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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

    万禄喊的声音太响,不仅贺作舟听见了,方伊池也听见了。


    他缠在贺六爷脖颈间的手猛地收紧,凑过去轻声细语:“找我的?”


    “甭搭理。”


    “人都找上门儿了,我还怎么不理?”方伊池慢吞吞地翻身,慵懒劲儿从骨子里透出来。


    他轻轻踹开贺作舟,弯腰捡了前一日脱掉扔在地上的暗红色长衫,继而瞥了贺作舟一眼:“先生。”


    “嗯?”


    方伊池往前一挺胸,抬高了双臂:“搭把手。”


    “懒的你。”贺作舟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接过长衫,帮他穿。


    方伊池穿着穿着就滚到了贺作舟的怀里,眷恋地亲吻近在咫尺的喉结。


    “昨晚还没闹够啊?”贺作舟系扣子的手抖了一抖,“都哭着求我了,不长记性。”


    “有先生在,我长什么记性?”方伊池待贺作舟把扣子系好,扭过头找鞋,等他好不容易把鞋穿好,唤万福打热水洗脸时,万禄嘴里说的“南方来的方先生”终于来到了北厢房门前。


    端着热水的万福板着脸走进来,方伊池垂着眼帘接过帕子,草草擦了两把,这才笑吟吟地向外望去:“听说您找我?”


    说话间,方伊池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因着来人的长相与方伊静有几分神似。


    模糊而荒唐的念头在他的心底升起,小凤凰实际上已经慌了,但屏风后睡着他家先生,他面上半分不显,还能勾起唇角笑:“我昨儿个大喜,您这么闯进来,可不太合礼数。”


    “方伊池!”来人面色铁青,显然气得不轻,再细看,神情也万分憔悴,竟是一夜未睡的模样,“你是我方家的少爷,怎么能嫁给人家当男妻?”


    哐当一声,是万禄失手砸落了手里的盆。


    方伊池无声地叹了口气:“您没认错人?”


    “我怎么会认错人?就你这张脸,和你娘一模一样。”


    他像是被门外的光晃得睁不开眼,偏头望向屋内,隔着屏风仿佛已经和贺作舟的目光对上了:“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你?”


    “再说,这些年我也没见你们来寻我。”


    “你和你妹妹打小就被拍花子顺走,我们翻遍了南方也没寻见你,谁承想,你竟然在北平?”自称是方家人的男人说着说着,黯然神伤,“你娘因为寻不见你早早离世,你爹在寻你的途中遇上马匪,死里逃生,残了半条腿。我们不是不寻你,是寻不着啊!”


    句句恳切,字字泣血,方伊池被突如其来的身世真相惊得平地里站不稳,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万禄,先带这位爷下去歇歇。”他耳边嗡鸣声不断,气若游丝,“我想想,让我想想。”


    万禄连忙带着人走了,方伊池兀自坐了半晌,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继而是熟悉的气息。


    贺作舟将他抱在怀里:“原来我家小凤凰真的是金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先生,甭逗了。”方伊池有气无力地推搡着贺作舟,“我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方家的少爷。”


    他连自己还有家人都没想到呢!


    贺作舟由着方伊池念叨,等他说累了,才问:“回去吗?”


    “哪儿?”


    “……你家,原来的家。”


    方伊池扑哧一声笑:“先生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说完,懊恼地拽着贺作舟的手腕回到床边,不管不顾地栽倒下去,大有天塌下来也懒得管的架势:“什么金窝银窝的,我在草窝里先生都不嫌弃,现在还要赶我走吗?”


    “我可舍不得。”贺作舟脱了衣服和小凤凰滚到一处,“忘了吗?我是你的梧桐枝儿。”


    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搂着贺作舟的肩膀,借着欢愉的劲儿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贺作舟知道方伊池心里不痛快,假装没听出来他哭的是什么,只逮着他舒服的姿势来,二人闹到晌午,才唤下人进来收拾。


    方伊池这回是真的累,晚上吃饭的时候都没爬起来。按理数,他该去拜见贺老爷子,但是贺作舟不提,他也就没去,草草喝了点粥,裹着被子舒舒服服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贺老爷子大概也不想见着他,两边相安无事,唯独南方来的方家人还没走。


    方伊池懒得见人,贺作舟就去见了,晚上回来坐在床边,一边喂他喝粥,一边复述:“那家伙叫方均南,的确是南方来的方家人。”


    “方家靠倒腾洋白面发家,后来世道乱了,又依靠着先前囤的黄金大赚了一笔,如今在南方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先生,我要吃虾仁。”方伊池面无表情地听着,贺作舟歇了口气的工夫,他就伸手捂住了男人的嘴,“还想吃酥饼。”


    “虾仁在这儿呢。”贺作舟用勺子舀了只虾仁出来,“酥饼没有,赶明儿,我让万禄给你买。”


    “不用。”方伊池哼了两声,扭身重新缩进了被子。


    贺作舟知他心里不痛快,搁下碗,替他掖被角:“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蜷在被子底下的方伊池窸窸窣窣地动了会儿,别扭道:“先生都去问了,还是说吧。”


    “我真说了?”


    “说吧!”


    贺作舟好笑地掀开被子,把方伊池捞出来,先亲了亲:“我不管你是谁,你就是我的小凤凰。”


    他眨了眨眼。


    “方均南说十大几年前,你和你妹妹看灯会的时候和家仆走散了,被拍花子的拐走,他们找了许多年都没找着,以为你俩死了。”


    “你爹是方家老爷子的嫡子,奈何腿瘸了,继承不了家业,所以现在是你二叔当家,来的那个方均南就是你二叔的儿子,算起来还和你平辈,你该叫人家一声哥。”


    “对了,你爹娶了三房老婆,你是二房所出。”贺作舟说到这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伊池顷刻间明白了:“方伊静不是我亲妹妹?”


    “可不吗?”贺作舟不想瞒他,“她是你爹原配生的女儿,你们被拐走以后,她娘又生了个儿子。”


    小凤凰听得头疼,用被子捂着脸往床里滚:“先生,我不回去。”


    “我晓得。”贺作舟拍他的屁股,凑过去咬耳朵,“我就是不想再瞒你。”


    方伊池的心微微一颤,明白贺六爷说的是先前找熟客的事儿。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贴到贺作舟怀里,被军装的衣扣硌得嘟嘟囔囔:“先生,您怎么还穿这个?”


    太正式了,小凤凰想看先生穿长衫。


    贺作舟解开纽扣,把他的脑袋按到胸口:“你爷们儿可没你这么清闲,北边的铁路又出事了,看来找德国人买枪是对的。”


    贺作舟随口这么一说,方伊池就记在了心里,他抽了个不下雪的晴天,让万禄开车,带着两个警卫员,去平安饭店找阿清。


    他到了地儿,却被告知阿清没来上班,拉着经理仔细询问,才晓得阿清今儿个上午轮休。


    以前饭店可没有轮休。


    经理讪笑着说:“这不是换老板了吗?”


    新上任的方老板揣着手,扭头往包厢里走,经理踌躇片刻,还是跟上了,斟酌着问:“方老板,您看咱们这个饭店,日后如何经营?”


    “这事儿需要问我?”方伊池面不改色,“以前的那些事儿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从今往后,要是服务生被欺负,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果自负。”


    不是方伊池口气大,而是如今的他有了底气,就算没有贺太太的头衔,单凭一纸地契,四九城里绝大部分人都要称他一声“爷”。


    方伊池今儿个来自然是有正事的。


    贺作舟手里具体有多少部队,他不清楚,就算问了,大概也没什么概念,但自古粮多兵壮,就算贺家家大业大,每日养兵的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平安饭店在北平的名气仅次于六国饭店,方伊池做服务生的时候略微有过估算,店里的流水根本不像经理曾经说的那样,日日亏空,实际上是有很多富余的,就算不折腾穿旗袍的服务生的噱头,短短一月的盈余也足够普通人家毫无负担地挥霍一辈子。


    但是和贺家的财产比起来,估计是九牛一毛。方伊池之所以想到这一茬,无外乎是想帮贺作舟。


    哪怕只帮到一点点,他心里也舒服。


    下午,阿清睡意朦胧地赶到饭店,见着方伊池的时候还惊了一下:“嗬,你家六爷舍得你来这地方?”


    方伊池也被逗乐了:“什么地方?我在这儿当服务生的时间也就比你短了一两年。”


    “没跟你逗。”在阿清看来,方伊池的好日子刚开始,办了酒席,领了证,是名正言顺的贺太太,何苦再来平安饭店糟蹋自个儿?


    方伊池怔了怔,心里泛起暖意的同时,意识到阿清可能忘了平安饭店的老板已经换人了,毕竟贺作舟虽然做事没什么顾忌,但也没有四处宣扬的习惯。


    于是他出声提醒:“贺老爷子在酒宴上说的话你忘了?”


    阿清的眉猛地挑起:“他讲过话?”


    “……我去逮我那个想闹事的爹,等回去喝你喜酒的时候,贺老爷子都回屋歇息了。”


    方伊池把这茬事忘了。


    王浮生被拎出贺宅以后,万禄肯定又去了趟北厢房,把鬼鬼祟祟的男人找了出来,后来碍于阿清的面子,估计没狠揍,直接丢出去了事。


    一来二去,阿清就把贺老爷子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漏了。


    “算了,我同你说吧。”方伊池拉着阿清进了早已空出来的包厢,“其实现在我才是平安饭店的老板。”


    他把贺作舟买下街口一整片地的事儿讲给阿清听,临了,颇为忧愁地叹息:“怎么说我也是个爷们儿,现在手里有了些资本,是该出来赚钱了。”


    阿清还没从方伊池一跃成为方老板的刺激中回过神,半晌后失笑,拍着他的肩膀“哎哟”了好几声:“你可真是个祖宗。”


    “……敢情经理说的那些个屁话,就你当真!”


    “咱饭店怎么可能不赚钱?就算没我们这些个服务生,钱都哗哗地往里流。”


    平安饭店的档次在这儿,不管有没有服务生,都会有客人乐意来舞池里跳舞。


    方伊池以前光顾着埋头赚钱,只在乎过小费多少,此刻不免有些恍神:“那挣钱……”


    “必然是能的。”阿清安慰道,“不过你家六爷肯定不缺这些钱,你也不用给自己那么些压力。”


    人生在世几十年,说不准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他们这样当过服务生的人,多半信奉及时行乐,能享受的时候就享受,拼了命地把死寂的日子过出滋味。


    方伊池花了一个下午,通过阿清从经理那里要来的账本,好不容易搞明白自个儿现在似乎真的有很多钱。


    这钱还是能生钱的。


    “得,有你这个幕后老板在,经理更不敢动我。”他俩分别的时候,阿清笑得格外开心,“方伊池,你可真是只金凤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伊池打开车门,忧心忡忡地回了贺家,贺作舟不在,说是收到了电报,去贺老爷子原先的司令部找人了。


    于是晚饭方伊池也没怎么吃,回屋烤了许久的壁炉,把双脚都烤得热烘烘的,才等来风尘仆仆的贺作舟。


    贺作舟还来不及褪去在外人面前的那股子锋利的气势,进屋的时候,望向方伊池的目光还带着刺。


    灼热的刺,是来不及隐藏的欲望。


    他被扎得面色通红,半条胳膊搭着沙发的椅背,忽然就不那么敢过去了。


    方伊池不过去,贺作舟自个儿过来:“小凤凰,等我呢?”


    “嗯。”他抱住先生的腰,深吸了一口气,尝到了风雪的气息,也尝到了熟悉的柠檬味。


    贺作舟刮胡子的时候,脸上的泡沫永远是这么一个味道。


    方伊池第一次闻到的时候,两个人还没发展到如今的关系,如今腻歪久了,在意的便不再是气息,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姿势,比如深浅。


    他想着想着,羞得直抖:“先生,我要是怀了……”


    话音刚落,身边的沙发骤然一沉,方伊池整个人被贺六爷密不透风地压在了身下,连带着腿都被死死按住。


    贺作舟那双漆黑的瞳孔里酝酿着汹涌的波涛:“你怀了?”


    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贺作舟听岔劈儿了,恼火地蹬着腿:“先生您这什么聋耳朵?我是说如果……如果!”


    “如果?”贺作舟失神地咀嚼着这句话,片刻后长舒一口气,缓缓撤了手里的力。


    “先生?”方伊池有点摸不准贺六爷的心思,“您……您不乐意我怀?”


    “我乐意什么?”贺作舟这时候也回过神了。人小凤凰的生·殖·腔刚被顶开几天,怎么可能就怀了。


    “我巴不得你不怀,让我多疼几回。”贺作舟气急败坏地把他拎到床边,“你以为怀了舒服?方伊池,我看你就是想心疼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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