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新明》 第一章 幻魂 “皇爷,起寝了。” 当朱毅君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是闭着眼到枕头边找烟和手机,因为他有一个坏习惯,就是醒来后看着手机新闻,抽一根起床烟。 嗯?烟呢?手机呢? 昏黄的光线下,朱毅君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宾馆的席梦思大床上,眼前的一切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雕刻极其精美的千工木床上,而床上的一切都是赭黄色。在混乱的一瞥间,他看见床上雕了好多条龙。 “我……我……这是……这是哪儿?”声音清脆,明亮的童音让朱毅君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全身都被掏空了似的慌乱。 “皇爷可是魇着了?这是乾清宫,您和慈圣皇太后的寝殿。” “乾清宫,慈圣……皇太后?”脑袋嗡嗡作响,朱毅君猛然抱住头,一大段信息疯狂的进入了他的大脑,让他双目充血鼓胀,满身大汗淋漓。 “快传太医!” “快禀报太后!” 寝宫内一阵忙乱,尖锐的嗓音此起彼伏。猛然间一声断喝响起:“慌什么?都闭上嘴。”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形走到了床前,轻柔的握住了朱毅君的双手,朱毅君在恍惚中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 “大伴?”朱毅君脱口而出叫出了一个称呼,仿佛熟极而流般自然。 来人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奴婢冯保,皇上这是怎么了?龙体可有不适?” “我......我……” 冯保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他轻柔的用力,把朱毅君的手从他的头上拿下来,正视着他的眼睛道: “皇上,您怎么了?” “我......我......我是皇帝?” 问答之间,朱毅君慢慢定住了神,大脑急速运转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自己已经附身于一个孩童身上,且汲取了孩童身上大量生活常识和所学知识的记忆,处于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桥段中: 自己穿越了,穿到明朝皇帝朱翊钧身上! 朱毅君原来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个独生子,父母都是站在风口上的商人,家资颇丰。他自小聪明,读书一直到重点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在某市地税局工作。 因长得帅气,手头宽裕又会做人,毕业十几年功夫就升为处长。娶得一个美妻,没等生孩子就因两人性格脾性不和离了。 恢复单身这几年,父母也懒得管他,他整日花天酒地。因爱好历史,也读些历史书,只作为消遣。没想到,睡觉前好好的,一觉醒来竟然到了大明朝的紫禁城。 虽然遭逢大变,但他却也是经过些风浪的,很快就稳住心神。 两人又对话了几句,慢慢回过神的朱毅君熟悉了自己身体原有的记忆,尽管脑海中的信息仍然杂乱无章,但熟悉的感觉慢慢带给他安全感,他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后,也就恢复了一个幼年版帝王的从容。 从原有身体的记忆中,知道了今天是万历元年的二月初二,这个时候,高拱被逐,高仪已死,穆宗留下的三大顾命,仅剩下张居正了。正是张居正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冯保,现在主宰大明这个帝国。 “大伴,适才吾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怪异的地界,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让大伴担心了。”初步完成身份转换的朱翊钧,面对着自己自小熟悉无比的冯保,吐字清晰的慢慢说道。 “皇上折煞奴婢了,可大好了?可用传太医?” “不必了,只是一个梦罢了,何必惊动过甚?太后知道了难免慈心忧虑。” 听得朱翊钧如此说,冯保舒了一口气。按照安排今天正是圣驾首次御经筵的日子,皇帝无事那是最好。 自宋代以来,经筵作为专门给皇帝讲学的礼制,在政治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明代尤其重视经筵,皇室将经筵视为“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 而万历作为皇帝的首次经筵,将被群臣检视他是否真正是好学、虚心、勤勉明君的第一次大考,因此仪式繁杂,很是要考验小万历的体力和精力。如果万历因为身体不适缺席首次经筵,未免要惹得内外惊疑。 既然朱翊钧已经定了神,周围的内监和宫女就围上前来。 先由小内监服侍着穿着中单的皇帝到后殿的净桶方便了,然后回到龙床前洗漱。 洗漱时由四位宫女跪奉镶金嵌玉(其实是镶八宝,朱翊钧也不认识)的紫金盆:四个金盆分为直径二尺、直径一尺、直径四尺、直径一尺半的。分别用来洗手、漱口、洗脸、再次洗手。 朱翊钧慢慢回忆起盥洗的步骤,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但看向四位宫女时,不免有些倒胃口——李太后为防止皇帝好色,身边安排的女子全数在三十岁以上,且相貌清奇。 待洗漱毕,小内监跪地举起放着皇帝衣服的托盘,宫女环绕着皇帝为其着装。 按礼,皇帝早膳前着便装。便装相对简单,在内衣外加以撒一件,再披上红底镶金直领绣兖龙的大氅。 披上大氅后,皇帝端坐,责梳头的宫女(服侍的宫女中地位最尊)为皇帝梳好头发,因朱翊钧在东宫时行过冠礼,因此就将头发用网巾束好后,插上玉簪,戴上翼善冠。 朱翊钧尽管灵魂本质还是一个现代人,但作为实权部门的实权处长,却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此时他接受众人服侍,神态坦荡,也未有任何马脚露出来。 这边在穿衣服的当儿,早有小内监通报了太后那边。原来皇帝登基后,因年幼,慈圣皇太后领着皇帝在乾清宫居住。 去年,万历小皇帝和李太后对床而睡,过了年才不在一处起居。皇帝住在主殿,太后居偏殿暖阁。——不过方便太后照看皇帝罢了。慈圣皇太后起的要早,早已穿戴停当,端坐等候皇帝请安。 朱翊钧穿戴完,一个叫张诚的小内监躬身领着,冯保服侍在侧,数人从起居之处走了几十步即走到了太后寝殿。一路上,朱翊钧看着自己后世常来的故宫博物院,只有一个感觉:“簇新簇新的!” 待到了太后起居殿外,朱翊钧立在门外时,早有内监报名道:“陛下驾到!” 朱翊钧肃立,朗声说道:“母后可起寝了?皇儿来给母后请安!” 中国自古以来治国均以一个“孝”字,为人子者,即便贵为帝王,这昏定晨省是一步儿也错不得的。接受了原有身体记忆的朱翊钧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自己请安的步骤,行礼如仪。 “皇帝来了?外头冷,快进殿来!”屋内一声动听的声音说道。 朱翊钧肃容进殿,躬身一礼。“皇儿给母后请安!”说完抬起身来,见太后起居之处不过十五六平米,摆了一张檀木千工床,描龙绘凤之处不多,装饰花纹以福禄寿喜为主。 宫殿东侧,供奉着白玉观音,烧着檀香。一宫装丽人端坐在床沿,手捻佛珠手串,年龄不过三十许。因为大行皇帝守孝,未戴什么珠翠,肤色白皙。 “嗯,母后安。皇帝昨天可睡得好?”太后也端肃仪态,以礼回之。 这世间万事,一牵涉到礼制,则半点暖和气也无。慈圣皇太后原名李彩凤,是隆庆帝在裕王府时的宫女,因诞下了万历帝朱翊钧,母以子贵,得封贵妃,万历登基后又上尊号慈圣皇太后,与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并列。 李彩凤幼年时家境平寒,打小谨小慎微惯了,从不在后宫拿大,对皇帝管束也非常严格,恪尊礼制,生怕被人笑了去。因此,母子两少有享受普通人家天伦之乐的时候。 朱翊钧有心想挤出笑脸,寒暄几句,但原有身体的记忆过于强大,内心中仍存着悚戒之情,不敢多言。 母子两对答几句,太后即起身,带着皇帝登上步辇,到仁圣皇太后所居慈庆宫请安。冯保因奏称司礼监有题本要看,李太后就让他自去。 此时天色渐明,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禁宫之内,也可隐见一缕红光映于东方。朱翊钧在步辇上坐着,一路无言,若有所思。 仁圣皇太后姓陈,初为裕王续弦,因体弱多病,不得宠而偏居别殿,可以说是后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人。虽如此,古时女子以嫡贵,她占了后宫主位,也无人敢轻视于她。 李太后遵守礼法,待陈太后如母,昏定晨省,更无一毫儿失礼处。朱翊钧幼年时,因生母对他管教严厉,没事儿经常往嫡母处走动,甚得陈皇后喜爱。史载陈皇后“闻履声而辄喜”,最喜欢来串门的小太子了。 相较于按时大妆的李太后,陈太后就随意的多,穿着素淡的常服在床上歪着,待听得內侍通报皇帝和李太后来了,这才笑容满脸的下床,迎接母子二人。 慈庆宫管事太监叫林小福,名字虽叫小福,却有四十多岁,乃是宫中老人了。他见陈太后容颜甚喜,忙疾行到门口亲手打开帘子,迎进皇帝和李太后。 李太后先给陈太后行了礼,口称“姐姐”,又问了安。朱翊钧见了陈太后,心中也甚觉亲近,躬身请安后立在一侧,笑着听两位太后叙话。 抽了空挡儿,朱翊钧问林小福道:“近几日天气寒冷,太后入寝后可暖和?” “回皇上话,地龙一直烧着,奴等并不敢懈怠。” 两位太后见朱翊钧小大人似的关注起太后起居,不由得慈心欣慰,都含笑看着朱翊钧。陈太后满脸慈爱的笑容,李太后低声念了句佛。朱翊钧未觉,仍问道: “小福,你是哪里人?” “回皇爷话,老奴陕西人。”林小福心中暗自纳罕,皇帝怎么问起这些个来了。 “朕听闻,民间有盘炕、烧炕之法,冬天对腰腿甚有补益,你可听说?” 原来明代的紫禁城里,皇帝后宫都不睡炕而睡床:宫内取暖是用炭火在殿外的火膛井口燃烧,热量通过盘在整个宫殿下的地龙加热整个宫殿,虽然室温相对较高,但因为宫殿举架高,热气上浮至殿顶,且床榻离地面有一定高度,体弱的人往往借不到地热而觉得寒冷。 朱翊钧这句话方问出,两位太后已经呆住了。这两人入裕王府前都是睡过炕的,却何曾想过在宫内盘过炕? 林小福听了苦笑道:“回皇上,这……这宫殿内如何盘炕?”只当他是小孩儿心性,因此下意识的敷衍了一句。 没想到朱翊钧脸一板,已是发作道:“你这奴婢,怎么这般敷衍?你知盘炕之法就跟朕详细说来,如你不知,就回”不知”,朕自去问知道的,如何就问起朕‘这宫殿内如何盘炕’?!朕知道了,还要你们这些管事的何用!” 声音朗朗,带着清脆的童音,却句句诛心,唬得林小福扑通一声跪了,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陈太后最是心慈,见状就要说话,李太后却眼睛晶亮,忙拉了一把陈太后,努了努嘴儿,意思是看皇帝如何处理。 “嗯,起身回话。”见林小福跪下磕头,朱翊钧不太习惯,叫他起来。 林小福爬起身来,再无半点懈怠的心思,弓腰肃立。 “你且去寻宫内得力的匠工,细思这盘炕之法,如能成,两宫太后处仔细做来,免得太后入寝后冷着。只两条:一个是炭火仍在殿外,二个是烟气也在殿外,免得过了烟气给太后,其他的,听太后吩咐。” “老奴领旨。”林小福低声应着,躬身退后。 两宫太后见皇帝初次处置宫务,井井有条,深感欣慰。负责起居注的宦官将皇帝适才的事迹细细记了,免不了一个可以颂圣的孝行。 朱翊钧为何发作林小福?原来他明了自己的新身份后,也在苦思自己如何介入这被称为明代最后余晖的历史之中去。 适才见冯保请示李太后自去处置司礼监的奏章,并未问过自己这个皇帝——尽管知道对年幼的自己来说,冯保所为并无不妥,但仍不免有不能参与政事的惶然。 一路上苦思破局之法,只能在“早慧”上下功夫,因此才有了刚才那般做作。而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只有把宫内的事儿弄明白了,才能介入宫外朝廷中去。另外,朱翊钧发作林小福,不厚道的说,乃是欺陈太后并不管后宫之事,是一个地位高高的软柿子罢了。 两宫叙话了一阵子,陈太后留饭。李太后笑道:“阿弥陀佛,姐姐有心了。本当在姐姐处吃饭的,因皇帝今儿要御经筵,且有一番准备呢,今日就不在这儿吃了,改日再来。” 陈太后听了,不免担心,叹道:“皇帝还小,可不敢叫先生们问些难背的书,皇帝也要仔细着。”李太后笑着应了,领着皇帝行礼退下。 这皇帝吃饭也是依礼制而行。明嘉靖时期,皇帝的饭食曾经由大太监轮番提供。明朝的太监,手握大权,又没了把家财留给子孙的念想,只好把大笔的银子用在满足口腹之欲上。所以,明朝的太监都醉心于美食,所谓“凡攒坐饮食之际……共食求饱,咤食啮骨……罗列果品,饮茶久坐,或至求精争胜”,他们口味刁钻,可不是平常厨子能满足的。光祿寺、尚膳监基本不承担嘉靖皇帝的饮食转而提供宫内工作人员的饮食,皇帝的饮食均由司礼监、御马监、东西二厂等实权掌印太监轮番用自己的私厨供给。 但嘉靖后,穆宗重遵礼制,复了旧制。这吃饭场面极其浩大:只见殿中一长条桌案,陈列丈余,上面罗列各种饭食几十样。 原本朱翊钧用饭时,还要有一队宫女内监组成的小乐队奏乐——估计和近代喂养奶牛时放音乐是一类科学道理罢。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万历听了张居正的建议,将乐队裁撤掉了。 此时的朱翊钧自现代穿越而来,以前的早餐基本上就是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咸口),对此种浪费极不习惯,有心改革了,又想自己今天已经表现了一番,过犹不及,因此就没言语。 用了个烧饼,吃了碗面条,朱翊钧就吃饱了。见李太后茹素,就挑了几筷子素菜布在李太后碗里,母子两吃罢了饭,离了席净手漱口,将饭食赏了宫人不提。 一番折腾,时辰已近辰中。因今日要御经筵,朱翊钧不视朝。而经筵开讲安排在巳初二刻,场所设在文华殿。 明皇室对皇帝经筵非常重视,昨日,被穿越前的朱翊钧已经到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等处祭告了列祖列宗,还跑到他老爸隆庆帝神主牌前焚香祷告一番,告诉先人们我朱翊钧已经长大了,明天要御经筵了,我肯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 虽如此,但经筵按礼制却非大典,依礼着常服。皇帝的常服不同于便服,朱翊钧就脱下便服、大氅,在宫女服侍下着常服,主要是翼善冠、兖龙袍、粉底皂白履等等。 待常服穿罢,李太后又亲自取来一盘子零碎的玉钩、玉佩、玉珩、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目测至少有个两三斤重,围绕着朱翊钧一顿忙乎,这才将一堆小零件安装完毕。 第二章经筵(上) 待礼服穿好,李太后叫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并众位宫中大珰如众星捧月般送皇帝御文华殿正殿。 及到了主殿,静鞭三响(静鞭是竹子做的小物件,发出鞭子声),赞礼官赞道:“圣上驾到!” 朱翊钧立即从殿后登玉陛,走上殿前,至龙椅前站定。这段台阶陪同人等是不能走的,他们要绕过殿前自去排班。 朱翊钧往下一看,脑袋立即沁出汗来,场面太大了,只见: 成国公朱希忠、大学士张居正等带着满朝侍郎以上的高官一个不落的全在场,或老或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都相貌端正,没有一个丑人。身上或蟒袍,或红袍,满眼朱紫。加上翰林、御史、锦衣卫堂官等一众人等,再算上殿上力士,黑压压一大片,看着眼晕。 满殿肃然,不闻一声,朱翊钧俯视下去,这些人除了张居正、吕调阳等人之外,他不认识几个,但孤家寡人之心态油然而生。 待他坐上镶金刻龙金灿灿的龙榻之上,赞礼官赞道:“拜!”群臣如风吹草偃,齐齐跪了下去,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此前虽被后宫人等服侍,且知自己所穿越的身份乃是帝王之尊,但现代人绝难想象皇权至高无上到底是什么——缺乏感性认识。 在此时此刻,见重臣匍匐,向自己这孩童叩拜之始,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真的是这天下,乃至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一种贯穿全身的快感如电流般激荡全身,这种感觉让他由衷地快乐,快乐之余又有一丝迷惘。随即内心深处却有着一种恐惧感升腾起来,仿佛自己往下的一个轻微动作就要打碎什么东西的战栗感。这种感觉让他迷醉,困惑,不由得愣住了神。 见他木呆呆坐着,赞礼官不由庙里长草——慌了神,忙轻咳一声,又抬头瞅了皇帝一眼,使了个眼色。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忙朗声道:“平身!” 赞礼官一抬手,众臣齐呼:“谢万岁!”这一拜一谢,君臣分际显然,朱翊钧终于明白为了这龙椅,无数风流人物为何前赴后继,这煌煌宫城之内为何充满了血雨腥风。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朱翊钧回忆了一下礼部所教的经筵流程,轻咳一声,道:“朕听闻,非考古无以正今,必多闻乃能建事,朕以冲龄践大宝,深恐德行不配享万民之所奉,皇考之所托。今按祖宗之法,崇儒重道,备薄筵,求教于诸卿,望诸卿有所教于朕,阐明理欲消长之端、政治得失之故、人才忠邪之辩、统业兴替之由,以体朕惕励之诚!” “臣等敬谢天恩,谨遵旨!”又如风吹草堰,叩拜下去。 此番对答完毕,众臣退出殿外,经筵正式开始。 鸿胪寺赞礼官引知经筵、同知经筵、侍班、讲读、展书、执事、侍仪等官在丹陛,五拜三叩礼毕,依次入殿,依品级东西序立。 侍仪给事中、御史各二员,殿门内左右侍立。执事抬起殿北提前放置好的桌案到御座南面正中,退下。 赞礼官赞:“进讲!”讲官两员分别为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太常寺卿侍读学士丁士美到讲桌前并肩站立。 展书官罗万化、王家屏到讲桌后东西站立。赞礼官赞:“拜!”四人先鞠躬,皇帝躬身答礼。不容易,皇帝遇到老师才弯弯腰。 随后四人跪下,仍五拜三叩,仍赐平身。 东展书官罗万化到御前,跪着将置于御案的书展开,却是《四书》中《大学》一卷,然后立起身,躬身退下。 西展书官王家屏到讲座前,躬身将讲桌上的书展开到同一页。 赞礼官又赞:“读书!”皇帝乃低头看书,读书官开始读《大学》第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则近道矣。”连读十遍。 读书官读书时,众臣纷纷抬眼,用眼角偷窥皇帝表现。见皇帝低头跟着默诵,嘴角都露出笑意,仿佛舒了口气一般。 读书毕,讲官开讲。四书五经乃是这个时代的官员吃饭家伙事儿,每个字早就精研熟透,各类注解全部烂熟于心,讲起来毫不费力。 王希烈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三朝元老,在翰林院、国子监打滚多年,此时开讲真个是舌灿莲花,天花乱坠,却又能深入浅出,充分照顾到皇帝的接受能力。 讲了半刻,另一个讲读官丁士美又结合这段书讲历史典故,也是紧扣主题,用具体事例论证书中的微言大义。 朱翊钧端坐静听,目不斜视。他身体原来的主人其实早已会背诵四书,但对其中的微言大义不甚了了,今日以一个后世成年人的思想再次接受古代的教育,对《大学》中的哲学思想与后世所学对照,深深理解自己对前世国学认识很肤浅。 第一段讲罢,王希烈躬身问:“皇上可明白了?” 朱翊钧肃容答:“朕知道了。” 于是赞礼官再喊读书,读书官又将《大学》第二段读了十遍,两位讲官又讲。 待第二段讲罢,朱翊钧插话道:“此处朕有疑。” 两位讲官和众大臣尤其是侍班翰林们均是一振,这经筵礼仪繁琐,所讲内容却是他们都烂熟于心的,众人见皇帝聪敏好学,开始时还因帝统得人而激动了一会儿,后来基本上全体魂游天外去了。 忽然听得皇帝有疑问,全体像抹了神油似的立马精神了——原来,这些侍班大臣并不是摆设,一旦主讲官所讲内容皇帝没听明白或不满意,侍班可以出列加以解说的,在这个场合表现一下,就有可能“简在帝心”。一个个目光炯炯,都等着皇帝提出问题。 “格物何解?” 殿内诸臣喜形于色,《大学》一章,难点却公认在“格物”,自董仲舒以降,郑玄、司马光、程颐、朱熹,正德朝的王阳明均为儒家宗师,对此解释却莫衷一是。 皇帝提出这个疑问,说明是做到了“有所学、有所思”,真真是“圣学缉熙,骏烈增光”了。 刚才王希烈二人已经讲过了格物,当然是按照朱熹的注解讲的(官学正宗),格物乃“穷尽事物之理”,却因为时代局限讲不到事物之理的内涵,只在事物所体现的“道德”上下功夫,却让朱翊钧不满意了。 未等讲官和众臣回答,朱翊钧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此可谓‘格’乎?大至天下宇宙,小至草木螽蠕,乃至士农工商兵诸事,此可谓‘物’乎?物在彼、故也在彼,何以格之?汝等为朕讲来。” 这句话包含了三问,第一问是说“物”(被研究的对象)都是有有其客观规律的,我们实实在在的研究它,这个研究就是“格”吗? 第二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包括什么呢?第三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是客观实在的,其中的规律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们怎么研究?用什么方式去研究呢? 如果刚才群臣喜形于色乃是因为皇帝有所学有所思,此时却感到有些惊悚了。一总角小儿,问出儒学中近乎道的问题,给大家的感觉已是多智近妖了,翰林编修中几个腐儒免不了暗思“圣聪天授”乃至激动到热泪盈眶,但能进殿中为重臣的,却没有一个是情商、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不免怀疑皇帝在准备经筵的时候,有人给他准备了这样一个问题。 张居正居于文臣首位,抬头看向对面内臣首位的冯保——却见冯保也是张大了嘴巴,一脸疑惑,满脑门大写的懵逼。 群臣心中百转千回,脑海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不提,皇帝对面的两位讲官却有些蒙了。 关于皇帝所问的问题,这两位平时在钻研经书的时候尽管有所思考,但都服膺朱熹的解释,——不服也不行,考试时不填正确答案不给分。突然被皇帝问到如此深刻的问题,且皇帝还给出了范围——对“格”和“物”都作出了具体定义,这tmd怎么回答?标准答案皇帝“有疑”,其他答案尽管也知道,但经筵上谁敢乱说?立刻满脑门大汗,哑火了。 展读官罗万化乃隆庆二年状元,刚入大明官场四年,乃新嫩一枚。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见讲读官哑火,忙躬身奏道:“回皇上,知在我,理在物,此朱子谓‘主宾之辩’也,正合皇上适才所言‘格’与‘物’之要旨,另朱子云‘格为至、为尽,’格物者,穷尽物理者也。” 众臣一听,均暗中为罗万化竖起大拇指。 罗万化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避免了冷场,又轻轻拍了皇帝的马屁,说朱子注解符合皇帝的定义的要旨,而且提供给皇帝的答案并没有脱离考试大纲,真不愧状元之才也!居首位的张居正连连注目罗万化,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欣赏之意。 朱翊钧刚才见讲读官哑火,不禁有些着急,深怕自己搅乱了经筵,见有人回话,心中甚喜,脸上露出笑容,道:“汝何名?居何官?” “臣罗万化,现为翰林修撰。”罗万化声音都颤抖了。 这天下读书人为何愿为京官,小新嫩为何愿为翰林展读、侍讲等天子近臣?看罗万化就知道了,天下的官儿成千上万,如罗万化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能让皇帝知道名字的有几个?今天回答了皇帝的一个问题,名字就挂上号了——就算现在是皇太后秉政,但他罗万化还年轻,等得起! 朱翊钧见他激动,笑道:“汝说的对,只不过穷尽之法可有所思,所得?说与朕听。今经筵,可尽展所学——诸卿有所思所得,朕一并听听。” 罗万化等人这个激动,皇帝真“圣聪天授”啊,知道我们这些讲读的有顾虑,只能给您提供标准答案,因此让我们表达个人观点——尽展所学么,老子学了这么多年,不就为这个高光时刻么! 罗状元立马开始审题:皇帝给出了“格”与“物”的定义,此为题干,问“如何穷尽”,此为题意——他脑子转的甚快,不到一息之间,就朗声回答道:“臣以为,物之理非格之不可得,何以格之?需质测之,比如欲得物之轻重,称之;如欲知物之长短,量之。而后可知也。” 罗状元刚回答完,翰林王家屏也回奏道:“此物之性,非物之理也。如欲明物之性,称之量之可也,如欲明物之理,需先正己意——朱子云‘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可见这理之所得,非一日之功,必先修正身心,正明心意,才能捍御外物之扰,得贯通之功。” 这两位带了头,殿中有上进心的臣僚和翰林侍讲们俱都发言,或正面回答,或攻驳他人,一时间说个不了。 朱翊钧见气氛起来了,笑眯眯听着,偶尔插几句言,把大家往“物界为实在,需分门别类的穷究其理”这个方向引导,倒也说的热闹。 赞礼官见时间不早,以目视张居正,见居正点头。奏曰:“皇上,该讲《尚书》了。”众人这才住嘴。 讲《尚书》的却是另外两个讲读官,分别是礼部右侍郎陶大临和右侍郎兼祭酒汪镗,朱翊钧认真听了,没再出幺蛾子,清清静静的。待赞礼官赞道:“讲读毕,赐筵。”众人才发现时间已过了午时。众臣谢恩毕,又按照赐筵礼制拜舞一番,用了宴席,领了皇家金银、彩缎、绢等赏赐有差,方散了。 第三章 经筵(中) 经筵散罢,却余音袅袅。众臣见了皇帝天资聪颖,所思所问近乎大道,个个抚额称庆,曰帝统得人。 有那心思重的,不免细细琢磨皇帝片言只语所流露出的观点,暗暗寻思得个便宜机会投其所好。 内阁首辅张居正回到内阁签押房,寻思半天不得要领。要说皇帝是受人指点,看着却不像,因为皇帝后来插话应无人指点,而浅浅几句,却思维缜密,看来这书是读明白了。 这大内之中,皇帝一言一行俱在自己这个帝师和大伴冯保眼皮底下,何时皇帝圣学精进若是? 作为一个士大夫,皇帝懂事早是好事,张居正只有感到高兴的份儿;而作为要展布大计的权臣,皇帝懂事早却是压力了。如果皇帝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施政不免平添了一份可能的阻力。 张居正纠结了一会儿,又想起了近期的‘王大臣案’,一阵头疼。于是叫了亲近人来,嘱托了,交代其约冯保夜里到相府密谈。 这边朱翊钧却仍处于参加了重大政治活动的兴奋之中。不过他多年公务员的历练,城府较深,未喜形于色罢了。 回到后宫,侍奉李太后一如往常。早有耳报神通报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李太后闻之大喜,重赏皇帝身边的随侍宫人,又对皇帝勉励有加。 见她容颜甚喜,朱翊钧趁机道:“母后,皇儿近期读书有所精进,俱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却无人商量其中的道理,张先生、申先生、吕先生等教的甚严,公务又多,皇儿不敢以课业多烦先生。——” 见李太后颜色没什么变化,大着胆子问道:“可否在勋贵、重臣之家择一些比皇儿年龄稍长些的品学兼有的少年,为朕伴读?砥砺之间,皇儿也可有所进益。” 李太后听了变色道:“皇帝要学习,吾本不该拦着,但你如今贵为皇帝,饱学者有翰林,善治政者有张先生,宫内还有个冯保,这些人不够你交流、学习的?弄些少年,与你同学,皇帝将来如何用他们?岂不闻‘近之不逊’的道理?所请不许!” 朱翊钧听了李太后的一番话,除了有些许失望外,对万历时期的“政治铁三角”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此时帝国的最高权力并未掌握在皇帝手中,而是通过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互相信任的铁三角总摄大政。其中,李太后为最高权力的授予者,在三角中居于顶端,但因其并无主政能力,就对张居正和冯保进行了充分的授权。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处理外朝政事,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处理内廷诸事,同时以皇帝秘书的身份为张居正的政事处置背书。 这历史上有名的三角关系牢不可破,从刚才李太后单点出这两个人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她对他们的信任——直到张居正去世,皇帝秉政后这铁三角才分崩离析,而分崩离析的后果除了李太后深居后宫,不再干涉国政外,其余两个却都没了下场,张居正险些被鞭尸,而冯保被驱逐出宫,凄惨死去——直接导致了张居正改革的彻底失败。 朱翊钧在后世常研究明代历史,并深深的为张居正惋惜。他认为张居正乃千年难得的贤臣,此人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明朝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却因杯葛皇权,导致了改革失败。 后世有史家称“明实亡于万历”,其实是说万历在张居正死后反攻倒算,泼水连孩子一起倒了,将张居正的改革成果尽数废除,致使明政府彻底的虚弱无力,竟然被满人轻易夺占了江山。 而此时此刻的朱翊钧,正是站在权力铁三角外面的第四者,如按正常历史,他不免要和这铁三角进行权力斗争——其实不算斗争,只是隐忍等待其自然破碎罢了,在此期间积攒了满腹的怨毒——换做自己,避免人亡政息的悲剧或者可以,但人生苦短,明明自己已经有了成年人的灵魂,还要等十年到张居正病逝?! 见李太后并未同意伴读事,朱翊钧故作怏怏不乐。李太后心中有些腻歪,却耐心宽慰道:“皇帝勿恼,皇帝伴读事不可行,待得空了,我们娘儿两个去西苑游玩。”朱翊钧怕她多心,又装出欢喜模样。 母子二人说过话儿,宫妇彭氏等人带着皇弟潞王朱翊镠、皇妹寿阳公主朱尧娥、永宁公主朱尧瑛、瑞安公主朱尧媛到了。朱翊镠乃李太后亲生之第二子,今方五岁,二岁时就封了潞王。 这几个孩子和朱翊钧均为一母所出,朱尧媛算是遗腹女,尚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着。 因一辈子只能做个富贵王爷,李太后并不严厉要求潞王,反倒多有宠溺。潞王上面有长兄、两位姐姐,还未到读书的年龄,虽有教礼仪的宫妇教导,但无人认真管束与他,因此天性未失,活泼好动,和其兄判若两人。 待行过了礼,就猴在李太后身上耍宝,李太后也笑容满脸,以手抚摸其背,问他早膳和午膳进的如何。朱翊镠回答两句,突然问道:“母后,妹妹还在喝奶,我和姐姐们如何没有奶吃?” 李太后一愣,随即展颜笑道:“你已经长大了,如何吃得人奶?要喝奶,以后让尚膳监进些牛乳,热了你吃。” 潞王听了不依,吵闹着要和妹妹一样吃人奶,朱翊钧在一旁听了暗笑,心道这潞王不愧为天下第一“嫌王”,小小年纪就花样百出。 乃笑道:“弟弟勿恼,这人奶只适合幼儿服用,稍微长大些,吃人奶却让你不长个子,也不长力气,你可要长高长壮?要长力气吗?” 凡儿童没有不想着快些长大的,听说吃人奶不长个子,朱翊镠反问朱翊钧吃什么长个子长力气,朱翊钧沉吟了一下,说道:“母后适才说牛乳,牛乃牲畜中气力最大的,吃牛乳长力气,还能强壮身体——以后我和弟弟一起喝,可好?” 随即望向李太后,问道:“母后,你看可行否?” 一碗牛乳的事儿,李太后没有不听得道理,随即吩咐下去,日后每日给皇帝和潞王进一斤牛乳。两个公主听了也要,李太后也都应了。 朱翊钧不知道明代人是否把牛奶当做常规饭食,见公主们也要,才知宫中确实没有。 说话间,他细细打量了永宁公主,见其身量未开,但眉眼间确是个美人胚子,不由得暗恨冯保。 他自后世来,知道后来永宁尚主的时候,因冯保收受贿赂,竟将永宁许配给一个身体孱弱的痨病鬼。驸马婚礼上就吐血昏迷,永宁成婚两月守了寡,没几年郁郁而终,死的时候竟然未经人事,可以说悲剧至极。——冯保之跋扈可见一斑。 既然已经知道了此事,朱翊钧自然会让这悲剧不再发生。 由此他暗思铁三角三人组——李太后因有孝道在,不能忤逆其意,且李太后深宫妇人,诚信礼佛,并无武则天那样的野心,放权张居正不过是因为她最省心罢了; 张居正大改革家,正要得力大用,但要限制他的跋扈——唯有冯保一环最弱,所依仗者不过是李太后宠信,自己把他敲掉,对国政影响微乎其微。 而冯保一去,张居正只能依靠“早慧”的自己展布改革大计,庶几可将后世的治国理念慢慢熏陶给张居正,让这老大帝国尽起沉珂,焕发生机。 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计划可行。朱翊钧收拾了心情,在太后寝殿又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就告退回寝宫去。 李太后道:“皇帝今日经筵乏了,早些入寝。”看模样想说句什么,想想却又没说,只是吩咐了皇帝身边一个姓殷的老太监叫殷祥的,以及服侍皇帝的宫妇徐氏、小内监张诚等要按时服侍皇帝入寝的话。 因怕张诚年纪小,不稳重,李太后又格外严厉的说了殷太监几句,这才让他回去了。 殷太监、宫妇徐氏、内监张诚等服侍着朱翊钧步行回宫,尚未到时,就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秉笔太监张宏、张鲸在殿门外候着。见皇上驾到,忙大礼参拜。朱翊钧调整心绪,笑道:“大伴来了?” 冯保胖胖的圆脸上永远挂着可亲的笑意,口中一堆颂圣的话儿喷薄而出,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夸得没边了。朱翊钧听了几句,不置可否,率先进殿。冯保见状,脸上浮现出迷茫之情,轻轻掸了下蟒袍,也和张宏、张鲸进殿。 及进殿中,见桌上放着一堆司礼监批红的题本,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些不都是你等批过红的?拿来作甚?”冯保笑禀道:“回皇上话,臣等见皇上在经筵上出口成章,圣学日渐日新,有心让皇上先熟悉下政务,因此秉明太后,自今日起,在乾清宫批红——也是让皇上早日熟悉国事的想头。” 朱翊钧心中一动,笑道:“朕方才自太后宫中来,太后并无此语。” 冯保也是一愣,他今日见皇帝在经筵上出口成章,片言只语中流露出较为成熟的思想,内心高兴之余又有害怕大权旁落的惶恐。去年他刚联合张居正把前首辅高拱放倒,以顾命身份掌印司礼监,半年时间不到,已经迷醉在巅峰权力之中。 今日见到皇帝聪慧如斯,不免和张居正一样陷入了一种纠结。他虽然自小在内书房接受了完整教育,却没有张居正的城府,也没有士大夫的操守,所关注的仅仅是自身的权力罢了。 在散朝后寻思半天,冯保想出了一个“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主意,就是让小皇帝先看看这政务是怎么办的——以他对皇帝的了解,当皇帝知道了批阅奏折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情之后,未必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到最后批红权还是要回到他手里。 一旦成例,皇帝成年后也有可能充分放权与他,如此方可高枕无忧。因此,他兴头头的禀明太后,要在乾清宫批红,太后虽觉有些早,但母爱还是有些盲目,内心中不免有些期盼,就允了。 冯保却不知这“批红心理阴影计划”正中朱翊钧下怀,也未想到太后没有嘱咐皇帝。朱翊钧见他愣住,就对身边小内监张诚说道:“你去太后处问问,太后今日可有如此安排?问明白了回话。”张诚应了一声去了。 朱翊钧为何如此做?朱翊钧刚才在太后寝宫看出太后欲言又止,当时不明白,现在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后此举的意图——和冯保一样,都是试探自己。而自己用张诚表明,自己并不敢独断专行,会事事禀明太后方才施为,就如同刚才在太后寝宫中要牛奶的事儿一般——事虽小,自己也无意专行。(ps:以后尽量少言语分析,有凑字嫌疑,请读者自行解析人物心理活动) 第四章 经筵(下) 朱翊钧换了常服,改穿便服。同时吩咐宫人给三位大太监赐了座。 冯保等三人谢了恩,方才落座。张宏、张鲸都是屁股偏在小杌子上坐着,双腿随时准备着站起来,冯保却是稳稳当当的正坐。 待坐定了,又指挥小内监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边说道:“皇上寝宫地龙烧的热了,需多放几盆水,免得皇上燥热——”说完起身,又给朱翊钧张罗茶水,一副闲不住的样子。 此类行为乃是他平时做惯的,自己并不以为意,但换了灵魂的朱翊钧对比二张的作为,却甚觉刺眼。 乾清宫总管曹太监笑道:“冯公公且宽坐吧,您老人家忙于国事,这点子事情我们自己做——总管您陪皇爷说话儿。”朱翊钧也道:“大伴安坐。”冯保这才又坐下,内监奉上茶来。 二张均低眉顺眼,一声儿不言语。冯保看着朱翊钧,笑着说道:“皇上真是长大了,想起皇上把奴婢当大马骑的时候,这才几年?今日经筵之上,皇上语惊众臣,奴等看见了真是欢喜,老皇爷在天上看见了,也必是欢喜的——”说完红了眼圈,几乎要滚下泪来。 朱翊钧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也回忆起幼年时光——却像隔了层涂油的纸似的,仅剩下一团晕黄的暖意,具体情形却记不起来了。强笑道:“此前多有累大伴,皇考以国事托付大伴,大伴还要精诚报效才是。” 冯保闻言,忙起身叩拜下去,口中道:“皇上不以臣驽钝,臣敢不纯心报效,竭尽努力!”朱翊钧笑着点头,叫他起来。耳听他一会儿奴婢,一会儿臣的自称,心中却烦躁的很。 说话间,张诚回来了。传达太后口谕道:“皇帝年纪小,虽在乾清宫批红,但不可劳累了,冯保等悉心教导几件事罢了,不可事事请示,免得皇帝劳心。”朱翊钧肃立,冯保等人跪着听了。 有了太后首肯,朱翊钧吩咐搬三张椅子来,东西相对放在桌案前头,让冯保等人坐着办公。 宫内自有明黄垫子的龙榻,放在桌子后头,朱翊钧对着冯保等坐了,慢慢喝茶吃点心,翻翻书。又让人拿字帖来,练些大字。 这些奏章都被司礼监众多內官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好了,冯保等人做惯了的,拿着朱笔批的飞快。凡张居正贴黄的一律首肯,属于吕调阳的,几人看得稍微仔细些。待批了一会儿,冯保拿出一个奏章来,先读了一遍(免得皇上累眼睛),却是江西巡抚报上的年终总结题本——非紧急公务,折子在路上走了近两个月,让朱翊钧明白了这帝国的广大,信息传递的速度。吕调阳的贴黄写的是:“知道了。”冯保代替朱翊钧批示却是:“知道了,尔新任巡抚,寻些妥当人幕僚,这题本到朕处已是二月初二。司礼监掌印冯保代笔。” 朱翊钧闻言不由得笑了,心说这冯保还有些小幽默,语带调侃涮了新巡抚一把。——这家伙没经验,本来十月底要发出的题本年前才发且未发加急,忽略了距离因素。 待这个题本处理完,冯保继续批别的题本,偶尔拿出来教导朱翊钧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虽然事儿小,但有些奏本写的又臭又长,也难为内阁和司礼监诸人一个个看将来还不生气。朱翊钧注意学习批红的语气用法,学的飞快。 因天色近黄昏,宫殿内光线逐渐昏暗,曹总管吩咐掌灯。待宫灯挂起,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点上,殿内明晃晃的,曹总管又吩咐传膳。朱翊钧用毕晚膳,离席后说道:“大伴每过来吃饭吧。” 冯保等人依礼说道:“奴等不敢在皇上面前用饭,恐污圣目。” 朱翊钧被这礼制烦透了,说道:“你等自在吃饭,朕去殿外消食去,待朕回来,再看。”说完带着张诚等,披上大氅出去了。 这皇帝在宫中走动,众人忙众星拱月般围了过来,掌灯的、拿热水的、拿手炉的、拿大毛衣裳的,俱由曹总管分派。这紫禁城朱翊钧前世来过两次,也没什么好逛的,低着头走路。因乾清宫大,转了三圈,身上微微出汗,方回殿中。 再次回到殿中时,时间已近酉末(十九点),冯保等人已用过饭,仍在批阅奏章。朱翊钧仍到榻上坐了,拿起冯保等人批过的题本乱翻。翻了一阵,又扔在桌上,打了个哈欠。 冯保心中暗喜,乃奏道:“太后让臣等勿事事请示,以免扰皇上休息,今日是否到这里?臣等仍回司礼监批红。”朱翊钧见麻痹了他,也装出无聊的样子,点了点头。 冯保回到司礼监值房后,简单交代几句,便出宫回他在京城外宅中。 外宅由一个叫徐爵的管家打理,冯保回家之后稍作洗漱,在徐爵的帮助下换了衣服,粘上假须,坐上一顶青呢小轿,直奔京城有名的酒店“太白居”而去。 进了太白居,徐爵带着冯保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冯保和徐爵分开,从院子里一条夹道中走出,出了夹道,又有一座绿呢轿子等在胡同口,冯保上了轿子,轿夫抬起了,又奔虎坊桥张居正宅子而去。 张居正在书房办理公务,听管家尤七说冯保来访,知道是白天的信儿冯保收到了,连忙出迎。两人见了礼,张居正称冯保“双林公”(冯保号双林),冯保称张居正“江陵公”,二人不仅平辈论交,言语之中,张居正对冯保甚至有些若有若无的谄媚。 两人进了书房落了座,张居正屏退左右,将珍藏的多年的密云龙团拿出一块来,所谓密云龙,宋朝即为皇室独享的贡茶。冯保身上有几根雅骨,见居正泡茶手法娴熟,笑道:“相公好福气,这茶难得。” 张居正笑道:“此茶双林公没有?” 冯保道:“江西巡抚去年解押贡茶进京,我得了三斤却是新茶,江陵公此茶是老茶,最是难得。” 张居正道:“此乃恩师华亭公(徐阶)所赠,双林公喜欢,居正当赠公。” 说话间,张居正泡好了茶,倒入了两只梨花盏,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品茶。 边喝着茶,两人就近期朝廷上的大事交换了几句意见。二人均是顶尖的政治家、文化人,说话毫无村俗,三言两语就讲完一件事,接着讲下一件。 待朝中大事讲完,张居正站起身,将窗子推开。冯保也走到窗前,见窗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天边新月如痕,被张府廊下挂的灯火映的快看不见了。 张居正小声道:“圣上今日经筵,语惊群臣,真乃天纵之资也。” 冯保道:“诚如是,今日我也甚是惊讶,上旬我考了圣上几句四书,虽能背,却也在懵懂之间——短短几日,何以圣学精进若斯?”又将自己禀报太后让皇帝批红的事儿讲了。 张居正浓眉挑动,手扶长髯,目视冯保,道:“圣上今日所言,宫中可有人教?” 冯保坦然笑道:“我正想问相公,给皇上做老师的,可不是内书房的人……” 张居正闻言,沉吟道:“皇上开了窍,也是列祖列宗的福气,双林公既已禀告了慈圣,让皇上批红,那还是继续下去的好。”说完,自嘲的一笑。 冯保见张居正首肯,心中甚喜,对着东方拱手道:“陛下若能勤政如太祖、成祖,也是我们臣子和万民的福气。”说完也是一笑。 随后,张居正不关窗,两人又议了一会儿王大臣案。见天色已近深夜,冯保这才告辞,张居正将珍藏的密云龙送与他,两人作别不提。 次日,张居正会同成国公等人上表称贺皇帝御经筵礼成,在奏表中,张居正等除了一些颂圣的官样文章外,另奏道:“主上早岁励精,天纵多能,可试披览奏章,以学大政。” 李太后见张居正等如此奏报,甚是不喜,认为群臣在拔苗助长,传谕张居正等道:“皇帝年岁小,正要以国事累先生等,如何学得大政?所请不许,贺表另做才发邸报。” 又叫了朱翊钧来,嘱咐了他读奏章可以,每日不可超过五本,要多学多思,不要插手政事的话。朱翊钧听说,心中虽不喜,但面上并未流露异状。 李太后此人后世评价不一,有人说她有政治野心,类似于慈禧,也有人说她小门小户出身,最是喜欢占便宜,使唤人,没有大格局等等,以朱翊钧穿越两天来的观察情况来看。他觉得李太后并没有政治野心,因为她对国事几乎是不闻不问,所有时间除了抓朱翊钧的教育,就是礼佛,是一个愿意轻省过日子的女人。 这个时候的李太后想法应该很简单,我老李没啥文化,干不好,我也不愿意干;你这皇帝年纪还小,让张先生好好干,别添乱!至于野史之流说张居正和李太后有私情的,体验了两天礼制的朱翊钧简直不屑置辩。 朱翊钧回殿后静思,后世之人把封建礼教太不放在眼里了,古时女子接受的教育多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三纲五常自小儿熏陶、洗脑,真如人要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而然的认可。 从李太后的表现看,她对礼教格外看重,认为张居正、冯保等乃是自己的丈夫所选,按照三纲五常的道理,按丈夫意见办是没错的。至于高拱高胡子,虽然也是丈夫选的,但高胡子说:“十岁稚童焉可为帝”(张居正断章取义,有诬陷之嫌),这却是触犯了李太后的逆鳞,那是非打倒不可的。其他的都让司礼监和外朝去办就对了。 如此一来,虽然朱翊钧在经筵上表现惊艳,但是并未获得亲政的权力。经筵最直接的后果是朱翊钧的作息表增加了一项。原来的是每日早晨到两宫处请安;每月逢三、六、九(含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共九天)参加一次如同木偶般的早朝;其余时间在文华殿学习四书五经和历史;下午写字看书,复习功课,陪两宫说话聊天或自由活动。自经筵后,其余的不变,增加了乾清宫看奏章一项。——还不得超过五本。 第五章 抄经 虽未得到亲政权力,但朱翊钧也有意改善自己在早朝时的处境。 因朝廷上并未设帘,李太后是不参加早朝的。张居正虽总揽大政,却没法阻止他说话。因此经筵后第二日的早朝上,朱翊钧多次经过深思熟虑后偶尔发言答复早朝群臣的奏事,让群臣惊讶之余也无法就皇帝的处置发出哪怕一点反对的意见。 如是者几次,这皇帝如同吃了朱果,加了外挂一般的表现,外朝众臣无不惊异。惊异之余,不免担心皇帝这般早慧,差事若有不妥当之处,被皇帝挑出错来闹个没脸,却大大干碍自己未来的前程。 自此,重臣们竟一改颓靡之风,开始战战兢兢办差,让正在筹划考成法的张居正哭笑不得。 自朱翊钧穿越以来,忽忽十天转瞬即过。这些天以来,宫内宫外俱都称颂新皇聪颖早慧,诸多串门子的嫔妃、命妇等在两位太后跟前俱都称颂,陈太后笑眯眯照单全收,入冬以来的病都好了几分。 李太后的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心中疑惑,也曾悄悄儿几次驾临皇帝寝宫、文华殿(进讲之所),见皇帝真个是和旬月前大不相同,每日循规蹈矩,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且思虑言谈周密详致,比先皇不遑多让。这还是朱翊钧苦苦压抑的结果,否则非闹出妖言不可。 李太后连着几日回宫后辗转反侧,一忽儿为皇帝早早开窍感到高兴,一忽儿怕他早早就这么聪明,可别招了天妒,夭折了,一忽儿又想起先皇来,不免珠泪暗垂。 寡妇的日子难捱,李太后几日来心思重,入睡后不免春梦、噩梦一起发作,忽然病倒了。她平日身体很好,突然生病,竟然表现的颇为沉重,每日只是昏昏沉沉。 秉政太后凤体不虞,乃是内外朝的大事儿。太医院最先行动起来,每日请脉、开药、煮药、调整膳食忙个不了。 朱翊钧也宣布辍朝、辍讲,除了尽孝子之责,进奉汤药侍疾之外,还每日诵经并抄写经书为太后祈福。 整个京城勋贵、大臣之家,有资格入宫探望的命妇免不了要入宫请安,并在各处庙宇进香为慈圣皇太后祈福。张居正、冯保等更不用说,日日默祷,祈求李太后早日病好。 二月二十,太医宣布李太后病体痊愈,并晓谕内外,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李太后因几日来礼佛功课拉下许多,早早起来诵经,要补上功课。左右奉上皇帝新抄的《金刚经》一部,李太后翻开见墨痕中隐隐透出血色,心中疑惑,凑到鼻端一闻,竟有血腥气,大惊失色。 急召皇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殷祥、小内监张诚。殷祥年岁已高,耳朵也有些不清楚,太后问了几句不得详情,乃叫张诚细细奏来。张诚哭拜于地,奏道: “奴婢自懂事以来,未见诚孝如皇爷者。太后前几日凤体违和,皇爷每日奉汤药前,则先沐浴,并端正仪容,曰:‘母后违和,朕要整肃仪表,免得慈心忧虑’,及伺候完回宫,又茶饭不思,忧思反侧。自三天前,太后不见大好,皇爷跟奴婢要针,奴婢不知何意,就取了来交给皇爷。谁知皇爷竟以针刺左臂取血,奴婢阻止不得,皇……皇爷爷竟刺了三次,每次出血约三钱。用以研墨抄经,以期孝心感于天地,皇爷爷说:‘朕乃天子,如此天也能见朕之赤诚,必佑母后也’。”说完,泣不成声。 李太后听了,泪珠儿滚滚而下,喃喃道:“这不孝子!要气杀吾不成!”深呼吸几口气,一手抚胸,戟指厉声骂殷祥和张诚道:“尔等见皇帝伤残肢体,如何不拦着些儿?要尔等这些奴婢何用?!” 张诚闻言抬头,将头上的小黄门帽子摘掉,露出脑袋上老大一块淤青,复又低头回奏道:“不干殷老公的事,是皇上不想惊动宫中,拉着奴婢屏退众人干的,奴婢这头也是为了阻止皇上磕的皮破血流,奈何皇上铁了心,奴婢不敢欺君……” 李太后见他对答伶俐,将事情奏得明白,气渐渐小了,这疼爱儿子,感念孝心的情绪却澎湃的不可抑制,低下声音道:“皇帝可起寝了?” “皇爷因太后痊愈,放松了下来,今日起的晚了些。奴婢等见皇爷几日没得好睡,今日就大着胆子没有叫起,才要过来奏明太后,太后就召见奴婢了。” 李太后听说,乃屏退内监,换了正装。随即携左右到乾清宫皇帝寝殿。早有小内监先走一步,告知路途之上不得出声。静悄悄到了寝宫,太后让众人在外候着,自己敛起裙裾,步入内殿。 到了龙床前,见小皇帝向床内蜷缩着睡得深沉,左臂搭在被子外。慈圣太后红了眼圈,颤抖着撸起皇帝臂上内衣袖子,见左臂肘弯处三处肌肤乌沉沉的,淤血尚未散去。再也忍耐不住,掏出帕子低声饮泣。哭了没一会儿,见皇帝身体一动,知道是要醒了,忙止住了哭,擦干了泪,静坐床边。 朱翊钧醒来,见太后坐在床前,吃了一惊。问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看向左右,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 “朱翊钧,你可知罪?”太后见皇帝醒来,凤脸含威,低声责问道。 朱翊钧脑袋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知道是自己苦心孤诣的事儿发了,却是自己料定的首尾,马上调整情绪。爬起身来,跪在床上问道:“母后凤体初豫,不可动气,皇儿做得不到处,还请母后明示。” “你如何残害肢体,让吾伤心?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吾这妇道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如何不知?”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朱翊钧见她真情流露,心里暗暗感动。本来自己就要倾情演出的大戏,此时更注入了原有身体记忆中的感情,哇的一声哭道:“皇儿已经没了父皇,若没了母后,可怎么了?那我……那朕……我不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吗?母后,皇儿害怕啊!”说完,这些天强行压抑的一股思念后世父母、亲人的情绪涌将上来,由低声哭泣变成了大哭,眼泪鼻涕滚滚而下,抽抽噎噎的憋得满脸通红。 慈圣太后本就情绪激荡,见小皇帝句句真情,每个字都如刀子般扎在心上,不由得抱住朱翊钧,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思念穿越后永不可能再见的父母,一个思念已经龙驭宾天的丈夫。这一哭,两个人哭的昏天黑地,一盏茶时方歇。 朱翊钧来自后世,这狗血剧看的多了,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见李太后还是哭个不住,扶臂劝道:“今日皇儿知错了,以后定然不这般做,惹得母后伤心……母后,快别哭了,若哭坏了,岂不是儿子的罪过?” 李太后慢慢止住眼泪,见皇帝小大人似的劝慰自己,露出笑容拿帕子先给皇帝拭泪,说道:“今后可还敢?再有一次,到你父皇灵前跪着去。” 朱翊钧也露出笑容道:“皇儿再也不敢了。”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内心中的坚冰融化了一般,母子连心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再无以往礼制束缚下的那种隔阂。 这父母生病,孩子刺血抄经的玩法,古已有之,但明代宫中少见。待到清代康熙朝九龙夺嫡的时候,众皇子将这一手玩的烂俗,康熙后来都不激动了。 朱翊钧这手也是从电视剧中学的,李太后头一回经历,十二分的感动起来,深觉自己虽然守了寡,但有了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后半辈子终身有靠了。 而朱翊钧要除掉冯保,必须唤起李太后内心中的母子深情,一方面是要对冯保的圣眷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另一方面也是断了李太后对自己亲政的后顾之忧。如今看了,李太后入彀,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 母子两人又叙话几句,朱翊钧见慈圣太后双目红肿,哭得如桃子一般,就打开殿门,吩咐宫人入内,伺候两人洗漱。又让人取些冰来,用绸布包了,给慈圣太后敷眼睛。慈圣笑道:“皇帝如何知道这些?母后都不知道。” 朱翊钧笑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皇儿学习之余,也看些杂书,忘记从哪里学来。”沉吟了一下,又让宫人取些鸡蛋,珍珠粉、蜂蜜等物,找个银碗将珍珠粉、蜂蜜用蛋清和匀了,让慈圣太后半躺在床上,细细的敷在脸上。不到一刻钟,又命宫人拿水来,伺候慈圣洗了脸。 待梳洗罢,慈圣揽镜一照,见脸上光滑水嫩,眼圈周围也消了肿,惊喜道:“皇儿这法子也是从书中学来?母后却不信。” 朱翊钧笑道:“说起来母后可能更不信了……”左右扫了一眼,道:“你们退下。”见众人退下,又道:“都退出殿外十丈!” 见众人凛尊退下,才小声对慈圣道:“……御经筵那天前夜,皇儿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父皇带我到一个像是神仙所居的地方,又让孩儿拜了四位老师,如同那黄粱一梦般,孩儿跟着老师在那神仙居所经历了诸般奇事,醒来后就如同开了天窍一般,明白了许多道理……” 见太后眼睛越挣越大,朱翊钧笑道:“此事朕身边人都知道,醒来时,皇儿还迷怔了好一会儿呢。”顿了顿又道:“大伴也知。” 慈圣听说朱翊钧梦见先皇,先是伤怀,后是半信半疑,见他说的肯定,就到殿门口叫张诚进殿来。张诚不明所以,只听慈圣太后问道:“皇帝御经筵那天,起寝时可有异状?” 张诚回奏道:“禀太后,经筵那天,皇爷起寝时,精神恍惚,竟似不认识我等,反问奴婢‘这是哪儿’?奴婢等要传太医,是冯公公拦住了。皇爷见了冯公公,才回过神来。因皇爷一切如常,就依了皇爷的意未禀告太后,免得慈心忧虑。” 李太后听了呆住。因信佛,她最是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强忍住让张诚退下,却又滚下泪来,道:“皇帝孝感天地,必是先帝不放心你,才……才入你梦中,又……又请了神仙来教导你。” 想了想又问:“师傅们教的东西可都记住了?” 朱翊钧见她认可了先帝入梦之事,心里松了口气,笑着回道:“如同孩子自小儿就会一般,竟不知所学何来?师傅们跟我说道的话儿却全记不清——” 李太后听了插言道:“无字真经,才是真经。”朱翊钧暗喜她捧得好哏,笑道:“这便是了,却又记得几位师傅的形貌,一个姓马,满脸大胡子,一个姓恩,也是大胡子,另两个一个姓毛,一个姓邓,却都是没胡子的。” 李太后听说,连着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因听皇帝说的有趣,笑道:“姓恩的却也少见。”朱翊钧早有准备,笑道:“是少见,但《百家姓》中也有。本朝正统年间鸿胪寺原来就有个官儿姓这个姓。” 太后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想起了皇帝这些天突然圣学精进的事儿来,这下全部都对上榫头,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迟疑了下又问道:“先皇可曾说些什么?” 朱翊钧已经完成了计划,不忍再欺她,乃笑道:“父皇只是慈祥的摸了摸孩儿的头,不曾说什么。”李太后听了,若有所失。 第六章 游宫 两人叙话间,司礼监来人催促皇帝,说准备着到文华殿进讲。李太后因与皇帝说的高兴,乃道:“今日皇帝乏了,通知外头免了进讲。”这却是自朱翊钧懂事来第一遭儿,可见李太后虽然严厉,但对于亲情的渴求与一般人无二。朱翊钧自无不可,笑道:“这可有一大段空闲了,不如今日陪母后游宫可好?母后凤体初豫,走走路也好松乏些。” 李太后喜滋滋应了,两人先到陈太后处请了安,用了膳,就联袂在宫禁之中游玩起来。两人自乾清宫后殿出来,不坐步辇,沿着紫禁城中轴线向御花园走去。因皇帝未大婚,宫内所居都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嫔妃。母子两不欲惊动过甚,安排了人前面净道,所过之处都静悄悄的没一丝喧哗。隆冬之际,些许薄雪覆盖在巍峨的宫殿之上,宫内虽花木调零,收拾的却干净,疏阔俊朗,别有一番风味。两人和随行人等都穿了大毛衣裳,被冷风一吹,都觉得神清气爽。谈谈讲讲,随意而行,享受着难得的天伦时光。正游到高兴处,却见司礼监掌印、御马监奉御等宫内大珰联袂而来,原来是冯保等听说皇帝母子游宫,岂可不到眼前凑趣儿? 李太后对冯保甚好,见他来了。说道:“你司礼监的事儿繁多,到我们母子跟前凑什么热闹?还不去忙你的去!”冯保大礼参拜,起身舔着脸笑道:“太后可怜可怜奴婢罢!难得太后和皇爷有心游宫,也让奴婢等松乏半日。”说完,跪着捧起一个托盘,进奉两个物件,却是一个镶着金丝的木陀螺,边上放着两把小鞭子。李太后眼睛一亮,看着皇帝,笑而不语。 朱翊钧心思一转,笑问道:“这是何物?”李太后见问,失笑道:“可怜我的儿,这般物儿都没玩过,这叫冰陀螺,在冰上用鞭子抽它,转的好看。” 朱翊钧笑道:“何处有冰?大内也没有河啊?为了这个莫不成要到西苑去?”冯保笑道:“回皇上话,宫内是有河的,在武英殿那边——”听冯保接着说:“今年天气冷的很,奴婢等带了水来。”说完,吩咐小太监们找了块宽敞地方,将铜盆内的水泼了个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哪用上半刻钟,就结了一层薄冰。又有内监在冰的边缘铺上一层黄土,防止滑倒。冯保又指挥内监竖起明黄帷帐,请太后和皇帝进去换了防滑的靴子。 朱翊钧何曾未玩过陀螺?前世小时候早玩的厌烦了。只是见李太后有意,装作不认识凑趣罢了。李太后小时候虽然玩过,但早就忘了玩法,有那玩过的小太监先将陀螺转起来,母子两人上去抽打。玩了一阵,朱翊钧见陀螺倒了,顺手拿起来卷在鞭子上,手腕一抖,陀螺儿又转起来,却将李太后、冯保等人看呆了。冯保刚要拍马屁,却见朱翊钧捡起陀螺笑道:“这陀螺转起来不倒,却有其道理在,今日要按照先贤的教诲,要格一格了。”说完,拿起鞭子在黄土上画了个简图,装作深思的样子不语。 李太后见状笑道:“皇帝可格出什么来?”朱翊钧就等她这一声儿,忙笑道:“皇儿这些日子格物已有所得。今日母后不嫌烦,跟母后讲讲。”说完,让小内监拿几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一根棍子、一根绳子、一个秤砣过来。李太后十五岁入裕王府,至今已经十三年,一直难得有松乏的时刻,此时放下心思,有了些小儿女的心态,见小皇帝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格起物来,只笑着看他。 一盏茶工夫,小内监将皇帝所要的东西带到。朱翊钧将木棍横放,命令两个人把着木棍的两头,先做出了一个横杆,离地约三尺。用绳子拴住秤砣,绑在横杆之下,变成了“t”形,如同一个钟摆。试了试高度,朱翊钧将方木盒放在冰上。拉起秤砣,对李太后道:“母后请看——”将秤砣松开,秤砣做了一个典型的钟摆运动,正正的击在木盒之上,将木盒从冰面这头击到另一头,遇到黄土方止。然后朱翊钧换了个地方,将木盒放在无冰的地上,把秤砣拉到同样的高度,击那木盒,木盒走了很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李太后茫然道:“这冰甚滑,这才让这木盒走的远些,皇帝格出什么来?” 朱翊钧笑道:“母后明鉴:假如这世上有一种平面,比这冰还滑万倍——这木盒不是一直要走下去?” 李太后道:“那有如何?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冰?” 朱翊钧眼睛扫了一圈,见冯保在内的人等都是一脸懵逼,笑道:“母后再细想一层,这自古而来,人都说,这万物都是静止的,要想让它们动起来,却要给它一个外力,或推它,或拽它,却未深思一层,这物本来是要一直动的,不过是有摩擦之力把它束缚住了,而这摩擦之力与物的表面粗糙程度相关,如这冰、黄土、和地面一般。” 李太后继续懵逼道:“这又如何?这与陀螺不倒有何关系?”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母后且看,这陀螺在冰面上转,却是因为陀螺这个尖受不得大的摩擦之力啊。”李太后这才恍然,却又问道:“可这有什么用呢?” 朱翊钧笑道:“朕格出万物本来是要动的道理,用在治国上,却是知道了,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不可能静静的听从皇帝摆布的,皇帝要找出它们运动起来的道理,或引导它们走向正道,或加大束缚他的力量不使它走上邪道,总要因势利导,而不能用一个框子套住它。” 这番邪说,后世的牛顿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得崩开。却听得李太后双目异彩连连,连声感叹,连同周围这些大太监也称颂不已。却见皇帝继续说道:“这些道理格出来,不论治国,就是经世济用也有大用。”说完,让两个内监抬高横杆,对李太后说道:“太后且看——”他将秤砣拉起后一松,秤砣在横杆下摆动起来,“皇儿以自己呼吸定时,发现这秤砣摆动时,摆动幅度大时,摆动的快,幅度越来越小时,摆动的慢,无论快慢,摆动一周竟然时间相等。”李太后不信,朱翊钧做了几次,李太后亲自验证了,这才确信。笑道:“皇帝这心思也忒细些了,只是这如何经世济用?” 朱翊钧又将横杆放低,将绳子往上系了好多,一松秤砣,秤砣摆动明显加快。 “朕格这秤砣,发现它的摆动一轮所用时间与绳子长短有关,且只要绳子等长,摆动时间不变——用着这道理,如果设计出一种装置,可用来计时,应比现在的时漏要准的多,这就是经世济用了。母后请看——”用木棍在黄土上画了一个后世座钟的图形,又画了一个钟摆的样子,笑道:“母后,朕想这后宫用度匮乏,又不能管外朝去要——若找些高手匠人,将这时钟设计出来,镶一些珠宝玉石之属,行销天下,只此一项,获利当不下数十万。”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想头却是错了,皇帝家如何与民争利?这个却使不得。” 朱翊钧肃容回道:“母后,朕并不敢与民争利。只不过,宫中用度,却是取之于民的。这段日子查了一下,仅茶叶一项,去年贡茶就有八万多斤——”李太后张大嘴合不拢来:“宫中如何用这许多?” 冯保听了,额头见汗,躬身奏道:“太后,确如皇上所言。然则并非宫中尽用,光祿寺、户部、南京都要用些,或用于祭祀、或用以赏人。” 李太后不悦道:“岂有此理!记得先皇说过,每年所取地方贡茶,进项为一万四千斤,吾计算用度,这祭祀、赏人都计在内,也以一万四千斤为限,这八万斤如何来的?如何用的?你去查明白了,如实奏来。” 冯保心中暗暗叫苦,后悔来太后跟前凑热闹,赚了个烫手差事。却没奈何,躬身应了。 朱翊钧笑道:“太后不必叫大伴去查,这宫中所费,其中猫腻甚多,都翻起来,却不好看——”冯保松了口气,又听皇帝说道:“朕查阅农书,这采茶之时,正是农忙时候,为了这采茶,也误农时。朕估摸着,民间应苦于贡茶久已。这座钟么,却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若卖了这座钟,从富人处取得银子来,以后索性不必让民间贡茶了,宫中直接采买就是——就算宫中用两万斤尽数为好茶,所费不过十万,这座钟所得之利,也敌得过了。如此一来,民间想必称颂。” 李太后本为小买卖家人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这商贾之事并不排斥。虽然觉得朱翊钧做小儿语,但她今天心情甚好,就问道:“如果找人做来,需所费几何?多长时日?” 朱翊钧前世干税收征管时,甚是卖力,企业没少去。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参观的座钟工艺品加工厂的记忆,笑道:“朕近日也思得一机关,叫做擒纵器。”随手在地上画了几笔,道:“安上这样的机关,做这座钟,旬月可得。若能大规模制造,要各地镇守太监都开皇店,专卖这座钟。” 李太后深宫妇人,对这格物致知的道理不甚了了,也不知这座钟设计思路的难处,听了皇帝的话,除了觉得他聪颖外,没有旁的感觉。冯保等大太监却是有见识的,此时已经是目眩神迷,被皇帝唬得都愣住,马屁都不知怎么拍。冯保定住神,硬生生凑话道:“皇上,这东西一到市面上,必有仿制的,利却薄了。” 朱翊钧听了,小小脸庞上双眉竖起,道:“朕亲自设计的东西,刻上内造字样,谁敢仿造?”冯保想想也是,这各地镇守太监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正正当当的为皇上做生意,各地乡绅谢天还来不及,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仿造?小民没那个财力,想仿也仿不了。 几人说笑几句,冯保算是怕了皇帝,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来让他揽上一身骚,寻个由头告退了。李太后见皇帝思路清奇,做事说话再没有一丝稚气,心中若有所思。吩咐了随行人员给皇帝找那机关巧手,就不再言语。两人游兴已尽,相携返宫。及到了皇太后寝殿,李太后道:“皇帝随吾进来。”又吩咐众人道:“你们在外头候着。” 朱翊钧跟着李太后进殿。因为两宫的炕都盘好了,李太后在炕上坐了,叫朱翊钧也上来。朱翊钧眼睛四下里一扫,笑道:“朕站着,母后坐。”就在炕边立着。 李太后沉吟一下,问道:“今日皇帝说这个‘格物’,甚是奇巧,不像是读四书的老先生们能教出来的。可是梦中的老师们教的?” 朱翊钧回道:“这个却是不记得了,只是自然而然的想到这些。”这说谎话要有技巧,朱翊钧此前的谎话编的甚好,需要解释的不多,却可生发出无数可能,让李太后自行脑补。 李太后又沉吟一下道:“皇帝今日跟母后说起贡茶、民生等情状,可是想着要亲政?” 朱翊钧见问,抬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李太后面无表情,眼神也未流露出什么情绪,略一沉吟,回道:“不敢欺瞒母后,朕确实有些想头,想要施展一番。但朕毕竟年幼,却——”未等说完,踮起脚尖,疾行几步来到殿中一处帷幔之后,猛地一掀,揪出一个小内监出来! 李太后吃了一惊,几乎仰倒。见那小监,却是在宫中服侍自己的叫做小德子的,因猝不及防被皇帝揪出,唬得跪伏于地,抖衣而颤。 李太后刚要问皇帝为何如此,猛地反应过来,气的满脸煞白。这双眉眼瞅着竖将起来,大怒道:“本宫与皇帝说话,你这奴婢竟敢偷听!意欲何为?!” 第七章 侧击 小德子张口结舌,一声也答不出,只是砰砰磕头。朱翊钧神色如常,来到李太后身边,柔声道:“母后无需动气,这等奴婢,打杀了便是,您可要注意凤体。” 李太后见他神色坦然,心中一动,又添疑惑。问道:“皇帝早料到此节?” 朱翊钧淡然道:“自古以来,这权臣、內相等人为了解当政的心思,无不买通或威逼我们身边的服侍人等,获得只言片语,迎合母后与朕的心思,以逞其欺上瞒下的勾当。这等事不奇怪——前几日,朕的寝宫也揪出一个,被朕发作了,因母后违和,就没来禀告。” 俗话说:常见天子也平常。这皇帝身边人等,初服侍时,都认定皇帝乃半神之体,与常人迥异。 服侍惯了,却发现皇帝也拉屎、撒尿、放屁,与自己一样,除了多了个话儿,也没什么特别。这恭敬之心也就消减了,敬畏之心比外臣要少许多。因此有内监之属偷听大政,有选择的换取利益,也就不足为奇,只是因惧怕宫内法度森严,不敢过分罢了。有明一代,除了皇帝讲话时多加小心,明令屏退服侍的人等之外,总有那耳朵尖的偷听皇帝说话,导致内宫消息多有走漏,如同筛子一般。 今日太后入殿前屏退众人,满以为这殿中无人了,方跟皇帝说起亲政的话头。却没想到,因皇帝这些天表现殊异,早就惊动了宫内宫外。那些急需获得太后和皇帝身边消息的,都加大了刺探的力度。就有那利欲熏心之辈存着侥幸,或竖起耳朵,或藏起身形,来偷听人主言谈,以邀宠卖好。 李太后深呼吸几口气,对小德子森然问道:“是谁让你刺探宫闱,说出来,饶你不死。” 小德子哪里敢说出来,说出来不仅自己死,而且宫外的家人也尽数要死。只是砰砰磕头,哭着回到:“奴婢非有意偷听,因在宫内洒扫,见太后和皇爷进殿,才……才躲到帷幔后头,奴婢不敢欺君,饶了奴婢吧!”说完又磕头,脑门处鲜血四溅。 这谎话毫不高明,李太后气的笑了,高喝一声,叫殿外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曹德进殿,吩咐道:“这奴婢刺探宫闱,你下去好生料理,务必查出指使之人来……”见皇帝目视自己摇头,止住话头,问道:“皇帝有何言语说?” 朱翊钧道:“母后,这狗才不知听了多少?适才母后和朕所讲之事,却不宜让人知道。不如——”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堵住了嘴,就在这殿外杖毙,也给其他人等看看这背主之奴的下场。” 小德子情知不免,唬得尿了一地。曹总管见太后点头认可了皇帝的处置,就叫了几个身强力健的内监来,将小德子堵住了嘴,拖了下去,又叫人进来擦了地,这才退下。没一会功夫,殿外响起砰砰的廷仗之声,还有那压抑着的哭喊。李太后面色不虞,捻着手珠念佛。 朱翊钧也不好受,前几日他为了震肃宫闱,也借由头发作了一个内监,却是打了四十板子逐出宫,看那惨样,估计出去了也是个死。今日这小德子却是他发话杖毙的,两辈子头一回杀人,虽然不是亲手所杀,心中难免异样。转过念头又想,自己身处天下最险恶的所在,没有些杀伐果断的手腕,却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岂不闻世宗时宫娥之变?一个皇帝在睡梦中险些被宫女扼死,要不是命大,还能做四十多年皇帝?做了许多心理建设,这才好过些。叹了口气,对李太后道:“母后,适才你叫曹总管审讯小德子,却是未必得了实在话。这宫中大裆们虽有争斗,但有些事情却是惯例欺上瞒下的。” 李太后听了呆住,为何这小皇帝比自己这掌管后宫之人还明白这禁宫之事?问道:“皇帝可听到什么话?为何如此说?” 朱翊钧叹道:“母后还记得朕刚才所说的贡茶之事?”见李太后点头,接着说道:“近些天来,朕翻阅了历代祖宗的实录和户部档案,仅这贡茶一事,就触目惊心——太祖时,宫内用茶,乃专设茶户五百,免其徭役,专采专供,年贡不过数千斤,及至皇考,宫内人口比太祖时多了数倍,入贡者不过一万四千斤,可按世宗时户部尚书梁材所计,当时贡茶数量已经超过五万多斤,近些年来,因循故例,户部档案上竟到了八万多斤——除了入贡的一万四千斤,其余都是宫内宫外这些人私分了。仅此一项,贪渎每年超过二十万两。”李太后听了,大吃一惊,怔怔的看着朱翊钧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苦笑道:“这贡茶之政,还有一等弊病。这各地镇守的太监和地方官,除了上贡这八万斤外,还格外多征多收,都是打着历代祖宗、母后和朕的旗号,他们多收的何止八万斤?几十万斤也不止。世宗时的地方官儿有个叫韩邦奇的,在奏章中说这采茶误了农时,茶农为了完征,只好自己掏钱到市场上买茶上贡——几乎激起民变。朕看过前人笔记,这些多收的茶,品质味道远远却超过贡茶,给咱娘俩喝的,都是次一等的。——只是苦了百姓子民,还坏了母后和朕的名声。” 李太后听了,脸色煞白。她也是小民出身,对百姓的苦难虽不是感同身受,但也能想见茶农之苦。听了皇帝这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将那些败坏自己与皇帝名声,耍弄自己的奴婢和官儿不由得恨之入骨,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冯保,怎么不奏与本宫知道?” 朱翊钧嗤笑一声,道:“他怎么会告诉我们娘两个这些?这都是宫中故例,以世宗爷爷之严厉,也不能禁止也。这些奴婢们,打着我们的旗号,心安理得的贪渎——还不止这些,母后可知,这大裆们有贡茶、采买诸项故例银子拿还好些。那次一等的,盗了宫中宝贝到宫外卖了换钱买房子置地的,也非止一桩——宁妃殿中才丢了一件珍珠衫,因母后违和,才报与朕知道。前日,有內瀚堂的小监告诉张诚,文渊阁历代藏书中的孤本、善本,近年来盗卖殆尽,只剩下不到两成——这是列祖列宗多方搜罗,以供朕等子孙增广见闻的宝藏啊!”说完,作出痛心疾首状,偷看李太后脸色。 李太后听了,心口像堵了团棉花似的,连气带羞,几乎掉下泪来。她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大多是朱翊钧在后世史书上看过的,只道是他心思细,才能抽丝剥茧的发现这么多弊端。颤声道:“母后掌后宫,竟没有皇帝这般明白,照你说来,这些奴婢们欺上瞒下,这些情弊只瞒了我们两个?”见皇帝点头称是,身体一晃,脸红的要滴出血来。 朱翊钧吃了一惊,他前世毕业十余年就干到处长,这告刁状的本事一流,每一句话都针对着李太后的性格特点,往李太后心窝子上捅刀子,却没考虑到李太后的承受能力。他这番揭秘,既有摧毁李太后治政信心的想头,还有展示自己能力的用意,不想用力过度,差点把李太后给侃晕了。见过了火,忙安慰道:“母后勿忧,这许多年都这样子过来了,要整治却不在一时,还请宽怀。” 李太后定了定神,恨声道:“真能饶了这些欺上瞒下的狗奴婢不成!”就要唤进人来,封宫大查。朱翊钧忙止住了:“母后最是圣明不过的,今日如何这般动怒?这宫门一封,却内外惊疑。”好歹劝住了。 李太后平静下来,怔怔的瞅了他好一会儿,瞅得朱翊钧心里直发毛。只见李太后恍惚了一会儿,忽的柔声道:“你这些话儿,藏在心里好些天了吧?适才吾说要你亲政之事——”说完不言语,等着朱翊钧接话。 朱翊钧这些天心里就已经转着如何回答太后这个问题的念头。听太后重新提起话头,忙回道:“母后,朕倒是真有展布大计之心,只是年幼,一旦治政,恐多有荒唐之处,就想着不如将朕的想法多与母后、张先生说说,如果觉得朕的想法可行——自有张先生等外臣去落实。如果不可行,母后、张先生还能看着朕犯错不成?” 李太后听了,展颜笑道:“如此说,你不急着亲政?” 朱翊钧道:“不必亲政,只是先试试朕的一些想法儿。况且皇儿还要多学习、长身体,哪有时间看许多折子?这国事嘛,还是张先生等人办,母后掌着大略就好。”笑了笑又道:“皇儿还要多睡觉长个子,长大了,娶了媳妇,还要给母后生孙子膝下承欢呢!” 李太后听了,叹了口气,不置可否。见朱翊钧脸上有疑惑之色,乃说道:“你父皇宾天,将这万钧担子放在吾肩上。”听到此处,朱翊钧忙跪下,肃容静听。 李太后见皇帝跪下,叫他起来。见他坚持不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吾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见识能治理这九州万邦的国事?大着胆子,都交给张先生、冯保等人。可他们毕竟不姓朱,母后如何能尽信之?只是没法子罢了。”说完,想起先皇,又要流泪。见朱翊钧抬头看着她,满脸痛惜担忧之色,心里一暖,展颜道: “幸得你父皇在天上见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入梦给你,还给你找了师傅,开了天窍。这几日见皇帝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母后真是心怀大慰。本来你年幼,性子不定,母后想着总要等你成了人,生了孩子,再将国政交给你。可近几日见你说话办事,条理清楚,又有巧思,母后又怕耽误了你……” 朱翊钧见李太后剖心沥胆,将心里的纠结和苦闷都说给他听。鼻子一酸,哭道:“母后万勿纠结,否则儿子惭愧无地了!这治政之事,还是按照儿的办法,不必大动,只是让儿多熟悉熟悉,多出出主意罢了!”说完,拜于地上。 李太后见皇帝语出赤诚,心里尽数信了他确实没有亲政的心思,只是因年少,有些跃跃欲试罢了。她本是没有野心的人,但这秉政的滋味一旦尝过了,再和后宫其他女子一比,一时间却难以割舍。而今经历了皇帝刺血抄经一事,潜意识里对皇帝的某些不可言状的心结消除了,又觉得这些事儿甚是无味。她想了想,道:“皇帝既然有参政的心思,从今日起,你早朝后在皇极殿留对张先生吧!” 这皇帝留对大臣,乃是要记于史书的大事。一般来说,皇帝主动留对某大臣,就是要就某些不可议之于众的国政大事听取某大臣的意见,因此对大臣来说是难得的殊荣。而大臣自请留对,一般是要打同僚的小报告,会被鄙视的,甚至有御史会为此事弹劾于他。李太后让皇帝每日留对张居正,表明了皇室对国政尽付与他的信任,既树立张居正的权威,又向外朝表明了皇帝即将要亲政的信号,是高明的治政之举。 但在已经开挂的朱翊钧看来,太后这两下子还不够看。见太后吩咐完了,他站起身道:“母后,朕想着早朝留对张先生却太辛苦了些,朕毕竟还要日讲,也耽误张先生理政——不如这样,朕看不如选个吉日,朕在平台召对张先生如何?” 李太后听了大喜,道:“大善!”何为“平台召对”?建极殿居中向后,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与乾清门相对的地方,即云台左右门,亦名“平台“。明代的平台召对,相当于国情咨议,皇帝可召见群臣,也可召见一人。如果召见群臣,群臣肃立,皇帝坐在那里,遇到问题就点官员的名,官员上前跪在那里答话,遇到皇帝允准了,也可以站在那里说。但是召见一人,就是推心置腹的谈话了,可赐坐,也可赐茶,气氛像是拉家常,对大臣是难得的殊荣。平台召对政治氛围浓厚,有专门的礼制。一方面显示了皇帝对某大臣的信任,另一方面更显示了皇帝的勤政与胸襟。所以,一旦臣子单独被召对,立刻名扬天下。而皇帝勤政之德声,也要流传四海了。朱翊钧这办法,既形式自由——可随时召对,又为国朝盛事,可获得五星好评,因此比李太后留对的办法要高那么一点点。 两人计议定了,各自都放下心事。朱翊钧见太后还有些怏怏,就将后世的笑话改头换面说了几个,逗得太后笑了,这才罢休。 第八章 试探 次日,李太后召见冯保,道:“吾见皇帝长大,有心让他知道些政事,今后,你可将大事报与他,听他处断,若有不妥处,来告诉我。”冯保听了,脑袋嗡的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来,道:“奴婢等必尽心辅佐太后和皇爷!请太后放心!” 及退下后,冯保长叹一声,道:“今无死所矣!”他早就发现了太后对皇帝有些若有若无的忌惮,此前亲请到乾清宫批红,一方面是要让皇帝知道批奏章的苦,盼着他早日做甩手掌柜,这是放长线;另一方面也有着离间皇帝母子的心思,等着太后反制,如此一来,太后会更加依赖司礼监,也会加固冯保的权力,这是放短线。他看着朱翊钧自小儿长大,又甚得太后信任,对母子二人的脾气秉性如同掌上观文一般,有信心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母子二人竟然相处无间,其乐融融,李太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先撂挑子了!如此一来,形势瞬间反转,冯保要在什么事情禀告太后,什么事情禀告皇帝之间不停的做选择,相当于提前站队:如果选太后,皇帝亲政后自己没好果子吃;如果选皇帝,毕竟太后也在乾清宫,现在就能让他没好果子吃。这夹板气可怎么处?这冯保搞了一辈子权谋,到了顶峰处竟然遭遇这般窘境,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定定神,冯保打定主意先看看皇帝如何处事——若皇帝要揽权,太后未必能长时间容忍。若皇帝不揽权,与现在何异?先静观其变再说。到皇帝处报道,朱翊钧接见了他,问道:“太后如此说?”冯保应是。 朱翊钧沉吟道:“太后不过是让朕学着大伴和张先生等的教诲罢了,此事却不急,还照常罢了。由大伴和张先生商量,挑些朕能懂的事体讲来听听。”冯保见皇帝滑不留手,只能暗自苦笑。 朱翊钧话头一转道:“这内庭多少职司?” 冯保道:“现有二十四衙门,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将这些衙门的职责介绍了。 朱翊钧问:“何人统领?冯保道:“总领为司礼监,都在奴等处。” 朱翊钧道:“大伴现居何职?” 冯保额头见汗,道:“老奴忝居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 朱翊钧点点头,道:“吾知道了,大伴且去忙,稍后派人将二十四衙门的官儿名录交给吾,有别的处置。”冯保心里揣着兔子般,怦怦乱跳。 待冯保应了退下,朱翊钧摆驾到李太后处,跟李太后商量道:“按祖宗家法,这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官儿却不能一人兼着。如今朕年幼,大伴每日批红的事儿也甚是繁多,还要管着宫务——”这话却将李太后对宫务不靖的内疚尽数归于对冯保的责怪,毕竟迁怒乃人之常情。 李太后打断道:“皇帝有什么主意?” 朱翊钧道:“祖宗不许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有其道理在。毕竟这内廷政、军归于一人,不合祖宗的制衡之道。不如罢冯保提督东厂,另择一人担任。” 这冯保兼任了东厂提督,确是李太后所定。当时,太后疑心高拱有废立之心,而内廷中她最信任的是冯保。因此,才加重冯保的权力,以对付高拱。如今高拱已败,见皇帝说的也有道理,再加上已经许了皇帝参政,就点头道:“皇帝说的甚是,你自去处置。只有一样,无故罢了冯保的差事,要找个妥善说辞,可别生硬了,你大伴面上须不好看。” 朱翊钧听了笑道:“朕思祖宗这二十四监之设,不过是用以对抗外朝,其中臧否与外朝不同者,都由皇帝一言而决之。大伴虽然权柄大,也不过天子家奴,——”见李太后眉头皱起,忙停了试探,道:“既然母后顾忌到他的体面,朕自有手段让其无话可说。”李太后见他说话毛躁,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朱翊钧见她似有不悦之色,不敢试探,暗道只好使出胜负手了。乃笑道:“母后,朕过一会在武英殿召见锦衣卫朱希孝——这是皇儿第一次单独召见外臣,母后到屏风后听着可好?”李太后日常理政,并不重视锦衣卫,有些懒怠动弹,朱翊钧好说歹说,这才答应。 朱翊钧告退回宫后不久,冯保让人将二十四监主管的名录送到。朱翊钧仔细看了,又问了身边的殷太监和张诚等人,对各监主管的人品、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殷祥嘉靖年间入宫,历经三朝,对宫内内监如数家珍,朱翊钧见他说的详实,乃问道:“此人如何?”用手一指,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陈矩的名字。 殷祥回奏道:“皇爷明鉴,陈矩为人宽和,颇识大体。” “此人如何?”却是司礼监秉笔张鲸。 “性刚,果毅之人。” “此人如何?”指的却是御马监的梁永。 “这个……此人忠心是有的,人却苛刻了些。” 一问一答间,朱翊钧将各监司的大太监们了解了大概。按其现代人的思维,他是不待见太监的,但自己刚刚才取得了点参政权,暂时无法对外朝官制实施调整,如此一来对太监制度也动不得手术,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待了解了差不多,朱翊钧道:“今日未正(下午两点),将上述人等俱招来到乾清宫。”说完,抖了抖手中的名单。又吩咐道:“叫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来见驾。”想了想又道:“让他把镇抚使以上在京的都带来。”殷祥答应了,自去择人传旨。 待朱翊钧用过了午膳,内监才奏朱希孝等锦衣卫堂官都到了(靠人力传递信息就这速度)。朱翊钧忙让人将太后请到武英殿中,这边布置屏风,等李太后进了殿,在屏风后设坐安置好了,这才宣朱希孝等人进殿。朱希孝带了五人进殿,大礼参拜,依次报名并山呼道:“叩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翊钧笑着叫平身,并赐坐。 朱希孝十分不安,跪地道:“臣等有何体面敢在万岁前坐地?”见朱翊钧十分坚持,才偏着屁股坐了杌子一角。其余锦衣卫同知、佥事、镇抚使见他坐了,也都如他一般坐了。 第九章 掌卫 朱翊钧见朱希孝身着蟒袍、其余都着暗红飞鱼服,因天气冷冽,全体披着毛皮大氅。待都坐了,乃问道:“适才报名朕未听清,你每可自我介绍一下。”见朱希孝又要跪下,说道:“坐着说。” 朱希孝躬身道:“臣朱希孝,左都督兼锦衣卫都指挥使。” 身后一满脸精干之色的中年武官躬身道:“臣李三泰,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管北镇抚司事。”后面几人也陆续报名,分别为同知陆赞元管南镇抚司事、佥事杨涛、南镇抚司使吴发奎、北镇抚司使王通。锦衣卫高官中还有一个佥事肖东因外出公干,未在京,此次没有陛见。 听得北镇抚司使报名,朱翊钧格外注目些,见王通年岁不大,三十许人,长得颇为文秀,不像掌管诏狱的武人,倒像是文臣一般。 朱希孝年龄五十许,模样和成国公朱希忠很是相像。朱翊钧温言拉家常道:“你与乃兄成国公长得像。” 朱希孝很不习惯皇帝这种谈话方式,他也不是有急智的人,乃回道:“臣兄弟等得蒙天恩,都肖父。” 朱翊钧满脑袋黑线,噗嗤一声乐道:“你们兄弟和老国公长得像,和天恩有甚关系?你不要紧张,我们君臣几个闲话,不必拘礼。”朱希孝这才自在些,又听皇帝吩咐内监道:“这些干臣乃朕之耳目也,没了他们,朕就要做瞎子、当聋子,你等拿茶来,小心伺候着。”又道:“这殿中地龙烧的热,服侍他们将大毛衣服取下。” 朱希孝听了,眼圈一下子红了。因皇帝让坐着,不敢跪。躬身哽咽道:“万岁不以臣等驽钝,臣……”说不出话来。朱翊钧暗暗纳罕,心说一碗茶就感动到如此,这人心未免太好拉拢了。殊不知皇帝这个职业有其特殊性,除了开国皇帝打小儿经历过人情冷暖,能照顾到他人感受。其余历代皇帝都是别人围着他长大的,哪有为别人考虑的时候?除了尊显孝道,做做表面文章外,对臣子没有一个能嘘寒问暖的,有那么一个半个,基本上谥号中都会有个“仁”字了。明代历任皇帝更是如此,为了维护所谓帝王尊严,这臣子能立起身回个话都是加恩,从朱元璋到隆庆帝只有一个例外(例外者武宗),哪有他这般先给茶喝的?除非是臣子长篇大论奏事,嗓子干哑,皇帝才发善心给茶——那还要看心情。李太后在屏风后听皇帝这对答几句,暗暗点头,心知这是皇帝在收拢人心。 众人将大氅取下后,朱翊钧又与朱希孝闲话几句,就入题问道:“现在锦衣卫有多少人?掌何职事?” 因皇帝宣镇抚使以上觐见,朱希孝情知免不了这一问。这一路早就细问端详,有所准备,乃回道:“禀皇爷,现在共有十七个所,辖二万六千人。现在共设经历司、南北镇抚司,主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等事。” 朱翊钧吃了一惊道:“这许多人?” 朱希孝低头回道:“禀皇爷,锦衣亲军之设,乃成祖恢复太祖‘拱卫司’所立,乃陛下亲军中一卫也。圣驾出警入跸,驾前扈从者四千人,锦衣卫居其半,这是一块;设南北镇抚司各一,北镇抚司设‘诏狱’,并有侦察、逮捕、审问之权,为人主直接掌控司法,两京十三省都有千户所,这是大头,约一万八千人;南镇抚司掌本卫刑法事,兼理军匠,人却不多,近两千人。另有经历司文书、经历、仪仗等杂七杂八的人等,才这许多。”心中却道:“这人也不多啊?”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暗盘算。想了一会儿,问道:“驾前扈从者归谁统领?”说完,目视在座诸人。 朱希孝躬身道:“此事由臣亲领。” 朱翊钧闻言点头,不置可否。又问:“北镇抚司掌刺听情报之事,除明面上这些缇骑、坐探外,可有暗探?” 朱希孝听了,他是个忠厚人,不愿将陛见的风头都由自己抢光了,就不言声,以目视王通。 王通见朱希孝目视自己,忙躬身道:“禀皇爷,暗探、刺奸之设,却无定规。一般都是利用混混社鼠之流,在文臣、武官家周边打探些情报,此类情报,杂乱无章,不成系统,需另有刺听熟手分析。实的情报,还是要潜伏的坐探探得。” 朱翊钧听了,对此时的锦衣卫水平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他读过明代历史著作,知道锦衣卫侦缉职责,经过了几存几废,这业务水平是直线下降的。到了明代中后期,各地千户利用手中职权,和黑社会沆瀣一气,成了皇帝私人及其所派中官的打手,刺听情报的职能丧失殆尽。这王通虽然年轻,但能干上五品镇抚,估计也早被那些利益链条缠住了手脚——到底能不能用呢? 转念一想,却是不用也要用。自己虽为皇帝,但被年龄所限,现只有一点点的参政权,如何能臧否人物,点选官吏?只看着王通等人有无天赋,能否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好罢了。 沉吟了一下,朱翊钧道:“近几日,朕观览锦衣卫所奏,却多是些官样文章——”朱希孝听了要跪下请罪,朱翊钧止住了。 顿一顿,朱翊钧又道:“朕想着,日后这锦衣卫的情报职责,却要大大加强。这情报分这几类做来:一是各地民情,锦衣卫要在各地专门收集当地物价、雨水、灾异、农作物种子、产量、人口滋生等情——”未说完,吩咐中官道:“拿纸笔来,让他们几个记着。” 见几人都拿上纸笔,朱翊钧接着说道:“这民生情报,不可轻省,不得到地方官那里去抄录,还是要实地去看,去查,如此朕才知各地真实民情,尔等可知?”朱希孝奏道:“臣等不敢图轻省,必单独详细查明了奏闻。” “二是军情,如今外邦不靖,内有异族,一旦有变,却容易措手不及。你等读兵法,岂不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孙子也重用间——这间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之说,你等要分门别类,选些妥当人,布置在容易生变的地方,如瓦剌、辽东、西南等等诸处,潜伏好了,定期不定期的传递情报。” “三是政情,文武百官谁与谁勾连,谁与谁姻亲、同座师、同年、同乡,谁与谁走动的多,谁与谁流连勾栏瓦舍的多——这些却要建立专门档案,将京官中七品以上的勋贵,文臣,武将,包括东厂各档头”——朱希孝等闻言大喜,却听皇帝继续说道:“地方文武官有实缺的也都一道描述清楚,此事可请旨到吏部抄录部分,重点是吏部档案中没有的。”朱希孝听了暗暗心惊,面上统统应下。 “四是舆情,这民间舆论,有无利用愚民传邪教的、有无童谣、谶语等要重点关注,另外、官员之民声、其是否贪渎,朝廷施政之民间反映——不光要找读书人,更重要的是要到田间地头,找工匠、农夫、商贩等人了解清楚。锦衣卫里也多要些读书人,将各家学说流派,源流影响都要查清。有了读书人,情报分析也可搞起来,朕下面就要讲到。” “五是情报分析,朕认为十分之九的情报无需用间,均可在公开的信息中获得,适才王通有一句话说得好,将杂乱无章、不成系统的情报抽丝剥茧的分析出来,得到有用的情报,也是你们要关注的大事!” “六是要从军匠中找些识字明理的,汇总天下、外邦之巧工利器之技,详加研究,已得其原理、能够推陈出新为要旨,此一条你们以往都忽视了,要重视起来。” “七是要找些明白舆图制作之法的,现将三边、蒙古、瓦剌、辽东等地的河流、山峦、道路、村落、水源、森林、矿藏、农作、水利、草场、盐场之详细情况仔细绘来,越细越好,以备军国之用。”顿一顿,又道:“此虽为急务,却急不得,要找些高手研究明白了,学会了,这才着手,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此项事,三年到五年要建功。待有了专门的队伍,朕再拨专款,将国内外的细情都加上去,形成天下舆图。” “八是待上述都有所进展,有了熟手,要建立情报学校,专司情报人才培养,以收百年之效。——此事,今年年底前要做起来,日后慢慢完善。” 八条说完,朱希孝等人都听得呆了。这些话让朱希孝、王通等这些情报头子来说,也未必说的全乎,更何况十岁稚童?李太后更是在屏风后面听得如痴如醉,此时才彻底惊觉自己有多么不称职——其实朱元璋、朱棣来了,也会自惭形秽的。毕竟后世党员干部在党校两年三小训、三年一大训,天下应知应会的东西无所不包,其系统性、科学性更是古代没法比的。 朱希孝奏道:“今日臣才知皇爷之才实乃天授,非臣等井蛙之心可揣测者。皇爷将臣应当应分的事情分派的如此清楚,臣等如再不奋发,惭愧无地矣!臣等回去后,必按皇爷所述八条,实在办好差事,以为皇爷之鹰犬!” 朱翊钧听了笑道:“不必如此等说。锦衣卫乃朕亲军中最亲者——,尽心办好了差事,苟能利国利民,也洗刷了纪纲、万通、张彩、钱宁、江彬等辈留下的锦衣污名。”一句话说的朱希孝眼圈又红了。——这锦衣卫成立以来,历任指挥使留下好名声的却少。 长篇大论讲下来,朱翊钧喝了一口茶水,又嘱咐道:“情报的取得和分析等技巧,乃锦衣卫之看家本领,你们要成立专门队伍研究之,并日益完善。——不可轻传,要找身家清白之良家子,忠心可保的人方能加以训练。朕希望有一日,锦衣卫也能练出来一支朕的铁鹞子——若成此军,朕亲掌之。” 朱希孝重重磕下头去,应了。他本一忠厚之人,是靖难功臣成国公朱能之后,对皇室忠心耿耿,这才被隆庆帝选为锦衣卫指挥使,本身没什么野心,因此也就没什么政绩,今日被朱翊钧一番点拨,画了蓝图,也起了雄心,要干些利国利民的事。他身后的李三泰、陆赞元、王通等人心里如同揣了火炭一般,见皇帝如此这般谆谆教诲,情知锦衣卫将得大用,因此都七嘴八舌的表了忠心,兴奋的满脸通红。 朱翊钧见火候已足,却换过面皮,肃容道:“今日之锦衣卫,多有揽讼、勒索商贾或刑求官员以索贿者,尔等却要仔细!”见诸人都跪地请罪,又换过了面皮,露出一丝笑容,道:“外朝付给锦衣卫之饷银每年多少?” 朱希孝恭谨回道:“回万岁,饷银分两处,户部支取的乃是京师各司、所,年三十万两;地方却另行支应,年七十万两有奇。” 朱翊钧听了笑道:“百万两银养这许多人,人均一年不过五十两,却吃力了。要给你等加饷,却让张老先生等为难。俗话说,兵贵精不贵多,你可将其中老弱、身体有残疾不堪用的整理出来,开办些青楼、旅店、舟行、车马行、镖行等营生,既挣了钱有了日常开支用度,探听、传递消息也方便。——注意,要专人专司此事,不得将精兵与行商者混杂,更不可勒索民财,财务也要清清楚楚的备查。”顿一顿道:“南镇抚司自今日起,独立出来归朕直领,不归你管了——陆赞元和吴发奎,你等做好内部监察诸事,有作奸犯科者,另报与朕知,予以重处。” 情报机关开办三产,后世各国都用,不足为奇,却是掩护情治人员,赚钱只是次要。朱翊钧虽也想用财政养情报机关,但哪有银子?只好借用后世的一些做法,却是无奈之举。他将南镇抚司独立出来直领,就是警告朱希孝财务要清晰,内部监察要到位,不可贪渎、枉法。 朱希孝听说皇帝给了政策,开始时心中大喜,待听得南镇抚司归皇上直领,心里一凛,叩头应是。陆赞元、吴发奎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显,朗声应了。 朱翊钧亲领南镇抚司,不过是外朝监察体系不健全的无奈之举。虽然陆赞元和吴发奎两人很大可能与朱希孝等沆瀣一气,但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人的编制、身份一转换,那脑袋思路就会跟着相应变化,开始时可能还有些惯性,时间一长,必然会按照体制给划定的路子走,此为行政管理之要义也。再说,和一把手面和心也和的副手——朱翊钧两辈子一个也没见过。 见召对时间差不多,朱翊钧道:“取纸笔来。”待内监摆好纸张,毛笔也沾好了墨,他屏气凝神,写了一副大字,却是:“*************,岂因祸福趋避之”。题为:万历元年御笔。待墨稍干,递给朱希孝道:“锦衣卫多年来身负骂名,却不仅仅是历任指挥乱作为的缘故。本为特务机关,为外朝文官武将们所不喜,读书人尤厌之。但你等作为,却与朕、与国有大用,这幅字赐给你们,你们刻了,挂着大门之上,让亲军们和外朝官儿都看着,朕是如何看待你们的。”朱希孝接过来,和众人读了一遍,别说他本人,所有人等全部泣不成声。 朱翊钧见众人忠心度刷满,肃容道:“朱希孝留下,其余人等自去办差。”打发了众人,单独留对了朱希孝。 朱希孝暗暗叫苦,他年岁大了,刚才又喝了两杯茶水,此时已经大大的内急。正常来说,皇帝召见臣子,一般都是几句话的事儿,轮不到臣子尿急。朱希孝没想到皇帝和他们讲了这么多,又是讲课又是写字的没完没了,虽然感动但膀胱却等不得。听得皇帝还单独留对他,不禁悲从中来。正惶恐间,却听皇帝说道:“你有些年岁,想必要松乏一下,却出去方便去,朕也要更衣。”朱希孝闻言差点没再次哭出声来。 待内监将朱希孝带出去,朱翊钧转到屏风后头,见李太后满脸喜色,怔怔的看着他,满脸都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朱翊钧见她欢喜,也露出笑容道:“母后,皇儿今日表现的可好?” 李太后将他的手拉住,满脸笑容道:“我的儿,母后今日才能放下你父皇交给我的担子呢!”说罢,红了眼圈道:“你父皇却也偏心,如何不入吾梦中,与我说说话儿?” 朱翊钧满脸黑线,对与自己离婚的女人多了些理解——这女人大脑回路确实与男人不同。笑道:“父皇在天上,看到朕如此,想必也是开心的。朕定要做个好皇帝,不负父皇期望。” 李太后收拾心情,笑道:“你父皇却未必及你——”说完觉得不妥,又转折道:“下面朱希孝单独奏对,还要母后听吗?如无大事,母后就回去了。”话里话外,透露出让皇帝进一步参政的信心。 朱翊钧忙道:“请母后稍待,一会儿奏对的事儿,却是王大臣案,母后听听吧。”李太后悚然一惊,答应了。 第十章 心杀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仍回殿中龙椅坐下,让内监传话文华殿,停了今日日讲。朱希孝这边方便完了,再次见驾。朱翊钧就不像刚才那般和颜悦色,虽叫起赐坐,却没有废话,屏退左右后直接问道:“正月十九日发的王大臣挟刃犯驾一案,审的如何?” 王大臣案是原本历史上有名的迷案,也是后世历史学家投入不少精力研究的明代迷案之一。案情很简单:今年正月十九日,未被穿越的小皇帝按例出宫视朝。皇帝的轿子刚出乾清门,有一个男子穿着内监服饰,由西阶直驱而下被禁卫抓获。经搜身,搜出刀剑各一把。初步审讯后,此人自称王大臣,是常州府武进县人,其余一概不说。当时,李太后听说此事,大为惊骇,着东厂究问。 东厂查了几天,审出此人本名章龙,是总兵戚继光处的逃兵。冯保报与张居正,说王大臣说出主使者乃是高拱。当时高拱已败,令归籍闲住,却尚未离京。张居正于正月二十二奏请皇帝——当时是李太后代言,并代拟旨彻查主使者。结果闹得京师官场沸沸扬扬,京官普遍认为,这是张居正和冯保的阴谋,欲致高拱于死地。后来,在杨博、葛守礼为代表的京官、科道强烈反弹下,张居正又改变了主意,奏请朱希孝与葛守礼、冯保分别代表锦衣卫、都察院和东厂一起会审此案。 审了一个多月,前几日张居正有奏报说,不宜深究——和正月二十二的说辞完全不同。朱翊钧本来无法干预,但几天来母子亲情也刷到max,取得了参政权,今日得了机会,就直接问审案当事人朱希孝。 朱翊钧后世看史料时,对此有两点疑问:一是此人是否为冯保所派?二是张居正是事先知情,还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欲杀高拱?今天却要得到一个答案了。这个答案非同小可,如果是冯保所派,朱翊钧就必须要马上驱逐冯保,因为他过于危险;如果是张居正事先知情,那朱翊钧要对张居正重新认识,未必敢将大政尽数托付,以免被其所欺,如果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那还可以敲打一下,挽救使用。 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在此期间,一直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东厂冯保一起审理此案,悉知内里,朱翊钧问话时,有一种回到历史解开谜底的快乐,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朱希孝此时心中暗暗叫苦,他的确详知内里,但如何敢得罪当朝?他自小接受正统的贵族教育,堂堂正正的工作没问题,但应对之间却缺乏那种灵机应变的劲儿。如今见皇帝问到,支支吾吾的满头大汗,却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他支吾,心中不满。心说自己又打又拉又是写字的,莫不成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森然道:“汝欲保首领乎?!”这句问话两个意思,一个是字面上意思,问他还要脑袋吗?另一个意思却是,你上头还有首领吗?你要保谁? 朱希孝脑袋一激灵,猛然回味过来。“插,我老朱现在还怕谁啊?!”皇帝今天唱作俱佳,大用锦衣卫的心思昭然,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臣不敢,此案甚是驳杂,臣只是想如何说起罢了。”朱希孝猛地跪地接话道:“臣接圣旨后,会同左都御史葛守礼、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冯保会审此案,会审前,臣找人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来自何处。王大臣答:‘来自冯保家,行刺主使为高拱的话,是冯保教的。’”李太后在屏风后听了,天旋地转。 听朱希孝又说:“提审时,臣等依杨天官出的主意,对照王大臣此前的口供,将高拱家人李宝、高本、高来混杂在众人之中,让王大臣辨认,王大臣却辨认不出——可见其说高拱指使乃诬也。” 朱翊钧听了,问道:“问了什么?”朱希孝回奏道:“臣问王大臣刀剑何来,王大臣答:‘冯家奴辛儒所给。’” 朱翊钧听了问道:“是谁主使他?” 朱希孝苦笑道:“提审时,冯保也做此问,王大臣瞪目仰面,回到:‘是你指使我来,却又问我。’冯保又问:‘你昨日说是高阁老使你来行刺,如何今日不说?’王大臣答:‘你教我说来,我何曾认识高阁老?’” 朱翊钧听到此处,向屏风处扫了一眼,接着问道:“后来又说了什么?” 朱希孝额头见汗,回奏道:“是臣见他攀诬审问官——这在审问中常见,就终止了审问。”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问道:“可有审问记录?将来与朕看。”朱希孝磕头道:“他攀诬审问官,臣未敢录,这话却未在笔录上。”朱翊钧闻言,怒喝道:“此前说高拱指使却敢记,如今说冯保指使却说攀诬,汝等敢欺朕乎?”朱希孝磕头不止,涕泪交流。李太后在屏风后,被冯保所欺瞒的愤怒堵在胸口,竟也流下泪来。 朱翊钧森然道:“听闻你与高肃卿关系不错,行贿数千两与宫内大裆,欲在母后前保高。你好有钱,好有义啊!” 如同一声霹雳在脑门上炸响,朱希孝几乎瘫软在地。他的确是个厚道人,与高拱私交不错,也不忍心高拱无端受污而落得满门抄斩——案发后,冯保把高拱家围了,高拱上吊却没死成。——因此,朱希孝拿出银子行贿,想救高拱,这个却是瞒着所有人单对单的,如何被皇帝知道了?这皇帝真是深不可测!心丧若死的当儿,猛然间祖宗显灵,灵感突现,猛磕头高呼道:“臣不敢欺君!臣不敢欺君!但恐惧冯当朝耳!臣已得其实,此案为冯保家奴辛儒在京中寻的破落户所为,伪作戚继光处逃兵,因戚继光与张居正厚,欲将张居正拉下水耳!张居正欲瞒戚继光事,乃与冯保共谋,欲致高新郑死,因京官们反弹剧烈,吏部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太仆卿李幼滋等与张居正折辩,张居正又后悔了——” 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理石屏风倒地,摔得粉碎!屏风后露出一人,正是当朝秉政慈圣太后李彩凤! 朱翊钧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见太后满面怒容,脸上却泪痕未干,知道她心伤的狠了,忙走上去扶住,用手轻抚其背,让她平静。朱希孝见了慈圣坐在屏风后,心里也是突突直跳,今天他把冯保、张居正乃至外朝大臣为了各自的政治目的,或耍阴谋、或合纵连横等情一一说了,乃是打定主意日后只做皇帝的纯臣——到了此种地步,他反倒不害怕了。 殿内一声大响,早惊动了殿外伺候的内监等人。乾清宫总管曹德等步入殿来,见三人情状无甚危险,也无人受伤,刚要说话,朱翊钧道:“退下!”又叫住道:“今日之事,有敢泄露出只言片语者,尽数斩首!你去把周围服侍人等名单取来,报与朕!”曹德等凛然应了,复又退出殿外。 慈圣太后见皇帝处置得当,脸上露出凄然一笑。对着皇帝道:“皇儿,母后……母后……他们只会欺负我等孤儿寡母……”未等说完,呜呜的哭了起来。 朱翊钧森然道:“母后有何恼处?他们惯会欺上瞒下,多年来换汤不换药——一直如此,何必心伤?您伤了心,反倒如了这些奴婢、所谓忠臣的意,何如杀了他们,如咱们的意呢?”倒将李太后说的愣住了,忘了哭,抓紧朱翊钧的袖子道:“皇儿切莫如此说,哪能尽数杀了?国事如稠,还得……还得靠着这些——”又哭了,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不是头,且有些御臣之道不适合在朱希孝面前说,乃转过头,问朱希孝道:“尔也看到母后情状,还不将这些混账的心肠都翻出来给母后和朕看看?!” 朱希孝垂泪道:“臣该万死!以臣所查,张居正开始时确有合谋冯保除掉高拱之心,后来也确有后悔之意——此前,听坐探所报,张居正在案初发时,压制科道,不许他们将高拱冤情上报慈圣,后来却去午门外关圣庙求签,签文注解为:‘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并因杨、葛、李诸人所劝,乃有提请臣与葛守礼会审之事,否则,圣旨为东厂究问,何必会审?此张居正欲通过微臣与葛守礼保高拱也。” 朱翊钧问道:“王大臣挟刃犯驾,张居正与谋否?”问话时,声音也颤抖了,李太后更是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仅剩的浮木。 朱希孝磕头道:“此臣未查清者。不过若张居正与谋,王大臣初始时不能攀诬戚继光,此可为佐证,张居正应未与谋。”李太后和朱翊钧同时松了一口气。 朱翊钧又问:“杨博等欲何为?” 朱希孝道:“杨博等恐深究此案,掀起大狱致国本动摇;又恐诸相倾轧,坏了政风。他知主政者冯保、张居正,因此向张居正推荐了微臣,张居正有悔意,方纳之。” 朱翊钧问:“杨博等为何不奏与太后与朕知道?” 朱希孝苦笑道:“贴黄、拟票者,张居正,批红者,冯保。重臣等并无密折专奏之权,因太后女流,男女有别不能请对,而皇上……皇上……”却接不下去。心说杨博等人也不知您小小年纪厉害到如此地步?否则早就到您这儿告状来了,顺便恶心张居正。 慈圣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明白来龙去脉。因自己过于信任冯保、张居正,居然阻塞了言路,让此二人蒙蔽圣听,整个王大臣案,内外勾结,竟将她与皇帝完全蒙在鼓里。若不是今天皇帝收服了锦衣卫,拿捏住朱希孝,此案可能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她略微平复心情,对朱希孝道:“你也是功臣之后,与国同休,累世簪缨的勋戚,如何和他们沆瀣一气,不将实情报来?” 朱希孝苦笑回奏:“臣知错了。臣此前不知圣上聪慧如斯,一直打着明哲保身的主意,也想利用臣的身份,为朝廷保住些元气、正气——”摘下帽子,磕头哭道: “因会审此案,臣也夙夜忧虑,几不能寐。今日,臣惭愧欲死也——请太后与皇上发落了臣,为后来者戒!” 慈圣太后叹了口气,看向朱翊钧。朱翊钧点头,对朱希孝道:“此前朝廷一直如此,锦衣卫也未能振作,却难为你周全——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有下次,却不是摘了你的帽子,你的头也不可保,却要连累你家声受辱,汝可知轻重?” 朱希孝涕泪交流道:“谢太后隆恩!谢万岁隆恩!今日皇上拿言语点醒微臣,日后臣再有保全自身蒙蔽圣聪等情,让天雷殛了我!” 朱翊钧问道:“那王大臣现今如何了?” 朱希孝回道:“昨日会审完,现在东厂关着。” 朱翊钧点点头:“你去传朕的口谕,将他提到北镇抚司大狱,不可让他死了!”想了想,又拿起纸笔,手书诏书一道:“东厂未必听你锦衣卫的,你拿朕的手书去办吧!” 朱希孝恭恭敬敬的接过手书,捡起地上帽子,退出殿外。 李太后见他出殿,拍案而起,对朱翊钧道:“皇帝,吾已有决断,封宫!” 第十一章 肃宫 见太后已经做出决断。朱翊钧心中暗喜,心道: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功夫!脸上却肃容道:“没想到大伴竟如此丧心病狂,拿朕的安危作伐子,以逞其除掉政敌之野心。将来时间长了,有了前头的例子,假戏真做也未可知。”说完,叹了口气。面上寡寡的,却敲钉转角,已将冯保置于必死之地。 李太后听了,脸上露出安慰的神色,道:“你小时候虽然与冯保亲厚,但他毕竟是奴婢。皇帝长大了,该换一换身边人了——”语气森然,决绝无比。由此可见,千万不能欺骗女人,尤其是不能欺骗掌握自己生死的女人。例如,女人可能会因为你喝酒闹事甚至找小姐而生气,却不会杀了你,但你背着她找小三,那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朱翊钧前世深有体会。虽然冯保不是李太后的丈夫,李太后也不管他有多少女人,但在政治上,冯保在与李太后、张居正的三角关系中,没有找准定位,和张居正联合起来欺骗李太后,且威胁到的皇帝安全,和现实生活中丈夫背着女主人去找小三并谋害女主人的孩子是一个道理。 母子两计议一会儿,因武英殿闹得动静大,还是怕夜长梦多,两人决定趁着天色尚早,立即封宫。李太后叫了曹德进殿,让他安排人收拾了碎屏风,自己走到案前,手书懿旨一道,却是给张居正:“近日宫内多有东西丢失,要封宫查盗,为避免外朝惊疑,特手书一道,知会内阁。”写完,从荷包里拿出慈圣太后的御印,加盖其上。又让皇帝在下面加上一行字道:“慈圣太后与朕一起,外朝不必惊疑。”装入袋子,用蜡封好,在蜡上也加盖了密封章,叫了太监,立即送往内阁张居正处。 手书送出,朱翊钧传旨,要宫中诸司、监首领全数到乾清宫见驾。两人却乘坐步辇,到慈庆宫去知会陈太后。陈太后并不理朝政,也不理宫中之事,见母子联袂而来,以为是串门子。待屏退左右,李太后梨花带雨,说完了冯保欺君罔上等等劣行,陈太后怒极道:“这等拿主子当刀子使的奴婢,何必留?只打死了便罢!不然,将来羽翼丰满,不免有不忍言之事!” 嘴角泛起冷笑又道:“能将刺客带进乾清宫,不知这狗奴有多少党羽?这次都翻出来好好看看这些畜牲的心肝!” 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暗道这宫中人主真真无一个好相与的!李太后忙拦住道:“姐姐,吾与皇帝计议,不必大动干戈,免得瓜蔓牵连,形成大狱。况且冯保掌司礼监,为先帝遗留顾命,弄大了,宫中面上也不好看。”陈太后听了,面上无甚表情,只缓缓点头称是。 慈圣太后顿了顿道:“逐其首恶,剪其党羽,便罢了。为怕他暴起生变,不如禁锢了首领,以别的由头发作了罢。另外,宫中多年未整肃,却趁着这机会整治一番。” 陈太后闻言点头道:“妹妹也忒小心了,这紫禁城中,还有奴婢们做反的道理?然则宫中确实也该整肃,否则这些奴婢们越发无法无天了,既如此,吾陪着你和皇帝去。” 李太后大喜,将皇帝出的主意说了,陈太后听了笑道:“皇帝和你一样,都太小心了。”说完,不再废话,开始按礼装扮。 陈太后装扮了,也坐了步辇,三人复又到乾清宫。见冯保、张宏、张鲸、陈矩、孙得胜、王国臣、梁永等诸大珰都已到齐。 众人正相顾惊疑,不知皇帝齐聚大伙儿是要干什么。见久不露面的陈太后携李太后和皇帝同时驾到,更是惶恐。冯保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李太后做什么事情从未瞒着他,今日却是头一遭。他心里隐有不安,反复思索自己有什么疏漏,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帝居中落座,陈太后坐在左手边,李太后坐在右手边。诸人大礼参拜,跪了一地。陈太后也不叫起来,满面寒霜,道:“慈庆宫丢了一柄如意,却是吾的嫁妆,也是家中老太太留给哀家的念想儿——”殿中低低的嗡的一声,冯保松了一口气。心说是陈太后的懿旨,怪不得没得到信儿呢——看来日后陈太后那边也要安排体己人。 只听陈太后道:“吾本不是个爱折腾的人,但今儿这如意却偏偏要找到——适才吾已经吩咐皇帝封了宫,却要搜一搜,防止东西今天就出了宫。” 梁永欲巴结太后,在地上跪着奏道:“太后请宽怀,奴婢等必细细搜索,务必将如意找到——只不知如意是何形状?” 陈太后冷笑一声,道:“倒不必你来说这巧宗儿!前几日端太妃宫中丢了珍珠衫一件,你们查了几日,现在何处?宫中多有失盗,你们难道不是难辞其咎?都跪着吧!好好反省先皇和皇帝给你们的恩情,摸摸自己的心是否被狗吃了!” 梁永吃了一鼻子灰,低头不语。大珰有的心中暗笑,几个心中有鬼的,不免自打小鼓。冯保心中咒骂陈太后道:“老虔婆,爷爷如今多少事儿,却被你拌在此处跪地,真真晦气!” 说完,陈太后拍案而起,带着李太后和皇帝出了乾清宫。留下宫内诸首领太监在殿内跪着。 陈太后吩咐身边小太监,叫了皇极殿门外大汉将军(禁军士兵)约一百人过来,下懿旨道:“今日本宫叫宫中首领太监跪在乾清宫内反省,你们将这乾清宫团团围了,若有敢出来的,或有来传递消息的,无论是谁,铁骨朵照着脸上砸!若不砸死他,你就死!可听清了?” 大汉将军们大多数是认识皇帝,不认识太后的,也受过培训认识太后服饰。见皇帝和两宫太后一起,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听旨意是没错的——宫内最有权的三个人都在此处,这旨意虽怪,却没什么置喙的余地,都凛然遵旨。 陈太后见控制了首领太监,就下令封宫。一时间,紫禁城内宫城门落锁,各宫也都锁闭,被封闭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单元。陈太后叫了身边几个大太监道:“今日将这宫中好好查一查,你们分成十组,每组十人,多带绳索,将这宫中之地给予细细的搜,包括各妃嫔主子的宫殿、各寝舍包括诸首领太监的屋子,都给吾搜,全宫不得有一处遗漏。” 又叫了李太后身边的几个大太监,道:“你们也如此办理,他们搜完了,你们再搜——若发现前队未搜出来的,前队每人四十板子,逐出宫去!”这却是陈太后给李太后面子,让李太后的人验收搜宫成果,本来朱翊钧是让陈太后的人验收的。 霎时间,组队完毕,众人从李太后处取出宫中账册,开始搜宫,李太后因怕吓着孩子,早将潞王及各位公主叫到身边,众人在乾清宫偏殿中等着。 紫禁城说大却也不大,内宫尤其小,没过半刻钟,搜索无比仔细的前队就捆了一些堵住嘴的内监、宫女到了乾清宫偏殿门口,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些包裹等物。 潞王好奇,将一个蓝皮包裹打开,却见里面包着一个鎏金嵌玉的瓶子,瓶子边却放着一个角先生,还有春宫两册。潞王不懂,拿起角先生问李太后:“母后,这是何物?” 李太后懵懂未觉,陈太后却红了脸,忙道:“这是脏东西!朱翊镠快放下!”因说的急,将潞王大名都叫出来了。潞王吃了一惊,忙扔到地上,陈太后又叫宫人拿水给潞王洗手。周围有认得的,都涨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李太后此时也明白了这是何物,也红了脸。朱翊钧自装作没看见。 随着时间推移,送来的人和物渐渐触目惊心起来,宫中陈设的诸般珠玉、宝器、孤本书摞起好大一堆,另有禁书、巫祝、秽乱之物也越堆越多,乾清宫偏殿门前捆住的人也越发多起来。殷太监、张诚等皇帝身边太监拿着账册清点记录,将人与物一一对应,细细记了。 过了一会儿,内监张诚走过来,低声奏道:“禀太后、万岁,冯公公屋子里发现清明上河图一份,利刃三把,奴婢等不敢做主,特来请示下。”说完,将一卷长不足一尺,却卷的粗重的画轴抬着递上来。兵器却不能递上,在地上放着。 朱翊钧颤抖着手,将这国之重宝展开一段,见果然是后世在故宫珍藏的原本。待见了题跋,不禁一乐,心说果然没冤了冯保,墨迹宛然,冯保竟然题跋于原画之上。还签个名:“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双林。” 朱翊钧低声道:“太后,这清明上河图乃国之重宝,父皇在时,就珍之宝之,深藏于内库,却被大伴偷偷拿来了。”说完,将冯保的题跋展示给两宫太后看。 李太后不懂名画,陈太后却知道些,冷哼道:“养不家的东西,竟然做起贼来了!还藏着兵器,不知意欲何为?”身边诸內官听了,心知冯保已坏事。 细细搜了两遍,乾清宫偏殿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约有两百人,殿内的东西已经堆不下,都放在殿门口台阶之上,东一堆、西一堆甚是扎眼。李太后管着宫务,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这些人扇肿了,红着脸向陈太后致歉。陈太后笑道:“妹妹不要恼,这宫中惯例如此,隔段日子查一查,他们会收敛些,却与你不相干。”却见舒太妃身边一个叫喜儿的宫女也被捆了,叫人把她提到殿前,去了堵嘴的布团。 陈太后问道:“你不是喜儿吗?犯了何事?” 喜儿哭道:“太后看在太妃面上,饶奴婢一命罢!奴婢不合收了小吉祥给奴婢的东西,真真不知道他是偷来的!求主子饶命!!”边哭边给太后和皇帝磕头。因被捆着,姿态甚是难堪,蜷着身子磕在地上,满脸都蹭上了土。 这话提醒了朱翊钧,他低声吩咐了殷祥几句。殷祥出殿吩咐了,将众人嘴里的布团都取了下来。大声道:“都不得求饶,在太后皇上面前聒噪!若有情弊,一个个奏来,若揭发了他人,免一半的板子!” 一听这话,众人都喊,我有情弊要禀! 殷祥叫了些自己熟悉的识字太监来,将喊有情弊的,都提到一旁审问。没一会功夫,却又审出近百人来。他们明知皇帝要灭了冯保,不免诱供人犯攀咬冯保的人,朱翊钧乐得如此,只苦了殷祥等人忙得四脚朝天。 这搜加审,耗时甚长,宫内一切部门都停了摆,忙到天黑,殿内诸人连晚饭都没吃。朱翊钧不为己甚,将没有查到问题的首领太监们放了出来,让他们去传膳的传膳,管灯火的去管灯火。 殿内的人越来越少,冯保已知大事不妙。但他不得懿旨、圣旨,出不得门,试着跟大汉将军沟通几句,却不得要领。情知自己要坏事,却无力可施,无法可想,只能在慢慢黑下来的宫殿内等着灭亡。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坏了事,却不知皇帝如同毒蛇一般,先一步步的在李太后心中注了毒液,并在今天给了他致命一击。 待太后和皇帝以及王爷、公主等吃过晚饭,宫内已经是灯火通明。陈太后宫中首领太监林小福、李太后宫中首领太监吴又清,皇帝宫中首领太监殷祥对完了账册,上前禀告道:“禀太后、万岁,宫中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偷盗三百六十七起,涉案一百九十八人、物品一千零贰拾件;查出违禁之物一千四百零一件,其中巫祝之物九件,其他一千三百九十二件,涉案六百八十五人,此处放不下,将人捆了都放在各自住所。”陈太后迟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太后问道,我等宫中可有人不老实? 林小福与殷祥奏道:“皇爷让我们交叉查看,除皇爷宫中有个黄门手脚不干净外,却未发现有关碍人等。” 李太后松了口气,道:“若我们这些主子们的屋子里也有这些东西,这些奴婢却该死了!” 陈太后道:“可有首领太监的事儿?” 殷祥奏道:“除冯保外,另有直殿监首领太监、内官监首领太监等有偷盗等情弊,其余的未发现什么。” 陈太后听了,问李太后道:“妹妹看如何处置?”李太后道:“姐姐说如何?”她今日有些恼,又有些复仇的快意,忽然懒得思考,就不想出头了。 陈太后道:“首领太监却是有各种孝敬的,还贪这些小利,真是不可原谅——”见朱翊钧要说话,打断道:“皇帝渐渐大了,再整治这些弊政不迟,如今却要安静些——”说完对着殿外一努嘴,道:“如此动静,就够大了。” 顿一顿又道:“依吾看,无论大小,都着实打一顿板子,首领们发孝陵种菜罢了,其余的都逐出宫。但有两条,一是被先皇沾了身子的,不可逐出,只可降等,在宫中做些杂役;另外,巫祝之事,乃宫中大忌,却要赐死。”又看李太后和皇帝,还是看他们的意思。 李太后仍不言语,看向朱翊钧。朱翊钧沉吟道:“冯保是朕的大伴,司礼监首领。皇儿以为,不如免了肉刑,发孝陵罢,也稍存司礼监体面。另外那些不涉盗、涉巫祝的宫女子,出宫后难免衣食无着,不如由其自便,愿留在宫中的降等或罚些苦役,其他的都如太后所言。”陈太后、李太后见他顾全大体,又念旧情,颇感欣慰。朱翊钧也算是给了宫内苦命的女子和杂役一条生路。 吩咐下去,自有人按照几位的意见处置。一时之间,满宫都是板子声、哭喊声,那九个存有巫祝之物的宫人,其中包括了隆庆帝曾经宠幸过的一个才人,都得了三丈白绫,将身体挂在一处僻静的宫殿之中了。待咽了气,自有人过来验尸,并送到化人场去。 在黑暗的乾清宫内,冯保已经五内俱焚。耳听得更鼓声声,已交子时,殿中只剩下他和另外三位首领太监。冯保此时真的相信有一夜白头之事,因为他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的头发肯定已经花白。他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却没人给他答案,宫殿之中,只有其他三位太监的低声抽泣之声,殿外却静悄悄的。 冯保不敢动,也不敢喊,生怕打破了这静谧后,有人冲进来,赐给他一碗酒或是三丈白绫。渐渐的更鼓声变了,已经四更天。在昨天这个时候,他已经起床,布置司礼监和东厂诸般事项,秉笔、随堂太监已经围绕在他的身边,听他口述各种命令并遵照执行,以维持这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如今是谁在发号施令?是张宏吗?这个狗贼!我冯保诅咒他不得好死! 第十二章 夜杀 昨日内阁值守的,仍是张居正、吕调阳。张居正先是听说皇帝停了文华殿日讲,回内阁后要有所谏,正打腹稿呢。却接到宫内懿旨,不知究竟,心里甚是着急,忙安排体己人打探,又派人通知了各部,并叮嘱言官、科道不可妄议锁宫之事。 宫内消息初始时晦涩难明,待宫门落锁,隔绝了内外,竟没有一毫儿消息传出。张居正坐立不安,一下午功夫,嘴上就起了一串儿水泡。吕调阳乃劝道:“首辅勿忧,既然太后懿旨交代的明白,许是宫中真的查盗,皇上和太后在一起,宫内又有冯保,当可无忧。”张居正哪里放心的下,不知宫中确实,一会儿怕有宫变,致国本动摇,一会儿怕冯保坏了事——毕竟冯保乃内廷之首,若宫掖有变,冯保给自己这个盟友送个消息却非难事,如今没了消息,张居正哪有心思办公? 一下午工夫,张居正值房内人来人往,有的真有事商议,多数却是探口风,有那位高权重的直接问张居正出了何事,张居正出示太后懿旨,沉着应付,却也心力俱疲。 近黄昏时,亲近人踅摸进来,告张居正道:“冯保外宅管家徐爵在宫门外急着见老爷。“张居正沉吟一下,嘱咐道:“你去告诉他,宫内事吾已尽知,与他老爷无甚关碍。让他到府里去,令尤七招待他。”那人应了一声去了。 到了晚上,张居正回府,自张府侧门而入,府内除亲近人外,无人得知。待进了书房,叫人让尤七进来。 待尤七进书房后,张居正屏退下人,推开书房窗子,书房外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无。因书房一面邻水,水池对面的气死风灯将灯光从远处照来,花园内晦暗一片。张居正定神远眺,尤七在他身后垂手静立,一声儿不出。过了一会儿,张居正低声说话,那声音仿佛从极幽远的地方传来,问道:“可探得什么来?” 尤七垂手低声回道:“今日宫内大索查盗,首领太监具被禁锢在乾清宫,已经擒拿了宫人数百——”张居正舒了一口气,却不防尤七将真正的劲爆消息说了出来:“冯保坏了事。传出来的消息是偷盗先皇的《清明上河图》。” 张居正闻言眉毛一阵颤动,虽极力压抑,却有一丝不安透了出来,颤声问:“可真?” 尤七也是满脸忧色,五指伸开道:“我花了这个数,得了乾清宫守夜的准信,说是冯保和其他三名首领太监现在还被关在殿中,旁人却都已放出。” 张居正脑中电转,见尤七脸有忧色,沉声道:“慌什么?你速去冯保府上,将其中暗线尽数启用,重点翻查他的书房,将他与众臣往来信札等物都取出来。厂卫未必到了,速速!”尤七应了一声要去,张居正又叫住道:“慢着,徐爵现在何处?” 尤七道:“他现在前厅等着老爷,大少爷正陪着。”张居正闻言沉吟一下,又变了嘱咐道:“冯保未必将那些信札都放在一个地方,你不要去冯府,另安排你侄子去,告诉他,若事不可为,烧了他的书房!你一会儿回来跟我去前厅见徐爵。”尤七答应一声,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此时,白日锁宫的消息文武百官都知道了,各家家奴、管家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在京城之内乱窜,打探消息。张居正府上客人尤多,却都被告知相爷尚未回府,愿意等的,都在偏厅等着。 待尤七回到书房,张居正令尤七服侍,重新一丝不苟的穿上官服,带着他到前厅去。 到了前厅,张居正长子张敬修正陪着徐爵喝茶闲谈。徐爵下午被张居正哄住了,一直呆在相府,此时面上未流露出明显的焦躁之色。张居正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步入前厅,张敬修和徐爵都站了起来。张居正眼光在徐爵面上一扫,点了点头,却对着张敬修道:“徐爵来了?” 徐爵见张居正身着坐蟒袍服,只道他公务忙到此时方归家,忙在旁大礼参拜,笑着行礼道:“给相爷道辛苦了,未知宫中情况如何?” 张居正闻言笑着摆摆手,对徐爵说道:“徐千户可吃饭了?”冯保专权后,此时的徐爵水涨船高,被虚授锦衣千户,故张居正如是称之。(按:原时空徐爵后来授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 张敬修忙回道:“禀父亲,适才儿子已经陪徐千户吃过了。”徐爵又施礼拜谢相府赏饭。 张居正点头道:“嗯,今天和礼部打了半天官司,绊住了。宫中因大内藏书孤本多有丢失,太后震怒,正在宫中大索查盗,大本堂、文渊阁、皇史宬、经厂库等处通通查遍。文渊阁礼部该管,故我亲自去了——双林公在经厂被这事儿也绊住了,因内外不通,适才方传信与我。” 徐爵管着冯保的外宅,入夜后内外无法沟通的情况凡冯保在内宫时必然遇到,听了并未起疑。 张居正顿了顿道:“传信的因没找到你,故嘱托我告诉你——说有些宋版经书双林公也放在宫外一些,你可知在何处?速取来放在我处,明日却要带进宮去。” 徐爵听了道:“老爷的书都放在他常去的外宅赏心堂——”张居正装作无意,随口打断道:“可是双林公存放公文信札的所在?”徐爵只道是冯保说与张居正知道的,立回到:“正是。”张居正身后的尤七双拳指节都握的发白了,闻言轻轻的吐出屏住的一口长气。 张居正闻言淡然点头,云淡风轻的说道:“此事不宜迟,不然明日双林公面上不好看。让尤七陪你去,把书取了来。”徐爵和尤七都应了。 两人告退出了前厅,尤七出门前回望张居正一眼,果然见张居正目送他们两个。见尤七回望,右手在蟒袍边做了个横切的手势,尤七重重点下头,示意自己明白,跟上徐爵出去了。 尤七带着徐爵,从侧门出了府,坐上了张府的两顶轿子,徐爵低声吩咐了轿夫,孔武有力的轿夫抬起轿子,融入了暗夜之中。 张府中,张敬修吩咐摆饭,张居正道:“把饭送到书房去,我在那里吃。”续弦王氏过来要给他换下大衣服,张居正也道不必,告诉张敬修将来的客人都打发了,自己仍穿着蟒袍,到书房里去了。 更鼓近三更时,书房外传来必剥的敲门声,张居正从沉思中醒来,亲自开门将尤七放进书房。尤七站左肩斜背着一个蓝皮包袱,右手提着一个盒子,进来磕头道:“冯保府已经被锦衣卫围了,近不得!”。 张居正的手抖了抖,低声问道:“赏心堂那边——” 尤七咬牙道:“冯保果然防着相爷,赏心堂信札都在这里了,小的翻了翻,都是相爷给他的信,他给相爷的信也都留了副本,均在此。”说完在大案上解开背着的蓝皮包袱。 张居正低头认真查了一遍,又闭目回忆一番,点头冷笑道:“却是一封未少,那里的人呢?” 尤七俯身道:“知情的都处理干净了,再过一个时辰,跟着夜香出城。”说完打开右手提着的盒子,张居正扫了一眼,眼皮颤了颤,轻声道:“罢了,你去找个妥当地方烧埋了罢。” 尤七低声应了。张居正摆摆手,尤七躬身提着盒子退出书房。 书房内,张居正将大案上信札拿起来,一封封仔细看过,都投入暖笼内烧了。看着暖笼中升起的火焰,他的神情复杂难明,最后却化作一声长叹。 此时天色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待曙光照耀在宫城之上的时候,宫门开启,同时乾清宫殿门打开,张诚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两个力士,他轻轻的说道:“冯公公,皇上让您到孝陵种菜,您老现在就启行罢!” 第十三章 发落 冯保闻言,抬头望向殿门,见是张诚,他猛地扑向门口,大喝一声道:“竖子胡说,胡说!我是皇上的大伴,皇上最喜欢我,皇上不会逐俺!你胡说!” 张诚见曾经高高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生巅峰者花白着头发,满脸惶急向自己这个他从不会正眼瞧的小太监似解释,似求情,似疯癫的说着痴痴的话语,身上的坐蟒袍则因主人的恐惧,再也显不出一丝蟒袍的威严,他好像悟了什么,却又懵懵懂懂。只剩下说不出来的快意,他兴奋的要哭,又有要尿出来似的畅美。 强忍着兴奋,年轻秀美的脸上透着一股压抑着的阴狠——这副面孔是朱翊钧永远都看不到的。听他冷笑道:“皇上说——” 冯保听了这三个字,条件反射般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下了头。 张诚道:“免了大伴肉刑,也存了司礼监体面——“对乾清宫皇帝太后所在偏殿一拱手,高声说道:“真是皇恩浩荡啊!” 冯保听了张诚的话,脸上先是透着灰败,随即又转成错愕,最终却变成一丝无奈。 他站起身来,整肃衣冠,在力士的看管下走出殿门。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一张地契来,回首对张诚道:“我已经败了,钱财聚之无用,这套四进的院子送给你——” 见张诚变色拒绝,冯保苦笑道:“不用你到皇爷那里说什么,做什么,只是给你钱财而已,怕你日后跟在皇爷身边为了区区小利而做出对不起皇爷的事,不用你报答什么,拿着吧!” 见张诚左顾右盼的拿着了,冯保笑了笑,又从另一个袖口摸出两个又大又圆的珍珠,给两个力士一人一个,两个人喜滋滋的收下了。 所以到冯保提出的合情合理之要求的时候,张诚只好默许了。 冯保跪在乾清宫外的台阶下,怦怦磕着响头,豆大的泪珠直滚下来,高声喊到:“皇上,老奴去了!唯愿皇上以后亲贤臣,远小人,不要嘻玩丧志!张宏为人正直,颇识大体,皇上可重用之!陈矩廉洁安静,能矫正时弊,皇上也可重用!此二人都是臣培养以待陛下的能臣。皇上,保重龙体!”说完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脱下蟒袍,穿上一身白衣,踉踉跄跄的跟着张诚走了。 走出不足百步,身后有人喊到:“张诚留步!”冯保心头狂喜,回头看时,见陈矩臂弯搭着一件狐狸皮大氅,快步追了过来。 到了跟前,陈矩道:“天气寒冷,皇上让冯保披着这件大氅。”说罢多一句也不说,扭头走了。冯保张嘴想多说一句,却也化成一句长叹。 …… 当狮子第一次露出爪牙的时候,百兽就会震惶。未到天明时,宫中内监四出,通知外朝打破每月逢三六九皇帝早朝惯例,今日皇帝御朝。大佬们于是纷纷知道,昨日封宫,乃是为了冯保。见皇帝轻而易举将冯保斩于马下,都起了戒惧之心,今天整个皇极殿外台阶之下,无一点人语之声。待听得静鞭三响,众人依次入殿,在宝座下山呼万岁之时,有很多人偷偷瞄向张居正,见张居正满脸严肃,飘逸的大胡子还是一丝不苟,不少人心里起了赞叹之意。 朱翊钧落座后,站在御阶下的宦官拿出一份中旨,尖声道:“有旨意,众臣听旨。”众人齐齐跪下,听他宣旨道:“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太监冯保、内官监掌印太监王强、直殿监提督太监林泉生、少监李大友,欺君罔上,偷盗宫物,今已被逐。原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接任掌印太监、秉笔陈矩提督东厂。內官殷祥接直殿监提督太监,林小福接内官监掌印太监。特知会外朝,钦此。”说完,双手一合,将圣旨双手捧了,递给张居正道:“张老先生接旨。” 张居正眉毛颤动,躬身接旨。率领群臣跪下道:“臣等接旨!” 待接了旨意,张居正却又躬身道:“皇上家事,本非外臣等可置喙,不过冯保乃先帝遗留之顾命,今日被逐,臣恐朝野惊疑,拟发邸报明晰其罪,还请皇上明示。” 朱翊钧听了道:“大伴偷盗了先皇最爱的《清明上河图》,并在图上题跋,没些儿恭敬,是以朕请示了母后,发落了他。你就将这些发在邸报上,让天下官儿百姓都看看。” 张居正嘴角抽动一下,心说我是你父皇的老师,就没看过先皇喜欢过什么名画,你父皇最喜欢的是人体,那《清明上河图》对他来说有甚趣味?不过此时想这些没什么意思,听了之后,躬身退下。 朱翊钧道:“朱希孝何在?” 朱希孝出班道:“臣在。” 朱翊钧道:“这冯保家可抄完了吗?” 朱希孝回奏道:“回皇上话,尚未抄完,先抄出来的都是好清点的金银之属:冯保家共有金一万六千三百七十九两、银一十九万四千八百二十六两,珠玉宝石十五大箱……其余老家资产、字画、京中地、房等尚未开始清点,其他房子的金银家私,也未清点,臣估摸着,总价应不低于四十万两。” 朱翊钧听了,压抑着异样的感觉,强笑道:“大伴这几年家私没少挣,却要留出几百两供他路上花用。”顿一顿又道:“其余三家,也要一体查抄,他们敢伸手,朕就要剁了他们的爪子,掀了他们的窝!”朱希孝躬身应了。 张居正等众臣听了,肝都颤了几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满殿只听到朱翊钧那充满得意的童音笑声。 笑了一会儿,朱翊钧道:“张先生操劳国事辛苦,殿中地面却冷,日后上朝,张先生站在这地毯上。”皇帝身边的太监听了,忙将早准备好的一小块地毯拿出来,放在张居正脚下。 张居正眼中的大惊喜一闪而过,忙伏地奏道:“臣并无微功,何德何能得此隆遇?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翊钧正色道:“张先生勿需太谦,这国事如稠,正有累先生处,勿辞!” 张居正听了,在满朝文武的羡慕目光中磕头领受了皇帝的恩典,站在那块小毯子上。 众臣见皇帝如此做派,那些针对张居正蠢蠢欲动的心思都冷了。因司礼监冯保倒台,各部尚书侍郎哪一个没有和冯保有些金钱、信札往来,都打着小鼓,无心奏事。张居正见冷了场,就让礼部将先皇山陵建造的收尾工作汇报了一下,朱翊钧听了道:“却做得甚好,此可是张先生抓总?” 张居正回奏道:“内阁与礼部总揽其事,不敢懈怠。” 朱翊钧道:“赏张先生锦缎两匹、银二百两,吕先生银二百两。赏王希烈银百两,礼部诸官银二十两。”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躬身应了,张居正携受赏臣子谢恩。 随后,张居正又挑了几件事奏了,朱翊钧听了,尽管一肚子不同意见,都忍住道:“都由先生处置。”张居正这才彻底放下心。 待散朝时,朱翊钧道:“钦天监找个日子,朕要平台召对张先生,今日挑好奏来!”皇极殿内小小的轰然了一下。有那容易激动的朝臣差点热泪盈眶。 张居正出列奏道:“皇上励精图治,振奋朝纲,臣等感激天恩,敢不奉诏!”排在五品官员队列的钦天监堂官杨宏亮也出班躬身接旨。 第十四章 驴肠 朝会方散。 文渊阁外,张居正看着阁房上悬挂的“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的圣旨匾额,手扶长髯,若有所思。跟在他后面的吕调阳见他停步,也停下来,端详着文渊阁上的嘉靖御笔。 张居正情绪激荡之下,难得露出一丝破绽。扭头对吕调阳道:“豫所(吕调阳的号)公,今日方知‘内阁的云,宫中的风''滋味矣!” 吕调阳为人方正,不喜谑谈,见得张居正失态,方知他这一早晨的心都是悬着的,理解的笑笑道:“太岳兄可展布大计,‘以天下为己任''了!”说罢一拱手,“调阳(吕调阳的字为和卿)愿以元辅之命是从!” 张居正听吕调阳如此说,连忙回礼道:“豫所公大我九岁,内阁中仅你我二人,叔大焉能自专?万事必谋于公而敢行矣。” 吕调阳听了,谦虚两句,两人联袂而入。左右中书等文员将厚厚的文牍搬入张居正值房。过得片刻,有中书将一摞子文书搬入吕调阳值房道:“吕相,这些元辅让您处断。”吕调阳嘴角抽了抽,但微笑道:“放下罢。”那文员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这边张居正等办公不提。朱翊钧回宫后,早有内监将皇帝在朝的事项报慈圣太后知晓。李太后听得皇帝收拢张居正之手段,暗暗点头,却又有点难明的滋味儿。 等皇帝换下大衣服,常服来见时,忙吩咐摆饭。见朱翊钧并无志得意满的神色,像是小大人似的,乃微笑道:“皇帝今日甚好,先帝也不过如此罢了。”朱翊钧忙笑道:“皇儿幸有母后之耳提面命,若无母后谆谆教诲,哪能这般举重若轻?”岔开话题道:“皇儿见母后此前有谕旨,要修涿州碧霞元君的娘娘庙,今日朝中已责成工部办理了。” 李太后听了,容颜甚喜。乃笑道:“英国公家夫人说娘娘庙甚是灵验,吾寻思着念经不如修庙,这是积功德之事也。倒难得皇帝想着——另外,银子不必国库出,母后这里有些体己。” 朱翊钧听了,嘴角抽动几下。很想告知太后碧霞元君乃道教之神,与佛教无甚关联。但在心底念了几遍“佛本是道”,也就坦然。 听说李太后要用体己修庙,心中有些敬佩。即笑道:“修个庙宇能用几何?母后不必出体己,都用内帑,也省的外朝官儿聒噪。” 顿一顿又道:“坏事的大裆家抄出银数十万计,都收在內帑,母后记得此事,赏人时可宽泛些了。”李太后听了,略有感伤,但念了句佛,也就丢开。 用午饭时,张宏前来奏报:“钦天监已选好平台召对日子,为六月十七日。”朱翊钧气笑了,摔下筷子骂道:“钦天监何其庸碌!杨宏亮不想干了不成?!择期另报,必在本月!”张宏奏道:“平台召对乃大典也,钦天监还要报内阁请旨,礼部还要安排仪制......”话未说完,李太后冷哼一声,张宏额头见汗,磕了头下去了。 朱翊钧眉皱了皱。慈圣太后见了道:“皇帝不必烦心,初上手时都是这般。你父皇登基时,左右宦官仍如对王爷般没些尊重,过些日子就好了。”想了想又道:“若屡教不改,趁机发作几个,也就好了。” 朱翊钧定定神,笑道:“母后说的是,儿子非为钦天监烦心。”指了指正在撤席的午饭道:“你我母子二人焉用得如此多饭食?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许多餐食做将来费时费力,拿将上来时却都冷了,远不如小厨房的好吃。”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倒是,昔年在王府时,我和先帝都是吃小厨房,确实好吃。不过,这般确是礼制,却怪不得。” 朱翊钧装出扭捏之态,因年纪小,倒也像模像样,道:“母后,不如我们改吃小厨房罢。世宗爷爷也吃小厨房,都是当时的伴当提供,不费国孥。”见李太后微微皱眉,忙住了嘴。 慈圣太后道:“世宗爷爷那小厨房,听你父皇说,却要比我们这般罗列要费钱的多,多是些珍奇做法儿,却学不得。” 朱翊钧听了道:“父皇和母后却被大伴每哄了。儿子听说父皇在潜邸时,爱吃烩驴肠......”李太后听了道:“不错,登基后听说每做一道,需杀一头驴,所费不小,故停供了。” 朱翊钧笑道:“焉有是理?光禄寺采买,只需到京中市场,那驴肠和各类肉食都是分开散卖的,父皇所食驴肠费银不过几十文,不过账上加百倍记一头驴价。这驴钱被光禄寺和尚膳监私分,各位首领太监月月有份罢了。”说完,抿嘴而笑。 李太后听了呆住,转念一想自己幼年时那所食所费,确实没有多少。进了王府后,只道是皇家所享之物,那是非凡之物必有非凡之价,且心思都在争宠固宠上,哪有想这些事的余裕。听皇帝如此说,笑道:“皇儿如何知道?嗯,必是你父皇在天上告诉你了。” 朱翊钧笑道:“那倒不是,此前户部上书要编撰《万历会计录》,儿子要了些资料看了看,那活牛价格不过6两,驴不过3两......”(ps:《万历会计录》万历九年方成书,在此将日期提前。) 李太后笑道:“皇儿胡说了?吾节前方看到光禄寺的账簿,活牛一只二十两......”说罢自行住口道:“莫不是假账?”朱翊钧点头称是。 李太后气的发晕。她本是小门户出身,本身自有吝啬和针针计较的性格,却不想被宫中人哄骗至此。乃怒道:“传光禄寺卿来!” 朱翊钧忙劝道:“母后不必如此。这自古到今,宫中采买都是这般,只瞒着人主罢了。动将起来,却比昨儿肃宫动静还要大些。” 李太后听后,怒气稍挫。问道:“还有何等情弊?皇儿尽数道来。” 朱翊钧道:“嗯,儿子估算一下,宫中现有大小人主不足二百数、内官、宫女加上杂役却八千二百有奇,再加上内造厂、经厂等用人大户,人数近一万二千。”李太后听了大为惊讶。她只知道内宫人多,却不知竟过万了。 朱翊钧又道:“供养这许多人,大项为食、衣、炭、烛火、茶等项,每日所费约在万两,其中大概三分有二被贪墨了。其中,宫女杂役所用没甚油水可捞,大头都在我们的膳食、衣物和日常炭、烛上头。他们打着内造、贡品的名头,账上翻个两三倍都是良心价,多时十倍乃至百倍的也有。” 李太后苦笑道:“竟有这许多?”朱翊钧笑道:“母后觉得鸡蛋一个所费几何?” 李太后:“一文?” 朱翊钧笑道:“一文能买两个。两宫和儿子所用的,却是二钱银子一个。说是专供之物,却不知那给我等下蛋的鸡是如何养来。” “另有一种大弊,就是宫中采买确是两头赚的。那宫中采买仗着人主旗号,在京中横行不法,也非止一日。譬如买碳,他将炭厂一封,道是宫中采买,却迟迟不付银子,直等到商人将贿赂给足了,方付银子,却以量大为由低于市价。京中商人若无靠山根底,听了‘和买''上门的,立即上吊的也有。” 见太后欲插言,忙补充道:“故京师中开买卖的,要么勋贵之家,要么京官重臣,‘和买’于他们,确是好买卖了。故我朝历代帝王,也没个臣子说这等事与他听。” 李太后年龄不足三十,问政不过半年,对政事仍处于学习阶段。此时,你问她胭脂水粉,能说个一二三,说起这些政事,那真是弱鸡加一。这些日子被朱翊钧不断打击信心,对皇帝已经扁扁的写个“服”字,听了只有苦笑的份儿。 见朱翊钧侃侃而谈,深知自己的见识远比不得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童了。自己暗暗思索道:“难怪从古到今,皇帝都由男人做。”她本不是一个爱揽权的性子,因说道:“依皇帝看,该如何处置?” 第十五章 座钟(上) 朱翊钧见问,笑着说道:“母后还记得当日游宫,儿子设计的座钟吗?”李太后点头说记得。 朱翊钧道:“张鲸近日忙着督造,却已经做出来了。”说完就要吩咐人去叫张鲸带着座钟来给太后看。李太后拦住道:“几日来甚是忙乱,今日得闲,已经约好了要去慈庆宫抹会子牌,这钟改日再看罢,你且说说这座钟与宫中弊病有何关联?” 朱翊钧头一回听说李太后居然要抹牌戏,眼睛发亮道:“可是打马吊?儿子也想去慈庆宫,咱娘儿两个路上说说,不知可行?” 要在一个月前,李太后见皇帝要看牌戏,轻则严肃批评,重则要罚他的跪,仅仅因为他产生了贪玩的念头。 但在今时今日,李太后一则已经被儿子彻底“收服”,另外心中被皇帝一句“咱娘儿两个”塞得满满的暖意,就笑着点点头儿。 此也是朱翊钧有意为之,他和李太后说话时,对自己的称呼逐渐变化,从中给与了她心理暗示,渐渐的淡化她秉政太后的身份,逐渐加大“朱翊钧母亲”这个角色的分量,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于是两人收拾一番,派人告知司礼监今日太后不看折子。若重大军国情事入慈庆宫面禀,其他都由陈宏他们作了节略晚上看。两人兴头头的,也不坐步辇,步行去找陈太后。 朱翊钧上次游宫时见了李太后步态,袅袅婷婷的,知道她裹了小脚。今日见她走路比原来快了些,乃问道:“母后可用上分左右脚的鞋子了吗?” 李太后见问,笑容满面,说道:“我的儿,难得你的玲珑心是如何生的,这鞋分了左右脚,确实舒服很多。如今慈庆宫和常入宫的官妇都拿了鞋样子回去,照着做呢。” 又笑道:“你让他们进献的牙刷、指甲钳儿、手套儿、琉璃灯、香胰子等物都甚好用。” 李太后说的的这些物件儿,都是朱翊钧这个月让内府工匠按照他指点做的,只是利用后世知识揭开一层窗户纸罢了。 例如玻璃灯,其实中国春秋时即能烧制玻璃,但和阿拉伯国家一样,一直都是作为工艺品烧制出各种颜色,称药玉、假玉或琉璃。明代玻璃工匠要是烧出来一块接近透明的,一般都作为次品扔掉——但遗憾的是,他们一直没想到拿根管子将融化状态的玻璃吹一吹。 所以在明代,你看见一个书生腰带上别了块玻璃,不说明他是穿越者,只说明他穷。 朱翊钧低声道:“母后,其实这些物事做法都是儿子在梦里学的,现下这普天之下只有咱宫中能做。”李太后听了点头。 朱翊钧接着说道:“儿子想利用这些物事,加上座钟,还有儿子其他的一些想头,安排镇守太监在各地开设皇店。咱们打上内造的字样,专卖这世间没有的物事,价格还不是咱们随便开?” 李太后听了又想笑又想板着脸,无奈叹气道:“皇儿最近却少做这般小儿语了。不说此事能否成功,仅外朝的言官那关却难过也。” 朱翊钧笑道:“孩儿想了个予先取之必先予之的主意,这地方上的镇守太监也没甚要紧公务,不如裁撤镇守太监,改为内造店。” 李太后道:“这却是大事了,咱要和张宏、陈矩等商量商量。” 朱翊钧见李太后不吐口,不免着急道:“儿子已经让张鲸搞了市场调查,若铺开了,第三年的利润即可到百万两。” 李太后没听懂“市场调查”是什么东西,但是“百万两”三个字却是清清楚楚。听得呆住,笑问道:“竟能得太仓银的半数?!” 朱翊钧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凡能买得起內造物件的,无外乎是勋戚,富商和高官显爵者,这些人可未必像咱娘儿俩个精打细算——他们一个是不在乎钱,另一个都有攀比之心,一家有了,其他家能看着?必然很快去买来.......”如此这般,朱翊钧在路上给李太后普及了一下市场经济中垄断行业小知识。 李太后听了半懂不懂,但百万两银却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打动了。她最后犹豫半天道:“倒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待吾好好想想。” 朱翊钧听话道:“儿子必不蛮干的,这几天还要问问张先生。” 李太后得了这一句,彻底放心。她本担心皇帝逐渐亲政,不免异想天开,乃至动摇了朝纲。见他仍像过去般谋于自己和张居正,唯一的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说话间,慈庆宫到了,內监赞名时,朱翊钧快走两步,亲自打起帘子让李太后进门。 仁圣太后居住的暖阁中,嘉靖朝的文贵妃、尚寿妃和陈太后正坐着闲话。听內监赞名,文、尚二妃忙起身,李太后身形才露,她们立即大礼参拜。 皇家后宫规矩,老皇帝的妃子未被新皇帝尊为太妃、太嫔的,位置在新皇帝的皇后之下,其他妃嫔之上。若受封为太妃、太嫔,则在皇后之上,皇太后之下。 文贵妃、尚寿妃此时年龄都在四十以上,但未被隆庆帝册封为太妃,尽管在民间礼法上比李太后等大了一辈,但对李太后、陈太后必须行国礼,将来这二位对上朱翊钧的皇后,也要行礼。 陈太后也站起身,笑道:“妹妹今日可算得闲了,我们可要——”突然瞪大眼睛,叫到:“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帝怎么此时到此?” 文、尚二妃忙又拜见朱翊钧。朱翊钧见了嘉靖朝的两位“小奶奶”,并不拿大,连忙叫起。笑着对陈太后道:“母后今日放了皇儿的假,过来陪太后耍子。” 众人闲话一阵,陈太后等不得,叫了李太后和文、尚二妃坐在炕桌前,让宫女将纸牌拿出,玩了起来。 朱翊钧看时,果然是历史上记载的马吊。后世关于马吊源于何时众说纷纭,最早关于马吊的记载在万历十五年,也有说行于崇祯时期。 今日朱翊钧见后宫四女对马吊的态度,即可知这博戏至少在大明流行了十几年,可能还要更早。仔细研究牌面,尽管只有四十张,但已经有了后世麻将的雏形。 朱翊钧微微一笑,暗中计议定了,此时却不说破。看了一会儿,朱翊钧说要回去练大字,李太后欣慰道:“昨日文华殿日讲停了一日,明日不早朝了,进讲却不可懈怠。”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答应了。 ...... 第十六章 座钟(中) 次日,朱翊钧别了李太后,传旨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服侍,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文华殿参加进讲。按隆庆六年开始的常仪,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皇帝御文华殿进讲。其仪制比日讲隆重的多,相当于小号经筵。此次进讲和早朝颠倒了日期,改为今日。 张居正在隆庆六年,因皇帝年幼,进呈《帝鉴图说》,是马自强等讲官考究历代帝王事迹编写的,选取了“善可为德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式,图文并茂。又呈上《日讲仪注》八条,详细规定了皇帝的课程表,并要求“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可以说对皇帝的教育问题极端上心了,比隆庆帝要求还严。 本次进讲由勋臣、尚书、都御史、通政使、翰林学士分别担任知经筵事和侍班,鸿胪寺、锦衣卫堂官在列鸣赞(喊号子的)。张居正今日主讲,陶大临和许国侍讲。张居正虽觉皇帝圣学大渐,但未揠苗助长,仍进讲《帝鉴图说》。讲了几段,讲到宋仁宗不喜珠粉。小故事很简单:宋仁宗时期宫中喜欢戴珍珠首饰,京师珍珠价格因此很高。仁宗有一天看到张贵妃满头戴珍珠,就说:‘满头白纷纷的,没些忌讳。’张贵妃和后宫从此不戴珍珠了,京师珍珠价格跌落。 张居正进讲道:“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五谷养人,故圣王贵之;金玉虽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铢两之间为价不赀,徒费民财,不适于用。故《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良以此而。” 朱翊钧上世前妻很喜欢奢侈品,他虽然家资丰厚,却也曾经很起了几次口舌。听了张居正所进讲,觉得好有道理,就说:“国之所宝,在于贤臣,珠玉之类,宝之何益!” 张居正率领群臣叩首道:“皇上言及此,社稷神灵之福也。”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又促狭道:“奈何宫中妇女好妆饰,朕于过年时赏赐,每每节省,却有烦言也。” 张居正听了,双眉竖起,严厉的看着朱翊钧。朱翊钧和其对视,张居正跪地抗声道:“国事如稠,今库中所积几何?唯圣上留意,后宫有烦言者,黜之!” 朱翊钧讨了没趣,知道自己又拿出后世的态度来面对今世士大夫了,暗自谨慎。乃点头道:“张师傅说的是,朕当以圣祖为法。” 张居正欣慰道:“自古圣人所受艰辛苦楚,未有如我圣祖者,幼时流离转徙,无以糊口,仁祖、文淳皇后去世,竞不能具棺椁,藁葬而已。及登大宝,得元人水晶宫漏,立命碎之!孝慈皇后亲为将士缝补衣鞋。臣窃以为圣祖以天之心为心,故能创造洪业,传至皇上。皇上能以圣祖之心为心,必能永葆洪业,传至无疆。” 两次对答,朱翊钧彻底明白了这些“贤臣”心目中理想天子的模板,心中暗自计较,口中却道:“朕不敢不勉行法祖,幸赖先生辅导。” 两人对答一番,张居正等继续进讲了一刻。内监提醒鸣赞官,让皇帝课间休息。 朱翊钧进文华殿左室松乏,殿中群臣也都窃窃私语,伸伸腰。张居正闭目假寐间,一个小太监出来道:“张老先生,皇爷叫你进去。”张居正听了,移步进了左室。 待参拜毕,朱翊钧笑道:“先生看看这个。” 张居正见桌面上放了一个高约一尺半的木盒子,镶金嵌玉,盒子下鑲着水晶的罩子,里面有一个圆圆的铜饼正在左右摆动。盒子上头也是一个银色的圆盘,密密刻着子初、子正之类的时辰标志。上面一个指针指着圆盘上的刻度,正是巳正。 张居正没见过座钟,但聪慧无双。乃笑道:“此物可是计时的?” 朱翊钧道:“不错。朕称之为“座钟”,是宫内匠人做出来的,和钦天监对比过时辰,每日虽慢半刻,却极尽巧思。” 张鲸在边上凑趣道:“这座钟内用重锤、擒纵器乃是皇爷格物所得,宫中匠人哪有.......” 朱翊钧拦阻不及,心叫坏了。果然张居正双眉一轩,满脸怒色喝道:“尔等阉竖,胆敢引诱皇上沉迷奇技淫巧之物,确是该死了!” 张鲸乃是内廷司礼监秉笔,朱翊钧遊宫时提出了座钟的想法,他本是爱钻营的人,兴头头的督造座钟,以取悦皇帝。此前,因为朱翊钧要造牙刷等物,都是他一手包办。 此时张鲸权位仅在张宏、陈矩之下,此番冯保坏了事,张宏、陈矩一个升掌印,一个提督东厂,却没自己什么事儿,心内甚是失落,因此钻营心思更重,不放过每个拍朱翊钧马屁的机会。 没想到才拍了一句,竟被张居正骂成“阉竖”,险些气炸了肺。他在内宫掌权多年,告刁状的本事却是一点没落下,此时直挺挺的往下一跪,红了眼圈,一言不发。 朱翊钧扶额道:“师傅勿恼,此事乃......” 张居正怒色不减,竟打断朱翊钧道:“皇上,适才臣进讲时,以为皇上听明白了,奈何竟歪解圣人道理,却以‘格物’之名义钻研奇淫技巧之物?此必为左右蛊惑圣心,臣请皇上诛杀了这个动摇君心的奸邪!” 朱翊钧看张鲸时,却见他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将头磕在地上,眼泪一滴滴的直滚下来。没奈何说道:“何至于此?” 张居正躬躬腰,朗声道:“陛下,岂不闻‘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昔者,纣为象著而萁子怖,臣忧其始也!” 朱翊钧听了,怒气上涌,他本来要利用这座钟好好做做文章,却不防张鲸嘴快,张居正发作的更快,竟把这座钟视为洪水猛兽一般。而身为大臣,将皇帝类比纣王,真真初露权臣峥嵘,他朱翊钧要获得改革的主导权,焉能让步?面笼寒霜,直视张居正断喝道:“先生,毋乃太过!” 第十七章 座钟(下) 张居正一愣,随即心中大悔。 此前冯保坏事,张居正如失一臂。史上说:“居正固有才,其所以得委专国柄者,由保为之左右也。”可见冯保在张居正心中的地位。 虽然太后和皇帝并未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而且加恩,但张居正两日来仍是怅然所失。张宏此时做了掌印,虽做事正派,但张居正深知张宏的水平比之冯保差了太多,心里存着若有若无的不满。 今日见秉笔张鲸递过来一个小辫子,张居正一时不查,趁势发作起来。可此事焉知不是张鲸有意为之?太后和皇帝的信任,就是被这些阉竖用这般事一件件的消磨掉的!而且皇帝也不是那个又敬又怕自己的小孩儿了。叔大,慎之?慎之! 一瞬间,张居正脑海中转了这许多念头,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脸上做出戚容,猛地跪下叩头道:“皇上,臣咆哮君前,有失臣体,惭愧无地矣!” 朱翊钧又是一愣,他本以为张居正要诤谏于己,准备了一肚子话儿要与其辩驳,没想到张居正战略转进的如此之快,闪得他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急忙俯身搀扶张居正道:“先生,是朕失言,快快起来!” 张居正仍口中谢罪,俯身不起,朱翊钧力气小搀不动,骂左右道:“尔等眼睛瞎了吗?还不快快扶起张老先生!” 张居正见皇帝搀扶自己的力气很大,脸都憋红了,确认皇帝没有和自己生分,就顺着朱翊钧的搀扶站起身。见张鲸仍跪在那里垂泪,朱翊钧厉声道:“狗才!偏生你多般张致!还要朕搀你不成?” 张鲸哪有张居正的面子,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朱翊钧又道:“朕与师傅说几句贴己话儿,你等退出去!”又把一众人打发出去。 朱翊钧把着张居正的手,拉他到椅子边坐下。张居正正要谦退,朱翊钧道:“先帝弃天下与吾,吾心中对先生孺慕之情不同于一般师长,且请坐下。今后,无外人,先生尽可松乏些。”一句话说的张居正眼圈红了。 朱翊钧亲自拿了杯茶来,递给张居正。张居正躬身接了,眼泪竟扑簌簌流了下来,因冯保坏事而致的郁结散去大半。平静了一会儿,方哽咽道:“臣失态了。” 朱翊钧静静的陪着张居正坐了一会儿,见他平静下来。道:“钦天监已经选定了召对的日子罢?” 张居正定了神,道:“回皇上,选在二十六日早朝后。” 朱翊钧道:“朕做这座钟,原想着在各地开设皇店,罢去各地镇守太监丝造、贡茶、矿监等职,免得搜刮民间过甚,却不想先生误会了——” 张居正闻言愕然道:“这如何使得?不免强买强卖之事也!且丝造、贡茶不作,宫中用度如何?” 朱翊钧闻言呆住,强笑道:“朕想用皇店卖些奇巧之物,得些银子,宫中之用尽数采买,确是想差了。”又道:“但镇守太监之设,乃我朝一大弊政,朕有心斟酌罢黜,却出个难题与先生。” 张居正听了,肃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又整肃衣冠。正视朱翊钧,跪下回奏道:“皇上初承大统,竟能深烛弊源,仁心生发,必感天心!臣今日立誓,若皇上不弃初心,臣必恪恭本职,鞠躬尽瘁,廓清氛浊!” 朱翊钧连忙叫起,笑道:“朕深信先生——今日还要继续进讲,不便深谈,朕再说一事罢了。” 张居正垂手静听,却不防皇帝低声道:“冯保之事,因王大臣案而起,母后与朕不胜悚惧。与先生无涉,切勿挂怀。” 张居正听了这低声一句,一股凉意从脊椎骨一直凉到脚后跟,心中怦怦乱跳。 朱翊钧又低声道:“先帝宾天时,冯保宣旨时自称顾命,其中是否有矫诏之事难明,母后不想深挖,致兴大狱——朕也是此意,先生心里有数便了。”握住张居正的手,用力摇了摇又道:“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张居正耳朵中轰然作响,腿都软了。见皇帝走近身边,伸手搀着自己,竟迷迷糊糊的把着皇帝的手。转念间要放开,却见皇帝还带着童稚的面容上全是诚恳孺慕之色,浑浑噩噩的,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还是没说,什么时候走出左室,如何完成进讲,竟都是浑浊难明。待回到文渊阁,屏退左右,独自坐了一会儿,细细思索了自己与冯保的往来文书,探究了各种可能,仍不知皇帝如何得知自己与李太后、冯保合谋矫诏之事。 其实,冯保是否联合张居正矫诏,后世存有争议,朱翊钧自己也不知道。但用在此处诈上一诈,只要言语注意一些,却是无伤大雅,从张居正的反应看,朱翊钧又揭开一个小小谜团。 张居正反复推敲宫内外局面:此时冯保已败,张居正与太后之间的联络已断。且太后退养之心已昭,自己再笼络一个新的双方都信任的内宦已无可能。张居正全力斟酌,猛然间清晰的记起了皇帝最后与自己说的话:“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明白了!都明白了!张居正凝视值房内兽头暖笼,心里的恐惧都化作冷汗流了出来。“好弟子啊,真是好弟子!”宫中之事虽难明,但从结果看,皇帝从李太后、冯保、张居正之间拿掉冯保,哄住了太后,虽无亲政之名,但已有亲政之实了! “圣聪天纵!”张居正长叹一声,闭目复盘之前,脑海中只剩下这句话。 ...... 朱翊钧完成课业。仍回内宫。张鲸今日马屁拍在马脚上,讨了骂,适才又被皇帝说了几句,羞惭无地,请罪不已。朱翊钧见他沮丧,又安慰道:“不妨事,伴伴之心朕已知,且看日后。”张鲸得了这一句,心中大喜,喜滋滋的去了。 朱翊钧本不想这么早就对张居正发动心理攻势,但因张鲸嘴快,没奈何才敲打了张居正一番。从效果来看,自己原来的计划还是低估了此时人对矫诏阴谋败露的恐惧感,张居正险些被一击达阵。 自穿越以来心中的无力感如同大石头一般沉甸甸压在心头,今日终于露出一线曙光! 第十八章 召对 次日,朱翊钧照例参加上午日讲;吃过午饭,正式开始陪着李太后和司礼监看奏章。李太后拿了些奏章问朱翊钧处理方法,朱翊钧除了犯些常识性错误外,处理手段都要比李太后和张宏等人高上那么一点点,尤其对外朝大臣的私心洞若观火,李太后大为惊异之余,对皇帝亲政更为放心。 在原时空,李太后对万历的劣根性是洞若观火的,甚至起了让皇帝三十岁以后再亲政的念头。万历十八岁的时候,因为酒醉戏耍小宦官,以剑割其发,被冯保告之李太后,李太后甚至威胁要废了万历,让潞王即位,万历皇帝跪地求饶,数个时辰后李太后方才消气。 后世部分史学家认为,原时空万历皇帝后来的反攻倒算,与童年和青年期间被李、冯、张利用礼教对其的疯狂压制有绝大关联,朱翊钧深以为然。 本时空,朱翊钧利用李太后的迷信心理,哄住了李太后。不到一个月,竟利用成熟心智、后世手段连番击溃初涉大政的李太后的从政信心,可以说,此时的李太后已经完全放弃在政事上和朱翊钧比较的念头,朱翊钧在参政权上取得了跨越式进展。 看奏章间隙,朱翊钧也如原身的习惯,练书法,写大字,或锻炼身体。历史上,万历皇帝的字写得极好,张居正曾在隆庆六年表扬小皇帝的字“究其精微,穷其墨妙,一点一画,动以古人为法。”成年后,更加厉害,晚明人甚至评价其字“渐入神化。” 朱翊钧写字时,李太后站在旁边看。见朱翊钧先写了一副“汝做舟楫”,才知道他要给张居正赐字。又一琢磨,方明白皇帝是为了后天的平台召对进行舆论准备,心中暗自敬服。 见他又挥墨写下大字“弼予一人,永葆天命”,将这两幅大字反复写了几遍,都放在大案上,扭头问道:“母后,我这几幅字哪副好些?” 李太后道:“吾觉得“汝做舟楫”好些,另一幅等张先生立下功劳再赐妥当些。”朱翊钧深以为然。在几幅中选了一幅最好的,题上:“万历元年御笔”。待要用印时,才尴尬的发现自己除了家传的二十四宝玺之外,并无私章。 明代洪武皇帝朱元璋共造有“皇帝奉天之宝”、“皇帝尊亲之宝”等不同用途的宝玺十七方,嘉靖帝补造了七方,故而尚宝司共有二十四方皇帝宝印,一直用到明末,所以后世电视剧拿着一个玉玺乱盖,贻笑方家。 其中,“广运之宝”倒是用于奖励臣下,但那是制诰、敕命所用,盖在此处未免贻笑大方。李太后见状笑道:“该给皇儿刻些私章了,只是今日该怎么办?” 朱翊钧灵机一动,说道:“皇儿用母后的印章如何?让张先生和外朝都知,我们母子一体,将来也成一段佳话。” 李太后听后觉得甚有道理,就从荷包里取出一方个人印章。却是当年生下朱翊钧,帮助朱载垕稳固太子之位后,朱载垕欣喜之下赏给她的,原属于朱载垕使用的私印,仅一寸见方,左上角带点弧线,上书“清赏”二字,到意外的和此情此情对应了。 盖好了印章,朱翊钧让一个內监用手捧了,送文渊阁张居正处。 张居正在内阁接了皇帝赐书,不识得印章,也不以为意。只是越发觉得朱翊钧处事老道,不弱于冯保。欣然提笔,起草谢恩疏,并立即安排礼部就平台召对的礼制仪式请旨。 ...... 二十五日上午,张居正上谢恩疏,同时礼部关于确定平台召对礼制仪式的奏章经过吕调阳拟票,一起加急送入司礼监。司礼监张宏等人立即贴黄,急送乾清宫。 在李太后首肯下,朱翊钧亲用朱笔做出了此生第一个批红:“可,着礼部办理。” ...... 万历元年二月二十六日,在冬日初起的暖阳中,皇帝于皇极殿视朝。张居正等朝臣按品排班毕。礼部尚书陆树声出班奏道:“遵皇上旨意,今日平台召对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仪式已备,恭请圣裁。” 皇帝答曰:“可,你每宣诰。” 司礼监掌印张宏即取出已经制好的诏书,宣诰道:“奉天承运,诰曰:隆古圣哲,都俞一堂。龙云类从,鱼水交契,故能翼宣至理。 跻世熙平,诗书之文可考也。汉唐以降,此道浸微。然而英谊侧席,忠贤遇巷。宣室召问,柏梁和歌。延英之奏御有呈,崇政之议事不辍,垂之史册,并为美谈。 本朝自二祖开基,宣庙嗣统。法宫便殿,燕见非时;内阁平台,幸御不绝。朕以幼冲之龄,克承大统,敢不敬天法祖,惕励勤民? 今有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逢朕躬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辅佑三朝,皇考托以顾命;恭恪本职,圣学修明,而治具克举。故特召卿于平台询政,以为旷典。钦哉!” 张居正出班接诰。跪地奏道:“主上平台召对,洵为盛典。今臣蒙天恩,不胜欣戴。不能仰赞圣明万一,尤不胜愧悚。” 皇帝回答:“卿忠诚谨恪,协赞勤劳,当得起。” 张居正叩头道:“谢主上天恩褒励。然平台问政,孝宗以来不见于我朝,百官闻之,无不喜色相庆,谓复见孝庙时盛事,熙然有太平之望也!” 皇帝回道:“卿之意,朕已知之,当告于祖宗皇考。” 张居正叩头道:“主上圣明天纵,臣不胜欣然雀跃之至矣!” 于是赞礼官赞道:“诣奉先殿、弘孝殿、神宵殿,百官先导!” 这一大段话,都是礼部提前拟好的,平台礼制的制定,翰林院制诰学士和礼部诸官忙乎了好几天,包括朱翊钧和张居正的对话都是按剧本演出。否则,皇帝和臣子说话都是这般文言,却累也累死了。 有明一代,皇帝和臣子往来办公文书,都是半文半白,只有盛典时,才如此这般。 百官和皇帝到了奉先殿等祭祀祖宗的宫殿,朱翊钧按照礼部安排,行礼告庙如仪,这平台召对才进入下一阶段。 在建极殿后身,有镇宫之宝云龙阶石,乃是明成祖建设紫禁城的时候,从北京房山大石窝采取的一块重达300吨的整块石料制成,是紫禁城最大一块石料,也是古代工程上的一个小小的奇迹。 云龙阶石九条高浮雕的神龙,分为三组。散布在长达五丈三尺、宽一丈、厚六尺五寸的整块艾叶青石上。青石底部为海水江崖。 云龙阶石是皇帝御道,两侧各有不同方向的台阶数条。在长达近二十米的斜坡上,有三条百丈长的汉白玉栏杆环抱御道,将整个殿后面的云台分为梯田式的三层,栏杆下凿有一千一百四十二个石雕龙头,中有管道相连,是为千龙吐水,整个殿后蔚然大观,壮丽宏美。 云龙阶石是外朝和内廷的中间线,也是御道的终点。在云龙阶石顶点,建极殿后门处,有一座云台门,隔绝内外。云台门两侧,建极殿有两个小侧门各自通向两个不过数丈见方的小平台,两侧石阶相连,东侧平台即为此次召对的地点。 此时小平台周围已经用黄色帷幔围上,以当寒风。其中已经设好御座,上有罗盖。御座之前,设椅子一张,长几一个,并有地毯、三足鎏金香炉、兽头暖笼等宫廷器物,不必细表。 皇极殿宣诰对答,朱翊钧诣祖庙后,自云龙阶石御道而上,仪仗人等从旁引导,步入云台门东侧的小平台之上,转向御道而立。 赞礼官宣旨道:“宣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觐见!”云台栏杆之下,盔甲鲜明的大汉将军先三个一起大喊一遍,后十个、百个依次大喊,声震全宫。 御道起点处,张居正携百官肃立。待听得旨意下来,张居正手持玉圭,整肃仪容,朗声道:“臣张居正领旨!” 即在礼部侍郎王希烈引导下,沿着御道边缘拾阶而上。在步入平台前,张居正面对东侧平台跪下,手持玉圭朗声道:“臣张居正觐见!” 赞礼官宣旨道:“宣!” 张居正起立,最后一次整肃衣冠,进入黄色帷幔之中。此时朱翊钧在御座前站立,张居正不敢直视皇帝,低头前驱,再次跪下,山呼道:“臣张居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朗声道:“平身,赐座。” 张居正谢恩毕,起身肃立。朱翊钧转到御座上端坐,才道:“张先生坐。” 张居正再次谢恩,到长茶几后面的椅子上坐了,平台召对的礼仪部分此时全部结束,进入正题。 第十九章 大弊(上) 张居正落座后,朱翊钧主导话题,无非是让张老先生放松,咱这召对就像拉家常一样。因为平台召对多年没办,咱这次搞得隆重了些。以后,朕和元辅随时见面,朕想把武英殿旁边几个暖阁盘上炕,咱们以后可随时在那儿聊天。夏天还可以到西苑花园里一起走走啥的,都不是不可行。 张居正现在对朱翊钧的态度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去年某次日讲时,因为万历读错了一个字,张居正一声大喝把他吓了一哆嗦,身边的大臣被吓到变色,差点跪下。 从本月经筵开始,朱翊钧利用展示早慧,驱逐冯保、加恩并敲打张居正矫诏等手段,向他展示了一个较为成熟的、具有相当政治素养的少年君主形象。 尽管朱翊钧表现的有些骇人视听,但在相信神童,也出神童的大明朝,张居正还是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暂时从看待明君的角度来看待朱翊钧。 当然,在朱翊钧已经搞定李太后和冯保的情况下,他也拒绝不了朱翊钧参与大政,此次召对实际上相当于一把手和常务之间就双方的施政纲领进行碰撞和对权力进行划分。 前天朱翊钧赠字“汝作舟楫”,非是皇帝加恩大臣那般简单,李太后以为自己理解了朱翊钧的第二层意思,其实还有第三层她并未理解,朱翊钧用这四个字已经向张居正表明了态度,为今天的召对主题定下了基调,而张居正对此心知肚明。 在朱翊钧的刻意之下,张居正逐渐放松下来。朱翊钧才进入正题道:“张老先生,平台召对之议有些天了,朕虽年幼,也有振奋之心,欲复现文景、贞观、开元、本朝仁宣等盛世,先生必有教我者。” 张居正深知,关键时刻到了,为了此次召对,这些天他很是做了些准备。 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帅脸上古井无波,气沉丹田,张居正朗声脱稿奏道: “主上践祚以来,好学勤政,敬天法祖......”。朱翊钧打断道:“今天你我二人,不必官样文章。”张居正一口气没上来,剧烈的咳嗽好几声,朱翊钧忙递上一杯茶水。 张居正一篇好文章的思路被朱翊钧打断了,气势弱了三分。整理思路期间,见朱翊钧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知道其有意为之,看来今天不拿出点干货是不行了。 心一横,老帅哥奏道:“是,陛下。臣以为,大明享国至今二百余年矣!遍数历朝,我大明之国祚长久也在前列。然——” 气势一凝,复高声奏道:“然则如今吏治腐败,弊端丛集;财政拮据,捉襟见肘;边患丛生、内患险象叠至,先皇虽有心振作,然未及展志而中道崩殂,此天降大任于主上矣!” 皇权社会中,臣子永远不会和君主谈及国祚,臣子之间互相谈论,多数于密室,从不敢宣之于众口或现之于文。今日张居正被朱翊钧一激,有些难得的冲动,直接暗示朱翊钧,大明朝再这样下去,没几天了! 朱翊钧闻言正色,说道:“师傅说的是,诚然如此。或可直言:‘今天下大势,已呈土崩瓦解之相也!’”张居正闻言,额头见汗,眼睛扫了一眼边上的起居注官,气势又低了低。 朱翊钧端容问道:“当此时事,该当如何?” 张居正回奏道:“臣曾于隆庆二年,上奏《陈六事疏》,先皇批答‘知道了’,皇上未必留意——”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是,朱翊钧竟朗声回道:“可是‘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朕已览阅数十遍矣,为之击节!” 张居正闻言张大了嘴,一丝不苟的大胡子轻轻颤动,双目含泪,哑声道:“臣......臣......”一种士大夫式的久违的知遇之情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向嘉靖帝上奏了《论时政疏》,其中体现了他深烛大明弊病,立志改革的思想,和《陈六事疏》先后辉映,可以作为旧时空“万历新政”的总纲领。 遗憾的是,嘉靖帝当时根本没把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奏疏上去之后连个回音都没有。张居正此后连续多年在朝政上一言不发,他二十三岁考中庶吉士,到三十岁共七年间就写了此一道奏疏,足见其风骨和耐性。 张居正在嘉靖三十三年(时年他三十岁)时候,见自己的老师徐阶在具备相当政治资本后,面对严嵩依然退避忍让,壮志难酬,愤然写下:“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跑回老家江陵读书六年——人生有几个六年?此事充分印证出张居正的性格刚毅的一面。 张居正在徐阶的提携下,在嘉靖晚年和隆庆朝虽然升的快,但其政治主张并不为当权者所用。隆庆帝在《陈六事疏》批答“知道了”即束之高阁,当时已经成为东阁大学士的大帅哥心中愤懑可想而知。 他虽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诩,但也发出了“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的苦恼心声。 没想到在万历元年的今日,在平台召对这样一个重大场合,自己竟然从一个少年君主身上,得到了知音共赏,得到了“鱼水交契”的情感补偿,“龙云类从”的情怀在他的心中激荡,不由得离席而出,叩拜在地,猛然间泪如泉涌! 朱翊钧连忙离席搀扶他,温言道:“老先生,此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正是‘大破常格’者奋发有为之时也,先生敢当仁不让乎?!” 张居正收拾心情,站起身来,朗声回奏道:“臣,有何不敢!” “呜呜呜——”旁边传来一阵哭声,朱翊钧回头看时,竟是翰林院史馆的起居注官,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抹着眼泪哭开了。他哭笑不得,问道:“汝因何做此状?” 那官儿放下毛笔,跪下回奏道:“臣见皇上与元辅君臣相契,鱼水共欢,我皇朝复兴有望,激荡之情难抑,不由涕下。容臣为陛下贺!为元辅贺!为天下苍生贺!”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暗思“鱼水共欢”是什么鬼,古代人讲话都这么会开车吗?乃温言问道:“汝何名?” 那官儿回奏道:“臣姓肖,叫隆巍。失态君前,请陛下恕罪!” “算了,你起来罢。” 第二十章 大弊(中) 被这起居注官一打岔,张居正迅速收拾了情怀,两人仍归座。 张居正道:“既然皇上已经看了臣的《便宜六事》,臣之治政之道尽在其中矣。” 朱翊钧道:“然当务之急者为何?” 张居正道从袖中摸出一本奏章,又跪地启奏道:“此为臣欲行第一事也!” 朱翊钧接过来看时,奏章抬头上写着名称,为《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正是后世简称之为《考成法》的东东。 嗯,漂亮的馆阁体。 考成法是张居正得享大名的关键政策,影响深远。后世的你我其实都笼罩在该法的阴影之下。该法虽然简单,但确实触及到一点破解治乱循环的皮毛。 简单说来就是:凡六部、都察院将各类奏章及圣旨,转给各衙门或地方,六科都记上帐,到期予以注销。所有公文、公事分门别类,都规定了办理时限,如有耽搁拖延,半年总结的时候必须讲明原委,再次考核之后还没完成,必加追究。 若巡抚、巡按耽误了,六部举报;六部、都察院耽误了,六科举报;六科隐瞒了记账结果,内阁举报。如此就形成了一个从内阁稽查六科,六科稽查六部、都察院;六部、都察院稽查巡抚、巡按的考成系统。最终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 这考成法的关键在于洪武皇帝创制的“六科”,朱元璋秉承“以小制大”的治政理念,设立了“吏、户、礼、兵、邢、工”六科,官职叫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奏章,拨正六部违误。给事中为七品,权力却很大,甚至可以封驳圣旨,不过这项权力很少使用罢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设计,将六科权力扩大,可以稽查六部、都察院,并总归内阁,也是相权的巨大扩张。 朱翊钧看张居正奏章,开篇两句废话之后,即为后世耳熟能详的名句:“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真振聋发聩之语也! 迅速浏览一遍,朱翊钧道:“大善!正所谓‘遵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也!” 张居正见朱翊钧将自己的施政理念简简单单用十二个字概括出来,脑袋都是晕晕的,叩头道:“皇上一语,切中肯綮。真圣明之主也!” 朱翊钧连忙叫起,说道:“老先生,上次不是说好,我们两人在此,尽可松乏些?坐着说罢。”张居正听他提到上次文华殿左室的事儿,腿有些软,赶紧爬起来到椅子上端坐。 待张居正归座,朱翊钧问道:“此法一出,六事之中前三事,倏然可解。然则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如何做来?” 张居正思考大政多年,此时回奏道:“臣先说固邦本——窃以为考成一事若成,行之数年,自可不加赋而上用足。待吏治整饬,惩贪污以足民、理逋负以足国。”意思是,贪污的给我吐出来,拖欠赋税的大户你每给我交上,自然就能增加财政收入。 朱翊钧听了,未置可否。张居正见状继续奏道:“待考成法刷新吏治后,可全国清丈田亩,并推行一条鞭法。”怕皇帝不明白一条鞭法是什么,紧跟着解释道:“一条鞭乃是将田赋、徭役及杂项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庶可断了地方上横征暴敛之路,并增太仓之银。” 没想到朱翊钧回道:“可是桂文襄公所倡的‘赋役征法’?”(按:一条鞭法不是张居正发明,是嘉靖朝武英殿大学士桂萼所献,不过被强力杯葛,没有在全国推广。) 张居正闻言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朱翊钧这两天也没闲着,利用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让人在内书房中一顿翻找,才查出桂萼的《任民考疏》,早就预习完了。 张居正今天被朱翊钧唠的没半点脾气,准备了一肚子政策解释和说明都没用出来,东北话说“老合拍了”。殊不知要论现在整个大明朝谁最了解他,除了皇帝之外再没别人,就算张居正的续弦王氏、儿子都没朱翊钧了解他。 毕竟,张居正在后世的名声太大了,被称作“千古第一能臣”。凡是喜欢历史的人,没有绕过他的。 后世研究张居正的书汗牛充栋,《百家讲坛》讲了又讲,还有纪录片、电视剧论堆数,朱翊钧穿越到万历身上,早就悉心回忆后世张居正的种种思想、施政措施,能不合拍吗? 张居正道:“皇上说的是。正是桂文襄公所倡。”话题一转道:“皇上问的核名实一项,我朝冗官冗爵之病积之多年,一时难解,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看其是否有功于国家,若有,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如是者可慢慢纠正。”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以袖子掩口,低头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最后饬武备一事,臣愿皇上先立下整饬的决心,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 朱翊钧又点点头,张居正续奏道:“臣不忧中国无兵,而忧缺少精兵耳。愿皇上能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精艺熟者,分别赏赍,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精兵可得,而中国无虏患也。” 朱翊钧听张居正讲的后两条,已经是农业社会政治家的正论了,要他突破所谓的历史局限性,除非张居正也是穿越者。 但本时空的“万历新政”如此施行,自己再励精图治几十年,或可挽救明朝衰亡于一时,出现一个所谓的“万历盛世”,但百年之后,大明仍要亡于历史车轮之下。毕竟张居正的改革,并没有触及到大明的核心问题。 待张居正示意讲完,朱翊钧赞赏道:“先生破开大计,天下如大旱而现云霓也。社稷幸甚!” 见张居正要谢恩,朱翊钧止住道:“然先生所提六条,朕熟思有时,发现并未触及现今天下之大弊!”张居正闻言呆住,不知道朱翊钧要说出什么。 朱翊钧心说你讲完了,该我发挥了,看看我这两天准备的长篇大论,能不能刷新这个“千古第一能臣”的三观! 第二十一章 大弊(下) 张居正听朱翊钧言说自己《陈六事疏》并未触及天下之大弊,心中一凛。忙端正仪态,垂手静听。 朱翊钧先问道:“依先生看,若六条齐做,十年后,天下将如何?” 张居正闻言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或可见仁宣之世也。” 朱翊钧又问:“朕之后百年,将如何?” 张居正见朱翊钧谈的如此深入,看了一眼起居注官,欲言又止。 朱翊钧会意,转头对那个叫肖隆巍的起居注官儿道:“你且记着,其后删减增添,都由张师傅做主。”那官儿应了。 自有了左右史、起居注等史官以来,这起居注的修订臧否之权都在皇帝手里,其他人未请旨而删改一字,即触犯“擅做起居注”之法令,最轻的也是绞刑,一般都是抄家杀头,恶意丑化皇帝的,也可能夷三族。 朱翊钧授权张居正删减,即是让他畅所欲言的意思。 张居正见皇帝这般,知道这问题躲不过了。他于史、儒两道,也算小宗师级人物,如何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方回道:“臣年齿已近半百,熟览历朝政治得失,却未得一法而传洪业致无穷也。”虽未正面回答,但也委婉的说出了对未来的预判。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问:“国与家之别,张师傅如何看?” 此时的全世界,尚未全面生发国家主义的概念。大概六十年前,意大利人马基雅弗利才写出《君主论》,其中提出的国家主义概念流传未广。欧洲各国也都和明朝一样,“朕即国家”的概念深入人心,君主为国人的父母,民众为君主的赤子。 君主爱民,如父母之爱赤子;子民敬君,如子女孝顺父母。因此,中国历朝历代即以“孝”治天下,其根源在此。 果然张居正听了,立回道:“家国社稷,本为一体,焉有区别?” 朱翊钧听了,也没和张居正辩驳,只轻轻点头。又问:“华夷之别又如何?” 这问题有标准答案,张居正虽不明白朱翊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何意,却朗声回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本朝刘文成公(按:刘伯温)言‘夫华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国,几变於夷,圣经明义,千载或湮焉。’” 张居正的意思很清楚,蛮夷和中国人不是一类,他们是禽兽,咱是人。 朱翊钧闻言道:“若其习中国礼仪,用中国文字,变蛮为俗,则如何?” 张居正老师傅了,闻言轻笑道:“皇上圣学辑熙,岂不闻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臣乃楚人,春秋时,楚人曾为蛮夷也。” 朱翊钧点头道:“今日在师傅面前,略述弟子之大志,老先生愿听乎?” 张居正听闻朱翊钧三问,心中有所预感。此时忙站起身,肃立道:“臣愿闻。” 朱翊钧朗声道:“朕欲九州同贯,都沐华夏之风;凡日月所照,皆为皇明之土!” 张居正心道果然,暗自苦笑。面上却做出激动之色,跪地回道:“皇上欲赫然奋发,威加四海,臣闻之不胜雀跃欢欣之至也!”说罢叩头不语。 朱翊钧叫起,仍让他回座。笑道:“师傅却瞒我了,朕刚说这天下‘呈土崩瓦解之相’,却立下这般志向,岂非前后矛盾?” 张居正闻言不语,他实在搞不清朱翊钧葫芦里的药,只暗暗在心里打着腹稿,打算予以劝谏。转念又暗思道:这皇上还是年岁小,咱小时候,不也欲开万世之太平么,不足为奇也,志可鼓而不可泄。 听朱翊钧又道:“师傅必以为吾妄言了,其实,朕这志向要达成却也有路可寻,只不过要步步为营罢了。首先,期以十年,除去天下之大弊!” 张居正闻言知道正题来了,见朱翊钧竖起手,扳手指言道:“大弊为何?试为师傅言之——一是民智不开、书蠹汲汲,空言四书八股,而治政、实务人才缺乏;二是工商不振、腐败腥膻遍地,税银中央不得;三是田亩不足,农桑之良种、农器、农学推广不力,致粮少民饥;四是马政废弛,边防不修,士兵饥馁、将官文恬武嬉而无战力; “五是南方水利河工不修,北方滥砍滥伐而致灾患频仍,生民辗转流徙;六是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救,致盗贼蜂起;七是纲纪不振,诏令不行,臣工空谈误国;八是宗室累赘,空耗国帑;九是空谈华夷大防,而无一策羁縻众虏,致边患不断。十是宫廷虚大、厂卫横行,致使天下奉一人而民力仍竭也。''” “吾所言这十条大弊,师傅闻之如何?” 一口气将十条大弊说了出来,朱翊钧自己心里先压上大石头,面上寡寡的,喝了口茶水。 张居正肃容听了,虽然寒风凛冽,仍出了满头大汗。朱翊钧所言时弊,远超其《陈六事疏》中所言,其中人才、工商、宗室、厂卫诸项,张居正岂能不知?但畏难、畏祖宗家法耳! 他低头想了想,回奏道:“皇上洞烛时弊,臣远远不及,确如皇上所言,世事危如累卵,我等唯有奋力耳!” 朱翊钧整理心情,哂笑一声,口气不善道:“好一个唯奋力耳!朕且问师傅,向哪里奋力?!” 张居正心里砰砰乱跳,抬头望向朱翊钧,见他小小的面庞上全是刚毅果决之色,颤抖着问道:“依皇上之见,当如何处之?” “当此时事,唯有变法!” 宛如耳边打了个焦雷,张居正惨然变色,离席扑通跪地道:“皇上不可!” 在一旁记录的起居注官,此时通听呆了,早已停笔。他从侧面偷瞄皇帝,见朱翊钧脸上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小小年纪,表情倒堪玩味。 听他无力低声道:“师傅怎么又忘了?今日不必跪,起来说罢。” 张居正俯身流泪道:“皇上,臣愿披肝沥胆为皇上言之——臣蒙先帝不弃,托以大政,欲兴所言六事,虽不言变法而变法矣!然臣已抱定不计毁誉、粉身碎骨之决心,身后之事,尽付之阙如......”说罢,咽喉哽住,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听了,心头大震。他此前读书,一直认为张居正死后被反攻倒算,是因为他本身刚愎,压迫万历太狠,杯葛皇权的缘故。没想到此时此刻,听到张居正心声,竟对自己身后事早有所料了! 现在想想,张居正在改革开始后纵情声色,用度奢靡,未必没有“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意图,否则一辈子自律、严谨、耐性惊人、践行理念坚毅不移的他为何晚节不保? 见张居正真情流露,朱翊钧眼圈也红了,用力搀扶张居正道:“如此我们群臣同心,何事不可为之?” 张居正道:“皇上若如宋神宗者兴变法之说,臣料不出两年,大明遍地烽烟也!” ...... 第二十二章 真师 朱翊钧奇道:“何至于此?朕虽言变法,但必定徐徐图之,不会操切,为何会遍地烽烟也?” 张居正低头低声道:“适才听皇上言讲十条大弊,变法必针对十条而来,先论第一条。皇上欲废八股乎?” 朱翊钧想了想:“虽不中亦近之。” 张居正道:“如此,天下读书人离心也!” 朱翊钧点点头,不置可否,说道:“师傅接着说罢。” 张居正道:“第二条,欲兴工商,必减税关、治贪腐,并重申官员亲仆不得经商之律罢,如此中官和外官泰半离心也。而第八条,皇上欲减宗室,无外乎推恩之令等,如此宗室离心也。第九条,皇上欲废厂卫,恐内廷离心不说,外朝势大不可制也。” 张居正接着道:“再加上丈量田亩,得罪了天下富户;若兵备之事再操切一些,则皇上可依仗者为谁?故变法之意公布天下时,臣恐靖难之事重演也!” 朱翊钧听了,心里很为张居正适才所说的感动。张居正刚才这些话,不是站在朝廷和首辅的角度说的,完完全全是为了皇帝好——看来原时空的万历真是阴狠诡谲之性也。他微笑道:“先生,是否将问题想得严重了?你却忘了太祖夺天下时所施大政了。” 见张居正懵懂,朱翊钧笑道:“是为筑高墙、广积粮、缓称王也!” 张居正闻言一笑,随即又紧缩双眉,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会儿,张居正见朱翊钧仍未被说服,而今日平台之上除了起居注官也无外人,心里一横,咬咬牙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臣有密情陈之。” 朱翊钧闻言,对起居注官使了眼色,那官儿连忙放下笔,出了平台帷帐。 张居正道:“皇上适才所言大弊,尚有一大弊未谈。今日臣剖肝沥胆为陛下言之,此弊为我朝上述弊病之总目。” 朱翊钧听了,后背上出了一层汗,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哑声道:“还请老先生解惑。” 张居正下定决心。嘴上却话头一转道:“臣未知皇上读史,可读到《旧唐书》?” 朱翊钧脑袋上升起问号,笑道:“未曾读。” 张居正吐出一口气,暗道:“要是这些书你都全看了,可有些吓人!”嘴上说道:“皇上可知,中唐安史之乱后,朝政为谁所执?” 朱翊钧对这段历史研究较少,印象不深,闻言估摸着道:“是宦官么?” 张居正给出不同答案道:“非也,安史之乱后,唐之朝政为世家所执,直到黄巢之乱。” “其中,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大族互相联姻、盘根错节,把持铨政,进士尽出其门,宰执天下不断。仅清河崔氏一门,就出了八位宰相。范阳卢氏自中唐起,中进士者超过百人。唐末宦官之乱政,其源头其实是皇帝欲用内官夺权耳。” 朱翊钧未解其意,闻言道:“本朝太祖建极后,迭兴大案,功臣几人留存?我朝内宦乱政虽有,但皇帝一言即诛之,却没这般事也。” 张居正此时也不计较朱翊钧对朱元璋的吐槽,深吸一口气道:“然我朝虽无勋臣世家,但却有科举之党!” 朱翊钧闻言心中一动,说道:“老先生详细说来。” 张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到成化年,文体和规程已成定例。” 朱翊钧道:“嗯,此事朕知道。”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学子尚学经义,成化年后,全学‘制艺’!皇上适才言说‘空言四书八股’,确是的评。” “这班人选出了有何用处?把持舆论耳!座师本为考官,业师才为真师,然我朝读书人只重座师者为何?座师、同年、同乡、同门互相声援耳!及至此辈入朝,互相攀援,皆为乡党、姻党,两党交互,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我朝俸禄微薄,此辈谁养之?富户、巨商、前辈、书院耳!臣观本朝历代实录,此党隐于朝野间,一有征税、丈田、兴役等利国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则狺狺犬吠,言必称‘礼法’、‘祖制’,号称诤谏;在野则联朋结党,鼓动民意,乃至引寇卖边,无所不作!” 张居正说了这些,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对眸子亮晶晶的盯着朱翊钧。 朱翊钧身上寒毛竖起,觉得张居正可能要说出了不得的东西。果然,张居正沉声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换太医而崩,帝系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议,彼辈前赴后继!” “朝廷方议开海,而倭寇大至;张经等稍逆其锋,近乎身败名裂。胡宗宪抗倭功成,而狱中瘐死。”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直视朱翊钧道:“皇上闻臣如此说,还轻言变法否?” 朱翊钧听张居正如此说,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道:“此辈谁为首者?” 张居正摇头道:“除武宗时杨廷和等辈外,多年来并无首脑。然我料皇上刚兴变法,必起朝争;朝争稍抑,必起民变;民变平定,彼辈或用天象、或用灾异,‘诤谏’无了时。” 又叹了一口气道:“到那时,皇上却变得什么法来?”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难道就让彼辈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张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笃,不宜用猛药,而用引导之药,徐徐缓解;待肌体强健,方能猛下针砭。皇上此时幼冲之龄,善养体魄,春秋或致百岁,却不必心急。” 朱翊钧听了,缓缓点头,终于赞同了张居正的话。 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却见朱翊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朱翊钧笑道:“吾听闻老先生年轻时以''奇伟磊落''自诩,也曾有''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的志向。今日召对后,先生之大名更盛于天下,可为''直上尽头竿''否?” 张居正闻言,有些微微的激动,好像一下子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岁时即考举,恩师顾璘阅卷曰:‘国器也’,却故意黜落。十六岁再中时,恩师顾璘解犀带赠臣曰:‘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眼含深意,沉声道:“当是时,臣立志‘必与君王开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志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钧一躬到地,“张老先生,真吾师也!” 第二十三章 微澜 万历元年的此次平台召对,进行了整整四个时辰。中间因李太后怕皇帝冻着,传懿旨将召对移到文渊阁内继续进行。 其间,皇帝还有旨意在文渊阁赐宴,应该是和元辅边吃边谈。一直到宫门要闭锁了,才有朝臣看见张居正恭送皇帝回内宫。 窥见元辅的,见张居正脸上似笑非笑,既未有得此殊恩的欣喜,也不像和皇帝有所争执的样子,不免好奇。 翰林院中有几个精细的,夜里跑到起居注官家里去问,没想到那官儿的表情也似笑非笑,说道:“元辅有言,本次盛典,当昭告天下,各位何必着急?若我先说了,未免要落个罪名。”众人见他如此说,方怏怏散了。 那官儿见同僚都走了,却腿一软坐到自家地上,暗道:“三族的性命都保住了也。” 随后几日,张居正先上谢恩疏,言辞恳切,内有“主上特施非望之隆恩,优礼微臣,不胜感戴之至”,并有“君父之言谆谆,臣沐天恩感激涕零”等语。 虽未提及召对内容的只言片语,谢的仅仅是召见这件事,但同时另请旨意,拟将召对内容明发天下。 皇帝诏答就厉害了,特晋张居正左柱国太傅,食伯爵禄,并赐银百两,斗牛罗蟒袍两件。并有“盖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事,令该大臣毋庸推辞”等语。张居正再次上奏谢恩。 有那眼热的官儿听了道:“头回听说斗牛服赐两件的,换洗着穿吗?”众人听了都笑。 一番做作,朝野都知,张居正柄国之势已起,沛然莫能当也! 季春之际,永定河上的河冰融化,通州运河码头的商旅行人复又如织的时候。朝廷明发两份文件,一份《平台召对录》,主要内容是皇帝和张居正讨论《陈六事疏》,将“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变成问答对话,编的像模像样。 在《平台召对录》最后一段,写到皇帝述其志,张居正欢欣鼓舞等情。实际上两人后来的对话,一句未录,尽数删除,家国问答、华夷之辩等句也都未留。 另外一份则是张居正在平台上奏的《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并附皇帝朱笔批红内容:“卿等说的是,事不考成,何有底绩,这所奏都依议行。” 随后,在奏疏的后面竟有皇帝红笔发挥的一段长句子:“各部、院、府按考成之法,年末未完的,凡有钱粮、教化、赈济、河工、查盗等情,外地的进京在朕面前交代,京内的就地免职待察。” 北京城内柳树笼上鹅黄,燕子北归时分,这两份诏旨经过通政司的印刷,随着帝国兵部车驾清吏司下辖的急递铺网络,以北京城为中心向帝国边远之地辐射而去。 待传到南京时,南京守备太监李秀卿在内堂之上,仅穿中单,摇着大扇子,与一个守备少监宦官叫王全赞的商议到:“津仁,如何看这诏旨?” 王津仁手里拿着通政司印出的带着墨香的邸报,斟酌再三,乃道:“皇上有意振作之意明明白白,这第一步么,恐怕是吏治。” 李秀卿点头称是,摆手叫来亲随,嘱咐道:“你安排人立即把这份邸报抄一遍,送到孝陵神宫去,交给冯老公。”那亲随答应一声,接过王少监递过来的邸报出去安排了。 王津仁初见李秀卿安排这般事,忍不住问道:“秀山公这是何意?这冯保已经是待死之人,为何还这般恭敬他也?” 李秀卿闻言笑道:“按常理说,确不该如此,某也知冯保待死尔。但你可知,其离京之时,却披着御赐大氅,随行的东厂番子,锦衣卫军谁敢不敬?镣铐都没戴,坐着马车来的南京!” 说罢阴阴一笑,“本来以为咱家能发个利是,俗话说狡兔三窟,这司礼监掌印的家财何止邸报上所说四十万两?”叹口气又道:“现在嘛,咱家摸不准皇爷的意思,这冯保嘛,还是敬着点好!” 那少监听了,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针似的,扭个不住。不敢遽然告退,探问道:“莫非皇上还有起复他的意思?” 李太监道:“这个咱家不知。不过短短的日子,提督东厂的陈矩已经来信三封,却都是咱家转交。虽不知写了什么,不过嘛,冯保就算没有御赐大氅,仅拿着这几封信的封皮,这南京地面上想要顺手摸鱼的,也得掂量掂量!” 王津仁额头见汗,低声告罪道:“卑下却想起一件急事未办,秀山公若无他事,容我先告退一下。” 见李守备点头,王少监三步并做两步,跑出守备府。李太监看着他的背影,扇子一扔,冷笑道:“瞎了眼的东西,以为到了南京就不往上看了?活该你倒点血霉!” 不说李太监背后咒骂,这王全赞快步跑回私宅,急叫来自己的夫人道:“昨日咱家安排二舅去孝陵找冯保的事,他可去了么?” 那夫人姓向,原来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所谓扬州瘦马是也。因跟了这王宦官作了假凤虚凰的夫妻,昔日卖她的家人连同亲戚都来找她,和王少监序了亲。 王少监从洛阳守备府初来南京,手底下也没亲近的使唤人,也就接纳了。没想到这刚开办的第一件事就撞正大板,急的三尸暴跳,用手直揪头发。见夫人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忙喊来仆人,到向疾家里去找人。 一会儿工夫,那向疾来了。见王宦官脸色都变了,吃了一惊道:“官人为何这般?”扭头看自家妹妹时,向夫人也是懵懂难言,那王少监见他来了,如同见了凤凰一般,吐口气问道:“今日你可去了孝陵了?” 向疾摸摸头忸怩道:“今日被事情绊住了,没去,官人恕罪则个。” 那王少监方吐出一口气来。却听得自己的二舅哥道:“不过俺安排了那何老九去,何老九心狠手黑,估计这会子应该把那冯保皮都揭了一层。” 王少监满脸煞白,叫一声“苦也”,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第二十四章 三事 王少监昏迷一会儿,醒了过来。见夫人在身边吓得直哭,忙指着满脸惶急的向疾厉声道:“速速骑快马到孝陵,把何老九叫回来!” 那向疾答应了一声转头要跑,又转回头道:“官人还要给张条子,要不我进不的神宫卫。” 王少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写了张条子,盖了私章。嘱咐道:“你再带两个人,都骑马去。若何九已经得罪了冯公公,当场打断腿!若冯公公仍不饶,宰了他也可!” 抬头看了看天色,由叹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速去!” 向疾此时已经明白了王少监的意思,知道这冯保王少监得罪不起了,赶紧一溜烟跑出去。 这边厢王全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在自家前厅转圈儿。每一盏茶时分,就走到门房处望着。 眼瞅着太阳要落山,城门将闭,正心急如焚的当儿,在门口盯着的管家进来报:“官人快去看看,来了好些个官军!” 王少监吃了一惊,忙快步出门。见数十个锦衣亲军架着些人形物品在门口等着。见王少监出门,将这些东西往门口一扔,扑扑的几声,震起些尘土。带头的百户拱手施礼道:“冯公公拜上王少监,给您老送这些人过来!”说完,冷笑一声,转头要走。 旁边看门的吃惊叫道:“何九!赵鱼儿!” 王少监尽管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揪成一团,瞅都没瞅地上哼哼唧唧的几人。追上两步,从袖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足色二十两正,放在那百户手里。道:“且请留步!” 那百户用手一握,脸上就带出笑容道:“王少监有何贵干?” 王少监扭头向管家道:“快回府拿一百两银子出来,请这位——” 那百户拱手道:“某家姓余。” 王少监接上道:“烦请余百户给兄弟们买杯水喝。” ...... 王少监在街边立谈,知道这何九带人去神宫找冯保的晦气,正碰上前来拜会冯保的锦衣千户孙举。何九等人被一阵暴打,都招了是王少监舅子向疾的人。 王全赞送走了锦衣亲军,快步回府,见少监府已挂出灯来。门口何九等人都被下人搬到院子。管家近前道:“都活着,不过手脚筋都断了,成了废人。” 见王少监无什么反应,管家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老爷,这何九肋骨断了几根,耳朵鼻子都切了去,嘴豁开了,舌头短了一截子,怕是活不成。” 王少监木仍呆呆听着,没甚反应。 向夫人近前道:“老爷,可要摆饭?” 王少监见了夫人,眼珠子才转了转,有了活人气。转头道:“向老二回来否?” 正问呢,向疾推门进来了,双颊红肿,脸皮都被抽透明了,满嘴的血。叫到:“半人......猫飞来惹......” 王少监见他仍能直立行走,松了口气,也不理他。拉着夫人的手直入内宅。 进了内宅,两口子憋红了脸,才将雕花嵌玉的千工木床搬开半尺。王少监拿出一把小刀,将原来床腿压着那块地砖轻轻撬起,跟着撬起一片,最后从洞里抬出一个木箱子出来。 打开木箱,却是一箱子的金饼。王少监拿出两块给了向夫人。道:“明天,你抱着咱家儿子去你乡下娘老子家住几天。”向夫人脸都吓白了,哭个不住。 王少监道:“哭抵得甚事?如今之计,只有豁出本来,去求那李太监。让你去娘家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 顿一顿又道:“孝儿虽不是咱家骨血,但也入了宗谱,认了真亲。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两人日后花销我也安排妥当,到时饿不着你们娘俩。” 说完,打开一个蓝色棉布的大包袱皮,将金饼子一块块从箱子拿出来,放在包袱里。一边拿,一边摸,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滚。 最后叹气道:“李太监今天已经给了暗示,这笔孝敬只能给他。可惜我半辈子所积,一朝丧尽尔!” ...... 过了两天,孝陵神宫卫的后堂之上,李秀卿和冯保对坐饮茶。 冯保穿着普通宦官的服饰,身上半点装饰也无。头上的黄门帽子取下放在桌上,头顶挽着的发髻里竟然插的是木簪子,露出半黑半白的头发。 曾经的圆脸已经瘦削,下巴尖的厉害。但一双眼睛如幽深的潭水,李太监望了一眼,心底直冒凉气。 李秀卿身体榔槺,怕热的厉害。将身上蟒袍解开一半,拿着大扇子扇个不住。喝了一口冰镇的茶汤,笑道:“此次王全赞宦囊所积,全部吐了出来,双林公可有安排?若无安排,咱家做主给双林公......” 冯保打断道:“不必了,皇爷安排我做几件事,咱家正缺银子,没想到这王少监就打上门来。如此一来,要做的事儿倒有了着落,不必打秀山公的秋风。”曾经尖细的嗓音变得沙哑低沉,嗓子明显有异。 李秀卿露出担忧的神色,低声道:“双林公,这喉疾尚无起色,可要唤个太医看看?” 冯保低笑一声,道:“却与喉疾不相干,是咱家哭哑了嗓子。这些天来,咱家反复思虑,却始终想不明白败在何处。直到辛儒逃得一命找将来,咱家才知道后路被抄,外宅灭门的黑手究竟是谁!” 抬头看向李秀卿,目光灼灼,低声道:“不知秀卿当日在司礼监对某家发的毒誓还记得否?” 李秀卿自信一笑:“在咱家心里,公公永远都是咱们宦官的老祖宗!张宏么,那是个什么东西!”说完,目光清澈,直视冯保。 冯保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来,两人轻轻握了握。 李秀卿随即问道,不知皇爷让双林公办什么事?可有秀卿效劳之处? 冯保伸出三根手指道:“免不了让秀卿费心。皇爷让我做三件事,一是开办皇店,二是查东南情报,三是掌东南舆论!”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拿出一叠信纸,翻出一张指给李秀卿看。 李秀卿看时,竟真是皇爷的亲笔手书,寥寥几笔,吩咐冯保在江南暗中行事,具体事宜听陈矩传信处断。皇帝信中仍称冯保“大伴”! 第二十五章 琐记(一) 万历元年四月,北京城已经被绿意笼罩。紫禁城内各宫百花齐放。各宫殿的窗户都撕下了厚厚的桑皮纸,换上了透气透亮的轻纱。 乾清宫、慈庆宫的部分窗户上,却换上了绿莹莹的玻璃。这些玻璃是张鲸主管的内造工匠,烧制出来的第一批平板玻璃。尽管大小不均、厚薄有异,气泡杂质甚多,仁圣太后却喜欢的要不的。 朱翊钧曾劝仁圣太后等平板玻璃生产稳定了,再统一更换。仁圣太后道:“这见天的点着牛油烛,熏得眼睛疼,可等不得。”宁可把窗户改了,去适应玻璃,也不愿意等第二批。 因此慈庆宫的暖阁上,窗棂的木条有的变成了三角形,有的变成了梯形、有的甚至呈圆形。在木匠的努力下,尽量装饰成对称好看的形状,倒也没丑到辣眼睛的程度。 此时,明亮的暖阁里,一个个身着金丝镂凤对襟衫,绿纱挑线镶边裙的宫女子们,陪着太后打麻将。 那麻将乃是皇帝专门督造孝顺两宫的,共造了两副。全部都是翡翠雕刻,二百八十八张绿油油的没一丝杂色,把从洪武年间开始,缅甸军民宣慰司所贡的玉料用个精光。 朱翊钧估摸着每一副放在五百年后的拍卖行,十几二十亿不在话下。就是在现在,普天之下要找出如此均匀无杂色的大块玉料,出了紫禁城也没地儿寻去。 仁圣太后坐了一把庄,再抓牌时,十三张里面竟有十张条子,且有四对儿,乐得嘴角直抽抽,拼命想压抑住兴奋的心情,那笑却都在脸上。 陪着打麻将的新宁伯夫人汪氏见慈颜甚喜,估摸着太后来大牌了。抬头看向太后身后的宫女月娥,那宫女点了点头,用手摸头,捏鼻子,挤眼睛,小动作做个不了。 不到半盏茶时分,汪氏打出一张九条,仁圣太后将牌推倒,笑道:“谭家的可‘点大炮’了也!” 见牌面时,竟是门清一色豪华七对子,九条太后已经有了三张,汪氏打出最后一张,确是“点大炮”。 汪氏打开荷包,将金豆子数出一把,送到太后跟前道:“伯爷今日知道臣妾来陪太后麻将,嘱咐我道:‘太后家金山银海的,可要涨精神,往家里划拉些’,却不料太后这般手气,臣妾只有孝敬的份儿呢!” 一句话说的仁圣太后慈颜大悦,眉开眼笑道:“自从皇帝孝敬吾这新叶子牌,咱可算有了下家了!这一日不摸它,真真茶饭不思了也!再来再来!”月娥等要帮助洗牌码牌,太后道:“不必了,自己垒这‘城墙’才有趣儿!” 说话间,四圈战罢。那月娥劝道:“太后,皇上说这麻将致人久坐,不利身体,打过四圈却要松乏些。” 仁圣太后虽闷闷不乐,却也听劝。只因她初接触时,没日没夜的玩,颈椎疼痛难忍,此时不犟了,就站起来走动走动,和众人喝茶聊天。 等另两个命妇出去松乏解手,那汪氏瞅准机会跪地禀道:“今日臣妾厚颜,想求一个恩典。” 仁圣太后脸拉下来,冷笑道:“皇帝说命妇入宫玩牌,不免求到咱家头上,果不其然!” 那汪氏满脸通红,要滴出血来,哭着道:“臣妾本来没脸来说,伯爷在家打滚撒泼,只拿着臣妾和孩子出气,臣妾也是没办法——”说着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块乌青。 陈太后见她哭得凄惶,却又不忍。先怒道:“混账行子!男人家不能顶立门户,却苦了你和孩子。”又叹气和颜道:“说罢,到底什么事?可事先说好,难办的,我找皇帝也张不得嘴。” 汪氏哭禀道:“倒不是什么大事。日前皇上大朝,御史点名时有一百多官儿未到,咱家那混账排第一个。不敢瞒太后,伯爷确实懈怠。——此前也有过几次,却都是罚俸。没想到此番皇上发作,要免了伯爷爵位!” 仁圣太后听了,眉头紧锁。为难道:“要是指婚退定这般事,我却好说。这外朝任免臧否的事儿,咱家不敢应承了也。” 汪氏哭到:“求太后慈悲罢,祖宗拿命换来的爵位,今日为这般事丢了,伯爷只好一死才能谢祖宗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还能指望谁?”说罢砰砰磕头,哽咽难言。 仁圣太后觉得麻缠,心里面给自己几个嘴巴子,暗道:“再不敢让外命妇来玩了。”只好说个活话道:“嗯,吾知道了,瞅准机会,跟皇帝说说,实在不行,也没办法。” 汪氏本意是求太后免了新宁伯谭国佐的处罚,见太后脸色不虞,不敢再求,忙谢了恩起来。太后被她一哭,也没了继续玩的心情,今日的牌局便散了。 ...... 此时的武英殿内,张鲸正携内府工匠向朱翊钧禀报这平板玻璃的制造事宜。 朱翊钧此前知道有坩埚,就叫工匠利用坩埚烧出来的玻璃液,用铁管子去吹,至于怎么吹,他一概不知。 有工匠研究几天,用管子边旋转边吹,将玻璃液吹起一个大泡,平放后切断,玻璃液自然平铺即形成一块平板玻璃。 只是这办法利用离心力,自然中间厚,边缘薄。若平放的不稳当,不免有些七歪八扭的出来,慈庆宫玻璃窗的丑状即因此而来。 此时张鲸奏道:“皇爷,这候匠户吹得好玻璃,有窍门能将玻璃吹成圆柱形,用利刃从中间切开,两边一放,却又平又整齐也。”说完,那两个匠户将两块两尺见方的玻璃献上,朱翊钧看时,果然平整。 朱翊钧见张鲸介绍的候匠户虽身强力壮,但两颊松弛,看来是真下力气,起心思琢磨了。容颜甚喜,道:“做得却好!你要些什么赏赐?” 那候匠户没想到自己还有面圣的一天,激动的险些尿了裤子。跪在那里只知道磕头,一句囫囵话说不出。 张鲸知道朱翊钧善写大字,凑趣道:“皇爷不如赏他副字,他家可有了传家宝也。” 朱翊钧点点头,在大案上拿起毛笔,写了“大匠济世”四个大字,签了“万历元年御笔”,又从荷包里拿出“体元主人”四个字的私章盖了。 又说道:“这吹玻璃的法子,你不要敝帚自珍,却要带好徒弟,让他们都会,且能推陈出新。”顿一顿又道:“赏你宫银二百两,表里两件,给内府其他人做个样子。” 张鲸吃了一惊道:“皇爷,这赏赐太厚了也。皇上给张老先生的最多也就二百两。” 朱翊钧笑道:“不妨事,这候匠户的事,要在匠户中广为宣传,让大家都学他出力。” 那候匠户谢了赏,像踩着棉花似的出了宫。在两名护军的护卫下,捧着皇帝赏赐的东西回家,整个坊铺里通轰动了。 ...... 第二十六章 琐记(二) 平台召对后的这些日子,李太后、张宏等带着朱翊钧,逐渐熟悉内外朝事务。 在人事上,内外庭的人事臧否朱翊钧终于与闻。两个月间,司礼监秉笔郑真告老,荫其一侄为锦衣卫正千户;任命兴安伯徐梦晹为中军都督佥书管事;任命前军都督府佥书成山伯王应龙为南京前军都督府掌印管事等等,数十名官员任免,朱翊钧终于参与其事。 尽管大略都听李太后和张居正的,但朱翊钧在此期间,逐步了解各官员的脾气秉性,人品能力,治政能力飞速增长。 一日慈庆宫请安时,仁圣太后面上讪讪的,就谭国佐事求情。朱翊钧道:“太后既然说话,儿子自有处断,只让其丢丢人罢了。”仁圣太后道:“此后再无这般事,母后也不找外命妇玩了。” 朱翊钧笑道:“太后说哪里话来?儿子日后忙起来,难以日日承欢膝下,太后找几个外命妇闲话耍子有何不便?若有那求情的,太后视情况定夺。” 仁圣太后闻言大悦,但仍暗自警醒了,汪氏那样的,日后可不能招惹。 李太后听了此事,暗赞皇帝懂事。日常后宫内这些老嫔妃不得出宫,哪有新鲜事讲给太后听?就是李太后自己,旬月之间,也不免见几个命妇,说些家长里短,这般事也避免不了。 ...... 过了几日,朝会缺席众官处置下来,却甚是促狭。皇帝在御史参奏新宁伯等人的奏疏上批答道:“着令新宁伯等在下次朝会上检讨。” 因内阁不明白检讨何意,让司礼监问了皇帝,内官拿出一张模板出来送与内阁,内阁批转都察院。 那参奏的御史见了,哭笑不得。他参奏此事,常例是罚俸两月,那些被参的也不在乎。没想到皇帝发作,指示内阁要将全体勋臣黜爵,文官降阶三级——不够降的直接免了官身。 后来内阁人说皇帝被太后劝住了,那御史刚松口气。但看了那检讨模板,心里哇凉哇凉,心道这可把新宁伯等人得罪惨了。 于是在万历元年四月二十九日,在新的大朝会上。新宁伯等品阶最高的五名官员出列,作为缺席大朝的官员代表发言。 谭国佐年近五十,身体榔槺,满脸络腮胡子,猛看上去类似张飞。 今日这猛张飞变成个小媳妇,在朝会上面对皇极殿阶下众官,扭捏道:“俺的检讨。新宁伯谭国佐......”数十名大汉将军跟着喊道:“俺的检讨,新宁伯谭国佐......”声震紫禁城。 谭国佐哭道:“俺错了,俺真的错了。俺不该睡那懒觉,缺席朝会......”洋洋五百字读来,像是线虫吃棉花,吭哧吭哧。 他说一句,大汉将军们跟着大喊一句,谭国佐满脸通红,汗如雨下,如同在水里捞出来一般。 等散了朝回家,发妻汪氏见伯爷脸色灰白,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人气皆无。那眼睛不敢看人,直往房梁上瞅。乃劝道:“爵位保住了,伯爷为何这般模样?”谭国佐一声儿不言语,快步进了卧房,直挺挺躺尸。 汪氏半夜起来,一摸新宁伯不见。见书房亮着灯,忙走过去看。 只见新宁伯拿着腰带,一端系了活扣儿坐在椅子上发呆,眼睛望着房梁,眼泪直滚。见夫人进来,哭道:“咱老谭再有点卯不到,自己先抹脖子上吊罢了!真羞煞我也!” ...... 消息飞快传递,京官见新宁伯被皇上摆布成这般模样,一个个舌挢不下,上了发条一般,各个勤勉。迟到的、早退的,上班闲聊天的,通通杜绝。传至外省,那些巡抚想起先前谕旨所言“进京在朕面前交代”,个个吓得亡魂皆冒,深怕做了新宁伯第二。 ...... 本月,陕西、延、宁、甘肃军务总督王崇古上奏,俺答互市之后,多次求鞑靼字经书和讲经僧人。建议朝廷赐给敕建弘化阐教寺等金字藏经,并授予部分番僧“僧录司”官职,并赐阐衣僧帽等物去边外讲经传法。 这般事李太后却不懂了,朱翊钧当着她的面将张宏等“可,如议办理。”划掉,自己批答道:“太祖成祖缘俗立教,加意诸羌,岂止弘化阐教寺一端?今两宫崇佛,劝善化俗,特批內帑五万,你可大修梵宇,并译经书。若有当地诸信众修建寺院的,也可报朝廷赐予嘉名。” 又在奏章左侧写到:“天朝一统之化,喇嘛番僧等开导虏众,易暴为良,功不在斩获之下。切切要紧,不可轻忽。” 李太后见之大喜,恨不得抱着朱翊钧亲一口。历史上,慈圣太后崇佛到了痴迷的地步,后世称之为“九莲圣母菩萨”,建寺铸钟,修庙布施,那银子花的像淌河一般。 朱翊钧深知她之所好,焉能不利用一番?此时移花接木,将本打算修建汉地寺庙的钱挪去藏、蒙之地,确是两全其美也。 ...... 时五月,朝鲜国王李昖进表,使臣献香花礼物,并拜祭穆宗所葬昭陵。张居正本意鸿胪寺招待并引导祭拜罢了。朱翊钧却专门召见了,那使者未意料能见到皇帝,大为惊喜,叩头谢恩不绝。朱翊钧见他恭敬,笑问道:“朕幼冲之龄,刚与国政,对你家国王了解不多也,使者可奏来。” 那使者作为帝国附庸使臣,他不仅得到面圣机会,还能多谈一会儿,不由得大为惊喜,跪回道:“启奏皇上,臣之国王原为明宗之侄,被封河城君,因顺怀世子早夭,明宗立我王为世子。如世宗故事。” 见朱翊钧认真听着,使者继续说道:“王十五岁继位,今春秋二十有二,继位以来,视中国如父母,岁岁朝贡不绝。” 朱翊钧听了,猛然想起后世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叫《王的女人》,讲的是光海君和金尚宫给当时朝鲜国王戴绿帽的故事,朝代和这李昖差不多。看向使者时,脸上不免带出神秘的微笑。 那使者低着头,也看不见。又奏了几句,说了些颂圣的话。 朱翊钧又问了些朝鲜户口、军事、战船等事,对李昖大加褒奖,称其效忠顺令,并赐使者银百两、锦缎纻丝若干。 ...... 第二十七章 琐记(三) 随着冯保在内廷影响力的消退,张居正会同葛守礼、朱希孝、陈矩等朝廷大员,就王大臣案终于有了会审结果。 朱翊钧当时并未掌权,等他将王大臣转至锦衣卫关押时已经晚了,王大臣被喂了哑药,后续究问已经难以进行。 张居正在获得李太后和朱翊钧首肯后,在正式奏章中,对本案的关键人物冯保家奴辛儒的失踪隐去不奏。只奏说王大臣身怀利刃,直入宫廷,谋拟之心已昭,结案并判斩首。 张居正在奏章中说:“宫廷之内,侍卫严谨,若非平素曾行之人,岂能直面君上。”又说:“望皇上敕下司礼监官,遵照律令严行申饬,有犯令者,必罪勿贷。” 司礼监批红道:“如卿等议行。着司礼监众官严实宫禁。若有不按祖宗律令,懈怠慢法者,查实究罪。” 朱翊钧则另起一行写到:“京畿首善之区,必政肃风清,乃可使四方观化。” “朕近览锦衣卫奏报,经年以来,京师人心怠玩、法纪废弛,置四方无籍之人潜藏,不法之徒多有。称“大侠”者,以武犯禁,却多称善者而官府不问;称“会首”者,团聚群氓,断讼理事,宛然县官也!” “着兵部都察院并辑事衙门督率巡捕、巡视、顺天府等官,施行严打。京师地面,流氓、地痞乃至城狐社鼠之流,一体缉拿,都问罪究治。严打期间,有以权涉法,干预讼事的,刑部必举都察院查实奏来。各部府官再有懈怠嘻玩,误公事者,也都一体治罪不饶。” 旨意颁下,兵部和顺天府都上了谢罪奏章。朱翊钧请示了李太后之后才批到:“知道了,且戴罪图功。” 随着诏旨颁行,兵部、刑部、顺天府和大兴、宛平等二十余县投入到热火朝天的严打行动之中。一时之间,旧案翻起,新案穷追,触目惊心。京师地面的“扛把子”、“混街龙”纷纷偃旗息鼓,锦衣卫、东厂等珰头也趁机拉拢人才,扩充势力。 不到两个月,严打成效斐然,那没大背景还敢作恶的或有大背景但罪大恶极的抓了不少,各监狱人满为患,京师地面为之一靖。 大理寺诸官见案件卷宗堆积如山,不免各处诉苦。一次张居正在皇帝日讲时,把大理寺的诉苦当颂圣的话儿讲了。朱翊钧写了六个字给张老先生道:“让大理寺按这原则审。” 张居正见纸条上写:“从严、从重、从快”,苦笑道:“难免冤狱也。” 朱翊钧道:“不然,可以试行民意决狱。将那人犯都绑了游街,被唾骂者多的,重判。同情善待者多的,远流。” 张居正听了心中一震,他伺候三朝帝王,最近这五六年,更能常近天颜。可是从隆庆帝身上,却从未如此明显的体会到帝王和臣子之间的思路差异。 从朱翊钧角度看,如此处事也与后世自己的理念不符。但还是那句话,屁股决定脑袋,在帝王之位上坐了几个月,他的言行逐渐向帝王方面转变,不足为奇。 京师百姓可是见了西洋景了。进入夏天以来,京师内有带大牌子被绑了游街的;罪大恶极,决不待时到西市吃刀的;有被打板子的;还有些高端的热闹——如女子被去衣杖刑的。 京师的老少闲汉上午去看游行,午时去看杀头,下午去衙门看杖刑,如同赶场一般,饭都顾不上吃。 京师之人最是爱褒贬国家大事,也有消息渠道,不免将皇帝之严打政策拿出来讨论。 有的就道:“俺大舅子的五姨妈家里的丫头在杨老大人府上做针线。听杨老先生说,此番皇帝被元辅撺掇,下圣旨说—— 见边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自己,这位得意道:“若有犯过的,俱都杀头;若有奸淫、人命等事,俱都剐。是太后慈悲,这才劝住。” 这听的道:“皇帝小小年纪,心却狠也!” 没想到旁边一声断喝:“狗囊的住嘴!要我说,这北京城里该杀杀、管管了——你老姨家二扁头流辽东了罢,回不来才好哩!” “你不就是被二扁头打了两个嘴巴子吗?留点口德罢!” “再说,再说,就去衙门告你和二扁头一伙儿的!” 话不投机,不免打在一处,夏天阳光下尘土飞扬,双方都满头大汗,边上围了一圈儿叫好的。 ..... 京师严打的消息传至天下,有些地方官就有样学样。 每日都有分布在两京各省的锦衣卫情报报至京师,汇总在锦衣卫总部的情报研究室,专由情报熟手做成内政专报送到朱翊钧处。 朱翊钧览奏时,将施行严打的地方官姓名都细细记了,待以后提拔使用;把没跟着自己政策走的名字也细细记了,预备有机会就废黜几个。 此日览奏,锦衣卫报总督王崇古在宣大、山西大张旗鼓的开展“治平安,抓私易”活动,声效斐然。朱翊钧对王崇古有点印象,但不太了解其人,起先见他在奏疏里要经文、僧人,知道他至少在民族政策上是个明白人。 ...... 而此时,这个明白人正在和称病回家的外甥进行密室之谈。 时人尤其是高官显爵者在家里所设的秘密会谈所在,或者是四面寥廓无法有人潜藏的场所——如张居正的书房。也有的在花园假山之间设计密道,以心腹仆人把守,谈话人在不透音的密室中谈话——如王崇古总督府的花园密室,此密室也可做他用,却不宜细讲。 虽是密室,但其间装饰奢华,令人瞠乎其后。此番密谈二人一个是宣大总督王崇古,一个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张四维。 张四维父亲是盐商、外公经营漆器兼做军粮运输,都是家资巨万的大商贾。其姑父、姨夫、二弟的岳父、五弟的两任岳父,都是山西著名的巨富。 而其舅舅王崇古是宣大总督、其同乡兼儿女亲家是吏部尚书杨博。由此,围绕着张四维,形成了后世鼎鼎大名的官商集团。 张四维和高拱关系不错,也通过身后庞大的财力获得了高拱的首肯,提拔他不遗余力。去年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驱逐回了老家,张四维焉能立于危墙之下?立即报了病假,回老家蒲州读书去了。 此时的密室之中,发生的甥舅二人的对话,却是骇人听闻的。因为说话的人,秉承了他们血脉中优良的商人基因,看问题是极其现实的。 张四维先问自家舅舅,问:“依舅舅看,这大明国祚还能有多少年?” 王崇古道:“依我之见,若无商鞅、管仲那样的人物,殆五十年而已!若有非常之变,不过二三十年!” 第二十八章 琐记(四) 张四维听了王崇古的判断,吃了一惊,颌下短须颤动不已。乃问道:“舅舅竟如此悲观?” 王崇古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无商鞅、管仲般人物才如此。” “今日天下,土地兼并之烈已远迈唐、宋之末世,以五分之一之民力,养朝廷、养兵、养皇室和宗室,并受贪官污吏之盘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耕农一年之获,仅够半年所食——吾纵览历代史事,如此天下,不出五十年必致大乱!” 张四维听了黯然点头,道:“舅舅说的是。然则舅舅说‘商鞅、管仲’之流,今之天下,谁可当之者?”说完,双目灼灼,盯着王崇古看。 王崇古哂笑一声道:“汝以为是你我之辈?子维你从小锦衣玉食,未授磋磨,故这心如今还如火炭一般——非是某小瞧你,这天下你担不起来!” “能当此天下者,唯有张居正!” 这话掷地有声,张四维听了,心里虽不服气,但并未打算和王崇古辩驳。 王崇古话头一转道:“张居正平生所恃,吾观之唯有‘坚忍’二字而已。其少年早发,正是指点江山之龄,入翰林院后却七年未发一言。后因不能展志,回家读书六年,以养其望。你我能为此否?”张四维默然。 王崇古观其神色,知道他的心思,但外甥已是庙堂之选,话点到为止罢了。 张四维沉吟一会儿,终于问出:“我看皇上天纵其能,有早日亲政之意,而张居正欲权柄独揽,此间可从中取事否?” 王崇古闻言眼睛微眯,神色肃然。沉吟一会儿方道:“此前冯保败事,其亡也速,令人目不暇给,期间到底发生何事难明——吾料冯保也不自知也。” “料冯保之败因不出两条,其一或为冯保掣肘皇上展布其志,为皇上所厌。但皇上幼冲之龄,何以聪明若是?且如何破去冯保积累多年之圣眷,吾想不出。” “或者——张居正另有渠道沟通慈圣,则冯保非去之不可了!但此论更加匪夷所思。以吾观之,及见平台召对录和考成之法出焉,第一条占得面大一些——但皇上要展布大志,冯保只有奉承的份儿,何致其败也?”说罢沉吟不已,疑惑难解。 张四维心中大跳,下意识的往周围看了看。此时甥舅二人所谈话题若泄露,不免夷族。 王崇古见他心惊胆战之状,知道这外甥谨小慎微惯了,也不嘲笑他。乃又说道:“子维所说的从中取事——”张四维见舅舅说到关键,打起精神,竖着耳朵等着。 王崇古接着道:“吾所不取也。”见张四维脸色微变,耐心解释道:“吾等高位显宦,不止见机、更要见势!” 举起一只手向上斜指道:“张居正坚忍峻拔,此时柄国之势渐成,其势如大潮初涌,不可当之。你若有登顶之心,不妨屈意逢迎,顺势而为,若徐阶之于严嵩也。” “随皇上逐渐长大,你可轻展羽翼,再示之以独立不俗之意——如此,皇上必注意到你,而那时张居正身处嫌疑之地,才是你的机会!或五六年,或十余年,张居正必败!” 张四维听了,心中除了写个“服”字,再无其他。 王崇古见外甥服了,心中甚是得意,面上虽未显,但谈兴方浓。喝了一口茶续道:“你那亲家老迈昏聩,已不堪用。你可厚币结好,让其致仕。跟张居正则以你入阁为条件,换吏部尚书。张居正眼红吏部很久了,此为三家得利之事,或可仔细经营。” 张四维闻言道:“吾尚未尚书,焉能此时入阁?” 王崇古道:“世宗在位长久,章牍浩繁,实录仍未完。让张居正先起复你,先去修《世庙实录》,《实录》修成必升一级,届时可直接入阁。” 张四维记在心里,叹气道:“届时望那张江陵说话算话。” 王崇古瞅他一眼,叹气道:“张居正不屑为小道耳。只要杨博如约,他必不诳你。” 两人又闲话一阵,张四维又问王崇古对今上的看法。 王崇古叹气点评道:“见皇上批答吾之奏章,所言所思,深谋远虑。正可谓早岁励精,天纵多能。但其心志空大,尚未躧履实地也,长此以往,恐炀帝之事重演于我朝,也未可知。” 见张四维懵懂,王崇古哂笑道:“子维读书读傻了乎?炀帝岂光为暴君独夫也?其建都洛阳,兴建运河,乃大利天下之事,而操切为之,天下骚然,才有李唐趁势而起。不然,唐之高祖太宗仍为隋朝之顺臣耳!” 张四维点头受教,问道:“若果如舅舅所料,吾辈奈何?” 王崇古哈哈大笑,抚须道:“不管哪家天下,都要银子和读书人!只要广积财富,多养读书种子,不管谁来,我山西之大族,仍可据朝堂,衣朱紫!” ...... 万历元年八月五日,顺天府乡试,皇帝亲点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学士王锡爵为主考、张居正选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陈经邦任副考。朱翊钧并出主试大题,截取《礼记.大学》一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同月十七日,上御皇极殿。张居正率百官贺皇帝圣寿。皇帝玉音答道:“皇考未及大祥,免贺。”张居正等固请,上乃至皇极门,文武百官行五拜叩头礼。上乃赐日讲、进讲、经筵等官员银两、罗衣不等。 八月十八日,张居正上奏章道:“皇上近日披览奏章,以学大政,圣明日渐日进。且圣学辑熙,骏烈增光,列祖列宗之福也。然日讲、进讲之经句日益增益,圣躬又似太劳。” “臣等以为帝王之学于举业非同,惟在融会贯通,固不在章句之间也。可试将日讲、进讲之作业稍减,伏乞圣裁。” 朱翊钧览奏大喜,忙不迭的请李太后看。李太后不为己甚,虽嘱咐皇帝不可荒废读书,但见他这些日子苦夏,下巴都尖了,不敢使其过劳,就点头同意。 ...... 时年九月,因张居正翻建京师宅邸,为壮其声色,皇帝赐张居正御笔大字二副,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并使中官送至张居正宅邸,张居正上奏谢恩。 时年十月,秋风肃杀,杨博因病乞骸骨。吏部尚书乃重臣,廷推时葛守礼、朱衡都有意,却被张居正相中的张瀚拔了头筹。朱翊钧此时干预不了也不想干预,唯在廷推结果上画圈而已。 时年冬至,北京、南京、济宁、临清、成都、苏州、杭州、扬州、广州、长安十城静悄悄的开了十家“日升隆”店铺。 虽然开张时静悄悄的,但这十家店铺如同暗夜中的萤火中一般,那样的耀眼。全部是最好的地段临街而建,富丽堂皇不必细表,唯所有店铺全数是玻璃窗一条,即引得万人争睹。 ...... 第二十九章 三思 万历元年的十月,在南京的冯保持东厂厂督陈矩“免于看管”的手书,离开了孝陵。 在他老家直隶深县冯家村,年初刚刚起盖的华丽府邸早停了工,一幅破败之相。他的弟弟冯佑、侄子冯邦宁也被释放,从官身贬职为民。 冯佑在狱中受到了拷打惊吓,刚回家不久就缠绵病榻。等病好了,又接到了冯保的书信。 冯佑对冯邦宁道:“蒙天恩浩荡,你大伯已经被放了,正在南京做事。我这般身体抵什么用处?让你弟弟跟我守家,你去帮你大伯去吧。” 幸得陈矩之保护来的及时,冯家在老家的家业保住了一点,虽不到万两银,但遣散仆从,维持小康也不为难。 一家子典田卖屋,收拾了银两悄悄的搬到深县,也无人知觉。冯邦宁见家里安置妥当,到南京投奔冯保而来。 到了南京,按着信上地址,打听着找到一座三进的房子。冯邦宁通报了姓名,门口五大三粗的门房进去通报了。半盏茶时,即引冯邦宁进了中堂。 冯邦宁见冯保在厅口立着,身上着普普通通的棉布衣服,没有任何装饰。唯有瘦削的身体还挺立着,满面笑容。 待冯邦宁行了礼,伯侄两人又抱头痛哭。冯保细问了家中详情,引冯邦宁落座道:“汝今日没了护持,且年过而立,且将往日种种习气都收起来罢,跟着我做事,慢慢也可重振家业。” 冯邦宁过去在京师之中,乃是坐地虎一般的人物,上至尚书高官,下至府县衙门,谁敢不敬。 今日落地凤凰不如鸡,深知家中顶梁柱已经垮塌,保住性命已经是缴天之幸,乃道:“大伯放心,邦宁必矫枉过正,不敢再劳伯父烦心。” 冯保听了,落泪道:“吾不料咱家一摔至此!”冯邦宁安慰几句,乃问道:“大伯如何恶了皇帝,落到此般田地?” 冯保听了,脸上的舐犊之色慢慢和眼泪一起收了。肃容道:“你怎知咱家恶了皇帝?” 冯邦宁道:“若不是恶了皇帝,这普天下还有能绊倒大伯的吗?” 冯保笑了笑,指着墙上挂着一幅字道:“你且去看看那副字罢。” 冯邦宁站起身看时,见墙上挂了一幅大字,上书“智人贵藏辉”,落款是万历元年翊钧书,也没有印章,素淡的很。 冯邦宁自小儿时,即被冯保要求严格教育,身上有几分雅骨。也曾出入冯保家多次,见过御笔,此时张大嘴合不拢来,道:“这是御笔?!” 冯保点头称是。冯邦宁奇道:“既如此,皇帝为何要驱逐伯父?” 冯保道:“此时回想,恍然隔世也!皇爷自年初经筵后,圣学大进,我却以为......”未说完,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冷静了一会儿,才道:“咱家错在何处?错在以为可以操弄帝心!”说完,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在整理思路。 喝了口茶,冯保又说道:“咱家嘉靖朝十岁入宫,至今已四十余年耳!有幸在内书堂读了书,先后也拜了几个干爹。前后被反复叮咛,皇家奴不可恃权自大,王振、汪直、刘瑾多少个例子摆在那里!” “可隆庆六年来,我失去警惕之心,操弄大柄,乃至矫......”又住了口。 见冯邦宁静静听着,冯保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人要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可惜我聪明一世,竟被权力迷花了眼,将昔日老师教诲忘了精光!” 冯邦宁闻言苦笑道:“谁能免之?伯父不可克己过甚。” 冯保已经完全冷静,笑道:“皇爷这一棒子打醒了我,临行却又送我大氅,又让陈矩保住了我们,否则你我二人能坐在此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又咬牙切齿道:“吾事败之后,方如梦初醒,才知道昔日在吾面前营营苟且之辈,是如何叛我,伤我!”语气中充满怨毒,又落下泪来。 冯邦宁连忙安慰道:“我朝中官败事,如伯父般得保首领,确是异数。可见大伯扶保皇上,有恩义与他,而皇上仍念旧情也。” 冯保苦笑一声,默然不语。自己心里曾揣测多日,想那皇帝为何要逐他?因为他是太后和权相之间的联络人,自己若在,太后和外朝联合,朱翊钧若行差踏错,帝位随时不保! 后来为何要保他?留一个后手罢了!此时皇帝虽然坐稳了帝位,但登基方一年,仍有潞王幼弟。若那权臣能够联络慈圣,废帝也在翻掌之间! 皇帝心计深沉,不知因何得知了慈圣和自己联合张居正矫诏之事。留下冯保,又与他事情做,届时一旦皇帝在宫变之时能逃出来,即可利用自己反手一击!自己若留在宫中,势必不能站在皇帝一边,但此时的自己,若想活命、报仇,却只能依靠皇帝! 而自己就算在外边扑腾的再大,锦衣卫和东厂之监视也不能少了。此生不可能再入内宫,就算恨皇帝,与他有何伤?反倒是要兢兢业业办差,免得皇帝连这“旧情”也不与他了! 只不过这般心思,却没必要跟冯邦宁讲了。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事,冯保道:“你远来辛苦,却去休息,明日我有事情与你做。” 冯邦宁陪冯保吃过晚饭,管家领他安置了。冯邦宁见自己竟有丫鬟服侍,心中纳罕。本来就有些崇拜冯保,此时更觉得他深不可测。 到了次日,冯保唤他来道:“京师之时,你整日在青楼瓦弄里厮混,也会写淫词浪曲。”见冯邦宁忸怩,乃拿出一摞子纸说道:“此为正事。” “这般事也难不住你,你且去找些措大,按着这纸上大纲和主旨,去写话本、词话、小说,在街巷之间连卖并送的散布。我有个印书坊,里面有大内經厂的铜活字一套,你且管着吧。只有一条——”森然望向冯邦宁,“账目要清晰,否则我保不住你。” 冯邦宁看时,见纸上内容分了好几十个部分,题目有《明英烈》、《三侠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等,都有主旨、大纲,具体内容却一字也无。不知道是谁写出来的。 冯保道:“此应为皇爷口述大纲、要旨,内书堂所录。吾观之内情,皇爷却要凝聚人心,将“国家大义”四个字深入人心,你仔细做来,不可轻忽!” 叹口气道:“我冯双林自诩学究天人,却做梦也想不到如皇爷这般,将人心摆弄至此!” 第三十章 骖乘 元年十一月十九日,慈圣太后圣寿节,百官朝贺。因太后崇佛,皇帝此前命司礼监将穆宗时未修饬完的经厂加紧修缮,重新开工,出內帑万两银,精工雕版印刷各类佛家经文数万册,供李太后赐经、散福。 太后见印的经书行格疏朗、纸洁墨丽、装帧雍容,欣喜非常,重重的表扬了朱翊钧几句。 朱翊钧见太后连续好几天都心情甚好,瞅个机会道:“经厂养人众多,其中印刷、厂库众人这些年没甚事情做,通散漫了,不如管起来还叫他印书。另外,内廷与政事无关的监、司太多,人员冗杂,儿子打算梳理一下。” 因皇帝有心整顿宫务,所说不止一次。李太后此番重视起来,与朱翊钧深谈一番。听了皇帝的设计,再三踌躇道:“二十四衙门之设,乃祖宗所治。按皇儿这般,是否有违祖制?” 朱翊钧正视李太后道:“还是这些司监,并无增减。只不过银两拨付方式变了变,儿子觉得并不违祖制。” 李太后见皇帝郑重其事,又想了想朱翊钧说的,终于转过弯点头道:“皇儿自行处置便了。” 朱翊钧得了太后首肯,就叫了内监张诚过来道:“你在我身边已经好几年了,且读过书,给你点事情做做。” 张诚听了,开始以为皇帝要升他带班,及至听说皇帝要他管经厂,苦了脸卖乖道:“皇爷可是不喜奴婢在身边了?” 朱翊钧道:“这经厂我有一番大文章做,你仔细做好了,立了功劳,升你做首领太监。” 张诚此时只是从八品的内侍太监,首领太监为正七品,一下子升三级,皇帝这饼画的大,他欢喜的险些晕过去。 朱翊钧用了半个多月的空闲时间,给将作局、惜薪司、尚衣监、内官监、司苑局、宝钞司、内织染局、针工局等司、监、局带头的一众管事太监做了培训。最后嘱咐道:“给你们一年时间,各司、监、局除担负原宫内各项任务外,要做到自负盈亏,互相比比看,若做的好的,朕不吝赏赐。” 各管事太监并无文官那些“不与民争利”的迂腐想法,就算有那一个半个读书读傻的,见皇帝兴头上,哪敢触霉头?都自信满满道:“皇爷放心,若做不到,割了奴等头去。” 朱翊钧笑道:“朕已安排各地镇守太监,设了铺子,专卖皇厂内造之物,市场、渠道都有,就看你们的了。” 众人摩拳擦掌,纷纷表示要大干一番。 朱翊钧又转过脸来,森然道:“皇厂事朕都安排由司礼监秉笔张鲸抓总,并会在东厂、锦衣卫设统计稽查局,专司对照查账、查贪,若你等有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损公肥私等事,却别怪朕无情。”众人听了,凛然承旨。 事情都安排下了,朱翊钧心中暗爽。这是他逐渐熟悉内宫事务半年多,才以成立皇厂的方式,将臃肿的内廷实施剥离的重大举措。 虽然说将李太后糊弄过去了,但是时间一长,李太后必然发觉有异。但到那时,每年节省下来的百万两银子,加上销售收入的利润,其金额之大,料太后也不敢随意更易。 虽然此次剥离,将吃财政饭的推向市场,但是“事业单位变国企”,朱翊钧猜想,时间长了里面不免也产生大量的“国企病”。 但是——这是皇权社会呀,做不好的直接打发到浣衣局洗衣服去!若贪得多了,皇家奴不必走司法程序,皇帝想杀就杀!朱翊钧倒要看看,哪个敢犯病? ....... 正在暗爽的当儿,司礼监掌印张宏进殿奏道:“皇爷,成国公不行了。听太医说,就在这几日。” 朱翊钧听了吃了一惊。问道:“上次进讲的时候,他还做经筵官,这才几天功夫?” 张宏奏道:“成国公入秋后即染了风寒,因说今年冬天要校阅京营,他强拖病体带病训导,却一病不起了。” 朱翊钧嗟呀良久,乃道:“国失干城矣!按常例,朕如何视大臣疾?” 张宏闻言呆住,想了想才奏道:“本朝皇爷极少出宫视大臣疾病,唯太祖、成祖有之。当时却无定规也。” 朱翊钧听了心中一动,做出戚容道:“该大臣有功于国,为皇考和朕之师保也,朕想去他家看看,如何?” 张宏为人阔达且耿直,但缺少急智,水平比之冯保差太多,听了皇帝的话后,竟然卡壳了,半晌才道:“这......这如何使得?”顿一顿又道:“臣此前已经按例送医送药,皇爷不必给他家这般恩典。” 朱翊钧听他这般说,好心情荡然无存。就拉下脸道:“那你且去罢,我去问问太后去。” 张宏讪讪告退。朱翊钧打叠精神,去找李太后说道:“成国公不行了,太医说就在这两天。” 李太后也是一般儿惊讶,说道:“陈氏上个月我还见来,说成国公在操练京营,如何这般?” 朱翊钧悄声道:“母后,儿子想去成国公府视疾。”李太后点点头,转念却愁道:“皇帝出宫,非同小可,大驾卤簿等事,一时哪得齐备?” 疑惑的看了看朱翊钧,道:“你莫不是想轻车简从?甚或微服出宫?” 朱翊钧本想微服,见被李太后识破,不敢那般说,就圆回来一点道:“白龙鱼服,不敢为之。轻车简从如何?” 李太后有决断,想了想道:“成国公家有大功于国,你皇考在的时候也说他忠心,有才。皇帝去看看也好。” 此时就见了朱翊钧驱逐冯保的好处。因冯保不在李太后身边,这皇室礼仪诸事也没人再直言于李太后,她行事按照本心的时候就多了许多。也没问身边人,列祖列宗如何做这般事,直接答应了。 朱翊钧大喜过望。但李太后毕竟秉过大政,有些政治头脑,道:“皇帝自己去不妥,安排人去问问张老先生,让他陪着你去。” 朱翊钧心中一动,笑问道:“母后可是想让张老先生骖乘?”李太后点头,肃容看向朱翊钧,道:“正是。”目光中大有深意。 朱翊钧坦然笑道:“母后放心,儿子已经和母后说好,大柄悉委之。”顿了顿又道:“此时再做一个表态,也好。” 张居正接到旨意,立即着手准备。内阁和礼部等部门从当天下午一直忙到第二天,“轻车简从”的仪驾才齐备。 锦衣卫老大朱希孝为成国公胞弟,皇帝特旨毋庸随驾。陈矩等人从东厂调集好手,安排贴身护卫;锦衣卫指挥同知李三泰把从皇宫到成国公府道路尽数封了,锦衣亲军十步一岗,站了满街都是。 朱翊钧乘辇,张居正骖乘,前呼后拥之下,往成国公府而去。 因轻车简从,礼部安排朱翊钧乘坐八匹马拉的“小”马辇,长一丈九尺,上有亭盖,前面左右各有棂二扇,后有屏风,中有红毯、座椅。其他平盘、滴珠板、轮辐诸制都是天子才能用的形制,上头雕龙画凤,各种装饰不一而足,凸显至尊之意。唯一的缺点是八面来风。 腊月的寒风将朱翊钧冻得脸都青了,包在裘皮大氅里都暖和不过来。心中暗道:“如果将来不把这倒霉马车给废了去,为穿越者之耻!” 可怜朱翊钧自穿越以来,十个多月圈在皇极殿到后宫这巴掌大的地方,闷也闷死了,亏得成国公不行了,这才捞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但这一路上被辇上的门棂挡着,只从门缝里看见了一堆锦衣卫官兵,北京城市民一个也没见到。 成国公府离皇城近,到了成国公府,朱翊钧也险些冻僵了。见骖乘的张居正也脸色发青,两人相对无语。 朱翊钧暗想道:“昔日霍光骖乘,宣帝如芒在背,今日张居正骖乘,朕除了冷啥感觉也没有。” 第三十一章 封王 进了成国公家,门内已经摆了全套接驾仪仗,要来磕头谢恩那一套接驾礼仪。 朱翊钧别有心思,进门就当着一堆勋臣面道:“这是看病还是折腾?传旨都叫免了!”。 成国公长子朱时泰为难,看向张居正。张居正脸上古井不波,没有任何反应。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沉声道:“皇上体恤国公,你和朱督两个代表成国公五拜三叩谢恩即可。” 朱希孝拉了朱时泰一把,叔侄两个磕头谢了恩。朱翊钧道:“个人都干该干的事情去,病人身体沉重,不能耐烦见人,陪同人等在这里等着,张老先生跟朕进去。” 陪同来成国公家看望的一众勋臣都是有身份的,非侯即伯。见皇帝如此做派,心里觉得对了脾气,都暗暗点头。一众文官大员面面相觑,虽觉于礼制不合,但皇帝视疾本身就无成例,都默然不语。 张居正仍是古井不波,只是躬身领旨。两人一前一后,朱时泰和朱希孝领着,进了内室。 此时成国公已经穿着蟒袍在床上跪着,两个老仆在一左一右夹着。朱翊钧见了,眼圈红了道:“这是干什么,不是传旨都叫免了吗?” 成国公朱希忠半清醒半昏沉,身体颤抖着,话说不利索。朱时泰跪地代答道:“皇上万金之体,来我家视疾,臣朱希忠不能全礼,唯有叩谢天恩,不胜愧悚之至。” 朱翊钧眼圈红着道:“你若是孝子,赶紧听朕的,让国公爷躺下。” 朱希忠颤抖着嘴唇,脸上两道眼泪淌了下来。朱时泰叩头代答道:“臣这般微末之人,敢让皇上如此称呼?叩请皇上收回此语。”说完,也眼泪直流。 朱翊钧在宫内听说朱时泰此人纨绔一个,没什么才能。此时听他对答流利,仔细看时,见他年近四十,胖胖的脸上全是忠诚恳切之色,心里暗自嘀咕。 乃温言说道:“是朕失言,快请成国公躺下。”陪同在侧的朱希孝道:“皇上如此关爱,快让国公躺下罢。”两个老仆依言而行,服侍成国公躺下,又盖上被子。 张居正在一旁不发一言,只看着朱翊钧和朱家人互动。朱翊钧见成国公安置好了,坐在床边,握住成国公的手道:“国公善养身体,等你大好了,朕还要你扶保呢。”朱希孝在身边看了,眼圈又红了。 成国公虚岁五十八岁,原来是个胖子,缠绵病榻二十多天,身体消瘦。此时颤抖着嘴唇,却只能流泪。朱翊钧看光景不好,立起身道:“知道你家不缺什么,但朕已经命太医局备了一些好药,一会子送过来。国公安心养病。” 朱时泰叩头代答道:“此前皇上已经多次送药并遣太医,臣感激涕零,不能胜言。” 成国公睁大双眼看向朱翊钧,嘴唇哆嗦着,脸颊潮红,呼吸急促。朱翊钧赶紧安慰了几句,就和张居正出来了。 张居正全程陪同,并无多一句的言语,只在最后说了一句:“老国公安心养病,定可勿药而愈。” 待出了内室,重新进入国公府外厅,张居正扫了一眼仍在等待的各陪同大员,沉声对朱希孝和朱时泰道:“我看国公爷不好了。”两人点头称是,众勋贵和文官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唏嘘不已。 张居正忽然道:“皇上,成国公历事三朝,六十六次代表皇室祭天地。世宗时且有救驾之功,不逊于讨虏杀敌。臣以为国公若有不虞之事,可以追封王爵!” 一句话石破天惊,朱翊钧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翻江倒海。朱希孝闻言呆住了,竟忘了反应。满院子的勋贵、文官雅雀无声。 朱翊钧发挥出穿越以来最大的反应速度,立即拍手浅笑道:“好!老先生此议深得吾心!好!哎~~~上天有好生之德,成国公定可早占勿药。”说到后来,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异样。 王希烈不管不顾,厉声诤谏道:“皇上,此祖制所不许也!臣......”陈矩在旁拦住道:“少宗伯!在此地不必多言!” 王希烈这才反应过来,在成国公家里反对其封王白得罪人,且很有打脸嫌疑。铁青着脸,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朱翊钧面上仍带着微笑,又安慰了朱希孝和朱时泰几句。此时,成国公夫人陈氏按品大妆,从内门出来叩头并启奏道:“皇恩浩荡,臣妾感激万分。但国公之功并无封王之份,臣妾请皇上千万收回成命!”说罢,流泪不已。 朱翊钧仍面带微笑,低头道:“国公夫人起身回话。国公染病,两宫心焦万分,只不能亲来探望。嘱托朕来,望夫人勿心急焦虑,乃至伤身。” 陈氏不起身,口中谢过两宫慈恩后,俯身跪地不语。朱翊钧此时被张居正一句话带到两难之地,却又无法表态,只能叹口气,对朱时泰道:“扶国公夫人起身罢。朕回去了。”扭身往外走,众人连忙跟上。 ....... 回宫时,张居正仍骖乘,朱翊钧虽然没有像汉宣那样如芒在背,但心里多了许多不自在,喉咙老是发痒。身体上更像加了小火炉,一点儿冷都没感觉出来。 回到内宫后,朱翊钧回报了李太后,并说了张居正要给成国公追封王爵事。李太后半懂不懂的,问道:“祖宗家法,这国公可以追封王爷吗?” 张宏此时正在李太后处奏事,回太后道:“我朝除成祖封了一个异姓王之外,到如今外姓没有活着封王的。死后追封的......” 扳着指头数了数道:“臣记得不真,应不超过两掌之数,都是开国或讨虏功臣。成祖所封金忠,是个蒙古人,原名叫也先土干,当时封他是因为他归化中国。” 李太后听了,脸色微变。问朱翊钧道:“皇儿如何看?” 朱翊钧左思右想,仍觉得需要和张居正谈谈。因此说道:“儿子觉得要问问张老先生,看他是如何想的。”李太后点头道:“皇儿说的是。” 朱翊钧今天如果不问问张居正,怕自己根本睡不着觉。等吃过了午饭,就传旨内阁,让张居正到武英殿觐见。 第三十二章 辩难(上) 李太后为后宫女子,非穆宗宾天这样的极重大场合,难以见到外臣。今天被张宏暗示了,因摸不着张居正的真实目的,心里有些忐忑。 此前,都是冯保跟她讲解张居正的思路。因王大臣案被冯保联合张居正给骗了,她一怒驱逐冯保之后,有一段时间几乎抓瞎乱猜。 此时听了皇帝说要和张居正谈谈,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从前,冯保也总说:“等奴婢去问问张先生,再来回禀太后。” 朱翊钧心里倒是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却不想跟太后详说。前次召对,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就国是进行了深入探讨。 朱翊钧在外无舆论准备,内无财力支撑、且夹袋内除了宦官并无人才的情况下,基本全盘接受了张居正缓图暗变的改革思路,并承诺委以大柄。回宫后,跟李太后也统一了思想,李太后深以为然。 势、财、人均无,只有个半主大政的身份还没过了明路,朱翊钧此时只能从改革内廷想办法——至少,先把财聚起来再说。 今日国公府一幕,朱翊钧想示好勋臣,为执掌京畿兵权做些准备工作,张居正应该是心知肚明。虽然朱翊钧料到张居正会有所反应,但没想到他会以近乎打脸的方式迎头痛击。 其实,这完全体现了处长和宰相之间的政治思维差异。政治斗争,和商战截然不同。权谋虽有,但多数是以力压人。商战犹如斗牌,双方都拿着底牌,却用各种花招致人迷惑,恨不得对方把家当一把都压上去。 政斗除非你死我活时方敢用此法,如春秋时郑庄公克段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所以他玩花招,却被孔圣人讽刺了两千年。 否则,政斗大多时是先展示实力,以期对方早日明白己方所欲,免得两败俱伤。政斗时老藏着底牌,对方还没迷惑时,己方猪队友先跑了,势力涨消,只在转瞬之间。 当然,事无绝对,亮底牌也要选择时机,上位者有时想看看人心,分辨一下亲疏,有时会藏一藏。势均力敌者政斗往往先投石问路,小石子的死活,他们也不在乎。这期间千变万化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在重大事项上,要想对方和己方队友都不误会,还是早点亮明底牌的好。 今天张居正就在国公府亮了一下牌:违背祖制之事,我老张一言决之!皇帝么,只能附和——大家眼睛都放亮点,这朝廷“一号令”者究竟为谁! 朱翊钧此时对上张居正,除了占了一半亲政的大义,其他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再如驱逐冯保般斥退张居正,他估摸着李太后会先把他帝位给废了。 因此,下午召见张居正,怎么谈?如何谈?朱翊钧心中不停的思索、分析、推断着。一直到武英殿内落了座,他的还在揣测张居正给他的答案有多少可能。 张居正觐见后,正常的平身、赐座、摆茶三件套。朱翊钧累了一中午,此时思路突然放飞,居然有了港片“摆茶讲数”的感觉。 朱翊钧先问:“老先生,今日在国公家的表态何意?” 张居正早料定朱翊钧有此问,回奏道:“臣不敢欺君,朱时泰以银十万两贿臣,且不图承袭王爵,只要声势煊赫,要个丧礼上的面子,给他何妨?” 其实,原时空成国公病笃,他家确实重金贿赂冯保,欲追封王爵,张居正力排众议,真予追封,还写了一篇文章出示群臣,阐述理由,但朱翊钧却不知道了。 此时他张大嘴巴,万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答案。不禁想大喊一声:“这谁猜的出来?你们是想要哪样?!” 张居正见皇帝没言声,仍低头奏道:“恰逢臣想治河,这十万两做做准备倒也够了。” 朱翊钧听了,插言道:“国家名器,岂能交易?朝廷治河,焉能用贿银?” 张居正听了,面上仍无甚表情波动,仍是平平稳稳的奏道:“臣先回答皇上第二问,朝廷现在没有这笔治河的银子,但治河事等不得,臣只能想别的办法,担点恶名没甚么。” 又奏道:“皇上第一问——臣以为,若每个勋贵丧礼都要个面子,朝廷可以做这个买卖。毕竟只从勋贵家里拿银子,爵位给了死人,与朝廷、与民都无伤。”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老先生勿要耍笑,你的意思吾明白了,可是要谏止开皇店的事?” 张居正这才抬起头道:“圣明无过于皇上,就算皇店开业,只卖奢侈之物,只挣显宦富商之银,仍有五大弊,臣试为皇上言之。” “一则移风易俗,助长民间奢侈之风。奢侈之物,不足暖,不足食,上欲无节,众下肆情,奢欲之兴,百姓受殃毒也。” “二则勋贵、官员之家,面上光鲜实则入不敷出的所在多有。像朱时泰那般,国公府只剩个表面光鲜,仍要面子排场的人何其多也?大用奢侈之物,其钱何来?只能加重盘剥,有害于民。” “三则皇店之设,与民争利,用胰子多一家,则用皂角的小民就少卖一份,此弊,臣召对时已经给皇上回奏过了。” “四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上经商,天下众王、勋贵更加大胆放肆,其能像皇上般约束众宦,不许害商民否?或受短利,时间一长,天下商业尽数积于权贵之手,此皇上所乐见耶?” “五是不免朱门酒肉之饥,贫富两端,怨恨日深,稍有挑拨,则生动荡!” 张居正提出五弊后,又低下头,等着皇帝回答。 朱翊钧沉吟一下,张居正要关了皇店,相当于断了朱翊钧的财源,断乎不可。但此时此刻,如果不说服了他,朱翊钧料下一步就是科道暴风骤雨般的奏章洗礼,到时候动摇了李太后,大事去矣! 心中想了想措辞,朱翊钧道:“老先生言过其实了。吾与你一条条的说,我也说五条。” “一则,皇店并未尽数卖奢侈之物也。其所营种类,百姓日用之物,占了大多半,只不过精美些,价格贵些。这些东西,豪富之家本来也要用,老先生所说第一条,朕不敢苟同。” “二则,老先生说勋贵、贪官会为了买皇店的东西去加重盘剥,朕只反问一句,若没有这些,他们会稍减否?” “三则与民争利事,稍后再讲。四是众王、勋贵营商之事,朕问先生,现在我大明之豪商,背后哪一家没有钟鸣鼎食之家支撑?” “最后,朱门酒肉之讥,朕自有办法解之,为建学校,兴医院,做慈善也!” 第三十三章 辩难(下) 张居正听朱翊钧如此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奏道:“平台召对时,皇上所述建学校、兴医院事,臣时刻在心,但愁无钱耳。”说完,两人对视而笑。 当日,平台召对转到文渊阁后,朱翊钧曾跟张居正展望了他心目中的未来的皇明:那是一个文治昌明,幼有所教的大明;也是一个物华天宝,文采风流的大明;那是一个国人身体强健,再无饥馁的大明...... 当时的张居正笑道:“臣以为圣上所述,乃三代之治也。从古到今,虽盛世而弗及也。”朱翊钧就讲了几句办幼学,开医院的想法,却未深谈。没想到张居正记在心里了。 此时两人回忆起召对时的感受,武英殿内的紧张气氛为之缓和。朱翊钧理理思路,接着张居正的话说道:“老先生,钱是何物?” 张居正一愣,他张嘴想说金银铜钱之属,立知皇帝不可能问出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动念极快,立即诙谐的回答了朱翊钧的问题:“钱,味甘、大热、有毒。”朱翊钧抚掌大笑。 张居正此语出自唐玄宗时代名臣张説的《钱本草》,说的是钱对个人的正反两面的意义。 待朱翊钧笑罢,张居正理了理思路又回道:“臣以为钱即财也,管子云,‘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这理财天下,均贫富者,为宰相责也。” 朱翊钧轻轻摇头道:“先生以为钱与财通,吾不以为然也。朕以为钱为“衡器”,乃量财之尺子,若商民信之,无物不可为钱,如贝壳、绢、丝、金银、铜铁等。” 又哂笑道:“甚或是纸,如宝钞。” 这话对张居正来说,不难理解,他表示赞同道:“皇上此语,切中肯綮!有此一念,即知取无用之物而夺民之财,过矣!”还是要打消朱翊钧开皇店的念头。 朱翊钧终于自信的一笑,又问道:“天下之财有数吗?”张居正道:“天下之财为定数,上多得民即少也。” 朱翊钧道:“吾以为非也。国初之时,天下人口多少?此时,天下人口多少?若天下之财为定数,以天下之财养国初之人口,其富足过今天多倍!果如此否?” 张居正为之语塞。 朱翊钧乘胜追击道:“国初之时,太祖之宫室人不过三千,其兵、官、宗室、士人等比现在少了不知多少,按理说财尽在民也,当时民生如何?” 张居正仍不语。朱翊钧又道:“其实,国家财富在不断增长,国家治理的好,财富增长的快,超过人口繁衍,即为盛世;国家治理的不好,财富增长慢于人口繁衍,但相差不多,即为平常之世。如此时者差的多了,人不免忍饥挨饿,则末世将近,先生以为此论对吗?” 张居正嘴硬道:“皇上说的是,为政之难,在于分财耳,若能损有余而补不足——” 朱翊钧打断道:“先生可想过这天下之财日增在何处?” 张居正此时已经跟上朱翊钧思路:“在粮、物等处。” 朱翊钧道:“嗯,先生可知适才所说的胰子如何生产的吗?” 张居正道:“臣不知。“ 朱翊钧道:“乃是动物油脂,加入碱水、香精等物制成。一个日产数百斤的胰子作坊,需雇佣二十多人,用草木灰淋取碱液的有四十多人轮班;香精需从云南进货,仅摘花取香精一事,人数超加工皂角之小民不知多少。” 顿一顿道:“朕已经派人去找碱矿——若加上原料及成品的运输、销售,养人更多!此为工商济世之显明也。朕敢断言:凡新创例如玻璃、座钟、胰子等民用之物,则天下则少流民以万计,若千万并举,国计欲匮乏而不可得也!” 张居正非迂腐之人,只不过其掌握的金融、经济知识如正常的儒家弟子般,以为“农为国本”,商业只有流通职能。今日朱翊钧将“工、商、钱、人”融会贯通的一说,于很多前人没有讲透的经济济世一道豁然开朗,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乃离席跪奏道:“皇上学究天人,臣受益匪浅。此时方知皇上重赏工匠之缘由,为促进发明也。” 朱翊钧叫起后,喝了口茶水,接着说道:“工匠之重以往我们都疏忽了,他们可高效成事!朕再举个例子:现在盐如何制取?” 盐政乃张居正所深知者,闻言答道:“或者煮海卤为之,西南之地取井盐或晒湖盐。” 朱翊钧道:“诚如是,吾此前也深考之。若将晒取湖盐之法用于海盐制取,则如何?” 张居正心中一转,脸上变色道:“若能如此,中国之人无匮盐之虑也!盐价或可大降!” 朱翊钧哈哈大笑道:“吾今年初夏已经下密旨,令山东海丰和浙江象山两地太监试着平整滩涂,引海水晒盐,虽关窍甚多,都一一克服——牛刀小试,各得盐二十万斤!基本不用芦苇烧取,人工也少,成本为煮盐的二十分之一!” 叹口气道:“得山东镇守太监之报,朕才知海丰之盐民于嘉靖时已发明晒海盐之法,可惜我朝这些官儿——”将茶杯重重一放:“尸位素餐,饱食终日,营营苟且,百无一用!” 这话说的甚重,张居正的脸难得红了红,跪地请罪道:“臣总揽大政,睁眼如盲而不见此,请皇上治罪!臣......” 朱翊钧见张居正的气焰已消,赶紧笑着离席搀扶起他道:“老先生言重,朕非是说你来。” 两人重新落座后,朱翊钧接着张居正话头儿道:“先生总揽大政,朕与太后均许之,今日且有骖乘之荣也!为何今日在国公府,将朕置于火炉上也?” 张居正郝然道:“臣见皇上乡试出题,又言格物之道,以为歪解圣人言也。另外,皇上以內帑开工厂,设皇店,与臣之早先理念不合,窃以为或有好大喜功之忧也。故展露峥嵘,欲政令混一,而君臣无间——” 朱翊钧差点被张居正气笑了。张居正这话的意思是,我让他们都看看朝廷我说了算,也就没有人起心思离间君臣,因为那样没用。至于皇帝,你都答应大政我主,请说话算话——这自信到有些狂妄的地步了。 张居正言说皇帝好大喜功,与王崇古类同,可见朱翊钧给重臣之观感类似。今日朱翊钧幸亏说开,否则日后张居正的掣肘只会日益加重。 朱翊钧脸上挂着冷笑,听张居正继续说道:“今日皇上说明白了,臣已知错!”痛痛快快认了错。 朱翊钧听了,揣摩张居正所言是否为真。然而当此之时,唯有尽量说开,避免将来君臣反目。 想了想,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曼声说道:“朕欲揽京畿之兵权,可与卿有甚关碍?” 张居正心中重重跳了两下,脸色苍白,叩头奏道:“皇上误解了老臣!臣从无染指兵权之念!再说,皇上若以勋贵而执京营,冒昧说一句,缘木求鱼耳!此时京师各营,哪有强兵?战力不及厂、卫、众家家奴也!” 此言一出,朱翊钧惊的站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京营 朱翊钧的惊讶不是装的,在他的印象里,能够实施三大征的万历朝,军事实力应该是很强的。其中戚继光、李成梁更是大名鼎鼎。却万万没想到,朝廷用以“以中御外”的核心力量京营,在张居正口中居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朱翊钧定定神,缓缓坐下,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请起,我你君臣之间,日后还是要勤加沟通,以免误会。” 张居正点头称是,心里抹了把冷汗,对于今天在国公府的孟浪也有点小小的悔意。——不过这是在朱翊钧已经用高明的见识向他表明,他面对的是一位英明之主的前提下才有那么一点点,换成原时空胆小怯懦长不大的的万历,呵呵。 朱翊钧待他坐好,问道:“京营竟如此不堪用了么?” 张居正暗暗奇怪,心道别的有的没的你倒是都知道,这眼皮底下满天下都知道的事儿你又不知道了。 慢慢解释道:“皇上,京营自景泰年后已不堪用,倒不是近年始。京营自太祖建极,由五军都督府共四十八卫发轫而来;成祖改为三大营七十二卫,三大营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经土木堡一役,全军覆没,军中已无将种、兵种。于少保虽然又建了团营稍有振作,但宪宗后来多用宦官掌营,这下子彻底疲弱。——到武宗时,堂堂京军,面对刘六、刘七裹挟的乱民之军,怯不敢战!” 朱翊钧听到此处,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明白了这京军是一帮什么玩意儿。抬抬手,让张居正喝口茶水继续说。 张居正道:“武宗当时一气之下,调九边精兵数万于京师,名为‘外四家’,虽然增多了京营的敢战之兵,但勋臣、边将、文官、内臣彻底搅合在一起,京军以后再也没理清过头绪。” “世宗时,曾设文臣专督京营军务,结果还是不行。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大军围困京师,京营还是遇敌则溃,不敢一战。” “后来,严嵩当政时,从团营官厅制又回到了三大营,并设‘总督京营戎政’和‘协理戎政’,分了正副,由勋贵和文官分别担任,撤了宦官。” 张居正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微笑,“大前年,赵大洲建言先皇,说戎政官独揽大权之害。先皇纳之,改为三大营各设总兵、副将,并每营加一个协理戎政。” “前年,先皇以为六提督共理京营戎政,互不为政,又恢复了总督、协理戎政的老法子,直到如今。” 朱翊钧听了目眩心摇,对张居正的理政能力有了强有力的感性认识。京营之发轫、嬗变,被他条理清晰的娓娓道来,如同展开了一张画满了金戈铁马、悲欢离合的小小历史画卷,期间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都蕴藏在这不咸不淡的口吻之中了。 朱翊钧感伤了一下下,又问道:“这京营的疲弱之因为何?尚能振作否?” 张居正摇头道:“难!臣先给皇上讲讲这京营疲弱之弊罢。一则派系驳杂,头绪万端。京营乃京师勋贵之老巢,各级军官由不同大小的勋贵担任,这里面分了七八大派,数十小派,每日争饷闹事,互斗不止。若打仗么,只有互相拖后腿的份儿。” “二则勋贵占役,有籍无兵。皇上以为这勋贵之家的家仆是自己雇来的?都是京营士兵!身强体壮的,在公候大臣之家,羸弱不堪的,在千户、百户之门。满京官员视作常情——就是臣这等文官,家里也有数十京营士兵充作仆役!” “三则饷银无着,兵无战力。今年,三大营耗银近百万两,粮食、兵器在内。本应供十五万京营士兵,有九万在账上,这饷么,自上而下的瓜分。” “兵实有六万——一半在大臣家吃饭,号称拿半饷,实际上到手的,臣听说不过三分之一;剩下的三万,在营里做做样子,真能拿到半饷——但还要孝敬上官。那饭食,臣未亲见,据说像猪食一般。这样的兵,还能打仗吗?对面只要能拿出馒头来,就得通哗变过去!” 朱翊钧听了,被京营乃至明政府的腐败唬愣了。这他娘的是中央禁军啊,曾经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在鼎盛时期,这只军队曾经火器居其半。五征大漠,把不可一世的黄金家族打成了游击队! 现在居然成为了破烂窝子、大烂根子!怪不得,怪不得这棵大树几十年后被李自成和满清夹击而亡,中央军腐败成这个奶奶熊样,这国家不亡它就没道理! 仅一条,这京内大臣家的大部分仆役居然是朝廷出钱雇的!而且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除了滑天下之大稽之外,朱翊钧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他的脸阵红阵白,有一种把一切都毁灭的冲动!这破玩意儿,不如废了号重练罢! 张居正为什么敢跟皇帝说这些?其实武宗以来,每任皇帝都知道,都没什么好办法,若是大动干戈,这勋贵就要先和皇家玩儿命!不得已之下,历任皇帝都如那埋头在沙子里的鸵鸟一般,闭着眼装看不见罢了! 至于兵部分饷银的事儿,各部都从中央拨款中分润,也是朝廷的一大弊政,张居正有心革除,先给皇帝下下毛毛雨。 朱翊钧深呼吸几口,沉声道“此为毒瘤也!先生有意芟除乎!” 张居正道:“此前我曾建议皇上,要经常校阅他们。此次成国公为什么累病了?还不是皇上要校阅京营?” 又哈哈一笑道:“臣听说皇上校阅那天,到场点卯者给银一两;能会跑操的给银二两,能骑射的给银五两!京师健儿通轰动踊跃报名也。” 朱翊钧冷笑道:“成国公家里这十万两倒是好买卖,买了个王爵不说,还买了个护身符!” 张居正点头称是,回奏道:“成国公为勋贵之首也,京营就他来能压住阵脚。” “此番若不是皇上说要巡阅京营,这些年何曾有人练过兵。国公忧惧之下,不免自己吓唬自己,一病不起泰半为此。” 第三十五章 整军(一) 朱翊钧虽然爱好历史,但并非热爱,只是作为消遣。他以前一直不知京营的具体情况,虽然也拿住了东厂——因从张鲸和陈矩中间点选了陈矩为东厂厂督,陈矩也表示了强烈的效忠之意。但京营糜烂多年,东厂习以为常,并未当做重要情报写入节略。 朱翊钧投入精力最多的锦衣卫,其都督为朱希孝,哪个锦衣卫探子敢将朱希忠尸位素餐的烂事报给情报研究室? 因此穿越十个多月,一直呆在内宫之中朱翊钧竟然对京营的乱象所知甚少,此时听张居正抽丝剥茧的讲完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自己这个皇帝一直没有合格的军事力量保卫,如果北直隶和京师周边一旦发生重大险情,居然要靠边兵勤王——如果真发生了,毫无疑问的会成为穿越者之耻。 此时朱翊钧气的脸挂寒霜,身子微微抖动。张居正从未见过朱翊钧发过大火,见皇帝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阴郁气息,心里竟然些微有点忐忑之感。 朱翊钧冷然道:“老先生,以你看,这京营如何整顿?” 张居正慨然道:“此空耗国帑之兵也,毫无用处。臣以为此时应以决大毅力,大刀阔斧的裁撤,从头再起——否则牵连无已,几年后又是一摊烂账。” 朱翊钧听了道:“勋贵和兵将闹起来,如何处之?” 张居正也板着脸道:“皇上曾勉励臣言:‘此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作为,臣请皇上调边军一部入京,做好弹压准备,到时谁敢杖马之鸣,即行征诛!” 朱翊钧此时冷静下来,闻言示意张居正坐下说,他自己也落座问道:“此时边兵可调否?” 张居正道:“镇军离京师较近的,有蓟镇和宣府两镇,辽镇山海关有一支兵——但辽东之兵暂时不可轻动,臣此前已具奏章报与皇上:辽东总兵今年扩筑宽甸六堡,大兵前移。前日辽东来报,建州女真都指挥王杲在抚顺杀我朝备御斐承祖,李成梁拟征讨之,他的兵动不了。” 说完这一段,张居正见朱翊钧呆呆坐着,好像在神游天外。他以为皇帝在想此前的奏章,就住口等着。 没想到朱翊钧见他停了,又回过神来说道:“老先生继续。” 张居正没多想,继续奏道:“宣大之兵可动,但王崇古去年开始在三镇大修边城,并于今年冬大练兵马,臣以为还是让戚继光带蓟镇部分兵马回来的好。” 朱翊钧笑道:“入秋时,蓟镇才与董忽力做过一场,此时却方便吗?” 张居正道:“胡虏见利时并力,败时则相互攻杀。蓟镇击破董忽力和束把亥、炒花的联军,董忽力几乎全军溃散,仅以身免。戚继光报,内喀尔喀正在找董忽力的晦气,欲劫掠他的帐落来过冬——料十年内,此类不敢犯边。” 朱翊钧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轻轻颔首道:“那就让戚继光带——” 张居正道:“不必太多,虚耗粮草,三千精兵足以镇压。” 朱翊钧点头称是,道:“加上厂卫、这些兵足够了。朕料这些败家子未必有鼓动哗变的胆子,但鼓噪舆论,大闹朝堂,却也烦心——另外,两宫处必不得消停了。” 张居正也知免不了这一出,笑道:“待京营裁撤,另行募兵训练时,皇上可用分化之策,选些老实精干的,再予任命,剩下的再吓唬吓唬,也就消停了。” 两人一番谈论,从经济到军事,从皇店到勋贵,直到宫门锁闭时分。因谈妥了几件大事,双方心里都有轻松之感。 张居正见时间不早,将话题扯回来道:“皇上,开工厂皇店事,低低的做罢,不可大张旗鼓。”朱翊钧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朕也严令不得声张。且看日后,若有大不妥,再想办法。”张居正得了这一句,不再啰唣。 又道:“皇上嘱咐晒盐事,臣回去就安排。唯有一样可虑,全国盐民拖家带口几十万计,若都晒盐,定有部分人失了生计,需好生斟酌。” 朱翊钧冷笑道:“朕览锦衣卫奏报,盐民之苦不可胜言。若不再煮盐了,都转农户,朝廷可迁一部分至湖广开荒。另外,也可就近丈量田亩,让那些多吃多占的把田吐出来给盐民种,顺便积累些丈田的舆论。” 顿一顿道:“五年之内,朕要这天下盐便宜如土,我大明子民人人都吃得起!” 张居正见皇帝安排没什么差池,也就颂圣领旨不题。然后两人闲话几句,张居正恭恭敬敬的送朱翊钧回内宫,他自己则带着一大堆文书,回家加班去了。 ...... 回了内宫,朱翊钧到乾清宫暖阁寻李太后时,左右报告说去仁圣太后处打麻将去了,朱翊钧听了无语,连忙到仁圣处请两宫安。 到了仁圣宫中,麻将局已散,两宫正在闲话。见朱翊钧来了,仁圣忙叫摆饭。 慈圣太后问道:“张先生如何说的?” 朱翊钧屏退左右,笑着回道:“竟是朱时泰以十万两贿赂老先生,老先生因治河正好也缺钱,就许了他。” 陈太后和李太后听了,面面相觑。李太后不乐道:“这如何使得?日后朝廷名器岂非可用钱买?” 朱翊钧道:“我和老先生议了,成国公在世宗时,有救驾之功,可抵得过讨虏,下不为例罢了。” 陈太后听了撇嘴道:“听说是世宗在承天府时遇到火灾,他和陆炳背着世宗出来。这功劳吃了一辈子,还要吃到下辈子不成?” 朱翊钧笑道:“母后说的是,朱家并不敢贪心去承袭王爵,只要个丧礼上好看。儿子以为若追封了,一是鼓励了身边人,让他们知道圣躬万钧之重;二则也酬劳了成国公多年来代替先皇和儿子四出祭祀的辛苦。” 两宫听皇帝说到“圣躬万钧之重”,都缓缓点头。李太后笑道:“皇帝思虑周详,母后不及也。虽如此,也要和张老先生说清楚,不可著为永例。” 朱翊钧连忙逊谢太后褒励之语,答应道:“儿子已经说了,真下不为例。” 李太后忽然歪楼道:“成国公家却有钱也,这十万两竟能一下子拿出来?” 朱翊钧正要找话题讲京营的事儿,连忙接上榫头,将京营糜烂的情形讲了。 李太后听了,也吓了一头汗道:“竟到了如此境地吗?” 朱翊钧苦笑道:“老先生奏报时,儿子也吓了满身冷汗。后来和老先生商议,要大力整顿。拟裁撤了,从头编练。” 李太后听了苦笑道:“如此一来,官司可有的打了。” 朱翊钧道:“是,但不整编好了,这皇城危如累卵。儿子想等整编开始了,两位母后暂不召见命妇,也免得宫中啰唣。” 两位太后听了都颔首。仁圣欣然道:“皇帝欲振作兵事,母后必不拖你后腿也,日后只和宫中人玩耍罢了。” 单章:回答书友的问题 老摩为了试水推,这两天赶的是精疲力竭。老摩是个慢功夫,有的读者却是猛张飞,恨不得主角赶紧大刀阔斧,厉行改革。因为涉及到本书的发展方向和脉络,老摩在此解释几句。 重大强调:绝不是引战!!!绝不是引战!!!绝不是引战!!!各位畅所欲言,始终是老摩所欲。请大家讨论时务必控制情绪和言语,重要的事情说了三遍,望大家交流的时候心平气和,切切! 说实在的,因为大家给老摩提出太多宝贵意见,老摩真是受益匪浅。自己觉得写作能力飞速提升,而且收获不止是能力进步,更重要的是情感需求获得了极大满足。在此拜谢! 言归正传:从老摩已经写得这10万字来看,朱翊钧在幼冲之龄,已经获得了一半的参政权,作为穿越者,在合理范围内已经做得相当好了。 如果各位读过万历皇帝的史料,就知道他在20岁之前,在宫内宫外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完整的控制了内外,他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他在18岁的时候,因为酒醉,拿剑割了小宦官的头发(并未割伤他),李太后罚他跪了六个时辰,整整十二个小时!而且很不客气的威胁他要废了他的帝位,让潞王继位。 更有甚者,李太后曾要求张居正秉政到万历三十岁才让他亲政,可以说对万历极不放心。而从万历亲政后的表现来看,尽管有发泄的因素在,但他的任性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说,历史上的李太后、冯保、张居正都是明白人。 现在,本书主角取得了一半参政权,那此时的李太后能不能做到废立皇帝呢?作者君判断是,非常容易!皇帝未在法理上亲政,陈太后和李太后是帝国的最高领导者。李太后说皇帝昏聩,不宜托宗庙,只要张居正不反对,即可废立! 朱翊钧之改革,势必要改动祖制,而且要大改特改!在陈太后没啥话语权的情况下,李太后和张居正联合,行伊、霍之事,不为难事!而朱翊钧做了什么万一的准备呢?冯保、陈矩等等都是,但不到万不得已,主角为什么要和李太后争个你死我活呢,赢面那么小。 主角平台召对时,说要变法,其实他知不知道变法不可行?老摩认为他是知道的,但为什么还要提出来呢?测试张居正对变更祖制的忍耐底线而已!毕竟从主角的角度来看,求其上才能得其中。而后来两人的冲突,充分说明让张居正的脑筋直接转到穿越者频道,那是难为他,也难为老摩。 说张居正要废立皇帝,可能超出了张居正的想象力极限,但历史上张居正如何对待神宗呢?老摩总结就是,有礼貌,瞧不起。 因为神宗读书时念错了字,张居正一嗓子呵斥把神宗吓得差点尿裤子,这是正史所记。所以主角敢去赌张居正眼看着他大改祖制吗?吗?他真的不敢。因此,他不敢立即变法,也不敢厉行改革,在他亲政以前,只能在祖制的框架内搞动作,慢慢的影响大政。 有读者可能要问,张居正不是要“虽不言变法而变法”吗?怎么又不能同频道了呢?老摩认为张居正在平台上的表现,只是政治家的倾情演出,如果朱翊钧幼稚到相信了一半——他就不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而且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演戏呢?他焉敢和盘托出自己治政主张? 老摩在本书封面就开宗明义:在一幅画满油彩的画布上作画更难!在螺丝壳里做道场,才是是皇帝穿越文的重要看点之一。 如果穿越者是一个底层人物,他只要打碎重建就好了,万民之生死、宗庙社稷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觉得自己再造中华,其功彪炳千秋。再说,不打不杀,不玩火枪大炮和军舰,爽点哪里去找?光开后宫吗?又不是黄文。当然,主角最后也要开挂,但没把握时乱开挂,这是拿帝位开玩笑。 对于本书主角来说,他能打碎重建吗?让朱翊钧跑出内宫,拉杆子起队伍,把朱元璋的事儿再干一遍?那老摩何必安排他穿越成皇帝呢,您说是吧。 啰嗦了这么多,老摩给大家剖肝沥胆说一句:尽管老摩的情节设计的不是跌宕起伏,也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但老摩尽力让每个人物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符合他们自身三观的活动。因此,这本书注定是一本再造大明的的穿越小说,也是一本与众不同的穿越小说。请大家细细品味,给老摩些信心,也给自己一些耐心,毕竟当做一部质量不怎么高的纪录片看,老摩有信心不会污了大家的眼。 最后,还是感谢每一位读者的宝贵意见,包括性子急的好朋友!你们的每一次评论,投票,都给老摩继续前行的动力!这篇解释也就是说一下思路,没有辩驳的意思。 肯请不管大家怎么想,继续直言不讳,老摩真的需要各位的支持、鼓励包括批评指正! 最最后,有读者希望建立一个群来交流,老摩没有时间管理:如果有意的同好,可以帮老摩一个忙吗? 最最最后,老摩今晚没有更新,请大家期待明天晚上。 致以 敬意! 第三十六章 整军(二) 次日,成国公丧信传来,殁于昨日戊正。朱翊钧暗自嘀咕,这皇帝视疾臣子,臣子不得不死之虚假传言又多了个例证。随即宣布辍朝,赐祭,加恩可以王爵之制营葬——这些都是应有之义。 张居正随即上疏,恳请皇帝加恩追封朱希忠为定襄王。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一群言官也随即上疏,言辞激烈,反对追封。随后两天朝廷内为是否追封朱希忠事吵闹纷纷,奏章好几十条,赞成者反对者各占一半。 朱翊钧拿出自己的小本本,将赞成方文官人名官职细细记了——如不出所料,在此类事上的赞同者,全是张居正之党羽,昧着良心帮他说话呢。 成国公府上,国公夫人反对打肿脸充胖子,奈何拦不住儿子朱时泰一定要这个面子,加紧串联勋贵大员助拳。勋贵中有反对追封者,因不想得罪人顶多不言语。 朱希孝本来极坚决的支持追封,但那天看到朱翊钧和张居正之间电光火石般的小小过招,晚上吓得醒了好几次。朱时泰再问他时,话儿全变成追封有追封的好处,不追封咱国公府也没差啥,两头儿堵着说,也不积极串联,站在干岸上看热闹。 朱时泰正垂头丧气,以为事情不谐的当儿。张居正一封奏疏和朱翊钧的批答为争论划上了句号。张居正在奏疏中说:“今之制虽异姓不王,但国公有大勋劳于国者。”历数成国公救世宗驾之功、奉命代天子告祭之功、为锦衣卫都督时以身卫驾之功、于京营坚明约束、抚循将士之功等等。 奏疏中有言:“国公历事三朝,世宗曾指示皇太子曰:‘此汝之师保也’。因何故?盖国公才略过人,重厚可属大事,恪恭敬慎之余,救驾之功不下于讨虏也。” 朱翊钧览奏批答:“圣躬之重逾于万钧,乃天地神人之主也。国公救了世宗,朕焉能不酬大功?追封王爵事不为永例,毋庸再议,礼部写旨意来看。” 见皇帝把追封事上升到救驾和孝道这种大义上,且表明了“不为永例”,朝臣中反对者虽然觉得祖制不宜违,但都失去了抗争的念头。 随后反对的奏章稀稀拉拉,不成个气候,王希烈一气之下抱病请了几天假。朱时泰恨得牙痒,等他来国公府凭吊时,若不是朱希孝拦阻,都想找人揍他了。 ...... 在吵闹声中,几道谕旨不起眼的发了出去。其中之一是起复张四维为加衔礼部侍郎并掌管詹事府事,充任《世庙实录》副总裁,张居正为总裁。之二是令戚继光自蓟镇回朝,特许带兵三千,要觐见皇帝并受击破董忽力之封赏,同时与京营一起受阅。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谭纶早被张居正嘱咐了,令戚继光带兵回朝的请示奏章就是他上的。兵部左侍郎兼管京营协理戎政大臣王遴瞧见谕旨,脑瓜子后面凉风直冒。 前段时间他和已故的成国公整理京营,拉兵充数,临阵磨枪。事儿干到一多半,眼瞅着能糊弄过去。成国公却累躺了,剩下他老哥自己,谁也指挥不动,在那里干着急。 幸亏因皇帝头次校阅事儿太大,成国公老人家讲究,一点没耽搁立马向朝廷推荐英国公张溶代替自己掌管。 张溶多精明个老头,都快活成精了,去帮他抗那个事儿去?且英国公和成国公家一直不对付,拿鼻子闻就知道成国公没安好心。 那天遇到张居正,张老国公说:“要是叔大你让老夫管京营,老夫让两个儿子拿门板抬着,去你家门口堵着去。”张居正连道不敢。 成国公病中又找定国公先来管,定国公这一支和南京的本家比,自永乐以后一直灰头土脸。好容易在嘉靖朝翻了身,正安安稳稳的帮皇室干点祭祀,跑腿的活计攒着功劳呢,也是直摇脑袋。 最后居然是彰武伯杨炳找到成国公,带上厚礼主动请缨。成国公大喜,立即上报朝廷。张居正也挺高兴,还给杨伯爷加了个太子少保的衔。 老杨家不愧是在新中国首都还能留下地名的人家,干的活儿都是迎难而上。杨炳为什么主动凑上来王遴不知道,但感动的差点哭了。 彰武伯在勋贵中还是挺好使的,不用像王遴似的求爷爷告奶奶,就凑够了能受阅的三万兵——此前成国公已经凑了大部分。 王遴又安排妥当人将兵部戊库里面落了灰的兵器、甲胄造了册子分发下去,安排把总、千总们日夜操练,这阵子京营的伙食,可能冠绝大明。 杨炳本想利用成国公生病的机会拿京营练练手,在皇帝面前表现一把,反正老杨家祖训是:“富贵险中求”。他合计着京营都烂成那个奶奶样,只要能排成队列肯定就无功无过,若能走两步就算立功,这机会定是千载难逢。 却没想到王遴紧急通报,京营要和蓟镇精兵一同受阅,彰武伯听完都蒙了。用脚指头想,京营站在蓟镇精兵边上两厢一比,啥牛黄狗宝都得露出来,这个时候他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成国公已经殁了,不是,是定襄王已经薨了,送的大笔银子要不回来,还得再带上一份奠仪磕头去。杨炳这火上的,差点把天灵盖烧焦。 等王遴带来抄写的谕旨内容,彰武伯擦干眼泪,和王遴一起召集掌营的开会。 此时,五军营由恭顺侯吴继爵和丰城侯李环、忻城伯赵祖征、镇远侯顾寰共管,以吴继爵为首掌印。武康伯李应臣提督三千营,成安伯郭应乾掌神机营。传令的找遍北京,才分别从不同的场所把这几位喊到京营都督府。 忻城伯赵祖征最先到,彰武伯亲兵将他领进了签押房。他见彰武伯黝黑的方脸上全是愁容,和王遴两个长吁短叹,就开玩笑道:“杨伯爷,这眼瞅着过年了,有什么愁事?可是外宅藏不住了,嫂子要去抄后路了吗?”说完,嘿嘿淫笑。 彰武伯抬头横了他一眼,怒道:“赵祖征,不想死好好说话!这里是签押房,我是你顶头上司总理戎政大臣!” 一般来说,明代的勋贵们都是按照公、侯、伯的品级分出大小,但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按照在朝廷地位、差遣高低,家中财力不同,这侯、伯之间的上下之分就不那么讲究。侯在伯账下听使唤的很多,大家也习以为常。 但离开公事,侯多数还去找侯一起玩耍,伯还是找伯。杨炳和赵祖征两个伯日常关系不错,所以赵祖征敢开个玩笑,此时见杨炳恼了,赶紧行礼坐下,一声儿不出。 第三十七章 整军(三) 三个人又等了一个时辰,另几位才到齐。恭顺侯和镇远侯虽在不同地方,最后却一齐到了。这两人同管五军营,但恭顺侯掌印,镇远侯看他顶不顺眼,乌眼鸡似的,见面没问彰武伯召见干什么,两人先就饷银的事儿打了起来,顾寰把腰刀都拽出来了。 彰武伯一拍桌子,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过不去这关,你们几个都要到凤阳高墙里呆着去,现在闹个屁!”两个侯听了,才见先到这几个都像死了妈似的,就压下火气,问为什么。 王遴再一次拽出那张被传阅的谕旨抄件,两个侯这个要先看,那个不服去夺,险些扯破。王遴满脑袋黑线,给读了一遍。 吴继爵和顾寰听了,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大眼瞪小眼,一齐懵逼。 大冷的天儿,几位养尊处优的侯爷、伯爷都是一脑门子汗。顾寰怒冲冲道:“小皇上不知道京营的熊样,张居正、谭纶两个老婢养的能不知道吗?这不给咱哥几个现眼吗?” 吴继爵抓住语病,向上拱手,嗷一声道:“镇远侯!皇帝前面你为何要加个字,岂非大不敬!” 顾寰自知失言,撇撇嘴道:“他娘滴翻了几本书,还‘岂非’、‘岂非’的,你岂非是个鸟!”吴继爵被他气的脸白。 彰武伯又一拍桌子,两个才不言语了。彰武伯家祖宗杨信是在京城保卫战以后,天顺二年连续打了几个大胜仗,立下斩杀了瓦剌平章的大功。到宪宗时得了世券,封伯爵。 因此祖辈传了些带烂兵的家学,自身有勇武、讲义气,又知道这些鸟勋贵不能给好脸色。没来京营前,平日里大家也有些怵他。此时见他火了,都静静的坐下。 王遴清清嗓子道:“几位侯爷、伯爷,今日需议个章程出来。” 成安伯郭应乾压力最大,先发言道:“王侍郎,不知校阅时,有打放火器的操法校阅没有,若有,俺只能上吊了,没几个兵会放的,别说整齐。” 王遴回道:“我问了尚书大人,只说正月里校阅,没说校阅内容,也没说具体时间。” 李应臣也道:“这车营、马营还都未整训,人咱练了些天还能齐整点,这车、马可怎么处?要是车、人、火器合演,到时候马也惊了,人也炸营,可乱子大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了一阵京营现状,都说要见了真章,非得拉稀不可。最后几位都眼巴巴瞅着彰武伯,看他怎么说。 彰武伯理了理思路道:“几位兄弟,说起来我接手还不到十天,就算有天大的过错,追不到我头上来——”先把自己撇出去,因他说的在理,这几位也说不出什么来。 杨炳接着道:“咱未虑胜先虑败,先说拉稀了怎么个追究。要说京营糜烂,最大的责任当然是总理戎政大臣,可是能追究的已经封了王,朝廷也不能打自己的脸。” 王遴听了这话,那脸黑的能滴墨水。彰武伯接着道:“王侍郎虽说协理,但练兵的事儿不归他管,顶多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王遴听了这话才松快些。 彰武伯道:“再往下就你们几个了,都是积年的老京营,往哪推?推给谁?” 吴继爵脸色苍白,低声道:“要不咱们往下推?”顾寰听了挤眉弄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彰武伯扳着手指头道:“推下去也行,那些镇国将军们、把总、千总、参将都杀头,你们几个也要圈禁个几年。” 李应臣道:“不能吧,顶多是个夺职,大不了不吃这碗饭了,干靠着伯爵俸禄还饿死我不成?” 彰武伯闻言冷笑道:“呵呵,竟不知道你心上有没有眼儿。我且问你,从嘉靖二十九年到今天,边军进京的时候还有吗?” 几个勋贵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这是冲着咱们来的?” 彰武伯道:“是不是冲着京营,我属实不知,但瞧着这事儿邪性!几位想想,什么时候边军受赏不是发银子到九边?还有自己回来拿的吗?” 顿一顿道:“要是朝廷想摆布我们,咱京营绑在一处,能顶住戚继光的一千兵么?” 几位一起摇着脑袋道:“别说一千,就是三五百个戚家军一冲,咱就得炸营。”个个对自家的战斗力门儿清。 彰武伯道:“是啊!要不是准备杀鸡儆猴,还用的着让戚继光带兵回来吗?王侍郎是兵部老人,让他说说,哪年都是刘应节和王崇古这些文臣总督回来述职,何曾有过总兵的事儿。别说还是带兵回来?依我看,十之八九!” 王遴点头称是道:“伯爷所见,与我一般,我看到谕旨,就知道朝廷八成要整顿京营了。定襄王之薨逝,估计也是提前知道风声吓得。” 几位勋贵听了,通都吓麻爪了。郭应乾白了脸道:“要是再查起以前的烂账,高墙圈禁算是轻的,杀头抄家都是有的!”顾寰几个此时肚子里都揣上几只兔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彰武伯见他们都老实了,才换了面皮道:“咱刚才说的是最差的情形,要我说自己吓唬自己也没用。皇上岁数不大,太后未必肯让他见军武之威和火器鸣放之状,要是吓着了,岂不是国本动摇。” 笑了笑道:“许是在校场看看队列,再勉励勉励,也就罢了——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 王遴道:“伯爷,为策万全。下官以为这个年咱别好好过了,都进营练兵去!” “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上元节前,皇上各种祭祀礼仪众多,出不的宫。离现在至少还有近一个月时间,咱们好好准备准备,至少要有个大模样。” 顾寰站起身道:“王侍郎说的是,我现在就点集众军去!老子过不了年,都别过了!” 杨炳横了他一眼,“你坐下!” 见顾寰坐下,杨炳道:“要我说咱们三管齐下,一是赶紧练兵,这是基本,到时候连队列都不整齐,就啥也别说了。” 手指头捻了捻,又道:“二是咱们要出点大血了,众位想想,朱时泰为什么一定要追封?就为了丧礼体面?跟谁打迷糊眼呢!还不是为了这一出?我估摸着张江陵处他没少顶,要不那个心黑手狠的主给他家卖那么大力气?” 见几位都点了头,又道:“三是戚继光处,也要顶上。戚元敬这些年懂事的很,兵部上下,权臣府中都年年孝敬!他就算喝兵血,蓟镇那破地方有什么生发?估计他快要当裤子了!” “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大的,让他校阅时松懈一点,两厢一比,不那么显眼,咱这鬼门关不就跳过去了吗?” 众人听了,都扁扁的服气了。赵祖征先竖起大拇指道:“总戎,您是这个!”顾寰也拱拱手道:“听总戎这么说,俺老顾这个年可算能过了!” 吴继爵道:“总戎,不知道张居正和戚元敬处,需要多少才行?” 杨炳听他们一个个都叫了总戎,心中暗美。沉吟了一会儿道:“要不就别送,送就是个大的,一次给他打蒙!张居正二十万,戚元敬十万!” 几位勋贵都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下子,这些年岂不是白玩?” ps:感谢小龙v的支持,大家感兴趣可加企鹅号962358765,一起打屁聊天。如果有空闲,可以申请管理,帮小龙v打理,他自己忙不过来。谢谢! 第三十八章 整军(四) 杨炳听了,冷笑道:“按理说追不到我头上,我也不必担这个干系!就是想着这次和众位一起把这关渡过去,以后咱们好好练练兵,皇上能依靠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贴心贴意的勋臣?将来到九边捞军功,才不辜负祖宗留下的勋业!” 王遴接过话头道:“伯爷说的是,列位大人可能没留神‘平台召对录’的内容,皇上最后述其大志的时候了不得,要九州同贯,都沐汉风。我看等皇上成年,只要国家撑得起来,这打仗少不了!” 几位勋贵面面相觑,一直没说话的丰城侯李环道:“我们也看不到那么远,再说我这身子骨将来能活几天还不好说。”说完咳嗽两声,又道:“我先打个头,出五万。” 赵祖征接话道:“侯爷出五万,我不敢比肩,我出四万。” 他两个带了头,顾寰承诺了五万,武康伯李应臣承诺四万,成安伯郭应乾承诺四万。 吴继爵吭哧吭哧道:“我要回去问问婆娘,暂定五万吧。”又紧张的抹了把汗,满脸通红的表示家里钱自己说了不算。 杨炳听了几位的承诺,心里一算还差三万,没把鼻子气歪。心说和我没干系的事儿,我除了刚来的时候你们每人孝敬常例两千两,我还要倒找两万不成?黑着脸不说话,看向王遴。 王遴腮帮子上肉棱子扭曲,他接这个协理大臣不过两年,这帮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统共也没收到多少孝敬,但此时一条船上,不表示也不行。半天吞吞吐吐道:“我出一万。” 杨炳听了,脸色更黑。本来他就是个黑脸膛,此时面色真如锅底一般。他本是读过几天家塾的人,此时咬牙切齿,口吐莲花道:“他娘的,老子接手这个炭火儿,没捞着吃肉不多说,倒惹了一身骚气!不过都是过命的弟兄,别的话我也不说,剩下的两万,我杨某人贴上!” 赵祖征听了杨炳的话,接话道:“哪能让总戎刚来就出这般血?刚才我没算开账!我出四万五!” 铜铃般大眼中闪出阴狠之色,对着吴继爵道:“吴侯爷,这些年在分饷的时候,你仗着自己掌印,多吃多占!这回不该多出点血吗?怎么?光吃肉,不想挨打?!” 吴继爵脸色苍白,拿起茶杯扔了过去。赵祖征身手敏捷,一偏头躲了过去,将身子往前一探,揪住吴继爵脖领子,一拳打在吴继爵眼眶子上。 吴继爵身体瘦弱,早被酒色掏空。吃这一下,眼前全是星星。拼命往后一挣,脱开身拔出腰刀道:“姓赵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赵祖征狞笑一声,也要拔刀放对。 嘡啷一声大响,却是杨炳把茶杯摔在地上。相对的两人心中一凛,却听杨炳大喊一声:“来人!” 签押房门打开,冲进来一队亲兵。见屋内的情况,都惊呆了。 杨炳道:“把他们两个拖下去,每人打二十棍!”见亲兵不动弹,大吼一声:“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亲兵们见杨炳发怒,也顾不得往日和几位爷的情分,过来就要擒拿。 此时签押房内一团乱,李环重重咳嗽一声,站起身单膝跪地行军礼道:“总戎息怒,此事是我等想得不周全,切不可重责大将,寒了将士之心。” 另外几位赶紧拦阻亲兵,同时向杨炳求情。杨炳哼了一声道:“我今天立下个章程,以后再如此放肆,别怪杨某不讲情面!你们下去吧!”冲着亲兵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等房门关上,顾寰、武康伯李应臣、成安伯郭应乾七嘴八舌道:“总戎息怒,是我等做事做差了,赵老弟说的对,我们都应多拿出来些。”每人应承了四万五,正好把最后两万的帐平了。 杨炳脸色不虞,缓缓点头道:“为了几个银子动起刀来了,没得让人笑话!” 吴继爵脸上挂了幌子,见杨炳并不斥骂赵祖征,默然不语。 王遴打圆场道:“此时需要同舟共济!切不可闹了生分也。话如此说定了,给大家三天时间凑银子,今天十四,十七那天,把银子都送来都督府,由总戎出面打点!” 见众人都无异议,又道:“总戎,天色将晚,让大伙回去吧。明天大家都到各自大营,赶紧把兵练起来。等过了年,总戎还要带着大伙儿合练。” 几个人都答应,也没人提出去吃晚饭,各回各家去了。 见几个人都走了,杨炳苦笑着对王遴道:“王侍郎,让你见笑了,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也!” 王遴也苦笑一声,拱拱手道:“总戎莫生气了,这帮爷还得慢慢磋磨,不可急躁了。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等王遴也走了,杨炳看着满地狼藉的签押房,长叹一声,低头耷脑的也回家去了。 ...... 次日,锦衣卫安排在杨炳亲兵里面的坐探就将众人汇聚,可能商量贿赂大臣事传到情报研究室,此时朱希忠已死,朱家和京营关系不大了,研究室对统兵大将的动向不敢马虎,立即密奏。朱翊钧看了,冷哼一声,记在心里,倒要看看张居正和戚继光如何反应。 进入腊月,户部上报年终大计。因考成法起效,万历元年户部太仓库收入各项银二百八十三万三千八百五十八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五万七千八百六十二文,比去年一下子增长近半成。 此时朝廷的财政乱成一团,中央财政虽然户部抓总,但礼部、工部、兵部都有库房,不光收钱,还收各类物资,各类加耗,户部折银时和地方打的不可开交,乱成一团。别说这些不懂金融、货币的大臣,就是户部积年的老会计,也算不清中央财政一年的总收入。 朱翊钧自己拿笔粗略算了算,加上光禄寺库、常盈库、节慎库等等金银,再加上征收上来各项麦子、稻米、马料、丝棉等等一堆杂项折银,大约一千二百五十万两,上下浮动一百万两左右。 再一看支出,朱翊钧苦笑了。万历元年的各项工、兵、内廷、官俸等等上百项支出,共支出银、物资折银一千三百多万两,赤字大略五十万两有奇。当然也可能持平,更有可能赤字一百五十万两。 从后世来的朱翊钧并不担心财政赤字,但在整个帝国财税政策没有改革,没有建立中央统一控制的货币金融体系的情况下,农业帝国的最佳支出方式还是量入为出。 合上户部奏章,朱翊钧又算了算内廷一年花用。内宫不算外围机构,专吃金花银的一万两千七百二十九人,太仓每年100万两金花银,加上其他的例银共计进账二百六十余万两,在他下半年厉行节省下,再加上抄了冯保等大宦官的家,竟然结余六十万六千多两,总算没有出现窟窿。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朱翊钧穿越前工作很好,自家收入很高。加上老人还贴补点,从没有因为入不敷出发过愁。此时当了大帝国的家,想起自己将来的各种计划,朱翊钧仰天长叹。张居正,看你的了!张鲸,朕也看好你! 第三十九章 整军(五) 元年十二月十六,蓟镇总兵官戚继光将副总兵张臣、协守兵备副使王一鄂叫到总兵府。出示蓟辽总督刘应节钧令道:“兵部叫本镇携三千兵马入觐并受阅,此皇恩加我蓟镇之荣光也。张臣去点选兵马,王一鄂做好支应,明日开拔。” 张臣此时不到四十岁,是陕西榆林卫人,行伍出身。矫捷精悍,好为攻坚。虽认得字,但不喜读书。戚继光到蓟镇后,非常喜欢他,勒令他读书,并将自己所著《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倾囊相授,此时张臣已能独当一面。 此时听说戚继光带兵进京面圣,张臣甚是艳羡。恭贺戚继光道:“军门以武将之身,得以面见天颜,羡煞我等,恭贺军门!”王一鄂在旁边,也拱手祝贺。 戚继光面上并无骄矜之色,但心里美滋滋。他抗倭功成,戚家军威震天下时,严嵩父子在嘉靖面前表功,差一点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殊荣。 没想到嘉靖当时虽然意动,但是丹药吃多了脑筋糊涂,随后就忘了此事。戚继光也没那个面子让严嵩在皇帝面前再提醒一遍,就留下一个遗憾。 后来徐阶上台,高拱继之,若无张居正保护,两人没收拾戚继光就算不错了,哪能抬举他。戚继光以为此生再也进不的宫城。 没想到今年干了董忽力一下,竟然能得以面圣,虽然万历是嘉靖帝的孙子,但对此时的戚继光来说,心里的滋味都是一样一样的。 他接到张居正的信,对自己去京师的任务心知肚明。也知道恩主张居正使了劲,否则他这个总兵把控京师咽喉,御边一千五百多里,朝廷哪里敢轻调大将?对他去京师的任务来说,宣府又不是没有精兵。 沉吟一会儿道:“此次入京,逗留时间不定,说不准要开春才能回来。”对两人嘱咐道:“董忽力虽然大败,但胡虏聚散极快,要防备他们开春就来叩关。” 虽见两人凛遵,戚继光不放心,又叮嘱道:“董忽力胆气已丧,未必能来。其侄子董秃子很可能夺其兵权,带人入寇,千万不可轻忽!”张臣与王一鄂都应了。 将事情安排完了,戚继光次日带三千精兵,兵车五十,马匹一千,粮草辎重若干,自蓟镇开拔,奔赴京师。 蓟镇离京师才二百多里,戚继光不着急,慢慢走,边走边练练兵。果然第五天快到京师时,京营戎政大臣杨炳的亲信带着礼物,趁着夜色到了。 来人身穿普通衣衫,看不出身份。低眉耷眼的被戚继光放出去的前哨押着,进了戚继光的军帐。进门行礼不提,先送上杨炳的信件和礼单。 杨炳在信中除了问候之外啥也没说,这封信有伯爵的钤记,仅是证明来人身份之用。戚继光看了信和礼单,脸上似笑非笑道:“彰武伯爷客气了,戚某不过一厮杀汉,焉能和伯爷称兄道弟?素昧平生,如此厚礼更不敢当。” 来人道:“戚军门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伯爷仰慕已久。派小的来此,乃贺喜军门面圣之荣也。” 戚继光年轻时好读书,真能称得上“文武双全”,而且为人洒脱,没结婚时也是个满楼红袖招的风月班头。后来戎马经年,筋强骨壮,兼惧内之名遍传天下,这‘风流倜傥’四个字是一点沾不上了。 见来人的眼睛直往自己账内的亲兵身上瞅,戚继光知道他有尴尬事要说,就挥挥手,屏退左右。 来人笑道:“伯爷让小的来意,以军门之明,当可尽知。”说完,又用眼睛斜了斜戚继光的手中礼单。 戚继光将手里礼单抖了抖,笑道:“如此厚礼,愧不敢当,你还是说明白些。” 来人道:“军门应知,此次京营校阅,京营和军门之兵一起受阅。伯爷说戚军门练兵甲于天下,京营莹虫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先拍了拍戚继光马屁。 见戚继光并不谦退,来人干笑道:“但两厢一比,京营太差,皇上面上也不好看。必以为边军势大,‘以中御外’之情势颠倒,到时候再弄出武宗时‘外四家’来,却耽误了国家大事也。” 弯身施礼道:“还请军门校阅时收些手段,让京营出一头天,伯爷必感盛情!” 这话说的情理具足,虽然是让戚继光手下留情,但冠上国家大义的名头,竟然有了些冠冕堂皇之感。戚继光哭笑不得,说道:“可是伯爷当面?此番话胸中无丘壑者,可说不出来。” 来人直起身尴尬一笑,黑脸膛上露出红色来,笑道:“知道瞒不过戚军门,为此小道,见笑见笑!” 戚继光见真是杨炳亲身驾到,赶紧见礼。杨炳极其谦退,最后戚继光争不过他,两人在帐中东西昭穆而坐。 杨炳言辞恳切,还是刚才那套说辞,劝说戚继光在校阅时造假。 戚继光满口答应,又问道:“元敬有一事不明,伯爷世券在手,与国同休的富贵,为何沾京营这牛皮糖呢?” 杨炳叹气道:“不瞒元敬,伯爵虽然光鲜,但也只是个架子。满朝我这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且为了维持体面,坐吃山空,眼瞅着要败落。” “恰逢定襄王病重,我素知京营里有些生发,因此揽上了这么个差事。其二么,这京营侯、伯一堆,且都和国公们千丝万缕,也是朝中奥援;再说,我杨炳也有些志气,这些兵好好练一练,我寻思将来也有为国出力的地方。” 这话说的瓷实,先将自己摆在贪官的位置上,免得戚继光收礼尴尬。其次向戚继光亮亮肌肉,略有威胁。最后,稍微流露出自己的志向,让其引自己为勋贵中的大腿。 见戚继光脸上果然露出热切之色,杨炳心道事成矣。又闲谈两句,就道:“阿堵物都在营外,具体怎么办我就不管了。我还要回去,否则露了相,反倒不美。” 戚继光拱手送他出大帐,彰武伯带了几个贴心的亲兵,簇拥着他骑上马,沿着官道走了。 戚继光左右亲兵吭哧吭哧的将五只大木箱子抬进大帐,戚继光开箱看时,竟不是官银,都是融化了官银成为拳头大小的一个个银球,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总数估摸着不下八万两。 戚继光心中暗赞彰武伯会办事,想到:“装样子演兵我戚继光半辈子都没学会,不过拿钱不办事,你们这帮已经入了恩相手心的傻猴能奈我何?” 第四十章 面圣 到了年底,宫内要准备各类祭祀的事项繁多,李太后忙的脚打后脑勺。将朝政扔给朱翊钧,只有大事才过问一下。朱翊钧怕她累着,到仁圣太后那里请她帮李太后的忙。 在裕王府时期,李太后原本和陈太后是小三和正主的关系,开始不是太融洽。但陈太后精明,见自己争不过,缩在一边,从不在裕王跟前现眼。 等裕王登基,陈太后也不住坤宁宫,自己找了偏殿住着,要把坤宁宫让给李太后。李太后也不傻,她虽然不住,但和陈太后的关系变得如同姐妹一般。 后来隆庆帝越玩越花花,反倒是陈、李两人做了伴儿。陈太后还经常给李太后出出主意,收拾了几个闹得不像样的狐媚子。 隆庆帝崩了之后,陈太后再次祭出龟缩大法,天天在后宫自己找乐子解闷,这政务、宫务一言不发。如此以来,李太后更加喜欢,把陈太后捧得高高的,史书上说她敬陈太后如母,应该不是虚言。 这次是隆庆帝驾崩后第二次过年,各种祭祀礼仪繁琐程度几乎加倍。李太后精疲力竭之下,皇帝一撺掇,陈太后也就伸了手。朱翊钧本意就是要加强一下陈太后在后宫的存在感,以备万一罢了。 ...... 万历元年的二十五,已经回京两天,正在四处拜访的戚继光接到本兵谭纶尚书派人通知,让其明日面圣,早晨先到礼部演礼。 戚继光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当天一早儿先到礼部去学了武将面圣的礼仪。然后进了朝房,等面圣的通知。 二十六正是朝会日,朱翊钧在皇极殿临朝。因为是万历元年最后一次早朝(腊月二十九免朝),朱翊钧将内阁、各部、都察院等部门通通表扬了一遍,然后作了展望明年的发言。 发言除了对考成法的贯彻实施再次予以强调,主要是定下明年为五年规划的第一年。到明年三月底,所有部门将本部五年规划、三年规划通通上报内阁,内阁按照各部上报规划予以审议,并报皇帝签阅。 朱翊钧道:“朕期以五年,要让国政起衰振隳,气象更新。总的目标,朕已经和张老先生、吕先生定好了,朝会后下发——各部要按照考成之法,按半年、全年为时限计划明白,克期完成。” 顿一顿又道:“如果对总目标有难处,正月底前报内阁修改——四月三日,内阁要将各部任务制成大图,挂在皇极殿上,此为挂图施政也。” 说完笑道:“各部的规划都放在殿中,完成一个就涂上红色,事败一次就画上绿色,到时候谁家满眼都绿,也莫等弹劾,自请出外罢!” 这话虽然笑着说,但是经过大半年考成的众臣听了,心里直打鼓。个个心说这年别想好过了,得仔细筹划筹划,规划报的高了,到时候难看;报的低了,现在就难看。 刚进腊月的时候,给边军的赏赐、以及正月安排什么祭礼等事什么都审议下达了,这最后一次朝会本来没什么大事儿,众臣本来都懈怠了。等听了朱翊钧的挂图作战之法,这才精神起来。 没想到皇帝说完规划,又想出一出道:“朕居内宫,对天下民情蒙昧罔闻,如何厘清国政?此前和太后、张老先生都商量过了,拟予巡抚以上地方官密奏之权,此后这密奏奏章走专门马递,不进通政司,直入乾清宫,内阁回去落实一下,形成章程报给朕看。” 众臣听了,心中如同响雷一般,齐刷刷看向张居正。张居正面上无甚表情,心道都说和我商量过了,你们看什么看?!只是躬身领旨。众人各有心思,也没心情再奏报什么,各尚书领了内阁中书给的五年计划目标,朝会便散了。 ...... 朝会散了,张居正、吕调阳,礼部尚书、侍郎等相关人员都留下,皇帝召见戚继光,这些人要陪着。 戚继光在午门外朝房等的心焦,已经方便了好几次,还感到有些饿了。眼见天光要到午时,心说完了,估摸着这次觐见又不成,不知道是皇帝忘了还是出了别的事。 陪同的礼部官儿见他神色不定,笑了笑道:“戚总兵不必着急,此时早朝未散。须早朝散了,皇上才能见你。” 说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面饼,一撕两半,递给戚继光道:“戚总兵今天起得早,想必饿了,不嫌弃的话,咱俩分了它吧。” 戚继光谢过了,接过道:“大人怎么称呼?” 那官儿儿道:“当不得,当不得。我叫萧平,乃礼部照磨,戚总兵叫我的字无涯即可。” 待吃过了饼,那萧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先递给戚继光道:“戚总兵喝水。” 戚继光笑道:“萧大人这怀里东西可真多也。”萧平道:“此类事多了,自己就知道准备点了。” 两人喝水说话间,有內监过来传旨道:“戚总兵,皇上要见你,且随咱家来。” 萧平问了內监姓名,将戚继光进宫办的临时腰牌、文书等物都交给他,拱手和戚继光分开,自行回礼部去不提。 皇帝特旨允戚继光穿甲顶盔觐见,而觐见皇帝肯定不能穿轻便的棉甲和纸甲,戚继光今天穿了厚重的金漆山纹甲,头顶是六瓣明铁红缨盔,加起来三十多斤。 其实戚继光想穿他的加衔右都督的袍服,威风还不沉。这套盔甲尽管很帅,但戚继光饿了一上午,且那內监走的飞快,戚继光从午门跟到皇极门时就有些腿软;进了皇极门,穿过皇极殿殿前的广场后,简直气喘吁吁。 戚继光忽然领悟,喊住內监道:“哎,公公等等,我喘不过气来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约有十两重,递了过去。那內监也是直喘,边深呼吸边暗道总算没白跑一趟。 此时那內监方道:“皇上在武英殿,呼呼——见你,咱两个从武成阁边上的小门绕过去。” 戚继光:“......,......” 內监唱名,休息好的戚继光自武英殿门外朗声报进。殿内传旨意出来道:“宣!”殿门打开,戚继光步入大殿,也不敢四处看,按礼部所教叩头拜舞。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童音道:“平身,起来说话。” 戚继光再按礼部所教谢恩,方才起立。因练了好些遍,没出任何错误。 听皇帝玉音言道:“不必拘束,抬起头让我看看扼守天下第一重镇的总兵何等模样。” 戚继光这才能抬头,与皇帝对上视线。因太激动,他的眼睛里含了点泪水,看向御座有些模糊。 在他后来的记忆中,皇帝的模样越来越神圣。到了最后,戚继光关于此时的记忆中,那御座上简直只有一团白光,皇帝当时的模样根本想不起来。 朱翊钧知道戚继光此时四十六岁,因多年戎马,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唇边、颌下都留着胡子,眉目舒朗,鼻直嘴阔,相貌还是很不错的。 见后世史书上的民族英雄站在面前,朱翊钧也有些激动,声音有些抖动道:“坐下回话。”左右內监见皇帝加恩,忙搬了个小墩子放在礼部官儿对面。戚继光再次谢恩,方坐了。 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朱翊钧问道:“蓟镇现在情况如何?” 第四十一章 问兵 戚继光见对面内阁大佬、礼部、兵部一二把手每人一个小墩子坐的稳当,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心里竟有些紧张。 深呼吸一口气,奏道:“回皇上话,臣总兵蓟镇,东至山海关,西至黄花镇。边墙分内外二道,有关寨者二百一十二,营堡者四十四,卫所二十二,守御所三。共管边墙一千五百五十七里;其中石塘岭、曹家寨、墙子岭四路边墙长六百五十四里,由副总兵张臣协守;兵备副使王一鹗整饬地方。” 见皇帝未说话,静静听着,戚继光又接着道:“臣总兵蓟州马步官军四万五千二百二十六员。副总兵、参将计十五员。蓟州一镇官军马匹二万四千六百三十五匹。每岁支粮四十六万八千余石,料豆六万七千五百余石,草四十万三千余束。这些物料折银二十九万两,另有官员俸禄、布绢折钞银二万余两。官兵用冬衣绵布一十二万一千六百余匹。绵花绒六万六千三百余斤。” 朱翊钧见他对本镇兵马、物料支用熟极而流,心中暗暗点赞。温言问道:“可有不足用之处?” 戚继光看了眼对面的本兵谭纶,回奏道:“回皇上,并无不足。” 朱翊钧扭头问张居正道:“蓟镇后勤由谁支应?” 张居正躬身奏道:“回皇上,由山东、河南、北直隶司府分别支应。” 明代守边之后勤多数依赖开中法,即盐商送粮草到边。边城收到后,出具相关手续,盐商凭手续可领盐引,有盐引的盐才可以合法售卖。弘治后,此法崩坏。 朱翊钧听了点头。问戚继光道:“内外二边,何处最为要紧?” 戚继光回到:“凡立关寨者均为兵家必争之地。然臣以为对外虏者最重者,还是喜峰口。其地连九塞,势控燕秦,其中井陉关、龙泉关、倒马关、紫荆关,共为畿辅咽喉。臣到了蓟镇后,已将此四关以长城相连,共长二百余里。” 等他奏完,谭纶插言奏道:“皇上,戚镇到三屯口驻兵以来,和巡抚张学颜共同经营内外边墙,更修建空心城台数百座。”说完,又向朱翊钧讲了这空心城台的好处。 朱翊钧道:“甚好。然空有坚墙厚盾,不足以拒虏。若兵无战心、将有私念,就是将墙再修高十丈,也是白饶。” 听了这话,所有在座大臣以张居正为首跪地,并称颂道:“皇上圣明。固言‘江山社稷之固,在德不在险也。’”朱翊钧听了嘴角直抽抽。 只好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道:“朕听闻,戚总兵练得好兵,这练兵之法,你且说说。” 这中国古代的兵家,若说练兵,戚继光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朱翊钧这话正挠在戚继光痒处,即说起自己练兵心得。 朱翊钧听戚继光言道:“臣练兵之要,一在信、二在严、三在于细。信、严二字,古人也说的烂了,臣不过是严格执行,不打折扣罢了。臣所自得者,在一个‘细’字。臣之练兵法,是把所有的细节都规定好了,包括士兵之吃喝拉撒睡一件不落都定好规程,然后带头遵守,如此以上率下练出来的兵,自然令行禁止。” 朱翊钧点头称善,道:“能举例言之否?” 戚继光想想道:“譬如士兵平常起居,臣规定‘不许枕上呕吟唱曲,以耗精气,勾惹淫念,鼓惑思乡;臣另规定‘夜间轮流喂马,勤起添草。’这是晚上睡觉的规定。” 扳起手指又道:“臣规定士兵‘昼早起,梳洗毕,队长将本队团聚一处,将所给号令,逐款听一识字人讲说一遍。’这是梳洗。待早饭毕,各出当差。午间休息,或坐或睡,务在安闲。日西,各于便处习学武艺,或学弓马,或学披甲,至昏而止。每五日一次,将自己器械,应磨光者磨光,修利者修利。以上俱该管队总、旗总督率行事,百总于磨器械之日一查。” 张居正等文官听了,俱都听呆了。他们文官掌兵,只知大要,何曾知道这士兵睡觉、吃饭事,戚继光竟能定这些规矩。 朱翊钧听了,暗道若不是你戚继光后来下场不好,我都怀疑你是穿越者了。闻言笑道:“嗯,果然得一个‘细’字!却妙!如你所说,这士兵吃饭、睡觉之时都整齐划一,必然令行禁止。”心中暗道,和后世之解放军,还差点呢,那解放军毛巾和牙刷都不得乱摆,比你规定还严。 见天色已过午时,朱翊钧传旨赐宴。这半年来,朱翊钧与大臣议事,经常在饭点赐宴,比先皇赐宴多出何止十倍。这重臣逐渐习惯,却把戚继光感动的眼泪直流。 按礼,朱翊钧回内宫吃饭,给大臣在武英殿摆了两桌。等朱翊钧吃过饭再回武英殿时,重臣和戚继光早吃完了,边喝茶聊天边等着皇帝。 朱翊钧进殿后,与戚继光继续谈练兵,戚继光从练胆、练将、练行伍、练车马、练火器等各方面侃侃而谈,朱翊钧结合后世解放军的练兵知识插言几句,让戚继光大起知己之感。 后来戚继光终于主动说:“皇上,臣自前年起,将臣平日练兵之要,写成《练兵实纪》,今年夏天方成书。若皇上感兴趣,臣可抄一本献上。” 朱翊钧心道你总算说出来了,要不我非得跟你唠叨到晚上不可。闻言大喜道:“大妙!朕听戚总兵之言,获益匪浅。本来要仿唐太宗和李靖故事,将今日所言编成《戚总兵问对》哩!” 哈哈笑道:“却没想到卿家竟已经写好书了也!速速献上,朕决意以内经厂雕版印刷,印个几万本,凡以后我大明之练兵,均要以卿家《练兵实纪》为本。” 这个确是比觐见、赐宴还要高出百倍的殊荣!戚继光开始听皇帝将之比作李靖,心里就激动的如打鼓一般。待听得皇帝要以大内经厂帮他印书,以他之所知,却是本朝臣子独有的殊荣! 俯身拜于地道:“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就是把臣磨成粉,做成面,也难报答也!” 朱翊钧见他激动,心中暗道皇帝要笼络人心,却比其他人的条件要好的太多了。连忙叫起道:“武将在国朝不易——”,张居正和谭纶闻言都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接着道:“戚总兵扶保三朝,右都督加衔却低了。今日觐见,朕加你左都督,并加太子太保!” 臣子获得单独觐见的殊荣,皇帝加恩升级是应有之义,如平台召对后,皇帝也给张居正升级一般。但此时加其太子太保,却是殊恩。 张居正在旁边听了,有心反对,怕戚继光多想就没说出口。只是和谭纶两个嗓子同时发痒,不由自主的咳嗽了好几声。 第四十二章 过年 朱翊钧见召见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感到有些疲累。最后对戚继光道:“元敬带来蓟州兵驻扎在哪里?” 戚继光回道:“回皇上话,在南海子校场边上驻扎。” 朱翊钧点点头,若有深意道:“嗯,等日后得闲了再和戚将军做深谈,今日到这里吧。” 一直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礼部尚书陆树声赶紧起身,充当赞礼官赞道:“觐见罢,戚继光谢恩!” 戚继光赶紧施礼拜舞,朱翊钧按制端坐,说凤阳话道:“与他赏赐。”张居正等臣领旨,戚继光谢恩,觐见正式结束。 戚继光像是踩着棉花似的出了宫,打发了轿夫,自己昏头昏脑的走回居所。此时虽天色昏黄,北风夹杂着雪花吹打在脸上,却吹不灭戚继光胸中那一团热火。 此次觐见在戚继光原本的想象中,应该是礼仪式的:皇帝在御座上,面目朦胧不清,戚继光拜舞后,皇帝和他之间有几句简单的问答。 觐见前一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曾想象皇帝说:“好威武的将军也,赏他饭吃。”能够得到赐饭,就是他想象中殊荣的极限。 出乎他想象的是,今天竟然和皇帝坐在一起那么久,而且深谈练兵、个人经历、家人等这么多的话题。这些话题在他戎马生涯中,除了和自己一起玩命的兄弟之外,已经多少年没讲过了,而今天他讲到兴起,甚至还和皇帝讲了一个军中的笑话。 没吃晚饭,和衣躺在床上的戚继光眼睛晶亮晶亮的望着帐顶。心中不断回想着和皇帝说了这个,皇帝竟然这样说;说了那个,皇帝抚掌大笑。在此时的记忆里,张居正、吕调阳、谭纶等等他平时不敢对视的大佬们的面容,竟通通模糊不清,只有皇帝含着理解说的那一句:“武将在国朝不易——”这半截子话在耳边、心中来回激荡,像是在肚子里爆发出来赤红、滚烫的岩浆,烧的他满面泪水...... 到了夜半子时,戚继光再也压抑不住,俯身向下,呜呜哭了个痛快! ...... 早朝过后,国政基本停摆,除了领了五年规划任务的各部首脑之外,从小京官到老百姓,北京城已经陷入到过年的气氛之中。 从全天下来看,万历元年的这个年景不好不坏。在帝国南端,广东闹了两年的海盗匪乱,被两广总督殷正茂率兵平定,光首级就取了一万两千多颗,匪首蓝一清被斩首。此时被祸乱的百姓在重整家园。 在登州府,因隆庆六年的大旱,朝廷减免了今年夏税。在官府组织下,返乡的流民把地种上,居然得到不小的收成。 在陕西,号称“神帝下凡,普渡信众”的妖人齐芳、刘汝清被官府捕杀,跟着他们两个一起骗钱的十五个愚昧之徒被远流岭南。 陕西襄陵王因为听信妖言,骄恣凌辱地方,被下旨剥夺了王爵,王府里一大堆的镇国将军、奉国将军都被贬为庶民。 在黑水之滨,刚刚打了朝廷脸的王杲在自己的营帐里,看着皇帝夏天賜下的金带、金顶大帽和衣服靴袜等物,脸上阴晴不定,连最喜爱的汉女奴来请他喝酒,都失去了兴致。 在南京的夫子庙街上,新开张不久的清流印书坊,人头攒动,一个个面有菜色,系着童生方巾的冬烘手里拿着一摞子稿子,排队进书坊,找各自的校书交稿。屋子里不时传来冯邦宁的一声声:“狗屁不通,回去重写!”的厉声呵斥。 京师各里坊内,在皇室所办工厂干活的贫民第一次领到了簇新的铜钱放假过年。作为年底的礼包,皇室还给他们发了白面一袋、豆油一桶。 经年麻木苦闷的脸,终于在万历元年的末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不仅收获了钱物、更让他们心花怒放的是,收获了邻居们艳羡的目光。 他们中的有些工匠,或因改进了生产工艺,或因出主意提高了生产效率,获赏极厚。有些竟然寻找瓦匠木工,准备起屋造房,家中若有半大小子的,说媒的纷至沓来。 而在京师南苑校场,被戚继光带来的蓟镇兵刺激到的几位京营掌营,带着自己的一干参将、千总,领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在玩命的练习队列。校场间或传出来的放枪、鸣炮之声,倒和过年的气氛意外的相合。 ...... 在禁宫之内,隆庆六年的凄惶苦闷已经恍如隔世,宫人们大多恢复了生气。有的宫室还不时传来几声娇骂嬉笑之声,这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年轻嫔妃,在一起打麻将时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而作为禁宫之主,朱翊钧却已经开始被隆重、冗长的祭祀礼仪搞得精疲力竭。 他怀着深深的恶意想,是不是全年收的磕头礼拜,皇帝需要在年节前后全部还给祖宗。毕竟,臣民向他磕头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太祖、成祖和列祖列宗建立了、维持了这个国,才给的他这般荣耀。 怀着这般恶意,他把已经袭爵成国公的朱时泰、定国公徐文壁、英国公张溶、嘉善公主丈夫驸马都尉许从成等等勋贵(京营的除外)都派了出去——朱时泰被派到南京,代替他到各个帝陵和祭坛磕头去。 ...... 随着爆竹声声,万历二年到了。朱翊钧在内宫,和两宫及有位份的嫔妃、内宦大珰,在元旦日也吃年夜饭兼守岁。内宫中挂上喜庆的灯笼,吃酒行令闹了几天。 朱翊钧吃不到酒,在李太后的叮嘱下,也打不得麻将,只好在各类祭祀之余锻炼身体,为新的一年做好体力上的准备。 此时的帝都也充满“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的喜庆气氛。京师各公侯、各京官在正旦早朝拜过被折磨的哈欠连天的朱翊钧后,鸟兽散讫。开始了为期二十天的带薪长假。 包括戚继光在内的所有在京官员,将自己的贺年帖提了一麻袋,到同僚家投帖拜年。因各家都要走亲访友,因此这帖子扔进门房,不指望人家能回,如同后世的贺年卡一般,仅表示我还活着,我还想着你的意思。 当然,戚继光在张居正那里很有些面子,获得元辅召见,在府内呆了小半天。 ...... 冗长的春节过去了,万历二年正月二十一日,第一天上班的兵部尚书谭纶上奏:“国有三军,为戒非常,伐无道,尊宗庙,重社稷,安不忘危也。......今之京营多年未阅,官军战阵之习未尽善,不能得安内攘外之功也。奏请皇上校阅京营,宜以大行赏罚,如祖宗故事,以细武事而戒不虞也。伏乞圣裁。” 这是去年就安排好的,朱翊钧览奏,请示了李太后,批答道:“于正月二十六日校阅,兵部安排,妥当了再请旨。” ...... 第四十三章 大阅(上) 明太祖之时,戎马倥偬之间,随时校阅兵马。建极后,数次在午门外校场阅武,但阅兵并无专门的礼制。 成祖时,海军扬威于南洋不说,其中永乐十九年实施的西苑大阅兵,共有二十七个国家使节参观,为明代最辉煌的一次大阅兵。 其时的京营,军容齐整,步调如一,兵甲鲜艳。尤其是火器的展示,令“列国使节惊惧”,帖木儿国使臣全然不顾此前“我国无此风俗”的外交辞令,带头下跪磕头,“叩首触地”,并进献名马。 此次的大阅兵后,观览阅兵的埃及使臣回国,随即解除了红海对东方商船的禁令。随即,三宝太监率领的庞大舰队也抵达红海沿岸,宣国威于万邦。 宣德四年,宣宗“阅武”于近郊,为礼制大成的一次阅兵。后来的英宗在正统年间和天顺年间校阅兵马,规模大小不一,礼制逐渐繁复,但兵马之壮容却越来越差。 成化九年,距此际整整百年,宪宗于西苑进行了阅兵。十四年,在万岁山南麓,又进行了小规模阅兵。随后的近百年间,形式化、礼制化的阅兵也消失了。 九十多年后,隆庆三年的时候,在京师北郊举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阅兵仪式。此次阅兵是张居正一力主张的,主要目的还是校阅京营,提高京营战斗力。张居正在奏疏中言:“今人懒惰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示,不足以振积弱之气,而励将士之心。” 可惜的是,此次校阅因隆庆帝身体欠佳,政务渐怠。礼仪上倒是热热闹闹,却是徒具虚文。时隔四年之后的此次大阅,对京营彻底失望的朱翊钧和张居正可是真的要以天威大行赏罚了! ...... 为了让此次阅兵达到效果,元年秋收之后,张居正征得朱翊钧同意,责令承天府于承天门正南三十里之南海子皇家苑囿之中,平整出一块周边有丘陵、河流和小块森林的大型校场,用以演兵。 南海子后世称“南苑”,元代就是皇家猎场,称之为“下马放飞泊”,指离城里不远,上马下马就到。因永定河从中穿过,湖泊众多,动植物繁茂。成祖建都北京后,赶走了住在海子里的所有居民,四周砌围墙一百二十里,修建了殿堂宫室。 本来明初在西苑、万岁山等地都有大校场,数次阅兵都在这些地方。然而百年间武备废弛,大校场或为宫室,或为农田,早已痕迹皆无。 成祖曾在正阳门外设的大教场倒是还在,但地方狭小,不宜演练大军,主要为京营平时训练所用。京营此次“临阵磨枪”,就在这大校场里进行。 ...... 万历二年正月二十五日上午,杨炳和王遴以及巡视的科道官,督率京营军兵进入南海子大校场。 校场东边临宽不足两丈的一条小河,西边有一片低矮丘陵,上面有些树木,此时没一片叶子。南、北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四面遍插旗帜,围出一块长宽约七八里的一块方形场地。 因蓟州兵来京后,直接驻扎在南海子,此前早有兵部人员和科道官,引冀州镇军兵进入了校场。等京营到时,戚继光已经按照兵部安排,在临近丘陵的西边角扎好了营。 京营浩浩荡荡的开进去看时,蓟州兵营虽然不大,但扎的四角整齐,鹿角拒马等物一应俱全,除了号角、营鼓之声,满营肃然,无一点人声喧哗。 京营这边靠河扎营,好一阵人喊马嘶。杨炳等忙的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才把这些兵马安顿好。 ...... 待杨炳等安顿好了。御马监张鲸太监带着勇士营和四卫营到了。此次除了宫内禁直的一千五百禁军之外,张鲸将御马监剩下的五千军马全数带到校场,负责安全保卫工作。 御马监的勇士营和四卫营,是皇室握在手中的最强武力。为禁军中的禁军,全数选高大威猛壮丁训练,衣甲和兵器都是优中选优,且服色和普通明军乃至锦衣卫都不相同。 御马监原为梁永提督,后来张鲸巴结朱翊钧巴结的好,兼之其负责营造事务和御马监关系大些,朱翊钧就在元年十月份黜退了梁永,将张鲸提拔为提督御马监太监。张鲸以皇帝贴心人自居,这几个月恨不得把尾巴举得天高,对杨炳和戚继光过来巴结不屑一顾,自行在北边已经搭好的观礼台后方找了块平地扎营造饭。 等吃过了午饭,张鲸让禁军十个一队,持兵刃在整个南海子园囿中密密的篦了两遍,别说,还真抓到一家子偷跑进南海子里面搭窝棚住的,居然还开了块地。张鲸让几名禁军抓了他们扭送官府,又检查了一遍,这才罢休。 ...... 二十六日,冬日里难得一个无风的晴天,朱翊钧罢早朝。 一早上,派驸马都尉许从成到大校场祭祀旗纛之神。朱希孝在锦衣卫选拔将官四员,马步军各二千,在长安左门外伺候大驾。在礼部统一安排下,司礼监将仪象六只从鼻子到尾巴都装扮了,连同前后乐队、武陈驾卤簿等在皇极门广场排列。 朱翊钧着乌纱翼善冠、武弁服,先到神宵殿等地方拜了祖宗和先皇后,系上裘皮大氅。在皇极殿广场,乘上大马辇。 大小两个乐队一起奏乐,大象们举起鼻子叫唤。百官山呼万岁,和动物们一起拜舞一番。然后,大象等动物退场,内阁、六部等中央几乎所有部门四品以上官员按品级或围在大辇周围,或排队跟在后面,来到长安左门外。 大乐队在前,小乐队在后,众臣和四千锦衣卫官军仍围绕着,自长安左门外起驾,至南海子校场。 沿途道路有五城兵马司警戒洒扫,东厂番子提前一天将所有路途经过之地的民房、街道制高点全部占据。因皇帝登基以来,民间未睹天子仪制,特旨不予封路。 大驾行进途中,早听说有热闹的京师群众在沿途两边站满。明代制度,百姓见大驾,可不叩拜,侧身低头即可。 京师民众看着长达七八里的大驾卤簿,目眩神摇。等皇帝的大纛被四方、四渎、五岳、五星二十八星宿、甘雨八风等大旗围绕,出现在远处时,那上千大汉将军举着一对对明晃晃金灿灿的御仗、立瓜等兵杖,和数百内宦举着的华盖、幢等诸般礼器已在眼前,令人目不暇给。 所有这一切,都是让天下臣民觉得皇权魏巍,皇帝如同天上神灵一般。 不知是否顺天府有意安排,朱翊钧在大马辇上的棂缝里看时,京师百姓都面色红润,身上衣物光鲜整洁,一个面有菜色的都没有。 众人都不敢直视马辇,朱翊钧经过时看百姓多数只是侧着身子低头,有些跪在那里磕头礼拜——还有些百姓居然摆上鲜花供果,烧着香拜,令他心里面麻酥酥,觉得那阴风直往脖子里钻。 第四十四章 大阅(中) 大驾走了两个多时辰,卯初出发,巳正方到。 朱翊钧率领众臣一行进入南海子后,先进了此前修缮好的宫室歇脚,吃点心喝茶水暖和暖和。大驾卤簿护送着皇帝的大纛,先进校场。 大驾到时,将五色龙纛立在校场正北方的四方土台子之正前方。土台子此时都用木板围出台阶,做成九尺高的观阅台,铺上了红毯,没一丝儿黄土露出。 此时台上已经张开华盖,并设御座,两边用黄色的帷帐挡着,正面安上光滑的木制红漆栏杆。围绕大纛的其他旗帜往土台子周围摆开,数百面迎风猎猎招展,赫赫威仪扑面而来。 经过短暂休息后,朱翊钧拿了把特制的十字护手短直刀挎上。因皇帝年龄太小,太后懿旨不得骑马,只能坐了步辇,在一众大臣围绕之下,呜呜的号角声中,自校场东侧浩浩荡荡进入校场。 此时校场中,京营和蓟镇已经分别列好受阅部队。蓟镇在西,三千人列出六个小方阵。京营三万人在东列出六个大方阵。 受阅官兵听见号炮三响,知道皇帝已到,齐齐的单膝跪地,高声山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校场之中加上皇帝大驾护军,四万多人。整齐划一的喊将出来,声震云霄,有些文官没见过沙场的,脸上变色。 真所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众人一声高喝,蓟镇方阵纹丝不动,京营的左右马队却一阵喧腾。因戴了嚼头,嘶不出来,有些马儿受惊抬高脖子发出沉闷的声音。 因怕马惊了,旁边的马军立即起身,手摸马儿安抚,那队伍立即现出高低参差来。杨炳面对受阅台,耳听后方一阵骚动,心里面沉甸甸的。 朱翊钧在鼓乐声中步入高台,面对受阅部队道:“平身!”大汉将军高声喊出,众军起立。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沿”。朱翊钧在台上看时,两边大小方阵盔缨如林,旗帜蔽天,红衣黑甲的大军直排出去,仿佛望不到尽头一般,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两处都是六个方阵,分了大小而已。京营前中后军各五千人列队整齐,左右各有五千马队,最前方车营并神机营兵三千兵混编一处。蓟镇也是如是排列,不过人数少了十倍。 此时受阅官兵寂然肃立,不发一语,满校场只闻大旗被风吹展之声。 待一同观阅的重臣在观礼台上排班站好,张居正请旨,朱翊钧示意阅兵开始。 谭纶从台上走下,跨上一匹白马,在衣甲鲜明的锦衣亲军马队护卫之下,在受阅部队前面慢跑起来。 锦衣亲军中有擎旗官,分别打着门旗两面,四角黄底青龙旗一面,北斗旗一面。另有护军持长六尺五寸的大令旗,旗杆下有卧虎令符一面,阔一尺九寸——此即为王命旗牌,代表皇帝亲临视阅。 受阅官兵均抬头目视两面大旗。谭纶自东向西骑马跑了一趟后,从西面返回土台,两面旗帜插在土台左右,向朱翊钧跪拜叩头,并缴还王命旗牌,意味着这一圈是替皇帝跑的——因太后不许皇帝骑马临阅,用辇不庄重,礼部才想出这招。 这一圈跑完,又是号炮三声,阅兵第二阶段队列行进开始。 戚继光听得号炮响了,即拨马返回本镇中军。蓟镇兵阵中一声炮响,号角金鼓大作,升起戚字大旗一面,示意各军主将就位。 随后中军又升起大旗八面,戚继光一挥手,军鼓咚的一声,蓟镇所有马步兵将,大喊一声“杀”,步兵右脚向下用力一跺,虽然只有两千人,这一声却好似把校场震的动了动。 左右马队按中军指示,排成八列纵队一齐动作。红心蓝边、黄带珠缨雉尾的“前军司命”旗前排居中,蓝心红边黄带等样式的千总、把总旗分列,共三排二十四个掌旗的骑兵引领,踏着军鼓节奏,自西向东向观阅台缓慢行进而来。 中军一声大鼓响,步军齐刷刷右转立定。随即小鼓声声,步军齐步向前走了近五十丈,让开了视阅时摆在步军前面,装备了佛郎机和火箭等诸般火器的兵车。一声鸣金之声,立定。一声大鼓响,又左转立定。整个过程整齐如一人。 蓟镇的本来兵种众多,有鞓手、快枪手、鸟铳手、刀棍手、弓刀手、火兵(背锅的,武器是铁扁担)等等近二十种,因武器杂乱了有碍观瞻,此时蓟镇步兵全数背弓箭、挎腰刀,一千人持红缨长矛,一千人持鸟铳。 待骑兵已经走上了垂直于步兵的方向,蓟镇步兵在金鼓之声引导下,十六路纵队左转,跟在骑兵后面行进,两部相隔半里。 朱翊钧和众臣等从观礼台上向西看,见蓟镇三千马步军容齐整,兵甲鲜明。军马虽然不是齐步走,但是上面的骑兵和骏马都一般儿高低,且横看成行,竖看成列,众臣都点头赞赏不已。有那马屁精已经开始琢磨颂圣的诗作,打算等此次阅兵一结束就献上去。 待骑兵掌旗走到观礼台西侧时,中军咚咚两声大鼓,蓟镇骑兵在马上一齐拔出腰刀,向上斜指。 与此同时,八列纵队从左至右,一队前出,一队勒马,两下里一合。只一瞬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八列纵队竟然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四列!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一下把观礼台上从皇帝到大臣震的目瞪口呆。东侧京营三万人哄的一声,如同群蜂乱舞,嗡嗡不已。杨炳等人如同掉在冰窟窿里,浑身冰凉。 戚继光还没表演完,又是咚咚两声大鼓,横排顿马,后排前出,刷的一下,回到八列。再两声鼓响,又变成十六列! 待走到皇帝正前方,全军一起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脸色喜色难掩,和身边的张居正对视一下,缓缓点头,又转过脸冲着蓟镇骑兵伸出右手摆了摆。 蓟镇骑兵举刀致意,听得两声鼓响,回到八列后,这才通过了观礼台。 此时朱翊钧才想明白薊镇步兵为什么要离骑兵半里,原来是为了骑兵变阵方便。 戚继光演练骑兵不仅好看,更重要的是在军事上也很有价值。一是变阵迅速的骑兵在战场运动时,面对宽窄不一的道路,变阵快,通过的就快。另外,面对面冲杀时,变阵快速的马队,和扎堆冲锋的马队,输出的伤害更是天差地别。 第四十五章 大阅(下) 等骑兵全数通过观阅台后,蓟镇步兵随后也走到观礼台西侧。皇帝和众臣此前被马军几下变阵晃花了眼,等抬头向西看时,见长枪如林,已近眼前。 先不说军威之整齐划一,雄壮万分,仅看向身穿红衣黑甲的蓟镇兵脸庞,就令人胆寒。那兵一个个抿紧嘴唇,黑红色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如同死人一般,千人齐聚,杀意冲天而起! 谭纶在皇帝身后,见了戚家军军容,低声喃喃道:“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十人必死,百人难当;百人必死,千人难当,千人必死万人难当,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此乃百战余生,必死之军也!”旁边的礼部尚书陆树声手心出汗,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蓟镇兵踩着整齐的步伐,在夯的结实的校场地面上,踏起了浅浅的黄色尘雾。随着中军的金鼓声,那橐、橐、橐的沉重脚步如同巨龙低吟,威猛莫当。踏在所有观阅之人的心上,令人血脉偾张。 中军一声凄厉的喇叭响,全军呼!哈!两声喊出。队形立即发生变化,以十二人为一队,散成点点梅花,从观礼台上方看下去,却是散而不乱,仍整齐有序。 谭纶此时已经回过神,低声禀道:“皇上,此为戚继光发扬唐顺之的兵法,练出的鸳鸯阵。此时无狼铣、盾牌和长短兵,皇上观其大略就好。”朱翊钧点点头。 又是一声喇叭响,还是呼哈两声大吼,全军又变成前面两个横队,枪兵在前,鸟铳兵居后;后面两个纵队,枪兵在外,鸟铳兵居中。戚继光中军举着各色大旗,包括金鼓队列夹在两排纵队之间,全军走到了观礼台正下方。 谭纶又解说道:“此为戚继光练出的三才阵,最能发扬火器之威,因阅兵,只能表其大略。”朱翊钧又点点头。 步军保持阵型前行,听大鼓一响,刷的只一声,将长矛和鸟铳斜指上方,偏头向皇帝行注目礼,仍山呼三声万岁。 和骑兵不同的是,这三声万岁声音虽然高,里面却没有夹杂激动破音之声。像是欲择人而噬的野兽吼叫,听得人瘆得慌。朱翊钧满脸笑容,挥手致意。 被军威所摄,观礼台上好多人都屏住呼吸看。等步军通过观阅台,才松出一口长气。此时蓟镇兵中军一声鸣金一声大鼓,步军又变成了十六列纵队,跟着马队跑步绕到京营的后方,仍回西边列队去了。 ...... 站在京营前方的杨炳,此时心脏像是被攥住了一般,身上一半冷一半热,如同打摆子。虽然骑在马上,那腿软的好似不是自己的,根本夹不住马鞍。 才从南京回来的朱时泰,此次也跟着皇帝前来阅兵,和英国公等人站在皇帝左后方。此时见了蓟镇的军威军容,那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后背上全是后怕的冷汗。心中暗道:“这十万花的值!” 被葛守礼莫名其妙叫来陪着观阅的户科给事中陈蕖,无资格站在观礼台上,此时从台下越众而出,对着台上朱翊钧叩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中国有此精兵,虏患无忧矣!” 台上重臣听了,心中都暗道:“这他么谁啊?如此不稳重。”葛守礼心中嘀咕,想到张居正嘱咐他叫上陈蕖,莫非这陈蕖是他看中的喷子,这是给他露脸的机会? 心中转着念头,葛守礼手脚嘴巴却不慢,顺着陈蕖的话头和台上台下众臣一起行礼,口中称颂。朱翊钧哈哈大笑,表情欢悦。 ...... 等蓟镇精兵队列走完,观礼台这边又号炮三声,指示京营队列行进开始。 杨炳开始时还有些侥幸心理,以为戚继光会卖放他,打着滥竽充数的主意。此时见了戚家军军威,心里乱糟糟,安慰自己道:“只能靠张居正缓颊了。”壮了壮胆,拨转马头回到中军。 中军放了一声号炮,升起杨字大旗。大鼓一声,京营众军跺一下脚,却是参差不齐,拖泥带水。全体观阅人等一下子听出差距来,脸上都挂上神秘的微笑。只有朱翊钧、张居正和勋贵数人脸色不好看,仿佛能刮下霜来。 杨炳在中军,见身边亲兵面上竟有恐慌之色,心中咚咚乱跳,知道此时京营已被蓟镇兵威夺志。若全数拉出去,恐怕一处乱了脚步,必将波及全军,到时候大事去矣。 至于说能不能运气好蒙过去,杨炳已完全放弃侥幸。练了近一个月,京营中仍有好些兵分不清左右脚,到时候不乱绝对不可能。硬着头皮暗想,只能用第二套方案了。指示升起大旗八面,又打出一面红旗摇了摇。 京营其他几位掌营的见杨炳打出红旗,心知他采用第二套方案。就分别指示大部队站在原地不动,京营左右马队从两边各出五百,合起来一千马军,也排成了八列纵队。 观礼台上低低的哄了一声,重臣纷纷交头接耳。吏部尚书张瀚问谭纶道:“为何不是全营行进?今日不是校阅京营吗?” 谭纶苦笑道:“此前商议时,彰武伯跟兵部说两军校阅,有比较之意。以精兵对全营,对京营不公,因此请了旨意,允他出队列时也可三千精兵。” 王希烈在后面听了,出列奏道:“若两军对阵,也可如此相较乎?皇上,此乃未战先怯也。——臣请皇上下旨,让京营全数列队行进!” 朱翊钧冷笑一声,不答话。张居正在旁边说道:“王侍郎且看这京营所谓精兵如何罢。”王希烈见皇上面色凝重,心中咯噔一下,不再言语。 杨炳当时设计第二套方案时,将马步精兵都放在大军两侧,此时再整出新队,还算快速。 但没想到马队小部分出去的时候还不明显,等步军两侧的精兵从两边走出,中间的大股步军失去了两侧标兵,那队伍立即歪扭起来。 京营兵站了半天,早就累的不行,此时见自己不用参加队列行进,松口气的同时不免左右脚重心倒换倒换,轮着歇脚。有的兵原地慢慢扭扭身体,活活血脉;有些胆子大的,以为没人看见,将手掩住口,塞了块点心进去,慢慢用唾液润湿了轻轻咀嚼。 阅兵观礼台高出平地九尺接近一丈,众人自上而下看去时,见京营像是红黑斑杂慢慢蠕动的大豆虫一般,有些辣眼睛。往西边一看已经列好队的蓟镇兵,好多大臣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六章 散乱 杨炳所凑的精兵,乃是在京营中各级将领的亲兵。明代中后期,除了戚继光等少数将领练兵之外,多数将领行军作战依靠个人护卫和奴仆,即所谓的“家丁”。 家丁的诞生,肈因为明军的建设制度。明初时,太祖和成祖将精锐划入禁军和藩王的小近卫部队。在地方卫所布置上,明初仅二三成不等的部队为全脱产的野战军,其余全部为以耕种为主的鱼腩。这种建军思想影响了明代大多数文臣武将。 另外,明军待遇很低,若想改善生活,边军必须依靠首级功和战利品。因此,有能力的将领定期出击,主动攻击边境上放牧的蛮部时,为了速战速决,他们只能选择精锐部队,轻装简行的执行任务。由此,家丁兵就此在明中期诞生。 到了隆万时期,李成梁成为家丁兵制的最典型。他不仅带着家丁主动出击,还会故意放蛮部入境劫掠,等后者满载而归时,李成梁轻装出动精锐骑兵打伏击,首级功和财物兼得。此种作战方法,影响了隆万时期的大多数将领。 家丁兵只忠于给他厚赏的主将,对国家社稷一点忠诚度也无。因此到了明末,大汉奸层出不穷,战斗力也非常可观,杀起同胞来血债累累。可以说崇祯殉国后,中原尤其是江南的彻底沦丧,泰半于家丁为主力的汉奸军——所谓的汉军之手。 言归正传,边军的家丁兵虽然号称精锐,但在行伍队列行进时,也就一般。杨炳等人的家丁更加等而下之,除了吃得好,训练的多些,精气神连此时边军家丁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后来这些人被训练了一个月,精气神有了些,但队列的整齐程度和蓟镇兵比,不可以道里计。 观礼台上众人见京营马军自东向西八列纵队而来,那马有的前出,有的靠后,虽然没有到七歪八扭的程度,但看着非常的引发强迫症。整体尽管有个大模样,和蓟镇骑兵比,像是民兵武装游行一般的感觉。 观礼台上多数文臣没带过兵,要是没有蓟镇精兵此前的演练,在他们眼中这般队列还过得去,可是此前佛跳墙一吃,再看京营——如同掺了发霉麸子的烂窝头,难以入眼,更别说下咽,一个个直摇头。 等走到观礼台下,杨炳哪敢玩戚继光那种变阵,只老老实实通过就完了。 大鼓一声,众军拔刀斜指时,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刀举的高,有的举得低,真没法入眼。等队伍快通过了,还有的兵把手放在腰部刀柄上往外拽的,竟然紧张的还没抽出刀来。 那三声万岁喊得声音倒是挺大,却参差不齐,一个傻蛋等大伙儿话音都落了,才嗷一嗓子,观礼台上一阵哄笑。随即看到前排站在皇帝边上张居正回头扫了一眼,众臣这才意识到这是啪啪打皇帝脸呢,噤声战战兢兢的站好。 杨炳此时在步军中军看前面骑兵通过时的糗样,眼有些发花,看东西都模糊了。此时箭在弦上,只能强打着精神指挥。因为年后自己演练了多遍,中军金鼓旗帜倒没出岔子。 可能是杨炳等人忙着练兵,春节时祭祖不怎么到位的缘故。各家祖宗都挑了理,非要给他们来点眼药不可。等步军前军踩着鼓点经过观礼台时,到底还是出了乱子。 前军前排队列中间的一个兵在抽刀斜指时,因为紧张到手心出汗,那刀没握住,嘡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想弯腰去捡,又想起主将不允许乱动作的严厉警告,队列哪能容他犹豫,到底空着手走过去了。 他的左右和后方的兵看见刀落了地,那指定不能往上踩啊,自然而然在队伍中间围绕着那把刀形成一个空泡。皇帝等众人在台上看时,刺眼无比。 就有个空泡倒也罢了,众军跟着金鼓声走了几步,终于有个比较莽的兵没看见,一脚踢在刀柄上,那把刀斜刺里飞起,将他右前方一个兵的脚踝部位擦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受伤的兵倒很有素质,咬牙一声不吭,但难免一瘸一拐。 但如此一来,空泡更新了位置,队伍中竟出现两块不整齐的地方,渐渐的连在一起。后面的兵只顾着盯着前面的兵走,如此数十步后,前军尾部竟然劈成两岔,越走越开放。 中军前部众军见此情况有些懵逼,不知道这是阵型演练呢还是出了乱子,一部分向跟着劈叉的兵后面走,一部分还要维持原来的阵型,竟然分成两小一大的三股,如同那三叉戟一般。 此时的观礼台上如同冰窟,皇帝冷着脸不说,张居正的脸也如同锅底一般儿黑。众臣见阅兵出了这么大篓子,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都束手低头,一言不发。有些忧国忧民的,被气的浑身发抖,杨炳等京营大小将官眼前则阵阵发黑。 副将焦泽在中军前部,虽然不明白前军后边怎么回事,但知道中军这儿肯定不对劲,因他从小到大没练过这种三叉步军阵型。他本来是掌旗指挥的,将旗帜往身边的亲兵手里一放,自己从队列中跑了出去,到中军前面整队。 他呼喊着超过中军时,终于看到了地上那把刀。赶紧快跑几步,弯腰拾了起来,自己身上也没地方挂,也不敢乱扔。提着刀又往回跑,吆喝着赶着三叉戟合兵一处。 他提着刀一赶不要紧,这家丁“精兵”都是些直心眼——要不也不能成为精锐。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还以为焦副将羞愤之下要杀人泄愤,远远的绕开他走。如此以来,以焦副将为圆心的六尺之内,一个兵也不敢靠近,将队伍挤的往观礼台那边猛靠。 中军杨炳此时在马上已经看清来龙去脉,耳朵边铃儿、鼓儿一齐响,眼前景色都成了黑白色,心脏在胸腔里往嗓子眼上直蹦。他想拔刀自尽,又想把焦泽连同这些兵通通砍死。 等杨炳走到观礼台下方时,皇帝在台上终于说了一声:“现眼够了,全军停步!” 旨意下来,观礼台边一声号炮,大汉将军们齐声喊喝:“全军停步!” 京营马队此时已经快走到蓟镇兵边上,闻言不知究竟,一阵人喊马嘶。杨炳身边的金鼓手听见大汉将军喊话,也没等杨炳下令,咣咣鸣金,全军慢慢的停了下来。 大汉将军又传旨道:“众军回本部,京营把总以上,到观礼台见驾!” 此时的京营受阅三千人都知道阅兵出了岔子,个个惶然不安,听旨意下来,有些兵竟然不看本部将官,纷纷向大营跑去,感觉靠着大部队才有安全感似的。 还有些留在本家军将身边,从台上看去,一圈圈的也像梅花之形,但和蓟镇的梅花鸳鸯阵比,简直是太祖建极以来最大的黑色幽默。 皇帝在台上,那尖锐的童音在嗓子眼里迸发出来,含着透骨的冷漠:“诸卿,如此京营,能安枕乎?” 第四十七章 祭纛 朱翊钧登基以来,在朝会等大见群臣的场合多数按例说话,轻易不言语。只有在人数少的场合时才细细言说,生怕张居正等重臣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偶尔深入辩驳的情况也有。 后来朝臣都了解到皇帝的习惯,知道他在朝会场合中凡有发言,必然是深思熟虑,言不虚发的。皇帝要是说这件事这般做不对,奏报的朝臣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不对,听下去果然就会发现自己有没考虑周全的地方。如是者半年多,众臣面对朱翊钧时,悚惧之情渐多。 但是这么长时间,在公开场合,朝臣从未见朱翊钧有怒色勃发之时。 此时初听幼龙怒啸,声音虽然不高,但其中的冷意让众臣身上齐齐打了寒战。葛守礼的跟班,吏科给事中郝维乔此时在观礼台下越众而出,叩拜于地道: “臣吏科给事中郝维乔参劾内阁、兵部、京营总理戎政等众官将糊涂懵懂、尸位素餐,坐视京营糜烂的制军不肃之罪!”说完,居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章来! 观礼台上低低的哄了一声,不少官儿心中暗道:“不愧朝中有名的喷子,来观阅居然还带着弹劾奏章,看来‘人的名、树的影’之说一毫儿不差。” 听他读道:“臣吏科给事中郝维乔奏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京营为社稷安危要害,其重毋庸赘言。然兵部和京营众官将,驽马恋栈,粥粥无能!致使京营武备废弛,既不能养官兵锋锐之气,临阅时且无折冲之勇,今竟不能肃军行阅而辱于皇......” 朱翊钧听到此处,打断道:“住了!”又冷笑对郝维乔道:“看来你竟是早有准备了!既然知道,为何不早奏来?” 郝维乔朗声奏道:“回皇上话,百闻不如一见,臣以为奏章用在此处,方能震动朝中那些疏忽职守之官,姑息养奸之辈!”说完,叩下头去。 这大喷子一口黑气喷出,对朱翊钧而言,算是初识本朝言官之威。张居正、谭纶、王遴等人在台上同时跪下请罪。 朱翊钧对身边人道:“把他的奏章拿上来。”张宏赶紧亲自跑下观礼台,从郝维乔手中接过奏章,上台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奏章,快速一览,点头道:“倒也言之有物。”弯腰扶起张居正道:“老先生起来罢。”又把奏章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起身接过奏章,复又跪下道:“皇上,大阅京营为万历元年十月即布置下去的事,今天竟然混乱如此,臣督办不力,难辞其咎也!”又叩头请罪。 朱翊钧闻言不再叫起,见杨炳等人连同把总以上将官百多人黑压压在观礼台前跪了一地,冷笑道:“朕这脸面今天可被你每打了,还扔在地上踩了!” 杨炳等在台下听皇帝如此说,从头发丝一直冷到脚后跟。牙齿战战,一声不敢言语,只在那里叩头。 朱翊钧扭头走到御座前坐下,说道:“朕从不怕事情遭,只不耐烦状况理不清,今天这脓包既然现了眼,拿刀子切开洗洗再包扎上去就是!”众臣听了,胆子小的有些站不住。 对张居正等道:“老先生你们都起来吧,让杨炳等这些掌营的上来跪着!” 中官下去传旨,将杨炳、李环、吴继爵等掌营的兵甲卸掉,领上观礼台,跪在边上。 朱翊钧缓了缓语气,问道:“张老先生,记得去年年底,你还跟朕说,京营整肃得力,军容整齐可供观瞻,今日为何这般?” 张居正眼中要喷出火来,对着朱翊钧躬身拱手,直起身走到观礼台边向下喊到:“户科给事中陈蕖上来!” 等陈蕖一路小跑上了观礼台,还没等他叩拜见驾,张居正目光直视他,沉声道:“陈蕖,你去年领旨意巡视京营,上报内阁的条陈如何写的,现在来背给皇上听听吧!”陈蕖听了,耳边打了个焦雷,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嘴上喏了两声“臣………臣……”,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葛守礼这才明白张居正叫陈蕖来的用意,恍然大悟的同时用眼角余光仔细瞅了瞅朱翊钧,又看看张居正,心中点评道:“元辅用力过猛,演的略有浮夸,没有皇上自然......”心里嘀咕,脸上仍是忧国忧民的沉重之色。 又抬头扫了一眼,没看见郝维乔,知道他还在台下。老葛在心里暗暗把百官谱中郝喷子的威力等级从“略猛”一下子调到最高级,同时把他从内心亲近圈里踢了出去。 朱翊钧见陈蕖不答,对谭纶道:“本兵有何话说?” 谭纶对着跪在那里的王遴,低头道:“回皇上话,京营事务,有本部侍郎王遴为协理戎政大臣,让他说说罢!”朱翊钧闻言点头,张宏在旁边道:“王遴上前答话!” 王遴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来到御座前又跪下,垂头颤抖声音回奏道:“回皇上话,臣在京营,理兵籍、粮饷等事,练兵事有总理戎政和掌营的负责,臣实不知这行閲之兵,军纪散乱如此,请皇上治臣糊涂蒙昧之罪!” 朱翊钧在后世,经常领教有些领导在工作搞砸之后的甩锅本领,此刻听王遴如此说,没怎么生气,只是冷哼一声道:“你说你不知?” 王遴听皇上语气不好,脸色苍白,大冬天满身冒汗,低声奏道:“臣.......糊涂,臣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朱翊钧听了,不再针对他,冲跪在一角的杨炳等人瞅了一眼,张宏喊喝道:“杨炳等过来回话!” 杨炳领着几个勋贵赶紧爬起来,前趋到御座前,跟王遴、陈蕖跪在一处,低头奏道:“回皇上,臣自年前蒙恩总理京营戎政后,才知京营糜烂如此。两个月来,臣领着他们年节没过,一直整肃——然积重难返,才有今日之事,请皇上重重治罪!” 朱时泰在旁边听了,恨不得冲出去掐死他。 朱翊钧闻言冷笑道:“如你等说来,都没错儿了。那问题出在哪儿?看来其罪只在朕躬了!”台上勋贵重臣听了,哪里还站的住,齐齐跪下请罪。 朱翊钧也不叫起,只让驸马都尉许从成抬头,问他道:“今日早来祭祀,用的什么祭礼?” 许从成不明所以,但回奏道:“回皇上话,用三牲之礼,并杀公牛一只,公鸡一对。” 朱翊钧闻言,从御座上站起身,冷笑道:“朕知道列祖列宗和吾错在何处了,军纪如此不堪,乃多年上位者未严明约束之故,才致积重难返!” 满面含霜,用手一指王遴、陈蕖、杨炳等众,喊喝道:“左右将这等无能苟且,置军国大事于儿戏的,拿到朕之大纛之下,枭首祭纛!” 第四十八章 廷鞫 众臣听说皇上要把京营掌营的连同王遴等全部枭首,胆战心惊之余,异口同声的求情。 兵部尚书谭纶奏道:“皇上,京师天下根本,京营官军尚要扈卫宸居,所系至重。今日若将这些坐营把总等尽数枭首,难免军心浮动——臣看不如先下昭狱,审问明白,再予明正典刑。”边上众臣纷纷点头,也按这个思路求情。 左都御史葛守礼也道:“皇上,陈蕖固然当罪,然为了不阻言路,臣以为窜之远方即可。” 杨炳等听皇帝要杀他们的头,纷纷抬头,虽不敢目视皇帝,但却都看向张居正。见张居正脸上并无表情,对众臣的求情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仿佛和他无关似的,无不恨得咬牙。 朱翊钧听了谭纶等求情之言,冷笑一声道:“这些国蠹,置军国事为儿戏,如何不能杀?朕看历年来这朝廷兵事如稠,都是姑息迁就之故!”说完,怒色不减。 朱翊钧没说收回旨意,身边的禁军可不管大臣求情那一套。直接过来将几个人都绑了,为防止他们瞎叫唤惊了驾,不知在哪弄来几个布团,就要往嘴里塞。 此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道:“且慢!”禁军见是这位,虽未住手,但动作都放慢了,等他说话。 众人看时,果然是英国公张溶分开众臣,走到朱翊钧驾前,扑通一声跪下求情道:“求皇上开恩,饶了杨炳等几个。他们虽然罪在不赦,但京营糜烂非只一日,短短数月之功,确实难以扭转——以臣愚见,可将他们几个夺去爵位,送到边军戴罪图功,若死在前线,也算是不辜负他们祖宗拿命换来的勋业。” 英国公说完,成国公、定国公等国公、候、伯勋贵都一齐跪下,求道:“叩请皇上开恩。” 英国公这情求得扎实,夺爵等于拿世券换命!明代世券虽然不是免死金牌,但按照政治规矩,如果犯了死罪,拿出世券,朝廷的刑罚基本上要减等,减等的程度看具体情况,但至少要减一等——此即为“议贵”,刑不上大夫的变种。 此时英国公等率领勋贵求情,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如果杨炳等人死在前线,也算为国捐躯。到时候若能说动朝廷体恤,让杨炳等人的子孙袭爵或减等袭爵,这家业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说一千道一万,英国公等勋贵求情,无外乎兔死狐悲之因。另因枝蔓牵连,勋贵间互为姻党,同气连枝罢了。 英国公这等三朝元老跪地求情,朱翊钧一时还真是杀不得他们几个了。若执意要杀倒不是不行,但如此众多的臣子劝他慎杀,朱翊钧仍一意孤行,不免寒了众人之心,事儿也不是那么办的。 见朱翊钧心意摇动,张居正终于道:“皇上,先皇于隆庆二年时也整顿过京营,并有行阅事。那时京营尚未如此不堪,短短几年何以如是,确要究问明白,不如将他们几个法司会审.......” 杨炳等见张居正发话,心说这吃饭家伙可保住了。皇帝只是一时羞恼,等回宫消了气。家里再走走后宫路线,这爵位都能保住也未可知。 没想到朱翊钧接过张居正话头道:“何必法司会审?今日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首脑都在,就在这里廷鞫罢!”说完,走回御座上坐下。 众臣面面相觑,知道今天皇帝这脸丢的狠了,不给个说法都别想回家,只好向在皇极殿一般儿在观礼台上排班肃立。 朱翊钧道:“这些庸官有罪,士兵却无罪。让蓟镇兵和京营都回营造饭去。”谭纶跪地替两军谢恩。 朱翊钧一转念,叫住传旨的道:“把那个脚被割伤,仍流血行阅的,喊过来,给朕看看。把戚继光也叫过来。”传旨的中官一一答应,传旨不提。 朱翊钧转过脸,对张居正道:“老先生,你看谁来主持这廷鞫为好?” 张居正道:“回皇上话,按我朝故事,廷鞫都是都察院安排。今日请葛总宪勉为其难罢。” 葛守礼心中暗骂张居正道:“你们君臣两个唱的好双簧,却没和老夫对过词儿也!”心里嘀咕,手脚不慢,出班奏道:“臣请大理寺卿、刑部堂官和臣会审。”皇帝回说可。 大理寺卿李幼滋和刑部尚书王之诰心中一齐暗骂葛守礼老棺材瓤子,这热炭儿绝不会自己一个人拿,这叫“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葛守礼年近古稀,确实当得起。 两人面上却秉礼端严,都先出班拜了皇帝,然后和葛守礼一起转身面对杨炳等人。 葛守礼先请旨道:“皇上,臣等开始问了。”朱翊钧点了头。 葛守礼先问王遴道:“你是文官,也协理京营有年,你先说说吧。” 王遴道:“禀总宪大人,故定襄王总理京营不过四年,臣协理刚两年。这两年来,以臣所见,故定襄王或在朝会,或在进讲,或在祭祀,京营戎政的事儿,他老人家没精力去管,因此吴继爵等人懈怠了,也是有的。” 李幼滋插言道:“王遴,你在御前说话,要记得摸着自己的良心,但凡有一点欺瞒,你可就该死了!” 王遴道:“臣不敢欺君。” 葛守礼心中对李幼滋暗挑大拇指,心道皇帝、张居正的杀手锏该亮出来了,王遴往死人身上推,杨炳等人有样学样,这廷鞫还有个屁用? 果然张居正冷哼插言道:“王遴,你说你管兵籍事,今日你说说,这京营应有多少人,现有多少人?”葛守礼听了,心说老张还是了解我,看我给你打个配合,至于你顶不顶得住,不关我老葛事儿。 果然,王遴叫屈道:“元辅大人,这京营占藉之事自世宗以来就是如此。下官接手协理戎政的时候,实有兵六万余点零头,时至今日,已经六万六千员了!” 王之诰道:“两年来你可有奏章?” 王遴道:“臣的袖子里有本,拟打算行閲后献上,说的正是兵籍被占的事情,却没想到竟如此。” 王遴这通辩驳,看在杨炳眼里,已经给他们画出一道脱罪的路线图。 那就是一是推给死人定襄王,二是推给老黄历,咱有点小过,大错绝对没有! 葛守礼听了冷笑一声道:“王遴,在御前你仍敢避重就轻,我来问你:京营定额十五万,你说你实点出六万六——请问那八万四的粮饷现在何处?“ 说完这一句,老葛心说皇上,俺老葛只能帮您到这儿了,反正今年二月我就“病”了,然后我就乞骸骨!这马蜂窝,老夫临走给你捅掉,算是对得起你老朱家三朝给我的俸禄了! 第四十九章 群丑 葛守礼一句话问出,观礼台上一半儿的重臣变了脸色。礼部尚书陆树声心中暗道:“这老哥没当上吏部尚书,这是破罐子破摔不成?”转念又想:“这老棺材瓤子可能要跑!不过这马蜂窝一捅,你能平安跑出朝堂吗?” 王遴万万没想到葛守礼竟然问出这个满朝文武都心照不宣的话题,愣住了。心说你这贼厮也干过户部督饷,也当过户部尚书,户部那些糊糊事儿你擦得干净吗你?!你怎么敢?! 葛守礼见他脸色变幻,知道其心防已破,大喝一声道:“御驾之前,你尚怀诡谲之心否?还不从实说来!” 王遴被葛守礼一棒子敲晕,心理防线一溃千里,竟然光棍道:“启奏皇上,这饷都被分了,户部、兵部和京营上下人人有份!”说完这句,心中暗道,葛守礼你抗罢,看你死还是大伙儿一起死! 观礼台上哄的一声,大臣们通通腿软。心说这什么节奏啊,京营行阅的兵掉了一把刀,这满朝文武今天要被砍死一半不成吗? 朱翊钧见葛守礼问出了一堆牛黄狗宝,心中对葛守礼的操守点了个赞,心知这葛守礼必然清廉。 兵部主事熊敦朴出班道:“总宪大人,隆庆元年,先皇例赏边军,有奏言士伍虚冒,宜乘给赏之机汰之。当时总宪言:‘此朝廷旷典,乃以贾怨耶?’今日又为何这般?” 熊敦朴号陆海,乃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选庶吉士,后迁兵部主事,其父熊过为嘉靖时国朝八大才子之一。因其座师为张居正,故有些胆略。 此时质问葛守礼的意思是,以前边军有吃空饷的情况,而且也报到朝廷,你当时说不要追究,免得朝廷结怨于边将边兵,今日你为何要捅这事呢?这不是结怨于腹心之兵马吗? 谭纶在旁听了,怒喝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熊敦朴休得胡言!” 弯腰启奏道:“禀皇上,我朝武备废弛,吃空饷之事不可与今日事交杂一处,此大弊病也,需缓缓图之。” 张居正见几句话间大弊暴露,心中也给葛守礼点了个赞。脸色沉重弯腰奏道:“启奏皇上,本兵之言臣不敢苟同,朝廷既然有除旧布新之意,此正当其时也!” 朱翊钧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点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王遴,你继续说!” 朱时泰在英国公身后,这心脏跳得打鼓一般,往英国公等勋贵脸上直瞅。英国公见廷鞫出来本朝的大弊,心知朝争已起,此时也不敢作杖马之鸣。再说,此时出班说什么?难道说这些年这样做都是对的? 王遴满头大汗道:“禀皇上,故定襄王病重时,臣为本次校阅点选兵马。当时京营一半之兵,在京中大臣之家杂役——臣求爷爷告奶奶,哪有一家放出操练?”说到此处,那委屈涌上心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脸色似笑非笑,用目光扫视阶下众臣。众臣一个个都低头耷脑,不敢抬头与其对视。 被翰林院派过来准备写诗颂赞大阅的罗万化从末班出列,对群臣道:“诸君闻王侍郎之说辞,竟无一言相对乎?” 众臣心中暗骂罗万化多事,但被这翰林官质问,还真是张不开嘴,一个个满面通红,羞惭无地。 张居正出班,跪地奏道:“皇上,臣此前家中也有数十京营之兵供差遣,此次校阅前方放归。”众臣见他出来说话,都含羞带臊,齐齐跪下,磕头请罪。 朱翊钧道:“朕方才已经说了,不怕事情糟,只怕状况理不清。这脓包今日挤破,也是好事,等一会儿再议。王遴,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王遴闻言,往边上杨炳等人的脸上瞅了瞅,见他们都像霜打过一样,委顿不堪。心里叹口气,擦了擦鼻涕眼泪,哽着嗓子道:“皇上,臣无话可说,今日皇上诛杀臣等,臣并无怨言。”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示意葛守礼接着问。此时,已有边上做笔录的内官,将廷鞫记录拿来给王遴签字画押。葛守礼见周边大臣看他的眼光不善,心里面毛毛的,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对杨炳等人道:“彰武伯有何话说?” 杨炳知道脑袋能否保住在此一举,哭着叩头道:“回禀总宪,下官总理京营以来,不敢说夙兴夜寐,确实操碎了心!适才王侍郎言说求爷告奶,真是如此!” “只是时日尚短,下官尽管年节不休,不停操练,但京营糜烂日久,沉疴一时难起!请皇上再给臣半年时间,纵然练不出蓟镇那样的兵,臣也敢立军令状,京营不会比其他边兵差了!” 葛守礼回头望望皇帝,见他无甚表情,不得要领,又问杨炳还有要说的没有,杨炳又絮叨几句自己来的时间短,也说不出别的。 葛守礼又看向跪在杨炳身后的吴继爵等人,问道:“吴继爵、李环、顾寰、赵祖征、李应臣、郭应乾,你们有何话说?” 丰城侯李环张张嘴,想说句什么,但是王遴刚才已将老底抖了精光,此时再辩解什么都是徒劳,叹了口气,闭嘴不言。 葛守礼转身面对朱翊钧道:“皇上,这几个都认罪,无辩解处。”写笔录的内官写上,惭愧无言,不能辩解字样,因绑着不能签押,都按了手印。 朱翊钧听了,脸上露出讽刺之色,冷笑道:“好了,咱一项项理吧。先易后难,先说说京营占籍之事,各位日后还用京营兵否?若家中收入微薄,怕失了体面,上奏章与朕,朕出內帑给你们雇个长随、门房之类,未为不可。” 张居正跪地奏道:“皇上不予追究,乃浩荡天恩也。臣等有何面目还觍颜用此?臣自请罚俸,以为后来者戒。” 众臣跟着张居正都跪下道:“臣等自请罚俸,谢过皇上天恩。” 朱翊钧听了,都叫起了。缓了缓口气说道:“此次集体罚俸三月,略施薄惩。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此次法不责众,也就罢了。若再有谁家有这等事,以乱军之罪重处。”众臣凛然都应了。 朱翊钧又道:“第二项事是此次大阅军之赏罚事,第三项事为国朝空饷之弊。第三项事牵一发动全身,军国之事重矣,稍后再议,先议议赏罚吧。” 本兵谭纶听皇帝如此说,跪地奏道:“臣以为蓟镇大阅之时,军马雄壮,令行禁止,诚为天下精兵,该予褒励。但恩自上出,臣等不敢妄言。” 朱翊钧听了,问张居正道:“老先生觉得如何?” 张居正回禀道:“臣以为谭尚书说的对。还请皇上亲裁。” 朱翊钧点头道:“戚继光何在?”戚继光早被中官传旨在台下候着,此时上了观礼台,行礼如仪。 朱翊钧道:“上次加你为太子太保,此次再加你为少保。嗯,为你日后进步留下些余地,并赐斗牛服一件。”戚继光激动的泣不成声,叩拜谢恩。旁边杨炳等见了,恨得咬牙切齿。 朱翊钧沉吟一下又道:“此次你带兵三千,若发厚赏,留在边墙的那些或有怨气——不如发赏银七万,由蓟镇所有兵一同受赏,老先生觉得如何?” 张居正见问,回道:“皇上圣谟深远,臣无异议。” 朱翊钧点头道:“还剩下一万,就赏给戚继光本人吧!”戚继光也没听清,只知叩头流泪谢恩。 身边大臣都没听明白皇帝说“剩下的一万”是什么意思,今天这场合也不敢问。杨炳在旁边听个真切,身子麻了半边,耳朵里轰轰发发,皇帝再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戚继光谢过赏,退到一边。朱翊钧道:“这赏发了,刑罚如何,你们议一议吧。” 兵部右侍郎曹金出班道:“皇上,臣以为京营守社稷之重,天下之兵事无过于此者。今日王遴等辈,嘻玩律法,置天下安危于累卵之上!尚有吃兵血,贪空饷之事,其罪不可胜言,当以军法勒之以大辟!” 曹金此言一出,除了杨炳等面如死灰之外,小半朝臣暗暗吐出一口气。虽不敢明着附和,心中都暗暗给曹金点赞。 此时朱翊钧面上怒色早收,闻言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问葛守礼等道:“廷鞫的有何话说?” 葛守礼和李幼滋、王之诰低声商量几句,回道:“皇上,臣等以为,王遴、陈蕖、杨炳无死罪,其余人等依曹侍郎,伏乞圣裁。” 朱翊钧听了,问英国公等人道:“国公有何话说?” 英国公听了,仍跪下求情道:“皇上,念他们祖上为国征战,有些微功,还请皇上开恩。” 朱时泰知道今天若不救吴继爵几个,一会儿廷鞫议定了,这几个肯定要喊出些什么来。没奈何在后面跪下,也叩头道:“臣先父曾管京营,虽子不言父过,但也不能掩臣父懈怠兵事之情。臣请皇上收回王爵,以为后来者戒,吴继爵这几个,还请开恩饶了他们性命。” 随着勋贵的再次求情,观礼台上大臣分了两派,一派仍要杀,一派说话求情,一时间乱纷纷。 朱翊钧面色不虞,用手指轻轻敲了御座前面的长桌两下。张宏喊喝道:“都住口,听皇上圣裁!”众臣一起噤声。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忽然问吴继爵等人道:“你等可心服么?” 吴继爵见廷鞫结果已出,说情的并未说动朱翊钧,这脑袋已经砍下一大半,终于崩溃豁出去道:“皇上,臣日前已将京营首脑贿赂大臣,边将等情通过东厂陈矩密奏了皇上,有出首之功,还请皇上饶命!”身体虽然绑住,如那磕头虫一般,弯身砰砰叩头不止。 吴继爵此话说出,把观礼台上所有人听得呆住,心说:“这下子包圆了,全得死!” 第五十章 血色 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众臣以为他将多年来朝中众官分肥的事儿都密奏给了皇帝,甚至还有小账本之类也交了上去,那就大事去矣。 结果听吴继爵又大喘气道:“我等凑银三十万两,分贿元辅二十万和戚继光十万,此事是我首告!”众臣听了,那心呼啦一下落到肚里,暗骂道:“吓死我了,这厮好不会说话,可恨!” 赵祖征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婢养的,无怪胡虏之种,全没信义!” 站在赵祖征边上的锦衣亲军听他骂的难听,也白了脸,赶紧掏出布团把他的嘴堵上。 吴继爵祖宗是蒙古人,但归化多年,世人早以中国人视之。今日被辱骂祖宗,奇耻大辱之下,满脸苍白。 朱翊钧冷笑着对那锦衣亲军道:“不用堵他的嘴,让他骂,朕听听也学几句。” 赵祖征听了皇帝的冷笑,心中一片冰凉,哪有再骂人的胆子,垂头不语。 张居正插言道:“禀皇上,臣和戚继光分别收到贿银十五万两和八万两,已奏明了皇上。可不是吴继爵所说的数目。”以张居正之位高权重,此事也必须说清楚。 戚继光此时已经早从受赏的激动心情中冷静下来,听了吴继爵的话,才知道他早已首告,吓得后背全是冷汗。 原来上次皇帝召对后,戚继光情绪一直处于激动和亢奋状态。年后到张居正家拜年,两人私谈时,戚继光经过心理斗争,还是将此事告知了张居正,并让他帮忙拿个主意。 张居正当时非常欣慰,笑着对他说:“若元敬今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杨炳为京营事贿我十五万两,我都交了内帑。料你处也有,却没想到有八万两之多。” 张居正当时道:“今上性格类太祖,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一旦日后发作,悔之无及。”说完意味深长道:“朱希孝无能之人,但李三泰,王通等辈均被皇上抓在手心,日日提点,早非昔比。”戚继光听了吓了一跳,在张居正家立即写了密奏请他代为上呈。 张居正道:“你是边将,我还要避些嫌疑,中官里有谁交好与你?” 戚继光吞吞吐吐道:“没有那般人。”张居正也不揭破,只淡然道:“既然这样,我代你转呈吧。” 呈报贿银事时,张居正见皇帝的神色像是知道了细节,心中跟戚继光此时一样,也是有些害怕。此时听了吴继爵所言,才觉得自己对锦衣卫的情报能力有些疑神疑鬼,原来是吴继爵把这些人卖了! 张居正的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葛守礼在一旁暗乐道:“哈哈,弄出糊涂账来了,不知是谁上手刮油?” 众臣才都明白皇帝适才说“还有一万”是什么意思,心说原来是戚继光交上去的贿银,如此一来这破格之赏就变了味道,不至于有骇视听。 李环、赵祖征、顾寰听了张居正的话,用狐疑的目光瞅着张居正,转过念来又看向杨炳。杨炳当日吓唬众将,根本想不到今日会不幸言中。当时本就有借机刮油的心思,否则何必谋于众人? 此时被当面揭破,心中暗道:“若不是为了银子,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催的,才花钱弄这个差事?!”心神摇荡之下,黑脸一阵红一阵白。众人看杨炳的表情,心里都有了答案。 顾寰和杨炳关系一般,也是个火爆脾气,刚才被吴继爵气的险些爆炸,再被杨炳玩的这一手刺激,彻底爆炸。尽管被绑着,双腿在地上一弹,一头撞在杨炳身上,一边污言秽语,一边拿嘴去咬他,锦衣卫军连忙拉开他,堵上嘴。 众臣见了他们的丑态,心中直摇头。翰林学士罗万化出班道:“皇上,京营诸将私交当政、边将,重金贿之,所谋阴私,此为祖宗家法所严禁者,不杀何以肃法正纪?臣请立诛这些獠畜,为后来者戒!” 罗万化这话一出,英国公等所有众臣都知道这些人救不得了。按祖宗家法,这腹心大将,私交当政,乃极端犯忌之事,只有杨炳这些蠢蛋被银子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 张居正和戚继光头脑清楚,立即上缴贿银并跟皇上说明情况,早立于不败之地。却把杨炳等众蒙在鼓里,到今日才算出总账。可见这整顿京营之事,皇帝和张居正等蓄谋已久。此时再来讨嫌,不免在拿自家勋业开玩笑了。 众臣心知皇帝今天虽然在校阅时让京营打了脸,但杀了这些蠢物也抵得过了。而且皇帝早就知道杨炳等贿赂元辅和戚继光等事,却一直隐忍不发。等英国公等勋贵求过情了,才诱导吴继爵当众扔出大料,打了一众勋贵脸的同时,也把所有人的嘴都堵得严实。 在场众人哪有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此时都明白了皇帝所欲,各个被朱翊钧的城府吓了一跳,再不敢以少年君主视之。朱翊钧未等杀人,立威目的已经达到。 罗万化今天说了两句话,众臣都无一言回之,心底暗暗得意。刚要乘胜追击时,见张居正在上首给他使个眼色。他乃心思剔透之人,立即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得意忘形,闭嘴退了回去。 朱翊钧见众臣对罗万化的提议都不反对,拍板发话道:“将吴继爵夺去爵位,贬为庶民!其余京营掌营的都斩首!”礼部尚书陆树声上前承旨退下。 英国公等人此时心知皇帝要在军中立威,不敢再做声。 没想到皇帝话题一转道:“杨炳、王遴虽有大罪,但于定襄王病重时承接重任,这心思虽说没在正地方,但也有可悯之处——特准杨炳长子袭爵!王遴么,免其死罪,夺其出身,流云南!”陆树声和吏部尚书王翰上前承旨。 杨炳流泪满面,高声道:“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死无憾!”王遴逃得一命,也高声谢恩。李环、顾寰等人抖做一堆,做不得声。 朱翊钧又道:“为存勋家体面,李环等人家祭田不予抄没,子女不发教坊司,仍叫他们守田度日罢了。”李环等听了,情知不免,但妻子儿女不至于流落贱籍,也都哽咽谢恩。英国公等见皇帝这般处置,大写一个“服”字。 朱翊钧道:“京营把总以上,俱抄家、免职、流边,发各处军前效力!”谭纶上前承旨。 朱翊钧顿了顿道:“锦衣卫已查明,陈蕖巡视时收受贿赂,置军国事为儿戏,和这些丑类一起杀了,传首天下!” 葛守礼听皇帝还要杀陈蕖,又跪下道:“皇上,不可杀言官也!臣请皇上开恩,饶了陈蕖性命,以利言路。”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此丑类仍可称之为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台谏乎?” 葛守礼摘下帽子,磕头道:“若皇上仍要杀,臣请乞骸骨。”朱翊钧心道你个老狐狸,你不就是想趁机落跑么?想瞎你的心了。 原来葛守礼这番做作,乃是为了日后平安降落所用。他心里明镜似的,皇帝杀陈蕖情理法俱足,自己倚老卖老没啥用。 但他此时力保言官,相当于给自己加上强力护盾。在日后众官攻讦时,其他言官不可能不想到他此番张致。在大明朝,只要言官不群起而攻,其他渣渣老葛表示不在乎。 朱翊钧见他耍起心眼,憋住表情严肃道:“乞休所请不许,朝中有一老,如有一宝,葛总宪还是勉为其难罢。陈蕖么,拿下去一起斩首,祭纛!” 锦衣卫不管老葛在旁边磕头流泪,直喊皇上开恩的表演,将几位勋贵和陈蕖堵了嘴,拿了下去。 一圈儿亲军把大纛的绑绳松开,将大纛斜放。稍作准备后,旨意下来。一声号炮响,鬼头刀落,杨炳、李环、顾寰、赵祖征、李应臣、郭应乾、陈蕖七颗大好头颅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出丈远,将大纛上的丝绸飘带染得通红。——朱翊钧此时也不知自己将原时空未来的户部尚书给杀了。 台下张罗着杀人时,朱翊钧将那腿上流血仍坚持行阅的兵叫上来,问他道:“汝何名?居何职?” 那兵二十岁左右年纪,腿上包着绷带,颤抖着叩头答道:“小人叫赵万里,乃彰武伯亲兵。” 朱翊钧道:“你今日所为,为京营中唯一可观者。可愿继续当兵?若愿意,可入禁直。如你不愿,仍可扶保彰武伯家,他家长子回头袭爵。” 赵万里万万想不到皇帝是这般好说话的,闻言颤抖声音道:“谢皇上隆恩!小的愿仍跟着小伯爷。”朱翊钧闻言不以为忤,温言赏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回营。众臣见皇帝举重若轻,以一个彰武伯亲兵安抚住京营底层军心,心中叹服。 此次大阅兵,朱翊钧杀人施恩,情理法三面占得足足的。手腕高超,群臣悚惧。此次共杀侯爵二人、伯爵四人、给事中一人,流放侍郎一人,把总以上军官一百余人,加上附着在这些人家吃饭的人等,影响所及几万人不止。大明百年以来,未有如此大案。 当这次阅兵的消息跟着人头一起传遍天下的时候,这天下官、民人等都知:一个叫做“万历”的时代,以血色拉开了帷幕! 第五十一章 论兵 万历二年的一月二十六,皇帝在南海子校场大阅京营。因京营队列散漫,制军礼不肃。皇帝震怒之下,京营掌营加上曾巡视京营的给事中被一体斩首,震动天下。 因廷鞫时间较长,本来安排的蓟镇和京营火器、车营作战演示未阅而罢。朱翊钧杀人立威后,大驾返城。陪同众臣在回去的路上,基本都想明白了此次大阅为什么没有外藩使者一起观阅。 朱翊钧回宫后,将大阅情形细细的跟李太后讲了一遍。李太后听了,心中怦怦乱跳。 朱翊钧今日之措置,已经远超她治政能力的极限,她也分析不出来对还是不对。最后只能道:“皇帝既然和张先生早有筹划,却做的甚好。此后办事还是要多和张老先生商量。”朱翊钧答应了。 此事之后,李太后一般不在朝政问题上发言,只有朱翊钧追问时,才说说自己的看法,语气都怯生生的。朱翊钧判断,帝位已稳,或可稍微破点小格。 返宫第二天,朱翊钧即传旨兵部和顺天府,配合南海子驻扎的戚继光点选京营之兵,凡戚继光挑中的,留下。未挑中的,一律发路费遣返各卫所。 经戚继光带领蓟镇军官点选,六万六千京营兵,仅八千符合要求,其余五万六千兵尽数让兵部和顺天府安置。 顺天府尹施笃臣磨不过戚继光,无奈上奏疏道:“臣承旨供给京营,配合戚继光点选兵士,并不畏难。然京营之兵来自京畿、北直隶等各处卫所,远的也有辽东等处。臣查兵部选簿,人名不符者十之五六,多为不事生产者。若不分良莠,尽数返卫......臣恐各卫所依前占护,有生乱召危之忧。”等等。 张居正接了奏疏,也是头大。京营这些年从各处卫所抽兵,根本敌不过各卫都司和千户或明或暗的抵制,再加上自身有意吃空饷——选簿和人对不上的情况竟占了一半,都是从京畿附近自己召的兵,为了校阅或者装样子。 这些人若按选簿所记,打发到卫所,卫所根本不会接,因为在选薄上的兵都在给千户家种地呢,根本没离开。这些仅仅顶着名字的闲汉去了,哪个理他?时间一长,必生变乱。 若不打发去卫所,这三万多闲汉放到京畿地面,去年的严打成果立即化为乌有。张居正跟吕调阳商量半天,想出两个办法:一是出一笔耕牛种子钱,把他们连家带口打发到边镇垦荒;二是直接分到工部或内府,让他们修建道路或者务工。 两件事都要请旨,张居正就奏请朱翊钧圣裁。朱翊钧览奏后,批到:“如议办理,若仍有安排不了的,都到京畿皇庄和皇厂安置。” 朱翊钧说是有安排不了的他再接,但特权哪能不用?同时嘱咐了司礼监和张鲸等人,先去南海子挑人。有那能种地的,选到皇庄开荒种地;不会庄稼把式的,挑身强力壮的到张鲸处务工。张鲸掌管的“大明内府工商集团”,过了年就开始扩大生产,不但消化了不少内廷闲人,还挺缺人手呢。 张居正见朱翊钧拿出皇庄的地安置京营兵,对吕调阳叹道:“皇上真英明之主也!”吕调阳想起前几代皇帝的做派,对比朱翊钧一年来的励精图治,也觉得这一届的皇帝还行。 结果等皇庄和张鲸选完了人,三万多人剩下的居然不到一半,这事就好办多了。而张居正对皇厂吸纳人口的能力大吃一惊,对朱翊钧开办皇厂的抵触之心又低了低。 ...... 待戚继光在南海子操练了几日,朱翊钧叫了他再次觐见。同时把张居正和谭纶、英国公、司礼监张宏、御马监张鲸等人喊到武英殿,一起研究京营复建之事。 张居正的意思是仍将京营置于五军都督府之下,要从边将和外地卫所中武职选择可用的,并令兵部广询博访,不拘资格,但有才勇可取者、疏名具奏。然后以此为骨干,再建京营。 谭纶完全赞同张居正意见,以为武宗时外四家虽然后期也糜烂不堪,但现在京营已经全部推倒重来,必不会走到过去的老路上。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又问英国公和戚继光的意见。 英国公此次回家之后。对自家的两个儿子严令道:“我百年之后,咱家不得有子孙参政事或兵事,只做礼仪、伴驾等事,若有违反,非我张溶之子孙!”两个儿子已知今天在校场发生的事,差点吓尿了,听了之后直点头,并建议张溶将这条写入家训家规。 此刻听皇帝问起,张溶义正言辞的开始发表意见。那话说的云山雾罩,唠叨了一通一点干货没有。总结起来就两句:“皇上英明,圣谟深远;首辅高见,老成持国。” 戚继光见皇上看向自己,赶紧道:“臣武夫也,如何得预大政?皇上如何说,臣如何做罢了。”张居正听了,下意识点点头。 张宏和张鲸也未说出新意,张鲸多说一条为派中官到卫所检验兵马,被朱翊钧给直接打断了。 朱翊钧道:“由京营观之,除九边外,这天下所有内地之卫所,俱都不堪大用了,可是?”张居正和谭纶对视一眼,都点头称是。 朱翊钧道:“朕欲振兴武备,若都像京营般从头来,可行否?” 张居正等听了都摇头。朱翊钧问道:“为甚么不可行?” 张居正理了理思路,回奏道:“皇上,现今武备之大弊有三:一是卫所和地方犬牙交错,不相统摄,钱粮、刑名各自总理,这固然能寓兵于民,但时日一久,兵户繁衍生息,各卫都以民政之事为重,兵备不免废弛,此其一也。” “内地升平已久,法令益驰,都司卫所之中,遍布纨绔。他们个个沉迷于丝管娥姣之际,肌节驽缓,智识迟钝,焉能有战心战力?此为其二。”英国公第一次参加朱翊钧主持的小会,见张居正如此说都司卫所,听得呆了。 张居正接着道:“仁宗以后,文臣临镇,参赞军务,清理边储。随之而来的,是介胄之夫,低声下气。时日已久,文武拮抗之势倾倒——戚继光等辈,天下无事时视之为牛马,有事时又勒令其舍生!待之益薄,责之益厚,此皇上上次所言“国朝武将不易”之谓也。文武地位殊异,非一朝可解,此为弊三。”戚继光听了,眼圈又有点发红。 张居正最后总结道:“皇上欲振奋武备,须把兵制、选将、卫所、地方、转运等途多管齐下,都为兴革,才有可能。但此时国事如稠,臣等哪里敢如此孟浪?”朱翊钧闻言,叹了口气。 朱翊钧道:“是啊,太仓库能跑耗子——”众臣听了皇帝说笑话,赶紧凑趣做出微笑表情。 朱翊钧接着道:“若想兴革也没那个条件。而兵事中还有一大难题,为兵不识将、将不知兵,要想能打仗,非得这兵由将官一手训练出来方可。”说着指着戚继光道:“如戚家军。” 戚继光赶紧跪地道:“都是皇上之军,臣焉敢称此号?”张居正在旁边道:“元敬不必如此,以后你多亲近皇上,即知皇上是没有这些忌讳的。”朱翊钧听了点点头。 朱翊钧接着道:“此次看到蓟镇军容,朕生出一个想头,能否将天下之军都练成戚家军一般?”张居正、英国公等听了,心说好久没见皇上做小儿语了,将那笑意憋在肚子里,脸上一本正经的听着。 朱翊钧道:“朕想如果每个军将都有戚继光的本事,都如他一个方法练兵,这不就行了吗?” 张居正等听了,都看向朱翊钧,等他说出想法。朱翊钧笑道:“京师武学,现在尽是些学业粗糙、负材矜气之辈,中式则为武举,不中则依然齐民。朕欲革之,新建京师武学堂,专门训练天下卫所之将——朕当亲为山长!” 第五十二章 武学 听朱翊钧说要建“京师武学堂”,谭纶道:“皇上何必新建,两京现有武学,都司、府州也都有武学,且朝廷有武举之制......” 朱翊钧笑着打断道:“然则出将种乎?”谭纶默然。 朱翊钧道:“朕之武学堂,有山长一人,由朕担任,副山长多人,分别由都督府、内廷、兵部选员担任。并设常务副山长,朕心中已有了好人选也。”戚继光听了,心里面响起了好运来一般儿的鼓乐。 朱翊钧道:“副山长之下,设分理校务之教务处、培养众将忠君爱国之政治处、以及负责庙算并参谋军机的军机处等处。”张居正和谭纶等人听到此处,嗓子不由自主的发痒。 朱翊钧道:“山长之下,设系。计有庙算系、作战系、后勤系、工造系等等系。系下设专业科如火器科、骑兵科、水兵科等等诸科。” “这系、科之授课者,不以官职级别论,统称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四级。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做系主任。这些教授必为国朝最优秀之将领——若不能全职教授的,必要来讲几次指导课,并协助教材编撰。” “这学堂之学员,由各卫所选派和兵部推荐,必须为现役武官。进了学堂后,也不分官职高低,统称学员。” “学员进来了,先由戚继光练上半年,白天练行伍队列,晚上学文字。学制为两年,第一年所有科系的课都上,掌其大要。第二年根据个人兴趣和教授之推荐,再上专业课,学其精微。待专业课学过了,考试毕业。” 张居正问道:“考试如同武举?”这是问考试的地位。朱翊钧笑道:“非也。武举是由民到武官,这大学堂么,就是练将,没有官身的不要——只要能毕业,按成绩至少升一级使用。” 张居正等人听了,心里面痒痒的——就是想大声喊一嗓子,还有想揍个孩子,打个老婆那种心里面空空的痒痒感。 你说皇帝这是改了祖制吧,这大明两京武学从英宗以后就设立了;你说他没改吧,你看看皇帝设计的这是什么东西,俺大明朝的武学不是这样子滴!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张居正道:“皇上这一篇大文章,臣等须好生谋划,待臣等筹划明白了再奏。” 朱翊钧闻言笑眯眯道:“朕不着急,二月底把这些事安排好就行。学堂地址朕已经选好了,就在南海子——张宏你要安排人将里面宫室改一改,大部分给学堂众山长和教授使用。学员么,都住大帐。到时候给朕留一个大宫室,朕以后也要常去。” 张居正等臣听了,心里面还是发痒。皇帝把宫室改成学校,这是千古少有的德政。但不知道为什么,见皇帝笑眯眯的样子,这心里空的厉害。 张鲸在旁边凑趣道:“皇上,臣之御马监,里面将种不少,可不可以多去几个?” 朱翊钧笑骂道:“你那里有屁的将种,你还是干好本分活儿罢!另外还有,要从兵仗局选出几个识文断字的老工匠,将来在武学里要设兵器实验室,全面改进武器。” 又对张居正道:“朕这里只是大略,办一个学堂殊为不易,朝廷要好好选人,将学校教务这事先抓起来。朕再给你们一百天的时间,教材编好、教授找好、学堂建好、学员选好!”说完,拿出几张纸来,众人看时,上面是“京师武学堂建设大要。” 张居正见皇帝适才所言大要里都有,定定神说道: “皇上,不如改名武学监,和国子监平级。且皇上也不适宜做山长或祭酒。” 朱翊钧仍笑眯眯道:“嗯,朕故意如此起名,这教育机构么,和朝廷不应搅在一处。另外,这学堂都用內帑,朕不当这山长,这武学堂还有人能干吗?——无论是谁,天下将种皆出其门下?!” 张居正等听了,都知道了皇帝对武学堂之重视程度。不再啰唣,要领旨告退。朱翊钧说道:“你们先去开会,戚继光留下。” 戚继光想唱歌,想跳舞,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留在武英殿。 ...... 南京的二月底,天上落着细雨,正是倒春寒的时节。 国子监门口,冯邦宁挤开几个在那里鼓噪的秀才,收起雨伞,将手里的门包银连同自己的帖子递给国子监门房头儿。 那门房上下打量冯邦宁,见他白脸上一对桃花眼,戴着南京此时流行的缨子帽,穿的绿色绸袍和红色夹袄上还绣着精致的栀子花,脚下清水布袜陈桥鞋,浑身一股子浪劲儿。瞪他一眼道:“你一个措大,如何见得老大人面?这帖子递进去,我可别挨了挂落!” 冯邦宁笑容满脸,道:“不妨事,家中老人之前已给了老大人信,你只管递就是。” 那门房每日被南京的秀才和监生们折磨出火眼金睛,此时见冯邦宁无一丝一毫的酸气,心中有了数。拿出笑脸道:“请小官人稍候。”说完进去报信去了。 等了两炷香时分,冯邦宁在门口诸生嫉妒的眼神中,进了官兵把守的大门。 南京国子监占地甚大,园林之胜不下于巨贾之园林。冯邦宁在杂役引领下,穿过了好几个“进士连捷”的大牌楼,路过了祭祀孔圣人的大成殿,还绕过了几帮扎堆聊天的监生,这才进入坐落在花园之中的官廨。 杂役直接引他到了官廨中最大的一栋院子前面,道:“老大人在里面,你自进去便了。”接过冯邦宁递给他的一串铜钱,弯腰谢了赏,笑呵呵走了。 冯邦宁看了看四周,心中笑道:“还是南京的官儿舒服,这小小祭酒用这么大院子。”整整衣冠,进入官衙。门口又有祭酒的亲随接着了,引他绕过影壁,过了抄手游廊,这才到了庭前。 进了厅中,见大案之后坐了一个身材消瘦,头戴乌纱,身穿红色云雁补服的官儿,估摸他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姚弘谟,连忙跪地,口称晚生并大礼参拜,那头磕地,咚咚直响。 姚弘谟四十左右年纪,脸颊修长,胡子更长,黑色五绺直垂胸前。见冯邦宁执礼甚恭,三角眼翻了翻,露出笑面道:“罢了,冯东家起来说话。” 姚弘谟刚从南京太常寺少卿改国子监祭酒没几天,从正四品改成从四品,心情一直不是太好。此时听冯邦宁头磕的响,心情好了几分。等冯邦宁起身后,问道:“李秀山是你什么人?为何有信来?” 冯邦宁笑道:“禀老大人,秀山公是家伯的老友,故此厚颜攀上关系。” 姚弘谟闻言好奇道:“李秀山是宦官,你那伯父如何识得?莫不是宦场中人?”心里面想着姓冯的、又能跟李秀山论交情的现任和离任官员,没一个对得上号。 冯邦宁低眉顺眼,笑着回道:“老大人容禀,家伯乃秀山公幼年伙伴,秀山公念旧,故给了几分薄面,贱名不足挂齿。” 姚弘谟眼睛一翻,心情又转坏。他因自负才学,带着点酸气,本不耐烦和宦官圈子里人打交道。见冯邦宁不愿露出跟脚,若一般人这般回话早就叉出去了,但此时却不能也。 因李秀山乃南京镇守太监,权力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南京国公府都不敢轻易驳了李秀山面子——姚弘谟酸归酸,但也不是傻子。 只好翻转面皮道:“冯东家好大的买卖,竟然惹得南京士林和坊间骚动,真吓煞人也!” 第五十三章 评话 冯邦宁听姚弘谟如此说,赶紧回道:“晚生小小书坊,哪有那般能为?老大人言重了。” 姚弘谟从大案上一摞子书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开大小,装订质量低劣,扔在地上道:“这《岳飞传》可是你家所印?” 冯邦宁弯腰拾起,看了一眼回道:“回老大人,这是《岳飞传》第十六册,是小的书坊所印,不敢诲淫诲盗,都是正经文字。” 姚弘谟冷笑道:“如今这士林鼓噪,帖子雪片似来。都说你家印书坊践踏斯文,老夫买来看一看,确是的评。” 原来这去年开业的清流印书坊,虽然也做雕版,印些经史子集、考试卷子、诗集词话等,但只用来充门面。 主营业务竟然是用活字印刷出来的口袋书。冯邦宁将南京城没饭吃的冬烘拉拢了一批,给出大纲要旨,专门写供给说书人的评话。 说书人又叫博君人,博君一笑的意思。这职业起源于宋代,是一种口头讲说的表演艺术形式,开始时各地说书人用自己地区的方言讲故事,所用多为神志鬼怪、孝子贤孙、贞洁烈妇等等劝人向善的小故事,中间杂以唱曲儿,故事长篇的极少。 发展明中后期时,各地已经有了专业说书人,不再唱曲。但说书内容仍以短篇、中篇居多。就算说《三分》(三国)和讲《西游》的,多是截取一段,没有长篇演绎的。长篇评书、评话的形成大致在明末,大成应在清末民国时期。 这清流印书坊开业后,组织一些人短时间内写出了一堆《杨家将》、《岳飞传》、《明英烈》等等十几部长篇评话的——开头。半句诗词歌赋也无,都是白话写就,薄薄数十页,仅有五六回,免费送给南京的说书人用。 结果没几日功夫,满南京城轰动了。说书人个个热泪盈眶,这清流印书坊真是咱说书人的活祖宗,这些评话太受欢迎了!酒楼茶肆纷纷开高工钱不说,那赏钱也如雨打荷花,说书人一天收入顶上过去五六天。 这听书的也轰动了。这些评话情节紧张刺激,大多数上来就是一个高潮,不像市面上流行的小说、词话,故事温吞水一般不疼不痒,而且满篇没用的辞藻诗词,干货还没有作者卖弄的多。总而言之,一个大四个叉——爽啊,听完一段根本停不下来! 有把那前五六回听了好几遍的,都想知道下一集。互相一打听,清流印书坊有续集卖。个个纷至沓来,险些把书坊门脸挤破。 冯邦宁按照冯保的吩咐,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那印出来的评话错别字虽然不多,但纸张非常粗劣,油墨散发的异味冲鼻子,封面装订更不用提。 虽然与主流印书坊印出来的大异其趣,但是便宜啊!一本《岳飞传》第二集五文钱,十文钱就加插图活页。虽然字数不多,章回有限,仍洛阳纸贵。甚至还催生出大明第一批黄牛党,有人居然拿一钱银子买黄牛手里的续集,就为了先睹为快。 清流印书坊一炮而红,各印书坊看着眼热,不免打起小算盘。春节前后,市面上就出现盗版。搞笑的是,这盗版书的印刷质量比原版不知道高出多少,尽管价格贵些,但是斯文人还是愿意买盗版的干净书——简称“净本”,而不买原版的“毛本”。 可惜盗版出来没几天,这些书坊同遭厄运,要么被按察司以卖小黄书理由查封,要么被地痞无赖骚扰,甚至还有糟了火灾的,个个损失惨重。 这下大明南方出版业都知道清流印书坊来头大,惹不得,只能看着眼馋,再不敢伸手。 南京为帝国南方辐辏之地,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这印书坊扎根南京,不知靠着谁的路子,竟然在两个月内将销售渠道铺遍大江南北,最远的竟然卖到广西、福建等地,姚弘谟听说这冯东家每天搬银子到搬到骨软手麻。 这印书坊和主流印书坊走的不同路子,那些印书坊虽然眼红,但不伤根本。评话出来后,砸的却是好多南京读书人的饭碗。这些人举业不成,要么做婚丧嫁娶的司仪清客赚些外快,要么写词话、小说给印书坊借以牟利。这市场被清流印书坊一冲,谁还看那些所谓词句高雅,佶屈聱牙的作品。 各家书坊被清流书坊的手段吓阻,不敢反抗。这些读书人却没什么顾忌,不免呼朋引伴,将清流书坊视作仇雠。 先是在各类文会中大加指斥,说些清流书坊印的书“有辱斯文,腥膻满纸,只配卖给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等等言辞。 时间一长,南京几个沽名钓誉、卖法养交的所谓生员“领袖”也开始注意到此事。他们找到冯邦宁,个个鼻孔朝天,要让清流书坊赞助些“文会”之资。冯邦宁哪里能把他们放在眼里,险些把他们扔出去。 其实,冯邦宁以往被奉承惯了,还真是不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厉害。明中后期,大量的读书人已经变质为“文氓”。他们呼朋引伴,结为党羽;捏造歌谣、兴灭词讼。以直言论天下利病自诩,虚谈要誉;以奔趋谤议为良图,威胁县官。在公门之内、士林之中,形成了绝大一股势力。 因为他们把持着学校管理和士林评议,而“文教”作为地方官考核非常靠前的一条,所以官员轻易不敢得罪他们,免得被他们搞臭名声——结果恶性循环,有些小地方甚至被这些人把持了地方政权,地方官要么做傀儡,要么和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这些人见书坊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哪能轻轻放过?不免鼓动清议,没本事的将揭帖到处乱贴,有本事的将片子和状纸到处乱投。先是应天府、继而南京刑部,都被冯保按住了。 姚弘谟此人和南方士林来往较多,最近听到不少风声。他本以清流自诩,对印刷、文化业关注较多,算是南京城内高官里边和这帮人接触多的。故而收到不少请托,让他帮忙收拾清流书坊。 但他那时候在太常寺,这出版业不归他管。在不同场合鞭挞了清流书坊几句,也未起作用。后来,不知为何,竟然被寻了小过,参奏一本,降了半级——此时他还不知道是谁要收拾他。 他到了国子监后,事情已经发展到国子监里面的不少监生领袖鼓噪闹事,要让地方查封清流书坊。应天府移文过来,请他严加管束,不许学生骚扰地方,嘱托公事。 姚弘谟见了移文,气个半死。自己跑到应天府理论,意图给国子监学员张目。应天府尹杨成原为广西布政使,哪里瞧得起他,打了几个哈给而已。 姚弘谟不得要领,只能生闷气。结果没几天功夫,李秀山的信就到了,说的很客气,就是让冯邦宁来见见他,请他给个面子拨冗相见。姚弘谟这才知道这清流书坊是李秀山罩着的,联系到自身降级之事,直抽凉气。 姚弘谟想自己去见李秀山解释,一是李秀山未必见他;二是被人看到自己结交中宦,他清流的脸还要不要了。没奈何,只能以四品之尊见冯邦宁,想借机点他几句,把自己以前打压清流书坊的篇儿翻过去。 冯邦宁已知这帮人厉害,兼之被冯保骂了几句,所以姿态摆的极低。磕头响不说,刚才姚弘谟摆架子把书扔在地上,他也都生受了。 此时听姚弘谟评价《岳飞传》有辱斯文,冯邦宁闻言干笑道:“大人的评。小的没读几天书,只是喜闻乐见些快意恩仇之事,故而这书编的俗了些。” 姚弘谟听了“快意恩仇”四个字,忙把自己身上的酸气和架子通通收了。半倾身子,温言笑道:“好个‘快意恩仇’,冯东家说的甚好。本官虽然是读书人,行侠仗义,慷慨悲歌之士吾也甚神往之。哈哈!” 第五十四章 日升隆 冯邦宁听出姚弘谟已经怂了,心里暗笑这官儿不禁吓。才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这态度就判若两人。两人又扯淡几句,冯邦宁献上礼单,告退。姚老大人见礼单上写的礼物普普通通,统共也不值一百两。 心中虽不爽,但再不敢作妖,满口应承了冯邦宁,告诉他国子监几个闹事的监生,将尽数夺去功名开革。冯邦宁听了忙跪下,又磕了几个响头。笑眯眯的模样,弄得姚弘谟虚火上升,面上却再不敢露出来。 冯邦宁离开了国子监,又走动了两家商业伙伴,返回清流印书坊时天已经擦黑。又忙乎一通印书坊的事,嘱咐掌柜的小心火烛,方骑马返回到三元巷的家中。 回了家,亲随小厮忙着让他洗漱。因主妇留在老家照顾父母,冯邦宁在南京新纳的一个小妾叫金宝儿的,在内堂把饭摆上。冯邦宁坐下问她道:“老爷今日在府中否?” 金宝儿娇滴滴答道:“老爷一直在府中没出门,晚饭也让送到书房去了,今日还见了十几波客人。”冯邦宁忙扒拉几口,起身漱了口,到书房去了。 进了书房,见冯保坐在大案后边,被案牍上堆的各类文稿挡的都快看不见了。书房里点着两盏新买的玻璃油灯,照的白昼一般。 冯保见他来了,点点头道:“你先坐着,我忙完这些。”等冯邦宁自己换了两杯茶水,才放下笔。 冯邦宁见他起身松乏身体,也站起身躬身禀道:“伯父,今天去了姚弘谟处,国子监的事儿已经平了。” 冯保听了,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冯邦宁走到他身后,帮他揉按肩膀。冯保笑道:“现在书坊进账如何?” 冯邦宁咂舌道:“侄儿万想不到这书坊竟能这么赚钱,早知如此,侄儿在北京就干起来了!”伸出两只手指道:“三个月功夫,竟能净赚两千两。依侄儿看,把书价提上一倍,买的人也不会少多少,如此赚的更多。” 冯保听了,宠溺的笑道:“呵呵,你这井底之蛙,见了多大的天?你可知日升隆南方六店,一日共赚多少?” 冯邦宁使劲往上猜到:“一日一千两?”冯保笑道:“我此时方知大明的有钱人多也。我算了算,二月份已经一日四千五百两,这还是知道的人不多。估摸到了今年六七月份,这六店日进万两非为难事。” 冯邦宁听呆了,叫到:“这一年下来,岂不是三百多万?”冯保点头称是。又摇头苦笑道:“这谁能想到?” 冯邦宁听了,把自己日进四十两的小书坊打入冷宫。腆脸求道:“要不您给侄儿一个‘日升隆’店管管?” 冯保笑着摇头道:“那种店你可不能管,光找这几个掌柜的,我年前差点没累死。” 冯邦宁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觉得自己不差啥。听了冯保的话,心中不服。 等告退返回卧房后,冯邦宁跟小妾金宝儿说道:“这几日心累,明天若是晴了,我带你去日升隆逛逛,买点头面体己。”金宝儿听了大喜,一边祈祷天晴,一边放出些手段,冯邦宁最后又忙乎出了一身臭汗。 ....... 日升隆名字响当当,但冯邦宁仅是听说,因太忙,自己没去过。问了管家,才知道店面离清流书坊不远,在碣子桥和内桥之间的一段大街上,背后隔一条街是南京武学,对面隔两条街是应天府衙门,为南京此时最繁华的地段。 冯邦宁一早儿安排人雇了两人抬小轿,让金宝儿坐了。自己带着亲随,牵了匹马,安步当车,奔日升隆而来。 日升隆门前大街的两头已经被上元县用石头桩子挡住,轿、马都不得通行。金宝儿下了轿,见街口两侧一溜儿拴马石,各家来逛街的把马车、骡车拴在此处,由仆人照管。街上那衙役、捕快提着棍棒铁尺,三五成群的走动。 此时时辰不过辰正,日升隆门前长街已经是人来人往。昨夜从秦淮河上潇洒过的商贾、书生,带着各自相好的,纷至沓来。 金宝儿怕看见熟人,忙把头顶轻纱放下,挡住脸。冯邦宁在旁边噗嗤一笑,金宝儿恨得使劲扭他两下。 先不说长街的热闹,等二人走到日升隆店门前时,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日升隆店面长度能有六十多丈,对着大街隔几丈就开一对大门。楼高三层,雕梁画栋先不必提它,仅那从上到下,一水儿的玻璃窗户就让人瞠目结舌。 旁边有个外地来的游客,吓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嘴里骂道:“狗日的,硬是要的,那姐儿真莫得冲壳子撒!”惹得金宝儿一阵娇笑,冯邦宁也莞尔。 等走近其中一个店门口,只见两排身穿同色同款对襟窄袖搭护衣,头戴六合巾的小厮们在门口迎宾。见冯邦宁等一众客人往店内走,都弯腰施礼道:“客官,里面请!” 冯邦宁迈步进去,先抬头扫了一眼大堂,见开间长约四丈,宽约两丈,高竟然也有一丈。和其他低矮的店铺一比,神清气爽。 再看时,里边竟没有柜台,只是空空阔阔的一片水磨砖铺就的空地,边上一圈儿扶手椅,此刻坐了些人。客人中间有小厮来回穿梭,肩上搭着毛巾,托着茶盘,供来客擦脸,喝水。 旁边有个第一次来的问道:“卖货的呢?这儿不是卖货吗?”其中一个小厮躬身答道:“客官,货在里边,各位客官抬头看。” 冯邦宁抬头看时,见房间内墙仍有门,只不过虚掩着。门上都是些蓝底镶金的檀木匾。匾上分别写:“家居、生活、女士、首饰、文玩、巧器”共六个。 冯邦宁暗暗咂舌,这日升隆光这大堂空着分流客人一条,就把全天下所有店铺甩的影子摸不着。因小妾昨夜服侍的好,先领着金宝儿往女士那门里边走。 等他走近,挂着“女士”匾的门从里边打开。一位妙龄女子迎门而立,身穿紫色、绿色相间的百褶裙,笑着弯腰施礼道:“客官,选女人用的东西,跟奴家来。”冯邦宁和金宝儿唬了个愣怔。 等跨过门槛,又是一呆。这门后竟不是房间,而是一个天井。里面种着一排排细竹花草,将天井分隔出条条石子铺就的弯曲甬道。那女子领着冯邦宁两个,在花丛中绕了几绕,等冯邦宁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时,见她停下道:“客官,到了。” 又弯腰施礼道:“客官在此稍候,这里只有女客能进,您在这里等,还是到别处逛逛?” 冯邦宁已经被日升隆的气派震慑的一点脾气没有,闻言看向金宝儿。金宝儿也是初次来此,眼巴巴瞅着他,那意思是希望他能等着。 冯邦宁道:“我等一会儿罢了。”那女子闻言,又笑着说道:“若今日是您结账,请先告诉娘子能花多少。”说完,退开两步等着。 冯邦宁想想,低声道:“这里东西便宜不了,你先照着五十两花用。”金宝儿乐得瞪大眼睛,喜滋滋应了。 那女子见冯邦宁交代完了,一拍手,一个小丫鬟引着他到廊下两边屏风挡着的一个扶手椅坐下,那边又有另一个小丫鬟奉上茶水、点心来。这边领着金宝儿推门进去了。 冯邦宁坐下后,见前面有个小几,一边放着得时当令的诗集,另一边放着本家书坊出的插图版《杨家将》。抬头看时,又见对面假山石上一片轻纱挡着一个平台,后面隐隐约约有一个女子在花丛中抚琴,冯邦宁这才知道琴声何来。 等了能有半个时辰,冯邦宁在琴声中快睡着时。门才打开,那女子领着失魂落魄的金宝儿出来。手里持一个单据,交给冯邦宁道:“客官,娘子共花用五十一两,您出门时结账提货即可。”金宝儿低着头,那手一个劲捏手中的帕子。 冯邦宁看那单据上写着几行字,分别是女士苏绣内衣一套、润肤露四两一瓶,香水一两一瓶。 冯邦宁手中一使劲,险些把单据捏破。脸上红了红,道:“我要去别处看看,怎么去?” 那女子问他是否第一次来,冯邦宁低声应是,那女子建议道:“客官您初次来,还是先去生活用品店看看,定有合用的。” 见冯邦宁点头,那女子领着他两个在天井里又绕了几绕,在一个月亮门边停住,那边一个小厮接着了,领着冯邦宁进了另一处院子。 太阳西垂时,冯邦宁和金宝儿这公母两个出了日升隆,浑身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冯邦宁打着足足的预算,共带着赤金十两,足银六十两,花个精光。两口子身上多了十几个描金布袋子,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等回到家,用香胰子洗了澡,用精品牙膏和牙刷刷了牙后,冯邦宁才缓过劲来。等金宝儿穿着女士内衣,腰上围着一条玉石红流苏腰链,颤巍巍高耸入云,身上香喷喷的伺候冯邦宁时,冯邦宁先是咬牙切齿,后又哈哈笑道:“值!真他娘的值!” 第五十五章 天机 冯邦宁领着金宝儿在日升隆买货那天,日升隆还接待了几个特殊的客人。其中一个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但腰板挺直,气质不怒自威。另几个身上穿着富贵,却都围着这个老者,显然这老者是领头的。 进了日升隆大堂,其中一个四十多岁中年人叫住一个小厮道:“去告诉你家掌柜的,这位老大......老丈要去天机阁看看,荐书在此。”说完,把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从巧器那个门里跑了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您几位里边请。” 进了“巧器”门内,有迎客的接着了。穿过天井,又走过一个夹道,迎客的领着几个人上了楼梯。转了两转,在三楼上挂着“天机”牌匾的门口停下,迎客的施礼退下。 此时天机阁门已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干男子站在门口弯腰施礼道:“贵客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话虽然客气,那身子还在门内,居然没有迎出门。 领头的老者不以为忤,点头笑道:“真是没想到,你竟真在此处,哈哈,你抬头看看我是谁?!” 那人抬头,面上微讶,却无甚惊喜,口中道:“原来是新郑公当面,您如何到了南京?”一边说,一边把门口诸人让进天机阁。 高拱领人进门来,见这三楼的天机阁临着大街,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屋里一点儿都不暗。那精干男子亲手端了茶,让几人坐了,边奉茶边笑道:“因此处多机密,故没人伺候,多担待些。” 高拱点头道:“咱几个倒不用这些虚文。应奎,这两年可苦了你了也!张佳胤这个狗贼,我若得志,必取他性命!”说完,眼圈红了红。 那精干男子闻言苦笑道:“新郑公言重了,张佳胤大人现在南京,乃光禄寺卿,与我有何关碍?往日种种,不必再提。” 高拱见他话儿不接榫头,心内有些怏怏。干笑着说道:“因我之事败,害的你们流落江湖,是我的罪过也。” 那男子全名沈应奎,他的岳父为嘉靖、隆庆两朝赫赫有名的大侠邵方。这邵方人虽在野,但志向高远,而且手面豪阔,朋友遍天下。 隆庆三年时,徐阶和高拱都在家闲置。邵方居然打通了内监陈洪的路子,让高拱得以起复,以此名震天下。隆庆六年,高拱被逐后,邵方被时任应天府尹的张佳胤在南京捕杀。 在邵方被杀当日,沈应奎头半夜在应天府跟他一个推官好友喝酒,听说了岳父家被围的事。他等推官睡了后越城而出,奔驰五十里,跳墙进去,救出邵方三岁的儿子邵仪。天未亮即返回,仍在喝酒处睡下。后来官府追查邵方儿子下落时,这推官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 沈应奎后来隐姓埋名,不知所踪。不知道如何竟被冯保找了出来,在这天机阁担任掌柜。 听高拱如此说,沈应奎眼圈红了道:“新郑公不必如此说,还是家岳昔日不自量力,擅涉朝争,才有这般结果。现在应奎只想平安度日罢了。” 高拱见他心灰意冷,也不再试探。笑了笑问道:“老夫现在闲云野鹤,在家里待不住,到江南一游,见见老友。” 说完介绍身边人道:“这位是河南有数的大贾王成云,他听说南京日升隆有些好货生发,故托了我。我哪有这般路子?还是找了本地的许员外和李员外,才能进你这天机阁。” 说完,指了指另外两个人。 沈应奎笑道:“这许员外和李员外都是熟人。”看向王成云道:“不知王员外想做些什么生意?”边说话,边站起身,将身边的一个书架前一个帷幔拉开,露出了书架真容。 高拱抬头看时,见书架纵列顶端挂着木牌,分别写着纺织、农机、船运、玻璃、香精、酒食、冶炼、养殖等等十几项,底下还有些或多或少的小木牌,上面都写着字。 许员外和李员外以前看过,此次都端坐不动。高拱和王成云站起身,到书架边浏览。 王成云随手从农机那列中随意拿出一个木牌,见上面写着“快速脱粒”四个字。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沈应奎道:“请王员外看背面。”王成云翻过木牌,见上面写道:“快速脱稻粒、麦粒之法,用人工为现时脱粒之法之十分之一,发明人:匿名。作价五百两。” 王成云看了道:“这如何可能?”沈应奎笑道:“这已经被天机阁验证过了,以日升隆名誉作保,必不诳你。” 高拱在旁边好奇问道:“这天机阁做的什么生意?若真有这好法子,为何不献与朝廷,以利天下?” 沈应奎笑道:“这正是我家东主设计巧妙之处,此为鼓励发明也。” 接着说道:“新郑公您想,若有人殚精竭虑,发明了此物,为何要献与朝廷?与他有甚好处?朝廷能赏他几个五百两?若在天机阁售卖,一个王员外五百两,若天下有十个王员外,岂不是五千两?就算和我家东主对半分,一个小康少不了。” 高拱听了,瞠目结舌。仔细想想,还真是这般道理。王成云在一旁道:“若我花银子买了这法子,被人学了去,岂不是亏大发了?” 沈应奎又道:“正是这般,故此才作价五百两。只是让买的人挣一拨快钱罢了。若你能在此法扩散之前多多生产,挣得都是你的。若被人学了去,也只能认了。——当然,以天下之大,此法要蔓延开,不知多少年了。” 指了指养殖那列道:“这里面有养殖珍珠之法,你若花一万两买了,只要能保住秘密和自家生意,挣个十万、八万两乃至几十万也都正常。” 王成云吃惊道:“这珍珠竟能养殖?”沈应奎点头称是。 王成云好奇翻开,见珍珠养殖木牌背面写着:“珍珠养殖之法:养殖之珠,颜色不及野生,但相差仿佛。发明者:匿名。作价一万两。” 他和高拱好奇之下,将几十个木牌都翻了一遍,见作价从数万辆到数十两不等,多数是发明创造,其利在十倍或数倍的。 高拱见养殖那列中竟然还有一个木牌上写着高产作物,翻开看时,见上面写着:“高产粗粮作物,不挑地,河滩高坡任意种植,无需养护。食之养人与稻、麦相类,旱地亩产低有四石,河滩肥地或可至八石。” 高拱见了怒道:“此为活命无数之良种也,此法焉能不立即献与朝廷推广种植?” 沈应奎答道:“此物我家东主今年正月才从广州买到种子实物,据说已献朝廷。但恐无知愚民不敢耕种,故放在此处,作价仅五十两,若有善心财主买回去试验了,可起到加速推广之效。” 高拱听了道:“我买些回去种一种!”说完,就要掏银子。沈应奎按住他的手道:“新郑公远来,应奎无以待客,这良种我处并不多,买下送给新郑公几个,聊表心意。”说完,拽了下书架边上铃铛。 一会儿有人在外面敲门,沈应奎到门口嘱咐几句。回来说道:“新郑公走时候带上罢了,仅有五斤,另有繁殖之法一份。” 高拱被这天机阁诸般法门引得心痒难搔,问道:“若我拿一万两买养殖珍珠之法,你如何保证我能种出珍珠来?” 沈应奎道:“这天机阁中,作价超过一千两的,我也不知细节究竟。新郑公要买此法,据东主说,会有人指导种植。你只要先付一千两定金,等采了新珠,再补缴剩余九千两。若种不出来,一千两退回,并返罚金一千两。” 高拱又道:“若我买了此法,转手五千两卖出去,你能奈我何?” 沈应奎听了笑道:“这我家东主倒是不怕,你签约时,要签上保密条款,并保证不予转卖。若真转卖了,恐遭灭门之祸!” 高拱听了,冷笑道:“坊间传言,这日升隆乃皇上的买卖,听你如此说,竟然是真的喽?!” 沈应奎听了,哈哈笑道:“我家东主神秘的很,我也不知究竟为谁?到我天机阁中问到此事的,也有许多。我属实不知,只知道这日升隆是天下第一号买卖!” 第五十六章 夜宴 高拱听沈应奎话头子很硬,讪讪笑了笑,不再继续问。那王成云在旁边问道:“这些法子有没有不是好路数来的,别买回去招祸。” 沈应奎道:“嗯,天机阁收这些法门时,要让卖家签‘原创保证书’,保证这法子是他自己发明。若将来惹了官司,也能找到卖家说理。” 顿一顿又道:“我家东主的意思是,现今各家各持秘法,仅肥一家,不利天下。若能厚利引导各家将秘法献出,通过天机阁转卖,那卖家能得到资金周转,买家也可得利,此为三方得利之事也——这两个月,我们已经买了几个。” 对王成云又道:“若王员外资金一时周转不开,只要有合适保人或财产抵押,我天机阁也有银子可以投资,只不过要占些股。当然,我们也不干扰王员外生意如何做。” 高拱听了,暗自苦笑,确定了这日升隆和天机阁一定是皇帝的生意。否则在两京十三省如此大的布局,非天下第一人如何能确保利益不被巧取豪夺? 只不过这生意卖的奢侈品与民无伤,天机阁还有利天下。高拱不是迂腐之人,也觉得皇帝这般做,总比派出中官巧取豪夺好的多,心里虽然有数,但不再言语。 因王成云家里的产业有硝皮子作坊,最后他选择花七百两买了一种皮革鞣制之法。沈应奎安排人在楼下王成云伴当那里收了银两,等入账单到了,才从阁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开锁后取出一张纸给了王成云。 王成云一目十行浏览一遍,苦笑道:“就这?” 沈应奎笑道:“正是,这内里配方为我天机阁验证,确实可节省皮革鞣制时间,且柔软易于成型,更适合皮雕。” 顿一顿又道:“王员外别小瞧这张纸,不给看的话,你鞣一辈子皮子也未必能发现。” 等交易完成,沈应奎又拿出一份“天机阁保密书”,请王成云签字,并对高拱施礼道:“天机有不可泄露之意,新郑公勿怪,也委屈王员外了。” 高拱笑道:“这是自然,王员外得了这法子,定要保管妥当,不能转卖。”王成云开始时怕折了高拱面子,此时听说,连忙签了字,并按了手印。 ...... 高拱离开天机阁,到南京北城外许员外家园子住下。因他隐秘来此,故南京城里官员未收到风声。冯保虽知道了,只是冷哼一声,在属于他上报的南京情报节略中提了一笔罢了。 到了次日傍晚,高拱的亲随请了几个高拱此次要见的人到了许家园子。其中之一即为前不久听勘结束被免职的原苏松兵备道蔡国熙。 蔡国熙见了高拱,口称“老师”,两人相对唏嘘。高拱对蔡国熙道:“因我之故,以春台之政声竟也被罢,荆人真党同伐异也!” 蔡国熙字春台,为理学名家,高拱为其座师。治理苏州时,曾经和海瑞一起收拾徐阶家不法事。后来被徐阶用三万两黄金买通给事中戴凤翔,将海瑞和蔡国熙参倒。此事件即为后世赫赫有名的“海瑞罢官”。 蔡国熙因在苏州施以良政,罢官离开时竟有十万以上百姓相送,震动帝国南方。 隆庆五年时迫于高拱压力,朝廷又给了他苏松兵备道的差遣。去年三月,身为高拱学生的蔡国熙又被吏科给事中陈三谟以“奸邪险诈,且以假道学以欺世”之莫须有的罪名参倒,罢职在南京听勘。 高拱一直关注着自己这个学生的动向,因知他清廉,听勘期间生活必定困窘,托人给他捎来赤金十两,否则他此时见到的蔡国熙必然面黄肌瘦。 蔡国熙和高拱说近况时,许员外进来说其他几位客人到了。高拱和蔡国熙连忙出迎,见早就赋闲在家,高拱的同榜进士吴三乐等几个高拱在南京的朋友一齐到了。 吴三乐字“尊德”,自号“好游”,苏州人,此时业已花甲,因无心仕途,老早就回老家做富家翁。他与高拱同榜,多年来倒也没断了联系。此番许员外接待高拱,都是他一手安排。 见众人围着桌子坐好开吃,他捻须笑道:“新郑公此时闲云野鹤,竟能到南京游览,庶几有‘遥遥至南荆’之意了,哈哈!”说完,挤眉弄眼,老顽童般滑稽可爱。 “遥遥至南荆”是陶渊明曾到南京时所作诗中一句,用在此处完全是对高拱的调侃。意思是你退休了没有像五柳先生一样享田园之乐,还在东跑西颠。 这可是高拱在台上时大家不敢做的事情,在座的都哈哈一乐。高拱老脸微红,回道:“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喝酒,喝酒!”用陶渊明的另一句诗轻轻化解了开去。 这帮子文化人喝酒全是这个调调,毋庸赘述。等酒至半酣,有客问道:“新郑公此时南来,有复为穆宗三年故计之意乎?” 隆庆三年大侠邵方买通陈洪让高拱复起,震动江湖,在座各位也耳闻一鳞片爪。此时听到关节,都停著看高拱如何回答。 高拱确有此心,否则也不会费心费力去找沈应奎。但今天在天机阁见了皇帝的手段,心里已觉得皇帝非近侍可以说之者,这条路希望渺茫。闻言叹口气道:“‘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当此之时,难!”说完,一饮而尽,眼圈微红。 这句诗的上句是“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在座的都是饱读书的,焉能听不出高拱的未尽之意,都唏嘘不已。 吴三乐转了话题道:“老夫闲在家,以戏曲自娱,但恨故事少耳。近日坊间兴起的评话,倒有些意思,若能截取几段,改以雅言,未必不能新成一派。” 蔡国熙听了道:“好游公说的是,这些评话不可以乡言俚语视之,吾观其要旨,乃有团聚人心于国族,区别华夷之意,主其事者或有深意焉。” 高拱听了,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蔡国熙跟他解释了几句。高拱听了笑道:“此必为今上所设计,荆人计不及此。” 众人听他判断这评话的流行竟是皇上主导,都觉得匪夷所思,忙问其故。 高拱在帝国最上层多年,故能以一叶而知秋。见问笑道:“汝等看了‘平台召对录’和大阅京营之邸报乎?吾观今上之志不小,或有并吞四方之心,这些评话不过是做些准备——日后这兵事少不了!” 众人听说,面面相觑道:“国朝之赋税,仰给东南,此时已不堪其重负也,若再起兵事,如何是好?” 高拱闻言冷笑道:“皇上天纵其能,圣谟深远。当政之荆人也属老辣之辈,焉能不实国库而举兵?吾料不出三年,必丈量天下,并申‘一条鞭法’!” 在座的一听,心里面直打鼓。大伙儿不害怕一条鞭法,因为都下台了,也没有利用加征搞小金库的需求。但真如高拱所言,当政要丈量天下的话,那可要了亲命了。 高拱又言道:“若我为当政,除此两条之外,还要兴革盐政——勋贵蠹官,把持盐引,将国税尽数贪入自家,没一个不该死、该杀!”说完,峥嵘之意尽显。 席间有客人听了道:“张江陵未必不为之,我有一友乃福建巡抚刘尧海之幕僚,来信说朝廷今年要大兴晒盐之法——这盐政之兴革,可能近在眼前了!” 第五十七章 盐政(上) 紫禁城武英殿西暖阁内,仍是内阁、司礼监加户部的小会。 京营大阅之后,朱翊钧更加主动的介入到朝政之中。其介入手段,就是利用后世自己烦的要死的“开会”。凡有重事,必与内阁、司礼监及相关部司开小会;若有大事,则议于朝会众臣。 因此自万历二年以来,朝臣明显感觉每三日一次的早朝时间变长,礼仪性质越来越不明显。一件大事研究到午时,所在多有。 这还是朱翊钧和张居正等先开了小会,统一了重臣思想的情况下。若无事先小会,时间更长。 两个月下来,张居正先受不了。他本身各项事务就多,两三天内就要抽出小半天时间陪皇帝开会,为了在开会前不掉链子,他还要在皇帝的小会之前开一个和部司之间的小会。再加上张居正还要参加经筵等礼仪诸事,办公时间越来越少,加班时间越来越长。 因此,他已经上书皇帝,建议增加阁员,朱翊钧表示乐见其成,并许廷推。 此次小会,乃是朱翊钧听取户部尚书王国光关于盐政的汇报。 缘起为巡视直隶御史条陈盐法六事,奏章中讲了此时盐法中几个比较要命的问题: 一是盐场灶丁大量逃散,盐产量连年降低; 二是户部滥发盐引,导致部分盐引无法支取,只能排队等候,严重影响盐商开中的积极性; 三是官盐市场管理失控,各盐商到处乱卖冲击市场; 四是户部已经发了盐引,朝廷、内廷仍设盐关征税,标准不一,导致盐商成本加大,买引销盐积极性更低; 五是官盐根本卖不过私盐,多地出现了官盐滞销的情况; 六是私盐打击不力,导致官盐销量锐减。 张居正见奏章后,料定朱翊钧的脾气必然要开会的,早早就通知户部做好准备。果不其然,旨意三月初二,在武英殿议事,讨论盐法事。 户部尚书王国光字汝观,号疏庵。此人绝顶聪明,明清两代财政所本《万历会计录》即为他主编。 这家伙乃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政坛中一奇葩。虽然能力出众,但私德不修,性好渔色,是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半辈子屡遭弹劾,罪名为任人唯亲、鬻官黩货、损公肥私、私德不修等罪状,从品德上看好像个败类。但因为能力出类拔萃,时间不长总能恢复官职。 此时他向朱翊钧汇报了全国盐政情况,并对户部滥发盐引的缘由进行了解释。他说主要原因为太仓银数不足,不得已多发十万弥补亏空,这才被御史揪住了小辫子。其他情况,御史说的都对,但积弊已久,户部只能从盐法事管理、打击私盐等处下功夫,并另请皇帝裁撤派出去收盐税的中官。 此事朱翊钧不知,闻言问司礼监掌印张宏道:“去年中官所收盐税多少?”张宏回道:“回皇爷,总计八万六千余两。”朱翊钧听了冷笑,张宏额头见汗。 朱翊钧道:“回头你把仍在外收税的——不仅是盐税,都列出条目报给朕,等朕处断,这收盐税的,都让他们回来!” 又扭头对陈矩道:“此事汝知道否?”见陈矩点头称是,朱翊钧道:“将这些中官收税期间中饱私囊情状都挖一挖,若有那廉洁奉公的,朕亲自予以褒奖!” 说是要褒奖,那语气和脸上的神情可不是要褒奖谁的样子,陈矩心里有数,大声应了。 张居正见皇帝这般做派,即知道他又要大动杀伐。这皇帝励精图治,未正人先正己,雷厉风行。 这年前年后,在内廷排在前列的大太监如御马监梁永和张忠、尚食监太监穆进德、内承运库太监崔敏等都被挖出贪渎等情,被罚赃逐出宫,震动宫闱。 内宫诸人最会看风色,知道风向。朱翊钧平时不饮酒,不嘻玩,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锻炼和处置政事,众内宦都知道这是少有的明君。因此幸进之徒远离,正义之士多附,这以身作则之功,顶的上朱翊钧自己说一万句。 朱翊钧也不是一味苛厉,对陈矩、张鲸、张诚等尽心办差的,也经常赏赐,而且按例荫其侄亲等入国子监或给锦衣百户等政治地位,如此半年多时间,内廷渐渐归心。 王国光这家伙也会察言观色,此时见朱翊钧处置了自己人。他立即将一百年前的老老前任拿出来顶缸道:“皇上,从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取消纳粮到边为纳银取引后,我朝之盐政即彻底崩坏了,此时纵然管的一时,时间一长,还要出问题。” 因皇帝年纪小,户部刚提拔的右侍郎郭朝宾向朱翊钧解释道:“皇上,国朝初期,朝廷实施开中法。盐全数官产,盐商需向边军缴纳粮草,才能获得盐引,有引才能到盐场支盐、售盐。” “此为三利之事也,一则边军粮草无须朝廷征收转运而自足;二则商人为节省转运成本,自召游民到边境垦荒,此为商垦。另还自筑墩台堡垒,并设报警台、巡逻队,为官军耳目;三则朝廷官盐行销天下,无涩滞之忧。” 参会的户部左侍郎陈瓒闻言也慨然奏道:“皇上,太祖八次北征,成祖五次北征,国中并无沸腾,开中法居功至伟!” 朱翊钧以前知道开中法,听到此处问道:“如此良法,后来如何崩坏呢?” 王国光直言奏道:“回皇上话,一则勋家国戚侵占,持引支盐,导致开中盐商只能等盐——此为守支,弘治二年时,有盐商居然拿出五十年前的盐引支盐,可见守支盐商等盐之苦!” “二则成化、弘治时,边关安宁,开中较少,盐场之盐滞销。当时朝廷变开中之法为余盐买补,盐商可用银直接买盐场之盐,此为叶淇变盐法之首因。” 张居正打断王国光话头,说道:“第三条我来说罢。皇上,叶淇用盐引折色之法时,当时盐价高而粮草价低,利差五倍以上,盐商获利颇丰。两淮之盐虽居天下之半,但盐业尽为陕西、山西等北人所持,为当地官商妒羡。叶淇淮安人也,大倡盐引折色,其不知朝廷转运粮草之费,数倍于盐引折色之所获乎?臣以为其私心甚重耳。” 听了两人说古,朱翊钧基本明白了盐政崩坏的初因。乃问道:“以汝等之见,此时朝廷要改盐法,应如何做来?”王国光看了张居正一眼,未敢直言。 张居正肃容回道:“皇上,臣主政两年来,朝廷每年发引,仍按盐场产盐本数。因盐引可以买卖,加上历年积弊之下,未支盐引十之七八都在权贵之家,他们持引生利,盐商只能受其盘剥或另行向户部购买盐引,致使盐引超发,此为大弊之一。” “而私盐之利,也在富商巨贾,世族土豪之家,其‘结党朋、操利器,与官司捕役抗争夺利’,地方难制,此为大弊之二。” 两条说完,朱翊钧脑门上已经沁出汗来。此时王国光突然跪地奏道:“臣查两淮运司去年称过引盐一百余万,商人所缴纳截角引目不足十分之二,其余尽数被侵占——若不兴革,大明危矣!” 第五十八章 盐政(中) 后世常有人说明亡于万历,也有说明亡于嘉靖的。其实抛开明代祖制和封建社会自身劣根性不谈,从政务实操层面上来说,明代灭亡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是叶淇推倒的。 在盐法初坏之时,弘治帝若能头脑清醒,明白开中之法对明朝边防的重大意义,就不会被叶淇忽悠改为盐引折色,而应该反向解决开中法出现的问题。 改了盐引折色后,直接带来的三个破坏性后果:一是朝廷虽获得了年入百万两银子的短利;但数年之后彻底崩坏的开中法让九边粮草转运成本激增,最后增加到数千万两以上。到崇祯时,虽狂加辽饷,仍杯水车薪。 二是商垦荒废,致使边地粮价高企,形成恶性循环。九边日益高涨的粮价导致财政枯竭,而被财政枯竭压垮的朝廷继续搜刮民间,最后积重难返。 三是继续加重了边防和内地的吏治腐败。盐引折色之后,自弘治帝以降,皇帝大肆滥赏盐引,再加上九边文官、武将偷卖,户部发引前被请托等等,导致盐引大量集中在权贵豪商之家和内廷大珰之手,他们都将持引获利视为平常。开中取引的正经盐商守支多年,破产者数以千计——朝廷付出了盐利流失和边防粮草自行转运的双重代价,仅仅富了这些食利阶层。 因此,万历初年的有识大臣例如王国光这样的,向朱翊钧喊出“大明危矣!”这样的振聋发聩之音,就不足为奇。 朱翊钧听几个人细细讲解了开中法崩溃的危害之后,心知盐政兴革的越早,朝廷财政失血的情况就会改善的越早,对以后的改革其利甚大,不容怠忽。 理了理思路,朱翊钧问道:“弊端已知了,如何兴革?”说完,目视张居正,看看这能臣有什么好办法。张居正则示意王国光,让他回奏。 王国光道:“臣等商议了,有向前、向后两法。向前则比叶淇变法更进一步,用‘窝本’之法,逐年消化掉未支盐引,重鼓盐商之心;向后则利用今年晒盐,产盐量大的时机,将未支盐引全数兑付,退回开中之法!”说完,细细解释何为“窝本”之法。 窝本之法在原时空由袁世振在万历四十五年提出,但此前朝廷已经讨论多年。以王国光之能力,此前已知皇帝要兴革盐政,脑花儿一冒泡,就得出了和袁世振同样的办法: 将天下所有盐引(未支)和新发的分为十纲,每年一纲为旧引,另外九纲为新引,称为窝本。九纲新引由商人直接向盐场收购运销,从此朝廷不收盐。收买和运销权都归于盐商,盐商的窝本可以世袭。 这种方法针对的是朝廷盐场壅积——晒盐增加后的必然结果和盐商守支的现状,一举解决了官盐销路和盐引积压问题,只要加大打击私盐的力度,除了九边粮草问题未解决外,基本解决了现存问题。 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将积压的盐引分多年消化,权贵豪商不至反弹——算是将此时盐利的灰色分肥合法化。 王国光将窝本之法细细讲了,朱翊钧听明白后,问道:“朕有几个问题。” “一是天下盐场总产量多少斤?灶丁户数和口数多少?今年全数晒盐,预计增加产量多少斤?积存未支的盐引有多少?” 王国光等情知免不了此问,早有准备,此时回道:“皇上,万历元年,全国产盐四万万九千余万斤,有灶丁一百二十六万八千有奇。” 顿一顿道:“此时未支盐引户部不能全部掌握,从嘉靖元年开始统计来看,计有四百二十万小引,八万万五千余万斤。” 听王国光说产量居然能达到接近五亿斤,朱翊钧心里有了数,示意他接着说。 王国光又奏道:“按皇上去年的旨意,此际两淮、两浙、福建、广东等盐司应在兴建晒盐滩场;山东、陕西、四川、云南等地,到今年六月,有条件的,都把煎盐转晒盐。若督促得力,臣估摸着或能增产一倍。到明年年底或能到十五万万斤。”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问道:“晒盐场兴建过程有何难处?” 王国光回道:“回皇上话,各地晒盐场皇上都派了去年已经学会晒盐的中官和匠户指导,选址平滩,立闸引水都没什么问题。唯有工程浩繁,各地盐司无银米、工料可支,或有为难者,恐不能如期完工。” 朱翊钧听了,对张居正道:“盐场之兴革,为万历二年之头号工程。老先生随后要发朕的旨意,让属地官员全力以赴,保障支援。另外,朝廷要立即派钦差查看,督促各地加紧施工,若有怠玩的,严惩不贷!”张居正应了。 朱翊钧又问王国光道:“年产近五万万斤,此时盐价多少?” 王国光道:“回皇上话,盐价由引价定,引价由米价定,米价由边防远近而定。万历元年,九边淮盐引价大致为一小引二百斤半两银,按官文算大概四斤盐七文钱。此为盐商取盐之本也。” 张居正此时接过话头道:“但盐商取盐后,加上运费、钞关之费和额派摊加,至京师售卖时,盐价大概三十官文一斤。其他地方,视离盐场远近不等,低者二十官文,高者二、三百官文一斤。” 朱翊钧听了,惊呼道:“最高接近半两一斤?”张居正点头称是。 朱翊钧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心里面抓心挠肝的想打人。冷笑问道:“就算三十文一斤,百姓吃得起吗?!” 张居正等大臣通通默然。朱翊钧冷静了一会儿,又问道:“半两一引,盐税多少?” 见皇帝问的逐渐深入,王国光目视张居正。张居正回道:“回皇上,每小引盐价中,二钱为税。去年发引二百四十五万,折色和开中加起来,朝廷共收一百一十万两,约为太仓银之小半。”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问道:“盐场产盐,每斤盐本钱多少?” 张居正道:“皇上,盐场产盐乃灶户之征课,朝廷没算过灶户煎一引盐成本多少。” 王国光接话道:“皇上,臣因兴趣,自家倒是算过。每一大引计人工、柴薪之费,各盐场虽然不等,但平均计银约六分,每斤约一文出点头。” 朱翊钧心算了一下,问道:“盐商四斤七文从盐场拿盐,剩余半文哪里去了?以五万万斤计,一年三十五万两!”众臣又默然。左侍郎陈瓒想回说养盐司官、兵,回头一想这些人都有俸禄、饷银,又把那话儿吞进去了。 朱翊钧听了半天,心里渐渐有了决断,但决断之前,还是先问张居正道:“老先生如何看?” 张居正沉吟道:“若用窝本,诚为良法。然则九边之累无有了时;若仍开中,旧引尽支,盐价必大降,盐商无利可图,仍开不得中也。难!” 第五十九章 盐政(下) 张居正虽说难,但仍提出意见道:“以臣之见,边镇粮草,不以报中为重,百年多矣。世宗时虽暂复开中,禁止余盐,坚持不到一年,仍复旧观。” “当此际若尽支旧引,以开中之法解决边储,必要抬高盐价,令报中之商长途转运仍有利可图,此举与皇上欲大降盐价之愿相违。臣以为不如更进一步,用窝本之法,先解决官盐壅积问题。” 朱翊钧听了点头,问道:“然边储之事如何解决?” 张居正道:“国初之时,边储以军屯粒子粮、草为主,民屯、商屯、开中次之,地方支应再次之,而京银犒赏不过锦上添花。时至今日,军屯、民屯之法大坏,商屯、开中也无力支应,边储多靠边省大户转运,民苦甚也。京银占边储之重逐年上升,或如疏庵所言,朝廷财政危矣。” 顿一顿,面现厉色道:“边镇军屯、民屯之法大坏,究其原因,无非勋官豪势侵夺占种,豪强嘱托官府将屯田擅改民田,屯管侵占,屯丁困于科索、剥削,贫乏逃亡,田地抛荒等等之弊,若复国初之政,难度虽然不小,但不比全面恢复开中阻力更大。臣请皇上下定决心,清丈土地,先从边镇始!” 见朱翊钧面现凝重之色,张居正一鼓作气补充道:“皇上,此难逢之良机也!一则盐产大增,或可化解多年积引,勋官豪势乐见;二则俺答互市有年,边境无虏患,正为大兴军屯之良机;三则皇上才行杀伐,勋贵豪强正股战栗栗,不敢作杖马之鸣!而窝本分利,可行分化之策——此正当其时也!” 朱翊钧闻言大悦,对王国光等道:“汝等见识否?此老成谋国之先生也!”王国光等那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一般,都跟着赞叹,张居正起身逊谢。 王国光跟着奏言道:“皇上,行窝本之策,纲商世袭有垄断之忧,且盐价不为朝廷所控——此为弊端也。另盐利巨大,不免引起纷争;既然盐场产盐之数倍增,臣以为不如以十年为限消化旧引。十年之后,另招纲商,换成新引,庶几可稳定盐税,并控盐价。” 朱翊钧听了点头,对张居正道:“疏庵总理户部,井井有条。《会计录》编纂虽未完,朕观之仍为之击节。王尚书可称‘计相’也!” 王国光身上骨头轻了二两,脸色涨红,呼吸都粗重了。觉得被皇帝一赞,爽处不下于床笫之欢也。张居正听了朱翊钧的话,心中有数。 朱翊钧又转过话头道:“然则行窝本之策,盐利多数为纲商所有,朕所不取也。吾想了一法为‘许可证’制度,说出来大家参详。” 张居正等听皇帝有新法,都竖起耳朵听着。结果朱翊钧第一句就突破他们想象力的极限:“朕想把天下盐场分散承包!” 张居正等耳边如同放了个爆竹,吓了一跳。因皇帝未讲完,耐着性子听着。 朱翊钧道:“各场盐司仍为管理衙门,但职能改变,不再管盐之生产,仅发证许可——将盐场分为小块,招商承包,可为盐商永业。无许可证产盐的,悉治重法!” “如此以来,将无有官盐、余盐之分,盐商随意产卖,将盐税尽数纳入‘许可证’的承包费中,也断了余盐偷税之弊。” 张居正先不和皇帝算账,仅揪住一条问道:“如灶丁何?” 朱翊钧道:“现今天下灶丁,晒盐之前,种地缴纳盐课的已居其半,朝廷所获几何?若都晒盐,还有一半要分流出去,不如由承包盐商自行雇佣,无业的都发粮种耕牛,转为农户!” 张居正等听了,都被朱翊钧的脑洞给败的不知说什么好。各个嘴角抽动,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接着道:“既然‘许可证’之颁发为盐商世袭永业,其必然想尽办法,提高产量以图获利,如此一年何止十五万万斤?届时,盐价可真要便宜如土了!” “这是盐业生产之‘许可证’,另外还有盐业销售之‘许可证’,将全国之州县、按离盐场之远近,划为不同销售区,每区选三家销售商,由属地衙门再颁销售‘许可证’,同样将售盐之税纳入许可证之中,作为地方收入,地方可自行支配。这类许可证么,就不世袭,地方可每隔几年用拍卖之法,价高者得。” “朝廷在各地设平价仓,并设盐价最高限。设巡盐御史官,发现某地盐价波动,扰乱民生时,由平价仓出盐平抑市价。” “如此一来,朝廷盐税不失,地方有税进账,于生民而言盐困纾解,而盐利则尽归官府,这法子怎么样?” 张居正听了,心里反复思量几遍,越发觉得皇帝的法子面面俱到,比窝本之法要高出数筹。要是皇帝平时写字写的好之类事,他往往拍个马屁。此时嘴上不说,只是在心里写个“服”字。 王国光总计天下,觉得这“许可”之法何止可用于盐业,若茶、铁等国计民生之用都用许可证之法,真是“不加赋而国用足”了! 左侍郎陈瓒问道:“皇上,若用许可证之法,朝廷不再发盐引,旧引如何?” 王国光此时已经通盘想透,未等皇帝回答,即回答道:“可按市价将旧引折银,在发放盐场许可证时计入,如此朝廷不费一文,即可消化旧引。” 朱翊钧点头,又道:“每年盐商按证缴税,此税率朝廷可调——若盐场遭受灾异时,可减税乃至免税;若连年丰产,则加税。用以调控全国盐业生产。” 又接着道:“盐场许可证颁发后,准许买卖。若有盐商绝嗣或转业,准许其买卖许可证,到盐司办理转户即可,官府不得干涉。” 最后道:“销售许可朕不担心,盐场许可证管理之要为豪强之家,滥占滩涂,无证或超额生产——如此盐税又流失了,盐司之设,即为此用。” 张居正笑道:“如此朝廷也不用养许多盐政官、兵,臣估摸着裁掉大半,剩余的管这点事,仍绰绰有余!不知能省多少国帑?”说完,又哈哈大笑。 右侍郎郭朝宾插言道:“皇上,这运输转卖的,可用许可?” 朱翊钧道:“钞关、加征之设,为盐价高企之重因。可用印花税法,盐场出盐时包装上贴上印花,凡有印花者,一律不得加征过关之税!朝廷通过控制印花,一方面能掌握各场产量,另一方面,印花要转运的买,算是运输环节的税收了。”接着,又解释什么是印花,众臣听了,唯有五体投地耳。 朱翊钧最后说道:“老先生适才说丈量土地,先从边镇开始,朕同意了。可放出风声——若勋贵之家积极配合清丈的,在盐场许可证发放时有优先权,庶可收分化之效!” 请假 抱歉了,因为孩子暑假没出去,经家庭会议,老摩需开车自驾。今天一直到7号无法更新。 再次抱歉!! 《万历新明》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章 间谍 女真,别称朱里真、女直,源流为三千年前的肃慎。《金史.世纪》记载:“金之先,出靺鞨(mohe)氏。本号勿吉。” 辽朝时期,完颜阿骨打统一各部,建立金朝,灭辽、北宋。为女真的第一次崛起。后被蒙元、南宋夹击而亡,仍分裂为各个小部落。 明成祖时,永乐皇帝派人到黑龙江、乌苏里江招抚女真,称之为“朱里扯特”,至嘉靖时期,因为其屡次掠边,在朝廷文书中被称为“东虏。” 明初女真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三大部。其中,建州、海西女真分别被朝廷羁縻为建州三卫和扈伦四卫,有了稳固的联盟以及各自的地域范围,每年向中央朝贡。在他们之外的女真族,被称为东海女真,也为“野女真”,三年一次朝贡。 建州女真分布于牡丹江、绥芬河及长白山一带。由胡里改、幹多怜两个元末万户府的女真人迁移南下而形成。明代设羁縻三卫分别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第一代建州卫指挥使为猛哥帖木儿。 自本朝洪武以来,朝廷采取了极其宽大的方式,以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宽厚仁和,接纳和安置了女真各部。后世史学家称“明之惠于属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为最厚。” 然而,所谓的厚待是与其他属夷相比较,远远谈不上后世的民族平等。中原王朝驯服女真从开始就走上了失败的道路。 自永乐开始,女真掳掠大明汉人为奴即为常态。“野人之俗,不相为奴,必虏汉人互相买卖使唤。”女真人并不从事田业生产,生产者都是奴隶身份的汉人和朝鲜人。 女真人互相联盟的方式为血缘关系,并以复仇为社会伦理。“名曰同姓,则甚为亲密,每事同心,勇于战斗喜于报复,一与坐隙累世不忘。”翻译成现代的话是:“你对他好他视为理所当然,你对他坏他则恨你入骨。” 以历代没有明确统一的民族政策的明政府而言,对建州女真的忽好忽坏引发了严重的后果。例如,成化时期,因对建州女真取得了军事上的大胜,其惧朝廷如见虎。 此时若明廷携大胜余威,行分解驯化之策,必事半功倍。然而,朝廷仅要求入贡的女真人提供更好的方物:“貂皮纯黑,马肥大者,方许入贡。”而纯黑貂皮的产地并不在其领地之内,因此引发建州女真仇视朝廷——政策令人费解。 在帝国军事强盛时,女真入贡或马市期间,边将“索钱诟辱女真贵人”被视为理所应当,入贡女真贵人“被官儿押解送行,饮食之如犬彘”,这些粗糙的民族政策令羁縻驯化之策完全失效。而边将杀戮女真部众报功讨赏,而朝廷真的给与嘉奖——与厚待女真以羁縻驯化的大政方针完全背道而驰。 在土木堡之变后,明廷的遮羞布被扯掉了,众虏甚轻天朝,除鞑靼蒙古之外,建州女真生出叛心——且终于出了一位雄主。 嘉靖三十一年,年仅二十九岁的女真右卫都指挥使王杲带部众,在抚顺关马市杀死备御彭文洙,当年大掠东州、会安等边堡。 嘉靖四十一年,还是王杲,在媳妇山设伏,生擒辽阳副总兵黑春,肢解而杀之。此役之后,王杲在女真各部族中声名远扬,逐渐有统一女真之势。 当其时,朝廷本应予以雷霆回击,然而兵事暗弱,政治欺软怕硬的本性再次暴露,竟任命王杲为建州卫都指挥使,索长阿、觉昌安(努尔哈赤的祖父)等都在其麾下。王杲让部众称其“玛法”,九合诸酋,名震塞外。 更可笑的是,隆庆六年,时任抚顺备御的贾汝翼,出台了一些限制王杲发展的马市政策,因王杲不满,当时的朝廷竟将贾汝翼等逮问。 贾汝翼被逮问后,在明廷的要求下,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王台主持双方杀牛订盟,约定女真不得掠汉人畜产,明将也不得接受女真逃人,仍在抚顺恢复马市如故。史书所记:“杲益骜”。 大明土木堡之变后的外强中干,开始只在北虏首领的内心深处有所察觉。而王杲以杀明军将的方式崛起后,明廷在成化年间给予女真的惨痛回忆已经淡去,威仪完全破产,而所有女真部众视大明为孱头懦夫之意甚明。 万历元年七月,朱翊钧穿越五个多月的时候。王杲部下奈尔秃四人投向明边,被抚顺备御裴承祖接纳。王杲手下得力干将来力红向裴承祖要人,裴承祖不予理会。 来力红于是将明军夜不收尤清等五人掳去,欲以交换,裴承祖发公文要来力红交人,来力红也学他置之不理。 此时,王杲已经通过抚顺关,向京师进发,准备向朝廷入贡马二百匹和辽东特产三十驮。裴承祖居然以为王杲必不能放弃朝贡的机会而得罪朝廷,擅自引骑兵三百,进入(注意不是攻入)来力红的寨子里面要人。 来力红一边稳住裴承祖,一边急报王杲。王杲接信即快马奔回,引兵将裴承祖等人围在来力红的寨子之中,最后将带兵来援的抚顺明军把总刘承奕和百户刘仲文等人全部一网成擒,三百多人全数剖心挖肝处死。 此事震动朝廷,朱翊钧其时也与闻其事。因未获主政权,他在兵事上尤其谨慎,基本上未发一言。 当时,辽东巡抚张学颜请绝贡市,对王杲经济制裁;蓟辽督师刘应节命令李成梁大军前移,建宽甸六堡,压缩建州女真膏腴之地的方略朱翊钧觉得没什么问题。在没摸清具体情况时,他也不敢随意参与意见。 但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在元年年底,在王杲的古勒城中。王杲麾下大酋郎忙子到王杲的家里送礼。陪他来的一个为他管理田庄的汉人张伯伦,即将王杲大会诸将,来年开春将要寇边的消息在古勒城中传递了出去。 張伯伦是万历年十月,以边镇破产商人为身份掩护,逃入郎忙子的寨子中的。郎忙子为人凶残而鲁莽,见张伯伦会说些女真话,且送上厚礼——就接纳了他,并让他帮忙管理自家田庄。 第六十一章 春来杀气 三月初十的广宁,绕阳河的冰虽然未完全融化,但吹了一冬天的北风早已疲累,用尽气力扑向人脸,带给李如柏的只有些许振奋。 把玩着马缰,李如柏在伴当的簇拥下,骑到总兵府门前方下了马。从侧门入府时,正遇上他的大哥李如松顶盔披甲从影壁后面绕过来,两人打个照面,李如柏连忙见礼。 李如松见他黑着两个眼圈,笑道:“你这是在哪里混了一宿?” 李如柏腆着脸,笑着挠头。李如松今年二十五岁,因是长子,平日里行事稳重,几个弟弟都有些怵他。李如柏连忙转移话题道:“大哥,你不是在铁岭?啥时回来的?” 李如松道:“父帅传令给俺,夜来到的。适才父帅还找你来,俺有事先走了——”说完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拍拍李如柏的肩膀,冲他挤挤眼睛,笑着出门去了。 李如柏听李成梁一早儿儿找他,吓得说都不会话了。绕过影壁,一出溜藏在前院兵器架子后面,缩头缩脑的准备往府后钻。 那眼睛正四处踅摸呢,正瞧见送客出正堂的李成梁。李如柏不敢乱动,忙在兵器架子后面束手站立。 听自家父亲道:“谢谢刘千户此来报讯,吾这下心里定了。定不叫鞑子讨了好去。——回去后,拜上总督,请他放心!” 那刘千户笑道:“此前觉昌安等必已向总兵报讯,我所传讯息不过是确认一下罢了——还是那句话,我所传的两个讯息,必有一真一伪,具体信哪一个,李总兵自行斟酌。” 李成梁听他提起觉昌安,嘴角一撇道:“虏无信无义,焉能尽信之?”说话间,满面带笑的将刘千户送了出去。 等转过头,李成梁脸上没了笑,大眼珠子上下翻动,打量着李如柏,李如柏吓得腿都软了。听李成梁问道:“你昨夜到何处去了?” 李如柏低头回到:“和李平胡、秦得倚两个吃了一夜酒。”李成梁冷笑一声,道:“孽畜!连撒谎都不会,还不自己去换了衣服去签押房!若再有一遭儿,揭了你的皮!” 李如柏听他放过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有这般好运气,不由自主的跪下,磕了一个响头,爬起来跑了。 李成梁看他那个熊样,在身后直摇头。身边的一个幕僚笑道:“二公子秉性洒脱,不拘小节,有大将之风,引城公不必苛责。” 李成梁摇头笑道:“若有老大一半懂事也好。”说完,返回总兵府签押房。 待进了正堂,李如柏适才所言的李平胡、秦得倚都在呢。另外还有李成梁麾下重将李宁、李兴、孙守廉等一个不落,都在堂中。 李成梁到大案后面坐下,拿起案上的一方帕子,擤了一把鼻子道:“他娘滴,这天气啥时候能暖和?” 李平胡是蒙古人,因自小被李成梁收为养子,在众将之中最能得李成梁欢心。此时他一脸热切之色,问李成梁道:“大帅,未知刘千户在内室所说的消息是什么?我们可有仗打了么?” 李成梁闻言笑道:“此前觉昌安家孙子佟努尔哈赤来报信,和刘千户所说的消息一样。王杲找了土默特部的速把亥和泰宁部歹青、委正等咱们的老熟人,在五天后要破边劫掠!” 李成梁麾下众将跟着他打仗已经六七年,少有败绩,这朝廷加赏和分赃所得,个个都富得流油。此时听说要有大战,纷纷请战。 李成梁道:“传努尔哈赤进来!”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此时李如柏穿好盔甲,在门口报进。 李成梁让二儿子进了签押房,大眼珠子能射出飞刀,使劲剜了他一眼。李如柏低着头,站在众将下首,一声儿不敢出。 一会儿工夫,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脸膛半大少年,穿着明军衣服,跟着亲兵走进大门,跪下摘了头盔,磕头参拜。 待他摘下头盔时,众人看见那头发和汉人不一样,只一个铜钱大小的发座,上面结了一个老鼠尾巴相似的小发辫,其他地方光秃秃的,看着说不出的怪异。 李成梁待他磕了头,方道:“小佟起来说话。”努尔哈赤大声道:“谢总爷!”从地上爬起来,又戴上头盔。 李成梁道:“汝祖父如何说的,你再学一遍。”努尔哈赤恭敬道:“是。小的祖父说王杲年底时汇聚众部,说‘朝廷不许建州互市,与其坐以待毙,为了点盐巴、铁锅打生打死,不如去抢明国的。’当时大伙儿都同意。” “头十天,王杲传信让家父带着右卫兵马,到辽河套里集合,祖父说他即将发动,故派小的来报信,并做个人质。” 李成梁听了道:“你们家为何不跟着王杲做反,却来报信?” 努尔哈赤跪地回道:“建州小小边卫,兵不过两万,户口不足六万,焉能和朝廷相抗?小的祖父说,‘李总兵是老朋友,王杲自取其死,建州不必跟他陪葬,你速去报信,让李总兵做好准备。’” 李成梁听努尔哈赤汉语对答流利,不由起来爱才之念,口中道:“汝祖父和你父亲塔克世和我都是好朋友,今日见了你这半大小子,知道你们家后继有人也。” 李如柏在旁听了心中暗道,又要收干儿子了。 “我来考考你,今日有探马来报,王杲可能选两个地方,一个是破盘山驿;一个是破开花包冲堡,依你之见,他会选择哪个方向呢?” 努尔哈赤并不怯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回道:“回大帅的话,我以为王杲必然选择花包冲堡。” 李成梁听了道:“为啥?” 努尔哈赤道:“一者祖父始终不同意王杲和朝廷对着干,他心知肚明。此刻调我等兵入河套明摆着就是信不着我们家。只能作为疑兵使用。” “二则从盘山驿破边,必要进攻广宁,直捋大帅之虎须,王杲哪有那个胆子,此必为疑兵。” “三则从花包冲堡破边,可冲进沈阳、辽阳膏腴之地,所获必多,故王杲必选这边。” 李成梁听了,哈哈大笑。顾左右道:“好一个少年英雄!”众人也都说努尔哈赤说的甚有道理,努尔哈赤脸上红了红,谦逊了几句。 李如柏心中暗道,我刚才也猜对了,也是这三条,有啥了不起。 父帅你要是问我,我答得比他还好。正腹诽呢,右侧脸颊发热,估计是父帅的两个大眼睛往自己身上射飞刀,赶紧缩缩脖子。 李成梁赏了努尔哈赤十两银子,仍让亲兵把他领到客房休息。 待努尔哈赤出门,李成梁对众将道:“适才我已经派如松去沈阳卫、辽阳卫通知守备加强戒备——这回咱还是老办法,前面的顶住,咱绕道他们后头,看看能不能给一勺烩了!” 众将听了,个个摩拳擦掌。李成梁擎出令箭,给各将都布置了任务,最后给李如柏一只令箭道:“你带一百五十夜不收,从镇靖堡到孤山堡给我搜,发现大股鞑子,立即回报中军!” 李如柏接了令,心说您老人家在这儿等着我呢。这一千多里地,可够我跑的。 最后李成梁动员道:“诸位,杀敌发财的时候到了,这王杲该杀了!否则再过几年,生出獠牙,变成野猪就不好玩了!” 众将会心一笑,异口同声道:“杀!” 第六十二章 鞑子 万历二年的三月初十,建州兵在盘山驿和花包冲堡同时发动。建州右卫觉昌安统兵马步兵二千,在盘山驿攻击边墙,未果而返。 花包冲堡方向,王杲率本部马步三千五百,土默特部和泰宁部骑兵四千,合兵七千五,打破边墙而入,直冲沈阳卫和辽阳卫各堡寨,准备大肆抢掠。 李如松持总兵李成梁将令,带领骑兵二百在各堡之间驰援指挥。因部署行动较早,各堡寨周边边民均拖家带口入城躲避兵祸,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李如松四脚朝天,两天功夫跑死两匹马。 王杲将兵分成八个马队劫掠,自己带领本部五百步军和八百马军作为中军,四下里忙乎两天,仅打破了八九个小围子,所获人口财物不多。 来力红带队冲出近百里,仍一无所获。第三天返回中军,跟王杲禀道:“玛法,此次入边,位置消息定是走漏了。平常这时节,汉人都要下田劳作,如何这数百里村落都无人烟?孩儿们没有给养,再下去就要杀马了!” 王杲沉吟道:“除了我们故意让郎忙子那汉人管家听到些风声,其他议事人等都是女真——那管家得到的信儿还是假的,如何会这般?” 来力红在马上吐出一口浓痰,咒骂道:“定是觉昌安家那些阿其那通风报信,否则,不会这般蹊跷!”又恳切道:“玛法,你可别被他家的小婊子蒙了心,他家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觉昌安和王杲之间联姻多年,王杲的女儿嫁给了塔克世,生了努尔哈赤。觉昌安的一个小孙女嫁给了王杲的儿子,此时尚未生养。听来力红出言不逊,王杲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仔细想了想,王杲又觉得后背冷风嗖嗖,心中直打鼓。对来力红道:“你所料不差的话,按照李成梁的一贯打法,必然堵在我们的后路,此时后路可能已经断了。来人!” 喊过来几个传令兵,吩咐道:“赶紧出去,让各队把人马都收回来!” 到了三月十三日晚间,王杲将人马聚齐。泰宁部歹靑运气超好,在抚安方向找到了四个百姓未逃进城的小围子,老弱尽数杀光,用草绳牵了二百五十多个汉人男女进了大营,皮鞭之下,这些人不敢哭喊,只能低声饮泣。 按照王杲和土默特、泰宁两部约定,这些奴隶建州女真只收三成,其他财物谁抢的归谁。小围子里也没什么财宝,蒙古骑兵身上大包小裹里面都是些铁锅、农具和棉布衣料之类,建州兵也瞧不上眼。 众将进了王杲的营帐,乱纷纷比较各自收获,空着手的占了大多数。王杲示意来力红将消息走漏的情况说了,大家听了,想起李成梁的赫赫威名,都有些害怕。 王杲拍手叫道:“各位,右卫二千马步在河套那边,佯攻盘山,此时如何谁也不知。冲咱们这边看,汉人早有准备,我估摸着后路已经被李成梁断了!” 歹靑和委正听了,两个都是被李成梁打怕了的,连忙道:“阿突罕,咱莫不如撤吧。” 王杲听了冷笑道:“往哪里撤?还从花包冲出去?如不出所料,李成梁必然在后边等着我们!” 因此次王杲大聚兵马,束把亥也跟着来了。他素来有些章程,闻言道:“阿突罕,马过了一冬,都掉膘了,本不该兴兵。此次本就是打着出其不意的主意,若汉人有了准备,必然蚀本——不如我们往前打,汉人步兵移动慢,也跟不上咱们,若能打下一个大寨子,还能抢些给养。” 王杲听了点头道:“这些年我看李成梁的打法就一招,前面步兵借着寨子或结阵顶住,左右骑兵后路包抄,咱们进边已经三天,我估摸着李成梁的骑兵离咱们应该不足百里。此时后退,必然撞入网内,我赞同大汗的意见——咱们都骑马往前打,从虎皮驿穿过去,从长胜堡那边进入河套,给他来个对穿!” 计议定了,王杲向前后四方派出侦骑。众人吃了些肉干,草草睡了一觉。 次日清晨,天公作美,居然下起了丝丝春雨,众人大喜,纷纷道:长生天(萨满)保佑,汉人的火器无用了也! 带着双马、三马的骑兵让出马给步军骑上,抢来的奴隶尽数杀了,大队向前奔袭。一路上侦骑四出,探查周边动向。 王杲大队走了一个半时辰,李如柏带着十来个骑兵从山间小路出来,正看见他们留下的营盘痕迹。 他身着甲衣,甲衣外披了件蓑衣,冻得瑟瑟发抖,身边的骑兵这几天在各堡之间穿梭,又冷又累,个个脸色发青。 李如柏见满地屎尿腥膻,还有些被杀的病马躺了一地,心中一跳,知道摸着了王杲本队。连忙走近观察,见营盘西北角,数百汉人男女死在地上,身上都是刀伤、箭伤,尸体上却一只箭也没有,正是蒙古人的杀俘方式。 李如柏吩咐道:“看看还有活的没有——”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声,尸体堆里坐起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李如柏身边家丁连忙拔出腰刀,走近了将那女人扶了起来,带到李如柏身边。 李如柏见那女子身上穿着破旧的夹袄,露出已经板结的棉花。行动之间隐见身形矫健,不像受伤的样子,岁数应该也不大,但蓬头垢面,脸上沾了血,看不出原来相貌如何。 待走到跟前,那女子哭着磕头。李如柏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回道:“将军,俺叫二丫,姓赵。是赵屯的赵木匠家的,呜呜——听说鞑子要来,大伙儿都跑在李家围子里躲兵,前天鞑子破了围子,呜呜——,全家就剩俺一个。”说完,又大哭,那眼泪直滚在李如柏心头。 李如柏静静心神,问道:“你如何没被杀?” 那女子见问,又扭捏起来,吞吞吐吐道:“俺,俺躲在菜窖里,被一个小鞑子抓了,他——他占了俺身子,鞑子兵走时,他让俺脸上抹了血装死,又用刀在俺棉袄边上捅了两刀。”说完,抬起双臂,腋下衣袄上果然有两个窟窿。 李如柏吐出一口气,问道:“鞑子兵往哪里走了,你可看见了?” 那女子指了指西边,回道:“当时没敢动,听人喊马嘶的,是往西边去了。”李如柏一挥手,有个骑兵上马,往西边去了。 一会儿功夫,那家丁回来,禀告道:“二爷,大队痕迹是往西边去了,瞒不了人。” 李如柏闻言喜道:“父帅所料不错,这王杲必然要从辽阳边上穿过去,哈,能过了辽阳,算他们本事!” 又问那女子道:“鞑子兵走了,你如何不跑?还呆在此做什么?” 二丫向后指了指,回道:“俺爹、俺哥都死在这里,俺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适才用木棍刨坑,想埋了他们,听到人声,才又躲进死人堆,听将军说汉话,才敢出声。” 李如柏听了,险些掉下眼泪,安排一个骑兵道:“你把她带到铁岭,等打完仗,让大哥安置她——草他妈的,狗鞑子,这次小爷饶不了他们!” 又安排了两个骑兵到李成梁处报信后,李如柏一挥手,道:“剩下都上马,跟着鞑子大队,看他们往哪里跑!” 第六十三章 阻滞 万历二年的三月十九,王杲率军从已经变得绿意盎然的群山中钻出,猛攻甜水站堡。四百多明军虽经殊死抵抗,但在断炊一天,已经发了疯的两虏联军攻击之下,三个时辰后堡墙告破,全堡军民一千二百多人尽数被屠。 甜水站堡的殊死抵抗以及随后的劫掠,大大迟缓了王杲的行进速度。三月二十二,紧随其后的明军主力离王杲已经不足二十里,双方斥候开始互相绞杀。 鞑虏此时已经深入明境,虽然在选择这条路时对此境遇有所预料,但绞索真的缠在脖子上时,王杲还是要发疯。他不停的思考,李成梁是否反过来利用了他对辽东军战法的预判,来引他入彀。 事实证明,从辽阳卫横穿而过是一个足以让他全军覆没的巨大错误。待王杲整理大军,北上进入辽阳卫后,天刚亮就前出的斥候一个多时辰竟没有一个返回,常年打仗的王杲心知,该来的终于来了。 此时大军在的一小片原野之上行军,前方西北是尾明山,东南方为五顶山,周边都是丘陵,不利于骑兵展开。田野中一条官道通向虎皮驿。王杲要想执行穿越辽阳,自西边墙进入河套的计划,必须快速通过这三十五里的官道——明军还能给他机会吗?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终于有斥候浑身浴血返回,并报:“玛法,前面的十里的官道让官军步兵堵住了,设了一排拒马,人数能有三千人。” 一众鞑虏听了,哈哈笑言,三千步军能挡住我七千马队几时?可一冲而过!王杲听了喝道:“此时只要被阻两三个时辰,李成梁大军就能从后面兜上来,到时候怎么办?” 又问斥候道,官道边上野地如何?能跑马否?那斥候吐了一口血,方回道:“玛法,明军引了河水,将周边田地不知道泡了几天,现在满地泥泞,马进去了也跑不起来。”众虏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王杲定定神,动员道:“诸位,此时不得不拼命了。前面有步军挡住去路,冲过去就活,冲不过去,就全军覆没!我建州兵前锋,土默特、泰宁随后,咱们必须杀过去!” 众虏听了,都没有二话,各自整理马队。骑兵通通下马步行,节省马力。众军边走边从干粮袋子里拿出抢来的豆子,抓紧时间喂马。自己嘴里也嚼着干粮喝点水,并整理兵器。 步行走了能有半个时辰,前锋见官道边上的田地湿漉漉的,心知即将抵达明军阻击地。沿着官道转过了一个丛生矮树的低矮丘陵,大军停下脚步——三里地外明军在官道和两边田地里列出前后三个军阵,挡住去路。 此时王杲在马上回望,见大军后方远处隐见烟尘,猜是李成梁大军即将抵达战场。他拔出腰刀,向前一指道:“没时间了,冲!”边上亲兵拿出牛角,呜呜吹响,天地之间一下子布满肃杀之气。 因官道展不开大军,大部分骑兵只能骑马站在野地里整队。第一个波次六排横队,每队五十多个骑兵,共三百多骑兵用力一夹马腹,手持弓箭向前冲锋。 对面的第二个方阵中,李如松骑在马上,身边一个锦衣百户和一堆亲兵围绕。见鞑虏骑兵开始冲锋,他沉着命令道:“将我的将旗移到前阵!”说完,催马前行,进入第一个方阵后方。 哪里用上几个呼吸,三里地外骑兵转瞬即到,鞑虏冲到阵前一百五十步时,第一排骑兵半数竟马失前蹄,惨嘶声中摔的人仰马翻,原来明军在路上挖了好多陷马坑。 辽东军挖的陷马坑特别阴损,并不是长数尺且宽、深的大型陷马坑,而是海碗大小,深不及半尺的小洞。在拒马前方挖的密密麻麻,用树枝草叶遮盖,再撒上土,看上去和正常地面一样,但倒霉的马儿一脚踏中,前腿必折,马上骑兵高飞落地,一摔即使不死,也摔去大半条命。 官道宽不过三丈,鞑虏骑兵冲起来后,因官道马跑得快,路边野地的马跑得慢,自然而然形成锥形阵势。此时这锥形突击阵型的尖儿已经人仰马翻,整个攻势为之一缓。站在前排的明军见了,跟着小鼓声砰砰猛跳的心脏随之和缓下来。 听中军一声大鼓响,前排明军将抗在肩上长达一丈半还多的长矛尾端抵住地面,前段斜放在拒马之上,步兵方阵前面立即如同豪猪一般,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长矛丛林。王杲远远望见,头皮一阵发麻。 建州兵并不利用马匹冲力往方阵上撞,仍是用骑射战法:接近方阵五十步时,一起横向拨马,同时向步兵洒出一阵箭雨。 没想到明军竟未用擅长的火器,而是听中军一声喇叭响,前排步兵后面的弓箭手也向骑兵抛射出一波箭雨,同时全体步兵举起小圆盾,挡着方阵斜上方。 这阵法建州兵从未在辽东军上看见过。此前两军交战,明军步兵和鞑虏骑兵野战的时候极少,两军之间至少有个寨墙或车阵,明军躲在寨墙或车阵后面施放火器,才是常见的打法。 没想到此次遇到的明军步兵虽未设车阵,仅利用长矛和弓箭,防守反击居然也打得有板有眼,和骑**强的建州兵斗的旗鼓相当。 双方在阵前你来我往,地面上插满了箭支。鞑虏骑兵能够移动,明军步兵盾牌拿的稳,对射双方伤亡比逐渐达到了一比一,即一个明军换一个鞑虏骑兵。 但明军在方阵之中,中箭受伤后很快有人补位,伤员马上能撤到后阵处理伤势。在马上的骑兵却没这般好事,只能俯身趴在马上撤出战场,有马匹中箭的,更是乱冲乱撞,将冲锋阵型搅得乱糟糟。 王杲这边调兵遣将,冲了三波,见方阵阵脚并未松动,心中逐渐急躁。若给他两三个时辰,在明军人数少的情况下,他用骑射慢慢的耗,损失不大即可破阵,但此时时间紧迫,却容不得慢慢料理了。 到后队侦查的亲兵返回中军,低声禀报道:“玛法,后面大军骑兵离我们已不足五里,转瞬即到。” 王杲知道生死在此一举,亲自拿起牛角,用力吹动。又挥动弯刀指挥道:“不骑射,冲阵!” 前排建州骑兵接令,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如同野兽低吼。将马匹额头上的眼罩放下,蒙着马眼冲起高速,斜着撞向架满长矛的拒马。 待马匹和人即将撞上矛尖,马上鞑虏全力扭动身体,希望能够钻进矛阵的缝隙之中,此时用身体压住长矛的明军,也抽出三眼铳,点着火绳对着冲上来的骑兵打放。 一匹战马连人千多斤,加上冲起来的高速,尽管前排拒马桩子深埋土中,但被骑兵撞了几十次,多处近乎散架。 此际双方都红了眼,阵线之间,血肉横飞,哭爹叫妈之痛呼,草爹草妈之喝骂,伴着火器鸣放的巨响和金鼓号角之声,震撼人心。 付出百多名骑兵战死代价,明军第一排方阵前拒马和矛阵终于破开几个口子。王杲见自己的敢死队近乎全部战死,疼的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肉棱子鼓起老高。 速把亥没想到自己好好的蒙古小汗,居然会陷入死地,此时也顾不得保存实力,指挥土默特部骑兵从缺口中进入,要把明军杀散。 此时前阵接敌的,都是李家家丁精兵,虽然见前阵出现缺口,但并未慌乱,听军中号令时,第二排第三排的长矛手向前猛冲几步,全力以赴保持阵列完整,被他们护在后方的仍不断放箭和打放三眼铳。 王杲见对方第一个方阵的步兵越打越薄,但仍未崩溃,同时第二方阵的士兵开始在自己前方固定拒马,心中冰凉一片,知道上了对面将领的恶当。 王杲初见对方三千军阵时,对方仅有一排拒马长矛,并无常见的车阵,给了他一种此阵可破的感觉。 待进攻开始,马军被陷马坑坑了一波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预感:这明军有时间挖坑,没时间摆车阵? 但当时他还心存侥幸,以为明军没带战车,这也不是不可能。等骑射开始时,明军居然不打火器,让王杲侥幸心理又大了一分,莫非他们火器也没带? 结果骑射完了,明军使出长矛阵;矛阵即将破了,熟悉的三眼铳也出现了;第一方阵即将打散,第二方阵拒马又摆上了,你他妈的打仗把拒马藏在旗子后面是几个意思? 第六十四章 表格 此际明军阻滞拖延之计已经大白,鞑虏众首领都看明白了。个个都有些慌神,看向王杲,等他拿主意:咱是在这里继续死磕呢?还是从大田里绕道跑啊? 速把亥手下大将满图都海见建州兵久攻无功,心下按捺不住,虎吼一声,持马槊直取明军方阵。 他的身上披着鞑虏少有的铁甲,不怕一般弓箭。待冲到近前,马槊从下往上斜着一抡,即荡开前排几只长矛,仗着马快,猛地从缺口中冲了进去。 见一员猛将冲进步兵方阵,鞑虏士气大振,纷纷大喊着给他助威。满图都海马槊一摆,两三个明军惨呼倒地,他虎吼一声要扩大战果时,却听得“嗵”一声大响,自己胸前像被大铁锤击中一般,鲜血直溅了出去。 满图都海满脸茫然,抬头望时,却见对方主将身边的百户正拿着一根铁条要清理手中的鸟铳。此际双方距离超过五十步,自己身穿铁甲,居然仍被一击而中。满图都海张大嘴想再吼一声,却只吐出了一口血沫子,扑通一声栽于马下。 那百户清理完枪膛,从腰里拿出一个纸壳圆筒,拿牙咬开,先把里面的火药倒进枪管,拿通条捣实,随后放入铅子,又用通条压实。最后小心翼翼的将纸壳中剩下的火药倒入发火池,盖上盖儿,这才把枪仍挂在马鞍边的挂钩上。 他忙乎完了,却见身边的李如松也不指挥了,眼睛直勾勾的瞅着自己。那百户挠挠头,笑道:“这是年前在京里练了几百发,才有如此准头——李游击你怎么了?” 李如松擦掉自己流出的口水,强笑道:“这玩意数十步之外可毙猛将!我辈武人,以后纵能练得百人敌,又有何用处?” 那百户摆手道:“这东西听说极贵且极少,在下手中这一支,因为要上战场蓟辽分部才配发给我,大军哪能配备?” 李如松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刚出来才贵,等上几——”话未说完,突然喊道:“鞑子退了,他们要跑!” 满图都海的毙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杲等见短时间内攻破步兵方阵已经不可能,甚至今天能不能攻破都无法确定,而李成梁大军即将到来,却不敢再等。 简单计议几句,鞑虏扔下满地伤兵、尸体,分为三股,冲进了泥泞的田野,准备绕开步兵,分头逃窜。 李如松见鞑虏军心已散,松了口气。命令道:“快放烟火!”早就准备好的亲兵将火折子往引线上一凑,那纸壳烟花喷出子药直冲云霄,在空中炸响。 战场两面丘陵侧后方,立即有烟花回应。随后马蹄隆隆作响,早已到达战场的明军骑兵主力自丘陵直冲而下,兜住了要逃跑的三股马队。 若在平时,鞑虏骑兵必然要与明军骑兵周旋一二,可此际作战多时无功,心气和体力都是低点,士气已堕。见明军大队兜住,竟不敢直面对冲,或左或右拨马,仍要逃走。 骑兵对战,若直面对冲,主要拼骑兵武艺、马术和兵甲。但一方横走,将队伍肚腹露了出来,却是找死无疑。明军各队骑兵,基本都如尖刀般直插鞑虏横队,一冲之下,每队都击落数百鞑虏落马。 李如松在步军军阵中见了,知道大局已定。连忙指挥部队打扫战场,收集首级。又对身边百户道:“王百户击毙猛将,震慑敌胆,促其溃败,当为此战首功。” 王百户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闻言笑眯眯的道:“少将军不必给俺往兵部报功,只要给一张加盖印章,嗯,不拘哪一级,当然越高越好的证明文书让我带回去即可。”李如松听了,对京师派来的锦衣卫王百户好奇之心又重了一层。 见各处都在收人头,李如松也放松下来。笑着问道:“王百户这功劳,在锦衣卫中最少也升副千户了吧?” 那王百户仍笑眯眯道:“咱与你们不一样,并不以首级记功。我等记功方法是按任务计:若上级让你取一只古勒城的苍蝇腿,你却把王杲的首级带回去,也算不得你的功劳,搞不好还有罪过。像今天这般击毙敌方大将的,最多能领些赏钱。” 李如松听了,心里大概有数。笑着问道:“击毙满图都海之功若换成赏钱,能领多少——若不便告诉我,王百户可不说。” 王百户听了微笑道:“这有什么瞒的,我还要麻烦李游击呢,击毙满图都海,我估摸着能得七百两。”说完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给李如松道:“麻烦李游击给填一下,签个名。” 李如松看时,见表格上抬头印着:“锦衣卫蓟辽局王立海(百户)差业考成表”。底下一个方框表格。只这张表格,就把李如松看的呆住。 表格第一列是序号,为苏州码子,李如松都认识。第二列的内容就让他无语,只见第一行写着:该员到你处报道(离开)日期;第二行该员是否参与军事行动;第三行该员是否就作战指挥发言;第四行该员是否接受你处宴请;第五行该员是否收受礼物、礼金;第六行该员是否脱离部队单独行动等等二十多条。 李如松翻过一面,见背面密密麻麻的竟然也印了表格,问题也有二十多条,其中一条甚至写着:“据你所知,该员是否与你处异性(含同性)发生苟且关系。” 所有内容都是制式印刷,底下印着:“锦衣卫总部印制”字样,表格上只有王立海名字位置原为空格,被他此前填好,另外还填上了第一行的到达和离开日期。 李如松翻来覆去看着这表格,心里一口槽想吐却吐不出来,看向王百户的目光中不由的有了同情之意。 王百户笑眯眯道:“还请李游击如实填写。”李如松指着第三行道:“这里如何填?填是对你好还是填否对你好?” 王百户听了,收了笑容,问李如松道:“在下可曾就作战指挥说过话?”见李如松正色摇头,他又放松道:“还请李游击如实填写。” 李如松性子虽然沉稳,但毕竟年轻。初次见了此表格,没觉得有什么用处,就豪气道:“我回头签个名字罢了,里面具体你自己填,咋样对你好你咋填。” 王百户又笑眯眯道:“李游击厚道人,咱也不能不提醒一下,我到了你处所见所闻包括此次作战详情,我都要如实上报——回头若有不便之处,你可一点抓手都没有了。” 李如松听了,心中一凛。判断不出他是要索贿还是有别的目的,脸上阴晴不定。 王百户往军阵中泛泛一指,解释道:“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总部也没让我瞒着,锦衣卫在总兵府还有坐探——我也不知是谁,有几个。” “他们也要就此战情况以及我的表现向上报告,若出现报告不符,蓟辽分部会派员稽查,与事实不符的报告者,家法处置。” 说了这些,王立海叹口气道:“李游击请看,这两张表格一模一样,都要你亲自填,其中一份你自己要留着备查。此为上下相制,侧方暗查之法。” “设计这法子的王同知,把人心都往最险恶的地方去想——说实话,我在锦衣卫干了快十五年,现在都觉得此前日子全他妈的白过了!” 李如松听了,虽然打了个大胜仗,却毛骨悚然。口中吃吃道:“如此监察,这天下还有谁能起反心?” 王立海听了冷笑一声道:“反?再监察几年,锦衣卫能把地方官小妾的脚多大都量出来!” 第六十五章 报捷 万历二年三月二十三日,辽东总兵李成梁率领马军一万六,步军三万五千,共五万多人在辽阳部署了一个方圆十余里的大口袋,打了一个大歼灭战。 此役斩杀土默特部首领束把亥、泰宁部歹靑及两部将领共十一员名,击毙来力红等王杲手下战将五员名,生擒泰宁部首领委正,鞑虏联军七千五百余人中被当场斩杀取首级者六千零三,俘虏六百二十。 唯一遗憾的是,未在战场找到王杲的尸首,不知是逃出去了还是死在乱军之中。 获此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李成梁欣喜如狂,当即拟露布报捷,却被长子李如松极力劝阻。 是夜,在辽阳卫所大营,李成梁大会诸将,开怀畅饮,辽东军上下也一片喜气洋洋。李总兵大醉后赋诗一首:“杀尽妖氛净纛头,为报辽阳已献酋,酬答君恩空绝漠,将军马上取封侯。”众人听了纷纷称赏,并恭贺李成梁以此功必获世券。 次日清晨,大醉之后的李成梁酒醒,却被儿子李如松把志得意满之情打消大半。当时李如松屏退左右,恳切劝谏道:“父帅,此役辽东军不可居全功,甚至不能居大功!” 李成梁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你说说看。” 李如松道:“父帅,报捷时,首功应归于今上。此前我部与东、北两虏交战,从未如此役般获得准确情报。锦衣卫将鞑虏破边时间、地点、人数都告知辽东,我们才有从容部署的机会。今日之锦衣卫,是皇上一手提点的,以前哪有这般能为?此为其一。” “其二,皇上让刘守有带来长信和密旨,授予父帅战役指挥全权,并明令蓟辽总督不得干涉。信中指示了‘诱敌深入’、‘坚壁清野’、‘口袋歼敌’之方略,虽然皇上言辞谦冲,说一切以父帅临机决断为准。但传口谕授予父帅必要时可用空间换时间而不加罪的特权,我们才敢引而不发,将他们诱入了口袋。放在以前,仅甜水站堡一千二百军民被杀,咱这泼天大的功劳也要折进去一半!” “其三,父帅在辽东掌兵近八年,我李家子弟和父帅义子亲信上下盘结,中枢岂不忌讳?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但哪一天心里长了刺儿,可再就拔不出来了!” “其四,皇上年岁不大,必有少年心性。此役他运筹帷幄,庙算无双,战役发展一一如他所料,若父帅报捷时不能大彰其能,儿子恐父帅明着虽获赏,其实种祸。” “其五,辽镇立此数十年未有之大功,谁也抹杀不了。此时谦虚冲和更胜自得意骄,以父帅之明,必然见此,儿子不赘言。” “其六,皇上去年冬天将‘空心方阵’之阵图发往九边,让各边步军习练,称其为克制骑兵之阵法。皇上虽说是建议,但父帅当时就差当众说皇帝不懂军事,异想天开!今日孩儿用实心方阵阻击敌骑,方发现一旦有猛将突入,阵脚必乱。” “而空心方阵却无此弊端,若能练成,还真可能是步军克制骑兵之良法。而我军未习阵图,锦衣卫焉能不报?父帅,这些都为隐忧也——此前我们家并未重视锦衣卫,如今看来,辽镇上下,不知多少坐探在此?” 见李成梁脸上露出紧张之色,李如松又开解父亲道:“皇上把大用锦衣卫之事摆在明面,对大臣、总兵之家设有坐探,竟毫无隐瞒之意。初看似不信任我等,但深思一层,此更是皇上欲保全功臣的手段,父帅不可不查。”又把和王立海之间的对话学给李成梁听了。 李成梁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点头表示赞成。 李如松六条一一摆出,有理有据。李成梁认真听了,满眼都是欣赏。他轻轻拍了拍长子的肩头道:“吾儿见地深,为父不及你!汝真是吾家之千里驹也!” 这些话李如松想了一夜,见父亲听了进去,心中大慰。 昨日他和王立海一番交流,才警觉如今之锦衣卫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深入到辽镇血脉骨髓,以后做官为将,真的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 此番大捷之后,若李家得意忘形,必然祸根深重而不自知。因此思前想后,劝住了李成梁没有发出露布捷报。 李成梁沉思了一会儿,问儿子道:“以你之见,朝廷此番能给个什么样的封赏?” 李如松昨夜已全盘想透,笑道:“父帅,儿子以为若父帅在奏章中诚心谦退,厚赏的面儿很大。可惜没有找到王杲,否则四个酋首,一战斩之,伯爵之位十拿九稳!” 李成梁听了点点头,呵呵笑道:“若王杲死在乱军之中,尸首迟早能找到;若他跑了,哼哼,除非他隐姓埋名做个孤身猎户,只要露头,不拘哪家建州部落,必然绑来求赏!” 见李如松面露不信之色,李成梁笑道:“你不信?等着瞧。——此战过后,辽东虏患会消停好多年,日后辽镇如何发展?” 李成梁幼年家贫,四十岁才以生员身份进京承袭了军职,因此对官位看的极重。以此时辽镇实力,王杲根本不可能做大,但几年来李成梁有意无意的,存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养虏自重念头,才让王杲成了些气候。 此番在皇帝筹划下,他卖了大力气,故一战成其大功。但得胜之后,心中又有些担心辽镇地位下降——此问非父子之间绝对问不出来。 李如松沉吟道:“儿子看皇上虽然年轻,但此番军略运筹,已露雄主之相。若天能假年,日后我武家大展宏图的日子在后头,父亲不必担忧。” 李成梁想起皇帝给他信中所述军略,虽然只有要旨并无细节,但正因如此才显得雄才伟略,后生可畏。他点头称是道:“天佑皇明,出此雄主,为父年老,以后李家,要靠你了!” 李成梁此际四十九虚岁,已经做了爷爷。他此时可万万想不到自己能享年九十岁,因此才这般说。 李如松闻言,促狭笑道:“父帅年富力强,仍能力挽强弓,夜御多女——哪里能称个‘老’字?” 李成梁见儿子居然拿他的荒唐事开玩笑,想板着脸又板不住,笑骂一声道:“孽畜,拿你老父开玩笑,书读到狗肚子里了?”说完,掌不住咧开嘴哈哈大笑。 ...... 三月二十六,辽东总兵的露布飞捷到达京师,官民为之轰动。次日,蓟辽总督的报捷奏章和锦衣卫的详细奏报都到了,兵部、内阁将三份奏报一比对,落实了“辽阳大捷”并非虚报。 在原时空,李成梁先是在五味子堡打了王杲一个埋伏,斩首二百余级。次年击破古勒城,斩首一千八百,万历皇帝即祭告了太庙,自上而下大赏辽东。 在本时空,辽东虽然付出了甜水站堡等数千军民的代价,但以优势兵力打了一个大歼灭战,一战杀了两个蒙酋,俘虏了一个。阵斩六千多鞑虏,俘虏六百多。辽东多年虏患,一朝解了大半。战果之大,为戚继光抗倭以后多年未有。 众臣贺表雪片似飞入内阁暂且不表,朱翊钧放下了一个月来一直提着的心,先去祭告太庙,给列祖列宗报个喜讯。两宫太后听闻捷报,把朱翊钧、张居正、李成梁夸了又夸,李太后在心底给朱翊钧大写一个‘服’字,连着好几天满面春风。 战果确定当日,朱翊钧即召集内阁和兵部、礼部、吏部主要大员,讨论对辽镇的封赏。 第六十六章 暗化 三月底的北京城,最是暖风和煦的时候。 武英殿透明的大玻璃窗将阳光反射到宫墙之上,映着紫禁城到处明晃晃。不常来此开会的几个大臣心里也暖洋洋的——不知什么时候,这紫禁城内阴冷、肃杀的气氛渐渐消退,有很多改变发生在他们未觉之间。 此际的武英殿内,已经完成新装修。原来阴森空旷的大殿,内部都用木制镶玻璃门隔出些独立房间。地上金砖也被泛着油光的红柚木地板取代。 从大殿左侧门进入,先是过道,一路都是厚重精美的地毯,沿着过道向右绕过,面前和右侧各一个宽约五尺的走廊。右侧走廊中间的房门上,横着挂出着一个“甲会议室”的牌子。牌子下方,站着一个弓着腰的小内监,指示众臣从此门进入。 进了会议室,房间中央仍铺着大地毯,地毯上南北向摆着两头半圆,约两丈长的长桌。当时得令的鲜花插出来长条大桌花摆在桌子正中间,令房间内充斥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初次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懵头懵脑,躬身对本部尚书陆树声低声问道:“这啥时候改的?” 陆树声眯着眼,低声回答道:“上个月动的工。改完后我也第一次来。” 王希烈见长桌对着房门那头椭圆边,地板上做出一个三阶台阶的平台,御座、龙案高出平地一尺置于其上,左右有束起来的赭黄纱帷。除此之外,房间内竟没有其他礼器装饰。御座对面那头,是八扇写着草书的高屏风,挡着武英殿正门。 围着桌子放着两圈圈扶手椅,椅子上还贴心的放着软垫。前排每把椅子对着的桌面,放着一个茶杯,并有一套笔墨纸砚。 王希烈四下张望,见整个房间疏疏朗朗,以前宫殿内的雕梁画栋,福禄寿喜相杂的装饰统统不见。习惯了在阴暗宫殿内参加朝会的礼部左侍郎,被这简洁、明亮的会议室冲个愣怔,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低声问陆树声道:“这里面开会,是个什么礼制?”陆树声仍眯着眼,低声道:“皇上仍是南面而坐,应该和平时没啥区别吧?”说的自己都没啥底气。 他们正说着呢,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带着两个中书推门而入,见大伙都站在房间内,张居正道:“都入座吧,皇上等一会儿到,让我们先议。” 说完,张居正走到御座下,在长桌左上首的第一把椅子上先坐了。司礼监张宏坐在他对面。吕调阳、陈矩跟着分列左右相对而坐。张鲸和两个司礼监秉笔依次挨着陈矩坐下。 陆树声见廷推新进内阁的王国光挨着吕调阳坐下,也找到自己位置,挨着王国光坐,吏部尚书王瀚、新晋户部尚书陈瓒、兵部尚书谭纶跟着依次坐下。 王希烈又有些懵圈,不知自己坐在那里好,跟着这些尚书坐前排吧?好像没资格平起平坐,坐在自家尚书后头吧,像个跟班似的,又不大体面。 正犹豫着呢,户部左侍郎郭朝宾先去谭纶边上坐下,却特意隔着两张椅子。 王希烈这才定了神,到他两个中间挨着谭纶坐了。就这一会儿功夫,这老哥心里面转了无数念头,额头上都出汗了。 张居正见众人坐好,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示意大家也一起喝点水。 随后他放下茶杯,清清嗓子道:“辽东捷报已确认,大伙儿先议议,这封赏是个什么章程。谁先说?”说完,眼睛扫了在座的一圈。 兵部尚书谭纶接话道:“我先说说李成梁,按国朝体制,阵斩敌酋的,应有封爵之赏。虽说这次杀的不是什么大汗,成色差了点,但一次杀了两个,还抓了一个可以献俘阙下,此为大功也。我以为李成梁可以封个不世袭的伯爵。” 他一边说,坐在后排角落里面的内阁中书一边奋笔疾书,将他的话记下。 谭纶清清嗓子又道:“李成梁的封赏定了,其他的都好办,按功劳依次封赏就完了,当兵的受伤的加赏,死掉的抚恤,都有现成例子。” 众臣都知道今天议题主要是围绕着李成梁的封赏展开,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头。王希烈平常对爵赏之事非常在意,此时却看着桌子中间铺放的鲜花,神游天外,也不知想些什么。 吏部尚书王瀚待谭纶说完,跟着说道:“李成梁隆庆元年开始为副总兵,隆庆四年时为总兵。隆庆五年,在卓山斩杀土蛮部长二人,斩首五百八十级,得了世袭千户。去年先后在铁岭和辽河套击退土蛮和兀鲁斯罕,斩首也不少。可说是无岁不战,每战必克。兵部已给他记了大功两次,朝廷尚未封赏。此次借了大捷的机会,封伯爵非为滥赏。” 户部尚书陈瓒见张居正的马仔都要给李成梁封爵,也清清嗓子道:“今日有言官说,李成梁纵虏入边,致有甜水站堡之失,一千二百军民惨遭屠戮。虽然最后大捷,但功是功、过是过,若朝廷许了伯爵,恐各边总兵纷起仿效李成梁之战法,致边境生民于倒悬——这倒是不可不虑的。” 谭纶听了,面现怒色,道:“千日防贼本就难于登天!边墙不是铜墙铁壁,破边之事历来难免,若以边民被虏、杀而掩边将之功,将来谁给国家出力?陈尚书此言差矣!” 礼部尚书陆树声听了道:“朝廷恩爵,不可滥赏。世宗时戚继光平倭,其功岂在今日李成梁之下?也没得了爵位。日后中国强盛,平定边事过程中,束把亥之类数以百计,到时候都以今日之例子封爵,朝廷要封多少?” 礼部、户部两尚书反对封爵,兵部、吏部两尚书赞成,先在会上吵起来,对面内廷几位大珰站在干岸上看热闹。张鲸比较促狭,一会儿说“陆尚书说得对”,一会儿又说“王尚书有道理”,在那里撺掇搓火。 吕调阳听了一会儿,见他们渐渐歪了楼,把过去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开始说,就敲敲桌子道:“都消消火,不必再说了,暂且记下分歧,等一会儿请圣裁。” 东阁大学士王国光建言道:“何不看看李成梁自己在奏章中如何说?其有无恃功而骄之意?若有,朝廷要给他点警告,并给他留下些进步的余地;若无,朝廷不能寒了功臣猛将之心。” 听他这样说,内阁中书将李成梁奏章抄本分发给与会众人。内阁和内廷张宏、陈矩都看过了,此时都静坐等着。其他人看李成梁之奏章,其中将功劳全部推给皇帝之运筹帷幄,将士勇猛无前,自己一点功劳也没占。 奏章中有言道:“以皇上之筹划,此战无论谁来,只要将了敢战之兵,大功翻掌轻取。成梁唯皇上一牵线之偶也,实不敢居毫末之功。”礼部、户部两尚书见了,都被这无耻吹捧惊得说不话来。 王希烈此时已经回过神,看完奏章怒道:“此巧言媚上之辈!且奏章之中,有鼓吹皇上居九重而指挥万里之意,此欲亡社稷之佞臣之言!君等不见故宋阵图之事乎?” 第六十七章 抚赏 陆树声听王希烈如此说,恨不得给他一个嘴巴子。朝中重臣都知,去年冬天,皇帝派锦衣卫给九边总兵送信,附上数张阵图,号称练成能以步兵挡住骑兵。 当时有不少想劝谏的臣子,转念又把此事当笑话看了,以为皇帝少年心性,有好武之心也正常。因此统共三五个题本劝谏此事,朱翊钧留中不发,也未在朝廷引起什么波澜。 群臣之间谈起此事,除了少数几个知兵的,都说总算看到皇上孩子气的一面。此时王希烈提阵图之事,还把它给升到亡国的层级,简直是代表礼部打皇帝的脸。 果然对面的张鲸听了叫道:“王希烈大胆胡言!御马监实操练***发明的阵图,演习了确实能克制骑兵冲锋!” 王希烈听了,未加思索呛声道:“演习?演戏吧!”陆树声听他踩进张鲸的陷阱,恨不得掐死他。 果然陈矩也说话了:“今年在蓟镇外围,已经有了皇上发明方阵克制骑兵的具体例子,兵部已经核实过了!汝此言何意,是皇上发了阵图就要亡社稷的意思吗?” 王希烈已经嘲弄了御马监演练阵图事,此时若再说个是字,今天这身官衣就要被内廷给扒了去。 张居正重重咳嗽一声,对陈矩道:“陈厂督,王侍郎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宋代阵图之害,史书难述,与皇上发明的空心方阵无关。还请就事论事,勿要牵连附会。” 陆树声在旁边猛然间发现此类会议和朝会的不同之处——朝会时尚书在场,侍郎代表不了也没机会代表本部,事关各部的事儿皇帝直接问尚书了。 各部侍郎要想发言,除非尚书不在时才能发挥一下,且不能偏离本部门尚书的政治立场太多,否则这部务混乱,遭罪的还是侍郎这些干活的。 朝会上就某件事争论——例如大礼议或开海之议,那时候多数用奏章,反映个人政治立场,皇帝也怪不到尚书头上。 但这种面对面讨论会,若讨论的事儿和部务无关,有个性的侍郎可随意说话,还是站在自身政治立场上的随意发言!等一会儿皇帝出来了,一看会议记录——皇帝哪里知道这王希烈属于哪部分的?只会以为他是礼部陆树声的人! 陆树声越想越觉得委屈,以前觉得王希烈这个老家伙虽然倔了些,但部务精熟,水平很高,对自己还算维护。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场合大放厥词,如果让皇帝觉得自己礼部私下里是这样看待皇帝的,老陆我跟谁说理去? 但回过头想,这种会议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国朝历代皇帝没几个勤政的,否则也不会搞个平台召对还要祭告祖先。 皇帝这种开小会的方式,极大的推动了朝廷决策速度。而且什么事情就怕沟通不畅,想得多。这会上群臣当面锣、对面鼓的一敲,某事的前后左右,优势弊端都暴露无遗,当政的也好拍板。 此时若回到过去那种在朝会上大议于群臣,光是御史科道那帮子搅混水的,就能让任何事儿都拖上一年半载,陆树声想想就不寒而栗。 张居正打断了王希烈和内廷的争吵,刚要发言做个总结,忽听内监报名道:“陛下驾到!” 张居正等众臣连忙站起,从椅子边退后两步,在空地上伏身跪下。王希烈松了口气,也跟着在谭纶后面,对着御座跪了。 等了一会儿,听见御座后面的门开了,靴子声响,皇帝在台阶上站定。 内监赞道:“行礼!”张居正等齐声山呼万岁。听皇帝道:“平身。”又谢恩都站起身。 朱翊钧今天换了轻便的丝绸红底白领金丝衮龙袍,见众臣平身了,他才在御座上坐下。群臣抬头时偷观君颜,见他唇红脸白,下巴有些瘦削,双目炯炯有神。和一年前相比,气质更加高华自信,帝王之姿渐展。 朱翊钧道:“赐座。”张居正等躬身谢恩,又回到椅子上坐了。王希烈眼圈突然一红,低声哭了出来。 陆树声实在忍不住了,喝道:“王希烈,何故失仪君前?!” 王希烈回身叩拜于地,低声道:“宋元以降,臣子获此‘三公坐论’殊恩已久不见于中华也。本朝祖制参酌宋典,皇太子才有绣蟠缡云花的墩子坐;一品赤墩,止云花;二品以下三品以上,具蒲墩,无饰。文官三品、武将四品以下,就算是耆老古稀也只能站着。” “皇上登基以来,以国士待我等,赐座何止一次两次。今日更加恩灯挂椅,且怕臣等腿凉,还放了绣云花的垫子。臣感激天恩,不能胜言,才落泪君前。” 众臣听了,无不绝倒。个个心中暗道:“你适才说李成梁奏章尽是些佞幸之言,你这马屁拍的不比李成梁差!还说什么不能胜言,老嘴巴巴的可是条理清楚,不仅展示了你熟悉礼制,还表了忠心!”对面的张鲸更是心中敬服,恨不能竖起大拇指说声“高!实在是高!” 朱翊钧果然“龙颜大悦”,呵呵笑道:“吾以国士待你等,望你们忠诚报效。” 张居正等听了,只好又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原地跪下回奏道:“臣等敢不竭尽努力,回报君恩!” 朱翊钧道:“好了,都回去坐下,今日有奏言,可在椅子上坐着说。”张居正等都如王希烈般做出感激之态,谢了恩回座。 朱翊钧问道:“讨论的如何?可有决议?” 张居正回奏道:“皇上,李成梁是否封爵,未能统一意见。臣综合两方意见,还是赞成封爵。” 皇帝听了点点头,道:“会议记录拿来朕看。”内阁中书连忙将记录跪呈,皇帝身边内监接了,转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快速浏览一遍,皱起眉头道:“老先生,你们讨论封赏,未考虑到李成梁部未竟全功?” 张居正心里抚额,暗道:“如何把这事儿忘了,都是王希烈这鬼头坏事!”汗颜道:“皇上指示的是,待王杲下落明白了,再定李成梁封爵事不迟。” 朱翊钧闻言道:“然将士们可等不得李成梁封爵了再赏。兵部说说章程。” 谭纶奏道:“皇上,按世宗和先皇时例子,鞑虏斩首朝廷不再给本色,都给折色。” “鞑子一颗首级四十两银子,东虏首级一颗三十两银子,此次斩首六千级,女真三千二,鞑子两千八,朝廷需拿出二十万八千多两。再算上鞑虏部长、小酋的加赏,需多支三万多两。兵部算了下,首级赏银共计二十四万一千八百六十六两。” “此役我军伤亡兵士四千六百五十,将官小旗以上共计九十五员名,抚恤家属加上受伤的加赏,需米二十五万石、布一万两千匹,银子十万五千六百六十两。” “另外,小旗以上将校死亡的,朝廷要优抚家属,小旗以上最少月支米二石,银二钱,若寡妇无子且不改嫁,朝廷养其终身。有子,十五岁加一级袭职后停供。”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暗咋舌。一场大捷下来,先不算粮草和饷银之费,光赏银加米、布就折银四十多万两。这还是胜仗,若是败仗,那抚恤银子简直没边。 朱翊钧转了转念头,道:“兵士伤亡的,家属如何抚恤?另外,未获首级的,如何加赏?” 谭纶回奏道:“兵士伤者,若残废不能自食其力,朝廷给救伤银子五两,布两匹,免其户一丁杂差;不残废的,仍从军拿饷,给救伤银子五两,棉布两匹;亡者,烧埋银子十两,米五石,布两匹。免其户一丁杂差,其家给半俸三年,三年后再减半给一年,计四年后停供。” 又奏道:“未拿到首级的兵,由总兵按功劳大小造了册子,报兵部后再安排首级银子的分法。” 朱翊钧听了道:“这优抚官、兵之别甚大;且分银子的权力在总兵。”谭纶点头称是。 朱翊钧沉吟道:“关于辽东后续和兵士之抚赏,朕有些别的想头,今日说出来,你们议议。” 第六十八章 深入 张居正等听朱翊钧对兵士优抚另有想头,都端坐静听。朱翊钧理了理思路,先问道:“兵士之赏银、抚恤银子都能如数到手吗?” 在座重臣听了,都略有尴尬。张居正回道:“虽有兵部会同都察院监督,但仍难免上下其手。”朱翊钧听了,面现怒色,又长吐一口气。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这吏治不狠狠抓实抓好,国事沉疴难起。” 张居正心说这问题咱以前都讨论过,现在时机不对,这咋又提起来了。 面上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道:“左都御史葛守礼抱病已近一个半月,皇上不如放归。换个人把都察院严加整饬,先把吏治抓起来。”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若葛守礼放归,就把海瑞从南京调来吧。” 张居正听了,哭笑不得。大伙儿听了这话题,后背一下子都湿了的能有一半。王国光脸上虽然古井不波,但底下括约肌都吓松了,差一点就尿出来。 张居正回奏道:“以臣看,葛守礼还能干几年,今天臣就去他家把他拽出来。” 朱翊钧对于抓吏治,心里也打怵的很。从前世所知经验看,历朝历代中兴之主抓反腐且抓出成效的,清代的雍正皇帝算是翘楚。 可雍正是用铁人般的毅力和勇气,才把这事儿干成。现在朱翊钧自己还在长身体,变声期还没到呢,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干这么大的事。 轻轻敲打了两句,他自己就转了话题道:“这兵士之抚赏,不光要给银子,还有给点精气神。朕琢磨了一个‘勋章制度’,想与现在的封赏之制并行。”说完,示意內监拿出些纸张,发给与会众臣。 张居正等看时,纸上画了些或作梅花圆形、或多边形的牌子,边上注解为:勋章样式,分了七列。 听朱翊钧解释道:“你们看这第一列,是给当兵的设计的。” “这未获官职的兵士,只要上过一次战场见了血的,都发一枚铁质梅花景泰蓝勋章——朕起名叫忠勇勋章,鼓励他们敢于上战场的勇气。配此章者,无年赏。” “这上了战场的兵士,因作战受伤的,发一枚铜制梅花景泰蓝勋章,证明他敢于拼杀,因国受伤。配此章者,终身每年可领盐十斤。且此章可兼得,最多每人可得两枚,如此最每年可领盐二十斤。” “这上了战场的兵,斩获敌首级的。发一枚银质梅花景泰蓝勋章。配此章者,见文官可不跪。终身每年可领盐五十斤,此章不可兼得。” “个人斩首级三级以上的,获金质梅花景泰蓝勋章。配此章的,除了享受银章所有待遇外,立升小旗官。——另外几列都类似,朕给将官也设计了几款勋章,纸上都有解释。” 谭纶听他讲完,奏道:“皇上,个人斩首获金质梅花景泰蓝章,不能给升小旗官。” 朱翊钧奇怪道:“此时军功升赏不是如此吗?获三级可由兵升为官。” 谭纶回奏道:“皇上,升或赏不能兼得。嘉靖以来,若财政紧张,朝廷就升比赏多。若宽裕些,还是尽量发赏,毕竟赏费于一时有限,升费于日后无穷,多升不如重赏。” 朱翊钧听得呆住,问道:“兵士喜欢升还是赏?”谭纶回奏道:“多数喜欢给赏,把总以下,作战时都要冲锋陷阵,若此战升了,下次战死了,还不如给家里留块大银子。” 朱翊钧听了道:“焉有是理?适才你还奏言,小旗以上,若战死家属可月支米二斗,银二钱,折成银子每月可领近半两,一年可领五、六两,五六年即可把首级银子赚回来,哪个能算不开这个账?” 这下所有重臣再次流露出尴尬之色。朱翊钧看了他们的模样,问道:“这米、银也不能按时领?” 尚书们都不答。张居正叹口气答道:“皇上,这朝廷无钱也非只一日,无奈之下,这米和银子都让卫所自筹,总旗以下没跟脚的哪里领的到。” 朱翊钧听了,紧皱眉头道:“那受伤、战死之兵银子谁出?士兵能领到否?” 张居正回奏道:“这个都是朝廷支出,士兵能领到。” 朱翊钧仍皱着眉道:“小旗战死家里领不到月支米、银事必须解决,否则兵士无上进之心,哪有战力?” 张居正道:“正是,主将要想取胜,只能以厚赏激励,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见话儿逐渐说开,张居正又奏道:“皇上,本朝天顺以后,因冒领奋勇争先奇功、被伤者齐力之功者日多,武职泛滥岁赏激增,历代祖宗都未能清退。世宗以后,奇功和齐力两功不升,要想升,朝廷只重首级功。要得赏,只能领首级银子和被伤银子。” “如此一来,再加上小旗家属领不到银、米,士兵作战都不冲阵,守有余而攻不足,也是军中一大弊端。” “若想解决,只能把军官战死后家属的米、银支出由朝廷背起来,一年需耗银八十多万两,现在还真背不起来。” 朱翊钧听了,问张宏道:“每年宫中的例银除了金花银一百万之外,其余的还有多少?” 张宏回到:“皇爷,还有一百六十万两多一点。” 朱翊钧对张居正道:“咱们往一起凑凑,朕过得紧点没什么,每年拿出六十万,朝廷不拘从哪里再拿出二十万,把这事儿先背起来。” 张居正带领重臣都跪下称颂。朱翊钧现在手握皇店、皇厂,六十万本不该放在眼里,但他要投资的实在太多,这六十万拿出去,也有些肉疼。 叹气道:“朕本来兴头头设计了勋章,以为能激励兵士敢战,却不知朝廷连起码的待遇都没解决好,发个牌牌有何用处?!” 张居正回奏道:“皇上设计勋章制度,确是妙招。臣等先把图样拿回去,细细斟酌体例,再上题本具奏。” 谭纶也奏道:“皇上,朝廷兵事之弊非止一端,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最是棘手。只能熟计审虑,慢慢解决。”众臣听了都点头称是。 朱翊钧听了,只能转了话题道:“朕打算让李成梁乘胜追击,将古勒城打下来,把王杲翻出来剐了,这件事还可行否?” 张居正苦笑道:“皇上,此际正是春播最忙时,若让辽东再兴兵。臣恐辽东今年有饥馁之忧,最好等到秋后收了粮再打。” 朱翊钧穿越以来,先轻取冯保。此后平台召对,南苑杀伐,都是得心应手。极少有什么难题让他感到沮丧。今日武英殿之议,却给他心里蒙上一层油叽叽、黏糊糊的阴影。老家有句话形容他逐渐深入处理国事的这种感觉——破裤子缠腿! 第六十九章 西苑 朱翊钧开的这个会,没有推动辽东军事和勋章事落实,还要每年拿出內帑六十万去补窟窿。虽然知道这钱必须花,还是有些气闷。 从他逐步掌权以来,推动政事都如前世当处长时一般计划周密,雷厉风行。今日被这军中之事弄得不上不下,不由得有些挫折感,一路上沉着脸,不说话。 今年才提拔的乾清宫总管太监孙隆和接替张诚位置的小内监魏朝,看出朱翊钧怏怏不乐,在一旁建议道:“万岁爷,西苑已经收拾出来了,若心里不痛快,不如禀告了太后,到西苑游玩一番。” 朱翊钧闻言,回想起去年二月初二穿越以来,自己除了生病,竟没一天不是在学习和办公,听了不由心动。点点头道:“两宫此时必在一起打麻将,直接去慈庆宫。” 去年冬天开始,为了抓住空隙时间强身健体,朱翊钧在宫内活动,基本上都是步行。一群人快步走了两刻钟,方到了。 到了慈庆宫,果然慈圣和仁圣和两个宫妃在一起打麻将。见了朱翊钧,穆宗的懿妃于氏和奇妃叶氏都大礼参拜。 朱翊钧此前未见过于氏和叶氏,此时见了,于氏年龄大些,颜色中上。这叶氏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却是国色。 朱翊钧虽然身体上无甚反应,但灵魂却是成年人。见了叶氏,心里砰的一跳,也不知自己脸上红了没有,不由自主将目光从叶氏身上移开。 慈圣见他脸色有些潮红,以为他是走路走的。活动着肩膀道:“皇帝还是走路回来的?” 朱翊钧称是。走到慈圣后面,给她按揉肩膀。慈圣舒服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嘴上却说道:“这身边的奴婢都该死了,如何让皇儿做这般事!” 朱翊钧道:“不要他们瞎忙,让儿子尽尽孝心。”说完,将前世自家享受过的手法照猫画虎的用了出来,慈圣双肩和后颈椎舒缓不少。 仁圣太后看了眼热,开玩笑道:“到底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不然两个母后在一起,如何只服侍你一个?” 朱翊钧听了哈哈笑道:“儿子只有两只手,待服侍了母后,再服侍母后。”两宫听他母后、母后的不分仁圣、慈圣,都笑了起来。 待说笑罢,朱翊钧建议道:“母后,此际正是春暖花开,不如我们去西苑泛舟游玩几天罢。”李太后听了答应道:“去年就说带你去西苑玩,结果因宫室未修葺完没有去,今年咱们也应该去住几天,否则也太劳累了。”又请仁圣太后跟着一起去。 陈太后道:“本宫不拘在哪里,有麻将玩就行。”李太后听了,笑道:“姐姐,前日我还想,若在南台上打这麻将,看着周围美景山水色,比这宫殿不知要舒服多少呢。”陈太后听了,喜滋滋答应。 朱翊钧吩咐孙隆速去准备,另通知司礼监和内阁,安排移驾护卫,邑卫宸居等事。 懿太妃和奇太妃两个在旁边听了,眼中都流露出希冀的光。朱翊钧瞅见了,对仁圣道:“母后过去住,还要带几个相熟的牌友,不如把两位太妃带过去罢。” 仁圣想想也对,就说道:“那我再带几个相熟的老太妃一起过去,还可以闲话耍子。”又安排人去通知相熟的老太妃,让她们今日安排宫人把自家用惯了的东西收拾出来,免得西苑的宫室有不周到的地方。 ...... 西苑是明代重要的皇家园林,因在北京紫禁城之西而得名,其范围四至,大致是东至西苑门,西至西安门,南至长安街一线,北至北安门一线,主体区域在宫城西墙和皇城西墙之间,因此从内宫到西苑不用出皇城。 第二天一早,这些主子们都用人抬大辇和凤舆。直接从西华门出宫,哪消半个时辰就到了。 众人在辇舆之上,见微波荡漾,亭台楼榭点缀于湖光山色之间,个个心怀大畅。 西苑的湖泊原是古永定河的故道,河流迁移之后,残余的河床积水成湖。 此处先有大辽契丹兴建析津府,北海琼岛上至今还有萧太后梳妆台传说流传。张居正曾在笔记中记录:“皇城北苑有广寒殿,瓦甓已坏,榱桷犹存,相传以为辽萧后梳妆楼。” 从辽至元,再从元至明,这西苑之地历来都是皇家园囿。本朝成祖打算建都北京后,永乐初年便开始大规模营建北京城,西苑的建设是其中重要的部分。 宫殿基本仍元之旧,但是新开挖了南海,永乐十二年九月“开北京下马海闸海子”。此处开挖的“下马海闸海子”便是太液池的南部,太液池的水面自此向南拓展到长安街一线,形成了后世所称的北、中、南三海格局。 成祖在新开拓的太液池南部水面堆砌人工小岛一座名曰“南台”,即后世的瀛台,另外将挖出的泥土堆在宫城的北边建成镇山一座名曰“万岁山”,即现在的景山。 成祖以降,历代皇帝都对西苑进行修造,但下功夫最大,耗国力最多的,还是万历的爷爷嘉靖帝。因发生了壬寅宫变,他觉得宫内闹鬼,在西苑居住了大概三十年。 《万历野获篇》中详细记载其修建西苑的过程:西苑宫殿自十年辛卯渐兴,以至壬戌凡三十馀年,其间创造不辍,名号已不胜书......其间可纪者......重建惠熙、承华等殿,宝月等亭.......建金箓大典于元都殿.......重建万法宝殿,名其中曰寿憩,左曰福舍,右曰禄舍,则工程甚大,各臣俱沾赏......紫极殿之寿清宫成,在事者俱受赏,则上已不豫矣...... 这一大段其实就一个意思,嘉靖帝修建西苑宫室一直修到自己驾崩,这工程几乎没停,一口气修了三十多年。 穆宗登基后,国库彻底空荡荡,无奈崇尚节俭,西苑宫室不少朽坏。 去年因李太后答应朱翊钧要到西苑游玩,让司礼监查勘准备。结果司礼监回报宫殿不收拾不能住人,当时李太后做主,拿出内帑十五万两银子,修了半年多。 ...... 此时朱翊钧和潞王男孩两个,女子一群,都下了辇、舆、轿,在一帮太监簇拥之下,在西苑观景游览,看那湖光山色。 朱翊钧自后世来,对中海、南海只看见过一鳞半爪的照片,心内一直好奇。 此时以主人的身份游览后世的政治中心,内心的快乐不停加一,繁琐政事给他带来的压力放下不少——此时他才惊觉,一年多来,他催促自己有些太紧了。 跟着两宫太后安步当车,来到南台附近。朱翊钧看着湖中心的小岛,不禁想起“戊戌变法”的光绪帝,就是在此度过了短暂人生最后的时光。 此际,朱翊钧扪心自问,这大明和戊戌变法前的大清一样,都是千疮百孔,而自己后世来的一个小小处长,真的能够神州再造,实现光绪帝的夙愿吗? 临时通知 等凌晨的书友不要等,老摩有事,今日夜间无更;大致时间在明晚六点半。 《万历新明》临时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章 香消 当日,朱翊钧陪同两宫太后乘舟泛湖,徜徉于“太液晴函一镜开,溶溶漾漾自天来”的美景之中。 一众人等泛舟于南、中、北三海,先游澄渊亭,暂歇昭和殿;游罢水云榭,又观览隆夀、玉华、仙游三洞。朱翊钧心中暗笑嘉靖帝为了修仙无所不用其极,在好好的山上掏出洞来,只为了做出书中的“洞府”。 游兴尽时,天色已近黄昏。张宏请了旨意,朱翊钧又和慈圣太后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行人都驻跸百禄宫。 百禄宫即是嘉靖四十一年大火烧毁,第二年重建的万寿宫,嘉靖四十四年改名为百禄宫。百禄宫非单独一个宫殿,而是密度很大的宫殿群。 朱翊钧仍跟着慈圣太后住,并力辞主殿,自己住在殿侧暖阁。因未在大内,李太后也未坚持,和陈太后都住在百禄宫主殿。 为了两宫太后找人聊天和伺候起来方便,世宗朝的老太妃和司礼监、御马监大珰等都住的近。如此一来,懿妃、奇妃两个年轻太妃所居宫殿就离百禄宫主殿较远,都在西北角的偏殿。 等大伙儿安置下来,天色已黑,各宫殿都点了灯火。 ....... 因游玩较累,朱翊钧陪两宫用过晚膳,就告退回寝殿休息。魏朝伺候他洗漱,又吩咐宫女打来一盆热水,自己给朱翊钧洗了脚。 朱翊钧正要安置睡觉时,张宏在门外求见。朱翊钧心中奇怪,叫了他进来。 张宏进殿后大礼参拜,并请屏退左右。朱翊钧见他有机密话要说,就让孙隆和魏朝出去。 张宏伏地叩头道:“臣昨日见皇爷答应了外朝,为抚恤军官事拿內帑六十万两,真圣明之主也。” 平心而论,朱翊钧不喜欢张宏。 此人虽忠厚识大体,但说话办事较陈矩、张鲸和张诚等辈,总给朱翊钧慢半拍的感觉。 再加上有些迂腐,朱翊钧办事有时候还要说服他一番,经常觉得心累。 但当初驱逐冯保以后,司礼监掌印之位李太后一言决之。朱翊钧为了让她有足够安全感,也无从反对。磨合了一年多,朱翊钧也逐渐习惯老张宏慢半拍的说话习惯。 此时听他说的奉承之言中半点激动、感慨的情绪也无,朱翊钧心内有些好笑,甚至因此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 他微笑道:“汝起来,自己找个墩子坐——此时来有什么事?” 张宏谢了恩,但仍跪地慢吞吞道:“一年多来,皇爷勤俭克己,用度已无可再减。臣忝为司礼监掌印,若仍让皇上从吃穿用度上简省,惭愧无地。” 朱翊钧见他不起身,也不为己甚,心说你爱跪着说就跪着。 听他两句还未说出求见目的,心里好笑之意又重了些。笑道:“汝不妨直言。” 张宏语气还是无甚起伏,轻声道:“禀皇爷。司礼监为内廷之首,每年各监、司都给臣些例银。奴婢一个阉人,要那些银子没什么用处,想献给皇爷。” 朱翊钧听他要献出司礼监小金库,心内暗暗的有些感动。 笑道:“例银能有几何?你做掌印,也不能光喊着口号让人卖力,偶尔也要赏人,分些份子与属下,自己留着吧,心意朕领了。” 听他这般说,张宏身体一阵颤抖。朱翊钧在床边坐着,看着他面前金砖之上滴下了两点水迹,应该是流泪了。 听张宏哽着嗓子奏道:“臣在内书房读过书,自己也看些,未闻仁慈、圣明如皇上者,此为臣肺腑之言。——臣要献的,为一年六十万两。” 朱翊钧听了,以为出现幻听,在床上掏掏耳朵。不由高声问道:“多少?” 张宏奏道:“自宪宗以来,内廷其余二十三个司、监首领每年都要孝敬司礼监掌印,百余年都是如此。世宗时,孝敬例银已经涨到了三万两每年。” 朱翊钧听了,张大了嘴巴。 张宏又低声奏道:“司礼监掌印几年,即可赚下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臣此前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朱翊钧回过神,又叫张宏平身。张宏恭恭敬敬爬起来,自己搬了个小墩子坐着。 朱翊钧定定神说道:“列祖列宗这百余年都不知道?” 张宏回奏道:“回皇上的话,臣在接司礼监掌印之前,为秉笔时都不知道。此规矩,只在各监、司掌印、提督太监之间流转,当不上首领,一辈子不知道。” 顿一顿奏道:“以前的臣不敢说,世宗爷爷肯定不知道。” 朱翊钧初时觉得匪夷所思,但心里边转了几转,又觉得并非不可能。 想起来好笑,世宗皇帝把群臣玩弄于鼓掌,喜怒难测。身边多名大珰进退之间,更是厮杀惨烈。没想到这些人有志一同,这么大一笔银子,都瞒着嘉靖帝一个。 至于说自己的便宜爹隆庆皇帝,仅六年皇帝生涯,精力几乎都在下半身,就更不用提。 没想到自己穿越一年多,居然打开了明代宫廷的一个隐藏剧情,获得了每年六十万两银子的资金。转念又想:“tmd,这本来都是我的银子!”想到此处,又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朱翊钧最后决定道:“你不必把银子交到内库,单建一个账册,朕若有不便走內帑的花用,再告诉你。”张宏见皇上接纳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满是皱纹的脸上像是要发出光。 张宏又和朱翊钧交谈了几句,又恳请皇帝不要把这件事公开,见朱翊钧答应了,才告退出去了。 ...... 张宏耽误了朱翊钧半个时辰,朱翊钧莫名其妙得了一大笔银子,也有些小兴奋,过了好一阵子才睡着。 睡得正香时,朱翊钧被人轻轻叫醒。睁眼看时,竟是孙隆、魏朝俯拜在床前。朱翊钧半睡半醒,低声问道:“几时了?要上朝了吗?” 孙隆全身几乎要趴在地缝里,喏喏几声,像是在组织语言。魏朝在他旁边,身体因恐惧而抖颤。朱翊钧见状疑云大起,睡意尽去,用手在床头一抹,将十字护手短刀摸在手里。喝道:“怎么回事?” 孙隆定了神,伏地低声奏道:“万岁爷,此时是亥末。凝萃殿出了事,请了太后懿旨,才来叫醒爷爷。” 朱翊钧心里仿佛被手攫住了,刹那间心中转了不知多少念头,哑声问道:“到底何事?” 孙隆道:“凝萃殿檩子断了一根,琉璃瓦砸了下来,叶太妃薨了。” 第七十一章 人祸 朱翊钧听了先松口气,又吃惊道:“可还伤了什么人?” 孙隆回奏道:“回万岁爷,伺候太妃的宫女一死一伤,别的没有。” 朱翊钧听了,从床上下来,让魏朝给他穿衣梳头。又问孙隆道:“这西苑宫室去年才修,如何会这般?” 孙隆又卡了壳,魏朝已经回过神,在一旁道:“皇爷,孙总管去看了一下,那折断的檩子通被白蚁啃空了,外面只一层漆皮罢了。” 孙隆颤声道:“皇爷,太妃意外薨逝,必起轩然大波。皇爷还要制怒,莫气坏了身子。” 朱翊钧听了,脸拉下来,问道:“太后可受了惊吓?如何说的?” 孙隆道:“两宫和张公公现在主殿,因担心这宫殿还有隐患,为圣躬万全,太后让奴婢等叫醒皇爷,让皇爷到主殿去。” 说话间,朱翊钧穿戴好了,因怕他冷着,魏朝又拿出来一件以撒给他披上。 朱翊钧出了暖阁,周围掌灯拿热水的都围过来,簇拥着朱翊钧到主殿去了。 总共没几步路,朱翊钧进殿时,见主殿乌泱泱的站了一群人,听内监报名,都跪下请安。 陈、李两太后正坐着讲话,见朱翊钧来了。陈太后先红了眼圈,将他拉进怀里,落泪道:“可吓死母后了,皇儿可吓着了?” 一边说,一边摸朱翊钧的耳朵,好像要给他来一段“猫儿惊、狗儿惊,咱家皇帝不惊”的顺口溜。 李太后在一旁,也想伸手摸摸朱翊钧,因仁圣太后搂的紧,插不上手,又放下了。 叹口气吩咐身边人道:“去看看潞王和几位公主,莫惊醒了他们。”有那妥当宫妇答应下去了。 朱翊钧从仁圣怀里轻轻挣脱开,道:“儿子无事,两位母后可受了惊吓?” 李太后脸色不虞,道:“工部和直殿监都该死!奇太妃罹难,他们难辞其咎!” 朱翊钧听了,看了侍立在一旁的张宏等一眼。轻声道:“陈矩何在?” 陈矩从张宏身后出列,跪地道:“臣在此。” 朱翊钧沉声问道:“东厂内宦番子在此地有多少?” 陈矩答道:“回皇爷,计有一百五十人。” 朱翊钧道:“分出五十人,把凝萃殿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接近!”陈矩答应了,自去分派。 朱翊钧又看了一眼大殿,吩咐道:“这许多人在这里有何用处?司礼监安排一下,拿梯子到各处检查一下,若还有房梁、檩子朽坏的,让里面的人都出来。” 张宏听了,先安排殿中人都出去。后跪地奏道:“皇爷,这主殿按理说不至于,但为策万全,是否夜里回宫?” 朱翊钧听了冷笑,那唇间仿佛含着冰:“朕侍奉两宫来西苑一天,夜里灰溜溜的返回内宫,岂非贻笑中外万邦?” 留在殿内的大珰听皇帝如此定性,那冷意一直到脚后跟。 去年二月才提督直殿监的殷祥此时已被看管起来,但朱翊钧估计,那殷祥老迈,必是被下边人哄了,这事还要深挖。 又吩咐张宏道:“速速安排人,把主殿检查一遍。”李太后插言道:“这里已经检查完了,都是好木料,无事。” 朱翊钧李太后说完,点点头。又冷笑道:“这幸亏是朕年纪小——” 顿一顿道:“否则,不知道坊间有多少难听话编排朕。” 李太后此前未想到这一节,被朱翊钧点醒,转念就想到这屎盆子可能扣在自家脑袋上。 皇帝年纪小,安排不上“**母妃”的罪名,但转头给李太后来一个妒忌、含恨、隐忍、掌权、杀人的一套儿小故事,那也受不了。 她气的满脸煞白,吩咐张宏道:“今日知情的,让他们把嘴巴闭紧了!若有不利皇家谣言传出去,唯你们是问!”张宏暗暗叫苦,跪地应了。 朱翊钧见李太后上了套,暗中松了口气,说道:“那儿子今晚跟母后一处起居罢了,其他的明天再说。” 李太后看了眼座钟,已经到了子正。满面寒霜,说道:“都按皇帝的吩咐,去办吧!” ...... 第二天一大早,还是个晴天。朱翊钧陪着两宫,到现场看了看。 凝萃殿坐西朝东,主体完好,只殿顶偏北处塌陷了一处,殿外、殿内琉璃瓦摔了一地。 听伺候奇妃的内监奏报,奇妃出事时未上床榻,正在殿内跟身边宫女拿着棋子儿打双陆玩耍。殿顶塌下来时,闪躲不及,连着两块琉璃瓦正正的打在脑袋上,当时就没了。 朱翊钧在安全线外面站着,咳嗽一声,问陈矩道:“太妃遗体可收殓了?家人通知了吗?” 陈矩回奏道:“遗体已收殓。太妃家在苏州,京师无人,已加急到苏州报信了。” 陈太后念了两句佛,叹气道:“可怜!年轻轻的遭了这场祸事。”说完红了眼圈。朱翊钧想起前日的惊鸿一瞥,心里沉甸甸的。 见主殿内帷幔重重,陈太后又道:“亏得打碎的灯火没有点燃帷帐,否则火起来,这乱子更大,我们娘几个免不了狼狈。” 李太后昨晚哪能睡着觉,此时脸色铁青,恨声道:“负责西苑修造的是谁?” 张宏昨夜早就查清,此时回奏道:“按去年春天太后的懿旨,司礼监转银十五万两;内阁令工部负责修造;工部尚书朱衡批转营缮司员外郎杨松抓总,台基厂供应木料;直殿监少监王利监督;其余书办、派差等官吏名单在此。”说完,将名单跪呈。 李太后拿过来,厉声喝令道:“一体擒拿,着实究问!并让张居正、朱衡到此!” 陈矩奏道:“回太后话。臣已传令东厂,分头缉拿相关人等。张老先生、朱衡已在百禄宫外跪着请罪。” 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道:“张老先生还能亲自督造不成?快让他进来,找个妥当地方歇息。” 陈矩听了,深感为难。张宏跪着回禀道:“臣等想着太后和皇上不在此常住,因此宫室安排未分内外,百禄宫此时都是内宫中人,外臣按礼——” 李太后打断道:“此际还分什么内外,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还能私通哪个不成?在宫门附近找一个小殿,摆上屏风,本宫也要去听听他们的解释!” 这懿旨下得嘎巴溜脆,张宏听了无从置辩,连忙猫着腰退下,安排去了。 等了一刻钟,张宏回来请驾。李太后问陈太后,陈太后打怵,就说昨晚一夜没睡,要回去休息。 李太后并不勉强,自己带着朱翊钧坐了步辇,到张宏安排的小殿内。殿内设了御座,御座后面摆了屏风,李太后到屏风后面坐了,朱翊钧坐在御座之上。 内监见他们娘两个坐好,出去传旨。一会儿功夫,张居正殿外请进。 陈矩高喊觐见,张居正步入大殿。进门未前趋时,就跪下,奏道:“臣张居正执事不谨,惊扰皇上和两宫圣驾,难逃疏略之罪,恳请皇上责罚!” 朱翊钧温言道:“老先生请起。此无心之失,不必克己——此次唯要穷追主责。” 张居正垂泪道:“皇上俯从宽宥,不加谴责,圣度之弘臣惟感恩而已。然太妃罹难薨逝,当政岂无罪责,还请皇上大加挞罚,以正纲肃纪。” 朱翊钧听懂了他的意思,仍坚持道:“此事容后再议,老先生平身,近前来,与朕商量后续。” 张居正听了,无奈起身,前趋到御座前又跪下。朱翊钧仍温言叫起,赐座,小内监拿了一个小墩子,张居正谢恩坐了。 朱翊钧苦笑道:“老先生,百禄宫和皇室犯冲么?世宗时起火烧了,重盖后改了两次名还没转过运来。” 张居正不料朱翊钧这般说,闻之哑然。好一会儿才回到:“此非天灾,乃人祸也。臣以为自臣以下,凡与西苑修造有关人等,都要着实究问。内廷监督者,司礼监也要严加追究。如此方能平息舆论,不至动荡。” 朱翊钧听了,点头道:“吾赞成老先生所说,太妃罹难,不杀个人头滚滚,法纪纲常何在?” 张居正本不是这个意思,因被朱翊钧引导话题,自己先说出“人祸”二字。此时皇帝杀意已露,他却往后退不得了。 第七十二章 君相 张居正本不是这个意思,因被朱翊钧引导话题,自己先说出“人祸”二字。此时皇帝杀意已露,他却往后退不得了。 只好顺着话头道:“是,臣请会审凝萃殿工程案,锦衣卫堂官和东厂派员旁听。” 朱翊钧听了,先不说同不同意,转移话题道:“工程督造事,向来官吏贿贪多发。《传》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老先生,这吏治腐败,不治理不行了。” 张居正回奏道:“皇上说的是,吏不廉平,则治道衰微。臣也知民生休戚关乎吏治之贤,然则考成法方见成效,官吏啧有烦言,若大兴反腐,或致动荡。” 朱翊钧闻言,苦笑两声。随后坚定意志,厉声道:“我朝虽有重律,现在只同空文,贪猥之徒,殊无忌惮。长此以往,考成之法也成害民之法也。到那时,咱君臣两个还往何处退?此际,已退无可退,唯有披荆斩棘,破此障雾!” 张居正闻言,心里面打翻了五味瓶相似。其实他何尝不想整顿吏治,其于隆庆年间上奏的《陈六事疏》,阐述的改革思路,基本上围绕着人事和吏治问题。 然而,张居正作为政治家,历来以“察而后谋,谋而后动,深思远虑,计无不中”为圭臬,此时考成法刚出一年,操切间厉行反腐,必遇逆流。 逆流张居正不怕,平台召对时,张居正已经向朱翊钧表示“身后之事,尽付阙如”。 先无论当时表态真假,张居正此时考虑的却是,倘若厉行反腐导致朝政动荡,皇帝顶得住吗?太后顶得住吗?这些问题都是要深入考察的,若无把握,绝不轻发。 虽听了朱翊钧的决心表态,张居正仍劝道:“皇上,反腐倡廉放松不得,但大肆兴革却不急于一时。以臣之见,朝廷此际用人仍要‘公铨选、专责成、行久任、严考察’,一切以功实为准,不徒眩虚名,不摇之毁誉,不杂之爱憎,不以一事概生平,不以一眚(按:sheng,白内障,引申为过错)掩大节。皇上属意王国光,即此之谓也。” 朱翊钧听张居正拿王国光做例子,笑道:“老先生与朕一般,都功利之徒耳。” 张居正见他淡定下来,以为皇帝操切之心稍歇,也微笑道:“皇上,官习日敝,民伪日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良以积习日久,振蛊为艰;冷面难施,浮言可畏。” “此际,未必大张旗鼓,可就事论事。隆庆六年时朝廷已施京察、外察,按六年一京察,三年一外察之例,若以太妃罹难之事再行京察,臣恐百官无心视事,而以钻营为务。”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朕意非在京察,而在都察院。朝廷专委御史、科道而行纠举,成效朕不满意。六科十三道风闻奏事,被参之官或申辩、或攻讦,都是空对空。” 张居正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嘴听朱翊钧继续道:“朕想扩大都察院,改一地专责一人而纠察的陋规,每道至少八人,并加巡视、调查之权,分锦衣卫之一部设在都察院之下!” 张居正听了,觉得匪夷所思。一时间没有全盘想透,下意识问道:“锦衣卫为军,都察院为文,如何混杂?” 朱翊钧又转了话题道:“东厂虽为成祖所设,然百年来与朝臣相争无了时。朕欲将东厂、锦衣卫合并,重立锦衣亲卫军,掌邑卫宸居和卤簿、仪仗和探查诸事;内设内情局二,掌国内情报事,其中局下一科为都察院所辖用;军情局一,掌军事情报事,与兵部共享;监察局一,掌锦衣亲军内部监察。设两个指挥使,由内官和勋贵分掌。如此兴革,朕欲收情报统一之效。” 张居正听了,心神摇动。朱翊钧拟裁东厂,为成祖以来最大的德政。 张居正历事三朝,最近时常将朱翊钧和世宗、穆宗相比。其较之世宗,最大特点是不以权术治政,多秉正道而行。虽偶有突发之想不着边际,但查其本心,偏向社稷、民生居多。 与穆宗相比,朱翊钧勤俭克己,励精图治方面简直把穆宗甩的影子都看不着。在性格方面,坚毅果决,谋定而动,较之穆宗的敏感自卑,如同耙耳朵一般,相差更不可以道里计。 此时朱翊钧年岁小,若能持之以恒,张居正敢指着天说:“太祖以来,能振兴中国者,非今上莫属。” 这明君虽然有这许多好处,但作为秉政元辅,张居正比原时空何止累了三成。 在原时空,万历三年,张居正才援引张四维入阁,分担政务。且张四维入阁后,就是个张居正的受气包,童养媳。 但在本时空,因朱翊钧惕励勤劳,宵衣旰食,张居正在万历二年年初就受不了,按照皇帝的暗示,将王国光推成东阁学士。 而且皇帝如他自己所说,为功利之徒,如欲取之,先必予之。这德政一出,必有后文。 顺着皇帝话头,张居正问道:“设立四局二指挥使,皇上如何掌总?”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我朝王候勋家,朝廷都配了勋卫,朕却没有。这岂非咄咄怪事——朕欲成立侍从室,选勋贵、文臣、武将、内官若干,内大臣一名,为朕耳目手掌。这内大臣一职,从勋贵之家选出——朕属意英国公。” 朱翊钧理理思路,接着道:“侍从室人选,翰林官占三成,内阁推荐;此际天下巡抚中,选年富力强,欲日后大用的,众臣可推举几个;武官将来从武学中选拔;内官由朕自选。”说完,简单的说了说侍从室类似“万金油”的职责功能。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这皇帝利用奇妃薨逝,居然如此大做文章!心中暗暗怀疑,这房梁不是皇帝派人弄断的罢? 朱翊钧穿越以来,常深思历代强化皇权之得失。明代皇权、相权相争厉害,历代皇帝都是在司礼监和内阁之间摇摆平衡,从未想将各种政治势力混一,置于皇帝亲掌之下,甚为可惜。 摇摆平衡之术,在承平时期不失为良法。但晚明时期,天下大乱,而朝廷之大规模党争也发展到极致——皇权彻底失控,为明亡之重要原因。 经过一年多思考,朱翊钧认为清代设立的侍卫制度,大部分取代了司礼监的职能,在强化皇权方面做到了封建社会的极致,可以学习。但自己法理上未亲政,撤司礼监的其他条件也不成熟,先不必提。朱翊钧此前将部分司、监改制,不过是刚打下一个基础。 不过后世的常凯申学前清故智,设立的侍从室,在强化中央之功用方面,朱翊钧或可借鉴一二。 常凯申在中原大战之后,能将一盘散沙的地方军阀汇聚在中央之下,除了有抵御外侮之大义在手,侍从室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朱翊钧思量多日,借着奇妃罹难之机,大敲张居正竹杠。 张居正听了皇帝这一大套设计,心说果然,先给了一个枣,再兜头一巴掌。这侍从室的设立,必分内阁之权,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皇帝从朝廷文官、武官、勋贵、内官中优中选优,作为其腹心之人。日后派到六部、地方,必然大用。怪不得此前皇帝提出要学习仁宗,设立密奏制度,原来有这么大一篇文章在这里等着,这皇帝——真是心机深沉。 这全国上下,十余年后都是皇帝耳提面命之辈,且可银章直奏。若再用南海子武学抓牢了军权。用皇店皇厂握住了独立财权——皇帝这统治真如铁桶一般。届时指点江山,必然如臂使指。 若皇帝顺利的搞成此项改革,或可实现内阁设立的初衷:为皇帝“咨询顾问,参预机务”了,张居正想到此处,这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朱翊钧目光炯炯,仿佛能够看透张居正所思所想一般,微笑道:“若天下大治了,朕为后世子孙计,也有恢复宰相之制的想头——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张居正心里砰的一跳,心说皇帝一巴掌之后,又画了个饼。虽然知道皇帝在画饼,张居正还是失去了平常心,心说这是大明宰相,宰相啊! 心里面正在乱糟糟,突然听屏风后面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接着一个女子声音道:“这追究凝萃殿之事,怎么扯到宰相上来了?” 第七十三章 究问 张居正闻言吃了一惊,看向朱翊钧。朱翊钧道:“奇太妃意外罹难,两宫震怒,是慈圣太后在此。” 张居正闻言,对着屏风五拜三叩:“臣张居正叩见太后。臣等行事孟浪,惊扰慈安,罪莫大焉。” 李太后除了在裕王府时偶然见过张居正几面,再就是穆宗宾天那天见过张居正。 穆宗宾天之初,有几件重大国事,两人以屏风相隔,当众进行过几次交谈。 朝局稳定后,两人之间的沟通都通过冯保来回转述。冯保被逐以后,太后也惰政了。张居正已经很久没有就某件事请示过慈圣。 此际听张居正请罪,李太后在屏风后面道:“先皇在时,与吾说过太祖、成祖宝训,不得议立丞相。大臣若有言之,立诛。先皇其时遗憾,以为高胡子、张先生等做丞相事,却没个名分。” “今日皇帝如何这般说?岂不是违背祖宗家法。” 朱翊钧笑道:“母后,太祖宝训不得开海,先皇把海也开了。洪武十七年立铁牌‘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今日司礼监掌印俨然宰相。” 李太后闻之哑然。想了一会儿,怯生生道:“皇帝若有主张,吾不干涉。然不可操切,弄起了朝争。” 朱翊钧称是,回道:“太后放心,儿子必不操切的。”又看了看张居正,目光大有深意道:“朕打算着,待过个几年,先给老先生一个‘总理内阁大臣’的名义,再徐徐图之。” 张居正听了,心中又是一跳。平台召对时,朱翊钧已经流露出要变法的意思。什么是‘变法’?变‘祖宗家法’耳! 自己当时声情并茂的把皇帝劝住了,但两人磨合了一年,张居正不再怀疑皇帝的性格——其心性坚毅之程度,本朝唯太祖有之。 故张居正曾跟戚继光说过“今上类太祖,眼里揉不得沙子”等语,确是由衷之言。 听此时皇帝的意思,“过几年”应该是大婚之期,那时必昭告天下,太后退养,皇帝从法理上亲掌大政。 今日皇帝相当于给出承诺,待亲政后给自己“总理内阁大臣”的名头,到时候确实离丞相一步之遥。皇帝用这大饼吊着,到时候谁要是建议皇帝大婚晚几年再说,自己非跟他玩命不可。 张居正放飞思绪,心说这官名虽不见于会典,但皇帝这心思咋那么巧,起名甚是好听。 届时混一政令,丈量土地,推广“一条鞭法”,必能兴国强兵,真可谓“壮志得酬”也。大丈夫当如是! 心思定了,张居正奏言道:“禀太后,臣蒙三代皇恩,谋国必先忧天下,而忘己身。请太后放心,臣必不操切为之。” 李太后在屏风后听皇帝和张居正都这般说,放下了心。又问道:“东厂之设,历来如此,裁撤了可有不便?” 张居正听了,忙高声道:“回太后,成祖设东厂,为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初立时还能谨慎自守,勿枉勿纵。然则自成祖以后,完全背离初衷!” “彼辈百年来罗织罪名,诬赖官民,敲诈勒索。且用酷刑拷掠官吏,诬杀大臣,冤死者相属,恶行罄竹难书。举朝野命,一听宦竖之手,天下苦之久矣!” “今日主上欲裁撤之,为成祖以来最大的德政!而太后之慈恩,也必然泽被天下!至于锦衣卫独大之忧,一者将来设立监察局,有皇上亲领;二则都察院兴革后也能制衡,臣等也能遏制其势,请太后放一万个心。” 张居正作为文官之首,生怕太后反对裁撤东厂,连“慈恩泽被天下和放一万个心”这话都说出来,朱翊钧听了在一旁心中暗笑。 李太后在政事上并无多少经验和主见,轻易被张居正说动,心道:“张先生如此激动言说,东厂还是裁撤的好。”就说道:“既如此,皇帝和张先生做就是了。”朱翊钧和张居正都应了。 见她答应,张居正松了口气。等了一会儿,朱翊钧见李太后没继续问话,就问起各部五年规划的事情,张居正开始做汇报。 李太后听了一会儿,心中嘀咕道:“这政事有何趣味?这两个却讲的兴头,真是怪哉。吾不听了,还是麻将去。” 在屏风后插言问道:“奇妃罹难,如何料理?” 张居正听见了,心说刚才都说了“就事论事”,闹半天你没听懂。只好重复道:“臣以为还是‘就事论事’,穷追责任,按律重处。另兴革都察院,为防患于未然也。” 李太后听了道:“如此吾不见朱衡了,皇帝和老先生自行处置罢了。”说完从屏风后站起身,张居正耳听椅子响动,并传来一阵香水特有的香气。忙俯身叩拜,不敢抬头道:“恭送太后。”朱翊钧也起身,口中恭送母后。 此前朱翊钧已经屏退了殿内内监,此时高喊一声,进来几个内官,服侍慈圣太后从正门出去了。 张居正听脚步声渐远,这才抬起头来。朱翊钧道:“老先生起身罢。”张居正心说皇帝今日兴革内廷,裁撤东厂等大事,混在奇妃薨逝这件事里一说,因自己在场,太后也无置喙之处,省了回宫再废口舌。这小小年纪,心肠如何生的,却这般弯弯绕绕。 ...... 当日,朱翊钧仍陪同两宫住在西苑。因昨夜出了事,司礼监今天白天将西苑每个宫殿都检查了一遍,又查出近百处偏殿材料朽烂,漆皮脱落,步道坑洼等等情弊,都报了送东厂。 钦差总督东厂办事太监陈矩亲自在东华门外的辑事厂坐镇,令掌刑千户带人把王利、杨松等百余名西苑修造官吏、差役拷打一天。 这些官吏家中都有浮财,见自家顶梁柱被抓进了东厂,各个求亲靠友,使钱捞人,此最为东厂番役乐见。 工部员外郎杨松头面广阔,家中兄弟托了人,找到固安伯陈家,跟司房百户郑如打了招呼,第一笔即送赤金百两。 郑如虽知干系重大,但东厂中人见了金子,如同苍蝇见血,哪能放过。趁着把整理好的笔录递给陈矩的功夫,低声禀道:“厂公,杨家愿出赤金千两买杨松在东厂活命。” 陈矩听了,将眼睛上下翻动,打量着郑如。郑如见势不妙,扑通跪地,一边咚咚磕头,一边用力扇着自己的嘴巴子。每一掌都势大力沉,没几下皮破血流。 陈矩见状,先冷笑几声,随后又叹了口气,只是说道:“还不滚出去!”郑百户如蒙大赦,竟在地上爬出门去。 陈矩先翻看笔录,又看了结论,见西苑贪污案链条清晰,证据确凿,就拿上卷宗,到西苑请见。 朱翊钧翻开卷宗,就看见目录之前夹了一张纸,上写:“奇太妃确系钝器击颅而亡,未中毒、未有其他外伤。臣矩。”点了点头。 当着殿内内监的面,朱翊钧道:“你去将今日的审讯结果报太后,夜间到朕处来,朕有话跟你说——事关东厂裁撤事,你先想想利弊。” 朱翊钧要裁撤东厂,早就跟陈矩谈过了。此时陈矩听他这般说,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高声应道:“老奴遵旨。” ps:书友圈活动在书架本书右侧三个小点内进入详情,再进书友圈之第一次书友圈活动。奖励为前十名每人五百起点币,欢迎大家踴跃参与。 第七十四章 深宫 暮春时节的夜晚,正是温度舒适的时候。 百禄宫暖阁外,孙隆和魏朝带着伺候皇帝的相关人等在外等候,数十男女,不闻一声。 在静谧中等了太久,魏朝无话找话对乾清宫总管太监孙隆道:“陈厂督已进去半个时辰,真是圣眷优隆。” 孙隆笑了笑,对魏朝道:“你这猴崽子眼热?” 魏朝叹口气道:“我才多大岁数?若能像陈厂督这般,三十六七岁干到秉笔、厂督,我做梦都能笑醒。不然如张诚般独当一面,也算是光宗耀祖。” 孙隆叹气道:“你我无根之人,还谈什么光宗耀祖。只恨家贫,才走了这条路。但凡有两亩薄田守着苦日子,也比没了根强些。” 魏朝听了,触动心事。叹气低声道:“总管,咱伺候皇爷时间长,总憋不住尿,怎么办?虽垫了两块纱布,下了值都透了。” 孙隆道:“轮到你的班儿,提前一个时辰就不能喝水、进食。若忍不得饿,就揣两块糖,头晕时吃一块儿。” 这些常识其实魏朝都知道,因要巴结孙隆,故懂装不懂。听孙隆有关照之意,他顺杆爬道:“谢谢总管提点,咱扫了两年地,才被干爹推荐到皇上跟前。俺干爹常常不在宫中,这里却没个疼俺的。” 孙隆听他有拜干爹之意,笑道:“你这小子不知足。张鲸公公御前红人,有了这么扎实的靠山,你还乱寻思什么?再说我是总管,你是伴当,不能胡拉乱扯。” 这常识魏朝也懂,但这般说,仍是表露巴结之意,见目的达到,就顺坡下驴了。 ...... 此时殿内,朱翊钧已经跟陈矩交代完了东厂裁撤诸般事项要求。此次东厂裁撤,是朱翊钧对宫廷做的第二次大手术。 和前次改制不同,此次涉及到陈矩的下一步安排,朱翊钧很是慎重。 经过深思熟虑,陈矩只能重用,不能黜退。在此次谈话中,朱翊钧先是对陈矩接手东厂一年来的工作先给了些空泛的表扬,话题一转,就东厂内索贿、敲诈诸事重重敲打了几句。 待揉搓完了,陈矩自度自己最好的结果是回司礼监仍做秉笔时,朱翊钧总结道:“一年来,朕见你心不在东厂,力主安静,对厂内关押犯官多有保全之意,不是个擅长情报刺探方向的人。”陈矩听了,跪下请罪。 朱翊钧摆手叫他起来,接着道:“朕不是在批评你。只是见你一直关注政情、经济,常发些经世济民的议论,自身也能廉洁自守——你是文官的料子。” 陈矩听了,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于嘉靖二十六年入宫,当时年方九岁。在宫里耳濡目染,也知道些世宗、穆宗如何使用臣下的手段。 今日被年方十二的皇帝一顿揉搓,深深体会到在一个明察秋毫、果决明断君主手下为官作宦之不易。他跪地颤声道:“皇爷不以奴愚钝,置奴要害之处,奴却未......” 朱翊钧摆手打断,笑道:“不必惶恐。朕还是要大用你。张宏老迈,你却年富力强,此际不可灰心。”陈矩听了这一句,心里怦怦乱跳。 朱翊钧道:“朕欲成立侍从室,设宫廷大臣一名,并属意英国公。英国公年岁更大,如何处理繁杂之事?将来,这副担子你要帮他挑一半。” 陈矩听了,涕泪交流。哽咽道:“奴婢必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道:“汝把侍从室视为龙潭虎穴不成?朕焉能用你赴汤蹈火?朕的想头是,将来内、外官,凡大用的,都要在侍从室,被朕调教几年。你作为内廷代表,将来在侍从室协助朕厘清内宫,其责不小。嗯,朕取你做事谨慎,有矫正时弊之心这一条。”陈矩听了,唯有叩谢皇恩而已。 朱翊钧待他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接着道:“宫廷大臣之下,朕要设内廷行走大臣一名。你按照朕的想法,先理出内廷行走大臣的职责边界,侍从室和司礼监之间的协调沟通甚或折冲樽俎,细细思量了,拿出行文、办差之条例。明日开始,你就可以琢磨这件事了。” ...... 待朱翊钧交代完自己对侍从室的整个职能定位的构想,时间已是戊正。 陈矩记了十来张笔记,最后总结道:“皇爷设立侍从室,分了司礼监和内阁的权柄,以居中调和、折冲樽俎、混一政令为主要目的,臣已明白了。真是圣聪天纵,臣望尘莫及!” 朱翊钧听他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点头道:“宫中要找忠心的,容易。忠心又明白事理的,不易。你好生做来。”陈矩又跪下,恨不能剖开胸腔,把一颗红心拿出来给朱翊钧看。 讲完了政事,朱翊钧问道:“奇妃罹难之事,可有可疑之处?”其实,朱翊钧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此时问出,不过是测试陈矩的忠心。 陈矩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爷,奇妃遗体,臣亲自带着熟手检查过了,确是钝器打击致死。但应该不是凝萃殿顶琉璃瓦打的。” 朱翊钧见不出自己所料,面上没什么波动。淡然点头道:“你继续说。” 陈矩道:“臣当夜接到皇爷暗示,在凝萃殿细细检查了一遍。太妃玩双陆的长榻,有移动的痕迹,因被殿顶碎瓦灰尘掩盖,非细细查找,难以发现。只此一条,即为有心者为之。” “凝萃殿地面,太妃和宫女血液喷溅之处,与遗体伤口方向,一寸未偏。但臣翻过长塌,发现榻脚底部有一处血迹,周边却无血——有此两条,太妃罹难非为意外,而是被害,可谓确凿。” 朱翊钧听了,面上现出苦笑、感伤之色。低声道:“我朝如何能出武瞾之事?母后也太小心了。可怜叶氏,竟真是死于非命!” 陈矩历事三朝,耳闻目睹这深宫之中血腥之事不少。但此前他不是当事之人,这般事他当初只当热闹看。 此际这内宫惨事与他有了牵扯,方知自家前辈经历多少血雨腥风。他冷汗涔涔,生怕卷入皇帝和太后之间争斗,死无葬身之地。 朱翊钧见他脸色苍白,笑笑道:“朕当日不该多言,建议仁圣太后带着奇妃来西苑。因朕的偶然关心,竟然让母后心中起了疑心——不杀伯仁,伯仁竟因吾而死。”把来西苑前一天慈庆宫的事儿讲了。 陈矩长吐一口气,猛跳的心脏才缓和下来。劝道:“皇爷,依奴婢之见,这后宫之人个个对主上青睐极端敏感——奇妃蒙皇上青眼,应力辞来西苑游玩之事。她应该知道,慈庆宫只找世宗时妃嫔来西苑之缘由!” “皇上侍奉两宫游玩,只带了两个穆宗时的嫔妃——奇妃宁不自惧乎?此自取其死,皇爷不必伤怀。” 朱翊钧听了这番歪理,哪里能解开心结,面上却不得不做出被安慰的模样。定了神问道:“你可知此为谁所为?为何不在宫内行事,却这般大费周章?” 陈矩把宫中人想了一遍,心内已有答案。嘴上却回奏道:“不经查实,臣猜不出来。不过主事之人必然知晓西苑修造内情,费些事又堵了他人嘴。一石三鸟——倒是个忠于国事之人。” 这暗示相当到位,朱翊钧听了,淡淡道:“主事者是有些忠心,提前暗示了朕。毕竟受命而为,朕也不怪他。——你退下吧,朕乏了。” 第七十五章 杀星 奇太妃在西苑百禄宫殿顶塌陷中罹难,在朝廷中引起轩然大波。朱衡当日跪在百禄宫门外,未获太后和皇帝召见。 张居正面圣后,让朱衡自行回部,自请处分。朱衡性格强硬,常与张居正相争,不为张居正所喜。万历元年,杨博辞吏部尚书,葛守礼和朱衡一主一副,拟于廷推时夺得此位,却被张居正联合王瀚击败。 此次西苑修造腐败案发,张居正欲借此机会,将朱衡赶出朝廷。因此在面见朱翊钧时,无一句缓颊之语。 朱衡擅长水利,但其观点长期与治河专家潘季驯不合。嘉靖四十五年、隆庆元年两次在治理黄河事务上,与潘季驯水火不容。 潘季驯的治河理念为“束水攻沙”和“蓄清刷浑”,以清竣河道,根治漕运壅塞为主;朱衡的理念为“改旧为新”,以新开河道,力保漕运为主。 两人在治河理念上的龌龊,逐渐演化为互相攻讦,并分头向朝廷上报自己的治河方案。朱衡连续两次在朝廷中把潘季驯击败,获得治河的主导权,并因治河保漕之功升工部尚书,潘季驯作为朱衡的副手,也跟着升了级,后来丁忧回家。 隆庆四年,黄河决于邳州、睢宁,潘季驯丁忧起复后总理河道,堵住了缺口。朝廷尚未赏功,因运输船只漂没事故,被勘河给事中雒遵弹劾罢官。 在隆庆初期,张居正曾经支持朱衡的治河理念。但隆庆四年的黄河大决口,大大动摇了张居正。 此后几年,因朱衡在朝中多次与他唱反调,张居正在万历元年初期又向潘季驯伸出援手,拟起复潘季驯总理河道,被朱衡杯葛而失败。 朱翊钧逐步掌权后,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潘季驯。后世之历史爱好者,还有不知道潘季驯鼎鼎大名的吗?朱翊钧本拟立即启用潘季驯,但又改了主意。 他嘱咐张居正拨朱时泰贿银五千,令潘季驯组织团队,在黄河、淮河和运河整个流域进行调研,通盘考虑治黄、治淮、保运、保祖陵、保民生五个方面,并拿出全面的治理方案。凝萃殿案发时,潘季驯还在泗州洪泽湖附近调研呢。 西苑腐败案发,朝中科道群起而攻朱衡,张居正也无保衡之心,他不安其位,于万历二年四月初连续上书请辞,朱翊钧未按惯例加官,也未准驰驿,直接罢其官。 朱衡收拾行囊,灰溜溜的离开了京师,户部侍郎郭朝宾接工部尚书。 西苑腐败案造成太妃薨逝,震动京师。朝廷为平息舆论,免尚书、并判工部员外郎杨松绞刑。工部涉案的官员、差役四十多人三司会审后,一体被判斩首、抄家,其余三十多人抄家、流放。 因直殿监少监王利受贿,置主上安危于不顾。东厂取得口供第三天,朱翊钧未经三司会审,直接判其剐刑,并责令少监以上的各司、监首领观刑。 直殿监首领殷祥监管不力,且有受贿事,发孝陵。其余与西苑宫室建设有关的直殿监人等,或杀或逐。 一番大砍大杀,宫内宫外震怖。朱翊钧正月大阅,斩杀勋贵数名,部分勋贵还以为是皇帝恶了勋家。 此次看见了王利、杨松等的下场,不光是勋贵,连同朝臣、百姓都知道,这皇帝是个杀星下凡。 虽未像太祖、成祖那般迭兴大案,但万历二年春天还没过,这杀掉的人头筑个小京观都够了。 一时之间,天下万马齐喑。去年还磕磕绊绊的考成之法得以彻底贯彻,各部、司将自家的五年规划和万历二年的本年任务齐齐调高了一截。 万历二年四月初一,葛守礼不再抱病,上班第一件事即上疏奏请兴革都察院。 张居正贴黄“请圣裁”,朱翊钧批红“可”,并令葛守礼将兴革方案细化复奏。随后,令御史、科道滋味难明的圣旨下来,将都察院大作兴革。 ...... 明太祖出身贫苦,对元末的腐败现象刻骨铭心。建极以后,以重典治世,建立了有史以来最严密的巡视监察网络。而都察院,就是这巡视、监察网络的核心。 都察院的职能分为内职掌、外职掌和地方上的按察司。 内职掌掌管两京刷卷、巡视京营、巡视京师仓储、皇城、五城兵马司等。 外职掌即为出巡御史,分为专差和巡按两大类,主责巡视地方,有“大事奏请,小事立断”之权。 按察司为地方固定的监察机关,除南京外,设立十三道按察司。按察使和布政使、都司并为本省三巨头,主管一省刑名按察之事。 朱元璋的本意是地方监察加上中央巡查,以都察院为核心构建全国反腐、监察体系,永葆大明无贪腐之弊。然而,事与愿违,明中期以后,都察院已经因为其体制和整体吏治腐化的原因,基本上失去了反腐监察之能,其中重要原因是体制弊病。 明制,左都御史虽然为都察院首脑,但其对监察御史并无任免之权,只有分派任务之权。 监察御史巡视之后,其奏章左都御史不得与闻。此法为养台谏独立办案之风气,并壮其风骨。 这种体制初期确实养出了很多国尔忘家、忠而忘身之台谏,但随着时间流逝,台谏之地已成升官捷径。台谏之官各有恩主,内职掌成为朝中大臣豢养的打手和争权夺利的工具;外职掌成为借天子之威,滋扰地方的贪官;地方按察司更不用说,成了冤假错案集中的渊薮。 《明史》中评论居京师之台谏云:“居言路者,各有所主。故其时,不患其不言,而患其言之冗漫无当,与其心之不能无私。言愈多,而国事愈淆乱也。” 至于外职掌之专差和巡按,明中期以后地方官接受巡视,即自备“谢荐金”,竟成惯例。 外职掌的御史官员以“谢荐金”之多寡来写巡视、查案报告——不仅催化了腐败,更成为祸乱吏治之由。 针对这些弊端,此次都察院的兴革,虽仍设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副左右都御史、佥都御史和十三道。但责、权发生了巨大变化。 之一,将御史的人员扩编,改每道设一名、两名专责御史之旧规,每道设八到十人专责御史,并设佥都御史正、副各一名。御史奏章必经正佥都御史签押方能上报,佥都御史为本道御史的纠核、巡视结果担责。 之二,改御史“风闻奏事”之旧规,分锦衣卫之一部为十三个稽查科,每科三十人。设于十三道御史之下。御史参核,必用锦衣卫稽查科查实证据,方能上报。 之三,改御史职责不清之旧规,各道御史均负责本道纠核、巡视事,不得越界。若收到其他道的线索或举报,准送左都御史,由其分派至该管的道核实调查。 之四,除左、右都御史外,共四名副左右都御史分管十三道,分管内容由左都御史决定。御史参奏报告,由副都御史签发才能成为奏章;这些人也要为奏章的正确性、真实性担责。 之五、右都御史独领监察道,监察都察院内部。各道御史若发现其他道或本道御史有违规行为的,可举报至右都御史。右都御史和监察道无权参与都察院其他事务。 之六、左都御史掌都察院,除右都御史外,对副都御史以下,有参劾之权。副都御使以下若被左都御史参劾,立罢。 之七,改御史必由三品以上高官举荐之旧规。从进士、待选之官中直选。都察院列出《大明律》、《宪纲总例》、《纠官邪规定》、《监官遵守条款》等十余本参考书,待选者通过法律考试,并经都察院副都御使以上集体面试即可担任御史。 此次都察院的兴革,现有台谏之官有喜有忧。一方面他们掌握了锦衣卫稽查科这一直属力量,在朝廷中地位一举超越各部,权力大增。 另一方面御史队伍的扩大和独立参劾权的丧失,降低了御史这一“清流华选”的含金量,断了他们以特殊地位谋私上进之途。综合而言,对都察院基层御史来说,锦衣卫的加入并未使他们感到兴奋,反而是独立性的丧失击中了他们软肋。 因此,虽然朱翊钧大砍大杀震慑了天下官、民,但以“硬骨头”著称的御史们,还是掀起了朱翊钧主政以来的第一股逆流。 第七十六章 逆流 先开第一炮的,为巡按两淮御史王琢玉。其于万历二年六月初,题奏称两淮运司所属吕四等三十余场,开春先遭大旱。未等入夏,又遭恶风暴雨,江海骤涨,人畜渰没,廪盐漂没。庐舍倾圯,灶丁流离饥馑。 以上题奏,先不说真假,至少是言事。然而,该御史笔锋一转,直接奔着朱翊钧和张居正大倡晒盐之法而来:“臣巡按两淮,见运司奉当政之命,大兴工役,必欲六月而完晒盐之场。” “臣诘之竭民力而为操切之功,则回曰:‘此皇命也。’臣竟不知皇命为役生民而为无用之事乎?” “取薪煎盐之法,古已有之。晒盐之法,臣访得需天晴方可。若天都晴,则旱,灶丁何以为食?一天有雨,则所晒之盐复为水也,何能得盐?或云内官于海丰、象山晒盐功成为证,然彼辈为媚上有廉耻乎?臣访得老盐户,为之哂笑。” 对晒盐法攻讦后,王御史又回归主题:“今臣亲见两淮生民为役所苦,旱涝交加,辗转呼号不能有生机也。陛下登极以来,勤俭克己、惕励亲民而万民称颂,圣明泽被宇内。今忍见此乎?臣请乞赈恤灶丁并冒死奏闻:‘圣天子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伏乞圣裁。” 题本直送内阁,张居正心中暗道:“看皇上如何回他。”贴黄道:“赈恤灶丁如例。” 司礼监批红:“知道了”。因该御史有劝谏皇帝之语,司礼监将题本放入朱翊钧要看奏章的节略之中。 朱翊钧先看了司礼监整理出来的奏本节略,又要来原本看了,在司礼监的批红上画了个圈。此即为朱翊钧版“上报闻”,后世称之为“圈阅”。 ...... 随着王琢玉打响了反击新政的第一枪。六月份,御史、给事中闻风而动,从晒盐、考成、朱希忠封王、甜水站堡被屠等等诸事上一顿猛攻,先给元辅张居正来个大套餐——到六月中旬,参劾张居正的奏章已达四十余本。 在弹劾张居正的初期,朱翊钧还未觉察出起了朝争。因为张居正秉政后,每个月都有给事中参他——此为祖宗家法中的上下相制之法。 具体操作如下:若朱翊钧想换了张居正,只要在每月都有的弹劾张居正的奏章中选出一本交付廷议,张居正就不能安其位,非请辞不可。 当然,此类奏章都不是什么大过错,一般都是张居正穿衣戴帽不整齐或者朝会说话前乱咳嗽之类的小毛病,偶尔有些‘府邸壮丽不下王公’之类较大的,朱翊钧就得有所表态。例如去年他就安排中官往张居正家里送两幅大字,“壮老先生府邸声色”。如此一来,朝廷都知道张居正圣眷如故。 但是,朱翊钧留中、圈阅几本以后,这奏章还是雪片似来,即知道是保守势力开始第一波反击。朱翊钧本来想和张居正沟通一下,但看他几次小会提都不提。有点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的意思,朱翊钧也就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万历二年六月二十日,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的一篇奏章,为此次‘逆流’攻击中的高峰,集大成者,终于把稳稳的张居正和朱翊钧都撩拨恼了。 余懋学在奏章中“陈五事”,一曰崇惇大。余懋学直接攻击皇帝道:“陛下临御以来,立考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然臣所过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非所以培元气存大体也。昔皋陶以宽简赞帝舜,姬旦以惇大告成王。愿陛下远宪二君,留心柔克,持大体而略繁文,矜微瑕而宥小眚。” 这段话的大意就是,皇上你搞考成法太严了,大小臣工无法“培元气存大体”。余懋学还给朱翊钧举了两个正面例子:皋陶对臣下、人民很宽简,周公告诉成王施政要敦厚宽大。 余懋学想让皇帝怎么个敦厚宽大呢?余懋学道:“纶綍本之和平,而不数下切责之旨。政令依于忠厚而不专尚刻核之实......庶几宽严相济,政是以和。”大意是,皇上别老哔哔说(切责之旨)这个没完成,那个必须干好。大家都很努力,你老哔哔让臣工很难办的。你松一松,即所谓“宽严相济,政事以和”了。 二曰亲謇谔(按:正直之臣)。余懋学说:“言路通塞,治忽攸关。汉唐之主或止辇以受流涕太息之言,或齐威以容十渐十思之谏。” 而皇帝你登基以后,我朝如何呢?“戆直之臣,辄遭降斥!敢言之士,动致外迁!......愿陛下虚以受人言,求诸道无谓逆耳而加谴谪,无因小疪而加诘问。并乞申谕吏部优录忠谠无戆者。” 这段话余懋学赤裸的暗示皇帝,你被张居正耍了,他把敢言之士都从你身边赶开啦,赶紧让吏部把他们召回来。如此一来呢,“圣德日弘,而奸邪不敢窃肆。” 三曰慎名器。余懋学说,皇上你加恩宫臣太监郑真,得荫侄铉为锦衣卫千户,恩既渥矣。然后你就把握不住了,“未几辄求管事,未几辄求诰命,陛下未下部议俱允其请。”朱翊钧看见这段表示,那是李太后干的,扣我脑袋上干嘛? 四曰戒纷更。余懋学在这里图穷匕见,直攻皇帝和张居正改变祖宗家法:“诗咏繇章,书言率祖。迩年以来,建白者炫奇,题覆者狥私。今日以某言立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罢之;今日以某言更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复之。法令滋更,从违糜定。” 余懋学还是有理智的,他没明说皇帝改祖宗家法。他说张居正、葛守礼、王国光等辈“建白者炫奇”,提的建议、建言不靠谱,以“炫奇”形容之。 至于皇帝,他说“题覆者狥私”,明说司礼监,但朱翊钧看来,他已经是指着鼻子骂皇帝了!因为余懋学紧跟着就说“愿陛下申饬群臣,恪守成宪!” 余懋学共说了五条,朱翊钧最敏感的是他说的第四条。因为这给事中把朱翊钧要改“成宪”的目的大白于朝廷,给“虽不言变法而变法”的施政增添了不必要的阻力。 而让张居正极端恼火的,是余懋学说的第五条,即曰防謏佞。 余懋学说:“近见某部题覆边功往往首列阁臣,盛夸督抚。然犹曰运筹宣力,例当叙也。至涿州桥工告完,天下明知为圣母济人利物之仁,而该部议功乃至夸述阁臣、司礼之绩。例虽沿旧,词涉献謏。夫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 生怕朱翊钧看不明白,余懋学进一步阐述给皇帝看,您的圣明、仁慈都被张居正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啦。 “近臣懋赏,简自帝心。引贪天功而谓己力,则智者不居焉。愿陛下申饬该部,题覆功次只宜直述......上请优赉......至于阁臣翼赞之勋,近臣侍卫之劳,则圣衷夙鉴,国典具存,尤不得辄加赞扬,以长謏妄。” 余懋学在这里,近乎赤裸的离间朱翊钧和张居正。他告诉朱翊钧,督抚取得功绩,从不说您的圣明领导,都说是张居正“运筹宣力”。 不管啥事,督抚和各部只要表功,都“循旧夸张,炫燿视听”来夸述阁臣、司礼之成绩。余懋学通篇奏章,点睛之笔在此:“夫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 第七十七章 科道 六月的南京,因杜牧《泊秦淮》而盛名传于天下的秦淮河上,细雨正如丝。这细雨在河中击碎桨声灯影,却只能淋在花船上文人骚客的笔端,更浇不灭这风华烟月、金粉荟萃的六朝风流。 琴声淙淙,吴侬声软,余懋学已在画舫上微醉。同桌上的姚弘谟把玩着酒杯,在风尘粉黛环绕中笑道:“行之好文章!老夫把玩揣摩,如饮烈酒,如听大江东去词,击节畅怀!”说完,对旁边的录事道:“拿大觥来,老夫今夜兴尽方罢。” 余懋学字行之,婺源人。隆庆二年进士,此际三十一岁。本为官场新嫩,但大明官场并不一定以资历和品级论英雄。 姚弘谟以四品之尊,与余懋学等七品给事中和御史同席饮酒,呼朋引伴,在大明为常态。 成祖以后,明代六科的人员选拔,用“行取”之法。昔日进士榜上学渣,不能留京为翰林、京官的,还有一条通天大道,即“兰台捷径”。 “国家定制,必选部寺之英,郡县之良,老成练达,力有担当者始授。”当初外放郡县的二甲开外进士,有了工作经验后,一旦被选为科道官,“俟有劳绩,两转而擢京堂,不期月而简开府,年例则一岁而转方面,诚重之也。”虽然比不得翰林的天花板在内阁,但尚书有望。 且太祖用“科道官”,宗旨为“以小制大”,他们手中的监察大权,超过都察院的御史,职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天下万事给事中都能管一管,权力大的没边。 因此别看在座的除了姚弘谟和几个篾片清客以外,最高七品,但姚弘谟非但不会看轻任何一个,反而要巴结他们。 在座有一位隆庆二年进士,史朝铉字贯之的,跟余懋学一样,现任南京给事中。闻言道:“老大人说的是,行人兄真是铜浇的心,铁包着胆,如此攻讦当政,真我辈楷模——然则考成之法,由六科掌之,这惇大一条,尚有可榷之处。” 旁边一个叫王颐的御史听了,冷笑道:“荆人用考成之法,不过钳制我等,把持舆论而已。我朝祖制,科道超然于朝廷之外,百年来出了多少前辈好汉!荆人立考成法,以内阁总领其事,我等事关考成之事需报内阁——其中祸心包藏焉,贯之莫被他哄了!” 余懋学听了,点头道:“说的是,故我陈五事第一条即言及此,今上聪明果决,焉能被奸邪长久蒙蔽?我等拳拳之心,必蒙嘉悦。考成法实害民之法也,若此次建言皇上未纳,我下一本专门言说考成之弊害!” 史朝铉听余懋学如此说,不服道:“行人兄,考成法是对着官去的,如何害民?还请解惑。” 姚弘谟听了,插言道:“贯之,你在知县任上短,不知这考成法害民之处,情有可原。考成之法害民之处,最大一条是将赋税纳入考成。” “张居正说,推考成法‘不加赋而上足用’,诸位听着耳熟否?宋神宗和王安石也说‘不加赋而国用足’,结果如何?”说完,冷笑几声。 余懋学听了点头,对史朝铉道:“老大人见得深,考成定了地方官赋税任务。考成之时,你少一斗米、一斤丝都是不行的,收到九成,也最多得个‘中’。若想完课,只能催征!催征之害民,还用问吗?” 史朝铉听了,喝了口酒,咂咂嘴笑道:“若如行人兄这般说,这征课可不完成?” 这话一出来,把姚弘谟和余懋学问住了。姚弘谟强词夺理道:“朝廷赋税,仰给东南,民力枯竭显之有年,如今再加征课,小民不免‘家家皆净’了!” 他引用海瑞治安疏一句攻击嘉靖皇帝之语,在座的心里明白其所指,都哄然大笑。史朝铉想说这征课非是加征,也不是要催积欠,只不过是让地方把本年度该征的收上来,有何害民之处?但不想惹人厌烦,就把这话头收了。 王颐见气氛有些古怪,叫道:“此处乃金粉之佳地,风雅之渊薮,如何谈‘征课’之俗务,乱我等之心哉?贯之兄,罚酒!” 姚弘谟道:“正是,贯之兄该罚。不过今日“歌女花船戏浊波”,不可用手中杯,须用皮杯儿方有雅兴。” 史朝铉听了,脸上如红布一般,连连摆手。身边的歌女听了姚弘谟指示,脸色微红,将他手中酒杯拿起来,把酒用口噙了,微闭双目,等他来吃这酒。 史朝铉推拒一番,见众人起哄不停,没奈何红着脸吃了一个皮杯儿。余懋学等见了他的窘态,哈哈大笑。 史朝铉开了头,众人就放开心怀,撒野玩起来。姚弘谟先是隔衣把玩身边妙龄烟花女子的鸡头肉,后来把持不住,格外不庄重起来,直掀她的裙子,要看她的脚。 在座的一位清客见了,笑道:“老大人可是爱这金莲?”姚弘谟脸红了红,笑道:“正是。所谓‘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消玉笋长’,这女子凭他国色天香,若一双大脚,索然无味矣。” 余懋学对此无感,王颐却和姚弘谟同好,闻言大笑道:“老大人的评!宋时张元幹词云‘吴绫窄,藕丝重。一钩红。翠被眠时常要人暖,著怀中。’这小脚嘛,在被中把玩才有趣也。” 那清客听了,拿起面前酒杯笑道:“王御史此言非也,金莲之赏,不是非在床上方可。今日有兴致,不如我们行个赏莲令如何?” 在座众人都是花丛翘楚,却未听过‘赏莲令’的玩法,都停著听他讲。那清客解释道:“这玩法有趣——让我等身边录事都站起身,在这厅中走上一走,诸位观其袅婷之态,猜她们金莲之大小。胜者以魁首之绣花鞋装酒一杯饮胜,输的拿银子,给胜者缠头之金——今日虽无需如此,但给这些美人些赏钱罢了。” 姚弘谟和王颐听了,轰然叫好。余懋学此时已经半醉,也拍手大笑。在座的有人虽然觉得恶心,但不敢驳了姚弘谟的面子,都微笑不语。 史朝铉忍不住,带着笑脸道:“前几日在下跟日升隆掌事的饮茶聊天,听他说有京师来人讲,皇上拟发明旨,禁天下女子缠足。若有缠足的,后代不得科举——不知此言有几分真?” 姚弘谟听了,有点不高兴,向北拱手道:“此必为谣言也,今上思虑所在,都在军国大事,这闺中之事,皇帝如何管起来也?再说,此事如何监察?难道派中官把生员老母的裙子掀起来看一看不成?” 此语一出,又是满堂哄笑。余懋学的酒一下子吓醒了了三分,道:“老大人慎言!今日厂卫不同往日,这不敬之语却不可宣之于众也。” 不提厂卫还好,一提厂卫,姚弘谟冷笑道:“行人不必过虑,今时今日之厂卫,心思全在为这天下皇店保驾护航。镇守太监之设,为皇上之掌柜也——此辈有何能为?” 第七十八章 诏狱 ps:本章先更后改。请大家移步前一章,因为嫌质量不好,老摩已经全部换掉了。 一夜笙歌一夜风流。第二天,余懋学穿上南京此际浪荡子流行穿着的小袖短衣,戴好纬罗华阳巾,黑着眼圈在画舫上吃了清粥小菜。 从温柔乡里到了河岸,雨后清新的空气让他心怀大畅。按惯例,南京的科道官儿轮着班儿应卯,他今日无值,心情格外愉快。 余懋学安步当车,先到行口中市提了两尾鲜鱼,又走到斗门桥果子行买了二斤瓜果。待打着哈欠到家门口时,见身边伴当在胡同口外如同热锅蚂蚁一样打圈儿。 见余懋学回来了,那小厮一溜烟跑来禀道:“官人,家里来了锦衣卫!”余懋学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手中鱼儿和瓜果洒了一地。 随即定了心神,先冷哼一声,又高声道:“我等谏官,诏狱加我则荣于华衮,某又何惧哉?”说完,用眼角余光往周围看了看。 见街巷中果有人围拢来看热闹,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迈步往家里磕磕绊绊的走。可惜昨天为了应酬方便,穿的是小袖短衣,否则乌纱袍带俱全,这淸倌儿的人设就树立起来了。 待到了家中,街坊早就在门口围了一大圈。见他回来,纷纷道:“可算来家了。” 此时余懋学的夫人带着半大小子和一个黄毛小丫头,站在天井等候。对面四个锦衣缇骑,一水儿红色衣甲,挎雁翎刀,站在那里望天。见他回来,那夫人先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锦衣卫领头小旗走过来道:“余大人风流快活,却让某家好等。” 余懋学不理他,先安慰夫人几句,嘱咐她紧守门户,不必挂怀,又低声交代了屋中藏银所在,切切叮嘱道:“我自有朋友在外营救,你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北上乱花银子。我有给家中书信一封,在书房里面,你安排妥当人送去,让父母知晓,来接你们回老家。” 他这边低声叮咛,锦衣卫并不拦阻。等他交代完了,那小旗冷笑道:“可说完了?跟某家走吧。”身后锦衣卫一抖手中铁链,将余懋学双臂扳在身后锁了,余懋学的夫人和两个孩子吓得大叫哭闹。 站在门外一个头戴方巾的秀才叫道:“余大人光明磊落,何必枷锁有辱斯文?汝等毋乃太过!” 又有人叫道:“余大人乃朝廷给事中,规谏皇上应当应份之职,有何错失处?朝中定有奸臣蒙蔽了圣聪,才有这冤屈忠良之事!” 那小旗听有人闹事,刷的一下抽出雁翎刀来。三角眼露着凶光,在人群中一扫,目光所至,鸦雀无声。 余懋学呵呵冷笑,高声吟一绝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围观百姓一听,不顾锦衣卫威胁,高声叫好。 没想到那满脸横肉的小旗却是读过书的,闻言冷笑一声:“杨忠愍的诗是杀头时所作,可不是用在风流快活之后的!余大人不必这般张致,你这等官儿某家见得多了!” 余懋学听了脸色发红,围观百姓中也传来几声低笑。那小旗见他气焰已消,一摆脑袋,几个人押着他走了。 ...... 此际的京师,被余懋学一本掀动的官场已经沸沸扬扬。张居正收了试探皇帝之心,连续上本为王琢玉和余懋学求情。 依朱翊钧之本意,这余懋学也是不抓的。这科道有封驳和监察六部之权,又和都察院互相纠察,是太祖所立祖制中极高妙的手段。根本思想是“以小制大,以中御外”。 尤其是以六科来做公文审核这一环节,在朝政中极为重要,凡朝廷政令之弊,未发之前六科先纠之,是施政纠错的重要一环。 虽然六科发展到现在,有“比来皆不闻一言及于军民利病”、各怀权谋心计、甘当大臣鹰犬等等弊病,但这是体制带来的人事问题,需从头慢慢厘清,此际不可操切。 但余懋学上本后,朱翊钧突然想明白张居正为何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了,这是要试试他朱翊钧的成色啊。 张居正的政治表态是,你不是要变法么?你不是要复仁宣之治么?这考验来了,您看着办吧。 若此际是原时空,还是李太后和冯保在内廷主政,张居正就会发展出“当国者舍我其谁”之念,这会子早给这李太后这政治盲出主意了。 不过现在换成朱翊钧,张居正和皇帝之间,不像原时空“吾非相、乃摄也”的政治关系,而是类似于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关系,一个主导内政落实各项改革举措,一个提出方略并在后方支持。 如此一来,张居正当然要试试皇帝的抗压能力。以后的改革只会越来越难,最高统治者没有强大决心、意志,一切都是空谈。张居正初期无动于衷,就是看皇帝能给他表个啥样态度。 想明白这一点,朱翊钧才知道自己想差了。自己仍按照原时空张居正的主政特点来处理这事儿,竟成了“两个和尚没水吃”。如果在王琢玉第一本时就施以雷霆,大伙儿早消停了。 现在想明白也不晚,朱翊钧当日即下旨,将王琢玉这个起头的和余懋学这个最高调的,诏狱究问! 在原时空,李太后在余懋学的奏本上的代言还是很稳的,回复也很女人——“朕以冲年嗣位,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近年所行不过申明旧章,修举废坏,未尝妄戮一人,过行一事。其于祖宗法度,十未行其一二。何得便谓之操切!” 瞧瞧,像不像刚掌大政的委屈小媳妇?我只不过是把过去的规定申明一下,一个人没有妄杀,一件过格的事儿没做。我遵守祖宗法度唯恐不周到,你咋能冤枉我“操切”呢? 后面这段应该是张居正提供的处置手段了:“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阴坏朝政。此必得受赃官富豪贿赂为之游说。似这等乱政奸人,本当依律论治,念系言官,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段话就刚强的多,搞不好就是张居正给冯保递的小纸条,原文直接变成圣旨。 在朱翊钧所处时空,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方面他已经悄咪咪的改了许多祖宗法度,另一方面,他杀人也有点多,写不出李太后当年代言的真情实感。 当然,还有一条原因是,朱翊钧是历史爱好者而不是明史专家,他不可能知道余懋学,更不可能知道当年李太后和冯保是如何批红的。 本时空,朱翊钧经过深思熟虑,作出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批示,对整个朝廷监察系统都有指导意义。如下: “太祖言:‘御史台、提刑按察司等,乃耳目之寄。务能振肃百司,慎选贤良方正之人,以佐朕不逮。’此后列祖列宗,凡御史、六科之选,曰慎曰肃。专设行取,唯贤良方正是举,最为清流华选。” “朝廷待之也厚矣!俟有劳绩,两转而擢京堂,不期月而简开府,年例则一岁而转方面,诚重之也。” “然今之台谏如何?一者,人各有心,众各有欲,累牍连章,烦渎天听;往日大事不行,小事则否,如今大、小事皆不行矣。若事事都争而不行,补阙、拾遗何用?” “二者监察失能。或捕风捉影,或挟私妄讦;或缄默苟容,或颠倒黑白。有明知奸恶,庇护党类不肯纠参;更有诬陷良善,驱除异己,混淆国事!” “今之王琢玉、余懋学等辈,徇私党比,希求直名;卖放朝廷之本章,以报赃官富豪之贿赂。锦衣卫等要着实究问,此辈党同何人,离间君臣,逞谁之利?” “然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况台谏之地!御史言官,朕信之也深,责之也必切。台谏中若有抒诚而裨于政事,朕何惜懋赏?!” “一切启迪朕躬,匡弼国政者,所言果是,即与采用。如有未当,但凡心在社稷朕躬,必不加罪矣。” “然国是既定,未得实证,不得再喋喋妄言,空言具疏,乱我大政。考成法不过申明祖宗规矩,若行不得,这天下何法可行?今后凡有涉考成法之空言奏疏,不得进上,违者治罪!” 第八十章 大案 张居正见了朱翊钧的批示,心中给朱翊钧点了赞,知道皇帝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日后展布改革事也多了些信心。 他的角度和朱翊钧截然不同,在他内心深处,恨不得把离间君臣、败坏国事的余懋学给宰了,以为乱政者戒。 然而,作为文官之首,儒学门徒,张居正必须坚持大明朝的政治正确——御史、科道言论自由。 反之作为皇帝的朱翊钧,心里面是不想抓余懋学的,虽然其心可诛,但制衡之道也在这“可诛之心”上头,不然的话就把言官的操守看得太高了。 不管皇帝和首辅心里怎么想,令人无语的现实却是,想杀余懋学的一本本的上奏要保他;想轻轻放过余懋学的,却派锦衣卫将他从南京抓来,投入北镇抚司的大牢。政治的吊诡之处,即在于此。 首先被处置的,是“受贿妄言乱政”的王琢玉。锦衣卫拷掠不到两个时辰,王琢玉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两淮盐商重金贿赂,买奏章杯葛晒盐之法的实情交代了出来。 说实话王琢玉做梦也想不到朱翊钧清楚知道以后晒盐法才是主流。他的想法和全体朝臣差不多,应该是某个希求媚上的中官向皇帝说了晒盐法之利,皇帝在深宫拍脑袋决策才大兴晒盐。 既然可被言语动之,也会被言语反之。王琢玉在奏章里煞费苦心,说自己访了老盐工,“为之哂笑”。心说以皇帝年龄,被人耻笑了还不恼?只要恼了,必派员查看,那时才是上下其手的时候——盐商所要的,不过是朝廷派出钦差而已。 可惜这价值三千两的一本,把自己栽了进去。锦衣卫顺藤摸瓜,把贿赂御史的盐商一股脑提溜出来,全部押进京受审。 朱翊钧行事不像武宗,常有混不吝的时候,不跟朝臣讲道理。他最擅长的是后世我军的破敌要义:全力突破一点,然后以点带面,接着迂回包围——偶尔条件成熟了还有中心开花大餐等等。盐政和京营兴革,最能体现他的治政特点。 此次从王琢玉身上打开缺口,还不大挖特挖的话,如何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皇帝皮。 盐政官商勾结,朱翊钧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早成痼疾。在盐政改革即将推出的时候,不把这盐政官收拾稳当,谈何兴革。 被捕盐商哪里受得了被朱翊钧亲自调教、指点过的锦衣卫,没留任何外伤,北镇抚司已让盐商们求死不能。 盐商金某交代两淮盐司每年私吞余盐一万万多斤,超过两淮几十家盐场正盐产量的两倍半——都混在他们盐商持引销售的正盐内一起发卖,沿途钞关等关节早已被他们尽数打通。 这大雷爆出,让已成为锦衣卫同知的王通大喜过望,立即密奏朱翊钧。 这每年一亿多斤的余盐之利,被官、商和沿途地方官尽数瓜分,中央大员以“冰敬、炭敬”方式分利。朱翊钧虽对大明盐政腐败早有所料,但没想到他们干的如此奔放,命王通继续秘密深挖。 而后盐商王贡俞咬出户部盐司员外郎等明知两淮贩卖私盐之事,隐而不报,年收例银三千五百两,并有受托请超发盐引给勋贵之事,王贡俞是新进大学士王国光夹袋中私人,这里面的道道也不用多说。 王通取得供词,把证据链查的基本完整后,就领了密旨,近半数锦衣卫出动,把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门和南直隶、安徽、江西、湖广、应天府的涉盐官员,包括户部盐司等官吏,几乎大半抓进了南苑专案营地跟盐商做伴。 行动虽然做不到后世那般保密,但在锦衣卫近年来严酷家法约束下,只跑了应抓基层官员十几个——高官也没有跑的,其余全数落网。 皇帝指挥锦衣卫的这一雷霆行动,把朝廷内阁以下所有官员全数打懵。为了做到行动的突然性,朱翊钧除了和张居正密议一次之外,宫内宫外无人得知。 偌大一个两淮所辖的盐政官几乎一扫而空——涉案人数很快超过八百多人。张居正虽然提前知道,但这般规模仍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也顾不上营救余懋学来换好名声了,和吏部开了小会,紧急调派历年来的巡盐御史作为钦差,又就近从山东、南直隶、应天府、北直隶等盐运司抽调人手,来补空缺,一时间给朱翊钧擦屁股就忙的他手忙脚乱。 大案刚发时,全国其他盐运司主官个个吓得抽风,赶紧往账上回吐银子,做假账的同时还要烧档案,包括杀人灭口,转匿财产等事,忙的是面色憔悴,神经兮兮。后来见皇帝没有扩大打击面的意思,这才把心暂时放在肚子里。 等张居正和吏部紧急抽调人手到两淮,他们又个个弹冠相庆——各地盐运司成立以来,这官员比位置少的情况,还是头回经历,个个如在梦中。 为防止两淮动荡,朱翊钧下旨命操江御史何宽和应天巡抚都御史杨成分别带漕兵二千五百和南京守备兵三千,到杭州扎营,便于就近弹压。 随后又紧急起复被罢官的俞大猷为两淮巡盐提举,总理两淮盐丁事。负责安抚军心并操练巡盐兵丁,并剿灭闹事盐枭。 其实,朝廷大张旗鼓,雷霆一击,各大、小盐枭除非要反,谁敢作声?所谓的绿林好汉,粘上毛比猴都精,脑子进多少水才能给这些贪官污吏出头?个个偃旗息鼓,解散帮众,自家躲藏好才是正办。 锦衣卫随后抽调精干力量,继续深挖这些官员。朱翊钧始终在内宫掌着大局,每天要听一次“专案组”汇报。 他同时命锦衣卫在这些蠹虫身上多试验些审讯手段,进行数据分析整理,并尽快形成刑讯教材,大批量培训锦衣卫的刑讯高手。 到后来,盐商和官员也说不出新东西,但提供的证词都能作为佐证,终于给朱翊钧勾画出来以两淮盐司为核心的完整腐败网络,证据链条完整,各种旁证齐全。朱翊钧佯作大怒,将奏报发付廷议,命三法司会审。 等法司会审时,被锦衣卫折磨的灵魂升华,洗心革面的盐商和官员,个个争先恐后,你攀我咬,把大理寺众官惊得目瞪口呆。朱翊钧主政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大案——两淮余盐案,就从王琢玉的一本奏章上突破,震动朝野。 ...... 正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过这后波因前波而来,直接把王琢玉、余懋学诏狱之事拍的无影无踪,到了七月末,朝野已无人关心两人死活。 百官所有精力都放在“两淮余盐案”上,四品以上包括御史科道官,每人手中一本活字印刷的《两淮余盐案官、商警示录》,内容触目惊心。 随着《警示录》的散布、传抄,里面的各种贿赂手段,让官场新嫩们大开眼界,心向往之。然而想想这么多的雅贿、俗贿、色贿、房地贿、贺喜贿、亲仆贿、典当贿、干股贿、借据贿、退休返利贿等等手段,都被拷掠的一干二净,众人都愁,如何开发新的贿种。 第八十一章 忠狗 这边办着两淮余盐案,那边李三泰领衔的余懋学“妄言,离间君臣”专案组也没闲着。余懋学不愧给事中,这骨头还是很硬的,在审讯室坚持了好几天,只说自己一片丹心,这《陈五事疏》全为了皇上。 李三泰见自家多年的刑讯手段失效,在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下,祭出了朱翊钧指点的“熬鹰”之法。 以强光照射,针扎水泼,连续三天三夜不让余懋学睡觉,同时不停的问他同样的几个问题以后,竟真在其神智恍惚中撬开了他的嘴。 其实这几个问题很简单:“你儿子几岁了?”“你女儿几岁了?”......“谁指使你上的奏章?” 李三泰万万想不到就这么简单的法子,竟然比锦衣卫以前的各种酷刑都好用。吃惊之余,扩大战果,终于把张四维欲离间君臣,从中取事的情报审了出来。 按照余懋学提供的供词,李三泰将居中联系的中间人也抓进了诏狱,三木之下,整个内情全部厘清。 原来,在去年杨博辞职的时候,张居正和张四维达成交易,待他修完《世宗实录》,即引他入阁。没想到朱翊钧从中插了一杠子,王国光提前成为了东阁大学士。 明制,若不是非常之圣眷,这内阁排序一般都是按照入阁时间来的。别说王国光提前一年入阁,就是早入阁一天,张四维就得永远排在王国光后面。 张四维虽然比王国光小十四岁,几乎差了一辈。但张四维本身是个药罐子,和王国光这个身强体壮的色胚比起来,估计没熬死王国光他自己就要先走。 后来打听清楚,王国光能入阁,是因为编辑《万历会计录》而简在帝心,皇帝还在张居正面前说“王尚书可称‘计相’。”这圣眷自己拍马也赶不上。 同样是编书,自己编历史书,王国光编会计书,以皇帝现在的性子,张四维自忖在圣眷方面,自己完全没有竞争力,如此说来岂不是一辈子首辅无望?心态就有些崩了。 他本是一个权力欲极重的人,虽然张居正向他反复保证明年《世宗实录》编成,立即引他入阁。但张四维经此一事,觉得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好。 利欲熏心之下,他忘了王崇古的告诫,指令余懋学参奏张居正,并离间君臣——他不奢求能参倒首辅,只不过是在皇帝心里埋个钉子而已。毕竟,机会总是垂青准备充分的人。 王国光为张居正的盟友,若某天张居正倒了,王国光不安其位,自己将后来居上。若张居正不倒,这奏本也给他一个警告——不遵守承诺必然要付出代价。 余懋学能被行取,是因为在知县任上投靠了杨博,本就是一个阵营中人,张四维的话他焉能不听?更何况还有一千两润笔。 事实上,这一奏本在原时空确实起到了离间君臣的作用,余懋学后来从“永不录用”平反起复,最后官居三品侍郎。 在张四维看来,大臣豢养科道,本就是正常之事,皇帝也应喜闻乐见。若朝廷一团和气,皇帝还能睡着觉? 他判断余懋学最多就是个远流或者罢官,张居正就算气死,也得遵守文臣潜规则,最重给余懋学加个永不录用,诏狱是不可能诏狱的。——在原时空,确实如此。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具备相当政治素养的皇帝居然发了昏,将余懋学直接诏狱。 毕竟,张四维未曾站在张居正的位置上,看不到皇帝和内阁首辅之间的政治风景,出现误判也不出为奇。他舅舅倒是更加老奸巨猾,但张四维不是没听他的吗? 李三泰将奏本往上一交,任务顺利完成。朱翊钧看了情况后,冷笑了几声。叮嘱李三泰不得泄露,把余懋学就那样关在天牢,无圣旨不得放出。 ...... 此际的宣大总督王崇古,却拿着张四维给他的加急来信,破口大骂:“爬肠货!你球大个东西惹滴起张居正吗?没时收货的玩意儿!瓜货!” 原来,张四维见皇帝没按常理出牌,这脑袋上像挨了一棍似的,金星乱冒。 这余懋学进了诏狱,按理说为了将来自家起复计,定是牙关紧咬求一个直名。 可张四维正如王崇古所评价的那样,权欲熏心,器狭量窄,只一个政客而已。他将自身置于余懋学那个角色——自己肯定一打就招啊。做不了官,俺回去做个亿万富翁不香吗? 想起被皇上所厌的可怕后果,张四维肠子都快悔青了。连忙写封长信,将前因后果交代明白,嘱咐妥当人赶紧送给自家舅舅,寻个妥当主意。 王崇古骂归骂,但张四维是晋党中最接近内阁的人,此时放弃了,多年培养之功,付出的大量金银全部付之流水。 没奈何,王崇古忍着臭骂他的冲动给外甥回信,中心思想就一个意思:“忍住!张居正生气了,给你个嘴巴子也要忍住!皇上必不会公布此案究竟,余懋学就在天牢里待着吧,直到皇上要大用你或者放弃你——到时候看余懋学是死是活就知道了。” 当然,王鉴川写信肯定不能这么村俗,人家原话是这样的:“张江陵意量广远,气充识定,以功业炳史册为其志。若擅毁一诺,以其党众之多,必不能轻易为之。汝伏低做小,此际唯一个‘忍’字,唾于汝面而必等自干,如此苟安——待其引你入阁。” “陛下励精图治,此时已露乾纲独断之意;宫墙内外,一听于陛下,朝廷之赏罚,渐渐悉决于心。将来若要用你时,使汝之功,何如使你之过?余懋学事,必不能发。” “然汝为此操切之事,主动尽归江陵。切记坚忍二字——忍至入阁,即可与其分道,皇上必乐见此。” 王崇古又把自己对朝局的判断写了好多,让自家进京办事的侄子王诠带着,送给张四维。 等张四维在家看完了信,那王诠又把信要来,当着张四维的面放在蜡烛上烧了,笑着对张四维道:“叔父嘱咐了,此信多有揣测天心之语,不可留也。” 张四维不以为忤,只紧皱眉头,道:“吾写信给舅父时,这余盐案尚未发。如今听说,盐商王贡俞已经供出了好几个户部官儿。这王贡俞和王国光早就续了本家,认了王国光为叔父。” “如此一来,这王贡俞供出户部事,大概是丢车保帅,用几个员外换王国光干净——早知这样,此时我推一把即可,何必用余懋学?” 王诠听了,暗道这张四维四十八年都活到狗身上了。笑着说道:“二哥,此次弟来时,叔父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此际万万不要妄动,越动越错。此时若你再攻王国光,恐不能容于张居正,届时你何以自处?” 张四维听了点头,嗟呀道:“唉,这道理何须舅舅嘱咐,我当然知道。适才这般说,就是后悔前事罢了。” 王诠虽然行商,但所结交的都是权宦之家,就是科举不顺才没进官场,这水平比张四维倒要高些。他听了笑道:“以弟之见识,王贡俞的被抓,应是皇上要分王国光和张居正两人之盟——还是那句话,使功何如使过?皇上攥住王国光的一堆把柄,这家伙早就是皇上的忠狗了吧!” 第八十二章 抄家 随着两淮余盐案尘埃落定,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众官再次感到了久违的加班的快乐。此前在“严打”中锻炼出来的一批业务骨干,如同流水线一般,根据锦衣卫移交的材料整理卷宗,提审人犯并做出判决。六科被皇帝训了一顿,也不再“中梗阻”,复核的也很快。葛守礼、李幼滋和王之诰都获得了皇帝嘉奖赏赐。 朱翊钧虽然知道两淮盐运司和南京魏国公府勾连有年,但此次扫清两淮盐政,不宜将范围无限扩大。 经与张居正商量,也问了问李太后意见。最终下旨对其他盐运司予以警告,重申余盐之弊。同时下旨,对隆庆六年方继承魏国公爵位的徐邦瑞予以申饬。 徐邦瑞这倒霉孩子一直被自己亲爹老国公徐鹏举当捡来的孩子养。他爹当年挖门盗洞,想来个废长立幼,把自己的小儿子徐邦宁给立为世子。 但徐鹏举太蠢了,同一件事儿拜托两个人办。第二个办事人也很蠢,到处打听,最后被第一个知道了。第一个被他拜托的礼部官员姜宝见事机不密,反手参了徐鹏举一本,属于自首加举报。 徐鹏举被朝廷严厉警告、罚俸,徐邦宁亲妈郑氏的魏国公夫人的诰命被朝廷剥夺,徐邦宁被治罪。 徐邦瑞一看脸皮都撕破了,怕被暗算,呆在北京兵部实习,一直等到徐鹏举不行了才回家。 总算熬死了老爹,徐邦瑞在隆庆六年承袭了魏国公爵位。这才美了不到三年,一道严厉的申饬旨意险些给他吓尿了。 圣旨中说的最重一句是:“魏国公世受国恩而不思图报,护庇鼠类,阴坏盐政,视朝廷峻法于无物,汝家视朕之刀不利乎?” 虽然圣旨最后仍像历代皇帝对魏国公家一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让魏国公自行处置家人,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一年,以为惩戒。 但圣旨中杀气腾腾的这一句,还是让徐邦瑞在传旨中官魏朝面前哭出了声。 毕竟,杨炳、李环等腌制好的人头刚路过南京不久,当时徐邦瑞作为南京军方老大,还带着大伙儿观摩了一番,并做了一个简短的“警钟长鸣”报告。 虽然在魏朝面前怂的不行,徐邦瑞转头就把这几年为了家产和他相争的亲戚、幼弟身上直接扣上一盆屎,把勾结两淮盐司的事儿推到他们身上,全收拾了。 这倒也不全是冤枉他们,因为徐邦瑞为了躲他老爹的毒手,在京师兵部实习了好多年,这些糊糊事儿确实不是他起的头,这些被收拾的几乎个个有份。 传旨的魏朝头一回出外差,就把家人两辈子的花销赚了出来。他是皇帝身边人,徐邦瑞必须会来事儿啊。万两黄金一下子撂倒,魏朝晕乎乎加提心吊胆回了京师。 等问了自家干爹张鲸,才知道这事儿怎么办——八千两献给皇爷,一千两花一半五百两买礼物给两宫太后,另一半给张鲸一派的宫内上下大珰,剩下的一千两才是魏朝自己的。 本来魏朝还要给张鲸五百两,但此时的张鲸哪看得上这点小钱,正经是笼络住自己这个在皇帝身边的干儿子才是正办。笑着点拨他道:“你跟皇爷说魏国公给了多少没有?” 魏朝道:“没问干爹前,我哪里敢说。” 张鲸点头道:“那你会说多少?” 魏朝想了想,道:“儿子还会告诉皇爷是一万两。”张鲸抚掌大笑道:“嗯,好儿子,你出师了也。” ...... 这徐国公逃过了一劫,三品大员两淮盐运司使张邦礼就没那般好命,以贪赃罪被判绞刑,抄家,财产尽没入官。朱翊钧仍法外开恩,家眷未发教坊司。 其余八百多名官员和盐商,一体抄家,按律判斩、绞、流、免出身、免官、降职不等。 因熟悉两淮盐运的官员实在是缺的厉害,在张居正建议下,万历朝首批戴罪图功的文官诞生——两淮盐运司同知黄清等十几名犯官因被迫受贿,被判戴流罪图功,品秩降三级,仍留在原职使用。 有了这个先例,在内阁的王国光也背上了“戴罪图功”的头衔,连续一个多月没出现在京师风月场所,有点灰头土脸。 这一通抄家,朱翊钧和张居正都感到能过个肥年。——每年亿斤的余盐批发价四官文每斤,这盐到盐商手里之前,前端链条上每年约有五十五万两的利润被盐政司的官员私分。 盐商在两淮近六省的地盘上贩卖余盐,价格从十文一斤到三十文不等,均价大概十五文一斤。这每年百万多两银子为地方官和盐商瓜分。 朱翊钧给朱希孝等人算完了账,锦衣卫就去查抄。虽然因为很多银子都换成了田地和古玩等物,也挥霍了很多。但仍抄出现银四百六十万两——为万历元年太仓银子的一倍半。 现在朱翊钧有点相信,李自成在北京拷打崇祯朝官员,能刮出三千万两白银的历史传言——这大明朝遍地肥猪,遇到灾年就可以杀一批啊。 当然,这事儿只能在心里想想,过过干瘾——这反腐么,还要从制度上解决问题。再说抄家这事儿不着急,等新军练好了,内廷、外朝进一步理顺了再说。 朱翊钧给锦衣卫的交代是,所有赃银不得截留一两,全部按例入内库。但架不住张居正见天的旁敲侧击,从不停暗示到直接打听,最终朱翊钧终于被他烦的不行。 无奈之下,返给锦衣卫五十万两办案经费,剩下的四百多万,内库、朝廷二一添作五。张居正听皇帝说给朝廷二百万,激动得大胡子直哆嗦。 含泪禀道:“陛下圣明,我朝成祖以后,都是朝廷补内库。皇上今日之举,必万世称颂。——朝廷可以治河矣。” 朱翊钧这二百万,在自己兜里也没暖和几天,就被张鲸给要走了。 因为,随着两淮余盐案的尘埃落定,户部要拍卖天下盐场许可证——按朱翊钧的规划,皇家要占到五成。此举不仅有避免将来盐场被大资本垄断的用意,对未来更大改革也意义重大。 朱翊钧被张居正和张鲸敲了竹杠,两手再次空空。心中发狠道:“地主家又没余粮了——愁杀我也。嗯,我还是到南苑,打几个武学学员,散散心。” 第八十三章 斥骂 朱翊钧在二月初要求内阁、兵部尽快整理出南苑宫室,成立武学,以百日为限完成。 但朱翊钧忽视了一个问题,这南苑宫室他带着人去住没问题,但改成学校——这违制之处多如牛毛,甚至可以说拆了重建都比改建轻松。 内阁移文礼部、工部,组织精通礼制官员和匠工,参与到改建计划之中,这三个部一起共事——每日扯皮之事就让张居正焦头烂额。 直到王国光入阁,专责抓总南苑武学兴建之事,这进度才大大加快。到了六月底,这南苑武学才有了大模样。但万历二年京师雨水多,这油漆等项装修扫尾现在还在施工。 不光建设进度不如朱翊钧的意,按照他提出的办学指针,这机构架子搭的也慢。三月底,领导人选才基本选定,教材开始编撰。 武学按照朱翊钧的设置,设山长一名,皇帝亲任;副山长五人,常务副山长戚继光,已经履职;副山长定国公徐文壁,分管训练和招生,已经履职;副山长谭纶,负责武器装备和教学设置,兼职;副山长葛守礼,分管教务,兼职;副山长张鲸,负责后勤。 因为这武学领导眼见着是皇帝重要核心圈人选,各方势力为了这副山长职务几乎打破头。连李太后都接了命妇好几次请托。 张居正因要避嫌,在武学副山长选定一事上基本不参与意见,朱翊钧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后来,只能乾纲独断,选了上述自家了解比较深的几个,暂时做了副山长。 大架子搭起来以后,指挥系、工造系、后勤系先后搭建。系主任人选为也重中之重,各边、各地总督,又是一轮你抢我夺。 内阁和兵部经过几轮讨论,仅指挥系就报王崇古和殷正茂、刘应节三人给朱翊钧,朱翊钧最后选择了两广总督殷正茂为指挥系主任,但此时尚未就位。后勤系选了漕运总督王宗沐;工造系人选,朱翊钧别有想头,由张鲸手下负责内府工造的周宣暂代。 而各系下设的马步协作科、水军科、火器科等科也都设置好,人选待三大系主任到任后,还需要一轮讨论,报朱翊钧批准抽调,此时尚未进行。 最后,朱翊钧在低效率下只能妥协,将开学日期定在万历三年的二月。这一年,除了兴建校舍之外,各卫所、边军的学员逐步就位。朱翊钧让戚继光领着跟着京营一起训练,要把纪律性先锻造出来。 此前,朱翊钧为向朝廷表示重视,几个月工夫已经视察两次。此际心情有些小郁闷,就叫上王国光和谭纶两个,各部官员和翰林若干。不用大驾卤簿,轻车简从,定于七月二十六日晨出发,到南苑校场视察。 内官早就提前一天出发,告诉南苑武学并协助准备接驾。等朱翊钧“轻车简从”的千多人到了,戚继光领着京营兵和学员已经在校场列队,做好了接驾准备。 此际正值酷暑,朱翊钧早上坐小马辇出发,到了南苑时正是隅中,大太阳晒的校场升烟。陪同的官员见武学员和京营士兵军服兵器齐备,在操场上静静站立,个个满头大汗却纹丝不动,都暗自点头。 虽然大伙儿对朱翊钧选择戚继光为常务副山长,位在系主任这些总督之上都一肚子意见,但见了戚继光的练兵成效,不得不在心底写个服字。 朱翊钧见军容整肃,表扬了戚继光几句。戚继光这几个月以蓟州三千兵为骨干,老京营留下的八千人加上又招募的两万五千精壮,重建了三万六千兵的新京营。 这新兵训练,最是磨人。朱翊钧做甩手掌柜,戚继光一边忙着筹备武学事,听着各大员的冷嘲热讽;一边带着蓟州老兵训练新兵,几个月工夫瘦了好几圈,黑瘦黑瘦的。 朱翊钧看了不忍,又笑道:“这些日子元敬辛苦了。”戚继光听了,单膝跪地,红着眼圈,举起右拳放在自己左胸道:“谢皇上挂怀,臣不辛苦。” 翰林编修戴洵初次来南苑,见戚继光穿着文官袍,竟然不全跪,热血上头,全忘了掌院陶大临之前“多看不说”的告诫,厉声呵斥道:“戚继光大胆,未着甲胄如何不行国礼?!” 朱翊钧闻言,扭头冷冷扫了戴洵一眼。谭纶在旁厉声道:“此为天下第一军也!皇上为养其精锐之气,早有旨意,新军上下,面君半跪,面总兵、文官不跪,汝今日才知?” 戴洵闻言低头语塞,他的确不知道朱翊钧什么时候下这么一道旨意。再说这旨意也没在邸报上发,俺翰林官不知道应该——应该是正常的吧? 朱翊钧阴沉着脸,接过话头道:“翰林当以论思为职,既列近侍,在朕左右,凡国家政治得失、生民利害,当与朕言。然我朝翰林,日日以诗工词琢为念,以朝廷优养为显名之阶!自称清流华选,起大号纳小星,流连风月,诗词唱和,以为雅致高风——然则与国何用?” 谭纶比较喜欢戴洵的诗词,刚才斥责他本意是保他,以为皇帝见自己已经发作了戴洵,会一笑置之。但朱翊钧今日叫了翰林来,本就有教他们做人的意思,当然顺势发作。 “当朕之面,呵斥干城,汝配乎?汝可曾杀一虏以保民?汝可曾牧十里之地,足一民之食?汝可曾教授一百姓,以圣人之学教化之?身无微功,恬不知耻倒也罢了——今竟违旨责我大将,给吾滚出校场!” 戴洵字汝诚,号愚斋,别号樟溪,自称无能居士。明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授翰林编修。因擅作画,工诗词,后世有人把他跟戴德彝、戴澳并称明代诗人中的“三戴”。代表作为《翰林松》,其中一句“也知不是无情物,翠色而今作意浓”为后世诗家所称道。 这家伙嘉靖年中了进士,起步就是翰林编修,到万历二年方修撰——足见其事功如何。 此际被朱翊钧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脸如土色,汗出如浆,叩拜于地,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 陶大临见戴洵出此大丑,本就身体不好,加上大太阳一晒,眼前一阵晕眩。好容易定住神,跪地奏道:“请皇上息怒,此臣未加约束之过也。——戴洵,还不退下!” 戴洵退下后,陶大临又起身跟戚继光道歉:“元敬识度宏远,不必与这般人一般见识,见谅!见谅!” 戚继光眼泪含在眼圈中,尽力做出笑脸道:“无妨、无妨。”自家心里道:“跟皇帝爷爷走近了,这眼泪流的比娘老子死的时候都多。” 朱翊钧见陶大临脸色苍白,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哀求之意,就不再多说。 罗万化在一旁转移注意力道:“贺喜皇上,这京营大变样了!虽然未队列行进,这站姿就看出精兵模样了。” 朱翊钧看向戚继光,笑道:“如今能队列行进否?” 戚继光已经擦去眼泪,摇头道:“按皇上的要求,还不行。”众臣在一旁听了,有些纳闷,心说这般精兵,队列能差在何处? 朱翊钧听了,笑道:“那今天不看队列了,带大家到营中看看内务。” 按南苑规矩,这兵和学员都在兵营大帐内居住,戚继光听皇帝要带着大臣看,连忙头前引领,带着大伙走向扎在大操场东北角的兵营。 第八十四章 内务 ps:时间来不及,先发后改吧。 戚继光先导,众臣围绕着朱翊钧往兵营走,正路过站在操场上列队的士兵方阵。 王国光此前陪同朱翊钧来视察,都是看工程进度。对新兵训练,只是远远的瞅了几眼。 此际经过京营方阵,见所有士兵都站的如同标枪一般,整个大阵横看、竖看、斜着看都是笔直的一条红线,心中暗凛于新军之军容。 朱翊钧见自己跟戚继光解说的解放军后世队列之法,他都贯彻了,心中甚喜。招手叫戚继光过来,边走边谈。 朱翊钧问道:“如此训练,士兵可有烦言?” 戚继光笑道:“回皇上话,这帮子新兵蛋子,虽然苦了点,但心气儿高!” 紧跟着拍马屁道:“臣以为若论练兵之法,这天下还没有超过皇上的!至于行军打仗么,这般练出来的兵,万人即可横扫天下!” 这马屁拍的很戚继光,赤果到朱翊钧脸红。他听了虽然顺耳,但“兵者,国之大事”,却不可听阿谀之言而放松。 肃容对戚继光嘱咐道:“朕哪有什么练兵之法,只不过看了爱卿的《练兵实纪》,发扬了几句。仅为锻练军纪之法,于打仗指挥无关。切切不可胶柱鼓瑟!” 又道:“这打仗么,兵种相克、地势相异,战场所处地方更是千差万别,这种种的战法,都要细细研究,最后熟练了才能打仗。” 戚继光也肃容道:“此正为皇上设武学之缘由,臣不敢懈怠。” 朱翊钧听了,又切切叮嘱两遍。并对身边谭伦道:“本兵要向元敬倾斜政策,后勤合理要求,一律满足——兵部若不凑手时,让张鲸找朕说。” 谭纶听了,用袖子擦了擦满头的汗,苦笑回到:“皇上,兵部何曾有打点开的时候?京营兵每日**粮,个个保证三两肉、二个蛋,三万六千人费银的比原来十五万人都多!——若皇上体恤,给臣拨点。” 戚继光听了,面露微笑。朱翊钧哈哈大笑,转移话题道:“虽说多费些钱——给你十五万平常之兵,可以当这三万乎?” 谭纶二十四周岁就考中进士,三十一就任台州知府之初,即与倭寇开片。历事三朝一直打仗,最后终于打成了兵部尚书,前后练兵、领兵、作战已经二十多年。 他本身也喜欢军事,作为武学副山长,经常在休沐之时来看新军训练,听朱翊钧问起,他苦笑回道:“臣任蓟辽总督时带着的兵,未必是现在这新军之敌。好兵好将,就是太费了些。” 说话间,路过第二个方阵,却是陆续到达的学员组成的方阵。这里有各地卫所、也有边军选送的苗子和骨干。此际都和普通的京营兵一样,站的笔直。 由于定国公招生的时候说了,进了武学只要能毕业,坐地升一级——这满天下的武官争这名额能打出来脑浆子。徐文壁老哥间隔不到两个月,已经献给两宫太后三十三斤重的纯金佛和毫无瑕疵的白玉观音各两座。 后来被朱翊钧叫进宫训斥了一番,又让张宏盯着他,定国公才收敛了。按照《南苑武学招生条例》,从叙功、文化程度、武艺等几个方面赋分考核,才招了些好苗子。但朱翊钧心里也知道,到了后世这人情保送之类也难以杜绝,别说现在。 众人看这方阵时,就觉出于京营之间的差距了。高矮由大到小排列倒也罢了,这前排有好几个挺着肚子是什么鬼?戚继光就不能把他们放在不辣眼睛的位置上吗? 转念一想,必然是戚继光故意如此。再看朱翊钧时,皇帝装没看见,直直的走过去了,戚继光无奈之下,只能跟上。 一行人等进了辕门,见大营之内带着房梁的长条四方大帐排列整齐,围绕着戚继光的圆形大帐辐射排列,周边环境干净整洁,这第一印象极好。 王国光跟着皇帝往营中走了百余步,戚继光问皇帝要看哪个大帐。王国光在旁随机建议道:“皇上,不如去甲戊大帐去瞅瞅。” 朱翊钧本就是抽查,闻言自无不可。于是戚继光领着一行人去甲戊大帐。这大帐有一丈高,三丈来宽,十来丈长。 等守帐兵丁打开了营帐的帘子,众人走进去看时,果然如朱翊钧所料,半数从嗓子眼里倒吸一口凉气,还有几个叫娘嘞、叫天爷的。 原来众人进帐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干净到了极点的两排床铺。帐内左右都是木制的上下床——这一条就把天下最好的兵营里面的大通铺比下去了。 令大家抽凉气,叫出声的,是每个床铺干净、整洁到了极点!先不说那浅蓝的床单就和大家印象中的兵营大异其趣,更令人惊讶的是床上的被子被叠成了有棱有角的立方体——正是让后世每个军训生闻之色变的“豆腐块”。 王国光啧啧称奇道:“这被子如何叠的?”见不光是自己看的被子整齐,而是屋内每一行床铺的所有被子棱角边都在一条直线上,令人叹为观止。 陶大临跟在王国光后边,见营帐内所有地方全部整齐划一。士兵脸帕汗巾都在各自床铺相同位置,其上的花纹所处方向都完全一致。低头看床下时,果然床底下的木盆位置也相同。 拱手对戚继光说道:“元敬好手段,这兵连叠被子都被你练得如此整齐,在行军打仗时必然令行禁止也。” 戚继光哪里能贪朱翊钧之功,笑道:“此都是皇上的要求,我以前在蓟镇时条令并未如此森严。”跟着朱翊钧来的各部大小官员和翰林官儿,通通被震的无语。 朱翊钧见基本达到了自己的要求,且天色不早,就对戚继光道:“去吃你的大锅饭去。” 戚继光忙躬身领着大伙儿到了自己的大帐内。内官此时按照朱翊钧行程,已经在大帐内设了御座,御座前放着一张龙案。东西相对的,都是长条桌,桌子后面放着小墩子。 朱翊钧在御座上,指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大碗道:“军营之中,没有山珍海味,吃的和大头兵一样,大家都尝尝吧。” 大臣们看自家面前一个碗里装着白米饭,一个碗里装着猪肉炖粉条。心里暗道:“看来这些兵真吃上细粮了。”这白米饭和菜对京营兵是无上美味,但对在座好多大臣来说,却难以入口下咽。 见皇帝端起饭碗当着大臣的面开吃,礼部、翰林诸官因为有戴洵的例子在,都老老实实的闭嘴,不敢谏言。大臣们没奈何,也端起碗吃起来。因为菜里面放的是粗盐,汤水免不了有些苦涩,让有些吃惯精盐的大臣直恶心。 大伙儿都不知道,朱翊钧面前的猪肉粉条乃是御厨特制。那粉条用鸡汤煮进味道,里边还混了好多鲍鱼丝儿和鱼翅。从外表上看,朱翊钧与臣、兵同甘苦,实际上,这家伙吃的小灶呢。 朱翊钧自己吃着也纳闷,这大锅饭不应该这么好吃啊,就瞅了魏朝一眼。见魏朝点头,朱翊钧无奈之下苦笑,大口把饭菜全部吃光,毁尸灭迹。 大臣见皇帝如此粗粝的食物一点没剩,心里一边哀嚎,一边委委屈屈的吃着自己面前那份,这酸爽别提了。 第八十五章 唱和 待吃过了军营一餐后,王国光就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咕噜咕噜直响。 因害怕出丑,趁皇帝到帐外更衣的工夫,他和其他几个文臣让戚继光的亲兵领着,一路小跑到营中厕所方便一下。 大夏天的集体厕所给王国光等人精神上以毁灭性的打击,从里面出来,整个人都不好了。暗思道:“幸亏本相这辈子没领过兵,否则光这一件事就受不了。” 等回到戚继光的大帐,天时未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操场上的兵将此时都已回营,吃过了午饭午休。 王国光身穿的官袍腋下都已经湿透,见皇帝身边放了两盆冰,心中暗喜,忙回到文臣这边第一位的位置,把在边上蹭凉气的谭纶给挤下去一位。 此际一点风也没有,大帐边上的十多个卷帘虽然放下了,但帐内还是闷热。陶大临有个心悸的毛病,手中的泥金折扇不停的扇,仍热的脸色苍白,额头汗津津的。 朱翊钧见大家已经热的不行,怕弄中暑几个,就给魏朝使个眼色。魏朝领命,让帐外内监又搬进来十几个冰盆,随后送上冰镇的酸梅汤,供大家解暑。 朱翊钧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道:“没想到天气这般热,我等却不能动弹了。诸卿,对此际守边、作战、作训的军士之苦,可有怜悯之意?” 王国光看向陶大临,心说皇帝今天就是要教育你们翰林院啊。 他和陶大临关系不错,有意为之缓颊,轻咳一声道:“皇上轸念士兵冬、暑之难,一语而仁爱出,正所谓尧仁荡荡,真圣明之主也!臣等仰慰至诚!” 戚继光在一旁听了,心中汗颜道:“这才是文化人,咱就拍不出这样清新脱俗的马屁。” 在座臣工中,王国光级别最高,他又举了举手中叮当作响的茶杯,接着道:“如今臣等喝着冰饮,帐中髙坐,犹苦于炎燠,不知在边墙上的兵士何等情状!” 见朱翊钧边听边点头,王国光笑道:“皇上,既然暂时回不得宫,臣有一议:不如我等以《悯兵》为题,在此诗词唱和,可好?我朝文治煌煌,早迈唐代,今日且不让李公垂之《悯农》专美于前。” 朱翊钧听了,知道是王国光为翰林院缓颊。他自穿越以来,专心于夺权、治理国政。还真没关注过这些翰林院的所谓储相们。 因为后世人思维,朱翊钧从未觉得诗词唱和是一种娱乐活动——因此从不御翰林院,也未召翰林献诗作词,他觉得有那工夫还不如射箭玩呢。 当然,翰林院的重要功能也不是给皇帝作诗献词,他们相当于后世中央党校、社科院的结合体,翰林学士分了好多级,职掌朝廷考议、详正文书、咨议国政等,还要从事诰敕起草、史书修撰、经筵侍讲等。 明代的“翰林之盛,前代绝无也。”翰林官工作任务不重,除了史书修撰类,也没什么考核,翰林们在翰林院仍要继续学习——称为储才养望。 这望是怎么养起来的?例如罗万化同学在皇帝首次御经筵的时候表现一把,声望加十。在大阅京营时候,表现了好几把,声望加五十,因为嘚瑟的有点大,又降了二十。——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吧。 听王国光这么说,在座诸臣都看向朱翊钧。朱翊钧也要给东阁大学士几分面子,就点点头说好。 这下子翰林们都从戴洵被皇帝叱骂的低落情绪中摆脱出来,如同惊蛰后蠢蠢欲动的虫子,个个搜肠刮肚,打叠辞藻。 一会儿工夫,多个翰林献上诗词若干。朱翊钧看了,确实是有水平,反正自己是写不出来。 这古往今来,以边塞诗为主体的战争诗歌,描写的多是将领,偶有士兵表述,类如“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同情士兵的还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类反映士兵不应该打仗的反战诗歌,今天肯定不能用。 朱翊钧在场,翰林们做的算是“御前应制诗”,首要的就不能有负能量的东西:给皇上作诗写士兵,先来一句“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纯属活腻歪了。 第二个要求还要有富丽堂皇之气,简言之有皇家气派。例如“报君黄金台上意,但携玉龙为君死。”又是黄金又是玉龙的,就叫皇家气派。反之来一个“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还是不想好好活。 这种命题作诗很是考验诗人的临机应变能力。朱翊钧翻看交上来的诗稿,见罗万化和王国光写的出类拔萃,就从身上拿出两个玉件分赏二人,另外许了献诗翰林每人二十两银子的赏赐。 连作诗、品评加赏赐,时候已近酉初。朱翊钧听操场上响起了喧闹之声,就看向戚继光,戚继光向朱翊钧点头示意。 朱翊钧长身而起,笑道:“诸卿之诗词善矣,而朕无一句和之。不过这士兵现在所唱的,恰为朕日前所作,一起去听听如何?” 王国光等众臣面面相觑,还真不知道皇帝会写词。大明历代皇帝都有诗歌传世,但说实话,水平都不怎么样。唯独仁宗《江楼秋望》中“落雁过前浦,浮鸥傍浅沙”还带点意境,被文臣和翰林们高看一眼。 现在皇帝真.毛都没长齐,居然也学做词了。莫非快到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了?众臣一边嘴上颂圣,一边心里揣测,出了军帐,往操场走去。 待出了兵营,就听见大操场上此起彼伏,好像是各小方阵在赛歌。唱的曲调奇怪不说,还特别的平,简而言之像是士兵们把口号加了些婉转: “皇明立铁军,招来厮杀汉!手把钢刀杀胡狗我等最敢战;从军得出身,爹娘国家管,要想战时少流血平时多流汗......” 声音是嘶吼,却因每一个唱这词的人都投入了他的全部情感,这令翰林官不屑一顾的唱词显现出来的,是直击人心、震撼灵魂的力量。 众人听这方阵唱到:“皇帝赐我衣,百姓给我饭,我是皇明第一军,杀虏的好汉!......保护妻儿不受辱,保着家国社稷安!” 王国光和翰林们听了,心里五味杂陈。要说这词的水平,啥也不用说了。但他们写的任何一首词,让优伶歌女唱之则可,放在这大操场上让这些兵唱出来,照样啥也不用说了。 这边方阵唱完了,另一个方阵声音起来了,听他们唱道:“皇明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八十六章 女奴 朱翊钧带着众臣半散心、半视察的在南苑呆了一天,给翰林院上下上了一课。告诉大伙儿要想在逐渐长大的皇帝手底下扛活,玩诗词歌赋、八股文章肯定不行。 当日皇帝腆着脸,对大家说他词写的好的违心恭维照单全收,令翰林院的文学之士们无语凝噎。 不过这件事也让朝廷上下清清楚楚的知道:皇帝只要事功,其余的——包括自家的脸都可以不要。 戴洵后来听了同僚回院讲了后来的经过,才知道自己是被皇帝当了筏子,树立了反面典型。 他从此将自己“无能居士”的大号改了,自称“凌云叟”,暗取“壮志凌云”之意。别人听了,以为他这号从《翰林松》中化出,倒也没奇怪。知道南苑事的同僚知道他是被吓破了胆,一笑而已。 ...... 时间进入八月,余懋学仍待在诏狱内,身上都长了类似苔藓的不明物体,朝廷上下也没人想起这号万历朝第一诤臣。 张四维彻底放了心,连续求见张居正。伏低做小,玩命砸银子的同时又痛哭悔过,终于得到原谅,回去继续编《世宗实录》,等着入阁。 万历朝的第一次朝争,被朱翊钧用“两淮余盐案”一招移花接木给转移了焦点。杀了两只鸡,既把如同猴子般闹腾的言官们敲打了一顿,又没有把他们彻底打蔫,覆核六部等等职能运转良好。 ...... 在辽东的古勒城外,拦住苏子河水面的铁索在夏日的阳光下滴着水。 在铁索的南侧,从郎忙子庄园跑出来的张伯伦,站在一艘被拦阻的小舟上,用女真语在跟河岸边的虏兵交涉。 一个十五六岁的虏兵跳上船,仔细搜检。见船上两匹马的边上除了盐巴、茶叶和几卷棉布外,并无他物,确认了张伯伦是从明境内过来走私的商人。 张伯伦按照惯例,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里面装满了大粒盐,放在那虏兵手里。那虏兵打开口袋瞅了一眼,抓起一粒,扔在嘴巴里尝了尝味道后,脸色好看了许多。 他从踏板上跳到岸上,大声呼喊几句。那管理铁链的虏兵把牛背上的铁链松开,让其绕着岸边的木桩迅速滑落,中间部分哗啦一声沉入水中。 仅能载两马、两人的小舟继续前行,慢慢顺流摇向五龙河和苏子河的交汇口。那里有一片几亩大的水湾,岸边柳树林,水边用木头搭了个简易的码头,是进入古勒城的起点。 本就不大的码头之上,虏兵甚众,个个神情戒备。张伯伦尽管是锦衣卫老人,见状还是把心提了起来。他在码头人群中寻找一番,脸上猛地露出喜色,高声喊道:“阿台大爷!” 阿台是王杲的长子,此时二十刚出头,跟他的父亲一样,年轻轻的就长了一对浓眉、满脸络腮胡子,小鼻子小眼从一堆毛中找了些地方露在外面。 他正在码头上一个木条凳子坐着,听有人喊他,抬头看见了张伯伦,笑着挥了挥手。 张伯伦待小舟停稳,牵了马走上了码头,来到阿台身边要跪下行礼。 阿台扶住他手臂,叽里咕噜说女真话道:“张管事如何这时才来?这次弄到些什么?” 张伯伦听懂了,笑着回道:“这次弄了二百斤盐巴,八十斤茶。够城里用一阵了。”阿台听了,皱眉道:“不是告诉你盐巴可以少些,茶多些,为何茶才这么点?” 张伯伦闻言,脸上现出尴尬之色,低声道:“大爷,抚顺抓的严,这些茶是小的在抚顺、铁岭两个地方一点点买的。大宗买盐巴腌肉、腌鱼还说的过去,这茶叶就只能几斤一次慢慢攒。” 阿台听了,长叹一口气。又愁眉苦脸道:“铁器,没有?” 张伯伦苦笑道:“这辽东的铁器作坊,都被蓟辽总督府造了册子,就是打一把锄头,也要汉民按了手印才卖。确实没办法。不过——” 阿台听他话里有转机,忙问道:“怎么?” 张伯伦往四周瞅了眼,低声道:“这次在铁岭,我用大爷上次赏的老参救了个铁匠的老娘,他答应给我偷着攒些铁料,下次我估摸着能带几百斤过来。” 阿台听了,虽觉得几百斤太少了,但聊胜于无,至少做箭头比古勒城现今用骨头和石头磨制的强。 这张管事行事伶俐,比那些眼睛钻到貂绒、老参拔不出来,行商却克扣无比的汉人奸商强了太多,阿台还是愿意与他打交道。 今年春天的大败,把古勒城的家底打的残破,他父亲王杲仅以身免,带着三个亲兵在辽东老林子里面当了猎户,转了三个月才跑回家。阿台在城外遇到他父亲几个时,以为是野女真过来抢劫,差点开弓射他玛法一下。 阿台忽然回想起古勒城在青黄不接时饥饿感,那杀马取肉而食的锥心苦楚,赶紧摇晃脑袋,把这阴影甩了出去。 见张伯伦贼眉鼠眼,向自己身上打量,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阿台皱眉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干什么这样看我?” 张伯伦行了一礼,方道:“听说大爷要有头个孩子,小的还没恭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道:“这是小的一点心意,大爷别推辞。” 阿台打开布包看时,竟是一个汉人女子头上戴的步摇簪子。通体黄金打造,金灿灿的不说,那上面的凤凰颤巍巍摆动,欲乘风而起一般,巧夺天工。 阿台从未见过如此精美之物,虽说是给女人家用的东西,他反倒看呆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要多少钱?” 张伯伦笑道:“这是明军中一个把总卖给小的,他赌钱红了眼才脱手。据说是京师‘日升隆’的内造首饰,小的不知真假,但看着好看,就用三十两买了下来。——后来打听了,在赌场里占了便宜,在外边这东西值七十两。” 阿台的舌头从胡子丛中伸出来道:“这个小东西值三匹骏马?” 张伯伦笑道:“大爷,那骏马是伴当,能救命,这就是个玩意儿,就是再贵,好汉子也没在意它的,就是小的一点心意罢了。” 阿台仍结巴道:“你说......说的对,但也太贵了。”虽然说张伯伦说的对,阿台仍珍而重之的用布包好了,揣在自己怀里。 他转头吩咐了身边人几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用汉话对张伯伦道:“走,上山去,我请你吃点野味。才猎的野猪,昨天,肥的。就是没有酒,可惜。” 张伯伦又露出贼眉鼠眼的表情,左右转了转眼珠,示意他莫声张。阿台又惊又喜,低声道:“有那个?” 张伯伦从怀里摸了一把,把一个小羊皮囊露出一角来给他看。阿台惊喜的险些叫出声,忙压抑着,带着张伯伦走的飞快。 古勒城说是城,其实是坐落在龙头山上的一个大寨子。这龙头山长能有四、五里,宽就三百步,高不足二百步,也没甚险峻之处,因离两河交汇口近,王杲才选了这个地方建城。 因此地为女真地区水路和陆路的主要枢纽,王杲利用古勒城把持住了哈达、乌拉等多个女真大部落的互市交通,并以此凝聚各部力量,终成辽东大患。 经过今年一败,王杲亲掌之兵剩下的不过三千,因多年积威仍在,暂时还没有新的虏酋挑战他的权威。 但在古勒城本部,因家家都有亲人一去不回,部众对王杲的统治已经严重不满,只不过暗中忍耐罢了。 古勒城建在山顶,是木、石结构的城墙,能有两丈多高,上面城垛,箭楼等跟汉人学的扎实,一应俱全。 张伯伦此前虽来过几次,但只有年前跟着郎忙子那次才被允许进城。 他边走边心中暗记守备情况,见戒备比以前严了不少,心知是王杲怕李成梁兴兵来攻,做样子给部众壮胆。见阿台走的飞快,就叫住他道:“大爷,慢点,我跟你说点事儿。” 阿台听了,慢下脚步,小眼睛中闪着精光,微笑道:“我就说你给我大礼,定有事儿,说来看看。” 张伯伦脸上现出忸怩之色,道:“大爷,玛法原来的女奴三姐儿,听说她被......她还活着吗?” 阿台听了,心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这贼厮以前看三姐儿的神情就不对头。 点点头道:“活着是活着,不过和其他汉女一起,被玛法扔在寨子里接客,拿八只山鸡或半只野猪就能跟她睡一觉——你想要她?” 张伯伦听了,虽早有所料,脸上仍微微变色,眼圈也红了红。努力干笑道:“当日第一次来玛法家,就觉得三姐儿好看。我一个没家没业的行脚,也没那些个穷讲究,只要她颜色好。大爷,你......你能把她赏给小的吗?下次我来,铁料白送给你一百斤。” 第八十七章 不归 阿台听了张伯伦的请求,小眼睛眨了眨,笑道:“你倒是痴情。俺女真最敬重情种了。你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以前就相好了?” 张伯伦叫起撞天屈道:“大爷说的什么话!我就进了古勒城一次,一宿觉都没在这里睡过,如何能和三姐儿相好?就是上次来的时候看见了,从此念念不忘——唉,也是冤孽。” 阿台见他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他道:“嗯,不必激恼,俺也只是问问。你要把她赎了,不是不行,她也不值一百斤铁料钱。不过到底是玛法睡过的女人,我要问问玛法。你今晚在这里住下,我安排三姐儿陪你,明天一早儿我给你准信。” 张伯伦听了,脸上红了红,道:“谢谢大爷!我也不准备明媒正娶,就是当个玩物罢了,若十分为难,大爷也不必勉强。” 说话间,两人进了古勒城。城中和汉人城池格局类似,但房子什么材质都有。有泥坯墙的草房,也有原木墙、木板顶的,用石头垒的房子极少。虽然房子模样千奇百怪,但排列的整齐,倒不显得杂乱。 两人沿着黄土路走到城中心,路过一处木头房子时,阿台往右努努嘴道:“小奴等就在这里边。” 张伯伦听了心里一跳,仔细看时,见房子上开了两个木棍皮索编的窗户,用个木杆支着,在街上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 因天热,房门上连个帘子都没有,就那样敞开着。门口坐着一个老虏,拄着一把铁刀打盹儿。张伯伦感觉这门像是他曾在老林子里看到的野兽洞窟一般,大热天打了个冷战。 门口地下,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装着血色的水。阿台在旁边道:“这拿着肉来的,怕臭了,都扔在盆里,尽招些苍蝇。” 说完,边摆着手赶苍蝇,边走上房子门前的木台,一脚把那老虏踢起来。用女真话问道:“三姐儿今天接了几波人?” 老虏摇摇头,表示不知,他只是在这里收东西,里面的事儿不归他管。阿台听了,指了指张伯伦叫道:“你跟里面管事的说一声,三姐儿今晚要陪我的兄弟,把她洗干净了送到我家。” 那老虏听了,先问阿台道:“大爷,那肉食谁给?”阿台听了笑骂道:“我昨天才猎了一头野猪,你这狗东西不知道?”那老虏才点头应了。 张伯伦在旁边看了,暗自心惊。这古勒城虽然如同野兽居所一般,整洁、繁华程度比汉人的大一点的镇子都不如。 但阿台作为城主之子,叫个娼妓来家居然也要凛遵王杲之命,不敢以权压人。以小见大,无怪其能成为辽东大患。 张伯伦再次谢过阿台,阿台笑笑道:“你们汉人就是礼数多,你送我那般好东西,我可曾说个谢字。走,到我家吃饭去。” ...... 张伯伦怀里揣的羊皮囊装着三斤半烈酒,阿台叫了两个相熟的虏将,背着其他人和张伯伦分着喝了。 古勒城中粮食紧缺,这几人数月不闻酒味,一边夸赞张伯伦一边把野猪肉往他面前猛递,生怕他多喝了,用肉堵他的嘴。 一顿饭从申时吃到酉时,日渐黄昏。几人在阿台家里院子把酒喝得精光,不但没有醉意,反倒被馋虫勾的心情焦躁。阿台和两个虏将讲起春天的战事,争得面红耳赤。 阿台的夫人,努尔哈赤的堂姐听他们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就挺着肚子从正屋出来给他们泡茶,用大碗装了,喝着解荤。 此际一阵风来,大家大呼凉爽时,天色迅速昏黑,一片黑云从北方滚滚而来,一会儿工夫铺满了大半个天空。 张伯伦看天色道:“今夜必然有雨了。”阿台点头称是,道:“这场雨下来,秋天就到了。”说完,不再说话,只是叹气。 张伯伦心知他在担心什么,但自己的人设是个行脚商兼庄子管家,就没接话茬。阿台意兴越发萧索,摆手把饭局散了。 阿台住的房子两进,前院东侧是马厩,西侧有一排厢房。因没多少砖,房子地基往上半截子都是石头,靠着窗台往上才用砖垒。也没有白灰,都是黄泥抹缝,看着就寒酸。房顶上瓦更是少,除了正房用了瓦,厢房的房顶都是用草铺就。 阿台指着前院西厢一间房子对张伯伦道:“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又让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奴去催问三姐儿为什么还不送来。 等张伯伦谢过了,阿台进了正房,给老婆献宝去了。张伯伦自行进了西厢房,见里面盘着一铺炕,上面的被褥都是才浆洗过的,散发着面粉特有的香味。 他在炕边坐着,心里面一阵阵盘算,思索自己完成任务的前后路径,又想自己见了三姐儿说什么。 等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天快黑透时。张伯伦听门外有人喊,推门就见到了站在一个虏兵边上的三姐儿。 和自己年前第一次见三姐儿时相比,她模样变化太大了。年前的少女,尽管身份是王杲的女奴,但身上穿着王杲赏给她的绸缎衣服,脸色红润的像是在发光,大大的眼睛里一直笼着雾气,藏着谜。张伯伦当时看了一眼,就差点陷进去。 今天的三姐儿围着一件棉布袍子,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补丁。她的脸色苍白的像是从坟里刚爬出来,嘴角、脸颊被打的红肿淤血尚未消散。曾经饱含雾气的大眼睛干涸了,里面没有了一丝神采,看着张伯伦时就像个木头人,没一点反应。 张伯伦又拿出一包粗盐,给了送她来的虏兵。拉着三姐儿的手,领她进了屋。 三姐儿呆呆的跟进来,见炕上的被褥都铺好了,就把身上的袍带解开,里面赤裸裸的没有任何衣物,要往炕上躺。 张伯伦眼泪刷的一下流了满脸,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用极低的声音道:“三姐儿,还记得我吗?我是去年来过这里的张不归。” 三姐儿这才抬头,在昏黄的油灯光中仔细打量他,认了半天才认出来,反手又把张伯伦紧紧抱住。 张伯伦低声道:“三姐儿,我来晚了,你受苦了。” 听怀里的三姐儿也用低低声音回道:“你们总算来人了,奴早就想死了,但老畜生还没死,我想熬着看他先死......” 张伯伦给她把袍子披上,用手摸着她头发低声道:“你知道王杲兵败了吗?鞑虏七八千人就跑出去几个,其余的都被李总兵杀光了,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原来,去年张伯伦接了秘密任务,打入女真内部,准备刺探军情的时候,居然很顺利的接近了郎忙子。 在去年年底前,郎忙子要他准备东西,跟着他一起到古勒城送年礼,张伯伦就紧急约见了蓟辽局负责情报的千户刘守有一次。刘守有当时给他一块玉佩,让他戴在腰上,要他进了古勒城后不准解下,也不准送人。 张伯伦的任务进行的很顺利,当时他和其他虏将的庄园管事就在王杲大会诸将的旁边屋内饮茶休息。机缘凑巧之下——现在已知是有意为之,四五个管事或出去解手、或有事出门,有一小段时间,屋里居然就剩他一个。 当时,张伯伦用茶碗扣在墙壁之上,清楚的听到了出兵破边的地点,为辽河套内的边镇盘山驿。 随后在夜间的宴席间,管事们不能登堂入室,还在旁边屋吃饭。三姐儿作为王杲的女奴,在多个房间之间来回端菜、送酒伺候人。在给张伯伦这一桌送酒时,偷偷塞给他一块小棉布——这小小棉布,改变了万历二年辽东之战的结局。 此际听张伯伦说王杲的兵都被杀光,三姐儿在他怀里的肩膀轻轻颤抖,张伯伦没听到她的哭泣之声,只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块。 听她用极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咱两个上炕吧,奴家早就被怀疑了。你来找我,估计也被怀疑上了。” 张伯伦悚然一惊时,霍嚓一声响,一道闪电把屋子内外照的透亮,他分明看到窗户纸上显出一道人影! 张伯伦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影也随闪电光消退而消失不见。噼里啪啦的雨点随之而降,将古勒城笼罩在大雨之中。 第八十八章 雨夜 张伯伦心里砰砰乱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心念电转间,跟着三姐儿上了炕。 衣服未等脱完,柔软的嘴唇就盖住了他的嘴,随即又从耳朵、脖颈吻下,而少女的喘息之声渐闻。 张伯伦心内本对三姐儿有情无欲,若屋外没人,他没打算跟三姐儿怎么样。但此时若无些异样声响传出来,不免更增监视之人的疑心。 自他懂人事以来,这般还是头一回经历。听着三姐儿的动静,也不知她是否在演戏给窗外之人听,这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三姐儿翻身紧紧抱着他,张伯伦用手摸她的脸时,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把枕头都打湿了一大块。 两人此际脸挨着脸,喘息相闻,两颗心都是砰砰乱跳,大口呼吸着平静心情。过了一会儿,三姐儿又吻上了张伯伦的嘴唇。 在古勒城的雨夜之中,他们拼命的吻着对方,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子和灵魂都揉进对方的心里。 张伯伦作为锦衣卫精英,时常去风月场所解压,平时绝对是个拔吊无情的人物。 但今夜和三姐儿之间的肌肤之亲,却让他内心对她生出了无限的怜惜。也许是两个人都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把对方视为此时的光亮;也许是窗外的人带给他们巨大的恐惧,而他们只能把这恐惧转化成情欲;也许——他张伯伦是三姐儿的生命中,唯一一个主动想要把身子给他的男人。 等窗外雨势稍杀,屋内重新平静下来。张伯伦终于灵台清明,思索着两人如何脱身。 张伯伦此次来救三姐儿,和刘守有之间很是起了龃龉。按照刘守有的想法,三姐儿已经完成了使命,一个月后大军攻城,能活下来算她命硬,活不下来算她自己倒霉,犯不着把张伯伦给搭进去。 张伯伦因准确取得了建州卫的军事情报,在锦衣卫内部叙功位列第一,被蓟辽局列为核心主力之一。且他的身份经过了东虏假情报的考验,蓟辽局研判,他在虏酋中的被信任程度要远超其他走私商人中间的暗探。 刘守有如何舍得为了三姐儿而将张伯伦置于险地,就算他侥幸成功,只要引起了虏酋的怀疑,也是重大损失,因此坚决反对他去赎买三姐儿。 张伯伦心里却清楚知道自己这功劳如何侥幸来的,不救三姐儿其心何安。但数次抗辩,因刘守有的反对,都未有结果。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锦衣卫总部,总部日前送来勋章两块,一块给张伯伦,另一块却是给三姐儿的。总部在密函中有一句话写到:“皇爷赞此女间为‘奇女子’。” 刘守有见三姐儿之功已上达天听,这才转了想法,同意张伯伦去试试看。但严令张伯伦不得暴露,能用重金赎出可不惜代价,但万万不可操切行事,致使打草惊蛇,令雷霆扫穴之事生出变故。 张伯伦听窗外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故意高声说道:“好闷热,你去把窗户开个缝隙透透气。” 三姐儿闻言下地,把窗户打开条缝隙,用木杆儿撑住。通过缝隙向外扫了一眼,回来低声道:“外面没人。” 张伯伦先放下小半心,心说这雨天在外面偷听是个遭罪的活,一般人受不了。更何况两人此前一番鏖战,这监视的人在外面滋味更不好受,估计这会子去烤衣服取暖去了,更大可能己经打消疑心去睡了。 他理了理思路,轻声问道:“你如何知道虏酋起了疑心?” 三姐儿回道:“倒不是单独对我,而是王杲家的汉女都被怀疑。原来和奴一般的有六个,现在都和奴一样,用这身子换食物呢——已经自尽了一个。” 张伯伦听了,问道:“王杲府里原来有汉儿做下人奴仆的吗?”三姐儿听了摇头。 张伯伦心中判断,这虏酋的怀疑的范围已经很小了,这些汉女放在那里就是用来钓鱼,要挖出整个泄密链条。而自己此次过来赎买三姐儿,不出刘守有所料,大半个身子已经陷了进去。 他心里边不断推敲,又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被怀疑了?” 三姐儿道:“王杲回城后,奴听说他大骂阿台的媳妇,说她吃里扒外。那女子烈性,拿刀要抹脖子,阿台给拦住了,还和老畜生吵起来。” “后来她怀孕了,王杲又转了性子,让自家婆娘给阿台媳妇赔了不是,然后就把奴等给打发出来,做了......娼妓。” 张伯伦见三姐儿说“娼妓”两个字时,其神情已是哀莫大于心死,脸色灰白,眼中已萌死志,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听三姐儿道:“奴本来早就要寻死,只怕辱了家声。奴姓尤,爹爹本是山东的童生,因当年过活不下去,才拖家带口来了辽东。” “奴本来兄妹三个,三年前爹娘、大哥、大嫂和小侄子都被虏狗破边时给杀了。剩了二哥和我,俺二哥从了军,当了夜不收,去年也被来力红给杀了......”说道此处,那喉头哽住了,不敢哭出声,却再也说不下去。 张伯伦心中大痛,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后背安抚她,接着她的话头道:“你......你二哥叫尤清?” 三姐儿听了奇怪道:“张大哥如何知道?我二哥是叫尤清,我是小妹,就叫了三姐儿。” 张伯伦这才确认,去年裴承祖被杀事件中,第一批被来力红抓住的五个夜不收里面,就有一个叫尤清,想不到这女孩是他的妹妹。应该是她一家子全数死在东虏手里,这才被锦衣卫相中,发展成了坐探。 他轻声问道:“你是怎么进了古勒城中的?” 三姐儿道:“有个官儿姓刘,他找到奴,又让个女人教了些天,后来就把奴放在一个姓刘的农家寄养。再后来,这姓刘的一家也被虏兵抢掠时给杀了,因奴颜色好,就被送到了古勒城。究竟怎么回事,奴也不知。到了这里,奴都说自己姓刘。” 张伯伦听了,心底寒气直冒,被刘守有的不择手段惊得说不出话。 刘守有应该是找了好几个这样的女孩,放在虏兵经常劫掠的地方寄养,利用虏兵的抢掠习惯向王杲府内随机投放——三姐儿的养父母不过是弃子而已。 张伯伦暗忖自己在刘守有的位置,绝对干不出这类事情。见三姐儿说完了这些话以后,脸上露出轻松之色,就对她笑了笑,亲亲她的头发安慰她。心中暗思,自己将如何抉择? 第八十九章 抉择 三姐儿把自家的情况说完,语气也轻快了好多,低声道:“张大哥不必冒险救奴了,奴被迫做了婊子,早就没脸活。不过要是悄悄的死了,要是认识的人知道了,还以为奴本来就是个婊子呢。张大哥来了,知道了奴的事,奴到地底下见了爹爹,也能巴巴几句。”说完竟然笑了笑,神色坦荡,毫无求生之意。 张伯伦听了这话,心如刀绞。 从现有掌握的信息看,此际他有两个选择,一是等待天明,赌阿台能否打消了对自己的疑心,若自己明天表现的不急切,或可全身而退。 三姐儿因为要继续“钓鱼”,他判断阿台是不能放人的。自己若把赎买价格提高,不但救不出来三姐儿,反而会陷得更深。 第二个选择就是豁出去自己现在的隐蔽身份,利用今夜恶劣天气把三姐儿救出去。他来古勒城的时候作了些准备,但只有三分把握,加上此时的恶劣天气,或可到五分。 但是,若暴露身份把三姐儿救了,直接违反了刘守有军令,在锦衣卫严酷家法之下,他能否活命在两可之间。 王杲若从三姐儿逃跑这事上判断出大军攻城在即,很可能带兵从古勒城逃脱,或致军事行动功败垂成。这个责任更大,他张伯伦担得起吗? 张伯伦天人交战,心中乱成一团。他一会儿想三姐儿本就因为被迫当了娼妓而不想活,何不成全她的贞烈?一会儿想这样一个苦命的少女,他张伯伦但凡有点人心,能将她扔在古勒城自生自灭吗? 犹豫了一会儿,张伯伦想不管选择哪条路,先要打消三姐儿求死之心,否则自己进古勒城这事儿,将变得毫无意义。 他下地走到窗前,再次检查了一下屋外是否有人。见大雨仍倾泻而下,院内已经积了水,就算有人蹑踪过来,他也能听见踏水之声,这才放了心,走回炕边。 他将自己脖子上戴的一个红绳穿的金包玉的牌子取下,递给三姐儿。 三姐儿不明所以,问道:“张大哥,这是什么?” 张伯伦低声道:“妹子,你不可自暴自弃,咱们要是能逃出去,你这辈子都不用自称奴家了。你的功劳,已经上达天听。皇上赞你为‘奇女子’,这是朝廷发给你的勋章,我特意带来给你,要给你‘授勋’。” 三姐儿听了,双手颤抖,险些拿不住牌子。张伯伦将油灯取过来,让她在灯光下细看。 少女见牌子是白玉制成,外面包了一圈黄金,白玉中央雕刻了一支精美的梅花,花蕊儿都细致无比。翻到后面,阴刻了一柄短剑,短剑的手柄上有三道刻痕。 张伯伦道:“这叫做三等白玉梅花章,皇上专用来褒奖我们这些军情探子的。持此章者,一者,只要自己愿意,见官可不跪;二者就算犯了罪,只要没叛朝廷,就不受枷锁、刑掠,在量刑上也减一等;三者持了这章,朝廷每月发银五两,终身无饥馁之忧。现在的锦衣卫,就咱两个得了。” 三姐儿听了,将牌子递给张伯伦,让他举着。自己在炕上跪着,要向牌子磕头。张伯伦以为她感念皇恩,就按她说的,举着勋章,代替皇帝受了礼。 三姐儿磕完三个头,眼泪扑簌簌流下,哭着问张伯伦道:“张大哥,我一个孤女,要这牌牌有何用处?我不要这牌子,麻烦大哥回去问问皇帝,为什么这些年放纵建虏,杀他的子民?!” “我拿这五两银子,我的爹娘、哥、嫂,还有我的小侄儿能花上一文吗?我不要银子,你回去求皇上,只要这建虏断根、死绝,我在地府里受粪尿地狱苦楚时也是笑的。”说完,实在忍不住自己激荡的心情,用嘴角咬着被子呜咽着,眼泪流的如同外面的大雨一般。 张伯伦听她说自己要受粪尿地狱苦楚这句,心知她信仰着鬼神、地狱——而这样的一个弱女子,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说出来这句话! 仿佛被打破障壁,张伯伦心里最后一道闸门轰然倒塌,热血全冲到头顶。低声道:“妹子,你不必这样说,哥哥就是死了,也要救你出去,还要养你一辈子!” 三姐儿听了,哭红肿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凄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张伯伦的眼里如同绽放了一朵红艳、贞绝的梅花。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放心,到死的时候,我陪你在一处,几辈子你都再不是孤魂野鬼儿。” 因天降大雨,古勒城的更鼓声还在,但梆子声已停。张伯伦算了算时间,此时应该已经过了子时。他下定决心,将自己的行李包袱打开,从中拿出一把带鞘短刀,一领一面漆布、一面厚棉布的雨披。 行李中还有一条长绳,一条厚布带。张伯伦拿出那条布带子,对三姐儿道:“妹子趴在哥后背上,来。” 三姐儿本是花季少女,虽说萌了死志,但得了张伯伦的一诺,这求死的心气儿下去了不少。她不知张伯伦的抉择里面包含着多大的牺牲,且事渉军国之重。闻言穿上那件破袍子和草鞋,爬在张伯伦的后背。 张伯伦将少女腋下、臀下用布带捆了,让她的腿在自己腰上盘到身前,再将布带系紧。如此一来,双腿不受任何限制,跑跳都没问题。站起身来试一试,估摸这三姐儿顶多也就六十来斤。 张伯伦在屋里走了几步,又伸伸手脚,仍回炕边坐下,将包袱里面其他能用的上的东西用包袱皮包了系在胸前,吹灭了油灯等着。 此际的古勒城中,只有大雨之声,再无一点动静,连狗吠之声都不闻。张伯伦进阿台府中的时候,见他家也没有养狗——估计就算以前养过,今年夏天饥荒时也得杀了吃肉。 他不知道阿台府中有无守卫巡逻,但这半夜没听见任何巡逻脚步声,要么是没有,要么是因为雨大没出来。 张伯伦静静等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听雨声越发大了,叮嘱三姐儿不管怎么样别出声。 他把短刀拔出来,在嘴里咬住。摸黑站起身,把雨披厚棉布那面朝外,盖在两人身上,前面系紧。摸着了油灯,拿起来走向门口。 到了门边,他弯腰把灯油倒了些在门轴里,再起身一点点的推门。 因为灯油的润滑,这门开时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张伯伦背着少女走进雨中,借着水光看时,阿台府中其他地方没一点灯火,只有府前门房里一灯如豆。 他猫着腰,慢慢的挪动着脚步,争取不发出一点踏水的动静。因雨披上的棉布吸纳了雨水,也只是沙沙作响,未闻敲打声。 挪了好长时间,张伯伦终于走到门房旁边,隔着门就能听见里面鼾声如雷,却只有一人鼾声。张伯伦见窗纸已经被雨水淋湿,就轻轻的摁破一个小洞,向里面看了一眼,记住了守门老虏的位置。 他把手里的灯油再次倒了些在门房的门轴上,轻轻一推,发现里面有门闩挡着。屏住呼吸,把短刀从嘴里拿在手中,插进门缝,将门闩缓缓的拨开。 他做这些事,过了好长时间,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好不容易拨开门闩,这门终于推开。 门一开,风雨声立即灌入了门房,里面那个守门的老虏鼾声忽然停了,吧嗒着嘴好像要醒过来。 张伯伦向前一纵身,在门房油灯光线下准确的找到了老虏的嘴,用左手紧紧按住,右手一挑被子,电光火石间,短刀已从老虏的胸口刺入,准确的找到了心脏,将之一刀毙命。 他用力按住老虏的嘴和身体,等他身体的抽动停了才慢慢松开。手松开时,老虏被憋住的那口气从喉头顶上来,轻嗝了一声,也被风雨声掩盖住了。 张伯伦甩了甩手,用被子给老虏盖好,掩盖血腥气。再慢慢出门,将灯油的最后部分浇在大门两侧门轴上。 这道门闩是从内开的,张伯伦这次没费什么工夫,终于走出了阿台家的大门。 出了门后他又回身将之关好,静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街道上的动静。 过了一阵,张伯伦终于挪动脚步,背着三姐儿向自己白天观察好的一段的城墙走去。他知道,今夜这条路会很漫长,但既然已经做了选择,无悔! 第九十章 火炬 次日卯时,古勒城风雨已停。因建在山顶,并无内涝之忧,除了道路泥泞,古勒城和昨日并无不同。 但在指挥使府中,王杲的脸上仍密布着乌云,通红的眼睛下鼻翼翕张,预示着雷霆即将大作。 在厅前跪了一地的,有他的长子阿台,还有负责守城和巡夜的三个虏将。除了阿台,这些虏将背后都鲜血淋漓,已经挨了一轮鞭子。 在沉默中压抑了一会儿,王杲终于跳了起来,将手中鞭子劈头盖脸的打向阿台。 阿台情知玛法在发泄对自己的不满,但自家确实被张伯伦用礼物蒙了,放松了警惕,无可置辩之处,因此耸肩挨揍,并不挣扎。 王杲发泄了一会儿,气消了大半。坐下喝了口茶水,问道:“那小婊子如何逃出去的?” 阿台跪地回道:“从今晨各处回报来推断,张伯伦和三......小婊子后半夜先在儿子家杀了守门的塔腊多,逃了出去。然后在路上遇到巡夜,张伯伦突施偷袭,杀了一个五人小队——张伯伦也受了伤,被砍掉了一根小手指。” 王杲听五人小队的死只换了张伯伦一根手指,又怒发如狂,把茶杯往地下一掼,碎了满地。 阿台见了,心说那都是上好的瓷器,玛法甚是败家。 王杲问道:“张伯伦三头六臂?能瞬间杀我五人?”阿台回道:“有两个是在街角撒尿的时候被杀的,应该是正碰上了躲在那里的张伯伦。儿子早上打问,剩下三个人里面有人高喊出来一声,不过因雨大——没人出来查看。” 王杲听了这句,阴狠的目光盯着负责巡夜的虏将,拿鞭子的手气的微微颤抖。那虏将牙齿战战,垂头不语。 阿台接着道:“他们后来逃到了城墙下,不知道用什么钩住了城垛,顺着墙爬了上去。在城墙上躲着的时候,又杀了两个巡墙的兵,接着从外墙缒了下去。” 王杲定了神,问道:“这大雨天,他们能跑到哪里去?你派人去追杀了没有?” 阿台苦笑道:“这张伯伦甚是狡诈,他昨天带了两匹健马,放在码头那边的马厩里。昨夜他又杀了看码头的马奇格和兵丁四人——他们都被杀在炕上。” “他牵着自家的,嗯,还有马厩里面的一匹好马,泅渡过了河。三匹马要是换着骑,现在追出去也追不上了。——这贼厮还在剩余的马料里拌了毒药,把马厩里的马儿毒死了一批。” 王杲听了,气的倒仰。嘴唇哆嗦着问:“多少马中毒了?” 阿台微微抬头看自家父亲的神色,见他脸色潮红,眼睛露着凶光,心里直打鼓。 低头小声道:“因为昨天下雨,好多家把马都放在那马厩里,被毒死了二十多匹,还有十几匹没死的,也废了。” 王杲听了,好像被张伯伦一波操作给气过头了,突然冷静了,沉声问阿台道:“还有什么损失?你一起说出来。” 阿台道:“他把码头上存放盐和茶叶的口袋都打开了,敞着口——儿子也不知道里面拌没拌毒药,茶叶估摸着洗洗晒晒还能用。盐不敢吃,也没法洗。” 王杲:“......,......” 蓟州局军情情报处长刘守有千户在第三天接到了张伯伦通过情报渠道给他的密信。张伯伦在密信中交代了他在古勒城中所作所为,请罪之余并告知刘守有自己和三姐儿不再归队,从此后江湖路远,永不相见。 虽然张伯伦保证自己不将锦衣卫情报机构的内情告诉第三人,但刘守有的脑袋还是一炸一炸的。蓟州局总共两个获得三等白玉梅花勋章的探子一起跑了,绝对是锦衣卫在万历二年最大的丑闻。 事件的严重性到了谁也不敢隐瞒的程度,刘守有冷静之后,只能层层上报,并请罪。同时他派情报员紧急通知蓟辽总督刘应节和总兵李成梁,请他们按照最新发展决定军事行动是否提前。 锦衣卫总部接报后,也不敢隐瞒,立即上报朱翊钧。朱翊钧将蓟州局的报告和张伯伦的密信要来看了,只能苦笑。 他心知自己在后世尽管是一个干部,但是对情报战线上的工作程序、保密规定、叛逃人员处理等所有内容都是两眼摸黑,想当然办事肯定要出问题。 张伯伦和三姐儿的逃跑,充分暴露出锦衣卫内部的管理混乱,人员控制等手段、制度缺失。尤其张伯伦因为参加锦衣卫较早,人事档案竟然十多年未更新——从他直接跑了的情况判断,现在去找他的家人估计都没地儿找去。 这样的人尽管有能力,但锦衣卫将军情重任放在他的肩上,是对战争这一最高政治斗争手段的侮辱。 朱翊钧在蓟州局报告中做了长篇批示,要求锦衣卫全体以此案为鉴,举一反三,对他们仅用严酷家法来控制人员的粗暴手段进行了批评,责令拿出改进措施。 朱翊钧要求,对情报人员的管理,应该是激励和管控并重,内部规章要制定出细则,奖罚都要分出更加详细的等级;对全体人员要进行反复的纪律和保密规条灌输,让他们形成下意识,不敢触犯红线。 要对人事档案年年进行更新、复查,在派出人员承担重大任务时好掌握其心理状态,不光看能力,更要保证忠诚;最重要的是要强化民族、国家教育,让所有锦衣卫官兵明白身上担负的究竟是什么等等。 对事件造成的后果,朱翊钧倒不是很担心。王杲已经是一条断了脊梁的丧家犬,雷霆扫穴之下,很快就能轸灭。正如刘应节和李成梁在奏章中的判断,只要把古勒城拿下,其他的女真部就能把王杲残余势力给吃了。 反倒是针对女真的后续处理,要动动脑筋。大胜之后仍采用羁縻之策,显然不合时宜。 对锦衣卫在此次张伯伦逃跑事件的责任追究方面,朱翊钧倒没有大动肝火,毕竟是体制机制问题,而不是人的问题。因此,从王通到刘应节等相关人,一律戴罪图功,原职位不变——东厂年底前要裁撤,到时候这些人都要重新摆布。 ...... 张伯伦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导致了辽东整个军事行动的调整。八月十五,东虏满以为辽东军民都在收粮、过中秋的时候,李成梁率领辽东所有骑兵三万,倾巢而出,如神兵突降般将龙头山团团围住。 骑兵下马,改成步兵,从山下仰攻古勒城,第二天即攻到城下。 原时空万历三年,李成梁率领马步六万围城而久攻不下,最后靠王杲手下背叛才破城。 在本时空的万历二年,朱翊钧已经将自己治理辽东的下一步思路与张居正、刘应节、戚继光等人反复商讨,此战坚决贯彻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的目的要实现政治目标这一根本宗旨。 在这一战争思想的指导下,李成梁部并未做什么招降之举,围住古勒城后,随军工匠即开始打造简易投石车。 御马监张鲸派了得力人员,将朱翊钧去年即指示内府按照土法炼油方法,研究生产的火油混合液——技术极限就是混合液,再进一步也分离不出来——带到古勒城下四十桶,共一千斤。 八月十八日,李成梁部用抛石机将装了火油的陶罐扔进城,再放火箭。此举将古勒城点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烧了四天三夜,冲天的火光照耀了整个辽东。 战后清点,古勒城内仅有包括王杲在内的三十人躲在井内存活,朱翊钧基本实现了三姐儿希望王杲部“断根、死绝”的愿望。 ...... 当初张伯伦带着三姐儿逃跑后,王杲料辽东秋后肯定攻城。为了分散风险,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派了出去,老大阿台作为继承人到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处寻求庇护,并寻求结盟;二儿子跟着大嫂到了觉昌安部,以探亲为名住在建州左卫。 大火才灭,建州左卫首领觉昌安就将孙女直接毒死,一尸两命,尸首送至辽阳;王杲的二儿子,才十六岁,槛送京师。海西女真部首领王台将跑到他家阿台也绑了,连同三十个亲兵的首级,一起都送京师。 王家父子三人,在献俘太庙后,王杲并未像原时空那样在京师受剐刑。而是被送至抚顺,在那里朝廷要会盟女真各部,这三个到时候另有用处。 辽东总兵李成梁,终于实现了封爵的愿望,以轸灭王杲之功,获伯爵之赏。与他一同受赏的,是南苑武学常务副山长戚继光,以抗倭和在蓟镇击破董忽力之功,同获伯爵。 第九十一章 赫哲 万历二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朱翊钧侍奉两宫登景山,赏西苑秋色。并与重臣、勋贵、翰林等同乐,一起登高望远。 因后宫和外臣不能在一处,所以赏景场所是分开的。内廷围绕着太后和妃嫔等在山顶黄色围挡内饮酒、食蟹、赏菊嘻玩,朱翊钧带着勋贵、众臣在百步之外的另一片围挡之中。 朱翊钧先去两宫处陪坐了一会儿,因奇太妃叶氏之薨,他这次特别注意,在众美环绕之中未流露出一点异色。 说笑了一会儿,见仁圣太后身边的宫女把翡翠麻将又拿了出来,朱翊钧嘴角抽动,暗思自己是不是放出来了不得的东西。 麻将成瘾现象后世有无聊的心理学家专门研究过,其勾人之处甚至超过了赌瘾——而赌瘾之害人不下于毒瘾。 后世麻将成瘾者男女都有,但女子成瘾者要多于男子,无工作的中老年妇女泰半都有些。 而男子成瘾者最著名的要算梁启超,其名言是:“唯有打麻将可以忘记读书,而唯有读书可以忘记打麻将。”一九一九年其从欧洲回国,有人邀请他做演讲,梁启超竟然答:“没时间,我有四人功课要做。” 究其原因,大概是趣味性和赌博掺杂,对于需消磨时间者来说为无上享受。 仁圣太后多年来在后宫闲住,早就无聊透顶,此前就爱打马吊——但马吊的复杂程度和麻将比起来,无异于天壤之别。因此朱翊钧将麻将发明出来后,仁圣每天必做“四人功课”。 后来慈圣从政务中淡出,被仁圣带着打了几次,也很容易就上了瘾。如今这后宫麻将成风,京师的命妇也都紧追流行——一年时间不到,据说这麻将已经传到了四川、广东,甚至玩法已经开始发生变异。 ...... 朱翊钧见两宫开始打麻将,开始时还坐在慈圣身后给她点步,连放两个大炮后,方知自己的水平已经远远落后。 被慈圣斜了两眼后,他讪讪退出后宫群,到了勋贵大臣群中。勋贵中虽然也有爱打麻将的,但在重臣、翰林中间,都庄重的很,也没人提这茬。 翰林们此时早知道朱翊钧不喜辞藻,也不必费那些心思作诗颂圣,个个无聊的很。 见有些冷场,在场之人就找话题,把在京获赏的宁远伯李成梁、靖海伯戚继光两个新晋伯爵围绕着,一顿吹捧,谈些兵事。 朱翊钧此次才见到了原时空影响辽东五十年,扶植努尔哈赤,撤掉宽甸六堡,让努尔哈赤家族做大最后奄有天下的李成梁总兵。——此前的授勋仪式由礼部主办,英国公代为主持,朱翊钧并未出席。 李成梁今年四十九岁,字汝契,号引城,辽东铁岭人,祖上因躲避唐末变乱避于朝鲜。 按明史所记,洪武年间,李成梁的高祖李英自朝鲜内附明朝,授世铁岭卫指挥佥事。 按后世韩国历史学者所考证——认为李成梁这一支家族是出自朝鲜星州李氏;按日本学者园田一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考证,认为李成梁家族原是居住鸭绿江南的女真人,十四世纪末在始祖李膺尼带领下由朝鲜迁至铁岭,后编入明朝卫所并出仕做官。——可见所谓的历史研究,都是为了国家利益打算。 此时宁远伯的内心认知,当然认为自己是铁杆汉人。朱翊钧看他宽眉大眼,脸庞方正,相貌堂堂,熊腰猿臂。浓密的胡须修剪成的桃形,从外形到气质都是大将之选,把身边的戚继光给比了下去。 对李成梁来说,虽然此次获得了朝廷的爵赏,但还有两点美中不足,一是不是单独封爵,戚继光这家伙给他做了伴;二是和戚继光一样,都未得世券,这伯爵并没有与国同休的待遇。 尽管如此,因朝廷已经多年未封军功爵,李成梁获此殊荣已经是美的如在云端,此际已经对朱翊钧、张居正、谭纶等感激到了骨头里。 他的情商比戚继光高出的不是一点点,戚继光这家伙只知道朴素的“抱大腿”原理,从嘉靖末年开始就玩命的巴结张居正,后来发现自家圣眷优隆之后,除了原有的张大腿没扔掉之外,原来内外廷的好多关系都冷了——当然,他离开了蓟镇,没那么多钱财打点也是重要原因。 李成梁则不然,他外表给人以豪爽之感,内心却细腻无比。包括当政大臣,其他的也面面俱到,逢庙必烧香,见佛必磕头,宁落一村不落一户,朝廷侍郎以上、内廷少监以上,都觉得自己和李成梁都是铁子。原时空张居正势力被清算,他得以幸免,戚继光则郁郁而终,其原因就在此。 所以大伙的话题基本上都围绕着辽东大捷和王杲覆灭这两件事展开,戚继光的平倭之功没人提,在旁边给李成梁作了陪衬。 朱翊钧过来后,见话题围绕着辽东,开始时静静的微笑听着,后来发现他们只讲军事,不讲民事、商事,更不能通盘考虑问题,不由得暗自叹气。 轻咳一声,朱翊钧插言问李成梁道:“依宁远伯之见,这辽东女真以后如何料理?” 众臣听皇帝插言,都静下来,听李成梁如何回答。李成梁从小墩子之上站起身,又跪地叩拜朱翊钧回奏道:“回皇上话,臣武夫也,边事之大略,自有朝廷主之,臣不敢妄言。” 朱翊钧笑道:“宁远伯毋庸过谦,朕之治政,唯‘求实’二字,汝在辽东多年经营,对商、民、军等事必有见解,可试言之,无妨。” 李成梁听皇上说话皮里阳秋,心中暗凛,先揣测谁在皇帝面前给他上了眼药。 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上,臣以为女真各部之间,多有世仇,百年来一直相互攻杀。刘应节总制督抚辽东以来,命臣削大、纵小,维持几方平衡,可称妙法。” 朱翊钧听了,对李成梁的认识又加深一层。他又问了问女真各部族之间的势力涨消情况,与锦衣卫的情报相互印证。 待李成梁回奏过了细情,朱翊钧又问道:“王杲被轸灭,女真各部反应如何?” 李成梁颂圣道:“皇上运筹帷幄,古勒城数日而成齑粉。女真哈达、乌拉、叶赫、建州等部肝胆欲裂,唯有事朝廷以谨诚,绝不敢有二心!” 朱翊钧道:“这野人女真情形如何?因在海西之外,朕了解不深,宁远伯可知他们究竟?” 李成梁听了,心中暗喜,心说这事儿天下就本伯爵能说明白,今日让皇上知道,这辽东离了我李成梁,谁也玩不转。 组织一下语言,李成梁朗声奏道:“皇上天纵圣明,一语直指辽事核心。臣在辽东和女真交道多年方知,这野人女真虽非大族,但战力强悍。其非野人,而自称‘赫哲’,分为虎尔哈、尔瓦喀两部,虽无文字,但用自家语言,与建州、海西女真非为一类!” 第九十二章 蓄发 在座众臣听了李成梁说出虎儿哈、尔瓦喀这从未听说过的部族,都有些呆愣,对李成梁暗暗佩服。张居正想深了一层,暗道李成梁在玩火,今日下山后,要约其见面,好好敲打他。 李成梁继续奏道:“臣还打听到,住松花江的、黑龙江两岸的,为虎尔哈,又称剃发黑金,但其发式与女真金钱鼠尾完全不同;住乌苏里、松花江、黑龙江三江汇流处者,为不剃发黑金,他们都是不剃头的。两者虽发式衣着不同,但言语相通,都为赫哲语。” 朱翊钧听了李成梁奏言,容颜甚喜。夸奖道:“朕曾览成祖奴儿干都司之设,只有野人女真,尚未有赫哲之说。宁远伯无愧‘通辽事’也!嗯,野人女真,其果为野人乎?” 李成梁回奏道:“臣不知其首领、也未知其部落如何统聚。但据臣所知,海西女真虽号称善战,但数十年逐渐南迁者,起因就是被赫哲部所击!” 众臣听了,低低的哄了一声,都为这辽事发愁。心说这部族一个接一个的兴起,虽然灭了王杲,但十年二十年之后,这赫哲族再壮大了,兵事将伊于胡底? 在座的只有朱翊钧等寥寥几个没有被李成梁唬住,但也没和他争辩。听了李成梁的话以后,朱翊钧笑问道:“依宁远伯所见,若想一劳永逸,解决东边之事,朝廷如何做为好?” 李成梁当然选择对自家最有利的说辞:“以臣之浅显见识,仍用刘总督之法,朝廷居中钳制,令各虏部相互攻杀,诚为妙法。”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吩咐魏朝道:“宁远伯忠心体国之意朕已知之,赏他银五十,表里两件。” 李成梁流泪谢恩后,暗自心喜,心说得此彩头,今日胜过戚继光远甚。但这皇帝的话里话外,好像老是有些别的意思,需要回去跟长子好好参详。 皇帝赏了李成梁后,又问在座诸臣道:“诸卿,朕有一问,若想令虏众归心,朝廷再无边患,最好的方法为何?” 众臣听了皇帝这问题,个个暗惊,心说国事如稠之际,这皇帝的心思都在边事上,恐非国家之福。但今天过节,场合也不宜进谏,只好将心思都放在问题上。 翰林们早就蠢蠢欲动,听皇帝提了问题,都如孔雀开屏一般,回答起来。 简单粗暴的,说的和李成梁差不多,先让其相互攻杀,等时机到了,再改土归流,最后把他们变成华夏子民,从而泯灭族别差异;有异想天开的,称可对虏部加以优柔,并教化之,使之仰慕中华而逐渐归附。还有的已经意识到宗教的作用,建言说可用宗教引其向善,然后再行改土归流之法。 朱翊钧微笑听了,见翰林们都点出唯有改土归流才是解决虏患的最好办法,点了点头。 然后以目视戚继光,点头示意。 戚继光早知道皇帝心中的正确答案,知道这是给他树立威信呢,等讨论稍歇,就发言道:“皇上,以臣之见识,应该先施之以暴,再怀之以柔,令各虏都知:‘不归附中华者,将如王杲部族一般,其民无谯类!’” 这杀气凛然的话说出来,众臣都听呆了,心说这戚继光煞气好重。戚继光心里嘀咕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皇上说的。” 见皇上拍手称赞,好像在表扬他说的好,戚继光嘴角抽动了几下。随即又听到皇帝道:“汝接着说。” 戚继光点头应是,接着奏道:“皇上,臣戎马经年,先抗倭,后又拒虏。不管倭还是虏,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 翰林官罗万化出列捧哏道:“靖海伯,这倭、虏畏威而不怀德,世人尽知。然倭寇和边虏屡寇中国,非独禽兽之心使然,也为糊口而已。若朝廷许以互市、开海,其患必然缓解。——君不见今日之俺达,乃朝廷之顺义王也!” 戚继光听了,微笑反问道:“罗修撰,戚某带兵斩首真假倭首级累积数万时,朝廷虽未开海,但其时有倭寇乎?” 罗万化听了,默然归坐。众臣这才想起,这戚继光和戚家军威震天下的时候,李成梁还没承袭世职呢。怪不得杀气重,这斩首数万的大功,封个伯应该! 戚继光接着道:“皇上,隆庆四年,朝廷许俺达封贡。虽朝廷许的是漠南蒙古,但行商求利之人,早已遍布大漠草原。若按罗修撰所说,虏部不应再寇中国。然而仅去年,蓟镇就被董忽力犯边三次,最多那次董忽力和侄子共带兵三万。——不过是强盗之心未歇而已!” “以臣的见识,这虏部今年建州强,明年可能就是哈达强,若出现一个类似王杲那样的雄主,一旦统合诸部,则又成边镇大患。” “朝廷这边呢,也不能怕麻烦——若想一劳永逸,只有把其人心杀平,再许以赏赐、互市之利,等时机成熟,即行改土归流。” 众臣听戚继光的一番言论,虽然嗓子痒痒的要和他辩驳,但见皇帝在御座上露出赞赏的表情,心说这奏本还是等朝廷做不出来辽东鱼鳞、黄册等编户齐民档案的时候,再往上参奏不迟。 朱翊钧环顾勋贵、众臣,让他们就李成梁和戚继光的两种治女真方式进行讨论。 除了张居正未发言外,其余在场勋贵、大臣言语中多数还是支持李成梁的方法,一者朝廷不必兴兵——现在也没钱兴兵;二者这编户齐民、改土归流之事甚难,部族降而复叛,所在多有——大明西南,全是这样的例子。 当然,有些担当的臣子,还是向朱翊钧建议,采纳戚继光的意见。朱翊钧未置可否,先问问张居正,张居正笑道:“回皇上话,今日为重阳节,此处也非皇极殿,何必着急呢?” 朱翊钧听了,先是哈哈一乐。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说的对,朕竟然在此处研究起军国大事来了。不过既然研究了,总的有个结论。” 他这话说完,帷帐内雅雀无声,都等着他作出裁断。朱翊钧声音转冷,说出一番话来,让勋贵众臣心里都沉甸甸的,一时失声。 大家的感觉都一样,仿佛一股寒流掠过了他们的心头:“靖海伯之言,深得朕心。女真丑类,多年来视王杲为本部豪雄,视中国为孱弱之主。虽然此次在古勒城绝了王杲苗裔,但建州、海西等辈仍无归化之心。其不以金钱鼠尾为丑,更未放归昔日掳掠之汉民。——乃视朕为可侮之主乎?” “朕决意下旨辽东,凡受朝廷敕封之女真,于今年十月底之前,将所奴役之汉民、朝鲜之民一律放归;万历三年二月初二前,一律完成蓄发、右衽,与中华之人相同。若有抗旨者——绝其部众,尽杀无赦!” “待杀平其反抗之心,女真各部,要编户齐民,改土归流!” 第九十三章 相谈 两位太后打完了麻将,吃过了午饭后,又欣赏了一会儿歌舞,重阳节赏秋节目就结束了,朱翊钧侍奉着太后们返回内宫。 朝臣送了皇帝,也三三两两下山出宫。两位新晋伯爵的热度仍未散去,身边仍围了一圈人,各种约饭、拉关系。 张居正走到围绕着李成梁这堆人边上,高声道:“宁远伯随老夫来。” 伯爵虽然已经超品,但张居正一声呼唤,周围的人都不以为异。李成梁听了,连忙满脸堆笑的答应了,跟着张居正下山。 张居正将他领入文渊阁,简单客气几句,让他在会客室坐着等自己一会儿。 李成梁正在会客室欣赏墙上的书法,内阁一个中书进来,给他沏了茶,放了份邸报在茶杯边上。心中暗道:“这学习时间你且慢慢领会着。” 李成梁左等右等,在屋里转圈儿。邸报都翻烂了,张居正也没出现。眼见着黄昏了,他走到门口张望,见元辅的签押房还是人来人往,都是来送文书或奏事的,张居正却始终没有露面的意思。 李成梁此前进京,也常到兵部、户部打钱粮官司,什么样的文官都遇到过。但因他手面阔,头面熟,从未坐过如此长时间的冷板凳,没想到今日被张居正晾在此处。 他心里先是有些恼怒,心说我以前去你府上送礼的时候,你张江陵也没这般架子。如今我已经伯爵了,你还要让我难堪不成? 正腹诽间,几天来被封爵事搅得脱落的神经突然搭上线。李成梁猛抽了口凉气,从一直亢奋的状态中完全冷静下来。转念回忆起自己这些天的张扬之状,脑门竟沁出了汗珠。 他定了定神,走回椅子上坐了,将已经冷掉的茶水也喝了。双手扶膝,如同学生般端坐,双目微阖,静静养神。 这般等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有中书进来给他换了一杯茶。李成梁谢过了,端起来正要喝时,门口一声爽朗的大笑,张居正边进来边道:“让宁远伯久等了,不谷之过也,恕罪恕罪!” 李成梁此时已经知道轻重,忙正了正伯爵的雉尾梁冠,掀起麒麟补子朝服的前襟,扑通一声跪地道:“辽东总兵,李成梁拜见相爷!”弯腰就要叩下头去。 张居正抢前一步,一把拦住道:“宁远伯折煞不谷,还请起身,乱了国家礼数可使不得。”双臂虽然用力,但李成梁这个头还是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 张居正又拽了一把,李成梁才借力起身。张居正让他坐上首,李成梁哪里敢,最后张居正提议东西昭穆而坐。李成梁连东侧也不敢坐,到底还是让张居正在东边坐了。 张居正见他终于识做,心说这才值得我拉你一把,否则谁还管你的死活。 两人客气几句,张居正问道:“宁远伯上午所言赫哲部女真的事情,为何不见于辽东奏本?” 李成梁听了,请罪道:“此成梁疏忽之过。因赫哲部于辽东隔得远,中间还有海西等女真部挡着,此前成梁未加重视,未禀报朝廷,请元辅恕罪。” 张居正听了,冷然道:“然则你回奏皇上,称‘皇上一语而直指辽事核心’,这岂是一句‘疏忽’能解释的?随后又以大言欺君,你的心迹此时可问吗?” 李成梁此前跟张居正谈话,张居正都是勉励他的时候多。收他年礼的时候,更是和风细雨,平易近人。 李成梁万没想到,张居正今日用了几句话,就把他心内不可告人的心思大白于外,此时才领教了他的辞锋。 听了张居正的诛心之问,他脸上的大汗都淌流了。结结巴巴道:“相爷见得是。成梁确有些私心,或以自家通辽事而自诩,私心为保家门而已。但对朝廷绝无二心!绝无二心!” 张居正哂笑一声,道:“若你有了不臣之心,甚或做了养寇自重的事,你家满门良贱此时已经在地府见面了。你未见李环、杨炳等人的首级吗?他们都是世券在手,与国同休的侯爵和伯爵,宁远伯比他们如何?” 李成梁听了,哪里还能坐得住,见屋内没人,又扑通一声跪下道:“成梁悔之无及!只不知现在圣心如何?若皇上恼了,还请相爷救成梁一命!必衔草结环以报!” 张居正虽说斥责了李成梁,但绝不会让他跪着,留口实与人。见他害怕的狠了,仍叫他起身,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李成梁此时真是悔不当初。这些天他飘在云端,一直觉得自己是朝廷在辽东不可或缺的柱石。赫哲部之事,本不像他说的那般严重,但他为了巩固李家在辽东的地位,言语中真是多有夸张。 现在被张居正点破后,李成梁才知道自己的小小算盘,上位者洞若观火。比起惹恼刘应节、张居正等人,此际他心里更害怕的是皇帝对他产生了看法。 他今日听皇帝说什么“辽东经营多年”之语,当时听着就不像是夸奖武将、勋臣的话。 现在和张居正的话一对照,自己竟有可能被皇帝视为节度使一般的人物? 若皇帝真这般想,李成梁此际只能上吊,或能保住李家满门。但心里不敢往这方面去想,去猜,还存着侥幸,所以问张居正“圣心如何”。 张居正听他吓得声调都变了,心说过犹不及。又温言安慰道:“宁远伯不必悚惧成这般。此前皇上曾跟不谷言及选人才之法,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 “我们做臣子的,当然事皇上以忠。然则都有忠心,为何还有获罪的?天子施以雷霆之前,不先看你说什么,关键看你做什么。这话宁远伯可听明白了?” 李成梁长出了一口气,点头示意明白。 张居正接着道:“今日皇上要将辽东改土归流的意思已经说明白了,宁远伯将辽东之兵,为辽东经略之重心。你的大作为、大功劳还在后边,若皇上和朝廷不信你,如何能给你机会?皇上言语暗示,只不过敲打你,怕你犯错。” 李成梁听了,这颗心才放进肚子里。张居正又道:“虽然皇上天恩,不问你的心思,但不谷却不能不点醒与你,一是为朝廷保有一名智勇双全的将种;二者也要你——拿出你的表态。” 李成梁听了,抹了把汗道:“相爷尽管吩咐,成梁无有不从。” 张居正道:“南苑武学开学在即,你家里的儿子为何不来报名报道?此为一。” 李成梁听了,懊恼的要拍大腿。他的长子李如松,立下阻击王杲大军,击毙鞑虏猛将的功劳;次子李如柏立下了抓住王杲主力,引大军合围的功劳。 这两桩功劳升的都不止两级,因此李家根本没有把武学毕业后升一级使用这恩典放在眼里。 而且,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府,重要位置都是亲人或者干亲,李如松更是如同世子一般,有了自己的班底,若一去两年,李成梁也怕生出别的变化。 他却没有想过,皇帝立武学还有一层用意,本就是要利用武学分散将种,打乱将门主力的使用去向。诛心一点说,李如松、李如柏二人本应早就来京报道,以为人质! 但李家上下,都未见此。反而将他们都留在辽东,继续在李成梁左右。若今日张居正不点醒,他李家的祸事,真的在旋踵之间。 李成梁现在早把获封伯爵的兴奋抛在爪哇国之外,心中对张居正已经是五体投地。庄重表态让两个儿子立即来京之后,又问张居正他还需要做什么。 张居正见他上道,又建议道:“此前辽东商事,你家占了大半。辽东改土归流做起来后,兵马饷银朝廷定然优先保障,你也不必再担这个污名——明日你去找张鲸,把这些商事都交了。” “另外,改土归流需要土地、开荒、种子耕牛等等,更需要老农教女真从事耕作,这些你家也有不少——不必都献,但留下的不宜超过在京的伯爵家太多。” “如此几件事做来,皇上必欣喜。世券不一定在战场上拿首级功来得,有时候配合皇上展布大计,得了圣眷,这世券也非难事。戚继光抗倭功成多少年了?为什么才和你一起封爵?——以你之聪明,也毋庸老夫啰嗦。” 第九十四章 秘珍 李如松听张居正要他献出现在日进斗金的辽东商铺,心里非常肉疼。这些商铺和商业关系,要么是李家的亲族掌握,要么是他一点点甄别出来,能与李家共富贵的商贾与之共有。 李成梁家做的主要买卖,就是利用抚顺互市和走私两种方式,做人参和皮毛生意。李成梁利用女真各部仰其鼻息的军力,以棉布、茶叶和盐巴等中原常见之物,优先换购女真和鞑靼手中上等的老参和皮毛,获利巨大。 东北山参,在中药中是救命的药材。中原对人参的需求简直无止境,交易利润惊人。李成梁为何能获得满朝大员好感?用人参交易的利润养出来的! 如今朝廷给了伯爵虽然光宗耀祖,但这点俸禄和人参、皮毛交易比起来,可谓是九牛一毛。这些商铺是子孙后代吃不完的金饭碗,张居正让他交出来,李成梁一时半刻有点想不通,真心的有些接受不了。 人参、皮毛的贸易,李成梁虽然占了大头,但其他人也有份参与,只要和蓟辽沾边的文官、边将如谭纶、戚继光等也在抚顺设铺子,做此类交易,不过没有李家大而已。李成梁心说就我交啊,还是这些人都交?自己交出多少?暴露到什么程度? 除此人参、皮毛之外,东北还有一种珍宝,渠道暂为李家专有,李成梁一直秘而不宣。这珍宝就是女真人称之为“塔娜”的“东珠”。 汉朝时,即把中国天然珍珠分为两类,一类为广西合浦所产海水珠,称为南珠;一类为牡丹江、混同江、镜泊湖等地的淡水珠,史称北珠,又称东珠。 东珠的采集非常艰难,需在三四月时进入刺骨的冷水中捞蚌选珠,一千个河蚌中未必能找出一个珠宝级的。原时空的乾隆帝曾经感慨:“百难获一称奇珍”。 因东珠硕大饱满,圆润晶莹,并且能散发五彩光泽,历代都是珠宝中的顶级奇珍,其价格远超南珠。 金、元、明三朝,达官贵人对东珠的欲求日盛一日,女真人采珠记录不绝于史。 金末,为了能与蒙古议和,金国皇帝将宫室所藏东珠献与成吉思汗,“天可汗”一时间也被晃花了眼;而原时空的努尔哈赤在做大期间,为了麻痹明廷,进献了大量东珠,喜获万历帝懋赏。 海西女真王台为何比王杲的日子过得滋润?其人奢侈无度,海西女真的战斗力和建州部相比犹如战五渣,但王杲为何多年来不敢攻击王台,只敢统合建州各部? 因为王台的总后台就是李成梁,王台的哈达部用李成梁运过去的物资,大做东珠、紫貂交易,因此在辽东稳坐钓鱼台,笑看风云起,谁也不敢打他的主意。 王台利用这种代理人身份,甚至隐然成为了女真和朝廷之间的中间人。 前年即隆庆六年,抚顺备御贾汝翼因擅自变更马市交易规则,引起王杲不满,后来被朝廷逮问之后。王台即主持了一次杀牛定盟仪式,三方重申了马市交易规约。 当时高拱和张居正等忍了这口气,固然有隆庆皇帝病笃,不敢兴兵的原因。归根结底,王台的面子是李成梁在背后给他的。 ...... 而深知辽东事儿比天大的朱翊钧,早就将李成梁作为锦衣卫监控的重中之重,李家掌控人参、皮毛和东珠交易的实情,锦衣卫早就形成了厚厚的专报。 有一次他和张居正讨论辽东军情的时候,拿出一颗大东珠,对张居正道:“此为定国公夫人送给太后赏玩的东珠,据说这一粒价值百两。——先生可知在京师卖东珠的铺子后面站着谁?” 张居正当时以为是兵部尚书谭纶或者是刘应节的锅,吓得心里一阵扑腾。朱翊钧也没让他猜,直接说道:“锦衣卫查了一大圈,方查出这是辽东李总兵的买卖——边将有了财力,为大忌。辽东事要深思熟虑,面面俱到,不光要解决东虏,还要把这些事情都要放在一起考虑。” ...... 张居正和李成梁的关系,虽然没有跟戚继光之间近,但在李成梁刻意巴结下,还算不错。已知皇帝对李成梁有了看法,出于对李成梁才能的爱护和平时的关系,才有了今天这次谈话。 此际见李成梁皱紧了眉头,陷入长考,张居正心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简单的事儿,他竟然又看不开了。”心里有些好笑,有些警醒,又感到些悲凉。 轻咳一声,张居正道:“宁远伯还没算开账?皇上希望每个臣子都是纯臣,如果做不到,至少武将要做纯臣。李总兵总不会觉得,朝廷知道你在辽东有了财源,还让你继续掌兵吧。” 李成梁下意识反驳道:“相爷说的是,然而咱家里的几个铺子,不过是贴补些家用,维持些体面。谁还能用这个钱来养兵不成,那岂不是冤大头?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见张居正脸上毫无笑意,连忙收了笑。对张居正道:“既然相爷嘱咐了,成梁都照办就是。若没了总兵这身皮,空有个爵位,再好的买卖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成梁明白的。” 张居正见他这般说,冷哼一声道:“宁远伯!今日不谷可能交浅言深了!你觉得某在诳你不成?” 李成梁心道我两个儿子都来京师当人质了,皇上还能有啥不放心的,天子能看上我的那点买卖?还不知道京师里面哪个大佬看上了,逼着你出来诈我的吧。 张居正何等样人,见李成梁的神情中带着无奈,又带着些对自己的理解,暗思今日才知此人之心如此贪婪。本不想管他,让其自生自灭,转念又想起皇帝的辽东经略计划,还真需要李成梁的密切配合。 张居正心念电转,立即有了决断。他佯装大怒,一拍桌子冷笑道:“李总兵,你用海西、赫哲等部,为你采集东珠销售,每年获利不下三十万两——你以为这事儿皇上和不谷不知?你既然如此避重就轻,还想着又娶媳妇又过年的美事,今日到此为止。本相不送了,你请便吧!” 这一句如同霹雳一般,劈的李成梁外焦里嫩。他大惊之下,再次跪地,结巴道:“相爷......相爷......勿恼,成梁知错了!” 张居正见他心防才破,心中终于松了口气,暗暗抹了把汗。心道:皇帝一个个的经略计划妙是妙,但都要咱给他贯彻、落实,扫平障碍——别没当上宰相,某先累死了。 ...... 第九十五章 召见 李成梁终于被张居正摆平,要交出李家的主要财源。因李成梁的事涉及下一步治理辽东的军国大略,故张居正未敢怠慢。三言两语写了个短笺,让内官急送乾清宫。 朱翊钧看过后,让魏朝传旨,让张鲸明天一早儿进宫来。他展笺又看了一遍张居正的奏报,心说自己选择张居正辅政是完全正确的,这确实是一块辣心老萝卜。更难得的是和自己配合的越来越有默契——这小纸条奏报就是明证。 又想,幸亏现在李家军还没有做大,张医生才能给他做了一个无痛人流。 如果自己晚穿越几年,李成梁这辽东怪胎发育成熟了,那时候再去摘除,难度增加的何止十倍。大概只能剖腹产,不免大伤元气。 一个闹不好,天下边将人人自危——原时空的万历皇帝,就是这般投鼠忌器,在将其免职和起复之间首鼠两端,最终酿成巨大恶果。 李成梁难缠之处,王杲、努尔哈赤包括原时空的万历皇帝都有些发言权。 先说王杲,被击灭的王杲所统合的建州部,是成化以后最为桀骜不驯的女真。这不仅仅是因为王杲穷凶极恶,野心包住了胆子,更多是因为建州部经济基础决定的。 建州女真所辖地域,并无东珠、紫貂、纯黑貂等高价特产,开始的时候因为不会管理庄稼,农田产量也很低。 用马匹和普通皮毛换来的物资,加上狩猎、种植所得,并不能让建州女真饱腹。因此,建州女真就需要劫掠汉民帮他们种地。 这种经济基础决定的矛盾几乎无法调和,而王杲、努尔哈赤等辈不过是应势而起。王杲性子狡狯,又有胆略,故能一统诸部,号称玛法。——而李成梁在辽东,也需要这样一个对手。 如果说王台是李成梁的资金提供方,王杲在李成梁眼中,就是边功的提供者。 在原时空,他有意无意控制着辽东与女真各部的冲突烈度,让王杲和鞑靼等部给李家军不停的提供军功。史载“李成梁克虏十战,无不奏捷。” 而这所谓十战,都以击溃战为主,每次斩首数百,很少过千。如此以来,亲族和一堆干儿子在朝廷给予的边功封赏中,不断升官,李家势力越来越大。不是李成梁打不出戚继光那样的歼灭战,而是他根本不想打。 王杲在万历元年,突然抽疯作死,给来力红撑腰,杀了裴承祖,并杀边骑三百。对于李成梁来说,属于玩脱了,他必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原时空他如何交代呢?三年时间和王杲做了两场,最后利用王台擒王杲而纵其子。王杲在京师被剐,皇帝和朝廷都消了气。 李成梁之后再慢慢消遣王杲的残余势力,直到万历九年,才攻杀阿台,彻底覆灭了王杲的残部。 这期间,阿台接收了王杲的势力,不断给他提供军功;而利用阿台,李成梁也威慑着跟他做买卖的海西王台——他就像压在女真各部身上的一座大山,永远主导着辽东各方势力涨消。 ...... 本时空,随着朱翊钧参与军政边事,万历二年辽东的两次战争,结果和原时空大异,不到一年即轸灭王杲所部。 不是李成梁不想放王杲一条生路,而是战争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中。 朱翊钧在年初玩的那一把“运筹帷幄”,也是在对辽东明军的实力和建州部的军事力量进行了全面了解和判断之后,才做出的决策。 李成梁接了表面是“信”,实质是“旨”的方略后,不敢再玩花活,故一战就成其大功,第二次就把王杲打的灰飞烟灭。 古勒城之战,若李成梁能主导战局,他绝对不会完全灭掉王杲,只会给他沉重一击,削弱建州部的实力,维持女真各部均衡。 但是朱翊钧此时已经定下了治辽方略,派了御马监用火油烧城,没给李成梁任何放水的机会。 在原时空,李成梁灭了王杲后,接着扶持努尔哈赤,走的是和养王杲一样的路子。但是万历帝后来看的明明白白,对李成梁已经忍无可忍,先将之免职,后来又把李家军拆的七零八落。 在万历二十六年,李如松被李平胡这个李成梁的干儿子陷于死地,在与鞑虏的交战中阵亡,背后隐隐约约就露出万历皇帝的影子。后人从李平胡陷主将于死,却多次加官进爵这一奇怪的历史记录上,大致能摸着一点隐藏在文字后面的勾心斗角,遥想出李成梁和大明之间的恩怨情仇。 而李如松的死,彻底消除了李成梁仅剩一丝的家国、忠君思想。以万历三十四年,复职后的李成梁裁撤宽甸六堡,亲手毁掉了建州统一东北的最后一道屏障,在大明本来就千疮百孔的肌体上,撕开了一条不断失血的大伤口,并最终断送了最后一个汉人封建王朝。 ...... 本时空的此时,李成梁担任辽东总兵的时日尚短,“养虏自重”的战略思想刚刚萌发,还没有在实践中彻底成型,朱翊钧还有机会把李成梁给扭过来,而抽掉他的财源是第一步。 被张居正一顿揉搓,李成梁明白朝廷早有整肃之意,不过是优容功臣而已。感念之下,最后还是将财源交了出来。 次日,他去御马监找张鲸,将自己的上下游的商业合作关系、地产、店铺和盘托出。并说自家已经派人去取相关文书,本月会配合张鲸完成移交。 张鲸拿笔细细记了,又快速心算一遍,对李成梁家产业的利润暗暗咋舌。 见李成梁一边说,一边吸凉气,如丧考妣一般,张鲸笑道:“宁远伯握这些财源,超出边将的本分太多。皇爷不是豪夺你家产业,这点你要心里有数。” 李成梁苦笑道:“某家此前未能想到这般会犯了忌讳,无心之过也。对皇上保全李家之意,唯有叩谢天恩,且毫无怨怼。这话发自肺腑,还请张太监代为转呈咱家的这点心意。” 张鲸听了,不再废话,将他所述财产和商铺细节记录好,又请他在每张纸上都签字画押,又把文书都标了页码后另拿一张纸写了节略。 然后笑道:“宁远伯的这些东西,我可不敢私藏半文,这几张都要给皇爷过目。”这一句,彻底打消了李成梁对张居正联合张鲸侵吞他财产的最后一丝怀疑。 张鲸又道:“皇爷对宁远伯高看,曾与咱家说,‘国朝虎将身具帅才者,唯宁远伯和靖海伯等寥寥数人也。’” 李成梁听了,心里一阵麻酥酥。笑问道:“此言可真?” 张鲸听了,佯作不乐道:“伯爷说的什么话!咱家还敢编排皇上的话不成?一字未改。” 李成梁听了,两目含泪道:“皇上保全之意,臣已尽知。张公公代为转呈:‘成梁叩谢天恩,竭尽努力,这把骨头和子孙后代都给皇上使用!’ 张鲸听了,对李成梁竖起大拇指,笑道:“倒不必我转呈,你跟咱家进宫,皇爷要单独见你。” 李成梁听了,一时间呆住。 ...... 第九十六章 盐场 李成梁觐见的地方,在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此殿为嘉靖帝所建,占地七千多平方。二进的宫殿呈工字型,东西建有暖阁并卷棚抱厦,还有两侧厢房多间。 因为离皇帝寝宫乾清宫很近,且与内宫、外朝之间可用隆宗门、内右门等相隔——关上门就是内宫,打开门就连接外朝,清代雍正帝以后,此处就成了满清的政治中心。 朱翊钧因要设立侍从室,见养心殿建筑群房子不少,就安排内廷将之拾掇出来,准备把侍从室放在此地办公。又命人在东西暖阁盘了炕,作为自己日后起居之所。 李成梁被张鲸领着,没走隆宗门,而是从内右门进入乾清宫和养心殿之间的夹道,在月华门对面的小门左转,就进入了养心殿,再右转,即到了东暖阁。 内监唱名,旨意出来宣进。李成梁跟在张鲸后面,不敢抬头,进门即俯身叩拜,山呼万岁。 张鲸未等皇帝赐平身,就将记着李成梁上缴财源的纸张举在头顶,朱翊钧身边的魏朝接过来,转呈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扫了一眼,心中甚是满意。笑道:“平身,赐座。” 两人谢了恩,坐上了小墩子。朱翊钧对李成梁笑着说道:“宁远伯在辽东接连奏凯,皇考与朕都倚为干城。此番为了保全你,才收了你的财源。你可别说朕贪图你这点东西。” 李成梁闻言,跪地回奏道:“臣此前已托张公公转奏臣的一片诚心。皇上对臣的爱护之情,臣铭感腑内,不能胜言。但凡心里有一丝儿的怨怼,天打五雷轰!”赌咒发誓,又说了些忠诚报效之语。 朱翊钧听了,摆了摆手中的纸张道:“汝家中豪富,享用不下王侯。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此后莫因为交了财源而过的凄惶。” 李成梁的小日子过的确实是奢侈无度,这方面已经有御史和科道弹劾与他。今日交出了自家大部分财源,心里也暗暗发愁,估摸着日后生活水准可能要下降一大截。 听皇帝这般说,他请罪道:“臣此前行事多有孟浪荒唐,幸赖皇上爱护,未加追究。此后臣勤俭持家,也为后世子孙做个榜样。” 朱翊钧听了,哈哈笑道:“勤俭持家是对的,朕虽富有四海,但也不敢不克己从俭。所谓‘奢侈心难及,清虚趣最长’,朕与你君臣两个以此共勉吧。” 李成梁听了皇帝说出“共勉”的话,俯伏在地的肩膀耸动,涕泪交流,道: “皇上践极以来,仁厚节俭,内政修明,天下臣民无不称颂。今日为臣私心之错,又言语谆谆,语重心长。臣不过一武夫,驽钝之才,如何当得起?但求生陨首,死结草,以报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遇。” 朱翊钧听他说出这话,估摸他已经想明白了日后如何做一个边军大将。温言把他叫起,又让魏朝给他倒了杯茶。 等他冷静下来,朱翊钧又道:“你估摸着也听说过,天下盐场将分散承包的事儿。” 李成梁听了,心中一大跳。听皇帝继续道:“朕,也要给后世子孙留下些好例子,不能白拿臣下的东西。嗯,吾已经安排了张鲸,出银子给你家买上十几块小盐场。虽然所得比不上你家原来的买卖,但这份家业可永葆而传子孙,真正的‘金饭碗’。如此一来,你的心思都可放在军事上,而不必为子孙计。” 李成梁到此时,心里对皇帝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服气。 皇帝所作所为,所言所思,都秉承正道而行,毫无阴谋诡谲之意。对他的敲打、勉励都在明面,而且说话办事敞亮无比。 盐场的承包发卖,他的确有所耳闻,但没收到过邀请函,自己在京师这几天也勤着打听。——却没想到皇帝今天直接补偿他好多。这产业的确如皇帝所说,没有东珠等店铺赚得多,但他李家有了盐场,就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去把控辽东。这盐场的的确确是“金饭碗”,权贵凡是收到风的,无人不知! 李成梁此际对李家的未来规划虽只有模糊的念头,但也清楚一点:要想保住自家对东北特产的商业利润,前提条件是永远把住辽东总兵的位置才有可能。在他看来,这难度堪比登天,但要想李家长久富贵,此前却不得不迎难而上。 而今天养心殿中,皇帝的意思是你也不用琢磨这事儿了,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这份赏赐,比皇帝直接给他一个侯爵都管用! 李成梁又跪下,俯伏,颤抖着声音道:“皇上如此恩遇,臣若再有一点非分之想,与禽兽何异?!” ...... 朱翊钧见彻底收服了李成梁,也松了口气。让张鲸把他送出养心殿后,自家从抽屉里拿出张居正关于盐场发卖的题本和细则,再次推敲起来。 盐场发卖政策定下之后,朱翊钧和张居正、王国光沟通多次。 张居正不愧能臣之名,把朱翊钧原来设计的用拍卖,价高者得的思路给扭过来,要用这盐场做诱饵,尽最大可能消除边镇屯田的阻力。 经多次修改的盐场拍卖流程,在朱翊钧这个后世之人和张居正、王国光这两个辣心老萝卜的共同研究之后,变得与朱翊钧提出的第一版拍卖方式截然不同。 在购买资格方面,优先考虑勋贵。按照公、侯、伯等级分出不同档次,制作了精美的邀请函。让两宫太后、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张鲸、等等近臣,先在勋贵圈小范围派送。 派送时就讲明附加条件:将来拍卖的盐场按区域、地段、产量等分成十个等次。每个等次都有不同的数量,总计将天下盐场的分为三千七百五十小块,第一次拍卖二分之一,即一千八百七十五块。 拍卖时,卖的是等次而非哪个具体盐场。买家拍下等次后,即可在同等次盐场中选择自己看中的盐场。那么谁先选呢?戏肉来了:按照你献出的九边土地换积分,积分高的先选,积分少的只能在同等次里面挑剩下的。 等勋贵拍完了,再给边镇的文官武将再发一波邀请函,这次积分规则与上次有所不同,不再按数量积分,而是按献出土地占自家土地的比例来积分,再加上边功积分。 啥意思呢,朝廷不能让穷官武将吃亏,若某文官或武将占地只有一百亩,另一个占地一百顷,若还按数量积分,那清廉的反倒吃亏了,与朝廷反腐目标导向严重不符,因此按比例积分。 若一点土地都没有的,也没有钱参与拍卖的怎么办呢?其本人以前所累积的边功可在此次拍卖中授权。例如张某一厮杀汉,手中无钱,但有首级功三十。那有钱的可用钱或盐场股份买他的授权,从而在此次拍卖中使用这首级功,这功劳价格随行就市,各自商定。两项积分相加最后的总积分排出顺序,确定优先选择权。 为了避免上级压下级,让下级签订不平等条约。细则还规定,买授权的上官不得在本辖区内买,只能在外辖区买。同时,都察院将派出工作组到边镇巡视,接受匿名举报,发现上级欺压下级的,立即纠察。 这一波拍卖,将拍出剩下一千八百七十五块的二分之一,为九百三十八块。剩下的九百三十七块为拍卖的最后一波,才是朱翊钧原来的方案——广发请帖,价高者得。 如此操作下来,带来几个直接后果。一是九边土地价格飙升,给此前在九边实施商垦的地主带来一波直接利益;二是军功积分授权让无钱的边军、边将也能得利,有利于刺激他们日后奋勇杀敌;第三也是最重要,勋贵的利益得到了保障,对皇室的忠诚度将急剧提升——加上李成梁和戚继光的例子,会刺激其他边将以功劳换勋位的积极性。 盐场拍卖之时,朝廷将所拍卖的盐场从山东到福建乃至西南全数分散,主要目的是激发勋贵献土的积极性。例如京师勋贵,肯定要优先选择北直隶和山东等离得近的盐场,否则花了大钱拍下的盐场在福建或者西南,管理起来就会太麻烦了。 为了防止勋贵之间串通,细则中还规定了一项朝廷的一项重大决策:此次拍卖的盐场,第一次交易前与祭田同等待遇——假设日后获罪时被抄了家,只要不是谋反等十恶重罪,且未发生所有权的转移,盐场就不在抄没之列。张居正判断,这条细则会把勋贵购买盐场的积极性拉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同时细则还规定,对盐场所有权的买卖,朝廷将课以重税,为拍卖价格的三分之一! 第九十七章 议论 此前,朝廷放出拍卖盐场的风声后,新宁伯谭国佐让发妻汪氏入宫求见仁圣太后,想要一张邀请函。 但因为上次求情的事,汪氏两次求见都被仁圣以身子乏为由拒绝。谭国佐没办法,只好带着厚礼求见英国公张溶。 英国公和新宁伯两家都是靖难功臣之后,在政治上为天然盟友。谭国佐这家伙不学无术,老纨绔一枚,英国公虽然不是很喜欢他,但谭国佐属于大错不犯,小错不断那种类型的,也无人和他较真。更何况老一辈留下的情谊还在,两家也一直走动。 见谭国佐求上门,英国公指点他道:“据老夫所知,现在这邀请函两宫太后处有,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陈瓒、葛守礼、戚继光手里也有,张宏、陈矩手里也有几张,这些人你巴结一个,就能要着。” 谭国佐哭丧着脸道:“俺和这些人没一个熟的,就是和王国光在品花楼碰过几面,连酒都没喝透过,每次都是我先人事不知。他那里能行吗?要不国公爷您帮我要一张。” 英国公好气又好笑,用手指着他脑门道:“两宫太后不算,其他这些都是皇上的股肱之臣,皇上让他们发这帖子,就是让他们发一笔小财——王国光那里的帖子,一千两一张,早就放出话了,你提着银子去,就能拿到。” 谭国佐听了,伸出舌头道:“这帖子是金子打的不成,这般贵!” 没想到这话正正的搔在英国公痒处,他臭显摆拿出自家帖子给谭国佐道:“哈哈,让你说着了,这帖子的确是金的。” 谭国佐接过来看时,见如同书页一般大小的一张帖子,金灿灿通体黄金打造,能有半斤重,老气派了。上面用搓银之法嵌入文字,写着诚邀英国公于十月初一辰正持此贴在武英殿参加盐场拍卖会事宜,落款是内阁总理盐政大臣王国光。 英国公见谭国佐翻来覆去欣赏这帖子,羡慕得要流泪的样子,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手捻没剩几根的山羊胡呵呵笑道:“张鲸这狗才甚是滑头!听说皇上只是让他把帖子做的精美些,这家伙却作怪!给国公的用金子打,侯爵的用银子打,你如果得着了,老夫听说伯爵家只能是块木头的。” 谭国佐听了,问道:“那文武百官的呢?商贾的呢?用纸壳做?” 英国公闻言,笑着向北方拱拱手道:“你不知道了吧?皇恩浩荡!除了公、候、伯勋爵之家,这第一次大拍卖没有别人的份!老夫早就说皇上对咱们这些勋臣青眼有加,如今怎么样?果不其然!” 谭国佐心说你老人家大阅之后胆子都快吓破了,这话只能糊弄鬼去。 英国公见他露出不以为然之色,接着道:“从成国公那死鬼能得王爵这事儿上,我就觉得皇上肯定不像先皇那般,全听文官的话。这次的好事连诸位王爷都没份,你还有什么说的!” 大朝会检讨的事儿让谭国佐心中阴影老大了,对皇帝绝逼有不同看法,但他不是来跟英国公讲这个的。见老国公美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他也跟着奉承了皇帝几句。 见英国公熟知内情,他又问英国公这拍卖是怎么个搞法。等英国公讲了用九边土地来换积分之法后,谭国佐抽一口凉气道:“这......这俺家里在边镇也也没有地啊?” 英国公叹口气道:“老夫家里虽然有个几百顷,但也难策万全。得了帖子后,老夫已经安排人去买地——这两个月工夫,也不知能收来多少。” 谭国佐一拍桌子道:“那俺这样的没有地的,就活该受欺负?只能选些犄角旮旯的?这不是越有越有,越穷越穷吗?” 英国公听了,皱着眉头道:“你这话老夫不爱听,这盐场原为国有,都是皇上家的,就一块儿不给,你能说个不字?如今皇恩浩荡,给咱们每家一个金饭碗,你这白吃枣还嫌核儿大?!” “还有两个月工夫,你不能安排人往宁夏等远点地方去?老夫听说那里的地都撂荒了,就在那里长草,便宜的不成样子——嗯,老夫不该跟你说这些。”说完,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住了口。 谭国佐听了,觉得用积分定选择次序这法子对他来说满是恶意。发狠道:“如此难办,俺不要这盐场还不成?俺家光吃伯爵俸禄和地租,还能饿死了?” 英国公听了,冷笑道:“你又不知道了吧?哈哈,这盐场和祭田、墓田一样,不管你子孙后代犯了什么罪,只要不在谋反等十恶之列,谁来也抄不去!按制,伯爵家许立祭田、墓田二十顷,这一千亩地除去祭祀之费还能剩几个?若将来要是出来一个不肖子孙,咱这样的人家成百上千人都喝西北风?” 谭国佐听了,一口凉气抽进去,连续打嗝。英国公捂住鼻子道:“你这混蛋,大早上的吃蒜?” 谭国佐脸红结巴道:“俺吃......吃了碗面条,能不就着蒜吗?嗨!不说这个。这等同祭田的事儿,真......真的?!” 英国公用手扇着空气,嫌弃道:“老夫诳你不成?张鲸来老夫家里送贴子的时候说了,只要这盐场不买卖,就是千秋万代的家当。你想啊,谁家脑袋被门板夹了,能把祭田卖了?除非是断了香火——不管谁当家,要卖祭田的话,同宗的不得给他撕了去?” “你就是有几万亩地,坏了事能留下一分?再说,一千亩地的产出未必能比上一块小盐场!老夫听说好几家已经张罗把京畿的地卖了,也要弄银子买盐场。过了这个村,可没有后来的店喽!” 谭国佐听了,心说这盐场非拍下几块不可,就算远在福建,俺也认了,顶多我再转包出去,吃盐场的租银。想起这茬,又问英国公这盐场能否转包。 英国公道:“这盐场选到手,就是自家生意。产多产少都自行管理,当然可以转租。不过既然是生意,当然要交税,这税听说低得很,开始几年十五税一。若遭了灾,还可能免税。” 谭国佐听了叫道:“十五税一还不高?商税才三十税一......” 英国冷笑打断道:“那你在外地的买卖,货物通关的费用是多少?这盐场出的盐,一律贴印花,缴一次税即可行销!你算算这个账,税还高吗?” 谭国佐听了,无话可说。自家在心里算资产,看能拿出多少银子拍盐场。英国公看他算账算的两眼翻白,又嫌弃的瞅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谭国佐笑着对英国公道:“这两年皇上又是开皇厂、又是开皇店的,也不缺钱花呀?怎么把盐场都卖了呢?” 英国公又剜了他一眼,道:“怎么滴?你不乐意?”谭国佐干笑道:“那怎么能不乐意呢,咱不是好奇,问问嘛。” 英国公叹气道:“皇上当着这么大的家不容易,小小年纪要操多少心!你说银子够用?今年淮、扬又发了大水,陕西大旱,北直隶除了京师附近雨水多些,也是大旱!这银子花的淌河一般,多少都不够填窟窿的。” 谭国佐听了,又道:“那今年用这卖盐场银子赈灾,明年再有灾,皇上卖什么?卖矿山?” 英国公瞅了他一眼,心说这家伙也有点小聪明。低声道:“我请王国光来家吃饭,深谈过一次,这家伙正撺掇皇上卖矿山呢,可能还真让你说着了。” 谭国佐闻言,呼吸都粗重了。问英国公道:“要是真能成,咱留着银子买矿山多好。听说在京北的皇家铁厂今年用煤老鼻子了——要是能买个大矿,咱岂不是发了?” 英国公冷笑道:“矿山未必拍卖,就算王国光真算计成了,肯定不是这般法子,也不能如同祭田一般待遇。你要是敢赌,就留银子等着这矿山拍卖。反正老夫不敢赌——咱家已经借了六十万两银子,全用来拍盐场!” 顿了顿又道:“听王国光说,皇上见天的让银钱愁着了。今年盐场拍卖了后估摸着能撑几年。他说皇上私下里告诉他,若正式亲政了还没有钱,就要发什么海运许可证,要从南到北,大开海关,去日本、朝鲜、乃至南洋的商路,五年一次,拍卖什么‘专营权’!” 谭国佐听了,没明白“专营权”是什么意思,等英国公给解释明白了,他颤抖着声音问:“这......这还可着咱们这伙勋臣先来?” 英国公听了,微笑道:“我就说皇上和咱们勋臣最贴心贴意。王国光说,老夫要是有心,可以现在就开始买船,把水手船长先练出来,等皇上正式亲政,谁家船多,船大,谁就占便宜!” 谭国佐听了,对英国公的魄力高山仰止了。他那点家底,拍盐场都勉强,海运之事想都不敢想。他低声问道:“如此一来,江南那些家伙,不得翻天?” 英国公听了,冷笑道:“你以为戚继光练出来的兵和武学是摆设?别看皇上年纪小,这圣谟深远可不是说着好听的!到时候谁敢翻天,全成齑粉!” 上架感言 关于自己——老摩汗颜的很。这书写了两个月整,九十七章,才25万字。其中第一章到第六章好几万字还是老摩在几年前练笔的时候写的,也就是说老摩这两个月平均每天刚过三千字。 按常理说,萌新作者(大家别不信,真的)第一次发书,这个更新速度一般都要“扑街”。这名词老摩以前不懂,这两月恶补了好多关于作者的新知识才知道。 没想到的是,这本书让老摩收获太大太多了。它就像老摩的一个孩子,每一次进步带给老摩的快乐都无与伦比——新书期就有了十三个里程碑,老摩在此不一一列举。读者朋友们给予老摩的,已经远远超过了老摩的付出。 现在老摩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码完一章后,写“作家的话”那一刻。在那时,老摩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安放。 关于评论——老摩刚开始发书的时候,每天要把读者们评论读好几遍,尤其是说老摩写的好的,看的遍数尤其多,觉得比看自己的作品还有意思。 那些让老摩坚持下来的动力,就来自于你们的每一个支持、鼓励的话语......当然,现在每一条评论我也都看过,只是老摩没时间一一回复而已。 也有很多书友给老摩指出了好多谬误,并提出了真知灼见,老摩学习了而且尽量采纳。 老摩在这里郑重的谢谢每一个指出老摩谬误的书友,没有你们的指正,老摩的水平不可能进步。 也有几个言辞非常激烈的书友,就写作思路问题冲老摩发火了;也有极少数书友说一些带节奏的话,试图影响别的书友对本书的判断。这些评论对书成绩有影响,但老摩没有删除,因为老摩无法判断这些书友是否真的带着对老摩的恶意。在此情况下,老摩相信每一个书友都是好意,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关于成绩——就在昨天,《万历新明》在推荐榜上打出了最好成绩,为历史类前十九名。排在老摩这本书前面的,大多是大神、白金作者的书,老摩的心情很是激动和欣喜,立即截个图留念——在那个时刻,lv1排在前二十名的,就老摩一个。 在这么少的字数情况下,这个成绩说明什么呢?说明老摩的书友是把老摩当朋友来处的。 老摩知道,有很多书友,不厌其烦的换了好多个马甲来投票;也有好多书友,在起点投完了,又到qq阅读上投。 老摩知道,有的书友等到凌晨,为了把新诞生的推荐票第一时间投给老摩。老摩写书之后,大都是凌晨发了文才睡。而刚发出新一章之后,手机作家助手不停响起的评论、投票提示音,让老摩每天都能伴着好心情入眠。 老摩知道,有的读者不是每天都有票,但他们都尽力的帮助老摩鼓吹了,宣传了——老摩没有付给报酬,这些工作都是他们默默的在做。 总而言之,对于每一个读者,老摩都心存感恩,再次谢谢你们。 关于上架——老摩此前到网络上查了一下起点订阅的相关知识。新作者收订比多数不是太好看,但也有出乎意料的。 老摩不求这本书的首订、追订出乎意料的好,老摩只是请求一件事:请大家看正版,因为老摩这点字数,真的是每天花不到您两毛钱。 最后,关于缘分和梦——老摩写书前,是多年老书虫。第一部网络看的是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第一部穿越历史看的是《异时空——中华再起》(名字可能不对,但猪脚是杨手掌)。从老摩看的书,大家大概能猜出老摩是哪个时代的人。 老摩以读者的身份经历了网文从起步到兴盛一直到被资本看中,跨越到老摩已经看不太懂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老摩最喜欢《紫川》老猪、最恨的太监《sg最风流》赵某、最仰慕的贼道三痴等等、等等,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了。 在老摩茫然的时候,有一次整理电脑文件,发现了自己好几年前的练笔之作,心里想为什么不发上去看看呢?如果有人看,我就接着写下去,写一个自己能爱看的穿越历史文,写一个当了皇帝如何爽的历史文——要把自己在工作、生活中郁积的块垒,都用文字浇掉。 于是,就有了《万历新明》,有了我与你的这一段奇妙的缘分,也有了这本书和老摩之间的奇妙缘分。说出来您可能不信,老摩的阳历生日就是今天。 这妙到毫巅的巧合再次让老摩觉得人生太奇妙,像是在梦中——如果真是一个梦,我希望有你们陪伴着的梦,永远不醒。 谢谢你们而且爱你们。 摩碣 第九十八章 明示 万历二年的十月廿八,辽东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尽管这雪花飘落下来,还没有存下就化了,但凛冽的北风已经告诉所有居住在这土地上的人与野兽——凛冬将至。 抚顺马市的大榷场,再也不见昔日满地的牲畜粪便和穿着皮毛,散发着阵阵膻味的女真、汉人商贾。此时站在榷场周边的,是一队队盔明甲亮的明军。 长杆高挑的大旗立在榷场中间新修的木台之上,旗上用洪武体绣着: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刘;宁远伯、辽东总兵李;蓟镇总兵王等等,共十余面在北风中招展,发出猎猎之声。 高台之西侧,立着一个刑台,木制的台面,上面搭着一个架子,横杆上绑着两根绞索。绞索前方,还立着一根直径一尺多粗的木桩子,边上堆着一片渔网。 高台的东侧,铺着一大块暗红色的毡子,此时上面站满了厚毛为衣却依然左衽,珠玉为饰扎着小辫的女真人。 包括海西王台、叶赫部纳林、辉发部拜音达哩、建州左卫觉昌安、塔克世、苏克素护河部尼堪外兰、浑河部理岱等等在内的百余名女真大小各部首领,在十月二十就到了抚顺。 因这些部落之间,杀父之仇所在多有,地盘争端无日不发,因此抚顺城备御将他们都分散在各处居住,且严令不得出门,有在城中斗杀者,立斩。 今日典礼,这些人才走到了一处。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个依附于哈达部的小部族叫栋鄂部,其部长阿海在进入榷场大门时,看到了仇人完颜部的部长逊礼,当即抽刀要打杀他。 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因功升参将衔,此际兼任宁远伯勋卫。今日他负责弹压会场,见阿海抽刀,立即派亲兵将阿海在会场门口闹哄哄的女真人群里面抓出,一声斥骂,挥刀取下阿海人头,命人高悬在大门之上。 放在一年前,李如松的行为足以引发边墙上延绵的战火,而在今天,包括能集兵五千的王台在内,无一人对李如松抗声。 随即李如松宣读蓟辽总督钧令,命所有参会女真人解刀入场。若再有斗殴等情,一律擒斩。众酋凛遵,和自家侍卫一起纷纷解下佩刀,在明军的引导下进入榷场,在东侧红毡之上,依照部族人口势力,排队站立。 在冷风中等了半个时辰,听榷场外一声号炮响,随即马蹄声如奔雷一般远远而至。 又过了盏茶时间,身穿飞鱼服,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同知李三泰骑在一匹白马之上,带着一队红色甲衣的锦衣卫骑兵呼啸而来。 骑兵们进入榷场后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丈宽的过道。然后一起拔出腰刀,用刀背敲打刀鞘,整齐划一。 在拍打声中,榷场内的一小队明军解下腰间号角,齐齐吹响。号角声中,一名锦衣卫旗官高喊道:“钦差大臣,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总督蓟辽军务兼理粮饷事,刘大人到!诸军敬礼!” 场内明军一起大喊:“参见督帅!万胜!万胜!万胜!” 榷场门前红影闪动,牙旗四面先入,随即刘应节在勋卫护持之下,骑马进入会场。 随后旗官依次唱名,宁远伯李成梁、辽东巡抚张兆,蓟镇总兵王臣等都骑马鱼贯而入。 重臣大将进入榷场之时,女真众酋都在东侧仰着脖子看。除了李成梁等武将他们见过以外,刘应节、张兆等文臣大员都是首次在女真酋长前露面。 只见这些文臣或身穿红色蟒袍,或飞鱼服、或斗牛服,一水儿的玉带围腰,袍子上面的花纹刺绣令他们目眩神迷。高高的乌纱帽下,脸色端凝,气度雍容,汉官威仪尽显,一些没见过世面的虏酋见了,心中不由得起了自惭形秽之感。 一番礼仪过后,刘应节在木台上居中,李成梁居左,辽东巡抚张兆居右,众汉官武将分别在管帽椅上坐定。蓟辽总督刘应节身后设一高桌,其上是六尺五寸高的大令旗,旗下为一尺九寸宽的木制卧虎令符,此即为可立斩四品以下的王命旗牌——赫赫威仪压制的满场鸦雀无声。 蓟辽总督刘应节今年五十八岁,虽然年长,但戎马经年,身强体壮,声如洪钟。 见场中安静下来,他清清嗓子,朗声道:“诸军、卫及女真各部!建州都指挥使王杲,本为东虏之民,不听朝廷声教。胆敢兴兵,犯我边城!自恃勇武,而杀朝廷备御、探马、边骑若干,事后不自刭请罪,却仍裹挟部众,抗拒天兵。本帅要问,朝廷百战之兵,带甲百万——区区建州,何以当之?” “祸福之机,唯其自招。辽阳一战,王杲万兵俱死,仅以身免。随即古勒城中,妇孺兼有,而玉石俱焚。其种类在辽东绝矣!” “今日,本帅受朝廷之命,召集诸部来此。为申明天恩所覆,皆皇帝赤子;明示你等祸福之机,开尔等自新之路!” 这段话说完,场中仍是一片寂静。女真贵人圈内,有不懂汉话的虏酋,身边也有通译将刘应节的讲话低低翻译了,说给他听。能听懂刘应节话中之意的,个个脸色苍白,双腿战栗。 刘应节见众虏脸色灰白,已被夺志,心中暗爽。他摸摸唇上短须,一声大喝道:“将王杲父子三人,押上刑台!” 锦衣亲兵听令,将王杲父子三人押上了榷场右侧的刑台。刘应节道:“奉旨!” 所有虏酋在李如松指挥下齐齐跪在紅毡之上,随后李如松和场内众军都单膝跪地,听刘应节宣旨。 “皇上口谕:王杲剐刑,其二子绞!在抚顺榷场示众三月,并令诸部首领观刑——此为明示天道。若再有不服声教者,则罚及尔身,悔之莫及!” 众人听了,先喊遵旨,后齐呼万岁。 在李如松指挥下,众虏酋移步向西,遵旨在刑台之下观刑。众人见王杲父子三人被五花大绑,每人被两个明军压着脖子,垂首跪在刑台之上。 曾经叱咤辽东的女真首领,此际嘴巴被衔木勒住,头顶的小辫早就散乱成一团,哪里还有一点号令诸酋,尊称玛法时候的威风? 有平时被他欺压的,心里有点暗爽;有尊敬王杲的,敢怒而不敢言;至于觉昌安、王台两个和王杲熟悉的,想起自家孙女儿和绑缚阿台送京的事,心里五味杂陈。 按照处刑的流程,锦衣卫军先将阿台兄弟两个拽起,双臂后面绑绳不松,脖子套入绞索。在他们脚上各绑了一个沙袋后,最后取下他们口中的衔木。 未等这哥两个跟王杲说什么,一声号炮响,隔板向下一落,沙袋拽着身体向下落去,绞索一下子将他们颈椎勒断,立即气绝。 见众虏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在那里交头接耳。李如松在旁边心中暗道:“好戏还在后面,看着吧。” 又一声号炮响,从京师被外派出红差的刽子手刘小刀带着两个徒弟,身穿红衣走上刑台。 刘小刀打开随身包裹,露出了众虏见都未见过的各般刑具。随即命徒弟将王杲衣服脱去,绑在刑台的木桩子上头。 等将赤身的王杲绑好了,两个徒弟捡起地上渔网抖开,将王杲脖子以下用渔网围住,在木桩后收紧——随着渔网越收越紧,王杲身上的肌肉便从网眼中涨出。 刘小刀见徒弟把准备工作做完,右手即把自己最趁手的小刀拿起,在王杲嘴上衔木下探入,左手随即握住绑衔木的皮条往下一拽——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小刀已将王杲舌头从其口中剜出。 王杲疼的啊啊大叫,张大嘴惨呼。刘小刀此时已经接过了徒弟递给他的药粉,一把扔在王杲嘴里,给他止血。 随即刷刷两下,众人没看清他如何动作,王杲的眼皮又被割下——那圆圆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带着淋漓而下的鲜血,暴露在所有虏酋面前! 书阅屋 第九十九章 扩土(上) 万历二年九月末,蓟辽总督刘应节和辽东总兵李成梁等,在抚顺大会女真诸部。 在会场之上,明廷将昔日一统诸部的女真首领王杲千刀万剐,清算了其万历元年开膛破肚残杀明军三百的罪行。 在王杲的惨呼声中,刘应节出示圣旨,要求女真各部立即放归汉人和朝鲜奴隶,并在明年二月二之前一律蓄发,衣改右衽,与汉人同。 当时在场的哈达部图伦城城主尼堪外兰接旨后,直接请参将李如松为其剃辫,并解衣右衽。因右腋下无扣子,尼堪外兰以马鞭围腰,以示对朝廷之忠。 刘应节见之大喜,赐其汉服并赏金珠一对,茶六百斤。 在他的带动下,王台、觉昌安、纳林、塔克世等女真大酋,都纷纷剃发解衣,换上汉服,以示并无反抗朝廷之意。 当时只有两个女真部略有异议,浑河部兆嘉寨主理岱和嘉哈部长苏库,两人因迷信萨满,跪地恳请刘应节,表示换衣完全没问题,但拒绝当场落发,要回去问自家萨满再说。 宁远伯大怒兴兵,派将两员,各带骑兵二千。在尼堪外兰派出向导的带领下,直取二部落,杀了两家萨满,并屠尽老幼,将其部落青壮置于马后拖行。 三日后,骑兵返回抚顺时,身后拖行的数百女真青壮已经全数死亡,大部分尸首下身只剩少许腿骨。 而此时的王杲,才在刘小刀边治疗边切肉的酷刑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条自浑河到抚顺之间的血路和王杲的惨死,彻底震慑了白山黑水。女真各部民乃至鞑靼牧民闻之,无不震怖。李成梁之名,在帝国东北真能止小儿夜啼。 这一事件影响超过了数百年。本时空的黄河以北的广袤领土上,各地一直流传着不同版本的“吃小孩的李老豹子”这一民间鬼物。而给无数人带来童年噩梦的李老豹,据闲的蛋疼的历史学家考证,就是李成梁。 ...... 女真各部酋从抚顺回去后,凡有萨满反对剃辩蓄发的,一律被杀。至十一月中旬时,李成梁派骑兵在各部顶风冒雪,巡视检查,发现所有女真已经全数右衽,头发最长的已经长到了两寸。 朱翊钧览报后,心说自己穿越的时机不错。王杲虽然初步统一了女真各部,但并未像后来的努尔哈赤那样给女真灌输了民族意识。 此际的女真,虽然有些金国文明残留,但已经在恶劣的环境中消散了绝大部分。原时空努尔哈赤统一各部后,设立了八旗制度,立下了各项文法,才最终统聚了人心。 在女真各部一盘散沙的现在,始终在饥饿中求存的部民,心中并无民族大义。因此朱翊钧的蓄发令落实的很快,效果也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女真已经杀服,且盐场拍卖事已经完成,腰包鼓鼓的朱翊钧为了牢固的统治东北,跟着使出第二招,改土归流。 成祖曾经在东北设立奴儿干都司,作为羁縻女真各部的统治基础。 到了明中后期,朝廷统治仅限于边墙之内,奴儿干都司虽然还在,但除了给各部堪合敕令时能用到些地名之外,早已经失去了实际意义。 王杲的覆灭和抚顺的大会改变了整个东北的局面,此际,按照皇帝的意思,明之疆土从图们扎萨克图汗的地盘中间穿过,和成祖所设奴儿干都司并在一起,要在东北共设立四省。 极北偏北,从黑龙江以北直到冰原,设北山省,面积为帝国十七省之首,最近处距京师也超过二千六百里,包括苦兀岛(库页岛)在内,都为其辖地。 因此地大部为北山女真野人所居,汉民此时尚未开拓到此,因此暂时纸面上占领——此朱翊钧为未来计。 北山省设巡抚驻地为永宁(奴儿干城),此城堡早已湮灭,唯有成祖时名宦亦失哈所建的永宁寺遗址尚在,为占据大义,朱翊钧将奴儿干城改名永宁。 自黑龙江向南,朱翊钧按后世大致位置,将东北分为三省,分别为黑龙江、泰宁、辽宁。三省巡抚驻地分别为黑龙江城(瑷珲),大宁(长春),沈阳。 除了辽宁之外,其余三省汉人极少,加起来尚不足万数。因此朱翊钧决定,北山省巡抚暂不就位,仅派兵五百,抽调辽东汉民五百户,到永宁慢慢建城。 黑龙江、泰宁两省,巡抚身兼总兵衔,统兵驻扎黑龙江城和大宁城,招募汉民垦荒,并负责建城事。 整个东北的政治、经济中心,放在沈阳。朱翊钧拨银百万,拟将沈阳中卫扩建成大城,内设北方都督府,统辖四省之地。待统治稳固后,向西拿下图们扎萨克图汗和喀尔喀蒙古,彻底解决帝国北方边患。 ...... 朱翊钧提出的这扩土数千里的大计划,初期投入就到了一百万两,遭到内阁的激烈反对。 张居正和吕调阳都认为,女真部已不成帝国之患,朝廷守住辽东根本,最远扩土至松花江流域的泰宁,依托辽东多建几组城堡,施以改土归流,足以解决东部虏患。 如今虽然朝廷有了一笔大钱,但内部仍将鼎沸。此际花大笔银子迁民、建城到黑龙江流域,得不偿失。 朱翊钧对此的解释是,施政天下,不能一味守成。全面掌控东北,为解决帝国痼疾的一把金钥匙,施政者必须见此。 一者东北之地肥沃,河流纵横。最适合大规模玉米,成为帝国大粮仓。玉米的亩产量比小麦略高,且秸秆高大,既可用于牲畜过冬草料,又可做柴薪,最适合在东北种植。 从今年辽东推广种植玉米的结果来看,自给自足绰绰有余。朝廷此后再也不用往辽东转运粮食,虚耗国帑。——当然,此不全是玉米推广之功,李成梁以粮食换东珠的贸易被切断,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农业是国家根本,其重要性无可争议。朱翊钧穿越过来,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锦衣卫收集天下粮种信息。 玉米在嘉靖中期即已传入中国,万历元年在北方六七个省内都有种植。尽管玉米和小麦比,有诸多优点,但没有官府推广,成效完全两样。 今年春季,朱翊钧就让户部抓总,在北方推广玉米种植——尤其是辽东,朱翊钧让刘应节高度重视此事,必须落实。现在结果出来,让张居正和吕调阳无话可说。 朱翊钧认为,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各流域的肥沃土地,包括这三江汇聚处的大平原,若都利用起来种玉米和小麦,其收成当不下于帝国湖广之稻米产量。 若此事能成,朝廷可开一个北漕——东北粮食运输先用江河,而后海运直送天津,将全面缓解朝廷北方的缺粮问题。仅这一处之利益,朝廷投入这百万两银子就值得。 书阅屋 第一百章 扩土(下) 放眼全国,人地矛盾此时已经非常突出。东北的大开发,是朱翊钧为这即将爆炸的锅炉,打开的第一个减压阀。 国朝极盛时,疆域东北抵日本海、外兴安岭;北达戈壁沙漠,西北至哈密;西南临孟加拉湾,并收复安南全境;在青藏高原上,也设立羁縻卫所。国土面积超过一千万平方公里。 到了万历元年时,这硕大的国土在东北收缩到辽河流域;北方全部撤在长城之后;西北新疆全无,明军退守嘉峪关;西南虽未全部折回到云南,但缅甸已经出了英主,乱事近在眼前。 号称“不割地、不和亲、不纳款”的大明,历代皇帝面对边疆地区的反叛,却束手无策。曾经占领、羁縻的国土大片沦丧。 国土的丢失,一方面是国力衰弱,力有不逮。更重要的是,历代君主中没出来一个汉武帝,反倒是一帮守户之犬儒。 仁宗之后,不管国力如何,历代帝王少有扩土之心。有一个两个有点志气的,或眼高手低,空留耻辱笑柄;或刚有振作之意便告崩殂。 等到朱翊钧接手,这原来超级大的国土,此时只剩下一半多些,比三国时魏国的国土面积没大多少。 而万历元年的帝国人口,黄册统计约为六千五百万。朱翊钧根本不相信这个数据,去年让锦衣卫在东西南北各选了一地,做了抽样调查——南方此际在黄册之外的能有在册的一半,北方在黄册之外的也超过至少三分之一。 按这个比例粗略的估计一下,目前全国人口数应该在一亿二千万左右。以成祖时不到三分之二的国土面积,养活超出成祖时期接近一倍的人口——朱翊钧用脚指头思考,也能判断出民间蓄奴成风和人口价格低廉的原因。 明代中后期,勋贵、缙绅、商人、豪强加大了对土地的掠夺,他们一方面偷税漏税,一方面将赋税、劳役的负担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而小农经济的脆弱特点在此时暴露的最为突出,稍微过头一点的自然灾害,或者家庭变故,就能立即把一个小自耕农之家撕成碎片,堕入佃仆的厄运。 嘉靖初年,大明律明文禁止的蓄奴之令在经济规律的冲击下,已经名存实亡,此际的明人《家训》或笔记中,大量出现关于使用奴仆的内容。 到了万历时期,苏州府嘉定县的县志中已经出现了“大家童仆,多至万指”的记载。说明此时大户家蓄养奴仆已经超过了数千人。 到了明末清初,在各地农民起义的影响之下,奴仆跟着大规模“奴变”,南北各地动辄上万奴仆暴动。徐霞客的家族包括其长子徐屺在内二十余人都死在“奴变”之中,侧面反映出此时的人口压力到了何等地步。 ...... 朱翊钧将锦衣卫调查的大户之家蓄奴的数据一摆,再分析一下自耕农大规模破产的原因,张居正、吕调阳都为之默然。 吕调阳家中奴仆没张居正家多,但也过了百数。此前他从未把奴仆价格和人口土地矛盾联系起来思考,今日被皇帝一语道破,深感悚惧。 朱翊钧道:“人生而为人,没有自甘贱籍的。若非为了活命糊口,谁家能典儿卖女?再说这些人口莫非不是朕之赤子?东北之开发,毋庸朝廷费心、费力动员百姓移民,朕有一策,或可缓解东北地多人少之弊。” 张居正听了,心里又出现了皇帝用天马行空的想法,解决自己束手无策可题时候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窗户纸一下子换成了玻璃窗,满屋子立即透亮。 果然听皇帝说道:“朕决意将北山、黑龙江、泰宁三省,设为‘升籍之地’,所有贱籍乐户,只要来此三省定居三年,后代即可脱去贱籍;定居十年以上,全家脱籍!” 张居正、吕调阳当时听了,都叫一声“妙!”。张居正躬身奏道:“皇上体察民隐至于精细入微,宽以待民而政教修明,此真为忧恤黎元,利于兆民之法也!” 吕调阳也心悦诚服的称颂。又补充皇帝这脱籍引民之法道:“朝廷一方面要将皇上之德泽布于四海,另一方面要重申禁奴之令!太祖曾定蓄奴之规:‘三品以上不过八人,庶民蓄奴者,杖一百。’该把这条祖制好好申明一下了!” 张居正皱眉道:“如此是否过苛?” 吕调阳听了道:“不然。豪族之家需要排场的,可雇佣帮闲帮佣。朝廷要做的,是把奴仆依附于豪族的人身关系解除——此事,臣建议皇上下旨,年底前各法司要传达到,再有蓄奴超过太祖定制的,按《大明律》判罚。” 张居正听了,双目看向吕调阳,好像重新认识他一般。吕调阳见了笑道:“元辅以为某是一个无担当之辈?”张居正连道不敢。 朱翊钧见吕调阳也起了斗志,心中甚是欣慰。又补充道:“除了吸纳贱籍乐户到东北,此后各地凡有灾异,出现流民的,朝廷要引导流民到东北垦荒。今年年底前,要把这项政策也宣贯下去。” 张居正听了苦笑道:“皇上,此际淮、扬泛滥区,流民遍地都是,个个身无长物,只剩下一张嘴。要把他们一路上喂饱了,送到辽东,再给种子、耕牛、农具,花费可不小。” 朱翊钧听了道:“老先生说的是。但朝廷不能如地方官府般只算小账,要算大账。北直隶、陕西旱灾,各地官府组织流民返乡,所费几何?” “朕估摸着比去东北少点有限;淮扬之灾民,去东北远,但离北直隶近啊——可用换填之法,以北直隶填东北,再以淮扬填北直隶。” 张居正嘴上答应了,但想想其中巨大的工作量以及花费,不免皱起眉头。朱翊钧笑道:“老先生,会挣钱,还要会花钱。银子这东西,不花出去,就是死物,放在仓库里,能下崽儿不成?”一句话说的两位阁臣哭笑不得。 朱翊钧顿一顿道:“不管是谁,到了升籍之地,朝廷都要给种子、农具。要明发朕的旨意:朝廷设立圈地所,若有超过三十人之族迁去的,准其选一人在圈地所步行圈地一天;若有超过五十口之家迁去的,准许骑马圈地两个时辰;超过百人之族,举家迁去的,准其族长跑马一天,圈的地都是他家的!” 张居正、吕调阳闻之愕然,转念就想明白了,以现在三省之广袤,这般圈上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把地圈满。张居正笑道:“皇上,若这般处置,臣恐怕去的不是流民,都是豪族之家的分支了!” 吕调阳也称是道:“现在南北小豪族家,其地犬牙交错,有些飞地分隔在本家十里八里之外都算近的。他们做梦都想有一块整地,团聚族人,祭祀祖先也方便,皇上这圈地之法,正中他们下怀,吸引力不小。” 朱翊钧拍案道:“朕还没说完呢,凡进入升籍之地的,享受五免十减半的税赋‘待遇,头五年赋税一文钱不收他的;第六年到第十五年,以北直隶为标准,减半收。” 又道:“十五年正好是一辈人,不管豪族还是流民,到了三省,起了村落,繁衍生息两辈儿,最后都要给朕变成东北银!” 朱翊钧说完这些,最后总结道:“老先生、吕先生,朝廷虽然花了几百万两,但几十年后,在东北有了几百万汉人——这地,谁还拿得走?这块无边肥土,能养多少中国人?以朕看,三十年、五十年,你再去这三省乡下走十里地,都未必能见到一户人家!” 书阅屋 第一百零一章 招兵 朱翊钧关于东北大开发的各项政策,对于女真来说并不友好。而随着大量汉民涌入,朱翊钧预料东北地区的民族矛盾将空前激烈。 为政者若不能高屋建瓴,总被矛盾推着走,迟早有一天会被矛盾所淹没。 为了解决女真问题,在蓄发右衽消除民族差异的基础上,朱翊钧拟三管齐下。一者在东北各城设立僧录分司,从全国各地抽调僧人来辽东传法愚民,在宗教信仰上彻底打垮萨满;二者腐化女真各部高层,赏赐奢侈之物,迅速构建生活奢靡却毫无斗志的上层群体,在女真内部制造阶级矛盾;三者在女真底层招兵,从根子上抽出其战斗力的同时,利用兵饷瓦解女真底层的反抗。 朝廷明旨各部女真放归汉民和朝鲜奴隶,时机也是精心选择的。在收了粮食之后的冬季进行,遭遇女真基层的激烈反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为不善耕作,女真各部尽管占据着膏腴之地,但口数增长极其缓慢。大多数妇女、儿童和老人常年处于饥饿状态,好年景时,每年死于营养不良的女真幼儿十之二三;灾年时候七八个幼儿中大概只能活下一两个。 基于民族性的经济结构矛盾,除非有政权能够针对性的予以教化,同时调整其生产模式才能破解。 虽然历朝历代无数有识之士,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中原盛世时期,有志于此而且付诸实践的少之又少——这方面做的最好的,大概是原时空对此最能感同身受的清朝历代皇帝和明初太祖和成祖这开基二祖。 明代太祖、成祖时期,一方面对蒙元大肆用兵,另一方面大规模使用归化蒙古人、女真人,并鼓励其部族内迁。当时,大量的蒙古人、女真人被分散安置到北直隶各卫所,最后被彻底汉化。 永乐时,郑和本族为回族,而建造永宁寺的亦失哈就是女真宦官——其盛世其来有自,朱棣之心胸非后世可轻侮。被朱翊钧枭首的吴继爵最为典型,他的祖先就是成祖时期的归化蒙古人,到了吴继爵这一辈,除了勋贵圈子,其余文官武将几乎没人知道了。 但遗憾的是,仁宗之后——简单的羁縻政策和儒家的保守主义,造成了帝国南北两个方向的改土归流进展极其缓慢。 在中原军力强盛时,羁縻少数民族的政策尚能维持“四夷朝贡”的表面风光。待中原军力孱弱未曾改土归流的国土就开始大面积沦丧原因不再赘述。 由于明廷军力在土木堡之后迅速由强转衰,奴儿干都司的羁縻之策也如帝国其他方向一样逐渐失效。 女真失去了强军的压制基于本民族经济的结构性矛盾,开始大规模劫掠汉民一方面获取基础的生产、生活资料,另一方面掠夺善于耕作的汉人作为奴隶就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 当时的一个农夫一年能伺候十亩地就算老把式。而辽东尽管土地肥沃但生产资料严重不足,十亩地一年在最好的年景能达到极限也就是十五石。 如果主家虐待,汉奴积极性不高的话,每年养一个汉奴的女真部民家连七、八石粮食都收不上。——这还是在家中妇孺一起上阵伺候田亩的情况下。 王杲覆灭后女真上下都处于朝廷重威之下。虽然缺粮的危机没有迫在眉睫但女真普通部民失去了自家的汉奴,也陷入了明年无人种地的恐慌。虽然好多穷苦的女真部民已经半耕半牧,但没有汉民指导,他们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对此时已经失去希望的女真底层部民来说,突然被告知辽东树旗招兵且待遇优厚,他们的的的确确感受到了皇帝的无上恩泽。 朝廷许诺:凡女真一兵带马投军者立即发放安家粮十五石,并每岁供粮七石棉花四斤,从军时首级功赏与汉兵同。不带马投军者安家粮减半其余相同。 从军三年以上或得首级功者由官府组织其家与汉民结成帮扶对子,两家耕地合并,汉民指导其家属耕种技术,所获口粮六四开。 这两项政策,如同刺破乌云的一缕阳光,给了女真底层部民生存下去的无限希望。 效果好的超出了朱翊钧以及朝廷上下最乐观的估计:女真骑兵踊跃参军,如同涓滴溪流汇成湖海。 万历三年的春季到来前,参加遴选,并获得参军资格的女真已经达到了五万人,共携带马匹八千多匹。许多女真家族,出现了妻送夫、母送子踊跃参军,保家卫国的感人场面。 有一个家里儿子多的女真部民,除了留小儿子守家之外,其余的哥儿六个,和其父一齐参军,获得了辽东巡抚张学颜的接见表彰并被树立成典型。 根据对女真各部情况最熟悉的李成梁奏报,此际分布在白山黑水之间的男丁口数大概二十六、七万,具有作战技能的约三分之一。朝廷这一笊篱下去,一多半的女真兵都被捞了出来。 ...... 对于基层女真部民的踊跃参军现象,在虏酋间引发剧烈恐慌。由于参军的女真战士在各部的分布并不均匀,生活条件差的小部落几乎被朝廷抽成空壳。 如此一来,或明或暗的抵制几乎成为必然。然而,再强大的抵制也抵挡不住部民对粮食的渴望。按照招兵令的规定,告发自家部族首领阻碍部民参军的举报,辽东总兵府年后每日都能收到。 辽东总兵府在多个边镇都设立了接访点,专门接待鬼鬼祟祟的女真部民来上访,成了让朝廷上下瞠目结舌的一道奇观。 李总兵按照查实的举报,高举屠刀,又在东北掀起一阵阵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包括刘应节、张学颜在内的文官,陪同女真酋首日夜笙歌。朱翊钧曾开玩笑般表示,蓟辽文官如果谁没喝出胃出血,算失职。 皇帝也一改明朝历代皇帝赏赐女真的小气模样,珠宝绸缎、精美瓷器、炫奇马具包括日升隆的精美生活用品,都如流水一般赐给了以王台、纳林、觉昌安为首的一大群女真贵人。 到了后期,女真贵人手里若没有精品玉扳指都不好意思拉弓,没一个拴着金珠的马鞭根本无法骑马。谁家嫁女儿,马脖子上若不挂上几匹绸缎,到了婆家只有被瞧不起得份儿。 到万历三年底,由皇帝在京组建,全数由女真贵人子弟构成,以“鹰扬”为旗名的御林骑军,将女真上层成建制的抵抗完全瓦解——改汉名为佟赤忠的努尔哈赤,也成为了光荣的鹰扬军之一员。 第一百零二章 东壁 万历二年的九月,太和山余脉中的尼姑通真和妙真两个在下山化缘的时候,刚出山门不远,就途遇两个落难的旅人。 其中一人为老者,须发已经花白,戴着着瓦楞帽,身穿青布衣,躺在山路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直哼哼,头上都是黄豆大小的汗珠。 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英俊男子,看样子像是老者的子侄。穿着一件绸衣,身高体壮。此时他口边都是黄绿色的草药汁液,正在给老者已经肿胀的脚脖子上敷药。 通真年岁不大,生着一对桃花眼,有些姿色。妙真年岁更小,带发修行,僧袍也掩不住其体态风流。 她们两个虽然平日里做些风流勾当,但出家人的怜悯之心还是有的。见状行了个佛门单手向上的稽首礼,温言问发生何事。 那老者哼哼着不答,那青年男子合十回礼道:“两位尼师有礼了。某姓庞,这是我师父,姓李,我们都是坐馆的大夫。因来太和山采药,师父崴了脚,筋骨肿胀,故此这般。” 通真听他不是本地口音,笑了笑道:“原来是两位杏林先生当面,老丈年岁不小,却为了些药材如此奔波,可怜!” “贫尼所居就在前方不远,如果老丈能走动,可到庵中修养几日——这房钱吃食,你们看着给点就是;若没有,就算了。料我家长老也不差你两个几顿斋饭。” 姓庞的听了,不敢自行做主,用眼睛看躺在那里的老头。此时药物可能起作用了,老者不叫唤了,打量她们两个几眼,笑着对通真道:“谢谢两位小师父仁心,我们在山下住着店,还有个小厮在那里看行李。若不回去,恐他惊慌。” 通真听了,也不为己甚。合十道:“如此你们在此休息,我们下山去也。到了山下镇子,可用给老丈雇个滑竿来?” 姓李的老者闻言,道:“如此多谢两位师父,若方便时,还请费心,老夫这脚却动弹不得。嗯——你两个身体若有不适,可用甘菊苗捣烂煎汤,先熏后洗。” 姓庞的青年听了,那嘴角抽抽的像是发了羊癫疯。通真、妙真听了,不明所以,以为老者昏聩了说胡话。 见老者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个尼姑和二人行礼作别,自行下山。才从山路上转了半圈,就见四个汉子,两个空手,两个抬着一个空滑竿跑的呼哧带喘,与她们正面相遇。 见了通真两个,为首的一个壮汉打招呼行礼,问道:“师父请了。你们从山上下来,可曾见一受伤的老者?” 通真、妙真见他们穿着打扮,像是行走江湖的汉子。忙合十道:“正是。就在此处不远,你们转过这段山路就能看见。” 那汉子闻言长出一口气,连忙谢过,又催着另外几个赶紧上山。妙真见他们往上跑的呼哧带喘,却行动敏捷。小声对通真道:“师姐走了眼也,那老头必是富贵人,却是放过了好买卖。” 通真听了,打她一下道:“你这妮子,自从破了戒,却无日不想着那般事!这几个若为仆从,那老者身份却不是我们能攀得上的。咱两个还是到镇子里,找那行脚的商人,勾一个上山,盘缠几日罢!” 这两个下山化缘不提。那四个大汉此时已经跑到了老者两个身边,打头的汉子苦笑着说道:“李太医这是何苦来?某这又是转了好几个月,才找到您老。如何不听皇帝召见进京享福,却跑到这山上受伤受累!” 那姓李的老头,正是嘉靖朝的太医院判李时珍。身边的青年,是他的弟子庞鹿门。 李时珍字东壁,号濒湖山人,这“药圣”大名毋庸多说。其人“考古证今,穷究物理”,历时二十七年,写下煌煌巨著,为中华之文明瑰宝。 朱翊钧穿越过来,对这样的大科学家如何能不用?不大用?打听了几个人,听说李时珍这个人性子刚强,在嘉靖三十八年时因劝谏嘉靖帝勿用丹药而皇帝不听,在太医院判职位上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回家。 因李时珍为了写而四出走访,朱翊钧怕找不到他,特意指令锦衣卫去找他,并让他回京。李时珍早就被嘉靖帝给伤了心,而且确实也没时间进京和皇家纠缠,这段时间一直在外云游,采药兼躲着锦衣卫。 他此时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的写作,正在进行反复修订。这次来太和山,主要是为了此地的草药七叶一枝花——又称草河车而来。 因为此药的主要产地在云贵、四川,离李时珍家太远,他一直没有观察到这个草药的花、果期形态,后来听说这太和山中有,就带着徒弟跑来此地。 此时听那汉子如此说,李时珍道:“你这厮好不晓事!你如何不早说皇帝召我?若早知道皇帝找我去,我还能跑出来吗?此时早到了京师!” 那汉子姓林,乃是锦衣卫湖广局的一个百户。听李时珍这般说,他险些气炸了肺。李时珍身边的庞鹿门,又出现了羊癫疯的症状。 林百户心说我跟你老人家第一次见面就说了皇帝召你,你每次见我面却都说这一套,词儿都不换一个。若不是上峰有严令在先,我早就把你这老东西的大筋都抽出来了。 气归气,但寻找李时珍是林百户今年的最高等级任务,而且他也真惹不起皇上关注的李时珍。这老头儿受了伤,若见了自己上峰时说是他打的,林百户估摸自己人头不保——以林百户判断,这老头损透了,真干得出来。 此时见李时珍躺在地上,林百户也不废话,安排人将他抬上滑竿,往山下走。 李时珍此时跑也没地方跑,只能认命。他眼珠转了转,又想出一坏主意道:“林百户,我这脚踝骨头折了,到了山下,要静养百日。若随意搬动,容易瘸。” 林百户心中冷笑道:“你以为某家没崴过脚?”嘴上却道:“李太医放心,您说什么时候启程咱就什么时候走。咱家一点不催你。” 顿一顿道:“您屡召不至的事儿,某已经跟上峰报告了。咱家上司告诉我转告您老,皇上说‘京师有人献上以牛痘防治天花之法,皇上他拿不准,希望李太医能回太医院主持此事。’” 李时珍听了,这回真的是大怒了。他拿起手中拐杖,用力猛击滑竿道:“你说什么?!你如何不早说,若早说了,我早就到了京师!” 林百户:“尼玛......” 第一百零三章 医学院 朱翊钧让李时珍进京,其实是相中了他所创造的人为分类方法,这是一种按照实用与形态等相似的生物和矿物,将其归之于各类,并按层次逐级分类的科学方法。 在朱翊钧看来,李时珍能和祖冲之并列,在世界科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根本不足为奇。《本草纲目》虽然谬误不少,但其科学分类方法比西方现代植物分类学创始人林奈的《自然系统》早了一个半世纪,被誉为“东方医药巨典”。对世界医药学、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化学的发展产生的深远的影响,可谓无远弗届。 后世的生物学学生,将界、门、纲、类、科、属、种七种分类背的滚管烂熟,觉得天下万物井井有条,想当然的就认为此种分类方法很简单。 殊不知在人类文明史上,分类学正是科学的萌芽之始。中国人之所以将科学命名为“科学”,即取意“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等的客观规律的分科之学”。一句话,无分科无以成学! 华夏先民最早的生物分类记载于西周,比西方科学家林内的生物分类方法少了两种,却领先两千年。 之后的中国分类学思想体现在诸多文献之中,而最为璀璨的,即为《本草纲目》。无论其中记载了多少谬误,仅在生物、矿物分类学上的思想,足以光耀千古。 朱翊钧在后世党校的学习内容,不仅是简单的飞梭和珍妮机诱发工业革命之类的初中历史。 他记得很清楚,一次在党校上课时,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旁征博引,讲述了欧洲贵族和部分附庸风雅的资产阶级,在地质、矿物、生物乃至昆虫等方面的爱好研究,大大促进了新的地理发现,并为现代科学奠基。 后世工业革命和启蒙思想催发的第一批成果,即为欧洲有闲阶级流行的科学考察和探险。 他们一方面资助数学家和科学家,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地质、矿物、生物等方面的粗浅研究,这直接诱导了化学和物理学的大踏步前进。而最开始的那批有钱人,都是从看似简单的地质、矿物和生物分类开始做起。 后世达尔文曾受益于《本草纲目》,将之称为“中国古代百科全书”。——而后世的某些中国人,那些拿着《大英帝国百科全书》、《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放在书房内的附庸风雅之徒,何曾有一个在旁边放着《墨经》、《本草纲目》、《考工记》、《水经注》、《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等等数之不尽的中华瑰宝? ...... 朱翊钧让李时珍返京,除了要利用这个时代为数不多具有科学素养的大脑之外,还要利用他喜欢考证、钻研的性格,从事对牛痘的研究。 明代嘉靖初年之后,天花在帝国广泛流行。朱翊钧在万历二年初曾经接奏报,宁国府有医名傅思川者,掌握“人痘熟苗”之法,以为小儿种痘获利,“百余小儿种痘,仅一、二不存。”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从傅思川手中流传出去的人痘术,简直是以光速传播到阿拉伯世界,又把西方从天花肆虐中给挽救了出来。 人痘曾经被大哲学家伏尔泰这般评价:“我听说一百年来,中国人一直就有种痘的习惯;这是被认为全世界最聪明、最讲礼貌的一个民族的伟大先例和榜样。”在西方思想启蒙发生之时,若没有傅思川的人痘术,不知多少人才将死于天花病毒。 ...... 这奏报提醒了朱翊钧,必须将牛痘在帝国的普及提上日程。他知道天花是人类消灭的唯一一个传染病,也知道其疫苗来源于牛痘,但他不知道,直接用牛痘中的脓液来种痘,是否可行。 于是他将傅思川从宁国府召入京师,指导一番后,令其研究牛痘。但傅思川的人痘之法来源于其祖上,自己并无科研能力,用摆弄人痘的方法来从事牛痘的藏苗和贮苗,无一成功。 此时,朱翊钧又想起了李时珍,即下令锦衣卫湖广局寻找他,并让他进京——但因为湖广局开始时没跟李时珍说清楚,到了八月底李时珍才进京接了这个任务。 比李时珍提前进京的,还有“医圣”万全万密斋、精通外科的陈实功等多名此时已经名显当世的医学大家。 万全虽此时已经年逾古稀,但在皇帝谕旨召唤之下,还是将包括《内科要诀》、《幼科发挥》、《育婴秘诀》在内的《万密斋医书十种》包在行李内,和六个徒弟一起带到了京城。 因为名显天下,万密斋一进京,满京城轰动。这勋贵重臣之家,险些把帖子和礼物堆满了万全赁居的宅子。因为这老头医德高尚,“视人之子如己之子”,不会拒绝人,这请他去看病的从第一天开始就排到了两个月之后。 朱翊钧见不是头,怕他累着了,连忙派人将他请进宫,又如同菩萨一样供奉在太医院。这太医院的诸位太医见万密斋来了,连争胜的念头都没有,个个扁扁的服,把老爷子哄得日日开心,一点都不水土不服。 让万密斋给两宫太后和自己检查了身体,并上了一堂养生课之后。朱翊钧正式召见万密斋、陈实功等人,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要趁着此际手头宽裕的机会,重立太祖初期设立的医学提举司,并设立明代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京师医学院。 按照后世的医学院产学研一体的办学模式,此医学院也仿照南苑武学院建制,首任山长即为万全万密斋。朱翊钧在西苑西北角里面砌了一道宫墙,再把原来的宫墙上开了一个大门,即把已经荒废掉的小校场从西苑割了出去,作为医学院的校址。 同时,朱翊钧还在新砌的宫墙上开了个小门,作为医学院的后门。如此一来,此后他若身体有恙,打开这小门就能立即组织大规模会诊。尽管这可能让太医院的太医们感到心里不太舒服,但已经当了快两年皇帝的朱翊钧,此时哪里能照顾到他们的想法。 医学院的设立,从体制到机制和后世的大学并无不同。在朱翊钧和万密斋等人交流之后,医学院将设立医学系、护理系、药学系等大系,下设内科学、外科学、妇科学、儿科学、传染病学、药学、病理学等专科。 南苑武学院建立时,朝廷尚有些杂音不同,这京师医学院的设立,满朝廷全是称颂之声。朱翊钧在领教了言官的驰名双标之余,当然也要撩闲刺激他们一下,经过与陈实功商量,在医学院内还设立解剖学——从事人体解剖研究。 让朱翊钧更没想到的是,这在京师百姓中引出好多版本恐怖故事的新学科,却仍未引起御史、言官得任何反弹。 朱翊钧这才知道,这些所谓“秉正道而行,养浩然之气”的老兄们,在涉及到他们自身生命安全的事情上,驰名双标早已突破了大明朝的天际。 书阅屋 第一百零四章 春闱 万历二年的十月二十,在养心殿西厢房中。几个今年春闱得中,入职翰林院,后来以朝廷新设“秘书郎”官职授官的几个新客进士,正围坐在一起聊天。 小小厢房之内,面对着门摆了四套桌椅。坐在里面的是今年春闱的探花郎余孟麟和雷应志,前面两个是余孟麟和吴中谦,都为二甲进士。至于与他们同科的状元尹应元,因得授翰林修撰,被张居正选中,去编《世宗实录》去了。 万历二年二月十九日开始的甲戌科春闱,大题三道,都是朱翊钧所出。三道题分别是:“色难,有事”、“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天下数千举人,百分之九十的考完试都说,这题太没难度。而且第一题、第二题讲的都是孝道,这类的题若不练上一百篇,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看来这届考官不行。 未等发榜,坊间都传出来,三道题都是朱翊钧所出。这下子士林不再说题出的不好,反而都说当今天子“依仁孝而治天下,文景之治可期焉”。 今天在养心殿的六位读书人,两个探花,四个二甲,却都是聪明人。他们在考场中审题时,都看出来这简单的题中隐藏着出题者的心思——让考生联系起来答,三篇文章之间要有有机联系。 这般出题方法,有了科举八股以来,属于天下头一遭。看上去简单,但若按照以前的答题方法,写了三篇互相没有联系的论文,那基本上不了榜。实在是文笔好的,例如原时空的状元孙继皋,就位列三甲末尾,让了解他文名的同年大跌眼镜。 朱翊钧出的前两道题翻译过来,就是“侍奉父母,应该发自内心的喜颜悦色”;“孝顺父母,最好的做到了尊敬、顺从,其次做到了不辱骂父母;再次做到了衣食奉养”。 若考生能深思一层,引申开去,把这三道题联系起来,即能发现最后一题的内核是“孝顺父母以及做事情要实事求是,不能做表面文章”。 可惜的是,真正把题审明白的,十个里面没有一个。这屋子里面的六个,探花余孟麟发挥的最好,直接把这三道题联系起来,写了三篇好文章。 状元尹应元更厉害,直接在第三篇文章中点出奉养双亲应厚养薄葬,而不应胶柱鼓瑟,搞形式主义。 朱翊钧点状元的时候,见其第三份卷中有一句“晓苫枕砖者固为孝行,然不及事亲之时尽于吾心”时,直接将其点为状元。 按例,等金榜贴出,这进士卷子也同时印刷出来,流传天下。尤其是状元卷,要贴在皇榜边上,以示朝廷取士至公之意。 状元的文笔当然是极好的,落榜的举人先是奇怪,纷纷问怎么把本次考试的三道大题都贴了出来?以前录取是只重首卷的。 等细看内容,发现状元的三篇文章之间存在有机联系,都是从不同的角度论孝道时,个个懊恼的直拍大腿。有那脾气火爆的,到处找此前宣扬考题简单的,恨不能揍他一顿。 且不论没中的举人心里暗骂皇帝出题鸡贼,天下学官主考也被皇帝这一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哦,题还能这样出啊?!快把把四书五经翻烂的考官们热泪盈眶——终于,可以出正题了! 在天下第一考试大国做主考官,且考试范围很窄的情况下,出题人根本干不过精研八股“制艺”的考试达人。 八股格式在成化时期发展成熟,而到了嘉靖初期时,这天下能出的题每题都有范文数十篇,辅导资料成千上万——考官一一看过绝不可能,几乎每次考试都能被某个押中题的考生用范文偷鸡成功。 后来考官们被逼无奈,发明了截搭题,即先在四书五经中某一段选一句,在其他与这一句完全无关的地方再选一句,两句连起来组成一道题,称截搭题,也称小题。 虽然这两句话意思牛头不对马嘴,但可以考出来这考生的应变能力或称瞎联系的能力——这排列组合无穷无尽,立即风靡天下。 然而,这种方式小考可以,春闱、秋闱朝廷是不准考官出这种“割裂经义”的小题的。所以在大明当座师也不容易,至少在出题阶段,要大把的掉头发。 现在这些考官发现,若用皇帝的办法出题,这排列组合虽不能到无穷无尽,但也不少啊!虽然增加了阅卷的负担,但是前三道大题原先也要仔细看过,不过没有看首卷那般费事罢了。 若按这法子,考题难度直线上升。三道题论政一个主题,能在第二张卷子才把论证角度用光的考生基本上算是小学霸,若第三道题上还能写出花来,上榜没问题——这阅卷工作量其实没增加多少。 ...... 纷纷扰扰的议论,一直持续了半年多。甲戌春闱的试题变化,不光是读书人受影响,各大书坊早已聘请名师,就朝廷下一步的出题思路进行研究,并开始撰写范文——估计他们又能大赚一波。 这天下只有极少数的绝顶聪明人,才能从中看出皇帝两年来,先出乡试题,再出会试题的用意。而皇帝在出题时,要向士林表达出来对某些大政的倾向意图,此时已经初见端倪。 ...... 养心殿这几个翰林新嫩尽管入职了大半年,却一直没什么鸟事。在翰林院时,一天工夫能有小半天闲着读书。 本月虽然入了侍从室,但此时侍从室的架子还没搭完,事情比翰林院的时候还少。如此一来,这六个人在工作之余,不免坐在一起,如同读书时文会一般,做些诗词或议论时政。 二甲进士张国辅乃是南宋时期“石鼓七贤”张栻张钦夫的后人,四川绵竹人。此际已经四十五岁,但仍要尊称余孟麟这比他小八岁的为兄。 他问余孟麟道:“伯祥兄,本科中,听说徐华亭的孙子徐元春位列三甲,却被皇上从名单中划去,可真?” 余孟麟摇头表示不知。身边的雷应志听了道:“这是真事。我听说的是王子中侍郎不取,老师豫所公搜落卷时取中。” 另一位秘书郎叫吴中谦的道:“殿试之前,皇上一般不看卷子的,如何会划去?谣言吧。” 雷应志听了,笑道:“听说是老师呈奏会试取中名单时,皇上看到了徐元春的名字,竟没要卷子看,直接将之黜落。如此看来——”说完这句,露出玩味得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其他三人。 吴中谦倒吸一口凉气,道:“皇上如此做,让元辅情何以堪?这......这.......莫非要起朝争吗?” 余孟麟听了,哂笑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说起什么朝争?徐阶虽为元辅座师,但其家横行乡里,非止一日,元辅能保他家一辈子?” 雷应志听了,露出好奇之色。问道:“听伯祥兄这般说,徐华亭家要糟糕?” 余梦麟冷笑道:“具体如何我不知,但昨天听说,蔡国玺已被皇上起复,任松江兵备道!” 书阅屋 第一百零五章 徐元春 其余三个秘书郎听了余孟麟话,都抽了一口凉气。雷应志打问道:“蔡国熙和徐阁老家这仇大了,朝廷还让他任职松江?莫非,朝廷真要对徐家下手?” 余孟麟指了指自家脑袋,对雷应志道:“哎——,元菽兄在翰林院呆了半年多,还是个爱打听的人,却没半点长进。” 雷应志听了,脸色微红。笑道:“愚只是会写文章罢了,念了半辈子书,除了进学时,连个县衙都没去过,如何能看透这般事?” 拱拱手笑道:“伯祥兄指点下愚一二。”张国辅和吴中谦也笑道:“伯祥兄说说。” 余孟麟吃了他们一捧,心中有些得意。不由得指点江山道:“这顶尖的人物过招,如同羚羊挂角,这味道都在诗外。皇上若有立即问罪徐家之意,蔡国熙就不是兵备道,而是知府了——他原先不是做过松江知府?” 张国辅和吴中谦听了,都恍然大悟,点头称是。雷应志抓耳挠腮,目视余孟麟耿直道:“没听懂。” 余孟麟哭笑不得,指指天道:“皇上这是给徐家一个警告,看徐阁老识不识做——若徐家能收敛了,蔡国熙就一直兵备道;若给脸不要脸,那就转任知府!明白了吗?” 雷应志这才听明白,自家愁道:“看来我不适合做官,一点儿不懂这些,将来恐怕死都不知道是谁坑的。” 吴中谦听了,笑道:“元菽兄过谦了,今年殿试考题可不简单哪。那卷子不通世务者可答不出来。” 雷应志笑道:“哪里,我只是愚者千虑偶有一得罢了。因这两年观朝廷为政,不务虚文,专责实政——因此,殿试前,我找了《牧令书》、《为政善报类》等书背了一通,又托人要了些奏章抄本和邸报看了——要不非抓瞎不可。” 其余三人听了,先面面相觑,又都哈哈大笑,互相拱手道:“同背、同背。哈哈!” 原来,甲戌科的殿试中,朱翊钧出的卷子,光题面就有二十张纸,上面提供了北直隶某县今年发生疫情的各类数据和相关材料。 答卷要求相对简单,就是让参加殿试的贡士按材料内容写一份奏章,再写一份救灾计划——类似于后世的申论和应用文写作考试的结合体,贡士们考糊了的能有一半。 不过这殿试只是排名次,并不黜落考生,考糊了照样做官。朱翊钧出这种题,目的仍然是向士林发信号,下毛毛雨,为以后科举选拔制度改革做铺垫。 雷应志等人不知道的是,对能进翰林的进士来说,懂政治比懂实务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因此这些前十名的学霸,朱翊钧给他们的排名大致仍按会试名次来的,殿试成绩只是参考。 这几人说的正热闹,冷不防门口有人咳嗽一声。进来之人身穿四品绯红官袍,呵斥道:“汝等把秘书处的办件章程整理完没有,却在此地喧哗嬉笑?!” 雷应志扭头一看,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从太仆寺少卿转任侍从室秘书处主任的王廷瞻。 见他发怒,这几个小翰林立即夹住尾巴,回到自家座位继续办公。王廷瞻从余孟麟手中要来他们做好的办件章程看了,推开门又出去了。 ...... 此时的华亭县,风光秀丽的的退思园内,浓郁的秋色已渲染在亭台楼榭之间。 已经彻底放下学业的徐元春,泛舟于占地数十亩的养莲湖中,手持苏州府日升隆出品的豪华钓竿,练习着清流书坊出品的《钓经》中所载的钓鱼技巧。 半年多来,因徐阶最疼爱这个大孙子,家里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读书”二字。徐阶也早就发话,让徐元春想干啥干啥。 因此,一直读书上进的徐元春,终于在万历二年,弥补上了童年的缺憾——从小就想痛快抓鱼摸虾的他,终于可以不受限制的钓鱼了。 和打麻将一样,钓鱼也是能上瘾的。更何况现在坊间流传的《钓经》将钓法、钓具和饵料都分了等,钓鱼的境界分成八大品级,每一大品级中按照钓鱼手段的高低和所用钓具等等的不同,还有上中下三个段位。 这深谙奢侈品营销的套路,还有不套住那些有钱闲人的道理?——短短一年,钓鱼在南京周边已经和麻将并驾齐驱,同时成为有钱人的新爱好。 若论起钓具,这日升隆出品远超同业。有专门给商人设计打造的缠金镶宝的豪华钓竿;也有给文人墨客打造的,雕刻名士墨宝和花草鱼虫作品的雅杆。 最为返璞归真的也属顶级奢侈品的,是用碎宝石,取其天然颜色,在精选金丝竹节上做出字画的套杆——可伸缩,不钓鱼时拿在手中折扇长短,其风雅高端难以言述。此时徐元春手中拿着的,就是价值一千九百两的限量版顶级鱼竿,全国就十根。 尽管手中拿着限量版鱼竿,但眼前浮现的,一直是自己从小就崇拜无比的爷爷,在听闻他在京师的遭遇之时,面带恐惧,满脸泪痕的模样。 自从得知自家名字在三甲之中却被皇帝提笔划掉之后,徐元春虽然未及而立,但仍拒绝了家人的劝说,果断的放弃了举业。 说实在话,垂钓中的徐元春觉得自己现在尚未发疯,已经是有一颗遗传自老徐家的大心脏了。 虽然皇帝的态度给了徐家重重一击,但瓜蔓众多,门生弟子同气连枝的昔日首相也不是闭目待死之人。徐元春尚未回家,一封封书信就从帝国大江南北纷纷而来,而一封封回书,又从退思园发了出去。 等徐元春回到松江,从官场舆论到民间舆情,已如同鼎沸。同情徐元春,拿徐阶拨乱反正之功却无端受辱来说事儿的,从会试之后一直沸沸扬扬,渐渐蔓延到了京师官场。 然而,最令徐阶倍感失望而且挫败无比的,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此时正任帝国元辅的张居正。半年多来,他不仅未发一言,而且还在京师压制科道,不让徐阶仅剩的几个爪牙在朝廷发声。 于是,翻身无望,且不能出门让人看笑话的徐元春,爱上了钓鱼。这是独自一人享受寂寞的爱好,最适合他了。而张居正这个名字,在徐府已经成了禁忌。 新时代的徐家,避讳的除了“阶”字之外,“居正、叔大、江陵”等本字和同音字,都一体禁绝了。徐家上下,所有原姓张的仆役,全数开革。凡有姓张的访客,恕不接待。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含羞忍辱吞下徐元春被黜落苦果的老徐家,皇帝还没有放过。十天前,有来客言,朝廷有意起复被罢官的蔡国熙,其职务仍是兵备道,而且是松江府兵备道! 老徐阶终于出离愤怒了,徐元春听说自家爷爷摔了茶杯,把他最喜欢的一套成化斗彩也推在地上打个粉碎。 然而,徐元春绝望得想——这些并没什么卵用。从蔡国熙复职消息传出,退思园已经门可罗雀的现象可知,徐家的大厦,已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倾颓之变近在眼前。 满眼暮秋之景加上家变就在眼前的满腹惆怅,令徐元春的眼睛里再次涌出了泪水。适才自家父亲徐璠来喊他,说是到家中议事,被徐元春拒绝了。 他告诉父亲,绞索已经套在徐家脖子上,如今之计,只有一条,退田后安贫乐守,或可保住家族。再有挣扎,恐怕祸延子孙而祖宗不得血食。 他哭着对徐璠说道:“家中田连阡陌,占地近万顷,居松江之首,半数华亭。就算这次把皇帝心意扭转了,十年后、二十年后将如何?若皇帝亲政后发作,恐不是像今日般用起复蔡国熙来警告,而是直接破门抄家!父亲,皇帝年岁太小,而徐家——太老、太大了呀!” 书阅屋 第一百零六章 背井 万历二年年底,大明帝国的底层农民,终于感觉到一些与往日不同的变化。 从下半年开始,山东登州府乡下,七日一集的集市上就开始出现很多霍老栓从未见过的东西。 又厚又沉的玻璃烛台、铁油灯之类,谁家有了闲钱也不会买的玩意儿,霍老栓曾见到几个小贩卖力吆喝,又在他的嗤笑中灰溜溜的挑走。 但有些必须要买的东西,例如盐,切切实实的降了价。以前要十九文一斤的粗盐,今年下半年开始,居然只要十六文一斤,里面的沙子还少一多半,这倒是让人欣喜万分的。 自家的䦆头已经磨得不足一指,别人刨地一下,自己要刨两下,这东西也不得不买。 令霍老栓惊喜的是,新䦆头竟然不是过去卖的那种半生不熟的烂家什,䦆头前段两指宽的部分闪着寒光,倒像是包着钢。 霍老栓蹲在地上,低头摸着这新䦆头,心中有些疑惑。他用手推了推头顶的黑毡帽,从额头往下用力抹了一把满是沟壑的脸,问那小贩道:“这是钢?” 来赶集的小贩挑着两筐农具,加起来一百五十六斤,此时正坐在扁担上直喘,大冬天里头顶冒着热气。听霍栓问,先不回答。从后背取下一个大葫芦,打开红布裹木的塞子咕咚咚的喝水。 等气儿喘匀了,那贩子笑道:“霍老栓,俺是这集上老人了。跟你不言讲虚的,俺实在不知这是不是钢。不过嘛——” 小贩先从筐边绑着的一丛粗藤条里,抽出一根指头粗的,放在地面一块扁石头上。随即拿出一把䦆头,用手把着䦆头顶端的铁圈,在上面用力一刨。 “看看,一下子两段!” 霍老栓先是牙疼似的直抽凉气,又一把夺过贩子手中的䦆头,心疼道:“......可别崩了齿!”用粗糙的大手摸着,倒像是年轻时摸自家的婆娘一般。 那小贩笑道:“你这还没买呢,就摸上了?”见霍老栓对着太阳检查,又道:“若崩了一点儿,俺送给你!” 霍老栓检查了好几遍,肚子里转了转念头,瞪起眼珠大声问,这䦆头多少钱? 那贩子笑道:“比原先贵不多儿,四十文,没铜钱给米、麦、豆子都行。” 霍老栓听了,腮帮子上的肉条子蹦出,咬牙切齿。骂道:“你这驴货,比去年贵八文还说贵不多儿?” 那小贩拿起断了两截的藤条,对霍老栓道:“过去的䦆头能断开这个不蹦齿儿?这样的一把顶过去两三把,你省了多少!” 霍老栓语塞,又指着筐里的铁锹道:“这个多少文一把?”那小贩回道:“这个用的料和䦆头一样,三十八文。” 霍老栓听了眼睛要喷出火来,要打杀他一般。那小贩见了害怕道:“老栓叔,你跟俺常来常往,这两件加起来给七十五文就行,俺不赚你的。” ......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还找了两个同村的过来评理,霍老栓终于从小贩手中用七十文钱买下了这两把农具。 然后他在市集上转了转,又花六文给自家小儿子买了一顶猪鬃板帽。 因市面上猪鬃涨价,这帽子也比原来贵了一文,霍老栓险些又和卖帽子的打架,被同村的老汉霍大骂道:“你今年开春卖猪皮、猪鬃的时候,多卖的钱咋不说?现在还叽叽个啥?”霍老栓这才消停。 几个人回家的路上,脸都被寒风吹得通红。霍大闲话道:“听集上人讲,朝廷打下了东北,地盘老大了,那地黑乎乎的冒油,就是没人种。” 霍老栓听了,嗤笑道:“还有好地没人种的?这都不知哪里编的瞎话呢。俺不信。” 同村的一个后生叫霍林,才从临清做短工回来。听霍老栓说不信,接话道:“大哥,这个是真的。临清都闹闹的沸反盈天。听说皇帝下了旨意,这贱籍乐户只要愿意过去种地的,白给地不说,还都给脱籍转农户。不管是谁,头五年一分皇粮不用交。” 霍大和霍老栓几个听了,那嫉妒的火焰要把心脏烧成灰烬。纷纷骂道:“天下还有这般道理?!这贱籍乐户,后代都不能念书的玩意儿,朝廷白给地种?还不交皇粮?” 霍林见几个老汉鼻子冒烟,好像要打他,吓了一跳。结巴道:“许......许是俺听差了。” 这几位听了,都舒了一口气。先是嘲笑了他一通,又骂了几句,这才在村口散了去。 ...... 然而,出乎霍老栓几个预料的是,霍林在临清听说的居然是真的。随着年节的来临,县里的差役下乡催课的时候带来了消息,证实了这一点。 霍家村的村民在躁动中过了一个不肥不瘦的年,吃了几日平日不舍得吃的细粮,肚里也增了些油水。 本家霍老太公在正月初九,召集全村姓霍的在祠堂集合,又把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外姓人王鹏喊了来。 王鹏先把到县衙抄来的告示念了一遍,祠堂里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听得懂。这王鹏又用土话给翻译了一遍,把朝廷开发东北的政策讲明白了。 众人听朝廷许百人以上家族到东北跑马圈地,这呼吸都粗重了。祠堂里七嘴八舌,很快就听不清大伙在嚷嚷什么。 七十岁的老太公顿了顿手里的铁锹把,见没啥效果,又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还是没用。站在霍太公旁边的霍林见状,一声大吼,“都闭嘴别说话,听老太公讲话!” 一嗓子吼完,祠堂里安静下来。但随即他爹的鞋底子就到了头顶,霍林只好跪下给长辈们磕头道歉,其中一个被抱在堂祖父怀里的叔叔也下了地,受了霍林的礼。 霍老太公身体硬朗,除了掉了几颗牙齿之外,还能下地干活,顶的上大半个劳力。见大伙儿安静了,老太公指着祠堂墙上的宗谱和底下摆着的上百个牌位道:“咱这一支姓霍的,原先的根儿在陕西。后来老祖宗活不下去,拿着要饭的碗,走来山东。” 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霍老太公又道:“听俺死去的老子讲,咱这支人在霍家村已经一百六七十年,来的时候就哥儿五个。”指了指牌位道:“看看,宗谱是背来得,这牌位上的祖宗都是埋在这里的,现在咱们多少口了?” 对霍老栓道:“你这驴货娶得婆娘能生,现在孩子七个!草的,一个女娃没有不说,还都活了!草的。可惜咱们霍家不出读书人,有一个算一个,打架行,念书就像死了娘!这世道,宗族出不来读书人,就没有地!” 环顾满屋子姓霍的,老太公道:“咱们现在有一个算一个,谁家有地?都给王老爷家种地,扛活!现在朝廷许了——”王鹏见他卡住了,接了词儿道:“章程。” 老太公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道:“朝廷许了章程,在东北给地,俺觉得好,皇恩浩荡!俺和族里老人商量了,咱们举家迁过去!朝廷说过了百人就跑马圈地——草的,骑马跑一天,那地得多大?” “俺们去种自家的地,不比交租子强?今日喊你们来,就是商量这事儿,都说说——嗯,一个个来,别瞎几把叫唤。” 王鹏在旁边听了,心里砰砰乱跳,心叫苦也。这霍家举族搬了,自己的远支王老爷家可麻烦了! 书阅屋 第一百零七章 乡情 王鹏因怕霍家举族搬走,这本家的地撂了荒。在旁边泼凉水道:“老太爷,你们兴头头的搬去了,可别说俺没提醒你。东北冷啊!” 见众人都用求知的目光听他讲,王鹏举例子道:“俺听县里去东北收老参皮货的客商讲,冬天在东北拉屎拉尿得拿根棍子。” 霍林这憨货插言道:“拿棍子干什么,在地上划圈再尿?” 王鹏噗嗤一声乐道:“那倒不是,听说这尿从屌里出来,立马冻上,得拿着棍子一边敲一边尿才尿的出。拉屎的时候要是不用棍子把粑粑捅开,冻硬的粑粑尖儿能把腚给拉破。” 祠堂里面的霍家人听了,都觉得裆下凉飕飕。霍老栓嗤笑一声,笑道:“王学生胡说了。要是那般冷,还能出去尿?再说,谁拉屎拉尿不在自家茅房,出去肥野地?” 王鹏被霍老栓这清奇的思路给堵得无话可说,只能苦笑,不再言语。 听霍老栓讲的在情在理,老霍家众人听了都点头。霍老太公用锹把捶地道:“冷?!冷天伺候不了地,都在家里猫着!那么多地打粮能收多少大伙算算,美美的吃一冬,咱还不快活死?” 霍家庄的汉子们遥想一下霍老太公描述的美好前景,都激动坏了。有个大肚汉想起自己年年忍饥挨饿的苦楚,居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于是众人议定,搬肯定是要搬的。又七嘴八舌的议论一番,最后敲定了举族迁移的方案如下: 今年春天先在家里把地种完,然后霍老太公领着五十五个壮丁,先去东北把地圈一半,并开一部分种上。 这伙人还要带上会木匠和瓦匠活的两家,指导壮丁们在东北起屋子,建仓房。到了秋天,这伙子人先收东北的粮存上,再回来帮家里收粮并过冬。等明年把这边地退了租,全族到东北过快活日子去。 霍老太公最后动员道:“今年全族都要下力气,玩命干!两边的地都要打粮,谁家壮丁都不准出去打长、短工!新开的都是生地,能打多少粮大伙心里有数。明年搬过去了,从春天到秋天就得吃这边剩下的粮。要是这边没粮食,咱们搬不了!” 霍大听了,在人群中叫道:“老太爷说的是!咱们祖宗拿着五个破碗过来,都开枝散叶了,咱们这有房有地的,哪里活不了人?今年,咱们全都拿出十二分的力气!” ...... 等霍家的祠堂大会开完,王鹏回去嘱咐了婆娘一声,跑到本家求见王老爷去了。 王老爷是嘉靖三十八年的三甲进士,做过两任知县,后来在同知任上辞官来家做乡绅,已经七十多了。 他见这本家王鹏落落大方,并不为自己贫寒而低声下气,心中暗暗欣赏。 听他说了霍家的事儿,老爷子感慨道:“我就估摸着这老霍家非得全走不可,没事儿,我已安排妥当人到直隶,召流民顶替他们。” 见王鹏不明所以,老爷子又愤慨道:“年前是我让县里差役去霍家村细说了东北的事儿,就想让他们搬走!这姓霍的一窝子,都是些土匪!他奶奶的,别人家都交三成半的租子,老霍家仗着壮丁多,心齐,多少年了,就交三成!” “这粮长派差,里长派役,霍家每次都是刺头!每年集市上和县里头,只要有斗殴打架的,少不了他家人!” 王老乡绅讲到激动之处,手都抖了:“你才搬去霍家村,不知这霍家究竟——每年收他家点租子,折成银子不够打点衙门的!若不帮他家捞人,就在我家门口躺了一地老婆子放赖。我哪里是召佃户,这是些祖宗!” 王鹏听了,张口结舌,对自家的邻居们有了全新的认识。王老爷抖着手控诉一番,喝了口茶水,抹去嘴角白沫子,又笑着对王鹏道:“贤弟来此报信,有心了。” 王鹏忙表示是应该的,虽然是旁支,离本家远,但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都属应当应份。 老爷子听了点头,叫管家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又笑着对王鹏道:“贤弟可还读书?这举业——” 王鹏听了道:“老太爷说笑了,俺家里哪里能供得起我走举业,早就放下了。” 王老爷道:“此为吾之过也,本为本家,平日却少了走动。——如贤弟有意举业,吾或可赞助一二。” 王鹏听了,抱拳道:“谢老哥哥挂怀。但俺已无心于此。俺观皇上登基两年来,朝政大为振作,盛世之像已露端倪。这样世道哪里挣不下一份家业!俺本打算明年卖了家中薄田到府城去,做些行商之事。或可挣条出路,也胜过在乡下看天吃饭。” 王老爷听了,肃然起敬。叹道:“吾不想居家中却遇到贤士在野!贤弟......” 正要勉励几句,此时管家走进来,手里托着木盘,上面放着雪花银锭四个,共八十两。 王鹏吃了一惊,脸现怒色问道:“老大人这是何意?” 王老爷抚须笑道:“这姓霍的一家土匪,没一个识字的,到了东北,还不得让当地的胥吏欺负死?贤弟若是有些乡里之情,老夫想让你陪着他们去东北走一遭,也历练历练——这些银子,权做盘缠。不知可行否?” 王鹏的心里滚炭儿一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一躬到地,应道:“老哥哥高义,学生敢不奉命?” 王老爷见他应承,放下心事。笑道:“贤弟既然有意商贾之事,吾族中有一大贾在河南,叫王从云。待贤弟从东北回来,如不嫌弃,吾可荐书一封,就去他那里先寻个事情做,练练手,摸摸路子。——你家那几亩地,先留着吧。” 王鹏听了,对这本家五体投地的服气,拍胸脯保证道:“老哥哥放心,俺定不能让霍家在东北吃了亏去!” ...... 山东这边的地主和佃户们是这般模样,而万历三年的正月,松江府却又是另一般景象。 万历二年秋,徐家也召开了宗族会议。老相爷徐阶挣扎无果,被皇帝架在脖子上的刀给逼住了,终于决定:退田! 这一整理家里田地,被皇帝给整冷静的老徐阶也吓得亡魂直冒,对皇帝多了些理解。心说我要是仍当政,也要收拾自家这样的。 还没仔细丈量,只是在账册上简单加了加,自家居然有耕地二十六万亩、桑田十一万亩,华亭县一半的地都在自家名下不说,还占了邻县十三万亩! 徐阶此前虽然知道自家地多,但是海瑞当初打压他家的时候,徐阶刚退不久,以为是高拱要收拾他,防止他起复——政争么,寸步也不能让。等他在朝中影响力彻底消退,又天天悠游园林,也不管家务。再说他自恃功高,朝廷优待老臣,有海瑞和蔡国熙的例子在,谁能把徐家怎么样? 然而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今年徐阶被皇帝先黜落徐元春、再起复蔡国熙,两个大耳刮子打清醒了。如今怎么想都是皇帝收拾自家有理,老羞成怒之下,心理上转不过弯,恨不能拿拐棍把徐家推入破家险境的儿子们给打死。 最后他一锤定音,按照徐元春的建议,除了留下原有的五千亩土地外,其余在自己当政以后投献到徐家的土地一律清退。 一张帖子到了县衙,知县不敢怠慢,急报松江知府。松江知府王以修是四川人,见了知县杨瑞云的呈文,激动的老泪纵横。 见后堂无外人,王以修直接跪地向北叩头,大喊:“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堂下亲随见了,以为老家伙发了疯。 王以修磕了头后,冷静下来,心说隆庆三年,朝廷在松江试点一条鞭法,差点激起民变。为何?因为地都在徐家,朝廷每年一百二十万石的赋税负担,都压在其余小地主和小民身上! 这下子别说一百二十万石,若徐家的田都退了,俺老王能把赋税收齐不说,历年的积欠在任内也能还上!到那时,这考绩天下第一,谁也拿不走! ...... 徐家退田,为万历二年帝国南方最大、最复杂、最轰动的事件。从万历二年十一月初开始到万历三年正月,历时三个多月,这田还没退完。 原因一是徐家接纳了投献的土地后,将分隔原有土地的坝、垄都刨了去,将地连成了整块。等退田时,找不到标志物,相邻的多家打架,出现一堆官司。 二是此前投献的过程历时好多年,有些家已经断了香火,这具有继承权的家属纷纷争地,导致退田过程中夹杂着大量的土地确权官司。 三是仅徐家本家就有奴仆过万人,这些人中离徐家比较近的,已经抛弃稼樯多年。徐家退田后养不起了,都打发出去流落在外,好多家庭衣食无着。 四是许多佃户已经租种徐家的地多年,但此番拿回土地的新地主自家好多也要种地,大量佃户也失了生计。 这些事情乱糟糟交杂在一起,让杨瑞云和王以修这个年过的痛苦不堪。眼瞅着开春后,能有一半的地无法确权,种不上,两个人吓得乌纱帽都戴不稳当。 没奈何,硬撑了两个月的王以修只好急报京师,请派钦差来督导徐家退田之事。结果,令王以修日后流尽了悔恨的眼泪,此后仕途无比坎坷的谕旨下来,朝廷起复海瑞为钦差大臣,到松江再次清田! 第一百零八章 暗流 海瑞字汝贤,号刚峰,著名清官和大明律专家。对于他的起复,朱翊钧和张居正有所议论。 张居正认为,海瑞这个人因为其极其清廉的作风获得了太高的道德地位,但在实际能力上,其实与名难副。 他劝朱翊钧道:“海瑞得享大名,为其廉也。然其行事拘泥于祖宗成法,办事操切且以袒民为上,常不论曲直。若去了松江,臣恐缙绅恐惧如隆庆三年故事,而乱江南大局。” 正如海瑞的清名甲于天下,其行事偏激之名亦如是。海瑞行事,一切以圣人训、大明律为准绳,认为明后期所有的问题都应该用“祖制”,即洪武所定的规则来解决——这当然不可能。 因此,虽然多年来上下交荐,但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务实的阁臣,都不愿启用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海瑞也是一个殉道者。正如他自己勉励自己的两句话:“以身为障,回即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 他想用自己做出来的样子,来要求大明上下都如他一样做到自守、清廉、各安其位。虽然比那些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却啥也不做的人强了许多,但太理想化了。 朱翊钧本来不是非启用海瑞不可的,但因王以修奏章中奏明,退田最主要的阻力主要是来自于夹杂在内的各类官司,官司打不清爽,这地退回去也没人敢种。因此他在奏章中本就请求朝廷派一名善理讼的大臣来松江。 而以海瑞命名的司法定理“海瑞定理”是中国法制史的一门学科,朱翊钧在后世在信访培训课上听教授讲过。所谓海瑞定理,其实是海瑞在断案息讼中的司法经验总结。其大致分为三个定理:一:只有公正的司法才会真有效率——公平定理;二:差别保护原则——差别定理;三、疑罪从无。 朱翊钧认为现在松江的情况,如果按照是非曲直来慢慢断案,一时半刻理不清。必须以一名善于息讼的大臣,其清名显于天下的,按照某种快速断案的原则进行审判,才能快速解决问题。否则错过了春耕,不免为江南士绅所笑,也影响徐家退田的整治效果。 他把这个意思跟张居正讲了,张居正也觉得皇帝说的有道理:不管海瑞对争产、争地怎么判,其他人都不会怀疑他是收了贿赂而偏袒一方,确实有利于快速息讼。 再加上皇帝已经是第二次向他流露出要用海瑞的意思,自己老是拦着也不行,也就没坚持己见。 因海瑞此时已经回到了海南家乡,为了不耽误事情,张居正做了两手准备,一是这旨意立即发出去;二是从大理寺抽调了几个善于打争产官司的法官,成立了松江退田法官工作小组,也随后出发。与此同时,深知海瑞影响力的张居正还起草了一份安民告示。 旨意明发出去,首先闻风而动的是松江地面群氓。在隆庆三年,他们利用海瑞定理中的第二定理,从海瑞那里很是捞了些便宜,如今听说老青天又来,个个都备好状纸,不管有枣没枣,准备先打三杆子再说。 其次闻风准备落跑的是满松江的缙绅。隆庆三年海瑞罢官时,才从黑色改过来的红色大门,现在又该改回去了。按照海大人在巡抚应天时规定的《督抚宪约》,家里的奢侈品之类的也通通不能用——要不趁着他没来,咱该把孩子们的喜事儿抓紧办一办吧。 正在人心惶惶的当儿,朝廷的谕旨和安民告示同时到了松江。——钦差大人到任,都是先放告牌。这般先拿安民告示先贴在沿途各城之做派,应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众人见谕旨中将海钦差的职权范围紧紧的限定在松江,且主要管理争讼案件时,无不松一口气。——幸亏张居正思虑周全,否则等海瑞到了,满城缙绅都要跑光。 ....... 三月三日,海瑞终于到了松江。早就做好准备的王以修接着了,先送到自家后衙歇息,并和他商量钦差行辕的事儿。 海瑞此时已经六十一岁,但仍行走如风,声如洪钟。黑色的脸庞上两颊深陷,一对大眼睛在倒八字浓眉下炯炯有神,越发显得颧骨高耸。 王以修见他安置好了,又问他准备把行辕安排在哪里。海瑞反问,朝廷大理寺的人现在在哪里?王以修道,都在我这知府衙门里,这些天分成四个组,日日在判案。 海瑞听了,微笑道:“既然如此,如果没有不方便,就不必再找钦差行辕,还放在你这衙门里吧。” 王知府只求海瑞能帮他分担一部分责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心说就算我搬出去,您老只要把官司给我断完了,我真的无所谓。 三月初四,海瑞即开始断案息讼。因为青天之名太过响亮,且基层经验务必丰富,海瑞这案子断的极快,且几乎未闻怨言。 今年好多松江的社鼠群氓还以为他能像五年前那样,给无产者撑腰打气呢,此前准备了状纸,见海瑞开始审案,都递进来。 没想到海瑞早就料到此节,此前已经将去年退田产生官司的人员名单都放在手边。见新状纸上都是新案,他先派人去访得了实情。 隔些天一升堂,先诘问新案原告以前干什么营生?为何此前没有告过?然后将访来的实情和他的言语一对,基本上没有能顶住他三五句问话的。 这借讼生事为海瑞生平最厌恶者,哪里用的上半天,松江知府衙门外,带着大木枷示众的就站了一排,一下子把这些社鼠的歪心思给打了下去。 海瑞加入到断案息讼工作之后,他一个能顶王以修五个还富裕,终于在三月中旬前完成了所有官司的审判。 王以修放下心头大石,也不管海瑞的忌讳,非要掏钱到大馆子请他吃饭不可。 海瑞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见王知府诚心邀请,也就换了便服,跟着他出了府衙。 还没走到要吃饭的地儿,海瑞指着路边一群群的摆着插着草标示意卖身的男男女女对王知府道:“这怎么这么多卖身为奴的?何不去做些正经营生?” 王以修苦笑道:“这些都是徐家打发出来的奴仆,只会伺候人,不会种地营生。松江还算少的,华亭还有数千之数。” 海瑞听了,脸上变色道:“朝廷才申蓄奴之令,这官民都在开革奴仆,哪有还往家里招的?如此一来,这些人衣食无着,不知多少时日了?” 见王以修脸色变得惨白,海瑞心里咚的一声,又问他道:“徐家把他们什么时候开革的?” 王以修说不出话,只是伸手做个‘六’的手势,意思已经六个多月。 海瑞听了,仔细看了看路边男女的脸色。见他们个个面有菜色,眼神看向他们都带着仇恨之色,心中暗惊道:“变乱就在眼前!” 书阅屋 第一百零九章 谋算 海瑞和王以修相处十多天来,在断案息讼上密切配合,有了些交情。 王府台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是个厚道人,对海瑞的怪脾气也能多加包容。此际海瑞发现了不妥,忙点醒于他,两人在路边又询可了几个饥民,访得些细情。 等可清楚这些人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吃老本,现在多数已经断顿,王以修差点吓尿了。连忙吩咐身边亲随,让他连夜赶往华亭,告知华亭县令杨瑞云,嘱咐其做好相应准备。 这顿只有两个人的庆功饭,王以修吃来是味同嚼蜡,就怕突然有人冲进来报华亭县或府城民变。 海瑞不喝酒,见王以修点了不少好菜,自家平时也吃不起,可清了是他自家拿钱请客后,将满桌子收拾个精光。 王以修心神不宁,也没发现桌上菜都吃光了,拿着个酒杯在那里长吁短叹。来回在包间伺候的店家小厮见桌上就剩了汤水,心说好么,这是遇到饿死鬼投胎不成? 王以修最后终于发现自己失礼,连忙向海瑞道歉。海瑞笑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某每次吃饭都是粒米无存,今晚你点多了,有点撑着了。”说完,打了个饱嗝,发自内心的未觉得王以修失礼。 两人都无心在此盘桓,王以修拿银子结了账,两人相携回衙门。路上,王以修可海瑞道:“幸得大人点醒,下官才发现这府城和华亭在干柴垛上坐着,如今可如何是好?” 海瑞听了,对王以修道:“看贵府有无担当了。但凡人有一口吃的,都不会作反。若我为贵府,先放粮救济,再予以缓图。” 王以修听了皱眉道:“现时这满松江上下没一些灾情,备灾粮如何可动?若现在放了粮,到了五六月份再有个旱涝,下官乌纱不保是小事,这满城百姓可遭了大殃了。” 海瑞也想到此节,心下也不停盘算,最后苦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人一大半都是徐阁老家放出来的,还得拿他家想招。” 王以修道:“这徐阁老去年才退了田,满天下谁不钦敬?士林之中,缙绅之间同情他的不知多少?若再欺上们去,恐怕舆论鼎沸。” 此际两人已经回了府衙。因海瑞是钦差,王以修将府衙后堂正房倒出来给了海瑞住,自家女眷住在后园,他自己在厢房住。 海瑞见他愁眉苦脸,就引他到自己房间里去深谈。待两人坐定了,海瑞道:“某行事堂堂正正,但年已耳顺,这鬼蜮伎俩见了也不少——汝或以为这满街仆役衣食无着之状不是徐华亭有意为之?!” 王以修听了,吃惊之余苦笑道:“这......这可是诛心之言了。” 海瑞听了,先哂笑一声,又冷声道:“某于隆庆三年,和徐华亭过招一次,大败亏输。蔡国熙之辈,受高拱指使,当年拿某当刀子使——使便使了,但凡有利于国事,做刀子何妨?但徐华亭一着先鼓动舆论,再朝中呼应,老夫只能饮恨。” “隆庆三年,徐家退田一半,何曾有一个仆役打发出来。某抓住了他家痛脚,才打杀了几个作恶多端的奴仆——徐家当时倒像是死了娘老子。” 说到此处,海瑞怒气上涌,呸一口又道:“等我被参倒了,哪消半年,徐家之田尽复旧观!” “现如今皇上拿蔡国熙逼住了徐家,这才把把他们收拾住了。即便如此,这舆论也是一边倒倾向于他,只不过被压住了罢了。” “——徐华亭岂是易与之辈?这以退为进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等华亭或松江民变,朝廷还压得住舆论?到那时,皇上也要灰头土脸!” 王以修以前没往这方面去想,见海瑞抽丝剥茧将徐阶的心思看得明白,说的头头是道,吓得脸色苍白。结巴道:“未......未必如此吧?若按大人所说,这徐华亭就不怕遗祸子孙?” 海瑞听了,冷笑道:“恐怕你还不知道,徐家表面上是地多,其实他家的铺子更多!他家的生丝,大量往日本走私,这才是江南大族获利的大头!要不他占那么多桑田干什么?掌握定价权耳!” 讲到此处,海瑞把自己的思路也讲清晰了。此前他虽然掌握了徐家这些内幕,但未结合此次退田之事全盘考虑,今日跟王以修一番恳谈,这才发觉徐阶隐藏在退田后面的通盘谋算。 喝了口茶水,海瑞继续说道:“这江南从嘉靖闹倭开始,大族就和朝廷不是一心,这手腕子不掰断一个,分不出胜负。再说,徐家明明知道自家生丝卖去哪里,但走私的事儿却一点不沾,皇上还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老臣?此次徐家再退了田,凭这德声已立于不败之地,说什么祸延子孙?” 王以修听到此处,抽了一口凉气,脑瓜子嗡嗡的,那汗珠子如同黄豆一般在脸上直淌。他抓住海瑞的手,跪地哭道:“大人救命啊!若真如大人这般说,我岂不是如蝼蚁一般,能上吊就算好的!” 海瑞忙安慰他几句,待他坐稳了,自己又将朝廷、江南、徐家三方博弈的过程通盘想了一遍,纳闷道:“看不懂朝廷为何此时要收拾徐家,隆庆三年时是高拱主事,防着徐阶起复——我不过是从中因势利导罢了。现如今江南这个大脓包未曾显出溃烂之相,朝廷的精力都在东北,皇上又何必操切?” 说道此处,海瑞也吓出一头汗,边揣测边道:“莫不是皇上等不得,要在江南推开‘一条鞭法’?如此才拿徐家来杀猴儆鸡?太急了,太急了呀!” 王以修可不管皇帝是如何想的,拉着海瑞的手道:“大人啊,别想那些个了,这现今之计,如何措置嘛?若这几日真起了民变砍起老壳来,这松江一府,恐不是好耍子的哟!”王以修这是真急了,老家方言都出来了。 海瑞突然一拍大腿道:“明白了!你速速上奏此间情势,再移文蔡国熙——他这兵备道可不仅是架在徐家脖子上的刀,恐怕还是弹压地方的一把利刃,若吾所料不错,他必然已然厉兵秣马,就等着饥民闹事!——如果这事儿闹不起来,也于朝廷不损分毫!” 王以修听了心说您老分析了一大套,这措置手段却有些简单儿戏了。战兢兢可道:“这就完了?移个文就行?” 海瑞道:“这当然不够!你要将衙役快手都洒出去,顺藤摸瓜,将江南之族暗中取事,欲以民变胁迫朝廷的证据抓在手里。若吾所料不错,皇上这是要一刀砍下,如同清理京营一般,把江南的事儿,厘清大半!” “我此时也想明白皇上为何要起复本官了——若松江乱起,我这个‘南京右佥都御史主理松江退田断案息讼钦差’就立即变成‘巡抚江南督办松江民变专案’大臣!毋庸朝廷再派钦差浪费时间,恐怕——这圣旨草稿都打好了!” 猛地一拍桌子,海瑞怒道:“皇上行事操切而置一府生民于不顾,姑息养奸而行郑伯克段之诡术——老夫......老夫要诤谏于他!” 此时的王以修已经全盘听明白了,这帮子上位者坏银在下一盘好大的棋,而他却连棋子儿都算不上。不由得哭道:“老大人哪,您能堪破这些哑谜,还能升官嗦。可苦了我也!” “你说皇上姑息养奸,有证据吗?有证据吗?假如这府中真有民变,大黑锅却是板上钉钉,我背定了撒!呜呜,我真傻,我还以为老徐家退了田,我的日子好过了——我是哈批呀我!” 海瑞苦笑道:“还有两策,一是放粮周济饥民——若真有人串联了,这招未必好使;二是打上徐家门去,让他家把仆役收回去改为雇佣——你和我有那般面子吗?” 王以修听了,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章 解释 此时的紫禁城,自江南的情报正雪片似来。朱翊钧掌权以来,把江南视为改造大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情报部门安排上,共分了三部分。 一是各处镇守太监府,李秀山负总责。他自身的职责重心在南京,重点监控南京一派文武的动向和南方政情;二是锦衣卫,和每省设一局不同,锦衣卫在南京还设了中间机构江南总局,统辖整个湖广、南直隶、应天、苏松等地情报部门,事无巨细,先在南京汇总,并分门别类的加以分析上报;第三部分,乃是暗子——冯保统管江南六家日升隆,并暗中刺探、干扰士林,掌控舆情并监控各地镇守太监以及锦衣卫。 三大情报机构的领导层都互相知道对方,也明知这是皇帝的牵制之法,但都不敢串联欺瞒——其中涉及的猜疑链太长,人员太多。而且皇帝是否还有后手,谁也不知。 因此朱翊钧定下了以徐家破江南局之策后,这南方动向的情报三方都报的详尽。海瑞让王以修洒人去掌握大族暗中引导民变的证据,简直是把江南数千锦衣卫的能力瞧的扁了。 也正如海瑞所说,徐家在此次退田退仆的行动中,是有意为之。 徐阶之为人主政,最善因势利导。严嵩当政期间,他作为阁臣二把手,能利用严嵩集团自身的矛盾,以及针对嘉靖帝的脾气秉性顺毛捋,保住朝廷大量元气和正气,就是因为其人“善忍”。 这个“善忍”重心并非是这个“忍”字,而是指徐阶善于在自身不利的情况下,利用“退忍”来获得同情、支持,并将自身劣势转化为优势的能力。两个字的要点为“善”,善于利用的意思。 此次朱翊钧磨刀霍霍,徐阶已经感受到了皇帝对徐家满满的恶意。若是一般老臣,在面对皇帝这般大势巍然压下之时,多数会躺倒任锤,此后做一个满肚子牢骚、说怪话的厌物罢了。 但徐阶虽然退养悠游林下,但是退思园仍执江南士林之牛耳。徐阶利用其家庞大的财力,纠集文人清客,和他一起编辑《世经堂集》等书,并大办文会,养望于士林。 偶尔有兴致了,他还亲自讲学。每次要讲学的消息传出,南方士子闻风而景从。这些情况都在冯保、李秀山、锦衣卫等渠道上报的情报中反复提到,朱翊钧不可能不加以重视。 徐阶是王学门人,阳明公弟子聂豹的再传。虽然比不得他老师聂豹一生清廉如水,但徐阶认为自身功业却不在老师之下。且自觉得到的王学衣钵,最为正宗,因此大言讲学毫不脸红。 朱翊钧倒不是反感讲学这种形式,但徐阶这种在野的影响力必然成为新政的阻力。因此,徐元春被无端黜落,其实第一层意思是朱翊钧在警告徐阶在家要闭嘴——但是,未能起效,因此才有蔡国熙起复之事。 让徐阶在南方影响力大的,还因为现在当政的是其门生张居正。虽然两人的关系并不是像两人表现在外的那般融洽,史书隐约记了一笔,徐阶的下台,张居正也搞了点小动作。高拱和徐阶赋闲在家时,张居正推荐给隆庆帝的,居然是高拱,而非徐阶。 徐阶知不知道张居正在搞自己呢?当然知道。但尽管如此,还是将自己的政治势力全盘移交给张居正,毫不以之为忤。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会用到这位“好学生”。 果然,在隆庆三年,海瑞、蔡国熙在松江铩羽而归,居正与有大力焉。事后,张居正在给徐阶的信中表示:“仆在一日,为善类保全一日”。并写信给松江地方官,要求他们“慰藉”徐阶。 由这些事情可见,在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三角关系中,一切都是从政治家的角度出发,而非世人所见的“师生”感情或“潜邸”之谊。 在隆庆二年,张居正和高拱都认为“甘草国老”施政不能挽救大明日益倾颓的局势,因此有志一同,一个冲锋陷阵,一个背地里使绊子,把徐阶赶回老家。 既然徐阶回家了,高拱继续收拾徐阶就是张居正所不能容忍的了。因此,戴凤翔作为徐阶留给张居正的走狗之一,能直接参倒海瑞和蔡国熙,张居正的确是居中出了大力。而张居正也利用保徐阶这事儿,跟高拱划出了底线——我的人,你不能动! 言归正传,因为张居正的关系,万历年以后,任官帝国南方的,过了江不去退思园看看老首相,这心里也没底。因此退思园日日高朋满座,诗赋唱和,真为文坛佳地,高士渊薮。 这些人带来的,都是朝廷最新的消息。两年来,徐阶冷眼旁观朱翊钧和张居正施政,心中早就给他两个不知打了多少大叉。嘴上不说,但是“孟浪”、“好大喜功”这些字眼不知道在心里打了多少个来回。 ...... 令徐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帝对他的恶意因何而来?自己所作所为,并无出格。三个儿子不肖,最有能力的徐璠早就被海瑞判罪,虽然没有真的流放,但此生无缘官场。大孙子念书虽然好,但等徐元春成长起来,徐家在政坛影响力早就风流云散了。 在此种情况下,皇帝为何要以近乎羞辱的方式对待他这个拨乱反正,扶保隆庆帝顺利登基的大功臣?这简直毫无道理!而且皇帝这一招,看似犀利,其实可笑。在南方士林之中,皇帝近乎人心尽失,一个“非以才取人,昏聩而辱功臣”的帽子戴上了,与皇帝有何好处? 别说徐阶不明白,张居正也不明白。为了老师的家事,张居正和朱翊钧也闹起了别扭。毕竟,装在朱翊钧肚子里的那篇再造神州的大文章,很多政策现在是无法宣之于口的。而此时的徐阶在他看来,连一颗阻路的小石子都算不上! 但首辅人闹别扭,既不找他汇报思想,平常工作中也少了那种亲密无间,劲往一处使那种爽感。朱翊钧发现张居正思想出现问题,就不得不安慰张居正,并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 万历二年年底,借着某次张居正单独汇报工作的机会。朱翊钧问他道:“老先生欲丈量天下,行一条鞭法,原打算何时行之?” 张居正回奏道:“臣欲在万历五、六年时行之。其时皇上必然已经大婚亲政,且东北开发有成,那时却当其时也——到那时皇上再整理江南也不迟。” 朱翊钧听了,温言笑道:“那明年、后年,要用潘季驯治河、治淮、治江,全国大兴水利,阻力最大的将在何处?” 张居正听了,为之默然。朝廷治河,年年都要支出大笔银子。除了正常的费用外,治理河道的上下官、差贪污也是头疼事。另外大量资源要用来赎买豪绅之家,否则好些工程必然干不成——一方面,组织工役需要这些家配合;另一方面,还要防止他们使坏。 为什么他们要使坏呢?因为全国各大小流域,圩田最多的就是这些豪绅之家。普通小民圩田,官府不认账,没有产权的地谁敢种?但豪绅之家不怕,他们经常在朝廷兴修水利的时候留一些不必要得闸门甚或故意造一些豆腐渣堤坝,以便于洪水过去了,他们在防洪工程内圩田引水方便。 朱翊钧道:“朕非是反对圩田,而是反对在泄洪防汛工程内圩田!你也看了潘季驯的奏报,太湖南部的‘横塘纵溇’,既能分山洪激流,又能在旱季利用河渠引水灌溉,诚为两便。” “然而,潘季驯还奏报了,胡乱圩田危害也大。以皖江支流西河为例,原本有三处入江口。具体地名朕不记得,现在两处入江口都圩了田。洪峰来时,若那两处圩田的坝子溃了——数十万丁口之地立成泽国!” 张居正听了,额头上汗津津的。听朱翊钧继续道:“现在拿徐家作伐子,因为影响力大!从两河一直到江南,谁家地最大?谁家影响力最大?只要把这只猴杀了,其他的斗鸡还敢叫吗?都给朕变成鹌鹑,听潘季驯摆布!” 朱翊钧见张居正脸现苦笑,就缓和了口气。又苦口婆心道:“老先生,朝廷去年卖了天下盐田,得银一千六百万两——其中三分之一还是朕的银子。朕不是个昏君,若这些银子用来修园子,十来年也就败光了!如今用这一大笔银子,在全国兴修水利,就是要收统筹之效——否则年年打补丁,将伊于胡底?” “朕去年没启用潘季驯,让他全面调查时候就反复告诫,要‘大其心’,通盘考虑治淮、治河、治江事,不必考虑成本。估摸着他没想到朝廷能拿出一千二百万来治河罢?”张居正听了,心说我也没想到。 朱翊钧讲到此处,又有些激动:“全国大修水利,乃百年大计,凡是阻挠其事的,朕不介意杀个人头滚滚。江南丑类,不过先打个前站!”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民变 徐阶虽然不明白朱翊钧恶意何来,但皇帝起复蔡国熙,还真是吓到他了。徐阶自嘉靖二年以探花及第开始,伺候了嘉靖帝一辈子,对一肚子筋节的皇帝,说实话不怎么打怵。 但是朱翊钧的性子他摸不着啊?瞅着针对徐家这两下,徐阶判断——这皇帝在政治上是个生瓜蛋子,这路数看不懂啊! 俗话说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徐阶不怕嘉靖帝玩花活,就怕朱翊钧这样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来莽他啊!到时候皇帝名声臭了不要紧,俺老徐家被莽死了,找谁哭去? 因此他立即祭出一辈子百试百灵的法宝,善忍!蔡国熙隆庆三年时不是让我退田吗?坚决退!退了田养不起文会,正好也没人来,老夫不办了。朝廷不是重申蓄奴之令吗?仆役也不要了! 这三招龟息大法使出,老徐家这“受委屈的老功臣”形象就树立起来了。正如徐阶所料,两河之间,大江上下,徐阶这尊老菩萨如同抹了金粉,闪闪发光。不能说万民敬仰,但说徐家“忍辱为国”的舆论几乎是一面倒的。 在大明朝,皇帝说话只能好使一半,这还是强势的皇帝。另一半话语权在谁手中?清议!徐阶心说我都忍成乌龟了,舆论已成鼎沸之势,皇帝你还有下嘴的地方不成? 徐阶能得善忍之名非为幸致,他的每次忍辱之中都有杀招隐藏。老严嵩就是被他用这一招玩死的,临了还对严世蕃对徐阶判断半信半疑,自以为老亲家是好哥们。 嘉靖帝更不用说,徐阶在后期,已经完全摸透他的脾气秉性,顺着毛就把自己的事儿办了。 这一次也一样,徐阶的退让之中也有杀招隐藏并自以为得计。见松江和华亭府县上下都在懵懂之间,他在腹中冷笑,心说民变起来了,一个苛政而致民变罪过谁也跑不了。 到那时,戴凤翔昔日参劾海瑞奏章中所言:“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这顶帽子谁戴的住?张以修吗?他算个什么东西?! 或言徐阶就不怕遗祸子孙?徐阶对此是这样判断的:徐家在此次退田过程中,老老实实躺倒挨锤,如同砧板上鱼肉一般,谁能说个不字?至于将来引发民变——还是朝廷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之故,徐家有何错处?地都退了,唯一的短板也没了,皇帝总不能以莫须有来加害他吧! 而且,徐阶这次“以退为进”跟朱翊钧掰一下手腕子,其实也属无奈之举。作为江南生丝业的扛把子,耕田可以没有,但桑田没有了,这些豪族谁还听他家的?开始时仗着昔日名望能顶住,自己百年之后,徐家败落就在转瞬之间! 没奈何,只好绵里藏针,刺皇帝一下。面上无比尊重,底下玩点花活。既要不损皇帝的面子,又要让皇帝觉得再来咬徐家一口犯不着——这都是对付世宗爷的故智,徐阶老得心应手了。 ......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海瑞此时已经全盘猜透了他的如意算盘。 万历二年的三月十六,令徐阶大为惊讶的是,王以修这个家伙竟然和华亭县一起开仓放粮了!这没灾没疫的,大春天放粮是什么鬼?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啊,王以修不想过了? 王以修也是被逼无奈,他已将此间饥民聚集情况上报应天巡抚宋仪望,并按海瑞出的主意,移文苏松兵备道,让蔡国熙做好弹压准备。 然而,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放粮的第二天,大量“饥民”即涌入个个放粥点,都是听到风声的两地贫民过来沾光喝粥的。——虽然放给饥民的粥并不好吃,但是多点汤水垫垫肚子,给家里也省下了不是? 王以修没辙,官府根本分不出来哪些是饥民,哪些是家里有粮的贫民——只好继续加大放粮力度。眼瞅着这备灾粮下去的速度越来越快,王以修和杨瑞云的心也悬的越来越高。 幸亏应天巡抚宋仪望是个好官,急信回给松江府、华亭县,告诉他们粮食有的是,这种情况下不要怕粮食损失,以不生民变为第一要务,第一批支援粮食两万石已从南京起运,不日就到松江。 同时,应天巡抚衙门已经移文南京工部,请河道侍郎安排河道官立即到松江招募工役——此为釜底抽薪之法。双管齐下,松江民变的危险很快就会消弭于无形。 徐府之中,徐阶听说了王以修和宋仪望的处置办法,心里知道徐家没什么好办法了,只能躺倒挨锤。老人家摇头苦笑,心说这退田自守对家族也许是个好事——此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总不能生了气去打天吧。 然而,三月二十六日,徐阶正在家中躺椅上悠哉读书的时候,徐璠跌跌撞撞跑进来道:“爹!松江、华亭同时民变!” 徐阶听了,手中书卷惊得落地,好像青天白日见了鬼!他不由得上下打量大儿子几眼,厉声叫道:“你做了什么?” 徐璠听了,气的脸色通红道:“爹!你千叮咛万嘱咐,徐家不可妄动,我能做什么?再说皇帝盯着咱家呢,我又敢做什么,您以为我不知轻重啊?” 徐阶听了,舒了口气。但老子的威严不能丢,仍斥责道:“你若知道轻重,咱家还能积下犯忌的田亩?我多年前就告诉过你,耕田不要,桑田十万亩足以!你可倒好!” 徐璠听了,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老爹说话,儿子只有束手静听的份儿。两人正揣摩这民变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徐阶的另外两个儿子徐琨、徐瑛兄弟两个相伴跑回来了。 徐琨、徐瑛因徐阶之功,得荫尚宝监。此前徐璠也被荫太常卿,后来虽然被免罪,但官身没了。 两个弟弟平日虽然草包,但原先对徐璠都很服气的。直到徐璠被蔡国熙收拾了,这两个才觉得自己崇拜的大哥不过尔尔。 两个气喘吁吁进家之后,绕过影壁就高声喊道:“爹、大哥,可算有热闹了,县里民变,饥民正在攻打常平仓呢!” 话音还没落呢,正瞧见徐阶和徐璠两个站在堂中,且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们,还有些怀疑之色,他两个都住了口,不明所以。 徐阶手持木杖指着他两个道:“我已严令你们不得出府,你们去哪里了?” 徐琨见老父亲脸色不太好,忙笑着回道:“钱家大哥儿今天来华亭,约了我们在外面吃了一顿。” 徐璠听了,跌脚道:“我已经叮嘱过你两个了,此非常之时,在家读书不得出门。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你们两个如何不听?” 徐瑛撇嘴道:“大哥你说的轻松,这整日读书,已经读了好几个月了,谁能憋得住?再说我们家也走不了举业,读个什么书?” 他的话音才落,他老爹已经走到跟前,那木杖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徐阶边打边骂道:“这是谁家规矩,大哥问话弟弟敢顶嘴?!” 徐瑛见徐阶动怒,连忙跪下,抱着大腿哭。徐璠、徐琨也站不住,都跪下求情。 徐阶打了徐瑛几下出了气,又扭头问徐琨道:“这些日子你们见了谁?都说了什么?” 徐琨见徐阶气的脸色煞白,终于害怕道:“前几天董家的大哥儿来过,出去吃了一次酒。再往前,华家、庄家都来过人,见不着父亲和大哥,都传信进来,我们两个出去接待的。” 徐阶听了,脑瓜子里嗡嗡作响。压住几乎把自己烧焦的怒火,急问道:“你们能接待个屁,借机出去花天酒地了吧!说,和他们说了什么?” 徐琨见老爹的脸已经不是白色,而是发出青灰之色,吓得哭出声道:“也......也没说什么,就说我们家不行了,只能躺倒挨锤。让他们家自行想办法,老徐家没招了。” 徐阶听了,手气的直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徐璠心叫苦也,但怕徐阶出个三长两短,连忙起身把住徐阶手臂道:“父亲不必生气,弟弟们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这般还能被寻出错儿来不成?您且宽心。” 徐阶听了,颓然一叹,两道眼泪直滚下来。哑声道:“万想不到,我徐华亭英明一世,居然生了这么两个败家孽种!这......这难不成是报应?!” 徐琨、徐瑛听了,都吓呆了。两个都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徐璠。徐璠叹道:“弟弟们糊涂,你们不知,今日松江、华亭一齐民变,必然是董家或者别人家串联搞出来的,你们和他们吃酒,落在有心人眼中,这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见老父亲身体晃动,气的好像要晕过去。徐璠肝胆俱裂,连忙喊道:“爹,您是徐家的顶梁柱,主心骨,您可不能倒下啊!” 还别说,这句话还真的把徐阶的魂儿唤回来了。少湖公不愧是经过大风浪的人,老脑瓜儿反应一点不慢:“你速速派徐五、徐六几个妥当的,穿着破破烂衣服暗中去把饥民引过来,说徐家有粮,让他们来打徐家!——咱们,收拾细软赶紧跑吧!”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降维 正如海瑞所料,万历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华亭和松江府同时报民变。两处加起来近一万三千多饥民被别有用心之人引导,华亭县饥民先冲击常平仓,后冲击徐府抢粮;府城的冲击府库、府衙。 因府、县和兵备道早就有所准备,王以修、杨瑞云、蔡国熙等立即出手,民变刚起,即被扑灭。两处损失都不大,唯有徐府的大门被冲破,损失不小。后来官兵赶到,将领头的饥民全数逮捕,弹压住了。 民变主力即为江南大族以朝廷重申蓄奴令为由所开革的大量奴仆,夹杂着些失去生计且不愿离乡的佃户。因此此次民变准确来说,是奴变。——史称“松江奴变。”朱翊钧掌权以来,此次民变为江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次。 还如海瑞所料,民变刚报到京师,加急谕旨就下来,真的任命海瑞为“巡抚江南督察松江民变专案”钦差大臣,并授王命旗牌,行辕设在南京,圣旨命他大张旗鼓,调查松江奴变内情。 圣旨内容传了出去,江南各地见皇帝毫无认错之意,这心思竟都蠢动起来。此时,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说徐家、董家、庄家等一些大家,因皇帝让他们退田,故意鼓动民变胁迫朝廷——所以皇帝派海青天彻查。 不消半个月,这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众人一听还有这般内情,这往造反上靠的事儿却谁也不敢干,这南方同情徐家,斥骂朝廷的言论竟因此谣言传播,导致温度低了低。 海瑞四月初八就接到谕旨,心道果然,仿佛吞了个苍蝇似的。然而他毕竟不是以私心害国事的人,只好打叠精神,发挥出他办案特长,开始穷究根治。 此次民变的两大黑手,海瑞心中明镜般,一方是以徐家为首的江南豪族;一方是远在京师,身居大内的朱翊钧,这查案的方向一点儿跑偏不了。 海瑞倒是有心查一查锦衣卫和镇守太监府在民变中起了些什么作用,但是这些人个个滑不留手,钦差大人问话时,先把董家、庄家、徐家等大族中人在民变前互相串联的情况兜了个底掉。 但海瑞问他们为何不及时报给应天巡抚或松江府时,口径一致的回答是,对这些大族和官员动向监视都是常规工作,但谁能想到这些人狼子野心,居然撺掇民变以胁迫朝廷?这谁能想到? 海瑞心说皇帝给我喂苍蝇,你们这是给我喂屎啊!但他绝不是不通权变之人,本身对这些盘根错节的江南豪族半点好感都欠奉。对皇帝这只大黑手他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账。 到了四月底,海瑞已将整个民变案厘清,形成专报加急送京师。 奏章中除了奏报案情,海瑞还提醒朝廷:江南此时舆论鼎沸——对徐阁老家遭受奴变冲击,老翁携家眷狼狈逃窜,险些陷于贼手的惨状报以极大同情。 海瑞奏报,整个江南对朝廷重申蓄奴令、打击豪族做法的批评之声,已经沸反盈天。若朝廷不能善加妥处,还会有民变发生! 张居正览奏后,见海瑞已经将徐阶两子在民变前与董家、庄家等豪族互相串联之事做成了铁案,心中大惊,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对海瑞操守的怀疑。 以他对徐阶的了解,自家老师的滑不溜手程度已堪破造化,达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如何能留下这么大把柄给海瑞?但海瑞在奏章后面附的董、庄两家幕后黑手的供词,再加上锦衣卫提供的监视记录,却让张居正对徐家也无甚缓颊处。 但老徐家还不得不救,若被皇帝把徐家给破了门、抄了家,朝廷付出的政治代价太大不说,对张居正自身权威的损害也是极大。 没办法,张居正也不贴黄了,直接拿着海瑞厚厚的奏章求见皇帝。 朱翊钧在养心殿东暖阁接见了张居正。张居正见到他时,见他桌子上放着一些带着锁的檀木匣子,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朱翊钧正在一本本的看各地巡抚、钦差的“银章直奏”。 此际,暮春的阳光照在朱翊钧的脸上。平身后的张居正猛然发现,皇帝脸上原先饱满的脸颊已经消失,坐在御座上也能看出他身形变得越发瘦长,颏下也开始显现若有若无的喉结。不由心中感慨道:“皇帝开始长成大人了,老夫这两年却老的厉害。” 放下感慨的心思,张居正将海瑞的奏章呈给皇帝。朱翊钧翻开道:“这也是海瑞的奏章?”说完举起手中未看完的密奏道:“这也是海瑞的奏章,因为走的是银章密奏,比给朝廷还快些。” 说完笑道:“此诤臣也。海瑞卿家在密奏中指责朕暗中行诡诈之术,利用松江民变来推行大政。走的不是堂皇正道——这无凭无据的,倒是真敢说。” 张居正闻言一哂,心说海瑞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一转念间,心里又打了个突,后背一下子布满了冷汗。 面上不显,稳当当的奏请皇帝先把海瑞给朝廷的奏章也浏览一遍。朱翊钧看罢,笑问道:“老先生不贴黄而来直奏,有什么话说?” 张居正先轻咳一声,此际也不适合走那公事公办的奏事流程。就摆了摆徐阶在嘉靖朝保住朝廷正气之功,拨乱反正之功,扶保先皇登基之功后,坦坦荡荡的将自己的私心也说了,奏请皇帝给个面子,饶过徐家满门。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方道:“嗯,对徐家——朕不为己甚。就是老先生不来说,也不会把他家怎么样,总要给朝廷留些体面。然海瑞奏章后面所说的江南舆情,却不可不慎。” 张居正听了,心道我要是不来说,你不痛下杀手才怪。这两年杀的人头滚滚,这皇帝何曾顾虑一点被杀者的身份。至于体面?那是什么东西? 趁机奏道:“江南之事,臣以为若缓缓图之,总有破冰的一天。此际若一下子查抄这么多大族,臣还真担心其他缙绅有那兔死狐悲之感。” “毕竟这缙绅们乃地方之望,若他们对朝廷心中怨怼,将来施政的阻力还要大上几分。请皇上明察。” 朱翊钧听了,嘴角又泛起令张居正心里空空发痒的微笑。只见皇帝从桌子抽屉里面翻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道:“朕给他们倒是准备了点东西,老先生先看看。” 张居正不明所以,伸手从魏朝手中转接过来。只见手中的绵软的纸张叠着如一本书大小,正反面全是印刷好的大小字体,等全数展开,竟有四开。 张居正定睛看时,正面第一页上写着名称“皇明南京日报”,正是御笔亲题,书坊做的套印。底下还有些创刊号之类的小字,张居正也没仔细看,他的眼球直接被第一页上巨大的斜体字抓住了:“松江民变,谁之过?——本报独家,为您揭秘!” 张居正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脑袋里轰然作响。他此前不知道皇帝暗中准备了这么一张东西,而从这张纸名称和首篇文章的题目来看,这......这是什么?朝廷发的揭帖? 朱翊钧笑道:“海瑞担心的江南舆情,朕心也深感忧虑。吾想着与其让江南民间乱传闲话,何如朝廷直接将事情真相公布,引导舆情?朕给这张纸起名‘日报’,先在南方发行,每日一期,具体内容老先生先看看。” 张居正觉得今日暖阁里的空气是如此湿热,乃至其额头上出现了密密的汗珠。他翻看皇帝所说的报纸,见首页文章在右手竖排,章句半文半白,占了大半张;其后各块文章排版错落有致,且报纸通篇文字之间都加了句读标点,便于阅读。 他一目十行的看过,见第一篇文章内容和海瑞奏章内容差不多,只不过角度更倾向朝廷,且对撺掇饥民导致民变的几家豪族大加议论鞭挞。 第二篇文章居然是朝廷今年欲大修水利的政策宣示,里面对朱翊钧拟在全国大修水利的事儿一顿吹捧,赞其为千古未有之德政,文后还配了一首颂圣诗。 这两篇文章,就把第一版占满了。 第二版的内容为各地新闻,江南各地发生的新鲜事都有涉猎——张居正一看就是各属地锦衣卫做的公私两便之事。 有一篇文章就有些下道,居然是南京发生的一桩香艳刑事案的始末来由,除了篇首有些劝善的话儿外,通篇讲的都是案情,全是白话,却如同话本一般跌宕起伏。 张居正翻过面来,见第三版内里有一篇是朝廷鼓励栽种红薯、土豆的文章,里面事无巨细的介绍了两种农作物的栽培、育种方法,并对其产量做了些诱人的宣示。张居正看到了,暗自点头。 第三版其余部分,还讲了些烧开水喝不易生病等等生活小常识。有些养生药方,张居正看了也大受启发。 最后一版,大半部分居然是清流书坊发行的最受欢迎的——《杨家将》,内容却是杨四郎在番邦和公主之间关于华夏礼乐的对话,借着杨四郎的口,宣扬了束发右衽对国族人民之间互相认同的意义。 促狭的是,是围着第四版中间两个方框写的。上面那个方框空着大部分,上面印着“广告位招商,有意者请联系本社”;第二个方框上写着“清扬香露,顶级奢侈——令卿‘婉如清扬’,竟然是日升隆香水的广告。 张居正看完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朱翊钧难得看见张居正被新事物给整懵得模样,心理上的满足感爆棚。心中暗道:“对这些所谓‘士林’,现代报纸这玩意儿,属于降维打击罢?” 书阅屋 关于报纸发行的问题解释 嗯,老摩上一章把报纸拿出来了,看到好多书友说日报不可能云云,老摩在此解释一下,本章免费。 谈到明代报纸的印刷,新闻史研究者不由自主而又不谋而合的引用明代著名文人顾炎武说过的一段经典论述: “窃意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藁,以待后人。如刘洵之可也。忆昔时邸报至崇祯十一年方有活版,自此以前并是写本......” 请读者大大们注意,崇祯十一年,邸报已经采用活字印刷。那么非活字印刷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见1332页:“昨卧病初起,忽闻其为书传之邸报,刻录盛行,臣异之......” 可见万历时期,明代已经出现了刻录印刷的邸报,可能和顾炎武所说的“写本”并行,以写本为主。 那么邸报多少日发行一期? 先看,卷213曾说:“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本,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 有很多学者根据这一段记录,就武断说邸报五天发行一期。然而从明代戏曲理论家何良俊在中所记,“给事中每日在六科廊接本”等资料判断,好多学者考证邸报应该是每日发行。——就算五日发行一期,也说明明代具备了发行报纸的技术条件,更别说还有穿越者的指导了。 这每期字数能有多少呢?邸报内容来源于皇帝批答的奏章,万历青年和盛年时期,每天批答20件到30件,假如一半的奏章可以公开,根据台湾新闻史学者苏同炳的考证,邸报每期应在七千字以上。 说完邸报,再说中的发行。 从明代文献、、戏曲、话本等考证,邸报的发行速度是很慢的,这和古代的信息传递速度密切相关。 从可见,明代对传递信息速度有严格的规定,试举一例: “陕西都司,陆路2650里,计43站,限86日。” 也就是说从陕西都司发到京师的信息,不加急的话,需要86天。 反过来推算,如果走朝廷兵马驿,报纸完全没有时效性可言。 因此本书设定发行的的发行受众主要就是南京城和周边城市的市民,并通过清流书坊原来铺就的售卖书籍的网络作为文化产品向外省铺展。 那么南京城报纸市场多大呢? 南京城发展到万历年间的时候,工商业极度发达。按后世考证,其人口至少一百二十万,有的学者考证约在三百万左右,时间关系,老摩不一一列举来源,大家可以自行在网上查找。 老摩取后世考证的最少数字,一百二十万。那么识字率多少呢?明代的识字率,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在白话上,四大名著三部都出现在明朝,此外还有经典的、之类,这些书籍的写作发行,说明明代的识字人口完全支撑的起大部头的著作。 其次,见:“成化初,用王翱荐,擢嘉兴知府......大兴设学,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 杨继宗的罚款法律依据有所本,明朝朝廷在民间大兴设学,还规定了入学年龄,“民间幼童十五以下者,入社学”。这是朝廷关于普及教育的规定。 后世学者根据上述以及其他资料考证,明代南京的识字率男性应该超过了45%,最低也能达到30%——女性识字率很低,忽略不计。 说完这些,读者大大可以知道,最少四十万的识字人口,能不能养一份在本城发行的日报?别说还有茶馆、官府的订阅——老摩安排主角在南京开办第一份日报,不是拍脑袋来的。 为什么大家会觉得老摩这日报有些扯呢?大家忽略了一点,满清入关之后,在整个南方杀戮是极其惨烈的,具体大家可以自行百度,老摩对这些资料看都不想看——这些屠杀,也偶见于,努尔哈赤的后代们,不觉得这是需要隐晦的东西。 而屠杀之后的文字狱大兴,从顺治一直到乾隆,其烈度也是空前绝后的。因此——整个中华民族在识字率和知识上落后,鲁迅所批判的“麻木的中国人”的产生,非是我先民一直如此,而是在屠刀之下,经过百年的驯化,才变得集体麻木和无知,对新知识、新事物无感。 明代末年,至少在明代的南方,中华民族已经做好了从经济和文化上跨入近现代的准备。遗憾的是,这个进程被小冰河气候、明政府的腐败、体制机制的弊病等等多方面原因交杂作用,毁于一旦——而这也是老摩写这本书的动机之一。 综上,请大家多一些对本民族的文化自信。我先民遗泽,令中华傲然领先全世界近两千年,唯有近二百年才全面落后,我们要做的,不是怪祖宗,骂满清,而是做好自己手边的每一项工作,通过每一个人的努力,让我们伟大的民族再度回到她原有的位置上去。 最后,老摩这篇解释文章,不是引战,更不是辩驳。只是对大家提出问题的解释,没有其他意思。老摩永远欢迎大家的评论,无论您提出什么观点,老摩都能从中受益。谢谢大家! 摩碣。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结 张居正定了定神,跪地称颂道:“皇上圣谟深远,以一简单报纸掌住朝廷民心舆论,臣之能远远不及,唯高山仰止耳!” 朱翊钧听了,好像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这嘴角的笑容收不住。随即抬头看了看对面门上方自家写的的“朝乾夕惕”匾额,才定下心来。 他先叫张居正平身。又拿出一张纸道:“这报纸一物,即能宣贯朝廷政策,又能统聚人心,非能者不可掌总。现在南京只是试行——朕又起草了一个管理的办法,老先生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 张居正接过来看了,洋洋洒洒二十多条,就写了三件事。 一者报社发文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不得道听途说。不采访得了实证而发文者,轻者罚款,重则报社关停乃至判罪;二则报社必须与朝廷政策一致,不得发布诋毁朝政或鼓动民心之言,违者重处;三者必须有朝廷颁发办报许可证,方可办报。 其他所定细节,离不开这三条大要。 朱翊钧见东暖阁内还有些伺候的,就轻声道:“你们退下。” 待孙乾、魏朝等都退了出去,朱翊钧笑着对张居正道:“这报纸之事,多重视都不为过,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掌握了,不堪设想。朕可要如海瑞所说那般,行些诡道了——日后拟将天下报纸,利用许可证颁发,都暗暗收在囊中,面上却要装出分属不同,给天下人以多家纷争之感。” “如此一来,一方面日后可通过多家报纸论战,把需要辩驳明白的事体都掰开了、揉碎了讲透,传达给天下万民。——另外,诛心一点说,要利用某些报纸,把隐藏在暗中的鱼给钓出来。” 张居正听了,深感悚惧。这皇帝还未亲政,已有摆布天下人心之意,而且他还能想办法办成,心计之深沉,令人畏怖。 今日朱翊钧给他的感觉,比之当日平台召对的时候,心思深沉的味道何止多了十倍。此时的张居正如果知道原时空自己“吾非相,乃摄也”的模样,肯定大声说:“那不是我,别胡说!” 本时空的张居正算是真真的体会到了所谓“英主”的治政风格。他因做了世宗实录的总裁官,这段时间经常翻看历代皇帝的实录,越看越觉得朱翊钧这胸怀手腕类似太祖,而大气又有过之;大气或称好大喜功类似成祖,而手腕又有过之——可以说是集太祖、成祖之所长。 与仁宗以后历代皇帝的小家子气不同,朱翊钧的治政风格真像他自己所说的“大其心”。 张居正原先觉得自家胸怀天下,这“宰相”肚子里装个福船绰绰有余,但和朱翊钧开发东北和治水利这两件事一比,这魄力还是差了太多;而和朱翊钧办报纸掌握天下人心的招数相比,开基二祖包括自己哪里有这般手腕? 回过头以治水来说,张居正和潘季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朱翊钧居然把卖盐场所得近乎全部投入到治河之中。这大工程往上数一直数到秦始皇,也就是修长城和开运河能与之类比。 张居正想起前年冯保到他家密谈时,两人为了巩固权力,密谋联合奏请李太后让朱翊钧看奏章时的心态——恍如隔世且多么可笑!记得当时自己还说:“陛下若能勤政如太祖、成祖,也是我们臣子和万民的福气。”唉,这还真可谓是幸而言中了!而此时再想想昔日的自己,竟属于“不知腐鼠成滋味”那般人了! 此际的张居正,心知朱翊钧就算现在躺倒,以后啥也不干,就以开发东北和全国治河之功,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中也算的上明君。而自己作为“万历新政”乃至“万历盛世”的开拓者和执行者,史书上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少不了! 想到此处,张居正脸色焕发出光彩来,微笑道:“不知皇上属意谁来掌握报纸之事?” 朱翊钧听了,脸色有些复杂,最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拍御座扶手,笑着说道:“这件事却有些不好说了......嗯,老先生觉得冯保如何?” 张居正听了,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冯保坏事当夜,他因不掌握宫中细情,出于自保,安排人将徐爵杀了,又铲除了一批掌握他和冯保来往细情的冯家奴仆。 但当夜百密一疏,竟然将自己和冯保之间的往来信件全烧了,没让尤七再送回去几件无关紧要的。——后来张居正一想起这事儿,就后悔万分。 皇帝围了冯保的家,这大臣与其往来信札肯定都落入手中。后来冯保的外宅一体查抄,却找不出张居正与其的往来信件,必然能猜到也能查到张居正当时做了什么。 只不过朱翊钧需要张居正担起来这外朝政务,因此引而不发。张居正对此心知肚明,对仍活着且活的越来越好的冯保也心存忌惮。但他不敢再对冯保做什么,连派人去调查冯保下落都不敢,若冯保出了事,他和朱翊钧之间的信任也就荡然无存了。 当时谁也想不到,皇帝居然能打破惯例,先给了冯保大氅,保住了他去南京路上的性命;随后又把冯保之出路安排的明明白白,将一颗废子起死回生,成了皇帝在江南布下的一个得心应手的抓手。 皇帝当时年纪才十岁,却有这般深沉心思,帝心如渊真不是说着玩的——张居正每次想起,都心悸不已。 冯保刚开始在江南展布其事的时候,性命在东厂的保护之下,无论是谁要害他也越不过陈矩这一关——当时,朱翊钧对锦衣卫并不是完全信任。 等冯保势力已成,除了皇帝安排在他身边的监视人员,无论谁在江南找这个人都找不到了。他就像隐藏在暗中的毒蛇,替皇帝盯着江南,并成为皇帝的一个后手,张居正每次想起这个人都感到后背发凉。 冯保揣测皇帝保住他性命的理由,张居正更加想得到。想到是想到了,但像冯保一样,张居正对此毫无办法。两个人的关系不可能回到过去,冯保只能在皇帝的安排下,成为张居正在江湖中永远的仇雠。 张居正每次想到这一点,都在心中暗自警醒,所谓“帝心如渊焉,臣子唯怀德畏威耳”,此为当政大臣必须领悟而且贯彻始终的。 此时已经是万历三年,天下人都认为皇帝地位已经稳得如铁桶一般,冯保的某些利用价值大幅下降,但此时皇帝又反其道而行之,倒要抬举他——这是要过了明路吗? 朱翊钧见张居正陷入沉思,笑着道:“冯保其人颇有见地而心思缜密。这次松江民变后,他未请旨而果断在暗中散布了些真假消息,抑制了鼎沸的舆情,给了朝廷从容处置的时间,的确是个能干的。” “但因王大臣事,当时却不得不逐之。虽言使功不如使过,但朕此生不会让他再入宫廷了,也不能在朝廷上过了明路。” 张居正听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再一想,皇帝屏退众人所说的暗中掌握天下报纸,以搅动人心的事儿,的确不适合让任何一个在任的内、外官来干。 定了定心神,张居正洒脱笑道:“皇上所提人选,臣唯有敬服而已。”朱翊钧听他这般说,心中也松口气。让冯保暗中掌握报纸的事儿,最大的阻碍算是消除了。 信任的维护是相互的,皇帝尤其要格外注意这一点。张居正作为帝国首辅,这报纸一事,朱翊钧必须让他掌握内情,跟上自己的思路,方能从朝廷的角度扶保这一新生事物,让其茁壮成长。 因此朱翊钧必须让张居正知道自己对冯保的安排,此时见张居正放下心结,他也感到一阵松快。 朱翊钧接着道:“冯保将来只能在后方把控报纸之事,主责操控舆论——这明面上的主编、编辑等人,还需斟酌。老先生夹袋中若有那在野俊才,能与朝廷一心的,可推荐几个。” 张居正听了,笑道:“臣若有那般人才,恨不能都拢在朝廷手里,此事还是由冯双林自行办理吧。” 两人随即就办报的事,又详细的讨论了一下具体章程。因其中花样繁多,两人一谈,就说了一个多时辰。 张居正万万想不到这报纸利用好了,居然能做起来那么多事,心中对朱翊钧彻底服气。最后他总结道:“陛下用一报纸,相当于给天下增加无数不发俸禄的御史,这吏治兴革,也有抓手了。真可谓龙行虎变,至圣至明,臣由衷感佩!” 朱翊钧听了,不由得又抬头看那“朝乾夕惕”的匾额。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专班 待讲完办报的事情,朱翊钧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奏章道:“这是山阴县徐贞明听闻朝廷要大修水利,主动跑去南京求见海瑞,通过他给朕上的一本奏章,老先生看看。” 这天下七品以上官员的姓名履历,都在张居正心中。他一边接过奏章一边道:“臣知道他,隆庆五年进士,是一个能办实务的,臣还听说其老想着在北方种稻子。臣今年本来也想举荐他,任工科给事中。” 朱翊钧听了,点头道:“他却等不得了,这北方种稻的事已成其心病。正好,因卖盐场事,朕还在京畿收了好些地,却不妨让他试试。” 张居正接过奏章,先不看,对皇帝奏道:“皇上立了银章直奏制度,天下巡抚以上重臣和钦差的一些政事不通过通政司而直奏,内阁不得预闻,给事中对此颇有烦言。臣以为,皇上批红时还是多嘱咐他们通过正式奏章上奏政务的为好——若有不便明发的细情,再用直奏。” 朱翊钧点头称是,笑道:“老先生说的是,这制度本就是要为人君收揽细情所用,朕已经训斥了几个拎不清的。不过徐贞明此前在隆庆六年有奏章,却未获朝廷批答——这次倒也怪不得他和海瑞。这个人能获海瑞青眼,倒是不容易。”说完,哈哈大笑。 张居听了皇帝的承诺,心里感到甚是舒服,连忙翻开徐贞明的奏章看了,见其写的主要内容先是力陈漕运靡费,而北方水利不修,导致粮食产量不足,诚为可惜。建议朝廷能在北方大修水利并开垦农田,解决北方粮食问题。 徐贞明还在奏章中说,隆庆五年他来京师参加春闱时,已经对京畿附近的河流水域进行了考察,认为完全可以开垦出数以万亩计的稻田,缓解京师的粮食需求。 张居正看过后大为惊喜,说道:“此干臣也。恭喜皇上得一能臣。” 朱翊钧听了点头道:“徐贞明确是个想事干事的人才,京师戾陵堰和卢沟那边,现在虽然有些稻田,但太少了。若徐贞明能成事,这漕运之费也能省下不少。” 张居正点头称是,两人由此发散开去,又讨论了些种植玉米、红薯、土豆之类新作物推广的事情。最后议定任命徐贞明为京畿屯田御史,专责开垦农田和新作物推广事务。 谈过了徐贞明,张居正合上海瑞替他转来的奏章,问朱翊钧道:“海瑞这专案钦差,等朝廷对江南各家的处置下去了,就要回来交旨,下一步皇上打算如何安排他?” 朱翊钧听了,有些头痛,不由得沉吟起来。他皱着眉头看向张居正,恰逢张居正此时也在偷看他的脸色,两人对上了眼,一愣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翊钧好久没有畅快的大笑,此时心情松快之下,竟然笑出了眼泪。等笑过了,对张居正道:“朕原本想着在全国设立巡回按察使,专司清理各地的积案和冤狱。——因和都察院外差的职责有些重复,故一直在犹豫,也没和老先生商量过。要不加海瑞左都御史衔,把这一块事情弄起来?” 张居正听了,心神摇动。问道:“这......这就和大理寺卿平级了,皇上是想?” 朱翊钧点头道:“朕是想建立流动终审制度,这民间诉讼,有钱的能打到本府,特别冤或者特别有钱的,方能进京来打官司告状,却苦了好些没钱没势力的。不如让海瑞带着都察院外差,做起来一个流动的大理寺。让那些孤苦无依的,也能有个说理的地方,也破一破地方官官相护的顽疾。嗯,不知道他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张居正思考一番,哈哈笑道:“此老廉颇也,尚能食斗米,皇上放心!” ...... 张四维终于在四月份修完了《世宗实录》,朝廷按例封赏,加其礼部尚书衔。张居正随后上奏,建议皇帝增加阁员。 后经廷推,张四维终于圆了入阁梦。还未等其把板凳坐热,就接手王国维手中分管的户部和工部事务,忙的飞起。 因张四维把王国光视为竞争对手,这办差比王国光这个色胚要严谨、努力好几倍,把户部和工部折腾的欲仙欲死——此正为朱翊钧所乐见。 此次内阁重新排名,张居正以修《世宗实录》之功,晋中级殿大学士,爬到了阁臣顶端;吕调阳晋建极殿大学士;王国光晋文渊阁大学士,都升了一级。张四维这个新嫩,为东阁大学士。 随着春耕的全面结束,万历三年的首要工程“全流域治河疏浚”工程也正式开工。 张居正被皇帝任命为“治河总理大臣”,负责全国治水的统筹工作;王国光、潘季驯任“治河协理大臣”,负责给张居正打下手。 自去年盐政改革开始,朝廷首次出现了“总理大臣”的名号,首任“盐政总理大臣”为王国光。王国光当时臭美了好久,但随着盐政改革的完成,这总理大臣名号随即取消。 今年开始全国治水,朱翊钧又设立了“治河总理大臣”,张居正担任此职。朝廷上下全体都被蒙在鼓里,没一点反对声出来。 张居正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见皇帝做事敞亮,加班时间再度延长,累的腰都有些弯了。 潘季驯被参倒前为工部侍郎衔,此次被起复为工部左侍郎,并任治河协理大臣,负责治水的具体任务。 王国光负责协调朝廷各部和跨区域各省分工协调工作,张居正对治水工作负总责。 为了确保落实,朱翊钧又下旨,抽调各部精英,组建了治水专班。专班将张居正的考成法进一步深化,列出了要完成的各项治水指标,倒排工期,先分解任务到部、到省,随后层层分解,最终落到官员个人。 都察院、大理寺也抽调专干,加入治水专班,成立了十个督考小组,拿着工期表、任务表、责任表,层层考核。 自太祖以来,朝廷文武官员没见过这般阵势,这次算是开了眼。就算开基二祖东征西讨那般军国重事,当时朝廷就某转运事项也都是设立专责大臣而已。专责大臣怎么管手下,皇帝并不干涉,只要完成任务,到时候该叙功的叙功。 如今见皇帝和张居正把考成法给玩出了这般花样,文武百官一个个都暗思自己以前太天真了——余懋学这个傻缺,这时候再谏言不迟啊? 可惜随着张四维的入阁,余懋学已经在狱中生病死了,再也没有办法发声了。其余给事中看见了这个现成例子,且皇帝早就有言在先,谁还敢就考成法出声?——又考不到他们头上。 朱翊钧主导专班的成立,给张居正也上了一课。他原以为自己设计的考成法已经很牛掰了,对官员也算的上苛刻。 没想到皇帝居然推陈出新,把考成法的潜力挖掘到这种程度,与皇帝相比,自己推出的考成法有点松,对官员简直很好了。这样一寻思,张居正差点被自己感动了。 这种治政思路,非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吏绝对想不出来。这皇帝到底是圣聪天纵还是身边有能人?张居正观察不出来,也懒得猜,反正这法子好用就行。 这加强版考成法出台后,背上了任务的各级官员也都醍醐灌顶了。除了让自家夫人用布做个小人,写上张居正大名每天用针扎以外,全体有样学样,层层分解落实到人,自家先自查考核起来。 为了激励各级官员勤勉办差,朝廷并不是一味苛刻。专班成立之后,又设立了奖惩制度。罚则和朝廷以前考核所定罚则并无不同,这奖励制度很人性化: 凡在治水工程中表现优异的,立即提拔一级以上使用,若为整个工程做出重大贡献的,除了升级、赐服等常规荣誉外,现金奖励一律加十倍,上限一万两; 因治水过程中,多数官员身兼两职,因此工作量几乎加倍。朝廷由此出台规定,工程实施期间,治水官员本职工作考绩仍为优异的,称“双优异”。朝廷荫其后代一名,名字随便报。就算你子孙旁支全是女儿,也没问题,娘家那边亲戚朝廷也认账。 这奖惩制度的出台,让天下官员都轰动了。再没有责任心的官员,也都没了懈怠之心,眼珠子通红,都要干出点名堂。 整个帝国,因为治水专班的成立,加强版考成法的落实,终于如同一架生锈已久的机器,在注入了真金白银化成的润滑油后,于嘎嘎作响中磨去了惰性的铁锈,吭哧吭哧的加速运转起来。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胸臆 万历三年五月初一的申正,南京刑部员外郎李贽整理好桌上寥寥几张文稿,脱下身上已经起了疙瘩的茧绸官袍,穿上起毛更多的棉布便服,跟同僚招呼一声,离开了衙门。 刚出了大门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李卓吾!” 李贽扭回身看时,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来道:“我道谁喊我,原来是冯老兄。你如何到这刑部来?可是有事?” 冯邦宁走近前,装模作样道:“给李大人见礼了。”口中说是说,那膝盖弯的速度却极慢。 李贽见状,微笑不语,也不阻止他。冯邦宁噗嗤一声笑了,口中道:“你这厮,小心我不发你的书。”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轻轻锤了冯邦宁肩膀一下,正经了神色问道:“你这个时辰来,干什么来了?” 冯邦宁摇头道:“我不是办事,我专门来找你。可有空闲,到荟萃楼坐坐去。” 李贽一听荟萃楼三个字,嘴巴里一阵湿润。苦笑道:“今天不行,龙溪先生到了南京,我今天要去拜会。” 冯邦宁听了,笑道:“我也知道龙溪先生到了南京——你还认识他?能带我一起去拜见一下吗?” 李贽听了,促狭道:“你这满身铜臭的,和我麻缠倒罢了,可别熏坏了龙溪先生,不领你去。” 李贽在冯邦宁的有心结交之下,早就和他成了一对好朋友,经常跟他开玩笑,冯邦宁听了,毫不以为忤。 拽住李贽的袍袖,冯邦宁问道:“你跟龙溪先生已经约好了吗?” 见李贽摇头,冯邦宁松口气道:“此时天色还早,你我先去荟萃楼,我跟你商量点事情,等吃过饭,我再给你雇辆马车,安排点礼物你再去——不然,你空着手这个时辰去吃白食?” 这一番安排,让李贽哑口结舌,毫无拒绝的道理。冯邦宁先打发了身边的小厮,让他去办雇马车买礼物的事,这才拉着李贽走了。 荟萃楼是南京近两年新开的清真大酒楼,因东家舍得下本钱,每道菜里面都放日升隆秘制的“味精”,这生意火的不行。 冯邦宁常来此地,掌柜的见他来了,忙把留着备用小包间拿出一个来,让冯邦宁和李贽上了楼。 两人点了些酒菜,李贽问道:“说罢,你找我什么事?可是难得,你还有求到我的一天。” 冯邦宁先笑道:“李大哥,你这官儿做的有什么意思,看看你的袍子,通起毛了。——等会儿等愚弟给你再买一身,要不然你就穿着这个去见龙溪先生?” 李贽文采富瞻,但跟冯邦宁说话从不拽文,听了叹道:“我他么的一辈子穷命,这写书的钱还没攒下,老婆子就要换房赁居,我这穷官儿能住两进的房子?荒唐!” 冯邦宁听了,笑道:“你家原来的房子也太逼仄了,一家子六口人住四间房子,家什都没地儿放。老嫂子做得对,要不你也把银子都随手散了。” 李贽听了无语。此时菜上来了,李贽据案大嚼,问道:“快说你的事儿,我着急要走。” 冯邦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平展开了,递给李贽道:“卓吾大哥有见识,看看愚弟这个买卖做得做不得?”正是已经报到京师请过旨的第一期《皇明南京日报》创刊号。 李贽此时刚喝了一口鲜汤,正往肚子里順嘴里的佛跳墙呢。接过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醒目的标题,一口待要喷出,闪念间又怕失了礼且糟蹋了桌上的菜,嘴巴一下子闭紧。 冯邦宁就听报纸后面噗嗤一声,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李贽把报纸往边上一扔,冯邦宁见他两个鼻孔都喷出些鱼翅丝儿挂在嘴边,正弯着腰猛咳。 好容易把鼻子里的东西擤干净了,李贽喝了茶漱了口,才喘匀了气息。见冯邦宁在一旁乐不可支,他骂道:“你这厮心太脏了,我都眼瞅着要五十岁的老人,经得起你开这般玩笑?” 冯邦宁先笑着赔礼,口中道:“没想到号称‘异端’的卓吾大哥也受不了这东西,看来这买卖是愚弟想差了,做不得。” 李贽一翻白眼,口中道:“我还没看呢,等我看过了再说。”说完,捡起地上的那张报纸,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也不提自己着急去见龙溪先生的事儿。 等看完了,他把报纸叠好拿在手里,上下打量冯邦宁,脸色也严肃了。口中道:“冯东家好大的势力,怎么就琢磨起这个东西来了?你这是什么,民间邸报?” 冯邦宁听了,怕他跟自己生分了。连忙道:“卓吾大哥,这不是先问你来了吗?” 李贽听了,先闭目沉思一会儿。随即冷声道:“说罢,你身后有谁?” 冯邦宁听了他的话茬子越来越硬,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卓吾大哥,我这点事儿你还不知道?刚来南京就攀上李太监的关系,这才能开起来清流书坊,我还认识谁?” 李贽听了,拍了拍手中的报纸,口中道:“那你这东西给李秀山看过了没有?” 冯邦宁仍笑着道:“嗯,不瞒大哥。我已经拜李太监为干爹。这东西愚弟做好了第一个就他先看过了,干爹说朝廷又没规定民间不能办报纸,就像清流书坊的、话本一般,以前谁能想到?谁先干,谁就能赚大的——那意思撑腰让我干。” 李贽听了他转述李太监的话,心里有了点底。一直板着的脸也松动了,露出笑来指着冯邦宁道:“此前和你相交时,就觉得对我的脾气,你这厮胆子包着身子,就没你不敢干的事情!开书坊的拜太监为干爹,你这是要自绝于江南士林啊!” 冯邦宁听了哂笑道:“呵呵,反正我家的书读书人也不来买,都是贩夫走卒买去看,我理那些假道学干什么?”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连呼爽快。口中道:“好一个假道学!不过你说的不对,你家的书这些假道学家里最多,都是打发下人去买的,这些个假道学不露面罢了。” 接着又说道:“你要是问我,我当然说这东西好!不过,朝廷能不能让你干长远了,尚在两可之间。李太监在这里时,能护着你,可朝廷要查封,他也未必拦得住!” 冯邦宁听了这话,心说总算入巷了。他笑道:“你还不知我干爹何等样人?今日来找你之前,我才从镇守府出来。我干爹已经请了皇帝的旨意,许我做这生意。” 李贽听了,吃惊道:“这点子事情,李秀山居然扰动天听,这圣眷可太热了也。” 冯邦宁苦笑道:“我也这般问他,干爹说‘你不懂这报纸的厉害,胆子大倒是敢瞎琢磨,我还能像你那般不稳当?’卓吾大哥,这话啥意思我当时没敢问,这报纸厉害在哪里?我怎么不觉得呢?不就是些谈资,能有什么的?” 李贽听了,对冯邦宁叹道:“贤弟你可真是心大。秀山公说的对,这东西一旦问世,可比你那些话本厉害百倍——这是舆论利器,搅动人心的杆子!” 冯邦宁听了,装出害怕的样子,口中道:“要是像大哥这般说,这不是杀头的买卖吗?要不,我不做了。” 李贽听了,双目爆出精芒道:“别,别。你有皇帝撑腰了,怕什么?!只要别乱说话埋汰朝廷、官府,能有什么碍事的——我看你这第一版两篇文章就很好,谁写的?” 冯邦宁听了,得意道:“正是愚弟亲笔,我在镇守府看见了朝廷邸报和海大人奏章的抄本,照着抄了些,又评论一番——大哥看我那首诗做的怎么样?” 李贽听了,把报纸展开,又看了一遍吹捧皇帝大修水利的颂圣诗作。口中问道:“海大人是钦差,奏章李太监怎么能有?” 冯邦宁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干爹书案上看见的。” 李贽听了,不再问这事。指着报纸摇头道:“白瞎了你办报纸的新奇想法了,你这还能叫诗?这几篇文字,就属这首诗最差,你还不如不印上。妈妈的,像个大绿豆蝇趴在白面馒头上似的,太臭了你也。” 刚说完,见冯邦宁气的头顶的帽子都高了两寸,李贽忙转移话题道:“这句读符号却甚新奇,也是贤弟琢磨出来的?” 冯邦宁气哼哼道:“正是,老有人说我家话本分不清前后句子,我才想出来这招。你没看你自己的书?都用上了两期了!” 李贽苦笑道:“你给我送来得样书我从来不看,那是用来赚钱的东西,每次我写的时候都用棉花把鼻孔塞上才写的出。” 冯邦宁一听,更是气的七窍生烟,一拍桌子道:“好你个李卓吾,你这厮端碗吃肉,放筷子骂娘。明天起,稿费减半!” 李贽听了,庙里长草慌了神道:“贤弟勿恼。我再不气你了,你刚才害我喷饭的事儿也揭过。你今天来,就是问我这事儿能不能干?” 冯邦宁松了口气,心里先问自己:我和这厮到底有没有真的朋友之情谊?现在都一塌糊涂了。嘴上道:“大哥,我做着那么大买卖,如何能操持这么一摊子?今天找你——是想让你辞官,做这报纸主编!” 李贽听了大喜,叫道:“真的?贤弟你莫诳我,我可真敢干!” 冯邦宁听他这话,心中也大喜,对自己大伯冯保佩服的五体投地。心说大伯怎么就断定李卓吾有辞官之心,还真是厉害了。 口中道:“我诳你干什么?不过咱们可约法三章,第一你主编的文章不能攻击朝廷;第二离经叛道的东西三年后才能开始写;第三,我有最终审稿权!” 李贽听了,两眼通红,突然哽咽道:“贤弟说三年后让我直抒胸臆?在报纸上?我答应你,不给钱都行,我白帮忙!” 冯邦宁见了他这般模样,心中也有些凄惶。说道:“大哥说哪里话?报纸主编月薪六十两,愚弟给你八倍官俸!”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圈地 四月中旬的大宁,暮春的细雨已将大顶子山余脉下的一条溪流灌的满满,水流在布满黄白色细沙的河床上哗啦啦流过,撞到河边一块大石头的时候,就溅起来清澈的欢歌。 从山东推着十五辆推车,赶着两辆马车,步行穿越千里的霍家村汉子们此时终于到了目的地。此际他们身上衣服已经全数变成了乞丐装,身上的味道能熏死个人。 一路陪同而来,累得面黄肌瘦,险些葬身熊口的王鹏摸了摸脸上的长疤,笑着对大宁府派出的小旗军官道:“熊爷,府台给霍家的地定下了,就是这里?” 那军官笑道:“正是,你们此前不来看了几遍?” 化名霍鹏的王鹏笑道:“没想到王大人真的把这块最平的地给了霍家,有点不敢相信。” 姓熊的小旗笑道:“哈哈,霍学生说笑了。你这张嘴把霍家这一路上的苦楚说的,能把石头都催出眼泪。到底把大人恻隐之心说动了,这地才给了你们家。” “霍学生请看。这条河南北向,东西两岸为界,河岸两边一百步包括这条河为公家地。咱们在河东。再往东一直到那边山岭下方,南部到那水泊岸边百步,北到你我脚下,共三万亩地,全是你们家的。要是明年你们全族过来,咱身后这片地三万亩,也是你们家的。” 霍老太公在旁边听了,眼睛里眼泪止不住。边流泪边笑道:“熊爷,我们这次过来五十六个人,朝廷怎么给了三万亩?” 姓熊的小旗笑道:“哈哈,这大宁的地有的是,你们先来的,占便宜应该。这也是补偿你们和女真为邻,因此多给了两千亩。老爷子,把我马上的界桩卸下来,你们自己去钉去。” 老太公转了转眼珠子,连忙叫了些霍家人,拿着䦆头和木界桩,按照小旗的指示去钉界桩。熊小旗摆了摆脑袋示意,跟着他一起来的四个骑兵,骑马跟着霍家汉子去了。 熊小旗又指了指山岭那边,道:“你这边的山岭下方,有个女真人家在那里,他家还有壮丁七八个,你们不要闹生分了惹事。那边还有个河汊子,河汊子往南那块地一直到山脚下,都是他们家的。” 霍老太公笑道:“谢谢熊爷指点,这个小老儿知道。”说完,对着霍林吼道:“你还不把你媳妇叫来,让熊爷看看?” 霍林红着脸,对着河汊子大吼两声:“玉儿!玉儿!” 吼声才落不久,河汊子那边的一片树林中,冲出来两匹骏马。两个骑手跃马扬鞭,直奔霍家这群人而来。 姓熊的小旗见状呆住。看向王鹏问道:“这是?” 王鹏拱手笑道:“这也是天作之缘,头两天霍家来看地的时候,霍林被这家人看中了,要把女儿许配给他。骑马跑在前面的,是这家的男主人,叫佟春。后面那个是他小女儿,叫玉儿。” 熊小旗上下打量了霍林几眼,又摸摸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先叹口气,又竖起大拇指骂道:“草的,你这.......你牛!” 一盏茶工夫,两匹马到了跟前。熊小旗先看那个女孩,十四五岁年纪,圆圆的脸庞,细细的眼睛,出落的很水灵。就是头发衣服乱脏,掩盖了秀色。 看完女孩,再看看霍林如同叫花子一般的打扮和黑黢黢的模样,熊小旗呸的吐了看唾沫,觉得这佟春瞎了眼。 叫佟春的女真汉子下马,先给熊小旗见礼。他不会汉话,也不会汉家礼节,就跪地砰的一声,磕了个头。 熊小旗见状,连忙也跪地回了礼。起身嘟囔道:“这女真见了我们就磕头,上峰却严令我等都要平礼回之,这一天天的,不知多磕多少。” 王鹏听了,单蹦女真词道:“礼。”又做了个稽礼,演给佟春看。 佟春明白了,憨笑着,又给熊小旗做了个稽礼。熊小旗见他学的四不像,哈哈大笑,回礼之后转身从自家马背上掏出一个没有把的䦆头,递给佟春,嘴里蹦出女真词道:“嗯,给,你。” 佟春见了,眼睛通红,像是要流泪。连忙转身从自家马背上的皮口袋里摸出两个熊掌。嘴里边说着女真话,边比划着边让熊小旗收下。 熊小旗心中暗喜,心说来着了,这霍家真乃咱家福星。原来这泰宁驻军分散各地,引导汉民圈地期间,不知谁发现可以用盐、茶、农具和布匹等物换女真手中的山货,这小旗听说了,就在自家马背上带了几个䦆头,果然今天发了利市。 此时那姑娘已经跟霍林走到一边,一边比划一边嘴里说汉字,霍林指着身边的东西正在教她。 佟春这边跟王鹏示意,意思是马背上的东西没有了,等一会儿再回家拿。霍鹏知道他拿这熊掌来是送给霍太公的,没想到被熊小旗用一把䦆头换了去,心中暗骂这姓熊的讨厌。 熊小旗丝毫未觉,从怀里掏出五份文书和一支毛笔,对王鹏道:“你们谁来签押?” 王鹏接过来,示意老太公过来。老太公过来,先在印泥盒里沾了沾手指,按了手印。王鹏又把着老太公的手,歪歪扭扭的在所有文书上都写个霍字。 熊小旗道:“按照朝廷圈地所的官儿说法,这地上面的草、林子和野物都是你们的,上面盖的房子也是你们的。但地底下将来若找到矿,却是朝廷的。若将来这地修路、挖矿,也可能迁走你们。到时候用银子换房子,用地换地,再一次补给你们五年收成。” 未等王鹏回答,老太公在一旁接话道:“熊官爷,可知将来朝廷要是迁走我们,能补偿多少银子?” 熊小旗听了,哈哈大笑道:“要我说朝廷多此一举,这地牛年马月能有人过来找矿、修路?听圈地所的人说,这房子换银子,按照将来房屋造价算,朝廷三倍补偿。除了挖矿、修路,这地就算了永业,除非你们自己卖了,否则谁也拿不走。” 王鹏在一旁接话道:“老太爷放心,这些都在你手里的地契里写着呢,我都确认了。”霍老太公这才放心。 指着王鹏道:“你们在这里扎营罢。俺要回去了,眼瞅着到了晌午,这地方可走不得夜路。” 又指着霍家马车道:“这五张步弓,十把腰刀,还有十个矛尖,你们不可丢失——府里随时派员来查,若丢了,要罚重金。”霍林忙答应了。 那熊小旗又交代道:“耕牛现在通大宁都没有了,只有玉米和大豆种子能给你们。府台说明年肯定给你们五头耕牛,今年你们只能自己出力了。吃的还够吗?可不能吃种子。” 王鹏苦笑指了指马车道:“幸亏老太公想得周到,我们还带了些菜种。喏,就剩了半车粮,五十六个汉子哪里够吃?” 熊小旗见了苦笑道:“这没办法,大宁都缺粮,有钱没地方买去。朝廷拿老参和东珠让商人转运来,这粮食还是不够。现在你们只能自家想办法。估摸到了六、七月份,能好些?” 指了指要骑马回家的佟春道:“你们可以跟他们学着打猎、抓鱼,听说这附近傻狍子、兔子、狐狸什么的多的是,那边山林里还有狗熊和野猪,若能打个百来只,也够你们嚼谷到秋天了。那武器都用起来,要不留着下崽儿?” 王鹏听了,都答应了,边拱手边送熊小旗上马。又低声问道:“熊爷,你知道河西边谁家能过来吗?” 熊小旗听了说道:“听说陕西那边一户姓李的过来,跟你们家一样,也是百多丁先来一半,他们家背后也不是勋家、做官的——后天就能来。你们两家好好处着,你们可别欺负人。”王鹏听了彻底放心,笑着回道,放心吧,都是汉人,谁能欺负谁? 熊小旗听了瞪眼道:“女真你们也不能欺负!告诉你,圈地所要是有女真过去告状,查实了,你们家的地要往下减。打伤一个,减地五百亩,赔药费一石粮,没粮食再减五百亩。打死一个女真,减地三千亩!若打死十个,你家这三万亩一寸不留!” 王鹏听了也瞪眼道:“那要是我们的人被打死了呢?” 熊小旗听了,冷笑道:“汉人无论老少,若被打死一个,打死汉人那个女真部落出十个壮丁陪葬!若像佟春家这样的单个家族,不够十个壮丁,全族鸡犬不留!全东北大小女真部落都此前被通知到了,没有敢炸翅的,你们别欺负他们就好。” 那小旗上马后,也不管那界桩没有钉完,呼喊一声,四个骑兵就打马过来,跟他汇合了。 熊小旗在马上,最后扭身对着霍家众人说道:“这界桩你们自己钉好,回头还有别人过来查——别过份了!驾!”一夹马腹,带着骑兵走了。 等他走得人影不见,霍家的汉子们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个个冲天狂吼,那眼泪在脸上直滚,都落入脚下长满了青草的黑土地中! 书阅屋 凌晨无更 抱歉,带小朋友去洗温泉,凌晨无更,推迟到明晚。 《万历新明》凌晨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印刷 李贽辞官的时候,已经在南京刑部干了两年多。因其为官清廉,做事高效,此际颇有官声,在南京官场更显得鹤立鸡群。 南京刑部尚书林云同老大人因让人劝他道:“何不等几个月,等本期考满,朝廷或有表彰再走不迟。” 李贽回复一信谢了林云同,并述其心意道:“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 林云同字汝雨,号退斋。已经七十多岁,自隆庆四年就一直奏请致仕,当时他连上五道奏疏才获准。可今年又被朝廷起复,任南京刑部,他推了好几次没推掉,只好上任。 见了李贽的信,林云同为之激赏并同情,即在其上奏朝廷的奏章上附了南京刑部意见,允其辞官,同时他自己也再次上书请求致仕。 这次退斋先生沾了李贽的光——张居正万万没有准李贽辞官而让七十多岁的人继续干活的道理。很快朝廷的答复下来,两个辞官一同获准。 林云同被批准致仕和李贽辞官不一样,一套退休老干部的待遇享受类如驰驿、赏赐什么的都不缺。李贽与之相比,就尴尬好多,啥也没有不说,还被同僚和朋友目以“快来看神经病”的同情目光,毕竟他以举人功名接近四品,已经令人高山仰止了。 等办完了辞职手续,李贽又觉得好失落。他对冯邦宁道:“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我这人哪,一辈子拧巴。” 冯邦宁做出安慰的表情,口中道:“大哥辞官和罢官不一样,罢官还有起复之日;你壮年辞官,以后起复的机会都没有,不必拧巴。” 李贽气笑了,瞪眼对着冯邦宁道:“你这是安慰我?” 冯邦宁推着他上了马车,叫到:“大哥别废话了,这报社就等你去开业了。”说完,连忙吩咐车夫快行。 日报社就在清流书坊对面,原来也是个书坊,因老板积蓄些地产,回乡做乡绅,出售的时候被冯邦宁盘了下来。 李贽到时,见临街的大门外两块高大的拴马石,黑色大门上镶着些大铜钉,到处收拾的铮明瓦亮。 进门看时,三进的大宅院占地能接近四、五亩,正堂前面是宽敞的院子,最后一趟房子后面居然还有花园。李贽吃惊道:“贤弟你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冯邦宁笑道:“大哥不用管这些,我领你去看机器去。”说完,领他到第二进工人干活的房间去。 李贽跟着冯邦宁,先进了排版车间。进门就是两个尺寸惊人的转轮排字盘。李贽问冯邦宁道:“可是王祯发明的选字盘?” 冯邦宁竖起拇指道:“大哥果然厉害。正是转轮选字盘,不过和他的选字方法不一样,这是在天机阁买的。” 李贽走到跟前看时,见此选字盘和《农书》所记不同,王祯发明的轮盘是用一个直径七尺的大轮盘,将备选字按韵脚规律放在格子内,转动轮盘取字。 冯邦宁这里是两个轮盘,一边为全字,一边为常用字。而且每一个铁轴上不是一个大轮盘,而是七个轮盘。每个轮盘都标注了声首、韵脚、部首等字。工人坐在两轴中间,既可以声母选字,又可以韵脚选字,还可用部首选字。 李贽看了吃惊道:“这声首是什么东西?” 冯邦宁笑道:“如今天下,字的注音有譬况、直音、读若、反切四法,学起来难,找起字来也不便。” “这是天机阁卖的活字检字轮盘,简便易学,最适于排版——小弟花六百两银子就买来,这两个月才训练出第一批工人。” 李贽仔细看了一下这声首和韵脚注音,见都是些如同部首一般的怪异符号,问了冯邦宁读音后,不到一刻钟,即初步掌握。试着拼了几个,无不合节。 李贽越拼越是心惊,终于抓狂,高声叫道:“这是何等大才,训诂精湛,包罗万有,才能发明这注音法——凭此一法即可万古流芳,因何却藉藉无名也?” 冯邦宁听了,奇怪的看着他,笑道:“大哥说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小弟我是没琢磨,若琢磨了,我也能发明。” 李贽和这不学无术之徒说不清,听了这话直想吐血。他对冯邦宁道:“贤弟先别印报纸了,先把这注音法印出来——天下社学,没一个会不用的,而清流书坊之名,必将响彻天下!” 冯邦宁听了笑了笑道:“大哥,编书你行,我不行;做生意,我行,你不行。那个谁,你去印刷间把《弟子规》拿来。” 李贽听了,又问道:“《弟子规》又是什么东西?” 冯邦宁道:“这是翰林院遵皇上旨意编撰的一本书,仿王应麟《三字经》体例,用四书诸篇连缀成文,专为幼学所用。听说样书很快就明发天下,俺干爹给俺弄来抄本,让俺占个先手。” 说话间,身边亲随把《弟子规》拿来,送给李贽一本。李贽展开两页,先叫了一声妙!待要细看,冯邦宁道:“这本送给大哥,等有空慢慢看,注音法在后面。” 李贽快速翻到后面,见最后十来页印着新式的注音方法。他问道:“你从天机阁买来,天机阁还能准你售卖这法子?” 冯邦宁指着这本书最后几行字道:“大哥请看。” 李贽看时,见最后一行字写着:“本注音法已被日升隆天机阁万金买断,以利天下。若您有妙法济世,天机阁随时恭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李贽见了,嘴角狂抽。苦笑道:“现在商家都如此胸怀天下吗?” 冯邦宁听了,撇撇嘴道:“大哥你莫被他们哄了,这天下书坊何止千百家?他卖注音法,不卖轮盘制法,等那有心的用注音法琢磨出来这轮盘,像我们先用的早就把他打垮了——如此一来,谁敢不去买这轮盘?” 指了指这轮盘道:“这玩意用几斤铁?他们就敢卖六百两!这天下书坊还有敢不买的吗?大哥看看这《弟子规》,这是活字印刷,比雕版如何?” 李贽听了,又吃了一惊。指着书问道:“这是活字印的?” 冯邦宁称是:“大哥来看看这活字,这不是木头,也非铜字,而是铅活字。等一会你去印刷间看看,里面的机关更是多,也不知这天机阁养了多少工匠天天琢磨这玩意儿。” 说完又骂道:“妈妈的,天机阁卖轮盘活字,日升隆卖墨水,除了纸张我自己能买,好钱都被日升隆赚了去!” 李贽听了笑道:“这用的墨还不一样?” 冯邦宁摇头道:“这日升隆做的买卖,可恨就在于此——若不用他家的,这铅字就挂不上墨!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制墨师傅,非把配方给研究出来不可。”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问道:“天机阁这制墨配方不卖?”冯邦宁摇头道:“日升隆的生意霸道,我去问了好几次,都说这法子天机阁没有——要是我有这法子,也不卖,做墨来卖多好?” 李贽听了,笑道:“那你做这报纸,投入可大了,能回本钱?” 冯邦宁听了苦笑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自从今年天机阁开始卖这新式印刷机,正如我所说,个个都得去买——再费也比雕版省钱!这雕工以后啊,就只能雕刻画儿了或做别的营生。” “做不做报纸生意,这一套印刷的机器我非买不可,幸亏清流书坊用惯了活字——有些专做雕版的,等把这一套都学会了,能印书了,今年也过去了!”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横扫 李贽跟着冯邦宁看过了排版房,又进印刷房间去看。见房间内部放置着一模一样的十架全部木制箍铁的机器,怪模怪样的,也不知怎么个用法。 冯邦宁见李贽有询问之意,就示意工头演示一遍给李贽看。那工头即安排一个工人将已经排好版,校对过的活字盘放入刷机内倒置,底下用一个放着黑乎乎的胶泥一样的铁盘子托住。 李贽指着那铁盘子,问冯邦宁道:“这是何物?” 冯邦宁解释道:“这是要倒模,盘子里装的是松香、蜡和什么别的东西混合的玩意儿,具体我也不知,也是日升隆所售。” 说话间,李贽见工人打开机器下方一个铜制长嘴灯,用火来烤那托着活字的铁板,随即翻转边上一个沙漏。 不到盏茶时间,沙漏内沙子漏尽,工人将油灯关闭,将印刷机上方一块带着木柄的铁板放下,在铅活字底部压住。 又过了盏茶时间,工人将铁板、活字抬起,将铁盘抽出,李贽凑过去看时,见铁盘底部已经制成了一块完整的印刷模板。 李贽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坚硬如铁,且条理整齐,和雕版不相上下。 李贽目眩神迷,笑着问冯邦宁道:“这选字制模多长时间能做一块儿?” 冯邦宁回道:“若是快手四个同时干,制一个五千字的报纸一面,两个时辰可完成一块儿,比雕版快了不知多少。” 说话间,工人将制好的模板取出,在印刷机另一端固定了。从机器边上取下两个带木柄的皮锤子,上面油乎乎的尽是些黑油,然后用两个皮锤轻轻捶打已经制好的字模。 冯邦宁对李贽道:“大哥,这是灌墨的步骤,你细看看这个印刷,这个就厉害了。” 李贽见那工人将皮锤放回原位后,从机器上打开一个消息,随即放下一个沉重的皮滚筒,恰好放在涂满墨的模板一端。冯邦宁指着那滚筒解释道:“这个滚筒外面包着软皮,里面大概是实心的铁棒,我这力气拿它都费劲。” 李贽听了看了冯邦宁一眼,笑道:“你有力气吗?大言不惭!”冯邦宁为之气结。 旁边的助手此时已经将机器旁边的一块放入纸张的镂空平板放在字模之上,那工人用手压着滚筒柄滚压过去,然后助手将平板抬起,一张印满字迹的书页即成。 这边将印好的纸张的平板取下,旁边另一个助手又从另一侧放入镂空装纸的平板,滚筒反向滚动,又印好一张。等这张印好了,此前的助手已经换上了新平板,那工人又反向将滚筒滚过去。 如是者连刷了三十张,见字迹有些浅淡了,工人复又填墨。等他填墨的工夫,旁边两个工人将一张张纸放入镂空的木板中展平压好。 李贽暗中计时计数,发现一架机器三个人伺候,一炷香时间,竟印了一百多张,真可谓快如电闪。他叹口气道:“真巧夺天工之物也,天机阁赚的这份钱,该着!” ...... 万历三年的六月十八,是南京市民此后念叨了好几十年的日子。当日因天公不作美,是个浓阴天,南京城全在黑云笼罩之下。 然而,《皇明南京日报》的出现,如同划破这乌云的闪电,把全体南京士林和市民都震得目瞪口呆。 而被李贽润色过的《松江民变,谁之过?》磅礴雄文,如同雷霆般击打在江南人心之上! 随即连续三天,《皇明南京日报》连发《江南兼并调查报告》、《朝廷重申禁奴令之探究》、《江南土地兼并、赋税及小农之关联》三篇力如千钧的重磅文章,把江南人心搅得鸡飞狗跳。 整个江南如同一个大马蜂窝一般,被冯邦宁和李贽拿大棍子一捅,就乱成一团。而随之而来的,《皇明南京日报》彻底火了,火出了天际! 因前三日报纸免费赠送,日报社三天内分别在南京共送出报纸五千份、一万份、一万八千份, 等到第四日收钱卖报,两文一张的报纸当日即卖出五千五百份,且逐日增加。未到半个月,满城凡是有铺子的商家,近乎全数订阅,有的大饭庄一家甚至订十几份,而报纸的总销量最终稳定在一万份上下。随后苏松、杭州等邻近州府,商旅闻风而动,各家快船派出的代表,挤满了南京日报社。 还没等已经被震的失语的帝国南方士林反应过来,六月二十六,朝廷关于松江民变的处置终于到了南京: 董、周、高、王四家树大根深的江南大族,因操弄民意,以民变胁迫朝廷,欲逞不轨的罪名,被锦衣卫江南局带兵围住,连根拔起。 此前四家虽然都被海瑞查了个底儿掉,但士林鼓噪之间,南京朝廷中也有呼应,钦差海瑞没有拘押嫌犯,调查完了打了板子都放了。 在提心吊胆中等了一个半月,见朝廷一直没有反应,各家都松了口气——朝廷赋税,仰给江南,看来朝廷优容士族,未必能下死手。更何况,现在江河之间,都在大兴水利,我们知错了,多献粮、多出工还不行吗? 于是江南大族,纷纷出粮出人,配合朝廷兴修水利——同时多家族长告诫族人,朝廷因要维护兴修水利大局,才有此次息事宁人,以后可不敢做这杀头事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竟然是《皇明南京日报》开了清算的第一炮,等各家反应过来,想要有所反应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连财产都转移不出去了。 朝廷此番大动干戈,打的各大士族胆战心惊。被抄家的四大家,瓜蔓众多,和江南各族多有经济往来,一时之间,江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周、高两家倒也罢了,只是钱多,地多,有几个进士举人都没有太大出息。董、王二族都是出了好多显宦的名族,以“忠孝传家、书香门第”在江南得享大名。董家仅在嘉靖朝就出了两位侍郎,田连阡陌,堪称豪富。 王家更不得了,王世贞此际为加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督抚郧阳的重臣。其家源流于汉代名宦王吉,自汉代以降,名宦辈出;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为嘉靖朝倒严先锋,公论蒙冤而死。 王世贞在士林如同泰山北斗一般,和李攀龙、徐中行、梁有誉、宗臣、谢榛、吴国伦被誉为国朝“后七子”,执大明文坛之牛耳。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卵用,南京日报连篇累牍的报道之下,上述四家的罪行人证、物证全数曝光,对其家声构成毁灭性打击。 随后,松江徐阶徐老相爷在南京日报上发表的一篇署名文章,将四家往来勾连,并鼓动徐家牵头民变的事儿都兜了出来——这反戈一击直接把四家打落深渊,再无翻身之望。 圣旨加急到达郧阳,直接将王世贞罢官,钦差还究问其是否对其家参与松江民变的事儿知情。王世贞接了圣旨,整个脑袋都是空的,直接昏迷倒地不醒。 到了万历三年八月二十,整个江南还在为“松江奴变”纷纷扰扰的时候,朝廷终于结束了对王世贞的审查,将之无罪释放。等他从狱中走出,回到了苏州太仓后,迎接他的是满耳的哭嚎和满眼的如丧考妣。 四大家族包括王家在内,所有参与松江民变的人员此际全数被拘押在南京等待判决,家产、田产近乎全部抄没;所有五服之内的男丁,功名尽数被朝廷剥夺。 曾与犯事四家密切往来的各大豪族世家、文坛领袖,都如朱翊钧所料,通通吓呆了,鹌鹑般一声不出。包括潘季驯协理治河大臣在内的各级官府,指挥全国各地豪绅,都如臂使指一般,没一个敢阳奉阴违的。 让这四家无比庆幸的是,在去年朝廷第三次拍卖盐田时,各家都拿出些老本,拍了些盐田在手;再加上朝廷对祭田不予抄没,因此这些家还没有人流落街头。 钟鸣鼎食的豪奢享受一朝尽丧,多年收集得金石、古董、藏书以及积攒在家中银窖的海量金银,全数化为浮云,都被锦衣卫搬入了皇帝的内库。 而他们家族的遭遇,更令江南多家没有参与盐田拍卖的世族把肠子险些悔青。 ...... 所有这一切,让王世贞始终处于恍惚之中——他时常想,可能明天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然而令他胆寒,每日都夜半惊醒的,并不是噩梦。而是每日在南京发行的《皇明南京日报》——次日即可用快船卖到苏州。 舆论正在以泰山压顶之势横扫,将江南此前所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所谓“士林清议”,全数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王世贞 万历三年八月,松江地区遭遇了台风。王以修急奏朝廷,言海水大溢,水涌过丈,坏田禾三千顷,漂浮人庐过万,奏请朝廷加以赈济。 风雨中苏州太仓县,已经从贴了封条的府中搬出,另行赁居的王世贞,看着天井内一阵阵的骤雨,心内的酸楚竟然得到了一丝安抚。 毕竟这大风雨加于其身时,为万民同遇。而朝廷给他家的风雨雷霆,却是王家上下数百口独自承受。 昨日,朝廷关于王世贞堂兄王世闻、王世德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亲弟弟王世懋的儿子王士騄,还有王世贞最喜欢的长子王士琪的判决已经下来: 王世闻、王世德绞。王士禄、王士琪以及他们的三位哥哥,五人全部流放大宁。 大雨之中,王世贞还能听到从这赁居的后房中传到耳边的号哭之声。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王家完了,王家完了!”的呼喊声在心里翻滚着,烫的王世贞呼吸急促,更让他的眼泪如同泉涌,阵阵哽咽压在喉咙底下,却哭不出声来。 年近半百的王凤洲万万想不到,这流传千年,不绝如缕的大族,竟然会在好好的升平之世陷入了深渊。覆灭王家的,是王世闻、王世德两兄弟的利令智昏吗?是海瑞的辣手吗?是高居庙堂,执掌国柄的张居正?还是他的好老师,反戈一击的徐阶,徐华亭?! 正在咬牙切齿间,身后传来一声低声咳嗽。王世贞快速抹了把脸,扭头看时,原来是自家弟弟王世懋在身后欲言又止。 王世懋此前任南京太常寺卿,因王家获罪,和王世贞一样同时被罢官。此时他也是两眼通红,见王世贞脸上犹有泪痕,他低声道:“大哥莫伤怀了,大夫说士骏没事了——因吓着了,才惊厥发热。” 王世贞听说小儿子过了鬼门关,长出了一口气。他居官多年,多经风浪,此时定下心神,语含痛楚说道: “王家之祸,唯吾召之。今年五月,郧阳地震,吾不自量力,上《地震疏》影射权臣,与之交恶,吾家才有此变!张居正,好歹毒的心肠!”说完又流下泪来。 王世懋听了叹气道:“大哥确有孟浪之处,‘内以养志,以坤道宁静为教;外而饬备,以阴谋险伏为虞’和地震有甚关系?更别说,三月间你还得罪了他的小舅子。” 王世懋所说,正是王世贞与张居正交恶之始。 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贞与张居正为同榜进士。这两个同年,一个是现在的帝国首辅,一个独擎文坛领袖大旗,公推为文坛盟主十余年,都是当今顶尖的人物。 与他们同年的,还有鼎鼎大名的杨继盛。当年杨继盛倒严下狱,政坛诸公噤若寒蝉。唯王世贞送汤药,并代其妻子写伸冤疏上奏嘉靖帝;待杨继盛就义之后,王世贞又收敛其尸首,并到刑场祭奠。 当时他的热血之举,招致严党嫉恨,其父王忬就被抓住过失,逮捕下狱。当时,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数日跪在严府门外,到底没救得父亲,王忬最后被判斩首。 王忬的死,彻底的让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文学青年转向文学,中年即成为文坛盟主。 能让他未及耳顺即获此显位的,一方面确实有才,还有一方面原因就是其家在“倒严”过程中积攒的清流高名起了作用。任何与王世贞辩驳义理文字的,那文章都没有他写出来的有说服力。 王世贞和张居正的关系从嘉靖朝开始一直很好,张居正入阁后,王世贞曾经对来访的戚继光称赞道:“江陵相公诚谓社稷之臣,今日为相公乃国家之幸,万民之福!” 当然,他在戚继光面前吹捧张居正还有别的目的——为父亲王忬平反。隆庆初年,王忬平反的事儿高拱反对,徐阶支持,最后能平反成功,不能不说有同年张居正居中协调的功劳。 张居正于隆庆六年高拱被逐后柄国,对王世贞继续关照。先于湖广乡试时派他去主考,并写信给湖广巡抚舒念庭推荐他的才学:“新任王廉宪凤洲,娴于文辞,委以程试之作,必能代劳,有裨盛典。” 可惜王世贞不领情,他之志向在于翰林兰台,欲修国史。此前已经多次向张居正表达过这个愿望,然而张居正作为柄国元辅,也有利用王世贞文坛盟主的身份,向天下士人宣示开明政治,人才俱能得用的政风,因此仍安排他任实官。 短短三年,张居正先后安排王世贞任湖广按察使、不到一年又转京官太仆寺卿——万历三年初又转外官,任郧阳巡抚,下一步迎接王世贞的,就是尚书、入阁的通天坦途。 但是张居正的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王世贞此时飘了,他自负天下之才,却无治政之心。在任内极其草率的处理了郧阳士子许仕彦的土地纠纷案,而许士彦背后站着张居正的小舅子王化,被王世贞一起收拾了,相当于给张居正上了眼药。 张居正当时以王凤洲文人之性发作的角度看待此事,还专门写信给王世贞,替家人做了些解释工作,同时也理解王世贞,表示他做的没错。 今年五月,湖广地震,郧阳也在其内。令天下人不解的是,王世贞在徐府退田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竟然上《地震疏》,报告灾情的同时,对张居正进行攻击,暗指权臣秉政专权,是天下灾异四起的根源。 奏章被朱翊钧留中,张居正也没跟皇帝说什么。但随即朝廷即雷霆大作,王家被连根拔起,一蹶不振。 此时遭受灭顶之灾的王世贞自问,自己当时的奏疏,是要报答徐阶当年为王忬平反的恩情,还是嫉恨张居正以致于失去了理智?还是兼而有之?他自问不可得,身边的王世懋就更不能知道自家哥哥为什么突然犯浑了。 此时听王世懋的指摘,王世贞懊丧欲死。堂堂文坛魁首,卖弄文字,一本倾家,早成天下笑柄。若张居正构陷他家倒也罢了,留的清白之名在,家族总有复起的一日。 然而,《皇明南京日报》的连续曝光,绘声绘色的描述他家参与民变的详情,连串联之间的对话都如实刊登了——这家声已经顶风臭了十里远,王家还有什么本钱翻身? 其实,王世贞此时冤枉了张居正,整个松江民变案的处置,张居正参与的根本不多。 张居正所能做的,只是保住徐阶。他也张开不嘴再来保王世贞,否则必遭皇帝猜忌——老师、同年都保了,你张居正党同伐异,意欲何为? 更何况王世贞脑子抽风,主动与张居正交恶,张居正没落井下石就算对得起他。而对朱翊钧来说,他判断王世贞这是吃香了嘴,清流么——专以诋毁当政为能,来赚他的高名,朱翊钧后世见得多了,满网的“公知”尽是这般货色。 所以翻掌压下,给江南以及天下士林打个样子,不管你是三品高官,还是士林领袖,只要你阻碍了朝廷的新政,欲在江南以结社、邀名乃至操纵民意来阻挠大政,一律碾为齑粉。 听着风雨大作的王世贞,羞愧之下又流下两行眼泪。王世懋怕他想不开寻短见,又劝道:“大哥也不必自责,此案在海瑞纠察的时候,还有徐家和庄家两家,只恨咱家没长眼,没有这两家精乖。” 不提这两家还罢了,提起这两家,王世贞满嘴苦涩。徐家老匹夫的反戈一击,将获罪四家埋进土坑里不说,还没损失什么名声——徐阶的断尾求生之计起效,这江南舆论没有认为徐家参与奴变的。若真参与了,还能被饥民打进家里,差点没跑出去? 而庄家更狠,海瑞还没等上奏结案奏章,庄家就开始退田。原来他家占地十三万亩,等海瑞奏章上去了,就剩下不到八千。 随后,庄家家主将自家佃户所欠高利贷,以及欠缴的地租凭证,一火焚之。这一手把当时的整个江南地主全给镇住了,尽管士林没什么反应,但是升斗小民,简直视庄家为万家生佛。 更绝的是,庄家将历年来利用诡寄、分洒等诸般方法脱逃的田赋,一次性补齐,仅此一项,嘉兴、吴县两县万历三年的钱粮即得以完征。 令江南士林当时不理解的是,庄家做这一切,居然没有联络士林扬名,也没通过任何途径上奏朝廷。因其家多年来供养义庄,慈善之名甲于苏州,因此这民间百姓不知究竟得,无不真心相信,这退田等事都是庄家的善举。 如此精乖识做,当然能得到回报。接到江南地区情报的朱翊钧,朱笔轻轻一圈,就把庄家从下发的谕旨中给划了出去。 而高居九重的皇帝一转念间,对庄、王两家的后续遭遇,不啻于天壤之别。 书阅屋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约稿 王世贞心中暗恨自己,早见到朝廷有意抑制兼并——先拿徐家作伐子就是明显不过的信号。为何猪油蒙心,仍心存侥幸? 若心存侥幸也罢了,为何在海瑞做钦差查案时仍未警觉?而且家族卷入极深时,自己仍负气使性,以为朝政可以文字动之,太幼稚、太天真了! 瞧瞧华家,发现徐家不动,立即偃旗息鼓,两支华府的家主都闭门谢客,到底躲了个干净。 庄家没什么出色人物,但退田、烧债,补缴赋税一气呵成,杀伐果断,最后终于获得朝廷原谅。而王家做了什么?出钱、出人,做了出头的椽子!如今炒豆砸锅,朝廷为稳定江南计,不会继续大动干戈。包括华家在内的大地主,仍可过太平日子,而王家却绞的绞、流的流,一败涂地! 这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郁闷至极的悔不当初。王世懋见哥哥红着眼圈叹息,说来说去都是自责,就打断他道:“大哥不必克己过甚,现在王家还要靠咱们哥俩撑着,别把身体熬坏了。” 说完又表扬他道:“幸亏去年买了些盐田,每年能有千余两出息,否则这许多家口,糊口都难!这个事幸亏大哥的远见。” 王世贞听了,脸色现出不正常的潮红,一腔郁闷无处发泄,突然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王世懋见状,连忙伸手把大哥拦住。哭到:“大哥,别自责了。你还是想想琪哥儿几个,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如何过活?家里还要凑凑,让他们多带点盘缠。” 王世贞听了,苦笑道:“这一块儿倒是有办法。父亲蒙难后,我回家收拾他的书稿,找到日记一则。记录了故元时咱这一支的祖宗古川公任职昆山时,在祠堂埋下了一些金银。” 王世懋听了,张大了嘴巴。听他哥哥继续道:“后来咱家曾祖尚殷公和伯祖两个在成化间同举进士,都为显宦,按照祖宗遗命又埋了些。” 等到了咱们这一辈,我本来已经备好金三百两,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与你商量,再埋些进去,却不想家里招了这般祸事!”说完,抬起手又要打自己,王世懋忙哭着拦住。 王世贞叹道:“判决既然已经下来,明天咱哥俩带人去祠堂把祖宗遗泽都挖出来,按父亲所记,应有赤金两瓮,共六百两;银六瓮,共三千两。” “咱们两个没分家,这些金银我打算都放在公中。等过两年事情都消停了,再悄悄买些地,如此祖宗血食可保,咱们也不能成了不孝子孙。——这笔银子,拿出一千两,给流放的哥儿五个花用吧。” 这番话说出来,听得王世懋目瞪口呆。捂住嘴巴哭道:“大哥,此时方见得祖宗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否则,吾家哪里能有复起之日!” 王世贞听了叹道:“如今家声已坠,咱家往下两三辈无复起之望,唯有耕读传家,修桥补路重塑家名,以待将来。” 说完,直起身子,脸上现出坚毅之色道:“皇上三年内必定大婚,到时候大赦天下,这些后辈或能回来。你我兄弟,这两年忍辱负重,把这担子挑起来罢!” 王世懋听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王世贞见了,问道:“你可有别的话要说?” 王世懋听了道:“大哥,若想大赦时琪哥儿几个能顺利回来,咱两个恐怕还要做点什么。” 见王世贞脸上有疑问之色,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来,边抽出里面的信瓤边吞吞吐吐道:“这是南京报社发来的约稿信——请你我兄弟给报社各写两篇文稿,文体不限,内容也不限,只要我们发稿即可,我的已经写完了。” 王世贞听了,脸色铁青,接过信看时,见上面写着:“凤洲兄钧鉴:‘......兄之文彩绚烂夺目。雄文大论意接秦汉,浓彩华章诗法盛唐。博采众家,一师心匠,文坛魁首之谓诚天下公论,毋庸弟泛泛赘言......’” “然独乐何如众乐,不才下愚忝为《皇明南京日报》东主,今觍颜传书,欲将浓田鲜华之章飨于大众,不旬日而江南皆知公之才也......以公之明,必不失于朝野之望。” “烦请凤洲兄赠诗文两篇,弟必高举阔视,以为师法。或有不合时宜,弟自会觍颜裁割,细案成篇而发行,仍不失公之大意。” “下愚弟冯邦宁拜上。” 王世贞看过,终于喷出来一口多日淤积的老血。怒吼一声骂道:“操奇计赢之辈,利欲熏心之徒,汝欺吾太甚!” 冯邦宁这篇约稿信,当然不是他写出来的。信中所言皮里阳秋,似褒实贬,乃是冯保专门用来气王世贞的,就是要把他最自以为傲的骨头打断,把已经长歪的文坛盟主立场给扳过来。 信中表面夸赞王世贞文章写的好,但“绚烂夺目、浓田鲜华”之类的字眼,都属于高级黑,意思是看着好看,其实空无一物。 尤其最后一段,冯保以冯邦宁的口吻先说王世贞稿件到了报社后,他将“高举阔视,以为师法”。随后笔锋一转,说若有不合时宜的文字,我会重新编辑,给你改改再发。 这样能把人从棺材里面气活的文字,冯邦宁哪有那个水平。但这信也不能让李贽背锅,李贽尽管看不上王世贞,但文人么,大家都互相留点面子——这封信若被王世贞给文坛别的人看了,李贽基本也和文坛绝了交情了。 至于唯利是图的商人那就无所谓了,在冯保看来,为了完成皇爷交办的统聚人心的任务,侄儿冯邦宁和自己的脸完全可以不要。 由此可见,朱翊钧安排冯保干这统聚人心的事,确实做到了因材施用。这脏活非有极高的视野的大才干不好,而这样的人才不要脸的基本上没有——冯保这曾经的内相在朱翊钧心目中,位置比王国光差了点,但绝对在张四维之上。 通篇约稿信,最能体现冯保水平和歹毒心肠的,是这一句:“以公之明,必不失于朝野之望。” 什么是朝野之望?报纸是给市民看得,和朝廷有什么关系?但天下明眼人都知道,这报纸的背后,必然站着皇帝或者张居正之一,或者他们两个一起! 因此,这封信的最主要目的是威胁王世贞:“你已经让朝廷(皇帝)失望过一次了,现在交上你的投名状,表态吧!” 王世贞作为文坛盟主,在士林的影响力大的没边。若这封信被他公布出去,或者能打乱冯保的计划。但冯保断定,王世贞绝对不敢,因为他的长子,四个侄子,现在都在朝廷手里。 为什么昨天判决传到太仓,王世贞哥两个今天就收到信了?其中之意,都在信外。 王世懋见哥哥气的脸如金纸,手直哆嗦。终于忍不住大哭道:“大哥,你我改过吧。以徐阶之能,都交了投名状,你我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此后,唯朝廷马首是瞻,王家再做不起败门倾家的事体了!” 书阅屋 第一百二十章 海运 王世贞嘴上说着“仗义死节”或“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豪言壮语,但身体很诚实。 被王世懋恳切的劝了几句后,王世贞只能转进。其实,冯保在掰弯王世贞之前,已经把他的历史查了个底儿掉。 王世贞在文坛的发迹和他个人文艺理论的成型,固然有天才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踩在老前辈的肩膀上”。他年轻的时候,先加入了李先芳等人在京师建立的“刑部诗社”,从中汲取了复古的观念和营养。 按冯保调查,是李先芳和李攀龙等人先结社,后来把王世贞引进门。这个高举复古大旗,最后影响了全大明的文学社团,核心成员始终六人,领导权之争先后在李先芳、李攀龙和王世贞之间展开,而王世贞最终取胜。 王世贞入社之后,先联合李攀龙排挤了李先芳。李先芳属于没享受胜利果实就离队的老鸟,为人也比较豁达,最后回老家修家乡志去了。 排挤走李先芳后,王世贞提议以李攀龙为首,六个核心成员结成正式的复古诗社,并制定了社团纪律,其中有慎重选择成员,不允许成员加入别的诗社,必须保持对本诗社的忠诚等条款——已经有了后世党团的雏形。 诗社成立后,对内“刻厉相责课,务在绝他游好,一意行其说”,对外由王世贞出钱,终日交游招妓,以狂士自居,大肆炒作。 具体炒作手段有:自寻当时的大画家李某作“六子图”,以“子”自称,打造“狂人”人设;然后,六人之间互相写诗作文吹捧,出《六子集》等猛刷声望。 出《六子集》的时候,社里的老诗人谢榛不干了。他成名很早,在当时诗坛已经属于顶尖的人物,没有炒作需求,就不愿意和他们诗词唱和互相吹捧,最后也被王世贞和李攀龙联合排挤脱离诗社。 因此,所谓的《六子集》其实应该是《五子集》。大明文坛给王世贞洗地的,碰到《六子集》基本要绕着走。 谢榛脱社后,王世贞又引入了吴国伦,仍为六子。但令人无语的是,这六人对外宣传时仍把已经脱社的谢榛带上,号为“后七子”,这招后世演艺圈都用烂了,但在当时的大明,这招还是很新鲜的。 他们提出的复古口号,虽然震动文坛,但在冯保这样的大家看来——和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嘉靖前七子的文学主张并无本质上的差异。 这后七子如何评价前七子呢?“模拟痕迹太露”!王世贞批评前七子的文章诗词复汉法唐痕迹太著,而他们所作的诗文,模拟痕迹比前七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的斗争在李攀龙和王世贞中间展开,李攀龙是苦出身,根本干不过王世贞这个官二代。首先王世贞特别会做人,每次聚会都是他出钱。 其次王世贞为人洒脱,对脾气各异的兄弟都能包容,而且很讲义气,从他对杨继盛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 最后,领导权和平过渡,王世贞最后终于取得了复古诗社的主导权,并以此为核心,将国朝的文学诗歌、艺术赏析、史学等文艺方向打上了个人印记,最终被公推为天下文坛盟主。 因此,了解到这些信息的冯保,看似冒险,其实已经把王世贞算到了骨头里。 而冯保如此大费周章,其实还是看中了王世贞在士林的影响力,拿下了王世贞,就扭住了大明文坛的牛鼻子。 王世贞这头呢,儿子侄子都被朝廷攥在手心,本身也不是一个硬骨头,为人早被冯保看透了。因此,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把文章送到日报社。 这两篇文章煞费苦心,若直接鼓吹“反兼并”,尽管政治正确,但在文坛引发的后果极其难料;若直接吹捧皇帝、颂圣,又怕被“冯邦宁”认为属于“高级黑”。 哥儿两个研究了半天,最后拿出“冯邦宁”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真的对内容无任何提示和要求。王世贞最后恍然大悟,就找了自己尚未流传的,关于文艺理论方面的两篇文章送过去了。 冯保见他上道,就不为己甚。王家兄弟的四篇文章,隔三差五的在日报上发表,就目前的形势来说,恰到好处。明白的人自然能明白怎么回事,不明白的人——冯保也不在乎他明白还是不明白。 况且这种事就是开头难,以冯保的见识,这些人一旦节操落地,底线往下掉的速度大概要比妓女脱裙子的速度还快。 以后得闲了,慢慢***坛盟主,这成就感比自己在司礼监干掌印的时候别有一番过瘾滋味。不得不说,冯保能有这种感觉,其心理大概已经逐渐扭曲、黑化了。 江南文坛被报纸和“松江奴变案”搅动的风起云涌。此际的京师,王世贞的好朋友,王宗沐同学也搞得朝廷一地鸡毛。 原来,八月份,朝廷漕运总督王宗沐再提利用海运实施漕运事。 这家伙曾经在隆庆五年十月连续奏请隆庆帝,将已经停掉一百六十年的海运漕运回复起来,号称“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 当时隆庆帝同意,高拱也非常的欣赏他,支持他将这事情办成。 王宗沐不负众望,做了做准备,隆庆六年三月就利用海运从南方运输十二万石粮食到了天津。 这十二万石粮食再从疏浚过的大沽河(海河)转到北运河,最后抵达北京,可把高拱高兴坏了。 当时,以复海运之功,升巡抚都御史梁梦龙、王宗沐各俸一级;参政潘允瑞升一级;当时得直隶巡按李栻也把高拱好个吹捧,大肆表扬诸臣经始之劳,辅臣赞决之力。 然并卵,随后南京给事中张焕就弹劾王宗沐:“比闻八舟漂没,失米三千二百石。王宗沐预计有此,私下令人买米抵补,夫米可补,人命可补乎?” 王宗沐当时叫屈,请朝廷派员核查。但当时穆宗病重,随后驾崩,这事儿就搁下了。 等穆宗丧事办完,高拱支持王宗沐继续干。然而,等万历元年春天,第二次海运走到即墨时,遇到飓风,七艘船沉没。 这下子给事中贾三近、御史鲍希颜以及山东巡抚等一拥而上,都说海运不行,这事儿就黄了。 朱翊钧穿越以后,当时对全国海运的情况也并不清楚。后来听说这事的时候,还把王宗沐当时报给穆宗的奏章翻出来看了看。然而,里面全部是很文学、很玄幻的描述,朱翊钧根本没看懂。 书阅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奇葩 秦汉以来,历来王朝大政,莫不以供奉京师为先。所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秦至北宋,各朝代的京师变动轨迹为长安——洛阳——开封这条自西向东的路线;南宋至明清,这条变动轨迹变成了杭州——南京——北京,由南至北的路线。中间的五代十国,可以视为大转向的过渡时期。 随着王朝政治中心的不断北移,经济中心的不断南移。漕运的地位越来越高,到了中、晚明时期,以漕运为中心的行政组织网络,使大运河成了帝国的核心血管。由这大动脉延伸出来的物资调运等经济活动以及行政权力的辐射,最终形成京杭大运河政治经济带——为明清两大帝国的核心圈。 后世有学者认为,唐宋以前的运河以中原为主,呈多枝叶形发展,将众多地区联系起来,对平衡调剂经济有重大作用。但元明清三代,运河拉长,经济带线性分布,将帝国中部和西部抛在核心圈之外,是不利于帝国统一的——也算是一家之见。 保京师这一封建帝国的根本政治经济模式,将运河这一水道彻底的政治化,为了维护漕运畅通,历代中央政府都是不惜一切代价,局部利益的牺牲根本无法和漕运畅通这一政治正确相抗衡。 漕运的畅通,是以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的浪费为代价的。从苏州运一石米到京师,需要耗费两石米的开支。明清两朝,年均向京师运送四百万石米,运费每年即达八百万石。再加上每年疏浚河道,设立管理职官、差役,修造漕船,设置屯田等等花费,开支极大。 由此巨大的浪费和支出,围绕着运河形成了庞大的政治经济利益集团。元代有海漕要好很多,明清两代,中央政府几乎一直处于被运河绑架的状态。 围绕着漕运的官僚群体和因漕运而就业乞食的人群,形成了强大的一股利益群体。最大的收益群体当然是——运河官僚。他们获益的方式多种多样,最主要的是不断制造水灾,兴办治河工程,进而中饱私囊。 所谓“河官习为奢侈,帑多中饱,寝至无岁不决。又以漕运牵制,当其事者无不腐败。”有明一代,自成祖以后,历代皇帝实录中每年几乎都有运河决口的记录——无论涝旱。 上行下效,通漕之省大小官员,对名目繁多的“剥浅费、过闸费、过淮费、屯官费、催缴费、仓储费”利益均沾。即使是不起眼的漕兵伍长,也“鲜衣怒马,酒楼歌馆,举百万钱荡而化为灰烬”。 除了这些贪污之外,因为漕运通南北,各级官员差役,多夹带私货牟利。到了明中晚期,这些官员和黑恶势力勾结,发展到隐藏犯法人口,倚势行凶害人的地步——借名阻碍河道,敲诈商民乃至图财害命。 然而,尽管漕运官员多数腐败透顶,但偶尔也能出来一股清流。王宗沐总漕在这个利益团体里,即为奇葩一枚。 明代漕运主官,先为漕运使,后为漕运总兵,最后转文职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监管河道。后来大家嫌这官名太长,一般称为漕运总督或者总漕。 这个官职前面一般加衔为左、右都御史,三品高官。后世有人统计过,明代总漕平均任职时间为一点八八年,还不到两年。嘉靖皇帝在任四十五年,就换了四十个总漕。 为什么?漕运里面涉及的利益太大、太多了。总漕的权力范围和漕运总兵、漕运参将、地方州府、河道总督以及都察院、六部都有牵扯,作为专项总督,和这些部门及官员既有合作,又有管理权的争夺,因此很少有总漕能干长远的。 王宗沐,字新甫,浙江临海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隆庆五年从山东左布政使位置上被提拔为总漕。 这位老兄属于典型的明代精英,半瓶子醋就敢晃荡,就任当年即上奏隆庆帝恢复海漕。他的奏章朱翊钧根本看不懂,特别不懂的内容如下: “......夫东南之海,天下众水之委也,芒渺无山,趋避靡所,近南水暖,蛟龙窟宅......又其地高而多石,蛟龙有往来而无窟宅。故登州有海市,以石气与水气相搏,映石而成,石气能达于水面,以石去水近故也......可以佐运河之穷,计无便于此者。” 朱翊钧一脑袋问号,不知道这“蛟龙窟宅”和“石气水气相博”是什么东东。其他地方倒是看明白了,但没有任何效益和工作量分析,对海船和内河船的区别提都没提,大意是淮安东边,一直到登州、莱州地区的海域里面海岛多,可以避风,水也浅,可以用来运输漕粮。 和奏章一起上报的,还有这位老兄写的和两本著作为附件。朱翊钧翻了翻,图倒也罢了,当代制图水平本来就不高,朱翊钧也不苛求。 那里面全是元代到永乐年间海运成功的案例,至于怎么干的,船啥样,管理机构怎么运作,翻遍了也没找到一篇,气的朱翊钧直翻白眼。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清代里面是这么评价王宗沐的:“宗沐盖掇拾”之陈言,以侥幸功名。不知儒生纸上之经济,言之无不成理,行之百不一效。观之宗沐,可以为妄谈海运之炯戒矣。” 王宗沐提倡海运尽管有这般那般不靠谱,但是其一心为国之意,朱翊钧还是要大加鼓励表彰的。而王宗沐对漕运的贡献不仅在于尝试海运,他在漕运折色改革上有真正的真知灼见——这回不是半瓶子醋了。 明代漕运还有一大弊端,即为征收漕粮时的加耗。宣德年间,明廷颁布了运输漕粮的加耗则例:每石税粮所加耗粮:湖广为八斗,江西浙江为七斗、南直隶为六斗、山东河南三斗。 尽管有了则例,但是各级官府能放过交粮的小民吗?所以有别的加征,如“两尖米、鼠耗米、补湿补润米、筛飏米”等等名目,还有漕船通关的加税以及建造漕船的料银摊派——杂七杂八加起来,一石米的加耗基本也是一石米,也就是说漕粮的征收一直处于翻倍状态。 这般加耗,当然会导致民不聊生。后来朝廷无奈,加上各供应漕粮的省份有此起彼伏的灾情,后来明廷对漕粮征收进行了改革——折色。即不收大米,直接收银子、铜钱。运到京师后,再用这些钱来买米——商人运粮,这些加耗就没有了,只有过关的税银。 这折色法从成化年间十万石开始,一路飙升。到嘉靖时期,最高到二百一拾万石,占据全国漕粮一半以上。到了隆庆帝,成了定例,每年一百万石,一直到朱翊钧主政。 折色征收漕粮开始是为了解决灾情的权宜之计,到隆庆帝时形成定例,其实是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地步的必然。 也就是说,南方产粮地区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粮食交易,农民才有钱交折色——而漕运发展到此时,运道艰难,漕船缺失、漕军逃亡,原定的四百万石漕粮征收运输任务已经望不可及。京师百姓的口粮问题的解决,很大部分靠商品粮的输入。 王宗沐在漕运上的见识,即为敏感的发现了这一点。因漕运折色触动了漕运利益集团的根本利益,朝廷一直有反对之声,也有人经常说折色违背祖制,并引用嘉靖帝对当时漕运总督的批评“自今遵祖制,毋轻变”这句话来反对折色政策。 王宗沐则给朝廷算账:“今云不可改折者,不过曰京仓之积渐寡也......每岁约以三百石入运,而恒出一百万以收其盈。每石以八钱折,而以五钱放,计得三钱,则一百万石当得三十万金。再加减存军船三千二百五十余只,每只以扣留行月二粮,赏钞银四十两计之,又得一十三万两。”如此行之几年,国家可得大利。 啥意思呢?王宗沐认为,每年粮食生产是定数。不在甲处,就在乙处。如果京畿粮少,必然粮价高,那么商人会运粮过来贩卖,就会把粮价打下去。 而每年折色是按照粮食石数折的,这粮食相当于已经在朝廷账上了。那么这一百万石粮食因为没有漕粮加耗,每石会产生三钱银子的账面收益。这笔银子当然可以计入财政收入,因此“国家可得大利”。 要不怎么说王宗沐这个总漕被视为奇葩呢?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一直在挖漕运利益集团的墙角——因此万历三年,被一拥而上的攻击就不足为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论争 朱翊钧开始主政时,对运河的管理重视程度不是很够。他毕竟不是经济学家,以前也没研究过运河历史,因此心中对运河在帝国治政方面的地位认识高度没有张居正、王国光等人高。 到了万历三年,朱翊钧对运河的认识高度终于和张居正拉平。主要原因为两年来张居正等阁臣对运河管理的极度重视,凡有总漕奏章,张居正必然长篇累牍的分析利弊,往往还要请见,潜移默化改变了朱翊钧的想法。 张居正多次对朱翊钧指出,因为京师为帝国核心,军、民人口稠密,华北平原的产出不足以供养,因此江南转的运粮米成了帝国命脉所系。 有一天张居正再次请示漕运事的时候,对朱翊钧形容漕粮的重要性时说道:“一日不得则饥,三日不得则不知其所为命。”这句话让朱翊钧深感悚惧。 后世之人生活在物资极度丰富的年代,对物资紧缺缺乏感性认识。朱翊钧穿越到皇帝身上后,生活中的一些不便利的地方,包括后世的一些享用,都一一命张宏、张鲸等人予以解决。 朱翊钧对生活品质要求较高,例如卫浴设施、日常生活用品的开发使用等事,这两年已经逐渐从宫中向外扩散。除了家用电器朱翊钧暂时没办法外,其余的享受和后世没有太大差异。 正因如此且穿越到皇帝身上,朱翊钧对民间的生活状况了解的并不是太多。 各地情报和银章直奏所述民间困苦情状,文字高度概括,例如“人庐漂浮过万”或“大饥,饿殍满地”之类,并无细节描述。朱翊钧当时看这些奏章,像是在看历史文献似的,并无切肤之感。 但是张居正当日向他所说“三日不得则不知其所为命”时那恐惧的眼神,严肃的神情,让朱翊钧猛然发觉,尽管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两年,自己与这个世界却一直是疏离的。 这种感觉很荒谬,又很真实,像是一把匕首划开了朱翊钧穿越以来一直包覆着全身的软膜一般,使他第一次产生了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血肉联系之感。 这种感觉在那日后,变得越来越清晰,体现在日常和两宫、幼弟、妹妹等家人的联系之间,体现在他与孙乾、魏朝等人一起生活的点滴之处,越来越把他同化、同感,使之与本时空的大明越发的共情、共鸣。 这时候的朱翊钧,回首再看两年来的施政,诸多孟浪之处一一浮现。 朱翊钧反思自己,两年来嘴上说着惕励亲民,但早就和人民群众之间断了血肉联系,自己身上的本就不多的“党性”早已千疮百孔。 又反思自己,两年来对待政事,如同在打游戏通关一样,随意的摆布着这个世界,却忽略了自己每一道命令,都涉及着千万人生死存亡。——如果时间回拨到两年前,很多事情处理的会好很多。 把这种心境与刚穿越来那天经筵时被权力迷醉时相比,朱翊钧觉得自己进阶了。他对皇帝的身份认同感越来越强,而对自己身上担负着的使命与责任,认识也越来越深刻。 以这种心态来看漕运,朱翊钧终于体会到了,这条大运河的每一次变革,都关乎运河两岸数以百万计的生民身家性命。 若不能妥善处理化解矛盾,如同改革盐政那般随意兴革,不知多少人将家破人亡。因此,他很慎重的先祭出法宝:调查研究。 随着一件件调研报告的反馈,到了万历三年六月份,朱翊钧终于构建出京杭运河的整体印象。 总漕和中央、地方之间的关系,运河上下的阶层分布、赖以为生的人群结构,运河和各大水系之间的有机联系,朝廷现在的漕运体制有何种弊端,都事无巨细的勾勒出来,并最终让他——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帝,找出了解决问题的答案。 心里有了底,下一步就是统一思想。朱翊钧正盘算时,屡败屡战的王宗沐于八月中再次建议朝廷,欲行海漕。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伴随着暴风骤雨般的弹章,王宗沐这个总漕位子开始摇摇欲坠。朱翊钧连续在各种场合放风,下毛毛雨,保着王宗沐。同时下旨户部,令其提出对再行海漕的意见。 八月三十,户部奏章送六科备案后报内阁,侍从室又将之列为朱翊钧详看之章。朱翊钧见其内容为: “先,该大臣叙海运之功,臣等谓万世之利在河,一时急用海。今该漕臣议增海运二十四万石,臣等以为海道风波难定,但当熟悉此路,以备缓急,不必加征。昔者给事中张涣等议与臣等同,并言隆庆六年漂没粮石,该大臣发银买补。臣等不意宗沐之明达,竟弄巧成拙至此。” “但事出风闻,难以深求。当时臣等以为首事勇敢之臣,可以情恕,以观后效。然万历元年又七船漂没,亡者十五人,臣等以为粮可补而人命不可补也。” “臣等查元代海漕,不遇风浪而漂没者十之有三。诚可见海运之不行者一。海运必用千料船,驾者一船百人,运米千石。若计河漕,则海漕一可办河船十,运卒少而无倾覆之患,此海运不如河漕者二;” “若如元专海运,必设瞭望之卒,备捍御之兵,以防剽掠。若用河漕,盗贼不敢窥也,此河漕利者三。” “故臣等议,海运自万历三年始,止以十二万石为则,以备急用海。伏乞圣裁。” 朱翊钧览奏后心里很不痛快,批答道:“朕览尔等奏章,竟尽言海运之弊,不言其利;尽言河漕之利,而不言其弊。天下有此等有利无弊、或全弊而无一利之事?朕早以“求是”之纲要反复絮言,你等奏章全不见此,预设立场,其心难正。” “隆庆六年事,给事中风闻奏之,因皇考大行,朝廷并无定论——如何又来说王宗沐‘弄巧成拙’?尔部奏言,言辞假惺惺,甚不庄重而失于臣体。” 骂了户部一顿后,朱翊钧又写道:“内阁辅臣见此奏章,不求甚解,而以‘请圣裁’覆奏。此为‘求是’之意乎?” “令内阁申饬户部,认真调研,详查复奏。若再有不能实事求是之论,未经查实而虚言利弊者,叱责!” 张居正因统筹水利等大政,将户部事务都交给张四维处置,这奏章他根本没看。等司礼监将皇帝批红发下,张居正看完后也火冒三丈。 将张四维叫到自己的办公房,张居正大声骂了他能有一刻钟,差点把奏章摔在张四维脸上。张四维一声不敢顶撞,低着头听训。 张居正发过了火,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份。缓和了语气对张四维道:“凤磐你已入阁好几个月,皇上的脾气还没摸透?皇上治政,唯“实事”、“求是”几个字,多次会议,反复强调,你都没听懂?” “户部若能出于公心,必论海漕之利,再言海漕之弊,并与河漕相较。万历二年下半年以来,各部奏章若无利弊相较,详情支撑,都不敢上奏本章。如何这事情上能犯了糊涂?” “还是欺你经验不足,并以大言蒙蔽圣聪。以皇上之明,能被这些混账行子糊弄了去?此后切记‘实事求是’四个字,若不能持此心谨慎办事,叱责少不了!” 张四维唯唯称是,苦笑道:“元辅,此事是我错了。给事中贾三近等人也有本章议论海漕,其辞甚为辛辣。我没敢上报,怕气着皇上。现今诸臣无一言海漕好的,户部奏章还算公允——” 张居正听了,又有些虚火上升。低声批评道:“我等阁臣,焉能阻塞言路?每一本奏章,都不能扣下!若有不妥之处,建议其重新上奏,也比你这般押在手里好。” 张四维让张居正稍等,自己回房间拿出那本奏章,回来递给张居正道:“我正打算找贾三近谈谈,元辅先看看吧。” 张居正看贾三近奏疏,里面先是说了海运不可行,其后就是张四维所说的辛辣之辞: “陛下将王宗沐奏章交户部议,或有复海漕之意。臣以为世有夷途,安取九折坂;人有参苓、姜桂可以摄生,何试命乌附以苟万一?此智者不取,愚者也必哂笑也。乞敕详酌,将海运停止,额粮尽入河运。”[注1] 张居正见他奏章所言,果然对皇帝甚不恭敬。最后一句对皇帝近乎下命令了不说,其中类比,也隐约有嘲弄之意。 他心内冷笑几声,目光转冷,对张四维道:“给事中奏章,内阁更不能压。你我贴黄切责之,然后上奏吧。” 书阅屋 第一百二十三章 教子 张居正当日回府后,心气略有不顺,将儿子们连着训斥。 因万历二年会试落榜,张嗣文哥儿几个都被张居正勒令在家读书。 张居正最近只要气儿不顺,就让张嗣文兄弟几个做时文,看完了一边批改一边骂上一通,既排解了压力,又教育了儿子,诚为两便。 见父亲有些不高兴,张嗣文交了时文挨了骂后,没有回自家书房,陪着张居正又说了会话。张居正体会到儿子孝心,心中甚感欣慰。 张嗣文虽然行二,但其大哥早就小时候夭折,因此算张居正长子。此时年近三十,儿子都有了,此时帮张居正打理家务。 原时空后世有一种说法,万历二年的会试,张居正搞定了张嗣文在考场中座位信息,传给副主考王希烈,王希烈让同考官沈一贯录取张嗣文。 沈一贯不但没听王希烈的,还把这事儿讲给同考官王锡爵听,更绝的是他还把张嗣文的卷子藏了起来,结果主考官吕调阳搜落卷都没搜到张嗣文的卷子。 后来,张居正知道这事儿后,对沈一贯没什么办法,居然叫停了万历二年选馆作为报复。 这事件不见于正史,唯见于《沈文恭公年谱》中沈一贯跟他长子沈泰鸿的一段谈话记录。后世好多人引用这段记录,来解释原时空万历二年没有庶吉士选拔,以及后续张居正三子连续考中,且名列前茅的现象。 其实,沈一贯的记录有好多矛盾无法解释。一者王希烈和张居正不是一党的,在任期间经常和张居正唱反调——张居正能拜托他来作弊,实在难以理解。 二者万历二年会试是张嗣文卷子被藏,而他是张居正实际上的长子。若按沈一贯记录,万历五年时张居正终于作弊成功,应该首先让张嗣文能够录取——结果这一科张嗣文[注1]仍没有中,反倒是他弟弟张嗣修先中了。 三者,沈一贯藏卷子的事儿很难操作,因为他最多能藏被誊抄的卷子,而主副考最后要查落卷的,沈一贯在考场如何解释誊抄的卷子比原卷数量少一份? 最后,沈一贯记录说他把这事讲给了王锡爵听,王锡爵又讲给另一个同考官范应期听,此事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笑的是,沈一贯所说“唯三君子知”的秘密,还没等万历死掉,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而且出现了数十个版本记录。 对照一下历史上沈一贯的为政之道,答案呼之欲出。以其人品,编这瞎话完全可能。 因此,对于沈一贯的这段记录,也有史家不予采信,认为他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原时空张居正死后,一盆盆的脏水倒在他身上:例如三十二台的大轿子,后来考据出来是谣言;例如他吃戚继光献的海狗鞭春药,耗尽精血——后世史家就想知道张居正和戚继光谁能把这事儿讲给别人听;还有更离谱的说他和李太后不清不楚。 除了倒脏水,又有一大批在张居正当政期间,和他虚与委蛇,小官智斗权臣的小故事突然涌现——如果这些记载都是真的,除非是张居正当政期间,全朝廷集体降智,否则无法解释张居正傻成那样如何做到了权倾天下,而这权臣居然还能被这些鸟人给耍成那样。 ...... 因张居正任首辅,此时的张嗣文并无举人选官的必要。他在家中,和张居正幕僚姚旷、管家尤七一起,全力以赴管好张府家事,免得张居正为这些分神。 见张居正有些不痛快,他又问起是谁惹恼了父亲。张居正也有心让儿子知道些官场险恶,就告诉他道:“贾三近可恼!” 张嗣文听了奇怪道:“此父亲夹袋中人也,如何能惹恼父亲?——莫非他反了水?” 贾三近的会试主考为李春芳和殷士儋,开始时和张居正关系一般。选庶吉士后,因张居正对其多有照顾,才拜入张居正门下。 他少年即显达,二十四岁得山东乡试解元,名声振于士林。十年后会试高中,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十四岁的储相,完全可以展望一下内阁乃至首辅。 张居正对他很是赏识、照顾,隆庆四年时举荐其任吏科给事中,再镀一层清流华选的金身。然而,因为当时和张居正走的太近,被高拱盯上了。贾三近发现光景不好,立即以老父病重为由,跑回家赋闲一直到隆庆六年。 隆庆六年,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合击败,贾三近立即被起复。在家赋闲两年,居然还升了官,任户科都给事中——相当于户科谏院之长,张居正对其恩欲不可谓不厚。 然而,恩欲虽厚,也架不住名利枷锁的侵蚀。张居正早就跟言官党羽说好,凡有奏章,都先送到张居正手中看罢再奏,免得误伤友军,干扰大政。 但贾三近的这一本,却没有过张居正的眼。而且,奏章内容和张居正此时对河槽、海漕的想法明显相悖! 张居正记忆力惊人,就把下午看的奏章内容复述给张嗣文听了。又对儿子道:“为父主政,并无门户之见。王宗沐为高拱提拔重用,但为父仍建言皇上信用他。因为王宗沐是个实心任事的。” “但贾三近其人,选馆后即拜入吾门下,此番却作怪。为何如此?” 张嗣文揣测道:“恐怕这一本是被买下来的,若给您看了,这生意做不成。” 张居正听了,觉得儿子心智成熟。心里暗喜,面上却仍有糊涂之色,对张嗣文道:“那他上了奏章后,应该求见我呀。我还能把他怎么样了不成?” 张嗣文想了想,不自信道:“贾德修改换门庭了?” 张居正听了冷笑道:“若论改换门庭,天下还有比为父更好的门庭?” 张嗣文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对张居正道:“还请父亲解惑。” 张居正见他判断不出来,并不继续装不懂来启发他,因为这道题太难了。主动揭开谜底道:“改换门庭不假,不过通过张四维成了皇帝私人罢了,张四维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张嗣文听了张居正的话,大感匪夷所思,笑道:“听父亲所言,其奏章颇有对皇上不敬之言,张四维何必折损大将?而皇上又何必让他上这一本?” 张居正听了,叹道:“若半年前见此奏章,为父也不能解。后来,有了报纸,皇上又跟我说了些操控舆论之法,我才看出贾三近这本奏章后面的味道。皇上这是把操控舆论的法子用在朝廷之上了。” “这办法,是先是竖起一个强硬言官的榜样,以逆批龙鳞的方式,先将众意都集中在他身上。然后批答辩驳,再让贾三近上本认错。如此一来,即可轻易瓦解反对声音。” “皇上去年暗用郝维乔,牛刀小试,将京营的诸首脑一本参倒,杀了头。如今,是尝到甜头了吧。”说完叹气道:“皇上把这事交代给张四维办,是怕为父不愿意和他演这双簧——也有牵制之意。” 见张嗣文懵懂,张居正冷笑道:“内阁四人,吕豫所和我磨合多年,早就言听计从,王国光原本就和为父一心。张四维本来并无半分本钱,但有皇上撑腰,如今也能在为父眼皮子底下玩点小把戏。” “去年皇上先利用‘余盐案’,捏住了王国光的把柄,他早就唯皇上马首是瞻。随后又利用余懋学,捏住了张四维——这人恐怕是帮皇上干脏活的。” 张嗣文听了,心里砰砰乱跳,强笑道:“皇上和父亲君臣相得,如鱼得水,何必防备?您——是不是想多了?” 张居正听了,微笑目视张嗣文道:“昭烈皇帝和诸葛亮之间如何?尚有法正以为牵制。这都是正常的,你也不必以之为忧。今日启发你这些,就是叫你日后遇事多想一层罢了。” 说罢,张居正长身而起,笑道:“河漕的存废,此前皇上就和我商量过多次,早有定论。如今借着王宗沐、贾三近等人搅动风云,不过是统聚人心,为大兴革做些铺垫。这般大政,皇上所倚者为谁?呵呵,吾当仁不让!” 书阅屋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论证 果然不出张居正所料,贾三近奏章上去之后,皇帝根本没有生气。反而批答奏章,令朝臣议海漕事,“凡有裨于国事者,可畅所欲言”。 贾三近的奏章被传阅后,本就喧嚣的朝廷,更像是热油锅里被浇了一瓢水,短短时间内,凡是觉得自己有资格在朝中说话的,纷纷上本。 因为贾三近“臣以为世有夷途,安取九折坂;人有参苓、姜桂可以摄生,何试命乌附以苟万一?”一句有力道,够辛辣,因此这跟风奏章都引用这一观点来言海运之不可行。一时间,贾三近风头无两。 然而,朝廷也有好多有识之士认识到了海运的巨大优势。因此当皇帝将户部奏章驳回,让其复奏之后,这支持海运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比不得支持河漕的多,但也具有了不小的声势。 万历三年九月,翰林修撰罗万化的一本奏章,将贾三近驳的体无完肤,而且让朝廷上下的海运反对者一时失语。 罗万化奏章并无昔日状元卷的华丽言辞,核心内容是三张表格。首张表格内容是元代至元二十年到天历二年四十六年间,元廷利用海运运粮的数据统计。 表格分为五列,第一列为年份,第二列为起运量、第三列为到达量,第四列为损耗量,最后一列为损耗占比。 损耗率最高的为海漕开始的第四年,因遭遇台风,损耗率达到了四分之一,其余年份,大都在百分之五以下。 从延佑二年道天历元年,因为元代造船业的进步,海船越发坚固,用的船员也大幅减少——连续十几年损耗降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一以下。 最低的一年为至治二年,装船三百二十五万一千一百四十石,到达三百二十四万六千四百八十三石,损耗为百分之零点一四! 罗万化在奏章中算了一下元代四十六年海运平均损耗比:百分之一点六。 这张表格画完了,罗万化又列了第二张表格,为太祖、成祖初期利用海运往辽东、北京运粮的损耗,基本上平均在百分之四、五左右,因为太祖时期和成祖初期的海船真的不行。 罗万化着重指出,王宗沐在隆庆六年试行海漕的损耗数据,也是百分之一略出点头——这时候王宗沐用的是专业海船。 第三份就是利用运河运粮的漕运损耗表格了,格式和第前面的表格相同,也算装船量和到达量。这损耗比——简直没眼看。从永乐十四年开始到万历,河漕运输过程中的消耗为到达量的二倍左右,也就是每年四百万石漕运任务,运河及两岸以此为生的却要吃掉八百万石! 自从有了奏章这种文体以来,罗万化大概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在奏章内画上了表格。这三张表格加上寥寥数语,轻轻松松的指出了一个大家都知道,但是都视而不见的事实,把明朝廷用河漕的低效揭露的淋漓尽致。 罗万化最后在奏章中论证道:“凡见此三表格者,毋庸再论用海用河。” “成祖后,复海运之议不绝。宪宗时,邱睿进《大学衍义补》,极言海运万世之利。世宗时,运道多塞,复海运之议论复亢。然因何而不能兴?当政因循守旧,而不敢破而后立耳!” “先皇洞烛弊源而开海关,海晏波平已有数年。海盗匿迹而倭寇少发,此正复海漕之时也!臣之意与俗论相反,应以海漕为主;保留河漕每年十二万石,以备用急,其余全用海漕!” 利用数据说话的这一本奏章实在太有力量,打的贾三近为首的反对海漕的官员溃不成军。 随即,贾三近正如张居正所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上了一本《奏言以表格述事于施政有利疏》,痛痛快快的承认自己睁眼如盲,道听途说,空言乱政。 贾三近在奏章中把自己臭骂一顿,自请处分不说,还建议皇帝,以后各部上报奏章,能用表格说明白的,都用表格——把罗万化一顿吹捧,说他是落实皇帝“实事求是”施政纲领之表率。 这一骚操作把朝臣们腰子差点闪断掉,有那脾气急的差点撸袖子去揍他。而贾三近逢人便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君子闻过而喜,你要是打我你就是小人......唉我擦,你真打呀!” 因为贾三近打造的样板奏章内,并没有涉及到运河两岸漕军和运丁问题,因此反对意见集中在这两件事上的也很少。 此际,反对者再转换焦点,时间上来不及。因为皇帝已经批答贾三近的奏章,大度的原谅了他此前的不敬之言,而且高度赞赏“表格述事于施政有利”这一观点,要求以后大家写奏章都要如同罗万化一般多用表格,要言之有物。 这言之有物当然对,但是现在去搞漕军、屯田和运丁生存现状调查来不及啊。大伙儿正恍惚间,内阁的王国光又来了一本。 这一本叫《奏言涉漕各省自行设关收取商税以补民力疏》,中心意思是这样的,俺王国光赞成王宗沐、罗万化重开海漕之议,但是运河不能废了啊,怪可惜了的。 咋办呢?各涉运河省份,你们自己把辖区内的运河修好,然后朝廷许你们按照朝廷定好的税率设关收税,这过河税么,朝廷一文不要,都给你们自行支配,以补偿多年来朝廷耗竭的各省民力,同时这费用也用来保障运河的日常维护。 这一本上去后,朱翊钧一天没耽误,邸报上立即明发。这下子满天下都骚动了。涉漕各省布政使、转运使立即上本,纷纷说王国光同志好啊,老成持国,是内阁中最可爱的人! 各涉漕地方官都能想到,若改了海漕,以前把运河扒开就能弄中央补贴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尽管如此,随着本朝反腐力度越来越大,提着脑袋挣这份黑钱的风险也越来越高,如果有风险低的搞钱方法,谁还用老招数? 这帮地方大员正琢磨这事呢,就看见邸报上发的王国光之奏章了,嗯,还是以前的共同战友王国光同志,最贴心! 这不涉漕运的各省,也眼热的很。纷纷上本问,俺在境内修点水利设施,然后再收个过路费行不行。朝廷答复当然不行,只有京杭运河才可收费。 当然,朝廷已经将兴修水利设施和道路设施等基础建设内容,纳入考绩重点,且排名在文教之上,权重列在第二位,仅在民生保障后边。地方官要是把境内的道路、河道整修好了,考绩可以上计,这个不消说。 随着罗万化上本、贾三近反水,王国光上本,三板斧下来,反对海运之声势,就有些不成气候。 有几个头铁的给事中和京官,到底拿出漕军和运丁说事,问朝廷运河两岸,四万漕军,三十万运丁这些直接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咋办?还有大量的在粮仓、码头上开饭店,办三产的小贩子、小民怎么办?加起来上百万! 还没等支持海运派回答,潘季驯这时候也上本了。 书阅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落定 明代漕运,最开始是漕军负责。自洪武后,即安排漕军在运河周边屯田,并负责运输漕粮、维护运河等任务,负责的为漕运总兵。 洪武时期,京师在南京,漕运任务非常轻松;为了打击蒙古而向北方和辽东的漕运,洪武时期一直海运为主,最高时一年七十万石全靠海运。 永乐迁都北京后,开始时候是海运、陆运和河运并举,第一任漕运总兵为平江伯陈瑄,当时他管着运河、陆地转运和海运三部分人马,鼎盛时期的海运在他的调度指挥下,也超过了七十万石。 陈瑄是京杭大运河历史上一个开创性的人物,京杭大运河在他的手上真正成为了明清两代的大动脉。 这个人为人实心实意,做事事必躬亲。他先疏通了会通河,后来又创造性的利用北方大小河流山体,建了好些水库来储水,并建设水闸数百,保证旱季运河有水可用。在他手上,最终实现了大运河的三千里贯通。 陈瑄一手建立起来的运河管理制度、储水方法,浅船制造、仓储分布等等运河维护运营办法,一直用到了清末。 在他创立制度时,将漕军改为两部分,一部分维护运河治安,保卫运河安全的,仍称漕军;一部分改为专门运粮,称为运丁。 到万历年间,吃饷银的漕军数量无太大变化,一直在四万左右;而运丁由于在运河两岸繁衍生息,从最初的八万正丁发展到三十余万。 明代运河上共有漕船五千艘左右。一船十个到十二个运丁,二十艘船为一帮,互相监督并取保做结,称为漕帮,整个运河共有漕帮二百五十个。——后世所言的漕帮属于半地下的黑社会帮派,虽然也是漕丁组成,但成立于雍正时期。 这些漕丁承担着运输任务,加上备丁,满打满算不超过八万人。那剩下的二十多万漕丁干什么?给漕军军官、各级衙门官员种地——种的还是曾经属于朝廷的屯田或者是朝廷不承认的圩田,基本处于半农奴状态,苦不堪言。 ...... 潘季驯上奏朝廷说,这治河使用的人力太多了啊。各地方征发劳役,耽误了田间农活,老百姓苦啊。既然朝廷有意用海漕了,那用不到的漕军和运丁俺潘季驯给包圆了——皇上,这些人未必够啊,您要严格要求各省、各地方,该征发的还得征发! 反对海运的官员一看这家伙跳出来了,立即集火攻击。说你吹牛呢,治个河能用五十万劳役? 潘季驯招架不住,征得朝廷许可,将原来分解下达的治河任务汇总起来,总计划发在邸报上,大伙儿一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直抽凉气——嗯,这点子人是不太够。 随即领了治河任务的地方官就红了眼,这可是双优异的抓手啊。要想双优异,最好办法是本乡劳役不征发,全用外来务工人员,这帐还算不清吗? 一个双优异,就给自家后代弄一个铁饭碗。原先一个荫子孙的恩典,干不到三品以上想都别想啊! 于是有上进心的纷纷写信给潘季驯:协理大臣潘侍郎大爷,您忘了吗?俺五舅老爷和您老人家同年啊,您别包圆了,给我个三万两万的,我这儿发动乡绅管饭,一天还发他们五十个大子儿工钱! 京师这边你来我往,争得热火朝天。《皇明南京日报》也不闲着,实时跟进,将双方论点都登载在报纸上并加以评论,虽然比京师消息延迟了五天,但江南市民还是大呼过瘾。发现这报纸真好啊,俺看完了、听完了,也能议议国家大事啦。 至于报纸上说的朝廷若用了海漕,将省下几百万石粮食,江南人都抻着脖子等朝廷给他们减负。 南京日报看似公允的立场,逐渐将双方胜负之势慢慢倾斜。而在报纸上开了专栏的王世贞,篇篇雄文如同匕首和投枪,最后终于把反对派在民间的舆论也打的溃不成军。 ....... 万历三年十月底,张居正主持大廷议,经过一番讨论并报皇帝批准,朝廷终于出台了海漕政策,而这政策将最后的反抗也打的无影无踪: 朝廷议定,将每年漕运任务分成两半。一半本色,一半折色。 自万历四年开始,将二百万石本色分解成二十份,每份十万石,发包给有意竞标的海商;另外二百万石,全部折色——一方面为将来的一条鞭法打基础,另一方面促进货币流通。 海商若想做这份生意,每年缴纳一千两银子保险金,防着遇到蛟龙——即所谓的龙卷风。这保险金朝廷不收,由海商自主成立保险委员会,自行定损发放,但需要接受户部监管。 海商承运漕粮后,上船多少,下船也是多少,损耗自己承担。如果遭遇了风暴,保险金不足赔付的,自己赔,赔不出来,就破产清算,同时把承运商的资格倒出来。 朝廷就做三件事,一是地方政府把漕粮收上来运到码头;二是朝廷设立部门接漕粮,检验质量并发放运费;三是命令俞大猷以登州为基地,组建海巡船队,保护海运漕粮的安全。 这政策一出,天下凡是想洗白的大海商全都眼含热泪,高喊这一届皇帝好啊,皇恩浩荡的没边了也!我们立即响应号召,拿出一半的走私船,干漕运! 他们为什么这么有积极性?原来江湖中传言,只要能拿到漕运资格,将来就算朝廷大查走私,那还有一半儿的买卖能保住不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这些海商比地主都懂。 如此,最后只有运河上下的万余名官员把王宗沐恨到骨头里——你他娘的一个总漕,居然把本单位给干黄了!王宗沐啊王宗沐,我们一起艹你八辈儿祖宗! 这边刚骂完,朝廷关于他们的安置政策也到了,在户部下面成立海漕运粮司,专门管理海漕事务。由王宗沐加衔户部左侍郎兼管,同时从漕官中选择干练之臣一百三十二名员,进京当京官去。 这下子这伙子人也分裂了,为了这一百来人的海漕运粮司空缺,互相举报扯后腿,差点打出脑浆子。 令人啼笑皆非,而且万万想不到的是。朝廷改河漕为海漕,最后最遭罪的居然是都察院。一方面因为朝廷成立了“河漕改海专班”,又抽调户部、兵部和督察院等部门干员,十几个督察组进行确责、督办并查历年账本和积案; 另一方面——据左都御史葛守礼大人退休之后在笔记中记录,从万历三年一直到万历五年,督察院收到关于漕运官腐败的实名举报信,就堆满了两个大书架——一直等他万历五年退休,扩了又扩的都察院连一半线索还没查完。 而查贪查到手软的都察院,抄家抄到腿软的锦衣卫,最后对众多被揪出来的犯官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们再等等啊,只要再等三个月,地方不就多了吗? 他们的意思是指,到了万历三年年底,朝廷又在海漕运粮司下面,设置了京畿都漕运司,分了内外,内司在京,负责掌管通州到京师的陆运和仓廪的出纳事务; 外司负责直沽向通州的转运;同时海漕运粮司在湖广、松江、苏杭、福建、江西等地都设立了分支机构,负责地方漕粮转运到码头的各项交接和监督事务——全加起来一千六七百个空缺,在原来的河漕部门找相对干净的,居然没凑全。 书阅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候二 万历三年的八月,江淮大地大雨晚来,却时缓时急,没个止歇。 江苏省清河县,高堰村十一堡的候二扒拉完碗里最后几个米粒,又端起旁边的瓦罐,如同巨鲸吸水般吨吨吨的把里面已经熬得稀烂的南瓜汤给喝了一半。 看着身边蹲着直吞唾沫的半大丫头,他放下瓦罐,从怀里掏出一把炒熟的带壳稻粒,放在灶台上对她道:“嗯,这些给你当零嘴吃。阿爹出去巡堤了。” 他的老婆林氏见他又给女儿稻粒吃,在一旁道:“这些是给你垫饥的,你给她吃什么!”说完,用眼睛剜了一眼还没敢伸手的女儿,那丫头子吓得扁着嘴要哭。 候二站起身,呵斥道:“你这傻婆子,吓唬她作甚?”弯腰将灶台上的稻粒扫到手心,递给女儿微笑道:“吃吧,阿爹还有好多呢,还要给轮班的田叔也带些呢。吃吧,没事。” 说完,候二站起身,披上一件已经发黑的蓑衣,又戴上一顶打着补丁的斗笠,将两根棉绳在颏下系紧了。 把家门口地上放着的一面铜锣提起来,候二离开像窝棚一样的茅草屋,赤脚走进了雨中。 ...... 此时清河县中,已经全部动员起来。县令马晟铭亲自带队,冒着大雨正在高家堰大堤上巡视。 陪着马县令一起的高家堰十一堡的里长田志行,此时已经像泥猴一般,满身满脸都是泥水。 他坐在地上把刚摔掉的草鞋穿上,站起身又把头顶的斗笠摘下,让雨水淋在脸上,连着抹了好几把,这才有个人样。 戴上斗笠,田志行冲着马晟铭大声喊道:“老父母,这堡里的巡丁我都安排好了,都拿着铜锣巡着呢,您老放心吧。这雨太大了,快到我家里喝口姜汤暖和暖和。” 马晟铭像是没听见,只是眺望着雨中的洪泽湖。 坝顶宽达十四丈的高家堰大堤,此际用黄土筑成,其上遍植柳树。半个月前,这大堤还是一条美不胜收的交通干道,是清河县城的一条主要出口。 半个月前途径高家堰送人的马晟铭,明明看见大堤之下,是长满青草和柳树的斜坡。这长达数百丈的大斜坡,顺着大堤缓缓斜下,插进远处的洪泽湖里。 当时马晟铭心里还想,这不是一座大堤,而是一座山,多大的洪水也冲不开这样的一座大堤,顶多——从山顶漫过去。 那时的大堤,距离湖水好远。马晟铭清楚记得,当时看见好几个牧童将黄牛放在湖边吃草,自己在湖水中戏水玩耍。念了二十多年书的马县令站在大堤上看过去时,几个牧童像是水墨画中的一个墨点,引动的只有诗意。 当然,那诗意此际早已荡然无存。从他返回县城的当晚,雨水就忽大忽小的没个停歇。半个月前还安静、温和的洪泽湖,此时像是有一条巨龙在湖底翻身打滚,带起一排排的浊黄色的巨浪,一下下的直接拍打在大堤上。 这些天吃住都在堤上的马晟铭,眼睁睁看着湖水从远处漫过来,一日数十丈,仅仅十来天,就涌到了堤边。原先在堤下扎根,高达两丈的大柳树,此际早已经看不见了,都没在漂浮着白沫咆哮着的湖水里。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着脸继续向前巡堤。田志行见他不回去,只好跟在后面,嘴里咒骂道:“这贼老天,秋天下这般大雨,却是作怪!” 话音未落,像是回答他的咒骂似的,洪泽湖深处咯啦一声,闪电布满了黑沉沉的天空,随即一阵阵雷声,轰隆隆的滚了过来。 田志行猛地竖起耳朵,他刚才分明听见,和这雷声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一阵阵的锣声。 雷声远了,锣声起了。马晟铭也听见了就在他们前方,带着惶急之意,穿透雨幕,隐隐约约的传来。 马晟铭连忙吩咐道:“快!全数往前集中!”跟在他后面的各堡里长,连忙冒雨往回跑,呼喊着自家青壮往那边集合。 ...... 马晟铭一边跑,一边听着那锣声越发的清晰起来。他跑的急,突然滑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身边的亲随忙把他扶起来,马晟铭也不管身上的泥水,爬起来接着跑。 跑了半刻钟,快喘不过气的马晟铭终于看到了前方堤脚外有人在敲锣,那人脚下正是汩汩冒水的管涌,从堤上看下去,却看不出管涌多大。 定睛细看,这管涌外没有河丁,竟是一个浑身打着补丁的妇人,一边惶急的猛打着锣,一边哭喊着。 马晟铭顺着大堤深一脚浅一脚往下滑的时候,突然看见那管涌的泥水中,猛地窜出了一个泥人。那泥人抹了把脸,冲着那妇人喊了一句什么。那打锣的女人手足无措,将锣抛下,伸手要去拉他。 那泥人打开妇人的手,两手两脚伸开,像是尽力要用身子堵着那汩汩向外喷涌的急流一般,将身子猛地扑在那里。 马晟铭的喉头发出一声喊,一骨碌的从半坡滚了下去。未等他爬起来,昏头昏脑的又看见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妇人弯腰将锣拿起,打了两下,茫然四望。见马晟铭等人在雨中跑了过来,她又把锣抛下了。 她拽了拽身上的衣襟,抹了一把脸,大喊了一声,当家的!从那管涌里跳了进去! 马县令身边的田志行大喊一声,候二、候二家的!快出来!嗓子里带着哭音,连滚带爬的往前猛冲。 马县令身边的衙役壮丁也冲了过去,大家围着那管涌狂呼。却只能看见那黄泥汤子一样的水流小了,有个汉子用铁锹把往里探了五、六尺,也没探到人。 田志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大吼一声,里面是旋涡,捞不出来的!赶紧填上,要不这两个白死了! 马晟铭可以对天发誓,他从未体验到这般情感:那天他用从未摸过的铁锹,和跟在他身边的数十个汉子,一边哽咽、一边将一锹锹的土填在那吞噬了两条人命的管涌之中...... ...... 自中华文明诞生以来,和洪水的斗争就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和灵魂深处。黄河、淮河、长江这三条大河,哺育了民族的同时,在整个文明史上,也给生老于斯的中国人带来一次次深重的灾难。 宋、金战争期间,北宋东京留守杜充为了阻挡金兵南下,在河南滑县决河,这一次决河改变的不仅是宋、金两国的战争态势,更是改变了整个中华民族——三条从秦汉以来已经有了相当多治理经验的大河,乱成一团乱麻。 黄河在南宋之前,有单独河道在河北入海,淮河也是单独入海。但杜充决河之后,黄河南下,夺去了淮河河道,史称“引黄夺淮”。 由于黄河高,淮河低,因此黄淮合流后,淮河水争不过黄河,黄河带来的泥沙逐年淤积,导致两河几乎年年泛滥。杜充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形成了包括黄淮河交汇处的洪泽湖在内的一连串湖泊,并最终导致原来独有出海口的淮河成了长江的一条支流。 这一下,原来各有流域的三条大河,形成水势联动的复杂局面,中华民族治水得难度从此倍增。而明初以后,贯通这些流域的大运河居于其间,朝廷力保漕运的治水思路,更是把治理难度推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因此,朱翊钧选择海漕而废河漕,不仅仅是财政止血,复兴江南的需要,更是彻底治理水患的不二选择——是的,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根治肆虐大明近两百年的水患,潘季驯带着全国的水利专才勘察一年得出最终结论:只能弃保漕运! 书阅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其心 要让朝廷下弃保漕运的决心和让朝廷放弃运河,完全是两回事。京杭运河的功能,不仅是保漕粮运输,它还有一个作用不容忽视——将南北两京的空间距离拉的很短。 运河全部无法通航的时候,商贾行人在两地陆路通行时间从原先的十天一下子能拉长到一个月——这般低效绝对影响朝廷对整个江南这一赋税重地的治理,也影响南北的商品流通。 因此,潘季驯所谓弃保漕运,仅仅是说弃保漕粮运输。也就是说如果不用运河来运漕粮,那么就不必让三千里运河随时保持贯通状态——会极大的减少黄河的治理难度。 最初,为了满足朱翊钧保漕运、保祖陵、保民生的“三保”要求,潘季驯的第一版治河报告中,向朝廷提出的治河之法受限很大,他既不敢加高家堰大坝蓄水攻沙,又不敢扩大微山湖影响民生保运,因此所做的工作全数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和朱衡的手段差不多。 即使朱翊钧这个半外行看来,这一版方案也无法解决黄、淮密集泛滥的问题。 万历时期的黄河,已经固定在新郑——徐州——淮安一线数百年,直到清末才在河南铜瓦厢再次决口北归,结束了黄淮合流的历史。 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京杭大运河成为了命脉。而大运河中徐州到清口的长达五百里的运道,必须得到黄河水的接济才能保持畅通。 而黄河在两淮和鲁西南地区的横冲直撞,分流众多,严重影响漕运。 于是,这段时间明代朝廷的治水思路是“南堵北疏,抑河南行,以保漕运”,利用长堤约束,把淮河及其支流作为黄河洪水的下游通道。弘治帝和嘉靖帝分别修建金堤和南堤,就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 这样思路和做法,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将黄河的泥沙淤积到淮河下游,导致原来深广的淮河被淤积成地上河,淮河水系遭受了巨大破坏。而争不过黄河的淮河,又另辟蹊径,冲入长江,导致长江下游水流增大,给苏松地区也带来了巨大的防洪压力。 可笑的是,朝廷只要保住漕运,两淮地区生民之苦,根本不在明代朝廷的考虑范围内。永乐十四年,黄河在开封决口,泛滥十四州县,由涡河入淮。因未危及运道,当时朝廷居然听之任之,让黄河漫流四十余年,听之任之。 其后的正统、景泰、弘治、嘉靖年间,黄、淮河数次超级大水灾,朝廷的思路一直不变,仍以保运道为主,将黄淮大地的生民置之不理。 当时的豫东南、皖西北一带,简直成了水乡泽国,凤阳、泗州、淮安等地,长受灾患,朝廷漠视灾民流转哀号而不救。 后世广为流传的一段凤阳花鼓道出了明廷给生民带来的锥心苦楚:“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 这段歌词即为明人所写,第一句的原文为:“家住庐州并凤阳......”,后世的邓丽君还根据这首民歌创作了流行歌曲。 ...... 随着潘季驯调研的深入,以及朱翊钧弃保漕运政策在脑海中逐渐成型,潘季驯在摒弃了“南堵北疏”治河思路的基础上,完整提出了后世让其得享大名的方案:加高加宽高家堰,积蓄洪泽湖水,利用洪泽湖水实施“束水攻沙”工程,刷深黄河淤积的水道,增大下游流量,从而减少两河泛滥。 这一治河思路,原时空一直被贯彻的满清末年。但在明代,有一个死结难以解开——高家堰加高,洪泽湖扩大加深,黄、淮河汛期到来时,会威胁到祖陵安全。因此,“束水攻沙”一直到明代灭亡,也始终是一个半吊子工程,黄淮河的泛滥还是多发。 朱翊钧和张居正等阁臣反复商讨,又请示了陈、李两位太后,到最后也下不了动迁祖陵的决心。——现在真要这么干,政治阻力太大了,说动摇国本都不为过。 但不迁祖陵,“束水攻沙”的效果就大打折扣,大明朝始终就要在这两条河流的威胁下苟延残喘,大量的资源投入到救灾补漏的恶性循环之中——这又是朱翊钧所不能容忍的。 而且,因为本时空潘季驯调研的比较深入,在第二版报告中,还提出了“束水攻沙”这一策略的短板。由于“黄淮合流”这一根源问题没有解决,且“黄强淮弱,黄高淮低”这一因素的作用,当汛期之时,淮河水道并不能全部容纳下泄的洪水,会导致回水倒灌洪泽湖,将洪泽湖的清水口淤塞。 长此以往,一方面影响“束水攻沙”的效果,另一方面水流变缓后,徐州以下还会形成悬河。 潘季驯在第二个方案被皇帝否定之后,终于再次大其心,这次终于大的没边了——他居然想用一连串堤坝工程和开挖新河,单独恢复黄河、淮河的入海通道! 具体思路是,先把黄河进入洪泽湖和原淮河的入水通道都截流,利用一连串的堤坝和旧河道,迫使黄河北上入海。然后以洪泽湖为枢纽,将淮河水放入旧河道,并截断淮河和长江的联系。 这一宏伟工程,将利用新开的加上以前的,共两条河道交替使用,来彻底解决黄河的淤积问题。施工方案如下: 首先开通新河道,将夺淮的黄河引开北上。同时将高家堰加高、加宽,蓄积淮水,再从洪泽湖西南部出湖,利用黄河的旧河道入海,将旧河道刷出来。 当旧河道刷出来一部分后,截断淮河进入长江的通道,将淮河水全部引入洪泽湖,扩宽洪泽湖西南清水口,加大刷河力度。 当黄河新河道二三十年后逐渐淤积时,将关闭黄河河闸,新修堤坝,将黄河导入洪泽湖,引入已经冲刷完成的淮河之中;同时再打开洪泽湖东北部大水闸或直接破开堤坝,用新修的堤坝将进入洪泽湖的淮水导入“新黄河”中,冲刷已经淤积的新黄河。 如此交替利用两条河道,一清一浊反复,一方面解决了黄淮河合流后,汛期洪水倒灌,洪泽湖清口的淤积问题;另一方面,交替使用两条河道,使黄河淤积这一千古难题得到根本性的解决。最后,因为洪泽湖有了两条出水口,将大大缓解祖陵的压力。 这一方案唯一短板在于黄河入洪泽湖期间,将导致洪泽湖出现淤塞,枢纽失灵。但是潘季驯判断,因为淮河位置较低,当再次重新改换河道后,洪泽湖内淤积的泥沙将被冲下去大部分,不会成为大患——为了百年之计,可在洪泽湖外留下一部分土地不予开发,充当泄洪区备用;也可在旱季进行洪泽湖的疏浚清淤工程,扩大库容。 这个方案若能成功,将一箭多雕,同时满足皇帝既保祖陵、又保运河,还保民生的要求。而且,利用这全国性的大工程及周边的配套水利工程,将使常年受灾的两淮和黄河流域成为粮米之乡——真正的功在千秋。 张居正当时看了潘季驯上交的第三份报告所耗费的钱粮、工役,猛吸凉气,二话没说,直接判第三份报告死刑。但朱翊钧见之,心里大为惊喜。 新中国建国后,治理黄、淮河采用的方式和潘季驯第三方案只有一小部分类似,最大的区别是没有彻底改变淮河仍为长江支流的状态,而且也当时黄河也改道了,因此治理两河均属于单流域治理。——黄河的淤积问题,到了新世纪其实已经不用解决,因为黄河下游基本上快断流了。 这一方案,后续效果将非常的鼓舞人心:一方面将三河联动,一涝皆涝的水域状态打破,利用黄、淮河单独入海的方式,一次性解决黄淮河争流问题和长江下游水量过大问题。此后,黄河、长江、淮河三条主要河流的防洪和治理以后就成为单流域问题。 第二方面,两河利用洪泽湖及周边连串湖泊作为枢纽,轮流使用“束水攻沙”治理黄河的方略,将使黄河淤积危害的问题得到有效控制。 第三方面,两河齐出,洪泽湖蓄水压力减小,也保了明祖陵——当然,要想一劳永逸,朱翊钧打算,将来在时机成熟后还是要将祖陵迁走。 最后,这一核心工程加上配套的相关水利设施,将改变常年受灾的黄淮地区浊浪滔天,泥沙俱下的景象,把整个淮河流域、黄河流域都变成鱼米之乡!虽不能一劳永逸,但至少将黄、淮河连年决口并影响长江下游的问题解决一大半——除了工程量大,没别的毛病。 朱翊钧判断,这份方案虽然所动用的人力物力极其惊人,但是在此时确实有实现的可能: 新中国治理淮河时,淮河周边已经大小城市密布,根本迁移不得,因此采用了上游建坝,下游分流的方法,主流还是注入长江。 但在本时空的此际,一者由于黄淮河的常年泛滥,黄淮平原一直到苏北地区一直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聚居城镇,大部分地区都是沼泽和田地,移民压力不是很恐怖,在承受范围之内; 二者朝廷现在有一大笔钱,可以启动这项工程; 三者大规模开发东北将形成一个人口压力降低的短暂窗口期,等东北开发成熟了,人口压力还会上行增大,那时候移民将更加困难。 因此,朱翊钧在通盘考虑了潘季驯的第三方案后,觉得这次黄故道的修复,很可能是改变中华民族常年水患的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说,张居正不敢想的事情,朱翊钧作为穿越者,还不敢想一想? 万历二年年底,潘季驯结束了全国各流域的考察,到京师述职。在朱翊钧主导下,秉承着边施工边完善方案的原则,在万历三年先进行准备工程。 因此,这第三方案一直秘而不宣,万历三年全国干的的热火朝天的,其实是第二、第三方案都要干的初期工程和农田水利基础工程。 直到河漕改海时潘季驯被攻击时,朝廷才公布出来一部分,主要是加高、加宽高家堰工程——尚不足第三方案总工程量的十分之一。 即便如此,也把集火潘季驯的反海运派压制到无语。 本时空的万历三年年底,随着河漕改海在朝野上下达成共识,加上黄河在今年的再次大泛滥,终于让本时空的朝廷痛定思痛。朱翊钧先说服内阁,后又推动朝廷通过了第三方案,拟第一期即投入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并陆续追加到总金额三千万两,以二十年为期,完成全部以新黄河入海通道为核心的全流域治水工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扎根 万历三年秋,在层林尽染的大宁,完成了第一年垦荒的霍家堡和李家堡的汉子们,被黑土地上产出的玉米、大豆产量惊呆了。 因为土地的肥沃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吃了好几个月野菜,还有兔子、蛇、青蛙等等各类奇怪肉食的汉子们,在被蚊子、蚂蟥抽血抽的面黄肌瘦,难以为继之时,终于能扑在玉米棒子和豆荚垛上又哭又笑,发泄个痛快。 霍家村的壮丁,此际已经死掉了三个,只剩下五十三个,万幸的是夏天得了肠炎的霍老太公,在腹泻三天后,居然挺了过来。 他们刚到大宁的时候,面对着长满青草的土地一筹莫展,只有四匹瘦马作为畜力才能够犁开草地。 霍家村的汉子们简单算了一下,按以前在山东开生地的经验,用马新开的地产出来的粮食,可能不够明年举村搬来的村民果腹。 无奈之下,只能用人力顶替畜力。霍家汉子先用头、铁锹把草根铲断,肩膀上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衣物,拉扯着野麻纤维搓出来的长绳,光着膀子生拉硬拽铧犁来翻地。——幸亏带来一个木匠,否则光带着犁头来还麻烦了呢。 让霍老太公目眦欲裂的是,第三天新来的李家人,大宁府居然给了两头耕牛。 王鹏到府里讲理,累的小脸蜡黄的王府台亲自接见了,不好意思道:“你们不是有四匹马吗?李家人背着农具一路要饭走来的,要是没有耕牛,只能饿死——府里就这些牛,也没办法。” 王鹏被官府的逻辑给气乐了,问道:“那官府还管李家人的口粮?” 王府台领他到粮仓,指着已经霉烂的谷子、含着大量砂砾的老陈粮道:“这是总兵府支援本府的存粮,你们想要,也可以给你,这个管够。” 王鹏无奈之下,只好用马车装了一车存粮拉了回去,这东西除非到了饥荒的时候,人根本不吃,用来喂牲口倒是勉强凑合,那些畜生不挑食。但也要把霉变的粮煮熟了才敢喂,毕竟这几匹马现在比人金贵的多。 开地开了不到五天,霍家村民有几个就开始生病。因为时间非常紧,他们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开垦,只是简单搭了两个窝棚,没睡在地上罢了。 生病了也没什么医生药物,佟春介绍了两种草药,病人们放在嘴里嚼了嚼,全靠体质硬顶——幸亏第一波所有病人都顶过来了。 眼瞅着这开地进展缓慢,霍老太公急的火星子乱蹦。这时候佟春再次如同散发着金光的大佛一般出现了,他比划着告诉霍老太公,听玉儿说你们牲口不够,俺有啊——不过没驯化过不会耕地,你们会驯化吗? 这下子可救了急了,王鹏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还是先驯化牲口划算。于是霍家村经常摆弄牲口的五个汉子被选中,霍老栓也在其中,负责驯化佟春家的马。 马匹能用来骑乘,也能用来耕地,但是——都需要驯化。未经驯化的任何一种牲口,都不会拉车、拉犁。 汉人驯化牲口都是代代相传的法子,小马驹、小牛犊啥的都是跟在马爸爸、牛妈妈身边,从小耳濡目染,先学着拉帮套,等成口了,农夫再让他驾辕,充当主力。 现在开荒等不得小马驹长大,只能训练佟春家的成年马,这对几个老牲口把式来说,也算得上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成年马童年没有经过拉犁的训练,根本不配合。刚开始的时候,霍老栓等人把帮套往马脖子后背上一搭,这些畜生觉得和马鞍子不一样,就开始猛尥蹶子。 霍老栓等人没办法,只好从霍家村带来的四匹马中,选出一匹最高壮的驾辕,让佟家的马在旁边拉帮套,用传帮带的方式来教它。 可是没经过训练的马不会往前使劲,用俏皮话来说根本不会走直线,一天下来没翻多少地不说,还把驾辕马绊倒好几次。 转机出现在五天后,有一天玉儿见自家的马儿被霍家人给打的鲜血淋漓,心内不舍,晚上就没有把马牵回去,和霍家的马圈在一起,她自己睡在马棚里照顾。 结果两家的马经过一晚上交流,可能是兽有兽语吧,也可能是哪位过路神仙点化了,第二天再上套时,佟家的马居然走出了直线,这下子可解决了大问题。 佟春家共有六匹马,十匹马一起犁地,开地的进程大大加快,佟春将家里的劳力分别派来观摩学习,掌握了不少本领。 后来霍老太公不过意,和佟春商量过后,霍家村民和佟家成了帮扶对子,霍家给佟家的地也给开出来种上了。 他们这边进展顺利,河西边的李家可惨了。吃的陈粮没啥营养,又不敢吃种子,每天还需要分出一半人去采食打猎,否则就要饿肚子——剩下那一半人,没饿死算捡了条命,哪有力气垦荒? 王府台派熊小旗过来看了一次,后来又送了两袋子粮,也属杯水车薪。 就这点口粮,也让霍老太公气儿不打一处来,直嚷嚷王府台的心眼子偏西边都偏的没影了,“我们这样的,自己带粮来的犯法了不成?!” 霍太公抱怨归抱怨,,最后还是听了王鹏的话和李家也联合起来了,结果三家的地都是霍家帮着开的、种的,老霍家自家起屋子、建粮仓的事儿全耽误了。 李家家主名字大气,叫李老大。李老大没想到东北圈地所这么拉稀,居然没给他们朝廷答应好的口粮,差点领着全族来个全军覆没。 幸亏到了东北遇到霍家这一伙子好人,搭了把手,否则全完蛋了。李老大不好意思的很,说将耕牛分给霍家一头。 霍家太公也大气,答应给李家一匹马,但此时不能给——三家的牲口都放在一起圈养使用。 朴实农民自发组织起来的合作组织,给东北垦荒带来了新的变化。进入六月下旬,朝廷也慢慢给力起来,偶尔能接济点粮食,虽然仅够吊着命,但加上采集的野菜和打猎所获,李家终于也泛醒过来。 到了七月下旬,玉米青棒子和豆子都可以吃的时候,霍老太公和李老大同时确定,这次大移民必然成功。 在李老大的建议下,三家组成了升藉之地的第一个村民合作组,霍太公成为首领。歃血为盟之后,他们联合猎杀了一头狗熊祭天,然后开始起房造屋。 人多力量大,近百人一起干活,比各自本家慢慢盖的效率何止高出一倍。霍老太公将造房、建仓分成四个工作组,流水线运转。 一组为地基组,专门负责打地基,按照各家分别选好的地址,五十个汉子在瓦匠带领下,负责挖沟、采集石头打地基。 第二组十人为脱坯组,采集黄泥、混上晒干的蒿草和野麻纤维制作泥坯。在河滩边平出场地,这些人专门负责踩泥打坯晒干。 第三组十人为木材组,跟着木匠伐木制作房梁和檩子。 第四组十五人为苫盖组,负责到湖边芦苇荡子割芦苇晒干捆扎,给草房子加盖。 至于窗户、房门之类的,两个村的木匠加在一起也忙乎不过来,准备全部用木板代替,等明年全村搬来之后,再慢慢做。 如此一来,进程大大加快,这边地基打好,泥坯就已经晒干,直接开始垒墙。等墙垒完了,做好的大梁一上,檩子上再绑上横梁,即可开始苫盖。 熊小旗在他们盖房子的时候来过几次,见他们的速度异乎寻常,回去就跟王知府报告了。王知府乐得什么似的,将移民组织合作组的经验在全大宁推广,并上报朝廷,还起个名叫“大宁经验”。 女真人佟春也天天来帮忙,把霍家盖房的手艺也学去了,并提出了改进意见——一层泥坯加黄泥溜缝根本不能够抵御此地的寒风,最好里外三层错缝垒墙,否则到了冬天,屋里烧多少柴火也顶不住。 这他娘的马后炮!霍老太公把佟春臭骂一顿,埋怨他不早说。没奈何把快建好的第一间房子扒了,重新打地基。否则泥坯直接放在地上,雨水一冲泡就得倒。 就这样,霍家、李家、佟家的劳力们忙活了大半年,伴随着汗水和泪水,顶住了黑蚊子、花脚蚊子和蚂蟥三大军团的轮番袭击,经历同伴生病、衰弱、最终死亡带来的绝望与痛苦——终于挣扎到了收获的季节。 镰刀将一排排的玉米砍倒,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扒出来被囤入粮仓,和粮囤里堆出尖儿的大豆一起闪着金光,相互辉映——这样的景象,此时帝国从北到南的农民们,谁家得见? 这样的景象,更使得一辈子只知道下苦力的汉子们止不住眼泪,他们撒着欢儿的欢乐,惊起了东北群山中的飞禽走兽。它们奔走相告,纷纷说这块土地上有了新的主人。 之后,这块黑土上的生灵和保佑中华民族的所有神灵们就都知道了——在这一块新的沃土上,一个伟大民族从这个秋天开始,扎下了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向前 随着第一年的拓荒者秋收后返回各自的家乡,整个北中国都轰动了。朝廷很快就收到各地奏章,奏报北方贫民和贱籍之民,移民东北意愿勃然而兴,提醒升籍之地州府和圈地所做好准备。 内阁加了加年底前在各地官府登记的来年移民数量,很可能暴增到十万丁。这口粮和耕牛、农具支出是一个大数目。 负责抓总的吕调阳不敢怠慢,连忙安排各地大量收购种子、耕牛、农具等,开春即向东北转运。为防止头一年好多移民食不果腹,险些饿死在东北的情况继续发生,吕调阳累病了,这个年都没过好。 吕调阳累,张居正更累。朝廷才定下的“引黄入海全流域水利治理”工程,张居正做了总理大臣。尽管王国光和六部都能分担具体事务,但抓总之人需要协调地方太多太多。 为了节省时间,朱翊钧特旨内阁阁员可不出宫,在文渊阁加班。如是者干了一个多月,朱翊钧见张居正急剧消瘦,最后都脱了形,像纸片人一般,吓了一跳。 好说歹说,朱翊钧才让张居正放下公务,休息了五天。另外让医学院安排了保健医生,定期给尚书以上高官视疾问诊,调理膳食。——给张居正安排了两个,专门监督其作息饮食。 尽管阁员都累的不行,但朱翊钧这黑心老板不管,安排完保健医,赏赐完营养品以后,仍按自己的节奏推进国事。万历三年腊月底,马上要过年了,他又听了一次关于万历四年要实施的水利整治工程的汇报。 在这次汇报过程中,张居正给朱翊钧算了算万历四年的粮食需求,对即将开始的大工程表示忧虑。银钱问题不大,粮食在两淮受了那么大灾后,能撑得住吗? 朱翊钧听了张居正的汇报,刚开始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心里发毛,后来通盘想透之后,觉得还是要继续干。 由于多年来户部对全国粮食生产总量并无统计,只从粮税上反推,张居正所估算的粮食产量其实是很不准确的。——至少偷逃粮税的那部分数据就未纳入统计之中。 朱翊钧掌管锦衣卫后,在万历二年的时候对锦衣卫做了一次大扩充,并增加内部分工,成立了统计局。 这个局人不多,但素质能力很高,主要是按照皇帝教授的调查方法和交办的调查任务,在各地做样本调查并进行数据分析等工作,算是专门替皇帝搞社会调查的。 从统计局抽查数据并综合情报分析作出的结论来看,万历三年除了黄淮地区,其他地方未受大灾,粮食生产对全国来说是个平常年。且红薯和土豆的推广也略有小成,粮食问题应该不大。 而且去年尽管黄淮受灾,但高家堰决口时已经入秋,稻子都已灌浆甚至部分地区已经收割。待洪水退去后,又抢收出来一小半,不至于饿殍满地。加上江南各地常平仓支撑,让灾民活到万历四年的秋收问题不大。 但是,这都是居于常理的判断,朱翊钧无法保证,在整个救济灾民的过程中,会有多少只黑手在其间上下。若出现大规模的中饱私囊,囤积居奇,还真的会出现大麻烦。 难道还能因为黄淮水灾,将兴修水利的大工程拖后一年?明年若再有灾情怎么办? 按照朱翊钧的计划,必须抢在小冰河时期最冷的时期到来前,完成全国农田基本水利建设,否则粮食大减产会让他焦头烂额,一个弄不好甚至把整个民族拖入深渊。因此,黄淮河的水利治理不能等,也等不起。 在朱翊钧心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大规模天灾,除了对全国实施水利整治外,必然要对外发动战争。但发动战争更需要国力和粮食支撑——即便有穿越者带来的武器代差,占领一块土地以后,也至少需要好几年才能反哺中国。 朱翊钧经常感到时不我待,最重要的的原因即在此。他在后世看过一篇文章,小冰河时期最冷的时间段很可能自一六零零年开始——离现在还不到十五年。就算不是自那时候开始,万历中后期天灾频仍也是确定无疑的。 既然后退无路,只能奋力向前。朱翊钧经过深入思考,又和内阁商量了两次,采取了一个激进大胆的办法来解决黄淮灾情。总思路是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打算将大量灾民引出灾区,降低救灾压力。 于是,万历三年底,朝廷更新了东北授田政策:自万历六年开始,凡移民东北的,个人授田将不超过四百亩;万历九年之后,个人授田将不超过三百亩。 正如力排众议,一定要反向操作的朱翊钧所料,无地贫民和豪族分支根本接受不了如此降幅——到万历四年二月,黄河以北各州、各县,登记移民的人数翻了两番,合计达到了惊人的四十万丁。——而这些丁口的后面,还有和他同组家庭,没有被计入丁口统计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若都加起来计算人口,将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随着移民大潮的开启,好些北方的地主们如同去年山东登州的王老爷一般,发现自家的田地可能面临无人租种的窘境。 于是,和山东王老爷的路子一样,招纳流民并将刺头诱导移民成为地主们的本能选择。他们纷纷用难以置信的三成半到四成不等的地租,吸引流民和动迁民来自家的田地上耕种——且承诺一直管饭到来年秋收。 变化也发生在大明的九边,因为盐场拍卖而被权贵献出的大量农田,此时也有了军功田主。万历三年,随着两淮的灾民和动迁民的大量产生,九边原来被大量抛荒的田地,也开始有了佃户。 在九边获得首级功的军人,开天辟地头一回,成了小地主。而他们进入到帝国中层的示范效应,让整个九边的攻防态势发生了巨大改变,敢战之士多如牛毛,而鞑虏的首级成了最硬的硬通货。 这些首级,不仅想被授田的军官、士兵想要,还有参与到这些战争的女真骑兵更想要,他们为了嗷嗷待哺的家人,对每一个可能获得首级的战斗机会都不放过。 蓟镇外围的董秃子,就是在这个背景下遭受了灭顶之灾。在万历四年三月的一场出击战中,董秃子的主力被女真骑兵咬住,最后被张臣总兵和宁远伯双面夹击,包了饺子——仅此一战,即获首级八千六百颗。于是,又一大批军功小地主诞生。 分地、招人,分地、招人!好多人在万历四年的时候,恍惚觉得换了人间,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帝国竟然开始缺人了——还到处都缺人! 盐政改革、东北开发、黄淮治理这几项前无古人的伟业,在万历三年年底就开始生发出它无与伦比的威力,而到了万历四年的时候,已经形成了沛然难当的大势——原来死气沉沉的明帝国,随着大量货币的投入,商品、粮食、人员的大规模流通,终于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代文人的记录,后世众多史家的记录,在形容万历四年开始的大变革时候,最常用的一句话是:“万历三年,河决高家堰。帝以黄淮工程为引,辅以东北大开发,为帝国吐故纳新之始;日升月恒之强盛国力,乃此际奠基耳。”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章 大心脏 万历三年底,朱翊钧下旨表彰了以身堵水的候二夫妇,将高家堰第十一堡改名为侯门村。同时,皇帝还收养了候二的遗孤,赐名朱侯琳,养在陈太后名下,并授“乐平公主”称号。 差点死在高家堰溃堤大洪水里面的清河知县马晟铭,跟着前来传旨的中官一起,护送公主入京。 候二家的丫头过了年才十一虚岁,按照侯门老百姓的说法,老侯家不知祖辈积了什么大德,候二这憨货居然生出个公主。 原来为候二夫妇牺牲鞠一把同情泪的乡里乡亲,除了感叹世事无常之外,内心深处,个个燃烧起嫉妒的小火苗。尤其是吧嗒嘴讲完这传奇故事回家之后,看见自家丑丫头在那直喊饿——恨不能管涌那天自己也在场,跟着跳进去就好了。 ....... 万历四年正月的京师,阴寒潮湿。自万历三年腊月开始,大雪几乎没停过。 以京师直隶为中心,扯棉扬絮一般,白皑皑的大雪将半个北中国都盖住了。 开始时,朝臣们还称颂“瑞雪兆丰年”,然而过年还没停的大雪,已经压倒民房两万多间——北直隶遭受了大雪灾。 在此次雪灾的赈济方面,因为已经秋收过了,难办的不是粮食,而是棉衣棉被不够用。 朱翊钧命令张鲸,将其他生产都停了,总数近十万人的内务府各大工厂全部投入棉花运输和被服生产。 因实施流水线作业,仅一个月时间,即生产出棉被六十万床,棉衣一百五十万件——朱翊钧全部用內帑出银买下,免费向灾区发放。 此举一出,万民称颂。年底前京师才开始发行的《京师日报》将朱翊钧吹捧到了肉麻的地步。然而,在得到皇室温暖的灾民看来,报纸上吹捧的还不够——朱翊钧此一举就将北方底层民心忠诚度刷到了九十分以上。 跟着皇帝赈灾的节奏,陈、李两太后也发慈心。两人各出体己,在京师、北直隶等处共设立了三百处送诊点,医学院的第一期学员在教授的带领下,免费给穷人诊病。当然,药还是要他们自己拿着药方去药房去抓的,实在没钱抓药的,太后也给药,但需要里长、乡邻作保。 ...... 时间进入万历四年正月底,顶风踏雪护送乐平公主的车队终于到了京师。 候带娣——现在改名为朱候琳的乐平公主,一路上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跟着传旨中官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内书房太监,两个宫女,一路上教授公主皇家礼仪,并伺候起居。 头半个月在路上,因为伙食油水太大,公主坏了两次肚子。加上父母双亡,孤身无依,心里郁结的很。中官和两个宫女想尽办法,这才哄得公主心情好了些。 因为公主出身贫寒,也没读过书,因此内书房的小黄门一路上又教公主念书识字。 走走停停,总算到了京师,马县令依依不舍,要自寻馆舍居住,至此要和公主一行分开——若皇帝能专门召见他这个七品芝麻官,马晟铭觉得自家祖坟上的青烟比候二家祖坟上面的少不了多少。 传旨中官看出他的心思,心内对这个有点耿直的地方官也有些好感,就说道:“马县令不着急走,等咱家先进宫交旨,看看皇爷对公主是怎么个安排再定夺。” 马晟铭巴不得这一声儿,连忙拱手称谢,口称专等。 —————— 一行人等在宫门外能有一个时辰,旨意出来,皇帝因乐平公主此前未到过京师,怕她入宫后再难得出来,因此让中官领着在宫外住两天,后天和马县令一起入宫觐见。 中官感慨道:“皇爷对公主真的没的说,还给了奴婢二十两金子——让咱几个陪着公主逛逛北京城,买点东西。” 马县令嘴巴没乐歪了,跟着中官来到一处大宅,护送一行人住了进去。两个宫女也满脸喜色,都道沾了公主的光呢。乐平公主听了,心内也觉得高兴。 马县令作为外臣,在路上还有机会在内官陪同下和给公主请个安,此际却不能在一起,只能另寻住处。但他能获得皇帝召见,已经是喜出望外,笑嘻嘻走了。 次日是二月初一,早上中官叫公主起身,吃了早饭。因宫女不得出宫,因此和公主一样都用民女衣服装扮了。一行人雇了两辆马车,在一小队锦衣官军护卫下,奉旨出门逛街。 一路上陪着公主的孙姓宫女,跟乐平公主坐一辆马车,路上跟公主说道:“奴婢以为,皇爷的意思可能是让公主给太后买点东西,不必贵重,但多少是份心意——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乐平公主听了,红扑扑的瓜子脸上大眼睛闪了闪,微笑道:“都听孙姐姐安排。” 孙宫女听了,笑眯眯道:“奴婢可不敢当公主叫姐姐呢,入宫了万万不可如此称呼。既然如此,咱们先去日升隆罢,奴婢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 掀开马车帘子,吩咐出去,一行人直奔日升隆。 等到了日升隆,两个宫女和公主都用轻纱斗笠挡住面容,下车后直接进了店。 北方的日升隆和南方的不同,并未留出大堂来分流客人。进入大堂之后,一圈儿高低错落的玻璃展柜,装的都是奇珍异宝——把乐平公主晃得眼晕。 那两个宫女此前连宫门都没出,更没捞着逛街这般差事,此时也是目眩神迷。传旨内官见几个人都懵了,自己也一脑门子汗,招手把大堂掌柜的叫了过来。 那掌柜的见内官身边跟着女眷,心里也不知是什么路数,瞅着这几位都是姑娘打扮,也不像是这中官的老婆——从服饰看那中官的品级,也不是能娶得起老婆的样子。 他走近前,低声问道:“公公有什么吩咐?”那中官低声道:“这是宫中贵人,你安排个女仆照看,并指点一二。” 那掌柜的听了,上下打量中官几眼,很怀疑这是一伙儿骗子。那中官无奈,把两块金饼掏出来放在掌柜的手心道:“就照着这些花用,不准超过——嗯,能剩点更好。” 那掌柜看了眼金饼子,用手捏了捏,堆出满脸笑容道:“公公您这是干什么?您还能短了小店什么不成?”嘴里说着客气话,却扭头就把金子交到收银台,喊了个少女出来。 那少女受过专业训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土豹子。先引着他们在大堂里观摩一番,又问想买些什么东西。 孙宫女道:“我们想买些给家里长辈用的。”那少女听了,开玩笑道:“可是要给这位姑娘没见面的婆婆买礼物?” 那宫女闻言怫然变色,伸手就要给她一个耳刮子。身边跟着的中官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厉声呵斥那少女道:“你一个商家仆,什么腌臜东西,敢以言语辱及贵人!寻死不成?!” 乐平公主吓得直往孙宫女身后躲,那宫女被中官拦住,心中一凛,口中不言语,只用刀子般的目光盯着那少女。 那少女听了中官呵斥,气的脸色煞白,嘴巴微动,就要反唇相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肥胖的小手从她脑袋后伸出,一把将她要说的话堵在嘴里。 那掌柜的狠狠扯了那少女一把,骂她道:“你滚到后面去,此后这里的活计不用你来干!”转身满脸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错。——这是我侄女,头天刚来不懂事,您几位给小的一点面子,饶她一次。” 那孙宫女也不想闹大,见他态度诚恳,就不再言语。那掌柜弯腰赔笑,又招手安排了一个女店员过来。 没想到旁边就有人插言道:“阉竖可恶!开个玩笑而已,如何就敢作威作福?天子脚下,还有你们耍威风的余地?!” 那掌柜闻言暗暗叫苦,心说我他么倒了血霉才干了这么个差事。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抬头看时,却眼前一亮道:“原来是陶大人——您今儿怎么得闲过来?” 插言的正是翰林院掌院陶大临。他因今日身体不舒服,请假一天,来日升隆买点东西,正看见了那中官呵斥店员的那一幕。 那中官见他神态官威,不用他穿官服就能判断出这是个文官,听他呵斥一声不敢回,低头示意公主一行跟着他走开。 那掌柜的忙让另一个女店员跟上这一伙人,自己在心里抹了把汗,第一千次发誓明天辞职不干,身体却很诚实的迎着陶大临走过来。 见陶大临嘴唇发紫,脸色苍白,他连忙问道:“陶大人可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陶大临点头称是,那掌柜的道:“正好小店刚进了一批‘速效救心丸’,我给您拿点去。” 陶大临皱了皱眉头,问道:“还没有降价?” 那掌柜的道:“降了!降了!可算降了——这次是二两银子十粒。这药是救命用的,您可不能看价钱哪。” “我这里还有医学院新开发的方子,有苏合香丸方、救心丸方,一会儿给您抄一份。医学院教授说了——算了,我说不明白,您看这个。” 陶大临见跑他到柜台底下的一个木柜子里面翻找,不明所以。那掌柜的翻了半天,突然拿出一个大号的心脏模型,把陶大临吓了一跳。 那掌柜左手举起大心脏,面有得色,对陶大临道:“这是人心模子,眼下只有京师日升隆才有。”陶大临见了那血管虬张的心脏模型,嘴角直抽抽,一阵阵的犯恶心。 那掌柜未觉,右手指着左手上面的大心脏道:“您看见这条血管没?您这病啊,医学院弄明白了,叫冠心病,就是这根血管堵了——哎,哎,陶大人,陶大人?快拿速效救心丸来,快!”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束发 陶大临幸亏在日升隆犯病,最终被速效救心丸给抢救了回来。 被穿越者的蝴蝶效应影响,陶大临在本时空多活了好几年。在原时空,他在万历二年即因病死在任上,享年四十八岁。 但在本时空,一者朱翊钧对翰林院关注的少,他身上的担子就轻了好多,因此活的时间长了些;二者朱翊钧穿越后,研制的第一款救命药物即为“速效救心丸”,这丸药不止一次救了陶大临的命。 朱翊钧指导生产速效救心丸,是因为他穿越前的父亲即有冠心病,还做过心脏支架。所谓久病成医,朱翊钧自然要查一查“速效救心丸”的成分和副作用,这知识在本时空就用上了。 开始的时候,朱翊钧指导内府制作手工皂,其副产品为甘油,当时还动了念头生产硝酸甘油。 然而尝试了几次之后,颓然放弃。一者朱翊钧不明白硝酸甘油制备过程,无法给出工艺;二者明代的提纯手段也不行,而且硝酸(强水)的制取和纯度检验都非常麻烦。因此硝酸甘油还不是明代能生产出来的东西。 本时空的“速效救心丸”还是中成药,其成分主要是川芎和冰片。朱翊钧提出两味主药后,其他研制工作都由太医院完成。 医学院成立后,继续加大研究力度,还做了好多对比试验,最终定下配方大规模生产后,才把价格降了下来。 陶大临在日升隆买来吃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版配方做出来的药丸了。 ...... 万历四年的二月初二,十五虚岁的朱翊钧在乾清宫第一次束发。 隆庆六年时,为了让身为太子的万历顺利继位,在病重的隆庆帝安排下,高拱、张居正等为他在东宫行了冠礼,当时的仪式还是很隆重的。 虽然行了冠礼,但是朱翊钧后脑勺还有一部分头发是自然垂下的,意味着他没有成年。 此次束发,并无外臣观礼。陈太后作为嫡母,驾临乾清宫,在李太后和潞王、寿阳公主、永宁公主等一众家人观礼下,亲手将朱翊钧垂落在肩的那部分头发向上梳好,所有头发盘成发髻,套上网巾后又给他戴上乌纱翼善冠。 ——此举意味着朱翊钧已经从童子阶段进入了青年阶段,皇帝的选后、选妃,将成为今年最重要的政治事件。 本时空因朱翊钧很早就介入政事,并逐渐过渡到亲掌大政,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时间极短。所谓近则不逊,远则生威,这些弟弟妹妹们把他当做皇帝而非哥哥的时候多,都有些怕他——潞王这个皮猴尤其怵他。 朱翊钧最近两年,权力握紧之后,也加强了对潞王的教育,给潞王找了好几个严厉的老师,教授他做人做事的道理。李太后见皇帝对潞王并无防备之意,心中更是欣慰。 朱翊镠比朱翊钧小五岁,今年十岁,见皇帝已束发成年,心中甚是羡慕。等礼仪完成,第一个问道:“皇兄今年要选后妃了,不知道会选个什么样的皇嫂?” 朱翊钧听了,笑着摸摸他的头道:“我还没着急,你倒是着急了?” 陈、李两位太后听皇帝并未说全凭母后做主的话,对视一眼,心中暗自苦笑——因这皇帝在大婚前即已亲政,这选后妃的事,还真不能全凭所谓“父母之命”。 ...... 万历四年二月初三,皇帝分别接见了马晟铭和乐平公主。对马晟铭上堤抗洪的做法提出了表扬,加官一级予以奖掖,并赐银五十两,表里两件。马晟铭涕泪交流,叩谢天恩不提。 朱翊钧接见乐平公主的时间也很短,他发现乐平公主容貌上佳,心中甚喜,简短交流几句,见公主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也就不再多说。自己亲自领着她去拜见陈太后。 陈太后半辈子无儿无女,尽管名义上隆庆帝的所有孩子都是她的孩子,但是李太后这亲妈在后宫权力榜上比她还高,因此对于陈太后来说,除了皇帝之外,也没个孩子在膝下承欢。 而皇帝因政事繁忙,陪她的时间很少,尽管有麻将作为精神寄托,但偶尔心中还是有些酸楚。如今皇帝收养乐平公主,养在陈太后名下,陈太后心里还真有些小期待。 等见了乐平公主,见她虽然礼仪生疏,但身上毫无皇家贵女的娇气,性子很是质朴。按照皇帝吩咐,改口称陈太后为娘时,也并无涩滞之感,陈太后心中甚是喜欢。 ...... 朱翊钧束发后,明发的第一道谕旨,即向朝野划下了选择后妃的底线。 二月初三,乐平公主入宫当日。朱翊钧明旨发布《禁止缠足诏》:“女子缠足或起于五代,熙宁前少见。南宋后,斯文败类、衣冠土枭竟相以小脚为美,致世风大坏。近年来,人人相效,摧残肢体而不以为耻,而天下女童何辜?” “诏禁天下女子缠足,已经缠足的,一律放开,不得续缠。” 诏旨中规定,万历四年六月以后,天下官员、食廪米生员以上,家中直系亲属有缠足女子却未放足的,被举报查实后一律罢官,并夺去功名。 万历四年六月开始,有强迫女子缠足的,父、兄或夫杖八十,流东北。 以万历二十五年为基准,此后出生的所有儿童,其嫡母、生母有一个非天足的,不准参加科举。 诏旨最后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而父母慈心,忍见子女哭号宁不恻然者乎?今上体天心,而颁严旨,有抗旨不遵者,究问治罪!” 这诏旨下达后,激起了士林和民间的大量非议。然而《京师日报》和《皇明南京日报》上连篇累牍的文章、笑话和连载,终于将民心渲染的视小脚如仇雠的地步,而皇室、朝廷官员的垂范,最终也起到了引领舆情的作用。 清代以前缠足陋习到底何种情状,后世争议颇大。常见说法为清代以前女子缠足,并未像满清时期那样折断脚骨,足部呈锥子形。 但在以小脚为美的审美观影响下,明代女子也有好多反向缠足,以脚部纤细,脚趾向上为美,即所谓“尖尖翘翘,凤头一对”,这个是确定无疑的。 朱翊钧穿越后,也问过宫中宫女,才知道北方女子缠足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只不过凡入宫女子,为了伺候贵人方便,进宫后必须放足——陈、李两位太后进王府后即放足,因此属于半天足。 因害怕给身边宫女一些不必要的想头,朱翊钧没让她们脱鞋来看,只是问几岁裹脚,如何缠裹——被问到的宫女回忆起来,无不惨然,极言其苦不堪忍受。 妇女的解放问题,也是朱翊钧要予以大力解决的。因此借选后、妃之机,他先下禁止缠足令,为日后做些铺垫。 ...... —————— 禁止缠足之令刚发一个月,皇家医学院在万历四年三月,新辟校区,成立了女学,专授妇科和护理两科,面对民间免费招生,并提供午餐。 京师内好多贫民,挤破头一般将女儿都送入皇家医学院。然而因招生有识字断句的要求,绝大多数未能选上,医学院生源却没招够。后来,医学院只能先成立预科来解决入学女生的基础教育问题。 这所预科学校,为中国第一所女子学校。为了选择教师,朱翊钧也发愁了一段日子。后来两宫太后把内宫教授皇子、公主礼仪的宫妇和内书房的内监派出来一批,这才解决了预科学校教师不足的问题。 结果消息传出,京师官宦之家也轰动了——能让女儿接受皇教育,这好事上哪里找去! 结果预科原计划招生一百,扩到三百还有人往里面猛挤。医学院无奈,只好祭出助学金捐助的招数,凡官宦之家女子,按助学金金额从高到低排列录取,又招了二百人。 五百人一届的女校,也算规模宏大。涉及到学生安全、男女大防的问题,医学院非常慎重。请了旨意后,又设立校车制度——所有女学生,家校之间一律用马车接送,沿途由顺天府派官兵保护。 不出所料,京师闲汉到底围着校门和校车看了几日热闹,但因关防严密,没看到什么,这才散了去。 书阅屋 致歉 嗯,老摩这些天写的太紧凑了,好多书友觉得不过瘾。本来老摩是想加快进度,因为此前有好多书友觉得这本书没有带入感,主角太小了——因此老摩快进一下剧情,大家觉得好像是在写大纲似的。现在看来,有点弄巧成拙。 其实,从上架开始,老摩已经没有细纲了,按照粗纲写很容易出现现在的问题。 既然已经发现问题,老摩当然会改进。 另外,有的书友怕老摩快速推进到完本——怎么可能!还有很多书友说,改革写的很顺——一者是皇帝的视角太高了,二者还是想快速推进剧情。 综上,诚恳向书友致歉,这几章没写好。——老摩会静下心,梳理细纲,多加血肉进去——尽量不注水。 整理思路,凌晨无更!致歉! 《万历新明》致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盘点(上) 万历四年的三月,朱翊钧抽出时间听取了张鲸的汇报。 张鲸,北直隶新城县人,嘉靖二十六年入宫,拜张宏为干爹,此际三十八岁。 史载其人“性刚果,擅做威福”。原时空李沂上疏弹劾他“倚仗恩宠,欺天坏法,胆大心雄,从来未有。张鲸之恶百倍冯保,万倍宋坤,擢其发不足数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 原时空万历亲政后,张鲸成了皇帝的爪牙,伙同党羽大肆敛财。其时京师有谚语云:宁逢虎狼,莫逢张鲸。 但在本时空朱翊钧看来,张鲸的最大优点为一个“忠”字,其人并无礼义廉耻,也不管是非善恶,唯知以皇帝马首是瞻。 自穿越以来,朱翊钧先让他掌管内府工匠事,张鲸做出了座钟;后又掌管玻璃制造,张鲸又做出了平板玻璃。其人果如史载,性格刚毅果决,非常适合做“董事长”。 于是,朱翊钧在万历元年年底剥离内廷各司、监,成立内府工商集团的时候,果断大用张鲸,令其牵总负责。 为防止张鲸行事操切以致扰民,朱翊钧一方面给予张鲸高薪养其廉;另一方面时时耳提面命,加以提点,并将之纳入锦衣卫重点监控对象,在他身边也安插了人予以监视。 双管齐下之下,张鲸成了朱翊钧延伸在内府的头脑和手臂,使用起来如臂使指。三年以来,内府工商集团在无竞争对手、无资本限制,并被朱翊钧挡住政治上的阻力后,发展成了一个本时空一个超级怪胎——从生产到销售末端都堪称庞然大物。 这一庞然大物,给朱翊钧提供了实施改革的庞大资金。 朱翊钧在穿越之初,自以为想法先进,目光远大,思虑深邃,只要拢住皇权,当然能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然而,现实却屡次教他做人。以军队改革为例,朱翊钧曾经想利用颁发勋章等后世手段激励将士敢战之心,其时还自以为得计。 然而,在底层军官待遇都没保障的情况下,按照他当日无奈的说法:“发个铁牌牌有何用处?”没奈何,只好內帑出银六十万两,才基本解决总旗以下的军功待遇和抚恤问题。 再如盐政改革,此前司礼监派员沿途收缴盐税,年收入不足十万两。若內帑无银,朱翊钧敢很随意就裁撤了去?还是兜里有钱,不在乎三瓜两枣,才能果断裁撤。 盐场拍卖的时候,王国光开始时建议朝廷直接留下一半盐场,不纳入拍卖,用以掌握绝对生产量,防止出现垄断。 但张居正指出,这留下的一半盐场,产权属谁?若属于朝廷,那应该纳入户部管理,皇帝并无取利之处;若直接归属皇室,朱翊钧和张居正都担心给后世子孙留下坏例子——其后的皇帝看中什么财富,恐按此例直接豪夺。原时空的万历皇帝,派出的“税监”不就是这么些玩意儿吗? 后来朱翊钧果断拍板,皇室直接参与拍卖,共耗银六百五十万两,才拿下盐场之半数。——这还是在拍卖场上有些灵醒人知道是皇帝派人再拍,没敢加价的缘故。若无张鲸替皇帝打理工商集团揽财,这一朱翊钧要做大文章的盐政改革不免出现大问题。 然而,朱翊钧和张鲸,都不是后世的工商管理专才。朱翊钧因在税务局工作,对公司法、合同法等商法了解的能多一些,但上手管理之后,也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张鲸作为朱翊钧亲传,管理思维上不免带着大量的“封建残余”,管人、管事,建章立制不足的部分都用“权力”充当抓手。 在集团发展壮大期间,这种管理模式没有太大问题。但随着摊子铺的越来越大,张鲸也发现国企病日渐凸显,运转涩滞,即便殚精竭虑,也难以应付。 于是,在万历四年三月,朱翊钧再次召开内府工商集团管理层会议,拟对集团实施正规化改造,助推其进一步发展。 会上,张鲸率领各大工厂管事、采购、销售负责人,先向朱翊钧做了一个总结: 此际内府工商集团在全国各地共下设钢铁厂四家、玻璃厂六家、肥皂厂四家、丝造厂十家、座钟厂两家、工艺厂三家共计二十九家大厂,每家工人都在千人以上;此外还有生产各类奢侈品的小厂子一百三十来家,工人在十几个到数百不等。 万历三年,这些厂子共生产钢材两亿六千万斤,为隆庆六年全国铁料生产量的两倍半;生产玻璃料一亿四千五百万斤;生产肥皂八百五十万斤。仅这三项给朱翊钧提供的利润,即达到了每年二百八十万两。 除了钢铁、玻璃直接批发以外,肥皂等“奢侈品”都由内府工商集团自行发售,因此销售环节的利润更高,年利润在万历三年已经接近三百万两。 加上其他丝造和奢侈品、工艺品等工厂生产销售产生的利润,朱翊钧应该是有了皇帝这个职业以来,最富有的皇帝——每年自由支配的资金即达到七百五十万两。 由于朱翊钧对现在各环节的生产效率不满意,因此这些资金至少三分之一又投入了技术升级和研发试验之中。三年内,内府工商集团已经表彰工匠一千六百余人次,在全国招揽无意科举且喜欢奇技淫巧的科研人才一百五十多人。对于技术开发,朱翊钧一方面参与指导,一方面不计成本的投入。 但是,粗放式的管理弊端已经暴露的越来越多:一方面是朱翊钧的问题,他在日常生活中,被某事触发一个想头,立即安排张鲸找人进行生产组织,例如他有一天突然想起前世看穿越,可以从海带和海肠子中提取谷氨酸钠——就写个小纸条传给张鲸,张鲸就成立一个小加工厂研发生产。 另一方面,是集团管理内部缺乏体制机制和规章制度,张鲸作为朱翊钧授权的“董事长”,眉毛胡子一把抓,尽管提拔了好些人,但是各级职权边界混乱——朱翊钧关注的事儿,一拥而上去揽功;朱翊钧长时间不过问的,就弃如敝履,成了集团内部斗争的发配地。 第三方面,腐败多发。张鲸深知自己被朱翊钧重点关注,因此谨小慎微,不太敢伸手。而且朱翊钧给他每年开六万两银子的年薪,张鲸在物质上已经很难产生新的需求。 但是集团采购、销售的两个环节,尽管朱翊钧严刑峻法,但抓不胜抓,贪渎者前赴后继。尤其是大厂,财务管理制度不健全,物资管理混乱,以之为生的外围商民,贿赂各级管事,大挖皇帝产业的墙角。 万历三年,朱翊钧派人到钢厂查账,仅焦炭采买和库房管事这两块,就查出来三十多人,贪渎总数近七万两——朱翊钧估计,全产业链的跑冒滴漏,每年当在百万以上。 于是,趁着这国企病还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对其进行改组实施正规化管理,势在必行。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盘点(下) 因朱翊钧时间有限,因此内廷行走大臣陈矩从侍从室选出数人,按照朱翊钧的意见,配合张鲸等起草、制定规章制度。 此次整改,将内府工商集团自上而下作出兴革。首先在侍从室设立计财处,专门为皇帝理财。计财处内设人事科、资产管理科、运营科、监察科、综合机要科,共有一百六十人。 整个计财处由张鲸掌总,类似于后世的国资委,但是比国资委权责小得多,只负责全国的皇厂、盐场、皇店等皇家产业。 明确管理机构以后,朱翊钧将整个集团拆分,成立钢铁管理集团,下辖所有钢铁厂;成立玻璃总厂,下设分厂等等。 这些分厂全部建立健全独立自负盈亏的财务制度,按照计财处的统一规划调整生产。同时加强计财处监察力量,强化财务和反腐败监督。 朱翊钧殚精竭虑,将后世公司的管理手段尽可能的因地制宜,放在大明朝使用。由于本时空此际无法做到长距离的信息沟通,因此除了设立分厂之外,还将设置在各采矿、收集物资等处的原料提供方也进行分离,财务独立后,试行自由竞争。 朱翊钧深知,即使在二十一世纪,大国企的绩效和民营比起来也无法竞争。因此,他还是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技术升级之上,现阶段,只能用领先几步的技术手段来引领万历朝的工业化。 ....... 除了厘清现有的皇厂皇店体系,朱翊钧另外对武器生产也投注大量精力。 万历四年春天立下击灭董秃子首功的,还不是咬住了董秃子主力的女真骑兵队,而是一千二百装备了前装燧发滑膛枪的蓟镇龙骑兵。经过三年多的努力,包括纸壳定装药在内的鸟铳升级版终于定型生产,第一批产品就交给了蓟镇。 明代的火器在宋、元发展的基础上,跃升了一个大台阶。基本上和西方保持同等进步速度。隆庆年间,火器已居明军装备之半数。戚继光的部队,火器配比达到了惊人的六成半。 而且以神机营为代表的火器部队,标志着整个明军的战略、战术都围绕着火器展开了变革。而戚继光所言“有精兵而无精器助之,是为徒强”以及他对火器的高度重视,开发出来的各类战法,都说明此际的中国和西方国家相比,火器的发展并未落后,甚至可以说并驾齐驱。 但因为没有理论指导,明代火器的发展也呈现百花齐放,威力不足的特点。 朱翊钧穿越过来以后,很快指出了火器发展的问题,将三眼铳、一窝蜂、喷火箭等火器制造一律裁撤,以鸟铳为本,专攻火药制取、铳管材质、定装火药、燧发、后装等方向。 关于大炮的改进方向,朱翊钧指导兵仗局,从火炮用药、炮子和炮管材质以及气密性上下功夫,总而言之和鸟铳一样,必须射击更远、装弹更快,威力更强。 至于掷弹兵方向,朱翊钧指导工匠利用石油粗加工产品生产火油瓶和铸铁手榴弹两种产品,一种用来放火,一种爆炸伤敌——这两种技术水平很低,最先完成改进。 经过三年的努力,由于火药制取和钢铁冶炼方面终于取得长足进步,加上朱翊钧长期坚持重赏能工巧匠,激发了明代工匠的创新热情——万历三年,新版鸟铳“万历十四型”终于定型生产。 该枪在发火方式上,改进了已经装备明军的自生火铳,与自生火铳不同的是,加入待发机构,使其更加可靠。另外,为了尽量做到防雨,又加装了龙头盖,可将燧石至于盖下——仅能防小雨。 在火药方面,朱翊钧开始以为明代并无颗粒火药,后来才知道有,就是制作非常麻烦:需要人工将配好的火药在木槽中碾上五千五百遍,然后再加上烧酒和成泥,接着碾几百遍,最后做成药饼,再分割置于圆筒内滚动成丸。 这个效率朱翊钧肯定接受不了,但他也不知道如何改进——也没有精力去深入研究。只能加大悬赏力度,终于有工匠在悬赏的刺激下,发明了悬吊碾磨工具: 以铁箍固定的木架,上面固定数根带有很强弹力的木杆,边上按上手摇齿轮。摇动齿轮时,弹性杆被带动向下击打槽内的火药——因弹性杆的弹性,会自动复位,如此周而复始,一人之力可胜以前数十人。 后来又有工匠将手摇杆做成圆形宽大车轮形状,内设凹槽,以皮带和水车连接——直接将人力都省了。 仅此两项发明,两位工匠直接进入小康。这火药碾磨之法,调整力度后,也可用于舂米,于是大江南北,此法被迅速铺开。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明代制作火药的配比虽然接近最佳配比,但还是有一定的差异。朱翊钧直接给出了后世小学生都知道的答案。他同时要求工匠,对火门用药以及大炮用药继续试验,并最终确定了,还是他给出的比例完全正确。 在枪管方面,材质是最好解决的。由于朱翊钧当税收征管的时候,各种钢厂——高端的特种钢厂,还有低端的“三高”钢厂他都去过,也仔细查过其原料和工艺,以利于核算成本查清其是否漏税,因此他给大明带来的第一项材料学的变化,即是推动了钢铁制造业的大发展。 霍老栓在集市上购买的新式贴钢䦆头——就是皇家钢铁厂的杰作。 有了熟铁和钢材,即可用卷管法制作枪管。后来有工匠发明了上下对齐的凹型铁锤,用畜力或水力驱动后,居然能直接把卷好的粗枪管直接锤细——后世的膛线即用此法锤出,但朱翊钧和工匠都不知道此类知识,反而用钢棒将枪管内部出现的膛线磨平,使其光滑。 唯一遗憾的是,朱翊钧提出的后装枪,因为化学发展的滞后,并未发明有效的发火药和击发药,目前处于停滞状态。朱翊钧见长时间无法突破,即命令新版鸟铳万历十四型定型生产。此前,在辽东的王立海用的不过是定型前的试验版。 万历十四型已经无限接近经典燧发枪,枪管下设通条,关头上另有卡扣,可安装刺刀——为大雨天拼刺刀设计。 因为在整个的制造过程中,进行了严格的质量管理,这款枪终于摆脱了原时空明代末年因腐败和质量管理不严造成火器发展的重大失误——火枪弹居然不能洞穿明光重铠。 本时空,经过反复质量抽检,万历十四型五十步内可洞穿明光重凯后,最后全面定型生产。 在万历十四型的基础上,朱翊钧还给部分锦衣卫配发一些拉出膛线的“万历十五型”,因为线膛枪装药、装枪子慢的缺点在前装枪改成后装枪之前无法解决,因此只生产了一千杆,作为暗杀和未来战场狙击使用,同时训练一些神枪手。 蓟镇一千二百骑兵带着底部有挂钩的长矛、手榴弹和新型鸟铳,兜到董秃子前头,摆下阵势。 这些出现在亚洲大陆上的第一支纯火枪队,将新型鸟铳放在长矛的挂钩上瞄准,利用轮击法在草原上划出了中华文明史上的第一条死线。尽管初次见真章的火枪兵还需要李成梁部的包抄配合,但收到捷报的朱翊钧知道——帝国现在需要的,仅仅是支撑战争的国力了。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静嘉 万事四年五月,全国选秀开始。不同于以往在北直隶地区从平民之家选秀的老规矩。此次选秀,朝廷共派出十五路钦差,在两京十三省按照“德容言工”四类基本素质,挑选贤淑温婉、花容月貌的秀女,朝廷四品以下、七品以上的文臣之女,也都在备选之列。 此次能破除选择平民之女的祖制,乃朱翊钧与两宫大力争取的结果。朱翊钧总结有明一代,皇子在宫中难养,以至于皇嗣艰难的教训,以弘治帝为例子,向陈李两太后力陈选择官宦之女的必要性。 明代太子之难,无过于弘治皇帝。因生母纪氏为叛乱土司之女,宫中毫无地位和宫斗技术可言,刚怀孕就被得宠的万贵妃勒令打胎,后来在门监张敏的保护下,朱佑樘才得以幸存。 因纪氏也不敢把亲生儿子养在身边,朱佑樘小时候就在宫中吃百家饭,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平安长大。 宪宗后来知道了这个儿子,把朱佑樘立为太子。随即刚被封为淑妃的纪氏和保住朱佑樘的门监张敏暴亡,两人都被宪宗所宠爱万贵妃所害。 宪宗母后周太后担心万贵妃会对太子下手,亲自抚养朱佑樘在仁寿宫,弘治帝才长大成人并在后来开创了“弘治中兴”。 朱翊钧在选秀上更改部分祖制,确实因平民女子因自小所受教育所限,眼界和心机手腕都无法与官宦之女相比——尽管他有信心自家后宫不会出现万贵妃之辈,但为后世子孙计,还是将祖制突破了为好。 陈李两太后都是平民之女,结合自己初进裕王府的切身经历,都被朱翊钧说动。但李太后毕竟具备些政治素质,提醒朱翊钧防止外戚做大。 朱翊钧当然要防着这一点,选秀谕旨中明确规定,一旦被选为嫔妃,妃位以上之家直系亲属三代内无论文武终生不得超过四品,且不可带兵。 为了弥补外戚家官场上的损失,一旦秀女为嫔以上,即加授其父或兄正奉大夫二品衔;若选为妃位,则加授其父或兄一品资德大夫衔;若为皇后,则授伯爵,并发世券。 所谓“一入宫门深如海”,古代皇室选秀深为民间所恶。凡选秀年,民间往往会出现大量的早婚现象。实在没条件早婚的,也都赶紧定亲,将婚约送官府备案。 但此选秀谕旨一出,对四品以下官宦人家和大商巨贾也有相当大的诱惑。四品作为明代文官的玻璃天花板,要想跨越千难万难。三品高官不在乎的待遇,四品到七品的官员还是有不少心里痒痒。 而大商巨贾有钱无地位,急切盼望自己有官身护体,参与选秀的积极性比中下层文官集团还高。 ...... 因隆庆帝早年纵欲伤了肾,在与其弟弟夺嫡时拼命调理身体才生下朱翊钧稳定了嘉靖帝心,李太后当时心里压力老大了,自己也被朱载垕的皇嗣艰难搞怕了。 明代制度,皇后以下,设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昭容、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十二个品级。 此次全国大选秀在有心理阴影的李太后和外朝力主之下,规模宏大。先在地方上初选五千女子,和其父母一同入京。 到了京师后,皇室将派内官钦差,从五千人中复选出三百入宫。入宫后太后还会组织一系列的考核,再从三百秀女中选出五十人才能备位淑女、选侍。 其中会有最优秀的九位女孩,起步就册封为九嫔。再从九嫔之中优中选优,立其为皇后。 朱翊钧本意不想如此劳民伤财,但后宫代表李太后和朝廷代表张居正,都不同意皇帝在此类事情上自作主张,降低选秀人数标准。 毕竟,母仪天下的皇后将从这五千人中选出,朝廷上下、宫内宫外,无不痛责朱翊钧轻省为之的错误想法——朱翊钧难当大势,除了商定皇后、九嫔人选需要以他意见为主以外,其余选秀活动,并无他置喙的余地。 ...... 苏州庄氏栖霞庄的七月,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聒噪的蝉鸣并未给这点缀着奇石篁竹的花园带来反向的静谧,只有间或拂过清澈池塘的一阵微风,才给临水木阁中人带来一丝凉爽。 木阁之中,绿云轻绾,云髻峨峨,身着浅绿罗纱,花钿主腰淡紫马面裙的庄静嘉手持书卷,正在饮用冰镇酸梅汤解暑。 当她放下天青色汝窑汤碗,如玉柔荑轻摇团扇时,其瑰姿艳逸就在阁中纱影中掩映,配上面前小几上的一盆盛开的栀子花,这女孩如同只能存于公子王孙辗转反侧时的春梦里一般,美的不真实,却令这夏日的花园也为之沉醉。 而池塘边的垂柳下的小石子路上,一个小丫鬟头上顶着一片大大的荷叶,踏着火热的阳光跑过来。当她气喘吁吁的进入木阁时,一句话即把静嘉从书中唤了出来。 “小姐,听老爷身边的绛莺说,你要入宫了!” 静嘉先是微微吃惊张开嘴,其美态让身边的贴心小丫鬟绿漪心中也跳了跳。在她的仅仅识些字的浅薄文化中,并不知道两千年前,已经有人如此形容自家小姐的美: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随即静嘉把书放在小几之上,微笑道:“阿爹那么疼我,还能让我入宫?你这傻丫头,被绛莺骗了吧。” 绿漪听她说的肯定,有点拿不准道:“小姐,咱家可不比以前了——或者族中有人想攀皇家的富贵也说不定。” 静嘉听了,还是静静的笑着摇头:“阿爹最疼我,他不会同意的。” 庄园的听雨轩中,庄氏实际的掌舵人庄允长正在躺椅上皱眉静思,在身边小妾绛茜轻摇的芭蕉扇带来的微风中,他的心却如同轩外那聒噪的蝉鸣一般,乱成一团。 江南庄氏都起源楚庄王的芈姓,自湖北发源而来。庄允长这一只与后世鼎鼎大名的毗陵庄氏并非一族,乃是西汉辞赋大家庄忌之后,在苏州吴县等地开支散叶,传承已过一千六百多年。但到了明正德、嘉靖、隆庆三代,家族却多年未出进士,最高学历为举人。 此际家族宗子庄允长,字守常,嘉靖三十七年乡试中举,且属早发,其时年龄才十九岁。然而黄金榜下,全为斑斑泪。一直到万历二年,庄允长科场仍屡战屡败。此际他已经三十七岁,还是个举人。 万历三年,朱翊钧以江南徐阶家为突破口,配合报纸这大杀器,杀了几只猴子,庄家赫然在列。 庄允长虽不为宗族之长,但绝对是个聪明人。开始时他限于信息不对称,没看懂皇帝收拾徐阶的用意,以为还是隆庆年徐阶罢相斗争的余波,但报纸一出,他头脑立即回复清醒。 随即他力排众议,说服族中耆老,坚决舍田、财邀名,果然成功的免掉了破家之难。王、董、高、周四家被破门后,庄允长在宗族中的地位如同火箭一般,直冲云天。 经此一事,他作为长房宗子,除了原来负责的祭田和宗族祭祀之事外,已经取得了宗族事务的实际主导权。 他昔日中举之后娶亲,先得了一个儿子不幸夭折。后来在二十三岁那年,得了嫡女,爱如掌上明珠一般。此后妻妾虽又给他生了三子两女,都没有这嫡长女受他的喜爱。 庄静嘉其名取字《诗经》——“其告维和,边豆静嘉”,形容女孩的洁净美好,而庄静嘉人如其名,虽然养在深闺人未识,但见过的亲戚女眷,都传出来她的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姿。 此时的静嘉已经十四岁,按理早该定下婚约。但庄允长在不舍的情绪主宰下,一直想要给嫡女找一个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丈夫。女儿美名渐渐传出去之后,来庄家求亲的少年俊杰,无论是家财万贯,还是俊逸倜傥——或者两者兼有,庄允长却没一个瞧得上。 去年皇帝的笔端轻轻一圈,尽管免去了庄家的灭顶之灾,却也给庄允长敲响了振聋发聩般的警钟。管你千年之积善之家,诗文显名之辈,在皇权面前都没有大用。 就算你当了文坛盟主,但有一次行差踏错,即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王世贞不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吗? 但大明朝,有一种人只要不谋反,少参军干政,即能得与国同休,累世簪缨的富贵,那就是勋贵——而皇后之家,必封伯爵,这也是铁律。而最近传到江南的选秀谕旨,也证明了这一点。 于是,被官府提醒上报女儿资料的庄允长陷入了迷茫和纠结——自己真的要为了家族,把视若珍宝的静嘉推入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大内吗?还是从自己已经选了又选的备用女婿人选中,赶紧选出一个来,先把婚书签了?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操作 南京镇守府,负责江南地区选秀的司礼监秉笔、内廷行走大臣陈矩正在跟李秀卿在二堂对坐小酌。 李秀卿镇守南京已经超过五年,按照朱翊钧摆布天下镇守太监的规矩,明年夏天,李秀山可能就要返京任司礼监秉笔了。 因此两人言谈甚欢,陈矩身负皇命,先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江南政情和官场动态细细打探过了,两人才又谈起选秀事宜。 李秀卿道:“万想不到此次选秀的范围如此之大,云南等边陲之地,朝廷居然也派了钦差。” 陈矩闻言微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坐下道:“出了京总算松乏些——皇爷此次派我出来,也是让我修养修养,哈哈。” 李秀卿多聪明个人,闻言即知此事另有内情,即以问询的目光看向陈矩。 陈矩将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就笑道:“秀山公有所不知,皇爷行事,凡立一事必然生发两事或多件事。此次出京的内官,还身负皇命,要访得各地民情、政情以及为皇厂、皇店做市场调查。等回去了,我们都要交‘考察报告’——哎,我却都要一一看过。” 李秀卿听了,也苦笑道:“麟冈公说的是,这两年来,我等天子家奴,做这些‘调研’、‘考察’,提交各类‘总结’、‘报告’,都写的要吐了——皇爷能看过来吗?” 陈矩抹了把脸,好像抹去一把辛酸泪般,微笑道:“皇爷确实看不过来,但侍从室是干什么的?每日都处理这些报告和批转下来的奏本,形成节略报给皇爷。皇爷若问起细情,再找出原报来呈奏。各地镇守太监府、文武官员现在都被皇爷被‘计划’、‘进度表’、‘总结’给套上了笼头,这案牍之累比原先多了何止三、五倍。” 李秀山听他谈起侍从室,先拍陈矩马屁道:“麟冈公才罢东厂,又任内廷行走大臣,堪与老祖宗分庭抗礼,羡煞某也。” 陈矩闻言,脸上毫无自矜之色,对李秀山苦笑道:“秀山公虽不在内廷久矣,但也应知今上与先帝治政完全不同。某这内廷行走,日日如履薄冰,不敢丝毫懈怠,虽壮年而早生华发。”说完,指着自家鬓角给李秀卿看。 李秀卿仔细看时,果然见陈矩鬓角斑白,吓得吐出舌头道:“某要是回去司礼监,也是这般累?” 陈矩将面前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如今这硕大帝国,从上到下,还有不累的吗?出京前两天,某以侍从室案牍之劳来称颂皇爷勤政,你猜猜皇爷说什么?” 见李秀卿做出洗耳恭听状,陈矩苦笑道:“当时皇爷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哈哈大笑,‘陈万化,这才哪到哪?比现在累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朕因要长身体,不敢找活干罢了,否则每天最少不得看四个时辰节略、奏本?’” 李秀卿听了,脸色灰白,吓得腿肚子直转筋。他叹道:“皇爷要看四个时辰,我们要看多少时辰,写多少本?” 陈矩听了道:“正是。皇爷看一本节略,我们至少要细研十几本奏本,光看这些倒也罢了。关键是还要找出前任、前人关于某事处置的详情,做出‘比对’和‘利弊分析’后才能呈报。哎,侍从室的人都说,半个月写的字儿在地方够写半年的。” 顿一顿,陈矩接着道:“侍从室之设立,先分了司礼监原先写奏本节略的活儿过来,目的是让我们掌握大略。等皇爷看了内阁贴黄和司礼监批红后,在奏本上再批示过了,侍从室就要细看皇爷挑出来的奏本,将里面的奏事一件件的分派下去,该查档案的查档案,该出去‘调研’的就去‘调研’,然后再提交事关某事的‘政策研究报告’。——哎,皇爷这些词儿,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秀卿有意了解中枢运作内情,不免追问一句道:“英国公干什么?他看这些东西吗?” 说起英国公,陈矩一肚子意见。但他城府深沉,不露于形色,只是淡淡说道:“侍从室还有几个侯爷、伯爷在里面,负责协调禁卫,护卫宸居以及九边军功授田等事,英国公这宫廷大臣只管这些——剩下的宫廷事务,还是张宏在管。” 李秀卿听了这一句,心中大略有数。将话题又转到选秀事情上来道:“某一个干儿子,叫冯邦宁的。嗯,就是《皇明南京日报》的东主,苏州庄家不知从哪里攀上他的关系,想把一个女孩儿送来给麟冈公看看。此前我也打听了,听说是族中宗子嫡女,真个国色天香——此事可行否?” 陈矩听了,心知李秀卿说这话的意思绝对不是仅仅让他看一眼,而是要利用他在内廷的影响力,将此女保送进九嫔之列。闻言一撮牙花子,笑道:“品行如何?” 李秀卿暗道有门,心喜道:“庄家这一支乃西汉庄忌之后,历代诗书耕读,传家已有千年。此类家族,教养还能差了?” “某听说这庄静嘉性好读书,尤好读史。真个可谓柔嘉玉质,婉嬺兰仪。此前还有传言,庄家能做出退田、烧债、清偿逋负诸事而躲过破门之祸,乃此女建言其父用冯谖客孟尝君之故智耳。” 陈矩听了吃惊道:“一闺中女流,其见识如此?某倒要见识见识了——嗯,左右这两天无事,秀山公安排吧。” 李秀卿闻言大喜,笑道:“这家子早就候着麟冈公大驾,现就在南京!若午后无事,麟冈公就看看如何?” 陈矩见李秀卿如同火炭儿一般热心,就似笑非笑看着他。李秀卿毫无忸怩之色,坦然笑道:“古人以千金博君一笑,那庄家岂敢后人?麟冈公若相中了,三千两赤金奉上——若真能得偿所愿,虽万金又有何吝?” 陈矩听了,目光一凝,冷笑道:“这得偿所愿何意?秀山公可说明白了。” 李秀卿见陈矩问到根底,就正色道:“不瞒麟冈公,昨天我已经见过这庄静嘉了,这么说吧——倾国倾城!只要能在皇上面前过一遭儿,皇后之位,至少三成把握!” ———— 三成把握,已经是负责初选的这些内官操作选秀之事的极限,陈矩听了,真对庄静嘉起了好奇之心!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六章 遴选 时间进入万历四年十月的时候,东北的第一批移民的第二批庄稼已经收获并全部晒干。霍家堡的霍林在九月二十举办了东北移民中的第一场婚礼。婚礼过后不到半个月,新娘玉儿就挺着无需掩饰的肚子,在占地两亩半的大场院里,熟练的掰着苞米。 霍老太公穿着狼皮袄,在场院边的木凳上坐着,看着一伙子壮汉、村妇正在用粮盖拍打在平地上的豆子。粮盖顶端那个旋转的木轴是木匠做的,而用木棍皮索编拍子这活计则非得霍老四的手工不可。 拍子在长杆前端按照特有的节奏旋转,伴随着一声声号子,整齐、有力的击打在干燥的豆杆上,已经晒得一碰就碎的饱满豆荚被恰到好处的力度震开,黄豆就争先恐后的蹦了出来。 霍老太公觉得,这样的场景,在他七十三年的人生里怎么看也看不够。这场院里的喧闹,和已经带着一丝寒意的深秋的风,还有粮食带给他那无限满足的清香,都让他沉醉不已。 老太公在霍林的婚礼上,此生第一次喝到了霍家人自酿的酒。那酒引子是王鹏买来当做礼物送给霍家堡的,说如果粮食多,酿些酒御寒也不错。为了这酒引子,霍大一家还现去学了土酒的酿造方法。 一直没有大缸施展霍大学习成果的霍家堡,终于在万历四年的七月份,用一整车去年的陈粮在大宁换了几十口陶缸。 得知交易结果的的霍老太公被出去买缸的霍老栓几个蠢哭,大骂他们败家。霍老栓辩解道,那陶匠的门口人山人海,都是拉着粮食换大缸的——谁让全大宁只有这一家卖缸!现在七月份大宁粮食少,若秋收了,一车粮能换两口缸就不错了! 当得知那些大缸已经成为整个大宁最稀缺的资源的时候,霍老太公突然灵机一动。随即命令各家暂时都不准用大缸盛水,还用从山东带来的木桶。这些大缸将用来酿酒,霍家堡在东北的第二个冬天也能赚他一波! 他的灵感来自于去年被留在东北看粮食的六个霍家汉子,他们在三层土坯的草房子里也差点被冻死。幸亏霍林的老丈人翻出来一堆狼皮和狐狸皮救了他们的命,否则这几个绝对见不到春天的太阳。 第二次从山东把全部家当都搬来的老太公,听过这几个汉子的血泪控诉。 因为没有经验,住在一棟房子的六个汉子没有及时清理第一场大雪——结果早晨起床后就没推开房门,木板窗户也被冻住了。他们无法到粮仓取粮,柴火也很快烧光,就在冻饿交加,逼得他们要破窗而出的时候,被过来看望的佟春清开积雪给救了出来。 老太公当时就想,这几个憨货说话不着边。俺老汉活了七十多,还没遇到推不开房门的雪,东北就那么邪乎?后来被玉儿证实确有其事的时候,老太公在春天里就猛吸凉气。——这酿酒卖钱的思路,因此生发。 霍大接到了老太公的指令,在做了十几缸醋之后,终于掌握了窍门——玉米酒没法在夏天酿。因此,在霍林的婚礼当日,他才从大缸里面,舀出来第一瓢黄浊的酒浆。老太公先是尝了尝,随后又大碗喝,结果悲剧了,婚礼第二天老爷子就发了病,差点成了第一个埋在东北的霍家人。 缓过来的霍太公,幸运的没有留下后遗症,但自家判断以后很难干活了。今天是他缓过来的第五天,因为要打豆子,他才穿上厚厚的狼皮袄出来看热闹。 他心里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无法在东北度过这个缺医少药的冬天。但是,看着掰苞米的玉儿,老太公又觉得很乐呵,正是他,大名霍烽的老棺材瓤子,临秋末晚给老霍家找到了一块足以安身立命的土地。——这辈子,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满足。 如果老太公看过《浮士德》,今天的他也许会大喊一声:这一刻真美啊,请永远停留! 虽然老太公喊不出这句话,但此时的心情,和浮士德是一样一样的。 ...... 十一月底的西苑,已是银装素裹。在新修的美轮美奂的仪鸾殿,朱翊钧的心情和十月份的霍老太公差不多。——经过层层遴选最后过关的五十个佳丽,在今日接受两宫太后和皇帝的最后一轮挑选。 此次大选秀,从皇帝束发开始,两宫即下诏禁止全国嫁娶——以诏旨到达之日为准。经过四个多月的基层选拔,到了九月,五千少女连同照顾她们的家人,都到了京师。 到了京师之后,她们要先过身材选择关,过高、过矮、过胖、过瘦都不要。因为钦差选秀的时候,身材、相貌方面已经过了一遍,因此这一关算是吹毛求疵——大概淘汰一千人。 过了身材关,再过相貌关。由司礼监、内廷行走和太后、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组成评审团,给剩下的四千多少女进行第三轮面试。这一关主要查看五官和面部皮肤,头发和声音也在考核范围之内。这一关也要刷掉一千人。 第三关过了之后,下一关就是宫女出马。她们将手持尺子,对秀女实施量体。原本三围、手、脚,各处的尺寸全要量准,记录在册,但因皇帝下了禁止缠足诏,此次秀女全数天足——朱翊钧为了鼓励女子放足,此次秀女不量脚。 按选秀制度,第四关过去后,剩下的一千秀女都要入宫。即便在下一轮选秀中被淘汰,她们也要从事宫女的工作。朱翊钧本意不想纳入宫中这么多人,但和两位太后商量后,又改了主意。 此际宫中,历经嘉靖、隆庆两代君主多次选秀入宫的宫女已经超过六千多人。她们在宫中伺候人主,稍有不慎,即获责打,生存环境非常恶劣。而且因为人太多,这些宫女还有一大半无所事事。 此次借着选秀的机会,朱翊钧说动两宫,定下宫女名额三千五百人,此后保持不变。 自万历五年开始,每五年皇室即组织一次小规模类似选秀的招工,同时放一批宫女出宫——当然,要她们自愿。若家中衣食无着,愿意留在宫中从事杂役的,皇室也养着她们。 此般德政一出,满宫轰动。朱翊钧送佛送到西,凡此次出宫的老宫女,皇室都听她们自愿,可选择到皇家丝造厂做工。若不愿做工而选择返家的,每人发一百两银子,供其熟悉宫外环境花费。 经过报名,此次伴随着新秀女入宫,皇室有选择的一次性放出老宫女三千三百七十人。剩下的大都是嘉靖时期的老宫女,半辈子的生活天地都在禁宫之内,担心自己出去后不适应;还有些已经无法找到家人,因此自愿留在宫中老死的;最后一拨属于负责教养新宫女和皇室子女的宫妇,皇室用加薪和五年后放出的承诺留住了她们。 ————— 因此,此次过了第四关的秀女,就无法按照朱翊钧本意,落选了即可回家,她们需要进来接替出宫的老宫女。等到万历十年,再一轮选秀后,她们即可出宫。那时候她们二十岁左右,嫁人还不算太耽误——而且自宫中出去的双十少女,应该被好多人家抢着要吧。 皇室的此番德政,又获得了朝野的一致好评。文官、言官们发现,这一届皇帝好的已经出乎他们想象之外——去年,没有任何奏章提及东厂裁撤,皇帝很主动的把东厂撤了。今年也没有奏章为这些老宫女鸣不平,皇室又把她们放了。 此时的朱翊钧和两宫太后,虽然未达到“鸟生鱼汤”的境界,但在民间的名声,和尧舜禹汤也相差仿佛。这一届皇帝虽然立了侍从室改了祖制,贯彻考成法也比较狠,但是——这不都是张居正给撺掇的吗? ...... 经过四轮选拔入宫的一千少女,还要进行第五轮选拔。这一轮是体检。一千人分批被引入宫殿改造的密室,由老宫女“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察其贞洁”,身上不许有疤痕,皮肤必须光滑细腻。 经过这一轮“体检”,会剩下三百人进入最后一关。这三百人和其余分派了工作的宫女不同,她们在宫中不用干活,只需在宫内“留用察看”。 在她们在宫内生活期间,由太后和皇帝派遣的专人伺候,这些人会记录她们的饮食起居、性情言语、贤愚高下。睡觉磨牙吧嗒嘴的,说梦话或者梦游撒癔症的不能过关;另外,性格考察自然也要,要温柔敦厚、聪慧贤淑的方能进入五十人的小名单。 进入五十人小名单的,自动升级为人主,最低也能获得淑女封号。剩下的二百五十人,也不必做宫女,皇室会打发她们出宫回家。——大量的黑箱操作,即发生在这一阶段。 正如回京的陈矩所报,各地选秀钦差在此次共耗费內帑三十万两的全国大选秀中,不免出现收受贿赂,黑箱操作的情况。 帝国南方在此前很少参与皇家选秀——与北方人只知道早婚抗拒不同,此次好些精明的南方商贾先贿赂选秀钦差,在选秀初期让自家女儿中选。待入京之后,再贿赂内官将女儿在最后一关刷下来。 如此一来,参与过选秀的女孩儿立即身价百倍,在民间看来,能过前五关的,至少也和皇帝妃子在一个水准线上。以此为资本,秀女再回家择婿,即可高攀。虽然所费不赀,但只要攀上了进士、世家,自家的买卖也多一层保障不是? 除了这种操作,此次选秀还出现一类操作即如庄家一般,目标直指皇后和嫔妃之位,只要入选九嫔,相当于和皇帝攀了亲,以后不但自保有余,作威作福恐也不在话下。 尽管有黑箱操作,但进入西苑的最后这批少女,无一个不是姿色过人。她们年龄从十四岁到十六岁不等,个个知书达礼,姿容出众——朱翊钧尽管是一个被后世修图或化妆术熏陶了无数遍的现代人,但面对仪鸾殿前的这群淑女时,已经长成少年的心脏还是砰砰乱跳。 两宫太后安坐仪鸾殿中,朱翊钧御座设在两宫身前。张宏等大太监手持名册,指挥宫女,将已经获得淑女封号的女孩依次引入殿中——而层层选拔都排在头名的庄静嘉能否母仪天下,在此一举。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对话 朱翊钧坐在御座之后,淑女依次进殿,口称臣妾,行礼后抬头让两宫和皇帝细观。 朱翊钧对这些参与选秀的女孩大有同情之意,在他看来,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其实是皇权社会下女性被物化的鲜明表征。自始至终,她们都像是一件件被送入皇帝床上的工具,所谓的选秀,不过是对工具的“品质”进行把关。 而这些女子被送入皇宫,并不是像后世电视剧和言情描述的那般,要跟皇帝或者某阿哥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她们只不过是用来延续皇嗣的生育工具罢了。 后世的朱翊钧曾经看过王小波写过的《万寿寺》,其中有一段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谓的老佛爷,不过是个黄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一天有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射过的、疲软的......从她身上爬开。而那条疲软的......就是历史的脐带。” “历史的脐带”!多么可怕而又贴切的称呼。皇权社会的女人参与大政,无不和这条脐带密切相关。而长在朱翊钧身上的那条脐带,此时非但不疲软,反而和每一位荷尔蒙猛烈爆发的少年一样,在仪鸾殿密集美色的冲击下,处于硬撅撅的状态。 幸运的是,厚重的龙袍挡住了他的丑态。虽然面色潮红,但在地龙烧的很热的仪鸾殿,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也显不出他来。朱翊钧心里一边漫无边际的遐想,一对眼睛却像探照灯一般,细细的观察身前的妙龄少女。 尽管朱翊钧看来,所有女孩都还没完全长开,青涩的很。但是,可能这还正在成长的身体也影响了他的审美,此时的每一个小美人都让他感到了不同的悸动。 她们有的落落大方,沉稳娴静;有的含羞带怯,我见犹怜;有的懵懵懂懂,满脸好奇;还有的身材隽秀,看着就健康活泼。 因选秀初期,朱翊钧不欲大张旗鼓,和两宫之间发生争执。李太后为了安抚皇帝,答应九嫔的选择由朱翊钧自己定夺。至于一后两妃,则要参考两宫尤其是李太后的意见。 “臣妾王氏拜见陛下!拜见太后!”一声如同黄莺儿般清脆的声音,让朱翊钧眼前再度一亮。 这是第几个了?朱翊钧连续被美色冲击,有些半混沌的大脑里下意识的蹦出了这么个问题。仔细看过面前的少女,也如刚才经过那些一样的豆蔻年华,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看着皇帝面前的御案。 朱翊钧猜测,这些淑女可能被嘱咐过了,不可直视皇帝,但为了能让皇帝看清她们的面容,她们都被训练用眼睛盯着自己的胸前。 这个姓王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更出众的地方在于气质——她行礼后静静的站在那里,如一泓清澈见底的池塘,又像是一块没有人踏足的白雪,还仿佛在暗黑色大地上静静亮起了一盏暖黄色的远灯。 他的呼吸屏住了一瞬,随即听到李太后在自己身后问道:“你叫什么?” 那女孩轻声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妾小名喜姐儿,没有大名。” 朱翊钧又听身后的陈太后也说话了:“读了些什么书?” 喜姐儿仍稳稳当当的行礼回道:“臣妾看过《女誡》、《孝经》,只认得几个字罢了。” 两宫同时嗯了一声,示意张宏将她领出去了。朱翊钧张了张嘴,想把她叫住再问几个问题,想了想又算了。 随后又过去了些个女孩,两宫有问的,也有看过就算了的。直到庄静嘉进来,朱翊钧恍惚觉得——整个大殿都亮了亮。 她走进大殿的时候,朱翊钧分明听到身后的两宫同时抽了一口凉气。大殿之中,竟低低发出“嗡”了一声。 而朱翊钧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攥住了似的,一刹那间,就明白了魏朝跟他形容的并不夸张,这批淑女中,真有一个天姿国色。 当时他还心中暗笑,再漂亮能有后世的半天然美女们漂亮?但他忽视了,在后世,那些人只是在屏幕上,他何尝近距离接触一个。而面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却让他产生了要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并和她耳鬓厮磨一辈子的冲动。 等她行礼完了,朱翊钧也冷静下来。他定下心神,听出李太后声音里带出些极难察觉的嘶哑,问出了此前一样的问题:“你叫什么?” 那女孩儿行礼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妾叫庄静嘉。” “哪个静?哪个嘉?” 那女孩儿回道:“回太后,安静的‘静’,嘉庆的‘嘉’。” 李太后低低的“哦”了一声,仿佛在想嘉庆的‘嘉’是那个嘉,其实几个人手里都有名册,低头看一眼即可。 朱翊钧清了清嗓子,笑道:“你这名字可是从‘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来的?” 庄静嘉低下头,一丝陀红爬上了脸颊,听她低声回道:“回陛下的话,正是。” 陈太后也清清嗓子问道:“听你的口音,是南边的人?” 庄静嘉回道:“是,臣妾是苏州人。” 陈太后低低的笑了声,意味难明的说了一句:“嗯,有些叶太妃的模样儿,当年先皇赞她是‘人样子’——今儿苏州又来了一个‘人样子’,真是怪好看的。” 朱翊钧的心里咯噔一声,一刹那间心里转了无数的念头,有猜疑、有愤懑、还有若有若无的忌惮。李太后在旁边咳嗽一声,嗔道:“喜庆的日子,姐姐提她做甚?” 陈太后笑道:“妹妹说的是,吾看见这美人难得,却失言了。” 庄静嘉听着两宫对话,心中砰砰乱跳。因不明究底,只能垂头不语。李太后脸色转为清冷,突然问侍立在旁的张宏道:“祖宗家法,后妃不得选取绝色,恐有祸水之忧。这庄氏女因何入选?” 张宏听了额头见汗,跪地奏道:“是奴等疏忽,请太后恕罪!”见司礼监掌印跪了,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也都站不住,都跪下请罪。 朱翊钧见庄静嘉脸色苍白,被李太后吓得站不住,心中不忍。就插言笑道:“此事怪不得张宏,是儿子下了旨意,让他们不必有此想头——这男人无能,败国倾家,于女人何干?说红颜祸水的,儿子以为都是些没甚担当的。” 这话虽然与现今主流思想不符,但站在女人立场上的观点,自然获得两宫内心的点赞。李太后嘴边含笑,对张宏道:“既然皇帝有旨意,倒也罢了——你起来吧。让庄氏也出去吧。” 张宏心里感激着皇帝的缓颊,一边起身示意身边宫女带庄静嘉出殿。 朱翊钧心中一动,叫住脸色还是惨白庄静嘉道:“你这丫头不错,朕很喜欢。”庄静嘉听了,苍白的脸色猛地一下变成大红布一般,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随后嘴角就漾起浅笑,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般,眼睛又有了希冀的色彩。 陈太后见皇帝不庄重,重重的咳嗽一声。朱翊钧腆着脸转身看向李太后时,见她果然面色不虞。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母子 看过庄静嘉之后,朱翊钧几乎失去了再看其他淑女的兴趣。李太后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见一个姓刘的女孩子挺有眼缘,又问了几句。 待全体淑女看完,两宫和皇帝返回百禄宫主殿。因要和皇帝商量人选,陈太后未等李太后吩咐,即屏退服侍的人等。 待众人退出,陈太后瞅着朱翊钧,先问道:“皇儿觉得哪几个如意?谁又可为后?” 朱翊钧笑道:“谢过母后体恤。儿子觉得那庄静嘉好,可为皇后。其他的,全凭母后做主。” 李太后在旁,不高兴道:“姐姐真是惯着他,皇帝懂什么过日子的道理,只会挑漂亮好看的!”说完目光灼灼,盯着陈太后,眼睛在皇帝和陈太后之间来回打量。 见陈太后只是微笑,李太后对她笑道:“姐姐,你说选皇后这事儿,还能由他自己说了算不成?”陈太后点头道:“嗯,皇帝对上眼缘了,比你我看中了要好。否则小两口整日拌嘴,也无趣的很。” 李太后听了气乐了,道:“哪个媳妇子能和皇帝拌嘴?那庄静嘉倒像是能作出这种事来的!” 朱翊钧见这话茬子硬的很,就赔笑道:“母后可是觉得儿子刚才不庄重?这庄氏吓——” 未等说完,李太后打断道:“皇帝不必再说,皇后之选吾相中了王喜姐。那女子行事稳重,颇识大体,端庄而有皇后之体,是个能静摄而不生事的。” 见朱翊钧嘴唇微动,好像要插言,李太后又道:“皇帝虽已有亲政之实,但子女婚事,哪里有自己做主的道理。置吾与你仁圣母后于何地?” 陈太后在一旁,见李太后说话不看皇帝而盯着自己,不由自主点头道:“吾也觉得王喜姐好。皇帝仔细想想,若选了王喜姐为后,她断没有专宠的道理;日后你想宠幸哪个就是哪个。岂不是......” 未等说完,仁圣觉得跟皇帝说的如此露骨,有些不雅,就住了口。朱翊钧见她墙头草一般,心底无奈苦笑。 李太后见陈太后和她站在一起,松口气点头称是,对朱翊钧说道:“若皇儿喜欢哪庄静嘉,可直接封为妃,单独给她一个恩典罢了。” 朱翊钧听两宫你一言我一语,就不再说话,只静静的听着。待两宫都讲完了话,朱翊钧方笑着回了一句。 这句话虽然笑着说,但所说的内容却一点都不好笑:“母后说的是。儿子只提一条:若儿子与王喜姐生了皇子,儿子将来可未必愿意立其为太子。” 李太后听了,脸上变色。想要拍桌子骂皇帝两句不懂事,但想了想,这皇帝还真不能说不懂事——懂得比自己多的太多了。 朱翊钧没等她发作,就解释道:“儿子今日扪心自问,这庄氏日后必然专宠。这从古到今,专宠的妃子因为嫡庶之争弄出多少事来!何如专宠皇后,嫡子也是爱子,又省了多少烦心事!” 这句话甚是有力量,勾起李太后心中那遥远的恐惧阴影。 在裕王府时候,她虽得专宠,但依然是个妾室。生下朱翊钧以后,她最担心的是孩子能否平安长大,还有一个担心无法宣之于口,但带给她的恐惧更甚——生怕陈太后跟着怀孕了。 若正室陈太后也生了儿子,皇位哪里有朱翊钧什么事?自己如何能有现在的慈圣太后做?诛心点说,幸亏仁圣太后肚子不争气,否则当日的裕王府,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惨事。 她支持王喜姐,倒不是要一定和皇帝唱反调。一方面原因是她心底有些讨厌庄静嘉,觉得那女子有些不安稳;另一方面,她真心觉得皇后若专宠了,不利于皇嗣。 见皇帝坚持要庄静嘉当皇后,李太后缓和了语气道:“本朝孝宗专宠皇后,只得一个武宗,后来的事皇帝也知道。” “那庄氏颜色本就独压六宫,再当了皇后——其他妃嫔还有活路吗?这一节皇帝想过没有?” 朱翊钧听了沉吟一下,笑道:“听母后这意思,这皇后定了之后,您不再管后宫之事了不成?那可不成!不管是谁当皇后,哪里能当起这么大的家!” “就算您日后懒怠管——这皇后还能在太后跟前说半个‘不’字?您也把儿子看的忒小了。就算美如天仙,也没有在母后面前拿大的道理!” “若皇后有妒忌或欺压等情,您还能干看着?跟儿子说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李太后心中块垒消去了不少,缓缓点头。陈太后在一旁帮腔道:“妹妹,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了。这男子是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你我这些年,给那些命妇断了多少官司?! 她瞅着朱翊钧,笑道:“看老的也知小的,先皇那样的,若留下一个情种——倒还怪了!” 这话说的把隆庆帝埋汰的没边了,李太后哭笑不得,心里因朱翊钧自作主张带来的不快又小了好多。 朱翊钧见她颜色稍霁,趁热打铁道:“今日众多淑女,除了庄静嘉以外,母后看中的王喜姐、还有杨氏小名叫佳儿的、李氏小名叫玲儿的、陈氏小名叫雪儿的都不错。” 李太后被朱翊钧气笑了,伸手打他一下道:“这叫都由母后定夺?”又看向陈太后道:“姐姐,还真被你说着了。我都是瞎担心。看皇帝这样的,真真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倒不嫌臊得慌!” 朱翊钧听了,板着脸装样子道:“母后长以皇嗣未广为忧,儿子敢不竭尽努力?”到底把李太后说的笑了。 朱翊钧见她脸上终于开晴,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母后的心思,好容易拉扯大的一个好孩子,被一个丫头蛋子分了一半去——哪个娘能乐意?”这句话正正的说进李太后心窝,不由得红了眼圈。 朱翊钧笑道:“母后不妨反过来想,咱们家一下子进了好多人口。” 陈太后掌不住先笑了,指着朱翊钧道:“皇帝这嘴,真能说出花来。” ....... 朱翊钧先歹说,后好说,总算将李太后这弯儿转了过来。随后皇帝的旨意下来——九嫔产生,庄静嘉和王喜姐等人都在其列。 庄静嘉见已经完成了庄家的最低要求,心里松口气。其余八个被点到名字的淑女,万没想到自己的平步青云,个个疑在梦中。 庄静嘉清楚的看到,当自己被宣布为九嫔之一时,身边传来的火一样的嫉妒目光。 自己从苏州到京师大内的这一路上,这种目光和父亲的教诲如影随形的交缠。庄静嘉知道,从此以后,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的自己,就要在这如狼窝似虎穴的后宫,生存下去,并向上攀爬。 如果能被选为皇后就好了,庄静嘉痴痴的想。皇帝当众说了,“朕很喜欢”,不知道能起到多大作用。就怕太后本就偏见自己,听皇帝这般说,更加恼火。 如果真能被选中皇后,自己就不用在反复争宠的过程中,抛弃自己能称为“尊严”的一切。那时候,一步就把一生要为之奋斗的东西都拿到了,剩下的,只有快乐! 不管自己能否被选中成为皇后,今天那个看起来有些壮实,毫无文雅气的小伙子就将成为自己的终身依靠。庄静嘉像是怕忘记一般,细细的回想皇帝的面容。 此时的她暗暗发誓,如果能得偿所愿,她将尽到皇后的本分:静摄后宫,无妒无忌。 书阅屋 第一百三十九章 缅甸 万历四年十二月五日,两宫皇太后谕礼部曰:今选得锦衣卫指挥使庄允长长女为皇后,大婚有期。行何礼仪?该部会同翰林院定议以闻。 礼部接到谕旨转钦天监,随即钦天监奏择大婚吉期,宜用十二月。因此际已是十二月,礼部奏言宜以万历五年十二月为大婚吉期。 朱翊钧揽奏大怒,批答道:“此前大统历之制,多有荒诞不经之处,朕已加以申饬!更前者,平台召对之日该监不管国事如稠,择期随意半年。今更以大婚之期仅十二月相宜,焉有是理?择期另报!” 皇帝在奏章中欲加罪钦天监,司礼监掌印张宏和内廷行走大臣陈矩都不敢怠慢。因皇帝在自己婚期上发言不合礼制,恐为后世所笑,又急报慈圣太后。 慈圣太后哭笑不得,只好下口谕到内阁,说如此如此。张居正被“内阁总理大臣”的名头正吊的虚火上升,对礼部和钦天监也是一肚子意见。 于是,次日辅臣张居正等奏:“圣母皇太后言,祖宗列圣婚期多在十六岁。今皇上龄方十五,中宫亦止十四。若侍来年十二月则已过选婚之期,若即用今年十二月则又太急矣。” 张居正点出钦天监和礼部选择的婚期胡说八道之后,又奏言:“该监称一年之间止利十二月,余皆有碍。臣等窃惟时日禁忌,乃民间俗,尚然亦有不尽验者。况皇上为天地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百神将奉职而受事焉。岂阴阳小术可得而拘禁耶? “臣等以为,莫如明年二三月,万物发生之时举行大典。考之古礼,以仲春会男女。今若定以春时,则既有合于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之意,且当圣龄十六,又率遵累朝列圣之规不迟不早,最为协中。乞裁定谕下遵行,未知圣母其意如何。” 内阁奏章到了慈圣案头,圣母于是谕定婚期明年三月。朱翊钧乃下旨:“朕奉圣母慈谕于明年三月内择吉行礼。” 小插曲顺利渡过,整个朝廷开始围绕着皇帝大婚开始忙乎。 在原时空,万历皇帝和王喜姐大婚,国库得花的底儿掉。但本时空的朱翊钧表示,不必向全国征发各色贡品,一切都是內帑供给。第一步先在侍从室成立了皇帝大婚领导小组,英国公掌总。 选秀期间,在云南立功的御马监七品掌事太监张春,一跃而为首领太监,成了行走大臣陈矩的助理,负责协调皇帝大婚采买事宜。 万历四年十二月十五,第一笔花用开始。先拨內帑足金百两至翰林院,供其制册造宝; 十六日,內帑拨赤金六千六百两至工艺品厂,负责打造皇后和嫔妃的首饰;同日,辽东采购分部献上东珠八千六百颗,供皇后和其余八嫔使用,张春也全部拨工艺品厂。 十七日,皇家丝造厂又接到吉服订单。件数先不说,光各色丝绸缎子等料子即达到六万四千匹,全紫禁城内所有人都有份,他们将焕然一新迎接吉日。 ...... 这边流水淌河一般花钱,那边还有一大套礼仪之事需要朝廷上下参与。皇帝和民间一样,婚礼的步骤也需要走一遍六礼的流程——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 十八日,朱翊钧下谕旨到内阁:以英国公张溶为正使,张居正为副使,于十二月二十日行纳彩问名礼。 按常仪,陈设仪仗于乾清宫门外,设女乐于丹陛。正殿内置赭黄色缎子铺就的桌子两张,一张桌子放皇帝赐正使之“节”,一张桌子上放“问名”诏书。 吉时到,朱翊钧着吉服升座。国公大臣伏地叩拜,高呼万岁。宣旨官奉诏书,任命正、副二天使,一番礼仪之后,两人在鼓乐伴奏之下,去已经搬到京师新宅邸的庄家纳彩问名。 庄允长拿着女儿的青春赌明天,有心算计之下,还真是赌着了。因陪着女儿一路上过关斩将,对女儿进入九嫔之列也有所预料,因此他早就捎信回去,让本支搬到银子到京师——等喜信儿一来,就开始买房子置地。 果然到了十一月底,喜信儿传来。庄允长这个久试不中的老举人先一跃而成锦衣卫指挥使,拥有了正三品武官加衔。大婚之后,伯爵将随之到手——若皇后生下皇子,那庄家三、四辈子的富贵,稳稳当当。 等仪仗队、鼓乐队到了指挥使家门口,庄允长在门口跪接天使、奉旨接受礼品,并谢恩。又是一套规定好的问答仪式结束之后,庄允长将写着女儿姓名、生辰八字等项内容的“表”,呈交英国公,最后盛宴款待天使一行。 英国公和张居正吃了一顿饱饭,仍敲敲打打的将庄静嘉的生辰八字捧着,送回紫禁城。这纳彩、问名才告一段落。 ......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热闹逐渐散去,在庄府门前看热闹的闲人也边议论着边走开。 此时的南苑武学,由曾经的宫室改造而成的军机处内,一众将官正围绕着皇帝,在激烈的争吵着。 朱翊钧是在宫内仪式结束后,直接摆驾南苑的。若论现今紫禁城外哪个地方朱翊钧去的最多,只能是武学。 此际军机处内,靖远伯常务副山长戚继光、兵部尚书谭纶、交卸了蓟辽总督差事,任后勤系主任的刘应节、指挥系主任殷正茂、马步科教授麻贵、刘显等济济一堂,正在讨论征伐缅甸的军略。 正所谓风欲静而风不止,朱翊钧摆布东北开发、黄淮治理,就是根据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认为万历初年间没有大的战事。却万万没想到,万历四年派出去的选秀钦差,还真挖出了些猛料。 此次负责全国选秀的内官钦差,有的眼珠子就盯着银子,其他都是糊弄差事,回京后连银子带职务,全打了水漂。 也有的做了常规的调查,但没挖出什么锦衣卫没掌握的内情,无功无过。 但也有的有心人,不放过任何一个刷业绩的机会——被派去云南的御马监掌事太监张春,虽仅带回来十个秀女,却挖出了锦衣卫没挖出来的大料。 万历四年,缅甸东吁王朝莽瑞体与西南夷思机发联兵犯边,大举进攻羁縻地勐养。勐养土司思个一向云南巡抚王凝求救。 张春到达云南的时候,思个一在勐养坚壁清野,缅军欲进不能,两道被思个一派出的头目乌禄喇截断,陷入死地。 但思个一并无兵力反攻,因此使者催促云南巡抚甚急。金腾的屯田副使罗汝芳此际已经用重金招募往来明缅边境的商人,探得莽瑞体联军的虚实。 得之他们已经开始杀象、杀马,剥树皮吃草根,“军中疫作,死者山集”,罗汝芳大喜,传檄各地土司汇聚兵马,欲将联军全歼于勐养。 然而,令后来得到消息的朱翊钧为之扼腕,罗汝芳大骂吐血的事发生了。云南巡抚王凝根本不谙边情,居然以“防边将喜事,遂一切以镇静待之”作为治理云南的圭臬,传檄罗汝芳,不准他发兵增援。 唾手可得的大功眼看着吃不到嘴,罗汝芳愤懑欲死。张春在报告中说他“接檄愤恨,投之于地,大骂而罢”。 令朱翊钧火大的是,因天高皇帝太远,派驻云南的锦衣卫居然尸位素餐,当地千户大作茶马生意,把正事置之脑后,这般军情居然没有上报。 罗汝芳没有直奏之权,一腔愤懑无处可诉。可巧偶然知道了皇帝派中官来云南选秀,一咬牙,居然找上门将王凝错失战机之事告了一状。 张春平白捞了一桩大功,喜出望外。但在朱翊钧身边时间长了,却没敢轻信。把亲近人派到边境打听——终于访得事情和罗汝芳一般无二。 回京后报告一上,朱翊钧揽奏大怒。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章 金字红牌(上) 朱翊钧当日览奏之后,曾将张居正、兵部尚书谭纶叫到养心殿,出示张春的奏报。 张居正当时汗都下来了——王凝乃张居正秉政后安排的巡抚,他出了大错,张居正当然难辞其咎。 朱翊钧道:“云南锦衣卫张某及百户以上,都被锦衣卫总部下发钧令,即行逮捕归案。若按报告所言查实了,按照锦衣法度,尸位素餐耽误军国重事者,全数枭首抄家。这王凝,文官也,如何处置?” 张居正定了定神,请罪道:“此臣之过也。未能想王凝其人颟顸如此,真真误事。然其人治理云南以安静,民声甚佳。臣以为不宜处刑,而失朝廷体面,不如夺职而不叙用。” 朱翊钧当时听了冷笑道:“这朝廷体面是什么东西?东吁莽瑞体攻击勐养,官府视而不见,失信于各邦,朝廷又有什么体面?” 张居正听了又顿首请罪,口中却劝道:“皇上,外夷之治与内地殊异。勐养者,非中国之邦,蛮夷之地也。此前,百夷之间相互攻杀,也未知会中国。” “正统三年,麓川平缅宣抚司思任法举兵内犯,朝廷以武力征伐。经正统六年至十三年派出大军“三征麓川”,直至十四年,平定了麓川。期间缅甸借朝廷征伐麓川之机,打击木邦和勐养,结下世仇。” “嘉靖三十五年,木邦及勐养,击破缅甸,杀宣慰莽纪岁,缅甸诉于朝,当时的朝廷以其互为世仇,攻伐无损于中国,故置之未理。臣听说其子莽瑞体奔逃匿于洞吾母家,年长之后自力起兵收复其父之旧地。并与思机发联兵犯边者,也为报其父仇也。” 朱翊钧听了,先不和张居正辩驳他这观点对不对。沉吟后说道:“咱们不能以一份报告而杀巡抚,要都察院和锦衣卫要再行派员,把整个缅甸糜烂的情况摸清楚再说。” 张居正见劝阻了皇帝,松了口气。自朱翊钧和张居正主政以来,尚未因罪杀巡抚高官。张居正怕朱翊钧留下暴君之讥,所说的一大套,也不全是为了自己。 尽管劝住了皇帝,张居正也认为王凝不能安其位,请旨将其免职待堪,以广西巡按陈文遂接替其为巡抚。 朱翊钧准奏后,锦衣卫总部就派了精干队伍,会同都察院两员去云南查案去了。等查案报告在十二月初返回,朱翊钧差点气炸了肺。 再次召见张居正和谭纶,朱翊钧拿出锦衣卫的加急密奏给两人看了。 待二人看过了,朱翊钧道:“这次报告把事情搞明白了。勐养的思个一已经大败缅军,缅军失了粮道,逃窜中被其追杀,十不存二。然因云南方面未能出兵支援,思个一号称此后不再受红字金牌调遣。缅军虽败,但此前所侵云南边地多处,直到现在也无人理会。” 进入青春期以后,朱翊钧经常被激素主导,发些无名火。原时空的万历这个时间段也闹了些幺蛾子,不过被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联手收拾,后来成了乖宝宝。 本时空的朱翊钧,早掌大政,也无人敢压制于他。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激素水平的上升干扰到自己,每日打熬力气,锻炼身体,开弓骑马,尽量把过剩的精力发泄出去。同时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以怒行政。 此际见张居正和谭纶都面色凝重的听着,朱翊钧明知他们的神态正常,却不知怎么的压不住心火,越说越怒,终于一拍桌子道: “王凝之罪,岂在一时颟顸失却战机?几年了!坐视我中华之土被缅甸侵占,无动于衷,也不上报朝廷!这是失土之罪!瞒报之罪!此獠不杀,惨死边民何辜?而国朝历代以失土论罪的文官、武将都该平反吗?!” 张居正成为辅臣以来,从未见朱翊钧发这么大的火。见皇帝已经出离愤怒,他明智的不再犟嘴,心道真如按照奏章所言,王凝这小子剐了都是轻的。 朱翊钧喝了口水,压了压自家青春期的躁动,又缓和了语气道:“朕这火气也不是冲着这点土地发的,锦衣卫奏报的内情更加可惧——之前听红字金牌调遣的宣慰司和府州土司,现在连一半都没有了!” 他目光灼灼,直视张居正:“老先生知不知道奏报中所言,万历元年,陇川土司多士宁的记事岳凤,勾连莽瑞体,毒杀多士宁后又杀其全家六百多口,投靠东吁?!莽瑞体竟代替朝廷授其陇川宣慰使!而广西郡吏陈安,亡命入缅,居然被封东吁丞相!这两件事,老先生知道吗?” 张居正嘴巴张了张,心中对王凝打了个无数个大叉,判处其死刑。满头满脸大汗,请罪不已。 朱翊钧道:“朕就奇怪了,好好的中华之人不做,非要当汉奸,这两个汉奸可真了不起,在朕跟前都挂上号了!” 张居正张嘴结舌,仍伏地请罪,谭纶也坐不住,跟着一起跪地。 朱翊钧看伏地请罪的张居正瘦的肩胛骨突出,把蟒袍的后背都支棱起来一块,心中又有些不忍,叫他两个起来。 喝了口茶水压了压火,他叹口气道:“朕此前因为两宫制作麻将要用玉料,派内官去云南采购。王凝好正派个官,居然以不敢进嘻玩丧志之物为由,回奏无以奉承。当时朕还以为这是个好官——可笑,可笑至极!” 嘴里说着可笑,朱翊钧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无:“这样的官老先生还要保吗?” 张居正和谭纶都被奏章内容轰的外焦里嫩,且被朱翊钧气势所慑,哪里敢再劝谏。谭纶奏道:“皇上,臣以为王凝之流,不枭首难赎其大罪!”张居正这回一句话没有,只能继续弓着身子请罪。 朱翊钧想起当日被王凝所欺,气的涨红了脸道:“莽瑞体受汉奸蛊惑,效仿朝廷,也制作了红字金牌,而各大宣慰司和府州土司,一大半都听缅甸金牌调遣!此非奇耻大辱乎?”说完这句,朱翊钧的火气又压抑不住,险些又拍桌子喊叫。 心里连说了几遍制怒,朱翊钧对激素水平上升影响思维的程度认识又深了一层。他适才反复所言的红字金牌,其实是明代对中南半岛羁縻地的统治手段。 有明一代,对云南的统治方式非常复杂,但也有些脉络可寻,大致可分为三层。 第一层为洪武十五年平定的“滇中”地区,与内地完全一样,置郡县,设学校,征赋税,并设卫所屯田,严密管控。 第二层为洪武十六年征南大军“分兵下大理、金齿、临安、元江”等少数民族聚居区,仍然设立府、州、县区,但“仍以土官世守之。” 第三层就很大了,为洪武十七年以后招抚的车里、缅甸、八百等二十七个边缘地区。这一层仅实现了“咸以壤奠贡”,缴纳的赋税最多千余两,最少的才十一两。 所谓在“夷地者,赋役、讼狱悉以委之,量编差发,羁縻而已”,法理上为国土,但明廷并无未设立官府统治。 正统年间,明廷为了巩固中南半岛羁縻之地,在“三征麓川”大捷的基础上,成立了“三宣六慰”。 云南三司、三宣六慰置于其他诸土司犹如京城置于诸州府。三宣指南甸宣抚司、干崖宣抚司、陇川宣抚司,六慰指车里宣慰司、缅甸宣慰司、木邦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孟养宣慰司、老挝宣慰司。 三宣六慰的范围除了后世国内部分外,大致还包括今缅甸、泰国北部和老挝的中部,皆“滇中可以调遣者”。所谓的调遣,主要依靠“金字红牌”制度。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金字红牌(下) 永乐二年冬十月,朝廷制信符及金字红牌颁给云南木邦、八百大甸等宣慰使司和府州土官。 信符为铜制,共五面,其中一面内部刻有阴文“文、行、忠、信”四字,其他四面每面阳刻一字,能与阴文相合。 有了信符,再配上“批文”“堪合”、“底簿”,就构成了一套完整的朝廷指挥羁縻地的旨、令办件流程。 凡朝廷或云南布政使派遣使者,要先领旨,到内府或云南布政司取办件批文;有了批文,内府或云南布政司就拿出颁发给羁縻地土官,并在内府和云南布政司各存档一套的堪合,在堪合左侧写上事由,右侧写上命令,由使者送到羁縻地交付土官办理——和后世的介绍信很像。 羁縻地土官接到堪合后,首先验看阳符印信,和自己所留的阴符印信合起来检验,这一步是核实使者身份。然后再取出“底簿”,对照堪合的编号和底簿是否能对上,若都对上了,才依照命令办理。 如此一来,其他土司同时伪造朝廷信符和堪合几乎不可能,从而做到了防止欺弊。 岳凤最初也无法伪造多士宁的堪合、信符,因此杀了多士宁全家,以多士宁的身份投靠了东吁。王凝这个傻子,一直到朝廷问罪时,还以为多士宁好好活着呢。 至于金字红牌,则是一份法律文件,只不过写在纸上的同时,还用红牌镂金字颁发,具体内容每一代皇帝都不一样。例如永乐皇帝颁发的是这样的: “敕某处土官某,尔能守皇考太祖高皇帝号令,未尝有违。自朕即位以来,恭修职贡,礼意良勤,朕以远人慕义,尤在抚绥。虑恐大小官员假朝廷差使为名扰害需索,致尔不宁。特命礼部铸造信符......用此关防正为抚安尔众,当安循理,谨遵号令,和睦尔邻境,益坚事上之心,则尔子子孙孙世保境土,及尔境内之民,永享太平。其恪遵朕训,毋怠毋忽。” 这敕旨的大意是,你这土司官儿很听皇帝的话,朝廷对你“远人”也以“抚绥”为主。为了防止地方官欺压你们,皇帝制作了信符令牌,没有信符令牌的朝廷官员一律假冒,你不用听他的。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可“永享太平”。 这金字红牌凡新皇帝登基、换年号、政区和土官调整乃至战争焚毁丢失,朝廷都立即换发、补发。 它以法律文件的形式,明确了明廷对三宣六慰的管辖权。每个土司都要将此牌高悬治所正堂,示朝廷以“永永凛遵”之意。 因此,自古以来中南半岛即为中国领土,法律依据足的很。朱翊钧身为穿越者皇帝,当然要把这“自古以来”进一步坐实了,免得后世还有杂七杂八的争论。 现在令朱翊钧气炸肺的是,锦衣卫奏报,三宣六慰共二十七块羁縻地,其中十七块金字红牌都已经换成了缅甸东吁莽瑞体的红牌——这家伙学的倒是挺像模像样,但对于万历元年新颁发金字红牌的朱翊钧来说,的确是奇耻大辱了。 张居正听皇帝如此说,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莽瑞体确实打脸打的响啊。皇帝年纪轻轻,哪里受得了这个? 忙跪地奏道:“皇上息怒,所谓主辱臣死,缅甸莽瑞体不听朝廷声教,胆敢兴兵犯境,不诛杀此獠难赎其罪!臣以为可敕令云南黔国公沐昌祚,并派陈文遂汇聚大兵,,决一战以赎前愆,自当不俟朝食!” 朱翊钧见张居正总算和自己统一了思想,心里翻滚着的怒意稍歇。 他喝了口茶水说道:“缅甸之事,朕必然要梳理清楚,重复汉家威仪。但此际黄淮治理,东北开发,却不宜大动刀兵。”张居正听他如此说,心里松口气,暗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皇帝正常状态。 朱翊钧接着道:“但莽瑞体、思个一还有木邦等宣慰司,随意攻伐,视朝廷敕令于无物,也需要给他们些教训——朕打算派出京营一部,会同云南边军,给他们来个雷霆一击!” “至于如东北一般改土归流,现在么,条件不成熟,还要等个几年。京营的兵练好了,不打仗不见血是不行的,此次用莽瑞体等人练练兵,也算是收获之一。” 张居正听了,苦笑道:“皇上,现在川、贵、湘等山高林密之处,还有诸多土司,若都要行改土归流,任重道远,此际操切不得。”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又道:“臣也赞同练练京营兵,但打缅甸,还是用南兵为好,否则水土不服,恐怕难以为继。皇上若想练兵,不如将京营派到蓟镇、宣大等处打几仗。” 朱翊钧听了,沉吟一下方道:“非也,此后京营之兵肯定不止这几万,日后南征北讨,什么仗都要打——不见血,不经真章,也选不出真正的兵种、将种。” “朕想,择一主帅,并调一万京营兵以及部分军官南下,先在云南和当地合兵,一起练上半年,兼习水土。待山林作战之法练熟,再以之为主力,会同诸夷之兵,一举击灭莽瑞体,筑坛誓众,并重申朝廷声教。如此可行否?” 张居正听了,面现凝重之色。想了想方道:“陛下日后有意先用兵于南?这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要先拿出章程——朝廷以后大政,要以此为本。”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自给张居正点赞,终于露出笑容说道:“老先生一语道破治国大要,确是高瞻远瞩。” 不等张居正逊谢,朱翊钧接着笑道:“这南北两个方向需要朝廷反复斟酌,可不能由朕一言决之。此次缅甸战役,打的不是战略。至于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要看东北开发、两淮治理之后,施行土地改革的效果如何。” 朱翊钧顿了顿,整理一下思路又道:“朕此前让侍从室梳理了一下朝廷此前治理缅甸的章程。翻出来两份奏章很有意思,老先生和本兵看看。”说完,把桌上两份已经泛黄的奏章递给魏朝,魏朝转呈张居正。 张居正接过来看时,第一份奏章在正统九年,由靖远候王骥上奏:“近边牟利之徒,私载军器诸物,潜入木邦、缅甸、车里、八百诸处,结交土官人等,以易有无。至有教之治兵器、近女色、留家不归者。漏我边情,莫此为甚。以故边患数生,致数年干戈不息,军民困弊。” 王骥在此际一百三十年前,已经指出边境贸易而生的制造武器之物以及制造武器技术流入中南半岛,会给明朝对其统治带来极大隐患。后来事情发展果如其所料,若无朱翊钧这一穿越者,整个中南半岛近乎大半将为东吁王朝所有。 张居正看完第一份奏章,交给了谭纶,接着看第二份。这份奏章为嘉靖九年时的云南流官刘臬所上。当时世宗下旨云南采办宝石,他即向嘉靖皇帝指出:弘治、正德年间,葡萄牙人已经进入缅甸,并和朝廷羁縻的孟密地区各土邦开展宝石贸易。 刘臬警告朝廷,孟密地区日益扩大的宝石贸易以及朝廷的采购,会增强这一地区土司的势力,养虎遗患。 然而,这一真知灼见非但没有激起朝廷“睁眼看世界”的冲动,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世宗依旧采买宝石如故,而下缅甸地区的东吁王朝在东西方宝石贸易中逐渐壮大。 综合这两份奏章以及此前进行的调查摸底,朱翊钧基本上已经对中南半岛的形势有了充分的了解。等张居正和谭纶看完奏章,相顾无言时,朱翊钧指示此次兴兵的政治目的道: “侍从室报给朕的分析报告说的很好:‘夫滇南大势,譬之一家,苍洱以东则为堂奥,腾永则其门户,三宣、蛮莫则其藩篱也。所贵乎藩篱者,谓其外御贼寇,内固门庭,使为主人者得优游堂奥,以生聚其子姓,保有其货财。’因此,此次兴兵的目的,是要恢复朝廷在西南金字红牌的权威,让那些土司,站着把牌子拿下来的,跪着给朕挂上!”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筹备 和张居正讨论后,朱翊钧又将缅甸糜烂的报告付廷议。在朝廷上下讨论期间,朱翊钧又连着两天到武学讨论如何出兵事宜。 在军机处的讨论,一是决定是否使用京营,这一条在朱翊钧的力主之下,逐渐达成一致;二是派兵的规模、路线和后勤保障。 云南在帝国极西之地,进出全无通途,尽数为险隘山路。自京师而至滇,五千余里。若按走一段运河到湖广,再穿越贵州至云南这条路线;或由湖广进四川再到云南的路线,大概要走小半年。先不说人受不受得了,光是这一路上的花费和粮秣支应,就会给地方带来极大负担。 为了解决京营入滇问题,武学后勤系两年来投入大量精力对全国各地粮秣的转运研究终于结出了硕果。刘应节组织教授和熟悉各地地理的教员,对于此次进兵路线制定了新方案:先从天津坐运粮的漕船,沿海直放杭州。 中途设两处补给点,分别为登州、海州,待到达杭州后,由地方支应粮草和船只,沿长江溯流而上,到达洞庭湖。 过了洞庭湖,再走一段沅江,即可到贵州境内。到达贵州之后,能走水路的尽量再走一段水路,不能走水路的只好步行。 这一方案比通过运河、江运并走大段山路要好的多,获得了与会人士一致好评。 但因为沅江上游辰江府再往西,水势落差极大,基本无法行船。且进入了土、汉杂居之地,要经过十多个土司的地界,粮秣问题难以解决。因此朝廷要提前下旨到贵州宣慰司,令各府提前做好支应准备。 朱翊钧见刘应节领导的后勤系方案做的面面俱到,心中甚喜。点评这一方案为“独出机杼”,给予了赏赐表彰。 解决了行军路线和后勤问题,还要解决水土不服和瘴疠伤人的问题。在这方面,京师医学院派上了大用处。 在医学进步方面,在医学院成立后,朱翊钧直接指明了多条研究路径。其一是研究微生物引发疾病的方向;其二是利用解剖学研究病理的方向;其三是讲卫生、消杀等护理学方向。 在疫情防控方面,首重微生物研究。而这一研究首先要有高透明度的玻璃磨制镜片来制作显微镜。 万历元年年底,候姓匠人发明吹筒法制作平板玻璃,曾获得朱翊钧亲笔题字并赏银二百两。这一事件,把大明玻璃匠人的积极性刺激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因为玻璃的生产制造不太需要其他产业的配套,因此在高额悬赏下发展的很快。 张鲸接到朱翊钧制造铅玻璃的任务后,先后发出悬赏计六千两白银,鼓励内府工匠进行玻璃的工艺创新;在万历二年上半年,他又成立了专门的实验室,来试验皇帝的各种想法。 短短三年,实验室把平板玻璃制取由吹筒法而改进到平板法;随后因为烧炭价格高昂,又改进了燃料,用煤来制取焦炭来烧制玻璃。 但焦炭烧制的玻璃一直有些发黑,这困扰了实验室的工匠们很长时间。按照皇帝的指示,也依据中华民族炼金术传统,工匠们试着往里面加了点铅——没好用。 直到有一天,某个自肥皂厂升职到皇家实验室的田姓工匠突发奇想,又往里面加了点草木灰滤清液的结晶,神奇的变化终于发生,大明领先英国大概七十年,率先发明了高透明的铅玻璃。 朱翊钧穿越到明代以后,也深思过著名的“李约瑟难题”,即中国明代为什么没有如同欧洲生发出科学。 他记起以前随意在网上浏览时,曾经看过一个键盘侠给出了一个特别夺人眼球的答案——就是因为中国没有发明高透明的铅玻璃。 这位兄台的理论能有好几千字,概况起来是铅玻璃的诞生,导致了光学、磨镜技术的突飞猛进,而随着人类的双眼解放,压制欧洲数百年的神学基础才发生了动摇。最终,古希腊留下的逻辑、科学种子杂交,终于在突破中世纪桎梏的欧洲发芽、开花,结果。 朱翊钧倒没有全盘接受这一理论,但铅玻璃的发明确实是他发展大明医学必不可少的一步。万历二年十一月份发明了铅玻璃,万历三年正月,第一台显微镜就送到了医学院——朱翊钧这个穿越者,真正意义上推动了历史的车轮转到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显微镜的发明,促进了大明的微生物学从无到有,茁壮成长。而皇帝的格物之论,也从京师逐渐生发,又经过报纸的宣传,慢慢扩散到了整个天下。 有了这一利器,再加上解剖学的配合,京师医学院在万历三年先后突破了伤寒、疟疾、血吸虫三大疾病的致病机理。 有了机理,防治就有了方法。医学院利用朱翊钧指导的卫生防疫知识,经过精心准备,万历三年底献上《疫病防治》医书一部,朱翊钧随即颁行天下并在两京报纸上连载。 ...... 定下了伐缅之议后,医学院将按照皇帝旨意,派出教师五人,学员三十人,在京营先开展一波疫情防治卫生条例的宣贯;随后精选出聪明伶俐的士兵三百,紧急培训外科急救知识,到战场上当医务兵使用——而这些教师、学员,将在战场后方建立世界上第一个野战医院。 有了随军医护,这只征缅大军算是武装到了本时空全世界最豪华的程度。 ...... 因为这一仗关系到帝国稳定缅甸的战役目的能否顺利达成,这主帅选择也颇伤脑筋。 在主帅选择上,武学作战系在殷正茂的带领下,也向朱翊钧提出了好几个人选。 一开始他们按照国朝“以文制武”的传统,选择的主帅都是文臣——殷正茂当仁不让,主动请缨要到缅甸开疆扩土。 被朱翊钧亲自否定后,正经起来的作战系终于提出了履历丰富,战功卓著的人选: 排在第一位的为刘显。这位老兄现在六十岁,祖籍江西南昌。他生而膂力绝伦,也读过几本书,但家贫落魄。后来跟着朋友跑到四川,在乡下做了几年私塾老师。 刘显当老师期间,教的学生打架比背书厉害。他朋友一看不是头,建议他贿赂当地衙门,冒籍为军户从军。 当兵之后,刘显终于显露锋芒。嘉靖三十四年,宜宾苗乱,巡抚张臬出兵征讨。这位老兄陷阵格杀五十余人,擒首恶三人。 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刘显由此功直升副千户,他不太满意,又跑到兵部花了一笔钱,加衔指挥佥事。此后就进入升官快车道——历任浙江都司参将,曾于浦口冈下大败倭寇,迁副总兵,后又尽歼刘家庄倭寇。嘉靖四十一年,充总兵镇守广东时,率军赴福建援助抗倭,与戚继光、俞大猷等连续破倭。继任狼山总兵,统制大江南北,防倭进犯。 万历四年的此际,刘显进官都督同知、左军府都督,任作战系教授。系主任殷正茂在推荐报告上点评道:“显有将略,但居官不守法度。” 报告报到兵部尚书处,谭纶又加了一段点评:“精悍驰骋之能,在靖江伯之上——然御军全无纪律。” 朱翊钧看了点评之后,心里先打个突,接着看他们推荐的第二名主将。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主帅 武学推荐,兵部上报的第二名人选为马芳。这位老兄比刘显大一岁,今年六十一,籍贯山西蔚州,其家为宣化边境农户。马芳幼时遭继母虐待,他不堪羞辱,大约在嘉靖五年时逃离家乡,被南侵的鞑靼骑兵掳掠,替俺答汗放马。 马芳自幼开始“曲木为弓”,精练骑射武艺,每发皆中。一次随阿勒坦汗狩猎,遇猛虎直扑阿勒坦,众人登时惊慌逃避时,马芳非常冷静,弯弓搭箭击毙猛虎。阿勒坦对马芳赞赏不已,赠予他“良弓矢,善马”,还命他“侍左右”。 马芳虽然受到阿勒坦的重用,但是他心在明朝,嘉靖十六年,马芳乘跟随阿勒坦至临近明朝边镇的大同外围狩猎之机,趁夜盗马逃出,连夜投奔至大同军营。此后就开始了他开挂一般的人生: 因他在蒙古生活多年,熟知蒙古骑兵的作战特点,所以每战皆能重创来敌。他先从队长干起,逐渐积累功劳,干到了把总。 嘉靖二十八年,他献计并率精骑抄袭蒙古骑兵后路,迫使蒙古大军北撤,立下人生第一件大功;随后在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中,身先士卒,叠出奇绩。从八月到十月,连续三场战役,把阿勒坦打的没脾气,世宗当时称赞说:“勇无过马芳。” 马芳因功升任宣府游击将军后,廉洁公正,重立“军战连坐法”,规定临战畏敌不前者,后队斩前队,将领畏敌不前者,士兵斩将领,每战依旧率先冲杀敌阵,引得属下殊死效命。 此后从嘉靖三十四年到隆庆四年,马芳从游击至参将、最后成为宣府总兵,一直与阿勒坦为主力的鞑虏正面对抗。 嘉靖四十年,马芳顶着巨大压力,杀出自己的宣府防区,在山西大同七战七捷,赢得大胜。从宣府到大同、从大同至怀安,马芳军的奔袭距离,在这场战斗中竟长达一千里。捷报传来,大明上下震惊,朝野上下一片狂喜,世宗擢升其为宣府总兵官。 任宣府总兵时,马芳在万全堡战役中力压戚继光、李成梁等人,终于成长为“大明将帅之冠”。 马芳此役利用了其在蒙古人心目中“马太师”之威名,用一万精锐对上阿勒坦十万骑兵,在马莲堡城墙倒塌,已成绝地的情况下,先偃旗息鼓,摆出空城计吓唬阿勒坦,并顶住了阿勒坦的多次试探。 等第二天阿勒坦想退兵的时候,马芳率兵“大破之”,把阿勒坦主力赶进了明军早已设伏良久的大同,延绥两镇精兵乘机出动,取得了九边罕见的大胜——虽然没打成歼灭战,但是首级功和缴获也很多。 其后的隆庆四年,马芳终于反守为攻,杀出国门——率领精锐骑兵在咸宁海子外围兜住阿勒坦主力,又是一战“大创之”。——他以此功从一个农家子终于第二次干到了一品左都督,再往上就是伯爵了。 被马芳打的快崩溃的鞑靼蒙古,终于因阿勒坦强娶其孙把汉纳吉的未婚妻乌纳楚导致了大分裂。 隆庆四年、五年,阿勒坦和王崇古会谈,经一番辩论,阿勒坦终于屈服,交出了赵全、李自馨、王廷辅等汉奸,接受朝廷下诏册封为“顺义王”,其兄弟子侄部下皆受封都督、同知、千户等官职,在延绥,红山敦,宁夏清水营等地开设“互市”,恢复汉蒙两族边民贸易。 一直到万历四年,基本上保持了六七年和平的九边——是马芳等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打出来的。然而,隆庆六年,万历皇帝继位之后,因高拱被逐,大腿倒塌,马芳被勒令“归家闲住”。 朱翊钧成立武学之后,如此猛将如何能不用?因此再次启用他为前军都督府佥书管事,此际任武学作战系教授。 武学对马芳的评价:“虽表面憨鲁,实心细如发,更兼胸怀韬略,大将帅才也。” 兵部的评价:“大小百十接,身被数十创,以少击众,未尝不大捷。擒部长数十人,斩馘无算,威名震边陲,为将帅之冠。” ...... 朱翊钧看到的第三份推荐报告,推荐的是俞大猷。俞大猷此际已经七十四岁,真正的老将。 这篇推荐报告是看在朱翊钧的面子上写的,因为朱翊钧在盐政改革时,将已经戴罪在家的俞大猷启用;随后又任命其为后将军府佥书,负责筹备组织海漕护卫事——此乃朱翊钧为成立帝国海军先打一个基础。 老将军一辈子戎马,却始终没有得到公正待遇。朱翊钧启用他以后,俞大猷先后三次上疏谢恩,朱翊钧每次都长篇批答,把自己要建设海军的战略思路详细解说。 因为和皇帝有这般互动,殷正茂多聪明个人,将之纳入推荐完全是为了拍皇帝马屁。朱翊钧哪能让俞大猷出征?遣医送药保养他都来不及呢。 第四名推荐的人选为现任蓟镇总兵张臣,张臣在年初利用火枪兵,和李成梁两个一战拿下董秃子,战果震惊天下。他本人因功升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朝廷荫其一子为本卫锦衣卫指挥使。 因为此番去缅甸,主力用的是已经练成的京营新军。而指挥火枪兵的实战,现在张臣的战果最大,因此武学和兵部也推荐了他。 其后的推荐都没有这几位名气大,但都是武学教员和学员中表现优异,且有战功傍身的总兵和副总兵,有邓子龙、董一元、郭琥、黄应甲等等十几人,武学和兵部的点评都没有前几位夸张,有凑数嫌疑——大概是给皇帝一个我朝“猛将如云”的印象罢。 为了打好这一仗,朱翊钧随后又召见了兵部尚书、侍郎和英国公等人,对几个人选论证了一番,最后决定:以刘显为主帅,邓子龙为副帅——统兵一万京营新军入缅,把莽瑞体彻底拿下。 为了此役能够完全达成震慑诸宣慰的政治目的,万历五年春节前,朱翊钧在武英殿召见了刘显。 朱翊钧要和刘显谈的,主要是军纪问题。刘显的成长经历显示他的骨子里就有很多违纪因子——冒籍参军、贿赂升官、杀俘取功、纵兵抢掠等等,都是他干熟手了的。 但是反过来说,要彻底震慑西南夷,用瞻前顾后的主帅显然也不行。举不起屠刀大砍大杀,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们也不听朝廷声教。 因此朱翊钧在跟刘显谈话中,先严厉的指出了刘显带兵存在的纪律荡然问题,同时要求他在国内学习靖海伯、国外学习宁远伯,以这两位军功伯爵为榜样来做事。 刘显一代人杰,当然听得懂皇帝的意思。他在武学担任教授期间,新军的纪律性可以说给了他以深刻的教育,他本人对戚继光的练兵方法也是扁扁的服。 因此回奏皇帝道:“臣此前所将之兵,并无新军这般粮秣保障,无奈才以抢夺激励勇士。今日之新军,整齐划一,粮秣齐全,臣当然愿意带有纪律的兵!” “至于臣身上的毛病,皇上每次到武学都苦口婆心的讲授、劝导。臣非草木,岂能无感。请皇上放心,臣一路上不饮酒,不骄奢,唯以取全功为念!若臣不能以上率下,多大的功劳也不顶事——臣愿意立军令状!” 朱翊钧见刘显明白了,甚是欣慰,照例加官、赏赐。而后又嘱咐道:“朕在武学反复讲,军事是政治的延续。一切的军事斗争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要着落在实现朝廷的政治目的上。” “都督此去缅甸,切记朝廷征缅要点:一者要打击莽瑞体的主力,不必在意东吁城池的得失,务必以摧毁其战争潜力为第一目的;” “二者,要将其各地宝井、矿山全数摧毁,毁掉东吁的宝石贸易;大军撤回时,要把东吁的河防水利设施,也尽数毁掉。” “三者,嗯,如果能做的干净,朕将来不需要东吁有太多土人——这一条你看着办,不能影响军心,也不能留下任何记录。” 刘显听到这一条,虽然已经六十岁了,嘴角上的邪叨叨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朱翊钧看他的模样,心里直打鼓,又嘱咐道:“这类事情不能让新军去干,别弄出一堆疯子来!至于具体怎么干,你斟酌着。这也不是要务,条件不成熟可以不干——你把那邪笑收了,朕还要派出军法官,锦衣明、暗坐探,若你干了杀良冒功的事,回来后没你好果子吃!” 喝了口茶水,把自己身上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往下压了压,朱翊钧又嘱咐道:“还有一条,要让其余各宣慰司俯首帖耳,从此听见朝廷两个字都腿软,具体怎么做都督自己斟酌。” “朕的最低要求是,凡是摘下朝廷红牌的宣慰使,每人抽五十鞭,让他们跪着把牌子再挂上。” “若还有不听声教的,也可灭了他们族。”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宣传 所谓未虑胜,先虑败,一场近乎灭国的战争,肯定不能不考虑失败的可能。朱翊钧先跟刘显讲清楚战争的目的,随后又问起若军事行动失利,将如何处理。 刘显回奏道:“臣在武学这一年,所得胜过臣戎马半生。臣以为,新军三千,足以横扫缅甸。若以之为主力,汇聚大军,千人即可当对方数万。” “只要火力充足,臣以为打缅甸不用一万新军,三千足矣!” 朱翊钧听了,心中欣慰,但嘴上说道:“都督不可轻敌。一者我军深入,地利非我所有;二者四面皆敌,人和非我所有;三者缅甸多雨,不利火器,这天和双方共有。若轻敌了,恐招败绩。” 刘显现在对新军的作战能力有些迷信,听了嘴上应是,心里却不以为然。朱翊钧将清末三元里抗英的故事拿出来,改头换面的说了,把战果也夸大了十倍,这才引起了刘显的重视。 朱翊钧道:“此类战事,最忌讳的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因此到了缅甸,也要讲究军纪,且不可浪战。”刘显听了点头,大声答应了。 朱翊钧见打消了了他轻敌的念头,又问了对付象兵的战法、关于山地作战的一些要点,刘显都对答如流。朱翊钧最后听他非常清晰的阐明了作战系制定的,关于战事失利的应对方案,才知道刘显名将之名并非幸致——总算放了心。 ...... 万历四年在朝廷安排好出征缅甸之后结束了。在年底的总结诏旨上,朱翊钧表彰了第二批双优异官员。本次共有六十八个县令、十五个知府,获得了朝廷荫官一名的奖励。 而在万历三年年底,仅有六个县令,一个知府获得了朝廷荫官一名的奖励。 获奖官员可选后代一名,直接走武官锦衣千户虚授或百户实授;也可走文官途径进国子监读书后直接选八品以下实授官职;特别优异的一个典型,被皇帝直授同进士出身,儿子还没加冠,七品官直接到手。 这下子刺激的有点厉害,让已经被拧紧发条的各级官员,在本年度出现了好几例过劳死。因为黄淮大兴工役,万历四年直接牺牲在工地的下层官员也达到了十一员名。 此际明代并无过劳死的概念,天下官员都以为这几位牺牲的官员是倒霉催的,得急病死了。 朱翊钧对此却心中有数,在进行了详细调查后,安排人把他们的事迹写成长篇通讯,在两京报纸上发表。号召天下文武向他们学习的同时,又安排侍从室宣传处组织了“万历三年忠臣先进事迹宣讲团”,在天下各府巡回演讲。 令朱翊钧想不到的是,这后世已经老掉牙的手段,自己每次听都打瞌睡的宣讲——在皇权社会的大明朝效果好出了天际。 宣讲团成员是由过劳死官员的家属和手下组成,演讲稿都是朱翊钧手把手教侍从室的大笔杆子写就。何处平铺、何处高潮、何处催泪都安排的停当。 结果在京师的第一次演讲,就把京官和顺天府官员听成了泪人。一场场催人泪下的演讲,一幕幕感人肺腑的事迹,这些官员对皇帝的忠诚、对民族的热爱、对人民的深情和对事业的眷恋,给整个京师官场来了个灵魂洗礼。 随后宣讲团根据每一场报告反馈的数据,对每一篇稿子再次精雕细琢,而演讲师也在宣传处的培训下,不断提升演讲水平——等过了北直隶之后,所有演讲都达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 尤其在黄淮大地,因为有共鸣共情,到了场场爆满,泪流成河的地步。黄淮大地的各级官员纷纷表示,若不把两河治理好,上对不起老天爷和皇帝,下对不起父母和百姓,哪有脸拿俸禄,浪费粮食? 如果此际有无人机拍摄,就会看到黄淮大地,大工地到处都是。而近乎全部的工地上,都有红旗招展、标语飘飘。 例如“流血流汗干三年,跟天挣来口粮田”属于鼓动型的;“破坏水利设施是违法行为”属于普法型的;还有“扒开水渠,全家死绝”这属于诅咒型的——后来被巡视的钦差都让拔了去。 朱翊钧当然不能让英雄流血流汗又流泪,万历四年朝廷出台规定:凡是牺牲在岗位上官员,根据事迹的不同,追授官职最高加七级,并厚加抚恤。 其中一个过劳死的知府,等皇帝圣旨到了后,家属直接将墓碑拔了,换上一品资德大夫才能拥有的形制——乡里轰动。 这一条规定后来又按照朝廷原有的追封制度和实际情况做出了改进。朝廷追加文件解释:为了表彰贡献并鼓励孝行,牺牲官员家属可作出自愿选择,将追授该官员的最高官职授予已经埋进坟地的父祖,然后按照辈分往下降等追授——此所谓追封三代。 这一骚操作简直让黄淮地区的官员沸腾,也让其他捞不着双优异地区官员嫉妒的眼珠子发红。 朱翊钧没想到的是,居然有很多官员宁可不要朝廷“荫一子”的政治待遇,愿意拿这个来换追封三代——这特么的图啥,朱翊钧穿越前肯定表示理解不能,但现在已经完全理解而且表示这样正常,很和谐。 一个孝字,既是统治的基石,也是激励的利器,更是禁锢的枷锁——万历四年的年底,京师又开了一家报社叫做《新京报》。 根据后世史学家经过深入研究得出结论,《新京报》很可能是为了尽快打开局面,这才在创刊号上就直接扔出了一个大炸弹:“丁忧制度,合理还是不合理?” 这篇文章,直击朱元璋钦定的文官丁忧制度。开篇明义即解释“丁忧”: 《尔雅·释诂》:“丁,当也。”遭逢、遇到解。《尚书·说命上》:“忧,居丧也。逢父母丧之意,又称“丁艰”。 随后文章又说,丁忧之制起于汉末,而兴盛于晋。晋代时,不仅父母之丧要去官丁忧,逢兄弟姐妹之丧也要守制。 隋唐、两宋,管理守丧之制度大备,及传至国朝,定制为父母治丧,文官丁忧。 概括了几句大家都知道的定义和事实之后,文章开始讲丁忧制度的内在原因:“子有父母之丧,君命三年不过其门,所以教人孝也。古者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诚以居家孝,故忠可移于君,为人臣者未有不孝于亲而能忠于君者也;为人君者未有不教臣以孝而能得其臣之忠者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丁忧制度是皇帝在教大家如何尊亲守孝的制度,忠臣只能在孝子中间产生,因为他孝顺父母才能忠于君主;而君主不能选不孝之人,因为他不可能忠君。 这段话接着生发开去:“士大夫者,民之望也。‘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这句的意思是,百姓的教化和风俗淳厚,都是天下官员、士大夫带头遵守孝行的缘故啊。 看这文章的前三分之一,都是正经文字,很文雅、很正能量。但随即作者笔锋一转,开始不正经起来: “然历数中国之乱臣贼子,汉奸蠹贼,曾有未守丁忧之制而卖族求荣者乎?再历数中国之忠臣良将,流芳万古者,未有夺情而开天下太平,致君尧舜者乎?” 经过两句有力的反问,文章随后抛出主旨:“由是观之,以丁忧、夺情而辩忠邪,失之于谬也!” 文章随后远举李林甫、秦桧,近举严嵩、严世蕃,都是老老实实丁忧守制的,他们的操守如何,早有定论。 文章又远举比干,周公,近举岳飞为例,前两者时代没有丁忧制度,岳飞母丧三次要求守丧都被夺情——他们的操守如何,也早有定论。 随即文章从本朝太祖时期开始历数夺情的官员,截止到现在阁臣已经有十人次;尚书十三人次;巡抚夺情三十二人次;地方官得民心和武将因金革之事夺情的数不过来,大数也有数百次。 文章说,这些夺情的人中,固然有求善地,居美职而“丧心病狂者”,但也有杨荣、杨溥这样的大政治家、文学家,还有知县方素易等地方官——这些官员,都在夺情之后或梳理国政,或治理地方,留下了万古流芳的美名。 前后论述差不多了,文章再次点出主题:“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无违于父母,即为孝,何必孜孜以求三年之居丧也?孔圣弟子何曾居丧三年而不仕?后世丁忧之制,早违圣人原意,而有刻舟求剑之讥。” 文章最后又一个大反问:“万历二年会试,陛下以孝为题,而欲示天下孝之真、伪也,朝中衮衮诸公,宁不深思乎?” 这《新京报》创刊号发出,士林一时失声,随即沸反盈天——把《新京报》视为洪水猛兽者,口诛笔伐,把万历四年年底点缀的热闹无比。 而在南京过年的李贽,万历五年的大年初四就悄无声息的跑到冯邦宁家躲了起来。他反复问冯邦宁道:“没人知道这篇文章是我写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啊,我好怕啊!” 冯邦宁见他吓得狠了,奇怪道:“谁能想到《新京报》用南京这边的文章?再说,大哥离经叛道之言比这厉害的多了去了,怎么怕的这么厉害。” 李贽听了苦笑道:“原来拿嘴说,几个人听?现在一旦见报,旬日之间天下皆知,千夫所指之下,谁不害怕?” 冯邦宁听了哂笑道:“我就不怕,指就指,咬了我的鸟去不成?” 李贽听了这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一拍大腿道:“老弟说的对!我决定了,在咱家报纸上再发一篇,题目就叫《儒者,以丧为礼而治天下也》,如何?” 冯邦宁听了,那脸色和李贽刚才一般儿精彩,随即扑通一声跪下,抱着李贽大腿哭道:“大哥,我不该吹牛逼,您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指着这点买卖吃饭呢!”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民日报 《新京报》发行了不到五期,就赶上了过年放假,和《皇明京师日报》一起停止发行。 南北方士林集体一口老痰想吐吐不出来,个个郁闷的要死。春节期间各家都祭祖、串亲戚,各种文会也办不起来,这鼓噪的声音小了不少,只能在走亲访友期间骂两声。 朝廷上下,各大佬、中官则纷纷猜测这《新京报》是什么来头,趁着过年期间到处打问。这《新京报》头一篇文章,士林看到的是义理之辩,官场中人看到的却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篇文章是为了谁?背后站着谁?这个要是搞不清楚,没法站队啊。 然而《新京报》神秘的很,背后东主暂时没人知道,主编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光用一个“钟声”的笔名。 到了春节假期快结束的时候,终于有大能打探出来,这家报社东主是遂安伯,主编却是文坛鼎鼎大名的李先芳。 李先芳字伯承,号北山,祖籍湖北监利,后迁居山东濮州。明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历任刑部曹郎、尚宝司丞、亳州同知、宁国府同知。万历元年,见自己已无跨过五品之望,就辞官回家乡,编写《濮州志》。 万历四年十月份,《濮州志》初稿大功告成之后,同乡名士孙忠翰、苏濂联袂找他,说遂安伯陈澍要在北京办报,邀请李先芳去主编,还带了陈澍的亲笔信。 其实遂安伯先请的是孙中翰,但这哥们不敢答应。他虽然也是进士,但是文坛名气和水平与李先芳比,不说天差地远,也不可以道里计。 因此,他和苏濂两个,联袂来找李先芳,希望李先芳带着他们一起应征,那主编、副主编就都在哥几个囊中。 自从《皇明南京日报》诞生以来,李先芳几个也眼红这报纸太久了——大明的文人就没有不眼红的。然而朝廷在南京出了日报后不到一个月,就颁布了《大明报业管理章程》,同时皇帝下旨,将章程的部分内容写入了大明律。 这章程明确规定,在大明出版报纸,必须取得办报许可证。从万历三年下半年开始,这两京想办报的勋贵、巨贾总共交了能有三百多份申请,朝廷就颁发了一个许可证,就是《皇明京师日报》。 大家一看皇明京师日报的东主身份,都倒抽一口凉气,正是内廷大臣英国公的儿子张元德——这后台谁也比不了,大家也都歇了心思。 没想到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万历四年九月初,遂安伯陈澍的夫人进宫请安的时候,遇到了也在太后处的皇帝,当时皇帝说了一句:“遂安伯交了申请想办报?你让他来见我。”——就这样白给了他一张许可证。 遂安伯为人谨慎,怕走漏了消息引起京师勋贵眼红,到时候没法解释,因此安排家人拿着信找到了曾经在遂安伯府为业师的孙中翰。 能得遂安伯邀请,孙中翰虽然美翻了,但根本不敢应征。他自己知道,如果自己去做了主编,好朋友李先芳在家呆着,这士林文坛中人非嘲笑他不可。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向遂安伯推荐了李先芳,并极力撺掇他出山。 李先芳才华横溢,以诗作著称于世,名籍齐鲁,为嘉靖时期名士,曾与历城李攀龙、临清谢榛、考丰吴继岳等当代名家一起倡导诗社,又与昆山俞允文、卢柟、孝丰吴维岳、顺德欧大任合称“广五子“。 他爱好广泛,对医学、道教、佛教研究均有一定造诣,其人通晓音律,尤精于琵琶,就连当时的琵琶名家查八十都折服于他。 这么一个人,陈澍没有不满意的道理。但是皇帝让他办报,相当于把他纳入了皇帝的核心圈里了,这里面的道道却没法跟孙中翰和李先芳先说,只好言辞谦恭,邀请李先芳到京一叙。 李先芳此际已经六十六岁,要是让他做官,半生仕途坎坷的他肯定不干。但是让他办报,这大明的文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说自己岁数大干不了的。 李先芳接到信之后,兴头头的带着孙中翰和苏濂两个,于到了京师,面见遂安伯。 遂安伯陈澍见面后不提办报的事,反倒是将几个人高高捧起,以师礼待之。先在家办了几个文会,见天让他们饮酒飨宴并欣赏歌舞,诗词唱和了半个月。 开始的时候李先芳不明所以,私底下和苏濂一起抱怨遂安伯不靠谱。孙中翰也一头雾水,就求见遂安伯问起办报的事儿。 遂安伯这才召见他们几个,苦笑道:“不瞒几位先生,这些天文会里面,每日都有侍从室的人来考察你们几个。这报纸挣得钱是咱们几个的,但是报纸说什么——要听皇帝的!” 这话说出,李先芳几个先吓得腿都打晃。遂安伯家历代重视教育,陈澍也有些文采。此时三言两语,就将朱翊钧要利用报纸控制舆论的想法说了。 陈澍跟李先芳几个道:“不瞒各位,皇上说大明到了不改祖制不行的地步了——这两年你们也能看出来皇上的兴革之心。皇上说这改天换地的一篇大文章,没有舆论配合,事倍功半。因此要先办报纸,要收移风易俗,暗改人心之效。” 李先芳几个听了,面面相觑。陈澍道:“如果几位先生不愿意趟这浑水,某也不怪你们,只要回家不跟别人说起,就当我请孙老师带着朋友来我家住几天。” 李先芳定了神,问陈澍道:“皇上欲改祖制,不知怎么个改法?” 陈澍听了,苦笑道:“我蒙恩觐见不到两刻钟,皇上能跟我说多少?我也没有治理国政的才能和心思,皇上只说了几句大要,不过是‘富国强兵’的意思。” 李先芳一拍大腿道:“富国强兵好啊!大明也该改革了,否则这繁华世界不知何时就是修罗之场!” “怪不得这几天文会尽是围绕着商鞅、管仲、范仲淹、王安石这些人打转转呢,老夫还奇怪来着。有皇帝支持,怕什么?只要不是离经叛道的文章,有什么要紧?” 陈澍听了,又是苦笑一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道:“这就是皇上让咱们在创刊号发的头一篇文章,李先生先看看——我反正猜不出皇上的心思。” 李先芳展开看了,正是那篇关于丁忧之制合理性的文章,当时一口凉气差点抽过去。他问陈澍道:“这......这,皇上还真要改祖制啊!” 陈澍听了点头道:“这还真不是开玩笑的。这文官丁忧之制,乃太祖钦定,已经用了两百年。皇上也真是的,他想夺情哪个大臣,下旨就是,何必把这制度给刨了去!” 李先芳虽然最高干到五品,但政治素养非常高。听了这话摇头道:“伯爷这话不对,皇上这是未雨绸缪啊。你想想,若是张居正丁忧了——朝堂上将如何?” 陈澍听了,笑道:“我前些天还听说,张家老爷子身子骨榔头一样硬朗,张江陵反倒是见天的进补也不见康健——他和他爹谁走在前头还不一定呢?” 李先芳听了无语,只能摇头微笑。 孙中翰在旁边道:“伯爷这话也不对,再硬朗的人,岁数在那里摆着。再说,张老爷子远在江陵,为何您在京师能听到他的音信?所谓见微知著,可见不知多少人盼着——”说到此处,见陈澍恍然大悟,他就没往下说。 李先芳笑道:“伯爷也不必忧心,老夫虽然在文坛有些薄名,但仕途坎坷,一番报国之心早就冷了,没想到年近古稀得了这么个差事。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把老骨头,卖给皇上又如何?老夫当仁不让!” 陈澍听了大喜,一躬到地谢过了李先芳。站起身又目视孙中翰和苏濂,看他们的意思。 孙中翰和苏濂两个人岁数刚过五十,两个都是嘉靖后期的三甲进士,在知县任上就辞官不干的。此际听了李先芳这话,都表示能跟着干点大事很光荣。 苏濂笑道:“如今朝廷比严党当道时相比,恍如隔世。我和孙老哥都是辞官,没有起复之机——若能把辞官就不准起复的制度改了多好!” 李先芳闻言嗤笑一声:“这个不可能,若朝廷改了这个,现今这穷的叮当响的京官能跑一半。” 陈澍听了也笑道:“那是,如今这都察院反贪反的紧,将原先各部的陋规尽数革了去。某听说前几天有个京官因为借了高利贷还不出来,眼瞅着没法子过年,一咬牙跳了河——幸亏救了起来,要不然就成了大丑闻了!” 李先芳听了眼前一亮:“伯爷,这个事好啊,咱们可以给他来个专题!” 陈澍听了噗嗤一声笑了:“老先生和皇上想到一起去了,这个专题还真的让《新京报》来做。我听侍从室的余孟麟转述皇上的意思,过了年就要给京官加俸禄呢。——年前会先给一波恩赏。” “余孟麟说了,等《新京报》一鼓吹,朝廷再加俸,咱这报纸,此后想不卖到脱销都难!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世子 礼部主客司副主事李朝斗的跳河事件,震动了京师官场。京师报纸随之的连续报道,一方面冲淡了丁忧之辩的味道,另一方面也引起了上万京官的高度关注。 《皇明京师日报》慢了半拍,没有抢到热点。但英国公作为宫廷大臣,找个笔杆子写点深度社论还是没问题的。 因此在万历四年年底前,《新民日报》呼吁朝廷给京官加薪;《皇明京师日报》则发深度文章,解析此次的京官跳水事件后面的深层次原因。 主客司副主事乃从六品官职,正常来说,俸禄养活一个五口之家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李朝斗在夏天生了怪病,百般求医不见好转,无奈之下到皇明医学院看病治疗,这一下子花了一大笔。 病治好钱花光之后,李朝斗老妻积劳成疾,一病不起,随后家中老母跟着生病,都要花钱治病——没奈何,李朝斗只好先典当,再借债,最后发展到借高利贷。 京师典当背后都是皇亲国戚之家,李朝斗虽然治好了家人的病,但每月的俸禄未等到家,即被拿走大半还了高利贷本息,家中两个孩子天天喊饿。 入冬之后,李朝斗的日子越发艰难,炭薪之费因各部都停了地方上孝敬的“炭敬”,彻底抓瞎。 所谓的“炭敬”是指地方知府以上官员每年冬季派人到京师送礼的官场积习。百多年来早成了惯例,而地方孝敬大佬吃肉,也要指缝里漏点汤让本部门自上而下的分肥。 结果督察院一纸通知,各部平时的仓库损耗,地方上的冰敬、炭敬成了万历四年督查的重点。在夏季查出了一堆“冰敬”典型,处置一些官员之后——好些地方官乐的轻松,不再送“炭敬”,有那继续送的,也将孝敬由明转暗。 而接到暗处孝敬的大佬也不敢再在明面分肥——因此万历四年是京官过得很苦的一年。 李朝斗买不起好炭,只能买些劣煤在家里烧炉子取暖。那劣煤里面杂质太多,黑烟滔滔,熏得左邻右舍无人不骂。 老母亲大病初愈,心情也不好。两人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李朝斗的母亲重重的呵斥了他几句,让被生活已经压倒抑郁的李朝斗有些想不开。 等到了年前,各部尚书又发下话来,万历五年春节前各部依靠小金库的年赏也没有了——这最后一击让没法过年的李朝斗彻底崩溃,得到消息后,从礼部回家的路上就跳了河。 京师的两家日报利用李朝斗事件,深刻揭露了京师存在的高利贷问题、底层京官待遇问题、京师物价问题、医学院收费问题、还有京师煤炭价格高企,贫民取暖成本过高等等问题。 这些报道所暴露的问题,对于皇帝来说,需要的只是要求朝廷或顺天府作出适当应对;对于朝廷各部来说,着需要从朝廷收入、矿业发展、医疗资源等方面实施不同的政策,加以调整解决。 但对于提前进京参加万历五年春闱的各地举子来说,看报纸除了感觉大开眼界之外,心里面对明年的春闱也猛打小鼓。 这报纸上反映出来的各种问题,圣贤书中何曾有一点答案。别说没答案,就是现在给他们一支笔,让他们这些没经过调查研究的举人去写这样一篇文稿,他们也写不出来。 举子拿脚后跟想,明年的丁丑春闱出题肯定不会像万历二年那般简单。万历二年春闱殿试,皇帝出的防疫题,已经让天下举子在这三年里玩命苦练。但进京后看了报纸,这考生的心里都凉了半截子。——有那灵醒的,主动找到报社免费帮忙,也要看看这些报纸上的文章如何炮制。 ...... 除了这些举子对已经开始变化的国家产生了陌生感,他们逐渐扭曲、行将破碎的世界观经历着冲击之外。大明宗室中的一位奇人,也在朱翊钧下旨之后,于万历五年正月入京觐见。 因为是宗室,且辈分为朱翊钧的“皇叔”,朱翊钧在养心殿召见了太祖的九世孙,郑藩的第六代世子朱载堉。 两人一见面,朱翊钧心里就有点小嫉妒——这朱载堉帅的不行,乃超级中年大帅哥一枚,一句话形容就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待朱载堉行了国礼,朱翊钧赐座。微笑道:“世子学究天人,朕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如圭如壁。” 朱载堉听了先谦虚了几句,朱翊钧又和他拉了几句家常,问郑王身体如何。 朱载堉答道:“臣父王蒙先皇拨乱反正,归家后唯日夜叩谢天恩而已,身体还算康健。” 朱翊钧听了道:“世子为鸣父冤,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诚孝感于天地。”朱载堉听皇帝提起这茬,脸上微微动容,但并无激动之色。 朱载堉的父亲老郑王因上书劝谏世宗不要迷信道士,被世宗圈禁,隆庆元年才得到平反释放。 朱翊钧面前的朱载堉因为深信其父朱厚烷无罪被圈,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从十五岁开始一直住到三十四岁,时人无不称颂。 朱翊钧叹息了两声,道:“郑王父子两代,都是宗室表率,朕观览世宗时郑王进贡的《居敬》、《穷理》、《克己》、《存诚》等箴言书,尽述圭臬之语,奈何世宗不听,反降罪于郑王——郑王拳拳之心,皇考与朕都心感。” 朱载堉听了这话,笑着回道:“臣父与臣都喜乐理,却不会媚上。然臣父虽居凤阳高墙,而亲手操缦谱稿,藏诸箧笥,还国以后,出示于臣的何止万言。” “臣在王宫外十九年,精研音律、历算,也不以为苦——皇上不必以此为念。臣父与臣等见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国政起衰振隳,无不感奋,为天下得明君而贺。” 朱翊钧听了,接过话头道:“此次找世子来,还就是因为世子精研历算的事情,朕百般求索,未得一数学家,却未想到就在本家。” 朱载堉听皇上如此肯定他的研究,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精彩起来。朱翊钧笑道:“世子可能也知道,朕在内府,成立了一个实验室——现如今很多工艺瓶颈,都卡在计算上,而钦天监之阴阳师中,没几个高手。” “朕偶然听闻世子已经发明了珠算归除开平方法、珠算商除开立方简法,才知道有大才在宗室之中;恰逢朕大婚在即,也想见见天下诸王世子,因此下旨让世子到京。” 朱载堉听了,忙答应道:“臣不敢藏私,算术一道臣确有所得,皇上哪里用得上,尽管吩咐。”朱翊钧见他答应的爽快,心内甚喜。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谈的朱载堉不仅仅是一个音律学家、数学家,更是在后来震撼了世界的一位大科学家。 朱载堉被后世的中外学者公认为“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遵为“律圣”,著作等身,是涉及音乐、天文、历法、数学、舞蹈、文学,乃大百科全书式的大科学家。 朱载堉最突出的成就是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二平均律”,为所有现代乐器的定音制定了标准。 十二平均律理论被传教士带去了西方,在欧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西方音乐之父巴赫由此而创作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成为后世中国每个学钢琴的孩子必弹必会的曲目,而有几个孩子知道,这十二平均律是“中国的达芬奇”——朱载堉证明的? 在后世的中国,朱载堉的名字却一直呆在学者的书房里,他的创造一直被束之高阁,其原因不过是他的朱明宗室身份而已,——李约瑟评价这件事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讽刺。” 朱翊钧在穿越前本不知道朱载堉其人,但是朱载堉从隆庆元年其父亲平反之后,名气越来越大,锦衣卫当然要将其动向上报。 朱翊钧揽奏一看,朱载堉的文章手抄本居然有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数学运算——找了钦天监的人问过,才搞明白是九进制和十进制之间的换算。 朱翊钧从此后就盯上了朱载堉,凡有新作,必让锦衣卫抄来阅览。越看越觉得这“皇叔”厉害。正好借着这次大婚的机会,下旨郑王,要求其派世子朱载堉,与天下诸王的世子一起进京——来参加他的婚礼。 这段时间内,朱翊钧要把自己有限的微积分知识基础,选一个人传授——从而让大明的科学家,率先推开科学的大门。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七章 贫宗 朱翊钧和朱载堉谈的入巷,兴致大发,让内宦拿出些纸张、尺子,又拿出几支炭笔,对朱载堉道:“世子,你且看看,这是朕琢磨的数学问题。” 朱载堉听闻皇帝总不说“算术”,而说“数学”,心中转了转念头,对皇帝心中如何看待这门学问心里大致有了些感觉。他不知道朱翊钧在这方面有何造诣,就静下心来看皇帝琢磨了些什么。 朱翊钧拿尺子在纸上画了一个后世初中生都会画的坐标系,又写了一个“甲=乙2”的式子,轻松画出了一条标准的抛物线。 放下笔,朱翊钧笑着对朱载堉道:“世子请看。朕见工匠和实验室研究问题,图形是图形,算术是算术,却无一术将二者联系起来——这是朕偶得的方法,命名为‘坐标系’,可还使得?” 朱载堉接过纸张看了,随即张大嘴合不拢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皇帝所写的式子没什么了不起,《九章算术》中早有线性方程,宋、元时期的数学家已经将中国古典数学推进到了四元以上。 这直角坐标系也没什么了不起,拿个尺子随便一比划,轻轻松松就能画出来。 然而,这简简单单的直角坐标系,是人类第一次将“数”与“形”给统一了起来,标志着数学从今天开始,真正的成为了现代科学。在此之前,它被分隔成两门学问,分别叫代数和几何。 中国历史上,因为庞大的人口和大帝国管理的需要,代数发展此际落后于世界并不多。但在几何学上,因为并未像古希腊一样获得埃及几何学的传入,一直处于落后地位。一直到西学东渐,中国人也画不出一个正五边形。 但是,随着此际帝国大兴水利,以及各大皇厂生产、建设的大量生发,几何学的应用也日益膨胀。朱翊钧平均每日需要抽出至少一刻钟,解决工匠和实验室总结出来的各类问题,也带了几个弟子。 这些弟子虽然能经常接近朱翊钧,但他并无时间手把手的去教授,只能扔下只言片语,剩下的靠他们自己钻研。 说实在话,数学是一门极度需要天才的学问,而朱翊钧在实验室里的几个所谓“弟子”,连他教授的知识都吸收不了。 终于,当代顶尖的聪明人朱载堉出现了,当一个土著天才和穿越者相遇,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惊天动地,正如此际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的朱载堉表现出来的一般。 随后,朱翊钧又用炭笔在白纸上,向朱载堉演示了利用负数作图,解方程;提出了数列、素数、集合、复数、函数、概率、无理数、运筹学等等的相关概念,都是些初、高中知识——一个时辰之后,见朱载堉双眼已经呈不规则螺旋状旋转,才停嘴住手。 朱载堉此时四十岁,早年师从外舅祖何瑭学习天文、算术,后来在当世子期间,遍访名家、名师,自以为算术一道,学究天人也。 然而今天听朱翊钧讲了半天课,朱载堉嘴巴扁扁的老是想哭。他心里在不停的呐喊:我特么半辈子白活了,我那外舅祖和皇帝相比,连根腿毛都比不上啊。 朱翊钧见他脸色灰白,像是最引以为傲、能让他卓然独立于世的一根支柱被砍倒了一般,吓了一跳。不由得安慰道: “世子不必妄自菲薄,今日朕所讲的,都是瞎琢磨出来的。你也知道,我并无太多时间研究。” 这话说完,朱载堉像是被抽了精气神一般,在墩子上都坐不住了,朱翊钧见状连忙又说道:“适才听世子所讲算术,朕也是一知半解,你我两个日后多亲近,咱们一起研究。朕想着这门学问还是需要你继续钻研,朕在旁边敲敲边鼓。” 朱载堉听了这话,眼珠子才定住。随后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满脸纠结。朱翊钧见状问道:“世子可有话说?” 朱载堉终于止不住眼泪,哭到:“皇上适才所言,不为术而为道也!臣见猎心喜,满心想跟着皇上学,做皇上的门下走狗,然则祖制所碍——” 明制,宗室最低身份辅国中尉以上,离开封地入京也算违制,朱载堉想自己在皇帝大婚后就要离开京师,哪里还能跟着皇帝学习,因此满心酸楚。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世子不必担心这个,朕想着——”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出离激动语无伦次的朱载堉打断道:“臣可以放弃宗室身份,不承王爵,请皇上开恩留臣在左右!”说完,扑通一声跪地,就要磕头。 皇帝没说完话,臣子打断乃不敬之罪,在一旁站着的魏朝嘴唇微动,想要斥责。朱翊钧横了他一眼,魏朝连忙低头肃立,不发一声。 朱翊钧笑道:“世子向学之心,朕已知之。宗室问题已成大明痼疾,朕也有心做些兴革,正好和世子聊聊这事。”转头对魏朝道:“你去文渊阁叫张老先生过来。” 朱载堉听了,这才定神坐了。他父子二人,早就在家把大明面临的宗室问题讨论了无数遍,见皇帝关注到这个问题,朱载堉把满脑子的公式、定理都放下,回奏道: “皇上圣明。臣家在河南,而国朝封藩之多,无过于河南者。周、唐、赵、郑等,此际已有七家藩王在。周王一家,臣听说朝廷给禄每年十九万石;臣之家,朝廷给岁禄二万四千五百石,朝廷不可谓不优厚宗亲。” “然则宗室郡王以上,能得全额岁禄,还有占田者以供靡费。但将军以下则年年拖欠,贫宗不能自存。将军中尉以下,从嘉靖年开始,有早晨进食仅一面饼而不能果腹者;也有无室、屋以栖身者;有身故无棺材收殓者,也有女四十而不得嫁人者,更有终其一生,娶不得一女的。” 朱翊钧听了,脸上做出凄惨之色,道:“此事朕已知之,曾览代府奉国将军奏报世宗的奏章,曰‘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事,无人可依,数日不得衣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有举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市井,有佣作民间,有流落他乡,有饿死道路——’朕览之恻然。” 朱载堉听了也脸现戚容,回奏道:“皇上所言,诚然如是,以臣在河南所见,有过之而不及。都是太祖苗裔,今日竟不能温饱,可怜可悯!所谓穷则生恶,近年来,多个辅国将军、中尉劫于道路,乃至殴杀平民,凌辱有司,而国体荡然。” 说完这些,朱载堉又举例道:“臣来京师之前,听府中人说,潞州王府镇国中尉屡屡劫道,被有司逮捕问罪,宗人府一次判了数人绞刑。其固当罪,然耐肚子何?”这句说完,朱载堉又举了几个近几年发生宗室犯罪的例子,极言其生活凄惨之状。 朱翊钧耐心听了,又正色问道:“以世子之见,这宗室痼疾,如何才能解得?” 朱载堉听了问话回奏道:“臣与父王在家,也日夜为宗室累赘事忧叹,多次议论。以臣父和臣的见识,朝廷应多管齐下,一者放开宗室事农、商、工、兵之禁,以获衣食不再赖朝廷供给;二者开放宗室入仕之禁,有文学才能者可应举入仕,可不许任京职,握兵权;三者重开宗学,给宗室以读书上进之途。”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又问道:“这些都为贫宗所设,然世子可知去年一年,天下宗室吃掉岁禄多少?”朱载堉摇头表示不知。 朱翊钧道:“万历四年,宗室岁禄五百五十万石,占了天下粮税的三分之一!长此以往,朝廷岁入全部用来养宗室,也根本养不起了!”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降袭(上) 两人正在谈论宗室问题的时候,张居正来了,进门行礼如仪,又与朱载堉互相见礼,不必细表。 朱翊钧仔细打量一下张居正,见他两鬓灰白,平台召对时还光滑饱满的脸颊都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眸子还炯炯有神,精神状态还好。 心中不忍,朱翊钧吩咐魏朝道:“拿些点心来——把佟赤忠前些日子进献的沙琪玛方子给老先生抄一份,一会儿让老先生带回去。” 说完对张居正笑道:“佟赤忠前几日陪朕练习骑射,进献了了他家制作点心的方子,女真语叫沙琪玛,味道很好,一会儿老先生尝尝。” 张居正谢过皇帝,随即进谏道:“皇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努尔哈赤也非鹰扬总兵,本无侍奉御驾资格,何必让其持利器伴驾左右?若有异变,悔之莫及!” 朱翊钧正色听了,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说的是,朕欲示女真信任之意,确是孟浪了些,今后不如此了——那佟赤忠听说朝廷要攻略缅甸,跟朕请战了好几次,要带兵马参战,朕还在犹豫着呢。” 张居正听了微笑道:“臣以为这事不妨答应了他,女真骑兵几年来在宁夏、蓟镇等地为国征战,立功不少,朝廷也不吝赏赐。” “这鹰犬驯化,还是逐渐给他们养成习惯为好。缅甸之战,不妨让其一部掺杂在汉兵中一起作战。如此几年之后,女真兵熟悉了汉话,混杂在汉兵之中,建制逐渐取消——此为化胡为汉之法也。” 朱翊钧听了,点头赞同。随即指着魏朝端上来的点心盘子和茶水道:“老先生尝尝。” 张居正谢了恩,拿起一块沙琪玛吃了。随即眼睛一亮道:“这点心好吃,不下于苏州点心。” 魏朝连忙递上沙琪玛方子,笑道:“张大人把方子带回去,试着让家里厨房做做看。若做不好,奴婢再派御膳房的去教。” 张居正对魏朝神色淡淡的,只点点头,就转向朱翊钧道:“皇上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朱翊钧指着朱载堉道:“朕正在与郑王世子说起本朝宗室之弊,让老先生也听听。唉,这宗室痼疾,将伊于胡底?” 张居正在嘉靖时期,就已经关注明朝的宗室问题,而且多次和朱翊钧探讨方案,心中早就有数,见皇帝当着朱载堉面问起,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奏言道: “皇上,国初之时,支庶不繁,今日已千百倍国初时矣。郑王府所在河南,现有亲王七府、郡王三十九府,将军六百余,中尉仪宾不可胜计。” “万历二年,礼部统计了天下宗室,新制玉牒共计宗室六万两千余人。虽亲王与中尉岁禄不等,但若都足额发放,人均也要300石,此一项就需支出一千八百六十万石,以万历四年计,全国粮税都得发了岁禄。” “因此逋欠难免——自世宗初到现在,朝廷逋欠的粮米已经超过了两亿八千两百万石,这窟窿无论如何也补不上了。” 因不知道朱载堉跟皇帝说了什么,张居正说这话,是生怕皇帝听自家亲戚受穷,一时心软说要补上拖欠粮米,因此先拿话头子给皇帝的嘴堵上。 朱翊钧听了摇头苦笑,对朱载堉道:“朕当这个家还真是难!听了宗室的惨状,心内不忍;可国事如稠,这粮、银子都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真是愁煞人。” 朱载堉听了道:“皇上,臣以为还是弛宗室之禁,让他们自谋生计,否则人口繁衍,这包袱越来越重。” 张居正听郑王世子居然不是来打饥荒的,心里对他的好感度一下子飙升,笑着对朱载堉道:“世子见得深!皇上,臣之意与世子同,将军以下宗室,还是要开放工商农兵之禁,自谋生计,否则这个死结解不开!” 朱翊钧道:“朕欲开此禁,一者违背祖制,二者恐留苛待宗室之讥。” 张居正听了心道:“你什么时候在意祖制了?倒是新鲜!”见朱翊钧说话时不看自己而目视朱载堉,心里若有所悟,咬咬牙道: “皇上,太祖成祖定下制度的时候,宗室才有几人?而今宗室之多,不可胜计!贫宗乏食,聚众呼号,凌辱官司;且多有召集奸暴徒,群为不逞者!此际不改祖制,不行!” 这话掷地有声,朱载堉在旁听得呆了。心中暗道:“怪不得外面都说张居正权柄独揽,势压百僚,果然伟丈夫也!”不由自主向张居正投以钦佩的目光。 朱翊钧听了这话,跟着一拍桌子道:“好!看来不改这条祖制不行,朕也赞成老先生所说。然则除去自谋生计的,去年岁禄也有五百五十万石,朝廷不堪重负,老先生有什么主意?” 张居正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心中暗自咬牙。此际退缩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臣请立推恩之令!太祖开基时,亲王、郡王、将军加起来不过五十;而今天下仅亲王数量就已过六十,郡王千数!除了犯罪国除的,我朝亲王世袭罔替,亲王有子则请封郡王,这郡王日益繁多。郡王有子则封将军、中尉等继续数以万计。这些请封之中,还大量夹杂滥妾花生子女——宗室问题,根子还在亲王身上!” 所谓滥妾花生子女,是宗室与外室或妓女所生子女——此宗法所禁者,但大明宗法废弛,此类情况也难以禁止。 “因此,要想解决宗室问题,只能用推恩令!”张居正说完这句,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汗,又吃了块沙琪玛压压惊。 皇帝还没说话,朱载堉在旁边叫道:“好!首辅之言至当!皇上,臣也以为要解宗室问题,非推恩不可——否则这死结解不开!” 张居正听朱载堉这般说,一口沙琪玛卡在喉咙,憋的满脸通红。魏朝忙近前帮他顺气,又让他喝了口茶水,这才吞了下去。 朱翊钧见张居正这般,肚子里使劲才憋住笑,脸上做出踌躇之色,口中道:“这......这祖制改的也太大了。宗藩者,帝系藩篱也,如此薄待,社稷也恐有弱枝之忧。” 又目视朱载堉道:“郑王一系乃仁宗所封亲王,如今世子赞同推恩之令,不怕后世子孙戳脊梁骨吗?” 书阅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降袭(下) 朱载堉听了,脸上露出微笑,躬身回奏道:“臣父王曾对臣言,‘如今大宗,事不素教,既无以兴起其礼义之心;富贵豢养,复又以滋其骄慢之性。是以奢侈放肆,滕妾无纪,甚或犯法匿奸,杀人夺市,啸群聚众,游冶狎妓,至于不可阐述者,无所不至。’——臣之子孙,若是这般人,朝廷养这些废物何用?若不是这般人,虽中尉也足以传家,又何必朝廷优养?” 张居正在旁听了,击节赞赏道:“世子说得好!若宗室都如世子这般想,这事儿就成了。可惜——”言下之意是像世子这般奇葩宗室也少。 朱翊钧听了,又说道:“推恩之令一刀切下去,过于操切了。朕担心亲王、大宗悚惧之下,不免有不忍言之事,建文之事在前,却不可不惧。” 张居正听皇帝在朱载堉面前一直在装样子,心里抓心挠肝的发狠。心说如今天下诸王不是我老张瞧不起他们,张府家丁就足以覆灭其一府,只要皇帝下定决心,推恩令没有个不成的。 但皇帝让他背锅之意已明,他拿皇帝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接着朱翊钧的话题回奏道:“皇上,臣以为还要留些世袭罔替的亲王,以做帝室屏藩,把数量压缩到七八家即可——” 他刚说到这儿,朱载堉伏地叩拜道:“皇上,此军国重事也,宗室不得与闻——臣请告退。” 朱翊钧听了笑道:“世子不必如此谨慎自守,你安坐在此,听听老先生的想头,若有不当,也可提醒。” 朱载堉听皇帝之意不让他避嫌,心里一阵激动,安静的坐在一旁听张居正继续讲。 张居正接着道:“臣以为宗室问题,须立即着手,不能再拖。施行起来则首重推恩:除了皇上钦定世袭罔替王爵之外,其余王爵,一代降一等。” “其次,强管理:朝廷要加强宗人府,究治不法,将宗室都管理起来。多年来朝廷优待宗室,而其中不法之徒多有,只在给朝廷脸上抹黑,这事儿也不能再等了。” “其三,开宗科,不占士子录取名额,奉国中尉以上的参与专门的考试,上榜即用,激励宗室向学之风气。” “其四为弛身禁。不愿读书的,允许其从业谋生,与民相同。朝廷弛身禁之后,会发俸禄三年,三年后减半再发三年,再此后爵位有爵无禄。” “其五为立宗学,立下考试承爵之律!嫡子只有通过了朝廷的考试,才能袭爵。若嫡子不能通过考试的,降两等袭爵。立了宗学,也给了宗室进步的阶梯,让他们能有所养,有所教。” “其六为限加封。此后世袭罔替亲王之嫡长子袭爵,次子也只有一人郡王,再次子或庶子郡王也没得做。” 这六条摆出,朱载堉也不是书呆子,一下子就听出来张居正这是和皇帝达成了一致,要通过他来宣传放风,心中暗自思量。 他见张居正讲完了,在喝茶水润喉咙。朱载堉才提出疑问道:“世袭罔替爵位的标准为何?皇上如何选出?——臣倒不是为自家计,关键是处事若不公,恐大宗不服。” 张居正道:“如今各大王府,违制占地触目惊心。朝廷欲用拍卖盐田时的法子,号召天下众王献地,献地多的世袭罔替的可能性就大。” 朱载堉道:“以某之见,元辅此策行不通,南辕北辙也。天下诸王六十有四,皇上只留八家世袭罔替,其余各家只有抓紧时间多占地以留给子孙的道理。” 朱翊钧听朱载堉思路清楚,心中暗自欣赏。这问题张居正不请旨意不敢对外承诺,因此朱翊钧接过话头道:“世子不必忧心,如果推恩令下了,朕也不能让做出奉献的亲王、郡王之家失了体面。朕将把皇厂股权作价发售,这次武勋之家却没有份了,天下只有接受推恩的大宗可以购买!——当然要想多买,还得看献土的积分。” 朱翊钧皇厂皇店,日进的何止斗金,天下勋贵、宗室真的是眼红已久。但朱翊钧的皇厂皇店,走的是高技术和奢侈品路线,非是靠着皇权强买强卖,大家照样学也学不得。 如今朱载堉听了皇帝居然拿出这么大一块利益来解决宗室问题,心内真是钦佩的很,拱手就要颂圣。 朱翊钧伸手摆了摆,把朱载堉的话拦住,笑道:“朕要把话都说在前头,这笔银子全部都是皇厂股份,每年分红与利润挂钩——可不是朝廷旱涝保收的岁禄。” 朱载堉听了笑道:“皇上,朝廷何时将岁禄旱涝保收了?臣之家虽为亲王府,一年岁禄一多半也是宝钞。” 张居正在一旁听了汗颜,偷瞧朱翊钧神色,见皇帝听了朱载堉的话只是微笑而并无不虞之色,才放了心。 随后,朱载堉又提出问题道:“如此一来,推恩令执行下来,也是到中尉止?” 明代制度,宗室最低的爵位为奉恩中尉,岁禄两百石,没有宗室成为平民百姓一说。 朱载堉问这个问题,就是想知道推恩令的底线是什么。朱翊钧见他问道关键,就代替张居正回答道: “这个朕还没想好。暂时的想法是加大推恩的阶梯长度。今制,宗室品阶自亲王到奉恩中尉共八级,降几代就到了辅国将军,大宗未必愿意接受。” 见朱载堉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自己,朱翊钧笑道:“朕打算先改了武勋通道。设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每级再设一二三等,共十五级,方便为日后战功卓著者授勋;” “宗室这方面,亲王不分级,只分世袭罔替和亲王两种;以下郡王设三级、随后就和武勋一起走公、侯、伯、子、男的通道,这又是十五级,等降到男爵,十八辈都过去了。而且,宗室中从亲王开始推恩降等的,嫡系最多降到男爵,不再继续降了。——再往下就是民爵了。” 朱载堉目眩神摇,这番祖制变革可太大了!而且听皇帝话中意思,以后还要设立民爵——这是要师法秦汉,军功授爵以激励敢战之士么? 随后听朱翊钧继续说道:“日后帝国男爵以上,会有很多政治权利。——这一揽子方案,待明年宗藩大会上再讨论。嗯,朕打算明年召集诸王进京,开一个宗藩大会,把宗室的事儿落实了!”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章 动员 朱载堉在养心殿呆了三个时辰,中间还获得皇帝同桌吃饭的殊荣。出宫之后没几天,已经入京的各王世子或代表都知道了。 朱载堉随即就被各家邀请,开始了每天好几顿筵席的赶场生活,而他在养心殿得到的宗室改革信息,也从这些筵席中间传出,向着帝国四面八方扩散。 万历五年没出正月,两京日报公布,皇帝出內帑组建皇家格物院,第一任院长即为郑王世子朱载堉。成祖以后,天下宗室唯有朱载堉一人,以王世子的身份在京担任了皇家机构实职,而且还是一把手——这消息如同落在水面上的一个小石子,荡起的涟漪却在宗室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 因格物院有皇厂实验室发展而来,不吃朝廷俸禄,也不入吏部铨选,外朝并无置喙之处。虽然几个给事中进谏皇帝不务大道而好小术,但朱翊钧留中之后,也没有形成大风波。 皇家格物院并不招收文学之士,揽才标准也比较奇怪。万历五年正月二十八,两京三份日报同时皇家格物院求才简章,并出了几十道题,凡有意来格物院拿高薪者,至少要拿着一道题的答案来。 满天下凡是认识字的,在此后的一年多都被这几份日报隔几天就发一遍的题目惹的抓心挠肝,互相打问,纷纷嚷嚷。 这些题都是半文半白的文字写就,贩夫走卒之流也都能读懂听懂,这些问题多数都是每个人日常所见,但无人去深思其中的道理——此际忽然被报纸发了出来后,天下好些平时愿意多思多想的,还真的开始钻研起来了。 配合这报纸的宣传和广告,各地的日升隆也发了一笔小财。各种类型的玻璃器皿、天平砝码、钢尺喷灯,被抢购一空——因为广告上说,为了方便大家做实验,试验器具由日升隆低价发卖。 松江府上海县,有一个姓徐的少年就被报纸上的好几个问题吸引住了。他拿着报纸上抄来的问题琢磨了几日,就找他老子要钱,要买些玻璃器来试验。 他老子徐思诚是个读书人,祖上家境本来不错,但徐思诚经商读书两不成,此际已经家道中落。听了儿子的要求,徐思诚骂道:“家中供你举业,已经捉襟见肘,哪有闲钱让你琢磨这些?你有那工夫,把铺子里的账目盘盘是正办!” 已经十七岁的徐光启,那天才的大脑已经被报纸上的问题启蒙,心里面的好奇之念无法遏制。此后两月,他节衣缩食,终于到上海县买了一个商家加价出售的烧杯,做了此生第一个实验。 这个实验的原题是:某物可燃,而某物不可燃。物燃而有火,置火于杯下,无气入杯时,火立灭。请设计一实验,答出这现象后面的道理——也可解释为何某物可燃,而某物不可燃。 用一盆水,一个蜡烛和一个烧杯,在没有“燃素说”干扰的情况下,徐光启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其中的原因:烧杯中存在一种气体,能够让蜡烛燃烧,当这种气体燃烧完以后,蜡烛就熄灭了。这种能够让蜡烛燃烧的气体,占整个杯中气体的五分之一。 在完美主义的心态驱使下,他又研究了这道题的第二问,也得出了结论——随后,他写出这道题的完整答案,装在信封里,到了上海县找到卖报纸的商家,让这封信随着报纸发卖的渠道返回了日报社。 ...... 此际南直隶徽州府休宁县率口村,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在家研究数学的商人程大位,也在回答问题。不过他所回答的问题不需要做实验,是一道纯思辨题: 假设:任何点都可以和其他的任何点连成直线;任一条直线都可以从两头无限地延长;以任何一点为中心,可以用任何半径画出一个圆,一个圆可分三百六十度;所有直角都相等。 题目是,完全从这四句话出发,证明一个直线组成的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一百八十度。 程大位研究算术的水平,比朱载堉可能还要高上那么一点点,但是在没有任何几何思辨思想生发的大明朝,这道题还是困扰了他半个多月的时间。 在他终于从这四句话出发,用无懈可击的推导证明了这道题之后,他不知道的是,在皇帝的揠苗助长下,中国的土地终于萌生了逻辑思维的萌芽。 ...... 身居大内的朱翊钧,不知道将有多少天才会被皇家格物院的高薪吸引,或者出于兴趣而聚集在他的麾下。他所能做的,就是投入资源、金钱和处置政事之余的点拨。 万历五年二月,被锦衣卫押解回京受审的云南巡抚王凝终于被大理寺做出了判决,斩监候。奏章经内阁覆奏,司礼监批红,到了朱翊钧处。 朱翊钧没有玩“恩出于上”的把戏,批示道:“其罪明发,于新军出兵之日斩首祭旗。”反将秋天的斩首提前到了春天。 王凝是朱翊钧登基以来,文官中被杀的最高位者,震动天下官场。王凝所犯罪行,不仅是颟顸失土等罪,邸报明发其罪中一条是:“欺瞒君上,不报重大军情。”朱翊钧也有意利用王凝,给巡抚地方的高官打个样子,让他们都明了欺骗自己的下场。 万历五年二月十六,朱翊钧驾临南苑,主持登基以来京营的首次誓师出征。 万人之军加上配合的辎重部队和医护兵,出征总兵员达到了一万两千三百人。这些人加上主帅、内阁全体、兵部主事以上和武学教授等一众高官,都在校场肃立等待皇帝驾临。 待号角声响,皇帝大纛自校场东北门进入。满校场众官、将、兵都按礼在校场之上迎驾。待皇帝跟在掌旗官之后,被衣甲鲜明的锦衣卫扈卫着进入校场时,众人看到了一个从未见到过的英武皇帝。 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朱翊钧,头戴抹金凤翅红缨盔,红缨之下为金质真武大帝像,左右各一条吐火金龙。龙身展开,形如凤翅。盔顶装饰有红色盔缨、翎羽、盔旗,盔后顿项,缀金甲片。 身上穿云肩膝襕云龙纹黄色方领对襟长身大甲,双肩金色兽头肩甲,红色肩缨,双臂金甲片。身着银色鱼鳞叶明甲,左右胸前各一条金色甲片拼出的金龙隔襟相对。 腰束革带,悬佩剑、弓袋、箭囊等,都雕龙绘凤,精美无俦。 朱翊钧这身装备,防御力极低,重量极高,在巧手工匠精心减重后,还剩下四十斤。但对于多年来有意锻炼身体,打磨力气十五周岁的朱翊钧而言,这点重量没啥。 赐平身后,校场官军见皇帝骑着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满身金光闪烁,在冬日阳光照耀之下,踏雪而来。真个是英武万分,王霸之气爆表。 朱翊钧骑马来到众军之前,视阅了出征部队。随后登上高台御座,示意誓师开始。 主帅左军都督,太子太保,征缅大将刘显,在请旨之后,面向众军做了一次誓师动员,基本大意就是我们即将出征,征伐入侵我国云南的东吁莽瑞体,希望各部将士用马革裹尸的勇气去争取胜利,不要贪生怕死,忍辱偷生。 待得胜归来,皇帝将对立功人员不吝懋赏;而畏缩不前,违背军令者,自有军法制裁。整个文稿是翰林写就,词语高雅,骈四俪六,朱翊钧估计全体士兵尽管都在两年里认了字,但没一个能听懂刘显说了什么。 随后,兵部尚书代表皇帝授刘显“刘”字帅旗,内阁首辅代表皇帝授予其阵斩总兵以下将官的王命旗牌。待授旗结束后,锦衣卫军将王凝押了上来。 众军见身穿红袍的高官被绑缚在旗下,头发散乱,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都心中暗凛。个个心说连这等高官都被杀来祭旗,看来攻缅作战皇帝高度重视,此役非大胜不可。 待“刘”字大旗放平后,锦衣卫请旨行刑。朱翊钧此时突然示意道:“朕要跟众军说几句话。” 张居正、谭纶等都目光一凝,皇帝这一出在誓师礼制中所无,一时间面面相觑。张居正反应快,连忙示意刘显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刘显忙安排亲军宣旨道:“皇帝有旨意,众军肃立静听!” 朱翊钧从御座起身,走下台阶,骑上白马,示意刘显跟在自己身边。刘显连忙让亲兵牵过自家马儿骑上,跟在皇帝身后,两人到了大军阵前。 朱翊钧面对脸蛋都冻得红扑扑的众军,见他们都穿着新军的棉服,打着绑腿,背着被服,收拾的浑身利索,精气神有点后世解放军的模样,心中暗自满意。 心中快速过了一遍此前打好的腹稿,朱翊钧喊道:“众军!此次出征,因莽瑞体杀我边民,攻我国土,朕,欲伐其无道!朕现在跟你们说的,是朕的肺腑之言!” “两年前,你们进了京营,当上了新军,练得有苦又累,朕知道!两年来,你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着出征来证明你们的武勇,朕,也知道!今天,这个光荣的日子来到了!” “千日练兵所为何来?为我中华民族!今日你们背负的,不仅有朕的期盼,更有我大明子民的荣誉!国家的兴亡、人民的安乐,都在你们双手紧握的钢枪鸟铳之上!你们的父母、家人就站在你们的身后目送你们出国征战,他们也都深知,你们所征伐、所攻取的,不仅是敌人的首级,还有天下万民的福祉!” “朕要求,你们要像平日训练的那样,果断、勇敢、服从命令!朕希望你们获得胜利,像打碎一块豆腐一样,把莽瑞体的军队和东吁打的粉碎!朕还希望你们能冷静、谨慎,不被敌人蒙蔽,杀死每一个敌人而不被敌人所杀!” “朕展望你们的未来,当你们老去,你的孙子围绕在你的膝下时问你,‘爷爷,当年打缅甸的时候,你干了什么?’那时的你,将骄傲的挺起胸膛,告诉他——孙子,当年爷爷按照皇帝的命令,打的莽瑞体哭爹叫妈!打的西南夷不敢抬头,从此看见我中华子民时,骨子里都是怕的!” 说完这些,脸色有些涨红的朱翊钧拔出腰间的佩剑斜指,大声问道:“全体都有了,消灭莽瑞体,打垮东吁朝,众军,有没有信心?” 如同山崩,如同海啸,如同远古洪荒的野兽发出了高亢的嘶吼:“有!” 朱翊钧又喊一声道:“朕没有听清,再说一遍,有没有信心?” 众军听了旨意,奋力狂吼:“有!” 朱翊钧一摆手中佩剑:“消灭莽瑞体,打垮东吁朝!” “消灭莽瑞体,打垮东吁朝!” “祭旗!出征!”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还宫 朱翊钧在新军出征缅甸仪式上的动员讲话,并无什么华丽的语言,但出征将士都听懂了,而且借助皇帝的身份,瞬间将士气、战心拉倒了满值。 靖海伯戚继光随即要求武学深入学习朱翊钧重要讲话精神,把战前动员作为一门学问深入研究,并指出战前动员入心入腹,对提升军队战斗力大有裨益。 皇帝这次动员讲话中,第一次提出来“中华民族”这一概念,并载于史册。后世的人类学者,研究民族和国族这两个概念的时候,没有绕过这一段讲话的——此为国族和民族在中国凝聚之始。 后世在政治研究学者,研究家天下和民族国家在历史上的分野,也绕不开这段动员讲话。但在此际的大明,除了寥寥几个长期跟在朱翊钧身边,耳濡目染的几位重臣、侍从之外,没有人意识到“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的提出,意味着什么。 ...... 新军出征后,朱翊钧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大婚阶段。尽管有两宫太后帮忙,但大婚的各项礼仪还是繁琐到了让朱翊钧头皮发麻的程度。 经过去年纳彩和问名的礼仪,过年前后,又先后进行了纳吉、纳征和告期三项,每一项都让所有参与的皇帝大臣精疲力竭。 三月初一,终于到了亲迎也就是皇帝大婚的前八天。两宫太后指令身边内官,带领皇帝去存放春画和欢喜佛的宫殿去,学习继嗣的法门。 朱翊钧是抱着研究历史细节的心态参观的,果然捡到了乐子:春画什么的不说了,只能说和后世的高清图相比别有一番意趣,而那两樽欢喜佛就有些搞笑。 两佛璎珞严妆,互相抱持,两根凑合倒还罢了,关键是两佛内设机关,当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拧紧佛身背后的发条后,两樽小塑像在嘎吱作响的声音中真实演练了一把,朱翊钧看的哈哈大笑。 结束了观摩教育,随后李太后指定身边宫女王氏,小名来娣的到宫妇处学习敦伦之道。三月初三,王氏被派到皇帝寝殿侍奉。这安排就是让皇帝提前练习,免得大婚的时候不会操作。 这来娣和此前在朱翊钧身边的宫女们容貌大不相同,算得上小绝色,岁数虽然大朱翊钧五岁,但没被先皇祸祸,仍为黄花闺女。 朱翊钧经历了不到三秒钟的心理斗争,就果断的笑纳了。一者这件事非做不可,因为这对来娣来说这不仅是被“幸”,还是一项需要回报李太后的工作,朱翊钧矫情的话,来娣很难办的。 二者朱翊钧也并无给庄静嘉守身如玉的意思,若他真的那样做了,这后宫非得沸反盈天不可——两宫太后都会给庄静嘉颜色看,搞不好还会再搞出阴招,让庄皇后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天一大早,来娣挪着小碎步,红着脸到了太后寝宫,李太后这才放了心。随即,来娣被封为才人,从宫女晋升为主子。被皇帝御幸之事和日期都被详细记档,若由此怀孕,来娣做梦都能笑醒。 经过了繁琐的礼仪准备和香艳的技术准备,朱翊钧终于可以赢取他在本时空的新娘子庄静嘉了。而在此之前,还有一项重大的政治活动需要完成——慈圣李太后还宫。 三月初五,李太后连发四道亲笔慈谕。第一道就是给张居正的:“皇帝大婚在即,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着照管。皇帝向学勤政,不致有累圣德,吾已尽知。然先生亲受先帝托付,有师保之责,此别不同。今特申之,故谕。外赐坐莽、莽衣各一袭,彩缎八表里,银二百两,用示惓惓恳切之意。” 张居正捧读慈谕,想起当年皇帝即位时,正是张居正上疏,劝圣母留在乾清宫的。皇帝即位之初,没有大的过失,圣母耳提面命之功不可埋没。虽然皇帝后来亲掌大政,但圣母不予干涉,充分放权,也有调护之功。 而当初张居正在奏疏中怕李太后负担重,还建议了皇帝大婚之后,李太后还宫,现在李太后也照着做了,对乾清宫所代表的权力并无一丝眷恋之意,真乃慈母严师也。 李太后的第二道谕旨下给了皇帝,虽然两人每日都见面,但正式的慈谕标志着慈圣从法理上彻底放权:“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饮食作息,具不得如以前闻见训教,为此忧虑。尔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所系非轻。尔务要万分涵养,节制饮食,谨慎起居,依从老先生和身边老成人的劝谏。不可溺爱衽席,任用非人,以贻我忧。这个便可以祈天永命,虽然虞尧大孝不过如此,尔敬承毋违。” 与此同时,李太后还下了两道谕旨,分别给司礼监和宫廷大臣张溶。 给司礼监的是:“说与司礼监、夫人、牌子(管事太监)知道,我今还宫,皇帝、皇后饮食起居,具是尔等侍奉,务要万分小心,督率答应的并执事宫人,勤谨答应,不可违慢。如皇帝、皇后有不周到处,要从容劝谏,不得因而阿谀,以致败度坏礼。亦不可捏造他人是非,暗图报复恩怨。如有所闻,罪之不恕。” 给英国公张溶的是:“说与侍从室内廷大臣张溶等知道,尔等俱以累朝老成重臣,中外倚重,非只一日。皇帝冲年,皇后新晋,我今还本宫,不得如前时照管。所赖尔等重臣,万分留心。务引皇帝于当道,志于仁义......尔等敬承之勿替。” 这四道慈谕,本都可由李太后召见内外大臣,说与他们知道,但李太后很懂政治规矩,将四道谕旨亲笔写了发出,尽管都是些嘱托之语,但明确表示自己还宫——此后不再有干预政事的权力,放弃的干脆果断。 朱翊钧接了慈谕,立即也发一道旨意给张居正,向张居正表示:“朕当奉拳服膺,尚赖卿等朝夕诲纳。” 随即皇帝投桃报李,明发一道旨意,其中对李太后给予高度评价道:“母后训迪调护,凡非礼之言不得一日闻于耳,邪佞之事不敢一陈于前;凡面命耳提,谆谆教诲,不曰亲近贤臣,则曰听纳忠言;不曰怀保小民,则曰节省浮费。盖圣母之于朕躬,恩则慈母也;义则严师也。” 这一番张致,终于完成了太后还宫,皇帝法理上亲政手续。三月初七日,李太后从乾清宫搬出,住进了修葺一新的慈宁宫。从即日起,本时空李太后名义上的主政时代也彻底结束了。 ......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婚(上) 万历五年三月初九,时间刚过四更,张灯结彩的紫禁城已经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全套礼服的朱翊钧,先到奉先殿拜祭了列祖列宗。随后,又驾临紫禁城东侧仁圣太后的慈庆宫、西侧慈圣太后的慈宁宫,分别禀告今日娶媳妇的事项,两位太后也都以礼回之,走完第一个流程。 朱翊钧在慈庆宫拜谒仁圣太后的时候,遇到了太后收养的乐平公主。公主在宫内生活了一年多时间,已经完全出落成一个小美人,见了朱翊钧时,向他行礼表示祝贺。朱翊钧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欣喜,估摸着她最近的日子过得不错。 随后,朱翊钧御皇极殿。中和韶乐设于殿前,丹陛大乐设于殿内。法驾卤簿和皇后仪仗均陈设完备。鸿胪寺设制书案节案册案宝案于御座前。礼部陈礼物于丹陛上。 皇帝传制,仍遣使英国公张溶,张居正。制词云:“兹册锦衣卫指挥使庄允长嫡女庄静嘉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两位奉迎使出班奉旨。 赞礼官赞道:贺!天下诸亲王世子、勋贵、文武百官等都穿吉服,喜气洋洋的向皇帝行三跪五叩礼,鼓乐声中,夹杂万岁的呼喊,烘托的皇极殿喜庆无比。 赞礼官示意礼毕,众臣起身。奉迎使张溶所持之节及皇后的制书册宝、都用伞盖遮护、先从中门出。 内官执事举、抬礼物随伞盖而行,正副使再随行,浩浩荡荡千余人,直奔曾经的庄府——现已按照内官指点装修多次,并改名皇后第。 皇后第中,于三月初八日在大门外南向设立正副使幕次——类似于帐篷,内有桌椅,供奉迎使喝水、更衣。同时设制案、节案、册宝案三张黄色桌围的桌案,在大门内正堂门口。 张溶和张居正到时,先于伞盖下皇后彩舆中,取出节、制书、册宝,然后入幕次稍息。 李太后身边女官、夫人等,奉皇后首饰和九龙四凤冠袆入中堂右侧,从此处进入后堂;内官陈皇后仪仗、车辂等物于大门内。等仪仗摆布整齐了,张溶、张居正再从幕次中出来,进入皇后第。 礼部左侍郎万士和任本次奉迎的礼官,先对恭迎的庄允长等庄家上下道:“奉制册后。遣使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跪迎。”于上庄家老小都跪在正堂前的红毡之上。 礼部尚书陆树声和张鲸两人作为主婚使,示意执事将放在门口的大案抬起前行。张溶和张居正跟在被抬着走的大案后方,陆树声、张鲸跟在最后。 进入正堂后,在最北的位置上摆上节案,其下放制案,最南边的是册宝案。 张溶把节放在节案,张居正将制书置于制案,然后再将册宝放在册宝案。随后张溶立于案左,张居正立于案右,相对而立。这时,司礼监掌印张宏和陈矩自中堂出来,代皇后接受制书、册宝。 此际从正堂右侧进入后堂的女官,已经服侍庄静嘉戴好皇后冠冕,并穿完礼服。自从李太后选定庄静嘉为皇后的谕旨下达,她身边就已经没有了体己人——所有的下人都被内宫派来的宦官和宫妇隔开,她的父母亲见女儿,也要经过这些人允许。 当然,在明知道这位即将成为后宫之主,只在两宫太后之下的人物,也没有内官大着胆子来耍威风和难为人。众人只是依照礼制,让“准皇后”不能与无关人等接触罢了。 庄静嘉自从太后的谕旨下达,就如同活在一个梦里一般,仿佛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十四岁的豆蔻少女,正是怀春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的“良人”是何种模样——那是一个风流倜傥,英俊高大的少年,也是一个饱读诗书,文采斐然的才子;还是一个痴情种子,既不纳妾也不偷丫鬟,只爱自己一个。 庄静嘉痴痴的想,拿皇帝和这三条标准一比,没一条能对的上。他身量只是中等,眼睛细眯,除了板着脸看自己的时候显得有些威严,和英俊不怎么沾边;虽然懂得自己的名字出自《诗经》,但曾经听父亲说,他最讨厌翰林,自己也从不作诗;至于最后一条,现在想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然而,这个男人毕竟——毕竟是皇帝。庄静嘉想到这里,就浑身发热,脑袋里晕晕乎乎。从三月初九之后,就将成为天下万民的女主人,现在才十五虚岁而已,本月二十八,她才过十四周岁的生日。 正思量间,忽听前面正堂礼乐声大作。一女官道:“司礼监掌印和陈公公受节和册宝了。”果然,不到一盏茶时间,内官二人引捧节和册宝的张宏、陈矩进入中堂前,将之各置于中堂的一张黄绸子桌围的作案之上。 庄静嘉连忙在心中回忆了一遍这些天一直演练的礼仪, 在一众女官及宫人拥护下、到香案前阙立。 张宏、陈矩先跪下,行四拜礼。随后两人起立,张宏道:“宣册”。陈矩道:“皇后跪接。” 庄静嘉跪下,张宏宣读皇后宝册。不过是赞美庄静嘉贤惠温柔,德容出众,今受母后命,立为皇后等语。 等他读完,陈矩道:“皇后受册。”张宏将皇后册授予庄静嘉,庄静嘉接过,转递给身边女官收好。随后陈矩赞道:“皇后受宝。”张宏即取皇后之印授予庄静嘉,庄静嘉仍转递给女官,女官跪接。 最后,陈矩赞道:“皇后搢圭”。于是张宏授予皇后白玉圭一柄,庄静嘉立接,双手握持,置于胸前。张宏、陈矩随即跪下,四拜后礼毕。 然后庄静嘉仍转入后堂,张宏和陈矩走到正堂,向张溶和张居正报告,皇后受册宝礼毕。然后,正堂相关人等一通行礼磕头,再报礼毕。 这些都忙乎完了,所有人在皇后第的最后一项活儿就是接皇后了。于是,皇后仪仗卤簿在司礼监随员的约束下,开始整队。 由于庄静嘉已经接了皇后册、宝,张溶、张居正跪禀女官,女官到后堂奏请皇后冠服而出。 女乐前导、宫人擎执拥护,庄静嘉自后堂走到正堂东侧阶下来,到正堂的制书香案前。 内执事赞曰:拜!庄静嘉四拜礼毕。随后升堂,站在香案之前,转身南向。 陆树声、张鲸在皇后面前东、西向站立,陆树声赞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随后四拜礼毕、两人退出正堂。 皇后父亲母亲进,立于皇后之西、东向。庄静嘉母亲将五彩丝绳和配巾搭在庄静嘉身上,其父庄允长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随后两人四拜,退出正堂。 庄静嘉强忍着眼泪,不敢看向退在西侧台阶处的父母。随后侍从、女官围绕,大乐奏响,皇后升舆。 奉迎仪仗大乐前行,皇后大驾卤簿起行,正副使随行——向着庄静嘉此生永远不能离开的宫城走去。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婚(中) 昨天父亲还求见了自己——多么古怪。庄静嘉在路上这样想。刚才的一番礼仪,让她那嫁为人妇的兴奋劲儿有些消退了,在路上不由得又开始胡思乱想。毕竟,尽管思想上有一点点成熟,但她还是个刚刚十五虚岁的孩子。 心目中如同天神般威严,且利用父母之命不顾自己心意而把自己送入皇宫的父亲,见自己的面儿居然要求见。庄静嘉心伤之余,不知为何,心内竟有些报复了父亲般的小小愉悦。 她不管跟身边的太监和宫妇说多少次,但每次父亲、母亲来找他,都必须求见,因为这是国礼,大于宗理人伦。庄静嘉就是在这样潜移默化之下,觉得国礼这东西——很正常。 她又想起父亲昨天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兴奋、不舍、痛苦和一丝丝的悚惧。庄静嘉戴上凤冠的时候还在想,父亲说整个京师都为她而装扮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等今天一大套冗长的迎亲礼完成,庄静嘉坐上皇后凤辇的时候,才从辇缝里看到的景象中,明白了父亲所说的“京师都装扮起来了”的意思。 今日的京师,皇后路过的地都是红色的,因为凤辇所经过的路街,都铺上了红色的丝绸;庄静嘉所看到的都是彩色的,因为所有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绢花镶嵌在赭黄色围挡之上。 刚吐出一点鹅黄的春柳,仍然乌沉沉的刺槐,都被绸缎捆扎,扎上了彩色的绢花。围挡并未挡住全部的街道,无碍观瞻的豪华街市,雕梁画栋的围墙豪宅,偶尔也能从围挡的间隙中露出。 这些地方,都站满了观礼的人群,他们都穿的喜庆;有的把香花供果摆在路边礼拜,而焚香叩拜的人,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庄静嘉不知他们信仰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灵感”。 ...... 除了皇帝、皇太后使用时才能开启的皇城正门,今日也为皇后打开了。皇后的凤辇,自飞檐崇脊、高大巍峨的三阙单檐歇山顶下的大明门进入,直接走上了中间的御道。 这条御道,是整个北京的中轴线,也是这天下万邦的中轴线,走在这条御道上的人,只能是这天下万邦的男、女主人——其他人等在上面沾了一个脚印,即犯下了不可恕的大罪。 皇后舆辂卤簿进入大明门后,数千文武官员都穿朝服,在承天门外排班迎接。 等皇后凤辇过了大明门,北京城所有的钟鼓楼同时鸣响,向天下昭告皇后已经入宫——而庄静嘉在辇缝中看到黑压压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心内却在不断的强调:“我已经是皇后了,嗯,我已经是皇后了,别忘了。” 大明门、承天门、午门、皇极门一直到乾清门,紫禁城中轴线上所有的门都焕然一新呈打开状态,代表这紫禁城迎接新的女主人。当皇后卤簿到了承天门城楼下方的时候,终于停下来了。 随即张溶、张居正进入宫城,就皇后接受册封等情况复命。等他两个进去了,皇后舆辂卤簿留在原地,捧册宝官捧册宝,伞、扇等仪仗女乐前导、宫人拥护皇后舆、由承天门跟着进了内宫。 朱翊钧在乾清宫听到钟声响,就知道庄静嘉,他的皇后进入了大明门。随后承天门外一阵千岁的呼喊声,他又知道皇后即将进入承天门。 于是,皇帝出门,由东阶降迎皇后于乾清宫前。等庄静嘉的凤辇从西阶到了,皇后下辇,两人对揖。朱翊钧抬头看时,庄静嘉脸上涂上了腮红,嘴唇也染得艳红,好像没有选秀那天好看了——倒像是个瓷娃娃一般。 两人此时并无机会说话,随后皇后在女官服侍下,进入内殿更换礼服;皇帝也到自己的更服处具衮冕。 等两人穿戴好了,两人乘坐朱翊钧此前吩咐特制的双人肩舆,诣奉先殿行礼。路上,朱翊钧终于拉到庄静嘉的手,心道:“结婚当天利用肩舆才拉到手,封建礼教真的害人。”嘴角扬起来,想跟庄静嘉说几句话,却见小姑娘的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紧张的直冒汗。 朱翊钧悄声道:“皇后不要紧张,还记得吗?朕看好你。”庄静嘉想起选秀那天皇帝的那句话,嘴角漾起笑意,终于放松了些。 朱翊钧又小声道:“一会儿去拜祖宗,你记住章程了吗?”见庄静嘉点头,朱翊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道:“这是朕打的小抄,嗯,总共两份,给你一份拿着,要是想不起来,可以看看。” 庄静嘉接过带着皇帝体温的小纸条,心里所有的彷徨失措和满眼举目无亲的恐惧感都消失了,心里像是有了太阳,驱散了潮湿阴冷的寒雾。 等祭拜了祖宗,终于到了两人之间的重头戏——喝合卺酒。在两人在奉先殿的时候,捧册宝女官已经将册宝放置在皇后宫中;内官以皇后舆辂卤簿入午门、过御桥、由中右门进内宫,也放在了皇后宫中。 而皇后的宫殿,就在乾清宫的后面,也在中轴线上,叫坤宁宫。两人的合卺酒仪式,就在坤宁宫内。 张宏等内官先于正宫殿内、设朱翊钧座于东,皇后座于西,两座相向,表示夫妻基本平等。 一酒案于正中稍南,四金爵两卺于案上。等皇帝、皇后从奉先殿回来,内侍女官请朱翊钧与皇后各就更服处再次换了衣服,这次朱翊钧着皮弁服;皇后的衣服朱翊钧不认识,但看上去宽松了些。 两人在内官、女官的服侍下,按照吃两口菜、喝一点酒的节奏,在女官的指挥下依照礼制吃喝。朱翊钧看庄静嘉低头吃饭,又害羞不敢看自己,想说两句话缓和一下气氛,又怕她觉得自己不庄重,就没言语。 等吃个半饱之后,女官拿出了两个金光闪闪的瓢——此即为卺,一个葫芦剖成两半制成。服侍的宫女在两个瓢里面分别倒了点琥珀色的蜜酒,女官先递给朱翊钧一个,低声道:“请皇上只喝一口。”朱翊钧明白了,就浅尝了一下。 随后那女官又递给庄静嘉另一只瓢道:“请殿下只喝一口。”庄静嘉脸色又通红起来,也如皇帝般喝了一小口。 随后女官将两人的瓢互相交换,说道:“请陛下和殿下满饮。” 朱翊钧在喝掉交杯酒前,看向庄静嘉。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少女也满脸通红的抬起头,正在看向他——朱翊钧哈哈一笑,见庄静嘉又低下头去,他连忙将瓢内的酒一饮而尽。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婚(下) 合卺酒喝罢,时间即将到人定。两位掌后宫礼仪,起居之事的尚仪北面而跪,奏言:“礼毕,兴。” 明廷后宫设立女官制度,共六局一司,分别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宫正司。 这些部门都是女子组成,加起来大概三百人,在后宫位高权重。其中最重要的是尚宫局,掌中宫和六局出纳文籍之事;下辖四个司;两位尚宫正五品,由皇后节制。 第二重要的就是尚仪局,下辖四个司并设“彤史”,正六品,掌宴见进御之序——凡后妃群妾御于君所。彤史谨书其日月。 跪奏帝、后礼毕的,就是尚仪局的两位尚仪,正五品,掌礼仪、起居之事。“兴”——是下一个环节开始的意思,不是让帝后“起兴”。 随即,尚仪引帝后进入坤宁宫东暖阁洞房。坤宁宫名字出自《道德经》原文:“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得一而为乾清;地得一而为坤宁。两宫之间为交泰殿——意为天地交泰而万物生。 整个坤宁宫面阔九间,进深三间,刚才皇帝和皇后合卺酒在正殿;婚礼的洞房则设在东暖阁。整个紫禁城今日都已经装扮的喜气洋洋,而洞房尤甚。 东暖阁门前挂着一对双喜字大宫灯;从正殿进入东暖阁的门口,以及洞房外东侧过道内,各竖立一座大红镶金色木影壁,取帝后合卺之意。 在坤宁宫侍奉的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一位先引朱翊钧入东暖阁洞房。朱翊钧进去看时,陈、李太后在此布置的时候,还是花了很多心思: 金玉珍宝,富丽堂皇不必说。东暖阁为敞两间,东面靠北墙设皇帝御座,右手边置“吉祥如意”的玉如意一柄。 前檐通连大炕一座,炕两边为紫檀雕龙凤,炕几上有瓷瓶、宝器等陈设,炕前左边长几上陈设一对双喜桌灯。东暖阁内西北角安放檀木拔步龙凤喜床,朱翊钧目测这张床大概能有一丈宽——分了内外两间。 喜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红缎龙凤双喜字大炕褥,摆着床上用品——叠放的赭黄色缎子和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其图案优美,绣工精细,富贵华丽。 朱翊钧简单看了一眼洞房陈设,就目视引他来的尚宫,问道:“下一步干什么?” 那尚宫姓孙,已经年近中年,听皇帝似乎有不耐之意,忙起身安排宫女脱去朱翊钧身穿的冕服,换上常服。待换完后,孙尚宫轻轻拍一下手掌,尚食局的又进入洞房,在大炕上又摆了两桌席面,菜品和坤宁宫内进行合卺礼时一模一样。 朱翊钧摸摸肚子,笑问道:“皇后何在?”孙尚宫抿嘴微笑,示意皇帝向洞房东侧看——那里的帷帐掀起,庄静嘉已经除去凤冠和礼服,解开头发,仅穿着中衣在女官引导下走了过来。 原来,在朱翊钧被引入洞房的时候,尚宫局另一位尚宫张某即引庄静嘉进入帷幄之内,脱去了冠服,解开头发,洗漱一番后进入洞房。 朱翊钧心内惊喜,看了一眼炕桌上的座钟,微笑道:“皇后饿吗?”庄静嘉眼睛根本不敢看他,脸上如同大红布一般,低着头摇摇脑袋。 孙尚宫笑道:“皇上,若您和皇后都不吃,还请赏下来。”朱翊钧猛地想起这最后一道礼仪是皇帝和皇后向身边人赐饭,就点头道:“嗯,赏给你们吃,今日却辛苦你们了。” 孙尚宫此前虽然在后宫,但没见过皇帝——偶尔在太后宫中偶遇,她们这些人都跪在地上,只能看到龙袍一角。 此际见皇帝言语温和,对她们也有关心之意。孙尚宫眼圈微红,连忙跪地逊谢。起身后又吩咐人拿出两个镶金嵌玉的保温食盒,将桌子上的菜、饭、点心装了些,放在暖笼边上。 孙尚宫告退前,庄静嘉压抑着羞涩吩咐道:“将我的那一桌赏赐魏朝等;皇上的那一桌赏赐你们。”孙尚宫听了,和其余人等都跪下谢恩道:“谢殿下赏赐。” 原来,这入洞房的最后一道礼仪是侍奉帝后的身边人要分享皇帝和皇后的馔——即“皇后从者馂皇帝之馔,皇帝侍者馂皇后之馔”。朱翊钧忙了一天,早忘了交叉赐宴这茬,庄静嘉就做主给安排了。 因朱翊钧着急洞房,这最后一道礼仪就从简了,皇帝和皇后都不再吃这礼仪性的一餐。孙尚宫善解人意,以食盒象征了皇帝和皇后吃过,相当于给小两口留了夜宵——这才和所有侍从退出了洞房。 朱翊钧见东暖阁门都关上,整个洞房内就剩了自己和庄静嘉两人,一沉腰将庄静嘉抱起,走向喜床。庄静嘉嘤的一声,将头埋在皇帝怀里,不敢抬头。 朱翊钧本不是花间喝道,焚琴煮鹤之人,但一抱起庄静嘉,见到她洗净铅华后倾国倾城的绝色,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处子清香,哪里按耐得住。 到了床上后,庄静嘉用力推拒了几下,朱翊钧才冷静下来。到了此地步,庄静嘉也不再害羞,低声俯首行礼道:“臣妾初经人事,还请皇上怜惜。” 朱翊钧悚然一惊,彻底冷静道:“朕记得你是本月二十八生日?”心中先暗自打鼓道:“这......这犯法了也。”随即转了念头道:“朕即是法!” 庄静嘉见皇帝记住了她的生日,心中甚喜。点头道:“臣妾生日是在本月二十八。”说完,扭身向床头百宝阁中翻找。 朱翊钧奇道:“你找什么?”庄静嘉满脸通红道:“张尚宫说白布在这抽屉中,让臣妾先铺上。”说完从抽屉中拿出一块白布来。 朱翊钧听了笑道:“今日这规矩也太多了。”庄静嘉听了点头称是。朱翊钧道:“虽然春宵苦短,但不急于一时,咱夫妻两个躺着先说会话。” 庄静嘉本来紧张的心脏如同擂鼓一般,刚才皇帝急色,她感觉那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去。现在皇帝冷静了,她又有些“你不把我的美貌看在眼里”的意思——就是这般矛盾。但皇帝一句“咱夫妻两个”,直接将她的骨与肉都融化成一滩水了。 朱翊钧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边慢慢解开自己的中衣,又帮她解衣;说话间一会儿亲一下她的额头,一会儿又正视少女,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皇后哪里是两世为人朱翊钧的对手,哪消片刻,两人都不着寸缕,裸裎相对。 此后的时间,对朱翊钧来说是“出朱雀,揽红褌,抬素足,抚玉臀......然乃成于夫妇,所谓合乎阴阳。” 庄静嘉晕晕乎乎间被皇帝拿下,全程的感觉大概是这样:“垂绣幔,掩云屏,思盈盈。双枕珊瑚无限情,翠钗横。几见纤纤动处,时闻款款娇声......” 而守在坤宁宫外值班的大小内官和宫女们,他们的感觉大概是这样的:“问我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诏书 皇帝大婚绝不是洞房完就结束的。次日为皇后朝见两宫日,朱翊钧和庄静嘉两个克服睡懒觉的冲动,早早起来,按照礼制穿婚礼吉服拜见两宫。 因李太后已经还宫,不再有秉政太后的身份,按礼应在陈太后之后接受朝见。朱翊钧此前在审视整个婚礼流程的时候,因怕李太后心中失落,就请陈太后担待些,打算今日先拜李太后。 陈太后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朱翊钧说了心中所想,陈太后无可无不可,就点头同意。随即朱翊钧又安排人回禀慈圣,慈圣却坚决拒绝——于是朱翊钧最终还是携皇后先到了慈庆宫。 左右宫人引帝后到了慈庆宫后,陈太后满面春风,冠服升座。朱翊钧穿越以来,除了陈太后生日接受朝贺之时,很少见她穿的如此隆重。 太后升座后,慈庆宫正门大开,宫人捧着装有腵脩的盘子立于太后左侧。所谓腵脩乃所记“蚳醢”也,就是用蚁卵加工成的蚁卵酱,供“天子馈食”和“祭礼”之用,也是席上佳肴。 内官赞礼,朱翊钧与皇后在宫门外四拜。执事二人举案至慈庆宫殿前正中。陈太后满脸笑容,温言叫起,召手叫庄静嘉进入内殿,摸着她的手低声问话。 庄静嘉脸色微红,低声回答了几句什么,朱翊钧在殿外没听清。陈太后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张宏低声咳嗽,提醒陈太后此乃礼制所无。 陈太后横了张宏一眼道:“我们娘两个说些体己,你咳嗽什么?就知道磕头礼拜,这人心都被你等弄冷了!”说的张宏站不住,跪下请罪。 陈太后又笑着对庄静嘉道:“莫要理他。这宫内虽然规矩大,也管不到你我头上,以后多来吾这宫中走动,也要拖着皇帝来,莫让他天天熬夜处理国事,累坏了身体。” 庄静嘉低头答应了。陈太后又问了皇帝对她可好?庄静嘉明白太后意中所指,红着脸回了个“好”字,如同蚊子哼哼一般。 陈太后又问庄静嘉道:“可会打麻将?说起来有趣,这麻将还是皇帝‘发明’,确实有趣!” 庄静嘉摇头回道:“臣妾不会。”陈太后鼓动她赶紧学,张嘴又准备念麻将经。 朱翊钧见不是头,也破坏仪式进殿赔笑道:“母后,儿子还要和新妇到慈宁宫,过两天让静嘉专来拜见母后学这麻将。”陈太后这才放过了庄静嘉。 随后庄静嘉跟着皇帝出殿,在内官赞礼声中再拜。陈太后端容,示意身边尚宫,将装蚳醢的盘子端给庄静嘉,庄静嘉将之置于殿前案上,再拜。 内官赞礼道:“礼毕!”朱翊钧吐了口气,又跟陈太后说了几句话,就和庄静嘉直奔慈宁宫。 慈宁宫外的仪式进行的简短,李太后面上也带着笑,受了帝、后二人的礼,她恪守礼制惯了的,没有如陈太后那般出幺蛾子。 待这套礼仪完成,庄静嘉返回坤宁宫,朱翊钧则返回乾清宫处理奏章。 第三日为谢恩日,一大早朱翊钧不再穿新婚礼服,而着皇帝冕服,皇后仍穿礼服,像昨天一样,同诣两宫前行八拜之礼。今日两宫各自要把皇后叫进去说话——昨天陈太后让皇后直接入内殿,的确违反了婚礼流程,但她提前让皇后登堂入室,也算示好之举。 随后两人返回乾清宫,朱翊钧换下冕服,服皮弁服、升座。赞引女官引皇后,上前就拜位,向朱翊钧行八拜礼毕。此拜之后,朱翊钧和庄静嘉之间新婚平等期结束,两人此际在礼法上分了君臣——要不怎么说皇帝叫孤家寡人呢,亲老婆也就和他平等三天。 庄静嘉拜完皇帝之后,大驾返回坤宁宫,服皇后冠冕服,升座。内官引潞王、公主等朱家亲属,向皇后行八拜礼,乐平公主也在其列。此拜之后,明示了潞王、公主和皇后之间的君臣分际,对他们来说,皇后是君,他们是臣。 随后,一大早就进宫等在坤宁宫的庄静嘉母亲和妹妹,也就是朱翊钧丈母娘、小姨子等亲属,向庄静嘉行八拜礼。这照样是用礼制把亲情割断,让各自都明白君臣分野。 等庄静嘉抓紧机会和母亲、妹妹说完了话,女官引六尚等女官,进殿行八拜礼。之后引内廷各监局的内官内使、行八拜礼毕。这次拜见,是让这些人认识皇后,从法理上明确皇后后宫之主的地位。 乾清宫朱翊钧这头,等皇后谢恩礼毕,就御奉天殿。颁诏布告中外:“朕惟两仪之位,承乾以坤......迩者,圣母仁圣皇太后、圣母慈圣皇太后特谕,所司简求令淑作配,朕躬仰遵。慈命谨昭告天地、宗庙,于万历五年三月九日册立庄氏为皇后,正位中宫。以共承宗祀奉养两宫,肇风化于九围,绵本支于万世。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此诏颁布后,天下万邦和臣民都知后宫有主,其为庄氏。 ...... 此后的两天,为受贺日和盥馈日。第四天一大早,文武百官具朝服上表庆贺。朱翊钧具衮冕御华盖殿,亲王世子、大婚执事官等依次进殿行礼。随后朱翊钧升殿,导驾官前导,百官进表贺喜。 同日,皇后接受亲王世子集体进内宫行庆贺八拜礼,外命妇进宫行八拜礼。两宫太后也着礼服各自升殿、受内外命妇庆贺并接外命妇的贺表。 盥馈日是冗长的大婚礼仪最后一天,皇后要给天下儿媳妇如何伺候婆婆打个样子:清晨,尚膳监准备好行礼用的膳馐。皇后具礼服诣两宫,传膳。皇后至太后案前,四拜。尚食局女官以膳授皇后,皇后捧膳进于案,再四拜后退于太后西南方向侍立。等太后吃了几口后,礼毕还宫。 ...... 当皇后不容易,当太后的儿媳妇也不容易。庄静嘉这些天如同木偶一般行礼、受礼,被皇宫内的礼仪给整的不会笑了都。幸亏皇帝每夜在坤宁宫的陪伴,让她能好过些。 朱翊钧作为现代人,生怕庄静嘉小小年龄怀孕,因此并不是每日都和她鱼水共欢,欢好之时也用些手段。庄静嘉问起他为何这般,朱翊钧就给她上一堂生理卫生课。 尽管两人好的蜜里调油,等大婚结束,庄静嘉还是被添堵了——皇帝奉两宫之命下旨,册封王氏喜姐为昭妃,杨氏名佳的为宜妃,令“礼部具仪择日来闻”。 两妃定下,随后九嫔也就位,这些人和庄静嘉的排场相比,天地之差,不过都是用一顶舆轿从皇城侧门抬进来罢了。两妃的册封礼能复杂些,由国公、辅臣在谨身殿主持册封,但和庄静嘉享受的待遇相比,也不可以道里计。 尽管被册封的妃、嫔要向皇后行礼,皇后在场的时候,她们只能站着侍奉,但庄皇后这心里还是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更可气的是,尚仪局此后每日要将各后妃名单进上,由皇后安排朱翊钧晚上住宿的地方——这权力简直有毒,庄静嘉差点把牙齿咬碎了去。 但是,朱翊钧身上的物件,还有个名字叫“历史的脐带”,庄静嘉心里再堵得慌,也得装出大度的样子,不敢专宠。这方面朱翊钧就比较讲究了,除了在昭妃、宜妃两处各住了一晚之外,其余所有时间,不管皇后如何安排,朱翊钧都否决了,主动住在坤宁宫,这才让庄静嘉好受了些。 ...... 随着大婚尘埃落定,朱翊钧将精力转到政事方面。三月二十六日,朱翊钧发出了亲政后的第一道国是诏书:“朕躬登基以来,孜孜求治,不敢不惕励亲政,勤以爱民。虽国计日丰,然仍不能济泽天下。亿兆子民,嗷嗷待哺之状可悯;凡有灾殃,伤民万计而不能救也。朕抚兹斯民,宁不惭乎?然积渐日深,一时难返也。” “祖宗建极以来,二百零九年矣!世异则事异,时移则势移,良有以也,安可用一法而垂永世?今之为治,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当以海纳百川之势治天下,不当以一统垂裳之势治天下!盖开创则更新,良法可致治世;守成则率由旧章,老弊更积渐也。” “治天下必审择所以为治之道,然后运之措之。易曰:‘日新,之谓盛德。’书曰:‘人惟求旧,器惟求新’。中庸曰:‘温故而知新’。新旧者,固古今盛衰,兴灭之大道存焉。为政、治政者,宁不深思乎?” “朕今欲兴革政治,承天意以开新治者。易曰:‘乾元用九,天下文明’,此朕之志也。” “而治政之道,首在得人。今吏部尚书、食伯爵双禄、中级殿大学士张居正,凡百庶政皆已着手,计熟事定,举必有功;协赞勤劳,凡富国、养民、教士、治兵、人才诸事,不待朕求而百事毕矣。通下情而合其众力,慎左右而调護阴阳,元辅之才显明也。 由是特诏:即日加张居正“内阁总理大臣”衔,以赏其勤劳恪职,起衰振隳之功;明朕之兴革政治,创新求治之意。虽然懋赏,但示朕躬惓惓恳切、拳拳服膺也——令该大臣勿辞!”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固辞 加张居正“内阁总理大臣”的诏旨到了六科之后,消息传得飞快。不到两个时辰,张府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京师中张居正之党羽和趋炎附势之徒,携带着礼物纷至沓来。 张居正下班回家时,见府内闹哄哄,把张嗣文叫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嗣修道:“正堂、院子里这些人都是听说父亲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过来贺喜的,儿子也不能给撵出去。” 张居正目视长子,见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长叹一声道:“你比皇上痴长十五岁,却连皇上的一根汗毛也比不上。” 他这话不是单独对着张嗣文说的,因他回府,尤七和幕僚姚旷都在他身边围绕伺候,张嗣文简直当众被父亲贬得一文不值,羞臊的满脸通红。 姚旷在一旁缓颊道:“相爷言重了,无怪二爷如此,这名利缰索,几人堪的透?”说完一指前院正堂的方向,“这熙熙攘攘而来的,不都是些名利之徒?” 张嗣文听姚旷这般说,心中重重一跳,连忙问道:“此事,可是有不妥之处?” 张居正皱眉不答,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喝茶。姚旷回答道:“二爷可曾见诏书全文?” 见张嗣文摇头,姚旷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递过去道:“诏书发出来之前,相爷已经与皇上再三斟酌过了,发出来后却多了一段。‘治天下必审择所以为治之道,然后运之措之’这一整段,本来原文中没有的,是皇上亲笔添加的——这一段对相爷不利。” 张嗣文听了,忙仔细看了一遍,笑道:“和上文之意贯通,说明白些有何不可。父亲早有变法之心,挑明白能怎么的?” 姚旷心说以张二爷目前的水平,要是进了官场当高官,非干砸老张家的牌子不可,这顶多是个百里之才也。 嘴上笑着解释道:“二爷不知皇上心意,判断不出来也正常。皇上的变法之心,比相爷更加着急十倍,这段话加上,是在将相爷的军呢。” 张嗣文听了,终于明白道:“如果要接‘内阁总理大臣’职,这变法大旗就不抗也得抗,是这意思吧?” 姚旷看向张居正,见他脸被手中茶杯挡着半拉,眼皮耷拉着,对两人对话充耳不闻,就点点头道:“二爷说的不差,皇上就是这意思。” 张嗣文听了倒抽一口凉气道:“王安石前车之鉴,可不好扛旗呀。父亲,您是怎么想的?” 张居正听儿子问自己,用手抹了把脸,摸着胡子郁闷道:“皇上何止是在将我的军,还在将朝廷的军!按礼,皇上亲政后的第一大诏,只要不是动摇国本,御史台谏、给事中等都要给皇上点面子,不能攻讦。” “可如今这诏书简直一巴掌打在那些颟顸守旧之人脸上,吾料明日必起朝争!这时候为父不固辞,后天咱家大门就得那些道学给堵了!” 张嗣文听了笑道:“父亲是不是担心过了。这几年皇上推广什么‘格物’之学,办皇厂、开武学,理盐政、又兴办报纸、医学院、女校等等——这祖制早已七零八落,这有心人早就看明白他要变法了,现在还有谁能和皇上对着干不成?” 张居正听了,又端起茶杯喝茶。姚旷接过话头道:“二爷,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窗户纸捅不捅破,差别大了。不捅破,就是现在这般模样,徐徐图之;捅破了,就要大张旗鼓的开干了,到时候一步也退不得,往后退一步即是死路!” 等张二爷想明白了,姚旷又笑了笑道:“宋神宗变法之时,也是将司马光等守旧老臣或打发出去,或窜之远方,宁可流放也要反对的——还少吗?” 张嗣文听了,为之语塞。姚旷接着道:“如今皇上在诏书中近乎明言变法,我判断他是想主动引发朝争。可能早就磨刀霍霍,要杀几个猴来儆鸡,如同前年徐阶故事。只是捎带上了相爷,这个——” 张嗣文听了,眉头皱的紧紧的,脱口而出抱怨道:“这个不地道!皇上也是的,就不能缓缓图之吗?这些年父亲日操夜劳,这盛世之相已显,皇上还是冲年,却着的什么急!” 张居正听他说话还是很天真,无奈摇头,咳嗽一声接过话头道:“嗯,不必再议了。皇上今天还下了中旨,未经六科直召水濂先生入京。” 姚旷听了,微笑对张居正道:“如此,相爷非要固辞不可了。” 张嗣文听了,满头雾水道:“潘晟不是致仕了吗?这还有召回来的道理?再说他回不回京,与父亲推辞加衔有何关联?” 姚旷待要解说,张居正摆手制止道:“朗夷兄不必跟他详说。”对张嗣文道:“你虽然还在读书,也要明白些做官、做事的道理,这潘尚书回京之事,你来判断里面的味道,权当考题。”张嗣文应了。 张居正又笑着对姚旷道:“麻烦朗夷兄执笔打个稿子,我要立即上疏辞免恩命。” 姚旷笑道:“固所愿也,还请赐下主旨。” 张居正沉吟一下,随即出口成章:“嗯,就说‘臣学术迂疏,行能浅薄,朝夕献纳,不过口耳章句之粗;手足拮据,率皆法制品式之末。心力徒竭,绩效罔闻。主上非常之赏,不胜感激悚惧之至,不敢受此,切请收回成命等。’其他的,先生斟酌。” 姚旷听了,拍手赞道:“相爷这张口就是一篇文章,下愚哪有发挥的余地?好一个‘学术迂疏,行能浅薄’。这下子真有猴子往网里面撞,被杀了不冤!” ...... 张嗣文这边懵懵懂懂的不提。宫中的朱翊钧因庄静嘉的千秋节要到了,要求内廷好生安排。又亲自指挥画师按照后世记忆,画出来好几款珠宝首饰的图样,让他们赶紧按样子打造。 因是皇后第一个生日,需要在交泰殿接受内官、嫔妃的拜贺,朱翊钧就不能当天带她出去玩。 但庄静嘉自三月九日入宫以来,礼仪、尚仪诸事因不熟悉,累得很。再加上她有些想家,作息时间也不定,就清减了好多。朱翊钧早就有心让她放两天假,松快一下。 三月末正是春光正好的时候,朱翊钧跟两宫说了声,要带着庄静嘉到西苑南台住两天,生日当天返宫。 陈太后听了想跟着来,被乐平公主劝住了;李太后倒是不想跟着,但见皇帝如此上心皇后,不由自主的撇嘴——但还是同意了。 朱翊钧回坤宁宫,跟庄静嘉说了。庄静嘉欢喜的都哭了,抱着皇帝道:“皇上对臣妾这么好,臣妾真的怕福薄受不起——”说到这里,突然想象出自己死了,朱翊钧在一旁心如刀绞难受的画面来,“哇”的一声哭的更大声。 朱翊钧不明所以,忙搂着安慰,问她为何大哭。庄静嘉抽抽噎噎的说出自己所想,朱翊钧听了无语,心道:“果然,这就是个孩子啊。”同时心知她这些天心理压力太大了。 就温言安慰道:“你不是用‘冯谖客孟尝君’救了家族的‘小诸葛’吗?怎么的如此胡思乱想?这心眼进宫没几天就让人堵上了?” 庄静嘉听了羞道:“哪有那样的事!臣妾不过是劝了父亲几句罢了。再说,有皇上疼我,爱我,臣妾要那心眼何用!”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双臂用力,把她先举个高高,又抱在怀里道:“那你还不快点叫爸爸!” 庄静嘉听了,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在皇帝怀里轻嗔道:“这些天,臣妾叫达达的时候,还少吗?”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三不足 朱翊钧陪庄静嘉的两天,天公也作美,两人在美轮美奂的西苑泛舟、游览,玩的很是开心。 庄静嘉以为皇帝不喜文辞,因此将自己的文青心都收了,拿出活泼好动的一面,每日只腻着皇帝踏青赏玩。两人正如热恋中的情侣一般,时刻都牵着手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 其实朱翊钧尽管早早亲政,且经过张居正建议并李太后同意,将学业放在了次要位置,但他本人并未放弃学习。论起诗词来,未必就比庄静嘉差了。 但其为皇帝,一言一行都为天下法,如果朱翊钧跟臣子讨论起诗词来——一方面容易露怯不说,好不容易压下朝廷虚言无实务,以词工为美的风气还会抬头。 因此朱翊钧不喜诗词歌赋之名,天下皆知。身上唯一沾点文气的,就是书法越写越好——虽非朱翊钧本意,但这具被穿越的身体,在写字方面还真是有些天赋。 在西苑期间,因见庄静嘉好几次脱口而出诗词,随即又吐舌头看向他,生怕自己和她生分的样子,朱翊钧暗暗好笑。就笑着说道:“我虽然没一些文采,但会写词。” 庄静嘉听了笑道:“可是‘皇明立铁军,召来厮杀汉’?臣妾不敢领教。” 朱翊钧摇头道:“不是,是说‘情爱’的词儿。等我唱给你听。” 把庄静嘉抱在怀里,面对着太液池找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朱翊钧回忆了一下词儿,即轻轻唱到: 我~一直都想对你说 你给我想不到的快乐 像绿洲给了沙漠 说,你会永远陪着我 做我的根,我的翅膀 让我飞,也有回去的窝 ...... 这首歌是朱翊钧在后世听陶喆所唱的一首歌,喜欢其旋律简单,因此学会了作为他在ktv应酬时候的首选歌曲,词儿倒还记得住。 他自己自穿越以来,虽然贵为皇帝,但并不想显得怪异,这是第一次唱起后世的歌曲——唱着唱着,自己回忆起穿越前的往事,有点情难自已。 这首歌词曲简单直白,但朱翊钧饱含感情轻轻哼唱出来,真有打动人心的魅力。庄静嘉先是带着宠溺的笑听着,等朱翊钧唱到“就是爱着你,不弃不离,不弃不离......”的时候,双眼已经饱含泪水,等他唱到“我们要在一起,就是爱着你,爱着你”这最后两句的时候,已经情热如火,主动献上香唇,两人吻在一处。 身边的内宦女官见两人青天白日就卿卿我我起来,连忙拿过帷幕来,要给两人围上。朱翊钧并无白昼宣淫的想法,见他们大张旗鼓,就拔下嘴笑道:“干什么?不用这些。拿块垫子给朕坐着就罢了。” 庄静嘉从情动之中冷静下来,羞的不敢抬头,好一阵子没说话。朱翊钧就转移她注意力道:“嘉儿,这词儿曲儿怎么样?” 庄静嘉被这词曲打动是真的,心里对皇帝所唱的这般古怪曲子却不敢恭维,笑道:“这曲子什么牌名?臣妾头一次听到。” 朱翊钧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瞎编的。嗯,此后你自称嘉儿便了,臣妾臣妾的,咱们两个倒显得生分了。” 这话是朱翊钧第二次说,庄静嘉心里感动,终于应承道:“嘉儿知道了。” 朱翊钧又道:“本来这世上的情爱就是简单直白的,可是偏有人把这点子事七歪八扭,弄得不爽利,哪有这样直接说‘我爱你’简单?” 庄静嘉对皇帝奇特的审美无语,虽然在心里承认皇帝说的有些道理,嘴上却不服反驳道:“秦少游的皇上觉得不好么,不比这般‘就是爱着你’要雅些?” 朱翊钧笑道:“嗯,秦观的词不错,文章也好。所谓‘辞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真有屈、宋之才,然而埋没于新旧党争,诚为可惜。”说完,叹了口气。 这天下事就怕一个巧字,朱翊钧刚感慨完故宋新旧党争,就见内廷行走大臣陈矩从远处拿着一摞子题本过来,心里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苦笑对庄静嘉道:“嗯,说新旧,这新旧就来了”。 陈矩虽为内官,但身为重臣,且是庄静嘉入宫的背后推手,庄静嘉怕显得不庄重,忙从朱翊钧怀里站起身。 朱翊钧低头看了看自家大腿根,将皱巴巴的龙袍抻了抻,遮住些丑态。等陈矩行礼时,说道:“起来罢,这些是怎么回事?” 陈矩起身回奏道:“禀皇爷,这是今天朝中攻讦‘内阁总理大臣诏’的题本,皇爷此前有吩咐,因此臣拿过来了。”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未等说话,庄静嘉在一旁施礼道:“皇上,臣妾到那边走走。”朱翊钧刚想说无妨,一转念间又笑着对她点点头。 未等皇后走开,朱翊钧就转过脸问陈矩道:“这些奏本中,职务最高者为谁?内阁中可有?” 陈矩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呈上道:“昨日一本没有,今日三十九本,都是反对的,臣做了名单表格在此——南京那边,估摸着诏旨到时,会有更多。” 朱翊钧又点点头,身边伺候的内官魏朝从陈矩手中接过,将那表格转呈朱翊钧。 朱翊钧低头看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吏部尚书张瀚、礼部尚书陆树声两位尚书,其后是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右侍郎万士和等等,密密麻麻排下去,触目惊心。 朱翊钧鼻子里冷笑一声,问道:“谁骂的最狠?” 陈矩头上见汗,从奏本中拿起最上面的两本,呈上道:“其余人等多攻讦张居正,以其功不配位来说。唯有河南道御史傅应祯题本中有‘三不足’之说,与皇爷唱得全是反调,其中还有‘叙言官以疏忠谠’之条,欲为余懋学翻案。而攻讦张居正的,以刘台为最,他——写了五千字。” 朱翊钧先从魏朝手中接过傅应祯的题本看时,见其果然不说张居正,反而直批皇帝,其中写道:“皇上秉政以来,天下灾异四起矣!先是,黄河大水连决,后北直隶大雪。万历四年北直隶地震,连日不绝......虽为大小臣工失职所致,而未见皇上下修省一语,以回天心,晏然而遽无事,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 “晏然而遽无事”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灾异四起,而皇上您脸皮太厚,很安逸的等天下无事,干挺着而不自省,真以为老天爷降下灾异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随后傅应祯又写道:“遣内官以夺财生利,未知出于国初何典?其以铜臭而投皇上之所好,搜刮天下何急!内廷司监,争为商贾而国体荡然,此真以祖宗不足法乎?” “臣近闻户科给事中朱东光陈言皇厂夺利之弊,民间铁厂倒闭者百数,生民衣食无着,险至民变等语,虽恳切而几触雷霆,本留中。而皇上又立‘格物院’,歪解圣人之意,天下之论稠稠,或以为皇上欲弃圣学——此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朱翊钧饶有兴味的将三不足看完,见傅应祯又写道:“此‘三不足’之说,王安石以之误神宗,陛下肯自误耶?”嗯,明晃晃的将矛头指着皇帝的鼻子来了。 随即傅应祯写“叙言官以疏忠谠事”一条,为余懋学翻案道:“余懋学条陈五事,真切时弊,其中不无指摘太过之处。皇上将其禁锢终身,不复启用,即可寓仁恕于惩教之内,使言官不敢轻也——何必拷掠究问,瘐其死狱?远近臣民,遂谓朝廷讳直言如此,杀言官又如此;相与思,相感叹,凡事之有关朝政者,皆畏缩不敢言也。” 最后傅应祯跟朱翊钧叫板道:“臣敢断言,皇上欲加张居正‘内阁总理大臣’诏旨下,虽众论蜂起,给事中敢言者不过二、三,若超过五本,请斩臣于午门!” 朱翊钧看到此处,悚然一惊,问陈矩道:“这三十九本,给事中有几本?” 陈矩看过了傅应祯和皇帝叫板的内容,听了这话额头上汗如雨下,低声奏道:“回皇上的话,给事中一本也没有。” 朱翊钧闻言呆住,自己又看了一遍表格,口中喃喃道:“这......这苗头可不好!”随即又问陈矩道:“御史直奏之本,需佥都御史签押。这题本如此攻讦朕躬,都察院左都御史也应看过,葛守礼就让他们都递上来?” 陈矩听了,回奏道:“回皇爷的话,诏旨下发六科之日,葛守礼就抱病了,这奏本是河南道佥都御史签押呈上来的——就是五千字弹劾张居正的刘台。” 皇后、侍从室和现代歌等等 最新一章老摩让主角唱了一首现代歌,引起了轩然大波——出乎老摩意料之外。 老摩赶紧回去仔细看了一下,两方面原因,一方面老摩将主角的心思暴露的不够,仅一句“不想显得怪异,第一次唱现代歌......情难自已”,解释的不是清楚,引起读者的误会;另一方面,读者大大可能看得也不是太仔细,没有看出老摩的言外之意,因此有些不理解——总而言之,是老摩的错。 老摩已经改了一遍,并在此对一段时间以来的一些安排作出解释: 首先,主角唱现代歌并不是装,谁闲着没事在自家老婆面前装?那活的也太悲哀了——具体请大家重新看老摩改过的《三不足》这一章,老摩文中有了解释。 其次,关于王喜姐没有当上皇后,反而成了妃子的事,好多读者也不理解。其实从对主角体会最深的人——也就是老摩本人来说,就不可能立王喜姐为后。 请大家看王喜姐初次露面的那一节,她说她只读《女誡》、《孝经》——不管其言真假,至少王喜姐被礼教荼毒至深的形象已经立起来了。主角作为一个现代人,怎么会爱她。再请大家看一下庄静嘉这个虚构人物与太后的对答,和王喜姐对比应该说是很鲜明的。 其次,王喜姐在正史上所记是个正派的皇后,贤内助——好几个读者以此为据,替她打抱不平。实际情况如何呢?仔细读过起居录等史料的人都知道,二者的结合完全是个婚姻悲剧。 咱们结合史料以及万历皇帝本人的性格特点来分析: 历史上万历皇帝被礼教压迫,心理已经发生扭曲。亲政前是一个连叛逆期都没有的乖宝宝,亲政后是一个巨婴。性格自卑而阴狠诡谲,极度自私。因此,他的行为和童年经历密切相关——一方面他在青年时期和王喜姐形影不离,装的很好;另一方面狂宠郑贵妃,因为郑贵妃是崇拜他、顺从他的那个人。至于皇后的情感需求,对于万历皇帝来说,不在其考虑之列。 王喜姐在中年以后,脾气暴躁,动辄打杀宫人,对万历皇帝也经常顶撞,这都载于正史,为什么如此?老摩分析是因为“正派”的王喜姐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两个人的婚姻关系上只是装点了封建礼教的假花,底下全是污糟的狗屎。 以上是老摩对不能用王喜姐当皇后的原因解释。还有的读者说,为什么要让王喜姐当皇妃?直接没有这个人不是更好——那主角和李太后所代表的的礼教冲突就少了一个抓手,老摩要把线头多留点,以便于后文生发。 再次,关于侍从室、武学军机处还有改造的会议室等等槽点,很多读者觉得应该起一些和时代相符合的名字,否则容易出戏——老摩请大家代入主角,你如果是一言九鼎的皇帝,在边边角角都不能用自己习惯的名称,那不是太委屈自己了?这些都在言外,老摩也没有解释清楚,在此解释一下,请读者见谅。 说一下月票,起点一月一日之后有了新规,作者如果每日更新超过四千字,订阅收入三七分账,而且还有福利月票的奖励,老摩眼馋的很;另外起点为了鼓励打赏,给出了大额月票和分成奖励,也有的好朋友劝老摩给自己来一个白银盟,花钱不多还能得利。但老摩确实拉不下脸来给自己打赏,因此月票榜下滑了不少——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老摩写的质量不高,如果写出神作,这些都是浮云,老摩只能继续努力,争取写出更高的水平。 最后说一下更新,让老摩写此类感言,笔下千言,一小时就能整出两千字,两小时肯定完活。但是写正文——老摩试了几次,兼职的情况下的确做不到,在此诚恳致歉!并感谢大家的支持,让老摩的月票成绩没有下滑的太惨。 以上肺腑之言,老摩再次拜谢。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异论 朱翊钧听陈矩再次说到刘台,就将刘台的奏疏接过来看了,厚厚一本,看来真有五千字。细览其中内容,攻张居正是实,也有暗攻朱翊钧擅改祖制之语: “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臣万历元年受居正举荐而授御史,然终不可以荐举之私而忘君父之大义。”先说明,我刘台尽管靠张居正升官,但捅他这一刀是出于大义。 “往者,王大臣案发,诬连高拱。夫高拱,擅权有之,逆未闻也。公议藉藉不平。居正密为书令高拱勿惊,恐自己负杀大臣之名。夫逐之诬之,宰相威也;而私书安之,宰相福也。祖宗之法若是乎?” 刘台开篇就抛出王大臣案,主攻张居正公私不分,且暗指其有‘宰执’之心。进而引申开去,攻击张居正假借皇威而威福自专道:“今诏旨一下,果严耶,居正曰:‘我费多少力方如此。’由是人不敢不先谢之,是人畏居正甚于畏陛下。果温耶,居正则曰:‘我多少费力方如此。’由是人不敢不先谢之,是人怀居正甚于怀陛下也......祖宗之法如是乎?” 这一段赤裸裸的离间朱翊钧和张居正,比之当年余懋学“周公之功固大也,乃臣子份当应为”一句何止明显十倍。 “居正条陈章奏考成,各省抚每二季造册二本,一本送内阁,一本送科道。抚按延迟,该部举之;该部隐蔽,该科举之;该科隐蔽,阁臣举之......阁臣无印信,不过翰林之职以备顾问,不侵政事,祖宗之法也。居正创此制度,不过挟制科道,总听己令耳。如加其‘内阁总理大臣’,顾问耶?宰相耶?......祖宗之法应如是耶?” 终于图穷匕见,张居正所居内阁,钳制科道以制群臣,与祖宗之法违背,张居正要加“内阁总理大臣”衔,复相之心昭然,别以为我们是瞎的! 随后,刘台列举张居正各大罪状:“为择好田宅计,指授该府道,诬辽王以重罪。今武冈王又议罪矣。”辽王案是隆庆二年的大案,辽王以十三条大罪除藩,国除,刘台是第一个给他翻案的。 原时空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时,“辽王案”张居正的首条大罪——满清修明史时,居然也把这屎盆子扣在张居正头上。 其实辽王的罪行在《国朝献徵录》中早有定论,是因为他在世宗驾崩期间,不穿丧服,不为祭祀,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而被锦衣卫上报。穆宗闻报大怒,派锦衣卫程尧相和刑部侍郎洪朝选查明其各种杀人、逾制等十三条大罪,才给他禁锢高墙,国除的。因辽王在张居正老家荆州,王府的宅地后来被张居正家买下,这才是张家差劲的地方——刘台端起这盆屎就直接扣他脑袋上。 刘台给张居正的第二条罪状是:“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宫室舆马,妻妾奉御,如同王侯,果何供之耶?”这条参劾倒不能说他错了,朱翊钧早知道张居正和他老师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不过皇帝认账而已。 第三条罪状就可怕了:“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腹里而在边鄙。”——将李成梁、戚继光等边臣贿赂张居正的事儿抖露出来,暗指其不臣之心。 除了这些,刘台还指责张居正“辅政操切”等等罪状,最后一条则直指皇帝此前下发的诏旨——“以皇上之威福而自用,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者,非张居正之意乎?” 把张居正里外都批倒批臭后,刘台为了激起皇帝对张居正的愤恨,而且给自己留条后路,在奏章最后说道: “当此之时,谏人主容易,言大臣难。而为大臣者,每一闻人言,则借人主之宠,激人主之怒,或曰诽谤,或曰奸党,或曰怨望,或加罪一人而警惕其余,或连人以阴杜乎后......于是恶徒起而附会,言官之祸益烈,大臣之恶益滋,而天下国事日去矣。昔日严嵩等辈,尽为今日之镜鉴!” ...... 朱翊钧看完这长长的奏章,长出一口气对陈矩道:“嗯,果然竹笔如刀,入骨三分!你如何看?” 陈矩听了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上,以臣的见识,这刘台说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衔是张居正的主张,是不明白皇上欲变法的心思?应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欲行釜底抽薪之法。”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你说对了。看这一句:‘比王安石辅政不职’,狐狸尾巴早露出来了!张居正不职,他刘台能干?!” 沉吟一下,指示道:“这一道诏旨好啊,队伍一下子就分清楚了——传朕的旨意,锦衣卫将刘台、傅应祯逮捕,送镇抚司好生打问了来说!” 陈矩听了这道旨意,心知这是应有之义,连忙领旨。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道:“张居正没上本吗?” 陈矩从袖子里摸了一下,道:“皇上料事如神,张居正固辞任命。” 朱翊钧接过来看时,笔下千言,最重的那句话是“臣学术迂疏,行能浅薄,朝夕献纳,不过口耳章句之粗;手足拮据,率皆法制品式之末。心力徒竭,绩效罔闻。” 朱翊钧笑道:“嗯,老先生还是懂朕的心思。把这奏本传抄出来,给各位上奏章的人都看看,看看他们臊不臊!” 陈矩听了,脸现微笑道:“张居正还有让皇上给他做主之意,这三辞三让的文章做得好。” 朱翊钧点头道:“嗯,不如此立不起来他的权威,这变法主导之人没有权威可不行。——刘台这奏本上来,明天张居正要辞官了。朕要给他做主,还要做得扎实些。” “刘台不是说朕‘加罪一人而警惕其余,或连人以阴杜乎后’吗?朕不加罪一人,传朕的口谕,令剩下的三十七人,明日到皇极殿,直接跟朕说道说道,如果说不出所以然,一体究罪!” 陈矩听了这话,额头上的汗又下来了,低声奏道:“皇上,臣说一句不该说的。‘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如此将吏部、礼部两尚书和这些人都清出朝堂,这朝廷就真成了‘一言堂’了!” 见朱翊钧看着自己不接话,陈矩接着道:“科道至今无一本奏上,可见内阁钳制之功——皇爷不可不慎。” 朱翊钧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说张居正钳制了科道?他能靠着科道造反?” 陈矩听了,脸上的汗更多,苦笑道:“如今天下,焉能有谋逆之人。臣唯恐朝廷一言之后,言路阻塞,皇爷不能掌控全局而已。” 朱翊钧听了,沉吟一下方道:“朕览古今变法成败,全在‘异论相搅’这四个字上!故宋若无党争,能让金国给灭了国?朕这几年办报纸、兴格物,又在侍从室言传身教,若还不能培养出一批变法之臣,那也太失败了——朝廷之官员上千,三十九人而已,朕损失的起。” “变法一旦展开,必然势如雷霆,一条道走到底。若朕有了异论相搅之心,变法必败。至于隐藏的异论者,还是那句话,‘看事不看心’,朕不管他们如何想——把变法的事儿办了就行,办不好,就罢官去职;办好了的,哪怕你是铁杆的反变法派,朕照样懋赏!” 陈矩听了,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却欲言又止。朱翊钧为安其心,终于交了底道:“适才看傅应祯的题本,我以为内阁中人都与张居正一党,才说苗头不好。等看了刘台的奏本,朕就放心了——科道中人,在王国光、张四维门下的,能有一半。剩下的一半,吕调阳还有几个,他们都在看风向呢——没有他们授意,这群......嗯,咬不起来!” 顿了顿又道:“葛守礼这病病的巧,让医学院的......”刚想说派两个人去给葛守礼看病,转念又道:“算了,他岁数太大了,你去一趟,让他乞骸骨吧。这回,朕一准同意!” 书阅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立旗(一) 次日,为皇后庄静嘉生日,在京的各级命妇按品大妆,入宫贺其千寿。朱翊钧的五十个小老婆,世宗、穆宗两位先皇嫔妃中未被册封为太妃的,也要入坤宁宫八拜贺寿,太妃愿意动弹的,也可去走动。 陈矩本应该和张宏一起带着内官拜寿,但被朱翊钧叫去皇极殿,陪同皇帝参加大朝会。 因刘台的参劾,张居正已经递交辞呈,在家闭门待勘。参加朝会的除了张居正以外,其余在京三品以上重臣和勋臣近乎全数参加。 皇帝大婚之后,仍保持“三、六、九”朝会的习惯,今日虽然为二十八日,但朱翊钧召开临时朝会的通知,已于昨日从西苑发出,因此这些人除了抱病的,全来了。 等朱翊钧阴沉着脸落了座,众臣行礼参拜。因皇极殿已经全部换了玻璃窗,众臣都能偷摸看清楚皇帝的脸色,心知朱翊钧登基以来,最大的政潮今日发端。 陈矩距离御座最近,见朱翊钧的眉眼上挑,眉头也皱的不紧,心知并未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但他自己的脸色却也阴沉着,如同黑锅底一般。 朱翊钧坐下之后,也不说话,拿起御座上的茶水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发出稀溜溜的声音,让这皇极殿中气氛越来越压抑。 底下众臣面面相觑,没遇到过朱翊钧这般做派。此前朝会,鸿胪寺的赞礼官还有询问众臣有无奏事的流程,今日被皇帝通通撤了,因此大家只能在这压抑的氛围中静静的站着。 朱翊钧慢条斯理喝完了茶,接过身边内官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用目光扫视殿下群臣。当看到英国公时,终于发话道:“英国公岁数大了——拿个墩子来,让国公坐着。” 张溶听了,忙跪地谢恩。朱翊钧点点头道:“嗯,国公这两年协赞勤劳,劳苦功高,这个小墩子当得起,以后大朝,都坐着议事。” 待英国公落座,朱翊钧仍不说话,目光却逐渐严厉。众臣个个心中砰砰乱跳,有些心理素质一般的,额头上逐渐出现密密的汗珠。 朱翊钧见气氛差不多了,正要发话,却听扑通一声,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陶大临一头栽倒,摔在地上。 左右官员连忙围过去看,殿中一时大乱,陈矩则看向朱翊钧。朱翊钧心内一紧,站起身道:“虞臣有心脏病,你去看看他身上有药没有。” 陈矩分开众人,见陶大临脸如金纸,连忙到他身上掏摸,果然摸到了速效救心丸,连忙捏开他的嘴巴,放进去两粒,接过身边内官递过来的茶水,给他送服下去。 朱翊钧站在御座前叫道:“围在虞臣边上的都散开,病人透不过气来了!”众臣听了这话,都从陶大临身边散开。 陈矩蹲在地上,让内官将陶大临头部垫起来,挽起袖子推拿他的四肢,不过半柱香工夫,等太医院的太医赶到时,陶大临已经苏醒过来。 因扰乱朝会,陶大临哆哆嗦嗦的请罪并请乞骸骨。朱翊钧沉吟一下道:“虞臣这身子骨确实不能做事了,回去修养一段时间,朕准你驰驿归乡。嗯,加吏部尚书衔。” 陶大临刷的一下红了眼圈,泪珠直滚下来。在内官搀扶下,挣扎着磕头道:“臣嘉靖丙辰榜眼入仕,累蒙国恩,官至三品。然文学之人耳,与国并无一用!归去之前,有一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还请皇上嘉纳。” 朱翊钧听了,脸色沉重,点头道:“卿可直言。” 陶大临抬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前日见皇上诏书,有变法之意。臣以为至当!臣家浙江会稽,年轻时家乡闹倭患,日夕三惊!当时臣就想,这国家怎么了?堂皇上邦居然让几个倭寇闹得民不聊生,岂非国家不强,无强兵御辱之故!” 说完这句话,陶大临又低下声音道:“从那以后,‘富国强兵’四个字就在臣的心里,翻滚了二十多年了!皇上登基以来,改革盐政、兴修水利,重练新军,这大明复兴盛世俨然在望了。臣虽无微功,但夙夜感叹,欣喜于我朝出一明主。今日之朝议,臣本来打定主意,要把臣家乡当年闹倭寇的惨状说一说,问一问那些反对变法之人——你们的人心在何处?难道还要这大明生民受苦楚?还要咱们的皇上被几个倭人、夷人羞辱吗?” 说完这句话,陶大临激动的满脸潮红,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的目光从低头不语的众臣脸上扫过去,最后却将所有的情绪都收在他瘦弱的身躯里面去了。他又磕下头道:“臣之言尽于此,望皇上勤政爱民,兴革朝政——不负列祖列宗之望!” 朱翊钧听了陶大临这番肺腑之言,心里也翻滚着激烈的情绪。他从御座上站起身,走下台阶,把陶大临搀了起来,道:“虞臣有报国志,朕这些年睁眼如盲,却没有让卿家展布,朕之过也。” 陶大临听了这话,哆嗦着嘴唇,眼泪向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低声道:“皇上,臣这身体早就不行,尸位素餐多年,未有微功,愧悚无地。今日将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死而无憾。皇上!臣,希望能看到大明国富民强,四方来贺的那一天!” 朱翊钧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红,握着陶大临的手笑道:“虞臣善加保养,朕答应你,会看到的!” 陶大临一躬到地,对着殿内众臣拱了拱手,在内官搀扶下倒退着出了皇极殿。 朱翊钧目送他退出殿门,自己也向外走了几步,在大殿门口面对着皇极殿前面的广场站了一会儿。等平复了心情,转身穿过避在两侧的群臣,重新走到御座前坐下。 目视群臣,朱翊钧道:“说说吧,对陶虞臣临走之前所言,有什么想法,都说来听听。” 以吏部尚书张瀚为首,陆树声等人原来都做好准备,要誓死捍卫祖制,和操切为政的皇帝掰掰手腕子。没想到陶大临突然发病,临走又来了这一出,简直是给皇帝送上了神助攻,这话却不好说了。 朱翊钧见众臣不语,脸色转冷,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道:“怎么不说话了?昨天上本的时候,笔下千言,今日朝会却不发一语?怎么,那些话怕见人?” 王希烈在班中被皇帝这话撩拨的火起,刚要出班,却不防勋贵班中一人先出列,竟然是新宁伯谭国佐。 只见他穿着麒麟服,跪地奏道:“皇上,俺老谭虽然粗鄙不文,但也知道,大明的祖制,不改不行!” “多少年了,除了皇上登基以后在辽东、蓟镇打了几个胜仗,咱们大明简直被鞑虏欺负着了,王杲那样的,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因身体太胖,谭国佐说了几句,又大喘气一下接着道:“要打仗,总是没钱、没粮,臣想问问,守着祖制能得钱粮?去年,连缅甸那样的臭面瓜都蹬鼻子上脸,这——”说到这里,他背了一晚上的词儿突然卡住,急的满脸煞白,头上也出了汗。 英国公气的直翻白眼,从小墩子上起身,补上他的词儿道:“皇上,新宁伯之意,这不变法,不富国强兵不行!” 陈矩在御座侧下方站立,顶替着张宏原来的位置。他能看到谭国佐翻白眼想词儿的窘态,这肚皮险些笑破,嘴角因用力压制表情,抽抽的厉害。 谭国佐嘀咕半天也没想出来,只能就着英国公的话接着道:“臣想说的就是国公爷的意思!臣说完了。”说完,低眉耷眼的起身回去了。 朱翊钧压抑着笑意,板着脸道:“新宁伯之意,朕已知之。还有谁说说?” 王希烈终于出班,跪地奏道:“皇上,我朝自二祖开基,制法完备。祖宗成法,非一时之政,乃皇明国本也!皇上只要谨慎自守,垂裳而天下大治,何必变法扰民!中国自秦以降,因变法而亡天下者,不知凡几?” “且皇上登基以来,何尝变更祖宗成法?而今日天下如何?虽不能言盛世熙然,而大治可期。有现成的路不走,却大兴革变,一旦动摇国本,悔之莫及!”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章 立旗(二) 王希烈说完这句,伏地磕头而涕泪交流道;“皇上,臣等无不知皇上变法之意明也!然不顾六尺之躯而诤谏者,为臣等自身之利乎?张居正等阁臣巧言媚上,太后方退养便欲全揽大权,而为‘内阁总理大臣’者,非为复相乎?” “太祖有言,‘凡有议立丞相者,立斩。’臣不知陛下左右谁来动摇君心者,以臣之见,此等佞臣,皇上应立诛之以谢天下!” 朱翊钧听了这话,接过话头道:“嗯,倒是没有人跟朕说‘内阁总理大臣’事,如同内廷行走、宫廷大臣一般,都是朕的主意,依你之见,朕要怎么个谢天下法?” 王希烈听了皇帝说出这话,脸如死灰,伏地哽咽而不能言。 旁边吏部尚书张翰出列,跪在王希烈身边道:“臣能得吏部尚书者,为张江陵廷推时有所助也。然则数年中吏部铨选,俱如居正之意,不数年而其党羽遍布天下——凡其同年、学生、乡党,不知请托凡几,稍有所逆,臣即遭叱骂。臣天官也,而居正不过备顾问之翰林,其专皇上之威福自用,与世宗时严嵩何异?” 张翰这一刀插得有深又狠,让不明内情的朝臣大开眼界——原来自己人砍自己人才是刀刀见骨的,吏部尚书作为张居正党羽中重要的核心,今日反戈一击,张居正就在算在此地,恐怕也难以招架吧。 张翰的背叛,彻底激怒了挂兵部侍郎衔,任武学作战系主任的殷正茂。殷正茂听张翰如此血口喷人,大怒出列道:“张天官,你不要遮遮掩掩,来说说看,张居正向你推荐了谁?这些人中,可有不称职——你举出一个考核不为优的也算!” 张翰没想到殷正茂的反击角度如此刁钻,一时间张口接舌,回答不出。 礼部右侍郎万士和出列道:“御史、科道,多为元辅爪牙,这些人负责京察、外察,张居正党羽还得不了一个‘优’吗?殷教授此言差矣!”在说“教授”两个字时,万士和还加上个重音,颇有戏谑之意。因为在民间,卖茶水的称茶博士,穷教书的一般叫教授——朱翊钧在武学和医学院将老师统称为教授,早就被清流所笑。 殷正茂被万士和也气笑了,跪地对朱翊钧道:“臣殷正茂参劾万士和攻讦朝廷京察、外察之典制,乱政之心昭然,请皇上治其狂悖之罪!” 朱翊钧沉着脸听着他们互相攻击,心内却对殷正茂点个差评——干不过人家就找家长,你水平不行啊。 见朝争真起,殿中众臣无不悚惧。此际一个弄不好,就会出现故宋时期的党争。而自己站队的正确与否,不光是问良心,更重要的是要问问自己身后站的家族,父母妻儿能不能经得起失败啊! 见殷正茂敌不过万士和,兵部尚书谭纶出列,先向皇帝行礼,然后道:“皇上,臣中进士时嘉靖二十三年,现已从事兵事三十年,这辈子不是在打仗,就是准备打仗!现在臣有一疑问要问问万侍郎——打仗打的是什么?” 万士和听了道:“谭兵部之意吾已知,如今从武学传出,天下都传遍了——打仗打的是粮草后勤!那在下有一句反问,今年春天朝廷派兵征伐缅甸,其时未变法也——这些兵饿着了还是冻着了?” 谭纶听了这话,心说你这厮果然被我带沟里去了。于是队友户部尚书郭朝宾出列,羚羊挂角的一刀将万士和后路断了: “万侍郎谬矣!征缅甸的军费,用的是皇上內帑!现在不过春季,国库已经支出一半——这几年没有皇上內帑接济,朝廷早就揭不开锅了!” 万士和听了这话,气息一窒。但他素有急才,随即狡辩道:“若不在黄淮大兴工役,朝廷如何会没钱?万历四年朝廷收入,粮米相加超过一千七百万——超过万历元年和先皇时近倍!若能与民休息,这天下已经大治!” 朝中众臣听了万士和的狡辩,凡是没读书读傻的,都发现他已经词穷,在胡搅蛮缠了。眼见双方要分出胜负,反对变法这一方最高职位者,陆树声尚书也出列发话了。 他没有理谭纶和万士和之间的相互攻击,直接在前列跪下道:“皇上,臣曾向皇上提出‘循旧章、省奏牍、慎赏责、防壅蔽’等二十四字方策,也幸获皇上嘉纳。而皇上近年来,将臣的方策全数推翻,不循旧章而有变法之意,不省奏牍而以银章直掌方面;不慎赏罚而张加居正非份之荣赏,逮捕拷掠言官而求壅蔽,以上为臣所痛惜者至深。而皇上因何如此?” 陆树声在嘉靖二十年就中了会元,中进士后选庶吉士,此后因孝行、文学水平被士林公推为清流领袖之一。任礼部尚书的数年间,张居正屡次想推荐陆树声入阁,都被其坚拒。 陆树声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不争不抢,朝中威望和地位极高。而且嘉靖二十年的老庶吉士出身,门生故吏满天下这个说法一点都不夸张。 陆树声若跟张居正叫板,张居正也绝对不敢轻忽。但今天张居正在家待勘,因此陆尚书的火力都集中在皇帝身上了。 朱翊钧听了这话,还真是不好回答,当时人家陆尚书规规矩矩的上书,教朱翊钧怎么做皇帝。朱翊钧为了伪装自己,装模作样的把陆尚书好个表扬。 果然,自己种下的果就得自己吃,如今暴露出变法皇帝真面目的朱翊钧,面对陆老尚书的质问,还真是没法回答。 但陆树声为人很厚道,并不苛求皇帝能回答他的问话。他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俯下身去道:“臣于隆庆六年为礼部尚书,于今五年多了。臣曾为史官,远离朝廷二十年,皇上以国恩加我,不过让朝中多一米虫而已。既然皇上已有变法之意,臣求去。” 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浑浊的眼中也流下了眼泪,陆树声哽咽道:“臣去之后,盼皇上用内侍时常加以扫除,而防权落之渐不可防;优外戚以示眷意,而非分无厌之求不可不节。” 按理说,他辞职未获皇帝同意,就来这么一大套离别留言,是不合礼仪的。但陆树声对官位无所求,对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此番张致,却要比万士和、张翰的攻击还要厉害。 他直接辞职,就是告诉皇帝,你身边不求高官厚禄的清正廉洁之士越来越少——而每多一个敢于求去的官员,皇帝的心里就会越害怕,因为陆树声相信,每个皇帝都需要朝中有正直感言之士! 果然,他这离别的话刚说完,王希烈、万士和、张翰以及此前一起上殿的三十七个反对皇帝第一份国是诏旨的,一起跪下道:“臣等也求去,请皇上允准!”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一章 立旗(三) 这三十七个人齐刷刷的出班跪下辞官,殿中众臣如同耳边打了个焦雷一般。有史以来,三十多个官员集体当着皇帝的面辞职这样的事情,大家闻所未闻——无论多么昏庸甚至快要灭亡的朝廷,大家顶多也就是卷包逃散,不再上朝而已。 世宗时大礼议事件,百官叩阙哭左顺门,不过是要皇帝改弦更张,当时也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辞职给皇帝颜色看的。 今天这三十七人集体辞职,不管日后如何发展,都是载于史册的一件重大政治事件。 今日陆树声等能作出这般举动,也是晚明时期思想进一步解放的标志。在大礼议以前的历史时期,士大夫以杨慎等为代表,最终理想或者说最大的政治正确即“致君尧舜”,重现“三代之治”。 皇帝再怎么混蛋,那也是君父——挨了廷杖相当于被爹揍了,但咱不能把爹给扔了,当然也不能与君父不相往来。 而大礼议之后,一方面朝廷政治撕裂,明代进入了快速下降的螺旋;另一方面,左顺门的一顿廷杖,也把沉浸在“致君尧舜”的儒学门徒打醒了,阳明心学在大礼议后在朝野上下都成为显学,即为明证。 此际的大明,已经出现了李贽、何心隐等思想先行者的嘹亮呐喊声。个人主义、享乐主义配合着南方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如同野草般在民间野蛮生长。因此陆树声等人今日开创的历史先河,在思想上已有所本,其来有自。 ...... 经过了后世的哲学学习和历史唯物主义观念灌输的朱翊钧,心内能想明白怎么回事。但对于其他大臣来说,今日陆树声等人所作所为刷新了三观,大家眼看着此次朝争已经发展到了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向! 陈矩脸颊上的肌肉紧绷,心内大喊:“此都为皇上纵容之故!当今之计,唯有再现左顺门故事,尽数将之廷杖!” 一直没有说话的吕调阳心中暗叹,这一届皇帝尽管杀人多,但刀下没杀过无罪之人。亲政到现在,也没有廷杖一位大臣。因此,这脾气就被这些跪在地上的人利用了——这哪里是求去,分明是逼宫! 吕调阳正寻思间,身边张四维已经出班奏道:“皇上登基以来,待臣下如国士,推心置腹,解衣推食,恩已过甚也!今日你等党同求去,形同逼宫——欲致君上于何地!” 说完这句,张四维面向朱翊钧跪下道:“皇上,臣参劾陆树声等辈,阴构党羽,胁迫君上,摇乱国是!” 陆树声听了张四维的参劾,怒目圆睁叱骂道:“卑劣之徒,以厚币结纳当政,以得入阁之逞,你今有何面目奏劾百僚?刘台、傅应祯直言被狱,你可有一语规谏圣上?此际反诬我等有党,你等却与张居正早就结党盘踞于朝廷上下,蒙蔽圣聪,欲‘变法’以乱国是!史笔如刀,将来奸佞传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陆树声已经六十有八,须发皆白,在朝廷上德高望重。此时一反常态厉声喝骂张四维,言辞犀利,刀刀见骨,全戳在张四维的痛处。张四维本来就是个药罐子,听了陆树声的叱骂,天旋地转,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脸现怒色,将茶杯往御案上重重一放,冷哼道:“原来阁臣入阁不用廷推,都由张居正一言决之,陆尚书是这个意思吗?” 陆树声心知肚明张居正没那两下子,张四维入阁也不是因为和张居正一伙儿才进去的,而是背后的晋商推他入阁,张居正没有阻挠而以。此际听皇帝语意中全是恼怒之意,陆树声不再说话,伏地不语。 王国光见张四维没给皇帝搭上台阶,灵机一动出班奏道:“皇上,今日朝议已近午时,臣请皇上赏下饭来,臣等都饿了。” 朱翊钧沉着脸点点头,挥手示意内官,让其通知宫内备饭。英国公见陆树声等人还跪着,忙起身道:“皇上,臣年岁大,要松乏些,不如今天上午就暂休如何?待臣等都松乏了,接着议。” 朱翊钧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张溶道:“英国公说的是,朕确实累了,先去更衣。”说罢起身,从皇极殿御座后面转了过去,陈矩等内官连忙小跑绕过丹陛跟上。 英国公见皇帝走了,松了口气,笑着对陆树声等道:“陆大人这是何必?不必跪了,那个谁,你过来,把陆大人搀起来。” 陆树声两道浓密白眉之下的眼睛里,刚才就饱含泪水。听了英国公的话,那泪水直接滚落下来。哭着说道:“今日陆某根本无意邀沽直名,却致君父于无道之地——皇上何曾有丁点的昏庸?却被某一跪而避之,某真是糊涂!还有何面目立于此?” 万士和、王希烈和张翰等见他如此,嘴都气哆嗦了。哦,合着您老辞职是个人行为,我们后来跟着跪这些才是罪魁祸首是吧。那您别参与昨天的串联哪?现在看事情大发了,才想起来撇清,不嫌晚吗? 陆树声何曾有过撇清的心思,不过是真心话罢了。他要辞职是真的,没想到张翰等跟着辞职也是真的,因此老陆觉得对不起这几年励精图治的皇帝,有些悔意完全发自肺腑。 张四维被陆树声骂得太狠,对其已经是恨之入骨。等大伙儿去更衣松乏的时候,他在那里闭目养神,思虑着如何利用这次机会将陆树声给玩死。 朱翊钧在后殿解了手以后,因挂念庄静嘉,忙坐上步辇直奔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时,拜寿礼仪早就结束了。穆宗时的几位太妃,正陪着庄静嘉说话儿。朱翊钧进坤宁宫时走的快了些,几位太妃回避不及,都见着了。 朱翊钧本时空的便宜爹,接受的教育很少,登基后选择后宫就一条标准,那就是长得好看。这几位太妃虽然没有奇妃叶氏的绝色,也都各擅胜场。但在朱翊钧眼中,这几位太妃和庄皇后一比,如同绿叶衬托着红花,嗯,自己的皇后果然艳压后宫。 庄静嘉见皇帝返宫,喜滋滋迎上来道:“皇上今儿下朝还比二十三那天早些。”说完走近身,亲自接过朱翊钧进门后摘下来的帽子。陪着她说话的太妃们,见皇帝返宫,都见礼后告退。 朱翊钧吩咐皇后身边孙尚宫道:“嗯,你代替朕和皇后送送太妃们。”那几位太妃听了这话,都连说当不得,当不得。不敢抬头,倒退着出了坤宁宫。 等出了坤宁宫,一位太妃松口气道:“皇后真是专宠,见他两个的恩爱模样和话里意思,真像是小两口一般。” 另一位太妃听了,冷笑道:“新婚燕尔,不都是如此?” .......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立旗(四) 朱翊钧和皇后在坤宁宫刚开始吃饭,内官来报慈圣太后将到。庄静嘉吓得站起身道:“臣妾小小生日,怎地惊动了母后?” 朱翊钧听了道:“嗯,估摸是来看看我,应......与你生日不相干。”刚说完这话,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心说好不容易有一个能解开庄静嘉心结的机会,就这么扔掉了。 话儿已经出口,后悔也是无用。朱翊钧和皇后在坤宁宫正殿门口刚站定,见太后凤舆已经进了宫门。 朱翊钧拉着庄静嘉又迎上两步,笑问道:“母后怎么到此,叫儿子和皇后过去即可——可用过午膳了?” 李太后下了凤舆,满面含春道:“嗯,吾还没有用。因武宁伯夫人等不能留在后宫,我怕皇后这生日过的不好。本来想着和她两个在一起吃呢,顺便给她祝个寿,却不想皇帝在此。” 庄静嘉听了,眼圈红了红,行礼道:“谢母后挂念臣妾,臣妾小小年纪,如何能做寿?因国礼不得不为耳。今日皇上朝会时间长,中间休息一个时辰,才过来吃点东西。” 李太后听了,点点头。朱翊钧和庄静嘉连忙陪她一起进了坤宁宫,让她在上首坐了,又叫坤宁宫的小厨房传膳。 慈圣见桌上饭食没动几筷子,就叫停道:“不必了。吾随便夹两筷子清淡的吃两口罢了。” 朱翊钧笑道:“母后,咱们一家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还是第一回呢。”李太后听了笑道:“嗯,皇后刚入宫。等今年过年的时候,咱们还在一起用膳、守夜。” 庄静嘉听了嘟起嘴道:“母后,平日里臣妾就不能去叨扰几顿吗?”李太后听了喜道:“那再好不过,母后自己吃饭也无趣,若你得空了,多去陪我,我还能多用些呢。” 几个人谈谈讲讲,李太后在坤宁宫客随主便,也没有此前在乾清宫和朱翊钧一起吃饭时,严格遵守“食不言”的规矩。 等吃过饭,喝茶消食的时候,李太后才道:“嗯,皇帝今天要发落些大臣吗?” 朱翊钧点头道:“嗯,是。”也不解释什么。 慈圣太后笑道:“吾听那黄门气喘吁吁的向我报,说有大臣逼宫。被我一巴掌打在脸上道:‘再有外朝的事儿在后宫乱说的,一顿板子逐出去’!” 朱翊钧听了这话,方说道:“母后不必苛责他,今天皇极殿是闹了点风波。” 李太后听了,眼睛里透出来令朱翊钧心神颤动的舔犊之情,听她说道:“皇帝必能处理的好,不消吾挂念。听先皇说起世宗时才有趣哩,左顺门一顿板子,打出了四十年的省心省力!皇帝有时候,这心也不可太仁慈了。” 朱翊钧听了李太后这话,心里翻滚着的不知什么滋味。自穿越到亲政以来,他心目中的李太后,政敌的身份多,母亲的身份则少之又少,今日听了她一番说话才体会到,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是不能被外人欺负的,李太后何尝恋栈权力?她不过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罢了。 自己内心暗暗惭愧,觉得亏欠其良多的同时,又猛然生发出一种孺慕之情。就看着李太后的眼睛笑道:“儿子这些年何曾被人欺负了去?母后放心,都在儿子手掌之中!” ...... 尽管上午闹了一出逼宫的戏码,但是三十七人里没有一个交出入宫牙牌,自己出宫回家的。 陆树虽然骂自己糊涂,但糟糕的心情却一点不影响饭量,白米饭连吃两碗。 边吃白米饭,陆树声还边赞叹道:“这京西的稻子就是比漕米好吃!同样的稻种,咱京西种出来的粒儿长,吃起来香,真是怪事!” 吕调阳在一旁道:“陆大人说的是,可能和‘橘生淮南则橘’一个道理吧。” 旁边户部尚书郭朝宾道:“吕大人说的是,听说这个事格物院做了研究,还和京西的土壤水质都相关——”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翰在一旁笑道:“这事儿还用研究?老农无不知也。” 郭朝宾听了这话冷笑道:“张大人差矣,那研究报告我看了,除了和土壤水质有关之外,还有昼夜温差的原因——格物院由此判断,越往北方,这稻子越好吃。话说您知道什么叫温差吗?” 张翰听了郭朝宾的话,冷笑道:“未闻北方能种稻子,最近两年能种上玉米、红薯就不错了,想稻子吃,等下辈子吧。” 郭朝宾听了笑道:“张天官不必担心自己等不到,今年大宁已经有迁过去的农户排干了沼泽,做出了稻田——要是秋天能结了稻种,本官一定给张大人送去一斤尝尝。” ...... 这两位边拌嘴边吃完饭不提。待众臣都吃过了皇帝赐下的简单饭食后,在英国公的组织下,再次进入皇极殿排班站立。 等他们再次回到皇极殿的时候,却发现皇极殿中原来挂着各部年计划的大表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硕大的地图。 英国公眼睛花了,吩咐谭国佐道“你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谭国佐小跑过去瞅了一眼,转头对英国公喊道:“国公爷,这是《万国堪兴全图》!” 英国公听了,张嘴骂道:“你他娘的连字都认不全吗?那叫堪‘舆’,不叫堪兴!” 谭国佐听了,仔细看了一眼地图下方的小字,口中嘟囔道:“谁知道什么叫堪舆?”眼睛向上一翻,又叫到:“这制图的人却该死了!” 英国公听说,从小墩子上站起来,问道:“怎么了,你有了他的种?这一惊一乍的。” 谭国佐叫英国公到那副地图之下,指着那地图道:“国公爷请看,大明在右边,就这么一小块,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见内官报名声:“陛下驾到!” 谭国佐连忙和英国公归队,英国公行礼山呼的时候想,这天下也太大了。皇帝是从哪里得到的大地图?不管谁献上此图,邸报上必有表彰,这事儿却不见于报端——哪里来的?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骂臣 朱翊钧落座之后,陆树声这些人也没有继续跪着——这玩意玩一次很震撼,再玩一次会很惊悚,而且会死人。 他们偷窥皇帝脸色,见朱翊钧心情好像好了些,虽然沉着脸不说话,但眉眼之间并无太多恼怒之色,心中都松了口气。 他们想消停,有人却不希望今天逼宫的事儿不了了之,张四维出班奏道:“皇上,陆树声等阴构党羽之事已明,臣请将之削职闲住。” 陆树声闻之,虽免冠谢罪,但并无一言辩解。今日值班监察殿内失仪的御史郝维乔出班为之缓颊道:“陆尚书言求去者,乃其自为也。而其余人等求去,才形同胁迫朝廷,请皇上明查。” 张翰和万士和等人听了,才发觉陆树声此前那番表演还真有可能起作用,无不心中大骂陆树声和郝维乔两个。尤其暗骂陆树声这厮,带头逼宫后居然还有脱罪处,却把我们这些实心眼的撂在里边。 陆树声今天在朝堂之上并无表演之意,但给人的印象却是老江湖现场演示如何混朝堂,让他哭笑不得。但他和皇帝接触的比较多,心中明明白白,无论张四维参不参他,他的官儿今天都做到头了。 果然,朱翊钧听了郝维乔的奏报,沉吟了一下道:“嗯,且不论陆树声和张翰等所言是非,都不许这朝廷有阴构党羽,胁迫朕躬事。罢去陆树声礼部尚书,因其老迈,准其驰驿。罢去张翰吏部尚书,罢去万士和、王希烈侍郎职。” 朱翊钧此话一出,皇极殿中低低的嗡了一声。若朱翊钧在这些人逼宫时发怒而罢去两尚书和两侍郎,一点都不让人惊讶。 然而就在气氛已经大大缓和的情况下,朱翊钧却翻脸了。语气淡然,好像打发出去的不是天官和宗伯这样的重臣,而是像开革出宫两个犯了错的小黄门一般轻松。 陆树声早有准备,闻言叩头下去,心中无喜无悲。张翰、万士和、王希烈等神色惨然,也都免冠磕头请罪。王希烈并垂泪道:“皇上,变法不得!臣等死不足惜,但恐社稷动摇.......” 还没等他说完,朱翊钧打断道:“嗯,你不必说了。”转头问大理寺卿李幼滋道:“李卿,朕曾说过‘变法’二字否?” 李幼滋听了心中一愣,心说您要是不变法,这些人和我们这一小天在皇极殿干什么来了?仔细想了想,朱翊钧在诏旨中和今日皇极殿上,确实没说过“变法”二字,就出班奏道:“皇上确实不曾说过‘变法’。” 朱翊钧听了,脸上现出嘲讽之意道:“嗯,看来今日之朝廷好些人都学会窥伺圣意,揣测君心了。” 这话一说出来,满朝文武齐刷刷打个寒颤,皇帝越来越把这些人罪行往大里说啊。这是要把王希烈往死里办吗? 听朱翊钧接着道:“嗯,朕倒是不怪你们揣测君心,有时候你们如果揣测不明白,也办不好事情。可是今天有人以自行揣测的结论,堂而皇之的‘勾结党羽’,以多人罢官胁迫朕躬——说破大天去,也难掩目无君父之恶吧。王希烈,张翰、万士和,你等视朕为可欺之主乎?” 王希烈听了,如同被委屈的孩子一般,双目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臣不敢,臣焉敢?臣意不过反对张居正任内阁总理大臣罢了,臣意不过谏止皇上变法罢了。若皇上并无变法之意,臣虽死无憾。”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你们一死值的什么,能强了国?朕确实有意变法!这就能成为你们这些人作出无君无父之事的理由吗?既然你们能胁迫朕躬,朕也可以告诉你——朕不在意你等的胁迫,因为与其留你们在此阻挠国政,你们还不如滚蛋!!” 朱翊钧终于越说越激动,他开始用强烈的情绪反击今日受到陆树声等人以打脸逼宫形式的劝谏了。 朱翊钧指着《万国坤舆全图》道:“这幅地图,乃濠镜葡萄牙商人所绘,朕重金搜求得来。此时的欧罗巴人,已驾驶炮船横跨数十万里波涛,来到了大明家门口了!这些你们知道否?” “你们当然知道!因为朝廷联合了西班牙人,剿灭了朝廷束手无策的海盗林凤!可是咱们更输的彻底,因为西班牙人离本土十万里,而咱们的海军却只能在自家的海湾里作战!” “吕宋膏腴之地,被西班牙人建城侵占,受其朝贡的泱泱上国之臣民,毫无羞臊刺痛。成祖扬威于大洋的赫赫武功,也被不肖子孙都置之于脑后——‘虽不言盛世熙然,而大治可期’,这样的大治,这样的盛世,不是‘夜郎自大’是什么呢?!” “或言祖宗之地在此,吾等养其民安居乐业,此帝王道也。今之天下果是乎?万民嗷嗷待哺之状你等未见?满国无敢战之兵你等未见?农本不厚、工商不兴,教育无能之状比比皆是,用朕赘言否?”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圣人言也。汝等受此教而对天下无所养之状漠然无视!洋夷已近国门,“以夷变夏”之变已在旋踵,你们却还在坐井观天说,此天下吾皇所有也!你们所谓的‘天下’,还不到真正天下的二十分之一!” “此非圣人教也;此非祖宗成法也;此非皇上所宜言也——这都是朕昨翻看你等题本所说的话,朕在此倒想反问你等:你们倒是拿出一策富了这国,强了这兵,让朕之大纛,再次扬威于四海呀?!” “做起事来,束手百无一策;咬起人来,入骨入肉三分!对张老先生所上辞让奏章视而不见,而诬之以贪鄙、陷之以专权,其余杀宗室、养奉御、跋扈、好色、狡诈诸般罪都齐了。你们就不嫌自己恶心吗?吾虽不能为其事,但吾能坏其事——这两天上本攻讦张居正的,不就是这么些货色吗?” 朱翊钧发泄了一通,说的王希烈等人汗如雨下,再也不敢言声。满朝文武被皇帝这长篇大论惊呆了,谁也没想到皇帝竟如此在意西班牙夷——‘以夷变夏’,有那么严重吗? 然而皇帝盛怒时,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朱翊钧发表完演讲,端起茶杯,喝口茶水润润喉咙,眼睛冷冷的扫视阶下群臣。 随即淡然吩咐道:“既然你们想求个直名——嗯,剩下的三十三个,朕赏赐给你们每人十廷杖——你们可以用之夸耀你等子孙!” 皇帝的嘴角又噙上了讥诮之意:“当你们的子孙日后问起,你为这大明天下做了什么的时候,你可以骄傲的答复他们:爷老子用自己的白屁股,捍卫了祖宗成***理纲常!”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义 朱翊钧最后“大白屁股”一语,简直阴损到家,把这些邀沽直名之辈损到了骨头里。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户部员外郎王用汲是反对变法的人之一,听皇帝说的如此刻薄,气的涨红了脸,猛地出班磕头道:“皇上欲视臣等为犬马、土芥乎?” 王用汲字明受,为隆庆二年进士,因为为人刚正,遇事敢为,在朝中素来以直臣著称。他此次弹劾张居正说“以臣看来,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攻讦张居正独占私利而无所顾忌,那么小臣会苦于没有门路报陛下恩遇,只能阿附大臣。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在已经举起变法大旗的朱翊钧看来,王用汲此论也无外乎离间君臣耳。此际见他抗声,而且话头子很硬,很有些“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意味在其内,心下越发恼怒。 他冷哼一声道:“原来是受母教‘无百年推官’的王明受,汝之令堂可曾教你今日胁迫君父来?” 本来就已经被皇帝骂的面如土色的众官,听皇帝如此斥骂王用汲,这心都是颤的。 朱翊钧所说“无百年推官”,是指王用汲此前在任淮安推官的时候的一件事。王用汲出生于福建晋江的石龟村,该村只有许氏和少数王氏。因许为大姓,王为小姓,难免有众欺寡、强凌弱之事,与王用汲结下怨隙。王用汲后来考上进士,官居淮安推官。因一次给假返乡,许氏族人风传王用汲亲自率领家仆要来剿灭石龟许氏,自知不足与抵抗,族老乃召集全村人丁,将族中所供奉的普庵公座前一个香炉打碎,裂成碎片49块,恰合参加会议人数,让各人身带一碎片四散逃命,声明若有缘后会,以碎片作族人标记。后来,王用汲得其母告诫:“有千年石龟,无百年推官”,王用汲才没下手——而石龟许氏至今未返乡者仍有许多。 这件事在清流中不过一件名人轶事,传讲者无外乎赞颂王用汲之母有贤德高风。然而在听说过这件事的朱翊钧看来——谁能设身处地想一想石龟许氏的暗无天日之感! 今日因王用汲抗声,朱翊钧夹枪带棒的将这件事点出来,说的刻薄无比,且让王用汲难以招架。皇帝这话占据了大义,指摘的毫无毛病——你那贤德的母亲会让你今日来胁迫朕躬? 王用汲听了皇帝这近乎辱骂的话,羞愤之下一口气直冲头顶,双目中泪水夺眶而出。他先砰砰磕头,随后哽咽道:“皇上见教的是,臣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这话说完,他猛地站起,两步即横穿过跪地接受发落的群臣,一头猛撞在皇极殿内的红漆木柱上。他一时想不开,萌了死志是真的,所以撞得势大力沉,皇帝和众臣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王用汲身体打横摔在地上,头上鲜血汩汩而出。 这下子皇极殿哄得一声,众臣吓得都站不住。朱翊钧震惊之下,从御座上猛地站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幸亏此前过来给陶大临诊病的两位太医被陈矩留下没走,此时倒派上了用场。 陈矩见出了大乱子,忙亲自下场分开众人,让两位太医过来包扎诊治。两位太医过来摸了摸王用汲的脉搏,又看了看头上伤势,对陈矩道:“额头上撞了个坑,赶紧送医学院吧。” 陈矩目视太医,朗声道:“皇上有旨意,全力救治!”两位太医听了点点头,让内官赶紧去找了块木板,将王用汲放上去,出了殿门后一路小跑送医学院去了。 陈矩回到原来位置后,朱翊钧向他招了招手。陈矩不敢跨上丹陛,只能近前两步等朱翊钧俯身下来才低声奏报道:“皇上放心,虽然伤的重,死不了。”又低声请罪道:“适才事急,臣未请旨而擅传旨意,还请皇上降罪。” 朱翊钧点点头,安慰他道:“嗯,此次在朕面前且事急,无妨。” 两人简单交流两句,郝维乔见殿中仍未恢复秩序,先咳嗽两声,然后大声喊道:“都肃静!再有喧哗者,叉出去!”众臣这才抹去了头上的冷汗,将砰砰乱跳的心摁在胸腔里头,排班站好。 王用汲这一刚烈之举,将朱翊钧已经掌控局面的朝会再次划到了不可预测的方向。殿中大臣虽然觉得王用汲有些小题大做,但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亲自下场和臣子做口舌之争,而且言语刻薄,多数人心中还是有些腹诽,而且觉得他和亲政前变化好大。 吕调阳见皇帝在御座上有些发呆,忙出班奏道:“皇上,王用汲虽然刚烈,然其行为和适才逼宫之举并无不同!皇上登基以来,对臣等温言和曛,解衣之、推食之,天下臣民有目共睹,而无不称颂者!” “王用汲轻率舍身,非为大义,不过因羞愤而自戕也!纵然万死,其罪也在不赦!以其轻生,致君上桀纣之名,其心更不可问也!” 到底是次辅阁臣,几句话就给王用汲的自杀行为定了性,而且说得句句在理,令人无从反驳。殿中百官闻之,纷纷点头称是,言道王用汲自取其死,皇上毋庸介怀。 朱翊钧定了定神,脸色沉凝,大声说道:“嗯,吕先生等不必安慰朕。王用汲是羞愤自戕,还是为自家心中之义舍身,待其醒了再问。然则臣子心中之义,与朕心中义不同。借此机会,朕与你等说说。” 众臣听皇帝吐露心声,无不屏息凝神,静听朱翊钧说话。 朱翊钧道:“你等心中之理念,无外乎‘扶保社稷、致君尧舜’等,或者君无道,乘桴浮于海,君有道,束带立于朝。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士大夫之志;‘朝廷养士百年,仗义死节者,正在今日’者,士大夫之义也。” “朕之志、义也不同,诸卿见那否?所以‘一叶而知天下秋’者,朕初览此图时,深感悚惧——已知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国家顺逆之机已显明也!” “初得此图之时,曾安排侍从,将濠镜商人之语登载于报纸之上——可惜,你等只做了看,何曾深思今日之“大天下”,因海路探明,已变通途!” “汝等可细览昔日三宝保太监之所至,虽令人叹为观止;而今日西夷之所至,却十倍于三宝太监!今天大明之海船、海军,还能像三宝太监一般,取财富于海上,御西夷于国门之外乎?” “大明国土,临海之疆何止万里,西夷若势强,以船队攻我腹心,百倍倭乱时之烽烟,将燃遍天下各处!假若天佑我朝,无西夷攻伐之祸,一则主动操于他人之手;二则那天下膏腴之地,尽被夷人所取,而中华之民,只能守着这些祖宗之土——日后人口繁衍生息,土地兼并剧烈,祖宗洪业,可至无疆乎?” “诸卿,‘天下’已经变了!昔日东周之小天下,其地纵不过五千多里,横不过三千多里,春秋、战国之诸侯相互征伐数百年。其中守成之国、碌碌之家而今安在?” “而各国相争之局已现,可惜朝野无人睁眼看这大争之世!——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幅员万里大国之间开始的争霸,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际安守一隅,苟安或至百年,及你我君臣子孙长大时,神州陆沉恐不为谶言妄语也。” “朕焉能留与子孙后世之难?安能置祖宗洪业于他人一念之间?朕冲龄即位,欲在此有生之年,带着这国与臣民,与列国相争而分肥天下膏腴之地,欲让我大明扬威于大海怒涛之间,草原戈壁之地,凡日月所照之处,皆有中华之土!” “由此,朕心中的大义,乃是,将这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的中华之族在此大争之世,带到万族之巅的大义,其余皆为小也;让华夏的礼与仁遍布寰宇之大义,其余皆为小也;让朕之子孙,卿等子孙、天下万民都生活在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治之世之大义,其余皆为小也!” “诸卿,可听明白朕之所欲,听清楚朕之大义?此番,对干扰国是者朕不为己甚,略施薄惩,日后再有不听教诲,而阻拦朕展布大志,实现宏愿的,朕不会再轻轻放过!”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复出 万历五年三月二十八的大朝会结束时,除了撞柱子自杀的王用汲还在医院里养伤,陆树声、张瀚、万士和和王希烈也被免廷杖之外,其余三十二个参劾张居正,反对新政且当朝逼宫的官员,连同从诏狱里面提出来的刘台和傅应祯,共三十四人,被集体廷杖。 明代的廷杖是极为残忍且羞辱性的肉刑。成化年以前,凡受廷杖者不用去衣,反而用厚绵底衣,主要目的是示辱而已,然受仗者犹卧床数月,而后得愈。 刘瑾专权时期,受杖者开始被去衣杖刑——此朱翊钧“大白屁股”之谓也。厽厼 可能是皇权对臣子羞辱过头之后,大臣反而有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般,到了明中期以后,受杖大臣立即以敢于廷争面折而声名播于天下,并且名垂“帛竹”——就是史册。实际上,是皇权失去了舆论阵地,话语权被士绅剥夺所致。 由于屁股上挨几板子就可以名垂千古,因此很多靠名声吃饭的,冒险骗取廷杖的也大有人在。到了明中后期,皇帝也鸡贼起来,廷杖之前一般要揣摩一下受杖者的心思,看看他是否有靠廷杖扬名之意,如果有——直接打死拉倒。 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监刑官按皇帝的密令决定,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用心打”,最多会导致残废;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着实打”,则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 由于朱翊钧在朝会上定了调子,这次是略施薄惩,每人十杖让他们“求仁得仁”——因此这次既不用心,也不着实,就是轻轻打了十下。 廷杖的工具本来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朱翊钧尽管要做政治表态,但他不是变态。因此下旨,将廷杖尖端的铁皮去掉,受杖者不仅不去衣,每人还发一块羊毛毡子——示天下以仁。 但如此以来,被杖者就没有了撕心裂肺表演铁骨铮铮的动力,施杖的锦衣卫也没有展示他们妙到毫巅廷杖功力的欲望,整个过程啪啪十下,所有人都觉得索然无味——有几个心里蠢蠢欲动想要主动脱裤子的,看了看身边难兄难弟如释重负的表情,也没好意思开口。 但随后的皇帝下发的谕旨处分就重了,凡在殿中逼宫的臣子连同刘台、傅应祯两个,除了陆树声归籍闲住,退休待遇保留以外,剩下的全体一撸到底,成了白身——为了示天下以变法之意甚坚,还追夺了他们出身文字,也就是说这些人连秀才的免税待遇也没有了。 吏部尚书张瀚的失落感最大,他这几年尽管当了吏部尚书,但基本上是张居正的牵线木偶,积压了满腹的怨毒。这次好容易雄起一把,却把全部身家折个精光——从被罢官之后,他就开始自言自语,应该是半疯了。 王希烈和万士和两位老兄,都是理学名臣,高官厚禄不放在眼里那种,因此还挺得住。但朱翊钧的手段还没有完,因为王希烈伴驾较多,两人有点感情,皇帝给王希烈赐了临别礼物,上书“危行言孙”的一幅大字——皇室精品装裱,署名为御笔,还盖了“圣余慎逊”的私章。 王希烈看到了皇帝这幅字,彻底灰心了。这四个字出自论语,全文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皇帝给他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你既然觉得皇帝变法错了,为“邦无道”之举,那你也要做到“危行言孙”,就是谨慎正直做事的同时,要把嘴闭上。 他理解皇帝赐这字有两方面意思,一是咱哥俩尽管政见不同,但有些私人感情,地方官要长点眼,不能欺负王希烈,这是好意;第二个意思是借着这四个字,警告所有被罢官的官员,回家后要把嘴闭上——在野非议朝政,也不行! 皇帝赐字那肯定不能扔,还要回家供起来。王希烈等人在京师喝了几天大酒,被人吹捧了一番之后,就带着这副大字收拾东西乖乖回家了。 被廷杖的“三十四君子”,根本没受伤,仅仅是屁股红肿几天而已——因此这高名也有些注水,返乡路上请他们参加文会的也不多,从此后泯然众人矣。 这边朱翊钧暂时压服了百官,还要去哄一哄张居正。张居正被门生刘台一本五千字参劾擅作威福,黑狗血淋了一身,真气着了,有些的灰心意冷;而核心党羽张瀚入骨三分的一刀,更把他砍的胆战心惊,因此接连上两本辞职。 当然,他被参劾后上第一本辞职奏章,本来就是臣子的该有的本分动作。因此在第一本内他说“朝廷庶事尚未尽康,海内黎元尚未咸若,而变法才兴,确不是言去之时”。但“言者以臣擅作威福,而臣所以代主行政者,非威也,则福也取其近似而议之。事事皆可作威,事事皆可作福。” 张居正先说自己现在辞职,确实不是时候,那意思您要留我别走。随后提出条件,刘台和这些人说我擅作威福,您得给个说法,要不我没法出来做事。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皇帝给他的说法已经超过了他最最乐观的估计。张居正以为,皇帝能把刘台逮捕下狱,就已经够可以了,没想到皇帝召开临时朝会,一口气罢了两尚书、两个侍郎,一堆杂鱼也全被廷杖! 张居正虽然可见皇帝要厉行变法的决心,然而王用汲的死谏,也确实吓着他了。有明一代,大臣集体辞职逼宫张居正闻所未闻;而王用汲的当朝撞柱,张居正也仅从史书得见——这样的人,史书记载全部都是忠臣,而被其弹劾的,基本上都是些反面人物。 本来应该立即复出的张居正有些退缩了,他深刻的体会到守旧势力的强大,在家中对长子张嗣文说道:“皇上虽然圣明,然谗言日哗于耳,即使不能为之投杼,而为父以身俯谤,岂臣节所宜有乎?”——诽谤之言众多,虽以曾参之贤,而其母投杼逾墙而走,皇帝对我的信心能保持多久呢?说完这话,张居正几乎落泪。 张嗣文听了父亲的真心话,哭道:“父亲为相五年,国事起衰振隳,以儿子观之,您已跻身国朝名相之列。皇上此番操切为政,欲行大变法——儿子观皇上给父亲的变法纲要,翻天覆地之变也!您何必负疑谤于身,行不可为之事?” 于是,张居正在纠结矛盾的心情中,于大朝会第二天再上一奏疏求去。其言甚哀:“伏望皇上怜臣之志,矜臣之愚,特赐罢归。博求庙廊山林之间,必有才全德备之士,既有益于国而不恶于众者,在皇上任之而已......”这回是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朱翊钧览奏后,无奈之余亲笔写了一封信道:“先帝以朕幼小,托付了先生。先生尽赤忠以辅佐朕,不辞劳苦,不避怨谤,不居功劳,皇天后土祖宗必共鉴知。些许畜物为党丧心,狂发悖言,动摇社稷,自有朕为先生做主。先生不必如此介意,只念先帝顾命,朕所倚任,以保安社稷,兴革天下为重,即出辅理......” 又派身边管事太监孙隆,带着表里八件,御酒四瓶以及玉佩一件,将信送到张府。 张居正见孙隆来,也在意料之中,吩咐摆香案接旨。孙隆道:“皇爷特意嘱咐奴婢,此非旨意,乃信也。”将朱翊钧亲笔信交给张居正看了,张居正净手捧读后,当着孙隆的面涕泪交流,虽未答应复出,但心意再次动摇。 此后几天,朱翊钧连续派身边人送东西,传口谕,温言抚慰张居正。张居正推辞不得,且也有雄心,终于在四月初三日,对再次到来的孙隆表态,复出视事,开始变法!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资料 京师在万历五年的春脖子极短,三月下旬还有些料峭的北风,到了四月中就燥热的穿不住棉布袍。 不到四十岁,却被生活摧残的仿佛像个老头一般的李朝斗,拿着刚从当铺里赎出来的皮袍子,看着上面黑黢黢的灰泥,苦笑不已。尽管现在天气热得穿不住这袍子,却因他就这一件皮货,有点钱就赶紧赎了出来。否则,当票上写的“虫蛀鼠咬破皮袄一件”就不免就变成真事了。 他快步走回到赁居的房子时,又看见了房顶瓦缝内又窜出来一簇簇青草,不由得一阵头疼。因为去年年底自己穷的跳了河,新民日报连发了好几期京官生存现状调查——皇帝给每一位京官都发了五两银子的恩赏,这才让李朝斗家过了年。尽管如此,他的居住条件也没有丝毫改善。 厽厼。今年四月,随着大朝会的落幕,朝廷已经昭告天下,大明即将开始变法,万历五年即变法第一年。李朝斗听说,已经有大臣上奏,建议皇上明年改元,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变法的大诏现在并未发布,据京师日报上讲,皇帝已经成立了“变法专班”,内阁总理大臣张居正兼任变法总理大臣,皇帝已经下发诏旨,在全国征求变法大诏的起草意见。 虽然大诏还在起草中,但一些小地方已经开始改变了。让李朝斗感觉非常好——以前朝廷上久议而不决的问题,只要纳入了变法专班,解决的就非常快速。 例如给京官加俸这项政策,年前就吵吵嚷嚷了好久,年后听说朝廷也议了几次,户部都已太仓无银为由强力阻挠。然而纳入了变法事项后不到五天,李朝斗已经领到了白花花的银子——从万历五年一月开始补发,每月四两,共计一十六两。因为补发的都是现银,对李朝斗来说,近乎俸禄翻倍。 这一十六两,加上因为跳河之后礼部给他补贴的五十两,李朝斗终于还上高利贷本息,从无法摆脱的梦魇中脱身出来了。 他怀着轻松的心情,将那件皮袍子扔给大病初愈的老婆,自家却站在门口张望着。他老婆在家道:“你若无事,就出去买点肉来,家里半个月没见点荤腥了。”说完递过一串铜钱,李朝斗接了却不走,仍在那里张望。 李朝斗老婆纳闷,问道:“你在那里杵着作甚?”李朝斗道:“你不懂,我今儿要赚一笔钱呢。”那老婆子气笑了,道:“你除了那点子俸禄,还能有什么生发,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李朝斗笑道:“你没听过‘穷则思变’这句话吗?我这买卖做成,最少进账五十两。”他老婆听他吹牛,微笑着看着他,仿佛中进士后意气风发的丈夫又回来了一般。 李朝斗不理她,仍猫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过了好长时间,见胡同口人影闪动,李朝斗才轻轻咳嗽一声,关上房门出去了。 刚出门,果然就见赁居在本胡同,参加丁丑科会试的宣城举子沈懋学迎面过来了。 李朝斗见沈懋学走路带风,一幅雄赳赳的模样,就笑道:“沈相公,朝廷定下了会试日期了吗?” 沈懋学见李朝斗与他打招呼,连忙施礼道:“见过李大人。是的,总算贴出来榜文——定在本月二十五日,不到十天了。” 李朝斗听了笑道:“尽管晚了两个月,不过朝廷优容士子,给你们每人发了生活费十两,也抵得过了。” 沈懋学听了笑道:“是,此前不知朝廷因何推迟会试,现在总算知道了,看来是要为这‘变法’选才。至于这十两银子嘛,还不够买文稿的——这几天王介甫相公的文集已千金难求也。” 李朝斗听了,见他两手空空,就笑道:“嗯,你我邻居一场也是缘分,这几天我在部无事时,也抄了些总理大臣张居正相爷此前的文章,王安石的文章也有——你要吗?” 沈懋学听了,喜出望外道:“李大人不是跟我开玩笑?” 李朝斗佯装恼怒道:“我无事消遣你作甚?你等着。”说完又装模作样返回家中,拿出厚厚一摞子文稿出来,递给了沈懋学。 沈懋学接过来,略略一翻,张居正此前的奏章、批示占了大头,能有几十份,其他十来份都是王安石的文章——这份资料现在拿出去,卖个五十两轻轻松松。要是卖给印书坊,二百两也能卖,不过那样的话,李朝斗抄录公文的事儿不免暴露,因为这些资料中能有一大半是没发在邸报上的。 沈懋学家中颇有资财,见李朝斗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心里也知道怎么回事。他一躬到地道:“谢谢李大人青眼,若本科得中,此恩没齿难忘!还请大人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完,三步并做两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取出行囊中的存银一百两,扯了块包袱皮包上,又快步跑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李朝斗还站在那里等着。 沈懋学又鞠了一躬道:“李大人抄写这些也辛苦——区区润笔之资,聊表寸心万一,还请万勿推辞!”说完,将那小包袱递了过去。 李朝斗大手紧紧抓住那小包袱,却把手递过去道:“说好是送给沈相公,这钱我焉能要?莫羞杀我!” 沈懋学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道:“此前嫂夫人病重,在下一直想去看望,因学业紧,竟然失礼,实在不当人子!这点阿堵物,不过是稍补前愆。如果李大人不要,我这就把那文稿烧了去!还请勿辞!” 李朝斗脸色先现出潮红,又转为青色,神态复杂难明,突然红了眼圈,拿着银子转身离去,口中吟道:“随阳鹄雁钱财事,抄书也为稻粱谋!抄书——也为——稻粱谋!”似唱似哭,踉踉跄跄的走回家去了。 沈懋学不知李朝斗中进士后就一直任京官,因家族贫困,免税的额度都给老家亲属用了——就这,还需要他时常接济。 而京师权贵多如狗,他一个小小京官连托庇投靠并来养他的商铺也没有,这些年只靠着俸禄过活,去年老妻和母亲接连患病,真把李朝斗逼上了绝路。 此次抄写张居正奏章,把李朝斗多年来引以为傲的清高自赏打的粉碎,一边走,一边脸上淌下两行清泪。沈懋学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叹道:“这两句诗虽化用杜工部的诗,却也非凡品,可知这位李大人竟是怀才不遇之人——唉,古今同慨也!”厽厼 ...... 且不说李朝斗回家之后,老婆以为他出去劫了道,被这一百两银子吓了个半死。此际的帝国南方,行走在山路上的佟赤忠,也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亚热带森林给折磨的半死。 坐了十多天海船,把苦胆水都吐干净的佟赤忠,还没修整上七天,就又坐了十多天的江船。而江船进入鄱阳湖的时候,佟赤忠还以为又重新进入了大海——当时差点拿刀抹了脖子。 等终于下了船,连续好几天,佟赤忠和他的战友们一样,走路都一直在打晃,明明知道是平地,眼睛却晃得厉害,走起路还是深一脚浅一脚。 主帅刘显见军心已颓,就在离沅江不远的地方扎了营,修整了十来天,才把新军的体力和士气都缓过来。而后,刘显正准备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过贵州的深山老林直奔云南——兵部却送来了皇帝的新谕旨,两广总督凌云翼要大军合围剿灭罗旁瑶,朱翊钧让刘显带着新军去祝他一臂之力。 这谕旨上交代的明白,打东吁前,本来就准备让新军在南方练兵半年,逐渐习惯水土,兼学山地战。这次凌云翼将征发两广之兵十五万,分十个哨,铁壁合围瑶人,且主力以熟悉山地战的俍兵为主,这正好让新军学一学山地战的技巧——兵力优势极大,毫无失败的可能,这样的练兵的机会哪里找去? 刘显接旨之后,心中暗暗腹诽,认为没有这般用兵方法,中枢完全在瞎胡闹——其实这还真是错怪了朝廷。 两广瑶人从嘉靖十年开始,就大规模的起义暴乱,成为两广痼疾。嘉靖十二年,潮州守备张佑攻破瑶寨一百三十多个,杀人无算,才维持了几十年平静。 穆宗时期,泷水罗旁的瑶人势力重新兴盛,朝廷在整个广东泷水地区都失去了控制。瑶人称“官有万兵,我有万山”,气焰非常嚣张。当时的两广总督殷正茂为了防瑶,甚至将总督府从广西梧州搬到了广州肇庆。 武学成立,殷正茂内调京师期间,对任内没有完成平瑶功业念念不忘。于是结合武学参谋人才,厘定了并报朱翊钧。 朱翊钧因要打东吁王朝,对两广总督凌云翼的要求就是不让瑶变扩大——然而,万历五年二月二十,罗旁瑶集兵一万五千,居然攻破了高要县城,杀了县官,并将县内粮仓和银库抢劫一空。 这脸打的太狠,凌云翼也不敢隐瞒,急报京师。因距离京师太远,等奏报到的时候,刘显已经带领新军到了松江府——这才是他在沅江边才接到作战计划变更的原因。 第一百六十六章 铁壁 佟赤忠因在鹰扬军时,常得伴驾殊荣,已经在鹰扬军内升至指挥佥事。虽然离总兵还有五级需要爬升,但已经是鹰扬军内少有的少壮将领。 鹰扬军之设,军官全数是女真上层的子弟,部长子弟起步就是把总。若是大部落酋长的子弟,起步千总的也有,例如佟赤忠就是千总起步。底层士兵都由部长家的本家子弟或奴仆构成,总数近九千人。 朝廷养鹰扬军之本意,绝不是将之养成能战、敢战之军,反而多加优容,除了不得扰民一项之外,其余军纪训练之类,基本上处于不管状态。 因此成军一年半以来,鹰扬军的军官从上到下,跟他们的老子一样,每日飞鹰斗狗,声色犬马,堕落的非常迅速,作战能力直线下滑。 佟赤忠因父祖乃建州大酋,且在后世名气极大,获得了朱翊钧的青睐。朱翊钧练习骑射时,时常找他伴驾,还经常与他些赏赐来笼络他——既有恶趣味,又对他有些欣赏。 跟着皇帝时间长了,这佟赤忠真如他的名字一般,对皇帝一片赤胆忠心,他经常跟朱翊钧谈起女真上层堕落之状,并深以为忧。 佟赤忠的意思是,朝廷优养女真部落酋首,诚然能起到瓦解女真战斗力的作用——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难不成朝廷还辈辈养着这些人?不如在鹰扬军内部大力推广汉学,逐步将其汉化,如此数代之后,并无女真汉人之别,也让这些人的后人有能力从事生产或敢战立功,不至于在将来成为朝廷负担。 朱翊钧在治理东北的计划中,本就有此意。就顺水推舟嘉纳其言,在万历四年春天派驻鹰扬军汉学教员,教授他们汉语汉话。这些教员还要从历史角度溯源,宣扬女真本自华夏的理念,彻底瓦解其民族意识。 女真虽然源流金国,但国子监教授在华夷之辩方面的理解还是很到位的。咱们华夏之人在族类分别方面,就是黄皮肤、黑头发和黑眼珠,只要具有这三类特征的,都是华夏先民血脉。 那如何区分华夷呢?一个字“礼”!只要用汉俗,说汉话,衣右衽,习汉礼,那就是一族的。此前女真左衽,剃发,那就不是一族,今日已改右衽,蓄发,没问题了,都是汉人——再学会汉话和汉礼就更齐活了。 在本时空的此际,中华文明对已经顺服的夷人在文化方面的同化,简直是碾压态势。因此,出乎朱翊钧意料,到了万历五年的时候,绝大多数女真人已经跟汉民一起,过起汉节来了。 这里面有多少随大流跟着政治气候走的先不说,其中最成功的汉化就是各家萨满的低端巫术学说,被汉地佛教的精微大义彻底取代——此际的东北,除了来收粮食、收山货的各地行商,身披袈裟的大光头属于最多的流动人口。 因朱翊钧非常重视对北方少数民族的传教工作,本时空的僧录司得到了朝廷很多的政策倾斜。凡是派到蒙古、鞑靼和东北的僧人,每人一手内外兼修的医术是最起码的,僧录司从万历元年朱翊钧初步掌权后,即开始举办辩经活动和通译比试,花了很多精力来培养传教僧。 统一培训、统一考试,统一派遣,正规化的僧人教育为朝廷培养了一大批粗通医学、精通佛学的传教高手。这些人行走在草原、戈壁和深山密林之间,获得了各地少数民族的极大尊重。 萨满粗浅的外科正骨术和巫医手段,哪里比得上朝廷培养的正规军。尤其在外科方面,因为少数民族的牧民和猎户经常受伤,受伤后的感染和肢体畸形是其最大的苦痛。这些僧人出马后,比萨满高出数倍的治愈率,把原始宗教打的溃不成军。 如此多管齐下,朱翊钧判断,不出三代人,女真汉化将竞全功。而佟赤忠也因为献策之功,被允许带领一千鹰扬军,参与征伐缅甸之战——这是鹰扬军将领首次被派军务,此前朝廷虽然在女真招了很多兵,但都打散了安排在九边各处,编制很小,长官也都是汉人。 佟赤忠今年十九虚岁,在万历三年底时候娶了一个汉女,媳妇头一胎就给他生个儿子。此次为国征战,他跟朱翊钧请战了好几次才获得允许,下定决心要让缅甸人见识见识自家的武勇。 但连续多日的行舟,简直让他死去活来。一番长途之后,他对大明疆域之大,水域之广,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等他下了船,跟着大部队自贵州转道进入广东之后,一路上的山川锦绣,风土人文,也都让他瞠目结舌。 ...... 万历五年的五月中旬,经过马、步、舟各种行军方式掺杂的长途跋涉,刘显带领新军终于赶到了肇庆,和两广总督凌云翼见了面。 凌云翼字汝城,南直隶人,张居正同科进士,和殷正茂一样,为铁杆张党。他接两广总督前为江西巡抚,对帝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细情比较了解。 殷正茂在京期间,和张居正经常研究两广瑶情,两人和凌云翼一直也书信往来,研究如何平定罗旁瑶。因此凌云翼对罗旁瑶攻陷高要,是怒喜交加的——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朝廷能批准他和殷正茂联合作出的铁壁合围军事方案。 因此从凌云翼内心深处来说,他不希望刘显过来插一脚。他已经下达了总督钧令,两广各地大军正在源源不断到达指定位置,对泷水罗旁山进行铁壁合围。罗旁山内有瑶寨数量近千数,凌云翼准备布下天罗地网,层层推进,把里面的瑶民尽数或捕或杀,一次性解决两广瑶民作乱问题。 而刘显的介入,会将这泼天的功劳至少分走三分之一。而且凌云翼认为,刘显的军纪和霸道的性格,也不是短短两年时间就能在武学扭转过来的,因此,如何安排刘显,将成为比攻灭罗旁瑶还要难办的问题。 然而这一切的疑虑,都在看到新军那一刹那瓦解冰消。新军二月底从京师出发,到了广东肇庆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十六,期间还绕了千多里的远路。然而,看见这只部队列队后站在那里的姿态,凌云翼就知道,用了这支部队,将至少减少两广之兵一半以上的伤亡。 刘显的变化也很大,并无带领新军的骄骄之气。见了凌云翼,以麾下武官的身份参拜,口称“大帅”。其实,论起来凌云翼不过提督两广军务钦差,而刘显是征缅主帅,也有王命旗牌,两人半斤对八两。刘显之所以如此谦冲,当然是朱翊钧密旨嘱咐过的缘故了。 凌云翼见刘显上道,也不为己甚,两人把臂联袂而入总督府。吃喝一顿之后,凌云翼问刘显对此战作战方式和作战任务有什么要求没有。 刘显摇头道:“麾下在嘉靖四十年的时候跟广东瑶寨见过仗,此次没什么要求——皇上嘱咐我等,要让新军跟俍兵学习山地战的技巧,最好是配合俍兵作战。” 凌云翼听说,想了想带着刘显到沙盘处说道:“刘帅请看。罗旁一地,分三大块,乃东山、西山、和泷水后山,延袤七百里,东接新兴、南接阳春,西抵郁林、岑溪,北尽长江,万山联络,大概有二十万到四十万瑶、僮在其中也。” “百年来,虽多次剿平又旋即扑起,猖獗如故。又多集四方亡命,助其凶虐,谓之浪贼,四出寇掠。瑶谚有说:‘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来。’,说实话,确实不好平定。” “为收其功于一役,并行改土归流,这一次非要把他们杀服不可。因此本帅已经征用两广军队十五万,以俍兵为主力,分十哨进行铁壁合围。待把所有路口都掐死了,再派一直精兵从外向内攻入,而后十哨向心进攻,绞杀各寨,雷霆扫穴。” 刘显见沙盘上旗帜纵横,各军都已经基本部署到位,心中对凌云翼暗暗服气,就笑道:“张元勲和李锡一个是广东总兵,一个是广西总兵,谁为主者?” 凌云翼道:“战役开始后,两人各管五哨,由外向内绞杀,不拘在哪个地方相遇合兵,合兵以后听李锡节制。” 刘显听了,面有踌躇之色道:“让麾下我听大帅的,没问题。但打进去后让我听李锡的,这个......” 凌云翼听了,哈哈笑道:“本帅在肇庆,本就是为了等你。如今你已到了,咱们哥俩一起行动,参将陈瓒带的全是俍兵,让他们跟着新军,咱们从信宜打进去!”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授课 万历五年五月二十,在肇庆修整了几天的新军在凌云翼和刘显的率领下,开拔向信宜进发。 跟着新军一起行动的,还有高州参将陈璘率领的九千俍兵。 所谓俍兵,又叫“狼兵”,是指分布在广西西北部以及贵州南部部分地区的土司兵,民族分类后世有瑶族说,也有壮族说,莫衷一是。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俍兵来说,民族类别都是外人强加,他们自己是不在意的。 俍兵在明廷的首次使用,是在英宗时期。正统二年冬十月,时任广西总兵官、都督山云上奏朝廷言,“左、右两江土官地方,人多田少,其俍兵素勇,为贼所惮。”建议朝廷“选委头目,起领前来屯种一带近山荒田,断贼出没之路”,以宁靖地方。 俍兵作战勇猛,史载“狼兵在广西东关、南丹、那地三州之境,能以少胜众,十出而九胜。何也,盖三州之土官,大略如秦法,以首虏为上功,军令森严,其赏亦重,而兵多不惜死。”作战能力远超卫所兵,明后期甚至出现了“广西俍兵甲天下”的说法。 广西兵敢战能战之名,一直流传到后世,彭德怀元帅在长征时期甚至如此评价红军的敌人:“黔军滇军两只羊,湘军就是一头狼,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 因此,英宗之后,尝到甜头的明廷使用俍兵越发依赖,后期甚至调遣俍兵到江浙一带抗击倭寇。嘉靖时期的“瓦氏夫人”率领俍兵在江南抗击倭寇,就被后世称为“巾帼英雄”。 然而,对俍兵的使用也有极大的弊端。俍兵本质上算是朝廷的雇佣兵,他们的指挥权都握在各家土司手中,朝廷缺乏有效的管束手段,导致军纪混乱,烧杀害民之举亦所在多有,以至百姓有惧狼兵甚于贼的说法。 有明一代,因“调用狼兵,所过剽掠劫杀,鸡犬不遗,谋之不藏,莫甚于此。”之类的记载很多。正德年间,流贼刘六、刘七之乱,朝廷调永顺、保靖两宣慰兵协剿,一路聚劫,人不能堪。流贼曾对被劫掠的百姓说:吾辈来如梳,土司兵如篦——可见俍兵的军纪。 然而对于跟着新军一起行动的这一支俍兵来说,还真有能镇住他们的,这个人就是高州参将陈璘。 陈璘,字朝爵。嘉靖十一年生,韶州人,此际四十五岁。嘉靖四十一年,陈璘引平定潮州、英德等地民乱,升任指挥佥事,后升任广东守备。 殷正茂在两广期间,对陈璘这员有勇有谋的战将大力提拔使用。万历元年,陈璘先后平定高要邓胜龙叛军和揭阳山贼钟月泉;万历二年三月,因张元勋部将李诚立攻打潮州府贼寇诸良宝战败,殷正茂临时破格授予陈璘参将职,让陈璘统帅一支俍兵部队,平定诸良宝后陈璘被授予肇庆游击将军,又调任高州参将。 陈璘其人,天生就是带兵的料子。其人身材粗壮,膂力惊人。眼睛不大却细长,时刻闪烁着凶光,鹰鼻阔口,说话声音低沉沙哑,别人与他一照面就知道这人不是好相与的。 他治下的俍兵、土司看见他如同耗子见猫,没一个不怕他的,因为这个人比较凶残。陈璘在初任参将的时候,因俍兵不服,陈璘曾在校场以剑单挑俍兵勇士长短兵器。 因打的兴发,连续多名狼兵被他打落兵器,然后将其小臂削断,陈璘以血涂面后继续狂呼挑战,俍兵竟无一敢应者。 陈璘勇力过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既智且贪。自从军之日起,即掠夺成性,杀俘冒功、贿赂上司无所不为——恰恰对上了殷正茂的脾气。 殷正茂此类张居正党羽,脾气秉性差不多,做事唯求事功,不讲其余,名声在大明官场都不太好。他们自己贪功、贪财,对下属也不小气,陈璘抢掠所获,大头给上司,小头给俍兵,自己只是留点汤喝。如此几年下来,所率俍兵五体投地的服,陈璘用起来如臂使指。 此次进军,从肇庆到信宜四百八十里,计划行军十五天。两支军队在路上一走,直接比出差距来:新军被训练的如同木头人一般,虽经数千里跋涉,队列毫不散乱。而陈璘所率俍兵则多数连军装都没有,大多黑布黑鞋,黑布包头,武器有的挎着,有的扛着,走起路来也是怎么得劲怎么走,队伍粗细不均,毫无队列整齐的要求。 刘显和邓子龙主副二帅,都在广东打过仗,深知这些干瘦的俍兵战斗力不能从外表判断。但新军中下层军官已经被武学“纪律就是战斗力”的概念给洗了脑,看见俍兵这般模样,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新军转道广东,受训也是重要目的。每日两军驻扎后,要开研讨会,让陈瓒当老师,给新军军官授课。 陈瓒没有去过武学,但最近这半年来,从武学毕业的两广军官他也见过几个,也做过交流。这些从武学返回两广的军官,在陈瓒看来——基本上都学傻了。 这些人回来之后,照猫画虎,将武学练兵之法照搬到自家卫所,将队列、驻扎、行军之法全数照抄。然而卫所兵哪有京营新军的给养?练了不到半个月,激起哗变的就有两个个,让这些毕业生个个灰头土脸。 因此,陈瓒这样血海里杀出来的战将,对武学军官也不大瞧得起,但受两广总督凌云翼之命,这授课却不得不为耳。 第一天两军驻扎在西江北岸,吃晚饭之前,陈瓒就在大帐之中授课。他先以罗旁山为例,将密林山地的地利对行军的影响讲了个大概,然后强调道:“罗旁山高林密,小道纵横,进兵首要在于警戒......” 在陈瓒看来,山地战的警戒要前、中、后哨都放精兵,而且要成群的放——至少要放出千人负责警戒,粮道的保护更要放在重中之重。从以往对付瑶人的经验来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化整为零、再化零为整,偷袭大军后路,断我粮道。 新军军官听了,面面相觑,心道这都是老师讲烦了的,粮道的保护在平原也是重中之重——谁能轻忽了去?陈瓒见他们有不服之意,就拿起大案上一把两尺来宽的木弩道:“罗旁山中有毒箭木,瑶人割皮取其汁液,涂于箭头——这箭头虽非铁而用骨制,但不必刺入多深,只擦破你一点皮,见血封喉。” 陈瓒接着道:“他在山路两侧密林中隐藏,待你大军通过时,弩如雨发,一波即走。一次杀你军中五人,两日下来,一、两百人没见着他们的面就没了——试问,如何应之?” “你若停步绞杀,他借着树林子跑的无影无踪,而你粮草也运不上去了;若你不顾伤亡,这毒箭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你有多少人够他杀的?” 新军千总张千羽举手示意,见陈瓒点头,他站起身道:“新军有精兵夜不收小队,可以以斥候对斥候,双方绞杀——他弩不及我铳远,可以应之。” 陈瓒听了,颔首道:“这办法也是我用的办法,因此我才有精兵放在前中后,远远就要护住主力、粮道之说——与平原根本不同,进入山林,绞杀无处不在,作战根本无前后之分!” 新军军官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广东湿润燥热的空气。陈瓒见镇住他们,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因长的凶恶,还不如不笑。见他又叫起身边一个俍兵道:“诸位可见他这身装束,与我军有何不同?” 新军军官细细看了,见那个俍兵黑布缠头,黑衣黑鞋,与白天并无不同,个个摇头表示不知。 陈瓒给出答案道:“我开始也不知,后来带了他们钻林子,才知道这身装束的好处。诸位请看,这包头乃防汗之用,进了林子后,里面闷热无比,出汗比我们现在要多出十倍!打仗的时候,汗水都流在眼睛里,你那鸟铳往哪里打?” 新军军官听了,个个恍然大悟。陈瓒又指着那俍兵的腿道:“诸位看他的裤子,从脚腕往上整个小腿,都用布密缠之,此为防毒虫也。密林之中,你见过没见过的毒虫密密麻麻,若无这般绑腿,光是毒虫就能把我们杀掉小半!” 见下面坐着的新军军官有有想发言的,陈瓒笑道:“新军虽然也绑腿,却用的是带子,我觉得应该是为了防止走路腿涨——带子未必行,我觉得最好像狼兵一样用布缠!若留下一点空隙,那毒虫可是无孔不入的,进入罗旁之后,咱们领口、袖口也都要扎紧,就是热死也不能松开——凌总督已经给新军备好了绑腿缠头步,回头就派俍兵教你们如何扎腿包头。” 刘显早知道此事,听了陈瓒的话,又向凌云翼示意表示感谢。新军军官听了这一课,则对山地密林作战一下子勾画出景象来了——原来,南方山林作战,要克服的不是与敌人攻杀之难,而是这密林之中无所不在的杀机!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见仗(上) 瑶人尽管成为两广稳定之患,但一直非朝廷腹心之疾,原因在于其组织力较为松散。身处大山之中,寨子千数,寨子内还有“巴引”、“油锅”等自发的互助组织,“目老”“头目公”、乃至“天长公”等头领,都是寨子内各房老人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嗯,组织能力低就不足为奇。 依据瑶族的先人传说,是东方“九黎”一支。秦汉时瑶族居湖南大部,被称“武陵蛮”;南北朝时大部瑶人居衡阳和零陵,被称“莫傜蛮”,到了元代,瑶人大部进入了两广腹地;明中后期,迁入了两广山区和云南部分地区——这种迁徙的本质是瑶人生产力一直没有得到有效发展,被汉民挤压生存空间所致。 瑶族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对统治者的反抗,是广西大藤峡瑶民大起义,从洪武四年开始,一百多年此起彼伏,烽火绵延各地——其中景泰年间侯大苟为首领时规模最大,起义军人数超过二十万,到天顺年间已经蔓延到高州、廉州、雷州境内,并威胁到了广州,震动明廷上下。 成化权阉汪直和孝宗生母孝穆纪皇后都是大藤峡人,作为俘虏进的宫。因此孝宗之后的明代皇帝,其实身上都流着部分瑶族的血液。 万历五年年初广东的大规模瑶人起义,其实是帝国西南地区瑶族、壮族、侗族等少数民族的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结果。因为明廷对西南夷一直采取高压加镇压的统治模式,这种起义从明初开始,几乎没有间断,只不过时大时小而已。 仅从朱翊钧穿越前的六年开始计算:隆庆初年,古田壮族大起义、其后紧跟府江瑶民大起义;万历元年,又有怀远侗族、壮族联合的大起义;万历三年,罗旁山的瑶民已经杀官造反——此次,是大藤峡起义之后最大的一次。 ...... 万历五年五月二十,也就是凌云翼和刘显带着新军往信宜进发的那天,罗旁战事已经开打。 广东总兵张元勲指挥罗旁哨、泷水哨、岑溪哨等六哨;广西总兵李锡指挥德庆、南乡等其余四哨兵马,十万大军向罗旁中心分十路征剿。 另外,为了防止瑶人北渡,凌云翼在德庆沿江一线三万五千大军设防,又在广西置二万重兵,防止瑶人西奔。 在原时空,罗旁战事是万历五年正月正式开打的,历时四个月结束,恰好避过了雨季,是凌云翼主动选择出征;而在本时空,因瑶人先打了高要,杀官并抢掠县库——凌云翼能够在五月份开始报复回去已经是效率极高了。 面对两广总督只讲政治而不讲军事科学的行为,陈璘和两位总兵都曾苦口婆心予以劝谏。五月进兵,除非能打出“雕剿”——即在摸清情报的情况下,大军倏然而进、倏然而出,如雕之搏兔。否则,一旦山区进入雨季,随时爆发的山洪和疾病,就可能将大军损失殆尽。 然而,高要县的被劫掠,已经将凌云翼逼上绝路。高要离肇庆并不远,瑶人相当于在两广总督的眼皮子底下打了朝廷一个大耳刮子,凌云翼不把他们立即剿灭,两广总督的位置坐不稳不说,也很可能获罪。 因此,和原时空的稳扎稳打的部署不同,本次围剿尽管用的方案是殷正茂和凌云翼早就制定好的,但推进速度上凌云翼要求极高——把原方案中很多时间和空间的冗余量都压缩到了极致。 凡是这样搞法的军事行动,就不能顺利——广西李锡麾下参将张斌率军一万,从南乡方向进入罗旁,负责攻取坳山瑶寨等五十多个寨子。初期非常顺利,瑶人万万没想到官军竟能在祖娘节前来攻寨子——他们正杀鸡宰鹅准备过节呢。 张斌率军攻击坳山等寨子时,势如破竹,擒斩瑶民四千余。然而深入罗旁,在攻击黄姜峒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大雨。黄姜峒近乎罗旁瑶人的大本营,其天长公何壮子在四周寨子内威望极高,因此聚兵两万多,冒雨和张斌所部殊死拼杀。 尽管瑶人无甚甲胄,铁器也少。但心中一股拼命之气却高出官军太多,而且大雨之中明军不能打放火器,加上视野不好,打到最后,双方打的没了章法,如同两大伙人在械斗一般。官军的兵甲之利没发挥出来,被打的节节败退——等雨停时,张斌所部已经被围在黄姜峒的附近的一个山包上了。 张斌在败退时,就向后方紧急派出传令兵,请求李锡给予支援。李锡接报,愁的大把掉头发——各路兵马都按凌云翼方案进剿,他手中预备队不到三千,怎么能救出张斌来? 正在彷徨无计的时候,凌云翼和刘显带领大军到了信宜,李锡连忙将张斌被围在黄姜峒的事儿推给了凌云翼。凌云翼此前早就接报,被吓得一头汗,因此加急赶路——若张斌全军覆没,他就是把罗旁瑶人杀光了,搞不好也得到京师诏狱里走一遭。 情急之下,凌云翼就要改变原来计划,不打罗旁核心西山大峒,要派陈璘率领俍兵先打黄姜峒,先把张斌救出来再说。 刘显劝阻道:“雨季马上要来,最迟六月底前,各部都要完成进剿并撤兵,西山大峒山高路险,瑶贼众多,非陈将军主力不可——这黄姜峒,交给新军吧。” 凌云翼立即拉着刘显的手:“仆厚颜叫刘帅一声大哥了!我有福气啊,若无大哥这生力军来,我这次非得拉稀不可!”说完躬身到地:“拜托大哥了!” 于是刘显和凌云翼坐镇信宜,派邓子龙率领七千新军从张斌已经清剿出来的路线攻入罗旁。佟赤忠的马队因为要到云南才能重新组建,因此他带领的千多人就被留在在刘显率领的本部,接着训练山地作战。 邓子龙率领部队在本地向导的带领下,终于在六月初十进入黄姜峒[按:今广东云浮市],一路上山高路滑不必细说。待进入黄姜峒时,张斌已经被围了接近九天,幸亏退兵时随身带着的粮草没丢——那山包上草根和树皮也不少,还没全军崩溃。 书阅屋 第一百六十九章 见仗(下) 黄姜峒最好的猎手是十七岁的何山子,他也是何壮子的第二个儿子。罗旁瑶最美的女孩叫江陈妹,虽然没住在黄姜峒,但在何山子的猛烈追求下,两人早就定了终身。 明军各部开始攻击罗旁的时候,这七百里大山就已经鼎沸起来了。各寨子真的没经历过五月份被进剿的经历,除了参与了西山大峒峒主李云生打高要县城的那些寨子,其余各家寨子极少对明军的报复做了准备。 黄姜峒是攻击高要的时候主力之一,因此准备的很充分。江陈妹家所在的寨子在何山子的劝说下,也都抛家舍业的跑来了黄姜峒躲兵。 不出天长公何壮子所料,明军还真的在雨季之前进山了。而何山子带领的游击队,给进入黄姜峒地界的明军好些苦头吃——张斌部能在甲兵都占优势的情况下被何壮子给围在山包上,何山子的游击队确实起到了打击士气的巨大作用。 新军和黄姜峒的交手从进入黄姜峒外围也开始了。张千羽作为新军夜不收的千总,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制高点,然后派几个夜不收爬上去。 爬上制高点的夜不收,用望远镜在莽莽群山中搜索——看山林中飞鸟惊飞,就能基本看出瑶兵分队进攻的路线;偶尔运气好时,也能在河边或者自家部队不远的地方直接搜索到戴着红包头,插着三根高翎彩色雉羽的瑶兵。 于是旗语摇动,半柱香的时间后,就是一片排枪声响起——想要发射毒箭的瑶兵遭遇了枪弹的痛击。 除了望远镜犀利、鸟铳打的远,新军还有些地方也让当向导的俍兵也大开眼界。明军夜不收的好多鸟铳手,身上穿着的如同乞丐一般——张千总说这叫迷彩服。确实,等这类鸟铳手进了林子,除非他们自己出声,否则还真是找不着。 尽管陈璘在这些天一直在强调山林战的诸般被动——作战理念和武器的代差碾压还是主导了新军的第一场战争。瑶人游击战士的行动轨迹,每日在制高点上十多个望远镜的密集搜索下,近乎无所遁形。 近战时,毒箭的射程和鸟铳差的太远,尤其是精兵对决时,新军侦查部队一半以上配了拉出膛线的鸟铳,更是碾压般打击。 何山子手中的猎手越来越少,战果却不如人意,心情日益焦躁。他不明白明军为什么总能堵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打埋伏,或者在他们取水的水源处放冷枪。这些地方除了黄姜峒人,根本没外人知道啊。 猎手们的连续损失,让何山子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那就是寨子里出了叛徒,把黄姜峒的虚实都告诉了这支明军。 于是他离开了他的分队,决定自己行动——这次他终于摸到了明军运粮队的边上,而牵着骡马、挑着担子的民夫,就是何山子最好的下手对象。 他从背上取下“拿”——汉人成为弩的东西。十里香木制的把手,青麻纤维拧成的弓弦和黄阳木做的“扁担”——汉人叫弓臂。 放上一根沾了箭毒木汁液的弩箭,他将之对准了队伍中最高的那匹骡子,以何山子判断,那骡子受惊引起混乱后,将给他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正要扣动扳机,多年的行猎生涯给他带来的直觉却猛地提醒他,身后有极大的危险——何山子想都没想,一猫腰从大树后面向右侧翻滚,在翻滚的同时,把那只毒箭向自己身后射了出去。 先是叮的一声,随后就是一声轻笑,有人用汉话说了句什么。何山子刚要抽出腰间的柴刀,右腿却被猛地一拉,随即被头下脚上的被吊在半空——原来那棵大树的右侧被人放了个绳套陷阱。 大头冲下的何山子情知不免,用力从腰带上拽下柴刀,在脑袋下方疯狂的挥动着。从他因倒吊着的而充血的眼中看过去,一个满脸涂着黑泥,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如同鬼怪一般的人走到了他跟前,在柴刀的攻击范围之外站定。 何山子用瑶语骂道:“狗官军,给你不得好死!”那鬼怪般的兵显然没听懂,一个劲问道:“你会说官话吗?广东话也行。” 何山子能听懂广东话,却不会说。但他什么也没流露出来,只是用瑶语接着咒骂。那兵听了一会子,渐渐觉得不耐烦起来,就拔出腰间的弯刀,在何山子的脖颈间一挥而过。 何山子被枭首的时候,何壮子还在纠结着是撤退到西山大峒还是把张斌吃掉再跑。 正在看着天琢磨呢,江陈妹跑来找他了。江陈妹对他说,自己刚才一阵子难受、心悸,一定是何山子出事儿了,让他再派几个人去找找看。 何壮子虽然挂念儿子,但在全寨子生死存亡之际,也顾不上何山子的死活。江陈妹没办法,一咬牙,自己跑了出去,说要去找情郎。 此际的何壮子,已经将方圆百里的瑶兵都聚到黄姜峒,总兵力超过四万五千,日夜猛攻张斌所部。然而,张斌毕竟宿将,在明知道必有援军的情况下,守得很有章法,虽然不断减员,但仍没有崩溃。 何壮子犹豫期间,天上落下的雨丝让他下定了决心。抬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色,何壮子知道:盘瓠大神没有抛弃他的子民,再次派来雨神来助战了。 雨天明军不能使用火器的情况下,用两万堵着着山包上的主要道路,让张斌跑不出来;两万五千阻击七千援军,何壮子判断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而对于邓子龙来说,主动寻求决战的瑶人——那都是好瑶人。 万历五年六月十二,万里迢迢的从京师来到粤西的新军,终于遭遇了他们成立以后的第一场决战:黄姜峒之战。 雨中两万五对七千,何壮子觉得应该有点把握。对面的明军也这么想的——于是双方排开阵势,面对面正式开片。 战场在张斌被围之地五里远的一块平地上,因为地势较高,没被种上稻子。明军整队很快,六千人三个方块,左中右摆好之后就迈着步伐走上去了。 何壮子正在大喊着让瑶兵列队的时候,瑶兵们在雨中也能看见,对面的明军已经过来了。敌人身上穿着和他们差不多,个个黑布包头,缠着腿。 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一是他们个个披着带帽子的漆布雨衣,为他们挡着些雨;二是明军在雨衣外侧有好几排密密麻麻的长条口袋,里面好像插着铁甲片,护着前胸和肚子;三是他们脚上都穿着靴子。而瑶兵既没有雨衣,也没有甲片,而且全都赤脚。 他们的武器,嗯,不是长矛,而是在平端的鸟铳前面加了个长匕首,和瑶兵手中的长矛和竹枪相比,还没有他们的竹枪长,这下子感觉好多了——我能捅你,你还够不着我,最好能把他们像串蚂蚱一样全部捅死。 瑶兵们晃动着长矛和竹枪,在瑶老们的助威下,大喊着也向前走。双方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前排每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对方的脸和凶悍的眼神。 随后,瑶兵就听见明军队伍中间居然有人在打着小鼓,噼里啪啦的,在雨声中显得很是沉闷。然后,他们听见鼓声停了,而一声高亢的哨子声后,全体明军猛地站定。 瑶兵的前排有的也站定,也有的却往前走,因为明军整齐的动作,前排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混乱——不要紧,握着鬼头刀的何壮子想,冲上去,就会把他们全部杀死。 然而又一声哨子响,前排的明军的鸟铳能有一半喷出了火光,紧跟着第一排蹲下卧倒,第二排明军的鸟铳也接近一半喷出了铅子,随即是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第六排——六排枪过去后,瑶兵向后转的已经接近一半,其余站立不动的有一半,向战场外侧猛跑的也有一半。 随即就见放完排枪的明军,从地面上猛地跃起,端着那套着长匕首的鸟铳,向瑶兵已经散乱的队列狠狠的刺了进去。 书阅屋 第一百七十章 落难 万历五年六月甲申,孝穆皇后忌辰,上遣怀柔伯施光祖至茂陵祭。——《大明高宗肇天弘运垂谟钦宪复兴神功睿文明武孝诚中和圣皇帝实录,第五卷》 “怀柔伯祭祀孝穆皇后的时候,孝穆皇后的族人却在帝国南方,经历着惨痛的屠掠。”——《根,一个瑶裔的故事。二二四二年十二月第一版》。 “在皇帝建立的新军击溃了瑶人联军之后,被围的张斌所部也冲开包围,在黄姜峒大开杀戒。从后世在云浮罗定地区的考古发现来看,黄姜峒至西山大峒的山路边上,向下挖不到一米,就能看到很多的人类尸骨。而不见于史册,仅闻于传说的,则是伴随着屠杀的强奸、放火和疯狂抢掠。” “除了现藏于首都博物馆的国家一级文物,西山大峒的铜鼓被打包进献给皇帝之外,其余瑶人所藏、戴的金银首饰乃至肉桂都成了士兵的战利品,而最多的战利品,则是无辜瑶人的首级。仅黄姜峒一战,史载‘取级一万七千八百三十颗’——可见屠杀之惨烈。”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这些被取首级的瑶人先民,都是壮年男性,而古寨周边大量的妇女儿童尸骨,则向我们揭露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后续所谓‘设三罗而既击且防,两广得长治久安者,自凌云翼始’这条简短的记录后面,隐藏着所谓‘盛世’背后的多少杀戮。” 《根》这一自传体,乃后世的一位女作家所写作,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并引发了一股“寻根”热潮。其中所言“设三罗”者,是指凌云翼在罗旁战事结束后,在罗定设立罗定直隶州,隶属广东布政司,又设立西宁县和东安县两个县治,实施改土归流的举措。 ...... 多少杀戮之惨,多少瑶人家破人亡的锥心之痛湮没于泷水罗定的莽莽群山中暂且不提。在万历五年六月的河南承宣布政司彰德府的一处河滩工地上,干的满头大汗的少年徐光启在累的烦恶欲呕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放饭的锣声。 他顾不上满手的泥泞,将䦆头往肩上一扛,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敲锣的地方跑去。在经过一番肩挤肘推之后,他拿着两个黑乎乎的饼子和一瓢咸汤,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狼吞虎咽般把这粗粝的食物给咽了下去。 喝完飘着黄菜叶子的咸汤之后,他把那半拉葫芦细心的系在腰间,然后把手伸到怀里,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听一起干活的役夫讲,人要是能把自己胸前的七对肋骨都一根根的摸清楚的时候,很快就会变成路倒,被拿着皮鞭的监工给扔到远处的乱葬岗里面去。 徐光启数着肋骨的时候,被踢伤的那根还有些隐隐作疼。被这疼痛提醒,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是在今年三月底接到南京日报的复信,和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在去往京师应征格物博士的路上被拉来工地上的。 追求梦想的少年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刚进河南,就在路上被打了闷棍,盘缠全被抢了不说,还被彰德府的衙役给拉了民夫。 幸亏他有些机灵,没有说自己是已经进学的童生。装作大字不识的样子,他被安排在一伙山东人的队伍里,每日辛苦劳作——据先前被拉来的民夫讲,干满三个月,就可以被放归。 拜皇帝“双优异荫一子”的政策所赐,凡是能跟“治黄淮水利工程”沾边的地方官全都红了眼睛。彰德府安阳县工房总书李善果被县令逼得没法,和刑房的马典吏等人想出歪招,把进入安阳的过往客商和行人,有选择的按上“游荡生事”的罪名,拉到工地干活。 当然,安阳县对入罪来往行人是有讲究的:落单的不用说,因为这年月孤身行路而不结伴的有一个算一个,肯定是一点背景都没有,就是有点小背景一个人无凭无据的也没处喊冤去;其次带货客商要分清大小,打听清楚跟脚——行脚、做小买卖的方可入罪,否则将某位国公、伯爵的门人给拉了去,不免将来麻缠。 马典吏还吩咐了衙门的快手、帮役,读书人的也不要。大明的读书人非常难缠,小小秀才的老师搞不好就是士林领袖,清议班头,因此连“童生”马典吏也是不要的。不过一旦拉错了,一定是往死里收拾,徐光启出门没戴童生头巾,被拉倒工地上要是暴露了身份,很大可能性命不保。 这些“游荡生事”者被拉到工地上以后,干的比骡子多,吃的比兔子少,稍有偷懒便被鞭子招呼,徐光启就看见了好几个被收拾死后不知抬去何处的劳工。 干活期间,徐光启也曾暗暗琢磨偷跑,被一起干活的一个汉子叫王鹏的拉住了——这王鹏正是安顿了东北霍太公一家,跑到河南王家干了两年的那个王鹏。 这家伙虽然在霍家大迁徙的路上长了不少见识,但被东北的官府也造成了些错觉——以为这满天下的官府都如辽东和大宁衙门里面那般爱民惜声的。 王鹏从离开东北之后,直接拿着王老太爷的推荐信去了王从云处,先干了一年账房,又干了一年掌柜。王从云在河南商贾里地位很高,王鹏这两年干的也顺手无比,见识的鬼蜮伎俩都是官商场上的文斗,还真没见识过帝国底层苛待小民的龌龊手段。 到了万历五年初,自觉已经摸清商场门道的王鹏辞去掌柜职务,准备拿着这几年的积蓄下海大干一场,挣一分家业。他比徐光启行路的经验多些,和好几个同乡结伴同行,没想到却跟徐光启遭遇一样,先是在路上遭遇了劫道的好汉,然后和徐光启在同一天被拉到工地上来了。 幸亏王鹏两年所积都通过王家商路分批次捎回老家,自己身上只带了最后结清的十两银子,损失不算太大,否则这一闷棍不免打去他的多数身家——就这十两,也够他三个月挣的。 徐光启挨了闷棍之后,心智一下子成熟许多,除了跟王鹏讲些话之外,其他时间内只当自己是哑巴聋子,数着天干活。虽然因为进度缓慢挨了几顿揍,但在王鹏等几个山东汉子的照拂下,靠着在家里存的肥膘,不仅安全活过了三个月,也很幸运的没生病。 三月之期转瞬即过,终于到了苦役的最后一天。徐光启和王鹏在工头的招呼下,各自领了二钱工银,带着满身的疲惫在工棚里睡了一个好觉——明天一早即可告别这苦难,各自回乡。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的。第二条一早,结伴离开安阳县下水镇工地的王鹏和徐光启等几个,还没走出十里地,就被天上突如其来的日食给惊得目瞪口呆。 幸亏日食时间不长,也非全食,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定了神王鹏对徐光启道:“估摸着朝廷在京师救护的好,这日头没全食了——贤弟,你说说这日食怎么回事?” 徐光启冷笑道:“还能是什么事?这黄淮之地到处冤死的孤魂野鬼——老天爷倒没瞎了眼!” 随即几个沦落人大声咒骂了安阳县的县令,又诅咒了朝中的奸臣,这才愤愤然的继续行路。 徐光启经此一难,去京师的心也冷了,打算回乡跟老父亲磕头认错,继续举业。王鹏劝他道:“贤弟,俗话说宁吃开眉粥,莫吃皱眉饭。咱两个虽然异姓,但哥哥也知道了你的志向,觉得很了不起!” “你从松江府已经走到了此处,不去京师应征此心能甘?哥哥我虽说经历了这般苦楚,这行商的心思也没冷了去——还是那句话,‘百日连阴雨,总有一朝晴’,这天下总不能处处都如安阳一般,还是能让人出头地的朗朗乾坤,如何就灰心了?” 徐光启少年心性,听了王鹏的话,冷笑道:“愚弟佩服大哥的心志,可谓百折不挠也。然而从这百日连阴雨可知,这天下还能称朗朗乾坤?” 王鹏听了,哈哈笑道:“贤弟莫灰心,哥哥虽然年轻,也走了几千里地,像这般遭遇也是头一回——哪里就不是朗朗乾坤了?难不成如今天下还有人作反不成?” 这话音还没落地,就见官道远处呼啦啦跑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看着模样也像是下水镇工地上的劳工。跟着王鹏的一个山东汉子一把拽住一个道:“你怎么没到日子就跑了,安阳县把你们放了?” 那被拽住的气喘吁吁道:“哎呀,我的老天爷,可不敢说!工地上挖出个红眼睛的石人,此时已经炸了窝也!” 书阅屋 第一百七十一章 鼎明 朱翊钧穿越以后,在万历三年的时候,发生过一次日全食。按照当时的天文理论,朱翊钧并未和任何人犟嘴,直接按照太祖皇帝留下的“救护礼”,对太阳进行了救护。 明廷救护太阳的礼仪如下:“日食前,皇帝应素服修政,用谨天诫。常服,不御正殿。钦天监预报日食当日,结彩于礼部仪门,及正堂设香案于露台上。” “向日设金鼓于仪门内两旁,设乐于露台下,各官拜位于露台上。至期,百官朝服入班,赞礼唱,鞠躬,乐作。四拜,兴,乐止,跪......众鼓齐鸣,候复圆。......乐止,礼毕。” 以上是朝廷的救护礼,太祖还规定了从布政使司一直到县,各级政府都要来这么一套救护方法。月食多发生在夜间,太祖则规定指挥使司、卫所要施行救护。 注意,这个“救护”是以钦天监的预报为依据的,如果钦天监报错了——嗯,一般来说都要对钦天监官员作出处罚。 人君所谨者,莫大于天诫。日食算是天诫中最大的一种了,因此万历三年的日全食,朱翊钧老老实实的罢朝、反省了下自己。当时朝廷的言官也未拿日全食做太多文章——因为万历三年的皇帝没啥好说的,拿出来的全是德政。 然而,万历五年还不到一半的日食,却引起了朝廷的极大反弹。凡是个文官,都觉得和三月份贬黜陆树声、王用汲撞柱死谏这一政治事件密切相关。 朱翊钧在天文学没有普及的情况下,还是得在“天意”面前立正,斋戒、罢朝、自省一个不少,和皇后也得分开睡几天。当然,事情有好有坏,廷杖和贬黜在前,头最铁的言官也没敢让皇帝罪己——算了,批评几句得了,说过头话很容易把自己折进去。 对皇帝客气,对张居正就不用那么客气了,众多御史言官,对准张居正又是一顿炮火。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在这时候不能拦着,毕竟天变不是皇帝就是当政搞出来的,这时候弹劾张居正属于保护皇帝,绝对的政治正确,张居正也得上本自我批评。嗯,凡有灾异,言路都无比畅通。 尽管张居正弹章等身,但朱翊钧都留中谁也没办法。不但留中,还赏赐了张居正好几次东西——让大伙儿看清楚总理大臣圣眷如故,变法该搞还要搞,谁都别有侥幸心理。 朱翊钧在京救护太阳,张居正又挨了顿弹劾,都是应有之义。随后彰德府报上来的轸灭“鼎明伪朝”的大功,却让朱翊钧哭笑不得。 ...... 河南彰德府安阳县洹河南岸的小屯村,名字虽然不起眼,但也是超过六百口数的大村庄。若外地人到了此地,看见地主朱世强家的房子和地——都知道这是响当当的殷实人家。 朱家本代家主朱世强今天四十二岁,长得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关键是两个招风耳厉害,差两寸就能到肩膀。 更让已经死去的朱世强老爹朱定武又惊又喜又怕的是,自家的长子朱世强,不仅龙准高耸,双耳垂肩,而且稍微猫猫腰的话,双手的中指尖能过了膝盖。听过三国故事的朱定武由此认定,自家长子朱世强生具帝王之表。 然而,世事无常。朱定武在村子里暗戳戳的动员了半辈子,也找了好几拨算命先生都算出朱世强有帝王之相,受到鼓动的村民也不足三十之数,且全数都是本家,外姓人一个没有。 两年前,没做成大事的朱定武老先生驾鹤西去,临死跟儿子密谈时留下遗命。说咱这一支朱家和皇帝家都是一系的,按辈分朱世强正好是本朝小皇帝的皇叔。 听说本朝黑脸宰相张居正挟天子以令诸侯,要变朱家社稷姓张。吾儿在家枕戈戴蛋[按:待旦],一旦天下有变,就要乘势而起,建社稷称孤道寡,立后宫繁茂本支。老爹已经留下起兵的兵甲若干,都在本家后院仓房里埋着——若是侥幸功成,奉你爹为武帝即可。 被洗了脑的朱世强涕泪交流,向老爹保证一定保住朱家社稷,万不能让老张家篡夺了去。一旦天下有变,起兵先清君侧杀了奸臣,再让小皇帝行禅让之礼,本支承受天命。 说来也巧,今年春天先传出来震动天下的消息,大奸臣张居正以退为进,让皇帝把扶保大明江山的陆老太师和吏部天官都贬黜了,一起被皇帝打板子的忠臣还有好几十。最可恨的是一个姓王的忠臣当廷撞了柱子,也没把昏庸的皇帝唤醒——简直被权臣操弄于股掌之上! 朱皇叔听说此事,险些咬碎钢牙,觉得再不出手,这大明药丸。然而令他郁闷的是,在村子里把奸臣当道,皇帝昏聩的道理讲了又讲,这村民但凡有口饭吃,只当故事来听,朱家的口舌讲干了也没卵用。 事情的转机来的很突然,随着彰德府水利工程的逐渐深入,安阳县欺那乡民无知,违背皇帝诏旨追加修河钱。小屯村不少小农因之破产,典房卖地的情况也开始出现,朱皇叔一下子就得了民心。 五月份,县里安排朱世强当了甲长,负责洹河南一段河岸的整修,朱世强带着本村劳力在洹河边上连续土石方作业。让小屯村村民完全相信朱世强是天子降世的事情发生了,朱家人居然在河岸边挖出了礼器——一个充满古朴气息的大方鼎! 这高达五尺,口围九尺的四柱立耳折沿龙纹大方鼎的出土,让“鼎明”朝廷在当晚就得以在小屯村成立。经过不太庄重的登基仪式之后,朱世强先加封群臣,六部尚书和宰相一个不少。 随后他封了本家兄弟和儿子为亲王,并组建了此际大明天下的第二个后宫——本村王家守寡的儿媳妇喜提贵妃一职。 在宰相朱世闻的建议下,朱世强取年号“鼎新”,并准备开始起兵谋夺天下。经过整编,小屯村的鼎新帝自任总兵,下设参将三员,共领御林军一百五。又从朱世强家仓房地下挖出油纸密封保养的武器:矛枪头三百个;砍刀十把;步弓一把——矛头、砍刀倒也罢了,这步弓不知武帝他老人家从何处得来。 在村里列队训练了两天之后,朱世强觉得这几个人打县衙还是缺点把握。如何能裹挟更多人入伙,就成了宰相和参将们的新难题。 于是,曾经进城听过《明英烈》的宰相朱世闻再次献计,听说当年伪朝太祖起兵反元前,黄河出过“独眼石人”。我鼎明朝廷虽然没有真的,但就不能造一个石人? 于是,让安阳县令王煜和马典吏等人先是肝胆俱裂,后又大喜过望一幕终于出现——在下水镇的工地上,一个通红眼睛的石人被挖了出来,背后歪歪扭扭的刻了一排大字“伪明当亡,鼎明当立!” 安阳县令王煜接报,开始以为完蛋求了,若工地上数千本地劳力加上“游荡生事”的役夫揭竿而起,那全县糜烂是一定的。令他随后大喜过望的是,劳工们看到石人出世,监工无影无踪之后,不但没有跟朱世强一起攻打县衙,反倒个个想家心切撒腿就跑没影了。 也有些拎不清的跟着起事的朱世强干,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人。朱世强已经立旗,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带着三百来人就开始攻打已经锁闭城门的安阳县——他若是不在工地瞎鼓捣,而是直接带着御林军混进安阳城,一百五十多人搞不好还真能把县衙打下来。 安阳县令王煜贪归贪,但脑瓜绝对够数。一看这送上门的轸灭谋反的大功,那围着城墙鼓噪的都是升官的小梯子也——文官能取武功不容易啊!于是在城内组织好衙役,安排市民守住城墙,派人通知了老搭档洹河上刘巡检,两人里应外合,就将“鼎明”伪朝一举覆灭。 书阅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勾兑 万历五年八月初,正是初秋进补的节令。京师顺福羊肉庄的大堂里,进来了三位衣着打扮不俗的年轻人。 “客官您里面请!” “公子三位,雅座哦~”这店小二也不知是哪个地方人,迎宾后对着柜台方向的一声高喊之中,那个“哦”字高高的挑上去,婉转高亢,如同唱歌一般,让沈懋学的嘴角就带出笑来。 他笑着对身边人道:“岱舆兄、长卿兄,愚兄就欢喜这饭庄羊肉地道,今日咱几个在此共谋一醉。” 沈懋学口中的岱舆兄,乃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万历五年的会试高中后,取号岱舆。 而另一位长卿兄,则是明末五子中的怪才屠隆。屠隆字长卿,号鸿苞居士——除了字正常些,这名和号在后世人看来简直是故意搞笑一般。 沈懋学今天请张嗣修吃饭,就是为了照顾朋友屠隆。这屠隆好游历,博学且精通曲艺。他曾经编导过一出戏完全没有曲子,正是后世话剧的雏形——在当时帝国北方,他的名气还要高出汤显祖一些。 这屠隆也是今年的进士,和沈懋学两个同科,不过是个三甲,按理要选官外放。然而屠隆这厮才学虽高,家中条件也好,却是个典型的风流才子,超级渣男,专门勾结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的那种——没错,这厮还是个双插头。 他入京之后,短短半年工夫,在京师已经有了三个青楼相好,和一个侯爵夫人暧昧,并蓄养了两个**。跟他一起来参加丁丑会试却没中的汤显祖曾经赠送好哥们诗两句:“岂有妖姬解春姿,岂有皎童解咏诗。”将其放荡至放纵的性情暴露无遗。 明代到了后期,淫风甚炽,是一个“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乱时期。从帝王公侯到文武百官,从文人墨客到贩夫走卒,从春药秘方道春宫画册,从歌姬成群道青楼满布——民间充满了***和个人主义放纵的思潮,这也为出现李贽、罗汝芳、王艮等思想家的出现奠定了社会基础。 屠隆因为在京师相好太多,因此不愿意外放州县,磨磨唧唧的不去吏部选官,挖门盗洞的想留京观政。因为和沈懋学关系较好,就拜托他走一走张嗣修的门路,毕竟总理家衙内还是同科,这关系不用岂不是傻子。 ...... 沈懋学在丁丑科因得到了秘密资料,加上确有才学,高中了头名状元。而张嗣修在本科也高中榜眼,二人执本科牛耳,都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张嗣修的哥哥张敬修,就是前文的张嗣文却名落孙山——此也可为张居正并未操纵丁丑会试的佐证。 丁丑科因为朝廷要变法,推迟了两个月,到了四月份才开考。张居正作为变法总理大臣,担任阅卷主考乃应有之意。张四维作为皇帝代表,担任了副考。 因张嗣修参与了本科殿试,张居正在未糊名的情况下就避嫌了。张四维带着九卿大员累个臭死,排出名次张嗣修本为二甲首位。朱翊钧览名单后,因要明示皇帝对张居正优容之意,将张嗣修名次提到了榜眼——三甲不用再考庶吉士,直接列位翰林编修。 同行三人中,屠隆名次虽然低,但此际文名已经显于天下,因此三人算是身份相若,在一起小范围吃饭并不违和。 三人进了顺福饭庄楼上雅座,伺候的店员给支上京师最近风靡的涮羊肉火锅,又配了些青菜豆腐,芝麻酱碟。沈懋学拿起长筷子,指着火锅道:“岱舆兄,在家常吃此味乎?” 张嗣修和他哥张敬修性格不同,为人有些风趣,闻言笑道:“此九卿之味也——如今也成百姓之所好。” 沈懋学和屠隆听了讶然,心道这张嗣修知识都学杂了,沈懋学乃笑道:“愿闻其详。” 张嗣修笑道:“此为‘击钟列鼎而食’的变种,‘大丈夫生当五鼎食’,而天子食九鼎也。” 沈懋学两个听了,都抚掌大笑。屠隆道:“岱舆兄解释的妙!还别说,听你这么一说,这铜锅子看着格外顺眼起来。哈哈!请,请!” 三人边吃喝边谈话,首先讲到的就是朝廷即将颁布的变法大诏。 张嗣修虽然在张居正身边能受到些熏陶,但张居正日理万机,在儿子的教育上花费的时间却不多,顶多给改改练笔的八股文章,顺便出出在朝廷中积蓄的压力。 因此张嗣修连张敬修的情商都不如,虽然觉得卖弄有些不妥,但难得在同科面前显摆一番,就打开话匣子道:“家父虽然回家时不与我们讲述朝政,但最近几天和幕僚聊得多,我还真听到点。” 见两人都停著认真听讲,张嗣修笑道:“本月十五日,大诏将颁——变法大略已经定了。” “听家父讲,这变法大诏竟是皇上亲自起草,翰林、侍从等不过稍加润色,第一段先讲大略——述百年远景;第二段讲规划——分五十年、三十年、十年、五年将变法大政筹划明白;第三段才讲今明两年——将先从田、兵、邮、马、船等方面着手变法。” 沈懋学和屠隆听了,目眩神摇,沈懋学感叹道:“今上真可谓是大其心,大手笔也!也非令尊这样的经天纬地的大材,才能将皇上的筹划实现!”说完,还夸张的竖起拇指。 张嗣修听了,心下有些得意,随即压抑住了。笑着对屠隆道:“长卿兄有意留京,还真的有机会。”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道:“明年京官会出来不少空缺——我只知道这些。” 沈懋学见张嗣修点破了这顿饭的用意,心下虽略感尴尬,却紧接着这个话头道:“选官司主事那里岱舆兄可能说上话?若方便却助长卿一把。”他知道屠隆很难张口,就将这人情揽上身,算是自家欠了张家一次。 张嗣修乃相府衙内,当然听得出沈懋学承诺了张家一个人情,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就笑道:“这有何难?谭子理总要给愚弟一点面子——这事情你放心好了。”直接将这事情也记在沈懋学身上。 两人这番勾兑,其实是张家对沈状元未来的一点小投资,屠隆这当事人在边上,却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他一个三甲除非像海瑞那般逆天,顶天就干到四品,对张居正家来说,有什么价值? 沈懋学心里有数,此际又听张嗣修将新任天官谭纶直呼其字而不称号,心内暗自咋舌,对张居正家的煊赫威势理解又深了一层。 正事谈完,就可以扯闲篇了。三人又讲了些丁丑科的试题,屠隆就说这题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变法——可惜我虽然押中了题,也没干进二甲,这届妖孽太多。 沈懋学若有深意对张嗣修道:“岱舆兄,你家里大哥此科没中,你却先中了,令尊没收拾他?” 张嗣修听了笑道:“这科场之事,哪有包中的道理!家父也不会因为这事怪我二哥。”言语中点出来,张敬修在家行二——他们前面还有个大哥,没养大。 屠隆接过话头道:“岱舆兄,你家兄弟几个因何在今年改了名字?可有什么说法?” 张嗣修听了,笑道:“哪里有什么说法,此家祖所定也。因某先中了,我二哥和弟弟们都范‘修’字了也。哈哈!”说完,得意无比。 原来,今年春天,张居正老父生了一场病,来信京师跟张居正谈及江陵张氏宗族事。 张居正家因属军户,爷爷张镇曾为辽王府侍卫,被小辽王酒醉时灌酒致死——这也是张家在辽王事败后,花了少许钱财即夺占了辽王府、地的前因。 张居正爷爷死后,张家在张居正读书显达之前,不过勉强温饱之家,因此按族谱字表起名等事也有些粗陋。 张居正父亲大名“张文明”,自己给张居正长子起名却叫“张嗣文”,孙子的名犯了祖父的讳,张文明当时没过脑子,现在却又跟张居正说这会被人笑话。 因张居正为长子,承宗祧之人,张文明信中的意思是让张居正重编本支字表,从张居正下一辈开始就正规些。张居正学究天人,本不在意这个,但大不过一个“孝”字去,没奈何将自己现存的孩子名字都改了,又重新编了字表。 又因次子高中,朝廷已经给“张嗣修”三个字刻上了进士题名碑,没法再改,张总理没奈何将次子名字里面的“修”字拿出来编进了新字表。 如此以来,张嗣修的大哥张嗣文就跟着弟弟原名里面的“修”字调整了自己的名字,改名张敬修——张居正的意思是我根据你们爷爷的意思,恭敬的把本支的字表给“修”了一遍——张嗣修的弟弟们张懋修、张允修等在名字末尾也都用了“修”字,表示老张家从这一辈子开始重修家谱。[注] 张嗣修最得意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因为他先中了进士,就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能在张敬修面前吹一辈子。沈懋学和屠隆两个见他兴致高,又围绕着张居正家吹了几句。 沈懋学毕竟状元,虽然被引为张党——但也不能太丢份了。因此,吃了几筷子羊肉之后,又指着火锅引出话题道:“听说彰德府上奏朝廷,轸灭安阳‘鼎明’伪朝,不知那伪帝可用‘九鼎’食乎?” 张嗣修听了,噗嗤一声笑道:“不过一民变,而乡下愚民徒惹人笑耳。彰德府和安阳县却大张旗鼓报功,听说皇上对造反的没怎么生气,对安阳县加收修河钱,激起民变则颇为恼怒,据说要派钦差去查。” 沈懋学听了,吸一口凉气道:“这两年派出去的钦差,基本没有空着手回来的,至少要都拿着一顶官帽子还给朝廷,坊间都传督察院内部每天要拿下多少官帽子有考核指标——可真?” 张嗣修听了摇头道:“钦差查办差事,不过实事求是而已,还能罗织罪名不成......” 说没说完,就见门口一个身上穿着葛袍,带着一块童生方巾的后生探头探脑的向内张望,张嗣修就住了口。屠隆站起身问道:“小兄弟有事?” 那后生红了红脸,小声道:“侬是张总理家二公子?阿拉有安阳县违法虐民的证据,您能帮我递给钦差吗?” 书阅屋 请假 老摩这两天在高强度工作的情况下连续熬夜赶稿,有些撑不住了,请假一天,抱歉。 写书这活计确实很累,老摩这段时间完全是靠兴趣硬撑。积蓄了很多压力,睡眠质量也变得很差,这些天根本没时间和大家互动,在此也表示歉意。 对于一本新书和新作者来说,成绩还算中上,这是老摩聊以**的地方。然而由衷的说一句,提升写作质量这件事很难。越想写的细,查的资料就越多。今天老摩翻了翻过去写的那些章,李先芳和王世贞的关系就在写新民日报那一章的时候没点出来;屠隆和汤显祖的资料、性格这方面资料又用去老摩一个半小时。说这些不是叫苦,老摩在其中学到很多,乐趣很多,但还是那句——写作不难,提高质量很难。 写这本书,让老摩越来越沉浸在那奇美而混乱的世界里——这也是睡眠不好的原因之一。再次表示歉意,老摩会利用好这二十四小时,把身体状态调整好,接着把这本贯注老摩心血的作品写好。 《万历新明》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三章 矛盾 徐光启最终还是听了王鹏的话,从彰德府到京应征。幸亏王鹏在彰德府找到了生意伙伴,解决了盘缠问题,又借给他几两银子,安排他跟着入京的商人一起入京,否则不等到京师,徐光启就得饿死。 徐光启此时虽然未中功名,但脑袋瓜绝对够数,在彰德府吃了大亏之后,心智也成熟缜密好多。当时就让王鹏等留下地址,又写了关于安阳县强拉民夫、收修河钱等违法诉状让王鹏几个签名按手印,准备到京师之后,若有机缘,就把仇报了。 入京之后,他应征格物院格外顺利,当日即成为格物院年龄最小的一名研究员,每日跟着几个内府实验室出身的化学教授做各种实验。他跟上司说了自己在安阳的经历,然而格物院却说这事儿管不了——虽然有个皇家的名头,但格物院中人干政为皇帝所严禁。 初步安顿下来的徐光启,先给老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让京师松江会馆的人帮忙,安排行商的捎回去。然后他预支了本月的月俸,日日到京师各饭馆打牙祭——此前三个月在安阳饿的太狠了。虽然是格物院的萌新,但徐光启月薪已经高达六两,和加薪之后的七品京官差不多。 他自己一个半大小子,住的还是格物院分的单间,哪里能有什么花用。这六两银子他一个人用,只要不天天吃鲍翅席,随便吃到月底能还剩下一半。 因此,单身汉徐光启也经常请格物院的同事下馆子。今日恰恰也到了顺福羊肉庄吃火锅,包间就在沈懋学几个人包间旁边。中途他出去方便的时候,路过沈懋学几个的包间——将他们适才讨论安阳县有人谋反的事儿听到了。 此际他将自身遭遇一说,张嗣修几个都唏嘘不已。屠隆问道:“小兄弟为何不在彰德府告状?你如今入京,再告的话乃越级告了,无人受理不说,且先有罪过。” 徐光启听了苦笑道:“那时节只盼着离安阳越远越好,毕竟被打怕了。如今就没什么好办法了吗?” 其实,在座的沈懋学和张嗣修都能有办法将徐光启的告状信转给督察院,但是在京师做官,第一要义就是——莫管闲事。若这是政敌的花招,自己掉进陷阱时,那时候的正义感还值几个钱? 因徐光启问的是张嗣修,沈懋学心说我先不出头。张二公子肩膀壮实,有个宰相爹,坑风险能力比自己高百倍,先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张嗣修虽然情商低,但入官场后第一天,张居正就告诉他学会闭嘴,不要无故出头,因此也觉得徐光启这事儿麻烦。关键是徐光启身份是民而不是官,民告官明初有之,但现在天下官场,已经多年未见了。 因此他沉吟一下道:“你既然在皇家格物院,何不让院长朱世子帮你这个忙?” 徐光启听了苦笑道:“哪里有这般便宜事,院内人数早就过了四百人,下愚不过泯然众人也——朱院长我也从未见过。”张嗣修听了说话,沉吟不已。 徐光启察言观色,觉得这几个并无帮忙之意,就起身施礼要告辞。张嗣修笑道:“非是不想帮你,而是条规所限,不能为尔。但我有一策,你愿意听否?” 徐光启听了,连忙致谢,请求指点。张嗣修道:“听说过《新民日报》否?这报社离这里不远,你可以把你这事儿投稿给他们,他们专门有那写手下去核实调查。若查的确实,你不用求他们他们就给你发在报纸上——舆论起来了,督察院必然关注,你这仇不就报了吗?” 徐光启这几天每天都买报纸来看,却没想到可以利用报纸来给自己出这口恶气。此时听了,醍醐灌顶一般,一躬到地,谢过了张嗣修。 ...... 张嗣修回家时已经很晚,却见张居正书房灯还在亮着,就知道老父又在处理公务。他赶紧进去跟张居正请安,见张敬修也在,又和大哥打了招呼。张居正知道沈懋学请他吃饭的事,简单问了几句,就让他回屋休息。 张嗣修没话找话,想起徐光启的事儿,就在书房讲了一遍。张敬修听了张大了嘴,看向张居正。张居正皱眉对张嗣修道:“你还不如把他的事儿跟都察院要下去的钦差交代了,指点这姓徐的去找报社——不过缘木求鱼。” 张嗣修忙问张居正为何这样说,张居正道:“你不知这舆论控制,乃皇上极端重视之事。半年来,为了宣传变法,报纸做了多少!安阳县固然当罪,然而毕竟在修河,与大政相关——哪家报纸敢报出来?” 张嗣修毕竟年轻,听了父亲这话不服道:“那难道就放过安阳县的罪过?他们不止无故入人以罪,且听那徐光启说,草菅人命的事儿不知多少?!惨死在洹河的劳工又何辜?” 张居正听了,洒然一笑,他放下手中毛笔,将花镜从脸上摘了下去。张敬修忙递过早已准备好的热毛巾,张居正接过来擦了擦脸,又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双眼之间的鼻梁,眼睛半睁半闭的看着二儿子,说道:“以你之见,朝廷应如何处置?” 张嗣修想了想,朗声道:“即便不能大张旗鼓,但也要派钦差查清楚,然后法办!” 张居正笑道:“现在朝廷不正是这般做?”张嗣修听了语塞。 张敬修插言道:“三弟好心,却不该指点他到新民报社去。若那徐光启办事不谨慎,说这是你让他去的——这报社却难办了。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他们想的更多。” 张嗣修听了哂笑道:“哼哼,原来两家标榜的‘直笔谠论’,竟都是些花招。” 张敬修听了,想要跟最近有点飘的弟弟辩驳,张居正竖起手拦住他的话头,笑着对张嗣修道:“你说的对,所谓‘直笔谠论’,确实是花招。” 这话说的硬实,张嗣修觉得三观有点动摇,与几年以来报纸给他的印象也发生了很大冲突,不解的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冷声道:“皇上曾跟为父讲过,宣传上的花招,只能在主政者心中存着。这控制舆论的最高境界,是办报纸的、读报纸的都不觉得那些是花招。报社编辑以为自己在‘直笔谠论’,读报纸的以为他们是‘民间御史’——妙用全在‘导向’二字而已。” “为父给你举个例子。年后京师日报和新民日报关于丁忧之辩发了多少文章?报纸先是秉承公论,对新民日报的钟声大家鞭挞。其后,慢慢的隔几期就扔出一篇‘夺情’有理的文章,又写了多少国朝以来的被夺情大臣的功业!到现在已经是支持‘改丁忧之制’的舆论占了上风——你有觉察吗?” 张嗣修听了,心内悚然而惊,后背上全是冷汗。他自束发受教以来,父母丧子三年而不仕如同天经地义的理念一般,却被这报纸在潜移默化间将自己的立场转了,不敢细想,真.细思恐极! 张居正接着道:“皇上与为父考究历代变法得失,唯有商鞅变法功业最著,其因何在?在于‘民信之’而已!其他如熙宁变法、庆历变法等,半途而废者,不过是异论相搅使然。因此,本朝变法要想做成,为父的‘省议论’不行,非得皇上的‘一议论’不可。皇上有一句话说得好,‘自即日起,唯有一项不变者,即因时而变、因势而变!’诚哉斯言。” 张嗣修听了,张大嘴道:“若那祖宗家法弃如敝履,国体荡然,不怕天下板荡吗?” 张居正听了,笑道:“不先乱上一乱,焉能求得大治?变法者不怕乱,因这‘乱’都在手掌之中。只要能治乱,就让他乱;乱才能分左右,辩友敌,上位者才知该打击谁,拉拢谁,依靠谁。明白了吗?” 张嗣修听了张居正的话,醍醐灌顶一般,把朝廷几个月来的各项作为看明白了大半。内心深处,更把自家几个月来高中榜眼的得意之情尽数收了——此时才知自己坐井观天而已。张居正见说服了儿子,就从大案上拿起一本册子递给他道:“这是皇上所述《矛盾论》,你先拿去抄一遍,细细研读明白了,即可知‘圣聪天授,圣人生而知之者’,并非虚言!” 第一百七十四章 暗杀 “《论矛盾》——朱翊钧”。当张嗣修翻开那本薄薄的册子的时候,皇帝的名讳大喇喇的刺入眼睛,让他后背的寒毛都耸立起来了。 “道者,何?”第一句设问,即将此宏文的格局立在了天地寰宇间。 “《易》云:一阴一阳谓之道也。阴阳者,矛盾也。万物万事无一不有——或激而致乱;或同而致和;或阳盛而阴衰、或阴强而阳弱也。” 皇帝开篇一句设问,随后就回答了问题,无可辩驳的指出阴阳即为道。矛盾则为阴阳的具现。张嗣修看到文中开头这么几句话,后背已经微微出汗。 “矛盾者何来?事、物之固有本性也。而本性者何?运动、联系、矛盾也。因何而云哉?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圣人一语而道破天下万事万物之理一,‘运动’者也。斗转星移者,天之运动也;沧海桑田者,地之运动也;万事万物动而衡,圣人于动中取其静,于阴阳、矛盾间执乎中——《中庸》由是而存焉。” ...... 皇帝在通篇《论矛盾》的过程中,没有就理论而理论,更是拿出实际例子无可辩驳的证明了变法的正当性——以盐政改革为例。 “国朝盐法为开中时,盐贵而粮贱,矛盾为盐产量不足民用;而后盐产量日增,边储粮日少,盐贱而粮贵,矛盾转化为官盐雍积也;而天下盐场承包后,盐产暴增,矛盾又转化为盐价过低也——虽有利于民,而不利于盐场求生计者。” “因是之故,万历五年朝廷设最低盐价,食盐销售不得低于每斤五文,矛盾因之无有乎?非也,设最低盐价——即生新病也,违规低价以求多销者于盐运司矛盾显明也。” ....... 天下万事之利病,试由矛盾论观之,则如掌上观文也! ...... 夫天下任何事物,无阴阳分者不可存;无矛盾存者不能有,此矛盾的普遍性与绝对性也;矛与盾,不可分;矛与盾,永相争——此对立统一之法则也。矛盾存于一体,共于一念,势移而变,时移则转,此矛盾的特殊性和相对性也。 ...... “圣人云:《易》,其至矣乎?——早已破开哑谜,明示后人,而后来不见此者诚为憾惜。此际尚未知时易世变之理者,唯留刻舟求剑之讥!” ...... 一本不到五千字的小册子,张嗣修反复揣摩,通宵未眠。皇帝磅礴雄文以无可争辩的逻辑将矛盾的普遍性、对立统一性、特殊性、斗争性以及矛盾在内外因作用下的互相转化等道理,阐述的明明白白。张嗣修读一遍有所得,再读一遍又有所得——随即自己感觉好像拨开了笼罩在身前的迷雾一般,几乎因得道而长啸了! 《论矛盾》是朱翊钧根据后世伟人的《矛盾论》改编而成,也体现出他几年来在中国古典哲学上的学习成果。他自身的道,即所谓的“三观”早已成型;而在社会学上超前的见识,也让张居正等学究天人者,说出了“圣人生而知之”这样的话,否则无法解释这勘破造化的哲学思想如何能在十五岁的皇帝心中萌发。 《论矛盾》的小规模传抄之后,在帝国上层,朱翊钧的身上已经笼上了神秘的光环。 ...... 八月的江陵城,张文明老先生正在张府花园,欣赏最近开始流行的新剧《鸣凤记》。《鸣凤记》为王世贞所作,王家败事之后,据传王世贞将其改了又改,终于拿出来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时事政治杂剧。[注] 万历时期,大江南北的娱乐圈,以昆曲最为流行。其时一众作曲、作词名家,将昆曲的发展推到了顶峰——也为后来京剧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王世贞所写《鸣凤记》,内含《吃茶》、《写本》、《劾》等五出戏,主人公是斗严嵩的好汉杨继盛等“双忠八义”十位忠臣,从夏言复套这一史实写起,一直写到严嵩事败、严世蕃伏诛,而十位忠臣在倒严过程中的前赴后继,则被王世贞赞颂为:“朝阳丹凤共一鸣”,这是《鸣凤记》这名称的由来。 张文明平时无事忙,也不耐烦应酬途径江陵的各地官员,自己找事调教自家戏班子。 最近有人来跟前讲,王世贞成稿于隆庆六年的《鸣凤记》开始在南方流行。张文明在戏上是紧跟潮流的,就吩咐下去,让班主带着男、女孩子们赶紧练习起来。 八月十五日,张府内各大管事、张家远近各支,齐聚张府给张文明预祝中秋。因张文明爱热闹,张府就在花园里摆下酒席,有头有脸的围着坐了,边喝酒边听戏。 “恨权臣协谋助党,专朝政颠覆乾纲。我写不出他滔天的深罪样,我写不出他欺罔的暗中肠。他罪恶显著的,哪个不晓得?我只写他一门六贵同生乱,更兼他四海交通货利场。还思想毕竟是衷情剀切,面诉君王。”恰逢唱到《灯前修本》一折,酒席间喧闹声小了,将扮演杨继盛的老生的唱词清清楚楚的送到宾客耳边。 张文明正端着一小碗琥珀酒浅饮,听了这句唱词,面色不虞。在家伺候老父的张居易笑道:“此唱词说严嵩,非徐阶、高拱也。” 张文明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来,将那碗酒放下道:“高拱和叔大关系好着呢。若不说那一句‘十岁稚童’的话,此时也在朝中——却能帮你大哥分担着些儿。” 张居易听了,苦笑道:“高胡子可不是能容......” 话音还未落呢,张居易眼角里寒光一闪,随即就见自家老父咽喉处插进去一柄匕首。张居易惊得大脑一片空白,竟然把那句话接下去了:“别人与他分权柄的。” 随后,场上一阵大乱。那台上的老生甩完飞刀,将戏服从大襟处一撕两半,露出一身短打扮,又从肩后猛地拽出来一把弯刀,直奔张文明这桌主桌而来。 这一把弯刀,暂时是花园里最厉害的兵器。有明一代,对政敌进行暗杀的极少。徐阶和严嵩斗了十多年,两人也没想着派刺客把对方从肉体上消灭——无论谁被暗杀了,他的对手将立即陷入覆灭之境地。 因此,张文明家的花园里,能和弯刀过几招的是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和板凳,张府的仆役纷纷举起这些,一边大喊在前院喝酒耍乐的护院武师过来,一边将主家团团围住,防着刺客近身。 谁想到那刺客只是虚晃一枪,在满园子沸反盈天的大喊“杀人啦!”“来人啊!”的混乱中,他一个侧移,躲过了一个仆役扔过来的菜盘子,直冲花园的西北角。 到了大墙下,他撮唇呼哨,花园外突然隔着墙扔进来一根长绳。那刺客见追兵已至,没工夫慢慢爬,就扯着那根绳子向后退了几步,一个短程助跑,拽着绳子窜到了墙头上。 追上来的张府护院见刺客马上要翻出去,情急之下,将手中长短兵器当成飞刀,用力向墙头猛扔。那刺客一手拽着绳子,另一手先把弯刀扔在墙外,然后按住墙头身体打横,就要从墙头上掠出去。 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名张府武师扔出去的雁翎刀插中了那刺客的大腿。那刺客惨叫一声,扑通一声摔了出去。 众人抢上几步,拽那绳子时,竟然把绳子从墙外拽了进来,应该是接应的人松开了手。张府外墙一丈多高,这些人一个能跳上去的都没有,拿梯子和从后门绕都慢,一个壮实的武师喊道:搭个人梯子! 这边人梯子还没搭好呢,大伙儿就听墙外一声兵刃劈空之声,应该是有人在用力挥刀。伴随着挥刀声,外面一声马嘶,嘚嘚声响,马蹄声渐渐远去。 踩着人梯子上了墙头的武师叫到:“刺客被灭了口,人头都被带走了!——快去!快去报官,封城!” 书阅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诏 万历五年八月十六,依照“三、六、九”开朝会的规矩,皇帝一早就上了早朝。不过相比之前大诏起草过程中的吵吵嚷嚷,本次大朝就是走一个流程罢了。 内阁总理大臣张居正出班启奏,言大诏起草事毕,请皇帝圣裁后下达六科廊成旨,颁发天下。朱翊钧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玉音言“可”——朝会就此结束。 六科给事中们也被大诏颁行搞得心潮澎湃,纷纷放下手中诸事,在六科廊外面排队等着。等侍从室秘书郎将大诏送达时,吏科都给事中贾三近眼睛尖,第一个冲上去接了过来。 攫欝攫。见其余同事纷纷凑上来,欲先睹为快。贾三近笑道:“草稿我等都通读过了,也提了好些意见——这成稿不如由贾某读一遍如何?” 见众人都点头,贾三近展开厚厚的诏书,从第一页开始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穷变通久,见于大。损益可知,著于。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然如日月之照世。而可变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伊古以来,代有兴革。即我朝列祖列宗,因时立制,屡有异同。” 读到此处,贾三近拿出三伏天喝凉水的表情,赞叹道:“好一篇巍巍宏文!” ...... 此时,从早朝返回后宫的朱翊钧,在一众内官、侍卫陪同下,到西苑放松三月以来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 待到了捶丸场,见皇后正带着一些嫔妃在已经泛黄的草坪上捶丸,满场都是娇叱欢笑之声。朱翊钧在秋色里欣赏了一会儿众美,心情又好了几分。 见朱翊钧驾到,皇后带着嫔妃过来行礼,并邀请朱翊钧参与捶丸。朱翊钧在穿越前打过几次高尔夫,穿越后就将高尔夫的鼻祖——捶丸游戏也改进了一下,使其和后世相差仿佛。 见皇后玩的脸色红扑扑的,神态娇憨可爱,朱翊钧刮一下她的鼻子,哈哈笑道:“嗯,你们玩吧,朕骑一会儿马。” 听说皇帝要骑马,庄静嘉将手中球杆递给身边女官,笑道:“那臣妾也跟着皇上骑马。”见朱翊钧点头,身边女官连忙架起帷幕,让皇后也换了骑装。 西苑的骑马跑道,围着捶丸场修成,既有坡,又有河,还有意做了几个低矮的障碍物。朱翊钧为了让皇后等后宫女子热爱运动,就专门进了一批矮马,供后宫女子骑乘。 皇后换衣服的间隙,左右已经将帝、后的马匹牵了过来。朱翊钧见了自己的坐骑,就摘下手套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又伸手从魏朝手中袋子里抓出一把豆子,喂给爱马。 那马打了个响鼻,在朱翊钧手中把料豆吃了。朱翊钧问伺候此马的内监道:“这些日子天天跑吗?” 那内监跪地奏道:“回皇上的话,奴婢等不敢懈怠,每日牵着它跑二十里。因正抓秋膘,奴婢等每日也喂它一个鲜鸡蛋。” 朱翊钧身边带刀侍卫马钧也躬身道:“皇上,臣昨日也去看追音来,跟着一起跑了二十里。” 马钧乃锦衣卫同知王通的义子,被推荐到皇帝身边任侍卫两年多,是朱翊钧最信任的人之一。 “追音”正是朱翊钧给爱马取的名字。这马是顺义王在万历三年秋天进贡,通体黑色如缎子一般,仅四蹄之上各有一小段白色,奔跑起来远看如同踏云一般,神骏异常。 虽然神骏,但给皇帝骑的马谁也不敢大意,只能将其留种后骟了去。这马脾气温顺,朱翊钧骑了一年多,也培养出来些感情。 庄静嘉换完衣服后,从帷幕出来。见皇帝只关心自己的爱马,嘟着嘴在女官搀扶下骑上自己的矮马。那马也是骟过的,装了侧骑的鞍子——即在马鞍左侧脚蹬上方再安装一个腿托,女子骑乘时,可将右腿置于腿托之上,避免跨骑之不雅。 朱翊钧见她的骑装长裙飘飘,上身短衣窄袖英姿飒爽,胸前起伏曲线诱人,嘴角就漾起浅笑,眼中的欣赏遮不住。庄静嘉和他一对视就羞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 朱翊钧对着她竖起拇指示意,自行骑上马,两人相伴沿着跑道慢行。左右内侍见状,也上马跟在后面。因皇帝不耐烦他们能听到和皇后的悄悄话,这些人都在数丈开外。 ...... 六科廊,贾三近在声情并茂的读着: 巘戅宝来baishi&#戅。“成祖以后,已殊太祖之时。嘉靖、隆庆以来,岂尽成化、弘治之旧。大抵法积则敝,法敝则更,要归于强国利民而已。朕躬登基以来,国事如稠而万民嗷嗷待哺,朕尤痛自刻责。深念近数十年积习相仍,因循粉饰,以致成此积弊。” “元年以来,一切政事切实整顿,以期渐图富强。以为盐政兴革、东北开发、黄淮治理等事,国事颓势渐挽。前事之得失,乃可为后事之师。自万历五年以来,又有胶柱鼓瑟者以祖宗之法、圣人之教絮絮烦言,伪辩纵横,妄分新旧。” ...... 西苑,庄静嘉低声问朱翊钧道:“皇上,早朝顺利么?”朱翊钧点头微笑道:“嗯,几个月来大肆宣传,又处置了几个不开眼的,如今杂音小了许多。” 庄静嘉听了,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道:“皇上,真是有大魄力之奇男子也。”朱翊钧听她如此说,哈哈大笑。 ...... “法令不更,痼习不破;欲求振作,当议更张。此前,朕已著内阁总理大臣、翰林学士、六部、九卿、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形,参酌古今政要,举凡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工商,军政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或取诸人,或求诸己,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修,各举所知,各抒所见,具题奏以闻。” ...... “皇上,成婚半年,臣妾又长大了些呢。” 攫欝攫。“嗯,该大的地方都大了。” “皇上,太后昨日召见臣妾,问了些事。” “嗯,什么事?” “......皇上讨厌,臣妾不理你了。” ...... “虽斟酌未能尽善,然不可不切实施行。今乃列御誓文,为大政总纲宗旨: 巘戅妙笔库miaobik戅。甲,变法目的 期以未来,中国之大道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期以百年,中华之义行也。扶危济困、扶弱抑强而制霸寰宇,人类同沐中华之德泽,华夏之礼行于四海。 期以五十年,大明之国土、海疆广袤也。北至冰原,南至西洋、东至新陆、西至远洋,用以养吾国之民并布仁义于天下。 期以三十年,政通人和,国家富足;民智开放,体魄健强;武功强盛,无夷敢辱;农本根固,工商大兴;民富国强而众安道泰矣。 期以十年,兴工业而海陆并进,得贤才而治具克举。凡农、工、商、学、兵诸事者俱兴,而成其大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惊马 “皇上,今晚您去昭妃处罢,臣妾身子不太方便。” “好。你要多喝点红糖水,用热水泡泡脚再睡。这几个月天葵准时么?” “准......此女人事也,皇上打听这个做什么?” “呵呵,这里面很学问很多。” “皇上,用您的话说,您这姿势都学杂了也。” ...... “第二段是万历五年至十年的变法纲要,还读么?。”贾三近读到嗓子快要冒烟,示意同僚给他端了杯茶,一饮而尽后看着大伙儿。 见大家都异口同声的点头说要,他无奈举起大诏接着读道: “固农本:兴水利,开新地。废蓄奴之令,迁移民以实沃土;开农学以教农稼樯,育新种而广收粮棉;励农劝桑,鼓励农副产业以饱民腹; 兴工商:开采矿、设厂、营商之禁,并弛户籍身禁。万历六年始,凡宗室将军以下、匠户、军户、商户、灶户乃至丐户、疍户、乐户等,均改民籍,万民择业自主; 编户贴:天下各府、州、县,以万历五年黄册为本,清查隐户匿民,重编赋役黄册。凡官吏、里甲通同人户隐瞒作弊,不行明白推行过割,一概影射减除余粮者,一体处死。隐瞒人户,家长处死,人口流边; 改赋税: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概征折色,官为分解,雇役应付。凡有埋没、诡寄、不明、违例等项,一经查实,主事、经手者一体处死,人口流边;” ...... “皇上,臣妾觉得追音今日不对劲呢。这没快跑,怎么呼吸急促起来了?” “哦,是么。”朱翊钧伸手摸了一把追音的脖子,果然感觉微微的潮意。他在马上扭身向后望了一眼,招手叫那马夫过来。 未等那马夫骑马走近,朱翊钧猛觉胯下骏马身子一抖,紧接着近乎人立而起,一声长嘶。 随即追音前足猛的踏地,如同箭一般在庄静嘉的惊呼中窜了出去,只在她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 “开口岸:于金州卫、天津卫、永平卫、莱州青岛、海州县、崇明县、上海县、宁波、温州、福州、海澄、广州、合浦县设立海关,凡具朝廷颁发堪合者,准予外国贸易; 办教育:改两京国子监为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各省国子监以两京大学为本,建设本府高等学堂;朝廷制颁教材,并诏准天下书院、祠庙、义学及社学招生办学;鼓励民办医学、工学、农学、商学、织造、蚕桑、匠工等类速成学校; ...... 在西苑众人的惊呼声中,追音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在跑道上极不正常的狂奔。 朱翊钧自练习骑射以来,从未体验过如此高的马速。但在追音明显暴走的情况下,他也不敢用力拉马缰,否则追音一旦狂跳,非把他摔下去不可。 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刮着,一边安抚暴躁的马儿,朱翊钧一边做自救的动作,他快速的将全踩入马镫的脚抽出来一些,用脚掌前部踩住,防止一旦落马就被拖行。 因今日大意,他头上所戴骑行头盔颏下皮带并未同庄静嘉那般系紧。此时他用牙齿咬掉右手手套,一边忍受着迎面的狂风,一边把颏下皮带的扣子拉紧。 ...... 申民权:凡有纳税之民,准得公民权,官府无据不得扣押财产、不得搜查屋舍、身体发肤官府不得侵犯;凡有助于学、有助于慈善之乡绅,准得太平绅士衔,另有见官不跪之特权; 授民爵:凡作战获外虏一级者,授田十亩;获外虏三级者,授不更爵并授田五十亩,功、爵准传一代;获外虏十级以上者,授大夫爵,授田二百亩,非十恶者罪减一等,功、爵准传三代,遇缺可转吏。作战获内贼首级者,军功赏赐与今制同。 改爵法:立公、侯、伯、子、男共十五等爵,无禄,非十恶者罪减一等,遇缺可转官。内阁总理大臣退养者,授公爵不世袭;尚书以上退养者,授伯爵,不世袭;除宗室外,军、民非军功不得授爵;宗室得爵有禄,然非科举不可得官,且爵禄、官俸不能兼得。 ...... 放追音跑了一大段,那马只是发足狂奔,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朱翊钧见不是头,一边颤抖着声音跟马儿说着话,一边把左侧缰绳拉紧,准备让马儿通过前方弯道。 身后抽打马匹快要发疯的马钧等人,在朱翊钧身后猛追。可皇帝的马太好了,越跑越快,和侍卫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马钧把身下马儿都抽出血道子,也追不上皇帝。 跑在最后面的是庄静嘉,她侧骑马上,心脏好似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一般,牙齿早把嘴唇咬破却毫无所觉。猛然间灵机一动,她大喊道:“皇上,往太液池方向跑!” 朱翊钧跑在最前面没听到,他身后面的马钧听到了,一想就明白皇后何意,连忙大喊通知前面的朱翊钧。 ...... 网人才:朝廷优养士子,科举仍有分等免税之权;但凡有埋没、诡寄、不明、违例等项,与“改赋税”一条同;准地方保荐格致人才,经考核后授皇家格物院教授等职;设专利局以鼓励发明。 改兵制:改卫所为县治,分隔兵民,全国募兵。成丁者均有服兵役之义务,从军者免丁口之赋税;小旗以上者,免亲属口赋一人至三十人不等。” ...... 朱翊钧终于听到了马钧在身后已经破音的嘶吼,他深吸一口气,压住狂乱的心跳,将马缰向西侧轻拨。那追音尽管边嘶鸣边跑,却相对平稳,没有给朱翊钧来回跳跃——此际感受到主人心意,猛地冲出跑道,向太液池方向急奔。 ...... 六科廊中,所有给事中带着些许恶意,听着贾三近用有些嘶哑的嗓子继续读: “丙、政体 皇帝:天地人神之主也,代天牧民而为君父。司法、行政、军事、外交之权尽掌之。政体兹定,将委任内阁总理而行行政权,委任大理寺卿行司法权...... 内务府:废除司礼监,改设内务府。下设内务府办公署、侍从武官署、御马监、太医院、总务署、宫殿监、詹事府、宣传署、档案局、廉政署、审计署、统计局。下设宫廷大臣一名,行走大臣二名,皇帝亲掌之。 ...... 冲出跑道以后,地势变得曲折起来,高速的马儿不管低矮的灌木,只对准太液池方向跑出近乎直线来。朱翊钧把两年来学习的马术本领发挥到最大,身子尽量伏低近乎贴在马背上,才没有被路过的树枝什么挂到身体。 不到十个呼吸,一人一马已经冲出了整个捶丸场的范围,太液池近在眼前,朱翊钧仍控制着马缰,将追音马头对准太液池的方向。 ...... 总理:强内阁职权,立总理之制。内阁总理者,五年一任,可连任一届。皇帝提名而经由廷推,再由皇帝任、免之。总理一经任命,即总揽大政者。凡皇帝家事之外国政百事,一号令之,其余阁员各部,一体凛遵。 内阁内设秘书局、考成局、人事局、行政局、财务室等。 ...... 果然如庄静嘉所料,面对着前方的水面,追音有些迟疑——步幅明显减慢。经过了长时间的狂奔,马儿已经汗如雨下,鼻孔大张,呼吸间的热气直冲朱翊钧鼻端。朱翊钧心下松了口气,慢慢安抚道:“好马儿,慢下来.....慢下来.....吁——” 伴随这吁字喊出,追音一声长嘶,前腿一软跪倒在太液池岸边的石头甬路上。朱翊钧早有准备,见马儿猛地向前扑倒,他即举起双臂护住自己头部。 远处的马钧和庄静嘉等人吓得魂飞天外——只见皇帝被自己的马儿直接从马背上甩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入了太液池之中! 六科廊下,贾三近还在念着,“各部,度支部......” 第一百七十七章 潞王 “当我突然驾崩的时候,你会怎样?” “嘉儿不知道,大概是一死随君于地下。” “不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嗯?呜呜,皇上别吓唬臣妾.....嘉儿好害怕。” “哈哈~” ...... “你知道么?朕很想跟你生一个孩子,可你还是个孩子呢。” “......嘉儿也想生孩子。” 当庄静嘉看着昏迷不醒的皇帝从水里被救出来,右腿折断,白森森的骨头从肌肉中刺出,血液染红太液池水面的时候,脑海中却像走马灯一样。 跟他说这些话的皇帝,那时候在坤宁宫彻夜不眠,反复修改即将发布的变法大诏。 庄静嘉从皇帝那潮红的面颊,翕张的鼻翼和闪着希冀光芒的眼睛中看得出来,皇帝对这国、这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挺拔的身躯里藏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决心和热情,像是一支要把自己烧成灰烬的火把,又像是冬日里挺直的青松,还如同深秋挺拔的劲竹。 “不,我的夫君不是火把,他是这乾坤人神之主,他是炽热的太阳,降世救民的神灵,他不会有事,他不会有事!” ...... 朱翊钧被紧急送到百禄宫的时候,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马夫李六和伺候追音的其余三人,都已经被卸去了下巴,捆扎在百禄宫殿前,被侍卫们看管着。 “万密斋、陈实功、陆祖愚老先生都来了!” 庄静嘉听到魏朝的禀报,连忙从床边起身,静静站立等候。如此紧急的时候,也没有人来提醒她男女之别。 医生们在殿门口并无废话,也不求见,带着助手和器械就进了皇帝的寝殿。 庄静嘉也无太多废话,因为她知道,这些人都会全力以赴!她只是吩咐一句:“莫要束手束脚,就把皇上当常人来治。” 皇后当面,几个医生都不敢抬头,听了这话大伙儿心里先松一口气,陈实功躬身答道:“请殿下放心,我等必全力以赴,不敢以自保为先。”外科非万密斋、陆祖愚所长,这次治疗会以陈实功为主,他两个跟着弯身施礼,也奏言不敢以卸责而误圣躬。 万密斋虽然为泰斗,但毕竟年岁太大,在此不过是坐镇的意思。陆祖愚也没跟他客气,将银制纸筒的双耳听诊器放在朱翊钧胸上,仔细听了一会儿。 轻咳一声,陆祖愚道:“皇上应该是呛了一口水,但不多,气管、肺部并无大碍,五脏六腑也没受伤。”庄静嘉听了,长出一口气。 陆祖愚将皇帝手腕露出,先搭脉诊断确认自己的听诊无错。然后他又翻开朱翊钧眼皮观察,自己先松一口气道:“皇上应该是摔进水池里的时候还磕了一下头——幸亏戴了盔,只是震荡一下,应该很快能醒过来。”快速诊断皇帝暂无生命之忧后,他就让出位置,让陈实功处理皇帝的腿伤。 陈实功看见已经剪开暴露的皇帝伤腿,先咬了咬牙,心中砰砰乱跳。他躬身对庄静嘉道:“以医学院诊治外伤的手段,先要对伤口进行清洁——趁着皇上昏迷,赶紧消毒为好。” 庄静嘉定了神,压抑着紧张的心情道:“嗯,我说过,你们就当皇上是常人那般治疗。” 陈实功得了首肯,就从助手手中接过一桶医用酒精,亲自给朱翊钧冲洗伤口。庄静嘉见昏迷中的皇帝仿佛感到疼痛一般,眉头紧皱,手脚微微抽搐,心里刀割一般跟着疼。 随后陈实功安排助手上床,按住皇帝的大腿,自己先摸了摸皇帝骨折位置周边情况,准备给皇帝正骨。 庄静嘉不敢看,招手叫魏朝过来,吩咐道:“安排人将太医们的诊断结果告知太后,免得她们着急。”魏朝答应了。未等出殿门,就听外面报名道:“仁圣皇太后到!” 这报名打断了陈实功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了皇后,见皇后满脸都是坚毅之色,心中一愣。 “你不用停下,继续给皇上诊治。”庄静嘉吩咐一声,就从寝殿走出,迎接太后驾临。 陈太后仅着常服,坐凤辇一溜烟从慈庆宫跑过来,抬舆的几个被她催的紧,都蹲在百禄宫主殿外直喘。陈太后下辇之后,直奔皇帝寝殿,恰遇到出来迎接的皇后。 见了庄静嘉,陈太后连问:“要不要紧?要不要紧?”庄静嘉施礼回道:“医学院的老先生诊治过了,并无大碍,不过现在还未醒罢了。” 陈太后脸上泪珠直滚,骂道:“左右都该死!如何能让皇帝骑马?!还有你——” 庄静嘉眼圈儿红了红,施礼道:“是,请太后先去看看皇上吧。”说完,将手放在陈太后身前,示意陈太后搭着。 这话提醒了陈太后,但她未理会庄静嘉的谦恭,自行迈步进了皇帝起居之处。 此时陈实功已经将皇帝的断骨复位,正在缝合伤口。陈太后见满床的血和纱布,皇帝小腿肿胀的可怕,就有些头晕目眩,像是要晕倒一般。 庄静嘉连忙吩咐身边人将太后搀扶住了,在殿内椅子上坐下。陈太后定了神,又问庄静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庄静嘉三言两语,把皇帝马儿受惊,摔在太液池中的过程说了一遍。 陈太后问道:“既然掉在水里,怎么伤的的这般重。” 庄静嘉垂泪道:“太后说的是,不巧皇上摔的地方水浅,池子边还有块假山石,皇上的腿先磕伤,翻身的时候又把头磕了一下,这下却又幸亏有头盔挡着。” 陈太后听了,问道:“可通知外朝了吗?” 庄静嘉还未回答,听殿外报名道:“慈圣皇太后驾到!” 却是李太后也到了。庄皇后连忙告罪,到殿门站着迎接。 此前虽有内监急报慈圣皇太后,告知太医的诊断结果。李太后一路上也仍是心急如焚,等到了时,冷面含威。 见李六几个捆在院子里,李太后厉声骂道:“这几个懈怠差事,致圣驾于险地的立即打死!” 庄静嘉听了忙拦住道:“母后,不可。这几个还要留着审问,问问有无主使。” 李太后听了,长出一口气点头道:“皇后说的是,却是吾疏忽了。皇帝现在如何?” 庄静嘉又把跟陈太后说的话儿重复了一遍,气的李太后也直掉眼泪道:“因为骑马的事儿,跟我打了多少官司,此后看他还敢!” 等李太后进了寝殿,两宫相见自有一番唏嘘。两个人没好意思骂皇后,却把孙隆以下,魏朝等辈挨个痛骂,恨不能立即宰了他们一般。 庄静嘉听了一会儿,低声道:“太后,我们在此也帮不上什么,不如到偏殿坐等——免得打扰了医生。” 李太后听了这话,眉头竖起看了庄静嘉一眼。问出了陈太后一样的问题:“可通知了外朝?” 庄静嘉点头道:“臣妾已经通知了内阁和御马监。一会儿张老先生等也该到了。” 李太后听了点头道:“嗯,把御马监摆在西苑为好——以为你能吓麻爪了呢,没想到你倒安排的头头是道。” 庄静嘉点头逊谢,见太后没有离开寝宫的意思。她抬头看向李太后问道:“母后,司礼监张宏何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掌印的应该过来伺候着。” 李太后听了道:“嗯,你说的是。赶紧安排人把他叫过来!”身边伺候的内监闻言退出去一个。 庄静嘉不再说话,静静的思考了一会儿,又问李太后道:“母后,潞王若听说皇上这般,心内必然忧伤。他平日里最喜欢他皇兄了——是否让他过来探视?” 李太后见皇后先问张宏,再问潞王,心内有些怪异。不由得抬高声音对跟着自己来的女官说道:“你去传吾的口谕,把张宏捆了来此!” 庄静嘉听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见李太后不提潞王,只拿着张宏说事儿,她又鞠了一躬道:“臣妾是否安排个小辇,抬着潞王过来?” 李太后听了,终于发作道:“你老是叫潞王过来何意?皇上并无大碍,等醒了让潞王再来探望不迟。” 庄静嘉听了,不再言语。李太后又絮叨了些什么,她就不听了。眼中只看着陈实功的缝合手术,在那里装聋作哑。 陈实功几个终于给皇帝缝好了伤口,敷上外伤药,并用夹板把断骨固定好了。 他把护理注意事项跟皇后和身边伺候的人一起嘱咐一遍。庄静嘉认真记了,又问万密斋道:“老先生可还有嘱咐的?” 万密斋听了道:“臣之意与陈实功相同。皇上腿伤,一定要防着感染。收拾龙床的时候,暂时也不能挪动皇上御体。等一会儿皇上醒了,千万别让他活动那条伤腿。——我等就在偏殿,这几日会排班轮值。” 陈太后插言问道:“日后皇帝这腿可有碍?”陈实功忙插言道:“回太后的话,只要皇上一个月不活动这条腿,应该留不下后遗症。”李太后听了,和陈太后同时念佛。 庄静嘉听了,不由自主的给万密斋等施了一礼。万密斋忙道:“当不得殿下的礼。”连忙避开,和陈实功几个退出了皇帝寝殿。 两宫听万密斋说皇帝一会儿就能醒,心中的重压才消减了些。李太后让庄静嘉坐了,轻声问道:“适才你说要潞王来,何意?” 庄静嘉瞪着大眼睛道:“母后,别说潞王已经十岁了,就是幼童,这情形也应该来看看他哥哥。臣妾也不挑孩子的礼——但请母后吩咐。” 李太后听皇后仍喋喋不休说让潞王来看哥哥,心中大怒。冷笑一声道:“天家的骨肉天伦,都是你这般心思给撺掇的冷冰冰、血淋淋,却不知你在哪里学的史,看的经——吾还能害皇帝不成?我是他亲娘,他是我肚子里掉下的肉长这么大!” 书阅屋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绝笔 被太后如此抢白,庄静嘉脸色苍白。她瞅了一眼昏睡中的皇帝,咬了咬嘴唇,站起身道:“太后说的是,是臣妾想多了。” 李太后余怒未消,还要说点什么。陈太后插言道:“嗯,你所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朝天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没前朝那些肮脏事,皇后不必多虑。” 庄静嘉红了眼圈,垂下头道:“太后见教的是,臣妾不过是瞎担心。只是想若皇上的马被动了手脚的话,那谋逆的贼子必然视潞王奇货可居,不免再行不忍言之事。倒不是怀疑潞王——他还是个孩子,臣妾焉能疑他?” 李太后听了这话,脸上变色。她开始以为皇帝坠马是意外,经庄静嘉一分析,内心悚惧,一下子冷静下来。直视庄静嘉眼睛问道:“怎么,皇帝的马被人动了手脚不成?” 庄静嘉低头回道:“臣妾不知,现在马也被侍卫看管着,未得旨意,臣妾也未敢擅处。” 李太后听了道:“请什么旨意?彻查!” 这话音未落,殿外的内官奏道:“禀太后,内阁总理大臣等到了。” 脚步声响,张居正带着英国公、吕调阳、王国光、张四维几个,在殿外叩头请见。 李太后看了陈太后一眼,见她也点头,就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张居正红着眼圈,面色凝重,带着几位重臣进殿。进门就问道:“皇上坠马,臣等肝胆俱裂——不知圣躬如何?” 李太后刚要说话,庄静嘉已经答道:“老先生不必忧虑,太医适才看过了,不过头部受了些震荡,还伤了腿,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张居正长出一口气,突然伏地哽咽难言。干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眼泪滚滚而下,好一阵子才出声音道:“皇上万钧之体,以后切莫行此孟浪之事,臣......臣......”说不出话来。 两太后和皇后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都有些酸楚。李太后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以后不准皇帝骑马。不过皇后恐那马匹被人动了手脚,这个却要查清楚。” 张居正听了,须发皆张,怒喝道:“宫内竟有此等丧心病狂的畜生吗?司礼监何在?!” 一声怒喝之下,三个女人和跪在他后面的国公阁员都被他唬了一跳。李太后心中咯噔一声,问左右道:“张宏怎么现在还没来?不是让捆着送过来吗?” 听李太后这话,魏朝从殿门口出去,另安排人去催。他自己又快走两步,到百禄宫门外望着。 忽见此前去找张宏的太后身边人从远处跑来,手中拿着些纸张,气喘吁吁的跑的飞快。 眼瞅着到了跟前,魏朝见那内官张大嘴,满脸都是恐惧之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心里呼喇喇的翻了个儿,险些六神无主。 听那内官尖着嗓子哆哆嗦嗦道:“老祖宗,老祖宗......” 魏朝走到他跟前,一个嘴巴子打在他嘴上,骂道:“吩咐你去拿点东西,为何此时才到?闭上嘴。” 那内官听了这话,把嘴巴一下子闭紧。魏朝左右看了一眼道:“太后正在等着,你还不进去?”又踢了他一脚,跟在他后面进了宫门。 那内监小跑进了主殿,扑通一声跪地,颤抖着声音道:“禀太后,张公公,张公公他......” 李太后皱眉道:“张宏如何了?你好生回话。”张居正等此时也都被赐座,看着那内监模样,心中疑云大起。 那内监吐出一口气,道:“张公公自己上吊了,还留着遗书在此!”说完,像是瘫软了一般,强撑着把手中几张纸举起。 宛如房间半空里打了个焦雷,殿中诸人齐刷刷变色。李太后脑袋里嗡的一声,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那内监哆嗦着奏道:“奴婢等到处找也未找到张公公,后来......后来......在乾清宫偏殿找着了,已经挂......挂.......” 魏朝从殿门口前行两步,从那内监手中接过张宏的遗书,低着头扫视殿内众人一眼,竟然将遗书直接递给了皇后。李太后先是一愣,脸有怒色,随即叹了口气,脸上又现出苦笑。 庄静嘉脸色苍白,接过那几张纸看时,见上面写着: “十恶不赦之罪臣张宏奏言:皇上亲政以来,大肆兴革,败坏国体,不听忠谏,好大喜功之状类炀帝,社稷倾覆恐也在转瞬之间。臣虽非先帝托孤,也不忍见皇上崩坏朝纲而祸乱天下!” “谋逆之罪在不赦矣!而皇上变法将苦于万民、祸于天下、崩坏社稷等而更甚臣之罪矣!皇上已废东厂,后欲废司礼,祖宗家法殆尽而贻社稷崩解之忧。” “臣往日谏君而不听,今日则谏君于死而臣必不独活;臣叛一独夫也,非逆于君父!若臣侥幸,潞王年幼,太后或将秉政,国体得存矣,宗庙社稷乃得安。” “张居正者,祸乱朝纲之奸臣!王国光、张四维等辈,尽其党羽也!国事如稠,臣只望新君图治,罢黜奸佞,召回清正之臣,孜孜求治而不负列祖列宗之望。” “臣死何足道?今以一死谏于君上,可知板荡之间,自有正气存焉。” “臣在为皇上检查马鞍时,暗藏钢针于内,以追音之速,皇上若骑乘必然不幸,一则示天下孟浪之君下场;二者说与他人无关,不必株连。若皇上能存性命,不过天意耳,臣尽力而无憾也。臣宏,绝笔。” “臣家幼年时早破,孤儿也,虽有干亲契子必为臣所累,不过一死耳。然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又及。” 庄静嘉看了张宏遗书,脸色苍白,颤抖声音道:“果然是出了大逆不道之人,太后请看。”说完,把遗书递给陈太后。 陈太后一目十行扫过,不知说什么好,脸色凝重递给了李太后。李太后颤抖着手接过,见张宏自承其罪,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昏过去。 待殿中人都看过了,庄静嘉问张居正等人道:“老先生看,该如何处置?” 张居心中此时一阵热一阵冰,苦辣酸都有了。饶他是心志坚毅之人,此际百转千回之间,也有些灰心沮丧之意。 终于落泪道:“皇上难!臣等也难!不过是要兴革政治,让这国富民强罢了,如何就有这些事!若皇上不幸.......,把臣挫骨扬灰也难赎其罪!唉——”五十多岁的人了,竟又哽咽,英国公等人见他说的酸楚,也都落泪。 庄静嘉虽然脸色苍白,但还能冷静说话,见张居正失态,轻咳一声说道:“老先生不必伤怀,万幸陛下百神护佑,大难不死。还请收拾心情,说说怎么办吧。” 李太后站起身道:“张宏乃吾所任命,且遗书中说潞王与吾如何如何,吾今已于嫌疑之地也。吾先回宫——一会儿将潞王送来。” 庄静嘉听了这话,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仿佛在判断李太后是否可信。陈太后经此大变,确实有些麻爪了——皇帝被张宏谋害,虽未得逞,但张宏口口声声说潞王继位,太后继续秉政的话,李太后确实难以洗清。 张居正等见婆媳之间起了龃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庄静嘉突然跪地流泪道:“太后不必如此说,都是您的骨肉,焉能因爱幼子而杀长子?况且太后对皇上之慈恩,海内谁不知之?皇上每每念起,则与臣妾感叹‘自己有福才为太后子’——若您今日回宫,臣妾恐皇上醒来,先痛责臣妾不孝!” 李太后听了这话,心里大热,眼圈一下子通红。陈太后连忙站起身道:“妹妹确实不必如此说。” 张居正和英国公等也跪地挽留李太后。张居正劝道:“太后不必自抑。臣等以为,太后虽为女流,然辅政多年而有尧舜之德也,此际焉能置皇上于不孝之地?大逆畜类,丧心病狂耳,离间母子之言又何必萦怀?此乃臣等剖心恳切之言,请太后嘉纳。” 李太后流下泪道:“万没想到张宏这畜生做出此等事。吾已六神无主矣。罢了,我还在此。只叫潞王来,让皇后带几天罢。” 张居正听了,奏道:“臣以为不必如此。皇上不过昏睡,此际离坠马还不到两个时辰。若叫了潞王来,内外惊疑也。臣等以为,从孙隆、魏朝、崔敏等皇上身边人中,选一个过去伺候,如此各自相安。” 李太后听了,点头许可。又看向庄静嘉,庄静嘉想了想道:“依老先生说的办。崔敏,你过去伺候潞王。”崔敏跪地承旨。 此时,一直被冷落在床上无人理会的朱翊钧突然出声道:“朕......朕这是在哪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手 朱翊钧一出声,众人都围拢过来,张居正激动的大胡子直颤,嘴唇都有些哆嗦,庄静嘉和两宫更是激动的流出了眼泪。 朱翊钧其实在张居正等人进殿的时候已经有些恢复清醒,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后面的议论,对张宏的遗书也都听见了。 他先前之所以没有出声,主要是要看看庄静嘉能否妥善处理和李太后之间的关系,对其政治敏感性进行判断。待听得庄静嘉言辞恳切留住了李太后,心中暗喜,觉得皇后真可以托付大事,这才装作才醒。攫欝攫 骨折虽然让他疼晕过去,但接完骨头后,朱翊钧此时只是感觉伤处闷疼,头也有些发晕,其他并无太多不适。 听完庄静嘉将此前的处置情况说了一遍之后,朱翊钧先对李太后道:“母后不必多想。张宏虽然标榜自己为家国社稷而谋逆,其实不过是失了司礼监掌印后,想不开罢了。咱娘儿两个血浓于水,母后含辛茹苦、言传身教,才有儿子的今时今日。” 见众人都静静的听着,朱翊钧吸口气道:“张宏离间之言,祸心不加掩饰,若儿子多想了一点,都没存着人心,也离了孝道——还请母后万勿为此类畜物言语萦怀,以后该怎么提点儿子还照旧。” 李太后听了这一句句暖心的话,唯有垂泪而已。朱翊钧又看向庄静嘉道:“皇后今天做的很好,你深知朕的孝心,也能守着自己的本分,朕很感念。”顿一顿又道:“这几个时辰可吓着了你罢?莫怕,这点子事儿打不倒你的丈夫。” 庄静嘉眼泪滚落下来,泣不成声。 朱翊钧又看向张居正道:“老先生,不必有灰心之意。张宏谋逆,是自己跟不上大势,想不开看不透而已。他妄想螳臂当车,不过是发千秋大梦——”目光转向前来报信的内官道:“张宏死了多长时间?” 那内官回奏道:“奴婢几个把他放下来时,身体还没硬,应该死的时间不长。” 朱翊钧露出笑容道:“还是的。何曾如他所说‘谏君于死而不独活’?不过是怕大权旁落,而逞其凶顽。若真要求死,朕骑上马他就该自杀了——不过见朕伤而不重,畏罪自杀耳。” 说完目光一冷道:“张宏虽死,其党羽尚存。伴驾之人中,必然又与他往来通消息的——这个要查清楚。魏朝,这事儿你去办。”魏朝磕头承旨。 张居正见皇帝说话条理清楚,知道他确是没有大碍。松口气道:“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后骑马行舟等事,还请禁绝。否则若再有凶徒谋逆,未必——” 朱翊钧道:“嗯。此事容后再说。朕想问问老先生,张宏谋逆的事,如何对外朝和天下讲说?这个却事关紧要,要斟酌仔细才好。” 张居正听了疑惑道:“皇上另有想头?这事儿还能瞒住不成?” 朱翊钧道:“嗯。大诏发布之日,內相悍然谋逆而致朕重伤,给天下观感不好,不免动摇基层变法之心。既然首恶伏诛,这事儿还是给天下一个别的说法,如何?” 张居正听了,嗟呀不已,躬身流泪道:“臣阅遍史书,未见洪量如皇上者,臣无异议。” 英国公、吕调阳等人都为朱翊钧从国事出发的选择感动,皆躬身施礼道:“臣等也无异议。” 王国光奏道:“然则,如何说皇上坠马事?” 张四维道:“不如连皇上坠马一并瞒着——只说圣躬有恙如何?” 张居正听了摇头道:“皇上一个月移动不得,大好恐需百日,这么长时间,天下担心圣躬安危,不免惊疑也。” 朱翊钧听了,没什么好主意,只能叹气不语。庄静嘉道:“莫如说臣妾病笃,皇上无心早朝,这样如何?” 李太后听了插言道:“不可,如此皇后不免背上祸水之名,对皇帝名声也不好,还是吾来装病吧。” 陈太后听了,笑道:“妹妹身体壮,我却是病秧子,装病像些。” 听她们几个争着装病,朱翊钧哈哈笑了起来。此时伤处却突然疼了下,不由得“哎呦”一声。 张居正见状道:“天色已晚,宫门将锁。此非急务也,明日再商量不迟。臣等告退。皇上住在百禄宫,西苑需加强安保——请英国公安排一下。” 英国公道:“叔大放心,御马监和锦衣卫已经将此地围绕的铁桶一般,确保万全。” ...... 张居正等离开后,两宫也到偏殿歇息,让皇后带人在此照顾皇帝。此时的庄静嘉才能屏退左右,和皇帝说点悄悄话。 朱翊钧此时方听她说起,李太后开始不愿意让潞王来西苑,就笑道:“母后说你想得多,其实她才想的多哩。” 庄静嘉脸色苍白,恳切的对朱翊钧说道:“太后想的再多,比皇上想的还是少的多。” 朱翊钧听了叹气道:“是啊,朕这个皇帝憋屈,见天想的都是突然驾崩,突然重病不能理政的后手,古往今来估摸着这般皇帝也就朕一个。” 庄静嘉听了说道:“皇上脱了大难,再往下一切就顺顺利利了。臣妾希望永远也没有用上皇上那些安排的那天。” 朱翊钧听了,苦笑道:“你不愿意加害潞王,只能抓紧时间生一个儿子来了。否则从旁支领养的前提就不存在。” 庄静嘉听了点头道:“等皇上腿好了,臣妾也准备要孩子了——到时候请皇上也勤奋些。”一句闺中之语说的自己倒先满脸通红了。 巘戅追哟文学zhuiyo.om戅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听庄静嘉又道:“臣妾已经安排陈矩去了南苑,是不是派人通知他回来?母后虽然没问,但心中应该有数了。” 朱翊钧听了,脸上表情转为严肃。他沉吟道:“仅从张宏遗书判断谋逆者就他一个,却不能如此武断。让陈矩在那里在住几天,毕竟新军从南苑开过来也要些时间,带着密旨来回跑也容易出问题。” 顿一顿道:“你让人拿尿壶进来,我要解个手。让他们顺便把饭端进来,我吃几口。” 庄静嘉:“......” 攫欝攫。朱翊钧的坠马、张宏的自尽乃至遗书等事,宫内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有数百之数,尽数封口难度太高,且容易产生谣言。 次日,经过会议,朱翊钧决定不予隐瞒,主动公开:张宏因司礼监被废,悖伦大逆,竟欲加害皇帝。阴谋败露后,自尽而死。 邸报一发,满京震动。锦衣卫缇骑四出,搜捕张宏党羽。张鲸乃张宏义子,也被叫去问话——若朱翊钧不保他,却不是问话那般简单。 其余宫内宫外,能和张宏扯上关系的,人人如同过了鬼门关一般。魏朝把平日里与张宏走的近的大小宦官,尽数逮问,很快就查出往来皇帝和张宏之间通报消息的内监数名。 因涉及大逆,这些内监三族全数被捕,张宏外宅满门也都被抓。为朱翊钧养马的李六等,虽然未参与大逆,却因差事疏忽致君险死,也都被逮捕,将来免不了一刀。 巘戅顶点xindin&#m戅。满城搜捕两天——一千一百多人都被关进了大狱。锦衣卫指挥使李三泰因情报不力,被朱翊钧免职,王通接了指挥使。在八月十八日当晚,王通即求见朱翊钧,汇报张宏谋逆案查处情况。 待其见了圣驾,第一件事报的却不是张宏谋逆案进展,而是将江陵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奏报直呈皇帝——张文明八月十五在家遇刺身亡! 朱翊钧听了这个消息,勃然大怒! 第一百八十章 整肃(上) “张文明的遇刺,标志着保守势力与变法派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万历三十五年的一篇社论。 八月十九日一早晨,朱翊钧接见了张居正,并告知了他张文明遇刺蒙难的消息。 张居正哭的通红的眼睛,颤抖的嘴唇,以及满脸翻滚着的眼泪——还有那充满着痛苦的眼神,都让朱翊钧内心感受到强烈的悲凉。 攫欝攫。作为一个穿越成皇帝的后世之人,朱翊钧自觉地背负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他要带着这国与民摆脱三百年后被占领、侮辱、奴役的命运;他要带着这国与民瓜分地理大发现之后的世界,让本时空的中国真正的地大物博;他不想要中华的国土在21世纪还分裂着;他不要后世的中国人背负着远去的荣耀、近代的耻辱,在追赶的过程中忍气吞声。——做这一切,没人要求,是他自觉的这样做。 可是很难,太难了。尽管他让报纸鼓吹了好久,尽管他潜移默化的做了很多,尽管他恩威并施来消除各种阻力,然而现实还是连续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巘戅奇幻戅。自己的坠马和张文明的遇刺,两处杀机,都要以解决产生问题的人的方式来致变法于死地。朱翊钧灰心的想: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呢?自己做几十年太平皇帝稳稳当当——何必,何必去管那后世之人的死活? 更何况,他想,这一切未必是真的。也许真的存在平行世界,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真实可信;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不过是后世自己的一场梦或者一个疯子的臆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朝露在阳光中汽化的时候,哪里有人在意它曾经在阳光下的璀璨呢? 然而,然而,不能够的!他在张居正的哭声中想,我不服输!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由我的国来主宰,而陪伴我的,相信我的,还有爱着我的,都在告诉我活着而且已经与他们水乳交融的事实! 我——朱毅君,这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自己。我是这个世界的君王。是的,我将永远不再是那个心存善意,悲天悯人的小处长,一个历史爱好者。既然我是君王,而且你们没有解决我,那就换我来解决你们。 “朕本不想让你们很痛苦的。”朱翊钧想。“也许,开始的时候我就错了,不应该只打十廷杖的。” 悲凉之后,朱翊钧心脏中充满的全是愤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许,自己该举起屠刀,让这变法之花在血液中汲取营养,因为反对者已经不想跟他来好好说话了。 “老先生,还请节哀。朕会给你一个说法的——用很多人的血。” 张居正哭泣的声音停止了,他想劝谏皇帝,内心深处却又希望皇帝真的用成百上千的人给自己的老父陪葬——从自己再次入京,已经十九年了。十九年来他没有伺候过父亲一天。且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最爱自己的父亲竟然用这种方式与他永诀。 他伏地哭道:“臣闻讣信,五内俱裂。猪狗畜类,不敢来杀臣,而杀臣之父。此仇焉能共戴一天?” “然则,臣望皇上勿因怒行政,勿因怒而滥杀。害臣父者固当其罪,而无辜之人牵连也无用。还请皇上制怒。” 朱翊钧听了道:“老先生请起。杀汝父者,不过是要一个变法总理大臣丁忧,进而阻挠变法!张宏之谋逆,与汝父之遇刺,一南一北、一内一外,就算是二者并无联系,可外边谁能信?” “当此之时,不严加整肃,变法之权威荡然无存!朕先给老先生三个月假,先回家处理老父后事。其后,朕将下旨夺情——看看谁还要跳出来。” “至于如何整肃,先生不必管了——当务之急是要查出来谁行的凶。” “汝父高年,科举不利,虽终年而府学生也,心内应若有憾焉。赐张文明老先生同进士出身,封一品资德大夫衔。” 见张居正张嘴要辞,朱翊钧竖起手来道:“先生不必辞。此事朕早有此意。未能在老人家生前賜下而荣于乡里,朕之过也。” 张居正走到御座前,伏身流泪叩头道:“臣五内俱焚,此行万非得已。然臣虽暂离,犬马之心,变法之意,天日可表。臣之心无时无刻不在皇上左右,伏望皇上保爱圣躬。尤其受伤之后,起居食息,还请务必谨慎。” 朱翊钧听了道:“朕知道了,老先生放心。” 张居正接着道:“以上是第一要紧事,臣为此日夜放心不下。臣前日听皇上坠马,心中天崩地裂一般,伏望圣明万分保爱圣躬。第二件事,数年以来,事无大小,皇上悉以委之于臣,不复劳心。今后皇上须自家留心,莫说臣数月之别,未必便有差误。” “古语说:‘一日二日万几,一事不谨,或贻四海之忧。’何况变法初起之时?自今天起,各衙门奏章,望皇上认真省览,亲自裁决。有关系者,召内阁诸臣,或潘晟、刘应节、王崇古等辈,与之商榷停当而行。” 朱翊钧听了他的殷殷嘱托,眼圈发红,道:“老先生放心,你之忠爱,朕知道了。朕也望你长途保重,到家勿过哀伤身。” 张居正听了这句,再次伏地痛哭。 ...... 张宏的谋逆和张居正父亲的被刺,一时间反而让反对变法者闭紧了嘴巴。隐藏在暗处的他们弹冠相庆的同时,也都知道若此时乱说话,很可能就被纳入乱臣贼子的范围内,被一网打尽了。 然而,此时闭嘴已经晚了。皇帝震怒之下,锦衣卫按照此前监控所得,对全国的反对变法且宣之于口的臣民进行了大搜捕。 这种搜捕是白色恐怖式的,很快就转成了屠杀。时间还未进入到九月,第一批和张宏谋逆案关联的京官已被枭首,级别最高的为兵部主事熊敦朴——因为兵部仓库和资金在变法后将直接划入度支部,他在不同场合说过反对变法的话。 当皇帝不再用廷杖和臣民对话,而是直接举起屠刀的时候,真正的万马齐喑到来了。熊敦朴的死,张宏谋逆案中大量被夷家族的血,将万历五年下半年染的通红。而且,那血腥气越来越浓郁——逐渐黑沉着,弥漫着,让帝国上下所有人都压抑着,难以呼吸。 ......万历五年的九月初二,在三千京营兵的护送下,张居正抵达江陵。他到家之后的第五天,即九月初七,张文明遇刺案获得了重大进展。 当日刺客打晕了张家戏班子饰演杨继盛的老生,装扮演出后无人察觉,唱词声调有声有色,并未引人疑窦。锦衣卫以此入手,将江南凡是学、演的戏子全数造册,清查所有人在案发日前后的去向。 九月初,昔日供职于董家班子,董家破门后流落江湖,改名为董剑雄的纳入了锦衣卫的视线。他于董家破门后,成立了吉庆班,自立门户,以为江南那些没有养班子的豪绅唱戏为生。 万历四年底,他曾带着班子和当时剧作名家沈璟的介绍信去过张家,和张家戏班子进行了演艺交流——给张居易庆生。 万历五年,开始流行的时候,董剑雄让自家伶人开始学唱此戏,且全面对标张家班子。张文明遇刺的时候,他带着戏班也在江陵,在江陵乡绅陈秉忠家演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整肃(中) 锦衣卫同指挥使、江南局局长杨俊卿乃万历二年病逝的前天官杨博的第四子,因不喜读书,走了武职。后因其父位高权重,在嘉靖三十三年获授锦衣千户勋职。 隆庆二年杨俊卿在朝廷武举大比时获第一,即获授锦衣卫指挥佥书实职,一直在江南活动。待杨博病逝,朱翊钧改组锦衣卫之后,先任锦衣卫指挥同知,江南局副局长。万历五年初,任了同指挥使,江南局局长。 杨家因杨博的关系,在朝廷树大根深,杨博长子杨俊民现任太仆寺少卿,未来尚书可期。杨俊卿二哥杨俊士现任陕西凤翔府推官。杨俊卿走锦衣卫勋职,升官最快,同指挥使已经是从三品,在杨家品级最高。 张文明遇刺后,杨俊卿头发在短短十几天内,白了一小半。他虽然不喜文学,但思维敏捷,做事果断,才能比杨俊民要高出一大截。此次张文明遇刺案,因刺客头颅被同伙带走,开始的时候江陵府上下都没有线索。 杨俊卿另辟蹊径,从演的所有戏班子入手,最后终于将吉庆班董剑雄给排查了出来。随后全国锦衣卫联动,将已经跑到松江的吉庆班一网打尽,分头拷掠。攫欝攫 董剑雄骨头很硬,锦衣卫拷掠良久,也没从嘴里拷掠出什么。但他的戏班子里面的优伶却没有他嘴硬,把吉庆班成立以来,所有途经之地和可疑线索都交代了出来。 吉庆班确实有一个伶人,叫做芳官的,擅长老生,半年来一直在练杨继盛这个角色。在张文明遇刺后,芳官消失不见。董剑雄的解释是他被某大人看中,做了外室——此类情况在戏班子并不罕见,因此也无人起疑。 据吉庆班人员交代,董家破门之后,董剑雄带着吉庆班先后在应天府顾家、江西邓家、南直隶姚家等多家逗留良久,董剑雄曾与各家主多次密谈。这些家还呼朋引伴,办了好几次文会,董剑雄都是其中主角,被与会者以“衔山”先生称之,并赞美其为“豪杰之士”。 此际已经扩充至八万九千多人的锦衣卫,已经自上而下接到了皇帝下达的“穷追不赦,除恶务尽”的谕旨,全部精力都放在张宏谋逆案和张文明被刺案上。 凡吉庆班逗留演出的所有乡绅之家,全数破门,男丁尽数被捕,全国在九月二十日时,逮捕人数已经超过四万。 这种瓜蔓抄的无限扩大,必然会导致大量冤案产生。未等锦衣卫拷打逼供出张文明遇刺案真相,汪道昆的被捕将整个帝国南方的的白色恐怖显露到了极致。 董剑雄在董家破门前,在戏曲界也算一号人物,与绍兴王家的少爷王骥德相交莫逆。王家自明初开始连出进士举人,到王骥德一辈时已成巨族。王骥德幼时喜爱乐曲,师从徐渭,不喜举业,一书一剑游荡于江湖,三山五岳人物结交了不少。 董剑雄因和王骥德相交莫逆,就被王骥德推荐给了王畿。王畿乃王守仁嫡传,龙溪学派扛把子,这交游更广阔的没边。董剑雄在王畿门下,接触到了诗坛领袖,现任福建按察使的汪道昆。 汪道昆乃嘉靖朝抗倭名将,和戚继光算是战友。初字玉卿,改字伯玉,号高阳生、别署南溟、南明、太函氏、泰茅氏、天游子、方外司马等,徽州歙县西溪南乡松明山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张居正同科,初任义乌知县,历官武选司署郎中事员外郎,襄阳知府,福建按察使等职,也算是位高权重。 汪道昆这人正义感很强,又很强“民本”意思。虽为徽商之后,但文武兼修,在牛人辈出的大明朝也算是风云人物。他在任襄阳知府时曾“筑堤千丈余,以防汉水岁溢”深得民心,在湖广巡抚任上被评价为:“首发藩室不法者治于理。剪洞庭萑蒲而覆其巢。沅湘江汉之民安枕卧,先生之赐也。” 在福建抗倭前线汪道昆与戚继光并肩战斗,“昼夜筹画,不枕戈者十有六日”,救沿海民众于水火,可见他爱民如子,对民间疾苦是深抱同情心的。 嘉靖末年,当年的抗倭总指挥胡宗宪冤死狱中,汪道昆不因胡生前曲意攀附大权奸严嵩父子、侵吞军饷等人品气节上的不醇而坐视不管,以同僚同乡之谊感慨伤怀,赋诗哭悼之余,为之奔走呼号,修书鸣冤,可见他明辨是非、极富正义感。巘戅奇书网suyingwan戅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整肃(下) 万历五年九月末,吏部尚书谭纶任内病故,年五十八。谭纶自幼饱览诗书,思维敏锐,智力过人,性格沉稳。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在台州知府任内练兵抵御倭寇,三战三捷,大振军威。 后来带领刘显、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屡败倭寇。先后提督两广军务、巡抚陕西、总督蓟辽,任兵部尚书。 谭纶是继胡宗宪之后朝廷最为知兵的文臣,可谓矫矫虎臣、腹心干城。万历五年张翰因阻挠变法而去职,谭纶被朱翊钧任命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 攫欝攫。然而就任不到半年,竟然染疾去世,朱翊钧为之扼腕。和吕调阳等人商量过后,追赠其太子太保,定谥号“襄敏”。谭纶的去世,如断张居正一臂,在江陵的张居正听到谭子理去世的消息,为之痛惜。 万历五年十月初,接替谭纶为吏部尚书的李幼兹和度支部新任尚书郭朝宾上奏,请皇帝夺情张居正,待其三月假满,即回京师理事。 经过皇帝先后两年出考题点明“真孝”,报纸一年多的宣传,朝廷上下都明白皇帝改“丁忧”制度的决心早定,加上此时朝野政治高压,夺情之议并未像原时空那般引起较大波澜。 说实话,对于皇帝改“丁忧”制度,朝廷上下官员心内都有些若有若无的窃喜,谁愿意因为父母之丧耽误三年?官场生涯又有几个三年? 万历五年十月戊子,彗星见于西南,光明大如盏,苍白色长数丈,繇尾箕越斗牛。原时空引起轩然大波的“星变”如期来到,这次星变和张居正的“夺情”搅在一起,引起了万历朝第一次大规模党争,也为大明的灭亡埋下了伏笔之一。 后世被命名为c1577v1的彗星,在经过数以百万年的旅程后,终于到达地球人可以观测的位置。此际的欧洲,丹麦科学家第谷.布拉赫发现彗星是一种天体,且处于大气层之外。这一发现,为伽利略.伽利雷“日心说”的发现又提供了一小块的素材,激发了那颗年轻而天才的大脑,促使他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天文学。 而在本时空此际的大明朝,望远镜的发明和普及才刚刚开始。因为政治的高压和白色恐怖的氛围,言官、御史此时近乎失声,关于“星变”稀稀拉拉的奏本,不过是虚应故事,向皇帝表示此时大明朝的纠错机制没有宕机,还在发挥作用。 至于这作用大小,言官们表示,这要看皇帝您的心情,您想大就大,想小就小。 这些奏本中,无人请皇帝修省,也无利用玄象示异,反倒是有口一词,要求皇帝下旨,“儆愓大小臣工其恪修职业,以图消弭。”大家纷纷表示,皇帝没错,错的是我们,我们还没有领会皇帝要大兴变法的精神实质,在工作中拖拖拉拉,才导致老天爷不高兴,派彗星来的。 在深宫中养腿的朱翊钧,曾指示侍从室从头梳理历史上所有彗星的记录,试图从逻辑上证明“彗星灾异说”的谬误,从而动摇“天命不可违”思想,为变法扫除思想上的障碍。然而很遗憾的是,这次“谬误证明”最终走向了他愿望的反面,侍从们以史料上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彗星这玩意的出现,大部分确实和灾异相关。 站在皇帝一方的侍从试图反证:灾异是一种常态,彗星是一种变量,两者重合并不意味着灾异和彗星有相关性,毕竟历史上好多次更大的灾异和亡国之兆并没有彗星作为呼应。 这不失为一条好的宣传路子,但驳倒这一论点也非常容易:谁规定“天”只用彗星这一种方式来示警的?地震、大水、异形的动植物,都是警告手段! 究其本质,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说”不过是对皇权无可奈何之下的约束手段。因为它从逻辑上的自洽,要推翻这一学说非得科学大成,且深入人心不可。 朱翊钧想利用历朝历代被天人感应思想影响的史官所作的记录,来证明彗星无关乎灾异,相当于拿史官的刀来削他们的把儿,简直缘木求鱼。 即使到了科学昌明二十一世纪,相信天人感应学说的还有不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一九七六年的各大灾异,已经穿越回大明的朱翊钧想起这个年份,心里面也照样嘀咕。 于是,深感任重道远的朱翊钧,只能约见朱载堉,向他提出关于彗星的一些设想,并让他组织皇家格物院的天文专家进行验证。 另外,两京的报纸上,也出现了一些彗星和灾异之间的讨论文章,正反两方争论的不亦乐乎,对朱翊钧来说,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 彗星和张居正的夺情之议,并未引起政治上的动荡,不过是因为现在皇帝用刀子开了无双——无人敢做杖马之鸣。 巘戅妙书苑miasm戅。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的变法诏书在贯彻过程中就一帆风顺。相反,因为皇帝和张文明遇刺引发全国性的大案,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逮捕,以地主士绅为代表的基层统治阶层,很多成了无脑黑,连变法的内容都没搞清楚,就开始抵制变法政策的实施。 他们抵制的手段太多了,任何一项县政的实施,都离不开乡绅族老对本族的宣贯和带头,他们只要对县衙官员来一个集体的避而不见——就能让一县之政大半停摆。 更别说,好多乡绅还通过本族子弟控制着县学,而县官要想完成“文治”考评,县学学生在士林中给出差评是县官不可承受之重。 万历五年的大逮捕,到十月底的时候,人数已经超过五万,近千豪绅因此破家。而他们的姻亲故旧,近乎能联络上全国小半以上的士绅。出于对锦衣卫乱兴大狱的抵制,变法在帝国基层的阻力极大——很多地方官被上挤下压,死的心都有了。 万历五年的大明帝国,酝酿着变乱的激流,人心惶惶不知向何处去。 这些鼎沸的压力,一方面促使部分具有洞察力的思想家和学者在考虑国家的兴亡出路;另一方面也激发全国性的大讨论——皇帝的遇刺和张文明的死于非命不是秘密,伴随着两件事的各类八卦谣言,变法的内容也散布到帝国的各个角落。 当然,压力最大首当其冲的,还是以王通为首的锦衣卫。王通早已征得皇帝同意,将锦衣卫中、高层家眷按照自愿原则,换了身份搬离故土。他本人则搬入亲军都尉府,日夜指挥这太祖以来第一大案。 驻南京的锦衣卫同知杨俊卿,他的家却搬不了。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纷至沓来,让屡次亲自拷问董剑雄无果的杨俊卿终于明白——杨家到了站队的时候了。 是秉承着和大多乡绅站在一起的立场,平反冤狱?还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以是否反对变法为准绳,消灭反对的声音?这是一个涉及家族生死存亡的问题。 而杨俊卿也终于看清楚,皇帝为什么没有像张居正一样,对于谋害张文明的幕后真凶有必得之心。张居正要报杀父之仇,当然复仇的对象越准确越好;皇帝则要通过一南一北两个大案,将变法反对者从统治阶层剔除,并儆其余,因此张文明案的幕后真凶,不妨模糊些。 因此,帝国南方的锦衣卫在杨俊卿的指挥下,不停的顺藤摸瓜,要搞清张文明案的真相;驻扎京师的锦衣卫指挥使王通,则命令各级锦衣卫收集反对变法者的名单——大清洗近在眼前,杨家将向何处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站队 万历五年十月底,京师已经落了第二场雪,虽然落地仍化为黑乎乎的泥泞,但屋檐墙角等处,也还能剩些薄雪在那里反射着阳光。 王锡爵离开太仆寺少卿杨俊民的府邸后,立即直奔刑部尚书王崇古的家。在门口递上了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的名帖后,即被引入门房喝茶等候。 王锡爵嘉靖十三年生人,此际四十四岁,字元驭,号荆石,苏州府太仓人。其家族为太原王氏的分支,祖上源流为周灵王太子姬晋之后。 千年以来,王氏名人辈出,东汉司徒王允以降,三公者五人,皇后者三人,宰相者十三人。魏孝文帝分定姓族时,太原王被确立为四姓之一,唐朝时为七姓十家之一——王锡爵的家族不是乡族巨绅,而是冠甲天下的大族。 虽为大族,但太仓王家和太原王家并无频繁往来,王锡爵家虽为巨富,但太仓王家两辈子连个举人都没出,政治地位甚低,因此王锡爵父亲王梦祥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王锡爵和他弟弟王鼎爵身上。 随着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先会元、后榜眼并成了翰林编修,太原和苏州王氏两族联络猛地加强,王氏豪绅之流跟他攀亲的也所在多有。王锡爵在仕途上跳跃式进步,也甚得太原王氏之力。 他在王崇古门房还未喝完一杯茶,王崇古就亲自出来迎接王锡爵直入书房。王锡爵见王崇古亲迎,且并未在厅堂接见自己,心中暗喜。 果然王崇古神态甚是亲热,让王锡爵如沐春风一般。两人分宾主落座,王崇古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问道:“荆石,你持身甚洁,向来不与各家走动,今日如何先访杨少卿,又访老夫来?” 王锡爵听王崇古一语道破他先去了杨俊民家,心中一凛,随即暗叹现如今朝官之难。他定定神道:“不敢当老大人‘荆石’之称,锡爵惶恐。老大人呼某元驭即可。” 王崇古听了,笑着摆了摆手,双眸湛然直视王锡爵:“元驭此来,必有赐教,你我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直言可也。” 王锡爵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满脸诚恳之色面对王崇古说道:“鉴川公张驰驾驭,因势推移,塞息我朝五十年之烽燧,天下太平之功鉴川公居其半也,下官焉敢觍颜说个‘教’字,不过忧心如今朝局,请鉴川公不吝赐教,以解下愚之惑耳。” 王崇古促成俺答封贡,确实“塞息北疆五十年之烽燧”,为帝国北部的安宁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王锡爵说他“天下天平之功居其半”则太夸张了,王崇古没想到示人以崖岸高峻的王元驭还有这幅面孔,心中对这“储相”的画像一下子丰满起来。 他捻须微笑,装出一副受用的样子,笑道:“元驭之言过矣。你我之间,神交久矣,不必绕弯子讲话,不妨直言。” 王锡爵这才进入正题道:“皇上因张相公老父遇刺,滥兴大狱,天下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之状千年未有之——鉴川公不惧乎?” 见王崇古脸色沉凝,捻须不语,王锡爵左掌摊开,右手在左手内边划圈边说道:“太函先生乃张相公知音之人,同科挚友,今竟见辱于狱吏——天下何人能置身事外?” 王崇古听他提到汪道昆,古井无波的脸上方有些变化,微微眯着眼睛,问道:“元驭才从杨俊民府上来,杨少卿有何话说?” 王锡爵听了苦笑道:“杨少卿答应的倒是爽快,说是已经给杨指挥使去信——但这事儿陛下不发话,就凭一个杨俊卿能做什么?杨俊卿又敢做什么?!” 王崇古听了这话,心里倒是有些欣赏王锡爵。他笑了笑道:“杨俊卿不能做的事情,老夫一个刑部尚书能做什么?现在这些人还没到刑部手里,额也是鞭长莫及呀。” 王锡爵听了点头道:“老大人说的是。因此下官觉得此事只有一个办法了。” 王崇古心里咯噔一声,心中叫苦道:“莫非这厮要串联?”果然见王锡爵将手向袖子里摸,猜他是要往外掏众大臣联名的奏本。 王崇古眼珠一转,突然双掌一拍,笑道:“照啊!元驭和老夫想到一起去了!如今皇上在气头上,就是上一百本也是无用——只有曲中求之了!” 王锡爵听了这话,表情有点懵逼。他见王崇古目光炯炯瞪着他,不由自主停下了拿奏本的动作,问道:“老大人的意思是?” 王崇古笑道:“如今太后归养,也不太好发话。只有靠,靠,靠这个。嗯,靠皇后。老夫听闻皇上大婚之后,宠爱中宫,视其他嫔妃如无物。若能说动武宁伯,将臣子的众意传进去,让皇后委婉的予以劝谏,或可收到奇效。” 王锡爵听了王崇古这主意,心里腻歪透了,不由抗声道:“鉴川公,某等之意非——”王崇古见他连“某等”这词儿都说出来了,脸色一变,忙拦住他话头向北拱手道: “皇上登基已经六个年头,此时已然大婚亲政。从变法大诏来看,虽说不无操切,但英明天纵,且天心非我等可揣测者——” 王锡爵也是聪明人,见王崇古两次打断他的话头,心里立即明白自己袖子里的奏本不用往外掏了,山西帮是指望不上了。 低头叹口气道:“下官也非胶柱鼓瑟之辈,鉴川公若和武宁伯能说得上话,也可走走后宫的路子。下官的意思是皇上圣聪天纵,我们做臣子的仰窥渊奥,就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也要奏本请皇上给我们解惑答疑。”言语间也开始严密起来,不像刚进门的时候说些“道路以目”的话了。 王崇古听他这般说,心中暗叹和这本家还是有缘无分——将来只看张四维能不能和他处好吧。爽朗一笑道:“老夫虽然回京时候短,但子维和他还不错,这转着圈劝谏的事儿,让他去忙乎去——能起多大作用,可不好说。皇上也不是那种轻易被身边人用言语说动的。” 见王锡爵低头称是。王崇古难掩和他结交之心,笑问道:“据老夫所知,你和那汪道昆没什么交情;此次大案也没牵连到王家,元驭为何这般奔走也?” 在王崇古心里,判断王锡爵的奔走可能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王锡爵判断大逮捕即将结束,多数被逮捕者会被锦衣卫放归,此时出头之人奔走将收获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二是王锡爵判断,张居正已呈功高震主之势,王锡爵现在要个张居正这个座师切割,牺牲三五年仕途,先把队站稳了! 可是,变法大诏刚出来不久的时候,他王锡爵不怕唱反调得罪皇帝?如果这坏印象存在帝心,那他得多少政治影响力又有何用,站那个队正确了又有何用? 正思索间,见王锡爵满脸愕然的抬头看自己,口中说道:“我们做臣子的,不过赞成君德,以安海内;人臣之道。必秉公为国而不顾其私也——与汪道昆等辈有何关系?” 第一百八十四章 棒槌 王锡爵一语说罢,把王崇古雷的外焦里嫩。王崇古心中暗道:“这厮莫不是个傻子?还是大伪若忠?”心中转着念头,口中不慢,哈哈大笑道:“老夫着相了,元驭莫怪!” 王锡爵随即也明白了王崇古话中的保全之意,眼圈竟然刷一下红了,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王崇古心中又嘀咕道:“他这是被自己感动了?” 王锡爵定定神苦笑道:“是元驭孟浪了才是。鉴川公保全之意下官心感!”说完,目光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一般。 王崇古心里痒痒的很,很想变成个小人跳进王锡爵腔子里看看他的心到底是啥颜色的。自家心中走马灯般将王锡爵的履历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随后历任翰林编修、国子监司业等。高拱当政时,在史馆外迁和就任东宫讲官两件事上和高拱作对,被发配到南京干了一段翰林掌院。 张居正当政后,王锡爵如同做了火箭一般。先被召回任《穆宗实录》副总裁,然后任顺天府乡试主考,会试副考。这都是明代典型的“储相”待遇——方便其掌握人才,以为将来入阁计。 最近两年,王锡爵升了三级,先后任四品国子监祭酒,然后又詹事府少詹事,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此际已经三品,离王崇古仅有两个身位差。不出意外,将来必然入阁乃至首辅——这也是王崇古想要结交他的主要原因。 王锡爵人生经历在王崇古心中只是一转,又想到其出生于巨富之家,王崇古心中暗思:“这厮恐怕真是个棒槌。” 心中这样想,口中却语重心长,装出一副“老夫全为你好”的模样,笑道:“元驭没有心思出外吗?以你的资历,外放一个总督,起居八座,前呼后拥之威手到擒来。” 王锡爵闻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王崇古。王崇古接着道:“此前老夫和王国光闲谈,听他说,皇上有意改革大学士必由翰林出的旧制——”说道此处,他顿了顿,仔细看了一眼王锡爵。 见王锡爵脸上并无什么激动之色,只是静静的听他说下去的样子。王崇古彻底断定,这厮确凿无疑是个棒槌。 只好自己接下去道:“嗯,皇上说了句‘猛将出于卒伍,宰相应起于州郡’。虽然没说别的,但圣心已明,恐怕日后翰林储相这条路走不通了。” 王锡爵听了叹气道:“不瞒鉴川公,既然读了圣贤书,谁还没有‘一览众山小’的志向呢?不过现如今国事如稠,若不能妥善处置,吾恐烽烟起时,这宰相、猛将不过救世救时之人也,而谁又能任之者?”说完,扼腕叹息。 王崇古已经失去了跟王锡爵继续扯淡的兴趣,但也不能前恭后倨做的太明显,闻言不放声,只跟着叹息了两声。 王锡爵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图穷匕见道:“不瞒鉴川公,如今这天下大劫,只有皇上可解。吾已将此身置之度外,欲行诤谏之事,老大人其有意乎?” 王崇古见他破罐子破摔,到底说出了来意,心里一阵烦躁,好像皮袍下的小被炽热的阳光照到了一般。只好应付道:“一本两本不济事,若想皇上重视,不得不联名上奏,这又恐党构之讥。”先拿话头子堵一下王锡爵。 王锡爵慨然道:“此际天下骚然,下愚不过抱着‘不得不为’的心思而已。”说完,目光灼灼,盯着王崇古,那对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 王崇古此时后悔的肠子快要断掉,心中的有一个黑色的小王崇古把白色的小人摁在地上猛抽耳光。他叹口气,将日升隆出品的玳瑁腿花镜摘掉,用手猛捏自己的鼻梁,像是要把鼻子上的油皮都搓掉一般。 想了半天,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无奈道:“嗯,老夫能先看看你的题本吗?” 王锡爵听王崇古这般说,心道有门,就从袖子中取出奏本。王崇古打开看时,奏本中如是说: “皇上践祚以来,哲明天成,英明神授,用人行政无一不秉中道而行,诚不世出之主也......”先拍皇帝马屁,此诤谏奏章的必有段落,王崇古将前一百字略过不看。 随后果然话锋一转,题本中写道:“然此前因张文明遇刺一案,锦衣卫滥行大狱,逮问者万计,而阴谋附逆者果如数者焉有是理,此不言自明也。”先点出这张文明遇刺一案肯定没那么多的凶手,锦衣卫的错误不用证明,事儿不应该像现在这么办。 随后,题本展开论述锦衣卫滥行大狱的原因及后果,并仍为皇帝留下台阶:“谋刺者固当不赦之罪,亦或有矫枉过正之论也。” “然锦衣卫摧抑之,困辱之,或重坐以破其家。明知含冤,必以倾其产,意在平反者。”点出锦衣卫借着大案摧折富户乡绅,借机敛财是主要原因——这不是主要原因,王锡爵还是给皇帝台阶下。 “矫枉之吏,得借口肆毒。受富者田主之贿又不能全之,使同归于贫也。闾阎愈空,国将何赖?”这句话厉害了,王锡爵敏锐的指出,皇帝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你把同阶级的都整死了,您还能依靠谁呢? 随后王锡爵在奏本中还苦口婆心的从张居正的角度来劝谏皇帝:“皇上恩遇总理大臣,披以腹心,隆以体貌,凡国家大政悉以咨之,殊荣异数叠至。而该大臣朝夕省循,惕励谨诚,国家局面,乃君臣相得共致之。” “而此际因总理大臣之父遇刺,天下骚然而人人自危。该大臣能得自宁乎?”锦衣卫这样搞,张居正也坐不住啊。他还想不想继续混了? 从几个角度劝谏皇帝后,题本中写了一句变法道:“皇上展布大计,圣政维新,凡百弊端,悉皆厘革。而新政未起,先行大狱,此非为政冲和之道也。”皇上,就是为了变法,您也不能把国家基础往死里整啊。 奏本最后,王锡爵诚恳写道:“皇上情愫至诚,为肃正纲纪,清正本源,天下臣民悉已知之。”您这人讲义气,为张居正出头,顺便让天下人都老老实实的变法,这意思全天下人都明白了——请您收了神通吧。 “皇上天纯孝法,亲贤懋学,节用爱人,宜乎和气致祥,而能休祯毕集。何必一怒而伏尸千里,几危社稷。此亦不足为后世之法也。”最后劝您一句,别给您的后代留下坏例子。 王崇古见奏本后边好长的空白页,密密麻麻签了一堆名字。第一个签名的就是王锡爵,后面是一堆翰林、言官的名字,连罗万化等侍从室重臣的名字都在其上,心中一动。再往下看时,高官中名列第一位的是郭朝宾,其后李幼滋、潘晟和杨少卿杨俊民——看来王锡爵第五个才找到他。 心下不停计较,王崇古道:“嗯,元驭。奏章中加上一句如何?” 王锡爵忙回道:“愿听鉴川公高论。” 王崇古道:“在‘此非为政冲和之道也’后面加一句,‘变法尤重言路,大狱起焉而进言者惧矣。言路一塞则君门远于万里,设有隐祸伏奸,何繇知其情状。’,如何?” 王锡爵听了,脸现为难之色道:“鉴川公指教的是,此际天下诚有此忧也。然下愚以为,此奏本不必提变法事,若两事相杂,皇上多想了反倒不好。” 王崇古心道,这棒槌虽然不会做人,不过这政治敏感度和对君心把握之能,可谓妙到毫巅。所以他到底能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步,又不能断言了。 潘晟和李幼滋乃铁杆张党,他们在奏章上署名,也有替张居正分担压力的意思,估计此时张居正也应该在老家上本劝谏了。嗯,今天幸亏让王元驭把奏本拿出来看了,否则老夫反倒做差了,好险! 想到此处,王崇古笑道:“那就不改了,老夫也署名,助元驭一臂之力!拿笔来!” 王锡爵满脸喜色,把王崇古好个吹捧。王崇古被他一连串马屁,拍的也有些晕乎。等下人将笔墨拿来后,王崇古展开题本,边写自家名字边笑道: “元驭不必过誉。倒是你此本一上,顷刻间名动天下,此万家生佛之功德也!” 王锡爵听了,笑眯眯的道:“此非下官之功德,若皇上纳谏,才有天恩浩荡。不过下官家中,确实供奉着仙师昙阳子。仙师肉身原为下官次女焘贞,如今道法有成,早至辟谷境界。王凤洲和下官都已经拜昙阳子为师,若大人好道——下官愿意引荐。” 王崇古听了这话,手一抖,差点想把那奏本给他撕了去。他握住毛笔杆,忍住把笔尖怼到王锡爵脸上的冲动,心中骂道:“没时收货的,这厮还是个棒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帝心 王锡爵女儿王焘贞生下来就体弱好哭,又生疥疮,肤色发黄,王锡爵两口子都不太喜欢她。后来随着王锡爵地位的上升,把她许配了一个官家子弟叫徐景韶的。 王焘贞大一点的时候,学四书五经半途而废,对女工也没有兴趣,却迷上了宗教,整日静坐冥想。等到终于要出阁,徐景韶却突然患病死了。 王焘贞哭了几天,声称要为徐郎守节。王氏夫妇虽不以为然,但守节这种事情,王锡爵作为朝廷官员也不能阻拦。守节也就罢了,她干脆做了女道士,声称受仙人指点,自号“昙阳子”,要求出家修行,王锡爵也依了她。于是她开始搞起了辟谷修仙那一套。 后来这事情就传开了,引来了同是太仓人的王世贞。王世贞跟王锡爵攀了本家,时常往来。此时王焘贞已是方外之人,王世贞就要求和她见面论道。论道的结果是,王世贞被昙阳子“儒释道一体”的理论折服,觉得找到了知音,立刻拜这个小姑娘为师。 从此以后,事情就越来越离谱了。也许王焘贞是真的颇有灵气和见解,也许是江南风气怪异,越来越多的文人名士慕名而来听她讲道,拜入门下,其中不乏冯梦龙这样的大牛,甚至连她的父亲王锡爵和叔父王鼎爵,也拜她做了师父。现下不少有名的文人官员,也都为她写文捧场。 王崇古作为北方人,还没有跟昙阳子论过道,对这个仙师无感。此际听王锡爵说起,心里还是从“利、权、望”几个角度出发,分析王锡爵的动机。 王崇古虽然不了解细节,但也能想到王锡爵、王世贞等辈,在利用“昙阳子”现象,掌控江南士林话语权。通过对王焘贞的包装,将士林之望凝聚在王世贞和王锡爵名下,并掌握对“儒、释、道”三者关系的解释权。 如此一来,无论王锡爵在朝如何站队,他的政治基本盘“士林之望”还是稳稳的控制在手里,即便有所差池,总有一天能借此起复——不过这养望的方法奇葩了些。 王崇古越想越觉得自己此前还是小看了王锡爵,面对自己不着调的女儿,王锡爵居然也能利用其大作文章,这哪是一个棒槌能有的格局和思路? 想到此处,王崇古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起来,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锡爵告辞去串联别人去了。 ...... 万历五年十月三十,远在江陵的张居正关于锦衣卫在全国实施大逮捕的题本通过通政司上呈,王锡爵同日也将写满了满朝文武名字的奏本递上。 在后宫拄着拐杖行走的朱翊钧将两份奏章细细的看了一遍。不出王崇古所料,张居正面对愈演愈烈的查案扩大化也提出了反对意见,在奏本中提出了不再扩大逮问范围的主张。关于刺杀张文明的凶手,此际确定无疑的是董剑雄,至于董剑雄后面站着谁,日后慢慢查也就是了。 张居正在明知道皇帝所欲的情况下,还上了这题本,其实是告诉朱翊钧见好就收,不可能一下子将反对派在肉体上消灭光。如果再继续下去,真有可能引起天下大乱了。 至于王锡爵的奏本,大部分京中官员都署了名字,因此这奏章近乎代表了此际所有京官的意见。在一众朝官看来,朱翊钧追究张文明遇刺案,和太祖时期的“郭桓案”非常类似,不过万历皇帝将刀尖对准了阻挠变法的乡绅而非贪腐官员而已。凡是知道郭桓案的官员,没有不害怕皇帝将刀尖转向的。 因此,这份劝谏皇帝的奏章中“皇上情愫至诚,为肃正纲纪,清正本源,天下臣民悉已知之。”这句话就体现出王锡爵的高水平。 在王锡爵奏章中签名的大臣,都明白这句话背后潜藏的意思,也都以谏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输诚”。皇帝已经用“张文明遇刺案”向天下表明,在推行变法的事情上,宁可杀的人头滚滚,也没有一点后退和妥协的余地——这种方式的“统一思想”,也只有在皇权至上的大明朝,才有这般操作的可能。 朱翊钧览奏之后,在张居正的题本上签上“朕知道了”,然后明发,却将王锡爵的题本留中。 张居正的题本明发当日,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已经发出了妥协的信号,现在是大臣们把台阶给送到皇帝脚下的时候了。 十一月初二日,内阁次辅吕调阳和阁臣王国光、张四维在养心殿东暖阁请见,劝谏皇帝不再对“张文明遇刺案”扩大化,释放相应无关人员,并返还财产。 朱翊钧听了道:“据锦衣卫奏报,这些被逮问之家,或与董剑雄联络密切,或者互相串联,虽未有谋逆实迹,但若轻轻放过,妥当吗?” 吕调阳回奏道:“臣等以为,还是以实证究治为好。部分和董剑雄联络之家,并无谋刺的实证。固然有些攀咬的,不过是三木所求,供词荒唐且无法对证。以实证入罪,罪人当罪;以刑求入罪,难免冤狱。历代祖宗,何曾冤杀一人?臣等请皇上谨慎裁断。” 朱翊钧听了冷笑,指着自己的腿道:“丧心病狂之畜类,先谋杀朕躬,后行刺大臣家属,以阻挠变法大政,朕还杀不得他们不成?” 吕调阳见皇帝的语气中少了平日里的淡然冲和,多了些阴狠怨毒,心里打了个突,不敢再诤谏,只是叩下头去不语。 王国光心说皇帝受伤之后变化确实很大,这几句话说出来,竟然全不在情理上,反倒是少见的蛮横不讲理的劲儿又出来了。 他刚要接过吕调阳的话头,却不防身后的张四维回奏道:“皇上,张宏等大逆不道,挫骨扬灰也不足弥其罪过。既然圣心已定,不如发下章程,臣等必然依旨意照办就是。” 王国光伏在地上,见前面的吕调阳肩上一抖。他自己也强忍着扭头去看张四维的冲动,将自己想说的一套词儿全吞进肚子里去了。 朱翊钧听了张四维的回奏,沉默不语。在王国光心中怀疑皇帝是否已经睡了的时候,才听到皇帝在炕上说道:“嗯。汪道昆断没有密谋行刺张文明的道理,朕已经申饬了锦衣卫。至于其余的,朕已经让锦衣卫进行了甄别,并整理出来一份嫌疑名单。” 王国光听皇帝说话声音有点嘶哑,不知道朱翊钧是压抑着悚惧的心情才说出这番话的。他只听到张四维接着皇帝的话问道:“关于这些人的量刑标准,大理寺与臣也商量过几次,今日难得面圣,还请皇上赐下大要。” 虽然锦衣卫关押的人犯没有移送,但这些人迟早要进刑部走一遍流程,并被大理寺审判。因此张四维借此机会,让皇帝给一个量刑标准。 龙床上的朱翊钧又沉默了。他的心里在反复的纠结和争斗——名单上的这些人,大概几乎可以确凿的说,都是与张文明遇刺案无关的。 随后,他抬起眼睛,看向炕屏上的自己抄写的一句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尽管自己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寿命,但比起自己心中那狂野的欲望,恐怕还真的要只争朝夕。 于是,他继续嘶哑着嗓子道:“谋刺张文明的,无论主使还是附从,其罪都在不赦。主使者大辟,加夷族。附从者绞,三族分散流边,这些人后代一律不得为官和从军。” 王国光明明看见,跪在自己前面的吕调阳肩膀又抖了一抖。随即他定下心来,和吕调阳和张四维一起,用训练有素的咏叹调回奏道:“臣等,遵旨!” 书阅屋 第一百八十六章 砒霜 万历五年的十一月底,张文明遇刺案的查处终于告一段落,计有三千六百六十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置。 因董剑雄打小就被卖入董家,其本族亲属无法查找。此前已经破家,在松江守田度日的董家就被定了“主使刺客,图谋不轨”的罪名,夷了三族。 给董剑雄写介绍信的著名戏曲家沈璟,此际虽然才二十四岁,但为人雅洁高致,精研音律,颇有大家之风。因被此案牵连,本人判绞,其家全族流东北。 应天府顾家、江西邓家、南直隶姚家等数十个家族,有的曾经举办文会推荐过董剑雄,有的在不同场合大放厥词攻击新政的,家主俱判绞,三族之人或流东北,或流云南、海南,从钟鸣鼎食之家被碾落成尘。 这些家族破家的凄惨之状,不能尽述。养尊处优公子哥和深闺中的娇小姐,乃至在襁褓之中的幼儿,都被彻底而无情的改变了命运。他们失去了温暖的安乐窝,被扔到了冰天雪地或瘴疠横生的野外,用辛苦的劳作,来“赎”与之无任何关联的罪过。 张文明遇刺案,是本时空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之一。谋杀张文明的凶手尽管落网,但后台和指使者成了真正的历史之谜。后世很多影视作品从此生发,写出了很多掺杂爱恨情仇的江湖故事,而事情的真相,却永不能重现了。 当时这些被冤屈而受害者的血泪,和数千人凄惨哭号一起,仅仅在《圣宗实录》上留下了短短的一句:“因张文明遇刺,帝大怒,破江南数十家。南京国子监祭酒姚弘谟,绞。” ...... 十二月的南京,正刮着凄厉的风。这金粉佳地因为突如而至寒流带来的雨夹雪,在大白天就陷入了静寂。 南京三元巷中的石板路上,先是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被大冷天堵在家中偷懒的冯邦宁,在中堂就听到了前院传来的砰砰砰的敲门声。 随即管家来报,京师来人,不愿表露身份,却求见冯保。冯邦宁知道,天下仅有寥寥数人知道冯保居住在南京三元巷,因此不敢怠慢,亲自出迎。 几个锦衣亲军围绕的是一个脸色白净的宦官,冯邦宁出迎时,他正取下斗篷拍打上面的雪水。虽然来人服色为六品,但满面沉凝,两人目光一对,冯邦宁即知他是宫内大裆一级的人物。 那宦官见他一路小跑营过来,就将斗篷往身边人怀里一放,举手施礼道:“可是冯东家当面?某乃乾清宫副总管,姓魏,有事求见冯......冯公公。” 冯邦宁一听是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驾到,心里吃了一惊。面上不显,连忙大礼参见。魏朝的腰略微弯了弯,向旁边避了避,没敢受他的全礼。 随即听魏朝道:“带我去见冯公公,有事儿不敢耽误。” 冯邦宁笑道:“是,是。今日伯父正好在家,魏公公里面请。”魏朝点点头,身边的两个锦衣卫跟着他一起,随着冯邦宁向内院走去。 冯邦宁带着他们穿过中堂旁边的月亮门,走入夹道,右转推开一扇门,即进入一处疏疏朗朗的院子。魏朝心里一琢磨,即知这院子是将冯邦宁家旁边房子的后花园改建。 这院子已经改造成北方院落的格局,并无江南房子里面的花草假山。方砖铺地,中间一段碎石子铺就的甬路,显得空空落落。 院门正对一座坐东朝西的房子,门前三级台阶,并无雕梁画栋之处。南北两侧厢房前边雨檐底下有两条栏杆围出游廊,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坐在那里,无聊的打望着来人。 魏朝看这正房竟然不是坐北朝南,心里先是一阵别扭。又见那些汉子手持刀剑,有的身上还背着不准民间持有的步弓,心里暗自打鼓,不由得看向身边跟着他进来的两个锦衣卫。 其中一个锦衣卫见他望来,笑着对他点点头。魏朝定了定神,跟着冯邦宁走到正房前,心中骂道:“你一个落了毛的山鸡,好大的架子,到现在还不出来迎咱家!” 冯邦宁也有点不好意思,陪着笑走到正房前,轻轻敲门两下,即推开房门。房内迎着门一张大案,大案后方一道木屏风。身穿棉袍的冯保,正低着头将手里的一叠文稿放在大案右首。 冯邦宁弯腰道:“伯父,乾清宫的魏公公到了。”大案后的冯保“嗯”了一声,没抬头即指着大案前面南侧的椅子道,“先坐吧,你去倒——”抬头看了一眼,“一碗茶来。” 魏朝此时方见到曾经的帝国內相冯保,见他花白头发,脸上如同刀刻的一般,都是些皱褶。心中嘀咕道:“他怎么老的如此厉害?”遥想当年的自己,只能远远的看一眼这执掌大权的“老祖宗”,心中五味杂陈,又暗自悚惧。 冯保虽然抬头看见了魏朝,却不说话,仍慢条斯理整理文稿。魏朝心里有气,静静的站着,决心和冯保比耐力。 冯保没听到人落座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露出点笑容来,一歪头示意道:“坐吧,站在那里干什么?” 魏朝满肚子气,却不敢发作。脸上挤出笑来,对冯保道:“先不忙着坐地,把皇爷的事儿办完了再说。”随即对冯邦宁和身边的锦衣卫道:“你们先出去。” 又指着其中一个锦衣卫道:“你把那包袱给我。”那锦衣卫将手中一直提着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他。 冯保眉头一轩,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些。道:“可是秘密的话儿?不方便他们听见?”两人交谈这几句,魏朝未施礼,冯保更是直来直去,站在一边的冯邦宁看得满头雾水。 魏朝点头道:“是,皇爷吩咐,只能你我二人在场。”冯邦宁听了,连忙后退出门,那两个锦衣卫也跟着出去了。 魏朝见没有了外人,刚要说话时,被冯保竖起手掌止住了。魏朝正纳闷呢,冯保双掌互击,啪的一声,屏风后面转出来两个黑衣服的汉子,把魏朝吓了一跳。 冯保又一击掌,房梁上竟然又跳下来一个,身上明显带着工夫,落地时只“啪”的一声低响。魏朝正愣怔间,听冯保道:“这是乾清宫的魏公公,他刚才说什么你们也听见了。” 那三个人并无言语,躬身退出房间。魏朝心里吓得砰砰乱跳,一阵口干舌燥。好容易定神出声道:“冯,冯公公所处之地这般危险,需要这么严密的保护?” 冯保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着魏朝道:“你可以说了,现在只有咱们两个。” 魏朝狐疑的向房子四边望了望,又冲着房梁上瞅了瞅。冯保并不阻拦,静静的等着。 魏朝见屋内并无异状,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封着口的信件递给冯保。冯保面上一呆,低声问道:“皇上只是让你送信?” 魏朝道:“是。皇上说让你先看这个。” 冯保从大案后面走出,在旁边木架上的铜水盆里洗了洗手,拿起架子上的白布擦干。走到魏朝身边时,他又低声问道:“这是谕旨么?”一边问,一边膝盖就往下弯。 魏朝摇头道:“皇爷原话是;‘将这封信给冯保。’所以这是一封信。”冯保听了,脸上又露出笑容,身子也挺直了。 魏朝和他近在咫尺,看到他脸上表情时,觉得意味难明,觉得他好像感到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那笑容都近乎苦笑。 他不明所以,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冯保拿着信封回到大案边,将信放在案上时,突然跪地冲着信五拜三叩。 魏朝被他如同神经质一般的做派又吓了一跳,心里直发毛,不知这冯保犯了什么病。 冯保起身后,拿起案上的裁纸刀,将信封整齐的割开,抽出信纸扫一眼后,脸色大变。随即他的身体开始抖动,脸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魏朝觉得今天的情况各种不对劲,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离门口近了些。 冯保背对着门,将信纸放下。哑声道:“皇爷还让你带来了我的银章密奏匣子,在哪里?” 魏朝结巴道:“在......在......在这包袱里,给......给你。” 冯保转过身,脸上表情似哭似笑。魏朝克服心中恐惧,又走上两步将那个小包袱递过。他仍结巴道:“皇......皇爷交代我的事儿办完了,我......我......” 冯保低声道:“你不能走。”魏朝彻底吓坏,惊叫道:“为什么?” 冯保道:“皇爷让你留在这里。”魏朝听了,三魂七魄走丢了一半,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冯保接着说道:“等我两刻钟,你就可以走了。” 魏朝一口长气吐出来,只觉得今天这冯保处处透着邪性。他开始以为皇帝给冯保的信上内容是让他留在南京不再回宫,所以几乎吓傻。此时听冯保只是留他一会儿,这才松了口气直拍胸脯。 冯保回到大案之后,把皇帝的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随后他拿出纸笔,快速书写——魏朝猜他在写回信。没用上一刻钟,冯保就写了三页纸,停笔后将写满字的纸放在一边晾着。 在魏朝的注视下,冯保从怀里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打开包袱皮,拿出了里面的银章密奏匣子。魏朝明明看见,他写信时笔走龙蛇的手此时有些哆嗦。 冯保终于将钥匙插入小锁头,将匣子打开。拿出来的却不是皇帝在密奏上批复过的奏章,反而拿出一个小纸包。他轻轻的打开纸包,对魏朝道:“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魏朝看了一眼那纸包里的白色粉末,心脏好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哑声道:“这,这是砒霜?” 冯保脸上终于滚下泪来,低声道:“是,这是砒霜。皇爷让你在这里看着,让我把这一包砒霜当着你的面吃下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暗语 魏朝听了冯保这话,石破天惊一般,心里霎时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他第一反应是冯保搞不好要破釜沉舟,杀了他这个送信的,从此浪迹江湖,隐姓埋名——自己若和冯保易地而处,很大可能就会这样干。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疑惑。为什么皇帝要赐死冯保?因时常伴驾左右,魏朝深知皇帝和冯保之间配合的一直很好。皇帝去年甚至对冯保控制江南舆论击节赞赏,声称要给冯保以临机决断、便宜处事之权,以免密奏往来,失却“舆论战”良机。 然而今日皇帝居然大费周章,派他送信、送毒药,要赐死冯保。魏朝虽然是信使,但朱翊钧并未交代他如何做。仅仅吩咐到了地方之后,让冯保先看信,之后听冯保处断。 魏朝年纪虽然不大,但心思缜密。在朱翊钧身边锻炼几年之后,心眼更多。此际见冯保心防已破,两人初见面时“未来、下岗的老祖宗之争”之意气已经无影无踪,他心念转动间即已作出决断。 压抑住夺门而出的冲动,魏朝脸上做出惊讶之色道:“怎会如此?咱家临行前,皇上并未下赐死公公的诏旨,您莫不是看差了?” 说完这句,他向前移动几步,要从大案上把皇帝给冯保的信拿过来,看看皇帝如何说的。“决断前尽量多收集信息”,正是朱翊钧对身边人的言传身教。 冯保此时如丧考妣,身子佝偻着坐在椅子上,并无阻拦的意思,魏朝轻易的将信拿到手。 低头看时,果然是朱翊钧亲笔。纸上并无称谓,字儿也不多,他刚看得第一句,就一脑袋问号。 第一列写的是:“报仇使气风尘里,吹竹弹丝锦绣中”。在内书堂念过书的魏朝知道这是宋代大诗人陆游所作《言怀》的一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全诗表达的是陆游老去而抗金无成的苦闷,皇爷写给冯保看是什么意思?魏朝的七巧玲珑心转的飞快,也没想出如何解这句诗。 第二列写的是:“知我者,不知我者。”这个魏朝更加知道了,这是截取《诗经》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两句,但他看得还是一头雾水。 第三列写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更离谱了,魏朝不知出处,但明显看出是女子暗恋男子的情诗,类同淫语小调,魏朝此时已经完全放弃破解皇帝的哑谜。 第四列写的是:“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嗯,这句魏朝看懂了,这句出自白乐天的《太行路》,全诗都是借夫妇关系来讽刺君臣反目的意思。皇帝确实有赐死的旨意在这里,但还要看冯保如何理解。 第五列写得是:“积世冤雠都扫却,蛰龙银匣袭珍藏”。这句诗以魏朝的文学水平不知道出处,但冯保看过后跟他要银章直奏的匣子,是从这句来的,却是刚刚已经发生过的事儿了。 信纸最后一列是一排小字,写的是“魏朝监看后烧掉”。而冯保打开匣子,里面没有奏章,只有一包砒霜在那里,那前面几句诗魏朝不懂没关系,皇帝确实要赐死冯保,并命他监看则确定无疑了。 他拿着这封没头没尾的信,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看向冯保时,见他垂着头流泪,好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心中不由得生出自己都觉得诧异的怜悯之情——这也许是物伤其类罢。 他抖了抖手中信纸,对冯保道:“说实话,我一句也没看懂——但皇爷命我把这封信烧掉,我要烧了啊。” 冯保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擦去眼泪,仿佛恢复了刚才的高傲和冷静,哑声道:“烧了吧,都刻在我心里了。” 魏朝闻言,先将冯保大案上火镰拿起,将琉璃油灯点着,然后把信放在火上烧了。他组织下语言,道:“虽然不知皇爷为什么发作你,但最后两句我看懂了,不知冯公准备如何处置?” 他心说人逢生死大变,搞不好会做出什么事来。自己虽然与冯保无冤无仇,但冯保逃跑前将自己杀了表达对皇帝的不满,却不是没有可能。因此,他说个活话,并没有让冯保立即遵旨自裁的意思。毕竟对冯保来说,杀不杀自己,与其逃命并无必要关联。 冯保听出他的话外音,脸上现出苦笑道:“君命如何能违?你不必担心,皇爷信你,不会陷你于死地——我身边的人也不能杀你。”说完这句话,不知如何又触动情怀,流下泪来。 魏朝心里一阵闹腾,哪里敢尽信冯保之言,但也不敢催促他赶紧服毒而死。只好没话找话道:“要不把你侄儿叫进来说几句话?”还是流露出要冯保交代遗言的意思。 冯保道:“不必了,徒增感伤。”指着桌子上的三张纸又道:“那就是遗书。” 魏朝听了,唏嘘几声道:“冯公公和我都是伴驾之人,有些事情只能说时也命也,没奈何的。不知您还有什么未尽之言,要我转达给皇上的吗?” 冯保听了这句话,心说你总算明白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了。脸上带出一丝笑容道:“嗯,皇上给我的信中,已经将我要向皇上解释的,都看得明明白白,我死而无憾了。谢谢你,你就把这句话回奏皇上即可。” 魏朝挠了挠头,实在是想不出皇帝为什么要杀掉冯保。冯保不管他疑惑,又道:“至于江南事儿的安排,建议皇上不必召回李秀山,让他接着干吧。他此前参与的也很多,上手也快些。” 魏朝听了,肃容答应了。冯保站起身,背着手踱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扇,一阵寒风猛地灌了进来。他深呼吸一口,突然笑道:“好风!快哉!”院子中间站着跺脚的冯邦宁见他推开门,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冯保冲着冯邦宁笑了笑,又把房门关上了。转身快步走到大案的药包跟前,将之托在掌中。扭头看了眼魏朝,他笑道:“什么时候你能琢磨明白皇爷今天几句话的意思——你才有了成为所有宦官‘老祖宗’的资格。” 说完这句话,他讲纸包内的药面儿一下子倒进嘴里,吧嗒吧嗒嘴道:“木渣渣,没什么味道。”拿过茶杯,喝了一大口,将药冲入腹中。 喝下药后,他见魏朝红着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好像要流眼泪。冯保一哂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发作?”走回大案之后慢慢坐下瞅着魏朝适才点亮的油灯。 魏朝一言不发,静静的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前途,渐渐的痴了。 他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知道好多如何保全自己的伺候技巧,于是他想不明白已经得到一切的冯保当初为什么会败事被逐,更加想不明白冯保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被皇爷赐死。 听冯保的意思,在他爬到更高的位置之前,估计是想不明白这件事了。皇帝写的如此隐晦,这件事必然是非同小可,而自己为了好好活着,还是不用多想了——与伺候皇爷无关的事儿想得少,才能活得长。这是自家干爹张鲸教给他的道理。 想到此处,他又抬眼看了一眼冯保。冯保的干爹是李芳,张鲸的干爹是张宏。这些伴随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们,好像都没得了善终。自己虽然卡住了一条通天的道路,但前面还有孙乾,而自己...... 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魏朝的思绪,大案后面的冯保竟然站了起来。他面露疑惑之色对魏朝道:“吃了这么多,这会儿肚子早就应该疼起来了,怎么没感觉?”一边说,一边用手揉着肚子,好像要把那鹤顶红赶紧消化,一了百了一般。 魏朝张大嘴,想起来听宫中老人讲,鹤顶红入腹,立即就能让人痛不欲生。指甲盖大小的一点,一刻钟也必然让人毙命。冯保吃的量接近一汤匙,怎么这么长时间一点事儿也没有? 正疑惑间,就见冯保面对着北方,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遇 带着满腔的疑惑,魏朝离开了南京。出发前,他还到书坊去买了一大包袱的诗词集,准备回去的路上恶补一下自己贫乏的文化知识。 他出京师的时候,朱翊钧告诉他办完事后不必急着回京,可以在外面游荡几天,年底前返京即可。这其实是朱翊钧给身边一直精神高度紧张的工作人员的假期,让他们可以松松弦,释放一下心理压力。此前陈矩、孙隆等人都被这般安排差事出京,陈矩在江南选秀的时候离开中枢甚至三个多月。 魏朝早有判断,如果皇帝身边人快马加鞭的返宫,不仅表错忠心,还会在皇帝心里扎刺。久离中枢固然有被人后来居上之忧,但若表现出来了,就会被皇爷猜忌——你是要蒙蔽圣聪还是想怎的? 因此一路之上,保护他的锦衣卫百户李春发觉魏总管简直变了个人。一路上手不释卷不说,出京时一路骚扰地方,锦衣玉食的做派全部禁绝。 一行人拿着冯邦宁给的路费,装成行脚的富商,往京城慢慢走。李春觉得从皇帝改革锦衣卫以来,这次外差是最舒服的一次,将魏朝每日吹捧的差点飞上天。 天时已是严冬,帝国的各处道路上行人稀少。因多处运河结冰断航,一行人只能坐马车。 一路上,魏朝无人说话,只好跟李春讨论读书心得。李春虽然有些文化,但比之魏朝还差得老远,为了捧臭脚,自己没奈何跟着读书,一路上虽然觉得自己升华了不少,但因为基础太差,魏朝越和他聊天,越觉得苦闷。 进入河南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有了同伴。都察院外派安阳查处“鼎明谋反案”的钦差刘孟云带着数十官差,押送彰德府、安阳县的十几个犯官回京,与魏朝一行人相遇。 魏朝读了一肚子诗词,满腔文采无处发泄,见了行路的钦差仪仗之后差点没乐疯。派李春表露自家身份后,刘孟云万想不到皇帝身边的大宦官居然与之同路,忙过来巴结。 这下子魏朝总算能找到人与之唱和了,刘钦差进士出身,满腹诗书,因为要巴结魏朝,表现出来的比魏朝的水平还要低上一点点,魏朝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要不是在皇帝身边锻炼了几年,对外官要端着些,两人差点就拜了把子。 ...... 尽管理智告诉魏朝最好不要想明白皇帝那几句诗的意思,但冯保的那句“如果想明白了,就有了做‘老祖宗’的资格”这句话像魔鬼一样,时时刻刻的诱惑着他。 变法之后,司礼监被废,批红权分到了侍从室,内务府总管为英国公,“老祖宗”这三个字以后是否能存在都不好说。但内务府副总管仍由内官担任,负责内宫之事,这项权力也大到了没边,魏朝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在和刘孟云唱和之间,将皇帝那五句诗夹杂在数百句诗歌之中,和刘孟云进行了各种含义的探讨。但皇帝的意思太隐晦了,除非魏朝清楚的知道冯保做过了什么大事,又被皇帝知道了,才能对照出来这几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冯保做了什么需要皇帝赐死,又饶他一命的事情呢?魏朝在旅途中细细回想自己在内宫时听到关于冯保的一鳞半爪。然而,他能想得到的事情,够得上“赐死”的一件也没有,够得上“赏赐”的却很多。 想不明白不想了,魏朝一路与刘孟云饮酒作诗,并问起彰德府和安阳县犯官的案情。 刘孟云笑道:“这安阳县胆子太肥。为了得一个‘双优异’,居然做了剪径劫道的匪徒。他先安排人把行脚路人打了闷棍,把行李和路费抢了。等这些人进城游荡的时候,再按上‘游荡生事’的罪名,拉倒工地上干三个月活。期间致人于死的超过三十人。” 魏朝听了,张大嘴合不拢来。他挠头道:“这如何能不漏风?总有那聪明人看出来,这不是一告一个准吗?” 刘孟云道:“谁说不是呢?这安阳县竟将抢劫所得拿出来,将彰德府上下都买通了,彰德知府和推官都与他称兄道弟,视之为彰德第一能县。有几个不忿的去彰德府告状,都被打成刁民诬告——我去的时候竟还在府衙大牢里关着呢。” 魏朝听了哈哈大笑,竟然笑出了眼泪。他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有这么奇葩的官儿,干犯国法图前程——” 刘孟云也笑道:“人哪,最忌一个贪字,所谓‘鸟为食亡’。这官哪,也最忌‘贪功’,被前程蒙住了眼,这干犯国法图前程的,可不止这安阳县一个。” 魏朝点头称是,又问刘孟云道:“不知这几个能怎么判?” 刘孟云道:“我们只管查案,判决是大理寺的事儿。不过安阳县指使人劫道伤人,又在工地上致人死,一个大辟逃不了。彰德府和推官等以贪赃枉法论罪,最轻也是远流。” 魏朝笑道:“嗯,这样官儿,为皇爷最厌恶者。老哥查清楚这件大案,回去这赏赐少不了。” 刘孟云听了,眼睛笑的眯成一条。他拱手道:“还请魏总管有机会时美言一二。我等下僚,平日里哪有机会面圣?大朝会时候也只能远望天颜,更没听过皇上玉音。只有靠兄弟多多推荐了。” 魏朝情知这刘孟云免不了求到自己,心中有数。就笑道:“若都察院中都如哥哥这般勤勉,一次抓这赃官十几个,皇爷就不必发愁吏治了。” 没想到刘孟云并不居功,解释道:“倒不是某手段高,而是出京的时候,格物院的一个家伙送来状纸,把安阳县干的龌龊事写的明明白白,人证都齐全了,因此过来就捡了个现成的。” 魏朝听了,吃吃笑道:“这格物院的与安阳县有仇?” 刘孟云道:“正是,他是来京师报名的时候在安阳被打了闷棍,在那里干了三个多月。而且他是拿着张总理二公子的片子来的,我这芝麻大的官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朝听了吃惊道:“这彰德府得罪了张家?” 刘孟云听了道:“这就谁也不知道了。格物院那个姓徐的说,张二公子是他偶遇,听了他的遭遇抱不平。我们也就姑妄听之。” 魏朝听了,点头道:“嗯,张家确实煊赫,也无怪老哥多想。” 刘孟云听魏朝这话,觉得全身骨头都轻了二两。他返回自家马车,拿出一个包袱给魏朝道:“魏总管雅好文学,颖悟绝伦——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魏朝打开看时,包袱内全是兽骨和龟壳的化石,就是中医称之为‘龙骨’的东西。刘孟云笑道:“我在安阳时,因有些失眠,找大夫给开了点药——这是当地人用的龙骨。” 魏朝听说,心知他绝不能拿一味中药给自己看,就拿起一块仔细翻看。随即就发现骨头上刻画着好多符号,像文字一般。仔细认了认——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但这符号绝非天然形成的。他抬起头回忆,觉得手中这东西非常面熟。 刘孟云见魏朝翻来覆去的看,只微笑着不说话。魏朝将包袱内的化石都看过了,对刘孟云道:“大哥,你能看懂这上面的字儿?”刘孟云道:“虽然不都认识,但能认出来几个。” 魏朝听了,欢喜赞叹,又对刘孟云竖起大拇指。刘孟云见他兴奋的不行,就笑道:“老弟,你说这东西献上去,够一个祥瑞不?” 魏朝哈哈笑道:“皇上不喜欢祥瑞,但老哥献上去准没错。咱想起来了,此前听皇上说过这东西,皇爷还派孙隆带人到大致地方找过——竟然被老哥您拔了头筹。” 刘孟云听了奇怪道:“皇上如何知道这东西?我虽然收了些,但也不知道是什么,皇上在深宫之中如何得知。” 魏朝笑道:“某听皇爷讲过,好像这东西叫‘甲骨文’,听皇上说,这是文字之祖!”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杀莽(上) 魏朝带着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刘孟云送给他的甲骨文,返回了宫廷。他离开京师的时候,朱翊钧行动还需要拄一根拐棍,等他返回时,皇帝的腿伤已经完全恢复,除了在小腿外侧留下一道疤痕,已经与常人无异。 朱翊钧曾经嘀咕过,自己是否难以摆脱万历皇帝腿疾的宿命,并已经做好做一个“瘸子皇帝”的心理建设,甚至觉得这样挺带感。 但历史已经明显的改变了,医学院的成立,让他的腿伤变成了一种可以轻易处置的轻微伤,他也因为医学的进步,摆脱了原时空成年以后靠鸦片来止疼的悲惨命运。 和魏朝一同返京的,还有奔驰万里的露布飞捷——刘显在十一月大破缅军于孟养。 万历五年六月,南下新军结束了黄姜峒战役,随后带着两千狼兵开进了云南。十月初,大军结束修整,刘显、邓子龙在黔国公沐昌祚和巡抚陈文遂率领的五万云南兵的配合下,出兵攻击缅甸。 此际缅甸国王为莽应龙,原为国王莽瑞体的妹夫。其原名信耶突,勇猛善战又多智谋,跟着莽瑞体东征西讨,立功无数。 莽瑞体在嘉靖二十九年被侍卫刺杀身亡后,东吁王朝分裂。莽应龙领兵平定自立各王,以其雄才大略第二次统一缅甸,并在其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东征西讨,威压诸国,成就“缅甸三大帝”之一的历史称号。 刘显和云南联军面对的,其实是一个疆域超越蒲甘王朝,西至曼尼普尔,东至林城(今老挝万象)、景迈(今泰国清迈),北至中缅边境辖地,面积近百万平方公里,历史上最为鼎盛的东吁王朝。 东吁朝在隆庆年间,先重击暹罗,后平灭万象(老挝),废除明廷老挝宣慰司,立莽应龙次子为老挝王,声势达到顶峰。 莽应龙在军事上非常成功,在东南亚能够称王称霸,其实是与他执政能力高超分不开的。首先,在政治方面,他团结缅甸各民族,将枢密院内的权力均分于掸、孟、缅将领,各族无不服膺。 在经济方面,莽应龙制订统一的度量和货币制度,大力发展伊洛瓦底江三角洲的农业,并发展纺织、冶炼和玻璃制造等手工业,国力由此强盛。 在文化方面,莽应龙从战俘中传入暹罗的音乐、舞蹈、戏剧、雕刻等文化艺术。为振兴佛教,又于万历三年时年从锡兰迎来佛牙。 在立法方面,莽应龙除令编纂《著名法典》和《法典九集》外,并将其亲自判决的案件汇编成《白象王判卷》的法典,作为全国官吏审理案件的依据。 交通方面,由于战争需要,莽应龙下令兴建由白古(今勃固)至东吁和至卑谬的两条主要干线,为缅甸国内交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刘显到了云南之后,并未急于浪战,先接见边境将士、商旅和官员,并全面查阅锦衣卫近一年来的调查报告,这才全面摸清了东吁王朝的情况。 如此大国,人口千万,非一战可覆灭者。刘显和邓子龙听从云南金腾屯田使罗汝芳的建议,先见了孟养土司思个一,示之以兵威,坚定其反缅之心。 莽应龙去年在孟养手中吃个败仗,大军十不存二,如何能不报仇。万历五年以来,莽应龙幼子明达锡帅军五万,号称二十万,进攻孟养。 孟养小邦,焉能抵抗大国?去年侥幸得胜,不过因为莽应龙疏忽大意,如今缅军守住粮道稳扎稳打,思个一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因万历四年王凝颟顸错失战机,思个一本对朝廷失望透顶,曾放话出来不再受金字红牌调遣。然而见了新军一次演习,一次火炮齐射,立即五体投地,愿为刘大帅效犬马之劳。刘显见他服膺,就让他联络其余三宣六慰中的土司,告知朝廷欲征伐缅甸之意。 搞定了外围,刘显还要获得云南土霸王黔国公和巡抚陈文遂的支持。 接替王凝的陈文遂,在未知皇帝欲攻伐缅甸的情况下,鉴于明缅边境的严重局势,曾提出“檄诸夷,抚三宣,设将领,筑城垣”等十策,以应对东吁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 奏章上报朝廷后,张居正不敢再提“得其地不可耕也,得其民不可使也,而空费财力以事无益,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的理由[注],全力支持陈文遂施政。 陈文遂得了朝廷首肯,传檄三宣六慰,欲重申朝廷声教。然而已经被东吁王朝胁迫或降服的各大土司,并无回应之意。唯有受东吁侵略,难以自存的八百宣慰司和猛巩土司遣使与之联络。 陈文遂见形势如此严峻,自家里也着忙起来,跟黔国公两个人一商量,两人都做好了局势糜烂的准备。于是,还没等朱翊钧定下征伐缅甸,他两个就已经调兵遣将,大肆在边境筑城堡,置兵将——正好为刘显的大军到来做好了准备。 等刘显率领新军抵达后,陈文遂和沐昌祚都大喜。沐昌祚隆庆五年才接任黔国公,这些年被好几任云南巡抚给压制的苦闷无比,自觉一身武艺没有用武之地。陈文遂的到来和朝廷积极备战的态度,终于让他振作了起来。 如此一来,内外上下同欲,刘显和邓子龙这才誓师出征。出征的理由早就找好了——缅甸国王莽应龙不听皇帝声教,对大国无礼;无旨意而攻伐三宣,随意处置朝廷宣慰使,谋反之心已昭。因此朝廷震怒,降下天兵——尔等若不束手归降,必将玉石俱焚! 凡大国征伐小国,必然要在政治上和舆论上都立得住。因此,朱翊钧此前指令陈文遂以朝廷名义发文谴责缅甸,责令其不得再进攻孟养,威胁金腾之地。言辞很不客气——这是中华上国的做派,你不听我再打你就算师出有名。 莽应龙对谴责文字倒是并不挑理,国力在那里摆着,他虽然称帝,但心理上还是个国王,也从未指望过中央朝廷能跟他这样的西南蛮夷说话好听。 虽然如此说,莽应龙在使者宣读完敕书后还是出离愤怒了。因为中央朝廷和云南地方逛多年的情报滞后,朝廷的文书中的国王名讳居然是莽瑞体,明廷上下都不知道莽应龙已经于嘉靖三十年就接任莽瑞体继位。——去年朱翊钧接到的锦衣卫情报中,还写着缅甸国王名字叫莽瑞体呢。 这份出自大国骨子里的轻蔑和忽视,让莽应龙失去了雄主的冷静。他大怒之下险些把陈文遂的使者给宰了——幸亏没杀使者,否则到现在云南方面以及大明朝廷还未必知道现在的缅甸国王叫莽应龙。 ...... 莽应龙因怒兴兵,再聚缅军十万,加上幼子明达锡手中的五万,号称五十万,欲覆灭孟养——比原时空莽应龙彻底打下孟养的时间早了两年。 因天气炎热,聚兵迟缓,等大军齐聚,天时正好也进入了旱季。此际的刘显已经完成大军修整,在沐昌祚和陈文遂的配合下,也齐聚大军,准备从陇川出发,一路摧城拔寨,兵峰直指阿瓦,拿下阿瓦后,即可进入缅甸膏腴之地——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到时候不愁莽应龙不与我军决战。 然而在没有卫星和侦察机的时代,战争其实是无数偶然的集合。两方主帅的各自盘算,都遇到了突发情况——谁都没想到对方已经齐聚大军。 结果两军派出的斥候,居然在蛮莫(今蛮昌)相遇,因明军单兵作战装备和能力极强,斥候没有损失,还抓了缅军的几个舌头。 一审之下,刘显险些跪下感谢苍天。在更加酷热的热带雨林中翻山越岭的新军,也全体士气大振! 第一百九十章 杀莽(中) 蛮莫的土司名字叫思哲,其妻名罕送,多年来一直在明廷和东吁之间的夹缝中生存。 万历元年,思哲发现明廷的战略收缩,已经不能保有三宣六慰之地。尤其是云南当局对岳凤毒杀多士宁,侵夺陇川的并攻略滇西的谋反行为不闻不问,给了思哲极大的刺激。 经过深思熟虑,他与岳父木邦土司罕拔,以及陇川的岳凤,与莽应龙会盟,拆掉朝廷金字红牌,举了反旗。万历五年之前,这几家配合东吁逐步侵夺云南门户外的土司地盘,将势力推进到了明国境附近。 莽应龙此次聚兵攻击孟养,也属无奈之举。去年他带兵浪进,被思个一劫了粮道,险些全军覆没。后来被岳凤带着两千精兵救出,否则一代雄主就要死在孟养。 东吁王朝虽然立了文法,但国内的郡县制并不成熟,还是以各大土司的会盟为主构建的国家主体。莽应龙在孟养的兵败,导致其威信的降低,加上连年穷兵黩武,国内已有不稳迹象,尤其是老挝和暹罗的新占之地,大小规模的起义此起彼伏。 因此,莽应龙必须将孟养干净利落的拿下,恢复他一国之主的威信。原时空的万历七年,他彻底攻下孟养,把思个一幽禁后活活饿死,从而稳固了政权。 然而在本时空,因为朱翊钧的乱入,发生了蝴蝶效应。莽应龙在云南巡抚檄文的刺激下,提前聚兵攻伐孟养,恰与刘显所率大军相遇于蛮莫。 双方互相发现后,莽应龙忙将智囊岳凤请来,并汇聚众酋首,商量如何对敌。 岳凤乃江西抚州人,跟父亲到陇川做生意,后定居陇川。起先为陇川土司多士宁的记室,多士宁性格孱弱,大权悉委之。岳凤则野心极大,于隆庆六年下毒杀害多士宁,并利用木邦罕拔于多士宁之间的矛盾,从罕拔处借兵五千,突袭陇川,将多士宁一家六百多口屠杀殆尽,占了陇川,被东吁王朝封为陇川头领。 因为岳凤做的干净利落,除莽应龙、罕拔等少数人知道之外,外人开始时并不知陇川政变详情。后又因当时缓慢的信息传递速度和云南巡抚的有意压制,导致朝廷方面一直不知道陇川换了主人。王凝事败被朱翊钧斩杀前,岳凤的罪恶才上达天听——由此可见王凝等辈虽万死不足赎其罪。 岳凤因为在汉地时读过书,加之本人也很聪明,投靠东吁后,成为了东吁王莽应龙最重要的幕僚。此际也带着陇川兵五千,跟着莽应龙攻击孟养。 莽应龙汇聚众将后,将斥候所侦查的明军规模说了,问众人大军行止。 罕拔为木邦土司,在滇西南之地,属于数一数二的势力。岳凤杀了多士宁之后,多次带着木邦罕拔、孟连土司刀参和莽应龙的长子莽应里,大寇腾冲、永昌、大理、蒙化、顺宁等地,赚的盆满钵满。 多年的胜利,让罕拔对明军的轻视已经深入骨髓。他听莽应龙问起,用缅语回道:“尼也非也聂咩(尊崇的陛下),汉人不足为惧!此前我带兵攻伐他们时,没有遇到过一个勇士。囊乌可以作证,孟淋寨吴继勋是我们遇到的最勇猛的汉人,被囊乌阵斩!而汉人朝廷又做了什么?他们是连仇都不敢报的的软蛋!” 罕拔所说的囊乌为岳凤长子,曾率兵攻击孟淋,时任楚雄卫指挥吴继勋战死。而“镇之以静”治滇的巡抚王凝并未兴兵报复,且因邓州土司阿钰与岳凤连襟,王凝竟在失土之后移书阿钰,试图招抚岳凤——若能成功,换了土司的陇川在王凝的奇葩脑回路里就仍在朝廷治下。 这吴继勋被囊乌斩杀的事儿,是岳凤部最大的战功,也是他能深受莽应龙和莽应里信任的主因。 此际听罕拔提起这件事,岳凤虽然挺高兴,却施礼对莽应龙道: “吴继勋诚为汉人第一勇士!囊乌围寨一个月方破,吴继勋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战到最后一人,最后被吾儿阵斩。孟淋寨兵不过数百,囊乌则将兵六千!汉人虽然孱弱,但明国大国也,也有敢战之兵将,此际大兵前出,为百年未有之局面,陛下不可轻忽。” 这话正正的说在莽应龙心里,嘉靖六年,孟养和木邦联兵,将阿瓦国攻灭——东吁王朝的创始人,阿瓦王子莽瑞体时年十一岁,父母被杀,仅与其妹得以身免。 莽应龙是莽瑞体乳母之子,两人是幼时的玩伴,莽应龙娶了莽瑞体的妹妹,逐步掌握大权。在成功窃取东吁后,莽应龙东征西讨,抢掠邻国的同时扩大东吁版图,凝聚了东吁人心。但昔日猛人此时已经年过花甲,去年攻打孟养失败后用兵越发保守谨慎,岳凤深知他的性子,建言正对他的心思。 莽应龙回想起他当年和莽瑞体跟着阿瓦国使者,去云南巡抚衙门哭诉,希望明廷支持阿瓦复国的记忆里,仅明廷的边陲云南一省,其富足和兵甲之威就足以覆灭木邦和孟养。 然而,如此富足的大国当时并未给阿瓦主持公道。在嘉靖八年,朝廷将蛮莫之地割出一部,分给孟养;又将蛮乃之地送给木邦,这才让两伙强盗让出阿瓦国的一部,莽瑞体得以复国。用弃土的方式平息各邦的领土争端——可见其地多么广袤富饶! 蛮莫、蛮乃在莽应龙看来,近乎膏腴之地,其间宝井多有,明廷竟弃之如敝履! 因为这些记忆,莽应龙尽管在这些年里不停试探朝廷的底线,但主力并未在云南本境作妖,其攻伐方向仍局限在明廷的羁縻之地,他的长子莽应里攻击滇南,事后莽应龙是捏了一把冷汗的。 此际与明军大部队的相遇,完全出乎莽应龙的预料。他去年攻击孟养的时候,还命令岳凤佯攻景东,以分散明军的注意力,但完全放了空炮——也幸亏自己留了一手,否则岳凤未必能把他救出来。但去年不管思个一死活的明廷,今年莫名其妙的出兵,莽应里完全想不透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自己对巡抚使者的辱骂折损了皇帝的面子吗?莽应龙不由得这般想。那我可以道歉啊!他听着岳凤建议的同时,他心里第一反应竟是这般念头。 定了定神,莽应龙接过岳凤的话头道:“岳凤说的是。昔日麓川何其雄邦,被明廷打的灰飞烟灭。一百多年了!中国再次出兵,是把东吁视为昔日麓川了吗?” 这话说的软踏踏,其麾下众将听国主下了软蛋,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头。罕拔嘴角一撇,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岳凤听了,躬身道:“陛下倒不必如此忧虑。吾观汉人朝廷,多年羁縻三宣六慰,不过是要个面子,让我们进贡方物。云南兵甲多年不发,兵将早无战心。此时强行出兵,应该是不忿国主折辱使者使然——何不遣使询问,顺便探探他们的虚实?” 罕拔听了,难忍怒气,喝骂道:“你这汉奴!还未见仗就先想着投降,真汉奴儿!” 岳凤听他辱骂,眼中寒光一闪,随即隐去了。他低头躬身对着莽应龙道:“若国主不能决断,不如召迭戈来问问,我听说他有同胞住在明国,可能知道些明国虚实。” 迭戈·冈萨雷斯·迪奥戈原名阿方索,葡萄牙人,跟随者葡萄牙海盗的脚步从印度进入了缅甸,接管了东吁王朝的葡萄牙雇佣兵。 莽瑞体时期,葡萄牙人早就占据了马六甲,并有组织的进入东南亚冒险。迭戈·苏亚雷斯·德梅洛就是缅甸东吁王朝的第一支葡萄牙佣兵的首领,屡立战功。后来因为勾引东吁大臣之妻,被当众处死。 因为前辈迭戈在缅甸有屡立战功,缅甸人对西方人脸盲,尽管阿方索反复纠正,但仍被社会性改名迭戈,后来他无奈认命了,彻底改名迭戈·冈萨雷斯·迪奥戈,反正母姓和父姓没丢,自己的名字在黄金和宝石面前并不重要。 被莽应龙喊来后,迭戈听说明军大举攻缅,现在两军已经相遇,吓得后背凉风直冒。 他赶紧躬身奏道:“陛下,我有同乡叫爱德华多的,住在明国妈阁,我八......嗯,七年前曾经在满剌加见过他,他说妈阁在广东省治下,并向我介绍了明国——明国实力非我们能当!我听他说,明军善用火器,水准和我们葡萄牙差不多。” 听他如此说,莽应龙倒吸一口凉气,麾下众将也都脸色苍白。葡萄牙雇佣兵尽管人数不过三百,但战力远超莽应龙麾下精锐,其火枪兵在莽应龙欺负暹罗等国时,都是攻坚主力。 若明军有葡萄牙兵一半战力,数万明军可不是莽应龙带领的土司联军能抵挡的。莽应龙刚要赞同岳凤遣使之议,罕拔在一旁又质疑道:“若明国真像你说的那般厉害,我们攻略云南的时候倒没见他杀败我们一次!” 莽应龙听罕拔说的有道理,又目视岳凤。岳凤躬身奏道:“明国极大,云南边陲之地也,焉能与禁军比较?不能简单以为云南兵不能打就断定他禁军不能打,明国京师距此地万里之遥,谁知道这批兵马中有没有禁军,而禁军战力又如何?” 东吁大国,早与明国绝使断贡多年,还真没有明廷禁军的情报。其余土司,虽然朝贡不绝,但最远的也只到过昆明,更不知明廷虚实如何,此时都提不出建议。莽应龙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道:“遣使看看虚实,又不是投降,有何不可?” 罕拔还要再说,莽应龙脸色肃然,横了他一眼。罕拔虽然不忿,却只能不语了。 既然采纳了岳凤的建议,莽应龙顺便问岳凤谁可出使。岳凤自忖长子囊乌早就缅化,和他一样刻画文身,早就看不出汉人模样,就建议囊乌汉话好且聪明伶俐,定然不辱使命。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杀莽(中之二) 囊乌出使前,不能决定战、守的缅军停下了脚步,背靠丽水和太平江汇合处扎营,江上遍布木排轻舟,粮草都从丽水往来,将退路安排妥妥当当。 刘显率领的新军中并无水军,云南方面的地方军队有船,但大军并不用其代步,些许船只用来运送粮草辎重。 缅甸尽管有丽水贯通,但按照皇帝交代的战争目的,最终还是要和缅军决胜于陆上,因此刘显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让新军熟悉雨林的练兵机会。 蛮莫即后世的缅甸八莫市周边地区,离云南边境不足百里,地盘现属于孟密安抚司,汉人居住在此的很多。另有掸族(傣族)、缅族、克钦族(景颇)等众杂居。土司思哲,起先忠于朝廷,岳凤杀多士宁后,暗中倒向了东吁。 孟密的土地在嘉靖时期被朝廷分给孟养一半,因此实力孱弱,比之岳凤的陇川都不如。云南大军南下刚进入蛮莫地界,思哲就毫无抵抗之意,自己立即坐船直奔阿瓦。临走之前,思哲派儿子思顺迎接朝廷大军,负责引路、向导、劳军等事——打的还是首鼠两端的主意。思哲因恰好与莽应龙的大军错过,此时正坐船从阿瓦向上游的蛮莫返回。 ...... 十月十一,囊乌在斥候和向导的陪同下,行到黄昏,方找到了正在一处土坡上披荆斩棘扎营的明军大营。大营分五个部分,分别占据了这一片丘陵的数个南坡,鼓角相闻,旌旗相望。 囊乌仔细观察,拱卫中军的各处军营,到处一片乱哄哄的景象,与缅军大营差不多。但中军大营却已经扎的稳稳当当,满营肃然,营内士兵包头绑腿,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井然有序。 囊乌暗自心惊道:“这应该是明国禁军了。”又见他们身上并未着甲,个个肩上都背着一只鸟铳,腰间只有一把长匕首,一柄长砍刀。又暗思道:“若下起雨来,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只看到这些,他已经走到帅帐边上,押解他的巡逻兵让他在账外等着,先进帐禀报莽应龙使者带到。 随即帐内军令出来,着使者晋见。囊乌在帐外亲兵处交出随身长短武器,又被搜检一番,方被放入帐内。 进入大帐后,眼前先是一暗。囊乌收拾一下心情,做出不卑不亢的模样,朝上施礼道:“东吁国主莽应龙陛下,遣使囊某,拜见将军!”说罢,躬了躬身子。 他自以为明廷礼仪之邦,如今虽然两军交战,但使者必然没有身死之危。因此做的很是光棍,礼数并不谦卑。 果然听端坐在帅位下方的一人骂道:“来人无礼,见我大帅,竟敢不跪!” 囊乌听了,微笑回道:“吾乃国主使臣,代表着莽应龙陛下而来,焉能跪拜友邦臣下?” 刚说完这句,眼前黑影一闪,随即右膝盖克喇喇一声,钻心的疼痛。原来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刘显身边一个武艺高强的亲兵纵身过来,用一个圆滚滚香瓜大的铁锤,将囊乌的右膝盖骨打的粉碎。 囊乌大声惨呼,躺在地上打滚。刘显冷笑道:“缅甸反贼,居然称上国为友邦,真是胆子包着身子,不知天高地厚。” 囊乌疼的满脸都是冷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刘显端坐案后,喝着茶水微闭眼睛听他叫唤,仿佛在听什么好听的曲子一般。 待囊乌惨叫结束,趴在地上哼哼的时候,刘显才道:“你家国主有何话让你说,说罢!” 囊乌父子早下定决心跟着东吁混,因此攻击母国、刺探军情较之缅人更加热心。本次出使,一来是刺探军情;二来也有提前掌握信息,便于从中取利的心思。 莽应龙对陈文燧使者的态度,不过辱骂而已。囊乌自忖此行最差丢个耳朵或者鼻子之类,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若想保住富贵,这些零件囊乌也只能置之度外。 没想到刚一见面,膝盖被打的粉碎,彻底残疾了。囊乌又是害怕,又是后悔,满腔的愤恨。 虽然心中暗恨,但听刘显问起,他怕左腿也保不住,忙回道:“禀大帅,国主征伐孟养,乃是报昔年孟养、木邦击灭阿瓦的世仇,与上国无涉。朝廷兴兵而来,国主不解,派小的来,是想问问是否有得罪之处——或可化解兵戈?” 刘显听了,脸上肌肉抽动,用力忍住笑意。边上的邓子龙等人,脸上表情也个个精彩,都仰头看向帐顶。刘显忍住笑,冷声道:“你这使者,是汉人?” 囊乌听了,心中更加害怕。忙摇头道:“不是,我是掸族人,因跟着汉人做生意,学了汉话。” 刘显听了道:“嗯,既如此,倒不必先打断你的腿。原见你汉话流利,以为你是个汉奸,倒是本帅错怪你了。”囊乌听他如此说,后悔的险些哭出来。 刘显接着道:“不过你这使者说话不实,此前陈巡抚受朝廷之命,檄文与你家国主,严令其不得再攻孟养,为何不听朝廷声教?” 囊乌临行前对明军可能问的问题都与莽应龙和自家父亲交流过了,听刘显问起,忙回道:“回禀大帅。去年孟养陷我主大军,十不存一。东吁大国,焉能辱于小邦?此战不得不为耳。” 刘显听了,慢慢点头,左右环顾道:“此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邓子龙等人都憋着笑道:“大帅说的是。莽应龙虽然无礼,但不是傻子,这事应该是有些误会。” 刘显点头道:“虽然如此说,但莽应龙辱骂使者的事儿,东吁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你回去禀报你家国主,满足本帅......这个,嗯,三个条件,我即退兵。” 囊乌忍住疼痛道:“愿听大帅详说。”刘显道:“一,你回去跟莽应龙讲,立即退兵,不得再攻击孟养,现在孟养的军队也撤回去。”囊乌心说,你们大军压境,莽应龙哪里能再打孟养?这条不难。 刘显接着道:“二,东吁本为朝廷缅甸宣慰司,虽然立了文法国度,但朝廷并未追究——但绝使断贡,非朝廷所能容忍,你家国主应遣使入贡。”此也是应有之意,囊乌又松了口气。 听刘显继续说道:“朝廷对西南夷之地,并无兼并之心,但深恨汉奸耳。你回去禀报你家国主,将毒杀多士宁的岳凤以及丞相陈安的脑袋取来,让我回去交了差即可。说实话,我也不想在这瘴疠之地厮杀,这里能有什么生发?” 囊乌伏在地上的肩膀一抖,险些吓尿了裤子。心中悔意一扫而空,心道这腿断的值!但这第三条万万不能答应,只能虚与委蛇,回去之后如何说,也要好好斟酌。 他颤声道:“回禀大帅。岳凤、陈安等辈,虽是汉人,但并无针对母国之心,来此生活,不过求一富贵耳。可否......”说完这话,抬头扫了一眼账内诸将。 刘显忍住笑道:“这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你有话直说不妨。” 囊乌道:“何如让他们赎买了性命?我家国主不会在意二人死活,但也要个面子——可否献上人头,然后让这两人改个名字,另献方物与诸位,只求大帅等遮掩一二。” 刘显一听,左右看了一眼。邓子龙捻着颌下短须,笑着对刘显拱手道:“大帅,朝廷只要人头——这二人脑瓜子万里迢迢运到京师,谁还能认识他们两个不成?” 刘显听了,面露贪婪之色,笑道:“倒也罢了。岳凤么,陇川之主,陈安更是贵为“丞相”,这事儿倒要看看他两个的诚意。” ...... 书阅屋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杀莽(下) 囊乌见事谐,商量好贿赂细节后,告退后出帐养伤。明军也没有继续难为他,还给他找了个军医治腿。次日一早,他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回去。 回去当然不敢跟莽应龙说第三个条件,只把明军禁军军威雄壮,全数配备火器的情况先讲了。莽应龙本无战心,听了回报之后,更是打算罢兵。 重赏断腿的囊乌之后,莽应龙又问交涉详情。囊乌回奏刘显提出的前两条,道满足了即可退兵。莽应龙松了口气,立即写了贡表,军中没有方物,但礼单上将自家宝贝写上去不少,又命人坐船回去取。明军刘显以下,也都有厚礼送上。 写罢贺表,莽应龙又派使者去送,并环顾左右道:“明军此来,为百年所未见,却没想到还真是因为辱骂了使者的事由。” “他大军在此,我们不可能再攻伐孟养。且让思个一多活几年——此前不与中国朝贡,也不妥当,何必为了个面子扔了实惠?我们献些方物,听说中国回赐的远超所值!再说给皇帝面子之后,我们以后攻伐孟养,他也未必再万里迢迢的干涉。” 麾下众臣也都觉得攻伐孟养战机已失,体面退兵也是没办法中的好办法。唯有岳凤、罕拔两人觉得明军万里来此,轻易退兵不合常理。 囊乌早就跟岳凤说了明军的第三个条件,岳凤心知肚明退兵条件提的比较合理,完全符合明国朝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特点。 此次若不是囊乌出使,别的使者若跟莽应龙说了这个条件,以岳凤对莽应龙现在心态的判断,还真可能答应明军。不管是打一仗再杀他和陈安两个,还是现在直接就杀,他都要完蛋。 罕拔此前已经坚决反对与明军接触,此时面对莽应龙的权威,不再敢做杖马之鸣。心内虽然存疑,但闭嘴不再言语,只想寻个理由将自家兵马从大军中撤出——保留实力永远没错。 随后两天,双方大营都没动地方,相隔十里各自安好。陈安作为丞相,被留在东吁都城勃固,岳凤暂时没办法和他联络,只能自己大出血。 快舟奔马取来的五十个大箱子珠宝玉器和两个人头送去之后,接了莽应龙贡表的明军果然拔营,施施然掉头往回走。莽应龙彻底放心,也于当日传令众军,收拾行囊,准备回兵。 罕拔主动请缨,要将本部一万五千兵马,前出十里,作断后之兵。莽应龙大喜,将自己手上的金镯子取下一个,送与罕拔,两人相约在勃固见面再叙。 次日正是十月十六,天空上大太阳炙烤丽水两岸。莽应龙待前军开拔之后,自己坐上白象,命令中军、后军拔营跟上,向勃固返回。 一路无话,大军走了一天,行进四十余里,人困马乏。蛮莫东南,丽水转弯处有一片连绵的丘陵坡地,适合大军扎营。放松下来的缅军从东侧绕过,在南坡展开军帐,埋锅造饭。 天色近黄昏时,满营都是喧哗人声。莽应龙中军大营中,一个缅军背对着丽水喝汤,突然发现自家所在丘陵坡顶之处,迎着夕阳竖起一面红旗。他揉揉眼睛,指着山顶拽了一把身边同伴道:“那是什么?” 同伴闻言,扭头看向山顶,也见到红旗,不由得大呼小叫起来。众人正恍惚间,见红旗前指,漫山遍野的冲下来一支骑兵。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山顶又一连串密集的轰鸣。硝烟起处,一排黑点瞬间冲入缅军大营,在莽应龙大帐附近十多丈的地方落地。随即黑色铁球弹跳而起,将大帐周边马匹、大象和亲兵们打的筋断骨折。 缅军大营哄的一声,发生了大骚动,各处缅军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串。岳凤听见炮声,心里哇凉哇凉,知道自家上了明军的大当。 此际自家儿子囊乌正在帐中养伤,岳凤也顾不得他。抢过一匹马,翻身跳上就往山坡下跑。那丘陵坡度极缓,离丽水还有个四、五里的距离,岳凤也不管莽应龙死活,直奔丽水边的运粮船而去。 他想上船逃命,其余缅军也都不傻。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撒开脚丫子,兵器铠甲都扔了,就图一个快字。 说时迟那时快,等莽应龙昏头昏脑从大帐中出来,整个缅军大营已经鸟兽散,黑压压分成几大片从山坡上往下冲,都奔着粮船去了。 莽应龙张大嘴,脑袋都是懵的。他不知断后的罕拔脱离大部队后,一个转进往木邦方向去了,根本没给他断后。此时见明军神兵天降一般,心里根本接受不了,不停的揉眼睛,想从噩梦中惊醒。 然而又是一阵炮声,这次炮弹落点近了好多,一发炮弹正落在莽应龙所站之处一丈来远。他身边亲兵见黑点直奔国主,个个奋不顾身将他围绕了好几层,准备用血肉之躯保护他。 那圆溜溜的炮弹还没有碗口大,带着风声落地,又猛地弹起,从莽应龙外围亲兵队伍中间打了进去,断臂残肢飞舞,血液、内脏和碎骨头如同泼雨一般,把莽应龙吓得说不出话。 剩下的亲兵见不是头,也没工夫牵白象来,直接把莽应龙扶上马,围绕着逃命。莽应龙拔出腰间长刀,四顾着想要整队,哪里有人听他的,亲兵在他的马股上连抽几鞭,泼喇喇的直奔出去。 还没跑出百丈,惊魂已定的莽应龙道:“快打出吾的大旗聚兵,否则都涌向岸边,非全军覆没不可。” 待莽应龙大旗打出,果然边跑边四顾的缅兵向他们开始聚拢。骑兵、象兵跑的快,且军官众多,莽应龙传令他们都把旗帜打起,让士兵寻旗归建。 这边刚聚成一团两三千人,从山下冲下来的大队明军骑兵也到了。这些骑兵不着甲胄,红色军服在夕阳映照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边,个个神勇非凡,缅兵见了气为之夺。 莽应龙挥舞长刀喊道,对冲!对冲!他们无甲! 身边骑兵听了,硬着头皮向上仰攻。明军骑兵见他们往坡上攻来,一声尖锐的哨子响,跑在前面的勒住马匹,等着后面的大部队到了后,一齐下马。 莽应龙在阵中呆住道:“这是什么打法?” 眼见得冲在前面的缅军骑兵距明军不过百来步,明军还在整队,莽应龙的脑袋又是一片空白。正在此时,抢了一匹马从边上跑过的葡萄牙人迭戈挥臂大喊:“国主,快跑啊!快上船,你们打不过他们!!!” 莽应龙为之气结,身边亲兵张弓搭箭,一箭往这个摇乱军心的坏种身上射去。迭戈马术了得,一个镫里藏身躲了过去。起身之后,他满脸颓丧之色,打马从山坡上继续冲了下去。 莽应龙见自家骑兵马上要冲入明军队列,心中怦怦乱跳,手心捏了一把汗。骑兵从下往上攻,尽管丘陵坡度不大,但速度仍然起不来,较之自上而下的明军吃尽了地利的亏。 但明军不知何故,竟然下马整队,弃地利而不用。尽管马军对步军大阵要吃亏,但明军并无拒马、车阵,也无长矛等能抗马军冲击的武器——用火枪打?那能打死几个? 正思考间,莽应龙耳边先是一声爆响,随即一连串连绵不绝如同炒豆一般密集的枪声随之。在他远眺的半山坡上,一道长达三十丈的白烟歪歪扭扭的从战列线上袅袅升起。 在战列线前方三十步,缅军马队中暴起一阵血光。前排马队像是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长刀斩落,整齐的扑倒在地。莽应龙一声呐喊被堵在嗓子里,随即嗓子眼发甜,觉得天旋地转。 明军前排一枪放罢,以中间一列标兵为基础,后排士兵各向两侧跨出一大步。前排士兵整齐向后转,从缝隙中向后排走去。 第二排士兵同时前出,一声哨子响,又是一串连绵不绝的枪声。随即明军如法炮制,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士兵也各打出了一排子弹。 在京师就用子弹喂出来的新军,加上一路之上各种地形的演练,今日终于发挥出远超本时空全世界火枪兵的排队枪毙效果。 因为从这个山包冲下山的骑兵才千多人。只能列出每列五人,正面二百人的薄方阵。但初次领教排队枪毙的缅军,在五排枪后,已经被打的呆若木鸡。 五排轮转,近乎听不出放枪的间隔有明显的区别。训练有素的新军在战场氛围的刺激下,打出了一分钟每发的平均射速。五排轮转,十秒多一排子弹,将血线从阵列前三十步越推越远,等五十步的缅军马队前仆以后,莽应龙团聚起来的成建制抵抗已经完全瓦解。 随后,满山坡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声,明军转身上马,抽出马背上的马刀,如同虎入羊群一般,从缅军的背后狂呼砍杀。 天色还未黑,丽水已经变成了赤水。被随后冲下山的明军围住,赶向丽水河的缅军,人挤马踏,被围在丽水滩涂不足两里方圆的战场之内。 已经上了粮船的缅军军官如岳凤之流,早就吩咐船夫将船划入江心。而没来得及上船的数万缅军,丧胆之下被成群的砍倒。明军只要挥刀,必有斩获。 期间背水一战的缅军也有的想转身拼命,但始终控制节奏的预备队几个手雷扔进人群,又彻底炸营逃窜。部分缅军想跪地乞降,随即被战友踩倒,筋断骨折。 自英宗以来,丽水河战役是明军士兵杀得最爽的一次。他们大呼酣战,敌军婉转哀号。而刚才回身一战的莽应龙,如同一块大磁铁,吸引着最多的明军。 岳凤在江心远远的看见了莽应龙的窘状,但他根本不敢到江边接应。现在江边满满的挤着哭号的缅军,他回去的结果除了这艘船也被扯翻之外,没有第二个结果。 终于,莽应龙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陷入了重围之中。他骑在马上,也看到了江心中满脸纠结的岳凤。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指着岳凤大喊道:“让莽应里扛着我的大旗!我传位给莽应里!岳凤,你听见了没有!岳凤!莽应里!岳凤!” 岳凤满面泪水,在船头跪下,给莽应龙磕了个头。他起身先大喊了好几声听见了,又怕莽应龙听不见,就扯下自己的衣服,割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写了莽应里的名字,两手撑开,希望莽应龙能够看到。 莽应龙最后一个亲兵也死了,他的骏马前足已经踏入了水中,再有一个马身,就能冲入丽江。但随着几声枪响,他身上爆出了几个小小的血花。 莽应龙在马背上晃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向着岳凤的方向拱了一下手,随即扑通一声,摔在马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余波 征缅军的露布飞捷,没有坐船,而是先到云南,然后快马穿越整个帝国。 露布所到之处,各大小驿站,城池都知道帝国征缅军打了大胜仗,阵斩缅甸国主。南方桀骜不驯的各大小土司,待消息传到深山之后,都老实了好多,地方官治理难度大减。 《帝国南京日报》随之发表社论,向民间宣贯征缅的起因,分析了利弊——无非保家卫国,御敌于国门之外的道理。 经过几年来渲染民族主义文学作品和报纸宣传的养成,帝国南方识字率较高的城市,产生了较强的民族凝聚力。而且征缅军并未像英宗时期三征麓川动员了整个南中国,枪炮、弹药都由京师转运,万人新军的粮草云南应付毫不费力——至于跟着打酱油的五万人,本就是云南本地兵和土司兵的混杂,并不额外耗费多少钱粮。 因此,没有感到战争压力的江南,对于新军攻伐缅甸,取得大胜是喜闻乐见的。报纸上偶尔有些议论,例如:“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何若宽其斧钱之诛,兴我羽旄之舞”,还有“王师不可轻出,夷性不可骤训,地险不可用众,客兵不可久淹”之类,随即就被有组织的反驳文章批驳的不成气候。 南京日报批驳扩地无用论最有力的文章来自王世贞。他和南京日报的东主冯邦宁,已经结了八拜之交,成了好哥们。因为王家被流放东北的五个孩子都是冯邦宁给弄回来的。 皇帝大婚时一定大赦天下,朱翊钧也不能过于标新立异了。但为了法律的严肃性,大赦天下仅限于四十五岁以上、非十恶之罪者,王家被流放的都是年轻人,不在范围内。 王世贞无奈之下,找到了冯邦宁。冯邦宁拜托了他的干爹李秀山,又派人不知在东北做了些什么文章,王家几人都被放归。经此一事,王世贞兄弟两个把冯邦宁感激到了骨头里。 在政治上完全失去了进步可能的王世贞,经历了家庭的大变故,也到道家、佛门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尤其拜了昙阳子为师,关于儒释道三者关系的文章发了好多篇后,觉得自己在思想上已经比肩先哲,在南方士林的名声更甚往昔。 王先哲尽管牛的不要不要,但冯老板却是他的命中克星。随着他在《南京日报》上发的文章越来越多,自家在买地、救人等多方面求到冯邦宁也越来越多之后,他本人在冯保伯侄的掌中也越陷越深。 万历四年,冯邦宁建议王世贞将《鸣凤记》修改一下,趁着昆曲兴盛的东风,把自己的文名再往上推一推。王世贞当然乐意,他和冯保一样,都恨张居正入骨——至于写文章皮里阳秋,写暗讽世情,本就是王世贞的看家本领,冯保都不用通过冯邦宁提点他。 张文明遇刺后,王世贞差点吓死。刺客唱着《鸣凤记》把张居正他爹杀了,王家搞不好要全给张老爷子陪葬。待白色恐怖弥漫全国,《鸣凤记》中包含的政治隐喻也被人无限引申、挖掘——王世贞敢指天誓日,士林众人对《鸣凤记》的阅读理解绝对超纲! 然而,王家自从跌入谷底之后,仿佛身上有了保护罩一般。锦衣卫大索天下期间,连找王世贞问话的人都没有。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对冯邦宁身后的势力越发看不透——李秀山的能力固然能保住自己,但连问话都没有绝对夸张。 因此,对于冯邦宁的指令,王世贞毫无反感。其实他的思想从层次上来说,已经近乎形而上学,理所当然的认为战争、土地和财富这些东西都很扯淡。但接到冯邦宁的传信之后,王世贞接受的也很顺滑,完全无抵触感,他甚至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爱国者,鼓吹战争理所当然。 喉舌的重要性就在于此,也是朱翊钧在亲政之后就敢变法的最大底气。新军固然能扫平反叛,但变革引发叛乱乃至内战,却不是朱翊钧所愿。因此,掌握了舆论利器,就握住了大半人心。 因此,冯保在无旨越线之后,还能得保首领,一方面冯保所为在客观上推动了丁忧制度的改革;另一方面,也给朱翊钧消灭变法反对者提供了道义制高点;最后,在掌握江南舆论、人心方面,冯保确实也不可或缺。 当然,冯保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才会在朱翊钧揭破之后心丧若死。且经过“赐死”之后,他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越线的后果。 ...... 随着露布飞捷的北上,江南、两江的民间关于缅甸的信息,也跟着战地记者的报道大规模流传:“缅甸多金玉,盛产稻米。”要发财,去缅甸;要饱腹,也可以去缅甸。据说因为天气热,那里的树上终年生有可食的香甜果实,就是做个懒汉,也饿不死。 于是,苦于东北天寒地冻,不敢下定决心移民的南方贫民,有些就动了迁移到缅甸的心思。随后,更有吸引力的说法也出现了:因为缅甸国主几十年来穷兵黩武,缅甸壮年男子大半都亡在沙场,整个东吁王朝女多男少,只要汉儿愿意去定居,一妻二妾起步——若是你身体壮实,娶十个八个的都不用彩礼钱。 这下子得知消息的光棍男子都动心了,因为人多地少,多年来溺杀女婴导致的人口失衡终于有了解决途径。各地传讲缅甸消息的人口沫横飞,恨不得自己抛弃妻子也能去过过瘾: “咳,这缅甸男人有福。他们只管打仗,修房子。地里的活儿是一点不干的,都是女人干。” “我们这里女人也做地里活,没甚了不得。” “你一个老婆都没有的人,到那里三个老婆伺候,两个下地干活,一个用来生娃,还不美死?” “咦,让你这样一说好像是美滴很。那把你家黄脸婆送我可行?你去娶三个,我就要一个。” “哇艹,我说你看我老婆的目光不对劲儿,早就瞄上了吧!我嫩死你!” ...... 这种随意的讲说当然带不来实际的行动,正如已经返京的张居正跟朱翊钧判断的那样,中国人永远故土难离。除了战争和饥荒,中国人不会离开祖先的土地,而离开故乡的人不管走了多远,还永远都想着落叶归根——埋在自己父母的坟地下边。 张居正是皇帝先后下旨“赐葬”、“赐祭”、“荫子、孙”等等恤典没完没了,以人臣不宜受非分之礼的理由高调返京的——坐的正是皇帝所赐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从北到南,被清理了一遍的官场、民间,除了对张居正逢迎之外,连一个唱反调的也没遇到。 当然,张居正没遇到不代表朝廷中没有,张居正回京之后,就有领大理寺卿加衔,正在西安一带进行终审判决的海瑞老兄的弹劾奏章也到了。 海瑞虽然干着繁重的流动最高法工作,但对皇帝负责对人民热爱的精神头一点没落。凡是觉得施政不对,不妥的地方必有弹劾奏章。 张居正父亲遇刺,海瑞先是捎了封信安慰,随即因为张文明案皇帝大张旗鼓,海瑞立即上本劝谏皇帝不能瞎鸡儿搞,乱冤枉人。 等张居正父亲的案子告一段落,张居正坐着三十二人抬大轿子高调返京,海瑞知道了又是一顿炮火对着张居正去了,张居正看见了海瑞弹章也挺高兴——这才能顺利成章的把这皇帝的恩典推掉。 张居正回京时,就差几天就过年了。待见过了朱翊钧,张居正各种谢恩,朱翊钧反复慰问不再细表。两人商量的第一件正经事就是缅甸,毕竟国之大事,不能有半点轻忽。 朱翊钧笑道:“万万想不到,仗打的这么顺利,轻松遇到了缅军主力不说,还一战杀了莽应龙——如此一来,此前计划的缅甸攻略都要调整了。” 张居正点头称是,先恭贺皇上洪福齐天,才能胜于万里之外。随即说道:“此前朝廷不过是重申声教,稳住三宣六慰的金字红牌权威,并无占其地,绝其国的想法。现如今他既然已无主力,那可要好好斟酌,如何摆布这缅甸为好。”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策 朱翊钧对东南亚局势其实并无太多的详细信息,之所以敢派兵征伐,乃是因为新军练成,打缅甸属于降维打击,万没有不胜的道理——不过是战果大小而已。 昔日李成梁打女真的时候,新军还没有组建,朱翊钧是非常谨慎的。所谓“火力不够,穿插来凑”,甜水站堡军民的牺牲,也是辽东战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此次征伐缅甸,新军真的武装到了牙齿。包括大规模军医在内的后勤保障,在广东黄姜峒的练兵,都让朱翊钧有了充足的底气。 新军也确实不出朱翊钧所料,一战而将缅甸主力近乎全部歼灭。莽应龙被阵斩于蛮莫,会造成缅甸政局的混乱是一定的,那刘显、邓子龙等能抓住机会,将西南夷患解决吗? 朱翊钧先将随军的锦衣卫上报的各类情报汇总给张居正看了,又将前军战报拿出,与张居正共同参详。 张居正理了理思路,奏道:“皇上,现在朝廷的重心,还在变法、治水两途,臣的愚见,国内外其余事项,都要有利于这两个核心要务。” 朱翊钧点头称是,让张居正继续说。张居正笑道:“此前派出新军的时候,臣也设想了大胜、全胜如何,大败、全军覆没如何——非如此,不为庙算也。” “如今我军大胜,必要趁大胜余威,镇西南永世之宁,毋庸赘言。然何以致之,臣以为有上中下三途。” 朱翊钧听了眼前一亮,笑道:“老先生试言之。” 张居正道:“下策为当初朝廷派兵之目的,重申朝廷声教,立铜柱于西南,重申金字红牌权威,以大国临小邦,威压诸宣慰,如此可保西南三十年太平。此策在莽应龙被斩之后,显得有点低了。”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又道:“中策为部分內附。木邦小国也,大军回师,灭之在翻掌之间。同时将汉民较多的孟密、蛮莫、孟养及缅甸一部,纳入版图。如辽东故事,迁汉民以实之。同时结好八百宣慰司、阿拉干国等,以钳制东吁发展,如此非大变故,或可保西南百来年太平。” 此策正是朱翊钧的想法,听完之后他频频点头。张居正道:“中策虽好,但于变法、治水两事,裨益不大。除了能容纳些动迁贫民之外,并无反哺中国之处。而且东北开发方兴,朝廷无力再补贴新地。” 朱翊钧听了,缓缓点头,脸上露出笑容道:“老先生说说上策为何?” 张居正脸上神色有些古怪,好像要说出自己不愿意说的话儿一般,扭捏一下方回奏道:“这上策么。这个.......嗯,有伤天和。”朱翊钧听了双眉一轩,脸现惊奇之色,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张居正道:“臣观皇上治政,尤重人心之聚。一国只有人心凝聚,才能立住根本并有所作为。而能聚人心者,一曰礼法,二曰国史,三者为文字语言。缅甸虽然先有蒲甘,后有东吁,但礼制初立,国史散佚,文字混乱,此正是绝其族类之机!” “若大军扫荡,绝其礼制、烧尽史料,杀光文学之士,分而治之——东吁不过一盘散沙耳!随之以东吁国土授予国中地主,准其奴役土民,并辅之奴隶升籍之策以分化之——则万人之军足以保有其土,而西南永无夷患!” 嘡啷一声,是朱翊钧震惊之下,将大案上茶碗打翻,那茶水流了一桌子。朱翊钧站起身,将桌上的情报汇编和刘显的奏本一并抄起,身边伺候人等连忙过来收拾。 朱翊钧不是震惊于这上策的狠毒,而是提出者竟然是张居正!张居正,克己复礼而体仁的儒家门徒!今日竟在煌煌宫城之中,提出了狠毒的殖民政策。这政策的毒辣,不下于后世的华盛顿等辈,而其所筹谋的“升籍之策”,与西方殖民者仅一个“杀”字相较,高下立现。 定了定神,朱翊钧笑道:“老先生今日惊到我了。”张居正脸色不太好看,仿佛在朱翊钧面前暴露出其凶恶残忍一面一般,有些讪然。 见了朱翊钧的做派,张居正以为皇帝将选中策,心中暗道可惜。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道:“此中华历朝历代未有之‘夷政’也,不知朝野反应会如何?” 张居正听了,躬身回奏道:“皇上,变法之时,有何不可变者?韩非子云,‘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臣此番在江陵处理父亲后事,细思皇上与臣等的谆谆教诲,忆览皇上所示寰宇地图,已明了此际诚‘争于气力’之世也。” 见朱翊钧端正了神态,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自己,脸上仿佛散发着找到了知己一般的光芒,张居正也荡起豪情满怀: “从征缅军探子绘制的缅甸细图来看,丽水大洲也,足有我朝江南四省之地。稍加整饬,即可为稻米之仓。” “而中原之类于丽水洲者,不过为湖广、两广之地,其余的即便丰年也难有粮草之积。以数省之地供养天下,此我朝赋税仰给东南之大弊。今日天赐膏腴而不取,臣恐中国将来欲争于世而无‘气力’也。” 朱翊钧听了,恨不得抱住消瘦的张居正,趴在他肩膀上哭出来。不容易,五年了!终于有一个人理解了自己,睁开眼看到了中华之外,还有寰宇大世! 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朱翊钧微笑道:“自成祖以来,我朝不履西洋(按:印度洋)快二百年了,即便缅甸产粮,还能翻山越岭的往回运不成?” 张居正早有一揽子方案,听皇帝入巷,他加倍努力煽动道:“皇上圣谟深远,早有闲子布下,此当时臣也未能解也。登州水师,俞大猷训练经年,护送海漕往来,其事完备;而龙江、临清、广州、漳州、泉州、福州、明州等各大官办船厂,从万历二年起即有中官进驻,试造海船——皇上,您别说那些船都是造着玩的?” 朱翊钧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随即他面露苦笑道:“朕过的也是紧日子,这些官办船厂的老匠工、图纸早就散佚无踪,无奈之下与私营船厂争夺‘耆民’,很是闹了些风波。到如今试制各类海船不过二十余艘耳,也缓不济急。” 第一百九十五章 邓子龙 张居正听了,正色道:“臣料缅甸之事,五年之内朝廷也只有投入的份儿,大兵久在客地,这消耗不小但——值!。若定为国策,准勋贵、民间圈地造船,五年之期足以造船千百!按宝船之规制,臣访得一船耗料加工费不过七千两银,而千船六百万两足矣。若造出千艘宝船,安南故土也可轻取——五年后不必下西洋而能运出粮米,反哺中国!” 休假四个月的张居正回京之后,简直像变了个人,让朱翊钧又惊又喜。虽然他所说的宝船千艘不足为法,但中国人也没有制造软帆战舰的经验,张居正想象不出来也不足为奇。 尽管受到见识的局限,张居正的变化也是脱胎换骨的,朱翊钧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启发了他,让他和自己进入了高度合拍的状态。 其实,朱翊钧有此想法,是对自己办报启发民智的威力有所低估。万历三年开始兴办的三份日报,在开启民智方面是核武器级别的。 朱翊钧日常的所思所想,经常有选择的说出来让身边秘书郎整理成大纲、观点,发给三家报社。报社总编根据自己的理解,收集相关材料,形成文章在报纸上鼓吹——一个现代人的思想,由三个放大器播布民间,其与穿越成平民者,从自己身边人慢慢改起,效率何止增加千百倍,更别说还有皇帝身份、言行潜移默化的加成! 由于主编的视野限制和受众的接受程度,北京报纸在宣贯新思想的时候不免束手束脚,虽然对张居正等人有潜移默化之功,但未达到质变。且张居正忙到恨不能一分钟分成两份使用,报纸更是偶尔看看,很少入脑入心,此前并未全面厘清皇帝与众不同的世界观和治国理政的思路。 此次江陵逗留的四个月,张居正日日都能细读《南京日报》,那石破天惊的写法和离经叛道之言,给张居正来了多次思想洗礼。 逐步被冯邦宁解放的李贽,和对其言听计从的王世贞,已经把江南人心搅动的浑浊不堪,唯有大智慧者能从泥沙俱下的思潮中,理出皇帝的治国方略——而张居正,恰恰就是那种具有大智慧的人。恰因为皇帝给假在家,他有一段长时间用来沉思,考虑变法中的大明向何处去等等战略性的问题。 因此,给工作繁忙的人经常放放假,充充电,会对事业大有裨益,此乃真“福报”也——当为后世黑心老板们视为圭臬。 关于三宝太监的海图和宝船设计图,后世坊间相传,均被故兵部尚书刘大夏烧毁了——刘大夏也回不了嘴,只能背上这千古奇冤。[注1] 朱翊钧不但要复永乐时万邦来朝的盛况,而且要更进一步,带领中华民族参与并主导瓜分殖民地的大潮,对海图和宝船设计图纸高度重视。万历二年时,就派人在故纸堆里翻出了包括宝船在内的各类设计图,交付中官抄录并带到了各大官办造船厂。 这两年,朱翊钧对典籍档案的保护也提升了数个数量级。后世任何一个地级的国税部门,对电子档案和文书档案的保管、整理都是重要业务。可以这样说,财大气粗的税务局,自家档案室没有达到省一或省二标准,那税务局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同行打招呼。因此,朱翊钧对档案管理的高度重视超过了历任皇帝。 在原时空,待清政府修明史的时候,明朝廷的正规档案和典籍只剩下了四千余册,数以百万计的档案毁于管理不善和战危兵火。《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百科全书”条目中称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一万一千九十五册的《永乐大典》到后世仅剩下四百余册,且散落在世界各地,诚为文明瑰宝之浩劫。 如同张居正要绝东吁文法、典籍的想法一样,满清对明代文献之系统性的灭绝,也属于统治阶级的内生反应。朱翊钧对殖民地的文法典籍也要绝之而后快,对本民族的《永乐大典》则重视到了天际。 《永乐大典》在永乐年间纂修完成后,只抄录了一部,叫做“永乐正本”,被成祖带到了北京。原稿存于南京文渊阁,正统十四年被大火焚毁。 嘉靖四十一年,世宗任命高拱、瞿景淳、张居正等人负责重录《永乐大典》的工作,隆庆初年告成,原本归还南京。其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贮皇史宬。 到了朱翊钧主政,一直以来因“工费浩繁”而没有刊印的《永乐大典》,被朱翊钧责令经厂开版刊印——到万历五年,雕版加上活字技术成熟后,工作进度大大加快,制版已经接近完工。 ...... 紫禁城内的君臣两人在谋划东吁王朝的下一步行动,在蛮莫的征缅军却闲下来了。 一战歼灭东吁主力后,刘显曾与邓子龙就大军行止发生了争执。刘显认为,皇帝的目的是杨威于西南诸邦,原话是让“各宣慰司使跪着将金字红牌挂上”——因此战争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下一步应该回师,打垮正在孟养的明达锡主力,然后立铜柱以记功,毁坏东吁宝井等生产设施,搞完三光后,带着金银财宝回京缴旨即可。 邓子龙和刘显不一样,乃武举出身,善书法、好吟咏,著有《风水说》、《阵法直指》和《横戈集》等,文武双全。他劝刘显道:“大帅,昔时大军前出,万没想到能这么快遇到东吁主力,且一战阵斩莽应龙,如此以来,我们铜柱记功的功业就小了——何如打下勃固,灭了这国?封侯也在翻掌之间!” 刘显是江西人,本姓龚。在社会上混了好多年,练就高武力值和一门厚脸皮神功,胆大手狠心黑。曾经跑到四川当了一阵私塾老师,专门教学童如何混黑社会。因为偶然的机会,冒充四川军户刘显的名字从军,因为作战勇猛还敢送礼,竟然干到了总兵。 如此以来,和他关系好的军界圈子如何称呼他就比较难,大伙知道他姓龚,叫他刘帅的感觉就非常怪,有点见外还有点侮辱人的意思。但称呼他为龚帅则更打脸了,刘显顶着刘显的名字活了大半辈子,所有官面上的档案记录都是刘显,你叫他龚军门是要哪样,嘲讽我龚·刘显·惟明大帅当年是逗比吗? 刘显也很无奈,还不敢请示朝廷过了明路。因此和他相熟的都称呼他的字“惟明”,下属称呼他军门或大帅,就算不太庄重也没办法。 此际听邓子龙说有封侯之望,他更加郁闷了。心说我他么一个姓龚的,给刘显家光宗耀祖算哪门子事儿,还不如玩三光抢财宝花差来的实惠——这一路上随军锦衣卫如影随形,可把刘显憋惨了。 因邓子龙字武桥,号大千,刘显就说道:“大千,皇上让我等做的几件事,可没有灭国一说。如此大国,焉能一战而灭?新军万人,灭国之后千万之众如何统领?各大小城池还要分兵把守,如同撒胡椒面一般,恐后续乏力也。再说,擅变庙算而争功,也犯忌讳。” 邓子龙听了,捻了捻颌下短胡子,笑道:“大帅不必担忧此节,打勃固也不在今年。”见刘显满脸疑惑,邓子龙解释自己的战略道: “吾听俘虏的东吁大臣讲,莽应龙临终高呼岳凤,传位于莽应里。莽应龙把本钱折个干净,莽应里仓促之间,能聚起几多兵马?明达锡手握大军五万,甘心把国主之位想让给他的哥哥?只要稍加挑拨,东吁必将战火纷起。” 刘显一听,眼珠子差点凸出来。心说小白脸子,坏心眼子,古人诚不我欺!听邓子龙继续道:“如今东吁能战之兵,还有木邦一部,听俘虏讲,因罕拔答应给莽应龙断后,莽应龙才放心南归。而我们追击他时,可没见到木邦兵马——足见罕拔为人如何。” “如今看来,罕拔都没用和我们接头,轻松就把莽应龙给卖了!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我们先不忙挨个打他们,免得四面受敌,且先让他们三国演义甚或草头王混战,打出狗脑子。” 邓子龙指着大案上的地图道:“西南形胜,无过于蛮莫者,此四通八达之地,咽喉锁钥之处,只要我们屯兵此处,先让他们打个两年。待东吁民不聊生的时候,我们堂而皇之吊民伐罪,解民倒悬,如同摘下一个熟透的果子一般,灭此大国有何难处?而且——面子、里子都有了!” 刘显一拍大案,大吼一声道:“妙啊!你我立即联名上本,让朝廷同意此议。事若成,三五年后,我朝西南无夷患也!”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组织 “我朝二百数年,深仁厚泽,外夷凡侍奉中国者,罔不待以怀柔。太祖训:‘凡外夷国,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然有东吁莽应龙者,勾连各部,挠我边疆,伤我兵民。三宣六慰,金字红牌缅甸颁发其半;寇我腾冲、永昌、大理、蒙化,掠夺无算;更有烧毁顺宁,杀我楚雄卫指挥使等情,其不自量力之状殊为可笑,而其罪也罄竹难书。朕遣使责问,东吁竟无礼斥辱!”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固然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然朕以护佑万民之责,不得不奉天伐罪,即行征诛。” “十月甲申,东吁陈兵数十万,抗拒天兵。中国施雷霆于丽水,其部朝食间而俱成齑粉。莽应龙者,身首异处,以为顽抗朝廷敕令者戒。今将其首传示西南,凡我属邦,俱不得再首鼠两端,朕亦将容尔以安夷人。若重违天道,则罚及尔身,不可悔后。” “朕将命伐缅之军,驻在蛮莫,来靖西南之民,顺听朝廷声教。尔等属从,年内俱来谢恩,以明尊卑之分。尔其听敕!” 跟随露布飞捷之后入京的刘显、邓子龙联名奏章,被朱翊钧采纳。随后,记载上述文字的谕旨从京师发出,将在万历六年三月间传达到西南诸邦。 按照谕旨的要求,凡三宣六慰、安南、暹罗、八百、阿拉干等国,年内就要遣使来朝,进贡方物,听朝廷教诲。如有不听者,谕旨也说的很清楚——罚及尔身,不可悔后。 谕旨中给出了明军驻扎蛮莫的理由,即“靖西南之民,明尊卑之分。” 最重要的是,谕旨并没有对缅甸宣慰司的地位和继承人做出安排,这就给了相关势力以想象空间——暗示他们可以先分个胜负,只要给我进贡,表示恭顺即可。当然,若有蠢货看不出谕旨的第五层意思,上国也没有跟你解释的必要。 明达锡、莽应里和罕拔都不是蠢货,见明军阵斩莽应龙之后,不再继续攻击阿瓦,而是停留在蛮莫后,都判断明军已经完成了惩罚东吁的任务——因此,这三家还没等朝廷谕旨下达的时候就立即打起来了。 先是莽应里在岳凤和陈安的支持下,顺利在勃固登基为王,并传旨明达锡将兵权移交给使者,速速回勃固奔丧。明达锡当然不理他大哥,反而以罕拔出卖莽应龙之罪,将居住在孟养的木邦土民全数屠戮,大军誓师,号称二十万来攻击木邦。 孟养的思个一在云南巡抚陈文燧的安排下,和明达锡合兵一处,以木邦协助东吁攻击孟养的理由,也起兵攻伐木邦。此前你死我活的敌人,转瞬就成了并肩战斗的队友——为此际混乱的西南夷情做了个生动的注脚。 同时,明达锡之檄文传遍东吁,号召东吁之兵民同伐木邦,以报先王之仇。而莽应里朝廷的回应非常感人:都不敢提东吁真正的仇人是明朝廷,只说明达锡素有反心,早和思个一狼狈为奸,才引莽应龙踏入险地。 几方势力之中,莽应里势力最弱,虽然占了大义,但国库空乏,征兵不力,只能缓慢回血中。明达锡虽然握有大军五万,但没有根据地,粮草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军事行动。木邦虽然兵比明达锡少点,但也有四万之数,且有好大一块地盘,可以快速回血。 如此以来,表面上木邦最强,但罕拔的短板是名声臭了,且其不是莽应龙之子,大义上更站不住。 但罕拔也有绝招,他把东吁第一代国主莽瑞体被东吁锡唐侯斯弥修刺杀的屎盆子直接扣在莽应龙脑袋上。罕拔的檄文中说了,莽应龙得国不正,才导致东吁这些年穷兵黩武、乱象丛生,俺罕拔要拨乱反正,扶保莽瑞体之子莽瑞赞——鬼知道哪来的私生子——重立东吁正统。 这下子三方都有了大义和理由,整个东吁正如邓子龙所料乱成一团,原本看上去牢固的联盟立即分崩离析,各部首领凡有野心的都离开勃固朝廷,回老窝自立为王。 明达锡武装力量最强,没有根据地的他如同疯狗一般,到处撕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木邦的地盘反倒成了罕拔的拖累,他先是分兵固守,但因不善守城,损失惨重。无奈之下聚兵一处要寻明达锡主力,结果被明达锡和孟养联军一个穿插包围给打崩了,只能弃土龟缩防守。 木邦虽然大半沦陷,但收缩了防线之后也和明达锡——孟养匪帮(罕拔语)达成了均势,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方。 身处勃固的莽应里开始的时候坐山观虎斗,并号召各部聚兵,幻想将木邦和明达锡一举荡平。但莽应龙当年统一缅甸的丰功伟绩大伙也都想复制一下,所以有实力的各部头领都回去拉杆子立山头去了,莽应里越号召人越少。 莽应里身处勃固膏腴之地,还有通向印度洋的港口城市勃生在手,东吁的各大军阀都蠢蠢欲动,想要将这贸易之城搞到手花差花差。因此除了丽水三角洲的阿瓦城主思汉盂秉承中立,暗助莽应里之外,莽应里要先从各路草头王中间杀出血路,才能碰上明达锡和罕拔。 更可怕的是,原来被莽应龙占领的老挝和差点欺负死的暹罗等周边小国,见莽应龙糟了报应,纷起而痛打落水狗。所以,等缅甸再出一个雄主结束乱世,估计还要个三五十年年。 ...... 且不说西洋各国在莽应龙覆灭之后的一团乱象,明廷的变法大业仍在急如星火般快速推进。按照变法大诏的精神,伴随着全国范围内反对变法的各类声音的钳制和打击,从朝廷到地方,在新年结束后,基本上搭起了变法的组织框架。 组织框架的设计,朱翊钧在参照后世国家管理架构的同时,本着“权责清晰、分工明确、统筹有力,组织精简”的十六字方针,反复征求意见,多轮折冲樽俎,才最终定案。 因为现在的大明仍为农业社会,尽管在朱翊钧的催生和呵护下,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经成长为一颗小树苗,但是仍不能供养庞大的现代官僚体系。 因此除了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合成枢密院,内阁和侍从室增加了司局组织,度支部从户部分出,又成立了教育部、农工商部等几个新部之外,朝廷的整体架构只能算一个半成品——还是一小半都没有的半成品。 尽管如此,朝廷二品三品的职位也成倍增加,对于天下的官员来说,变法大诏关于组织架构能够顺利颁行,其中重要原因是官位变得多了——仅内阁就设立五个司局,级别均为侍郎级。而作为国家军事中枢的枢密院下设办公厅、军政部、军训部、后勤部、廉政监察署、审计署、军法部、军事情报局等等,军事系统的二、三品的位置成十倍的增加——用来安置原五军都督府的大量勋贵。 对于朝廷支出来说,俸禄支出并未增加多少,但随着各组织架构的搭建和职责的理顺,粗具现代管理精髓的半吊子朝堂的工作效率已经成倍提升——其中内阁权能的强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书阅屋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宗室 组织机构的建立是一切行政的基础。内阁扩大之后,文渊阁本就紧张的办公场所明显不够,朱翊钧将西苑南海的部分宫室进行了扩建、翻修,以宫墙隔之,并题之名为“政事堂”,作为内阁新的办公地点。 原内阁在紫禁城的办公地点文渊阁,就空出来用作内务府的办公地点,内务府下设的侍从室还在养心殿。 如此一改,内阁在空间上也变更了它本来的用途,文武百官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前的张居正,以“备以顾问”大学士的名头,实际担任着首相的工作。今日搬入政事堂的张太岳,则已经做到了“名实相符”,总理内阁大臣张居正执掌的就是前朝宰相的权柄。 政令在制度上的混一,大大的强化了内阁的权威,让张居正在法理上具有了控制政府的权力。可以说,除了军权、司法权和侍郎以上的人事权由皇帝亲掌,张居正的权柄之重,在历朝历代的宰相中,也排在前列。 与故宋政治制度不同的是,政事堂并非由中书门下省合并而来,也非与六部并列,而是直管变法后的九部。张居正总理政府,并分管礼部、吏部。其下设副相若干,分管其余各部: 吕调阳分管民政部、教育部;王国光分管度支部、驿政部和原工部加户部两部分职能合并而成的农工商部;张四维分管刑部和建设交通部。 六部化为九部,在分散了权力的同时,又将原有的四寺进行了集中:太常寺、鸿胪寺并入礼部;光禄寺并入内务府;太仆寺并入驿政部。 除上述变化外,大理寺、都察院名称没有变化,职能则进一步扩大,且不受内阁管辖,与九部尚书级别并列,受皇帝直辖; 原属于辅臣部门的通政使司取消,职能一分为二,部分划归侍从室,部分划归内阁;翰林院名称、职能不变,受皇帝和内阁共同管辖;国子监归属教育部;宗人府、詹事府名称、职能不变。 在整个改革中,最让朱翊钧头疼的是六科:这个封建集权的强力抓手,放在任何一个序列都违和,且都会带来朝廷运转的低效率。 最后,经过反复思索,朱翊钧不能放弃这个朝政的纠错器和减压阀,因此六科名称未变,职能扩大:朱翊钧将朝廷行政管理体制和机构改革以及机构编制的日常管理工作从吏部剥离,放在了六科——即后世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 事实证明,六科的改革成为整个机构变革的点睛之笔——在新的各部职能交叉、权力清单的确责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 张居正回京之后,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搭起了架子,逐渐开始磨合的新的朝廷。在政事堂主持召开了几次各部尚书参加的内阁扩大会议之后,本就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的张居正,有一种如臂使指的感觉——发号施令不再有掣肘,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做大量的沟通协调工作! 因为变法后的朝廷规定了“行政首长负责制”,即俗语说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下级只需要执行上级的命令,如果上级的命令仅有大纲,下级还有些发挥的余地;若上级命令详尽——你听命执行就好。 如果其他的宰相和首辅的能力算是航母上的重油发动机,张居正就好比核反应堆。原来他需要很多的润滑油和冷却液才能工作,现在则不用了。他终于在新的政治体制中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他只需要听汇报、看材料、开会、调研、分析、思考——发号施令,全体凛遵! 现在的张居正,也没有了天黑必须出宫,回家加班的限制——他可以住在政事堂。和他一样,政事堂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突破宫禁的限制,在政事堂无限加班。 由此,京师就有了三个场所在夜间灯火通明,前两个分别是教坊司胡同和日报社,新增的这一个就是政事堂。 ...... 张居正在万历六年落实的第一件要务,就是要按照皇帝在万历五年初的计划,召开宗亲大会。 为了这次会议,宗人府和皇帝已经造势了大半年,成效斐然。而且下半年的张文明遇刺案,很多刺头宗室又被锦衣卫重点照顾了一番,导致宗室改革的阻力大减。 其中,有好几个平日里在家大放厥词,攻击新政和变法的王爷和郡王,都被纳入了整治名单,国除抄家。这一下,彻底把宗室给镇住了。 这些被国除抄家的宗室,对新政和变法最不满意的,其实还不是皇帝的变法大诏,而是朱翊钧在盐政改革时没有考虑宗室利益。盐政改革让他们以前倒卖盐引的收入,全没了着落不说,朱翊钧竟然将宗室排除在采购盐场范围之外,让这些宗室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然而,生气发怒也只是无能狂怒罢了。正如朱翊钧和张居正在研究宗室问题时所判断,经过两百多年的废物养成,大明已经无法再产生靖难时期的王爷。对于中央朝廷来说,如果朱翊钧不要脸,完全可以用武力甩掉这些包袱。 当然,宗室之中也有例如朱载堉父子那样的国之干城,对于有能力的宗室,朱翊钧还要加以重用,作为帝系屏藩。 更为重要的是,朱翊钧还要利用宗室,尽快的推动大明工业化的发展。 截止万历六年初,在天机阁的培育下,已经诞生了好多大明的生产型企业,但富有宗室手中握有大量的资本却不去投资生利,是一种巨大的金融成本损失——这也是张居正决定利用宗室改革来启动变法重要原因。 张居正带领内阁、礼部筹备的宗亲大会,要实现的目标主要是两个:一是要让宗室接受降等袭爵的政治安排。二是要把他们手里的钱引诱出来,作为大明发展工商的启动资金。 要实现这两个目标,当然不能靠宗室的自觉性。张居正经过和朱翊钧反复讨论,决定多管齐下,一是以八家****为诱饵,分化瓦解宗室,让他们不能抱团抵抗;二是利用内府工商集团,在剥离非核心业务的同时,拿出好东西来鼓励宗室投资。 至于召开宗室大会的理由,朱翊钧道:“皇后年前检查,已经怀有身孕。有这般大喜事,可以让宗亲们来京师,走动走动。”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日常 万历六年三月十二,京师人刚刚感到些春风和煦的时候,朱翊钧带着略略有些显怀的庄静嘉,到京郊祭拜先农,并进行籍田礼。 这次出行,朱翊钧终于实现了初次出宫被马辇冻成青稞楞时候的理想。经过多年研发,在钢铁厂和科研人员的努力下,内府终于做出了四轮马车。 中国宋代即有了四轮马车,载重量超过了五十石。但是,因为糟糕的路况,其适用性远不及两轮马车广泛,能工巧匠也缺乏将之改进的动力。结果导致一直到建国后的五十年代,中国农村地区的四轮马车还是不能转向的。 在朱翊钧的启发下,四轮马车转向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将车辕和两个前轮做在一起,用转轴悬挂连接后车即可。 最困难的部分是减震。经过试验,新的四轮马车要想达到朱翊钧设计的指标,时速须达到三十里以上。而如此时速,仅用牛皮带做悬挂和轮轴上的“伏兔”减震器是谈不上舒适性的。 朱翊钧当然知道核心在于弹簧,而弹簧的制作核心则在于材料。材料学在这个时代基本类同玄学,反正就是不停的试验,最终总能得到接近理想的材料,而事实也不出朱翊钧所料。 令朱翊钧惊喜的是,格物院物理研究所经过研究,最终还发现了“虎克定律”,本时空则被命名为“王煜定律”。研究员王煜经过研究,发现了弹簧的弹力与弹簧的形变成正比——就这么一小段结论,王煜名留青史不说,工资直接翻倍。 有了减震和转向机构,四轮马车的制造就顺理成章。于是,大明豪华马车就在万历五年横空出世,很快就风靡京师,并迅速向外辐射。 ...... 万历五年的变法,也给朱翊钧变革皇帝车驾的名义。大小马辇和辂车的保暖性不好,朱翊钧提出改革——要是没有变法这大义在手,维护天子礼制权威的大臣搞不好要跟朱翊钧玩命。 终于在礼部、内府的共同努力下,天子的四轮马车也最终定下形制:天子驾六这个不能改,至于皇上想多来则不限制。亲王臣子所用马车最多四匹——用五匹就算有不臣之心。 至于马车的装修,打开脑洞的礼部官员有的是办法做到合乎古礼和保暖性兼顾——同时也制定了皇帝马车的装修形制和驾车礼仪。 总而言之,万里六年三月的这次帝、后出行,就舒舒服服的坐着马车到了目的地,正阳门外西南三公里的“先农坛”。 ...... 先农坛在万历四年前叫山川坛,万历四年改名。朱翊钧没有搞清楚礼部为什么要改名,但纪念神农这事儿他没有反对的必要。 先农坛除了祭祀神农的大殿,还有几间壮丽的宫室供皇帝更换礼服和休憩所用。在大殿前方,设立观耕台,观耕台前就是朱翊钧要作秀的场地,共有一亩七分耕地。 本来这块地只有一亩三分,即俗语“一亩三分地”的由来,所谓一亩三分者,取意天下十三省,每一省在此都有一分作为代表,表明皇帝把天下的地都带头耕了。 但东北大开发之后,一亩三分就不能代表十七省了,因此经过礼部提议,朱翊钧允准,皇帝籍田礼的耕地变成了一亩七分。 朱翊钧对此是喜闻乐见的,他发自内心觉得这形式很好,这块地的大小本就应该成为一个变量,作为考核以后皇帝成色的一个标准。 庄静嘉在籍田礼的出现,也是礼制的一项变革。按礼,皇后不参加籍田礼——此为天子之礼。皇后亲自主持的叫做“亲蚕礼”,在西苑太液池东头的蚕坛举行,外命妇陪同参加。 但是朱翊钧还是带着略有显怀的庄静嘉参加了,而且要求礼部必须给庄静嘉安排一些戏份。礼部无奈,只好在皇帝扶犁三推三返的时候,皇后在命妇(张居正夫人和英国公夫人)的陪同下,跟在皇帝后面,象征性的洒了三把种子,这才成了礼。 皇后在籍田礼上的抛头露面,理所当然的在帝国吹起了一阵新风。朱翊钧并未对此作出解释,只是用无声的政治表态告知天下:不许女子抛头露面的陋规,并非皇室所提倡。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籍田礼也是朱翊钧第一次参加的籍田礼,因为不大婚的皇帝是没有这项政治活动的。而去年两人大婚的时候,已经过了籍田礼的日子。 参加籍田礼且已显怀的皇后,也给天下传递了一个清晰的讯号,皇帝即将有后,而一个稳定的帝系对于天下百姓来说,都是值得庆贺的喜事——至少,皇长子出生的时候,搞不好还会大赦天下一波。就算生个皇长女,也证明皇帝是个生育能力正常的爷们,只要身体健康,这皇子还不扎堆生? 完成籍田礼的帝后仍乘坐八匹马拉的豪华大马车返回,也算是给四轮马车在京师再做了一次活广告。 朱翊钧回宫发出了万历六年的劝农诏书,就一句话:“说与百姓每:目今土脉润泽,务要趁时耕种,不要懒惰。” 这类诏书自万历六年开始,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一直发到冬月。例如四月份的诏书就是这样的:“说与百姓每:宜趁时勤作农业,毋得懒惰。”五月,“说与百姓每:目今禾苗盛长,都要趁时耘锄,毋得怠惰。”期间还有夏季的劝农诏书,且都是一句话——直到十一月份:“说与百姓每:农事已毕,俱要各安生理,撙节用度。” 有了这道诏书,地方官劝农的时候就有法理依据,农民懒惰在家,田地抛荒就有了罪过:说严重点算抗旨不遵。 ...... 时间很快进入到五月,炎热的京师热闹了起来:太祖分封天下,成祖削藩之后,永不能入京的各大亲王、郡王都奉旨入京,参加朝廷的宗藩大会。 参加宗藩大会的亲王即有三十二人,郡王百数,其余将军以下,都没资格参与这宗藩大会,只能在家祈祷家主能保障他们的利益。 召集他们开会的诏书过了年就发了出去,几个月的时间里,张居正和朱翊钧反复研究,最终就宗室改革全盘定案。 这一项涉及皇室宗亲切身利益的改革,不仅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还需要给这些利益受损者一个替代方案,否则朱翊钧在政治上将是失分的,而且狗急跳墙的宗室很容易就会被人利用。 从万历五年下半年开始,各地报纸和民间舆论已经将明王朝宗室吃空财政的问题,掰开了揉碎了分析,就宗室的出路尤其是贫宗的问题也提出了无数解决方案。 到各王汇聚京师之后,大家一交流,发现朝廷的政策已经呼之欲出:宗室上层用****分化瓦解,中层以上以股份换爵位降袭,下层解放宗禁,发几年补贴后自谋生路。——堂堂正正的阳谋,大家也无甚抵挡之力,说是开会,只是来京听个通知。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寒酸 虽然朱翊钧并不怕宗亲闹事,但宗族作为封建社会最基本的组成细胞,皇室对宗室的处置方式将直接影响着以宗族为本的社会体系的稳定。而且,对于高度认可“亲亲之谊”的明代人来说,苛待宗室的皇帝,根本无法仁慈的对待天下万民——这直接影响皇帝的合法性。 对于这一点,作为现代人的朱翊钧穿越之始的时候领会不到。但穿越几年来,他看过太多、听过太多为了宗族兴亡,倾家舍身的例子了。一切为了宗族存续的文化基因已经写进了古代中国人的血液骨髓,是宗族体系完全解体的后世之人难以体会的。 因此,朱翊钧对已经来京的亲王、郡王们优容有加,在照顾好他们生活、娱乐的同时,还抽出宝贵时间连续会见诸位亲王大藩,近乎挨个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整个五月,朱翊钧将他的大半精力都放在宗藩大会上。经过细致耐心的准备,六月初三宗藩大会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来京的宗室都坐上新买的豪华马车,在前呼后拥之下前往南苑校场。 本次宗藩大会在南苑武学新落成的大礼堂举行。经过两年多的建设,南苑武学终于有了后世大学和兵营的样子,京营士兵也在万历五年夏末结束了住帐篷的日子,搬进了崭新的营房。 按照定好的章程,皇帝要与诸位皇亲检阅京营,示天下以“亲亲之谊”,同时也向皇亲们展示朱家江山永固的最大保障。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同时是一种含蓄的警告:朝廷不管如何摆布你们,你们最好不要有“靖难”的念头,因为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你们团灭——还有富余。 果然,经过新兵训练、九边轮战后才成军的京营,其军威军容令观礼台众人全体胆寒,甚至可以说新军的威力已经超出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尤其是火炮齐射将演习场的一段三十余丈的石头城墙轰上天之后,胆子小的几位王爷看向朱翊钧的时候都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向上翻眼珠子偷瞄。 可能断腿刺激了骨质的分泌,已经十五周岁的朱翊钧个头又向上窜了窜,个头接近五尺五寸(按:一米七五),比平行时空的万历帝要高出七公分。 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朱翊钧穿越之后加强了锻炼,经常做些有助于骨骼发育的运动;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有意识的补钙,例如坚持摄入牛奶,吃高含钙食物等。 朱翊钧长时间的锻炼和摄入钙质获得满意的收获,而潞王就不行了——他和朱翊钧都曾因乳糖不耐受都拉过肚子,但朱翊钧采取少饮多次的办法,逐渐克服了症状。 潞王没有朱翊钧的意志力,且有些贪嘴,现在长成了胖子,虽然已经十一岁了,但仍圆嘟嘟的有些可爱。 作为皇帝的亲兄弟,潞王在这次宗藩大会的亮相也属于应有之意。半个月来时常伴驾的鲁王朱颐坦也胖的不成模样,跟潞王很有共同语言。因怕他观火器操演时害怕,鲁王还将潞王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 等阅兵完事,众人移步大礼堂,亲王和郡王们按照辈分高低,在已经摆好的大圆桌前面团团坐定。 礼乐奏毕,朱翊钧在阁臣和鲁王、周王、郑王等几位大藩陪同下,到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的主要意思是,现在宗室已经超过八万人,除了在座的诸位勉强有口饭吃,绝大多数贫宗要么饿肚子,要么成了敲诈勒索,剪径抢夺的盗贼,作为大家共同的族长,我朱翊钧工作没干好啊! 等大伙儿纷纷发言,说这个跟皇帝无关,皇上对待宗室,那是天恩浩荡,谁也别想挑理。朱翊钧见大伙儿说的好像真情实意,就不再自责,摆摆手让大家安静听他继续演讲。 朱翊钧说,朝廷拖欠大伙儿禄米太多了,已经快到了三万万石。现在工程多,还在缅甸打仗,这银子花的淌河一般,确实困难。不但还不起旧账,就算不再欠发也不可能。朕作为咱这一大家的家长,总不能让大家饿了肚子。 为了解决太祖子孙的吃饭问题,朝廷只能富国强兵,因此开始变法。既然变法了,那咱们也得改一改宗室的制度——太祖当时设计的虽然挺好,但他老人家万万想不到现如今大明的赋税全发了禄米也不够大伙儿嚼谷的吧。 这话说的都在情理上,在座宗亲又发言说这宗室制度该改!如今吃不上的贫宗天天到各大王府大饥荒闹事,他们也烦的要死,如果朝廷许了他们生业,也算无量功德。 周王等皇帝讲完,站起身道:“皇上说的都在理,我们宗室不读书、不生业,只做了米虫,哪有太祖子孙的模样?皇上就是不说,我们也都臊的慌!别人家我不敢说,我们家坚决拥护皇上改了这制度——朱在铤的子孙,就不吃朝廷的禄米还能饿死不成?”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周王道:“周王说的好!”众人听皇帝表扬周王,凡是对****有点野心的亲王,也纷纷站起,向皇帝表达了和周王同样的意思。 朱翊钧待他们说过了,即吩咐上菜,笑道:“边吃边聊。”听他如此说,乐队又奏起乐来。 庄重典雅的伴奏声音中,国宴酒菜流水般送入礼堂。虽然吃饭的逼格很高,但这家宴的菜差点意思,鱼、肉倒是都有,但色香味却做出了路边馆子的感觉——也难为那些御厨能领会朱翊钧的精神,这酒席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寒酸。 坐在朱翊钧边上的潞王从未吃过这般处理的饮食,他平时清淡惯了,猛然遇到重口味的菜,不由得食指大动,甩开腮帮子猛吃。 坐在二人对面的鲁王看得心疼,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递给潞王道:“哎,臣等真没想到皇上居然过得是这般日子!” 郑王肚子里暗笑,脸上也显出同情之色道:“皇上当这个家,真是不容易!” 第二百章 商社(上) 听两位王爷这么说,在座亲王们都给朱翊钧鞠一把同情泪。他们都知道皇帝根本不穷,但这时候不表示皇帝为天下宗室百姓而过着清苦的日子,那绝对属于政治不正确。 周王又站起身道:“虽然皇上富有四海,但这天下万万兆民都要养活,不容易!天下百姓,都是咱们老朱家的赤子,哪家孩子饿死了,当父母的不得心疼?要我说,变法大诏里面宗室改革的章程挺好,我朱在铤,支持!” 朱翊钧见周王把商量好的话儿按照流程讲了出来,心中暗暗赞许。此际他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樽,脸上似笑非笑,摆手让周王坐下的同时,用眼光俯瞰全场,那意思很明白:对周王的提议,你们谁赞成?谁反对? 反对是不能反对的,在座的亲王都不是傻子。有几个王爷心中暗骂周王这个舔狗,同时后悔自己没有向皇帝第一时间输诚。眼瞅着世袭罔替王爵这周王一系必然到手,那滋味简直酸的不行。 这些亲王们家中都田连阡陌,对于子孙降袭之后的俸禄减少虽然肉疼,但大势之下不敢说什么。但降袭之法对郡王来说影响就大了太多——朝廷的俸禄虽然发的不够,但相比他们的收入,也算是一笔大钱。 坐在大厅中间的鲁阳郡王朱在铁属于周王世系,见周王言语中根本不考虑本家的利益,忍不住起身道:“大哥,您家大业大,不在乎三瓜两枣,弟弟我家中还有好几张嘴,降袭之后,这生计怎么办?要不咱哥俩再分一次家?你总不能让我去种地吧!” 朱在铁话头直奔着本家哥哥去了,其余郡王心中暗暗叫好,都目视本家的亲王,希望他们能帮着给兄弟、子侄们争取些利益。 周王老脸一红,没想到自家弟弟将了自己一军。他张了张嘴巴,干笑道:“有哥哥一口吃的,还能差了你什么不成?侄儿们——” 话没说完,朱翊钧将玻璃樽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那酒水洒出大半,咣的一声把周王的话堵在喉咙里。 朱翊钧冷哼一声道:“怎么?听鲁阳郡王的意思,宗室种不得地?” 鲁阳郡王年纪不到三十岁,乃已故周庄王朱朝堈的庶子,周庄王因老年得了他,疼爱万分,在有嫡子朱在铤能够袭亲王爵的情况下,还上表嘉靖帝给他讨了一个郡王衔。 因平日里骄纵惯了,朱在铁才敢在这个场合大放厥词。没想到皇帝光棍的很,见周王难堪,直接表态维护了。抓住他话中一句不是语病的话头,一句反问将之问的张口结舌。 老大发话了,小弟们当然要冲在前面。陪同参加宴会的张四维起身厉声道:“鲁阳郡王,天下嗷嗷待哺的贫宗欲种地而不可得,他们听闻皇上让他们种地、读书、生业,无不感激皇恩浩荡!你居然说什么‘总不能去种地’?!怎么,贫宗就不是太祖爷的子孙?他们做得,你做不得?你多个什么?” 这话说的粗俗,但对于在座大多数不学无术的郡王们来说,却正正好好让他们能听得懂。见张四维声色俱厉,这些人都缩了缩脖子,眼睛都垂下来,不敢再看皇帝的脸色。 朱在铁也知道自己做了傻事,但他本就是混不吝的性子,觉得自己有理还怕啥?听张四维骂他,他梗着脖子叫道:“你他么的张老西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你们家和蒙古人做盐铁生意,赚的钱早够十辈子花用!你要是把那买卖给我,让我做平头百姓都成!” 这话惊雷一般,打在礼堂所有人的心头。朱在铁这句话不仅得罪了皇帝,还把以张四维为核心的山西官商多年来利用俺答互市,做走私生意的老底儿掀了出来——这是要死人的揭秘! 张四维被鲁阳郡王一盆狗血淋下,才知道自家生意已让多少人眼热。但此刻鲁阳郡王的话头接不得,否则谁知道这混不吝还能说些什么牛黄狗宝来? 他将头上乌纱摘下,离席而出,直接面对着朱翊钧跪下。启奏道:“鲁阳郡王参劾微臣以私心而害国事,以权位以谋利益,臣......”身体晃了晃,大滴的眼泪流淌下来。 朱翊钧脸上阴晴不定,不说话。张居正在一旁缓颊道:“皇上,鲁阳郡王所言,不过是捕风捉影,更与今日之事无关。今日亲亲汇聚,正如民间走亲戚、拉家常一般,洵为我朝盛事,又何必究问此节?” 朱翊钧先看了张居正一眼,又点点头道:“子维起身罢。不必如此。”转过脸露出笑容道:“鲁阳郡王所虑不是没有道理——张鲸,你跟大伙儿解说一番。” 张鲸闻言,从席间站起身,拍了拍手。左右宦官将一大块罩着红绸子的木板搬了过来,在架子上放好,又递给张鲸一个笔直的木棍。 张鲸先施一礼,随后笑道:“诸位王爷。皇爷为了咱们老少爷们,也操碎了心。诸位请看——”将红绸子从板子上揭下。 木板上涂着用钉子挂着一张图纸,顶端一排隶书大字“大明宗室股份商社”,底下几份图表。 张鲸拿着木棍指向木板解说道:“诸位王爷请看。这是皇上投资,诸位享有股份的商社。大家都知道,奴婢我这些年给皇上打理生意,也赚了点钱——嗯,这些钱还不少。” 场中诸位阁臣和宗室见一直没有得到皇室正面承认的皇厂、皇店露出真容,个个都低低的感叹了一声。朱翊钧用內帑办的各类工厂,全国铺开的日升隆店铺,一直是“天下第一号买卖”,在座的各位心里都门清。 此前张居正对皇帝办实业的事儿和朱翊钧辩难过,后来尽管同意了,仍让朱翊钧低调,闷声发大财。但借助皇权生长的工商联合体,无论从体量、技术还是管理等方面来说,在以手工业者和农业为主体的社会中是无比耀眼的,根本低调不起来。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对皇帝这产业眼红许久,甚至好多大臣、宗室家中的商铺和产业已经成为这个联合体的供货方,与之有很多的商业往来,也被这联合体的管理体制和模式教育过——效率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第二百零一章 商社(中) 如今见皇帝好像要拿出这产业与宗室分肥,亲王、郡王们有一个算一个,心里都怦怦乱跳,如同见到了玉体横陈的美女一般,呼吸都粗重起来。 张鲸见状,心中暗暗好笑,心说这些土包子,莫非以为皇上能把家当给他们分了不成。嘴上笑笑道:“诸位王爷,我先给大伙讲讲这股份制是啥意思。” 等他讲完了股份和有限公司的概念,诸王的心里预期就低了低,原来这不是旱涝保收的玩意,每年的分红要看业绩的——那这业绩谁说了算? 张鲸道:“皇上成立的这个宗室商社,本金五百万两。奴婢用心运营了两年,现在资产一千零四百七十万两,将拆成一千四百七十万股——一股一两。” “这些股份呢,将按照各位王爷的级别分配——拿了股份的,以后朝廷不再发放禄米,您的子孙后代的身份,虽然按照降袭法降到男爵为止,但这原始股份,一分不减,可与国同休。” “这些股份分给诸位,诸位随意处置,转卖、送人均可,商社并不干涉。每年年底,持股人拿着股份凭证领取分红,分红多少看商社业绩。” “这业绩么,肯定是有高有低。商社还要留出一部分,作为扩大经营的本金。初期年利会高些,大概在三成到四成,让大家生活过得去。五年之后,这分成会少——但商社留下的,将并入本金——也就是一股一两的原始股份,将来可能变成二两一股甚至更高。” “诸位王爷,随着您手中股份价值的升高,您的资产也会增多。诸位不要笑,这还是原始股的价值。若您转卖,这与国同休的股份,要把以后的收益加上去,皇上给起了名叫预期价值——大家可以算算一股卖多少钱合适?” 听了这话,在座的王爷们恍然大悟,我擦——这一股不卖一百两肯定是赔啊,这么一算,皇上这一下给我们发了多少钱?! 跟着皇帝一起来的王国光满脸潮红,差点来一个现场高潮,对朱翊钧的脑洞佩服的五体投地。好一个预期价值!皇帝用这一手,隐藏在背后的本质其实是将朝廷的负担转嫁到民间,而将来买股份的商贾还觉得自己赚大了——看,这是三方共赢啊! 鲁阳郡王放了一炮之后,也吓出一身冷汗,开始的时候听得不是太仔细。此际张鲸讲的专业了点,他更听不懂,转头问身边永寿郡王道:“大侄子,你听明白了吗?” 永寿郡王朱谊况比他还年轻,两人也不同支。见他腆着脸自居叔叔,心说咱们两百年前是一家不假,现在我认识你是谁?笑了笑并不理他。 鲁阳郡王那火气腾的一下又上来了,心说要在我家,我非把你牙齿打掉不可。 他这体质属于特别容易上头的,见永寿郡王不理他,他又站起身插言道:“张鲸,这天下还有只赚不赔的买卖不成?若赔了,我们怎么办?” 张鲸闻言笑道:“王爷说的是。这天下确实难找只赚不赔的买卖。不过我可以向诸位保证,咱们这买卖很难赔钱——听我给各位解说。” “咱们这商社,主要经营的是这几个范围。一是盐场,这天下人都要吃盐吧,两千万股本里,四百万是盐场——毛利大概五厘,这是基本盘,便于有大利生意的时候抵押换出现银投资,没有万全把握决不轻动;三百万股本是钢铁厂、玻璃厂和肥皂厂的些许股份——大家也都知道这玩意儿多赚钱。” “还有三百万两,是新成立的矿山商社的股份,诸位王爷,这挖矿还有赔钱的可能吗?” 听到这里,一直没说话的靖江王问道:“还有四百七十万呢?” 张鲸又是一笑,回话道:“这最后四百万么,叫做风险投资,赚大钱的——诸位也都知道,朝廷大军征伐缅甸,占了蛮莫。我们宗室商社提供军费二百万六十万两,获得了蛮莫六十处宝井的开发权。嗯,恰逢最新一批翡翠上个月到了,就给大家先发一批,祝贺宗藩大会的召开。” 张鲸说完这话一拍手掌,此地伺候的小黄门将早就准备好的托盘,放在所有宗室王爷的面前,诸位阁臣面前也放了一盘子。 众人揭开盘子上的红布看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盘中如同小山一般,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宝石,个个在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下,璀璨生光! 张鲸笑道:“翡翠玉石原来并不值钱——但最近这些年,我大明的男女因他质地最硬,取意“情比金坚”,导致日升隆的翡翠首饰价格翻了好几番。水头通透、无杂色的翠更是有价无市,大块的近乎无价之宝。” “这一盘子,每一盘子都有一块三寸见方的全色翡翠——也够五口之家嚼谷几十年吧!哈哈!” 周王伸手摸了一把眼前的宝石,随即把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捏了一把,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咧开大嘴笑道:“张鲸,六十个宝井就能产这么多?那缅甸还有多少宝井?” 张鲸闻言,看了一眼朱翊钧。见皇帝点了点头,张鲸回答周王道:“嗯,诸位王爷,你们面前的这些不是新开采的,都是打仗后的缴获,蛮莫已经搜刮一空——不过据刘显回奏,东吁共有宝井千余,若组织奴工全力开采,每年还能采出来这么些,不过现在这些宝井还不在咱们手里。” 晋王听了,嗷一嗓子道:“那赶紧打呀!把东吁打下来,不都是咱们的吗?”众王听了,哈哈大笑,整个礼堂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张鲸听了笑道:“王爷说的是。不过这战争么,总是有赢有输,若输了,商社的军费投入就打了水漂——因此,咱不能干预前边怎么打仗,皇上也不许咱们商社干预。” 朱翊钧见火候已足,站起身,接过话头道:“张鲸说的对。宗室商社虽然提供军费,但战守之间乃朝廷军政,与生意无关——不过,诸位如果觉得不过瘾,朕这里还有一个办法。” “朕决定在宗室商社之下,按照京营标准,建立雇佣军——诸位亲王、郡王有意开拓的,可拿自家银子雇佣他们打仗!张鲸,把寰宇地图拿来!” 待整张大地图放在诸王面前,朱翊钧接过张鲸递上的木棍指着地图道:“这是葡萄牙人已经探索出来的寰宇地图,我大明还没有占上二十分之一——诸位,这些新土都可以探险开拓,只要你带着雇佣兵打下来,除了土地、人口算朝廷的,矿藏,准许大家开采七十年!” 第二百零二章商社(下) 随着朱翊钧话音落下,大礼堂里哄得一声,简直炸了窝。除了几位朱翊钧有意亲近的亲王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之外,其余亲王、郡王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防止靖难重演,成祖夺得帝位后,继续了建文的削藩政策,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将太祖分给诸王的护卫编制剥夺殆尽之外,还严禁其干涉地方行政、禁止其与勋贵联姻、禁止两王相见、禁止来京奏事甚至出城、禁止宗室科举出仕、乃至禁止“通四民之业”等等。最夸张的是,诸王出城扫墓,也必须先请旨然后在地方官监视下行动。 如今,听皇帝话中意思,是允许宗室带兵?诸王面面相觑后,上头的鲁阳郡王起身道:“皇上,这是允许宗室掌兵么?” 朱翊钧听了,笑道:“非也。宗室之禁过苛,朕有心驰通四民之业之禁,科举出仕之禁,行动拘束之禁等,其余不得干预地方行政、勋贵联姻、禁增护卫等,不得松之,此也为保全诸位之道——有些事儿,宗室还是做不得的。”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被圈养近二百年的诸王只觉得皇恩浩荡,丝毫没有不被信任的憋屈感。而且朱翊钧说的坦坦荡荡,大伙儿只觉得皇帝实在,并无其他非分之想。 朱翊钧进一步解释道:“雇佣军是从民间征募敢死之徒,愿意以命博富贵者训练,固然要进行军令教育。但其兵将只要一个字——钱!” “待成军后,朝廷将划出可开拓之土,诸位可派人先去查勘矿藏,计算成本和得利。而后,诸位可雇佣他们,他们来将地盘打下、守住。这地盘上的所有矿藏,则属于雇佣者。” 诸王听了朱翊钧的安排,有实力的无不心动,窃窃私语探讨可能性。朱翊钧见引起他们的兴趣,复又回席坐下。 朱翊钧实施的殖民掠夺之策,与此际天下的主流思想是格格不入的。中华文明发展到明代末期,已经被宋儒阉割掉侵略掠夺的基因,内卷起来倒是无出其右者。 此际放出这话,一方面是要用皇权唤起民族隐藏千年的野性;另一方面作为解决宗室问题的办法,也能获得民间“无奈而为之”的谅解。最重要的是,朱翊钧想把这些王爷百多年的积蓄掏出来,供朝廷部分养兵之费。 朱翊钧的新军尽管威猛无双,但太费钱了。他手握本世界最大的工商联合体,在消费能力有限的农业社会中养二十万精兵也属极限——以寰宇之大,这二十万新军能干什么? 莫不如用宗室的钱来养兵,这兵还在朝廷手里,战守之权也由朝廷掌握。宗室相当于拿出军费,获得殖民地的矿藏开采权。只要能打胜仗,就会解决一个对农业社会来说致命的问题——战争都是赔本生意。 朱翊钧这个策略,尽管让宗室获得了巨大的财源,但只要限制其军工生产能力,极度依赖后勤的新军不管离中土多远,都是无法造反的。至于宗室占据矿藏,不利于殖民地的后期开拓和统治,对朱翊钧来说,并不是问题——可以用政策调整。 对于此时在座的宗室来说,朱翊钧所说的政策,也是巨大的利好刺激。这些王爷尽管不学无术,但对财富和土地的贪婪却是大明之最,有了缅甸宝井的例子和一盘盘宝石的刺激,朱翊钧也不怕他们不上套。 对于朱翊钧和朝廷来说,将宗室祸水外引,是解决大明宗室顽疾的一剂良方。因这如今宗室加上他们女儿所嫁的仪宾太多了,宗禄尽管大数发的宝钞,也照样能吃掉整个大明财政的三分之一还多。 成祖削藩措施的逐步落实,虽然杜绝了重演“靖难之役”的可能,巩固了皇权。但从实际效果来看,其实是典型的政治、经济“内卷”。 禁止宗室“通四民之业”,意味着所有宗室只能依靠赋税“奉养”。而随着宗室人员的增加,宗禄呈指数递增。藩王不能做事,近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下半身,妻妾成群,生育无节。以晋王府和周王府为例,经过二百年的繁衍,吃宗禄的人口如今已经达到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周王府则达到了一千四百四十人。 以亲王一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辅国将军、镇国中尉以二百石递减,仅周王一府万历五年就要发放宗禄十九万石。 另一方面,历代明代皇帝,无不违背“封藩不裂土”的祖训,对自家兄弟和近支大肆封赏土地和财富。到了万历五年,河南半数土地已为诸王府所有,仅周王、晋王、秦王等六位亲王,就占地三十二万顷——贫者真无立锥之地。 对于朱翊钧马上要大兴工商的变法之策,宗室还有一大阻碍就是他们依仗自家的身份强买强卖,干扰市场秩序。荆州有一个商业集中的城镇叫“沙市”,嘉靖年间,景王奏讨用来抽税补欠禄米,《世宗实录》记:“市民皆蹿去。” 朱翊钧针对此际天下人口状况,判断发展工业并不需要走原时空英国“羊吃人”的老路,反而让宗室拿出土地和藏在府库中的银钱,才能农业和工业齐头并进的发展。因此,他提出的宗室商社“殖民公司”的计划,对朝廷、诸王和民间来说,还是多方共赢。 张鲸见大家讨论的差不多,拿木棍敲了敲木板,吸引了诸王的注意力。然后面对诸王笑道:“嗯。如果有人不愿意投资雇佣军,冒险得那高利。皇上还有大利给诸位王爷——” 众王被朱翊钧和张鲸从天上扔下的一个个大馅饼都砸晕了,听说还有好处,又抬起头听张鲸讲。 张鲸笑道:“诸位王爷家中或大或小都有铺子,可有织布、纺纱或养蚕纺绸子的吗?” 有几位王爷听他问,举起手道:“我家中有!怎么,有什么生发?” 张鲸笑道:“皇上的买卖除了日升隆,还有一个天机阁,诸位王爷大概也都听说过。这几年,天机阁研究开发了不少好东西,也收了些精巧的技术。例如,竖锭纺纱机在变法大诏颁布之前已经发明出来——诸位王爷,这种东西,能让一个女工,纺出十倍的纱。” 这话说出,一多半的王爷懵懵懂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刚才举手的几位和其余知道棉布如何制作的王爷,都摇头不信。靖江王大喝一声道:“可真?!” 张鲸笑道:“王爷,在皇上面前,谁敢大话欺君?奴婢还没说完,在织造厂,奴婢用水力来引动纺纱机,一个训练有素的女工可以照顾三十个纱锭,也就是说她能纺出三十倍的纱。” 说完,张鲸在自己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两头尖尖,中间掏空的椭圆形木制品,接着道:“诸位王爷,纱多了,纺布又来不及,这小玩意儿叫做飞梭,看着简单,但可将纺布之速提升十倍。” 诸王听他描述,都听傻了。张鲸接着道:“奴婢按照皇爷的吩咐,又组织能工巧匠,发明了水力纺布机,一人操作,胜过昔日五十人——此都是发明之力也。” “诸位王爷,明日臣可带着你们,到皇上的天机阁研究所看看——类似这种发明,所在多有。如果诸位王爷不愿意投资商社雇佣军,可在随后举行的拍卖会上拍下一种发明,回家设厂生产。臣可以保证,你们将数银子到骨软筋麻!” ...... 喧闹了一天的宗藩大会结束了,朱翊钧和诸王都坐上各自马车返回。被宗藩大会上朱翊钧几番骚操作晃花了眼的王国光,一肚子赞叹要跟朱翊钧说,主动要求骖乘。张居正在一旁笑了笑,也不理他,自行走了。 朱翊钧也挺喜欢这个老色胚,就点头同意。王国光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一路上狂向朱翊钧表达自己的无限敬仰之意,朱翊钧听了哭笑不得。 最后快到宫门时,朱翊钧叹道:“唉,你不必再拍朕的马屁了。朕今日在南苑放出了一头猛虎,以后,咱们可就要和它来斗了。” 王国光听了懵圈道:“皇上可是担心宗室将来尾大不掉么?臣以为——” 朱翊钧摆摆手道:“不是宗室,而是资本——这东西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鲜血和肮脏的东西。你保养身体,会看到它改天换地的威力。” 第二百零三章条令 宗藩大会的落幕并不意味着整个宗室问题就立即得到完美的解决。 其中最重要的是,要解决世袭罔替亲王的问题。皇室必须有宗室屏藩,作为平衡勋贵、文官之外的第三股势力。此前的历代皇帝因为靖难之乱的心理阴影,将宗室完全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实际上造成了皇权的自限。 如今,朱翊钧通过让宗室开办工厂、分配殖民地矿藏的方式,让他们在经济上不完全依赖宗禄;同时,开放宗室科举之禁,让他们能够进入中下层行政管理体系;最后,还需要确定世袭罔替的亲王,来确定将来“保皇党”的核心力量。 因为李太后的原因,潞王这个世袭罔替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周王因为在宗藩问题上全力支持皇帝,初代周王作为成祖的同母弟弟,也获得了世袭罔替的尊荣;郑王尽管在宗室里面算是小宗,但郑王世子是格物院首任院长,郑王本人被任命宗人府宗正,这个世袭罔替谁也挑不出理来。 除了上述三家之外,其余大宗对世袭罔替也都眼热的很。这时候去年听了郑王世子传出来的话,削减自家田地的几位王爷有福了——他们将自家土地或卖或送,最后保留的土地都在两万亩以内,而朱皇帝必须对支持自己政策的宗室给予表彰。 于是,去年差点被家人骂成傻子的靖江王、晋王、鲁王、秦王、蜀王被皇帝册封为世袭罔替亲王——也让其他二十多位无动于衷的亲王差点把肠子悔青了。 在私下的聚会中,他们不敢骂皇帝,但大肆攻击这些“舔沟子”的亲王却免不了——殊不知晋王、鲁王、秦王三位亲王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而是被皇帝派出内臣悄悄做了警告。只有蜀王和靖江王两位是主动减地的,因此在册封仪式上,又得赐白表黄里大带——其余亲王用的是白表红里大带。 用自家数万亩的土地换了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爵,晋、鲁、秦三位亲王虽然是喜出望外,但也肉疼的很。然而随后朝廷颁发的《爵位册封条令》,则让他们扶额称庆。 万历六年六月十六,朝廷颁发了《爵位册封条令》,将已经改的七零八落的宗藩制度用法律的形式加以固定。 条令中首先明确了宗室和勋贵的政治地位。具体如下:亲王分为世袭罔替和亲王两种;郡王分三级,而且起名简单粗暴:一等郡王、二等郡王、三等郡王。 然后宗室将进入公候伯子男的勋贵序列,和非宗室走同样的降袭路子。起名同郡王,例如公爵直接一等公、二等公、三等公,以此类推。 宗室降到三等男爵的时候,不管往下传多少代,不再降等。候爵以下,解除与勋贵联姻的禁令;伯爵以上,得朝廷议政权;三等男爵以上,得地方议政权;为此,朝廷将设议政院,议政院成员可对朝廷和地方政策提出建议和意见。 其次条令规定了降袭的规则:每代宗室或勋贵,嫡长子可降袭一等承爵;家主可另选一子降二等袭爵;其余诸子平头百姓。 即便降袭,还需要参加宗学考试,考试分文、武、格物三途,可自选任意一途获得合格等次方能袭爵;连续两次不合格的,嫡长子也要降两等。 再次规定了宗禄的发放:郡王以上的,仍得宗禄,作为他们不能进入行政机构的补偿。其余宗室按级别得“宗室商社”股份,有爵位、分红,无宗禄。 条令另行规定,郡王以下宗室幼子,从出生到十五周岁,按级别不同得宗禄补贴——这一条是避免某一代败家宗室将股份交易出卖之后,其幼子衣食无着。凡仪宾(即宗室女婿),宗禄一律剥夺。 除了这些条款外,还有大量解禁条款:除宗室科举之禁,宗室参加科举得官的,不得袭郡王爵位,公爵以下随意;除宗室任官限制,宗室公爵以下,除不得入阁和入枢密院外,其余任命不受限制;除宗室“四民之业”禁令,凡宗室无论贵贱,都可在士、农、工、商等百业自食其力。 条令同时规定,京师将建设众王府邸,所有郡王都要住在京师并参与朝会;亲王在原居住地占地不得超过七千亩,郡王占地不得超过三千五百亩。 对于现有占地较多,超过朝廷规定上限的,条令规定:凡占地超过两万亩以上的,视为非法占地,年底前必须清退;两万亩以内超过朝廷规定的,由朝廷出市价赎买,作为公用土地。 如此一来,整个宗室改革得以顺利推行。对于世袭罔替亲王来说,连续五代有宗禄保障,且有宗室商社分红可传至无穷,富贵基本不受影响;对于亲王来说,连续四代有宗禄保障,虽然逐年递减,但有了奔头和紧迫感之后,无论如何在公爵一代上,也能出一个能做官的读书人了。 郡王的时间相对紧迫些,但还是那句话,解禁之后的宗室将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无论是教育资源还是资本,这些人都是大明最富有的那一批。无论是世家还是勋贵,所积蓄的财富都无法和大明的王爷们相提并论。 郡王以下的辅国将军一直到辅国中尉,他们五年内得到的商社分红,和现在朝廷拖欠大部分之后发给他们的宗禄差不多——而这五年时间,将是这些基层宗室逐步适应这个社会的过渡期。 至于其他宗室中的懒鬼和作奸犯科之辈,自有宗人府条令等着收拾他们。 《爵位册封条令》还规定了获得公爵以下爵位的方法——事功和战功。无论底层宗室还是平头百姓,理论上都能获得爵位并且晋升。 而且与宗室以商社分红代替宗禄不同,非宗室的勋贵、官员和平民获得爵位是有禄米的——虽然比不得分红,但一等公每年也有九百石。以五十石一级向下递减,一直到十五代之后,三等男爵每年还有一百五十石禄米可拿,人口不多的话,温饱稳稳的。更重要的是,获得爵位给家门增加的荣耀,是此际中国人最难以抗拒的。 但是与宗室不同的是,非宗室降袭没有下限,也就是说三等男爵之后,就是平民百姓,离开勋贵队伍。若想保住家门,必须在这十五代之内立功,才能减缓家门下坠的速度——这也是一种强而有力的激励。 对于非官员的普通平民来说,除非为国立下了惊人的功劳,或者在某一个行当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才能突破勋贵与平民的界限,获封男爵。但这并非绝对,也有一条捷径可以让平民跨越阶级:当兵获得战功。 条令规定了男爵以下即为民爵:分为爵士、大夫、不更、上造四级。对应的首级功分别为二十个、十个、三个、两个。对应的授田分别为一千亩、二百亩、五十亩、二十亩。爵士作为民爵的最高级别,将成为勋贵与平民的分界线,若无军功,跨入男爵难比登天——但只要军功达到标准,这条界限可一跃而过,因为获得男爵的首级功才五十个而已。 至于授田的田地何来,两个办法,一个是用朝廷赎买诸王的地;或者给予两倍黄淮水利工程中开垦的新地;或以五十倍殖民地的土地置换——那样就需要立功者留在殖民地,但五十倍的土地将成为惊人的数字。 民爵还有一个好处,即“遇缺可转官”。爵士凡文化通识达到及格线的,可在遇到空缺时直接被任命为县丞以下官职;大夫可以直接任命为县吏;获得民爵者,可进县议院——也具备议政的权力。 《爵位册封条令》是万历五年变法大诏发布之后,朝廷下发的第一部成文新法,其严谨性、规范性以及行文的特点都与此前所有诏令不同。不仅获得当时朝野的一致好评,也在历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从即日起,万历变法才真正进入了操作阶段。 随着一部部新法的颁布、施行、修改、废除,这个国家也终于被朱翊钧拖拽着,拿刀子威逼着,走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此时的新民族正如庄静嘉肚子里的胎儿——即将向本时空的世界,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音。 第二百零四章 编户 改革宗室的变法尘埃尚未落定,朝廷又颁《编户齐民令》,拉开了全国新造黄册工作的序幕。 户贴黄册的重新编制,为整个变法的基础性工作,这项工作的成败直接关系到后续变法的效果。 因此,在万历五年下发的变法大诏中,对于编户贴这项工作直接写清楚了违法后果:“凡官吏、里甲通同人户隐瞒作弊,不行明白推行过割,一概影射减除余粮者,一体处死。隐瞒人户,家长处死,人口流边。” 大诏的宣贯过程中,这血淋淋的警告已经开始起作用:万历五年,各府、州、县地方政府在上报本地基础黄册的时候,将土豪劣绅明睁眼漏隐瞒户口的情况进行了全力弥补——结果造成上缴表格前后说不上话,逻辑关系无法解释的占了九成还多。 这逻辑不通的统计表格当然不能上报朝廷,结果导致很多府衙在万历五年十二月的时候连续通宵加班,好多知府带着县令们陪着户房胥吏一直干到大年三十,才勉强交了差。 因大诏说“以万历五年黄册为本”,也有的糊涂地方官被胥吏糊弄,在上缴的黄册上反向操作,导致当地万历五年的赋税基础不升反降。 这些求仁得仁的胥吏和糊涂官儿在万历六年大部分都得到了清算,朝廷继万历五年张文明案杀得手软之后,万历六年秋天,成千上万在基础黄册上做手脚的胥吏被干净利落“一体处死”,而串通他们隐瞒户口的大户,“家长处死,人口流边”。那些糊涂官儿能解释清的能得到免职待遇,解释不清楚的,也要到刑场走一遭。 随着《编户齐民令》的逐步落实,东北、海南等地,很多被张文明案牵连的流放家庭,发现自家又有了好多新邻居。而天下十七省的巡抚衙门里,编户钦差的王命旗牌之下,杀得人头滚滚,钦差们心理也逐渐扭曲,在民间传说中个个都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这些恶鬼和监视他们的锦衣卫,身后还有一双双布置在各地的暗子和明面上的巡视钦差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盯着,“人情社会”、“官官相护”这些潜规则在《编户齐民令》下都不好使,因为皇帝不再给他们犯错、辩解的机会,无论是谁,只要沾上了《编户齐民令》的边,吃饭家伙就要换个地方呆着。 变法开始了!尽管老百姓还呆在信息传递极其缓慢的社会,但每个人都能感到变法带来的变化。很多贫民发现自家身边的大户被锦衣卫带走后,很快就能在县城城门上找到他的人头,而伴随着屠戮的,则是这家田地换了新的主人——大多是从缅甸、九边返回的军功地主。 整个帝国从南到北,田连阡陌的情况越来越少,很多挂靠在地主豪绅之家的“仆役”,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小地主,他们还从事着原来的种地工作,但是家中门上都挂上一个小牌子:“某省、某府、某县、某村、某人,户口编号*******”,和自家门上挂的牌牌一样。 ...... 随着各项改革伴在万历六年全面铺开,朱翊钧忙的脚打后脑勺。万历六年八月,吕调阳因年迈乞骸骨,以光禄大夫、柱国、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的官衔退休并授一等伯爵,驰驿。 吕调阳是朝廷改了爵法之后,第一位被册封的文臣,以伯爵的仪制回乡之后,他的身份不再是民,而是勋贵。 尽管这伯爵不世袭,爵禄只发到吕调阳去世,但对他来说,仍属于超级光宗耀祖的体面。因为新法规定,对于在任期间工作平平的,在同级爵位中选低等授之。吕调阳能得一等伯爵,说明他的工作能力和操守得到了皇帝的肯定。 吕调阳一身正气,“门无私谒”——换句话来说,他从不以权谋私,也不拉帮结派,具有很高的政治智慧。在严嵩当政期间,因为吕调阳的滑不留手,严党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吕调阳历经三朝,虽然没有主导过大政,但作为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在大辅助方面具有很强的能力。而且他性格冲和,有成绩从不炫耀,也不愿意听别人对他歌功颂德。被评价为:“所树惟恐见知,所急惟恐见德。” 因此,作为新法出台后,第一个被册封的高官,朝野上下也非常关注皇帝会给予吕调阳何种评价。因为他的性格导致其政绩不显,所谓“人故无所藉以颂公”,因此很多人觉得吕调阳可能会以二等伯致仕。 没想到皇帝给予吕调阳的册封诏书中,对其作出极高的评价:“该员质行多长厚,断断乎有古大臣之风。”,认为他是当代的丙吉,“在汉丙吉,今也则吕调阳也。” 吕调阳一方面是因为身体确实支撑不住,另一方面对于疾风骤雨般的变法改革,也有些畏难之意,才上疏坚决求去。 结果接到皇帝的册封诏书后,吕调阳这个十分重视自身道德修养的人竟愧而难当,上疏做了自我批评,坚决固辞一等伯之赏。朱翊钧召他入宫,反复抚慰后,他才放下心理负担,谢恩返乡。 ...... 因为变法摊子铺的很大,吕调阳致仕后,潘晟、马志强先后以礼部尚书、吏部侍郎衔直入内阁。申时行、余有丁分别接任二人职务。 虽然王国光离首辅只有一个身位,但他老色胚本性难改,刚解除了戴罪图功的处分,立即大肆操办,半个月内一口气连续娶了两个小姑娘做如夫人,被御史和给事中弹劾的满头大包。其人品再次受到了强烈的质疑,节操也摔个稀碎。 如此一来,张四维已成为最有希望接替张居正的阁臣。而且他执行朱翊钧旨意尽心尽力,从不打折扣,因此朝野判断张四维简在帝心,张居正两届总理大臣后,张四维最有希望接任。 万历六年年底,全国的黄册、户贴编制的第一步“摸底调查”完成,初步统计出全国人口一亿四千万以上,接近万历五年黄册数据的一倍——若没有大诏发布之后的急就章补报,可能会达到一倍半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差距。 在帝国北方,严重的隐户问题充分暴露。主要原因为存在大量的宗室和各地卫所的腐败,大量破产之民或托庇于各大王府,或在卫所成为半农奴——导致长期以来大量人口没有被纳入统计范围。 在帝国南方,男女人口比例失调则更加严重。明代中叶以后,贫富差距急速拉大,大量自耕农陷入贫困之后,因为“重男轻女”传统观念影响,为了保住香火传承,在男女不能同时抚育的情况下,往往优先保存男孩,将女孩溺杀或者养几年之后发卖。 到了嘉靖末期和隆庆时期,在南方部分地区,已经发展到“生男为荣、生女为耻”的地步,即便是富有家庭,也把女儿视为赔钱货、外家人。 在浙江,绍兴府、宁波府、台州府、永康县、温州府和严州府等多地,因为“嫁娶尚奢侈”给百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导致溺杀女婴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风俗。 除了浙江,此际的南直隶、福建、湖广、扬州府、江西吉安一带,也存在大量溺杀女婴现象,比之浙江不遑多让。 溺杀女婴的陋习的普遍流行,导致帝国南方人口出生率的降低——这与整个帝国南方负担帝国赋税的比例是正相关的,也是经济基础折射到社会关系上的一种反映。 此前,面对如是陋习,朱翊钧也多次下旨,要求地方官移风易俗,用各种手段遏制嫁娶奢侈、溺杀女婴的歪风。但是,溺婴从本质上来说是经济问题,更是贫富差距和经济结构失调导致的社会问题,光禁止嫁娶奢侈并不能从根源上予以解决。而且,对于打击溺杀女婴的官府来说,此际新生儿的高死亡率让他们近乎无法取证,只能每年抓些典型——于大势根本无补。 现在,被统计上来的黄册触目惊心的揭露出来一个事实,整个帝国南方的男女比例达到了惊人的1.5:1,乘以八千万人口,男性比女性多出一千六百万,意味着近千万适龄男子处在无法娶妻的状态,这将对整个社会经济造成巨大阻碍。 第二百零五章 问僧(上) 万历六年九月初八,皇长女出生,朱翊钧十六周岁上就做了父亲。对于上辈子并没有孩子的他来说,这是一种极新鲜的体验——仿佛自己又长大了一次一般。 其实按照他最初的想法,最好是等十八岁大婚并且生子,给天下万民做一个晚婚晚育的表率。但是随着他对大明帝国的了解逐渐深入,就越发觉得不能将亲政的日子推到三年之后;而张居正在原时空的寿命,也让他感到时间紧迫,因为从治政能力和威望来说,张居正都是启动并推动变法的不二人选。至于晚婚晚育榜样的事儿——可由潞王和公主们代劳。 朱翊钧对于皇后是心存愧疚的。一方面在庄静嘉心智不成熟的时候让她进入了深宫;另一方面,在庄静嘉身体没有发育完全的时候,为了让她在自己突然驾崩后取得皇太后的身份,继续推动改革,他还让庄静嘉怀孕了。 为策万全,朱翊钧一年来让医学院深入研究妇女生产技术。医学院没有受她启发,就发明了产钳等助产工具。也在积累了一些手术经验后,试着对放弃希望的难产妇做侧切手术和剖腹产手术。 即便在穿越者直接传授了感染知识的前提下,因为麻醉和消毒手段的落后,侧切术成功率不到七成,剖腹产手术成功率也刚到三成。 在民间,医学院治疗难产的名声已经如同神灵一般。但对于朱翊钧来说,这可怕的成功率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无奈之下,在庄静嘉临产时,他竟然拨银子款,安排人到各处祈福。两宫也日日念经祷告,祈祷皇后顺产。李太后还专门下懿旨,把在五台山的紫柏和憨山两位高僧召来,在宫中举办法会祈福。 也许是神灵关照,也许是朱翊钧让皇后加强孕期锻炼起了作用,庄静嘉顺产一个女孩,并未用上医学院的手术室。尽管没有生出儿子,但对于大臣们来说,皇帝皇后的生育能力得到了证明就足以让他们上表祝贺,有些蛋疼的同时要求皇帝在后宫不要继续专宠,以求广种丰收。 在李太后多次警告,陈太后屡次劝谏下,朱翊钧答应两宫,皇后再次怀孕后,他将宠幸其他嫔妃,以广子嗣——毕竟产后抑郁这类事情在后世散布的到处都是,他还想和庄静嘉白头到老,因此更要慎重些。 皇长女出生后,并未起名,满月后就册封为荣昌公主。荣昌公主的诞生,也让后宫其他嫔妃无比眼热。朱翊钧连续发落了几个引他在御花园、西苑等处“偶遇”嫔妃的身边人,才保住了对庄静嘉的“临时忠贞”。 庄静嘉对皇帝的专宠一方面很是陶醉,另一方面也压力山大。朱翊钧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只好告诉她自己希望皇长子也是嫡子——对两宫他也是如此解释的。 皇帝能在皇后怀孕和生产期间忍住下半身的冲动,也刷新了大明宫廷人士的三观。李太后对比自家夫君,酸溜溜的跟陈太后抱怨,她中出了一个异数——看看世宗和先皇的模样,简直不敢相信皇帝是世宗的后人。 ...... 在皇宫内做法事的憨山和尚,是慈圣太后较为欣赏的出家人之一。 有明一代,佛教的发展和太祖颁布的宗教政策密切相关。太祖本人当过一段时间的和尚,对佛教管理中存在的弊端非常清楚。他建极以后,认为佛教既有消极的一面,也有重要的辅政作用,因此对于佛教是管理、利用相结合——至于他本人,广造杀业的时候可没有受到佛法的一丝一毫的影响。 出于便于统治和愚民的目的,并尽量减少佛教对生产生活的负面影响。太祖在佛教的推广和管理上制定了细密的宗教管理制度和措施[注1]。 这些制度和诏令对中国的佛教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有明一代,佛教在中国的发展既没有像满清和后世那般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没有像在灭佛的朝代中那般,被打压的无处容身。一直不温不火,处于一种健康状态。 虽然嘉靖时期,佛教因为皇帝崇信道教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隆庆帝信仰佛教,并在登基后纠正了嘉靖崇道灭佛的政策。至于他的两位妻子,则崇佛到了痴迷的地步。尤其是李太后,原时空她的崇佛活动,直接在晚明时期让佛教兴盛到了隋唐之后的最高峰。 在隆庆六年,刚秉政的慈圣太后会同冯保、国公朱希忠等权贵,向皇姑寺布施了一口大钟。皇姑寺历来与崇佛的明代宫廷关系密切,李太后布施大钟实际上是向天下展示了当政崇佛的风向标。 李太后带头之后,立即在本就有一定佛教基础的天下掀起了崇佛的风潮。“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聚万。”朱翊钧穿越过来后,将李太后用内帑修造梵刹的兴趣转向了蒙古、宁夏和西藏等地。但汉地权贵为了巴结慈圣,布施寺田、金银,远超内帑在边地的投入。 万历二年,礼科给事中梁式题《禁左道三条》,其中言:“今各处大小寺院庵观,不可计数矣......淫祠煽惑于民风。”又言“异端粉饰声容以诳惑愚俗,未有如今日之盛也。”——若不是朱翊钧拦着,李太后恨不能宰了他。 李太后对给事中可以喊打喊杀,但对张居正就不敢这样了。作为套着儒家皮儿的法家门徒,张居正是绝对意义上的无神论者。 在张居正的支持下,礼部连发“禁左道”之令,重申日渐崩坏的太祖《申明佛教榜册》,狠刹佛门无序发展的歪风。而万历初年的慈圣太后,对佛教本义也不是很清楚——拿内帑修碧霞元君的娘娘庙就是明证。面对当时佛门“逾越礼制”、“奢侈稥蘸”的歪风也甚是反感。因此,对张居正有理有据的压制不再反对。 朱翊钧逐步掌握大政之后,李太后有了大量的时间礼佛,且深入的学习佛法,她比原时空更早的成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而中国的宗教,从未取得过中世纪教皇国那般崇高的地位。佛教徒无不深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阴翊皇度。”对自己的发展必须依靠皇权是心知肚明的。 作为皇帝的亲生母亲,慈圣太后受到佛门的高度重视。当时名显天下的高僧,无不以到宫中讲法为最神圣的使命。 万历元年,慈圣以“保国选僧诵经”为由,由僧录司宣召高僧入宫讲法,憨山即在其内。 憨山幼时颇有慧根,入法门修习佛法前,其师祖见他聪慧,反倒让他先深研儒家、道家诸般法门,世事洞明的学问也让他学,人情练达方面更有言传身教。 如此一来,憨山剃度后如同开挂,一路勇猛精进,很快闯下偌大的名头。因他深谙世情,为李太后讲法时既能通俗易懂,又能鞭辟入里,将居士修行法门和境界讲的清清楚楚,李太后大悦。 万历五年春天,憨山在修行中发愿,以皇帝当年刺血抄经,为太后祈福为榜样,刺血泥金写经,来报父母深恩。慈圣知道后大受感动,觉得憨山身体力行,打破了“佛教徒抛弃父母家庭,才能断绝尘缘”的谣言,命朱翊钧以皇帝的名义“赐金纸以助”。 同年秋天,紫柏、妙峰、憨山三大高僧,在五台山举办盛大的祈福法会,祝祷皇帝子嗣绵长。这事儿更对上了李太后心思,她除了赞助布施之外,还发愿要在五台山上修建释迦文殊舍利宝塔,来保佑第一个皇子的降生。 到了年底,庄静嘉怀孕的消息确认。李太后可不管亲儿子做了多少努力,立即认定这是五台山法会的作用,在崇佛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等到了庄静嘉要生产时,李太后焉能不找最信任的高僧护法?因此,紫柏和憨山受命,从五台山返回,在已经完工的仁圣寺日夜诵经祈福。等皇后顺产,李太后对朱翊钧说:“看吧,高僧念经,你媳妇顺产,你还能说什么?!”朱翊钧听了,哭笑不得。 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李太后认为荣昌公主应该是个男孩嗯,定是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否则不应该如此。 有疑问当然要问,于是九月十九日观音菩萨出家日,憨山大师就被接到养心殿,慈圣和皇帝要亲自问问为什么这皇后头一胎是女儿。 书阅屋 请假 今天加班,无更,不要等。 《万历新明》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零六章 问僧(下) 憨山法号澄印。万历元年,他行脚五台山时,见北台憨山风景奇秀,为自己取号憨山。 朱翊钧陪着两宫太后,在内宦女官的陪同下驾到时,憨山已在养心殿暖阁外等候多时。等众人安坐,内宦方将其引入正殿。 憨山乃禅僧,按太祖规定,只能穿茶褐色僧衣和青绦玉色袈裟。他进门时,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见他三十多岁年纪,卧蚕眉,丹凤眼,气度沉凝,有些高僧气象。 朱翊钧又扭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她满脸笑容,双手合十,向憨山微微颔首示意。心道:“看来她信的颇深。” 憨山不敢四处乱看,进门就叩拜于地,如同礼佛一般,手心向上,磕下头去。 按照佛门宗旨,这和尚乃方外之人,即便见了帝王,也不过合十低头,躬身行礼而已。但北魏时的沙门统法果向皇帝说:“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当时把皇帝视为如来。 这样就解决了佛门弟子面对皇帝的礼仪问题,法果说和尚跪拜皇帝,不是拜权力而是拜佛——不过自欺欺人耳。法果是中国佛教史上首倡给皇帝磕头的僧人,此后的和尚,有幸见皇帝的,那膝盖顺着法果提倡的道理也就弯了下去。 朱翊钧见他五体投地,就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赐座。” 憨山谢了恩,起身又对两宫合十行礼,方落了座。 朱翊钧笑道:“汝等先是在五台做法会祝祷皇嗣,又千里仆仆回京主持法事,荣昌公主母子均安,幸赖护法了。” 憨山忙合十道:“贫僧等万万不敢居功。皇上乃现世佛,自有百神护佑;皇后、公主千岁都是金枝玉叶,诸邪焉能侵身?此乃皇上自身福报,非贫僧之力也。” 慈圣李太后听了笑道:“大师不必过谦。照你这么说,先皇原先在皇帝前面也得了两个孩子,却不幸夭折——难道先皇就没有百神庇佑了吗?可见,还是大师护法的好。” 憨山听了,对李太后陷入宗教狂热后的脑回路很是发愁。他知道李太后这是在皇帝面前给他请功,但他刚才说的本就是客套话儿,她却当正经话辩驳。措手不及,这话题却没法去接。 但不接话也不行,一来是不尊重,其次若皇帝当了真,此后若有皇子公主夭折,自己还活不活了? 仁圣太后虽然信佛,但没到迷信的地步。听一贯精明的李太后说的话都不着调了,心中暗笑,脸上也带了点出来。 憨山微微抬眼时,见皇帝也嘴角噙着笑看着自己,脸色微红。随即心里猛转念头,想要把这个送命题给圆过去。 因为朱翊钧不说话,李太后懵懵懂懂,陈太后只是微笑,这养心殿的气氛就有些微的尴尬。 憨山乃是通透之人,略微尴尬之后,合十老实道:“太后说的是,是贫僧着相了。所谓福报,本是修行来的。先皇真灵蒙昧时七宝有缺,虽然后来寻道本真,奈何天不假年,才未能得了正果。” 说的时候,他又偷眼看皇帝,见其脸色严肃,憨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连忙合十说一句偈子道:“未来不可思,过去何所有。”双目微垂,拿出庄严宝象,把逼格猛往上拉。 朱翊钧见他说的大胆,双眉一轩,对这憨山有了些兴趣。就先安慰他道:“你不必拘束。今日朕侍奉太后来的,原本也想听些佛理。” 李太后又插言道:“皇儿,你不知这和尚修行的深!紫柏跟我讲过,憨山二十八岁上时已经到了,这个,到了——”专业术语却说不上来。 憨山忙接过话题道:“回太后的话,《华严经》上说是“海印发光三昧”。如人在海上,海天一片,心念皆空,身处清凉光明世界。” 见朱翊钧微微点头。憨山又对李太后道:“再说与太后知道,虽修行时经行此境,却不可被他昧却本有。不过一个心空无念,没什么了不得,切不可贪恋而执着于此,舍本逐末。” 李太后欢喜赞叹,点头受教。陈太后目光呆滞,第一次觉得自己居然在文化水平方面比李太后差好多。朱翊钧本来对这佛经佛理没什么兴趣,却被憨山风采所折,露出好奇之色。 憨山见了朱翊钧表情,心中激动的如同打鼓一般,脸上却一点儿不显,说完这句话后,再一次宝相庄严,保持住位格。 朱翊钧沉吟一下,方道:“听母后说,你为报父母生恩,刺血抄经,却是难得。” 憨山忙躬身合十道:“皇上因太后染恙,以幼冲之龄刺血抄经,天下万民没有不为皇上孝心感念流涕的。贫僧不过仰慕皇上孝行于万一,可当不得皇上之赞。” 朱翊钧嗯了一声,笑着问这和尚道:“那你以为,出家人除了要报父母深恩,还有什么恩要报吗?” 憨山听了,略一思索,躬身回奏道:“回皇上的话。贫僧以为还有皇上和家国社稷的庇佑之恩要报。”朱翊钧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这是一个有道行的。 不置可否,继续问道:“还有吗?” 憨山道:“还有师傅传道之恩;众生护佑之恩。这些恩,都是方外之人需日夜在心,时刻记着上报的。” “那如何报答呢?” “因三界中一切众生所受之苦,发菩提心,行慈悲事,为菩萨行,就是上报皇上、父母、老师和众生的大恩。” “那打坐、参禅、修行诸般种种,可称慈悲事、菩萨行否?” 憨山虽然见皇帝越问越深,但他都是打机锋惯了的,除了因为皇帝的身份说话要小心些以外,这种问题根本难不倒他:“回皇上的话,修行诸般种种,不过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耳。” 满以为这是一句很完美的回答。按照禅宗打机锋的惯例,这一句足以让对手思考半天。没想到这皇帝却不讲武德,竟然穷根究底起来了:“那憨山师傅认为,行慈悲事,为菩萨行是本,而修行证道是末喽?” 憨山开始以为皇帝不过随意问问,此际见皇帝图穷匕见,竟是和他深入辩起佛理了,不由得将自己的斗志都燃起来了。 这辩论一道,却不能跟着对手思路走。憨山双手合十,先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皇上一语,指着本心慧根问到了根源了。”嗯,先拍一下,免得辩论激恼了脑袋不保。 “这知恩、报恩本就是修行,菩提心发出来,不仅做事、行走、坐卧,就算是睡觉也都是修行,哪有什么本末之别?” 见皇帝静听思索,他又说道:“皇上,人除非得了正果,否则在此界本就一身。纵有前世因果,看不到时,也还是此一身;众生不管在方外、世间,这四种恩却都是报不尽的,只能尽此一身去修行报恩了,才能在往生时无憾了,而无憾才有极乐也。——这是贫僧的一点浅浅的见识。” 见皇帝脸上笑容越发多了,憨山快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又补充道:“若方外之人记挂着自己能修得什么,这本就是执着;若勇猛精进的时候只论境界,那甚至是邪道了。” 书阅屋 第二百零七章 忽悠 朱翊钧听了憨山的话,脸上的笑容越发多了。笑问道:“憨山师傅——”憨山忙谦退道:“不敢当,不敢当皇上如此称呼。” 朱翊钧接着道:“你说纵有前世因果,看不到是还是此一身。若有人能看见前世因果,未来果报,则又如何?” 憨山听了,又想了好一会儿,方回道:“皇上所言,是‘宿命通’也。须证得初果须陀洹,阿罗汉才有如此神通。而要证得初果须陀洹,要先断了八十八品见惑,历三大阿僧只劫数。贫僧未曾听说谁能生而有此神通具足。” 李太后听憨山如此说,惊奇的“啊”了一声。憨山听到李太后的感叹,抬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李太后将目光紧盯在朱翊钧后脑勺上。 憨山心中转了好些念头,却万想不到李太后现在看朱翊钧如同看到了在世阿罗汉一般的感觉。他不知皇帝问这话何意,但机会难得,就接着解说佛法道: “皇上,华严经又有偈子云:‘过去无量劫,安置未来今,未来无量劫,迴置过去世。’这过去未来,以贫僧看来,不过循环往复耳。我佛以八相示现,不过在本代传法,以解脱三界众生——若天下人都在极乐世界,生而神通具足,那初果须陀洹也不须历劫而得之也。” 朱翊钧早知在憨山身上找不到自身穿越的答案,适才发问,不过是忽悠李太后而已,这对他此后要整顿佛道和管理宗教,有莫大的好处。 他听憨山说的已经完全不着边了,就打断道:“嗯。朕知道了。此次找你来,是太后想问问,既然做了法会,为何却是荣昌公主降生——太后急于抱孙子耳。”说完,哈哈先笑了。 一句话说的两宫也都嗔笑。陈太后道:“皇帝胡说!我与你慈圣母后可没那么急!”李太后没说话,只是在朱翊钧背后拿着团扇柄敲了他帽子一下。 憨山心中暗骂这家子不地道,谁说做了法会就一定生儿子的?心里转了转,就要继续忽悠这家子继续大办佛事,反正看皇帝的身体状况,这生儿子是迟早的事。 没想到皇帝没等他回答,就接着说道:“此前,朕也不能解。不过前几天看见内阁奏报的黄册,已知其因果了。” 憨山满脑门懵逼,张大嘴听皇帝忽悠道:“嗯,天下万民,皆朕之赤子。如今湖广、江南,溺杀女婴所在多有,不知造下多少杀业!这因果么,却被朕承受了一些。此乃佛祖示警与朕,若不妥善解决,这儿子却难生了!” 因为憨山证实了皇帝属于阿罗汉果位,李太后此时听皇帝的话,跟那佛**音想差仿佛。听完之后一拍桌案道:“正是如此!无知愚民溺杀女婴,这皇帝就只能生女儿了!憨山师傅——可能解这罪业么?” 憨山把张大的嘴合上,心念电转之间,已知皇帝意图。合十说道:“回太后的话,虽说众生平等,但杀人罪业最重。凡杀人者,轮回三恶道,万劫难解脱。虽然杀的是自己的孩子,但生而为人,一点真灵就能证得菩萨果位。那些愚人哪里是杀人,这是杀菩萨也!杀了菩萨,做什么法事能解得?” 见皇帝点头赞许,憨山又侃侃而谈道:“这无边罪业起因,还是愚民无知之故。贫僧建议皇上,将这道理普及天下,由天下各教派,在讲经说法时剖析明白——如此一来,必有无量功德也。” 朱翊钧听了,心中给这识趣的和尚点了个赞。他点头微笑道:“嗯,朕欲将此事交给你们。回头朕也会找些道门全真,与你等共同参详,把这事儿从宗教方向给解决掉——报纸也会配合你们。” 憨山听了,心中也暗暗欢喜。此事若成了,真乃功德无量!他打坐参禅,何时能证得本真?这现世佛指出了光明大道,此时不勇猛精进更待何时? 合十行礼道:“皇上发菩提心,震动十方世界。发此一念,就有无量功德!贫僧敢不奉旨?” 朱翊钧听了,又嘱咐道:“你须仔细谋划,好生做来。”憨山满口答应了。 朱翊钧顿一顿又道:“此际天下佛道诸宗门,得享生民供奉,却不遵祖宗教诲,将太祖《申明佛教榜册》和成祖的《僧道禁约》多有违反者,漫间修斋诵经,动辄较利厚薄,又无诚心。甚至饮酒食肉,游荡荒淫,略无顾忌。又有无知愚民,妄称道人,一概蛊惑男女,杂处无别来败坏风化。这些事情,你可知道些?” 恍若耳边打了个焦雷,憨山脑袋都是晕的。心说这皇帝是怎么肥事? 这边刚交托重任,那边就要喊打喊杀么?此际这佛门败类,败坏世风的乃至作奸犯科的,确实多有。但里面原因很复杂:其中固然有不虔诚的佛教徒以此渔利,但更多是地方官和地方势力利用寺观做些控制舆论,逃税躲役等事。这大黑锅要背起来,恐怕这皇帝要对佛门施与雷霆了! 果然听皇帝说:“洪武中,僧道不务祖风,及俗人行瑜伽法称火居道士者,俱有严禁。成祖也曾揭榜申明,违者杀不赦。朕虽然有向佛之心,但对乱我宗教,污染佛法者,也会做些金刚降魔之事!” 憨山听了,扑通一声跪地颤声道:“皇上,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阴翊皇度。焉敢干犯律条,违背国法?贫僧不能说如今天下佛门没有作奸犯科,污染佛法等事,但确不宜大兴挞罚,而塞佛道昌明之途也!” 朱翊钧听了,连忙叫起道:“憨山师傅不必如此。朕亦知这些人是少数。但因皇室崇佛,这乌烟瘴气的,也确实所在多有。例如朝廷规定今天下寺庵宫观,除无田产外,其有田者,每僧道一人,各存五亩,免其租税,以供香火之费,余田尽入官。如今天下寺观,田产没有超过此数的——可有?” 憨山张口结舌,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李太后,想让她缓颊几句。此时他恨不得李太后再度无脑起来,将皇帝的话头拦住,否则这佛门非遭大劫不可。 没想到李太后心里想的却是,这皇帝必是护法阿罗汉转世,这天下污染佛法的事儿他看不下去,才如此等说。此时心里她对自家儿子只有崇拜,哪有一丝一毫的意见? 李太后不言语,这憨山却是要回话的。他无奈回奏道:“皇上说的是,这事儿贫僧也无甚辩解处。贫僧欲讨个旨意,大会僧团,把遵守国法的事儿申明——还请皇上给点时间,若有那利欲熏心者不听,再发作不迟。” 朱翊钧听了,走下御座将憨山搀扶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嗯,如此甚好。朕已经要求礼部,会同佛道等教,出台新法,成立协会,让你们将自家宗教自己管起来。今日你我深谈,朕之意你已知之,以后护持佛法的重担——朕交给你了!” 憨山一副被玩坏的模样,抬头对皇帝道:“皇上,什么叫协会?” 朱翊钧笑道:“这个事儿,你回头去找杨俊民侍郎。朕在礼部之下成立了宗教司,杨俊民管着这事儿。你把今天朕的话学给他听,他知道怎么办。” 完全不知道李太后才是今日主角的憨山和尚:“......,......” 书阅屋 第二百零八章 光报 “接着喽!” 堆在横木芦苇上的几块弧形镜子,在高达六丈的一个木架子顶端滑轮的牵引下,被役夫喊着号子拖拽着,向一个灰扑扑砖楼的顶端升去。 这砖楼方方正正,像是城墙上的箭楼一般,在利国驿西南侧的一座小山包上拔地而起。 不过三四丈见方,高却能有五丈,通体没什么装饰,灰扑扑的。砖楼顶部平台上用四根柱子撑起一个小亭子。亭子中央,有一个金属做的物件,这个东西看上去倒有些精致。一个匠师手里拿着一张图纸,在那里摆弄着。 在建的砖楼下面,利国驿的驿丞卢国峰仰头看了看天色,咒骂道:“妈妈的,中秋都过了,这天还是这般热杀人!” 他骂骂咧咧的时候,仍端坐在工地边上的一个小杌子上。手中的红漆大葫芦,也跟着他的挥舞的手臂发出些水声,好像在给他助威。 他骂两声,就用仅剩的一只右手咕噜噜喝一口葫芦中寡淡的水酒,馋的身边几个驿夫直咽唾沫。 卢国峰咒骂了一会儿,越发焦躁起来,扯着嗓子向上大喊道:“你个王八蛋,完事了没有?” 上面的匠师可能是没听到,仍低头忙乎。他身边的一个学徒听见了,好像跟他说了些什么。那匠师仍不理会,只让那学徒将手中的工具递给他。 卢国峰虽然烦恼,却不敢离开这工地,只能在太阳底下苦熬。正郁闷时,眼角中紅影闪动,他偏过脑袋,见一个肥大的和尚正在山脚下走过。 卢国峰闲极无聊,就叫一声道:“那和尚上来!”正在走路的僧人听有人喊和尚,抬头就看见卢驿丞在向他招手。 他立即打了个稽首,提着袈裟走了上来。等他近前,卢驿丞问道:“你不是平山寺的智通和尚么?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智通和尚满脸堆笑,躬身对卢国峰道:“原来是卢爵士当面。小僧今日可巧,遇到贵人了。” 卢驿丞嘴里嗤的一声,道:“屁的贵人。你这酒肉和尚,如何跑这么远来?” 智通奉承道:“这彭城上下左右数一数,能得爵士的不就是您老一个?还是卢大哥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才得了这份富贵。”嘴上虽然说这些吉祥话,但智通不敢往卢国锋脸上肌肉翻卷的伤疤上看,保持着笑容盯着他的发际线。 卢峰脸上露出些笑容。指着地上道:“和尚坐。”智通心里叫苦,脸上却不显,将袈裟提到腰上,踅摸着找了块还算干净的草地坐了。 卢国锋又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智通没奈何回到:“是王举人家老子发丧,和尚我过去做几天法事,才完事儿了过来。” 卢国锋听了,脸上露出了蒙娜丽莎一般的微笑。他左边剩下的半截子眉毛挑了挑,满脸伤疤也没挡住猥琐的表情,嘿嘿笑着问道:“那你可见到了那小寡妇么?” 智通脸上淌下油汗来,心说你一个才搬过来不到一年的残废,倒是把这十里八乡的事儿搞得清楚很。他吃了王举人家中酒席来的,本不愿说人家的隐私,但看见卢驿丞那灵魂深处透出的求知欲,竟然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那卢驿丞又是嘿嘿的一阵笑,将葫芦递给身边的驿夫,空下右手从上到下的一比划,居然画出了一道难以言说的曲线,而智通居然也看懂了。听卢驿丞问道:“可是这个?” 智通又鬼使神差的点点头。卢驿丞哈哈大笑,用力一捶和尚的肩膀,打的他险些背过气去。听卢驿丞淫笑着道:“这老王家那老王八,他娘的,一把老骨头,还要娶个正室。哈哈!听说他死的时候还是撅的——可真?” 智通本来就走累了,此际又被这卢驿丞缠住,心里苦的很。见这色胚没完没了,心一横,趴在卢爵士耳朵边道:“老哥你可不知道,和尚我听那王举人说,要那小寡妇改嫁!啧啧啧,也不知便宜这彭城里外哪个夯货。” 卢驿丞听了,眼珠子好悬没从眼眶中瞪出来,倒吸一口凉气道:“真的?那小寡妇愿意?这王举人家金山银海的,若改嫁了这花差可就没了。” 智通撇嘴道:“王举人今年四十,死鬼爹给他留一个花骨朵般大的娘!这不扯淡吗?要我是王举人,也得把她打发喽!再说,现在什么风气,这天下还有几个年轻轻守着的?” 卢驿丞听了,眨巴眨巴脸上一对绿豆眼,将自家头顶在智通的光头上,低声问道:“去年我才来彭城的时候,在路上看见那小寡妇一次,此后一想起来吊都是硬的。和尚说说,我要娶那小寡妇,可行吗?” 智通这酒肉和尚平时本也做些做媒拉纤的事体,赚些酒肉零花。他说出这小寡妇改嫁的事儿,本就是有这个心思。 虽然这卢驿丞是个残废,但寡妇也非黄花闺女呀。更何况,卢驿丞在彭城才分了一千亩好地,算得上有数的地主。 虽然不是读书人,但爵士是民爵顶端,这彭城除了宗室,就数这位爷地位最高。就是知府见了这驿丞,不敢受他的礼不说,也得对他弯弯腰。 更重要的是,这卢驿丞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虽然丑了些,少一只手,但做了官以后也不用他来做什么活计,有只手能签名就行。若那寡妇与他生一个一儿半女,后半辈子还不是躺在蜜罐里头? 智通有心巴结他,就又告诉这卢驿丞道:“到不是不行,但和尚说句实在话。那姐儿都爱俊俏,卢老爷虽然相貌堂堂,但这伤疤吓人了些,还少一只手。恐怕难。” 卢国锋听了,往地下呸了一口。摸着自己的断臂,脸上似乎有些感伤。 那和尚见他伤怀,忙又道:“听说,王举人为了不落口实,要给他家这小娘办一份厚嫁妆——若如此,这寡妇有了本钱,就更要找个年轻俊俏的后生才能嫁了。卢老爷这事儿要成,你还要让那举人釜底抽薪才能办成。” 卢国锋听了,苦笑道:“我一个武夫,举人为什么给我面子?” 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您老不知道。您现在就是去拿一张知府的帖子,也是伸手就拿来的。那王举人有这个面子?俺听府衙里面的说,您老进这府衙议政会,板上钉钉子!王举人能进去?您一个未来的议政老爷,让一个小举人给面子,那不是他祖上烧了高香吗?”说完,哈哈大笑。 卢国锋听了,眼中现出希冀的光。拍拍和尚的肩膀道:“明天你去找我,我杀条狗炖上,咱两个合计合计。”智通和尚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拱手道:“一定,一定!” 随后他指着正在亭子里忙乎的匠师道:“和尚也走南闯北过,这塔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乡里都传,这是皇上要镇压天下的龙脉——不知这是干什么的?” 说到工作,卢驿丞正经起来,他指着塔顶道:“看见他们在安装的玩意儿吗?那玩意能看出去五十里。看见那半圆的镜子没?那玩意夜里的反光一百里外都能看见。从南京到北京,共五十六个驿站。朝廷要用这玩意来传递消息,一夜之内即可将加急奏章传入京师——听说皇上给起了名字叫‘光报’。” 那和尚听了,目光呆滞道:“卢老爷会用?” 卢驿丞道:“我们利国驿十多个人会,非常简单。数对前一个站着灯光亮了几次的数字就行;我们记得也是数字,记好了确认了,掉个方向,再往前发。” 智通领悟了一番,好像觉得这“光报”匪夷所思,却又非常有巧思。他又问道:“那天儿不好,雾天、雪天看不见咋个办?” 卢驿丞道:“为什么设在驿署?若天儿不好,该骑马,该行船的,和原来一样。不过此前传递的是密封奏章,现如今送出去的是我们也不知道啥意思的数字。” 第二百零九章 驿政 万历六年年底,第一份“光报”从南京传进了南京。乃是锦衣卫江南局所传“吾皇英明神武,万寿无疆”,朱翊钧览奏哈哈大笑,对“光报”路线规划和主管施工相关人等录功封赏。 光报报路的连通,将两京信息传递速度从最快的“急脚递”所需的五昼夜,压缩到了六个时辰。 朱翊钧作为有一定历史知识和政治素养的现代人,深知帝国统治的稳固直接取决于信息传递的速度和密度。 所谓“驿道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明朝廷建极之后,历代皇帝都高度重视驿道建设和信息传递。到嘉靖中期,全国水驿、马驿总计一千二百五十九个;到万历五年,已经增加到一千七百六十二个。 这些驿站,分三个层次管理。最大的为枢纽站,又称“要冲”,设八十匹马或二十艘快船;其次为主干站,又称“正路”,设六十或四十匹马或十五、十艘快船;最次为偏行站,依据偏僻程度,设五艘快船左右,马匹三到十匹不等。 这一千七百多个驿站,构筑了帝国信息传递的枝蔓,是传达皇帝意志的神经,朝廷政策的血管;同时还担负着贯通商路的重要职能。 对于朱翊钧来说,这神经、血管的效率还是太低了:例如朝廷邸报下发到四川都司,全程5185里,86站,依照《明会典》规定,需用时172天,差十天半年。 其次,这驿路最多到通衢之地或军事要塞,对于县城之外的地方,帝国的血管还没有生长到那里。而在朱翊钧看来,这恰恰是封建国家动员能力低下的根本原因——“皇权不下乡”,当然会导致民心、民力都无法集中到中央的意志之下。 因此,万历七年开始,随着黄册、户贴编制工作的逐渐深入,驿政改革也提上日程。成立一年半的“驿政部”终于获得第一笔五十万两银子的拨款,在全国铺开了网络。 若想能够将驿政这改革变成可持续的善政,首先就要解决供养着网络的资金来源。全像此前那般,靠地方财政补贴和中央拨款,完全不足以支撑,因此驿政部的改革分三步: 第一步,将全国驿站收到中央驿政部统一管理;成立大明邮政商社——驿政部百分之百控股。 第二步,将卫所改革裁撤的士兵,统一发了绿色“大明驿政”的制服,转为本地驿站邮递员。分兼职、专职两种,有地的兼职,无地的专职。 第三步,印制邮票,出台《驿政管理办法》,在全国开展通信、托运、汇款等服务。 此际的大明农村,上述需求是极少的,但并不意味着没有。而城镇之间,这种需求是惊人的多。 和民营的镖行和委托商人代送这类竞争者相比,大明驿政最大的优点是“快捷、稳定、有保障”。 大国企的威力在本时空终于显现出来,首先是速度快,最慢也跟朝廷邸报一个速度,如果当事人着急也可以加钱,驿政商社提供加急服务。 其次是稳定,按照最慢两天一站的速度,寄信人能够判断自己的信或者货物大概到达收件人手中的时间,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即可以通过信件往来经办,而不必千里迢迢的见面; 最后是保障,作为本时空第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国企,驿政商社对寄送物品是保价的——信件丢失,两倍返还邮费;物品丢失,照价赔偿。 最后,还有建成于万历六年年底前的光报主干网也面向民间开放。如果当事人有急事,例如告知朝廷某官员他的老父亲病危,可以用一个字十两银子的代价,让驿政商社所属的光报局给你发一份光报——这玩意按照本时空大明人的评价是:“快如电闪”。 而对于运河两岸的大商贾来说,光报这种服务更是无法拒绝的。尽管十两银子一个字,但入夜后的光报局门口也经常排着队。开始的时候这些家伙没经验,最多精简到这样:“人参售罄,五百斤速发”。后来有了经验之后,变成“参罄,五百”,一下子就能省下五十两。 ...... 卢国锋驿丞在万历七年的改制过程中,担任了彭城驿政局一把手。他的身份是双跨的——既归属于驿政部,又是彭城分公司的总经理。 而彭城府的官民,对外来户卢爵士终于刮目相看了。此前他虽然身上有爵位,但作为迎来送往的驿站头儿,他的政治地位仍然很低,也经常受气的。例如一个拿着驿票的官儿来挑肥拣瘦,就够他喝一壶。 然而如今不存在驿票这种东西了,朝廷规定,官员差旅,按路程远近和耗费十日,直接发补贴。天下驿站收归商社后,原来的接待工作一律对外收费。 也就是说,任何官员住驿站——现在一律改名某某驿政宾馆,和行路的旅人是同等待遇,能赶上豪华套算你运气好,赶不上还不愿意住标间的,请到别处住去。当然,你想把补贴省了,自己不顾体面到外面大车店去挤大通铺去,也随意——若遭了贼不算工伤。 也有例外,就是退休的京官驰驿的待遇还没有取消。按照驿政部的安排,驿政局总经理要在驿站住一个院子的——若遇到驰驿,总经理要把房子倒出来,给驰驿的退休老干部住。其余时间,你愿意用这套房子赚外快也随意,这算是给总经理的一个福利。 对于卢爵士来说,他的一千亩地没什么,彭城比他地多的太多了;他的职务也没啥,只管着自家那些邮递员和服务员;但他手中这豪华套就厉害了——府衙中上到知府,下到捕头,谁还没有几个好朋友了? 别人的朋友来了,住驿政宾馆。我朋友来了,住同福客栈——这明显是没混明白啊。卢爵士就靠着这豪华套,在彭城交人无数,三山五岳都要给他点面子。而且让他感到最爽的是,他的任免归驿政部管,就算是知府本人来了,他要铁了心不给他面子,知府也照样奈何不了他。 就这样,到了万历七年春天,在彭城扎下根,成了一号人物的卢国锋爵士终于得偿所愿——他娶到了那个小寡妇。 书阅屋 第二百一十章 汉化 原名卢二,外号卢疯子,授勋前改名卢国锋的驿政局局长,曾在辽东之战杀疯了——他一战取首级功三十余级。 也因为此战被砍断了胳膊,卢疯子只能退伍。其后经过漫长的叙功过程,他被分了一千亩地,安置在彭城。 等朝廷册封爵位的新法下来,他又被封为爵士。又因为首级功超过了授勋标准十多颗,利国驿驿丞出缺的时候,他就被当做兵部树立的典型补了官身——在补官之前,他突击扫盲,认识了一千多个字,而且能写自己的名字。 虽然成了残疾,但卢二的故事在他的家乡和彭城都引发了轰动。除了读书之外,天下平民终于发现了另一条出人头地的道路:当兵杀人取级。 当地主、封爵士,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成了天下数十万军人的一个共同的野望——而随着朝廷大规模的授田,大明军人的地位也直线上升。 册封爵位新法的出台,更把帝国军人的战斗欲望拉到了满值。原本尚有些桀骜不驯的忠顺王等辈,这两年乖巧的不行,生怕给了红了眼珠子的边军来攻杀的口实。 当外号卢疯子的彭城驿政局局长在享受艳福的时候。历经两年的缅甸内战也进入了收尾阶段。 丽水滩之役后,明达锡和孟养联兵,与木邦和莽应里互相攻伐,此前莽应龙用强力黏合的东吁王朝如同碎裂的瓷器一般,乱成一团。 东吁各地草头王纷起,都想重演莽应龙昔日故事。各大土司不管兵多兵少,都很有使命感的参与到这逐鹿游戏之中。 其间,明达锡因为没有根据地,兵越打越少,后期被罕拔按在地上摩擦。 刘显和邓子龙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于是在万历六年春季,以木邦无礼而不听金字红牌调遣为由,突然出兵给了罕拔军一次凶狠打击——把两者的实力再次拉平。 当时,跟着打太平拳的孟养思个一还想着背靠明军,把麓川之战时期扩大地盘的旧例再演一遍,结果被刘显叫到蛮莫,两个大耳刮子打醒了。他从此老实下来,继续扮演好搅屎棍这个很有钱途的角色。 是的,不是前途而是钱途。两年以来,明军在卫所改制,募兵换装期间淘汰的大量兵器,都由思个一这个军械贩子倒手倾销到了整个东吁地区。 有钱的拿钱,有宝石的拿宝石,两者都没有的,土特产和稻米思个一也不嫌弃。而他换来的稻米因为成本太低,加上运费到了帝国西南地区仍有利可图。 至于象牙、翡翠、香料、黄金等奢侈品,更是源源不断的进入大明市场,让相关人等赚的盆满钵满。 刘显这才发现,自己半辈子纵兵抢掠后分肥的手段太特么弱鸡了,皇帝玩的才叫高端!这闭环在万历六年夏季已经完全成型,此后其赚钱速度让刘显瞠目结舌,几度怀疑自己在做梦。 尽管大头都被皇帝弄了去,但过一手的刘显至少也过了眼瘾。更重要的是皇帝做事非常讲究,最后让各个参与闭环的人都发了大财——而跟着皇帝一起发财的日子,更是让刘显每次在梦中都能笑醒。 有一次,刘显和邓子龙趴在一起享受了泰式按摩之后,就很有感慨的对邓子龙说了一句:“好兄弟!幸亏你前年把我拦住了,否则老夫这后半辈子要在悔恨中度过了!” 邓子龙也面色复杂的回了一句:“大帅,我觉得我已经不纯洁了。原来我没想着发财,过这种生活的。”说完这句,他还捏一把给刘显按摩的那个美人屁股。 刘显:“呸!” ...... 百万平方公里,千万人口的大国——其中蕴藏的财富是极其惊人的!在刘显和邓子龙两大黑手的操弄下,各家草头王无不刮地三尺,将海量的财富都交了分裂税。而出头露面的思个一则被缅人恨之入骨,背了最大的黑锅。 好日子当然不能永远持续。东吁王朝在烈度极大,频次极高的混战之中,人口急剧减少,大量田地抛荒,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东吁民人无不热切盼望有一方势力能够一统天下,解民倒悬。 随着皇帝谕旨的下达,万历七年年底,驻扎蛮莫,已经扩充到五万之众的明军开始下场收尾了。十二月二十六,大军轻取阿瓦城,破败不堪的丽水三角洲已经匍匐在刘显脚下。 于是史称“手破天荒,化缅为汉”的历史车轮快速转动了起来。按照传旨钦差、缅甸总督罗万化的指导,刘显干的特别有章法。 天朝做事第一要占据道理,旨意说“龙飞缅甸,混一区宇,陋汉唐之小智,卑宋元之浅途,复西洋之故土。”嗯,按照昔日朝廷设立“三宣六慰”和“金字红牌”等历史文献和制度依据,这缅甸人民本就是皇帝赤子。 如今拨乱反正,游子归家,皇帝当然要给与恩典: 如今大家陷入战乱,受那倒悬之苦,朕心恻然。今派天兵,临之以武,荡涤东吁伪朝。凡伪朝在官之典籍,在野之简编,全数付之一炬——复我朗朗乾坤,天地应符! 大义有了,其次要回复秩序,让被伪朝洗脑的民人重新沐浴华夏文明。于是,在国内被变法压迫着退田的地主、昔日的卫所千户,乃至宗室、勋贵和要娶三个老婆的无地贫民们纷至沓来,跟着大军分田、占地真忙。 其中,宗室改革中最大的受害者,仪宾——即宗室女的女婿积极性最高。他们既没分到股份,又没有什么谋生能力,除了认识的字儿多,有些文化之外,简直一无是处,而这些人简直是为缅甸攻略量身打造的一般。 因为缅人多年不贡皇帝,乃至在伪朝统治期间,对母国挥戈相向的罪行,朝廷要对其进行清算。在王师已经收复的国土上,凡参与过攻击云南边地和孟养等宣慰司的将士及其家庭,都要赎罪,将被没收土地,为汉民奴十年。 于是,上述人等到了缅甸之后,立即从要饭的进化成地主老爷,每户最少能得一个奴籍缅户,不用干活的日子继续美滋滋。 秩序的恢复还需建立牢固的政权统治,在王师收复地区,立缅甸总督,实施军管并编户齐民。第一任总督,就是侍从室出身的罗万化。罗总督第一道钧令如下: 非奴籍缅人和掸邦等少数民族,与汉民一律平等,在缅甸均田——所有土地所有权重新确认。 废除土司统治,建立保甲制。不分缅汉,五家设一伍,设一伍长;十伍为一保,设保长;十保为一甲,设一甲长。十甲为一里,十甲长轮流为里长。 以保为单位,立木牌登记——本保男妇丁口,不许留逃,不许不事生业。若一户有罪,全保连坐。 里上按地域设乡,乡上设县、府、布政司直至总督,与中国同。 至于官员——除了在南京等冗官多的地方抽调之外,朱翊钧还将全国的举人、监生近乎抽调一空。凡秀才以上文凭,有志于到丽水布政司、独龙布政司等地为官的读书人,按照学历立授实官——有好多新科进士都报名了。 除此之外,凡在收复缅甸过程中,诚心归附的原东吁王朝官员,朝廷也留用之。若有立功表现,升官规则与汉官同。 最后,为了最大限度的瓦解“收复区”的反抗,刘显按照罗总督的“占领一地、巩固一地”的要求,首先将原东吁的文法和文献全数烧毁,原有秩序全部用武力敲碎。 其次,朝廷对奴隶也有升籍政策:凡能讲汉话,与汉民沟通无碍的,奴隶期减少三年;与汉民通婚者,立脱奴籍,其家属奴隶期减少三年; 协助朝廷教化缅人,参与管理者,可由知县以上地方官解放奴籍,家属奴隶期减少五年;对朝廷军事行动和地方管理方面立功的,无奴籍的受赏,有奴籍的脱籍,家属依据功劳大小给与奴隶期减半乃至全数脱籍不等的待遇。 最后当然还有教化政策:凡中国之民能通过扫盲考试的,到丽水三角洲后,授上田五百亩,缅奴五户。期间,每扫盲十个缅丁,按获首级一颗计,最高可得爵士爵位。宗室仪宾听闻此策,无不感激涕零,叩谢天恩浩荡。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条鞭 也许真的是朱翊钧发菩提心,尝试解决溺婴问题获得了福报。万历七年年底,庄静嘉梅开二度,终于为皇帝生了嫡长子,因怕夭折,暂时未起名——但给了一个洛郡王的封号。 皇长子兼嫡子的诞生竟然没有直接封亲王,也给宗室改革的相关方做了榜样。至于皇帝继承的问题,朱翊钧评估了本时空自己的身体,认为暂时不着急。而且,这个问题要在帝国实施政体改革的时候一并解决。朱翊钧判断,将来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 洛郡王的诞生,朱翊钧没有大赦天下,仅接了众臣和各藩国的贺表、礼物,并颁下赏赐予以祝贺。并下诏对于日后赦免的条件进行了规定: 除两宫太后和皇帝身体有恙,需要大赦予以祈福之外,其余册封皇后、诞生皇子,设立太子等情况,朝廷将不再大赦天下。 按照皇帝给两宫的承诺,在皇后确认怀孕后,朱翊钧开始让后宫嫔妃雨露均沾。因为医学院已经研究明白女子怀孕与生理期之间的关系,后宫尚仪局对皇帝所御嫔妃做了相应的安排,结果出乎意料的好。 不到三个月,宜妃被诊断出喜脉。随后捷报频传,王昭妃、张端嫔、李敬嫔、陈淑嫔先后怀孕,让两宫太后以为活在梦中。 朱翊钧一改孝宗以后皇室子嗣艰难的颓势,天下臣民大多欢欣鼓舞。尤其勋贵众臣见皇帝如此能干,无不喜动颜色——贺表雪片似来。 历朝历代,皇帝的家的子嗣都不仅仅是私人问题,而是关系到天下能否稳定,太平能否持续的头等大事。因此,一个具有很强生育能力的皇帝是很值得表扬和鼓励的,而朱翊钧一口气让这么多妃嫔怀上龙种,简直是皇中表率,帝中精英。 ...... 万历八年初,经过两年多的试点,并总结经验教训,完善方案。总理内阁大臣张居正请旨,朱翊钧允准,在全国推开一条鞭法。 在变法之初,张居正就指出,一条鞭法的顺利推行取决于清丈土地和重新编户的成果。 万历六年开始的全国清丈和编户,在朱翊钧的大力支持下,以严刑峻法为约束,终于在万历七年年底全面完成。 本次清丈和编户,共在全国清出新增土地九百万顷,是原时空清丈成果的三倍;全国人口统计数最终落在一亿六千九百万,比原时空多出近一半。 能取得如此大的成果,其实与朱翊钧掌权后几年来有意识的消除相关阻力分不开。 对于清丈所面临的政治压力,朱翊钧并未像原时空的万历那般,让张居正抱着“破家沉族”、“力竭而死”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毅力来与天下为敌。 在对全国进行了阶级分析和政治势力详细调研的基础上,朱翊钧几年来先是在江南打击士族,以“松江奴变”为引子,对过度占有土地和隐瞒户口的士族进行了严厉打击。 以徐阶为代表的江南缙绅,被皇帝一连串的手段打的晕头转向,而且报纸的兴起,更是剥夺了缙绅在士林清流中的话语权,让他们的抵抗完全没有掀起浪花。 而皇帝和张文明的先后遇刺,更是给朱翊钧强力清理、压制缙绅以正当性和口实。经历了白色恐怖的南北缙绅,对于朝廷清丈的诏旨,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接受程度完全出乎张居正的预料。 而对于勋贵占地和隐瞒户口,朱翊钧则采取了赎买的办法。盐场拍卖,以土地换积分的政策,将勋贵的土地收割大半。随后,朱翊钧放风勋贵,让其中大地主将注意力放到海贸上,以英国公为代表的勋贵又吐出了大量的土地。 对于最难啃的宗室,朱翊钧利用宗室改革,大棒加胡萝卜一起上,土地问题解决的也相对较好。 这三方,就是原时空对清丈和一条鞭法抵触最强烈的三股政治势力。被朱翊钧一番操作后,清丈工作开展的非常顺滑——就算其中有一些杂音和抵抗,也是局部问题,并未引起全局的波动。对于这些小问题,张居正手段齐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 在朱翊钧看来,开启了殖民地模式的大明,人地矛盾将来会得到极大缓解。至于现在为什么不更进一步跨到“乡绅一体纳粮”,主要是出于以下考虑。 一方面,经过测算,在全面清丈和编户之后,朝廷全面加强了士人免税额度的管理力度,“乡绅一体纳粮”所增加的赋税寥寥无几,与朝廷所付出的政治代价完全不成正比。 其次,“乡绅一体纳粮”主要是在朝廷管理效能低下的情况下,用一刀切的方式收税。这与朱翊钧将来用免税手段调节社会管理的目的相悖。而且更重要的是,本时空的一条鞭法其实已经比原时空进步——士人的免税是以退税的形式实现的,也就是他们先交了赋税,然后朝廷按照其免税额度予以返还。 从表面上看来,这种政策好像是脱裤子放屁,本时空除了王国光等寥寥几人外,几乎没人看得懂这是什么神操作——好像除了增加基层工作量之外,没有什么用处。 但税务处长出身的朱翊钧深知,这绝非多此一举。先交税后退税的政策,最主要的功能是将“赋税人人平等”这一概念深入人心,让所有人都养成交税的习惯;其次,将来随着财政松紧变化,可以随时调整退税的范围和税率。到那时候,这些退税过程中留下的数据和资料,将极大的减轻新税征收的工作量。 再次,“乡绅一体纳粮”还是雍正在康熙“永不加赋”这一所谓“仁政”的基础上,将口赋并入田亩的一种税收政策——这将给工商业乃至城市化发展起来后,个人所得税的征收带来极大的阻力。 最后一条,丁口赋的收缴,也保护了清丈和编户的成果——使全国性的人口统计变成了常态化的工作,有利于朝廷施政。 因上述原因,朱翊钧权衡再三,并与内阁详细分析研讨之后,新出台的一条鞭法并未跨到“乡绅一体纳粮”——不过是“实事求是”使然耳。 原时空条鞭法推行过程中,江南小民蒙其利,多以为此乃善政。而在北方,一条鞭法的推行过程中因为货币投放量和流通双不足,反而在局部地区变成了恶法。 北方农民在缴税季集中卖粮,因为粮食市场不如南方发达,造成了“钱贵粮贱”的情况,极大的增加了他们赋税负担。而且原时空北方吏治败坏甚于南方,导致在征税过程中,地方官滥增“火耗”,也变相加重了赋税。 在本时空,朱翊钧和张居正等人在推出一条鞭法时,有意识的在朝廷南北和边地都选择了很多州府进行试点,较为充分的暴露出了问题。 同时,朱翊钧所布局的工业联合体,因为矿产资源的关系,其生产环节放在北方居多,进而强化了帝国北方的市场经济,变相增加了帝国北方的货币投放量。 更因为本时空发生了“李朝斗跳河救母”事件,财政状况相对较好的朝廷大幅增加了京官的俸禄,进而将大量白银投入了北方的流通环节,客观上缓解了“钱荒”。 至于散碎银两熔为官银过程中的火耗问题,朱翊钧则直接把雍正皇帝的“火耗归公”抄了过来。 在万历五年的时候,朝廷给京官大规模加俸禄就导致了很多地方官的不满——我们干着基层最苦最累的活儿,升官比京官还慢,如今工资还差一大截子,这不是逼着我们贪污吗? 然而当时的朝廷确实无法支撑给全天下官员加俸,只照顾京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再来两个李朝斗那样的,皇帝的脸还要不要了。 但不给地方官加俸禄,潜台词其实是地方官有来钱的道儿,他们不需要加俸——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导向。但在未实行条鞭法之前,朝廷也不可能再给小民加税用以养廉,因此这两年这事儿就一直拖着。 条鞭法试点后,有些地方官利用火耗上下其手,部分比较黑心的竟然收到到三成,属地民众的赋税反而加重了。但试点么——本就是要充分暴露问题的。 因此伴随着条鞭法全面推开实行的,还有后世雍正皇帝的“火耗归公和养廉银”政策。经过大量的数据统计,试点州府因为白银质量的不同,火耗平均成本为三分。于是朝廷明令规定火耗为百分之十三,多加一分即以“贪赃”论罪。 所有火耗均由布政司统一收缴,造册之后统一向下发放。诏旨上说:“与其州县火耗以养上司,何如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 这种制度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是直接增加了地方财税收入,提高了地方应对灾害的应对能力;其次确定了俸禄和养廉银相结合的收入制度,将地方原来的横征暴敛,随意加赋的自由裁量权取消,灰色收入转为明面上的补贴,降低了腐败风险。再次,统一规定了火耗标准,也减轻了农民的负担。 将火耗归于布政司还带了一个好处,是增加了省级地方政府对下级的掌控力。按照当初盐政改革的设计,售盐区的划定是以县为单位的。这政策直接造成了县富而府、省穷的局面,不利于省、府两级对县治的掌控。 如今火耗归省支配,朝廷允许布政司出台本省的养廉银发放标准,对于各省因地制宜的治理增加了一个强有力的抓手。 而养廉银的发放,反过来又拉大了地方官与京官的收入差距——以万历八年年底,侍从室出身的四川巡抚王廷赡为例,其养廉银高达五千五百两,接近其年俸的十倍。 京官虽然眼馋这高收入,但并不十分羡慕。因为此际朝廷的政体改革还没有深入,地方官的幕僚等人员都需要官员个人给开工资,因此养廉银暂时还不能造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效果。 第二百一十二章 美人 从万里八年开始,经过两年多的喧嚣,变法终于在磕磕绊绊中走上轨道。 这两年,朱翊钧几乎将侍从室的官员换了一遍——除了几个核心人物之外,其余经过他耳提面命,了解他的思想和治国理政思路的,都离京开始在帝国各省、府等地担负要职。 与之同时,朝廷每出一个新的条令,也必然附带着对条令的解释,阐明立法原意。如此一来,便防止大部分地方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不顾实际照本宣科,有时反倒念歪了经。 当然,颟顸之辈也所在多有,榆木疙瘩脑袋也是一片又一片。派驻各地的变法指导专员讲的口干舌燥,这些官儿就是一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来对付。 对这样的官儿,只能不换思想就换人。朱翊钧首肯之后,内阁命令吏部在万历七年开展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京察和外察。大批官儿被免职,而对变法理解到位,具有创新精神和执行力的官员也大批脱颖而出。 为了防止形成“新”、“旧”两党,引发后日党争。凡在万历七年里被免职的官员,朱翊钧专门下诏,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得起复。 不同于皇帝对某个官员的判罚,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或皇帝的更迭,这些“永不叙用”的官员还能有起复的机会。这专门的旨意里面,没有点任何人名,如此一来它就成了一条法律。 这意味着即使朱翊钧驾崩,这些人的起复至少要过“孝道”和“祖宗家法”两道难关——几率几乎为零。 如此严厉的处罚和大批官员的升迁,把变法的人心导向固定的如同钢铁一般。 张居正有一次跟潘晟谈到皇帝时,拱手北向说道:“若论心意之坚,当今在祖龙之后,与历朝历代皇帝相比,也在前五之列。吾等三生有幸,才遇能到这般圣明之主。” 这话对朱翊钧来说绝对是过誉了。他的性格固然有坚毅的一面,也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如今会给张居正造成这种印象,其实还是穿越者福利——比起那些看不清前路的政治家在一团迷雾中的坚持,朱翊钧这算是开卷考试。 ...... 除了这些手段,朱翊钧这两年还利用银章直奏的渠道,近乎手把手的教地方大员如何理解变法。尽管这样做提高了效率,但随之而来的是皇帝工作量暴增。 他在大婚两年后,终于达到了五五六的境界——陈矩当年在南京与李秀山所说的,算是不幸而言中。 如此强的工作量,当然会积蓄很多的压力。因此,陈太后看人很准的:“有那样的老子,若出一个情种倒是怪了!” 在庄静嘉表示充分理解之后,朱翊钧在后宫中也终于开始放飞——他的五十个老婆也因此少了好些怨气。 当然,朱翊钧和其父祖不同,他对于让自己身体亏虚的事情是杜绝的。所谓的放飞,不过是观赏歌舞,玩些有益身心健康,释放压力的游戏而已。 皇帝在后宫中的表现,当然也会传出去。于是,万历八年春天开始,宫中就有人建议两宫太后,在放出部分宫女的同时,再组织一次小规模选秀以实后宫,这也是当年选秀时定好的章程。 两宫如今在此类事上不再专行,不免问朱翊钧。朱翊钧笑道:“这事儿我不管,母后跟皇后商量着办。” 此时说这句话的朱翊钧,并不知道原时空的这次选秀,在后来引发了“梃击案”、“国本之争”等重大历史事件。在他的心中,不过是明年宫中会换上一批美人——而说实在的,他对此并不在意。 ...... 与他同样不在意美人的,还有许多英雄好汉。 万历八年六月底,正是流火般的日头。登州府的霍家村中,王员外的小儿子王知恩正拿着一根长杆子在院子里粘知了。 蝉鸣声中,王家五进大宅的中堂里,气氛正有些压抑。王家太太正拿着手帕,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在她旁边对着门坐着的,正是曾在河南彰德府偶遇徐光启,当了三个月苦力的王鹏。此际他正拿着大蒲扇不停扇风,瞪着这两年如同吹了气球般富态起来的老婆,满脸无奈。 他老婆哭了一阵子,将旁边丫鬟递过来凉茶喝了。放下茶碗,捏着帕子道:“这才过了两年好日子,你却又要发疯。知恩三岁那年,你跑去东北,差点被熊吃了。大前年你在河南被土匪抢了,我现在想起了都吓得战战!” “俺听说缅甸住的都是些蛮子,人味少,那畜生味儿倒多些。去那里就当了官又如何?” 王鹏听了不语,只是在那里皱眉。他老婆又道:“怕是你听了传讲,说那里是女儿国,你要去享些艳福罢?我这几年颜色衰败,恐也不在你的心上了。” 王鹏听了这话,脸上柔和下来。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可真能瞎寻思——昨晚我不是把你揉的面团一般?和缅甸女人多有甚关联?莫瞎咧咧。” 她老婆听了,胖脸如同大红布一般,身边的小丫鬟也鼓着腮帮子憋着笑。 王鹏道:“咱们家这两年是扑腾起来了不假,但我三十多岁的人,你就让坐在家里养膘?” “大宁的盐铺子,老霍家帮着咱们看着,这是铁打的买卖。府城中的铺子也都四角俱全了,你兄弟在那里照看着也够了。” “报纸上说了,大军在缅甸摧城拔寨,已经打到了海边,就剩下一个叫什么鹁鸪的城还在缅甸人手里。那里缺官缺的厉害,秀才出身,只要敢过去,就给一个县令!” “秀才当县令!自打开天辟地,天底下还有这香应儿让你去占?在国内,你就考中了三甲进士,没门路还不是在云南、广西、海南这样的地方当官?那云南、广西离缅甸还有多远?你寻思开这个账——这不是相当白捡一个七品官儿做?” 他老婆听了,只是不同意道:“那你还在国内考试当官,这几年有了钱,买多少卷子买不来?” 王鹏哭笑不得道:“能买来卷子背就能考上?那天下人都是进士了!我扔了举业好多年不说,这岁数再让我看书,脑仁儿生疼。而且听说,这两年的题也越来越活泛,我原先背的那些都废了,没啥用处。” 他老婆嘟着嘴,指着身后的丫鬟道:“你只要不发疯,今天就让小桃开了脸。你要是还有那心,再买两个伺候你我也认账——听说那缅甸女子黑黢黢,能和咱家的人比吗?” 王鹏听自家老婆宁可让自己纳小,也不同意自己去缅甸,气笑了。 “你这是玩美人计呢?别说这小桃不是什么美人,咱俩孩子三个,大妞快到了嫁人的岁数。我甚样人你不知道?我的心思何曾在这些上头!” 小桃在他老婆身后站着,听王鹏这样说自己,气的腮帮子又鼓起来,用大眼睛使劲瞪着王鹏,那长睫毛忽闪着仿佛在说话。 见自己老婆不说话,王鹏没奈何道:“唉,我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咱爹走的早,你没见过。你过了门没几天,咱娘也没了。嗯,不怪你,当时本就是要冲喜。” “既然没有老人,咱两个在哪里,哪里就是咱家!这样吧,你要是不同意我自个去,咱们全家都去,你看怎么样?” 他这个提议说出,把妇人听懵了。王鹏又笑道:“你当了两年阔太太,没当过官太太吧?去缅甸过过瘾?” 她老婆脸又红了红,指着院子里粘知了的小孩子道:“知恩才六岁,你倒舍得让他去遭罪?” 王鹏听了,脸色肃然道:“这两年,凡是能买报纸的地方,我都买来看了。我告诉你,这天变了!从此往后,能不能出人头地,不看读书好不好,而是看你有没有能耐!” “我也是读了二十年书的人,涨的本事没有我去一趟东北多!若咱们几个孩子都跟着走了这一万里地,将来出息未必就比朝廷中那些尚书、侍郎差了!” 他老婆就见不得王鹏这般,每次看见丈夫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自己就差化成水了。王鹏讲的兴发,对老婆说道:“最新一期的报纸上,还有皇上改的一句诗:男儿何不驾巨舟,万里海疆觅封侯?” “可惜我这本钱少,否则我也要拉起一伙子人,把这寰宇走遍,未必就当不得公侯!” 书阅屋 第二百一十三章 西夷 缅甸战事曾经在六月份雨季到来之后停顿了几个月。然而打了两年,积下深仇大恨的各家草头王,并没有什么借着喘息之机建立统一民族战线的想法。 如同满清攻杀南明的时候,几个所谓的“正统”互相背刺一般,缅甸诸方在朝廷一体碾压之下,并未有唇亡齿寒之感,互相攻杀一直到全体覆灭。 国内的几大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缅甸战事,将国内民心撩拨的如火如荼。几篇比较深刻的文章,谈到了民族问题,将兄弟阋墙,外御其辱的道理换着角度讲了了几遍——效果倒也不错。 万历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勃固城被明军攻破,莽应里在葡萄牙人迭戈和几个雇佣兵的护送下,乘船离开了缅甸,逃亡马剌加。 万历九年一月二十一日,缅甸总督罗万化进入了刘显清理过的勃固城。其后,他发布汉缅双语安民告示,并派兵分守各处。 二月初三日,罗万化总督在明军护卫下,从勃固到达丽水河和莱河交汇处的达贡村,登临供奉佛祖头发舍利的瑞光大宝塔。 参拜佛祖舍利之后,罗万化对投诚的缅甸官员发表了讲话,并下达皇帝诏旨将达贡改名仰光,缅语为“战争结束之城”。 按照总督府关于战后的安排,将把缅甸分成八个省。分别为:丽水、缅中、蒲甘、勃固、仰光、贡慕、大古剌和云下省。 罗万化在给这些省划地的时候,基本上全数打乱了缅甸原有各方的势力范围。在起名的时候,除了勃固和仰光,其余各省都用了汉名。 其中云下省挨着云南,将木邦、孟邦等土司地大部划入,为八省中最大者。 设省的同时,罗万化还担负着在万历十五年之前,完成仰光城的建设任务,届时将把暂居勃固的总督行辕迁至仰光。 因为缅甸内战的惨烈和明军压倒性的优势,此际原缅甸诸贵族、土司已经十不存三。那些见机快的,例如阿瓦城城主思汉盂见明军势大,直接开城投降,将丽水三角洲拱手送上,自然得到褒奖——直升勃固布政使。 思汉盂等缅人被纳入治理体系,将缅人的抵抗瓦解大半。在思汉盂的带领下,本就面临着强邻攻伐的小势力,对明廷的统治是喜闻乐见的:若明廷晚入场两年,这些势力必然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至于原先势力较强的,都是明军重点关照对象。在整个征伐过程中,据地自守或者想和明军谈谈归附条件的,都被一体屠灭。明廷不可能在新占地还保留较大势力,形成割据局面。 朱翊钧在万历八年年底时,接到缅甸攻略的奏报时,还在枢密院会议上感慨道:“在新拓之土摆布政事,较国中诸般为难,束手束脚要干净利落的多。” 这话当时没人敢接。但从会议上传出去后,把帝国云、贵等边地尚在心存侥幸,不愿改土归流的土司们吓得一头头汗。 ...... 万历九年四月,缅甸形势趋于稳定,朝廷紧急抽调的官员各自就位,按照总督府设计搭起统治班子。虽然地方官仍然缺的厉害,但用投降的缅人官员暂时维持秩序,恢复农业生产,则并不十分为难。 万历九年五月,思汉盂上报总督府,来自于果阿的传教士鲁吉里求见总督,并称他带来来了葡人果阿总督的亲笔信。 罗万化离京赴任之前,已经和朱翊钧多次探讨攻略缅甸时,将要面对西夷的各种情况。看了思汉盂的报告,立即让他将鲁吉里送至总督府。 米歇尔.鲁吉里,生于嘉靖二十二年(原时空1543年,下同)的意大利中南部城市,在求学时获得了两种法学博士学位。隆庆六年(1572)加入耶稣会。 万历五年,他完成了哲学和神学学习之后,申请到果阿传教。万历六年,他又到达澳门,开始学习汉语,了解中国的风俗习惯,并改名罗明坚。 在澳门期间,罗明坚仔细阅读了几年来的南方报纸,发现东方大国已经自上而下发生巨大的转变。当时他曾致信里斯本的大主教,认为传教士进入中国的时机已经成熟。 罗明坚写信的时候,还拿给他的前辈范礼安看。范礼安也深以为然,认为圣.沙勿略[注]没有进入中国的夙愿即将在他们两人身上实现。 朱翊钧在后世听过利玛窦之名,对范礼安和罗明坚却并不了解。 他尽管派人进入澳门了解相关情报,但并未着急从帝国最高层启动东西方的交流进程——变法初兴,变量越多事情就越复杂。 因此,先后两任肇庆知府李畿嗣和王泮的奏章,他都留中了。这两个传教士不得要领,光知道给王泮送礼。王泮笑纳了,对自家题本被留中的事儿则没有提。 罗万化总督缅甸,发动对缅甸的侵略战争后。苦等消息而不得的罗明坚和范礼安商量了一下,分头行动,罗明坚到果阿寻找机会,范礼安则东渡日本。 与他们行动的同时,朱翊钧也判断在明廷在东南亚地区必然要与葡萄牙碰上。 葡萄牙和西班牙作为欧洲第一代殖民的探索者,虽然主要的殖民思路是掌握海路来挣超级利润,但在缅甸勃固,葡萄牙人仍然是有很多利益的。 因为这个判断,在罗万化履职之前,朱翊钧已经交代了与西夷打交道的方式、方法。 在朱翊钧身边多年的耳濡目染,被皇帝耳提面命,罗万化早非昔比。在大明的全部官僚体系,同时具有国际视野和方面,罗万化也能排在前十之列。 因此,当罗明坚进入总督行辕见到罗万化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和善的、对葡萄牙、西班牙和欧洲诸国有一定了解的中国官员——这简直令他喜出望外了。 他先行的是西式鞠躬礼,打算如果罗总督不高兴再跪下磕头。但罗总督并没有因为他鞠躬而不乐意,而是微微颔首向他回礼。 罗明坚递上了葡萄牙驻果阿总督阿方索和主教文森斯两个人的亲笔书信。罗万化接过来之后发现是葡文,就递给身边文书,让他找通译过来翻译。 罗明坚忙用尚非熟练的汉语问道:“总督阁下,我可以帮您翻译吗?” 罗万化听了点头道:“当然可以。”于是将信递给他。 果阿总督的信很客气,在向罗万化总督致以敬意后,他在信中表示,缅甸持续两年多的乱局让整个地区的香料贸易和宝石贸易都处于混乱不堪的状态,果阿——长崎——马剌加航线的利润因此而降低了一成半,这一点对于所有利益相关方都是不利的。 如今明帝国将缅甸纳入版图,我,果阿总督阿方索,代表费利佩二世陛下,对明国的利益表示尊重,对明国将缅甸纳入版图不持异议。 作为回报,希望罗总督阁下,对葡萄牙帝国在勃固的利益予以保护,对葡萄牙商人和船主给予适当的照顾,而果阿当局也愿意葡萄牙人继续到稳定的勃固从事运输生意。 罗万化听罗明坚翻译完了,冷笑一声道:“这阿方索总督说话有趣。缅甸本就是中华国土,其国主本为我朝宣慰使。因为他发动叛乱,皇帝陛下才予以轸灭。” “怎么?如今阿方索一句‘不持异议’,就要朝廷和本总督感谢他不成?”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弗朗机 罗明坚听罗总督这话,开始时觉得莫名其妙。随即一转念间,即发现阿方索总督虽然在信中言辞谦卑,但在占领缅甸这件事上,还是表现出了葡萄牙在东方占据优势殖民地位的优越感。 为了讲清楚此际葡萄牙人的这种优越感来源,需要对葡萄牙与大明的昔日交往做一个简略的描述。 永乐十七年(1419年),葡萄牙亲王唐·阿方索·恩里克,维塞乌公爵,又称亨利王子,在创办航海学校和天文台之后,出海发现了马德拉群岛——此即为海路开拓伟大征程的开端。 弘治十年(1497),瓦斯科.达.伽马率领4艘船,150名士兵和水手到达了印度西海岸。 弘治十二年也就是两年后,达.伽马的船队返回里斯本,获得了六十倍航行费用的纯利润,轰动了整个欧洲。曼努埃尔一世赐予他最高荣誉,封给他两个镇的土地,并授权达伽马拥有对东方部分商品免税的特权。 达伽马开辟的航路,不仅标志着东西方航路的打通,而且成为了欧洲大规模扩张的第一推动力。 正德五年(1510年),葡萄牙人阿尔布克尔克率领一千五百士兵占领了果阿,让葡萄牙获得了在东方的第一个稳固据点;次年,他率兵占据马六甲(满剌加),控制了东亚到欧洲的所有海上贸易,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里斯本——果阿——马六甲殖民体系。 这个体系建立起来之后,葡人虽然没有打通与明朝的官方关系,但基本上垄断了中国与欧洲之间的走私贸易。大量的财富从中国、日本、香料群岛和印度向里斯本汇聚,使得曼努埃尔一世成为欧洲最富有的君主。 在正德三年,曼努埃尔曾经向前往东方的船长提出了一大堆关于中国的问题:“他们(指中国人)来自何方,路途多远?他们何时到马六甲或他们进行贸易的其他地方?带来些什么货物......他们懦弱还是好战?他们有一般武器还是火炮?......他们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他们国家大吗?国内是否不止一个国王?他们的国土扩展到什么地方?与哪些国家为邻......”等等。 阿尔布克尔克在正德六年(1511年)在满剌加初遇五艘中国商船,而且见过中国人,当时他认为中国人是文明人。后来在国王的要求和发现新财富的吸引下,阿尔布尔克于正德九年(1514年)和正德十年两次派船队出访大明。 在官方历史记载中,没有这两次访问的记录。最早提到正德十年访问的是意大利人安德雷.科萨里,他在正德十年给意大利美迪奇公爵的信中写道: “中国商人也越过大海湾至马六甲,去购买香料。他们从自己国内带来麝香、大黄、珍珠、锡、瓷器、生丝以及各种精美绝伦的纺织品,诸如锦缎......” “中国人手艺精巧,可与我们媲美。只是眼睛小了点,外貌难看些,他们穿着与我们相似,也和我们一样穿鞋子。” “尽管许多中国人说他们信奉或部分信奉我们的宗教,但我可以确认他们都是异教徒。” “去年,我们中有些人乘船前往中国,中国人不许他们登陆......不过,他们都赚取了巨额利润。他们说,将香料运往中国和里斯本获利一样多,因为他们大部分地处寒带,对香料需求巨大......” 这是西方殖民者和东方的第一次有文字记载的交流。据后世的史料,这两次正德年间的访问,第二次访问使团由托梅.皮雷思率领,先到达了广州。但因为鸣放礼炮造成误会,以及被广州当局官僚慢待,导致该使团命运多蹇。 等托梅.皮雷思解释清楚误会,并展示了礼物和交流的“诚意”——也就是贿赂之后,终于获得总督陈西轩允许,让他们带着送给武宗的礼物前往北京。 但老天好像在跟东西方文明在开玩笑。在他和使团跋山涉水往北京走的时候,他的一个性好浮华而且残暴的同事西芒.安德拉德拿着葡王给他的一份前往中国的批准文件,不顾阿尔布尔克的阻拦,带着四艘军舰从马六甲出发,到达了广东屯门岛。 西芒.安德拉德进入屯门之后,把香料群岛的做派拿了出来,武力驱使岛民建设堡垒,并架起火炮。当广东官员前往交涉时,他给出的理由是明政府不打击海盗,因此他们只能自保。 更无语的是,他在屯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竖起一个绞架,将一个中国“海盗”绞死在那里——此举彻底激怒了朝廷。 西芒将托梅.皮雷思此前的努力全数付之东流。御史邱道隆和何鳌对葡萄牙——当时叫弗朗机进行了攻击。除了西芒对大明无礼的行动之外,御史们还质问使团,弗朗机为什么擅自占领了朝廷藩属满剌加。 倒霉的托梅.皮雷思当然回答不出来,尽管武宗表示“弗朗机不人懂礼仪,时间长了就会按照我们的规矩和我们打交道”。但当时他已经病重,无法主导这次重大外交行动。 托梅.皮雷思因此没有获得晋见皇帝的殊荣,被押回广州,关在监狱里。同时,时任广东按察使的汪鋐集中了百艘武装船,对屯门岛的西芒船队和堡垒进行攻击。 以百对四,却因葡萄牙的炮火犀利而久攻不下,最终只能围困。后来,这些葡萄牙人等来了援兵,双方爆发了激烈的海战——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损失惨重。 尽管损失很大,但因背靠大陆,明军小蜈蚣船源源不绝,终于将葡萄牙人赶回了马六甲,摧毁屯门岛堡垒,并俘虏两艘船和四十二人,获得胜利。 武宗驾崩的消息传到广东以后,广东方面把俘虏的葡人全数处死,彻底断绝了葡萄牙与大明的和解之路。马六甲的殖民当局本想报复,并声称“一支由六艘军舰的舰队即可攻下广州”。 葡萄牙人能做出此种判断,其实是屯门岛之战时候大明海军的实力暴露无遗——以百对四而不能胜,若三宝太监复起于地下,当痛哭流涕。 然而,马六甲殖民当局的报复并未成行,因为当时武装商船主都认为战争并没有贸易重要——有那工夫去中国沿海收走私犯的货物多好,何必动刀动枪,让大家都没生意做? 于是,嘉靖时期,“闭关锁国”的大明将海外贸易之利全数扔给了走私犯和葡萄牙人,大明和殖民者相安无事数十年。直到朱翊钧在本时空带领大明复起,双方在缅甸的勃固,才进行了第二次半官方接触。 而这次接触,葡萄牙人在没有看到大明海军的情况下,尽管对陆军攻略缅甸表示了敬意,但对于一个海洋帝国来说,存在一些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也很正常。 ...... 罗明坚发现了罗万化的不满,站在他的立场可以为果阿总督解释一下,也可以不解释,因为他并非果阿殖民地的官员,而是一个传教士。 虽然罗明坚在果阿影响力因为耶稣会的原因影响力很大,但他毕竟并没有殖民地官方身份。因此他在犹豫,是否要接罗万化的话头,接过来就代表着他从一个信使变成了半官方的谈判代表,而这只会增加罗明坚到大陆传教阻力。[注2] 西方世界的殖民过程一直伴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很难说财富和宗教哪一个在殖民过程中起到了更大的驱动作用。一言以蔽之:“葡萄牙在亚洲的海洋帝国——是一个浇铸在宗教模型中的军事和航海结合的事业。”[注1] 面对无法用武力征服的地区,传教士们是很乖巧的。“圣.沙勿略”在后世得享大名,就是他认识到在东亚的传教必须灵活性和原则性兼顾,而“传教士们应对当地的文化要有所适应”正是他的核心思想。 后世东亚基督徒给予沙勿略的超凡地位,应该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胜利,是把他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来判断他的行为的。 否则,东亚基督徒无法解释沙勿略对殖民当局在果阿对***教徒和佛教徒受到的严酷迫害视而不见,对殖民当局欺压土著,掠夺财富的行为照样置若罔闻。 当然,也有人认为,沙勿略在殖民当局明显违反基督教“十诫”的时候仍不发声——抹再多的粉也没法遮盖。[注3] 罗明坚经过短暂的思考,决定向伟大的圣方济各.沙勿略学习,因此回答道:“尊敬的总督阁下,在我看来,阿方索总督并没有资格指导您这位缅甸的总督去如何做事。作为果阿当局的负责人,他应该很清楚的知道,中国通过占领缅甸,已经同时进入了南洋和西洋——他在面对远超自身实力的伟大帝国的时候,谦卑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罗万化一听,心说这和皇上说的对不上啊。弗朗机人怎么这么好说话呢? 他在侍从室期间,从一个翰林修撰以每年一个台阶的速度升到三品,当然也经历了官场的反复鞭打。此际拿出一个深浅莫测的表情轻轻松松,似笑非笑的微微颔首,示意罗明坚接着说。 罗明坚当然不愿意让果阿总督耽误了耶稣会的传教大计,他又躬身道:“总督阁下,我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的使命是将福音布道给每一个没有听过的人。为此,我愿意献出我个人的一切来换取一个到中国传教的机会——不知道贵国的宗教政策是怎么样的?” 罗万化听了这话,心中暗道“来了,来了,不出皇上所料。”除了更加崇拜远在京师的皇帝外,他笑着答复道:“中国对宗教的政策很宽松,每一个中国人自古以来都有选择信仰的自由,他可以信仰任何一种国家许可的宗教。” 罗明坚听了,咽了一口唾沫道:“那请问基督教在许可之列吗?” 罗万化摇头道:“当然不在。” 罗明坚的眼中两朵狂热的小火苗闪了闪,迅速熄灭了。他觉得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试试看能不能把罗万化给拉拢一下,让他在缅甸传教。 谁知罗万化接着道:“倒不是我国歧视你们的宗教,而是不知道你们的宗教是否是邪教——在我们国家,传播邪教是违法的。至于一个正派的宗教,无论它有没有信徒,都可以申请许可。” “赞美耶稣!赞美伟大的、胸怀宽广的皇帝陛下!” 书阅屋 第二百一十五章 赛里斯 中国对缅甸的占领,是本时空引发的不是蝴蝶效应,而是超大规模的“混沌效应”,直接将世界史牵引到了完全未知的方向。 北起朝鲜,南到满剌加,所有势力都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判断这个展露峥嵘的巨人将如何搅动风云。 首先在中南半岛,缅甸东吁政权的覆灭,让整个地区地动山摇。 趁着明军伐缅的大势,澜沧(老挝)人推翻了莽应龙之子乌巴律的统治,并陷入了争权夺利的内乱之中。 与此同时,兰那泰(清迈)和暹罗也义兵纷起,欲争取独立。被莽应龙掳掠至勃固的暹罗阿瑜陀耶王朝的摩欣王,在勃固城破前被杀,激起了暹罗人的愤怒。他们杀死了傀儡伪王摩诃昙摩罗多,俘虏了其子纳黎萱,肃清了东吁在暹罗的势力。 在安南方向,北方莫朝则借着明军攻伐缅甸的大势,连续攻击南方黎朝,三年时间发动大小战役十余次,但已经开始腐化的莫朝并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成祖时期,为配合郑和下西洋的战略,出兵将安南纳入版图,并郡县之。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深层次的战略规划。在中南半岛的军事存在,与郑和船队遥相呼应,从而在陆路和海路两方面共同巩固了西洋朝贡体系。 然而老子英雄儿软蛋,宣德二年,朱瞻基在国力仍然强盛的时候,受到腐儒的影响,把“郑和下西洋”定性为成祖的政治失误,从而改变大明的海洋战略,放弃了交趾布政司。 事实证明,宣德“弃置交趾”所造成的消极影响是长期的和致命的。这一事件沉重地打击了明朝在西洋地区的国际声望,动摇了宗主国的地位。 此后,安南、东吁等与中国接壤的王朝不断扰边,就是朱瞻基在中南半岛战略收缩造成的恶果。那些将“仁宗”捧上天的腐儒,面对西南地区不断糜烂的局势,将头埋进沙子视而不见,撅起来的屁股却被西南夷抽肿了。更重要的是,国家战略的转向,让中华民族错失了一个面向大航海时代的一个重要机遇——郑和的丰功伟绩被毁于一旦。 作为皇帝,朱翊钧必须思考国家战略问题。他在深思熟虑后,选择缅甸作为大明重新介入中南半岛的首要目标,是在海军暂时没有形成对弗朗机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的一记妙手。 一方面,缅甸的东吁王朝是当时与中国接壤的中南半岛最大的国家,有利于朱翊钧利用陆军的代差优势,直接进行攻略。 其次,丽水(伊洛瓦底江)两大源头之一为云南的独龙江,内河贯通可以有效的促进对新占地进行有效的统治。 再次,缅甸直接面向了西洋(印度洋),占领缅甸可以直接取得印度洋入海口,强势介入弗朗机的果阿——满剌加——里斯本的殖民贸易体系,从而一跃而成为西洋、南洋两大洋的顶级玩家。 最后,缅甸的东吁王朝是整个东南半岛势力最强的,一战而被覆灭后,对西洋藩国起到了“杀鸡做猴”的警示作用。以“问罪之师”、“东吁之鉴”来震慑诸国的效果极端显著。 勃固被攻下来之后,岳凤和陈安都没跑出去,两人三族都被覆灭。大量的人头被传首诸藩,让中南半岛此前取下朝廷红字金牌的势力苦胆险些吓破。 其次,安南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嘉靖十八年,安南的莫朝因为世宗要追究其篡位黎朝的罪行,于镇南关“献土内附”。世宗将安南国降为安南都统使司,从属国降为属地,改其十三道为十三宣抚司,各设宣抚、同知、副使、佥事,听都统黜陟。 虽然此次“献土内附”只落个表面光鲜,实际上安南并未被纳入明廷统治之内,但名义和法理上安南属于中国属地这一点确凿无疑。 东吁王朝覆灭后,朱翊钧重申朝廷声教,要求黎朝立即放弃其半独立地位,由属国改为属地——莫朝猛攻黎朝,在大义上属于朝廷统一安南的战争。 在莫朝屡攻黎朝而不下的情况下,中南半岛明军也无力再对安南进行征伐。但莫朝地盘作为中国属地,必须配合缅甸总督府打通阿瓦城到下龙湾(后世海防港)之间的通道。 如此一来,朝廷就不必绕到西洋,在北部湾即可建立中原与缅甸的海路联系。本就初具规模的红河河运更是把云南和中南半岛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 罗明坚从勃固获得罗万化接见后,立即用商船向日本传信,通知范礼安进入中国传教事业取得突破性进展,让他到澳门与他汇合。 罗万化在与罗明坚的会谈中,还提到了利玛窦。他建议罗明坚到京师的时候,最好带上利玛窦,因为这个人“简在帝心”。 这让罗明坚大为惊异,因为利玛窦万历六年才从里斯本到达果阿。去年七月,在果阿学完神学的利玛窦被任命为科钦的神父,此际他应该在科钦传道。 虽然在果阿的耶稣会内,利玛窦和罗明坚都是坚定的沙勿略主义者,两人的关系比较近,也经常通信,但罗明坚可以确认,利玛窦此前和中国没有丝毫的联系。 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是如何知道果阿有一个传教士对中国感兴趣的?而富有四海的皇帝陛下为何会知道名不见经传的利玛窦这个人?他当时就把这个问题向罗万化问了出来。 罗万化听说利玛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也有点懵逼,心说我哪里知道利玛窦是什么鸟人?我只是听过皇上提过这个人名而已。但出于维护总督逼格的考虑,他只能继续莫测高深的笑了笑,并暗示了一句:“也许......吾皇对你们弗朗机的了解超过了你的想象。” 罗明坚心说我信你个鬼,利玛窦籍籍无名,中国皇帝要有多闲得慌,才能从情报中关注到这个人?而且就算果阿的中国商人中有密探,那密探得多闲得慌把果阿圣保禄学院的一个学生的名字上报给皇帝知道? 罗明坚百思不得其解。在排除所有可能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耶稣的启示,意味着利玛窦才是打开中国大门的钥匙。 于是他同时将急召利玛窦的信件送往果阿,要求文森斯大主教立即派利玛窦前往澳门。他和范礼安将在澳门汇合利玛窦,然后到北京晋见皇帝。 同时,他将自己与罗万化之间的会谈向文森斯做了汇报,并请他把罗万化关于中国对葡萄牙殖民当局的看法转述给阿方索总督。 罗明坚在信中写道:“罗万化总督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我听勃固的中国人说,他曾经是中国数百万读书人中的‘状元’——这意味着第一名。” “他代表中国皇帝向阿方索总督提出了中国参与殖民地贸易的要求:第一,皇帝陛下暂时无意改变南洋和西洋贸易的现状,但中国将于明年开始打击走私贸易,将所有对外贸易纳入海关管理;” “第二,皇帝陛下对土地的兴趣超过了金钱,他将继续平定整个中南半岛,将之完整的纳入版图。因为皇太后信仰佛教,极度信仰佛教的暹罗可能被排除在外。” “第三,关于满剌加的地位问题,中国皇帝理解殖民当局身处三方战争之中的无奈,但战争不应波及到事关中国商船和贸易——皇帝陛下将下旨对战争三方都明确这一点。” “第四,中国将在时机允许的时候,驱逐占领了其藩属吕宋国的西班牙人。届时,如果葡萄牙愿意与中国结盟,中国将表示欢迎,并给予相应的酬劳。如果不结盟,则必须保持中立——例如,经过马六甲的西班牙援助舰队不应从葡萄牙殖民当局得到补给。” “在提了上述要求之后,罗万化总督表示中国将承认葡萄牙人在东方建立的殖民体系的现状,并对合法的葡萄牙商人和商船提供必要的保护。” “随后,他纠正了我们对中国的一个偏见,catai或者cataio的原意是‘契丹’,而契丹从未成为中国的正统。他们只是曾经占据中国北方部分土地的游牧蛮族,现在早已灰飞烟灭,连一点文明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我当时问了罗万化总督,欧洲人应该如何称呼中国。罗万化总督转达了皇帝的话,他说欧洲人应该按照罗马人的称呼来,称中国为赛里斯,含义是丝绸之路起源的地方。” “我想,赛里斯的拉丁文是sinae、serica和seres。罗万化总督笑着解释中国皇帝的意思:丝绸之路曾经带给欧洲以高尚的生活,和赛里斯人合作,得到的将是财富,而非战争。”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二字经 万历九年八月,山东秀才王鹏带着自家老婆和三个孩子万里跋涉,终于到达了蒲甘省会凯南府。 王鹏一家是跟着换防的明军来的,一路上的苦楚不必细说。 他安置好家人,在一小队明军护送下到达巡抚衙门时,见这衙门是一个占地十亩左右的一片建筑群,其建筑风格和国内迥异,红瓦尖顶,充满异域风情。 王鹏进入官廨前,被站在门口的一个姓齐的巡抚幕僚接着了。这幕僚领着王鹏步上台阶,介绍道:“因此地潮湿,房子只能建的高,别看这官廨正面都是石头台阶,后面全是些木头柱子,底下是空的。” 王鹏一路南来的时候也见过这种建筑,听了点头表示明白。那等到了官厅门口,那齐先生又示意王鹏把鞋脱了。 因要面见上官,王鹏穿的是官靴,里面全是汗水。他红着脸刚脱下鞋子,那酸爽的味道就直冲脑门。 齐先生见他不好意思,摆手笑道:“不妨事,蔡大人不在意这个。你以后就穿布鞋或者凉鞋吧,这官靴在缅甸穿不得。” 说话间,两人进了官厅。王鹏见官厅里面铺着金黄的凉席,边上摆了一圈儿藤椅,除了巡抚前面那张桌子是国内风格,其余木雕、摆件,与国内的官厅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蒲甘巡抚叫蔡应阳,乃是从知府任上连升三级到此。此际见了王鹏,满面春风。不等他大礼参拜下去,就一把扶住道:“咱们这里不兴这个跪礼。王县令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 说完,还问王鹏道:“王兄弟是喜欢坐地还是坐椅子?”说完,指着靠在板壁上的藤椅,比划一下。 虽然巡抚没让他跪下,但王鹏还是躬身施礼后方答道:“下官听大人的。” 蔡应阳也不过是客气一句,就先在地板上的软垫上席地坐下了。王鹏擦了擦头上的汗,也在下首找个竹子编的的凉垫坐了。 蔡巡抚叹道:“哎,老夫比你早到了半年,到如今也还是不习惯这里的风俗。——来人,上茶!” 那陪同的幕僚吩咐下去,随后进来一排个面容有些微黑的少女,有的捧着小桌子,有的捧着柚木茶盘,跪地服侍他们饮茶。 蔡知府笑道:“此地虽然贫瘠,繁华与国内没法比,但女人多,好木头多。这女人么,没什么看头。倒是这木头好——王兄弟请看,咱们坐的席子底下和这楼都是柚木的。” 王鹏听这老哥言不及义,到现在还在聊闲,心中纳闷。陪笑道:“大人说的是,这衙门倒也别致。” 蔡巡抚哈哈笑道:“没办法,这里热且潮湿,不住在楼上可过不得!这里原来是一个土司的家,收拾出来做了巡抚衙门。” 见王鹏不停擦汗,他又笑道:“咱们两个也不必装斯文,此地也装不得斯文!将官服解了去!”说完,伸手就开始解衣服扣子。 王鹏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但见到比自己高好几级的上官都脱了,没奈何也扭扭捏捏的将官袍脱了去。嚯,这绸缎官袍一脱,就像是解开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热套子,他全身每个毛孔都仿佛要欢歌起来。 两人又扯了几句,蔡巡抚叹道:“咱们这蒲甘,缺官儿缺的厉害!老夫到此半年,这管理地方还是全靠着地方驻军——罗总督说这叫军管。你是到这里的第九个知县,老夫这里还算是空衙门呢。”又指了指身边的幕僚道:“全靠齐先生几个帮忙,才没乱了套。” 说完又问王鹏道:“王兄弟是秀才出身?”王鹏的脸又红了红,点头道:“是。” 蔡巡抚一拍大腿,懊恼道:“可惜!你们来的这些个,全数是秀才。若有个举人功名,知府甚至副使唾手可得!哎,不知我这里的衙门什时候能搭起来。” 说完,巡抚大人还抻脖子向门外望了望,仿佛突然就能有人通报国内来官儿似的。又道:“老夫也不明白这国中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是不是傻,白捡的官儿不要来做。王兄弟——聪明人!” 王鹏只能笑着回道:“故土确实难离。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来之前,家中葡萄架子好悬没翻了去。没奈何,只能把老婆孩子一起带来了。” 蔡巡抚听了,眼睛大亮。哈哈笑道:“妙哉!你我同命相怜!我那老婆子也跟着来了,说怕我在这女儿国留下孽种——这半年因没个人说话,把她险些闷死。” 说完,目光热切的看向王鹏道:“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贵县在这里住几天?让你那夫人陪我那老婆子说说话也好——要不,让她到你那里住些天也行。” 王鹏听了无语,心说我把你老婆接我家算怎么回事。蔡巡抚察言观色,忙安慰他道:“老夫虚长五十岁,我那老婆子比我岁数还大,你不必顾虑。她实在是闷得狠了,天天和我闹,就差寻死觅活。” 王鹏见这巡抚毫无官威,心内对他也甚是亲近。听他拜托的恳切,没奈何道:“全听大人吩咐。” 蔡巡抚见他答应,笑的眼睛都快没缝了。对他道:“王兄弟不必担心,罗总督说了,咱们最要紧的就是把这官府搭起来,至于钱粮、刑名考核,三年之后再说。你只要能把自己养活了,再保障了驻军的钱粮,其余的没什么要紧。” 王鹏听了这话先松了口气。他对蔡巡抚拱手道:“谢大人体恤。下官到此,两眼一抹黑,全靠大人提点。” 蔡巡抚笑道:“这里统共也没多少汉人,咱们几个再生分了,还能做事吗?你可带来体己人来?” 王鹏道:“嗯,下官带了个伴当,又带了一个幕僚——多的我也请不起。” 蔡巡抚听了道:“好!人少没关系,是汉人就行。一会儿你把他们两个的名字报给齐先生,嗯,也给个官儿做。” 王鹏听完这话都懵了,忙问道:“大人,下官那伴当斗大字儿识不得一筐,如何能做官?” 蔡巡抚一摆手道:“没事儿!老夫这里空白委任状是用大象从总督衙门运回来的,你就算算有多少吧!咱这里啥都缺,就是官帽子不缺!给自己体己人几个小官打什么紧?让你那伴当赶紧识字,没关系的。” 那个姓齐的幕僚也拱手对王鹏道:“王县不必在意,我本是秀才出身,因不耐烦做县官,才在大人府中为幕。没想到大人直接给了个民政局的缺——七品。” 王鹏听了,心中纳闷,寻思是不是让霍林这憨货捎个信回东北,从霍家村再喊几个过来。他估摸着霍林这家伙要是能认识字,那母猪都能上树! 蔡巡抚跟王鹏扯过闲话后,这才交代他道:“王兄弟到了达贡县,所依靠的只有驻军——嗯,我在你那里安排驻军六十,还有通译两个。” 王鹏听了,结巴道:“六......六十人?好干什么?” 蔡巡抚听了笑道:“莫怕——刘大帅早就把他们都杀的服服帖帖,这六十人足够你用。告诉你,大帅杀人可不是乱杀的,全都是缅人里面的富人,而且杀得很干净。” 这话血淋淋的,王鹏饶是见多识广,那心肝也颤。蔡巡抚接着道:“你那县中还有从北方迁移过来的汉人一百多,他们也懂些缅语。他们都是家中有奴隶的地主——你要依靠他们施政。” “第一件事,就是组织缅人分地。缅人此前多是公社制,这地说是共有,其实全都是土司和他们的亲近人掌握,那贫苦缅人所获大半都交给了头人。你只要把地分公平了,握住民心易如反掌。” “第二件事,分好地之后,立即把保甲落下去。你就记着一条,各保之间,不得往来,若有犯者,全甲连坐。他们自己就把人看住了。” “第三,如果都用汉人管理,就把人分开等了,此为统治的大忌。你就把住几个要害,一是兵,不消说了。二是典吏,这个明白否?” 见王鹏点头示意明白,蔡巡抚道:“至于审案子么,你就按大明律来,不过不要严苛。基本上就是‘约法三章’即可。约法三章知道不?” 王鹏见他没架子,胆子也大了些,笑道:“大人,下官也是秀才来的。” 蔡巡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脑门道:“怪我,怪我。你不知道,你那邻县,来的是个傻子。这家伙跑到我这里摆了一番道理,说是缅甸本就有公社制度,所以顺势要先复了井田,再复了礼乐——他奶奶的腿!” 王鹏听了无语,笑道:“想不到,如今还有这般迂腐的人。” 蔡应阳道:“就是,老夫把他骂了一顿。随后老夫问他读了什么书,竟是连苏东坡是谁都不知道的玩意儿!嗯,你们来的时候,朝廷就没有把关的吗?” 见王鹏尴尬摇头,蔡应阳无奈的皱眉闭目,仰天长叹。随后他对王鹏笑道:“算了,不说那个厌物。兄弟你记住最重要的两个字,你这亲民之官用多少缅人都不要紧,管制关键就是一个‘公’字,一个‘廉’字。” “这‘公’字好做。这里没有乡党,也没什么牵扯。缅人本就不敢惹汉人,你做事公道些,让汉人别欺负他们就好。” “难,难在‘廉’字。所谓千里为官为那个啊,你明白吧。这里不兴这个,切切!总督衙门有廉正署,在我这里驻扎了好几个人;你那里也有两人,他们别的不干,就盯着你县是否廉洁——估摸各地还有暗探。这些人直属总督衙门——我也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不过你放心,这全缅甸的生发都在总督府和各巡抚衙门手中。到了年底,咱们蒲甘每个县令发几十倍俸禄的火耗轻而易举——你也可以拿着这笔银子养廉。切切要把一个‘廉’字顶在头上!” 王鹏听了笑道:“大人放心,下官经商数年,颇有资财,这点子生发还没放在心上。” 蔡巡抚又说了一个好字,笑问道:“我来考考你,国中尚未如此抓吏治,此地为何要如此?” “回大人话,可是‘廉生威’?” “正是!咱们以少制多,只要做到‘公’、‘廉’二字,足以当百万雄兵!” 书阅屋 第二百一十七章 驸马 缅甸中南部的统治与其北方相较,因汉民少、官员少出现了不少困难。紫禁城中已经儿女绕膝的朱翊钧发现,如果想把缅甸纳入汉土,并实现长治久安的话,刚刚好转的财政将再次出现大窟窿——尽管万历八年的岁入已达四千万,比万历元年翻了两番,但这种感觉还不是太好。 尽管感觉自己又变穷了,但朱翊钧欣慰的是,整个帝国的人地矛盾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两河改造水利工程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此前荒野处处的黄淮地区因为农田基本水利建设的不断推进,新开垦出了大量的农田。这些土地在明军卫所制改募兵制的时候,曾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再加上东北大开发一齐发力,到万历八年的时候,帝国人均耕地达到了六亩,兼并程度很低,基本与洪武时期持平。 事实证明,国家治理很难,但解决好分配问题后就会变得简单。对于万历八年的大明来说,土地分配是最重要的资源分配。朱翊钧在穿越后九年后,终于敢拍着胸脯说:“盛世可期矣。” 随着变法的推进,整个帝国再现了盛世才有的太平荣景。万里九年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民间反而出现了“得福今日又能享,万历皇帝太平年”的民谣。 因民谣流传甚广,南直隶布政使正式奏报朝廷,以之为祥瑞。有些京官想来凑趣,但鼓不起勇气。因为现在朝廷上下,对于祥瑞等天人感应之说,已经失去了大半立论的土壤了。 正如在通州码头接自家父亲的徐光启所言:“现在还在说祥瑞的,应该不是蠢,而是愚昧了。” 他父亲徐思诚提着行李,见自家儿子撇嘴皱眉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张口骂道:“侬没见你老子提物事么,讲那些个做啥子?侬就不能接过去?!” 徐光启一愣,忙伸手把父亲手中的皮箱子接在手里。甫一入手,那胳膊就往下一坠,问道:“这行头装落砖了伐?” 他老子听了,先紧张的四下里扫了一眼四周人群,见无人注意,方恶狠狠的看着自家儿子。 徐光启又是一愣,才明白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就皱眉道:“唔信中讲给侬,莫要带这些,爹爹侬伐听哎喔。” 他老子又横他一眼,骂道:“侬翅膀硬扎,自家定了亲,唔不来买房置业,侬要入舍女婿包冷粥不成?” 徐光启听了哭笑不得,就笑道:“唔不是告诉你,唔买房子啦。再说这是尚主,不做入舍女婿能哪能?要做反不成?” 说话间,父子二人走出了通州码头。徐光启站在码头台阶上一招手,徐思诚就看见一辆豪华四轮马车在几个红衣骑兵的围绕下,沿着木栏杆围出的通道奔了过来。 一个身穿内侍服色的小黄门,跟马车夫一起坐在车子前面。等马车停稳,他跳下车,近前施礼道:“这位就是都尉的尊翁徐爵爷么?” 徐光启点点头,那内官忙躬身施礼。徐思诚没见过这皇家气派,加上被豪华大马车给冲击一下,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为好。 那内官见他紧张,忙赔笑道:“老爵爷不必客气。乐平公主殿下因不便来接,特意嘱咐奴婢向爵爷致歉。” 徐思诚结巴道:“不必,不必,小民,那个哪里当得起殿下美意伐?” 那内官嘴里说着吉祥话,伸手把徐思诚手中的包袱接了过去。待伸手要从徐光启手中接过皮箱子时,徐思诚道:“不必,让他自己拿着。” 那内官一愣,笑着看着徐光启一眼,见徐光启点头,他不再罗唣,领着父子二人上了马车。 坐上车厢后的徐思诚,目光失焦了半晌,好长时间没说话。只是透过车厢的玻璃窗向外看两边种着垂柳的水泥路,感叹不已。 徐光启因介绍道:“这条路今年五月份才修完,父亲看那中间的花池子,听说明年就能种上花草。嗯,现在京师人多,马车多,父亲记住一定要右侧通行。——您知道哪边是右吧。” 徐思诚瞅了他一眼,伸手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骂道:“侬觉得阿爹是戆度呀?”徐光启挠挠头,微笑不语。因怕他父亲热着,他又把玻璃窗子拉开,车厢里一下子凉爽起来。 一直到马车进了城门,徐思诚终于回过神来,问自家儿子道:“你啷个做了驸马哪?” 徐光启脸色微红,道:“儿子在报纸上发了些普及格物的文章,殿下很感兴趣,跟儿子通了几次信。后来,皇上带着殿下到格物院的时候,就叫了我去面圣,因此认识了。” 徐思诚听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家儿子,脸上全是骄傲。他低声问道:“殿下——这个,嗯,品行相貌如何?” 徐光启脸上更红,也低声道:“殿下温柔贤淑,品貌双全,儿子只怕配不上她。” 徐思诚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很好,很好。虽然没走举业,但当官哪里比得上当院士?” 虽然此前徐光启早就和父亲和解了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儿,但此时听自家父亲温柔的安慰,他还是眼圈一热。低声道:“我才是副研究员,离院士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哎,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院士哪里那样容易的。从古到今,就没听过谁能不跪皇帝的,若这院士容易得,还不乱了套的。” 徐光启不说话,听他父亲又道:“你姆妈也想跟着来,因你阿那(奶奶)身体不爽利,这才等了几天。嗯,你阿那没啥事体,我离家的时候已经大好了,到时候让你舅舅陪着她来。” “你说说,咱爷儿两个这就勋臣了?你伯爵,我男爵?” “你现在俸禄多少?” “将来你住公主府?我和你姆妈住自家还是住公主府?” “乐平公主十六了吧?怎么明年才办婚礼么?你都二十了。嗯,你们属相倒是相合,你阿那也说,狗兔两旺。” 在徐思诚的絮絮叨叨声中,马车到了徐光启的宅子。虽然只有三进的一个小院子,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师,这也是很了不起的不动产了。毕竟,好多京官还是赁居呢。 ...... 安顿好了父亲后,天色已经全黑。徐光启冲了个澡,穿着轻便透气的丝袍进了书房,点上油灯,继续他的工作。作为《帝国小学通识教材》编撰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要负责《自然》的编修工作。 伴随着望远镜的发明,地圆说的普及,以及“日心说”的确立,日食、月食的神秘性早被剥夺无遗,同时也将修改后的《大统历》精确性提高到一个新的数量级——这也是徐光启认为“祥瑞说”完全是愚昧的原因。 徐光启在去年编写的《我们所居的寰宇》成稿后,自己看了一遍都不敢相信——这就证明了我们住在虚空中的大球之上? 除了宇宙学的常识,徐光启要编写的还有很多。万历七年时,格物院制作出第一个温度计。这个温度计标识了零下二十七度到零上一百度。零度由冰水混合物确定,一百度为沸水的温度。 这个和毛笔一般粗细的温度计,将大明的格物学说推进了一大步。徐光启每次对这《温度》一章节进行修订的时候,都为大明如今格物学的发展而兴奋不已。 万历九年初,格物院内已经将温度计的测温上限提高到了三百度,随后又研究出气压与温度的关系,并依照其中的理论发明了相对湿度计。 在格物院的成果已经呈现井喷之势的过程中,数十万的赏格发给了做出贡献的格物院研究员。徐思诚带来的半箱子银饼近乎徐家的全部流动资金——而徐光启早就存了两大箱子。 比所获得赏银更过瘾的是,格物院的人三成以上的人都已经名留青史。凡是提出理论并被验证的格物学者,这理论将被简单粗暴的用研究者的名字予以命名。当然,不愿意那么高调的,命名权仍属于开创者自己。 一个从互联网时代穿越回去的现代人就是最大的挂,尤其当他本人是皇帝的时候。朱翊钧也许没有记住这些技术和理论的细节——但作为一个皇帝,他有太多的资源能够暗示、诱导别人来验证理论并补充细节。 作为皇帝,朱翊钧并不需要格物学家的名头,因此这些在他暗示、诱导而诞生的理论中,他并没有占有什么名义。截至目前,唯二以朱翊钧名义的定理只有两个: 第一个叫“朱翊钧格物定理”,具体表述为:“一个命题是格物的,当且仅当它是可证伪的。” 第二个定理为“朱翊钧剃刀原理”,具体表述为:“如果某一原理可证伪又足以解释自然现象的性质,则格物学不应当接受比这更多的原因——除非有证据推翻这个原理。” 皇帝在皇家格物院万里七年的全体大会上提出的这两个原理,如同一把犀利的手术刀,将“格物”和“非格物”做出了无法反驳的划分。 而且,朱翊钧格物定理更是给予“变法”以强大的、毋庸置疑的合法性。皇帝提出这条定理,不仅是说给格物学者听的,更是告诉整个天下,没有某种绝对真理,我们只有一条原则可以遵循——“唯一不变的唯有变法而已。” 至于某种政策是否需要变法,何时应该改革?请参照第二条定理。 万历七年年底,朱翊钧御笔亲题的大明第一本学术期刊《格物学》,将把这两条定理永远的印在上面。 到了万历八年夏,已经扩大到一千四百多人规模的格物院,按照不同科研组的分类,《生物月报》、《物理半月刊》、《化学》、《农业与格物》等等杂志、期刊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这种期刊具有很高的阅读门槛,非常容易的就形成了新的知识垄断。朱翊钧注意到这个问题之后,就要求格物院在编制自然、格物等教材时候,同时进行普及类文章的写作和发表。 徐光启作为具备了很高格物素养的研究员,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脱颖而出,并获得了乐平公主的青睐。 书阅屋 第二百一十八章 师范 次日,写了半夜文章的徐光启洗漱一番,将他老子扔给家中老仆,让他领着在家周围转转,他自己背着双肩包直奔京师师范学堂而去。 身上的牛皮双肩包是从日升隆买的,有些类似于竹子编制的书奁,但比之要小很多。因为徐光启年纪小,因此买了双肩背的,比他大的官员和格物院同事,很多人背的是单肩包。 但这些都不是主流,把东西揣在褡裢、怀里袖中的官民还是占大多数。现在市面上流行,而且价格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各式各样皮革制的小手包——女士专用。 先是宫中的后妃和公主们拿着小手包,替代丝绸制作的香囊和腰包,装些女人用的香水和卫生巾之类。很快这种样式简洁大方,冲击力极强的奢侈品就从两京蔓延开去——和玻璃种和冰种翡翠一起,给惧内男子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朱翊钧每日看到自己的大小老婆,穿着花花绿绿、花纹装饰繁复的绸缎服装,即“真.古装”,手中却拿着现代感很强的皮制手包,适应了好长时间还是觉得有些辣眼睛。 但没办法,子曰:“始作俑者,含着泪也要喊漂亮。”朱翊钧每日面对庄静嘉拿着各种手包问是否配得上那身皇后常服的时候,都说好看——而且搜肠刮肚,要想出词儿说出到底好看在哪里。 ...... 徐光启的双肩包内,装着他要到京师师范学堂讲课的讲义。京师师范由国子监改建而来,开始的时候还很是闹了些风波——不过因为缅甸缺官缺的厉害,国子监生大部分都被打发出去当官了,这才消停了好多。 徐光启是师范学堂的兼职讲师,他现在本业是在格物院带着一个课题组,负责研究“朱载堉三定律”中的“流数”课题。 今日是七月三十,已经开学半个多月的学堂里面书声琅琅。徐光启路过几个教室的时候,听见里面的格物院同事在领着学生念拉丁文: “阿儿发、憋他、洗个妈——来,跟着我念,阿儿发、憋他!” “阿儿发,憋他!” 徐光启嘴角抽动,抚额叹气。他早就听说皇帝在学习拉丁文,还从广东找了几个通译入京——这些拉丁字母是那通译传授出来的,被格物院用来推导数学公式。 可是深受中国式教育影响的格物院学者们,正儿八经的以句读之法让学生们先学它,这种方式却让徐光启哭笑不得。 在他的课堂上,只是随意的写出这些字母,然后告诉学生们读音,他们自然而然就记住了,何必非要专门教授呢。 然而,初创的师范大学里,教案和教学方法正在摸索,因为教材和课程与国子监时候相比,完全两个模样。 因为朝廷在南苑武学积累了不少经验,医学院和师范大学少走了很多弯路。但如此一来,这大学就掺杂了武学的风格,变得和徐光启期待中的不一样,有些斯文扫地。和当初的国子监相比,更像军营多些。 徐光启穿越校区操场的时候,看到好多精壮的小伙子打着赤膊,抱着一个橄榄形状的球在操场上横冲直撞。场边有一个仰面朝天家伙的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旁边有人拿着一件长衫给他扇风,徐光启猜这家伙应该昏了过去。 摇了摇头,徐光启绕过这群人,径直走向自己的教研组。今天他的课在上午九点半——这又是一项改革,随着计时器的越发精准,繁琐难学的计时方法也被改掉了,现如今的京师各大学堂都用了新的二十四小时计时法,和民间的十二个时辰并行不悖。 徐光启有时候觉得,现如今“诗意”和“文采”这种东西越发的不值钱了。就拿计时这事儿来说,他感觉“日昳”就比十三点好听的太多,因为后者听起来像是在打麻将一样。 想起打麻将,徐光启嘴角却漾起微笑。乐平公主是宫内有数的麻将高手,跟着仁圣太后长大的她,麻将水平力压宫廷。两人通信的时候,乐平公主经常在信中写:“昨陪母后打麻将到人定,今日甚是困乏......”等语。 嗯,内宫的计时方式还没改过来,现在最先锋的还是京师的各大学堂,凡此类变革都在大学开始。徐光启一方面享受这新的生活方式,例如他能够和公主随时通信,另一方面对某些改革也暗暗腹诽。 例如让他觉得非常离谱的是,现在师范大学的学生们都在学习南苑武学那里正在教授的简化字。皇帝已经下达谕旨,从万历十一年开始,被派到各地的毕业生们将只能教授简化字,若教“正字”反而有罪。万历十五年起,皇帝诏旨、朝廷公文和报纸刊物,将全部采用简化字。在此之前,简化字和正字都是合法公文文体。 这“简、正之争”在报纸上喧闹了一阵子,好多学究如丧考妣,为此诤谏不已。然而随着河南安阳县殷墟中出土越来越多的礼器和甲骨,上面大量的文字也被识别了出来,证明我上古先民发明文字之始的时候,就是奔着简化图形的路子去的。 这一击简直是降维打击,直接把反抗简化字的声音打的踪影皆无。支持简化字的人——主要是侍从室培养出来的翰林们,振振有词的说:“简化字古已有之,现在都用起来有何不可?若大家要复古,那都要学甲骨文,这才是真正的文字祖宗!” 话说的不错,逻辑也无懈可击,但徐光启还是觉得不习惯。例如“親”字,简化字直接就一个“亲”,不能相见又如何能亲? 如此诸多例子,像是“愛”、“義”、“郷”等等正字简化后,汉字中的美感简直被剥夺殆尽。有好多人举出这些例子闹了一阵子,因朝廷置之不理,渐渐的也没了声息。 简体字还有一个毛病,就是用它来写书法不好看。好多人都知道皇帝善写大字,都等着朱翊钧写出第一份简体字书法。但这皇帝双标的很,他在题本批答上用简体字,在自己的书法作品上照样写正字。 后来徐光启听宫内人传出来皇帝的观点说,工具的归工具,艺术的归艺术,若想写大字,练书法,用正字没问题。但在万历十五年后在题本上还写正字的官儿,那就别干了。 徐光启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走到了教师区域,在廊下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堵在自家教研室门口,中间一个戴着纯阳巾,打扮的像个道士一般的家伙,正是师范大学的校长王世贞。 王世贞看见徐光启,连忙迎了过来。他在万历九年的时候,终于修成正果,被冯保推荐给了皇帝,任命为京师师范学堂的校长。 王校长险些没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晕,接到诏旨后哭成泪人儿。他不知道是冯保在幕后使劲儿,只是提着礼物去见南京日报社长冯邦宁,进门就跪下了。 冯邦宁当时吓了一跳,等问明白之后就安慰他道:“这些年凤洲先生鼓吹变法,一篇篇宏文巨制皇上都是看过的,与我何干?您赶紧进京谢恩吧。我老冯哪里帮的上您这个忙?” 王世贞尽管没有进入官场,但他被任命为校长意味陷入绝望的王家从深渊之中被皇帝拉了上来,凤洲先生从此以后成为极端坚定的皇党——其子孙后代,代代如是。 此际见了徐光启,他擦擦脸上汗珠道:“子先,下堂课你先别上了,赶紧入宫。” 徐光启奇怪道:“为何?出了什么事?可是殿下......” 王世贞笑道:“不干殿下的事儿,是皇上要召见你。” 徐光启满头雾水时,王世贞后面的传旨太监闪身出来,尖着嗓子道:“都尉,奴婢听说是罗万化总督的题本到了,其中说估摸着明年春天,将有西夷入朝进贡。皇上让你进文华殿学拉丁和葡萄牙文,到时作为皇室代表,掌主客之事。嗯,派奴婢来,是要召见你并嘱咐几句——快跟咱家走吧。” 因乐平公主在宫中受宠,对于她的未婚夫宦官也不敢怠慢。内官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几句交代清楚,让徐光启吃个定心丸。 徐光启先答应一声道:“谁来接我的课?”说完就从包里往外拿讲义。 等和替班讲师交接完了,他又直男问道:“学语言倒没什么,但为何要进文华殿?不是进四夷馆学吗?” 那内官看向他,仿佛看见个傻子。王校长和周围人等也都同样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徐光启。王世贞打破尴尬,哈哈笑道:“你个毛毛头,昨儿还到校门口巴望着专差给你送信来。现如今让你进上书房,那信还用走那么长时间吗?” 心中骂道:“妈妈的,那是文华殿啊,皇太子读书的地方!你个驸马都尉,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说,怎么还那么多为什么!” 第二百一十九章 海关 与罗万化预料的时间略有不同,耶稣会对于能够进入中国的重视程度是出乎皇帝和他想象力之外的。 万历九年五月,罗明坚在勃固与罗万化见上了面,罗总督随后上本奏报皇帝,请朝廷允准范礼安、罗明坚和利玛窦三人,作为教皇国和果阿总督的特使,入京觐见皇帝。 范礼安在八月份就在日本接到了罗明坚的信件,而果阿因为离勃固比较近,利玛窦接到文森斯大主教的命令更早。 万历九年十月,三人已经在澳门齐聚。范礼安和罗明坚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打开中国传教事业的突破口,受到了果阿耶稣会的高度赞扬。 范礼安作为教皇国在远东地区的视察员,罗明坚是被他从果阿主教哪里要来的,罗明坚学习汉语,就是出自于他的指示。 此次利玛窦带来了印度区大主教罗德里格斯.文森斯的信,信中对范礼安和罗明坚表达高度赞赏:“两位都是虔诚的、富有品德和学识的真正的传教士,以崇高的勇气作出了出类拔萃的工作,即将把上帝的福音播撒到一片新的沃土。” 文森斯还向范礼安承诺,他将向教皇上报两人伟大的功绩,为两人分别申请中国区领衔大主教和主教的职位。利玛窦听到信中内容,表示极度艳羡。 范礼安和罗明坚对此却表示无感,说实话范礼安并不信任文森斯能够向教皇如实报告两人的功绩——将成果窃为己有的可能性反倒大些。 范礼安作为三人中的大哥,必须保护他们的胜利果实。他已经亲自给教皇写信,讲述了打开局面的经过,并向教皇说明了自己将坚持沙勿略的传教策略——假设中国皇帝允许他们开始传教活动的话。 范礼安此次返回澳门,还带着四个已经昄依天主教的日本人。他们是有马晴信、大友宗麟和大村纯忠三个大名派给范礼安的助理。这几个大名听说了范安礼在中国传教有望之后,希望能够安排人混进入京的使团,获得一些有关于大明朝廷动向的情报。 毕竟整个缅甸战争大明打的很顺,战果之大震惊整个东亚和南亚,日本尽管处于战乱中,但因为和弗朗机人往来密切,知道其间的消息并不难。 本时空的大明已经露出峥嵘之态,日本各大领主中的有识之士,不免要思考自家和大明之间未来的关系,派个人了解一下情况是很有必要的。 范安礼还向罗明坚和利玛窦通报了日本的形势和传教情况:在天正六年(万历六年)的耳川合战之后,基督教最忠实的仆人大友宗麟家失去了民心,现在被异教徒岛津家打的节节败退。 武田信玄的继承人武田胜赖今年起兵攻打德川氏,但在范礼安离开日本之前,武田信玄已经众叛亲离,武田家的覆灭将在转瞬之间。 今年日本最大的事情还不是德川家和武田家的战争,而是织田信长在二月份在京都组织的“京都军马演练”,范安礼听说正亲町天皇出席了这次演练。 目前,日本最大的军政势力还是织田信长,范安礼从日本返回时,听说织田军已经打下越中的大部分土地。范安礼判断道:“如果不出意外,日本的战国时期即将结束,织田信长将取得全部政权。” 对于天主教会来说,对基督教抱有好感的织田信长势力的扩张喜闻乐见,至少对传教是有好处的。随着织田家势力的扩张,日本现在基督教信徒已经发展到了十五万人之多,共有教堂二百多座。 范安礼说,伽戈、阿尔加赛瓦、圣沙勿略等前辈筚路蓝缕打下的基业,现在已经发展到了非常鼎盛的时期。但日本发展的再好,对整个东方来说还是无足轻重,因为最大的沃土在中国。 他此次去日本,接触了很多贵族上层。遇到的最多的问题是,既然“切支丹宗”那么好,那么聪明的明国人为什么不信呢。 范安礼感慨道:“中国文化对日本影响太大了,中国的器物、诗歌在日本受到追捧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如果我们能够在中国打开局面,上帝福音的传播将在整个东方获得难以想象的成功。” 万历九年十一月底,范安礼等人完成了使团的组建。包括跟随利玛窦一起到达澳门的果阿总督秘书等人在内,使团规模达到了三十多人。随后,早就接到了朝廷批复罗万化题本的肇庆府,为使团批复了入境许可。 葡萄牙使团需要从刚挂上牌子的广州海关入境,因为入境口岸就设在广州城。本想从肇庆入境的使团没提什么异议,乖巧的乘船进入珠江支流流溪河,在广州码头下船到海关办理入境手续。 使团走出码头栈道的时候,遇到了一大群葡萄牙人,能有好几十个。这些人正围在门上挂着“大明广州海关”匾额的衙门口,喔里哇啦鸡毛子喊叫。 范安礼几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何事。正要拽一个老乡过来问问,海关本还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冲出一群身穿红衣的锦衣卫,个个手持粗如儿臂的木棒子,打的围堵大门的葡萄牙人鬼哭狼嚎。 一个船主气不过,从腰间掏出一把手铳,对着天空放了一枪。这下子更捅了马蜂窝,本来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持枪明军——他们和锦衣卫明显不是一队的,全数将万历十四型火枪平举,看着要把这些船主全部枪毙的样子。 站在远处的范安礼等人都惊得呆住,不到三十岁的利玛窦此时还没学会汉话,站在旁边嗷了一声:“你豪吗?斜斜你!” 尽管气氛紧张,罗明坚还是噗嗤一声笑了。他跟着喊了一声:“我们是罗万化总督允许入境的使团!请别开枪!” 本来狼奔豚突现场因为这声喊叫,安静了一下。随即葡萄牙商人都看清自己身处明军枪口下,迅速冷静了下来。锦衣卫头目是一个小旗,长的面貌凶恶。见他们不再鼓噪,伸手一指人群中的一个中国人模样的胖子,勾勾手让他近前。 那胖子穿着绸缎夹袄,战兢兢的走了过来。那明军小旗道:“你是中国人吗?”那胖子先点头,后又摇头,说道:“不是,我是琉球人——我会说汉话。” 那小旗皱眉道:“那你会说弗朗机话吗?” 那胖子又点点头。那小旗道:“海关的通译们今天吃坏了东西,集体拉肚子都回家了,一会儿关长大人出来讲话,你给翻译一下。若篡改大人语意,我毙了你!听清楚没有?” 那胖子点头哈腰,示意明白。那小旗照着他脑袋敲了一下,又问道:“听清楚没有?!” 那胖子还在点头,旁边的一个葡萄牙人忍不住了,操着古怪的汉语道:“这军官问你,听清楚没有?你回答呀!” 那小旗眼睛一斜,骂道:“让你说话了吗?滚一边去!”那葡萄牙人听广东话还是没问题的,见他无礼,双眉一竖,眼露凶光。 那小旗见他桀骜,不再言语,只是右手的大棒子带着风就奔他脑门子去了。那葡萄牙人没想到这军官竟能如此野蛮,毫无准备拿自家天灵盖接了一棒,一翻白眼,咕咚倒地。 人群中哄了一声,这些葡萄牙人又有些不稳。罗明坚忍不住,站在远处喊道:“我是要进京觐见皇帝陛下的使节,我也会汉话,我能翻译。” 那小旗听到“皇帝陛下”几个字,不再豪横,伸手示意罗明坚过来。罗明坚见他满脸横肉的样子,腿肚子也有些转筋,慢慢保持着仪态走到近前。 那小旗嘱咐道:“你们都在这里等着。”说完,自己扭身进门了。 书阅屋 第二百二十章 怀表 过了一盏茶时分,身穿青色官袍鸳鸯补子的两个官儿围绕着一个白鵰补子的五品官儿出来了。那居中的官员三十多岁,胡须浓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让他的表情带着些天真。见门外秩序井然,他脸上更是挂了点笑容。 轻咳一声,那官儿道,“你们这个样子就很好,不要吵闹。那个,翻译一下。”罗明坚和那琉球来的胖子对视一眼,那胖子做了个手势,示意罗明坚翻译。 罗明坚把这句话翻译了。那官儿接着道:“朝廷命令,瓷器、丝、绸等商品出关要加税,不是我雷某人定的,也不是这个海关衙门定的——全天下海关都是如此!” 罗明坚把这句话翻译完了之后心道,这帮子船主商人可恼。此前大明就一个海关,打击走私也不力,你们这是收走私货吃香了了嘴啊。 那姓雷的接着道:“再说了,关税加了,你们成本高了是不假,但你们可以把卖价提高啊。到我这衙门来闹有何用处,我能做主给你们免了关税?” 罗明坚这边翻译着,雷关长身边的副手就问那琉球胖子,检验罗明坚翻译的对不对,那胖子认真听着翻译,不住点头。 葡萄牙船主中一个人走出人群,挥着手臂用葡萄牙语说了一番,语气很是激动。罗明坚替他翻译道:“尊敬的阁下,我理解您必须履行您的职责。但也恳请您向贵国朝廷表达我们的心意,我们愿意接受一成的货物关税,如果超过一成半,我们的利润将变得非常微薄,如果超过两成,我们将无利可图。届时将对贵国货物也造成打击,您所属的朝廷也不愿意货物积压在港口销售不出去吧!” 那雷关长听了,脸上又露出有些天真的笑容。他笑道:“哦,不至于,不至于。朝廷很通情达理的。你们从广州拿瓷器,运到马六甲,其利三倍;运到果阿,其利五倍;运到里斯本,纯利大概能到十倍,朝廷才加货价五成关税,如何就折了本钱?” 罗明坚把这话翻译了,各葡萄牙船主面面相觑,情知本就不是什么机密的贸易情报已经被明国掌握。他们本以为这官儿不能懂这些,抱着闹一闹不会吃亏的念头才过来,结果这官儿倒是门儿清,一语道破他们的利润水平,堵得大伙儿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雷关长见他们不言语了,脸色一沉道:“此前,你们与走私贩子沆瀣一气,赚了朝廷关税多少!今日朝廷规范了章程,你们就来此喧闹,可是觉得朝廷好说话吗?” 罗明坚将这话尽量按雷关长语气翻译了。见那雷关长把眼睛一扫台阶下众人,喝问道:“谁为首者?” 罗明坚尽到翻译职责,也跟着喝道:“quemeolider?” 不光是国人爱炒豆砸锅,葡萄牙人也一样。见这明朝官儿要追究罪责,一个出头的没有,集体往后退了一大步,把适才出头抗议的和脑袋挨了一棒子还在迷糊的两位扔在原地。 那姓雷的明朝官儿也不管真相为何,手一挥道:“枷起来!若有再闹的,一律打五十!”说完,他潇洒的一甩大袖子,带着两个副手转身回衙门里面去了。 那锦衣卫小旗一挥手,上来几个如狼似虎的,把那两个倒霉蛋双脚戴上镣铐,脖子和双手用大木枷枷上。罗明坚站在旁边抽了一口凉气,见那木枷至少有三十斤重,面积很大。这两位被枷上后根本直不起腰,只能跪在那里把厚木板立面放在地上撑着。 一众葡萄牙人见这刑罚如此可怖,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这两位虽然跪着,但嘴没被堵上,叽里咕噜大声咒骂。 那小旗目露凶光,问罗明坚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罗明坚连忙解释道:“他们在骂这些人,说自己不是挑头的,被这群船主害了。这些船主身上没有任何文明人的风度。” 那小旗扭头又看向琉球胖子,那胖子被他盯着,脸上都渗出汗来,连忙道:“他翻译的对。” 那小旗冷笑一声,如同轰鸡鸭一般扬着两只手大喊:“都散开,不要站在这里!” 吃了一顿揍的葡萄牙船主们散开了,尽管没有达到目的,但没被枷号,也算是幸运。他们三三两两的散去,有几个讲究点的,还想帮帮那两个倒霉蛋。 其中一个年龄大一些的葡人对着一直站在边上的使团众人喊道:“上帝啊,如果诸位能够进入海关,希望一会儿能给可怜的卡斯特罗和梅洛先生求求情,他们只是热心肠的善良人。” 范礼安作为葡萄牙使团的团长,和众人一样看到了这两个被枷号的葡萄牙人的确是被冤枉的,他答应道:“我们会的。但并不能保证什么,毕竟我们并不能干预大明帝国的法律事务。” 那人见他身穿宗教服饰,恭敬的向他点点头,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这事儿处理完了,海关大门重新打开,示意衙门继续正常办公。 范礼安带着使团众人,走进衙门办理入境手续。那雷关长将广东布政司给他们开的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叫了海关出入科的老吏过来验看广东布政司的印章真假。 那老吏走过来扫了一禀告:“大人,这是真的。” 雷关长脸上又露出天真的笑容,挠挠头笑道:“不好意思啊,这估摸着是我大明第一个通过海关进来的使团,我也刚干,没啥经验。” 范安礼和罗明坚都知道这家伙面上单纯,实际上心脏的很。范安礼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问那雷关长道:“请问大人的名讳?” 雷关长笑道:“本官姓雷,名应志,字元菽。你称呼我官职即可,不必叫大人,我这五品的官儿,称不得大人。” “大人谦虚。我们的目的和朝廷的意思,雷大人都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允许我们启程。”范安礼和罗明坚实在是被明廷的官僚主义害苦了,心里做好了出血的准备。 没想到雷关长很好说话,拿着大印啪的往文书上一盖,递还给范礼安道:“你们可以走了。” 范礼安如此痛快,心中反倒是没有底起来。问道:“不知我们怎么走?” 雷关长笑眯眯的道:“愿意做海船,你们自己去码头上找,可以到天津的。愿意走运河也没问题,雇几辆马车坐着,到杭州上船即可。但是现在这个季节,过了黄河没有船了,你们只能坐马车。” 罗明坚听了道:“雷大人,使团人数很多,恐怕难以找到那么大的海船,您能帮帮忙吗?” 那雷应志又转过面皮,冷笑道:“这个忙我帮不了。我从京师过来上任,一路上都自己花钱。”顿一顿又道:“海运码头在南沙港,有的是船!你们找一个沿着海岸走的,能安全些。” 范礼安几个听了,觉得自己这使团根本不受重视,利玛窦心中已经有些气馁。范礼安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掏出一块怀表,递给雷应志道:“这是我们使团的一件小礼物,还请您笑纳。”心中暗思这官儿从北方来,肯定没见过这东西。 没想到雷应志接过来后,往自己怀里一掏,掏出来一块日升隆出品的怀表。两块表放在一起一比较,日升隆的如同公主般,范礼安送的像是乡下姑娘。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范礼安这怀表也没有多少块,在里斯本买的时候也不便宜,却万万没想到明国竟然早就有了怀表,而且看外表简直高档太多。 所有葡萄牙使团都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范礼安心中直骂娘。罗明坚在旁边补救道:“大人,这本是一件小礼物,您拿着赏人就好。” 雷应志听了点头道:“谢谢,贵使有心了。”很自然的当着下属的面儿把怀表放在桌子上。范礼安道:“雷大人,外面两个葡萄牙人确实被冤枉的,您能高抬贵手放了他吗?” 雷应志听了点点头道:“既然贵使提出来了,给他们个机会,明天一早晨放了他们——本来我打算拿出百八十斤的银子,给这些奸商木枷摆上去,后来一想这海关没那么多银子,也就算了。” 范礼安忙道:“谢谢大人,您的品质非常高贵,再次感谢。” 雷应志见他没听懂,又变得高冷起来,眼睛往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们该走了,去找船吧。 罗明坚忍不住想说话,被范礼安拽了一把,立即不言语了。范礼安笑道:“我会向这两位传达大人的意思——我们先告辞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北上 使团几个主事者出了海关衙门,利玛窦忍不住道:“弗兰卡诺神父,您为什么不拯救这两个可怜人呢。我想,我们是正式的使团,如果我们坚决要求的话,他会放了他们的。” 范礼安出生在那不勒斯,全名亚历山大罗.弗兰卡诺。此时听利玛窦言语中有不满之意,笑笑道:“利玛窦神父,你应该更深入的了解这个国家的风俗。” 罗明坚接过话头道:“是的,利玛窦。东亚国家等级森严,像今天这样围堵衙门的情况,在这个国度一定是大罪。应该说,这个海关官员其实非常克制。如果他今天把这些人都杀了,皇帝只会褒奖他。” 利玛窦听了,脸色苍白,画个十字喃喃道:“上帝啊,这是多么野蛮的国度!” 范礼安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他对利玛窦道:“利玛窦,您不能拿我们那些漫不经心的国王和领主对待臣民的标准来评价这个大国。你要知道,这个国家的面积超过了整个欧洲——仅仅广东一地,就是葡萄牙本土的面积的两倍。如果没有严厉的法律,它早就像我们的欧洲一样四分五裂了。” “而且在欧洲,人们如果堵在领主的城堡前面闹事,骑士们照样会杀了他们。今天的棍棒给了这些船主,包括我们一个教训,那就是无论经商还是传教,都要照着人家的规矩来。否则,等待我们的,将是失败,甚至是死亡。” “利玛窦神父,我想罗明坚神父已经反复告诫过您,圣.沙勿略神父是怎么教诲我们的。” 利玛窦听了范礼安严肃的批评,满脸通红,点头表示受教。刚才一起进去办手续的阿方索总督的秘书伊内斯.费尔南多插言道:“我去告诉这两个倒霉蛋应该做什么。” 利玛窦闻言抬头,不明所以。罗明坚笑道:“利玛窦,您还需要了解他们的说话习惯,他们不像我们那样直接,他习惯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言语中暗示。我诚恳的建议您,进入中国的第一课就学习这个。” 利玛窦听了,回想了一下雷应志刚才所说的话,迟疑道:“他......他是在索要贿赂,一百中国斤的白银?” 罗明坚果断点头,回答道:“是的。这属于非常明显的暗示。” 利玛窦:“......”。 ...... 葡萄牙使团又返回了广州流溪河码头,乘船去南沙港。此际的广州南沙,隶属于东莞县。其中最大的海岛被称为“大洋龙穴洲”,简称龙穴岛,与虎门相对,南沙港就设在这龙穴岛的西北面。 朝廷变法开海之后,此岛已经发展成为南洋水师的泊地和中国海船的停泊港,此时共有三个码头。葡萄牙使团到达时,发现还有好多人在那里修建新码头。 伊内斯看了看周围地貌,笑道:“这里是非常好的海军基地。如果在大江两边修上炮台,很容易就能封锁这里的入海口——上帝,他们真的在修炮台!” 此际的葡萄牙人手中,并没有望远镜,因此伊内斯一开始没有看到珠江两岸山坡之上的工地。他说话的时候,正看见亚娘鞋岛(后世的威远岛)上升起一团白烟,随后传来一声轰鸣。 “他们在试炮!耶稣,我......我想,我应该立即给阿方索总督写信,让他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最好连试探都不要有。希......希望在这里能找到去果阿的商船。” 遗憾的是,龙穴岛并没有去果阿的商船,这里只有中国商船,只跑大陆沿海的航线。伊内斯要想捎这封信,还需要乘船返回广州码头。这来回折腾起来,范礼安受不了。 他问伊内斯道:“您为什么一定要捎这封信呢?我刚才已经安排人在广州捎回去一封信,通报了我们的进展情况。” 伊内斯苦笑道:“阿方索总督大人非常关心我们使团的安全,因为害怕我们陷落在一个野蛮国度,遭受托梅.皮雷思曾经受到的待遇,他有一个b计划。” 范礼安目光严肃,紧盯着伊内斯,示意他继续说。伊内斯脸红道:“这b计划是准备用军舰来实施的。” 范礼安一拍脑门,怒道:“我的上帝,伊内斯先生!我想我跟果阿当局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此次出使以耶稣会为主!六十年前的托梅.皮雷思先生尽管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但我认为中国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挑起屯门海战的西芒.安德拉德,那个臭狗屎!” “现在阿方索总督要再次用同样的方式把我们置于险地吗?!这个混蛋!还有你,伊内斯.费尔南多先生,希望你以后能够坦诚些,否则,你现在就给我返回果阿!我有这个权力!” 看到出离愤怒的范礼安,伊内斯脸色苍白。他结结巴巴的道:“是.....是的,范礼安神父。我向您保证没有第二次,我现在就找船返回去,把这封信捎回果阿,免得造成难以挽回的大错。” 范礼安咆哮了一阵子,无奈之下只好安排了两个人陪着伊内斯返回广州海关码头,他们自己在南沙找船,顺便等伊内斯从广州返回。 ...... 经过一番折腾,使团十二月十日才找到一艘愿意北上的福船。因为临近过年,且自南向北属于顶着季风走,他们不得不付出超过平日里三倍的船金。 那船东尽管收了高价,还是抱怨使团这个时候向北走费时费力。幸亏是沿着海岸航行,能借到些风,如果冲入大洋深处,这个季节没法往北走的。 这道理葡萄牙人比那船东明白的多,但也都附和着他,反复拜托。那船东开船前,又强烈建议他们在松江下船,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再继续北上——因为天津港在这个季节经常结冰,如果继续北上的话,一旦遇到海面结冰,那就大事去矣。 使团首领范礼安尽管心急如焚,但不敢不听这话。于是他们决定在上海港下船,持通关文件进入内陆,在南方先与上流社会进行接触,先试试看中国人是否对基督教感兴趣。 这些人都是坐惯了船的,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心思看看海岸线,但过了几天就兴趣索然。耶稣会众人要么在船上开会研究如何说服皇帝,要么就憧憬教堂遍布广袤大陆的荣光。 万历九年十二月十七日,经过七天七夜的航行,使团终于在上海靠岸。利玛窦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抵达的时候,恰逢日出不久,冬日里难得的火红太阳照耀在海面上,映衬着那个有些狭小的码头上一片红光。 使团众人办完了入境手续,才算是真正的踏足了欧洲人念兹在兹近千年的土地。因为阿拉伯人的阻隔,欧洲人一直对能够生产丝绸和精美瓷器的中国充满了想象——太多的欧洲人认为世界的东方有一个充满了黄金、香料、丝绸的伟大国度。 而《马可.波罗游记》在西方的流传,更是间接的促成了大航海时代的伟大征程。时至今日,在托梅.皮雷思冤死于广州六十六年之后,第二个正式的访问使团终于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昔日托梅.皮雷思没有完成的事业,被三个传教士捡起了行将熄灭的火把。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将见识到一个与希腊、罗马遗泽完全不同的文明,她静静的待在东亚,哺育了人类最大、最成功的民族三千多年。 本时空,这伟大文明将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竖起一个与原时空已经破灭的灯塔完全相异的旗帜,照亮世界的未来,并带领着人类探索另一条未知的前路。 书阅屋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手术 万历十年正月二十三,上视朝。内阁总理大臣张居正因疾不能视事,上遣医四名视疾。 视疾的太医回来禀告,老先生仍然是痔疮发作。张居正因政务繁重,久坐致病,多年迁延不愈,朱翊钧早已知之。 前些年,出于国事的稳定考虑和收买人心,朱翊钧给心腹重臣都派了保健医生,照顾他们的饮食作息。而随着这几年毒理学的快速发展,此前张居正治疗痔疮的药物已经被保健医生禁止其使用。 时人“凡疗内痔者,先用通利药荡涤脏腑,然后用‘枯疮散’涂之肛门内早午晚每日三次.轻者七日,重者十一日,即干枯脱落。” 枯疮散是什么呢?“枯痔散内用白矾,蟾酥轻粉共砒霜。再加童子天灵盖,枯痔方中效岂凡。” 除了‘童子天灵盖’这味具有玄学色彩的东西外,其余全数都有毒,砒霜还是剧毒。因此“枯痔散”早被宣示天下,必须控制剂量使用,且不得常用——原时空的张居正很可能就死在这药物上头。 枯痔散用不得,张居正就遭罪了。转机出现在万历八年,定州医生马金堂在家中研发出一种眼药叫八宝散,主要用来治疗眼部疥疮和角膜炎等眼疾。 马金堂因家庭条件较好,研究中医是出于兴趣,对赚钱兴趣不大。他经常送药给附近乡人,所求者不过是让用的人将疗效反馈给他。 免费的东西当然乱用。当地贫苦农人蚊虫叮咬也用,身上起疥疮也用,最后终于有被痔疮逼急了的用在菊花上,结果就发生了奇迹。 此际正是张居正权倾天下的时候,奇效的八宝散立即被有心人进献上来,张居正用了也说好。定州马金堂也由此纳入了朝廷的视线,被召进京师,研发了后世大名鼎鼎的“马氏眼药膏”。 马金堂尽管不指着这东西赚钱,但内府工商总社有赚钱需求啊。最后双方达成协议,马家以技术入股,工商总社下设的药厂大规模生产出中成药在全国发售,很快就风靡天下。 到万历九年底,这药膏已经排在风油精、蒲地蓝散剂、速效救心丸、六味地黄丸、肾宝丸之后,成为内府工商总社的拳头产品,老马家也从小康之家一跃而成巨富。 为了扩大销量,当然要在两京各大报纸上进行广告。那广告朱翊钧还看见过:上方是椭圆形、黑乎乎的人影版画——也看不出五官如何。下方广告词很硬扎:“定州马金堂,八宝仙膏王;清风能治眼,一点月明朗”。 右侧起始还有四个大字竖排“官准立案”。告知广大用户这药膏已经在民政部下设的卫生署立过案,不是野路子偏方。搞笑的是在“管准立案”四个字的下边还有四个不仔细看都看不见的小字:痔疗奇效。 没办法,老马家打死也不让自家名头和痔疮联系在一起,广告经理也很无奈,只好打个马虎眼,那敏感的字儿算是排版错误吧。 张居正靠着它顺利度过了万历九年,但在过年休假的时候,张老先生因为放松过了头,这病又发作起来,这次药物也无效了。张居正难以坐卧,行走也不方便,只能请假。 本时空朱翊钧虽然利用皇权替张居正分担了部分变法的阻力和压力,但朱翊钧所实施的变法内容比原时空张居正玩的“一条鞭法”多的何止十倍。张居正这两年殚精竭虑,这次痔疮发作还是积劳成疾。幸亏他早早就停用了枯痔散,身体没受到太大的戕害,否则他的大限早就到了。 这次犯病来势汹汹,眼药膏只能缓解,张居正疼痛难忍,饮食睡眠俱废,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身子很快就形销骨立起来。 无奈之下,朱翊钧只好将医学院的院长李时珍,副院长、外科主任陈实功请过来,让他们汇报为张居正做手术的方案。 此际万密斋早已经退养回乡,李时珍因在万历七年时组织开发天花疫苗散剂大规模量产成功,众望所归在万历八年时当上了医学院院长。 朱翊钧选择李时珍当院长,一方面是因为他威望在天花疫苗推广过程中渐渐变得如日中天,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明确科学导向——一人医和万人医是有区别的。 陈实功因为为皇帝治好了断腿,功高勉强堪比救驾,这些年也一直圣眷优隆。此时他接到了皇帝的任务,回奏道:“医学院的外科手术已经将感染率降到了千分之一以下。痔疮手术本就不很复杂,这两年我们也做了三千多例,感染的不到十个。” 朱翊钧听他说医学院光痔疮手术就做了三千例,吃惊道:“京师中竟有这么多人患这个病吗?” 陈实功笑道:“回陛下。所谓‘十男九痔’,这算是一种常见病,不过需要手术的不那么多而已。因医学院开发了这个术式,朝廷中很多官员家属千里迢迢来求医的也有。” 朱翊钧听了叹道:“医学院还是要扩招、扩大规模。仅两京各开一所,多少年能培养出合格的医生?若想天下人都能病有所医,咱们还要做的太多了。” 陪同见驾的王国光和潘晟等大臣都称颂道:“皇上以四海为家,万民为子,仁心覆施,无所不至,臣等感佩万分。” 朱翊钧无奈.自忖这些家伙再这样一直拍马屁,自己不动脑子,是要犯大错误的。 听陈实功说的很有把握的样子,朱翊钧就让他成立医疗小组,准备给张居正做手术。 以张居正此时的政治地位,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医学院当然不敢怠慢。 李时珍和陈实功这些名医,这些年在医学院利用新的科学方法整理知识,研究问题之后,真正的实现了教学相长。朱翊钧并不懂医学,他能教授出来的,就是如何研究问题、验证结论、编制论文,并最终架构知识体系。 而恰恰李时珍等人缺乏的,就是知识的系统分类方法。他们听完皇帝的传授之后,真如同开了挂一般。而医学院的手术能力,也就从无到有,飞速发展。 手术的前提是麻醉。李时珍在获得了大量实验资源之后,对麻醉术的掌握早已傲视当世。实验证明,曼陀罗、乌头、大麻、鸦片、大麻等三十多种药材,都有不同程度的麻醉效果。有了大量的实验对象之后,万历四年时李时珍在研究天花病毒之余,就已经得到了分不同年龄段的安全“麻沸散”。 李时珍研发的麻沸散和消毒知识的应用普及,使外科手术成为可能。在病理学等学科也齐头并进之后,大明京师的百姓极少死于过去的绝症“肠痈”——就是阑尾炎。 作为医学院做的最多的手术,肠痈手术的发明如同一道闪电划过的人类医学史的漫漫长夜。而万历七年开发成功的天花疫苗,更是将医学院的名声推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京师官、民由此而对于医学的尊重,不仅发自肺腑,甚至神而圣之——朱翊钧作为皇帝,也被涂抹了一层金粉。 在朱翊钧的影响下,也是外科手术的需要,医学院的全体师生都穿特制白色衣袍。在京师街面,如果哪位医学院的学生出街时没有换衣服,那他一定会被热情的群众围住,不是给东西,就是问问题。 最夸张的一次,有个学生大意了,穿着制服出门买东西,一文钱没花出去不说,还被一个做过肠痈手术的屠户在脖子上挂了一只猪后腿。如果他胆敢不要,那屠子说了,当场就要给他来一个白刀子进去。那哥们吓得战兢兢的,在屠子热情的持刀护送下抱着猪腿返校,成为全校的笑谈——大伙儿笑归笑,一股自豪感和使命感却因之油然而生。 这种氛围,让医学院和现代医学在大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良好的医风医德和基础医学教育,也迅速的普及开来。在李时珍严格的要求下,医学院在历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完整的医学道德规范,即“救死扶伤的天职、慎独守密的操守、一视同仁的慈心。” 这三条规范的归纳和推广,更加快了医学发展的脚步。应该说,在朱翊钧的极端重视下,大明医学的发展,至少领先了全世界一百年以上——现在的欧洲医生,还处于放血疗法治百病的阶段。 张居正作为朱翊钧的助手,变法的主要推手之一,自身也直接享受到了变法成果——他于正月三十入院,次日屁眼上就挨了一刀,二月十五日顺利出院,一身轻松。 大家好!老摩尽力更新了!即将到月底了,请大家留好票票,到时候给老摩鼓励鼓励,谢谢!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三章 解说 先不说张居正调理好身体后,继续进入无限福报的繁忙工作中。此际的葡萄牙使团,终于踏上了觐见皇帝的漫漫长路。 他们是过年前的腊月十七日在上海下船,入关之后修整了两天,在腊月二十进入了松江府城。 松江府下辖三县,分别为华亭、上海、青浦,共十三乡五十保。万历八年统计人口共二百六十万余。这二百六十万是什么概念——里斯本此际在欧洲号称大城,人口不过十五万,葡萄牙本土满打满算,才一百五十万人。 使团众人虽然也称得上见多识广,但哪里见识过如斯繁华所在,个个如同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恨不得爹妈多生两只眼睛,才能将繁华盛景一一看过。利玛窦一路上不知喊了多少声上帝,对使团众人道:“如果将这些人都变成主的羔羊——我们人人都能成圣!” 他们包了三辆四轮马车,一路舒舒服服的进入松江府城,找旅店先安置了。一路上虽然经常被围观,但众人早已习惯。 简单吃了口午饭,范礼安道:“咱们先不忙着休息,先去拜官府,看看有没有朝廷下达关于我们使团的消息。” 于是范礼安、罗明坚、利玛窦和伊内斯四个人又雇马车将他们拉到府衙,范礼安投了名剌,求见知府大人。 此时的松江府知府还是王以修,不过马上就不是了。王知府自从和海瑞两个配合皇帝收拾了以徐阶为首的江南豪绅之后,那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美。正如他当初所料,钱粮、建设、文教等诸般考绩连年第一。 万历九年秋,王知府因连续三年上计,先后接受了三轮考核。年底前,朝廷旨意下来,王知府直接跨过从三品一阶,跳级高升到南京礼部侍郎,过了年就将赴任。 这些天王知府心情好的夸张,脸上老是憋不住笑,让松江的一些退休老干部笑话了好几回。没奈何只好深居简出,躲在府衙二堂偷着乐。 听门子禀报葡萄牙使团长范礼安求见,王知府心知那话儿来了——使团众人不知道的是,帝国安全局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早就告知沿途官府如何妥善应对使团。 应对的原则其实也就四个字:“外松内紧”。“内紧”是要将使团始终纳入安全局视线之内,保证他们的安全的同时防止他们刺探军事情报和瓷器、丝绸、茶叶等产业的技术情报;“外松”就是让使团感觉不到朝廷对他们的重视,要求各地官府把他们当一般老百姓对待就好,免得惯出毛病来。 也正因为如此,侍从室出身的广州海关关长雷应志才对这些人不冷不热,让他们自己找船北上。而使团进入南山港之后,在安全局安排下,他们坐的船从船东到伙计好些都是探子。否则使团多找几艘船讲价,绝对用不着三倍船金。嗯,安全局的买卖,总有些不方便入账的事儿。 王知府此前早就被安全局的人交代过了,因此也没有避而不见,就在府衙二堂接见了使团的四人。 罗明坚汉话最好,他负责沟通,首先将文件和礼单一起奉上。王以修先检查了他们的通关文件,确认了这些人就是葡萄牙使团之后,压抑着对他们样貌的好奇,看了看礼单——怀表一块,葡萄酒两瓶。 暗自撇了撇嘴,王以修笑道:“你们这些弗朗机人也有黑头发的,就是眼眶深些,鼻子高些。嗯,倒有点像我们国家的西域人。” 罗明坚笑道:“禀告大人,我们是南欧人,样貌和西部欧洲人不一样——他们都是纯白皮肤,眼睛一般为蓝色,我们葡萄牙人眼睛有黑色、也有棕色、还有些浅蓝色。大人请看,伊内斯先生就是浅蓝色眼睛。” 王以修嗯了一声,笑道:“我并未接到如何接待你们使团的谕旨和朝廷通知,你们来见我,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吗?如果不麻烦,我倒是可以帮点小忙,毕竟是大老远来的客人。” 范礼安听松江府衙也没有接到朝廷关于接待使团的消息,心里边凉了半截子,对进京完成传教大业的期望值又低了低。但是他是极端坚毅之人,就接过话头道:“谢谢王大人对我们的关照。嗯,我想知道,现在我们往京师走,还有多少路程?怎么能最快到达?” 王以修笑道:“京师与我们这里,有运河贯通,水路大概三千里。不过,现在北边冰天雪地,运河冻住了——你们要是着急,过了年可以坐马车一站一站的走,大概两、三个月能走到吧。” 使团四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罗明坚颤声道:“贵国的京师在北部边境吗?离这里这么远?” 王以修此前还真没想过京师距离边境多远的问题,闻言眨巴几下眼睛,竖起手指头算了半天才道:“那倒不是,按照朝廷下发的地图,京师离最远处的北山省边境还有大概七八千里——不过,过了大宁,再往北的地方没几个人。嗯,京师大概离大宁还有两千里。” 使团四个人听了,头晕目眩,心说达.伽马这家伙探到印度就以为到了天尽头,哪里知道印度北方还有如斯大国——这国家比整个欧洲都大,而且大得多! 心里面震惊的无以复加,导致四个人沉默了半天。王以修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好端起茶杯喝茶,又示意他们也喝。 使团众人消化了半天,范礼安才回过神道:“不瞒大人,我在日本呆了好些年,也在日本看过明国的地图。虽然比日本大很多,但感觉没像您说的那么大——您能让我看看你们国家的地图吗?” 王以修摇头道:“地图乃是军国重器,涉密的。虽然我用的密级不高,但也不方便给你看。这个本官不能答应你。” 范礼安还要再请求,伊内斯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服。范礼安回过头,见伊内斯往王以修右边墙上使眼色。 范礼安端起茶水,借着喝茶的掩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王东侧墙上正挂着一幅大地图。 那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圈、线、点纵横交错,非常复杂,范礼安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地图——包括在葡萄牙宫廷。王以修见他又不说话了,顺着他的目光往东一看,心中暗暗惭愧道:“看来我这保密意识还要加强。” 尴尬的笑笑道:“嗯,这是松江府和相邻府县的地图,我用来施政用的,这也涉密。”冲身边幕僚使个眼色,那幕僚站起身,走过去将墙边的绿色帷幔拉上,把地图遮了。 范礼安等人见这知府如此这般,对自己这使团根本不受重视的感觉再次加深,心中越发气闷,沉默不语。 罗明坚见有些冷场,拱手施礼道:“不瞒大人,我们是教皇国的传教士,入京觐见皇帝陛下,是想在贵国传教。您愿意先听听我们的教义吗?” 王以修也是正牌进士,考中后对佛、道两家都有些研究,尤其是和徐阶斗法期间,他看了很多杂书,寻求心理安慰。此时眼睛一亮,笑道:“嗯,我很感兴趣。你可以说说。” 除了伊内斯,其余三人都是精神一震。罗明坚连忙拿出最好的状态,把上帝创世、三位一体、原罪、救赎、因信称义、天国、地狱和永生等教义舌灿兰花般阐述了一遍。 尽管他讲的高度概括,介绍完这些也用了大半个时辰。王以修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点评道:“嗯,有好些东西和我们道教、佛教很像,倒不像是邪教的样子。” 包括利玛窦在内,听了罗明坚翻译他的话,四个人嘴角同时直抽抽。罗明坚润了润嗓子,接过话头道:“此前在缅甸的时候,罗万化总督也说了些贵国的宗教政策,大人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 王以修听了道:“嗯,这个我可以给你们讲讲。去年,朝廷刚颁布了宗教的管理办法,总结起来就是这么几个原则。” “这一么,是政教分离。不管是什么宗教,都是方外之事,不得在朝廷和地方上干预任何政事。朝官和地方官信教的,不得以宗教好恶来施政,否则立即免职。若有严重后果,入刑。” 这一条尽管和欧洲的教皇国现状不符,但范礼安几个人心理早有准备,而且基督教在明国毫无根基,别说干预政事,不被收拾都算好事,这第一条对他们其实是有利的。 王以修接着道:“第二么,是统一管理。朝廷设立宗教司,佛、道两教的方丈、回教的阿訇等,都需要在朝廷备案。也就是说,朝廷不许备案的人,是不能任方丈和阿訇的。你们的方丈叫什么?” 范礼安等听了这条,满嘴苦涩。罗明坚苦笑回道:“我们叫本堂神父、神父和主教。” “哦,如果,本官是说如果,朝廷许了你们传教,这神父、主教的任免必须经过朝廷宗教司同意,否则是干犯律法的。” 范礼安和罗明坚对视一眼,都愁容满面。教皇不能全权任免主教,这不是开教皇国的玩笑嘛? 罗明坚问道:“还有吗?” 王以修接着道:“当然还有,嗯。第三条是关于人的。方外之人需要有度牒方可出家——也就是专事修行、传教、做法事等等。若没有度牒出家的,也犯法。” 这一条传教士们都能接受,罗明坚示意王以修继续给他们讲。 王以修接着道:“还有关于教产的。按照办法规定,一个出家人,朝廷许他有五亩地做为庙产,这五亩地不收税。不管是庙宇、道观还是回教寺,都需要办了土地许可证才能兴建。各教对于收到的捐赠,花出去做了慈善的部分免税,其余的要交捐赠税,交了税之后剩下的,才可以花用。” 这条说完,传教士的心都如同掉在冰窟窿里。此际在欧洲,教民需要缴纳十一税供养教廷,没想到明国这边完全反过来了——教士还要向朝廷交税! 罗明坚麻木道:“还有吗?” 王以修道:“当然,嗯,这管理办法总共三十多条,我让他们给你们一份。朝廷发下来不少——你们认识汉字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筹码 赠送给王一修一本圣经之后,使团四人从知府衙门告辞出来,都有些灰心丧气。伊内斯看着手中印刷精美的《大明宗教管理条令》,对罗明坚道:“米歇尔神父,请您尽快将这法律翻译出来。现在我们得到的信息不多,但从这本册子上看,中国人至少在法律的完备、印刷术上的造诣超过了欧洲。” “从这两天我们所见到、听到的情况来看,我很担心,特伦托会议的成果会因为这册子而颠覆。” 范礼安等三名教士听了,脸上变色。利玛窦叫到:“伊内斯,特伦托会议是‘天主圣神所感动出来的成果’,它是颠仆不破的。” 伊内斯所说的“特伦托会议”,是罗马天主教改革的主轴。因为中世纪天主教会的腐化,以马丁.路德为代表的新教派掀起了“新教运动”,并最终导致天主教会分裂。 马丁.路德在正德十二年(1517)年撰写了《九十五条论纲》,反对罗马教廷出售赎罪券,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他在神学上强调因信称义,宣称人们能直接读《圣经》获得神启,以《圣经》的权威对抗教皇权威。 嘉靖十三年(1534年)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促使国会通过的有关宗教改革的法令《至尊法案》,宣布国王为英国教会的首领,拥有任命教会各种神职和决定教义的权力,拒绝接受这一法案者以叛国罪处死。以英国宣布国王权力凌驾教皇为标志,主张“因信生义”这一根本性颠覆罗马教会的思想已经蓬勃而兴,罗马教会在欧洲的统治受到沉重打击。 为了应对新教对整个罗马教会的威胁,天主教会内部兴起宗教改革会议的呼声,从下层教士到教会上层乃至大学里都不绝于耳,天主教狂信徒——西班牙的查理五世也为之多方奔走。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教皇保禄三世终于在压力下同意,召开首次特伦托会议,宣告欧洲天主教势力反对宗教改革的浪潮的开始。 特伦托会议共召开三次,前后共用了近十八年的时间。教皇庇护四世在会议结束时正卧病在床,但回应此会议的结论说:“这一切都是天主圣神所感动出来的成果。”这句话正是利玛窦适才所引用的。 特伦托会议被称为“反改教运动”,它回应了天主教内部的改革呼声,决定取消妄用职权的教会总执事;重申教徒必须缴付什一税。废止售卖赎罪券;确定了圣经权威版本,制定弥撒礼仪。并规定罗马教会之一切传统教说,与《圣经》具有同等地位。最重要的是会议明确,所有基督徒必须承认教皇之神圣性。 伊内斯听利玛窦拿庇护四世的话出来说,不好直接反驳。轻轻拍了拍手中册子道:“神父,欧洲的国王们对什一税眼红了几百年。如果有人启发了他们,他们会有样学样的。” “至于我本人,我认为教会的教育体系和知识,是整个欧洲文明的基石。但负债累累的国王们未必都像我这么想。” 利玛窦很快就想到,面对大量的真金白银,欧洲的国王和那些与新教暗通款曲的王公,未必就能因为信仰而不对什一税下手。 范礼安此时也插话道:“伊内斯先生的担忧很有道理,从我们这几天所见所闻来看,我们很可能身处于一个超过了欧洲的发达文明之中。我认为这里的情况必须让教皇和国王陛下掌握,如果中国开始向外传播它的思想和制度——先生们,如同我们向殖民地传播我们的文明那样,欧罗巴人能抵挡它的伟力吗?” ...... 四人返回使团驻地后,将刚才与王以修的沟通结果做了通报,使团众人听罢心里都沉甸甸的。其中一位跟着使团来的马六甲贸易公司的东主说道:“几位神父和伊内斯先生。在你们去府衙的时候,我和索朗托瓦先生到街上转了转。天啊,这里的物资极度丰富,商品应有尽有!据说松江是明国最大的棉纺中心,五英尺宽、三十六英尺长的一等品棉布,明国叫做“匹”——一个里亚尔能买多少?你们猜猜看!” “你们猜的都不对!一里亚尔能买十‘匹’!而一年前,价格是一里亚尔买五匹,一年间,价格降低了二分之一!诸位,在里斯本,一个里亚尔连两匹都买不出来!” “知道为什么吗?这个地区已经大规模使用水力纺纱机!一个女工——诸位注意,是女工!她能够同时照顾三十个棉纱锭!如果我们能得到这种纺织技术,里斯本的棉布会在欧洲卖脱销的!” 这时候另一个果阿总督府的随员也发言道:“诸位,我再通报一件事情。今日我和费利佩也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发明,明国有一种最新的通信技术,可以在一夜之间将信息从此地传到京城!据说那种东西叫做‘光报’,跟我讲这件事的明国人告诉我,他们去年已经把这光报布置在松江。请诸位想想看,这东西在商业上的价值!” “我不知道诸位还注意到没有,他们府衙前面的那条路,用了一种新的建筑材料,我打听到,这东西是一种灰色的粉末,遇水就坚固无比,硬度超过了岩石。” 七嘴八舌的,使团众人开始交流这些天在大明的所见所闻。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明国的文明程度可能比欧洲还要发达,即使欧洲有独到的地方,但明国地大物博,对葡萄牙以及果阿、马六甲殖民体系的需求少的可怜——意味着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 范礼安听了,虽然眉头紧皱,但心志并未摧折。等大家讨论稍歇,他拍手让大伙儿安静下来,动员道:“诸位先生和教士们。我想请你们注意,我们不仅担负着传布福音的使命,我们还代表着欧洲。现在看来,欧洲并不是人类中唯一具有现代文明的,中国的文明程度超过了我们原来了解到的情况太多。” “这个国家现在有三种主流宗教,分别是从西域传来的回教、印度传来的佛教和本土的道教,还有一种半宗教——它没有神灵,但中国人称呼它为‘儒教’,儒教我在日本接触过,它是整个东亚文明的基石。” “目前看来,这三种宗教在明朝中央的有效管理下,相安无事。这对我们传教者来说,是最好的消息。我们使团的目的,是传教给皇室,并利用皇帝在全大明帝国推广福音。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来把这个伟大的文明纳入到教皇陛下的麾下。” “现在看来,这最后一条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使团中没有能显示神迹的传教士。当然,我们都知道他们只不过是精巧的魔术师,如果被人揭开秘密,我们的任务将彻底失败。” “然而仅仅依靠教义,很难打动皇帝来支持基督教。从现在我们接触的中国人来看,他们是极端冷静和务实的人,甚至缺乏了很多的幽默。但这些人已经能大规模的制作怀表,这说明在机械制造方面,他们也可能超过了我们;再加上刚才这位先生说过的纺纱机和织布机,我们更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与明国交换的——除了真金、白银。” “先生们,我命令你们现在就开始思考。我们有什么东西而明国没有,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我现在可以预料,从掌握的信息来看,明国的皇帝时一个极度现实的人,如果我们带着一张嘴来说,那失败是唯一的结局。” 第 二百二十五章 疑案 万历十年正月十六,葡萄牙使团在杭州度过了火树银花不夜天一般的元宵节,个个黑着眼圈,哈欠连天的乘船北上。此时的杭州城,属于世界顶尖的大城市——人口二百九十一万,这些葡萄牙土包子哪里见过如是繁华? 葡萄牙使团离开杭州的一路上,竟然见了两拨百姓敲锣打鼓,向知府衙门敬献“明如水,清如镜”的匾额。 伊内斯又发牢骚道:“如果里斯本的法官都能像杭州地方官获得这样的荣誉,那可是......”可是了半天他没有接下去,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利玛窦自从进入中国以来,能力水平飞速提高。他认为其中必有蹊跷,就让使团中熟悉汉话的通译去打听一下。那通译回来说:“我听他们说的是,明国有一个极度清廉的大法官,他即将进驻这座城市。因此这里的地方官最近集中清理了一些案子。” 利玛窦向伊内斯摊了摊手,示意他这才是真相。伊内斯笑道:“那请您在欧罗巴找出一个能够令地方官这样做的法官。”利玛窦为之语塞。 范礼安笑道:“我的朋友们,我们所见的一切,让我对这个帝国年轻的君主更加好奇了,让我们快点走,这样就能早些见到他。” ...... 杭州百姓口中那位“极度清廉的大法官”当然是指海瑞海刚峰。 海瑞在万历三年处理完江南民变案之后,被朝廷叙功加衔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南京大理寺卿,负责组建帝国流动法庭。 应该说这个任命是对海瑞最好的使用方法。因为他的思想超过时代太远,而其在施政时经常“抑富济贫”的作为,导致他尽管能得民心,但在乡绅为统治主体的社会中,这般政治正确与朱翊钧发展工商业的变法目标不符。 若授之以清贵闲职,不免又浪费了他精湛的法律功底和清廉自守的民望,而且如果海瑞成了一个总是提意见的反对者,也非朱翊钧所愿。 于是,在万历三年,圣旨下到南京,让海瑞筹建大明的巡回法庭,负责各地案件的终审。巡回法庭的建立,是大明法制史的一次跃进,而海瑞接到任命之后,也如鱼得水,终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迸发出他的职业生涯中最璀璨的光辉。 海瑞在筹建法庭,编辑案例、完善法庭规章制度的同时,每年至少要抽出一半的时间,出巡在各地进行巡回审案。因为他明察秋毫,秉公断案,“海青天”之名日益响彻大明。 江南能捕捉商机的书商,将海瑞几年来所断的蹊跷官司编辑成话本和,各种版本的《海公案》卖到手软。各地的戏班子随之跟进,将海青天的形象搬上舞台,更助长了海瑞本就如日中天的名声。到万历十年的时候,大江南北出现了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海瑞成为还活着的并存在于文艺作品中的传奇。 但阅读这些文学作品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是,海瑞的存在意义绝对不止成为一个“青天”那么简单,他通过巡回法庭这个放大器,将他的清廉变成一剂青霉素,注射进入大明这个已经开始严重腐化的肌体。 朱翊钧选择海瑞这个严格而又有能力的大理寺卿,使得巡回法庭成为大明最为风清气正、冤假错案最少的司法机构。截止万历九年底,八个巡回法庭已经在大明各省走了一个大圈,共纠正冤案六千八百余起,断案三万七千余例,总结整理了各种典型案例一千四百三十个,并促使朝廷修改《大明律》具体条文一百五十余处。 出于对司法权力制衡的考虑,皇帝并未授予巡回法庭在纠正错案的过程中以督查官员之权。但巡回法庭每纠正一个错案,必须将其中可能存在的腐败线索,按照该官员的被管理权限,移送给两京都察院或地方按察司。 而巡回法庭移送的线索,都察院和按察司是必须给皇帝一个说法的,相应的报告必须移送巡回法庭签阅。如此一来,就在案件纠察工作上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在海瑞的监督下,闭环各个环节上的魑魅魍魉都被反复涤荡。 巡回法庭所到之处,大量冤假错案被纠正,与之相关的腐败官员一串串、一窝窝的被随之而来的都察绳之以法。 效果非常显著,从万历七年开始,大明的吏治就为之一清。大量冤假错案造成的民怨得到极大缓解,“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情况也得到了很大纠正。 在朱翊钧授意下,腐败官员一旦被查实,两京各大报纸一般都会连发几篇文章,将之彻底的钉在耻辱柱上。在以“孝”治国的国度里,此类曝光对当事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是真正的社会性死亡。 后世的史学家研究,海瑞建立的巡回法庭绝不仅仅是法庭,而是掌握在朱翊钧手中的反腐败利器。海瑞如同一柄绝世的神兵,其凛冽寒光所照,大明先是出现了点点净土,随即这些净土连接成片,终于还给百姓一个朗朗晴天。后世的社会学家据此还发明了一个词儿,叫做“海瑞效应”。 万历十年初,在南京巡回法庭总署过了年的海瑞再次出动,须发皆白的海青天出巡的第一站即放在杭州。因为万历十年的冬天,杭州下了一场历年罕见的大雪。大量仍相信天人感应的杭州市民,都在传说杭州一定是出现了大的冤案。 海瑞本人不相信天人感应之说,他尽管已经古稀之年,但因把学习当做重要的修身原则,一直能跟上形势。他不仅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倔头,还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能臣。报纸上普及的格物知识,海瑞是每期不落全看的。而且,他还紧跟时髦做剪报。 虽然不信天人感应之说,但民有所呼,我有所应。海瑞本来就打算在万历十年初就带着第三巡回法庭出巡,将第一站选在杭州也就是顺便——万历九年底,相关文函就被送到浙江布政使司,通知海大人明年第一站到杭州。 他这一顺便不要紧,浙江布政使司的巡抚衙门、布政司、按察使和杭州知府以及所有县官春节都没过好,连续加班复核三年以来所有司法案件。凡是海瑞巡回法庭管辖范围内的各类文案,都列出整改条目进行自查。 按照浙江巡抚吴善言的说法:“自查自纠尽管有失官僭,但在海大人面前至少争取有一个好态度!不管是谁,胆敢掉链子,老子剥了你们的皮!”当然,吴巡抚并不能剥谁的皮,这里是将掉链子官员官衣剥掉的意思。巡抚要参自己的下属,那还是一参一个准的。 经过连续两个月的精心准备,杭州终于达到了海晏河清的境界。万历十年二月初三,到达杭州的巡回法庭放出告牌之后,法庭门外门可罗雀。 海瑞开始时还怀疑是不是杭州地方把进法庭的路给封了——此前就有个愚蠢的地方官这样干过,还有的地方官安排人在海瑞面前“演官司”哩。他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查看,结果反馈回来的消息是杭州市面一切如常,街头巷尾打听的结果是年节前后,整个浙江把积案都判决了,所有司法案件又复核了一遍。 海瑞哑然失笑,也不以浙江布政司这样做为忤。海瑞觉得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能让所经之地青天朗朗,那将是对他最大的褒奖,海刚峰死而无憾! 次日,海瑞正准备移函下一站,门外的鼓声却响了。闲了两天的助手们个个都向抹了神油一样来了精神,将那击鼓之人引入大堂。 那击鼓之人是一个半大孩子,战兢兢的拿着状纸,进入大堂就赶紧跪下磕头。海瑞让人接来状纸,展开看时,竟然是一件凶杀案,而且是首告! 海瑞无奈扶额,温言对先问了堂下的少年多大,叫什么名字。然后对他道:“本官这里只接杭州府已经判过的案子,你走错衙门了。而且,状纸上说你父亲被杀于野外,钱塘县没有去勘查吗?县里如何说的?” 那孩子开始时紧张的直发抖,见海青天对他很是温和,紧张感下去不少。乍着胆子道:“禀告大人,钱塘县说是无头案,只能暂列疑案,慢慢破案。为我些状纸的人也说您这里不能接我这状纸,但也是他让我先到您这里来的。” 此言一出,海瑞来了兴趣。又问他道:“哦,这是为何呀?” 那少年哭道:“写状纸的说,家父被杀这个案子,一定牵涉到了吴巡抚。钱塘县和杭州府都是不敢查的,我也恐有杀身之祸!但如果我先来您这里点个卯,那杭州府不查也得查,我的性命兴许能保住。” 海瑞听了,疑云大起,心里面不断盘算。按照他自己起草的《大明巡回法庭章程》,这个案子他是绝对不能接的。但听这少年如此说,如果不接下这案子,这少年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海刚峰还不得后悔死? 他如今这般岁数,早就活成了精,一眼看去这少年神态表情,就知道他一点没有撒谎。但自己所定的章程,朝廷早已明发天下,如今他已经活成了偶像,如何能知法犯法? 正踌躇间,身边的侍卫王洁如近身低声道:“大人,您不妨打发他出去,我会跟上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我把那个指使他来的那个人也揪出来。” 王洁如起了个女子的名字,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好汉子。他本是内宫侍卫,因朱翊钧怕海瑞得罪人太多而遭到不测,特意让他带领一个内卫小组,到海瑞身边保护他的。 三年多来,王洁如早就被海瑞的人格魅力折服的五体投地,尽心尽力的扶保他,无声无息间为海瑞化解了多次杀机。海瑞对这个侍卫也高看一眼,平日里对他非常关心爱护。 此时听王洁如这般说,海瑞觉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轻咳一声道:“嗯,既然你已经来此照过本官的面了,这状纸你拿回去。去找钱塘县或者杭州府,随你。” 那少年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接过状纸,跪地砰砰磕了两个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站起身出了大堂。 书阅屋 第二百二十六章 跟踪 去年冬季杭州地区的大雪,此际早已融化。正是早春二月时节,翻浆的地面充满着泥泞。王洁如需要时刻纵身提劲,才能在跟踪少年时不发出大的响声。那少年在海瑞问他名字的时候,王洁如听到他姓马,名字叫俊贤。 此时天上一抹冷月如钩,漫天星斗在寒风中瑟瑟,远处起伏的丘陵在星光下,看起来如同蹲伏的猛兽。而料峭冷风吹动枯树竹枝发出的声响,反更增添了这黑夜的静谧。 塘河在暗夜中静静的流淌着,王洁如偶见黑沉沉的舟船,也都默默的停泊着,不闻一点浆橹之声。王洁如从马俊贤出了衙门之后就跟上了他,整整一个白天没见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马俊贤出了巡回法庭之后,揣着状纸到一家卖果脯蜜饯的店铺做工,没有立即到杭州府或钱塘县去告状。王洁如判断,他一定是需要问过那幕后指使之人,才能决定下一步行止。 一直等到日头西坠,王洁如看到他跟那店主说了几句什么,收拾东西好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那店主拿出一个小口袋,装了些蜜饯送给他,又给了他一串铜钱,摸了摸他的头。王洁如判断,这店主大概是这少年的亲戚长辈。 马俊贤离开果子铺之后,脚步飞快,直奔杭州西北良渚镇方向而去。路上路过一个馒头铺,买了好几个大包子在手中提着。王洁如跟着他出了城门的时候,道路上仍有些行人,待天色擦黑,则人畜皆无。 王洁如判断,那幕后之人很可能就在良渚。果然,走到塘河边的时候,马俊贤时不时的向后看,好像是在防着人跟踪。但大内侍卫的本领已经超出少年的想象力之外,他往后看了好几次,也没发现任何异状。 王洁如判断,少年的家就在这附近,因为天色已经全黑,那少年却走的飞快。在黑夜里,黄土地反射着星光,在人眼中如同一条白带子,却看不清任何坑洼的。王洁如用上了轻功,才没有惊动马俊贤。 “这孩子家里肯定能经常吃肉。”王洁如知道很多吃不上肉的人容易患夜盲症,这少年则确定没有这个问题。 跟着他绕过一个河汊子,王洁如停下了脚步。因为目光所及,远处的塘河边一灯如豆,停着一只吴船。那灯光正是船上发出来的。因为在漆黑的夜中,那光亮非常明显。 王洁如在跟踪马俊贤的时候,背了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兵器和夜行衣,还有钩爪长绳等工具。他在离开杭州城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适才马俊贤向后转头,这夜行衣也起到了掩蔽的作用。 但此时目光所及,吴船甲板上的遮雨棚下,一个身穿长衫的身影站在那里。王洁如怕被他看见,忙矮身将自己躲在路边树后。又怕隔得太远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就借着树木的掩映,往那艘船不断接近。 马俊贤此时也看到了那灯光,低低的叫了一声道:“是洪先生吗?” 船上的人影动了一下,王洁如先听到一声咳嗽。那身影问道:“是潮生?”声音低沉,听不出多大年龄。马俊贤答应了一声是,王洁如估计“潮生”应该是马俊贤的小名。 王洁如在树后探头,见马俊贤此时已经顺着河堤的一条小路冲下,快到水边时用力一跃,就跳上船头,那“洪先生”伸手把他扶住。 没等马俊贤说话,洪先生道:“咳咳,你还是这般毛躁,这坡可滑哉。” 那少年道:“这船上可冷?先生冻坏了吧,何必在这里望着呢。” 洪先生道:“不打紧,船舱里又火盆。咳咳,你进来再说罢。可有人跟着你?” 马俊贤道:“没人跟着我。让您说着了,海大人......”那洪先生嘘了一声,说道:“进去再说。” 两人弯着腰,从遮雨棚底下进入了矮仄的船舱。随即“滋呀”一声,船舱门被关上了。 王洁如从树丛后闪身出来,心中发愁道:“没想到这家伙住在船上,早知道就带着水靠了。” 虽然发愁,但心中还是有些欢喜,没想到这幕后主使一下子就被他摸着了。王洁如略一犹豫,即将自己的靴子和裤子脱掉,包在包袱里背好,光着腿慢慢从河堤上踅摸着下去。 顶着刺骨的凉意,他慢慢的靠近船边,将刚才捡起的一颗石子从船舱顶上抛进河心。 那石子如水,“波”的一声,舱内两人果被惊动,靠着河心那面的窗子打开,随即船也向河心略微倾斜——应该是船中两人都走到了河心那边查探。 王洁如光见船一动,就把住船帮,双臂慢慢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从河水中拔了出来,随即趴在河岸这边的窗户底下。那船虽然跟着他用力又向河岸这边荡了一下,但舱中两人都以为是自家走动导致,毫无所觉。 因为腿上都是冰凉的河水,他不敢怠慢。慢慢解开包袱,用裤子将水擦干,赶紧又穿上衣鞋。随即他摸出一个包袱里一个类似于听诊器的东西戴在耳朵上,那东西前端是一个喇叭头,被他轻轻的按在舱壁之上。 通过这装置,舱内声音纤毫毕现。王洁如正听那洪先生道:“你接着说。” 马俊贤道:“海大人身边有一个人不知跟他小声说些什么,海大人就说‘你跟我照面了,可自去杭州府或钱塘县,随你。’,然后我就走了。” 洪先生不言语,间或咳嗽两声。过了好一阵子方道:“以我对海大人的见识,他听了你那样说,必然不能放过这件案子。事情已经有五六分了。” 马俊贤道:“那我明天到杭州府去?” 那洪先生又不放声了,估摸着在不停的思考。王洁如等了一会儿,听那洪先生道:“若要妥当,你明天再在去求见巡按御史张文熙。我听说他这几天在杭州巡按,你就跟门子说有左、右大营的密情陈禀,他一定会见你的。” 王洁如听了洪先生这话,心中暗惊。杭州城外,驻扎着一支部队,分驻杭州东西两侧,称“东、西大营”,当地人也有叫左右大营的。 若马俊贤所报的案子涉及到驻军,那危险程度可非同一般——巡抚吴善言必然知情。 他只盼着舱中两人多说一些,没想到那马俊贤对这洪先生言听计从,闻言只是哦了一声,答应道:“嗯,那我明天就去。” 洪先生道:“你可知道巡按衙门在何处?” 马俊贤道:“我进城打听就是了。” 洪先生笑道:“咳咳,不必。巡按没有固定衙门,必然住在驿政宾馆,你直接去那里一定能找得到。” 等马俊贤答应了。洪先生又问道:“你可吃过饭了吗?” 马俊贤才想起来,回答道:“我在路上买了些馒头,这就吃。先生吃过了吗?”那洪先生道:“这么晚了,我哪能等你回来吃,早吃过了。那里还剩了一尾鱼,一碗饭,你去热......” 马俊贤道:“我吃馒头。”对洪先生道,“这是老舅给我的蜜饯,先生尝尝。” 那洪先生长叹一声道:“讨了人事的便宜,必受天道的亏;贪了世味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损。慎毋贪黄雀而坠深井,舍隋珠而弹飞禽也。你父亲若不是个贪字,你小小年纪的一个好孩子,又何必受这般苦楚。”说完,又咳嗽好几声。 那马俊贤听了他说自家横死父亲的不是,并不争辩,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那洪先生嘴里咕哝了几句,两人都无言语了。 王洁如在船舱外等的心焦,心说我白白趴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两个倒是多说几句啊!他身具内外兼修的功夫,穿好裤子后倒是不觉得寒冷,但一动不敢动,却也浑身难受。 又等了有两炷香的工夫,眼瞅着夜半了。那两个倒像是锯嘴的葫芦,没有一声发出来。又过了一会儿,舱内的油灯也熄灭了,舱内淅淅索索的,应该是两人打开行李睡觉了。 王洁如暗自咬牙,只好慢慢的往下脱裤子和鞋,准备从船上下去。正脱到一半,忽听得塘河上游有浆橹之声,应该是有船从上面下来。 王洁如心中惊讶,这半夜行船的,是什么路数?连忙又提上裤子,往脚上套鞋。还没等他拾掇好呢弓弦声响起,火光划过河面,夺夺两声,有火箭钉在船舱之上! 王洁如心下大惊,情知有人过来灭口,也顾不得惊动两人,忙用力一蹬,将靴子穿上。此时舱内人已经被火光惊动,洪先生喊了一声:“谁”?起身查看。 王洁如见事情紧急,在河岸这一侧拽住窗户扇,一用力即将木销拉断,对着舱内叫道:“莫要开窗,他们有弓箭!快从这边出来!” 那洪先生正身穿内衣站在窗前准备开窗,闻言愕然。扭头看见王洁如,又吓得大叫一声,把粘枕头就睡着的马俊贤也惊了起来。 王洁如叫道:“我是海大人侍卫,这孩子今天见过我。你们......” 正说话间,“砰”的一声大响,上游来船已经斜撞在这吴船之上,将船撞得乱晃。舱中两人站不住,一下子摔倒在地,跌的七荤八素。 王洁如从这边船舱边猛地探头,又立即缩回,借着火箭上的火光已经看到敌船上三个汉子拿着长钩子已经挂住这吴船的船帮,即将跳帮过来。那船上还有两个汉子手持弓箭,站在甲板之上。 第二百二十七章 奔雷手 王洁如自从到了海瑞身边之后,久经杀阵,有些经验。此时见船体西侧已有五敌,心思电转之下,又冲着舱内喊道:“马俊贤,你认得我否?” 此时舱外的火箭已经点燃了舱壁,火光之下,马俊贤惊慌中抬头,看到了王洁如的脸,正是上午在法庭上向海瑞建言的人。 他喊道:“我认得你!你是海大人的人。” 一句话把洪先生的心神也定了,因事急,王洁如没有废话,又喊道:“快过来!” 舱内两人闻言连滚带爬的靠向船舱东侧,洪先生因离得近,先到了窗前,才要探身子往外爬,王洁如右手已经揪住他头顶的发髻,左手抓住他的肩膀,双肩叫劲,身体猛地向右一转,将洪先生一把从舱中拽了出来,扔到了河边草丛里。 那洪先生又是一声惨叫,再一次摔的昏头昏脑。马俊贤在后面吓了一跳,摆手示意王洁如不必如此炮制自己。他左手从铺上抓起一件棉衣,右手在窗棂上一撘,仗着身体年轻柔软,从窗户中跳了出去,紧跟着用力向外一蹦,跳到岸边。 适才洪先生惨叫,已经惊动了敌船的两个弓箭手。两个弓手弯弓搭箭,越过这艘吴船进行抛射,虽然黑夜里没什么准头,但还是吓得王洁如一身冷汗。 王洁如刚把这两个弄到岸上,船头一沉,敌人已经跳上了这艘船。说时迟,那时快,王洁如从包袱里一掏,拽出了一把旋机翼虎手铳,拿出火折子点燃火绳后,立即猫腰从吴船西侧向船尾冲去。 下一刻,在船尾露出身形的王洁如已经在火光中对准了那两个弓箭手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大响,数十个铁砂从铳口喷出,打的那两个弓箭手抛掉弓箭,捂着脸大声惨呼。 对方船上众人万万想不到这今晚的目标手中竟能有火枪,一声枪响后全体都懵了。王洁如一枪建功,用力将弹筒向下转动,待听得咔哒一声响,抬手对跳过船的一个匪徒当胸又是一枪。 吴船从船尾到船头,总共也没有四丈。如此近的距离,大内侍卫万万没有打不中的道理,这声大响伴随一声惨呼,中枪大汉扑通一声落入塘河。 对方来敌明面上五人,王洁如两枪废了三个。剩下的两个一个已经持刀跳到了这边,吓得手中刀嘡啷一声落在甲板上。还有一个匪徒弯腰正要把连接两船的木板和钩子掀掉,看样子打算逃跑。 王洁如此时已经将枪管再次旋转,走到了吴船西侧船边,在火光中指着那弯腰的匪徒道:“把刀子扔了,跳过来!” 两声枪响,冲天火光,半个良渚都惊动了。远处停泊的各船上都亮起灯火,很快就会有人来查问情况。远处民居,狗吠声连成了一片,现场诸人已经能听到隐隐传来的锣声。 几个匪徒都暗暗叫苦。若此时是春季,跳水逃跑还有点可能。但此际河水刚解冻不久,人跳进去用不上一盏茶时间,就得冻死。 明知那对手只有一人,但火枪犀利,谁敢放对?几个汉子也知道他放了两枪,这模样古怪的三眼手铳估摸着还能放一枪。但谁也不愿意为了同伙舍身,被这一颗子弹给辖制住了。 所谓肉在砧板,不得不从。那两个弓箭手被散弹打的满脸血,其中一个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在王洁如喝令下,来到吴船甲板之上五体投地。那没受伤的匪徒举着双手,从木板上跳了过来后也听命趴下。 王洁如见控制了局面,命令道:“都抽出腰带,扔在前方。”四个匪徒都乖乖照做,扔了腰带后将手还放在头顶。 王洁如这才放心,对着岸边大喊道:“中箭了没有?” 马俊贤在岸边颤抖着声音道:“没有,我和先生都没事。” 王洁如松了口气,又喊道:“我包袱里有绳子,过来帮我把他们捆上。” 等这几个人都被捆上,王洁如又跳到来袭的船上,搜检了一番,见没什么人隐藏,就又返回马俊贤的吴船。 一番审问,四人交代说是三里漾和十二里漾的渔民,偶尔也做些没本钱买卖。被王洁如一枪击毙的是他们的头领,今天中午接了个生意,过来取这里两个人的人头。 至于他的头领跟谁领了这个任务,则一问三不知。 ....... 此际的杭州湖泊数以百计,现在能叫出名字的就有下湖、名湖、临平湖、白荡海等等数十个,三里漾、十二里漾都在杭州和塘栖之间,风波唐突,多出盗贼。 王洁如听不太懂这几个人的土话,马俊贤在中间做了翻译,反复问了几遍,也没有新的线索。 此时,塘河村的保长带着几十个青壮也过来了,王洁如表明身份,那保长听说本村来了盗贼,也吓得脸白。又安排人杀鸡宰鹅,让王洁如几个吃饭。 王洁如寻思再三,觉得洪先生和马俊贤此际确实不安全。若要带进杭州法庭,又担心会给海瑞带来麻烦。没奈何找出纸笔写了一封信,让保长安排人到杭州送给海瑞,自己与两人待在一起。因不知现在杭州府和巡抚衙门究竟,那四个俘虏也暂时不敢送官,都关在塘河村。 王洁如是河北人,入内宿值之后,口音中官话的痕迹更重。局面平静后,一个匪徒听出他口音,突然叫到:“您可是江湖人称‘奔雷手’的王大哥么?” 王洁如一愣,仔细看过了确实不认识,问道:“你因何知道我的外号?” 那匪徒听说真是他,心中恼火道:这些年在江湖传说,“奔雷手”好大的名头,原来不是掌功厉害,而是这家伙拿着火枪啊。 但王洁如的问题却也不能不答:“早听说王大哥大名,原来奔雷手是这么回事。”言语之中,有些若有若无的不服。 奔雷手毫无惭愧之意,心说你们投降的及时,算是你们的造化。否则老夫真的用出开碑裂石的掌法,早把你们的骨头统统打碎。 ...... 等这边都忙完,天色已经大亮。王洁如让保长安排个僻静所在,将洪先生和马俊贤安置了。详细问起洪先生来历,因何介入此事,又因何指使马俊贤去巡回法庭报官。 洪先生先自我介绍道:“某贱名洪应明,字自诚,四川新都人。因举业不成,前年来南京,欲寻个报馆营生来做。没想到因病滞留杭州,却被潮生的父亲马文英所救。” “后来应聘成功,做了南京日报杭州办事处的副管事,也常与马家走动。马文英死后,我四下里打听,前不久被人盯上,办事处被放了一把火,险些烧死——由是知道这里水深。” “因没什么证据干货,到哪里能挖出内幕来?没奈何利用海大人的虎威,不过是抱着‘打草惊蛇’的念头,也有自保之意,没想到还是引来杀身之祸。” 王洁如听了纳闷,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乱糟糟的,这浙江官儿的水准低得很,一个仓大使就搞得兵荒马乱,比之此前海瑞处理的官场老油条差的太多。而这洪应明所掌握的所谓内幕,不过是自家脑补,对海瑞几乎毫无帮助——且看海大人如何处理罢。 ...... 当日海瑞还没等升堂,就接到王洁如派人送来的急报,说如此如此。 海瑞大怒,也不升堂了。即让人请来同在杭州的巡按张文熙。张文熙和海瑞职责交叉的地方本就是巡回法庭需要向他转交地方官腐败线索,海瑞这还算是在规则内行事。且海瑞见召,张文熙哪里敢说个不字。 海瑞见了张文熙,先将马俊贤的身世说给他听了。张文熙知道了马俊贤父亲马文英乃是浙江都司杭州卫仓大使,任仓大使已经十六年,虽然籍贯不是杭州本地,但早就在此娶妻生子。 后来老婆害病死了,马文英与儿子相依为命,因仓大使只是管理驻军仓储事,并不随军行动,因此上官也时常给假,让他能照顾孩子。 马文英也会来事,时常有些小恩小惠给自家上官。时间一长,这仓大使就如同衙门中人一般,正常上下班,并不住在军营。 去年腊月初八,马文英回家之后非常兴奋,告诉马俊贤他就要发一笔财,今年定能过个肥年。 却没料到,他返回右大营不到三天,就有官兵来家中,说是多日未见马文英料理事务,故营中来人寻找。 马俊贤听了着忙,告知甲长马文英失踪,甲长也发动人手到处寻找,却在右大营外密林中找到无头尸首一具,经马俊贤辨认,身子乃是马文英的。 随后就是报官、破案程序。驻军人员横死在军营之外,非同小可。杭州卫不敢怠慢,报到巡抚吴善言。同时,督促地方官立即破案。 发现尸首时,马文英已经死了四五天,钱塘县仵作、典吏连他是否是在密林中被杀都没搞清楚,哪里能破案。那钱塘县令也绝,直接移文杭州府,道是虽然案发在本地,但死者是驻军,与地方何干? 杭州府也觉得甚有道理,上报巡抚衙门,请驻军自行派员查案。巡抚吴善言就移文到杭州卫,让卫所自查。卫所随即也上报巡抚衙门,道是人虽然是卫所的,但死在杭州府辖区,地方上不查焉有是理? 两下里一扯皮,这案子就挂起来了,去年冬月的事儿,过去了四个多月毫无动静。而海瑞这条大鲨鱼进入了这处平静的水面之后,却翻起了险恶的风波。有匪类试图杀人灭口,说明这凶杀案背后必然有深层次的腐败根源,张文熙正该好好查查。 张文熙听了海瑞的分析,深以为然,满口答应道:“不瞒大人,我此次从都察院监察局带来了八个好手,其中两个是本地人。不知贵属现在何处?可把苦主移交我处,我非把他们都挖干净了不可。” 书阅屋 第二百二十八章 普法 万历十年二月,海瑞一反常态,长期驻留杭州。王洁如带领洪应明与马俊贤入住海瑞行辕,配合张文熙调查马文英被害案。 海瑞虽然不越权越位,但在张文熙向他讨教此案的查处方法时,还是提点他道:“张巡按不必纠结在马文英遇害案上,这功夫都在诗外。”张文熙心领神会,立即就有了思路。 张巡按先行文杭州、钱塘,调阅马文英案所有卷宗。此乃正大光明的路数——够胆你们就造个假的记录试试看,我正愁没有线索。 凡调查与反调查的博弈,被调查者都是大同小异:除非涉及到重大关节,否则都是做最有限的真实交代。造假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堡垒缝隙,只要被发现一处造假,整个大坝的垮塌就在转瞬之间。 张文熙也是都察院老御史了,当然也懂调查者的脏套路:文件发的晚,材料要的急。按照帝国新颁布的时间标准,下班时间在十七新时,即申末。张文熙卡着点,在十六新时安排人将索要各类文书的函件发到杭州府和钱塘县,要的范围还极广——让府衙和县衙十八新时前送到。 短短两个新时,作假那墨迹都弄不干,别说做旧。而且张巡按要的范围还广,谁知道哪个文书能搭上他调查的主线?因此,被调查者只能交真的,至于能查否查出漏洞,只能听天由命。 当然,这种博弈发生的前提是杭州府或钱塘县有人、有事涉案,若两级官府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可以让张文熙随便查。但是,张文熙可以拍着他自己瘦弱的胸脯说,全天下就没有找不出毛病的官府——这当然是真理。 经过十天的明面调查和暗中摸底,先打开突破口的是马文英档案中存在的问题。巡按在调阅钱塘县军转民档案时,张文熙手下一个对字迹特别敏感的调查员发现,良渚有一个叫马文清的自述状的笔迹与马文英本人笔迹完全相同。 张文熙一下子来精神了——这些年他连续利用这一手,在都察院历次考评中都列为优等,因为此类案子还真不少。这种玩法简单来说,是昔日军户利用变法期间地方落实转籍政策的漏洞,将自家正在从军的经历隐瞒,通过贿赂化名再做出来一份民户档案。 做完档案的效果是,大明共有两个马文英,一个在杭州大营领着军饷,并等着退役时分口粮田;一个化名良渚镇马文清,在军改民期间已经成为民户,两亩上田,两亩中田,两亩三分下田,俱在“马文清”名下。 有了漏洞,巡按就能撕开口子了。按照变法大诏,隐瞒户口和虚增黄册,都是死罪。钱塘县令刘子谦的脑袋瓜子现在已经砍下来三分之一——看他有没有主观故意。若没有,一个失察罪名,最轻也是戴罪图功。 至于钱塘县民政科科长,那脑袋已经砍下了一半。相关的保长和甲长,那脑袋瓜子应该算是剩下点皮儿连在脖子上,若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此类隐瞒完全是马文英自己造假,那是铁定的人头落地啊。 这个肯定要自证清白啊,马家所在甲的甲长先提交证明材料:马文英所分水田不在本甲,这充分证明了我不知情啊。若我知情,何必如此麻烦,让他父子田地跨着两保,间隔数十里。请巡按大人明察,为什么邻保会在分田的时候,将田分给外甲的人呢? 邻保甲长也紧跟着证明:我是分出去六亩三分田不假,但是这是烈士马文英遗留给他弟弟马文清的口粮田啊。那马文清是外地人,三年前虽然和本甲刘寡妇同居,但本甲的地并没有他的份呀。 但谁能想到他哥马文英能死在缅甸呢。“马文清”拿着他亲哥“马文英”的烈士文件,主张自己的保障口粮田,哪个甲能不照办呢?当然要走屯田转民田的手续啊。 于是口子一下子撕开,巡按的函件直接到了巡抚衙门。请提供烈士马文英的全套文书档案,本巡按需要和兵部比对,看看这马文英烈士何许人? 查到此处,还没查到马文英遇害案,吴善言已经一裤裆屎很难擦干净。这时候他要想再杀人灭口那杀的人可就太多了——这蠢货杀洪应明和马俊贤完全是搞错了方向,若没那么大动作,巡按未必能从查腐败入手查凶杀案。否则若只查凶杀案,无头尸首,扯皮卷宗,张文熙能查出什么来? 但是这蠢也只是一时出了昏招,毕竟巡抚乃一省军政最高长官,布政司和总兵都在其辖制之下。三品高官岂有易与之辈? 反击也随之而来。万历十年二月底,杭州大营蠢动。众军都在传讲,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将以“钱粮不敷”为由,议减饷银三分之一至每月六分银。士兵对此多有怨言。三月初二日上午九时,营兵刘廷用等带领部分士兵上诉于巡按御史张文熙。 张文熙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明知是自己的调查惹来吴善言的反制,还是差点被吓尿了。 他被堵在驿政宾馆的院子里,跑都跑不出去,只能接见营兵代表刘廷用等人。刘廷用要求张巡按立即弹劾吴善言擅减军饷,治军不肃。这绝对是正当要求,但张文熙心中很清楚——这吴善言若就此被罢官,那也太便宜他了。 但明晃晃的刀子刚才刘廷用已经亮了一遍,张巡按也没什么好办法。若这一本奏上,后续很容易就变成巡按和巡抚之间的攻讦,吴巡抚可以做出不配合调查的政治表态,也就有了大量时间来弥补漏洞。 等吴善言把漏洞都补上,朝廷就算处置他随意减饷引发士兵擅自出营的罪过,但只要士兵没有哗变害民,那吴善言最重也就是罢官,永不叙用的可能性都不大。 这对于吴善言来说固然是相当重的惩罚,但张文熙刚摸到这条大鱼,哪里愿意让他如此脱身? 他言语中反复试探刘廷用等人,确实没有感觉到他们是吴善言的人。这尤其是刘廷用这家伙好像真的是对巡抚不满,来巡按行辕告状的。 张文熙只好运起太极功夫,先是义愤填膺支持士兵们的正义主张,随后表示本巡按要认真调查,把吴善言的乱命调查无误,然后一本把他弹掉,此前的错误也必然被纠正过来。到时候,新巡抚可能一次性把欠饷都补发给大伙儿——这段时间相当于朝廷替大家攒钱了不是?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士兵们虽然觉得新巡抚未必那么好心,但每月一钱银子的饷银紧吧点也够花,没必要搞得血淋淋,当时就想撤回营中。 没想到张文熙还没有把刘廷用等人送出行辕,就听外面一声大喊道:“巡抚浙江都御史吴大人到!” 张文熙当时就热泪盈眶了。果不其然,随着这一声报名,刘廷用当时就把刀子抽出来,架在张文熙脖子上了。 张文熙哆嗦道:“大兄弟,你这刀子快不?” 刘廷用大眼睛瞪起来道:“不快!怎的?砍个三、五刀也能把你的头砍掉。若杀你就更不费事,一拉就行。” “那你还是离我脖子远点,若你把我皮肉割破,就不算是上告,而是哗变了。若定性为哗变,就算有天大的冤枉,你这个领头的最轻免不了流放。若你不小心杀了我,那就算杀官造反了,是要被诛九族的。” 刘廷用身边的一个兵道:“刘大哥,我们也都普过这个法哩。这巡按说的好有道理。您还是用刀背靠在他脖子上吧,免得失了手,咱们为了三分银子被诛了九族。” 刘廷用本就没有哗变、造反的想法和胆子,闻言果然把刀翻了个,张文熙那顶在嗓子眼的心脏才落到腔子里。 吴善言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国字脸,一副君子相。他在亲兵环绕之下进入院子,先大喝一声道:“你们要造反不成,如此多人擅自离营,来寻巡按大人的晦气,谁给你们的胆子!” 张文熙险些气炸了,大骂道:“吴大人,这些营兵不是找本官的晦气,是来告你的!若你不来,此处早就没事儿了!” 吴善言脸上肌肉抽动两下,像是入戏的演员一般,继续伟光正道:“张巡按,这刀都架脖子上了,你说什么呢!哈哈。” 接着又大喊道,“不必着慌,给他们个胆子也不敢伤你!” 张文熙:“我艹你娘!若我伤了一根汗毛,我告诉你吴巡抚,他们的罪行变了,你的罪行也变了!你这是治军荒唐,引发兵变——你将人头不保!” 吴善言脸上肌肉抽动的厉害,眼中也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但他随即又进入了那种“忘我”的状态,对着刘廷用等人喝道:“我告诉你们!减饷之事已定,本抚已经请示南京兵部,不愿当兵的听其回家务农!” “现在你们把兵器给本抚放下,还会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若伤了张大人半分,我杀你们个鸡犬不留!哼哼。”说完,极隐晦的瞟了张文熙一眼。 张文熙看他眼神不善,猛然想到了吴善言还有一个脱罪法子:那就是先引发兵变,再立即扑灭。如此一来,功能抵些过,三品官位虽然保不住,但降三级也差不多了——顶多就是个罢官。 到那时,朝廷就算追授我张某祖宗八代,还有个卵用?而吴善言这厮必然是犯下了惊天大罪,否则,他不会如此冒险! 书阅屋 第二百二十九章 暴揍(为书友的支持而更) 吴善言此次带着帐下亲兵,总计二百多人,将驿政宾馆前后门都堵得严实。 来驿政宾馆告状的杭州大营士兵,总计七十八人,兵力对比悬殊。若这些莽汉被吴善言言语撩拨的火大,真的把张文熙给宰了,这吴善言控制烈度的小规模兵变还真能被他搞成。 若事情成功,现场情况还不由得吴善言这个巡抚来说?激发兵变虽然有过,但减饷绝对不算大错。地方驻军的粮草饷银本来大部就由地方支应,我浙江省要兴修水利,开设海关,勒紧腰带搞搞工程有甚错处? 再说,整个浙江的十几个卫所当时为了防倭,大部驻扎在沿海一带。杭州左右大营本就是三线部队,朝廷早就有意裁减之——利用减饷,动员将士回家务农,吴善言还算政治正确哩。 此时他火上浇油,把张文熙吓得亡魂直冒。见刘廷用手臂上青筋鼓起,牙关紧咬,还真有可能将刀锋转过来,到时候轻轻一拉,那还不喷的满院子血? 但张文熙其人,后来被时人“建祠以祀”,确实是有好几把刷子的,越是危机时刻脑子转的越快。 吴善言为了撩拨刘廷用等兵变,绝对是掐着点来此,本意是让这些士兵拥有希望之后,再予亲手掐灭,一方面激发他们的火气,另一方面让他们对官府的信任感降低到零。 为了让他们有胆子闹事,吴善言带来的亲兵进院子的共有八人,其余人都在门外等候。这些人就等着吴善言身边亲兵发信号,到时候一拥而入,控制“兵变”。 张文熙观察了一圈,眼睛眨了眨,突然小声对刘廷用道:“你看这狗官可恼否?现在咱两个是一伙儿的,你不是没看出来吧。” 刘廷用就怕别人说他脑子笨,闻言立即小声道:“这我早看出来了,你刚才也说想把他给弹劾掉。” 张文熙又轻声道:“嗯。本官也觉得你心里有数。那想不想揍他一顿出口恶气?” 刘廷用不语,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张文熙嘴唇微动道:“那你看我眼色行事,如此如此。”刘廷用听了又点了点头。 他两个小声嘀咕,吴善言那边却加大力度道:“本抚数到三,刘廷用!你们放下兵器!否则本抚视你们为乱贼,立即诛杀!” “一!” 张文熙小声道:“你先把刀子扔了,要不就是个死!” 刘廷用一看形势,除非真的杀官造反,否则还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没等吴善言接着数数,闻言就把刀子扔了。他是领头的,其余大营兵见状,也纷纷扔了兵器。 吴善言手指头刚伸出一个,就见刘廷用等人扔了刀子,心中暗骂道:“妈的,怪不得朝廷要裁军,这些软蛋毫无血性,真打起仗有个蛋用?!” 无奈转头,问自己身边的马弁要鞭子,准备抽打刘廷用几个,想再试试能不能把这些兵的血性打出来。 ...... 刘廷用等一缴械,吴善言身边的亲兵也把兵刃和火枪收起。张文熙长出一口气,拽了一把刘廷用,快步直奔吴善言道:“哎我个老天爷,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等带着刘廷用往上奔了几步,他用自己身体挡住吴善言身边亲兵阻拦路线,嘴唇微动道:“拖出圈子再揍,下手有点数。” 刘廷用能在告状的士兵中挑头,那也是有几分武力值的。见张文熙真给他创造了好机会,他猛地暴起,从张文熙身后冲出,一个跨步冲进吴善言的亲兵圈子,一把将他从人群中薅了出来。 吴善言身边亲兵本都以为事情结束了,却没想到刘廷用突然暴起,赤手空拳直攻巡抚本抚,都懵逼了。抽刀的抽刀,拔手铳的拔手铳。 张文熙一个转身,护在刘廷用身后,口中大喝道:“别动家伙,别伤了吴大人!”两臂展开,身形闪动,阻挡亲兵们来救吴巡抚。 吴善言五十多岁,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连骨头带肉一百二十斤出点头。此时被刘廷用这个大汉揪住,哪有挣扎的余地,踉跄几步就冲到了院中空地。 跟着刘廷用的士兵见大哥暴起,也一拥而上,灵醒点的重新捡起腰刀,把吴善言的亲兵逼住。张文熙嘴上大喊:“保护巡抚大人!”脚步却往后移动,一会儿就被挤出了圈子。 亲兵们没想到张文熙这个家伙叛变到刘廷用那边去了,还真的被他偷袭成功。等吴善言被士兵围住,他们也不敢打放火器,怕伤了了巡抚本尊。 若动刀子,那人数就不够看了。吴善言身边马弁拿起竹哨,用力一吹,门外的大队人马立即一拥而入。 但大部队进来也没个用处,吴善言已经陷入刘廷用这些人手中。张文熙在外围见刘廷用左右开弓,啪啪的大嘴巴子直往吴善言脸蛋上猛扇,心里这痛快就别提了。 吴善言身边亲兵拿刀往人群里冲,要把巡抚大人救出来。刘廷用此时虽然扇着吴善言耳光,却还在观望着形势。见有人拿刀往里冲,就按照张文熙的此前所教的,大喊一声道:“兄弟们把刀都扔了,结成人墙——我看今天谁敢让我们兄弟身上见血!” 他的威望还是比较强的,众兵闻言都再次扔了手中兵刃,结成人墙挡着亲兵。 那些亲兵还真被张文熙算死了,不敢拿刀子来伤这些士兵。这些人赤手空拳,那还不是兵变,若真见了血——吴善言这逼迫兵变的罪名就落实了,到时候免不了刑场走一遭。 吴善言身边马弁叫道:“扔了兵器冲!”一语惊醒梦中人,吴巡抚身边亲兵齐齐扔了兵器,冲进人群中开始斗殴。 二百打七十八,人多的武力值还高,哪里用一盏茶时间,吴善言就被亲兵们救了出来。但吴巡抚此时已经被糟蹋的不成人样,发髻散乱,满面桃花。 他见满院子狼奔猪突,乱成一团,捂着裂开的嘴角,眼睛中要喷出火来。盯着张文熙含恨道:“张念华!咱两个不死不休啊。” 张文熙字念华,乃万历五年进士。由侍从室秘书郎改御史,曾巡按陕西,此时巡按浙江兼浙江乡试考官。听了吴善言的威胁,心说只要我不死,就“马文英烈士”一案,我就能让你滚蛋回家——若再挖下去,瞅你今天进退失据的样子,估摸着下场不会太好。 此时他已把监察局的几个调查员叫到身边,把自己围了起来,免得被太平拳打中。闻言只是高冷一笑,哼了一声,抬头望天。 吴善言偷鸡不成反被暴揍一顿,官威荡然,也无意过多纠缠,挥手道:“收队,回府!” 身边亲兵队长问道:“大人,那这些乱兵?” 吴善言一个嘴巴子打在他脸上,骂道:“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他们是来告状,你能怎地?就与本官起了冲突,他们也没攻打巡抚衙门,在驿政宾馆里,你能怎地?回去,回去!” 那亲兵队长见刘廷用等人虽然已经躺倒在地,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心中一阵恶寒。摸摸了脸,不再废话,带队就要出门。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际外面马蹄声响,一声苍老的声音喊道:“圣旨到!” 张文熙闻言愕然,听声音好像是海瑞的。他揉了揉眼睛,果然见海瑞捧着一张纸,骑在高头大马上进了驿政宾馆。 张文熙忙抢上前去,把海瑞搀扶下马道:“哎我的老大人,您这差一岁就古稀之年了,怎么还骑马呢。这要是有个好歹,皇上得多难受?” 吴善言就看不惯侍从室出身的官儿那如同内官般谄媚的样子,闻言撇了撇嘴。他知道马俊贤去过海瑞行辕,还动了杀机要灭口,但被海瑞身边的侍卫破坏。 他此次挑动兵变,本就是打着快刀斩乱麻的主意,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将首尾都收拾干净。没想到短短几天,海瑞居然请下旨意,怎么会这么快的? 海瑞下马后,向吴善言点点头,指着身后下马的一个官员对张文熙介绍道:“此乃为右佥都御史张隹胤,你们两个本家,可好好亲近配合。” 都是官场中的人尖子,张文熙一听海瑞这话,就知道吴善言要倒大霉。吴善言心中慌如狗,强作镇定看着海瑞如何行事。 海瑞将手中纸片展开,喊道:“有旨意!尔等跪听!” 吴善言冷笑道:“海大人,假传圣旨可是死罪!你拿着一个纸片片,擦屁股都嫌硬,就说是圣旨了?” 海瑞闻言,白色浓眉之下三角眼翻动,上下打量吴善言。随即冷笑道:“亏你还是能够银章直奏的大员,连‘光报’都不知道。此乃光报圣旨,年前朝廷早就下发了格式——你堂堂巡抚竟然不知?” 他双目如电,直视吴善言,充满沟壑的脸膛上露出凛然之威,喝道:“怎么,吴巡抚要抗旨不成?” 吴巡抚哪有那个胆子,听了海瑞的解说,他心中暗骂自己昏了头,连忙跪地。 海瑞冷笑道:“你语出不逊,污蔑圣旨。本钦差岂可轻放?今日代天行事,左右!先掌嘴二十!” 海瑞身边的王洁如走到吴善言跟前,见他的脸也没有多少能够下手的地方,心中苦恼道:“这怎么打?”没奈何闭着眼睛咣咣的又给了他二十个嘴巴子。 本来掌嘴是需要用木签子抽打,但“奔雷手”岂是浪得虚名,二十巴掌打完,吴善言的脸皮都透明了,如同水晶熊掌一般。 这一顿嘴巴子把吴善言打的气焰全消,垂头伏地颤抖不已。海瑞见他老实了,这才宣旨。 旨意很简单,吴善言因在“马文英烈士案”中有重大嫌疑,停职待堪。巡抚职责由张佳胤暂代——待查勘明白,朝廷再定处置方案。 张佳胤接了旨意,示意左右将瘫倒在地的吴善言搀扶起来,笑道:“谢过钦差大人。吴大人,咱们到巡抚衙门,交接印信吧。” 海瑞见驿政宾馆内乱糟糟,杭州营兵躺了一地,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张文熙回答,一个躺在地上的壮汉艰难坐起,伸出右手,喊道:“海大人青天!皇上圣明万岁,万万岁!”随即那些受伤的营兵也都扯着嗓子喊,青天、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海瑞仍皱眉,问道:“这里谁打的?驿政局长何在?” 在远处看了半天热闹的驿政局长小跑过来,点头哈腰道:“海大人,下官在,有何吩咐?” 海瑞道:“谁刚才动手破坏公物,你可不能放走了,先让他们把装修钱赔了!” 在场众人个个石化,心中道:“这......很海瑞!” 第二百三十章 隔离审查 海瑞能够出现在此处,还是办案经验多使然。多年来他在巡回法庭审案过程中,见识过太多的奇葩官员,其中胆大包天的所在多有。 洪应明调查马文英被杀案,《南京日报》办事处被烧;马俊贤在离开巡回法庭之后,险些被灭口。这些已经掌握的情况,让海瑞判断出浙江出现了大问题。 但在没有具体线索的情况下,海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巡按张文熙这些天把杭州大营仓储查个底掉,也没找到马文英这个仓大使账目存在什么问题。直到“马文英烈士”案发,才从另一个角度暴露出浙江驻军问题的一角。 此际朝廷军改尚未彻底完成,地方驻军仍在巡抚麾下,“马文英烈士”案发,吴善言难辞其咎。海瑞犹豫再三,还是利用自身权限,向朱翊钧发了直奏。 为保完全,他还自费给张居正同时发了一封光报信,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在尽力压缩的情况下还是花了四百多两。幸亏火耗归公改革之后,海瑞的俸禄大增,否则打死他也拿不出来这笔钱。 其实这钱花的冤枉,海瑞这穷官只要随便给张居正发几个字,以张居正对海瑞操守和资产的判断,也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奏章和信件同时到京之后,果然引起了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的高度重视。朱翊钧对军事改革是极度敏感的,海瑞奏章中所言的有人假冒烈士、虚领田饷的问题,必须一查到底。 海瑞在成为南京大理寺卿之后,平常很少如同其他高官一般,没事也利用银章直奏请安。他的奏章言必有物,次次都能解决政策问题。但因为光报线路紧张,海瑞从未用光报发奏。如今一反常态,利用了光报,说明浙江的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但朝廷和海瑞一样,对浙江的问题掌握的都不多,这几年安全局也没有关于浙江异动的情报上来。朱翊钧和张居正商量了一下,认为不管浙江存在什么事儿,吴善言这个最高长官一定是有问题的,因此最佳处理方案是立即将之停职,让一个有决断力的大员接替,配合都察院将浙江的问题根源挖出来。 张佳胤是张居正的铁杆,这些年官位稳步上升到了三品。其人杀伐果断,有酷吏之风,昔年起复高拱的邵芳大侠就是他捕杀的。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他之后,朱翊钧也觉得这人合适,因此才有了那份光报诏旨。 二月底,杭州左右大营蠢动,海瑞也得到了消息。他在杭州不认识特别信任的官员,掌握不了内情,只能心急如焚。 从二月底开始,他先后派出好几拨人到光报局打听,问朝廷有无给他的诏旨,结果光报没接到,南京兵部侍郎张佳胤先到了他的行辕。 海瑞问他何来,张佳胤笑道:“总理大臣前两天给我发了光报信,让我到你处接旨,道是接替吴善言,诏旨应该也快了。”海瑞大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和盘托出。 等三月初二日,听说营兵出营到驿政宾馆告状,海瑞心知吴善言已经发动。他和张佳胤一样,没有诏旨什么也做不了,无奈之下,两个大员直接到光报局坐等。 幸亏当日十时,诏旨跨过了北直隶的大雾,到了杭州光报局。海瑞和张佳胤因事情紧急,生怕张文熙遭遇不测,立即骑马直奔,最终将吴善言拿下。 ...... 张佳胤尽管着急,但接高官之印手续繁杂,其中最重要的是要理清衙门账目,否则接任官就得理前任的旧账亏空。 张佳胤虽然带着幕僚加班加点,但在吴善言不配合的情形下,待查过巡抚衙门账目,接了印信,已经是三月初五。 此时海瑞等三人这才有时间坐在喝茶,一起理理来龙去脉。 待将各自掌握的情况交流完,海瑞心有余悸道:“没想到吴善言真敢逞凶,也幸亏念华机灵,否则等我和张巡抚去时,也晚了。” 张文熙这些天也觉得自己当时发挥超常,闻言哈哈笑道:“这吴善言想不开事情。如今圣天子在位,他就是利用兵变杀了我,还能瞒天过海不成?巡按死在兵变之中,他至少也要下狱——能得保首领也悬。” 海瑞和张佳胤对视一眼,张佳胤咬牙道:“如此说来,若吴善言犯下的罪过被揭露,后果比引发兵变严重的多!不知道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可惜,诏旨中没授我审问吴善言之权......” 海瑞听了微笑道:“这个不妨事。昨日朝廷新发诏令,官员待堪有新规了。” 张佳胤疑惑道:“我怎么没接到?” 海瑞笑道:“还是张江陵先给我来的光报信,想让我给你们解读这诏令,正式诏令字数太多,没办法发光报,再有五六天才能到呢。” “总理大臣的信也简短,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此诏令简称‘双规’,要求待堪官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换言之,叫做隔离审查!” ...... 《关于对待堪官员实施隔离审查之诏令》在朝廷酝酿了许久,终于被浙江马文英烈士案诱发,在京发布之后,特急发往杭州。 “刑不上大夫”制度出自《礼记》,是封建王朝以德治国的一种执政思路,其核心思想是“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同时,这制度也维护了上层建筑的体统,有助于愚民。 对于“刑不上大夫”这条礼制,历朝历代都有具体措施予以保障。例如魏明帝制定“新律”时,首次正式把“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写入法典之中,使封建贵族官僚的司法特权得到公开的、明确的、严格的保护。从此时起至明清,“八议”成为后世历代法典中的一项重要制度,历经一千六百余年而相沿不改。 在大明建极之后,太祖也尝与侍臣谈论对待大臣的礼节问题,太史令刘基对他说:“古代公卿有罪,通常诣请自裁,从不轻易施以污辱之刑,目的在于保存大臣的体统。”侍读学士詹同也说:“古代适用刑不上大夫的原则,以鼓励形成廉耻之节操。如果能做到的话,则君臣之间的恩与礼就都可以实现了。”朱元璋对此深以为然。 虽然后来的明代皇帝经常对大臣施以杖刑,谈不上什么“礼遇臣下”。但在司法实践中,对于官员确是有明显优待的。其中最阻碍司法调查的是,在罪行未明的情况下,官员是不能轻易被审问的——皇帝下旨诏狱的除外。 但“诏狱”作为溢于国家正式法律体系之外的特殊制度,其合理发挥作用的前提,并不是建立在某种制度基础上,而是权力掌握者与行使者的意愿,故具有浓厚的人治属性。 正因为此,“诏狱”制度自身可能所具有的合理性因素,也会因为秉政者个人的私心而大打折扣乃至于消逝殆尽,甚至蜕变为自逞私欲的工具;一旦君主昏庸、权臣秉政之时,掌权之人多借“诏狱”之名,泄私愤,逞淫威,打击异己,祸害无穷。 大明的“诏狱”又称“锦衣狱”,曾经造成的冤案可谓罄竹难书。尽管从皇帝的角度看,朱翊钧觉得这制度用起来很顺手,但有了孩子之后,他经常考虑后代出现昏君的问题,因此在张文明遇刺案之后,他就没有继续使用诏狱。 去年,经过多年巡回法庭的淬炼之后,大明第一法律专家海瑞上了一道奏疏,痛陈诏狱之弊,希望朱翊钧从立法层面永远废除诏狱制度,其中恳切之语,令朱翊钧动容: “盖一成之法,三尺具存。而舞文巧诋之人、曲致希合之吏,犹或高下其手,轻重在心,钩摭锻磨,罔用灵制。又况多张网穽,旁开诏狱。理官不得而议,廷臣不闻其辨。事成近臣之手,法有二三之门哉!是人主示天下以私而大柄所以失于下,乱所由生也。”[注] 在海瑞的奏章上,朱翊钧批答知道了,当时并未作出肯定的答复,但废除诏狱的想法由是坚定:待能够部分取代诏狱功能的制度建立起来之后,才是废除诏狱制度的时候,否则难以突破“刑不上大夫”这一礼制给司法实践带来的阻碍。 朱翊钧前世作为一个中层干部,对隔离审查的措施有过了解,也看过很多好汉在双规地点洗心革面,重新从鬼变成了人的纪录片。当时的他会感到疑惑,为什么不动刑罚,这些人就发自内心的悔过了呢? 抱着这个疑问,他当时曾经与监察部门的人员进行过交流,由此了解了一些手段,在朝廷新颁布的诏令中改头换面的都用上了。待诏令成稿,都察院等部院又提了两轮修改意见。 恰逢吴善言案发,朝廷就将之颁布了出来,而吴善言就有幸成为本时空第一个被“双规”的高官。 三月十日,诏令下达杭州。同时,都察院任命张文熙为吴善言审查专案组长的文件也随之抵达。 三月十一日,杭州西湖湖畔的一栋别墅里,吴善言面对着一张桌子和文房四宝,冷笑着对张文熙道:“你别废话了,想让我写什么?” 张文熙温煦的笑道:“吴大人不要误会。都察院的政策呢。就四个字,治病救人。俗话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就写一写任官的这些年,那些事做错了——算是自述吧。嗯,那个,检讨了解吧,跟那个差不多少。不管你写什么,我们都核实,要是没错呢,您也好官复原职不是?” “想一想张佳胤巡抚,蔡国熙布政司使,原来不都被停职勘查过,查过了照样是一个好官!现在不还官运亨通吗?” 吴善言冷笑着拿起毛笔,笔走龙蛇:“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张文熙看过道:“嗯,我也是刚接触这审查程序,咱与老哥两个一起参详——吴大人字写得不错,继续,继续。” 第二日,一宿没睡的吴善言继续写了无数遍《石灰吟》和《正气歌》。 第三日,两宿没睡的吴善言在张文熙的启发下,开始写自传。从小时候摸鱼抓虾开始写起,写到了自己年迈的母亲,聪明的儿子、女儿,以及与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第四日,三天睡了两个新时的吴善言写出来自己去年娶得小妾,描述的她是如花似玉,善解人意,还用混酱酱的脑袋编出了一首小令,被张文熙加了鸡腿。 ......... 第六日,张文熙把南京兵部员外郎龚某的自诉状副本拿过来了,还给吴善言展示了一下龚某的亲笔签名。搓着手道:“哎,老哥,你的形势不妙啊。这龚至强竹筒倒豆子啦。嗨!都推你脑袋上啦,这很有攀诬的嫌疑啊。” 第七日,被吴善言夸没边的小妾的自诉状也拿进来啦。张文熙搓着手道:“老哥,咱核实过了。当然啊,你的如夫人专门有婆子照顾的啊,弟弟我看都没看一眼啊。这个不妙啊,她说您府里不少浮财,都被您的三夫人卷跑了也。这个不行啊,我已经派人去抓那个三夫人,应该还没出浙江。您看,您看这事儿闹的......” ...... 三月二十五日,张文熙:“吴善言,你对自己的错误挖掘的不深不透!你还有侥幸心理!翁大立翁尚书保不了你!他昨天已经被隔离审查,我劝你认清形势——须知,你的自诉状和认错态度,要作为你将来量刑的依据!你可想好了,不可自误!” 吴善言:“......” ...... 到了三月底,张文熙拿着最终成稿的吴善言自诉状,愁眉苦脸道:“老哥,瞅你交代的这些,这够杀七八回的啦。要想不破门抄家,你还得立功啊!想一想,对照我给你的名单,有没有同伙还没交代出来的?我保证,从今天起,你交代出来一个,我就给你记一次立功表现——搞好了就不用死啊。大哥,听弟一句劝,我都是为了你好,毕竟都在浙江为官,咱们算半拉老乡啊。” 吴善言流泪道:“都交代了,我再写,就是攀诬了,罪过更大。我错了,我错了,我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我这些年吃的民脂民膏。兄弟,我想死——是兄弟的话,给我个痛快吧。” .......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心隐 万历十年四月十一日,葡萄牙使团进入京师。次日他们在礼部鸿胪寺办了手续,入住由四夷馆改成的外交使团驻地。 至于朝廷原来负责培训翻译人才的四夷馆,则搬入了京师新落成的京师大学外语学院,被纳入了教育部管理。 汉语精通的罗明坚带着利玛窦负责使团与鸿胪寺官员的接洽,见那鸿胪寺通事如同被抓奸了一般,走路都带风,罗明坚好奇问道:“屠大人,贵国的官员都这么忙吗?” 这通事姓屠名隆,正是大号鸿苞居士的那位色胚双插头。当年张家二公子张嗣修给了新科状元沈懋学面子,把他留京的事儿办成了。他见罗明坚好奇,就答道:“唉,不可说。跟你们没关系,这几天朝廷上下都忙得很。” 罗明坚不明所以,就问何时能觐见皇帝?礼部就此事有没有安排? 屠隆苦笑道:“唉,不可说。我建议你们在京师先逛几天。这几天最好别见皇上,皇上心情不好。” 罗明坚心中一惊,顺着话儿问道:“这......这是有什么事情吗?需要我们在觐见的时候避讳什么吗?”他这话的意思是是否皇帝的亲人、儿女身体有恙乃至不治,那将来有机会讲解基督教义的时候可以对症下药。 屠隆没明白他的意思,直接答道:“唉,不相干。你也不用瞎打听,与我们礼部没什么关系。是这个......唉,你不用知道。”说完,嘱咐了他们出门逛街必须有鸿胪寺的人作陪,不能自己瞎走,一路小跑走掉了。 罗明坚一头雾水不提。屠隆出了外宾宾馆的大门,也没回鸿胪寺上班,直接跑回家了。 回家进了厢房,他推门施礼道:“夫山先生,抱歉抱歉。这几日葡萄牙人来了,杂务太多,怠慢之处还请包涵——您昨夜休息的好么?今日大朝,我起的早。” 他说话的对象花甲之年,胡子花白了大半,身体粗壮高大。闻言呵呵笑道:“给屠兄填麻烦了。” 屠隆笑道:“夫山先生来京找到屠某,咱家真正蓬荜生辉。如今天下,能与夫山先生一晤者,无不荣于华衮,说什么麻烦呢。” 他口中的夫山先生,正是中国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弟子何心隐。他生于正德十二年,如今已经六十五岁了。 何心隐三十岁以前,和当时一般读书人一样走举业。后来跟颜山农学“心斋(王艮)立本之旨”,成为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再传弟子。思想比之李贽,更加的前卫大胆。后世的黄宗羲评价他与颜山农,称“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 原时空的万历四年,因为思想不容于理学正宗,且何心隐讲学勤快,思想流布甚广,被按上了煽动贵州土司造反的罪名逮捕入狱。七年时,湖广巡抚王之垣将之棒杀于狱中——时人无不以为此为大冤。 本时空托了穿越者蝴蝶效应的福,到万历七年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大变法,各地巡抚包括王之垣在内,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功夫理他。再说《南京日报》的李贽与冯邦宁“三年后可直抒胸臆”之期已满,日日在报纸上发些歪理邪说,因身后站着皇帝,也没人敢管他——何心隐讲学比之报纸的影响力,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何心隐因此多活了好几年。此时的他已经敏锐的感知到,理学的桎梏在变法之后,已经出现了深深的缝隙,正在自上而下的瓦解。自认为心学“正宗”传人的他,正是大有作为之日也。[注1] 这些年他到处讲学,声望日隆。张居正本人其实是反感私立学校讲学的,他曾在万历三年时,上奏朱翊钧《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地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 朱翊钧当时览奏,明白张居正欲钳制舆论以利改革,但穿越者如何能灭了推翻理学的火种,因此一个“上报闻”搁置了。 后来他改革的决心比张居正还猛,且有报纸这降维打击手段,为张居正承担了一大半反对变法的火力,张居正“禁毁天下书院”的念头也就没那么迫切。 大变法之后,朝廷成立了教育部,一纸《私立学校许可管理办法诏》将天下私立学院全部纳入朝廷管理——这颁发许可证的手段比张居正原时空“禁毁天下书院”不知高明了多少倍,张老先生只有佩服朱翊钧的份儿。 书院办理过程纳入朝廷管理之后,凡办理书院者,都需要朝廷派驻变法培训班培训出来的学监,这些书院反而成为鼓吹变法的舆论高地。各种反理学的思潮伴随着格物学的发展,如同风暴雷霆一般,把理学打的节节败退。 而万历七年的白色恐怖,更是把理学的经济基础也打的元气大伤。各地乡绅就算不赞美变法,至少也要闭嘴不言——当时的皇帝太吓人了。 ...... 屠隆和何心隐聊了几句闲话,又问何心隐道:“夫山先生进京,可告诉别的朋友了吗?” 何心隐笑道:“我此次路过南京时,与李贽李主编见了一面,吾二人相见恨晚也。” “李贽说与我知,京师大学乃皇上钦定学风,号称‘兼收并蓄,百花齐放’,而非太学般唯理学一门耳。因劝我谋一教职。你问我何意?可是有人打听我来?” 屠隆听了笑道:“今日大朝,副右都御史天台先生找到我。他不知何故知道你在我这里,道是慕名久矣,要来见一面。因为不知你什么意思,故没敢答应,只是说个活话在那里。” 何心隐听天台先生四个字,嘴角一撇,笑道:“这位越干官儿越大了,可惜是顶尖的伪君子......见过之后老夫还要洗眼睛,我见他做什么?” 屠隆听了失笑道:“夫山公不厚道,天台先生昔日与严嵩、高拱相交时,指斥其非,自有高风。崖岸高峻处也与俗人不同......” 何心隐也笑道:“前段时间我听说御史周之翰弹劾吏部侍郎陆光祖,那奏章可是他签发出去的。等皇上震怒,他又称颂陆光祖贤明,奏劾周之翰,闹了大笑话,可真?” 屠隆忍笑道:“是有这么回事。理学么。” 何心隐抚掌笑道:“好一个‘理学么’,哈哈!” 二人所说的天台先生,是指理学名家耿定向,其人理学造诣颇深,时人俱以之为儒教名家,此际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何心隐的思想观点与之水火不容,这两年没少在南京日报上打嘴仗。 笑了一阵,何心隐问道:“李贽说此次京师大学教授遴选,不以科场论英雄,地方举荐之后,由皇上在西苑瀛台亲自面试,可真?” 屠隆道:“正是。今日早朝时我问过了。夫山先生可在举荐名单上?” 何心隐道:“我哪里能有什么巡抚举荐!不过李贽说我只管来,名单上必有我的,也不知真假。” 屠隆笑道:“卓吾先生何等样人,焉能诳你。”说罢小声道:“此简在帝心,布衣卿相也。这两年的社论,时常引导舆论而利变法,是这个——”说完竖起大拇指在胸前,表示李卓吾在皇帝心中很牛。 何心隐叹气道:“羡慕不来。李卓吾以举人而至四品,辞官不做去做主编,当时人俱说他是傻子。如今如何?” 屠隆笑道:“夫山先生说的是。要我说,此番皇上遴选教授之举,好有一比,乃大明“石渠阁之会”也!正所谓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旬为盛事。我估摸着耿定向要见你,是要摸摸你的底,好在辩论中有的放矢。” 何心隐哂笑道:“他那两把刷子,要与我辩经,不过自取其辱耳。我等他来!——不知遴选何时开始?” 屠隆叹道:“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听说这事儿要往后推,浙江的事儿太大,皇上现在也没心情干别的了。” 何心隐听了,脸现怒色道:“国有巨蠹,还是君、臣不与百姓同欲之故。非有圣贤为君,否则难亲、难尊天下之人,而欲求大治不可得也。” 屠隆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道:“我的亲爷!夫山先生,遴选之时,可莫出此无君父之言也。” 何心隐笑道:“吾而立之年时已明道路,岂能因一教职而改?若遴选之会上让我说话,当直抒胸臆!” 屠隆虽然色胚,但政治上绝对是个光明磊落之人,闻言不再相劝,只是叹口气,道:“唉。摸不透皇上到底如何看待如今天下各大学派。说是变法一议论,却鼓励私学;说是延百端之学,却只爱一个‘格物’。格物旁艺也,焉能近得大道?” 何心隐脸色凝重,道:“贤弟,此言非也。若天下万事都格起来,道真在其中也。近年来,吾揣摩皇上所著《论矛盾》、《论实践》,时有醍醐灌顶之感,心学之要旨在其中矣。阳明公若在世,也必把皇上视为知音。” “此番‘瀛台之会’,还真不是遴选教授那般简单!” ...... 屠隆所言浙江大案,正是吴善言所交代出来的“空饷案”。四月初,“马文英虚冒烈士”案——现已改名“空饷案”爆出,立即震惊天下。 该案以南京兵部翁大立尚书核心,共涉及两京官场三品以下高官三十七名,五品以下九十六名,地方胥吏和卫所军官近千! 半个江南地区,出现了文官和卫所系统大规模坍塌式腐败,国家安全局也有三十多人涉案。 虽然马文英被杀只是这超大腐败案微不足道的枝蔓,却在马文英之子马俊贤始终没有放弃的情况下,导致重要知情人吴善言昏招迭出,结果将整个案子连根掀起,掀起了一场官场的超级地震。 案子查办到三月底的时候,朝廷都察院和国安局近乎倾巢出动,在京师和江南成立了五个专案组,皇帝特旨海瑞亲自挂帅——在海瑞的传奇生涯中,写上了最为精彩的一笔。 经查,自万历八年起,朝廷枢密院高官和南京兵部勾结,在实施卫所改革过程中,大量虚做卫所军户名册,侵吞土地和复员补贴,折银超过七十八万两。 欲壑是难填满的,这个腐败集团结成之后,很快就盯上了军改过程中淘汰的大量军械。他们利用江南与日本之间没有禁绝的走私贸易,将大量军械倒卖至正在进行内战的日本,并从中获利超过一百一十五万两。 皇帝得知细情之后,其震怒是可以想见的。这也是这些天朝廷上下众官如履薄冰的原因——三年前的大逮捕带给大家的阴影还是太大了。 书阅屋 第二百三十二章 觐见 万历十年四月,在后世的通识课本上,这个日期反复出现。以皇帝接见葡萄牙使团为标志,大明这老大帝国,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占据星球百分之七十一的海洋之上;以“瀛台遴选会议”为标志,这个帝国掀起了改变历史的“思想复兴”。 先是在京师等的焦躁的葡萄牙使团,获准在西苑百禄宫觐见大明帝国皇帝朱翊钧。 因葡萄牙非大明藩属,基督教使团也非正式的官方代表团,礼部在觐见礼制上也煞费苦心。最终礼部侍郎杨俊民出了个主意被采纳:宗教协会会长憨山,作为大明宗教界和皇帝的代表,在百禄宫门外迎接葡萄牙的基督教使团,双方以各自的宗教礼节相见——憨山双手合十,范礼安在胸口划十字。 双方入殿后,东西相对而立。届时宣赞官宣皇帝陛下驾到,皇帝自殿后而出,立于宝座之后,众人行叩拜之礼,皇帝赐平身,众人谢恩;赐座、赐茶,众人谢恩,礼毕。 鸿胪寺通事屠隆将这方案跟范礼安一讲,使团众人面面相觑。罗明坚为难道:“我们的教义不允许我们向唯一真神以外的任何神像和人跪拜。” 屠隆“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又问道:“你们确定不想跪拜陛下吗?” 利玛窦用葡萄牙语对范礼安说:“彼得一进去,哥尼流就迎接他。俯伏在他脚前拜他。彼得却拉他说:‘你起来,我也是人。’圣.彼得尚且如此......” 伊内斯打断道:“范礼安阁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按照明国的规矩来为好。我听说佛教徒也跪拜皇帝,我们这些传教士跪一下也没什么。”利玛窦听了这话,对伊内斯怒目而视。 范礼安踌躇了半天,试探着对屠隆道:“这个......能不能请皇帝陛下允许我们尊重我们的信仰——” 屠隆没等他说完,冷笑道:“各位,我们中国人认为,皇帝陛下乃‘天子’,是‘天、地、人、神’之主,除了天之外,皇帝陛下最大!如果你们的宗教不能解决你们的神与皇帝陛下谁更尊贵的问题——你们就此打道回府吧。” 罗明坚在一旁听了,没等范礼安说话,就叫道:“阁下,我想这礼仪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说完这话,他额头上沁出汗来,在胸口猛划十字。 范礼安见罗明坚脸色苍白,接过话头道:“屠大人,我们愿意向皇帝陛下跪拜,是出于我们对贵国传统的尊重。但请务必奏明陛下,这并不是基督教徒应该有的礼节。” 屠隆听闻他们服软,也缓和了语气出主意道:“我觉得你们不必纠结于此,中国佛教徒之前也是不拜皇帝的。不过他们用‘皇帝是现世佛’解决了这个问题。” 利玛窦听了通译的话,吓得嘴唇直哆嗦。在胸前猛划十字。范礼安虽然知道屠隆是好意,但听了他的主意也只有苦笑,因为这在天主教内完全不可行。基督教的“现世佛”只有一个,就是圣子耶稣。 不管怎么样,礼仪问题解决了就解除了觐见皇帝的最大障碍。经过反复的礼仪演练,礼部通知使团,本月二十六日,范礼安、罗明坚、利玛窦和伊内斯四人将获得觐见皇帝的殊荣。 二十五日夜,因即将觐见皇帝而兴奋的范礼安到了半夜还没法睡着,只能出门在花园内散步。 外宾宾馆的装饰是典型的中式庭园,虽然是深夜,但各处挂着的玻璃油灯将花园装点的美轮美奂。范礼安在亭台水榭间走了半圈,突然发现利玛窦竟然也在花园里,他正在一个藤椅上低头而坐,仿佛在祷告。 范礼安轻手轻脚的走近,果然听他在忏悔:“慈爱的天父......你救赎了我,在我还是罪人的时候,你就拣选了我。但是我心中的罪一直在纠缠着我,求你用你的宝血洗净我的心,并求你使圣灵与我同在,帮助我。让我能够明白你的真理。能够顺服你的旨意。当我心里悖逆不愿意顺服的时候,求你管教我。愿你的旨意在我身上成全......主啊,主啊......” 他反复祷告着,语音中饱含着痛苦,让范礼安的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睛。范礼安此时方知,在利玛窦这个还年轻的传教士心中,明日违反教义的举动是对他信仰的一种重压,让他第一次经历了传教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苦痛。 他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在利玛窦虔诚的祷告声中,觐见皇帝的兴奋感逐渐褪去,而一种圣洁的而又神圣的感觉从内心中升腾起来,进而使他获得了近乎于神启一般的宁静。 良久,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利玛窦的祷告。待利玛窦与他打过招呼,范礼安笑着说道:“亲爱的利玛窦神父,一路上我们被明国的繁华迷住了眼睛和心灵,缺少了沟通与交流,这是我的错误。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利玛窦迟疑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从藤椅上拿起了一本十六开大小的一本小册子。 他递给范礼安道:“范礼安神父,我这些天一直在学汉语。我应该有些语言天赋,学的很快。可是,今天我看到了这本册子。” 范礼安接过那本书册,向旁边灯火明亮的地方走了几步,随即就看到了册子上的隶书简体字标题:《自然(第一册)》。 他随手翻开,随即眉头一下子紧缩,仿佛有一道强光刺进了他的眼睛:第一章——我们所在的世界,底下是一个有六个行星的太阳系模型图。 范礼安的嘴唇也哆嗦了,他颤抖着声音道:“是乔尔丹诺.布鲁诺那个异端的学说传到了中国吗?” 利玛窦低声道:“不是的,中国人画出来的轨道是椭圆的,他们已经用数学证明了月球是地球的卫星。您往后翻,下一页那里还有一张坑坑洼洼的月亮画片。” 范礼安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这北京城的春夜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热,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年轻的传教士。只觉得刚才还美轮美奂的花园在油灯的照耀下,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阴影。一阵阵微风吹过,那树叶的沙沙声,又仿佛恶魔的低语。 随即坚定的意志让他伸直了腰,他擦了擦汗,又吐出一口长气。他低声道:“利玛窦,‘没有寻找我的,我叫他们遇见;没有访问我的,我向他们显现。’你看到的是主让你看到的;你告诉我的,是主让我知道的。” 利玛窦抬起低垂的头,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看着这个在东方传教近二十年的先行者。听他继续道:“‘都是照祂自己所预定的美意,叫我们知道祂旨意的奥秘,要照所安排的,在日期满足的时候,使天上地上一切所有的,都在基督里同归于一。’” 利玛窦喃喃道:“《以弗所书》第一章,第九节。”范礼安点点头。 他又道:“利玛窦,我们怎么能揣测神呢?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所坚持的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呢?传教士所奉行的,就是让没有寻找见到基督的,听到主的福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明白了吗?我的孩子。” 利玛窦眼睛湿润了,范礼安拥抱了他一下,又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太晚了,我们都该去睡觉了,明天——明天是主安排好的日子。去吧。” 等利玛窦走远,范礼安看着花园中的暗影,低声喃喃道:“我们也在祂里面得了基业,这原是那位随己意行作万事的,照着祂旨意所预定的。” ...... 万历十年四月二十六,葡萄牙使团首脑四人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乘坐马车进入了西苑。 一路上的目眩神迷不必细表,待进入百禄宫,彰显煌煌天威的建筑和仪仗让四个人越发觉得“人”的渺小。利玛窦看着面前那金光闪烁的宫殿,心中暗道:“这里面所住的,虽然不是耶稣,但一定是所罗门王一样的人。” ...... “所罗门王”是一个身材矫健,面容却有些清瘦的青年。他唇上留着短须,下巴上却刮得光溜溜的,与使团见过的明国人都不同。 皇帝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般好看,此时用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几个葡萄牙人看。 待行礼毕,皇帝赐众人平身。陪同见驾的礼部侍郎申时行躬身奏道:“陛下,今有欧罗巴罗马教会使团范礼安等,具表觐见礼毕,伏请圣裁。” 皇帝玉音答曰:“罢了,夷众不懂中华礼仪,让他们不必拘礼。” 申时行躬身领旨:“是。尔等谢恩。” 按照此前的演练步骤,使团众人五拜三叩谢恩;皇帝叫平身,赐座,赐茶;使团众人仍五拜三叩谢恩。 三拜毕,礼成。范礼安等人额头上都一层汗。还没等朱翊钧说话,怀中的洛郡王突然摸着朱翊钧的脸颊问道:“父皇,官儿穿的不一样?” 朱翊钧先不理使团众人,温言握住洛郡王的手道:“嗯。父皇跟你说过。这天下很大,有很多国家,他们的百姓穿着和说话都与我们不一样。他们是葡萄牙国人,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洛郡王虚岁才四岁,周岁才两岁半。闻言只是似懂非懂。范礼安等见皇帝抱着孩子出来接见,心中是非常惊喜的。这说明这次觐见的礼仪性不是很重,很可能皇帝会和他们聊些较为深入的话题。 但皇帝没有说话,他们只能微笑着看着这一幕,满脸都是欢喜赞叹的表情。 等朱翊钧抬起头道:“使团远来不易,你们都辛苦了。” 范礼安这才能答话,他先用夸张的语气感谢了皇帝拨冗接见,这是使团的无上荣光;接着用极度夸张的语气表达了对大明帝国富饶和文明的礼赞——申时行在旁边听着,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皇帝微笑着听着,偶尔低头哄哄洛郡王。范礼安赞美完了,笑着问道:“陛下,这位是洛郡王吗?” 朱翊钧点点头,笑道:“嗯。”说完举起孩子道:“他是朕的嫡长子。将来他会成为天下万邦的主宰。”洛郡王不明所以,因被朱翊钧举着,伸手蹬腿发出咯咯的笑声。 陪同见驾的申时行身子一抖——这是皇帝在洛郡王出生后,第一次做出将立其为太子的政治表态。不过皇帝为什么要在接见葡萄牙使团时抱着洛郡王出来,又为什么要做出宣示,他心念电转,一时间却找不出答案。 第二百三十三章 解经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学生,万历七年大变法之后,从吏部右侍郎的职位提拔为礼部尚书。此时他想的不是洛郡王为什么能被皇帝表态为继承人,因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他想的更多的是,皇帝为什么在这个相对不正式的场合做出首次表态。 朱翊钧有了嫡长子之后,天下臣民都松了一口气,李太后也对皇帝当日选择庄静嘉为后芥蒂全消——皇帝此举确实避免了出现嫡庶之争。 洛郡王出生后,也没有大臣催促朱翊钧早立太子,以固国本。因为洛郡王的继承权毫无争议,只要他能平安长大,这帝国早晚有一天是他的。 朱翊钧虽然没有表态,但在众多孩子当中,最关注的还是洛郡王。洛郡王此时两周岁半,朱翊钧已经判断出这孩子身体确实没有什么缺陷,那么剩下的就是教育了。今日抱他出来,就是让他对天下万邦有第一步的感性认识。 皇帝说话的间隙,罗明坚低声翻译,将皇帝的话翻译给伊内斯和利玛窦。他对汉语的特定词汇很熟悉,理所当然的将“天下万邦”翻译成“帝国”,但他不知道朱翊钧所说的天下万邦就是这个词的本来意思。 范礼安见皇帝态度和煦,斗胆道:“陛下,今日我等有幸见到了帝国的继承人,请允许我奉上给洛郡王的礼物。” 朱翊钧笑着道:“可以。”洛郡王很有礼貌,奶声奶气的说道:“谢谢!” 范礼安哆嗦着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镶嵌着珠宝的漂亮盒子——这礼物本来是为朱翊钧准备的,但既然洛郡王在此,范礼安这点子情商还是有的。 这盒子被范礼安打开,里面装着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纵长十字架,虽为银质,但有些发黑,也有些破旧。范礼安解释道:“陛下,这是尼古拉五世教皇陛下佩戴了半生的十字架,距今已经两百多年。我们使团的人都认为,这件礼物代表了陛下的美德和宽大的胸怀,同时这也是一件能够护佑郡王殿下的物品,还请不要嫌弃。” 朱翊钧身边的内官走下丹陛,将盒子在托盘上盛放了,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方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转递给洛郡王道:“你要谢谢人家。” 洛郡王仍奶声奶气的对范礼安道:“谢谢你。”说完,他抓起来把玩,因头一回见到十字架,就问道:“这是小剑么?” 朱翊钧笑道:“不是的。这是十字架。他们所信仰神的儿子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因此这些人用十字架作为他们的圣物。” 朱翊钧说完这句话,范礼安等人心中大喜。他们一路之上接触的所有明国人,没有一个知道十字架的由来。而皇帝随口说出,至少说明他对于基督教是有一定了解的。 而洛郡王则手一抖,将十字架扔在托盘上,道:“我不要了。” 朱翊钧笑着拿起那十字架,对着洛郡王道:“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了吗?” 洛郡王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道:“不喜欢。” 申时行躬身奏道:“陛下,洛郡王闻惨事而不忍,非‘仁’而何?臣为陛下贺。”包括憨山等在内的殿中官员都躬身道:“臣等为陛下贺。” 朱翊钧笑道:“罢了。孩子小的很,没法了解其中的道理。范礼安,你来说说这尼古拉五世教皇吧。” 范礼安躬身奏道:“是。陛下,我的汉话没有罗明坚好,可否由他来讲述?”朱翊钧闻言看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 罗明坚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范礼安创造的非常难得的机会。快速打了个腹稿,躬身奏道:“尊贵的陛下、殿下。尼古拉五世陛下俗名托马索·巴伦图切利,幼年的时候很喜欢读书。他九岁的时候,父亲病故,家庭陷入了贫困,乃至于没能完成大学的学业。” “后来,他成为一名年轻的传教士后,用全部的收入都用来购买书籍,甚至还为此借了很多债。希腊和拉丁作者中的著作几乎没有不被他研究过的,而且他把高深的圣经学识和极端的宗教虔诚与多才多艺的人文主义结合在一起了。” “再后来,尤金四世陛下去世后,巴伦图切利当选教皇,称号尼古拉五世。‘谁能想到,’他曾这样说,‘一位不名一文的穷教士,竟成为一身尊荣的教皇?’” 洛郡王正是喜欢听故事的年纪,在范礼安讲述时,他静静的听着。等讲到此处,他嘴唇微动,罗明坚一直在偷眼观察朱翊钧和他的表情,见他有话要问,就停了下来。 洛郡王问道:“他父亲不是皇帝吗?”申时行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心说果然是龙种,方四岁就能从故事中关注到皇位问题! 罗明坚心中也咯噔一声,生怕朱翊钧因此而不悦。偷眼看时,见皇帝脸上仍挂着微笑,心中松了口气。他笑着回答洛郡王道:“回殿下,教士是不能娶妻和生孩子的,如同佛教中的和尚一般。因此每一任教皇都是从有学问的人里面选出来的。” 洛郡王问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因为他自小就已经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接任皇帝的,才有此问。对于罗明坚所解释的,也只是半懂不懂,因此就“哦”了一声。 朱翊钧接过话头,温言道:“孩子,今天父皇教你一个道理。在你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不要打断他,有问题要等着他都讲完了再问。”洛郡王又“哦”了一声,低声道:“皇儿记住了。” 朱翊钧教育完了孩子,示意罗明坚接着说。罗明坚在心中再次梳理了尼古拉五世的生平,也猜到了皇帝的心意,就接着道:“尼古拉五世陛下成为教皇之后,立志成为一个好教皇,要重建罗马城;恢复古典文学,艺术和知识。” “他遣了很多使者到雅典,君士坦丁堡,日耳曼和英国去寻求,购买或者抄写希腊和拉丁书稿,无论这些书籍是异教的还是基督教的。他在梵蒂冈建立了一个大型的抄写和编辑中心,邀请所有意大利知名的学者来罗马,翻译希腊罗马的古典名作。” “等到他蒙主宠召的时候,梵蒂冈图书馆已经藏书一千五百卷,目录三千五百条,使罗马成为整个欧罗巴的知识中心。也正是出于对知识的尊重,罗马教会在整个欧罗巴大陆取得了如今的统治地位。陛下,殿下,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尼古拉五世陛下。” 朱翊钧抬头目视罗明坚一眼,对他的领悟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暗暗赞许。申时行在一旁听到整个欧罗巴的知识中心才藏书一千五百卷,不由自主的从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心道:“我大明一个地主之家,藏书都可能超过一千五百卷。” 朱翊钧见洛郡王静静的听完了,就问他道:“你说说看。罗教士所说的尼古拉五世,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教皇呢?” 洛郡王不答,虽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但罗明坚讲最后一段的时候,他只是在那里研究神父们有些怪异衣袍,根本没有听进去。见父皇问起,他装聋作哑,用手捏住朱翊钧的小胡子玩耍。 朱翊钧示意魏朝道:“他有些疲累。让他去皇后那里休息吧。”这句话洛郡王就听到了,他立即从朱翊钧膝盖上跳下来,微微欠身道:“皇儿告退了。”迈开步子就向御座后面跑去,魏朝连忙小跑跟上。 朱翊钧目视着他迈着小短腿,跑的飞快,嘴角又扬起笑容来。 申时行躬身道:“陛下,洛郡王尚未开蒙,不必心急。”朱翊钧道:“你说的是。朕只是我刚学着当父亲,恨不能让他一下子就懂事起来。”申时行等随驾的莞尔。 范礼安凑趣道:“陛下,我认为殿下彬彬有礼,已经表现出高贵的风度,如此年幼更是非常难得。”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很是欢悦。 闲话并讲了个小故事,时间过去了能有一刻钟。朱翊钧抱着洛郡王出来,就是让他见见外国人,同时也要激励一下自己。他日理万机,没太多时间蘑菇,就直接了当道: “朕作为个人,对天主教并无太多恶感。此前,朕也了解过你们的教义,翻看了你们的圣经。除了一些诸如诛杀异教徒的描述之外,总的来说,你们的教义是导人向善的。” 范礼安等人听了,齐齐松了一口气。随即听皇帝说道:“但是,请你们解释一下,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时候,因为亚玛力人对他们不好,耶和华说,要杀尽他们,将男女,孩童,吃奶的,并牛,羊,骆驼什么的都宰了。类似于这段经文的,圣经中有很多,如何解释?” 假如一道闪电从地上升腾而起,击向了天空,也不会让范礼安等人更震惊了。明国皇帝何止是翻了翻圣经,他是通读过了吧。圣经的来源好解释,一些与中国贸易的商人手中就有——但无法解释,如此繁忙的皇帝如何能够对《圣经》这类读物看得如此详细。 尽管震惊,但朱翊钧的问题是传教士经常遇到的,罗明坚坦荡荡的解释道:“陛下,这段经文实际上一种隐喻。它必须与《出埃及记》中的那句:‘耶和华以经起了誓,必世世代代和亚玛力人争战。’放在一起理解。” 见朱翊钧露出询问之色,罗明坚道:“上帝起誓的时候,按照《旧约》的记载,亚玛力早已被祂抹去,不复存在。那为什么还要起誓呢?这正是解释经文的要点——祂所说的亚玛力人,实际上是指代嫉妒纷争、骄傲自大、不敬神、不爱人、任意妄为、自私等,只要人心里不让神作主,立刻就会被灵中的“亚玛力人”所占领,因此要世代与之征战。” 憨山听了,微笑道:“这种解释倒与佛门有些类似,佛经中的邪魔外道,也要佛弟子去超度他们,而这些所谓的邪魔,不过是人心中的贪、嗔,痴罢了。”说完,双手合十向范礼安示意。 朱翊钧听了,也微笑道:“憨山胡说了。佛经中何曾教你去杀人呢。你说的邪魔外道,不是人类,不过是个人修行所见,人在平日里又何曾见过呢。”憨山见自己说错话了,心里扑通扑通的,连忙点头称是。 朱翊钧对范礼安道:“在朕的国度,经中凡有对异教徒征战、杀戮或者恐吓的言语,一律不得传之。若想传教,须将这些鼓动仇杀的经文删了去。” 如果说让范礼安等人跪拜他们咬咬牙能够接受,朱翊钧提出删改经文的要求,则远远超出了范礼安的权限之外。他如同遭到雷击,还试图挣扎一下:“陛下,这段经文我们一直是这样解得——并无鼓励杀戮之意。” 朱翊钧听了,冷笑一声道:“哦?那宗教裁判所移送给欧罗巴国王的那些异端,让他们被砍头、焚烧、遭受绞刑的,都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呢?” 书阅屋 第二百三十四章 谈判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在现阶段其实是欧罗巴公正的基石。也就是说,此时的宗教裁判所并不像后世宣传的那样恶劣,相反他带给大陆诸国教民以仁慈——大量的本应被不学无术领主处死的所谓“异端”,在宗教裁判所相对专业的认定下,得到了无罪开释。 原时空的公元两千年,梵蒂冈为了搞清楚宗教裁判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保罗二世开放了宗教裁判所的所有档案,欧洲历史方面的三十位专家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发现历史真相与普罗大众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鸿沟。 朱翊钧在此就犯了一个错误,他把后世以为真理的“常识”带到了范礼安这些传教士精英面前,还理所当然的将之视为有力的一击。殊不知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身份,这几位传教士会嘲笑他一脸。 范礼安和罗明坚对视一眼,示意罗明坚回答。罗明坚斟酌了一下词汇,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我不知道您是从什么渠道得到了宗教裁判所的‘恶名’,跟您说起宗教裁判所的谣言的人,必然怀着对罗马教廷的恶意。” “事实上,现在的欧罗巴诸国的法律,都认为异端邪说是一种犯罪。而宗教裁判所的主要作用,是及时的将那些国王、领主要处死的‘异端’从绞刑架下解救出来——毕竟,不是每一个教民都具备足够的知识,来证明他偶然做出的渎神的行为,不代表他就是‘异端’。” “裁判所成立三百年了,被定罪的‘异端’还不到被逮捕教民的百分之一。在此我也恳请您理解,在欧罗巴,天主教不只是人们在教堂里实践的东西,它就是科学、哲学、政治和个人拯救的希望。它不是如同贵国民众的一种个人宗教偏好,而是被当做一种永恒普遍的真理,社会稳定的基石——那些不学无术的国王和领主,根本搞不清楚异端的本质,就乱开杀戒。宗教裁判所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予以鉴定,正体现了上帝的仁慈。” 尽管罗明坚说的语气和缓,但皇帝加于罗马教廷的侮辱,还是让他的声音中带出来些委屈。长篇大论之下,朱翊钧的脸也难得的红了红。他只能带着点歉意温言道:“那是朕偏听偏信了。” 顿一顿又道:“但是在中国,没有异端一说。任何中国人都有选择宗教信仰的自由。相信你们已经看过了朕的诏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包括宗法、家庭关系,胁迫任何人信仰宗教。在朕的国度,没有信仰也是自由的。” 范礼安连忙道:“陛下,这些我们都完全理解而且拥护。我们的到来,可能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们面对面的向您解释,何为真正的基督。我想,在祂的眼中,您所拥有的国度,还没有人沐浴在基督的光辉之下,是诚为可惜的。” 朱翊钧听范礼安将话题又转到传教上,就不再纠缠于宗教裁判所的问题。他接着道:“嗯,朕说过,如果你们能适当的修改你们的经文,朕不反对你们传教。但.......朕直说了,基督教必须在帝国宗教司的管理之下,为朕的国家和民众服务。你们如果想要兴建教堂传教,除了遵守宗教管理的诏令之外,还需要体现出你们的诚意。” 申时行在一旁听了,心内抚额。心说我们都知道皇上您“实事求是”,喜欢捞干的,但您这也太赤裸了!让我们中华上国情何以堪。 范礼安闻言,心说果然,这皇帝确实讲究实际。虽然使团一路上对此有过探讨,但面对富有四海——真正的富有四海的文明帝国,他们拿得出手的东西也确实不多。 斟酌了一下语言,范礼安道:“尊贵的陛下,感谢您的仁慈和宽大。关于您修改经文的要求,我想梵蒂冈是不会同意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不会讲授有关您反感的内容。” 朱翊钧斟酌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我准许你们这样做。我也会派人检查你们的每一份送出去的《圣经》和小册子,查验是否有违反禁令的内容。” 于是,关于圣经中杀戮异端的内容,传教士们让了一大步,朱翊钧让了一小步,传教士们用不可思议的让步,跨过了传教事业最大的阻力。 利玛窦听罗明坚翻译范礼安和皇帝的话,脸色苍白,不停的画着十字。而伊内斯嘴角噙着微笑,对传教士们明显违反教义的行为好像喜闻乐见。 范礼安接着道:“我们传教士身无长物,所能贡献的可能未必达到陛下的要求。”嗯,申时行一听,皇帝敲竹杠还真敲出东西来了。 范礼安道:“陛下,我想您已经关注到了繁荣的香料贸易。我们在广东,也看到了贵国的商船。恕我直言,贵国的工匠好像还没有掌握最新的远洋快船的制作方法,我看到他们用的都是硬帆。这尽管能做出大船来,但借不到逆风,几乎没法在非季风季节进行远洋航行。” 朱翊钧点头道:“嗯,你接着说。” 范礼安咽了口唾沫,道:“我们教廷可以向您提供优秀的造船工匠,并提供最新的软帆快船的制造技术。” 他这话说出,伊内斯的脸色铁青。如果不是在百禄宫中,他就要大声的呵斥范礼安了。但范礼安连看都没看他,接着道:“除此之外,我听罗明坚转述罗万化总督的话,他说您喜欢黄金和白银。使团会建议教廷,鼓励欧罗巴诸国增大与贵国的贸易,我想这是一个双赢的方案。” “这些就是我贫乏的脑袋能想出来的‘诚意’。我非常惶恐。” 朱翊钧听了,用手轻轻敲打御座扶手。范礼安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们传教事业命运的裁决。 装模作样考虑了一会儿,朱翊钧道:“罗万化这厮,说的朕好像是见钱眼开的守财奴一般,什么叫‘朕喜欢黄金和白银’?那亮晶晶的东西谁不喜欢?咹?” 殿内众臣齐齐点头,表示自己和皇帝陛下一样,都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朱翊钧展颜笑道:“朕此前听说过些欧罗巴的事情,中国在汉朝、唐朝、宋朝的时候,都与你们有着贸易往来。最近这一百多年,我们的交流少了。” “朕想着,总是你们来觐见中国皇帝,显得中国不懂礼数。朕欲派遣使团,去罗马教廷访问,觐见教皇,并与欧罗巴诸国建立通商关系——希望教廷能够促成。” 除了伊内斯以外,其余三人仿佛一道圣光照耀在头顶,范礼安激动的甚至开始打摆子了。他结结巴巴的道:“仁慈的主啊,伟大的陛下!这将成为划时代的,永垂史册的光辉一页!能够参与其中,我们深感荣幸,死而无憾!” 伊内斯的心情则完全相反,他虽然不是使团的主导成员,但作为果阿总督的秘书,他绝对不希望中国主动开展与欧洲的贸易。明摆着的,一旦中国造出远洋舰队——他毫不怀疑这一点,参与到东西方贸易中,那葡萄牙那点人口实力,还有吃饭的地方吗? 但遗憾的是,皇帝并无和总督代表交流的意思,始终将注意力放在罗马教廷身上。伊内斯第一次明显的感觉到——教廷的利益和王国的利益并不都是一致,尽管葡萄牙人也是忠诚的上帝子民。 等范礼安激动过了,朱翊钧接着道:“你刚才说,梵蒂冈是欧洲的文化中心。朕欲兴文教,自然要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朕认为,我们东西方两大文明之间,就文化方面也很有交流的必要。朕也要效仿尼古拉五世,在两京二十五省都建设大图书馆,收集全世界的艺术和知识藏之于内,使天下万民都蒙其利。这方面朕希望能得到教廷和使团的支持。” 范礼安完全被皇帝折服,他万万没想到,此次出访能够得到如此丰厚的成果。他躬身道:“赞美陛下,使团将为此提供全力以赴。” 朱翊钧想了想,再没有别的要求了。至于其他的,都可以在这两项大原则的基础上慢慢深化。于是他结束话题道:“申尚书,赏他们饭吃。”未等申时行领旨,他又突然想起来道:“哪位是利玛窦教士?” 范礼安一听,心说叫利玛窦来还真是来对了。忙用葡萄牙语告知利玛窦,皇帝召唤他。 利玛窦出列,按照礼部所教行了礼。皇帝仔细打量他一下,温言道:“朕记不得什么时候,听说过你的名字。” 利玛窦克服心理的紧张感,用葡萄牙语回答:“这是我的荣光。”罗明坚给翻译了。 朱翊钧道:“我的妹妹乐平长公主,仁圣太后非常喜欢她。她的未婚夫是徐光启伯爵。伯爵对你们的学问很感兴趣,朕特准利玛窦教士,在使团履行传教许可程序之前,与徐光启伯爵进行沟通交流,并向他讲授你们的教义。另外,申尚书。” 申时行道:“臣在。” “传朕的旨意,在京师选一处地方,准许他们建设第一个教堂。” “赞美您,愿主与陛下同在,直到永远!” 从御座上站起身的朱翊钧听了范礼安和罗明坚充满感情的赞美,心中暗道:“希望你们能永远如此赞美我,或者——惧怕我。” 请假 今晚带孩子学习,没法更,莫等。 《万历新明》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南台 接见葡萄牙使团的时间比预计的多了一刻钟,朱翊钧的日程表由是向后推迟。从万历七年开始,几乎每日的日程都是如此,侍从室早已习惯。 虽然排好的日程经常被朱翊钧弄乱,但侍从室还是每日都要认真的编制皇帝的日程表。例如万历十年四月二十九,皇帝日程如下: 六时三十分,帝、后请两宫安,与潞王和诸公主陪同慈圣太后进早膳; 七时三十分,早朝;听取农工商部关于京师、北直隶抗旱汇报;谕礼部令民及时农桑,毋事游惰等项; 九时十五分,在百禄宫召开例会。会议议程:听“空饷案”进展报告;决定湖广布政司等六省人事任免;听取关于福建清军兼理粮饷关防钦差的汇报等六项。 九时五十分,进用间食,做眼保健操和锻炼; 十时二十分,帝、后接见朝鲜进献方物和美人的使臣金孝元;帝接见暹罗使臣石谷; 十时三十五分,接见郑王,听取宗人府以及宗室改革进展情况; 十时五十五分,接见朱载堉等格物院院士,听取工作汇报,并做指示; 十一时三十分,帝与格物院众人用午膳;席间听取格物院关于京师大学格物教育的汇报并做指示; 十二时三十分,帝午休,郑美人率朝鲜选侍侍奉; 十三时三十分,御驾幸南台,参加京师大学教授遴选会议; 十六时三十分,帝锻炼,慢跑回百禄宫,批阅题本; 十七时三十分,帝、后、乐平公主陪同仁圣太后进膳; 十八时三十分,帝回百禄宫,批阅题本; 二十一时三十分,后至百禄宫,陪同皇帝锻炼后,于十时三十分入寝。 尽管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强度,但每日朱翊钧在看到日程表之后,都有一种想死的感觉。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除了太祖、成祖,列祖列宗都将大权委于内阁、司礼,这皇帝确实不是人干的活儿。 这日程中有好几项事务例如郑王的汇报,已经排期二十多天,却因为重要性不够,始终没有排上。 而朝鲜使臣金孝元正月就在等着接见,朝鲜美人已经入宫小半年,朱翊钧才抽出五分钟的时间接见了他一下。毕竟,朝鲜国王将郑氏、金氏、沈氏等权贵之家的美貌嫡女都送来好几个侍奉自己,自己再不给面子也说不过去。 至于暹罗的使臣,其贡献的方物都是些珠宝原料之类,量大质优。皇帝老婆那么多,给个五分钟面子也说的过去。 ...... 当日下午十二时三十分,皇帝在午休的时候,何心隐等获得举荐的京师大学教授候选人,在内官的引导下,迈上了临时搭建的浮桥进入南台,经过了翔鸾阁,进入景星殿候驾。 因为进入了皇家核心之地,众人都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尽管景星殿里桌子上放了些点心茶水,但很少有人去吃。何心隐在其中算是个异类,与相熟的几个闲谈几句后,因有些饿了,就选了几样吃了起来——身后随即传来吃吃的低笑声。 吃一会儿,闲谈一会儿,等了能有半个多小时(新时又称小时),何心隐听内官报名道:“内阁总理大臣,张居正大人到!”随即脚步声响,内阁诸臣、教育部等高官们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个高大却瘦削的老者,进入了景星殿。 景星殿众人有的躬身施礼,有的想跪下磕头发现没人下跪连忙又直起膝盖的,加上乱七八糟的问候,殿中有些小小的混乱。 在混乱人群的后面,一个站的的笔直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块沙琪玛,胖若无人的将之塞进嘴里咀嚼起来,随后他又拿起茶杯,“吸溜”一声,喝了口茶。 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进入殿中的张居正等人要想不注意到何心隐都难。尽管已经阔别经年,张居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但地位相差悬殊的二人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因此张居正只是微微点点头,就转过了视线。 何心隐仍站在那里,旁若无人的吃着自己看中的小点心。他也认识张居正,但丝毫没有过去拜见的欲望。他回想起在嘉靖四十三年的时候,在京师讲学的自己曾经和时任国子监司业的张居正见过几次,有一次交谈接近两个时辰。 当时的何心隐,刚刚经历了“聚合堂”社会实践的失败,正处于人生的低潮期。而张居正已经踏入了升官的快车道,在老师徐阶的栽培下,已经得到了裕王府讲官的资格。若裕王顺利继位,内阁之位稳稳当当。[注] 聚合堂的失败让何心隐的思想偏激,加上本就是一个恃才傲物的性子,更显得肆无忌惮。而张居正恰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是当世顶尖人杰,两人的政治观点截然相反,交流到最后不免不欢而散。 何心隐离开京师后,曾对人说:“异日张居正必然当国,而当国必杀我。” 原时空何心隐确实被杀,也曾因为他多次说过张居正必杀我这样的话,张居正被戴上了钳制异端,冤杀何心隐的帽子,在千古名臣的金身上留下一大污点。 在本时空,何心隐此际还活得好好地,他在候选人堆里,远远看见张居正与内阁同僚几人站在一起,听着王国光、张四维等人向他汇报事情,清瘦的脸庞上古井无波,已经找不见一点两人当初辩论时面红耳赤的模样。 内阁大佬圈子的外围,尚书、侍郎们脸上都挂着微笑,像是张居正偶尔说出的只言片语如同佛语纶音一般,个个做出醍醐灌顶、有会于心的诸般表情,让何心隐的脸上又挂上了些嘲讽的笑。 此时,一位身穿红袍,锦鸡补子的老者笔直的走过来,所过之处,认识都弯腰施礼道:“天台先生。”何心隐一看,原来是右都御史耿定向过来了。 何心隐抱拳施礼道:“耿大人好。”耿定向脸上带着笑快走几步,作揖还礼。 随即说道:“夫山先生,我本欲去拜访你,却逢先生有事,缘悭一面,不想在此处见到了。” 何心隐笑道:“我是羞见故人耳。因不知称呼你为耿大人还是天台先生为好,所以不敢请见。”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耿定向脸上不由得罩上些青气。身边一起参加遴选的,认识何心隐的还好,知道他的脾气。而不认识的,不免交头接耳打听,问起这貌不惊人的老头是谁。 耿定向干笑几声,道:“夫山先生还是那么诙谐。回想昔日先生来京师,你我促膝长谈,日以继夜,恍如隔世矣。”嗯,老夫提醒你一下,当时你来京师讲学,还是住在我家里的,吃了我多少顿饭你咋不说。 何心隐脸色挂出笑来,道:“昔日承蒙款待,因囊中羞涩不敢回请,只好避而不见,天台先生莫怪。” 耿定向连吃两个软钉子,知道两人之间因为在报纸上的笔仗已经打出仇来了,就不再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转头又跟别人寒暄,免得继续尴尬。何心隐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去找苏州点心了。 ...... 正百无聊赖间,有内官进殿道:“陛下将御涵元殿,诸位请跟我来。”于是张居正打头,众臣和遴选众人在内官指挥下,排好队形,进入主殿。 十三时五十五分,帝御涵元殿。何心隐不敢抬头窥看御颜,只跟着大伙儿行礼。喊罢万岁时,听丹陛上皇帝朗声道:“平身。” 大伙儿于是起立,按礼排好班次。何心隐在排班时偷眼观看御颜,见皇帝英姿挺拔,气度雍容,真有帝王之表。心道:“听说经筵、进讲停了七八年,未知圣学如何。” 随即丹陛上轻轻响动,皇帝落座。赞礼官轻咳一声,道:“王家屏上前。” 教育部尚书王家屏出班奏道:“陛下,我朝圣祖开天,文教翔涌;列祖列宗既隆文教,载缵育人之功,中国由是强盛。吾皇缵承鸿业,绍述罔愆。登基以来,仁懋圣学于缉熙,政教修明,化行俗羙;变法之后,教化更加于海内,而天下晏如,四裔来宾矣。” “臣等奉旨,筹建京师大学,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吾皇指示方略,方有制成;今日承旨,不设贡科而取大贤,为广我朝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也。共有地方举荐五十员名,朝廷特召名士三十六员名,以为京师大学教授之选。伏乞圣裁。” 皇帝听了,玉音答道:“教授者,师之范也。师训之范,岂容轻忽?必要文能经纬,任贤勿贰。今变法方兴,天下熙熙,政经繁杂,非‘半部论语治天下’之时也。”听他说出“半部论语治天下”,殿中诸人脸上都带出笑来。 “格物之昌明也有年。圣人之教,取其一技而能近乎道也。朕曾言,有一发明,则兴一业,一业兴而万人温饱足矣。所谓内治昌隆,不过丰衣足食;外威斯赫,不过枪炮犀利而将士敢战耳。” “变法三年,胶柱鼓瑟之辈不再作声。以后世末学,焉能尽得圣人之意!‘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时,朱子安在?!” 何心隐听到“朱子安在”四个字的时候,压抑不住的笑容从脸上迸发出来,他虽然没有看到皇帝挥斥方遒的样子,但听到那一句句铿锵有力的演讲,仿佛那些字眼被人用钢钎子钉在他心底一般,浑身都抖颤了。随即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涌出,落在涵元殿的金砖之上。 书阅屋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起义 因为皇帝到涵元殿的时候就晚了半小时,而且会上各学派讨论的非常激烈,当日的遴选会议,一直开到日头西斜。 眼瞅过了下班时间,耿定向就直接回府。他家人口不多,房子不小,三弟耿定力和他住在一起。耿定向家在东院,耿定力一家住西跨院。 耿定向的二弟耿定理没走举业,此时还是个生员,但在学术上不弱于耿定向,此时在家乡半隐半教,潜心著书立说。三弟耿定力隆庆五年进士,此际任教育部主事,两家合买了一个大宅,住在一起。 耿定向回家时,老婆子见他脸色不虞,就吩咐家人仆役小心些,自己和儿媳妇两个亲自端了饭伺候。耿定向阴沉着脸吃了几口,就问儿子耿如愚道:“你三叔回来了没有?” 耿如愚放下筷子,站起身肃立答道:“禀父亲,三叔此前捎信回来,今晚继晷加班。” 耿定向鼻子里嗯的一声,上下打量他两眼道:“你今日读什么书来?” 耿如愚额头见汗,支支吾吾的。站在一旁布菜的儿媳妇撅起嘴道:“老爷,您这些天日日骂他,如今吓得他说话都不囫囵了。今日他读了皇上著的《论实践》,还写了千多字的心得。” 耿定向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有心骂儿媳妇,但作为公公那样做也太没品了。只好一腔邪火发向儿子道:“你一个男子汉,三十岁的人,读个什么书还要媳妇给你说?怎么的,你老子能吃了你?” 耿如愚赔笑道:“父亲威严这个.日甚一日,儿子惧怕些也是有的。不知今日遴选大会上究竟如何?” 耿定向气儿越发不打一处来,道:“皇上拉偏架都拉到缅甸去了,还能怎的?总共八十六人,刷下来三十个,全数是理学名家!” “咳,遴选还没开始,皇上先说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时,朱子安在?!你说,这还能有什么余地?” 耿如愚听了微笑道:“今日儿子读《论实践》,其中说‘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理则益明。’,这是为变法张目。” 耿定向翻起眼珠子道:“那又怎样?‘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不就是说这个的?” 耿如愚道:“父亲说的是。但参看《论矛盾》,皇上所说的实践要比荀子深刻的多,而且把道理说明白了——儿子不是说这个,听父亲的意思,今日皇上虽然薄朱,但还是尊孔,这又是复古来的,这和皇上两论的主旨却又不一样了。” 耿定向被儿子提醒,猛然醒悟道:“咦?”坐在那里不语,神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 他的儿媳妇是如今蓟辽总督梁梦龙的孙女,单名一个欣字。梁梦龙虽然不是将门,但这孙女因颇受梁梦龙宠爱,性子很是泼辣。见自家丈夫还在那里站着,就道:“你快坐下吃饭罢,岂不闻‘食不言,寝不语’。” 耿如愚见耿定向还在那里翻白眼思考,又看了母亲一眼,这才慢慢坐下,拿起饭碗扒饭。他老娘道:“没人跟你抢,吃那么急干什么?” 梁欣又噘嘴道:“还不是让老爷吓得。这一年多,日日训斥,就是个好人,精神头也没有了。他今年填了胃疼的毛病,都是吃饭不能好好吃的缘故。” 老婆子听了无言以对,耿定向忍不住道:“这是谁家规矩,媳妇说起老爷来了?我是他爹,还不能训斥他两句了?” 梁欣也是饱读书的,闻言道:“老爷若看不惯如今理学受欺,何不辞了官去讲学?二老爷在家,悠游林下,著书立说,何等自在。您老如今虽然正二品,光一个理学顶在头上,也入不得阁,何必在朝堂受那些窝囊,回家又对着如愚来撒气。” 因不能说自己舍不得这个官位,耿定向被儿媳妇几句话顶的面红耳赤,只坐在那里一个劲的默念孔圣人的老话,劝自己制怒。 耿如愚心中暗暗给媳妇点赞,心说今晚一定吃一把肾宝丸,跟这妖精拼了。想着想着,嘴角就荡漾出笑来,耿定向瞥见了,心中怒火要把脑门顶开。喝骂道:“你笑什么?” 耿如愚脸色一白,吓得把碗放下,又要起身答话。他娘道:“别起身了,吃顿饭起来好几遍,能吃好吗?你个老家伙,咱家就这么一个种,你要给他折腾死不成?天天‘父父子子’的,岂不闻父慈子才孝?” 耿定向眼珠子都气的竖起来了,心说你们这是要造反呀。耿如愚忙起身道:“娘,儿子敬重父亲,都是该当的。”又对媳妇道:“你别再这里显眼了,回屋去。” 梁欣听他这般说,柳眉一竖,耿如愚忙使个眼色,背着他父亲跟媳妇拱手。他娘在旁边见了,撇了撇嘴,暗骂儿子怂包。但此时是一致反抗耿定向的时候,就对儿子道:“你说媳妇干什么?要我说,她说得对。你们爷儿两个要论文讲武,吃饭罢了到书房去,别吃饭时给人添堵。” 耿定向成婚四十年,那老婆就是个受气包,被他一辈子都吃的死死的。没想到今日在儿媳妇振臂一呼之下,老婆子也起义了,气的险些血管崩裂。 但局势一对三,老耿一看自己犯了众怒,还真不能大发雷霆,否则家中非要鸡飞狗跳不可。正尴尬时,耿如愚四岁的儿子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个佣人护持着。 那小子拿着一大团棉花糖,道:“爷爷,你看,三爷爷给我买了棉花糖。” 耿定向惊喜道:“你三爷爷回来了?”他孙子不答,又拿着棉花糖跟他妈显摆。身后的老妈子道:“是,老爷。三老爷回来了,说是去西边吃口饭就过来。” 耿定向一叠声道:“如愚,你去喊你三叔过来吃。”耿如愚答应了,起身出去了。 耿定向暗暗松了口气,也不看老婆子脸色,吩咐道:“拿点酒来。”他儿媳妇道:“老爷,我去拿。”耿定向点点头。 耿定向的老婆子见友军被分化瓦解,心里着慌道:“不必,让春香去拿。我也饿了,叫他们在这里吃,咱两个到西屋吃饭去。”说完,又叫两个丫鬟过来伺候耿定向吃饭,她和媳妇俩战术转进。 一会儿工夫,老婆子就听见儿子把耿定力引到膳厅去了,彻底松口气,就跟媳妇抱怨耿定向的臭脾气起来。言语间羡慕儿媳妇有福气,自己当了半辈子受气包,苦也。 梁欣能说什么,只能劝慰自己婆婆。两人边吃边说些体己话,就听主屋咣当一声响,好像有人摔了酒杯。 跟着就是耿定向的喊声:“你说什么?传教士?京师大学当教授?!” 耿定力说了什么,两个女的都没听清。老婆子不放心,放下筷子起身道:“唉,我去看看。”儿媳妇也道:“太太,我也过去。”说完,搀着老婆子过去了。 进到膳厅,见耿定向何止是摔了酒杯,将半桌子菜盘子都掀在地上了。耿定力和耿如愚两个站在一旁苦笑,耿如愚身上全是汤汤水水,一个鸡爪子还挂在衣襟下摆上。 老婆子吓得念佛道:“阿弥陀佛,这是干什么?”见耿定向气的脸如金纸不出话,也慌了神,问耿定力道:“三叔,你大哥这是怎么了?” 耿定力苦笑道:“今日王尚书传皇上口谕,让我们聘范礼安、罗明坚和利玛窦三人,做京师大学教授和讲师。教授数学、几何和哲学,大哥因此生气。” 老婆子道:“你这死老头子,皇上这般做定是有皇上的道理,你的学问难道比皇帝还大?再说,管他谁当教授,又没教你的儿孙,与你何干?值当这般生气?” 耿如愚搀着耿定向道:“娘,我刚才也是这般说。本来父亲只是发怒,我说完这话,才气的说不出话来的。”老婆子听说,见耿定向身子都开始僵硬了,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耿如愚见她哭了,忙问耿定力,是不是往医学院送。 梁欣叫身边伺候的丫鬟道:“快去我屋里把那装三棱针的盒子找来。”那丫鬟飞一般跑出门去。这边她又指挥耿如愚和耿定力两个,将耿定向架到卧房。 等耿定向躺上炕,那小丫鬟把一个黑漆银钿花纹的盒子拿了过来,梁欣打开盒子,让婆婆把耿定向左臂袖子向上挽起过了手肘,拿出盒子中一条褐色绸带道:“给老爷大臂绑上。” 等绑好了,梁欣已经将盒子中一个手指长短的三棱针在油灯上烧过,轻轻拍了拍耿定向手肘,待静脉血管突出后,用针尖在上面快速一点。 刚刺完,那手肘就先出现一个红点,随即一滴如墨般黑的血液流了出来,梁欣问婆婆道:“家里可买过酒精么?”老太婆身边大丫头梅香道:“有的。”梁欣道:“去拿酒精棉花来,给伤口擦一擦。”话音还没落呢,耿定向出了一口长气,张嘴哑声道:“气杀我也。”[注1] 耿家人通看呆了,耿定向老婆哭道:“你吓煞我也!”耿如愚又惊又喜,道:“你如何会这般治疗?可谓妙手回春也。” 梁欣道:“老爷与我家爷爷性子一般,这发病也是一样。我爷爷在家窝火,说不出话时,都让我给他刺一针。”说罢,将三棱针用酒精棉擦了,对着耿如愚比划一下,收进盒子里。 耿定力哭笑不得,笑着宽慰道:“大哥,你何必气成这样。何心隐那般无君无父之徒,皇上都让他当了教授。如今几个西洋人当教授,又能如何?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耿定向的眼睛望着顶棚,浑浊的泪水从两边眼角流下,长叹一声道:“吾恐百年之后,道统绝矣!”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梦境 将耿定向老两口安置好了,梁欣又嘱咐了几个大丫鬟夜里精心些,排好了她们的夜班。 耿如愚先回房去了,将日升隆十两银子一盒的肾宝掏出两丸来,温水送下。梁欣带来在屋里伺候的通房叫小竹的笑道:“少爷平日里想不起来吃它,今日有兴却吃两丸,此正可谓‘临阵磨枪’也。” 耿如愚掏了她身子一把道:“你这浪蹄子倒敢卖嘴,今天我要把你家小姐挑于马下,再杀你个二罪归一。” 小竹有心嗤笑,但最终决定还是给他面子,躲开道:“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罢。小姐还要去哄小少爷,等回房也得亥初了。” ....... 等梁欣回房,耿如愚早已经剑拔弩张,两口子一番鏖战不必细表。一炷香之后,梁欣掀他起身道:“就这般能为还要斩我于马下?还要杀小竹二罪归一?” 耿如愚腆着脸笑道:“待为夫暂歇,再鼓余勇,杀个回马枪。”梁欣噗嗤一声笑了,喊小竹送来热水,伺候他两个洗身子。 耿如愚越看自家媳妇越爱,不由叹道:“唉,只恨我举业不成,不能给你挣份诰命,却让爱妻受委屈了。” 梁欣听了笑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妾身觉得这般有些闲情更好。如今这世道,做官一年考成四五次,累的寻死觅活,又有个什么意思!咱两个成亲五年了吧。”耿如愚道:“是,万历五年,诚儿都四岁了。” 梁欣笑道:“现在也就你们老耿家还把举业当成了不得的事。说起来好笑,初议亲时,我老大不愿意。我爹爹也说,谁家正经孩子二十四五岁尚不娶亲!莫非老耿家家规是不中举就不娶媳妇不成?” 看着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妻子,耿如愚笑道:“哪有那样的家规。不过是老爷总想着攀高枝儿。亏的你爷爷当了总督,要不——”往东边努努嘴道:“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梁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耿如愚道:“妾身敬夫君就在此,是个通透的人儿,还不愚孝,这些年妾身有做不到的,也亏您维护。我那爷爷和老爷倒是像亲兄弟,眼睛都生在头顶上,只看着上边。要我说,老爷还比我们家那总督爷爷强些哩,这几年为理学生了多少气。” “要论起来,我家那总督爷爷,可不管什么理学、心学还是格物,只把一个‘权’字顶在脑门,鬼神不忌。” 这话说的耿如愚大笑,把梁欣抱在怀里亲一口道:“你要笑死我,好一个‘鬼神不忌’!” 笑罢,耿如愚叹道:“老爷还是看不开事情。此番南台会议,说是意料之外,但有心人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早先就说,理学非一败涂地不可。” “变法以来,两京报社李贽、何心隐等辈,写了多少攻讦理学的文章!格物大兴时,出版署每年又批出来多少许可!二叔前年来信,让父亲在京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办一个理学月刊。老爷扑腾了一年多,如何?到今天还没影子——皇上的心思还用问吗?” 梁欣点头道:“夫君说的是。妾身女流,不看那些圣贤书。如今词儿、曲儿,评话之流,凡是反派,要么假道学,要么伪君子,这些书里面,‘真小人’反倒是可敬可悯了!要说这里面没点子古怪,妾身都不信。” 耿如愚刮一下她鼻子道:“贤妻见得明白。这话你可别上头了讲给老爷听,他平时不看杂书的,要是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梁欣撇嘴道:“妾身也读了些史书,要说理学能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一个女流都不信。自从朱熹注了经书,这大宋是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后反被蒙元夺占了江山。如今皇上励精图治,打压理学,反倒是四夷宾服,十万八千里外什么牙的人都来了!” 耿如愚见梁欣句句说在心坎里,心中对这可人儿爱煞了。将她搂紧摸着她后背道:“唉,日日被老爷逼着背书,我简直郁闷透了。亏得有你,为夫才觉得活着有些趣味。”梁欣被他摸的情动,吐气如兰道:“你要杀回马枪?” 一句话天雷勾动地火,耿如愚再次起兴。扳鞍认蹬的时候他突然道:“你说,你和小竹两个,就要了我半条命,皇上闹那么老多,他能忙乎过来吗?” ...... 耿如愚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他当然忙乎不过来。万历九年,后宫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选秀后,放出一大批宫女,让得不到皇帝宠幸的女人们在后宫才多了些盼头。 本次选秀中,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朱翊钧注意到:郑梦境。也就是原时空引发国本案、梃击案的郑贵妃。 长得确实好看,性情也柔顺,朱翊钧暗暗感叹历史仍存在惯性的同时,对她也多了些防备。毕竟梃击案虽然在后世是疑案,但所谓“无风不起浪”,穿越者照抄答案还踩进同一个水坑,未免太蠢。 因此,尽管郑梦境姿色与庄静嘉不相伯仲,但并未如同皇后般受宠。皇帝临幸之后,封为美人,离着贵妃位差着十万八千里。 历史存在惯性的同时,还会有些有趣的变化。如今的郑美人,两三个月才能轮到一次宠幸,剩下的大把时间无可排遣。 因她性子柔顺,公主们都喜欢亲近她,被乐平公主带着做了几次实验,郑美人居然喜欢上格物了。至于欲以此邀宠,还是真心喜欢,当然不必去问,但她做起实验来却有模有样。 在天下正常夫妻夜里闲话、敦伦之时,郑美人夜以继日的进行各种实验。到万历十年四月,她在储秀宫后殿的住所已经被各种实验器具占满,殿外还有好长条木箱子,里面种着豌豆。 这豌豆是朱翊钧让她种的,因见她喜欢格物,朱翊钧有一次道:“这些瓶瓶罐罐,很容易打碎伤人,朕设计一个实验你来做罢。”就把孟德尔豌豆试验的设计讲给她听。 郑美人尽管遵旨种上了豌豆,但也并未听劝,不再摆弄其他东西。万历十年四月二十九夜,郑美人的单人宿舍中,明亮的油灯光线下,她正在奋笔疾书,写着自己的第一篇论文。 郑美人的实验设计很简单,她从《通识直指》上知道了电——那书中说:“丝绸摩擦玻璃棒,即能产生电;毛皮摩擦琥珀,也能产生电;带电体有吸力,同性带电体两者之间能够产生斥力,异性带电体之间产生吸力。” 但通识书上就这一句话,没有描述电的其他性质。郑美人翻阅了每一期的格物期刊,都没有发现有人继续研究,于是就自己干了起来,她抓住为数不多的见皇帝的机会,讨教电学的相关问题。 她曾经问过皇帝,皇帝说金属能够导电,但如何存储格物院没有人研究,毕竟格物院现在的课题虽然多,但能立项的都是与生产相关的问题,如果她感兴趣,可以研究一下这个。 为了方便她研究,朱翊钧回想了一下初中课程内容,让人给她做了一个起电装置:一个直径一尺的玻璃盘子,用丝绸做了摩擦垫,两个小铜球分别用导线连接两级,在黑暗中可以观察到放电现象。 皇帝很忙,辅导到此为止。郑梦境用皇帝给她的起电装置,很是在后宫中出了一把风头。刚开始那一个多月,每日都有嫔妃和宫女去她的屋里去看那神奇的电蛇。郑美人用电的相吸性质,将羽毛戴上电之后,用带电小球去推它、吸它,如同魔术一般,往往引来惊奇的叫声。 后来她将起电机玩的腻了,就开始研究电的存储。经过几次毫无头绪的摸索,她终于试着把电装到玻璃瓶里。于是她将起电机上的一极用小银链子引到玻璃瓶中,又在瓶外包了一层银箔接上另一极——这个装置与起电机断开之后,也能放电。 后来郑美人进一步改进了她发明的装置,在玻璃瓶内也贴上银箔,结果发现瓶子储存的电更多了。 四月二十九日中午,郑美人在伺候皇帝的时候,给他演示了一下。朱翊钧大为惊喜,鼓励她可以将之写成论文。当然,朱翊钧也不知道的是——郑梦境发明的正是“莱顿瓶”,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电容。 而郑梦境发明的“梦境瓶”,比莱顿瓶的发明早了一百多年。电容的出现,也提醒了朱翊钧,有必要让格物院进一步研究电的各种性质,毕竟对于穿越者来说,还遵循着原时空攀科技的道路,未免有些刻舟求剑了。 ...... 第二百三十八章 钟楼 对于理学被皇帝有意的打压,众多卫道之士生气、发怒,无能狂怒到如丧考妣,耿定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在京师百万计的人口中,真正在意的又有几人? 自从朱熹写出“兀然存心乎草木、器用之间,此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成饭也。”之论后,道学就成为了格物学不共戴天的敌人,尽管他的学说在元明两朝处于官方哲学的地位,朱翊钧也必然要黜之而后快的。 当然,作为后世的干部,朱翊钧对思想领域的工作极端重视。后世中国的道统,一言以蔽之:“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经典著作都被写入宪法,义务教育也轮番灌输。然而,在思想领域,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仍然倔强生长,个别时候甚至能占领舆论高地,究其本因,不过是经济基础决定而已。 他在南台“尊孔而薄朱”,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尽管帝国从南到北,一只叫做“资本主义”的幼兽正在他的呵护下生长,但在它长出獠牙,用狂野的力量撕碎大明农耕经济和其上层建筑之前,对于已经渗入中国人骨头血脉的“儒教”,即便是皇帝也不敢轻撄其锋。 ...... 但毕竟风还是起了,李贽等人发表的诸多文章不过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南台会议之后,理学面对的才是真正的狂风骤雨。 众多能够把握住时代脉络的思想者,面对着理学摇摇欲坠的现实,都在仰察天地鸿宇,俯瞰国计民生,思考中国千年未有之变局,欲占领新思想的高地。 “理学‘失其鹿’,天下可共逐之”,就是南台会议在本时空中华思想史、文化史和一切历史中的最大意义。它的召开,是本时空世界史无法绕开的一个时间节点,而在它召开三天前罗马教廷使团的觐见,更是新文明孕育过程中一个妙到毫巅的巧合。 三个传教士在接到京师大学聘书时,欢喜的脑袋都是晕的。范礼安反复追问利玛窦,当日下午跟徐光启谈了什么。利玛窦道:“我没有,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讲了讲我曾经受过的教育,徐光启伯爵还问了问你们两个的经历。我可以起誓,我们能够被聘为教授,与我与徐光启的交流无关。” 范礼安生于名门,和教宗保禄四世是老乡,深受教宗关爱。他十九岁时获得巴度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后来又进入圣安德大学,攻读神学、数学、物理和哲学,属于罗马教廷中d的学霸级主教。 罗明坚与之相比不遑多让,其人在后世被称为“西方汉学之父”,在意大利求学期间获得了两个法学博士学位。更令人叫绝的是,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掌握了汉语,并可以用文言文写作,思维更是已经部分中国化。 利玛窦出生于意大利马切拉塔,家里经营利氏药房,也算当地的名门。中学毕业后,师从并从师数学家克拉乌学习天算,其时范礼安也当过他的老师。利玛窦所学涉猎广泛,天文、数学、几何、地理等无所不包,掌握希腊语、拉丁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正在深入的学习汉语。 这三个传教士并不知道自己在朱翊钧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反倒因为一路北上所受到的冷遇,在觐见皇帝之前,已经将自己的期望值往下调了好几次,到最后范礼安告诉自己,只要皇帝能够接见自己就是使团的最高成就,再奢望其他的上帝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贪婪。 当时失望越多,此时获得的果实就越甘美。三人组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连送大礼包:即将派使团访问教廷;赏赐土地建设教堂,甚至还给了京师大学的教职! 如此恩遇,一下子征服了三个传教士的心。在他们的传教事业中,从未得到如此待遇,即使在日本传教有成的范礼安,在接到教育部送来的聘书之后,也激动的红了眼眶。 ...... 筹建中的京师大学占地八百亩,从早就弃用多年的西厂改建而来,北门正对着灵济宫。在寸土寸金的京师之中,动迁近百户,建设比国子监大二十倍的学府,京师大学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占地大了,建筑就差点意思。因为水泥、白灰已经大规模量产,京师大学建筑物多数用砖石结构,与此际北方已经开始出现的坡顶瓦房类似,只不过玻璃窗又大又多,室内采光较好。 教室和学生宿舍简陋,但教授所居还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尤其是给朱翊钧专门修建的宫殿,更是美轮美奂。除了这些地方,京师大学还有一座条石所建的钟楼,由澳门的葡萄牙匠师指导建设,是京师第一幢具有欧洲风格的建筑。 当然,此际中国的匠师建设砖石结构的高塔,技术上毫无问题,朱翊钧指示在京师大学建造大钟楼,本就是打着“兼容并包”的主意,让其中师生明白中西文化交流正是皇帝所欲。 ...... 三个传教士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在鸿胪寺通事带着通译的陪同下,在还在进行收尾工程的京师大学里转圈儿。利玛窦眼睛尖,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尖顶建筑,因不敢相信,还揉了揉眼睛。 鸿苞居士屠隆远远指着那钟楼道:“这钟楼是广东布政司报效,请来的澳门葡萄牙匠师设计建造,你们欧罗巴人看着这样式应该眼熟吧。” 范礼安手搭在额头上,结巴道:“我......我的上帝,这是个钟楼?” 几人快步走了一刻钟,才走到钟楼下方。离得禁了,越发觉得此楼宏伟。钟楼占地接近一亩,高度接近三十丈,顶端四面都有表盘,建筑风格正是欧洲开始兴起的耶稣会巴洛克风格,双柱、光滑坡顶,卷涡纹,庄重高贵、典雅大方,颇有震撼人心的美感。 屠隆介绍道:“此钟楼是朝廷定下京师大学规划之时开始建造,历时三年完工,造价四万两——是整个京师大学最昂贵的一幢建筑。”范安礼等人赞叹不已。 众人正在欣赏的时候,恰逢时钟走到上午十点,大钟鸣响,响亮而又悠扬,几个传教士都听得痴了。屠隆待钟声听了,又介绍道:“吾皇建这钟楼,一个是方便京师民众掌握时辰,还用来验证一件大事。” 利玛窦指着钟楼,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道:“这钟叫什么名字?”屠隆瞠目结舌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身边的通译直接用拉丁语回答道:“名字简单,就叫做‘大学钟’。”利玛窦点点头。 范礼安问道:“不知道陛下要验证什么?”屠隆笑道:“诸位跟我进来。” 迈上钟楼的台阶,利玛窦发现这大学钟底下居然还有两名明军荷枪实弹的站岗。 屠隆拿出礼部腰牌,跟站岗的明军交流几句,那明军推开厚重的木门,示意他们一行人可以进去。 范礼安等人跟着屠隆进入楼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滑的白色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能照出人影一般。 再往前,映入眼帘的是圆形的铜栏杆,栏杆中间有一个球形的铜摆,摆的下面有根细细的长针。长针之下,是洁白的沙盘,沙盘周围用铜条镶嵌出量角。 自然而然的,众人在看到铜摆上面的钢绳的时候,就沿着钢绳向上看,随即所有传教士都倒吸一口长气。 利玛窦问道:“这钟楼是不分层的?”屠隆此前来过一次,略带得意的介绍道:“不是,顶上往下五丈,是安装大钟的地方,大钟机关底下才是这个大摆。看见那个旋转楼梯没有,除了这个大摆,楼里只有这个楼梯了。” “陛下说了,这个钟楼固然所费不菲,但为了装下这个大摆,再花十倍的银子也值!” 范礼安笑道:“陛下装这个大摆要证明什么呢?”屠隆哈哈一笑,站在沙盘外,拿起一个铜制长杆,对利玛窦道:“利先生,请用这个钩子将那铜摆钩过来。”待他钩过来之后,屠隆又让他将沙盘边上栏杆上一个卡勾套在铜摆之上。 利玛窦依言而行,屠隆道:“利先生,你现在正站在周天零度的地方,你说,如果你打开那个扣子,把摆放开,这摆应该在零到一百八十度之间的直线上摆动吧。” 利玛窦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个大铜摆,排除了一切人为干预的因素。范礼安和罗明坚不明所以,也跟着利玛窦检查了一遍。 利玛窦道:“没错,这大摆应该是直线摆动的。”屠隆笑道:“那你可以放开它了。” 利玛窦按动开关,那大摆就从它面前摆了出去,摆下的长针在洁白的沙盘上画出一道清晰的轨迹。利玛窦道:“这能说明什么?” 屠隆道:“咱们绕着这楼梯上去,看看大摆顶端的万向轴,再走下来就可以见到明显结果了。” 一个小时之后,几个传教士面面相觑,脚下的量角和沙盘都无可辩驳的证明,大摆已经偏转了大约十度,在沙盘上画出了一个清晰的对称的花瓣图形。 屠隆道:“尽管本官很少翻看格物期刊,但这大摆落成的时候,我还是来看过的,也等了两个时辰。” “这大摆每三十七个新时转动一周,证明了我们脚下的大地自己也在转动。” 第二百三十九章 遗表 因为钟楼之行,三个传教士的心灵都受到重创。利玛窦回去后就生了病,发高烧说胡话,把与之接洽的皇室代表徐光启忙乎够呛。 等利玛窦病好了,三个传教士如同霜打的茄子,都有些蔫吧。老老实实的按照徐光启给他们的教学任务,准备起教案来。 京师大学的开学季定在七月十八,范礼安等人既要忙乎新教堂建设,还要配合朝廷组建赴欧洲的使团,忙的脚打后脑勺。利玛窦作为汉语不流利的成员,就接过来教案编制的活儿,日夜与徐光启一同探讨,两人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为了方便交流,徐光启还给利玛窦讨了一个文华殿的腰牌。 万历十年五月初七,乐平公主与徐光启成婚,教廷使团全数参加了这场婚礼,这也是使团第一次参加中国的社交宴会。婚宴之后,使团多人成了京师权贵的座上宾,传教大业向前猛地跨了一步。 六月初五,因太后召见女婿和乐平公主,徐光启放了利玛窦一天假。利玛窦午睡过后,正在家中写日记,徐光启却又上门道:“我听说你会弹琴,是吧。” 利玛窦点头称是,徐光启长出一口气道:“还好,我没有说错话。你快跟我来,皇上正在仁圣太后处,太后召见你能去演奏那个什么羽管琴。” 利玛窦闻言大喜,忙整肃衣冠。徐光启笑道:“你不穿教士袍子了?”利玛窦一边整理玉色襕衫,一边道:“你帮我看看,我这头巾戴的对吗?我跟范礼安老师说了,以后都穿大明衣冠。他们的那几套正在做呢。” ....... 说来奇怪,穿上大明衣冠之后,再见到皇帝和太后,磕头的心理障碍也没有了。见礼之后,利玛窦不敢抬头乱看,因为他已经身处慈庆宫,殿中花枝招展的,都是些后宫女子。 仁圣太后见了利玛窦的黄胡子,蓝眼睛,笑道:“还真是与我们人种不同,怪模怪样的。他可会说我们的话?” 利玛窦一脑门子汗:“我挺可以,说不行。”仁圣笑道:“你还挺可以!哈哈!” 朱翊钧在一旁笑道:“子先从去年开始学拉丁语,如今应答流利,让他做个通译。”说完,对徐光启竖起大拇指道,“你还真是个天才,朕已经学了两年,不如你。” 徐光启忙躬身道:“皇上日理万机,不像臣有那么多闲工夫。” 于是利玛窦说拉丁语,徐光启做了翻译。此际在慈庆宫中的,有皇后、洛郡王、乐平公主还有一些嫔妃,都围着仁圣太后凑趣儿。仁圣太后吩咐道:“你们献上来的那个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好听。你可会演奏?” 此次使团来京,贡品共有九十多件。其中仅西洋乐器就有二十余件,其余还有此际葡萄牙人最细致的世界地图和珐琅镶宝石的十字架、圣经等物。 至于庇护五世的十字架,那是圣物,不在贡品之列,范礼安当日在觐见的时候本想送给朱翊钧,后来送给了洛郡王。 进贡的西洋乐器中,就有小提琴和钢琴的前身羽管键琴和小键琴。那羽管键琴和小键琴体积颇大,都是范礼安在组建使团的时候从果阿运来,重新打磨上漆,保养如新。 朱翊钧在前世因家庭条件较好,学了几年的钢琴;后来因为考级极度痛苦,发脾气不练,只过了六级。他看过羽管键琴和小键琴后,那童年的阴影复又笼罩上来。 试着弹奏,却早就生疏无比。而且此际的羽管键琴和小键琴看着和钢琴相像,弹起来却迥然不同,朱翊钧哪有那闲工夫摸清其中的道理,试了几下后,就罢手不弹。 没想到仁圣太后因皇帝弹那几下,却觉得声音甚是动听。只是因为要准备乐平的婚事,一直没倒出空闲来。至今日才召见利玛窦。 此际的欧洲,敲击钢弦的小键琴不是主流,通过琴键传动拨动琴弦的羽管键琴才是大众乐器。利玛窦小时候下过苦功,进入神学院之后,也试着将格里高利圣咏改编成琴曲弹奏,因此弹起来甚是流畅。 他先试了试音,不出所料,长途运输之后,有好些音已经不准。利玛窦打开那琴的后盖,找到了放在琴中的调琴工具,将琴快速的调了调。 仁圣笑道:“这个姓利的一定常摆弄这琴,手熟的很。”朱翊钧等笑着称是。 利玛窦调好琴后,平心静气,弹奏了一曲由格里高利圣咏固定歌调所改编的弥撒曲。 弥撒曲庄严肃穆,屋内的人听了都心有所感。仁圣太后叹道:“倒有些咱们《中和韶乐》的味道。”徐光启笑道:“太后,咱们宫中奏的乐曲,都是交响;咱们宴会上的百戏、杂剧和戏曲,利玛窦的家乡此时还没有呢。” 仁圣太后叹道:“你说的是,不过西夷之地居然能有这些个乐器,也不容易。”指着小提琴对利玛窦道:“那琴怪好看的,你可会?” 利玛窦回奏道:“禀告太后陛下,我会一些,但没有我们使团的卡帕萨先生拉的好。我可以献丑一下。” 于是他又演奏了小提琴,仁圣太后一下子就被小提琴的声音打动,叹道:“真是好听!可惜不能常常听到。”说完目光炯炯的盯着利玛窦,好像要让这个传教士进宫一般。 利玛窦听徐光启翻译道:“太后好像很遗憾不能常常听到这美妙的乐曲。”说完还向利玛窦的下身瞄了瞄。 利玛窦早知道中国皇宫内除了皇帝和他的幼弟、儿子外没有男人,闻言裆下冷飕飕。此际的欧洲宫廷虽然也用太监,但属于彻底的奴隶,毫无政治地位。罗马教廷养了一堆阉伶,即所谓的阉人唱诗班——利玛窦对这些事儿门儿清。 为了打消太后的念头,利玛窦用语急切的说了一大套。徐光启笑着翻译道:“太后,利先生说可以代为培养小提琴手,他们使团有熟手,可以教授宫廷中人这些乐器。” 朱翊钧听了心中一动,接过话道:“好!朕拨一笔款子,成立宫廷乐团,可以试着将西洋乐器与我们的乐器合奏,创作些雅乐、大乐,也省的宫内老是那些老调子。再说,教坊司也该裁撤了,多少年不进人,乐师都老了。” 陈太后喜欢音乐,皇帝拨款建乐团,殿中妃嫔都向太后称颂皇帝纯孝。一屋子人正在其乐融融的当儿,皇帝身边最信用的太监魏朝忽然见陈矩在殿外跟他招手,就弓着腰出了殿门。 不一会儿他进来,在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张老先生在政事堂昏倒了。” 朱翊钧听了,吃了一惊道:“要紧吗?”魏朝摇头表示不知,又说道,“是内廷行走大臣陈矩所言,他在殿外求见。” 朱翊钧记挂张居正,对仁圣太后道:“母后,前朝有事,儿子先去处理一下。”仁圣太后忙说道:“皇帝只管去忙。”朱翊钧带着魏朝快步出门。 出门见了陈矩道:“你如何不直接请见?”陈矩道:“臣恐大庭广众,不免有谣言传出,还免得皇上嘱咐他们。总理大臣已经醒了,但头目森森,难以理事,适才已经返家休养了。” 朱翊钧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道:“到养心殿再说。” 待到了养心殿,朱翊钧问道:“刘台是怎么回事?朕记得当日大理寺判决他流放广西,是病死的吗?” 陈矩低声道:“传回来的消息是这样的。刘台当日因皇上欲用张居正为总理大臣,五千字一本攻讦他。其后,皇上诏狱之并立旗变法,廷杖后不再叙用。其后辽东巡抚张学颜攻刘台巡按辽东期间,贪污并徇私枉法。这些事皇上还记得吗?” 朱翊钧拍了拍腿,苦笑道:“朕记得这事。那时候的事情朕恐怕很难忘记了。” 陈矩接着奏道:“朝廷当时派了御史于应昌复查,落实了刘台之罪。因变法初起,皇爷为了安抚总理大臣,定下刘台流放广西。” 朱翊钧点头道:“你接着说。” 陈矩道:“今年四月初一,刘台暴毙。今日京师中突然出现所谓“刘台遗表”,有的还被印刷成大字报,京师之中贴的到处都是。遗表内容主要是告张居正当时授意于应昌陷害他,并举报张学颜等阿附张居正,与之结党并有不臣之心。” “消息传到政事堂,张居正当时犯了眩晕,就倒下了。” 今无更,莫等 如题,抱歉。 《万历新明》今无更,莫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章 剖析 张居正任总理大臣后,原虎坊桥老宅的邻居识趣搬离,半卖半送的将半个胡同都卖给了张家。随着张居正权柄日重,此际的张府宅邸占地二十多亩,豪奢不下于王侯。 尽管占地广大,但张居正回府多数还住原来那处临水的书斋。他从政事堂被送回来时,脸色憔悴灰败,把张府上下惊的鸡飞狗跳。 待安置好了,张居正强撑着对张敬修道:“去把姚先生喊过来。”又对次子张嗣修道:“你去写帖子,把子和先生(刘应节)、水濂先生(潘晟)、石汀(殷正茂)先生约来,今晚见面。”想了想又道:“把汝墨(申时行)、王篆也喊来吧。” 待两个儿子分头出去,张居正又吃了一粒苏合香丸,闭目休息。过了一刻钟,张敬修和姚旷一起到了。 姚旷见张居正脸如金纸,叹道:“相爷何必着急上火,此类揭帖,不过是些许畜类丧心病狂,狺狺狂吠,皇上还能因之发作您不成。且放宽心事,静摄养生。” 张居正闻言睁开眼睛,苦笑道:“昔时先翁被刺时,吾也无有此时心境。柄国十年,发疏不能胜簪,身弱已不胜衣,更恐高处不胜寒也。”说完,长叹一声,意甚萧索。 姚旷道:“皇上信重相爷,圣眷优隆历朝未有,何必出此丧气之语。”张敬修在一旁也道:“父亲不必忧心,六弟方及冠,皇上已经有意以寿阳公主尚之——” 张居正道:“唉。你才取了功名,不知帝心如狱四个字如何写来。今年以来,浙江先发大案,此时尚未料理清楚;京师今日又发揭帖案,吾料旋踵间又要起大狱。” “万历元年平台召对之时,皇上即有意变法,被吾拦住了。万历五年时,皇上许以总理大臣之位,为报皇上恩遇,才无奈挑起了这万钧重的担子——五年来,四面皆敌耳。咱家纵有一时富贵,焉能长久?若吾撒手西去,若类如刘台案这般案子再发,恐覆吾家。” 姚旷听说,惊道:“大人,莫非这刘台罪名真是冤的?”张居正听了,目光黯然,缓缓点头。姚旷到抽一口凉气,一时间失语。 张居正道:“吾乃刘台座师,其五千字一本,狠毒入骨三分。若不重重处置了,总理大臣权威何在?不得不为耳。” “张学颜前年进位枢密院后勤部,据说与浙江案子脱不了干系,惶惶不可终日。然而此案皇上亲主,正在穷究根治,吾无能为力也。揭帖案是有人盯上张学颜这条线,项庄舞剑,意在居正也。” 姚旷听说形势如此险恶,咽了口唾沫道:“那刘台之死可是——” 张居正摇头道:“此非吾之授意,死狗一条,我哪里还在意?当年皇上下旨,廷杖之人不得叙用,我又何必去惹那骚气。看到揭帖的时候,我就猜这是嫁祸江东之计。” 姚旷暗惊道:“这几年皇上重手迭出,朝堂早就‘一议论’矣,大人指挥如意,如臂使指,还有谁能出如此杀招?” 张居正皱眉道:“吾所虑也在于此。藏在草丛的毒蛇才可怕,吾实不知这暗箭何处射来。” 姚旷作为张居正最信重的幕僚,身家性命都与张居正绑在一起,此际张居正将隐秘之事和盘托出,就是问计于他。他心中快速梳理张居正的核心圈子、外围圈子和朝堂各派,欲寻出蛛丝马迹来。 张敬修在一旁道:“父亲,是不是从两广总督吴文华和广西巡抚郭应聘入手?他们非父亲所荐,而刘台暴毙的消息定先经过郭应聘之手。而其不报中枢,迹甚可疑。” 张居正想了想,道:“小江(按:吴文华的号)其人弘厚温粹,介特有守,必不能为此诡谲之事。至于郭应聘——”目光转向姚旷。 姚旷道:“郭华溪与刘台此前就相厚,以他的为人也不至于下此杀手。此事应与两人无关,至于公子所说,郭华溪消息不传中枢的怀疑,那刘台不过一罪囚,郭华溪有何理由上报其死讯?不报才是对的。” 张居正苦笑道:“若一下子就猜到是谁在落子,那这揭帖案也太简单了。”说完这些,他又感到疲累,合上了眼睛。 姚旷道:“我与公子先下去想想,相爷躺一会儿。”张居正点了点头,姚旷出门前又道:“过一会儿,皇上该派太医来了。如何措置?” 张居正闭着眼睛道:“吾这病也不是装的,不用措置,让他们调理调理也好。”姚旷答应一声,跟着张敬修出来了。 张敬修又叫了尤七过来,嘱咐他好生照顾。等安排妥了,他进到姚旷房中道:“先生可有线索?” 姚旷苦笑道:“若义河先生在此就好了,抽丝剥茧的功夫谁也比不得他。”他所说的义河先生指的是李幼滋,万历八年因病致仕。张敬修听了,问道:“光报问计可行否?” 姚旷听了,对张敬修的情商再次无语。但因在一起多年,也不挑理。只是笑道:“公子不必如此。义河先生此前来信,说他的病情颇为沉重。再说他在应城县,光报到江陵,再传信过去也要两三天,等他回信来,这朝堂上的交锋也出结果了。” 顿一顿又道:“公子也不必担心。大人适才所言,隐含的意思是四个字“鸟尽弓藏”——以我看来,他想多了。皇上对大人并无芥蒂,他又何必悚惧如此,还是太谨慎自守使然。” “相爷说是变法自万历五年开始,其实光准备工作就做了三年。万历八年才全面铺开,这棘手的事儿且在后头呢。若无相爷坐镇朝堂,这满朝文武还不得打出狗脑子——现在皇上离不得相爷,若皇上真有换相的心思,早就开始培养能替换的人选了。” “现如今王国光和张四维等辈,谁能接手这一大摊子?相爷绝对是多虑——不过也不怪他,这一人之下的地位,若无谨慎自守的心,早就跋扈起来,惹得皇上厌恶了。” 正说话间,果然宫中派的太医到了,陪同的中官还带了了皇帝的慰问和补品。姚旷笑道:“我说如何?估摸着皇上是刚得到消息就派人来了,这圣眷还是如旧。” 张敬修听了姚旷的宽慰,心事放下了大半。姚旷就在房中拿出百官谱,开始写写画画,陷入了长考之中。 ...... 此时的京师,因揭帖案发,楼台瓦舍的生意当日就火爆起来,各路官员将隐秘些的包间全数订满,要与亲近人抓紧时间交流,判断风向好便于站队。 华灯初上时,刘应节、殷正茂、潘晟、申时行和王篆等陆续到了。张居正强撑病体,在书房与这些变法派核心成员开起了小会。 刘应节、殷正茂这两个总督在变法之后,分别任枢密院副使兼军政部和军训部部长,相当于由文官系统转入了枢密系统,级别也一跃到了从一品;潘晟在吕调阳退休后入阁;申时行接了他的礼部尚书;王篆此际任吏部侍郎,是张党摆布人事的核心,他家儿子与张敬修女儿定亲,政治上完全依附于张居正。 这些人或为张居正同乡、或为其朋友、或为其门生,是张居正可托以腹心之事的张党核心成员。因揭帖案发,张居正也顾不得避讳,必须开这个会,以统一下一步政争的步调。 经过下午的思考,张居正和姚旷都做出同样判断,揭帖案就是针对张居正而来。主事者有两个目的,一是将张党的重要党羽,张学颜和王宗载钉死,并试图为刘台翻案,进而动摇万历五年廷杖的正当性,为反变法积蓄力量;二是通过揭帖案和“空饷案”,暗攻张居正,为后张居正时代做好准备。 而对手发动的主要诱因是张居正年后做的手术。以此际人们对疾病的认知,实施过全麻手术的张居正应该处于“血瘀气虚,疾重难返”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一病不起。 几人齐聚后,姚旷稍加解说,众人都深以为然。申时行道:“师相今日在政事堂昏倒,更坚定幕后指使者之心了。”刘应节笑道:“就怕他缩回去,如果此人真以为江陵公行将就木,说不定能露出尾巴来呢。” 王篆其人少有才名,嘉靖三十四年中举,担任县知事七年。嘉靖四十一年辞官参加会试并考中进士,干了两年御史后进入吏部,从基层一直干到侍郎——长期的人事工作,造就了他极深的城府。 他沉吟道:“这主事者甚为阴险,刘台之暴毙尽管还没有详情结论,但揭帖案一发,其死于非命的屎盆子就扣在了张相头上;而且张学颜本来就在空饷案中自身难保,再加上刘台冤案,那就敲钉转角,彻底死透了。这是集中兵力断我等一指之法——而且丝毫没有暴露。” 殷正茂听了他的分析,也深以为然,并从兵法的角度发言道:“这幕后之人藏在暗处,除非到了朝堂势力明朗,我等才能分清敌友,到那时双方势力相当,恐怕已经进入决战阶段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的一讨论,按照受益者就是凶手的这一理论判断,王国光、张四维都成了怀疑对象。 对于王国光,张党判断他的精力大部分用在下半身,未必有这个手段;而且王国光只要保有富贵就好,早已无意在内阁登顶。也就是说,这个人谁当权他就听谁的,属于中立势力。 至于张四维,尽管在内阁连续当了七八年的小媳妇,也都逆来顺受了。更何况他的接班呼声最高,只要不犯错误就好,何必冒险为此?昔日余懋学的事儿,张四维经历过惨痛的教训,如今还敢做这种事吗? 潘晟道:“有没有可能,这主事者就是想让我们怀疑这两个人?其本意并非要攻讦相爷,而是离间内阁,进而动摇变法局面?此事忽然而起,王、张二人此前也没有任何征兆——或者,不能从权斗的方向去看?” 众人都是官场老油条,开始都往权力斗争上去想,没往这个方向去琢磨。潘晟一语道破,张居正一拍手道:“绍芳果然无疑不可问,不愧‘英才’也,此事定是如此!” 众人被潘晟打开思路,俱都觉得很有道理。王篆叹道:“如此一来,更难找出这幕后之人——此后行事,后背上也要长一双眼睛了!” 刘应节哂道:“我等进入宦海,都知风波恶,谁不在眼观六路,谁不在肚子算计?只不过遇到了英明之主,大变法而图振兴,我等这才志同而道合,欲成其功业而载誉青史——说到底,披上这身红袍,就别想着” 书阅屋 第二百四十一章 微服 刘应节这句话说到众人心坎,房间内一时间有些冷场,大伙儿都有些唏嘘。 张居正虽然没有对在座众人说起刘台案是冤的,但这些人精早就看明白当年张学颜和王宗载打死狗的套路,心内都明白着。此际揭帖一出,处处对上榫头,就更不用说。 刘应节“别想得着囫囵个干净身子”一语,将在座众人在官场搏杀的险恶说尽,无不心有戚戚焉。 张居正见众人都判断不是权斗,心中先松了口气。微笑道:“若不是夺权,事情好办的多,皇上必不能坐视。”众人深以为然。 申时行插言道:“老师,您平日里康厉志高,从未呢私谊而树党羽。吾等平日政务繁重,也没有时间如这般开小会。刘公适才所言说到我等心里了,我们不过是恰逢变法而志同道合,欲成其功业之辈。” 这话说出,张居正猛地抬头,看向申时行。在座众人心中也砰砰乱跳,仿佛申时行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申时行视若无睹,接着说道:“学生观老师历年之荐举,不过是‘久任责成、不拘资格、唯才是用’三句话。此际朝局稳固,一者是老师风采仪望冠绝百僚,众人愿为驱使;二者秉政时皇上冲龄,信重老师,故能假天行事,势压天下;三者老师信赏必罚,嫌怨不避,毁誉利害不恤,中外由是凛凛......” 张居正听到这里,双目直视申时行,厉声道:“汝墨有话不妨直言!”王篆坐在申时行边上,被张居正一声大喝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 刘应节刚要插言打个圆场,张居正竖起手阻住了,示意申时行继续说,申时行额头上汗珠密麻麻的,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然则,今日揭帖案发,老师在政事堂昏迷——如今京师稠稠,俱言老师若不能理政如何如何。学生深思一层,若老师退养,我等何去何从?!” 王篆见申时行说出这番话,惊吓失声道:“汝墨兄,你这是要张相结党?” 张居正目光严肃,盯着申时行,看他如何回答。申时行苦笑道:“吾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说的深了。师相勿怪。”对着张居正拱了拱手。 刘应节道:“唉。汝墨之言也正是我刚才想说的。张相用人虽然不拘一格,但南人还是居多;若张相退养,张四维那人——”摇了摇头。 殷正茂接话道:“若张四维当了总理大臣,还不大用特用那些晋人?钱也多、人也多,你当他能秉承公心不成?几年来,江南百业兴盛,变法之论深入人心;若换了那些人上来,到时候改的乱七八糟,皇上和我等都得难受!” 张居正拿起茶几上热毛巾,擦了擦脸,吐口气道:“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必再言。今日此番聚会,已经很犯忌讳,不过兹事体大,才不得已而谋于私室。若有心人见了,我等不党而党矣。” “至于你等所虑,把皇上瞧的忒小了。若今上是胸无大志之主,如今天下也够得上盛世二字,早就不理政,做那太平皇帝了。可是——” “今上之勤政,早过成祖,可与太祖并肩!我们附骥末尾,所走的不过是皇上展布大计的前路——汝墨你若好生保养,还能跟上中段,将来不管是谁来接总理大臣,不过皇上一犬马也,能翻起多大浪花?” “如吾这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总理大臣,在我退养之后,将不复重见!你们所言,不过杞人忧天耳。” 张居正说到此处,一股慷慨之气从瘦弱的身躯迸发,松弛的脸颊,花白的头发丝毫没有影响他那势压朝纲、斡旋造化的气势,众人见之无不心折。 放了大招之后,张居正又有些头晕,坐在那里露出疲惫之色。大伙儿被他放出的震慑控场后,一时也都沉默下来。姚旷道:“今日就到这里吧。众位大人回去之后,各自收集线索,互通有无。若有些不好的苗头,我们也不打无准备......” 话还没有说完,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尤七面色惶急跑了进来,把屋内众人吓了一跳。姚旷问道:“什么事?”张居正也抬起眼睛,露出询问之色。 尤七呼哧带喘道:“相爷!皇上微服到了!现在已经过了前院!二爷正带着皇上往这边来了!” 屋内众人听了,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个个唬的呆若木鸡。张居正站起身道:“敬修刚才是如何回禀的?” 尤七道:“皇上带着几个侍卫,魏朝叫开门就进来了。二爷措手不及,就说相爷您睡下了。皇上对二爷说,‘不必惊动,我去看看老先生,他住在颐园罢,你带路’。往里就走,谁敢拦他?二爷就让我先过来,通知相爷迎驾。” 张居正脸上没什么波动,沉声道:“没想到贱躯微恙,居然劳动主上探视,安排人过来服侍我更衣罢。” 殷正茂却紧张道:“我等如何是好?是迎驾还是避而不见?” 张居正想了想道:“皇上此来,应该是临时起意。你们若避开了,反倒挟了诡诈之意,不如跟着老夫一同迎驾吧。” 申时行等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各自身上便服,都满脸苦笑。张居正微笑道:“因我染病,你们过来探望探望,人之常情,皇上还能怪罪哪个不成?若心内有私,不坦荡了,才要故作撇清,又何必如此!”说完,边解开家居的长衣,边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待张居正穿上蟒袍,戴上展角幞头,张府因为皇帝的到来已经都惊动起来了。尤七报完信之后,就组织仆役下人在皇帝过来的路线上清道,各个游廊、走道入口都安排护院把守住了,防止有人冲撞了圣驾。 正是酷暑的时候,张府却不闻一声知了叫声,静谧的很。张敬修前心后背都是汗,腿也有些抖,躬身在前面领路。 一路上到处都挂着玻璃油灯,照的明晃晃的。朱翊钧见张敬修紧张,就问些张居正晚饭用的如何之类的话,张敬修颤抖着声音答了。魏朝跟在朱翊钧身后,弯着腰一声不出。 待看见颐园石拱桥,张居正带着刘应节等已在那里迎着了。朱翊钧一愣道:“老先生怎么出来了?” 张居正颤巍巍跪下,刘应节等也跟着跪下。张居正道:“因臣偶感微恙,惊动主上,恩德之重,于斯罔极。臣何德何能,得此隆遇.......” 朱翊钧快走几步,拉他起身道:“老先生乃朕之师、友也。今日朕微服前来,不必繁文缛节。夜间风寒露重,快进屋里去。” 看了一眼张居正身后的众臣,朱翊钧道:“你们也是来看望老先生的?”刘应节跪地答应道:“臣等叩见陛下。我等因总理大臣染病过来看望,未着朝服,失礼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朱翊钧笑道:“谁来看病还穿着大衣服?都起身罢。朕也是放心不下,才想着过来看看的。” 张居正严肃道:“皇上,所谓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您万乘之尊,如何能这般出宫,行此孟浪之事!”说完,瞪着魏朝,“你为何不拦着皇上?” 魏朝苦笑不答。朱翊钧摸摸鼻子笑道:“老先生不必说他。朕的主张,他能拦住?快些进屋再说。” 张居正吩咐张敬修道:“天气热,你快去安排人搬些冰来。”朱翊钧说不用,但见张居正坚持,也就不再说话。 待进了张居正书房,朱翊钧坐了主位,张居正在下首陪着。刘应节等不知朱翊钧是否有机密话儿要跟张居正说,纷纷道:“夜色已深,臣等告退。” 见朱翊钧点了点头,众人躬身退下,魏朝见状也跟着出了书房。待刘应节等人出门走出十几步,魏朝在后面小声道:“各位大人请留步。” 众人都站住,扭头问道:“魏公公何事?” 魏朝吩咐站在书房外的尤七道:“请尤管家找一个屋子,让几位大人暂歇。”刘应节一拍脑门道:“哎呀,我忘了此节。”尤七也明白过来,忙领着众人一处偏厅之中,又让人奉上茶来。 魏朝见堵住了安全漏洞,仍返回身,在书房外边等着。偏厅中的王篆除了在早朝时能见驾,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皇帝,心脏紧张的怦怦乱跳,满手心都是汗。 喝了口茶水,王篆问道:“魏朝为何留我们在此?我现在心里乱糟糟,想不明白。” 刘应节笑道:“为圣驾万全。我等已经知道了圣驾微服,若自行离开此处,就不太方便了。要等圣驾返宫,我们才能走。”王篆这才明白,吐了吐舌头。 申时行脸色苍白,叹口气道:“不知皇上见我等在此,心里如何想的。” 刘应节苦笑道:“我等枢密中人,都不担心,你一个阁员担心什么?正因为我等坦荡,皇上才不会多心。不然你以为我们今天来此,还能瞒住皇上不成。” “你听见尤七刚才所说没有,皇上说‘老先生住在颐园罢,你带路。’,张相的起居之处,深居九重的皇上都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可隐瞒,害怕的!” 又笑道:“这个尤管家倒是个伶俐的,三言两语,透着干练。我怎么就找不到这样好管家呢。” 王篆听了道:“是。张相也喜欢他。凡师相生活上的事儿,这家伙百方致之,务悦其心。因张相权重,前几年有些不知羞耻的官儿居然兄视之,称之为‘楚滨先生’!不知谁告诉了皇上,听说张相还被皇上叫去,说了一顿。如今,无论是宫内大裆还是阁臣的家丁,都本分了。” 申时行一拍大腿,道:“这也是该当的,这重臣身边人,更要谨慎自守,否则跋扈起来,伤的都是主家清名!” 书阅屋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交心 朱翊钧记得很清楚,原时空的张居正正是卒于万历十年六月份。但因为本时空的张居正成功做了手术,已经解除了威胁他生命的最大危机。朱翊钧见他并未长期卧病,因此也就放松了警惕。 朱翊钧今日在入寝前,看到了尚仪局上报的嫔妃排班日程,排在今夜的恰是郑梦境。他猛然想到,历史有的时候并不以穿越者想当然为转移——郑梦境照样入宫就是明证。 想到此处,他悚然而惊,披衣而起,就要去看看张居正的状况。皇帝出宫本来非同小可,但他早掌大权,用不上三言两语即成行,身边人也不敢阻拦。 待到了张居正府上,朱翊钧见刘应节等人都在,心中略感不快,但随即压抑了这种感觉。见张居正精神头尚可,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对张居正的突然昏倒还是存着些担心。 看着下首坐着的张居正,须发白了大半,因为长时间的伏案工作,坐在那里时头老是不自觉的向左偏,像是在瞄准似的。 虽然在盛夏,而且张居正穿着并不单薄的坐蟒袍,脸上却一滴汗也没有。朱翊钧看着他明显的老态,瘦骨嶙峋的身子骨,突然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与张居正相反,虽然屋里虽然放着两盆冰,朱翊钧还是热得一身汗。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汗巾擦了擦,先提起话头道:“这些年和老先生两个这样坐着聊闲天的时候少了好多。” 张居正脸上露出微微愕然的表情,仿佛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他斟酌一下道:“主上越发风华正茂,臣则年华垂暮,且变法事大矣,陛下与臣都忙得很。” 朱翊钧闻言笑道:“大前年广西瑶变,五县糜烂的时候,朕愁的长吁短叹。当时老先生胸有成竹,道是翻手间事也,果不其然,不到一年,吴少华即功成。老先生说年华垂暮,却谦抑过甚了。” 张居正抬起眼睛,仿佛在回想当日指挥若定的风光。他抹了抹颏下长须,脸上露出笑容道:“瑶人虽有天险,却挡不住朝廷这些年督造火枪火炮,更挡不住陛下遍练的新军。” 顿一顿道:“然而火炮虽利,轰不开名缰利锁;新军虽强,杀不得人心沉浮。刘台的‘遗表’句句陷老臣于不义,臣急火攻心,今天还是闹了笑话。” 朱翊钧道:“此揭帖非是在难为老先生,这是对着变法来的。朕已经责成王通尽快破案。而且老先生在政事堂昏倒,朕看来不是笑话,此时只有心疼老先生——朕要给你道一声辛苦。” 张居正听了这话,先是眼圈红了红,随即脸上的笑容多了些。他拱手道:“虽然如此说,但臣以为还是再查一遍,还臣清白并,办成铁案为好。而且,刘台之死,确非臣的手笔,应该与揭帖之人脱不开干系,若能一网打尽,对朝政舆论都是好事。” 朱翊钧点头道:“是,朕已经命令锦衣卫全力以赴。” 张居正闻言,轻轻咳嗽一声道:“刘台乃隆庆五年进士,那年臣是主考。虽说座师、门生之谊朝廷已经三令五申,不得借此攀援。但刘台弹劾臣时,官场还是很讲究这些的。” 张居正讲到这里时抬起眼睛,看着房顶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万历二年时,皇上才十二岁,当时乾纲独断,定下来在辽东大打,臣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天天捏着把汗的。” 朱翊钧见眼前的老人回忆着往事,心里猛地兜上来当日平台召对时,张居正说“臣,有何不敢?!”的表情神气,当日的激昂慷慨的“老先生”,此际真的有些老态了。 张居正接着道:“当日为了支持李成梁,防范文官掣肘,臣派刘台巡按辽东,驻扎铁岭,督办大军后勤。”这事情朱翊钧不知道,但没有插言,只是静静听着他讲。 张居正道:“待李成梁一战功成,当日并却未露布飞捷——结果,朝廷接的第一份捷报,竟然是刘台的。皇上也知我朝制度,凡遇大捷应由巡抚都御使具疏奏捷、由巡按御史记功。而刘台公然违制奏捷,应该是恃宠而骄,明摆着要跟巡抚张学颜争这个后勤保障的军功。” “是臣爱惜他的才气,也有保全‘私人’的私心在里面,将这违制的捷报压了一天半,待张学颜、刘应节的捷报到了乾清宫,才将他的题本票拟了——皇上和司礼监应该也没注意他在题本上写的日期,或者是司礼监注意到了,但因臣的票拟日子在后面,也没嚷嚷出来。” 朱翊钧万万想不到当日还有这些猫腻,心中苦笑道:“人主明察秋毫确实是个伪命题。” 张居正说到这里,喝了口热茶,用手抹了把脸道:“臣之万般保全,却换来了万历五年的锥心一刺。王用汲皇极殿撞柱子死谏;刘台以门生弹劾座师。皇上,咱们君臣两人,都开创了大明的先河啊。” 朱翊钧听到这里,心中血气翻涌。张居正又道:“随后,皇上骑的马惊了,臣的先父被杀。皇上,咱们君臣两人,还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朱翊钧闻言道:“你与朕两个,开创的大变法,也是独一份儿,朕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真的。” 张居正微笑道:“臣相信皇上。臣在万历五年的时候,就相信皇上了。从皇上在皇极殿上说,‘对张老先生所上辞让奏章视而不见,而诬之以贪鄙、陷之以专权,其余杀宗室、养奉御、跋扈、好色、狡诈诸般罪都齐了。’这句话之后,臣这条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就是臣今天死了,臣也敢说一句无愧于先帝,无愧于陛下。”说完这话,张居正有些更咽。朱翊钧听他说出不详之音,心中莫名的痛了一下。强笑道:“老先生,朕愿与你善始善终,做一对留下佳话的君臣。”说完这话,他觉得自己眼圈里一热,忙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起来。 张居正见气氛有些伤感,就换了话题笑道:“皇上所制变法大诏书,言总理大臣可以连任两个五年。臣一直有句话想问,是从大诏颁布起算呢?还是当了内阁首辅就算?” 朱翊钧听他说出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拿起冰上的一块丝巾,擦了把脸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先生好好保养身体,再为朕干几年。” 张居正躬身道:“老臣敢不奉命?”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好像都暖和了些,且都有些自己信任对方更多的感觉。想起申时行刚才的话,张居正道:“虽然臣愿意干满十年之期,然而不得不防今日之事重演也。若哪次臣醒不过来——皇上愿意听听老臣的‘遗表’么?” 朱翊钧听了,肃容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张居正道:“若此际朝局不变,老臣以为,最好让张四维干个两年、三年。也好将臣操切为之的政策,重手打击的官员修整修正,缓一缓紧绷的大局。 “但张凤磐万不可让其久居其位。两三年,就是他尽力为皇上考虑,以固圣眷的时间——过了两年,不管皇上信不信他,他都会开始为自己打算,为山西大族打算了。” “张四维之后,皇上自然乾纲独断。但老臣不揣冒昧,剖心为陛下荐之:若潘晟仍其时未败落,这个人可以接张四维。虽然他干的未必就比张四维好,但潘晟是发自肺腑的想着变法。在朝中二品以上,其人变法之意最坚。” “但潘晟其人,智有余而耐心不足;臣若活着,无人去算计他;若臣不讳,他未必能在张四维手下全身而退。若他败了,皇上可用潘季驯、罗万化、王家屏等,万不可用申时行。” ”虽然他也是我的门生,但他已经有了党同伐异的心思,将来我朝若起党争,必从申时行起。“ 抱歉 如题。今夜加班到现在,无力更新。另外,因老摩工作出现较大调整,这段时间更新会很不稳定。但这本书老摩会写完它,而且会尽力写好,请大家放心。 《万历新明》抱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三章 火灾 待万籁俱寂的时分,朱翊钧终于结束了与张居正的深谈,流露出要返宫的意思。张居正强睁惺忪的睡眼,松口气道:“臣恭送陛下。” 朱翊钧笑道:“本来来看病,却拉着老先生谈了半夜。”张居正心中苦笑,脸上却是一副承恩深重的荣幸模样道:“这是臣的荣幸。”顿一顿道:“臣估摸着,这也是能载于国史的佳话。” 朱翊钧眼睛一亮道:“妙!老先生的精神头起来了也。”说完这话,恋恋不舍的起身。 待推开门,魏朝忙迎上来,抖开一件披风道:“皇爷,夜里还是有些凉风,您披上些。”朱翊钧道:“朕不妨事,你给老先生披上罢。” 魏朝笑道:“奴婢这里拿着两件。”朱翊钧赞许点点头,魏朝忙上前细心的将披风给他披上,然后将另一件朱红色的给张居正也披上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朱翊钧突然发幽情道:“这一抹如钩弯月,不知还照着寰宇几帝、几王?这些帝王、将相可像你我君臣,骐骥筋力成,志在万里外?” 张居正闻言笑道:“陛下正可谓‘筋力’初成,臣却是老骥伏枥了。”朱翊钧闻言叹道:“老先生保重身体,好生养生,多陪朕几年。”张居正觉得自己眼眶一热,忙略微扭头,抹了把脸。 等朱翊钧在众多护卫下出了张府,尤七过来禀告道:“相爷,刘大人几人等不得,我都安排在客房睡了。”张居正点点头,在他的搀扶下回房。又走到颐园石桥处时,张居正也抬头看了看那一抹月痕,在天上银河的映衬下,显得冷冷清清的。 猛然间情怀激荡,张居正叹了一口气道:“逢此明主,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矣!” ...... 此际五千里之外,这清冷的月色还照在稻叶山城之上。岐阜城中天守之下的一处府邸中,前田玄以从睡梦中突然坐起——因为他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些淅淅索索的声音。 他先摸了摸手边的太刀,随后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个打着瞌睡的小姓惊醒起来,跪行过来道:“主公,您要起夜么?” 前田玄以揉了揉眼睛,道:“你是高桥?我记得今晚是海保值夜?” 那小姓道:“是,主公。海保今晚吃坏了东西,肚子一直响,还不停排气。因怕失礼,跟我换了班。” 前田玄以听了解释,并没有啰嗦什么。只是吩咐道:“我听到院子里好像有些声音,你出去看看。” 高桥弯腰喊了一声嗨咿,退到门口,拉开门出去了。刚出去一会儿,就见他连滚带爬的奔回来道:“主公,大事不好了!好像......好像是天守起火了!” 前田玄以吃了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拉开和室的障子,连鞋都没穿就窜出室外。他的宅邸离天守能有两里直线距离,此时抬头向山顶方向用力看去,好像隐隐约约的是有些红光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来人!”作为织田家五大奉行之一,丹波龟山藩初代藩主,前田玄以在岐阜城的家将家兵超过了一百五十多人。在他一声大喝之下,全府骚然,很快就人喊马嘶起来。 还没等前田玄以穿好衣服,整个岐阜城都动荡起来了。天守的火光越发明显,发生火灾的锣声也从远处传了过来。前田玄以已经听到自家的左邻右舍,都闹哄哄的呼喊起来。 他心急如焚,未等甲胄整理完,就命令家将打开府门,带人向天守方向疾冲。那里确凿无疑是起了大火,因为此时的红光已经不是隐隐约约,而是红了小半个天空。 前田玄以在马上大喊道:“野泽!野泽!”他的家将野泽直答应一声,打马直奔过来道:“主公!” 前田命令道:“你的骑术比我好——拿着我的太刀,先冲进去,把三法师抢救出来!”野泽答应一声,接过他手中的太刀,在马背上一猫腰,大喊一声“驾!”那马直冲出去,在山路上一转就没影了。 前田玄以虽然派出了武士,他自己也在拼命的打马。但岐阜城依山而建,天守之下只有一条盘山道,看着不远,转起弯来却颇费时间。而且天守位于城中制高点,往山上跑马速度也起不来。 等冲到能看到天守全貌的地方,前田玄以觉得天旋地转,漫天的星斗都向他倾泻而下——此际的天守如同一个大大的火炬,必必剥剥的烧的通红,虽然人喊马嘶的,织田家的众人仍然拼命向火场里面泼水,但任谁来看都知道,这完全是徒劳,大火一点救也没有了。 就短短一会儿工夫,前田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他哑声道:“野泽在哪里?” 高桥等身边人大喊几声,野泽从火场边跑了过来,满脸都是黑灰,头发也燎的焦黄,身上的袍子也烧出好几个洞。 野泽直看见前田,跪地哭着回禀道:“主公,我来的时候,整个天主都烧着了,但前殿还有点空隙能进去,我抢过一个棉被浇上水冲进去——连半丈都没进去,里面全是火,而且殿主里面的柱子也都着火了,我喊了几声,除了火声,什么也没听见。” 前田玄以压制着即将喷出来的鲜血,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可见到三法师殿下?”野泽摇摇头,随即天主守将佐藤三郎过来禀告道:“德善院大人,火起的非常快,等我们发现的时候,殿主周围已经都有火了,好像......没人出来。” 前田玄以一声怒喝,拔出野泽怀里抱着的太刀,就想把佐藤三郎一刀砍死。佐藤吓得脸色苍白,那小姓高桥在一旁缓颊道:“秀则殿下呢?他好像也在这天守之内,也没看到吗?” 被这问题一冲,前田的杀意下去不少。佐藤向高桥投来感激的一瞥,回禀道:“秀则殿下因为要断奶,主母今日让他住在隆法寺,没在天守之中。” 前田玄以命令道;“立即派人保护隆法寺。若秀则殿下再有不测,我只能剖腹......”话音未落,就听马蹄声响,一个身上插着背骑的传令兵从山道上疾驰而来。 前田玄以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这传令兵带来的消息将抽掉他的魂儿一般。在他紧张的时候,忽然听他身边的小姓高桥嘴里嘟囔道:“咱们总见院殿为什么要把殿主改名天守呢......唉。” 前田玄以红着眼睛,扭头看向高桥。只见高桥眼睛盯着火场,脸色吓得一点血色没有,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丝毫没有看到自家主公已经怒发如狂。 前田玄以听他继续嘟囔道:“这下子柴田胜家可高兴了。信忠殿下最喜欢三法师殿下了。” 前田玄以刀交左手,一巴掌扇在高桥脸上,骂道:“你这混蛋,瞎说什么呢。” 高桥一个激灵,忙跪地请罪。前田刚要继续骂他,却见那传令兵已经奔到面前:“明智光秀谋反!太政大臣和信忠殿下身陷本能寺!”话音未落,咕咚一声摔在马下。 前田玄以一口鲜血直喷出来,但尚未等他昏倒,身边众人就听到一声大响,却是有人混在救火人群之中,对着前田玄以开了一枪。 这一枪清清楚楚的表明,岐阜城的大火绝对是人为的。前田玄以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织田家,完蛋了!” 书阅屋 第二百四十四章 黑田孝高 前田玄以在岐阜城中被自己身边的小姓海保刺杀,凶手拿的是葡萄牙制的转轮铁炮。待前田家的众将一拥而上要擒获他时,海保又对着自己脑门上来了一枪。 待前田家想要把海保家父母兄弟全抓起来时,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可见三法师的死亡和前田的遇刺,是织田家的敌人早就布下的暗手。这伙敌人提前得知了本能寺之变,刺杀三法师和前田玄以,就是要织田家进一步分崩离析。 天正十年六月初二的本能寺之变,令得到消息的大名们目瞪口呆。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恰是正在高松城与毛利军作战的丰臣秀吉——当时他刚洗完澡,正在掏耳朵里的水。 在竹中重治死后,成为秀吉手下第一谋臣的黑田孝高踏进大帐,屏退众人附耳秀吉道:“明智光秀前天在本能寺袭杀了信长公——昨天又在妙觉寺围杀了信忠殿下。” 丰臣秀吉惊讶的张大嘴出不了声,掏耳朵的棉棒差点怼到脑仁里。黑田孝高很快就交代了情报来源:是明智光秀派来联络毛利军的使者,因高松城被四面围困而误闯秀吉大营。他看了明智光秀给清水宗治的信件,可以确认是光秀的笔迹。 丰臣秀吉在黑田官兵卫跟前不用装,先呲牙咧嘴抽了一阵凉气。随即问道:“一定是真的吗?” 黑田早已通盘想透,立即建言道:“不管真假,高松城急切难下。何不与毛利家讲和?我们只取清水宗治的人头即撤兵。如果消息是假的,清水宗治的人头也足以给信长公交代;如果是真的——” 黑田如水静静的说出了原时空日本战国史上那句著名的话:“在这世间,只有主公才拥有取得天下大权的能力。” 这样的建议秀吉没有不采纳的道理。于是立即同意了毛利军的交涉请求——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这两位毛利军的最高指挥本就害怕信长带兵到高松与之合战,于是同意以清水宗治和他的哥哥剖腹为代价,换取秀吉撤兵。 凭借黑田孝高建议的秘不发丧,丰臣秀吉临走还占了吉川元春一个大便宜。秀吉撤兵的次日,吉川元春也得到了织田信长被杀的消息,气的险些暴走,本欲追赶秀吉,被小早川隆景拉住了——因为殿后的,正是黑田孝高,两人都没有追杀他的勇气。 黑田孝高策划的此次撤兵行动,原时空的日本战国史上有个名堂,叫做“中国大返”。在本时空照样发生,但正如前田玄以提前死了二十年一样,在穿越者的时空是存在bug的。 天正十年六月初九,黑田官兵卫孝高在即将追上秀吉返回姬路城的时候,在城外道路上被潜伏的刺客一枪击中前胸,身受重伤。刺客一击远飏,秀吉军竟然没有抓到行刺的凶手。 同日,三法师遇难和前田玄以被刺的消息也传入姬路城,丰臣秀吉倒吸一口凉气——这一环扣一环的,很有明智光秀的风范! 因为黑田孝高没能参加六月十三日讨伐明智光秀的山崎之战,丰臣秀吉在占领大宝寺这一要点上出现了重大失误——竟然被明智光秀以一万五千兵马击溃。 虽然次日再次聚兵拿下大宝寺,但得到喘息机会的明智光秀得以带领近万残兵逃窜到了龙胜寺。 等丰臣秀吉围困龙胜寺的时候——德川家康、柴田胜家这两大织田家的重要势力也都围了上来,原时空独占为信长公报仇大义的丰臣秀吉,此际在军事和政治上都遭受了重大挫折。 而策划这一切幕后黑手,终于得偿所愿,后织田信长时代经过他的拨弄,丰臣秀吉距离统一日本,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 万历十年的中元节那天,记录织田信长死讯的情报传到了朱翊钧手中。朱翊钧看过情报节略上短短的一句“明智光秀谋反,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之后,长出了一口气。 对于日本攻略,在第一征拿下缅甸之后,朱翊钧判断原时空的“猴子”未必会有那个胆子如期进攻朝鲜。蝴蝶翅膀已经煽动,他的目光自然也盯上了日本——在东西方贸易将中国变成“世界银窖”之前,日本的白银将是朱翊钧设立金融体系重要一环。 日本岛孤悬海外,现在内部如同养蛊一般,各方玩命厮杀。而织田信长在拿下武田氏之后,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朱翊钧绝对不能允许日本在自己攻略它之前,出现统一的政权。他给军情局的任务是:“只做情报收集,绝对不允许干涉任何一方的势力涨消。”生怕自己胡乱插手,导致“本能寺之变”不能如期发生。 因此,在得知翁大立和吴善言等辈向日本出口军械之后,朱翊钧的怒气难遏。日本的军械生意当然好做,但织田信长掌握着最大财力,向日本出口军械只会加速织田信长对全日本的统一——这与朱翊钧的日本攻略计划背道而驰。 此时接到情报,织田信长如期丧生在本能寺,朱翊钧放下心来。织田信长如期死亡后,才是大明插手的时候。于是,随着本能寺之变的信息传入,当日岐阜城就突燃大火,尚在襁褓中的织田信忠长子秀信和织田家的奉行前田玄以在混乱中被杀。 朱翊钧拿起朱笔签字前,看了看眼前在玩积木的洛郡王。幼名“三法师”的织田秀信比洛郡王还要小,却被远在中国京师的自己派人卑劣的暗杀——而接到这项任务的军情局探子,甚至不知道总部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使用贵重的火油来岐阜城放火。 本能寺之变后,最能获得织田部下拥戴的就是三法师。朱翊钧这一手,直接将丰臣秀吉手中最大的砝码打掉了。而狙击手对黑田孝高的刺杀,导致了丰臣秀吉在山崎合战中失去了应有的水准,与明智光秀打的难解难分不说,还被柴田胜家和德川家捡了现成。 织田信长死亡后,会带给日本什么样的展开?而丰臣秀吉名望上升最快的山崎之战,本时空终于被朱翊钧给破坏的面目全非。丰臣秀吉会带着池田恒兴等人拥戴谁呢?刚断奶的织田秀则?还是和柴田胜家一样,拥戴织田信孝?选择很多啊,猴子和乌龟先生们! 朱翊钧推演了一番,将手中卷宗喝上,笑着对庄静嘉道:“给放到东瀛的档案里面吧。”庄静嘉是做熟这项工作的,闻言将卷宗拿起,放在坤宁宫东暖阁的第一排书架上。 书架刷着黑色油漆,光可鉴人。每次庄静嘉走到书架边,看着上面挂着“西洋”、“南洋”、“欧罗巴”、“东瀛”等木牌,都要吐吐舌头,同时对皇帝更加心折。 第二百四十五章 教育 “马俊贤!”“潮生你中了预科试!” 在新落成的京师大学大礼堂前广场上,“烈士马文英”之子马俊贤,被身边的中年人用力在肩膀上击了一掌,随即他兴奋的指着贴在高墙上的大榜,高兴地要跳起来。 马俊贤眼圈红了红,躬身到底道:“谢谢舅爷。若没有舅爷照看,哪有外甥的今天?” 马俊贤舅舅微笑道:“咳,你我甥舅两个,说什么客套话。我本来也要上京,来看看京师的点心铺子做什么生意。” 说完抹把脸道:“亏得海瑞大人给你做了保。否则你一个犯官之子,哪有能考京师大学的机会。将来无论做什么,不能忘了海大人。” 马俊贤点头称是。两人还没有兴奋几分钟,胸前别着京师大学校徽的一个小胡子青年走过来道:“你叫马俊贤?来,过来。能拿得起学费么?预科两年,大学三年,每年十两。如果拿不出,过来填勤工俭学表。” 马俊贤舅舅笑道:“谢谢这位先生。我是这孩子的舅舅,他的学费准备好了。” 马俊贤拦住道:“外甥已经花用舅爷太多,外甥已经成丁,哪有再用舅舅钱财的道理。再说,做些活计也累不着我——” 他舅舅道:“哪有这般道理!潮生,你是来求学,不是来做工!蒙海大人照顾,你家里还有四亩好水田,哪里不赚出来些出息。莫要做工,学费舅舅包了。再说你将来入了这个大学,就是皇家门生,那可是是光宗耀祖的事体!前后不过五十两的事儿罢了,莫要吵闹。” 马俊贤见争不过他舅舅,只好从命。他舅舅看着那大榜眼红道:“唉,恨不晚生十年,也能到这里来走一遭。我听人说,这里的先生们个个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前后五百年的事儿掐指一算就得,个个都如刘伯温爷爷一般,若能拜在门下,不知涨多少本事!” 马俊贤听了,看着自己就学的地方,目光中露出无限憧憬之色。 又看见他舅舅略微偏转身子,对着紫禁城的方向拱手道:“只盼着皇帝爷爷万岁,让我们小民的日子总有盼头!” ...... 万历十年八月初一,朝廷颁布《普及教育诏》和《科举考试管理条令》。同一天,世界上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综合性现代大学——大明京师大学开学。皇帝朱翊钧参加了开学典礼并发表演讲。 在基础教育并未全面铺开的大明,京师大学入学采用的是申请考试和推荐制。凡有志于新学者,通过申请并参加入学考试,即可进入预科或直接进入京师大学学习。 地方州县,凡少有才名,年龄在三十岁以下的,可由地方推荐入学。京师大学的建设经费、运行经费均由皇室承担,与朝廷度支无涉。 但是京师大学还是要收学费的,这也开了官方收费教育的先河。明朝的读书人进入秀才阶段,分为贡生、廪生和增生,贡生进国子监,没有学费一说,还有粮米补贴;廪生和增生进州学和县学,也不收学费,廪生照样有禄米可拿,对家用不无小补。 但以现在的国力,无法支撑免除学费的现代教育体系。因此,万历十年才颁布的《普及教育诏》中规定,凡适龄儿童,各地政府要普及三年扫盲教育——认识两千简体字、掌握基本通识和四则运算,此为幼学教育,此段教育学费全免。 幼学教育之后,小学、中学乃至各省正在建设的大学,都收学杂费,以补地方财政的不足。由县学、州学改革而成的小学、中学,师资力量急剧增加,场所扩增数十倍,多数地方负担不起。 为了给予贫困生上进之路,《普及教育诏》中规定,凡助学慈善之家,地方官可按朝廷给予的名额予以表彰,授太平绅士等衔,有建牌坊、加高门第等礼遇,赐见官不跪等特权。 同时,《普及教育诏》还鼓励各地乡绅自主办学,只要使用朝廷统一规定的教学大纲和教材,均可自办学校。私立幼学生只要满足八成以上比例通过扫盲考试,自主办学的乡绅即可获得相应政治待遇。 对于小学以上的私立学校,朝廷采取的是不鼓励,也不禁止的政策,凭民自主。 为了顺利对接科举制度,《普及教育诏》明确划分了普及教育与科举之间的界限。毕业证与功名无关,任何一个学生读了书,要想获得朝廷的退税待遇和其他政治待遇,还需要参加科举。想当官,照样要考科举。 不过,和《普及教育诏》一起颁发的《科举考试管理条令》附件中,划定了万历二十年以后的各级科举考试大纲——万历二十年以后要想获得功名,不接受新式教育基本不可能。万历十年到万历二十年之间的科举考试,所有考生都要加试《通识直指》——只有填空题,且考试内容绝不超纲。 如此一来,对张居正当时在平台召对时最担心的读书人离心之事,朱翊钧做出了重大妥协。这种政策除了给了读书人十年缓冲期之外,只是将要把八股从科举制度中剥离,进而把读书人都驱赶到新学上去。 京师大学成立之后,除了设立哲学、数学、天文、物理、化学、生物等基础学科供大学生深造,更设立了冶金、农学、法学、经济、教育学等经世济用的学科,为朝廷培养专才。 至于这些专才未来的出路,一方面可以到现在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各类会社任职,另一方面也可参加朝廷专门为大学毕业生设置的“恩科”,考取政务官职。为了提高读书人进入大学的积极性,考取专项政务官后,朝廷将赐予“同进士出身”待遇。 令天下人感到好笑,文学之士感到受辱的是,皇帝无比重视的京师大学,并无文学专业。朱翊钧始终把文学和艺术放在“个人修养爱好”的层面,不设专业也一直体现了他不喜欢“文学之士”的一贯风格。 京师大学的成立,是朱翊钧十年来一直欲贯彻“教育兴国”理念的集大成者。京师大学和京师师范大学、京师医学院、南苑武学院从此以后成为本时空的最高学府,数百年后也没有任何学校能够撼动它们的地位。 参加完开学典礼的朱翊钧,在乘坐马车返回宫城的时候,可以无愧于心的做出判断,只要自己活得足够长,把教育改革融入帝国肌体,那本时空的中华民族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 书阅屋 第二百四十六章 梦魇 “张居正,你还我命来!” “张江陵,我就是做恶鬼也不放过你!” 正在内阁侃侃而谈的张居正,猛然间发现身穿白衣、面色青白的刘台向自己猛扑过来,张口结舌想要解释些什么,却用尽全身的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子的刘台是张居正从未见过的,他眼睛里如同要喷火一般,因为愤恨,脸上肌肉几近扭曲,嘴角淌下的鲜血却红的刺眼。 他张牙舞爪的向张居正扑击的时候,那面孔猛地一变,竟然变成了高拱的脸,张居正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来是新郑公——家翁见背时,你我一晤到如今,又数载春秋也。” 高拱双目圆睁,叱骂道:“专权而丧礼倾国的奸贼,我高某羞于你为友!”说完张牙舞爪,上前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道:“走,去见先皇去,老夫要告给你矫诏之罪!” 张居正用力挣扎道:“新郑公说玩笑话,朗朗乾坤,哪个敢矫诏——”猛地回过味道:“新郑公,你不是死了好几年了吗?” 刚说完这话,抓住他手的人却不是高拱了,竟然变成了冯保,冯保身后好站着一人,面容模糊不清,好像先皇隆庆帝,又像是人头被尤七装在匣子里的徐爵。 听冯保道:“张叔大,冯某给你家老贼一刀,可痛么?”说完,有面貌狰狞道:“你死了爹的痛楚还不及我哩!当日你叛我,让我家败人亡的时候,我可是求死不得!” 张居正在梦中见了杀父仇人,却兴不起拼命的念头,只用力抽手,要把自己的手腕从冯保的手中挣开。冯保身后之人猛地叫到:“奸相,看刀!”寒光一闪——和他父亲喉头当日所中的一模一样,一把闪亮的飞刀直奔他面门而来。 “啊——”的一声,张居正猛地从床上坐起,从这可怕的梦魇中挣了出来。身上大汗淋漓,心脏砰砰乱跳。 听身边有软语娇滴滴的道:“老爷,可是魇着了吗?”话音未落,玻璃油灯已被旋亮,一个身穿绫罗的美人拿起一方柔软的丝巾,给张居正擦拭额角上密密的汗珠。 张居正定定神,看了看外床上两个伺候的活色生香面孔,长嘘了一口气。 他轻声道:“倒杯茶来。”那女人先答应一声,方道:“老爷,保健医生说您晚上不能喝茶,最好喝些牛乳,方睡得沉哩。”说完这话,见张居正并不答话,她还是接过外间递过来的一碗茶来。 等她先尝了冷热,张居正半躺在床头靠枕上,依偎着她喝了口茶水。随即问道:“现在几时了?” 那美人道:“还没到卯时呢,老爷,您再睡一会儿罢。”张居正不答,怔怔的望着帐子顶,只觉得那金线绣成的圆福字如同磨盘一般。 张文明是万历五年中秋节那天被暗杀的,如今将满五年。开始的时候,整个天下形势都为张文明的案子牵动,皇帝破数十江南大族为张文明陪葬。 张居正遍布帝国的触角也将张文明遇刺案相关的各类消息反馈,张居正幕僚班子里有人专门负责信息的整理。但随着掌握信息的逐渐增多,张居正在万历六年年初时已经主动叫停了调查。 他内心深处,从不敢想自己父亲的死与皇帝沾上一丁点的关系。他制止自己往那边想,他也想不出皇帝对自己父亲下手的理由。 然而,今天这个梦把真凶揭示的清清楚楚。张居正清清楚楚的记得,万历五年的年底,魏朝受皇帝指派去了一趟江南。有人说他去了南京——冯保的老巢就在那里。 没有人跟自己解释,尽管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张居正万难相信是皇帝指使冯保——但凡有一丁点的政治智慧都不能这样做。但是,冯保暗杀了张文明,皇帝却没有处死他——张居正想到这里,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念头从心底掐灭掉。 也许,董剑雄就是最后的真凶,张居正这样想。自己的爷爷死在小辽王手中——那荒唐的王爷不停的往他肚子里灌酒,就那样活活的灌死了他。 那真凶直到辽王府败落了,才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张居正现在回忆起来,他爷爷应该是张家最宠爱他的人——远超过自己的父亲。 于是,辽王在被人弹劾的时候,他轻轻的推了一把,就把整个辽王一系扔进了深渊。嗯,写揭帖的那个人,不会放过这件事——刘台案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子,亲王们的反攻倒算才会要了自家满门的性命。 不知道国安局查出来揭帖案的黑手没有,锦衣卫改的国安局、军情局——还有张居正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的暗卫不知道查的怎么样。 张家应该被诅咒了吧,不知老夫将来是个什么下场。是像自己的爷爷、父亲那样死于非命,还是寿终正寝? 秋虫唧唧,扰乱了张居正的思绪。好多年来,他没有伤春悲秋的余裕。而在此时,万历十年的一个秋日凌晨,凄然之气却猛地兜上心头。 身边的美人嘤了一声,张居正才发觉自己的手用的力气有些大。他侧过头,看着垂泪欲滴的美人儿,又恍然发觉,从皇帝上次过来看望他之后,他在床笫之上,已经暴殄天物多日。 他示意那女子解开衣服,用自己皮肤松弛而又枯瘦的手指在她充满弹性的身体上游走了一会儿,稍有振作之后,他又示意一下,并轻轻闭上了眼睛。 随着那美人的动作,张居正再次长出一口气。他翻过身,拱起自己的后背,静待那一阵阵舒爽如期而至。 ...... 万历十年的八月初三,上御朝。都察院副左都御史贾三近弹劾张学颜的奏章被皇帝发付廷议。张学颜在“空饷案”中,利用其枢密院的影响力,对翁大立和贾善言等团伙的军械生意大开绿灯,受贿七万两——都察院已经究问明白,办成铁案。 张学颜为人能力很强,时人认为他工于心计。他不仅在辽东配合李成梁立功无数,且曾在两京、山东、陕西任上,清算外戚庄田厘金,查获官民屯垦,极大的减轻了民间税赋,算是万历朝一个能臣。 然而,能臣的身份并不能挽回君心对腐败的痛恨,张学颜被判绞监候,秋后行刑。张居正听到皇帝冷漠的说出判决意见,脸上古井无波,心中却激荡不已。 张学颜是朱翊钧抓吏治之后,文臣中被判死刑最高位者。昔日云南巡抚王凝在缅甸之战前被杀,天下官场震动。如今副枢密使,一品大员被判绞刑,对文武百官的震慑将远超王凝的判决。 张学颜卷入空饷案刚被拘押的时候,有些人以为风向要变,接连上本弹劾张学颜和王宗载,自以为得计。没想到被皇帝接连训斥,大骂他们见风使舵,无耻之尤——闹了个灰头土脸。 随后宫中宣布,张居正最小的儿子张静修尚寿阳公主,“揭帖案”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就在大明的官场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学颜案宣判完了,张居正正要回政事堂办公。朱翊钧留他道:“老先生,张子愚有大功于国,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你代朕去狱中看看他,表达朕的惋惜之意——顺便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张居正听了,悚然一惊。他不知朱翊钧此言何来?朱翊钧见他疑惑,笑了笑道:“有人在朕身边说他工于心计,这人还真是有些花样。你就去问他取死之道——让他如实说来。” 书阅屋 第二百四十七章 问话 皇帝既然说了让自己去看看张学颜,张居正只能遵旨。次日下午,张居正在百忙之中,在内官李祐的陪同下,到大理寺监狱去看望被羁押的张学颜。 在大理寺一个简陋四合院改成的犯官留置处内,张居正看到了已被剥去飞鱼服的张学颜——他差点没认出来。 昔日做到了一品之位的张枢密,此际胡子花白,脸色灰败,身体佝偻着,哪里还有起居八座,威风凛凛的模样? 待张居正在大理寺卿陆光祖的陪同下进入院中时,张学颜正在院中一颗松树下石凳上坐着,见了张居正等,他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脚间哗啦一声,却是被上了戒具。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皱。陆光祖也面露不虞之色,喝道:“为何不解了犯官戒具?” 左右就要上来把张学颜的手铐脚镣打开。张居正摆摆手道:“且慢。先让他跪听了旨意再说。”陆光祖闻言道:“总理大人说的是。那还是等奉旨问完再解开——这奉旨问话不用中官来,却少见。” 张居正先笑了笑,道:“皇上圣谟深远,此举必有深意。”随即轻咳一声对张学颜道,“奉皇上口谕,有问你的话。” 张学颜跪倒在地,对着张居正磕下头去。张居正道:“‘皇上说,老先生去看看张学颜,表达朕的惋惜之意’。” 张学颜听说这一句,肩膀耸动,喉头哽咽住了,不能复旨,只满面泪痕的磕头。 陆光祖虽然常见犯官涕泪交流之状,但张学颜毕竟与众不同,见状心下恻然。轻咳一声道:“总理大人,某先告退了。” 张居正点点头道:“与绳兄暂避也好,待会儿奉旨问话完了让人给他解开镣铐。” 待陆光祖离开院子,张居正肃容接着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么——这话也是皇上问的。” 张学颜叩头不已,低声抽泣不语。张居正心知张学颜必然有别的事恶了皇帝,否则仅受贿一罪,以张学颜配合李成梁攻灭王杲的大功,不至于死。 昨夜他回去思前想后,只觉得皇帝让自己问的三句话一定是有所指,因为这三句话在逻辑上明显呈递进关系。若张学颜能够把皇帝厌恶他的心结解了,未必就一定死——他判的绞监候。 他奉旨问话,两人之间的一问一答,必须具章回奏。张学颜涕泪交流,这悔罪的态度有了。但他一言不发,这奏章张居正却没法写,更没办法给他缓颊。 但程序还是要进行下去的,张居正等了他一会儿,又问一句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这句话将皇帝问的第二句话重复了一遍,明显是是违反奉旨问话流程的,也就是张居正这位高权重的身份,才能打这样一个擦边球。身边的李祐就算回去捻咸盐,张居正这身份也顶得住。 张学颜也是知道这一点的,闻言身子抖了一下,抽泣声停止了。他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垂着头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回皇上的话,臣罪该万死,悔不当初,也辜负了皇上的信重,死有余辜。臣没有其余的话,只求当罪。” 张居正心说有门,这张学颜的认罪态度很好。他并没有辩解什么,只一个死有余辜就能把君心挽回小半。等了一会儿,见张学颜不再言语,张居正问出第三句话道:“‘皇上说,有人在朕身边说他工于心计,这人还真是有些花样。你就去问他取死之道——让他如实说来。’嗯,这是皇上的原话,你一定如实说,不可自误。” 张学颜听了这句,猛地抬起头来,满脸先是涨的的通红,随即又变得血色全无,煞白煞白。张居正饶是养气功夫了得,见了他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心中暗思道:“这句话必然是戳中软肋了。不知他隐瞒皇上干了什么?” 张学颜哆嗦着嘴唇,身子也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他已经完全明白为什么是总理大臣张居正来奉旨问话,而不是他身边的中官——皇帝这是对他‘工于心计’无情的嘲弄,既要杀他的人,还要诛他的心! 但当此问的此时此刻,他却不敢不答,因为张学颜并不是孤身一人存活于世上的——对子孙、家族的责任感,令他直接缴械投降。 张居正听他垂头道:“臣不敢......不敢欺君。是臣卷入空饷案后,图谋自救,就派人杀了刘台,又犯下揭帖案。打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皇上说臣工于心计,臣无甚辩解处。” 张居正听了,身子一晃。身边的中官李祐一直在看着他的脸色,见他站不稳,连忙伸手把他扶住。 张居正一惊之后随即将张学颜的如意算盘通盘想透。他缓步走到张学颜适才所坐的石头凳子上慢慢坐下,脸现苦笑道:“你做出‘揭帖案’,是想挑动政争,让皇上和老夫不得不保你?” 张学颜低头称是,随即道:“我还把相关人等都灭口藏在府中地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谋划,却被皇上慧眼识破。臣的取死之道在这里,臣叩谢天恩,皇上没有诛臣的三族。” 张居正在石凳上坐了半晌,起身对李祐道:“李公公还有什么要问的?”李祐摇摇头,并建议张居正结束这难堪的问话。 他开始的时候本来听得一头雾水,反倒没有张居正心里受到的冲击大。此时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道:“真是人要找死,没人拦得住。张学颜啊张学颜,绞刑对你,还真是开恩!” 张居正闭目养神一会儿,站起身来道:“汝儿女,吾将善待之。你还有什么话没有?”嘴上问着这话,心中却暗道:“结党有什么用处?正如皇上所说,全是些猪队友。” 张学颜见张居正不再与自己沟通,心知自己把他得罪的太狠了。忙对着张居正磕头道:“这事儿是下愚做的太差,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打自家脚背。还请大哥能原谅一二。” 张居正听了,冷笑一声道:“在皇上眼皮底下玩这种花样,你还真......” 真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哈哈干笑了几声,扭头对李祐道:“李公公,咱们回去如实回奏罢。” 书阅屋 第二百四十八章 收稻 三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万历八年二甲进士邵伯悌眼含热泪,在万历十年的秋天,仰头在心中感慨,这特么的确是真理。 今日是万历十年的秋分,是皇帝视察京西稻的日子。 走在邵伯悌前面的,是乌泱泱的一大群——自皇帝以下,有内阁诸臣、各部尚书、顺天府尹等诸位大员,为了保护他们,前后后左右都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诸般军伍,而所有这些人的行程安排、路途规划、秩序维护等都是宛平县保障支应——从两个月前,邵伯悌每天都要忙到半夜。 然而到了皇帝出行的时候,他这个瘦了十斤的基层官员,却只能排在队伍后面,做一个幕后英雄。今日的猪脚不是他邵伯悌,更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顺天府尹,而是农工商部屯田郎中徐贞明。 万历三年,曾经与邵伯悌平级七品的山阴县令徐贞明说服海瑞,让他在银章直奏中推荐自己来京师种稻子。到万历八年,徐贞明功业大成,直升农工商部屯田郎中,加衔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 两年来,徐贞明热的发烫,红的发紫,几乎让所有人眼热。因他疏通永定河,复建了戾陵堰,在京西新开灌区近二十五万亩,其中有十万亩水田,年产粮达到了八十万石——近畿各大仓储为之满溢,粮价因之降到了万历元年一来最低。 徐贞明先是升官,后来获授皇家格物院院士衔,其著作《卢水客谈》被御笔题名,总理大臣张居正为之做序——至于报纸鼓吹,树立典型之类,与其圣眷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此次朱翊钧视察之后,这徐贞明一个侍郎之位稳稳到手——若圣眷如旧,三年后就是左侍郎,再三年正好干到尚书,那时候徐贞明才五十九岁。按照新规,尚书以下退休年龄提前到了六十岁,尚书则可以到六十五岁,阁老们可以干到七十岁。谁能想到,徐贞明这个三甲弱鸡,能干到尚书以上? 《礼记·曲礼上》曰:“大夫七十而致仕。”唐初名儒孔颖达疏曰:“七十曰老,在家则传家事于子孙,在官致所掌职事于君,退还田里也。”意思是说,人到七十岁就老了,在家应把家事传给子孙,在朝应把职位还给君上,以让贤者。 从有了礼记一直到明代,士大夫都是按照礼记行事。此前朝廷中超过七十岁的老人家,每年都要给皇帝一个乞骸骨的奏章,表示自己不眷恋权位,随时都想着归隐田园,不过是因为皇帝慰留,没办法才继续干下去的。 新规出台后,这类乞骸骨奏章也不用写了,到岁数前朝廷已经安排好接任人,老大人们提前一年就退居荣养——但不可离京,方便皇帝就旧事随时咨询。过了一年之后,尚书以上,授爵驰驿,这辈子政治生涯就此结束。 邵伯悌在后面扒拉手指给徐贞明一算,这家伙可以轻松干到六十五岁呀。若再顺利些,入了阁,那就可以干到七十岁——搞不好还弄个总理大臣干干,那可是人臣之极,真正的一览众山小。 邵伯悌在后面各种羡慕嫉妒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圣驾旁边侃侃而谈的徐贞明背影,热切盼着他绊在土坷垃上,摔个嘴啃泥最好。 然而,这路尽管是田间土路,却没有凸起的土坷垃的。昨天邵伯悌还带着人走了一遍,并亲手捡去了好几个有碍观瞻的小石子。 同样是知县出身,自己捡石子儿,人家就敢在北方种稻子——我特么的准备研究一下,看看北京城能种荔枝不?也省的快船运来的荔枝那般贵重,老子这岭南人馋死也吃不起。 听说那些葡萄牙人在天津帮着朝廷造快船,在海上快逾奔马,比过去的沙船、福船快好几倍。若是真那般快,我邵伯悌买得起荔枝的日子就不远了。想到此处,他嘴里仿佛出现了荔枝的清香,嘴角也荡漾起愉悦的笑容。 旁边的县丞见自家老爷满脸幸福的模样,小心在一旁低声凑趣道:“县尊此番接驾有功,今年一个上计是稳稳的。” 邵伯悌听了,脸色恢复正常道:“唉,只要顺顺当当的,别出什么岔子就好。”话音未落,只听得天上一声闷响,却是打了个雷。 那县丞抬头看看天,心道:“这老爷盐酱口,一句话把雨招来了。”眼瞅着天上一块黑云从北到南滚滚而来,那县丞又心道:“幸亏老夫备了蓑衣。” 因为突然的天气变化,队伍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随即前面传下话来,让邵伯悌前面见驾。邵伯悌喜出望外,浑身骨头差点都变成中空的,扑棱着胳膊飞到皇帝面前。 朱翊钧问他道:“今日视察所见稻田,是不是这几天就该收了?”邵伯悌闻言脸色变幻,他哪里敢欺君,只好称是。朱翊钧意料之中,只极目远眺道:“这里能有多少亩?” 徐贞明在一旁道:“回皇上的话,因此前定下皇上要来视察,这里留了三千亩没有收割。”朱翊钧道:“今日天气不好,若下大雨,这些倒也罢了。正在晒干的稻谷能抢回去吗?今日接驾把劳力征发不少吧。” 身边大臣闻言,面面相觑。农商部尚书沈鲤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此节,宛平县和徐郎中此前已经安排人抢收,剩下的没多少了。” 朱翊钧闻言摆手道:“宛平县前面带路,到最近的场院去。”邵伯悌惊得呆了,只好在前面领路。 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绕过一排柳树后,朱翊钧远远看见一片平整空地上趵突扬尘的,好多人在哪里忙着抢收。此际天黑的的厉害,空气中满是湿意,眼瞅着那雨就要下来。 朱翊钧将手向前一挥道:“都去帮忙收稻子去!”话音未落,邵伯悌觉得脸上一凉,已经有雨点滴了下来。 ...... 皇帝大驾返宫之后,邵伯悌也回到了宛平县衙。进入后堂换了衣服,喝了姜汤,他还没有从皇帝参加劳动这事儿回过味来。 他觉得自己有一腔的话儿要跟人诉说,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敬仰等较为复杂的情感,并在一定程度上刷新了三观。他一个小小县令,宦游京师,老婆也没有跟来,此际连说个心里话的人儿都没有。 激动了半天,身边小厮总算把师爷喊来了。那师爷顶着大雨进屋,口中抱歉道:“不知县尊见召,来迟了,抱歉!” 邵伯悌道:“这大雨天,你老人家干什么去了?” 那师爷笑道:“刚才在对面街李寡妇家坐着喝点呢。那寡妇做的一手好鱼丸子,鲜得很。” 邵伯悌见这老梆子过得风流潇洒,在对比自身,气的恨不能把他胡子揪了去。 等先生落了座,他将今日皇帝收稻子的事儿说了,言道:“自古到今,虽圣王在位,也没听说过皇帝做这般事!邢先生怎么看?” 那先生笑道:“这有什么的?皇上每年劝农时,也要籍田耕种一番,这冒雨收稻子就做不得?” 邵伯悌听了,叹道:“唉,先生这书还是读的少。古时仁王者,最多‘一遇水旱,或密祷禁庭,或跣立殿下’,这就了不得,那里有去抢收稻子的?” 邢先生气的吹胡子道:“东家,你今日激动,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你读书多,何不写一篇颂圣的文章,发在报纸上——就不赚个别的,赚个稿费也好。” 邵伯悌听了眼前一亮,笑道:“妙!” ...... 圣宗实录:“万历十年九月丙辰,朔,赐钦天监监正银二十两,表里两件。” 书阅屋 第二百四十九章 落成 万历十年的冬月初六,京师晴空万里。 范礼安、罗明坚等全体罗马使团,都穿上熨烫平整的服装,一大早就来到宣武门前,出席明国第一座教堂的落成典礼。 也许是奇怪的惯性使然,这座中国第一座教堂坐落在历史上原有的地方——宣武门旁边的一块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天主堂共有三进院落,大门为中式建筑占据了教堂的第一进院落,其后的东跨院为教堂的主体建筑,西跨院为起居住房。 教堂主体建筑为砖结构,面向南方,正面的建筑立面为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三个宏伟的砖雕拱门并列,将整个建筑立面装点得豪华而庄严,整个建筑里面磨砖对缝,精美的砖雕随处可见。教堂建筑的室内空间运用了穹顶设计,两侧配以五彩的玫瑰花窗,整体气氛庄严肃穆。 范礼安等人看着美轮美奂的新建筑,情绪激荡之下都红了眼圈。罗明坚拱手对出席典礼的申时行道:“上帝的仆人无比的感激皇帝陛下的仁慈和爱心,这座天主堂的落成必将为这一伟大的国度带来上帝的眷顾。” 站在一旁的驸马都尉徐光启闻言笑道:“罗神父,你们还应该感谢仁圣太后陛下。若她老人家不出钱重赏工匠,你们半年内绝对建不起来这座教堂。” 罗明坚在胸口画一个十字道:“当然,当然。仁圣太后陛下的慷慨和仁心像圣母一般伟大,她非常喜欢天主的教义,我认为她已经是一个基督徒了。” 徐光启点点头,促狭的笑道:“罗神父想知道仁圣太后对基督教的评价吗?”罗明坚道:“当然,我的荣幸。” 徐光启向北拱拱手道:“仁圣太后说,‘这基督教经书字儿少,好懂,故事也有趣儿,拜起来也不麻烦。’”罗明坚闻言愕然。 徐光启又道:“太后还说,‘信这教主还没什么功课,不耽误打麻将,甚好!吾就信他罢!’”罗明坚闻言苦笑不已,身边的申时行用力憋着笑,满脸通红。 利玛窦在一旁插言道:“伯爵阁下,您能经常见到仁圣太后陛下,可以经常跟她说一说我们基督教的道理和微言大义。” 徐光启笑着拍了拍利玛窦的肩膀,乐道:“好啊!利神父都会说成语了,微言大义,哈哈!” 范礼安见徐光启拿罗明坚和利玛窦开涮,在一旁插言道:“罗明坚、利玛窦,我这些天跟很多贵族交流过。现在中国人什么都信——天主和佛祖以及财神爷都要给中国人解决问题,否则他们很容易就改变信仰了。当然,也有深信的,那需要我们耐心和细致的讲解我们的教义。” ...... 他们几个谈谈讲讲间,钦天监阴阳司算定的吉时已到。礼部尚书申时行一挥手,在鞭炮声中和范礼安一起为天主堂大门上的匾额揭幕。 围观的贵族名流们纷纷鼓掌,在宣武门前看热闹的京师市民也都为新落成的天主堂贡献了些好奇的目光。利玛窦堵心道:“我的上帝,这仪式与中国人开饭馆一模一样。” 罗明坚也吐出一口长气道:“我听说这时辰是钦天监阴阳生算的。”说完这话,两人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喜庆的红绸子揭下之后,露出中国式大门上面的黑檀木匾额,上书“宣武门天主堂”六个字——御笔。也许是嫌弃这名字起得土气,在主体建筑大教堂之上,皇帝还赐了“通微佳境”的匾额。 为了皇帝赐的第二个匾额,传教士们很是纠结了些日子。皇帝赐匾额当然是无上荣耀,也凸显了宣武门天主堂崇高的地位,但在巴洛克风格的石拱门上加一块方方正正的中式匾额,传教士们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他们当然没有胆子把皇帝賜下的匾额给换个地方,当时只能无奈捏着鼻子认了。但随即顺天府通知他们,在教堂顶上必须加装避雷针——这一行政命令绝对突破了传教士的底线。 那地方是留给十字架的!利玛窦为此跟徐光启据理力争。徐光启听了笑道:“那正好,把十字架做成铁的即可——就是上面尖了些,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利玛窦当时气的面红耳赤。徐光启肃容道:“皇宫之上在去年已经全部加装避雷针——万历十年之后,各地凡超过三丈的房子上面都要加装,皇宫上面的避雷针你也看到过,都是铜的,仅此一项就用铜十万两千多斤。” 徐光启可不管皇宫上的避雷针是铜是铁,他大喊道:“可那上面是个尖儿啊——” 不管他如何抗议,避雷针是非加装不可的。所以宣武门天主堂上面的十字架后面一根长铜杆儿比十字架还高,传教士们也只能接受十字架并不在天主堂最高的位置。相比将十字架上面部分改成针尖状,范礼安宁可让避雷针单独待着——徐光启这家伙出的完全是馊主意。 因为仁圣太后在教堂建设中给与了慷慨的支持,罗明坚等人以为要三年以上才能完工的教堂半年之内即告落成。期间,中国工匠使用的工具和材料令使团众人目不暇接,虽然铁木结合的脚手架、各类闻所未闻的建筑工具争奇斗艳,但还在大伙儿的理解范围之内。而混凝土的使用险些令传教士们险些惊掉了下巴。 ...... 天下间的仪式都一样,不管是开饭馆还是开教堂。利玛窦见申时行站在那里发表讲话,长篇大论的好像没有完。低声问徐光启,皇帝有没有可能同意把混凝土的配方和工艺送给罗马教廷。 徐光启听了一个劲摇脑袋,低声道:“那不可能!你们使团绝对不能将中国的瓷器、丝绸、水泥和其他冶炼工艺的实物和资料带出去,不管是谁,这都是杀头的罪过!” 看利玛窦有些垂头丧气,徐光启又安慰他道:“陛下已经给教宗准备了礼物——这个你放心,这件礼物会让你们轻易的击败新教。” 利玛窦闻言眼前一亮,缠着让徐光启透露些内幕。徐光启也没什么需要瞒着他的,就笑道:“是天花防治之法。李时珍院士在万历七年发明了安全的种痘术,现在全天下都开始接种了,因之死亡的幼儿极少,万人里面未必有一个。” 利玛窦听完之后,眼含热泪道:“我的上帝,这是真正造福上帝子民的仁慈之举。在我离开那不勒斯的时候,人们为了防天花,用阿拉伯人医生来种人痘——这完全是赌命,因为每二十个孩子里面就会死掉一、两个。” “如果陛下愿意将这方法赠送,将挽救无数的生命。万能的主啊,我们能来到赛里斯,遇到仁慈的皇帝陛下,完全是主的指引。我赞美您.....” 看着他不停的画着十字,虔诚的感谢着上帝。徐光启笑着低声问道:“利玛窦,问题来了。如果罗马的教宗得到这技术,但不给新教的国家和教徒接种——你知道这非常可能。利玛窦,你将作何选择?” 徐光启原以为利玛窦将被这个诛心的问题难住,没想到利玛窦立即就回答他道:“教皇陛下不会做出此种选择。假如他真的这么做的话,我会将安全种痘法亲自教授给新教徒——以上帝的名义。” 徐光启见他的神色毫无做违之色,心中一阵自惭,觉得当伯爵以后自己有些飘了,忽视了品德修养。他拍了拍利玛窦的肩膀,又对他竖起大拇指。 利玛窦见状刚要说话,猛听得击掌声响起,连忙面色肃然,跟着大家拍起手来。徐光启边拍手边道:“这拍手方式挺好,比叫好儿斯文!” 书阅屋 第二百五十章 赛吹 京师的第一座天主教堂刚落成,就被京师人起了一个比宣武门天主堂更简练的名字“南堂”,不为别的,就因为教堂在京师南边,而且“南堂”字儿更少。 作为对使团付出的奖赏,南堂的落成极大的刺激了使团成员。除了不停的表达对皇帝的感激之情外,使团成员们也在卖力讨好皇帝与朝廷。 范礼安此时正在天津,带领着跟随使团到来的船师为大明造船,同时在天津创办第一所西洋船技术学校。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要配合朝廷组建去罗马的使团,因此他经常在京师和天津两头跑,罗明坚在京师给他做助手,替他分担了很多工作。 利玛窦在休闲时间主要任务就是和皇室、贵族、上流社会拉关系——范礼安和罗明坚现在越发觉得让利玛窦来到京师是神来之笔。 ..... 使团众人在明国的遭遇,当然要用最快的速度传向果阿和罗马,以便殖民当局和罗马教廷了解他们的辉煌成就。同时,大量的信件也是大家伙儿倾诉的需要:中国有句古话,富贵不让家乡人知道,如同穿着华美的衣服在黑夜里走路一般。嗯,就是这个意思,赛里斯人用‘衣锦夜行’四个字就能表达,文明程度简直碾压我们。 除了伊内斯等少数几人外,现在的使团成员几乎个个都是“赛吹”。嗯,赛里斯吹。 所有使团成员都在写信,因为要向自己亲朋好友吹牛逼,这跟后世某人到了马尔代夫或者塞班一定要发朋友圈是一个道理。更别说现如今的大明,让使团众人感觉进入了一个高等文明,由柏拉图所说“圣人王”统治的完美国度。 “尊敬的托斯卡纳大公阁下:我们终于跟着基督会使团进入了赛里斯——中国,这个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先生终生寻找却没有到达的国度。我没有查过史料,但我真的有可能是继马可.波罗之后,第二个到达这个国度的佛罗伦萨人——我始终认为,威尼斯也应该在您的英明的统治之下。” “尊敬的大公阁下,请准许我自豪的告诉您:《马可.波罗游记》所记载的关于赛里斯的一切,除了有些奇人异事未能得到证实,有些数字可能不准确之外,其余所有的地方,没有一点点夸张。正如马可.波罗先生在他临终前所说,‘我所说的,还不及我所见的一半。’” “请允许向您报告我的见闻:首先,这是一个充满财富和丝绸的国度。这里太富有了!我可以举个简单例子:在您的公国内,十掌见方的丝绸最少值两个弗洛林,而这个国家几乎所有人都穿着丝绸,我听说,就在十年前,丝绸在此地要比上品棉布还要便宜。” “在欧洲,平民根本负担不起的瓷器,在这里就是普通的餐盘。因为瓷器到处都是,我可以用买一百个鸡蛋的钱买一个精美的盘子,那个卖盘子的家伙还一个劲儿的谢我,仿佛他才是占了大便宜的那个。” “因此,我现在经常在所居住的房子内,对着满屋子的瓷器发呆——想象着自己在佛罗伦萨家中被这些可爱东西包围的感受。我们在路过明国南方城市的时候不止一次的见过瓷器经销商,我可以向您发誓,他们多次向我们保证,他们可以烧制任何图案的瓷器,甚至可以把您的肖像烧制在盘子上。” “这里人太多了!我敢说,我们路过超过百万人口的大城至少有五个,至于超过十万的城市,阁下,在这里顶多是比较繁华的县城。在这个国家,省下面是县,县下面是村、镇,我不知道我解释的是否准确。而在任何一个省的省会,人口都超过了五十万。” “阁下,曾经给欧洲带来恐惧的蒙古帝国早已被赛里斯人击败,赛里斯人已经恢复了他们的疆域——比此前被蒙古人攻占的时候大了很多倍。我们使团的首脑,范礼安和罗明坚在杭州的时候被告知,并在帝国的首都得到了确认,这个帝国现在欧洲还要大五分之一,而皇帝陛下现在还没有满足于现在的疆域。” “我必须坦诚的告诉您,这个帝国的实力也远远超过的蒙古帝国。今年夏天,皇帝已经向长城以外的忠顺王、叶儿羌汗国的国主发出诏书,命令他们来京向他朝贡,并接受朝廷的封赏——其实,皇帝要将整个蒙古草原加上天山以北一直到莫卧儿接壤的所有疆土都纳入版图。” “在我看来,虽然中国完全有这个实力,但这完全没有必要。这片土地上总共也没有两百万的人口——请原谅我,来到中国后我的数字观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全部是几乎不能产粮食的荒地。” “但是皇帝一意孤行,我听说反对的大臣已经被他解除了职务。伊内斯先生说至少能成功一半——因为蒙古草原上的顺义王把汉那吉已经被赛里斯人的军队吓破了胆子。我写信的时候,听说他本人将到达京师。” “至于西域部分,伊内斯先生说要看帝国付出多大的决心和金钱。统领帝国西域兵马的是帝国最强的将军之一马芳将军,他如果出兵,只要后勤跟得上,应该可以打下叶儿羌汗国的都城莎车。” “今年春天,就在我们进京觐见皇帝的时候,离京师很近,占领着现在改名热河省的图们札萨克图汗在强大的军事打击下已经见了上帝——中国从二十五个省变成了二十六个。” “大公阁下,您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因为报纸。京师现在有两份报纸,这些消息都堂而皇之的登载在上面,成为赛里斯人街谈巷议的话题。” “报纸上说,叶儿羌国老汗王的第九个儿子阿不杜热依木不服气他侄子的统治,发起了靖难战争。我不知道皇帝将如何看待这场叛乱——因为他的祖先就是这样夺走了属于他侄儿的皇位。” “终于说到皇帝了。请允许我跟您描述一下赛里斯人的君主——因为先皇的早逝,他在十岁的时候继承了皇位。在他继位的头五年,帝国主要依靠现在的总理大臣张居正来治理。” “在万历五年的时候,皇帝展现了非凡的勇气——他在帝国内开始了变革。我不知道变革前的中国是什么样子的,但我可以向您报告变革后的帝国扩大了多少。在皇帝继位之初,中国皇帝拥有两个都城,十三个省——有些省都比整个亚平宁半岛都大。” “现在是万历十年,皇帝继位后第十一年。现在帝国已经有了二十六个省。在攻占了热河之后,如果皇帝的恐吓成功了,他的帝国可能就变成了三十个省——新占的土地至少有四个大省那么的面积。” “大公阁下,我这封信也许让您回忆起欧罗巴人关于黄祸的不好记忆。我诚恳的建议您不必担心。我发自肺腑的说,皇帝陛下正在用一个伟大的文明代替野蛮,用一种伟大的制度代替残暴,并以无与伦比的仁慈来爱他的‘赤子’。是的,就是这样的。” “当然,至于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希望能在下一封信中跟您说清楚,毕竟这封信已经太长了。” “您的仆人,忠诚的卡帕萨.博那罗蒂.罗马诺。” 书阅屋 第二百五十一章 边事 赛吹.卡帕萨先生因为拉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小提琴,成为了皇宫乃至各大王府的座上宾,每月收培训乐师的束脩收到手软。 因为他喜欢瓷器,有些京师贵人还将一些收藏的精美古董瓷器转赠——利玛窦有一次给卡帕萨算了一笔账,如果卡帕萨先生现在回国,并且把自己手中的瓷器脱手卖掉的话,他的流动资产有可能超过托斯卡纳的美第奇大公,成为佛罗伦萨的首富。 卡帕萨听了利玛窦给他算的账,脑袋都是晕的,喝醉了不免在使团中猛吹牛逼。这下子炸了窝,使团众人凡是有些才艺的,都主动报告鸿胪寺官员,以期获得和卡帕萨的同等待遇。 于是,京师中出现一道奇景——连续好几期,《新民日报》上都登载了培训小广告,包括但不限于:油画教学、钟表修理、西洋制图等等。其中身具远洋航海经验的家伙,在广告登出第一天就被英国公等勋贵一抢而空。 可以说,使团成员中的非宗教人士除了上街的时候经常引起些围观之外,他们在大明的生活是非常幸福的,而且个个都发了大财——需要返回欧洲变现。 唯一有些不太方便的是,因为他们不是禁欲的神父,总有些生理上需求要解决。但京师高档青楼的老鸨子嫌弃他们相貌奇特,而且体味大,不让他们进去消费——他们因此憋了好久。 卡帕萨有一次实在忍不住,问了问鸿胪寺的鸿苞居士屠隆老哥。在这方面,屠隆是大明官场上的绝顶专家,他看着卡帕萨满脸通红的样子,不由得嗤笑道:“你们这伙子蛮夷去不得大青楼,但有钱还能缺女人吗?”当日就领着他光顾了“半掩门风情街”,从此开启了这些洋鬼子新世界的大门。 这文化交流就不能太阳春白雪,否则它不接地气。不到半个月,京师风月场所已经爆出使团的集体外号:“如意蛮。”也有叫“驴夷”的,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 此际的大明正处于星解放晚期,因此大家交流这般事儿没什么压力。有些京师富二代闻言表示不服,不免送帖子请客,顺便切磋切磋——更把驴夷天赋异禀的传说讲的满街都是。这帮蛮子虽然不耐久战,确实长的古怪:越发像驴。 …… 使团众的乱事暂且不说。万历十年腊月十五,卡帕萨先生在给美第奇公爵信中所描述的顺义王,终于率领进贡队伍跋涉近千里,在新年到来前,顶风冒雪的从归化城赶到了京师。 队伍走到大明门的时候,礼部右侍郎高启愚率领枢密院、国安局相关官员人等在城门外以王爵之礼迎接顺义王。顺义王辛爱黄台吉哪里会拎不清,急忙跳下马车,跪伏于地,坚辞礼遇。 高启愚暗赞这黄台吉乖巧识做,而枢密院的几位将军则心底大叫可惜。他们个个目光炯炯,祈祷着黄台吉突然昏了头,越狂悖越好。但很遗憾,顺义王对着大明门叩拜姿势很销魂,屁股撅起来老高,那五体投地的模样很难挑出毛病来。 黄台吉起身后,看向高启愚后面几个将帅火辣辣的目光,心中如同揣着小鹿一般,咚咚乱跳。心说果然俺家钟金说得对,这特么的一个个都盼着我出错儿呢。 这位顺义王尊称辛爱黄台吉,全名孛儿只斤.僧格都古楞特穆尔,乃老顺义王俺答汗长子。年轻时以骁勇著称,弓马雄冠诸部,被称为蒙古五勇士之一。但如今已经五十多岁,老态初现,在大明门外丝毫没有昔日的豪雄之姿。 去年初,老顺义王俺答汗在一病不起,虽然皇帝急赐医生和药物,但未等医生到达,俺答汗已薨。其子辛爱黄台吉按照蒙古续娶继母的规矩,娶了老顺义王的正妻钟金哈屯,于夏天顺利继承了顺义王的王位。 钟金哈屯九岁时嫁给了老顺义王,今年三十三岁,而辛爱黄台吉已经又老又丑,因此被钟金哈屯丑拒,不愿意嫁给他,骑着马带着本部骑兵从归化城跑了。 因为钟金哈屯掌握着与汉地互市的签章权,她这一跑不要紧,整个漠南蒙古失去了与汉地互市的合法性。辛爱黄台吉没奈何,一把年纪还要按照蒙古传统骑着马亲自追赶,一边追一边唱歌追求,一路追到了宣大外围。 宣大总督郑洛得知此事后哭笑不得,遣使者告诉钟金哈屯,“夫人能归属顺义王(指黄台吉),则不失朝廷的恩宠,否则不过是塞上的一个妇人而已。”钟金哈屯闻言恐惧,只好答应嫁给黄台吉。 新的顺义王这才顺利接位,并报朝廷允准。九边之外不闻锋镝,郑洛很以此为功。将前因后果上报朝廷,政事堂和枢密院提出了相反的两种意见: 政事堂认为郑洛洞瞩机要,遣一使而平边事,拟升赏之并加兵部尚书衔。枢密院则认为郑洛痛失荡平漠南蒙古良机——若钟金哈屯与黄台吉起了龃龉,朝廷可以支持任何一方,随便弄点名义出兵即可将漠南蒙古纳入治下。 这官司打到朱翊钧那里之后,却引发了朱翊钧的深刻反省——因为近些年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内政和西南方向,没有定下新的北疆策,导致了地方大员和朝廷无法达成一致,边事空转,此皇帝之过也。 有错就要改,朱翊钧立即组织召开了国务会议,会上大伙儿吵吵一通之后,朱翊钧一锤定音,决定更深入的介入蒙地事务。 定下政策后,上下就都知道怎么办了,钟金哈屯已经嫁给了黄台吉,这个方向没啥搞头了,只能慢慢寻找机会。 没想到瞌睡来了枕头,顺义王死后,其弟喀喇沁部领主昆都力哈浑水摸鱼,与自家邻居图们札萨克图汗合兵抢掠贡市,打算捞一把——因为没杀人,消息传递的慢了些,但还是被朝廷抓住理了。 这图们——被称为札萨克图汗的老兄是根正苗红的察哈尔大汗后裔,其父亲尊号库登汗。库登汗在任期间,俺答汗崛起,库登汗很自觉的将汗庭动迁到辽东和女真人的边上,并臣服于俺答,苟延残喘。 到了图们这一辈,这位大汗根本无力与俺答争锋,在辽东边上也乖得很,一般不乱掺乎王杲与辽东之间的乱账。因此这日子是越过越穷,权威荡然,手底下的各大部落基本上自行其是。 万历九年,图们汗被昆都力哈撺掇,在钟金哈屯逃婚期间跑到边市交易,拿不出正规手续当然被拒绝——随即他们以此为由大肆抢掠汉商,大包小裹的驮回去不少。 消息传到京师,早就眼红图们汗地盘的朝廷哪里能放过这次机会。皇帝一道诏旨下来,在大宁和辽东方向两路出兵,未等秋天结束就在汗廷北方胜利会师,一场歼灭战,两场追击战乏善可陈,共计斩首四千余,察哈尔第三任大汗札萨克图授首。 万历十年初,皇帝昭告天下,大明新增热河行省,派驻流官。夏天,朝廷携诛灭图们札萨克图汗的余威,又下诏书令顺义王进京递交贡表,进献贡品——这才有了顺义王在大明门外这般表现。 书阅屋 第二百五十二章 归化 万历十年腊月二十三,朱翊钧在紫禁城中武英殿接见了来京朝贡的顺义王。 顺义王此生第一次进入帝国京师,见了巍峨雄壮的紫禁城,心志险些被夺。而内部已经改造的极具现代感的武英殿,更让他舌挢不下。 待他行过三拜五叩之礼,朱翊钧细细看时,见这顺义王年过半百,脸色红棕,眼睛细小,身材却厚大。身穿明廷所赐袍服,束发右衽,要是不说话,倒看不出是一位草原上的大汗。 此际他跪伏在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喊道:“长生天保佑的,伟大天可汗陛下万福。” 朱翊钧听了“天可汗”的称呼,眉头微微一皱,笑道:“顺义王一路上辛苦,平身吧,赐座。”顺义王又用汉话谢了恩,方战战兢兢的在赤色云花的小墩子上坐了。 朱翊钧笑问道:“顺义王——” 顺义王忙躬身打断朱翊钧的话,叽里咕噜用蒙语说了几句。边上的通译翻译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称王,臣和孩儿们愿意世世代代做天可汗的马,以供驱驰,陛下称呼臣特穆尔就好。” 朱翊钧闻言,眉头又是一皱,撮了撮牙花子心道:“这般顺从,却不好逼迫过甚了也。”看向坐在下首的张居正。 张居正心领神会,接着话头道:“顺义王不可如此。王爷所享王爵乃先皇钦赐,皇上对顺义王也屡次加恩,你如此固辞,有妄测君心或怨望之嫌。”待顺义王听了翻译额头滴出汗来,张居正又拱手对着朱翊钧道: “皇上,顺义王未曾做过朝官,不懂得这些,臣以为只取他一片忠心,所谓不知者不怪罪也。”朱翊钧点点头。 特穆尔哪里还能坐得住,又跪地说了一大套,意思是自己蛮夷之人,不知朝廷规矩,还请皇帝恕罪。 朱翊钧见他趴在那里战兢兢的,如同露出肚皮的狗儿一般,心中也觉得无趣。强打精神说道:“万历三年时,老顺义王奏本给他的城池赐名,朝廷赐名归化——朕听闻归化城蔚为壮观,不知何等模样?你给朕说一说。” 顺义王听了,躬身奏道:“回皇上的话。我等化外之民,一直未承王化,逐水草而居,困苦不可胜记。幸得先帝恩典,准许通贡互市,我们才得了生计。” “彼时先父虽然贵重,但也住着帐篷。后来因钟金哈屯心慕中华,才极力主张建设库库哈屯——万历三年时,蒙朝廷赐名归化。” 说到这里,顺义王特穆尔偷眼看了下御座上的皇帝,见他盯着自己,听得甚是认真,就继续说下去道: “臣父与钟金哈屯于隆庆六年奠基建城,选址在敕勒川丰州滩。其地北枕阴山,北部可通草原,南临黄河水,与鄂尔多斯隔河相望。东连蛮汗山,西连河套,土地肥沃,地形平坦,灌溉便利——因用青色的砖建的城池,蒙语称‘呼和浩特’,意思是青色的城池。” “臣父选此地建城,是希望奔波的土默特部能够永远安居,希望归化城能够给土默特部族提供足够的青草和粮食,而永远不为中华之患。” 朱翊钧听了这话,心中转着念头,脸上全是喜色,正所谓龙颜甚喜也。张居正待通译说完话了,接过话头问道:“如今归化城中,有多少人?可有汉人?汉人多吗?” 顺义王低头答道:“如今归化城有五万余丁,至于汉人有多少,臣没有安排人数过,不过据臣所知,有好些汉人僧侣在弘慈寺讲经。” 朱翊钧听了,微微颔首,笑问道:“弘慈寺么,朕知道,听说里面好大一座银佛,可真?” 顺义王脸上的肌肉颤了颤,仿佛皇帝这话揪着他的心脏甩了一圈一般。脸上也做不出别的表情,只能用力低着头道:“回皇上的话,此乃忠顺夫人的愿心,臣父也赞助了些许。”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坐在那里沉吟不语。张居正见状,接过话题问道:“如今蒙古各部,是信奉藏传佛教的多还是汉地佛教的多?” 这问题朝廷当然有答案,但张居正此时问出来,不过是与朱翊钧打个配合,让顺义王摸不清皇帝的情绪罢了。 顺义王听了张居正此问,不由自主的说了句“阿弥陀佛”,微微抬起头道:“回总理大臣的话,不敢相瞒,如今蒙古各部,多信奉格鲁教派,毕竟草原上的佛教源流都来源于塔尔寺。” 张居正听了,微笑道:“那顺义王可知那索南加措喇嘛如今还在否?” 顺义王听了,又是不由自主的念了句佛,方回道:“臣先父万历六年时去青海拜过活佛,回来就建弘慈寺,前年建成以后,说是要请活佛来归化城传法。未等活佛来,他却西去了——臣活佛听说健在。” 张居正听了点点头,把活佛的话题放下了,却突然问道:“弘慈寺名字谁起的?” 顺义王听了吓了一跳,连忙道:“这个,这个是忠顺夫人起的名字,这个,这个我也觉得不好听。” 张居正道:“皇上登基以来,广弘佛法,多次下旨拨银子,大修梵宇并译经书,青海、藏地等边墙之外,大多庙宇都请皇上赐了名——如今弘慈寺乃归化城第一梵刹,顺义王夫妇为何不请示朝廷,让皇上赐名?” 朱翊钧在御座上听了,假惺惺摆手道:“弘慈寺落成,是老顺义王和忠顺夫人的功德,朕一分银子不拿,就起个新名字,成何体统?” 顺义王听了,从小墩子上起身,扑通一声跪下道:“钟金哈屯起的名字本来就不好听,再说了,她焉能与陛下相提并论?还请皇上赐予嘉名,也让归化城同沐皇恩!”说完,那脑袋就梆梆的往金砖上磕。 朱翊钧连忙叫身边人拦住,叹口气道:“既然顺义王如此恳切,朕也不矫情了,提个名字供顺义王和忠顺夫人参详——朕听闻,藏地称庙宇为‘昭’,昭昭有光者,明也。称‘大昭寺’如何?” 张居正等大臣听了,个个称颂。当然,只有知道皇帝所欲的张居正才发自肺腑的觉得这个名字起得绝妙。顺义王不明所以,但听了翻译的话之后,也脸露喜色,再次叩谢皇恩。 朱翊钧又嘱咐丹陛下的臣下道:“索南加措佛法精湛,修行高深,天下佛门无不敬仰。传朕的旨意,要请他来京,弘扬佛法——嗯,太后必然也是欢喜的。” 一众陪同接见顺义王的张居正等大臣都躬身承旨。朱翊钧又道:“朕自继位以来,虽然也做了些弘扬佛法,光大法门的事情,但还是远远不够——若顺义王有意,索南加措活佛来京师之后,朕也可也送他到归化城大昭寺去住在些日子。” 听了皇帝这话,顺义王忙跪地谢恩,并顺便表达了自己夫人钟金哈屯对皇帝的谢意。 朱翊钧叫他起身道:“顺义王,这大昭寺的‘昭’字么还有别的意思,所谓‘昭昭有光者,利于兵’。朕对于土默特部,尚有别的期许。” 顺义王听得通译讲出“有利于兵事与作战”,心里一阵扑腾,生怕土默特部步了察哈尔部的后尘。但多年历练之下,其面上却未显露。只躬身回奏道:“臣等,皇上犬马也,敢不奉命?”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具体安排,你听张老先生跟你说说,朕还有别的事情。今日就到这里吧。”待他话音落下,身边魏朝高声喊喝道:“众臣跪安!” 张居正等携顺义王叩拜于地道:“恭送陛下!”朱翊钧于是起身转过屏风,顺义王听得皇帝身上玉佩轻轻碰撞的悦耳声音逐步远去,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抬起头看时,却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刚对上视线,总理大臣瘦矍的脸上露出笑容,对他招手道:“顺义王,你跟老夫来。” 7017k 第二百五十三章 北征 顺义王特穆尔出了武英殿,跟身边的侍从和通译等汇合了,跟着张居正等几个朝臣从西华门出去,一行人穿过一条高耸红墙夹出来的甬道,即来到了政事堂。 由西苑部分宫室改建而成的政事堂并不像紫禁城那般肃穆,其中假山池塘错落有致,众多官廨掩映在草木之间。因天气寒冷,树木花草都没了叶子,但上面那些尚未融化的积雪,倒给这处帝国的运转中枢添了些疏朗的风致。 张居正带着顺义王走了一段路,指着眼前出现的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大空地介绍道:“顺义王请看,这是西苑南海,如今通冻住了,从那座石桥往南,都是政事堂——自古到今,改林苑宫室以为理政之所的,吾皇是第一个。”边说边对着乾清宫方向拱了拱手,敬重之色溢于言表。 特穆尔不敢走在张居正前面,落后他半个身位。此时他早就被眼前美景惊得目瞪口呆,心中暗思归化城内城与之相比,真如同萤火与皓月一般,闻言只是赞叹。 张居正笑道:“吾曾闻,老王爷与忠顺夫人修建归化城之时,仿的是元大都之形制,可有此事啊?” 忠顺王脚下一滑,若不是身边的通译眼疾手快扶住,险些摔个屁墩。张居正侧过身子,双目直视顺义王微笑问道:“可闪着了?王爷小心些才是。” 顺义王嘴上连说没事,身子在冷冽的北风中却出起汗来,后背上一阵凉飕飕。幸亏他多年戎马生涯,这腰子好的很,否则张居正这两问,能把他吓尿了。 此后张居正又温言跟他闲聊几句,问他今年草原上可有白灾?又问他部落几何,牲畜头数,控弦之士有又多少等,顺义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路上都不敢抬头看向这总理大臣。 张居正办公之所是一处院子,正房面阔五间,东西厢房围出一个四合院来,院子中间还有几棵掉光叶子的大树。顺义王惊魂甫定,见眼前所有房子都如同紫禁城一般,镶的是玻璃窗子,又心生艳羡。 待众人进了会客厅,张居正让顺义王居东,二人昭穆而坐。顺义王早把此前学的汉人礼仪忘得差不多,也就没有推辞,在官帽椅上端坐了。虽然端坐,但那目光还不敢直视张居正,垂头在那里像是在数蚂蚁。 张居正端起茶碗,轻轻吹着热气,示意顺义王和众人都喝茶。待顺义王端起茶碗,张居正指着站在他身边穿着蒙古袍子的汉子问道:“这是王爷带来的通译?是汉人吗?” 那汉子先把张居正的话用蒙语翻译了,见顺义王点头,才自我介绍道:“回总理大人,小人是汉人之后,先父原先是跟在钟金哈屯身边的汉侍卫,因小人通晓汉话并识汉字,此次跟在王爷身边伺候。” 张居正闻言笑着点点头,指着顺义王身边桌子上的一摞子报纸道:“这是京师的报纸,王爷可曾听说。” 顺义王答道:“听说了,因不识汉字,这几日让人读过几张。” 张居正呵呵一笑道:“让你那通译看一看,这是察哈尔部札萨克图被屠灭后,京师报纸上给朝廷出的主意,是关于如何解决北方边患的。王爷可以让他翻译给你听听。” 特穆尔闻言,脸上露出迷惑之色,示意让自家通译将这几份旧报内容用蒙语读给他听听。那通译拿起报纸,见上面需要他翻译的,早用红笔标识出来。 他才看了一页,手就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嘴唇跟着哆嗦了,全身很快大汗淋漓。 顺义王奇怪问道:“这报纸上写的什么?” 那通译颤声道:“这份报纸上说,为绝帝国边患,建议朝廷用减丁之法。” “什么是减丁之法?” “用金国旧法,定各部人口繁衍之数,每三年减丁一次,如我土默特部——定下七万丁数,超过即杀之。如察哈尔部等不听王化者,必应全数剿灭,不得更留余孽......”翻了翻其余几份报纸,又接着道:“这几份说的也差不多——这份上说,如土默特等部稍怀叵测,则俱行诛戮......” 顺义王听了这些灭绝人性的政策,脸色先是苍白,随即心底一股怒火熊熊燃烧而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脸上。 他在椅子上用力一挺胸,草原之主的气势一下子从身上迸发出来,双目通红盯着张居正。右手握紧拳头,刚想重重的向桌子上一捶,却正碰上张居正目光——如同室外那寒风一般凛冽,他心下又是一颤,却放下了拳头。 他慢慢的从椅子上站起身,高声道:“蒙古人虽然敌不过朝廷火器、兵马,但不会坐以待毙。如果朝廷要诛戮我等,我们孛儿只斤家未必只出一个铁木真!” 这话掷地有声,震得会客室中诸人耳朵中嗡嗡作响。那通译虽然脸色苍白,还是把顺义王这几句话翻译出来了,连语气也都模仿个差不多。 跟着张居正的王崇古等朝臣见他无礼,待要呵斥他,却见张居正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喝茶,又都忍住了。 张居正吸溜溜喝着茶,满屋子只听得顺义王粗重的呼吸声和他的喝茶声,压抑的顺义王心脏要爆炸一般乱跳。等了一会儿,他见张居正没有反应,刚要继续说话,却见张居正把茶碗放下了,又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顺义王气哼哼的坐下,仍瞪着眼睛,要看看张居正如何说。他此际已经抱着决死之心,早把进入京师时夹着尾巴做人的做派都收了,如同换了个人一般,脸上横肉绽出,杀气四溢。 张居正如若未见,微笑道:“报纸上说的,不过是小民之言,朝廷焉能不知金国减丁之法伤天害理?仁义之邦,也不能行此非义之事——若朝廷有心如此,今日皇上又何必召见王爷你。” 顺义王听了,那脸色又和缓过来些,眼中的凶光随即隐去。他身体放松了些,知道张居正还有后话,静静的坐在那里听着。 张居正又道:“王爷,你可知今日寰宇之情状?”未等顺义王回答,即指示身边中书道:“将帷幔拉开,让王爷看看那坤與万国全图!” 身边伺候的政事堂中书闻言,将张居正大案侧后方的绿色帷幔拉开,露出了寰宇地图。张居正起身招手道:“王爷,你过来看看。” 待顺义王起身跟他走到地图下方,张居正拿起中书递给他的一根光滑笔直的木棍在上面一指道:“王爷请看——这是我朝所居之地,皇家格物院地理所称之为中洲。” 顺义王揉揉眼睛,指着地图中间部分整齐排列的一排如同小麻将的图案道:“这是边墙?”张居正道:“正是。此处这小圆圈儿,就是归化城,乃王爷所来之处。” 顺义王先是喃喃道:“原来归化城离京师这般近。”顿一顿又道:“不近了,也有千里远,这图上显得近。”张居正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道:“王爷聪慧。归化城墙离京师城墙共八百七十五里,在图上一比,不过三指宽的距离。” 张居正随口报出的准确数字,信息量极大,让顺义王心里咯噔一下翻了个个儿,心中又暗自悚惧起来。 张居正将木棍指向地图北方上面道:“王爷请看此山——此乃北狄山脉,中国之人罕至,听说其南北纵横四千余里,其西为欧罗巴洲,其东为中洲,欧罗巴人称北狄山脉为乌拉尔山脉。” 顺义王瞠目结舌,万想不到草原北部竟然有如斯广袤之地。张居正见他愣神,笑笑道:“王爷刚才所说孛儿只斤家族未必只出一个成吉思汗,却不知孛儿只斤家族昔日所占之地有多大——” 用木棍又往西指道:“当年拔都的军队利用曼谷歹战法和回回炮一直西征,直接打过了北狄之山,又打进了欧罗巴大陆。你应该也听说了,京师来了些西夷之人,他们就是欧罗巴人。昔日这些地,都是孛儿只斤家的。” 张居正一边说,一边用木棍在地图上划了一个令顺义王目瞪口呆的大圈,令他血脉偾张的同时,也有些羞愧无地——仿佛自己玷污了黄金家族的血脉一般。 张居正见他激动,冷笑道:“所谓胡人无百年运,文教昌明之地,用马鞭是统治不了的。昔日定鼎中原的大元被我朝太祖连根拔起,成祖又几征草原,昔日两千万里的大元,还有金帐汗国,如今安在?” 顺义王面红耳赤,躬身低声道:“特穆尔虽然敬仰成吉思汗的功业,却并无成王成祖的野心,如今能有一处水草丰美之地牧马求生,于愿已足。” 张居正继续冷笑道:“如今我朝汉人,万历九年时共有一万万六千七百万,草原各部如今有多少人啊?有没有汉人零头多啊?新军更兼有火器之利,骑射可以当之乎?” 顺义王听了通译的话,满头大汗,低声道:“是,是。我族之存续,在于天可汗一念之仁。臣等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张居正见他彻底老实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他接过身边中书递过的茶杯喝了口水,用木棍在地图上用力一敲,图穷匕见道:“皇上以为,北狄之山以东至北山外海,北面直至北冥之海,都应属于中华固有之地。” “因此,皇上明年要在热河大会蒙古诸部,分封诸王,划分草场,并组建汉蒙联军,北征拿下这片比中国还要大的土地!” 书阅屋 第二百五十四章 荒野 关于北征的问题,朝堂上有巨大的反对声音,包括张居正在内,开始都不赞成朱翊钧北征的计划,认为这完全是得不偿失的好大喜功之举。 这不足为奇。众臣并无穿越者的视角,并不知道此时被中国人称为罗荒野的西伯利亚是人类最大的资源宝库,无论哪个民族拥有了这片荒野,就会在未来的千年变局中拥有不可战胜的资本。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翊钧当然觑觎这片土地。在他关于西伯利亚的记忆中,这片土地对殖民者来说特别容易占领——沙皇俄国没有出正规军,仅利用数千哈萨克就征服了这片土地。 数千兵占领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应该是时空管理局给穿越者最大的福利。朱翊钧因此力排众议,一定要将之收入囊中。他给出的理由是:在占领这片荒野之后,此起彼伏的北方威胁将从根本上被扼杀,对于大明来说,即便用数十万将士的鲜血来浇灌这片荒野,也是值得的。 这理由很强大,中国人对于来自北方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万里长城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能够深入荒原,绝其根本,从此中国再无北患,这笔账还是划算的。而且此时的国力已经超出朝臣对“盛世”的想象,大伙儿觉得陪皇帝发回疯,在承受范围之内。而一旦朱翊钧的计划成功,那节省下来的九边之费也是很香的。 但是,征服这片荒原最难的不是敌人,而是恶劣的气候和地理环境。张居正在了解了罗荒野的基本情况后,跟朱翊钧谈过一次,他认为即使在万历时期占领了这片荒野,后世子孙也会因为这里没有足够的利益而放弃掉——毕竟,边疆离中枢越远,中央越难以控制其离心力。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朱翊钧有信心在有生之年将贯穿罗荒野的铁路修成,从而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尽管蒸汽机的研究还没有眉目,但朱翊钧相信,每年数百万两银的科技投入,必然在不久的将来获得累累硕果。 而且,沙皇俄国向东寻找出海口的野心不会停止,朱翊钧如果以乌拉尔山为帝国边界,就必须在那里保留足以守住数千里边境线的常备军,对现在的大明和未来的中华民族来说,这将是巨大的负担。 尽管如此,北征也势在必行。这片土地必须掌握在中国手中,它会成为后世中华民族的心理大后方和实际上的大后方。无论将来遭遇了什么,拥有罗荒野的中国即拥有了不可能被征服的本钱。 更重要的是,在朱翊钧看来,总有一天大明将在罗荒野上与沙皇俄国相遇。因为整个北亚是一片巨大的陆地,两国之间的边境线无论如何都会非常的长,也就是说,这个负担不管过去多少年,都需要双方背负。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尽力把边境线向西方推移呢,这片土地上没多少人,占领成本极低。——即使是二十一世纪,罗荒野的开发也是远远不足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的俄罗斯人每年都流失数十万,越发显得整个荒原地广人稀。 其实,后世的罗荒野在俄罗斯手中实际上被浪费了,因为人口稀少,整个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的的土地被开发出来的还不足百分之一。而罗荒野如果能够被充分开发出来,这片地养两亿人轻轻松松,而且其产出的粮食还能养活数亿人口。 定下北征之策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是在整个攻略中将蒙古族与汉族进行充分的融合。这将是一个一揽子方案,朱翊钧准备用五十年的时间,熔炼出一个新的大明——内政初见成效,北征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二步而已。 ...... 在大明皇帝的目光投向北方的时候,留里克王朝的沙皇伊凡四世其实早已将目光投向了东方。嘉靖三十五年的时候,伊凡四世接见了大贵族斯特罗加诺夫,询问边境形势,并授权他们家族构筑工事堡垒,招兵买马,伺机侵占西伯利亚汗国。 时间快速推进到万历九年时,沙俄重刑犯,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率领雇佣军八百四十人已经侵入额尔齐斯河,打垮了西伯利亚汗国,并将西伯利亚汗国的土地献给了伊凡四世。获得如斯战功的叶尔马克被赦免了罪行,并获得了大量银币的奖赏。 以上这些,相隔万里的朱翊钧在计划北征之时并不知道。他尽管是一个历史爱好者,但穿越前并没有记住俄国东侵的具体时间——他只是隐约感觉,此际的沙俄已经开始向东进发了,那么大明向北进发也势在必行。 在张居正向朱翊钧汇报了与顺义王的交流结果之后,朱翊钧在年前的最后一道旨意下给了直隶、辽东、热河等巡抚衙门——万历十一年,皇帝将出京北狩,在塞罕坝大会蒙古诸部,示皇帝亲善之意并安大明北疆! 旨意出京,天下震动。这是武宗出关后的第一次,大明皇帝要到长城之外——嘉靖虽然离开过紫禁城老巢,但他南巡,并没有去过关外。 过了春节的朱翊钧二十二虚岁,比二十八岁出关的武宗还要年轻六岁。但是,两届皇帝所得到的待遇完全相反——朱厚照出去打战险些被文官喷死,导致他出巡时一个文官都没带,凯旋后又被文官骂了一通,还把挺骄人的战绩归零。 朱翊钧的出巡却不一样,从朝廷到民间一片赞颂之声。朝臣表扬他“狝狩塞北,天行之健,古无以加”;民间报纸赞美他“身怀天下,不畏劳苦”,若武宗地下有知,那梓宫盖都得崩开。 对此,朱翊钧认为还是自己十年来孜孜以求国治,攒下的人品起了巨大作用。别说和武宗那混不吝相比,就比之太祖、成祖,朱翊钧这十年来的表现也很难让朝臣对他进行道德指摘。 而且万历八年时皇帝还有了嫡长子,过了年洛郡王已经四虚岁。这两年朱翊钧广种广收。后宫诸嫔妃又给他生出了三个儿子,仅此一点朱翊钧就比武宗这种双插头靠谱太多。 当然,老婆多也有副作用。例如旨意出来后,庄静嘉得了信儿后喜上眉梢,立即让女官通知朱翊钧晚上到坤宁宫睡觉,准备提要求——随驾。 这五年被圈在紫禁城内,庄静嘉早熟悉了紫禁城和西苑的一草一木,腻歪的不行。她当了皇后之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先农坛,进行礼仪性的种地。其余时间除了跟李太后学着处理宫务,每天还要给朱翊钧安排嫔妃侍寝,那滋味别提多酸爽。 虽然皇帝宠爱不减,隔三差五必陪她一天,但庄静嘉还是觉得苦闷。如今听说皇帝要去草原,那还不跟着散散心去? 然而,还未等朱翊钧下班返回坤宁宫,李太后口谕先到了养心殿,要求随驾——据说陈太后因今年春常感风寒,且乐平公主怀孕,否则也要跟着出去溜达。 李太后传口谕的消息到了坤宁宫,庄皇后险些哭出来。陈太后身体不行已经不管宫务,李太后要是走了,这万把人的内宫能扔给谁? 若让贵妃管事,庄皇后先受不了大权旁落,而且洛郡王年幼,此际养在坤宁宫,庄静嘉原打算将之托付给李太后的。没想到,李太后和她抱着一样的心思,而且先下手为强,整的她欲哭无泪。 同时,李太后的谕旨在朱翊钧的大小嫔妃之间也引发了明争暗斗。若皇后不能随驾,那理论上每个人都有机会跟着出去啊。先不说旅游散心的问题,皇帝出巡总不能把后宫都带着吧,顶天带三五个出去——这段时间相当于专宠,能不能怀上龙种改变命运,在此一搏! 庄皇后斗争经验不足,被李太后坑了。朱翊钧在养心殿一下午的工夫就接了十几封从后宫寄来的信——都是约他晚上去品尝特色美食的。写信的妃子们都表示为了这道晚膳已经准备了一天,手在水里都泡秃噜皮了。 朱翊钧对这些违反宫禁的女孩子们也严肃不起来,平时她们肯定不敢这样——这不是逼急眼了,要博一下吗? 如此看来,晚上最好在养心殿睡觉,如果回坤宁宫,搞不好还要哄半宿老婆——这类选择题朱翊钧在后世也曾经被问到:老婆和妈妈掉水里先救谁?嗯,此次北巡带李太后还是庄静嘉,与之类似。 尽管李太后不是朱翊钧灵魂的亲妈,但是,这不还是旧社会么?妇女还没解放,就算十个八个皇后绑在一块儿,李太后一只手就收拾了——还有富余。 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朱翊钧还是去了坤宁宫。毕竟不能领着皇后出去耍,那必须给她心情整平静了——朱翊钧决定,今晚艹哭她。 第二百五十五章 邮票 ??第二百五十五章邮票 ??万历十一年的早春二月,通州河还没有完全化开,但各地商旅已经开始乘马、牵骡奔波在旅途之上。 ??今年官道之上,隔三差五就会过去一个“绿皮”——大明的邮递员。他们按照顾客付给的不同等次的报酬、或骑马,或赶车,将信件和货物送往天下各处。 ??当然,这报酬不是付给他们个人的,而是通过寄东西的人购买“邮票”付给了各地的驿政所,驿政所再按照驿政部定下的章程进行分配。 ??京师之内,一枚印刷精美的白底墨色兰花邮票,最低价值三十文,这说明寄信还是有钱人的享受。当然,按照路途的远近不同,驿政部发行的各种邮票的面值也有高有低,方便人们付费。送到缅甸勃固的就了不得,金底四爪莽龙大票一枚价值十两银。 ??小额邮票一经发行,就有人把它当做一般等价物到市场上使用——这玩意面值童叟无欺,因为你到各地邮政所买这邮票,也是三十文。 ??驿政部开始还没有发现小额邮票被当成铜钱流通了,等锦衣卫将情况报给皇帝,皇帝追问起来时才惊觉。经过一番调研,驿政部报告政事堂说——没关系,用量很小。 ??次辅王国光同志看到驿政部题本上说:商家收的邮票多,他必须想办法找换邮票的换成钱,而收邮票的也不可能按照邮票面值给付,一般是一百四十四文买四张,二十八文半一张。这些收邮票的买完邮票后,还得到驿政所边上以二十九文的价格卖给过来买邮票寄信的——一张邮票赚半文辛苦钱,买黄牛邮票的省一文钱。 ??因此,整个邮票交易的市场很小,毕竟买邮票寄信的人也就那么多。而且拿邮票当钱使的也很少,商家把三十文邮票当二十八文半,谁无缘无故吃这个亏。应该都是钱不凑手,才拿邮票来用,所以——请皇上放心。 ??皇上能放心个屁!你个哈批!王国光把奏章扣下,将驿政部尚书王之诰喊到政事堂,一顿笑话。 ??“老兄,你们驿政部这份奏章乃不识数的典型:换银子火耗官府收一分三,银店金铺火耗一般收费六厘。今年京师一两官银换七百五十文,我拿着碎银子铜钱到你邮政所换邮票,先省下四十五文的火耗钱。然后用二十五张邮票去花,赔三十七文半——一两银子净赚七文半!你这奏章上说交易量小,那是这消息知道的人还不多!” ??王之诰听了王国光算的帐,眼睛里全是圈圈。他拱手苦笑道:“疏庵公见笑了,可我们卖邮票也还是三十文一张,这七文半他是赚的谁的钱?” ??王国光瞪着大眼睛瞅着王之诰,心说你要不是总理大臣亲家,我非大声笑出来不可。借着喝茶忍了半天,方回答道:“告若兄,你这半辈子一直在各地打仗,搞不明白经济账也正常:那七文半火耗钱让朝廷担了,你们驿政部收的碎银子将来不得融成官银?” ??王之诰神经突然搭上线道:“那朝廷还是大赚啊,我虽不知道这邮票的印刷本钱,但肯定比铜钱便宜,他们愿意拿钱换邮票使,那就换呗。” ??王国光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指着王之诰道:“唉,我跟你说不明白。”见王之诰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他只好继续解释道:“你要是敞开卖邮票,写信的人就那么多,票贩子找谁换钱去?若他也拿着邮票当钱使,那邮票不跟那宝钞一样了吗?哈哈,咦?咦?” ??解释到最后,王国光也迷糊了。这邮票不是宝钞啊,驿政部里面真的有等价的银子和铜钱在那里啊,都是当初想省火耗钱的老百姓买邮票时花的——若驿政部同意票贩子把邮票再换成银子铜钱,我擦,这是什么?新宝钞? ??一想到此节,王国光像抹了神油一般,立即精神了。他对王之诰道:“告若兄,你把这奏章先拿回去,这事儿太大了,我得立即找总理大臣说道说道,估摸着又要到御前开个会了。” ??王之诰见王国光也是半瓶子醋,心底下撇撇嘴,问道:“疏庵公,那这题本怎么改好?总不能不给皇上回话吧。” ??王国光此时满脑子都是各种换算,闻言道:“不急,不急。你们部是我分管的,皇上肯定先问我——这事儿了不得,了不得。”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就要去找张居正。 ??王之诰答应了,自行离开政事堂回驿政部。王国光一溜小跑,到张居正办公地找他,刚进门就看见魏朝。魏朝见王国光驾到,忙躬身施礼道:“请辅理大臣稍后,奴婢去禀报一声。” ??皇帝万没有不见王国光的道理,还没等魏朝出来,王国光就听到房子里面皇帝喊他。 ??王国光忙进去大礼参拜,待起身后,立即说道:“臣没想到皇上也在这里。却正好,臣想到了一个解决钱荒的好办法!” ??...... ??等皇帝从政事堂返回内宫,坤宁宫再次灯火通明。因朱翊钧年前有一天发狠,使庄皇后再次怀孕。为了让她有个好心情,朱翊钧最近也有意多陪她。 ??庄皇后因此心情持续大好。待朱翊钧一回来,她递上一封信道:“这是欧罗巴一个国主给你的信,通过基督使团送过来的,乐平公主今日来看母后,顺便捎给你。” ??朱翊钧一边打开,一边问道:“这信翻译了吗?” ??庄皇后点头道:“徐光启找人翻译好了,据说不是拉丁文。” ??朱翊钧展信时笑道:“嘉儿,汤山的行宫装修完了——过两天咱们泡泡温泉去?” ??庄静嘉大喜。虽然成婚五年多,还是含羞带怯的在朱翊钧脸颊上亲一口。待亲过了,又没话找话问道:“这封信是谁来的?” ??朱翊钧先看下落款,心中惊讶。随即跟庄皇后道,“是英国国王来的信。” ??“神恩天命英格兰,法兰西及爱尔兰诸国女王,信仰的守护者伊丽莎白致敬,伟大及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大明皇帝:呈上此信之人乃吾国忠实臣民约翰·纽伯莱,得吾之允许而前往贵国各地旅行。 ??彼之能作此难事,在于完全相信陛下之宽宏与仁慈,认为在经历若干危险后,必能获得陛下之宽大接待,何况此行于贵国无任何损害,且有利于贵国人民。彼既于此无任何怀疑,乃更乐于准备此一于吾人有益之旅行。 ??吾人认为:我西方诸国君王从相互贸易中所获得之利益,陛下及所有臣属陛下之人均可获得。此利益在于输出吾人富有之物及输入吾人所需之物。吾人以为:我等天生为相互需要者,吾人必需互相帮助,吾人希望陛下能同意此点,而我臣民亦不能不作此类之尝试。 ??如陛下能促成此事,且给予安全通行之权,并给予吾人在于贵国臣民贸易中所极需之其他特权,则陛下实行至尊贵仁慈国君之能事,而吾人将永不能忘陛下之功业。吾人极愿吾人之请求为陛下之洪恩所允许,而当陛下之仁慈及于吾人及吾邻居时,吾人将力图报答陛下也。愿上天保佑陛下。 ??耶稣诞生后1583年,吾人在位第25年,写于格林威治宫。” 第二百五十六章 特使 徐光启找人翻译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之信件,行文半文半白,努力想表现出“西夷”虽有文字,但难得雄深雅健,且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感觉,倒也煞费苦心。毕竟对于四夷馆的通译们来说,写这种半文半白的文字更难受。 朱翊钧看过信,对于英国女王与之建立联系感到一丝久违的兴奋——毕竟,童贞女王伊丽莎白是日不落帝国的真正奠基者,是西方历史上对世界格局影响最大的女王。 于是皇帝次日问礼部,女王伊丽莎白信中所言约翰·纽伯莱何在?礼部情知免不了此问,忙将来龙去脉具本上奏。 原来,万历九年罗明坚从罗万化处获准到中国传教之后,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迅疾传到了罗马。待范礼安从日本返回果阿筹建使团的时候,整个欧洲诸国都知道了:马可.波罗之后欧洲航海家苦苦寻觅的国度赛里斯,终于与罗马教廷建立了联系,双方即将开始官方往来。 跟随着这消息一起到达欧洲的,还有缅甸总督所描述的明政府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不同态度——大明皇帝对占领菲律宾的西班牙极度不满,对于占领满剌加的葡萄牙当局却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这态度当然会引起欧洲对西班牙统治不满的欧洲各国君主的注意,国王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赛里斯君主对西班牙的不满尽管在欧洲没什么卵用,但是如果借着这个机会跟赛里斯皇帝拉拉关系,一方面可以多赚点金币,另一方面如果大明在菲律宾搞事情,也扯西班牙的后腿不是?——这正是伊丽莎白一世写信的动机。[注1] 出于对海途风波险恶的考虑,加盖女王印玺的信共制作了三份。除了约翰.纽伯莱这个备受女王信任的海商之外,格林威治宫廷还另外委托了两个人分别乘坐不同的商船前往东方。 万历十年的欧洲,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费利佩二世已经基本上称霸,海军的实力更是强横无比。英国人为了避免信件落入西班牙人之手,让后两者隐瞒身份,乘坐葡萄牙人的商船,前往满剌加。 然而事与愿违——在这两个人乘坐葡萄牙商船离开之后,英国女王在费利佩二世身边的间谍就写信通知女王,费利佩二世已经得知女王派遣了特使到东方联系赛里斯,并下令沿途殖民地进行堵截。 只好听天由命,且信中只是要求通商,并没有写多余的话。伊丽莎白女王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当然,如果真正的特使约翰.纽伯莱落到西班牙人的手中,再交代出自己鼓动大明拿下菲律宾的企图,那还真不好跟费利佩二世交代——此际的西班牙已经吞并了葡萄牙,哈布斯堡王朝太强大了。 当时的欧洲,因为长达数百年的王室、贵族联姻,且特别重视地位和血统,导致大规模的近亲繁殖。国王们基本上都沾亲带故,西班牙费利佩二世的老娘是伊莎贝尔,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和其第二任妻子玛丽亚的长女——因此费利佩二世是曼努埃尔的外孙,具有接任葡萄牙国王的资格。 万历七年,葡萄牙的“武宗”塞巴斯蒂昂国王亲自带兵攻略摩洛哥,结果被反杀,淹死在马哈赞河——史称马哈赞河之战。塞巴斯蒂昂死后,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的直系后代中只剩下64岁且没有子嗣的红衣主教恩里克一世,葡萄牙贵族就把他给推上王位。 西班牙的费利佩二世一看,这机会千载难逢啊。于是在万历九年起兵,以其没有子嗣为由,驱逐了恩里克一世,占领了里斯本,并自封为葡萄牙国王费利佩一世。 这一手搞得欧洲各大王室像吃了苍蝇一般,但个个敢怒不敢言。葡萄牙被费利佩窃国,使得葡萄牙及其殖民帝国也由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形成了西班牙-葡萄牙共主邦联。哈布斯堡王朝因此成为了世界上最大、领土最广阔的国家,实力冠绝寰宇,英格兰的伊丽莎白、法国的亨利三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等大佬心里面好气,但无可奈何。 费利佩二世窃取葡萄牙后,立即盯上了英格兰的伊丽莎白女王。费利佩二世的前妻就是伊丽莎白的同父异母姐姐玛丽一世,这夫妻两个是天主教狂信徒,最大理想就是把异教徒和异端全部杀光。 费利佩二世要用天主教一统欧洲,他前妻玛丽女王因为滥杀异端得到了一个外号“血腥玛丽”,后来成为女巫的同义词,并逐渐演变成一款鸡尾酒的名称。 血腥玛丽死后,费利佩二世曾经向伊丽莎白求婚,被女王拒绝——伊丽莎白表面上是个天主教徒,实际上信仰新教,这两个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费利佩二世哪能放过伊丽莎白,他若娶到了英格兰女王,其后代搞不好就能统一欧洲,这个诱惑绝对难以抵挡。 因此,费利佩二世早就花大价钱,把格林威治宫渗透的如同筛子一般。两位备用使者外派的时候,英女王也没有格外背着人,导致出使大明的计划泄露。 已经拿下葡萄牙的费利佩二世当然不希望亚洲殖民地出现什么变数,于是立即派出快船,从非洲一直通知到满剌加,要求各殖民地阻拦英国特使。那两个倒霉蛋还没有离开非洲就被西班牙殖民当局逮住,不是绑上铁球扔海里了就是挖坑埋掉了——反正后世没考证出来。 约翰.纽伯莱因为自己有船,且各地朋友多,最终安全到达了满剌加——但好运气到此用光,还没等他联系中国商人,就被逮捕送到了果阿。 原时空,约翰.纽伯莱死在了果阿,这封信一直没送出去,最后又被送回了英国,也断了女王再次与大明联系的念头。公元1986年中国****访英的时候,******女王把这封信赠送给***主席——它迟到了四百年。 本时空的约翰.纽伯莱失败的结局被蝴蝶效应改变了。他被送到果阿的时候,范礼安和罗明坚在大明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成果。他们不仅建成了大明的第一座教堂,而且正在配合大明朝廷组建出使罗马教廷使团——果阿耶稣会面对范礼安使团取得的成果震惊到失语。 前文已经说过,耶稣会在果阿势力极大,果阿总督阿方索必须给大主教文森斯面子,否则他根本无法再果阿立足。 而此时的文森斯大主教绝对不允许果阿当局做出一丁点可能引发大明误会的举动,因此约翰.纽伯莱得到了他的保护。他带来的信件也通过教会渠道传到了使团手中——并最终到达了徐光启手里。 虽然约翰.纽伯莱得到的文森斯的保护,但果阿总督也不可能违背里斯本的命令,放他去大明完成出使任务。因此,纽伯莱先生此际仍然留在果阿,文森斯能做的,就是保住他的小命,同时帮他寄出信件。 这些信息,都在果阿天主教会传递给京师使团的信件中得到了说明,因此礼部才能掌握欧洲的具体情况。这些信息的到达,大大的丰富了大明朝廷上下对欧洲的认识,也让出使罗马教廷使团的组建工作大大加快。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出巡(一) 万历十一年的春天很长,长到京师的老百姓觉得奇怪:今年夏天怎么这么凉快? 虽然气温回升的缓慢,但是树木花草还是按照早年的习惯,该发芽的发芽,该吐蕊的吐蕊。 随着暮春的到来,朱翊钧作为皇帝的第一次出巡终于成行。三月二十日,大驾自大明门出城,因第一站要去谒陵祭祖,当日就驻跸在汤山温泉行宫,方便皇帝斋戒沐浴。 出京巡视,对于辽、元和满清这些游牧出身的皇帝来说,算是常规操作。康熙皇帝中年以后,几乎每年都要出京巡狩;乾隆皇帝更是旅游达人,一边四处闲逛一边题字,在全国各地留下御笔无数,光是写各处景色的诗词就有数千首。且每到一地,乾隆还要品尝当地小吃并加以点评:如果清朝有马蜂窝,以他的勤快劲儿,当个蜂首轻松的很。 但对于自身性格比较宅、大臣也比较刚的大明皇帝们来说,出巡可算了不得的大事。 首先是名义。咱煌煌上国,皇帝拉粑粑都有说道,别说出去巡狩。于是皇帝过了年就先发诏书说:“《舜典》:‘适二月,东巡狩。’孟子云:‘巡狩者,巡所守也。’帝居九重而不履下者,难尽责也。夫整军经武,经世济民,必四方巡阅而致知之......所行之地,地方不得靡费钱财,扰害百姓。朕非冶游,而听民声也......” 这就是统一思想了:朕不是出去旅游!俺是去搞调研,稳定北方边境滴!而且保证做到不扰民,不靡费,谁也别逼逼! 因为皇帝登基十年来励精图治,从不以私利而害国事。虽然搞皇店、皇厂赚了很多钱,但除了整修汤山行宫之外没有大修园囿,大多利润都再投入到国计民生里面去了。后来大搞变法、细化考成弄得大家死去活来,但事实证明变法虽然引发了一大堆问题,但盛世的样子已经逐渐出来了,百官也就没有什么话说。更别说此前有些话多的,死的死、流的流,因此整个出巡的舆论准备就波澜不惊。 思想统一完了之后,还要礼部制定出礼制。天子驾六不消说,豪华大马车及仪仗队配置也都要遵照天子巡狩之礼确认几遍,免得遗笑万邦。 与此同时,朝廷还要确定留守人选。皇帝出京,一旦京师有急事来不及请示,得有个临时拍板的。本来李太后是最佳人选,但她老人家棋高一着,把庄皇后撂在坑里。加上皇后又诊断出怀孕,洛郡王年幼,没奈何只好留京,给张居正当主心骨。 准备期间唯一起了点小波澜的,是朱翊镠出宫的问题。作为皇帝的同袍亲弟,世袭罔替的潞王已经十六虚岁,早就不适宜再居宫内。但朱翊钧一直未以能够成家立业的成年人视之,就没有提让他出宫的事儿,李太后乐得装糊涂,就一直让潞王在宫内居住。 宗室改革后,定下天下诸王都离开封地驻京,朱翊钧拨款大兴土木,造王府数十栋,潞王府也在建设范围内。因朱翊钧挺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弟弟,且有考虑李太后看法的原因,拨银十六万八千两,将潞王府造的美轮美奂。 但一直到王府落成,李太后也没让小儿子出宫就府。有朝臣上本提醒,朱翊钧也都看李太后面子留中,不予表态。 原时空潞王十二虚岁就在宫女的引诱下失身,此事在宫内引发轩然大波,李太后失去冷静之后迁怒于万历皇帝,搞得万历也非常火大,险些把潞王身边的太监、宫女全杀了。 本时空的潞王虽然也被李太后娇惯,但在朱翊钧的严厉管束之下,靠谱了很多。进入青春期之后,朱翊钧为防止其见色起意,胡搞八搞,在他身边安排了几个“老成人”,日防夜守。自己还跟他多次谈心,防止他因元阳早漏而致病。 潞王被他哥约束的一肚子苦水,多次在朱翊钧面前流露出想出宫就府的想法,朱翊钧每次都说,你跟母后说去。但面对李太后那伤心的小眼神,潞王却不敢直抒胸臆。没奈何在宫内苦熬日子,朱翊钧还给他安排上各种辅导老师,从德体美劳几个方面培养他,整的潞王真心觉得妈妈的爱他承受不起。 洛郡王出生之前,朱翊钧短时间出京祭陵,每次都由潞王监国。洛郡王出生后,尽管在襁褓之中,监国之任就开始由洛郡王担任,此也是应有之义,没有人觉得不正常。 此次皇帝巡狩北方,非同小可,总理大臣张居正也上题本,要求潞王离开内宫。 朱翊钧见潞王已经被憋得要疯,就找李太后说了这事。李太后虽然有些不愿意,但潞王府就在京师,李太后想儿子可以让其请见,比之宗室改革前必须就藩已经好了太多。再说以潞王年龄来说,确实不适合再居内宫,这才点头同意。 于是,潞王如同那脱钩的鱼儿,出笼的鸟儿,一溜烟就扎到自家王府去了。朱翊钧次日接报,潞王当夜幸太后赏赐的宫女三名直到天亮,结果直接卧病。 经太医诊断,“王爷湿性趋下,痒痛相间。舌淡红、苔腻、脉虚”。作为世袭罔替亲王,这脉案要在宗人府记档,太医简短写这几句是给皇室留面子——其实就是磨秃噜皮而且累着了。 朱翊钧哭笑不得,原打算让潞王过了十八岁在结婚的念头也打消了。毕竟自己都没做好榜样,利用弟弟晚婚来移风易俗确实有点太不讲究。至于妹妹们和自家女儿么,朱翊钧打定主意,非得十七岁之后才能尚主。 潞王出宫以后,朱翊钧下旨,晋洛郡王为亲王,起大名朱常灏,在皇帝巡狩之际再次监国。此诏虽然未立朱常灏为太子,但天下官民都知帝心所属,也没有聒噪的。 经过几次三番的各种折腾,皇帝出巡的准备工作完成。朱翊钧此次出京,带内卫一千五,新军一万六,诸般新式火器齐全。如果后勤跟得上,如此军力横扫到乌拉尔山不成问题。 陪驾王公有郑王、晋王、秦王三位世袭亲王,一等公爵、枢密使朱时泰,二等公爵张元功——老英国公张溶万历十年已经去世,长子张元功袭了二等公爵。 朝臣陪驾的,有张四维、潘晟、刘应节、殷正茂、申时行、张鲸、陈矩等数十员名,朝臣中近乎十分之一跟着朱翊钧走了。除此之外,还有憨山和尚等宗教届人士也跟着圣驾,方便向部落首领传教,还要陪着皇帝接见黄教喇嘛。 张四维作为侍驾的首席大臣,此次跟着朱翊钧出京,意味着他将代替张居正来处理快马递到行在的各类题本奏章,众臣也就知道张四维在张居正卸任后接班已经基本获得了皇帝首肯。此次侍驾出京对于张四维来说,就是皇帝给他铺路、造舆论的一个政治表态。 内宫中跟着圣驾的,头一个是慈圣太后,为了路途上不至于寂寞,朱翊钧还带着几个嫔妃:分别是李顺妃、王贤嫔、卫昭仪、宁婕妤共四位,都是没有生孩子的,其中三个陪着太后打麻将,还有一个能端茶递水——这都是孝行,谁也挑不出错来。 至于从美人品级上晋升的郑婕妤,在发表电容的论文之后,已经进化成格物院一等研究员,很快就会成为万历朝第一位女院士,此际根本不稀罕搭理皇帝。 第二百五十八章 出巡(二) 如此一大群人主,必然要带上些身边伺候的。加上内卫和护军,跟着皇帝巡狩的共计两万一千多人。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不说,仅提供后勤的就有七百多辆马车,整个队伍二十多里长。 如此长的队伍,朱翊钧也不赶时间,路上就走得慢吞吞。在汤山行宫修整两日,涤荡身心之后,朱翊钧第三日起早赶路,去拜谒皇陵。 祭过祖宗之后,朱翊钧还视察了一下为自己建造的山陵工地——尽管他才二十多岁,但这都是制度,朱翊钧想不干这事儿,朝臣也不让。 指手画脚一番,朱翊钧发表了一番自家陵寝建造要勤俭节约,不得靡费的讲话。负责修造的官员和监造内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认为皇帝在扯淡。如此盛世,给皇帝造山陵还要省钱,皇帝想让天下臣民怎么看这朝廷。 朱翊钧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自己小嘴巴巴的说厚养薄葬,还下旨天下要求臣民在婚丧嫁娶事宜上不得靡费,这都是约束臣民的——皇帝必须站在法律之外。 皇帝的山陵要是简陋不堪,以此际天下的意识形态来论,天下臣民不会认为皇帝以身作则来提倡勤俭节约,反倒会以为国家将亡,不得已才蒿葬帝皇。 深感任重道远的朱翊钧忍痛大出血,拨款七万两修造自家陵寝,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被人把坟刨了去。但此时想这些没什么用,后世万历皇帝骨头被扬的事儿属于特殊情况,希望本时空不再发生罢。 看过工地,圣驾起行,至蓟镇视察。东北开发之后,蓟辽总督行辕搬到了沈阳,但总督梁梦龙早就在蓟镇等候接驾。 自从万历四年董秃子组织的各部联军在蓟镇外被总兵张臣和宁远伯歼灭,斩首八千六百之后,整个九边七年来不见狼烟警讯。 尤其万历六年,在《爵位册封条令》颁布之后,整个草原、戈壁控弦之士宁可饿着,也难兴起破边抢掠的念头,生怕被条令刺激的边军抓住理来拿首级换地、换民爵。 昆都力哈和图们汗虽然在前年联手抢了边市,但一来他们虽然动了刀子却没伤人;二来当时钟金哈屯从归化城跑了,图们汗们觉得自己有理——又不是我们不想办手续互市,是朝廷册封的忠顺夫人出问题了嘛。 要按照以前,这理由已经足够强大。但时代已经变了,察哈尔汗和昆都力哈还拿老脑筋思考新问题。于是两人一起交出了人头,才平息了皇帝的“愤怒”,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在两颗人头传首草原上的时候,皇帝在诏旨中重申了《大明律》:“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这下子草原上的各部看得明明白白,这皇帝绝壁阴险毒辣。一旦被他盯上,这部落基本上就在草原上除名:不光丁口没了,而且牲畜、女人、小孩子啥的立即就被其他亲近明廷的部落瓜分。 草原上也不是没有人想过抢一把就跑,我跑到大漠深处你能耐我何?朝廷总不能兴大兵,赴绝地就为了出口气吧。但在最大势力顺义王搬进归化城了之后,有这般想法的都是独狼,顶天是小部落,边军收拾他们绰绰有余。有试着玩这一手的,都给边军中某些幸运的家伙送去了地和爵位。 ...... 蓟辽总督梁梦龙的儿子梁忠,是右副都御史、理学名家耿定向的儿女亲家。此番朱翊钧北巡,主要经过的地方都在蓟辽辖区,梁梦龙当然要精心准备接驾事宜。 朱翊钧提拔梁梦龙到蓟辽总督任上,是为其在隆庆时期巡抚山东时,就开始大力支持河漕改海运,政治属性属于坚定的改革派。 果不其然,在王宗沐遭受弹劾,贾三近上奏钓鱼题本期间,梁梦龙作为蓟辽总督,漕运改革派的主力选手,大声疾呼,与守旧派磕到底——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勇于担当,志在改革的大员形象。 其孙女梁欣评价梁梦龙:“只把一个‘权’字顶在脑门,鬼神不忌”,这话其实没说错。若不是冯保早早就坏了事,梁梦龙的孙女梁欣在原历史上是要嫁给冯邦宁的,那她可就悲剧了。 但仅仅以为梁梦龙就好权,则不过片面了,梁梦龙在朱翊钧看来,绝对够得上称一声“能臣、兴革之臣。” 而且作为皇帝,朱翊钧才不管梁梦龙把什么顶在脑门上呢。他当时只看梁梦龙的履历就决定提拔他: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改庶吉士。授兵科给事中,首劾吏部尚书李默,被夺俸; 后来起复,坐京察拾遗,出为河南副使。黄河决口沛县时候,朱衡议开徐、邳新河,梦龙在河南完其役; 升山东巡抚时,梁梦龙主张海运,不仅配合王宗沐完成了一次运粮十二万石的海漕,还写了一本著作《海运新考》。 等梁梦龙巡抚河南时,朱翊钧已经登基了。宗室改革前,河南因为受到诸王欺压,盗匪多如牛毛。梁梦龙一方面按照新政发展生产,一方面落实宗室改革的地方政策,并施展辣手扑杀“黑恶势力”,几年内把河南治理的井井有条:“户可脱牖卧也”。 如此干臣,焉能不大用之。 ...... 梁梦龙见驾时一番行礼,寒暄时一番颂圣不必细表。朱翊钧温言跟他交流几句,就先问蓟辽军事部署和军队训练情况。 梁梦龙先回奏了蓟辽兵力部署情况:沈阳驻扎新军多少;大宁驻扎多少等等,都由宁远伯所辖;原重镇辽阳还有兵三千,与沈阳呈掎角之势,乃整个东北地区的核心战力之类。至于蓟镇,乃张臣辖区,一万两千新军,分布在边墙附近不同驻兵点。 讲完军队部署,梁梦龙建议道:“皇上,热河已经建省.这边墙又何必驻大军!不如主力前移,以塞罕坝为驻军新地。若皇上日后再次北巡,还能老住帐篷?臣以为就在那附近找一个河流纵横之地,建一个行宫为好——这新军驻地顺便就拱卫了行宫。” 朱翊钧闻言一愣,心道:“梁总督这路越走越宽广了。” 先不说行宫的事儿,朱翊钧笑问道:“乾吉之言甚得朕心,草原地广人稀,这点子人马撒进去,没效果。过些年鞑虏繁衍生息,再与汉民纠缠起来,这边墙却修到何处是个头?” 梁梦龙闻言,笑着回奏道:“皇上早有韬略,却来考臣。大前年兵部就下了各边地可兴建棱堡。臣在口外试建两个,若有水源粮草,数百守军,万军难破!” “热河草原之上,不必建设大棱堡,能装千把人的足以。一堡可控百里方圆,数百棱堡,就能修到归化城了也。”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出巡(三) 朱翊钧与梁梦龙就控制草原之策交流了一会儿,对他越发欣赏起来。梁梦龙其人给他的总体感觉是思维缜密,谈话直指要害,且言谈时将历史与典故随手拈来,不问可知是一个学问大家。更难得的是与皇帝说话时他并不唯唯诺诺,反倒慷慨激昂,富于感染力。 谈了一会儿,朱翊钧终于谈到最近两年时常挂心的问题道:“如今新军有成,卫所、募兵兴革也数年,全国军队训练标准划一,也略有成效。”说道此处,他顿了顿。 梁梦龙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狂喜,心知是自己银章密奏的军国之策被朱翊钧关注到了,且很有可能采纳。 他试探问道:“皇上,您说的可是臣所奏的——” 朱翊钧点头道:“爱卿前番密奏,所言甚是。以文抑武固然可免藩镇之祸,但故宋不差钱、粮、人、地,而先亡于金,后亡于元,是文武未能妥善平衡之故也。” “朕登基以来,深感我朝文武拮抗之势颠倒,这些年以授爵、授地激励敢战之士,又建枢密院与文官抗衡。然而武人地位显著提高后,朕又恐形成军、工、勋利益集团,有尾大不掉之虑。朕为子孙计,也要早做筹谋。” 梁梦龙附和道:“皇上一语‘利益集团’切中肯綮,至圣至明,臣也深有此忧。” “以蓟辽为例,虽有宁远伯、张臣总兵两位镇守,朝廷东、北两方虽然无忧,但边帅长期驻留一地,大有将、兵一体之弊!” 朱翊钧闻言,低沉着嗓音问道:“李成梁可有不稳之意?” 梁梦龙忙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宁远伯和张总兵都稳得很。臣所言的,是普遍性问题。”朱翊钧猛然听到梁梦龙说出这么现代的词儿,呵呵笑道:“乾吉把三论读的好。” 梁梦龙忙拍马屁道:“皇上《论矛盾》、《论实践》、《论联系》将天下万事讲透了,虽孔、孟不及也——”见朱翊钧摆手,他忙大声道:“此为臣肺腑之言!若非皇上圣聪天授,谁能把融万法于一,阐发如是天、地、人之道?以臣观之,一字不得易也!” 朱翊钧闻言心中虽然暗爽,但面上不显,大有深意道:“这些道理,我族先圣固然早有阐发,但我们后人一则未必不如先人、二则所谓道者、理者,不过要切合实际,解决问题罢了。” “解决不了问题的道理,就不是真理。反之亦然。” 梁梦龙闻言笑道:“皇上所言,可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李卓吾的名言,如今可是泰州学派的圭臬了。” 朱翊钧哈哈一笑,说道:“你继续说说‘普遍性问题’。” 梁梦龙忙收回话题道:“是,臣观朝廷近两年来,抽调各地驻军参将以下,到武学受训之后打乱了安排——已有制衡之意。但各地总兵大将,却多年不动,其人或收义子,或收亲信,或经营产业——这根子搬不走,这弊病就消不去。请皇上明察。” 朱翊钧问道:“乾吉在蓟辽也有年头了。以你观之,若全国总兵大将对调,可会生出‘将不知兵’之弊?” 梁梦龙对这个问题研究多年,闻言道:“前些年先后平瑶多次、又伐缅、两广、云贵川等地改土归流,总兵大将不可轻调。但皇上圣谟深远,当初立下武学之时,已收诸军标准划一之效。臣以为,如今天下之兵虽然没有都练出来,但也已经到了互调之时了。” 朱翊钧听了,点头道:“朕知道了。乾吉既有才略,又有大局观——这非常难得。等朕巡狩返京之后,恐怕要给你多加点担子了。” 梁梦龙一听,心中大喜。到了他这个品阶,位置就那么几个,每往前迈进一步,都要有些牺牲和耐心。 ..... 君臣两个议论完总兵大将互调之事,梁梦龙就告退。朱翊钧却休息不得,因为张四维等伴驾大臣还要把北京快马速递来题本的批复意见交由皇帝审阅,并做好皇上随时咨询的准备。 等张四维也告退了,朱翊钧仍休息不得。自己领出来的嫔妃都是国色天香,今晚侍奉圣驾的顺妃活泼好动,身材健美,而且对朱翊钧的要求千依百顺的同时,能够推陈出新——是一个愿意钻研业务的人。 朱翊钧曾跟后宫之人讲过,这世上只有两种品质能让人成功:一曰勤快;二曰认真,其余的都是辅助。 顺妃又勤快又认真,朱翊钧当然要给她足够的回报:因带出来的四人中,顺妃位份最高——这些天除了斋戒沐浴之外,朱翊钧的夜班也很辛苦。 ...... 三月二十五日,圣驾离开蓟镇,当日驻跸迁西;再往下就是流水账一般的日子:二十六日,驻跸迁西县商坚台:二十七日住宽城东。 ...... 如是走走停停三天,圣驾已经能看到草原。慈圣半辈子都生活在京师和紫禁城,哪里见过如此秘境、美景,兴奋的脸上的笑容都下不来,忙把皇帝喊到她的马车上。 朱翊钧在前世的时候早把中国每个省和附近周边的大景点玩个遍,因此对进入草原无感。但为了迎合李太后,还是乖乖的去了李太后的马车。 李太后的马车形制仅次于皇帝,车厢里面宽敞的很。李太后在车厢里谈论潞王的婚事选择,征求朱翊钧意见。 朱翊钧笑道:“母后选的必然是好的,儿子什么都没有意见。”李太后听了,脸上现出苦笑,道:“你又何曾听我的了。” 朱翊钧没奈何,只好问起李太后都相中了谁。太后拿出几幅画来,让皇帝过目,一边比较家世家风,一边絮叨道:“朱翊鏐羡慕你这个皇兄,非要找一个江南女子做正房——却不好找这般人。” 朱翊钧听了皱眉不语。李太后见他不接茬,心中也直打鼓。但想起小儿子恳求的样子,还是开口道:“可否在江南组织一次选秀,让潞王去南京挑一挑——” 朱翊钧听了还是不语。李太后心里面有些恼火,刚要再说什么,却听坐在车辕上的马夫哎呦一声,随即车子一歪,右车轮陷入道路泥泞中间去了。 朱翊钧忙探头出去瞅了一眼,回头说道:“母后,车轮子陷进去了,儿子下去帮着推。”李太后刚想说这还用的着你么,见皇帝向身边负责起居记录的内官使个眼色,立即明白皇帝又要装模作样,心中暗道:“推车子算什么孝行?真有孝心,刚才还能不搭茬?” 第二百六十章 出巡(四) 《圣宗起居录》的记录官感慨,“皇帝天性纯孝,古之帝王未之有也。” 《京师日报》随驾记者发回的稿件中,也记录了皇帝的孝行:“圣驾驻跸,慈圣太后下榻之处,皇上必先去检视,验看坐卧用具,饮食齐备与否。若道路崎岖,皇上必下马扶辇。” “......因夜来大雨,道路泥泞,太后车驾一轮陷泥中。皇上扶辇推车,水浸舄履,泥污龙袍,汗流浃背,左右无不感泣......” “太后含泪赞皇上‘如此竭诚体贴’,实乃‘孝之至也’。若天下人人法皇帝如此大孝,天下大治可期;而吾国之民何其有幸,托生此慈恩所覆之土.......” 含泪称赞皇帝的慈圣皇太后也得到皇帝的承诺,可以让潞王去南京游玩几天,由守备太监带着他去见识见识江南盛景,南国佳丽。选秀是不可能选秀的,但可以玩一玩半自由恋爱——若看对眼了,皇家再去提亲。 随着朱翊钧柄国时间的增加,李太后退养之后的政治影响力早已所剩无几。庄静嘉皇后虽然年轻,但在生了皇长子之后,政治影响力早已超过了李太后。例如朱翊钧此次巡狩,实际上是将京师安危大事交由皇后定夺,也没有朝臣觉得这事儿不应该这么办。 朱翊钧现在对李太后所求的,就是通过打造“纯孝”这一人设,不断为自身的政治影响力加码。当然,朱翊钧本身也有亲情的需求,他所行的也并非全是作秀。 效果好的出奇。朱翊钧本来就有“刺血抄经”的偌大名声,再加上“内宫盘炕”之类小故事的各种鼓吹,在以“孝”治天下两千年的中国社会,他的道德光环可以说远超唐宗宋祖。 这也是他虽然大肆变法,但没有引起社会上意识形态反弹的重要原因。有些利益受损者最多说一句朝廷政策不对头,张居正没起好作用。但要是在言谈中攻击皇帝,非但不会引起共鸣,挨顿揍都算轻的。 ...... 万历十一年四月二十日,经过一个月的旅程,圣驾到达塞罕坝。因皇帝去年年底前才发出巡狩谕旨,因此一路上行宫都是草草而就,大部分都是沿途富户、官府的房子修葺一番让贵人们住。至于护军等,全程住都着帐篷。 此行终点塞罕坝,更是没有什么建筑。宁远伯在开春后已经派出大军,将皇帝驻跸之所的牧民全部赶走——经过万历九年的连番作战,此地也没有多少人了。 随后热河巡抚衙门在内务府指导下,利用两个月时间,在如意湖边设立皇帝金帐。因时间紧张,朱翊钧到达前几天,金帐的设置装修才全部完成。 ”如意湖“在后世曾经作为《新月格格》的外景地,此际水域面积大概有五百多亩。此前并没有名字,因形状如同一柄如意,后世乾隆皇帝起名如意湖,又名”泰丰湖“。热河巡抚周咏升的脑回路也差不多,也给起名如意湖。 待众人安顿好之后,朱翊钧陪同李太后登上如意湖东侧高山,俯瞰如意湖。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水面平静如镜,清澈见底,满天彩霞染透了湖底,金光灼灼,水天一色。座座营帐如同白云出岫,点缀在山脚草原之上,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李太后幸福的叹口气道:“吾痴长三十八岁,却没有领略过如是美景,今天却偏了你仁圣母后先得了。”顿一顿又道:“皇帝此前也没出过京师,见到这美景却淡淡的呢。” 朱翊钧听了,心说这破绽还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略一思索道:“儿子曾经在梦中,被父皇带着俯瞰天下名山大川。所谓朝游苍梧,暮观北海,雪山大川,云海奇瀑,都见识了些。这般景色,比之梦中所见尚有不如。” 李太后点头道:“那是你的造化,吾却羡慕不来。此番胜境吾领略过了,这辈子算没白活。”说话时,触动思念穆宗的情绪,眼圈红了红。 朱翊钧笑道:“母后若喜欢这地方,儿子却有一个想头。”李太后闻言,抬头看他道:“什么想头?” 朱翊钧道:“儿子览历代政治得失,若想‘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君主必不能生长于深宫,不知稼穑的艰辛和民间疾苦。而若要了解下情,使上下畅通,呆在紫禁城是不行的。” “因此,朕欲建立巡狩制度,朕和以后的皇帝每年或周行边疆,畋猎讲武;或监察地方,考察督抚。古往今来,莫有天子不巡狩天下而国强者,正在此也。” “朝廷已经决意攻略北方,从此地直到冥海,万里之遥。虽然大部分地方人迹罕至,但越往南人口越多。因此有必要在京师北方再立行宫,由皇帝亲加抚缓——将来此地建一个行宫如何?” 李太后听了,心里都要欢喜炸了。嘴上却道:“如此靡费国帑,却难免聒噪。” 朱翊钧笑道:“不是一下子就建成。慢慢拨银子,慢慢建设。总要给母后将来避暑的时候有个住宿的地方,不至于住帐篷。朕还想着,随着北扩,这行宫还得往北修一个。昔日蒙元上都金莲川那里,要修一个猎宫。西域恢复了之后,在轮台地区,也要有行宫——将来的皇帝每过几年也要去住些日子。” 李太后听了,满脸都是骄傲之色。对朱翊钧道:“皇帝将来南巡北狩,雄视八荒,祖宗基业骏烈增光,却都是你的功业。” 朱翊钧摸了摸头,哈哈笑道:“母后没有看见过海洋吧?无边无涯,水成大块。将来扩张还要向南、向海——海外之土,朕将来也要去巡视一番。母后珍摄保重身体,到时候和儿子一起坐海船,看看大鲲戏水,别有一番滋味。” 李太后听了,露出神往之色,道:“皇帝所说大鲲,可是鲸鱼?”朱翊钧笑道:“正是。去年张元功家船队已经捕杀了十来头,如今宫内的灯油、蜡烛都是鲸鱼油脂做的。” 李太后听了笑叹道:“国公夫人前些日子让人送来一些梳子,是鲸鱼骨头做的,听她说那大鱼肋骨竟长丈余,不知那身躯如何长大!那般大鱼,又不知如何捕杀的。” ...... 两人谈谈讲讲,待夕阳西沉,才返回各自金帐用饭休息。此后两天,朱翊钧都处于修整状态,除了接见了热河巡抚等几位大员,没有办什么政务——难得休个假,舒缓舒缓疲惫的身心。 四月二十三日,天光大好。朱翊钧起个大早,抖擞精神,迎接此番巡狩的重头戏——抚缓百部,威压诸族,实施攻略北方之大计! 7017k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出巡(五) “科尔沁部,奎蒙克.塔斯哈喇叩见天可汗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喀尔喀部,虎喇哈赤叩见天可汗陛下!” “多罗部,火落赤叩见承奉长生天命、覆育列国、英明睿智的天可汗陛下,祝愿万寿无疆!” ...... 随着一声声的报进,排在皇帝金帐外的蒙古大小“可汗”们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按照到达塞罕坝的日子依次进帐,叩见朱翊钧,并表达臣服之意。 半个时辰之后,八十多名蒙古部落的大小“可汗”将大帐坐的满满当当。他们有的来自于“西海”即青海,有的来自于漠北,而占了来朝见一半还多的多数,仍是与大明打交道最多的漠南蒙古各部。 虽然人数很多,但众酋首没有交头接耳的,遇到熟人顶多微笑点头示意。大伙儿坐下后,垂首看着眼前木几上的金壶金碗,那里面装着琥珀色的奶茶。因为整个仪式的时间太长,奶茶已经凉了。 除了顺义王之外,其余酋首朱翊钧一个也不认识,因此跟叩拜的蒙酋们并无寒暄之语,坐在那里如同泥偶木雕。 如此一来,众酋虽然觉得皇帝年轻,有些英武之气,但这第一印象就不是太好——倒也符合自家对中国皇帝的想象,高高在上,却手无缚鸡之力。 大伙儿之所以并无失礼之处,除了图们汗和昆都力哈的两颗人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之外,站在金帐之外侍卫的鹰扬军也给众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多年前,很多鹰扬军里面的熟面孔都是和漠南蒙古的诸酋们并肩作战的“战友”,杀掠所得按约定的分账的那种。 如今见到他们顶盔披甲,前垮腰刀。一个个挺胸凸肚,骄傲的抬着头睥睨而视的样子,随驾而来的蒙酋五味杂陈:既有对过上好日子的女真部的艳羡,又有对大明朝廷的悚惧,更多的是对自己前途命运的迷茫。 礼部尚书申时行见众人已经齐聚,就请旨进行下一个步骤。皇帝答曰“可”。 随即朝廷选中的一个通晓蒙语的官员起身道:“有旨意,各部酋跪听!”众人闻言起身,在小几边跪下。 还未等宣旨官宣旨,众酋突然听到皇帝在御座上用蒙语说道:“旨意甚长,免跪。”说的字正腔圆,众酋听了,好多身子都抖了一抖。 这是流程中所没有的,众酋首也没有受过训练。礼部诸官闻言脑袋嗡嗡的,生怕这么多人乱哄哄的乱了法度。宣旨官也不敢耽搁,只好说道:“诸位谢恩后,请归坐。” 没有想到的是,虽然谢恩的声音参差不齐,但众人都叩谢了天恩方归坐,没有失礼直接一屁股坐回去的。 宣旨官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乃用蒙语宣旨道:“我太祖皇帝,承故元天命。龙飞濠梁,扫灭群雄。除暴救民,拨乱反正,不十余年而成帝业,克建大统。至今日二百余年矣!” “当是时也,太祖皇帝以‘朕既为天下主,华夏无间。姓氏虽异,抚之如一’为念,先后下诏蒙元残部,言‘有能率众来归,一体量才擢用’等。并晓谕元主‘果能识天命,衔璧来归,当待之以殊礼’等。” “其时,故元北出渔阳,旋舆大漠,整复故都,不失旧物。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也,归附之部落,不下数千里也,资装恺仗,尚赖而用也,驼马牛羊,尚全而有也。” “其志欲侥幸尺寸之利,不灭不已。太祖皇帝无奈兴兵,以清沙漠。征伐无算,追亡逐北。捕鱼儿海一役,元主脱古思帖木儿仅数骑得脱,数日被也速迭儿缢杀之。” ...... 整个谕旨,确实如同朱翊钧所说“甚长”。谕旨的主要内容是从汉、蒙两个视角梳理草原和汉地两百年来的恩怨情仇,对双方本属华夏之人,却仇杀不已的现实情况表示了深深的惋惜,并提出了解决方案。 这份超过六千字的谕旨,成为了本时空民族政策的纲领性文件。它抛弃了此前明朝廷文过饰非,“视强者仍为夷虏”的打肿脸充胖子般“政治正确”,分别站在双方的角度评价了较为重大的冲突、和“互市”,从而让听众得出一个结论:如果当时双方都能妥善处理冲突和管控分歧,我们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般苦。 例如,在描述蒙古因与大明交战经年,导致一盘散沙,攻杀无已时,诏旨中说道:“草原大乱,异姓“赛特”拥兵称雄,废立频繁。自脱古思帖木儿后,部帅纷拏,五传至坤帖木儿,咸被弑。如此乱世,甲胃不离身,弓刀不释手,东迁西徙,老者不得终其年,少者不得安其居也。如遇灾异,死者枕籍。”[注1] 诏旨对于明朝廷自身的失败和存在的问题,也并不讳言:“其势张后,索中国财物,岁有所增......而朝廷所遣使,阿媚也先,索无不许,既而所得仅十之四、五,以是衔怨。” “汉蒙之民互市之时,汉民帛时剪裂幅不足;靴帽之属不堪一着,即破碎矣。争骂斥辱、弓刀相胁,日积月累,致生兵祸——土木之变,痛哉至深!” 诏旨尽管翻译成了蒙语,但一边读,一边又有通译给翻译成汉文。金帐中的大员如张四维、申时行等此前看过诏旨原文,此时神色不动。之前没有见过诏旨内容的汉官,听到诏旨中谈到土木堡之变,且有很多自我批评的词句,相顾变色。 而听着皇帝诏旨的蒙古诸酋,个个脸色涨红,呼吸粗重,显然个个心内都不平静。他们也万万想不到皇帝诏旨中对蒙汉之间的冲突看待的如此客观。 实际上诏旨并不客观,也先在土木堡之变前后,有恢复蒙元之意,所以这一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却不是诏旨所说的矛盾日积月累导致冲突。但说实在的,在座的蒙酋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历史精通。诏旨避重就轻的定调,他们也听不出来。 ...... 随后,诏旨中回顾了“俺答封贡”之后的汉蒙关系:“幸我皇考,息兵安民。息境土之蹂躏,免生灵之荼毒......”并分析了双方互市的必然性: “尔等散处沙漠草原,人不耕织,地无他产,锅釜针线之日用,须藉汉人铸造;绸缎绢布之色衣,惟恃互市。若朝廷绝贡闭市,唯有抢掠而已。” “......计所以得之者,唯抢掠与贡市二端。达延汗后,每入寇时,大辈十万,中辈万余,少者数千。然则所获几何?人马却多有杀伤。朝廷兵强马壮时,如前年图们汗与昆都力哈等,种类绝矣。” 众虏听到“种类绝矣”几个字,又齐齐颤抖了一下:察哈尔部势力何其大也,乃元顺帝之后最强大黄金家族达延汗长子一系所掌,号称中央万户。苏尼特、乌珠穆沁、浩齐特、克什克腾、敖汉、奈曼等部都以图们汗为尊。虽然各部不能为图们汗拼命,但壮壮声势完全够用——控弦之士相加超过五万。 然而,此前的战争对大明来说,却乏善可陈。曼谷歹战法在万历十四型火枪面前就是个笑话。卷上蒙古包迁徙也没用,汉人用四轮马车带着士兵给养,运动速度比部落迁徙快不说,还能利用马车形成车阵。 时代变了!与明军对战后逃得性命的蒙古兵们都说,他们最大的感受是明军士气极其高涨,求战欲望极其强烈,与百余年来汉人孱弱之状完全相异。 四十二年前的嘉靖二十一年,俺答汗率五万骑长驱而入,大掠山西,“破卫十,破州县三十八,杀掠二十余万人。”嘉靖二十九年,赫赫有名的“庚戊之变”,俺答汗围困京师,沿途明军“不敢发一矢”,“所残掠人畜二百余万”。 当时的蒙古人用歌词的形式记录了这段历史:“神采奕奕的阿勒坦汗帅三万户出征,/包围汉地苏布尔噶图城直抵卜隆吉尔河,/酩酊大醉之汉人自行前来投诚,/使其鱼贯而走,妇幼乘车而行。解归时俘虏之先头抵达乌兰木伦,/而其后尾尚未离开长城。” 一直到“俺答封贡”时,漠南蒙古人也自认为蒙古兵一个能打汉兵五个。俺答汗为了保住“俺答封贡”政治成果,与诸部定下十三条规约,事无巨细——主要内容就是约束蒙古人不得在互市时欺负汉人。 然而,一切都变了。此时端坐在御座之上,被他们称为“天可汗”的皇帝,仅仅用了七、八年时间,就把九边兵马都变成了杀戮的机器,他们红着眼睛,目露凶光,等待着边墙外的部落犯下致命的错误——如同图们汗与昆都力哈那样的错误。 书阅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出巡(六) 用蒙语读诏旨的官儿读到险些嗓子干哑,才把六千多字的诏旨读完了三分之二,把汉蒙两族历史梳理的差不多。 朱翊钧静静的坐在那里二十分钟,不停的俯视众虏,观察他们的神情态度。此时听宣旨官嗓子有些破音,就道:“换个人罢,让他休息一下。”说完端起御案上的茶杯递给身边的魏朝道:“赐给他喝。”那宣旨官喜出望外,谢恩不提。 新宣旨官接过他手中的诏旨,接着读到:“以往事可知:彼近边驻牧,则分番夜守,日防汉兵之赶马捣巢,烧荒牧场;若留兵自守,时被汉兵之远出扑杀。既未遂安生,故游骑不时近边,扰汉民耕牧,大举每岁窥逞,劳朝廷慎防,九边亦无时懈备。汉蒙交困,兵连祸结,何以解之?” 金帐中诸部酋听宣旨官梳理汉蒙两族旧事,无不心生感慨——此前二百多年,汉强则雷霆扫穴,蒙强则破边掠杀,长城内外,黄沙之下掩埋着多少尸骨? 百年来朝廷虽然兵事孱弱,但蒙古更是一盘散沙。各部族交替兴起,互相残杀,在座诸位哪个没有朝不保夕之感?偶有破边劫掠,所得不过针头线脑,铁锅?头——拥有丝绸、财宝的汉人谁还待在边墙附近?若深入汉境,则人马损失直线上升,虽然是无本生意,但也经常不够本钱。 此时他们听诏旨中说“何以解之?”一句,个个精神为之一振,要听听皇帝如何解开已经系了两百年的死扣。 宣旨官继续读道:“虽然荒漠,也有富饶之土;窘困交迫,还生敢战之兵;朕既然为天下主,则无论汉蒙,俱为皇帝赤子,焉有不一视同仁之理?” “昔者,兀良哈三卫曾受朝廷羁縻,居则侦探,警则捍卫,朝廷也不吝良厚之赏。其后时叛时附,附时加赏,叛时加诛。万历九年,朝廷屠灭察哈尔,兀良哈附骥首尾,三战功成——朕又何吝爵赏?” 听到此处,嫩科尔沁部的奎蒙克.塔斯哈喇骄傲的抬起头,目视周边,而四周人等对这个踩着黄金家族的鲜血和国玺上位,获得朝廷册封三等郡王的行为——特么的嫉妒的要疯。因为整个战役,嫩科尔沁部除了提供向导之外,全程打酱油,相当于白捡一个公爵做。 “更有女真诸部,与汉混一,如今垦田牧马,不分塞里塞外,贾店鳞比,商民蚁集,衣、食、住、行与汉民同。为方便往来——朕已下旨凡经道路者,必破拆边墙,以示朝廷并无区别华夷之意!” “然虽然黑发黄肤,源流一祖,此际汉蒙两族,言语不通,衣饰风习殊异也。另外族民混一,则‘鄂托克’、‘兀鲁思’以上,贵人无所供养也。”[注1] 这段诏旨正正的说在在座诸酋的心里。女真人这八年来是过上好日子不假,但是代价是大量的中小部族首领失去了他们的部民,其拥有的土地从本部所有土地变成了仅自家才有的土地,十成缩水了九成半。 女真大部族首领在朝廷册封爵位的诏令下发后,接受了朝廷的封爵,相当于被赎买荣养;还有些年轻的从部族之长转成了亲民官,相比于过去生活水平好了不少不假,但他们并不能管辖自家原有的部族和土地——如此两三代之后,势必基业无存。 女真贵人们不是不想反抗,但在朝廷征召士兵、改土归流、武力打击等手段的联合压迫之下,没有一个敢挑头起事的。更重要的是:基层女真部民已经过上了没有战争和饥饿的新生活,在朝廷的支持下,能够吃饱肚子的部民根本不听昔日首领的使唤了。 “海东青已经折翼”,这就是蒙古贵族们对女真各部的看法。他们已经被豢养,下一步就是被汉化,数十年后,能够说女真话的女真人可能不存在了,听说皇帝已经派了大量汉人与女真人杂居,而在白山黑水之间的集市上,学不会汉话的女真人用特产换粮食很困难,因为卖货的根本不说女真话。 皇帝也想这样对付蒙古么?听着诏旨的蒙酋们这般想着。随后就听到诏旨中这一句“贵人无所供养也”。这什么意思呢? 他们打起精神,继续听诏旨中说道:“......何以解之?一者,赐勋位,立旗主。凡听声教之部族,超过万户的,朝廷一律赐一等公爵衔,赐衣、冠、铜印等如汉官例;超过五万户者,赐一等郡王衔,世袭罔替!赐衣、冠、金印如例。另,兀鲁思以上者建旗,如汉地之县,草场划分一如汉地县城之边界。 金帐里面低低的嗡了一声,众蒙酋面面相觑。太出人意料了!俺答汗何等强大,生前欲求一朝廷颁赐的金印不可得。今天皇帝大方很,超过五万户就给世袭罔替的王爷做,金印说发就发啊! 然而,兀鲁思以上建旗就有些不懂,朝廷这是要主持划分草场吗?我们尽管有大致的放牧范围,但主要还是跟着水草丰美的地方跑啊,朝廷要把我们固定在一个地方,这——能养活牧民么? “开市禁,税率一。自万历十二年起,废互市限制之令。边墙之内,将开一百七十三榷场为市;边墙之外,各旗主自行设市,税率一同。” 还是出人意料!明廷二百年来,一直用互市来限制蒙古的发展,各部都心知肚明。一方面生产资料的匮乏导致草原各部的经济、人口一直处于较低水平,同时对物资进行有选择的禁运还是离间各部的手段——如今皇帝全给废除了,只能说是天恩浩荡。这必然意味着蒙古将告别物资匮乏了! 其三,易律法,弃藩篱。汉蒙一家,此前却各居其地;若藩篱打破,何劳汝等掠民北去?万历十二年起,蒙汉之民两地可持旗主、县官出具的文书任意出入关隘,朕亦不限其往来。 为保障汉蒙商民之利益,朝廷将以《大明律》为主,杂之俺答十三条盟誓规约,并嘉纳汉蒙商民之建言,立新法以规范之。 这一条怎么说呢,各位蒙古大酋觉得此前用土地、金银引诱汉民来种地,用武力掠夺汉民工匠来做工确实有点累——但是就这么放开了好像也有些不对劲。但到底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以人口为最大资源的十六世纪的人,包括在座的部分汉官也是看不出来的。 其四,尊黄教,不易俗。慈圣太后崇佛甚信笃,而蒙民亦俱信黄教。太后与朕慈谕,将在蒙古每旗将设喇嘛一员,给予度牒,皇室予以供养。并发愿在八思巴道场五台山建寺,供养有德之大喇嘛。朕亦将在此地立庙,令尔等各部落居一僧以住持。朕或间岁一巡,诸部长于此会同述职焉。 宣旨官读到此处,终于有蒙酋按捺不住,喀尔喀部虎喇哈赤突然出列,顿首出声道:“天可汗陛下隆恩深重,吾等感愧无地。所列诸条,我愿凛遵。然则都是大皇帝将好处与我等,我等有何处能回报皇帝之恩德也?” 7017k 第二百六十三章 出巡(七) 宣旨官正在宣旨,虎喇哈赤突然出声打断,若按朝廷法度,这绝对属于大不敬,杀头算是轻的。 但虎喇哈赤说的话却非常中听,也符合朝廷的意图,要是严加追究,不免把人心弄冷了。这分寸却难以拿捏,礼部诸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张四维毕竟是大佬,一转念间即出声道:“虎喇哈赤!天使御前宣旨,你如何随意打断?念你一片赤诚忠心,此次不加追究,还不退下!” 朱翊钧也被虎喇哈赤搞得有点懵,心说这些政策至于这么让你们这般激动么?这虎喇哈赤说的话甚是可爱,张四维语气还是有些过重,于是出声温言道: “虎喇哈赤,你的赤心,朕已知之。然朝廷法度,却不可轻慢。你且安心,静听旨意,自然能消除疑虑。” 这话仍用蒙语说出,还是字正腔圆,在座的蒙古诸酋听了,方知宣旨前那一句“旨意甚长,特谕免跪”不是提前练得。都觉得大皇帝会说蒙语很特别,也显得非常亲近。少数如顺义王等人想的多些,不免有些悚惧。 而不知道朱翊钧精通蒙语的汉官,通通惊得呆了。此时朝廷除了四夷馆通译之外,大员们没听说谁会蒙语,哪里能想到自家皇帝竟然说的如此流利! 朱翊钧在与张居正平台召对之时,就对未来有一篇大谋划,深入学习蒙语、拉丁文等语言自然成为他提高自身技能的方式之一。十年之内,他每半月抽出两个时辰学习语言,如今略有所成。蒙语与拉丁文在部分语法规则上有些相似之处,朱翊钧也并不想深入掌握书写和阅读,因此在听和说这两方面都算是登堂入室。 此时很随意的用蒙语说话,表情却刻意淡淡的,让金帐汉官蒙酋觉得他越发深不可测起来——套用后世的话来说,无形装,最致命。 虎喇哈赤听了皇帝温言交待,叩首谢罪之后归座。那宣旨官偷眼瞄了皇帝一眼,将自家的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咽口唾沫继续读道: “其五,开新地,移生民。诸旗仅设札克萨一人,札克萨喇嘛一人,其余人子若分其地,数代后俨然牧民矣。朕此番赐富贵与尔,于国同休也。萨彦岭以北、北狄山以东,罗荒野之地广袤无垠,大小方圆与中国等同。”[注1] “其地虽有部落,未闻文字宗法,纵有敢战之兵,也非我两族之敌。阿尔泰山北麓,哈屯河、银水河、阿尔泰河水网密布,平原广袤,南北四千里,东西两千里。虽然冬春苦寒,然夏秋可耕,而耕种所得,可饱中国。” “此天赐养万民之地于吾辈矣!两族联兵,可取其丰饶之地。汉民耕而蒙民牧,非百世基业而何?” 在座蒙酋中,漠南蒙古人不知西伯利亚之地,但喀尔喀蒙古人是知道的。毕竟他们的牧场就在阿尔泰山南麓,知道些北边情形。而且在蒙族古老的传说中,匈奴、鲜卑、蒙古、女真这些马背上的族类,根源就在那片荒原——听说都是些野人。说来也怪,这人呀,越往南,越开化。 有了虎喇哈赤先前插嘴的例子,也没有人提出异议。再说了,就算是同族、同种,就不能夺其地并掠其女人财富了?那两百年来,我们在草原上干啥来着?只要我家部族能活人,我管你是谁,有没有文字宗法。 “其六,建都统,驻大臣。为征罗荒野之地,漠南、漠北,将设五省。每省设汉都统一、蒙都统二。都统者,统帅汉蒙两族之兵者,不得干涉札萨克之政。” “旗主若有矛盾、争论,大喇嘛不能决时,朕另设钦差驻蒙办事大臣为之亲裁。漠南办事大臣驻地金莲川,漠北办事大臣驻地库伦。两大臣之钧令未获凛遵,都统讨之。 来了,来了。此前诸般收买,不过为了这一条的图穷匕见——皇帝还是要抓兵、抓权!所谓驻蒙大臣,不过汉地之总督;所谓汉蒙三都统,不过汉尊而蒙卑;所谓联军,蒙族无非马前卒而已! 尽管加上了罗荒野的滤镜,但心里有数的蒙古大酋们也都明白皇帝所欲。众人低着头,不敢互相张望来看眼色,却都竖起耳朵听着,想知道金帐中有没有脾气爆加上头的起来反对。 那宣旨官不觉,只继续读到:“第七......” 朱翊钧在御座上摆手道:“且慢。”宣旨官虽然不明就里,但立即遵旨停口。 朱翊钧拿起魏朝刚给他泡的新茶,吸溜溜的喝了一口。随即将茶杯放在御案之上,静静的看着金帐内黑压压的一群蒙酋,沉默不语。 诸蒙酋低着头,不敢仰视。朱翊钧不说话,汉官也静默不语,整个金帐之内渐渐变得落针可闻。大伙儿只听得皇帝又拿起茶杯,吸溜溜的又喝了一口。 等了好一会儿,金帐中就这么静默着。张四维明白皇帝要压服诸酋,在心理上摧毁他们的反抗之心。但面对黑压压一片蒙族袍服,披发左衽的汉子们,他心里还是难以控制的砰砰乱跳,眼睛不由自主的往站在门口的禁卫身上瞟。 在越来越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终于出来一点声音。土默特部首领黄台吉,朝廷敕封顺义王的特穆尔有了动作。 他先是躬身,然后从茶几后面爬到旁边,叩首道:“臣,特穆尔请天使继续宣旨。” 诸蒙酋如梦初醒般,都跟着俯伏在地道:“臣,请天使继续宣旨。” 在并不整齐,充满恐惧和战栗的奏请声音落下后。朱翊钧的声音终于出来,仍然是蒙语,字正腔圆不疾不徐:“继续宣旨吧。” 那宣旨官受到刚才金帐内强大的气场感染,音调先是变得有点发飘,随即又变得很刻意的浑厚: “第七,加恩科,唯才举。元曾大国,族裔中岂无豪杰之士。不过追逐水草,难得圣人教也。朕仿汉地科举之例,单开蒙人恩科。凡读书上进之子弟,考中即授驻蒙大臣堂下或各省职官。材质卓绝者,朝堂之上也有一席之地——朕将取才也,非取族也。” “自古国家,必有兴亡,以小事大,理势之常。自此之后,令尔等按此诏旨各安生理,趁时耕作,所有羊马孽畜,从便牧养。......上述种种,尔其听敕。” “并体朕爱惜元元之意:如蒙古与汉民同为黑发黄肤,华夏族类,同生天地之间,凡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朕将与中夏之民抚养无异。” “尔等其奉天道,顺人事,庶几得牧养、耕作于近塞、荒野,可藉朕之威,号令本部落,尚可为一部之主,以奉尔等宗祀、活佛。若计不出此,犹欲以残兵出没为边患,则朕大举六师,深入沙漠,尔将悔之无及!” “此诏,钦此。” 书阅屋 第二百六十四章 转世 《钦定抚缓蒙古诏》共六千四百三十七字,成为本时空大明治理民族问题的一份最重要的法律文件。依据此诏书,朝廷在此后十年陆续出台了《钦定汉蒙商民迁居往来四十条章程》、《新定罗荒野边区商社征税章程》、《钦定犯罪流放人等在罗荒野边区赦免条件十二条》等十余部法律,构建了汉蒙两族联合扩张中华民族生存空间,妥善管理民族矛盾,并逐渐融为一体的法律框架。 当日各蒙酋接受诏书之后,时间已经接近中午。礼部传皇帝谕旨,在金帐内赐宴群酋。为了这场宴会,嫩科尔沁部塔斯哈喇郡王进献了羔羊二百只,舞姬十九名,乐师六名。 堂堂朝廷,当然不能让嫩科尔沁部比了下去。除了朝廷这边带来的舞乐团献舞奏乐之外,随驾而来的御厨也抖擞精神,使出十八般武艺,将能够长途携带的食材料理成百种花样,流水一般送入金帐。 两族互市之后,蒙古贵人早就认为汉人在衣穿住行方面享受的东西无与伦比,羡慕的无以复加。没想到天外有天,如今吃上了御膳,才知道此前所用乃糟糠一般。 以酒为例:此番皇帝赐宴的酒水就有近三十种。从高度的白酒到清冽甘甜的葡萄酒、果酒一应俱全。作为精油制作的副产品,食用甘油早被发明,如今大明的高档酒水尤其是果酒中都含有能够使酒液变得顺滑香甜的添加剂,让酒水中那种苦涩之感和奇怪味道全部消失无踪。 各种甘美的酒水被倒在透明的玻璃樽中,在金帐顶部的玻璃鲸油灯照耀下,发出璀璨而又令人迷醉的光彩。看着“飘然转旋回雪轻,风袖低昂如有情”这等超凡脱俗的舞蹈,如同御座上的皇帝一般轻轻晃动酒杯,饮上一大口,诸蒙酋深深的震撼了——这特么的才叫享受!那个谁,塔斯哈喇郡王你献的舞姬不行啊! 塔斯哈喇郡王献的舞姬当然不是不行,而是时机不对。等大伙儿酒喝高了之后,朝廷的舞乐团的节目就显得过于复杂,且有些阳春白雪了。此时再次上场的蒙族特色舞蹈就让随驾而来的汉官们看得目不转睛,恨不能跟着已经欢呼跳跃的蒙酋们一起加入狂欢之中。 伴随着“天可汗陛下万岁”的狂乱呼喊,金帐中的气氛逐渐上升到高潮——近乎有些混乱了。有些蒙酋一手拿着酒杯,一边跟着舞姬跳起舞来,把面前的案几踢的七扭八歪。张四维、申时行老哥两个面面相觑,觉得事情有点脱离控制了,这不会把金帐给搞塌了吧,那可就闹大笑话了。 此时,喀尔喀部虎喇哈赤的一声高喊,把整个金帐的气氛一下子给搞没了,众汉官、蒙酋伴随着他的喊喝,一时间呆若木鸡。这家伙喊得竟然是:“天可汗陛下乃薛禅汗转世,是黄金家族血脉的转世身!” 虎喇哈赤把面前案几上的东西推到地上时,就引起了身边一圈人的注意。等他跳到上面时,满金帐的人都哈哈大笑,看着他发酒疯,朱翊钧也为之莞尔。但所有人万万没想到这家伙脑回路如此清奇,这一嗓子把金帐里面的人都喊楞了,集体处于懵逼状态。 虎喇哈赤见大伙儿都瞅着他,红脸膛上全是得意之色。竖起手指说道:“薛禅汗的度量如同大海一般,除了天可汗陛下,谁能像他一样呢?” 金帐内的通译没有喝酒,将虎喇哈赤的话翻译给汉官听。张四维一边听着翻译,一边去看朱翊钧脸色,见他并无怒色,猛烈跳动的心脏才平缓下来。随即想到:“这虎喇哈赤是个憨批,就因为皇上度量弘广,就说他是元世祖转世,这毫无说服力啊!” 他这样想,金帐内的蒙酋也同样想到了。嫩科尔沁的塔斯哈喇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就张嘴问道:“你还有什么证据?” 虎喇哈赤得意洋洋道:“你想啊——窝阔台汗的汗位不是传到了睿宗皇帝一系吗?咱们的天可汗陛下也是从旁支得的帝位啊。” 张四维已经平缓下来的心脏又砰砰猛跳起来,恨不能跳上桌子把虎喇哈赤的嘴打肿。这皇帝帝位传承之事,让这厮拿着酒杯在桌上大呼小叫的讲说,哪有些体统可言! 他第一反应去看朱翊钧,只见皇帝脸上表情比较难拿——如果他看过达芬奇那副最有名的画作,一下子就能发现皇帝脸上的微笑与蒙娜丽莎类似,玄妙异常,难以形容。 他第二反应去看旁边的申时行,见这位老哥脸色潮红,目光发直,但表情跟皇帝比起来就比较好揣摩了——好像多日便秘,正在暗中使劲儿一般。 张四维刚想喊侍卫维护秩序,就听边上的申时行小声喃喃道:“这不对啊。窝阔台有子而武宗皇帝无子。再说,按他说法忽必烈转世应该转到肃宗或者穆宗身上啊。” 你这还是差辈了也!张四维一口老槽不知如何吐起。但随即想起皇帝那神秘的微笑,心中一动,不再招呼侍卫,选择静观其变。 听了虎喇哈赤的话,众多历史盲心里都有些嘀咕——这特么好有道理啊。 转世之说,是藏传佛教的重要理论之一。第一位转世活佛在元朝至元二十年就已经出现,距今已经有四百六十多年。 这些年来,灵魂转世之说在藏、蒙、西域等地深入人心,金帐内的蒙酋多数信之不疑。有些灵醒人心中明白,但和张四维一样,见皇帝没发话,也都跟着闭嘴不言。 虎喇哈赤见塔斯哈喇脸上还有不服之色,得意的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酒气,哈哈笑道:“你还不服?我告诉你——来拜见天可汗陛下前,我先到了塔尔寺,求见了大活佛,这话是活佛说的!” 整个金帐里轰的一声,所有蒙酋个个被震惊到五体投地——这索南嘉措活佛是格鲁教派的老大,他佛法精湛,早就参透造化,能识这天下过去未来之事,要真是他说的,那就肯定没错了。 大帐之内又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消化这石破天惊一般的消息。薛禅汗转世成汉人,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也没错,毕竟忽必烈是统一中国之人,按照刚才皇帝在诏旨里面的说法,这天下之主就应该不分蒙汉,都是中国之人! 薛禅汗,就是蒙人这一族变成中国人的第一代皇帝!这么一想,处处都能对上啊。皇帝诏旨里面的话儿虽然多且难懂,但好像也是这个意思啊。 皇帝要真的是薛禅汗转世,那我们就好办多了!我们新老大还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根本不违反“黄金家族血脉定律”啊——香!真香! 书阅屋 第二百六十五章 由来 虽然多数蒙酋对虎喇哈赤传达索南嘉措的话深信不疑,但此时没有带头叩见“薛禅汗”的,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身份能不能被皇帝所接受。 尽管朱翊钧在舆论造势等方面已经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自己万万没想到索南嘉措给他来了这么一手——确实,这薛禅汗转世之说并非他安排的。 朱翊钧所不知道的是,原时空的索南嘉措也玩过这一手,但不是说万历帝是忽必烈转世,而是说俺答汗是其转世并宣之于蒙古诸部。 俺答汗受此加持,从黄金血脉的旁支一下子进阶,在草原的政治地位如同铁桶一般牢固。索南嘉措也借助于他对俺答汗的影响力,助力明廷维护草原上的和平,并因此获得两族民众的衷心爱戴。 因为他对民族团结的贡献,在后世评价颇高,认为他给其后的达.赖.喇嘛树立了光辉的榜样,是一个智慧圆融,通达世情的智者,藏传佛教历史上灯塔一般人物。 实际上,索南嘉措所在的格鲁派,在草原上的影响很大,但在此时的藏地,处境非常艰难,被噶玛噶举教派打压的几无生存之地。[注1] 而格鲁教派在草原上的壮大,与力主俺答封贡的老顺义王俺答汗支持分不开。公正的说,顺义王也是雄才显于当世的英雄。 万历二年时,出于增持自身统治合法性的考虑,他诚邀在藏地难以施展的格鲁教派第三世索南嘉措到青海与他讲解佛法。索南嘉措敏锐的抓住了这次机会,克服了重重阻力,到万历五年时终于到达青海,与俺答汗见了面。 双方交谈时,俺达汗“不经意”的谈及八思巴和忽必烈的友谊。 原时空的索南嘉措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说道:“我等非只今日,曾世世相会。汝为成吉思汗孙胡必赉彻辰汗时,我为萨迦班智达之侄八思巴”。”嗯,咱两个不是头回见面,你以前是忽必烈的时候,我就是八思巴呀。 但在本时空,索南嘉措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在万历元年时,朱翊钧就已经关注到了藏传佛教问题。在时任宣大总督的王崇古请示朝廷给弘化阐教寺番僧经书度牒的奏章上,朱翊钧做了重要批示,指出因两宫崇佛,特批內帑五万,命令王崇古在边地大修梵宇,并译经书。 当时朱翊钧还指示道:“天朝一统之化,喇嘛番僧等开导虏众,易暴为良,功不在斩获之下。切切要紧,不可轻忽。” 这是他召对张居正,取得参政权之后做出的仅次于严打的重要批示,王崇古等边地总督当然高度重视——为家族子孙计,也不能给少年皇帝上眼药。而且说实话,在朱翊钧刚刚接手烂摊子的时候,五万两银子算是大手笔。 批示和银子下达后,当时的九边之地掀起了一阵修建庙宇,翻译经书的小高潮。索南嘉措敏锐的发现了形势的变化,开始处处留心朝廷的政策并对自己弟子提出了谨言的要求。他那时就有一个野望,期盼格鲁教派的大护法者在紫禁城内。 因此,在万历五年时面对俺答汗的暗示,索南嘉措回答道:“大乘法王为萨迦五祖,于六盘山见薛禅汗,成就双方无上功业。今日你我见于仰华寺,一为王上,一为僧人,未必就不能成就佛授转轮王。” 他这句回答,信息量很大,俺答汗却全部听懂了。 索南嘉措意思是说,八思巴是萨迦教派的第五代教主,和我格鲁教派源流不同,我不能硬说我是他的转世——对不上。 其次,萨迦教派在出了八思巴之前,有什么影响力呢?而八思巴数代之后,萨迦教派又重新变得势微——这说明他们的教义不行啊。 索南嘉措还表示,如果你想让我说咱两个一个是忽必烈转世,一个是八思巴。那我这边对不上,你就失去合理性了啊。但是,你可以向薛禅汗学习,让草原各部深度昄依格鲁教派,那我作为昄依者的活佛,到时候可以说你是佛授转轮王—转轮的意思懂不懂?别说忽必烈,成吉思汗都可以的! 索南嘉措在话语中将“察卜齐雅勒庙”说成朱翊钧赐名的“仰华寺”,也没说它的藏语名字特钦曲科林(意为大乘**洲),属于更深一层的暗示:你现在是大明的顺义王,这“仰华寺”的名字还是你上本请求皇帝给起的名字呢。若你是忽必烈转世,将置朝廷、皇帝于何地,你最大的功业“俺答封贡”还要不要了?要知道,那些汉人朝廷可是很要面子滴! 俺答汗也很厉害的,不但听懂了,还全盘接受索南嘉措的意见,要求麾下各部酋必须派一到两个亲儿子去仰华寺当喇嘛,在昄依倾向上大幅度向格鲁教派倾斜。 随后两人进行了商业互动,俺答汗赠与索南嘉措“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的封号,索南嘉措亦赠给俺答汗“大梵天法王”的尊号,格鲁派领袖被称为“达.赖.喇嘛”自此开始。 格鲁教派禁止信徒用妻妾、牲畜为男主人殉葬,用六臂智慧怙主代替了此前蒙族牧民杀牲畜祭祀的“翁公”,且只准用三乳品(奶酪、牛奶和酥油)进行供养。 这些教义一经大规模传播,从经济上对于其他教派和萨满来说都是毁灭性的降维打击——太特么省钱了。短短数年,格鲁教派就在草原上占据了统治地位。 搞定了俺答汗之后,索南嘉措给张居正还写了一封信,信中自称“释迦牟尼比丘索南嘉措”,然后“合掌顶礼”,并说: “知道你的名显如日月,天下皆知,祝愿你身体好。我保佑皇上,昼夜念经。甘肃巡抚侯东莱邀请我到内地讲经,我到城中后,先与朝廷进本并请求进献马匹物件,我和阐化王执事的赏赐,乞照以前好例与我。我与皇上和大臣昼夜念经,祝赞天下太平,是我的好心……” 这封信所谓的马匹物件,是索南嘉措搭着明廷所封阐化王的便车,要向朝廷进贡,并祈求朝廷回赐的时候,按照以前的例子给点较高规格的好东西。 这信写的谦卑,但其中有一个小花招。所谓阐化王,全称灌顶国师阐化王,是明成祖对西藏帕木竹巴政权首领的封爵。 明制,只有朝廷册封的实体或个人才有资格向朝廷进贡。这封信的花招就在这里:别看索南嘉措写的非常谦卑,一旦张居正不查,给回个信或者同意进贡了,那索南嘉措及格鲁教派就能在藏地借上朝廷的威名,一跃而成顶尖的佛教宗派。 张居正多年的老司机,还能被索南嘉措蒙了。他知道皇帝重视藏传佛教的工作,立即向朱翊钧做了汇报。朱翊钧一直没想好自己扶不扶持格鲁派,因此就告诉张居正先别理他,这事儿就放下了。 等格鲁派几年内在草原上风生水起,朱翊钧才深刻体会到一个传至后世的佛教大宗派的确有他的独到之处。因此,对索南嘉措也重视了起来,在万历九年时赐其名“大觉法师”。 这下子索南嘉措打蛇随棍上,立即左给皇帝一个题本、右给张居正一封信,反复表明他明白“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的道理,同时保证“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阴翊皇度”,格鲁派愿意坚决贯彻维护朝廷的宗教管理条令。 如此积极的工作态度,终于打动了朱翊钧。在去年年底前接见顺义王的时候,朱翊钧传出旨意,要求地方上去请索南嘉措进京讲法,并对顺义王承诺,还要让活佛去归化城驻在一段时间。 索南嘉措多年努力,一朝功成,礼佛三匝,泪湿蒲团。在进京过程中,在塔尔寺遇到了来求见的虎喇哈赤,就将其准备了五年之久的说辞抛了出去——没舍得给俺答汗的忽必烈名额,就用在了朱翊钧身上。 应该说,这世界上顶尖人物,对世事都能洞若观火。索南嘉措已经看出朱翊钧要对蒙古下手,这番说辞就不怕他不承情——国师之位,稳稳当当。 书阅屋 第二百六十六章 解梦 虎喇哈赤得了索南嘉措给他指点“迷津”,对皇帝印象很好——这才有打断宣旨表忠心的一幕。 当日索南嘉措跟虎喇哈赤讲朱翊钧“转世”故事的时候,嘱咐他道:“大皇帝未必能知自己本来,就算知道了,也未必以之为然。因此,你知道这件事就行了,不要四处去说。” 这话说的软绵绵,也没说你虎喇哈赤四处去说会怎么样。 本来嘛,要让皇帝承情,肯定要在草原上宣扬这事儿,活佛打算跟每一个来见自己的蒙酋都说一遍这话,而且也不拦着虎喇哈赤私下里讲——但他绝逼想不到,虎喇哈赤这个憨憨能在皇帝赐宴诸酋的场合喝大了,跳到桌子上以一种非常高调的方式宣扬出来了不说,还把他直接扯了进来。 其实政治经济学也遵循科学定律——熵总是增加。虎喇哈赤喝大了就是典型的“熵增”。 但这也事出有因,从虎喇哈赤的心理上来说,他急迫的想确认朱翊钧到底承不承认转世身份,或者说他必须确认皇帝愿不愿意利用活佛给他编造的这个身份。这与他能否稳固的统治喀尔喀密切相关。 喀尔喀现如今有七个大部落,最东边和图们汗是邻居。万历九年明廷翻掌间将图们汗击灭,其长子布延交出了蒙元玉玺才得以身免,把虎喇哈赤吓坏了。 皇帝在塞罕坝接见诸酋的谕旨一到,虎喇哈赤完全生不起抵抗之心,立即就要动身往塞罕坝走,如果真成行可出笑话了:他要比皇帝早来两个月。 这般软弱当然会被手下部酋嘲笑,而且喀尔喀地域极广,不受王化久矣,就有人建议虎喇哈赤不用搭理朝廷。虎喇哈赤被这些人虎超超的表态吓的麻爪了,这才有了千里迢迢去青海请教索南嘉措之举。 他从塔尔寺回到喀尔喀之后,传达了索南嘉措的说法,黄金血脉定律约束之下,手下的部酋也都没活说。虎喇哈赤没休息两天,又立即动身赴塞罕坝,由于心情比较激动,跑的比较快,居然在嫩科尔沁之后第二个到了。 到了宣旨的日子,他听那谕旨,越来越觉得索南嘉措判断的没错:要按百年前汉人皇帝的尿性,有如此兵威,根本不会给蒙古人提供如此优厚的政策待遇,不嫩死他们也要让他们残血——这才是汉蒙双方攻守拮抗的正常打开方式。 大赏王爵,全开互市、不限往来,尊崇黄教。这四条旨意出来,除了没有给“自家骨肉”这种超国民待遇之外,就算还在薛禅汗统治下,朝廷也不能给的更多了。 在虎喇哈赤心中,朱翊钧是“忽必烈转世”铁定实锤,但问题是皇帝认账不?如果不认账,喀尔喀还会不稳,到时候管理难度倍增事儿小,要是惹恼皇帝,“兴六师,绝大漠”,那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他打断宣旨,先试探了一下,看看皇帝对自己是啥态度。不出所料,“汉皮元骨”的皇帝在张四维呵斥自己后温言抚慰,这心里就暖呼呼的。 然后就是喝酒了,这酒好喝,后劲还大。瞅着朱翊钧越来越亲切的虎喇哈赤喝大了之后有些上头,这才上演了爆料一幕。 爆料之后,皇帝不说话,金帐内也鸦雀无声,这哥们满肚子酒都化成冷汗出了。这才发现自己这行为类似逼宫——要是朱翊钧不认账,大会蒙酋的政治效果折扣一半;若认账了,汉官怎么想?皇帝能付出这么大的政治代价吗? 他懊悔的想抽自己嘴巴子不提,朱翊钧也确实被他将住了。虎喇哈赤这话归类在小道消息中流传,那自己就尽取其利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但在如此重大场合宣扬出来,却白瞎索南嘉措一番苦心了。 这厮算是猪队友吧!朱翊钧无奈的想。但金帐之中不能长时间沉默,所有人都不能代替自己下这个政治决断。因此他快速梳理自己对民族问题的处理思路,打腹稿组织语言。 稍微沉默一会儿,朱翊钧轻咳一声,笑道:“虎喇哈赤,跳在桌上成何体统,你先下来吧,众人也都归座。” 众蒙酋和汉官都屏住呼吸,迅速返回座位,静待朱翊钧讲话。朱翊钧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笑道:“朕受慈圣太后影响,颇爱佛教。惟佛氏之教,具在经典,用以化导善类,觉悟群迷,于护国佑民,不为无助。” 与适才用蒙语讲话不同,朱翊钧此时所说用的是汉语。因为虎喇哈赤说出索南嘉措之谋划之后,朱翊钧已经在蒙人心目中获得极高地位,现在发言,主要是解决汉民的认识问题。 “然则朕爱佛教,爱其自有真理存焉。真理之存,仅在佛经乎?非也。红花白藕青荷叶,万法归宗总一真。如今天下,格物之说甚兴。朕更取其以实证求得真理之说。” 作为天下之主,一言一行俱为天下法。十年前的朱翊钧对此没有什么感性认识,但登基十一年后,他对此方面的认识已经极为深刻。 此时他若说一句“笃信佛教”,天下人将大建梵宇,城里乡间,俱为比丘道场。同理,他要是说一句信仰道教,那龙虎全真,将立成贵门高客。此时此地因为有蒙酋在场,他说一句“颇爱佛教”已经是皇帝这个身份能够表达立场的极限。在发言中指出自己对格物的支持,也是同理。 先讲了自己对佛教和自身信仰的立场之后,朱翊钧必须直面索南嘉措抛出来的题目:自己到底是不是忽必烈转世来的。 朱翊钧思路已经非常清晰,他接着说道:“慈圣太后与朕,与五台山甚有渊源。此前,皇长女、洛亲王等出生前,俱在五台山大作法事,以佑皇嗣。”此时要点出五台山,为最后的结论做些铺垫。 “昔时八思巴以经解山,道是五台山乃密法金刚界五部佛的佛座。圆寂之后,普恩寺舍利塔里供奉了他的衣冠舍利。憨山此前与朕言及此事,言道普恩寺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朕也拨內帑予以修缮。” “舍利塔修缮完成之日是万历七年四月初八,为什么记得清楚呢。因为当日朕做了一个梦,见皇极殿丹陛之下,有一莲台,佛陀在上端坐,与朕合十顶礼。朕焉能受此礼敬?忙走下丹陛,合十平礼见之。” 金帐诸人听了这话,蒙酋们都懵圈了不说,张四维等人大张着嘴巴合不拢来——皇帝你也太能吹牛逼了!随即想到这皇帝骨子里是啥也不信啊,若是信一点,也不能胡诌自己做这样的梦!旁边的申时行脸上肌肉扭曲,用手指猛掐自家大腿。 “朕问佛陀何来。佛陀微笑不语,朕问之再三,才说偈子曰:‘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无忧树下客,曼殊室利身。绕转七政宝,掌控力之轮。文殊吉祥妙,真如汝本真。’” 在御座下的两个通译满头大汗,因为不是佛教徒,这偈子对他们来说太难翻译了。他俩面面相觑,脸色苍白,生怕耽误了皇上的大事。朱翊钧等了一会儿,见这两个都没什么动静,心中了然。微笑着继续道: “还未等朕细问偈子所言何事,却一惊而醒。随后朕召见憨山,让其解梦中语。” 说完这句话,朱翊钧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魏朝吩咐道:“今日赐宴,多有酒肉,就没让憨山来此。你去喊他来,帮着朕回忆回忆当日解梦的情形。” 魏朝脸色严肃,躬身答应,出金帐去找憨山去了。 朱翊钧停了一会,仿佛在回忆当日憨山的解梦词。沉吟一会方道:“憨山与朕解说道:‘归元性无二,方便多有门’是《楞严经》中一句,乃文殊菩萨语,说的是一切万法从有情到无情,无非一人一念,此本来面目也。” “无忧树下客者,乃如来示现之身。四月初八乃浴佛节,正是如来佛诞在无忧树下之日——这一句正应了朕做梦的日子。” 这句话说出来,张四维已经猜出来朱翊钧想要干什么了。心中暗自咂舌,心道这皇帝真敢说啊。无怪张居正常说皇上心大,这心确实够大,要不能编出来这般花样? 不过皇上确实有急智,否则无论谁来,要想短时间内编出这像模像样的偈子来,都挺难的。皇上——也不容易。 他定了定神,听皇帝继续解说道:“曼殊室利者,文殊菩萨也,此不必解。” “七政宝者,乃金轮宝、摩尼宝、玉女宝、大臣宝、白象宝、骏马宝、将军宝。由于具足此七政宝而能够调伏怨敌、治理天下、资财丰足、众所爱敬,这句是说朕呢。” “下一句是掌控力之轮。憨山解说,昔日萨迦大乘法王昆泽思巴称呼成祖皇帝为‘掌控力之轮等七政宝的法王’,这两句连起来说应该是朕与成祖相同,已经具有了轮转法王的身份。” 朱翊钧一边回忆一边说,说的慢。他说一句,通译们翻译一句,把满金帐的人唬的一愣一愣的。这些人要么是第一次与朱翊钧照面,要么是平时面圣机会很少,不知道那坐在御座上的是啥样人。此时听皇帝说做梦、解梦的故事,个个信以为真,这崇拜之情也不必细表。 只有张四维和申时行这样了解朱翊钧性格的,才能知道皇帝意图,都被他的脑洞给打败到无语。但这个场合,两人也只有帮朱翊钧圆谎的份儿。就算回到京师,也不敢把自己所猜测的说出来。皇帝今天的话,必载于国史——全是真的。 朱翊钧又喝了一口茶水,回忆道:“文殊吉祥妙一句,其实重复。吉祥妙者,就是文殊。但憨山细解之,却不重复——”话说到这里,金帐外侍卫进来奏报,说是憨山报进。 朱翊钧暗暗长出一口气,保持住逼格微笑道:“让他进来。” 憨山进帐,脸色略有潮红,朱翊钧估摸着他是跑过来的,心中给魏朝和憨山点个赞。面上仍微笑道:“憨山,记得当日你为朕解梦之事否?你来说说吧。” 憨山宝相庄严,先合十行礼,才转身面对众人道:“昔日皇上做梦,以贫僧解之,乃真如示真意于现世佛也。皇上乃现世佛,作为汉、蒙、藏地共主之时,以文殊菩萨之身示现,如元世祖,我朝成祖。皇上绕转七政宝,成就天下共主时,将现本真——即如来佛!” 书阅屋 第二百六十七章 渣男 虽然多数人对虎喇哈赤传达索南嘉措的话深信不疑,但此时没有带头叩见“薛禅汗”的,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身份能不能被皇帝所接受。 尽管朱翊钧在舆论造势等方面已经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自己万万没想到索南嘉措给他来了这么一手——确实,这说法并非他安排的。 朱翊钧所不知道的是,原时空的索南嘉措也玩过这一手,但不是说万历帝是薛禅汗,而是说俺答汗是其转世并宣之于诸部。 俺答汗受此加持,从黄金血脉的旁支一下子进阶,在草原的地位如同铁桶一般牢固。索南嘉措也借助于他对俺答汗的影响力,助力明廷维护草原上的和平,并因此获得两族民众的爱戴。 因为他对团结的贡献,在后世评价颇高,是一个智慧圆融,通达世情的智者,藏传佛教史上灯塔一般人物。 实际上,索南嘉措所在的格鲁派,在草原上的影响很大,但在此时的藏地,处境非常艰难,被噶玛噶举教派打压的几无生存之地。 而格鲁教派在草原上的壮大,与力主俺答封贡的老顺义王俺答汗支持分不开。公正的说,顺义王也是雄才显于当世的英雄。 万历二年时,出于增持自身统治合法性的考虑,他诚邀在藏地难以施展的格鲁教派第三世索南嘉措到青海与他讲解佛法。索南嘉措敏锐的抓住了这次机会,克服了重重阻力,到万历五年时终于到达青海,与俺答汗见了面。 双方交谈时,俺达汗“不经意”的谈及八思巴和忽必烈的友谊。 原时空的索南嘉措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说道:“我等非只今日,曾世世相会。汝为成吉思汗孙胡必赉彻辰汗时,我为萨迦班智达之侄八思巴”。嗯,咱两个不是头回见面,你以前是忽必烈的时候,我就是八思巴呀。 但在本时空,索南嘉措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在万历元年时,朱翊钧就已经关注到此。在时任宣大总督的王崇古请示朝廷给弘化阐教寺番僧经书度牒的奏章上,朱翊钧做了批示,指出因两宫崇佛,特批內帑五万,命令王崇古在边地大修梵宇,并译经书。 当时朱翊钧还指示道:“天朝一统之化,喇嘛番僧等开导虏众,易暴为良,功不在斩获之下。切切要紧,不可轻忽。” 这是他召对张居正,取得参政权之后做出的仅次于严打的重要批示,王崇古等边地总督当然高度重视——为家族子孙计,也不能给少年皇帝上眼药。而且说实话,在朱翊钧刚刚接手烂摊子的时候,五万两银子算是大手笔。 批示和银子下达后,当时的九边之地掀起了一阵修建庙宇,翻译经书的小高潮。索南嘉措敏锐的发现了形势的变化,开始处处留心朝廷的政策并对自己弟子提出了谨言的要求。他那时就有一个野望,期盼格鲁教派的大护法者在紫禁城内。 因此,在万历五年时面对俺答汗的暗示,索南嘉措回答道:“八思巴为萨迦五祖,于六盘山见薛禅汗,成就了双方无上功业。今日你我见于仰华寺,一为王上,一为僧人,未必就不能成就佛授转轮王。” 他这句回答,信息量很大,俺答汗却全部听懂了。 索南嘉措意思是说,八思巴是萨迦教派的第五代教主,和我格鲁教派源流不同,我不能硬说我是他的转世——对不上。 其次,萨迦教派在出了八思巴之前,有什么影响力呢?而八思巴数代之后,萨迦教派又重新变得势微——这说明他们的教义不行啊。 索南嘉措还表示,如果你想让我说咱两个一个是忽必烈转世,一个是八思巴。那我这边对不上,你就失去合理性了啊。但是,你可以向薛禅汗学习,让草原各部深度皈依格鲁教派,那我作为皈依者的代言人,到时候可以说你是佛授转轮王—转轮的意思懂不懂?别说忽必烈,成吉思汗都可以的! 索南嘉措在话语中将“察卜齐雅勒庙”说成朱翊钧赐名的“仰华寺”,也没说它的藏名特钦曲科林,属于更深一层的暗示:你现在是大明的顺义王,这“仰华寺”的名字还是你上本请求皇帝给起的名字呢。若你是忽必烈转世,将置朝廷、皇帝于何地,你最大的功业“俺答封贡”还要不要了?要知道,汉人朝廷可是很要面子滴! 俺答汗也很厉害的,不但听懂了,还全盘接受索南嘉措的意见,要求麾下各部酋必须派一到两个亲儿子去仰华寺当僧人,在皈依倾向上大幅度向格鲁教派倾斜。 格鲁教派禁止信徒用妻妾、牲畜为男主人殉葬,用六臂智慧怙主代替了此前蒙族牧民杀牲畜祭祀的“翁公”,且只准用三乳品(奶酪、牛奶和酥油)进行供养。 这些教义一经大规模传播,从经济上对于其他教派和萨满来说都是毁灭性的降维打击——太特么省钱了。短短数年,格鲁教派就在草原上占据了统治地位。 搞定了俺答汗之后,索南嘉措给张居正还写了一封信,信中自称“释迦牟尼比丘索南嘉措”,然后“合掌顶礼”,并说: “知道你的名显如日月,天下皆知,祝愿你身体好。我保佑皇上,昼夜念经。甘肃巡抚侯东莱邀请我到内地讲经,我到城中后,先与朝廷进本并请求进献马匹物件,我和阐化王执事的赏赐,乞照以前好例与我。我与皇上和大臣昼夜念经,祝赞天下太平,是我的好心……” 这封信所谓的马匹物件,是索南嘉措搭着明廷所封阐化王的便车,要向朝廷进贡,并祈求朝廷回赐的时候,按照以前的例子给点较高规格的好东西。 这信写的谦卑,但其中有一个小花招。所谓阐化王,全称灌顶国师阐化王,是明成祖对西藏帕木竹巴首领的封爵。 明制,只有朝廷册封的实体或个人才有资格向朝廷进贡。这封信的花招就在这里:别看索南嘉措写的非常谦卑,一旦张居正不查,给回个信或者同意进贡了,那索南嘉措及格鲁派就能在藏地借上朝廷的威名,一跃而成顶尖的宗派。 张居正多年的老司机,还能被索南嘉措蒙了。他知道皇帝重视此工作,立即向朱翊钧做了汇报。朱翊钧一直没想好自己扶不扶持格鲁派,因此就告诉张居正先别理他,这事儿就放下了。 等格鲁派几年内在草原上风生水起,朱翊钧才深刻体会到一个传至后世的大宗派的确有他的独到之处。因此,对索南嘉措也重视了起来,在万历九年时赐其名“大觉法师”。 这下子索南嘉措打蛇随棍上,立即左给皇帝一个题本、右给张居正一封信,反复表明他明白“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的道理,同时保证“沙门所作一切佛事,无非为国祝厘,阴翊皇度”,格鲁派愿意坚决贯彻维护朝廷的宗教管理条令。 如此积极的态度,终于打动了朱翊钧。在去年年底前接见顺义王的时候,朱翊钧传出旨意,要求地方上去请索南嘉措进京讲法,并对顺义王承诺,还要让活佛去归化城驻在一段时间。 索南嘉措多年努力,一朝功成,礼佛三匝,泪湿蒲团。在进京过程中,在塔尔寺遇到了来求见的虎喇哈赤,就将其准备了五年之久的说辞抛了出去——没舍得给俺答汗的忽必烈名额,就用在了朱翊钧身上。 应该说,这世界上顶尖人物,对世事都能洞若观火。索南嘉措已经看出朱翊钧要对草原下手,这番说辞就不怕他不承情——国师之位,稳稳当当。 7017k 关于最近两章的说明 嗯,老摩搞不清楚为什么,被屏蔽了两章。在后台修改两遍申请放出,仍被拒绝。因为第二次申请需要48小时,所以老摩把265再次修改后重发了,发完了才想起来可能会造成已经看过的读者重新订阅。 新手初次遭遇屏蔽,有点不知道如何处理。还请大家谅解,老摩诚心道歉。明天会和编辑联络,搞清楚问题后再发266章(已经写好)。今天老摩不会再发新章节。需要休息整理一下心情。 给各位带来的不便,还请读者大大谅解,诚挚致歉! 《万历新明》关于最近两章的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关于最近几章更新混乱情况的说明 嗯,感谢责编大大的指点,老摩清楚为什么被屏蔽了。新手初次遭遇,有点不知道如何处理,老摩不小心重发了一章旧稿,导致部分读者重复订阅——还请大家谅解,老摩诚心道歉。 为了使大家不蒙受损失,老摩将重新发的那一章标题和内容全换掉了,换成了最新的更新内容。这样一来,已经订阅过的请重新下载(点开目录,按住第267章,选择重新下载)看即可,不多花钱。没有看过的,按顺序看,不受影响。 给各位带来的不便,还请读者大大谅解,诚挚致歉!顺便说一句,老摩此后会更加谨慎小心,对平台的管理和责编的认真负责表示感谢! 再次致歉并感谢各位读者大大的支持! 《万历新明》关于最近几章更新混乱情况的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六十八章 军演 通体无暇的不仅仅是白玉——还有策娜。火落赤如此诚心,皇帝若硬是拒绝,不免冷了其內附之心。朱翊钧考虑了三秒钟,就顺坡下驴,果断笑纳。 因为策娜已经跟着火落赤秘密来到了塞罕坝,因此李太后过目之后,直接就进皇帝金帐住下了。朱翊钧见了之后,大感惊艳,觉得这波斯蒙古混血的样貌有点倾国倾城的意思。嗯,有点像巴,又有些像扎——集二人之所长。 策娜进金帐侍奉朱翊钧之后,张四维在汇报政事的时候见过几次。他其实有些不明白,去验看的陈矩和后来的皇帝为什么会觉得这女子好看。 在他看来,策娜个子太高、胸脯太挺、头发棕卷,鼻梁有些高、眼眶有些深,怪模怪样——皇帝为了抚缓诸部,牺牲太大了! 既然皇帝已经做出了牺牲,那必然要把这事儿的正治影响力用足,张四维因此力劝朱翊钧给策娜妃号。皇帝嘉纳之,答应火落赤,回京后给策娜册宝,先封懿嫔。若生了皇子,再晋懿妃。 “懿”者释意“美好”,谐音“异”,通“夷”也。这嫔号汉官懂得都懂,但也没人在多罗郡王眼前讨嫌,跟他分析讲解这里面的道道。火落赤献女本意就是巴结,没想到策娜还有封妃之份,喜出望外,大块羊脂玉又掏出来好多,皇帝身边近臣人人有份。 既然结了亲,西海多罗部首领就不能当公爵了。尽管三万户都有些勉强,但还是加封三等世袭郡王衔,并颁金印。 漠南三十九旗,漠北二十二旗、西海十九旗的旗主被火落赤的骚操作差点把腰子闪掉。嫩科尔沁的奎蒙克因为离塞罕坝近,准备派快马返回部落,把自家女儿也接来让皇帝相看相看。 张四维听说了,赶紧去劝说道:“王爷,您已经是二等郡王了,别添乱了也。再说,听说懿嫔乃波斯混血——您现在忙乎也来不及。” 塔斯哈喇仰天长叹,恨自己草场离西域太远,得不着策娜之母叶娜那般异域绝色。否则十五年后,皇帝才三十多岁,完全可以再攀亲戚嘛。 张四维诱导道:“王爷,跟着朝廷往北打呀。本官听说,北狄山以西,金发白肤,腿长貌美的女子所在多有,那个您将来......这个就算不跟皇上攀亲戚,自用也不错。” 塔斯哈喇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随即拍胸脯道:“张相爷,这事儿我一定要干成!将来若有所获,不会忘了老哥你!” 张四维摆手:“不!不!老夫还是喜欢中原女子纤弱可人,王爷不必想着我。这不是客气,真的!比真金还真!” ...... 这对话算是张四维在繁忙政务之间的调剂。大会诸酋之后,为落实皇帝诏旨,他和随驾而来的诸臣工忙的要发疯。 颁赏诸酋、设立旗主、草场划分、设驻蒙大臣、组建汉蒙联军等等政务把张四维、王崇古和枢密院的诸臣淹没在文件堆里。除此之外,从京师还有快马急脚把其他重要奏本不断送来让朱翊钧批示,张四维还要带人梳理,并组织御前各种会议:险些累死。 累的累死,闲的却很闲。申时行这礼部尚书除了将早就准备好的颁赏章程落地即可,大段空闲时间就陪着秦王、郑王等几位宗室、勋贵举办宴会,每天泡在酒里欣赏歌舞,小日子非常逍遥。 皇帝出巡的最大花费就发生在大会诸酋之后的这段时间。随着随驾而来的重载马车逐渐变空,草原上蚊子也逐渐多了起来,李太后等人渐渐不堪其扰。 五月下旬,塞罕坝诸事齐毕,索南嘉措的行程已经到了宣府,离京师不足千里,朱翊钧决定返京与他会晤。 返京之前,最后一个项目是军事演习。此际塞罕坝森林草场之间,野生动物比人都多。但没到秋天,不能进行狩猎活动,否则朱翊钧准备学习康熙,来一个“塞罕坝秋狝”的。 围猎不成,震慑目的只能用军事演习来达成了。两个月来,伴驾新军的军容、军纪和训练已经落在诸酋眼中,个个叹为观止。 但能不能打仗,还是要演习才能看出来。于是本次军演完全针对草原作战设计——大兵团的快速移动、扎营和补给演练,还有火炮齐射、鸟铳轮击等等。 快速运兵尽管在军事上很重要,但演习时用望远镜看将去并不震撼人心——把所有人险些吓尿的是后两项。 五月三十日上午十点,演习进入到大炮发言阶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演习场硝烟弥漫,主席台前方数百丈外的一排排土墩被打的尘土飞扬,视听效果绝对爆表。 大炮发言之后,是鸟铳阵列讲话。为了模拟骑兵冲锋效果,演习的新军在草原上做出了两道长达一里地的木栅栏,如同一个宽度数十丈的木胡同一般。栅栏东西两侧,还打造了千余木人插在地上,远看过去如同两个步兵军阵中间留出了骑兵通道。 演习开始后,新军演习的参将在战列线前方划出一道白线。观演群众不明所以,纷纷打问那白线是干什么用的。 随着那参将用力一吹口中铁哨子,栅栏远端的两百匹马屁股上齐齐被砍了一刀。于是众马齐嘶,向着白线这边猛冲,声势惊人。 在场蒙酋自忖,如果自家军阵站在白线这边,也要暂避锋芒。 然而,参加演习的六百鸟铳手在演习中打出了一分钟七轮,高速前冲的两百匹马没有一匹能越过白线,尸体很快堆积如山,现场伤马悲鸣,血肉横飞,触目惊心。 观看演习的众人有些久经沙场,但没见过火器之威。包括宗室勋贵和汉官在内,好多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贴近实战的军事演习。不光蒙酋,张四维都差点吓的失禁,闭目不敢再看。伴驾而来的枢密院几位高官激动的嘴唇直哆嗦,眼中含泪说不出话来。 但更刺激的在后面,随着鸟铳手射击完成。炮兵再次发言,马拉虎蹲炮对着胡同口堆积的马尸体齐射一轮——嚯,血雾漫天,把观看演习众人的眼前都染成一片红色。 然后虎蹲炮偏转炮口,对着栅栏两侧的木人又是一轮。那铁砂打在木人身上的声响,如同疾风骤雨一般,虽然跟在轰隆的炮声之后,仍清晰可闻。 顺义王站在朱翊钧身前,目光发直。他低头对身边的虎喇哈赤道:“如此军威,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我们有什么用?” 虎喇哈赤把玩着皇帝赏赐的望远镜,低声道:“也许朝廷骑兵不行。” 话音未落,就听到滴滴答答的号声吹响,大明骑兵从东西两侧冲入演习场,在虎蹲炮前方一掠而过。伴随他们的通过,虎喇哈赤看见一堆黑疙瘩被扔进木人群中。 正纳闷间,木人中猛地开始爆炸,手雷碎片把木人打的支离破碎。后续骑兵齐齐拔出马刀,一边呐喊一边冲入阵中,高速行进间将木人上方圆形草垛全数砍断,在阵后冲出列队。 顺义王鼻子里发痒,触动了泪腺,觉得好像有东西要流出来。他仰头看天,低声道:“这骑兵能打我们五个——要是我们能顶住第一轮还不炸营的话。” 虎喇哈赤没心没肺道:“反正以后也不跟朝廷打仗了,怕什么?朝廷军队越厉害,我们将来征北越轻松。” 顺义王面色复杂,欲言又止,只能长叹一声,结束了这无意义的对话。 虎喇哈赤撇了撇嘴,心道:“憨批,还想着自己能和你老子俺答汗一般?别做梦了,像我一般躺平才是正办!” 书阅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唠叨 万历十一年六月二十,圣驾返京,一番接驾礼仪之后,朝臣上贺表赞颂皇帝抚缓功成,北患无忧等等,不必细表。 庄皇后的肚子已经大到如同抱着西瓜一般,却因留守京师,清减了好多。见跟着皇帝的四个嫔妃其中两个已经有孕,而且他还带回来一个“懿嫔”来拜见自己,无语凝噎。 庄静嘉一肚子委屈,面上却是满面欢喜之色。未等懿嫔施礼,就拉着她的手亲切说道:“妹妹真的漂亮极了!怪不得皇上大老远的把你带回来呢。” 策娜听不懂汉话,朱翊钧为了跟她交流,也一直说蒙语——权当练口语了。此际听皇后说了一大套话儿,瞠目结舌,大眼睛盯着朱翊钧求助。 朱翊钧无奈用蒙语道:“你要跪见皇后,这是朕的可敦。” 策娜之母颇受火落赤宠爱,因此平日里没少受可敦的气。她年龄虽小,耳濡目染也跟她母亲学了几招。听了朱翊钧的话后,连忙跪地,按照此前内官所教授的礼仪拜见庄静嘉。 庄静嘉分辨了半天,才明白“黄猴尖牙”说的是皇后殿下,哭笑不得。为了给皇帝面子,就从身上荷包里拿出一个玉坠子,送给她当礼物。 朱翊钧见两人比划半天,一直在鸡同鸭讲,在一旁抚额叹气。庄静嘉见状不悦道:“皇上此后见到好看的就往家领不要紧,还是找些说人话的罢,要不臣妾管理起来也颇麻烦。” 朱翊钧听了陪笑道:“是朕的疏忽。魏朝,你安排去找两个会说蒙语的侍女,让她们换班跟着懿嫔,当翻译。” 庄静嘉听皇帝为策娜安排的周到,心里越发不舒服,嗓子眼一阵阵的泛酸。冷笑问朱翊钧道:“今日皇上在哪里用膳安歇?吩咐下来,臣妾好安排。” 朱翊钧听了,仍陪着笑脸道:“皇后说哪里话来。从今天一直到你生产,朕不去别的宫,就在坤宁宫。” 庄皇后听了连道当不起,臣妾身子沉重,别把皇上憋出个好歹。朱翊钧连道当得起,这几个月辛苦皇后看家,朕要好好陪陪你。庄静嘉这才消了气,对身边宫女嘱咐道: “今天晚上吾想吃点肉,让御膳房房烀几个猪蹄子啃啃。” ...... 皇后闹点小脾气,朱翊钧觉得陪个小意儿没啥。毕竟比之后世,正宫吃猪蹄子暗讽算什么,没把自己吊起来打就算有肚量。 累瘦了的不仅仅有庄皇后,张居正老先生也掉了好几斤肉。此前朱翊钧在京师时,他觉得朱翊钧每日工作都是自家先处理过的,拍个板有啥难的。 等朱翊钧离开京师,张居正才发现自己工作量增加一倍不止。这工作量不是文牍之事,而是思考——把自己代入朱翊钧的角度看待每一个需要决断的问题。 开始的时候他暗下决心少发快递,尽量把事情都消化在政事堂。结果不到一个月他就举了白旗,让那快马急脚流水一般从京师往北去追圣驾。张居正心累之余,还有些泄气:我老张柄国多年,怎么就不敢拍板了呢? 还真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体现。没坐在龙椅之上,绝对无法感受天下九州给予皇帝的万钧之重。当然,原时空赌气罢工的万历可不这样想——他才不管万民死活呢。 例如潘季驯上本,张居正就不敢决断:开挖黄河工程已经做完一半,剩下的都是群山、丘陵之间的工程,之前估计的测绘工程量严重不足,导致现在整个工期停滞。 潘季驯建议有两条,一是增加测绘人员,等测绘完继续动工。第二个就是利用今年雨水多,施行开坝泄洪——让洪水自行找路。 张居正倾向第一条,但站在朱翊钧的角度未必这么想。因此不能决断,将潘季驯的题本压下,等皇帝回京之后立即奏报。 朱翊钧览奏笑道:“潘季驯跟着朕这几年,这思路开拓不少啊,真亏他想的出来。泄洪规模能控制吗?” 张居正回奏道:“其在奏本中说,水火之事,难策万全——他不敢说不伤民不伤地。” 朱翊钧仔细看了一遍潘季驯的方案,深入思考一番,计算了一下时间。随即提起朱笔批示同意第二条方案,并嘱咐政事堂在所有泄洪区内都要做好疏散工作,并对灾民妥善安置。 张居正质疑道:“此前测绘专才很少,这些年已经培养出数百人,进度大大加快。皇上,咱不能等个一年半载吗?” 朱翊钧道:“不能等,万历十五年之后,天下将大规模水旱不均;万历二十年之后,灾异四起,到时候中原没有水利工程保障,就不是这点子灾民了。” 说完这话后他忽然见张居正张大嘴看着自己,一幅见了鬼的表情,心叫要遭。果然张居正肃容道:“皇上这是听了谁的谵妄之言?此天意也,谁能提前知之?皇上您这叫什么格物致知,这不是——” 朱翊钧忙笑着打断道:“哎,不是。没人跟我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半天,这话头也圆不回来,总不能还说是“真如示意现世佛”吧,张居正唾沫能喷他一脸。 张居正狐疑的瞅了朱翊钧半天,才没有继续追问。他叹口气道:“皇上,去年朝廷岁入四千五百余万,支出却有五千一百万!缅甸如今像是无底洞一般,一年六百万扔进去,连个响动都没有!您如今又要北征,又要大建海军,这陆海并进的,让潘季驯歇两年也好,利于周转。” “还有,王国光说已经印出来小额银票,万难仿制。若用小额银票取代宝钞,开头这两年都要防着挤兑,超发不得,朝廷还要搭上火耗钱。” “铸币机器也开发出来了,做的钱确实比铜钱好看,但铸币所挣得的那点,远水难解近渴。” “如今江南纺织大兴,小农之家破产数以万计。今年南直隶、江西数省,早就开始赈济,虽然粮价颇贱,但预计一百万也下不来。” “北直隶钢铁大兴,小冶炼场破产千计。众多矿山胡乱采伐,头三个月就激起数十起民变,徐州知府张春生,该杀!” ...... 朱翊钧听着张居正絮絮叨叨的抱怨,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坐在墩子上瘦弱的身躯却板板正正,突然眼眶一热。他示意孙乾给张居正的茶杯里添上热水,坐在那里静静听着。 张居正絮叨了半天,没听到皇帝搭茬,抬头看了朱翊钧一眼。见皇帝的眼睛里全是温柔,心里一突突,吓了一跳。 朱翊钧温言微笑道:“老先生好久没歇歇了吧?今天咱两个不讲政务,到西苑去松快半天。”张居正放松下来,笑道:“臣说的乱七八糟,让皇上笑话了——唉,臣可能真的是老了。” ...... 万历十一年的夏天就在张居正的唠叨声中过去,朱翊钧和他两个如同救火队员一般,每日处理着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本,在各种会议上讲的唇舌焦干。 时间到了九月底,庄皇后又生下一名皇子——给帝位传承上了双保险。而经过一年半的筹备,在自北向南的季风吹起来的时候,大明出使罗马教廷的使团也将择日起航。 (第三卷,终) 7017k 前卷总结,兼求支持 不知不觉,老摩写这本书已经一年了。这一年很多感慨,借着第三卷结束,跟各位读者大大说点心里的话。 成为一个网络作家,是老摩以前没想到的事情。《万历新明》这本书的写作,让老摩收获太多。 第一,是历史知识的巨大增长。没有写作之前,老摩只知道历史大要,并不了解细节。经过写书查阅资料,一个万历朝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来。最大的感受是:原来今人未必如古人。其次的感受是: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最后的感受是:古人不是历史记录,而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经历着悲欢离合的活色生香。 第二,结识了非常多的好朋友。以前老摩还在作家感言里面表达过感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觉得这样做不足以表达感恩。这种情感经历了好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对每一个看到这本书的读者都会感到亲切;第二个阶段觉得很多读者并不是老摩的知音;第三个阶段,这情感突破了次元壁,觉得大家与现实中的朋友一样,性格各异,活色生香;现在是第四个阶段:发现了很多真爱。 第三,老摩的抗压能力得到了巨大的提高。写书是爱好,期间变成了工作,现在变成中年人认识到自身极限的淡定(或者叫认命)。还是突破了次元壁罢,出现了一种真切感。不写书的读者们(老摩以前也是)很难感受这种感觉。老摩经常翻看自己前面写的内容,好长时间都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书真是我写的吗? 总结完收获,说说书吧。如果老摩重新写这本书,会写的比现在好太多。前期脱离现实快速推进情节,中期因为患得患失而脱离大纲,险些写崩了,后来好容易梳理过来,但导致可读性大大下降。 一直到这个月,老摩才找着讲故事的感觉——而不是写论文。老摩是一个爱好文史哲的标准理科生,这段经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至少现在写新章节的时候,对于“舍弃”这两个字有了很深的感悟。 例如老摩大纲中,要写一章羊毛产品加工或者奶制品加工的情节,解决草原、西域的经济问题。但随即发现这种事一句话就可以交代过去,而真正有趣的是正治。 关于正治的描写本来想要表达一些感悟,攀登科技树增强国力本来就要为这主旨内容服务。但是笔力所限,知识匮乏,导致两端都没有写好。 本书《第二卷》写的尤其不好看,我翻来覆去的看,觉得还是因为老摩没有把内宫写好。张宏刺杀皇帝,应该铺垫几章,但那一段时间心情苦闷,写书这件事和其他交杂在一起,让老摩思路混乱。再加上读者对内宫情节的反感让老摩进退失据,很多大纲中的情节没有写进去,结果就变成那样非常突兀的一段情节。 李太后这个人物在老摩原有的情节安排里面要出很多故事的——详见《还宫》一章里面的几道诏书。但因为老摩脱离大纲东拉西扯,付出了掉了头发,眼睛生病等代价不说,各种情节安排还出现了脱节,这个人物基本上废掉了。 这些都是老摩的教训,相信在老摩的下一卷,会有一个较大的改变。 第三卷总体来说比较满意,算是找到了一个讲故事的感觉。这一卷原计划一百章——至少也要九十章。但此前屏蔽的两章让老摩发毛,要是真的把那三十章也写出来,这书怕是要完。 因此大概有原计划写五万字的情节被老摩从大纲里删掉了——如果写出来恐怕要一直写到瓦罕走廊的另一端,把整个北方全部梳理完。因为这个时间段,那里并没有什么过硬的势力,而中华文明总要和波斯文明接壤,才能推动后续情节的展开。 所以有了策娜——草原上的芍药花,算是对了悟“舍弃”的一点致敬吧。 老摩写上面这段话不是要抱怨什么,相反是要表达理解。我们现在承压之重是改开以后所未有,斗争形势惊人复杂。某些传教士虽然从舆论高地上被击溃,但隐藏起来的他们的反而为祸更深。因此,作为一名网络作家和亲爱的读者们——至少要做到不添乱,多理解。 最后,请期待老摩短暂修整后的第四卷,并请继续支持《万历新明》,谢谢! 7017k 第二百七十章 机密 “陛下,切斯特伯爵求见。” “让他进来。” 西元1583年的十二月六日,在天津港赴欧船队鸣炮起航后的两个月后,伊丽莎白.都铎在怀特霍尔宫女王会客厅的玻璃窗前面,看着外面已经被白雪覆盖的草地。 因为一直没有嫁人,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任女王面容看起来有些愁苦。眼睛在向上的弧度结束之后立即向下耷拉,让她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装在一个三角形的框子里面似的。 鼻翼侧下方的法令纹也很深,毕竟女王已经五十岁了。为了维持英格兰的左右逢源的地位,并保住新教改革的成果,她顶着朝野间巨大的压力一直没有嫁人,如今除了费利佩二世这家伙外,欧洲王室对“童贞女王”嫁人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切斯特伯爵在宫廷侍从的引导下进入会客室的时候,看到了女王的背影:她站在玻璃窗前,腰背挺得很直。鲸鱼骨做的束腰隐藏在红黄相间的丝绸之后,在花纹繁复的金色大裙摆上面勒出两条不再动人的曲线。冬日夕阳的光线从玻璃窗里照射进来,将女王的身形笼罩在一片红色的光晕里。 罗伯特·达德利看着这背影,长时间没有出声。在他的记忆里,这一幕似曾相识:在25年前的一个冬日,在汉普顿宫,女王也是这样在窗前背对着自己,并向自己他袒露了心声:“罗勃,我想我不会嫁人,私生女国王最好嫁给英格兰,而不是让英格兰成为她的嫁妆。” 当时,刚刚加冕为王的女人还有着不容逼视的荣光,让罗伯特·达德利为之战栗的容貌。但当时踌躇满志的自己并没有听出女王的弦外之音,只是躬身回答:“臣将永远是您的盾牌和利剑,并且一定会娶你。” 现如今的罗伯特每次回忆起这段对话,都会为自己当时的愚蠢和轻率懊恼不已。在女王登基后的第三年,盲目相信自己将伊丽莎白完全掌握住的他将原配夫人艾米推下了楼梯,摔断了她的脖子。 后来的事证明了女王的远见:贵族们群起而攻,极其坚决的反对罗伯特.达德利与女王的婚事。这一桩谋杀尽管以“意外”结案,但以威廉.塞西尔为首的女王近臣把罗伯特给整的灰头土脸,并且让女王做出了永远不会嫁给达德利的承诺。 “她毕竟是女王。”达德利想。尽管自己的房间就在女王寝宫的隔壁,但女王不会将大权完全交给情夫。尽管他称呼她的昵称为“我的双眼”,但隐藏在宠爱之后的眼神后面,还有一种叫做“猜疑”的光芒时不时闪露出来,使达德利永远遵守着臣子的本分。 虽然两人在昨夜还同床共枕,但此时的他仍单膝跪地,以伯爵之礼觐见女王。英格兰和爱尔兰的共主、法兰西的名义国王转过身,将手递在达德利的手中,以便他能亲吻自己的手背。 她的脸上抹了很多粉,达德利不无嫌恶的胡思乱想。也许因为壁炉烧的很热,他感觉到女王的手心有些潮热。 昨夜就是这只手在抚摸自己仍然紧绷的皮肤,如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那汗津津的手心透露出来的只有冰冷。 “达德利,塞西尔求见我有什么事?” “陛下,赛里斯的皇帝回信到了。” 女王的呼出一口长气。“看来,约翰.纽伯莱先生完成了使命。” “不,约翰.纽伯莱只是把信送到了,他本人仍被扣留在果阿。这封信是在塞西尔勋爵‘订购’的瓷器中被发现的,幸运的是,它没有沉没在好望角的惊涛骇浪之中。同时我们还应该庆幸葡萄牙人没有仔细检查这批货物。” 女王没有着急看东方的来信,反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问题:“塞西尔勋爵有前往东方的商船吗?” 达德利犹豫了一下,迟疑自己是不是借此机会给塞西尔上点眼药。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这是马六甲的赛里斯商人主动给塞西尔发的货物,用的是葡萄牙商船。他们说塞西尔拜托罗马使团中的某人买了这批瓷器。” “塞西尔并不知道这件事。” “是的,陛下。为此他付给那个葡萄牙商人一大笔钱。” “达德利,由此看来,为更多的财富,我们与西班牙的战争很难避免。” “是的。德雷克议员的船队也返回了普利茅斯,他们在新大陆收获颇丰,大概三百磅黄金和一万四千磅的白银——那个西班牙杂碎一定气的跳脚,哈哈。” 女王的面孔一下子生动活泼起来,她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她愉快的从椅子上站起身,绕着会客室轻快的走动。 “这是一大笔钱,达德利。我可以拿七成,大概二百磅的黄金和一万磅白银。也许,我应该再建一个宫殿,怀特霍尔色调太暗了,它让我感觉压抑。” 达德利笑了笑,金色的小胡子也随着女王心情的好转翘了起来。“不,陛下。我认为您应该把这笔钱投到约翰.霍金斯的造船厂里面,让他继续制造新的战舰。” “也许德雷克那一半能分给他的表哥一些,我就可以留下来一点。” “哈哈,陛下。德雷克先生也许会这样做,但约翰.霍金斯绝对不会拿德里克的钱为您打造舰队,他只会给德里克一些新船,并配上些让他兴高采烈的家伙。” 达德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使用了cock一词,这是一个关于“雄起的”双关,让心情颇好的女王笑出了声。 未等达德利继续卖弄他的幽默,女王随即她收敛了笑容道:“罗伯特,把赛里斯皇帝的信拿出来吧。” “是,陛下。” 罗伯特.达德利走到会客室门口,开门跟站在门外的侍从交代了几句。随即一位宫廷侍从已经拆包检查过物品用银托盘端着,送入会客室,将托盘放在了女王面前的桌子上。 托盘上有好几件东西:两个牛皮纸信封已经撕开了封口,两件精美的东方漆器木盒一大一小,大的有一尺见方,小的有两个巴掌大。 “哈。皇帝的礼物!看来他是一个非常有修养的绅士呢!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女王先欣赏了一番用错银做出兰花图案的盒盖,随即抓起银扣将盒盖掀开。盒子里面装着几张纸,拿开纸张后下面装着四个薄如蝉翼的小瓷器罐子,罐子中间空隙用金黄色丝绸塞满,防止它们互相碰撞。 “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女王从罐子里拿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黑色方块问道。 “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去东方的商人把它叫‘帖’。‘tea’,陛下。来自赛里斯的一种饮料——需要用沸腾的水来泡它。” “我想我要试一试它。你确信这不是阿兹特克人的苦味豆子?也许我们煮熟它后,可以吃掉。”女王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不,那几张纸就是如何泡这种饮料的说明——皇帝陛下非常细心。” “好吧,把它们先放到一边。我们来看看这个。”说完,女王打开了拿个小盒子。 “天哪,这是平面的镜子?”掀开盖子后,直接映入都铎女王眼帘的是一面银光闪闪的玻璃镜——它被镶嵌在盒盖的内侧,将女王苍白的脸孔纤毫毕现的展现在她的面前。 因为激动,女王的嘴唇有些哆嗦,“上帝啊,这可太清楚了!没有任何气泡,完全的平整光滑!赛里斯人是怎么做到的?这要比威尼斯的镜子好上一千倍!” 达德利的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好像女王在大惊小怪一般。但他也能理解女王有些夸张的表述:他也觉得这块镜子比威尼斯人卖的要好上百倍。“百”和“千”这两个单词音节一样多,但女王毕竟是女人,用数量级大些的情有可原。 “这是口红、丝绸做的粉拍、毛刷和眉毛笔,还有指甲刀——这些都是赛里斯皇帝送给您用来化妆的小礼物。” “啊!上帝!他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他是一个年轻人没错吧?哦,上帝,他太甜蜜了。罗伯特,我想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他,因为他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不,陛下,您并不需要,您的美貌无需装饰。”说完这句话,达德利感觉有些不自然的反胃,“但这些东西很方便和实用。您还是看看他给您的信中写了什么吧。” ...... “英格兰、爱尔兰、法兰西的保护者都铎女王殿下: 你的来信,朕已收悉。因为西班牙帝国的阻挠,约翰.纽伯莱先生被扣留在果阿,没有来到京师等情,朕也悉知。日前朕已经下旨给缅甸总督,要求他与果阿当局交涉,立即释放纽伯莱先生来京,但能否成功,朕并不抱有过高期望。 你虽然远在重洋,但特遣使携信航海来庭,慕华恭顺之诚,朕深为嘉许。 信内你恳请与赛里斯通商,并请求朕准许贸易一节,朕完全允准。你可以在接到朕的信件之后,派出正式使团,来觐见朕并洽谈细节。 明年冬季,朕也将派出使团,出访罗马教廷,并在欧罗巴进行友好访问。请女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对使团的安全和其成员在欧罗巴的通行提供必要的便利。 朕听果阿传来的消息,葡萄牙已经被西班牙所吞并。其海外领地已经尽数归费利佩二世所有。东西方往来的海路已经被西班牙完全掌握。 这是朕完全所不能容忍的。满剌加、吕宋、亚齐、柔佛等国都是赛里斯的藩属,先后被葡萄牙和西班牙予以侵占。朕作为皇帝,必须保护这些属国,并将西班牙从南洋和西洋完全驱逐出去。 同时,西班牙对葡萄牙和尼德兰的吞并以及对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兰西等欧罗巴诸国的威胁,都是非法和不道德的,必将遭到欧罗巴各国的一致反对。 西班牙国王占有非分的土地,将给其国和他本人带来难以承受的后果。 随信附上朕送给你的两件礼物,王其祗受,悉朕眷怀。 御笔,万历十一年二月十一日。” 信总共有两份,一份由中文写就,加盖了皇帝的私章。另一份翻译成了拉丁文,没有印章,只是便于女王毕竟在此际欧罗巴即使有认识汉字的人,也只可能在罗马教廷内,而女王已经在十多年前被天主教开除了教籍。 这封信走的很快,仅历时九个月。得益于那条葡萄牙商船在满剌加已经满载了货物,因此除了必要的避风和补给停泊之外,没有在别的航线上浪费时间。 都铎女王看信期间,达德利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剧烈波动。等她放下信件的时候,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女王。 “达德利伯爵阁下,立即通知塞西尔勋爵采取行动,让接触过这封信的人闭紧他们的嘴巴。如果赛里斯的皇帝在东方发起驱逐西班牙的行动,把无敌舰队的主力调离欧洲,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请把这封来信列为英格兰的最高机密!” 7017k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大夫 看见了远处那一片庄稼地,陆圻跳下已经跑出汗的马,在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地上步行。被收割的玉米剩下一个匕首样的尖头,一排排的站在垄上,若是马失前蹄摔了进去,能扎出一身窟窿。 因那块地位置略微高些,没有积下雪来,黄褐色的土地裸露着,露出一道道被冻裂的口子。 这些大口子到处都是,在道路上、在田地里,还有已经冻到底的河冰上。 每次看见这些大口子,陆圻都觉得古怪。明明一点土、一点雪就能填满的缝隙,到春天来到前却一直那样敞开着,他从来没见哪个口子是在冬天不见的。它们像是大地的嘴巴,鼻子冷天不通气,到处张嘴呼吸。 陆圻路过地方还能看见远处的湖泊,干枯的芦苇裆后面有几个黑点在活动,应该是有人在哪里刨冰钓鱼。 路边的田地里,每隔数十丈就有一个黑色的大粪堆,那是村民在没上冻前就用牛车拉到地里的堆肥。 明年春天这片土地化冻后,这些用草木灰、人畜粪便、餐余垃圾以及黄土混合的肥料将被均匀的洒到田里。伴随着犁铧的切割,解冻的黑土翻翻滚滚,将这些宝贵的肥料混合在肥沃的土地里,给辛勤收集粪便的人以超乎想象的回报。 陆圻很喜欢堆肥的季节,那时候整个大地之上都弥漫着一股清香:完全发酵的肥料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比记忆中北京城的味道好很多,京师里面的那种味道才辣眼睛哩。 虽然呼啸的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但穿着狼皮袄,戴着狐狸帽子的陆圻还是走出了汗。他喘着粗气,拽了拽手中的马缰,让身后的马儿跟上自己脚步。 转过了一排油松树,他遇到了两个半大孩子。这两个小子也穿的鼓鼓囊囊,一个手里提着粪筐,另一个拿着个木叉子。柳条编的粪筐主体形状像个簸箕,上面安装的提手却是藤条。陆圻看时,里面并没有多少收获。 两个半大小子看见他手中牵的马,眼前一亮,四下里观瞧。陆圻笑道:“怎么的?你们要做土匪?” 小的那个孩子鼻子底下拖着长长的鼻涕,用袖子一抹咧嘴道:“你这马要拉屎不拉?” 陆圻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是霍家村还是李家村的?” 两个孩子一个是霍家的,一个是李家的,两个还有点亲戚关系。小孩子的姐姐嫁给了大孩子的哥哥,两个算是异性兄弟。听陆圻问起,他们问找谁? 陆圻道:“我是大夫,听说霍家有病人?我来看看。” 大孩子惊喜道:“那是我爹霍老栓,你是陆大夫?我大哥昨天回来说,要是今天俺爹还不见好,就要给拉到镇上找你看看呢。” “你爹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子,呼哧呼哧的喘。” “哦,那你领着我去你家去吧。” ...... 陆圻的到来,引起了两个村庄的轰动。跌打损伤、头疼脑热,跑肚拉稀、月经不调诸般症状的男女在霍家祠堂排起了一个小队伍。看热闹的更多,把祠堂站满了,在冬日里面闲的发疯的群众们总算能看到一个村外的人,听一听外面的消息。 霍家出了两个男丁,两个妇女维持秩序,帮着将诊金整理好装袋子。诊金多数是铜钱,也有碎银子,但更多的是土特产——榛蘑、松子、狍子腿之类。 诊金中也有少量的貂皮、鹿茸和山参等。不是村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贵重,而是出于对医生救命之恩的感谢和尊重。 霍老栓得的什么病陆圻也不清楚,他决定写封信给大宁的老师问问。这老师比陆圻要小好几岁,是京师医学院的毕业生,而陆圻则属于大宁每个镇上都有的赤脚医生,乃是这个医学生的再传弟子。 陆圻既不会把脉,也不会手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半吊子。但是他能用听诊器判断肺炎,懂得基本卫生和消毒知识,会做胳膊脱臼后的复位、尺桡骨、胫腓骨骨折的正骨和包扎。另外他还背会了一百来个药方,能够根据村民对自家病情的描述将这些药方开出去——倒也没吃死过人。 就这样,他成了方圆百里之内最受尊重的人。娶了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做老婆不说,还住在三十里堡镇上最豪华的房子里——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是一个京师的混混,在万历元年严打的时候,被发配来了辽东。 陆圻永远感恩自己的父亲,是他用大棒子逼迫自己认字、读书,否则绰号“二扁头”的自己早就死在这片土地上了,更别说能够被官府选中,成为一名赤脚医生。 这“赤脚医生”是皇帝的德政,医学院毕业生用统一教材在各地进行培训并实地教学,学习加实习总共一年。所有培训费用,由皇帝内帑支付。当然,除了大宁、广西等省有少数几个地方,好像也没有哪个地方官找皇帝报销过这笔钱,稍微有点办法的都是以皇帝的名义号召本地乡绅孝敬了。 钱不是皇帝出的,好名声却让皇帝担了,拿钱的人心里也不觉得不舒服——这绝对是最积德的善举。而且,平日里要巴结知府、县令,也要老爷们瞧得上才行,若家里没有个出类拔萃的读书人,你光有钱也没有地方官愿意搭理你。 二扁头陆圻因为识文断字,既没有做奴仆,也没有上战场,在辽东总兵辖区内做了好几年库兵。他原以为自己能等到大赦,却没想到皇帝不按理出牌,就在辽东扎下根了。 他后来以为自己这辈子能一直当库兵,没想到辽东军改之后,他的配军身份却让他丢了饭碗。幸亏在当库兵的时候他腿脚勤快,嘴巴还甜,库大使王琰很喜欢他,有些私密的事情都安排他干。 等他下岗了,王琰帮忙找关系使钱,又把他塞到赤脚医生培训名单里了,算是妥善安置了他。二扁头少年时是个混混,但东北的风霜已经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成熟的人——他学的很刻苦,毕业的时候顺利拿到了“初级医士”的证书和徽章,成了一名可以在大宁农村地区行医的赤脚医生。 知识改变命运,半吊子知识也一样。换上白大褂的陆圻在群众们崇拜的目光中使用着听诊器,用小锤子敲打病人的膝盖,用压舌板看看喉咙,基本上就能把常见病看个八九不离十。 开完药方,他让人从马背上拿下两个大麻袋,又从里面掏出一大堆草药:都是按照他刚才写的药方配好的。这地方不管什么药,全用姜片做药引子,对药剂学上的君臣佐使也没有太多讲究,基本上一种病对一包药,特别常见病的药包陆圻还多带了些。 看见乡亲们兴高采烈的拿着药回家去煮,霍老栓的大儿子脸上露出愁容,对陆医生都不能治疗的父亲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他爹在炕上已经呼哧好几天,就进了一点点水米,村里老人都说,没几天了。 等看病的人走的差不多,霍老栓的大儿子再次恳请陆大夫给他爹开点药吃吃。陆圻摆手道:“这不行!老师说了,要是断不准的病症,不能开药,靠身体顶也比瞎吃药强。” 霍老栓的儿子流泪哀求,最后跪在地上抱着陆圻的大腿让他突破原则。霍家新任族长霍大也敲边鼓道:“没事!陆大夫尽管开方子,吃死他那是他该死,跟你的药没关系。” 这大族族长都是一个唾沫一个钉,而且这面子也不好折了。陆圻挠了挠头,只好从麻袋里拿出一包宣肺汤递给霍老栓大儿子道:“这是治发烧咳嗽的,你爹虽然不发烧咳嗽,但喘的厉害,试试这个吧。” 说完,他把剩下那些药包装回麻袋,把各种奇怪的诊金也装了进去,环视一下祠堂众人——谁家牲口有毛病的?领我去看看! 兼职兽医的陆大夫没有引起村民的任何惊讶,很快就有人把他带出了祠堂。霍老栓的儿子也把药拿回家煮给他爹喝。很快,两个村庄处处都飘起来药香味。 看完牲口后天色已晚,陆圻只能听从霍大安排,在霍族长家厢房住了一宿。次日他起个早,准备太阳一出来就回镇上。他吃完早饭在院子里装马鞍绑肚带的当儿,就有人来霍大家咣咣砸门。霍大的儿子开门一看,霍老栓的七个儿子一字排开站在外面雪地里,吓了一大跳。 这七个迈着雄壮的步伐走到陆圻面前,扑通一声跪地:谢谢陆大夫,我爹活转来了,今天早上吃了一大碗饭哩!——您那药还有吗? 第二百七十二章 茛绸 在东北的新移民自从跨过山海关,就一直能感受到皇帝的仁爱,赤脚医生的试点也是从东北最先开始。 而在商品经济已经非常发达的广东,此际到处都有的是“铃医”,就是走方郎中。他们拿着特制的铃铛和医疗用具,一般还要带个小徒弟,走街串巷,送医上门。 得了常见病的市民们一般找医馆或者药房坐馆大夫治疗,铃医是得不到这块市场的。因此他们不一般治疗常见病,走的是偏门:专攻疑难杂症。 例如蛇盘疮、类风湿、白癜风、吊线风之类的,号称自家膏药“一贴灵”的铃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些偏方也能瞎猫撞死耗子,很多被名医判了死刑的病人,在铃医偏方的鼓捣下,居然出现了奇迹。这也导致了即便有医学院毕业生的城市,铃医也照样有他的客户群体。 还有一类专门在青楼瓦舍打转,专攻男女隐疾并提供打胎服务的铃医。若真有本事,他们在隐秘渠道也得享高名,还有的走累了,就从走方郎中变成在大青楼坐馆了。 当然,以上这些都算铃医好的一面。实际上,大多数铃医算是一种骗子。他们可能懂点医术,但这些医术远不及他们的话术高明。 张门吴氏就上了当。因为家中生意失败,老婆子急火攻心,患上怪病。症状是与人交谈时眉毛眼皮上下挑动,脸上肌肉扭曲做鬼脸,并逐渐下行至胳膊乃至身体不自觉的舞动。 换了多个医生,开了无数方子并到处求神许愿,都不能缓解,老婆子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儿子张小乙扔了生意,四出求医。忽一日有铃医在吴氏门前喊专治疑难杂症,吴氏忙打发丫头出门将他和小徒弟两个领进门来。 这铃医进门,并不望闻问切。只是端详老夫人面相,如同相师一般。然后下断言道:“此病唤作眉动目张病——老夫人可是在急火攻心上得的?” 吴氏听了,立即点头称是。这铃医又道:“定是钱财上事了。”吴氏又点点头。 那铃医又看了看吴氏穿着打扮,笑道:“还是宿怨所致。老夫人寡居多年虽然不易,然而吃穿用度也享用不尽,都是亡夫的遗泽,如今却不管地下人了。” 吴氏听了叫屈道:“吾哪里不管他!小儿五岁时他撒了手,如今二十年了。不管百日、周年、生日、中元、鬼节,哪回不念经打蘸,法事钱、烧纸钱花了多少!” 铃医笑道:“哎,小子也走南闯北多年,像您这种病不知遇到多少!老夫人,若你亡夫仍在,你每日里做些什么营生?” 吴氏听了道:“若他活着顶门立户,我每日还不是如今这般,管着做饭女红?还能怎的?他蹬腿时,小乙还不懂事,也幸得家里叔伯、舅爷们帮衬,我也只是做这些罢了。” 那铃医叹口气道:“正是的。你一年中只有三五天想着他,其余时候还不是过自己的日子!他二十年里可曾穿一件你做的衣裳,吃一口你做的饭菜。这怨气不知道攒了多少哩。” 吴氏头一回听说这种奇葩言论,但深思之却能自圆其说,有几分道理。就问他道:“那如何是好?” 那铃医见她认可了这一节,心里松了口气。瞅了小徒弟一眼,两人迅速进入大忽悠模式,最后成功骗到诊金十两,在顺德城消失无踪。 吴氏花了钱,病不见好。张小乙回家闻之,母子两相对苦笑。张小乙叹道:“没想到母亲拉扯我长大,却被我折光了养老钱,儿子不孝。”说完就掉下眼泪来。 原来吴氏亡夫死的时候,因有张小乙在,婆家没收回她家的地,让她带着儿子守着四十亩桑林度日。 这桑林租出去二十亩,得银六十五两——剩下的二十亩召些采收叶子的批发零售,可得七十五两。每年一百四十两银子的收益养活娘儿两个,那生活质量不用说。 吴氏算是顺德城中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虽然门前是非多些,但吴氏娘家有哥哥,儿子有叔伯,都能撑腰。她雇了几个老实巴交的仆役婆子,每日里紧守门户,不与三姑六婆往来,耐得住空虚寂寞冷,到底守到儿子长大成人。 儿子张小乙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子,但聪明伶俐,识文断字不成问题。他喜欢听书读报,家中订了一份《南京日报》,除了上面的连载小乙翻来覆去看,其他消息张小乙也爱深入研究。 某日看到一则消息:“大明出口日本的丝绸一尺二十黄钱,到日本染色后售价一百黄钱,两倍半之利在倭人手里,诚为可惜。” 小乙因家里有桑林,对整个丝绸生产环节门清。出去一调查,确实发现顺德没有大规模染色的作坊。他回家很母亲一商量,就大张旗鼓的干了起来。 广东顺德此时生产着大明丝绸业中的拳头产品——莨绸,又叫做香云纱。它的正面是黑色,泛出幽幽光泽,像是黑陶一样。反面是棕色,有着不规则的龟裂,像汝窑开片的纹理。 这种丝绸穿着走路时,衣服摩擦,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因此莨绸又叫“响云纱”,后来取其谐音,改称“香云纱”。属于高档面料,特别受日本贵族青睐。 张小乙介入这块市场的时候,香云纱虽然贵,但产量不大。张小乙也按照传统的工艺进行生产,这种工艺叫做“晒莨”。先用船打捞河泥,将之涂抹在浸泡了薯莨汁的丝绸上。因河泥中含铁量恰如其分,其与薯莨汁反应,即可对丝绸染色。静置之后洗净,再喷一遍薯莨汁后,放在有露水的草地上“摊雾”——即吸收水分。然后再晒干静置四个月即成香云纱。 张小乙头两年赚了些好钱——有两倍之利。第三年,张小乙投资二千两,将作坊扩大三倍,准备吃下顺德一半丝绸产量。却没想到北方有一家新商社也看到这块的利润,在佛山也开了一家香云纱生产商社。 张小乙听说了这家商社,对此并不担心。因为此前并非无人琢磨这门生意,但离开顺德无一成功。顺德人认为这属于本地特产,没有人可以仿制。 但第二年情况就急转直下。佛山的香云纱商社找到了窍门——具体如何突破无人知晓,这玩意本来就没什么技术含量。但随即大量极便宜的香云纱就出现在市场,顺德的香云纱滞销。 张小乙曾经去过佛山,冒充招工人员进去侦查了一番。发现佛山商社并不用河泥的步骤,直接六遍封茛就能生产出差不多颜色的香云纱。他百思不得其解。 旧工艺捞河泥、涂抹河泥、过河泥一系列过程都需要大量壮年劳力,张小乙侦查后发现自己作坊的人力成本与佛山的商社相比居高不下,根本无法与之竞争。 其实,佛山商社找到的窍门很简单,他们挖了顺德的河泥,送到京师格物院分析了其参与化学反应的成分——只要按照顺德河泥中的铁含量调配相应溶液即可生产。 尽管佛山香云纱的质量比顺德的差了一筹,但不同产地两匹丝绸不放在一起,普通人很难区分其中的差异。量大价低的香云纱冲击出口市场,一下子就把顺德的作坊全数打垮。 张小乙把家中多年积蓄折腾个精光,为了开革工人还欠了两百多两的外债。顺德也有大量的晒茛工人失业。——这只是整个帝国生产效率提升引发动荡的一个小小缩影。 实际上,在朱翊钧主动开启了初级工业生产模式之后,何止是茛绸,在整个生丝、丝绸、棉纺、铁器、粮饲加工等数十个行业中,都引起了巨大的动荡。 这种动荡存在南北差异,在淮河以北,因为工业生产吸纳了大量劳力,各地呈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虽偶有矿业和农民争地引发的冲突,多数由地方上处置不当而导致。 而在帝国南方,大量小生产作坊被更有效率的大商社击垮,产生大量失业人口无处吸纳,与此前就地少人多的现状出现巨大的矛盾冲突,引起了皇帝和朝廷的高度重视。 书阅屋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对策 从万历十二年从过了年开始,杭州、湖州、嘉兴、苏州、川中、漳州等二十多个州县陆续报民变,光报闪烁不停、官道驿马往来,将各地情况报到中枢,又将朝廷处置的谕旨从京师送到地方。 经过了第一个季度的酝酿,在土壤下方燃烧的地火突然从某些缝隙里面窜出,烧的帝国的统治者一阵锥心的疼痛! 四月初三,漳州府城大规模织工聚集,冲击织造工厂,被漳州府弹压。没消停几天,又有大量倒闭的生丝作坊业者冲击缫丝厂,将此前被武力压制的织工们又引了出来,并很快扩散到铁器行业和棉纺行业。 在一片混乱之中,漳州府处置失当,导致当地粮价飞涨,已经失业的大量手工业者生活更加难以为继。四月十一日,终于满城暴动,知府仓皇逃窜,府城已非朝廷所有。随即乱潮波及佛山、顺德,并逐渐向东北方向扩散,锦衣卫国安局密报苏杭和嘉兴也有不稳迹象。 漳州知府王玉璞深知罪无可恕,安顿好家人之后,上吊自杀,成为因“江南民变”而死的第一位四品高官。 十个手指又长又短,皇帝也不能要求每一个地方官都不犯错误,王玉璞自杀,也就不宜再株连家人,否则天下地方官谁还敢有作为和担当。 朱翊钧和政事堂连夜开会,研究如何措置江南乱局。此际非是检讨政策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这乱局迅速平定,然后慢慢梳理。 因万历十一年年底时,国安局已经密报江南各地有不稳迹象,朱翊钧紧急下旨,停止海漕北运,并从北方向南方调粮,稳定江南各地粮价。这也首开大明由北向南输粮的先河,海漕总督吴兑看见谕旨之后都懵了。 工业生产摧毁手工业带来的阵痛,在任何国家、任何历史阶段都没有太多好办法。尤其是在封建社会中,基层的组织力和动员力和后世新中国存在天地之差,朱翊钧除了早早安排赈济,并要求地方官引导失业者向新占地移民求生之外,并无太好的手段。 尽管蒸汽机还没有发明,但水力、畜力的大规模应用,配合新机器的高效率,已经造成了江南手工业者的大规模破产。 而新产业吸纳人口的效应还没有显现出来——因为货币投放量不足,导致整个南方人均收入较过去增长有限,消费市场不够容纳新旧两种生产模式的产品,顺德茛绸那样的商品滞销就成为普遍问题。 这些问题,朱翊钧都思考过。但他有些侥幸心理,认为天下百姓只要有口饭吃,就不会奋起抗争。且币值改革非同小可,朱翊钧心里总觉得有了充分的贵金属储备托底之后,才能决断——现在犹豫不决的后果已经显现。 在御前会议上,张居正带着政事堂将整个江南地区的情报梳理了一遍,随即提出处置方案:一是光报下旨,命令两广总督调集新军,将漳州和顺德等地的民乱平定;二是各地立即开始做好弹压准备,防止漳州府乱局扩散、重演;三是立即发放救济粮。所有存在不稳迹象的州县,立即进行失业者登记,发粮食补贴,直到危局消弭。 上述三条算是治标之策,且无法长时间维系。为了从根本上解决江南乱局,政事堂分成了两派:王国光等人认为必须立即推动币制改革,在江南开展以工代赈的各类项目,吸纳失业人口并推动百姓收入急剧增加;张四维等人认为朝廷应限制江南地区新商社许可证的发放,并降低新业产能,让失业百姓重拾生计。 张居正作为内阁总理,认为两派都有道理,朝廷应该双管齐下。因争吵激烈,政事堂未能达成一致,奏请圣裁。 朱翊钧听了之后,沉吟再三方道:“如今日本、缅甸、朝鲜、暹罗、安南等地局势如何?” 朝中诸臣听了,心说皇帝这一杆子扯到哪里去了。军情局局长刘守有敬陪末座,此时起身回奏道:“现在缅甸情况最好,仰光城已经建成一半,罗总督行辕已经从勃固搬到仰光。” “日本仍在大乱。丰臣秀吉与柴田胜家已经多次作战,互有胜负。多地大名已经卷入,两派泾渭分明,就看谁能定乾坤于一役了。” “朝鲜李朝党争无已,李昖在去年年底将宋应溉、朴谨元、许葑等东人首领逐出朝堂,窜之边地;现在西人盘踞朝堂,臣揣测李昖很快就会再做调整。” “暹罗此前有欲扩地之念,被缅甸总督申饬,现在已经消停了,并无乱象。” “安南莫朝与黎朝攻伐不断,莫家已经多次遣使来京,望朝廷给他做主。缅甸总督并未干预。” 简短的汇报完成,政事堂诸人已经在脑海中描绘出周边形势图。但除了张居正和王国光寥寥数人外,众人都不知道皇帝先问这几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皇帝接着问道:“如今江南,受到影响最大的几个行业是什么?” 王国光道:“回皇上的话。缫丝第一、棉纺次之、丝绸再次之,制铁最末,其余等业,虽有冲击,但从业者少,不足为虑。” 朱翊钧敲着龙椅扶手,陷入思索。文华殿的大会议室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张居正从座位上抬头看着朱翊钧,他心里知道,皇帝所作出的决断,一定不会采纳张四维的意见。 思考了一会儿,朱翊钧伸出右手,指着会议室内起草圣旨的翰林尹应元道:“记录朕的旨意。”尹应元连忙和身边的余孟麟拿起毛笔,准备好起草圣旨。 ”传朕旨意至各处海关,从即日起,棉、铁、丝绸、生丝免税。其余所有货物,出口关税提高三分之一。” “京师银行、南京银行本月开业,中央银行发行小额银票和万历银元、铜元,并要备好金银,防范银票回流挤兑;” “下旨潘季驯,朝廷紧急拨款二百五十万两,加快黄淮水利施工进度。下旨江南各地州府,立即调整本年度水利、道路修造计划,限期下个月月底前报到朝廷。在此前基础上,至少要上涨工程量五分之一,但不得超过三分之一。” “下旨缅甸总督,立即调集兵马,半年之内给朕打掉黎朝。长江以南各省、州、府、县,组织流民向缅甸和安南移民,若莫朝有阴挠之意,连莫氏一起打掉。” “派钦差赴朝鲜、暹罗传旨,携朝廷牙牌商人赴两国营商者者,不得课税。” “王疏庵,立即组织拍卖朝鲜、日本、南洋、西洋海路商道股份,非持股百分之一以上者,不发准予交易牙牌,不得与诸国贸易。此次拍卖,只收金银。” “通知凌云翼,派出军舰。自满剌加以东、以北,四海之内,凡无朝廷牙牌的中国船只,货物一律没收。” “下旨吕宋、满剌加、三佛齐、澳门总督等,凡与中国贸易者,若无海关通关印花货物,将一律没收。凌云翼要把走私的口子堵死,西夷要想挣钱,只能多买免税的货物!” “下旨海瑞,赐他王命旗牌,代朕巡视江南。若有不顾民生,苛待小民的地方官——从四品以下,海瑞可以直接请王命斩杀;四品以上的,海瑞可先免后奏,免得贻误时机。” “下旨两京诸家报社,立即做好舆论引导工作,将朕所述之条目,做好解析和宣传。 “下旨日本国王,小小岛国,妄称天皇,视朕为可欺之主乎?” 书阅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伏波 海鸥的嗓子很粗,它们在长满藤壶的防浪堤上空鸣叫的时候,高亢的声音中充满了挑衅。 “来呀!来呀!”凌云翼走在大沽码头上的时候,那些灰白色羽毛相间的鸟儿盘旋在他的头顶,好像是这样叫着的。 见海军最高指挥官、枢密副使兼海军都督凌云翼的眉头皱起,身边的亲兵抽出腰间手铳,对着盘旋在空中的海鸥群开了一枪。 嗵的一声大响之后,海鸥们尖叫着散开,码头上立即清净下来。随行众人见了,虽然心中暗自腹诽凌云翼官威大,亲兵小题大做,但面上却都陪着笑,骂那海鸥讨厌。 站在凌云翼身边的是一个白发白眉的老者,身上穿着民人服色的绿色茧袍。没有说话,微微皱了皱眉。 凌云翼虽然跋扈,但在老者面前不敢拿大。他呵斥亲兵道:“虚江先生在此,你放铳时告诉谁了?下去领二十军棍!” 老者还是皱眉,微微躬身道:“大帅言重了,不妨事。大猷年老昏聩,这耳朵早就听不清了,不妨事。” 凌云翼此次来大沽视察,就是要将俞大猷安排好了,闻言哪里肯轻轻放过,到底把那亲兵打发走了,这才和俞大猷并肩而行。 俞大猷形貌枯瘦,虽然想要挺直腰杆,但岁月不饶他,后背还是有些弯。他三年前卸任枢密院海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交卸了差事后又在南苑武学教授三年——今年身体实在无法支撑,才被朱翊钧放归。 在他离开京师返回家乡之前,凌云翼将他请到大沽,学习舰队指挥的战法。毕竟,最近数年真正指挥过大明军舰作战的,就只有俞大猷了。 凌云翼是在万历十年军改之后,从两广总督任上接枢密副使海军都督府都督,两年来也出海过几次,但都是随军学习——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海盗和倭寇和大明海军放对。 作为海军最高指挥官,他没办法放下身段向他的副手和低级海军军官学习,在南苑武学硬吃理论也没办法转换成实际指挥能力。尽管在百忙之中已经尽力抽出时间与俞大猷交流,但直到俞大猷告老,他才下定决心让俞大猷陪他上舰,来一堂指导课。 俞大猷尽管三年没上船,但在南苑时刻保持这对大明海军建设的关注,也带着教研组深入研究新型海战战法。此际让凌云翼拽着来大沽,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他听说大沽船厂生产出新型军舰,大明海军即将进入新的兴革。 ...... 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时期最大的宝船长达二十三丈,宽达五丈,排水量接近三千吨——基本上是木制帆船的极限。[注1] 然而,一百五十多年后,到了嘉靖末年,明海军主力舰为福船,排水量不足百吨。即使是这样的船也不多,其余沙船、小哨船、叭喇唬、网船等仅能载一二十人的小船在海军中占比百分之九十六。 海军势力的缩减,将大明帝国的海洋权益付之阙如,期间朱纨、胡宗宪抗倭时所历海战,作为对手的倭寇也属于菜鸡,双方互啄之时,明海军也经常丧师辱国。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万历二年,当年朱翊钧在京师故纸堆里翻出了郑和下西洋时期的全套海船图纸和资料。他随即派出中官,在龙江船厂等地官办船厂督造新船,重点是利用订单培训工匠。 尽管朱翊钧高度重视,但能够造大型舰船的船工早已老死殆尽,大明造船经验严重不足。而且宝船虽大,但船速已经跟不上葡萄牙军舰航速——差距大概在一倍左右,也不符合朱翊钧要求。 因此,尽管当时负责督造的中官以各种手段从私营船厂中争夺些“耆民”,也闹了些风波,但能够达到八节航速的船制造起来难度还是极大。 朱翊钧咬牙坚持投入,一直到万历五年俞大猷接手时,试制出来符合要求的大船不过二十余艘,其中最大的排水量不过五百吨。即便如此,在时人眼中,已经属于“巨舰”级别。 船有了,更重要的是培训海军,俞大猷受命所做的,即是培训海军,并摸索战法。从万历四年河漕改海开始,俞大猷就在朱翊钧支持下筹建海军。因其武将身份,朱翊钧恐其不能服众,当时加其后军都督府佥书,兼海漕护军总兵,指挥所设在登州。 俞大猷虽然打过海战,但对手多数是倭寇的小船。这些年他和朱翊钧书信往来,朱翊钧尽其所能的结合新船提出些新想法,都需要俞大猷在海上演练并总结经验教训。 隆庆五年的时候,欧洲联合舰队和土耳其舰队发生的勒潘多海战大规模使用了放置在船艏的火炮,取得了惊人的战果。 勒潘多海战之后,只有英国的军舰一条道走到黑,开始研究舷侧火炮进行不接触作战。包括西班牙无敌舰队在内,全世界的战舰在火器的使用上仍局限船艏火炮,其余船员用火蒺藜和火绳枪,撞角和接舷战仍然是海战的主流。 幸运的是,本时空的大明有了穿越者。更加幸运的是,戚继光在嘉靖三十九年的时候,曾经组织发明了舰炮反后座装置,并将小型火炮应用在戚家军的海船之上。 当戚继光将舰炮反后坐装置报给朱翊钧的时候,朱翊钧的眼睛湿润了。尽管本时空戚继光已经得到了靖海伯的封爵,但朱翊钧知道自己给的远远不够——仅以戚继光的此项发明来说,就价值一个侯爵。[注2] 有了穿越者点破新的战术思想,又有了解决火炮反后坐的装置,“风帆战列舰”以及相应的战法的诞生就水到渠成。而万历九年罗马使团的到来,让大明的海军彻底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已经恢复了五六成手艺的大明船工,在学习了新型盖伦软帆船的制造技能后,大明的军舰也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短板。 此次凌云翼带着俞大猷到大沽,就是接收第一艘新型海军主力舰伏波号。这艘细长而又漂亮的三桅大帆船龙骨是船宽的三倍半,船艏又尖又长,前帆和主桅杆上面的主帆一样大,而且后桅杆上采用了三角帆。 应该指出的是,三角帆的概念是朱翊钧提出来的,经过验证在大明新型舰船上被广泛采用。实际上,后世的非专业人士对欧洲时代的大帆船大多来自《加勒比海盗》:远远探出船艏的斜桅和吃满风三角帆。除此之外,朱翊钧知道的和俞大猷一样多。 但皇帝毕竟有他的看家手段——皇家格物院。格物院成立后,对于帆船理论研究也被提上了日程。他们研究的成果有三个:一是在船帆上增加了“帆骨”,使得此际大明舰船兼有硬帆和软帆的优点。另外一个成果是在桅杆上增加了多个桁架,把大船帆切成小块,这样在逆风的时候,经过复杂的操控,帆船仍旧可以保持一定的速度。 最重要的是,经过刻苦钻研,大明格物院终于将船舵放在了前甲板——变成了轮舵,并在罗马教廷带来的盖伦帆船制造技术中,找到了克服了大明福船船舵巨大这一缺点的制造工艺。 经过长时间的努力,伏波号终于定型,并将在大沽、临清、龙江等十个船厂同时开工建造。而第一艘试验舰和训练舰,将作为大明海军到日本宣旨的旗舰。 凌云翼——枢密副使兼海军都督,将率领大明粗具规模的第一个舰队,到日本传达皇帝对日本国王谵称天皇的愤怒。而在此之前,他要把俞大猷在武学中说研究的“风帆战列舰作战方法”全数掌握。 7017k 第二百七十五章 倾销 满剌加的六月,在西南季风的吹拂下干燥无比,让在此讨生活的西洋人、南洋土人和赛里斯人每呼吸一次,都觉得自己能喷出火来一般。 矗立在麻河河口不远处的麻坡要塞,是满剌加境内的最高建筑物,一座典型的葡式城堡。以这个城堡为核心,分列着几排欧式红砖房建筑,是满剌加殖民当局高官的宅邸。其中,海港局长的花园豪宅是最豪华的一栋。 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马六甲围城战之后,原来满剌加的栅栏城防还是如旧。到现在葡萄牙殖民当局也没建起城墙,估计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一项打算。 尽管满剌加殖民当局在每一艘来往商船上都收货物价值十分之一的关税,还有百分之二的城防建设附加税,但正如这喧嚣而又混乱的贸易枢纽驰名世界一般,此前的葡萄牙以及现在哈布斯堡王朝的腐败也是“有口皆碑”。 殖民地少不了的建筑物当然还有教堂。正对着北岸港口的就是一座大教堂,高高的尖顶告诉每一个来到这贸易枢纽的人,这是一片被天主教统治的土地。 葡萄牙人在此地驱逐天方教,并要求当地人改信天主,成效斐然。当然,如同赛里斯商人一样,下船前才挂上十字架的,可能也占了所谓“教徒”中的多数。 从麻河河口北岸的港口下船,迎着大教堂步行过桥即可到达整个满剌加最繁华的地方——辛明顿酒馆。 这酒馆就在那座大教堂的前方,远涉重洋的天主教徒们在酒馆后面的幽暗房间内干完妓女,走几步路即可进入教堂忏悔,教堂和酒馆因之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获得了所有来此谋生众人的好评。 “梅,梅先生!” 葡萄牙人费尔南多.梅洛转过脸来,看向身后喊他的赛里斯商人。那商人圆圆的脸蛋在赤道阳光的暴晒下变得黑红黑红,如同熟透的茄子一般。他穿着大明的衣冠,全身从上到下都是费尔南多消费不起的丝绸。 “顾!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有什么好消息吗?”费尔南多喷着酒气,抬起手中的木头酒杯,紧张的看向这个圆脸的胖子。 姓顾的赛里斯人满是笑容,他向柜台上扔过去一枚双柱银元。 “梅先生今晚的花费我来付。”那枚叮当作响的小可爱在木制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喧闹的酒馆里依然清晰可闻,伴随着这枚银币被酒保迅速收下,柜台周围的各色人等很快就投来如同野兽一般贪婪的目光。 梅洛.费尔南多咽了口唾沫,随即就目露凶光,冲着几个凑上前的同胞喊道:“走开!这位赛里斯老爷是找我的!”伴随着他的喊叫,唐先生身边两位短打扮的汉子也将上身褂子撩起来,露出别在腰间赛里斯手铳。 待周围闲人骂咧咧的走开,黑脸堂的顾先生示意费尔南多在柜台边坐下,笑道:“梅先生,我确实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梅洛.费尔南多听了这话,呼吸猛然粗重起来,用近乎炽热的目光看向他。 “胡椒大卖,最新消息是你的卡罗尔号为你赚了四千两,你可以还上债务了。” 费尔南多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泪水,他哆嗦着嘴唇,不停的在胸前画着十字。 “当然,为了让这船货物能顺利的打入大明市场,我还花了六百两银子打点。”那位顾先生微笑着看向梅洛.费尔南多,眼神里也多了些玩味。 费尔南多想要拥抱一下这位笑眯眯的赛里斯人,但看着那身华丽的丝绸又有些自惭形秽。他更咽道:“谢谢上帝,谢谢先生,我想,我可以从这可怕的深渊中爬出来了。” 万里九年前广州海关前的那带着风声的木棒,曾经把梅洛.费尔南多这位曾经富足的葡萄牙船主打进了深渊。 万历九年十月,一群葡萄牙商人因为大明加征出口关税,在广州海关门口闹事。因为费尔南多“被带头”,脑门上挨了一棒子不说,还被广州海关关长雷应志给枷号示众,那三十斤重的大木枷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后来被阿方索总督的秘书伊内斯.费尔南多提示,花钱可以买平安,费尔南多主动报效雷关长两千两白银,将所有订货的钱全部花光。 用钱赎身之后,他就没法子进货了,费尔南多只好求助于自己的葡萄牙老乡们。 当时的他以为跟着自己一起闹事的船主们会联合帮他出这笔钱,但遗憾的是,除了几位相熟的朋友总共帮衬了一百两之外,其余人等并不认为费尔南多被枷号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一致认为他只是太蠢而已。 不能在大明长时间逗留的费尔南多无奈,只好近乎空船跑回满剌加寻找机会。然而,在满剌加他也借不到本金,生活费也很快花光,而开不出薪水的卡罗尔号从大副到船员全部离他而去,费尔南多的事业由此进入了急速下降的螺旋。 没有钱进货,卡罗尔号只能停在港口,还要交停泊费。没有钱雇佣水手,他的卡罗尔号连运货的能力都没有。但是即便陷入绝境,费尔南多也不想卖掉他唯一的船,这导致他毫无挣脱这下降螺旋的希望。 足足一年半的时间,他的船就停在满剌加,船底长满了藤壶。于是很快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外号:巴拉库哉,意思是“空船”。 后来,陷入绝境的费尔南多只好将船抵押给高利贷者,欠了一身债务后放手一搏。借款人为了保证不人船两空,费尔南多是没法跟船的,他被扣在满剌加。 很多人对这船买卖感兴趣,联系他要帮他代卖。而对自己同胞失望透顶的费尔南多,最后选择了在满剌加逐渐风生水起的新贵——顾明德。 顾明德建议费尔南多,不必装别的货物,全装南洋特产胡椒。现在大明的饮食娱乐业非常发达,对胡椒需求量极大。 费尔南多采纳了顾明德的建议,两人达成协议之后,顾明德在自家船队中带上了费尔南多的船。费尔南多在满剌加陷入焦急的等待,一直等到了今天。 顾明德笑道:“梅先生,原谅我自作主张,为你赎回了欠条。”说完他把那张性命交关的欠条掏了出来,递给了费尔南多。 费尔南多的双眼再次充满泪水,他拿起顾明德手里的欠条,大滴的眼泪滴在上面。顾明德笑道:“为了您的自由,我建议干一杯!” 费尔南多喝下香醇的美酒之后,问起顾明德从中国带回了什么货物。 顾明德笑道:“我给你带了半船棉布,半船丝绸。”费尔南多倒吸一口气道:“天哪,你不会让我又欠你一身债务吧!” 顾明德微笑道:“当然不是,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慷慨。朝廷免除了棉布和丝绸的关税,我离开广州的时候,大家已经抢货抢疯了——因为我此前已经花了四百两交下了朋友,才得到了优先通关权。” 费尔南多手中用力,把装着美酒的锡杯险些捏扁。他结巴问道:“免关税?我没有听错吧。” 顾明德笑道:“当然。你可以相信我,在生意上我从不开玩笑。更难得的是,大明的丝绸和棉布太便宜了,我们得到了难以想象的低价!” “有兴趣带着我去果阿吗?让我们用三大船货物征服他们,我告诉你,土布都没有我运来的高档棉布便宜。至于精美的丝绸,只有去年价格的一半!” 7017k 第二百七十六章 抢钱 “姆妈,阿爹保重身体,不孝儿去了!”陈阿生一个头磕在地上,大滴的眼泪随之流了下来。 黑瘦的脸庞上沟壑纵横,看不出年龄的一个南方女人,倚着门低声饮泣。而在门内院子里站着的,是被生活压弯了腰杆的一家之主。 “......生!”,他的喉头也被更住了,大张着嘴却没喊出儿子的名字,只发出来一句含混不清的咕哝声。他只能望着门外的后生,将满腔的父爱都收敛在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膛里了。在他膝下,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一个幼儿好奇的瞅着这一幕,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和父母在干什么。 陈阿生站起身,将身上的行李紧了紧,转头跟同伴道:“永林哥,走吧。” 陈永林笑着对陈阿生的母亲道:“干娘莫担心,我会照顾好阿生的。好多人都在缅甸发了财哩,等我和阿生发了财,回来孝敬你。” 倚门而立的女人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微笑着道:“嗯,我不挂念的。阿生你也莫挂念。” 等陈阿生迈步要走开,女人在身后又说了一句道:“阿生,出门多行好事,莫与人斗气,千万莫要为非作歹。” 陈阿生没有回身,生怕自己一回头就动摇了决心似的,只是用力的一点头,跟着陈永林走了。 ...... 伴随着帝国南方因为生产率提高带来的社会阵痛,此前地方难以推动的缅甸移民工作,终于在万历十二年出现了汹涌的大潮。像是陈阿生、陈永林一样的年轻人,在失业的困顿和饥饿中,不得不走上了异乡求生的旅途。 他们如同一滴滴水珠,在福州、桂州、宁波等数十个城市中流淌出来,汇成了滚滚人流。等操着各地口音的背井离乡人汇聚在各处港口的时候,已经变成令人瞠目结舌的人潮。 “阿生!阿生!”陈永林在人流中被挤得东摇西晃,拼命掂着脚寻找自己的亲戚。小个子的陈阿生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答应了一声,才让陈永林放下心来。 “吃完粥往码头东边走哇!知道吗?阿生!阿生!” “我知道!码头东面,仰光号!”在人声鼎沸的的码头上,被挤得满头大汗的陈阿生用力捏住自己手中的瓷碗,对未来的生活多了些信心。 广州海关给陈阿生第一个见面礼就是碗沿上镶着两道蓝线的白色瓷碗,比自家用的酱色海碗要好看的多。 这瓷碗是给每一个出海的人放粥用的,尽管拿着这空碗好像变成了乞丐一般,但插进筷子仍然不倒的白粥已经给这些年轻人以足够的希望——朝廷将负担他们在路上的饭食。 码头上的伙食比在家里吃的要差些,没有干粮,菜叶子咸菜汤也见不到油水。但每天三碗稠粥已经足以让他们健康的活着,并给予他们强烈的暗示,皇帝和官府都没有抛弃他们。 这种被人关注着的感觉很好。中国的老百姓们能够忍受一切苦难,只要用恰当的方式告诉他没有被上位者抛弃。反之,如果你彻底的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时候,中国人对神权、和王权的敬畏感也将随之消失,他们的暴动将摧枯拉朽。 陈阿生排队领到粥之后,又跑到码头上一字排开的大锅那里喝了两碗咸菜汤。八月的广州是酷热的,必须摄入足够的盐分,而此时的朝廷,粮食和盐都不缺。 雷应志看着眼前的滚滚人流,不停地擦着满脸的油汗。任职海关关长已经三年多,他从未领到如此艰巨的任务:仅在最近的两个月,从广州港出海的人数已经达到六万七千八百九十三人。 整个广东的海商都被动员了,他们将承担着将这些人运输到海防港的任务。朝廷已经下发了最新的条令,拍卖朝鲜、日本、南洋的航道,而要想取得拍卖资格,必须拿到各地海关出具的承运贡献文书,没有文书的海商,家里就算是有金山也没资格进入拍卖场。 这当然不公平,但海商们也没办法。本次拍卖将按积分法,承运移民贡献占了一百分满分中的二十分。任何有志于海上贸易的海商不可能让自家得十九分——每差一分,都需要在拍卖时付出更多的真金白银。 这将是整个中国海贸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饕餮盛宴,能否得到百分之一的海运股份,将决定着这些海商家族世代的荣辱。实力不足的家族,要么被大海商吞并,要么转行:拿不到许可证就算海匪,将面临海军的无差别打击。 广州港已经驻扎了一艘新式军舰,凡是看过那炮舰的人都兴不起继续走私的念头。巨舰共有上下两排密密麻麻的舷窗,舷窗后面全是火炮,就算两千料的大海船遇到了,也只有被轰杀成碎木片的份儿。 海商们看见了那如同带鱼一般瘦长的船型和鳞次栉比的船帆之后,加速逃跑的念头也随之打消。这艘军舰不用出海,这些海商也知道它绝对具有远超过商船的速度。 走投无路的“海商”们只有按照皇帝给他们划下的道儿,将历年所积,沾着污血的金银财宝拿出来,购买“大明海贸总商社”的股份。有了股份,就有许可证——有了许可证,此时无论拿出来多少,将来都能挣回来。 政事堂对朱翊钧的“巧取豪夺”无语,因为这赤裸裸的抢钱手段经过皇帝的包装,竟然变得有些冠冕堂皇:规范化管理谁能说不对?打击走私谁能说不对?再说了,这些金银皇帝也没拿一文到內帑,都做了“大明中央银行”的储备金。 又有钱了!铸币厂和银票印刷厂同时开工,等待两京银行成立之后,立即投放新式货币。王国光算了一下银票的成本——认为如果能够大规模流通,朝廷将永无钱荒之虑。 反对的声音当然会有,很多人认为朱翊钧抢钱上瘾,准备复制太祖发行宝钞的套路搜刮民财。朱翊钧命令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声称每发行一两银票,持有者都可以在银行换出等重量的白银。 这当然不可能——仅火耗钱就能把朝廷的财政掏空。但宝钞给大明群众的心理阴影太大了,开始的时候只能这么宣传,并控制银票发行量接受群众检验,直到大家养成使用纸币的习惯后才能超发。 朱翊钧学过金融,知道发行准备金六倍以内的纸币就算是稳健的货币政策。但此时的大明,别说六倍,就算超发一倍,一旦出现大规模挤兑,老百姓民变算是轻的,搞不好直接扯旗造反了。 经过长时间思考,朱翊钧决定下旨,向天下商民道歉并回收民间宝钞——这将是朱翊钧登基以来,第一份罪己诏。 罪己诏在封建王朝政治生活中算是一件极其重大的政治表态,将轻松化解朝廷面临的货币发行的难题。朝臣因此对朱翊钧的人品高山仰止——认为他作出了极大的牺牲。 其实,尚书以上的政治家心里很清楚,皇帝这份罪己诏其实是对太祖、成祖和仁宗滥发宝钞的一次政治清算。 舆论普遍认为,宝钞的事儿与朱翊钧无关,他其实是为太祖、成祖和仁宗背了黑锅,但后世子孙给祖宗擦屁股,也算是孝行和讲究人。 王国光曾经反对皇帝下罪己诏回收宝钞,他认为宣宗早已废除了宝钞流通,朝廷不必背负两百年前的政治负担。再说,百年来朝廷除了给王爷们发禄米和赏赐,早就不再使用这玩意——现在的宝钞就是废纸。 王国光当然是对的,但朱翊钧认为,要想妥善处理新币发行问题,罪己诏有其必要。另外,回收宝钞将有利于新币的推广——朝廷要想尽快打开银票的局面,就必须在“宝钞”的问题上给天下万民一个说法,至少要消除人民群众对纸币的阴影。 事实证明,这回收宝钞绝对算是一记妙手,而且朝廷仅付出了很小的经济代价。因为朝廷回收宝钞按斤算钱,每斤宝钞不管其中金额大小,价值一枚万历银元,就算外面有成吨的宝钞,每吨也不过两三千枚万历银元罢了——比废纸回收价贵些,也算挽回了朝廷的一点颜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大诰 朝廷攻伐黎朝的谕旨是用光报先传到广州,然后誊抄在已经盖好玉玺的副本诏旨上,再将原始光报单和丝绸诏旨一起用快船送到勃固。 现如今的朝廷已经进一步完善了光报诏旨的程序:朝廷发诏旨光报,先要在京师形成正本和存档本。光报发出去后,正本再用钦差或驿政往目的地送达。这样可以尽可能避免光报传递失当导致的信息谬误,如果光报与正本不一致,地方可以及时纠正。 同时为了加快对藩属国的信息传递速度,朝廷在广州还有加盖玉玺的空白诏旨并标明为副本。副本圣旨可以将光报传送的内容誊抄,然后附上光报原单,快速送达到西南各藩。 此程序主要是为了解决涉藩问题,为了体现帝国权威,不能拿着光报单子给藩属传旨。因此做工精美的副本圣旨就派上用场,其效力等同于正本圣旨。 尽管光报节省了大量传递圣旨的时间,但仰光一直到七月初一中元节当天才接到了旨意。被热带阳光晒得黢黑的罗万化总督接到旨意后,眉头紧锁——此际正是湿热的雨季,不宜兴兵。 然而谕旨上说的很清楚,以圣旨到达之日为限,半年内打掉黎朝,若莫朝阴挠中国移民,还要一勺烩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一旦逾期,就有再大的功劳也白扯。 若等雨季过去,三个月的时间就白扔了。罗万化不敢耽搁,连忙将平南候龚显召来总督府相商。 平南侯龚显就是原驻缅总兵刘显,因与邓子龙在丽江一战阵斩缅甸国主,随后利用缅甸内部矛盾,将千万人口的大国纳入版图,此灭国之功不封爵位说不过去。 万历七年,朝廷诏旨到达缅甸,册封刘显和邓子龙分别为平南侯和仰诚伯。除此之外,皇帝另给刘显加恩,赐其姓“龚”,算是揭过了他冒名顶替“刘显”从军的罪过,惟明大帅从此以后可以堂而皇之恢复原来姓氏,他的战友也不用纠结如何称呼他。 刘显改回本来姓氏之后,暴脾气也收敛了好多,三观有所转变,要给老龚家增光添彩的思想占了主流,不再钻进钱眼里做事。这几年配合罗万化在缅甸暗戳戳的施行“绝灭典籍”的政策,成效斐然。 万历十一年年底,全国各地总兵互调,他和邓子龙本来都在调动之列。但罗万化总督以缅甸初定为由,上本反对调动。枢密院也认为缅甸属于新占地,新总兵要熟悉情况至少也要一年半载,也确实不利于统治。最后朱翊钧拍板,把邓子龙调到两广升总兵,把龚显留在缅甸。 罗万化留下龚显,还是看重他的狠辣。龚显当年冒籍从军,正赶上了宜宾苗乱。他一战亲手格杀五十余人,如同杀神降世,真视人命如草芥。此后,嗜杀之性就伴随他终身。 这些年他和邓子龙配合罗万化,将缅甸本来就不多的原生文明如同篦子一般反复梳理,有计划、有步骤的将其打回了原生态。 如今的缅甸在总督府铁腕之下,土人安居乐业,多自认为中华之民,生不起任何反抗闹事的念头。伴随着汉官、汉民的落地生根,华夏文明逐渐在缅甸成为主流,丽水三角洲经过多年恢复后已渐为鱼米之乡。万历十年之后,缅甸宝井和农产品已经开始大规模反哺中国,帝国南方现在已经开始吃上了丽江米。 待邓子龙调走之后,龚显失去了最重要的智囊,事事都听罗万化摆布,罗总督使唤他更加顺手。如今总督见召,龚大帅一点都没耽搁,第二天就到了总督府。 两人见面,罗万化出示谕旨,问他此际如何兴兵。龚显皱眉道:“这事儿却急不得。如今西南,每日都有大雨,哪里有好路行军!这事儿皇上怎么让我们来干呢?从两广出动海军,直取清化,不比咱们跋山涉水的强太多。” 罗万化听了皱眉,但缓缓点头道:“如今朝廷知兵之人不下千数,枢密院庙算也必然有海军配合我等,吾料定其后还有谕旨来。” 龚显听了,点头称是。随即又道:“如今安南黎朝,郑主当政称王,胁黎主以令诸侯,这诏旨说是打黎朝,其实咱们打的是郑氏。皇上也没安排顺化阮氏将来如何,咱们是拨乱反正呢,还是阮、郑两族全灭,绝其种类?” 罗万化听到此处,一拍大腿道:“我明白皇上之意了!” 龚大帅听罗万化揣摩明白皇帝谕旨,忙住嘴听他说。罗万化笑道:“惟明可听说过《南国山河》?” 以龚惟明的学历,当然是摇头不知。罗万化吟道:“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此宋代熙宁年间,宋与安南李朝之间在富良江之战时,安南大将李常杰所做,说的是安南本就可以和中国之皇帝分庭抗礼。” 龚显听了冷笑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罗万化肃容道:“龚候莫要小瞧了他们,我朝宣宗时,黎利与我朝做过一场,我朝损兵折将。黎利才建起黎朝称帝。后来黎朝制《平吴大诰》,开头就说两家可以‘各帝一方’。” 说完复述《平吴大诰》道:“‘惟我大越之国,实为文献之邦。山川之封域既殊,南北之风俗亦异。自赵、丁、李、陈之肇造我国,与汉、唐、宋、元而各帝一方!’” 龚显听了之后有些发愣,他本武夫,并不读经阅史,根本不知道大明宣宗时期跟安南还有这么一段。听了罗万化的复述后忙道:“真的有‘各帝一方’?它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罗万化道:“惟明说的是。但不可讳言,我朝其时兵败,后又同意其朝贡之请,其实已经默许他称帝了。” 龚显听了这话,先是一怒,后又长叹一口气,唏嘘道:“那大诰还写了什么?” 罗万化肃容道:“其书不忍卒读,然吾奉旨来缅前,也曾找出来看过,以励我之心志。今日且复述一次这诰书中的无君无父之言罢。” “‘顷因胡政之烦苛,致使人心之怨叛。狂明伺隙,因以毒我民......遂令宣德狡童,黩兵无厌;仍命晟、升懦将,以油救焚。’” 怕龚显不懂,罗万化还要解释。没想到龚显文言文听力没问题,直接问道:“宣德这个.....狡童,说的是宣宗爷?” 罗万化点头道:“正是。”龚显虽然老将,已近古稀之年,闻言竟然红了眼圈。 罗万化接着复述道:“‘予前既选兵塞险,以摧其锋;予后再调兵截路,以断其食。本月十八日,柳升为我军所攻,计堕于支棱之野;本月二十日,柳升为我军所败,身死于马鞍之山。二十五日,保定伯梁铭阵陷而丧躯;二十八日,尚书李庆计穷而刎首。’” “‘都督崔聚,膝行而送款;尚书黄福,面缚以就擒。僵尸塞谅江、谅山之涂,战血赤昌江、平滩之水,风云为之变色,日月惨以无光。其云南兵为我军所扼于梨花,自恫疑虚喝而先已破胆;其沐晟众闻升军大败于芹站,遂躏藉奔溃而仅得脱身。冷沟之血杵漂,江水为之呜咽;丹舍之尸山积,野草为之殷红。’” “参将方政、内官马骐,先给舰五百余艘,既渡江而犹且魂飞魄丧;总兵王通,参政马瑛,又给马数千余匹,已还国而益自股栗心惊。彼既畏死贪生,而修好有诚......” 罗万化不愧状元之才,将《平吴大诰》近乎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待龚显听到大明的参将、内官和总兵竟然把兵舰和马匹送给黎利来求和之后,实在忍耐不住,以拳击案,大喝道:“罗总督,你不必再背诵!” 站起身在总督签押房内疾走,壮怀激烈无处可宣泄,龚显猛地抽出腰间宝剑,血贯瞳仁,鼻翼翕张,突然仰头大吼,吓了罗万化一大跳。 龚显喝道:“此奇耻大辱也!”说完咬牙切齿,面目狰狞道:“此辱我君父之畜类,与我等武将不能共戴一天!本候愿提兵伐越,雷霆扫穴而绝其族类!” 罗万化听了,用力一拍桌案道:“此亦正是皇上用平南候之意!如今天下武将,唯平南候才能展布此等雷霆!” 书阅屋 第二百七十八章 使节 随后几天,朝廷枢密院令一份接着一份来到仰光,将整个攻略安南计划勾勒的事无巨细。 正如罗万化所料,朝廷将分两路进兵。一路新军一万,由龚显率领,从蛮莫出发,半渡半行,翻越长山后,进入莫朝宣州府。 龚显到达宣州后,将再次上船直放升龙,与莫氏之兵汇合,统一指挥后向南攻清化。与之同时,由广州出发的两艘炮舰护航十艘兵舰,也将直取清化。 朝廷已经下旨莫朝,要求莫敦让汇聚敢战之兵,委国听命,与朝廷一起讨伐郑松,追究其弑杀黎朝英宗之罪;并问黎氏擅自称帝,违制科举,乱朝廷法度等罪。 越南都统使莫敦让老兄接到朱翊钧的副本谕旨,险些乐的抽过去。因为郑松去年北征甚急,一战而克山南,把北朝吓得一夕三惊,遣使赴朝廷重申顺承之意: “臣窃念本国土地、人民皆天朝所有,自陈氏既绝,黎氏承之,而僭称皇帝,不请命而僭号改元,制大诰而自比禹汤文武等......臣等献关内附,蒙世宗嘉纳。今黎郑兴师攻我,非伐臣也,乃攻朝廷之土也......” 然而万历十一年的时候皇帝的整个精力都放在蒙古、西海,对于安南这个煮熟的鸭子并未纳入攻略重点,因此对莫氏求救置之不理。莫敦让被郑松围了升龙,险些升天。 可叹莫敬典当政期间,北朝兵强马壮,与南朝相争处于主动进攻的一方,黎朝郑氏处于守势。隆庆四年,第一代郑氏家主郑检病亡,其子郑松、郑桧内讧,莫敬典趁机南攻,郑桧不敌之后领兵投降,导致黎英宗逃离清化,跑到了东山。后来他册封郑松为左丞相,调度众将,以抗莫兵。 郑松坚壁清野,莫敬典久攻不下,粮尽撤军,黎朝收复清化。郑松因功封太尉、长国公,权柄日重。黎英宗忌惮郑松,与大臣密谋铲除之。谋泄,郑松弑杀黎英宗,迎立英宗第五子黎维潭,年号光兴,为黎朝第十六位皇帝。此时的黎朝,就剩了点皮还挂在郑氏政权的脸上。 郑松统一南方之后,日夜图谋北伐,双方攻伐无已。莫敬典死后,郑松连战连捷。万历十一年,一战而克南山,莫朝震恐。 如今皇帝诏书抵达,声称打击郑氏,拨乱反正;同时问罪黎朝,近乎全数推翻了明宣宗以后的安南政策。莫敦让已经被郑松打的即将守不住升龙,见到旨意如同死里逃生一般。 然而,隐藏在这道诏书其后的道理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以扶植纲常论,篡位黎朝,擒杀黎昭帝,弑杀黎恭帝与皇太后的莫朝才是打击对象。 其实,安南北朝莫敬典篡位黎朝后,因为做出献土表态,明世宗以“莫氏篡夺之事难明”为由,装聋作哑,对安南使臣求告朝廷为之做主的要求视而不见,准许莫敬典三年一贡——当时军力孱弱,打的还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如今大明已非世宗时的大明,因需要大块殖民地舒缓帝国南方人口压力,不再坚持“两个安南”的模糊政策,亲自下场了。 莫敦让看到正式诏书副本,郑松通过情报得到抄本之后,两人都明白了明朝廷的意图:重新将安南纳入版图并郡县之。对于莫朝来说,莫敬典于嘉靖时为了获得朝廷的支持,已经内附献土,并将升龙改称“东关”。 万历十一年,莫敦让再次上表,对朱翊钧重申安南乃朝廷之土的保证——这也正是他在即将穷途末路时,能够获得大明支持的理由。 已经做好进北部山区打游击的莫敦让狂喜暂且提,黎朝太尉长国公看到朝廷给予北朝谕旨内容之后,夜不能寐,不到半月,头发白了一半。 安南南北之争加上黎朝内部的“阮郑”之争,早已经把国家的战争潜力抽干。此时南北双方,郑氏武功最盛,兵马也不过五万之众。 以五万疲惫之兵,抵挡一战击灭莽应龙的大明新军,郑松用脚指头想也打不过。随着大明皇帝诏旨在安南的广泛传播,清化城已经陷入恐慌。光兴帝反复召见郑松,问他能否保住清化——如果保不住,咱们是投降还是往南跑。 郑松回奏道:“皇上不必紧张。如今大明灭缅已经五年,兵锋所向,寮国、暹罗、占城等无不自危,臣将派遣使臣,点明唇亡齿寒之意,或可阻挠北兵。” “其次,臣听闻葡萄牙夷已被西班牙夷兼并,而大明与西班牙夷交恶,吾已遣使,赴满剌加求见其总督,或可能借来助力。” “三者,臣请皇上南狩,前往东山,以策完全。” “至于最后一节,我朝虽然恭事大明,但明廷不允我朝贡,至今五十七年了。臣请遣一精干使臣,赴大明京师朝贡——或可收缓兵之效。” 光兴帝黎维潭此际十八岁,十二年的傀儡生涯早就把他的骨头抽掉,毫无英武之气。听长国公如此说,他脸色惨白落泪道:“长国公说的是。吾闻以小事大,理势之常,不过皇帝名号,有甚可惜?吾就算称‘都统使’,又有何妨?” 郑松听黎维潭这话,如鹰隼般的眼光在他脸上一钩,冷笑道:“陛下为都统使,将置臣于何处?”光兴帝嗫嚅而不能答。 郑松起身道:“臣料北兵南来,必然合莫氏之兵。莫氏鼠辈早已丧胆,见臣之将旗,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若能乘隙败之,未必不能守一个和局——还请皇上准备一下,您先去东山罢。” ...... 万历十二年九月,黎朝使臣郑仲傀携带贡物到达广西,言辞甚贡,请广西巡抚代奏朝廷,准他入贡。 为了能获得朝廷许可,使者郑仲傀替光兴皇帝起草的拜表中有“臣,都统安南,不过为陛下守土......君父与臣相隔不通问,臣每思之,椎心泣血......”等。 然而,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广西巡抚吴文华告知郑仲傀,安南黎朝多年不与朝廷通贡,如今大兵压境,方虚与委蛇,蛇鼠之性,令人不齿——直接拒绝其入境并责令他立即返回清化。 郑仲傀乃黎朝进士,汉学精通,以中国历代抚缓远人诸般历史记录论证吴文华这样做不对,并且大段背诵太祖宝训,指出朝廷兴兵攻越与祖训不符。 吴文华听了冷笑道:“太祖时,航路未辟,大船不足千料,安南之土与中原隔山望海,治理不易,得地不足以富国,得其民确不足使令,太祖方有此言。” “然至成祖时,安南何曾有都统使,我朝郡县其半也!黎利反贼,抗拒天兵,得其一逞。夜郎之国,也敢称孤道寡,帝之一隅,何其可笑!” “吾皇欲制霸宇内,卧榻之旁焉能留汝等酣睡!你不必以言辞动我,速速回报你家郑主,面缚膝行,来此谢罪,未必不能留其苗裔。若继续冥顽不灵,天兵一至,种类绝矣!” 郑仲傀激将、哀求、贿赂等招数都用上了,也没得到吴文华的允许,只能大哭而返。 ...... 而与之同时,经过一年多的长途跋涉,徐光启伯爵带队的第一个大明使团,终于抵达了欧洲。 共计五艘盖伦大帆船,经停果阿、卡利卡特、蒙巴萨、莫桑比克、索法拉之后,就绕过了好望角——这是本时空中华民族永远要载于史册的一件大事,徐光启成为有文字记载一来第一个绕过好望角的中国人。[注1] 好望角的风暴给了长途旅行者一个深刻的教训,中国使团在巨浪翻涌的大西洋颠簸起伏,而跟着使团一起行动的罗明坚除了祈祷葡萄牙船长和水手们给力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在付出两名使团成员病死的代价后,使团终于到达了非洲西海岸。补给点变得密集起来,使团也得到喘息之机。终于在一整年后的万历十二年九月初七,到达了访问欧洲的第一站——里斯本。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下船 在从天津港出发后的一年里,寂寞透了的徐光启面对着北极星神经质的喃喃自语时,经常对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感到羞愧。一路上体会到的寰宇之大先不去说,他对皇帝的敬服也随着离开中国越来越远而越发的深刻。每一个殖民地补给点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对自己的使命感也越发明晰起来。 并不是说这些补给点多么繁华,有些地方连大明边鄙城镇也有所不如。给徐光启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各色的人种、奇怪的语言以及光怪陆离的一切,他瞠目结舌如在梦中。他在夜航中醒来时,经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自己离开了现实的世界,载着他的大船开进了《山海经》。 一年来,他已经写了近十万字的《西行记》,详细记载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而作为大明第一个绕过好望角的使团,他们在沿途也引起了无数好奇的围观甚至不怀好意的试探,但罗明坚把他保护的很好,并没有让徐光启直接面对沿途的挑战和威胁。 毕竟,红衣主教乃至下一步的枢机主教不是阿猫阿狗就能够与之对话的,而各殖民地的最高官员面对罗明坚的时候,基本上都不能平视他。在罗明坚没有说出“请坐”的时候,所有人只能站着和他对话。 狐假虎威数万里之后,站在甲板上看着前面引航船的徐光启知道,罗明坚的使命到此泰半结束。在这片新的土地,全新的文明面前,大明的国威,皇帝的尊严都系于自身——一个从上海县离家出走,最后娶到公主的曾经的穷小子身上。 站在一旁的罗明坚看到徐光启身体有些紧绷,笑道:“徐爵爷,不必紧张,我坚信,您给欧罗巴带来的,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你会受到想象不到的欢迎。” 徐光启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颔首道:“希望如此。” 罗明坚笑而不语。其实他在圣港岛就得到了快船送来的消息:整个欧洲对于大明使团的到来,已经陷入他难以想象的状态。 罗马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在得到大量关于大明的详细信息之后,甚至下发谕令,要求整个欧洲休战,以和平的面貌欢迎东方的贵宾——足见天主教会对此次交流的重视。 最先响应谕令的是尼德兰共和国,共和国首任执政官“沉默者”奥兰治.威廉三月前被刺杀,整个尼德兰都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各个城市各自为战。如果西班牙能够遵守谕令,低地人至少能选出第二任执政官来,那就好办多了。 而正在进行安特卫普围城战的低地总督帕尔马公爵亚历山大·法尔内塞则破口大骂,写信费利佩二世要求他阻止教皇谕令,称“这是给异端喘息之机,并让英格兰的那个婊子在睡梦中都能笑醒”。 费利佩二世对格里高利十三世的谕令当然不爽,但教皇陛下本来就是借着堂皇大义给费利佩添堵,当然不能改弦更张。因此他捏着鼻子而法内塞尔回信,称他可以继续建设法内塞尔大桥以围困安特卫普,但最好不要跟守军进行交战。 神圣罗马帝国的宅男,不婚主义者鲁道夫二世第二个响应教皇谕令,因为他早就厌烦帝国无休止的起义和镇压——如果起义军响应教皇,那鲁道夫就可以过一段安生日子,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在法兰西,“三亨利战争”刚刚开启,吉斯公爵亨利一世率领天主教联盟军与胡格诺教派首领亨利.德.波旁以及倾向新教的温和派国王亨利三世正打出狗脑子。从服众的角度来说,教皇的谕令非常公平,因为此时停战对天主教不利——此时的吉斯公爵势如破竹,亨利三世顾此失彼。因此全欧洲的舆论认为教皇陛下的谕令不分敌我,是非常公正的。 除了这些主要战争,全欧洲各大领主之间的械斗也都停止了,有钱有势的都到里斯本去看东方来客,没钱没势的也都屏气凝神,全欧陆都在期待神秘东方来客的第一次亮相。 万历十二年九月初七,大明使团到达里斯本。里斯本港的码头上,数千人穿上节日的盛装,终于在暮秋的寒风中等来了远处那数抹帆影。 随着帆船的开近,整个码头暴起一阵阵欢呼声,各种语言的喧嚣直达天际。西班牙的费利佩二世、葡萄牙的费利佩一世(按:这指的是同一个人)的特使安东尼奥.佩雷斯对身边的德尼亚侯爵弗朗西斯科德·桑多瓦尔·罗哈斯笑道: “侯爵阁下,我个人认为,对于一个来访的东方伯爵来说,这欢迎仪式有些过于盛大了。” 德尼亚侯爵摸了摸嘴边的小胡子,微笑着回答道:“我想,即将再次破产的陛下还是对赛里斯抱有一定的幻想,里斯本如果能成为东方商品的中转站,那我们就有希望还上那些高利贷了。” 宫廷顾问安东尼奥·佩雷斯无言以对,只能站在那里苦笑。德尼亚侯爵又接着说道:“你听说过最近里斯本流行的谚语吗?” 佩雷斯表示愿闻其详,德尼亚侯爵眯起眼睛笑道:“贵族餐桌上,餐巾比酒菜还多。”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佩雷斯面对这毫无笑点的笑话无语,认为侯爵阁下对自己的发小费利佩二世有一种恶趣味,仿佛始终能从费利佩二世糟糕的经济状况中得到无穷的乐趣一般。 他只好转移话题道:“我想,在东西方的航路上,现在只有陛下的帆船——如果陛下愿意,他想在哪个港口收税都是可行的。” 德尼亚侯爵不再发笑,他的面孔变得严肃了:“您也许说的没错,佩雷斯先生,但是赛里斯可以选择不与我们贸易。你能把它怎么样?毕竟,到达赛里斯的教廷使团成员无一例外,都说赛里斯对欧罗巴的商品没有任何需要,他们比我们富有的多。” “如果仅仅依靠香料这种日常消耗品,我们抽不了多少杜卡特,而国王已经欠了二百八十万了。” 佩雷斯张嘴想反驳德尼亚侯爵,但侯爵打断他道:“他们开始下船了,该我们出场了。” 伴随着一阵喧闹,承载着大明使团团长的第一艘大帆船停靠在码头上,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长长踏板连接了甲板和码头,大明使团终于露面了。 首先出场的是站在甲板上的两排锦衣卫,他们手持绣春刀,身着礼仪铠甲。凤翅盔,胸口金光圆护,腰间猛虎兽头,大红倒三角“吊鱼”战裙插入腿裙之间,令这些身高六尺的大汉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生光,威风凛凛。 他们走下船之后,在码头上列好两列纵队。其后出场的就是手持龙节的徐光启及使团成员。码头众人见领头的徐光启头戴七梁进贤冠,其上笼金貂蝉,身着赤罗升蟒袍,革带佩绶。手中龙节通体以黄金铸就,龙首居于上端,其下丝绸垂带两条,并有牦牛尾三簇垂下——二十五岁的伯爵手持节杖站在甲板上一亮相,顾盼之间,自有一派中华上国的从容气度。 大明仪仗兵和使团成员的出场,让整个码头一下子安静下来。身穿长筒袜,灯笼裤子的绅士和紧身上衣,钟形裙子的女人们不约而同的闭上嘴巴,用充满嫉妒的目光盯着他们。 先不必说亮瞎眼睛的徐光启和其随员,仅仪仗兵行动之间,人们也能看到他们战裙之内的裤子,都是光滑且闪烁着特有光泽的衣料。而即便在码头上看热闹的贫民也知道,那是只能镶在女士裙边、帽檐以提升整个衣物档次的奢侈品,丝绸! “赛里斯!赛里斯!”突然,一声高喊打破了沉寂,码头众人随之齐声高呼赛里斯,让徐光启静立在那里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算是一种什么仪式。紧跟在他后面的贴身护卫刘承禧见他停下,连忙也跟着停下,使团众人也都停下脚步。 站在使团后面的红衣主教罗明坚见徐光启不明所以,连忙分开前方众人,走到徐光启身边说道:“伯爵阁下,这是里斯本的居民对您的到来表达欢迎之意。您不必理会,这个......我想这种欢迎仪式与我朝的堂皇礼仪相比,有些那个......那个奇怪。请继续走吧,我想,站在你对面的应该是德尼亚侯爵阁下和国王特使佩雷斯先生。” 徐光启定了定神,将手中的龙节握的紧了些。他不再看向周围那些奇装异服的围观群众,在一众随员的护卫下,正式迈出了两大文明交流的第一步。 书阅屋 第二百八十章 辩诬 比起西夷让一帮子闲人来看徐光启这些东方来客的热闹,东方受过中华文明洗礼的国家就不一样——万历十二年九月初八,汉城的景福宫光华门外,大张仪仗欢迎上国使臣的现场就没有闲杂人等,有的只是庄严宏大、隆重其事的排场。 景福宫得名于《诗经》中“君子万年,介尔景福”中“景福”二字。作为藩属王宫,其面积与规制严格遵循与宗主国大明的宗藩关系,为亲王规制的郡王府,依明代王府之制营建,所有建筑均以丹青之色来区别于中国皇宫的黄色。 经常出入紫禁城的加衔右都御史,钦差贾三近在光华门下仰头看了看景福宫的宫墙,觉得比自家的墙头好像也没高多少。当他看到宫门之外,躬身肃立的李朝满朝文武,一种暗爽之意油然而生。因为他得到了此前朝廷遣使未曾得到的面子——躬身陪在他身侧的,是李朝的“总理大臣”,领议政柳成龙。 朝鲜也有类似于礼部的衙门,但藩属不能称部,只能称曹,礼曹判书正二品,此际是没资格陪同贾三近的,因为贾三近此次来,对于国王李昖和整个朝鲜来说,意义太重大了。 为了解决大明出现的不算经济危机的“危机”,朱翊钧传旨要求朝鲜免除大明进口货物的所有关税——说实话,这有点特别欺负老实人。 先不说李朝已经把大明当亲爹供起来,也不谈给朱翊钧送来的那一堆不要名分的美女,仅就看李昖对朱翊钧的态度,就没得挑。 (大家先别着急,老摩今天才写了这些字儿,等一会写完了,会覆盖掉,大家重新看即可。另外,这也是朋友教我的防盗版招数,今儿试一试。) 佩雷斯面对这毫无笑点的笑话无语,认为侯爵阁下对自己的发小费利佩二世有一种恶趣味,仿佛始终能从费利佩二世糟糕的经济状况中得到无穷的乐趣一般。 他只好转移话题道:“我想,在东西方的航路上,现在只有陛下的帆船——如果陛下愿意,他想在哪个港口收税都是可行的。” 德尼亚侯爵不再发笑,他的面孔变得严肃了:“您也许说的没错,佩雷斯先生,但是赛里斯可以选择不与我们贸易。你能把它怎么样?毕竟,到达赛里斯的教廷使团成员无一例外,都说赛里斯对欧罗巴的商品没有任何需要,他们比我们富有的多。” “如果仅仅依靠香料这种日常消耗品,我们抽不了多少杜卡特,而国王已经欠了二百八十万了。” 佩雷斯张嘴想反驳德尼亚侯爵,但侯爵打断他道:“他们开始下船了,该我们出场了。” 伴随着一阵喧闹,承载着大明使团团长的第一艘大帆船停靠在码头上,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长长踏板连接了甲板和码头,大明使团终于露面了。 首先出场的是站在甲板上的两排锦衣卫,他们手持绣春刀,身着礼仪铠甲。凤翅盔,胸口金光圆护,腰间猛虎兽头,大红倒三角“吊鱼”战裙插入腿裙之间,令这些身高六尺的大汉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生光,威风凛凛。 他们走下船之后,在码头上列好两列纵队。其后出场的就是手持龙节的徐光启及使团成员。码头众人见领头的徐光启头戴七梁进贤冠,其上笼金貂蝉,身着赤罗升蟒袍,革带佩绶。手中龙节通体以黄金铸就,龙首居于上端,其下丝绸垂带两条,并有牦牛尾三簇垂下——二十五岁的伯爵手持节杖站在甲板上一亮相,顾盼之间,自有一派中华上国的从容气度。 大明仪仗兵和使团成员的出场,让整个码头一下子安静下来。身穿长筒袜,灯笼裤子的绅士和紧身上衣,钟形裙子的女人们不约而同的闭上嘴巴,用充满嫉妒的目光盯着他们。 先不必说亮瞎眼睛的徐光启和其随员,仅仪仗兵行动之间,人们也能看到他们战裙之内的裤子,都是光滑且闪烁着特有光泽的衣料。而即便在码头上看热闹的贫民也知道,那是只能镶在女士裙边、帽檐以提升整个衣物档次的奢侈品,丝绸! “赛里斯!赛里斯!”突然,一声高喊打破了沉寂,码头众人随之齐声高呼赛里斯,让徐光启静立在那里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算是一种什么仪式。紧跟在他后面的贴身护卫刘承禧见他停下,连忙也跟着停下,使团众人也都停下脚步。 站在使团后面的红衣主教罗明坚见徐光启不明所以,连忙分开前方众人,走到徐光启身边说道:“伯爵阁下,这是里斯本的居民对您的到来表达欢迎之意。您不必理会,这个......我想这种欢迎仪式与我朝的堂皇礼仪相比,有些那个......那个奇怪。请继续走吧,我想,站在你对面的应该是德尼亚侯爵阁下和国王特使佩雷斯先生。” 徐光启定了定神,将手中的龙节握的紧了些。他不再看向周围那些奇装异服的围观群众,在一众随员的护卫下,正式迈出了两大文明交流的第一步。 7017k 第二百八十一章 光明寺 京都的秋天色彩丰富,紫云山上尤其如此。尽管枫叶还要一个月才能全红,但九月的金戒光明寺已经将赏秋人渲染的如痴如醉。 然而,今日的光明寺中无人欣赏这如画秋色。正亲町天皇召集的光明寺之会经过一个月的筹备,在天正十二年的九月二十六召开——天皇本人就在屏风后面坐着。 屏风前面的太政大臣二条昭良先摸了摸头顶那一撮小小的发髻,然后将自己的身子在叠席上完全俯伏: “诸位武家!自神祖都於橿原,列圣以降,大神之裔称皇百世也。皆因平户船来,大明来使敕令朝廷废黜天皇名号,欲绝我等根本。今日请诸公来,共同参详,以求......”说道此处,二条昭良的喉头更住了,说不出话来。 羽柴秀吉看了一眼对面的织田信孝和他身边的柴田胜家;又看了看织田信雄和他身边的德川家康。本能寺之变后的织田家势力的家主今日都在此处。 除了这些顶尖的武家势力,还有长宗我部远亲和岛津家等零散几个还没有被织田家势力统一的势力——他们能够参加光明寺之会,倒是羽柴秀吉没有想到的。 二条昭良的话音落下好久,织田信长死后打的难分难解的三派最大势力的领头人仍默然不语。他们从各自的老巢带兵入京,参加光明寺之会,是不想在政治上被动,但为了只剩下些光杆公家,穷的已经快要饭的天皇来对抗正在向京都进军的一万五千明军——在座武家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二条昭良仍俯伏在那里,屏风后面的正亲町天皇粗重的呼吸表明,陛下的疾病和他的心情一样沉重。 土佐公家的一条内基见众武家都不发话,才要出声,坐在众人下首的近卫前久已经慷慨说道: “日本与中国,以下愚观之,以小事大则有之,以臣事君则未也。” “秦汉以来,我国壤地褊小,慕汉大受封,此不必讳!中国隋帝与我书曰:皇帝问倭皇好。足证邻国之辞矣。唐宋通好,来而不往。偶一遣使赍书,或因议礼不就而去。” 说到此处,近卫前久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以元之强,越海远征,而一朝覆灭。明成祖树碑寿安镇国之山,封足利义满为王,而不知乃其将军。虽义满称臣纳贡,于日本则为僭窃——如今万历狡童,好自夸大,视日本为属国,来使诘问,其实日本何曾藩属明国?” 这番慷慨陈词说的有理有据,但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在座武家都知道讲道理是没法给急如星火一般的明军交代的。留给近卫前久的,仍然是难堪的沉默。 萨摩藩的岛津家正在九州跟凌云翼虚与委蛇,被凌云翼提出的各种后勤补给要求折磨的欲仙欲死。因此家主岛津义久没有来参会,派他的弟弟岛津义弘为家主代表。见众武家不语,他忙出声问道:“未知明军前来,除了诘问陛下,还有别的要求吗?还有,既然他要来颁旨,为何绕远路先到九州?” 说完话就一直如同蛤蟆一般趴在叠席上的二条昭良见终于有武家搭腔,忙直起身子回答道:“义弘殿下,明军为何在九州上岸,吾等不知原因。至于您所问第一个问题,大明皇帝诏书未颁之前也未能确认。不过今日所言都是明军进入平户之后,钦差凌云翼与城主松浦镇信说的。他还说——” 羽柴秀吉终于出声,插嘴问道:“他说什么?” 二条昭良道:“凌云翼说,‘国朝洪武四年,日本国遣使僧祖朝贡。七年,复来,未曾带表文来。至三十五年复来,诏定为贡期,十年一贡。日本与大明藩属之份定矣。’” 二条昭良说到此处,拿出松浦镇信给他的信来,读道:“‘其后,成祖嗣登大宝,日本或二三年,或五六年,贡无定期,皆诏至于京师,燕赏优渥。朝廷待日本不可谓不厚也!’” “‘至嘉靖二年,日本遣臣持正德时堪合至宁波市舶司,使者宋素卿与宗设、谦导等互相诋笑,宗设持刀鎗铳格杀宋素卿等,暴起为乱,大肆焚掠,宁波几为所屠!’” “‘其后日本倭寇犯边无数,中华脂膏,焚掠无算;皇帝赤子,悬于锋镝数十年!今日本钦差来此,尚有这笔大帐要与你家国王算一算!’” 吐出一口长气,二条昭良又如同蛤蟆一般趴在那里,不敢看在座众人的脸色。 在座武家听了二条昭良转述凌云翼的话,个个目瞪口呆。近卫前久肝胆俱裂,几乎是嘶吼一般道:“昔时大内家和细川家所犯罪过,为何要让陛下承担?!劫掠中国的,都是些海盗、浪人之属,陛下又何曾享用一文?大神哪,您开开眼!陛下,陛下!” 近卫前久这个在战国诸侯间折冲樽俎的外交家,不知是否真的如同他表现的那般忠君,但嘶吼出来的声音已经带上哭音,让在座的公家、武家都心有戚戚。 屏风后面的正亲町天皇没有出声,呼吸声也不再粗重,大臣们已经听不清楚了。一条内基担心他出了事,探头往屏风后面瞅了一眼,随即又缩回了脑袋——看样子天皇问题不大。 羽柴秀吉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仿佛对近卫前久的倾情演出表示轻蔑。他冷声道:“未知陛下不给他一个说法,凌云翼意欲何为啊?” 二条昭良俯伏的身体又动了动,趴在那里嗡声道:“松浦家也问了凌云翼,他说要带兵到京都来。反正,他也是要来给陛下颁旨的。” 羽柴秀吉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潮红,两条如同逗号的小胡子也微微翘起,高声道:“原来,凌云翼千里迢迢的到日本,是要上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哈!” 凌云翼要来上洛,的确是战国史开启之后日本最大的笑话,在座武家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苦笑。池田恒兴见盟友有些不着调,不由得的提醒道:“参议大人,明军一战覆灭缅甸,莽应龙身首异处——不是可以力敌的。” 羽柴秀吉将猴子一般的身子用力一挺,傲然道:“在座诸位武家,合兵至少五十万,以五十万对一万五,还有输的道理吗?” 丹羽长秀闻言长叹道:“谁来合兵?谁为盟主?”一句话把羽柴秀吉怼到无语,羽柴秀吉双目通红,盯着柴田胜家和德川家康,好像要吃了他们。 德川家康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柴田胜家反唇相讥道:“木下大人武运昌隆,领有十五国之地,何不提兵与明军决一死战?我等可以当着陛下的面起誓,你与明军作战时,不占你一丝一毫的便宜。” 羽柴秀吉听柴田胜家叫他木下,眼中更是如同喷出火来,如果目光能够化为实质,柴田胜家早已成了一堆灰烬。 丹羽长秀突然落泪道:“若信长公仍在,明虏焉能欺我?信长公早定储位,乃信忠殿下。信忠殿下和三法师殿下既殁,秀则殿下尚存,理所当然乃我等共主......” 羽柴秀吉打断他道:“长秀公不必再说,清州会上你已经把话说到尽头了。”目视低头一直在数蚂蚁的德川家康道:“小牧山一战,你我胜负未分,信雄殿下也有未尽之意——今日你如何说?” 德川家康抬起头来,双目含泪,让羽柴秀吉吃了一惊。只听德川家康更咽道:“陛下乃我等之主,如今受辱与明虏,德川家焉能以私心害国事?如果参议大人愿意挑头抵抗明军,吾愿以于义丸为质,服从你的号令!” 这话说出来,羽柴秀吉张口结舌,一时间呆住。在座所有武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德川家康一语可谓石破天惊![注1] 羽柴秀吉不由自主向屋外台阶下望去,在随从中寻找黑田孝高的身影,随即想起遇刺之后一直身体不好的黑田孝高被他留在近江守家,指望不上了,只好闭嘴不语,自行判断德川家康的意图。 柴田胜家脸色变幻,看了织田信孝一眼。见织田信孝仍处于懵逼状态中,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柴田胜家也低下头,心底快速盘算。 一直蛤蟆趴的二条昭良不知何时直起身,大声赞颂道:“德川殿下不愧为武家楷模,忠君之心陛下必衷心感佩,柴田殿下,你意如何?” 织田信孝此时终于回过神,忙拦住柴田胜家的话头道:“我等领地只有五国,守土尚难,不敢逞强——唯祝愿羽柴殿下武运昌隆,马到功成!” 未等羽柴秀吉反驳回去,心内焦灼万分的岛津义弘连忙道:“若羽柴殿下联盟诸军,岛津家也愿附骥尾!” 7017k 第二百八十二章 挑拨 凌云翼率领的舰队共有伏波级两艘,其他大小军舰、运兵船、补给船六十二艘,兵员共计二万三千八百人——大明北洋水师近乎倾巢出动。 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当然无法做到保密。海军还在大海上劈波斩浪的时候,已经有快船先行到达日本,告知明军大举来袭,第一站很可能就是平户或长崎。 平户城主松浦镇信急报自家老父,肥前守护松浦隆信。松浦隆信当时正在跟三月份在冲田畷之战击败龙造寺家,杀其家督龙造寺隆信的岛津义久进行谈判,为松浦家每年给岛津家贡献多少钱而讨价还价中。 岛津义久听了松浦隆信的报告,也吓得有些麻爪。九州萨摩诸藩因为在五峰时代就已经开放贸易,因此消息非常灵通——大明在中南半岛砍瓜切菜一般灭了缅甸,这些人早就事无巨细的了解到详情,听说这帮杀神要来找九州的晦气,岛津义久灭掉龙造寺家之后的志得意满之情一扫而光。 跟着报信的松浦家家老一起到来的,还有明军主力战舰伏波级的军事情报——仅两艘战舰上就有火炮一百二十八门,而整个肥前,现在总共有“大筒”十门,还是松浦家在嘉靖四十四年与葡萄牙进行福田湾海战,被葡萄牙揍得的鼻青脸肿之后买的。 此时不是继续讨论松浦家投降之后拿多少钱的问题,明军来时若应对不当,长崎或平户必然成为一片焦土,岛津家和松浦家能否继续存在都成问题:缅甸千万人口大国,大明轻松拿取,九州的实力连缅甸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拿什么抗? 当时岛津义久就跟松浦隆信撒有哪啦,一溜烟跑回伊作龟丸城,临走时交代松浦隆信,你跟着龙造寺隆信的破事我都不追究啦,只要保住平户城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这边会给你大力支持滴。 松浦隆信没有主意,也打算做缩头乌龟,回信给儿子镇信说,你是一个管理平户城贸易的商人,明军来就来呗,你就当是来贸易的——明军有什么需要你都可以从商贸的角度来处理嘛。 当然,明军就是不想给钱,你该奉献也要奉献,别抠抠搜搜的,躺倒挨锤就完事了。同时隆信交代儿子,要告诉明军大帅,现在九州萨摩的老大是岛津家,他家地盘最大,要想平定九州,先打岛津,其余诸藩必将望风归降。 ...... 万历十二年的八月初一,凌云翼率领舰队到达平户。在松浦镇信眼中,明军大舰如山、长帆蔽日,一点放对的念头都起不来——他当时在城下町用来自大明的进口望远镜观察的时候,吓得声音都丢失了,一炷香之后内才找回来,说得出话。 随即明军遣小船上岸,要求城主松浦镇信立即清空平户码头,引导大明军舰靠岸,否则立即开炮攻城。 松浦镇信哪能给明军那个机会,立即派出早就准备好的劳军船只,将接风洗尘宴和自己都送到凌云翼大帅的船上去了。凌云翼一炮未发,很平滑的进入了平户。 凌云翼在平户爽了一天之后交代来意,让松浦镇信通知日本朝廷,凌云翼大帅奉旨来日本诘问天皇名号之事。松浦镇信立即写信通知自家父亲和太政大臣二条昭良,然后就陪着凌云翼各种马杀鸡并犒劳明军。 三天之后,满打满算三十万人口的平户城满城凋敝,物资被明军近乎扫荡一空。松浦镇信吞吞吐吐的跟凌云翼讲,您老人家带人太多了,我实在是供不起——不过岛津家地盘物资大大的有,我可以给皇明军队带路哦。 凌云翼说好啊,但是大军一路上风波险恶,现如今怪累的不想动弹。你去把岛津义久叫来,我跟他谈谈。 松浦镇信哭丧着脸去了伊作龟丸城,邀请岛津义久到平户一行,说是凌云翼钦差有请。 岛津义久回城之后这些天也没闲着,抓紧时间收割粮食,整备军队,准备跟明军死磕。 听了松浦镇信说了明军来意之后,岛津义久长出一口气。没想到啊,原来他们不是来扫荡九州啊,这些日子吓得老子心脏差点停跳。不就是点粮草物资吗?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那个,大侄子你跟我说实话,明军真的是准备到京去传旨的吗?这个圈子绕的可够远的哈。 松浦镇信接着就把大明要追究数十年倭寇犯边的话也学给岛津义久听了,岛津义久听了先是脸色惨白——倭寇中的日本人大多数都是萨摩浪人和流民,被大明海盗势力雇佣去干仗的。 随后念头一转,他问松浦镇信道:“这个凌云翼知道大内家和大友家的关系吗?”见松浦镇信满脑袋问号,他直接道:“大内家的家名被大友家承继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关于日本家名承继的历史糊涂账,乃是大名子弟的必修课,松浦镇信听了这话立刻反驳道:“大内本家亡于毛利家之手,家名早隳。要说庶支入继,小早川隆景和龙造寺,甚至我们家还算沾亲带故,与大友家有何关系?” 岛津义久将手中小扇子合起来往案几上一拍,笑道:“至少有个‘大’字是一样的呀!昔日宁波之乱,宋素卿是细川家的,杀了他并在宁波暴乱的谦道宗设可是大内义兴派出去的!难道凌云翼钦差就不想报仇了吗?” 松浦镇信听了,眼睛一亮,躬身道:“您的意思是——” 岛津义久微笑道:“如今萨摩蕃,龙造寺不足为虑,大友宗麟还有一战之力,何不挑拨一下,让明使敕令大友宗麟交出领地,剖腹谢罪,那粮草和大义不都有了吗?” 松浦家本就在九州各大势力的夹缝中生存,此前依附龙造寺家,岛津义久眼红他家的平户港口很久了。龙造寺隆信被讨取后,松浦隆信已经向岛津义久投诚——上次双方就在商议保护费的事情。 以松浦镇信和凌云翼两人这几天交流的情况来看,凌云翼对日本各大势力基本上属于两眼摸黑的状态——如果真按照岛津义久编的谎话来骗他,极有可能成功。 但那样一来,松浦家的半独立地位必将彻底丧失,大友宗麟尽管这些年走下坡路,但烂船还有三千钉,松浦家能以交保护费的形式占据肥前和平户,还是岛津家顾忌大友家的缘故。 骗还是不骗?这是个问题。松浦镇信心念电转间,满脸堆笑道:“左卫门尉殿下,凌云翼历任两广总督,后任大明副枢密使,海军大都督,这样的人可不好骗他。”心中道,“反正你要去平户,这谎话我不能说。” 岛津义久听他称呼自己左卫门尉,而不是如同刚拜见时叫主公,心下微微恼怒。 微阖双目,心内盘算一番后方道:“这话你不必说,我会在拜会钦差的时候点明,再看他的意思。你别私下里拆台就好。” 松浦镇信忙叩拜于地,指天誓日说自己绝对不说。岛津义久打发了他之后,双手一拍,吩咐身边小姓道:“去把源四郎叫来。” 等家老伊集院忠朗进来拜见,岛津义久吩咐他道:“准备一千两甲州金,羊二百只,豚二百头,鱼干两千斤,稻米六百石,草料两千五百束——明天我就要用。” 伊集院忠朗听了吃惊道:“主公,为何用这许多黄金和东西?” 岛津义久苦笑道:“此祸福旦夕之间事!如果能买通凌云翼,或可化解此危,甚至还能实现我一统九州之梦。若惹翻了他,岛津危矣!” “这时候就别心疼金子啦!渡过此劫,我等外藩仍可自在逍遥,甚或进取天下。若渡不过去,龙造寺隆信——就是我的下场!” 第二百八十三章 糖弹 随着时间的推移,凌云翼率军进入九州萨摩地这一“黑天鹅”事件,在日本引发了剧烈的动荡。 万历十二年八月十日,二条昭良收到的平户城急报,当时差点尿了裤子。正亲町天皇看了松浦镇信的来信后,也愣了半天。后来在二条昭良建议下,天皇将正在京都各处打秋风、卖扇子的公卿们召集起来,讨论如何应对传旨钦差。 公家大臣们先是大骂明虏,后来又因为毫无办法而大哭,正亲町天皇身体本来就不好,被他们吵得头疼,就宣布散会。 太政大臣二条昭良到天皇御所求见,正亲町天皇表示自己本来就不想干这倒霉差事——要不把大位传给现在最强武家羽柴秀吉得了,也省得后世子孙糟心遭罪。 二条昭良受此启发,出主意道:“要不陛下您发谕旨,将天下武家汇聚京都,让他们跟明军交涉。若扛得住,谁立功最大,朝廷就授予其关白之位;若扛不住,咱就躺倒挨锤。” 正亲町眼前一亮,觉得这办法好。随即又怕武家不给面子,到时候没人来可成笑话了。二条昭良回奏道:“别人不敢说,羽柴秀吉肯定愿意张罗这事儿,他个泥腿子有进位关白之机,这家伙不可能拒绝!” “而只要有一个武家来到京都——其他有志于上洛的武家就不可能不来,光明寺之会必然成功!” 不出二条昭良所料,谕旨发出之后,羽柴秀吉第一个响应,从近江与柴田家对峙的前线返回京都。随即支持织田信孝的柴田胜家也奉旨回京。 德川家康尽管与织田信雄貌合神离,但也不能让秀吉占了先手,于是也返回京都——光明寺之会上,如今的天下大藩除了北条家督北条氏政之外,其余的大大小小武家来了一大半还多。 原时空的本能寺之变后,织田势力因为三法师的存在,虽然分裂,但开始的时候是分裂成两块——柴田胜家与织田信孝一方,对羽柴秀和三法师一方,德川近乎中立并偏向三法师。 一直到羽柴秀吉击灭了柴田胜家,织田信雄和德川家康才下定决心跟羽柴秀吉翻脸。后来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后,羽柴秀吉利用外交手段,让织田信雄和德川家康分裂,很快就完全统合了织田信长留下的地盘和势力。 在本时空,因为朱翊钧的乱入,导致羽柴秀吉统一战国的步伐大大减慢。先是在讨伐明智光秀的战役中,有人向柴田胜家通风报信,柴田胜家得以脱离与上杉家的战斗及时返回,在政治上没有丢分。 其次因为三法师和前田玄以被杀,在决定织田家命运的清州会议上,原时空站在三法师一边的织田信雄认为秀则之母已经葬身火海,襁褓幼儿无法保障织田家的利益,因此也挑旗立棍,与织田信孝争夺继承权。 而德川家康也一改暧昧态度,旗帜鲜明的支持织田信雄,致使织田家分裂成三块——羽柴、池田、丹羽长秀支持的秀则势力最强,织田信长次子信雄和德川家居次,柴田胜家和织田信孝最弱。 两家变三家就会出现三体问题,再加上黑田孝高的遇刺,导致羽柴秀吉在好长一段时间内进退失据,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击灭柴田胜家。而在原时空,羽柴秀吉此时已经快结束乱世,建起大阪城了。 ...... 天皇下发谕旨,武家大藩齐聚光明寺,日本的战国风云早已变幻到了完全未知的方向。而正在九州修整部队的凌云翼钦差则按部就班,要一步步的实现皇帝落下重子之后的各项目标。 八月十四日,中秋节的前一天,大友宗麟被钦差凌云翼召入平户城,就继承大内家“苗名”一事做出解释。 等大友宗麟进了钦差大人的房间,发现侍立在下首的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伊东满所。这小伙子和大友宗麟有点亲戚关系,在大友宗麟受洗成为基督徒之后,派他跟着范礼安,做范神父的助理。 原时空范礼安传教大明的事业失败,伊东满所等四个日本年轻人就跟着范礼安去罗马觐见教皇,从而把东西方文明的交流进程推动一大步。 随着基督教一起传入东方的,还有此际欧洲的医学、动植物学、天文、数理化学乃至兵学等等被日本人称为“兰学”的思潮。 事实上,历史上同时期的大明,在“西学东渐”这一进程中,远远落后于自己的邻居——明治维新的种子,在战国末期就已经在鹿儿岛发芽,并最终成长为一株诡异的恶魔之花。 伊东满所见了大友宗麟,以拜见家主的身份见礼。大友宗麟看见了他,心里松了口气。 以藩属之礼拜见上国钦差后,大友宗麟掏出自家传承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家谱,以有力的证据证明了自己与大内家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正如朱元璋将李仁任这弑君之徒硬生生安在李成桂他爹的牌位上一样,中华上国之人都一个脾气——太祖皇帝能改李氏朝鲜的祖宗,凌云翼钦差就敢改大友宗麟的祖宗。 “尔所持之物,毫无诚意!京师鼓楼胡同里,本钦差能给你找出一百件做旧的家谱!” 侮辱贵族的宗系,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都是令其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大友宗麟气的额头生光,恨不能揪下胸前十字架怼凌云翼脸上。 凌云翼毫不在意他的愤怒,继续道:“本官率麾下虎狼之师,作为问罪尔等之钦差,现在正式通知你,立即交出你家领地和家督大友义统的人头,为大内家在宁波犯下的血案赎罪!” 如果在隆庆四年前,作为领有丰前、丰后、筑前、筑后、肥前、肥后及伊予半国的九州第一大名,大友宗麟绝对有信心跟凌云翼拼了。 然而因为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连续玩弄属下人妻,导致人心涣散,领地屡次叛乱。这些年又被强势崛起的岛津家和老仇人毛利家混合双打,按在地上多次摩擦。此时将家督之位传给儿子的大友宗麟性情变得温顺,火气也没有那么大: “哈依!鄙人才疏学浅,不明钦差大人之真意,还请大人指点,宗麟不胜感激!” 凌云翼见他俯伏在地,后背因为压抑着愤怒和委屈而发抖,大滴的眼泪落在叠席之上,就觉得的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的良心再次黑化了一点。 他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把伊东满所留在房间里。大友宗麟抬起头目送他离开,红着眼睛,脸上肌肉扭曲,气的浑身抖颤。 伊东满所连忙跪地道:“主公,此前岛津义久来过平户,与钦差密谈良久。之后钦差还问过咱们家与大内家的关系,但我觉得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今天这样说,不过是敲诈而已。” 大友宗麟一听,满脑袋问号,直愣愣的瞅着伊东满所。伊东满所压低声音道:“大前天岛津义久来平户的时候,钦差行辕里传出消息,说岛津家送甲州金一千两,羊二百只,猪二百头,连咸鱼都送了两千斤,还有大米和草料.......” 还未等他说出大米和草料数量,大友宗麟恼羞成怒之下猛击自己的额头。“混蛋!我身边的家臣全是笨蛋!”他咬牙切齿道,“都是些酒囊饭袋!我堂堂九州大名,带着扇子和名刀来见大军统帅,这是活腻歪了!” 现在明白也不算晚,大友宗麟连忙拿出血本,直接按照岛津家的奉献翻倍。而且为表诚意,他本人在平户住了五天,一直等金、银、物资都送到了才走。 这下子把本来就不富裕的大友家彻底搬空,要不是他的儿子大友义统坚决反对,大友宗麟要将领地上的税收再次加倍——真要那样,不等凌云翼收拾他,大友家先要被叛乱推翻。 尽管大友宗麟诚意满满,但恶狼吃羊的理由还是太多,而且从对待凌云翼的思路上,大友宗麟与岛津义久相比差了不止一筹。 在大友宗麟平安离开平户之后,岛津义久立即看明白了——这凌云翼就是来捞钱的呀。好办,胜负在此一举,我把家底掏出来,看看凌云翼能不能顶得住“岛津牌糖衣大筒弹”! 当然,作为九州三杰之一的岛津义久,不会把鸡蛋都放在凌云翼这一个篮子里。此时恰好天皇谕旨到达,岛津义久派出弟弟岛津义弘参与光明寺之会,做好了形势变化后跟凌云翼翻脸的准备。 同时他不断的要求领地豪族奉献,四处凑钱,好吃好喝的供着凌云翼,期盼自己的“糖衣大筒弹”能够将之击倒,以助力自己完成一统九州之大业。 事实证明,凌云翼这个杂碎是顶不住腐蚀的。万历十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光明寺之会的前天,凌云翼以大友宗麟胞弟晴英曾被立为大内家督为由,问罪大友宗麟。未等大友宗麟辩解,明军上船趁大潮穿过有明海,在岛津家一万五千兵马的配合下,于二十五日轻取熊本城。之后大军锋镝直指,攻向大友宗麟领地上的最强堡垒——立花山城! 第二百八十四章 恐吓 凌云翼在到达九州之后,全日本都在紧密注视着明军的动向。接近两个月的时间,凌云翼开始在平户驻扎,后来又跑到长崎跟各国海商日夜笙歌,好像不着急行动,在等待日本朝廷的反应。 没想到不动则已,一动就是石破天惊。九月二十五日,熊本城面对跨海而来的明军压迫,城主诚久基未做抵抗直接开门献城,震动天下。 消息光速传递,刚开完光明寺之会的天下武家在九月底几乎都得到了详细消息,明白大友家危在旦夕,岛津家与明军合兵欲拿下九州全境。 随后,刚接任武家盟主之位的羽柴秀吉就接到报告,在光明寺之会上慷慨激昂表示要跟着大伙一起抵抗明军的岛津义弘已经在京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很可能已经逃回了九州。 九州这边的大友宗麟吐血三升,还被儿子好一个埋怨。爷两个抱头痛哭之后,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立即通报天下,打响了抗明战争的第一枪。 九州周边势力反应也很快,因为毛利辉元去参加光明寺之会,毛利家第一智将吉川元春早就提醒小早川隆景,要提防明军突然深度介入九州局势。小早川隆景按照他的计策,曾派毛利家臣穗井田元清携带重礼前去长崎拜见凌云翼。 当时凌云翼对穗井言道,大明并无占领日本之意,此番前来就是算账加上要一个说法。穗井田元清回报之后,吉川元春立即让小早川隆景聚兵防范,并对小早川隆景道:“兴大兵临小国,而无所求者,闻所未闻。” 毛利家战国第一智将毛利元就不光武功赫赫,生儿子也厉害:共九个,还都成才了。吉川元春是他次子,有“战国鬼将”之称,后来过继到母族山阴吉川家,改名吉川元春。 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一样,也是毛利元就为了扩充本家势力,过继他到竹原小早川氏——因此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是亲哥俩,是现任毛利家督毛利辉元的二叔和三叔,在毛利辉元开会期间,小早川暂代家督职责。 待大友宗麟的求救使者一到,毛利家早就准备好的一万二千大军立即开拔,乘船越过下关海道,协助大友作战。 即将统一四国的长宗我部元亲家跟毛利家是对头,但对九州新势力岛津更加无好感,认为岛津兄弟几个野心勃勃,若大友家覆灭,必然会征伐四国——因此四国也出兵五千,支援大友宗麟。 然而四国运兵船刚过丰后水道中线,长宗我部元亲的次子香川亲和就肝胆欲裂——他们被急速而至的大明两艘伏波级军舰强势围观。 战国时期的日本尽管四面临海,但并没有所谓的海军,不是不想,也不是没技术,而是根本造不起。诸藩征战无已时,能够给足轻配上铁枪头就已经榨干了大名们的铜板,谁家有能力制造大型战舰? 后世以“铁甲舰”得享大名的织田海军部将九鬼嘉隆,在木津川口海战一战成名,以七艘包覆铁甲的船只为主力,打垮毛利六百艘船的所谓“海军”。九鬼嘉隆的铁甲船多大呢?长六丈、宽三丈,跟大明的二百料的沙船差不多大。 而围观香川亲和的伏波级军舰二千五百料,排水量一千多吨。长宗我部家的士兵从自家舢板向上望去,真如小山一般。 此时伏波舰对着香川亲和一侧的舷窗已经放下,两排三十二门“大筒”的炮口黑洞洞,对准了他的“舰队”。 香川亲和也算俊杰,立即打起白旗用力摇动,同时指挥自家三百来艘运兵船立即转向一百八十度,按原路返回。 伏波号戏谑的向远处的水面打了两炮,那海面波涛翻涌之状把四国的士兵们差点吓死,各船白旗舞动的近乎抽风。 见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一艘伏波级立即离开了,另一艘放半帆,远远的跟了四国运兵船一个小时,最后也无聊的满帆走开。 目视第二艘伏波离开,香川亲和跪在自家船头,浑身汗出如浆 丰后水道发生的恐吓事件消息还没有扩散开,但大友宗麟和毛利家都知道了。大友宗麟想哭却哭不出来,毛利家的领兵大将小早川隆景一脑门汗——我这次来,是不是把毛利家带沟里去了啊? 毕竟,明军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不想把各地大名挨个打一遍,各家别来跟凌钦差捣乱就好。而毛利家一万两千军马介入九州局势,这是要跟明军结下大仇的政治表态。 但已经来了,要是向后转进的话,毛利家势必成为战国武家的笑柄。小早川隆景腿肚子转着筋,跟大友宗麟仍表态会挺他到底。 于是大友宗麟汇聚本部兵马二万五千,加上毛利援军一万二,从本家主城臼杵城出发,驰援立花山城。 立花山城顾名思义,是一座山城。与其他日本战国时期的山地城守不同,它共有七座山峰,中央为松尾岳,西北最左为白岳(西城),每一岳皆为一部分的城池,连接而成连绵城塞。 其得名与中国有关:日本延历24年日本名僧最澄从中国唐朝学得天台宗后归国,于此山推广天台宗而建立独孤寺,同时最澄将由中国带回的芥早种植于山中一个岩石旁,往后生的又直又茂盛,并开了许多的花,此山因此得名“立花”。 如果说熊本城是九州南北之间的枢纽,立花山城就是北九州与本州西部中国地区的战略要点。 兵家必争之地必然多次被兵,也需大将重兵镇守。此际立花山城城主乃立花道雪,是大友宗麟的顶级重臣,和高桥绍运合称大友双壁,后世九州人因其武勇而称之为“九州军神”。 在大友家东征西讨,扫灭九州群雄的过程中,立花道雪立功无数,得封立花山城。麾下有五千军马,居大友宗麟家臣之首。 熊本在九州中间,而立花山城在九州之北,两者直线距离两百里——因此岛津与凌云翼的行军路线需直穿大友宗麟的领地。大军所过之处,各地望风归降,不敢发一矢与大军相抗。 其实这在日本战国时代非常正常,地方的砦堡并无抵抗大军的能力,土城墙外加一层木栅栏也就能防一防盗匪,如何能敌上万大军。地方豪族面对敌军来袭,粮草若干、劳军酒席招呼一顿之后,敌方将领轻易也不骚扰地方。 至于这些砦堡最终归顺哪方,给谁上供交税,还请来敌与我家主公“合战”。你们只要分出胜负,我们跟谁混无所谓的。 后世之人看日本战国史,会觉得各种“合战”多如牛毛,而且死伤千把人都算大战,很有地方特色。其实,这就是两方主帅都有“合战”意图,从而决定一地之归属的战争形式的典型表现。 下一章合战,老摩求票!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合战 本时空的立花山城之战就就是中规中矩的合战——臼杵城离立花山城近,等凌云翼与岛津在十月初三率军赶到的时候,大友和毛利联军已经在立花山城下立好本阵。 大友宗麟将一万七千军马的本阵背靠立花山而立,右翼为立花山城五千军马加大友军七千共一万二千,左翼是毛利大军的一万二兵马。另有骑兵五千,三千被放在毛利军所占的高地之后,两千被放在右翼。 岛津军一万五,明军一万二出点头,交战双方兵力比两万七对三万七。因为海途运送军马不方便,凌云翼只有五百马队,基本上都是夜不收来用这些战马。岛津的骑兵也不多,满打满算一千五出头——骑兵一千五对五千。 凌云翼头一回跟日军交战,觉得自己在南苑军校培训的各种战例都特么毫无用处。自己一路上行军时,出于谨慎前后左右都派了夜不收,但一路上却没有受到骚扰,这就让他很不习惯。 到达立花山之后,他以为要面临一场仰攻山城之战,但哨探回报说是对方已经扎好营寨静待决战,给凌云翼都整不会了——日本人不是很喜欢看《孙子兵法》的吗?这么不玩战术的吗? 既然对方已经摆下阵势,本方也应该召开军事会议,研究一下怎么排兵布阵。凌云翼对自家在日本初战很是重视,于是带领明军参谋部和岛津军首脑召开军前会议,研究如何应敌。 会议刚开始,凌云翼麾下总兵官李如松表示,我们是全铁炮部队,必须围绕铁炮的战法来设计阵型。岛津方则反驳,铁炮确实厉害,但无法对抗骑兵和武勇武士的冲击,因此要混合排阵——把大明参谋们搞得面面相觑。结果会议开了没多长时间,自家两伙人差点先打起来。 凌云翼听翻译来回讲的脑袋疼,最后拍板道:“嘈嘈半天也说不到一起去,要不你们岛津家全军做预备队得了。对面那三万五万的,还不够我一顿饭时间打的。” 这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岛津家大将颖娃久虎听了虎目含泪,要不是岛津义久用严厉目光制止,他非要在凌云翼面前来一个剖腹吓唬他一下不可。 但是双方已经说好,此次进军以凌云翼为主,岛津义久没有办法,只好让自家总大将上井觉兼带着大军护持住凌云翼军后方,作为预备队。一旦凌云翼战败,跑还是战都由上井觉兼决断。 家老重臣伊集院忠朗私下说,战场上唯二两个小山包已经被敌军提前占据,我军在平地上,一冲很容易兵败如山倒啊——主公您还是回归本队,免得陷落在军阵之中。 岛津义久哭丧脸叹道:“你说的对,就算凌云翼败了,明军还有大舰海军和一半主力,谅大友和毛利家不敢把他怎么样,我可就惨了。可是凌云翼这个人心脏的很,必然担心我们会坑他,我得在他身边做人质。要是我提出回本家军阵,他有可能让亲兵直接把我杀了。” 伊集院忠朗想想也对,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军是客军,被岛津家收买了才参与九州战争,当然要担心被岛津家联合其他两家坑他。在这种情况下,谁当人质都没有岛津义久本人有说服力。只好请自家主公保重之余,见机行事了。 十月四日晨,凌云翼开始了骚操作。为了防止在大军展开时受到大友联军的突袭,凌云翼将三千前军采取六列纵队快速行进进入战场,岛津骑兵前后来回左右护持。等进入战场后,岛津见明军向左右迅速展开,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正面——共三排明军。 岛津义久都看呆了,这钦差真的会打仗吗?全铁炮军也不能这般排阵吧,他不是不会排兵布阵呀?想想倒也是,这一路上除了偶遇大一点的砦堡放了两炮之外,就没见过明军展开,这是海军上岸了不会玩了吗? 凌云翼见对方在自己进入战场的时候没有派骑兵突袭,松了口气,这才让众军带着各种盖着红色防水苫布的炮车和火药进入战场,有条不紊在前排明军后面整队。 最终一万明军对着大友本阵摆出了一字长蛇工字阵——共六排横队,每队一千人,每排相距大约十丈。 在长蛇两头,又各有六排纵列,护住了长蛇的身子。长蛇后边,是拖着八十门大炮的炮车,也一字排开,边上一个个方块小阵列将各个大炮包住。 剩余大约三千兵在后面做预备队,这些兵倒是组成一个方阵,中间拱卫着凌云翼钦差大人的指挥中枢。 虽然已经进入深秋,但岛津义久头上的汗擦不完。他仔细观察明军阵列:每隔二十人有一人擎旗,每隔五十人有一腰间别着小鼓的鼓手,其余众人除了人手一只铁炮之外,还有些小火炮放在队列中间。 队列中的总旗、把总、参将等从衣服上能区别出来,但所有人竟然都没有披甲,也没有防骑兵的距马和铁蒺藜。这也太扯了,铁炮队绝对不是这样用的!嗯,明军的大筒确实多,但你放在后面是啥意思,要对着前方我军后背开炮吗? 对这个看不出明显的左右翼的阵型端详了半天,岛津义久终于确定这凌云翼是个憨批。他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我的一万五千兵马您准备怎么办?” 凌云翼看他一眼,笑道:“没事儿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我本来不愿意打这种对方选择战场的仗,但也不能失去把他们一勺烩的良机——你就待在我身边看着就好,我军展开后,他们就没机会了,今天是肯定用不上你们了。” 岛津义久继续擦汗,心道:“您老人家能不吹き飞ばす吗?......” 明军整队期间,对面的大友宗麟和小早川隆景也在观察对方阵列。双方尽管相距五里,但望远镜都能看得清楚——说句题外话,大明产的望远镜现在日本大名几乎人手一个。 见明军摆出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阵型,小早川和大友宗麟也是面面相觑。小早川手持折扇,指着明军阵列道:“对方把大筒摆在军后是何意,怕我军骑兵突袭?” 大友宗麟道:“必是如此了。明军军势如同长蛇,是否用骑兵冲一下?这军阵紧密连接,一处波动,势必全军混乱,如果骑兵建功,可轻取之。” 小早川隆景站在大友宗麟的基督耶稣十字架马印下面,皱眉先说了一句道:“明军是全军铁炮啊。有可能这才是适合铁炮的阵型呢。” 见大友宗麟陷入沉思,小早川隆景想了想道:“我先回我军本阵,此战您来发令即可,我军不会存着保全实力之心的。” 大友宗麟鞠躬致谢,小早川隆景带着几个骑兵返回自家本阵,对各军下命令道:“大友家想用骑兵先冲——我们观望形势,若明军反击凌厉,先以保全实力为上!”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原来未等大友家骑兵出击,摆好阵势的明军大筒先发言了! 小早川吃了一惊,连忙向中间大友本阵看去,见明军一发炮弹落在大友军阵前方一里远的地方,在地面上跳动一番,最后停了下来。 小早川松口气道:“原来明军大筒能越过自家军阵发射,吓我一跳——幸亏不及远,否则我们的大筒可打不到他们。” 然而老天爷注定要让小早川隆景成为盐酱口,还是话音未落,又是轰的一声,明军大筒阵中又升起一阵白烟,一发炮弹直冲入大友本阵,直接打出一条血肉胡同来! 小早川隆景手中用力,险些将望远镜捏爆。紧跟着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明军阵后如同滚过连绵不绝的响雷,八十门大筒依次发言,肉眼可见大堆黑点直奔大友军阵而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碾压 大筒发言声如雷霆,凌云翼早就抬手把耳朵堵上了。边上的岛津义久张大了嘴巴,倒也没把耳朵震聋。 他指着那些已经开火的大炮问道:“这大筒打这么远吗?” 凌云翼接受过保密培训多次,不想跟他谈明军的技术秘密,只是点点头,笑道:“这下子大友军如果不撤退,就要来攻我了。” 岛津又呆呆问道:“您作战前不叫阵,或者巡阅一番鼓舞士气吗?” 凌云翼才要回答,明军大炮又是一轮齐射,于是选择捂住耳朵。等炮声停歇,他用奇怪的眼神瞅了岛津一眼,说道:“两军阵前跑马往来,活腻歪了?” 岛津义久翻了翻眼睛,不知如何接话。木呆呆站在一旁,看着明军大筒一轮又一轮的发射。 五轮齐射之后,明军火炮停火,炮兵往炮筒上浇水对其进行冷却。因为己方大筒打不到明军,被四百发炮弹打的军心动摇的大友宗麟也没费那个劲。他早已挥动军旗,指挥两翼骑兵冲阵,此时太刀前指,军鼓法螺大作,中军和左右两翼齐出,各大方阵一齐逼近明军。 骑兵从两侧山包冲下,直冲明军阵型那工字的两端。五里的距离正适合骑兵冲阵,前面一段慢跑能让马匹兴奋起来,最后一里打马加速,手中骑枪对准明军穿糖葫芦即可——明军也算托大,阵前连拒马都没有,更没有克制骑兵的长矛兵。 如果这些骑兵能够在万历五年左右去观摩大明九边军队对蒙古骑兵,那时候的战术他们还能理解——明军那时候是带着长矛的,而且握手附近还有铁挂钩,方便火枪兵将长矛竖立,将火枪放在挂钩上面瞄准。 然而此际已经是万历十二年,本时空的日本将经历第一次降维打击。 面对奔驰而来的骑兵,大阵两端阵列的虎蹲炮先打出一阵弹雨,随后火枪兵六轮齐转,在七十步外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如同塞罕坝军演的重现,只不过对象从马匹换成了货真价实的骑兵。大友家虎将吉弘嘉兵卫身穿重甲,运气也好,冲入七十步内,但不到五秒钟又是一排枪弹,把他击落马下。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颇具灵性,知道前方走不得,一声长嘶后在弹幕的间歇中斜刺里冲出,跑出了明军枪弹的覆盖范围。 落地的吉弘嘉兵卫对着明军的方向向前弓着腰迈出几步,满嘴通红的血色泡沫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背上的靠旗在秋风中猎猎舞动,随后就在下一排枪声中跟着它的主人一头栽倒在地。 大友宗麟眼见着骑兵要全军覆灭,连发命令来让骑兵左右运动撤出。但速度已经飙起来了,高速运动的骑兵要么穿透明军军阵,要么就在弹幕中迎接死亡,多数骑兵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只有少数后排的可以转过马头,向战场外逃窜。 针对大友军的全军压上,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后明军大炮再次轰鸣,此次打出的是开花弹——弹体上有一小孔,内插导火索。在发射时,导火索被膛内火药气体点燃。射出后,导火索继续燃烧,直至燃尽并点燃内装火药引发爆炸。 虽然经过多次改进,大明的开花弹只有八成能够爆炸,炸药威力也比不得后世,但对于此际的全日本的军队来说,这种威力太绰绰有余了。 伴随着开花炮弹在大友军方阵内的炸响,明军中军“凌”字大旗前指,大鼓咚咚,军列中小鼓声声伴奏,明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迎着大友军前进。 站在凌云翼身边的岛津义久还是木呆呆,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有一只铁炮队,人数还不少——超过八百人。但与明军一比,自家铁炮队一个照面必将尸骨无存,他现在无比确信这一点。 这种战法还学兵法何用?战争以正合,以奇胜。这种火力输出,战阵之间没有兵法的余地了。岛津义久脸颊肌肉抽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家右翼方向——为九州兵法名家立花道雪献上他最后的怜悯之意。 合战进行到现在,明军零伤亡,大友宗麟的方阵已经散乱不堪,伤亡超过一成半,骑兵近乎全灭。 收拾完情怀的岛津义久开始奇怪,为什么大友宗麟的部队还没有溃散。直到明军开始前进的时候他才想明白,由于双方隔得太远,大友军虽然承受大筒带来的大量伤亡,但到现在没有直面那密集的枪弹之幕。 大友宗麟的最后一搏是派出自家的铁炮队,一千人的方阵前出,跑步接近明军打出了一轮子弹——只有一轮而已,造成明军十五人中弹。随即明军近乎没有间隔的轮击将大友宗麟的铁炮队迅速击溃。 其实,论起铁炮快速射击,立花道雪训练的大友家铁炮队的比织田军要先进些。道雪曾经针对铁炮射击前的繁杂动作做了研究,发明了将弹药和弹丸混和好一次射击的剂量再放入特制的竹筒中的“早込”之法,并备份许多个混合好的竹筒再以草绳连结成一串挂在肩上,使用时因为一同倒入了一发份的火药和弹丸,省略了射击步骤而大幅提升射击速度。 织田家后来在葡萄牙人的指导下,学会了三段轮击法,很快这招被其他人也学了去,而训练有素的大友家铁炮队实力还在织田家之上。 然而,比之明军已经操练精熟的“火炮配合下的排队枪毙轮击法”,整个日本铁炮军都还存在着战法代差。而且在火枪以及弹药质量,训练严酷程度等等诸多火器军队建设方面存在更大差距。 只见明军用笔直队列向前逼近,每一次立定轮击整齐无比,命中率在滑膛枪时代比大友铁炮队何止高出十倍。两轮没打完,大友铁炮队士兵已经无法承受这种“鼻尖相碰式”的排队枪毙打法,转身逃散。 铁炮队向后一撤,大友宗麟全军动摇,还没等大队明军走到自家万历十四型的射程之内,战场对面已经放了羊。所有的大友家军队都向后转,向立花山城跑去,那里才是他们唯一生还的希望。 小早川隆景在全军行进到一半的时候就命令集体右转,脱离了战场,此际放低自家各类大旗,跑的越来越快,后军已经开始散乱。 岛津义久见状,咽了口唾沫道:“我的军队闲着也是闲着,可否追击?” 凌云翼哈哈笑道:“那最好了,我让孩儿们歇歇——战利品咱们一人一半好了。” 岛津义久满脸通红大吼道:“我们捡现成的还要战利品?全是大帅您的!” 说完,他骑马跑回本阵,指挥自家大军分成两队,尾随小早川隆景和大友军砍瓜切菜去了。 ....... 因为随军医疗队的及时救助,所有十五个中弹士兵死亡三人——大明军队在日本九州打了一场碾压式的近乎零伤亡战争。这场战争将人类加速推进到了火器时代,并在世界军事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立花城合战”从明军打出第一发炮弹开始,只用了半个时辰,大友宗麟和毛利联军已经全线溃败,伤亡无算。跟在后面捡漏岛津义久也斩获无数,以致于后世日本人嘲讽他为“小偷岛津”。 大友宗麟麾下一万田鉴实等重臣大将十余人一战皆殁,首级被小偷岛津的众武将讨取。立花道雪为了保护大友宗麟,断后与岛津家上井觉兼死战,最后因体力不支,被上井觉兼斩杀。大友宗麟忍住锥心巨痛,逃回立花山城,升起城门欲负隅顽抗。 凌云翼与岛津联军打扫战场之后,把实心的炮弹都捡了回来,让随军工匠再次打磨光滑。大军不慌不忙的逼近立花山城,八十门大筒仍轮流发言,让所有人都明白,此城陷落就在转瞬之间。 十月初七日,立花山城的主城门被火炮击碎,城门之上的墙体也出现大面积垮塌,大友宗麟陷入彻底的绝望。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儿,立花道雪之女立花言千代主动请缨,准备到明军大营,拜见凌云翼,求他放大友家一条生路——毕竟,对于大明来说,将大友赶尽杀绝并无意义,只要大友能够交出重量级人头,能让凌云翼对宁波之乱有交代即可。 第二百八十七章 义理 死在立花城下的立花道雪已经七十多岁,花甲年才得一女立花言千代。言千代今年十六岁,立花家真视之为掌上明珠一般。七岁时,因立花道雪其时身体染病,坚持让渡家主之位,她成了立花家督。这是日本战国时代少见的例子——在整个儒家文化圈,都极为少见。 后来立花道雪病好,但并未收回家督之位。因高桥绍运在大友家与立花道雪地位相当,且长子与言千代岁数相仿,立花道雪以自己死后可以有两大名门扶保大友家为理由,先是恳请,后来哀求高桥绍运将其长子高桥统虎入赘立花家。 高桥绍运也是一个气度恢弘,重情重义之人,被立花道雪对大友家的忠诚所感动,最终慨然同意。 于是在言千代十三岁时,高桥统虎入赘立花家,并与立花言千代结为夫妇。高桥统虎生来就体型巨大,长大后武力超群,十二岁出阵即单挑压制龙造寺家大将堀江备前——后世九州人称之为“西国无双”。 此次立花道雪陷于军阵,为大友家献出了生命。整个立花山城都陷入悲痛之中,立花言千代更是哀哀欲绝。高桥统虎为了安慰妻子,也为了告慰立花道雪在天之灵,在第二天就请大友宗麟主持仪式,改名立花宗茂,表达了自己与立花城共存亡的决心。 尽管大友家将士都有拼命之心,但明军与岛津家并未蚁附攻城,而是用大筒慢慢消遣。城中军民士气也从同仇敌忾到逐渐低落。城门被打破后,绝望的氛围更是笼罩了山城上下。 立花言千代请缨出使,高桥绍运和立花宗茂父子都知道其已存必死之心,或有刺杀凌云翼或岛津义久以报父仇之意。大友宗麟也不忍立花道雪唯一骨血再为大友家牺牲,坚决反对。 立花言千代将肋差横于颈上,以死相求。立花宗茂深知妻子虽然年岁小,但性格坚韧,无可劝解下只好同意。 于是,在十月初八上午,立花言千代身穿一身白衣,出城请见凌云翼。大友宗麟在立花山城天守目送其远去,泪水洒落衣襟,作俳句云:“请君见,此白梅之盛放,如立花之美,永不磨灭;此身去而不返,如清风渡水,心归于寂。” 日本战国时代,也有其文采风流。其大名、武将、隐士乃至浪人,常常作诗以表达心境。例如织田信长在本能寺最后吟的诗歌就是《人间五十年》:“人生五十年,如梦似幻般,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 而大友宗麟为立花言千代所作的算是另一种文体“俳句”,是日本在十五世纪时从汉体诗而发展出来的长短句,类似于中国的词。后世法国作家安德烈·贝勒沙尔称俳句是“是传播微光与颤栗的诗”,对这种文体表达的意境非常推崇。 言千代白衣飘飘,降城而下,明军阵前请见凌云翼,道是求和使者。岛津义久听说,对凌云翼道:“此立花道雪之女立花言千代也。此女乃九州第一绝色,我等称’筑前白梅’,非但长的好,且武力超群——大人不可不防,恐其为父报仇而来。” 凌云翼听说,先环顾左右,随即眉头一皱道:“所谓绝色者,不过一皮囊耳。两军阵前,以色慢吾之心,大友宗麟还真是斗筲之器——张世臣,安排人细细搜查过了,再将之带入帐中。” 都督同知,副总兵张元勋接令,嘴角抽动,出了大帅军帐后直挠头。军中并无女子,让士兵去给言千代搜身,却违背他的做人原则。而且他对凌云翼很了解,这送上门的肥肉如何能让她脱了身去,若大帅收纳了这“筑前白梅”,自己搜身后却不方便。 正愁容满面的时候,李如松出帐道:“世臣兄,不如本将代劳如何?” 张元勋年纪比李如松大的多,年轻时跟随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抗倭,立功无数。但此次朝廷出兵日本,他的位置却在李如松之下,心里对宁远伯的长子总存着若有若无的芥蒂。 此际虽然见他笑嘻嘻的没什么庄重,心里却是大喜,心道:“你爹是宁远伯,随便怎么做,凌大帅不能把你怎么地。”弯腰拱手道:“谢谢总兵大人体谅!”说完,生怕李如松反悔,转身就没影了。 李如松见他头一次在非军务时躬身称总兵,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觉得这老头也挺可爱。笑罢脸色一板,进到言千代暂居小帐中,大喝道:“脱!” ....... 等李如松检查完,言千代红着眼圈进入凌云翼大帐,口称钦差大人,叩拜于地。凌云翼听她汉语流利,令她抬头。一见之下果然神为之夺,岛津义久在一旁暗暗叫苦,生怕这色胚色授魂与,放大友宗麟一条生路。 钦差大人问道:“大友家无人乎?遣汝一女流来此?” 言千代答道:“妾虽女流,亦武将也。十二岁已统领家中铁炮队,在耳川之战中与岛津家见仗,因此获立花早击女之名。” “因见大人全军铁炮威猛无俦,言千代见猎心喜,请求我家主公允我来此,见识一下统领天下无双之军的统帅。” 凌云翼见她虽然眉目如画,但言语之中不卑不亢,自有一股英气凛然,心中对她也有些佩服。闻言笑道:“本钦差来日本,吾皇以日本被太祖列位不征之国,也无意与各地大名争竞。否则,以我大明军威,横扫列岛,也在反掌之间。” 立花言千代听他所说言语,只感到如山一般的阴影当头压下,心内怦怦乱跳。将身子俯伏在地,听凌云翼继续说道: “因汝家主公以大言欺我,不能如实说明其胞弟承继大内家督之事,才有此番动荡——非我本意也。汝父陷于阵中,本钦差也颇同情,本来四海平静,何必有此风波!” 立花言千代听他说起立花道雪,眼圈通红,一滴泪水仍不争气的夺眶而出。凌云翼又道:“汝父之首级,一会儿你回去时,带回去妥善安葬吧。唉,一代英豪,逢此昏聩之主,诚为可惜。” 立花言千代再次俯伏,谢过凌云翼。低声道:“妾此来非为吾父首级而来,为其志也。” “吾父古稀之年,因秉承‘忠孝’义理,为主公舍生而取义,份当所为也。他此生并无他志,唯愿大友家能维持家名,如今他为此义理献出生命,妾以为与讨回首级相比,吾父更希望能让大友家得脱此难。” 岛津义久一听言千代说的动人心魄,生怕凌云翼被说动,不由出声道:“大友宗麟乃釜底游鱼,钦差大人武功翻掌轻取。你说立花道雪之‘义理’固然可悯,但钦差大人也有自身‘义理’!” “吾虽女流,听闻中国也以忠、孝、仁、义为天下之本。适才大人说,皇帝陛下并未命钦差大人征伐日本,又何来违背义理之说。大友主公虽然得罪于上差,但言千代本忠孝之心,敢请大人高抬贵手,令其保有家名。大友家上下必结草衔环,报答大人之恩义。” 因怕岛津再次出言打断,言千代连忙将自身好不容易坚定决心的话说出口来:“妾虽然蒲柳之姿,但也有三分颜色——若大人垂怜大友家,妾愿用此余生服侍大人。”说完,满脸羞红,俯伏在地,低声饮泣。 岛津义久暗骂大友宗麟恶心,‘筑前白梅’此番来,还真对钦差使出美人计,真九州之耻也。他眼巴巴瞅着凌云翼,对他的操守几乎不报希望了——同时,心中仍有些微期盼,期望他把糖衣吃掉,但打击大友宗麟的大筒弹照样发射。 凌云翼听言千代如此说,抬头看了一眼李如松。李如松嘴角含笑,微微点头,表示此女没有危险。凌云翼沉吟一下,才要说话,忽听大帐外有人报进。 进账的是参军佥事黄仲拙,他手持数张字纸,见礼后道:“大帅,日本国王发了檄文,现抄得在此。” 凌云翼双眉一轩,道:“递上来。” 接过亲兵转递的纸张看时,其上写道:“曾闻三王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而有主,岂列岛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而分守。吾等居远弱之地,偏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故知足者,常足也。” “今中华之主,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座,封疆千万余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绝诚之意。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明虏固然有兴战之策,小邦也有御敌之图!” “日本典章文物,半仿中华。当时瞻仰上国,如在天上,遣唐之使,相望于道。唐乱使绝,高行云游之僧,尚时通殷勤。唐、宋间亦遣使答之。元祖肆其雄心,欲抚有而国,范文虎帅舟师十万,遇飓舟覆,归者三人。以元之雄武,灭国五十,风起涛作,不克奏肤功,天为之也。” “钦差凌云翼者,聚虎狼之将,起竭力之兵,来侵我境,水土之地,山海之洲,是以水来土卷,将至兵迎,岂能跪涂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于山海之间,聊以博戏,日本虽弱,有何惧哉?” “日本立国至今,版图如旧。神武所传,天下乐土,美哉国乎!朕命天下武家,奉羽柴秀吉之号令,躬擐甲胄,跋涉山川,栉风沐雨,攻城击阵,以抗明虏!试看今日之日本,究竟为谁家之天下!” “兹告天下,咸使闻之。”【注1】 第二百八十八章 凋零 凌云翼一目十行,快速将正亲町名义发的檄文看过一遍。微笑着递给岛津义久。 岛津义久也精通汉学,看罢露出轻蔑之色道:“这‘试看今日之日本,究竟为谁家之天下’是抄的《讨武瞾檄》吧,还真是羞耻呢。倒是羽柴秀吉的风格,他一贯不要脸,好词儿也要偷。” “如今天下武家,谁能听这檄文摆布!北条氏政是一定不理的,柴田胜家不给他使绊子就算好的。至于德川家么——这老狐狸猜不透,但要让他为王前驱绝计不可能。” “至于剩下的毛利家、长宗我部家等,已经闻风丧胆,哪里还有胆子放对!这几张纸,只好用来如厕罢了。” 立花誾千代虽然未见檄文内容,但黄仲拙说是日本国王檄文她却听得清清楚楚。此际听岛津在凌云翼面前对天皇毫无尊重之意,真把“义理”视为无物,脸色苍白,第一次对自己轻率出使感到些后悔之意。 两人交谈期间,立花誾千代仍跪坐在下,静待凌云翼发落。凌云翼与岛津义久交流几句,转头对她道:“誾千代,汝奇女子也。本帅本来意动,但此檄文一来,却无法答应你了。” 说罢,示意亲兵将檄文递给立花誾千代。誾千代见檄文中号召天下武家抵抗明虏,脸上先是激动的潮红,随即想到檄文一至,大友家万无幸理,又满脸煞白。 凌云翼道:“立花家虽只剩下孤女赘婿,但你小小年纪,忠义之心气贯虹日,本帅悲悯之。你回去告诉大友宗麟,除立花家之外,其余大友诸家臣,限明日日落前出城面缚归降。至于大友宗麟和其子大友义统,交出首级,大友家其余人等我都要带回京师献俘阙下。” 说完,凌云翼一指立花誾千代手中檄文道:“吾本意只是让大友宗麟跪地服罪,交出大友义统的人头即可。但日本国王檄文一至,若不把大友家击为齑粉,大明军威何存!你把檄文也带回去吧——非是本帅心狠,造化弄人耳。” 立花誾千代脸色毫无血色,不再废话,俯身欲行礼。恰在此时,大帐外又有人报进,进来的却是消失了小半天的张元勋,手中拿着信封和信纸。 凌云翼问道:“这又是什么?” 张元勋脸色古怪,行礼后回禀道:“日本国王发的文书,又来了一份。” 凌云翼没听清,直接打断道:“已经抄得一份在此,本帅已经看过了。” 张元勋脸上表情越发古怪,回禀道:“是,这是第二份,追着第一份来的,听来人说是加急直送给大帅的。” 凌云翼听了,一抚颌下长髯,端起大案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微笑道:“递上来看。” 待接过第二份文书,凌云翼才看了开头,扭头一口茶直喷出去,喷了坐在帅案侧下方的岛津一脸。随即放下那几张纸,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又对岛津连说对不住。 岛津默默的用袖子把脸擦干,好奇道:“这写的什么?”凌云翼笑的不行,示意他拿走自己看。岛津接过来看时,见上面第一列写道: “日本国王百拜上国钦差凌云翼足下......” 仿佛一只小公鸡被捏住了脖子,岛津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适才看《讨明虏檄》慷慨激昂,玉碎之意昭然,日本凡有忠君之心者见之,无不心动神摇。没想到急转直下,不过一炷香工夫,天皇谢罪表就跟来了! “吾国壤地褊小,慕汉大受封,不绝于史。《三国志》、《后汉书》、《北史》云:‘其后并受中国爵命,江左历晋、宋、齐、梁,朝贡不绝’云。” 开宗明义,我们日本国受中原皇帝册封是正常滴,一直以来都如此! 岛津义久一口槽不知从何吐起,又见其上写道:“汉孝武皇帝灭朝鲜,日本使驿始通于汉。至光武中元三年,使人奉贡朝贺,上国赐我国印绶。” “魏景初二年,遣南生弥等诣郡,求诣天子朝献,太守送诣都,乃以金印紫绶封为亲魏倭王,使者等并拜中郎校尉,假银印青绶,劳赐优渥。” “平始八年,遣使因献男女生口,贡白珠、异文杂锦......” 拜表之中,从汉、魏、晋、梁、隋、唐、宋、元一直往下梳理,没有一个朝代落下,反复论证日本国一直对中原王朝很恭顺,我们的合法性都来自于朝贡和册封——一直讲到明朝。 “国朝洪武四年,怀良亲王遣僧祖朝贡。至三十五年时,诏定为贡期,此后十年一贡。及太宗嗣登大宝,吾国国王嗣立,皆受册封,自是或二三年,或至六年,贡无定期,皆诏至于京师,燕赏优渥,稇载而归,是以其贡而去也,往往各道争先......” 岛津义久目瞪狗呆,对万世一系的天皇家能够整理出来这么多史料感到震惊——这得花多大工夫呀。这是从凌云翼登陆日本时就开始准备了吧。 再往下看,就是让岛津义久三观彻底崩坏的文字:“及御肇国主崇神立国,始有规模,僭称天皇时为汉孝武天汉四年,计徐福东渡,既及百年矣。其实同文同种,本土相传如此。上下之分,效仿中国,服用政令等更与中国无异。” 那个啥,我们日本人都是徐福后代,故老相传一直如此,咱们都是一家人也。而且,我们第一代国主“僭称”那个“天皇”,我正亲町继承这个称号不是有意的哈。 既然已经不要脸了,谢罪就彻底一点:“魏、隋、唐、宋以来,虽屡朝贡,厚叨赏赉,又屡寇边隅,然不过臣属武家肆其鼠窃,劳动朝廷驱逐之而已。” “国朝嘉靖二年,谦导、宗设等雠杀,碎劫东库,毁嘉宾堂,杀伤宁波官军。此细川、大内等辈僭用堪合,擅做主张,非国主之意。” 我们天皇一系苦啊,老早之前就说了不算了。这些臣属武家不听我们的话,“屡寇边隅”、“肆其鼠窃”,都是这些惹祸精干的坏事,您老看清楚喽,别误伤友军。 此后正亲町反复辩解,说历任国主没管好下属,确实不对,但太阿倒持,权臣肆意妄为,我们也没有办法。并在拜表中最后一段开始强烈的煽情: “伤鳞入梦,不忘汉主之恩;虽云小国之拙,谁忍鸿霈之诚。正亲町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死罪。” “圣皇宣旨下降,劳动钦差荒外之跋涉;臣重蒙宣恩,敬仰无边皇德之越海。遥拜金阙晓后,望尧云于九禁之内;岩扄之傀儡,奉圣旨于蓬荜阶前。纵粉百年之身,何酬今日之惠?染笔拭泪,伸纸摇魂,不胜慕恩之至。拜表以闻。” 岛津义久看罢正亲町天皇声泪俱下的拜表,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太特么感人了!凌云翼再对天皇下死手,就太不讲究了! 凌云翼只看了开头,见岛津义久都看哭了,又把拜表要回来忍笑从头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递给身边亲兵道:“给立花誾千代也看看。” 立花誾千代此时已经起身,因未曾拜别,怕失礼就一直在那里站着。等她接过天皇亲笔拜表,看完之后脸色煞白,跟身上的白衣一个颜色,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张嘴欲呕,又强行忍住。 她跪伏于地,将拜表还给凌云翼亲兵。随后未发一语即起身,也不管失礼与否,扭头出了大帐,倒把凌云翼和岛津看愣了。待其踉踉跄跄的出去,帐外随即传来她呕吐之声。岛津义久感慨道:“这孩子活不成了。” 凌云翼听了心有戚戚,跟着叹了口气。他不管誾千代如何,问岛津义久道:“你如何看此拜表?” 岛津义久道:“檄文乃羽柴秀吉手笔,应该是光明寺之会后,立花山城合战前从京都发往天下。而这拜表应该是国主得知立花城之战细节之后,太政大臣等起草用印后发过来的,这才是国主真意。” 凌云翼扒拉手指头一算,嘲讽道:“大前天我们才击灭大友宗麟主力——三天半之内,消息和拜表从此处到京都打个来回,这是八百里加急啊!” 又对身边人说道:“送拜表的是谁?让他进来见我,确认一下。”一个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传令去了。 岛津义久压抑着略带异样的心情,偷看了凌云翼一眼,随即摇头苦笑。心说立花城合战一万二对三万七千,明军死了三个人,而杀戮之惨却史上罕见,此际日本列岛诸武家早就吓傻了吧——幸亏老子乖觉,花大钱办大事,否则此时与大友宗麟易地而处,成了杀猴儆鸡的那只鸡,肠子非悔断了不可。 ...... 万历十二年十月初八日,誾千代求和未成,返回立花山城。明军停止炮击,给城中之人一下午考虑时间。而凌云翼在当天下午,针对羽柴秀吉所发檄文和日本天皇拜表,起草并发布了《平倭乱臣贼子以拨乱反正令》。 全文大意是:大明皇帝钦差本帅,来日宣旨。并无征伐之意,但问僭称天皇与历年寇边之罪。日本国主恭顺拜表,明示困厄之由。夫天下大义,必秉忠孝直道而行。若使君道不扶,谁其怀德;不罚无君父之辈,谁其畏威。况日本既已称藩,自削尊号,遏沮定乱,本钦差焉能坐视? “大军即日起赴京都,将宣旨以示吾皇之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饬令布告天下,示尔等本钦差非得已之心,识我不敢赦乱臣之意。诸武家不得越其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此令!”【注1】 这是凌云翼自登陆日本两个多月来,所发出的第一道正式公文。而《国主拜表》作为此公文的附件,被一起抄送日本全天下。这道命令的发布,把日本国数百年来不遵国主,乱臣贼子轮番上洛祸乱天下的遮羞布撕的一干二净。其上下如同被戳了疮疤一般,无不痛心扼腕,椎心泣血。对全日本民心、军心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 万历十二年十月初九,立花山城投降,大友家在九州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大友宗麟、大友义统、高桥绍运、立花誾千代等十余人剖腹自杀,立花宗茂担任了妻子的介错人。在投降仪式完成之后,立花宗茂也剖腹自尽——大友家余烬中的最后一点火苗也随之熄灭。 立花誾千代舍身救主,虽然被自家朝廷檄文搅乱了凌云翼的心意而失败,但她的忠义之名遍传日本,中国后来也有耳闻。而其在剖腹前所作绝命诗,更是意味隽永,并使之高名垂于帛书: “吾身如梅花之高洁,心却如同樱花之凋零。” 7017k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上洛 万历十二年十月十九日,岛津家彻底稳固九州之后,凌云翼率军跨过下关水道,进入本州。岛津义久已经写了表文,秘密派船直送大明京师,请封萨摩国主之位——这才是凌云翼在九州大费周章的最终目的。 在朱翊钧主持的关于日本攻略的庙算中,让日本处于分裂状态是最低目标。凌云翼第一站先到九州,而且装出对日本各大势力不熟悉的样子,完全是花招,只不过是在装糊涂的过程中选定九州之主罢了。 大友宗麟之原罪并非其胞弟当过大内家傀儡家主,如果凌云翼选定了他上位,则另有理由讨伐岛津——他家有武士、浪人参与倭寇袭扰大明南方就是现成的罪过。 大友家其实是死在大友宗麟的信仰上。朱翊钧认为,原时空的日本能够明治维新成功,最主要的原因是“兰学东渐”催生了长州、萨摩、肥前、土佐四大强藩——这四家才是倒幕主力。而他们之所以能够成长起来,大友宗麟在九州推广基督教功不可没。因此,凌云翼攻略日本第一步拿大友宗麟开刀就成为必然。 原时空的四大强藩中,长州是毛利家领地,土佐是四国岛长宗我部家的领地,萨摩和肥前都在九州。四家都在日本西南,经过数百年才孵化出明治维新的成果——萨摩是其中核心。 因此,将岛津提拔为国主,与本州的日本国主同为中华藩属,理所当然成为凌云翼的第一选择。未来的萨摩为了维持其独立地位,必然要依靠大明才能与本州分庭抗礼,大明掌握住九州,就如同捏住了日本列岛的**。 但朝廷具体怎么决断,还要看凌云翼在日本进行攻略的发展状况,现在的凌云翼只是完成第一个小目标而已。 因岛津义久要坐镇本家,不再随凌云翼大军前行,就派出岛津义弘跟着凌云翼。同时岛津家还派出大批熟悉汉学的家臣,充当大军向导和翻译。 大军过下关之后,最先进入的是长门——在立花城下与大友家联兵的毛利家领地。小早川隆景在立花山城合战中虽然跑的早,但仍被岛津家咬掉了两千兵马,毛利家痛彻骨髓。 毛利辉元从京都返回之后,立花城合战的细节已经天下皆知。此际除了发出《讨明虏檄文》羽柴秀吉家还梗着脖子之外,其余诸武家都被明军夸张的战斗力震慑,如鹌鹑一般,对盟主发出的调兵命令视而不见,羽柴秀吉这个“盟主”已成笑柄。 之所以能够出现这种效果,除了立花城一战明军赫赫威名已传遍日本之外,凌云翼布告天下表明了出使意图也占了相当大比重。而此前明军在行动上也表明了态度——在丰后水道未对长宗我部家的运兵船实施歼灭,充分说明了凌云翼此来,并无占国夺地之意。 更有说服力的是,讨伐完大友宗麟之后,凌云翼潇洒的拍屁股就走,除了他本人布种九州外,没有留下一片云彩。这下子全日本的大名全明白了,这厮就是来宣扬国威来的——倒也符合中华上国死要面子钱受罪的特点。 如果此际日本有统一的幕府,当然不能让凌云翼顺顺当当的装13。但本能寺之变被朱翊钧横插一杠,羽柴秀吉的统一日本进程被打断,仍然处于分裂状态的列岛是没法抵抗超强战斗力的明军的。 岛津家下注成功,让其他大名艳羡的同时,也生出些照猫画虎的心思——既然凌云翼可以被收买,为什么自己不花点钱呢?贵是贵了些,但与收益相比,那点金子算什么。 于是在凌云翼离开萨摩前,已经有多家大名通过岛津联络上大明钦差大臣。凌云翼一律拨冗见面,对礼物照单全收——反正自己回朝之后,也要自上而下的送礼打点。 至于毛利家,在吉川元春的强力坚持下,毛利辉元在凌云翼进入下关的第一天,就亲自前来拜见,对此前出兵相助大友宗麟的事情表示谢罪。 按照朱翊钧的规划,凌云翼对协助羽柴秀吉打击其他大名毫无兴趣。因此收敛了锋芒,对毛利家只是轻轻敲打了几句,就将其与大友宗麟联兵一事轻轻揭过——毛利辉元喜出望外,险些把凌云翼奉承到云端之上。 因下关城的鬼个连城山下有大名鼎鼎川棚温泉,毛利家在那里建了一个大庄园。凌云翼收下大笔钱财礼物后,被毛利辉元千求万恳请到此处下榻。 筵席唱和之后,钦差当然要体会一下温泉洗浴。毛利辉元带着一众美人亲自奉承,待凌云翼下水之后,毛利辉元又在池边伏地流泪道:“叔父小早川隆景不识大人虎威,冒犯钦差,其罪非轻。本应剖腹谢罪——” 泡在温泉池子里,正被两个美人服侍着洗澡的凌云翼打断道:“罢了。你们日本武家互相征伐多年,对本帅此来目的没有搞清楚也是有的。不知者不足罪。” 等毛利辉元砰砰磕头谢过,凌云翼笑道:“再说了,我要小早川的人头何用?皇上也不知道日本有这么个人,花花轿子众人抬么,何必往死里追究。” 这几句话深谙官场之道的话儿说出来,真让毛利辉元全身轻松,舒服的要叫出来。待他再次感谢过之后,凌云翼摆手道:“你起来罢。光着身子在那里趴着怪辣眼睛的。”毛利辉元哈哈大笑,依言滑进池子,又让自家夫人南之方亲手给凌云翼剥葡萄吃。 南之方是毛利家五龙城主宍户隆家的长女,虽然年轻貌美,但凌云翼对人妻不感兴趣。而且南之方虽然在温泉池子边伺候,但身上穿着衣服,并没有下水,反倒让只围了条棉巾的凌云翼感觉不自在。 本想按让毛利辉元将南之方打发出去,但被毛利辉元眼巴巴的恳请搞得没法坚持,凌大帅只好生受了。毛利辉元开解他道:“吾国传统,幕府将军起居、洗浴时,大名之妻要轮班伺候的;大名起居时,家臣之妻也是同样,都是表达顺承之意。大人不必觉得不自在,入乡随俗就好。当然,上位者要下属妻子侍寝是不行的。” 凌云翼对这种没有廉耻的风俗表示了理解,随即转换话题道:“有一件事要你做。” 毛利辉元听钦差有事吩咐,立即抖擞精神,表示赴汤蹈火。凌云翼道:“毛利家的领地山阴地方,在日本又被称为‘中国’,这是能乱用的,对大明不尊重,要立即改了。你还要报你家国主,此后国家文书中也不得再如此称呼。” 毛利辉元一听是这点小事,松口气的同时又感到失落,满口答应。凌云翼微笑道:“岛津此前也被我说过了,小小岛屿,如何敢称九州?口气也太大了,此后九州岛一律称萨摩。” 毛利辉元心说您关注的这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的,怪不得被岛津耍的团团转,还当刀子使把大友家灭了。见凌云翼已经揭过毛利家的罪过,他的心思又痒痒起来,不由挑拨道: “钦差大人,如今天下武家,仅羽柴家未表顺承。不知您要如何施以挞罚?毛利家愿附骥尾。” 凌云翼微阖双目,静静的思索一会儿方道:“因你家国主拜表,我听说羽柴家已经停了对京都朝廷的供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帅欲拨乱反正,必然要给羽柴秀吉一些教训。” 毛利辉元一听有门,呼吸都粗重了,连忙道:“毛利家世受国恩,愧领一百二十万石领地,愿意出兵协助大人征讨羽柴秀吉!” 凌云翼先点点头表示赞许,话锋一转却道:“此前本钦差敕令写的太快,只说要拨乱反正,但细思之却难!正如你所说,如今天下大名各有领地,王室却只有一个空壳,比之东周尚有不如。” “可若要削枝强干,这一国的政制都要改了,先要削藩,之后郡县之——毛利家能受得了这个?” 毛利辉元一听,三魂七薄丢了一半还多,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翻天覆地之变,可不是急切为之的事!” 凌云翼唉声叹气道:“可是本钦差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这却难办了。总不能长时间在日本驻兵,来维护你家过国主权威。”说完抚额抹脸,愁容满面。 毛利辉元一听这话,眼前却是一亮。本着自家不能上洛也不能让“猴子”占了便宜的心理,他立即撺掇道:“有何不可?毛利家愿意联络天下武家,支持大明在京都驻军,还请大人深思!” “若国主权威不立,上国钦差振臂一呼,天下共讨之,如此可以两全其美,既维持了现有的政制,又还天下以太平,日本万民幸甚也!” 凌云翼还是摇头道:“不行!来日本前,吾皇反复叮嘱,此乃太祖所定‘不征之国’,若长时间在日本驻军,又与占领何异!再说——” 未等他说完,毛利辉元往水面一扎,一个猛子全身扎进水池里面去了。凌云翼大感奇怪,就住了嘴。 温泉中的毛利辉元发觉不对,又从水池里面钻出来,满脸湿淋淋的抱歉道:“刚才太激动了。”爬到水池边木地板上扎扎实实的跪下,俯身道:“大人请听辉元一言!” 凌云翼示意他说,毛利辉元就慷慨陈词道:“大明在日本驻军与占领不一样!夫抚而国之,需上国设总督、派流官、废黜国主等,并将我国之民化为中国之民——这些,大明要做吗?” 凌云翼摇摇头。毛利辉元激动道:“还是的!若大明钦差驻军只是拱卫国主,与国政无涉,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想天皇,不是,国主陛下在拜表之后,如果能挽留大人留在京都拱卫,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凌云翼听了,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坐在那里沉思。毛利辉元心里砰砰乱跳,热切期盼他作出能让毛利家千秋万代掌握一百二十万石领地的决策。凌云翼想了一会儿道:“这.......此番大军来日本,所费不赀,光军费就一百多万。若长时间驻军,皇上不会答应的。” 毛利辉元见凌云翼居然开始考虑军费问题,心中大喜,极力撺掇道:“这驻军之费,何必上国劳心!日本若兵戈不起,每家拿出现如今的小半养军之费,也足以养的起数万上国之军!” 见凌云翼还是迟疑不决,毛利辉元一个头磕在地上:“大人,请下决断吧!毛利家愿意联络国主和诸武家,全力促成此事,恭请大人带兵上洛!” 第二百九十章 底定 凌云翼与毛利辉元在川棚温泉谈话时,在京都的羽柴秀吉却陷入了极度的纠结中。 光明寺之会后,黑田孝高从近江赶赴京都,对羽柴秀吉被德川家康忽悠,戴上盟主的高帽子痛心疾首。 黑田官兵卫指出,大明此番派出大军来日本,所求必多。否则传旨仅钦差数人足矣,若天皇不受,再兴兵不迟。 以大兵临小国,说明大明所谋者大且急。羽柴家在没有摸清凌云翼战略意图之前,宁可藏拙,不能挑头。而且明军先到九州更是匪夷所思,若真如凌云翼放给朝廷的风声,大军直赴京都不是更快、更方便? 在没有得到更多消息的情况下,黑田官兵卫推断,凌云翼此来所谋者大,很可能一战而定日本百年局面——看他在九州做什么就知道了。 虽然把羽柴秀吉批评了一通,但自家主公已经钻入了德川家康的圈套,黑田孝高只能在已经被动的情况下争取主动,建议以天皇名义发出檄文,同时期盼凌云翼被檄文激怒,连出昏招。 檄文发出去之后,局势很快明朗,凌云翼突然发兵,攻打大友宗麟,黑田孝高对羽柴秀吉道:“大明有征服日本之意。第一步就是将九州与本州割裂,若长宗我部元亲能领会凌云翼不杀之意,四国也将不保了。” 羽柴秀吉作为最有可能统一日本的人,站位已经超出普通大名,具有相当的“天下人”视野——对凌云翼凌厉的出招感受的比较深刻。 凌云翼的大军如果在本州登岸,直接攻略京都,征服日本的难度将翻上好几番。那时候天皇勤王诏书一发,凌云翼纵然有十万大军,也将疲于奔命。 而即便他打垮了全日本的大名,羽柴秀吉也有信心,作为武家之首,在占据大义的情况下,总有一天他会将明军驱逐出去。而作为重整山河的自己——或自己的后人,甚至可以完成帝系更替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敌人不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反而是羽柴秀吉自己,在德川家康突然投诚的刺激下,以为一统日本良机就在眼前,答应了二条昭良所许的盟主之位,结果现在陷入了尴尬之地。 立花山城的合战结果传入京都,羽柴家从秀吉到足轻都陷入了恐慌。而天皇拜表被发布,更让羽柴秀吉怒发如狂。 说实在的,羽柴秀吉看到拜表之后,没有带兵入宫宰了正亲町,还是一众谋臣苦苦拉住的结果——太政大臣二条昭良如今在京都消失无踪,临失踪前还给羽柴秀吉写信,让他对自己的家人下手轻点。 是独撑大局与明军死磕,还是偃旗息鼓成为笑谈,羽柴秀吉面临着重大选择,而他的决断时间也不多了。凌云翼已经率军进入本州,毛利家如果不抵抗,与毛利相邻的羽柴很快就能和明军碰面,到时候是战还是降? 黑田官兵卫孝高在此情况下,仍为羽柴秀吉点出要害:明军一万,足矣当羽柴军五万。就算羽柴军倾巢而出与明军放对,凌云翼还有一万大军在船上——可以在羽柴领地选择任意地点登陆,到时候前后夹击,羽柴家只有大败一途。而且,凌云翼已获重大先手,岛津家已成忠狗,毛利家若再助纣为虐,羽柴家亡无日也。 黑田官兵卫盯着羽柴秀吉的眼睛道:“如今局面,只有一个忍字,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 万历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比叡山和岚山上已经覆盖了皑皑白雪,鸭川和大堰川上也结了厚厚的冰。从应仁之乱之后,历经百年战乱,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京都终于迎来了它的最新一任主人。 大明上国钦差行辕所在的天龙寺内,在寒冷的冬月里照样川流不息。如今这座足利尊氏为了祭奠后醍醐天皇在天之灵而创建的寺院,是正亲町天皇的主心骨,天下武家只能仰望的神圣之地。 说来可笑,凌云翼在日本就打了一战,就成功上洛了,而且他的上洛还是日本各方共同努力的结果。正亲町天皇拜表邀请,以毛利、岛津为核心的武家奔走联络,织田信长留下的儿子和家臣也无人反对,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 所有的人都很满意,除了从近畿撤出的羽柴秀吉,但是形势比人强,既然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那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大势裹挟着前进。 凌云翼进入京都前,在前来迎候的公卿面前发表了重要讲话:一、大政奉还。取消幕府这一权臣宰执天下的体制,祸乱日本的根由,一切大政均奉还国主;二、止兵息戈。自凌云翼进入京都之日开始,天下大名不得再互相攻伐,违者一体诛灭;三、永续家名。天下武家所有之地,与其家名世代相继,任何人不得剥夺。 凌云翼所讲三条,其实也是毛利家联络天下武家时的主要观点,这三条除了让有志于上洛的武家,主要是羽柴秀吉——觉得不爽之外,凡与之相比处于弱势的武家无不欢欣鼓舞。 至于普通百姓——去问问白雪覆盖下的饿殍,蓬头垢面的妓女,嗷嗷待哺的幼儿吧。在他们产出的每一粒粮食、每一个铜板都被投入到无休止战争机器的时代,凌云翼的止兵息戈一条,就足以让民心归附。 最后剩下的只有坚持“义理”的知识分子了。然而,一个来宣旨的钦差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一切发展的太快,而一切都没有先例,利用外虏军队来维护自家国主的权威——在历史上好像没遇到过啊。那就再观望一段时间好了。 说钦差没有坏心眼的绝对是没见过凌云翼。此际在天龙寺的钦差大人,正在对二条昭良提出一大堆要求——正亲町需要正式拜表,削天皇尊号,大明将以一等郡王制颁赐金印袍服等; 升萨摩为明藩,地位与日本国主同。年军费二百六十万两,以石见银山为抵押;大明将租借长崎和江户两城一部为大明商人聚居之地,驻军,捕盗等治政由明人自为之。 另外,作为对皇帝扶持日本国主夺回政权的回报,日本须奉虾夷为谢。 凌云翼说一条,二条昭良答应一条,待凌云翼说要虾夷地,二条昭良吃惊道:“皇帝陛下要虾夷地何用?此不毛之地也,只有些野人在彼。” 凌云翼叹道:“祖训不可违也。虽然说这地现如今只有松前氏数百人在,但皇上还是要我跟国主说清楚——也请国王陛下在给皇上的拜表中把这件事也说清楚。” 二条昭良满眼含泪:“上国对陛下恩同再造,却只取荒野为谢!下国感恩戴德!” 凌云翼也叹道:“唉,没办法。日本为不征之国,皇上又喜欢开疆扩土,没办法只好要点荒地了。” 书阅屋 今夜莫等 老摩明天要开长途,今晚搞不出来凌晨那章,争取在明天晚上搞好——莫等。谢谢大家! 《万历新明》今夜莫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九十一章 伐有道 万历十二年是大明全面介入本时空世界史的第一年。在凌云翼于十一月份初搞定日本的时候,中南半岛正处于旱季,龚显大帅终于带领着明军越过长山山脉,到达了现在叫做东关的升龙。 缅甸明军七月一日接到的旨意,翻过长山时已经十月底——长山山脉在雨季泥石流多发,道路湿滑且毒虫繁多,龚显用四个月聚齐大军,翻山越岭近千里没有大规模减员已经是尽了全力。 即便莫氏举北朝之力,供明军一万大军的粮秣饮食也力有不逮——新军吃穿用都非常费钱。没办法只好从广西和缅甸两条线路转运,所费颇多。龚显向朝廷连发催钱粮本章,同时也申请将朱翊钧规定的半年之期顺延。 实际上,在枢密院庙算之时,对朱翊钧提出的半年打掉南朝的说法,已经提出了反对意见。 与凌云翼攻略日本面临的形势不同,安南黎朝有阮氏扯后腿,但阮氏在面对明军南向的时候,是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坚决支持郑氏予以抵抗。因此,其地虽小,其民虽寡,但很难一战而克。 枢密院庙算时,对此际黎朝人心也进行了分析:儒教深入安南人心,忠君拼命的必然也多——比缅甸肯定是有战斗力的多。 因此,朱翊钧接到龚显和罗万化奏本,尽管心有不满,但不敢以急躁之心以行兵事,只好批红告知龚显以大军安全为上,不得冒进。 正如枢密院所料,黎朝当家的长国公郑松反复研究过明军灭缅甸的战例,对明军的战斗力也有感性认识。因此做的也比较绝——从南山到清化坚壁清野做的非常彻底。明军很难在当地找到粮秣,以战养战不可能。 而明军刚到达东关的时候,官兵士气因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而显著低落,尽管随军军医尽力医治,但瘴气蚊毒还是造成了很多非战斗减员。 龚显不敢怠慢,只能在东关对部队进行修整。万历十二年十月底,才带兵向南攻略。这就给黎朝很多的准备时间,因此龚显的进度越发不尽如人意。 安南北部,山多林密,郑松采用袭扰战术,仗着地利之便,拖延大军行程,袭扰粮道,尽管付出代价巨大,但明军推进也极缓慢。每城每镇,都需要一个个拔除。 莫朝大将阮倦率莫军三万五千在明军后面捡漏——没办法,明军不可能让莫军攻城,时间耗不起。 对于黎朝的坚壁清野和坚决抵抗,龚显心内焦躁,但并无良策应对,只好守住粮道,慢慢向南打。而郑松的袭扰之策虽然建功,但因军力相差悬殊,付出巨大代价却所获不多,双方都陷入了胶着状态。 万历十二年十二月初六,龚显收到军报。南洋海军舰队都督陈瑞及提督黄应甲所带兵舰已经从广州出发,大概十来天后将直攻清化。若按照计划进度,龚显此时应该应该打到清化附近了。 龚显大帅心急如焚——灭缅甸得侯爵,再灭安南如何?情急之下,督促大军加快前进。 双方胶着期间,谁先忍耐不住,谁就将暴露出弱点。明军加快前进之后,与莫朝的“皇协军”出现了大空挡,郑松果然敏锐,派大将郑模率军绕路直插明军背后,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穿插。 其时龚显已经带兵突进到宁平儒关,而阮倦还在华闾,两部之间隔近六十里。郑松麾下大将郑模率领一万六千精兵从山间小道冲出,如同神兵天降,一个照面将毫无准备的阮倦所部打崩。 传令兵急送军报道龚显,龚显仰天长叹,对猪队友感到无语。麾下众将和参军等七嘴八舌,有的建议不用管阮倦死活,反正粮道还在,不如继续前突,只要拿下清化,则全盘皆活。 有人反对道:“此冒进之策也。莫朝已失民心,若放着郑模不管,搞不好他能带兵打回升龙——那时候可闹笑话了。” 讨论半天,众议只能分兵。一部继续前进,一部返回救援阮倦,争取找到郑模主力后将之敲掉。 龚显踌躇道:“若此时分兵,往前攻伐越发慢了。“ 其子副总兵龚綎这些天一直知道龚显焦躁万分,此时抱拳拱手道:“父帅,末将以为,我们此前战略有误!” 龚显素知儿子有勇有谋,就示意他大胆说。 龚綎道:“因我们从升龙出兵,过了南山之后,总是想此前都是莫朝的地盘,还要给莫指挥使留点人口......儿子以为,既然郑松前年已取南山,那么我们现在并不是恢复莫朝之土,我们早已经进入了黎朝境内了!” 这话一说出来,大帐内的温度低了好几度。龚显明白儿子的意思,三角眼湛然生光,看向麾下诸将。 参将聂大经拱手道:“末将以为龚总兵之言至当,莫朝已失民心,我军若想破局,只能施以辣手,此际前后交攻,心软不得!”其余诸将也都无异议。 龚显沉吟一下,即发出命令给龚綎道:“你带着两千兵,三千役夫,回师救援阮倦,能顺利击退郑模最好,若郑模跟你兜圈子,你也不必着急,跟着他转就是了——只是别让他往北再攻。” 龚綎闻言领命出去点兵去了。龚显一拍帅案,下命令道: “儒关——鸡犬不留!从即日起,每城、每镇给两个时辰考虑,若不投降,杀之无赦!” ...... 万历十二年十二月开始,血色逐渐在安南弥漫。龚显大军如同肋生双翅,从儒关县城开始,对着清化城画出了一个急速的箭头! 十二月初七日,儒关城县令范文同在龚显的威胁下非但不投降,而且据城大骂明虏,责骂其助无道而伐南,是无天理。 龚显也不废话,直接用大炮将城头箭楼打的粉碎,范文同被当场炸死。随即明军火炮将城门击碎,本就不高的城墙打塌——全军入城。 十二月初九日,儒关县四门封闭,火光烛天,出城明军带着冲天杀气,直取安谟。安谟县令与儒关相同,拒不投降...... 十二月十一日开始,弘化、郎正、玉乐、农贡、广昌等城望风而降,清化周边已非黎朝所有。同时龚綎在宁平也咬住了郑模主力,阮倦得以喘息整兵。 十二月十六日,清化城受到来自大明海军的炮击,满城大哗,朝廷卷堂大散。十二月十七日,留守大臣郑文海率众归降,并告诉龚显大帅:“长国公已经护持圣驾到东山巡狩,清化现如今只剩下一座空城!” 7017k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吵架 少年吴伢子一铲子挖下去的时候,恰好将蚁后所居的老巢贴着边劈开,露出一条长达半尺的通道,通道尽头的椭圆空腔内,是他费了小半天时间要得到的成果——一大堆白色的蚁卵。 在身边围绕着的一群小孩的欢呼声中,他从腰间拽下小棉布口袋,不顾那些兵蚁没头没脑的进攻,用小笤帚细心的将所有蚁卵都扫进去。然后他拿起那只白白胖胖的蚁后——她的后面拖着超过它身躯数十倍大的白色肚子,如同一只白色的肉虫。 吴伢子身边一个叫阿水的缅人小孩数了一下,肉虫一共有六节,白白嫩嫩的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很自然的就流出了口水。 吴伢子见状,赶紧小心的将蚁后放在一个宽树叶卷成的小筒内。一两蚁卵干三十文,没有蚁后的话就只有二十五文,所以这只白色的肉虫价值五文,相当于一顶帽子钱。如果被阿水偷吃掉的话,吴伢子总不能把他打死。 在周围一群小孩艳羡的目光中,吴伢子又连续挖了好几个半人深的大坑,等到日头西垂,将棉布口袋装的半满才扛着铁锹往家里走。路上,走在他身边的吴阿水用缅语道:“伢子大哥,你能教我怎么挖蚂蚁吗?我也想挣钱哩。” 吴伢子看了一眼吴阿水的身板,点头用官话道:“你阿爹能让来?这些天农活可多哩。”两人各说各的语言,居然互相都听懂了。 作为搬来五年的湘人后代,吴伢子算是第一批来缅甸讨生活的汉人——其实他是苗人。但不要紧,只要来自中原,不管认不认字,会不会说官话,缅甸总督都一视同仁。 如今的缅甸,各村各堡真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缅语与中原各地的方言甚至少数民族的语言交杂,风俗习惯也随着移民来自不同地方而大异其趣,将整个缅甸渲染的五彩缤纷。 后世有歌词说,世界之所以美丽,是因为祂没区分各种色彩。现在对于缅甸总督府来说,最大的难题就是这色彩太多了。而且不是缅甸的锅——龚显已经将之打回了原生态,而是移民带来的多样性——来的移民太复杂了。 总督罗万化已经在缅甸已经办了一百多期教谕培训班,光统一这些教谕的口音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为难得怀疑人生。罗万化甚至怀疑,五十年后的缅甸能不能有一半人会说官话,更别说同风同俗了。 ...... 吴伢子的家是全里治最好的一栋竹楼,造型和湘西老家的吊脚楼一模一样:一楼是牲口圈,两头黄色耕牛被拴在柱子上,站在干地上低头吃着草,牛旁边的那一堆猪崽子则正在烂泥中打滚。 虽然是缅甸的旱季,但太阳晒不到的楼板底下,始终有一层雾霭向楼上蒸腾着似的。但居住在竹楼之上的人并不觉得那气味难闻,反倒是经常陶醉在充满生机的空气中。 吴伢子摇摇头,不再打着说服父亲将牛圈、猪圈移走的念头。他自己倒是下定决心,一旦自己成家单过,非得将这臭气熏天牲口圈换个地方不可。毕竟,从他所受的一年教育来说,人住在牲口圈上是不“卫生”的。 万历十年开始,和平稳定数年,钱粮充足的缅甸跟中原一起,开始大力推广幼学教育。吴伢子很幸运的在缅甸上了一年学,认识了三百多个简体字,还学了点卫生防疫知识。 当初朝廷上下都想简单了,以为移民都是中国人,不用汉化教育呢,结果缅甸官府发现,如果移民不先学了官话和简体字,地方上根本就没办法有效统治——好些移民说话连汉族县官和典吏都听不懂,别说缅人与官府、汉民之间的交涉。 这明帝国的新占地每年都诞生大量的笑话:万历十年以前,有从缅甸回内地的巡抚说,在缅甸当官太简单,文凭要求低不说——哑巴也能干。毕竟,自己当了三年官,跟辖区内的县令交流都是用笔谈加上比划,全缅甸人无论汉缅全体无师自通了一套手语。 罗万化在今年的时候还听过一个笑话,一个新来的县令赴任,县丞反复问他:“大人,晌午想吃屎么?”县令不明所以,极度尴尬。后来才知道县丞是问:“大人,中午您想吃点什么?” 后来这个人在巡抚衙门遇到邻县的,不免当做笑话来说。那邻县县令听了道:“你这个算啥子,本县那老板凳儿都忘了啷个叙话,上来就跟老子比划,老子差点儿惹火打锤他个龟儿子。” ...... 吴伢子上了楼,母亲正在摆饭,一个长得还算白净的缅人小姑娘打着下手。被本县教谕命名的父亲吴百山在桌子后面端坐,一家之主的派头十足。 吴伢子先把手中的棉口袋张开口给自家老子看了看,吴百山用本寨子苗语道:“今天没少挖。窝啰,吃完饭给焙干吧,这些能够一两?” 他老婆听他说,往口袋中瞅了一眼道:“这些能焙出来二两呢。”吴百山听了,脸上的皱纹一下子生动起来,一巴掌拍在身边的小儿子头上道:“明天莫去读书,跟你哥哥去挖蚂蚁去。” 吴伢子生气道:“阿爹,让乞来读书吧,他小娃子能干啥。如今家里不愁吃穿,还是读书有出息,将来能当官哩。咱们堡长家里有个童生,还不是占了大便宜。” 吴百山的老婆也劝道:“如今的小学校,汉人的大人都去上哩。我们家的钱粮一分不少拿,只有乞来去读,咋算咋吃亏,明天让伢子也去。” 吴百山听了,一瞪眼摔筷子道:“读书有个什么用!老大如今当了兵,跟龚侯爷打安南,回家来自然有一份富贵!乞来小,去读书我不说啥。伢子眼瞅着娶媳妇的人,家里不多攒点,你想让他娶个缅女不成?” 他老婆颇有见识道:“伢子孝顺孩子,我老了可要指望他。娶缅女怎么的?”说完一指一旁端饭递水的小姑娘道,“我觉得阿英就不错,他姐姐阿果也大了,让伢子都娶了也好,多生些开枝散叶。” 吴百山听了郁闷道:“都不是一国的,说话都听不懂!你这是娶媳妇呢,还是准备配猪?” 吴百山老婆听他说的难听,也发怒道:“如今这缅甸汉女家中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个个恨不能攀高枝儿。哪里有那么多高枝儿给他攀!咱们县官王老爷娶进家的儿媳妇就是缅女,照你说他见识不及你?!” 吴百山嗤笑道:“你懂个屁!王老爷家娶得女儿是缅人大官家的女儿,那官儿比王老爷大好几级,在总督府做事呢!阿果和阿英爹是哪个?不是缅甸泥腿子?” 这句话把他老婆彻底惹火,骂道:“你才当了几天地主!这都不想做个人哩!你要攀高枝儿,我这泥腿子婆娘也配不上你,你趁早休了我去,好找一个缅官的女儿给你做太太!” 两人越吵声音越大,那伺候的缅女满面通红的躲到厨房去了。乞来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手中拿着米糕都忘了吃。吴伢子见自己父母有大打出手的迹象,连忙拦住劝道: “爹爹,姆妈,莫吵吵了!阿英和阿果我都不娶的,我准备去参加童子试,将来去仰光,才不住家哩。等我将来发达了,给您二老接到仰光享福去,这地和房子都留给乞来!” 他爹听了,对他大怒瞪眼道:“你敢!” 他妈听了哭道:“造孽啊,当时在寨子里吃糠咽菜多好,来缅甸饱了肚子,却被狗吃去了良心!这二小子也指不上了!”说完,一把抱起乞来道:“幺儿,妈妈全靠你,快些长大,让姆妈不受狗东西欺负哩。” “你说哪个是狗东西?” “谁认就说谁!” 7017k 第二百九十三章 说龙 在凌云翼与龚显攻城略地之时,出使欧洲的徐光启正式开始了他的使节生涯。中国文人,凡无臣妾心态者,都有些班超之志——所谓以一身转侧绝域,晓譬诸国,而立奇功者,不过张骞、傅介子、班超、陈汤数人耳。 徐光启的人生很顺利,自小家境虽然称不得富,但能供得起他的举业而不太吃力,并无饥寒之忧。后来任性离家出走,在路上吃了些苦头,不过百日。 等进了京师,徐光启就开启了开挂兼躺赢的人生。格物之学一点就透,一学就精,很快就在格物院出类拔萃。更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竟然获得公主青睐,成了驸马都尉,二十多岁就走到了别人穷尽一生才能到达的终点。 二十五岁的徐伯爵莫名其妙就到达人生巅峰,自己也常觉得如在梦中。而更加奇妙的境遇是,自己现在居然在离家十万里的欧罗巴土地上,远远超越了张骞、班超所能到达的最远距离——他对自己将永载史册早已毫无疑问。 万历十二年的九月初七,儒略历西元1584年10月10日,徐光启在码头上下船之后,就直接被接到了里斯本的总督府——同时也是德尼亚侯爵的府邸。 简单洗漱更衣之后,徐光启、罗明坚和使节团主要成员,如左副使礼部右侍郎王家屏、右副使格物院院士马经纶等俱参加德尼亚侯爵的接风宴会。而护卫团长刘承禧等和一部分护卫在总督府派驻的卫兵在码头货栈上清点随船货物并负责看守。 宴会上,佩雷斯特使率先举杯,代表费利佩对徐光启访问第一站到伊比利亚邦联的里斯本,表达欢迎之意,并期盼徐光启能够到马德里一行,费利佩二世将非常愿意接待东方来的贵客。 在徐光启发言表示感谢后。德尼亚侯爵代表里斯本表达欢迎,徐光启再次发言感谢。随后客随主便,大伙儿轮换着祝愿朱翊钧万岁,干一杯;然后再祝愿费利佩二世健康,干一杯——诸如此类之后,就开始随意交谈。 “伯爵阁下,您二十岁前,是赛里斯平民?没有任何爵位?”这话是在罗明坚介绍了徐光启的个人经历之后,德尼亚侯爵问的。 徐光启微笑点头称是。伴随着他的点头,正如罗明坚所料:宴席上发出一阵阵惊呼。 真是太奇妙了!如同美丽的童话,一个曾经的平民娶到了皇帝的妹妹,一个真正的公主! 一个满脸涂着白粉,不停的挥舞着丝绸羽毛小折扇的贵夫人叫到:“伯爵阁下,您一定拥有那无所不能的神灯!” 《一千零一夜》现在欧洲并未整理成册,但手抄本极多。阿拉丁的故事此时也有多个版本,有的版本里他获得了宫殿和财富,有的版本已经接近最终版——阿拉丁最后娶到了中国的公主。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阿拉伯童话故事集,很多主人公都是中国人,阿拉丁就是。而整个《一千零一夜》的发生地和人物也有很多都来源于阿拉伯世界和欧洲人对中国的想象——徐光启以及他的经历满足了这一切,甚至已经超过了侯爵府上众人的想象力之外。 适才说话的伯爵夫人身穿此际典型的西班牙风服饰,拉夫领层层叠叠围绕着脖子,其下就是露出丝绸蕾丝内衣边缘的窄v字大襟,尖端几乎到达胸部,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 从拉夫领中垂下的项链则一直垂到胸前,并在那里结成一个球形,然后继续向下,末端还有一颗珍珠搭在钟式丝绸长裙之上,长裙的料子是绿色为主色调的丝绸,其上花纹刺绣繁复。 所有的正式使团成员,在还没有启程之前就在京师接受了关于欧罗巴人生活常识和风俗习惯的培训,当然也包括此际欧人男女主要穿着打扮。 因此使团的中国人并没有被这些袒胸露肩的女人所震慑。徐光启闻言只是微笑,露出东方美男子的神秘感和无所不在的异域风情,让已经和大明一样进入“人文主义”时代的贵妇人们心动不已。 初次见面,大家相对矜持,没什么言语交锋——至少,满宴会厅的天主教狂信徒们没有打听徐光启等人的信仰。也可能罗明坚此前已经嘱咐过了,所有人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随后,有人对徐光启一直携带的“节杖”发生了兴趣,有个老侯爵就问,这是否是东方伯爵的权杖。徐光启解释道:“当然不是,中国即便是皇帝,也并不用权杖来标示自己的威权。这是使节手中的信物,代表了持有此杖的人拥有皇帝的授权。” 那老侯爵又问,节杖上面的动物是什么。徐光启解释道:“作为皇帝的代表,节杖共分为三种。我国两千六百年前,元圣周公旦做《周礼》,其中《地官·掌节》一章说:“凡邦国之节:山国用虎节,土国用人节,泽国用龙节。” “因为西班牙里斯本是海港城市,因此我使用了龙节。”徐光启的讲话中不自觉的带上些骄傲,神态上也有些自得,毕竟这两千六百年前的“礼”——虽然好几次夷狄亟病中国,但仍不绝若线,而今在大明手中复现华夏之美。 西班牙开展大航海已经开始近百年,除了对身边的奥斯曼帝国心存敬意外,就没有遇到过与希腊文明相似的文明。此际听说“两千六百年”这个词,不出徐光启所料,他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就有人问起,他适才发音“lone”到底是什么动物。徐光启只能继续解释:“龙者,神兽也。身有九似:即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也。”说完抬起自己的衣袖,指着其上暗纹行莽图案道,“很像这个。” 佩雷斯听了徐光启的介绍,及见到那行莽图案时,一下子惊呼道:“dragon!” 坐在徐光启身边的罗明坚连忙插言道:“不是的。中国’龙’与draco完全不同,尽管这两者都是传说中的生物。中国的‘龙’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掌管兴云布雨之事,是祥瑞之兽,与draco只会喷火破坏完全不同。” 徐光启听了罗明坚的解释,才明白佩雷斯将龙理解成“draco”——拉丁语中也有“恶魔”之意。 忙接过话题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中国圣人孔子曾经评价他的老师老子说,‘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乎?’中国人又认为皇帝是真龙——仁义泽被天下的天子,怎么会是draco呢。” 两个人急赤白脸额解释,让在座欧罗巴人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牵涉到皇帝身上,是不能乱对号入座。 佩雷斯听完徐光启解释后,对罗明坚道:“那主教大人说说看,我们用什么来称呼它。” 罗明坚一笑道:“我认为lon或者ron都很好,在我们无法理解的时候,最好用它的发音来称呼它,而不是用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去代替。” 众人都点头称是,有人立即建议为了中国的神奇‘lon’干一杯。徐光启抹了一把冷汗后,微笑着举杯将葡萄酒喝下。 7017k 太疲劳了……… 今晚莫等。 《万历新明》太疲劳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九十三章 日心 关于“龙”的辨析只是酒席上的一个小插曲,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也许后来的人会再次将“lon”联系起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杯觥交错间的笑谈本就是东拉西扯,里斯本的西班牙人在观察赛里斯,中国使节团也咱观察这些欧罗巴人。 在筵席中,有一个留着长长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一直盯着徐光启,好几次张嘴又欲言又止。坐在他身边安娜.弗莱卡伯爵夫人见状,微笑着鼓励他道:“布拉赫先生,我千辛万苦为您拿到请柬可不是让您来害羞的。” 第谷.布拉赫闻言涨红了脸,但鼻翼却没有任何翕张——安娜.弗莱卡是与他同床共枕时候才知道丹麦奥登堡的宠臣居然安装了一个假鼻子。这鼻子惟妙惟肖,在第谷.布拉赫的精心装饰下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关于第谷的假鼻子,算是历史上一个趣闻。第谷.布拉赫脾气比较暴躁,因此参加了好几次决斗。走的夜路多,难免遇到鬼,终于有个剑术高手在决斗中将他的鼻子给削了去。 被毁容后,第谷当然要想办法,而且还真的想出来了——他为自己做了一个假鼻子,并利用高超的化妆术将自己没鼻子的事儿一直隐瞒到死。除了他的密友和枕边人,其他人都不知道第谷的鼻子是假的。 因此第谷的“真假鼻子”就成为一个迷案。后世历史学家在第谷墓搞过考古,在他的鼻子部位检验出来大量的铜,这才解开了谜底。 此时见罗明坚主教正在赞美格里高利教皇三年前才颁布的儒略历,第谷.布拉赫鼓起勇气站起身,举杯对徐光启示意,用拉丁语道:“尊敬的伯爵阁下,我是来自丹麦的第谷.布拉赫,儒略历是最准确的,我很高兴在其中做了些贡献——最近半年,罗马使团中很多人来信中描述,赛里斯的天文学说与欧罗巴完全不同,你们认为地球是绕着太阳转动的。是吗?” 徐光启闻言,眼神一亮,刚要说话,袖子却被身边的王家屏轻轻拽了一下,让他不由自主沉吟了一下。 见所有人都放下刀叉,盯着自己,徐光启心念电转间,笑道;“布拉赫先生,这只是诸多说法中的一种——中国有各种学派,很多学派有不同的观点。” 这敷衍的答复当然不能让第谷满意,他紧跟着问道:“那皇帝陛下与伯爵阁下相信什么呢?” 佩雷斯见罗明坚露出不虞之色,站起身道:“布拉赫先生,我想您可以就这个问题与伯爵私下交流。”结果他话音未落,德尼亚侯爵却接过话题道:“我对此与布拉赫先生有着同样的好奇心。” 德尼亚侯爵的发言几乎为在座所有贵族定了调子,他们个个点头表示赞同——毕竟里斯本的前任总督阿瓦尔公爵曾经是西班牙的副王,德尼亚侯爵搞不好有一天也能爬上那个位置,从而决定在座所有贵族的命运。 徐光启看了王家屏一眼,见王家屏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就微笑道:“吾皇学究天人,生而知之,我所有的一点浅薄的学问,与皇帝陛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我相信我们所处之地,不过是宇宙中的沧海一粟;先有物而后有神;不仅大地在动,所有的东西都在运动——运动是绝对的。” 这话被翻译出来后,坐在他身边的王家屏分明看到,席间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包括第谷.布拉赫在内。 罗明坚接过话道:“诸位,赛里斯皇帝陛下曾经写了三篇哲学文章,非常系统的说明了中国人的宇宙观,利玛窦先生把它们翻译成了拉丁文。也许,大家在不久之后就会看见这几篇文献。” 第谷.布拉赫道:“我坚信,大地是不动的,是太阳带着星辰围绕大地在转动。” 徐光启无意争辩,但格物学者也不能赞同非格物的观点,因此他只能笑一下。 第谷.布拉赫仿佛被他的微笑激怒,他涨红了脸道:“伯爵先生,如果地球绕着太阳转动,那我们脚下的大地和金星、火星就没什么区别了。我想——上帝不会安排这样的事。” 徐光启仍然笑笑不说话。罗明坚再次站起身道:“好了!布拉赫先生。《圣经》中说,‘神就把这些光摆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至于神如何摆列这些光,我想——托勒密未必就是对的。” 如果是德尼亚侯爵甚至佩雷斯说出这话,在座的贵族不至于失态到人仰马翻,但红衣主教大人一语出口,长条桌子从头到尾一片叮叮当当之声,叉子、餐刀和酒杯与杯盘相撞之声不绝于耳。随即就是一大片“我的上帝”之声。 罗明坚说完这话,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多年历练出来的大心脏还是让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见众人目瞪口呆,德尼亚侯爵促狭的吹了一声口哨。 作为徐光启的朋友,罗明坚和利玛窦等人和他多次讨论过“大学摆”,被无可辩驳的逻辑和格物所证明的公转和自转,在罗明坚和利玛窦等人心中早就获得了承认。 后来,在中国的传教士们与格物做出了妥协——《圣经》并没有描述地球的公转和自转,而解释《圣经》的人不管他是天主教和新教的,都不是耶稣。 有了此种认识,罗明坚才脱口而出说出了“托勒密未必就是对的”。 克罗狄斯·托勒密是古希腊的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占星学家,其将亚里士多德的“地心说”发扬光大,统治了欧罗巴人宇宙观近一千六百年。 尽管罗明坚是红衣主教,但在里斯本——西班牙狂信徒的直辖说这句话还是犯忌讳。说实在的,这句话他回到教廷去说,都未必有今年这般轰动。 作为罗明坚的老朋友,徐光启当然知道他不小心秃噜嘴说出心里话来了。想到罗明坚的主教身份以及他与自己的交情,徐光启站起身道:“德尼亚侯爵,如果您明天有时间,我想向您证明——地球不仅围绕太阳旋转,而且它还在自转。” 德尼亚侯爵听了,眉毛一竖,微笑道:“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7017k 第二百九十四章 神迹 “伯爵阁下,热罗尼姆斯教堂是堂·曼努埃尔陛下为纪念达.伽马到达印度而建,瞧那些尖顶,很漂亮不是吗?” 万历十二年九月初八,儒略历1584年的10月11日,徐光启在德尼亚侯爵的陪同下,参观了里斯本的名胜。热罗尼姆斯这座已经建成七十多年的教堂理所当然的成为首选,因为它是除了辛特拉宫之外里斯本最拿得出手的建筑物了。 教堂所有外表部分,都用打磨光滑的白色大理石砌成,哥特式的尖顶,彩色的玻璃窗和庄严装饰,将豪华、精致与冒险精神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使得这个教堂凸显出一种强有力的冲击感。 徐光启对罗明坚叹道:“陛下曾经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座教堂还真是如同一曲庄严的‘交响’呢。”说完,他还对德尼亚侯爵竖起大拇指,在他身边的使团成员也跟着点头称是。 德尼亚侯爵绝对看得出来,徐光启和中国使团的赞美发自肺腑。而面对赛里斯伯爵的赞美,他激动的像是回到了十八岁。毕竟从不到两天的接触来说,他已经有点不知道如何挽尊了。 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文史哲学,与赛里斯使节团的交流过程一直在打击着德尼亚侯爵的自信心,令他自认欧罗巴的文明程度与赛里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因此在徐光启第一次发自肺腑的赞美之后,德尼亚侯爵像是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一般,高兴地八字胡要翘起来一般,嘴角要咧到耳根后面了。 随即他问道:“什么是‘和谐的和音’?”原来,徐光启在用拉丁文说“交响”一词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交响乐在十七世纪才诞生,十八世纪才成熟。因此,他用了拉丁文“和谐的和音”一词。 罗明坚笑着用拉丁语说道:“伯爵说的是‘一起响’的意思,这是赛里斯的雅乐,需要大量的乐器一起演奏。侯爵阁下,如果您亲自听过那美妙的乐曲,您一定会认为它是上帝的语言。” “另外说一句,赛里斯的一位王爷用数学证明了十二平均律,我在北京还见过他,他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和音乐家。” “再说一句,赛里斯皇帝陛下要求宫廷乐师都要学习五线谱,他们正在用五线谱来记录和重现远古时期的音乐.....” 德尼亚侯爵先是打断道:“伯爵阁下,这教堂如果从空中俯瞰,所有的建筑物将组成一个拉丁十字,您可以在钟楼上看,美极了!” 随即他用褐色眼珠盯着罗明坚,仿佛在判断他是否成了“赛吹”。 毕竟,从使团成员的大量来信所描述的情况来看,他们已经近乎全部被赛里斯的文明所征服——那种描述,比《一千零一夜》更加夸张,而且可怕的是,细节非常丰满,令欧罗巴人不相信都不可能。 ...... 按照昨天的约定,徐光启本来要在辛特拉宫进行一场证明日心说的演讲,但德尼亚侯爵认为时间过于仓促,因此这场演讲定在后天,以便于里斯本附近的学者都能够得到消息来参加这场交流会。 这一下行程就被打乱——中国使团原打算明天从里斯本出发,到马德里觐见费利佩二世,在马德里逗留七天左右。然后使团将穿过西班牙到瓦伦西亚,在那里再次上船,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罗马。 但德尼亚侯爵非常坚决的挽留中国使团多逗留两天,以便能尽到地主之谊。徐光启无奈之下,与罗明坚商量。罗明坚无可无不可,就派教廷过来接待使团的一个神父先到马德里,告知使团行程的最新变化。 ...... 万历十二年九月十一,得到授权的德尼亚侯爵打开辛特拉宫的大门,在国王厅布置好了徐光启演讲的会场。这辛特拉宫原来是葡萄牙的王宫,现在是费利佩二世的行宫,其国王厅宽敞明亮,能装下五百多人——请柬千金难求。 因为中国使团的到来,整个欧罗巴西南部的顶尖学者和有闲工夫的贵族大量汇聚到里斯本,这些人将里斯本的贵族家中住的满满当当,有些没门路的学者只好住在旅店,这些天着实遭了点罪。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当他们进入辛特拉宫国王厅后,就被眼前充满赛里斯风情的讲台吸引住了眼球。只见国王厅北侧搭了一个木制讲台,其上简简单单的一桌、一椅——都是从船上搬下来的赛里斯家具。 桌子上一杯清茶,一炷禅香,配上明式家具的简约风格,将东方特有的空灵意境渲染到了极致。尤其椅子后面那面六扇的苏绣屏风,其上略带写意的梅兰竹菊疏淡有致,一下子就抓住了观众的眼球。 这屏风是使团万里迢迢带来准备送礼所用,如今为了徐光启的讲学拆了包装先用上了——大明私学中讲学之风甚盛,这一副排场都算是常规配置。 但在场的欧罗巴人哪里见过这般调调,被十六世纪的“东方极简主义”风格一冲击,立马觉得自己家画满花鸟鱼虫的瓷器和奢侈华丽的装修低了一个档次。 离开大明的时候,朝廷和使团都想到会与欧罗巴进行学术交流,但万没有想到居然搞出来讲学授课这种形式,因此也没人想到带一张圣人像。没办法,王家屏只好现画了一张——幸亏船上有大幅的宣纸,否则在里斯本可没地儿找去。 装裱肯定是来不及,也没带干这个的手艺人。马经纶提出的建议于是被采纳——拿出一副装裱好的画作,将孔圣人像抹了点浆糊平平整整的粘在卷轴的背面,再加上一个至圣先师的横幅,就算齐活。 诸贵族和学者到达之后,不免互相传讲关于赛里斯使团的各种小道消息,国王大厅里闹哄哄的。为了让大家有坐的地方,德尼亚侯爵别出心裁,将教堂里的长椅子搬到了国王厅——要不满里斯本也未必能搜罗出来五百把样式差不多的高档木椅。 此时的欧洲,对座次非常的讲究,搞不好很容易引发决斗。德尼亚侯爵作为里斯本老大,给各位贵族断坐席官司,累的脑仁疼——这活儿没有多年的贵族宗系、家徽学训练还真的干不好。 好容易等大家坐定,德尼亚侯爵发表了一番致辞,先把秩序维护好了,这才请出今天的猪脚徐光启。 等徐光启一出场,众人见他未着伯爵服饰,穿着打扮完全变了模样——头戴四方巾,玉色斜襟宽袖直裰,身披着皂缘直襟鹤氅,真个是玉树临风,气度高华。 安娜.弗莱卡伯爵夫人对身边的第谷道:“哦,我觉得这身太美了,你知道吗,布拉赫,赛里斯人不需要用珠宝和刺绣来装扮自己——因为最贵重的珠宝都没有他们的风度高贵。” 第谷.布拉赫:“......” 为了更好的讲学效果,徐光启使用拉丁文做了开场白。他首先介绍了一下挂像上的至圣先师,表明他在中国的地位,然后高度概括讲了一下以“仁”为核心的儒家思想。 初次接触儒家文化的贵族和人文学者如痴如醉,但徐光启今天不能讲太多——主题不是这个。用“两小儿辩日”的小故事把主题兜回来后,徐光启示意侯爵家的仆役拉上窗帘。 伴随着国王厅陷入了昏暗,另有仆役把镶着金属圆筒的方正箱子搬到讲台一侧,然后在屏风上方垂下了一块白色幕布。 在昏暗中的贵族和学者们不明所以,出于礼貌都没有大声喧哗,但互相交头接耳难免,国王厅因之出现了一阵嗡嗡声。 徐光启道:“为了更好的演示日心说,我带来了我在大学讲课时使用的机器,请大家稍等。” 随着他话音落下,徐光启的助手扭动齿轮,打开方箱子里面鲸油灯的光源。在弧形反光镜的汇聚下,一道雪白的光柱立即从装着凸透镜组的圆筒里射出,打在白色幕布上。 那助手略微调整一下圆筒的进退,拥有五大行星的太阳系模型图就直接冲入了所有欧罗巴人的眼球! 比原时空历史上早了七十年整,幻灯机的出现无论在大明的京师大学,还是在辛特拉宫的国王大厅,都是对人类认识的一次巨大冲击! 实际上,幻灯机的原理极其简单,此时制造完全没有难度。后世1654年,德国的犹太籍学者基歇尔发明这玩意的时候,根本没用什么高精尖的东西——里面的光源用的还是蜡烛呢。 朱翊钧穿越前汇报工作时就爱用ppt,中学念书的时候也摆弄过幻灯机。他把自己的需求和思路一说,突破了玻璃和透镜制造的大明工匠发明这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但对此际国王厅的众人来说,徐光启简直是在施展魔法——有一个算一个,在座的没有不惊叫出声的。德尼亚侯爵也没想到徐光启让他安排人挡窗帘居然玩了这么一出,也高喊了一声上帝! 坐在前排中间的罗明坚对身边的国王特使佩雷斯低声说道:“这不是魔法,其实原理非常简单,等伯爵讲完了,我会给您演示一下。” 佩雷斯苦笑道:“我想他不用证明什么了。能施展神迹的人,说什么还有人会不信吗?”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交流(上) “诸位先生,通过我讲的圆周运动、离心运动和向心力,我们现在已经初步具备了理解日心说的一些基本格物概念。” “正如吾皇所说,人类获得知识海洋的每一滴水,都是前人的血汗;而我们之所以比前人看得远一些,是因为我们站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因此,在开始我的证明之前,我首先要感谢伟大的达.伽马先生、费尔南多.德.麦哲伦先生等,他们以非凡的勇气开辟了新的航线,并证明了大地是一个圆球,而且让中洲与西方两大文明有了交流的机会。” ”我要感谢罗明坚主教、利玛窦神父以及他们所带来的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以降,包括托勒密、哥白尼等诸位先贤的文献,让身居十万里之外的我——一个赛里斯人,得以今天在此,与诸位就上帝创世的奥秘做一次坦诚的交流。” 欣赏着讲台下面西夷们涨红的脸颊、含着泪水的眼睛以及夹杂着欢呼的掌声,徐光启心道:“谦受益,古人诚不我欺。” 安娜.弗莱卡激动的不行,扭头对身边一位侯爵夫人伊莎贝尔.马尔克斯说道:“上帝,我太喜欢这个东方伯爵了!他的谦逊风度太迷人,而且是一个多可爱的小伙子啊!” 伊莎贝尔用折扇挡着嘴巴,微笑着低声道:“也许您不应该当着布拉赫先生的面这样说,您知道,他狂热的爱着您,而且还喜欢决斗。” 安娜.弗莱卡闻言冷静下来,脸庞上也露出微笑回复道:这位东方伯爵的妻子是一位公主,也许他在床笫上也会施展魔法呢。”伴随着她的低语轻笑,坐在她右手的第谷.布拉赫的脸如同炭团一般儿黑。 待掌声稍歇,助手放上了新的玻璃幻灯片,徐光启朗声道:“下面,我将从八个方面来证明地球在自转,而且还围绕着太阳进行公转。” ...... “以上,就是我关于日心说的全部证明。至少,在我们现在的认识中,它在‘逻辑’上,中文叫推论上是无懈可击的。作为一名正在深入了解基督教,并且准备信仰上帝的一名赛里斯人,我想,如果上帝在创造世界的时候,让漫天星斗围绕着大地做圆周运动和让我们所居的小小地球旋转起来,其中的难度完全不一样。” “当然,上帝无所不能,我们不能揣测祂的智慧;但即便以人类目前浅薄的思想也能判断出来,上帝在创世的时候会做出何种选择。” 国王厅的欢呼再次爆发,经过两个小时的思想风暴,掌声和欢呼险些掀翻屋顶!徐光启也激动的涨红了脸。他没有跟这些西夷讲,大明思想界的新宇宙观现在只在格物院和报纸覆盖范围内小规模的流传,要让这一学说成为中国人的常识可能还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取决于教育的普及程度。 当窗帘被打开,阳光再次照进大厅的时候,看着国王厅内西夷崇拜的眼神,徐光启也明白了皇帝派他出使的一个重要原因:尽管在格物学上有所成就,但他最成功的地方是用非格物的语言来解释格物——他能成为驸马都尉,这个能力才是决定性的,与“魔法”无关。 ...... 待大家平静下来之后,德尼亚侯爵站起身来说道:“非常感谢伯爵阁下,给我们带来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我尤其赞赏的是,他没有用《天体运行论》来宣扬无神论的异端思想,先生们,我尤其要提醒你们这一点。” 说完这句话,德尼亚侯爵顿了顿,等着在座所有人来消化他的弦外之音。等大伙儿纷纷点头之后,他放松下来对罗明坚道:“红衣主教阁下,您不能让一位羔羊等待洗礼,如果您和伯爵先生同意,我想,在热罗尼姆斯教堂给他进行洗礼将是里斯本的荣幸,还会给这座城市留下一段美好的佳话。” 罗明坚连忙站起身道:“感谢侯爵阁下。我想我本人以及伯爵阁下非常荣幸的能够得此殊荣,但很遗憾的是——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斯塔纳枢机主教将在圣伯多禄大教堂为伯爵进行洗礼,教皇陛下也将参加这个仪式。” 德尼亚侯爵听教廷对徐光启的受洗已有安排,就顺势向徐光启表达祝贺之意,大厅内也响起对徐光启皈依基督教的祝贺之声。徐光启心中暗思道:“不是我想信,是皇帝让我信的——不过这也没什么。” 徐光启看了一眼国王厅的落地钟,朗声说道:“诸位先生们,如果对我刚才演讲的内容有疑问,现在可以提问了。” 德尼亚侯爵插言道:“请大家提问之前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不要冒犯到伯爵阁下。”徐光启闻言点头向德尼亚侯爵表示感谢。 德尼亚侯爵的声音才落下,第谷.布拉赫第一个站起身道:“阁下,您今天所说的行星的会合运动,即顺行—留—逆行—留—顺行的依次出现和反复出现,并表现出不同的时间长短,这个证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我本人在汶岛上的观测完全吻合,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很骄傲的说,整个欧洲没有超过我所记录的数据的。” “但是,我不能赞同日心说,因为它将地球置于与火星同等的地位——上帝既然创造了地球,那为什么还要创造火星呢?” “如果您有时间,我想向您解释一下我的理论,它可以解释所有的星象,并可以与我的观测数据吻合。” 徐光启欣喜道:“愿闻其详。”并示意第谷走上讲台。在座的众人见穿着夸张贵族服饰的第谷站出来挑战徐光启,全体当了吃瓜群众。毕竟现在的欧洲,在天文观测方面,第谷.布拉赫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第谷.布拉赫走上前讲解他的“第谷理论”,即行星绕着太阳运动,太阳带着行星绕着地球运动——一种被观测数据逼迫出来的“地心说”。 第谷用了十分钟高度概括讲述了他的观点,并提出了几个实证的数据作为论据。尽管讲的时间短,但那得意的神态却一直贯穿始终的,最后他高声说:“伯爵先生,依据我的理论,教皇陛下在前年颁布了新的儒略历——我认为它应该被叫做格里高利历,每年被精确到了秒这个计时单位。” 徐光启闻言,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这个鼻子长得有点别扭的学者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作为使节,他必须维护中华上国的尊严,于是接过这句话道:“中国在南朝时期的祖冲之,嗯,我算算啊——在您所说的格里高利历462年,算出每年为365.2428141天;南宋庆元五年,格里高利历1200年,杨忠辅制《统天历》,计算每年的长度为365.2425天;八十年后,中国元代太史令郭守敬复算了这个结果,并用它来制定了《授时历》,我们现在还用着呢——它推算日食不算太准确。” “最近几年,用日心说对新出的大统历进行了修正,推算日食已经完全正确——误差也在秒这个计时单位。” 如果说第谷对自己最骄傲的成就就是将格里高利历的每年精确到秒,他也因此名动欧洲的话,徐光启举出的三个实例对他简直是降维打击——有点欺负人那种。 伴随着大厅众人的惊呼,第谷.布拉赫涨红了脸,握紧拳头恨不能给徐光启脸上来上一拳。徐光启恍若不觉道:“顺便说一下,我所说的祖冲之还算出圆周率在3.1415926和3.1415927之间,去年我朝的格物院士程大位已经把这个值精确到小数点后三十位即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嗯,我能记住它是因为去年这个数成为京师大学考察新生记忆力的面试考题。” 在座的贵族和学者们明显看出,徐光启对第谷的傲气有些不满,否则也不会加上这么一句“顺便说一下”。但说实在的,第谷.布拉赫的臭脾气和他的名声一样遍流欧罗巴,吃瓜群众多数喜闻乐见他吃瘪。 十三岁就进入哥本哈根大学读书的神童,现年三十八岁的第谷.布拉赫被徐光启打击的有点大,脑瓜子嗡嗡的,有些手足无措。 如果徐光启不是大明伯爵的身份,第谷.布拉赫搞不好要向他发出挑战,用利剑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了。 但在今天这个场合,他侮辱了徐光启的话,教廷能组织个“新十字军”,把奥登堡给灭了。——正在尴尬的当儿,忽然人群中站起一人道:“伯爵阁下,我用割圆法把圆周率算到了小数点三十五位,后面的五个数是50288!” 徐光启松了一口气,连忙抬头看向讲台下,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跟他示意。见徐光启望过来,他涨红了脸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鲁道夫·范·科伊伦,是莱顿大学的一名数学老师,承蒙弗莱卡伯爵的厚爱,我得以来此听了一次精彩的演讲,向您致敬,伯爵阁下!” 7017k 第二百九十六章 交流(中) 有了鲁道夫老师的打岔,徐光启和第谷.布拉赫得以下台阶。第谷.布拉赫以手抚胸鞠躬,徐光启也拱手示意,第谷顺势走下讲台。 徐光启向鲁道夫.科伊伦表达祝贺道:“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先生。中国数学家不是不想继续运算这个奇妙的数值,但无法找到更好的方法!” 鲁道夫.可伊伦涨红了脸,嘴唇激动之下微微颤抖。他结结巴巴的道:“尊敬的伯爵阁下,您刚才进行演算更是人类智慧无与伦比的证明,我所做的与之相比微不足道。” 一轮商业互吹之后,鲁道夫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伯爵阁下,您刚才演讲所用的设备如同魔法一般,这是赛里斯机器吗?它对于一个大学教授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徐光启微笑道:“这是中国工匠前年的发明,原理并不复杂。”他接着沉吟一下方说道,“幻灯机的发明者委托使团——如果欧罗巴的大学对这个机器感兴趣的话,可以付出一笔专利费以得到全套图纸。” 讲台下面低低的“嗡”了一声,国王特使佩雷斯猛地站起身道:“阁下,您是说这套机器是欧罗巴也能够生产的吗?” 因为讲到了钱财,骨子里还有些儒生气质的大明伯爵觉得今天的演讲品格往下狂掉,充满了铜臭气。但皇命在身,他不得不按照规定动作回答:“当然,我刚才说了,它并不复杂,以欧罗巴的技术能力完全可以生产。” 此时有一位贵族站起身来道:“伯爵阁下,您刚才提到了专利。我想问赛里斯的专利法与威尼斯专利法有何区别?它是指国王的特许吗?” 徐光启闻言,眼中出现了圆圈,不由自主看向使团其他成员。罗明坚站起身帮忙答道:“安德鲁斯阁下,赛里斯的专利法非常复杂,我们出使前不久才获得颁布。罗马使团正好做了些研究。” 大厅里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罗明坚讲述,罗明坚道:“如今欧洲各国的专利法,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为国王赐予的垄断地位,特许经营;一部分为新技术得发明者经国王赐予,可获得10年的垄断生产权——当然,如今施行威尼斯专利法的国家在年限上略有差异,但多数是这个年限。” “关于特许经营,赛里斯皇帝并不赐予个人,而由国家进行——据我所知现在只有盐、铁、茶和铸币四项,其余产品的生产全部由个人进行。因此,专利法并不包括这一部分。” 罗明坚的话在国王厅引起了阵阵惊呼,后排突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仁慈的天主,这才是伟大的君王!” 如今的欧罗巴,各国君主经常把某种产品的特许经营当做赏赐,从而严重干扰市场秩序,罗明坚的话引起某些共鸣就不足为奇。 “赛里斯的专利法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为国家专利,包括但不限于钢铁的冶炼方法、丝绸产品以及生物品种的开发保护、茶叶的种植与生产等等。凡在国家特许经营范围内的发明,可以获得朝廷的金钱或爵位奖励,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那是极其丰厚的。” “茶叶是什么?”有人低声问,但没有得到回答,罗明坚只是接着阐述道: “第二部分,是对发明者的利益保护。请注意先生们,赛里斯成立了专利局,这个部门由皇帝幼年时候创建的‘天机阁’发展而来,别问我‘天机’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只要发明人在格物院专家和技术人员的鉴定下,证明了发明者的新技术具有创新性、实用性和可专利性,专利局就会颁发专利证明,此发明就可以获得垄断经营的权力,期限为二十年。产品的外观专利保护期是十年,商标保护期则依申请可以永续下去。” “产品的外观和商标也受到保护吗?” 罗明坚回答道:“是的。这是与现行威尼斯专利法的一个区别。” 听到这里,有人敏锐的发现了罗明坚所述的赛里斯与欧洲专利法的最大差异:“国王从专利许可中抽税吗?或者他可以颁赐特许......” 罗明坚打断提问微笑道:“不,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赛里斯皇帝陛下认为,发明是个人的智慧成果,由其衍生的财富是个人权利——皇帝并不能随意剥夺。” “仁慈的皇帝!” 罗明坚接着道:“赛里斯专利法还有一项很有意思的规定,诸位知道,很多发明者并不了解自己的技术到底值多少钱,或者他并没有能力去经营它。” “因此专利法规定,发明者可以申请专利局对自身发明进行估价并组织专利许可拍卖——这个过程是完全免费的,费用由皇帝承担。” “上帝,我的上帝。我敢说赛里斯皇帝品格与圣徒并肩!”还是后排的位置,发出了令大厅众人莞尔的低语声,并引起了一阵善意哄笑。 罗明坚笑道:“第三部分,是著作权保护。先生们,赛里斯人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绘画、音乐等甚至包括口述作品与杂耍,只要是原创的,即受到专利法之保护,任何人未经创作人许可不得出版、复制来换取名誉或财富——违者除了罚款之外,另受刑罚,并且名誉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伟大!无与伦比的皇帝!”又是一阵高呼从国王大厅的不同角落里面传出,前排的贵族们不由自主的往后看,几个在众人目光围观下的作家和诗人因此而涨红了脸颊。 “顺便说一句,赛里斯的法律非常复杂,关于专利法的条款就有一百二十多条——这是皇帝陛下的偏好,他总是提前堵住很多漏洞,以减少不必要的诉讼。” 罗明坚解说完毕后立即落座,示意徐光启继续。大厅中的人们被赛里斯专利法搞得心痒难搔,西班牙国王特使佩雷斯不由自主的问出了在座众人最想问的问题: “伯爵阁下,我想问一下,皇帝陛下关于瓷器的特许经营有可能赐予欧洲人吗?我想,每一位国王都愿意为此付出皇帝陛下难以拒绝的金币。” 徐光启想了想,挠了挠头说道:“离开中国之前,我问过陛下这个问题,我想,嗯,这个,皇帝陛下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说,‘总有一天,欧洲会得到这项技术’。但我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德尼亚侯爵惊讶的几乎要跳起来:“您是说,皇帝陛下有意给予许可?” 徐光启微笑道:“我没有追问陛下。但我想,有罗马人用手杖藏着蚕种,把丝造业传到欧洲的先例,陛下也许是说,两方的接近会不可避免的导致中国瓷器制造技术的外流。” 这句话在罗明坚宣贯了一番专利法之后说出,有些打脸的效果,在座的贵族和学者们因此发出一阵笑声。徐光启接着道:“因此,我无法给特使阁下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我想借此机会宣布一个事情,这件事充分表明了中国对于欧罗巴的善意。” “不久前,我国发明了完全安全的种痘技术以防治天花,与人痘术相比,它没有任何危险。皇帝陛下愿意将此技术通过罗马教廷免费提供,以造福被此疾病威胁的所有人。” “上帝!” “这是真的吗?” 随着徐光启的话音落地,大厅中如同菜市场喧闹起来。此际的欧洲,仍然处在天花的巨大威胁之下,在座不少贵族的幼儿就因罹患此病而亡,还有的死在人痘术之下。此时听说赛里斯皇帝愿意提供安全的种痘技术,当即就有修灵醒人站起身表示,愿意付钱请赛里斯使团为自家孩子施行种痘! 罗明坚没想到徐光启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坐在那里直摇头,见众人喧闹不已,他不得已站起身道:“诸位,我今天就会向教廷发出加急申请,请求教宗陛下颁布谕令,将牛痘法公开。但在谕令到达马德里之前,按照赛里斯与教廷之间的约定,这方法是赛里斯皇帝陛下送给教宗陛下的——伯爵阁下刚才也阐明了这一点。” “红衣主教阁下,教廷难道还要以之为奇货可居吗?” “这是造福全体文明人的技术!它应该立即被公开!” 罗明坚的解释和随之而来的喧闹表明,徐光启好像犯了一个低级的外交错误。 德尼亚侯爵见徐光启站在那里有些尴尬,高声打圆场道:“诸位,赛里斯皇帝陛下送给教宗陛下的礼物,它不应该在特使阁下到达罗马之前减损其效果。我想,红衣主教阁下的办法是最好的!” “阁下,您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我的还没有!” “是的!请求立即公开!” 徐光启见场面有些失控,只好高声道:“诸位!牛痘疫苗的生产并非一朝一夕!如果红衣主教允许,我将在到达马德里之后将此法提供给费利佩陛下,如此以来可以使之尽快得以生产。先生们,这就是三天后的事情!” 徐光启的话起到了效果,大厅众人随之安静下来。但数学家鲁道夫咋着胆子说的一句又把徐光启给装进去了:“伯爵阁下,低地国家与西班牙处于战争状态,难道他们就无法得到皇帝陛下的恩泽吗?” 罗明坚一拍额头,高声叫道:“按照此前使团与教廷的协议,教皇谕令将不区分加尔文、新教或者非神圣罗马帝国的成员,将是彻底的公开!请诸位放心等待谕令!我以我的名誉和人格担保!” 第二百九十七章 交流(下) 正如出使前的庙算所料,徐光启在适当机会放出免费牛痘技术的消息如同一阵狂风,迅疾的刮过了欧洲。在国王厅演讲后半个月内,伊斯坦布尔和伦敦都已经收到同样的消息——赛里斯将免费向欧洲提供牛痘技术。 因为消灭了天花,后世之人对天花这款病毒了解的不多。实际上,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病毒,非天花莫属。原时空21世纪有科学家进行过估算统计,自天花病毒传播以来,差不多有5亿人因之丧命,是第二名疟疾的二倍以上。 天花病毒可以在没有宿主的情况下在自然界存活六个月,并经由空气传播,其强大传染力和四分之一的高死亡率使其无愧于病毒之王的封号。 它伴随着人类历史,改变着人类各民族的势力涨消,影响着政治进程——在朱翊钧大力推广牛痘这个时间段,由殖民者带入美洲的天花病毒和其他传染病正在肆虐,如果不加以干预,现在近一亿人口的印第安人将减少到不足一千万。 费利佩二世感谢过朱翊钧和使团的慷慨之后,很自然的就借着病毒试探赛里斯对殖民地的看法,而且直接问了出来:“赛里斯皇帝有意将防治天花之法传入非洲和美洲吗?” 徐光启知道最大的考验已经到来,心中一凛之后,立回道:“当然,吾皇之仁泽被寰宇,认为防治疾病是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他不会因为利益而选择见死不救。” 费利佩二世的胡须并不浓密,徐光启很轻易的就看出他的表情:伊比利亚的共主并不高兴。 他捏了捏颌下黄色的山羊胡须,冷笑道:“看来赛里斯有意参与到世界的瓜分了。” “我提醒您注意:教皇子午线已经划定了帝国的势力范围,而且因为吾同时是葡萄牙的国王。如果赛里斯要参与进来,海军上将和勇敢的士兵们未必答应!除非,赛里斯皇帝陛下用重大利益来换取这一项权力。比如,瓷器的制造技术。” 徐光启出使前,早抱定了“开远夷,通绝域,立旷世之功,建万事之安”的志向和决心,朱翊钧也将他记忆中此际的欧洲形势倾囊相授——因此,徐光启年纪虽轻,但非费利佩二世能够吓唬住的。 他闻言微笑道:“陛下,中国三皇以降,其史五千余年。自祖龙一统天下,废封建而郡县天下,建极一千八百年也。其礼仪之章,华服之美传至吾朝吾皇,现有人口一万万六千万,倍于全欧洲。” “吾皇现所治之土,东西两万里,南北两万里,并有百藩朝贡,奉为上国。斯土百族,亿万民视吾皇如慈父;大舰千数,百万军吾皇如臂使指。” “中国之余力,即足以宰割天下,分裂寰宇。伊比利亚邦联虽称大国,但尚未占据欧洲五分之一;英、法乃至尼德兰诸般小国足以抗衡;论丁数西班牙不足中国之零头;讲财富不及中国之百分之一,军力与中国相比更是瞠乎其后——我不知道陛下以一国之力统治地球的自信从何而来?” 论嘴炮,自诸子百家周游列国,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以来,中国人就没输过谁。这些话伴随着转译,费利佩二世的脸色越来越黑,手指用力捏着镶嵌宝石的权杖——很想用那大棍子对准徐光启的脑门抽过去。 陪同徐光启而来的副使王家屏也有具体分工——正使不能堕了国威,说完硬话之后副使要及时缓颊,否则吃了眼前亏就不好了。 因此还未等费利佩二世发话,王家屏接着徐光启道:“但是吾皇确信,和平与贸易更能造福天下人民,在这一点上,吾皇希望与陛下能够找到求同存异的地方。” 统一葡萄牙后志得意满的费利佩二世哪里能听得进去,他猛地从王座上起身道:“伯爵阁下,您刚才对我所说的——我会视为赛里斯对伊比利亚的直接威胁。如果赛里斯有意参与殖民地的争夺,那我们就用海军来对话吧!” 说完这句话,费利佩轻蔑的看着徐光启,冷笑道:“年轻的先生,你不必用大言来欺骗睿智的国王。中国是世界上本土最大的国家不假,是个物产丰富的国家也对,但大多数百姓是贫穷的,因为人太多了。” “我建议您有时间阅读一下《中国南部纪行》,这是九年前马丁·拉达与哲罗尼莫先生的作品。他们曾经在二十年前进入中国南方,并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给你复述一下他们眼中的中国:这是个神秘的国家,但是当你有机会揭去她的面纱,就会发现可怕的堕落与虚弱;军队人数多到难以置信的程度,火炮却极为低劣,兵操练时没有队形,成群地拥挤在一起;他们像土著人那样怯懦无能,日本人与菲律宾人比他们勇敢得多——从菲律宾集合两万人的舰队足以征服中国!” 同样的,费利佩二世的藐视也令徐光启愤怒的涨红了脸。他在愤怒的时候同时他也在暗暗心惊——西夷在嘉靖末年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中国进行侦查,而大明上下对此却一无所知:若皇帝不大兴革变法,亡无日也! 如果现在万历五年的朝堂上,徐光启绝对能用唾沫星子喷陆树声等保守派一脸! 这时候绝对不能折了面子,听了翻译的话之后,徐光启皮笑肉不笑的反驳道:“国王陛下,您也不必拿老账本算新账——吾皇登基变法,兴革国政,中国早非昔日之中国!您的吕宋总督应该给您最新的情报,而不是用传教士老文献来糊弄您。” “吾皇登基之后的第二年,即将我国东北方的版图扩张了五千里;五年前,中国一战轻取缅甸,阵斩其国王——这是葡萄牙人未敢进攻的国度。我可以向您报告最新的进展:在出使之前,吾皇已经完全而且彻底的收服了蒙古,解除了帝国北方的威胁。” 费利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因为罗万化在总督缅甸之初已经表达了对西班牙的不满——那时候费利佩还没有拿下里斯本呢——因此他始终关注着亚洲的局势。 他当然知道此际的中国早非昔比。赛里斯的皇帝雄才大略,通过变法使得国势蒸蒸日上,随着罗马使团朝觐成功,这些消息得以巨量传回欧洲——欧罗巴各国领导人对大明的实力只有高估的份儿。 短短十来年,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何以一跃而成亚洲霸主?最近费利佩二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今天与徐光启的见面,令他心目中的答案变得更加清晰:中国早就不是封建制,因此皇帝能够集中力量发展经济和军事——只要他有这个政治决心。 遗憾的是,在政体方面,现在的欧洲落后中国一千六百多年,王权的专制和集中是文艺复兴之后的事——凡有野心的国王,都希望自己在统一欧洲的进程中完成中国秦始皇的伟业。 费利佩二世当然也有此心。但遑论分裂的欧洲,就以此时的伊比利亚邦联来说,他为了集权,每日用在公务上的时间超过十个小时,但也未敢施行削藩之举。尤其是新吞并的葡萄牙,众贵族尽管奉他为主,但在政治权力上费利佩二世只能与贵族议会对半分,毫无一言九鼎的余地。 议会!狗屁的贵族议会!地方自治议会更是一堆狗屎!费利佩二世看着侃侃而谈的徐光启,心底无比艳羡赛里斯的皇帝——地方官完全由皇帝任命,所有的军队只忠于君王,贵族只有俸禄而没有封地,且在政治上比之文官更是处于弱势地位,如果西班牙也能做到这一点,朕的大军早就统一了全世界! 费利佩二世并无意与徐光启这毛头小子争些口舌便宜,毕竟两国相距太远——强大如西班牙也不可能把无敌舰队调到亚洲与大明海军决战,反之亦然。 两人互相表达了自己和背后的国家都不好惹之后,在费利佩身边的大臣和王家屏的缓颊之下,觐见的话题就慢慢转向了正轨:大明对吕宋、香料群岛和果阿这些哈布斯堡王朝至关重要的殖民地的地位如何看待的问题。 这是两国面临的最大外交问题,出使前朝廷早有准备。徐光启当然要按照皇帝的意思来表明中国的态度: “陛下,吕宋、满剌加和柔佛等国,都是大明的藩属。吾皇并不愿意与西班牙在中洲兵戎相见,但我们两国必须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意见。” 费利佩二世的脸很长,此时更是黑如墨汁,他挑动两下眉毛,冷声问道:“我想先听听贵国皇帝的想法。”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吐气开声道:“吾皇的意思是,大明可以允许西班牙帝国保有果阿殖民地,吕宋、香料群岛包括满剌加的管制权必须移交给中国。” “对于此前的贸易往来,以及果阿——满剌加——里斯本之间的贸易航线,中国无意干涉。” 强忍着心中的怒气,费利佩二世问道:“西班牙让渡了管制权之后,能得到什么呢?” 徐光启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心里知道此前的嘴炮并未激怒费利佩二世,但此时的交涉可把他给彻底惹毛了。但作为使节,必须完整的表达皇帝的意志: “您将获得皇帝陛下的友谊,并且西班牙可以建立与大明之间的直接贸易联系。吾皇也可以颁发特许——西班牙商船经过满剌加时,免税。” 书阅屋 第二百九十八章 “双赢” 徐光启说西班牙商船经过满剌加免税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费利佩二世。 他打断徐光启的话大声叫道:“哈哈!伯爵阁下,我以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真正绅士,没想到你和你的皇帝都是自大狂和不自量力的疯子!” “我可以告诉你,先生,没有我的准许,明国一个盘子也无法卖到欧洲!” “从果阿到里斯本,现在只有西班牙的商船和军舰!我提醒您注意这一点!” 坐在下首的王家屏敏锐的听出来,费利佩二世出离愤怒之后,没用赛里斯而是用“明国”来称呼朝廷,说明他至少认真了解过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直接发出战争叫嚣,则表明他很清楚以西班牙在南洋的实力,并不足以与大明军力抗衡。 因此他轻咳一声道:“陛下,中国有一句话,叫做‘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我们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也想听听您的想法。” 费利佩二世的宠臣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圣.克鲁兹侯爵都在马德里皇宫陪同他一起接见大明使团。西多尼亚公爵见费利佩气的满脸通红,接过话题道: “先生们,你们对伟大的伊比利亚共主缺少必要的尊敬,吕宋和香料群岛包括马六甲的归属不是可以讨论的问题。” “我们愿意尊重赛里斯在亚洲的霸主地位,我国的商人将遵守贵国的法令并缴纳关税,其他的,我认为只能交给企业家和商船主,这是西班牙最大的让步。” 徐光启微笑道:“西多尼亚公爵,您的要求可不低,您刚才要了自由通商权。我认为这项权利需要拿出一定的代价来换取。” 此时的费利佩二世已经冷静下来,他拿起一串葡萄,摘下一粒放在手中把玩。闻言冷笑道:“伯爵阁下,赛里斯的丝绸和盘子并不是欧洲的必须品,双方自由的通商对大家都有好处。” 徐光启摇头道:“本使出使前,皇帝陛下告诉我,他已经决定在合适的机会颁布法令,只准许购买大明海贸商社股份的商船进入南洋——因此,这还真是一项很大的利益呢。” 费利佩二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徐光启:“我想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没有我的准许,你们一个盘子也卖不过来,因此这个法令毫无意义。” 徐光启微笑道:“并非如此。我想尼德兰和英国的商船愿意在尊重中国殖民利益的情况下,会试着走一走这条充满财富的航线。” 费利佩二世眼中寒光一闪,随即脸上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他对徐光启道:“也许您可以抱有这个希望,但这两个国家的船未必能够走出大西洋。” 徐光启摊开双手道:“尊敬的陛下,请容许我诚恳的像您指出西班牙帝国在南洋的困境,并将皇帝陛下的和平诚意表述清楚。” 费利佩二世不再说话,他将手中的葡萄递给身边的仆从,拿起一块手巾擦了擦手,示意他倒一杯葡萄酒给自己。 徐光启沉吟一下,就开始说道:“陛下,我想您应该已经得到中国军力的一些情报,您得承认中国军队在勇气和火力上至少与欧罗巴最先进的军队持平——甚至有所超过,我们绝对不是您派出的探险家在美洲和非洲遇到的土著。” 听了这句话,费利佩转了转眼珠,不置可否。徐光启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西班牙在吕宋、果阿、香料群岛合计的兵力不超过一万五,而大明训练完备的火枪兵远超过五十万。装备了火炮的军舰正在大量建造,我出使的这一年里可能就造了近百艘——因此您不能不承认,如果凭借武力,您保不住您在中洲的殖民地。” 费利佩二世摸了摸颌下的胡子,说道:“继续说下去。” 徐光启笑了笑道:“更何况,这些殖民地军队大多数都是葡萄牙的军官和士兵——您并没有足够的资金让西班牙军队来替换他们,而这些人能否在战争中为陛下拼命,我想您也有很多疑虑。” 费利佩眉毛一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声道:“呵呵,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徐光启笑了笑道:“陛下,昨天我到达马德里之后,就有人向我推荐了一部史诗,叫做《路济塔尼亚人之歌》,可惜我不懂葡萄牙语,因此我找人翻译了其中一章,原来讲述的是达.伽马先生的冒险旅程呢。” “即便我这个中国人,也能感到作者对路济塔尼亚民族那种炽烈的情感,而且我还知道,路济塔尼亚已经被葡萄牙人视为主体民族,并迥异于西班牙的主体卡斯蒂利亚人。” 费利佩听了这句话,嘴角抽了抽,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不得不表达对您的赞赏,伯爵阁下,您把西班牙的情况摸得很清楚。” “啊,也许我骨子里是一个学者,因此对这些人文感兴趣罢了。您谬赞了。” “看,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前提,就是如果两国在南洋发生了战争,中国将取得胜利——也许运气不好的时候我们会付出高昂的代价,但将西班牙的势力从香料群岛驱逐出去是毫无疑问的,毕竟您的国家离那里太远了。” “然后呢?” 徐光启微笑道:“然后就是旷日持久的殖民地争夺战。我们将在昆仑洲东海岸、好望角乃至西海岸进行殖民地的争夺,直到双方在距离与兵力投放比例上形成均势——中洲与欧洲的海运将彻底中断,双方都无利可图。” “而这个时候,您的敌人英国和法国,包括西班牙的叛军尼德兰俾路支联盟乃至奥斯曼帝国都不会闲着,他们会借此机会削弱西班牙的霸权,并与我们媾和。” “这种战略,在中国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就形成了一个成语,叫做‘远交近攻’。您从字面上就能理解这个短语的意思。” “因此,为了继续维护西班牙在欧洲的霸权,并保有一统欧洲的希望——我想这是您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我们在南洋进行和平的权力移交,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 “这样一来您的帝国保住了香料群岛以西的航路独占权,我们则拥有了从满剌加到帝国海岸线的内海。” “这就是皇帝陛下让我带给您的和平诚意。用他的原话来说,叫做“双赢”!” 听完了徐光启所说的内容,费利佩二世和他的两位大臣都陷入了沉默,马德里皇宫的大厅内也陷入了寂静。 交锋双方当然知道徐光启转述朱翊钧的所谓“双赢”战略完全是在胁迫西班牙做出巨大让步,但不得不说,这番说辞洞察了西班牙在南洋的困境,而且对大明来说,是得到新航线利润的最好战略——堂堂正正的阳谋,西班牙很难抵挡。 徐光启的后背已经汗湿,并感到一阵阵的口干舌燥,他看了一眼王家屏,见他微笑着低头看向面前的酒杯,好像一直在选择麦酒与葡萄酒之间犹豫不决。 徐光启低声道:“对南公,这个麦酒好喝吗?” “比里斯本的要好喝。就是憋的难受——我好像喝得有点多。” 徐光启:“......” 双方的第一次交锋并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费利佩二世表示他需要和大臣们就“双赢”的方案进行研究。应该说,这位西班牙君主很有风度,当放下工作的时候,他推荐徐光启一定要尝一尝马德里的腌火腿和海鲜饭。 徐光启表达了谢意之后,献上了精心准备的礼物——万里迢迢随船而来的精品瓷器和茶具,还有密封在罐子里面的各种茶。 费利佩二世与都铎女王一样,对茶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按照徐光启的指点,他品尝了一下各种味道——有加奶、加盐、加蜂蜜、加柠檬的,还有各种纯正的茶水和各种混合的杂烩茶汤。 圣.克鲁兹侯爵说道:“我读过赖麦锡的《航海记集成》,里面提到过马可波罗在游记中提到一种中国饮料——据说,这东西能使人远离疾病侵害,延年益寿,而且能让人精力充沛。这东西好像叫做‘tea’?而不是您所说的cha?” 徐光启与王家屏对视一眼,王家屏笑道:“如果说能抵抗疾病和延年益寿,这两种发音指的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费利佩二世听说这玩意延年益寿,已近花甲之年的他兴趣更大了,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 西多尼亚公爵也用薄如蝉翼的瓷器喝了几杯,然后点评道:“我觉得还是加奶的好喝一些。”说完看向徐光启道:“我注意到您和王副使只喝不加料的。” 徐光启笑道:“中国的茶分好多种,有绿茶、红茶、花茶等等,但我们多数喝不加料的茶——但是我国也有好多地方的人喝奶茶。” “对中国人来说,喝茶不仅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文化,不同的茶和冲泡方式以及水的选用等,都契合了某种心境或者意境,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就此深入交流。” 然后他笑着对费利佩二世道:“陛下,建议您第一次喝的时候少喝点,人第一次喝完茶后,很难入睡。而且会加速肠蠕动——您也许会觉得肚子不舒服。” 费利佩二世听了眼前一亮,微笑道:“这东西能够治疗便秘?” 徐光启瞠目结舌道:“您......是的,茶有这种功效。我国的医学院进行过研究,它能够促进消化和治疗那个......便秘。” 费利佩二世:“那请您再给我泡一大壶。” 徐光启:“......” 第二百九十九章 味道 使团是在万历十二年九月十六进入马德里的,世界上最大帝国的首善之区给使团留下了深刻印象:比之里斯本更加的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简而言之——如同粪坑一般。 此际的欧洲,没有后世公知所说的“良心下水道”,厕所都很少。上至国王、下至贵族,身披大斗篷,想撒尿时斗篷一围,随地便溺——这还真不是埋汰他们。 百年后的法国路易十四时期,为了解决凡尔赛宫和卢浮宫等地大小便的问题。这哥们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流搬家。 当凡尔赛宫被粪便糟蹋完之后,路易十四便搬到了卢浮宫居住继续糟蹋,而凡尔赛宫则交于仆人进行清理打扫。等卢浮宫被粪便充斥了之后,路易十四便再度住到被清扫干净的凡尔赛宫,然后在将仆人派到卢浮宫。 就这样,整个欧洲的城市都充斥着臭味。而体味浓郁的人即便承受不了那种难闻的臭味,他们也不会选择去洗澡,反而想方设法研究香料。于是,一些女士往往为了掩盖体臭,会将一只装着香料的精美袋子挂在身上。 因为整个城市的脏乱差,还导致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寄生虫的泛滥。像亨利八世,他因为不清洁身体导致腿部出现溃烂,长满了寄生虫。不得已之下,他才按照医生的嘱咐进行草药浴。另外,英国国王查理三世,后世研究时发现其遗骸上遍布着蛔虫卵。 ....... 捏着鼻子进入马德里后,因为使团人数众多,并无旅店能够全部容纳。因此在罗明坚的协调下,包下了一位伯爵的宅邸供使团头脑居住,剩下一部分住不开的,住在马德里的旅店内——反正使团财大气粗,包下几个旅店花不了几个钱。 腾出宅邸的伯爵看在红衣主教的面子搬去自家城外别墅,而且出于名声也不能要钱,因此使团拿了些瓷器和茶叶当谢礼。 按如今的市场价,这些精美瓷器足以买下他的伯爵府。因此伯爵搬的特别痛快,并表示将仆从留下伺候赛里斯贵人起居,被徐光启拒绝——体味儿太大了。 进入欧洲后,使团众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味道。文艺复兴之后,很多贵族摒弃了“洗澡会导致身体不圣洁”的迷信思想,开始用冷水冲洗身体,再加上能用得起香料,那味道还不是特别拿人。 但是他们的仆人就没那个条件,走近一丈之内就辣眼睛,如果面对面说话,徐光启伯爵能被熏昏,因此只能坚决拒绝。他进入里斯本的时候就有些奇怪,这些贵族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味道,进入马德里后就彻底明白——所谓久居鲍鱼之肆是也。 ...... 大明使团每日的行程结束后,都要在驻地开会,徐光启和王家屏等使团首脑要汇聚在一起,对当日行程进行复盘,结合会谈受众的反应,来确定自己的目标是否达成。 抛出“双赢论”的当夜,复盘会议在伯爵府召开。徐光启跟使团众人商量,西班牙是否能够接受大明的条件。如果不能,下一步如何;如果能,下一步又如何。 副使王家屏笑道:“子先,我们不必对西班牙国主接受条件心存幻想,西夷与东夷一样,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不做过一场,他们不可能把嘴里的肥肉吐出来。” 刘承禧听了也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登陆不到七日,来挑事的已经发生了三起,若不是按皇上交代的‘不惹事、不怕事’的宗旨应对,早被这些西夷给蒙了去。” 原来,徐光启下船第一日,就有里斯本码头的一个军官挑事,比比划划要求使团护卫离开码头货物,将从船上卸下的物品交由他们看管。 刘承禧当然不能同意,双方鸡同鸭讲一阵,那军官又不知从哪里叫来一个通译,说这是德尼亚侯爵的命令,要求刘承禧立即执行。 刘承禧未得到徐光启之命,哪里能离开。双方互不相让,那军官有意激化矛盾,由争吵而动手推搡,被他熏得脑袋疼的刘承禧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那军官躺在地上惨嚎。 紧接着就有大队西班牙军前来,要缴大明护卫的枪械。刘承禧见情况不好,将队伍整成攻击队形,就要杀进总督府把徐光启抢出来——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儿,却又有高级军官前来,将西班牙军撵走了。 等刘承禧派人报告了,徐光启当然要质问德尼亚侯爵。德尼亚侯爵也是一脸懵,表示要查清楚。 然后在接风宴结束时,德尼亚侯爵向徐光启道歉,表示没有约束好下属,并解释说那家伙见财起意,想捞一笔之后逃到尼德兰。 徐光启当时还信了,也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结果等他们离开里斯本的时候,军情局出身的刘承禧向他报告,那天挑事的军官屁事儿没有,还在码头执勤呢——把徐光启几个吓出一头汗。 后来复盘分析,西班牙尽管是神圣联盟核心,但与罗马教廷并不是一条心。德尼亚侯爵不会把使团成员如何,但当天要是把刘承禧蒙住了,把徐光启给教廷的礼品给扣下,也算是通过行动教育徐光启和教皇——谁才是欧洲老大。 经此一事,徐光启才深切感受到皇帝在他出港前嘱咐的“使命重大,慎勇双全”是什么意思,对西夷的野蛮尿性也有了感性认识。 此后的这些天,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两件:一次赴马德里行程中过税关,一个税吏要翻查使团运载的货物,德尼亚侯爵派出的里斯本官员出面没好使,税吏坚持要检查并按货值收税,罗明坚也只能尴尬苦笑。 徐光启当即表示不去马德里了,做好准备按原路返回。这才镇住税吏,顺利通关。此后还有一件事情就比较恶心——在一个小镇驻扎休息一夜次日起行的时候,竟然有几个妓女拦住使团,说是有使团护卫白嫖。 刘承禧仔细询问了当事人,小伙子们一脸懵逼,道是在天津培训的时候就知道这里有“花柳病”,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去干这个事儿。其中一位脾气暴躁的护卫喝骂道:“这欧罗巴人常年不洗澡,身上的味儿能熏死人——让我一边呕一边干吗?” 这理由非常强大,这些天鼻子被强烈熏陶的使团首脑当时就信了。徐光启和王家屏等人商量过后,当机立断,立即停下行程,要求地方官来处理——当时要是怀着用小钱打发麻烦的心思,还真掉坑里去了。至少赛里斯人白嫖的名声传出去,就会给徐光启的使命带来不利影响。 西班牙人三板斧用下来,没把使团镇住,此后就消停了不少。陪着徐光启的罗明坚见西班牙如此胡来,只好跟徐光启交了实底:罗马教廷对西班牙没什么约束力,费利佩二世在与教宗的博弈中,是占有主动权的。 虽然费利佩二世是一个天主教狂信徒,但他的所作所为罗马教廷并不是都赞赏。宗教战争乃至对胡格诺教派的屠杀教宗喜闻乐见,但对“异端”进行无鉴别的火刑就是罗马教廷反对的,因为这极大的败坏了教廷和宗教裁判所的名声——双方没少为此磨嘴皮子。 当然,这两者表面上仍然还是神圣同盟的核心,只不过欧洲各国都心知肚明,双方貌合神离。格里高利十三世为徐光启到来下发和平谕令就是典型的例子——借着大义给费利佩二世添堵。 徐光启跟罗明坚算是好朋友,也不能说什么,再说先来西班牙是皇帝定下来的,也怪不到教廷头上。 至于为什么先来西班牙,当然是因为大明与西班牙才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使团要根据西班牙的态度,才能决定下一步行止。 ...... 出使之前的王家屏,乃大明文教部尚书。他能够作为副使出使乃圣意钦定,主要职责就是将欧罗巴现有的文化成果进行评估,并尽可能的促进双方的文明交流。 复盘会议结束后,王家屏叹道:“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欧罗巴人虽然野蛮,但仍有其礼乐之盛,不能以不开化视之。至少在建筑、绘画、雕刻、音乐和格物之道上,足以当中国‘他山之石’——就是味道太臭了。” 在座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徐光启对王家屏道:“明天我们要到马德里萨拉曼卡大学访问,按照皇上的意思,是要抄录购买一些文献、书籍带回去,希望西班牙当局不阻挠此事吧。” 王家屏笑道:“不至于。今天我跟西多尼亚公爵谈到此事,西夷跟咱们一样,对其学说能够传到中国也喜闻乐见——当然,对格物技术也敝帚自珍,也跟咱们一样。” 几个人正言谈甚欢,有护卫进来报告:“驻地外有叫弗朗西斯的西夷求见,来人说在马六甲买过一船瓷器。” 王家屏听了,满头雾水,徐光启却悚然一惊,连忙道:“叫他进来。” 等来人进来的当儿,徐光启道:“此前皇上给英格兰都铎女王写过信,是夹杂在满剌加的一艘瓷器商船上捎过来的——来人应该是英国人。” 书阅屋 第三百章 头疼 来人被护卫搜身后,戴着现在西班牙刚开始流行的翻沿绸带系羽软帽,披着一件大斗篷的访客走进房间,用拉丁语向徐光启脱帽鞠躬,并向王家屏等人行礼。 随即他自我介绍道:“都铎女王陛下的首席情报大臣——弗朗西斯.沃辛海向伯爵大人致敬。” 徐光启微微点头,微笑道:“沃辛海先生,您需要进一步证明您的身份。” 弗朗西斯.沃辛海微笑道:“伯爵先生,我带着女王陛下带给您的亲笔信。”说完他掏出一封信递给徐光启身边的护卫。 徐光启展开信后快速读了一遍,笑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女王的笔迹和钤记,但您不必继续证明,请说出您的来意吧。” 弗朗西斯心知这也是应有之意,说道:“我是在得知您即将到来的消息后,接到命令从巴黎出发的,并在里斯本看到伯爵先生下船。但我很难接近你们,今天是在英国驻西班牙大使艾希斯的帮助下才找到了您的驻地。” “我今天冒昧来访,主要目的是要把女王的信送给您——另外,请求伯爵大人恩准,将牛痘生产之法送给英格兰一份。毕竟,作为新教国家,我很难相信罗马教廷会公正、及时的向整个欧洲发布生产技术。” 徐光启闻言道:“沃辛海先生不必担心,罗明坚红衣主教已经去信教皇,罗马教廷很快就能回信——牛痘的生产方式会发行在为此专门发行的报纸上,到时候您买一份回去就行了。” 沃辛海闻言松了口气,他笑道:“请原谅我的冒失,如果英格兰人得不到天花的防治方法,对女王的声誉将是巨大的打击。” 徐光启微笑道:“没关系。本使也可以向包括英国在内的所有不能得到牛痘生产方法的国家提供技术。皇帝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或国家利用权力垄断治疗传染病的方法——陛下认为,这是一种反人类的暴行。” 沃辛海听到“反人类”三个字,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了一种这里藏着某种危险的错觉。 他站起身抚胸行礼,表达了对皇帝陛下仁德的敬意。随后说道:“女王陛下高度重视与赛里斯的关系,她认为,如今的东西方贸易被西班牙所垄断的情况必须得以打破,而且英国尊重赛里斯在吕宋和香料群岛的利益。” “女王陛下认为,在赛里斯掌握香料产地之后,也有权力利用新航线直接贸易,从而获得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徐光启闻言,与王家屏和马经纶对视一眼,见二人都眉头紧皱,徐光启也没接弗朗西斯的话,沉默不语。 坐在下首的刘承禧突然用汉语说道:“爵爷,这人未必是英格兰人。” 徐光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弗朗西斯见他们突然用汉语交流,立知刚才这些话有些交浅言深,连忙转了话题接着道:“我此番前来,是按照女王的密令,向伯爵阁下提供必要的协助。恰好我收集到一些情报——您在里斯本演讲《日心说》,已经引起西班牙一些天主教狂信徒的强烈不满,他们很可能做出对使团不利的冲动行为。” 徐光启吃了一惊,露出紧张之色道:“我愿意听听这些情报的详细内容。” 弗朗西斯微笑道:“也许您刚踏上欧洲的土地,还不太清楚这片大陆无所不在的刺客和暗杀,有人想要在您明天去萨拉曼卡大学的时候,隐藏在人群中开枪。” 徐光启几个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刘承禧眼底寒光一闪,身子前探问道:“沃辛海先生,这是非同小可的。您有什么证据?” 沃辛海自傲的一笑,盯着刘承禧道:“作为女王陛下的利剑,我掌握着欧洲最大的情报网。您请看这个——”又递过一张纸来。 徐光启接过来看了,见这是一张印刷粗劣的纸张,上面写着西班牙文,就让刘承禧出去喊一个使团通译。过了一会儿,曾经作为海商在马六甲居住多年的汉人通译结结巴巴的读道: “今年,一些可怕的先兆出现在卡斯利蒂亚的大地上,民众备受惊吓。这些先兆是指过多的旋风以及闪电,还有,火龙被人看到在天上飞翔。一场饥荒紧随着这些征兆而来。” “在此稍后,黄皮肤的异教徒就踏上了卡斯利蒂亚的土地,这些野蛮人已经玷污了上帝的圣殿,他们准备摧毁上帝的教堂,并让圣徒的血洒在祭坛周围......” “如此可怕的一幕已经在辛特拉宫殿中发生,这恐怖是降临到我们灵魂上的,异教徒已经点燃了高涨的火焰......上帝之民即将开始审判他们,并让他们横尸遍野!” 通译读完这份像传单一样的纸张后,伯爵府的会客厅雅雀无声,徐光启用手用力搓着脑门,觉得里面的脑仁生疼生疼。 弗朗西斯道:“这是西班牙狂信徒‘克莱默党’内部流传的传单,这个派认为费利佩国王已经背离了天主——他们主张在您踏上里斯本的时候,就把您送上火刑架。” “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准备明天就展开刺杀行动。” 徐光启拿起面前的茶杯,示意弗朗西斯也尝一尝。在喝茶的过程中,他稳了稳心神,问道:“您要知道,我们是蒙教宗的邀请来访问的——我是否可以认为,克莱默党人是在与教廷唱反调?” 弗朗西斯.沃辛海哂道:“如果所谓的这些‘信徒’能够服从教皇,那宗教裁判所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忙碌了。” 徐光启听了这话微笑道:“作为一个正在大规模杀戮女巫国家的大臣,您这番话倒是有一番新的见地。” 弗朗西斯.沃辛海脸上青气一闪,他不卑不亢的道:“伯爵阁下,否定魔法和巫术的可能性,不,否定实际存在,就是立即与上帝的命令相抵触。而上帝的命令是,消灭巫术。” 徐光启越发觉得脑仁疼。现如今的欧洲如同马蜂窝,新教正在开展如火如荼的消灭女巫运动;加尔文教附从骥尾,而天主教对于包括巫术在内的异端进行无差别火刑——这只是欧罗巴思想界混乱的冰山一角。 至于政治上的混乱,仅大规模的近亲结婚就让各国王位继承权呈现出一团乱麻之态,作为万里之外的外人很那厘清。 但使命在身的使团还不得不进行细致的梳理,因为这都是大明下一步针对欧罗巴的政策依据。徐光启反复思考,也判断不出自己应该从何着手。 他只能将话题扯回来道:“您送来的这份传单非常重要,我可以使用它吗?我可以据此要求费利佩二世陛下加强对使团的安全保护。” 沃辛海点头道:“当然,这正是我乘着夜色来此的目的。” 徐光启端起茶杯,微笑道:“感谢您的示警。也许您愿意接受些小礼物——就是您面前的饮料,它是我首次带来欧洲的中国饮品,它具有驱除疾病、延年益寿的功效。” “感谢您的慷慨,阁下。我想,我不是第一个获此馈赠的英国人,女王陛下非常喜欢这种饮料。” 徐光启脑仁更疼了。 第三百零一章 交际 次日一大早,徐光启紧急约见罗明坚和西多尼亚公爵,将“克莱默党”的传单出示,表示使团人身安全处于威胁之下。 费利佩二世得知后勃然大怒,马德里全城封锁进行大搜捕。西班牙情报部门全面排查萨拉曼卡大学能够接近徐光启等使团首脑的人员名单,列出可疑分子,并拷问其与“克莱默党”之间的关系。 当然,西班牙人很好奇人生地不熟的中国使团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但徐光启顾左右而言他也没人来追问——毕竟,这算是费利佩二世招待不周。 “克莱默党”虽然称党,但完全有别于后世的政治党派,这些人没有政治纲领而只有宗教认知,是天主教狂信徒中间的极端派——这些人并无保密的理念,平日里就表现出对异教徒的愤恨,因此很轻松就被排查出来一批。 随着调查的深入,证据也越来越多,安排刺杀的人和杀手都被抓了出来——费利佩二世的愤怒不是开玩笑的,这些人被他下令立即处死。 因为无法彻底排除危险,徐光启访问萨拉曼卡大学的行程推迟。出于对徐光启的歉意,费利佩二世允许使团派人在西班牙大学抄录其中的文献。 此际的欧洲,世俗教育水平略微超过朱翊钧穿越前的大明。尽管大学和中学仍然是王公贵族和富贾巨商子弟的学习园地,平民阶层的子弟只有在家有余力的情况下才能进基础教育学校。但是随着城市的大量出现,欧洲各大城市的识字率已经达到了20%以上,意大利诸多富有的城邦识字率甚至超过了60%。[注1] 资本主义萌芽,催生了两百多年文艺复兴运动,并导致大批职业学院和行会学校的诞生,教会已经失去了对教育的垄断权。而世俗教育的发展反过来催生了新技术的革新,并最终孕育出工业革命。 因此,朱翊钧在大明重启已经支离破碎的基础教育时,在识字率方面大明是落后于此时欧洲的——尽管没有人进行过专门统计,但王家屏安排人对罗马使团成员进行一番调查就可以得出这一结论。 此际的西班牙,大规模的大学已经超过二十多所,主要是教授人文、法律、医学和宗教知识等。这些大学内藏有历年收集的各类文献——包括中世纪欧洲各国大量翻译出来的希腊文明、经验哲学、奥卡姆之后的经验主义[注2]等等。 按照朱翊钧的指示,王家屏率领的大批人员抄录的文献近乎无所不包——这些人要利用使团在欧洲期间,大量记录欧洲的文明成果,并购买绘画作品、技术手册和复制一切图纸。 除了抄录文献,大明医学院培养出来的优秀学生此次跟着使团也来了不少——他们是李时珍的学生,在动植物分类学上都已经具备了相当高的格物素养。 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收集农作物和植物信息,并负责采集标本和种子。尽管千多年的交流已经使中国拥有了大量外来经济作物,但仍有些动植物现阶段的大明没有——四季豆就是例子,这玩意还有十多年才会传入大明。 除了采集标本和种子之外,他们还要按照皇帝的旨意研究欧洲人的饮食结构,对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的餐桌进行研究,并记录欧洲人现在的常见病和卫生防疫状况。 ...... 因为刺客的搅扰,徐光启也得到了难得的休息时间。为了安全他不能出门,但马德里的上流社会凡自觉有点地位的,都到其驻地拜访,与之交流。 此际的意大利城邦地区,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沙龙”,并正在向整个欧洲进行扩散。沙龙原为意大利语,最初为卢佛尔宫画廊的名称。而正在逐渐流行的“沙龙”,是一种在欣赏美术品的同时,谈论艺术、玩纸牌和聊天的风尚。 受到西多尼亚公爵的启发,徐光启就在伯爵府的会客厅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东方艺术品展览“沙龙”。展览物品包括瓷器、景泰蓝、刺绣、绘画和书法作品等。 展览取得了惊人的轰动,因为所有艺术品都惊人的美。此际欧洲人虽然已经具备了很高的艺术鉴赏能力,但大明在这方面——甩他们十条街。 费利佩二世得到消息之后,临时决定出宫来伯爵府参观。一番迎接国王的细节不必细表,费利佩二世来了之后立即相中了一款景泰蓝“冰箱”。 景泰蓝虽然是一种阿拉伯地区的“铜胎掐丝珐琅”,但经过大明工匠的美学加成之后,已经远超欧洲贵族能够见到同类产品的最高水平。 费利佩二世就看中的这款珐琅器,乃双鱼吞环提手,内壁镶银里。盖及四壁均施天蓝色珐琅釉为地,掐丝填釉各色缠枝番莲纹,箱底饰掐丝珐琅冰梅纹。拱肩处镶嵌珐琅兽面纹,鼓腿彭牙,足端雕出向外翻卷的狮爪纹,足下踩托泥——富丽堂皇,夺人心目。 这充满中国艺术特色且能存放冰块的工艺品令所有在场的王公贵族为之赞叹,费利佩二世的眼珠子如同钩子一般,挂住这景泰蓝上拔不下来。 西多尼亚公爵笑问徐光启道:“伯爵阁下,这款珐琅器是大明的最高水准吗?还是普通的?” 徐光启对此并不了解,王家屏因为家境优渥且位高权重,对此倒是有些研究。他答道:“中国最好的东西都在内宫和王公之家,此番带来欧罗巴的在大明算是二流。” 尽管已经收了使团送的一批礼物,但费利佩二世心里非常想把这款珐琅器拿下,在场的众人都能看出来。现场一位贵族打扮的年轻人见徐光启没有白送的意思,插言说道:“它不是非卖品吧,我想买下它。” 徐光启见说话之人身材高大,风度翩翩,就看向西多尼亚公爵。公爵眉头皱了皱道:“这位是卡洛.美第奇,托斯卡纳大公弗朗西斯科.德.美第奇之子,正在萨拉曼卡大学学习拉丁文法。” 徐光启因为跟利玛窦等传教士走得近,此时也算半个欧洲通。听公爵的介绍立即明白——这位年轻人的姓氏很牛逼,但其本人一般般,应该是现任美第奇家主托斯卡纳大公的私生子。 因此他微笑说道:“使团此番来,并不打算做生意。”卡洛.美第齐看了一眼费利佩二世,继续请求道:“伯爵阁下能够破例一下吗?我非常喜欢它。我愿意出五百杜卡特。” 一个杜卡特的黄金含量接近3.56克,尽管现在整个欧洲都因为殖民地的大量贵金属流入导致物价暴涨,但现如今西班牙一个普通火枪手身上的装备加上一年的吃穿用度费用大概是5个杜卡特左右。 也就是说,卡洛.美第奇拿出了能够养一百六十人火枪队一年的钱来购买这件景泰蓝,在场的西班牙贵族为之色变。 站在徐光启旁边的罗明坚激动道:“伯爵阁下,这是一笔很大的钱。”同时他的胳膊肘很隐秘的在徐光启后背轻轻推了一下,示意他答应下来。 徐光启看向卡洛道:“冒昧的问一句,您打算买它来干什么呢?当然,这与我无关,您可以不告诉我。” 卡洛.美第奇努力不看向费利佩二世,年轻的脸也有些涨红,他说道:“我想,这是我的私人原因。” 徐光启也看向费利佩二世:“陛下,我需要为这笔交易付税吗?” 费利佩而嘴角抽了抽,现场众人因为徐光启的幽默而响起一阵欢笑。 徐光启对卡洛.美第奇微笑道:“美第奇先生,我还是不能把它卖给您。” 卡洛.美第奇脸色一变的当儿,徐光启接着道:“我们皇帝陛下告诉我,我的使命是要在欧洲多结交朋友。因此——我把它送给你。” 7017k 第三百零二章 答复 徐光启刚开始时没重视卡洛.美第奇,等搞明白这小子是想花大价钱买下景泰蓝“冰箱”送给费利佩二世的时候,对他不免高看一眼。 随即试探他一句,发现这卡洛.美第奇虽然年轻,但说话滴水不漏,情商智商都在水准之上。 反正一件工艺品而已,徐光启随手送出,算是卖给卡洛.美第奇一个人情。他此时已经深入了解些欧洲豪门——这美第奇家族算是顶尖的,卡洛尽管是家主私生子,但一件工艺品也换不来国王或公爵的友谊。 美第奇家族虽然只掌握一个公国,但势力不在哈布斯堡和卡佩家族之下。通过多年的联姻,美第奇家族与欧洲各大王室盘根错节,在教廷中影响力也极大,家族中现有好几个任枢机主教和红衣主教。 除了政治势力,美第奇家族最大的影响力在金融业——如今欧洲最大的银行属于美第奇家所有,美第奇银行在各国首都和港口城市均有分行——各国王公贵族不欠美第奇家钱的凤毛麟角,国王欠的的尤其多。 卡洛的私生子身份虽然被西多尼亚这样的公爵瞧不起,但徐光启却并不看中嫡庶之别。从短短的接触来看,与卡洛.美第奇交个朋友也许会有些收获。 他的慷慨征服了在场的多数贵族,毕竟不是每个人在面对五百杜卡特都能够无动于衷的。卡洛.美第奇万万想不到这东方伯爵视金钱如粪土,激动的胸口不停起伏,嘴唇直哆嗦——他父亲托斯卡纳大公没有给他很多钱,这五百杜卡特花出去后他会立即变成穷光蛋。 徐光启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他送给卡洛.美第奇这件东西之后,在场贵族就没法继续求购了,因为那相当于跟徐光启要钱。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此际的欧洲人还算要脸。 ...... 卡洛.美第奇要给费利佩二世买礼物,当然是要巴结他。作为美第奇大公的私生子,他很难在佛罗伦萨找到舒心的职位,但如果费利佩二世接受到了他的礼物,那卡洛在马德里谋求一个职位就易如反掌——在场任何一个西班牙贵族都能把这件事儿办了。 如今没花钱就达成心愿,虽然是借花献佛,但费利佩二世也得担点人情,毕竟徐光启并没有要送给费利佩的意思。 作为西班牙帝国之主,费利佩二世眼皮子也不会浅到把五百杜卡特放在眼里,但在场那么多贵族,卡洛.美第奇第一个冲出来为国王做了这件事,这种行为必须得到鼓励。——这些都在现场诸人的算中。 小小插曲之后,卡洛.美第奇就成了东方伯爵驻地的常客,双方很快就成为要好的朋友。而卡洛.美第奇说描述的欧洲视角与传教士们不一样,徐光启与之交流后,使团对欧洲的感性认识也更加立体。 访问、交谈、宴会——转马灯般的马德里行程即将结束。在徐光启即将从马德里启程前往下一站的时候,费利佩二世终于就“双赢”方案给出了答复。 万里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徐光启和王家屏再次进入马德里皇宫觐见费利佩二世。国王陛下用新到手的“冰箱”冰镇了葡萄酒,请两人品尝。 在徐光启表达即将启程之后。王座上的费利佩二世拿起权杖,长脸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道:“关于赛里斯皇帝陛下所提出的‘双赢’方案,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 徐光启放下酒杯,肃容听费利佩二世阐述他的想法,费利佩道:“吾国并不认为吕宋和香料群岛属于赛里斯,因为此前你们并没有对其进行有效的管制——您不必着急否认这一点。” “我认为地理大发现是上帝给予人类的考题,而土地就是上帝的褒奖。作为上帝给予的礼物,伊比利亚邦联的共主没有权力放弃它们。” “当然,作为对赛里斯皇帝支持东西方贸易的回报——吾国愿意与赛里斯分享东西方航路,准许赛里斯赚取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前提是,里斯本作为欧洲唯一进口港。” 坐在徐光启身边的王家屏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费利佩二世所言是蛮夷对中华上国不折不扣的侮辱——作为使节,此时应该义正辞严的予以斥责,虽斧钺加身而不能夺志也! 但王家屏只是副使,正使徐光启没有说话的时候他只能忍着。徐光启倒没有像王家屏那般愤怒,因为皇帝早就跟他反复说过: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因此,使节的无能狂怒是没有意义的。 他在腹中组织一下语言,沉声说道:“陛下,我听说按照地理大发现之后的约定,基督教国家有权占领信奉异教的国家;而如果新发现的土地有争议,教皇有权决定其归属。” “九十年前,按照《托德西拉斯条约》,在大西洋中部亚速尔群岛和佛得角群岛以西100里格的地方,亚历山大六世陛下从北极到南极划了一条分界线,以东属于葡萄牙,以西属于西班牙。” 费利佩二世将右手的权杖交到左手,略微弯腰去拿酒杯,以遮掩自身的尴尬表情。果然徐光启就问出了令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如今教皇子午线东西两方尽数都在陛下手中,请问陛下,您准备如何统治中国?” 费利佩二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如今的大明帝国,比欧洲还大,实力更是西班牙难以望其项背的。如果说费利佩二世继续坚持教皇子午线的正当性,无异于自取其辱。但如果不再坚持,他那一套关于地理大发现是上帝给予奖赏的论调就不攻自破。 好一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王家屏不由自主的看向徐光启,对这个“幸进”的伯爵高看一眼。一路上他虽然很喜欢徐光启坦率的性格和机敏的反应,但作为隆庆三年进士第四名,天然歧视驸马都尉是理所当然的。 殊不知原时空的徐光启曾经考中解元,这文凭按难度来说超过状元。后世查继佐评价他的文章“往往顾盼物表,神运千仞之上。”翻译过来就是见识深刻,站位高远。 当然,现如今的驸马都尉徐光启走上了另一条路,但其超卓的天分经过格物打磨之后,其能力只能说更胜一筹。 他问完这句话之后,也拿起酒杯,静静等待费利佩二世的回答,国王厅随之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西多尼亚公爵有义务打破这尴尬的额沉默,因此插话道:“阁下,不得不说曾经的欧洲自视甚高,自以为非基督教世界不存在文明,现在赛里斯已经证明了她的实力。因此,现在是时候从实力出发,重新认识我们面临的新世界了。” 徐光启眼睛里藏着嘲弄之意:“按照公爵的说法,地中海另一边的奥斯曼帝国在此前欧洲人的眼中不存在文明了。” 这又是有力的一击!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奥斯曼帝国时至今日,仍然是天主教的噩梦。十八年前才死的苏莱曼一世把神圣帝国联军打的叫爸爸,地中海在五十年前完全是奥斯曼帝国的后花园。而在二十四年前,的黎波里一役奥斯曼全歼西班牙远征军,当时的费利佩二世只有咬碎钢牙和血吞的份儿。 虽然随着苏莱曼一世的驾崩,奥斯曼帝国盛极而衰,这些年又被西班牙为首的天主教联军压着打——但伊斯坦布尔对地中海的影响力依然极大且难以撼动,费利佩二世也无力组建新的远征军。 徐光启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把天主教和欧罗巴的优越感剥的一干二净,将“殖民正义”的理论基础打得溃不成军。虽然此际双方的交锋没有进入具体事务层面,但已初现掌控世界话语权的争夺。 西多尼亚公爵待要反唇相讥,费利佩二世已经从王座上走了下来,竖起手掌制止了西多尼亚公爵的发言。他走到徐光启面前,双目如同鹰隼一般直钩钩的盯着:“伯爵阁下,如果赛里斯愿意从印度洋攻略奥斯曼——西班牙愿意承认你们在香料群岛以东的占有权!”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正视费利佩二世道:“陛下,您仍然在用中国的土地来交换新的利益。香料群岛以东的所有国家都是中国的被保护国。” “中国的理念是,藩属国对中央朝廷的朝贡,即与中国订立了契约——中国就有义务订正其纲常、保有其存续、抵御其外侮。在吕宋和香料群岛诸国成为中国藩属之后,中国必须保护他们不受殖民者的侵略,这一点我想我已经表达清楚了。” “至于您说的东西两面夹击,攻略并瓜分奥斯曼来换取香料群岛以东的独占权——中国不会这样做,因为我们还有一个理念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我国利益没有因为奥斯曼的存在而受损之情况下,中国无意去攻击它。” 费利佩二世的鼻子喷出一股粗气,他摊开双手道:“我想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我建议你请示一下赛里斯皇帝陛下再做答复——我已经了解到,他拥有扩大帝国的无限野心,而奥斯曼土耳其是我们双方共同的敌人和拦路石。” 徐光启笑笑道:“我会在回到中国的信中将最新消息带回去——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您,中国不会去进攻土耳其,因为这除了搅乱世界,并无更多的意义。” 书阅屋 第三百零三章 Cállate! 去国万里之外,与大国合纵连横——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在徐光启受命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朱翊钧将之带在身边,抽空就与之相谈世界大势,尽可能的灌输政治经济的“战略”理念。 若论起地球视角的大战略,朱翊钧的水平在后世应该算是半吊子,但在本时空,却必然高出此际所有人类。因为后世对历史感兴趣的人,各种手机app会推送大量的具有极高视野的文章——朱翊钧即便随意浏览,培养出来的视角也远超现如今的帝王将相。 以殖民地政策为例,伊比利亚邦联如今尽管拥有超过两千万平方公里的殖民地,但其殖民地反哺本土的成效还比不上一个缅甸。尽管缅甸只有千万人口,但随着其农业产能的提高,这千万人口成了大明初级工业品的倾销市场,这市场为大明的工业产业带来投资、工作机会以及税收是惊人的——这才是殖民地的正确打开方式。 地理大发现后的殖民1.0世代,殖民者的脑袋里只有两个字,掠夺!他们的眼睛只盯在金银和奴隶这些所谓“财富”之上,对于殖民地市场与本土经济的关系还傻傻的搞不清楚。 西班牙占领南美并发现大银矿之后,对殖民地并不施行有效管制,在银矿边上建设小镇之后就组织奴工玩命的挖——每年从美洲运输进入本土的白银从数十万两上升到如今的每年五百万两,与之相对应的,西班牙的物价二十年上涨了三倍,并将通货膨胀波及到了整个欧洲。 简而言之,如果西班牙历任君主不那么关注掠夺,并投入一定精力开发殖民地市场,那么本土工商业增长带来的财富增加就是健康的。反之,投入大量货币,但工商业产值没有相对应的增加——通货膨胀就成为必然。 费利佩二世搞不清的是,自己明明每年都能够从美洲获得大量金银,却无法支付国内的巨额开销和银行利息——此际的西班牙在错误的道路上狂奔而不自知。因为挥霍无度和穷兵黩武,费利佩二世登基后已经破产了三次。最近一次在九年前,结果造成了西班牙金银的大量外流,铸币所用的金属如铜、锡等价格波动剧烈。 为了缓解债务,费利佩二世不断加税,一方面造成了欧洲金融业的动荡,另一方面开始导致其优势产业包括造船业和工业企业的大量破产。 如今整个西班牙的经济已经进入下降螺旋——帝国从政体到经济都盛极而衰。 对于这样一个外强中干的所谓“强权”,掌握了大量信息的徐光启根本不带怕的。现在吕宋与香料群岛攻略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大明手中,因为大帆船贸易所消化的瓷器和丝绸产能对于大明如今的生产能力来说,算是九牛一毛。 虽然大帆船贸易的中断会导致进入中国的银流出现中断,但受过现代经济理念熏陶的朱翊钧并不像费利佩二世那般眼皮子浅——大明经济从本质上也无法依靠贸易来支撑。 费利佩前番威胁的“一个盘子都卖不到欧洲”对于大明来说,近乎不痛不痒。而南洋如果开战,对于需要从香料贸易中得到大量利润的费利佩二世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 徐光启转着心思,盘算着如何在不提醒费利佩二世殖民地政策有误的情况下,让他明白西班牙已经没有任何主动权。 王家屏听徐光启讲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由得心痒难搔,出言道:“子贡问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乃中国人终身奉行之礼,‘仁’在其中也。” 西班牙宫廷的通译瞠目结舌,瞪大眼睛盯着王家屏。徐光启摸了摸鼻子,用白话文先翻译了一遍,那通译才松了一口气转译过去。 费利佩二世没理会王家屏的拽文,他被油盐不进的徐光启给逼到墙角了。抱定了朱翊钧给出的条件,徐光启表示西班牙只能以两大殖民地来换取自由贸易权,否则就兵戎相见——对于西班牙来说,这完全是不平等的条约。 费利佩二世越想越憋气,渐渐有些怒发冲冠的意思,看向徐光启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徐光启心中砰砰乱跳,端起酒杯看向其中深红色的酒液说道:“中国尽管也产葡萄酒,但风味不及欧洲所产,羊毛制品欧洲也做的比中国好。如果帆船贸易能够向中国输入羊毛制品和葡萄酒,中洲与欧洲的贸易也会平衡一些。” 费利佩二世听了这话,怒火稍息,心中有些纠结。徐光启给他指出的金光大道听着好诱人——以赛里斯之富庶,如果真能开辟一条欧洲产品的销售渠道,那还真能收不少税呢。 徐光启又对他笑道:“陛下,如果香料群岛归属中国,皇帝陛下可以进一步承诺,现有的香料种植园将得到保护——此地归属权的转移不涉及私有财产。” 看着费利佩二世脸颊肌肉已近扭曲,徐光启补上了最后一击:“当然,如果我们双方处于战争状态,那伊比利亚邦联的所有资产将作为敌资予以没收。” 适才冒了一泡的王家屏现在对徐光启不仅是高看,他甚至有些崇拜了。大明如今国势初起,以出使前王家屏了解到的大政方针来说,日本、安南都在皇帝的优先攻略范围内,其次是罗荒野——南洋要往后放一放。 也就是说,按照缅甸攻略的进度,大明的势力伸向南洋至少还要五年以上的时间。现如今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被徐光启与费利佩二世两次谈判搞得像真的一样,仿佛费利佩二世说个“不”字,双方在南洋立即就能打起来一般——徐爵爷虽然年轻,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西多尼亚公爵听了徐光启所说的条件,一阵阵口干舌燥,不住的用眼睛余光去窥看费利佩二世的脸色。见国王陛下还在那里举棋不定,他敲边鼓道:“陛下,赛里斯陛下非常富有——您也许可以把这两块殖民地卖给他。” 没等费利佩说话,徐光启的脑袋摇动的如同拨浪鼓一般,插言道:“这不可行。如果中国拿钱赎买,隐含的意思是承认西班牙对吕宋和香料群岛的占领是合法的——这绝对不可行!” 费利佩二世气极反笑:“照你这么说,以后朕的殖民地中有人向赛里斯朝贡,那我都要无条件退出来了?” 徐光启眨了眨眼睛:“陛下,耶稣说:‘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这和孔圣人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字眼相反,但,是一个意思。” “如果有人愿意奉中华为上国,变其服章、更其礼俗,听圣人声教,那朝廷没有不接纳的道理。” 费利佩二世出离愤怒:“那你们把美洲和非洲都拿去好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无耻的理由!” 徐光启温言笑道:“陛下,不必发怒。您得承认,欧罗巴人与中国人对事情的看法不一样。更何况,我们怎么想无关紧要,如您所说,有没有实力来实现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西多尼亚公爵插言道:“伯爵阁下的意思是,如果赛里斯实力允许,那必然要与西班牙争夺美洲和非洲了?” 徐光启正色道:“中国有句俗语‘千年田换八百主’——这世界上还有势力永远不衰退的帝国吗?因此,我国的皇帝陛下认为,征服再多的土地,也没有保有人类的文明重要。” 西多尼亚公爵疑惑道:“我没听懂您的意思。” 徐光启笑道:“我们陛下说,这世界上有历史、礼仪、语言的民族千百计,当然他们的实力比不得中国——但这并不意味则中国有权力对这些文明的承载者进行杀戮,并掠夺他们。” “因此谈不上中国将来在实力允许的情况下,与西班牙争夺什么。达.伽马和哥伦布没有发现这些大洲之前,那些大洲已经在那里了,上面有人群、有文明。如果他们愿意与中华文明进行交流,并采纳中国的礼仪制度,我们理所当然的要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也要保护他们的文明成果——最终实现中国人追求的最高目标,大同治世!” 这些话怎么评价呢?徐光启说完之后,马德里皇宫内的强盗们有一种感觉,自己在文明程度上好像被碾压了。 仿佛是街边的乞丐看到了高雅的贵族,只会兽吼的大猩猩初次听到了音乐——费利佩二世和西多尼亚公爵不约而同有了这种感觉。 费利佩二世除了觉得赛里斯皇帝是个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外,还感觉这赛里斯皇帝莫不是一个傻子——同时,他内心深处也有一种要被压榨出披风下的“小”一般的感觉。 在一旁听得情绪激荡的王家屏,突然再次冒泡道:“国王陛下,中国北宋时期石介曾做《中国论》,其中言‘夫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 “cáte!” 第三百零四章 醉汉 费利佩二世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绝。他实在无法因为大明的威胁而放弃香料贸易的发源地,尽管满剌加已经腐败不堪,与墨西哥和秘鲁相比,几乎不能为他提供太多的利润。 费利佩二世逃避摊牌的同时,也祈盼奇迹发生,也许赛里斯这个贪婪的皇帝突然得了急病死了呢? 徐光启虽然担负着与费利佩二世谈判的使命,但朱翊钧也未天真到西班牙能主动放弃香料群岛。因此对于使团来说,这项使命的失败并不影响士气。实际上,对于使团的真正使命来说,这项使命的优先级是排在后面的。 费利佩二世做出拒绝交还吕宋和香料群岛的决定之后,对徐光启反倒更好了。他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双方发生冲突,毕竟没人愿意去打必败的战争。因此,他希望借着徐光启向朱翊钧反馈一个这样的信息:费利佩二世这人还算不错。 在使团向罗马开始前进的时候,第一批回国的人员名单也产生了。这三十人需要离开使团,押送徐光启向国内发回的报告。 徐光启客观而详实的记录了使团在西班牙的交流情况。跟随着报告一起向满剌加返回的大船中,使团带回去的第一份礼物是麦酒的样品和酿造方法,啤酒花的种子以及栽培技术。 徐光启作为格物学家,敏锐的认识到,经过低温杀毒的麦酒比淡水保存的时间更长,将极端有利长途航行——随着显微镜的发明,低温的巴氏消毒法在徐光启出使前已经被格物院掌握。 随返回船一起出发的,还有四季豆的种子、栽培及其食用方法等物品。最大宗的货物是四十只美利奴羊——西班牙对这种细毛绵羊并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如今这种羊在美洲和非洲到处都是,因此使团的畜牧小组花了十个杜卡多就买下了它们。 羊虽然不贵,但是雇佣羊倌儿价格不菲。为了防范船只失事,这四十只羊与其他东西一样,都分成等份被装在五条船上,每条船都要有熟悉这种羊的西班牙本土牧民来照顾它们。 让人家背井离乡到万里之外去生活,必然要让人带着老婆孩子,而且还要拿出一笔巨额安家费,否则谁也不会下定这个决心。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价格,来自赛里斯的老爷们出手阔绰,让每一个被选中的人无从拒绝。 ...... 使团从马德里离开时,卡洛.美第奇也离开了萨拉曼卡大学,他要陪同徐光启一起穿过西班牙赶赴罗马。 通过这些天与中国使团的密切交流,卡洛.美第奇坚信:如果自己在马德里找一个低级事务官或者秘书的工作,前途将远远不及自己跟着徐光启。 现在的卡洛.美第奇每时每刻都在学习汉语,而且也告别了无意义的美酒与交谊舞会,他已经将所有时间都用来投入使团的工作。 有了卡洛的加入,罗明坚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些,他至少不必老陪在徐光启跟前向他介绍一些常识。因为身份的关系,跟罗明坚一起低级教士没资格陪在徐光启身边,但卡洛的岁数与徐光启仿佛,作为一个跟班则无伤大雅。 如今罗马教廷里面美第奇家族的势力极大,既然卡洛.美第奇已经攀上徐光启这棵大树,罗明坚也不介意给这个私生子更多的机会。 ...... 使团的马德里之行结束后,使团将横穿整个西班牙,并在阳光之城“瓦伦西亚”登船,前往意大利和罗马。 因为进入了“冬季”,西班牙南部进入了令人感觉舒适的季节——地中海将积蓄了一夏天的热量吹拂到整个南欧,天空澄净,阳光和煦,而空气却是清冽的。 这般宜人的气候,让使团众的心情也跟着大好。他们每天悠哉的赶路,遇到城市就改善一下生活,遇到有城堡的贵族就愉快的做客——除了想家,这日子不要太美。 ...... 同一时间的两万里外,大明的京师也进入了冬季。尽管是初冬时节,但阴沉的天空下,北风夹杂着沙尘、落叶和呛人的煤烟味道,让人感觉到只有压抑。 黄昏时分,东城东南的勾阑胡同口,晃晃荡荡的走出来一个拿着一个葫芦的葡萄牙人。一边走,他一边比划着向后扭头骂着什么。随即他身后传来一声老鸨的骂声:“驴蛮子,臭的要死!以后不洗澡莫进这胡同,没得扫了客人和姑娘们的兴致!” 黄胡子已经有些打绺的葡萄牙人愤愤不平的骂咧咧走开。见他身体打晃,胡同口几个汉子纷纷围过来道:“这位兄台可是往四夷馆走?坐出租马车罢,十个大子儿包您送到!” 这位葡萄牙人看了一眼招揽生意的马车夫,摇头道:“不用!我地身上,总共也没十个,大子儿,都书光了!豆没有啦,老伏破产啦!” 说完,他从眼角流下两滴泪来,将手中的红漆葫芦递到嘴边,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 他面前的汉子抽动一下鼻子:“呦,这是太白居家的二锅头唉!您这一葫芦,够我干一天的!” “走开,这是我的酒!”那葡萄牙人听汉子们开始赞叹他的酒好,不由得有些着慌,忙握紧葫芦低下头,就要从人群中溜出去。 那些汉子们哪能让他这么样走了——大冷天闲着没事,逗一会儿闷子也好。就有两个挡在他身前,一个在后面拽住他的皮袄——“蛮子,你这皮袄也不错啊!要不去当铺当点酒钱,这车钱也出来了!” 这葡萄牙醉汉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却破不开这默契的包围圈。一会儿工夫,这醉汉脑门上汗津津的,嘴角也出来一堆白沫子。 几个马车夫闲汉正闹呢,突听有人一声咳嗽道:“行了,差不多得了!” 一个闲汉扭头骂道:“你嘛——呦,原来是六爷,您今儿怎么得闲过来逛?” 那被称呼六爷的汉子一身精致的绸缎袍子,左手拇指上带着绿油油的翡翠扳指儿,听那马车夫出言不逊,右手扬起了就是一个嘴巴子。 “滚!” 这东城地头蛇的威风非同小可,几个马车夫讪讪的走开。那葡萄牙人得了空隙,哧溜一声矮着身子就想跑。被“六爷”身后的一个伴当一把拽住道:“伊内斯先生,跑什么?我们六爷找您有事儿,是能发财的好事儿呢!” 这醉汉正是跟着罗马使团来到京师的伊内斯。葡萄牙被吞并后的第二年,果阿总督文森特去职,西班牙人阿尔梅达.胡里奥克接任了总督,这直接导致留在京师的文森特一等秘书伊内斯先生失去了最大的靠山。 他本想离开中国,但使团在中国获得的成绩和荣誉又让他舍不得——一个教徒还没过百的教区,红衣主教一下子就任命了三个,伊内斯长这么大闻所未闻。 这个使团必然永载史册,但伊内斯的定位却非常尴尬。里斯本被费利佩二世占领之后,伊内斯被马德里宫廷忘了——而刚经历亡国之痛的葡萄牙贵族们,谁还能想起了败犬文森特身边的曾经的一等秘书? 7017k 第三百零五章 赌马(上) 被人拽住的伊内斯.费尔南心里有些发慌,他努力的挺着油腻腻的胸脯叫道:“我系成员,来自,罗马使团!你不能拉我!” 东城的扛把子杜六长得一张瘦长脸,三角眼中不时闪烁出凶光。听了伊内斯的叫唤,他鼻子里冷哼一声。 那伴当听六爷的冷哼,一个嘴巴子打在醉鬼脸上:“你这厮听不明白话?让你发一笔财呢,你不是破落了吗?有钱不想要?” 伊内斯听了这话,因为酒醉而昏沉沉的大脑清晰了些。他不再挣脱,站定身体道:“什么意思?” 杜六不说话,晃了晃脑袋,向胡同口外的一个茶摊指了指。几个人鱼贯走到茶摊边上,选了一张桌子,在四边的条凳上坐下了。 茶博士陪着笑,走过来点头哈腰道:“六爷,您今儿个贵足可算踏了小的贱地,欢喜死小的了!您想喝点什么?花茶还是红茶?您别看我这儿摊子小,御厨房里面的点心我这儿都有——沙琪玛!您来一盘尝尝?” 杜六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闪亮的银元,扔给那茶博士道:“给这蛮子来一份儿,再给我们泡壶好茶,剩下的赏你。” 那茶博士嘴巴险些没乐歪了,一把接住那银元道:“哎,我的六爷!您今儿个可让小的开了眼了!小的光听说这银龙,今儿头回见着!” 说完,茶博士将银元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对着一吹:“嗨!真是嗡嗡的哈!” 他招呼着自家小厮,将上好的茶叶沏了两壶,又将炒豆、豌豆糕之类的小吃摆了一桌子。他自己亲自将沙琪玛切了两盘子,又端来两盘类似鼓豆荚样式的食品。 他搓着手笑道:“六爷!这沙琪玛就是油腻糖多,您尝尝这个。小的祖传秘方,五香落花生!这玩意以前就是广东那边南蛮子种,京师这两年才多些,这东西能榨油,味儿香!您尝尝,尝尝。” 杜六瘦脸上露出微笑道:“不够你贫嘴的。你祖上是广东人?” “小的八辈儿祖宗都是北京人!” ...... 茶博士奉承一番,见杜六有话要跟伊内斯谈,他知情识趣的和小厮躲到摊子的另一头。 杜六盯着正在大嚼点心的伊内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一下:“你穷到这份上了?饭都吃不起?倒有心思来这胡同?” 伊内斯露出苦笑道:“我把大怀表当了,今天。”杜六皱眉道:“你一点钱都没有了?”伊内斯摸了摸皮袄袖子,掏出三个银元道:“全部家当。其他的全输了。” “嘿,你这蛮子赌性可重。” 伊内斯抹了把脸,拿起面前的茶杯把嘴里的东西往下順順,咧开嘴道:“您知道吗?我都输,不管是打麻将,掷骰子,扔铜钱——就算是玩扑克都是输,扑克可是我们带来的游戏!” 杜六听了笑了笑:“那你知道你是怎么输的吗?”伊内斯摇头道:“不知道,我想,上帝已经抛弃我了,看来。” 杜六从怀里掏出三个骰子来,把一个装瓜子的小碗倒空,将骰子很随意的往里面一扔,只听叮叮几声,都是通红那面朝上。 伊内斯嗷一声道:“通杀!上帝啊,我没有下注,幸亏。”杜六笑了笑:“你这蛮子可够傻的,再看!”他拿起碗里的骰子又随手一丢,这回却是三个六朝上。 “豹子!”伊内斯再次怪叫一声,随即脸色苍白道:“您是说我掉进陷阱了吗?”杜六和身边的伴当们盯着他,戏谑的点点头。 伊内斯用力猛击脑门道:“他妈的,我是个大傻瓜!我当然是掉进陷阱了,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差!” 杜六笑了笑道:“你进的这局,叫做“插羊牯”,那赌场和你身边的赌客都是装的,来蒙你呢——你这半年输了能有多少?” 伊内斯脸色苍白道:“一千五百杜卡特,大概有,我算算,一千三百两黄金,差不多——我都借遍了,使团的人。” 杜六听了眼前大亮,他微笑道:“你在这胡同里谁家赌的?” 伊内斯向胡同里面一指:“就是在那家如意楼里面的一个院子——先生,我洗个澡就可以带你去。” 杜六把他从条登上提溜起来,搂着他肩膀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受到欺骗,我去替你讨个公道,没问题吧。”伊内斯连连点头道:“当然,谢谢您的帮助。” “那要出来的钱,我要八成,你有问题没有?” 伊内斯听了不由自主的哀求道:“先生,我欠了很多债,您要是给我一半,我就能度过难关了。” 杜六听了冷哼一声,他身边那伴当一扬手,吓得伊内斯一缩脖子。那伴当道:“你个蛮子,白吃枣儿还嫌弃核大?” 伊内斯道:“你们帮我,其实还不是看中我能找到礼部的大人撑腰么——我应该得一半儿。”说到钱,他的话语突然流利起来,倒装句也少多了。 杜六哈哈一乐,轻轻拍打他的脸颊道:“你这也不傻啊,怎么被陷进去的?行,既然你看明白了,我分你一半!” ....... 被人拽住的伊内斯.费尔南心里有些发慌,他努力的挺着油腻腻的胸脯叫道:“我系成员,来自,罗马使团!你不能拉我!” 东城的扛把子杜六长得一张瘦长脸,三角眼中不时闪烁出凶光。他听了伊内斯的叫唤,冷哼一声。 那伴当听六爷的冷哼,一个嘴巴子打在醉鬼脸上:“你这厮听不明白话?让你发一笔财呢,你不是破落了吗?有钱不想要?” 伊内斯听了这话,因为酒醉而昏沉沉的大脑清晰了些。他不再挣脱,站定身体道:“什么意思?” 杜六不说话,晃了晃脑袋,向胡同口外的一个茶摊指了指。几个人鱼贯走到茶摊边上,在一张桌子边的条凳上坐下了。 茶博士陪着笑,走过来点头哈腰道:“六爷,您今儿个贵足踏了小的贱地,可欢喜死小的了!您想喝点什么?花茶还是红茶?您别看我这儿摊子小,御厨房里面的点心我这儿都有——沙琪玛!您来一盘尝尝?” 杜六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闪亮的银元,扔给那茶博士道:“给这蛮子来一份儿,再给我们泡壶好茶。” 那茶博士嘴巴险些没咧歪了,一把接住那银元道:“哎,我的六爷!您今儿个可让小的开了眼了!小的光听说这银龙,今儿头回见着!” 说完,茶博士将银元用手指夹住,对着一吹:“嗨!真是嗡嗡的哈!” 他招呼着自家小厮,将上好的茶叶沏了两壶,又将炒豆、豌豆糕之类的小吃摆了一桌子。他自己亲自将沙琪玛切了两盘子,又端来一盘类似鼓豆荚样式的食品。 他搓着手笑道:“六爷!这沙琪玛就是油腻糖多,您尝尝这个。小的祖传秘方,五香落花生!这玩意以前就是广东南蛮子种,京师这两年才多些,这东西能榨油,味儿香!您尝尝,尝尝。” 杜六瘦脸上露出微笑道:“不够你贫嘴的。你祖上是广东人?” “小的八辈儿祖宗都是北京人!” ...... 茶博士奉承一番,见杜六有话要跟伊内斯谈,他知情识趣的和小厮躲到摊子的另一头。 杜六盯着正在大嚼点心的伊内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一下:“你穷到这份上了?饭都吃不起?倒有心思来这胡同?” 伊内斯露出苦笑道:“我把大怀表当了,今天。”杜六皱眉道:“你一点钱都没有了?”伊内斯摸了摸皮袄袖子,掏出三个银元道:“全部家当。其他的全输了。” “嘿,你这蛮子赌性可重。” 伊内斯抹了把脸,拿起面前的茶杯把嘴里的东西往下順順,咧开嘴道:“您知道吗?我都输,不管是打麻将,掷骰子,扔铜钱——就算是玩扑克都是输,扑克我们带来的游戏,这可是!” 杜六听了笑了笑:“那你知道你是怎么输的吗?”伊内斯摇头道:“不知道,我想,上帝已经抛弃我了,看来。” 杜六从怀里掏出三个骰子来,把一个装瓜子的小碗倒空,将骰子往里面一扔,只听叮叮几声,都是通红那面朝上。 伊内斯嗷一声道:“通杀!上帝啊,我没有下注,幸亏。”杜六笑了笑:“你这蛮子可够傻的,再看!”他拿起碗里的骰子又随手一丢,这回却是三个六朝上。 “豹子!”伊内斯再次怪叫一声,随即脸色苍白道:“您是说我掉进陷阱了吗?”杜六和身边的伴当盯着他,戏谑的点点头。 伊内斯用力猛击脑门道:“我是个傻瓜!我当然掉进陷阱了,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差!” 杜六笑了笑道:“你进的这局,叫做“插羊牯”,那赌场和身边的赌客都是假的,来蒙你呢——你这半年输了能有多少?” 伊内斯脸色苍白道:“一千五百杜卡特,大概有,我算算,一千三百两黄金,差不多——我都借遍了,使团的人。” 杜六听了眼前大亮,他微笑道:“你在这胡同里谁家赌的?” 伊内斯向胡同里面一指:“就是在那家如意楼里面的一个院子——先生,我洗个澡就可以带你去。” 杜六把他从条登上提溜起来,搂着他肩膀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受到欺骗,我去替你讨个公道,没问题吧。”伊内斯连连点头道:“当然,谢谢您的帮助。” “那要出来的钱,我要八成,你有问题没有?”杜六的下一句就将伊内斯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由自主的哀求道:“先生,我欠了很多债务,您要是给我一半,我就能度过难关了。” 杜六听了冷哼一声,他那伴当一扬手,吓得伊内斯一缩脖子。那伴当道:“你个蛮子,白吃枣儿还嫌弃核大?”伊内斯不敢再说。 杜六带着伊内斯向胡同里走,边走边说:“你个傻子,现在人都去赌马——哪里还有正经的赌场,你被插羊牯,不冤!” ....... 在杜六领着伊内斯进赌场讨公道时,京师东北角的周王府内,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坐在周王的书房内品茶,他对面坐在主位的大胖子王爷手中拿着一篇稿子,正在翻来覆去的看。 看完了稿子,他喝了一口桌案上的浓茶,打个哈欠道:“不好意思,钟贤弟,我这老毛病,读带字儿东西犯困。但你写的我看明白了,大才!” 那书生听周王爷如此褒奖,略带得意的一笑道:“王爷,下愚这篇《设马会以抑赌风论》可不是杜撰,这是前后调查研究了好几个月才写出来的啊。” 周王一听,忙点头道:“本王知道这事儿,钟先生辛苦,辛苦,不管事儿成不成,本王这里都有一份儿心意。” 听他这么说,他身边坐着的一个幕僚模样的人笑道:“王爷,钟先生这文章一发,事儿没有不成的道理。” “塞罕坝大会之后,蒙古诸部接连进献名马宝马,皇上圣谟深远,将之分赐驻京的各位王爷,还不是鼓动大伙儿赛马?——王爷,您说说,第一个鼓动赛马的是谁? 周王翻了翻眼珠,回忆道:“好像是郑王。”恍然一拍大腿道:“这学究何曾骑过一天马!必然是皇上撺掇他说的!” 那书生插话道:“王爷,有比赛必然有赌盘,然后京师赛马会就因之起来了势头。您牵头,诸位王爷赞助,在大明门外建起了大明赛马场。” “这都快半年了,皇上和朝廷也没发话制止呀!可见,朝廷也愿意开设赛马商社,让百姓买票赌马——只不过受阻于冬烘们的舆论,暂时不好大鸣大放的支持王爷罢了。” 周王的肉呼呼的大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书生所说的事儿正是他这辈子最得意之笔。 但他捅了马蜂窝也是确凿无疑的——中国的统治者自古以来,就认识到赌博的危害。从春秋到大明,官方态度是一以贯之的,一个字“禁”!虽然禁止程度不一,但没有像这帮子王爷这样胡闹的——现在舆论普遍认为,这算是大规模聚赌! 第三百零六章 赌马(下) 万历十二年的秋天开始,膘肥体壮的骏马不断刷新着马场的速度记录,而整个京师百姓的心思也被搅动的鼎沸。 御史台和六科近乎一拥而上,把周王为首的宗室弹劾的满头大包。一来这赌马确实败坏社会风气,二来弹劾宗室也算是大明的政治正确——老传统了。尤其是宗室改革之后,驻京的王爷们被宗人府和御史密切监控,稍有行差踏错,罚俸都是轻的。 周王挑头办马会之前没想那么多,作为昔日在封地作威作福的太祖后裔,他觉得自己办个马会已经很收敛了。俺也没逼着百姓去赌对不对?相反,按照郑王给出的主意,马会的每张马票有限注,而且每个人买马的最高限额不超过十两银子——才二十块银元,这点钱好干什么? 再说了,本朝宣宗爷特别爱玩蛐蛐儿,从江南搜求,好蛐蛐一个就数十两。他老人家赌起来,成百上千的输赢,全国上下都跟着玩的时候也没见哪个挑出来谏止,反倒是做下了“仁宣之治”的功业。 如今太平盛世,锤丸、马球、蹴鞠、橄榄球、射箭、投枪等项目如火如荼,皇上隔三差五就要到京师大学看比赛,有时候还亲自主持开球仪式——这才是太平天子的样子! 俺就在赛马项目里增加点趣味和刺激,怎么就错了?!错哪儿了?那京师蹴鞠行会赌的肚脐眼都是黑的,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还没有马会里面的铲粪工干净,这帮子御史、给事中咋不叫唤了? 这话糙理不糙,但谁让他是宗室来的呢。蹴鞠行会是商贾办的,御史跟他们叫板丢份儿。因此,周王这倒霉蛋在两个月工夫里就弹章等身,上不得朝不说,还被迫专门聘请一个幕僚帮着写答辩奏章。 ...... 虽然弹章等身,但朱翊钧优容宗室,关于赛马的奏章一律留中,御史和给事中也没什么好办法。就这样,这马会在朝野上下一片骂声中开张,一路顶着骂名在不到半年的工夫里成长为京师服务业第一大商社。 这御史和给事中的压力还算小可,这京师两大日报的舆论却受不了。周王刚搬到京师的时候,每天都要看报:每一期的“今日说法”和“连载”一个字儿不落,还专门安排人做剪报。若遇到哪天连载断更,他必然要亲自到报社鼓噪一番的。 但最近这报纸没法看。翻开必然有骂他和宗室的,以前郑王因为自身受屈,且小郑王担任格物院院长的关系,在民间名声很好,如今也臭了大街——不知道哪个嘴快的把郑王给周王出主意并参股的事儿抖搂给记者了。 有一天,帮周王写奏章的师爷突然福至心灵,出主意道:“王爷,这报纸也骂不出什么花儿来了,您何不重金买几篇雄文,让报纸给您这身污水洗洗?管着《京师日报》的张元德和《新民日报》的遂安伯还能眼看着您老人家站在这粪坑里不拉一下?” 周王先捂着鼻子皱眉道:“先生,您这话说的腌臜,什么叫站在粪坑里?什么叫‘不拉一下’?你这个‘拉’字用的不好。” 那幕僚脑海中一下子出来画面了,也差点吐了,苦笑着道歉。周王嫌弃归嫌弃,但从善如流,拿着帖子亲自去拜访张元德和陈澍,请这两个家伙帮忙。 这两个开始不敢答应,但周王面子大,也不能硬顶,搞得好生尴尬。——但报纸就是皇帝的喉舌这话早就烂在两人肚子里了,也只能支支吾吾。 过了几天,遂安伯逮到机会请下来旨意,《新民日报》立即派出报社大笔采访周王,决定帮他洗白——从此周王成了《京师日报》一生黑,袭爵的英国公张元功膝盖跟着他弟弟沾包儿中了一箭,周王见着就骂。 这钟记者果然大才,也深谙舆论操控之道,他连续写了好几篇文章,今日在周王府讨论的是最后一篇。这文章先从赌博的起源讲起,又把历朝历代禁赌的法律和诏令梳理了一遍。 文章先说,春秋、战国以降,历代都禁止赌博。禁止赌博法律最严的时期在宋代。赵匡胤立国之初制定的法典《宋刑统》,对禁赌有明确的律文。而在实际的执行中,甚至超过了律文限制,宋太宗时期对赌博处罚之重可谓空前绝后: “淳化二年闰二月己丑,诏京城蒲博(赌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凡隐匿赌徒不报者与之同罪。开柜坊(赌场)者,并其同罪”。逮住了就砍头,没二话。 其次严厉的是元代。“禁民间赌博,犯者杖七十,流之北地,钱物没入官;官者罢现任,期年后杂职内叙。开张博房之家,罪亦如之......”规定的严厉而且详细。 等到了国朝,太祖在建国之初,曾在南京“建逍遥楼,置赌具于其上,见博弈者、养禽兽者(指斗鸡、斗狗、斗蛐蛐)、游手游食者,拘之入楼,使之逍遥,尽皆饿死。” 嗯,老人家用心很深,玩我让你管够,但围住了逍遥楼不给饭吃,活活饿死你——太祖以此教育人民,赌博不事生产是错误的人生观。 到洪武二十二年,太祖诏令“凡赌博者,解其腕可也。”嗯,抓住了就剁手,就问你怕不怕。 其后除了玩心大的宣宗以外,成祖、宪宗、英宗、孝宗都有关于禁止赌博的诏令,刑罚为赌徒被抓住了张榜枷号、官员则免职、开赌场的流放等。 钟记者写的这些都是正常文字,趣味性和考据都有,周王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就见其笔锋一转: 吊诡的是,刑罚最重,犯者杀头的北宋,赌博之风最为剧烈。宋人赌性之重令人瞠目结舌:几乎所有的民生都能与赌博挂边。 例如北宋时期最常见的营销手段叫做“关扑”,卖家标示了商品价格后,买家可以拿一点小钱与卖家对赌。最常见的是“浑纯”或“六纯”——“浑纯”即扔出六枚铜钱全部背面朝上,“六纯”反之。 扔出来浑纯或六纯,赌资留下,商品买家拿走——这是很多穷人进行奢饰品消费的唯一机会,赢得商品的几率大概在一百二十分之一。 这种“关扑”流行到什么程度呢?很多大宋男人被老婆打发到市场上买酱油,结果回家时钱和酱油都没带回家是大概率的事儿。当然,也有极少数本来出去买包咸盐,结果赶了一头猪回家的。 然后文章就问了,为什么赌博就杀头的宋代,老百姓却拿命去赌呢?到最后法不责众,谁也管不了——中国人爱赌博的民风就是从大宋传下来的,历经元代到了国朝后愈演愈烈。 文章写到这里仍有理有据,说理和趣味性兼有,周王看了大长见识。然后老钟再次荡开一笔,写起了禁酒令—— 禁酒令几乎与酒同时诞生,咱中国第一道禁酒令是大禹发布的:《战国策》记载,“帝女”,即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将仪狄酿的酒进献给禹,大禹品尝后觉得很好喝,并说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于是诏令仪狄不要再酿酒了。 这算是传说,但明文记载的禁酒令是周公旦的手笔:《酒诰》是中国第一道禁酒的法令。其后从春秋战国,秦汉一直到元明,禁酒令多次发布,多次形同虚设。元世祖的时候最严厉,跟宋代禁赌一样,“犯者死”——同时也与宋代禁赌一样,元代中国人最爱喝酒,达到了“熏风酷烈”的程度,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凡是能买的起酒的,好些人整天醉醺醺。 周王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彻底迷糊了——为什么禁酒、禁赌越严厉的时期,人们违反这法令就越嚣张呢?说不通啊!但这些还都是考据出来的事实! 这姓钟的也没卖关子,直接抛出论点解释:“赌与酒者,关乎人性,无此二者了无生趣也”——这两样与百姓的生活娱乐和人性心理关系太密切了,只用“禁”字是管不住的。因此禁赌如同“禁酒令”一般,无论多严格的诏令顶多管一阵儿,随之就是禁令松弛,官民齐犯,法不行矣。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放任赌风炽烈而不管理吧,这玩意对社会管理影响太大了。作者接着就用无可辩驳的数据引出了解决办法: 如《论矛盾》所说,事物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引起质变或走向原来的反面。赛马运动诞生和伴生的赌马就是典型的例子:从万历十二年夏末马会开张之后,京师因赌博而发生的犯罪率急剧降低,记者从顺天府拿到数据,最近一个季度此类犯罪发生率降低了四十四个百分点。 这数据太惊人而且太有说服力了!周王看到这儿乐得都找不到北了——我擦,我无意中干了件行善积德、万家生佛的好事儿啊! 文章接着说,赌风甚炽会带来一系列社会管理问题,包括丧败人伦、滋生犯罪乃至助推贪污腐败等。但是面对问题不能一禁了之——要禁止也禁止不了,无论你的管制能力强大到什么程度,赌博和酒一样,都是无法禁绝的。 那如何治理呢,作者强烈建议朝廷要“如同治水,“堵疏”并用,方能移风易俗,扭转国人好赌之风。” 一方面要重申太祖禁令,尤其是严刑峻法管住官员和军人赌博,划出红线,触之从严论罪;另外,朝廷要列出赌具名录,禁止私人开设赌场,严禁民家、娼家藏有赌具,违者论罪等。 “疏”这方面的动作应该有:晓谕地方,推广教化,宣传赌博危害为其一;其二就是将王爷们的赛马商社纳入管理——朝廷总的让民间压抑的赌性有一个出口,让骨子里就喜欢投机的人有发泄的地方;其三是包括打麻将在内的“娱乐”活动,只要赌资不超过一定限度的,不在禁止之列。 如此法律、舆论等手段多管齐下,才能控制住赌博恶习在民间的泛滥,逐步扭转民间好赌的歪风。 文章最后还正面宣传了赛马的好处:官准赛马可限注限制金额,并抽重税,与财政不无小补;而诸王为了争胜,必然多方搜罗珍奇种马——只要在赛制上设立长途、短途、负重,越野等项目,即可利用民间力量培育出各种改良马,对国防和国计民生大有裨益。 一篇雄文,有理有据,看得周王是心花怒放,连声赞颂种记者大才——遂安伯真是好人啊。 拿出百两黄金为谢之后,几个人在书房又闲坐一会儿,周王和幕僚两人没口子称赞了钟记者能有一炷香时间。最后,周王的幕僚道: “咱们国朝宣宗爷,就爱玩促织。从他老人家之后,上至皇帝,下到百姓,就没有不爱赌博的。而且花样翻新,赌具和赌术齐头并进。” 说到此处,他向北一拱手:“圣明如咱们圣上,还不是亲自发明了麻将?虽说是孝行,但如今天下因为麻将而家破人亡的又有多少!” 周王听了,笑着点头道:“还是的,那赌徒不赌马,还不是可以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就说这麻将,哪一级官儿敢禁?两宫太后能撕了他!” 钟记者听了心道:“这两货没看懂我这篇文章吧?我写的是不是太文言了?” 第三百零七章 盗案(本章免费) 笔名辛忠平发表的支持赌马的文章被发在《新民日报》头版,本来已经逐渐沉寂的舆论又被炒得火热。但报纸是民间舆论,御史和给事中们没理由就这个问题给皇帝上奏章——只能干生气。脑瓜笨的在家中长啸,心眼活络的就写出一篇篇驳斥的文章投稿到《京师日报》。 这时候就显出朱翊钧在京师设立两份报纸的先见之明,如果这些反对的声音发不出来,——报纸没有了公信力不说,还特别容易形成信息茧房,造成民间舆论与报纸舆论的两层皮。 朱翊钧设计的很完美,张元功哥儿两个欲哭无泪。英国公殁后,张元功继承了二等公爵之位,任宫廷大臣,位置在陈矩之上——英国公一府圣眷优隆不减。 当然,这圣眷不是免费的,其弟张元德就成了皇帝掌握舆论的一把刀。因为张元德是《京师日报》的东主,张家也跟着身不由己——张元功这些天被周王见面就骂这样的事儿就是代价。 因为两家报纸舆论定位不同,《京师日报》号称中立但偏向保守,《新民日报》也号称不偏不倚但倾向革新,在变法如火如荼,保守派被一批批赶出朝堂的当下,《京师日报》日日游走在政治不正确的边缘,张元功和张元德哥儿两个想死的心都有。 因为皇帝操纵舆论属于高端机密操作,因此朱翊钧一般都是与张元功口授要旨,包括侍从室的心腹和内阁重臣在这事儿上面都不立文字。如果后世历史学家看这段时间的历史,肯定会造成一个美丽的误会,以为大明一直到了万历十二年保守势力还很强——《京师日报》那些文章就是明证。 其实,在皇权至上而且朱翊钧已经稳固权柄的此时,“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秋虫敢作声”才是朝野常态。但如此一来,英国公家就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在朝堂之上,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等回到家,那些和《京师日报》立场相近的在野人士却来嘘寒问暖——把张元功和张元德两个搞得快精神分裂了。 但是,车门已经被皇帝焊死,两个人也下不去车,只能咬牙苦撑。如今面对纷至沓来的投稿,张元德带回家跟哥哥商量——咱是发呀,还是发呀。 此事早就上达天听,张元功在养心殿已经得了旨意,此时咬牙道:“挑那些言辞激烈的——发!这些天我躲着点周王就是了。” ...... 赛马会的诞生只是京师与天下发生巨变的一个缩影,因之引发的剧烈争论也不过是如今这舆论纷争的一个小小浪花。京师百姓们能够把这些内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离开京师百里——这些信息就急剧衰减,仅在士林和上层流传。至于民间,谁还有闲情去管马会的赌票能卖上几元? ...... 万历十二年,大明遭遇了变法之后的第一次生产率提高的危机。幸运的是,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带来大量丰盈钱粮,加上大明本身巨大的体量以及东北、缅甸两地的扩张,包括黄淮水利工程带来的基础建设投资——带给大明足够的冗余量。 南方的大量移民被有组织的送去了缅甸,而随着日本、朝鲜、缅甸和果阿市场的全面开辟,变法的强烈阵痛也随之降温。明帝国如同正在羽化的蝴蝶,在经历着苦痛的蜕变。 周王在家跳脚痛骂张元德的同时,顺天府府丞王以修对着面前的人苦笑道:“懋权兄,这下子咱两个全完蛋了哈——你昏聩啊!” 这位王以修正是当年的松江知府,徐家被摆平以后,这家伙沾光连续三年上计,不久就从四品超拔跳过了从三品一阶,做了南京的礼部侍郎。 但是,官场是有记忆的——当年就是他那请求朝廷支援的那一本把已经回海南的海青天给起复了,官场中人恨不能用大鼻涕甩他一脸。他在松江当一把手的时候没人能整他,到了南京之后,王以修好运气就算到头。 再加上这家伙的官斗能力算不得出类拔萃——当年若没有海瑞提醒,他就会被徐阶用奴变给装进去就是明证。到了侍郎高位后,因上下左右都给他小鞋穿,导致公事上连续出错。 本来南京那地方出点错也不打紧,尤其还是礼部这种无关民生的衙门。但架不住有人盯着他呀,到底被人连续弹劾,打回原形不说,最后被弄到顺天府当了府丞。 顺天府与应天府一样都是一把手高配,府尹正三品,但府丞就正四品,王以修辛辛苦苦七八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如今混的还不如在松江那时候呢。 重回四品之后,王以修痛定思痛,将自己在南京连续被坑的教训进行了刻骨铭心的总结,这官儿做的水光溜滑,谁也寻不到把柄。 但要论官场最险恶的职位,顺天府尹和府丞这两官能排前三甲——要不也轮不到王以修:活儿全他干,黑锅全他背。锅太大的时候,府尹也要跟着一起倒霉。 幸亏去年上任的府尹王廷詹出身侍从室,腰板扎实,为人也比较正派,王以修狗命才得以保全。然而没奈何队友太渣渣,王以修在任上谨小慎微了两年多,此次还是遇到了大危机——下辖的密云县爆出了大雷。 密云这地方原属于宛平,但因朱翊钧大兴钢铁,内府在密云探出了铁矿,恰好能与西郊门头沟煤矿组建煤钢联合体,朝廷就将密云铁矿和门头沟都从宛平县划了出来,在两地中间靠着门头沟这边一些找块平地,建城并升为县治。 第二任密云县令是万历八年的三甲进士魏允中现年四十岁,字懋权,幼年聪颖,少年以文显名,与其兄魏允贞、弟魏允孚并称“南乐三魏”,才冠一时之选。 魏允中曾中乡试解元,文名不在屠隆、胡应麟之下。但与这些文名高的“才子”一样,不太适应逐渐变革中的科举——格物选择题、阅读理解、申论之类的分数占比越来越高。万历八年时,魏允中参加会试,只落得三甲头名,被选为密云县令。 魏允中自诩高才却未能得京官,只得了百里之治,心绪难免有点波动。万历十一年考绩中下——继续留任后更加的放浪形骸,每日里只顾着诗词唱和,实务都扔给县丞、主簿。 如此管理问题倒也不大,一方面县丞、主簿都是老基层,经验丰富;另一方面密云县是在煤矿、铁矿基础上建起的县城,一半以上都是密云钢铁商社的工人及其家属,商社经理在这里说话比他好使。因此这县令撂挑子,也没影响县治运转。 但万历十一年春节前,密云钢铁商社派人到县里报案,说是有人偷挖煤矿以牟利,希望密云县查处。而到年底时,魏允中每日里喝的都是醉醺醺的——他把案子直接扔给了典吏马斌。 马斌也算是积年老警察,案子也不复杂:密云县周边靠商社吃饭的三教九流全在他心里呢。过了春节他就破了案,把一个叫胡勇的家伙交给县令,卷宗显示此人伙同一些游手偷挖煤矿,卖给京师煤炭行——得银三百两。 不用上刑,这胡勇一伙儿坦诚罪行,被判赔偿商社损失,杖刑加流放。案子从密云报到顺天府,从通判到王以修,都按律复核同意。 事情过去一年多,万历十二年的重阳节那天,门头沟出现安全事故。一处煤炭矿井突然塌方造成十余名矿工身亡。等半个月后将现场清理出来,事故原因也查清楚了——失事矿井后面盗洞纵横,接近五百亩的矿区煤层已经被盗采一空! 书阅屋 第三百零八章 阴影 经估算,被盗采的煤总价值超过二十万两——能供全京师百姓做饭取暖半个月。等事故原因出来那天,魏县令再找马斌时,才知道半个月前马斌已经将家中老小六口人都转移走了,此时马斌也无影无踪。 这下子魏县令可坐蜡了,密云钢铁如今反咬一口,道是马斌与盗掘团伙勾结,大肆盗卖皇家资产,魏允中有失察、渎职之罪。随后京师官场都传说“皇帝震怒”,即将派出都察院专案组进驻密云县。 “皇帝震怒”这玩意儿其实是“层层加压”导致的。事故消息向上传是这个路径:顺天府上报安全事故到工部,报告中点明原因是盗掘导致,并交代详细的前因后果,这时候信息最全。 然后这份报告经过工部主事——员外郎——郎中——侍郎——尚书——政事堂——大学士,最后到了张居正手中。 到这时候数百字的报告已经被精简成一句话:门头沟煤矿因盗掘导致煤矿塌方,十四人伤命,顺天府正查办。 张居正会在包含着这句话的政务报告上签上名,表示政事堂按照正常流程进行了处置。然后侍从室将之纳入皇帝需要御览的政事节略,这句删无可删的话又被混合在十余条类似的消息中。 最后朱翊钧在整篇节略上画个圈,就相当于完成了一大堆上报政事堂奏章的圈阅,又叫做“上报闻”,意思是皇帝知道了。 同样的信息上报共发生三次:负责掌管皇帝生意的计财处有一份密云钢铁上报的调查报告,也被写进了皇室庞大的产业经营信息中,最后以节略的形式被朱翊钧看到。 然后是锦衣卫系统的国安局,将这条消息混合在各地的安全信息中,上报侍从室,到最后也剩了一句话——和政事堂报的差不多。 对于皇帝来说,在现如今的生产条件下去要求工矿企业保证无事故的安全生产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上报闻”就是这十四条人命的最终结局——而整件事会在朝廷、市场和其他不同博弈方的博弈过程中变成了谁也不认识的其他模样,某些人会因之倒霉,某些人会因之获得利益。 倒霉的当然是被官场排斥的王以修,因为胡勇案是顺天府复核的,这案子关联的一串儿都被都察院发函,要求各级官儿先写折辩——王以修说我写什么呀?胡勇案就是一普通盗窃案,我特么咋知道马斌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都察院哪里还管王以修冤不冤的慌——如果底下的兜不住皇帝的怒火,此事追究到工部都不是不可能。 天上掉下一口黑锅,王以修欲哭无泪,紧急约谈魏允中之后,才发现这魏知县跟他一样,细情还没搞清楚,大骂他昏聩之后,只好琢磨着自救。 因为他这两年多受排挤,就跟海瑞还有点交情。但这交情跟没有一样,王以修都没法跟海瑞为这事儿张嘴。 再说,朝廷吏治改革后,海瑞曾以超龄为由坚决求去,于是被皇帝加封清正二等伯爵,以勋贵名义留用在朝廷备以顾问。现如今正在江南代天巡视——这远水也解不得近渴。 寻思半天,王以修只好向顶头上司王廷瞻求救。王廷瞻见王以修愁眉苦脸,笑道:“你不用慌,这事儿是我银章密奏皇上的,早把咱们顺天府摘出去了——都察院找你不过是个过场。” 王以修听了张大嘴巴,满脑门问号看向王廷瞻。王廷瞻摸着颏下长须,微笑道:“皇上因看了我的银章密奏,才有了在节略上的批示——倒也不是震怒,就写了两个字‘严查’。” 王以修摸摸头道:“那‘皇上震怒’是怎么来的?” 王廷瞻在侍从室多年,对里面的道道门儿清,微笑道:“皇上写两个字,总理大臣总要多些几个字吧——以此类推,越往下那批示越严重,时限也越来越紧,给大伙儿搞得紧张兮兮,‘皇上震怒’就这么来的。” “如今这天下,类似的事儿一天没一百件也有八十件,件件皇上震怒,他......”没法再说,王廷瞻就住了口。 王以修松了口气,随即皱眉道:“那大人又何必自曝其短,毕竟是我们顺天府的事儿啊?我们先搞清楚了再报......”那意思是,就不算功劳也显得咱们能干,何必如此这般惊动朝廷,惹一身骚呢。 这回轮到王廷瞻想挠头,心说你这老哥这话也太不讲政治了。 但两人平日里脾气相投,王廷瞻也挺喜欢这王以修廉洁自守,只好说道:“万历五年之后,朝廷这吏治一年抓的比一年紧。但密云钢铁两大矿区那边这两年一堆堆的烂账,咱也不能在一边看着。” “以顺天府这点力量,咱们可掰不过那些大珰头,还不如让皇上觉察,自上而下的来。我这密奏虽然没有明说,但皇上肯定能看明白我是这个意思——这把火肯定要往那边烧。” 见王以修瞪着眼睛看着他,眼圈都红了,王廷瞻也有些被自己感动,他叹口气向北拱手道:“廷瞻被皇上耳提面命多年,腔子里这颗心和这百十来斤都是皇上的——要想干事儿,就别想明哲保身,何况咱这顺天府里干干净净,又有什么不能露的呢?” 说完打开手,又指了指上面道,“有些大珰替皇上管着这些买卖十多年了,富可那个啥......,嗯,你知道就行了。” 王以修脑袋瓜子一炸一炸的,两滴大大的眼泪不由自主流出了眼眶。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松江府上被徐阶、海瑞等大佬支配的恐惧,和今天是一模一样的。 他对着王廷瞻一拱手:“谢大人解惑,此事下官会严守秘密。若这事儿如大人所言顺利过去了,下官将来也要辞官,请大人允准!” 王廷瞻闻言,一脑袋问号,心说您这刚被我感动的眼圈通红,怎么又想着辞官? 不由纳闷道:“重之!你清廉自守,与我脾性相投,被都察院调查这点子事情何必灰心——我保你没事的!而且今上这些年刷新吏治,正是我辈大展宏图之时,你焉能求去?!” 王以修一揖到地,“大人,您说这些大珰管着皇上的买卖,这些年干的事儿皇上知道不知道?” 王廷瞻脑门上想挨了一棍似的,猛地吸口凉气道:“这......,以皇上之明,虽然未必知道细情,但大略肯定是有数的。” 王以修苦笑道:“昔日在松江,皇上以‘奴变’撬动江南大局,之后就是舆论横扫,再之后就是大变法!” “如果这‘严查’二字真如大人所说——那后面的‘皇上震怒’必然其来有自,这是风起于青萍之末!” 第三百零九章 开加官 “啊——,啊——”一声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阴暗潮湿的大牢尽头传来,囚牢里面的犯人们听着一声声惨叫,个个吓得脸色苍白。 胆小的囚徒甚至不敢交头接耳,他们把脑袋埋在两腿之间,用双臂紧紧的保住,仿佛这样就能避开这令人疯狂的声音。 在离地牢大门最近的牢房里,稻草上坐着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虽然这房间离刑房很远,但那里面的惨叫远远传来时,大汉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动着,让一条斜着越过鼻梁直到耳边的伤疤也跟着扭动,如同怪蛇一般。 他对面坐着的一位锦衣汉子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直淌。他在这惨叫声中手足无措,抬眼看着那虬髯大汉,露出一阵阵苦笑。 他颤抖着声音道:“听说,裘大哥是东城滚过刀山,捞过铜钱的好汉,可经历过这般?” 那虬髯大汉腮帮子上凸起一条肉棱子,鼻子里喷出一股气道:“嘉靖四十三年,某家在宛平县走过一遭,先后上了六回堂,夹帮挨了十遍,脑箍挨了两遍——倒也没吐一个字儿。” 大汉说话的时候,仿佛回想起昔日过堂的痛苦,眼神有些空洞,满脸的凶相因之也有些收敛。 对面的锦衣汉子道:“隆庆爷的时候,过堂就是板子和夹棍,别的一概不准。今上变法以后,这口供都成了巡检的事儿,人一拘押就开始打——听说如今什么花样都有了。”说完这话,他长出一口气,用双臂抱住有些抖颤的双腿。 那姓裘的汉子见他有些熊包,不由的露出些许轻蔑,道:“胡大哥也是密云有数的好汉,这些年没受过皮肉之苦?” 锦衣汉子左手将右臂袍袖向上一拉,露出一连串的圆形疤痕道:“这是当年在门头沟立号的时候,拿炭火烫的,说实话,就疼一下子,然后就麻了,再然后咶咶喇喇的疼——没上过堂,挨过打。” 说完抬眼看向裘姓大汉道:“裘大哥说说,我能挨住夹帮吗?” 裘姓大汉脸上的刀疤又扭动几下,哑声道:“夹帮跟炭火烫不一样,这玩意骨髓都跟着疼,难捱——不怕胡大哥笑话,我最后两次是屎尿齐流。”说完一努嘴道,“喊得比里面的伙计声音还大。” 锦衣汉子听他这样说,身子又有些轻轻发抖。裘姓汉子压低了嗓子哑声道:“这天牢里有一说,铁钩莫逢王;铁帚不见张,若遇加官范,一刻见阎王。” 锦衣汉子听了,颤声道:“什么......甚意思?” 那裘姓汉子咧咧嘴道:“上个月,这间房住过一个官儿,他跟我说的。这天牢司狱下面众提调,铁钩用的最好的是王提调;铁帚用的好的是张提调,但这两位都血淋淋的——若论外不见伤的,还得是‘开加官’的范提调。” “你知道什么是开加官吧?” 锦衣汉子满头大汗点点头,听裘姓大汉撇嘴道:“这都是吓唬人的玩意儿,要我说,死罪好受,活罪才难捱哩。” 看了一眼锦衣汉子又道:“某去年听说胡勇大哥已经发到大宁,原来一直没离开京师,看来江湖传言也不可信。” 胡勇闻言苦笑道:“是发出去了。我这是又被槛送回来,昨儿才进的这刑部大牢。裘大哥因为什么进来的?” 裘姓大汉道:“某叫裘仁,胡大哥叫我名字就好。我原来是跟着东城杜六爷的伴当,后来离了六爷单干,却不小心斗伤人命。唉,也算倒霉,谁想到那小爵爷会为婊子出头,还特么不禁打,我扒拉一拳就死了。” 胡勇吃了一惊道:“你把谁打死了?”裘仁苦笑道:“不知道啊,光听说是一个姓李的伯爵孙子,我这都判完了,就等着杀头了——” 胡勇叹了几口气,又看了一眼虬髯大汉蒲扇般的大手,道:“裘大哥,你是不是对自己的拳头没啥数,这大拳头谁能挨上一下?” 裘姓大汉刚要说话,就听地牢过道尽头吱嘎一声响,铁门打开了,随即就是哗啦哗啦的铁链拖地的声音——受刑的犯人从刑房里面出来了。 胡勇从稻草上站起身,向过道里面张望,最远却只能看到过道的中间部分。过了好一阵子,那哗啦哗啦的铁链声音伴随着受刑人的呻吟声越发的近了,胡勇才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从栅栏内斜着看到了他。 这人岁数不大,一头黑发披散着,嘴唇都已经咬烂了。他一条腿能够正常的迈步,另一托腿却无法给予身体正常支撑,只能在身边狱卒的搀扶下走动。 等走到牢门前,铁门外的狱卒掏出钥匙打开牢门的间隙,胡勇看了一眼这受刑的犯人,发现他的两肘和右膝盖都已经洇出了鲜血,其余地方倒也没什么明显伤痕。 他乍着胆子问了一嗓子:“咳!兄弟,你招了吗?” 那受刑的汉子斜了他一眼:“我啥也没干,我招什么?”胡勇讪讪笑了两声,又问道:“疼吗?” 那汉子呸一口血唾沫喷向胡勇:“干你娘!” 押送他的狱卒被胡勇逗乐了:“胡爷!您别逗了。这家伙可不是苦虫,真汉子!”说完,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胡勇听说,也向那犯人竖起大拇指,表示了他的敬仰。此时牢门已经打开,那受刑的汉子被带了出去,在他出门前,扭头对着胡勇说道:“要是不冤枉,你趁早招了,省的受苦。” ...... 胡勇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过了一天,到了第二天黄昏时分,终于有人提审他——这两天一直等着的那只靴子总算落了地。 等被押进了刑房,看了一眼满墙的刑具,胡勇先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随即就笑道:“老爷,您别动刑,我招还不行吗?” 那提调冷哼一声,将手往刑房里匣床上一指,胡勇见状大惊,用力挣扎起来,但那里挣得过孔武有力的狱卒。没一会功夫,胡勇四肢大张,已被铁链牢牢束缚在匣床之中。 胡勇喊道:“真不用盖——我招。老爷,我真招!” 这边拿着匣床盖子的狱卒问道:“范爷,这盖子盖吗?”躺在匣床里的胡勇听说这提调姓范,如同砧板上的鱼儿一般,又玩命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冤枉。 范提调冷哼一声,将一张被润湿的桑皮纸轻轻盖在胡勇脸上,糊住了他的口鼻。胡勇呜呜连声叫着,却没什么用处——随即又被贴上第二张。 五张过后,胡勇的身体拼命的扭动了一会儿,随即用力向上一挺,两腿开始绷紧,越来越直,然后闷闷的一个嗝声从桑皮纸底下透出来,匣床上传来一阵恶臭。 范提调歪了歪脑袋,轻轻的将变硬的桑皮纸从胡勇脸上揭了下来,那桑皮纸已经形成了一张栩栩如生的脸模,画上颜色就是面目狰狞的密云煤矿的盗掘者。 第三百一十章 雷声 “瘐毙?呵呵,进了天牢一天就死,还真是巧了。”刑部员外郎夏良心先看了一眼堂下的主事邵城,随即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主事邵城低着头看着屋中磨砖对缝的地面,闷声道:“仁寰先生,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这胡勇在大宁遭了一年罪,估摸着是留下了暗疾。” 夏员外郎又呵呵笑了两声,轻轻拍了拍桌案上的两页纸道:“这案子已经通天,你拿一份报告来说,肯定不行。把前日天牢里面提审记录、值班记录、同监舍囚犯口供都送来我看。” 邵城答应一声,躬身出去了。夏良心将邵城提交的报告放在桌案一角,用手中毛笔在那份报告右下角点了一点墨迹,轻轻晃了晃脑袋,又埋首案牍之中。 ...... “用晦,用晦!”连续两声叫唤,把顺天府丞韩必显的魂儿从九天云外喊了回来,他猛然回过神,看向身前坐在主位上的老者。 “你现在胡思乱想也没什么用。”嗓子里像喊了一口痰,低哑暗沉的声音安抚他道,“王宗炎已经说了,胡勇进了天牢两日,除了同房的死囚,没见过外人。下个月太后圣寿,本月必然有一次冬决,干干净净的,你怕什么?” 韩必显嗯嗯两声,思绪不由自主的再次发散,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脏咚咚的如同擂鼓一般,额头上汗津津的。 那老者叹息道:“可惜,大宁我们插不进手,否则这边案子一发时,那边立即结果了他,就不必冒险在天牢动手,却担着天大的干系。” 韩必显又嗯嗯两声,端起眼前的茶碗喝了口水,因为手颤,茶碗发出了细微的叮叮之声。 “老先生,不知道锦衣卫槛送他时,审过了没有。若胡勇在路上说了,还是万事皆休。” 那老者闻言,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向脚下的痰盂里吐出一口浓痰。他拿起茶碗喝口水润润喉咙道:“这一节你不必担心。路上有咱们的人跟着,回报说锦衣卫未审——若真审了,事儿早发了。” 说完叹口气道:“万没想到,矿洞居然垮塌埋了人。哎,这下子首尾麻缠,那些个珰头可不是好相与的。” 韩必显脸上泛起潮红,眼圈也跟着红了。他带着些哭音道:“如今必显只求能保住身家性命,别无他求。此项所得,不过一万三千,却把头颅伸到刀下,必显悔不当初!” 那老者听了他这番恳切的忏悔,嘴角抽动几下。他将茶碗往边上的桌上一放,冷哼道:“如今就剩下一个马斌,若把他的嘴堵死,谁能查到你的身上?” “魏允中那个傻子,恰是一个背锅的好料子......若他不够,加上个王以修,也消了皇上的气。” 韩必显定了定神,抹把脸道:“老大人,如今京师左近能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马斌老家也翻个底朝天,却连根汗毛都不见。这王八能躲在哪里?” 那老者沉吟半晌,最后说道:“密云矿洞一塌,马斌就无影无踪,说明他早就做了打算。我们找不到,锦衣卫就能找到?他家里那些人也早就安排好了退路。” “马斌做了多年的典吏,这手里必然有好多能顶替的身份。这家子换了姓名逃到缅甸,十年八年后谁还能翻这个案子不成?如今且能放宽心,等风声过去——盼着那马斌后路做的好,谁也找不着他。” ...... 万历十二年十月初九,刑部上奏请冬决,政事堂转礼部钦天监定下日子为十月二十四。两京的日报连续报道了密云盗矿案之后,很快就转移了目标。毕竟如今的大明,每时每刻都在生发着新鲜事。 朝野之间,密云盗矿案激荡起来的小小浪花很快就在有心人的干预下,渐渐变得悄无声息。内府财计处张鲸暗中发狠,将密云钢铁商社查个底朝天,扒拉出来一堆蠹虫,却因为线索的中断没有顺藤摸到顺天府这边来。 魏允中停职待堪是应有之意,王以修在王廷瞻的保护下吃了一次申饬,度过职业生涯的又一次难关后,连续打报告到吏部辞职,坚决求去。 ...... 万历十二年的冬月二十四,武清伯李伟起了大早,安排伯府中人摆上香堂,九点来钟就带着大儿子李高、二儿子李宽和一众仆役直奔西市——打死自家孙儿李长贵的杀才裘喜子今日砍头,李伯爷要从宛平县把这人头要来,祭奠自己的孙子。 裘喜子在收保护费的时候与出头的李长贵发生冲突,失手将之打死——宛平县初判、顺天府覆核,一直到大理寺审决都是绞刑。 因为《大明律》写的清清楚楚:“斗殴杀人者,绞。依律收赎铜钱给付被杀伤者之家以为营葬及药之资。”裘喜子打杀李长贵前,两人毫无瓜葛,无论如何也够不上谋杀。 《大明律》中,谋杀和过失杀人是有明显区别的,一个杀头示众,一个绞刑能留下全尸。 但受害者身份从亲戚来论是慈圣太后的侄孙,刑部和大理寺必须留下让太后出气的余地。果然,皇帝在审阅死刑卷宗后,以裘喜子无钱给付营葬之资为由,加罪一等判裘喜子为斩刑。 对于裘喜子来说,杀头和绞杀都是杀,留不留全尸他也不是太在乎,更何况对于体验感来说,绞刑还要遭罪些。皇帝加罪一等,但免去了他给付武清伯家营葬费也算是多家共赢。 武清伯李伟的马车到了西四牌楼时,法场上已经围了些人,见有贵人驾到,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安排人分开一条通路,又不知从哪里搬了两条长凳,让李伯爷坐地。 未等到日中,法场周边已经是人山人海,喧嚣不已。京师百姓们如同赶集一般汇聚在西市来看红差。这日子是死刑犯的末日,但平头百姓却把它视为枯燥乏味生活中的调剂。 对于小商贩来说,出红差的日子更是发利市的好机会。刽子手挥动鬼头刀都是准点午时,那时候早过了饭点,看客们都饥肠辘辘,买点吃喝都算是常规动作——跟后世看大片买爆米花和汽水一个道理。 日中刚到,远处锣声响起,一队红衣兵丁押着一排囚车西市东侧短街绕了出来,进入了围观百姓的视线。西市街口发出阵阵欢呼,因为看客们早等的心情焦躁。 今日冬决的共有十九人,并有剐、杀、绞各种花样,看客们可以选择不同的角度同时观赏。李伟伯爷坐在里圈,正对着北面临时搭起的席棚监斩台。如今席棚底下,已经摆上桌椅,刑部主事、锦衣卫堂官、顺天府提点刑狱公事、大兴、宛平两县官都在那席棚底下或坐或站,等待死囚押赴刑场。 李伟看向北街的时候,还能看见监斩台后方当街小庙的旗杆,那旗杆上因为今日出红差的缘故,为避煞挂出一面绣着“佛光普照”的牙挂旗,正在寒冷的北风中飘飘荡荡。 这“当街庙”乃是英宗皇帝为了感谢瓦剌也先放归自己所建,并有谕旨让京师官民从两侧绕行。与一般庙宇不同,其方圆不过十丈,建在西市十字路口的北街正中,朝向坐南向北————也不知是哪个风水师给他出的主意。但对于京师的大明皇帝和百姓来说,这庙只能视作土木堡之变留下的一道丑陋疤痕。 李长贵的猝死让武清伯这半年来心情一直郁郁,今天看到那佛光普照的牙挂旗,心里越发堵的慌,咬牙切齿瞪大眼睛,扭头向东望着囚车的来路。 随着囚车一个个打开,个个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木排的囚犯被红衣官兵押解鱼贯而入。 除了一个因串谋情夫,先后毒杀公婆图谋继承遗产的寡妇被判剐刑,绑在刑场西侧的一个木桩上之外,其余囚犯分成两拨,斩首的在西跪地,绞刑的在偏东侧的地方跪地。 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照例拿出圣旨宣读,表明皇帝慎刑慎杀,体恤天意民心,但今日所判死刑罪囚,俱在不赦之列,只为震慑不法,不得以而刑之。诏天下官民,以此为戒,不得作奸犯科,干犯律法云云。 待法场官民静听了皇帝圣旨,刑部主事邵城作为监斩官,走出席棚挨个验明囚犯正身。 被绑的结结实实的裘喜子跪在地上,使劲梗着脖子,眼珠转动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家人。 突然,他看到头发枯黄,满脸憔悴的老婆提着一个篮子在人群中看着自己,身后跟着她的娘家兄弟,手中拿着一捆芦席——就在这一刹那,这心狠手黑的大汉崩溃,涕泪交流。 在他低声饮泣的当儿,邵城走到他跟前,按惯例要问他是否有冤情。 此乃明太祖遗泽,大明所有死囚在行刑前都被除去了宋元时期必须戴在口中的木球——朱元璋为可能冤死罪囚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 裘喜子听邵城问他是否有冤,他先是流着泪水摇摇头。待邵城松口气走开,去问他旁边囚犯的时候,却听自家身后的裘喜子大喊一声:“我有冤情要禀!不是我的冤情,是与我同狱的密云县胡勇,他在天牢被开加官而死!” “他在天牢被开加官而死!” “他是被灭口的!” “他告诉我了密云盗掘案的真相!我情愿伏法,只求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随着他一声声嘶力竭的狂呼,本来日头高悬的京师正午,天空中却莫名笼罩了一层阴云,而监斩官邵城的脑袋里,响起一阵又一阵隆隆的雷声。 7017k 第三百一十一章 请旨 在听到裘喜子喊完第一句话之后,邵城的魂儿就飞到了天上,恍惚间觉得自己正在俯视着法场。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那嘴巴却不听使唤——因为念头转的太快,好像一大堆话冲到嘴边舌尖要一涌而出,反倒堵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跟着就是胸腹之间上来一阵燥热,后背上一层层的出汗,并在呼啸的北风中感受到一片冰凉。 感谢朱元璋留下的祖制,裘喜子把胡勇被灭口的事儿全喊出来也没有得到制止。而且这些话因为在他心里转了好几天,说出来的时候声音也够大,言简意赅,直接引爆了法场。 围在法场周围的看客们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随后又突然的满场喝彩!因为裘喜子的爆料既有“开加官”的恐怖诡异,又有灭口大案的悬疑惊奇,而其甘愿伏法,仅求一诉的表述中还夹杂着“义”与“勇”,直接把观众的肾上腺素拉到峰值!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之后,法场上突然有个声音尖叫道“让他说!”,紧接着满场都是“让他说”之声,渐渐的整齐划一起来。 宣旨的锦衣卫堂官见法场形势有些失控,右臂一举,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将肩上的鸟铳取下,待他一声令下就要平举弹压。围观的看客们见状迅即冷静下来,喧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现在监斩的主官邵城手足无措,而那锦衣卫堂官也不管那死囚有何冤情,只管维持住法场秩序。席棚底下一时间群龙无首,无人对裘喜子的喊叫进行回应。 坐在长凳上的李伯爵见裘喜子闹出幺蛾子,险些将后槽牙咬碎。他可不管裘喜子刚才喊得的胡勇是谁,开加官又是什么东西,只想要裘喜子的人头。 他腾的一声从长凳上站起,指着邵城骂道:“死囚可以为别人伸冤吗?姓胡的冤情与他何干?!这畜生分明是想诈唬求生!” “你这官儿,既然验明了正身,因何不回去发牌问斩!若过了时刻,本伯爵要参劾你!” 邵城见了他身上的伯爵服色后先是一愣,随即就想起这是李太后之父,武清伯李伟,这裘喜子正是其杀孙仇人。 他点点头道:“李伯爷言之有理。本官只管刀下冤,却理不得别处!”快走几步返回席棚之中,就要发下红牌。 忽听得席棚中一人高声道:“邵主事且慢!”邵城心里又是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宛平县正堂邵伯悌。 见那邵知县拱手道:“如今还不到十一点半,离午时尚有一刻——既然此人愿意伏法,何不提进来听一听他说什么?” 听了邵伯悌之言,大兴县令吴岳秀也立即敲边鼓道:“邵大人,如今民声如沸,确实不宜操之过急。” 同时他心中暗道,“这邵伯悌倒也不傻,若翻出来顺天府,倒出来的可能不止一个好缺哩。” 邵城脸色煞白,眼珠冒着火苗子道:“大兴县只管收无人领的尸首到泽漏园,宛平县只管人头悬杆示众,其他非你二人所宜言也。” 这两县令每次到西市来确实就这两项任务,其他的与之无关。吴岳秀碰了硬钉子,讷讷不言。 邵伯悌却排众而出,指着法场周围议论纷纷的百姓,厉声道: “邵大人,皇上登基以来,施政变法只讲一个‘民’字,前几日批答奏章,还有‘天下之治乱,不在制度之更张,而在万民之忧乐。’等语——这死囚喊出‘天牢冤案’,若不问究竟一刀下去,将朝廷置于何地?!” “天牢正在刑部该管——邵大人这牌子扔下,也将处嫌疑之地!” 吴岳秀旁观邻县邵伯悌铿锵有力的发言,听得呆了,心中天雷滚滚。心中暗道:“这家伙吃错药了?” 这大兴、宛平乃天子脚下县治,从大明开国就从税赋、人口、捕盗等各种考核项目上就一直存在严重攀比现象,县令的关系就没好过,角色定位就是谁也不服谁。 但如今吴县令为邻县邵伯悌暗暗伸出大拇指,并悄悄写了个服字。都是读圣贤书的,邻县邵老弟确实做到了身体力行,这境界高~ 吴岳秀虽然佩服,但仍然做锯嘴葫芦,一声不出,看邵城如何答复。 邵城盯着邵伯悌,面上毫无表情,沉吟一下方道:“按制度,死囚临决前可申诉冤情都是说自家,没有过替别人伸冤的故事和例子。今日冬决难道就因为他这句话误了时辰?” “何不留他一个,其余的照常?” 邵城听了邵伯悌的话,皮笑肉不笑的道:“留下今日例子,此后法场都是替别人鸣冤之辈,你担不担得起另说,本官却要吃上挂落——我何苦来?” 邵伯悌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也知道今天这场合邵城最大,摇了摇头道:“既然邵大人不许——那本官出去,听听那裘喜子说些什么。” “邵大人,历来法场上没有这般章程。本官不许。” 邵伯悌与之交锋到此处,心里已经雪亮,这裘喜子喊出来的事儿必然牵涉到邵城——若非如此,邵城绝对不会做出如此反应。 站在一旁的吴岳秀和那锦衣卫堂官也觉察出邵城不对劲,但这个场合监斩官最大,质疑的事儿邵伯悌已经做了,这几个都沉默不语。 邵城虽然占上风,但见邵伯悌梗着脖子瞪着自己,心里反倒砰砰跳的如同擂鼓一般。想了想此时与这憨县令多说无益,就坐下拿起朱笔,在验明正身的牌子上一个个划圈。 他划圈的工夫,一众身着红衣的刽子手从西侧走进法场,以往这时候法场周边看客会喝彩叫好,但今日因裘喜子喊出那几句,大家已经无心看热闹,都用热切的目光都盯着席棚。 邵伯悌转过身,看向了法场周边上千双祈盼的眼睛,这些眼睛直面的是荷枪实弹的红衣兵丁,兵丁的背后就是跪在地上的死囚和刽子手——邵伯悌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些百姓在祈盼什么。 这时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大雨点击打起来的浅黄色烟霭,那里面有一个身着龙袍,却弯腰抱起稻子,跑向仓库的身影——这身影正在和身边的百姓们一起呼喝着,笑着,奔跑着。 他一摆手,将自己带来的本县衙役招了过来,吩咐如此如此。随即他对着吴岳秀等人一拱手,带着衙役、快手将裘喜子团团围住,大吼一声:“本县将报顺天府请旨,旨意到来前,谁也不能杀这死囚!” 第三百一十二章 扫黑 “太后,伯爷已经知道错了,让皇上饶他一次。毕竟您侄儿死于非命,他老人家情急......” 慈圣太后听了哥哥李高的求情,脸上如同挂着严霜一般。她忽然叹口气道:“你们连累的我也够了!” “自打进了裕王府,咱家就不做泥瓦匠,这日子富而且贵。万历三年时,吾已经不大管事——皇帝还给你家二十万两棉衣生意做。” “你们如何做来?拿家去十五万两!我这秉政太后的脸都丢的精光!我何曾赏赐的少?还是你家里揭不开锅,做这般事!亏得那棉衣没发到蓟镇,否则引发兵变,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他哥哥听了嗫嗫嚅嚅,一脑袋汗。口中吃吃道:“伯爷那人,太后您不是不知道,我们哥俩个劝了多少回......” 李太后听了冷笑一声道:“住了!你可别说那些,没的污了我耳朵。那笔生意谁经手的?还有脸说!你们有几个臭钱,恨不能睡在青楼里,养小的倒也罢......算了,说出来污我的嘴,从古到今没听说这样的国舅!” “上梁不正下梁歪,李长贵几个年纪轻轻,酒色财气花样齐全,风儿都刮得倒,要不能让那裘喜子一巴掌打死?” “按理说,我是孩子姑母不假。但自从进了这所在,那孩子何曾在我眼前叫我一声,得我看一眼。说句大实话,我和他不亲!” “裘喜子判绞,你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这都是看在皇家体面上重判!若人家不依不饶,把长贵送到医学院检查,查出暗疾来,裘喜子得个脊杖流放,丢的是你们的脸,还是我这太后的脸?” “皇帝看着我的面子,又加刑到斩首——你们何曾来我和皇帝面前道个谢字!我们娘两个欠你武清伯家的?” 这絮絮叨叨一大套,跟武清伯在法场撒泼,殴伤朝廷命官全无关系,但李高只能老实低头听着。别说这是曾经秉政的太后,就是自家老婆,唠叨的事儿不在重点的时候,男人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太后发泄了一通,心里舒服了些。这才问道:“武清伯在法场到底干啥了,惹得外朝群起而攻?”这话就是问细节了。 李高道把裘喜子为胡勇喊冤,邵伯悌劝不住监斩官的前事说了一遍。接着道:“爹爹因见那邵伯悌围了裘喜子不让杀,大怒起身,要打那县令。” “那县令道:‘李伯爷身受国恩,如何敢来打朝廷命官?’爹爹道:‘我就打杀你个糊涂官儿,又怎的?’” 李太后听了蹙眉。李高见状,怕太后说出来公道话。立即黑心编排道:“那县令说,‘别说你一个泥瓦匠,就生个女儿好,与国家有甚好处?你来打我,谅我不敢杀你不成?’——爹爹因见他辱及太后,这才打了他几下。” 李太后听了脸色微变,冷声道:“皇帝纯孝,若那官儿真如此说,早就被皇帝宰了,莫编瞎话儿,照实说。”同时心道,瞎话都不会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李高乍着胆子编的瞎话一下子被识破,只好老实道:“爹爹追着那邵伯悌打,那邵伯悌促狭,却绕着裘喜子转圈。李宽见爹爹追不上,就冲到法场里和爹爹两头堵那县令。” “被那县令抓住理说,二弟擅闯法场,要求监斩官处置。监斩官被他僵住,又不想派人驱逐李宽,就在那里吵闹。” “吵闹一会子,政事堂总理大臣竟然真有手令下来,说是暂缓行刑。监斩官拂袖而去——那些犯人又都押回去了。只有裘喜子被邵伯悌要强行带走。” “爹爹因此急火攻心,在那县令背后打了一板凳子,头打破了,当场昏迷送到医学院去了。” 李太后听了扶额叹气,发怒道:“没一个省心的!如今皇帝大力提拔任用勋贵,文官早就一肚子火气。你们如此这般,岂不是捅了马蜂窝一般?让我怎么处?” 李高道:“太后说的是。如今家前后门已经被文官堵了——我这不是编瞎话,我是爬墙头翻到诚意伯家里,从他家西角门才坐上马车来请见。要不是如此,还不得出来哩。” 李太后叹气道:“皇帝要处置,怎么的也得告诉我一声——你想让我干什么,到时候说不行吗?” 李高苦笑道:“我这舅舅和他姥爷,在皇帝面前没一点面子......”李太后骂道:“失心疯了!做谁姥爷、舅舅呢?” 李高吓了一跳道:“我是说武清伯一家在皇帝心里,比不得那个县令。我听说皇帝把邵伯悌好个表扬,说他是真正把‘民心民意’装在心里的官儿表率。” “要是那县令救不过来,爹爹性命难保。就算皇帝为了孝道不至于难为那个......武清伯,但搞不好将爵位收了去,太后妹妹脸上可不好看。” 李太后听了道:“最好能把爵位收了去,让你们一家喝西北风才好。此前仗势欺人,到处占股,每次来我这里,就没有一件正经事。” 话虽然如此说,但此时已经是万历十二年,皇帝要真想收拾武清伯,太后一点办法也没有。此前的武清伯多次请见,皇帝都婉拒了——说明这皇帝与自己娘家毫无亲近之意。 李太后只能打发了李高,自己等皇帝来请安的时候问问皇帝对武清伯有什么章程处罚。 朱翊钧见李太后担心,忙安慰道:“那县令在医学院里醒来了——让武清伯带点金子、银子去看看他,毕竟民不举、官不究。若他不依不饶,武清伯这个伯爵要降等。” 李太后听了有些不悦,但也不敢以家人私情以害国事——武清伯这行为实在是太恶劣了。只好转了话题道:“那裘喜子说些什么?若真立了功劳,他刑罚也降等?” 朱翊钧摇摇头,想了想才道:“裘喜子知道的也不多,国安局正在分析他所说的真假。若真立了功,给他家些赏钱,刑罚却未必能降等。朕想,天下人若都有了功过相抵的念头,严刑峻法也必然废弛。”因为裘喜子交代的内容需要进一步取证核实,宫中人多口杂,朱翊钧就打个囫囵语儿。 李太后听了,不由自主念了句佛。朱翊钧笑笑道:“太后不必忧心此节,为了皇家体面,这裘喜子也活不成。而且,密云盗掘案发后,明年要在天下进行扫黑除恶——要狠狠杀上一批。连他们背后给他们撑腰壮胆的,都要一并处置。” 书阅屋 第三百一十四章 火灾 事物的发展往往并不以人的意志为前提,如果一件容错率低的小事受控环节越多,那么它崩溃的概率越大。 密云盗掘案本来逐渐的风平浪静,胡勇瘐毙,为其掩护的马斌失踪,这两个关键环节拿掉,朝廷即使明知其必然隐藏着其他黑幕,但官场反复动荡是朱翊钧和政事堂都不喜欢的,政治家都不是强迫症,也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然而西市法场发生的一切却不得不让朝廷给一个彻底而又清晰的结论——被宣之于众,曝光出来的就不叫黑幕,而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 这出黑色荒诞的剧本中,胡勇这纠集不法,大肆盗掘矿产、贿赂权力的黑恶势力首恶变成了“受害者”,斗殴伤人的混混成了侠肝义胆的英雄,太后的父亲,帝国伯爵成了滑稽的小丑,加上报纸的推波助澜,还硬生生催生了一个“天视自我民视”的青天。 邵伯悌在病床上接受了采访,生动的描述了他决心闹法场前,眼前出现的皇帝收稻子的形象,将一个境界来自皇帝感召,崇高思想其来有自的形象一下子树立的有血有肉。 而吏部终于发现,宛平县令是一个具有崇高觉悟、良好品德、出色能力的干员——可见以科场成绩定前程不可取。在都察院、国安局等强力部门深度介入,详细调查盗掘案始末的过程中,已经有风声传出来,邵伯悌将直入清流华选,调任吏科给事中的任命即将下达。 一战成名的邵伯悌步入了升官的快车道,其他人就未必那么好运。当尚且运转良好的国家机器开动起来之后,一切魑魅魍魉就渐渐失去了它的容身之地。 万历十三年的正月十二,皑皑白雪笼罩了京城。随着工业的发展,各地用工越来越多,前些年春节前后在京师乞食的流民几乎很少见到,顺天府也因之少了一项工作。 顺天府丞韩必显拜年结束,走到家门跟前的时候已近黄昏,正是千家万户生火做饭的时候。 整个京师被笼罩在淡淡的蓝色烟雾中,韩必显的鼻端也闻到了有些呛人的煤烟味道。这雾霭细看时却看不到什么,像如烟的往事,更像他的心情。 这浅蓝色的烟霭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主要原因是京师已经开始大量使用煤炭。 如今除了秋季自己搂草打柴的贫民,京师中产以上已经没人烧柴火了,砍柴人彻底失去了这门生计。同时,藕煤以及各式各样煤炉子的生产又创造了新的岗位,放下柴刀的粗粝大手又去打铁、和泥——只要身体中还有一把力气,总要把这力气换成衣食。千百年来,平头百姓就是这样一辈子一辈子的过。 随着大量的煤炭投入市场,价格逐渐变得比薪炭还要便宜。在皇宫中弃用了熏炉,手炉等一切烧炭取暖的物件之后,带烟囱的煤炉和壁炉终于大兴。 皇宫之内、达官贵人家中各类精美熏炉成百上千,如今都在仓库里吃灰。倒不是朱翊钧带着贵族身体力行帮着煤炭业开拓市场,而是因为这东西每年都因其烟气杀掉好多人——今年入冬以后,报纸再次大规模宣传了一通。 医学院在早就研究明白一氧化碳的毒性机理,研究员将之发表在格物期刊,随即报纸也做了大规模宣传,格物院副院长医学院院长李时珍在其论文引语中指出,一氧化碳中毒很可能是贵人家中产妇以及婴幼儿死亡的首要原因。 “所谓贵人所用‘红箩炭’者,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无非是燃烧不完全耳。其气多能损人,倏令眩晕,昏迷发呕,大人尚可,婴幼何堪?或中此毒,屡致薨夭,良可痛也。” 一氧化碳毒性机理的揭示甚至解开了大明皇室皇子皇女多数夭折的神秘原因——紫禁城的宫室中非但没有烟囱,而且多用数百斤重的熏炉,在冬日密闭门窗的环境中,大人如果觉得憋闷能够出去透透气,襁褓幼儿谁敢抱到冰天雪地里?[注1] 低浓度的一氧化碳虽未必致死,但极大的戕害了皇室和贵族家庭成员的身体——原时空的明清皇室一直也没有找到紫禁城内人丁不旺的原因,甚至将之归咎于风水之说,可惜可叹。 朱翊钧懂得这个道理,一直都非常注意冬季宫殿内的通风,因此从他穿越以来,紫禁城没有发生烟气熏死人的悲剧。等医学院研究出一氧化碳的产生及毒理后,朱翊钧带头在紫禁城中废弃了熏笼,使用带烟囱的火炉或壁炉。皇长女出生后,其房内连火炉、壁炉也不用,全用火墙、火炕取暖。 ...... 作为四品红袍高官,韩必显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但这个春节他发现了家中已经不再使用那个精美的铜鎏金掐丝珐琅三足熏笼,包括女儿也不再使用放着炭饼的手炉——一律改成了煤炉和汤婆子。 煤炉因为要接烟囱,很难做的比熏炉好看,顶多就是加些花纹,镶嵌些铜料。且藕煤比之红箩炭更加不如,生火时有烟不说,而且黑黢黢的甚是丑陋——正如现在天下生发的各类新事物,实用有余,格调则严重不足。 藕煤在暖炉里很难引燃,必须用引火藕煤——又叫做大眼煤的来烧它,而烧大眼煤又需要用一张报纸。韩家的仆役点燃报纸则使用火镰机——这是万历十二年才从日升隆开始流传的机器,一个方方正正的银匣子,上端开盖,锉轮摩擦火石引燃浸着火油的棉芯,精巧绝伦,最便宜的卖四枚银元,如果嵌上珠宝或金丝图案,那上百元的都有。 这东西一经面世,就将京师达官贵人荷包内的精巧火镰子全数取代。再精美的火镰打火也需要一分钟,而火镰机只需要一秒钟,价格昂贵的火油更是宣示了使用者的财力和身份。 想到了火油,韩必显就联想起了自身的处境。刚开始,那贪欲不过是火镰机上的一点火苗,第一次接马斌贿赂的时候,他吓得回到家之后脸还是白的,当夜一宿没敢睡觉。 后来这点子火苗变成了一炉子炭火,它从道德和良知的孔隙中窜出蓝色的火苗,将炉子烧的通红。他堂而皇之的将密云来的贿赂当成了常规的孝敬,而韩家也过上了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幸福”生活。 然而,随着盗洞的垮塌,法场上的呐喊,这一切都破碎了——炉子中的火焰舔上了房顶,将一切都必必剥剥的烧着了,映衬着韩必显的脸庞,跟他第一次接受贿赂时候一样,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打发老婆带着女儿到姐姐家串门拜年后,韩家的书房在黑夜里窜出了火光,很快就惊动了里坊——冬天尤其是正月的防火都是重中之重,大伙儿的弦都崩的很紧。 等救下火来,韩必显只剩下一段黑黢黢的焦炭,呈蜷缩状,像是无法再次发出悲鸣的败狗。而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密云盗掘案的调查近乎止步于顺天府丞这一级别。 书阅屋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失荣 “荒唐!”养心殿中,朱翊钧将报告往炕桌上一扔,直视地下垂手低头几个重臣。 政事堂东阁大学士潘晟、宫廷行走大臣陈矩、都察院左都御史王之垣、顺天府尹王廷詹等都躬身不语。朱翊钧喝了口茶水,问道:“见峰,你们都察院做的好案子,那韩必显已有嫌疑,为何不双规之?此丑类过不让他过年能怎的?” 王之垣闷声道:“陛下说的是。臣等万没想到他能自寻短见。此前臣等在院中研究斟酌,以为过了年再约谈韩必显来得及,却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臣等有罪。” 朱翊钧盯着王之垣,若非从国安局内情司知道此人清廉自守,从不嘱托公事,这次非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 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个职位相当于后世的纪高官兼检察长,位高权重,非清廉之人不可,朱翊钧想到撤了王之垣还要寻找接任人选,心里就有些打怵。 左都御史葛守礼年老退休后,陈炌继任。这陈炌虽然清廉干练,但身体无法负担都察院高强度的工作,没干两年就缠绵病榻,朱翊钧只好将湖北巡抚王之垣先调入京师,先干了一段时间的户部侍郎、再转吏部侍郎。万历十年,陈炌乞骸骨后,王之垣接任左都御史。 对于朱翊钧来说,类似王之垣这样官员的选拔任用已经完全乾纲独断——这些年在此类事上张居正也不再荐议。这人是自己选的,对其犯错的容忍度就高一些,王之垣因此逃过一劫,只是被朱翊钧严厉的批评了几句,罚俸三月。 随即朱翊钧看向陈矩问道:“内情司查的如何?”陈矩低声奏道:“韩必显死亡当天,先后去了晋王府、宁化郡王、礼部侍郎赵贤、文教部尚书杨巍等多位高官府上拜年,且都被引入府中稍坐——暂时未知其上家为谁。” 朱翊钧听名单中还有晋王,眉头一皱道:“朱敏淳可有异动?”陈矩躬身奏道:“此前并未侦得什么,已经加派人手盯着了。”朱翊钧点点头。 随着变法的逐步贯彻,朱翊钧对国家的掌控也越发深入,帝王威严日甚一日。今日养心殿随意一问晋王,在场重臣心里都凉浸浸的。 陈矩又奏道:“皇爷,如今这韩必显一死,恐难知朝中谁与‘盗掘案’有涉了。”王之垣听了,额头上再度见汗。 朱翊钧看向王通道:“你说说,能找到那个马斌否?”王通回奏道:“皇上,马斌早有准备,如今虽然画影图形,但若僻居一隅,估摸着短时间难以寻到。而且——” 顿一顿道,“臣以为,马斌的身份乃不入流之典吏,顶多联系到韩必显,上头的事儿他未必知道了。” 朱翊钧闻言冷笑道:“未必!如今朝廷某些高官,可平易近人的很。朕听闻,有些高门大府,进他门不必递名刺,只要门包够大,鸡鸣狗盗之徒照样进的大员之家。” “另有一干人,给他润笔数百,即可得书信一封,以供求信者用于某地、某事作威作福,或干涉公事,或打葫芦官司,丑态百出!” “如今京师竟有中介,专为伺候地方来京专营之人,以介绍某些人干谒方面为业,从中取利。” “至于你所说马斌小小典吏不能进谒高门,其实高看了这些人。这等人只把银子钉在脑门,还管得了什么体面!” 朱翊钧越说越恼火,盯着王之垣冷冷道:“王之垣,这些事儿都察院知道否?” 王之垣脸色尴尬,摇头道:“今日若非皇上提起,臣委实不知。” 朱翊钧拿起炕桌上茶碗,喝了一口水,将茶杯往桌上一摜,怒道:“此类毒瘤简直要另起朝廷了,国政、律法竟成其弄权捞钱的笊篱!若不清理了,国事倾颓只在转瞬!” 又看向潘晟,问道:“水濂,你们政事堂对此知情否?” 潘晟低头看向地面金砖,字斟句酌道:“总理此前未在政事堂说过这些,但臣却知道些。邵伯悌法场拦刑之后,臣也与些同僚讲起盗掘案,有人说过这类事。臣以为历朝历代,干谒之风所在多有,因此未加重视,请皇上恕罪。” 说完这话,潘晟一躬到地。朱翊钧点点头不置可否,随即目视他道:“依水濂先生的见识,如何将此类事禁绝?” 潘晟略略沉吟,即回奏道:“臣以为‘禁绝’不可能。有些请托干谒固然如皇上所说,拿钱办事。但多数朝中百官,都有同乡、同年、同科之类,却不过某些情面,写条子、打招呼在所难免。臣以为,皇上发一道明旨禁绝之,都察院盯着查一段时间,找几个‘典型’发作几个,遏其歪风邪气即可。”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养心殿中陷入了寂静。 潘晟咬咬牙又道:“皇上适才所说,此类人‘另起朝廷’之语,臣以为稍过。此种不过营营苟且之辈,弄权得其小利——朝廷从严禁止即可,倾颓国事还不至于。” 朱翊钧嘴角向下拉了拉,转了话题说道:“张老先生身体好些没有?”这话是问站在屋子角落伺候的孙隆。 孙隆忙躬身回奏:“回皇爷的话。奴婢上值前又去探视,尚未来得及回奏皇上。张老先生已经能下地行走,早餐进了两碗稀饭,气色也好许多。但——”住口不言。 朱翊钧眉头一皱,看了看养心殿中众人一眼,随即问道:“但什么?” 孙隆迟疑一下,方回奏道:“奴婢问了李院长,张老先生痔疮虽愈,但仍下泄脓血,李院长说很可能是肿疡,陈实功头晌探查,肠内颗颗累垂,恐为‘失荣’之症。”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耳边如同打个焦雷。所谓“肿疡”和“失荣”,都是癌症的意思,药石难救。朱翊钧闻言眉头紧锁,连声叹气,从炕上下来,在屋内转圈走动。 潘晟声音有些更咽,突然跪地低声奏道:“皇上,臣听闻此耗,难以自持......请皇上恕、恕罪......”说不下去,竟流下泪来。 朱翊钧眼圈也红了,伸手将之搀起。叹气道:“朕也心神摇动,何况卿等?老先生之于朕躬,虽有君臣分际,但更是良师益友!”说完,扼腕叹息。 说完,转头对屋内之人嘱咐道:“老先生身体状况,不得泄露出养心殿中。孙隆,你立即去嘱咐李时珍等,要相关人等严守保密制度!” 孙隆忙躬身答应,立即出门落实,并让殿外的魏朝进去伺候。 潘晟正努力收拾情怀,闻言心中猛地跳了一下,散默然不语。听朱翊钧嘱咐进门的魏朝道:“老先生国之柱石,其身所任、其责所负,非同小可!让医学院仔细探查,精心照顾,万万不可怠慢!” 魏朝虽然不知就里,但从朱翊钧话语中也听出来张居正身体要糟糕,忙躬身答应。随即朱翊钧也无心理事,吩咐众臣道:“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 众臣心里一边消化着张居正重病的消息,一边躬身告退。潘晟则咬咬牙,下定决心道:“皇上,臣请留对。”朱翊钧有些惊讶的看了潘晟一眼,点头同意道:“那水濂先生留下吧。” 王之垣等心里又砰砰乱跳几下,脸上却什么也不显露,跟着陈矩等人离了养心殿。 ...... 王之垣离开宫城返回都察院后,坐立不安,哪里办的进去公事。等下了班,在夜色中坐上自家马车,急到虎坊桥。 张府门房头儿以为王之垣是来看望张居正的,道:“总宪大人,相爷仍在医院。” 王之垣道:“我来找张敬修,你速速进去通报。”那门官忙把他让进来,自己飞跑进去通报了,张敬修迎了出来。王之垣进门之后,不及寒暄,即问道:“敬修,嗣修在家否?” 张敬修惊讶道:“因父亲这几日恢复的好,他今日出去应酬了,可是有事?” 王之垣沉着脸,说道:“到书房去谈。”张敬修吃了一惊,忙屏退左右,带他到了张居正的书房。 王之垣坐下,张府书房伺候的下人摆上茶。王之垣走得急,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道:“某今日来,担了足以罢官的干系。” 张敬修更是惊讶,忙问何事。王之垣眼圈有些发红,盯着张敬修道:“那嗣修糊涂!如今相府,隆恩煊赫,哪里需要他做些干谒之事!今日皇上在养心殿中,说起如今京师干谒之风盛行,有意廓清,嗣修若不收敛,不免牵累恩相身后之名!” 7017k 第三百一十六章 教弟 尽管如今天子爱折腾,但变法强国成效非凡,东征南讨从无败绩,这国力腾腾日上天下人都能感觉到。 今天又有露布至京师,乃龚显大军轻取清化之捷报:安南伪帝逃至东山,连续上表求饶,愿从皇帝位格降为安南招讨使,给京师人民带来了新的谈资——从土木堡之变后,先防蒙古、再备倭寇,盗匪、女真侵扰不断的日子恍如隔世,如今四海波平,只有朝廷往外打的份儿。 和平必然带来繁荣,太平天子脚下,更是民安物阜,夜里也金吾不禁,顺天府的夜生活在华灯初上时才开始。 “清音雅苑”是顺天府最贵的馆子,主打瑶琴歌舞。亭台楼榭不必说它,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十个雅间,走的是饥饿营销的路子。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还不一定能订上。——里面的主厨据说是因年老从御膳房退休的,不仅一手鲁菜出神入化,而且在宫中又研发出新花样,以新菜式“佛跳墙”名震京师。 整个雅苑最贵的是包间叫“长生乐”。装修的主调为青、绿、灰色,陈设的木架上或高、或浅几处木雕,其他并无嵌金镶银之处,透着淳朴纤秀。一水儿的宋代古董家具、屏风也摆放的规范工整,整个房间朴素清雅。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温暖如春,墙壁内隐隐水流之声——正是最近富贵人家所用的“水暖”,全无烟气之害且无此前夹壁的燥热之感。 屏风后面,瑶琴淙淙,与更远处传来的洞箫声相和,竟将一个“雅”字凸显的色香味俱全——正如桌上的珍馐一般。 吃罢佛跳墙,用丝巾擦了擦额头的微汗,张嗣修抿了一口清冽的杏花白涮涮嘴。 随即他用筷子指着桌上一盘铺在碎冰上的鱼脍道:“此物不可生食,须用小锅子涮着吃。” 今日请客的乃礼部仪制司郎中支可大,听张嗣修如此说,他笑道:“杜工部有诗云:‘鲜鲫银丝脍,香芹碧间羹’,所谓‘雪落惊飞缕’者,一涮就变形变色、变味道了也。”席间其他陪客点头称是。 张嗣修嘴角噙着微笑道:“‘金齑玉脍饭炊雪’固然可口,然三国时广陵太守陈登因之而死。华佗曾诊之曰:‘府君胃中有虫,欲成内疽,腥物所为也’——此物中有寄生虫,已被医学院证明。” “家父曾喜食此物,被医生所阻,如今不敢再吃。我也在显微镜下看过脍中虫豸,因此寒家都不再吃生食。” 支可大听他说的认真,忙安排在一旁布菜的美人去拿些小锅子。张嗣修道:“撤下去即可,谁耐烦去涮它。”支可大点头称是,又让人将这价值四十两的硬菜端了下去,又问张嗣修想吃什么,张嗣修摇头笑道:“一碗佛跳墙已经堵到嗓子眼了,桌上这些可以了。” 几个人喝了几杯酒,支可大问候了几句张居正的病情。听张嗣修说已无大碍,他松口气道:“总理大臣一身担着万钧之重,皇上一日也离不得——唉,他们君臣之间,风云际会,鱼水共欢,从古到今,未有如此佳话也。” 又举例道:“宋神宗也变法,后其如王安石何?”说完目视席间,众人都点头称是,张嗣修脸现得色,微笑不语。 支可大举杯道:“这一杯祝张总理身体健康,必占勿药!”在座几人跟着一片祝祷之声,将杯中酒都干了。 喝了几杯之后,席间气氛逐渐热烈。之后瑶琴洞箫声音渐渺,又有些丝竹声,且进来几个轻纱绫罗的舞女,在堂下舞蹈助兴。 张嗣修听领头的女子吟唱道:“......红鸾翠节,紫凤银笙。玉女双来近彩云。随步朝夕拜三清。为传王母金录,祝千岁长生。” 歌舞声中,支可大用酒遮脸,侧着身子歪到张嗣修身边低声道:“前日蒙岱舆兄援手,苏州府将家岳家人的案子断下来了,也算了了我一份心事!” 说完又叹气道:“唉,不到京师不知道官儿小,家中还以为我在京师当了多大官儿,这见天的陈芝麻烂谷子,焦头烂额。”说完,自嘲一笑,郑重的敬了张嗣修一杯。 张嗣修听了微笑道:“举手之劳,且愚弟最看不惯地方上地头蛇以势压人,欺压良善,些许小事能帮一把,固所愿尔,世坤兄不必挂怀。” 支可大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古怪,随即脸上堆出笑容低声道:“家岳赢了这桩官司,保住本利不下万金,愿以六千金为谢。愚兄已经都换成银票,你看何时——” 张嗣修皱眉道:“这事儿我是图银子办的?切莫如此——”还未等他说完,就见厅外跟着他来的伴当徐安快步进来,躬身行礼。 张嗣修问道:“什么事?” 徐安道:“三爷,二爷刚差人来喊,道是家中急事。”张嗣修吃了一惊,站起身道:“可是老爷身体有......”徐安左右看了一眼,躬身回道:“不相干,是别的事。” 张嗣修不得要领,但不敢耽搁,离席而出。待上了马车,细问徐安,方知王之垣到了府中,不知说了些什么,二哥派人来叫。 张嗣修回府时,王之垣早已离开。张敬修眼圈通红将三弟叫到书房,张嗣修问到底何事,张敬修落泪道:“今日陈实功给父亲检查,说恐为‘失荣’之症。” 张嗣修张大嘴巴,满脸恐惧叫道:“怎么会?昨天父亲还道步履轻快,进食也正常,很快就能出院回家哩。” 张敬修瞪他一眼,道:“悄声!王总宪担着干系来说与我听,你要嚷嚷的满城皆知不成?” 张嗣修道:“陈实功诊断完,为何不告诉二哥?”张敬修叹气道:“父亲身系军国之重,你我后知不足为奇。如今王总宪提前告知,不过是让我们早做准备的意思——父亲自己还不知道呢。” 张敬修见他听进去了,又叹道:“万历五年时,父亲力主变法,这七年多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虽然皇上必能保全咱家,但我们哥儿几个也不能行差踏错。” 张嗣修因比他哥早中进士,因此一直以为自己比张敬修聪明,能力水平也高些。如今骤闻家中顶梁柱要倒了,心中却乱成一团,毫无主张,他哥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张敬修又把养心殿中君臣对话学了一遍,对张嗣修道:“今日皇上先是说京师中多有干谒之事,后来又问父亲病情——王总宪说,父亲罹患重症这事儿,孙隆哪里能耽搁,就是皇上午休,也必然要叫醒禀报的。因此对照前语,皇上应该是敲打咱家,免得让人抓住把柄,到时候两下里都不好看。” 张嗣修张张嘴巴,过了好一阵子方道:“我这小小户部主事,如何也能上达天听!再说,何曾做那些事!不过是却不过面子,有时也看不惯些事,才张张嘴,伸伸手。” 张敬修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还真有些衙内做派——你进士比我早,早已成家立业,孩子也都老大不小。平日上有老父在,我当哥哥的也不愿意去说你。今日就说一句,若没有父亲的权势地位,你张嘴、伸手有何用处?” 张嗣修满脸通红。张敬修苦笑道:“这些天你不要再出去应酬了——父亲有恙,你我兄弟都在家老实呆着侍疾,本就是应有之意。” “明天你回忆一下这些年所做干谒之事,将之写出来条目报给父亲,趁着他老人家还康健,将首尾处理干净,免得让有心人盯上,给皇上和父亲难堪。” 张嗣修羞愧难当,哑声道:“王总宪今日来报讯,不知有没有干碍?那水濂先生自请留对,不知要动什么心思?” 张敬修叹道:“这些人都是神仙,做事羚羊挂角,我们何必操心?至于水濂先生,王总宪说他此前话语中就有所缓颊,应该不会对张家不利——若无父亲举荐,他也不能入阁,而且他是坚决变法派,留对的事情应该与你无关。” 书阅屋 第三百一十七章 星陨(一) 万历十三年的早春二月,凌云翼自日本返回述职,安南攻略也告一段落。黎朝光兴帝逃亡占城新州后逃入深山,平南公爵龚显已经移文占城三大土司,责令他们立即交出光兴帝和郑松。而远在欧洲的徐光启使团在春节前已经踏上了罗马的土地,即将觐见罗马教皇。 中洲大陆上大明王朝,经历了变法的第一波阵痛之后,已经初现市场经济的雏形。 随着银币“龙元”与小额银票的发行,大明市场从涩滞走向流动性充足;随着东北、西南两个方向的大移民深入开展,手工业学徒以及第一代“工人”的薪酬水涨船高;随着缅甸稻米、东北大豆和玉米以及官府力推普及的土豆、红薯大量种植,大规模的饥馁之忧亦不再现于世。 自万历九年已经出路端倪的盛世之像由是已经被朝野上下所肯定——“万历盛世”已经毫无疑问,至少在民间的口碑中,此际天下已经远迈国朝“仁宣之治”。 二月二十五日,内府统计局发布了《万历“二五年规划”的之回顾》并在报纸上广而告之,以无可辩驳的数据证明了如今盛世的荣景: 万历十二年,钢铁产量已经达到一百二十万吨,为万历七年五倍,万历三年的十倍,隆庆六年二十五倍,西班牙、英国钢铁产量的八倍。 万历二年开始制定的“五年计划”,开始的时候只是挂在皇极殿的一张红绿色相间的图表,朱翊钧初始目的只是让群臣养成“计划——落实——反馈——改进”的“规划”意识和工作习惯而已。 但这张计划表经过“张居正考成法”以及“朱翊钧加强版考成法”的加成,自万历三年开始,就已经初具顶层设计的一切要素,这些年尤其是大变法后,逐渐成为指导朝廷施政的纲领性文件。 万历十二年,是第二个“五年规划”的收官之年,朝廷也付出了大量人力物力对各地落实规划的情况进行调研,并依据调研成果起草新的五年规划,期间广泛征求朝野民意。 到最新规划出台时,已经成为目标清晰、路径明确、举措有力的发展纲要,若论起万历十三年最大的政治,那就是这一年是新的五年规划的开局之年。 二月二十六日,张居正离开了虎坊桥家中,先乘马车到西苑,然后在门外换乘肩舆入内办公——因其病体“初愈”,皇帝特旨赐“锦辇”,并赐罗盖等仪仗,张居正得以坐二人小轿直入政事堂。 西苑的春天来得比虎坊桥早一些似的,银杏树上的鹅黄比自家的好像颜色重些。张居正从轿子里出来,在被张四维、潘晟等人搀扶围绕的时候,颤巍巍抬头看了一眼。 他停下脚步,指着这棵树对潘晟笑道:“水濂兄,听说这棵平仲乃怀恩手植,如今百多年了。” 潘晟感觉身边搀扶的老人只剩下一把骨头一般轻,脸上硬撑着露出微笑,口中道:“老先生说得是——您这个年过得清减了。”说完,怕自己眼圈红了,抬头看向那银杏树的树冠,口中抢话似的又说道,“年年秋天,白果累累,这棵树看来是个母的。” 张居正哈哈一笑,道:“听说此树四十年才结果,那时候方能分出公母来呢。因其长寿,名山古刹,多种此枰(ping),好多佛寺山门前就一公一母,待分出来的时候却锯不得、砍不得——倒与那些披袈道人心性相合了。” 潘晟听他的每句话里都有弦外之音似的,只闭嘴不言。王国光和陈矩等人只是面露微笑,仿佛听懂了张居正的讽刺。 张四维在一旁笑道:“老先生,前人栽它后人吃果,此‘公孙’之谓也。怀恩虽然宦官,然调护周全孝宗,得祠‘显忠’之荣,也算是本朝第一内相了。”他有意无意,在“第一”两个字上加重语音。 张居正闻言点头道:“凤磐说的是,孝宗龙飞,怀恩当为首功,覃昌次之,而内台诸榼,亦当受上赏。盖天祚神圣,使左貂辈,亦能收羽翼之勋。”说完,目视周围人等,目光中若有深意。 说话间,几人穿过院子进了总理大臣的签押房。虽然张居正三个多月没来,但房内仍被收拾的纤尘不染。张居正在众人的搀扶下,在大案后面的罗汉床居中坐下,张四维又将边上靠垫拿过来两个,让张居正倚着。 张居正喘息两声,轻轻敲击桌案两下。潘晟忙将大案上的厚厚的一本奏章翻开,指着末尾空白处道:“三五规划已经制定完成了,此为《呈请诏发‘三五规划’疏》。” 张居正拿起毛笔,在砚台上反复舔弄笔尖,张四维道:“老先生何必过来签,我们给您送过去也是一样。” 张居正已经浑浊的目光中仿佛有电光一闪而逝,仔细看时却又老眼昏花了。听他叹道:“这般大政,还是在政事堂办才恰如其分也。”说完,轻轻拍击罗汉床扶手,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王国光突然跟着说道:“老先生说的是,皇上建政事堂,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想让政事堂诸人不必将文书带回家中,免得丢失泄密等。” 张四维心中暗恼,但面上丝毫不露。等张居正签完了最重要的奏疏,他从自己分管的政务中挑出来几个出彩的汇报了,张居正听罢点头道:“凤磐做事滴水不漏,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完,目视王国光。 王国光挠挠头道:“昨儿个非我当值,不知道老先生今日要来——此后也没人通知我,也没做什么准备。”张居正微笑道:“没关系,随便说说。” 王国光想了想,扳起手指头道:“这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银票发行的事宜。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苏州、太仓、福州、临清等地,银票一出去就立即返回银行,被换成龙元——如今这几个地方银子储备越来越少,朝廷正在从北向南运银子,真是咄咄怪事。他么的!” 张居正问道:“民间不乐用银票,但龙元还行?”王国维摇头道:“不是民间都这样,除了刚才这些地方人不爱用银票之外,其余地方的还是愿意用的多——龙元虽然好看,还是怪沉的。” 张居正闭目沉思一下,方道:“这几个地方必然有用龙元牟利的,只是朝廷尚未知其获利途径为何。这事儿要移文国安内情等,让他们查清楚。”王国光点头应下。 张四维在一旁笑道:“若收了龙元重新融成银锭,非把老本蚀进去不可。应该不是和‘铜荒’一个原因。” 王国光听他插言,眉头一竖,恶声恶气道:“凤磐,吾自与总理大臣报告工作,你因何插言,预设立场?——你还不是副总理大臣罢!” 张四维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道这王国光怎么回事。此前,政事堂几位大学士交流讨论工作,比这说的多的时候每天都有,怎么今天王国光老抓着不是当理说?难道你还有登顶之心?就你这口碑、风评?! 哦,因为没人通知他张居正今日过来,挑理了?特么的我跟谁说理去,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幸亏我这几个月都按时来上班,要不还接不着张居正了呢! 7017k 第三百一十八章 星陨(二) 政事堂内,因王国光的突然发飙,张四维有些尴尬。张居正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在看两个正在面红耳赤争竞的顽童。 张四维心念电转,随即明白是自己做的差了:张居正病重已非秘密,虽然陈实功等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正面答复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老实做事,不说话等提拔才是正确应对之道,何必上杆子表现!王国光入阁比自家早,若论资排辈,他才是张居正的天然接班人——就算他无意与自己相争这总理大臣,但也不能容忍自己将之视为可以抢话的存在! 想明白此节,张四维心中不再愤懑,退了一步不再言语。王国光心中暗道:“张老先生还没撒手,就这般蹬鼻子上脸,还真是自私狭隘的性子,可要欺到我头上,等下辈子吧。” 张居正仿佛没听见二人的小小口角,微笑道:“不谷身体沉重,恐时日无多也。”见几人张嘴似要劝慰,他忙竖起手制止道:“政事堂差事繁重,前年乾庵先生病故后,因老夫要逞能,却一直没有增补。” “前日皇上手书圣旨一道与我,诏命再次组阁,吾也深知皇上所欲,不过人亡政息之忧。” 这句话说出来,张四维、王国光默然不语。潘晟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张居正清癯的脸上露出微笑,看向潘晟道:“水濂先生有何话说?” 潘晟道:“皇上可有属意的?扩增到几人?” 王国光插言道:“圣心默定申时行是一个吧?”又看了眼张四维:“要不也不能带到塞罕坝去,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张居正微笑道:“所谓内阁学士,副相之属,皇上说六到八人为佳,少则事繁无以支撑;多则口杂决策缓慢,——如今政事堂四人,还需增补两到四人。” 张四维脸上微微变色,干笑道:“老先生定下即可,尚书、枢密们还有不愿意入阁的吗?” 张居正微笑道:“即便不谷还能活几年,这身子骨也要乞骸骨了......” 说完,脸上现出潮红之色道:“因此不谷与皇上商量,我们现今政事堂阁员每人提出两名人选,形成名单后请圣裁——各位现在就回屋子里写出属意人名,交到我这里吧。” “朝廷正二品以上者,俱在举荐之列——嗯,南京还有一帮子别忘了。” 张居正一语说出,宛如石破天惊一般,打的张四维措手不及。 这些年他早就视自己为当然首相人选,总理大臣之位张居正退下来后,他张子维当仁不让。 然而,政事堂现任推举新阁员的举动,成了他接任前的一道考题:若张四维以公心推举,今日之事势必成为其基本盘晋党的心头刺;但若推举了晋党中人——例如有资格的有王崇古、杨俊民、郑洛等人——张居正还在“请圣裁”中等着他,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圣眷衰了不说,还可能引发王国光、潘晟两人与之相争! 张四维看向因病弱已现老态的张居正,心中暗思此题必张居正所出——皇帝日渐成熟,如今只要一承旨臣,未必愿意为此老辣之举。 ...... 在自己的签押房中,张四维恨不能把自己头发揪下来:如今所谓“晋党”,以张四维副相、王崇古枢密副使、杨博家族为核心,包括盘根错节的姻亲与故旧如应天巡抚孙光祜、蓟辽巡抚郜光先等等,势力并不足以支撑一个总理大臣,自己登临臣之极后,若政事堂没有人呼应,与潘晟相比很可能孤掌难鸣。 因为晋党以利相合,以姻亲、同乡为纽带,与如今掌控朝堂的“楚党”相比,劣势太大:楚党虽然称“楚”,但其主要成员兼容并包,如梁梦龙、凌云翼、殷正茂、戚继光等辈,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人心早就凝聚;另有申时行、王家屏、沈鲤、余有丁等人,更是所谓“师相”门生,天下州府,广义上的楚党居其半——而这令人窒息的势力,在张居正死后,很可能要落在政事堂的潘晟手中! 马自强这病鬼!张四维暗暗咒骂。万历六年时,张居正援引马自强与潘晟入阁,潘晟确定无疑是“张党”,而马自强却是张四维姻亲——张居正很自觉的站在令皇帝放心的角度来办这件事,敞亮无比,反正不管是马自强还是牛自强,老先生都压得住。 遗憾的是,马自强没干两年就开始缠绵病榻,随后一病不起,张四维失一重援。如今历数朝中有望入阁的二品大员,随便一扒拉都是张党:申时行这礼部尚书不必说,凌云翼以平国之功回京述职,应该不是巧合;排在他两个后面的,还有枢密副使刘应节、废漕改海的王宗沐、主持天下水利的潘季驯...... 这个名单可以拉的很长,包括远在欧罗巴的王家屏,那也是叫隔壁房间那老先生叫“师相”的,等他返回,升礼部尚书最后入政事堂也是应有之意。 王国光这个憨批!明明属于晋人,其父也是大贾出身,却自踏入官场起就不与杨、王、张家勾连,连王崇古也看不明白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王国光与晋党同气连枝,就他所犯的那些作风问题值得几起几落吗? 张四维不无苦涩的想,这家伙是赶上明主了——皇帝变法恰好需要财政技术官僚。否则王国光这辈子别想入阁,更别说排在自己前面。 而自己这伙子有谁呢?王崇古垂垂老矣,杨博长子杨俊民刚上二品——急切间入阁吃相太难看,很容易被张居正临走前打脸。而王崇古是自家舅舅,若让他入阁,甥舅两个谁听谁的? 加衔兵部尚书、驻漠南蒙古大臣郑洛这些年引张四维为朝中奥援,与晋党多有呼应,然而一来远水解不得近渴,二来张四维伴驾塞罕坝,有抚远大功,必须让郑洛等人将这胜利果实完全摘下,这属于皇帝给喂到嘴的,若丢了张四维就不必当总理大臣,找块豆腐一头撞死更好些。 手指头快扒拉断了,张四维才发现,“张居正”这三个字代表着何等惊人的庞然大物,自己与之相比,真如萤火与皓月一般! 而这样一座高山就要倒塌了,可怕的是,自己在这座高山倒下前还没做好准备! 就在这一瞬间,张四维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些年自己都在干甚?!舅舅倒是没闲着,但这名单马上就要,总不能派人去问,自己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张四维曾因“倜傥有才智、明习实事”而受到高拱的器重,然而就在高拱被逐那年,自己跑回山西“养病”,导致高拱留下的“豫党”群龙无首,后来近乎全部投诚张居正了。 如今想起来,此正合皇上所言“性定命”之说。“晋党”做不大,就是因为格局小,无理念、无政纲,不过在“楚党”势大情况下自然形成的抱团取暖的团体。毕竟,楚党核心圈进不去的话,站在外围分到的政治资源有限,还不如自成一派呢。 张四维想到此处,突然诞生了灵感。朝中党从何来?所谓楚党、晋党,士林党、殖民党、变法党、保守党,不都是“相由心生”?而“心”归何处? 圣眷!原来自己想了半天都是瞎想,管你是文官党、枢密党、阉党还是地域党,当得起皇帝之一击否? 而即将群龙无首的所谓“楚党”,能得圣眷着为谁?潘晟还是申时行?若二者圣眷不如自己或他们两个平分秋色——自己又有何惧? 张四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郑重的拿起一张便笺,写下两个名字。嗯,二虎相争——何如三国鼎立? 书阅屋 第三百一十九章 星陨(三) 张四维写好名单亲自送给张居正后,回去将桌案上的急件快速处理完毕,就离开政事堂,到王崇古家中。 王崇古年近古稀,从兵部尚书任上转枢密副使,位居一品后可以干到七十——明年退休。自从朝廷改了告老章程之后,超过年龄的也不必装样子乞骸骨,没到年龄的也别动提前告老的心思:要是皇帝同意你没到年龄退休算“恩典”。 王崇古在三边吃了好多年沙子,多处关节风湿肿痛,最近几年入冬之后几乎失去行动能力,得到初夏方能缓解,因此这枢密副使算是挂职——干半年,歇半年。 张四维入阁后,王崇古有一段时间曾想告老。以他促成“俺答封贡”的突出贡献,皇帝没有不准的道理。却没想到变法大兴,国势大张,整个九边形势也随之大变,待塞罕坝会议之后,王崇古在枢密院可以保证“晋党”对明蒙关系的控制,因此就不能一走了之,耐着性子在任上熬年头。 早春时节,照例是王崇古在家休养的日子。因此张四维像进自己家一样,登堂入室,直入书房到了王崇古榻前。 王崇古正歪在那里看书,见即将总理大臣的外甥驾到,忙将书扔到一旁,摆手让给他捶腿的两个丫鬟退下。 张四维指着一个丫头道:“你先别走,给我倒杯茶再出去。”那丫头忙答应一声,从茶几上的竹套暖水瓶中倒出热水,新沏了一壶茶,这才行礼出门。 宋代,中国人已经发明了水银玻璃暖水瓶,而随着玻璃工艺的大发展,此物已经无限接近后世的玻璃暖瓶,只是价格昂贵,非一般家庭能用。 王崇古见张四维目视那暖水瓶,在榻上欠身坐起,唏嘘道:“皇上曾说,‘一发明则养人万计’,确非虚言。如今天下,千物新创,万利生发,吾辈若仍抱残守缺,两三代后则泯然众人矣。” 轻轻咳嗽两声,王崇古道:“如今‘晋人善守财’之名常见于报端,吾却常以此为忧。俺答封贡时,我们两边做买卖,获利非小。如今九边榷市多如牛毛,当年没有路子的蒙人好多直入内地行商——其利何止少了十倍。” 叹了口气,王崇古脸现复杂难明之色,轻声道:“没想到,皇上年纪轻轻,却圣谟深远,卓性果决。仅以一图们汗的人头,就敢毫不犹豫召开塞罕坝之会,而且恩威并施,解开了中原与北方千年难解的题,此种心胸,真令人瞠乎其后,望尘莫及!” 张四维脸上微微变色,目视王崇古,欲言又止。王崇古抬头看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张四维斟酌着语言,点头道:“舅舅说的是。皇上之能天授之也,最善借势。塞罕坝之会前,我也没有想到,其他蒙酋能那么听话。” 王崇古像上不来气似的,重重的喘了两口,笑骂道:“图们汗毕竟是黄金血脉,察哈尔汗庭虽然只剩个空架子,余威犹存。日本才可笑哩,凌云翼就在九州打了一土豪,竟然得了平国之功——他娘的,这谁能想到!” 张四维看着王崇古眼睛里流露出近乎不加掩饰的嫉妒,又见他花白的头发和脸颊眼角已经出现了老人斑,心中暗道:“舅舅老了,老而且贪心。” 嘴上笑道:“若说这几年国朝往外打的这些仗,还是马芳在西域打的那些——一点点杀过去,光城就屠了六座,一直到他病死了,这汉唐故土也没全打下来。” 王崇古听了,轻轻击案道:“可是啊,马革裹尸而还,以复轮台之功得封王爵之赏——大丈夫当如是!”又长叹一声道,“谁能想到,‘马王爷’的外号如此好口彩也!” 说完,王崇古发觉自己心情有些激荡,拍着自己的老寒腿苦笑道:“每想起马芳、龚显、凌云翼等辈王侯之赏轻取,老夫就觉得自己早生了十年。逢此盛世,不得大功显爵,就是大损失啊!” “尤其是马芳、龚显,武夫耳!在吾驾前,战战兢兢不敢高声大语,如今你看他!” 张四维见他絮絮叨叨,仍不问自己来意,终于忍耐不住道:“舅舅,外甥此来,是有事求教。” 王崇古已经有些混浊的眼睛里神光一闪而逝,随即微笑道:“嗯,我早知你必有难决之事,否则不会未等散值就跑过来——这两年你这样做还是头一回。” 张四维比王崇古仅小十一岁,如今已近花甲之年,听了舅舅的调侃,老脸微微一红。随即岔开话题,将今天上午的事儿讲了。 王崇古面色严肃,又细细问了张居正说话时的神态,连王国光、潘晟的反应也问到了。 等张四维讲完,他沉吟一下方道:“此前,宫内有何消息?” 张四维低声道:“前些天皇上在养心殿因‘密云盗掘案’召见王之垣等,潘晟也在——听说,当日潘晟自请留对。” 王崇古闻言,眉头紧锁,慨叹道:“你当日就应该来此与我商量——阁臣自请留对,非同小可,你当日就没有些揣测?” 张四维道:“外甥当时以为,圣心早就默定我接张居正,潘晟留对未必为此。” 王崇古目视他道:“你呀!唉——要不你做个副相也挺好,把住汉蒙这块做上几年,也是铁打的富贵。”说完,恨铁不成钢一般,苦笑不已。 张四维脸色涨红,对王崇古道:“舅舅以为,张居正今日所为,是潘晟说动皇上,试探于我?” 王崇古道:“更有何因?” “若不出吾所料,潘晟当日必然知道张居正得了绝症之事——他要赌一把,才自请留对。哼哼,这是个‘难进易退’性子,才不愿等你把持政事堂十年之后去接班,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哩。” 张四维半截身子都凉浸浸的,闻言哑声道:“若皇上已被说动,如之奈何?” 王崇古道:“你报的两个人是谁?” 张四维忙答道:“申时行,梁梦龙。此二人——”还未等他说下去,王崇古脸露微笑,竖起手掌道:“嗯,妙手!你已经失先——若此番不报张党,八成要败,如今五五之数矣!” 书阅屋 第三百二十章 星陨(四) 王崇古接着道:“汝既荐申时行,因何不推许国、王锡爵等?” 张四维道:“许国、王锡爵非申时行之敌,而梁鸣泉素具精练之才,曾巡抚河南,总督蓟辽等,野心手腕都不缺,必不甘在潘晟之下。” 王崇古点头称善,道:“你这个思路是对的。” 张四维又笑道:“皇上上次出巡,在蓟镇接见梁梦龙,与之谈话良久,此后不久又调他入京,先任度支部左侍郎,旋又转枢密副使并掌办公厅——都说申时行简在帝心,若论圣眷其实比不得梁鸣泉。” 王崇古听了眼前一亮,问道:“以你之见,潘晟能推荐哪两个?” 张四维沉默良久,方道:“依外甥的见识,他推的很可能是申时行、许国。” 随即解释道:“潘晟若在皇上面前表露了登顶之心,如何看我也不必说了;但他也要防着铁定入阁的申时行,申时行其人虽然表面慷慨,实则首鼠两端,许国其人则倔强刚强,遇事辄发,时间久了必与申时行生出龃龉——若我为潘晟,会选此二人。” 王崇古听了抚掌大笑,“若真如此,你赢面大增——二人都是南直隶人,皇上焉能同意?” 接着又道:“二人来自同省为其一;其次,大变法之后,朝臣流动与前不同,若无大功、大错,四五年才有大计;考成法深入后,官员年年考核,京察反倒少用了。” “像梁梦龙这般,几年内军、政两边来回转岗,不显山不露水的,才是大用之兆。另外,皇上曾说,此后宰相未必走翰林储相的路子,日后入阁之人,若无治地方之经验,恐难入皇上法眼。此其二也。” “若张江陵退了,皇上选总理大臣,最喜欢的是承旨之臣,善揣测君心者——若梁梦龙这道题潘晟答不出来,这一条就是皇上用你还是用他的胜负手。” 张四维听了,面露疑惑之色道:“若他请留对的时候,中伤于我——或者,今天这道题就是他建言......”随即领悟到潘晟绝对不可能犯浑到如此地步,就住了口。 王崇古见张四维有些患得患失,安慰他道:“皇上若弃你而用潘晟,政治代价太大了。也许我们两个在疑神疑鬼,想多了。今日之事很可能就是为了扩充内阁。”张四维闻言想了想,心里松快不少。 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喝了几口茶。王崇古笑问道:“若张江陵也写两人,你觉得他能推荐两个?” 张四维想了想摇头道:“张江陵非我能揣度者。舅舅以为他会如何做?” 王崇古寻思了一会儿,突然笑道:“若我是张江陵,会推王锡爵、罗万化!若皇上选中一个,张家三代无忧,哈哈。” 张四维吃惊道:“难道罗万化此次能入政事堂?他还在缅甸呢。” 王崇古道:“不是不可能。罗万化也快五十岁了,在缅甸多少年了?虽然精干练达,,但天高皇帝远......”住口不言。 谈到此处,两人已经将话讲到尽头,都默然不语。静静的在舅舅的书房了呆坐了一会儿,不等王崇古留饭,张四维告辞而去。 ...... 甥舅两个将政事堂扩充阁员的可能诸般推敲,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名单进入养心殿之后,如何用人,用几个,张居正也影响不了朱翊钧,张四维更不用提。他只有在张居正告病期间,兢兢业业的办差,免得自己的政治生涯倒在最后一里地。 然而,有些事情并不以张四维的意志为转移。随着张居正病重的消息渐渐传开,两京政坛都暗流涌动,张四维作为最有希望接任总理大臣的人选,直接上门“交心”,拐弯抹角示好的纷至沓来,让他精疲力竭。 这种事既不能拒之千里,又不能高调张扬,此间尺度非常难以拿捏,其中远近关系的分析判断也占用了他和幕僚的很多精力。 张居正在家休养,非大事皇帝也不去烦他,张四维立即感受到肩上的万钧之重。如今的政事堂,权柄更甚于昔日内阁,除了内廷大臣与侍从室的皇帝秘书等职能无法染指外,政事堂相当于过去内外廷权力之和。 有张居正挡在前面的时候还不觉得很累,但此时试着独当一面,张四维立即开始睡眠不足起来。从三月份开始,他的身体也开始消瘦,每日办公时间较过去增加了四个小时还要多。 三月十日,内官来传皇帝旨意,着张四维养心殿见驾。张四维问那内官,听说还有枢密使定国公徐文璧、副使刘应节、殷正茂等,忙整理仪容,跟着他进宫。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小朝房,定国公徐文璧看着张四维吓了一跳道:“前次朝会凤磐先生气色还好,这两天工夫怎么下巴都尖了?” 张四维苦笑道:“希望皇上赶紧给政事堂加人吧。老先生告病在家,我们几个确实忙不过来。”徐文璧听了,笑道:“此可谓能者多劳。” 说话间,殷正茂和刘应节等人到了。见人到齐了,手中拿着拂尘一直站在门口的孙隆躬身要走,要去请皇上。徐文璧叫住他道:“孙公公,好些日子没见魏朝那小猴子了,他跑哪去了?” 孙隆笑道:“回国公爷的话,皇爷派他到南直隶办点事情。”见徐文璧没有别的吩咐,他快步走了。 张四维这些天用脑过度,听到什么话都疑神疑鬼,见徐文璧问话完了在那里皱眉头沉思,他摸不着头脑,只用力猜测魏朝去南方去能办什么事。 正沉思间,孙隆出门道:“几位大人跟奴婢来。”于是头前领路,将他们带到养心殿东暖阁,亲手打开帘子,让定国公打头的一行人进殿。 朱翊钧此时已经端坐在御案后面。等他们几个进来拜舞完毕后,笑道:“免礼,都坐吧。”这几个在御前也都放松惯了的,闻言谢恩,按座次东西相对坐在小墩子上,内官又在他们面前茶几上也摆上茶。 朱翊钧道:“今日喊你们几个来,是有几个事情要布置。” “一是徐光启与费利佩谈判彻底破裂,我们取回吕宋、满剌加估摸着还是要跟西班牙做过几场,此事枢密院要做出庙算,政事堂予以配合,海军要加紧训练了。”定国公忙躬身承旨,张四维也答应了。 “虽然如此,但此事不必着急——那西班牙也没有和我们撕破脸的胆子,但本次会议后,相应的准备要开始做了。” “第二件事,安南伪帝光兴过年时竟与阮氏联络上了,阮氏突然发难将郑松家诛灭。使者携人头北来求饶,道是愿意降封为安南国王,同时为占城招讨使——清化城以北,都献土于朝廷。” 张四维听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郑松家历代扶保光兴帝一脉,却因朝廷南攻,光兴帝竟发动政变,砍了郑松人头来媚上国——安南也有风波亭啊。 看向对面定国公徐文璧时,见他听了这个消息嘴角也露出讥笑,知道这家伙和自己想一起了。 听朱翊钧接着道:“第三件事,安南既已初定,要让缅甸总督回来了。政事堂要尽快提出接替人选,并推荐安南总督。”张四维忙躬身承旨。 朱翊钧顿一顿道:“安南、缅甸以及南洋吕宋和满剌加的形势,政事堂和枢密院要紧密配合,放在一体考虑。政事堂还要研究,安南新占地如何纳入版图?对光兴的答复如何都要和南洋形势放在一起通盘考虑清楚——你们也不必问我,朕也没想明白呢。” 7017k 第三百二十一章 星陨(五) 张居正的病情发展的比张四维预料的快。在他初步担负起首辅的职责的时候,这个从隆庆六年开始掌控朝堂,在张四维的感觉中如同巍峨高山一般的人物迅速消瘦,在万历十三年三月底的时候已经难进水米,进入到了数日子的阶段。 尽管从皇帝到大臣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张居正的健康还是让整个京师乃至天下屏住了呼吸。不自觉的,京师的娱乐业明显的萧条。京官们如同惊蛰前的虫子,在万物复生的春天仍感到笼罩在顺天府上空的缕缕寒意。 没有人愿意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青楼瓦舍的诗词唱和固然能排解落实新规划各项任务的郁闷,但稍有不慎,即可能被扣上“轻浮”的高帽,从而失去本应属于自己的机会。 凝聚着病床上总理大臣心血的新规划诏书,没有任何喧嚣的被执行着。张四维领导下的政事堂首先要解决的是北征的问题。经过两年的准备,初步统合蒙古力量的大明朝,要开始翻越萨彦岭,向北进军——去征服那片白雪尚未融化的广袤土地。 整个北征计划与斯特罗加诺夫家族仅仅派出雇佣军不同,七千五百汉蒙联军将带着数以万计愿意冒险的中国人,在阿尔泰山北麓,沿着哈屯河、银水河、阿尔泰河顺流北上,攻伐“沉睡之地”上的一切其他族裔,通过建立堡垒的方式扼控要点,从而将整个罗荒野纳入皇帝的野心之中。 随着国力的持续上升,皮毛在万历十三年已经已经成为北方富人的标配。在塞罕坝之会的当年冬天,先是皇帝开始戴裘帽,穿貂绒,随即内宫女子也开始流行皮大衣和狐狸围脖。 待宗室跟上潮流之后,整个京师的皮毛价格开始翻番,待风潮彻底起来之后,淮河以北的皮毛价格在万历十一年春节前涨了十倍! 这当然会引起反弹,很快有言官谏君上,举宣宗的例子来劝皇帝引发这股潮流是不对的:“岁例遣正官往南京采玉面狸,帝斥之曰:‘小人不达政大体。朕方下诏,尽罢不急之务以息民,岂以口腹细故,失大信耶!’” 皇上,您爱穿裘皮大衣是不对的,宣宗爱吃玉面狸,都强忍着不吃——野生动物是要去爱护的。咱们中国从西周开始就有《伐崇令》说:“毋坏屋,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勿赦。”《周礼》还有“里革断罟匡君”的小故事呢。两汉以降,历朝历代,都颁布了法令禁止随意捕杀野生动物,咱们国朝也有相关律令。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两京的日报都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呼吁。于是皇帝从善如流,下旨封山并禁止东北皮毛入关,再有东北货商贸易皮毛算走私——直接将万历十二年的皮毛价格翻到了万历十年的四十倍,皇帝却照样穿貂裘如故。 有了这般经济基础,张四维的工作就好干了。朝廷将颁发罗荒野狩猎许可证——凡是从萨彦岭以北运过来的皮毛,不在朝廷禁令之内。 数十倍之利,足以激发最保守的猎人心中的冒险因子,汉蒙联军的组建也因此非常顺利。 对于汉兵牧民来说,只要猎物能够凑成一件皮大衣,半辈子的衣食就有着落了。而各旗主为了朝廷在罗荒野划定的猎场,在联军中占有一席之地,更是争得面红耳赤,险些火拼。 ...... 张四维一件件的摆布着政事堂的各项工作,请示皇帝、发布政令、协调各方。皇帝也没让他久等,很快新诏旨下来:提名申时行、梁梦龙、许国、罗万化入阁,并许廷推。 张四维深深的松了口气。前两名的申时行、梁梦龙是自己推荐——说明皇帝充分照顾到即将新任总理大臣自己的面子;而远在缅甸的罗万化总督进入名单,是皇帝给张居正一个交代:其家族利益将由他一手提拔的人予以保障。 新的政事堂将由张四维、王国光、潘晟和新晋四人组成。张四维、王国光虽然并无支撑,但潘晟与梁梦龙将对张党造成分裂是显而易见的,许国作为张党第三方将决定二人的势力涨消——这与张四维在提名梁梦龙时的设计吻合,说明他答出了正确答案。而“简在帝心”的申时行也未必甘在潘晟之下,以其首鼠两端的性格,在某些决策过程中可以拉拢其成为自己的助力。 这是一份张党、晋党都挑不出毛病的名单。也与如今的政治光谱完全契合——潘晟作为张党中坚,坚决的变法派将成为政事堂名义上的第三号,实际上的第二号人物;他将和王国光、罗万化、梁梦龙一起为变法的继续推进提供有力保障;申时行、许国作为介于保守和变法两端的中间派,将对国是发生激进偏移时起到保险阀的作用——张四维作为皇帝意志的执行者,担负起最重要的“调和阴阳”的作用。 廷推的结果并未发生任何波澜,而新的政事堂名单的确定,也为“后张居正时代”启动了前奏。 在张府挨日子的张老先生听到了最新的消息,但他已经很难做出能让人明白他意图的反应——张居正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陈实功和李时珍都已经断定,张居正就在这一两天就要到大限。尽管千年人参已经用上,但已经难以起到继续续命的作用。 万历十三年四月初四,张居正六十一岁大寿。去年的此日,天下都为他的六十大寿而祝贺——来虎坊桥胡同拜寿的官员轿子密密麻麻摆出去二里多长。 今日的寿星公却已经处于半昏迷之中——整个张府尽管张灯结彩,为其贺寿,但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来叨扰。只有潘晟、戚继光等少数能够有脸面登堂入室的重臣,才能过来探望。当然,虽然觉得自己省下一笔寿礼钱的糊涂官儿不少,多数人还是身体很老实的送来礼单祝贺。 辰末时分,在京师久未露面的魏朝突然出现在张府门前。门房头儿不敢怠慢,忙急报尤七,张敬修和张嗣修两个联袂出迎。 魏朝身穿四品总领太监服色,落后他一个身位的是弓着腰的老内官,带着黄门帽子,低着头像是魏朝的跟班。四个大汉将军护卫着——以魏朝之权位,也属应有之意。张敬修兄弟两个忙与魏朝见礼。 魏朝道:“咱家才从南京回来,听闻老先生不豫,未复旨就来了。”张敬修两个忙躬身到地谢过了皇帝身边的第一宠侍。 魏朝清清嗓子,咳嗽一声,带着老内监向张府深处走去。去张居正的书房的路他跟着皇帝走惯的,因此也没注意到张敬修在一旁引路。 张嗣修在一旁略带尴尬道:“魏公公,家父在正房住,不在颐园书房了。” 魏朝恍然大悟,忙转了方向跟着张敬修,口中唏嘘道:“老先生如此严重了吗?” 张嗣修红了眼圈道:“是。昨日皇上又来看过,家父已不能迎驾。今天就卯时清醒了一会儿,现在仍在昏睡。” 魏朝点点头,又问道:“有御医在照顾着老先生吗?”张嗣修低声道:“是......说是回天乏术了。” 魏朝不再说话,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几分。待到了张居正起居的卧房外,他突然站住道:“炎州兄,你跟着我进来,其他人在外边等着吧。” 张敬修吃了一惊,才惊觉魏朝此来必有他故,说不定是负有皇命。张嗣修虽然略感吃味,但看着魏朝严肃的脸色,也不敢说什么,就看着自家二哥带着魏朝和那个老内监进了张居正的卧房,不大工夫,里面伺候的御医和下人都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嗣修继续等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卧房们吱的一声开了,魏朝从里面走了出来,张敬修跟在后面陪着,那老内监却仍留在房中。张敬修脸上似喜、似悲,嘱咐尤七道:“你亲自去拿个芦席来,把张公公的伴当也叫过来。” 尤七不明所以,但看着魏朝和张敬修脸色也不敢问,飞一般跑去办事了。张嗣修满头雾水,露出紧张之色问道:“二哥,父亲?” 张敬修轻声道:“父亲已经醒了,等一会儿,把房间收拾干净了,你再进去。” 书阅屋 第三百二十二章 星陨(六)(感谢盟主灵犀009的打赏) 好像待在昏沉沉的黑屋子里,张居正只感到一阵阵的窒息。空气中总是若有若无的辛辣的味道,又令人作呕。身体更像是压了千钧重物,想动动手指头都动不了。 “白圭儿!白圭儿!”眼前的张文明像是在半空中缭绕着,称呼着张居正的小名的同时又露出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总理九州万邦的太岳公听到这小名,内心深处觉得有些羞耻,又感到些恚怒——他突然深刻的明悟到自己不曾爱过这个人。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那人面容好像有些变化,变成一张布满了皱纹的笑脸。这张脸上的一对眸子里面有无尽的慈爱,随即那人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红衣,外面罩着一层布满灰尘的棉甲。 躺在床上的老人嗓子里发出些咕哝声,站在床边静静看着的魏朝听不出张居正嘴里在说什么。他看向张敬修,张敬修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听不懂。 站在身后的老太监出声道:“这是荆州土话,江陵公可能梦到了他的阿爷。” 魏朝看了那老太监一眼,弯腰低声道:“老先生,老先生!” 张敬修本来想说御医不允许家人老是叫醒张居正,让他昏睡着,还能多挨些时辰。但这句话堵在嗓子眼不敢说出来——魏朝和身后这老太监的关系让他有些看不懂,更令他觉得诡异。 魏朝极有耐心的叫了能有一盏茶的时间,张居正的眼珠子动了动,张开了眼睛。 因为病魔的摧残,他的嘴唇上已经没有多少肉,张开的嘴巴如同一个黑漆的洞口,一阵阵令魏朝心悸的喘息声就从这洞口发出来,还带着些将死之人的臭味。 强忍着不适,魏朝露出了关切的眼神和微笑的脸庞。他低声问道:“老先生,我是魏朝,能认出我来吗?” 张居正的眼珠子没有焦距的在他脸上转了转,脸上的肉皮用力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却只是咕哝了一声。 魏朝吞了口唾沫,转头问张敬修道:“炎州兄,老先生已经不认人了吗?” 张敬修压抑着痛楚道:“一阵阵的,有时候能认得我们哥几个,妹妹却一直都认识的。今天凌晨醒来的时候,还认出了尤七。昨天却连皇上也不认识了。” 魏朝长叹了一口气,拉着张敬修的手,从床边退开,又冲着那老太监努努嘴。老太监走到床前,也对张居正露出微笑:“江陵公,还认得我吗?” 张居正浑浊的眼睛无助的转了一圈,却猛然定住了。随即,那床上已经佝偻的身躯里猛然迸发出一股力量,居然让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双......双......” 那老太监惨然一笑,看了眼魏朝。魏朝眼神狠厉,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张敬修右臂感觉魏朝的左手在不断用力,如同铁钩一般,说明魏朝的心里也极度紧张。 张敬修实在是忍不住了,低声问道:“魏公公,这是怎么回事?”魏朝的左手又紧了紧,闭嘴不言。 那老太监垂下双膝,在张居正的床前跪下了,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然后哑声道:“江陵公,我错了,今日来向你谢罪来了,也了却你一桩心事。” 说完,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粉末。随即他拿过张居正榻前的茶碗,将粉末倒进去后,又拿玻璃暖瓶向茶碗里面倒水。 张居正的眼睛里闪烁着的火苗是张敬修在父亲病重后从未见过的,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父亲的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情感——那自从张文明遇刺之后,经常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 那喘息的嘴巴用力向两边舒展,张敬修知道那是父亲想要笑的表示,但他很难完整的做出这个动作。 张敬修的心脏也如同打鼓一般,他猜到了这老太监的身份——刺杀张文明的幕后黑手,董剑雄的指使者!对于张家来说,这是不共戴天之仇,而在张居正临终之时,魏朝从南京抓回了仇人! 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哑声问道:“魏公公,这人是谁?”魏朝像是没听见似的,紧盯着那老太监的动作,对张敬修的话充耳不闻。 那老太监和好了药,盘膝坐在地上。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满头白发,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那装药的碗,突然张嘴吟道: “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江陵公,某先走一步!”说完,将茶碗内的药水一饮而尽! “不......”躺在床上的张居正突然发出一个令张敬修完全想不到的音节。然而,随着茶碗的落地,张居正又闭上了嘴巴。 魏朝松了口气的同时,看到张居正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满足的神情,两道泪水从眼角流下,嘴里边又咕哝了一声。 躺在地上的老太监已经疼得满脸冷汗,听他咕哝这一句后,抽着冷气道:“老......老头子,呵呵......呵呵。我也有老头子的。我的老头子哦,我没了根,我对不起你......” 之后屋子里没人再发出声音,只有诡异的寂静。等了一盏茶时分,躺在地上的人又发出一声,“爹,妈。” 随即他竟然哼了起来:“门上有一个胖娃娃,他呀张着嘴巴......不说话,我拿着糖水去喂他......让他不要想妈妈......妈妈......,我......想你......我不后悔......妈妈。”声音渐低,因为剧烈疼痛引发的粗重呼吸也戛然而止。 张敬修看直了眼睛,此时方听到魏朝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看向魏朝时,发现这大太监满脸都是汗水。 魏朝从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根带着握把的三棱长钢针递给张敬修道:“麻烦炎州兄在他心脏上扎一针。”张敬修张大嘴巴,张口结舌道:“我?我?” 魏朝见他满脸苍白,苦笑道:“那我来,你看着。”说完,他跪在地上解开尸首的衣服,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摸了摸,找准了位置,一咬牙,用尽全力将钢针刺了进去。 因为那老太监刚死,钢针上还是带了些血出来,胸前的针眼也流了点血,被魏朝掏出一个白手绢给擦掉了。随即魏朝将衣服给老太监系上,对张敬修道:“这是赐死后的必经步骤,没吓到炎州兄吧。” 张敬修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魏朝从地上站起身,走到床边低声道:“老先生,我的事儿办妥了。一会儿我要回宫复旨。您安心将养,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张居正再次挣开了眼睛,魏朝也终于看到了完整的微笑。这面容带着昔日总理大臣的一点点影子:“回去......谢......皇上......,也谢......你......” 书阅屋 第三百三十三章 星陨(七) 魏朝回宫后不长时间,传旨钦差到达张府。皇帝册封张居正为“荆国公”,虽然圣旨上说“国公郡望‘荆州’,故以籍贯名之”,但明眼人都知道:荆国公乃故宋王安石之封号,皇帝奖掖张居正变法之功显明。 张居正当然不能全礼,张敬修代父接旨,叩谢天恩,随即百官来贺——阖府上下忙乎张居正生辰一天。 当夜,京师宵禁。钦天监的阴阳师记录:西南方有流星大如鸡蛋,青白有光,起参宿,东南行至翼宿,乃散。 与之同时,油尽灯枯的荆国公挣扎着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与万历十三年四月初五凌晨二时四十分,殁于家中。 四月五日卯时,宫门开,皇帝摆驾虎坊桥,亲自吊唁他的老师、朋友和总理大臣。随着皇帝一起来的还有一道旨意,追封张居正为中兴郡王,位列一等郡王衔。 荆州地区在元代天历二年后被改称“中兴路”,明太祖称吴王后方改回旧名荆州,因此这“中兴”郡王的封号还是依照以“郡望”封爵的礼法,同时又是一个巧妙的双关:皇帝以郡王名号盖棺论定了张居正的功业。 旨意一下,张敬修即得以嫡长子身份,承袭二等郡王。张府随即改换门庭,将以郡王之礼发送薨逝的中兴郡王:时人都以为皇帝给予张居正的已经超过其所付出的,猜测其乃皇帝师保,并与皇帝亦师亦友,才能得此隆遇。 皇帝返宫后,又下旨辍朝三日,举哀于长安门,三日内京师不得鼓乐、杀牲,禁嫁娶,并敕令百官赴宅吊唁。也就是说,百官去中兴王府吊唁不是看感情亲疏,而是皇帝下达的任务。如果哪个京官武将胆敢不去,就算违旨,就算你病了下不了床,用担架抬着也得去磕个头。 所谓物极必反,如此超规格礼遇,当然会引起一些人的腹诽与不满,例如耿定向就一肚子意见。他回家后跟儿子耿若愚抱怨“其人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何以得此隆遇!” 自从梁梦龙入阁,梁欣在家里说话声音大了不少。此际见丈夫满脸不忿却不敢相驳,忍不住道:“《追封中兴郡王旨》中说,‘其时,政已驰矣。朕以冲龄继位,臣纵於下,将嬉于边,士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将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郡王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有什么当不得?” 未等耿定向驳斥,梁欣又道:“昨日我回去看爷爷,他说诏旨中‘郡王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一条,是皇上最看重的。” 耿定向听儿媳转述皇帝的评价,气焰低了低,嘴里咕哝两声,皱着眉头连声叹气,当天晚饭都没吃好。 令耿定向等腹诽众没有想到的是,张居正死后哀荣还在后面,甚至与追封王爵相比都不遑多让:四月七日,皇帝再次下旨,张居正将不归葬于荆州,而在正在施工的皇帝陵寝旁择一处吉壤安葬——此乃陪侍皇陵之超级恩遇。 自宋代以后,帝王家陵寝已无汉唐时代功臣陪侍皇陵的先例,诏旨一出,天下震惊。耿定向直接卧病,耿如愚侍疾的时候劝解他道:“父亲不必上火了,听梁欣说,明天还有隆遇。” 四月八日,皇帝下旨政事堂,令张四维暂代总理大臣职,政事堂第一件事就是敲定张居正的谥号。王国光等人对张居正谥“文正”无异议,没想到张四维直接将‘正’字用笔划去,微笑道:“吾以为,单谥“文”更能称旨。” 此言一出,尽管政事堂内多是“张党”,但个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毕竟,“文”字单谥在谥法中乃文臣最高谥号,从周代谥法诞生以来,历史上只有两人得此:王安石与韩愈。 自宋代王安石以降,文臣最高谥号为“文正”——所谓“生封太傅,死得文正”者也。单谥“文”绝对超过了张居正的功业,至少张居正在哲学和文学上的成就,比之王安石与韩愈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随即众人就发现张四维这人的恶心之处。张四维的提议必然能获得皇帝欢心,但却毫无风骨——郁闷的是,大家一肚子意见还提不出来,无论是谁今天要说个“不”字,让此际陷入悲痛中的皇帝记恨上都是轻的,中兴郡王一家能咬死他。 政事堂阁员中,潘晟是变法派,对张居正谥“文”还是“文正”不是特别在意;王国光比张四维还没有风骨;梁梦龙粘上毛比猴都精,绝对讲不出反对意见;罗万化还在往回走的路上呢。 只有申时行、许国两人,还算有些风骨,算是政事堂仅存的正气,但这两人那嘴像是上了岸的鱼儿一般,张吧好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在心里暗骂张四维鸡贼。 张四维正式领衔政事堂的第一次会议,就将其执政风格展露无遗:一切以称旨为先。将“文正”中的“正”字划掉算是给政事堂的副相们一个下马威——有种的你们反对一下试试看。 事实证明,尽管副相们都认为“名实”为施政之要,但到了悠关自家前途命运的抉择的时候,身体比灵魂要诚实的多。于是政事堂达成一致意见:中兴郡王单谥“文”,张四维具本急奏。 因为是皇帝挂心的头等大事,侍从室一刻都没耽搁,急送养心殿。朱翊钧览奏后,潸然泪下——原时空的张居正,得谥“文忠”四天后即被弹劾,清算之后家破人亡,不仅险些被鞭尸,谥号也被剥夺。 “千古第一能臣”不完全是朱翊钧对张居正的认知,而是来自于后世这些人的评价:梁启超说张居正是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常凯申说,王安石以后最大的政治家,就是明朝的张居正。 后世中国的哲学家、思想家熊十力这样评价张居正:“汉以后二千余年人物,真有公诚之心,刚大之气,而其前识远见,灼然於国覆种奴之祸,已深伏於举世昏偷,苟安无事之日。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任劳任怨,不疑不布,卒能扶危定倾,克成本原者,余考之前史,江陵一人而已。” 可惜,这个支撑一个穿越者展布大计,全心全意除旧布新,兴革天下以救国救时的那个总理大臣已经离开了自己。年仅六十一岁。 在老先生在时,朱翊钧可以随意挥洒他的创意、奋勇前行而敢于蔑视一切荆棘,——他知道一位负不世出之才,拥有绝人之识,并对自己忠诚不二的顶尖人杰在辅佐自己,他能劝阻自己的冒进、激励自己的斗志、原谅自己的自私,担负起最沉重的政务。只因为,这个伟丈夫欲尽破世人悠悠之习,而措天下于至治! 在这一瞬间,朱翊钧明白,自己刚穿越来的时候,尽管拥有成年人的灵魂,但在张居正的陪伴下,又重新“长大”了一次。 如今,将自己覆于羽翼之下的老先生已经离去,朱翊钧从今天起,就要独立的面对一切苦难与荆棘——历史早已偏转到了完全未知的方向,朱翊钧将成为一个没有可靠大副的船长,在怒海中搏击狂风与巨浪! 老先生,朕已经重新长大。 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三百三十四章 延师 朱翊钧感怀一番,在张四维所具奏章上批示道:“诏礼部撰议颁行。” 按如今朝廷体例,朱翊钧下旨政事堂议定张居正谥号,属于特旨。政事堂尽管在礼部之上,事情的具体落实还要放在礼部。但就这件事来说,总理大臣具奏,皇帝签批,礼部也没有置喙余地,只按流程办理即可。 带着皇帝旨意的奏章颁下,从侍从室走到六科。因侍从室点名此件立办,接件的给事中齐世臣不敢耽搁,即报礼科都给事中万象春。 万象春展开张四维奏章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摇头苦笑道:“你去喊太初先生来。” 齐世臣也已看过奏章,心知这烫手山芋万象春一人担不起,必然要跟右都给事中王士性商量,忙跑出去把他喊了过来。 王士性与万象春同科,都是万历五年进士,年龄比万象春大些,万象春虽然职务比他高,但平时很客气,以其号“太初”称之。 待王士性看过奏章和皇帝批示,万象春苦笑道:“太初先生,这单谥自国朝建极以来,无先例可循——且‘文’字者,乃帝王谥也,人臣何以承之?” 王士性是主张海运并将总漕衙门干黄了的王宗沐的亲侄儿,同时与后世徐霞客齐名的人文地理学家。他性格比较诙谐,特好游历,此际虽然年近不惑,但游迹几遍全国,凡所到之处,对一岩、一洞、一草,一木之微,悉心考证;对地方风物,广事搜访,详加记载,并成著作——后世徐霞客在《游记》中尊称他为“王十岳”。 此际见万象春说了外行话,王士性笑道:“常州公久在吏科谏垣,对礼部不太熟悉也是有的——”见他脸色有些不好看,忙找补道:“不过,这单谥、二字谥号之褒贬,能搞明白的还真不多。” 万象春虽然心胸不是太宽广,但对自己的副手性格也比较了解,闻言一笑道:“愿闻其详。” 王士性笑道:“所谓臣子谥号之极者,文臣为‘文正’,武臣为‘忠武’。文臣这头呢,唐与宋初时为‘文贞’,后因避仁宗赵祯讳,遂改为‘文正’。后又因司马光云‘文正’乃‘谥之至美,无以复加’,文正更被当作人臣极美的谥号,“生晋太傅,死谥文正”为我等毕生所求也。” “据传本朝李文正公在弥留之际,杨一清去看望他,说要给他谥号文正,李东阳激动得跳起来要为之叩头。时人作诗讽刺说:‘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到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万象春听了哈哈大笑。 王士性接着道:“唐与宋初时,双字为美,单字次之。所谓‘国家故事,宰臣之谥皆有二字,以彰善德焉。’其时,韩文公、白乐天等,都单谥‘文’,其功业较之魏征、陆象先等名相差了很多。” “但到了宋仁宗之后,谥法兴革,单谥与二字谥之争已经结束——其后,除了王安石、朱文公等配享孔庙的,其他无论官职高低,都是双谥。如邵康节、曾文定——卲雍官位不过校书郎,曾巩乃中书舍人也。” 万象春听了“配享孔庙”四个字,脸色变幻不定,嫉妒之情如同蟒蛇一般攥紧了心脏。嘴角露出讥笑道:“吾听闻,王荆公单谥‘文’,乃隐其恶也,似褒实贬。” 王士性闻言摇头道:“非也!非也!我先说朱文公,其死后八年并无谥号。嘉定元年,朝议谥为“文正”或“文忠”,宋臣刘弥正言,‘孔氏之道,赖子思、孟子而明,子思、孟轲之死,明者复晦,由汉而下暗如也,及本朝而又明。濂溪、横渠剖其幽,二程子宿其光,程氏之徒嘘其焰,至公圣道粲然矣!’由是,朱熹获得了超逸绝伦的单谥‘文’。嘉定九年,张栻谥“宣”、吕祖谦谥“成”。十三年,周敦颐谥“元”、程颢谥“纯”、程颐谥“正”,随后此辈单谥者俱得配享孔庙之荣!” 万象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王士性接着道:“再说王安石,得谥时间是绍圣元年。其时哲宗亲政,下定决心要绍述其父的变法大业,因改元绍圣。他欲启用新党,给已故新党领袖王安石以崇高名位,因此追谥,配飨神宗庙庭,徽宗崇宁三年又追封舒王,配飨孔庙。——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死后即被谥“文正”,而无论功业还是文学,蔡卞都无法与王安石比肩,且王安石是蔡文正公的岳父,其谥号不可能不如其婿,这便是王安石的单谥地位高于文臣最高的二字谥“文正”的最直接证据!” 说完这一段话,王士性又露出讥笑道:“因司马光说文正‘乃谥之至美,无以复加’,以宋哲宗的性子,非得要王安石压司马光一头不可,哈哈!” 万象春听到此处,已知单谥‘文’确是皇帝要给张居正的美谥,要破一破国朝先例了。反正如今变法大兴,破格之处所在多有,也不差这一点了。闻言只是叹息道: “先名为追封,实际上实封郡王,其后陪侍皇陵,再加美谥,甚或配享孔庙——殊荣过矣!” 王士性闻言促狭道:“常州先生难道要封驳这道旨意?”万象春脸色变幻,最后咬牙道:“唉,为了这种事儿,不值得!” 王士性正色道:“本朝如今得‘文正’者二人,乃李西涯、谢迁。以中兴郡王之功业,比李西涯和谢迁如何?更何况——” 万象春问道:“何况什么?” 王士性笑道:“陛下大兴变法,怎么会没有‘文’公辅佐呢?哈哈,开个玩笑。” 万象春若有所思,苦笑道:“太初先生一语中的,是我着相了。如斯殊荣,非仅酬郡王之功也。” 朱翊钧将张居正的哀荣抬到如此地位,主要目的是酬功,还有一层意思正如王士性所暗示,给朝野一个明确的政治信号——变法非因人而废之大业,以为张居正死了就可以反攻倒算,更改国是的心思都歇了罢,无论张老先生在不在,变法必须继续强力推进! ...... 因为张居正的薨逝,紫禁城和京师反倒是一片祥和——朝堂上的喷子们消停很多,都不愿意此际给皇帝添堵。 朱翊钧推敲完张居正的丧礼事宜,见时间还早,就返回后宫。先去李太后的宫中走一圈,尽孝之责。 刚进殿门,就听得殿内一阵爆笑声。朱翊钧好奇,忙制止了通报,缓步走到慈圣起居的门前。 只见地上铺了一个大大的地毯,翡翠麻将胡乱摆了一地。洛亲王与慈圣太后在地上相对而坐。此时正拿出两个一饼扔到李太后跟前道:“孙儿两个一饼,祖母要么?” 慈圣太后忍笑道:“祖母能用两个四条管吗?” 洛亲王道:“那不行,您只能用大饼子管。” 慈圣太后憋得满脸通红:“那要不起,你接着出。” 朱翊钧见一老一少玩的开心,心里一下子觉得暖暖的,因为张居正薨逝带来的压抑消解了大半。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方低低的咳嗽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李太后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就舒展身子要站起来。朱翊钧忙快走两步,坐在地毯上道:“太后安坐。”李太后就不动弹了。 洛亲王见父皇来了,将手中麻将牌一扔,起身规规矩矩的行礼。朱翊钧笑问道:“你今日大字写完了吗?” 周岁五岁的洛亲王先看了眼李太后,口齿伶俐答道:“禀父皇,都写完了。母后还夸我写的好看来着。” 朱翊钧听了,张开手道:“到父皇这里来。”洛亲王怯生生的,走到他怀抱中间。朱翊钧将他搂了搂,闻了闻头发道:“你昨晚没洗澡?” 洛亲王越发拘谨,不安的扭动身子。李太后哂笑道:“你这国事忙的,孩子都怕你了——如今光儿子就生了六个,你加在一起总共抱过几回?” 朱翊钧面上讪讪,在洛郡王脸蛋上“叭”的亲了一口。李太后叹道:“如今洛亲王懂事儿了,皇帝虽然要多陪伴,但也不能抱着就亲。老话说抱孙不抱子,你要是没些正行,他更无法无天了——也该找些老先生来,给他启蒙了。” 说完又生气道:“你和皇后两个,每日里不知在想什么?这民间的孩子,这时候也要延请塾师,你们可倒好,整日价让他疯玩,跑的像小牛犊子似的——皇帝英明神武,可别教出来一个武宗那样的,那可要了命了!” 朱翊钧陪笑道:“那不能。回头就给他请老师先教着。等他大些,让他出宫上学去。” 李太后闻言变色道:“那如何使得?常洛如此贵重,如何能跟那些学生混在一起!吾每日里提心吊胆也够了!” 朱翊钧看了一眼周围,苦笑道:“未来天子,长在四方城墙之内,日夜都是妇人阉人陪伴,还能成长为男子汉吗?”说完,拍了拍洛亲王的小肩膀,道:“总要想个法子,让他能知道如何与人相处,而不是这天下都围着他转。” 李太后瞪他一眼道:“他将来要——嗯,当然天下都围着他转!” 朱翊钧:“......” 《万历新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万历新明请大家收藏:()万历新明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三十五章 求教 万历十三年的四月,京师就在追悼中兴郡王的气氛中度过。自从皇帝在报纸上首发《追忆老先生》一文之后,朝野之间凡是有头有脸的,都跟着写文悼念。 张居正所获非常之哀荣引发的议论很快就被这股风潮淹没,而且形象越发高大起来,甚至很多文章已经将之神话——已有朝臣上奏,请将中兴郡王飨穆宗庙,并陪飨孔圣。 如今张家一步登天,进入勋臣之列,除了张敬修这个二等郡王之外,还有六弟张允修因尚寿阳公主而获封伯爵。 此际大明除了姓朱的以外,如斯煊赫的家族一个巴掌能数过来。如此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贵,若不学着如履薄冰,倾覆也在翻掌之间。 二等郡王张敬修云里雾里,悚惧之下越发谨小慎微。毕竟作为新贵,张家的底蕴比之定国公、英国公等老牌子还差的太多——幸亏家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张懋修已经老实了许多。 当日冯保在张居正床前自尽赎罪,尸体很快就被魏朝用芦席卷起来带走,让站在门外的张懋修不明觉厉,深感自己的小小道行与二哥张敬修相比微不足道——其实当时在房中的张敬修险些吓死。 这件事的副作用是让张懋修脑补太多,总觉得自己二哥略显木讷的神情下掩藏着很多秘辛。毕竟,张敬修作为实际上的长子,陪伴张居正的时间最长。 而随着张居正薨逝,张家身份的转换,张懋修在官场将遇到一层心照不宣的天花板——政事堂和吏部都不会允许勋家踏入文官的自留地,张懋修止步于四品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他的脾气也跟着自己的雄心一起收敛了起来。 ....... 万历十三年端午,张四维代总理大臣已经满一个月,京师、天下波澜不惊,人们已经逐步接受了张居正的离开。毕竟,这地球缺了谁都能继续转动。 张四维在张居正谥号上获得先手之后,第二板斧就显露出较高的政治素养。徐阶的孙子徐元春以举人身份授陕西承宣布政使司西安府华州县令:这里面的味道非常难拿,但张四维掌握的很好,令朱翊钧不由得高看他一眼。 徐阶是万历十二年也就是去年去世的,皇帝和张居正并未因其早年阻碍变法而薄待之——徐阶获赠太师,谥号文贞,诏书上说他“负物望,膺主眷,当分宜骄汰之日,以精敏自持而阴倾之。拨乱反正,反其秕政,卒为名相。”对他击败严嵩并拨乱反正之举予以充分褒扬,盖棺论定其为“名相”。 但徐阶是徐阶,徐家是徐家,徐阶的死并未解开徐府的“禁锢”之祸:当日皇帝放过了阴诱民变的徐府,已经是看在张居正面子上的最大让步。 徐元春自以为这辈子的命运就是守田度日,因此虽然有举人功名,但并未参加吏部选官。没想到,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接到吏部任命文书之后脑袋都是晕的。 他爹徐璠也有点发蒙,可惜老爷子归西,徐璠当年被高拱收拾一顿,发配充军回来后水平也下降很多,一时间不明白朝廷什么意思。至于跟徐琨、徐瑛两个商量——还不如不问他们。 见徐元春仍在迷糊,徐璠犹疑不定道:“这总是好事吧?” 徐元春长出一口气道:“若说不是好事,谁还去做官?但我们在家守田度日,按时纳粮交税,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若进了官场,却祸福难料。” 徐璠和儿子计议半天不得要领,咬牙拉下面子,找人写了封信,去南京求见李贽。反正徐元春接到任命后按照日期到任即可,时间还有的是。 如今的南京日报主编李贽可了不得——坊间传此乃布衣卿相,在大明思想界、文化圈扛起了“反理学、复真儒”的大旗,相比心学的其他宗师,其成就已经甩得他们影子都摸不着。 民间还传闻李贽与当今圣上书信往来已经数年,南京日报东主冯邦宁近日还以文教之功被特旨授爵士衔——这哥俩无论谁说句话,比南京老大徐公爷权威性还高。 徐璠如今的身份和李贽相比,甚至连普通白丁都不如,因为李贽根本不待见他家。徐璠昔日狂得没边的时候,李贽还是科举辅导老师——云泥三十年迥异,直让路上的徐璠感叹世事无常。 到了占地庞大的南京日报商社,徐璠在门口递上名剌,待人通报。等了一顿饭工夫,才被人请了进去。 进了报社大门,见里面的人都像是拧紧了发条一般,个个目不斜视,走路带风。身上粘了油墨的工人与头戴方巾的士子并肩而行倒也罢了,他居然还看见好几个女子手中拿着文稿,在一些个房间内进进出出。 徐璠心惊之余,暗赞此处气象与众不同。待打听着到了主编室门口,就听里面有人高谈阔论道:“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荫庇后人。” 徐璠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站住了。听那声音继续道:“然千年以降,中国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注1] 徐璠听了这句话,虽然常看见《南京日报》上有此类言语,但亲耳听到里面如同演讲一般慷慨激昂的声音,还是将舌头吐出半截来。 此时身后有人道:“你找谁?”徐璠扭头一看,见一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身后,面熟的很。 徐璠脱口而出道:“可是南溟先生?”随即躬身施礼道:“老朽徐璠,见过老先生,一别——”抬起头来数年头。 汪道昆听说眼前花白头发的乡绅是徐璠,忙回礼道:“原来仰斋先生,嘉靖四十五年时,某回京拜见尊翁许老相爷的时候我们两个见过——你的记性真好,如今我抬笔忘字,转脸忘人,仰斋莫怪。” 两人叙话几句,汪道昆道:“此处非谈话之所,你是来找李贽的?” 徐璠点头称是,汪道昆笑道:“他正在写稿骂人,如果不着急先到我那里坐坐吧。”说完,领着徐璠到旁边自己的房间内,有仆人进来,给倒上茶。 徐璠奇怪道:“南溟先生什么时候到的南京?怎么在这里——”四下里打量。 汪道昆笑道:“昔日张文明遇刺,我也被锦衣卫抓了进去。出来后,坚决辞官,幸得皇上允准。这两年在家里致力诗文,诗酒唱和,却被李贽通过戚继光给叫到这里来帮他打个下手。” 徐璠听了感叹一番,汪道昆又问了问徐阶的身后事,为本人没有亲去吊唁表示歉意。闲扯一番后,才问道:“仰斋公与李贽有过往来?他这人眼睛在头顶上,你一会儿可别受了他的气。” 徐璠叹息道:“因朝廷突然授官犬子,家里都有些害怕,寻思来‘布衣卿相’这里讨一个主意。能进的门来,还是先父遗泽。”见汪道昆流露出疑惑之色,他又解释道: “先父曾平反了杨升庵,其子杨友仁与寒家一直没断了往来。此前有信到卓吾先生处,老朽才厚着脸皮过来。”汪道昆这才恍然。 因笑道:“坊间传闻不可信也。哪里有什么‘布衣卿相’!虽然皇上与李卓吾有书信往来,都是讨论些先圣之学,李卓吾也严守本分,不敢胡说的。” 徐璠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尴尬,道:“寒家务农这些年,不光与官场断了往来,如今连这时势也看不懂了——也算是病急乱投医。” 汪道昆摸着胡子笑道:“老夫虚长仰斋几岁,可愿意听我说说这里面的道道?” 徐璠本就有此意,闻言喜道:“南溟先生请讲,不胜感激。” 汪道昆笑道:“这必是那张子维的手笔。故中兴郡王任总理大臣时,为破二百年之积习,矫枉过正,为政严苛,官场苦之久矣!” 徐璠听了这一句,已经全盘想透,拱手谢道:“正可谓一语点破,谢过老先生!” 汪道昆捻须微笑道:“既如此,元春侄儿那县官儿可以去做,没关系的。若不愿意去做,在家里把书捡起来,去考进士也可。这回只要上了榜,以皇上的脾气,给的名次不能差了。” 说完感叹道:“别说是仰斋,就是我这才离开官场没几年的,看不懂的事儿也越来越多。这十来多年,国中虽然不见兵戈,但波澜壮阔之处更别有一番滋味,正可谓‘千年未有之变局’——诚哉斯言!” 7017k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举报 徐璠得了汪道昆的指点,方把悬着的心放在肚中。在汪道昆屋里呆了会儿,见来找汪道昆审稿、请示事情的人你来我往,徐璠就起身告辞。 汪道昆问道:“你不去见李卓吾了吗?他知道你过来了。” 徐璠赧然道:“愚弟名剌是给李卓吾的,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找,估摸是忘了。麻烦南溟先生跟他说一声罢。” 汪道昆答应了,替李贽解释一句道:“他这些年越发疯魔,非是有意怠慢,仰斋莫怪——你今日下榻何处?若无他事,老夫做一东道,找几个老朋友叙叙旧。” 徐璠深知自家已无那么大脸面,忙推辞道:“心感!只是愚弟俗务颇多,此番来南京前早约好要跟几家萨摩国的商人坐坐,却辜负老先生一番心意。” 汪道昆也只是跟他客气一句,见他推辞也不强求,起身将他送了出去。 待送了徐璠,汪道昆返回身,到总编室推门而入道:“李卓吾!你这厮将这些俗务都推到老夫身上,老夫却成了你的管家也!” 坐在大案后面的李贽放下笔,起身拱手笑道:“麻烦大哥了!大哥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此类事只能请大哥担待。要是我见这徐璠,非让他吃个难堪不可——咱们却不能老得罪人。” 汪道昆摇头苦笑,转了话题问道:“明天的稿子审完了罢?若无事,我要先走一会儿。天彰先生要来南京做手术,我去看看他。” 李贽听了道:“程一枝这身子骨可够瞧的!若不是这些年医学大兴,这家伙早完了。不知他《史诠》编完了没有?” 汪道昆笑道:“听说其已将旧稿一火焚之,要从头开始重编了。” 李贽听了瞪大眼睛道:“《史诠》虽然有胶鼓之处,但活泼好看,诚为可惜!尤其他据《荀子》、《乐记》删正《礼书》、《乐书》之说别出机杼,可惜!”说完又道,“大哥那里有他旧稿罢?可别丢了。要是他编不出新的,那旧稿我要印它几本收藏。” 汪道昆摇头道:“太史公论礼、乐,虽然一家之见,但大义是不差的。你这离经叛道之徒,一听改易经典,那耳朵上恨不能生出两只脚来,却是骨子里的恶趣味。” 李贽听了汪道昆对自己的点评,乐的哈哈大笑。两人的正谈笑间,却听外间敲门声甚急,李贽喊道:“进来!敲个什么!” 声音未落,《南京日报》最年轻的副主编胡应麟已经推门进来。他手中拿着一个开着封皮的牛皮纸袋子,递给李贽道:“卓吾兄,你看看这个!” 李贽见他气喘吁吁的,忙道:“那里有茶水,元瑞自便。”胡应麟也不客气,自行喝水平复气息。 汪道昆见李贽低头看稿件,对胡应麟笑了笑,就要出去。李贽连忙喊住道:“南溟先生留步。这个你得帮拿个主意——”说完,裂开嘴角“嘶”了一声,骂道:“妈妈的!全他么想拿我们当刀子使唤!” 汪道昆接过李贽递过来的几张纸,目光一扫,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因为这文稿头一张右侧标题就写着:《密云盗掘案内情举报》! 汪道昆先不看内容,将一沓纸翻到最后一张时,果然见到签名处写着马斌二字,还有红色指印和个人私章。 虽然退休前干到三品,汪道昆还是如同李贽一般,抽了口凉气。又翻到前面看内容时,又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王崇古、张四维! 李贽咬牙道:“哼哼,张文公薨时,无人敢露头。如今朝局方稳,就有人不甘心往外跳了。” 汪道昆细细将稿子看了一遍,沉吟道:“这里面说,与胡勇勾连的是王崇古的侄子王诠,王崇古知情。邵伯悌闹了法场后,张四维暗中出手平息舆论,又逼着韩必显自杀——时间、地点都有鼻子有眼,很像是真的。” 胡应麟放下茶碗,看向李贽道:“卓吾,这稿子发不发?里面说的清楚,若南京不发,就到京师发——若报社都不发,就写揭帖。” 李贽鼻子里喷出一股浊气道:“不必听他诈唬。这必是在京师碰了钉子,才邮寄到咱们这儿呢。若想诱发政争,在南京发哪里比得上在京师?” 汪道昆点头称是。随即提醒道:“卓吾,这东西涉及当政,可要谨慎些。若只凭一面之词就发,其责非轻。你最好跟冯东家商量一下。” 李贽叹息道:“这家伙回老家了,他大伯得急病死了,他回去治丧。他那大伯没儿子,这家伙去当孝子去了。” 见汪道昆面露好奇,李贽欲言又止。随即转了话题道:“以大哥的意见是不发?” 汪道昆道:“既然你与皇上通信,何不将这东西一起邮寄给皇上?皇上自有处置。” 胡应麟在一旁听了道:“南溟先生!此前胡勇被灭口,若不是邵伯悌在法场上抗命保住了那个死囚,连韩必显都露不出来!如今,现成的利刃在手,我们焉能无所作为?总要触动朝廷,挖一挖某些巨蠹!” 汪道昆听了摇头道:“若咱们发出去,一场政争免不了。这东西看着真,实际上可能性极低。王崇古、张四维家族都是巨富,还差密云那点煤?仅这一条,就说不通。” 本时空的胡应麟虽然已经被朱衡称为“天下奇才”,但令其得享大名的《诗薮》还没有写出来——估计这辈子也写不出来了。如今这份工作却符合他自负甚高的性情,听了汪道昆的话,他看向李贽道:“卓吾兄,我觉得可以这样发。我们刊登来信,按语云未必可信——” 汪道昆见他仍不放弃,安坐不语。李卓只好接过话头道:“有时候发出去就是立场——写多少按语都没有用。” 胡应麟觉得李贽下了软蛋,心中失望道:“‘通身是胆通身识’的李贽不过如此。”但最终发稿权在总编手中,他只能长叹一声,告辞离去。 等他出了屋子,汪道昆对李贽道:“你与冯东主情同弟兄,如今他不在,谨慎些也是该当的。” 李贽情知汪道昆想问什么,没奈何只好道:“这姓冯的原来不是好东西,此次他回老家前才跟我交了实底。” 接着叹气道:“我还以为他和我是忘年交哩,谁知道我还没辞官的时候就落入了这姓冯的算计。”一边说,一边往天上指了指。 汪道昆心中猜测虽然得到了证实,仍张大了嘴巴震惊道:“他伯父可是冯......双......” 李贽点点头,“是他。有些人早就知道了,但谁也不说,这厮就敢把我蒙在鼓里好多年。这次要不是他跪下磕头赔罪,我就撂挑子回家了。” 汪道昆仍处于震惊中,哑声道:“那咱们背后是——”李贽叹气道:“没错,这报社就是万历三年时皇上布下的棋子,冯邦宁后面是冯保。万历元年冯保离开京师,说是坏了事,内里究竟怎么回事谁知道!” 说完,李贽又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火从丹田窜上来,不由自主的骂一句道:“妈的!这心里头不爽利!” 汪道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叹道:“不爽利你待怎的?还真能撂挑子不干?” 李贽脸上露出微笑道:“为什么不干?我又不傻——如今天下论起嗓门,还有比我大的吗?哈哈!” 书阅屋 第三百三十七章 边利 不出李贽所料,马斌签字画押的举报信发到南京时报社之前,京师两大报社先后都收到了同样内容的各一封。 明面上是石沉大海,暗地里两封信却都通过秘密渠道直入大内,到了朱翊钧案头,并附有简短节略。 朱翊钧看罢之后,心中暗恼。已经自杀的韩必显为四品,已是朝廷的准高官。他的自杀说明,小小密云盗掘案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很可能如同当年导致张居正昏倒的“揭帖案”一般,有张学颜那样的一品高官在背后操盘,甚至更大的可能是已经出现了结党。 当日朱翊钧为了快速推进变法,利用张文明案和惊马案大砍打杀,造成的一个直接后果是坚决的反对派销声匿迹,直接隐藏到了暗处。 但是千百年的意识形态,大明二百年的积习不是那么容易清算的——变法因皇权加持明火执仗的时候,与之相对的势力就变成了地下野火。 为政者若走向了极端,那么他的反对者也会走极端。当了十三年皇帝的朱翊钧此时已经能够深刻的理解这个道理。但反思昔日的所作所为,他并不后悔:当时皇帝的权威已经受到了挑战,不杀个血流成河变法的大旗就无法竖起。 密云盗掘案很可能就是这种野火从地下罅隙中窜出来的一缕黑烟,而这封举报信是窜到皇帝眼前的试探火苗。没人敢在朝堂上说废除江陵旧政,因此将矛头对准了欲行宽仁之政的张四维和他背后的皇帝:你还会在万历十三年再来一次“大砍打杀”吗?若继续“扫黑除恶”,那张四维启用徐元春放出的政治信号又有何用呢? 想到张四维的小手段,朱翊钧嘴角露出一缕微笑。张四维此举深得为官三味:举人当然可以选官,因此徐元春当一个县令没什么不正常;但徐元春没有在吏部待选就直接派官味道有些重,而一个边区的官位犹如发配又正好又冲淡了这种味道——正如张四维本人一般,滑不留手。 “还真是有些小聪明呢。”朱翊钧看向手中的节略,又皱了皱眉头。他扔下那片纸,在殿中转起了圈子。 站在宫殿角落的魏朝躬身侍立,但眼角的余光却跟着皇帝的脚步。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他知道皇帝的习惯。每当皇帝遇到新的挑战的时候,就会殿中走几圈——当皇帝停下脚步的时候,朝野间常常会雷霆大作。 ...... 皇帝在养心殿中转圈的时候,出离愤怒的张四维也在王崇古的书房里转圈。随着天气回暖,他舅舅的关节病也缓解大半,此时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满脸通红的首相发泄他的愤怒。 “这狗崽子到底是谁?”张四维咬牙切齿的样子少见,王崇古颇有兴趣的看着外甥面目狰狞的样子。张四维又转了几圈,见王崇古老神在在的端坐,不由得愣了一下,努力平稳气场,到王崇古对面坐下了。 王崇古摇头道:“还真是想不到。肯定不是潘晟之流——他们不会用此小道。” 张四维又愣了愣,他看到皇帝给的告状信副本的时候,直接就往政斗上去想,潘晟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但王崇古第一个就否定他,让他的大脑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是啊,政斗光在报纸上揭露是没有用的,总要有弹劾配合才行。现如今朝堂上风平浪静,潘晟等并未因张四维登顶而流露出要掰手腕的意思,他在政事堂对此感受的非常清楚。 “那做这事的意欲何为?” 王崇古微阖双目,突然转了话题说道:“吾欲乞骸骨了。”张四维吃了一惊道:“舅父何出此言?我在政事堂,你在枢密院,正好——”说道此处,猛地住了口。 王崇古低低笑了一声,叹道:“你明白了?” 张四维沉默不语。王崇古先安慰他道:“为政者,不敢正大光明,只行诡谲之事,不管那封信盖上多少手指印,都是落了下乘,不仅撼动不了你的地位,反倒是露出了马脚。” “如今这人脏水一泼,恰好是个机会。王诠那里,此前与蒙古也有些不清不楚,如今若用一个毫发无损的污蔑,添一层甲胄也不错。我再退下来,你的地位更是稳如泰山。” 张四维沉默了一会儿,方哑声道:“舅父告老,吾如失一臂。” 王崇古闻言哂笑道:“若吾恋栈不去,我们失去的恐不止一个枢密副使之位。” 张四维不服道:“楚党势大时,朝廷上下无不以中兴王马首是瞻,那时候他就不招忌讳了?” 王崇古听了,笑问道:“你有张江陵的圣眷?”张四维为之哑然。 王崇古接着道:“皇上与中兴郡王乃君臣中的异数!文公其人,毅然有独任之志,威柄之操,几于震主,非但无戮辱随之,且哀荣之盛,远迈前代。其圣眷国朝二百年来未之有也!” “你我之辈,能得此乎?” 张四维不答。王崇古翻了翻眼睛道:“吾如今腿疾日重,冬春两季,如疽之附骨,辗转难眠,早熬快油尽灯枯。” “听闻云南四季如春,不湿不燥。若能引疾而归,吾拟在昆明养老,兴许能多活几年。蒲州冬夏悬殊,昼夜寒温殊异,我若回去了,可有的罪遭。” 张四维闻言脸色古怪,盯着王崇古道:“云南边陲,自古为流放之地——舅父有意于西南之事乎?” 王崇古忙摆手道:“非也!吾不是想出外。就是要致仕养病。且如今香皂、香水大兴有年,昆明繁华早非昔比。” 说完,自家叹气道:“每到天气寒冷或冷热不均,这腿就肿的如同象腿一般,只想着死,哪里还有什么雄心!” 张四维见舅舅真的不打算回蒲州,挠头道:“舅家宗祠也在山西......” 王崇古笑道:“自有儿孙祭祀,吾在昆明,混吃等死而已。若有兴致,或开个私学讲坛、或做些学问,以遣烦闷。云南此前偏远,如今缅甸、安南已平,云南已非边鄙之地。” 张四维听到此处,才明白王崇古所欲,抬起头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家舅舅。 王崇古笑笑道:“其地文教不兴,汉民仍与土人杂处。若彼能设立书院,此千秋万代之利。彼处兼有茶马盐道,而我等家中都是做茶马盐生意做熟的——这眼前之利也非小。” 张四维听到此处,只能在心底写个服字。暗思道:“舅舅身经七镇,功勋著于边陲,对‘边利’之理解,非常人可比。” ...... 王崇古的退休并不能解决张四维眼前的问题。代总理大臣必须要找出暗中的毒蛇,并给予毁灭性的打击。 他现在知道的只是,敌人已经将密云盗掘案的关键人物马斌握在手中,而除了用盗掘案来泼污他,对方还能继续打出什么牌来呢?张四维从王崇古府中出来的时候,只盼着对方继续出招。 在内情局没有找到马斌所在的情况下,信息掌握不足的皇帝对这两封信也没什么好办法,再兴大狱也确实不合时宜,如今只能以静制动。 第三百三十八章 后勤 尽管马蹄上钉了蹄铁,但在厚厚的草甸上敲击的时候,坐在马背上的张臣几乎听不到马蹄声。 时节已是初夏。浩瀚茫茫的绿爬过脚下低矮的沙丘,漫过浅浅的洼地,一直涌到天边。远处的群山如同慵懒的巨人横卧在视野的尽头,因为天上云彩颇多,张臣还能看到一缕缕金色阳光将绿色的巨毯分割出或浅或淡的斑块。 视野前方,西路军四千人马像一条歪歪扭扭的长蛇,在草原上慢慢移动。其实这支队伍速度并不慢,但在张臣看来,这点子人与这天地寥廓比起来,像是小小的蚂蚁,在倒扣着的锅底下蠕动。 “突”的一声弓弦响,张臣身边的代钦突然将一只野兔钉在草丛里。张臣的亲兵打马过去,在马背上一俯身就将之拿起,拔下那只箭后打马回来递给了奎蒙克.塔斯哈喇的长子,那只兔子就装在亲兵马后的袋子中。 张臣勒一下马缰,让那马儿停住等着代钦,对他笑道:“塔大,你这眼睛尖。”代钦在蒙语中是第一、首领的意思——塔斯哈喇头一个儿子,张臣称呼他为塔大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颧骨上带着草原红的代钦操着不流利的汉语道:“兔子、抢、草,瘦也死。”张臣点了点头,摸了摸胡子笑道:“肉、多、吃,没坏处。” 代钦却苦着脸道:“军门,想吃面。”张臣哈哈大笑。他扭过身子,用马鞭指着身后道:“米、面有的是,你去记账就行。” 在他们两个身后,近百辆重载马车如同一条粗长的大蟒蛇,追赶者前面的队列。 这是榆林商会组建的东路军商队,担负着给大军提供部分给养的任务。当然,提供给养的商人除了能够获得朝廷订单,还有优先收购皮货和一切远征军特产的专营权——这才是他们千里迢迢跟着大军移动的最大动力。 此时已经万历十三年的五月底,张臣率领的东路军已经进入漠北。在这只军队的身后,星罗棋布的棱堡在草原和沙漠中正在紧锣密鼓的兴建——从沙地中的黄波堡(赛音山达)一直到张臣身后不远的白城(巴彦乌拉)。 这些棱堡如同一道道锁链,将边墙之外的北疆分割成支离破碎的草场。棱堡同时又是榷市,里面住着喇嘛和汉蒙商家,同时会有主管榷市的汉官和蒙官,一般是汉正、蒙副。同时,汉兵蒙兵也整编成一队,维持这榷市的安全。 对蒙人贵族来说,他们能轻易看出这些棱堡扼控着草原的水源、绿洲和要点,每一个棱堡顶端的烽火台如同边城上的烽燧——只要有一处点燃,棱堡控制范围内的蒙人将遭遇什么不言自明。 但对于底层的蒙人来说,棱堡的存在简直就是最大的福音,因为里面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有。小到针头线脑,大到铁器家什,还有盐巴、茶叶乃至衣物药品,只要你有羊、马、皮子,这一切唾手可得。 除了能换到物资,棱堡里面还有主持公道的喇嘛。他们不仅讲解前世今生,个个佛法精湛,而且还化解戾气,解难排怨。牧民之间发生矛盾,只要双方都有意愿,就不必去领主那里打扰,可以在买东西的时候直接到棱堡找喇嘛来主持公道——这些喇嘛总是住在棱堡内最好的房子里,这理所当然。 尽管棱堡有这般好处,但建造难度极大。塞罕坝之会已经过去了两年,几乎所有的棱堡都没有完工,越往北越如此。黄波堡尽管地处沙漠中,但已接近完工,白城的棱堡工程才刚刚开始。跟在张臣后面的车队里,有好几辆马车装的就是最新建筑材料:水泥。 此时,在中军陪同的向导打马来到张臣身边道:“军门,前面穿过那座山,那边就是斡难河了。” 张臣虽然这些年加强了学习,但对这条河代表什么并不知晓,见那锦衣卫探子郑重其事的样子,就看向他等他下文。 那汉子笑道:“斡难河畔是成吉思汗的登基之地。前方东北有飞云壑,乃成祖北征鞑靼时连败本雅失里和特鲁台的所在。” 张臣闻言哦了一声,不由自主看向代钦。那代钦毫无在意的意思,在马背上东张西望,在草丛中继续搜索兔子和旱獭。 既然正宗的铁木真后裔没有在斡难河发思古幽情的意思,张臣也不打算在飞云壑停留。他摇了摇头,一夹马腹,那马直窜出去,向前面的队伍追去。 ...... 从榆林出发的东路军进展颇为顺利。但轮台出发,准备穿越萨彦岭的西路军的进展也不缓慢。 西路军统帅为驻扎在哈密的西域总督府总兵官一等勇毅候马栋。马芳攻下轮台之后,西域冰霜突然击垮了他的身体,虽然有医学院培训的军医调治,但回天乏术,病殁于轮台。 马芳生前获三等公之赏,死后追封王爵,其子按律降等袭爵一等候,马家也进入勋家之列。 马栋性情与马芳不像,虽然勇力过人,但好诗文、喜读书,不太喜欢军旅之事。然身为长子不得不肖父,因此一直也未走举业,在军中按部就班的干到都督。 马芳平西域期间,马栋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行动,马芳对其言传身教,倾囊相授。马芳薨逝后,马栋顺理成章的接掌轮台总兵。 轮台距离京师万里之遥,临机决断都是西域都督府总督方逢时做主。马栋在他麾下带着新军跟叶儿羌汗等势力见仗,基本上都是碾压,因此方逢时对马栋高看一眼,并在去年密奏中推荐他带兵北征。 后来,朝廷在万历十二年夏天定下人选,马栋也没有推卸的余地。他以轮台兵为骨干,掺杂了一半换防的新兵,凑足六千五百骑兵,双马或三马——按朝廷给定的进军路线,他将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从哈密出发北上,穿越阿尔泰山和萨彦岭,最后踏上罗荒野的土地。 对于马栋来说,西路军的进攻将是漫长的征程。因为地域太大,六千五百兵后面也没有商人提供给养,完全靠朝廷后勤保障——马栋可以预见,他将跟他的父亲马芳遇到的问题一样,除了后勤,还是后勤。 然而,后勤是极难的。经过计算,每运到萨彦岭一斤粮,消耗则超过了八斤。这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压力。因此翻越萨彦岭的方案在庙算时,是远不如东路军穿越漠北的。无法从草原上获得给养,马栋每天都要高度警惕——粮道不容有任何闪失。 7017k 第三百三十九章 祈雨 后勤考验的是财力,打仗就是打钱这个道理朱翊钧非常懂。此际东西两路军尽管没有与谁开仗,但大军一动,粮草银两就如同淌河一般。 从盐政改革开始,经过近十年的梳理,九边粮荒已经得到根本性的缓解。在朝廷重手打击和各种政策赎买的联合作用下,从辽东到嘉峪关的边墙之内,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经被根本性的逆转,自耕农占据了粮田所有者的主流。 如此一来,虽未复开中之法,但朝廷已不复有粮草转运之累。边地官府只需正常收税,随后按朝廷指导价买粮实仓,各军粮秣自足。 而塞罕坝之会后的两年中,汉蒙两地边贸呈爆炸式增长,蒙古商贩用收来的皮毛和肉类积极参与边贸交易,使得牧民生活质量急速跃升。 盐政改革后年产已达万历元年四倍还多的食盐,又给草原上的肉类保存和长途运输提供了可能。因为供远大于求,盐已经达到了朱翊钧进行盐政改革的初衷——便宜如土。 如此便宜当然会产生问题:承包盐田的利润已经低到了同等面积的粮食产出差不多,进而影响了整个产业链和流通环节的积极性。 万历九年开始,皇家盐场已经开始生产不同包装的精盐,冠以品牌销售。另生产不同用途的药盐,号称宫廷秘方:例如有专门洗浴时用来擦身的浴盐;有泡脚用的足盐——高档人绝不会将两者混用。 脑洞一旦被打开,全国各大与盐相关的商社就迸发出无限的创造力。例如刷牙的竹盐以江南“一品松”为最,其中的淡淡松香和硫磺香气最为时人称道。另有川南产精盐色如桃花,被称为桃花盐——格物院专家和报纸称其富含矿质,最能养生,乃闺中最爱。福建、两广则有一种焦糖盐,色泽棕黑,咸中带甜,烧烤时若不用此盐调味,档次自然低一层。 不过数年,大明市场上盐的品种已有百多种,令人瞠目结舌。但能够消耗这些产品的阶层使用量有限,多产出来的盐最大的销路还是工业和食品加工业。 肥皂、玻璃、钢铁冶炼这三大用盐大户消耗了大明如今盐产量的三分之一,另有三分之一流入了食品加工业——随着大量船只的下海,剧增的鱼获需要在船上直接进行腌制;同时,还有大量的盐被运到的草原,进行肉食处理。 当某中产品极大丰富的时候,就会催生出新的产业链:例如粮食多了酒业发达,酒价便宜买酒者多,又进一步促进了酒店娱乐业的发展和酒业运输流通环节的效益增加——这就是产业链的乘数效应,朱翊钧在党校培训过。 而每一项基础产品的诞生,就会滋生出一条新的不断扩增的新产业链,他们在十六世纪末的大明仍然遵循基本的经济规律:在价值、商社、供需和空间几个维度上生长,吸纳着人口,创造着财富,强化着联系,并催生新的思想和意识形态。 现阶段的朱翊钧,主要精力就是通过格物院催生着基础产品,呵护着它们转化生长出来的产业链幼苗,斩断权力伸向它们的黑手,并不断的丰足令其壮大的土壤。 但皇帝也有管不到的地方——例如气候。万历十三年三月至四月,北直隶、山西两省只下了两场雨,大旱笼罩了帝国的北方。各地申请赈济的奏章雪片似来,张四维领衔的政事堂甫一上手,就进入了应急模式。 截止到四月三十日,大地积蓄的雪水已经被完全蒸发,禾苗枯萎、田野干裂,运河通州断已经断航,商民俱苦不堪言。 幸得如今的大明不缺粮,且工商大兴后北直隶民众手有余财,尚未出现大规模的饥民嗷嗷待哺之状。但看着紫禁城内河和西苑不断下降的水位,朱翊钧还是忧心忡忡:小冰河带来的气候异常已经初试威能,自己与张居正励精图治十三年后能否顶得住天意的考验? 此后,自己不光要与人斗,还要与天斗,而且天老爷的威能比人厉害的多。朱翊钧领导下的大明很快就将进入渡劫模式——渡过去飞升仙界,渡不过去则天下大乱,进入王朝周期律! 五月初三,天空仍然骄阳似火。但格物院与钦天监联合成立的天气监控小组已经上报,空气湿度出现了明显增加,奏章上的湿度图已经出现了一条陡直向上的绿线。 五月初四,绿线继续陡直向上。张四维上奏皇帝,说虽然天命不足畏,然敬天法祖,皇帝之份当应为,京畿大旱,天意不可知,不必问,但陛下应斋戒祈雨,以抚民望。帝嘉纳之。 五月初六,京师仍处于燥热之中。紫禁城上空虽然略有薄云,但阳光直透下来,让人身体外像是罩了层湿乎乎的壳子。上午八时,因大祭停朝,宫门大开。朱翊钧身穿青衣,手持木杖从奉先殿步行而出至大明门。 皇帝身边,并无太监环绕,华盖仪仗俱无,除了手中木杖,腰间水壶,别无他物。他面容严肃,从御道正中向外走时,锦衣亲军在道路两旁站立,保护他的安全。 大明门外,早已观者如堵。前日听说皇帝已经开始斋戒的京师百姓,多在街边等待皇帝驾临。遥见皇帝青衣木杖而来,有的跪下,有的侧身低头,不敢直视。 圣驾步行到了大明门外,按照礼部所制礼仪,太常寺的官员出列,跪请皇帝到圜丘。 皇帝与之简单对答几句后,下旨起行。随即文官在东,武官在西,卑者在前,崇者在后,都列成单行两相对称,和皇帝一道步行前往天坛——这个名堂叫做却辇,表明了了皇帝的诚心。 从大明门到天坛直线距离约十里。骄阳之下的水泥路如同能冒烟一般热,皇帝与大臣们都汗如雨下。张四维腰间挂了两个葫芦,一个装着凉白开,一个装着盐水,走上百余步就喝上一口,仍觉得头晕目眩。 常年锻炼的皇帝有着麦色脸庞,步履轻快。一万米的距离,如今的朱翊钧跑过去会喘半天,但步行走过去,完全没有压力。尽管天气酷热,身上青衣湿透,但丝毫不显疲态。 渐渐地,身边出现了万岁之声。这声音开始时显得突兀,一声声显得乱糟糟。随后就逐渐整齐划一,呐喊中充满着情感。 “万岁!”“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让张居正死后有些惶然的朱翊钧没来由的眼角湿润。他向道路两边看去,红衣的锦衣亲军腰杆挺得笔直,背对着街道中心站立。在亲军的缝隙里,则露出了一个个期盼的脸庞。 有的人脸上被生活的重压刻上了沟壑,有的人脸颊则圆润有光;有的人因为情绪激动,抬起了头直视着自己;有的人则在这狂热的气氛中泪流满面。 呼喊声未停,震耳欲聋,直冲天际。 可爱可敬的人啊,朕将不会让你们承受神州陆沉之苦,号呼转徙,死者相籍。 远处的百姓们也呼喊起来了,也许他们此时还需要救世主,需要神仙皇帝。 嗯,朕将让你们仓廪实而知礼节,摆脱无知愚昧而变得知书达礼. 泪水从朱翊钧脸庞上落下来,嘴唇抖颤。 朕将开疆扩土,让你们在更广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而鲜有鳏寡孤独.。 朕,将把这民族带到世界之巅,让人民永远不受欺侮之苦! ...... 怀着激动的心情,朱翊钧终于带着大臣走到了天坛昭亨门前,监礼御史和鸿胪寺的官员维持着秩序,严禁喧哗越次。皇帝在导引官引导下到左棂星门外的帐篷内休息。随后,礼部和太常寺的主官奏请皇帝到坛位。 此时,内赞对引官领皇帝前行,典仪唱执事官各司其职。内赞官奏就位,皇帝到拜位,典仪官唱送神,上三次香后,向上天叩头四次,百官在传赞后皆跪。之后典仪官唱奠帛,行初献礼,皇帝至神御前,献帛,献爵,读祝位,皇帝跪,百官传赞后跪,读祝后俯伏、平身。 然后典仪官唱行亚献礼,皇帝至神御前,献爵。典仪官唱行终献礼,仪同亚献礼。典仪官唱送神,皇帝再向上天叩头四次,百官在传赞后跪。典仪官唱读祝,祝官捧祝,进帛官捧帛,各诣燎位,内赞官奏礼毕。导引官引皇帝至帐篷休息。 在帐篷内,皇帝面谕张四维等阁臣说:“天时亢旱,虽由朕不德,亦因天下有司贪赃坏法,剥害小民,不肯爱养百姓,以致上干天和,今后还着该部慎加选用。”张四维等口称遵旨。 仪式结束,起驾回宫时,朱翊钧道:“未知百姓散了未?” 定国公回奏道:“尚未”。 朱翊钧不顾大臣们的满脸土色,下旨道:“不乘辇,尔等与朕步行再回去。” 张四维:“......” 五月丙戌,天降大雨。 书阅屋 第三百四十章 赈灾(上) “娘,俺饿。” “娘,俺也饿。” 女人打开自家木头锅盖的时候,灶台边已经围上了三个孩子,一个半大的小子带着两个小丫头。 半大小子看了眼锅里面的四个混着大半麸子的杂粮饼子,暗暗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咕噜噜响了两声,却没伸出手来。那两个小的不管冷热,将那刚出锅的饼子抓在手里,左手倒右手,吹着气就往嘴里塞。 女人抓了一个递到小子手中道:“这个给你。”那半大小子掰了一半,另一半递还道:“娘,这半给你,剩下的给爹留着。” 说完,从怀里又掏出一只瘦的皮包骨的死老鼠来,递给他妈道:“娘,这是我在地里抓的,这畜生饿的跑不动了,被我一把抓住了。” 那女人红了眼圈,将儿子的一片孝心接了过来,拿到案板上洗剥。这时候院子里一声响动,就听得一声喊叫道:“田当家的在吗?” 那女人从灶台前的木窗里望了望,撇了撇嘴,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道:“二哥怎么得空过来?”说完,迎了出去,脸上也堆出笑来。 那进院子的苟姓男子长得方面大耳,满脸油光。见女人出来,脸上带出笑拱手作揖道:“大嫂,苟二有礼了,田大哥在家吗?” 田大嫂还礼,笑笑道:“出去借粮了,还没回转来呢。” 苟二陪着笑脸道:“大嫂,现如今通马邑县还能翻出粮?哪有地方借去,我还想去哩。” 田大嫂摇头不语。苟二凑近一步道:“大嫂,劝劝大哥罢。如今你家里三个小的要喂,还能过的下去吗?王家看中那片河滩地,让大哥脱手了罢。” 田大嫂摇头苦笑道:“我是婆姨,这大事你还是跟你大哥说去。” 苟二听了摇头道:“咱这堡子里谁不知道大嫂才是当家的!大哥那人还不是听你的?您虽然是个女子,也是胳膊上能跑马,一个唾沫一个钉子的!” 田大嫂听了只是摇头。苟二腰弯了弯,低声道:“大嫂,听我一句劝。我才从王老爷家来,他说不白拿你家的二十亩地。拿东山上六十亩地换,另外给你家三百斤麦子,一百斤高粱!” “有了这四百斤粮,熬过荒年去,下剩的日子再慢慢攒呗。如今没粮,今年你家能过得去?” 田大嫂瘦削的脸上突然露出一股坚毅之色,腰板一挺道:“我也打算带着地契逃荒去!能熬过冬天,明年老天还旱不成?到时候我家那地能顶山上的一百亩!” 苟二听了,脸皮一耷拉,转了冷笑道:“王老爷说了,现如今通山西都没粮——你能逃到哪里?” 说完上下打量女人,鄙夷道:“原来大嫂多壮实,如今剩一把骨头,你觉得你能走出这马邑县吗?” 田大嫂吃了这一句,脸色也难看起来,一时间院子里陷入了沉默。苟二舔了舔嘴唇,还要再劝,听院子矮墙外有人道:“苟二,你来我家做甚?” 苟二扭头一看,忙弯腰拱手道:“大哥回来了。那个我没啥事,我才从王乡绅家里——” 他话没说完,走到大门处的田家主人就打断道:“你莫再说!我就是饿死,那地也不卖!那儿埋着先人哩,谁能把先人留的地卖了去!” 苟二听了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吞了口唾沫,拱了拱手离开了田家。那女子看向自家汉子,见他手中空空,眼里希冀的火苗闪了闪又灭掉了。 见自家爹爹走的满头大汗,家里的小子拿一个用粗线补着的水瓢递过来,汉子将瓢里的水一口气喝干。 喘匀了气息,他对田大嫂道:“有路途了!” 田大嫂听了,脸上一下子焕发光彩,问道:“啥路途?” 汉子道:“听舅家六哥儿说,县里放粥!咱们收拾行李,县城熬命去。六哥儿说,有皇帝的钦差看着哩,放粮官做得了粥,钦差在锅里插根筷子,筷子倒了就杀他的头!” 田大嫂听了,看了一眼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几个孩子,苦笑道:“朝廷能管我们到明年秋天?去年就旱了一年,存粮都吃尽了,家里可一点儿都没有了。” 汉子道:“走一步看一步!先吃粥活命再说!你看娃儿的肚子,吃麸子拉不出,涨的多大!你腿脚都肿了罢?再熬,咱们人和地都保不住!” 田大哥的话句句在理,恋家的田大嫂也只能流着泪将家中最后的一点陈粮做了干粮,一家人背着被子、芦席踏上了求活命的旅途。 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轮回。他们面朝黄土,忍受苦痛,只求极低微的饱腹之欢。逢得天灾人祸,他们也并不怨天尤人,只想着自己挣扎一条活路。 ...... 万历十三年六月的时候,张四维已经确认,自己的老家大部已经遭遇了数十年难遇的大旱。 广灵、崞县、朔平三县位列山西大旱的三甲,典型的春夏连旱,一百多天三地滴雨未降。赤地千里,野无草木,山西巡抚候于赵上奏说:“去年冬未雪,至今年五月滴雨未降,麦田尽稿,饶积之家仅可糊口,有朝出而夕死者,并转沟壑散于四方不可胜计,自来荒年莫此为甚”。 从六月初开始,山西官府已经开始全面的施粥放粮,并急请朝廷拨粮赈济。 北直隶旱情虽然缓解,不至于绝收,但大规模减产是一定的。加上山西近乎全境绝收,震动朝野。 山西灾情奏章和信件雪片似来,张四维已经毫无登顶文臣之极的好心情了。他每日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运粮! 粮食有的是。东北的大豆和高粱堆满了府库,南直隶、湖广地区也有足以支撑三年饥荒的稻米。但是,山西因为去年已经因旱情放粮,此际却难以支撑,若想不民变,唯有将粮食快速运进去。 朱翊钧已经下旨将侯于赵撤职查办——去年已经放粮,这家伙居然不全力补足仓囤,终于酿成巨大灾祸。灾祸最严重的崞县已经出现“就涂尸割肉而食”的惨剧,这消息把朱翊钧这穿越者的脸已经打肿,更令其出离愤怒。 三晋自古就是易守难攻之地,地处高原,中有盆地相杂。四周山环水绕,东依太行,西依吕梁,只有数条陉道与中原和京师相通。 因为大旱,黄河山西段近乎断流,难行大船,靠小舟运粮缓不济急。更何况,从孟津渡卸下的粮食仍需要通过太行陉和炽关陉运入灾区。 一边是省外堆积如山的粮食,一边是省内嗷嗷待哺的饥民,皇帝与百官那酸爽的滋味就别提了。朱翊钧连开朝会,并拨內帑百万,引诱各地商民运粮入晋。 蠲免粮税也是应有之意,但去年已经免了一波,给百姓留下的余粮在夏初之交已经吃尽——田大嫂家就是典型的例子。幸亏这些年红薯、土豆、玉米等作物推广略有所成,否则今年春天就要饿殍遍野。 一时间,朝野上下,俱被山西大灾夺去眼球,皇帝每日在内宫长吁短叹,发愁如何运粮入晋。张四维本来就身子弱,此际强撑病体办公,不到半月工夫,嘴上起了一圈儿燎泡。 书阅屋 第三百四十一章 赈灾(中) 京师的夏夜,地面上的热气很快就被荡涤一空,正是耿如愚用功的时节。 鲸油灯发出的光芒,将书房照的如同白昼。耿如愚咬着笔杆,苦着脸揣摩自家老父才改出来的一篇文章,一脑门的不知所云。他老子就在对面坐着读信并写回信,耿如愚时不时就看一眼座钟,恨不能那时针飞转。 正发愁老父过会儿问起来自己怎么答,忽见耿定向将手中书信往地上一掷,气呼呼的。随即两行泪水直淌下来,拍案道:“痛杀人也!” 见耿定向脸如金纸,耿如愚放下毛笔慌了手脚道:“父亲,你怎么了?”耿定向不语,往地上的信指了指。 耿如愚生怕是老家来了恶信,忙拾起地上几张信纸,不看内容,先看落款,见款上写着“愚弟楚城拜上”。 他松口气,抬头问道:“可是‘官员久任法’的张厘卿?”耿定向边流泪边点头。耿如愚再看内容,将信中客套话都略过不看,里面还有两个哲学问题,也略过不看。 随即就看到令耿定向失态的文字:“弟去年行过此见民之形色憔悴,死于道路者尚未有。今春、夏复经此地,饿死尸骸积于道路,行者往往割死者之肉,即道旁烹食之......饿殍盈野!” 耿如愚心里砰的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看向耿定向道:“父亲,此类事凡荒年必然有,您有何必如此。” 耿定向鼻子里哼一声道:“好个‘盛世熙然’!这报纸上吹了几年了?万历皇帝太平......”嘴里还有个“年”字在儿子惊恐的眼神中没吐出来,想起灾民死者枕籍,卖妻鬻子的惨状,老耿又要流下泪来。 耿如愚道:“父亲,自太祖建极,二百多年了,儿子没听说这般大灾还能不死人的,尤其山西,晋南十年九旱,晋北十年九涝,今年又旱蝗交作,朝廷虽然有粮食,但运不进去,徒呼奈何。” 耿定向收拾了情怀,瞪眼道:“你这夯货,还不让人打水来!”耿如愚忙跑到书房门口吩咐了下人。还未等扭头,就听他父亲在身后幽幽道:“若无考成通省水利,候于赵又何必去年小灾就放了粮,以工代赈。若无考成法必令他完征‘条鞭银’,候于赵又何必隐瞒仓囤,酿此惨祸?” 耿如愚听了这话,吃惊道:“候于赵为了完征,竟没有买粮入库?” 耿定向先点了头,随即又火大道:“苛政猛于虎。虎能吃几人?依照我说,乱政还猛于苛政!如今流民辗转道路,仆于沟壑,死者为他人腹中食者,还不是乱政之故!” 耿如愚心脏都漏跳了半拍,白了脸道:“父亲,慎言!” 耿定向鄙夷的瞅了儿子一眼,但嘴巴张合几下,不再高声,坐在那里眼圈通红,长吁短叹。 过了一阵,他口中喃喃道:“不如求去!”将桌上的信件往地下一推,拿出一份空白奏章,奋笔疾书。 耿如愚心脏又漏跳半拍,战兢兢道:“父亲意欲何为?” 耿定向怒喝道:“老夫自己弹劾自己!” 耿如愚长出一口气,坐下看卷子,不再言语。耿定向手中拿着毛笔,怒瞪儿子道:“你这逆子,为何不问我弹劾自己什么?” 耿如愚努力板着脸道:“父亲学究天人,这样做必然有这样做的道理。再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父亲这些年受气也够了,辞了官也好。我们回黄安老家,父亲著书讲学,儿子打个下手,也是长久保家之道。” 耿定向虽然怒气难遏,但写着写着就冷静下来,希望儿子能劝劝自己。见他低头在那里看卷子,只好冷哼一声道:“装模作样!” 耿如愚:“......”。 当夜,耿如愚将父亲要辞官的事儿跟老婆讲了,梁欣欢喜道:“那可不错。京师夏天热、冬天冷,春秋黄沙漫天,我还不耐烦与那些官儿夫人应酬,回老家才好,我给你生孩子。” 耿如愚:“......” 次日,耿定向将弹劾自己的奏章递了上去。奏疏中有一句:“良心三转,而不能不言乱政之过”让张四维的舌头吐出半截。心道:“这老耿失心疯了不成?” 因耿定向盛名满天下,朝廷失之恐有不能容人、用才之议,张四维批黄为之缓颊道:“此‘不容己之真机’之论,朝政有失,贬责均可,何必求去,所劾不许,请圣裁。” 因为三品高官求去,朱翊钧必然要过目的。张四维批黄的次日,就见皇帝在耿定向的奏章上批示了一个字“可”。因为除了这个字,朱翊钧并未像以往习惯那样在批黄上划圈,让张四维挠头不已,只好将负责收集整理皇帝批示的侍从室新晋中书许弘刚叫到政事堂,问他道:“皇上这是同意老耿辞职还是同意我的批黄意见?” 许弘刚挠头瞅了半天,道:“应该皇爷不许他辞职。这是同意你的意见。” 张四维问道:“能拿准吗?” 许弘刚笑道:“皇上应该是犹豫了半天,也没工夫和他废话。” 张四维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骂道:“这卫道之人,就是矫情!做事百无一策,反倒以求去邀名!”[注1] 许弘刚虽然权重,但七品中书与文官顶尖大佬还有十万八千里远,此际难得听到张四维评价天台先生,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道:“这粮食入晋,朝廷尚无良策?” 张四维这两天心情已经大好,闻言并不觉得这七品小官儿冒失,就笑道:“已经有法子了。是梁相提出来的。粮食将用大马车从张家口运到草原,在边墙外绕一圈从大同镇入晋——原来朝野上下都被边墙围住了脑袋,那晋北之外就是草原,如今早成通途!” 许弘刚赞一声妙!随即发愁道:“那马车从何而来?” 张四维微笑道:“朝廷明天将颁政令,征用民间大马车。据估算,仅京师一地,就有能拉四千斤的四轮马车三千多辆,一次可以运粮一千两百万斤——扣掉四百万斤损耗,这八百万斤粮进了山西,也够他们嚼谷一阵的了!” 说完,张四维哈哈大笑,心情甚是欢愉。随即他又拉下脸道:“就恐怕一样,这些救命粮到达之日,就是那些黑心肠的上下分肥之时,——哼哼,这次谁要敢动家乡父老一粒米粮,我非撕了他不可!” 第三百四十二章 赈灾(下) 山西候于赵巡抚被劾“急功近利、救灾不力”两条罪名就事论事,并未牵出贪腐等其他罪过。他去职之后,宦囊不过两箧旧书,数包旧衣,山西士林俱言其清廉,但在乡间地头,候于赵却被百姓骂的狗血喷头。 因为他的错误决策,导致山西粮囤空匮,硬生生被大灾击垮。其实候于赵从开春时已经发现光景不对,有些补救措施,但还是那个困难,粮食入晋面临通道不足的困境,更何况山西布政司也没有足够的财力,那随着灾情的日益严重,酿成大祸也就不足为奇。可见清官未必是好官——有的官不爱钱,不爱色,但好名要脸一样能带来重大恶果,有的时候甚至比贪腐还要严重。 因为皇帝震怒,候于赵的监察程序走的很快。但没有贪腐问题,最后却也只能让其收拾铺盖卷滚蛋。因为救灾事务紧急,朝廷也不敢向山西派新巡抚,免得不熟悉情况瞎指挥耽误事情,就把布政司使梁问孟提了一级,让他巡抚兼任布政司使,统领救灾大局。 明代巡抚制度萌芽于永乐时期,初创于宣德、正统时期,逐步发展于景泰至正德时期,到嘉靖时基本确立。这制度实际上是在不破坏朱元璋对地方权力削弱这一好处的基础上,为了堵上“三法司”事权不统一漏洞而诞生的,从官位名称上就可以看出,巡视地方,安抚军民,变通性地以“临时差遣”的身份总理地方事务。 巡抚制度成熟后,布政司的权责就小了很多。如今侯于赵一撤,梁问孟成了一省老大,按察使吕鸣珂虽然不甘心但也没办法,谁叫按察使管不了民政呢,现如今的山西,民政官最大那是毫无疑问的。 要说候于赵干的糊糊事儿若没有梁问孟支持也干不成,布政司使是巡抚下属,但粮储和水利建设等民政事务都归布政司管,梁问孟巴结侯于赵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乱子。 梁问孟能跟侯于赵沆瀣一气,缘于其人和侯于赵屁味相投:两人都不爱钱而好名。万历十年时这家伙赴湖广布政司右参议的时候不慎落水,被河豚救起,这家伙就势炒作一番,弄出一个“擎天手起蛟龙舞;驾海身瞻日月光”的对联,被文坛引为佳话。 侯于赵算是讲究人,仗着自己清廉,将责任一股脑全背了,梁问孟因祸得福还升了一级。由此可见这官场上跟对人太重要了。 但梁问孟也知道,自己能当上巡抚也是朝廷权宜之计,等灾情结束,若有那秋后算账的追究起来,自己也没好果子吃。毕竟任命自己的圣旨中有一句:“若有颟顸不力之行,朕亦不讳加诛”——这句话也算开了古往今来升官旨意的先河。 因此这好事也得一分为二看。若梁问孟在任内把救灾的事儿干好了,那就是多方共赢。若再出点岔子,那就是数罪并罚,掉脑袋大有可能。 梁问孟也是聪明绝顶的人,虽然一身酸气,好名要脸,但在有可能掉脑袋的事上可不敢有半点轻忽。因此旨意一到,他就拿着巡抚的王命旗牌深入各大灾区,冲到救灾一线,干的是尽心尽力。 随着大量粮食入晋,鼎沸的局势渐渐得以缓解,朱翊钧才放下心来。张四维作为总理大臣,身负乡老重托,从六月份开始眼珠子都是红的,政事堂钧令排着队往下发: 首先号召山西乡绅捐粮救灾,凡捐粮五百石以上者,给予“义绅”匾额;超过一千石者,授“贤良绅士”衔,有见官不跪之特权;超过两千石者,朝廷准其加高门庭;超过五千石者,准建“贤良门第”牌坊,并荫一子京师大学读书。 除了最后一条,朝廷付出的仅有虚名。但对于乡绅来说,这虚名却能转换为实实在在的利益。毕竟,虽然变法大兴,但乡老治政仍然是民间主流,有了匾额头衔、高门牌坊,这家族地位自然与平头百姓不同,在民间纠纷、息讼断事方面就掌握了话语权——这里头的利益就不是千百石粮食能买来的。 因此政事堂钧令下来,山西地主踊跃捐粮,大大缓解了朝廷的运粮负担。地主捐出的粮食离灾区最近,对缓解灾情起效快,立竿见影;同时,因为大量地主捐粮,像是马邑县田大嫂家这样的自耕农就得以保有田地,也极大缓解了因灾情引发的兼并狂潮。 政事堂第二道钧令是兴工役,以工代赈。朝廷拨银在太原、宁武、大同、朔平等州府大修水利,蓄水通渠,兴起了农田水利建设高潮。 潘季驯总理的黄淮水利工程本与山西无关,但这些年来,已故中兴郡王张居正借着这股东风,在考成法中强化这方面的考核内容,山西已经有了较好的基础。 侯于赵这夯货在去年已经以工代赈一波,干了些工程。今年朝廷拨款数额翻了两番,那灰银票、白龙洋在张四维红着眼睛监督下几乎全数拨付到位,这山西各级官员要是再干不好就只能在王命旗牌下饮恨了——涉及到救灾粮款,梁问孟在这方面更加不敢掉链子。 其三是防次生灾害令。山西这地方旱灾多,而且邪性,几乎每次灾情都是链条式的。历史上像今年这样的全境大旱虽然不多,但局部旱情也都伴随次生灾害。 旱灾之后必有蝗灾,这几乎是规律;然后是人畜饮水困难导致地下水超采地面沉降,动不动就来个“地陷百丈方圆,房屋塌毁无算”之类的;另有森林大火,土地沙化等远期影响,古人早就认识到这些灾异之间的联系。 为了防止次生灾害,政事堂钧令要求山西地方通盘考虑水资源利用。凡能用黄、汾、沁、桑干、漳、滹沱等大水系的各县,巡抚衙门要保证全省一盘棋,平均利用——不得有任何地方保护。 尽管今年难有收成,但具备条件的不能停止灌溉。要做到修好一段就灌溉一片,尽力消灭蝗虫孽生的地理条件,并尽力满足全省的人畜饮水问题。 其实山西超过一千平方公里流域面积的河流五十多条,水资源不算少。但全境大旱的情况下,基本上小河干,大河浅,倒给建设水坝创造了条件。 为了落实钧令,梁问孟征用了全境的水泥。自从这玩意发明以来,长期的供不应求,毕竟这东西比糯米三合土便宜太多,而且使用方法简便快捷。 救灾大局之下,这些水泥厂背后的王爷、国公之类的也没有找麻烦。反正救灾款充足,不涨价就算给皇帝面子,又何必出头讨打呢。 最后一条就是防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几乎是标准流程——朝廷派驻大量防疫专家到山西各县指导防疫,基本上就是除害虫、喝开水、讲卫生,勤洗手那一套——倒也卓有成效。 要不再怎么说政策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性因素呢。朱翊钧免职候于赵,提拔梁问孟这一手在救灾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位老兄也算是积年油条,想明白形势之后手段也不缺,居然在严峻复杂的形势下把灾情控制住,而且通省未发生大规模民变。 朱翊钧在接到救灾有条不紊开展的阶段性奏报后,松口气之余也有感慨——这帮子官僚还真没有白给的,我这算是拿刀子逼出一个能臣。 第三百四十三章 差距 张四维甫一上任,老天爷迎面就给个大嘴巴子,差点没把他给抽过去。这家伙身体不好,皇帝却不惯毛病,一点没有你身体不好我多干点的意思,张四维接手政事堂几个月的工夫就变得有些尖嘴猴腮。 他舅舅王崇古申请提前退休,已获皇帝允准,此时大概已经到了云南,张四维失却重要智囊。虽然当副相期间,有很多人攀附上来,但张四维却不敢托以心腹,毕竟这些人未经考验。 当上总理大臣后,晋党一时间势力大涨,但张四维夹袋中还是缺人,尤其是缺具有高层视野,并可以托以心腹的智囊。比起底蕴,张四维和张居正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因此无法做到指挥如意,很多事需要协调——就格外累了些。 当然,张四维没有张居正的治政能力才是决定性因素。张居正在隆庆六年接手时才叫烂摊子,正所谓“臣纵於下,将嬉于边,士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要是不搞考成和变法,现在大明已经乱起来了。但就是这个局面,张居正照样干的风生水起,十三年时间打造出一个新大明。 以岁入为例,万历元年,岁入一千多万两。等万历十三年张四维接手时,岁入七千五百万,差一点翻了三番。钱粮已经充足到能应对连续三年的大范围灾荒——山西的灾情为什么令人恼火,完全是候于赵这个傻缺给乱搞出来的。 因此张四维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在这个条件下干的比张居正累基本上属于能力问题。不是说张居正就比张四维脑瓜好,而是张居正拉得下脸、弯得下腰,性子坚韧的同时还胸怀阔达——顶尖政治家的这些优秀品质,张四维和中兴郡王比,全属于半瓶子醋的水平。 说实话,如今的政事堂,若论拉的下脸,许国在张四维之上;若论弯得下腰,王国光令他瞠乎其后;性子坚韧方面梁梦龙和潘晟不相伯仲,但都比张四维要强,胸怀阔达这方面,罗万化这见过大世面的甩他两条街。 在这种情况下,张四维要想不被架空,并保有权力就只有一条路——他打算紧紧抱住皇帝大腿。因为他是政事堂总理大臣,因此这大腿抱起来格外方便,至少他面圣的时候最多。 虽然张四维想抱皇帝大腿,但变法之后中枢体制发生重大变化,政事堂较嘉靖、隆庆时代的内阁权责大了太多,且经过张居正与朱翊钧的磨合,皇权与相权之间也有比较明显的边界——凡不涉大政军权,皇帝无意干涉的一般政务,俱由总理大臣做主。 如此一来,张四维也做不得“三旨相公”——故宋神宗时宰相王圭为政少所建明,《宋史》言“以其上殿进呈,曰取圣旨;上可否讫,云领圣旨;退谕禀事者,曰已得圣旨也。”故曰“三旨相公”——体制在那里,皇帝也没有逾界伸手帮他一把的念头。 而从朱翊钧的角度来看,张居正的薨逝让他明显感觉到朝政运转的涩滞。总理大臣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很多事儿在政事堂就开始扯皮。自下而上反映上来的问题,各部门之间也出现了推诿的情况——不是说张居正死了大伙儿没了公心,而是此前中兴郡王的超强统筹能力掩盖了很多本应早就暴露的体制机制问题。 例如本次山西救灾——现如今朝廷负责防灾减灾的职能分散在几个部里面。民政部负责赈灾,建设交通部管着水利建设、这部分职能农工商部也有些,潘季驯这个黄淮水利大臣还管着一部分。 政出多门自然会导致协调时间增加,虽然上面有内阁抓总,但几个副相都够不着各部底下具体负责的司局,全通过尚书协调效率自然低下。 如此一来,张四维干的比张居正还累,这效能还没有张居正高。张居正为相时,副相们和各部尚书唯其马首是瞻,做事唯恐不尽心尽力,以防张江陵叱骂甚或给予政治打击。而如今张四维所做决策,却老担心潘晟等人给他挖坑,必要反复调研斟酌,方敢决断——所谓殚精竭虑,不外如是。 ...... 万历五年开始的大变法,将隋朝以来延续数百年的六部制改成了九部,搭起了政事堂的架子,增设枢密院、取消司礼监并设内务府——这个改革主要目的是利用政事堂集中相权,利用枢密院增强皇帝的军权、利用内务府将皇帝的产业进一步规范化。 这半吊子政改在张居正手中运转良好,因为老先生惊才绝艳,指挥起来如臂使指。等张四维接班之后,就发现运转涩滞——他缺乏张居正一言九鼎的权威,虽然尽到了调镬阴阳的职责,但“总理大臣”与“内阁首辅”迥异,张四维还打着抱皇帝大腿的念头,几个月之后朱翊钧也感觉出来不对劲来。 万历十三年的大旱灾,在原时空拉开了万历时期连续大灾的序幕。朱翊钧虽然没有研究过万历时期的气候记录,但“小冰河”三个字却是记得清楚。 从这几个月朝廷在山西赈灾的过程来看,在皇帝着急、总理大臣红了眼珠的情况下——朝廷的救灾体系运转的不好,尤其是旱灾初期,山西上来的消息杂乱、朝廷运粮的手段缺乏,暴露出大量问题。 不仅仅在救灾方面,随着变法对大明社会的改变,朱翊还感觉到中枢很多职能需要进一步加强。张居正当政时,临时差遣某官员专责某事的体例需要改变,有必要增加部门,进一步细化职责,使得中枢对地方的指挥更加的强而有力。 经过数月的深思熟虑,朱翊钧觉得有必要对中枢架构进行进一步调整——将变法八年来所积蓄的一些体制机制问题进一步改革,使得上层建筑与社会发展始终匹配。 因此,在山西局面稳定之后,朱翊钧在文华殿召开军政会议,提出深化中枢改革的想法,并把这项事作为张四维这个总理大臣任内的首要政治任务。 会上张四维接了任务——脑瓜子嗡嗡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宗学 张四维领了任务之后,脑袋虽然疼,但这事儿虽然大但不是急务,倒可以慢慢调研,思虑周详再做起来不迟。 但有些事情是比较紧迫的。皇帝嫡长子洛亲王万里七年年底出生,万历十三年春节时虚岁已经八岁,按制要出阁读书。这里面有个讲究——明代,只有皇太子才有资格“出阁读书”。至于其他皇子,那都是些混吃等死的货,教育成啥样就无所谓了。 实际上,若有朝臣上奏请洛亲王出阁读书,就相当于提醒皇帝定储位。虽然他嫡长子地位早已无可动摇,后宫也无有皇子的妃子专宠来动摇其地位,但皇帝确实没有正式立太子。 按照太祖留下的制度,继承人培养越早越好。但大明历任皇帝不按祖制来的很多,例如英宗皇太子十二岁出阁、武宗虽然八岁出阁读书,但经常请假,而且一请假就是半年多。就是万历皇帝自己,在八岁时朝臣请示穆宗让他出阁读书,穆宗当场拒绝,并表示:“等到皇太子十岁后再做打算。” 明代皇室对皇太子出阁读书的抵触,实际上是对帝国继承人教育权的争夺——若早日出阁被四书五经灌输傻了,不免成为文臣的傀儡,还特别傻缺。 太祖所立皇太孙朱允炆就是尽信书的主儿,被身边的书呆子一通忽悠要削藩,才被成祖捡了便宜。朱棣得了龙椅后就汲取教训,他东征西讨的时候多数都带着朱瞻基,免得他被文官洗脑。 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历任皇帝觉得皇帝光读书不行,这皇帝最好像太祖、成祖一样文武双全,因此骑射也被纳入教育内容,五军都督府内也有勋贵大臣做太子的军事老师。当然,信奉“二龙不相见”的嘉靖帝除外,穆宗哥俩个能在嘉靖帝八个儿子中活到成年都算大造化——其余六个全领了便当。 因变法前后,皇帝的举起屠刀大砍大杀,多年亲政下来权威也日重。再加上洛亲王地位稳固,因此这些年朝臣并没有把皇帝没有立太子当做大事儿正儿八经的上奏。 张居正薨逝后,朱翊钧被李太后提醒,让他重视皇子的教育。他现在二十五虚岁,就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将来很可能生几十个。 洛亲王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如今跟着弟弟一起在内书房学拼音和识字。想到后来自己的孩子很可能组成一个班级,那朱翊钧必须将后代教育问题提上日程了...... 朱翊钧瞌睡,就有人递上枕头。万历十三年八月初三,皇帝御早朝,礼部尚书王锡爵请示皇帝,道是洛亲王睿龄渐长,聪明出众,建议皇帝让他出阁读书——众臣一听,这肠子都没悔青了。 这里面有个说道:请册立太子一般都是内阁首辅的事儿,但并不绝对。如果此前皇帝没有定下储位的意思,且明显超过了应该定太子的时限,那打头炮的大臣上本或当朝上奏算“定储之臣”,这身份与“从龙之臣”地位差不多。 将来洛亲王继位,不管他本人对王锡爵观感如何,必须给王锡爵今日的行为一个交代,升一级是最起码的。如果洛亲王对他观感好些,这就是异日飞黄腾达的本钱。 众臣想到这便宜让王锡爵占了去,心里个个五味杂陈。尤其是年轻的朝臣,都暗骂王锡爵这老东西不讲究——如今皇帝年富力强,等洛亲王继位不知猴年马月,王锡爵本人能否享受到这定储之功还是两说:为什么不把这好机会留给年轻人? 王锡爵做事滴水不漏,尽管吃了定储之功的大头,但还留两筷子给张四维。因为他建议洛亲王出阁读书,没说让皇帝早定储位,那请立太子这功劳算是留给了他——总理大臣还必须领情,因为这是政治规则。张四维要想不被骂不讲究,必须得投桃报李。 所以朝臣们都对王锡爵高山仰止了,一件事办下来多方共赢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王锡爵在皇极殿的每一句话都被掰开揉碎了分析,大伙儿对他炉火纯青的语言掌控力道佩服不已。 当然,皇帝回答王锡爵的玉音也理所当然的被细致分析,虽然都低着头没看到天子颜色,但朱翊钧的语气是带着些欣喜的: “卿之奏言,甚当。人资性不同,禀赋成于天,学问成于人,虽有睿哲之资,未有不教而能成者。朕的子孙,是要想好如何教育才好。” 有了这句话,洛亲王定下储位并出阁读书这件事算是板上钉钉。虽然皇帝的话中留了点尾巴,但朝臣俱以为大事定矣——包括张四维在内。 王锡爵给张四维留了空子,张四维必须把事儿圆上。于是次日,张四维等政事堂大臣联名奏本《恭请宸断册立东宫以重国本事》就到了朱翊钧案头。 “窃惟国本,系于元良,主器莫若嫡子。今请宸断早建太子,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自万历七年,元子洛亲王诞生诏告天下六年于兹矣。今麟趾螽斯,方兴未艾,正名定分,宜在于兹。” “查得祖宗故事,宣宗以宣德三年立英宗为皇太子,时年二岁;宪宗以成化十一年立孝宗为皇太子,时年六岁;孝宗以弘治五年立武宗为皇太子,尚未周岁也——盖冢岁升储,所以明统业之重.....” “洛亲王克类岐嶷,夙成中外,臣民属心已久......及兹册立礼仪,允宜修举.......早建储位以慰亿兆人之望,以固千万世之基......至于出阁讲学及朝贺等......” 朱翊钧览奏后微微一笑,将奏章装在袖子里,摆驾坤宁宫。庄皇后生了一女二子后,在后宫的地位如同珠穆朗玛峰——比李太后当年以侧妃身份生了龙子的地位还要高许多,毕竟她还占一个“嫡”位,除非朱翊钧脑抽要废后,否则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话大声。 经过多年磨合,这两口子如今也算是琴瑟和鸣。朱翊钧做事讲究,庄皇后也没有专宠之心——犯不上,第二个儿子出生后,皇后的地位已经上了双保险,皇帝再怎么花心,这母仪天下的地位也都是铁打铜浇的。 见皇帝来了,庄皇后高兴道:“今日已安排郑昭仪和李婕妤两个侍寝,陛下怎么到臣妾这里来了?” 朱翊钧哈哈一乐道:“朕今天不过去了。晚上咱两口子说说话,不干别的。” 庄皇后听了脸红,啐一口道:“谁稀罕陛下干别的不成?今日臣妾月信来,也不能侍寝。” 朱翊钧乐不可支,调笑道:“唉,婚前月信拦路虎,婚后月信救世主——朕早算好日子了,过来就是要歇一天。倒是你想得复杂,咱两个就不能吃口素的?” 庄皇后脸越发红了,不再搭理朱翊钧,扭头吩咐身边女官道:“给皇上做个开水白菜,再拌个苦瓜——”那女官憋着笑下去安排不提。 如今这医疗条件虽然比朱翊钧穿越过来的时候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朱翊钧仍然非常注意养生,大油、重盐、高糖的食物基本不碰,隔三差五就要吃几顿素食,因此后宫也都挖空心思给他做清淡菜肴。当然,因为他还年轻,这蛋白质摄入也很注意。 两人用过晚膳,朱翊钧将张四维请立东宫的题本给皇后看了。庄静嘉眼睛亮晶晶的,笑问道:“这话憋在臣妾肚子里也好几年,您这是要下旨吗?” 朱翊钧笑道:“嗯。旨意是要下的。但不能这么痛快。朕打算让宗人府出头,建一个皇室小学校——让灏儿跟宗室、勋贵和重臣的孩子一起念书。嗯,主要是想给他一个与同龄人交流的环境。” 说完笑笑道:“朕登基的第二年,曾提议母后选些伴当陪着朕一起读书,被母后否了。虽然朕照样英明神武,但不能觉得这子孙后代都肖朕一般儿睿智天成。嗯,环境很重要,交流也很重要,否则未来皇帝都跟着太监、女人和老夫子接触,这性格很难健全。” 庄静嘉与朱翊钧多年耳鬓厮磨,对他的思路也多些理解,但听了还是捏把汗道:“若有那良莠不齐的,可别带坏了孩子。” 朱翊钧冷哼道:“哼,若是陪皇太子读书的孩子不着调,那他家大人朕就要跟他说道说道了。这一点你放心,他们就是装,也得在太子面前装出人样来。” 庄皇后听了,微笑道:“这可是大改了祖制了——朝臣能同意?” 朱翊钧笑道:“嗯,他们是不能痛快同意,因此朕要在立太子这事儿上拿捏一把,否则事事都顶牛也不好。今儿到你这儿来,就是要给你通个气,免得你胡思乱想。洛亲王立为皇太子的事儿,在娶你那天,朕就下定决心了——这太子只能你来生!” 这话说出来,皇后自然情动如火。朱翊钧见庄皇后起身要喊人来侍寝,忙笑着拦住道:“这个........真用不着,等你身子爽利了,你再安排.......朕无有不从。” 然后忙转了话题道:“此后朕的孩子都要好好教育,这世界大着呢.......” 第三百四十五章 亏了 张四维以为最稳当的一本,上去之后石沉大海,竟然被皇帝留中了。总理大臣脑瓜子嗡嗡的,回家问自己幕僚江春熙先生:“你说咱们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对洛亲王储位还有别的想头不成?” 张四维让政事堂副相联名的奏章还是这位江先生起草的,他闻言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皱着眉头道:“不应该呀!中外人心早就属意洛亲王,皇上对中宫也极好,这顺理成章的事儿——”啜着牙花子,也百思不得其解。 张四维叹道:“皇上把这奏章留中,这消息瞒不住。不出两天,就会有御史和给事中上本,逼着皇上早定天下人心。唉,要没有政事堂这一本,还不会多事。如今麻烦大了,你说皇上这不是扯——”他想说皇帝扯什么,江春熙没敢问。 别说张四维不得要领,凡知道政事堂诸相上本的朝臣心里也都翻了个儿,心说这皇帝又开始不按常理出牌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若中兴郡王活着就好了,遇到皇帝不靠谱,直接就顶回去了。现如今这总理大臣不行,不敢去问问皇帝到底几个意思。 其实,皇帝并没有握住拳头让大伙猜的意思,很快掌管宗人府宗正世袭罔替郑亲王就上本,言道宗室改革以来,宗室子弟都在宗学受教育,考试通不过还要降两等袭爵——皇室子弟却只能上个私塾,这不正常。 虽然这私塾的师资力量是天下顶尖的,但皇室子弟不上学对性格影响很大,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是开玩笑的,对皇嗣成长非常不利。因此建议陛下设立“詹事府学”,专为东宫伴读事——择宗室、勋贵、文武众臣之适龄儿童上学,给皇嗣一个可以正常长大的环境。 这奏章进了政事堂。张四维一看就知道皇帝出题了。按理说,皇太子教育本为皇帝家事,但国朝多年惯例是皇太子教育内容的主动权是掌握在朝臣,主要是内阁手中的。若张四维在这方面坚定站在皇帝一边,在朝臣那边势必要丢分不少。 明代自太祖建极一直到明中叶,教导太子其实有专门的机构——詹事府。其内设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詹事府詹事统领府、坊、局之政事以辅导太子。 为了避免东宫官与廷臣之间出现矛盾,甚至出现第二个政治中心,太祖朱元璋慎择其人,以勋旧大臣兼领詹事府职。即“朕今立法,令省台都督府官兼东宫赞辅之职,父子一体,君臣一心,庶几无相构患”——朱元璋这一设置,汲取了汉朝“巫蛊之祸”的教训,应该说是非常成功的。 但是再好的制度落实不好也白搭。明代中叶以后,越发怠政的皇帝导致内阁势力膨胀,皇太子教育权就从詹事府转移内阁。詹事府形同虚设,左右春坊等等官职变成翰林储相的迁转之阶,成了升官快车道上的虚职,跟太子一点边儿都沾不上了。 皇太子没有詹事府管理,那就只能做一件事:出阁读书,又叫讲读。朝廷设立文华殿为讲读之所,并有讲官、侍读、伴读、展书等官,一般讲官由大儒担任,侍读等用年轻翰林充任。 课程从《四书》讲起,夹杂骑射练习,夜间复习文化课。这文化课三天温习一次,务要其滚瓜烂熟——等四书五经讲完,这太子也长大了,并成为一个文臣心目中合格君主。 从明朝皇太子即位后的实际表现来看,这套教育体制虽不能说完全失败,但效果极差。张四维能够入阁也是因为他修了《肃宗实录》,对明代皇室的历史门儿清——皇帝出的这道题不能说没有道理,自家儿子凭什么让你们这些人给霍霍了? 张四维料定,这郑王提出建立的“詹事府学”的老师选择也肯定与此前文华殿的讲官不一样。因为有“南台会议”为前车之鉴,选京师大学教授的例子活生生的摆在那里呢。 太子教育,有所谓“慎选有道以资启沃,常御经筵以得尧仁”说法,明代中后期,这启蒙老师和进讲内容都不是皇帝能全说了算的。皇帝如今要兴革此事,也算是近年少有的大动作。但张四维认为,难度不是太大。 ....... 当日他回家之后,就跟春熙先生商量道:“定储和出阁读书本来是一件事,被皇上硬生生拆成了两件事,倒是好手段。”将郑王上本的事儿讲给江先生听了。 江先生抚掌笑道:“皇上其实不必费这个周章。此前内阁虽然能主太子读书,不过是利益使然——无利不起早,要没了利益,或利益不够大,如今朝廷中还有谁做那杖马之鸣?” 张四维点头称是道:“先生说的是,其实不过是‘潜邸’之利。” 所谓“潜邸之臣”,一般是指跟着太子混的那些人。当了太子老师之后,这大臣就算是太子一系,将来太子登基,一般会给些政治利益。 因为有了这种政治规则,皇太子老师的选拔一般都要打破脑袋,毕竟这是一条通天之途——最典型的就是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都是穆宗老师,穆宗继位后,这两个立即先后掌握大权。张居正击败高拱后,秉持国政一直到死,羡煞天下文臣。 但对于如今的洛亲王来说,这启蒙老师就差点意思——孩子小,他记不住啊。且朱翊钧如此年轻,平时连个感冒发烧都少——不出意外,等皇太子接班,那进讲官没死也退休了,有什么用处?对于年轻的翰林官来说,这个机会虽然值得拿青春去赌一把,但这些人现在没什么影响力。 其次,现如今的皇帝在权威上已经远迈父祖,下定决心定下章程后,张四维判断朝臣未必敢与之叫板。 更何况皇帝将请立太子的奏章一留中,就给了可能反对的朝臣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自我攻略理由,比起来不能定储这一动摇国本的大事,皇帝建两个学校,自行选中意的老师让太子念书算个啥啊? 张四维甚至觉得,皇帝要办成这件事,难度真的不大,不必用定储的事儿来拿捏——倒显得不庄重。但多说无益,皇帝既然已经不庄重了,俺总理大臣总要把事儿圆上的。 于是,张四维现在政事堂放出风来,满朝文武很快就知道了郑王奏本的内容。出乎张四维预料,更险些把朱翊钧脸打肿的事儿发生——广大朝廷重臣们何止是不反对皇帝建学校,大伙儿反倒是上本附议,坚决支持皇帝建设詹事府学。 更有甚者,只有女儿没儿子的大臣上本问皇帝,既然京师已经有了女校——这詹事府学能不能办两个。毕竟,公主们也要有个上学的地方不是?俺家那姑娘和长公主差不多大,给殿下当个同学年龄正好! 朱翊钧看到了这些奏本,哭笑不得,早知道你们这么想让孩子跟太子同学,我何必折腾这一下。还要跟皇后解释一通,连三人行都装模作样推辞了。 嗯,这一波好像亏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册立 万历十三年八月十六,皇帝下旨册立皇太子,钦天监这次给的时间特别快:三天之后,即八月十九日。 是日,皇极殿殿门大开,内官设皇帝御座、香案于殿中,殿外丹壁的拜位西侧设册宝亭一座。 皇帝着衮冕。衮服为玄衣、纁裳:衣六章织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花、鸟纹);裳六章织有宗彝(虎、猿纹)、藻、火、粉米(花粉、米纹)、黼(斧状纹)、黻(按:黑青相间花纹);中单以素纱为之,红罗蔽膝,织火、龙、山三章;着红袜赤舄。 革带佩玉:大带两边用缘,上以朱锦,下以绿锦;大绶六采,用黄、白、赤、玄(按:黑色)、缥(按:淡青色)、绿织成;小绶三色,同大绶间;配玉钩、玉佩、金钩、玉环。 帝王之冕:圆帽上覆綖板,前圆后方,用皂纱裱里。綖板前后各有12旒,即五彩的丝绳12根,每根穿七彩玉珠12颗,每颗间距一寸。綖板左右悬红丝绳为缨,缨上挂黄玉,垂于两耳之旁。此为允耳。 所谓“黈纩塞耳,前旒蔽明”,意思是用棉球塞住两耳,用玉串蔽开前后之明,目的就是不断提醒皇帝避免眼目只看到近处,耳朵只听近臣之言的弊病,使耳目之聪远达四方之意——“充耳不闻”成语,虽然意思不同,但也从允耳发展来。 衮冕这种服制始于《周礼》,历经汉、唐、宋、元诸代,一直延续到明代,绵延两千多年。满清入关后,以珠顶金牌垂翎喇叭帽和圆领对襟、团龙平袖的海水江崖衮服替之——华夏衣冠自上而下的断绝。 六周岁的洛亲王着太子衮冕:与朱翊钧所穿大同小异:冠冕为九旒,玄衣五章,纁裳四章等等,不再赘述——但对于一个小朋友来说,这套衣服是相当沉的。 在册宝亭东侧设宫廷内官八人,于殿内之西设承制官员的承制位,殿门外东北设宣制官的宣制位。殿内之东设捧诏官员,殿内皇太子拜位之北东西相向设内赞官员两人,丹陛上南侧的东西设赞礼二人,相向而立。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全数大礼服,拜位位于丹樨处,百官的拜位之南设知班二人,知班之北还要设纠查百官仪表的御史二人,东西相向而立,注视百官,纠察仪表。 因洛亲王年幼,朱翊钧怕他穿着一身厚厚服饰热着,就把仪式安排在太阳初升之时。按照算好的时间,皇帝从谨身殿乘舆赴出发。 一路警跸,引导内官前引,尙宝监女官持二十四宝玺列队于后,左右侍从环绕,曲柄罗盖,雉羽宫扇,赴皇极殿。 此际丹陛东西、丹墀东西已经陈列仪仗,大驾卤簿、仗马、虎豹等浩浩荡荡,丹墀南列宫廷乐团、奏中和之章。韶乐金声玉振,八音和鸣,庄重典雅。 皇帝在乐声中升座。四位服饰庄重的引导官引洛亲王朱常灏进入奉天门,到大殿前丹陛拜位侍立。 赞礼官站在洛亲王左右。赞礼官高声喊道:“鞠躬!”小朋友一鞠躬。 承制官跪向皇帝请承制,朱翊钧曰:“可。”于是承制官起立,站在门外,喊道:“有制”。赞礼官应声喊:“跪”!洛亲王忙跪下。 宣制官宣制:“帝王立储,惟重嫡长。良以宗统相承,天理人心之攸,属国祚以之而永也!元子朱常灏,始在幼冲,仁闻已昭于宇内,既亲问学,德声远播于天下。日进光明,天赐勇智。上足以缵祖宗万年之绪,下足以副黎庶亿兆之心——今册尔为皇太子,望尔永怀祖宗创造弘济之艰,常念朕躬倚任之重,此制!” 洛亲王八虚岁,六周岁,哪里能听懂这文辞,反正就按照已经练习好的动作来就完了。先行礼,然后俯伏、平身一套做下来,朗声答道:“儿臣遵旨。”说完,在赞礼官引导下再一鞠躬,弯腰拜丹陛御座上的朱翊钧一次。 宣制仪式结束后,赞礼官宣布行册礼。于是引礼官引朱常灏由大殿东门进入殿内。接引他到御座前拜位跪下。 然后捧册官在案前跪下捧册,郑重交给读册宝官。赞官宣布读册后,读册宝官跪下宣读册书。读完后,将册交给总理大臣张四维,张四维将册跪授洛亲王——朱翊钧在宝座上向下看时,大伙儿所有动作几乎都是跪着完成的。 朱常灏接过宝册,表明接受册立,然后将宝册交给身边的捧受册宝内使。宝同样按照册一样的礼仪程序授给他,朱常灏再转交给捧受册、宝内使,此时洛亲王从法理上已经成为皇太子——与朱翊钧有关的礼仪就此结束。 然后,皇太子在赞引官唱令声中出圭、俯伏、平身。捧册、宝内使前导,引他走出大殿。内使将册、宝放入册宝亭匣中,皇太子在丹陛下转身鞠躬,郑重四拜。 其后,内使舁册,宝亭前行。皇太子出奉天门。册、宝亭在仪仗鼓吹和百官迎送下抬入清宁宫——即东宫。因皇太子年岁小,这还是礼仪性质,太子仍要跟着皇后在坤宁宫居住。 将宝、册在清宁宫放好后,皇太子的礼仪才完成大半。他随即乘坐皇太子舆到中宫朝谢皇后,接着拜谒宗庙、敬告祖宗——拜遏祭礼的沿途,得到信息的京师百姓夹道而立,争睹未来天子的仪容。 尽管朱翊钧已经嘱咐礼部诸臣加快礼仪动作,但完事时也接近中午。朱常灏因穿戴厚重,册封大典礼仪繁多,早累得精疲力竭。被庄皇后强逼着吃了几口午饭,太子服饰都来不及脱,就倒头大睡。 朱翊钧在养心殿办完公事,中午回坤宁宫吃饭时见长子在榻上睡得香甜,对庄皇后苦笑道:“华夏虽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但是太累人了。” 庄皇后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没彻底消散,充耳不闻看着太子喃喃道:“他长得像极了陛下,您看,睡觉的时候格外像呢......当年臣妾肚子一块肉,如今当上皇太子了哈......真像梦一般。” 第三百四十七章 看齐 在朱翊钧册立太子的时候,日本国王正亲町的世子成仁病笃,国王正亲町上本请求皇帝赐予医药。 这日本使者来大明之后,将国书递上。回头朝廷就传下话来,专家组马上带着药物启程。 尽管医生派的快,但礼部接待的官员另有要求,道是麻烦使者回去跟国王说一声哈,你家国王光有名字没有姓氏,就没有身为大明藩属的体面。你回去之后告诉正亲町,给自己取个姓氏——此后国书拜表什么的,都要有名有姓,别像野人似的,丢上国的脸。 这话说的明显不了解日本国情。使者觉得我家国主一系是神灵血脉,哪能像凡夫俗子一样有名有姓呢。恰恰是有名字没有姓氏,这才表明日本才不是家天下——若有了姓氏,难免就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了。 但这话打死使者也不敢跟礼部官儿说,毕竟上国皇帝真龙天子都有名有姓,你一个郡王衔加赐亲王袍服金印的国王还能比皇帝高?作死也不能这么干。 使者坐困愁城,只好重金拜到东平侯,枢密副使兼海军都督凌云翼门下。 凌云翼这家伙在日本上洛之后,以平国之功得封一等侯,实现了臣子向贵族的地位跨越。日本国王借着他的大势,废除“征夷大将军”封号,裁撤幕府,先落实“凌三条”中的“大政奉还”。 当然,能否真正做到“大政奉还”,日本国王和公家心里是绝对有数的——完全取决于凌云翼带领的两万明军对他们的支持力度。 这几年,正亲町将能给凌云翼的都给了。同时,为了给“雇佣军”身上披上合理合法的外衣,正亲町国王封凌云翼为日本“镇国将军”,麾下兵马起名叫“王协军”。顾名思义,这是协助国王管理日本的军队,恰如其分。 之后几年,从穷的要饭一下子抖起来的日本公卿大臣,吃水不忘打井人,不停的给凌云翼身上刷一层又一层的金粉——万历十年之后,日本开始流传凌云翼的另一个身世。 平安朝时期,源氏与平氏争霸,平氏落败后,最后一任内大臣平宗盛败退到屋岛,后被俘送返京都。走在半途近江国筱原宿,源义经的部下橘公长将之斩首,平宗盛享年39岁。与他同行四个儿子一起被杀。[注] 橘公长为了表达对源氏的忠心,对四个孩子使用了柴渍之刑——即把木柴绑在人身上,将人投入水中淹死。 在凌云翼的身世传说中,一贯风平浪静的琵琶湖当日恶浪浊天,待行刑完毕之后,却只找到了三具尸体,平宗盛的次子平能宗的尸体不知所踪,橘公长以为他葬身鱼腹,照样具结上报,也没写尸体不见的细情。 按照传说中《平氏物语》的记载,平能宗当时年方八岁,聪明伶俐,因当日琵琶湖有浪,将之浪到琵琶湖的另一边,被南宋商人凌和收养。 这位叫做凌和的商贾是三国时期凌统的后人,多年未能生养,惊人财富没人继承。救起平能宗后,凌和灵机一动,说这小子是自己在日本的外室所生,把他带回中国继承家业去了。 这瞎话编的有模有样:近江是日本枢纽之地,当时南宋商贾到日本做生意,除了少数港口,其他的多住在近江,当时琵琶湖周边就建有大宋富商的庄园——故事编到这儿就可以了,剩下的就可以脑补。 日本人一下就接受了这种说法:凌云翼祖上原来是日本人,而且是平氏后代。难怪,难怪。 源氏开创镰仓幕府,将日本带入武家时代。其死对头的后人结束幕府,搞“大政奉还”。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拨乱反正的惊天事业,还真的由镇国将军来干,别人干这事儿,还都差点意思呢。 这事儿在日本传了两年多,终于传到凌云翼耳朵里了。当时,凌克阿瑟直喷老血,差点气死——不带这么埋汰我老凌家祖宗的。但这谣言在日本民间相传,却没法去压制,越压制谣言越有市场的道理凌云翼还是明白的。 凌云翼这几年在日本还出过两次兵,但都没打起来——两次都是威胁丰臣秀吉裁军。丰臣秀吉在大政奉还初期还想阳奉阴违,但凌云翼振臂一呼,全日本大名都响应号召把明晃晃的刀枪逼到秀吉眼前,丰臣秀吉钢牙咬碎,最后还是服了软。 等凌云翼收尽日本大名之兵,“息兵止戈”也逐渐落实到位,日本乱世基本结束。至于第三条“家名永续”各地大名看得比凌云翼要紧的多。日本从多年战乱中突然和平,再加上连续几年风调雨顺带来的粮食丰收——凌云翼在日本民间不算万家生佛,也相差仿佛。 随后凌云翼就觉得大事不妙了。自己在日本名声这么好,而且带大军孤悬海外,这“平氏后代”的谣言传到国内不知被歪曲成什么样子。要是同僚非常给力,给自家按上一个“收日本民心,有自立之图”的罪名,自己的脑袋瓜和乌纱帽就要一起说再见了。 因此,从万历十二年年初开始,东平侯就不停的在银章密奏中说自己身体不行了,要求回国。这家伙是个官迷,不舍得辞职,就申请回枢密院。 结果皇帝每次回信都告诉他日本初定,还需东平侯镇守,让他稍安勿躁。凌云翼越发害怕,到年底时的密奏就开始没有下限,说自己管不住裤裆,日本女人又太热情,身体被反复掏空:“臣近月以来咳血不止,头目森森,若有侍御,却亢奋无休......惭愧无地也。” 这自污很高级,意思是说自己有性瘾,在日本管不住自己,要是回国了,在老婆监督下养养身体,还能给皇上干活。但继续在日本待着,非死在女人身上不可,看得朱翊钧好气又好笑。 正当凌云翼准备开始给朱翊钧写小黄文的时候,皇帝终于开恩,将李成梁加封为一等宁远侯,派去日本接替他——至于日本人如何编排李成梁的身世,朱翊钧想管也管不了。 ...... 这日本使者求到凌云翼家中,凌云翼也不能不见——在日本留的七儿八女总要日本国王帮着看顾些。等见了使者,听他将来意一说,凌云翼苦笑道: “这个却难!” 那使者名叫柏木乂雉,要不是这家伙是个男的,而且日语发音不同,凌云翼会怀疑这名字是想占便宜。如今听凌云翼说难,这家伙一个头磕在地上,请侯爷一定帮忙想个办法,否则自己回国只能切腹自尽了。 凌云翼看了看他递上来的礼单,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在日本国那些愉快潇洒的日子,无奈将话说透道:“嗯,这个事儿吧——你看一下朝鲜就明白了。” “如今你家国主,与朝鲜国主都是一样的。没道理人家有名有姓,你这里就有名无姓,说白了,朝廷就是要通过这件事告诉你家国主,别再有杂七杂八的念头——‘皇’字沾不得。” 见那使者一脸疑惑之色,凌云翼接着指点道:“你再看看安南的所谓‘皇帝’,现如今降到侯爵了,比我还低两级,他是三等候!能得到和朝鲜一样的待遇,你家国主就偷着乐吧,起个姓氏而已,很难吗?” 柏木乂雉这回听明白了,倒吸一口凉气问道:“这么说,是上国故意如此?不是不了解日本国情?” 凌云翼眉头一皱,道:“你说呢?我说你这家伙,脑袋瓜儿留着喘气用?当初我为什么去的?这事儿能搞不明白吗?” 说完,又指着柏木乂雉道:“你这心态就不对!你嘴里老说上国、上国,可见你这心理还是有抵触情绪,老想着自家一亩三分地——你要说朝廷!朝廷!懂不懂?” “日本那地方了不得算是郡王开府,虽然地盘大了些,但有资格称朝廷吗?若不能表达恭顺之意,神武一系覆灭也在陛下一念之间。” “老夫建议,你回去之后不光要劝国主起个姓氏,还要将官制一齐改过——这么说吧,向朝鲜看齐!”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复盘 实际上,柏木乂雉为自家国王想多了——对于一个要了好几辈子饭的家族来说,有一个机会能够用虚名来换实惠,这种诱惑绝对是无法抵挡的。 正亲町更是如此。这位老兄是后奈良天皇的嫡子,后奈良天皇驾崩后,整整三年,皇室居然连举办正亲町继位仪式的钱都没有,后来是毛利元就等几个大名实在看不过眼,搞了个募捐才结束了日本三年没有正式天皇的荒谬现实。 正亲町三年没有继位,他本人倒不是太在乎,反正都是饿着肚子在漏雨湿寒的皇宫里当傀儡,那个登基仪式有没有真的无所谓,他爹后奈良天皇继位仪式也是等了好几年才把钱凑够,大哥别说二哥。 给正亲町留下巨大心理阴影的事是另一件:其父亲后奈良天皇驾崩的时候连葬礼钱也没有,一直到三好长庆上洛后,征敛了六百贯栋别钱(房产税)作为葬礼费用,才把天皇给安葬了。 后奈良的遗体在黑户御所足足放置了两个半月。尽管棺椁里面放了石灰,但埋入天皇家族墓地深草北陵的时候还是臭了,正亲町在葬礼上彻底崩溃,从此落下了不能吃肉的毛病——当然,正亲町虽然自己茹素,但没倡议日本人跟着他一起不吃,日本群众倒也谈不上讨厌他。[注1] 应该说,日本战国时期的幕府将军和大名对天皇在民间的影响力估计严重不足。经过近千年年对天皇半神、半人的宣传,日本愚民对天皇其实是非常尊重的。第一个认识到天皇奇货可居的是织田信长,他起家后,正亲町真正强爷胜祖,至少不饿肚子了。 本时空本能寺之变后,织田家分裂的几个大势力继承了织田信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方针,对皇室生活供应还算照顾,正亲町满以为自己这辈子至少能当个饱死鬼。 没想到霹雳一声震天响,大明派来凌云翼镇国将军来拨乱反正了!你看那钦差钧令说的多好:“若使君道不扶,谁其怀德;不罚无君父之辈,谁其畏威”——这就是大明皇帝陛下挺我来了呀! 正亲町看到凌云翼的檄文后,特别欣慰自己发出了《国主拜表》——自从源氏成立镰仓幕府之后,四百年了!日本名义上的主人终于能够掌握自己的一半命运,而不是成为武家用来装点门面的傀儡了! 因此,别说大明让正亲町给自己编个姓氏,就是凌云翼或李成梁让他管自己叫爹,他都不带一点犹豫的。而且,正亲町对天皇的名位和脸面根本不看重,他爹后奈良天皇活的时候靠卖字为生,京都满大街都是天皇题字的牌匾,死后连尸体都臭了还没下葬——这天皇名位和脸面值得上六百贯吗? 大明派来的镇国将军,武力足以镇压天下,更妙的是对统治日本没兴趣,只是好色爱钱,简直是最佳“王协军”,况且钱和美女都不用正亲町操心。 “大政奉还”之后,在凌云翼的威逼下,丰臣秀吉、柴田胜家和德川家康这些织田旧部都被迫大出血贴补天皇,让正亲町亲领的土地从三千石一下子猛增到三十万石,财富直接增加了一百倍。虽然比不了顶尖的大名,但总算不用给皇子皇女变为民籍,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是的,日本天皇的领地收益在安土桃山时代就剩下三千石,这点收益让全体皇室成员穿衣吃饭都勉强。无奈之下,历任天皇除了留种之外,其他儿子女儿都赐了姓氏,便于平民领养或嫁给平民,否则这些天皇族裔闹分家、要嫁妆这两样就受不了——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卖儿卖女,后世一直到二十一世纪日本皇室还规定,公主嫁人时必须脱离皇籍,且不能带嫁妆,就是安土时代留下的“优良传统”。 除了领地增加,凌云翼在落实政策时还规定,各地大名要想“永续家名”,必须获得日本国王的背书。也就是名位继承的时候,正亲町要发出“委状”,这委状按照大名领地大小的不同收取工本费,均价大概能达到百两黄金一张,算是遗产税。 另外,大明皇军驻扎日本,列岛息兵止戈,各地大名不用再费钱养大军。因此,他们需要按照领地大小,上缴“息兵税”,作为大明给日本带来和平,减少军事开支和人员伤亡的费用补偿,这笔费用在万历十三年大概能收取二百二十万两,将按比例拿出拿出一部分作为日本朝廷办公经费的补贴——利用这一手,大明在军事和财政上同时握住了日本的命运。 正亲町这边还有好事,凌云翼上洛后,京都恢复王都气象,必将成为商业辐辏之地,这京都商税么,日本王室也可以和明军二一添作五。 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正亲町可谓贫儿乍富,“农奴翻身把歌唱”,每天都咧开嘴傻笑,真把朱翊钧和凌云翼感激到了骨头里。 因此,柏木乂雉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家在大明为了国主姓氏奔走,殊不知正亲町早就下定决心抱着朱翊钧大腿不放,大明爹让我干啥我干啥。嗯,回头把天丛云剑和琼勾玉供奉给皇帝,八尺镜留下经常照一照,提醒自己,别瞎嘚瑟,否则大明一旦撤军,自己还得抓瞎。 谷所谓天丛云剑、琼勾玉和八尺镜,是汉代时期日本各部落征战时,天皇一脉从中国拿到的铁剑、玉钩和镜子,因为制造工艺远超当时日本的原始部落的水平,被传为“神器”,其实在大汉属于烂大街的货色——日本人一直到现在还以为这几样东西是大神从天上带来的呢。[注2] 当然,如果大明皇帝不嫌弃自己的公主长得丑,送两个给皇帝暖被窝也在正亲町计划中,但是这话头正亲町没好意思提,因为这个时代的天皇家族主流是内部通婚,这公主形貌都有些辣眼睛。 ...... 国主不好意思提这茬,各地大名可不管那一套。西域火落赤献女得王爵的事儿早已传到日本,从凌云翼上洛之后,萨摩国主岛津义久立即在领地内进行选美,送了六个小姑娘进宫侍奉天子,就是当宫女打杂,不要任何名分——要不是自家姑娘太丑,岛津义久也会毫不怜惜。 岛津带头之后,日本选美活动如今进行的如火如荼。宁远侯大帅去日本没几天,求他办这事儿的就好几拨,李成梁不胜其扰,专门为这事儿上个密奏。 朱翊钧为此不得不颁赐一道旨意,责令李成梁叫停日本选美活动——因为皇帝年富力强,如今这朝鲜、日本、还有西南诸藩简直视之为色中饿鬼,个个恨不能托妻献女的架势让皇帝吃不消。 ...... 经过一番拨弄,日本如今各大势力被朱翊钧改出了新的平衡。大明驻军为一方,日本国主为一方,封建领主为一方。这三方分别握有武力、名义和实地,大明驻军和国主两方捆绑在一起后,与封建领主形成均势,用伤亡三人的“一战”定了日本百年大局。 凌云翼回国后,经常复盘整个日本攻略,对朱翊钧佩服的五体投地。整个计划干净利落,水到渠成,与无声处听惊雷,实质是皇帝对日本整个形势的把握妙到毫巅,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大的收益。 这其中,对日本国主名位的认识,对萨摩、羽柴等各地大名势力与个人性格的把握都精细入微,凌云翼在日本多做一分或少做一事都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若庙算时采用先攻京都的策略,与日本国主之间的关系势必难以转圜,而且后面羽柴与大名的反应完全不可控;若不选毛利家族这一直面羽柴威胁的领主作为上洛的突破口,凌云翼还要大费周章;团结大对数,打击织田旧部的方针更是握住了日本各地大名的心态——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大伙儿一拍两散好了。 而“大政奉还”、“息兵止戈”、“永续家名”的这约法三章的提出,分别照顾到国主、百姓和大名的根本利益。一经提出,全日本无不欢欣鼓舞。 至于织田旧部,羽柴秀吉等人虽然失去了上洛掌控天下的机会,但基本盘没有丢失,因此也不会去做狗急跳墙之举。而各地大名分割日本,让列岛永远处于半分裂状态之下才最符合大明利益——所谓乌纱帽两头翘,吃完原告吃被告简直爽死,凌云翼最有发言权了。 至于将来日本能否再出织田那样的雄主,凌云翼对此毫不担心。看看东周列国和日本战国,从分封到统合不打个血流成河是不可能的,而自家打出狗脑子的日本还用得着担心吗? 至于日本国主的后代出了英主,凌云翼更是嗤之以鼻。所谓的“大政奉还”,其实是“钱财奉还”,让日本国主过的体面罢了。国主诏令不出京都才是各地大名能够容忍的底线——而且,不能养兵的国主就算再英明,哪里有他来施展的余地?更何况,大明正在剥离日本国主身上的“神圣”,让他取姓氏就是第一步。 日本大事定矣,目送柏木乂雉低头出门的凌云翼心底暗暗感叹一声,摇了摇脑袋,对李成梁这家伙即将过上神仙日子表达了心中的艳羡之意。同时,凌云翼心底也很清楚,在日本提出“约法三章”的自己坚决要求回国,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书阅屋 第三百四十九章 仁慈 “阿生、阿生!”熟悉的乡音传入陈阿生耳朵的时候,他恍惚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广州码头上似的。那时,他已经失散的永林哥大喊着要他到“仰光号”上集合呢。 然而遗憾的是,尽管陈永林已经反复嘱咐陈阿生要到码头东面,阿生这个傻小子还是上错了船——他晕头转向被人流冲散后,跑到了广州码头西边,那里有一艘船叫“洋龏号”,发音与“仰光”类似,却是往安南走的。 不识字的陈阿生跟别人确认了好几遍,彻底相信这就是“仰光号”,因此他就在错误的船上等着陈永林,最后被拉到了安南。——尽管他当时在船上没找到陈永林,但自认为自己上对了船,就只能在船头等着永林哥来找他,而上对了船的陈永林选择和他一样,这哥俩个因此失散。 像陈永林、陈阿生堂兄弟这样在移民大潮中失散的情况,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遗憾的是,这哥儿两个散的很开——一个到了勃固,一个到了广宁。 一直等到船开了,陈阿生才弄明白这不是去缅甸的船,急的当时就要跳海。幸亏同船的一个桂州老乡把他拉住道:“怕什么呢,广宁离广州没多远的,等你发了财回家还怕见不到你哥?” 有了同乡,陈阿生心思才定了,就这样被拉到了安南下龙港。这地方虽然称港,不过初建了几个木头码头,陈阿生一下船就紧跟着自己老乡走。 那老乡是桂州城里人,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踏上伸到海水中的木栈道后,就扭头对陈阿生道:“你是愿意去种地还是做工?我要去做工的。” 陈阿生伺候的一手好稻田,也去城里打过短工,他生怕自己和这位老乡也失散了,声音里就带着些哀求道:“我做过工,我想跟着黄大叔。” 那男子闻言,心知这大孩子是怎么回事,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就道:“那你跟着我吧,我大名叫黄易升,在家中行二,你叫二叔——算了,咱两个不同姓,你叫我二舅得了,还显得更亲些。”陈阿生听出他话中的关照之意,激动的喊了一声“二舅!” 等“甥舅”两个从栈道走上了岸,一下子被海滩上的景象惊得呆了,此处到处都是各种口音的招揽者,他们好像进了人贩子窝: “来、来、来!安南总督府开始招兵啦!汉儿优先,进兵营先关两个月饷银!” “看大旗啊——定国公家的买卖!召管事、监工!汉儿不认字也行!大商社,有保障!” “有会伺候稻田的吗?过来就给百亩好水田,使唤奴工两个!汉人、苗子统统不限啊,中国来的就算!” “爷是晋王府家里仪宾,高薪聘请水田里好把势,不用干活,当监工,月薪二两,年底还有分红!” “有会摆弄水牛的吗?有会摆弄水牛的吗?” 黄易升虽然比陈阿生大了一倍,但也没遇到过这般架势,与便宜外甥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昏头昏脑。陈阿生拽着二舅的衣服,打定主意死也不离开这干亲。 甥舅两个转了一小圈,黄易升去做工的念头甚至打消大半——安南这边对水田熟手的需求太旺盛了,好几个王府的仪宾甚至喊出二两银一个月的高薪,让黄易升觉得自己跟着外甥混前途可能会更好些。 正在纠结的当儿,就听得远处一声锣响,人群一窝蜂的往那边跑。甥舅两个虽然不明所以,但坚决的跟着跑过去。 就见七八个汉子打着一面不认识的旗帜,挺胸凸肚的在一片空地上站着,旗子下面放着两个大竹筐,还有一群健壮的汉子携刀持铳,在一旁护持。 等人群聚起来,就有一个身穿华服的汉子拿出一个铁桶喇叭,对着人群喊道:“众位爷们,我是鲁王家的管事,我身边这位是原来驻缅甸邓大帅家的!先看好了旗子啊,这是‘鲁’字,这可是亲王旗!” “你们刚来这地方,可能不知道。我告诉你们,在这里敢打旗子的都是真的!否则是杀头的罪过!” “闲话不讲——前天,离这里二十里地,发现了露天大煤矿!三尺土下面全是煤。我们商社召管事和监工!认字两千以上的每月五两,不认字的每月三两,现银!签了合同,先给两月薪水!给房子,给女奴伺候!汉、苗统统不限,只要是中国来的就行!” 说完这些话,那汉子弯腰从竹筐里抓出一把银豆子,摊开手掌道:“瞧好了啊,这是半两一个的银豆!签合同最少给十二个!”见那银豆子哗啦啦从他手中又落到筐中,人群里哄得一声,一下子炸开。 这东西吸引力太强悍,比此前海滩上那些光动嘴的说服力强了太多。这一船下来的三百多号人有一个算一个,纷纷喊道,我愿意去! 那管事见状得意一笑,拿着铁皮喇叭喊道:“认两千字的站我左手边,能认一千字儿的站中间,不认字的站右边!我们这里要面试的,可不敢撒谎啊!” 然而,除了寥寥几个人互相瞅着站了出来,现场乌泱泱的一大群都站在这管事的右手边。 鲁王府的管事很容易就看出来,站出来那几个也不像有底气的样子,估计这几个家伙认识几百字就了不得,这是出来碰运气——一旦面试题简单呢。 黄易升这时候险些悔青了肠子。《南京日报》销售渠道早已经铺到桂州好几年,自己做工的时候特别爱听识字的工友读连载啥的,当时也确实动心了要识字。但城里识字班是收学费的,黄二舅当时一念之差! 现场诸人,有他这想法的肯定占了多数。尤其那几个站出来的家伙磕磕巴巴,连蒙带猜的读了一小段文字后,拿着银豆子签合同的场景,如同滚烫的烙铁在现场众人的心中烫出一道深刻的印痕。 等识字的签完字按了手印,那管事的将合同收起道:“管事儿的就这几个,下面开始召监工!要身强力壮,年轻的光棍!” 黄易升听了,看向陈阿生道:“阿生,快往前挤!”陈阿生闻言使出气力,晃开膀子,很快带着便宜二舅挤到队伍前方。黄易升一边弯腰跟着往前挤,一边狠心将自己嘴唇上方本就稀疏的两撇胡子硬生生揪了去。 虽然揪掉胡子后,上嘴唇有些血珠,但负责招聘的邓家管事好像比较认可黄易升这份狠劲,也给了他一份合同。这样,甥舅两个就算加入了“广宁煤业”,成了两名手持皮鞭的监工。 ...... 培训的时间很短,随着龚显大帅向后方不断运送阮朝的俘虏,这广宁煤业也很快开张。那鲁王府的管事并没有说谎,这些被切掉大脚拇指的奴工用铁锹向下挖三尺,就看见了乌黑油亮的煤。 陈阿生的工作很简单,他和其他九个监工负责一百五十奴工,这些人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中。 监工们身后,有鲁王雇佣的打手——其实是邓子龙以前养的家丁,负责安全保卫工作,这些人手中是有万历十四型鸟铳的。 挥出第一鞭子的时候,憨厚的陈阿生感觉刺激中夹杂着更多的是害怕。当他挥出第二鞭的时候,那俘虏痛苦的哭泣,让他险些扔了鞭子,扭头从这里跑出去。 当他挥出第十鞭的时候,对这些奴工几乎没有了怜悯之心。毕竟,这些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言语,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露着凶光。 当他记不得自己已经打了奴工多少鞭子的时候,陈阿生和被鞭打的人都已经彻底麻木。 对陈阿生来说,鞭打奴工是一份工作;对于苦难的奴工来说,被鞭打是一种宿命。双方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完全准确,从而都找到了灵魂的支点,并不再为此感到痛苦。 只有在听到黄二舅那充满乡音的叫喊时,陈阿生那铁石一般的心肠才会软下来,用鞭子在空中打出一个脆响,而不是抽打在一个懒鬼的后背——就是陈阿生最大的仁慈。 第三百五十章 更名 当马栋率领大军从唐麓岭穿过去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广袤无边五彩斑斓的大毯子。 尽管在山间谷地行进时,这如梦似幻的绚丽盆地在偶尔登高时也能看到,但真正走在它的面前,马栋还是被它充满生命力的色彩震慑了。 举起胸前的双筒望远镜,马栋能看到眼前的盆地被极远处的群山四面怀抱着,一条宽广的大河在其间静静的流淌,在西北方还有一条河流与之交汇,在午后的阳光下,那片河汊子闪烁着粼粼波光。 在河流的西方,有些黄白色的帐篷点缀其中,与那极远处的雪山呼应着,让此地更有了几分圣洁之美。 “嘎日迪!”站在马栋身边的副总兵范广春高喊一声,冲在马栋前面的安顺王世子就拨转马头,向马栋跑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嘎日迪用蒙语说了一大套,随军通译翻译道:“大帅,这里是卫拉特部的草场,远处的那条大河应该是华克穆河。”说完向东一指道:“嘎日迪说往东骑马跑上三天,就能看见呼孙古儿泊了。” 王栋点点头,对身边的一个锦衣卫道:“拿地图出来。”等那锦衣卫将地图拿出来,王栋又指着地图问他道:“我们到了哪里了?” 那锦衣百户看了一眼身边一直点头的锦衣卫,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红圈回答道:“我们现在应该在这个图巴地方了。”在一旁点头的锦衣卫也称是。 王栋裂听了,被大太阳晒爆皮的嘴唇咧开呵呵笑道:“哎,今年的任务完成了。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天,我们要在下雪前把堡子建起来,否则过冬可难。” 范广春叹口气道:“大帅,这四个月,五千里路好不容易走过来了。” 马栋点头苦笑道:“是啊,虽然累些,但比吾父王征伐轮台的时候,要好得多。他老人家自东向西三千余里时,几乎无日不战,那时候的粮道根本保障不了,将士们饥一顿饱一顿——我们这一路却太平的很。” 他提到自家父亲马芳,周围军官岂有不凑趣的道理。范广春忙道:“老王爷那时候还真是不容易。不过虎父无犬子,侯爷父子相继,将这蛮羌降服,沿途才无有啰唣。” 马栋听了,转了话题道:“光咱这西路军的后勤,塞罕坝大会之后朝廷就准备了整整两年。如今终于到了图瓦,才敢松口气呢。” 说完,他从身边亲兵边上接过水壶,从头顶往下一浇,抹了把脸对那锦衣卫百户道:“此前可通知卫拉特部扎克图了没有?为什么他们没有来迎我们?” 那锦衣卫百户,低头躬身回道:“回禀大帅,此前已派六人小队持大帅令箭,到扎克图的大帐传令了,如果顺利,这两天他们能跟着传令兵一起过来——但这时间还真是有些对不上。” 马栋听了这话,四下里看了眼,泛出冷笑道:“这一路上我为了粮道提心吊胆,生怕哪个不开眼的来袭扰我们。没想到都是杞人忧天,看来这利是要发在图巴了。” 副总兵范广春脸上晒爆了皮,黑一块、红一块,正拿手在那搓死皮呢。听马栋如此说,他微笑道:“孩儿们这一路可憋得很,最好这卫拉特部不开眼。嘎日迪,你说是不是?” 嘎日迪巴不得一声儿,忙道:“扎克图那狗东西是瓦剌的种儿,和我们喀尔喀打了多少年!要是他敢不敬大帅,我第一个冲上去撕了他!”叽里咕噜一大套,那通译尽力按他的语气翻译了。 马栋听了他的表忠心,用微笑给他些鼓励。接着在马背上伸了伸腰,活动一下脖子,扭头对范广春道:“” “咱们再给他三天时间——仁观兄,你猜咱们这一路上花了朝廷多少银子。” 范广春是负责侦查、作战的副总兵,并不了解后勤详情。听马栋问起,他摇头表示不知。 马栋叹口气道:“不算官兵饷银,我算了一下,这一路人吃马喂到今天差不多得花朝廷七十万两银,一人大概一百多两,全军一天就是六千两。” 站在马栋身边的军官听了,咋舌不下。范广春惊叫道:“这么多?所谓十万之师,出征千里,不过日费千金......” 马栋将手中的锡铁水壶一举,接过话头道:“这水壶什么时候换发的?你们应该有感觉,只不过是没往者银子上想而已。咱们这路跟着的骆驼、马匹就接近两万,进山以前,大概四、五十里就有一处兵站,这又得花多少。” 说完,马鞭一指后方,笑道:“方总督考虑的周全,过冬的帐篷、将士的冬装都备的足,一路上虽然都是不毛之地,但也没让咱饿着肚子行军,五千里地行军不饿肚子——这些银子还多吗?” ...... 马栋其人,原时空虽然官至都督,但性喜读书,作战一道非其所长。本时空虽然跟着马芳西征,也曾与叶尔羌见仗而得战功,但那时候新军已经有成,打的都是碾压的战役。与其父相比,那真如萤火比之皓月。 但马栋也有优点,其指挥作战风格与马芳勇冠三军的打法不同,这家伙特别稳健,且在后勤上颇有心得。他深知大明的罗荒野攻略并不需要攻城略地,只要稳扎稳打护住粮道,以明军现在战力,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因此,一路上他将自家身后粮道护的严实,毕竟他跟着马芳的时候,也负责后勤。他如今虽然高爵显位,但对于兵站和军需里面的道道门儿清,西域总督府从上到下也没有敢在他眼皮底下打马虎眼的。因此一路上无惊无险,顺利进军到了图巴。 将夜不收洒出去侦查,马栋安排人扎营后,就带着指挥部四处查勘,寻址要建城堡。范广春跟着他走了两天,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大帅,朝廷为何要在此地建城?咱们明年开春还要翻萨彦岭,此地离轮台也有两千多里,建了城也没人来住呀。” 马栋皱着眉头道:“吾也曾与方总督这般说。方总督说,虽然让我们建城,此地砖、石俱无,能用木头黄土垒起个堡子就不错了——” 顿一顿道:“方总督还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见范广春疑惑难解,马栋挠了挠头道:“听方总督转述皇上的旨意,就这几年这地方要建一个定边将军府,而且这图巴也要改名。” 范广春在马背上看了一眼眼前广袤的盆地,问道:“改个什么名?” “唐努乌梁海!” 第三百五十一章 偶遇 很多人搞不清楚,锦衣卫与锦衣卫有什么区别。其实,自变法之后,锦衣卫内部人都知道,这个机构已经一分为三。 军情局负责刺探外族军情,局长刘守有;国安局负责监控百官与舆情等,局长王通;内情局负责锦衣卫的内部监察,局长陆赞元。在锦衣卫基层的传说中,昔日锦衣卫指挥佥事肖东负责一个部门叫做暗卫,皇帝直领,主要任务是监控锦衣卫高官等——其实也不是传说。 至于昔日负责扈卫宸居等事的锦衣卫,及大汉将军、内廷侍卫等,都脱离了锦衣卫序列,与御马监一同划归了拱卫处,由宫廷行走大臣主管。 陈鸿猷就是八千多军情局探子的一员。从朝廷定下罗荒野攻略开始,他的小队就在西北草原上活动了好几年。在草原上行动,穿着是牧民的衣服,吃的是肉干,喝得是马奶,陈鸿猷早就习惯了自己的一身膻味。 待大军西来,陈鸿猷带着马栋部的传令兵到扎克图的金帐传令时候,就要重新穿上汉人衣冠——军情锦衣卫的制服是红色曳撒,上面绣着精美的花纹,值得一提的是,这花纹才是区别锦衣卫军情与国安的标志,但外人很难看出其中的区别。 陈鸿猷伏在马背上奔驰的时候,他身上的制服就在强风下呼啦啦的响着。他虽然是军情总局西域局的总旗,但并没有得到赐穿飞鱼服的荣誉。 然而,并非只有飞鱼服才是锦衣,红色的曳撒远看如同一团火,在草原上跳动着。 胯下的黄色骏马扎德每跨出一大步,马背上的他都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去年在马市上,极度爱马的陈鸿猷当时一眼就看出,那个马贩子手中牵着的绝对是大宛马与青海骢的混血,可遇而不可求。 两条完整的火狐皮,加上六百斤麦子——今天全部收回了本钱。若没有这匹骏马,陈鸿猷已经与他的同事一样,早将命丢在卫拉特部扎克图汗的金帐前。 扎德早已经将追兵甩得没影了,但陈鸿猷也没敢放慢马速,他强忍着剧烈的疼痛,将手伸到后背摸了摸,判断那入肉三分的箭头是不是仍在给他放血。 摸完了伤口,他在马背上打开指南针盖子,略略调整方向,随后他无奈的看向天空,蓝天下那只脚上栓了一段皮绳的灰隼仍在盘旋——向追兵指示着自己逃跑的方向。 他没有能够得着灰隼飞行高度的长弓,至于拿鸟铳去打这只扁毛畜生,陈鸿猷自忖没那么好的准头。他摸了摸胯下骏马的脖子,轻轻安慰着它——期望它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但马儿需要饮水,还需要吃点干粮,否则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身后的追兵却至少双马,陈鸿猷想到此处又是一阵心灰。 他极目四望,希望能看到一片林子。只要能钻进树林,那就还有逃生的机会。然而,在视野范围内,非但没有树林,还有水光如同白练,横亘在他前进的方向。 扎德脚步越发慢了,它打着响鼻,扑棱着耳朵,向主人表示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陈鸿猷无奈放缓马速,从马背上的口袋中掏出一把干饲料,放在扎德的嘴边让他吃掉。 当他们两个走到河边时,扎德快冲几步,到河滩上饮水。陈鸿猷慢慢从马上下来,掏出一块肉干,用力咀嚼着,希望尽快恢复自己的体力。同时,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判断自己泅渡后,会不会因为伤口进水而挂掉。 此时天空中那只灰隼不见了,很可能回到它的主人那里领取肉条奖励——这说明追兵离自己很近,也许与自己只有二十几里的距离。 想到这里,陈鸿猷回头看了看来路。随即他猛的揉了揉眼睛,因为来路上出现了一辆马车。双轮马车上鼓鼓囊囊的,远远看去很像是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搬家的样子。 马车后面,拴着四匹骏马。远远看去,其中两匹比一般的蒙古马明显高大,陈鸿猷一阵激动。 他掏出望远镜,在河滩上仔细打量着这只小小队伍——马车旁边有一个牧民骑着马赶路,他的怀里坐着一个孩子。赶车的位置上那人从体态衣装上看,明显是一个女的,用头巾包着头脸。马车的后面,还有十几头羊,跟着马车边走边吃着地上的青草。 陈鸿猷收起望远镜,将扎德马背上的鸟铳拿下来,检查了一遍。随即他费力的跨上马,一夹马腹,一人一马向马车冲了过去。 尽管扎德的蹄声在草地上很沉闷,但没等他冲出百丈,马车边的汉子已经发现了陈鸿猷。他将手放在额头上挡着西方的阳光,向陈鸿猷一人一马看过来。 陈鸿猷不怕他们跑走,以扎德的速度和脚力,这一家无处可走。那汉子可能也认清了这个现实,他让女人停下马车,将孩子递到她的怀里,随即取下马背上的弓箭,等着陈鸿猷表明来意。 扎德速度极快,很快就冲到了那马车跟前。因为一路上没有想好是直接杀人取马,还是用物资来换,因此陈鸿猷勒住马后,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一时间双方无语对视。 马背上看汉子黑红色的脸膛,下巴颏很尖,眼睛很大,满面风霜之色。从面相上看,不太像陈鸿猷常见得圆脸细眼的蒙古人,反倒是像汉人多些。 那人看了一眼陈鸿猷身上的红色曳撒和雁翎长刀,握着长弓的手紧了紧。陈鸿猷看出他的紧张,咧开嘴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 马车上的女人抱着孩子看向他们也不说话,那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乌溜溜的眼睛里露出好奇的神色。 陈鸿猷也看清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杀人越货的想法随即一泻千里。他吞了口唾沫,指着马车后面的骏马,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黑色的茶砖——他决定先好言求换,如果这个牧民不答应再说。 马背上的汉子呆呆的看着陈鸿猷,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马车上的孩子反倒是看明白了,抬起头看了他父亲一眼:“阿爹,他想换咱家的马哩。” 陈鸿猷吃了一惊,因为这孩子说的是山东话。他心里一阵激动,忙开口问道:“你们是汉人?” 那汉子好像终于回过神的样子,点了点头。陈鸿猷大喜,忙道:“你能跟我换匹马吗?我有十几个金豆子,还有这样的茶砖两块。” 那汉子又不答话,又呆呆的看着陈鸿猷。陈鸿猷心里一阵焦躁,只好表明身份道:“某家是锦衣卫,扎克图汗反了,欲对西征军不利,那边有追兵马上过来,我真的需要你的马——能帮帮忙吗?” 那汉子终于开口,却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你双马跑几天能回去报信?” 陈鸿猷道:“我也不知道帅帐离这里多远,我需要泅渡过河,然后去找大部队。” 那汉子听了皱眉道:“那你的伤坚持不了,你还在流血。” 陈鸿猷不由自主的将手向自家后腰摸了摸,随即拱手道:“那是我的事情,我只需要你帮忙,给我一匹马——我不白要你的。” 那汉子扭头向陈鸿猷说有追兵的方向看了一眼,哑声问道:“你跑了多长时间?知道追兵有多少个吗?” 陈鸿猷又是一阵焦躁:“我从扎克图汗帐跑出来大半天了,追兵有多少不清楚!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换?” 话音未落,天空上一声尖锐的鹰鸣,那只灰隼再次出现在天空之上。陈鸿猷抬头望了一眼,将马鞍挂钩上的鸟铳取下,对准眼前的汉子:“我说,你换不换?!”见他突然翻脸,马车上的女人孩子都一声惊呼。 那汉子嘴角抽了抽,哑声道:“我换给你了,追兵来了,搞不好我一家子都要没命。你——” 陈鸿猷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将鸟铳一抖:“我他么的没工夫与你废话!” “你为什么不想着把追兵都杀了呢?” 陈鸿猷听得愣住,不由自主将鸟铳放下,火大道:“我特么——” “就追你一个,追兵不会超过十人队,你带着鸟铳,长刀,能对付四个吗?” 陈鸿猷气极反笑,“你那意思,剩下的六个你负责?”那汉子点点头道:“有心算无心,能做到。” 陈鸿猷听了疑云大起,脱口问道:“你是谁,你也是锦衣卫的人?” 那汉子面上露出落寞的神情,眼神下垂,低声问道:“刘守有现在干什么?他还在锦衣卫吗?” 陈鸿猷惊讶至极,高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那汉子却不答。陈鸿猷狐疑的瞅了这奇怪的汉子一眼,无奈答道:“如今锦衣卫分了军情局和内情局,刘守有是我们军情局的老大——我的大爷,你到底是谁?” 那汉子嘴角牵了牵,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道:“你救你的命,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回去永远别说遇到过我,行吗?” 陈鸿猷举起一只手道:“我指天立誓,若说出遇到你的事儿,就不得好死!” 那汉子嘴角抽了抽,露出微笑道:“我没有让你发誓的意思。你只要答应我就行了。”说完,他伸出一直藏在马脖子后面箭囊上的右手,陈鸿猷一眼看出,这只手小指头的部位齐根而断。 陈鸿猷脑袋里如同一道闪电划过,他惊讶之下脱口而出: “你是张.……张....…” 那汉子见他反应如此之快,满脸苦笑长叹道:“是,我就是张伯伦。看来……刘局长这些年一直没忘了我。”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祈盼 陈鸿猷在夕阳下骑马趟过浅滩的时候,心脏还在砰砰乱跳,他自认自己也是锦衣卫精英,以超卓的身手武艺在西北草原上也奔波了好几年,但今天的他,深刻的理解了那句话,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在与张伯伦达成一致之后,张伯伦先从马车上掏出一张完整的狐狸皮,让陈鸿猷用长绳拴着,在马后面拖着慢跑--如同有一只狐狸在那里跑跳一般。 没等到半炷香的工夫,天上的灰隼就忍不住诱惑急冲而下,却在抓住狐狸皮的一刹那,被张伯伦一箭钉死在地上。 随即张伯伦将鹰爪下的狐狸皮拽下来,边检查皮子是否受到损伤,边对陈鸿猷笑道:“这东西看着厉害,其实很蠢。”陈鸿猷看向那只给自己造成巨大心理阴影的灰隼,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 然后张伯伦让他拿出急救包,将他后背上的箭头挖了出来——箭杆已经被陈鸿猷忍着剧痛用长刀斩断。 等缝上伤口,消了毒并敷药包扎之后,张伯伦很自然的将那装着绷带药品的急救包放在自己的马车上,陈鸿猷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张伯伦先将扎德后背上的马具卸下,藏在马车帐篷底下,又将自己马车上的拉套马从套上解开,让扎德去拉套。解开的那匹灰马拴在马车后面跟着。 扎德比张伯伦所有的马都高,蹄子底下还有蹄铁。陈鸿猷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伯伦微笑道:“没关系,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张伯伦拿出一个黄灿灿的金碗,趴在地上将之倒扣,听了听远处的蹄音。随即他起身道:“没听到声音,这帮家伙未必能往这边追,最好如此——你先去马车上歇一会,养养精神体力。你有手铳吗?” 陈鸿猷看着那金碗,不由为自己刚才的孟浪捏了一把后怕的冷汗。他乖乖交出自己的三管手铳,带着长鸟铳趴在马车上,张伯伦用羊皮将之盖住。随后,他仍然让三姐儿赶车,自己在旁边跟着,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 过了能有半个多时辰,眼瞅着太阳即将西垂的时候,再次伏地听音的张伯伦道:“快追上来了。” 他从马车上掏出一个羊皮革囊,用力吹涨了气。示意让三姐儿带着孩子抱着革囊,泅渡过河后找地方藏好。 三姐儿眼睛红了,看向张伯伦道:“大哥,千万小心,你要是有三长两短的——我和念华可活不了。” 张伯伦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儿。” 说完弯腰摸了摸孩子的头,对他道:“你是小男子汉,过了河要保护好你娘,听见了吗?”那小孩子胸脯一挺,回答道:“爹,你放心吧!”陈鸿猷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互动,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三姐儿听了父子两人对话,嘴角露出苦笑,深深的看了张伯伦一眼,好像要把丈夫的此刻形貌刻在心底一般。她深知自己丈夫微笑下隐藏着什么,如同在古勒城的那个雨夜——他将所有的危险都留给自己,将温暖结实的后背留给了她。 但三姐儿不能阻拦张伯伦的冒险。十多年来,当丈夫望向东方的时候,眼中时常会流露出令她愧疚的无限留恋。 是我拖累了你,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张伯伦总是摸着她的头笑道:“傻瓜,我早就过够了那种刀头舔血的生活,有你和念华在身边,我无所求了。” 看着三姐儿和孩子泅渡过河之后,张伯伦收回目光,赶着马车继续沿着河岸行进。 不大一会儿,一个双马的十人队果然在远方出现,并很快发现了他们,张伯伦目视前方赶车,毫不在意。 等了一会儿,张伯伦慢慢停下了马车,将自家包着皮鞘的长刀挂在腰上。 随即他跳下车,将身上的蒙古袍子解开,站在河沿撒尿。等马蹄声传到耳边时,方扭头看向追兵。 十人队的十夫长远远就看见这牧民在撒尿,毫无警惕之心,打马赶到跟前后,随意地看了马车一眼,就用蒙语问道:“你是哪家鄂托克的,头人是谁?为什么自己赶着马车?” 张伯伦露出害怕的神情,先系紧袍带,随后以手抚胸施礼,用带着卫拉特部口音的蒙语回道:“我是尼格里旗主家的,这是我的帐篷和羊。” “你自己个儿这么多马和羊?看见有人骑马从此地路过吗?” “我老婆和孩子在尼格里老爷的大帐里帮忙呢,我这就去接他们——我头先看见了有人骑马过去。” 这些人先听张伯伦说自家老婆在旗主帐内帮忙,脸上就带出些嘲讽的笑。然后听他说看见了陈鸿猷,十个人不由自主的一拽马缰,纷纷注目张伯伦,那队长急切问道:“在哪里看见的?” 见所有人完全放松了警惕,张伯伦走到马车边,好像在检查上面的东西捆扎的紧不紧似的。 然后他抬头向这些人的后方一指,“就在你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呀——”满脸无知的表情极具欺骗性。 十个人有一个算一个,集体在马上回头看。 说时迟,那时快。那十夫长听见有人用汉语暴喝一声,紧跟着自己的头颅就升上了半空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我怎么突然跳起来这么高?” 与此同时,陈鸿猷扣动扳机,车上鸟铳砰的一声巨响,现场一阵马嘶,另一个骑兵在马上仰头摔倒。 张伯伦却像没听到枪响似的,右腿在车帮上用力一蹬,一下子就跳到了离马车最近的那个骑兵马上,同时手中刀电光火石般,从他胸前刺了进去。 转瞬之间,三人死于非命,剩下骑兵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站在最外围的骑兵反应极快,将手一抹已经拿出骑弓,紧跟着一支箭已经搭上了弓弦。 张伯伦在马背上搂着那死去的骑兵,用力一夹马腹,拨转马头撞向右手边的另一个骑兵,那骑兵已经抽出刀,却被张伯伦推着死人向他刀锋一推,不由自主的收劲。等反应过来自己战友已经死掉的时候,张伯伦右手的长刀已经捅进他的腹部。 随后,张伯伦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在弓弦响动的同时,将身前的死骑兵猛地拉向自己侧后方,让这死人替自己挨了一箭,随后他手中的长刀用力一甩,如同长虹贯日,猛地插在那放箭骑兵的脸,刀尖从脖子后面直透而出。 在他浴血拼杀的同时,暴起的陈鸿猷扔下鸟铳,用雁翎刀将马车左侧的一名骑兵斩落马下,并骑上他的马。 他的手铳已经给了张伯伦,此时手中只剩下雁翎刀。剩余骑兵都已经反应过来,抽刀与之对杀,陈鸿猷背靠马车,叮叮当当的左劈右挡。 张伯伦这边甩出手中刀之后,将替自己挨了一箭的骑兵用力推下马,顺手抽出他腰间弯刀,一俯身躲开右侧劈砍过来的一刀后,拨转马头向外围的一个骑兵猛冲。 那骑兵是个嘴上毛茸茸的小伙子,变起突然后,在马背上楞了好一阵。此际见张伯伦冲过来,手中舞着刀欲与张伯伦对砍,却见张伯伦将身子猛地向左下方一侧,整个身子如同快要脱离马儿一般,紧跟着刀光在他胯下马的前腿上一掠而过。 那马一声悲鸣,猛地跪地,将那骑兵摔在马下。张伯伦冲过他之后,用力拨转马头,一拽马缰,那匹马人立起来,扭身一脚踩在这骑兵肚子上,那兵嗷得的一声,捧着肚子佝偻成一团。 说时迟,那时快,从张伯伦暴起发难,不过数息之间,十人队还好好的在马上就剩下三人。 除了围攻陈鸿猷的两个,剩下的那个骑兵已经回过味来,拨转马头就要逃跑,张伯伦从怀中掏出三管手铳,对准他后背放了一枪,将之毙于马下。 随后,他在外围打马,提起马速,路过捂着肚子惨叫那兵时,弯腰用长刀在他脖子上掠过,抬身又向围攻陈鸿猷那两个骑兵冲去。 那两个骑兵拿陈鸿猷不下,见张伯伦这边砍瓜切菜一般,早就怕的要死,见杀神冲过来,不约而同拨转马头要跑。张伯伦用手铳打死一个,最后一发子弹却打在那骑兵的后马腿上,那马一声惨嘶,将最后一个骑兵也摔下马来。 等张伯伦将那骑兵捆扎结实,陈鸿猷才松开用力扭住自己大腿上的手。从他从羊皮底下偷袭得手,总共没半盏茶时间,追了自己一天的十人队已经尸横遍地,张伯伦还抓了一个俘虏——这梦怎么就醒不过来呢? 随后张伯伦骑上马,往下游走了一段,将三姐儿母子两个接过来。娘儿两个刚才在河的那边提心吊胆,等看到张伯伦在这边砍瓜切菜一般,心中的震撼无可言喻,张念华小脸上全是崇拜的表情。 陈鸿猷已经审过了那个俘虏,知道后面没了追兵,彻底放松下来。张伯伦将马车远远的开出去一段,回头将河沿边上的马车印子清理一番。最后道:“我们要离现场越远越好,这些马你留两匹,剩下的收拢在一起,都杀了吧。这俘虏也不能留——我们就此别过。” “至于你回去怎么解释这两匹马的来历,我就不管了,只要不说出我来就行。” 陈鸿猷迟疑一下,试探着问道:“有了这桩功劳,大哥的忠心也日月可表——不如跟我回去,也省得隐姓埋名,英雄无用武之地。” 三姐儿听说,目光灼灼的看向丈夫。张伯伦眼神一黯,随即挺胸微笑道:“不必了,我这样徜徉在草原大山之间,与她母子相伴,此生足矣。” 陈鸿猷见他坚决,不再相劝。他情知此地一别,可能此生难以再见到这奇男子,不舍道:“那我把扎德留给大哥,做个念想。” 张伯伦拒绝道:“不必了。你那匹宝马脚程快,你骑着它快回去。从此处往上游走,有一处浅滩能涉水而过——我在雪山草原之间,祈盼着听到你们大胜的消息。” 陈鸿猷心神震动,唏嘘不已时,张伯伦又把脸色一板,对他道:“嗯,你把身上的金豆子和茶叶都给我吧,我养家也不容易。” 三姐儿在一旁哭笑不得,娇嗔道:“大哥!” 张伯伦摸了摸鼻子,微笑道:“他还可以摸这些骑兵的尸体,咱们却得早点走,要不天黑前扎不了帐篷。” 等接过了陈鸿猷递过来的一大堆零碎,张伯伦冲他一拱手:“陈兄弟,就此别过,回去以后别乱说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冲突 陈鸿猷在草原上寻找大部队的时候,马栋这边也没闲着,在勘查建城地点的同时,也与唐突乌梁海的势力开始交流。 大军穿过唐努山之后,看见的那条流淌在广袤草原上的大河,当地人有称叶尼塞者,也有称色楞格的。同行的锦衣卫拿出地图,回禀马栋道:“此河元称剑水,中原称之为谦河——与之汇合的那条现在还没有名字。此地人口繁衍众多,非我等来时的不毛之地了。” 马大帅大手一挥道:“剑水这名字虽好,但如此大河,称水不伦不类,此后这两条河还是叫大小谦河吧。至于人口——”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两条河名,至于人口怎样,马栋没说。 大小谦河汇聚之处,此时有鬲昆人(柯尔克孜)聚居,帐落千数,胜兵过万,受扎克图汗统辖。鬲昆人种黄白混合,虽然黑发居多,但深瞳高鼻,与中原人相异。 成吉思汗崛起时,富饶美丽的唐努乌梁海曾归其直领。成吉思汗在此设五部断事官,安排军队驻守屯田,征收赋税等,此地当时有多民族聚居——汉人不少。 明代时瓦剌崛起,汉人多数内迁,此地只剩畜牧人。数百年来互相征伐,早把汉人留下的农耕文明破坏殆尽。鬲昆人占据此地后,仍以畜牧为生,形成十余帐为一“爱曼”,十余爱曼为一“比”,“比”之上为鄂托克的草原常见的领主政治结构,生产水平极其低下,不立文字,有信奉萨满者,也有信奉藏传佛教的。 虽然臣服于卫拉特部扎克图,但鬲昆人与瓦剌人并不对付。其自有四王——号图瓦、叶泽尔、阿勒蒂尔和阿勒蒂萨尔,每个王国分领几个鄂托克不等,阿勒蒂萨尔王是四王之首。 明人大队数千,荷枪实弹,驼马万数,穿山而来,早就惊动了此地鬲昆诸部。 因军情局此前在此地也有落子,他们与鬲昆诸部已经建立了联系,因此双方还不算对彼此两眼一抹黑。马栋率军进入唐努乌梁海之后,三年前“流落”在此地挣扎求生的几个“皮毛商人”也总算熬出头来了。 本代阿勒蒂萨尔王阿扎马特联系上了这几个皮毛商人,表示自己要率领其他三王,鬲昆全族鄂托克以上,前去拜会马栋,因怕语言不通,礼数不周到,希望这几个汉人能跟本族的来人通报一声,本王有重谢——同时用上好的皮子聘请他们做个通译。 这当然是件好事,已经定下建城地点的马栋也需要与本地人建立联系,听了锦衣卫通报后欣然同意,同时对这几个离家万里,为国坐探的锦衣卫也给予了犒赏。 为避免误会,鬲昆诸王未敢多带人,每人身边就几个亲近人,捧着马奶酒,赶着羊群。虽然如同走亲戚送礼一般,但鬲昆族此时并无礼法,也不知道如何与汉人打交道,这般还是本代阿勒蒂萨尔王阿扎马特与其他人商量了好几天的结果。 马栋在帐中接见他们时,见鬲昆贵人没有显得脏乱的,大多头戴白毡帽,身穿圆领麻布衬衫,外套羊皮无领对襟长皮袄,脚蹬皮靴,个个显得干净利落,心中暗自欣赏。 一行人进入明军营帐后,一路所见,早就突破了他们想象力的极限,越走胆子越小。等进了中军大帐,见了马栋麾下诸将穿着打扮,更是目眩神迷。 阿扎马特此际三十多岁,身高体壮。进来后就带头脱帽鞠躬,行蒙人的抚胸礼——鬲昆人除了独生子十岁以前留四块头发咎之外,其余男子一律光头、且不留胡子。此际二十多人一齐脱帽鞠躬,让马栋觉得本来昏暗的大帐内好像亮了亮。 鬲昆人虽然此际未立文字,却有本族语言。又因受瓦剌统辖多年,爱曼以上部民也通类似蒙语方言的瓦剌语——拜英宗所赐,大明这方面的通译有的是。行礼过后,阿扎马特就张口道:“阿勒蒂萨尔部阿扎马特率本部诸首领拜见大将军。” 马栋在帅案后面拱手回礼。按照锦衣卫通报的当地风俗,大帐内已经铺了地毯,摆上了茶几水杯,马栋回礼后转过桌案,将手一摆,示意他们落座。 阿扎马特见马栋与诸将都坐在椅子上,却让自己坐在地上——虽然自家平时也不坐板凳椅子之类,但心里却腾的拱上一股火来。 还没等他说什么,却听马栋喊道:“来人,将帐内桌案撤下!摆上跟客人一样的蒲团茶几!”几个红光满面的“通译”大声翻译了,阿扎马特喜出望外——若马栋先撤了桌案,却起不到这般效果。 双方落座后,阿扎马特先介绍一下自己这方的人物,马栋也对等介绍,阿扎马特等人心里越发放松。寒暄过后,马栋就表露意图道:“大明承继蒙元天命,吾皇陛下欲全复昔日疆域——本帅此来,要建定边城,并将此地纳入朝廷管辖之下。” 阿扎马特听了毫不奇怪,汉人率领强军,渡瀚海,跨高山,肯定不是过来玩的。瓦剌崛起之后,鬲昆为其部众百多年,历任卫拉特(瓦剌别称)汗对下辖诸族只有搜刮的份儿,鬲昆早苦之久矣。 因此换个主子,对鬲昆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过的事儿——今日鄂托克以上全数到齐,连一个请病假的都没有,说明这些人对汉人来意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他这位早就想背叛卫拉特部的阿勒蒂萨尔王甚至不用鼓吹。 但作为鬲昆共主,他的城府还是很深的。闻言只是先做出愕然表情,随即若有所悟似的点点头,却不急着表态。鬲昆各部内部虽有争斗,但对外的时候非常团结,见他不答话,在座的鬲昆贵人也都沉默。 马栋说了一句后,见阿扎马特没什么反应,有些不得要领,就看向那几个“皮毛商人”。这些人早就将鬲昆对瓦剌的态度告知大帅,见他看过来,其中一个点头微笑道:“大帅,嘎日迪小王爷怎么不在帐中,他还答应卖给我两条火狐皮子呢。” 王栋一愣,随即暗自骂自己猪头,枉为一军之主,却比不上一个锦衣卫探子的见识。 其实。这还是骄矜心态作祟的缘故,王栋以为自家代表着朝廷,而朝廷么,自然是汉人的朝廷,因此此次与鬲昆诸部相见,竟然将最重要的政治筹码扔在帐外。 闻过则改,马栋向自己亲兵使了个眼色,对阿扎马特低笑道:“漠南蒙古,都已受朝廷策封,漠北喀尔喀部虎喇哈赤等,也都顺承皇帝旨意,称臣纳贡,虎喇哈赤得封一等郡王,赐亲王袍服——这些事情你们知道否?” 阿扎马特微微欠身道:“知道些。我们塞外之民,爷听说薛禅汗的转世真身就是汉人的皇帝陛下。他在塞罕坝召开盟会,我族距离塞罕坝万里之遥,族小力微,却没有得到觐见的机会。” 马栋微笑道:“阿扎马特,你将来未必没有觐见陛下的机会,看你怎么做了。”阿扎马特听了,还是不语。马栋心知他想待价而沽,心中明知这是谈判应有之意,却还是有些微微恼火。 此时,帐外亲兵报进,嘎日迪王子殿下要进帐。马栋点头道:“让他进来。” 嘎日迪进帐之后,鼻孔朝天环视一圈,抱拳拱手道:“大帅,这些是什么人?”副总兵范广春从地上起身道:“这是鬲昆族首领阿扎马特及其部众鄂托克等。这是某某——”就要介绍一圈。 嘎日迪嘴角一抽,打断范广春的话头,对着马栋吐槽道:“大帅,您是不是太给他们脸了?就是我父王在此,也不能让你坐地——这些鬲昆人算什么东西?敢与大帅平头论交?让他们跪着说完话都是恩情!” 这家伙的蒙语字正腔圆,说的声音还大,配合上一副屌炸天的表情,一下子就把鬲昆人的仇恨值拉满,统统对他怒目而视。 阿勒蒂亚尔王很有涵养,对嘎日迪的话充耳不闻,点头对马栋道:“塞罕坝之会,扎克图汗不知为什么没有参加。后来我等在他的金帐盟会时,扎克图汗对虎喇哈赤有些瞧不起,以为他把蒙人都卖了,却只换了一套亲王袍服,卖的也太贱了。” 他说的是卫拉特语,嘎日迪也能听出个大概。他满脸震惊表情听阿扎马特辱及自家父王,怒发如狂,想也不想,头一低对着阿扎马特就冲了过去。 阿扎马特说这话本就是回敬嘎日迪嘴欠的,早有准备,从地上一下子弹起来,双手一伸,就抓住了嘎日迪的双肩。 阿扎马特的鬲昆语意思是“勇士”,嘎日迪蒙语的意思是“凤凰”,虽然名字代表不了武力值,但这二人的武力值差别就像名字那么大。 嘎日迪低头猛冲,被阿扎马特借势矮身,抓住他肩膀用力一顶,就将之举了起来。他刚想把这个口吐莲花的王子给扔在地上,突然看见马栋脸罩冰霜,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 阿扎马特心中一凛,忙将嘎日迪轻轻放下。嘎日迪还要动手,范广春一声喝骂道:“嘎日迪,够了!此处乃大帅军帐,你想寻死不成?”嘎日迪听了这话,也冷静下来。 马栋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撂,冷哼一声,道:“把在我帐中动手的都拖出去,打二十军棍!” 第三百五十四章 报效 在这个大帐里,其他人说话都是建议,马栋说话那是军令。尽管声音不大,左右亲兵却一齐大喝道:“遵令!”擒捕手随即上前,两人一个将阿扎马特和嘎日迪全都按到在地。 如此惊变,帐内鬲昆族诸王与远征军诸将等都惊得呆了。 嘎日迪进帐前,已经被马栋身边亲兵嘱咐——进去灭了鬲昆人的威风。至于怎么做,你看着发挥。 灭别人威风是小王子天生本事,本色演出有什么难的。但听了阿扎马特的回击之后,嘎日迪失去了演员之心,上头后发挥的有些超常。是否太过火他也不知道,此时老老实实低头不敢看马栋的脸色。 阿扎马特跟嘎日迪一样被按倒着地,心里一万个不服。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主动惹事,嘎日迪先是嘴欠,后来又失去理智攻击他,他这个阿勒蒂亚尔王只是做出有限反击,有理有节,怎么这汉人主将却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二十? 虽然不知道军棍是什么东西,但作为鬲昆之主,他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不由大声抗辩道:“我不服!吾非将军帐下之人,你不能以军法发落于我!” 图瓦、叶泽尔、阿勒蒂尔三王听他抗声,也站起身来纷纷道:“正是!吾等带着美酒和羊羔来做客,你们做主人的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马栋听了这话,眼神一凝。示意亲兵道:“放开那个阿扎马特。” 亲兵听令放开。阿扎马特起身,拍了拍身上皮衣,面带悻悻之色。 马栋冷笑道:“的确,你等是来做客的不假。但本帅却并没有请你们来!” “来我帐中,却与我麾下军将互殴,将本帅置于何地?!” 阿扎马特等人听了,气势为之一滞。图瓦王马梅尔比阿扎马特还要年轻,闻言不忿道:“我等上门,本是好意。大将军难道要让阿勒蒂亚尔王任由这个蒙古蛮子殴打不成?” 马栋闻言,眼睛上下翻动,如同刀子一样剜着马梅尔。站在马梅尔身边的叶泽尔王阿布迪马纳普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者,叶泽尔与图瓦的关系也很好。见马梅尔替阿勒蒂亚尔王出头,用手极隐蔽的拽了拽马梅尔的衣服。 鬲昆人虽然奉阿扎马特为尊,但阿勒蒂亚尔王对其他各部并不存在统治与被统治关系,比蒙古大汗统辖诸部的上下关系还要分散。阿扎马特名为共主,其实只是鬲昆统一对外时的话事人,其余三王手下的鄂托克只听本部之主的号令,因此马梅尔今天仗义出头还是年轻使然。 那几个“皮毛商人”早就将这些关系跟马栋交代的清清楚楚,因此上下打量马梅尔几眼后,马栋就反诘道:“今日你等确实是客,我也不难为你。既然阿扎马特与你都对本帅的处置不服,现在回去整顿兵马,咱们用刀剑对话吧!” 这话说的狠绝,鬲昆诸人听了个个脸色发白。马栋说完这话,又从茶几后起身,冷然道:“三天之后,在你们选定好的地方作战——本帅随便你等拉来多少部族援兵,让扎克图汗替你们出头也没问题,我这边就出五千兵马!” “三天之后,如果参战的部落留下了一顶帐篷,就算本帅输!我立即率军离开唐努乌梁海!” ...... 伴随着主帅铿锵有力的发言,远征军诸将个个手按腰刀起身,逼视鬲昆诸众。 阿扎马特听了这话,额头上布满汗珠。鬲昆部族弓箭上的箭头连铁制的都少,所谓胜兵过万,不过是牧民上马打群架的乌合之众,如何敢与汉军放对?若有三分胜算,他们今天也不能上门——谁还不要个面子咋的? 今天来汉军营地,在外围就经过了岗哨得数次盘查。等进入大营,更加见识了汉军的军容整肃之状。阿扎马特虽然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正规军,但也算是打过仗的人,心知就算己方五万对上五千汉军,也丝毫没有胜算。 再说,又何必打这一仗?今天带着礼物来,本意是求和平来的!虽然这汉人大帅不讲理,但——人家有不讲理的本事!再说了,开始的时候,这位大帅还是很给自己面子的。嗯,都是那个蒙古蛮子嘎日迪不好! 这些思绪,在阿扎马特头脑中只是一瞬而过。听马栋说出了战争威胁,阿扎马特能两腿还能稳稳站住,也算是一条好汉。他抹了一把头上汗水,弓腰行礼道:“大帅不必恼怒。我等小族,如何敢于汉军作战?” 马梅尔一听这话,感激的看了身边的叶泽尔王一眼。叶泽尔王见阿勒蒂亚尔王下了软蛋,也在旁边躬身施礼道:“我等边鄙之民,不懂礼数,冲撞了大帅虎威,还请见谅。鬲昆虽然没有什么财宝,但愿意对大帅做出补偿。” 一直冷眼旁观没有说话阿勒蒂尔王玛纳斯也躬身施礼道:“请大帅饶过阿扎马特,让他不要带着羞辱离开。”年轻的马梅尔不说话,也躬身施礼请求原谅。他们几个动作了,在场所有鄂托克也都弯腰,以手抚胸施礼。 范广春在一旁见自家大帅已经镇住了他们,忙笑着缓颊道:“大帅,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阿扎马特等不明上下尊卑,今天以后就知道了。现在嘛,他们还算是上门的客人,咱们也不好冷了人心......” 范广春出面求情,这台阶算是完整了。马栋看了眼还没直起腰的鬲昆部众,冷哼一声道:“吾欲在此地建城,你们有什么报效之处啊?”——此前诸般做作,全为这话做铺垫。 鬲昆诸部答应了出人工、牛羊和木材报效之后,马栋终于将面皮翻转回来,转怒为喜。又吩咐拿出丝绸、茶叶和黄金玉石等物,算是给客人的回礼。这一手又完全出乎阿扎马特一行人的意料——昔日给扎克图汗进贡,什么时候也没收到回赐。 等出了汉军营帐,半天工夫被搓弄两个来回的鬲昆贵人们已经彻底摸清马栋的脾气:顺者昌——既给面子也给好东西;逆者亡——稍有忤逆就翻脸,绝对不客气。 大眼瞪小眼互相安慰了几句之后,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这马大帅绝壁不是好鸟,谁爱和他死磕谁死去,和我们鬲昆人绝无关系。反正也有好处,咱们顺着他来就行了。定下这方略之后,他们各回各家,分头准备需要报效的人力物资去了。 ...... 然而,计划总没有变化快。鬲昆人正在汉军工匠指导下,伐木取土,出力出工建房子的时候,一道消息从草原深处传来:扎克图汗杀了汉军传令兵,率领麾下诸部五万控弦之士,来寻马栋的晦气! 本来扎克图汗想来一个偷袭,派骑兵绕道唐努山中谷道,从汉军背后杀出来,前后夹击并顺势断了他们后路——却不防传令兵中有勇士,杀人抢马后跑了,消息走漏的扎克图汗只能与汉军正面硬钢。 正在干活的鬲昆人听了这消息,心思摇动。阿扎马特忙派人带着他的信物到各部传令:“多次请求神灵启示都是一个结果,扎克图汗必败,不必存观望之心,该报效的千万千万别停!” “至于扎克图汗来征调我们部族的传令兵,各家愿意杀了换东西的就杀,不愿意杀的,绑起来看管好——绝对不能放跑了!” 7017k 第三百五十五章 深入 万历十三年八月十九,唐努乌梁海已经尽染秋色。在大谦河东岸,五千汉军对五万卫拉特部纠合起来的瓦剌部众,在双方主帅都有意愿的情况下,进行了一次决战,史称“大谦河之战”。 其实,在所有战争中,发生决战的先决条件是双方都有此意愿,只有一方有决战意图的战役是打不起来的。对卫拉特部来说,五万大军每日杀羊三千余只,压力颇重。扎克图汗派勇士叫阵,让明军出营决战,马栋闻之大喜——立即答应,此即所谓双方主帅都有“意愿”。 搞不清状况的扎克图汗为了防止明军见自己势大,不敢决战而逃回大营防守,在前面只摆了两万骑兵,剩下三万全做了预备队。八月十九日当天上午,双方出营,扎克图汗两万精兵摆出左中右三个方阵,做好了战斗准备。 明军出营之后,摆出了凌云翼在立花山城下的横工字阵型,静待对方骑兵冲锋——之后整个过程和结果都乏善可陈。 居大漠西北的卫拉特与喀尔喀部不一样,对万历九年时明军击灭察哈尔的压倒性战争没有感性认识,因此虎超超莽上来,很快就体会到什么是以卵击石。 对于汉军来说,罗荒野攻略最大的困难是后勤。为了减少前军供给,东西两路兵马都没有超过万人,所有这些兵因此做到了优中选优,全都是从九边精兵中反复选拔出来的。 朝廷还有政策激励:两路明军在罗荒野攻略所获与打猎所得,尽数归军将所有,朝廷与皇帝分文不取,因此这些兵求战欲望也极其强烈。 而为了获得罗荒野先占权,已经归顺朝廷的漠北、漠南蒙古诸部为了混编的名额,争夺的极其激烈,导致编入两路军的蒙古骑兵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虽因运输困难明军没有配备四千斤的重炮,但千八百斤的改良版小炮和虎蹲炮带了一大批,连蒙古骑兵也都配上鸟铳与手雷——与对面的五万乌合之众相比,打的还是代差战争。 于是,在鬲昆诸部的远程围观下,憋了大半年的明军如同猛虎出柙,一轮炮火准备之后就如同烧红的钢刀插入了奶豆腐——扎克图汗的号角吹响不到一顿饭的时间,自家前部中军就被打崩了,随即全军大乱,战场上放开了羊。 明蒙联军上马开始追亡逐北,杀掠无算。此战当场打死的人其实不到两千,其余都是背后掩杀所得——七千首级,一万六千俘虏,缴获牛羊牲畜四十六万头,马匹二万三千多匹。 扎克图汗连着跑死好几匹宝马才跑回自家和硕特部的地盘,随即下令举族收拾东西北迁。 深秋启程北迁,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大汗接连下令,各鄂托克却极其抵触,找各种理由拖延。扎克图汗最终无奈,卷起金帐自行向东逃亡,并带走部族中忠于自己的五千骑兵和大量给养。 结果不出扎克图汗所料,明军二十天后冲入位于夷播海(按:巴尔克什湖)西侧的和硕特草场,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 与之实施共同犯罪的还有鬲昆、辉特、克列特等长期受卫拉特联盟欺压的小部落,包括阵前反正的杜尔伯特部——这杜尔伯特与东蒙古的科尔沁沾亲带故,虽然是瓦剌四大部之一,但是与和硕特、卓罗斯严重不对付,此际见盟主扎克图大汗倒了血霉,赶紧上来踩两脚,顺便抢地盘。 汉军五千对五万,胜利的干净利落,大漠草原之间所有势力立即明白,大明爸爸在土木堡之后一百三十多年的萎靡历史彻底结束,此际非但王者归来,而且特别能打。 等战后清点,有五颗异于卫拉特四部的人头引起了军法官的注意:这几个死人头头发稀疏淡黄,胡须浓密。高鼻梁,脸部轮廓清晰,翻看眼皮内里是蓝眼珠,军法官就找来军情锦衣询问。 已经升了副千户的陈鸿猷肯定道:“这是罗刹人。抓几个扎克图身边的人问问就知道了,这几个来了应该很长时间了,否则扎克图汗不至于未和我们谈判就莽上来,应该是他们撺掇的。” 果然,知道这几个罗刹人的俘虏有的是,这帮罗刹在今年夏天就已经到了卫拉特部,主要目的是挑动扎克图汗与罗刹夹攻哈萨克汗国,打马栋只是顺带。 卫拉特部与哈萨克汗国从六十年前开始就不断发生战争——瓦剌不断被喀尔喀向西挤压,迁徙过程中要争夺哈萨克汗国的草场,双方早就打的不可开交。原时空,这两伙人打了接近两百年,一直到准噶尔部被乾隆所灭,号称“两百年战争”。 在本时空,马芳受命恢复汉唐故土,哈萨克、卫拉特、叶儿羌三足鼎立的状态被马芳强势打破,叶儿羌汗国在马芳的强力打击下灰飞烟灭,都城莎车已被大明拿下。 在扎克图汗看来,叶儿羌亡在内乱。因为当时艾合买提汗的九叔阿不杜热依木进军莎车并企图称汗,玩起了叶儿羌版的“靖难”,结果被马芳捡了大便宜。 因此,自以为有瀚海、高山阻隔的扎克图汗胆边生毛,大张旗鼓要吃掉马栋的“孤军”,也在情理之中。没想到出师不利,在大谦河畔直接崩了牙,和硕特部险些在草原上被除名。除了已经跑出去的大汗,这个部落人口和牲畜几乎全被瓜分。 ...... 马栋大胜后,哈萨克汗国最大的危机得以解除,明军在唐努乌梁海也彻底打开了局面。哈萨克汗国国主塔吾勒汗派遣使者进献礼物,向马栋表达了哈萨克愿意贡大明的心意。马栋不敢擅专,回复说明年春天雪化之后,将派人报西域总督府。 哈萨克汗国称臣是一定的。卫拉特四部中除了卓罗斯之外,其他三部也都表达恭顺之意。马栋主持划分草场,杜尔布特部获得了最大、最肥美的一块。 至于鬲昆、辉特等小部族,在参战后也得到了应得的战利品——这就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大部落垮塌如同“鲸落”。“一鲸落,万物生”,和硕特部的式微,自然壮大了围攻它的胜利者。 当然,最大的收获是马栋的西征军。有了战利品之后,定边城工程不必朝廷出钱,马栋的功劳簿上写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和硕特部总计近百万头的各种牲畜,足以支付明年在大小谦河交汇处建城的费用。 万历十三年的冬天来临之前,唐努乌梁海的汉军住进了圆木搭成,黄泥溜缝的堡垒之中。星罗棋布的房子分散在即将建起的定边城内——尽管这城连地基还都没有,但所有人都知道,大明的统治将随着这座城的建成,向着西北不断深入。 第三百五十六章 贷款 马栋在唐努乌梁海取得的辉煌胜利朝廷并不知道,说实在的,朱翊钧并不十分在意。在他看来,即便马栋率领的六千五百人在西进北上的过程中全军覆没,也影响不了大局。是的,如今的大明,其国力可以承受这样的失败数十次甚至上百次。而卫拉特部,只要失败一次,就会像如今这般跌入无底深渊,最终在人类文明史上了无痕迹。 随着初级工业化在大明落地生根,数千万平方公里体量的国土上逐渐迸发出令人类发展史上恐惧的能量,机器生产提供的生产效率以令人惊怖的速度在摧毁一切旧势力。 昔日的宗室、勋贵、大地主——甚至包括走私犯所积蓄的海量资本大量投向了新产业。原来只能用于购买土地,加剧土地兼并烈度的资本,走上了追求利润、扩大生产、继续追求利润的无限循环,他们将从涓滴而成湖海,并逐渐演化成澎湃的激流。 这激流荡涤起浑浊的泡沫,侵蚀着数千年来农业社会的秩序,扭曲、击碎横亘在它面前的桎梏,在世界的中央,发出了人类文明即将狂飙突进的第一声雷音。 当然,由于皇帝的未雨绸缪,以内务府为主体的“皇室经济”仍掌控着最大的资金——以及技术。朱翊钧也能判断出来,这第一声杂音是无意识的,它只是在追求利润的本能驱使下,向皇帝及其代表的朝廷递出了爪子,做出这种行为的人不知道自己代表了资本——但朱翊钧却清楚的看出了其中的本质。 万历十三年八月,在马栋率军威吓诸部,打击卫拉特的时候,王国光上奏,经过四个月的调查,已经查明苏州、太仓、福州、临清等地银票出了银行就立即返回的原因。 地下银行,大额银票!看到这两个字眼,朱翊钧吸了一口凉气。出于对金融业发展的谨慎态度,政事堂在各地发行小额银票的本质只是增大货币投放,一枚龙洋与半两银票是等价的,都等于半两白银——也就是说,朝廷在铸造龙洋的时候没有铸币利润,反而要为火耗买单,只求建立起信用后少量超发,在收回铸币成本的同时,解决市场的“钱荒”之忧。 这种情况立即被有心人发现,此前王国光就收到报告,有人在一些城市用溢价大量收银票,并利用银票与银元等价的政策,在国有银行兑换出大量龙元——朝廷买单的火耗就成为他们的第一道利润。 随即,这些人又将收到手中的银元放贷,供给这些经济比较发达城市的中小企业主用于扩大经营。度支部领导下的调查小组发现,放贷的“钱庄”会认真考察这些贷款企业的成长性,并收取远超贷款额度的土地和房产抵押,用来赚取利息。这是第二道利润。 更绝的是,这些人放贷并不是直接放出银元,而是放出了钱庄发行的大额票据,最低金额是二百两。这一手主要是为了限制这些票据的流通范围——这东西只在商界流动。 手持这些大额票据的商贾可以到发放贷款的钱庄中用这银票换出等价的银元,与朝廷的银行一模一样。同时,这些钱庄已经摸清了货币超发原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先于朝廷进行了货币超发。只要不发生挤兑,这些钱庄就轻而易举的获得了数倍于储存金的资本并用来生利,这是第三道利润。 万历十二年初,因为初级工业冲击手工业,杭州、湖州等地陆续民变,漳州府城在四月份甚至发生变乱导致府城被民变者占据。为了缓解迫在眉睫的危机,朝廷以光速采取了一系列手段——成立银行并向市场投放货币就是其重要一环。 因为这件事朝廷事先已经准备了许久,因此银行在短时间内就铺到了全国各地,大量货币投入市场,在缓解了通货紧缩的同时,有利于市场流通加快,从而推动生产扩增,对就业市场的刺激立竿见影。 然而龙元和小额银票投入不到一年,就出现了“影子银行”,朱翊钧为之咋舌的同时,也对大明百姓对商品经济的理解暗暗喝彩。 谁说我先民不懂市场经济的?事实证明,中国人天生具有商业头脑,只要政策允许,他们将在市场上披荆斩棘,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后世的中国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喝彩归喝彩,如何处置这新生事物,却成了摆在朝廷面前的难题。 朝廷在发行银票的时候,是伴随着严刑峻法的——民间私自铸币和印钱超过百两,即判斩首之刑。为了防止民间法盲或者无知少年因为好奇仿制而莫名其妙掉了脑袋,这项法律还是有些温度的——百两以下的判流放加苦役。 因为纸币发行是国家最重要的金融行为之一,此际的小额银票科技含量非常高——其纸张配方严格保密,再加上多色套印、水印、密纹等多种防伪技术,民间绝难仿制。 但是,伪造货币这条罪名是无法安在发放贷款者的钱庄头上的。它们没有发行银票,也没有铸造龙元,只是利用了朝廷小额银票与银子等额兑换的政策漏洞,新发行了票据而已。 公道的说,这些“钱庄”如果不用“龙元”做本金来赚朝廷的火耗钱的话,他们用纯银作为本金来发行票据、放贷完全正大光明。朝廷发行的小额银票只不过启发了这些民间银行家,将故宋即存在的“银票”进一步发展,将之与贷款业务结合在一起罢了。 在文英殿御前会议上,王国光奏言道:“朝廷若不分青红皂白的禁止发行此类票据,于法于理都立不住;若反过来禁止了银票与龙元互换,又怕民间不乐用银票,诚为两难。臣等以为,若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还是禁止银票回流要合理些。” 怎么就又得“两害取其轻”了?朱翊钧嘴角泛起苦笑。这些年变法,朝臣颇有烦言者,就在于这变法越深入,此类事情越多,而且千头万绪,经常牵一发动全身。 变法初起时,动的是大地主等保守势力的利益,朱翊钧用手中屠刀才打开了局面。此后变法若都要用刀架着推行,那还不如不改,更恐人亡政息之忧。因此越难解开的结,朝廷的施政越操切不得。 王国光接着奏道:“陛下,臣等还以为,朝廷的银行或可将贷款这事儿也做起来。只要利息比钱庄低,他们无法与我们竞争的。” 朱翊钧闻言微笑点头。见众臣都在等他表态,又发言道:“大伙儿集思广益,都说说看。” 听皇帝这般说,已经回国进入政事堂的罗万化沉吟道:“陛下,勃固和仰光都有葡萄牙商社,与临清、杭州等地钱庄做同样的业务——只不过他们没有纸币这一环节。臣听说此际欧罗巴的银行家,借钱给国王、贵族的所在多有,反倒是他们还没有国家银行。因此,臣以为此事不必大惊小怪,让它们自生自灭也未为不可。” 罗万化发言后,度支部左侍郎王宗沐接过话题道:“臣以为,王相与罗相所言甚是。但所虑者,朝廷的银行未必能像这些钱庄这般考察详细——这毕竟不是自家买卖,到底差了一层。纵有抵押,也有胥吏上下其手之处,若折了本钱,反倒不美。” 众人听了都笑。张四维点评道:“敬所算账之能,从干漕运总督时就崭露头角,如今在度支部越发会算了。”度支部尚书杨巍今日告病未来参会,王宗沐虽然是左侍郎,但圣眷优隆,因此在满屋大佬面前并不怯场,侃侃而谈。 梁梦龙在此前一直旁听,见众人的讲的差不多,他将手中茶杯放下,插言道:“陛下,如今国家银行和民间钱庄,都做起来“银票铺户”的买卖,民人异地汇兑,需付保管钱;商贾用散碎金银换龙元时,还要付火耗钱。何不换个思路,既然国家银行也要放贷,民间往存金银,我们免了火耗钱,免费兑换龙元呢?” “如此一来,天下银钱将尽入朝廷之手,就是发再多纸币也不怕挤兑,朝廷也可超发;二者,以天下金银为本,朝廷放贷利息可做的低,民间钱庄难以抗衡,也解了此时面临的难题。” 张四维见罗万化、梁梦龙在政事堂议论的时候闭嘴不言,此际在文华殿却像开了挂一般,心中苦恼道:“还是比不上张居正,若他在位时,哪个副相敢?” 三百五十七章 金融 朱翊钧听了梁梦龙等人的发言,对此时政事堂诸阁臣觉得比较满意。王国光与张居正等政事堂老人,与朱翊钧长期接触,对其经常阐述的经济学原理掌握的相对精深,例如货币的本质、市场调节、生产率、投资、财税调节等知识了解的也比较系统,因此王国光能敏锐的发现临清、杭州等城市存在的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此不足为奇。 但梁梦龙、罗万化两人,刚进政事堂不久就能提出创见,一个是眼界到了,一个是能力确实强——至少比张四维强。这内阁首辅固然听话,用起来顺手,但胸怀、格局、能力与张居正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朱翊钧对此也很无奈。 见众人都说的差不多,朱翊钧才总结道:“所谓一叶而知秋者,此之谓也。此前,朕的精力有限,在格物一道着力较多,于经济一道,却无暇顾及。如今天下,深研此道者,也未多见。” 这话说的就太自恋了,虽然朱翊钧因写出《三论》已经被朝臣惊为天人,但哲学思想固然与治国相关,但在座的文科学霸也非泛泛之辈,且都浸淫治国之道经年。 此时文华殿诸臣,至少对《管子》和《食货志》的研究是到位的。至于桑弘羊的《平准》、《均输》,荀子《富国》,李觏《富国策》等经济学著作,他们多数也有所涉猎,对所谓“义利之辨”也有着比较务实的思想——如果对此还拎不清,就不可能走到朝廷高位。 面对皇帝的自吹自擂,当臣子的就算不迎着臭味拍马屁,至少沉默是都能做到的。只有王国光对朱翊钧了解的比较深刻,当年宗室改革那一套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发自肺腑的觉得皇帝没吹牛逼。 朱翊钧接着道:“如今翰林院的翰林,真成了‘词臣’了!朝廷广哪贤才,若有人对经济一道有所阐发,如同李悝一般写出《平籴法》的,特旨点他一个翰林又何妨?嗯,朝廷的引导很重要。凤磐先生,这事儿政事堂要出章程,办好。” 张四维见皇帝说了半天这话题也没回到这民间银行的事儿,反倒讲起了翰林院不称职,心里话说您不喜欢翰林,天下皆知,要招才纳贤我们都不反对,何苦又去踩他们一脚。心里这般想着,却躬身承旨。 在座一直没发言的申时行在座位上略略躬身道:“陛下,翰林馆选,俱为一科俊杰。自唐玄宗创立此职,八百年来历朝历代翰林院都是朝廷储才养望之所,天下英才,都以点翰林为荣,以之最为清贵,清流华选之故。” “陛下这些年固然不喜部分翰林撰拟诗文,工于辞藻,甚至有些不事实务的政风,但制诰文字、纂修国史、经筵讲学等项,翰林院也做了些实事。若特旨点选未经科举的词臣——臣恐后世圣人,以此选拔幸进之徒,乱了国家选材之法,不可不慎。” 朱翊钧听了,注目申时行。见他脸色严肃,坦坦荡荡,就抿嘴微笑道:“瑶泉先生说的不无道理,此事再议吧。”毫无被诤谏的芥蒂,众臣对皇帝纳谏的作风也都习以为常。 朱翊钧沉吟一下,主动转了话题道:“至于今日所议之事。朕也想了些天,觉得还是双管齐下为好。” “一者,朝廷的银行要反过来操作,不必给缴存金银者免除火耗——这法子要更进一步,对存龙元与银票者,给予存银利息。二者,对民间钱庄的存、贷业务,存银付息与贷款取息不得超过朝廷银行给定的范围,违者法办;三者,凡是要干这买卖的,必须取得许可证,还要向朝廷银行缴纳准备金,防止其被挤兑破产后造成某地的产业动荡。这是一篇大文章,疏庵先生要办好——要慎重,最好朝廷先做几个试点。” 在座众臣一听,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王国光尤其激动道:“妙!妙!妙!臣遵旨!”如同发情的猫儿一般,在座众臣无不侧目。 这法子不仅是妙在给利息这个点,在朝廷银行要开展贷款业务的情况下,出台优惠政策吸纳民间金银也算应有之意,这只是一层窗户纸,此前没人捅破罢了。 让王国光激动的是皇帝将梁梦龙的建议反向操作的办法——金银入银行,火耗照收不误,只有龙元和朝廷发行的银票才能吃利息!这种规定将直接造成如下后果: 首先,按照皇帝的办法,如今民间储存的海量金银,如果不兑换成龙元和银票,是没法吃利息的。这就造成持有金银者必须先将自家金银换成龙元和银票。因为只有朝廷银行才能做这项兑换业务,这金银必然会被大量吸纳进入朝廷银行。而朝廷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大量货币——这些钱还要放在朝廷账上吃利息么。 其次,火耗照收不误,会将正在流通中的海量散碎金银,继续留在百姓手中——对于不能攒下大钱的普通百姓来说,就算想存钱吃利息,火耗钱也会阻挡这种冲动,从而减缓朝廷铸币的压力。 再次,这会在民间催生出一条新产业。将会有大资金持有者,用低于银行收取火耗钱的价格,用龙元和银票去民间换散碎金银,再到朝廷银行存储取利。因为这些人能够长期持有资金,才能够赚取利息抵消散碎金银的火耗损失。 也就是说,如果朝廷银行收火耗钱与成本持平的话,民间搞龙元银票换金银这产业的人,要想成功兑换就必然产生成本,这部分成本相当于分担了朝廷银行给出的部分利息。而这些大资金,将收来的金银存进银行取利,又再次付出了火耗成本——朝廷银行在火耗上赚了两次,双赢。 而大资金持有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次性火耗成本迟早会赚回来,也是赚的——还是双赢。 王国光先是赞叹一番,随即举一反三,想到了皇帝这法子的弊端: 一来或有民间钱庄用散碎金银自行构建一套收储放贷的体系,这些金银与朝廷发行的龙元与小额银票无关。但这样做成本必然会很高,因为此际天下流通的散碎金银成色不一,计价困难,钱庄要想把业务做大,还得将散银融为标准银锭等易于计价的财富,在朝廷银行只收成本火耗钱,且限定存贷利息的情况下,这种经营方式注定小打小闹。 第二是或有民间钱庄高息揽储,高利率放贷——因为这是皇帝政策中唯一需要执法的短板。而执法是有其局限性的,王国光很清楚这一点,虽然可用严刑峻法约束,但只要利润够高,还是很难杜绝。 最后王国光能想到的弊端是银行很可能入不敷出。毕竟存款付息的话,则必须放贷将这利息和银行的运行成本赚回来,而好项目是不好找的——如今大明的大部分商贾,其经营资金或是自家存银,或是借贷于亲友,且惮于负债经营。如果贷款数额不够,朝廷很可能持续失血。 王国光有一说一,将自己顾虑讲了。朱翊钧听了,脸上笑容大盛,对王国光道:“疏庵一身本事,可不能敝帚自珍,我建议你到京师大学、师范大学去兼任客座教授——好好给这些大学生讲讲经济之道。” “至于你担忧的几点。嗯,你先跟我做个学生吧。政事堂回去后,要责成吏部,推荐一批好苗子,朕要在这文华殿,办一个金融经济培训班,至于什么叫金融,我会在上课时再讲。” 第二百五十八章 茶馆(上) “今讯报诸君知:皇帝陛下前日召开御前会议,为政事堂诸公上奏钱庄兴业事。会议议定,度支部右侍郎刘尧海大人出任大明中央银行行长,京师银行、南京银行合并,更名为大明工商银行,将挑选某城作试点经营贷款业务。本报记者援引不愿透露身份人士透露,道是副总理大臣疏庵先生已责成中央银行拿出具体章程,京师将也成为银行试点城市......” “今讯报与诸君知:天津塘沽船厂试制最新快船成功,顺风航速达到每小时三十里,快如奔马。葡萄牙船匠史林瓦或得朝廷奖金四千两......” “今讯报与诸君知:仁圣太后前日凤体违和,皇后殿下捐银六千两于夕照寺设立育婴堂,为太后祈福;乐平公主殿下捐银一千两。京师弃婴得此活路,俱为两位殿下无边功德。皇后殿下另通过本报呼吁,天下有志于慈善者.......” “今讯报......” 裕泰茶馆的王掌柜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听着自家请的读报人抑扬顿挫的读着报纸,一边用眼睛盯着大门,那里的小厮正热情的招呼着一位位进门的客人。 “常二爷!您里边请!今儿还给您沏大红袍?” “宋五爷,您两位里面请,雅座招呼着——”“好哩!——” “公子爷几位里面请!贵客自己个儿带着茶,五份热水毛巾儿伺候着——”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中,这新开张的茶馆儿开始上座儿,王立发掌柜心中暗喜。 随即他就从柜台后冲了出来:“呦,这不是李伯爷家的管家大爷吗?小的就说今天下板子的时候,房顶上喜鹊叫的欢实呢,原来应在您身上!您老里边请——” 这管家头发胡须都已经花白,穿金戴银不必细说。闻言将浑浊的眼睛在王立发身上一扫:“你不是原来那......那什么勾阑胡同口那个茶博士吗?行啊小子,扑腾起店面来啦?!” “全托了伯爷和您老的福!今儿您来,是会友还是喝茶?” 李伯爷的管家看了眼身后的伴当,那伴当招手让王立发近前道:“掌柜的,你贵姓啊?”“不敢当,小的姓王,您老叫我小王就行。” “呵呵——王掌柜,你租的地儿是李伯爷的房子,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王立发听了,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沫:“咳,这位爷可别吓唬我。我这才几尺大的地方,禁得住您开玩笑?是小的攒了一辈子的体己,中人保人签字画押买的是四脚落地,在宛平县都落了册子的——” 那管家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伴当一声狞笑:“这可麻烦了!看来这原主王八蛋一女嫁了两家。他欠了伯爷的钱还不起,说是拿这处铺子抵债,谁知道这边王掌柜也买了呢?” 那王立发听了这话,身子半边都是麻的,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伯爵管家迈步向里面就走,那伴当一低头跟着进去了,对王立发要说什么不感兴趣。 王立发定定神,跟着那管家进了大堂,吩咐伙计道:“给这位爷找个雅座儿......”话音还没落呢,就见那伴当已经走到常二爷桌子旁,一拱手:“这位兄台,让个桌子给我们家老爷如何?” 常二爷这座儿离那报博士位置最近,正在饮茶听报,闻言一抬眼皮:“哟,这位兄弟,我不认识你呀,您坐别的地方成吗?” 那伴当一听这话,一把就薅住常二爷的脖领子:“今儿我就让你认识认识!” 没想到这常二爷有点力气,还没等这伴当动手打,这姓常的一个大耳刮子已经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响,将那管家一行人都打愣了。 一直跟在管家身后的另一名伴当跨前一步,就要与伙伴围殴这姓常的。王立发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道:“这位爷,您别动手——” 那伴当将王立发往旁边一扒拉,推了他一个趔趄,这边挨揍的已经与姓常的你来我往打成一团,加入战团的这位手上明显带着功夫,那姓常的很快就被打趴在地,两人的大脚专门往姓常的脸上招呼。 正在这时,门口小厮一溜烟跑进来大喊道:“巡警来了!”这两位才住手。 很快两个身穿黑衣的巡警进门,四下里瞧了一眼,其中一人问道:“刚才谁在斗殴?” 王立发忙迎上去,“差爷——这边来,就是点小口角,事儿不大。”却将他们直接领到趴地上的常二爷跟前。 那带头的年轻巡警见常二爷满头、满脸是血,吓得一激灵。用手摸着腰间的红黑两色圆木棒子,厉声道:“这人是谁打的?” 茶馆众人皆不言语。趴在地上的常二爷抬起头,吐一口血恨恨道:“就是这两个,就为了我不给他们让座儿——” 李伯爷管家不知何时,从袖子里掏出个碧玉扳指,在手里转着。见那两个巡警看向自己,他又整了整自己身上的曳撒前襟:丝绸上的繁复暗纹,外红内白的胸前系带,羊脂白玉坠领和腰间的翡翠禁步都告诉眼前这小小巡警,这是一位他惹不起的人。 那两个伴当更是鼻孔向天,看都不看眼前两个巡警一眼。那年轻巡警才要说话,身后那个岁数大的拽了他一把。然后弯下腰对常二爷道:“这位兄台,你要私了还是见官?” 那常二爷已经看出来眼前这几位自己惹不起,早就悔青了肠子,暗恨自己的臭脾气,闻言低声道:“我愿意私了。” 两个巡警长出一口气,同时弯身把那姓常的扶了起来。常二爷不敢看向管家一行三人,低着头要往外走,刚走出一步,却踉跄着哎呦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看样子是伤了脏腑。 那年轻的巡警满脸涨红,看向那管家的两位伴当道:“你们两个伤了人,这医药费总要付吧。” 这两个仍然鼻孔向天,不搭理这巡警。那年轻巡警怒色满脸,手又要往腰上的木棒上摸。那老巡警也面带怒色,低头看向常二爷。 常二爷脸色苍白,眼圈通红道:“差爷,我......不打紧......” 正在此时,茶馆角落里突然一声喊叫道:“这贱皮子该打!自己都不带把儿,窝囊人脾气大,不揍他揍谁?” 茶馆众人本来就憋着一口气,闻言都带着怒意看向那角落。见一张桌子对着门的正坐上坐着一个华服公子哥,一身贵气。身边四个伴当孔武有力的样子,刚才那声喊叫正是其中一个伴当发声。 那贵公子哥头上戴着六合一统帽——就是后世所谓“瓜皮帽”,帽子上镶嵌的白玉一看就不是凡品。肤色微黑,脸上带着微笑,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摇动——此际已然深秋,这扇子除了装风雅没别的用处。 那公子哥儿见众人目光看过来,将手中折扇对着那管家一指:“这是谁家的家仆,好大的威风!天子脚下,还敢作威作福?” 第三百五十九章 茶馆(下) 这公子哥一句话说出来,这矛头就从常二爷转到李伯爷管家和两个伴当身上,茶馆老板王立发和老巡警等老成人一听,这是个生瓜蛋子,可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子弟。 李府管家往这边瞅了一眼,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搭茬——谁知道这小子是谁?如今的京师,王爷多如狗,侯爵满地走,自己欺负欺负老百姓就很好,何必惹一身骚气。 没想到自己不想惹事,事儿偏过来惹他。那公子哥见他不言语,手中折扇又一指道:“你敢不搭理我?嗯,你们给他三个提过来!” 公子爷发话,身边伴当个个将手指关节按的咔吧咔吧响,起身一边走一边活动脖子,满脸横肉上仿佛明晃晃的写着不是好人四个大字。 那管家这回不鼻孔朝天哼哼了,板着脸对着两个巡警道:“晦气!你们没事儿吧?没事我先走了。”说完,一甩袖子就想走。 那年轻巡警咬牙道:“先把药钱给了,要不这事儿不算完!”老巡警一看这管家下了软蛋,也插言道:“打人的这两个,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管家鼻子差点没气歪,仔细的瞅了瞅两个巡警,用手指一指道:“好!好!我算记住你们——”话还没说完,伸出的手指头已经被那公子的一个伴当抓在手中,用力往上一掰,管家嗷一声跪地上了。 打人的那两个见状就要把管家老爷救出来,刚要往上冲,那三个也到了,也不见什么大动作,三下五除二,将这两个盘做一堆儿,骨软筋麻。 这三个被提着脖领子向那公子这边来,这管家一看不妙,忙自报家门道:“我们家是武清伯府的,天子的外公家——你招子放亮点,别给家里惹祸!” 这话头子一喊出来,茶馆里一片大哗。满屋子的茶客一半同情的看向常二爷,另一半站起身就溜。这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懂行的心说一会儿打起来见了血,五城兵马司让我们去作证咋办?说公道话被这武清伯府惦记上犯不着,不说公道话吧,良心过不去。有的没得惹出事情来,虽然很想看热闹,但还是走吧。 这王立发在勾阑胡同口卖茶的时候光知道这位是一个李伯爷府上的管家,总共没跟人家说上两句话,姓什么叫什么一概不知,还真不知道这人来头这么大——闻言满脑门的汗。这管家明显是看中这铺子了,完喽,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 心慌意乱之下,他也顾不上去收茶钱。幸亏京师市民很有素质,老板顾不上收,这些人走的时候大多将茶钱扔在桌子上,王老板的大儿子王栓子忙去收了,倒也没让王老板赔了本钱。 有走的,还有往里进的。这裕泰茶馆临街开的,而大明京师最不缺的就是闲人。听说裕泰茶馆有热闹看,一窝蜂的往里进,除了那公子哥那一桌数尺之地没人站着,其他地方快站满了。 那公子哥听这管家报出武清伯家名号,眉头一皱,啜了啜牙花子,脸皱成了菊花状。那管家见状心里大定,本来软绵绵的膝盖一下子硬起来,胸脯往上一挺,不含糊了。 那公子哥沉吟了一下,正想着怎么化解这尴尬,一抬眼却见茶馆里闹哄哄的站满了人。得,这面子却丢不得了。算了,了不得让慈圣太后唠叨两句,打外公家的管家也不是打外公,应该没事儿。 嗯,这公子哥正是潞王朱翊镠,当今天下第一世袭罔替亲王。这家伙于万历十一年朱翊钧出巡塞罕坝时出宫开府,当时还求着李太后让自己到江南选秀——到底找了一个江南佳丽,颜色不输庄静嘉的才心满意足。万历十二年春天时他纳了嫡妃,头一胎就是儿子,如今已经两个月了。 自从他哥朱翊钧生了一堆儿子之后,他的政治地位直线下降,受宠程度却直线上升——皇兄皇嫂为了获得“兄友弟恭”的民间评价,不管是什么新奇玩意儿,就没有忘了这位弟弟的。再加上李太后格外疼他,每天到潞王府传旨送东西的内官钦差得走好几趟。 这么说吧,潞王住的地方现在京师老百姓就叫“潞王胡同”,步行到皇宫外墙也就两炷香功夫——这段路上凡遇到内监,大多都是去王府送东西的,李太后连小厨房做的素馅包子好吃都要安排人送一趟。 这般荣宠也有代价。大明皇室的祭祀超多,不说正儿八经的日子,光是列祖列宗以及历任皇后的忌日、生辰加起来就一百多天,其中重要日子都需要朱翊镠替他皇兄跑腿——天天在外头跑,这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圆脸变瘦脸而且晒的有点黑就不足为奇。 如是者跑了两年,把潞王腿儿溜的精细,也养成了闲不住的性子。他每日里除了跑腿祭祀,正经事一概没有,除了跟周王这老纨绔玩赛马,斗蛐蛐,就爱听个说书啥的——朱翊钧怕他伤了身体,严禁他到风月场所。 京师如今说书的按照月票和推荐票来安排节目,翻来覆去都是些老套路,潞王听得有些腻歪。正好裕泰茶馆开张被这家伙闲逛的时候看见了,寻思这新茶馆也许有些新段子,就降尊纡贵的过来喝壶茶打发时间,却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儿。 当面锣对面鼓已经敲上,当着众人也后退不得。潞王说不得转了转念头,先瞅了一眼那管家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管家此时已经不含糊了,闻言脖子一梗道:“我们武清伯府家大业大,我也跑不了——你小子先说,你是什么人?我怎么招你惹你了?我凭什么就得让你认识?” 潞王见他听话听音都不会,且鼻孔再次朝天,脸色不由得一黑,吩咐自家护卫道:“先给他一些耳雷子让他清醒点。” 那护卫憋着笑,揪住那管家脖领子,一顿嘴巴子打的他摸门不着。王立发以及众茶客心里这解气就别提了,站在后边的老少爷们叫好声不绝于耳。 那管家气的浑身抖颤,一边挨揍一边嘴硬道:“好!打的好!你这厮不是打我这小人,你打的是皇爷的脸面!好!有种你把我打死!” 朱翊镠听大伙儿叫好,这心里也觉得很爽——猛然间发现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中仿佛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敞开了。又听这管家嘴硬,他努努嘴道:“别停啊,我说了打多少个了吗?” 那护卫用力板着脸,下手越发重了,那管家先是气的发懵,后来见真的镇不住对方,又软了下来,张嘴求饶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叫李安,是伯爷的二管家。别打了!我服了!” 朱翊镠听了,脸色一板道:“你一个伯爵管家,就敢作威作福?你还敢说打你就是打我皇兄的脸面?我皇兄最重民意、民声,你这横行霸道的样子就是给我们宗室抹黑!” 李安一听“皇兄”二字,立即知道这位是朱翊镠,那膝盖软的如同面条一般,潞王护卫使劲提都提不起来。见弯着腰打不太得劲,就把手松了,让他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茶馆的看客们又是一顿大哗,嘿!今儿来着了,这黑脸小伙子原来就是皇帝爷的亲弟弟,怪不得长得这么帅气,还有正义感,慈圣太后好啊,怎么就生了这两个人中龙凤呢!心里嘀咕,但在亲王威压之下,除了开始的时候惊讶出声,就没有叫好的,一时间满堂就听得那李安磕头砰砰直响。 朱翊镠见他老实了,招手叫那两个巡警过来。等他们大礼参拜了,他笑道:“这两个打人的狗才你们送到兵马司去!让他们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谁要是找后账,你们找我来!”看客们憋不住,又是满堂喝彩,那两个巡警一脸激动的答应了。 潞王转过头上下打量了满脸是血的常二爷,指了指他道:“你这怂包,没那血性就别先动手打人哪!算了,今儿你遇到我算有福,你——赔钱!”最后一句指着那李安说的。 脸颊红肿不堪的管家战兢兢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潞王护卫接过来倒出来一看,一把闪亮的龙元,还有一大叠银票,也没数就都递给那常二爷。常二爷满脸泪水,躬身接过。 朱翊钧见处理完事儿了,站起身道:“哎,喝个茶却被这杀才扫了兴,走吧。你——把茶钱付了。”被指着的护卫听话就要掏钱。 王立发见机不可失,忙上前两步,一个头磕在地上,喊道:“今儿见了亲王的驾,是小店的荣幸!还请莫折煞小的,您千万莫给钱!” 潞王眼里哪有这等人物,充耳不闻往外就走。王立发在身后道:“亲王爷!您行行好,这李管家还要霸占了小店,您给说句话吧!” 朱翊镠开始没注意这李安一行要霸占裕泰茶馆的一幕,闻言停住道:“哦?这厮还有这等事?此为皇兄严禁者——你还真是有胆子呀,我都不敢干的事儿你还真干哪!” 这话倒也不假。朱翊钧深知这封建王朝发展经济最大的弊病在何处——这些年三令五申,凡宗室、勋贵、官员有依仗身份强夺产业,严重干扰市场秩序的,抓住一个最轻也是夺爵罢官,早就形成了一条高压线,也就是武清伯这一家子混不吝脑子里才没有这根弦。 那李安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几句又没胆子。朱翊镠看他那熊样,也没有继续蹂躏他的兴致,就让那王立发拿出纸笔。 等笔墨准备得了,朱翊镠手持毛笔,力透纸背的写了“裕泰茶馆”四个大字——虽然小时候练过,但开府后基本告别文房四宝,这字儿略有辣眼睛的效果。 字儿虽然丑,那王立发却一点不嫌弃。激动的泪流满面,一叠声的感谢,同时一个劲儿往那纸上吹气儿。就听那朱翊镠掷地有声道:“你把本王的字儿刻成牌匾挂上,只要你正当经营,谁敢给你摘了这匾,本王我摘了他的手!” 第三百六十章 生育 朱翊鏐从裕泰茶馆出来,就一溜烟入宫求见李太后去了。毕竟自己打了外公的管家,虽然李安与之身份极度不对等,但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尤其这主人是自己母后长辈时,及时沟通就很有必要了。 等见了李太后,朱翊鏐气冲冲的将自己与那李安冲突过程详细讲了一遍,重点描述了其跋扈之状。李太后这些年为娘家操不完的心,早就腻歪的很,又听说潞王处理的有理有节,只是给了那管家几个嘴巴子,把那恶仆送官法办,就道:“我的儿,打了也就罢了,他家见天的都是这些烂事,烦死我了。” 潞王听了挠挠头。他幼年时朱翊钧就已经穿越过来,他与这便宜皇兄平日里虽然接触不多,但皇帝沉毅果决,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纳妃时向嫂子看齐固然有青少年的绮思在内,更多的原因是他自觉唯一能比肩皇兄的就是找老婆这一条,其他的只能高山仰止了。 在他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自家无比崇拜的皇兄对母后的敬重之状他也是看在眼中的,导致他对李太后也有很强烈的崇拜情节。尤其朱翊钧登基头一年,母后经常抱着他与皇兄讨论军国大事,让他对疼爱自己的母后更有了悚惧之情——他迟迟不能出宫就府非是朱翊钧阻拦挽留,主要是不敢跟李太后张口求肯所致。 如今听李太后一句家常话抱怨,朱翊鏐突然如同突破了“知见障”一般,发觉自家崇拜和悚惧经年的母后水平也不过尔尔。他闻言笑道: “母后,这李安蠢得很。儿子还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家伙居然没听出来是什么意思,反倒更加无礼,这才逼得我下狠手的。” 李太后听了,想了一会儿方明白道:“是啊,你给他机会了,他挨这顿揍是活该。”听了这话,朱翊鏐心中大定。 首尾处理干净,他就转了话题道:“母后,如今你媳妇奶水不足,您知道些好方子不?” 李太后听了,立将心思转到自家孙儿身上,扶额道:“莫听皇帝乱说,莫说咱们天家子女,就是乡间地主的孩子都是奶娘喂养,哪有嫡母亲自奶的——皇帝的歪理甚多,他一个男人家哪里懂得生养孩子的道理!” 朱翊鏐听了,不由得反驳道:“皇嫂与皇妃们都是亲自奶孩子,如今太子与诸侄个个身强体壮,没有先天不足的。说实在话,咱们这紫禁城中,从太子出生,何曾夭折孩子了?世宗爷爷八个孩子,就养大了先皇和叔叔两个,还不够吓人?民间贫寒之家,也不过如此。” 李太后一听这话,竟然呆了。她自从当了太后以后,这内宫中人都是在跟前说吉祥话的,因此从朱翊钧大婚之后,竟然没人在她眼前说这一届皇帝的子女没有夭折的事儿——如今回头一想,竟是一个奇迹! 此际天下,纵然贵为帝皇之家,对孩子能否养大也完全看天命:婴幼儿死亡率特别高——朱翊钧曾经安排医学院做过统计,万历十年时京师地区一岁幼儿死亡率即达到六分之一,这还是医学院在京师进行了大量科普的结果;同时进行的抽样调查显示,从嘉靖四十年到万历九年的二十年时间内,京师内能够健康长大到二十岁的儿童不到六成半——医学更加落后的非京师地区只会更低。 究其原因,无非是分娩过程不专业,消毒不彻底等大量“卫生”问题。婴儿降生,仅一个“破伤风”就难过,此时民间就有“七天风,八天扔”的说法,这还仅是这些小生命需要渡的第一劫。 传染病更是大杀手,百日咳、麻疹、猩红热、肺炎、伤寒,甚至是感冒发烧之类,任何一种疾病对抵抗力弱的婴儿都足以致命。医疗、医药的落后,使得时人在生孩子过程中大搞迷信,巫医、神汉等大行其道也在造孽——内宫中也难以免俗,庄静嘉生女儿时憨山和尚在五台山大搞佛事就是证明。 还有相当重要的一条,即此际的女子过早生育。十三四岁的女孩在后世就是刚上初中的水平,身量尚未完全发育成熟,却早早的怀孕生子,也是导致婴幼儿体质虚弱,难以抵抗小病小灾的重要原因。 朱翊钧坠马后,为了让自己突然暴毙后,庄皇后能从法理上掌握政权继续变法大计,让她十五岁的时候就怀孕生子,当时内心中其实是捏了一把汗的。 也幸亏他从后世来,耳熟能详的知道些孕婴知识,让医学院做了周密的准备;且选秀时未选寒门之家,这些后宫女子未曾缺乏营养,身体相对健康;再加上太子出生后,后宫嫔妃也都超过了十八岁——这才创造了未曾夭折孩子的奇迹。 经潞王提醒,李太后惊异之余连念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对天祷祝道:“都是佛祖保佑。”想了想又叹道,“其实,你皇兄身前还有一个哥哥,可惜就养到六岁——看来你皇兄的福分还真是大。” 话音未落,门口的内监进来通报道:“禀太后,皇上来请安了。”朱翊镠听了,忙从椅子上站起,见宫人打开珠帘,皇帝身着常服进来了。 见朱翊镠在此,朱翊钧不以为异,朗声笑道:“你今儿怎么到此?没去赛马听书?”未等潞王回话,他又跟李太后请安。 李太后点头回礼,笑道:“我们娘儿两个正说皇帝是有福之人呢,你就来了。” 潞王跪地行礼道:“回皇兄的话,臣弟今儿打了武清伯府的管家,来跟母后请罪来了。” 朱翊钧见他行礼,忙上前一步将他搀起身道:“别拘束,坐下说罢。你说你打了谁?” 朱翊镠见问,就又讲了一遍来龙去脉。最后说道:“这李安打着武清伯府的旗号,作威作福,竟然还要强夺铺面,还真是丢舅家的脸面,这小破茶馆能值几个大龙,就值当这厮去闹事?” 李太后本意是不想自己娘家这些烂糟事儿让皇帝知道,没想到这潞王见了他哥,如同老鼠见猫一般,皇帝随意一句调侃他就主动全交代了,心内无奈苦笑,感叹这二儿子太过怂包。 朱翊钧微笑着听完,对潞王道:“你处理的很好,有勇有谋。”说完,上下打量他道,“嗯,当爹后有个男子汉的样儿了。” 潞王听了这话,就觉得一股热气只冲天灵盖儿,恨不能再到大街上行侠仗义,帮着自家哥哥铲尽世间不平事。那嘴咧到耳根道:“那臣弟一会儿到武清伯府,再跟舅舅们说道说道去。” 朱翊钧看了眼李太后,微笑道:“不必,等武清伯夫人进宫请安的时候,让母后给他家提个醒罢了。你打脸不能上瘾哪,毕竟是咱们外公家。”潞王听了讪讪,又拿出讨好脸对着李太后干笑,李太后横了他一眼。 朱翊钧略一沉吟,对着李太后微笑道:“如今的宗室、勋官还敢强夺买卖的少了,但不是没有,到底难以禁绝。若舅家这些豪奴还不收敛,儿子不免要拿他家作伐子立立威,还请母后说的严厉些。” 李太后被皇帝这两句话说的心里堵得慌,暗恨自家老子哥哥不争气的同时,对皇帝较真也有些怨气,因此面上淡淡的应了一声,心底却暗自发狠,准备给武清伯府来个大难堪。 朱翊钧一句话点到为止,就转了话题道:“母后与潞王适才说什么呢?如何说儿子福气大?” 这话潞王却不敢说——怕好的不灵坏的灵,别说完这话就有皇子皇女夭折了,皇帝不免迁怒。李太后见他不语,就把皇子皇女都健康平安的话头说了。 朱翊钧点头道:“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都是些格物、卫生的道理。若都做到了,这婴幼儿死亡率能降下来。去年,京师婴幼儿一岁死亡率已经降到了十分之一,仅此一项京师就多增人口一万二。” 说完又笑道:“寿阳公主当初尚主中兴郡王家,办喜事儿时候都十八岁了,母后当年还着急呢。如今平安生了孩子,多好!女子年龄幼小,真不适合生养。可若是头一胎闯过去了,此后再生,就连着生,对母子都好。因此晚婚几年让男女长大,确实有利于人口繁衍。” 李太后听了这话,斜了皇帝一眼,笑骂道:“你说谁连着生呢?” 朱翊钧笑着道歉——李太后是穆宗嫔妃中最能生的,除了头一胎没养大,生了朱翊钧以后又连生四个,为穆宗确立储位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与朱翊钧平辈的,除了延庆公主为穆宗淑妃秦氏所生,其他兄妹五个都是李太后一人包圆。 笑了一阵,朱翊钧笑道:“寿阳妹子嫁时,民间还有流言,道是不知怎么丑呢,十八还没嫁出去。如今永宁妹子也十八岁了,今年要好好操办一下,再给民间做个例子,此后女子不到十八岁一律不准嫁,男子不到十八不准娶妻——这也是功德无量的事。” 说到功德,信佛日笃的李太后念了句佛。随即她笑道:“皇帝想当然。若家里有钱的还好些,贫寒之家谁愿意让女孩白吃四五年干饭,都喂了婆家人!” 朱翊钧闻言,蹙眉点头道:“母后说的是,这两年朝廷还要加大宣传,然后立法,早婚的一律高额罚钱,总要把这事儿扭过来。” 说到公主,李太后道:“皇帝可真狠心,乐平公主新婚燕尔,你就让驸马徐光启一去十万里,如今两年半了,你仁圣母后当不上姥姥,她娘儿两个不埋怨你呀?” 朱翊钧闻言,摸了摸鼻子道:“广州又传来光报,徐光启派回来的船也到了,说是捎回来好几船东西——最迟后年,他就该回来了。” 书阅屋 第三百六十一章 相思 访欧使团派回国的船共有八艘,却只返回五艘。这些大帆船是万历十二年十月初从里斯本出发,十三年九月初时方返回广州——这也是这个时代帆船的平均速度。 大西洋给了徐光启面子,但对于返回大明的船队,却露出其残忍凶暴的一面。尽管使团雇佣的船都是当世顶尖的盖伦式大帆船,足有一千八百料,但它们中的三艘在咆哮的风暴下如同孩童折叠的纸船,被击成了碎片。[注1] 返程的使团擦干眼泪,唱着挽歌继续返航。所幸的是分别装载美利奴羊等动植物的大船虽然沉没了一艘,但船队仍有四份备份——这也算是先见之明。 船队返航后,整个广州为之轰动,市民到码头争睹西洋景。消息传到南京时,被《南京日报》头版头条报道——十天后,京师的日报也转载了这篇报道,这又导致整个大明的轰动。 随船而归的,除了使团众人的信件和捎回来的物品;更有想要来东方挣大钱的欧洲建筑师、制造工匠、技工等技术人才,还有大量的文献资料。短短一个月时间,欧洲使团只能将最重要的公开资料弄回来一批,而且也没有时间复制,因此沉没的三艘船上的文献只能献祭给大海了。 在沉没的三艘船上还有几十个使团成员和护卫——这些人的家庭朝廷肯定要厚加抚恤,给予相应的荣誉也属应有之意。 ...... 尽管损失很大,但五艘六百吨大船带回来的财富也极其惊人。 最值钱的当属美利奴羊及伺候他们的羊倌儿。按照后世人类学的理论,古代美洲大陆不可能发展出比欧亚大陆更高级的文明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牛、马等畜力——而原时空这种西班牙细毛绵羊伴随着殖民者在世界的扩散,对政治势力想消涨乃至人类文明走向所起到的作用是令人瞠目结舌的。 如果古代中国就有这种细毛绵羊,并发展出与之匹配的纺织业,那整个欧亚文明史都要改写——无法生产长期保存的商品用来与农耕文明交易,游牧民族就只能用武力掠夺,这是生存需要,非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是所谓“教化”能解决的经济基础问题。 本时空,这些细毛羊种的引进,比历史上早了四百年。后世一直到1985年,中国才在在引入澳美羊的基础上,培育成第一个毛用细毛羊品种,此时的游牧民族已经能歌善舞三百年,其代价就是满清对其实施“减丁政策”的残酷杀戮——到全国解放时,蒙古族人竟然不足百万。 因此,这些美利奴羊与大明国运息息相关,是使团最重要的访问成果。这四十只长途跋涉,瘦成皮包骨的小家伙们,将成为朱翊钧整个北方战略的重要支撑。 除了这些羊,欧罗巴人对机械制造的研究与此际的大明各擅胜场。例如随船运回来的磨面滚压机,其中的齿轮、摇杆和细筛可以将麦子磨成面粉,并进行四次分离——比如今大明的双扇石磨加人工筛粉的效率高出太多,而这东西在欧罗巴已经发明了38年,并被大规模推广使用,使团没费吹灰之力就弄回来两台,还带回来相应的制造技工。 另外,在基础科学领域,使团还运回来大量文献。仅《几何原本》一书,不管它是希腊人还是埃及人写成,只要拿回大明翻译出来,这趟出使就值回票价,其他都是附带。 同时,跟着运回来的还另有逻辑、形而上学、伦理学、美学和政治学等等文献,包括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色诺芬、德谟克利特等人的诸多著作——他山之石,足以攻玉。[注2] ....... 仁圣太后与乐平公主听闻船队遇到风暴且沉没三艘的消息后,惊吓不已,深恐徐光启将来返航时也遭此厄运。朱翊钧去慈庆宫请安时,见乐平公主眼睛哭得如同桃子一般,仁圣太后也吓得不住念佛,心里不由得有些愧悔——以徐光启为访欧使,确实忽略了这娘儿两个的感受。 尽管乐平公主虽是领养的,但早已成为仁圣太后在亲情方面最大的依靠。如今女婿去国万里,海途风波险恶,她老人家不挂心是不可能的。 见仁圣太后与乐平公主眼巴巴瞅着自己,朱翊钧心里不是滋味,忙安慰她道:“母后不必过于担心。儿子听闻船队失事,也后怕不已。前日已经下旨塘沽,让他们加快大封船的建造速度——明年开春,将有六艘七千料大船下水,这船将载着钦差先去日本、萨摩和琉球去册封国王世子,然后不返航直接去欧罗巴将徐光启接回来。” 仁圣太后听了,先抚胸叹气道:“这混小子一贯不听劝的,不然当年也不会离家出走——这是他自己选的差事,怪不得皇帝。” 又横了一眼乐平公主道,“就是乐平当初也不听我劝,当时我不让徐光启去,她还跟我使性子,如今却也吓得麻爪儿了。可怜!” 说完将乐平公主搂过来,摸着她头发笑道:“如今知道‘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滋味了把?”乐平公主破涕为笑,扭着身子在太后身上撒娇。 嫡母给自己女婿要爵位,皇帝当然要凑趣儿,当时就拍板了:“嗯,母后放心,等徐光启回来,一个一等侯跑不了他的。” 又笑了笑道:“他干的真不错,身体也好得很,母后和乐平妹子都放心吧。”说完,跟身边的魏朝示意一下。 魏朝忙躬身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乐平公主:“殿下,这是徐爵爷给您的信,好大一封呢。” 乐平公主忙接过信件,那信封皮却很厚,封口粘的牢固还封了蜡,她连扯几下也没撕开,朱翊钧笑道:“还是朕来吧。” 魏朝有眼色,立即跑出去取裁纸刀。朱翊钧拿到手刚要撕,乐平公主又后悔道:“皇兄等一会儿,若撕开这信封就不好看了。” 朱翊钧听了心里莫名一疼,嘴上却取笑妹子道:“也好,可别把里面的情话儿扯破了。”乐平羞红了脸,仁圣太后哈哈大笑。 等魏朝请罪了,用裁纸刀打开封口,掏出信件,果然厚厚一大叠,看样子徐光启差点写了一本书。 见乐平公主展开信笺,仁圣太后又促狭道:“到那边坐着看去,一会儿眼泪儿莫把娘身上的好绸缎糟蹋了。”朱翊钧忍不住大笑。 乐平公主嘟着嘴到炕桌另一头坐着读信,才看了称呼,就霞飞双颊,因为徐光启第一句写的就是:“亲爱的琳。” 轻轻啐了一口,她红着脸看下去:“‘亲爱’乃欧罗巴人信中常用称呼。此地人虽粗鄙,然情乎于中,不惮于发乎于外。炽烈之状,别有动人心魄之处。” “为夫去国万里,无时无刻不思念你,一句亲爱,写下竟恰如其分,无他字可替。而攒眉千度,相思入骨,又有何字能解得!” 不出仁圣太后所料,开头短短几句,乐平公主就已然泪流满面,打湿了信纸。朱翊钧有些尴尬,就离了慈庆宫去养心殿批阅奏章去了。 这边乐平公主继续看信,见徐光启信中写罢相思之苦后,又写道:“......此前途中,在西班牙殖民地停船时往回捎信,未知你能收到几封。其中天地广袤,星斗相异,人文骏烈之状,为夫已有描述、最令人惊异的,竟是南半球星空全然不同,天上并无紫薇、北斗......” “欧罗巴人虽有‘文明’,但与中国相异。其地虽广,但国家众多,诸王相互攻伐,民生困顿。其民人虽多数信仰天主,但另有教派之别,且各自抱团为教义相互屠杀,惨烈之状耳闻不得......” “使团此来,因陛下盛德泽被,国家强盛之故,教皇为表尊重,发布‘止兵令’,欧罗巴战乱暂息,此陛下为欧罗巴民人所施第一道慈恩也;及天花防治之法发布,为夫假陛下天威,已成欧罗巴人头等贵宾,用度享受,不下王侯,卿卿不必挂念......” 乐平公主看到此处,捏信纸的手紧了紧。享用不下王侯——是不是还有狐媚子侍寝哪?开头丈夫还说,欧罗巴人情感炽烈,别有动人心魄之处——这狗东西不会身体出轨了吧? “里斯本号称欧罗巴第一大港口,然人口据说不过十余万;马德里为西班牙京师,人口不足三十万。与中国相比,诚为边鄙。其人不讲任何卫生,随地便溺,虽国王贵族,体味之重甚于鲍鱼之肆,其人近吾一丈,为夫就恨不能掩鼻而去......” 还好还好,自家丈夫有点小洁癖,应该不会跟臭鱼烂虾发生超友谊关系,这欧罗巴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体味大算一个优点呢。 就这样一边读信,一边胡思乱想,乐平公主晚饭都没吃,将徐光启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东方既白,才昏昏睡去。 因徐光启出使,乐平在宫中陪着仁圣太后起居,这一晚太后麻将也没打成,睡觉时就听得女儿在外间忽哭忽笑,自己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由恨得牙痒道:“莫等徐光启回来,明儿还是让这丫头搬到自家公主府去罢,我想她了才让她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公 徐光启在给乐平公主的信中,说自己享用不下王侯,实际上是有所夸张,即便是后世,出差也是件苦活累活。更何况对于此际的欧洲来说,所谓王侯的享用不过是那么回事罢了。 相对于吃穿用度,徐光启、王家屏更重视的还是他们担负的使命,在徐光启发出给乐平信件的第二个月,使团就踏上了亚平宁半岛的土地。 整个亚平宁半岛如同一只正在踢球的高靴插入地中海,教皇国在中间将这只靴子分成了两段:靴子跟加上脚踝部为那不勒斯王国,膝盖至小腿则分别为正在西班牙治下的米兰,独立的威尼斯共和国、热那亚共和国和私生子卡洛的老家——托斯卡纳大公国。 至于那只变形的足球,曾经是一个独立的西西里王国,现在也在西班牙治下。 西西里岛的南方,地中海中央还有一个岛屿马耳他,此时另有一个称呼叫做欧洲之盾——五十多年前,按照教宗克雷芒七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命令,三大骑士团之一的医院骑士团来到马耳他岛,每年象征性地向西西里王国缴纳1马耳他鹰币作为租金,会同马耳他平民构筑了抵抗奥斯曼帝国扩张的最前线。 在徐光启访问欧洲的二十年前,医院骑士团率领二千步兵和四千平民,取得了“马耳他大围攻”的胜利——这是奥斯曼帝国与基督教联盟间最为血腥和激烈的围城战之一,也是十六世纪欧洲史上的亮点。 这些地理和历史典故,都是卡洛.美第奇一路上讲给徐光启听的。 这位托斯卡纳大公的私生子已经下定决心跟着来自东方的伯爵混,对徐光启提出每日洗澡的要求也甘之如饴,反正在他心里,这位自称信仰天主的东方伯爵的虔诚度也很扯淡——他这些天就没见徐光启做过餐前祷告,至于每日洗掉污垢有可能让魔鬼附身这种事,就更不算不上渎神的邪行。 关于自己是私生子这一点,卡洛.美第奇也在使团上船之前向徐光启主动进行了坦白。尽管这事儿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卡洛.美第奇讲起来还是相当尴尬的。 但不讲也不行,因机缘巧合接近了徐光启,卡洛已经引起了包括美第奇大公在内的欧洲君主们的高度重视,大公在使团登船前,传信要求卡洛尽可能的影响使团——在到达亚平宁半岛后,先到托斯卡纳公国做客,大公本人的已经将派遣使者向使团递交了邀请函。 别的不说,大明的传教使团那些‘赛吹’不断写回来的信,都反复告诉此际的欧罗巴人——赛里斯太富有了。而金钱足以拉平所有的距离,不管是地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美第奇大公作为欧洲首屈一指的大银行家,对于可能拓展的金融业务是不会放过的。 对卡洛来说,这任务完全可行。因为他知道使团也希望尽量多的考察,托斯卡纳大公国本就是目的地之一——要考察文艺复兴,是无法绕过托斯卡纳大公国和其首府佛罗伦萨的。 ...... 在卡洛.美第奇口中,自己的父亲弗朗西斯科一世.德.美第奇是欧洲的耻辱,顶级的渣男。 弗朗西斯科娶的第一任妻子约翰娜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公主,奥地利的女大公,神罗马帝国皇帝斐迪南一世和波西米亚女王安娜的幼女,约翰娜继承了其母安娜特别能生育的基因,为托斯卡纳大公生了八个孩子,到目前活下三个,但全是女儿。 约翰娜为美第奇当代家主生孩子生的腰椎畸形,弯腰驼背。在怀第八个孩子即将分娩的时候,却不慎摔下楼梯——嗯,很眼熟的死法,一尸两命。 很快,弗朗西斯科.美第奇就迎娶了他在威尼斯的情妇比安卡·凯佩罗,让卡洛.美第奇最不满的就是此事。 安卡.凯佩罗是有夫之妇,美第奇大公先除掉了她的丈夫之后迎娶了她——整个欧洲都知道是这家伙下的黑手,而且还抚养了安卡.凯佩罗带来的一儿一女。 自己作为大公的真.血脉,被弃如敝履;而莱格林娜和安东尼奥作为安卡.凯佩罗带来的异姓人,却被大公收养在名下——卡洛.美第奇难以理解自己便宜父亲的脑回路。 听他抱怨了一通托斯卡纳大公的缺德之后,王家屏对卡洛.美第奇对其父亲的差评有些听不下去,在一旁插言道:“你怎么知道安东尼奥不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把卡洛.美第奇打个闭门,他细思极恐后,对徐光启道:“伯爵阁下,您还是直接去罗马吧,我个人建议,对托斯卡纳大公还是敬而远之要好些——真的,您不必顾虑我的感受。” 徐光启闻言哈哈大笑,王家屏也不禁莞尔。同船的罗明坚解释道:“如果使团在格里高利历十二月中旬前到达罗马,那就来得及。既然美第奇大公盛情相邀,我们可以先到佛罗伦萨转一圈,若论此际欧洲人文之盛,佛罗伦萨要超过罗马。” 1584年的11月20日,使团到达了欧罗巴的文化中心,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由鸢尾花家族守护的佛罗伦萨。 托斯卡纳弗朗西斯科大公夫妇和其弟弟——罗马教廷的红衣主教费迪南多·美第奇热情欢迎了徐光启一行,礼遇之隆不必细表。 使团当日下榻在西尼亚利亚宫,此宫此际已有二百多年历史,又称“韦奇奥宫”,也称老宫,原为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大楼——第一人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一世掌权后,将其改为美第奇家族的府邸。 与此同时,科西莫一世还装修了皮蒂宫,并让著名建筑师阿玛纳蒂对它进行了扩建,佛罗伦萨人称之为新宫,新宫、老宫之间,是文艺复兴的开创者之一乔托的弟子哥弟设计并负责建造的瓦萨利走廊——美第奇家族可以在不露天的情况下,利用该走廊横跨皮蒂宫和韦奇奥宫之间的河道。 当然,哥弟设计这条走廊的最主要原因是,走廊下方是佛罗伦萨的菜市场兼垃圾排放点,河水也是臭不可闻的——与此际欧洲的气味相同,徐光启在瓦萨利走廊上参观时已经无力吐槽。 虽然气味照旧难闻,但佛罗伦萨的建筑、雕塑与绘画还是给了使团很大的冲击。依然健在的阿玛纳蒂在旧宫广场雕塑的《海神喷泉》,在美第奇家族中不算是顶尖作品,这个家族的艺术品太多了。 米开朗基罗在老宫有雕塑名《胜利》、拉斐尔画的的《洛伦佐.德.美第奇》,达芬奇《岩间圣母》以及大量素描手稿——文艺复兴的顶尖人物都曾受过美第奇家族的资助,因此也在美第奇家族留下了海量作品。 美第奇家族从第一代银行家乔万尼开始,就开始资助艺术家,到现在已经接近二百年——后世有一句话虽然偏颇但不无道理:没有美第奇,就没有文艺复兴。 欣赏完艺术品之后,徐光启理所当然的求购其中的部分作品:从乔托开始一直到拉斐尔和达芬奇,数十名顶尖画家的画作他都挺感兴趣。 弗朗西斯科很不好意思:“伯爵阁下,美第奇家族还没有出售艺术品的先例,我必须得找到一个无法推脱的理由才可以。” 徐光启听了微笑道:“很遗憾,嗯。吾皇陛下对油画和银行都很感兴趣。在离开中国之前,皇帝陛下还委托我找一个,嗯,能在欧洲开设赛里斯银行的合伙人。” “哦,赞美主。我想——让这些美丽的艺术品保存在和平的东方而不是不停爆发战争的欧罗巴,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也是它们最荣幸的归处。” 说完这些,弗朗西斯科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招手将站在徐光启身后的卡洛.美第奇叫了过来——伯爵阁下,这是我的儿子卡洛.美第奇,希望您能照顾他,并允许他代表我,时刻准备着为您献上美第奇家族的忠诚。 第三百六十三章 教化 美第奇家族的收藏是个宝库,而佛罗伦萨对于使团来说,则是更大的惊喜。 最大的惊喜来自于新文献的发现——关于西班牙南部曾经的天方国度安达卢斯的大量记录,即现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行省曾经是天方教的国度。直布罗陀的名字就来自于天方将领塔里克.齐亚德集结其入侵欧罗巴武装的“直布尔.塔里克”山。 使团在佛罗伦萨学院找到这批文献之后,立即解开了长久困扰徐光启与王家屏等人的谜题:既然古希腊文明是如此璀璨,为什么欧罗巴人一直到文艺复兴时才摆脱蒙昧状态。 答案就在安达卢斯,四百年前的***学者阿威.罗伊,开始研究保存在天方世界的希腊哲学副本——以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为最多,震动整个基督世界。 大量基督教学者由是开始大规模的翻译希腊古典哲学——徐光启能够肯定的是,在安达卢斯于唐德宗建中二年立国之前,古希腊文明在欧罗巴近乎灭绝,他们几乎已没有可信的文字史。而大量所谓的希腊先哲的作品都是在儒略历一千一百年前后,在安达卢斯被重新转译回来的。 也就是说,安达卢斯几乎可以被看作欧罗巴新文明的母体,它不仅向基督教学者提供了大量的古希腊文献,撒播了科学和逻辑的种子,更在长达八个世纪的交流中,向欧罗巴提供了新式农具、水稻、蚕和甘蔗等大量提升生产力的工具和农业资源,为文艺复兴提供了思想上和物质上的双重准备。 哥伦布发现美洲之旅,在安达卢西亚的韦尔瓦启航;安达卢西亚的桑鲁加小镇是更人类第一次环球航行的起点和终点——一直到现在,安达卢西亚还是整个欧洲金银货币的源头,金融业的心脏。 找到这批文献的徐光启是非常欣喜的,因为这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世界观:只有交流才能推陈出新,任何闭门造车的文明最终结果只可能是死水一潭——安达卢斯作为天方与基督教两文明沟通的桥梁和纽带,在欧罗巴结出的硕果是多么丰硕!而在此际的寰宇,还有多少文明等待中华去发现、保存乃至借鉴呢? 按理说,既然数百年前的安达卢斯如此重要,在西班牙的此类文献应该最多。但遗憾的是,尽管如此之多亚里士多德作品的“发现”震动了基督教世界,欧罗巴的教会学校和兴起中的大学,至今仍在疯狂的追逐这些知识——但经徐光启观察,不忘自身来处,饮水思源之美德,好像唯有中国人才具有。 对于目前的西班牙人来说,作为哈里发国首府,已经灭亡的安卡卢斯曾作为整个欧罗巴文明中心的地位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的安达卢西亚对于他们和整个欧罗巴人来说,只不过是略具奥斯曼风情的一处所在了。徐光启有些遗憾,没有在西班牙时走访安达卢西亚行省,在那里倾听文明交汇大潮退却后的余音。 ...... 在佛罗伦萨,类似的文献收获有很多,使团如饥似渴的进行收集和整理。 这里不仅有艺术,更有艺术家。经弗朗西斯科一世的引荐,徐光启在下榻的老宫会见了重游此地的欧洲著名思想家——蒙田。 蒙田出生在1533年,此时已经五十一岁。其父是法国波尔多附近的一个小贵族,因此他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曾经在法国查理九世的宫廷里任职。 在三十七岁那年,他继承了其父在乡下的领地,就过起隐居生活来了。他以对人生的特殊敏锐力,记录了自己在智力和精神上的发展历程,陆续写出了《随笔集》这部宏篇巨著,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这位后世几乎被认为与莎士比亚、苏格拉底、米开朗琪罗一样是一位欧罗巴不朽的“大师”,如今在欧洲已经开始得享大名。因为他的《随笔集》前两卷已经在四年前出版,短短数年已经翻印数次,这让现在正担任波尔多市市长的蒙田成为欧洲社会真正的顶流,甚至可以说——蒙田用他的随笔改变了后世欧洲人对生活的看法。 在《随笔集》初次付梓的那一年,蒙田从阿尔萨斯经瑞士到达亚平宁半岛,在各国游历了接近一年时间,后来得知自己被波尔多议会推举为市长,就离开佛罗伦萨回国上任去了。 而他之所以出现在徐光启面前,原因则比较搞笑——徐光启在马德里彻底公开天花防治之法的时候,波尔多市民正经历着鼠疫的大屠杀。 而以此时的欧罗巴医学水平,只知道这是类似于“黑死病”的烈性传染病,对其致病机理与防治方法几乎是一窍不通的。 在鼠疫初发的时候,波尔多市长就从城市里消失,对疫情不管不顾。愤怒的波尔多贵族不停的四处传信让他回去主持大局,搞得他名声变得很臭——这充分体现出人性的脆弱,尽管《随笔集》中的蒙田好像已经看透人生,看淡生死,但书外的蒙市长还是毫不犹豫的从心出逃。 徐光启的出现,给了名誉近乎破产蒙市长一个强大的理由,他回信波尔多议会,宣称要追赶使团的脚步,在神秘的东方来客那里寻求传染病的防治方法——能治疗天花的神圣国度,波尔多正在爆发的这种传染病还会没办法吗? 实际上,当来自赛里斯的天花防治方法传到法国的时候,蒙田在感到由衷敬畏的同时,确实产生了新的希冀:他从波尔多市逃跑本就不好意思,如果能得到波尔多传染病的防治方法,真算是将功折罪了。 蒙田的家庭教师只会说拉丁文,因此他一生都以拉丁文为其母语,其与徐光启直接交流毫无障碍。徐光启听了他的来意,得知他从疫区来,就直接告罪更衣。等他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戴上纱布口罩——王家屏等使团其他成员一看,也都纷纷告罪戴口罩,把蒙田羞得满面通红,在座陪同的大公等人也感到有些尴尬。 等徐光启听完蒙田描述的传染病症状,就知道这种烈性传染病的致病机理早已被大明发现——尽管京师医学院并没有找出鼠疫杆菌的培养和染色方法,但利用显微镜,已经在病患的血液中发现了这种卵圆形的细菌,并写出了相关论文。 徐光启沉吟一下道:“在我离开中国的时候,我国的草原上正在流行你所说的这种疾病,朝廷派出防疫专家和医生已经将之控制住了。其实只有搞清楚防疫基本原理,几乎每一种传染病都是可以被预防的。” 在座的托斯卡纳大公,以及红衣主教费迪南多·美第奇等陪同的贵族闻言立即屏住呼吸——儒略历1347至1353年,席卷整个欧罗巴的被称之为“黑死病”的鼠疫大瘟疫,夺走了2500万欧洲人的性命,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黑死病对中世纪欧洲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宗教、科技等方面造成了剧烈的冲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经历了黑死病后,欧洲部分精英发现天主教的专制是一种桎梏,对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乃至启蒙运动产生重要影响,从而改变了欧罗巴文明发展的方向——可以说,世界有多大,欧罗巴人对传染病的心理阴影就有多大。 然后,徐光启就介绍了大明在传染病研究方面的一些发现——尽管这些发现都是显微镜发明以后取得的,但显微镜作为大明禁止出口的管制技术,徐光启有意的语焉不详;至于在“卫生”方面,一路上被“熏陶”的一肚子气的徐爵爷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优越感,对此际欧洲的现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诸位先生们,对于欧罗巴,本人和使团对你们创造出来的文明是非常佩服的,对于开启大航海时代的先贤甚至是有些敬仰的——尽管大明的航海史要早于你们。但说句老实话,整个欧洲,从国王到平民,生活习惯是极其不健康,甚至可以说是野蛮和非常落后的!” “文明人应该知道处理好自己粪便,使得自己区别于家畜与野生动物!” “文明人应该知道清洁自己的身体,使自己免受疾病和寄生虫的侵蚀!” “文明人应该知道打扫自己的居所,使自己能够生活在干净、整洁的环境!” “文明人......” 第三百六十四章 崇仰 亲爱的德.古内小姐:[注1] 感谢您整理我的手稿时,将《论傲慢、偏见与真知》这篇放在了第一卷第一章,因为在我献上《随笔集》的时候,无比庆幸的从赛里斯伯爵的脸上看出赞赏:他至少认为我们还不是不可救药的。 “从未见过河流的人认为他碰到的第一条河是一片汪洋。”“自高自大是我们人类的与生俱来的一种病症”。这些曾令我自鸣得意的箴言,竟然毫无疑问的拯救了欧洲的荣誉。 否则托斯卡纳公爵、费迪南多主教和我,甚至当时在场全体欧洲人,只能用自杀才能挽回“自诩文明人”的颜面——尽管徐光启伯爵后来已经大大的缓和了他的语气,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温柔的了。 我写了这么多,您一定奇怪在西尼亚利亚宫内发生了什么,才让我有如此感慨。您知道,我是带着神圣的使命去追赶来自东方的使团的。通过大公的引荐,我非常荣幸的见到了来自赛里斯伯爵阁下——一位真正的圣哲。 通过与他的交谈,我由衷的认为我就是那“从未见过河流”的小丑,一个典型的自大狂,全体欧洲人的表率。因为我们所掌握的“真知”与赛里斯所掌握的相比,是如此的浅薄和可笑。 刚开始的时候,伯爵有些情绪化的抨击了欧洲人的陋习,那就是没有在清洁“卫生”方面与动物区别开来。当然,我向他解释了我们不愿意清洁身体具有宗教上的意义——但即将受洗皈依天主的伯爵对此嗤之以鼻,并引用了《利未记》将我反驳的体无完肤: “耶和华对摩西、亚伦说:‘你们晓谕以色列人说:人若身患漏症.....他躺的床、坐的凳、衣物、和他摸过的东西都是不洁净的......要洗澡洗衣服才行;沾到漏症患者和他的衣物用具或者沾到他的呕吐物等等,都要洗澡洗衣服......如果漏症患者痊愈了,也是跟其它疾病一样,先观察七天,并且用活水清洗衣物和身体......’这一段非常长,我在此不全文引用。” “徐光启伯爵道,‘波尔多的传染病,如果按照上帝的指示去做,早就控制住了。赛里斯人并没有信仰上帝,但所用的控制传染病的方法与《圣经》所记载的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做的更加彻底。” 他紧跟着给我讲了赛里斯已经发现的几种传染病的致病机理:包括天花、血吸虫、脱水症和波尔多正在流行的疾病——鼠疫。您一定想不到,波尔多正在流行的传染病病竟然是通过老鼠和跳蚤来传播,遗憾的是,这两种东西在欧洲到处都是,而我们肮脏的居住环境和长满跳蚤的头发和身体成了传播这种疾病的温床。 感谢无所不能的上帝,祂派来的天使将拯救波尔多。我即将从佛罗伦萨返回法国,比我更先到达的将是我的命令——清洁、消毒、隔离和防护,只要做到以上四点,短时期内克服这种病症的继续流行是完全可能的。 当然,对已经罹患病症的市民,必要的治疗的不可或缺的,徐光启伯爵慷慨的提供了药方,但现在令我发愁的是短时期内无法凑齐这些复杂的药物——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如果能从赛里斯进口这些能够救命的草药,而不是运回奢侈的香料与瓷器,那还真是一笔更加划算的买卖哩。 亲爱的德.古内小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伯爵到达里斯本的时候就见到了他,那么波尔多的瘟疫很可能不会发生,因为在徐光启伯爵看来,曾经在欧洲大流行的黑死病,就是鼠疫的一种,因为它的症状在赛里斯也曾出现过,但还没等流行起来就已经被扑灭了。 “卫生”——卫护人的生命,维护人的健康,是一种文明的体现。我在韦奇奥宫学会了这一点。伯爵阁下用他访问欧洲以来的见闻与赛里斯人的卫生习惯相比,雄辩的证明了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无知和谬误将带来何等悲剧:黑死病和波尔多现在流行的传染病本不应该发生,即使发生了,采取合理的措施也能将其很快消灭。 ...... 更让我惊讶的是,赛里斯人在哲学、人文思想上的造诣已经突破了人类的思想极限。我无法在信中给你描述伯爵论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时候带给我的震撼。 我猜那些令我自鸣得意的箴言在伯爵眼中只能算是俏皮话,因为他随便说出一句孔子的言论,其中包含的意义及引申出来的道理都足够写一篇两千字的文章——实际上,在赛里斯,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选拔官员的。 说到选拔官员,赛里斯则至少领先了我们一千年——在我看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赛里斯根本没有用贵族治理国家的传统,他们从两千年前列国争霸时就开始“唯才是举”,在一个特殊的时期,有才能的人可以担任六个国家的首相,而在他取得如此成就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没有任何令其引以为傲的血统。 古内小姐,如果现在的欧洲能够做到赛里斯人早就弃而不用的“九品中正制”,简单来说是利用“中正官”在民间通过“举孝廉”等方式选拔官员,我们的国王和人民做梦都能笑醒。 而赛里斯人早在一千年前就用“科举”选拔人才,所有的官员必须通过考试而不是通过他的出身和血统来决定他的地位——跟随伯爵而来的王家屏副使就是通过考试成为帝国的高级官员,在他出仕以前,尽管他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拥有惊人的财富,但在地位上他与赛里斯的农民等同。 这真是可怕的平等。在主的光辉没有照耀的地方,羔羊们被一视同仁了,而这又是何等的讽刺...... 天哪,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在与徐光启伯爵谈话之后,我感觉我的整个信仰都受到了动摇。他不是我在三十岁时期的那种“怀疑论者”,在我看来,他对主的信仰非常坚定,但我又有一种感觉——他未必是用教会传授给我们的方法去信仰主的。 例如,他说赛里斯皇帝有一句箴言能够解释一切宗教的本质:“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如果一种事物无法被证伪,皇帝建议大家最好听孔子的话,采取“敬而远之”的策略。 徐光启伯爵说,上帝是我们不能敬而远之的,尽管在事实上祂的存在无法证伪。但人类不能想象上帝,因为祂不可窥知。我们人类想象中的极限,超不出人类自己。因此在信仰上帝这件事情上,我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心灵和道德戒律——把自己的信仰寄托于他人,这本身就是非信。 我的天!我真的无法继续写下去了。 在我返回法国之后,我将把这封信的内容整理出来,我敢确信,这一记录将成为《随笔集》中不朽的名篇,因为它将是我们摆脱愚昧的开始。 想你的父亲,蒙田,1584年11月24日。 第三百六十五章 验毒 蒙田对徐光启带着崇敬的仰慕不足为奇。因为1584年的欧罗巴在文明发展上尚属一个年轻的大洲,它刚从文艺复兴中认祖归宗,找到了属于自己历史源流。同时,这文明带着初生的野蛮气息,在征服美洲与非洲的土著过程中树立起一种狂妄自大。 但这种过头的“自信”并没有相应的经济体量来衬托它,使之名副其实;也没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来支撑它,使之令人信服;更没有出色的人文哲学著作来阐发和装点它——仅凭着遍布新航线的杀人越货是无法征服人心的。 因此,在遇到了拥有数千年准确的编年史、完备的法律和礼仪制度,科学有效的管理体系,高尚而又人道的宗教风俗的时候,蒙田等人遭遇的是降维打击——这毫不夸张。 即便在两百年后已经变得愚昧落后的满清时代,“法兰西思想之父”伏尔泰在《论各民族的精神与风俗以及查理曼至路易十三的历史》中论及中国时,崇拜之情也流淌于笔端: “当我们还是一小群人并在阿等森林中踟躇流浪之时,中国人的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已经治理的像一个家庭。” ...... 像蒙田这样被使团影响到的欧罗巴人还有很多,这只小小的队伍已经成为一个宣传队、一个播种机,将中华文明的种子撒在这片渴望启蒙的土地。而留在大明的“精中份子”在他们的本土已经有了同伴——被京师小提琴手罗马诺反复来信洗脑的弗朗西斯科一世就是其中一员。 等蒙田饱含激动的泪水离开佛罗伦萨之后,托斯卡纳大公与徐光启也做了一次恳谈,主要是就自己的继承问题而问计。他如今已经陷入了一种矛盾:在生物学上他有两个继承人,但在法律上一个也没有,他为此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就此问题请教来自赛里斯的“圣哲”。 徐光启听完了大公的问题直挠头——毕竟他虽然读书多,格物素养高,但对此类问题是丝毫没有头绪的,因为他自己连孩子还都没有就被派出来了。在获得大公允许后,他请来了王家屏。 王家屏在这方面掌握的知识就太多了。他先介绍了中国的立嫡立子之制“实自周公定之”,并从此成力“百王不易之制”。 托斯卡纳大公闻言激动道:“非常遗憾,我的第一任妻子给我生育了七个孩子,但活下来的没有男孩。” 紧跟着王家屏介绍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继承原则——这方面与欧洲贵族在近百年来确立的“长子继承制”类同,但大公现在的问题是:在法理上,他名下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这也难不倒王家屏,他紧跟着提出“过继”说——可以从旁支过继一个侄儿来继承家业,但这个侄儿必须称呼大公为父亲,并从法律上剥离其与亲生父亲的关系。 王家屏说完后皱眉道:“这种继承权会引发一些问题,从历史上来看,凡如此传位的,一般都会不太平一些年,很多国家为此衰落。”出于对本国皇室的尊重,他没提大礼仪,举了一个十六国时期成汉政权李雄传位于其侄李班,导致诸王争位,国势日衰的例子,希望大公以此为鉴。 大公听说,脸色变化不定。他的第二任妻子带来的孩子安东尼奥长得像他妈,尽管算日子应该是自己的孩子——但没有dna检测手段之前,大公内心深处是有些将信将疑的。 对于卡洛这个私生子,他倒是确定无疑的——但即便是科西莫一世这位初代托斯卡纳大公,对于私生子乔凡尼只是给予了财产继承权,至于大公之位的传承,私生子是站不住的。 现如今科西莫一世留下的子嗣中,除了私生子乔凡尼当了红衣主教,只剩下自己和弟弟费迪南多红衣主教——对于自己要传位于安东尼奥,费迪南多极力反对,乔凡尼则不置可否。 此次徐光启访问欧洲,卡洛这个私生子竟然能巴结上使团,成为徐光启身边红人,成功引起了各国王室和弗朗西斯科大公的注意。 经过深思熟虑,弗朗西斯科将这个私生子托付给徐光启——此种表态相当于承认了卡洛具有部分继承权,以美第奇家族在教廷的影响力来说,卡洛未来像他私生子叔叔乔凡尼一样,当一个红衣主教是没有问题的。 但还是那个问题,私生子是没有大公继承权的,因为美第奇家族还没有到一线单传的地步,从法理上来说,费迪南多的继承权都要强于卡洛和安东尼奥——除非大公无可辩驳的证明安东尼奥就是他的孩子,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如实讲述了自己的困境,徐光启和王家屏面面相觑。大位传承在任何时候都是极端敏感之事,这大公倒是不见外,跟两个外国使者聊到半夜还要问计——你有那精神头,使使劲再生一个不行吗? 大公闻言破罐子破摔道:“我已经失去生育能力了。”说完长叹一口气,羞得满脸通红。 王家屏和徐光启闻言再次愕然,大公不过四十多岁年纪,怎么就不行了呢——这还是年轻的时候不善养生之故啊,可怜! 王家屏深深的看了大公一眼,起身回房。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拿出一大盒丸药道:“大公阁下,这是我国圣药‘肾宝’丸,您吃两丸试试。” 徐光启闻言差点眼珠子蹦出眼眶,不由自主的看向王尚书。浓眉大眼的王家屏有些郝然,用汉语低声道:“我这不是怕折了中华男儿的威风不是?” 大公苦笑道:“恐怕没用。我吃过几次芫菁,有两次险些被毒死——这东西根本没用。” 王家屏闻言道:“相信我,西班牙苍蝇无法与这种药相比——当然,作为一种入口的东西,我建议您进行检验后服用,嗯,银针试毒你们会吧?” 这方面徐光启专业,他赶紧插言道:“银针只是对不纯的砒霜起反应,大公阁下还是找人试毒之后再服——而且,我们水土不同,人种相异,这东西起效与否......” 托斯卡纳大公起身一鞠躬:“谢谢伯爵阁下与部长阁下,我立即就去安排......晚安!” 王家屏也不说话,对徐光启一拱手就要回去睡觉。徐光启一把把他拽住道:“对南公,你不对劲啊~” 一路上王家屏与徐光启早成忘年交,如今见他促狭,他干笑一声道: “嗨,别提了。当初老夫想着欧罗巴青楼瓦舍之间,也能有些风流雅事——谁想到这里如此野蛮,竟全没有诗词唱和之事呢?白准备了!” 顿一顿,这老家伙又道:“这药过期了可惜了的,给托斯卡纳大公试试,也算个人情不是?” ......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徐光启满以为再见到托斯卡纳大公时他或满面春风,或如丧考妣,但万万没想到大公竟是满面恐惧之色:“伯爵阁下,今天我用银针试了试早餐,竟然有发黑的情况——有人在我们夫妇的餐食中下毒!” 第三百六十六章 卷入 徐光启闻言吃了一惊,忙问银针细情。大公拿出昨夜从徐光启这里拿走的银针给他道:“伯爵阁下,请看——” 徐光启接过那根出使以来一直用来验毒的银针,见其尖端已经明显变黑,长出一口气道:“大公阁下,您没有把它插在鸡蛋黄里边吧。要知道,硫化物不光是砒霜里面有。” 托斯卡纳大公的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一边擦汗一边道:“当然,我没有那样做。昨天你已经交代了用法。我只是在牛奶中试了一下。” 徐光启沉吟一下,走到门口让侍从去喊王家屏。待转过身,他看着脸颊因恐激动而潮红的大公,问道:“阁下,您还通知了谁?” “除了我的妻子知道这件事,我什么也没做,直接来找您了。因为我不知道银针验毒的原理,怕搞出误会。毕竟——” 徐光启点头苦笑道:“阁下,恐怕不是误会。”说完,他拿出一根新的银针,在房间内的茶杯、牛奶和面包上都试了试,递给大公道:“如果不遇到硫,它是不会变黑的,而砒霜里就还有硫,恰巧砒霜又是最常见的毒药。” 此时,王家屏在门外求见。待徐光启开门让他进屋,王家屏见了两人脸上的凝重之色,吓了一大跳,心道:“不是‘肾宝’把大公吃坏了吧,那老夫可要闹出大笑话......” 徐光启心里着急,三下五除二的将事情讲清楚。王家屏闻言先长出一口气,随即皱眉道:“大公阁下,您这公府内不太安全啊。能够接触到牛奶的人都控制住了吗?” 弗朗西斯科一世摇了摇头。徐光启苦笑道:“大公怕闹出误会,先来我这里求证了。”随即摇摇头道:“看来您用的瓷器太多也有坏处,如果用银餐具——那下毒的人要想一想了。” 托斯卡纳大公见徐光启确认自己是被下毒,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严肃,他对两人点点头,微微鞠躬道:“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作为客人,对大公遇到这种事表示了关心之后,使团诸人也不能做的更多,免得超出了客人的本分,甚至卷入莫名其妙的乱局之中。 为了绝对安全,使团以怀念家乡菜为由,自行采购食材加工,免得凶手狂性大发,误伤到自己——谁知道那人手中还有没有银针无法检测的毒药呢? 儒略历1584年12月4日,连续数日消失不见的大公再次出现在徐光启和王家屏面前,脸色非常难看。 在徐光启再次表达关切之后,大公眼眶含泪道:“我与我的妻子可能中毒一段时间了。我已经查清楚,投毒的是我的贴身仆人,而他受到了费迪南多的指使,这已经是第二次投毒了。” 徐光启听说后,点头道:“大公阁下,据我所知,牛奶在进入人体后,会在胃里形成保护膜,极大减轻毒药的威力。砒霜是烈性毒药,您第一次没有毒发,应该是投毒人不懂这个知识。而此次凶手加大了剂量,才会被银针检查出来。” 王家屏听徐光启如此说,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什么来安慰弗朗西斯卡一世。 其实他和徐光启两人早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在不知道自己哥哥还能不能生出继承人的情况下,费迪南多具备最大的行凶动机。 大公眼眶通红道:“我已经下令将红衣主教阁下秘密逮捕。但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两位,我不得不请你们立即动身前往罗马了。” 徐光启闻言点点头。大公接着道:“安东尼奥现在还小,他无法独立的处理此事。我将正式承认卡洛的身份,并由他代表我与教廷进行交涉,他的安全我希望能够由您来提供保护。” 徐光启闻言略略有些吃惊,他沉吟一下问道:“此事涉及教廷吗?” 大公点头道:“您知道,我自从接位以来,以哈布斯堡为外援,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教廷的利益。费迪南多一直认为这是对教廷中美第奇的背叛,另外,安东尼奥的血脉问题也是促使费迪南多行凶的重要原因。” 现如今,欧洲最大的家族是哈布斯堡家族,哈布斯堡家族中势力最大的一支是西班牙的费利佩二世。而教廷与西班牙在争夺欧洲主导权方面是有深刻矛盾的——以徐光启到达为由,教皇颁布“和平谕令”就是给费利佩二世添堵。 徐光启闻言撮了撮牙花子,心里对收留卡洛.美第奇感到一丝后悔。他现在已经知道,美第奇在教廷中势力极大——截至目前,美第奇家族从一百年前的利奥十世开始,已经先后出了三任教皇,至于红衣主教以上,简直不计其数。 如此庞大的家族势力中,出了一个不甘心被教廷摆布的弗朗西斯科一世不足为奇,但费迪南多出手毒杀大公,却将来此做客的使团也卷进了漩涡。 徐光启作为中国使节,应该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尽力在欧洲各派政治势力间保持中立,尽管他担负着替皇帝选择合作者的使命——但他此时不能轻易的替皇帝决定。 如果他带着卡洛去教廷,在有心人眼中这也算是一种站队。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徐光启没法逢人就说自己保持中立的情况下,让卡洛.美第奇与使团分开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与托斯卡纳大公国保持距离、甚至是反对的一种站队。 王家屏见他皱眉,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他在一旁低声用汉语提醒道:“子先,西班牙总有一天会和我们翻脸的。” 托斯卡纳大公也非泛泛之辈,听王家屏用汉语说话——这算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心里一琢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立即表态道:“伯爵阁下,托斯卡纳公国将在赛里斯与西班牙的争端中保持绝对的中立——生意就是生意,我们愿意以极大的诚意支持贵我双方在金融领域的合作。” 见徐光启不置可否,美第奇大公深吸一口气道:“美第奇在欧洲所有的银行,都可以支持赛里斯银行的票据兑现,如果使团能够在教廷中施加必要的影响,我保证赛里斯会获得更多。” 对于徐光启来说,大公的承诺近乎无价之宝——若要实现皇帝利用金融来涉入欧罗巴的想法,美第奇银行的支持将是最事半功倍的,他家是目前全欧洲最大的银行家,几乎在所有大城市都有分行,而几乎所有国王都欠着美第奇家族的债务。 怎么说呢?王家屏给大公“肾宝”丸,徐光启建议他用银针验毒简直是老天爷给使团送来的礼物。大公在逃得一命之后,出于感激和自保两种考虑,竟然给出了使团难以拒绝的价格。 美第奇银行的支持,将使得朱翊钧在欧洲的攻略有一个极其顺利的开始。徐光启甚至感觉,冥冥中有一种被命运安排的错觉。 他顿了一顿道:“大公阁下,我必须与使团的人商量一下,明天我会给你答复——同时,我需要教廷内更多的情报。” 大公点头道:“这是您的权利。但我衷心希望我们能够达成一致,今天我收到的来自罗马的消息——格里高利十三世病体沉重,估计很难度过这个圣诞节。” “伯爵阁下,现在整个欧洲都注视着罗马。” 第三百六十七章 洗礼 格里历1584年12月10日,在徐光启到达里斯本后的第三个月,使团终于到达名义上的目的地——罗马。作为对罗马使团到大明的回访,徐光启的到来毫无疑问达成了格里高利十三世教宗生涯的最高成就——即便格里高利历的颁发与之相比,只能排在次要位置。 徐光启到达罗马教廷后休息了两天,就开始参加各项活动。第一项活动为罗明坚举办的红衣主教祝圣仪式。罗明坚作为罗马使团的代表,荣升圣保禄大殿司铎之职,接受了病榻上的教皇为之亲手戴上的红帽,并获颁枢机戒指——从即日起,枢机主教阁下终于名副其实。 其实,早在使团在大明获得巨大成功的消息传回教廷,新任枢机名单中范礼安、罗明坚就赫然在列——也就是说他两个早就荣升红衣主教之职。但按照法典规定,红衣主教必须履行宣誓和领受红帽的仪式,而在一个红衣主教都没有的大明教区,是不能做到这一点的。 在罗明坚被祝圣的同时,因身体原因未能返回罗马的范礼安和留在大明京师继续传教事业的利玛窦,也获得遥封。范礼安因为在亚洲传教事业上的开创性工作,被册封为亚洲总教区大牧守。 利玛窦这个小传教士,则一跃而过了本堂神父、主教执事等阶段,直接荣升主教。此次虽未能列位枢机,但只要他不突然暴毙,将来一袭红衣是必得的。 罗明坚在获封枢机主教之后,即可作为教宗代表,在返回大明之后完成祝圣范礼安和利玛窦的仪式。到那时候,范礼安仍然为罗明坚的顶头上司——按照两人的地位和贡献来说,这也是应有之意。 在参加完这个仪式之后,第二天就是徐光启的受洗仪式。作为第一个受洗的大明人,且身为驸马、伯爵之尊,他的皈依充分体现了罗马使团的传教工作成果,更是罗马教廷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 在教廷的宣传中,此事证明了天主的光辉无远弗届——拥有一万万六千万人口,面积超过欧洲的赛里斯大帝国,皇室成员在罗马受洗将成为里程碑,标志着教廷的传教事业达到了最高峰!因此教宗给予其洗礼以最高规格就不足为奇——徐光启受洗将与欧罗巴诸国国王的洗礼仪式等同。 来自后世的朱翊钧非常清楚教廷需要什么。即便罗马使团在大明京师建设了十个教堂,洗礼万人,也没有徐光启一人受洗更容易获得教廷的重视——头头们就喜欢这种政绩,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因此,本时空的徐光启虽然受到了格物思维的洗礼,但背负皇命仍然走上了原时空的道路,并不情愿的成了一名基督徒。 按照原定计划,格里高利十三世要参加徐光启的受洗礼,并主持弥撒。但最近半个月以来,格里高利十三世突患疟疾,身体状况迅速恶化,此时已经卧床不起。于是,圣伯多禄教堂的司铎,枢机主教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斯塔纳代表教皇,为徐光启主持了洗礼。 在圣伯多禄大教堂里面观礼的很多——欧罗巴诸国几乎都派出了使节。徐光启穿着真丝织成的红色天鹅绒浴袍,在侍者引领下从更衣室走出的时候,大殿内诸人的注目令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十万里之外的皇帝不由自主的产生一丢丢的不满之情。 此际天主教的洗礼多为“浸礼”,即将全身都浸泡在水中。其实,从基督教的传播历史来看,从西元第二世纪开始,因“浸礼”仪式繁杂不利于传教,此后将近有十个世纪的时间内,很多教派用“洒水礼”替代浸礼——即主持者用水珠在脸上淋几滴就完事。 但中世纪的教会势力达到鼎盛之后,浸礼全面“拨乱反正”,欧罗巴即便婴儿的出生受洗也都是浸礼,他们从产房被直接抱出后到最近的教堂举行仪式——很多幼儿因此死于呛水导致的肺炎或感冒。 在仪式中,这一盆水就不是水了,而是基督的“宝血”。所谓基督用血洗净原罪就是指这一下——在浴盆里泡过一次,就相当于宣示与主同死及同活,出了浴盆,那就生是天主教的人,死是天主教的鬼。 ...... 在肃穆的氛围中,优伶唱诗班高唱起圣咏。乔瓦尼主角手持圣杯,罗明坚主教在其侧后方高举金色的十字架,另有教廷侍者单膝跪地,捧着盐、油膏等洗礼用的宗教物品。 副使王家屏按照礼仪安排,着大明礼服在浴盆侧后方站立,手持徐光启的节杖。此时他见徐光启穿着大浴袍,想笑又不能笑,表情非常精彩。徐光启瞥见了,心中对皇帝那一丢丢不满越发多了,并逐渐变成了幽怨。 待开场圣诗唱完,乔瓦尼首先进行弥撒仪式,带领大厅众观礼来宾进行祷告:“主啊......今天我们在你和众位见证人面前,为着这些听信福音而作你儿女的朋友徐光启伯爵阁下,举行施洗的仪式,求你垂临并祝福我们。主啊,是你感动了......阿门!”[注1] 在祷告过程中,徐光启面上表情古井无波,低头聆听。祷告完成后,他在侍者示意下,走近施洗的主教乔瓦罗。 乔瓦尼用拉丁语问道:“为得享天主子女的自由,你弃绝罪恶吗?” 徐光启答:“弃绝!” 就在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一串令他时常惊醒,至今仍毛骨悚然的文字:“我声明我没有自己的意见和意愿......我将会秘密的或公开的对整个地球上的异教徒、新教徒和自由主义者进行一场无情的战争......” 这段文字来自于西班牙马德里“刺杀预警”事件,克莱默党被费利佩二世连根拔起之后,英国女王特使沃辛海向他提供的“耶稣修士会”的内部誓言——这是一段令徐光启内心坚决“弃绝”这罪恶渊薮的文字。 乔瓦尼再问:“为脱离罪恶的奴役,你弃绝引人犯罪的人、地、事物吗?” 徐光启定定神,回答道:“弃绝!” 但那段文字继续显现着:“我不会在意他们的年龄、性别或者阶级,我将吊死、烧死、煮烂、烹饪、剥皮、勒死以及活埋这些该死的异教徒,扯掉他们妻子的胃和子宫,把他们的孩子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以摧毁他们那可憎的种族。直到永远......” 乔瓦尼又问说:“你弃绝万恶之源的魔鬼吗?”徐光启继续答说:“弃绝!” “如果这些行为不被允许,我将悄悄的准备一杯毒酒、勒脖子的绳子,锋利的匕首和铅弹......” 宣发信德的三问结束了,在徐光启公开声明弃绝罪恶和魔鬼后,乔瓦尼问在胸口划十字,与观礼众人一起宣声“阿门!”王家屏虽不信这玩意,但也跟着凑热闹张张嘴。 随即乔瓦尼继续仪式,问说:“你信全能的天主圣父创造天地吗?” 徐光启答道:“我信。” “我证实我将奉献自己的生命,灵魂及肉身力量到这把我如今得到的匕首上,我将用鲜血写下我的名字作为证言,如果我的决心被改变或削弱......” 乔瓦尼继续问道:“你信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天主的惟一子,由童贞玛利亚降生,受苦受难,死而复活,现今在天上享受光荣吗?” 徐光启低头回道:“我信。” “......弟兄们将砍掉我的双手双脚,割破我的喉咙、切开我的的腹部,以及用硫磺灼伤我的身体......” 乔瓦尼最后问说:“你信圣神,圣而公教会。诸圣的相通,罪过的赦免,肉身的复活和永恒的生命吗?” 徐光启答说:“我信。” “......这些惩罚落在我在世的身体上,我的灵魂将在永恒地狱里受到恶魔的折磨直到永远!” ...... 当徐光启解开浴袍,腰间围着白色的亚麻长巾,迈腿进入那由整块白色理石雕刻而成的浴盆之中时,神圣恢弘的教堂里圣诗的咏唱再次响起了。 乔瓦尼待徐光启全身浸入水中后,边念念有词边俯身搀扶他,令他半跪,随即用黄金铸造的“圣杯”盛满水,从徐光启头顶浇下,如是者三次。 最后,他又在徐光启额头、嘴唇等处涂抹了盐,并抓了一把油膏涂在他的胸口——那油膏充斥着浓烈的香气,让徐光启不由自主的感觉有些反胃。 他强忍着不适,对皇帝命他“信仰天主”强烈腹诽。等侍者擦干他的头发和脸颊之后,就看到乔瓦尼身后的罗明坚眼睛里充满泪水,正对着他微笑。 徐光启对着他勉强微笑了一下,心中暗道:“也许你心中信仰的主是干净的,但我——将在皇帝的带领下,剜掉这威胁文明的恶疮,使天道煌煌之下,罪恶永无施所。” 第三百六十八章 奇货 徐光启经过深思熟虑,此次来罗马带着年轻俊美卡洛.美第奇,但未按社交习俗在罗马社交场对其进行介绍——如此一来,使团与美第奇家族的关系就重新变得雾里看花,他本人可以继续维持中立超然的地位。 虽然没有郑重介绍卡洛,但徐光启已经答应了美第奇大公,全力保证卡洛的安全。于是,被两个锦衣卫精英贴身保护的卡洛.美第奇成为罗马城一道特殊的风景,各国使节都在揣测这家伙为了得到东方使团的保护,付出了什么。 卡洛受大公委托,与教廷交涉自家叔叔试图弑杀托斯卡纳大公的罪行——大公出于安全考虑不敢来,而这么大的事情仅仅派使节交流是不够的,卡洛也算是因祸得福,否则他名字里面的“美第奇”三个字能否得到大公承认还属于未知之数。 ...... 至于徐光启本人,在受洗之后,格里高利十三世在病榻之上接见了他,为之赐福并册封他为主教。虽然现在的赛里斯主教比教徒还多,但教廷对继续册封主教并没有心理负担——主教们有能耐可以自己去拓展教区嘛。 未经受大明官场洗礼的徐伯爵用尽全力,也无法演出那种受宠若惊,只能全程呆若木鸡严肃脸,倒也没穿了帮。 12月16日开始,徐光启开始轮流接见欧洲诸国在罗马的使节和大贵族。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匈牙利与克罗地亚的国王、波西米亚国王和奥地利大公的弟弟——马蒂亚斯算是其中最尊贵的一位。 马蒂亚斯先生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目光炯炯,看上去精力充沛。尽管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亲弟弟,但皇帝的兄弟姐妹很多——哥儿五个,姐妹六个。 老皇帝马克西米安二世将皇室财产和皇位都给了他大哥鲁道夫二世,只给了马蒂亚斯一些养老年金,而他的皇帝大哥对他的成长几乎不闻不问——这毫不奇怪,宅男陛下表面上对任何事情几乎都不闻不问。 这些年马蒂亚斯为了能够得到符合他身份的职位殚精竭虑——作为西班牙费利佩二世的亲外甥,他居然接受了叛乱省份尼德兰叛军的邀请,担任了尼德兰总督,足以见他饥渴到了什么程度。 三年前,尼德兰宣布废除费利佩二世并独立,马蒂亚斯无法再担任名义总督,在费利佩的严厉要求下,他返回奥地利的林茨,并多次来罗马活动主教职位。 可怜的娃要求并不高,他寻求的并非枢机主教,他想当的仅仅是地方主教:例如明斯特、列日、斯派尔之类的,这些城市现如今人口连五万都没有——然而,堂堂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子连这点要求也未得到满足,被连续拒绝。 他还曾经依仗皇室身份与波兰、匈牙利等地的大贵族进行谈判,试图担任这两国的国王,然而法国黑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和自己的宅男皇兄连续在背后使绊子,让他好几次功败垂成——马蒂亚斯彻底怒了,他成了此际欧洲最出名的破落户兼搅屎棍。 屡经挫折使得马蒂亚斯毫无大贵族的傲娇之气,他首先行礼,恭贺徐光启荣获主教头衔,并表达了强烈的艳羡之意。 经过一段时间的恶补,徐光启对此时欧洲盘根错节的各大家族已经有了些概念。马蒂亚斯虽然现在一亩领地都没有,但作为皇族成员,在鲁道夫二世仍未生出男性继承人的情况下,以马蒂亚斯这个折腾劲儿,搞不好将来能有大出息呢。 因此徐伯爵亲切的对马蒂亚斯以平礼相见,请他品尝特色红茶。精美的器皿和味道香醇的茶汤让马蒂亚斯有些激动——他努力想表现出淡然处之的样子,但不住眼偷瞄使团驻地美轮美奂的摆件出卖了他的心情。 寒暄过后,马蒂亚斯表示自己与威尼斯的执政官尼克罗·达·蓬特总督很熟,尽管蓬特总督已经九十多岁,但据他所知老人家在执政联盟中仍然一言九鼎,如果徐光启有意去威尼斯访问,自己可以帮助使团牵线搭桥。 马蒂亚斯热切说道:“伯爵阁下,我听说您对文艺复兴很感兴趣。要知道,从罗马之劫以后,真正的艺术家都去了威尼斯,如今欧洲已经没有大师了。” 所谓罗马之劫,是指五十七年前,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按:他同时也是西班牙国王,称卡洛斯一世)属下的军队“兵变”后,在罗马进行的大规模烧杀抢掠事件,这事是欧洲史上最严重的文化惨剧。罗马因此永远失去了文艺复兴的中心地位——以此为标志,历经两个世纪的文艺复兴也戛然而止,此事件也是教皇国与哈布斯堡家族和西班牙仇恨的由来。[注1] 徐光启闻言心动道:“感谢阁下的帮助。在我的出使计划中,原本是没有威尼斯的。但这段日子,我听说了很多关于威尼斯共和国的政体——怎么说呢,这种推选国主的体例只见于我国的三代之治,说实话,我对它发生了很大的兴趣。” 马蒂亚斯听徐光启感兴趣,激动脸颊通红。他搓了搓手,接着奉承了徐光启的风度和财富之类的——尽管徐伯爵已经知道此地民风粗鄙,但听了马蒂亚斯赤裸裸的吹捧还是感到有些尴尬。 马蒂亚斯见徐光启不停的点头微笑,不知道这是东方特有的含蓄,还以为自己的“风度”已经折服了伯爵阁下呢。 于是他直接讲出来意:“阁下,我听说您在托斯卡纳经历了些冒险,老宫里险些发生了政变,而您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未等徐光启反驳,他接着问道:“您能帮助我从美第奇银行贷一笔款子吗?您知道的,我正在与波兰进行谈判,以得到国王的位置——我将用未来收益做抵押,此次只需要贷款五千杜卡特。” 徐光启闻言,对欧洲政治的理解立即又加深了一层。他沉吟一下,对坐在身边的王家屏笑道:“对南公,此奇货可居者乎?” 王家屏皱眉叹气道:“此真礼崩乐坏之地也!国王也可买乎?”徐光启笑道:“好像波兰国王由贵族推选,如果他买到足够的票数,还真有可能。” 听两人用汉语交流,马蒂亚斯不以为忤,瞪大眼珠屏住呼吸,热切盼望着徐光启嘴中说出一个“可”字。 没想到此时正坐在王家屏边上的罗明坚也用汉语插言道:“子先,我听说这家伙与波兰的谈判已经失败了。这应该是他没钱花了——波兰国王没那么便宜。” 徐光启默默盘算一番,对马蒂亚斯微笑道:“我对美第奇并没有你相像那么大的影响力。” 见马蒂亚斯脸色变得苍白,徐光启接着笑道:“但五千杜卡特不是一笔很大的款子,如果您愿意深入的与赛里斯合作,我想就这个问题与您深谈——在未来合适的机会。” 马蒂亚斯闻言,激动的有些结巴了:“当,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7017k 拜个早年——坚持就是胜利 诸位读者大大: 老摩换了新领导,给单位业务翻开新一页。领导欲以老摩单位业务为核心,打开工作新局面、大局面。在此情况下,加班日以继夜。 这么描述老摩的状态吧:在即将到来的除夕放假前,老摩仍在单位加班。最近老摩以每周五斤的速度迅速消瘦,目前已经从102公斤降到了95公斤——但这种减肥并不是我想要的。 关于这本书,我跟朋友说说心里话:就像老摩的一个孩子。尽管工作压力陡增,但老摩不会放弃继续抚养他。因为老摩有太多关于文明碰撞的思考想通过本书来表达,而且这本书写到欧洲篇,已经到了第一次攻坚阶段。 细心的您也许会发现,老摩没有改掉查阅资料的习惯。最近几章,关于欧洲十六世纪末期的思考有很多,也翻看了很多资料——这些东西都要在日后的写作中慢慢的写出来。 也许有很多人会觉得主角推进的很顺利和很快,本书爽点已经不多。但老摩一直有一个野心,就是这本书要探索一种新的可能——用中华文明引领工业革命之后世界的可能——后面的推演在广度上会非常大。这也许超越了老摩的能力,但我想试试。 总而言之,这段话是给读者们表个态,老摩不会放弃。老摩相信:一切的成功都来自坚持,而一切的坚持都来自信念。这本书是老摩的信念。 在即将到来的壬寅年,老摩在此给读者大大拜个早年! 《万历新明》拜个早年——坚持就是胜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九章 漩涡 因为马蒂亚斯拜见徐光启的时候带了一份达芬奇的手稿作为见面礼,作为回礼徐光启送给他一斤红茶和一套精美茶具。 马蒂亚斯揣着激动的心情走了,从此之后成了欧罗巴常见的“赛吹”,发自肺腑的认为赛里斯人都是品德高尚的人。因为徐光启的馈赠按照价值来说,是对他寒酸现状的一种接济,而且没有伤害他的面子! 随着使团在欧罗巴行程的深入,茶叶已经成为欧洲目前最时尚的饮品。一个月以前,已经有快船直奔满剌加,要在香料贸易航线上增加一项新的商品——茶叶。 推广茶叶本就是使团的重要使命之一。徐光启在马德里给费利佩二世泡了一壶茶之后,就在回国的奏报中提醒皇帝,欧罗巴很可能会大规模的进口茶叶——以他们贵族的饮食风俗来说,一旦习惯了茶叶,就根本无法戒掉这东西。 现如今欧罗巴茶叶只能从使团的馈赠中获得,多少大贵族欲赶时髦求一两红茶而不可得——马蒂亚斯这一斤茶以及茶具卖百十来个杜卡特轻而易举,而有了这笔钱他至少能增加几个保镖和随从,不至于带着一个跟班满欧洲晃荡。 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弟,马蒂亚斯各种社交场都能进得去,随着他在不同场合对徐光启的吹捧,并有意无意的暗示自己很可能得到赛里斯的资金支持,在罗马的一些贵族已经与他重新建立起联系——毕竟,乱战中的欧罗巴到处都缺硬通货。 徐光启的出使局面随着他在罗马的声誉渐高而逐渐打开,在使团驻地,各国使节与访客们纷至沓来,他们有的询问托斯卡纳公国政变详情,有的询问赛里斯银行什么时候开业,还有的跟马蒂亚斯一样,直接借钱或者用“小礼物”换茶叶——徐光启对托斯卡纳大公和马蒂亚斯借势炒作的能力也叹为观止。 表面上一团祥和的使团驻地,底下也涌动着激流。卡洛.美第奇作为托斯卡纳大公的代表,这些天与教廷各方势力激烈交锋,强烈谴责教廷插手托斯卡纳的传承事务,支持费迪南多发动政变。而为了安全起见,这些交流大多都在使团驻地完成,徐光启等人也因此逐渐了解到欧罗巴如今新的政治形势: 托斯卡纳大公在弟弟下毒手之后,撕下了兄友弟恭的面纱,亲自给费迪南多穿上“西班牙靴子”——这玩意又称“胫骨粉碎机”,乃此际欧罗巴最为常见的酷刑:行刑者会将犯人的两支小腿挤压在两个弯曲的铁板之间,这些铁板上钉有长钉,铁齿和旋钮,剧烈的挤压和旋转会将犯人的胫骨和腓骨粉碎。 费迪南多的骨头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硬,在严刑拷打之下,涕泪横流的开始交代。正如托斯卡纳大公所料,费迪南多发动政变受到了教廷美第奇一派的指使。 格里高利十三世得了疟疾之后一病不起,整个欧罗巴凡能插手教皇选拔的政治势力开始合纵连横。美第奇家族现任家主托斯卡纳大公押宝哈布斯堡家族西班牙一系,而费利佩二世则支持为徐光启主持洗礼的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斯塔纳枢机主教。 格里高利十三世尽管与费利佩二世不和,但在教皇人选上也支持乔瓦尼——否则乔瓦尼也不能代替教皇主持这意义重大的洗礼。 但乔瓦尼的上位意味着美第奇家族最大的政治势力——法国的黑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的利益受损,除了已经倒向费利佩二世的托斯卡纳大公之外,其他美第奇反对乔瓦尼。 对于美第奇来说,稳固的扩大地盘和势力是家族的最高利益。凯瑟琳.美第奇的出生以及缔结婚约是两代美第奇教皇——里奥十世和克雷芒七世的精心安排,教廷中所有的美第奇势力几乎都对凯瑟琳效忠,并忠诚的执行凯瑟琳的命令。 因此,这次政变不但涉及到教廷和西班牙,还涉及西欧罗巴最大的政治势力瓦鲁瓦王朝——即法国。 法国如今已经风雨飘摇,先后引发多次宗教内战以及穷奢极欲的亨利三世已经耗尽了巴黎人的耐心,以吉斯公爵为代表的的大贵族正在酝酿夺权的风暴,站在亨利三世身后的凯瑟琳.美第奇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但作为操纵法国命运十余年的皇太后,永远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她曾不顾以死相逼,将自己最漂亮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嫁给了纳瓦拉国王亨利.德.波旁。这意味着,如果男宠众多的亨利三世不能生出男性继承人,同样作为法王路易九世子孙的亨利.波旁将在他死后继承法国王位。 而这位亨利.德.波旁,恰好是格里高利十三世的政敌菲利斯·普里提·德·蒙塔尔托红衣主教的侄子——理所当然的,以凯瑟琳.美第奇为代表的美第奇们有意将菲利斯.蒙塔尔托推上教皇尊位。 这里有一个技术问题,这位亨利.波旁如今是胡格诺教徒,与天主教势不两立,这不仅让凯瑟琳.美第奇和菲利斯.蒙塔尔托颇为头疼,也给了托斯卡纳大公弗朗西斯科.美第奇投靠西班牙最大的理由:美第奇们应该站在费利佩二世一边嘛,我们都信仰天主教不是?而且,和最强大的国家结盟才有利于美第奇家族的未来嘛。 这种观点不能说错,凯瑟琳.美第奇还嫁女儿给费利佩二世续弦,试图以联姻来巩固瓦卢瓦宫廷的地位呢。但费利佩二世的最终目标要统一欧罗巴,这又是瓦鲁瓦的亨利们和凯瑟琳.美第奇所不能容忍的。因此,瓦鲁瓦王朝自然而然的与哈布斯堡势不两立...... 在已经一团乱麻的局面中,神圣罗马帝国宫廷也要来掺和一脚。五十多年前教皇克雷芒七世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按在地上疯狂摩擦,“罗马之劫”后,克雷芒七世被囚禁并签下屈辱条约——割地赔款,美第奇家族被迫交出了托斯卡纳大公国的统治权,当时的佛罗伦萨成了共和国。 后来美第奇第一任大公科西莫一世借着查理五世的儿子——西班牙费利佩二世的势力重新统治了佛罗伦萨,这也是现如今托斯卡纳大公弗朗西斯科一世继续仰西班牙鼻息的由来,但这与克雷芒七世一派的美第奇们利益并不一致。 而哈布斯堡王朝的“正统”,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鲁道夫二世对自己表哥费利佩二世那是相当痛恨——毕竟,费利佩二世继承了查理五世时期神圣罗马帝国最有实力的西班牙和尼德兰两地,只留给哈布斯堡一个空壳子。 因此,神圣罗马帝国在反对乔瓦尼当教皇这方面与凯瑟琳.美第奇利益一致,马蒂亚斯在罗马露面活动不光为了自己,在教皇的选择上也部分了代表鲁道夫二世,是皇帝的传声筒之一。当然,在出价够高时,马蒂亚斯出卖鲁道夫二世与托斯卡纳大公媾和也将毫不犹豫——通过徐光启表达贷款欲望,就是放出的一个小小的试探球。 在如此复杂的局面下,掌握美第奇银行的托斯卡纳大公地位逐渐举足轻重——毕竟不管是什么二世、三世,甚至皇帝,都需要美第奇银行给他们融资周转,否则债台高筑的他们早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 少儿持金于市,这就是托斯卡纳大公如今面临局面的生动写照。费迪南多一旦政变成功,掌握财权的美第奇们就能大肆收买有投票权的红衣主教,把菲利斯.蒙塔尔托推上教皇位置,从而确保亨利.波旁稳固的继承权,美第奇家族仍将部分掌控法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西班牙所掌控...... 在原时空,费迪南多成功了,乔瓦尼也被美第奇银行支持的菲利斯击败,菲利斯成了继任教皇西斯科特五世。[注1]但在本时空,因为蝴蝶煽动了翅膀,费迪南多阴谋败露,双方矛盾彻底激化,出离愤怒的托斯卡纳大公和费利佩二世将采取何种行动,大概真的只有上帝知道了。 随着格里高利十三世的病重和费迪南多成了阶下囚,罗马终于彻底成了罪恶与阴谋的渊薮,假意和背叛的漩涡...... 第三百七十章 求医 大明使团尽管很受格里高利和教廷十三世的重视,但毕竟远来是客。在格里高利十三世健康急转直下的情况下,罗马的漩涡并未对使团的行程造成太大影响。除了很多势力收买使团底层成员,打听卡洛.美第奇的动向之外,使团的各种调查,抄录文献仍在按部就班的进行。 但平静很快被打破。1584年的圣诞节前一天,为徐光启洗礼的枢机主教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斯塔纳紧急约见他。徐光启不知何事,也不敢怠慢,忙带着王家屏到圣伯禄大教堂求见。 乔瓦尼枢机主教的山羊胡子胡子浓密,鼻子倒不像欧罗巴人那般高耸,下巴前突,嘴唇还有些地包天,尊容有些对不起身上的大红袍子。但作为最有可能的教宗候选人,也无人敢对他稍有不敬。 在徐光启按照天主教规矩行礼后,乔瓦尼起身以对中国皇帝代表使团首脑回礼——这些天枢机主教和徐光启都是这么办的。随即乔瓦尼不再寒暄,直接问道: “阁下,我听说你们有治疗疟疾的方子。” 徐光启闻言悚然一惊,知道一定有使团成员被收买——这难以避免。尽管大明使团已经经过无数次的保密培训,但成员中得了疟疾又被治好此类生活信息是很难不被泄露的,一些麦酒加上金币就能让那些武夫说出这些没有被专门强调过保密的信息。 他摸了摸鼻子微笑道:“是的。一千年前,我国晋代的葛洪《肘后备急方》中有可治打摆子的方法。后来经医学院改进药方,中国对疟疾已经不是束手无策的。” 乔瓦尼心急如焚,哪里管徐光启说的葛洪是谁,立即问道:“使团现在还有这种药方吗?” 徐光启闻言皱眉道:“阁下。出使之前,皇帝陛下禁止使团向任何人提供治疗。当然‘天花防治法’除外——因为没有一种药是一定有效的,如果使团随意治疗他人,很容易惹上纠纷。” 乔瓦尼苦笑道:“阁下,我当然理解皇帝陛下的谨慎。但您不知道的是,我们的教宗陛下得了疟疾,这些天一直持续发作中。今天他又开始发热了。” 这个消息徐光启在佛罗伦萨时就从托斯卡纳大公那里得到了,但仍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哦?是吗?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陛下身体欠佳只是暂时——” 乔瓦尼闻言,目光一下子转冷,对着他上下打量。徐光启知道这拙劣的谎言难以欺骗他,只好苦笑着继续解释:“阁下,我背负着皇命,有些事情只能装作不知道。” 这倒不是徐光启撒谎,因为朱翊钧为了占穿越者的便宜,确实禁止徐光启不要在欧罗巴使用医生治疗他人——尤其是国王贵族,免得蝴蝶效应太大。但其实这种蝴蝶效应是不可避免的——托斯卡纳大公还活着,费迪南多成了阶下囚就是最佳证明。 乔瓦尼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然道:“阁下,得疟疾的是教宗陛下。祂是上帝在地上的代言者——如今我不得不怀疑您信仰的虔诚了。”徐光启被他将住,一时哑然。 一直听着通译低声解释的王家屏见徐光启不好回答,在一旁笑道:“主教阁下,您对徐光启伯爵说这句话可以算作是天主教廷对中国使团的威胁吗?” 乔瓦尼听了这话,脸上阴晴不定。他定了定神说道:“这是我对伯爵阁下的个人看法,因为他是一名教徒。” 王家屏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乔瓦尼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随即听他哼一声道:“可是,不允许治疗他人是吾皇圣旨,而即便是伯爵阁下的个人行为,也代表着使团。” 乔瓦尼闻言,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如果王家屏反对,徐光启是不能下达治疗教宗的命令的。他将注意力转向王家屏,对他颔首道:“阁下,教廷付出什么代价,可以换来对陛下的治疗?” 王家屏刚想说“皇命不可违”,但一想自己与使团都处在人家主场,有办法还不尽力治疗对方“皇帝”的话,搞不好脑袋就要搬家,这话就在嘴边打了个转没说出来。 徐光启这时候也不适合说话,否则他加入天主教的事儿就毫无意义——教徒有治疗教皇的方法拒不提供,这话讲到天边都是教廷占理。 对乔瓦尼的要求,使团两个首脑面面相觑。王家屏见徐光启没什么好办法,只好一咬牙道:“阁下,我们是带着善意而来,但——” “阁下,教廷付出什么代价,可以换来对陛下的治疗?”还没等他说完,乔瓦尼打断他再次问了一句同样的话。 这意思很明显了,球踢到了使团这边。是遵从朱翊钧的圣旨还是提供治疗,需要立即决断。 王家屏见无法用外交辞令拖延,也不再看向徐光启,自行拍板道:“阁下,使团可以派出医生。违反皇命的责任将由我承担——”徐光启一时不察,打断他道:“对南公,这事儿还是我来承担吧。” 王家屏心中暗骂徐光启猪队友,只好充耳不闻继续道:“但是,吾皇金口玉言,出口成宪,天地人神之主的旨意是不能轻易违反的——” 乔瓦尼:“说出你的条件。”徐光启这才明白,心中暗自惭愧,发自内心觉得此次皇帝派王家屏为副使无比正确,否则这竹杠绝逼敲不成。 王家屏咽了口唾沫,对乔瓦尼道:“首先,尽管我们得到了治疗教皇陛下的荣幸,但我们对不好的结果不承担任何责任。” 乔万尼一听这话,脸上肌肉连续抽动,对王家屏的人品有了重新认识。但教宗小命如今捏在使团手中,人家的顾虑也是应有之义,只好答应道:“可以。” 王家屏接着道:“如果这个老天——那个上帝保佑,我们治好了教宗。那教廷有义务向吾皇陛下表达应有的感激,这个,嗯,如何感激需要进一步的商榷。” 乔瓦尼苦笑道:“您不妨先谈谈想法。毕竟,教皇陛下的身体等不得。” 王家屏一听,腰板一挺狮子大开口道:“我只是提点个人想法啊。这个第一呢,教宗陛下恢复健康之后,应该向吾皇陛下拜表表示感谢。” “‘拜表’是什么意思?” 看了一眼徐光启脸上精彩的表情,王家屏心一横道:“就是承认吾皇陛下的地位更高的一种感谢信。” “这不可能!”乔瓦尼出离愤怒之后,地包天的嘴唇有些哆嗦。“上帝之下,活着的人类中,教宗陛下最高,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 王家屏见自己戳到了红衣主教肺管子,忙落地还钱道:“至少也要平等的来往,这是我的底线。” 乔瓦尼满面潮红,一时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随即想到,费迪南多政变失败后,胜利的天平已经倾向于自己,而教宗的意见更是决定性的,因此他连续深呼吸后,逐渐冷静下来:“这一条我会向陛下报告——我觉得能够得到您满意的结果。” “好的,我们达成了一条。其次,我个人觉得我们需要赛里斯商团在天主教国家的任意通行权——当然,我们会纳税,但纳税额不超过一定的限额。” 乔瓦尼的脸上肌肉扭曲,很想一巴掌呼在王家屏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他想了半天,哑声道:“教皇陛下未必有那么大的权力。”看到王家屏脸上的轻蔑之色,他脸一红接着道:“当然,如果祂发出谕令,你们可以据此与国王进行交涉。” 王家屏接着道:“很好,我们达成了第二条。再次,我觉得我们需要......” 当大汗淋漓的乔瓦尼阁下离开圣伯禄教堂,赶往梵蒂冈教堂时,身边跟着徐光启和使团的医生。那医生手中拿着两小握青蒿和一大包草药,对徐光启笑道:“王尚书怎么回去就打摆子?他也得了疟疾?” 徐光启一肚子狂笑的冲动,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他老人家有些激动,嗯,回国后入阁的事儿稳稳的。”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战列线 上帝之下,活着的人类中地位最高的教皇冕下捂着被子哆哆嗦嗦,呼哧带喘的接受治疗的时候,徐光启对祂的最后一丝敬畏也无影无踪。格里高利十三世此时被疟疾击倒了两个多月,身体已经接近崩溃,他甚至已经无法与徐光启进行正常的交流,全靠乔瓦尼转述他的意思。 为了保障使团成员健康,兼顾研究航海医学,此次使团设立医疗保障组,共派出医生三十六名之多,各类药物带了无数——开一个药房绰绰有余。 医疗组长是李时珍的弟子庞鹿门,万历二年他跟着李时珍进了京师之后,在天花防治法的研发过程中全程参与,后来又与陈实功等大家学习磋磨,早就成长为名满天下的杏林高手。 此次王家屏将梵蒂冈竹杠敲得震天响,虽然说“坏的结果不负责”,但庞鹿门出马,只要格里高利十三世得的不是肿痈之症,想死都难。 果然,望闻问切之后,庞鹿门微笑着对徐光启道:“病人反复发烧,如今已经弱不胜补。今天可用青蒿,先将打摆子的症状控制住。然后,用些发散之方,先将内火泄去,再用些好药补回中气——到那时就能下地行走了。” “待能走动发散药力,就可青蒿和猛药齐攻了,只要不感染肺炎,这一关就算过去了——这老家伙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这防范肺炎是重中之重,打摆子不可怕,并发症才要命。另外,别让那些庸医给病人放血了,本来就虚,还放血是嫌死的慢吗?” 徐光启嘴角抽动,对庞鹿门称呼教皇为“老家伙”听而不闻,只将他的医嘱翻译了一遍。一边翻译一边心中道:“果然是李时珍的弟子,这损劲儿像了个十足十。” 乔瓦尼虽然听不懂汉语,但见庞鹿门把脉的时候从皱眉到微笑,心底大定,对徐光启的要求满口子答应。 等诊断完毕,乔瓦尼送别徐光启的时候,紧紧握着他的手道:“伯爵阁下,待教皇冕下病愈,您必须得到枢机主教的位置,因为这是主才能创造的奇迹。” 徐光启先是微笑道:“阁下......您捏疼我的手了。”待乔瓦尼尴尬松开,他紧跟着道:“当然,如果我能有幸穿上红衣,这一票将永远属于您。” 乔瓦尼先谨慎的看了一眼周围,随即又看向天空,眼眶中亮晶晶的好像有东西要流下:“赛里斯人办事,太特么敞亮了!” 随即徐光启一句话又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当然,我即使荣升红衣主教,这教职也需要朝廷的批准——在赛里斯,教权不能大过朝廷。” 乔瓦尼嘴角抽了抽,轻轻拍了拍徐光启的肩膀:“我想,十万里之外的事情,教皇冕下未必能了解到细节。” 徐光启:“......”。 在充分调研和深思熟虑的基础上,徐光启替皇帝作出了选择:乔瓦尼属于格里高利十三世和托斯卡纳大公这一派,虽然他们背后最大的势力是西班牙,但教皇与费利佩二世之间大有文章可做。 可以想见,待大明与西班牙兵戎相见的时候,要是美第奇银行能够给费利佩二世来一个釜底抽薪,那时候的西班牙国王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呢。 因此,尽管乔瓦尼在回避主教任命权方面的问题,但徐光启不为己甚。如今在皇帝的棋盘上,主教任命权还不是一个紧迫的问题——它甚至无关紧要。如今小小留一个线头,就足够了。 解决了教皇的治疗问题,徐光启回到驻地继续与王家屏等人继续研究整个欧洲局势。这些日子,通过在马德里报信的英国间谍弗朗西斯.沃辛海,使团已经与英国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 如今使团已经看出,在海权争夺方面,西班牙与英国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两国将来必有一战,大明能否在大航海时代奋起直追,甚至走捷径直接成为顶级玩家,关键就在于使团在欧罗巴做出何种抉择。想到此处,徐光启深深感觉,自己身上仿佛压上了千斤重担一般。 .......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徐光启感觉压力山大的时候。格林威治宫廷里的都铎女王却满脸笑容,正在听取沃辛海向她汇报玛丽.斯图亚特的最新动态。 玛丽.斯图亚特是伊丽莎白的表妹,曾经的苏格兰女王,法国王后,美第奇太后的儿媳妇,以美貌著称。她因为信仰天主教,因此一直宣称信仰新教的伊丽莎白并无资格继承英格兰,她玛丽.斯图亚特才应该是英格兰与苏格兰的共主。 经过一系列的婚姻、背叛与战争,1567年,斯图亚特被苏格兰的林赛男爵用刀子架在脖子上,被迫放弃苏格兰王位。遭废黜后的次年,她逃入英格兰寻求表姐的庇护。 但玛丽.斯图亚特个人生命存在本身,对都铎女王伊丽莎白的地位也造成巨大威胁——英格兰尽管信仰新教,但仍有大量的天主教贵族,这些人需要一个天主教的国王,而玛丽.斯图亚特从法理上无懈可击。 因此两位塑料姐妹亲热几天后,伊丽莎白立即翻脸无情,将玛丽.斯图亚特软禁,这一关就是十六年。 作为开创大英帝国“黄金时代”的伟大国王,伊丽莎白对权力是极度敏感的,而这位国王身边并不缺乏为之分忧的人。这些年,以威廉.塞西尔和罗伯特.达德利为首的宠臣多方罗致罪名,现在已经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落网,玛丽.斯图亚特的罪名是——叛国,并密谋刺杀伊丽莎白一世。 沃辛海作为女王情报方面的首席顾问,这些天在中国使团与伦敦之间来回奔波,小肚腩都跑掉了。虽然他掌握着英格兰最大的情报网,毫无疑问的应该站在伊丽莎白这一边,但他对玛丽.斯图亚特是怀有一丝同情的。 因此他汇报了玛丽.斯图亚特的最新动向之后,试图尽一些自己的绵薄之力,咽了口唾沫,对威严日甚一日的女王道:“陛下,我的手下已经找到了伪造‘博斯维尔信件’的人。” 所谓的“博斯维尔信件”,是指玛丽斯图亚特写给情夫博斯维尔的八封信和一些文件,其中内容除了谈情说爱之外,还有一些阴谋反叛伊丽莎白一世的内容。在玛丽因叛国罪受审的时候,这些信件作为证据引起了英格兰人的愤慨——但贵族中的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证据并不足采信,毕竟伪造信件并不是难事。 英国女王的目光在自己的间谍头子的脸上扫了一下,似乎在判断他说这句话的用意。随即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什么重要问题,因为当时法庭并没有采纳这些所谓的‘证据’。” 她在“证据”这个词上加上了重音,其中隐含的意味让沃辛海咂摸了半天。他低下头道:“是,我的陛下。”作为回应,他在“我的”这个词上也加重了语气。 女王似乎不想在自己表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她转了话题问道:“赛里斯使团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陛下,在臣离开托斯卡纳前,听说他们准备启程前往罗马。” “嗯。”女王问起使团只是为了转移话题,听到沃辛海的回答后,没有继续追问,格林威治的会客厅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不想告退的沃辛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抬起头道:“陛下,徐光启伯爵阁下让我转告您——未来的海战,船舷上的炮火将是决定性的。他希望英格兰能在海军改革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并让我通过您转告德雷克等海军将领一个词。” 女王听到这里,在高背椅上猛地挺直的身子,“是什么?沃尔辛格阁下?” 沃辛海有一次吞了口唾沫:“战列线。” 7017k 第三百七十二章 无题 信息的损耗与时空跨度呈正相关,徐光启在欧罗巴的纵横捭阖,远在京师的朱翊钧根本无法得到第一手的消息。乐平公主得到的信中全是徐光启对他的思念,朱翊钧得到的军国大事奏报也限于万历十二年十月——即里斯本的回程船出发之前。 因此所谓的“战列线”战法,是朱翊钧在徐光启出发前就决定给予英国的“穿越者”福利。在皇帝有限的历史知识中,他知道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败于英国人之手,但双方并未发生大战,第一支“无敌舰队”实际上是被风暴覆灭的。 至于为什么在4年后发生的“格拉沃利讷海战”成了菜鸡互啄,双方在大海战中没有受到重大损失,朱翊钧穿越前根本搞不清楚,但穿越之后重建大明海军的时候,一下子就搞明白了。 这个时期的船队互博跟陆地上差不多,多数靠撞角和接弦白刃战,火炮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若像赤壁之战时用“火船”攻击,就算是玩兵法了。而这些情况跟进入大明的所谓罗马“专家”简单交流就可以知道。 英国如今尽管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包括作战经验的德雷克海盗将军在内,他们现在都处在历史的迷雾中,因此通过徐光启告诉英国,船舷侧的炮战是决定性的就有其必要。 朱翊钧指点英国的庙算是这样的:首先可以将海战技术快速推进到船坚炮利时代,以便于率先进入工业化的大明用强大的生产力碾压,其次英国开创新战法之后,混战中的欧罗巴诸强的军备竞赛将有利于金融强势介入;最后,英国还得谢谢他。 皇后庄静嘉亲自整理的黑漆书架上,“欧罗巴”那一列的档案随着使团第一批成员的返回而迅速增加,她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也越发崇敬——在她的眼中,自己的夫君如同盘踞在地球仪上的大蜘蛛,正在编织着一张操弄历史与现实的大网。 这只坐在檀木椅子上的大蜘蛛突然抬起头,一边捏着自己的鼻梁一边道:“嘉儿,你说说,哪个学科最重要?” 庄静嘉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当然是皇上心念念的格物了。臣妾这几天都准备向郑淑仪学学,看看有什么研究能勾着皇上老去呢。” 这突如其来的醋意算是帝后之间的小情趣,皇帝闻言哈哈大笑。他右手持笔,左手端起茶杯的喝了口道:“这处所在,虽母后也不能至——你还不知足啊?” 庄静嘉闻言嗔道:“那谁能想到咱两个在这黑屋里一个写字,一个整理文书呢?” 这是求欢吧!朱翊钧充满算计的大脑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力抗太后而亲自选择的皇后身上——虽然他们结婚前只见过一次,但七八年来的耳鬓厮磨,这个女人已经彻底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虽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但常年锻炼的身体比刚结婚的时候还要健美。而且随着年龄和个头的增长,她本就绝美的容颜又散发出成熟的韵味——皇后如今魅惑技能如同开挂一般,一颦一笑之间动人心魄。 面对如此尤物如此挑逗,血气方刚的皇帝自然是把持不住的。朱翊钧虽久经沙场,但办公室.avi乃穿越之后的首次,半个多时辰之后就丢盔弃甲,扶墙而出。 冬日里天黑的早,两人白昼宣淫之后,宫内已经华灯初上。朱翊钧见走在自己身边的皇后穿着小皮靴,仍步履矫健,不由感叹道:“怪不得人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呢。” 庄静嘉闻言霞飞双面,嗔道:“臣妾本无求幸之意,皇上莫得了便宜卖乖。” 朱翊钧哈哈干笑两声,拉着她的手转移话题道:“皇后刚才回答朕的问题,道是格物乃诸科之首,朕倒不这么认为。” 庄静嘉的眼睛忽闪一下,笑问道:“愿闻其详。” 朱翊钧微笑道:“一国纵然能借格物而强盛,若内部不能用同一文字语言沟通,不能用同一历史聚众,不能用同一礼仪宗法管束,总归是一盘散沙——必然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欧罗巴其地与中国相类,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未堪破这哑谜,导致万里沃土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唉!” 庄静嘉难以理解皇帝操着十万八千里外的心,疑惑道:“陛下欲欧罗巴一统吗?” 朱翊钧又是哈哈一笑,随即面容一肃道:“朕百年之后,恐怕这世界除中国外,无大国了。” 见庄静嘉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疑惑,朱翊钧摸了摸鼻子道:“王道者汤汤,霸道者煌煌,若二者并用,即可治天下于一同,届时焉能有一国、一族与中国并肩而立?” 见庄静嘉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目光中全是仰慕之色,朱翊钧慨叹道:“昔日朕欲伐缅甸莽应龙的时候,张老先生还问过朕——是想要海洋还是陆地。” “今日朕已经想明白了,所谓海权、陆权,不过是迷乱人眼的名词,若想制霸天下,要走陆权入海的道路!” “必须以强大的陆地资源支撑海洋战略,否则再强大的帝国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伴随着皇帝慷慨激昂的演讲,皇后一盆凉水浇上去道:“臣妾一点儿都没听明白。” 朱翊钧:“......” ...... 两人谈谈讲讲从坤宁宫出来,朱翊钧对魏朝道:“今晚皇后歇在养心殿,你去告诉郑淑仪,朕就不过去了。”魏朝躬身答应了。 庄皇后闻言又嘟起嘴巴道:“这郑梦境短短五六年,从六品美人升到从二品,果然圣眷优渥。” 朱翊钧挠了挠头,抽一口凉气道:“竟升的如此之快吗?”接着感叹道:“朕取她格物造诣颇深,竟然不知不觉升了她好几级。” 随即又甩锅道:“这宫内女子升降,都用皇后册宝,你怎么不拦着朕呢?” 庄静嘉闻言气苦,咬牙道:“皇上真会说笑话,您金口玉言的,谁敢说个不字?!” 说完又学着朱翊钧的腔调道:“这篇论文甚好!唉,可惜不能到大学当个教授,朕只好升一升你的品级——这话是不是皇上当着臣妾的面儿说的?” 朱翊钧闻言再次干笑。庄静嘉被他的甩锅行为气到,板着脸在朱翊钧侧后方一言不发,朱翊钧去拉她的手她也不接,地主婆一般将两手插在袖筒。 朱翊钧只好解释道:“唉,没想到这郑梦境在格物方面竟然是个天才,自从她发明电容之后,如今已经搞清楚直流电的很多原理,如今正在研究交流电——”见皇后满脑门问号,朱翊钧闭嘴不言。 庄静嘉心中一万个草泥马呼啸而过,面上却微笑道:“皇上接着说呀。臣妾最近也看了些期刊,能接上话头儿的。” 朱翊钧只好赔笑道:“皇后管着后宫这上万人的大摊子,哪有时间研究那些!以后别看了,累眼睛。” 庄静嘉见男人讲良心,长出一口气,这才将手从袖筒中拿出来让他拉着。听朱翊钧吩咐身边人道:“把太子和荣昌公主也叫到养心殿来,今日我们一家子一起用膳。” 皇后闻言,心中欢喜道:“还有诚郡王呢。”朱翊钧撇撇嘴,调笑道:“这奶娃子被你宠坏了,三岁了还不断奶,他来了,朕晚饭不够吃怎么办?” 庄静嘉听了这句,羞的险些钻进地缝:“其实,去年他......他......就......戒了。” “嗯,嗯?!” 第三百七十三章 蜜饯 万历十三年的大明年景不是太好,山西大旱到了冬天仍在继续。设立在各县城的粥棚成了灾民的生命线,灾情与救济在粥棚这里形成了危险的平衡,而官府没有任何余力再多救一个人了。 皇帝的诏旨早已经到了转正的山西巡抚梁问孟的案头,要求他动员一切力量,让灾民平安度过冬天——梁问孟这个老官油子为了保住脑袋殚精竭虑大半年,此时已经筋疲力竭,面对皇帝诏旨和政事堂钧令只能苦笑。 梁巡抚摸了摸自己变得瘦削的脸颊,还拽了拽那因为急剧消瘦有些耷拉的面皮,对着自家幕僚问道:“孟先生,你说说,如今如何做才能解了这局?” 孟夫子和他的东主一样,大半年掉了十斤肉。闻言面露苦笑道:“东翁,山西连续两年的大旱,惨状百年未之有也!如今早潜力榨干殆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 梁问孟闻言啜了啜牙花子,向北拱手道:“如今粮食棉花源源不绝,你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皇上那里交代不过去。” 孟夫子闻言继续苦笑道:“咱们还能把粮食棉花发给灾民?维持粥厂,发放冬衣就捉襟见肘,东翁,这些人要养到明年秋收!咱们也没富裕到那种程度!” “可要是不组织他们返乡,在各府县冻死了——我这人头乌纱照样悬!” 看着梁巡抚那苦瓜脸,孟夫子眼睛也没了焦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长叹一声,出一个不疼不痒的主意道:“为今之计,还得让朝廷帮着想办法。大人,这热炭火您可别想着自己捧在手心,如今总理大臣是晋人,您还是把这层关系利用起来罢!” ...... 为了保住先人留下的土地,带着地契逃荒到县城的田大嫂一家在马邑这个县城里苦苦熬了六个月。尽管山西开了很多以工代赈的项目,但进入腊月以后,所有的工地都停了工,这些饥民多数再次陷入困顿。 在皇帝在宫城内与皇后其乐融融的时候,田家的主心骨田文山一病不起,在灾民窝棚里寒热交煎——长期缺乏营养的饥民根本顶不住病毒细菌的侵袭,在寒冷的冬天里,缺医少药的他们成片病亡,生命在此地卑微的如同一粒尘埃。 三个孩子倒没有生病,但这是田文山将自己嘴里的省下来给了孩子们的缘故。夏天的时候田大嫂到李老爷家做工,田文山到工地干活,到秋天时,他们家甚至攒下了两枚银元,田文山想着明天春天老天爷下了雨或者今年冬天有几场大雪的话,这些钱可以买些粮种,那就是老田家翻身的本钱。 然而进入冬月之后,李老爷一家子受不了马邑县枯燥无味的生活,举家搬到府城去了,田大嫂先失了业。紧跟着工地停工,老田家再次进入用粥吊命的状态。 为了保住这两块银元,田文山伤风的时候玩命喝水,寄希望于自己可以扛过去。但他高估自己的抵抗力,很快就从伤风发展到寒热如疟——小小的感冒并发症将之轻松击倒,当发展到呼吸困难的时候,田大嫂不顾他的坚决反对,请来了郎中。 “病人风寒袭肺和气阴两虚交杂,”五十多岁的郎中摸着胡子,满脸严肃看着田大嫂:“三拗汤加减桑菊只能治一种,气阴两虚这就需要补药——补药可贵,县里的赈济药房也没有补药。” 田大嫂咬牙道:“请先生开个方子,当家的是我们五口人的天,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得救他。” 那先生又看了一眼田大嫂,叹气道:“可怜!如今这天下都说是盛世,可看看马邑,成了什么样子!”拿出纸笔开了方子,递给田大嫂道:“你们当家的这病不是疑难杂症,但这方子一元只能买一副,现如今这身板要想治好得吃个六、七副。” 田大嫂喉头咕噜一声,脸色变得惨白。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丈夫,眼圈一下子红了,颤声道:“补药这么贵?” 那郎中没回答,看了眼收拾的还算齐整的窝棚,又道:“这里如何抵得住寒风?天天吃粥吊命,再加上受冻,好人也经不住,别说他一个病人。” 田大嫂实在抑制不住心内的凄苦,哽咽道:“我们倒是有家,可是难回......没有这粥,我们都得饿死......呜呜......”大半年的压抑与劳累让这个女人终于崩溃,她低着头,眼泪扑簌簌的滚在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襟上。 虽然那老郎中对这些灾民的苦楚已经司空见惯,但眼前这个气质刚强女子的突然崩溃还是让他心内一阵翻滚。 他抬眼望了望晦暗的天空,苦笑道:“唉!老夫不知道是盼着下大雪呢,还是别下雪。下雪能解了旱情,可是真下来,你们这五口在窝棚里......” 他边说边站起身,收拾了纸笔,装在身后的布包里。田大嫂忙起身擦了眼泪道:“先生等等,我给你拿诊金。” “算了!老夫虽然也不富裕,但还有口吃的,诊金你留着买药吧。”老郎中抹了一把脸,又露出苦笑道:“回去顶多让女儿女婿唠叨几句罢了。” 一辈子要强的田大嫂将那句“诊金一定要给”在舌尖上打个转,又默默吞回肚子里了。她默不作声,只是将那腰弯下去,弯下去,给郎中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福礼。 老郎中颔首回了个礼,招手将田大嫂身边的半大小子叫过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蜜饯,放在他手中道:“这个给你吃。”那半大小子满脸通红的推辞,一边推让一边扭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田大嫂忙走上前,伸手就要阻拦郎中的善举。那老郎中将手掌一竖,阻拦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莫过来!”田大嫂也满脸通红,又急赤白脸的要说些什么。 老郎中又伸手示意她莫说话,先笑了笑,跟着长叹一声,道:“咱们老百姓挣命苦不苦?苦!” “可苦的时候啊,得自己开解自己,有时候得让嘴巴甜上那么一甜!你记着,把苦都熬过去,就有享福气的那一天!” 第三百七十四章 近侍 万历十四年的除夕,在紫禁城内张灯结彩,普天之下庆祝新年的日子里。马邑县的灾民窝棚里,田文山到了弥留之际。 临终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盯着自己的儿子田保勇,却说不出话来。形容枯槁的田大嫂红着眼睛道:“当家的,你安心走吧,那地保勇不会卖的。”田文山听了这话,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山穷水尽的田家未亡人终于能够放声一哭。此前因怕眼泪落在田文山身上,让他在地下不得安,田大嫂一直强忍着。此际,这些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肆意的流淌。 有几家一同逃荒的老乡和田文山的工友过来帮着田家料理丧事。因白布不够,来帮忙的几家凑了凑,做了几身孝帽孝衣。田文山的装裹没有,田大嫂只能从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里找出一件浆洗过的,给当家的穿上。 这些都能急就章,但棺木的花费超过了灾民的承受能力。田大嫂说,当家的累了一辈子,死后连个棺材都没有,裹着草席虫咬鼠啃如何能行。老家房子里倒是留着些板子,但远水解不得近渴。为今之计,只能把田文山火化了,等春天带回去装殓发送。 过了年十二岁的田保勇这段时间长大了许多,听田大嫂这般安排。他咬牙道:“昨天我跟城东卖煤的孙掌柜说好,借他的推车。我想把爹爹拉回去发送。爹前日还跟我说,他怕火化,想葬在祖茔。” 田大嫂此际有些六神无主,闻言用眼神询问看向来帮忙的几个人。同村的方二力点头道:“大嫂,孩子说的对,我跟着回去。我家里还能做出几个饼子,我們爷儿两个吃个三五天饿不死就得。回去后,我也能给钉个棺材装殓大哥。” 来帮忙的几个见田保勇孝顺,方二力如此热心,受到感染后也纷纷表示都能出点干粮,让两个人能回去送葬。田大嫂哆嗦着给众人磕头,田保勇也磕头大哭着感谢。 万历十四年的大年初一,整个山西被包裹在鹅毛大雪之中。两年大旱后,老天爷终于降下了祂的怜悯。然而,这一切田文山都看不到了,他的尸体躺在东摇西晃的推车上,被拉向苦难人生的最后归宿。 那雪花如同白色的铜钱儿,将裹着他的草席和孝顺的儿子,热心的邻居一同覆盖在撕棉扯絮的苍穹之下。 ...... 万历十四年开春,山西全省组织灾民返乡。被稀粥吊命接近一年的灾民得到了朝廷分发的粮种,补贴的农具,带着用性命保住的地契,回到生死于斯的土地上继续耕种。 尽管朝廷救灾比较得力,但兼并仍不可避免的发生。山西布政司提交的报告显示,因为山西受灾时间太长,自耕农有接近一成半的土地所有权发生了转移。 皇帝的意志面对这种兼无能为力——除非如同后世中国一般,土地归国有或集体所有。朱翊钧阅览奏章之后,皱眉沉思良久。 自耕农破产倾家导致的兼并是王朝周期律的第一推动力,仅靠工业化能够化解吗? 后世中国,尽管生产着供应全世界的工业品,工业人口已经超过当时人类所有工业国的总和——但自他穿越时,仍有接近一半的人口被束缚在土地之上。土地集体所有、户籍制度双管齐下,才确保了这些人口得以温饱,粮食安全同时得以保证。 所谓的北美粮仓,集约化耕作,代价是所有原住民的灭绝。此际的大明,是以此来换得后世耕种不尽的土地,还是走一条新的道路?现在的朱翊钧没有答案。 资本永远追求生产率的高效,而工业化进程更没有终点。总有一天,以千万级的工业人口供应全世界市场是可以做到的。到那时候,数以十亿记的人口将何以为生? 朱翊钧魂游天外小半天,在纸上写下了“兼并”两个字,让在一旁伺候的魏朝贴在炕屏之上。那块苏绣屏风快被类似小纸条贴满——那“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几个字已经被挡的快看不见了。 魏朝在炕屏上端详了半天,才找了个角落完成了皇帝交办的任务。从隆庆六年开始,皇帝登基已经十五年,这块炕屏一直使用着。上面的小纸条有的从“十大弊”换成“变法”,有的从“宗室”换成了“授爵”,但有几个纸条一直没有变过——如“教育”、“农业”和“格物”。 养心殿的东暖阁落针可闻,只有纸张翻动之声。在御案的左手边,二十多个匣子摞的齐整,这是重臣的“银章直奏”,需要皇帝亲手打开,阅览批阅。御案的右手边,分门别类的放着一摞摞的“节略”,这是内阁和侍从室提交的需要皇帝过目的各类文件。而桌案之上,是皇帝要亲自看的奏章——皇帝除非出巡或生病,每日要雷打不动的在此消耗八个小时。 勤政如此的皇帝,唯有本朝太祖可堪比拟。张老先生在世的时候,虽然国事如稠,但皇帝每日一、两个时辰足以应付。张居正一死,内阁人数翻了一番,但皇帝却更累了。 魏朝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盯着朱翊钧的一举一动。这个动作是皇帝近臣的必修功课,后遗症就是习惯了这般看人后有些贼眉鼠眼。他边看着皇帝,一边神游天外,肚子里暗暗腹诽张四维的无能。 作为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宦官,魏朝在大明政治版图中有极端重要的地位,张四维绝对不可能忽视两人之间关系的经营,但这些所谓的“经营”毫无意义。 魏朝尽管年轻,但经历的事儿很多。例如皇帝操弄冯保的过程他全程参与,最后冯保在张居正弥留之际自尽更是他一手操办的。 正因为如此,这些年魏朝对于如何做好皇帝近侍有了彻底的领悟,那就是“无我”。作为皇帝意志的传达者,他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近侍,他不需要为自己的利益做任何事情;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皇帝——那么他就永远的保有了皇帝的信任和自身的富贵。 每一位受到召见的大臣从魏朝那里都得不到任何信息——包括皇帝的喜怒、召见的原因甚至同时被召见的人选,当被问起这些问题时,魏朝总是面沉如水:“奴婢不知。” 只有在面对太后、皇后、太子公主等朱翊钧家人的时候,魏朝的话才会多些。这时候他还会用表情传达信息:如果朱翊钧高兴,魏朝面对后宫之人的表情会轻快些,脸上挂着微笑;若朱翊钧严肃,那魏朝也会扳着自己的脸。 现如今宫内的大珰例如张鲸、张诚、陈矩等,宫外的阁臣包括张四维在内,在面对魏朝的时候早已不敢有半分轻慢。据说在皇帝面前魏朝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唯其如此才可怕:如果魏朝要置人于死地,他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朱翊钧不可能不加以重视。 尽管朱翊钧养成了魏朝在身边伺候的习惯,但有时候也会给魏朝放一段时间假,让他松快些,释放心理压力。魏朝的假期比朝中任何一个重臣都神秘:他放假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等他结束假期,再次站在朱翊钧身边的时候,永远是现在这副模样:面沉似水,不言不语。 朱翊钧批阅了一些奏章,又从腰间解开银章直奏的钥匙,一个个打开来翻看。待看到山西巡抚梁问孟的直奏的时候,魏朝眼角的余光看见皇帝的眉头再次皱紧了,他连忙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后背的肌肉也紧绷了起来。 果然,他听皇帝吩咐道:“你去政事堂,让凤磐先生来见驾。” 魏朝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皇帝的吩咐似的,没有任何迟钝:“是,皇爷。” 第三百七十五章 银行 万历十四年的张四维,开春后因寒气侵肺,重咳嗽伴着发烧休息了半个多月。 总理大臣身体不堪,朱翊钧坚持了半年多的“不越界”难以为继,只好分担了大量张四维的工作——总理大臣的拍板职能只有皇帝能代替,让副相短期插手可以,时间一长,副相分管的工作内容侵袭其他各部职权不可避免。 张四维正逢花甲之年,已经活过了原时空的岁数。然而三年前其父病亡,随之两位弟弟与后母胡氏连续病亡,来回奔丧给张四维身体造成很大的戕害。 虽然因为大变法,他不必因孝守制,但守旧大臣暗地里劝他以称病为由守制的也有不少,张四维因此顶了些压力;另一方面,因为朱翊钧对“楚党”的保护,导致张四维在内阁束手束脚。他虽然以“承旨臣”定位自己,但也经常能看出朱翊钧对他并不满意。 见魏朝来传旨,张四维尽管知道没用,还是问了问魏朝皇帝何事召见。果然魏朝板着脸道:“奴婢不知。” 张四维心中虽然略有恚怒,但魏朝无欲则刚,滑不留手,他虽贵为首相,也毫无办法。只好微笑着道:“魏公公请回去复旨,我马上就过去。” 等魏朝回去了,张四维一边更换衣服,一边心念电转分析皇帝召见之由。今年内外大事,一是皇帝有意再改政制;二是册封诸国;三是金融改革;四是水利工程持续推进;五是山西等地灾后复产——莫不是山西有事? 张四维直接猜到山西有事,是因为梁问孟此前来信,告知他其弟张四象所托之事已经办妥,大贾王诠创建的合盛元银行,已经取得了代理山西布政使司钱粮存储的业务资格,虽然没有工商银行的业务量大,但能迈进这个圈子才是最重要的。 去年十月底,经过两个多月的调研,大朝会通过了《皇明金融管理章程》(暂行),《金融许可证颁发管理办法》(试行)、《民商银行存贷准备金管理办法》(试行)等一系列金融法规。 一系列的法规将民间野蛮生长的钱庄、票号、典当等诸多金融业务纳入了管理规范,并在户部设立了皇明中央银行,负责对全国金融行业进行监管、负责铸币并发行、负责发放商业银行许可证并实施监督检查。 同时,原“大明京师银行”和“南京银行”合并成为“大明工商银行”,被纳入户部的央行管理之下,照样要向央行缴纳大量的准备金。内务府真交了二千六百万两,据称占了工商银行总储蓄额的四成。 皇室所有的银行照样被户部监管,不管是不是做样子,这个姿态超过了朱翊钧反复鼓励工商的表态一万句。 但掌握内情的张四维知道,皇帝已经占了大便宜。变法前朝廷并无银行这个新生事物,皇室工商集团成立的京师和南京两大银行被官员们默认为朝廷的,它的诞生与发展自然而然的沾了朝廷的光——京师和各地官员的俸禄发放、各地驻军的钱饷转运等所有与公事相关的钱款业务,都放在两大银行。 结果等到了出台管理政策的时候,皇家就拿出两大银行的股本结构——皇室占七成半、宗室占一成、勋贵们占了一成,剩下半成居然是民间大商贾的,反正跟朝廷没半龙元的关系。除了它的大股东为皇室之外,与民间成立的银行没有任何区别。 从内阁到京官都挑不出皇帝的错儿,此前没有银行这种东西么。但回过味儿来的大臣就有动心思的——皇室做得,我家为什么做不得?张四维立即写信给在家的四弟张四象,让他组织晋商成立银行:这才是传家的大生意! 张四象身为总理大臣的四弟,站在幕后合纵连横。站在台前的是王崇古的侄子王诠——就是当年张四维乱搞王国光翻车,替王崇古送信到京师的那位。 不到半年,这权力与商业结合而成的合盛元就横空出世,总股本二千六百万,与新成立的淮扬银行、直隶银行、两广银行、东裕银行并称“五大行”,且资本稳居五大行之首。 大银行诞生的速度超过了朱翊钧最乐观的估计:从去年八月御前会议之后,全国各地资本的整合速度就以光速进行——驿政部的光报商社仅在这半年就赚出来当年的全部投资,现在已经将触角伸到了佛山。 除了这千万级的五大行之外,百万级的银行在各大城市雨后春笋般的建立起来,全国竟超过了五十家——存银十万级别的钱庄没有申请许可证的,因为每一张许可证的申请费用就超过十万两。 朝廷就是用高昂的许可费用将小资本挤出金融市场,明白表示没有海量资金的商人,别涉足这生意——免得破产后朝廷收拾烂摊子。 ...... 张四维在政事堂就坐了二人滑竿,进入宫城后一路上不停思索皇帝召见之由——如所料不错,很可能是金融改革的事情。自家弟弟张四象虽然站在合盛元身后,但这么大摊子皇帝不关注到也不可能。如果皇帝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说呢? 在他看来,当今天下各大银行跑马圈地如春潮之涌,期间相争攻伐之状不下于战阵之间。而能够站在潮头的,哪家后面不站着大势力?我老张在里头掺一脚,真是正常而又正常的。 工商银行后面站着皇帝,这早就过了明路。淮扬银行后面是盐商联合体,英国公家哥儿两个是总后台;直隶银行后面是北方工矿联合体,后面站着张鲸;两广银行后面是“缅甸帮”,龚显、邓子龙两家站在前头,后面是内阁中的罗万化和中兴郡王家;只有东裕银行神秘些,后面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王国光和凌云翼两个色胚走得很近,搞不好就是他两个搞出来的把戏。 天下乌鸦一般黑!自从皇帝首开了皇室做买卖的先河,宗室、勋贵和重臣们真是眼红了许久许久。只是各家空有资本没技术,更没有皇帝的经营管理手段,只能站在一旁流口水的同时,以提供原料和产品粗加工的方式依附于皇室工商联合体。 宗室改革后,皇帝依靠格物搞得技术垄断才放开一个大口子。而专利局的成立,使各项生产技术拿钱就能买到。从万历元年就开始看着猪跑的各大资本终于有机会亲自下海搏杀——遍地开花的工矿业到银行业勃然而兴,其来有自。 ...... 出乎张四维预料,皇帝召见他之后先问的并不是金融上的事。养心殿上面君落座之后,皇帝问道:“凤磐先生,山西被灾,破家无数而兼并甚炽,此事政事堂有何章程作为?” 第三百七十六章 土地 张四维见问,忙快速整理了思路俯身答道:“回皇上的话,臣等去年已发三道钧令,要求山西巡抚抑制兼并。另在各县设立粥厂,发放冬衣等救助百姓,防范耕农卖地换命。如此山西虽被灾两年,朝廷地方双管齐下之后,兼并状况较之此前淮扬大灾等时期,已经好上很多。” 朱翊钧听了张四维的话,猛然想起当年张居正在政事堂突发晕厥,自己去探望时,张居正对张四维的评价:“张凤磐不可让其久居其位,两三年,就是他尽力为皇上考虑,以固圣眷的时间。过了两年,不管皇上信不信他,他都会开始为自己打算,为山西大族打算了。” 看着眼前干瘦的张凤磐,朱翊钧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中兴郡王法眼无俦,将张凤磐皮肉骨看得清清楚楚——这人面上冠冕堂皇,其实小算盘打的太多。王崇古南下之后,这家伙治国理政方面的小家子气更是辣眼。 他拿起梁问孟的密奏,翻到末尾一页道:“武清伯家在山西买地一千四百顷,这事儿你知道吗?” 张四维一听这话,脸上肌肉颤了颤。他目光下垂,身体好像一下子佝偻了,颤声道:“此事,臣不知。” 朱翊钧先哼了一声,随后又叹了口气,拿起御案上的热手巾擦了擦手和脸。魏朝在一旁看见了,忙上前一步,将皇帝擦过手的绸巾接过来,转身递给身后的一名宫女,让她去换一块新的来。 张四维听皇帝说道:“朕这外公家,不省心的紧。”张四维没法接这话,只是在墩子上把身子躬了躬。 听皇帝又道:“母后去年禁了他家在京的营生买卖,这家子就跑到山西祸害去了......山西巡抚也很为难。” 张四维低声道:“此皇上家事也,臣不敢妄言。” 皇帝嗯了一声。转了话题道:“王诠、王诲、韩缉、范世奎、徐经、沈仲文等,此番都有兼并之举,其人或先生枝蔓相牵,或私交甚厚,此番吃相却难看,你知道这些事吗?” 张四维如同被雨淋的蛤蟆,耳边的焦雷一声跟着一声。皇帝这是质问!帝、相之间,发生了如此短兵相接的交锋,说明自己不知不觉间圣眷已衰到了皇帝毫无耐心的程度!为何自己长时间恍然未觉?而又何以至此? 皇帝所言诸人,全数是山西巨商。诸家以张、王两家为核心,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政商关系网,一方面支撑着张四维青云直上,另一方面张四维登上总理大臣之位后必然要给予足够的回报——合盛元银行的成立就让他们长达数十年的投入一下子就收回了本钱。 但皇帝没说银行的事,而是在土地兼并上大做文章,这就让白准备了半天的张四维难以招架。据他所知,这些家尽管在这两年买了些地,但成立银行已经将诸家资金近乎抽调一空,皇帝所谓兼并的指责不过是欲加之罪! 张四维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的话仿佛不是自己的:“臣失察,有罪。” 朱翊钧看了看他佝偻的腰背,暗暗叹了口气。随即面容一肃,冷声道:“此前京郊煤矿盗掘案,有马斌者举报卿家,朕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你还是有不检点之处。” 张四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猛地福至心灵道:“臣蒙圣恩日久而诽谤加身,不过是有人看不得如今变法大局蒸蒸日上,还请皇上明察。” 朱翊钧又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张四维此时思路已经厘清,忙接着道:“先父、先叔父幼时家贫,因营商而致富,臣这些年颇得家中助力。臣之四弟有志于商,前番联络诸家,成立了合盛元银行——此事臣已经写信责骂他了。” 皇帝见他说的赤裸,不得已打断他道:“银行之兴,朕乐见之。” 张四维低声道:“是。但臣以为,当今各大银行之间,各出票据,割裂市场,难以通汇通兑,诚为可惜。还是要互相参股,实现通汇通兑,方能便利工商。这是臣的一点小见识。为竟全功,臣以为以内务府的工商银行为此事总牵头最为妥当。”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微笑道:“嗯,这思路不错。凤磐先生可以上个题本,政事堂先拿出一个章程。” 张四维心底长处一口气。妈呀,太吓人了!所谓伴君如伴虎,真不是开玩笑的!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天下财富的分配和裁决者,自身所有财产不过是朝廷给的金花银和皇庄所出。当今的皇帝既是裁决者,又最早下场成了最大的工商玩家,这一下就太不好玩了! 今天皇帝所作所为,简直是又当又立,而堂堂内阁总理大臣,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宰割——皇帝后世子孙,甚或是这一届皇帝到了晚年,都是明君吗?如果昏庸起来,这丝毫不受节制的财力加权势,天下大乱只在顷刻之间! 张四维虽然小家子气,但论学问也是顶呱呱的。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念电转之间想到了日后危局——何以解得? 皇帝不知道他转瞬之间想了这么多,只是又岔开话题道:“关于兼并之害,朕甚忧之。” 张四维忙抛开杂念,立回道:“是,虽然严刑峻法,到底难以禁绝。就算禁了富人买,架不住穷人为了活命变着花样去卖。” 朱翊钧听了点头。张四维接着道:“如今我朝禁止兼并的法令虽然细致严密,但总有空子可钻。而太过严苛,又有很多正常的买卖耽搁了,也不可取,诚为两难。” 朱翊钧听了点头。随即说道:“但此事不解决也不行。随着人口孳生,兼并之害往往是动乱之由——除了向外移民,总要想个办法解了这难题。” 张四维心道这皇帝在政事上心真大,例如治理黄淮。如今这千古难题他都想解,这心已经大的没边了。 但涉及到钱财,这皇帝心眼又小的很——刚才这轮交锋就是明证。他没主意不回话,只躬身听着玉音。听朱翊钧接着道:“朕倒是真想了一个办法,叫做‘公中地’,想在山西先做个试点。” “所谓公中地者,又叫公种地,不归个私人所有——类似于如今的屯田。朝廷先拿出土地,以保甲为单位,按人头均分,一口得地一亩,此地不可交易,若人死了,地交回公中。” 张四维听了,张口结舌。听皇帝接着道:“此前黄册统计杀得人头滚滚,已经有了好基础。朝廷还要颁布法令,公中地和私有土地都不得撂荒,公中地撂荒两年要判流;个人地撂荒超过三年或五年的,一律没收,纳入公中地。” “如此一来,公中地能保证活人,也不影响私有地的流转交易——比此前历朝历代干巴巴的抑制兼并要好的多。” “这地么,朕还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必得民心。” 张四维听了皇帝天马行空的思路,脑中乱哄哄一团。闻言只是将身子又躬了躬。 皇帝脸上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轻轻拍着御案道:“凤磐先生,你看——叫‘口粮田’如何?” 张四维先颂圣一句,跟着问道:“如今天下口数一万万七千万,山西就有两千两百万,臣不知——地从何来?” 第三百七十七章 税改(一) 张四维离了养心殿,政事堂也到了下班时间。因为今天受到些惊吓,他决定不加班,直接从宫城回家休息。 内阁总理大臣自有牌面,豪华大马车旁边围着三十多个骑士保护,前方喝道,后边打牌子的所骑之马和驾辕的马一样,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骏。 自从塞罕坝之会破开藩篱之后,汉蒙两族本就互补性极强的经济,发生了爆炸式的融合发展。而随着大变法带来的繁荣,来自蒙古草原的骏马这些年已经遍布天下。 周王等宗室组建的赛马会,更是将马匹交易推高到国朝历代皇帝难以想象的高度。从赛马场上淘汰下来的骏马,北方贵人、商贾趋之若鹜。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培育优良马种和长途贩运骏马已经成为一桩暴利生意。 火热的需求理所当然被传导至草原——从天山到嫩科尔沁,野马群中的马王被牧民大量捕获,自有来自京师的马贩子为之一掷千金。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匹骏马即可以让一个牧民家庭甚或是一帐小部落实现阶层跃升,这种诱惑万难抵挡。 因此,从万历十年以后,大量的骏马被千里迢迢转运到内地。有些马贩子甚至已经跨越戈壁沙漠,搜求到了汉武帝宁可发动战争也要得到的“汗血宝马”——即阿赫尔捷金马。 张四维甚至听说,京师赛马会已经组建了商队,准备重走丝绸之路,到波斯和奥斯曼去搜求更贵重的阿勒勃马。 作为首相,张四维自然不能浅薄到认为汉武帝发动战争就是为了几匹马。但从实际效果来看,当今皇帝授意宗室组建赛马会,就解决了中原马政的千年难题——典型的四两拨千斤,这手段只能高山仰止。 回到美伦美奂的相府,张四维洗漱一番,将自家的幕僚班子召集起来,在书房开一个小会,研究今日养心殿上皇帝交办的任务。 自去年张居正病逝,张四维接任内阁总理已经一整年。随着地位的稳固,各方推荐的人才也多了起来,给了张四维很多选择。这半年多除了江春熙这位原幕僚之外,又陆续增加了好几个,幕僚班子粗具规模。 张四维把养心殿上的事儿简略一说,各位幕僚都陷入凌乱。来自张四维老家的幕僚沈先吾问道:“陛下有意复‘均田’乎?” 所谓“均田”,是指从北魏到唐代中叶所施行的土地所有权制度——土地归国家所有,农民得‘授田’而耕织,税制叫“租庸调”,即缴纳粮食、布匹作为地租,并出劳役。均田制同时也是“府兵制”的经济基础。 唐安史之乱后,宰相杨炎针对贵族、大地主土地兼并不可抑制、农户大量逃亡的情况,出台“两税法”取代“租庸调制”,均田制彻底瓦解,前后施行了大概三百年。 两税法之后的历朝历代,土地兼并就成了无解的难题。在儒家门徒眼中,出台两税法瓦解均田制的杨炎其罪甚于商鞅。商鞅瓦解“井田制”,对于“吾从周”的颟顸腐儒来说,罪过不小。但杨炎承认土地私有,鼓励兼并,是治乱循环之由,其罪过只能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了。 张四维摇头道:“皇上不是这个意思。”站起身具体解释道:“我开始也做此想,问皇上‘地从何来’。因为均田的前提必须是大乱后治,大量土地抛荒,朝廷才有足够的土地授田。” “如今天下哪有那么多地?就是将东北、缅甸的地都用来授田,也不够分的——” “但皇上另辟蹊径,要用政策让地主和自耕农自愿拿出地来,来解决这个问题。” “先说自耕农,如今天下,三、五口之家的自耕农,人均地过五亩超过十之七八——这些年朝廷打击豪强,抑制兼并是很有成效的。” 谷墠 “皇上的意思,要用免税的法子,让自耕农拿出‘口粮田’来。朝廷拟出台法令,用税换地,例如三口之家纳田三亩,则终身免田赋六亩!” 众幕僚跟养心殿时的张四维一样,脑袋都是懵的。沈先吾扒拉指头道:“以蒲州为例,三亩上田,每亩地均价六两,共十八两——以三口之家免税四十年算,六亩上田税赋一年大概半两银,四十年计银二十两,仅二两差价,这买卖谁干?!留着地传家不好吗?” 张四维摇头苦笑道:“因为皇上要在山西试点,这个账我在养心殿已经算过了,但皇上这篇大文章还有别的说道。” “一者,账不是这般算法。皇上的意思,从人出生落地算起,不分男女,一律授田——你三口之家虽然纳田三亩,但生的孩子多,得的授田就多,这地算是白给你种的;二来,朝廷要在如今条鞭法基础上,实施‘摊丁入亩’,以后丁口税与劳役全折入田亩,这地税以后要高起来了,免税六亩有账可算;第三条,中兴郡王在万历六年时丈量天下,万历八年推开条鞭法,这些年朝廷优渥功名士子,都是按待遇退税的。日后,非但没有这个优待——” 张四维话还没说完,书房已经炸了窝。江春熙正捻着胡子呢,一用劲揪掉了一绺。他起身叫道:“皇上这是要撅了科举的根脉?” 张四维见书房里乱纷纷,扭头吩咐伺候的丫鬟去热两条棉巾过来。接着坐在椅子上苦笑道:“话倒不能这么说,如今各省都成立了大学,而大学毕业是要发学位的。皇上的意思是,过些年官员选拔,有学位者可免秀才试,直接参加科举——如此一来,退税范围太大,就不能再给这个优待了。” 江春熙闻言又是一哆嗦,眼泪直滚而下:“这何止是要撅了科举根脉,更要断了道统源流!以格物之学代五经四书,以经济之学代修身治国了!” 张四维闻言,先是脸色阴晴不定,后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江春熙喝道:“春熙慎言!皇上有言,‘程朱能解孔孟,别人就解不得?’所谓道统之说,不过南宋以来一家之见。没朱熹时,文景、贞观、开元、宋仁宗等不照样开得盛世熙然?!‘真理者,终得以实践证之’——这也是皇上的原话。” 江春熙见张四维声色俱厉,不由得有些呆愣。他躬了躬身子默然坐下,目光呆滞,仿佛失了焦距。 另一名幕僚王芝衡倒没有失魂落魄,他拱了拱手道:“相爷,您刚才说非但没有这个优待——话还没说完。” 张四维板着脸不说话,先从丫鬟手中接过一块热棉巾,用力擦了擦脸。随即打发她出去,揭开谜底道:“皇上欲行‘累进税’,地越多的,交的税越多。人均超过千亩的,恐怕大半收成都要交了税。日后大地主恐怕没佃户了,地价也要便宜如土。到那时,朝廷买地授田也够分了——这是对付地主的手段。” 书房里众人闻言,个个脸如土色。王芝衡闻言问道:“照着这般变法,留着地确实没意思了。” 张四维点头道:“皇上算的是天下大账。如今全国有耕地十万万八千万亩,若男女老幼人人平均,人均也超过六亩了——更何况还有两成的人在城里做工。若地主大量卖地,兼并之问就解开了。” 他叹口气接着道:“皇上说,‘变法大诏早就明晰,从万历六年起,无匠户、军户、商户、灶户之分野,诸民择业自主,但这些年惯性使然,虽然改了民籍,但原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 “如今要用土地变法,把人心搅动开,让想要地的能得到地,想进城的直接进城——既解决人与地的矛盾,又解决工商劳力不足的问题,同时还要鼓励人口增长。’” 张四维的幕僚众听了,个个心神摇动。这真是好大一篇文章!张四维左一句皇上说,右一句皇上的意思,让书房里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阵的头脑风暴。张四维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意味难明的笑了一声,接着道:“口粮田法还有一个好处——皇上苦恼于如今天下嫁女过早,此法一出,这女孩儿除非长成老姑娘,否则没有愿意往外嫁的了。” 江春熙此际已经回过神来,他提问道:“若一切顺利,全如了皇上的意,将有三分之二的地将来免税了!朝廷财计、度支又如何?” 张四维闻言,脸上肌肉抽动,哑声回道:“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缴税后,剩下的三分之一土地就能缴出来现如今一半的田赋。剩下的,自然要从工商上出。皇上要把如今的三十税一翻两倍——八税一!” 7017k 第三百七十八章 税改(二) 张四维说出八税一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大变法以来,趁着天下工商大兴和张四维政治地位上升的东风,以王崇古为首领的晋商集团,大肆进军工商业,获得了很大的市场份额。 经过七八年的苦心经营,晋商与传统的淮商、闽商、徽商、秦商、鲁商、苏商、江右商帮等大商帮一样,新晋为此际天下工商的骨干力量。 这些大商帮本来自有传统行业,例如淮商此前以盐业为主;闽商以海运为主、秦商以茶马为主、徽商、苏商以典当和丝绸产销为主、江右商帮以连锁酒店业为主等等。 至于晋商,发家吃的是“政策”饭,发展到现在则以金融业和盐业为主。所谓政策饭,实际上晋商骨子里带着的“官商”基因——以“俺答封贡”最为典型,晋商集团通过垄断汉蒙交易,赚取了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 塞罕坝之会以后,朝廷全面开放了汉蒙贸易,秦商、淮商等大商帮也杀入这块市场,晋商突然从垄断地位跌落,吃了不少大亏。在王崇古的调度下,他们一方面巩固传统阵地,另一方面大肆进军内地工商业,侵夺淮商、徽商地盘,并发展出以票号为基础的金融业——现在则晋级为银行业。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这些大商帮赫赫有名,但与朱翊钧成立的工商集团相比,则如同蝼蚁比之大象。大变法之前,有些商帮例如鲁商、闽商和江右商帮,主动依附皇室的工商集团,为之提供原材料和物流服务,规模得到了极大扩增。 大变法之后,此前依附于皇室的这些商帮近水楼台先得月,获得的技术和市场都比晋商、秦商要好得多,因此晋商这些年发展并不如俺答封贡时期——晋商善“守财”,却缺乏冒险基因,这也是王崇古等人早就发现并要极力扭转的。 尽管缺乏冒险基因,但晋商这些年仍然在金融业、采矿业、木材加工运输业、盐业等方向取得了极大进展。尤其张四维在政事堂登顶后,晋商团体如同滚雪球一般,急速壮大。 但如今皇帝欲改税制,张四维则暗暗叫苦。这对任何一个大商帮都是一个坏消息,而晋商尤甚。 明代自洪武以来,征收的工商税都是极低的。课征办法虽因课征对象不同而异,但对各类手工业品一直采用从价计征,税率一般为三十分之一,且免税范围极广,凡嫁娶丧祭之物,自织布帛、农器、食物及既税之物,车船运自己的物品,以及鱼、蔬、杂果非市贩者皆可免税。 但是,对于非商帮成员的工商业者来说,所谓的低税率其实并不低——跟自耕农的税赋一样。条鞭法之前,朝廷征收的所谓“田赋”极低,万历初年时全国平均每亩4升。这是什么概念?按稻田算,大概百分之二;按小麦田算,大概百分之四。与战国时期的日本按二分之一比例征收相比,简直低的可怜。 但是这些正税加上丁赋、均瑶、力差、杂泛——这些其实也算是“正税”,关键是征收环节的腐败低效和层层盘剥,自耕农的亩均税赋就一下子暴增到了亩产量的三分之一,大概是所谓“田赋正税”的十倍以上。因此遇到灾年,大规模的兼并就不可避免。 商税也是一样,随着朝廷的日渐臃肿低效,财税不足的各级官府开始大规模设立钞关收取“船料费”和“车马税”;城市则设立“门摊税”以及各类“杂派”和“摊派”,前面的算是地方税,后面的“杂派”和“摊派”则近乎地方官的勒索了,加上收税环节的盘剥,与田赋正税一样,大明实际上的商税并不低。 现如今工商业的实际税率大概是十税一,已经接近朱翊钧所拟的“八税一”的税率。但是对于晋商等大官商来说,杂派和摊派,是没有人敢收的。钞关、门摊税这些,他们也只交少量定额。相对于小工商业者,这些大商帮,税负大概仅在十五税一左右甚至更低。 因此,对于皇帝提出的税率,张四维深感肉疼也属理所当然——这相当于正税翻倍还多。 而对于朱翊钧来说,穿越前他是税收工作者——明代的漏洞百出的税收政策在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毕竟,这才是他的本行。 从万历元年穿越时开始,朱翊钧就在研究明代的税收问题。但一直到万历十四年才有所动作,是因为他深知财税政策的根本:首要的是涵养税源。 变法之前,全国最大的税源除了土地田赋此类的农业税,就是朱翊钧组建的工商联合体——此际加收工商税毫无意义,因为这个联合体的利润都被他用来搞研发、练新军和帮助朝廷度过各种阵痛期了。 变法之后的头几年,各类工商企业尽管有资本支撑,但草创阶段不能加税,朱翊钧需要的是它们野蛮生长,创造就业,从而推动整个社会的转型。 如今大变法全面推开已经六年,朱翊钧需要利用税改给狂飙突进的资本套上新的笼头。因此,税改正当其时。 此际的天下是资本和封建的混合体,朱翊钧给出的判断是半资本、半封建社会。在各大城市,以纺织业、水泥制造、钢铁冶炼、采矿业、初级化工为主体的工商业已经培育出规模可观的市场;在广大农村,以耕织为主的生产力和宗族纽带为基础的上层建筑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初级工业品的社会化生产已经在城市里将原有的手工业摧毁殆尽,漳州民变就是典型的例子。通过多种政策压制危机的朱翊钧明白——新生的资本亟待扩大市场。 不管皇帝愿不愿意,资本的触角将向乡村延伸,吸纳新的劳动力的同时扩大消费市场,但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是无法提供这些的。因为这需要大幅度提高以自耕农为主体的农民的消费水平。 涉及到如此宏观的经济政策调整,不由得后世的小处长有如履薄冰之感。但后世中国有一个现成的经验,朱翊钧可以直接抄袭——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这种“一力降十会”式的资本定向漫灌政策,将极快的催生城市,并立竿见影的改善农民的生活水平。 基础设施建设需要海量的资金,但资本家不可能主动掏出来。由此引出了朱翊钧进行税改的第二个动机——增加税收,以提供基础设施建设资金。 第三个动机就是解决土地兼并问题。朱翊钧将税改和“土改”放在一起,要的是二者之间的互相促进作用。因为基础设施建设除了需要资金,还需要土地。没有土地基础的设施建设代价极其高昂,具体参见加州高铁项目——朱翊钧在党校里面学过的。 以养心殿君臣交锋引发的第二次万历大变法由是发端。整个顶层设计是极其宏大的——朱翊钧拟在全国发起大讨论,并广泛的汇聚民意。张四维的书房谈话,不过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个顶层设计的实现还有一个十分必要的前提,就是皇帝对全国经济具有绝对的掌控力。在大变法之前,大明没有成规模的工商业联合体,掌控力不成问题,但没有实现这个顶层设计的条件;大变法之后,崭新的资本家已经大量诞生——带着大量封建行会残余的大商帮就是鲜明的例证。 因此,朱翊钧不能容忍合盛元——这个晋商银行脱离掌控之外。与内阁总理大臣的交锋不是他对利益斤斤计较,而是不允许金融业脱离皇帝的掌控之外。 接近后世金融运行模式的银行业在朱翊钧的拔苗助长下已经诞生。不同于没有穿越者指导的金融资本自行探索,朱翊钧首先将金融业带入现代化是为了更好的服务于工商业的发展,这正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极其重要的决定——因为银行业既与经济发展密切相关,又是一个可以提前催熟的行业,因为这行业不涉及实业生产,制度上的严密和管理上的成熟只会让朱翊钧掌控实体经济更加自如。 金融业的直接现代化固然让资本缺少了必要的磨练,但朱翊钧的初衷是不想让资本与封建生产关系的搏斗中变得强大和无坚不摧,他需要利用最大的金融资本掌控国家,而不是反过来被资本掌控——此际的穿越者朱翊钧,已经离开了单方面透明的地图,与全世界一起进入了新的历史迷雾。 第三百七十九章 税改(三) 万历十四年的四月初一,皇帝下诏,将北疆数百万里土地纳入版图,并分省治。从大明西北方唐努乌梁海一直到北山省边境,数百万里沃土共建八省。 天山南北,唐麓岭西南,立庭州省,省治轮台,并设安西都督府;庭州东北方,唐麓岭以北,萨彦岭以南,立杭爱省,省治和林,并立安北都督府。 萨彦岭东北的广大地域,包括了整个北海,立岭北省,由汉蒙联军东路军建城名曰赤塔,作为省治——这属于完全的地图开疆,因为除了东路军,超过百万里的土地上就没有别的汉人。 但是地图开疆也是开疆,岭北省的设立,将大明北疆向北推了接近五千里,从地理和心理上都将漠北划入了内地——诸位蒙古王爷们立即觉得自己和大明都是一家人。 漠北划分两省,分别为漠北和肃慎。漠北省治库伦,中央政府在此设立驻漠北办事的大臣的行辕。肃慎省也算是地图开疆,即热河以北、北山以西、漠北以东的广大地域——北方则暂时未设边界,也未设省治。 漠南被一分为三,但新划的只有两省,因为热河早已经立省数年。新划省一为内蒙,省治归化;二为东胜,省治乌兰——此地也无城池,新任巡抚兼任驻漠南副大臣只好注在帐篷里。 天下臣民对皇帝的赫赫武功已经无感。这一届皇帝从登基开始,就开始开疆扩土,大家伙儿早已习惯。回想两百多年来,国朝只有弃土的份儿,这一任皇帝全给找补回来了——继位时两京十三省,短短十来年,地盘扩大了三倍,变成了两京三十五省。东北扩四省、北疆扩八省、缅甸扩八省、安南扩两省。 奇怪的是,汉武扩土,天下财富为之一空;盛唐扩土,也有民竭财乏之虑,但大明年年打战,百姓的日子如同却芝麻开花。《京师日报》上还偶有人拿山西大灾说事,反对皇帝穷兵黩武。但《新民日报》和《南京日报》却发表多篇社论,极力鼓吹工商兴国之论。这些社论借着皇帝下达的设省诏,反复宣扬扩土而国力不衰者,皆因变法大兴工商之故。 工商!工商!万历十四年的大明,以宗室和勋贵为主体的资本家、出卖土地转投工商业的新财主、以经销新产品发家致富的富商们终于开始从四民之末扬眉吐气起来,他们冲上了舆论阵地并叫嚣着,要求朝廷出台新的律令,一种能够保护他们的律令。 《新民日报》发表京师大学校长王世贞社论称:大变法以来,皇帝陛下多次下诏,鼓励工商。凡有以权势夺人产业或者欺行霸市的,轻者夺爵免官、重则判刑流放。 但政事堂和朝堂众臣却对皇帝的作为视而不见,致使保护财产的法令迟迟不能出台。万历十一年报纸上已经鼓吹要出台《鼓励营商章程》,三年多来却反复难产——官府保护皇帝子民的私有财产,本就是应有之意,为何衮衮诸公长时间置若罔闻? 与王世贞的理性呼吁不同,何心隐发起疯来则让人害怕。在《“士、民”之辨析》这篇文章中,他非但第一个提出了任何人的人身自由不得非法禁锢,任何合法财产都不应被非法剥夺的观点,更将矛头指向了“天下之大害。”其振聋发聩之论如下: “士者,学以居位曰士,以才智用者谓之士,以能事其事者称士或以卿、大夫、官身者为士。《传》曰民天地之中以生;众曰氓,曰萌,注云:变民言萌,是言萌而无识也。果如是乎?” “所谓‘四民’者,德能居位曰士,辟土植谷曰农,巧心劳手成器物曰工,通财货曰商。今论农、工、商者,民也,与士相区别,果如是乎?” “孟子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果如是乎?” 先发问,再找出问题中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是何心隐的拿手好戏。“今论天下有“恒产”者,宗室也、权贵也、官身者也,此均为士者乎?乃真有‘恒产’乎?旦夕获罪,破身倾家比比皆是也。” “何以故?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后来凡见到《南京日报》这篇文章的,无不为何心隐捏把冷汗,并同时为李卓吾乃“布衣卿相”和“皇帝喉舌”的传言嗤之以鼻——这矛头明晃晃的顶到皇帝嗓子眼上了。谁再说李卓吾跟皇上穿一条裤子,我把这报纸吃下去! “夫山先生曰:天下者,天子下也,皆民也!四民皆待宰者也!何以故?皇帝者,法之外也;民之外也;德之外也,天之外而假兵戈者也!” ...... “天尽世道以交,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恒产者,非井田、非阡陌,非五亩之宅,百亩之田也。田宅者我自有之;天时者,天自与之;孝悌之义,吾自获教也——帝力于我何加焉?而帝力加我者,不过欲以天下奉一人者也!” “或言君、父。父母者,精血与我;君者,何物与我?而我奉君者,财与身!” “或言朝廷者,护国保民者也;若以此论,官府者,民之下也!吾以财货,贾汝兵戈——何以反夺吾财,害吾命者?此非盗匪而何?” ...... “但此身非罪不得禁锢、侵袭者,天之道也;私财凡合乎天理人心者,不得剥夺!” ...... “夫山之论,一家之言也。” 南京的黎明前的夜色中,汪道昆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拿着报纸清样的手一个劲儿的抖动。他张大了嘴,嗓子眼里发出一阵无意义的“呵呵”声。 明亮的玻璃油灯光线里,李卓吾脸色也是苍白的。他拿着茶杯的手跟汪道昆一样,以极高的频率颤抖,天青色的汝窑茶杯与托盘相撞,发出叮叮的声音,与汪道昆发出的声音相映成趣。 汪道昆连续深呼吸,终于压抑住了情绪。哑声道:“李卓吾!你这厮要反不成?” 李贽见问,脸上居然有了些血色。他将手中茶碗放到桌子上,长出一口气,脸上现出苦笑道:“何疯子敢写,吾不敢发?呵呵——我这张脸没地方搁了呀。再说,他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但这写的没什么错处啊?” 汪道昆对着李贽怒目而视。“大狱起时,这报社上下又何辜?” 李贽摸了摸鼻子,又捋了捋没剩几根的山羊胡道:“最后一句,‘夫山之言,一家之见’是我加的——” 汪道昆才要说话,总编室的大门猛地被撞开,《南京日报》的东主冯邦宁满头大汗冲了进来。见汪道昆手中拿着的是报纸清样,他先长出一口气,紧跟着白眼一翻,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汪道昆看了眼脸色复又苍白的李贽,将手中清样往旁边一扔,弯腰去搀扶昏倒在地的冯邦宁。坐在大案后面的李贽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拿起桌上的冷茶,走过来往冯邦宁脸上一泼。 冯邦宁一激灵,悠悠醒转。他睁眼看了看汪道昆,又看了眼李贽,眼圈一下通红,猛地涕泪交流道:“大哥,您饶了我吧。这是今年第几回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开恩放过我吧——” 一边说着,他如同白胖的豆虫一般匍匐前进,抱住了李贽的大腿,并用他的绸衣下摆把脸擦了擦。 李贽皱眉道:“你快起来,这样子成何体统?” “你要是不撤稿,我决不起来!” 第三百八十章 税改(四) 见李贽软硬不吃,冯邦宁无奈道:“当年我跟大哥约法三章,第一是不得攻击朝廷,第二是三年后可直抒胸臆,这个咱不说了,第三我有最终审稿权!何疯子这稿子何止攻击朝廷,简直攻击——我要动用最终审稿权!” 李贽闻言,冷笑一声道:“好,好!你说约法三章,那天我还问你身后站着谁,你怎么说的?咱两个谁先骗的谁?” 冯邦宁为之语塞。只好用求救的目光看向汪道昆。汪道昆虽然佩服李贽的风骨,但这篇文章非同小可,只好一拱手道:“若卓吾一定要发这篇稿子,我不敢陪你玩了,我辞职回乡。” 李贽听了急眼道:“大哥,当时谁跟我说‘不掩恶、不虚美,以直笔谠论为志’的?’”见汪道昆扭脸不答,李贽竟流泪道,“贽若今日怂了,以后就别想硬了。今日撤一篇,日后必撤十篇,百篇——与京师日报何异?”说完,颓然坐在地上,用袖子掩面痛哭。 汪道昆长叹一声,对着李贽拱了拱手,不再言语。冯邦宁见李贽伤心如此,先用力拍几下自己大腿,随后又拍了拍李贽肩膀道:“大哥,你莫哭了。你想发就发吧。” 李贽一听这话,立即不流泪了。和汪道昆两个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冯邦宁。冯邦宁苦笑一下,对着李贽道:“这些年天天看大哥的文章,弟也养出些气节来了。大哥是白云深处的狂士,就不许弟今天破荒而惊俗?” 李贽擦了擦眼泪,对着冯邦宁竖起大拇指。冯邦宁苦笑道:“再说,当今圣上除了大变法初期杀了好些人,这些年却没有以言入罪的——了不起咱们关张,说实话这些年提心吊胆的我也累了。” 李贽深深的看了一眼冯邦宁,起身理了理衣襟,随即一躬到地。冯邦宁忙从地板上爬起身道:“大哥这是干什么?莫折煞我。”汪道昆见此情景,眼圈也通红。 李贽转过身对汪道昆道:“大哥。上个月皇上来信——让我推荐一些办报的专才。这些年仅两京有三份报纸,太少了些。看皇上的意思,今年要发出很多许可。” 汪道昆听了,心脏怦怦乱跳。李贽接着道:“若大哥愿意张罗,在南京再办一份报最好。若大哥想回乡,在徽州办一份也可,如今徽商甲于天下,办商报更有生发——” 汪道昆闻言,脸现怒色道:“老夫若想生发,还辞官作甚?” 李贽促狭笑道:“大哥愿意在南京跟弟打擂台,那是最好,只怕你输的太惨,面上不好看。既然大哥决定留在南京,我把胡应麟推荐给皇上得了——这小家伙老说我李贽没胆子,让他去主编一份,看看他的胆子。” 汪道昆和冯邦宁都哈哈一乐。汪道昆问道:“怪不得你胆子包着天。看这样子,你在皇上那里还真是有几分面子。” 李贽闻言皱眉道:“皇上与我书信往来是真,但这里面若说交情,也淡的很——面儿都没见,有什么圣眷?不过是做喉舌。如今我扯着虎皮做大旗,发表何心隐的文章,祸福难料,说不害怕是假的。” 顿一顿又道:“朝廷下一步要在户部下设出版司,据说李维桢要当侍郎管着这块儿。此前李维桢与我已经通过信,以后皇上未必与我直接联系了——这‘圣眷’更没影子的事。” 冯邦宁闻言先叹息一声,随即吐舌道:“李维桢是隆庆二年进士吧,如今有四十岁没有?这就侍郎了?”谷闟 李贽听了,冷笑道:“侍从室的官儿,升得快有什么稀奇?” ...... 万历十四年四月二十八,《南京日报》全文刊发何心隐《“士民”之辨析》。尽管李贽前面写了编者按,后面又加了句“一家之言”,但文章一发表,天下汹汹,皆论罪何心隐“目无君父”,也攻讦《南京日报》和李贽。其中《京师日报》一篇《李贽,画皮者也》最为典型: “李贽颇有才。壮年为官而辞官,足见此才非天家所用,亦足见其德行如何。及主编《南京日报》,异端邪说流布海内,惑乱人心,并以不群者自诩。” “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偶配,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刺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 “尤可恨者,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市井,拉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报社佣工......至于强搂妇女,同于禽兽,即杀之而不足恤......” “至于何心隐,此无君父之畜类也!言之脏口,笔之脏手,此獠未生人心,稍有廉耻者焉能与之共戴一天?必诛之谢天下!” ...... 天下人喊打喊杀时,《南京日报》销量却迎来诡异的暴涨。离经叛道之言固然该批判,但大家都觉得很刺激——这玩意儿虽然不是小黄文,但看的人血脉偾张,小心肝怦怦直跳,过瘾的很。 十四年五月的大明舆论场,乱成一锅粥。何心隐和李贽上了热搜的同时,京师又传出的皇帝欲加税工商的小道消息,搅得天下人心惶惶。 京师百姓,特爱说朝廷在下一盘大棋:“这篇文章发的时机巧的很!要说对错,何心隐那肯定是错了,但何心隐要是错了,那加税工商就是对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那个,普天之下,还有,率土之滨,是不是?您说对吧。” 有的说皇帝、朝廷行将破产,不加税不行的:“如今大明朝,就剩个驴粪蛋儿,表面光!打东北还算有点道理,女真蛮子不收拾住了不行。打缅甸、安南勉强也算好事,地好,粮多,女子也多,配咱们光棍儿正好。往西打,往北打有卵用?扩地百万,鸟生发没有,搭进去多少?银子淌成大河。哼哼,不加税行吗?听说皇帝一顿饭减到四个菜,还两素的——您说穷成啥样了吧!” 还有的对加税持正面看法的:“要我说——这些财主该多收税!这都好过多少年了,挣得银子早就够花了。怎么,干挣钱不想挨打?要我说皇帝爷爷圣明,就该收他们重税,最好能给咱们贴补点。” 也有担心的:“唉。我这小本买卖,多少年没涨价了?大馒头两个一文,从我爷爷那时候算起就是这个价儿!要是皇帝加税,我特么准备一个一文——您说说,要是一个一文您还买吗?” “那不能够。老子肯定不买,我买面买肉自家蒸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税改(五) 万历十四年四月初二十七,浙江按察司巡徽宁道兵备副使郭思极上报,道是辖区休宁县发现妖书《大乾启运》,中有谋逆之语,称“曾光”者为新天下主。主编者乃妖僧曾光,俗家姓名杨仲魁,现已被逮捕。其招供正在本县讲学者梁某名汝元者参与妖书编写,今上解浙江按察司,建议以谋逆罪上奏大理寺,将杨某、梁某复核斩刑。 浙江按察司不敢怠慢,按察使余孟麟带着卷宗直报浙江巡抚。浙江巡抚滕伯轮见他有些欲语还休,就问道:“伯祥有何话说?” 余孟麟道:“抚台,郭思极该死——这家伙揣着明白装糊涂,此案必有冤情,不必见卷宗即可知。” 滕伯轮闻言,双眉一竖,直视余孟麟道:“你明白说来。” 余孟麟微笑道:“所谓梁汝元,即何心隐!何心隐乃江西吉安永丰梁家村人,昔年因与蓝道行密谋倒严,逃亡江湖后改名何心隐,于今已三十余年——何心隐也不曾与他人讲说,故天下人多不知其原名。吾因与李贽相熟,才知此事。” 此言一出,滕伯轮倒吸一口凉气,拍案大骂道:“怪不得我方才觉得梁汝元这名字眼熟,怪不得!郭思极其心可诛!这狗东西想升官发了疯!” 郭思极想升官已经发疯,压上仕途进行豪赌,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但被绑架的滕伯轮跟着坐蜡了。如今京师虽未传出来皇帝对何心隐文章的态度,但从常理可知,生气发怒是一定的,若浙江平反了此案,滕抚台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滕伯轮想端着抚台的架子端不起来,当着余孟麟的面儿大骂郭思极能有半刻钟。骂了一会儿,见余孟麟有些神游天外,不由得心中一动道:“伯祥,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处置?” 余孟麟仍微笑道:“抚台不必着急。郭思极这个蠢货还活在十年前——他根本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天子。” 滕伯轮闻言站起身,转过巡抚大案走到余孟麟跟前,对着他微笑拱手道:“对啊,伯祥在皇上身边呆了好几年,定有处置此案的把握了——吾诚心讨教。” 余孟麟忙起身弯腰道:“抚台折煞下官。下官已经翻看卷宗,所谓梁汝元的供状不出所料,只有手印,没有签名画押。想那何心隐何等样人,能让郭思极屈打成招?吾认为此事关键,是抚台立下钧令,让他将人犯囫囵个的押解进省,免得他在休宁就下了黑手。” “适才下官已经派出得力人手,带着手令急赴休宁,免得何心隐在狱中被庾毙——若抚台再下钧令,谅那郭思极不敢不遵。等何心隐到了巡抚衙门,主动权就全在我们。到时候这案子怎么翻,翻多少,抚台可银章直奏,就知道皇上什么态度了。” 滕伯轮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道:“怪不得伯祥这些年青云直上,被皇上亲自调教过的,就是滴水不漏!好!我这就写手令!” 然而,滕伯轮和余孟麟仍低估了人心的下限。抚台钧令下到休宁时,余孟麟派的人却已返回——何心隐年事已高,受刑后不到两日即在狱中因旧疾发作而死! 何心隐死在狱中消息一出,天下哗然,公论千古奇冤。何心隐本来是徽商大贾沈诚等人邀请去做客讲学,如今莫名受刑庾死,沈诚振臂一呼,徽州府六县全数罢市抗议。滕伯轮见民心如沸,也不敢动粗,亲自出面安抚的同时,光报加急直奏朝廷,同时八百里加急银章直奏,向朱翊钧请示下一步行止。 余孟麟本自忖处置的滴水不漏,但计划没有变化快,谁也想不到郭思极能蠢到如此地步。何心隐一死,局面立即激化,两三天工夫,南直隶和浙江的读书人已被《南京日报》鼓动,将“冤”字贴的满大街都是。 李贽连发《何心隐论》一、二、三,叫板南京朝廷,请将自己下狱,表示愿与何心隐同死。若南京朝廷不抓自己,则“贽即日起绝馔,不雪此奇冤不复食”。他在文中称赞何心隐“凡世之人靡不自厚其生,公独不肯治生。公家世饶财者也,而直欲与一世贤圣共生于天地之间。”将何心隐直接抬高道与圣贤并立的地位。 何心隐所属的心学各大学派,本来多数人并不赞成何心隐的激进,但因何心隐以身殉道,其老师颜山农和龙溪先生王畿等超级大佬愤而发声,为何心隐鸣冤。 仿佛老天在给如今局势加难度,龙溪先生本来就行将就木,发声之后第二天竟然也驾鹤西游——这一下整个大明南方通鼓噪起来,各地心学门人一边哭着背诵着李贽的评论“公独来独往,自我无前者也……公以为世人闻吾之为,则反以为大怪,无不欲起而杀我者,而不知孔子已先为之矣。”一边去孔庙集会。[注1] 京师中的朱翊钧得闻噩耗,半天没缓过神来。养心殿中的张四维脸如土色,麻爪了不知如何是好。朱翊钧心中已经判了郭思极死刑,但先决定等等看——总理大臣有什么见解? 很遗憾,张四维首先想到的是弹压:“如今多是读书人鼓噪,应下旨各地督学,控制读书人乱说乱动,若有不听者,夺去功名等。各地学院都有朝廷派驻学监,他们也要控制学院局面。” 朱翊钧闻言沉默。张四维见自己意见不称旨,先是有些沮丧,随即咬牙建议道:“潘水濂主管文教部,臣以为,他必有良策。” 朱翊钧仍皱眉不答,只在殿中来回踱步。站在一旁的魏朝心中暗暗冷笑,心道这张四维是怎么干上总理大臣的?皇帝是要你的建议,你此时甩锅有何意义? 张四维连续碰了两個软钉子,心中沮丧的无以复加,他的第二个建议其实已经是认怂了,但皇帝不搭茬——这是对他的建议极不满意了。 可是,如今南方读书人闹得这么厉害,如果怀柔以待,以后他们还不得翻天?若这些读书人与税改的工商巨贾勾连起来,那朝廷的税改还搞个屁? 扼腕踱步,沉思良久,朱翊钧终于下旨道:“先光报滕伯轮和余孟麟,将郭思极逮捕下狱,给何心隐平反——至于妖僧曾光案,要滕伯轮详查,不可再冤杀一人。”张四维见皇帝最终选择妥协,虽然有些腹诽,但也算给出了意见,松了口气的同时口称遵旨。 “派李维桢带着朕的手书去南京,将李贽这憨货劝住。让李维桢把税改之策跟他讲清楚,让他别给朕添乱!”张四维听了,仍躬身接旨。 “凤磐先生,政事堂已经有了税改方案初稿了吧,加上何心隐建议的私产保护之条文,两京报纸立即发出,征询民意。”——张四维嘴巴张了张,随即将身子弯的更低了,仍口称遵旨。 “魏朝,让王通来见朕!” 一连串的旨意发出,朱翊钧看了一眼有些瘦骨嶙峋的张四维,心中暗暗叹气——要不要借此机会,把这家伙换了? 是个听话的不假,但总理大臣不光是会听话就够的。治政思路跟不上自己的总理大臣,让朕很累的。唉,老先生,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第三百八十二章 税改(六) 因为郭思极犯蠢,半个朝廷都在加班。张四维在侍从室等着诏旨出来后才回政事堂,天色已经昏黑。刚进转过影壁,值班中书王启年就告知他,申时行、王锡爵、耿定向三人就在他的会客厅门外等着——听说是要求朝廷追究郭思极,给何心隐平反。 张四维心里本就不痛快,闻言快走几步。待进门后,阴沉着脸看向申时行道:“汝墨此来何为?” 张四维称申时行为“汝墨”而非其号“瑶泉”,是他们同为阁臣之后的第一次。申时行脸现苦笑,王锡爵却始终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没听出内阁总理的不满意。 三人里耿定向岁数最大,时年六十三岁,比申时行大十一岁,比王锡爵大十岁——却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个。未等申时行回答张四维的问题,他上前一步,躬身到地道:“元辅大人,未知皇上对何心隐的事儿怎么说的?” 张四维听他叫自己“元辅”,心底冷哼一声。但耿定向比他岁数还大,也不好无礼。就嘴角扯出笑来回礼道:“天台先生,何心隐在报纸上往你身上泼污也不是一回两回,你倒是不计前嫌的很。” 耿定向抬起头,眼圈通红道:“太祖高皇帝《教民榜》言:‘今后天下教官人等,有不依圣贤格言,妄生异议,以惑后生,乖其良心者,诛其本身——’若何心隐伏此罪而死,则死得其所!” “但何心隐非伏此罪,而以冤杀!郭思极此獠罪不可赦者,一是造出个离经叛道的‘伪圣’,使其邪说大张;二是置朝廷于不义之地,虽万死不足赎其罪!” 张四维听了耿定向的话,心中一动,这才对养心殿中皇帝的选择恍然大悟。他心中计较,面上却不显,将手一伸道:“进去说话。”说完点点头,先进了会客厅。 申时行打头,带着王锡爵和耿定向鱼贯而入。几人落座后,有中书端上茶水点心。耿定向还待再说,申时行打断道:“天台先生莫急,总理大臣才面圣回来,皇上必有决断了。” 张四维拿起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看着申时行的脸色。随后他放下茶杯,轻声道: “本来么,对何心隐的言论,皇上本意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郭思极这么一搞,确如天台先生所说,让朝廷很是难受。兼有些别有用心之人鼓噪,如今舆论鼎沸,皇上颇敢为难,本相更觉得棘手,还建议皇上听听水濂先生的意见。” “皇上也没召见水濂先生,与本相讨论后,已经下旨逮问郭思极,打算给何心隐平反——现在诏旨已经出来了,光报今晚就发出去。” 张四维这话说出来,只要今天下午没在养心殿上的,多数会脑补出来“经张四维力劝,皇帝同意给何心隐平反”这一幕。同时脑补出来的还有相较于潘晟,皇帝更信任张四维,因为尽管张四维建议了,但“皇上也没召见水濂先生。” 但事实与之完全相反——这就是语言的艺术。更关键的是,张四维没有矫诏,也没有撒谎,他只是将自己与皇帝的交流细节省略掉了。三言两语流露出来的信息是——老夫圣眷依旧,申某你不必邀买人心的同时来探底。 申时行脸色微变,王锡爵仍是笑眯眯的,耿定向大喜过望。他向北拱手颂圣道:“陛下圣明!”又对着张四维一拱手:“元辅大人,辛苦!”张四维微微一笑。 王锡爵状似不经意的接过话题道:“总理大臣确实辛苦,适才某就觉得您脸色不太好——您可一定珍摄贵体,现如今国事如稠,政事堂可不能缺了您这个掌舵的。” 这回轮到张四维脸色微变,申时行眼光闪烁,王锡爵说完话仍然笑眯眯。只有耿定向在一旁摸了摸头,不明白张四维和申时行脸色变幻是为什么。 谷捣 ...... 政事堂高手过招暂且不表。养心殿中,朱翊钧面前的王通额头见汗,因为朱翊钧眼中的怒色毫无遮掩的:“何心隐的事你有什么解释?” 王通满脸通红,咬牙跪地磕头道:“臣有失察和失于监管之罪。何心隐身具技击之术,内情司监视他这几年,他常用此术脱离监看。此番是地方见他在休宁行程公开,并无忌讳人物,就疏于防范。郭思极抓了他两天后消息才上报到分局,保护指令下去时已受刑不治。” 朱翊钧听了无语。内情探子经常看不住何心隐,这种事不足为奇。当年锦衣卫“寻找李时珍”时,探子们也经常看丢。更何况何心隐流浪江湖数十年,得享大名并非幸致。 因朱翊钧严令内情探子随意暴露身份,干预地方公事,导致何心隐被抓之后,内情探子竟然不敢直接去保,否则何心隐也不至于死。这就是体制森严的弊病,所谓创造性的开展工作当然是高水平——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体制内折腾出花来还不出格的。 王通虽然自承有罪,但将经过一说,朱翊钧也无可奈何,想发作都不知冲着谁。王通配合朱翊钧这么多年,见皇帝沉默就知道他将自己的辩解听明白了,沉吟一下,方咬牙启奏道:“皇上,您让内情司监视的这些所谓‘士林之望’,还是要给臣一個章程,下次再遇此类情形,总要有个措置。” 朱翊钧闻言,不知如何回答王通的问题。走下御座来回踱步,半天方道:“还是照旧吧。朕不是要把他们怎么着,但总是要知道这些人的思想才放心,否则——”否则什么,朱翊钧没有说出来,但在心里补了一句道:“否则,我也不知意识形态将发展成何种模样。” 所谓的照旧,就是还如以前一般,盯着这些人,将他们写作的、发表的及与其他人交流的内容尽量掌握上报——至于其他的,没内情司要做的事情。王通松了一口气,打算告退。 没想到朱翊钧又想起一出道:“此前,朕让你查‘盗掘案’后面人物,你查的怎么样了?距离裘喜子喊法场也快两年了。” 王通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左右。朱翊钧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还真有答案,就看向魏朝。 魏朝一躬身,示意养心殿伺候的内侍、女官都出外。他自己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待殿门关上,他只是将手中拂尘往臂弯上一搭,仍躬身侍立。 王通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臣年后已经找到了马斌之子,其在太仓富商周德权家,化名周铁墩。”未等朱翊钧追问,他又接着奏道:“这周德权与申阁老家甚厚,申阁老家的昆区班子‘申班’以‘周家班’为底,而‘周家班’就是这周德权在万历十一年所献。” 朱翊钧闻言,面上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申时行与盗掘案相关,是自己万万想不到的。 虽然盗掘案导致四品高官自尽,不出所料后面必然有大鱼。但此‘案’获利太小,朱翊钧万万想不出来这点利益后面能有什么大的蹊跷。要说攀诬张四维,用小案子来撬动大政争,又有些儿戏——主要知情人“马斌”连面儿都不敢露,写几封举报信有什么用处? 他坐在御案后面思索,王通只能继续说下去:“因为皇上一直关注韩必显案,臣未敢怠慢,安排坐探进入周家,与那‘周铁墩’交上了朋友。上个月听那周某说,其父到吕宋做生意——此线索还没来得及转军情局。” 朱翊钧心中一阵烦躁,他压抑着情绪,问道:“京师这边又查出什么来?” 7017k 第三百八十三章 税改(七) 王通见问,又抬头看一眼魏朝。朱翊钧面色微变,身子前探问道:可是涉及张鲸或张诚?但说无妨。” 王通俯身奏道:“是。臣已查清,韩必显自尽前去了杨巍尚书府邸,其时张诚也在杨巍府上。” 御座上的朱翊钧“哈哈”一声,接着问道:“杨老尚书——如此素厉清操的一个人,又何时与张诚卷在一处?”这话虽然是笑着问的,但魏朝明显感觉到,皇帝在咬着牙,这让他的后背不由得紧了紧。 王通又吞了口唾沫,他低声奏道:“据臣所知,杨尚书与张诚不熟。之所以去张诚府上,是因为此前申阁老去拜访了他。” 御座上又是哈哈一声:“怪哉!不过十万两的生发,卷进去两个尚书,还有一个大太监,妙极!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此臣未查清者。” “王通,你敢怀诡谲之心乎?”不出魏朝所料,皇帝将茶杯从御座上扔了出去,正打在王通脚下,嘡啷一声巨响,将朝臣闻之而色变的王通王习之吓得抖了一抖。 “臣不敢,臣焉敢?因无实证,不敢胡说。” “说!” 王通的身子又抖了抖,他想抬头看看御颜,却又忍住了,大滴的汗珠低落在金砖之上。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方回奏道: “臣冒昧揣测,申阁老当时可能意在凤磐先生,张诚或意在张鲸,一番勾连之后却被中兴郡王薨逝冲了,都未能发动。此际除了我们内情司,也没有谁来炒这冷饭了——这是臣的揣测,实情究竟如何,还要详查。” 朱翊钧闻言,鼻子里又哼了一声。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王通,仿佛在判断他此番揣测后面有无其他算计。随即他冷冷道:“那你就继续查。” 王通低声道:“臣遵旨。”魏朝见他伏在地上等了好一会儿,在一旁躬身奏道:“皇爷,宫门要落锁了。” 朱翊钧点点头,没说别的话。魏朝对着王通轻轻摆了摆手,王通低声道:“臣告退。”朱翊钧嗯了一声。 王通离开养心殿,一路小跑才在宫门落锁前跑出了宫城。他坐上了一直等在宫门外的马车前,仰头看了一眼满天星斗,长出了一口气。 ...... 初夏的京师,夜凉如水,王通的四骏豪华大车里面灯火通明。他刚上马车,车内的安全局佥事郇栎已将厚厚的一沓情报递在他手中,这些都是要王通亲自过目的。 王通先将身子瘫坐在软椅中,用力搓了一把脸,过了一阵即起身拿起一支红笔开始批阅。 郇栎试探着道:“军门今日面圣时候不短,可乏么?这些我已经看过了,没有什么急务,不如明天早起再看吧。” 王通先叹口气,随即道:“明日有明日的事,今天的事儿还是今天办完。” 郇栎笑了笑道:“军门如此鞠躬尽瘁,这圣眷不衰是有道理的——确实是我辈楷模。” 听郇栎说圣眷,王通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随即停下笔,似笑非笑的感叹道:“圣眷,嘿嘿,圣眷!” ...... 两日后,是万历十四年的小满。给事中贾三近参文教部尚书杨巍颟顸糊涂,并有未落实考成诸事,皇帝批示交付廷议。 杨巍年纪已经七十,按规定六月即可正常致仕,受此攻讦,且被皇帝以近乎羞辱的方式打脸,大多数朝臣莫名其妙。有灵醒的猜测杨尚书因某事恶了皇帝,但具体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杨尚书三朝老臣,在朝廷中名望不低。其人三十二岁进士及第,因当年就恶了严党,被调雁门兵备道,镇守平型关。 其后,杨巍与马芳屡立战功,升迁极快,被嘉靖帝倚为边事干城。后来因老母年高,多次回乡赡养母亲——三次回乡,三次又被朝廷起复召回,说明其做事做人均为上品。 杨巍第三次起复是张居正所为,当时恰逢王家屏出使欧洲,杨巍就接了文教部尚书。如今被皇帝厌恶,听说杨尚书老泪纵横,立即递交辞呈。 辞呈到了养心殿,皇帝立即允准,因其年高准其驰驿——但尚书以上退休几乎都给的勋职待遇却提都没提。杨巍接旨后,不敢当着天使的面儿流泪,恐有怨望之谤,磕头谢恩后准备离京不提。 老先生崖岸高峻,外人看来,他与所有政事堂总理大臣、副总理大臣关系几乎相等。潘晟虽分管他,但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获咎;在政事堂旁敲侧击问了问张四维,张四维脸现神秘微笑,往申时行官廨方向指了指,却多一个字儿不说。 潘晟不得要领,装作闲溜达去申时行办公室打听,却见这申副相老是神游天外的样子——答非所问,讲了半天全是废话,潘晟仍不得要领。 按说现如今第一大政是皇帝要税改,但与文教部有何关系?潘晟一肚子问号,也是个敢作敢当之人——虽然杨巍获咎离京,但潘晟还是敢去送一送的。 到了杨府,见杨尚书行李已经全部装箱打包,潘晟与之客气几句,就直接问他到底何事恶了皇帝。杨巍见问,先脸色惨白不答,后来语重心长道:“某行事不谨,不合与内官交通,能得驰驿已属缴天之幸,水濂先生戒之慎之。” 虽没问出细节,但潘晟还是胆战心惊离开。杨巍离京次日,内府张诚即被发往孝陵——这也验证了杨巍所言不虚。 潘晟进入政事堂以后,头一回因为信息不对称当了一回吃瓜群众。这瓜却生的很,吃的他一脸懵。他这边懵着,却不知皇帝因他近几天来没头苍蝇似的不得要领,不知道在养心殿叹了几回气。 潘晟狗肉丸子端不上台面,张四维只能继续干着总理大臣。既然张四维继续干,那申时行也要留着——于是内外廷很快就云淡风轻,朝政也没有因为杨巍去职和张诚倒台出现任何波动。 但作为已经站在最高层的的几個少数人,潘晟总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老长一段时间魂不守舍。 ...... 万历十四年六月,顺义王黄台吉薨逝,但草原之上波澜不惊。漠南蒙古的精锐已经跟着东西两路军向北攻略,大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运回来的战利品上。大量的皮毛已经开始进入流通领域,其中惊人的利润已经将蒙古王公们刺激的眼睛通红。 万历十四年八月,梁问孟上奏山西救灾功成,今年全晋丰收已成定局。皇帝接报大喜,大力褒奖了政事堂诸臣,并调梁问孟入京,接任因杨巍去职而空缺两月的文教部尚书。 梁问孟在山西玩命干了两年,第一年全力救灾,累的扒层皮;第二年全力恢复农业生产,再次扒层皮——他计划着明年再玩命干一年,三层皮扒掉后,也对得起天地良心和皇帝赏识了。 却没想到喜讯传来,竟然直入中央,得了尚书高位,简直喜出望外——可见,这活儿干来干去,没有为别人做的,归根结底,受用的还是自己。 7017k 第三百八十四章 税改(八) 顺德县城桂花飘香的时节,满街的鱼贩子都用驴车拉着木桶,大喊着“肥大嘅鲜鱼”,穿街走巷的叫卖。 “小乙哥,去县城返嚟呀?今年桂花鱼肥嘅,埋嚟拣几条?” “返嚟嘞!”张小乙敷衍的拱了拱手,一边回答着邻人的问话,一边皱着眉头往家里赶。那邻人看着他行色匆匆的样子,嘴角扬起笑容道:“搵钱难喽,小乙哥哦!”那个“哦”字带着向上的挑音,仿佛带些挑衅似的。 张小乙充耳不闻,自顾自进了黑漆的大门。管家张贵迎着了,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带着询问。见张小乙没有与自己说话的意思,就禀事情道:“好教老爷知道,乔老爹家平安儿才在这里打磨旋儿半天,要等老爷。问他何事,道是广州的事情完结了,乔老爹请老爷明日有空过去坐坐。” 张小乙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看向张贵问道:“舅舅来家否?” 张贵忙答道:“舅老爷已经到了一会儿了,在老太太房里。”张小乙先接过他递过的手巾擦了头脸,嘱咐他道:“外面有卖鱼的,你去挑几条肥大的,整治好了让舅老爷走时候拿着。” 张贵答应一声后出门。张小乙则快走两步,到了母亲住的正房。 站在门口,张小乙喘匀了气息,肃立向房内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吴氏在房内听见道:“快进来!你大舅也来了。” 张小乙打开帘子,进门先与大舅吴赟见了礼。吴赟待张小乙坐下,方问道:“小乙,孙老爷如何说?” 张小乙喝口茶水,露出苦笑说道:“孙老爷倒是没说啥。新来的王知县不知听谁说外甥在六房,派人把外甥叫了去。”吴赟听说,半探着身子道:“听说这知县从缅甸回来的,秀才出身,为人粗鄙,可真?” 张小乙摇头道:“舅爷莫听那些冬烘胡说!这王县尊可是狠角色!这人官架子丝毫没有,却三言两语把咱家厂子里的收支说的差不离。” 吴赟闻言皱起眉头。他将拇指与食指中指捻了捻,看向外甥问道:“可否——?” 张小乙苦笑道:“我先是叫穷,道是前年茛绸厂子关张,落了一身饥荒,这两年挣得几个银子,都还债了,要是这税翻番的涨,只好喝风。后来又说给县里赞助些,被他摆手拒绝。” 讲到这里,他愁容满脸学着王知县的腔调道:“贤弟家的情况本官都知道!但广东做试点乃朝廷光报圣旨,催促甚急,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张贤弟的剿丝厂是顺德数一数二的,自当做个表率,本官也定有回报。” 吴氏听儿子这般学舌,啐了一口道:“说的倒是客气好听,他能回报什么?白花花的银子给了他,他倒好花差,只苦了我们苦熬。” 吴赟听说,看向自家妹子笑道:“你那怪病才好了半年,可莫再上火。就是这税再翻一番,你们家也是挣钱——说不到苦熬的话。” 说完,吴赟又对张小乙道:“不知王县尊说的回报是什么?” 张小乙叹气道:“说是如果如数交了税,就给一个‘纳税光荣’的匾额,用来光大门楣。又说若咱们家名声不差,明年会再给个‘贤良乡绅’的头衔,可进县议会议政。” 吴赟微笑插言道:“这县议会大变法之后就开始搞,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哪個议员占了便宜,倒是修桥补路,施粥舍药时候往外拿的更多些——但名声好听倒是不假,也能提振家声。” 张小乙皱眉道:“那些虚名有甚用处?外甥昨天详细算了算,咱们家剿丝厂若原料和出厂价都不变,按新税制每年需要多交一千五。” 一旁的吴氏吃了一惊,一口茶呛在嗓子里,没命的咳嗽起来。张小乙忙站起身,让站在一旁的安南丫鬟在母亲的后背轻轻拍打。吴氏咳嗽了一阵,涨红了脸喘着粗气道:“咱们拼死拼活,一年也就这些出息,都交了税谁还干?” 张小乙哭笑不得道:“母亲不必忧心。我说的一千五是银元,不是银两。”吴氏听了才长舒一口气。 张小乙见母亲消停了,皱皱眉头接着道:“县尊说了,只要足额缴税,此后的‘杂派’、‘摊派’一概蠲除,我算了算,这块儿一年能省六七百——只是不知道他能落地儿几分。” 吴赟听了,跟着皱眉叹道:“难!大上个月宋巡按老爷到县里巡视,那天高三尺的老县尊送帖子到我家,我这里出了鲜猪一口,鲜羊两只,果酒六瓮,一等大红袍二十斤,金笺纸四刀,计银十六两——县里迎来送往,都是我们这些商贾出钱出力,难不成交了税这些帖子就不来了?” 张小乙点头,接过话笑道:“舅舅说的是。也是大上个月,府里刘提刑来县里,一定要在春风楼住——这打茶围、喝花酒能查案倒也出奇。要说夏老县尊做的事儿更可笑,一个帖子到外甥处,道是外甥家里有剿丝厂,杂派汗巾子一百六十方,芝麻花销金、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璎珞珍珠碎八宝等等,计八种样式各二十方——花了外甥约莫三十两。” 未等张小乙说完,吴氏姐弟两个都笑的不行。吴氏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公人见钱,如同苍蝇见血——若改了税制就让他们不吃这杂亩地,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笑完了,她又叹气道:“唉,都说这太平盛世,大变法好。可以前我们娘两个守着桑亩度日,哪有如今这些糟心事!皇帝老儿今日打安南,明日打缅甸——都要我们出银子,又何曾见了半分好处!” 吴赟闻言脸色古怪,看着站在吴氏身后的安南丫鬟笑而不语。吴氏见自家哥哥瞅着自己身后,脸上红了红道:“这奴儿虽然便宜,但笨嘴拙舌,家什不知被她打碎了多少!”说完,横了一眼那小丫头道:“改天,找人牙子把你卖了去!”吓得那小丫头跪地磕头,那脑袋摇动的如同拨浪鼓一般,吴赟和张小乙都笑了。 笑过一阵,吴赟压低了声音对张小乙道:“我听说——府里有读书人鼓动罢市,县里有动静没有?” 张小乙面色也转严肃,摇摇头道:“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不过听六房的孙科长说,咱们这新来的县尊在缅甸时可是心狠手辣——人头能垒个京观。他带了一个伴当姓霍,刚到任就开革了马典吏,让这姓霍的当了典吏。” 吴赟闻言惊讶道:“典吏虽不入流,也是在吏部挂号的,这伴当如何得了官身?” 张小乙道:“这姓霍的跟着他一起在缅甸干了五年,在缅甸得官还不容易?可恨外甥当年没那个见识,否则也去闯一身官皮,胜过平头百姓多少,受这腌臜气。” 吴赟闻言,不由得跑题道:“这个羡慕不来。你光看见他们吃肉,却没见他们挨打——这些年死在缅甸的有多少?前几天看过报纸,说是缅甸某地杀官造反,将汉人绑在河滩边上喂蚊子,知县都活活的被蚊子咬死了。” 吴氏听了,吓得念佛。吴赟又将话题转回来道:“不知朝廷急个什么?五月份报纸才发的新税法,说是征求民意。不到四个月就在广东试行——咱们省也算倒霉,啥事儿都能轮头一个,当年张黑子搞一条鞭我们也是头一批。” 张小乙笑笑道:“谁叫咱们银子多呢。前些年都说朝廷税赋,仰给东南——其实,咱们广东、福建才是银沉脚目,朝廷倒什么都知道。” 吴赟又低声道:“小乙说的是。我听说皇帝为了收税,要成立税务局。有国税和地税之分,又有税兵。这兵是俞大猷当年在两淮一手训练出来——报纸上说,抗税干犯国法——也不知是哪门子国法,但将来恐怕抄家杀头都是有的。” 吴氏听了,又不住口的念佛。 7017k 第三百八十五章 税改(九) 甥舅两个计议半天,也没得个什么要领。眼瞅着天色将晚,张小乙诚心留饭,吴赟就叨扰了一顿。待吃过了酒,提着张贵给挑的两条大鱼,摇摇晃晃的走了。 次日传来消息,因府城读书人串联抗税,领头的几个被广东提学凌仕弘打了板子,并夺去功名——这下子捅了马蜂窝,通广东的读书人都往广州赶,据说是要去哭孔庙。 广东巡抚蔡汝贤行辕正在广州,闻讯大惊,将广州知府隋用和凌仕弘两人叫到巡抚行辕,先对着凌仕弘发一通脾气,又对隋用道:“请贵府务必着力安抚,否则一旦大规模‘哭庙’,咱们身上都有干系!”。 凌仕弘字承昭,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如今已过天命之年。他宦海磋磨近三十年,干到四品的按察副使衔的进督学道,此际对蔡汝贤的斥骂并无一言解释。 按律,提学官尽管是地方官员,但督抚不得干预学政。但又因进督学道还都挂着按察副使或佥事衔,督抚大员训斥他也属应有之意——所谓督抚不得干预学政,实际上是指督抚不得请托进学考试之类,凌仕弘导致地方不稳,抚台骂他两句也只能生受。 广州知府隋用苦出身,发达之前家徒四壁,如今虽做官经年,宦囊早已丰厚,但青少年时期的阴影太大,仍有着若有若无的仇富心理。见蔡汝贤对凌仕弘声色俱厉,又令自己“安抚”,他心内先冷哼一声,拱手对着蔡汝贤道:“抚台,凌学道虽然孟浪了些,但下官以为其所为并无出大格!” “万历十年,朝廷颁《私立学校许可管理办法诏》中,令天下学生‘持守仲尼四勿之训,凡不遵师教,出位妄言,挟私干讼,甚而胁迫官府者,各地进督学道应严加禁止。’如今府内学生串联,干犯我省税改大政,凌学道所为,正学风,杀邪气,下官以为没有大错!” 这话头硬邦邦,顶的蔡汝贤脸上青气一闪。他板着脸道:“隋知府,我等施政,还要秉承上意。何心隐平反,郭思极判流,皇上优容士子之心甚明——”他在知府两字上加了重音,意在提醒自己下属分清大小。 隋用三角眼一翻,冷笑道:“抚台说的是。郭思极制造冤案,瘐毙何心隐,按律可不应是流放。若朝廷真要‘优容’读书人,杀他的头,谁也挑不出错儿来!只一个流放,连家都没抄,可见上意与万历十年时并无变化。”他在“优容”两字上也加了重音,算是对颟顸上司的小小回敬。 未等上司反驳,他继续说道:“再说,如今最大的上意是什么?下官以为是‘税改’!大变法初起时,江南地主豢养的读书人鼓噪士林,扶保江南诸大家,结果什么样抚台您也看到了。” ...... 随着隋用的侃侃而谈,凌仕弘的嘴巴越张越大。因他平日里自诩清流,有些看不起泥腿子出身的的隋知府。两人尽管同为四品,进督学道却占了清流华选,而且年龄也比隋用大,平时还是有些优越感的,因此两人并不怎么对付。 没想到面对蔡汝贤的叱责,自己还没怎么样呢,隋知府这个不相干的却暴走起来,凌仕弘这心里五味杂陈,心底暗暗发誓以后必须跟隋知府称兄道弟。 蔡汝贤先是满脸青气,但随着隋用将一条条道理摆出来,他的面色先由青转红,随即转为正常,后来两个嘴角向上扯动,竟变成了非常温煦的笑容。 等隋用说完了,蔡汝贤微笑着指着他道:“好一个隋壮有,本抚只不过说一句‘安抚’,你看你这一大套,让老夫都插不进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呀?”他一边笑着,一边将脖子向隋用这边探,身子也弯着,一副诚心讨教的模样。 隋用见上司礼贤下士起来,自己也转为郝然的表情,在椅子上拱手行礼道:“下官口不择言,请抚台大人见谅。” “你这爆仗脾气,我还不知道?不必虚文——”蔡抚台坐正了身子,拿起茶杯慢慢喝着。虽然让隋用不必虚文,但自己却岔开话题道:“壮有这号起的好,可是《礼记》中‘大道之行’化用而来?” “抚台诗书满腹,经纶扺掌,说的正着。下官这自号正是从‘壮有所用’而来,不过是自我砥砺的意思。” “嗯,好!名字好,号也好,为人为官也好!” “惭愧惭愧,愧不敢当抚台一赞,下官荣于华衮。” 凌仕弘继续张大嘴,暗自惭愧道:“我这四品是怎么干上来的?怪不得三十年才做个提学,这隋用将来不可限量也!”暗自发誓不仅要跟隋知府称兄道弟,此后还要巴结他。 巡抚态度转变从善如流,知府傲气全收知无不言,两人谈的入巷,凌仕弘这始作俑者反成了看客。听两人又将税改的事儿谈了一阵,他终于忍不住道:“抚台大人,不知这‘哭庙’事怎么个章程?” 蔡汝贤听问,嫌弃的瞅了他一眼,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看向隋用。隋用略一沉吟,正色道:“抚台大人,下官以为此事可以多管齐下。” 蔡汝贤和凌仕弘都道愿闻其详。隋用道:“朝廷给我们广东的旨意是试点,这些年下官反复品咂,凡‘试点’大概都是大占便宜的。”蔡汝贤一听更感兴趣了,脸上笑容大盛。 “首先是我们这些地方治理便宜。若有试点,治下出点小乱子,只要能扯上试点内容的虎皮,朝廷经常网开一面,免得寒了地方上勇于任事之心——此为其一。” “其次是钱财便宜。例如变法刚起时,中兴郡要王清理天下逋负,他老家江陵第一个试点,时人都说他率先垂范,结果如何——清了一半就考成上计。而全面铺开后,各地干不到八成就算考成不合格!” “再次是地方官便宜。这些年朝廷人事变动,凡试点搞得好的地方官都提拔了——我捋了捋,竟无一个例外!” 这话说出来,蔡汝贤呼吸都粗重了。他摸了摸胡子笑道:“可真?” 隋用回道:“抚台高中即入清流华选,这些年一直在京任官,不知道地方官场上的这些也是有的。我们这些从知县干起的,哪有光低头做苦力的,时刻都得抬头看着朝廷风向——梁梦龙大人入阁之后,我等纷纷说朝廷风向变了,将来地方官大有出头之日,那还不盯着邸报看个明白?” 接着又轻轻拍马屁道:“抚台从京官而任地方,正合了‘宰相起于州郡’之要,如果这税改试点搞好了,尚书之位指日可待。如果圣眷优隆,入阁也不是非分之想。” 蔡汝贤闻言先是大悦,随后又暗自嘀咕道:“这泥腿子就是村俗,讲话如此直白,到让身边这个厌物瞧的小了。”横了身边的凌姓厌物一眼,见他嘴巴大张,一幅要对隋用顶礼膜拜的样子,心中更是嫌弃。 脸上却笑眯眯的道:“壮有谬赞了,老夫可不敢有此想。”怕他又说出那些搔人痒处的话来,就问道:“壮有,说说‘哭庙’的事儿,计将安出?” 隋用笑道:“抚台已明朝廷所欲,如何应对自然胸有成竹。下官浅见,全当抛砖引玉——”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彼辈不过是些手无措鸡之力的措大,有何能为?以往能兴风作浪者,不过以‘清议’辖制官府,凌迫县官。如今我辈地方官能否上进全凭考成——就算‘清议’臭不可闻,只要考成上计,三五年内必定高升。” 今天的蔡汝贤简直被麾下知府给上了课,听得目瞪口呆。隋用接着道:“或云他们能鼓动民意,下官以为大可不必忧虑此节——如今民意汹汹,都以为工商借着变法东风赚了大钱,却又有坑蒙拐骗、为富不仁等情。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些人早就被眼红嫉妒,苦哈哈们恨不得他们倒点血霉来看个热闹——这些措大能蹦跶起多大浪花?” 蔡汝贤此时简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连连说妙!隋用受到上司赞赏,咧开嘴卖个关子道:“其实下官早有准备。” 蔡汝贤对这隋知府已经服气,又问他做了什么准备。隋用三角眼里全是戏谑,微笑道:“等他们进城,如此如此。”蔡汝贤和凌仕弘听了他出的损主意,捧腹狂笑。 7017k 第三百八十六章 税改(十) “哈哈!哈哈!” 养心殿中,朱翊钧拿着手中的银章直奏哈哈大笑,站在下首的潘晟、梁问孟等见龙颜大悦,嘴角也跟着露出微笑。 潘晟躬身凑趣道:“皇上,臣听说,南方好多新办的报纸将之放在头版,谓之‘斯文扫地’,广州文氓此番可算吃了一个大亏。” 朱翊钧听了点头。想了想又噗嗤一声,笑道:“这蔡汝贤也真能想的出来,朕好久没这般笑了。” 说完读那奏章道:“其时锣鼓喧天,孔庙外陈猴戏三、象戏二、粤曲小班十余台,并有青楼女子持‘卖文求财’、‘卖哭求养’等条幅不计其数......庙内一哭,庙外齐笑,未等《哭庙文》读完,诸生无不掩面而出,色变而气沮也......随即逮问为首者十余名,移送提学打问,并有夺去功名等......事遂平。” 读完这段,朱翊钧将奏章扔在桌子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梁问孟听他读到“提学”,忙躬身奏道:“皇上,此事为凌仕弘先对文氓开刀而起——臣等以为这个提学也是个敢担当的。”朱翊钧心情甚好,闻言又点了点头。 梁问孟紧接着道:“蔡汝贤甚至为此事为凌仕弘请功,奏言其办事老成,又有担当,荐其任南京大学山长——” 朱翊钧听他谈到人事问题,眉头一皱。潘晟见状,忙打断梁问孟道:“静斋,南京大学山长非同小可,你才履新几天?非汝所宜言也。” 朱翊钧闻言,眼珠子在潘晟脸上一转。轻笑道:“你们不必一唱一和,静斋先生才任尚书,朕不能驳了他的面子,这凌仕弘就派他去南京!” 梁问孟听皇帝这话,心中一阵阵的翻滚。既有皇帝信重的激动,又有莫名其妙担个人情的不甘,昏头昏脑回奏道:“臣只是转述蔡巡抚之言,毕竟提学也是文教口上的,臣提他原打算沾光表功,并不是赞成蔡汝贤的建议——皇上不必给臣这个面子。”站在一旁的魏朝见梁问孟瞎说大实话到了语无伦次的程度,目光下垂,用力忍着笑。 潘晟也跟着叫屈道:“臣可不敢欺君!这凌仕弘和臣毫无关系!——臣以为,蔡汝贤荐其南京大学山长,恐怕也是怕他在广东惹祸。” 朱翊钧闻言一愣,随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既如此,也罢了。关于南京大学山长人选,静斋与吏部商议,拿出人选来——这個凌仕弘的履历一起报上来,朕斟酌一下。” 待梁问孟领旨,朱翊钧笑道;“蔡汝贤在京时,思路并没有如此开阔。” 潘晟点头称是,奏道:“此必隋用手笔。”见皇帝面露询问之色,就接着道:“隋用乃隆庆二年二百六十名,会试本来二甲,殿试时因文字跳脱,被先帝不喜,黜落了二百多名。其人为官为政,常别出机杼,让人哭笑不得,如今任广州知府。” 朱翊钧先面色一肃,随即露出颇堪玩味的微笑道:“隆庆二年,嘿嘿。” 潘晟额头见汗,低头不语。隆庆二年距今已经二十年,这一年是隆庆帝与徐阶为首的文臣掰腕子的一年——“隆庆开关”也在这一年。 这一年的科考,殿试状元是罗万化,但是他在会试中的排名是第三百五十一名;榜眼黄凤翔,会试成绩是第二百二十六名;探花赵志皋,会试名次第七十七。殿试时的前三甲居然一个会试靠前的人都没有,正是逐渐熟悉政务的隆庆帝做出欲大权独揽的政治表态。 然而隆庆帝也就雄起了这一回,其后他身体就不堪繁重的政务,大权仍旧旁落。此时朱翊钧说一句“隆庆二年”,梁问孟不知所以,潘晟却知道皇帝所指,自然想的就多些。 提起隆庆二年,朱翊钧思维不由得发散开来,问潘晟道:“黄凤翔和赵志皋如今任何官职?” 潘晟回奏道:“黄凤翔如今任南京国子监司业、赵志皋为南京太仆寺丞。” 皇帝哼了一声,随即叹口气道:“朕记得,加封中兴郡王为总理大臣时,这两个上疏反对了的。” 这句话梁问孟也听懂了,与潘晟两个将头又低了低。他心念电转间无比后怕——当年他也想上疏反对,后来被老妻劝住了。所谓“家有贤妻,夫不遭横事”,诚哉斯言!老夫一辈子不置妾婢,干的也很漂亮! 如今中兴郡王早已经下葬,皇帝还夹枪带棒的点出两个与之政见不合的——说明昔日变法的反对者在皇帝心中留下的芥蒂有多深。黄凤翔与赵志皋两个与罗万化同科,昔日分列探花榜眼,但此时与已经入阁的罗万化相比,这两个一个从四品,一个六品。如无意外,这两人此生无望到这帝国中枢转上一圈,诚可叹也。 而自己这三甲进士,如今却已二品尚书,梁问孟此时忽然领悟到一个官场真理——路线才是决定性的问题。站在正确的路线上,青云直上;站在错误路线上,即便有状元之才,不过泯然众僚耳。 正胡思乱想间,听御座上的皇帝道:“蔡汝贤不错,隋用出馊主意,他倒是敢用。” 潘晟笑道:“是。蔡汝贤有个外号叫‘蔡耳朵’,此前在户部时,凡有事不能决,就召集众属开会,择其善策而纳之,很会当官。” 朱翊钧拿起蔡汝贤的银章直奏笑道:“是会当官。隋用他提都不提,却把凌仕弘夸到天上。”说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梁问孟见他心情好,也跟着凑趣道:“臣在地方时,也是这般做派。好用得力的,压一压留为己用;刺头耿介的,荐其高升远走,省得惹事碍眼,这样做还不得罪人。” 低头站在御座下首的魏朝简直被梁问孟彻底打败,忍笑忍到腰都微微弯了。深秋的天气,潘晟被这愣头青搞得头上都出了汗,不由得狠狠瞪了这家伙一眼。 朱翊钧没看见潘晟的小动作,梁问孟这话直接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叹气道:“静斋说的对。能者不能得用,而不会当官做事的却青云直上,是吏治的最大问题。” (第三卷完) 7017k 第三百八十七章 马斯巴特 万历十四年的人类,因所处地域的不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也多种多样。在赤道附近的人们,炎热的气候并不允许他们进行辛苦的劳作,而大自然的馈赠又是那么的多,他们无须过于辛苦即得以果腹,也因此世世代代传承了些懒散的性格,在大争之世不免被人鱼肉了。 在寒冷的北方极地,居住着一批“爱吃生肉的人”,他们住在冰屋和帐篷里,以海豹和北极熊为食,生存能力令后世每一个所谓“生存专家”都为之汗颜。但同时,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使得他们无法扩增自己的规模和势力。 只有在北半球温带的人们——气候适宜耕作或者放牧,并拥有能够驯化大型食草动物如马、牛等,这一切都在拓展生存空间的过程中成为人们最有利的支撑。适宜的条件既令他们需要辛苦劳作才能得以生存,又没有恶劣到使繁衍受限的程度。 于是,有了文明史以来——悲欢离合大多发生在回归线和极圈之间。这里的人们被气候和生物圈驱使,构建了国家,诞生了君主,生产了兵器和毒药,并最后用阴谋诡计装点了这一切。 这一年,俄国安德烈·乔赫夫设计建造的大炮完工,此炮重40吨,炮口直径0.92米,每颗炮弹重达一吨——这个雕刻着费奥多尔三世像的豪华“炮王”既昭示着沙皇俄国的不安全感,同时显露的还有勃勃野心。 这一年,被伊丽莎白一世幽禁十八年的苏格兰前女王、法国寡妇王后玛丽.斯图亚特被砍头处死,费利佩二世利用玛丽来搞乱英国的阴谋彻底破灭,恼羞成怒之下,他发誓要为苏格兰的昔日女王报仇雪恨——两国的大战一触即发。而接受了“战列线”思想的德雷克等海军众将正在玩命的改装他的海盗船,大英帝国初生的钢铁铸造业也因此受了些考验。 这一年,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总督圣地亚哥.德.贝拉接到了西班牙本土的命令,费利佩二世告知他与徐光启的谈判已经破裂,要他小心来自大明的攻击。 这位圣地亚哥总督跟二十年前征服吕宋岛的首任总督米格尔.洛佩兹沾亲带故。米格尔曾经制定了共计十一章七十九节、附图表数千张的攻击大明之计划,认为用弗拉加达级战船十二艘和两万五千人即可征服大明,并向西班牙国王上报了由他本人和主教、高级军官签名的备忘录,其中攻伐大明的理由非常赤裸——“凭着上帝的意志,这就是我们进入这个国家的充分理由。”此备忘录在原时空因为无敌舰队的覆灭而没有得到实施。 虽然历史不允许假设,但原时空如果没有无敌舰队的覆灭,中国的历史将驶向何处将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大明在面对坚船利炮如何救亡图存只能存在于架空想象之中。这份备忘录至少表明,朱翊钧变法时斥辱群臣的说辞是站得住的。 本时空朱翊钧登基后,大明整军备武,实力急速恢复。缅甸一战,从朝鲜到果阿各方势力都为大明干净利落的胜利而感到震撼。随即大明一战搞掂日本、势如破竹拿下安南,赫赫武功令德.贝拉嫉妒的眼睛通红却又不敢造次。 待罗明坚使团访问成功之后,吕宋、果阿和满剌加的殖民者都彻底打消了进攻大明的念头。使团得到的信息是,大明此前尽管是封闭的大国,但现如今其动员能力和火器精良程度与西班牙比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如果不是海军仍然羸弱,各殖民地只有担心大明打过来的份儿。 再往后听到的都是大明在北方开疆扩土,皇帝陛下好像将精力都转向了西北,与各殖民地的商业往来一切正常。在圣地亚哥总督看来,这些中国人对历史特别着迷,仿佛不恢复旧日疆域就对不起他们在“汉唐”时期的老祖宗似的。 大明转移扩张方向对圣地亚哥总督当然是好事,事实上,即便西班牙国内不来命令提醒,这位殖民地总督此时也没有丝毫要与大明敌对的意图。 马尼拉的华人聚居地这些年飞速扩张,大明诸王公在此地纷纷设立办事处,这些家的“家丁”集合起来,兵力和火力都是殖民当局武装力量的数倍以上。 这些所谓的家丁就是朝廷落实宗室会议精神的“雇佣兵”,他们多数由缅甸和安南退役的军官和士兵组成,受军情局的统一指挥调度并拿一份基础饷银。与之同时,他们还接受有志于赚取殖民地利润的王公们的“佣金”,这份佣金丰厚到足矣让他们抛家舍业,来干这份刀头上舔血的营生。 近两年来,他们的足迹遍布小吕宋(按:吕宋岛)和沙瑶与呐哔啴(按:棉兰老岛)之间,不断发现新的未被殖民者标识的岛屿,并探寻西班牙殖民当局还没有找到的矿藏——当然,在诸位王爷和国公爷看来,西班牙殖民者的侵占和命名并不能代表此地已有归属,按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规则,这些美丽的岛屿本就是皇帝陛下在万历七年时许下的“新拓之地”。 更何况,西班牙人来的并没有几天。马尼拉是隆庆五年时被西班牙人占据的——而中国海盗林凤在万历二年就差点把马尼拉打下来一次,这说明,马尼拉“地位未定”。 当然,林凤是反贼,大明并没有支持他。当时福建地方官反倒与西班牙殖民者沆瀣一气,反手剿灭了这伙子海盗——这也是朱翊钧在大变法时斥骂群臣时点出来的一条。 这几年,大明王公们对大吕宋(按:泛指菲律宾群岛,简称吕宋)的觊觎已经开始不加掩饰,纷纷扰扰的舆论圣地亚哥总督也有所耳闻,但他能做的极其有限:能够维持现有的局面就已经让他筋疲力竭。 已经扎根在此的华人,因大明武功强盛,也逐渐改变了胆小怕事的形象,与殖民当局交涉时不再低声下气。这些漳泉遗民从两百年前就到这些岛屿上挣扎求生,如今靠着辛勤劳作已经基本垄断了吕宋的各类产业,口数已经超过三万。 除了理发、裁缝、修理服务、饭店酒馆等等这些服务业,吕宋粮食和畜牧业大部分也在华人手中——当地的土人并没有耕作和畜牧经验,也懒得去学。 固然有些土地已经被分给了西班牙人,但这些所谓的“殖民庄园主”也需要雇佣华人来管理。这些地主并不善于指导土人农奴种地放牧——而这些本领恰恰是华人的天赋技能。 因此,西班牙殖民当局除了赚取与大明通商的利润外,殖民地本土税收八成来自于漳泉遗民的贡献。而这些人直起腰杆,西班牙殖民当局不能予取予求之后,双方的矛盾也逐渐深化。 万历十四年九月,周王雇佣的探险队在小吕宋和班乃岛之间的一个v字型大岛——即马斯巴特岛发现大型露天金矿和铜矿。消息以极快极隐秘的消息传回——周王、鲁王立即密奏朱翊钧,要求朝廷准许他们占据这個岛屿进行采矿加冶炼。 从第一任菲律宾总督米格尔占领宿雾,六十年间,西班牙殖民者南拓北进,已经占领了吕宋岛、棉兰老岛、巴拉望岛等主要岛屿。周王探险队发现的v型大岛上虽然没有西班牙人的驻军,但殖民当局已经对其进行测绘并在地图上标识其为“新西班牙”总督辖地——如果明廷出动海军占领这个岛,那就意味着大明主动开启开启与西班牙殖民地的战争。 7017k 第三百八十八章 册封 琉球王宫首里城,与大明京师的紫禁城很是相似,不过所有形制都小了一号。与各地王宫不同的是,首里城正殿非坐北朝南,而是坐东朝西——因为大明皇帝的紫禁城在琉球的西方,这个朝向的改动充分体现了历代琉球王“事大之诚”。 大明册封使萧崇业、副使谢杰乘轿到达首里城正门欢会门时,仪仗、鼓乐围绕在红毡甬道的两侧——所有人都跪地俯首。 欢会门正西十丈,琉球世子尚永身着王世子衣冠,在此前建好的颁诏亭迎候朝廷天使。他年龄不到三十,脸白唇红,颇为英俊,美中不足带点娘气。 大明册封正使萧崇业六十多岁,须发花白。他肃容手持节杖,副使谢杰手捧册宝,大汉将军持王命旗牌和仪仗,在琉球诸臣中间,踩着红毡鱼贯而入。待其快到颁诏亭子时,尚永从亭中步行而出,迈下台阶后跪倒在地,口中道:“琉球国世子尚永,恭迎天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崇业脸色仍肃穆,站在尚永面前受其跪礼。待其舞拜完毕,方道:“世子请起。”尚永闻言起身,萧崇业躬身为礼,两人亲切交谈几句,互致问候,无非是天使远来辛苦,世子一表人才之类。 简单寒暄几句后,三司官翁寄松奏道:“禀天使、殿下,时辰已到。”萧崇业微笑点头,接过谢杰双手递过来的两份诏书,捧在头顶迈步进入颁诏亭。 尚永脸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先整理衣襟,面对自家臣民用目光扫视一圈。随后转身面对颁诏亭跪下。谢杰等天使随从、琉球诸臣民,皆跪地俯首。 听萧崇业颁诏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天明命,君临万方。薄海内外,罔不来享;延赏锡庆,恩礼攸同。惟尔琉球国,远处海滨,恪遵声教;世修职贡,足称守礼之邦。国王尚元,绍序膺封,臣节罙谨;兹焉薨逝,悼切朕衷!念其侯度有常,王封当继。其世子永,德惟象贤,惠能得众;宜承国统,永建外藩。特遣正使兵科左给事中萧崇业、副使行人司行人谢杰,赍诏往封为琉球国中山王,仍赐以皮弁冠服等物。凡国中官僚、耆旧,尚其协心翼赞、毕力匡扶,懋猷勿替于承先,执礼益虔于事上;绥兹有众,同我太平:则亦惟尔海邦无疆之休。故兹诏示,咸宜知悉。” 待尚永和琉球诸臣山呼万岁谢恩,在场的琉球民众亦谢恩毕。萧崇业又拿出一份谕旨,读道:“皇帝敕谕琉球国故中山王尚元世子尚永。”尚永跪着接话道:“臣听旨。” “惟尔先世守此海邦,代受王封,克承忠顺。迨于尔父元,畏天事大,益用小心;诚节懋彰,宠恩洊被。遽焉薨逝,良用悼伤!尔为豖嗣,克济厥美;群情既附,宜绍爵封。兹特遣正使兵科左给事中萧崇业、副使行人司行人谢杰,赍敕谕封尔为琉球国中山王,并赐尔及妃冠服、彩币等物。尔宜恪守王章,遵述先志;秉礼循义,奠境安民:庶几彰朕无外之仁,以永保尔有终之誉。钦哉。故谕!” “臣,尚永,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比起刚才欢迎天使时的山乎,尚永的语气里多了些激动的颤音。待萧崇业让他起身,他颤抖着道:“天使来封,其礼可埒于重藩。生荣死哀,备极霅煜;而宸章藻翰,世世有加焉——臣唯有粉身以报圣恩!” 萧崇业闻言先是点头微笑,见尚永激动的眼眶通红,心内也是一阵翻滚。等尚永将两道诏旨递给琉球礼官,萧崇业就换了称呼道:“先请王爷更衣。” 于是中山王进入早就备好的幕次,其近侍接过钦使随从捧着的亲王袍服,进去服侍他更换衣冠。片刻之后,中山王从幕次中走出,琉球臣民见其亲王袍服华彩粲然,真有诸夏之美,无不欢欣鼓舞,欢呼千岁不绝。 随后中山王登上颁旨亭,除了正使萧崇业,副使谢杰以下,以国中见亲王之礼参拜。尚永与萧崇业并肩而立,乐队奏中平之章,两人接受臣民瞻仰欢呼后礼成。 礼成之后,尚永把着萧崇业手臂,两人从颁旨亭后方台阶拾级而下,走向欢会门。 萧崇业抬头看向欢会门上方匾额,见写着‘守礼之邦’四个大字,左侧有小字“御笔”。他向西方拱拱手,又扭头颔首微笑道:“世子,本使出国前,皇上说琉球虽偏居海中,却颇为守礼,朝廷待之优异并不为过。今日一见,汝等果然‘守礼’。” 尚永颇感骄傲,微笑回道;“天使褒奖,下邦愧不敢当。万历四年时,蒙天恩颁赐御笔——敢不臣节罙谨!此门名为‘欢会’,正是下邦事大至诚之意也。” 说完,他又躬了躬身,笑道:“下邦偏僻,不知上国礼仪,此次册封,全凭天使教习,永在此谢过。” 萧崇业见他有些拘谨,就笑呵呵勉励他道:“琉球乃万国津梁,如今贸易昌盛,正是王爷大有所为之时。只要谨守礼度,益笃忠勤.....”又转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三司官翁寄松等人道,“汝国中官僚耆旧,也要同心翼赞,饰躬励行——本使回国后复旨,必言永葆藩篱耳。”尚永大喜,再次道谢。 担任礼官的郑迥听了萧崇业的话,看了一眼身边的翁寄松,眼中大有深意。翁寄松脸色苍白,目光游移。郑迥心底冷笑,躬身插言道:“下官在万历七年时,与马良弼大人有幸作为贡使,在西苑得见天颜。皇帝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威严犹如天神下凡,下官至今想起来都激动不已呢。” 萧崇业闻言大悦,略扭头注目郑迥问道:“这位是?”尚永笑道:“此乃长史郑迥,久米岛郑氏家的,曾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六年,颇熟上国礼仪,此次担任礼官。” 萧崇业闻言对郑迥道:“久米郑氏可是太祖下旨迁来的闽郑一支?”郑迥忙躬身答道:“正是。” 翁寄松终于逮到机会,在一旁口快插言道:“郑长史非明太祖所迁闽郑也——其祖父肇祚乃长乐人,嘉靖时被倭寇所掳,漂泊至琉球的。”翁寄松没有留学过大明,说话琉球方言味颇重,但萧崇业清清楚楚听到“明太祖”三个字,又听他说“倭寇”,脸上微微变色。 还未想好应作何反应,副使谢杰已经厉声喝道:“大胆!太祖之称,前加‘明’字,可是有自外之心?”翁寄松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脸色涨红,跪地磕头谢罪,连道不敢。 尚永见自家首席执政官出此大丑,略略有些手足无措。萧崇业见这青年国王颇感尴尬,就不为己甚,转了话题道:“王爷,如今天朝教育大兴,各藩国公派留学的不少。文教部已专门出具条令,加以管理并扶持。王爷若有意,也可选派些好子弟去留学。” 尚永闻言点头,没口子应承。郑迥见翁寄松跌了大跟头,哪里肯放过这机会,忙进言道:“如今萨摩立国,岛津势大——此前他家对我琉球已有觊觎之心。这两年岛津家与三司官大人文书往来,欲裂我奄美大岛,不知道朝廷是否知情?” 萧崇业心底苦笑——万国来朝固然风光,但身为宗主国,断此类官司却是难题。他此行并未出使日本和萨摩,急切间难知究竟,这问题就不好回答,不由得看向副使谢杰。 谢杰就不理那翁寄松,转头看向郑迥道:“琉球历年恭顺,朝贡未绝,朝廷不会让你们吃了亏去。萨摩虽立了大功,但岛津以日本一藩得立国之分,尚敢得陇望蜀乎?此事不难。” 略一沉吟,他接着道:”待我等回国禀明,朝廷将按是非曲直予以裁断。若你所言为真,将对岛津予以叱责——谅那萨摩不敢再有非分之想。”说完这话,谢杰又对跪在一边的翁寄松道:“三司官大人起来吧。”翁寄松羞惭满脸,起身低头不语。 谢杰见事情解决,又变成锯嘴葫芦,一言不发。萧崇业暗道惭愧,仍与尚永说些场面话。尚永陪同他参观了一圈首里城,介绍了“万国津梁钟”,又大排筵席,盛情款待。 席间,尚永诚恳的希望萧崇业在琉球多住几天,以方便他随时接受教诲。萧崇业难当盛情,只好说实话谢罪道:“王爷盛情,某愧不敢当。但我等得赶紧从琉球出发,出使他国。” 尚永闻言惊讶道:“此前听说,萧大人只出使下邦——何时又多了一国?” 萧崇业闻言微笑道:“前日已接政事堂钧令,令我们立即出发,前往苏禄——诏旨文书将用快船追我们的封船送达。” 尚永等闻言,担心道:“可是吕宋有事?若商道断绝,我们可不妙了。”萧崇业不由得又看向谢杰,谢杰起身回道:“王爷放心,如果有事影响了商道,就不是封船去,而是海军了。” 7017k 第三百八十九章 郑迥 谢杰提到海军的话音方落,尚永离席而出,对萧崇业躬身施礼。萧崇业吃了一惊,忙起身还礼道:“王爷,何故如此?” 尚永恳切道:“琉球虽称‘万国津梁’,千舟泊地,但军力孱弱。若有海寇强兵等犯境,下邦恐难抵御。纵然朝廷日后定能平乱反正,这眼前亏是吃定的。”这话说出来,三司官翁寄松脸色大变,郑迥则笑容满面。 萧崇业心中一动,看了谢杰一眼,见副使点头,他这正使才鼓励尚永道:“王爷,请直说无妨。” 尚永道:“朝廷驻兵日本,正亲町国王才知‘为君之乐’。下邦如今虽然海晏河清,但北有強邻萨摩,南有吕宋西夷,间有海盗倭寇犯境也非止一遭。若朝廷能够允准,本王想请驻朝廷海军一部——养军之费全由下邦承担,未知天使能否向朝廷代奏本王这一不情之请?” 话音才落,忍无可忍的三司官翁寄松起身道:“大王此议不可。萨摩岛津乃大明忠狗,只要朝廷一纸敕书,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犯我琉球!吕宋西夷苟延残喘,若干犯不讳,朝廷反掌诛灭!何必劳动朝廷大军劳师远来,驻我邦贫瘠之地?” 尚永乃已故中山王尚元次子,因其大哥非正妃所生,尚元薨逝时,三司官翁寿详等联络群臣,拥立其继位,年方十四岁。 琉球三司官原称“阿司多部”,一般设立三人,称号为“某某亲方”,共同管理监督国政运行,后改称“法司”,乃群臣之首。数十年来,三司官由琉球王族、上级士族约二百多人投票选举产生,翁氏、马氏、毛氏池城家、毛氏丰见城家轮流或共同坐庄,因此四家与王族尚氏并称琉球“五大家”——第二尚氏王朝在琉球并无一言九鼎的实力,其政体为国王与贵族共治。 尚永王父尚元王登基颇赖毛龙吟和翁寿祥等三司官之力,登基后权力尽数归了毛氏和翁氏,琉球人称“哑巴国王”。等到了尚永这一辈,权力则由翁氏把持。 万历七年时,三司官之一马良弼和通事郑迥出使大明,请为尚永世子加中山王号。其时大明正在变法,朱翊钧对日本、吕宋、安南虽有全面谋划,但并未深入考虑琉球问题,等了解到具体情况后,他在接见贡使时指出:日本与琉球均为大明藩国,却都有“君道不扶,权臣秉政”的问题,你家尚元王被称为“哑巴国王”这事儿不地道——上国册封个傀儡,算是打谁的脸呢? 正使马良弼闻言脸如土色,副使郑迥却敏锐的发现了华点。说实在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老郑家也不差啥,为什么就不能干个三司官呢? 两人铩羽而归后,马良弼以未能完成使命被剥夺三司官职务,而郑迥则抱上尚永大腿,成了琉球最激进的“尊王党”。凌云翼在日本一战功成后,郑迥实现了从“亲云上”到上层士族的大跨越,获“胁地头亲方”职位,同时成为尚永宠臣。 此次朝廷册封中山王,比原时空晚了七年,穿越者效应已充分发酵。例如原时空萧崇业到此来所乘封船一千五百料,险些死在海里。而本时空他坐的是大封船,即朱翊钧答应仁圣皇太后去接徐光启的五千料巨舰,应用了如今最先进的造船技术。大封船装备火炮六十门,配精兵四百余,加上补给船和护卫舰上的兵力——拿下首里城绰绰有余。 所以,翁寄松此时起身反驳自家国王是很有胆子的,坐在他对面的谢杰心中暗自佩服。翁寄松所言固然有不甘心交出权力的考虑,但平心而论,——哪有正常国家请驻他国之兵的? 而且翁寄松言语似褒实贬,就差直接点出所谓岛津觊觎奄美大岛不过是大明谋划,乃逼迫琉球就范的手段而已——凌云翼拿下日本后李成梁继之,日本各大势力被李伯爵安排的明明白白,说岛津未经李大帅允许明目张胆的欲扩增势力到琉球,谁信? 翁寄松虽然号称亲日,但作为琉球重臣,他的立场还是尽力保有琉球的独立自主地位。此前之所以与萨摩国虚与委蛇,导致尚永和亲中一系的不满,不过是他对岛津的行为洞若观火,知道他不可能在大明的钳制下仍来攻略琉球。 然而这一切努力在国王的背叛下灰飞烟灭。翁寄松看向郑迥那得意的脸,满腔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他发表了反对国王的激烈演说后,颓然摘下头顶的紫金冠,将之掷向郑迥怀里,道:“终有一日,朝廷将改土归流,到那时社稷与君将何在?”两行眼泪在这句话说完后夺眶而出,翁寄松扭头出了正殿。 尚永闻言略感尴尬,抬头看向萧崇业。谢杰见大事已定,起身道:“中山王不必担心,陛下已许了琉球永为藩篱——只要你尚氏不胳膊肘往外乱拐,就是铁打的江山!” 次日,尚永王下达王命,翁寄松被降职为浦添间切城间地头,郑迥因护国有功,升三司官,成为琉球王国首任华人执政官。 原时空二十年后,郑迥才成为琉球国中最为亲华的执政官。日本侵略琉球时,郑迵率军奋力抵抗,城破被俘。岛津忠恒迫尚宁王等人签署《掟十五条》,要求琉球臣服于江户幕府并接受萨摩藩的支配,遭郑迵的严词拒绝和厉声斥骂。愤怒的岛津忠恒下令杀死郑迵,其被烹刑处死。 其时,明政府对日本占领琉球毫无办法,遣使斥责就是万历皇帝能做到的极限。虽然大明当时已经击败了日本对朝鲜的侵略,但海军实力并不足以为琉球拨乱反正,这也为二百多年后的甲午战争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当然,本时空这一切都未发生。萧崇业和谢杰处置完琉球事务,波澜不惊的离开那霸港,乘大封船舰队前往吕宋群岛——他们将为中华民族航向最蔚蓝的海劈开第一道巨浪。 7017k 第三百九十章 恭定王 当大封船驶入大洋的时候,从甲板上极目四望,所见者蓝天白云,无边无涯,水成大块,让萧崇业心怀大畅。 此次朝廷派出的封船舰队共有五支,其中一支赴日,一支赴琉,还有一支赴暹罗等中南小国,另外两支则因仁圣太后思念女婿心切,早早就奔赴西洋,往欧罗巴去了。 萧崇业出使前,朝鲜国王已经上表请求朝廷仿日本故事,在朝鲜驻军,被皇帝坚决拒绝,仅同意其在釜山建设军港,便于朝廷海军驻扎。虽然朝廷无意驻军朝鲜以钳制之,但朝鲜王不敢不做此表态,以示事大忠贞之意。 朝廷不想在朝鲜驻军的主要原因并非贾三近出使时所言:“王其衷心,皇上悉知之;然地小民寡,养朝廷之军颇费粮帑,与民有伤——”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两国在陆地上接壤罢了。 若朝鲜有变,大军直接跨江而过,旬月即能克其王城,朝鲜如何敢与大明离心离德?日本、琉球就不然了。 萧崇业能感觉到,皇帝对日本戒心甚重。先前索求虾夷,后又割裂萨摩而准岛津立国——南北两端将日本夹在中间,中间又驻扎朝廷大军,就是要将其稳稳辖制,令之俯首帖耳。 琉球自从大明立国以来朝贡不绝,但皇帝和朝廷开始都并不以之为意。大变法之后,朝廷开放海禁,琉球的地位才逐渐上升。此次出使,政事堂的目标并非强求琉球请朝廷驻军——但“万国津梁”为大明所用,则是出使的最低要求。 谁知经军情局干将谢杰一番操作下来,加上半傀儡的琉球王也想借朝廷虎皮制约诸“亲方”,双方一拍即合,竟然办成了朝廷驻军的事儿,正使萧崇业的功劳簿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因此心情好也就不足为奇。 正在甲板上欣赏海天之色,身后有人轻咳一声道:“大人昨夜睡得好吗?因有些风浪,下官几乎没睡。” 萧崇业扭头看时,正是副使军情局行人司主事谢杰。见他脸上颇有倦容,萧崇业摸着胡子微笑道:“老夫任兵科给事中时天南地北都去过了;后任南京操江御史,船是坐惯的;变法之后,日本、安南也走了几趟,因此还好,并不晕船。” 谢杰闻言拱手,向萧崇业致以敬仰之意。他走上几步,与萧崇业并肩而立,看那巨舟劈波之状。萧崇业脸现笑意,拍了拍谢杰肩膀道:“老夫年过花甲,本该退休了——原想着此次出使是最后一次,没想到还要到苏禄走一遭。但较之琉球,吕宋对老夫来说,更是两眼摸黑,更要仰仗汉甫了。” 谢杰闻言,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重重点头道:“大人放心,此次出使虽然仓促,但军情局在吕宋布局多年,再加上这些精兵,我们吃不了亏去。” 萧崇业终于听到谢杰口中说出“军情局”三个字,心痒难搔,忙顺着话题问道:“汉甫是万历二年进士吧?如何进了军情局?” 谢杰看了顶头上司一眼,微笑答道:“下官中进士在三甲之末,选官本在行人司。大变法时,行人司众僚一分为三,一部分人去了宗人府、一部分去了鸿胪寺,我因年轻且家贫,贪图军情局补助高,就主动申请到了军情局行人司,由文职转了军籍。” 萧崇业赞叹道:“汉甫这一步走的妙!当年的行人本为九品,去鸿胪寺、宗人府除了有些油水,难免沉沦下僚!如今你五品在手,此番出使后四品在望,可见这做官哪,一步也走错不得。老夫虚长你十七岁,如今也不过四品,却也该退休了。” 谢杰闻言咧开嘴笑了笑。萧崇业又赞叹道:“此番出使琉球,老夫听说你于暗室两次拒绝中山王重金,却做得好,老夫脸上甚有光彩。” 谢杰忙躬身道:“都是老大人率先垂范,下官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不敢当大人谬赞。”萧崇业抚须笑道:“你我辞了贿赂,却有好处。郑迥言中山王感念你我却金之德,要在天使馆内修一座‘却金亭’,并上奏朝廷。这是脸面有光的事儿。皇上闻知,必然大悦。”[注1] 谢杰闻言先是点头,随即苦笑道:“大人,后来使者可要臭骂你我两个了——将来在却金亭前,如何厚着脸皮收钱?这中山王也鸡贼的很。”萧崇业闻言前仰后合,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见谈得入巷,萧崇业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终于问道:“汉甫,大变法时,锦衣卫和东厂一分为三,一部分归了内廷侍卫处,一部分归了安全局、一部分归了军情。这内府、安全局与原先厂、卫并无太多不同,这军情局却神秘的很——少有人知,不知都做些什么事?你如何说动中山王请朝廷驻兵?” 谢杰闻言,又看了他一眼,表情略有踌躇。萧崇业忙找补道:“如果属于机密,汉甫不必说,这点规矩老夫还是懂的。” 谢杰心内沉吟一番,才微笑道:“倒也没有那么蝎虎的。下官只是在想如何措辞。其实,军情局之设,无非兵法所言‘用间’而已。所谓‘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军情局其实就是间谍窝。” 萧崇业闻言,心道你说这些我都知道。他挠挠头继续问道:“华夏之人与夷人语言面目不同,这用间也不容易哈。就是这琉球人,与中原人也不同。” 谢杰微笑道:“如今日月所覆之地,皆有汉人商贾往来。所谓用间,无非诱之以利,说之所欲,挟之以小眚,制之以大非而已。” 萧崇业听了这四句,心中悚然而惊,不由得想离谢杰远一些。谢杰对气机非常敏感,见萧崇业生了提防之心,心中苦笑,脸上却露出真诚的表情道:“大人放心,这些道道儿军情局不敢再国内用的,哈哈。” 萧崇业这才觉得有些失态,尴尬的笑了笑。见谢杰无意回答说服中山王的细节,他转了话题道:“老夫听说苏禄国有三王,以东王为尊。永乐十五年,苏禄东王率王妃、诸子等朝觐。返国时病逝于山东德州,成祖赐谥‘恭定’,并亲撰碑文、悼文。——不知皇上如何翻起前事来了。”[注2] 谢杰闻言,瞪大眼睛道:“大人真是博闻。此事下官不知,可真?” 萧崇业闻言也愕然道:“当然!军情局上下不知此事?”谢杰脸色凝重,摇了摇头,叹息道:“恐朝中上下,知道此事的也不多。” 萧崇业总算找到了能压谢杰一头的地方,哈哈大笑摇头道:“你说朝廷不知,那绝无可能!当年东王世子回国继位,其王妃葛木宁及次子温哈喇、三子安都鲁和侍从十余人留居德州守墓。对守墓的恭定王家人,由德州官仓给每人每月提供口粮一石和布匹、银钞等,成祖爷另恩赐祭田三顷三十八亩,永不起科。如今德州府还管着那恭定王的后人......” 说到此处,萧崇业不由打个磕绊,有些举棋不定道:“除了我这样修过国史的,这朝廷诸公还真未必知道这‘恭定王’是苏禄国人,一百六十多年了,其亲属后裔必然繁衍众多,德州府也未必能管饭管到现在。” 谢杰听了,苦笑着重重点头。 ------题外话------ 注1:却金亭载于正史。 注2:如今德州仍有恭定王墓,据现已开发成旅游区。 ps:这一个月来,老摩心中一直有句话,叫“文章憎命达”。妻突然检查出来恶性肿瘤,令老摩先是五雷轰顶般,接着进退失据。不幸中的万幸是,进京手术一切顺利,病理结果显示并无转移,老摩心中才定。在此,也感谢不离不弃的书友们,给老摩很多鼓励和安慰。多嘴说一句:珍惜眼前人——经此一事,感悟颇深。 7017k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吕宋 萧崇业谢杰所乘大封船造价昂贵,以此际大明的国力所造的也不多,仅十艘而已。 大船共七层甲板,长达二十六丈,计六千五百料,与后世的六五型护卫舰差不多大。前后竖以九桅,大桅长九丈二尺、围七尺五寸,余者以次而短,另有欧罗巴工匠的成果——一根粗壮的斜桅探出船艏,上面的三角形软帆和顶帆正吃满了风,为这艘巨舟提供着充沛的动力。 新式设计还将郑和宝船近乎居中的船楼移到了船艏尾部,使其重心变低,如今是放置诏书的所在。同时,在船的后部增加了一个围绕整个船艉的平台,并造了一个八窗玲珑、开爽明霁的船长室——同时是钦差萧崇业和谢杰的休闲之所。 大洋上波浪起伏,巨舟之中的萧崇业却觉得若浮屋然,不觉其为舟也。他目光所及的海天之间,常有巨鱼在船舷边一跃而起,发出尖锐的叫声,如在喊人与之嬉戏。 萧崇业虽然这些年经常出海,但还是贪恋一般的欣赏这难得的奇观。船长谢三谋见他看的入神,乃笑道:“老先生,过了黑水沟,我们再往南行,就能看到巨鲲了——现如今叫鲸鱼的。” 萧崇业闻言精神一震,正在伏案写报告的谢杰也抬头喜道:“嚯!那感情好,可以发个利是!京师童谣都唱‘英国公,鲸国公,没有鲸国公,穷死英国公’——据说英国公的好日子都是这大鱼撑着,我们也可顺道发财呀。” 谢三谋哈哈笑道:“这可做不了,就算我们带了铺鲸炮,杀了鲸鱼,也赚不到钱的——这大封船乃存放诏书所在,如何能洗剥大鱼,熬制油脂?再说熬煮鲸油臭的要死,您二位可待不住。” 萧崇业感兴趣道:“谢船长,捕鲸好买卖也,你怎么不做这营生?”谢三谋闻言胸脯一挺道:“小的祖辈就是开大封船的,捕鲸船虽然挣得多些,但船小,水手也多是好勇斗狠之徒,他们经常转行做海盗的——某怎么肯自甘贱业?” 萧崇业哑然。谢杰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我这本家祖上乃大船工,讳上敦下齐。嘉靖十三年,陈侃和高澄出使琉球时,招募敦齐操舟。谢敦齐登船检查,言底板不厚,舱室不通风、无法更换舵杆等三不善之论,副使高澄尽数采纳并予以补救。” “封船加固并改造后,敦齐等操舟出海。过古米山时遇大飓风,陈侃和高澄未用‘天朝使臣之柩’者,幸赖敦齐之力。”[注1,2] 听谢杰言说自家爷爷光辉事迹,谢三谋胸脯挺得越发高了,满脸都是骄傲之色。谢杰接着道:“高澄回国后,作《操舟记》一文。赞谢敦奇‘膂力骁勇,识见超绝’,并有‘使非谢谋,则此舶瓦解久矣;使非谢谋,则此辈物故必多矣;飓风劲不可敌,使非谢谋......未免覆厥载矣,谢非天授而何哉!’” 说完,谢杰哈哈笑道:“此正是谢敦齐平生最得意事业,三谋——你这名字是你爷爷给取得罢?”谢三谋笑着点头称是。 萧崇业听得入迷,赞叹道:“果然家学渊源,谢三谋,此番我等性命也幸赖你了。”谢三谋咧嘴一笑,道:“此次出海,一帆风顺,都赖两位钦使大人洪福。”萧崇业心怀大敞,哈哈大笑。 谢三谋顿了顿又道:“先祖父曾言道,海上风波难测,船大船小俱不足依仗,唯朝廷威福与天妃才能保佑——大封船上有皇帝诏书,谁家船上能有此神物镇海平波?因此先祖留下家训,后世子孙不得再过钓鱼屿,除非开封船。如今圣天子在位,万国来朝,我谢家的生发日后少不了。”萧崇业听了,抚掌大笑。 谢杰在一旁陪着笑了两声,心道:“此际船上是没有诏书的,不过不能告诉这谢三谋——免得他往回开。” 一路风平浪静,大封船快愈奔马,护卫的军舰速度也不慢,两昼夜后,陆地在望。萧崇业因关心朝廷送诏书的快船无法与封船会合,经常在船艉向来路眺望,嘴唇也起了一圈燎泡。 谢杰也担心此节,但在海上担心也没用,只好向萧崇业谈及吕宋知识分散他的注意力:“萧大人,如今西班牙人称的菲律宾岛称小吕宋,马尼拉湾称吕宋湾。宋亡之后,下南洋的南宋移民不少。陆秀夫之子陆自立为首者,传授土人以石磨为稻谷去皮之法,土人感念之,称此法为“陆宋”。元人也因此称此地为陆宋。后有吕氏巨商控制大陆与吕宋往来贸易,海商又称之为吕宋——朝廷最后也用此称呼。” 萧崇业闻言,眼圈红了红,扭头看了看鼓满海风的巨帆,转头叹息拍击舷边防浪木墙道:“想不到陆氏忠义如此——老夫熟读元史,却不知这一段。” 谢杰傲然道:“欲灭其国,先亡其史;欲取其地,先考诸史——山东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但离开大陆之外,军情局这些年可没闲着。” 萧崇业听他说“欲灭其国,先亡其史”一句,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听谢杰又道:“及至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小吕宋为第一大补给站。为方便补给,三宝太监奉旨册封闽人许柴佬为吕宋总督,又在南洋册封小国数十,其中半数为闽人后裔、半数为土人——如今虽多不可考,但苏禄、渤泥等仍在,至今朝贡未绝。” 萧崇业好奇道:“此二国国主也是闽人后裔?”谢杰摇头叹息道道:“此二国已立文字,并书其史,非我等先民所居之地。不过么——” “只要如缅甸一般,打扫干净就行——陆宋之称,足矣。不过若他们能顺大义而归化内附,将来留其苗裔也未为不可。如若不然,待朝廷雷霆扫穴,哼哼。” 萧崇业老先生听了这毫无人性的言语,本不晕船的他将袖子捂住嘴,一扭头将腹中浊物尽数吐到了海中。 ....... 一直等到封船舰队进入了吕宋湾,载着朝廷册封苏禄王诏书的快船也没有追上来。萧崇业和谢杰无法,只好硬着头皮直取马尼拉城,准备在此等两天。殊不知舰队浩浩荡荡的进入吕宋湾之时,整个马尼拉已经如同一个马蜂窝一般,菲律宾总督府里更是鸡飞狗走,乱成一团。 ------题外话------ 抱歉了,家事和公事确实太累了。彻底佛系了...... 注1:(明)陈侃:《使琉球录》之“使事纪略”,《使琉球录三种》,第7页:洪武、永乐时,出使琉球等国者,给事中、行人各一员;假以玉带、蟒衣,极品服色。预于临海之处,经年造二巨舟:中有舱数区,贮以器用若干。又藏棺二副,棺前刻“天朝使臣之柩”,上钉银牌若干两。倘有风波之恶,知其不免,则请使臣仰卧其中,以铁钉锢之,舟覆而任其漂泊也;庶人见之,取其银物而弃其柩于山崖,俟后使者因便载归。 7017k 第三百九十二章 误判 大明官方称的南洋即后世的南海,沿海商民则称之为万里石塘。在万里石塘西侧空中俯瞰,吕宋如同一块摔碎的玉佩,占据在西太平洋的核心。萧崇业和谢杰在进入马尼拉湾前,曾在大海图前不停地赞叹,此地诚可谓为大明东南腹地绝佳屏障,若置之于寰宇视野,乃真正的万国津梁。 谢杰手指在大海图下方滑动,指向满剌加道:“我家刘守有大人曾传达皇上方略,道是如今寰宇之争,大争争于海。如今朝廷已复安南,吕宋若为我所有,则万里石塘尽数为大明内湖,再拿下满剌加,中国将永无海患。” 萧崇业在地图上看了一圈,先是点头赞叹。随即指向北方标注着“徐琛海峡”的水道问道:“此峡离京师与满剌加相比好像更近些。”[注1] 谢杰笑道:“此峡连同北海,终年结冰。即便有未封冻之时,也多有碎冰、冰山之属,无法通航。”见萧崇业点头赞叹,谢杰流露出艳羡之色道:“此峡西人并未到达,制图者曾揣测其地必有海峡,曾名之为亚泥俺峡。前年,曾为军情局舆图司佥事的徐琛,勘探并实证之。皇上以其名命名,也是徐氏难得的殊荣——两京报纸都报了,萧大人可能并未留意。” 萧崇业摇头笑道:“这个羡慕不来。如此凶险之地,这殊荣乃是拿命换的。话说回来,“‘曾为佥事’是何意?” 谢杰苦笑道:“这徐琛祖上如同谢敦齐一般,为大匠船工。曾跟着三宝太监数探西洋,谣传说他家有祖宗自制的大海图。前些年辞官不做,入了晋王府幕,带着船队南奔北走,帮着王爷们勘探地理,据说年金有一万两银子,却也不知真假。” 萧崇业闻言倒吸了一口咸湿的海风,与谢杰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交汇处仿佛迸发了万语千言,却陷入了奇怪的静默。 随即萧崇业转移了话题道:“西人那个制图的猜的也挺准,怎么就猜出那里真有海峡?” 谢杰点头称是,笑道:“估摸着是以洋流冷暖分析出来的。取名亚泥俺峡者,乃西人称中洲为亚洲之故。听徐佥事讲,海峡这边,背倚我朝北山,遥望苦兀;海峡那头,虽是冰天雪地,但看样子并非大岛,倒像是一块大陆,只是距离苦兀岛仍有万里,且多有冰山——倒也不太容易到达。” 萧崇业看着这硕大的海图,怔怔的瞅了半晌,随即道:“如此看来,这寰宇也并非很大,我大明以西,到新西班牙之间,全是大海?” 谢杰苦笑道:“此非我等能知。以徐琛为例,若无他之北行,谁知道北山对面还有大陆?如今这空茫茫一片大洋,里面或有大陆、或有大岛,只是尚未被人发现——徐琛发现的虽然是苦寒之地,但赞助他的诸位王爷已经拥有了七十年的矿藏开发权,若有金矿、银山,照样能发大财。” 话题再次奇怪的回到了“发财”这个点上,两位天使很快谈兴寥寥,船长室内陷入了静默。恰在此时,谢三谋的声音传来:“两位大人,马尼拉湾到了。” 如果说大吕宋像是一块摔碎的玉佩,马尼拉湾的形状则像一个朝北的汤匙头。大明封船船队进入马尼拉湾前,大方向是向南,借着季风。进入马尼拉湾喇叭口之后,大方向折而向北,船速一下子降了下来。 那喇叭口两侧都有马尼拉当局的瞭望台。见封船舰队浩浩荡荡进入马尼拉湾内海,急派快船回去报信。同时,岸边码头处一艘快船张帆驶出,迎着封船舰队而来。 此番封船出使琉球,仅两昼夜航程,因此并未带补给舰;从琉球至吕宋,也仅三昼夜航程,因此所有护卫封船的都是军舰。 因此来并无敌意,封船在四艘船中打头,其他军舰均为伏波级,两艘防护在两翼,一艘在后。 见对面快船迎着封船,站在封船指挥台上的舰队指挥戚祚国急打旗语,右侧军舰山东号加速前出,挡在封船之前——此也是应有之意,虽然封船战斗力最为强悍,但钦使和指挥都在此船,不能使其直面来船。 山东号前出,船艏直对来船,并未以侧舷斜对之表露敌意——船艏炮衣并未解开,侧舷炮窗也未放下。 但初次与外国海军打交道的戚祚国忽视了一点:以侧舷为主要火力输出的海战法并未经实战,更非此时海战主流。西班牙海军的主要作战方式仍是撞角攻击加跳帮作战,火炮并非主力兵器,因此表露本方并无敌意的方式仍是公元九世纪《罗德法》流传下来的规则:向来船的右侧方行驶,即船头指向来船人员的左手边。 更加无语的是,山东号瞭望台上的旗语兵仍按照国内演习的路数,向对方舞动旗帜,打出了一串旗语——这玩意在原时空七十多年后才被法国人“发明”,现如今西班牙人海上通讯除非提前约定简单的旗帜暗号,其他基本靠吼的。 而中国早有旗语,《孙子兵法.军政篇》:“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中国古人从军第一堂课基本上不是队列,全是金鼓旗帜教学——不识金鼓旗帜没法进行训练。 而自《南京日报》发表注音法以后,所有汉字全部可用63个声、韵母来表达,因此大明海上的旗语已经进化到可以表达非常完整准确的意思,极大的强化了舰队指挥能力和互相配合的水平。 可惜伏波舰上旗语兵一阵抽风式的舞动,全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对面的船见大明来船并无向本方左侧避让之意,断定其必有敌意。 后世历史学家曾反复研究西班牙这艘船开第一炮的动机——出于指挥者的傲慢还是炮手的紧张已经无法考证。 反正当时的戚祚国先看见对方船上冒出一股白烟,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如雷鸣般的爆响,一枚黑色的铁球带着奇怪的哨音,落在的山东号前面的海里。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三章 初战 万历十五年的六月十三日,西班牙马尼拉当局向进入马尼拉湾的大明封船舰队开了第一炮。 应该说,从萧崇业、谢杰以下包括最底层的海军士兵,对于马尼拉的“领航船”突然向自己开炮这件事是毫无准备的。 大明海军初成之后,跟凌云翼到日本进行了一次武装游行,在丰后水道对香川家的小舢板开了两炮,除此之外多年来并未经历真正的海战。尽管这些年干了些清缴海盗和协助海关执法的事儿,但从未和敌船面对面——海盗没一个敢和海军硬钢的。 至于防守海港的军舰,也没有遇到他国军舰大咧咧向里面闯的情形。一来大明周边并无这么头铁的海军;二来大明在建港之处必建有炮台,未等海军出动,炮台上响起的炮声也足矣让最桀骜不驯的“海商”乖乖的听从领航船的指引。 从成军之初,这只海军对于正儿八经的海战没有多少感性认识,近乎所有的的作战技能全部来自演习。 他们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就无法锻造出九边老兵那般枕戈待旦的习惯;同时因为待遇比边兵更高,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求战欲望;更何况,此时他们身处马尼拉湾入口处宽阔的洋面,这里既没有军港,也没有炮台,舰队上下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受到一艘小小“领航船”的攻击。 是的,那艘不过一千二百料的“小船”被大明封船舰队上下视作了领航船。尽管他们离马尼拉港还有接近一天的海程,这艘“领航船”的出现过于早了些。但在舰队上下人的意识里,中华上国莅临下邦,蛮夷们——早点出迎引航也是该当的。 但圣·约翰号一声炮响,击碎了他们自我陶醉的迷梦,将所有人震惊的目瞪口呆。尽管搞不清楚这艘船为什么攻击封船舰队,但数年来的演习却没有白费。随着几声尖锐的呼喊,山东号上响起了沉闷的鼓声,砰!砰!砰! 伴随着鼓声敲响,圣·约翰号船长罗德里格斯就看见大明伏波舰上的上百根帆索被极复杂的操作拉拽着,巨桅上的风帆随之缓慢的转动,那艘庞大的军舰船艏向自己左侧偏转,做出了一个“无敌意”的表示。 罗德里格斯嘴角的胡须翘了翘,看,不出自己所料,赛里斯人就是如同绵羊一般。 他们住在帕西河北岸的同胞早就告诉自己,赛里斯人软弱的性格与生俱来,尽管拥有比殖民者更强的武力,但一群绵羊是不敢反抗孤狼的。 伏波号继续向左转动着,船上的水手在布满绳索的甲板上跳跃,挥舞着手臂,打着手势。罗德里格斯仿佛听见了他们在气急败坏的呼喊,他那漂亮的小胡子翘的更高了。 他抬起手臂,将赛里斯商人高价卖给他的单筒望远镜举在眼前,带着微笑向伏波舰上望去。随即,他的笑容凝固了。他拿下了望远镜,晃了晃脑袋,仿佛要将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他长出一口气,又毅然决然的将望远镜放在另一只眼睛上,屏住呼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嗯,不会错的,那只巨舰右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方形的舷窗,每个舷窗里面都有一门粗大的、黑洞洞的火炮。 “diosmio!diosmio!”他的声音猛地高了八度,尖锐的如同圣咏班的阉伶。在连续呼喊我的上帝之后,冷彻骨髓的恐惧却一把攥住罗德里格斯的心脏,让他无法对自己的船发出任何命令了。 因为顺风的缘故,圣·约翰号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向着那片死亡弹幕一头撞了上去。 “轰!”“轰!”“轰轰轰!”先是一声,校射。随之再一声,仍是校射。再然后就是一道道连绵不断的白烟从山东号的右舷上升起,空旷的洋面上响起了密集的雷声。 圣·约翰号是典型的“卡拉克型帆船”,它的舰艏和舰艉都很高,这有助于瞭望和跳帮作战;同时,艏艉两处的三角帆给了这种帆船极大的动力,让它能够在顺风时以极快的速度行驶。 如今这些特点成了它的噩梦,巨大的船艏几乎与山东号第三层甲板上的炮口在同一高度,这让炮窗后面的炮手在瞄准的时候几乎无须计算。同时极快的顺风速度让这艘船在炮手的眼中急速变大,从而节省了大量的炮弹。 当圣·约翰号距离山东号船艉十丈时,甲板上只剩下些可怖的残肢断臂。巨大的船艏和四根桅杆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令这艘卡拉克帆船看上去像放大的无帆板船。 但飞舞的铁球仍不放过它,如同巨人的拳头在剩下不多的船体上继续击打,令这艘木屑纷飞、千疮百孔的战舰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之声。 帆船战时代,无法爆炸的实心铁球炮弹击沉敌船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水比空气重800倍,圆形炮弹飞越几百米后动能衰减迅速,很难击穿水线以下船壳,使其失去浮力。 但圣·约翰号非常幸运,它首遇了本时空的舰队战列线。随着山东号从它的左侧驶过,巨大的封船紧随其后,之后是另两艘伏波舰。 它们在马尼拉湾以正北偏西约三十五度的方向,在圣·约翰号左侧画出一条笔直的航迹,如同在接受蒙主宠召的罗德里格斯先生检阅一般。 随着四艘巨舰的驶过,圣约翰号仅剩的船体先是支离破碎,成了浮在海上的一堆破烂的木片;随着浪涌翻腾,这堆木片逐渐散开,最终消失在海面白色的泡沫里。 不知死活的圣·约翰号消失了,仿佛它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般无影无踪。除了那几个在海上抱着木板载浮载沉,撕心裂肺哭喊的幸存者,没有西班牙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个在弹雨中幸存的家伙好运气到此为止,因为被激怒的封船舰队甚至忘记了将他们打捞上来问问口供。骄傲的大明使臣无法容忍刚才的冒犯——在萧崇业的连声催促下,封船舰队一分钟都没有耽搁,直接调整了风帆和航向,气势汹汹的直奔马尼拉城而去。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四章 鬼妹 “鬼妹!” 被喊的女孩扭过头,黑乎乎的脸庞立即堆上谄媚的笑容。 她伸出乌黑的脏手,从喊她的人手中接过了一大串儿香蕉,操着流利的粤语道:“谢谢姜伯。” 被叫姜伯的油腻男子避开了她的脏手。 被占了便宜的女孩儿脸上谄媚的笑容没有改变,只将香蕉抱在下腹部,对着男子低头微曲双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那叫做姜伯的男子心痒难搔,咧开嘴道:“鬼妹,伯伯家有香胰子呦。你身子好脏,跟着伯伯回家洗一洗,伯伯再找一件好衣服给你穿。” 鬼妹听了,脸上笑容更盛了。她笑道:“好的姜伯,你等等.阿公也好多年没洗了,我马上回去找他,我两个一起去。” 被叫姜伯的男子嘴角猛烈抽动道:“算啦!那痨病鬼我可不敢招惹,伱自己去还可以。”不死心又问道:“你自己来吧?” 鬼妹摇了摇头,坚决表示必须和自家阿公一起去。 姜伯又纠缠了几句,见鬼妹死活不同意,只好用力看了一眼自己送出去的香蕉,骂骂咧咧走开。 鬼妹目送他离开自己,谄媚的笑容消失了,眼神中透出一阵茫然。随即她抱着香蕉转过身,赤脚走过脏乎乎的石板路,穿出了集镇后沿着帕西河北岸土路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窝棚前。 这只能用来避雨的窝棚是用几根木头和芭蕉树叶做的,里面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弯着腰用力咳嗽着。 鬼妹将香蕉放在老头身边,道:“阿公,今晚有香蕉吃。”那老头呼哧呼哧的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咳出来的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鬼妹捡起窝棚边一根木棍,无聊的打着窝棚上的芭蕉叶子,等自家外公咳嗽完。 老头咳嗽了半天,终于呼哧带喘的抑制住了。他掰下一根香蕉剥皮吃了,又从窝棚地下拿起瓦罐喝了些水。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鬼妹道:“姜老鸭子。他让我去他家洗澡,还要给我新衣服穿。” 老头听了,忙向下打量她一眼,随即皱起眉头问道:“那泉州佬没占你便宜吧。” 鬼妹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木棍打芭蕉叶的力气更大些。她反问道:“阿公,什么是香胰子呀?” 老头瞪着眼睛,摇头道:“阿公不知道。”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待能说话时,他叹气道:“阿公活不了几天了,就剩了你,可怎么办。” 说完他费力站起身,将弯着的后背用力向上挺了挺,指着河对岸那占地千亩的要塞道:“要是你能混进去就好了,你这杂种除了眼珠黑一些,其实也算‘白种人’,要是混进去了,不拘在哪里也饿不死。” 鬼妹听外公称自己杂种,嘴角扁了扁,眼圈有些发红。她将手中的木棍用力抛了出去,略带讥诮的问道:“去年你说我要敢进城就打断我的腿,今天怎么又让我混进去呢。” 她的外公又叹口气道:“去年我身体还好,能给你赚一口吃的。如今我要死了,你除了要饭也干不了什么,还不如自己进城,就算到有钱人家做奴为婢也能挣条活命去。” 鬼妹听了,坐在地上将头埋进双膝,哑声道:“我走了,谁埋你呢。”他的外公也颓然坐倒在她旁边,长出一口气道:“镇上的人不会让我曝尸在外,毕竟天气这么热,会生疫的——你还是试试进城吧。” 鬼妹听了这话,又仿佛没听见似的,揪起脚边的一根野草,撕着那草叶子。他的外公摸了摸的她黄色头发,没有血色的嘴唇突然颤抖了,浑浊的眼睛里滚出眼泪:“鬼妹,你姆妈被白鬼子欺负了,生了你没几天就死了。这些年为了养活你,你阿公偷抢拐骗,坏事做了好多,如今也糟了报应——” 他停下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过了好一阵子,他哑着嗓子说道:“按理说,你应该姓白鬼子的姓,可谁也不知那鬼子姓什么。咱们家姓王,你以后跟着姓王吧。阿公给你取个名字,叫静怡,可好?” 鬼妹仍把头埋在膝盖里不说话,只双肩耸动,低声饮泣。在她十一年的生命里,只有外公一个人,可她知道,老人时日无多。 少女曾经对未来有很多憧憬,可那些东西现如今都如露珠一般破碎了。 她听到外公又剧烈咳嗽起来,扭头看时,发现他趴在地上,抖动着呕血。鬼妹不知所措,又哭了起来。 等这次咳嗽结束,老人脸上血色又褪了一些。他大声道:“明天,明天我陪你去姜老鸭子家,让他给你买一套新衣服,试试看能不能混进城。”说完,他煞白的脸上表情突然扭曲,露出一丝残忍凶相。 “从今往后记住了,你叫王静怡!不叫鬼妹!” 王静怡想混进去的星型要塞,在帕西河南岸,紧邻着马尼拉港口。它被高大城墙环绕着,城墙厚达八尺,高两丈,全用条石砌成;城内建设了道路、教堂、学校和总督府等。 这座城叫做马尼拉王城,是大吕宋第一代西班牙殖民者莱加斯皮于万历元年开始规划建设,如今内部虽然尚未完工,但已经具备了军事要塞的一切功能。 老者所说的“白种人”,是指被允许居住在要塞内的西班牙殖民者及其后代。马尼拉王城法律规定:男性殖民者可与土著女人缔结婚约,女性殖民者却不能与男性土著结合;居住在马尼拉城的混血儿,必须是婚生子,混血私生子不能居住在王城。 法律同时规定,西班牙的混血儿最多可拥有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也就说,西班牙人最多能与土著与汉人的混血儿结婚。直接与汉人女子成婚,其子女无法成为“白种人”,也就无法居住在被石头城墙保护的王城之中。 这种后世看来充斥着种族歧视的法规,却是殖民时代不足为奇的道德观念。其本质是对被征服地区先进文化的忌惮或恐惧。与之类似的规则,在原时空有我们耳熟能详的“满汉不通婚”。 万历十五年六月十三日的黄昏,夕阳照在马尼拉湾的海面上,火红的波光粼粼闪烁。一个穿着新衣裙和新鞋子,麦色头发黑色眼珠的美丽少女,步履矫健来到了马尼拉王城的南门。 与之同时,马尼拉港进入了封船舰队瞭望兵的视野,马尼拉王城上响起了发现敌情的号角声,大教堂的钟声惶急鸣响,马尼拉各处鸡飞狗跳。 守城卫兵无暇检查急着进城“白种人”的证件,王静怡无惊无险的跟在一辆四轮马车后面跑进了城。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五章 科隆 马尼拉王城对于王静怡来说,起先是梦幻的。无论是街边鳞次栉比的石头房子,还是商店上那巨大的玻璃橱窗,都让她战栗。然而黄昏的光线迅速的消退了,街道上开始狼奔豸突兵荒马乱起来了。 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王静怡沿着宽阔的主路又跑了一阵。她的外公告诉她,要到富贵人家门口寻找可以做仆人的机会,看远处那些高大的、带着尖顶的石头房子,王静怡认为那里一定是富人聚居的地方。 然而并不是。街上开始出现很多士兵,封锁主干路。王静怡不敢再往前去,她慌不择路的钻进了一条巷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蹲了下来。 经过她跟前人们的穿着与帕西河北岸宾南杜区的华人完全不同,他们即便互相交谈着,也显得行色匆匆,更无人关注蜷缩在那里小姑娘。 过了一会儿,王静怡突然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她并不懂这座城市的语言,因为她听不懂经过这巷子里任何一个人的话。 这意味着自己无法和其中的任何一人进行交流。尽管做了足够多面对困难的准备,但这突然的发现还是让她心防崩溃。毕竟不会说这座城市的语言,连乞讨也会变得十分困难。 随着天色越发昏黑,女孩越发的觉得惶然无助,饥饿的侵袭更让她心里着慌。她身上带的几根香蕉早就吃完了,只剩下一个外公敲诈姜老鸭子得来的龙元——王静怡不敢拿它出来,因为这乱哄哄的巷子里也好像并不太平的样子。 夜色慢慢降临了。正在哭泣的王静怡忽然感到有光亮笼罩住自己,接着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porquélloras?”(你为什么哭泣?) 王静怡抬起头,视野首先经过的是一双高跟鞋、接着是紧身袜、宽大的上衣下摆处挂着一柄直剑,宽阔帽檐底下是高鼻梁深眼珠的洋鬼子面容,此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站在那里,穿着打扮像是仆人,手里提着一个铁皮玻璃油灯。 小姑娘站起身,惶然摇着头。那个男人眉头先是一皱,随即接过仆人手中的灯笼,放在王静怡脸庞边,仔细打量她。 他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脸上也露出微笑,他用西班牙语说道:“你独自一人吗?你的家人呢?” 见王静怡仍不回答,他解开腰间佩剑,在地上划了两大一小三个简笔人,又用剑鞘指了指那两个大人。 王静怡看懂了,她指了指天上。 持剑的人脸上笑容更多了。他伸出手,拉住王静怡的胳膊,示意她跟着自己。 王静怡用力挣扎起来,却没有挣脱。那个男人觉察出她的防备,只是更加用力的抓住了她。随即他说道:“不要喊叫,伱会没命的。”他的另一只手挥舞了一下手中的佩剑。 王静怡仍然没有听懂他的话,但猛然福至心灵似的,在自己脸上堆上谄媚的笑容——如同她昨天遇见姜老鸭子一般。 也许在这兵荒马乱的夜里,留在街巷危险可能更甚于跟着这个人。她不再挣扎,默默跟着他走了。那个仆役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跟在后面。 埃尔南多.科隆先生是马尼拉的检察长。他在六月十三日的晚上,觉得今天是自己的幸运日。美妙的少女让他度过了一个刺激而又难忘的夜晚。可惜这是一个不懂西班牙语的混血儿,这略微有些影响科隆的心情。 六月十四日,王静怡受到人生第一次巨创的第二天早上,科隆先生明媚的心情彻底转坏,因为明军的火炮发言了。 六月十六日,王静怡受到第三次巨创。科隆先生心情却没有转好,因为港口的炮台已经被明军攻占,马尼拉陷入了恐慌。 六月十七日,王静怡奄奄一息。因为明军的炮弹已经打到了马尼拉城内,科隆丧失了继续玩弄她的心情。他趴在油灯下奋笔疾书,准备向总督提出自己的建议。 六月十八日,科隆会同马尼拉大教堂的洛佩斯神父在总督府提出了向明军投降,却遭到了莫拉蒂.费尔南多城防官的激烈反对。 “尊敬的唐·埃尔南多·科隆检察长先生!新西班牙的力量是无限的!莱加斯皮的威望更是激励着里所有的西班牙人,无论他是士兵还是农夫,神父还是工匠!如果,我是说如果,莱加斯皮先生还活着,他会用火枪打爆你的头!” “这是神许给我们的最荣耀的土地,绝对不能落入异教徒之手,这是毋庸置疑而且确凿无疑的!向中国人投降的建议是可耻的,该死的,你该下地狱!” 被质疑的检察长看向对面一个个激动的发红脸庞,自家黑黢黢的面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波动:“我当然尊重莱加斯皮先生,尽管他蒙主宠召已经十五年。先生们,十五年不过是一代人的时间。昔日莱加斯皮所带领的光荣的、忠诚的,利用勇敢和勤劳换取公正报酬的军官和士兵们,如今变成了何种模样!” “军饷上午到手,中午就还了华人的债务,下午再次输个精光并欠下了另一笔。没有一个晚上他们不是醉醺醺,到了凌晨衣服和鞋子就荡然无存!他们放弃了教义,卖掉了他们的武器,乞讨并且偷盗——尊敬的费尔南多城防官阁下,您不必看向天父的圣像,请直视我的眼睛回答,他们现在还能打仗吗?” “女士们,先生们。光荣的新西班牙在土著眼中早已没有了威信,华人更将我们当成可怜虫。大明舰队仅仅旗舰上的火炮就是马尼拉所有火炮的总和,而且他们已经占领了炮台!总督阁下,以天父的名义,看在这王城里妇孺的份上,体面的投降并不会让您蒙受耻辱。我个人和洛佩斯神父将为您在军事法庭上作证,证明您的决定是万不得已之举。” “你这混蛋!”被揭了老底的莫拉蒂.费尔南多忍无可忍,他哆嗦着嘴唇,用颤抖的手去抓腰间的佩剑,好像要给科隆检察长来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砰的一声大响,圣地亚哥.德贝拉——新西班牙东方总督,菲律宾的主宰者用力将自己的拳头击打在会议桌上。莫拉蒂城防官和科隆检察长同时闭嘴,会议室的目光集聚到头发已经花白的圣地亚哥身上。 圣地亚哥起身指了指自己身后墙上的费利佩颁赐的马尼拉纹章,接着沉声道:“先生们,我们伟大的君主为马尼拉赐名为‘永远忠贞与高贵之城’,这座城市里将永远没有投降和背叛。科隆先生,请等我说完。” “我此前得到的信息是,大明出使欧洲的使团与陛下的谈判破裂,新墨西哥也提醒我们,要防范来自东方的战舰——现在他们已经来了。也许我们现在的火炮和士兵少于对方,但莱加斯皮占领这座城市的时候人更少,他当时只有230人。” “先生们,王城现有能够操持火枪的白种人670人,还有土著士兵六千,王城尽管没有完工,但炮台全部修整完成并装备了火炮。而明军要占领这里,必须从帕西河口上岸,只要把木栈道拆毁,那里的泥泞就会成为他们的墓地,先生们,即使弃绝忠贞和勇气,我们也没有投降的理由。”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六章 质问 万历十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明军炮弹落入马尼拉城的第二天。朝廷追赶钦差封船的快舟从苏禄转回了马尼拉湾,汇合了封船舰队。 政事堂派出的是万历十二年葡萄牙船匠史林瓦研发的最新快船,每小时三十里,真正的快如奔马。满以为能在大海上追上封船——但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忽视了一点,即便在同一航线上,多数时候能见度也不足以让快舟与封船相遇,更别说夜航的时候。 因此在萧崇业在船艉寻找踪迹的时候,载有册封苏禄王圣旨的快舟已经远超他们,在马尼拉完成补给后,又向南到达了苏禄。 焦躁的等了好几天,快舟船长王达才想到舰队有可能被他甩在了后边,——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他将船又开回来,终于在马尼拉港外见到了封船舰队。 让王达没想到的是,因为双方的误判,本打算到马尼拉补给的封船舰队已经与西班牙大打出手,而且上了头的萧崇业不顾谢杰的劝阻,炮轰了马尼拉城。 等见到王达,萧崇业才从亢奋中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出使苏禄。幸亏跟着圣旨来的还有政事堂钧令:册封苏禄王是大明正式介入南洋的开始,有可能引起吕宋殖民当局的反应。责令该钦差有理有利有节的处理,如遇难以控制的局面,准其便宜行事。 还好!幸亏有“便宜行事”四个字,否则钦差封船在海外轻开战端,天大的功劳也未必能兜得住。现在的关键是要将王达与封船相遇的日期提前——否则回去后报告没法写,毕竟萧崇业这老家伙是先攻击马尼拉,后来才接到便宜行事命令的。 这么大岁数怎么就上头了呢,萧崇业苦恼道。见谢杰将王达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他的老脸有些泛红。过了好一阵子,他用眼角余光看见王达重重点头,才在心底长舒一口气。 有了王达将相遇日期提前的首肯,萧崇业就不怕了。了不起将封船船艏凿一个窟窿,就说是“圣.约翰”号打的,谅政事堂的相爷们也不敢说自己做的不对。 现如今气也出了,谅那西班牙人也知道了老夫厉害。萧崇业不欲扩大战争,下令暂停炮击一天,派使者与马尼拉城主交涉,质问为什么派船攻击大明封船。 这时候才想起来与马尼拉当局交涉,倒也充分体现出萧大人上国天使的心态——我先打了你再跟你说话。 大明封船舰队的炮击停止,派人去城外的宾南杜找了两个精通西班牙语的汉人通译,带着大明钦差的质询文书,到马尼拉城投书。 圣地亚哥总督很快就拿到了钦差文书,看罢气的七窍生烟。大明舰队来袭马尼拉,找的理由居然是死无对证的圣约翰号——我特么面对你们这般无耻的指控还真是百口莫辩。 因为马尼拉湾喇叭口瞭望台报告的信息不全,只说是看见大舰队,圣约翰号出港后再没回来。圣地亚哥总督也不知圣约翰号失踪是怎么回事,现在才知道估摸是遇到大明舰队糟了难。 一艘圣约翰号对四艘比自己大好几倍的军舰,先发起进攻——一个文明国家发动战争的理由怎么会无耻到如此地步,圣地亚哥心想。随即他眼前浮现罗德里格斯那狂妄不可一世的样子,心里嘀咕着还真有可能。 但现在黑乎乎的大炮弹都扔城里来了,伱们才想起来质问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欺负人不待这么欺负的。 要不是西班牙兵少,土著兵靠不住,圣地亚哥总督肯定无视和平表示,跟封船舰队死磕到底了。现如今投降一定不能投降,但出现的和平曙光却一定要抓住。 他捏着鼻子回了一封信,信中说罗德里格斯攻击大明封船舰队的事儿马尼拉当局确实不知情,我们不能接受横加于身的污蔑。但是,大明舰队不分青红皂白用舰炮攻击马尼拉城,还把港口边上的两座炮台给打下来了——你们大明必须给伟大的西班牙一个说法。 哎呀,萧崇业接到回信后又有些上头。我堂堂上国,还能空口白牙的污蔑你不成。你们对我无礼在先,然后我略施薄惩你还要说法?有说法,老夫继续用大炮跟你说罢! 待要下令继续放炮,谢杰又劝道:“萧大人,咱们封船上虽然有兵,但水手居多。如此大城,用炮轰肯定打不下来,到时候肯定步兵要上——马尼拉与琉球王城不同,洋鬼子善用火器,咱们没有数千精锐打不下这么严防死守的要塞。再说,我们是来补给的,不是来打仗的,我们还有正事没办呢。” 萧崇业闻言苦笑道:“谢兄弟,你说的我如何不知。但老夫已经命令开了炮了,铩羽而归的话回国不好交代,要是拿到他们谢罪的文书,咱们才能借着梯子下来呢。” 两人正说话间,下人报有小舟操白旗靠近舰队。萧崇业和谢杰以为是圣地亚哥回心转意,忙叫来人登船。 上船的却不是马尼拉当局的使者,反而是一伙子大明人。其中一人跟谢杰还认识: “见过两位钦差大人!见过谢大人!小的是周王家的,多年不见竟然在此相遇,这还真是.您还记得我吧。” “孙来财!你这厮如何在这里?” “唉——说来话长,为了点阿堵物,这五六年小的就在这一片混着呢。我跟二位钦差介绍,这位是我们周王府吕宋管事钟彦文先生,来此有要事禀报。” 钟彦文文人模样,穿着清凉的绸衫,大礼拜见了两位钦差。分宾主落座后,萧崇业觉得这姓钟的也眼熟。反复端详后,他未等钟彦文说话,就问道:“钟先生以前可是在《新民日报》做事?” 钟彦文脸上红了红,拱手道:“是。小的以前在《新民日报》,笔名辛忠平。因在报纸上宣扬赌马有利于国,被京师群氓群起攻之,无法安居。现如今出海了,为周王做事混口饭吃。” 谢杰张大嘴巴,想笑又不好意思。他也想起这件事情,当时他在军情总部工作,那军情局是必定订阅报纸的,谢杰也看到了钟记者那篇貌似有理的文章。 当时的御史和给事中干生气没办法,但被赌马害的家破人亡的京师百姓却不惯着这家伙。每日里臭鸡蛋、烂菜叶和碎石子向他家里招呼,院子里都堆满了——被《京师日报》连篇累牍的嘲笑,说这姓钟的拿钱写软骨头文章,遭此恶报乃天理昭昭,证明民意不可轻侮也!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七章 献计 萧崇业认识自己,让钟彦文松快了不少,坐的笔直的身体略略放松了些。尽管被点出来自家丑事,但曾经的钟记者毫不在意。毕竟,如今吕宋有几个人能坐在两位钦差大佬面前喝上一杯茶? 寒暄几句后,萧崇业道:“两位钦差此来与西班牙见仗,我等祈盼已久——倒是没想到金铜岛的事儿朝廷这么重视。” 萧崇业和谢杰听了,都是满脑袋问号。钟彦文见两位疑惑之状,自己倒不安起来,仿佛刚才说的事儿唐突了钦差似的。 谢杰问道:“什么金铜岛?你在说什么?” 钟彦文闻言心里翻了个儿,试探着解释道:“金铜岛就是西班牙称马斯巴特岛的一个大岛,我家和鲁王家的探险队去年年底前在岛上发现大型露天金铜矿,两位钦差大人不知?” 萧崇业和谢杰对视一眼,此时才明白朝廷将他们从琉球派到此处的用意——怪不得要用快船送圣旨呢,原来朝廷急着利用册封苏禄这事儿跟西班牙掰手腕子! 这又不是秘密,有必要瞒着两位钦差吗?这届内阁不行!萧崇业心中不由的生出这般念头。 谢杰倒没有这个想头,因为如今国内世风日下,官民都想着发大财,如果听说此地发现露天金矿,那一定有大批民众蹈海而来,搞不好事情就失控了。再说周王和鲁王应该也想着闷声发财的,这两个上的一定是密奏,并在吕宋也做了保密措施。 实际上,政事堂钧令没毛病。册封苏禄本就是投石问路,大明也没打算立即与马尼拉当局开战——真要开战一定是泰山压顶,怎么可能用四艘战舰进攻如此大城。至少,要带足够运兵船,将野战军运过来才有必胜把握。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圣.约翰”号一声炮响,把大明钦差萧大人惹毛了。刚从琉球出来,他老人家这天朝上国很牛逼的心态没转过来,直接上头把马尼拉给轰了好几炮,这才导致钟彦文的误会。 两下里说开,钟彦文张大嘴巴看向萧崇业。心说老哥您在京师的时候也没这么躁啊,怎么,航海时间太长,憋坏了? 他听说钦差已经与马尼拉当局开始了接触,心下沉吟,皱眉苦思了一会儿道:“两位大人,如今这事儿麻烦了。” 接着解释道:“如果您二位接了谢罪表就退兵,就给了马尼拉喘息之机。他们必将整个南洋力量全部集中到吕宋,并从新西班牙向此地调兵。将来朝廷再攻,不免大费周章。此其一。” 萧崇业听他说的在理,心里这后悔就别提了。只好聚精会神听他说“其二”:“如今帕西河北岸已有五个城镇,大多是我朝泉漳移民,口数已达数万。如果军舰一走,这些人必被西班牙人屠戮。” 这话说出来,萧崇业吓得手都抖了,恨不能给自己脸上来个大嘴巴子。比起皇帝子民被屠,封船船艏凿一个窟窿算啥啊?自己这算措置不当,致使吕宋发生屠民惨剧,回国别说功劳,不进大牢都算烧高香。 谢杰这些天也没想那么多,此时听钟先生一分析,也满头汗。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钟彦文,等着他接着说。 钟彦文被看得发毛,整理一下语言,才接着问道:“两位大人是否与西班牙海军打战了?” 两位钦差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萧崇业道:“除了那劳什子圣什么号,没见过其他军舰。” 钟彦文皱眉道:“不对!马尼拉港东边十六里就有大军港,我去数过,里面有大舰六艘,小舰二三十艘,如今怎么会不出来见仗?” 舰队指挥戚祚国插言道:“某已派船去侦查过了,那港里如今没船。” 此时的钟彦文对三人组心内充满了鄙夷,心说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如今朝廷能派出这么些昏官庸将出使,可见无能到什么程度。我特么出海混饭这步棋算走对了。 肚子里腹诽,面上却恭恭敬敬道:“几位大人,马尼拉是西班牙人在整个南洋的枢纽。如今军舰全数不见,必然埋伏在我舰队后方,待我军攻城无功,弹药空虚时进行攻击,不可不防也。” 萧崇业、谢杰和戚祚国闻言一齐猛挠头。听这钟先生一分析,事情确实大条无比。搞不好万历二年之后,国朝最大的丧师辱国的惨剧就要发生在他们几个身上了。 萧崇业此时再没有“天朝上国钦使”的骄矜之气,先深呼吸一下,恢复了镇静。他目光灼灼看向钟彦文,沉声问道:“钟先生熟悉此地情况,可有妙计?” 钟彦文微笑道:“妙计不敢当,只有一条拙计供几位大人参考。”清了清嗓子:“为今之计,只好把马尼拉打下来!如此一来,满盘皆活!” 戚祚国插言道:“钟先生,封船舰队共有精兵九百,炮手三百七十八人,水手六百五十一——这些水手基本没有作战技能。这点子人能打下这座城吗?” 钟彦文先叹道:“这点子人攻城是不太够。”待萧崇业几个将眉头锁紧,他却在脸上堆起笑来道:“但马尼拉城内满打满算也就八百兵,土著兵虽然数千,却可以忽略不计。他虽然依仗坚城,但我们不是没有援军,我们与鲁王两家,就能召集敢战家丁六百。再加上在吕宋找矿、探险的敢战之士,凑出来一千五百兵是很可能的!” 萧崇业一听,呼吸都粗重了。如果有意料之外的援军,未必不能一试! 钟先生又道:“如今五个镇子还有数万口,成丁的至少一万。刀子斧子等冷兵器也不缺——如果我们先打开城门或城墙,引导着他们往城里一灌——”做了个倾倒的手势,“里面有多少西班牙人?还不够三个打一个的!要是土著兵见大势已去反了水,西班牙人能跑出来一个算他命大!” 又看向谢杰道:“谢大人,军情局这些年在马尼拉就没有埋几个钉子吗?如果能调动起来,接应一些精锐之士进城,在夜间偷开城门——此战必胜!” 萧崇业闻言看向谢杰,谢杰沉吟一下,默默点头。钟彦文心中大喜,站起身来道:“几位大人,我曾借着向城内提供菜蔬之机,进去详细勘察过几次,可以将整个城内街道、建筑画出大概,我们共同参谋一下,此战如何打,可好?”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八章 噬主 万历十五年的六月二十一日,王静怡吃到了此生第一块菲力牛排。那充满汁水的鲜嫩口感让她如同陷入云端,对科隆的谄媚笑容更多了。 在体会到美丽少女对自己完全臣服的感觉之后,检察长打消了将之“处理掉”的念头——如同他此前经手的所有少女一样,所谓处理掉就是指杀掉或扔出城外。 也许她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杏奴,科隆看着她崇拜自己的眼神,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孩是自己来到马尼拉的最大收获。他于是安排仆人去给她找一个西班牙语家庭教师,并为之取名布兰卡。【注1】 六月二十九日,完成西班牙语课程的布兰卡与科隆玩了一会儿“不、先生”的游戏。随后因洛佩斯神父深夜来访,科隆就把她打发出卧房。 “我已经吩咐管家,你,可以走动,但,不能,离开,家。”看着布兰卡清澈又迷茫的眼神,科隆觉得自己尽管说的简单而且加上了手势比划,但她仍没有听懂——但他无意解释,只是挥手让她离开。 布兰卡边整理裙子边走出去,脸上的笑容没有减少半分。在一楼走廊尽头自己的小房间前面,她遇到了恰巧从楼上下来的一个仆人,正是那天晚上跟在科隆后面提灯的土著。 布兰卡微微屈膝,微笑说了一句:“buenasnoches!” 那土著仍然沉默。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静静绕开她,推开走廊尽头的小门,离开了这所巨大的两层楼房。 布兰卡静静的站住了,她想了一会儿,也试着推了推那道平时锁着的门。门开了,她进入了花园。此时,远处传来开门声,客人在管家的带领下,从房子正门进去了。 因为大明封船舰队对马尼拉的攻击已经停止了很长时间,高墙外那兵荒马乱的声音没有了,整个城市在晚间陷入了静谧。 她仰头看了看漫天星斗和璀璨的银河,咽喉里发出难以察觉的呜咽。 布兰卡静静的站着,呼吸着满园的花香。石头房子坐落在花园的中间,从她的位置斜着穿过花园,石头甬路尽头就是可以给她自由的铁门,但布兰卡的脚却像是钉在地里,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房子正门开了,科隆送出了洛佩斯神父。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花园角落里的布兰卡。 又过了许久,房子里的灯都熄灭了。布兰卡悄悄的脱下鞋提在手里,慢慢的向房子拐角处移动。她的动作是如此轻微,连盛夏的微风都难以察觉。 刚转过房角,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吓得一动不敢动。她看见房后的高墙边有一道木梯子,有一个人正踩着梯子向上爬,看身形正是科隆的土著仆人。 她慢慢的,慢慢的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走开了。 布兰卡的家庭教师是一个西班牙城防军官的妻子,名字叫做菲利希亚。酗酒而且好赌的丈夫将自己的军饷挥霍殆尽,菲利希亚只能打工贴补家计。她因为经常到帕西河北岸去购买便宜货,因此学了些简单的泉州话,正好可以培训布兰卡。 这位丑陋的中年女人很喜欢这位混血儿。因为布兰卡总是那么爱笑,而且跟她的女儿差不多大。 这几天,她察觉到科隆和布兰卡之间那种无法言说的关系。科隆是以教授义女的名义聘用她的,但布兰卡和科隆之间明显不是父女关系。 但科隆检察长没有家人在菲律宾,有一个暖床的少女很正常——这座城所有没带家眷的高位者都是这么做的。 虽然布兰卡作为情妇年龄太小了,但菲利希亚除了同情她,给她力所能及的照顾外,并不能多做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布兰卡围着菲利希亚不停的问了很多问题,菲利希亚被她纠缠的筋疲力尽。到了晚上,科隆先生回家时,家庭教师几乎如同逃命一般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 陪科隆检察长吃过晚餐后,布兰卡听科隆对着管家说了一大套——这回她真的没有听懂。随即,管家陪着科隆去了书房,并示意她回去休息。 布兰卡脸上仍带着些谄媚的微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努力睁着困乏的眼睛,静静的等待着。 但进入雨季的马尼拉半夜下起了雨,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仍在长身体的她没有击败睡魔,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后半夜,一声巨响惊醒了布兰卡。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有些懊恼的猛击自己仍昏沉沉的脑袋瓜。 先是整个房子骚动起来了,走廊里有人在不停的跑动。布兰卡竖着耳朵,好像听到了科隆检察官离开了府邸。 此时虽然无人理会自己,但布兰卡不敢走出房门,只能点亮鲸油蜡烛,静静的等待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整个城市也骚动起来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的房门猛的被撞开,衣衫不整的菲利希亚冲了进来。 “上帝啊!快离开这里!赛里斯人进城了!”一阵幸福的战栗猛地冲进身心,布兰卡猛地站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别说话了,快跟我走吧。”家庭教师四下里看了看,仿佛在寻找什么值钱的东西。“整个府里都没人了,都跑光了!” “.”女孩刚要说话,突然一声如同噩梦般的叫喊传来,“布兰卡!!布兰卡!!!” 是科隆检察长的声音。布兰卡扭过身子,从床褥底下抽出她此前在厨房偷的一把餐刀。菲利希亚惊恐的看着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在整个街区人喊马嘶的声音里,布兰卡还是清楚听到地板上传来的杂乱脚步声。她一把推开菲利希亚,猛地拉开门。 土著仆人跟着的科隆检察长正从走廊那头向这边跑来。“快!跟我离开这里!” 菲利希亚惊喜的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科隆先生,我家的菲利普——”还未等她问完,就看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提着鲸油灯的土著仆人在科隆检察长身后举起了一把长匕首,猛地一下刺入了他的后背。 科隆发出了一声惨叫,转身和那个土著扭打在一起。此时的布兰卡快步上前,在科隆的咒骂声中,将手中的餐刀用尽全力从科隆的后腰刺了进去。 鲸油灯在地上摔得粉碎,地板上燃起蓝色的火苗。科隆连受两次重创,跄踉着坐倒在地。那面无表情的土著对着他的胸前又连续捅了几刀。 科隆看向布兰卡,脸上露出自嘲的微笑。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堆血沫。那土著见他失去抵抗能力,目露凶光走向吓得失去行动能力的菲利希亚。 菲利希亚沙哑着声音吐出几个音节:“求您!求您!上帝.” 注1:布兰卡西班牙语是纯洁的意思。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九章 记录 菲利希亚见土著仆人不为自己哀求所动,持刀上前就要动手,吓得险些屎尿齐流。 此时,王静怡猛地张开手臂,挡住了那个土著。那土著疑惑的看她一眼,伸手轻推她肩膀,示意她让开。 王静怡无法用西班牙语阻拦,用泉州话道:“你不能杀她!”那仆役冷笑一声,突然张大嘴巴,王静怡吓得大叫一声:那人的舌头只剩下半截在口里,看着渗人无比。 菲利希亚仍跪地苦苦哀求,王静怡虽然受到惊吓,但仍张开双臂阻拦那仆役。 此时街巷外枪声、厮杀声大作,那仆役脸露焦急之色。王静怡见状,猛地转身,将手中餐刀放在菲利希亚手中。 见菲利希亚拿着刀子呆住,王静怡指了指躺倒在地苟延残喘的科隆,示意她上前去杀科隆。那仆役见此,眼前一亮,收起长匕首站到一旁。 菲利希亚惊慌失措,王静怡用西班牙语道:“杀他,不杀你。”那仆役脸上露出微笑,点头赞同。 菲利希亚看了看二人,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她满面泪痕的走上前,跪倒在科隆旁边。此时的科隆已无挣扎之力,因肺部被扎破,满身满嘴的鲜血,形容可怖。 那仆役见菲利希亚颤抖着不敢动手,走上一步举起匕首要刺她。菲利希亚闭上眼睛大喊一声,用力将餐刀从科隆的脖子刺了进去,直没至柄。 她用尽力气一刺,随即浑身瘫软,手部抖颤,已无力将刀拔出。科隆咽喉受致命创伤,双目圆挣,停止了挣扎。那土著仆役见了,脸上露出松快的笑容,哼了一声,转身要走掉。 王静怡伸手拉住他,说道:“你别走。”见那仆役露出询问之色,王静怡边比划边说道:“先放火,再带着,我们,出去。” 那被迫成为哑巴仆役的土著目光又是一亮,点头表示赞同。王静怡带着他迅速上楼,跑到科隆的书房欲搜刮些值钱物事——哪里还有了,整个书房早被此前逃走的管家仆人等翻得乱七八糟,除了木头桌椅和书籍文件,一无所有。 那仆役见状也不懊恼,从被拉开的抽屉里找出一小截蜡烛,点着后将书房里的文件点燃。随后他拿着一把燃烧的纸张,带着王静怡走到楼下,挨个房间放火。 等放到科隆尸体旁边,见此前摔在地上的鲸油灯已经引燃了最近的房门。菲利希亚在火焰边毫无所觉,只将头埋在双膝里不住念叨着上帝。 王静怡拉起菲利希亚,将她从火焰边引开。那仆役见房门已经烧着,用力一脚将之踹碎,拿着些燃烧的木头在走廊里面乱扔,又要往科隆身上扔两块。 王静怡见状,忙拦住道:“等等。”说完俯下身,将科隆的衣兜翻了翻,找出一个天鹅绒的钱袋,见科隆手上戴着一枚黄金婚戒,她也用力将之撸了下来。 随即她露出得意的微笑,对着那仆役道:“现在,烧吧。” 万历十五年六月的最后一天深夜,明军与城内的军情局探子里应外合,用炸药炸开了马尼拉城北边城门,精锐军、探险者和帕西河北岸的汉人青壮一拥而入,将此城攻破。 不出钟彦文所料,城内驻扎的土著军队见明军打了个西班牙军措手不及,早有反水之意的他们立即满城暴动,大肆屠杀平日里欺压其同族的西班牙殖民者——因此史上又称此次战争为马尼拉大暴动。 在后世西班牙的历史记载中,万历十五年的六月三十日被称为马尼拉浩劫。圣地亚哥总督以下,西班牙人不分良贱,近乎被屠杀殆尽。其中一篇文献是这样记录的: “赛里斯人用虚假的和平假象迷惑了圣地亚哥。他一心一意的与钦差大臣就‘谢罪文书’字眼字斟句酌,想在不给费利佩二世造成巨大困惑的情形下,解除舰队对马尼拉的封锁” “但赛里斯人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他们秘密的发出征召令,将所有能够使用火枪的探险者都召集起来,并在帕西河北岸进行了广泛的动员” “有马尼拉浩劫的幸存者作证说,赛里斯钦差许诺,只要攻破马尼拉,城内的所有财富钦差分文不取,全部赠予攻破此城的人。于是,本就极度嫉妒西班牙人富有的人都被贪婪主宰了,他们完全忘记了西班牙人给当地带来的文明和足以令他们富足的贸易” “也有证据显示,当时恰巧一些来自满剌加的贸易商到马尼拉补给,这些贸易商也不光彩的参与了此次掠夺。西班牙在马尼拉王城的所有工艺品、艺术品和金银都被他们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并带回赛里斯贩卖,这些带血的财富曾经使得整个赛里斯南方陷入了狂喜。” “我们不得不说,整个马尼拉浩劫是赛里斯人在获得他们巨大版图的过程中,最最不光彩的一页。无论现在的赛里斯人如何美化他们的历史,此次因为莫名其妙原因引发的战争,都充斥着阴谋和欺骗,屠杀和暴行.” “有证据表明,赛里斯人开始时并无意进攻马尼拉,因为他们明显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各种意义上的准备。但为什么圣约翰号会如同赛里斯人所说,向他们主动发起进攻,已成为最难解的谜题.” “.但真正的屠杀来自于土著军队。这些乌合之众虽然没有战斗力,但面对王城内的平民却凶残无比。他们趁着赛里斯人进攻总督府的时候,分头在各个街区进行抢劫、屠杀和强奸.” “后来在整个欧洲享有大名的布兰卡.埃尔南多.科隆和她的家庭教师在此次浩劫中,幸赖一位善良的土著仆役的保护,方得以幸存.” “截至目前,她的回忆录仍然是有关马尼拉浩劫的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据。笔者在此摘录一段:‘土著士兵见人就杀,不分年龄——只要他是白种人。在我逃向教堂的路途中,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白种女人的惨叫。我亲眼看到,赛里斯军人为了制止暴行,与土著军发生了多次冲突’” “‘暴行一直在三天后才结束。当时菲利希亚甚至有幸看到了她的女儿幸存,但随即两人在兵荒马乱中失散了。一直到三十年后,她被赛里斯人收养的女儿才找到了她的母亲,而菲利希亚已经不认得她最爱的埃米莉了’” (本章完) 第四百章 罢相(上) 马尼拉城的陷落是后世历史学家乐此不疲的研究课题。因为从此城的陷落开始,自大航海时代开始野蛮生长的西方文明遭到了第一次迎头痛击。这种痛击不同于美洲土著给予他们在殖民过程中的小小挫折,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惨败。 城防坚固的马尼拉城拥有重兵,却被船坚炮利的大明海军干脆利落的拿下,像极了殖民者对土著的代差打击。 万历十五年八月初三,皇极殿大朝会上,出使苏禄钦差萧、谢的奏凯文书露布入了紫禁城。 这次露布飞捷是大明首次跨海传递的捷报。捷报在拿下马尼拉城三日后就乘快舟出发,六昼夜即达广州。又从广州光报直传南京,经南京又传京师光报站,誊抄后报入紫禁城。 因军国事重,所有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必须直达御前,捷报也不例外。正在上朝的众臣见捷报万里远来,无不欢欣鼓舞,齐声颂圣。 有的说陛下变法大成,威飏万里之外,数舰即能开疆扩土的;有的说圣天子在位,萧、谢二人皆得天之功,才系万里之虏的;也有的说吾皇深谋远虑,政事堂有昭明之功,才有万夷慑伏,莫不惧震也 正所谓御门之前,大乐奏凯歌之华章;丹陛之下,谀词如大潮之汹涌。朱翊钧虽然暗自警醒,但此次捷报来的时机颇巧,也确实大涨士气,因此龙颜颇喜,对这些马屁都笑纳了。 谁知一众摇头摆尾之徒中也有煞风景之辈,阁臣罗万化待颂圣声音稍落,越众而出道:“未知萧某、谢某攻克马尼拉城,乃陛下之意乎?或政事堂之命乎?” 一嗓子喊出来,皇极殿中嗡嗡的颂圣声音陡降,大家都尴尬不言。朱翊钧看向年过半百的罗万化,脸色微沉。 虽然略有不快,但多年皇帝生涯,虚心纳谏的表演已入化境。此际目光炯炯,看向罗万化道:“康洲先生继续说。” 罗万化慨然道:“陛下,此际西班牙握有东西商道,贺州(按:后世非洲)两侧,皆其殖民地也,商船往来,必倚之补给。而我大明欲以茶、丝、瓷器等获欧罗巴和南北玄洲(按:玄洲即后世美洲,此际称新西班牙)金银之利,此商道至关重要。” 朱翊钧闻言,知道罗万化所指,缓缓点头。罗万化见龙颜并无不快,鼓起勇气接着道:“昔日庙算时,陛下欲鼓动英吉利与西班牙在欧罗巴争锋,吾等扶弱英而削强西,待其两败俱伤后,商道之利与英吉利两家共分。” “如今马尼拉城一战而下,东西商道必因之断绝。本来英吉利为我大明火中取栗之势,变成我朝与西班牙相争,英国取利之局——而每年商道上数百万両金银损失另算。” “另外,此际尚有赴欧罗巴之封船舰队,待其接徐光启等返国者。马尼拉之战后,万里险恶之地或失补给,或遇围攻,请问诸君,该如何措置?” 罗万化一番分析鞭辟入里,皇极殿中诸臣有的第一次听到此种军国大略,有的被罗万化说的心服口服,个个没话说。 众臣低头俯首,不敢看御座上皇帝的脸色。罗万化放了炮,也低眉搭眼的回班,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御门之外还有些四品以下的官员仍在那里低声议论。 殿内众臣等了半天,也没有人出列为君解忧。朱翊钧在御座上尴尬了一会儿,起身离座。众臣只听得脚步声响,魏朝紧跟着喊了一句道:“退朝!” 因马尼拉“捷报”突然而至,八月初三的大朝会开了一半就散了朝。皇帝回宫之后不久,就有內监出来传话,召政事堂诸臣与礼部、兵部、工商部尚书到武英殿议事。 如今内阁仍是以张四维为首。万历十五年开始,他先后经历了父亲病故、后母胡夫人病亡,两弟连续病亡之变,来回奔丧,身体逐渐难以支撑。 虽然张居正之后,朝廷已废除了丁忧制度。但恰因如此,张四维这半年在京师与蒲州两地来回奔波,越发形销骨立起来。 前年张居正病重不能理事时,朱翊钧为了保持变法的继续推进和朝堂稳定,扩大了内阁并形成了三派——一派为首辅张四维、一派为潘晟、罗万化、梁梦龙为变法中坚、另一派的申时行、许国分裂了以潘晟为首的张党,立场偏向保守,三方鼎足而立。 如此一来,张四维作为首辅,无法做到如张居正般权柄独揽,俨然权臣,却发展出了“阁臣自不相扰,事归诸部、言归台谏”的执政风格,却是较为正常的守成体制。 然则守成非朱翊钧所欲。大变法自万历二年发轫,万历七年全面铺开,至十三年时正是如火如荼之时。因变法导致的新情况、新问题此起彼伏,需要不断地破除桎梏,创新有为——此种能力张四维却不太具备。 朱翊钧与其磨合半年,就明白为什么原时空张四维执政期虽短,但却为清算张居正奠定了政治基础。根本原因就是二人的三观不同,导致政见相异,执政风格更是大相径庭。 张居正是胸怀致君尧舜理想的政治家。其施政以结果为导向,行事不问手段,只求达成目的。对政敌铁面无情,或用严刑峻法威逼考成。如此一来,官场积怨颇多。再加上为皇帝背了无数黑锅,到后来真就鞠躬尽瘁,甚至将自己身后之事也付之阙如了。 张四维不然。他心中并无远大的政治抱负,因此将总理大臣职位当成位极人臣的荣耀而非达成某种政治目的手段。他更不会为了贯彻其政见而积怨天下——他也没有什么出色的政见。 他再确定张居正的谥号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徐元春启用,向天下发出了其将宽大从事的政治信号。而朱翊钧当时也认为张居正将官场威迫甚重,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因此对张四维的宽大用事也就持赞同态度。 然而改革是一项后世称之为滚石上山的事业,哪有让当政者松一口气再行推进的余裕。此后朱翊钧连续提出朝廷政体改革、金融改革和税法改革三项重大任务,但张四维答应的很好,表现却畏难而无实绩。主政两年来,除了做些调研、试点的工作,其他并无太多亮点亮色。 因为两年来变法推进并未受到明显干扰,山西大灾等重大事件张四维处理的也算中规中矩,朱翊钧对张四维的能力水平虽有不满,却始终没有下定换相的决心。 待朱翊钧觉得张四维越发颟顸之时,其家中又连逢巨变,政事堂自万历十五年开始多由潘晟代行总理大臣职责——而萧、谢二人在马尼拉的孟浪之举,却表明潘晟并无掌控军国重事的能力以及细心。 第四百零一章 罢相(中之上) 张四维被中书搀着进入武英殿大会议室的时候,内阁诸臣、宫廷大臣、诸部尚书等人已经在御座下灯挂椅上或墩子上坐着了,见他进来,纷纷起立,行拱手礼道:“见过总理大臣。” 变法后的大明,在政治经济各方面大改祖制,但在礼仪制度上却部分恢复了祖制:即采用“官民揖拜礼”。所谓“揖”者,拱手为礼也。“拜”者,即跪拜,有稽首、顿首、空首、振动.等共分九种,分别用在不同的场合。 臣子见皇帝的礼仪没有太大变化,《大明会典》规定:“稽首頓首五拜,乃臣下見君上之禮凡百官奏事皆跪,有旨令起即起”等很详细,但朱翊钧多加恩赐座或免跪,诸臣也都渐渐习惯。 改变较大的是官员之间和百姓之间,明初施行的“官民揖拜礼”乃朱元璋所定,主要目的是废除元代“胡礼”。元人多用跪拜,而朱元璋为养民心士气,规定官员间差四级之内可用拱手礼。民见官于内室不得跪拜,唯在公堂之上才用拜礼。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官民揖拜礼”渐渐不流行。类似于“劣币驱逐良币”效应,煊赫人物身边不乏膝盖软的人——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 当然,也有骨头硬的。海瑞就因遵守祖制,才得了个“海笔架”的外号。 最近几年,朝廷三令五申,并抓了些不遵礼制的典型,官民揖拜礼才再度流行起来,尤其紫禁城内,诸臣无不凛尊。 张四维见诸臣拱手见礼,也颤巍巍的拱拱手还礼。站在他对面的王国光见他呼哧带喘的样子,心中暗笑道:“这般仍恋栈不去,这孙贼还真是好权.” 张四维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上首,对面是宫廷大臣英国公张元功,皇帝并未进殿。此也是应有之意,总不能让皇帝等着大臣。 坐定后,静鞭三响,诸臣停止交头接耳,个个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只听一阵脚步声响,有内监高声道:“陛下驾到!” 于是众人离座,在两侧椅子后排班跪倒,口中山呼万岁。朱翊钧走到御座前俯视众臣,随即抬了抬手。 内监接着喊道:“平身,赐座!”于是张四维、张元功以下,皆谢恩归座,朱翊钧也在御座上端坐。 随即他开声道:“一甫。”罗万化吃了一惊,忙起立躬身道:“臣在。” 罗万化相貌清癯,年五十五岁,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正是当打之年。听皇帝极少有的称他的字“一甫”而非“康洲先生”,他心里怦怦乱跳。 朱翊钧问道:“一甫在缅甸多年,与西班牙人多有接触,你以为马尼拉之战后,他们将作何反应?” 罗万化沉吟一下,即朗声回奏道:“西班牙吞并葡萄牙后,费利佩二世志得意满,自以为武功之盛冠绝寰宇,无法接受败局。如今马尼拉落入朝廷之手,其民多有杀伤,臣以为他别无他法,只有以战应之。” 朱翊钧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朝廷应如何措置?”诸臣听了这话,都讶异的看向王国光、潘晟等人——皇帝这般问,应该是已经接受了罗万化在皇极殿中发言观点。 罗万化早有腹案,立即回奏道:“萧谢二人尽管无旨而取马尼拉,但既然已经做下了,朝廷也没有将之还给西班牙的道理。臣建议以五策应之。” “一者,急派大军驰援,稳定吕宋局势,并将西班牙在宿雾等地势力连根拔起,将胜果收入囊中。”朱翊钧闻言点头,众臣也觉得既然已经开打,这一条属于应有之义。 “二者,马尼拉城陷落,西夷诸商必裹足不前,我国海商也未必敢去满剌加和果阿贸易,果阿——满剌加——马尼拉三角贸易必然停顿。朝廷应诏令临海诸省警备,一来防范海贼袭扰,二来要主动停止贸易,防止海商有去无回。三者.” 沉吟一下,罗万化道:“派人急赴满剌加,想办法传信欧罗巴使团,使其有备,或建议徐爵爷赴英吉利国避难。” 他前三条说完,殿中诸臣都不由自主的点头,觉得他面面俱到,不愧为分管外事的阁臣。静静的等着他说后两条。 罗万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也变得低沉,接着奏道:“臣以为待拿下吕宋全境后,应立即出动海军拿下满剌加和果阿——既然我们与西班牙必然开战,那还是全取其中洲殖民地为好。” “最后,应扩充海军,准备与西班牙争夺贺洲诸殖民地——直到杨帆于欧罗巴近海。”此话一出,武英殿中落针可闻。 自今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十五年,国力蒸蒸日上。但真正花血本打仗只有两次:一次是万历二年的东北之战,当时国库空虚,张居正费尽心思才保障了后勤,盐政改革前后才补上了窟窿。 从攻略日本开始,战争进入了良性发展轨道。凌云翼攻略日本,因为庙算无双,只在立花山城打了一仗就搞定全局,后来通过扶植国王息兵止戈的政策反倒赚了些钱。 打缅甸和安南时,正式变法已经开始,宗室改革也同时启动——新军远征固然所费不赀,但西南诸省因与缅甸交恶多年,在粮草方面多有所备,中枢除了花大钱运新军过去参战,其他地方花钱并不算多。 且拿下缅甸和安南之后,通过拍卖矿藏土地,大明在战争中几乎都是赚钱的。尤其是在缅甸,龚显和邓子龙两人通过扶植代理人大打出手,大肆倒卖军资,整个交易链条全部大赚特赚,几乎把缅甸抽空,也为后来的改土归流奠定了基础。 第二次花血本的战争就是西征加北征。西域都督府所辖广袤土地产出虽然多,但陆路运输线漫长,马种和玉石等物运输到中原已经天价——市场受众狭小,所获对于庞大的后勤来说杯水车薪。 但当时大变法已经开始,朝廷已有能力支撑西征。马王爷也不负朱翊钧所望,将汉唐故土尽复,给皇帝顶天立地的金身再刷了一层永不褪色的金粉。 西征结束后,罗荒野攻略也立即开始,这项正在进行中的战争,后勤保障同样花费惊人——为了鼓励北征将士,攻略所获朝廷分文不取,海量后勤全数由朝廷保障。 如此一来,朝廷军费支出尽管庞大,但在支出方向上已经出现了“海陆之争”——海军尽管花钱比北征还多,但因为开海贸易大兴,所获远高于支出,以罗万化、凌云翼等人为代表的“海归派”倾向将更大资源向海军转移。 而以张四维、梁梦龙等人为首的“九边派”加上军功地主代表,从蒙汉贸易和西域贸易中大赚特赚,从开始的抗拒北征到后来的全力支持,自然而然形成了“本土派”,与“海归派”抗衡乃至冲突——这种派系划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属于必然出现的政治现象。 朱翊钧作为皇帝,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但他的“海陆并进”政策并无明显偏颇,且对两方为军费支出打出狗脑子的状态喜闻乐见。 如今罗万化利用萧、谢二人的马尼拉捷报,在五策中的最后两条提出了全面向海的战略,欲将大明绑上海军大肆扩增的战车,自然要侵占“本土派”的利益——众臣在他的话音落下之时,就清楚的知道一场大撕逼将立即上演。 (本章完) 第四百零二章 罢相(中之下) 罗万化所列五策,前三条都是处置消弭马尼拉事件的影响,众臣无从置喙。但后两条从前三条生发,看似自然的将大明军事力量的主要方向引向海洋,虽然不无道理,却不是无懈可击的。 是以他话音刚落,梁梦龙即发言道:“陛下,臣以为康洲先生后两策有些操切。大海茫茫,马尼拉之事传至欧罗巴需要九个月,就算西班牙决策快速,其集中兵力来与我作战也需要一年到一年半——加起来两年多甚至三年。” “如今欧罗巴诸国争霸,西班牙就算来与我争锋,也不可能派出大军,我们只要在吕宋加强城防即可,何必大军俱出,靡费千万而取无用之地呢?” 梁梦龙这话有理有据,武英殿诸臣凡属本土派的,无不点头支持。罗万化坐在那里,面上古井无波,也无辩驳的意思——他作为本派首领,拿出思路即可,梁梦龙的说法自有马仔反驳。 果然,海军都督东平侯凌云翼坐在他对面,听梁梦龙反对扩增海军,立即道:“梁相此言差矣!如今国内生产过剩,东南、两广仰赖贸易,若仅在吕宋闭门自守,国内工商不免受损,此为其一。” “如今大三角贸易势必因马尼拉事件停顿,若我朝不能取果阿,向莫卧儿的倾销渠道也势必随之断裂,而倾销的多为纺织品——这行当可是用工大户!” “适才梁相说‘靡费千万取无用之地’,予也以为大谬。这些年我朝四方进取,东北、缅甸、西域、安南容纳流民合计已超三百万,吕宋、满剌加虽然地处酷热之地,但较之罗荒野,更适合耕种。” “朝廷攻取唐努乌梁海一地,花费军费百万计,同样的银子,足矣攻取吕宋全境!” “东平侯此言差矣!”凌云翼话音才落,立即遭到王锡爵反驳。“汉唐以降,中国之所以攻取西域者,也是为了贸易。如今奥斯曼国、泰西诸国陆路可通,其利也非同小可.” 渐渐地,武英殿中声音越来越大,海陆两派为了各自利益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因皇帝在场,大伙儿控制着情绪,歪楼也不算厉害,否则早就出现人身攻击了。 朱翊钧见诸臣争得面红耳赤,轻轻敲了敲御案。魏朝忙高声喊道:“肃静!”众臣忙停下嘴巴,等着皇帝发言。 朱翊钧转了转念头,看向张四维道:“凤磐先生,你怎么看?” 张四维刚返京就遇到如此大事,根本不可能出具意见:他不知道萧崇业和谢杰的背景,不知道他们做出攻打马尼拉决策的原因,不知道罗万化是不是挖了坑等他或者别人去跳,更不知道这个坑是不是潘晟等人已经跳过并将之挖的更深. 但皇帝问话,张四维这个总理大臣却没法当众说“恭请圣裁”。因此,他哆嗦着道:“臣以为各有各的的道理,但康洲所说五条前三条没有异议,朝廷可以先做起来。” 坐在张四维旁边的王国光眼睛似睁似闭,却分明看见,皇帝的眉头紧皱,脸上明显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嘴角挂着冷笑,看向身边的潘晟。潘晟既不是九边派,也不是海归派,现在只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王国光心底又嗤笑一声,暗骂道:“这傻子怎么当上阁臣的——中兴郡王对他也太好了。” 尽管和张四维是山西老乡,但王国光和晋党关系扯淡的很。因为年轻时看不惯晋党的作为,他多次拒绝杨博等人的招揽——其在家乡的名声几乎都是晋党给败坏的,王国光没给晋党抽后腿就算对得起家乡人了。 王国光贪财好色,一身毛病,群众基础奇差无比。但因事功无双,深受张居正和朱翊钧赏识,地位稳固的很。现如今他已经超过七十五岁,即将退休,若不是张四维来回奔丧,他早就被批准致仕了。 他无意在退休前从次辅变成首辅,因此在文官中的地位非常超然,朝中无论勋贵还是“诸党”这两年无人敢撩拨他,王国光也愿意做皇帝的孤臣。 此时虽然发现了顶翻张四维的机会,但他却不会为他人火中取栗。只是摸着颏下长须,眼睛似睁非睁,装出一副迷糊样子。 他虽然在装迷糊,朱翊钧却不肯放过他。见张四维没说出什么意见,就问他道:“疏庵先生如何看?” 王国光起立躬身回奏道:“陛下。臣以为,海陆并进之策乃去年秋御前会议做出的长期决策,到如今不过一年。若因马尼拉之役而改弦更张,臣实不知昔日庙算有何必要。至于诸公因此争吵.呵呵。” 争吵的诸臣一听,无不脸上发烧。朱翊钧点点头,心中暗道:“可惜王国光无法服众且年岁太大.”看见张四维颤巍巍的样子,心里越发反感起来。 又看向潘晟,见他还是一副看戏的样子,朱翊钧心里发苦。看向罗万化,这家伙倒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姿端正,面上毫无表情。 梁梦龙虽低着头,却抬着眼皮用力向上瞅,见朱翊钧目光在诸相脸上打转,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又想起皇帝刚才叫罗万化的字而非他的号,心里又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贸贸然冲上去会不会恶了圣心。 转念又想:“陛下不许诸相倾轧,如今虽然良机已现,但我不能赤膊上阵啊。”见对面的申时行和许国两人并没有蠢蠢欲动的意思,他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野火。 但自己不上,同党可以啊。于是他抬起头对着自己分管的驿政部尚书严清使了个眼色。 严清字公直,籍贯云南,乃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任陕西巡抚,两广总督之职,如今刚入花甲之年。万历元年,因与张居正交恶,他回家养病。张居正薨逝后,梁梦龙因他事功出色,建议皇帝起复他,做了驿政部尚书。 严清被梁梦龙起复和分管后,因都是重视“事功”的人,两人配合的还算默契,梁梦龙觉得这位算是“自己人”。 此际见梁梦龙使眼色过来,严清心里有些犯腻歪。张四维相位摇摇欲坠,在座的除了潘晟这样的,基本上都判断出来了。结合罗万化在皇极殿中的“逆流”而动,严清也猜出来罗万化可能盯上了相位。 张四维一旦辞去总理内阁大臣,晋党势头必落,大批位置可就能挪动挪动了。 罗万化本来分管藩务,萧崇业和谢杰接到的政事堂钧令,其中“便宜行事”一语搞不好就是他加进去的。所谓“棋从断处生”,要想扩大海军,顺便坑一下潘晟和张四维,那就放手让两钦差惹事呗——从结果看,还真让他搞成了。 所以在皇极殿上大伙儿都上头颂圣的时候,罗万化很冷静就不奇怪了。严清也是刚想明白罗万化想干什么,却收到了梁梦龙的信号。 严清尽管跟梁梦龙走的近,但两人只是理念相近,私交扯淡的很——基本上属于梁梦龙一头热,严清面对这顶头上司虚与委蛇。 在攻击首辅这么重大的决断上,严清可不想为梁梦龙火中取栗。但梁梦龙使出眼色,不回应也不行。严公直点头示意收到,就起身道: “疏庵先生所言极是!如今变法方兴未艾,只要持之以恒,将来自然制霸寰宇。臣以为驿政、水利、农田、司法等事千头万绪,亟待朝廷厘清,如今哪有放手大打的道理!” 梁梦龙愕然,心说:“老严没看懂我的眼色,俺两个没默契。”面上却没奈何的表示赞同。 对于本土派来说,守住现有阵地就算胜利,因此严清话音刚落,武英殿一阵同意之声。 罗万化脸上仍古井不波,他在操作此事的时候已经算到骨头里,知道只要吕宋出现大变,皇帝必然要将视线转向欧罗巴。 而他作为内阁中最懂藩务的阁员,地位上升是必然的。至于首辅之位,得之我幸——捞不着也算正常,只要国策变更,罗万化自有一套组合拳将之固化,将来内阁总理大臣跑不出手心。 凌云翼见王国光发言深得圣心,却不气馁,抛出杀手锏道:“驸马徐光启如今深陷欧罗巴,我国与西班牙打的越厉害,西班牙越要以之奇货可居。若不大张旗鼓,其安全谁能负责?” 这话一出,“本土派”无不倒吸凉气。皇帝宠爱乐平公主,仁圣太后更是极牵挂徐光启安危。若考虑宫中因素,皇帝如何决断却不好说了。 果然,御座上的朱翊钧听完凌云翼的话,眉头随即紧锁。梁梦龙心叫不好,起身道:“刚才康洲已说传信欧罗巴使团,徐伯爵到英吉利避难即可。” 凌云翼气定神闲道:“即使今天派快船,到欧罗巴也要比西班牙信使晚一个月。再说,既然已经启衅,不分出胜负,徐伯爵难以从欧罗巴返回。否则,大海茫茫——” 众臣心下一凛。从时间上看,朝廷派人通知徐光启,根本来不及。最好的办法是这边发动全面进攻,让各西班牙殖民地不断的向欧洲派出信使。这边打的越大,徐光启就越安全。最差的结果是西班牙扣留徐光启为人质,而不会将其杀掉泄愤。 梁梦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此时,严清尚书突然神来一笔道:“如今西域已通,何不用快马直插欧罗巴,如此一来,七个月足矣,比海上信使要快两个多月!” “有两个月时间,驸马爷无论从陆路返回或从海上返回都要安全许多!”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章 罢相(下之上) 严清一语既出,武英殿会议室中静了静,随即众臣都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 塞罕坝会议之后,大明已经恢复了汉唐故土且有所扩张,如今西域都督府势力范围已经沿着伊犁河延伸到夷播海东南——两年前攻略罗荒野的西路军马栋在占领唐努乌梁海后,率领杜尔布特以及鬲昆、辉特、克列特等部落打击瓦剌扎克图汗时,就冲入了夷播海西侧的和硕特草场,捣了其老窝。 和硕特之役后,和扎克图汗打生打死多年的哈萨克汗国国主塔吾勒汗主动进献礼物到西域总督府,表示愿意朝贡大明。 总督方逢时喜出望外,急报京师。经过两年的来回磋商,皇帝已经接受哈萨克汗国为大明藩属,册封塔吾勒汗为“安西勇健亲王”,简称“安勇亲王”,准其统治夷播海以西、以北一直到咸海的土地。 至于哈萨克东南一直到咸海以东,长条状的叶尔羌汗国,即以哈密为统治中心的别失八里国(按:大明官方称呼),被马王爷用残酷的方式杀个对穿,现如今只剩下些各族游牧人抱团在草原杂居——周边所有势力默认这是大明西域总督府直辖的土地。 尽管西域总督府并未对在此地派驻流官和军队来展现大明的实力和威风,小亚细亚和咸海周边的大势力如萨法维帝国(按:波斯第三帝国)、奥斯曼帝国,小势力如布哈拉汗国、希瓦汗国等,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仇什么怨,对大明都有了足够多的尊敬。 别失八里国灭之后,中原与这些地区商路也完全通畅,操持各类语言的商人在轮台的商栈大量进货,到巴格达和伊斯坦布尔贩卖中国的丝绸和瓷器,大明的奢侈品和茶叶也顺着这条商路向西流通,凡是与这条贸易线路沾边的都大发其财。 因此,严清此言一出,朱翊钧立即觉得可行——没道理商人能顺利抵达伊斯坦布尔,大明的使臣却到不了。而只要到达奥斯曼帝国,即可通过地中海抵达欧洲,算算时间确实要比海上要快不少。 事不宜迟,朱翊钧立即下旨令礼部紧急成立使团,并令严清尚书抓总设计路线,以又快又安全到达为目的,七日内必须做好准备并出发。至于罗万化的“由陆转海”政策,被严清轻松化解,朱翊钧同意其建议的前三条。 武英殿会议结束,众臣散讫。朱翊钧返回内宫,先检查了众皇子和皇女的课后作业。见太子的字写的如同魂儿画,就板着脸批评几句。 随后又与皇后闲话一会儿,因心中有事,眉间也略显烦郁。 庄静嘉笑劝道:“陛下,太子不到十岁,毋庸心急。” 朱翊钧见左右无人,叹一口气道:“与太子无关。昔日中兴郡王言,张凤磐只能做两年首辅,因其私心颇重。如今看来,私心重这一条尚可忍,昏聩、做事颟顸.” 庄静嘉见丈夫点评总理大臣,脸上只是微笑,一声不言语。朱翊钧吐槽半天,见她不搭腔,微笑抓着她的手道:“虽然说后宫不干政,但嘉儿与我情分不同,倒不必如此谨慎。” 庄静嘉挣脱朱翊钧的手,起身肃容施礼道:“尽管此时此地无他人,但臣妾今日接了皇上的话,他日就敢先说甚至乱说;后世子孙以臣妾为法,更不会自守分寸,请陛下慎之!” 朱翊钧脸上笑容和目光都呆滞了,瞪着庄静嘉道:“汝,朕之文德、内良佐也!” 庄静嘉见他无语凝噎的表情,脸上如同春花初绽,抱着朱翊钧道:“三代兴王之主,无不内有贤助,以协成至治。臣妾不甘后人呢。” 顿一顿道:“臣妾曾听皇上说,即便做出错误决定,也比不做决定强——至于怎么做什么决定,还请乾纲独断。” 朱翊钧眼珠转了转,点头道:“皇后说的是。今日天阴欲雨,将太子喊来,老子决定要打他出气。” 庄静嘉愕然,杏目圆睁挣扎道:“这是为何?”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哦您要是没事,我们干点别的吧,别打孩子了。” “善。” 张四维返家时,天空黑云压城,眼瞅着大雨将落。其子甲徵此时任工部员外郎,与其同住。见老父面色有些灰败,急上前搀扶并问道:“父亲可是累了?” 张四维右手握住长子的手,左手在他手上轻拍道:“到书房去说” 张甲徵心中打个突突,忙躬身将父亲搀扶到了书房。随即张四维屏退左右下人,坐在罗汉床上落泪道:“唉,为父总理大臣做到头了” 张甲徵闻言脸色苍白,低声道:“圣眷已衰至此吗?” 张四维刚要答话,喀喇喇一道闪电,照的黑沉的院落中如同白昼一般。随即一声炸雷,大雨瓢泼而下。 张四维瘦弱的身子抖了抖,慢慢站起身,来到玻璃窗前,望着串珠而下的雨水在窗玻璃上毫不停留,只留下淡淡的湿痕。 随着屋内气压的降低,他低沉着声音道:“为父二十八岁授庶吉士起,就留在京师,至今三十三年了。做过侍班、修过实录,伴过东宫、主过部事,若说功业未曾建,也做过‘俺答封贡’。首辅以来,临大事、决大疑,也做过几次扶危定倾,安利国家的大事。可是,唉——” 张甲徵眼泪滚滚而下,梗咽道:“父亲无愧于天家。陛下欲将银行汇联天下,父亲顶着乡党唾骂,把事情办成了;陛下欲行税改,父亲顶着天下唾骂,将商税推行了;首辅以来,仅山西大灾一事,父亲就累的几乎殒命。今年家中又连逢丧事,这个时候皇上怎么能够换相呢?这也太特么——” 张四维猛地转身,瞪着眼睛怒喝道:“你要口出怨望之言吗?!” 张甲徵吓得一下子住了口。张四维横了他一眼,随即又长叹一口气,颤声道:“你可知冯保坏事之后,太后说什么了?” 张甲徵摇头表示不知。张四维苦笑道:“宫内传言,万历元年有大裆坏事,太后花钱不再拘束,修碧霞元君庙的银子全由内库出。左右奉承太后克己,太后则言,‘奴黯猾,先窃而逃未可尽得也’。” 张甲徵张口结舌,先紧张的左看右瞧,又面对张四维问道:“‘奴’说的是冯保?” 张四维点头,用力一拍大腿,落泪道:“这就是天家!” 张甲徵与之唏嘘一会儿,见他面色出现了不正常的潮红,担心他身体撑不住,即劝道:“大人何不请辞?就算圣眷已衰,皇上至少要给咱们一个伯爵的体面——若言辞恳切,侯爵大有可能。” 张四维听了呆住。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在灯光下瞅了他好半天。见他一脸孺慕之色,才垂下了目光。 随即他哑着嗓子道:“以吾家之豪富,要那些虚名何用?他们都看到了为父老而且衰,不知是谁扑上来咬第一口?我倒要看看,皇上是纵容这些鬣狗,还是给为父体面?” 同僚们没有让张四维等太久,武英殿会议之后的第三天,山西道御史曹一夔上奏弹劾张四维六宗罪: 一是结交外戚,贿赂得官。因与武清伯李伟同为乡党,张四维屈意结交之以为奥援。因家资颇丰,贿赂高拱,由是加官进爵; 二是利用权力谋取私利。与其舅父王崇古利用俺答封贡成果,占据势要,大肆营商。其父、弟与王崇古弟均为大商贾,在汉蒙互市期间大捞特捞。 三是为升官构陷同僚。殷士儋为先帝潜邸之臣。隆庆五年,赵贞吉去位,高拱欲援引张四维入阁,廷推后先帝属意殷士儋。张四维衔恨在心,择机构陷之。双方攻讦不已,同时去位。张四维再贿高拱,得以复起。 四是交接内宦,所谋不正。与内官张诚结好,先是厚币贿之以获内务府合同。及张诚事败,又落井下石,尽吞其产业商铺等,令人不耻。 五是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当国两年,除救灾外乏善可陈。所铺陈者,皆中兴郡王昔日之谋划而已。同时,欲邀买人心,多复起中兴郡王昔年所黜者,借机结党营私。 六是私其子滥登科第。其长子张甲徵参加山西乡试,时任阁臣张四维授意考官录取。待其廷试,言官魏某劾之,令张四维回避。张四维身处嫌疑之地却上疏力辩,终得一逞。 奏疏最后说,世宗、先帝与陛下予张四维厚恩,仅万历元年以来,张四维得赐太子太师等诸般官爵、坐蟒、斗牛袍服已经十余次,朝廷更荫其子侄、封赏其父祖、母与妻等;凡有侍班或草诏等,得赐彩缎银两和诸般赏玩之物百余件;年节之间,获屏风、门神、判子、利是、玉器等数百件,两宫太后、皇后与其家眷赏赐不计其数。 如是厚恩,该大臣却不思竭诚报效,营营苟且谋取私利,尸位素餐、颟顸无能,如何能统御百官,总理国务?恳请陛下洞烛其奸,罢其相位,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第四百零四章 罢相(下) 曹一夔奏疏才上,张四维就得到了副本,看罢先是心中大怒,随即又是一喜。因为曹某所说六条罪,不能说完全是血口喷人,但要说欲加之罪是完全没问题的。如此一来,这整篇弹章很有可能就是哑炮。 但作为总理大臣,张四维受到如此恶毒的弹劾,必须要做出政治表态,避位回家待堪是应有之意。 大明重臣受到弹劾不奇怪,就算皇帝本人也经常收到弹章。但多数弹劾是不用理的,皇帝留中不发,被弹劾的当不知道,事儿也就过去了。 例如张居正当政时劾章等身,要是遇到攻讦就回家待堪,那他什么不用干了,光答复弹劾就足够占满他的时间。 但面对同为重臣的弹劾或例如曹一夔这种恶毒弹劾的,或群起而攻的弹劾,那就要拼个鱼死网破了。避位待堪就是这种表态:重臣和弹劾者必须完蛋一个。 如杨继盛弹劾严嵩、刘台弹劾张居正这样的,基本上算不死不休。皇帝只要没有换相的意图,就只能或诏狱、或发配、或廷杖弹劾者,给重臣一个体面。 因此弹章写作技巧是很重要的。要是判断准了某臣圣眷已衰,那攻讦一本,所言不必太多即可大功告成,此御史或给事中立即名噪天下。要是啰嗦半天,虚实相间或者狗血喷头式的——例如曹一夔的这一本,朱翊钧就不能发付廷议。 因为发付廷议的政治表态是皇帝让张四维赶紧辞职,并全面肯定了弹章中的罪状。此时如果朱翊钧这么做了,一方面对张四维不公;另一方面,朱翊钧也丢不起这个人——如此人渣,皇帝当初是怎么选定他当总理大臣的? 大变法之前,都察院就已经进行了改革。改革后的都察院具有一定调查权——朱翊钧在裁撤东厂之后,将部分诏狱权力改头换面放了进去。但这种调查权和对官员的留置权是有限制的,三品以上还是需要请旨。 因此,如今朝廷仍允许御史、给事中风言奏事,这是在都察院没有三品以上留置审查权的情况下的折中之举。但从实际操作效果来看,近几年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被弹劾成功的,都察院的御史们基本上都进行了前期调查。没有实打实证据的弹劾,近乎全被留中,等于石沉大海。 同时,因为佥都御史要为掌道御史签押奏章,因此曹一夔的这本奏章还是附上了调查结果。其中最有力的就是张四维弟弟侵吞坏事内监张诚产业的证据。 其实,曹一夔要是个聪明人,奏章中就这一件事就够了。这种事可大可小:虽然张诚的产业铺子是个人产业,但作为内务府要员,其中有多少是侵吞皇室产业的赃款说不清楚。 张家不顾吃相将之一口吞了,真追究起来也算是间接侵吞皇室资产。就算不大肆追究,朱翊钧将之发付廷议也有了另一种解释:皇帝的钱你老张不告而取是几个意思?皇帝生气就变得很有道理,也容易造成雾里看花的效果,使得罢免张四维的政治影响得以降低。 但曹一夔可能是急于获得扳倒张四维的政治声望,因此炒了一锅夹生饭,让朱翊钧大倒胃口。他有换相之念,在日常中也表现出对张四维的不满。但这种事儿是很微妙的,皇帝赤裸裸的表露意图是对总理内阁大臣的不尊重,也不利于新的总理大臣开展工作——皇帝一言决定总理大臣人选,那大家都媚上好了,何必廷议?而内阁诸臣也不必求事功,将马屁拍好即可。 此时的总理大臣,职权不弱于唐、宋之宰相,朱翊钧初设总理大臣职位,启动大变法的时候动静可大了。王用汲当朝撞了柱子,三十多人被廷杖——要是选个应声虫,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因为张四维避位待堪,潘晟继续做内阁临时负责人。弹劾张四维的奏章从通政司上来,潘晟不能贴黄,只能原样送到内廷。内廷同样不能批红,于是光溜溜一本就到了朱翊钧案头。 朱翊钧头疼半天,只好将奏本留中。同时派出内官,带着礼物去慰留张四维——没办法,曹一夔太蠢,现如今只能先慰留。 在此期间,潘晟这呆瓜竟然福至心灵做了一件妙事:他临时召集内阁会议,将此本奏章传阅了一遍。作为内阁的临时负责人,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如此重大政治事件,内阁中人还是要通气的嘛。 小会一开,大伙儿都明白了潘晟的意思:大家想上进的,想打击晋党安排人的,并肩子上啊。曹一夔是山西道御史,听说是张四维的人。被自己人捅了一刀,说明曹一夔是某人暗子啊。人家将暗子都用上了,其他人也不能干看着不是? 对于潘晟本人来说,次辅王国光岁数在那摆着,肯定不能再干了。要论资排辈,恰好轮到自己。但变法大诏规定,总理大臣需要廷推——这不是潘晟能够左右的。隐含意思很明白,总理大臣一定不是论资排辈能当的。 潘晟这边患得患失,内阁其他人也有的蠢蠢欲动。既然曹一夔开了第一炮,跟风而上还是挺简单的。于是这边皇帝慰留张四维,那边炮火连天——曹一夔倒也不算做无用功,按军事术语来说,他这头一本属于“校射”。 对于张四维来说,皇帝慰留给他赚了些面子。但他内心却完全确定,皇帝并不想继续用他。否则与慰留相配套的,应该是立即将曹一夔处理了。要么罢他的官,要么将之发配,绝不应该是将奏本留中,然后不疼不痒的“慰留”自己。 果不其然,曹一夔没有立即遭受灭顶之灾,带动了一大批御史言官对张四维群起而攻。如果两年前的张四维,势必要写几篇“谢罪”奏章为自己答辩。但如今的他,连逢大变下早已心力憔悴。 于是,张四维在皇帝各种花样慰留下,连续上表,坚决请辞。其中一本写出了其心境: “伏念臣一介寒贱,遭际圣明备员辅弼,才识短浅,庸劣不职荷蒙皇上海涵,不加罪遣。然鬼神弗佑,降之酷罚延祸于亲.痛恨欲死。重蒙圣慈騬念,宠颁恩博。殊数优礼在前,岂臣之劣所能荷承苫块。 臣行能薄劣,日侍左右无所稗益,致干物议,今当远离。伏望皇上法祖孝亲,勤政如始。惜才爱民,日慎一日.余息无能为报,誓当衔环结草以图效于他生耳.臣具疏仰谢兼乞罢,亟赐放归田里。以闻,而不胜恳切之至。” 这一奏本不同于张四维在连逢丧事时,蒙皇帝颁赐各种祭礼和慰问的谢恩疏。那些谢恩奏本当然要谦虚的说自己德能浅薄,不能承受天恩之类。 在受到猛烈弹劾后,张四维除了第一本之外,剩下求去的奏章没有任何辨白和解释——说明他真的发现圣眷已衰,坚决不干了。于是朱翊钧与他两个在互动中过足戏瘾后,终于下旨准辞。 与旨意同来的,是赐其三等侯之礼遇,并许驰驿。较之张居正郡王且可降袭的千古恩遇,张四维这三等侯虽然没法与之相比,但相较他自忖只能得到伯爵的待遇,也算是皇帝对他所做功业的高度认可了——即便在攻讦他的人眼中看来,这也算难得的殊荣。 万历十五年十月二十,喧嚣终于结束,张四维离开了京师。 第四百零五章 廷推(一) 张四维在张居正病重时代理总理大臣,在其去世后正式获得任命,任期两年半。两年半以来,朱翊钧与之磨合的不好,这是他的法定任期刚过半就走人的最根本原因。 朱翊钧是在矛盾的心情中让张四维辞职的。按照他的计划,总理大臣任期最好能够满十年,这样可以保证政策的充分连续。 虽然在自己完全掌权的情况下,保持政策连续性不是紧迫问题,但留下运行良好的政治传统也是非常必要的——天知道自己后世子孙贤或不肖。 然而,他并没有太多时间等张四维身体转好或与自己磨合好。毕竟,原时空的此时,张四维早已入土为安了。与其让他在任上将养身体,还不如让他回家呢——也许还能因此多活几年。 张四维离开后,新的总理大臣必须好好选择了。朱翊钧打定主意,这一届的总理大臣要任满两届——或者最少一届。 如此一来,已经七十周岁的潘晟和即将退休的王国光自然出局。变法大诏规定,阁臣七十五岁必须致仕,总理大臣也是一样。 更何况,据朱翊钧观察,潘晟尽管是无比坚定的变法派,但让他跟着张居正这样的大政治家搞执行可以,让他牵头政事堂工作的话,估计能让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 剩下的阁臣中,许国、梁梦龙六十岁,申时行五十二岁、罗万化五十一岁,年龄上都满足要求。 这四人中,许国脾气暴躁,与言路近乎水火不容,经常遭受言官诘难。其人虽然有治政能力,但心胸不及其他三人多矣,这个人被朱翊钧首先排除掉。 原时空张四维病逝后,接任他的是申时行。申时行的身世很有意思:他生于明世宗嘉靖十四年,乃苏州商人徐士章之子。但其祖父不姓徐,而是叫申乾,因被舅舅徐朴养大,而徐朴无子——于是申时行的爷爷过继改名叫了徐乾,于是申时行父子都跟着姓徐,申时行原名徐时行。 徐时行中状元时,其父已经去世,他与继母相依为命。作为儒家门徒,他对之家爷爷改姓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考中进士后欲归宗姓申。 老徐家当然不乐意:自家状元凭什么还给老申家——状元及第的大牌坊放在徐家它不香吗?当然,老徐家就算乐意,申时行也不敢改,因为改换名姓在现代很简单,就是去一下派出所的事儿,但在明代改名换姓触犯刑法,严重时甚至要掉脑袋。 洪武十九年,朱元璋为了防止军户家庭不服兵役,下死手限制更改姓名——更改姓名次数达到三次,直接处死,家产查没,全家发配边疆。而且鼓励告发这种更名改姓的人,没收的家产全归举报人。 例如嘉靖时期内阁大学士李本,本来应该姓吕。其先祖吕德玉,在洪武初年定籍的时候,因为“吕”跟“李”读音太过相近,被登记人员写成了“李”,——这一错就是二百多年,因改姓制度严苛,李本家十几代好几百人都没能恢复本姓。 隆庆五年,申时行当上了礼部右侍郎,知道了此事。于是这家伙撺掇李本请旨恢复本姓,他同时建议隆庆帝来一次特赦——朝廷高官大臣凡是姓名出现错误,可通过此次特赦改过来。 隆庆皇帝考虑到李本是嘉靖朝阁老级重臣,得给个面子。再加上申时行跟着撺掇,还真为这事儿下一个特旨,申时行得偿所愿——当时朝廷高官总计三十一人跟着沾光,得以改回老祖宗的姓氏。 打下缅甸的龚显爵爷当时没那个资格享受特赦,因为这次特赦是专门对文官而且是重臣来的。他后来能够恢复姓龚,是朱翊钧给下的封赏特旨,否则他的子孙后代照样得跟着龚显冒名参军的家伙姓刘。那样的话,已经封公爵的龚大帅得郁闷死,此亦足可见朱元璋当初的严格规定有其必要。 申时行依据特旨改姓归宗后,做了个“恩同再造”的大牌匾,连着“状元及第”的大牌子,吹吹打打送给苏州老徐家,并表示原意照顾老徐家的读书种子——后来他真是怎么做的。于是,申、徐两家皆大欢喜。 这件事的处理显示了申时行较高的政治手腕,使他获得时人非常高的评价:他做事谋而后动,既没有以势压人,又照顾多方利益,使一件较为复杂的事情变成皆大欢喜,这是宰相的才能。 但相较于梁梦龙和罗万化,申时行的政治立场偏向保守。他多次就翰林院的事儿向朱翊钧建言,尽管不敢阻挠变法大政,但在施政时凡遇到较为复杂的问题,老想着外甥点灯笼——照旧。朱翊钧希望内阁里面有这样一个“反对派”,但让他当总理大臣显然是不合适的。 那就只剩下梁梦龙和罗万化了。这两个一个是“本土派”代表,一个是“海归派”首领,能力不相伯仲,手腕不相上下,且都是较为坚定的变法派。罗万化性格有些耿介,但经过缅甸总督任上的锻炼,早非同日而语。能够迅速利用马尼拉事件就是佐证——朱翊钧尚未想到罗万化可能在萧、谢二人的政事堂钧令上做了手脚。 但从朱翊钧的角度的来看,选定其中一个,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皇帝在“海权和陆权之争”上有了倾向,而朱翊钧是不想做出这种选择的。 后世的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和马汉等人,分别提出了陆权和海权的概念,并被用来指导了整个十九世纪下半叶和二十世纪的政治版图。一个普遍的观点认为,大陆国家自然倾向陆权,如法国的拿破仑和德国的小胡子,都以扩大版图为己任;而一个海洋型国家如日不落帝国英国,则自然倾向于海权——他们在世界岛之外,必然使用离岸平衡手来使得陆权国家形成均势。 但二十一世纪的朱翊钧是不相信这套理论的,它也许是战略学家在总结原时空历史的时候,归纳出来一条貌似有道理的规律。但在冷战结束之后,远在世界岛之外的北美洲,却有一个海陆双权并重的霸权——它既采用离岸平衡手,又深深介入大陆局势,并在世界的心脏布下重兵,进而在地缘上掌控了全世界。 现在的大明已经占据了世界岛的一角——也是最富饶,地理形势最好的一角。制霸寰宇进而在全世界行王道事,自然也要海陆并进。因此,朱翊钧不愿意自缚手脚,在自然形成的“海权派”和“陆权派”选边站并不合其意。 难道要利用廷推?朱翊钧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廷推制度虽然是大明历任皇帝利用文官集团内部矛盾来进行分化瓦解的固权之法,但其存在本身就意味着皇权和臣权的妥协——内阁势大之后,非廷推不能入阁,特简之臣无颜忝列朝班就是明证。 在变法大诏起草和颁布过程中,张居正和朱翊钧一致认为,内阁总理大臣由皇帝提名是极度必要的。这种设计从制度上打破了昔日内阁论资排辈,轮流登顶的惯例,既有利于内阁和皇权的平衡,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消弭政争。 同时,张居正认为,皇帝提名后,总理大臣的产生过程经廷推也是必要的。这种设计避免了后世皇帝胡作非为,直接任命奸佞的问题,使得皇权不至于失控——内阁总理大臣能顺利通过朝臣的无记名投票,不服众是不太可能的。 因此,大诏原文关于总理大臣是这么定的:“强内阁职权,立总理之制皇帝提名而经由廷推,再由皇帝任、免之。” 但在大诏设计之初,朱翊钧和张居正都没想到,在皇帝提名这一环节,居然出现了皇帝难以决断的人选——这一次难道提名两个,将选择权真的交给朝臣?这算什么?大明版的“皿煮制度”?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章 廷推(二) 万历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张四维离京后的首次大朝。代行总理大臣的潘晟在纠劾御史的配合下,率领群臣排好了班。 上御皇极殿后,群臣行礼如仪。礼毕,上目视群臣曰:“凤磐先生协赞勤劳、精忠恪职,唯因身体孱弱,不得已而去职。前日,疏庵先生因年龄到了,上本提醒朕准其致仕——朕已经批准了。” “如今内阁一下子缺了两人,且没有牵头掌总的,国事却耽误不得。嗯,诸位就这两件事议一议,朕听听。” 众臣听了,面面相觑。潘晟躬身回奏道:“陛下,《变法大诏》规定,总理大臣者,由皇帝提名,经由廷推,再由陛下任、免。如今陛下不提名而议于朝”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打个磕绊。 听皇帝笑着打断道:“《大诏》可没说皇帝提名前不可以讨论?” 潘晟又打了个磕绊,想了想方道:“陛下说的是。至于增选阁员,臣以为还是总理大臣人选定了之后再行廷推。此前,中兴郡王曾令阁员各举二品以上诸臣入阁,由陛下圈定后再廷推——臣以为这个办法挺好,不必再议了。” 朱翊钧听了,沉吟着不答话。一旁的申时行忙奏道:“臣以为水濂先生之议不妥。我朝自宪宗后,廷推之制完备。”这句话说完,朱翊钧马上知道,这家伙要搬祖制了。 果然,申时行接着道:“《会典》规定:凡尚书、侍郎、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缺,皆令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官来廷推;而内阁阁员和吏部、兵部两尚书之选,一概用‘敕推’,即由皇上‘命下廷推’,此法与《变法大诏》之大意相同,臣以为不可轻变。” “昔日中兴郡王率内阁先荐人选,后付廷推,乃以阁权来替代皇上敕选——盖因郡王病重,从权而已,臣以为不可以之为常法。另外,中兴郡王在时,尚书以下多由吏部保举、内阁决之,廷议不过是走个过场,臣意不能如此继续下去了。” 申时行说完,众阁臣无不心中暗恼,尚书以下诸大臣则欢欣鼓舞。虽然有些人觉得张居正当年让阁员推举阁员的方式未必是病重时的权宜之计,但申时行将尚书以下的任命权从内阁拿回到正式廷推,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于是待他话音才落,殿中已是一片附和之声。 朱翊钧听了,脸上没甚表情,心中确是五味杂陈。廷推之制初起于永乐、天顺,宪宗时基本完备,到弘治、嘉靖时期,已经条文详备——是君权向文官不断妥协的结果。 到朱翊钧穿越后,和张居正一起施行改革大业,为收事权统一之效,条文详备的廷推在“楚党”盘踞朝堂时已经形同虚设。待张居正去世,张四维接任后,内阁对尚书以下的提名也没有遭廷议否决的时候——实际上,因为张四维愿意做承旨之臣,对朱翊钧个人来说,内阁提名体现的是他本人的意志,因此他并没有就此做出改变。 如今申时行提出按照《变法大诏》的规定,廷议的归廷议、敕议的归敕议,其中的味道非常复杂:首先,申时行明确反对内阁推举阁臣之法,将权力上收于皇帝,固然有坚守祖制的原因在,但更多用意还是在削弱总理大臣之权;其次,将尚书以下任命权从内阁中剥离,表面上削弱了内阁的权力,但其实有利于阁臣结党——与张居正当初对他的判断完全吻合。 沉吟了一会儿,朱翊钧等着人来反驳申时行观点中包含的弊端。然而几个阁臣虽然面沉似水,但殿中并无人出言反驳。尚书以下的,倒有几个出班赞成申时行的,眼看着这朝议就要达成一致。 剩下的阁臣中,潘晟自忖若皇帝要他做总理大臣,那就不必做出如此张致——张四维、王国光退休后,他已经排在第一名,皇帝直接提名即可。既然无望登顶,在仅剩的五年任期中,何必惹得天怒人怨呢? 许国这两年弹章等身,若没有皇帝保着,早就被弹掉了,因此也知道自己无望登顶,就不太想蹚浑水。且申时行发言情法理俱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词儿反驳。 剩下的两人就是朱翊钧暗中属意的人选梁梦龙和罗万化。他两人都是面无表情,低头不语。朱翊钧看向二人,心中一动道:“若要做总理大臣的人看不出申时行所欲,那他政治上就不合格;若他不敢当面锣对面鼓的敲一敲,那他也没有领率群臣的勇气——如此说来,把申时行当做考题也不错。” 又等了一会儿,两人还是一动不动。朱翊钧心中暗暗失望,心道:“看来都没有张老先生的本事。”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发言道:“如此看来,大伙儿都觉得瑶泉先生说的在理,那就这么办?” 话音才落,梁梦龙和罗万化同时出班道:“臣有话要说。” 朱翊钧一愣,看向二人。梁梦龙和罗万化也同时一愣,看向对方。罗万化略一沉吟,对着梁梦龙躬了躬身子道:“鸣泉先生先说吧。” 梁梦龙闻言也未客气,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瑶泉先生之言不当。廷推之事,有大弊存焉!” 朱翊钧闻言精神一振,缓缓点头道:“鸣泉先生奏来。” “是。我朝廷推,始于廷议。而廷议者,始于洪武二十四年,太祖旨意:‘今后在京衙门有奉旨发放为格为例及最紧要之事,须会多官计议停当,然后施行。’” “而廷议之事共十一项,‘议大臣’早在焉。但成宣之时,选材多用保举之法,九卿保举重臣,皇帝择优选用——被保举之臣若犯事,保举者连坐!” “其时众正盈朝,我大明国力鼎盛,与保举之法密切相关。然而到成化时,宪宗垂衣拱手,不动声色而治天下。后来宦监偏信、‘传奉’太烦,重臣保举之法渐废。又有西厂横恣,盗窃威柄,明断如宪宗者也为所蔽惑,虽然久而后觉,但尺璧之瑕,足玷帝德也!” 众人听他点评宪宗,近乎直言不讳,无不瞠目结舌,个个暗思道:“梁鸣泉胆子忒大!”“当着皇帝骂其祖宗,这梁梦龙也算胆子包着身子!” 朱翊钧心神也为梁梦龙所言震慑,面色严肃,端坐静听。梁梦龙脸色微微涨红,接着道:“宪宗之后,孝宗斥妖淫,辟冗异,停采献,罢传升,革仓差,正抽分,种种明断——帝业几于光昌矣。群贤辐辏,任用得宜,暖阁商量,尤堪口法。为免后世子孙不肖,乃重立‘会推’之法,使之条文详备,敕推、廷推、大选、铨选,无不会议众臣——论其实,臣以为不过求材其上,而得其中也。” “所以至武宗、世宗时,虽然睿智性生,然有刘瑾、严嵩等辈,忠直之士或阻而不得通也。国事固然见隳,而留待先皇与陛下拨乱反正,大有作为者,‘廷推’之功显明也。” 众人听梁梦龙先说保举连坐法,以为他要恢复祖制到成祖时。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又说起正德、嘉靖两朝,表示连续两任主上不着调,但国事没有彻底完蛋,幸亏有廷推这一制度支撑。 朱翊钧听他点评大明历朝,将其兴衰荣辱与选材之法相联系——虽然一家之言,但不无道理。听起来令人心潮澎湃。不由得在心中点评梁梦龙道:“此人真可谓通识时变,慷慨敢言!” 梁梦龙点评了正德和嘉靖帝后,声音渐高道:“然则,‘廷推’也好,‘保举连坐’也罢,若后世圣人能如陛下般体貌大臣,开广言路,节用爱人,盛世在焉!若不能,廷推、保举又何曾阻传奉,遏奸佞?” 说完这句话,梁梦龙激动之心难以遏制,大声道:“陛下践极以来,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勤政爱民,德泽上昭天,下漏泉。天下百姓称万历之盛,虽汉文、宋仁,何以加焉!” 众臣听了,无不绝倒。朱翊钧脸上微红,心道:“这家伙马屁拍的太好了。”虽然暗爽,但仍端坐着,努力收住泛起的微笑。 梁梦龙猛拍皇帝马屁之后,才抛出自家论点:“治国者,首要得人。保举连坐之法,利在保举者不敢以‘连坐’之险冒举非人,不利在易生‘举主’、‘门下’之弊;廷推者,利在易得深孚众望之材,弊在恐有结党营私之忧——何不两相结合?” “臣以为,为收事权统一之效,可用总理大臣举阁员、阁员举分管尚书,尚书举本部侍郎,并行廷推。若廷推不过,举主罚俸;若其就职后有作奸犯科之类,按轻重行连坐之法!” “侍郎有罪,免举主尚书;尚书有罪,免其举主阁员;阁员有罪,总理大臣请辞!” “间有胆敢结党营私、因害国事等如严嵩故事的,陛下其坐视乎?” “至于总理大臣,还请陛下乾纲独断!”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七章 廷推(三) 梁梦龙发言结束,皇极殿中君臣无不失语。朱翊钧虽然未想通梁梦龙建议的利弊,但明显能感觉到其发言通古达今、立意高远,非才智卓绝者莫行。 朱翊钧心中暗思道:“朕已得之也。”脸上挂着微笑,目视梁梦龙,眼神大有深意。 梁梦龙短促之间做了一篇大文章,慷慨陈词本就是要感动君心。因此虽然低着头,却用力翻着眼睛偷窥圣颜——恰巧碰上了朱翊钧的眼神。 他心里猛地一跳,随即胸腔里面如同打鼓一般,扑通扑通作响。忙将目光下垂,知道自己离总理大臣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在皇极殿殿内议事的,俱为三品以上重臣。梁梦龙的建议对他们来说极具诱惑力:若自家成为下属的举主,那必然是如臂使指,想想都爽的很。因此一时之间,无人反对。 申时行嘴巴张了张,随即看向跃跃欲试的罗万化,将念头一转,沉默不语。罗万化将思路略微调整,出班奏道:“陛下,臣有话说。” 朱翊钧微笑道:“康洲先生奏来。” “是。臣以为鸣泉先生所说固然在理,却有数弊不得不防。” “其一,一言堂之弊。阁臣若由总理大臣提名保举,内阁一团和气,如何能得折冲樽狙之利?总理大臣一言兴邦则天下幸甚;若一言丧邦,悔之何及?” 此语一出,皇极殿中微微起了一阵骚动。梁梦龙脸上青气一闪,却没打算张嘴辩驳。罗万化其实是要撩拨他来插言的,见梁梦龙无意争辩,只好接着说道: “其二,如今尚书以下,皆吏部提名,交付廷议共推。若按鸣泉先生之议,分吏部权而散于诸卿,吏部不能预拟大臣,则被举之人才具高低、资望深浅、考成如何,由谁表之。如是者臣等为主,吏部为佐,而被举之臣之才品,臣等观之临时,漫拟于浮见,易误选铨臣并误国事!” “其三,如今之廷推,都察院监视,科道旁听——若有不法情事,当廷纠核。变法之后,科道在内阁之下,若按鸣泉先生之意由阁臣举尚书,科道敢言否?” “其四,鸣泉先生分列保举和廷推利弊,认为两者相合,则弊端消弭矣。其实不然,例如阁臣结党而亲举尚书,其党徒在廷推时附和。此法有利于结党!” “其五,总理大臣一旦任命,为稳定朝局,势必不能短期更换。十年任期,朝中尽数其党,臣恐有社稷不稳之忧!” 皇极殿中轰的一声,殿顶的灰尘好像都要被震下来。吃瓜群众大感刺激,君臣都目视罗万化——此君言辞激烈,和梁梦龙撕起来了!好看,好看。那些事不关己的王爷、国公恨不能坐在小板凳上,啃着寒瓜看热闹。 站在御座下首,没有出去祭祀的潞王瞪着眼睛听了半天,半懂不懂的来了一句:“康洲先生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计将安出?”众臣听他将说书先生的常用语拿出来,无不莞尔。 罗万化微微笑道:“说实话,臣也不知。去年凤磐先生曾在政事堂会议上说,皇上有大改政制的想法,如今恰逢其时,何不如以鸣泉先生提出的建议为本,征求诸部、寺、局之意见,做一个大的政改方案?” 此语一出,朝廷诸臣无不点头称是。潘晟躬身奏道:“陛下,此老成谋国之言也。臣附议。” 潘晟一带头,诸尚书等重臣都躬身道:“臣等也附议。” 听罗万化这边发言完了,梁梦龙内心翻江倒海。果然先出主意的吃亏啊!他猜罗万化与他同时出班,很可能想出来的建议与他差不多——国朝定鼎以来,选材之法就保举和廷推两种,凡是修过国史的都门儿清,他罗万化要是有更好的办法,此时也不用批驳他的观点了,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即可。 尽管自己占了先手,但如今看来罗万化适才未必是谦让。等他先说完了,再视情况或批驳、或查缺补漏,得一个老成持重的评价,未必就输给他这个冒尖出头的。 更何况,皇帝今天很可能就是要看诸阁臣的表现来的,而作为首辅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是稳重!全天下聪明人十之七八都在这朝堂之上,就某事有创见没什么了不起的——反倒是像罗万化这般,能够发现政见中的漏洞和危害,才是首辅能力的最佳体现。 好贼子,真鸡贼! 梁梦龙心里吐槽,腿却不慢,出班辩驳道:“康洲先生过虑了。要解诸般弊端,吾以为将任免之权上移即可。即侍郎可由尚书保举,但其之任免俱由内阁做主。尚书由阁臣保举,其考核任免则全由吏部奏报陛下,内阁阁臣保举之后不得与闻考核。” “至于内阁诸臣,时常伴驾左右,其才能品行自有皇上亲自把关,臧否自有乾纲独断。” “如此一来,被举之官不受举主之制,固有‘举荐’之恩,但临乱命之时自可按照天理人心做事。更何况,拔举之恩乃自上出,所谓举荐不过是为国举材——若被举之官依着举主意思徇私枉法,罔顾天恩,有法司为之而设!” “至于康洲先生所言最后一条,焉有是理?昔日严嵩把持朝政近二十年,世宗一言而罢之,有何难哉。大明养士两百年,乱臣贼子要想蒙蔽圣聪,只好发梦才行!” “至于您刚才所说将某之建议形成草案,做一个政改的剖砖引玉之‘砖’,某也附议。” 这一条条的摆将出来,朝中众臣目眩神迷。皇帝出题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梁梦龙做出好大一篇文章,却上下左右思虑周详,还给辩驳者卖个破绽——这人和人没法比,这智商上差距还真是挺明显的啊! 这次轮到罗万化脸上青气一闪。见无法速胜,他也不敢就此问题再度纠缠。否则,给皇帝留下一个巧言令色,卖弄辞锋的印象可划不来。 朱翊钧见无人反对,就发言道:“鸣泉先生辛苦些,将政改这件事挑起来做。嗯,甚好。” 又转头问潘晟道:“水濂先生,给鸣泉一个‘政改总理大臣’的头衔,牵头诸事,可行否?” 潘晟听了,忙躬身道:“臣无异议。” “那就这么办吧。这件事放下,咱们议议别的事。” (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章 廷推(四) 朝会结束后,诸臣离开皇极殿。梁梦龙收拾激动的心情,边推敲自己适才表现和后续发展,边安步当车返回政事堂。 因想事情,他走的就慢了些。待低头过了西华门,刚进入宫城与政事堂之间夹道,身边突然有人出声道:“鸣泉先生。” 梁梦龙抬头,见罗万化在宫墙下对自己拱手为礼,好像在等着自己。 忙拱手回礼道:“康洲先生。你在等我。” 罗万化黝黑的脸上露出微笑,点头道:“是,有些话想跟鸣泉先生说说。” 梁梦龙心中惕惕,微不可查的深吸一口气道:“不知有何见教?” 罗万化目光炯炯,直视梁梦龙道:“鸣泉先生年长,直呼在下‘一甫’即可。” 梁梦龙吃了一惊。两人同为阁臣,虽然入阁时间有前后,但政事堂这两年的规矩是都称号而不称字,这也是张四维为总理大臣时留下的习惯。至于张居正时代——谁又能和中兴郡王相比? 梁梦龙心里咂摸着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嘴上却道:“岂敢,岂敢。康洲秉性刚直,崖岸高峻,仆岂能不以先生称之。” 罗万化微微一笑道:“鸣泉先生不必谦抑。你我之间岁数差了九岁,差一年就是两届——政改之事,万化愿意大力协助。” “哦,哦。嗯?”梁梦龙刹那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嘴上不自觉的吐出几个莫名其妙的音节。随即他肃容施礼道:“正要贤弟大力襄助,某在此谢过。政改之事非同小可,势必要各方周全——如今虽然在不停变法,但政改这般大政,至少也要管用个二三十年。” 罗万化听懂了梁梦龙的言外之意,点头微笑道:“鸣泉先生说的是。” 简单几句聊过,两人微笑对视拱手。罗万化摆手示意后站在那里等了数息,待梁梦龙走过身边时,自然的落后半个身位,两人结伴穿过宫墙之间的石板路,返回西苑政事堂。 梁梦龙刚才边走路边思考判断,最早到下月初三,皇帝就有可能提名自己为总理大臣。在此期间,势必有一次召对——关键是自己在召对前发力,还是在召对后发力? 发力过早,一旦对皇帝心思判断错误,势必为朝臣所笑,简直是政治灾难;若发力过晚,廷推时票数不足,那面子就丢到满剌加去了。 如今朝中诸党纷杂。有的大臣例如王宗沐,既是海归派,却又属晋党外围,因为这家伙做过山西布政使。有的大臣如徐贞明,在土地改革方面支持变法派,在司法治政方面又支持保守派,立场模糊不清——几乎每个朝臣都有不同的政治诉求,每次政争或者大廷推,期间合纵连横不计其数。 不是没人就朝臣结党乱象上本提醒皇帝,但皇帝一句“朝中无派,千奇百怪”,就将本章驳回。 某次朝会上皇帝甚至说:“即便父子、夫妻,囿于自身见识,对事、物也会有不同看法。因此,有人群就有派别,这是人性啊。有派别不可怕,大政既定,执行的时候放下派别立场即可。至于结党营私,包庇不法的,自有法司为之而设。” 在皇帝消极态度下,梁梦龙觉得从张居正去世之后,朝中所谓诸党,其凝聚力简直可以用多盘散沙来形容。所谓党同伐异,近乎结党营私范畴,皇帝不喜欢的时候就敲打一下。若关于大政争论,反倒是有点政治野心的都要标新立异——正如今天的自己和面对马尼拉大捷的罗万化。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有廷推票的,梁梦龙必须亲自或用亲信出马打招呼。一方面确保廷推万无一失;另一方面,也是扩大“梁党”范围的必要举措,自己当上总理大臣之后施政也方便。 若罗万化与自己竞争,那梁梦龙必须广撒网以求多中鱼,无论自己多讨厌某人,夹在盘子里就是菜。可罗万化退出以待将来,那自己就可以有选择的壮大自己的势力——可以将理念立场相近吸附到身边,以求将来施政如臂使指。 “担了康洲一个大人情啊!”梁梦龙返回政事堂后,瞪着桌上的文件,脑子里却翻来覆去的盘算。转念又想,“还是圣眷啊——若皇上今日不暗示那一句,罗万化又怎么会让?” “这一让,让出来天大人情。只要他谨慎自守,十年之后,总理大臣八成还是他的,今日一会,我将来得头拱地帮忙——特么罗万化好算计!” 回到家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梁梦龙即将登顶人臣之极的兴奋渐渐冷却了。虽然心里还不停的冒着幸福的泡泡,但面对个个如人精般的阁僚,他终于感觉到如山一般的压力。 我老梁能玩得过这些妖孽吗? 梁梦龙这边幸福的烦恼着,政事堂其他阁员见了朱翊钧一番张致,脑袋够数的也都知道圣心所属。罗万化虽然做出了决断,但心里若有所失,面上寡寡的。 正在用繁忙的工作排遣心情,外屋中书进来报告,道是申相过来了。罗万化在心底撇撇嘴,起身相迎。 两人寒暄几句,申时行开门见山道:“今天早朝开始时,圣心其实并无所属。”虽然说圣心难测,但经过复盘的阁臣们都能判断出来这一点,罗万化闻言并不惊讶。 只是微笑道:“瑶泉先生其有意乎?” 申时行闻言呆了呆,随即仿佛陷入回忆一般,叹气道:“当年塞罕坝之行时,余曾以为将居凤磐先生之后。看来这些年并没干好啊。” 罗万化有些吃惊。他与申时行一个是激进的变法派,一个是保守派,平时并不能尿在一个壶里。如今见申时行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却让他有些赧然。 他沉吟一下,微笑道:“瑶泉先生不必妄自菲薄。吾以为此后的总理大臣,若没有督抚一方的经历,是很难上去的了。所谓‘宰相起于州郡’是也。” 他所说的还是皇帝选总理大臣的思路,申时行却不是想听这个的。见他不入巷,只能说的更露骨道:“照这么说,康洲曾总督缅甸,为大明扩土两百万,此功也要一个总理大臣才能抵得过。如有意于此,某愿相助一二.” 罗万化听他说的越发赤裸,心中暗自警醒,面上却露出一幅回忆之色,笑道:“瑶泉先生说起缅甸——吾以状元入仕,后受中兴郡王赏识,蒙皇上隆恩,才有总督缅甸之份。今日说句掏心窝的话,我原来是不喜欢您老师中兴郡王的。” 申时行见他总是岔开话题,心下有些不耐。但听他说起和张居正的交往经历,却不由自主的想要听下去。 “吾家贫寒,曾自以为所立身者,唯气节而已。中状元后,先为修撰,后升侍读。其时中兴郡王仆尤七请为其本人作记。吾气盛,大怒斥之曰:‘吾乃天子臣,焉能为仆作记?’尤七忿忿而去。” “吾以为从此得罪中兴郡王,后来见面,不假辞色。未想到中兴郡王胸怀如海,自万历元年始,反复招揽。” “某次侍读时,皇上提点于我,让我跟中兴郡王多学习治政之道。后来又把我放在侍从室耳提面命。随着年龄见长,我才懂得了外圆内方的道理。” 申时行听他最后一句,脸色微变。他尴尬的笑了笑,拱手道:“受教了。中兴郡王虽吾座师,但衣钵在康洲处耳!” (本章完) 第四百零九章 廷推(五) 申时行嘴上说“中兴郡王衣钵在罗万化处”,心下却是有些恚怒的。但他面上并无怒色,只是继续尴尬一笑,道:“今日来此,我可能有些孟浪了。君或以为我乃害义从俗之辈?” 所谓“害义从俗”,是指为人无原则,申时行此时化用程颐之论:“君子处世,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害于义则不可从。” 罗万化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不敢,弟焉敢做此想?” 申时行叹气道:“本届阁臣,在政事堂一起办公也有两年多了,今日我评价一句,许国之耿介,在你我之上,君以为然否?” 罗万化缓缓点头,道:“是。” 申时行苦笑一声,缓缓道:“许国与我同乡,俱为南直隶人。他曾劝我道:‘公可鼓吹改革,何必再搬祖制?’”目光炯炯,盯着罗万化眼睛道,“康洲以为,某因何总搬祖制,唱反调?” 罗万化脸上有些发烧,答不出话来。申时行冷笑一声,长身而起:“所谓千人诺诺,不如一人谔谔。吾自塞罕坝归朝,只需默不作声,等凤磐先生病退即可——昔日阁下与瑶泉先生,堪比吾之圣眷乎?” 罗万化仍不能答,此时只有点头而已。申时行道:“本立而道生,吾所持者,仅此而已。今日来此,本意要助君一臂之力,奈何康洲并不领情。” “康洲先生之政见,俱在海上,吾以为可以富国强兵。另,梁瑶泉权欲心重,吾恐其总理后,朝廷这些年逐渐清朗的政风,反要浑浊起来——” “今日一唔,原来阁下不过另一‘在旁’之人!” 罗万化被申时行严肃的神情,略带激动的声调诘责的面红耳赤。而其所诘“在旁”之人,乃韩非子说臣子八奸之一,辞锋不可谓不重——甚至近乎侮辱了。 所谓“在旁”者,韩非子曰:“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 罗万化为什么能与梁梦龙达成交易?不过是“观貌察色”,知道圣心属意梁梦龙,如同那“优笑侏儒”“先意承旨”而已! 被申时行一语道破,饶是罗万化在缅甸练就一副狠心肠,一张厚脸皮,也险些破防。 此时的申时行脸上虽无怒色,但其锋利的辞锋是罗万化从未领教过的。今日他才知,这些年自己有多么的孟浪。 是啊,在缅甸过惯了主宰一方的日子,到了中枢以后,眼睛只看着皇帝,从未左顾右盼,今日就被自己的同僚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 罗万化此前也未想过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政治传统是如何留下的,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申时行见罗万化不再说话,脸上的激动之色也渐渐平淡下去了。他在罗万化的房中踱步,缓缓说道:“圣上《三论》,我是读了又读,奉为圭臬的。而‘实践’、‘矛盾’与‘联系’者,其要旨脱不开‘实事求是’四个字。” “这些年来,吾可曾事事搬祖制?朝政兴革,只要利大于弊,我哪次不赞成?难道只要变法都是对的?条鞭有害民之处、税改更有害商之处,这是朝廷大政的弊病,难道不该修正?而地方上,方面大员以变法试点之名,大行害民之法的又有多少?” “大诏定山东莱州府设立海关,地方就将海港修个没完没了——大肆摊派商民‘修港钱’,满城凋敝,民不聊生。吾代拟旨切责之难道错了?不过挂着‘变法’的旗,满朝就万马齐喑,皇上不知听了谁的谗言,也以为我申时行多事。”说到此处,申时行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了。 “青岛海关,到万历十四年,每年关税不到五千两——这样的海关,有何继续扩港的必要?我坚持‘实事求是’,错了吗?” 罗万化看着脸色复又潮红的申时行,将自己目光垂了下去。他静静的听着申时行说了一件又一件他反对的事,并惊讶的发现——他的每次反对都是对的,至少是有其道理在的。 申时行说了一会儿,渐渐没了谈兴。而天光也渐渐暗下去了。有中书进来,点着了鲸油灯,将屋子里照的如同白昼。 申时行踱步累了,坐在罗万化对面官帽椅上,喝了一口冷茶。随即苦笑道:“吾恩师为了变法,置身家性命为度外。吾不敢不学先师,既然根本已立,所言所行不过自然而发,奈何恶了君心。今日你与梁梦龙两人争夺总理大臣之位,我看着眼热——这里,痛得很。”说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突然落下泪来。 罗万化眼睛有些发红,抬头看了眼申时行,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只是站起身,面带惭色一躬到地。 申时行见他如此,抹了把脸,长叹一声起身道:“对不住,失态了。叨扰了许久,告辞了。” 目送申时行离开,罗万化也没了继续工作的兴致。他简单收拾了桌上的文件,吩咐下人一声,就离开了签押房。 院子里那棵怀恩手植的银杏树,在寒风中凋落了最后几片的叶子。这金黄色叶子在政事堂院子里的灯光照射下,反射的光线像是掺杂了荤油,让罗万化看着有些恶心。 他指着那满地的树叶子道:“这里怎么不打扫干净了?”旁边的中书忙回道:“回相爷的话,这活儿都是早晨干的,这些叶子是今天落得。” 罗万化听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光秃秃的树下,环视了一眼政事堂——张四维离开后,坐北朝南的总理大臣的房间空了出来,此时也没有点灯,黑洞洞的。 左右两侧,副相们的房间灯火通明,如同自己两年前刚进入政事堂的样子。 回想起来,他好像并没有在这个院子里见过张居正,他入阁的时候,总理大臣已经是张四维。 申时行当尚书时,可能经常来这里请他老师的教罢。罗万化不由自主的这样想。自己在缅甸的时候,与张居正往来通信虽多,但并没有领教太多他当上总理大臣之后的风采——不知道此奇男子何等伟岸,让他的弟子念慈在慈,居然落泪在自己面前。 见他又扫了一眼周围,跟在他身边的中书忙趋前一步,问道:“相爷有何吩咐?” 罗万化看了一眼那满脸谄笑的中书,压抑住翻滚的情绪,哑声道:“没事儿,回府。” 第四百一十章 拜相 (上) 万历十五年十一月初一,皇帝传旨政事堂,命政改总理大臣梁梦龙养心殿觐见。 在政事堂同僚或嫉妒、或祝福、或艳羡的目光中,梁梦龙走向了宫城。刚过西华门,见皇帝身边近侍孙隆在门后躬身施礼道:“奉皇爷旨意,请梁相乘辇入觐。”说完,指了指身后两名内官抬着的步辇。 张居正身体不虞时,在政事堂和宫内都坐步辇,这传统就留了下来。张四维任总理大臣之后,内廷也没把步辇撤掉。否则,对张四维有打脸嫌疑。 梁梦龙尚未廷推成为总理大臣,西华门内的步辇就准备好了,皇帝要传达的意思可以说非常清晰了。 梁梦龙感恩之余,也没昏了头真的去坐。一叠声谦退道:“请回奏皇上,臣不过一辅臣,不敢觍颜用此。且臣步履康健,也不必用步辇。” 孙隆听梁梦龙这般说,对他露出微笑。梁梦龙心下大定,也露出微笑对着孙隆拱拱手道:“有劳孙公公回奏。”孙隆哪里敢受他的礼,连道不敢,带着两个扛着步辇的内官转身走了。 养心殿在乾清门西侧,跨过内金水河就是一条直道。梁梦龙定定神,提起蟒袍下摆,跟着孙隆几个,不疾不徐的从桥上石板路上走过。 万历十五年的养心殿建筑群,除了外观之外,内里已经被朱翊钧改造的面目全非。东西暖阁作为他接见外臣的所在,窗明几净,清净疏朗,与昔日布满福禄寿喜等内饰迥异。 梁梦龙作为副相,单独或跟他人一起进入养心殿不下数十次,但唯有这一次令他紧张的额头出汗。等进了东暖阁,他俯首前趋时膝盖特着急往下弯,未等出声就不由自主的跪在柚木地板之上。 下一刻他清醒过来,忙哑声道;“臣梁梦龙,叩见陛下!” 在御座上端坐的朱翊钧双眉一轩,心道:“看来总理大臣之位令他有些失去平常心了。” 心中做着判断,口中不慢,轻声道:“鸣泉先生,快快平身。”看了一眼面上古井不波的魏朝,道;“赐座。” 魏朝低头挪了两步,轻轻搀了梁梦龙一把。待梁梦龙满脸通红的起身,魏朝手中拂尘在靠近御座的扶手椅子上若有若无的一扫,低声道:“老先生,请坐。”又将手在他臂弯处略微用力捏了一把。 梁梦龙这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躬身谢了恩,在椅子上坐了。朱翊钧恍若未觉他适才做了傻事,问道:“这几天来,鸣泉先生对政改可有些大的思路?” 梁梦龙微不可查的吸了口气,彻底定住心神,回奏道:“陛下。臣是有些想头。” 又理了理思路,才回奏道:“政改之事,臣以为要害在一‘廉’字、纲目在一个‘权’字,抓手在一个‘法’字,兼顾一个“利”字,步骤却是一个‘渐’字。” 朱翊钧闻言眼睛大亮,点头道:“请详解之。” 梁梦龙吞了口唾沫,回道:“是。” “所谓要害在‘廉’者,即本次政改要实现的首要目标,就是抓好吏治。陛下登基以来,尤其是变法之后,我朝吏治总体来说还算是清明——”说到此处,他偷眼去看朱翊钧脸色。 朱翊钧正目光炯炯听他说话,闻言脸上并无不豫之色。梁梦龙一心二用暗思道:“看来总理大臣和副相确实不一样。此时若拍马就不对了。” 嘴上也没停:“但如今朝野上下,吏治有几大弊病已经阻碍变法大业,必须加以兴革。” “一是家族腐败成为痼疾。因有黄册、丈田之令,昔日高官难成地主。但如今天下工商,谁家身后不站着官员?这些年各地制铁、水泥、纺织几大行兼并剧烈,其胜败非取决于本、利,而取决于身后靠山高低。仅此一项,即大病也。” 这句话刚说完,御座上的朱翊钧双手一拍,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梁梦龙抬头看向朱翊钧,见皇帝满面笑容看向自己,口中道:“鸣泉先生得之矣!你接着说。”说完,朱翊钧难掩激动的心情,在屋中缓慢踱步。 “二是奢靡成风。我朝国力渐强,而奢靡渐启。此风原在南方盛行,所谓冠婚丧祭,并尚繁文,颇有僭逾。然中兴郡王薨逝前,此风已在京师盛行。朝廷太仓满盈,地方官为了政绩来‘跑部钱进’,大肆铺张。更可恨的是多数干谒是为升官、为官司、为工程者,这些人宴请京官,每餐十两银已上不得台面,百两、千两所在多有,更遑论送礼!皇上登基以来,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然上行下却不效,此承平日久之故也。” “三是最难改也最应该改的是下吏腐败问题。官员腐败,自有督察纠之。但下吏所行之政,俱在百姓身边。‘县官不如现管’,皇恩难泽陛下赤子,变法大政下去了荒腔走板,不利民反倒害民,诚天下大病也。” 见朱翊钧听得认真,梁梦龙又说了几条,力陈当今吏治不清,已成变法之大害。最后他总结道:“我朝承平两百年,吏治却没有积重难返,与皇上这些年兴革变法分不开。一来皇上兴革了都察院,狠抓反腐倡廉;二来有了巡回法庭,清理了大量冤假错案;三来火耗归公,有了养廉银子,这吏治也好抓好管了许多。” “但臣所见吏治之病,非但为变法之桎梏,更是亡国之由。因此臣认为,此次政改,要害在一个“廉”字。” “嗯。说的好——,可有具体思路?” “臣固然见到此病,但没有深入调研,倒没有什么好的见地。只是胡思乱想——臣请出台《官员家族从商之禁》以遏以权害商、出台《敬天保民诏》以遏奢靡,出台《吏员科考诏》以治下吏等。” 朱翊钧的脚步站住了。受限于历史视角,梁梦龙只是看到了腐败问题的表象,却没有深入的理解其背后的政治经济逻辑,因此提出的解决方案除了《吏员科考诏》有些新意之外,其他两条只是禁令——确实是没想明白。 腐败奢靡会导致亡国,古今中外,多少例子摆在那里。但只要有国家这一权力集合体,只要有公共权力,必然会滋生它的对立面——腐败。腐败如同肌体之病毒、细菌,它在攻击政体、国家的同时,也推动了上层建筑不断更新变革。 但对于皇明来说,只要有朱翊钧这一“独夫”存在,无论如何改制,腐朽也难以避免。但即便如此,就能不抓吏治了吗?非但要抓,而且要有技巧、有步骤、有章法的抓——靠《大诰》抓吏治的明太祖已经有一个失败的例子在那里,这次真的要熟计而慎行,利用政改抓出成效!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一章 拜相(下) 朱翊钧并未将自己对政改的想法与梁梦龙交流——现在还不到时候。待讨论过吏治后,梁梦龙又谈了“权”字,初步打算对现在的九部包括枢密院的职能进一步细分,重新规划并按实际情况增减。 谈到“法”字时,梁梦龙道:“太祖后,《大诰》不用。列祖列宗制诏立法,或以《大明令》、《大明律》和《明会典》为本。中兴郡王提出的《考成法》,源流在《会典》。”朱翊钧点头称是。 梁梦龙叹气道:“然变法以来工商大兴,往来纠纷甚多,《大明令》与《大明律》中户令、户律与历来判例,难以应付如今民间纠纷。臣以为,为变法大局计,修订律令之事迫在眉睫。此事,朝野间也讨论一段时间了。” 朱翊钧点头称是,赞同道:“若无成法,商民讼事,地方官与胥吏随意判断,商民负屈一定甚多。”梁梦龙道:“是。” 梁梦龙见龙颜甚喜,大着胆子接着道:“皇上登基以来,曾制《禁止缠足诏》《私立学校管理办法诏》《大明报业管理章程》等诏、令数十,只作为《大明律》附例。历代祖宗,此类诏令更是浩繁,其中甚多矛盾之处。地方官府判案,有通晓相关律令的刑名幕友援引此类诏令,偏向哪方只看贿赂多少——都察院还挑不出错儿来,此诚为大弊病也。” “因此臣说,此次政改抓手在一个‘法’字。” 朱翊钧听到此处,心神震动。目视梁梦龙,等他说出解决办法。梁梦龙不敢看向皇帝,平视皇帝龙袍,深吸一口气道:“臣这些天胡思乱想,未必妥当——臣以为,应重修《大明律》,细分为《刑》、《商》、《户》、《兵》等,并制《律诰》为其总纲!” 朱翊钧脸上激动之色难掩,忙将身子转了过去,看向东暖阁的玻璃窗户。梁梦龙虽然加了一个“胡思乱想”的前奏,但说完这句话后心脏也是砰砰乱跳,不敢再看向皇帝,低头不语。 朱翊钧冷静一下,微笑道:“太祖诏言,‘定律不可轻改’,‘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鸣泉先生胆子可够大的”声音渐低,梁梦龙分明听到一声极轻的喟叹。 听到这声叹息,梁梦龙难掩心中的情怀激荡,朗声道:“皇上,《大明律》虽太祖‘劳心焦思﹐虑患防微近二十载’所制,并诏为‘不刊之典’。然而其后子孙因律起例,因例生例,致使条例纷繁,奸吏因缘为欺,以例代律,任意轻重——天下万民又何辜?” 随即扑通一声跪地:“臣愿披肝沥胆,与陛下做一对披荆斩棘的君臣,不使中兴郡王专美于前!” 此时,接近正午的阳光从养心殿的玻璃窗中透进,仿佛有万千清尘在那光柱中飞舞。朱翊钧转身扶起梁梦龙,沉声道:“朕相信鸣泉今日之愿,必载于国史而垂范后世也!” 觐见过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梁梦龙中途被皇帝赐宴,并且陪皇帝小酌数杯。 现如今的宫禁比皇帝初登基时,不知森严了多少倍。若皇帝下令封锁消息,宫禁之事绝对无人将之传出来——十余年来,凡藐视宫禁,长舌头乱说的,都得到了凄惨的下场。 但梁梦龙被赐宴的事儿,却如同长了翅膀,短短两天,京官无人不知。若有些人还不明白这赐宴的含义,自有那“自来水”为之解说。 如果说初一的召见和赐宴还算平常——毕竟有同样经历的朝臣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算太稀罕。但十一月初三早朝后,皇帝在散朝时再次留对梁梦龙,则是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了。 短短五天,梁梦龙的势力急剧膨胀。尚书以上还有些矜持,等着梁梦龙写信或下贴子;侍郎以下的轿子已经在梁府的门口排出半里地还长。 十一月初五,皇帝正式下旨,提名梁梦龙为总理大臣,并许廷推。次日,朝中三品以上诸臣于皇帝不在场的情况下,在皇极殿进行了不记名投票,获得罗万化支持的梁梦龙票数达到七成,顺利成为万历大变法之后的第三任总理大臣。 十一月初九日,罢早朝,礼部于皇极门为皇帝设座,行颁总理大臣任命诏书礼。 太祖废相之后,“宰相”一词已经在大明官场消失了两百年。尽管实施了大变法,但朱翊钧还是没有完全突破祖制,到最后也没有给张居正一个“宰相”的名分。 张居正并无怨言,且鞠躬尽瘁干到薨逝,最重要的原因是变法之后,政事堂有了“政事堂令”的大印——这是政事堂与“内阁”的最本质区别。 有了这方大印,总理大臣就是宰相,至于名字是否为“宰相”在张居正看来并不重要。 还有一个原因是皇帝参与设计总理大臣任命礼仪太牛掰了——与古时拜相相比不遑多让。其中两件事最令人激动: 一是皇帝定下总理大臣后要祭拜列祖列宗,仪式和奏捷差不多:皇帝与总理大臣提前三天斋戒、沐浴。正日子那天,皇帝着大礼服,先诣奉先殿,祭拜祖宗——这一条是文臣最为看重的。 二是总理大臣任命过程比唐宋时的“宣麻拜相”规格更高:京中七品以上,俱在皇极门外广场上观礼。总理大臣行拜礼时,皇帝起身受礼。诏书颁布时,皇帝亲捧诏书,总理大臣跪地接诏,皇帝躬身道:“将以国事累先生,先生勉之!” 总理大臣捧诏答:“臣奉诏。必殚忠竭力,匡襄佐理,恪恭尽职!” 这一问一答间,总理大臣固然跪接诏书,但皇帝是起立受礼而且要躬身的!经过这种仪式,“总理大臣”是不是“宰相”这个名称变得并不重要,反倒是其“礼绝百僚”的荣耀让每一个臣子想起来都要膀胱发涨的。 当然,礼绝百僚不是这个仪式后就结束了。还有一些新的礼制:例如总理大臣出行,亲王及以下与之相遇必须避道。即仪仗和轿子都要到路边等着,等总理大臣仪仗轿子先过。 其他诸如总理大臣病重,皇帝亲临问疾并赐医赐药;总理大臣任内去世,皇帝车驾往吊;总理大臣在政事堂和宫内有步辇坐——以上这些,不是明文规定,属于皇帝和张居正之间的互动后留下的“传统”。 包括年节之时,从门神到大小礼物皇帝都要想着总理大臣——张四维被弹劾的一条罪名就是收了皇帝巨多礼物,却仍没做到“恪恭尽职”。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二章 调研(上) 昔日张四维上任头一炮,解除了徐阶之孙徐元春的禁锢,给天下官场发出一个“宽大从事”的信号,这事儿是在政事堂办的。 新任政事堂总理大臣梁梦龙上任头一炮,却没有埋首于案牍之间进行“政改”,而是先在京师进行调研,首站选在正阳门商业区。 成祖迁都北京之后,随着政权的稳固,北京城内商业渐趋繁盛。永乐以后,城中“间阎栉比,闻闺云簇。鳞鳞其瓦。.车行毅击,纷纭并驱,杂遥相逐。富商巨贾,道路相属,百货委积。” 其后随着国力的起伏,京师商业也随之上下波动。成化弘治年间京师之繁盛足以震慑诸藩,所谓“接屋成廊,连衽成帷。市积金银,人拥锦绣所谓别作天地也”。以之为“天朝荣景,非下邦所能及”。 隆庆开关后,京师一扫嘉靖时期的凋敝,“帝都所在,万国梯航,鳞次毕集”,外商也开始少量进驻京师。 朱翊钧登基之后,先是大兴工商。等大变法发端,时人笔记中如是记载:“彼其车载肩负,列肆易者,非仅田亩之获,布帛之需,其器具充栋与珍玩盈箱,贵极昆玉、琼珠、淇金、翡翠.而远方异域人,不避间关险阻,而鳞次辐转,以故畜聚为天下饶海外奇货与山海珍藏无不聚肇毅下,诚为塞途积路。” 明代疏通大运河之后,元代曾依赖于漕粮运输而兴盛起的城北鼓楼商业区日渐衰落。同时,城南的正阳门地区因为京师商货流通渠道而逐渐兴盛起来,造就了大明门至正阳门之间的棋盘街商业街区。 棋盘街位于大明门与正阳门之间。府部对列街之左右,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毅击,竟日喧嚣。正阳门外大街亦十分兴盛,正阳门外廊房胡同,从被依次向南,有一条、二条、三条、四条胡同和西沿河街。其中一条为灯市,二条为玉器古玩荟聚之地,三条商贾多售卖针头线脑等小商品,四条则百货齐卖。及至西沿河街,则货栈和旅店鳞次栉比,饭店尤多。 因夏季超大暴雨冰雹毁坏屋舍,万历十五年下半年京师已经变成大工地。道路虽然没有大的破坏,但因排水设施没有通过暴雨考验,因此顺天府拨出专款进行地下排水官网的全面修造。 因正阳门、东四、西四牌楼等地为商业荟聚之地,顺天府本来就将修造工程放在优先顺序。却因修造工程浩繁,仍留有些小尾巴准备开春再接着干。 顺天府尹王廷瞻接到政事堂通知,说新任总理大臣十一月十三日散朝后要到正阳门商业区调研,不由得在家吐槽道:“就这几步路,自己便服来看看得了,却下个公文来要老夫的好看!” 嘴上吐槽,顺天府动作不慢,连续两天征集民夫,将各大商业区周边改造工程全部完工,修整的焕然一新。 十一月十三日朝会简短,结束时还不到上午十点。梁梦龙带着主管农工商部的副相潘晟、尚书徐贞明、侍郎张孟男、顺天府尹王廷瞻等诸位高官,从承天门外右侧千步廊直奔大明门。 待穿过了大明门,御道东西各有下马碑和文德、武功牌坊。两侧牌坊下,与御道相交的即东江米巷和西江米巷。靠近正阳门一侧有百步见方的广场,中以十字街将之划为四块,此地即为连接京师内外城、东西城的棋盘街,又称天街。 《周礼·考工记》:“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意思是都城中有九条南北大道、九条东西大道,每条大道可容九辆车并行。王宫的路门外左边是宗庙,右边是社稷坛;前面是朝廷,后面是市场。 历朝历代,凡建设都城,都设市场于宫城之北——此乃礼制也。唯成祖建设北京城时,因地制宜,将“天街”置于宫城之南,将“前朝后市”变成了“前市后朝”。 及到时,见布棚高张、纵横夹道,摊子一个挨着一个,衣裳布匹、刀剪锤头、陶瓷器皿、文房四宝、珠宝玉器、玩物古董等应有尽有。叫卖喧嚣之声盈耳,热闹无比。 商贾和正在逛街的行人见远处煊煊赫赫,总理大臣仪仗遮天蔽日而来,下意识的要往道旁闪避。可棋盘街本就摩肩接踵,除了中间栏杆夹着的御道,其他地方都是摊子,哪里有地方供大员仪仗穿行? 就有百姓高声叫道:“那大官听着,此处天街也!还请收了仪仗!”梁梦龙与潘晟等相顾莞尔,梁梦龙高声道:“收起仪仗!” 诸多绯袍玉带的大臣着朝服浩浩荡荡的进入棋盘街市场,倒让京师百姓瞧个新鲜。京师中官儿多如狗,百姓们早见怪不怪。但平日所见,绿袍居多,蓝袍其次,红袍少见——尤其这种红袍扎堆的情形更是难得一见。 若不是侍卫们围成圈儿将诸位重臣保护在里面,天街群众非挤到这些大官儿面前不可。 又有百姓在远处高喊道,“大人们来此何干?” 梁梦龙身边中书高声回道:“此乃总理大臣鸣泉先生,来天街调研京师商业!” “‘调研’是怎么?掉了什么东西?” 那中书不答,梁梦龙一行笑嘻嘻的在几个摊子前面走过,围观群众也跟着走动。梁梦龙笑着对陪在身边的顺天府尹王廷瞻道:“朝廷只有这般接上了烟火气,我等施政才能有的放矢。”众官在旁边无不点头称是。 又走了几步,梁梦龙突然指着一货物问道:“店家,这东西多少钱?”却是看到了玩具摊上的摆着的拨浪鼓。 那卖货的诚惶诚恐道:“回相爷的话,这拨浪鼓二十五文一个。”梁梦龙笑道:“给我来一个——我又添了个外孙,此物足可怡情。” 说完要从袖中拿钱,却尴尬住了,跟着的中书忙从怀里掏出一块龙元扔过去道:“剩下的赏你了!”那店家报价本已经加了两倍还多,闻言害怕道:“哪用得这许多!” 梁梦龙微笑道:“给你就收着罢!本官问你:‘伱这摊子每日能赚多少?’” 那卖货的见问,先向左右围观群众看了一眼,随即将银元收起,恭恭敬敬回道:“回相爷的话,这买卖没有一定之规,少的日子百八十文,昨日却赚了一两银子,两块钱。”心道,“若每日都能遇到一个拿银龙买拨浪鼓的,老子就发大财了也。” 梁梦龙闻言点点头,接着问道:“你每日缴税多少?”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三章 调研(下,感谢灵犀009盟主) 听梁梦龙问起交税,那卖货的挠了挠头道:“天街商人皆算坐贾,我等有店铺在此。从太祖爷起,蒙皇恩浩荡,都是三十税一。” 梁梦龙闻言皱皱眉头。他扭头看了眼徐贞明,问道:“去年广东情况如何?” 这话问的周围群众莫名其妙,但诸大臣都是明白的。去年春天,朱翊钧让张四维启动税改,张四维顺从皇帝之意拿出一个“八税一”的方案,如今在广东试行一年了。 徐贞明微笑道:“今年广东潘库和上解太仓银肯定翻番了,但叫苦连天,俱言商民都不堪重负。” 梁梦龙闻言又皱了皱眉。去年政事堂研究税改的时候,他并不赞成将税改试点放在广东——离中枢如此之远,试点中间遇到的问题,制定政策者很可能无法得知其中要害。 这种能够动摇国本的大政,还由得地方官胡说?即便派了督查、御史甚或是锦衣卫,所获信息若能梳理出全貌尚可,若上报内容互相矛盾,朝廷一旦采信错误,后果不堪设想。 但去年他不是总理大臣,反对无效,张四维还是将试点放在广东。以梁梦龙观之,这是张四维阳奉阴违阻碍税改的铁证——明知皇帝要进行税改,还将试点放在广东,其心可诛。但皇帝为什么能够同意此地先行,梁梦龙至今没想明白。 今天开春,潘晟采纳了梁梦龙意见,在山东临清也新开了一个试点,但试行不过半年,其中利弊也难说的很。 徐贞明说广东藩库和上解太仓银翻番,这话围观群众听明白了。一个跟着看热闹的书生插嘴道:“相爷们说的可是税改的事情?不知广东详情如何?” 梁梦龙笑着答道:“诸位不必担忧此节。天街乃我大明‘朝市’,万国商业辐辏之地,政事堂必不能孟浪的。”心道:“小小书生,也敢直问宰相,这些年‘民智渐开’,京师百姓真有骄骄之气!” 回想起刚才被百姓大喊收起仪仗一事,梁梦龙这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大概是骄傲和恼火兼而有之的感觉,有点像初遇自家儿子跟自己梗脖子的心态。 谁知那书生不依不饶道:“吾见《新民日报》上说,广东税改广州所行最好,知府隋用将坐贾和行商两类税目改了,新增税目七八种,可真?” 见政事堂诸臣无人回答自己的问题,那书生愤愤道:“国初至今,我朝轻徭薄赋,从来只有降税没有加税!如今天下已经大治,皇帝陛下不治宫室,不好游猎,朝廷却因何加征?” 他这话说完,周围群众无不点头赞许。那书生脸有得色,还待再说时,梁梦龙已经带着诸位陪同的大臣走入天街深处去了。 梁梦龙看完天街,顺天府尹王廷瞻请客,要请众人到柳泉居吃饭。徐贞明笑着建议道:“鸣泉先生,听说正阳门的‘荟萃楼’汇聚南北名菜,既然大京兆有意破费,咱不如到荟萃楼去吃个狠的。” 此时京师,百姓们吃饭有八楼、八居、十二坊之说,虽然各大菜系都有,但占据多数的还是鲁菜。 凡称“楼”者,多设大堂、雅座、包间,味道拔群,菜价也贵,如“荟萃楼”汇聚淮、鲁风味,乃京师饕餮最爱者;凡称“居”者则无大堂,只有包间,或有雅座,味道虽比不上称“楼”的,但也相差不大。主要是环境清幽隐秘,顾客多为官员巨贾,如冯保常去的“太白居”,内有花园夹道——顾客之间很难见到。 称“坊”的,则是百姓餐馆或食品加工作坊,主打价格便宜。如在永乐十四年间开的“便宜坊”,本无名字,只是一个熟食加工店。百多年来因烤鸭和童子鸡收拾的干净美味,万历时期外卖已经送到大馆子和王公贵族之家,被京师群众起名“便宜坊”。 王廷瞻想法简单,选柳泉居是自己常去且习惯了。徐贞明的话其实是变相提醒——政事堂诸相、尚书和大京兆在一起吃饭,如果选择环境清幽之所,此事好说不好听,王通等辈不免要写个节略给皇帝看,却又何必如此? 王廷瞻只是念不及此,待回过味儿来,见梁梦龙等人都笑着点头打趣徐贞明,自己忙表赞同,略带感激的看了徐贞明一眼。心道:“怪不得种地县令能当上尚书,还真是有两下子。”又想,“连潘晟都能想到,我才离开侍从室几年,就忘了谨小慎微四个字儿了。” 于是王廷瞻赶紧安排人去定几个大包间,自己陪同众人出了正阳门。因怕下面人安排的时间过于紧凑,他又带着梁梦龙看了看正阳门外的一条、二条胡同。等时间差不多了,众人才换了大衣服,便装直奔荟萃楼。 荟萃楼高四层,进去之后是通顶的大堂,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嘈杂喧闹。掌柜的听说总理大臣来此吃饭,激动的脸上肥肉都是颤的。忙派人去喊东家,自己弯腰陪同诸位大佬从中间过道穿过,沿着楼梯来到三楼。 京师开饭店的,必有几个大包间应对突发奇想的达官贵人,此乃免麻烦的必要成本。因此顺天府的人过来没一会儿,就安排的妥妥当当。待众人按官职大小团团坐定,那山珍海味、南北奇珍流水价送了上来。因下午还要继续工作,梁梦龙不许众人喝大酒,于是上了些淡酒佐餐。 走了两个小时,众人都饿的前胸贴后背,个个据案大嚼。总理大臣入阁已经三年,大伙儿也比较熟悉,祭了五脏庙后不免将朝廷近期重点工作拿出来交流讨论。 王廷瞻看了眼包间板壁,低声提醒道:“梁总理,此处人多耳朵也多,大政不可在此言说。”众人会意,又谈起各地见闻、文章诗词。反正在座都是饱学之士,话题倒是不缺。 王廷瞻虽然正三品,但在这个包间里算是官儿最小的,只带着耳朵守着门。打算见相爷、尚书缺了什么,就站起身到走廊找人安排。 因见梁梦龙喜吃白灼虾,他告罪起身出门。刚出包间,见府丞刘瑊站在门外。他吃了一惊道:“你因何在此?” 顺天府原府丞王以修在“盗掘案”后坚决求去,王廷瞻拦阻不得,王以修得以回四川老家颐养天年去了。接任的刘瑊乃隆庆五年榜眼,几轮升转后接替了王以修。 见刘瑊冬日里面如土色,汗出如浆,王廷瞻心中咯噔一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瑊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府君,又出揭帖案了。”说完,递过来一张四开的白纸。 王廷瞻颤抖着手打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居正耻圣明,舟楫得采风,龙床酣卧者,豪杰称中兴!” 王廷瞻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感谢灵犀009盟主的再次打赏!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四章 流言 张居正秉政时,在朱翊钧支持下,势压百僚,说一不二,民间俱以宰相称之。他先出考成法,又配合朱翊钧实施大变法,弄得官不聊生,在士林之中的名声也极差。 王世贞所作《鸣凤记》虽然写的是“倒严”故事,但其中某些唱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暗讽张居正。而《鸣凤记》能够在江南风靡,不是这主旋律作品感人,主要原因是豪绅士林中有共鸣的人太多了。 讽刺的是,张文明遇刺那天戏班子唱的正是《鸣凤记》选段,冯保这厮还真是将张居正羞辱到了骨头里。 作为皇帝的朱翊钧,已经尽力为张居正排除障碍了——大变法初起时他跳到台前跟保守派直接交锋就是明证。但这些信息京官和高官知道,低级地方官往往就不太清楚了。至于民间,虽然表面都说皇帝圣明,但地主豪绅心底都认为半大小子能干什么,这些年的“乱政”都是黑心宰相干的! 尽管朱翊钧给薨逝的张居正以最高规格的礼遇,压住了原时空出现的巨大反弹。但利益损失导致的仇恨却是无法化解的。被丈量田亩、条鞭法等变法大政折腾的半死不活的豪绅们,见机快的转行工商,另起炉灶;见机慢的那损失大了去了——这些人不恨张居正是不可能的。 因此这些年来,笼罩在张居正身上的谣言就没断过。而古往今来,最容易传播的就是桃色流言。有的说张居正无女不欢,戚继光进海狗鞭才能当南海子军校常务山长;有的说当年他奔丧回家回京时,皇帝赐给他的三十二人抬大轿子其实就是个卧室,张居正不守孝道,边走路边玩“轿震”,说的有鼻子有眼,个个如同亲见一般。 其中最离谱的当属张居正和名义上秉政的太后李彩风不清不楚,说张居正花园内有地道通内宫——“黑心宰相卧龙床”这个谣言,王廷瞻就听说过。这种流言本不值得一驳,但谁都没什么好办法。若为此出个法令,那可就越描越黑了。 民间口口相传仅做谈资,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花。但写成揭帖,贴在墙上,那就是大事——这说明读书人思想出现了不好的苗头,朝廷非要辣手处置不可了。 被扶起后,王廷瞻定了定神,吩咐道:“通知各府县,将衙役快手洒出去,凡有揭帖一律清理干净,给我盯住了,敢有继续贴的一律逮问!”这是紧急处置手段,刘瑊答应一声跑着走了。 王廷瞻招手叫来站在走廊伺候的中书,道:“你安排掌柜的找个房间,我们吃完了,要换朝服。”话音未落,那中书身后闪出一人,正是荟萃楼掌柜,原来他就在这里专门伺候着。 那掌柜吃惊道:“老大人,这才吃了两刻,还有好多菜没上呢——我们东家也快到了。”王廷瞻森然道:“废话恁多!你想作死不成?”那掌柜吓得脸色苍白,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跑去安排房间去了。 抹了把头上的虚汗,王廷瞻转身进了包间。梁梦龙见他脸色苍白,笑问道:“稚表,出什么事儿了?” 王廷瞻对着潘晟等人抱歉的笑了笑,转过桌子走到梁梦龙身边,将揭帖展开在他眼前。梁梦龙一眼扫过,腾的站起身,对大家道:“老夫要马上进宫,水濂先生,咱们边走边说。稚表,你也跟我来。”说完离席而出。唬的在座的惊疑不定。 王廷瞻觉得事情虽然大,但不是十万火急。提醒道:“总理,换了朝服罢,我已经安排好更衣之处了。”梁梦龙想想也是,微笑道:“诸位不必紧张,是大事,却不急。”众人压下心中疑窦,面面相觑。 服侍的中书已经跑到邻近包间叫上相关人等,带着装朝服的皮箱过来了。 于是,梁梦龙几个先去换衣服。待朝服穿上,个个蟒袍玉带的出来,荟萃楼大堂的音量猛然降低,大家都看着这些难得一见的大官儿,不敢高声大语。有促狭的低声嘀咕道:“政事堂的相爷,也亲自下馆子吃饭——长见识了。” 走到门口,见一身着素淡绸衣的中年人在门口躬身大礼揖拜。口中道:“几位相爷,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难得让小的尽些地主之谊。”王廷瞻见掌柜的阳奉阴违,勃然大怒,示意左右就要将这男子拿下。 没想到梁梦龙哈哈一笑:“当面是庄伯爷的二弟还是三弟?老夫记不清了。”那人听了忙起身回道:“不敢劳相爷的问,在下行三,叫庄允之,贱名不敢污尊耳。” 梁梦龙问他一句就是给他面子了,微微一笑往前走。王廷瞻深深怀疑自己的能力,顺带怀疑自己能否能干好这顺天府尹,边走边解释一句道:“因有急事,改天本府过来叨扰。”庄允之忙不迭的口称专等。 陪侍的中书人等也不知道这京师第一饭店“荟萃楼”是庄皇后娘家买卖,跟在后面桥舌不下。不过京师乃至天下这种情况多如牛毛,众人见怪不怪,有灵醒的感慨道:“庄伯爷不以权势牟利,正正经经开个饭庄,诚为勋贵表率。” 潘晟听到这句话,扭头道:“哪家勋贵以权势谋利?你说说看。” 众人:“.?” 等到了宫城,梁梦龙等求见,魏朝出来通知诸臣在武英殿觐见。梁梦龙问魏朝道:“皇上今日不在养心殿?” 魏朝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给新任总理大臣一个面子,将“奴婢不知”四个字吞下,道:“方才王通.嗯,太子少保王习之觐见了,皇上就从养心殿那边散步过来了。” 王廷瞻闻言吞了口唾沫,武英殿离政事堂近,魏朝这意思皇帝在武英殿就是等着他们觐见呢。而王通觐见说的什么事不问可知。 果然,朱翊钧也知道了揭帖案。他倒是没有大动肝火,只是问王廷瞻道:“稚表,你怎么安排的?” 王廷瞻忙回奏道:“回陛下的话。臣已经将衙役快手都撒下去,令他们将所有揭帖都收了。同时抓紧盯防,防止还有人作案。”朱翊钧听了点点头,道:“你回去吧——这不是什么大事。总有些宵小之辈,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日子要看紧了,配合好国安局。” 待王廷瞻退下,朱翊钧对梁梦龙道:“这案子好破——写揭帖的纸、墨国安局已经知道京师哪些家有卖。另外,这四句诗里面有一句漏了他的底,必是朝中高官。” 说完,冷哼一句道:“当日‘盗掘案’到韩必显时停了,正赶上中兴郡王病笃,这事儿就放下了——这些混蛋消停了两年,又蠢蠢欲动起来,这次非要雷霆扫穴,打扫个干干净净!” 第四百一十五章 混混 四海茶庄是京师杜六爷的新产业,临着西沿河街的门脸是一栋青石地基,砖木混建的二层楼,在周边低矮的店铺里显得鹤立鸡群。 冬月十四鸡鸣三遍时,茶庄伙计像往常一样卸下了门板。早起的杜六爷在天井里练了一通拳,将筋骨血脉都活动开了,披上大氅踱步到了街上。 此时朝阳已经初升,杜六爷的茶庄因镶上了玻璃窗,在冬日里显得闪闪发光。他满意的看着自家的产业,随意应付着凑在跟前寒暄的邻居们。 「爹爹,早饭得了,娘让你进来吃饭——」因朝廷重申蓄奴令,杜六家奴仆早就改口,称呼杜六为「爹爹」。 虽然有「义子、义女」这种规避蓄奴令的法子,但如今的奴仆却越来越少了。北方的往东北去,南方的往缅甸奔,活路多了,卖身的就少。 而且朝廷法令也越发严苛——若有「义子、义女」举报「义父、义母」苛待且做实了,主人出一大笔钱赔偿不说,「义子、义女」可立即「归宗」,到时候不免人财两空。 因此,近些年逐渐开始流行「雇佣」。伺候人的活计也如同在工厂做工一般,东家与出卖劳动力的签合同,没有了以往那种人身依附关系——这些被雇佣者除了言语上没有以前恭敬,其他的暂时倒也没甚变化。 但放在五年前,这小伙计敢称呼杜六一声「你」,非挨一个嘴巴子不可。杜六先横了他一眼,随即脸上的刀疤扭动,狠狠的瞪着他。 小伙计先是不明所以,随即恍然大悟的躬身,「爹爹,娘请您进来吃饭——」 杜六又「哼」了一声,又抬眼欣赏了一遍自己的新茶庄,才抬腿要跨过门槛。 「杜六儿,抖起来了哈,做起大买卖了哈——」杜六爷听到这声音,打开的双肩猛地向内一收,挺直的腰板立即前倾,膝盖也有些微微弯曲,一下子由器宇轩昂转变成卑躬屈膝,让自家干儿子看直了眼。 字儿杜六倒是都认得,但连在一起不太明白啥意思。他疑惑的看向陈典吏,那意思是等陈老爷给解释解释。 因为看到了不得的东西,杜六爷也鬼鬼祟祟往左右看,低声问道:「陈老爷,您意思是让我打听打听谁干的?」 票子的金额并不令人激动,但头回在陈典吏身上赚到回头钱,还是令杜六爷心中乐得想撒欢。他此时知道了这案子真的很严重,同时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满口子答应了。 「狗攮的住口!」陈典吏的声儿被杜六吓得又细又尖,「你不要脑袋了?」 见陈典吏一脸见鬼的表情,杜六深受鼓舞一口气接着道:「您想啊,这船桨又粗又硬,那小寡妇还不舒——」 「你他娘的会不少成语啊!那你说说这啥意思。」 「那我没事来找你逗闷子来的?你现在还有多少人能使唤?都给我洒出去打听——」 …. 想了一想,又放回一张,把剩下那张递给杜六道:「赏你十元,算是辛苦钱。若有重要线索,我另有重赏~!」 「亲爷,您今儿个太吓人了。出什么事儿了?」杜六听陈典吏说不是要收拾自己,抬袖子擦了擦满头的汗。 见陈老爷也不懂,杜六只好低头读那字条。咂摸了半天才道:「居正两个字说的是老中兴王爷定是没错儿的了。」陈典吏听了道:「你这不废话吗?」 「草他孃的,出大事了。」陈典吏抖出一张纸条,「昨儿宛平县里头犄角旮旯贴了二十张这东西,听说大兴也有。」他把纸条递给杜六看。 因县令没有交代,陈老爷也不懂,只含混道:「这是反诗!」 杜六哪有那个胆子,忙一叠声的答应了,说把「老朋友」都通知到。陈典吏见他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叹了口气。又犹豫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夹子,肉疼的拿出两张龙票。 他见杜六住了嘴,往人来人往的街面上扫了一眼,抓着杜六的肩膀将之拽到路边无人处。杜六身材高大,为了方便陈典吏,忙将腰又往下弯了弯。 陈典吏三角眼一横,冷声打断道:「怎么?你不想干?」 「采风?彩凤?莫不是说的是慈宁宫里的那位?」杜六倒吸一口凉气道,「陈老爷您说,‘舟楫,是啥?莫不是船桨?」 「杜六,你那些虾兵蟹还能使唤动吗?」刚说了这一句,陈典吏就见杜六身子软的如同面条。「哎,哎,你抖什么?不是要收拾你,站直了!定定神!」 他站住身,上下打量了杜六一眼。杜六见陈典吏一对三角眼里露着凶光,心里怦怦乱跳,忙住了嘴。 杜六闻言,陪笑道:「这揭帖说的是宫里事儿,‘锦衣,那帮子不得给城里翻过来查?陈老爷何必费劲——」 只见自家「爹爹」一路小跑往东迎了几步,双手作揖头如捣蒜,口中连声道:「陈老爷,您今儿怎么得闲到小的这里?早饭吃了未?您屋里头请——儿砸,快去西头老孙家拿些果品蜜饯,叫你娘泡点好茶水——哎,我说今天出门就看见喜鹊儿叫呢——」一连串的奉承让宛平县的陈典吏插不进话去。 说完,他往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原来‘采风,是这意思。我还瞎寻思半天,原来是同音,这玩意儿读出声一下就明白了。」 因走了一段路,陈典吏的肥脸上淌着几滴汗。颧骨上的横肉翻滚着,说明他的心情非常恶劣。 「哎?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太平盛世的,造哪门子——」 见陈典吏眼睛时不时的盯着他手里挺括的大票,杜六喊伙计拎过来两串饼茶,售价差不多也要十元钱——陈典吏心里这才好过了些。 随即他与杜六告别,嘴里咕哝道:「袁县令年纪轻轻却真心狠,道是‘女干乱不治,典吏之过,,我特么的让你小子好过了。」 杜六弯着腰目送陈典吏往西边走了,这才回头进屋吃饭。进门时将那张票子递给门口的小伙计:「你去二条胡同,找个做字画的,将这张票子裱起来,我要挂着看。」 那小伙计张大嘴巴,不知这混混老爹抽了什么风。杜六也不理他,一边向后屋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道:「这算啥狗屁倒灶事儿啊?一起子小人说寡妇是非,咱们在这大张旗鼓的。」 (本章完) 摩碣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交情 “噹!——咚,咚!”一声锣,两声梆子响,先击碎了冬夜的静谧。紧跟着,尚未入睡的京师居民能听见大学钟传来悠远的钟声。 两个更夫,一个持锣,一个持梆子。在定更时喊出来“小心火烛、防范盗贼”的噪音。大学钟的声音却八响,像是带着韵律似的,有着安魂的功效。 那钟声既不沉闷,也不嘹亮,远远的悠悠的来,像在人心里拂去了什么似的,让听到的人有如释重负之感——此时正是晚上八点,京师居民如果不出去喝酒娱乐,就要关门闭户,吹灭油灯入睡了。 “老爷,收拾收拾睡了吧”身边一声娇呼,唤醒了望着天井沉思的伊乐尧。曾经的果阿总督阿方索的一等秘书,如今礼部四夷馆的七品主事,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他扭转身,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这位美丽的姑娘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室,但配自己这个“蛮子”还是绰绰有余。尤其是伊乐尧用“我爱你”之类的语言表达自己炽烈情感的时候,妻子害羞的样子每次都令伊内斯.费尔南完全忘掉了欧罗巴的一切。 作为失去了葡萄牙祖国的殖民地官僚,伊内斯.费尔南即便回到欧洲,也无法找到类似于一等秘书的工作,因此礼部向他发出征召之后,他几乎是欣喜若狂了。 尽管自己姓费尔南,百家姓中也有“费”姓,但伊内斯觉得“元圣”伊尹比费家祖宗更了不起,就攀上了“伊”姓,给自己起了个“乐尧”的名,双插头的鸿苞居士给他起了个号叫“莘野”——伊尹年轻的时候耕种于莘野。 他带着笑意向床榻走去时,外面的房门却被人哐哐的敲响。紧跟着睡眼惺忪的门房到卧房外禀告:一位姓杜的客人来访。 伊乐尧闻言皱眉道:“这么晚了,这家伙来做什么?”却没有拒而不见的意思,对妻子歉意的一笑,整理衣衫到堂屋去了。 “老伊!老伊!”来人快步穿过天井的时候,并没有以民见官的自觉,令伊乐尧一阵无奈。 但他仍爽朗的一笑,怪腔怪调的回应道:“毒瘤兄,戒么万来,又何鬼干?” 杜六并未理会葡萄牙人故意不标准的音调,他的脸上的刀疤因恐惧而扭曲,惶急的目光四下里看着,目光扫到站在门房后头的老苍头,他打了个寒颤,仿佛他是锦衣卫似的。 进了厅堂,他做了一个长揖,未等伊乐尧还礼,他就急赤白脸的问道:“老伊,礼部可有个官儿叫红包儿?” 伊乐尧因为杜六的紧张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闻言道:“鸿苞居士大名屠隆,是我的好友,怎么啦?” “哦,有个叫宋九儿也是礼部的人?你可认识?” 伊乐尧失笑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宋九乃申时行阁老家仆,大名宋徐宾,是阁老身边第一得用的——与屠隆倒是相识,怎么啦?” 杜六闻言,吞了口唾沫,喉头发出咕噜一声,越发的汗如雨下。他突然瞪着伊乐尧道:“老伊,这些年,咱哥儿两个交情怎么样?” 伊乐尧这洋夷虽然有着比大明人更严重的等级观念,但这观念起作用的范围是在欧罗巴和殖民地。在大明京师,他并没有觉得这个将自己从赌场了救出来,使自己免于破产的大混混地位比自己低——两人一直都是以朋友相交的。 昔日的一等秘书伊内斯.费尔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天主作证,我们的友情是坚不可摧的!” “那你把手边的钱借给我——我今晚就得走。”杜六倒也干脆,拱了拱手后就摊开手掌,等着伊乐尧进屋拿钱。 伊乐尧打了磕绊,问道:“等等,你都把我搞糊涂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杜六脸色苍白,拱手道:“老伊,你莫打听了!知道了,对你也不好。回头事儿过了,我回京再慢慢给你细讲,你先进去拿钱。” 伊乐尧略一沉吟,道:“好,你等着。”从堂屋侧门出去,进了书房。没用上一盏茶时间,手中提着一个小包袱进了堂屋道:“这里是龙票六百——够你在外面花个几年了,可够么?若不够,我还有些散金碎银。” 杜六眼圈一红,用力拱了拱手:“吾家还有妻儿老母,若有人欺负,老伊能帮忙就搭把手。如果太危险,就不必了,暗中照拂就行。” 伊乐尧闻言,也红了眼圈儿,拱手还礼道:“杜六哥哥放心。”见杜六扭身就要走,他跟上问一句道:“深更半夜的——大哥如何出城?” 杜六呆了呆,一拍大腿道:“操,老子忘了这茬!” 伊乐尧闻言也呆了呆,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大哥有半夜出城的路子,原来是忘了。我就说大哥莫急——还请移步书房,说说怎么回事吧。” 杜六没奈何,只好跟着他到了书房。分宾主落座后,杜六将自己受命查揭帖案的事儿先说了。 伊乐尧笑道:“这诗歌的意思是已经去世的总理大臣张居正与太后女士有私情?” 杜六吓得再次左看右看,才低声道:“老伊,你小点声。”伊乐尧见他吓得够呛,心底撇嘴道:“这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吓成这个样子。” 转了话题道:“大哥因何知道这事儿与屠隆有关?” 杜六脸上露出便秘一般的表情,叹气道:“我的一个朋友在品味居里面包了个院子。某日他去吃饭,酒醉走错了,瞧见屠隆、宋九儿和一批人在里面耍乐——当时宋九儿正在壁上题这四句,我这朋友才看了第一句就被逐出来了。” 伊乐尧听了笑道:“那这首诗歌的事儿不是太多人知道了吗?这会儿宋九儿不早就抓起来了,你何必怕的要死?” 杜六脸色越发苍白道:“唉——,我开始也如贤弟一般儿想。可我打听了一圈儿,除了屠隆之外,当日在院子里的宋九儿的伴当清客这些日子得急病死了的有,说是去了南洋的也有,京师里已经找不到一个了!” 见伊乐尧听呆了,杜六又道:“听说当日在里面的还有西宁侯宋世恩,他夫妻和屠隆是那个.那个啥。这些日子,京师各大青楼都没见宋世恩出来耍乐,都说得了重病——结果今天活蹦乱跳的被锦衣卫抄了家,旨意已经下来,高墙圈禁不赦!” 伊乐尧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你说的可是一位侯爵大人?”杜六点点头。 伊乐尧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杜六起身一个头磕在地上:“伊大人,官面上与我这个混子有过命交情的,就你一个——我要是侥幸跑出去了,家里一切就拜托了!” (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七章 暗室 不说这异国“兄弟”两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托妻献子”活剧,阁臣申时行所居的太仆寺胡同,此际早没有了喧嚣。五进的宅邸里面,也只有书房里亮着灯。 这宅邸面积与占了半个“中兴胡同”的张国公家没法比,但较之梁梦龙、潘晟等后进京的,申时行这位帝师还是占了一个先手便宜。 如今京师的内城,前后五进的房子已经属于顶级豪宅。因为诸王进京之后,皇室必用壮丽豪宅以重其威仪,从而导致内城拥挤不堪。 虎坊桥的中兴张府能够保有其原来的面积,是因为皇帝把动物们给迁出去了。象来街和未英(喂鹰)胡同以及铁栅栏胡同等养大象、老虎等动物的坊铺,都被迁出内城。 最近几年,任何大型活动都不需要老虎和大象参加了。内务府接手这些动物之后,在宣武门外找了块空地,建设了“京师动物园”,周边藩属进献的活物也因此有了去处。 只要买票入园就可以观赏平时难以见到的动物,还能看到精彩的驯兽表演,京师群众和外地客商还是喜闻乐见的。而原来“演象所”中被裁撤分流的驯兽师,也得以继续在新岗位养家糊口——除了失去了原来皇室雇员的身份之外,没什么变化。 但变化还是在潜移默化的发生,京师的马多起来了——太多了。赛马会上淘汰的赛马,兴旺了京师的骡马市场。闪烁着金光的汗血马、高大英武的阿拉伯马、肩肌弩张的长途驽马,比比皆是。因此,京师高官勋贵都有了新的攀比之物——炫丽的马车和高大的骏马。而为了让这些漂亮的马车能够在京师穿行无阻,各处道路也越修越宽。 在骂声中继续干挺着的“赛马会”,仍然搅动着京师赌徒人心。尽管朝廷为此专门下过劝诫的诏令、也不断提高赛马会的赋税,但“赌马”还是京师最刺激的娱乐活动,每天在赛马会中上演的悲欢离合也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唏嘘。 申时行并不是一个拘泥不化的人,但他非常讨厌赛马会,放下报纸后又斥骂几声。坐在他书房里的人却捻起一块点心,就着茶水吃下去道:“瑶泉先生若无他事,下官要告退回家去了——”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怨气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申时行低着头,看着桌子上没打开的奏本,仿佛那上面有一朵花儿。对面瘦脸长须的男子见他不理自己,心中暗道:“这‘读报’时间也够长了,某又没有得罪你——”站起身作揖道:“下官告退。” 申时行终于抬起头:“吏科给事中邹元标,是你的朋友?” 男子闻言打个磕绊,口中道:“瑶泉先生有事,还请明言。” 申时行冷声道:“揭大案才发,朝官中知道的不过十人;顺天府知道的,不过十人;大兴宛平两县知道的不过十人,邹元标倒是知道的早——还递个奏章上来。” “不明瑶泉先生所指,可是又出来揭帖案了吗?前一个案子死了个刘台,言官噤声十年;这个案子是盯上邹元标了吗?” 申时行嘴角现出冷笑,抬头看向对方:“蛟门失态了,我说个‘揭’字,那‘帖’字还没说呢。” 大号称“蛟门”的沈一贯闻言身子一晃,干笑道:“下官听着像是‘揭帖大案’,算是歪打正着。” 申时行听他矢口否认,也不与他辩驳。他拿起桌上的奏章,目光炯炯看着沈一贯,冷笑道:“如今还有来攻考成法的,也算是楞出了境界!不过是一个当枪使的罢了,能迷糊谁的眼?” 沈一贯闻言哈哈一笑,道:“考成法害民有年,邹元标公而忘私,为国谠论,有风骨。” “我可没说邹元标反对考成法。我先说邹元标为‘大案’递个奏章上来,又说如今还有攻‘考成法’的——你倒是知道邹元标又说了揭帖案,又攻考成法,这奏章还说什么了,蛟门一起说出来听听。” 沈一贯继续耍无赖道:“瑶泉先生,邹元标写的奏章,我怎么知道他写什么了。不过先生把他的奏章从通政司带回家,颇有不妥哦。就算是你的学生,也不能这么保他。皇上三令五申,不得利用座师——” “中兴王府正房匾额,‘汝做舟楫’上的花样,不是你沈一贯四处宣扬的吗?” 展开奏章读道:“此等畜类丧心病狂,辱于君上。以‘汝做舟楫’上有太后私印,而言太后如何,居正如何.呵呵,沈侍郎,你好手段啊!你在刑部这几年,花样可真的没少学啊!” “可惜,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奏章没有进通政司,邹元标不傻——他还知道上奏前给我这个老师看看呢!今天递上去的,不过平常事耳!怎么,蛟门兄,你还要狡辩吗?” 沈一贯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他直起身子,直视申时行的眼睛,声音带着明显的嗤笑:“呵呵,那粗鄙不文的打油诗,可不是我写出来的——某倒不知阁老家仆有如此歪才。更想不到的是,仆役下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自家主子座师的玩笑。” “不过席间一玩笑——与揭帖是两回事。”申时行虽然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但语气绵软的很。 “是。您说的是。”沈一贯脸上的嘲讽遮也遮不住。随即他哂笑道:“不知朝廷抓住了那个写揭帖的——能不能拷问出来这首歪诗是谁所作。” 申时行默然。 沈一贯收起脸上轻蔑的表情,声音也暗哑下来:“瑶泉先生,你我都是做学问的人——你摸着良心来说,考成和条编法是善法?!” “从北直隶到大西北,破产之家数十万计!东北粮食入关,缅甸粮食入港——丰年谷贱伤农,灾年食不果腹!田地抛荒,各城人满为患,都要进工厂来赚那催征之银!” “呵,你说农民进城都是为了交条编银?”申时行脸上露出颇堪玩味的微笑,“现在朝廷绝对占一头的’论点’可不多了……”随着各种期刊中“论点”、“论据”、“证明”、“推论”等词汇大行其道,民间交流使用这些新词的也越来越多。 沈一贯嘴里不由自主打个磕绊,他接着道:“诚然,在江南等地算是良法……哪里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良策?” “是啊,哪有轻易就能拉阁老下水的良策?宋九儿喝了黄汤,辱及恩师,当夜就被老夫杖毙。呵呵,某也早就上了谢罪密奏,你可知晓?” 这回轮到沈一贯默然了。 申时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句章山人诗云‘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汝为其从子,果然学得了七分。不过沈明臣为胡襄懋之幕,做为国为民的大事——而你这暗室之谋,鬼蜮伎俩,却所为何来呢?” 第四百一十八章 党同 “呵呵,我当然也是为国为民,再说,我看不惯这些还不行吗?” 申时行看向又变的惫懒起来的沈一贯,冷笑道:“好一个为国为民!好一个为国为民!本相却只看到‘党同伐异’四个字!” 沈一贯脸上又露出令申时行极端讨厌的微笑,光棍承认道:“是啊。若不能青云直上,入阁为相,又怎么能摇动君心、拨乱反正呢?”随即他脸色微微涨红,呛声道,“相爷心中若无此念,只要一本参上,一贯要么抄家,要么流放,何必与我在此究问?” 房间内两人因为这无耻的话而陷入沉默。若说无耻,申时行和沈一贯都说过比这更无耻的话;但因为两人之间并不是很熟,这句话让说的人和听得人都感觉尴尬,如同在陌生人面前赤身露体了一般。 又沉默了一会儿,申时行问道:“某有一事不明,想向蛟门讨教。” 沈一贯脸色也恢复正常,拱手道:“下官愧不敢当,但请相爷下问。” 申时行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某这些年虽然圣眷颇衰,但也不是轻易就能打倒的——蛟门因何盯上我了呢?” 沈一贯拱手笑道:“下官不过一才上任的小小侍郎,如何敢为螳臂当车之举?此番揭帖,我也只是听说——因与相爷有些关碍,才特意登门求见。不过如今看来,热脸贴了冷屁股,呵呵。” 申时行虽然瞧不起沈一贯的为人,但见他侃侃而谈,却有些佩服他的胆气。他沉吟一下问道:“那揭帖案,与你无关?” 沈一贯正色,指天发毒誓道:“若下官与谋——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你说动邹元标,又有何意图?” 沈一贯不答。 申时行虽然一肚子疑惑,但见他不答,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接着问道:“就算你侥幸成功,邹元标本章奏上,能奈何本相吗?” “相爷只是身在此山中耳。您圣眷渐衰,是在万历十二年没错吧。当年可是不少大事,中兴郡王薨逝算一件吧。在那之前,顺天府丞韩必显将自己——”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申时行。却见申时行目光炯炯,直视自己并不稍瞬,如同那与张诚勾结,利用盗掘案来谋张四维的人并不是他一般,沈一贯在心底不由生出些服气来。 申时行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尽了最大的力才没有露出哪怕一丁点的破绽。他见沈一贯住了口,只微露疑惑之色道:“韩必显将自己烧死了,怎么了——与我的圣眷有何关系?” 沈一贯见他如此,显出愕然之色道:“有传闻说,裘喜子闹了法场,昔日刑部主事邵城被抓了,先说出“次辅”指示,后来又说‘礼部尚书’,相爷竟是没听说吗?——也是,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在您跟前说,当时众人也都以为他当时胡乱攀咬呢。” 接着笑笑道:“大伙儿都说,密云盗掘案是冲着张四维老先生去的。相爷当时还没有入阁呢,怎么会那么不自量力呢。”申时行听到这话,觉得脚底板的血都冲上了头顶。 申时行脸色阵红阵白,沈一贯却恍若未觉道:“邵城不过是一个孤证,而且他后来也确实胡乱攀咬——但皇上要是信了呢?这三年来,您动辄得咎的原因不就找着了吗?” “一派胡言!”申时行拂袖而起,怒斥道:“本相何曾动辄得咎?!你等下僚,又怎知政事堂内如何?日日拿些道听途说之论来胡说,谬以千里!” “是,下官最是愚昧不过了。但不知昔日的礼部侍郎赵贤,中兴郡王的第一得意‘最号称职’巡抚,今日的刑部尚书,当时跟韩必显说了什么呢?” 平静的冬夜里,申时行耳边却如同响起一道惊雷。他的脸一下子煞白,身子也僵硬了,双膝一软落在椅中。他三年来做的最吓人的噩梦,终于跳到现实中,令他的心脏为之冰封。 沈一贯仿佛未觉他的失态,接着道:“可笑那韩必显,死的那天还到晋王那里转一圈——嘉靖十二年,晋王大宗绝嗣;万历三年,晋康王一系也绝嗣,得封世袭罔替亲王,还不是因为朱敏淳年岁小?” “若无宁江王家照拂,朱敏淳能否平安长大都两说。年不过弱冠,毛都没长齐,才糊里糊涂做了迷眼睛的沙子” “韩必显在杨巍府上见了张诚吧?剩下的还用下愚说吗?” 申时行面色苍白,但呼吸已经随着沈一贯略带得意的诉说渐渐平稳,只露出苦笑道:“蛟门,你们都认为是某搞的‘盗掘案’?为了对付即将担任总理大臣的张四维?” “‘你们’是从何说起,我沈一贯不党不群,只是有些志同道合的同志在一起互通消息而已。” “今日与本相说这些,想做什么?若‘看不惯’,本章奏上,自有法司来证我清白。”申时行未觉自己拇指已将手心掐出了血,冷冷的说道。 “堂堂副相,自有体面。就算皇上知道了你与张诚之间的勾连,不还留着您来‘异论相搅’吗?无用之举,吾不屑为之。再说,我等同志,也需要像瑶泉先生这样的‘救时宰相’来救万民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 沈一贯的目光中突然露出狂热:“如今朝廷不与民休息,西拓北进、南征东讨,国力为之空虚;东北缅甸,流民死于道路者不知凡几;报纸喉舌,尽数为变法鼓吹,虽然民意汹汹,士绅却道路以目;道统虽在,已然千疮百孔;万事求实,不过以‘钱粮’论英雄;上行下效,民间道德沦丧,孝义无存——此皆中兴郡王乱法之故也。” “虽然他严刑相迫,峻法相逼,但其人已故三年矣!楚党已裂,大势已散,正是拨乱反正之时也!” “相爷何不与我等有志一同,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申时行的目光呆滞住了。他看向面目有些狰狞的沈一贯,脸色苍白的如同一张白纸。恰在此时,落地钟突然“当、当”的响起,申时行看时,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因钟声回过神的申时行没有直接回答沈一贯的提议,只是用么得感情的声音问道:“你们都有谁?” “都是些沉沦下僚的人。我沈一贯,算是官儿最大的,因此奉命来说相爷。”沈一贯笑着回答,脸上的潮红也褪下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邹元标是‘你们’的人?所谓给我这恩师看本,意思是说,若不答应你们,就鱼死网破?” 沈一贯再次不答。 申时行的声音更冷了,冷的仿佛从罗荒野而来的寒流:“你们以为——变法是我恩师中兴郡王和他的后来者主导?” “难道不是?否则,张四维也不能‘宽大从事’两年!” “不是。”申时行的冷笑,一把就将沈一贯的心脏也扔到了冰窟窿里。 第四百一十九章 锄芝 书房中陷入了令人心慌的寂静。鲸油灯发出的光是白色而炽烈的——与煤油灯带着些暖意的昏黄完全不同,沈一贯只觉得刺眼。肪 他吞了口唾沫:“看来朝野上下说陛下‘早岁励精、天纵多能’都是真话。” 申时行像看傻瓜似的看向他,冷冷吐出一个字道:“是。” 沈一贯又吞了口唾沫:“那......关于揭帖案,相爷有头绪没有?” 申时行冷着脸道:“此前我以为是‘你们’干的,如今看来,却不过是些浑水摸鱼之辈。但被你们这么一闹,锦衣卫可以说是本相干的。如果无法解释你今晚入我府中待到半夜所为何事,说是咱们串谋也不是不可能。” 沈一贯起身,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在申时行面前:“请相爷救命。” 申时行冷笑道:“你与邹元标等做局谋我,我为什么要救你?” 沈一贯脸色苍白,头磕在地上,咚一声作响。他低声道:“因为相爷与我们一样,都想拨乱反正。”肪 申时行嘴角抽动一下,冷哼一声。沈一贯继续沉声道:“当今天子,从万历二年开始杀勋贵、杀宦官、杀言官;到变法时杀士绅,丈量土地时杀文官、杀地主,对外征伐时杀得缅甸、女真、西羌人头滚滚。此非“仁”主。祖龙以来,相爷见哪个太平天子杀这么多人?!” 顿一顿道:“相爷宁不惧乎?” 申时行又冷哼了一声。仿佛抬杠一般,说道:“汉武帝。”随即又发挥一句道:“凡欲有作为之君,人都杀的多。如你所言,堂堂政事堂副相,自有体面,我怕什么?” 书房内又陷入寂静。申时行不看跪在地上的沈一贯,自顾自用暖水瓶往自己茶杯里续了些热水,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长叹一声道:“当年,恩......郡王老父张文明遇刺,江南为此破家的不计其数。郡王返京后,有一次我问起他对此事的看法。你知道他当时说什么?” 沈一贯跪地哑声问:“他说什么?” “芝兰当道,却不得不锄。”肪 申时行说完这八个字,站起身走到书房窗前,望着天井里如墨一般的夜色,低声道:“如今看来,皇上对梁梦龙很满意啊。因此,有些挡路的,不管是灵芝还是烂石头,都要替他扫一扫,顺便算算以前的账。” 又转过身嗤笑道:“你真以为你们那诡谲之心、营私之行能瞒过锦衣卫?” 沈一贯听了这句,被击打的几乎完全颓废的精神似乎缓过来些,他起身露出苦笑道:“此非仁主,我等只好回去等着抄家杀头。” 申时行的脸还是冷的:“你若想灭族,出了门再说仁不仁的话。这一次,我可以当做没听到。” 沈一贯见申时行毫无伸手相助的意思,咬牙躬身道:“相爷珍重,下官告退了。”扭过身就往外走。 申时行又看了一眼自鸣钟,点点头道:“此时已近三更,你出去若被巡夜的逮住,却多有不便,且留一晚吧。” 沈一贯的眼泪夺眶而出:“多谢相爷!”肪 ...... 宗室改革后,为体现皇室宗室之间的“亲亲之谊”,内务府在京师社稷坛之西划了一块空地,建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小城——此乃仿“凤阳高墙”的宗室监狱。 在北京建设“宗室监狱”本意不是吓唬宗室,而是真正体现皇帝对宗室的“亲亲之谊”,这不是反话。 明太祖留下的皇明祖训中规定:“后世嗣君对诸藩府亲王及宗室‘虽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 因龙子凤孙身份贵重,不能与普通犯人关在一起,因此各省建起“高墙”和“闲宅”还真是体现了历任皇帝对宗室的关心——宗室改革前皇城里宗室极少,改革后则极多,因此专门建设一个监狱关宗室是有其必要的。 但从实践效果来看,宗室听闻此“高墙”无不魂飞魄散,闻风丧胆。因为从国初以来,只要关进去的全部是无期徒刑,即圈禁到死。唯一例外的是嘉靖朝郑王那种明显的冤案——即便如此,现如今任格物院长的朱载堉也在高墙外结庐十九年才换来其父平反。 因为恐吓效果显著,京师高墙建成后,一段时间内并无宗室入住。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此地就成了关押违法高官和勋贵的地点,而被逮捕的西宁侯宋世恩就被关在其中。肪 宋世恩的祖宗是出身于红巾军的名将宋晟,爵位传至他时已经十一代,西宁侯府也算得上京城内顶尖的豪门。宋世恩隆庆三年时袭爵,成年后在南京前军都督府署理军务,后因占田蓄奴等事被弹劾回京——变法之后,吃此罪名被弹劾的勋贵不计其数。 虽然担任过武勋高官,但宋世恩却毫无英武之气,望之不过一纨绔。所谓沉迷于丝管娥娇之际,肌节驽缓、智识迟钝,说的就是这样的勋贵。 从如狼似虎的国安锦衣卫破门而入,将之逮问之后。宋世恩的魂儿已经从身体中抽离,一直飘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族陷入覆灭。 他的魂儿看见自己的母亲穿上一品冠服,欲进后宫求情却被阻在宫墙之外。他看见自己夫人整日在牢中饮泣,被狱中“伴婆”羞辱;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高墙内很是受了些拷打——那身体翻滚着求饶,将自己夫妇违背人伦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然而,锦衣卫不要这些。他们反复拷掠,问那天在品味居吃饭的还有谁——而又是谁把墙壁上大逆不道的文字泄露于外。 “我就是一草包,真的。”对上安全局佥事郇栎那冷酷的眼神,宋世恩哭得梨花带雨,“真的,郇爷!我那天真喝多了,为了那倒血霉的宋九儿,我家破人亡了——凡是知道一点儿,我能不说吗?”说完,他又委屈的大哭起来。 郇栎脸上的冷酷并不减半分。他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西宁侯,突然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让他蜷缩着身体惨呼。肪 “侯爷,咱家指挥使一会儿带着您的两个小子来看您。他老人家,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宋世恩张大了嘴巴,绝望的看向如同恶魔一样的郇栎。他那被声色犬马锈蚀的脑袋终于转动起来,宋晟遗传下来的血脉也觉醒了一丝。 “郇爷!您说,想让我咬谁?” “侯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不过与国同休的勋家,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小郇我心里怪不落忍的——且帮你一起回想回想,可好?” 。顶点手机版网址: 第四百二十章 拿问 万历十五年的冬天将比所有的年份都要冷。沈一贯在离开副总理大臣府邸的时候,胡子边因为呼吸很快就冻上了冰碴。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的味道,带着质朴的辛辣,如同沈一贯看不起的大头兵,莽呼呼的经常分不清左右,却又带着对生命的威胁感。 街边几个锦衣卫站在离申时行府邸大门不远的地方,他们身上红衣带着些许黑色的暗纹,远看仿佛干涸的血。沈一贯皱了皱眉头,要走到街对面去,离这些人远些。 结果那群人非但没有见到文官大人的战栗感,反倒用无礼的目光向他打量。 沈一贯不想跟他们麻缠,忙快走几步。他同时用眼睛搜索街面,心底将自己的管家骂个臭死——为什么不安排一顶轿子等在申府外面呢? 街边那群红衣中的一个突然高声叫道:“沈侍郎?” 沈一贯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向申府的大门口跑去。忙乱中却没发现刚才送他出门的角门已经关闭了,平时站在门外的家丁也不见了踪影。 那几个红衣将手臂挽在怀里,饶有兴味的看着沈一贯跑到那角门外,用力以手击门,口中高喊申相,却毫无阻拦的意思。 沈一贯喊了几嗓子,脸上的惶急渐渐转为绝望。他哭喊着又无力的锤击几下,转过身面对那几个红衣,脸上露出苦笑。 红衣中一个身穿小旗服色的汉子脸上掩饰不住的嘲讽之色:“沈侍郎,我家指挥使有请,轿子都给您准备好了——咱走着?”说完,他冲着胡同口招了招手,沈一贯就看见自家管家带着轿夫抬着他平时坐的小轿子跑了过来。 在沈一贯被“请”到国安局的同时,京师内已经开始了搜捕。混混杜六坐在粪车出城的时候被搜了出来,本来自忖必死,却没想到只是被人通知到国安局做证人,让伊乐尧跟着松了口气。 双插头鸿苞居士尽管在沈懋学家里躲着,仍被揪了出来。沈懋学欣赏他的才气,本打算找中兴郡王家张嗣修营救,却被告知正在郡王府的戏曲大家汤显祖因与屠隆过从甚密,竟同被锦衣卫逮捕。 一时之间,京师万马齐喑,官民再次笼罩在皇权带来的威压和恐惧中——上一次如此规模的逮捕还是皇帝落马、张文明遇刺的时候,不明就里的人们纷纷打问,又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一贯进入王通的签押房时,看见坐在主位上的人正在读书。此人面容白净,腰背挺直,给沈一贯的第一印象如同温润君子。 但梳理齐整的斑白须发,却让这“君子”有了一种妖异的魅力,如同一条“黑质而白章”的毒蛇盘踞在那里。 尽管刑部与国安局时常有业务往来,但沈一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被手下仍称呼为“指挥使”的局长,因为王通不参加朝会,平日里也不与朝臣交通往来。 自家尚书倒是常在武英殿的会议室里见到王通,但回来后从不说其形貌短长,甚至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把眉头皱起来。 在主位上的人静静的读着书,对上前汇报“沈一贯带到”的佥事并不搭腔。那佥事冲着东侧的椅子努努嘴,示意沈一贯坐上去,自己则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贯脸色苍白的静静坐着,仿佛神游天外。王通仍静静的看书,间或翻一页,或拿起茶杯喝一口。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出声读道:“尝听某臣言,吾不能为某事。何以故?未知某事之细情、某事之内外联系、某事之规律也。唯其以谦逊、诚实之心格致其全体、本质、规律,从‘感性’飞跃至‘理性’并‘推导’之,则为其事不难也。” “沈大人,您可曾学了陛下的《论实践》?” 沈一贯呆了呆,往上拱了拱手,回答道:“当然要熟读再三,不敢或忘的。” 王通听了后将书放下,拿起桌上的另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读道:“吾等誓与江陵相左,当负天下之重望,持气节、秉正道、仰圣意。滞考成而开言路,废条鞭而抚士绅、沮大学而循道统,将以事功而立身,并崇先哲之懿范.此誓。天地鬼神共鉴之。” 沈一贯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他的眼睛也失去了焦距,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王通略带嘲讽的语音:“隆庆二年这一科了不得啊,很是出了些‘君子’呢。” “张位、赵志皋、沈思孝、田一俊、习孔教再加上隆庆五年的吴中行,听说你们号称‘新七子’——打算置王凤洲校长于何地呀?” 听王通说起王世贞,沈一贯的脸上露出些活人气,怯声怯气道:“吾等结社,不过诗文相和罢了,并无他意。” 王通的表情破堪玩味,拉长了声音道:“是—吗?” “是。” “好得很。现成的纸笔,请沈侍郎回想回想,你们这些年在哪些地方搞过唱和啊,参加聚会的还有谁,可以吗?” 沈一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挣扎道:“吾已三品.你非奉旨不能羁押我。” 王通听他这样说,脸色一肃,起身到桌案之上,打开一个檀木匣子,双手捧出一个卷轴。 在沈一贯难以置信的神色中,王通正色道:“有旨意。” 沈一贯和坐在他对面的佥事一齐跪地,听王通宣旨道:“今有都察院报刑部左侍郎沈一贯暗构党羽,所谋阴私事,着太子少保王通拿问,钦此。万历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 王通宣完旨意,将圣旨一合,冷笑道:“沈一贯,伱还有什么话说啊?” 沈一贯汗出如浆,先颤声道:“无话可说。”随即心一横,将双手往前一递,“吾已在此,请少保拿问吧。” 王通目视沈一贯,见他低头不语,沉吟一下方示意手下道:“既然沈侍郎拿出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请他到刑房走一遭。” 沈一贯脸上再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王习之,你欲给三品文官动刑?可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王通脸上肉棱鼓出,冷笑道:“圣旨命我拿问,吾有何惧?”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一章 棘手 明永乐以来科举大兴,各地来京会试举人因人地生疏等原因多受店家欺凌。就有京官会同本乡商贾在京师买房置地,建设同乡官僚、缙绅和科举之士居停聚会之处,称“试馆”,也称会馆——会试之馆也。 随着太平日久,在各繁华辐辏之地,又有商贾建设各类同乡会馆,或行业会馆,蔚然成风。与一般商业活动不同的是,会馆多有乡土或行业类排他行为——非本乡本土和其他行业的,多数馆所是不接待的。 不过今日来到大同会馆的人,是非接待不可的。因为来的人并不与他客气,进来时非但气势汹汹,而且带着手铳和腰刀,铁尺、铁链和染着黑红两色的执法棍也一应俱全。 打头的正是陈典吏,他趾高气扬带着一伙子衙役进来,吓得会馆掌柜一溜小跑到跟前,点头哈腰道:“陈老爷,您您这是来办.办.” “办案!” 陈典吏三角眼上下打量掌柜一番,脸上横肉翻滚,从牙齿缝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威吓:“有个叫做乔礼维的,头些天在你家住店?” 那掌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您说的是乔举人?是,是,小的记得他,他住了一年多,本月十三那天走的,说是回家过年” “都拿下!” “哎?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们犯了什么天条?” 陈典吏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确是犯了天条,不过你是否参与其事,跟我到衙门走一趟就知道了!” 随后的大同会馆狼奔豸突,不必细表。哭啼啼的会馆掌柜跟伺候过乔举人的伙计,还有一个给乔举人暖床的小唱,被陈典吏一同打包带走,倒吓得四邻不安,鸡飞狗跳——这几天的京师,到处都是这般场面了。 万历十五年的冬月二十三,在武英殿觐见的王通王习之呈上了“隆庆党案”的密报。朱翊钧览奏之后,面沉似水。 南台会议之后,以李贽为代表的思想界新兴势力在朱翊钧的保护下逐渐发展壮大,各种“复古学派”、“人文学派”、“人本学派”等等令人瞠目结舌的学说“百花齐放”,近乎“群魔乱舞”。 复古学派提倡“尽复百家之学,仁王择其‘善’者而用之”;人文学派在心学的基础上实现大扩展,提倡“人为宇宙主宰,无人则无宇宙,故一切施政之要都在于个人发展”;在此基础上,人本学派则提倡“人欲是万事之原由”,大力鼓吹“纵欲”和“个人解放”。 宋世恩夫妇与鸿苞居士之间的混乱,思想根源其来有自——在大明南方,描述这些情欲的“枕匣书”和春宫图堂而皇之的在书店中售卖,朝廷无力禁止。在北方京师,这些思想的流传也是公开的秘密,卫道士因之而痛心疾首,甚至产生拨乱反正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当然,如同沈一贯等将过错归于已故中兴郡王张居正一般,卫道士们并没有将万恶之源归于皇帝的胆量——非是他们才智短浅,而是恐惧自己的思想向这方面有丝毫的转移。 在朱翊钧的强力推动下,“万历新政”变成了“万历变法”;他给予了张居正人臣之极的哀荣,以表露继续贯彻万历变法的决心;他建立了新军、改革了政体,解决了宗室问题,推动扩张和移民——这所有的一切,并非来源于思想解放或生产力的推动,其基础不过是万历五年“白色恐怖”,用鲜血和刀剑强行推动起来的。 如今,他强行嫁接的资本枝干已经壮大了,朱翊钧尽管身处深宫,但他从各处的奏报中,也能感受到它正在从历史和现实之中汲取营养,渐露狰狞。 但这头猛兽是否同样因为飞梭和纺织机的发明而走上原时空相同的道路,它汲取的营养中是否饱含着人民的血肉,朱翊钧此时并不知道。 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朝廷中出现的“隆庆党案”就是那片落下去的叶子。除了沈一贯的同年,下一届隆庆五年的那一榜也有七人结社,因反变法的政治理念相同,这一批与与隆庆二年的沈一贯等人已经合流。 随着变法的推进,这个党团逐步扩大,采取了极低调的发育策略并严守秘密,被此时竟然发展到三十多人。这些人在各部、司都有,平时聚会互通消息、针砭人物,并且有了明确的政治纲领——就是王通读给沈一贯那篇“结社誓词”。 揭帖案中,王通被皇帝面授机宜,主攻方向一直都是反变法的“党派”,抓住了核心之后,案子也顺利告破了。 在反对张居正任总理大臣一事上被罢官廷杖的官员中,有一个给事中叫乔祯维。他有一个同族弟弟叫乔礼维。此人中举后来京参加十四年的会试,结果名落孙山。 乔家虽不算大富之家,但供家中子弟走举业还是毫不费力的。因此乔礼维就留在京师准备下一次考试,在各种文会和同学间的应酬中接触到“隆庆党”外围人物,并也成为其中一员。 按照这些“朋友”的观点,乔礼维文章老成,十四年的大比文章花团锦簇,“通识直指”等科目也没有扣分之处。因此没上榜的原因只有一个:乔礼维被他本家哥哥乔祯维连累了。 后来,乔礼维在几次文会中更是被公认文章第一,心态却逐渐失衡——文章再好,今生没有进士之望。钻进牛角尖之后,他有些放浪形骸,整日醉醺醺流连花丛,就有会馆中同乡写信,将他的状态告知家中亲朋。 到揭帖案发生前,乔家家长的信也到了,催他返乡,否则就断了他的留京花销。乔礼维越想越郁闷,临走前想出口恶气,一时脑热带着家仆趁夜色将宋九的打油诗贴了好几十张。 贴完揭帖的第二天,乔礼维就雇了马车出了京师。若锦衣卫按照纸墨等线索追查,此案永远不能破。但王通从“隆庆党”入手,将所有成员的活动轨迹对照后,发现他在揭帖案第二天出京,那就准没错儿了。 八百里加急到大同,破家逮问,当然水落石出。 案件尽管厘清,但朱翊钧却觉得棘手——自己定下的变法大政不能说错,但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嫁接”,或者说是一种“揠苗助长”,大明从思想上并没有做好进入资本主义的准备。因此,如何处置沈一贯这批并未违法的隆庆党徒就成为一个大难题。 尽管有朱翊钧的保驾护航,但大明仍未诞生自己的孟德斯鸠和卢梭,而且身为皇帝的朱翊钧并没有想走君主立宪或“共和”的念头。 在他的宏伟蓝图里,是他本人要带着全人类走上新路途的——从“隆庆党案”的爆发看来,他的余生,恐怕要一次次的和这些人进行斗争。 如果不从思想上进行彻底的改造,那就不可能走通他所设想的道路,万历十五年的朱翊钧看着卷宗,无比确信了这一点。 “王习之,你任国安局局长多长时间了?” 一直低着头盯着金砖的王通,已经习惯了皇帝的敲打。类似的话往往有一个类似的开头,但在王通的内心深处,却早已明白皇帝对他的依赖越来越深。 “从万历五年臣接了锦衣卫指挥使开始算,至今十年了。后来锦衣卫分内情司和外情局,臣任了一段内情司司长。再后来,内情司改为国安局、外情局改为军情局,臣与刘守有分管之。” 朱翊钧看着跪地回奏的王通,帽子下的鬓角已经花白,他虽然派人盯着这个最大的情报头子,也没有收到他有私心杂念的情报,但作为孤家寡人,他从未敢付出全部的信任。 “嗯,朕让你盯着各地,有无为工商张目的社党,你可有所得?” “是。臣这些年按照皇上分派,细细甄查,不敢懈怠。如今除了行会,并无社党——读书人并不为他们说话 “嗯。” 武英殿陷入了一阵寂静。王通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如山如岳的压力,尽管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忠心和勤勉,皇帝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但每当这种寂静产生于他们两人中间时,都有一种恐惧从王通的内心深处涌动着,翻滚着。 “如今各地工商可用童工?” “回皇上的话,臣这些年按照皇上指派,不敢丝毫懈怠。勘查所得,虽有工厂偶用童工,多为城中贫民带子上工,并无虐待等情。” “可有用奴隶者?” 王通的脸色有些微微涨红,他将头伏低:“回皇上的话。如今安南奴、缅甸奴所在多有。尤其以安南为甚,臣于去年已经报过了。另”他的语音顿了顿。 “什么?” “臣于上月接广州情报,已有商贾向国内贩昆仑奴,且人数不少,整个江南恐有数千之数。” 意料之中的呵斥没有到来,王通只是听到皇帝在御座上叹了口气。随后又听皇帝对魏朝说道:“传旨罗万化,着其觐见。” 魏朝躬身,出殿传旨,孙隆进殿侍班。王通仍跪在地上,皇帝仿佛陷入沉思,忘了叫起。 过了好一阵子,王通突然听到御座上传来皇帝的声音道:“王通,你说说,孔夫子这人怎么样?” 国安局局长被这天马行空的一问问得呆住。他不由自主的想抬头窥看圣颜,转念间硬生生忍住,后背立即出了一层汗。 但武英殿中寂静的空气却不能让他迟疑,于是他开口道: “臣虽然读书少,但觉得这人不错。嗯,挺好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僧祇 原时空的黄仁宇,耗时七年写出历史著作《万历十五年》,发表于西元1978年。这本书从“大历史观”的研究视角出发,选取了明朝万历十五年作为考察切入点,探析了晚明帝国走向衰落的深刻原因。 当然,有的人也认为黄仁宇先生玩的是“六经注我”,这本书的写作是从错误答案反推论据的过程——里面藏着对“意识形态治国”的否定把戏。 本时空,作为历史爱好者的朱翊钧当然看过《万历十五年》。他曾经以为黄仁宇是对的,“儒家的罐子里面长不出现代国家。”[注1] 但当穿越发生在身上时,朱翊钧别无选择,他必须要在儒家的罐子里长出现代国家。 此前,他按照一般穿越者的套路很是做了些事。但在本时空的万历十五年,他突然认识到,如果今天的自己突然驾崩,万历变法势必也要和原时空的“万历新政”一样走向失败——这并不以他的意志或“遗诏”为转移。 至于他设想的后手,例如利用皇后接过变法的旗帜——将变得无意义甚至危险。 原时空的共产党员,竟然在穿越后彻底理解了历史唯物主义。发现这一点的朱翊钧有些啼笑皆非。 说不得,也要做“六经注我”的事——还是把李贽从南京调来罢。但当务之急,还是要把“隆庆党案”首尾处理干净。 静静的想了一会儿,朱翊钧问道:“你手下有一个叫郇栎的?”王通闻言额头见汗,低声回道:“是,他是臣的得力助手。” 朱翊钧听他如此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声音转冷道:“若是别的部司,朕倒是喜欢有一个能体察圣意的呢。不过在国安局,你们只要冷静的呈现事体的本来面目即可——若有下次,你提着他的头来见朕。” 王通身体大大的抖了一下,将身子匍匐在地,口中道:“臣,遵旨。” “嗯,你的公忠体国,朕甚嘉之,希望我们两个都初心不忘,做一对善始善终的君臣。” “是。臣不敢忘了皇上的教诲,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嗯,朕知道了。” “臣,告退。”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王通躬着身子从武英殿退了出来。尽管经常接受皇帝的敲打,但最后这短短几句话还是让王通汗湿透衣。 他再次确认,皇帝在自己身边埋伏着后手——自己到如今能够得保首领,确实是因为不打任何折扣的忠诚。 王通直起身子时,看见了正等在殿外的罗万化。作为皇帝的暗影,他与朝臣除了工作关系,没有任何往来,因此看见了炙手可热的副相,他也只是淡然的点点头。 罗万化也不以为意,进殿行礼如仪。待赐座后,朱翊钧问道:“江南工厂多蓄昆仑奴,政事堂可知?” 罗万化闻言,朗声回道:“臣见过此类地方简报。也有友人通信告知,如今往我朝南方大量贩卖来的,非唐宋以来的南洋‘昆仑奴’,当为‘僧祇奴’。” 朱翊钧闻言惊讶道:“二者有何区别?” 罗万化道:“唐宋及我朝永乐时,权贵所蓄‘昆仑奴’者,乃满剌加、柔佛外海岛屿上生的黑野人,颇矮小,身形灵活,可使杂技。而僧祇奴者,乃最近几年由西班牙人从昆仑洲贩卖而来,虽然也身如黑漆,拳发,但体壮如牛,与此前的昆仑奴迥异。” 朱翊钧闻言张大嘴巴。皇城大内从未蓄养“昆仑奴”,朱翊钧对此一直懵懵懂懂。他曾读过“红尘三侠”,一直以为书中的昆仑奴来自非洲——自己为了跟西方殖民者别苗头,给非洲起名‘昆仑洲’也肈因于此。如今看来,还是读书不求甚解之过。 罗万化见皇帝不说话,忙表露观点道:“皇上,如今江南工厂人地‘矛盾’缓解,虽然工厂大兴,但人工比之北方诸省至少贵三成。而僧祇奴身强力壮,性情温良,踏实耿直,一个顶得上两个熟手且所费极低,颇受士绅喜爱。臣以为朝廷禁止蓄奴之令,所爱护者乃陛下赤子也——与僧祇奴无关。” 朱翊钧皱眉不语。罗万化还待劝说,朱翊钧竖起手掌让他少待。过了好一阵子,朱翊钧才问道:“江南所用僧祇奴,阉割否?” 罗万化不知皇帝这脑回路如何转到下三路,闻言先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回奏道:“这个倒不曾。以臣所知,江南僧祇奴皆为公的,母的颇少——此类也无法繁衍,请陛下放心。” 朱翊钧闻言苦笑。罗万化接着奏道:“僧祇奴虽然能学人语,但仍为牲口之流,如何能与我朝之民交媾?即便安南奴、新罗婢等,也视之为畜——请皇上放心。” 朱翊钧闻言直撮牙花子,心说我担忧的事发生在数百年后,如今的你根本不懂。 于是冠冕堂皇道:“康洲先生此言差矣。成祖时,所敕封木都骨束、术骨达腊等国,其民俱为僧祇人。此乃人,非牲口。既生而为人,即可教化之,岂可视之为畜类?” 整理一下思路,朱翊钧从御座上起身,在武英殿内缓缓踱步道:“朕翻看李贽学说,‘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通为一身也’,又说‘庶人非下,王侯非高’。” 罗万化听了,如同黄钟大吕震荡在心,又见皇帝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目光炯炯直视自己,问道:“康洲先生你说,僧祇人难道不是饥而求食,劳而求佚,苦则索乐,辱则求荣者吗?” 罗万化低下头,回奏道:“是,但恐少‘四端’耳。” 所谓“四端”的说法,来自于孟子。即“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仁义礼智是人的固有本性,也是人和动物区分的重要标志。 朱翊钧见罗万化还嘴硬,不由得哂笑一声道:“你可以去信问问你的朋友,僧祇人是否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 顿一顿又道:“贫无立锥之地时,即便汉人,四端少上几个也寻常。” 罗万化听了这话,情知无法在这种观念上扭转皇帝,只好轻轻拍了几句皇帝仁慈的马屁。 朱翊钧在武英殿转了几圈,望着窗外的夕阳,轻轻叹了口气。对罗万化道:“虽然僧祇为人,或有四端,但其形貌丑陋,不令人喜欢。” 罗万化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只好沉默不语,听朱翊钧道:“如今买卖蔚然成风,若‘一禁了之’势必导致走私。康洲先生回去研究一下,起草个办法。办法需高屋建瓴,不光是对僧祇人,其他东洋、西洋人在我大明生活、居住,都要用这个办法管起来。” 罗万化这才明白皇帝所欲,觉得这件事也应该做,于是回道:“臣请皇上賜下一个宗旨。” 请读者老爷賜下一个移民管理的宗旨。 注1:这话是王小波说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侵染 朱翊钧当然给不出罗万化什么宗旨,只能含混一句道:“非我大明子民,若无卓技、功勋者,朕以为不可使之久居大明。其他的,卿调研清楚了明白回奏。” 罗万化答应了,君臣两个又谈了谈吕宋、满剌加局势,并在地图上推断从陆路到欧罗巴的三路使团大概走到了什么位置。 待罗万化退出后,朱翊钧伸了伸懒腰,看向孙乾。孙乾低头回奏道:“皇上,您已超时甚多,奴婢让郑王改日觐见?您用过午膳还要与枢密们开会呢” 朱翊钧沉吟一下,微笑道:“安排人去通知潞王,让他进宫来。先带着太子陪着郑王用膳——太子这些天说要去潞王府玩耍,今日且让他去,明日回宫。” 孙乾答应了一声,听朱翊钧继续说道:“现在不到十一点,你去政事堂看看鸣泉先生吃饭没有,若没有,叫他陪朕用膳。” 孙乾感动道:“皇上对臣下真是解衣推食,奴婢等能伺候皇上这样的仁主,真是天大的福分。” 听了这话,朱翊钧略略皱眉,脸上似笑非笑。孙乾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神色,正缓步退出宫殿。临出门前,忽听朱翊钧道:“孙乾,你可知道自己何处不如魏朝么?” 孙乾耳边如同打了个雷,先是手脚没处放,随即跪地道:“奴婢不该以谀词惑主之心,知错了!求皇上饶奴婢这遭,奴婢再也不敢了!” 朱翊钧哼了一声,道:“你也是朕身边老人了,若想有个好下场,要先多看、多听、多思,再做到不看、不听、不思,如此可保长久——起来,去办事吧。” 总理大臣梁梦龙见传旨的孙乾神色恍惚,几乎没有一点往日的机灵劲儿,心中猜测道:“这家伙定是被皇上骂了,看来我也要小心点。” 觐见礼毕,朱翊钧却满面春风,让梁梦龙陪自己用膳。为善摄养生,皇室讲究“食不语”,再加上不喝酒,两人都挑着自己爱吃的夹了几筷子,随即撤下去赏赐宫人不提。 君臣两个漱了口,内官又端上两杯茶来。梁梦龙没话找话道:“自从有了医学院和报纸,天下人生活习惯改了不少。臣以前饭后立即饮茶,漱口也是用它,现在却都用白水润润喉咙,饭前也不饮茶了。皇上也要保重龙体——臣见报纸上说,饭后直接饮茶伤胃。” 朱翊钧闻言笑道:“没那么蝎虎。若茶也伤身,人只好餐风饮露才行。” 梁梦龙立即端起茶杯喝一口,奉承道:“这是大红袍?前日得太后赐下二两,臣拜领后尝了尝,果然香气清雅,喉韵甘滑,真国宝也。” 朱翊钧闻言笑道:“内府早些年将附近山林买下,大面积扦插繁育成功了——再过个七八年,这大红袍也不值什么。宋人喜欢铁罗汉,也有前人也有喜欢白鸡冠的,如今福建已经种的到处都是了。” “其实,朕虽喜欢岩茶,但大红袍喝起来却觉得鲠嗓子,前日农学送了些在武夷山新培育的‘玉桂’,有些柑橘香味,朕觉得冬天喝起来比大红袍要好,可惜新种所得不多,已经喝完了。” 梁梦龙轻拍马屁道:“如今得皇上龙口一赞,此茶立成名种也。” 朱翊钧闻言叹道:“天子跬步,皆关民命,朕不敢忽视。因这些年颇喜岩茶,宫中多用。龙井、毛尖等,售价和销量都不如前些年。前两天南直隶巡抚密奏,道是大别山多穷困,民生仰赖茶山产出,身为皇帝口味不要太刁,偶尔也要喝点六安瓜片。” 梁梦龙闻言莞尔,颂圣道:“皇上仁心泽被天下。自祖龙以来,皆各地贡奉皇室用度。变法后皇上废供奉而全用采买,此大仁政也。不过,民间也因此对宫中吃穿用度关心过甚。臣听说,商贾如今为求一个‘内用’,有些无所不用其极了。” 朱翊钧闻言笑叹道:“正是,此前宫中要用香云纱,有一张姓大商贾非但不要钱,还要给内府一万两——他们来问朕如何措置。鸣泉先生以为如何?” 梁梦龙忙回奏道:“要是那香云纱确实冠绝天下,臣觉得——”刚要说倒也不是不行,随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后背也沁出冷汗。 朱翊钧似笑非笑道:“看来皇帝的名头也敌不过一个‘钱’字。” 梁梦龙脸色微红,拱手道:“臣孟浪了。皇上常跟臣等说‘资本’行于世道,必在无声无息间就侵蚀道德人心——看来臣确实受到侵染而不自知也。” 朱翊钧点头叹道:“鸣泉先生不必尴尬,这个问题朕问了宫中好些人。连皇后都说,不必要那一万两,但这姓张的要送,倒也不能拦着——只有两位太后坚称不可。” 接着站起身道:“见微知著呀!不知天下人心被这‘钱’字拨弄,将会如何?” 梁梦龙欲言又止,却又低头不语。朱翊钧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在殿中转了几圈道:“大变法以来,朕虽有密奏耳目,但民间底下究竟如何,却没有直观的认识。今年即将到了年底,也就罢了。” “明年开春,朕欲巡狩天下,鸣泉以为如何?” 梁梦龙不由的张大嘴巴。他今日虽蒙召见,但心中一直以为皇帝要与自己商量‘揭帖案’和‘隆庆党案’的定谳,却没想到皇帝居然给出了这么个大难题! 心念电转间,梁梦龙问道:“陛下,欲察政、慑军以昭国威乎?” 朱翊钧微笑道:“非‘礼’也,乃‘政’耳。落脚在‘调查研究’。欲将变法推向深入,非大搞调查研究不可呀。” 梁梦龙露出了然之色,扼腕叹息道:“古者帝王莫不巡狩,《书》中云‘五载一巡狩’。我大明永乐、宣德时,帝王北狩,备受褒誉。但自从英宗北狩,大明国势为之一坠;武宗巡狩,天下骚然;世宗巡显陵,险陷于火” 朱翊钧闻言眉头微皱,梁梦龙忙道:“皇上登基以来,国势起衰振隳;塞罕坝北巡,定北疆万世太平之制,雄才大略非汉武唐宗可比也。” 朱翊钧眉头舒展,笑道:“鸣泉先生褒誉过甚了。” 梁梦龙道:“非也!汉武远征大漠,天下为之疲敝;太宗和亲吐蕃,这‘天可汗’的成色嘛,文成公主也帮忙添上些。唯我皇上.” 朱翊钧忙摆手道:“鸣泉先生快别说了,朕臊得慌。倒也不是妄自菲薄,今人也未必不如古人——但今日言之无益,还是说眼前罢。” 梁梦龙暗暗叹了口气,心知这势必累的要命的工作是推脱不了的,只能问道:“未知皇上欲巡狩何处?臣好细细谋划。” 朱翊钧笑道:“朕打算先去南京。”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四章 南巡(一) 大明皇帝北巡的多,南巡的少,主要原因是帝国之患在北而不在南,因此并不需要皇帝巡视以收震慑之效。 但也有例外,永乐帝夺得政权之后,为收江南人心,数次南巡。武宗年少登基,仰慕江南风物,为了南巡廷杖数十大臣,搞出个“南巡之争”。嘉靖皇帝为父母合葬事,也南巡了一次,但差点被大火烧死。 隆庆皇帝在位期间短,俺答和议之后虏患缓解,皇帝可以出京——但其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巡视,因此也没有人提建议。 朱翊钧通过一次北巡,在政治军事上双管齐下,解决了蒙古问题,使得自己具备了巡游天下的条件。但其时变法事繁,总要坐镇京师支撑张居正,因此也没有将南巡提上日程。 如今的大明虽然仍在南征北讨,各项大工程也多,但皇帝南巡的钱还是拿的出来。当然,朱翊钧手中攥着最大的工商联合体,也不用朝廷出钱。 如今的大明朝廷,对朱翊钧这个皇帝近乎没有约束力:通过新军和重立枢密院,他牢牢握住了军权;通过银章直奏和国安局,他控制着治政权;而通过工商联合体,皇帝的财权也不受朝廷制约了。 尽管裁撤了东厂、改组了锦衣卫,但以政事堂为代表的外朝很清楚,皇帝对于国家的掌控力度已经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即便高祖和成祖,在花钱的自由度方面,较之当今也只能瞠乎其后。 因此,皇帝说要去南京,梁梦龙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唯一顾虑的,仅是地方官在迎驾方面大搞花头,或搞摊派或加杂派,扰乱地方有损圣德。 但梁梦龙又很清楚,今上除了对治国理政有浓厚兴趣之外,对享乐之属并不在意——登基十六年,除了对西苑进行了整饬之外,皇帝并没有为了耳目之欲修任何一个园子。 应该说,该着大明中兴——这样的皇帝,除了不听大臣摆布之外,没什么其他毛病了。 如今皇帝静极思动,做总理大臣的只能配合了。君臣两个商量了一番行程,梁梦龙就告退了。 年底前,“揭帖案”以极快的速度定谳。申时行管家宋九酒后作了一首打油诗,将自家主人钉在了“欺师灭祖”的耻辱柱上。尽管宋九本人早被杖毙,但朝廷并未放过他,他的全家被抄,家族被尽数流放。 乔礼维作为揭帖案的首犯,被判大辟并抄家。因为皇帝的权力已经高度集中且稳固,因此此次揭帖案并未株连,宋九和乔礼维的家族因此得以幸存,仅被流放而已。 至于隆庆党案,沈一贯、邹元标等核心骨干在申时行的激烈反对下,没有入狱判刑,但丢官罢职却免不了。李植、丁此吕、吕东之等党徒或被降级,或被调去安南、缅甸等帝国边陲。 申时行杖毙宋九,“出卖”了沈一贯,在风雨飘摇中坚决不辞职,最终仍保住了副相之位。 万历十五年年底,清正伯爵海瑞在京师去世,帝甚惜之,以侯爵之礼赐葬。政事堂请旨谥其“忠介”,皇帝以“世人以耿介视之,朕视其‘镜鉴也’”,因此改其谥为“忠正”。 本时空的万历十五年,波澜不惊的度过了。 原时空黄仁宇截取的几个影响历史的截面与本时空相比,已经完全不同:张居正并未得到清算,万历新政升级为万历变法,仍在如火如荼的推进着;帝国面积扩大了数倍,东北、西南进行了大开发,土地矛盾因之得到极大缓解;因为初级工业化的深入,手工业正在向集中生产过渡; 因为银行的成立和龙元的发行,匹配这生产基础的金融体系也生长出来;因为格物院的成立,科技出现了井喷;因为专利法律的颁布,生产技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大明声威重振,从朝鲜、日本一直到满剌加,无人敢于轻慢;从东北、西北一直到罗荒野,帝国如同一个终于健康了肌体的巨人,向属于人类的海洋和广袤土地伸展出来两个硕大的拳头 万历十六年春三月十六,圣驾自京师起行。此次南巡,为免地方迎驾靡费,大部分行程在运河。 万历四年漕运改海,朝廷继续保留运河衙门协调各地维护运河畅通,并改钞关税为地方税,允许沿河各省收过河钱。因船运加上钞关之费后仍远低于陆路,因此没有了漕运功能的运河繁荣依旧。运河所在地的地方官无保漕之责,而有关税之惠,立成天下第一等的肥缺。 过了年,政事堂即将钧旨下达,将皇帝南巡的大致路线和时间通知各省。随后皇帝也专为此事下旨,要求各地不得大兴土木,擅建行宫,靡费民力。 因南巡经过皇后家乡苏州,故李太后就没有与皇后相争这陪伴的机会。而皇后在侧,朱翊钧也不好意思带太多妃嫔,只能由皇后选了几个老实巴交的伴驾。 陈太后本来要凑热闹,奈何入春之后咳嗽不断,身体难以支撑,只好陪着李太后在京师守家。太子已经十一岁,身体康健,此次也得以伴驾南巡。 有大臣劝谏皇帝留太子监国以备不测,被朱翊钧大骂一通后,再无杂音出来。至于伴驾大臣,与皇帝第一次北巡塞罕坝时不同,此次除罗万化等少数几个留守之外,总理大臣与尚书近乎全员出动。 此时皇帝已经登基十六年,对朝廷和天下的掌控力远超其列祖列宗,因此此番出巡仅调万余禁军伴驾护卫,并加一等卫国侯戚继光为南巡扈护大臣,统帅伴驾兵将。 如此一来,皇帝、臣工、护卫以及服侍他们的各色人等,整个队伍轻松超过一万八千人——这些人吃马喂的,才是皇帝出巡花费的大头,毕竟这些人吃穿住行不能凑乎。 浩浩荡荡的,船队绵延二十余里。为皇帝安保万全,运河北段全部封锁以加快御舟行进速度——第一站即设在天津。 第四百二十五章 南巡(二) 明初,天津不过弹丸之地,民居鲜少。建文二年,燕王朱棣在此带兵出发到南方争夺帝位,功成后取名天津——即天子渡河之地。 后永乐帝迁南方之兵,建三卫分别为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以拱卫京师。 通惠河贯通后,天津成为运河枢纽之一。长芦运司设批验所于大直沽,于是盐商在天津海河东岸买地筑坨存盐,以备查验待运。漕粮入京后,天津又成为漕粮转运中心,商民络绎不绝,逐渐发展起来。 待卫所糜烂,数以万计的军户主业转为农民,天津卫逐步向商业化城市转变。万历大变法后,天津以其便利条件,被朝廷准许设立海关和造船厂,越发繁盛起来。 天津巡抚杨一魁率文武官员迎得大驾,导引朱翊钧等进驻天津驿政宾馆改造的行宫。因只有数月时间,杨一魁欲大兴土木而不可得,只能将驿政宾馆装修一番,聊表寸心而已——倒是为驿政部省下一大笔装修钱。 待皇帝歇下,有侍从室秘书出来对杨一魁笑道:“杨抚台,陛下明日八点早膳,八点半听取汇报,今晚十点前,请将明日要汇报的文字材料交侍从室审定。当然,您交的的越早,我们睡觉的时间也越长。” 杨一魁忙道:“是。此前前导官已经交代了,早就备好在此。”说完,递过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又赔笑道:“本抚已做好节略——但唯恐不中意耳。” 那秘书闻言,脸上露出笑来道:“规矩是要我们几个每个字都看过,编出节略来——但谢过抚台盛情。”说完,躬身颔首示意,拿着纸袋转身去了。 杨一魁呼出一口长气,转身出门坐上轿子,回了自家行辕。此际的巡抚行辕里灯火通明,无数官员往来其中,将挂在正堂上的“接驾大挂图”上的尾端空格用对号一个个填满。 “疏浚组王永国在何处?后日圣驾到沧州——河道疏浚情况因何还未报来?” “前天不是已经报过?”不知谁在大堂角落里喊了一声。 “咄!三天前通,明天就不堵了?快去喊王组长来,连夜下去检查!” “贺君寿指挥使同知在吗?” “在此!在此!” “贺同知,兵马检阅已毕是吧?请在此签押了——我们好在图上划勾。好哩,谢过,您可以回去休息了。” “政事堂接待组快来个人,明日梁鸣泉总理大臣早餐加上正定炒肝一份儿!” 变法之后,各地官衙正堂的面积都大了起来——皇帝在紫禁城都改了好几个宫殿,各地将自己阴暗狭小的办公场所改动些也算正常。 因接驾事大,杨巡抚同意今日使用鲸油灯——这玩意儿和猛火油灯亮度差不多,区别在于鲸油里面兑着香料,让人长时间熬夜工作而不觉得难受。 从行宫返回行辕的杨一魁看着如同闹市一般的衙门,心中感慨。和自己年轻的时候比,这巡抚会同三五幕僚,几个司使开会做事的风简政清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杨一魁而立之年中进士,如今年过半百,在宦海沉浮二十多年。二十年从官场新嫩而至从二品封疆,杨后山自然有其做官绝学,那就是读得懂皇帝。 如今的皇帝,就是奔着“九州同贯”的路子去的,东南西北扩张不提,眼睛还使劲盯着大海。 天津有军港、海关,对有志于政事堂的三品高官来说,这就是一等一的跳板。杨一魁听了“宰相必起于州郡”这一说法之后,立即通过张四维的关系,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外放,不就是求一个拿政绩的地方吗? 如今皇帝南巡第一站就在天津,杨一魁不能容忍有任何脱离他掌控的情况——因此,他只是对着灯火通明的大堂笑了笑,就回后宅休息了。 简单睡了两个时辰,杨一魁在早上七点半就在行宫外幕次内候见。待内侍出来叫进,他忙整了整五梁冠,推了推近视眼镜,看了眼笏板上小抄的大致位置,进宫大礼参拜不提。 重臣排班的行宫大殿乃驿政宾馆大堂改建而成,跟武英殿的格局差不多,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文武陪驾大臣左右分立,政事堂诸相和内廷行走等重臣都有座位。 杨一魁被赐平身后,躬身将天津农、商、工、军、教等事大略汇报了一遍,就听玉音问道:“朕记得杨卿从朝廷外放地方三年多了吧?” 杨一魁忙回奏道:“是。” 朱翊钧微笑道:“杨卿自请外放,勇于任事,此事朕甚嘉悦。”杨一魁声音都颤抖了:“谢过主上天恩勉励。” 朱翊钧嘴角多了些微笑,又问道:“适才你说天津农田已近六万顷,而水田居四分之一——都是谁在种啊?” 杨一魁心下一沉:皇帝自有耳目,对天津三卫的情况自然心知肚明,而且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功无过,也没有必要替别人隐瞒。 因此咽了口唾沫,腰往下躬了躬:“回皇上的话,少部分是臣招纳的流民,大部分却是卫所之兵。” 未等皇帝追问,杨一魁忙将自家功绩说了出来:“臣初至天津时,卫所有兵户一万四千,俱习农事而不知兵事。臣总领天津抚军之事,三年来已练出新军二千八百人,都通过了枢密院的考核——其中上士一百二十七人,下士六百,去年调往日本了。” 朱翊钧闻言眼前一亮,看向五军都督府佥事胡守仁道:“近塘,天津新军成色如何?” 胡守仁起立躬身奏道:“回陛下,南苑选锋营由各地选兵组成,占比广西第一、辽东第二、山西第三、陕西第四,天津排第五。” 朱翊钧大悦,对杨一魁微笑道:“杨卿巡抚有力,有心了。”杨一魁得此一赞,浑身骨头一齐轻了二两。 朱翊钧接着问道:“天津税源都有哪些?杨卿说说。” 杨一魁忙看向笏板,回奏道:“天津辖县不多,粮税较少,只占了一半多些。因地处辐辏,商税多些,占了三成。臣就任以来,多设无烟碳厂以供京师,工税已经占了近两成。” 朱翊钧略略皱眉。站在文臣之首的梁梦龙笑道:“后山先生,直接将笏板上的百分比念出来就好,皇上习惯听细数——你倒不必三成、两成的。”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南巡(三) 杨一魁闻言,略显尴尬将近视眼睛摘下,凑近了读笏板道:“是。天津万历十五年共缴度支部税银二十五万四千八百两;其中,这个农税十二万三千两;商税七万七千六百两,工税五万五千一百两。” 朱翊钧点点头道:“工商之税还是少些,海关收入如何?” 杨一魁道:“海关去年收了三万五千三百两。但扩建了码头和军港,都投进去了。” 度支部尚书余有丁闻言道:“焉有是理?度支部收支两条线,哪有地方自行花用关税的道理!” 杨一魁忙道:“余尚书说的是。下官焉敢乱了度支法度?此前向政事堂上了请示,堂札批下来后,度支部关税司那里走了账,才动用的这笔银子。” 余有丁料定必是如此,适才所言不过是暗戳戳提醒皇帝政事堂侵占部权,给梁梦龙上点眼药而已。 梁梦龙脸上青气一闪,朱翊钧恍若未觉,只接着问道:“过河钱收了多少?” 杨一魁心中暗道,皇帝怎么只围着兵事、钱粮打转,难道又要打仗不成?口中不慢道:“回皇上的话。臣以为过河钱非必收。因天津乃京师门户,百商汇聚,府县都不缺钱粮,因此为方便营商,天津不收过河钱。”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接着问道:“好,方便营商这想法好得很!然则民间应役可多,各县有无免费征役?” 大变法所实施的丁、地税收缴方式为“条鞭法”,与清代雍正时期“摊丁入亩”最大的区别在于,改徭役为征收丁银而不是纳入田亩统收“地丁银”。丁银类似于后世的“人头税”——此税征收后,官府征发徭役要付工钱。 天津巡抚要求不征收过河钱,势必导致其地方收入减少一大块。朱翊钧担心各县为了政绩,在徭役方面开了变法的倒车,故有此问。 杨一魁忙回道:“天津早就不征徭役。凡有营造,皆由官府招标,自有包工头来投标。此辈多为乡里素有名望者,乡人农闲时进城务工,由包工头拿银钱雇佣。” 顿一顿道:“官府只管验收营造工程,至于标银够不够给付工银,是包工头的事,此诚为官民两便之法。” 朱翊钧听到“包工头”这三个熟悉的字眼,眼前仿佛闪过了“黑恶势力”、“暴发户”、“拖欠民工工资”、“豆腐渣工程”等一片关键词,但只是笑笑没说话。 毕竟,包工头和进城务工人员的产生,说明农民开始从土地上挣脱了基本的束缚,对于如今的历史进程来说,其进步意义远大于负面效果。 因仍有些担心,朱翊钧接着问道:“杂派情况如何?” 杨一魁回奏道:“臣到任后一年,已经落实了府县两级议政会之诏令。按‘乡贤共治’的原则,天津各府县俱设立了议政会,议员由乡贤担任。县中税官,无议员签押不得派票。杂派之弊,用此法一概埽除了。” “变法大诏只说府县可用乡贤组成议政会,以裨益乡治——天津的乡贤如何选出?” 议政会之诏令,乃变法大诏“申民权”一章,只有短短一句话,此后朝廷也没出具体的管理办法。朱翊钧作为地主阶级的总头领,既要思索洪业传至万世之法,又要控制民权的伸张和变异,因此只是埋了个由头在那里。 从万历五年八月大诏颁发,到如今万历十六年,十年间各府县组成的议政会五花八门。有的如同天津这般,控制了县官杂派权;有的则只算是个名誉称号;有的由地方文坛纠集功名士子组成;有的则当做荣誉给纳税大户或修桥补路的慈善之家。 皇帝问乡贤如何选出,杨一魁不知这一问中隐含着能够改天换地的道理,只平平常常的答道:“天津各县,各有议政会三十人。选拔议员乃县官之责也。新官到任,必访知乡贤耆老,施政才能有的放矢。若自家选的议员,专扯后腿也算县官无能。若议员一味迎合县官,却难免本乡之民詈骂,故不敢为乡愿也。” 朱翊钧听了杨一魁的回奏,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定了定神,接着问道:“火耗如何?” 杨一魁拍马道:“臣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及第,曾做地方官。当时小民交纳本色,正粮一石,加耗九斗,另有一斗要付给包税之家,这还是一等爱民县官,不加杂派的情况下税赋却仍翻倍了。” “大变法后,圣上定下火耗定数,又下火耗归公和养廉银之诏,天下臣民无不感念皇恩浩荡。如今天津火耗加耗三分,足以应付办公所需。” 杨一魁结束奏报时已近中午,仅得到了皇帝的赐宴。按此前皇帝巡视接见臣工的惯例,皇帝要给杨一魁加官一级以示荣宠,若不给实官,至少在虚衔上也要加一级,但朱翊钧并没有任何表示。 食不甘味的吃过了午饭,皇帝去午睡休息,政事堂和部臣处理通政司快马送来的文牍,杨一魁则出了行宫。 他自觉三年来在天津尽心尽力,算得上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在接驾事务上也做到了尽善尽美,却没想到自己没拿到接驾的惯例彩头,不由得有些迷茫,心底也有些怨怼。 待回到了巡抚行辕,下属左右见杨一魁面沉似水,以为他奏对出了问题,个个咬指噤口,不敢触他霉头。杨一魁克服着情绪,听了一遍这两天接驾的各项事务汇报后,返回书房,叫来了幕僚杨韬。 杨韬乃杨一魁族人,虽然科举不成,但为人通达识变,深受杨一魁器重。进得门来以侄辈见礼,问道:“今日见驾,叔父可是有不妥之处?” 杨一魁已反复推敲见驾细节,此时见问,疑惑不解道:“并无不妥之处,天颜甚喜。但不知为何未得褒励加官,老夫心底游移不定。” 杨韬又问了两句细节,脸色转为微笑道:“历代皇帝巡视,接见地方官不过三五句即打发出来,不过是褒励辛苦之意。今日叔父这样奏对三个小时多的,却少见。” 杨一魁叹气道:“幸亏准备的充分,否则要吓煞人。”将写满小字的笏板给杨韬看了,“即便如此,也汗透重衣也。” 杨韬笑问道:“陛下此次巡视南京,叔父可知要多长时间?” “此事乃绝密也——吾也只知此三两日行程。” “那叔父不必忧心,侄儿觉得您只是运气差些。” 杨一魁身在此山中,叫杨韬来就是让他处在旁观者角度来帮助自己分析。闻言忙问道:“此言何意?” 杨韬脸上露出微笑道:“侄儿分析,皇上此行时间不会太短了,搞不好要大半年甚至一年。” 杨一魁目视杨韬道:“为何?” 杨韬笑道:“陛下妙龄践祚,励精图治十五年,乃天下公认不世出的英主。如今变法大兴已有十年,诸般‘矛盾’有深结之意,此番南巡,‘调查研究’应该是主因。” “如果要大搞调查研究,皇上接见的地方官儿不会少了。因此我才说叔父运气不好——您是头一个,皇上若给您加官,此后成百上千的都要如此,铨政非乱套不可。”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七章 南巡(四) 皇帝上午听了巡抚的汇报,下午分别接见了天津三卫的卫指挥使、地方耆老以及官学生代表等,梁梦龙和相关尚书、杨一魁等全程陪同。 时间到了下半晌,朱翊钧突然指示杨一魁道:“朕欲明日去大沽口看看,其间路途如何?嗯,皇后和太子也跟着去。” 杨一魁闻言心下大喜。他主政天津以来,最大的政绩工程就是花光了海关收入的海关码头扩建工程和大沽口防御工程。 成祖时,为拱卫北京,朝廷在大沽河西岸小直沽设天津卫,距离大沽口近百里。在大沽口设立炮台,竖“津门之屏”,锁钥入京水道。 两百多年过去,“津门之屏”早已破败不堪使用,卫所之兵也大多变成了农户。作为运河枢纽之一,原本地广人稀的天津卫所也逐渐繁华,具备了建城的条件。 于是在大变法后,朝廷设立天津巡抚衙门,将河间府全境,顺天府的武清、宝坻二县,永平府的滦州、乐亭二地及附近海岛划为辖地,天津兵备道等各军事单位归其节制。 作为离京师最近的巡抚衙门,天津巡抚位置也一跃成为有志于政事堂的三品高官向往之地。 杨一魁巡抚天津后,除了按常例劝农兴商,也要在此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皇帝高度重视海事,因此海关码头扩建和大沽口炮台重建就成了杨一魁力主的政绩工程。 对地方官来说,宫门深远,天颜难见,如今皇帝突然要去大沽口考察,正是展现自家政绩的最佳时机! 杨一魁忙回奏道:“回皇上的话,臣到任后,已经将天津城到大沽口的路途重新整修,百里之途御辇半日可达。然而陆路毕竟不如水路舒适,未免圣躬劳累,还是乘御舟直达河口为好,时间也能更省一些。” 朱翊钧闻言道:“不必,朕想带着太子看看民间乡野,你安排陆路即可。若当日不能回返,朕在大沽口住一晚也行。” 梁梦龙在一旁忙道:“皇上,大沽口乃兵营,如何能住?不如御舟去,御辇回返,只要时间紧凑些,不至于摸黑赶路。” 朱翊钧听了,想一想点头道:“这样也可。” 梁梦龙和杨一魁同时松了口气。杨一魁感激的望了眼梁梦龙:在皇帝突然袭击的情况下,总理大臣给自己多留出半天时间做准备,这种人情千金难换!看来去年梁梦龙升任之后自己大手笔“炭敬”达到了关键效果。 ...... 御舟尚未到河口时,从甲板上望去已经是一片汪洋。初春的海风略带些冷峭,令站在甲板上的皇帝一家心怀大畅。 太子朱常灏十虚岁。若在民间之家,正是猫憎狗厌,追狗撵鸡的年龄。但在这世间富贵无极的家庭中,他早早就被剥夺了童年的乐趣。 从朱常灏懂事起没几年,他就被册封为太子,成为这个世界国土最广袤、国力最强盛、人口最多的帝国继承人。作为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儿童,他自小就被教育必须行止有度,言谈得体。 尽管他的父皇、母后不愿以过多的课业让他失去童年的乐趣,让他可以和其他皇子、皇女一样去皇室小学校读书,但课后的小班练习特别多:仅仅皇室的礼仪教育就需要持之以恒的背诵和练习,更遑论他要熟读历史和儒家经典,了解整个世界和自己将要继承的国家地理乃至音乐等各种知识。 因此,能够跟随父皇母后南巡,对朱常灏来说是极难得的放松。尽管詹事府的老师们跟着一起南下给他单独授课,但相对于在京师来说,他的休息时间增加了数倍不止。 此际的海河口沙洲处处,芳草萋萋,鸥鸟翩飞,与海天之景动静相宜,朱常灏在京师哪里得见这海川之美,激动之心难以言表。 因快到河口,御舟前方有号炮之声,惊起沙洲上的一群白色大鸟。朱常灏指着那大鸟对朱翊钧道:“父皇,仙鹤!仙鹤!” 朱翊钧见白鹤翱翔之状美甚,心情也跟着大好。微笑道:“白鹤乃候鸟之属,秋天南飞,春天北飞,此处应是它们中转休憩之所,寻常难得一见。” 朱常灏点头道:“可是像燕子一般?” 朱翊钧微笑点头道:“正是。”言毕,不再说话。 庄静嘉见父子交流,在一旁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如这般与灏儿谈谈说说的时候却少。”朱翊钧闻言叹了口气,露出慈爱的目光看着太子道:“此次南巡,能多陪陪他。” 朱翊钧刚才只是引起话头,等着儿子去问他,比起其老师恨不得将道理一股脑的灌输给太子的笨办法高明不少。 果然朱常灏问道:“父皇,那为何不见燕子?” 朱翊钧微笑道:“两者取食不同。白鹤多以鱼虾为食,因此不能离开河川。燕子以虫蜢为食,因此离不得田野。正如这农夫离不开田地,渔夫离不开湖海一般。”说完又不言语。 朱常灏思考一番,问道:“那京师中人既无田地,又无湖海,吃用的从何而来?” 朱翊钧闻言,微笑道:“京师有官、兵、工、商、医等,官者‘管’也,执行朝廷政令,维护天下秩序,因此得民供养;兵者,护卫斯土斯民,因此朝廷要发粮饷衣棉;工者能产百物,可通过商人换来吃用之物;医者能治人疾病,用医术换得钱粮。天下百业,个人都用自身劳作换得吃穿用度......” 朱常灏不等他说完,问道:“父皇,您是皇帝,是不是就不用劳作了?” 这话问的有些幼稚,庄皇后在一旁笑道:“你父皇每日批答奏章,不就是劳作么?” 朱常灏道:“那些事不是有政事堂的老先生么?孩儿听说‘垂衣裳而天下治’,是不是皇帝可以不用劳作?” 在朱翊钧三人身后的政事堂重臣们听闻太子这般说,莞尔后都有些尴尬。太子的问题虽然有些幼稚,但涉及到帝王之学,不知皇帝会如何回答。个个东张西望之余,却又竖起耳朵,想听听皇帝如何教导太子。 这问话触动了朱翊钧些许心事,令他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盯着海天极远之处,说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从易经来的。说的是黄帝而非皇帝,所谓“垂衣裳”,其实说的是黄帝示天下以‘礼’。而‘礼’,就是天下人所遵循的规范和道理——这才是皇帝垂范的作用啊。” 朱常灏听了,有些似懂非懂。朱翊钧有些恼怒詹事府诸人过早让太子接触易经,却又不能当着孩子面发作老师,解答完后又沉默下来。 朱常灏又想了一会儿,仍就皇帝劳作的问题发问道:“儿臣听说,皇帝乃天地人神之主,以此得天下奉养——是不是可以不劳作?” 庄皇后见太子只围着偷懒打转,心里有些发急,用严厉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却见太子盯着朱翊钧,满脸的求知欲,没看到这严厉的眼色。左右大臣听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遮挡不住。 朱翊钧目光下垂,对着太子道:“皇帝不过是得了祖宗荫佑的普通人,不是天地之主。如果这天下万民不能安其业,所得难以糊口,就会纷起为乱。若天下大乱时,杀皇帝如杀一狗耳。” “因此,皇帝必须做好皇帝的事情。” 第四百二十八章 南巡(五) 朱翊钧携皇后与太子参观过了大沽口,领略了本时代的海天一色(按:穿越过来第一次看海)之后,对杨一魁多有褒励,终于给了他一个兵部尚书的加衔。 杨一魁得了接驾的第一个彩头,心态终于圆满。待圣驾出境,还未等返回行辕休息,已经有十几个带着各巡抚、布政使书信的各色人等一窝蜂求见——都是来打听天津接驾得失的 《万历新明》第四百二十八章 南巡(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二十九章 南巡(六) 王锡爵带头提出反对意见,不是真心的反对迁祖陵。朱翊钧主大政十来年了,这皇帝是什么样人一般大臣可能不清楚,但对于经常面圣的重臣来说,就不可能有任何误解。 而且朱翊钧平时也并不主动搞“君心难测”那一套,免得底下人胡乱猜疑,耽误了大事。因此,重臣们都知道,皇帝是一个最“务实”不过的人,在孝道方面坚持 《万历新明》第四百二十九章 南巡(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