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周》 第一章 妾生子 越州府府山阴县。 此时正是二月时节,万物萌发,田野间的精灵们开始抽枝萌芽,田拢之间,有不少农家孩童,放着自家的牛羊,在路边吃草。 这其中有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孩童,嘴里衔着一根狗尾草,正躺在一只大青牛的背上,半眯着眼睛,悠哉游哉。 他面容白皙,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可以看出长相颇为出彩,即便是穿着一身布衣,也难以掩盖容貌。 很快,日头即将落山,放牛郎打了个哈欠,从牛背上跳了下来,牵着自家的大青牛,开始往家里走。 一路上,还有一些认得他的农夫与他打招呼。 “林家三郎,放牛回家啦?” 这个被称为林三郎的少年人对每个人都微笑点头。 “再不回家,天就要黑了。”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农户与少年人说上几句话之后,也都扛着锄头回家了。 林三郎牵着自己的大青牛,也晃悠悠的回家去了。 他叫林昭,是东湖镇林家旁支的三少爷。 林家是越州的大家族,主家住在越州城里,家里从前出过两个进士,富甲一方,不过林昭一家算是支脉,只能住在东湖镇,帮着林家看管在东湖镇的田产。 方才路过与他打招呼的农户,一大半是他林家的佃户。 本来,哪怕他是林家旁系,家境虽然不是很好,也不至于沦落到放牛的地步,但是他的出身很不好,是旁系的妾生子。 他娘亲,是林家的妾室,而且还是风尘出身,被林昭的父亲林清源用重金赎买下来,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是只要是进了青楼楚馆的,就是奴籍,脱了籍也免不了给人瞧不起。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自小就跟着被人瞧不起。 甚至连蒙学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大母安排放牛。 不过林昭本人,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感到自卑,每天乐呵呵的出来放牛,太阳下山之后再乐呵呵的回去。 他有他的想法。 很快,林家的院子近在眼前。 林昭先是把牛牵到牛棚里,很是利落的闸了一些干草,放进牛槽里,然后他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稻草,晃悠悠的走出牛棚。 牛棚在林家院子的外面,所以他走出牛棚之后,面前才是林家的大门,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人,身上背着书箱,从外面回来。 这两个少年人,大的看起来十五六岁,小的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们是林家的大郎林显,以及二郎林郃,也就是林昭的大哥和二哥。 他们都是大母嫡出,从六七岁就入东湖镇的私塾蒙学,据说老大林显已经开始准备童生试,一旦过了县府道试,就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功名,到时候连带着东湖镇这支林家的支脉,日子都能好过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就是秀才功名,原先是在东湖镇教书,前些年跑关系在外地谋了个差事,如今在隔壁姚江县衙做师爷,一般一年才能回来一两次。 见到了两个哥哥,林昭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 “见过兄长。” 林显与林郃两个人,都是从私塾下学回来,本来正说着私塾里的闲事,聊的开心,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老大林显还算沉稳,只是对林昭点了点头,但是老二林郃就要傲气很多,他高高的抬起头,语气不咸不淡。 “放牛回来了?” 林昭点了点头:“放牛回来了。” “知道“牛”字怎么写么?” 林昭没有蒙过学,本来自然是不应该知道牛字怎么写。 所以林昭摇了摇头:“不知道。” 林郃不屑一笑。 “所以你一辈子只能放牛,连带着你那个……” 他刚说到这里,老大林显拉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皱眉道:“不要说了,毕竟是姨娘,父亲过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了,知道你乱说话,又要责骂于你。” 说着,带着自己的二弟迈步走进了家门,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林昭一眼。 “没有什么事了,你回去罢。” 林昭微微一笑,对着林显点了点头。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也走进了这个院子。 他们大房与二房是分开吃住的,林昭母子两个人,只每个月去账房领一些用度,然后自己单独开灶吃饭。 当然了,两房的生活条件,还是差了许多,大房那边基本上可以经常见到荤腥,而林昭这边,只能勉强吃饱。 他在林家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推开了一个院门。 这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小到除了一个两三丈见方的院子之外,就只有三间房子,好歹院子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也都有,日子总算过的下去。 院子里有一处水井,此时一个身材纤弱的美妇人,正在井口,费力的向外打水。 这个美妇人,就是林昭的母亲了。 十多年前越州城烟雨楼的花魁,被林清源花重金赎买之后,从此在越州销声匿迹。 她姓郑,现在别人都叫她林二娘,至于原名叫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起过,别人问她,她也是闭口不言。 因为母亲的身子瘦弱,林昭连忙跑了过去,帮着母亲打水,在母子两个人的努力之下,一桶清澈的井水终于打了上来。 一桶水打上来之后,林母先是伸手擦了擦林昭额头上的汗水,语气温柔。 “昭儿回来啦。” 林昭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在外面放了一天的牛,饿都要饿死了,阿娘,我们等会吃什么?” 林二娘伸手摸了摸林昭的头发,笑着说道:“今天吃白面。” “不过你要先把礼经默背一遍,才可以吃饭。” 林母语气温婉,但是说的内容却非常坚定。 林昭咧嘴笑了笑。 “好,我背给母亲听。” 林二娘早年是烟雨楼的花魁,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读书这方面造诣极高,比起丈夫林清源有过之而无不及,学问还要超过一般的举人。 他们母子俩虽然没有闲钱买书,但是林二娘早在几年前,就把许多蒙学需要学习的书抄录了下来放在院子里。 如今的林昭,单论学问,比起他那两个蠢笨的兄长,要强出不知道多少。 要知道,林家的老大林显,进学八年,至今连经义也不通,虽然在考秀才,但是很有可能连童生也不中,老二林郃更是不成器,到现在四书五经都没有通读。 这也是林昭懒得跟他们两个人计较的原因之一。 而且,他们两个人生得太丑了…… 林二娘是花魁出身,自然是容貌俊美,林昭也几乎完美的遗传了母亲的容貌,从小就生的好看。 相反,林家的大郎二郎,长相就一言难尽了。 在这个独立的小院子里,林昭一边摇头晃脑的背书给母亲听,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 “看你们长得这么丑的份上,便不跟你们计较了……” 第二章 进城 林昭的记忆力很不错,再加上母亲这些年的悉心教导,四书五经已经背得烂熟,比他那两个连原文都背不出来的兄长,强了不知道多少。 很是熟练的背了两篇礼记之后,林二娘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去给林昭盛饭,一边盛饭,一边开口说道:“四书五经,你都背得很好了,不过这样还不够,得要去找专门的先生,教你如何作帖经,作诗赋,才有机会能考得功名。” 她皱了皱眉头,继续轻声说道:“不过你大母那边恐怕不会愿意给你出钱去找学问深厚的先生,林家私塾里的先生还不如我,找了也没有用。” 林昭端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扒拉了两口之后,抬头对母亲笑着说道:“阿娘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让我考功名,考功名有什么用处?” 林二娘是个极温柔的性子,她看了儿子一眼,轻声说道:“这个世道,身上没有功名,就只能在阎浮世界里浮沉,身不由己,考到了功名,哪怕像你爹一样,只是个秀才功名,你将来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说到这里,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林二娘早年是风尘女子,被林父赎身之后,虽然有了个去处,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妾室,不算是主人家,尤其是这几年林清源在外地做师爷,一年只能回家两趟,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那个发妻,也就是林昭的“大母”打理,母子两个人受了不少委屈,大有寄人篱下之感。 “明天我去跟你大母说,不要你去放牛了。” 林二娘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轻声道:“你现在这个年纪记东西快,可不能耽搁了,明日阿娘给你拿点钱,你去县城主家那边问一问,看主家的家学还收不收学生了。” 因为早年抛头露脸过,赎身之后的林二娘就比较在意这些,除了必要出门的时候,其他时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躲在这个小院子里,照顾着儿子。 东湖镇的林家只是林家的一个小小的分支,主家是越州府的大族,最近几十年里出了两个进士老爷,其中有一个至今还在做官,乃是邻府的知府,有如此门楣,主家的家学自然是办的很好的,最少也是有功名的秀才任教,有些时候还有举人老爷过来讲学,对于科考功名,大有裨益。 因为丈夫常年在外,不怎么在家,林二娘这些年的心思,就全放在了自己这个儿子身上,心心念念的想要把儿子培养成才,好在儿子也很争气,只用了三四年时间,就已经通读了四书五经。 不过国朝二百多年,在科考方面的规矩已经十分完善,要同县的两个秀才一起举荐作保,才有资格参与科考,眼见儿子读书有成,林二娘便想让自家儿子进城去,去主家求学,以林昭现在的学识,就是进了主家应该也会得主家先生的青睐,到时候找几个作保的秀才,再容易不过了。 林昭坐在母亲对面,一边扒饭,一边开口道:“阿娘,我要是走了,大母那边的人该欺负你了。” 林二娘给自己的儿子夹了点青菜,静静的说道:“为娘一个妇人,任他们欺负又能欺负到哪里去,为娘让你好生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以后不受欺负。” 林昭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此他吃饭很快,三两口吃完一碗饭之后,自己又去盛了一碗。 “阿娘,要不然我再在东湖镇陪您几年,反正我年纪还小,不急着去考学。” “再过几个月,你便十三岁了。” 林二娘对于功名,似乎有着莫大的执念,听到了林昭这句话,向来温柔的她,气的柳眉倒竖。 “你要是不去进学,便在东湖镇放一辈子牛!” 林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倒不是不愿意进城去见识见识,只是自己的母亲性子太过柔弱,自己在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帮着她挡下来一些,自己要是去了山阴县城,她一个人留在东湖镇,不知道要给正房那边欺负成什么样子。 不过见母亲生了气,林昭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连忙放下碗筷,开口道:“阿娘莫生气,我去城里,去城里就是……” 林二娘这才点了点头,伸手把林昭开始收拾林昭吃完的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开口说道:“你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便跟老郑的车去城里,他每天早上都要进城送菜的。” 老郑,是东湖镇的一个菜农,在城里有一些门路,每天一大早便赶着他的驴车,去城里给两三家酒楼送新鲜的蔬菜,镇上的人要是想进城了,很多时候也会坐着他的驴车进城。 老郑人很好,有人要坐他的车,他从来不会推拒,也不会收钱,是东湖镇难得的好人。 无奈之下,林昭只能点头答应,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倒头睡下。 这个年代,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天一黑,林昭很容易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林昭便被母亲喊了起来,这个时候林二娘已经做好了早饭,看着林昭吃完早饭之后,她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塞在了林昭手里。 “这是一些钱,给你在城里吃用,不够的话就让老郑捎信回来,娘再给你送去。” 林昭用手拎了拎这个布包,颇为沉重,估计差不多有一贯钱。 要知道,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在外县做师爷,一年的收入差不多也就是六七十贯钱而已,林昭母子两个人地位不高,有时候母子两个人从正房那里,几个月也领不到一贯钱,这么多钱,大多是林二娘靠着自己刺绣的手艺,慢慢攒下来的。 林昭叹了口气,低头道:“阿娘,我要是进了主家的家学,主家就管吃住,用不着这么些钱,您还是留着自己用罢……” “让你拿着你便拿着。” 林二娘轻声道:“娘在镇上能花什么钱?城里处处都要花钱,这些还不一定够用呢。” 林二娘又嘱咐了林昭两句,便把儿子送到了门口,轻声道:“时间不早了,快去罢,昭儿这么聪明,进主家家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城里,记得给娘捎个信回来。” 林二娘对林昭挥手作别。 “知道了。” 林昭跪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个头,然后起身背着一个包袱,迈出了家门。 这个时候,天上还挂着漫天星辰,林昭走到老郑家门口的时候,脚上崭新的布鞋已经沾了不少青草跟露水。 而这个时候,向来早起的老郑,都还没有起床。 老郑很热情,招呼了林昭坐下之后,便去准备今天要送进城的青菜,林昭跟在老人家身后,帮着他把青菜搬上驴车。 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等到林昭坐上老郑那辆驴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白,月亮仍旧挂在半空,不过正在慢慢变淡。 少年坐在驴车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随着郑伯一声响亮的响鞭,驴车缓缓驶动,一颠一颠的朝着山阴县城走去。 第三章 高门大户 这时候正是初春时节,万物萌发,一路上路边不少野花恣意绽放,四野都是嫩绿色,煞是好看,林昭的性子比较开朗,一路上跟郑伯闲谈,路过东湖的时候,林昭往湖里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舟,便收回了目光。 在前面驾车的郑伯,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要与人告别么?” “不用。” 林昭摇了摇头,轻声道:“城里到东湖镇不远,郑伯带我认认路,我便能自己走回来了。” 其实驴车的速度比林昭平日里步行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他之所以蹭车,是因为他只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过一次城里,对路不太熟。 从东湖镇到城里,也就差不多一两个时辰的路程,等到差不多巳时时分,驴车就已经到了越州府的府城门口。 越州府与其他府城不太一样,山阴会稽两县都在府城里,林家的主家是住在山阴县这一边,东湖镇也隶属山阴县,因此林母才说是进县城。 对于山阴县的人来说,府城就是县城。 越州府是个颇为繁华的地方,城门口是有查路引以及照身帖的兵丁的,不过郑伯与林昭两个人都是说着一口正宗的越州话,因此没有人会拦着他们,很快就顺利的进了府城。 进城之后,郑伯把林昭带到了距离林家主家兴文坊不远的地方,给林昭指明了方向之后,就驾着驴车去给酒楼送菜去了。 林昭一个人站在兴文坊门口,看着往来越州府山阴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愣愣出神。 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东湖镇少年,有些一个很不普通的灵魂。 他理论上来说…不能算是穿越者,因为他是真真切切在这个世界从小长大的,如果非要下个定义的话,可能就是转世投胎的时候,喝下的那碗孟婆汤掺了水。 总之,他仍然记着上辈子的事情。 上辈子的林昭身世比较凄惨,从小无父无母,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凭着自己的努力,辛苦打拼了十多年,终于成为了旁人口中的凤凰男,但是老天并没有太眷顾他,刚过而立之年,便身患绝症,一命呜呼了。 最终他是三十二岁,苟延残喘了一年多之后,在那个白色的病房里闭上了眼睛,再一睁开眼睛,他就成了东湖镇林家的妾生子,成了林二娘的儿子。 因为上辈子没有父母,这辈子碰上一个很是疼爱自己的母亲,所以林昭倍加珍惜,三年来便在东湖镇陪着自己的母亲,读书放牛,倒也过的愉快。 两世为人,所以林昭学东西学的很快,林二娘教给他的东西,很快就能通读背诵下来。 当然了,这十来年时间里,他不止是在东湖镇放牛,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当世的大背景。 这是一个统一了二百年有余的国家,国号为周。 诡异的是,皇族……姓李! 因为居住在镇上,能够接触的东西不多,但是凭着这这些为数不多的消息,已经可以推断出许多结论。 比如说,这个世界与他上辈子那个世界,可能全然不一样。 因为前世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统一的二百多年的朝代叫做“周”,更没有一个国号为周的朝代,皇族姓李。 最开始接触到这些信息的时候,林昭才六七岁,当时很是震惊了一段时间,不过到现在六七年时间过去,他已经基本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管这是哪里,都要好生活着不是? 不过对于一个在东湖镇生活了十几年的放牛郎来说,骤然见到越州府的热闹景象,还是让他颇为触动的。 倒不是他没有见过世面,而是眼前熙熙攘攘的热闹模样,像极了前世的繁华景象。 愣了一会儿之后,林昭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腰里的那贯钱,发现还在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兴文坊。 之所以有这个动作,是母亲临出门之前嘱咐过他的,这个时代的治安非常不好,有活生生的的山贼强盗,市井偷儿更是不计其数。 林家在兴文坊里算是大家族,林昭随意在路边找人问了问,就问到了林府的确切地址,片刻之后,少年人就已经站在了林府门口。 林家的门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林昭跟他通报了姓名,说明自己出身东湖镇林家,来主家求学,这个门房有些怀疑的看了林昭一眼。 “求学一般都是家里大人带着来,小公子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 林昭心里苦笑了一番。 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家里的大人不愿意带他来? 他们母子两个人,在林家地位不是很高,林二娘不可能抛头露面的带孩子过来,林昭的那个大母,倒是经常带他的两个儿子来主家想要进家学,但是绝不可能带着林昭过来。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门房手里,开口道:“劳烦通报大老爷一声,去年祭祖的时候,我来过城里,见过大老爷。” 大老爷,就是林家主家的家主,名叫林思正,细算起来是林昭父亲林清源的叔父辈,也就是林昭的叔祖。 不过血脉隔的不是很近,林思正是林家大房嫡传,而林昭的祖父,则是四房出身,正是因为如此,分家了之后,林思正这一脉占了大头,林清源这一脉就只能去东湖镇给家族看管田产。 收了好处之后,自然就不好不办事,门房很痛快的进去通报了,没过多久,便有下人出来领着林昭进了林家大院,在回廊里七转八绕之后,终于在正厅里,见到了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家,林昭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开口道:“侄孙林昭,见过大老爷。” 这是一个讲究礼法的时代,同宗同族,又是长辈,见面肯定是要下跪的。 林思正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喝了口茶,开口问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林家传家一百多年,最近几代人更是出了不少进士举人,族人越发壮大,如今只在越州府几,姓林的林家人,恐怕就有四位数,这么多的人,身为家主,自然是记不住的。 林昭低头道:“回大老爷,家父林清源,祖父林思诚。” “哦,原来是四房那一边的。” 林思正点了点头,开口问道:“老夫记得,你祖父应该是不在了,你父亲是……在东湖镇安了家。” “是,侄孙正是从东湖镇过来。” “既然是林家人,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林思正挥了挥手,淡然道:“你且起来罢,老夫让人带你去找个厢房歇息,明日一早便让家里的先生考校你的学问,要是合格,以后就留在家里读书。” 林昭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林思正躬身行礼。 “多谢大老爷。” 第四章 前恭后倨 因为是借住在别人家,这一晚上林昭睡得并不踏实,一大早天还没有全亮的时候,他就从床上起身,穿了衣服之后,来到了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虽然都是林家,但是城里的林家与东湖镇的林家大不一样,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尽管是客人住的厢房,比起东湖镇的林家环境都要好上太多,比林昭住的那个小院子,更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高门大户的规律,也比寻常人家森严许多,林昭刚刚起身没多久,就有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下人小步走了过来,对着林昭低头行礼:“少爷起得这么早,要小人给您送早饭过来么?” 这个少年虽然是林府的下人,但是衣着还算干净,身上的衣裳也是崭新的,相比较起来,林昭身上的布衣就要寒酸许多了。 他总共就只有三件外衣,剩下了两套都是打着补丁的,身上穿着的这件,是唯一能够穿出门的衣裳了。 不过林昭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对着这个下人微微点头,开口道:“有劳了。” 下人恭谨点头,转身走了,没过多久就送了几个白面馒头,一碗白粥还有两小碟咸菜过来。 粥跟咸菜倒没有什么,就是白面馒头让林昭颇有些眼馋,东湖镇的林家虽然并不算穷,但是也只有大母那边可以天天吃到粗粮,他跟母亲两个人,吃高粱面居多。 当着下人的面,林昭也不好狼吞虎咽,装模作样的吃完之后,就被下人们带到了林家家学所在的院子里,这会儿还不到辰时,但是院子里已经传出了一些读书声。 越州林家有家规,家中只要是六岁以上的孩童,每日卯时就必须到家学之中读书,除了早起的时辰之外,每日背多少书写多少字,都规定的极为严格,稍有逾越,便会依照家规重罚。 这就是林家能够出十几个进士,书香门第能够兴盛几代人甚至十代人的原因。 越是望族,对待自己的子弟就会越严格,这样才能够保证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人才,不会青黄不接,门庭凋敝。 吃完了早饭之后,林昭便跟随着这个林家的下人,一起来到了林家的学堂。 大门大户,宅邸一般都是院子套院子,林家的学堂在西院,林昭跟着这个下人走了盏茶时间,才算走到,此时虽然才刚刚到辰时,但是林家的学堂里已经传来了朗朗读书之声,林昭瞥眼往学堂里看了一眼,只见学堂里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孩子,年纪大约与自己仿佛,有的还要再小一些,只有七八岁年纪。 全部都是男童,没有一个女子。 林家学堂里的先生姓秦,二十岁出头便中了秀才,只是此后十几年屡试不第,一直中不了举人,没有办法便屈居林家教书授学,已经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先生。 那下人带着林昭走上前去,对着秦先生作揖道:“先生,家里一个远房的少爷来您这里求学,大老爷说领过来给您考校考校,要是合适,以后就拜您做老师,在您这里读书。” 书香门第出身,哪怕是下人,对于读书人都十分尊敬,再加上这秦先生身上有功名,这林家的下人自然毕恭毕敬,语气很是谦恭。 林昭也跟着走上前去,对着秦先生拱手行礼。 “晚辈林昭,见过先生。” 秦先生今年已经接近四十岁,皮肤白皙,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整个人颇为瘦弱,颌下留了一瞥胡须,他正端着一部新出的书本翻看,闻言抬眼瞥了林昭一眼,只见眼前的这个少年人眉目清秀,颇为顺眼,于是便点了点头,开口道:“既然是林家子弟,我来考你几题。” 他晃了晃头,开口道:“故礼以道其志。” 这是《礼》的一篇,林昭这些年在母亲的训练之下,已经可以熟背,他毫不犹豫的开口道:“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 秦先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礼记都背全了?” 林昭点头道:“回先生的话,四书五经都已经背全了。” “你背几段与我听。”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背了几段尚书的内容出来,秦先生满意点头:“你的底子很不错,已经超过了学堂里大多数人。” 他至始至终都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过,当即抬头看向那个林家的下人,开口道:“你去与大老爷说,就说这个学生,秦某收下了。” 他笑着看向林昭:“你明日一早,就来我这里读书罢。”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颇为高兴。 他虽然对考学没有太多兴趣,但是母亲林二娘却执着于让他求得功名,借着功名摆脱现在的穷苦日子,自己能够进入主家读书,母亲知道了应该还是很开心的。 想到这里,林昭往后退了两步,对着秦先生深深作揖:“多谢先生。” 按照规矩,这会儿应该跪下来比较合适,但是这位秦先生是林家家学的先生,并不是只教林昭一个人,而且要明天才正式拜师,因此林昭作揖也合规矩。 秦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像你这个年纪,心思跳脱,少有人专心于学问,你能熟背四书五经,颇为难得,你在这里再读大半年书,等明年就可以托人保你试着去考秀才了。” 秦先生摇头晃脑的说道:“当然了,功名难求,不指望你能一次取中,但是积累一些经验总是不错的,你年纪还小,想来考个两三次也就能中了。” 读书人看到聪慧的孩童,一般都会心生爱才之心,秦先生的心思还算纯良,他自己科考不顺,心里却没有太多怨气,在林家教书也教的很上心。 林昭点了点头,恭声道:“多谢先生提点。” 他与秦先生客气了几句,便跟着下人一起离开了学堂,临走之前,林昭回头打量了一番学堂里的陈设,以及十来个正在读书的孩童,心里有些感慨。 这学堂,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是却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几个进身阶梯之一。 大周立国至今,已经二百余年,各个阶层已经固化到了一定的地步,像林昭这种普通寒门出身的子弟,一来不太可能从军立下武勋,二来也没有恩荫入仕,想要从最底层跳脱出入,读书科考基本上就是唯一的路子,然而即便是这最后一条路,门槛同样不低。 首先,就是家里要有供养一个读书人的闲钱。 虽说穷文富武,但是真正养一个读书人并不便宜,每个月的笔墨纸砚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重要的是,要有读书的“学费”。 就最后一条,就已经把天底下八成以上的孩子,拒之于学堂门外。 林昭算是运气好的,林家大院里这个不起眼的学堂,让他有了不用回东湖镇放羊的机会。 从学堂出来之后,林昭又去向大老爷道谢,不过林家的大老爷事物繁忙,这一次林昭没能见到他,这位大老爷给下人打了个招呼,给林昭安排了一个厢房居住,林昭被下人带到住处之后,他先是简单熟悉了一番环境,然后便从包袱里取出了母亲交给他的铜钱,数了四五十个在手里,然后他便在下人的指点下,离开了林府。 毕竟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在城里居住了,虽然林家管吃管住,但是还是要买一些生活用品,尤其是需要买一些白纸之类的东西,以备将来求学之用。 他在下人的指点下,从林府来到了越州府的集市上,因为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一些粗糙的草纸,勉强堪用而已。 他是临近中午出门,一路上顺便逛了逛相对繁华一些的越州府,等他买好东西走回林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 林昭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东西,准备走回自己在林家的住处,他自小聪慧,林家的路只走了一遍,他就已经记得清清楚楚。 来到了房间门口,林昭推门走了进去,正准备买好的东西放下来,抬头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下人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公子可算回来了。” 这下人正史早上领着林昭去见秦先生的那一个,此时已经他不复那时候的谦恭神态,而是对着林昭微微昂着头,眼神里还有一些别样的意味。 林昭微微皱眉,把东西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之后,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自己没有回来,而林家的下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然后不咸不淡的开口说道。 “公子你,不能在我林家家学里读书了。” 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脸上有些不屑。 第五章 前程“断”了 如果是寻常十三岁的孩子,这会儿多半就会惊慌失措了,但是林昭并不会,相比于同龄的孩子,他多了一段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记忆,相对来说自然也会沉稳许多。 看到这个下人的神态,林昭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微微皱眉道:“为什么?” “秦先生已经点头了,大老爷也答应过,总不能……说话不算数罢?” 林昭面前的这个下人,名字叫做林福,自小被林家从牙行买过来,自然就跟了林家的姓氏,他虽然姓林,但是毕竟是卖身的仆人,平日里面对林家人,哪怕是远的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林福也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所得罪,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林昭的时候,才会那样客气。 但是此时,这个林福对林昭的态度,已经大为转变,一个人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在短短半天之内大变,那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林福轻蔑的瞥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瞒报身世,想要哄骗大老爷,混进家学里读书,到如今终于被大老爷发现了,还想狡辩?” “我如何瞒报身世了?” 林昭大为皱眉。 他与林家的家主林思正说的话,句句属实,他的确是东湖镇林家林清源的第三子,也的的确确是林家人,哪来的什么瞒报? “你还想狡辩!” 林福昂着头,趾高气昂:“你家大母中午的时候进了城,与大老爷说明了你的身世,你……一个勾栏子,也敢妄想进林家家学读书!” “差一点大老爷便被你蒙骗了,还好你家里大母来的及时,说清楚了情况,要是让你这个勾栏子进了林家的家学,林家一百多年的文脉,便被你给污了!” 勾栏,原为歌舞之所,后来慢慢用来代指青楼妓寨。 所谓勾栏子,就是指妓女之子。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早年流落风尘,曾经是卖唱的清倌人,但是她早就被林昭的父亲林清源赎身,脱了贱籍,也就是说从法律身份上来说,林昭与他的母亲都是清白的,与勾栏妓寨,早已经没了关系。 不过这一段过往,还是让林二娘极为在意,她这些年心心念念的盼着儿子能够考取功名,目的自然不只是为了儿子的温饱,也是想要用光鲜的功名,抹掉这段已经不怎么为人所知的过往。 但是不管怎么说,勾栏子这种“蔑称”,都不应该用在林昭头上。 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抬头看向林福,目光凶狠。 “你说什么?” 林昭现在比林福还要矮半个头左右,但是此时他怒目而视,竟然有些骇人的味道,林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是仍旧梗着脖子说道:“这是你家大母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他昂着脖子说道:“不管怎么说,大老爷是绝对不肯让你再在家里读书的,大老爷说了,今天天色不早了,允许你再在家中住上一晚,明天一早你就收拾东西离开!” “大老爷还说,你自己走就是,用不着去见他了。” 说完,林福昂着头就要离开。 其实,林二娘已经脱籍十多年了,林昭的身份也是清清白白,与贱籍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是个再清白不过的出身,也就是林家这种世家大族,才会这样计较林昭母亲的来历。 “等等。” 林昭开口唤住了林福,问道:“大老爷真是这么说的?” 林福本来以为林昭是想要用手打他,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声音更大了:“那还能有假,是大老爷亲口与我说的!” 林昭微微皱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另一只手对着林福招了招,有些神秘的说道:“你过来,把一样东西递给大老爷看,大老爷看了之后,一定回心转意,许我留在家里读书。” 林福犹豫了一下,然后慢吞吞的走到了林昭旁边,问道:“什么物事?” 林昭此时正站在桌子旁边,等林福靠近之后,他从衣襟里把手抽出来,然后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椅子,直接砸在了林福的头上! 林福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他根本来不及躲闪,被砸了一个结实,顿时头破血流! 林福也才十五六岁而已,被砸了之后一下子就懵了,倒在地上捂着额头哀嚎。 林昭冷冷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林福,走过去又狠狠踹了两脚,骂道:“下次再听到你嘴贱,便打死你!” “勾栏子”这个称呼,对于林昭来说并不陌生,这么些年林二娘虽然深居简出,但是东湖镇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传言,这就导致了不少人会在背地里指指戳戳,但是哪怕是东湖镇的人,也只敢在背后说一说,谁都知道,谁要是敢当面说林二娘的闲话,那个平日里习惯躺在牛背上晒太阳的林三郎,抄起石头就会跟你拼命! 林福躺在地上,额头上满是鲜血,痛苦的哀嚎不已。 “来人啊,杀人了!” “救命啊……” 面对林福的哭嚎,林昭不为所动,仍旧在不紧不慢的收拾自己的行礼,他很清楚自己刚才那一下的力道,最多也就是破皮流血的皮外伤而已。 林家很大,大到哪怕林福倒在地上呼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过来,这会儿林昭已经把东西的收拾的七七八八了,他把下午刚买的草纸背在身上,一如他从东湖镇进城那样,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这间厢房,朝着林府的大门走去。 走到林家大门口的时候,林昭回头看了林府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逞一时意气固然舒畅,但是从这个家门走出去之后,就意味着科考这条路很可能要对自己关闭了。 今日之事,其中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林家迂腐,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那个所谓的“大母”! 这些年,因为父亲基本不怎么在家,林昭与母亲两个人,基本上可以说是在东湖镇相依为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林昭不怎么瞧得上那母子三人,但是也没有怎么得罪他们。 可是现在,那个东湖镇林家的大母,来断自己前程来了! 至于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人心善妒。 她的长子林显,每年都会进城里两三次,但是每一次都进不了林家的家学,而自己这个二房的庶生子,刚一进城,便被主家“录取”了,这么些年来她对林昭母子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刻薄,如何肯看到林昭进入主家求学? 只是读书倒还罢了,若林三郎真的求到了功名,焉能不清算东湖镇放牛三年的“恩德”? 因此,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位东湖镇林家的大母,都是不可能让林昭成功进入主家求学的。 对于任何一个有一些读书天赋的少年人来说,此时都不能像林昭这样走的潇潇洒洒,而是会去林家大老爷那里再求一求前程,但是林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林家大门的招牌,便大踏步离开。 对于他来说,读书入仕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斜照在背着行礼的少年身上,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少年人步履矫健,很快走出了林家所在的兴文坊。 第六章 大周律救了你(求收藏!求推荐!!!) 林昭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 他与同龄人的想法,大不一样,甚至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如果是一般人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不说如丧考妣,至少也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林昭自己本人就不太愿意走科考的路子,是拗不过林二娘,才来主家求学,如今正好顺水推舟。 不过尽管如此,自家那个大母的做法,实在是让他恶心到了极点。 从林家的大郎林显开始蒙学之后,大母张氏就隔三差五的带着他到府城来,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进主家的家学读书,为此张氏没有少向林家上下的管家下人使钱,但是奈何林大郎读书方面的资质实在是太过不堪,家学的秦先生始终不肯收他。 如今自己也来主家求学,张氏没有帮一点忙不说,反而从中作梗,还拿母亲的出身为借口,到处说事! 这十多年来,林昭母子虽然过得不是很好,但是总体来说还算过得去,比寻常农家的日子要好过一些,再加上毕竟是一家人,林昭也懒得与张氏那一房计较的想法,可如今张氏的所作所为,不仅缺德,而且恶心。 林昭背着从东湖镇带着的行李,走在大街上,喃喃低语。 “坏我前程不要紧,这份前程我也不是如何稀罕,但是拿母亲出身说事,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少年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早晚与你算账。”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低声说完这两句话,正准备在府城里寻一个住处安身,毕竟他是昨天才到的府城,现在回东湖镇去,也没有办法与母亲交待。 再说了,回去也不能与母亲提起这件事,不然母亲知道了林家事情前后的原委,该会何等伤心? 他正在左右张望着,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住处,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嚷。 “小畜生,终于给老娘找到你了!” 林昭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一个身材臃肿,脸上还擦了不少红彤彤脂粉的中年妇人,两只手掐着腰,从兴文坊门口骂骂咧咧的追了上来。 正是东湖镇林家的大夫人张氏。 很显然,她是刚知道林昭离开了兴文坊林家,匆匆赶上来的。 林昭皱了皱眉头,只当是没有看见,依旧朝前走去。 “小畜生,你打了主家的下人,还想一走了之不成?” 张氏身形有些肥胖,但是走的并不慢,很快赶到了林昭旁边,指着林昭骂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敢做出这种恶事,将来岂不是要当街杀人?今日非把你揪到县衙去,交给县老爷法办,治你一个伤人的罪过!” 林昭这才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张氏,不咸不淡的说道:“我打的是兴文坊林家的下人,要追究也应该是兴文坊林家来与我追究,怎么未见一个主家的人追过来,只有大母你一个人赶了上来?” 这种事情,林家作为越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家,肯定是不愿意诉诸官府的,不然面子上过不去,张氏也只是想借着这个借口吓一吓林昭而已,见林昭完全不吃这一套,这胖妇人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指着林昭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畜生,竟然敢与老娘顶嘴了!” 她骂骂咧咧的说道:“安排你在东湖镇放牛,准备让你将来有个营生,你倒好,一声不响的就跑到了府城来,还私自去主家丢人现眼!” “是谁允许你到大伯面前,报老爷的名字的?” 她口中的大伯,就是林家主脉的家主林思正,而老爷,自然就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了。 “是谁允许你这个小畜生,动用我们四房的人情了?” 林昭这才把身上的行李放了下来,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如果大母没有耳聋的话,应该在兴文坊里知道了我通过林家家学考试的事情,既然我通过了,如何就是丟四房的脸面了?” “大母带着大兄,三天两头往府城跑,每次都被林家的先生赶回东湖去,这就不是丟四房的脸面了?” “你一个勾栏子,到府城来就是丟四房的脸面!” 张氏被林昭这一番话戳中的痛处,当即气急败坏,张口怒骂道:“你大哥已经通读四书,他尚且进不了主家的家学,你这个小畜生也配?也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后门,与大伯说了什么话,才成功哄骗了主家!” 说到这里,张氏想起了林家那个屡次拒绝了自己大儿子的秦先生,心中更加愤怒,当即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娘那个小浪蹄子,仗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多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府城,跟那个什么秦先生勾搭上了,这样你这个小畜生,才能在主家蒙混过关!” 她冷笑不止。 “她为了你这个小畜生,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只可惜你们母子两个人的奸计被老娘看破,只在大伯面前说了几句话,你这个小畜生,立刻就被主家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张氏得意非常:“我家显儿那般聪慧,尚且进不去主家家学,你这个小畜生,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还想混进去?” “等老爷回来了,我一定在老爷面前告那个骚蹄子一状,让老爷把她丢到河里浸猪笼!” 这位东湖镇林家的大夫人,直接林昭的鼻子,大嚷大叫:“还有你这个小畜生,以后就跟着那些佃户们一起去种田去,休想再有放牛的清闲差事!” 本来面对这种泼妇,林昭心里是没有什么波动的,只觉得这眼皮子浅到离谱的胖女人有些恶心而已,但是听到她凭空污蔑自己母亲与人通奸,林昭终于愤怒了。 他死死地看着张氏,目光凶狠。 张氏怡然不惧,反而冷笑道:“怎么,你这个小畜生还想打老娘不成?” 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林昭面前,不屑道:“来呀,老娘就站在这里给你打,你动手啊!” 她心里很清楚,林昭是打不得她的。 因为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她是林昭正儿八经的母亲,这个时代是有“不孝罪”的,国朝初年的时候,甚至有“詈祖父母父母者绞”这种严苛至极的律典。 也就是说,只要说祖父母父母的坏话,官府就可以弄死你。 当然了,现在朝廷的律法已经没有立国之初那么严苛,不过如果为人子女动手打了父母,被父母扭送至官府,只要父母同意把你弄死,官府还是可以把你弄死。 这是“大不孝”。 因此,林昭是绝对不能对张氏动手的,尤其不能当街对她动手。 他站在张氏面前,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一些心中的愤怒,然后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抬头看了张氏一眼,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些嘶哑。 “今日,是大周律救了你。” 第七章 搞钱! 面对这种泼妇,没有人会不生气,即便是在同龄人里绝对算得上城府深沉的林昭,这会儿也已经“破防”,如果他与这个泼妇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会儿就是拼着闹到衙门里,林昭也绝对会动手打她一顿出气。 可是这泼妇偏偏是他法律层面上的母亲,因此……打不得。 现在一拳打下去,固然畅快,但是生死便不在自己手里了。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林昭与张氏之间,就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从前张氏虽然有些薄待林昭母子,但是毕竟没有特别过分,林昭也跟她没有太多交集,此时这番对话结束,两个人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来了。 明面上自然是打不得,但是想要出气,私下里有的是法子。 想到这里,林昭闷哼了一声,转身背上了自己放在地上的行李,回头瞥了张氏一眼。 “大母说话做事还是积一些德行为好,你年纪大了倒没有什么要紧,把两位兄长一辈子的福分糟蹋干净,可就不太好了。” 这话已经是指着鼻子骂张氏缺德了。 张氏气的双眉倒竖,咬牙切齿:“你这小畜生还敢顶嘴,也是,你是你娘生出来的,不懂规矩也不出奇!” 她两手掐腰,骂道:“你还要到哪里去?与我回东湖镇去!家中田里还有不知道多少活计要忙,哪个准你进城来的?” 林二娘无论身姿样貌,都要胜过张氏许多,因此这位东湖镇林家的主母,自然会有一些危机感,好在丈夫林清源不怎么在家,林家上下的家事都由张氏操持,因为相貌的原因,她对林二娘母子并不怎么好,平日里给母子二人的钱粮用度,仅比在林家耕田的佃户好上一些。 不过平日里张对林昭母子再如何苛待,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刻薄到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林昭在东湖镇林家最多算是庶生子,对于林家的家产继承没有任何威胁,再加上林昭从前一直普普通通,让他去放牛他也去放了,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因此张氏就没有太把他们母子看在眼里。 她之所以气急败坏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从前一不读书二不聪明的林三郎,突然从东湖镇进了城,并且还不知道怎么,竟成功通过了主家的测试,进入了主家家学! 从前在他眼里,要一辈子在田地里刨食吃的林三郎,突然就成了“读书人”! 这如何使得? 且不说林昭取中秀才之后,他们母子的地位会抬升多少,就说林家家产的问题,假如这个林昭中了功名,身在外地的丈夫肯定也会被惊动,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直没有功名,这个林家的庶生子就很有可能就会接过东湖镇林家,继承家业! 这是张氏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她不可能让这母子二人有“鸠占鹊巢”的机会,因此当林昭坐着驴车进城之后,这位林家的主母第二天就跟进了城里,想看一看林昭进城到底是为了什么,然后她就在兴文坊的林家,打探到了林昭即将进入林家家学读书的事情。 当时,兴文坊林家的下人,还向张氏贺喜,说她的这个三儿子是个读书种子,家里的秦先生说了,最多三五年,就有可能取中功名! 当时,张氏心中立刻就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很快她就意识到绝对不能让林昭母子有翻身的机会,于是乎她就找到了兴文坊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把林昭母子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最重要的是,她对林思正说,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在东湖镇很不安分。 林家是百多年的书香门第,林思正又比较古板,听到张氏的话之后,也就绝了让林昭在家里读书的念头,以免被外人说闲话。 于是,才有了林昭回到兴文坊又被赶出来的事情。 听到了张氏的话之后,林昭回头看了看张氏,冷声道:“东湖镇的田产,大多是越州府林家的,大母只是帮忙照看而已,自然有佃户打理,如何要我回去伺候?” “那些田产里,真正算咱们家的,也就一二十亩而已,大母如果舍得分我四五亩,我现在就回东湖镇伺候那些田地去。” 这个时候,一亩永业田的市价在二十贯钱左右,而且还不太好买,四五亩地也就是上百贯钱,已经是东湖镇林家产业的很大一部分,林昭只不过是一个庶生子,别说是四五亩地,就是四五分地,张氏也没有打算分给他。 “我是你母亲,我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去做什么!” 张氏恶狠狠的看向林昭:“你不从母训,便是不孝!” 林昭这一次直接转身便走,不再搭理这个泼妇。 “那大母便去官府衙门告状罢,若衙门让我与你回东湖镇,我自然会回去。” 这个时代的小民百姓,甚少有人愿意沾染官司,一般事情只要不是特别大,就不会闹到官府去,况且张氏与林昭的矛盾,在官府看来只是小事情,官府会不会受理都不一定。 张氏自然是不打算去报官的,毕竟一进衙门上下打点的钱就要花销不少,林昭这个小畜生还不值得她花钱去打官司。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昭走远。 不过此时,张氏仍然不死心,她看着林昭渐渐远去的背影,怒骂道:“管不了你个小畜生,还管不了你娘吗,你尽管跑就是,看你娘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已经走出十几步的林昭,停下脚步,又往回走了几步,走到张氏面前。 “怎么,愿意乖乖与我回去了?” 张氏撇了撇嘴:“谅你也翻不出天去。” 林昭靠近的张氏,但是并没有放下手中的行李,他抬着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胖胖的泼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今后,我会一直待在越州府里,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跟你回东湖镇了。” “大母既然提到了我家母亲,那有一句丑话,不妨说在前头。” 林昭握了握拳头:“我母亲生性温和,从来不得罪人,她要是在东湖镇受了什么委屈,大母你们一家人,便会永无宁日。” “林昭说到做到。” 不知道为何,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但是张氏听到这番话之后,竟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冷,张了张口,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而少年人说完这番话之后,则是转过头去,迈着步子慢慢走远。 此时,他如果回到东湖镇去,恐怕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他必须在城里寻到一条出路,尽快摆脱现状才成。 当然了,他当前的能力太过弱小,没有办法庇护林二娘,能够做的,也就是这么放一句狠话了。 林三郎背着一身行李,走在越州府的大道上,夕阳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 少年人看着自己眼前正在垂落的夕阳,自言自语。 “得尽快挣点钱了啊…” 第八章 宗族束缚 因为拥有完整的前世记忆,林昭虽然不算穿越,但是也算是重生了。 按照上辈子重生小说的进度来说,重生十三年,林昭应该已经在这个世界混出了一些模样,最起码也应该名震一方,不用再把张氏那种泼妇看在眼里,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首先,林昭这辈子的家庭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是帮着主家看田的分支而已,真正属于他家里的田地也就是一二十亩,连个小地主都算不上。 家庭条件摆在这里,注定了他们一家人在东湖镇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况且林昭与林二娘两个人在这个家的处境堪忧,更不可能有什么接触外人的机会。 总不能拉着老爹林清源的手,张口吟诵几篇李杜文章,做一个“神童”罢? 诚然,拥有上辈子记忆的林昭,做一个神童并不是很难,但是先前他对这个世界两眼一抹黑,真正出了名,是福是祸还分不清楚,况且卖弄诗文这种事情做起来有些尴尬,因此小林昭干脆就放弃了这条路,一点一点摸索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再有一点更重要的是…… 在这种家庭背景下,除了当神童之外,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办到的,别说是先前七八岁十来岁的时候,就是现在已经十三岁的林昭,走在越州府大街上,要是想要干什么事情,仍然会被当成一个孩子。 没有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本来就很难做成什么事情。 况且这一次,还是林昭第一次进越州府。 越州府的景象,与东湖镇又大不一样了,作为大周的江南重城之一,只越州城城里的人口,就早早的超过了十万人。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个规模的城市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大城市了。 因为人多的原因,越州府里各行各业都很齐全,走在越州府大道上,随处可见住店的客栈之类,林昭从兴文坊出来之后,刻意走的远了一些,终于在一处胡同里寻到了一家叫做“君悦来”的小客栈,花了二十钱住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林昭便早早的起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之后,下楼向客栈的伙计打听了一番附近有没有往外出租的小房子。 一般来说,只要有私有制存在,租赁这种东西就会应运而生,尤其是在相对繁荣的城市里,常人很难一下子掏出一大笔钱财来购买宅子,通常都是租住。 像是在都城长安那种大城市里,有些四五品的大官都买不起房子,只能赁屋而居,有些甚至一租就是几年十几年时间。 越州府也算是颇为繁荣的城市,自然是有房屋租赁的,这店小二听到林昭的问话之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再之后就是向林昭推荐自家的客店可以长住,见林昭不同意,他才开口向林昭推荐的附近的几个小房子。 这些房子的价格,都在三四百钱一个月左右,当然了,这是那种不带院子的民居,如果要带个小院子,一般就得一贯钱往上了。 林昭从家里出来,总共就带了一贯钱,他还要留一些自用,因此便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找了个五百钱一个月的房子租住下来,好在这个时代不需要收押金之类,房东是个小老头,收了林昭四百钱之后,叮嘱了林昭几句,便转头走了。 林昭一个人的把行李搬进了这间屋子里,坐下来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抬头看了一番这间房子。 越州城里的房子,只要是在坊里,一般都是带院子的,林昭租住的这个房子并不带院子,位于一个相对偏僻一些的角落里,房子很小,除了一张没有被褥的床之外,还有就是一个看起来许久没有生火的灶台。 这种条件,并不比林昭在东湖镇的那个住处好到哪里去。 林昭摇了摇头,简单收拾了一番,铺好床铺之后,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他坐在床边,透过窗子看向外面的阳光,一时间有些失神。 自己带进城的这一贯钱,是母亲辛辛苦苦攒下来给自己读书用的,假如母亲知道了自己没能在林家主家读书,反而用这些钱在府城里租了个房子住下来,也不知道心里会作如何想。 而且,张氏那个泼妇,回东湖镇之后,一定不会替林昭隐瞒这件事,也就是说林二娘很快就会知道林昭在越州府的情况。 思来想去,林昭还是从行李中翻出了两张粗劣的草纸,用林二娘给他准备好的笔墨,在草纸上写下了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主要是通知母亲一声,自己要在越州府住上一段时间,让她不要惦念。 写完之后,林昭认真的折好书信,准备明天一早让给城里送菜的郑伯,帮他把书信带回去。 因为奔波了一整天,写完信之后,林昭就觉得有些疲累了,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躺在这个他刚刚收拾好的小窝里,闭目养神。 这时候他虽然有些困倦,但是还不能睡。 身上的钱,只够他在越州府待一个月左右,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要赚到足够他在府城里生活下去的钱。 当然了,最好是能够在府城里买一套房子,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住,这样就不用再东湖镇继续看张氏的脸色。 对于林昭来说,这些都不是特别难以实现的事情,毕竟他脑子里有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但是现在摆在林昭面前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赚钱,也不是安身立命,而是如何摆脱张氏。 因为父亲林清源尚在,林昭与张氏还是一家人,没有分家,也就是说不管林昭挣多少钱,都是属于这个大家的,张氏可以随意支配。 除此之外,张氏还是林昭的嫡母,这种身份上的束缚,很有可能会束缚林昭一辈子。 少年人躺在床上,一边思索如何尽快在越州府里捞到第一笔钱,一边想着怎样才能与张氏撇清关系。 对于那个远在外地的父亲,林昭心里并没有太多恶感,但是对于这个刻薄蛮横的大母,他已经厌恶到了极处。 很快,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躺在床上,两只手放在脑后,没有丝毫睡意。 想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林昭才缓缓闭上眼睛。 “暂时是要在越州府里挣一些钱,摆脱现在的窘境。” “但想要挣脱宗族束缚,单单做生意挣钱是不成的,就算挣了钱,只要经官府,恐怕也落不到我的手里。” 大周以孝治国,林昭与张氏的冲突只要经官,他几乎一定是败诉的一方。 “只能想办法,谋个官身了。” 少年人心中暗暗自语。 “有了官身,才没有人敢拿母亲的出身说事。” “有了官身,才不怕与张氏进衙门。” 第九章 打工人! 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想要在越州城里挣点小钱并不是很难,比如说去路边支一个小吃摊之类的,很容易就可以在越州城里活下来,但是小吃摊这种东西,就算弄的再好吃,也需要一段时间来积攒口碑,短时间内并不会给林昭带来特别大的收益。 即便是在理想状态下,林昭的小吃摊生意火爆,仅凭他一个人也做不了多少份吃食出来,能挣钱是能挣钱,但也只是一些不入眼的小钱而已。 更重要的是,林昭前世今生都没有接触过这个行当,很多小吃他只吃过没有做过,即便照葫芦画瓢,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出爆火全城的吃食出来。 于是乎,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林昭果断放弃了出摊的想法。 以林昭现在十三岁的身子,除了做小吃摊之外,其他可选择的行当就不是很多了,少年人一大早起床之后,坐在了自己的小窝里足足思虑了半个时辰,然而还是没有想到什么比较合适的行当,于是乎,他决定出门在越州城里转一转,做一做市场调研。 越州府是典型的江南城市,每条街都有一条河并行,走在越州府的街道上,就可以看到满城的小桥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然而现在的林昭却没有功夫观看这些风景,他在越州城里走了大半天,从城南的南街,一直走到城北的三埭街上,一直在沿街观望越州城的百姓民生。 这是一个相对完善的城市,各行各业都基本齐全,留给林昭挣钱的行当并不多,走到下午的时候,少年人在路边买了一张大饼,坐在路边一边啃着大饼,一边暗暗思量。 眼下,想要在越州城里尽快积攒本钱,与这些本就有的行当争食吃,显然不太现实,最好的法子是能够寻到一些行业的漏洞,或者说干脆凭空造出一个行当出来,这样才能尽快赚到钱。 想到这里,少年人三两口把手中的大饼啃下了肚,然后在大街上左右看了看,突然看到一家书铺,他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了什么事情,迈步朝着这家书铺走去。 江南从来都是斯文元气所在,越州府更是文风蔚然,因此越州城里的书铺并不少,几乎每条街上都会有一两家,这些书铺有大有小,林昭走进的这家书铺,名字叫做三元书铺,算得上是中大型的书铺,门面就有三四间房子。 走进书铺之后,林昭先是随意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本,然后又看了看定价,心里就基本有数了。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代已经有印刷术了,摆在书铺最显眼位置的书籍,就是几排明显印刷出来的印刷书籍,这些书籍大多是用来考学的书籍,比如说四书五经这些“教科书”以及给四书五经做注的“教辅书”。 再者就是朝廷里大人物撰写的书籍,以及时下比较流行的一些书本,都有印刷本。 除了这些印刷本之外,还有不少手抄本。 手抄本的书,相对就要冷门小众一些,当然了,也有一些手抄本的四书五经,是留给大户人家做收藏用的。 相对于印刷本来说,手抄本的价格要昂贵许多,有时候价格甚至会在十倍以上,印刷本一本书,一般在二三十钱到一百钱不等,而手抄本的书,有些甚至会卖到一贯钱以上! 哪怕是越州府的消费水平,一贯钱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就拿林昭的父亲林清源来说,他在邻府做师爷,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六十贯左右,除去开销能剩下一半,已经很不错了。 林二娘每天做刺绣,攒了这么些年,估计余钱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五贯钱! 心里大致有数之后,林昭便开始打量这家书铺的掌柜,这掌柜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年纪,面色白净,颌下留有一缕长长的胡须,看起来颇有些风度,比起林家的那位秦先生,竟然更像是一个读书人。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过去,对着这个中年人微微低头,开口道:“掌柜的,你这里招学徒么?” 这掌柜的姓谢,名字叫做谢三元,早年也是读书人,但是久考不中,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取到,无奈之下只能弄了个铺面做起了书铺,到现在十多年时间过去,他这个三元书铺,在越州城里已经小有名气,大富大贵谈不上,但是靠着这间书铺,也已经在越州府里置了房产,做的很是不错。 他本来正在翻看一本新到的话本,听到声音之后,抬头一看,发现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人,看起来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谢三元微微一笑:“少年人,我这里已经有人做工了,暂不缺人,你到别家去看一看罢。” 小的书铺,一般都是买进卖出,赚转手的差价,大一些的书铺,一般都自己印刷,像三元书铺,就有自己的印刷作坊。 之前林昭一进门,就看到这个掌柜的两只手上都是墨迹,而且是那种洗不掉的墨迹,因此他才会向谢三元开口。 听到谢三元一口回绝,林昭并不气馁,只是对着谢三元笑了笑:“掌柜的,我工价便宜,一个月只要二百钱,也不要您管住,管两顿饭就成。” 此时的林昭,已经笃定这个世界的印刷水平,止步于雕版,最起码主流是雕版,但是他对于这个行当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因此他需要先在这家书铺里打一段时间工,一边了解这个世界的印刷水平到底到什么程度了,一边也要学着怎么去印东西。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看一看这个掌柜的品性如何,值不值得合作。 他一个穷小子,就算把活字印刷弄出来了,自己也做不成事业,必须要找人一起干才成。 此时越州府的工价,一个月大概在四百钱到六百钱左右,而且都是管吃管住,林昭提出来的二百钱,已经远远低于“普通工资”了。 他租房子一个月就要四百钱,两百钱的工资还不够房租费。 谢三元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然后叹了口气:“罢了,看你这个后生也是碰到了难处,不然不会说出这番话,你且在我这里帮帮忙,至于工钱,我也不会短了你,一个月给你四百钱。” 林昭连忙低头,对着谢三元作揖道:“林昭多谢东家收留。” 东家与掌柜两个词,暗中的意思便大不一样了,这谢三元的确是这间书铺的老板,闻言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我姓谢,谢三元。” “好生做事,要是没地方住,后院还可以空出一间房出来给你。” 第十章 职业上的烦恼(求收藏,求推荐票!!!) 从此,林昭也算是在城里有了个工作! 虽然这个工作的收入极其微薄,但是毕竟也算是一份收入,假如林昭搬到东家后院里去住,省下来房租,省吃俭用的情况下,一年还能剩下不少钱。 当然了,房租已经给了一个月,林昭自然不可能搬出来,况且他也需要一个没有人打扰的环境,想办法把活字印刷给弄出来。 第二天,林昭就去三元书铺上班了,谢三元先带他把书铺书架上各种书籍的定价熟悉了一番,林昭本来就聪慧,况且这些书籍的种类并不是特别多,只用了一上午,他就已经把三元书铺的书本价格记住了七七八八。 到了中午的时候,一个身穿素裙的少女,手里提着饭篮,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书铺。 她声音清脆。 “阿爹,吃饭了。” 这会儿谢三元正在教导林昭如何与书铺里的客人砍价,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之后,脸色微变,立刻对着林昭说道:“你先到里屋去回避回避,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林昭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乖乖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迈步朝着后堂走去。 等林昭走开之后,谢三元才擦了擦手,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去迎接送饭的女儿去了。 从女儿手中接过饭篮,谢老板笑眯眯的说道:“大闺女今天给阿爹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这个少女,是谢三元的长女,名叫谢澹然,因为谢三元要在铺子里看铺子,有时候还要去印刷作坊里忙活,中午基本没有时间回家里吃饭,从三年前开始,谢澹然就开始每天到书铺里给老爹送饭。 听到了老爹的问话之后,谢澹然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头往老爹身后看了看,然后笑嘻嘻的说道:“阿爹昨天回家说铺子里招了个学徒,让我今日送两份饭食过来,怎么铺子里不见人?” 谢三元咳嗽了一声,挥手道:“那小子肚子疼,出去如厕了,不在铺子里,好了,饭送到了,你回去罢。” 谢澹然本来就是出于好奇,听到老爹这么说,又看了几眼之后,便失去了兴趣,对着老爹挥了挥手:“那女儿就回去了,阿爹你今日早点回家去,小弟他在学堂里淘气,被先生赶回来了,正在家里罚跪呢。” 谢澹然笑着说道:“阿爹你不回去,恐怕母亲要让他一直跪着了。” 谢三元叹了口气,摇头道:“看来我谢家,没有读书的禀赋,罢了,你先回去罢,我下午早些回家去。” 谢澹然含笑点头:“那好,阿爹你尽早回去拯救小弟。”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突然回头看向父亲,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阿爹你为什么不让我见那个学徒?” “哪里有不让你见了?” 谢三元佯怒道:“说了那小子出门去了,为父还能哄骗你不成?” 谢澹然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谢三元望着自己女儿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要是你弟弟能有你这般聪慧就好了,一个女儿家,生的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提着饭篮走回了柜台,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那小子生的油头粉面,俊俏得很,岂能让你见到?万一你看中了这个穷小子,到时候我这个书铺岂不是都要易主了?” 谢三元很是宠爱自己的这个长女,这些年不止一次的说过,将来女儿嫁人,要把这个书铺当做嫁妆陪嫁。 自言自语一番之后,他把饭篮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道:“小子,出来吃饭了。” “尝尝我家……呃,我家夫人的手艺,比城里的大酒楼也毫不逊色。” 林昭这才从里屋走了出来,对谢三元道了声谢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吃饭。 不得不说,这家老板很是厚道,管林昭吃不说,还让林昭与自己同吃,由此可见人品绝对不坏。 林昭一边吃饭,一边与谢三元搭话。 “东家,铺子里的书价我大多熟悉了,什么时候带我去印刷的作坊里看一看啊。” 谢三元放下碗筷,瞥了林昭一眼,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作坊?” 林昭笑着说道:“上午在铺子里看了看,见不少书本都是新印出来的,因此猜想东家还有个印刷作坊。” 雕版印刷的难处在于,一套雕版只能印一套书,雕版制作麻烦,因此只有卖的特别火,或者非常热门的书才会拥有雕版,像谢三元家里的作坊,也就有十来套雕版而已,其中一部分是买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这些年自己弄出来的。 这些雕版极为珍贵,甚至会有其他印刷作坊的人过来偷! 林昭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看起来天真烂漫,谢三元也没有多想,低头扒了两口饭之后,开口道:“你先在铺子里帮忙就是,作坊那边暂时不缺人,等缺人了再让你过去。” 林昭心中暗暗皱眉,但是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都听东家的。” 两个人吃完饭之后,林昭主动把碗筷洗刷干净,然后放回了饭篮里,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就已经把书铺里的书架全部记了下来,谢老板也懒得再盯着他,搬了把长椅半躺在书铺门口,闭目养神。 就这样,林昭每天准时准点去三元书铺上班,几天时间下来,谢三元对他已经十分信任,有时候甚至会把林昭一个人留在书铺里看铺子,他则能够抽空出去转悠两圈,或者躺在椅子上睡觉。 几天时间下来,林昭虽然没能进到印刷作坊里,但是却在慢慢学习印刷用的字体,以及这些字体的阴文。 唯一有些苦恼的是,因为他生的好看,有些来书铺里买书的女子,便会常常偷看林昭,性格外向一些的,还会主动与林昭开几句玩笑。 千金小姐还好,一般都有些矜持,但是一些代替自家小姐来买书的丫鬟们,便很是大胆,其中有一个在第一次见到林昭之后,第二天还给林昭送来了一盒点心,然后捂着脸就跑了。 还好林昭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面对这些职业上的烦恼,处理的游刃有余,不至于手忙脚乱。 三元书铺的客流量,明显增加了不少。 第四天下午,林昭照常关了铺子,朝着自己的小窝走去,他租住的屋子距离三元书铺并不近,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 一推开门,林昭就感觉到了不对。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股……血腥气? 第十一章 江湖义士 这股血腥气并不重,但是十分明显。 林昭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果断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黑暗之中,一双手不知道从哪里伸了出来,直接搭在了林昭的脖子上,两根手指扣住了林昭的喉咙! 林昭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这两根手指上的力道,可以随意捏碎他的喉管。 于是乎,他很懂事的停下了脚步。 “噤声。” 黑暗中,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恶意。” 林昭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管这人是谁,能够说出这句话,说明这个人应该不会动手打杀自己,少年人咽了口唾沫之后,声音有些颤抖:“敢问……壮士是?” “你把门关上,进屋来。” 林昭很乖巧的迈步走进了屋子,然后伸手把门关上。 见林昭如此听话,暗中那人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掐着林昭脖子的手,声音沙哑:“一个没有名气的江湖中人而已,有事情托付小公子去办。” 他松开林昭之后,林昭背靠着自家的木门,回头看了这人一眼。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隐约可以看到这人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比现在的林昭要高出一个头还多,隐约可以看到,这人是佩刀的。 屋子里的血腥气就是从这人身上传来,很明显,他要么是受了伤,要么是杀了很多人,身上沾染了血腥气。 林昭咽了口口水,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声音仍旧有些颤抖:“请问壮士……有何吩咐?” 暗中这人多半是受了伤,往后退了几步,坐在的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开口问道:“你是……林家子弟么?”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他还是默默回答道:“壮士问得是兴文坊林家?” 这汉子点了点头,开口道:“越州府再无第二个林家。” 林昭这才苦笑道:“壮士恐怕是认错人了,我虽然姓林,但是是林家的旁支,不是兴文坊林家的子弟。” “姓林,便足够了。” 这汉子坐在椅子上,似乎是伤口作痛,他咬着牙说道:“有……奸人要害元达公,还请小公子你代我去一趟林家,知会元达公,让他务必小心谨慎,近一年时间最好不要出门……” 听到“元达公”这三个字,林昭愣住了。 他虽然在东湖镇长大,十来年也没有来过越州府,但是这汉子口中的“元达公”,他还真知道是谁。 林家诗书传家一百多年,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人中举人中进士,当代林家一共有两个在世的进士,其中一个在外地做知府,而另一个……则是官拜户部右侍郎的林简林元达! 这位元达公的经历堪称传奇,十一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十九岁金榜题名,中一甲第三名,成为大周的探花郎,此后在朝堂沉浮二十载,一路青云直上,最终做到了户部的右侍郎! 这种级别的官员,已经是金字塔塔尖尖上的那一拨人,是这个国家核心之中的核心。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位年仅四十岁就做到户部三把手的年轻侍郎,因为直言奏谏,在去年惹恼了皇帝,被罢官去职,赶回了越州老家。 尽管如此,这位林家神童的故事,还是在整个越州府里传说,尤其是林姓之人,少有不知“元达公”的。 林侍郎是在去年年初回的越州,他虽然也不是林家主脉出身,但是毕竟身居高位,回越州之后就被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请回了兴文坊林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有余。 林昭眉头大皱,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壮士是如何知道有人要害元达公的?” 这个汉子咬牙道:“去年元达公上书参奏那个大奸臣,结果被反被此贼所害,丢掉了官位,那人心中恼恨元达公,因此要派人到越州来,谋害元达公!” “我等是在一个月前打探到这个消息,我兄弟几人……便赶到越州府来暗中护着元达公,一直到昨天……” 他说话断断续续,显然受伤不轻。 “昨天……我兄弟几人发现了那人的手下,交手之下,互有死伤……” “我兄弟四人,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如今已经无力护卫元达公,前几天……我等在林宅附近见过小公子,我……不方便直接进林家,只能请小公子去林家替我报个信了。” 林昭心里暗暗苦笑。 他原先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实在是太差,才会碰到这么一档子事,没想到自己早在几天前就被这些人给盯上了。 这汉子显然受伤不轻,此时额头已经慢慢见汗,说话也越来越模糊。 “元达公……是难得的好官,无论如何不能死在奸人手里,若是元达公也被人害了,朝廷便再没有什么希望了。” 他声音虚弱。 “小公子……帮一帮我……” “我有两处不解。” 见这人越来越虚弱,基本已经对自己形不成什么威胁,林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问道:“第一,如果真如你所说,朝堂里有人要害元达公,那为何元达公回乡一年他都没有动手,一直要等到今日?” 这个带刀的汉子闻言,竟然精神了一些,他微微冷笑道:“元达公去年上书参他,他当然不敢直接对元达公下手,因此要等上一年,才敢做出这种恶事。” 林昭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为何不自己去通知元达公?” “我等身上,都有官司,怕给元达公带来麻烦……” 得,合着还是一些恐怖分子。 林昭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心里却暗暗吃惊。 按照通常情况来说,当官的与混江湖的,从来都是处在对立面的,而自己的这个同族长辈,做官竟然做到了让这些江湖中人舍身护卫,何其难得! 在林昭的记忆里,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在另一个世界的所有官员中,都寥寥无几。 这个壮汉似乎是失血太多,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看着林昭,语气之中已经带着一些恳求。 “还请小公子你……帮一帮忙!” 因为受伤实在是太重,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些坚持不住了,干脆瘫倒在椅子上,昏厥了过去。 而林昭这个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把房间里的烛火点亮,然后上下打量着这个壮硕的刀客。 他沉默不语。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自然是趁着这壮汉睡着,把他绑了送到衙门里去,这样多半还能领一份赏钱,至于那位“元达公”的生死,与林昭并没有太大关系。 第二条路,就是按照这人的交待,去给元达公报信,这样一来林昭很有可能得到一个朝堂大佬的好感,但是更有可能是被卷进一场朝堂大佬间的斗争之中! 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最合适的自然是选第一条路了。 此时,月光铺洒下来,透过窗户,罩在林昭少年人的脸庞上。 借着月光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此时的林三郎,心里颇为纠结。 第十二章 我不是贪财的人! 此时的林昭,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如同一只小蚂蚁一样,真的陷入这种级别的漩涡之中,哪怕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人物,可能也会有杀身之祸。 毕竟,这人口中的那个“大奸臣”,是能够轻易把身为户部侍郎的林简,撵回老家的大人物! 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究竟有多大的权势。 林昭又不像这个汉子一样,有一些功夫傍身,就算得罪了官老爷,也可以亡命天涯,他只是一个少年人,上面还有父母,他不可能轻易冒险。 如果是一个寻常的少年人,多半不会像林昭这样想这么多,但是林昭不一样,他两世为人,想的事情自然会周全许多。 此时,这个刀客已经在椅子上昏睡了过去,他身材高大,林昭也搬不动他,只能先把这人叫醒,然后把他搀扶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似乎受伤不轻,躺在床上之后,眼睛再也睁不开,迷迷糊糊就睡去了。 然后少年人把自己搬过来,自己坐在床边,静静的等着这人醒来。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林昭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眼睛,起身把这个刀客的佩刀卸了下来,藏在了屋子的柜子里,防止这人再度暴起,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终于,天色差不多完全亮了起来。 在林昭床铺上睡了一宿的汉子,终于醒了过来,他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少年人坐在自己床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立刻警惕起来,伸手在床上摸索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的佩刀也早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见他醒了,林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警惕的看着这人。 这个时候,如果这人还想要有什么其他的动作,林昭也可以从容跑出去,大不了先住在谢三元家里,避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刀客。 这人见状,先是有些发愣,然后苦笑道:“你别怕,我不是什么恶人,不会害你。” 林昭撇了撇嘴。 “你们这些所谓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心里没有半点规矩可言,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杀人,我焉能不怕?”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李信前世的时候,也曾经向往过快意江湖的大侠高手,但是后来长大之后才慢慢发现,武侠小说里的那些所谓大侠,所谓高手,其实颇为恐怖,因为他们会凭借一己好恶,去裁决所有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杀人……似乎都不犯法!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湖中人与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中人有什么分别,但是做事当然是谨慎要紧,毕竟林昭家里还有个母亲需要奉养,他还想着将来挣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呢。 而且他现在已经有了挣钱的点子,最多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开始他的挣钱大计,这个时候,焉能以身犯险? 这刀客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意与林昭这个少年人争论什么,他声音已经沙哑到了极点。 “我想……喝碗水。” 林昭点了点头,转头去灶台旁边舀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放在这人手边,然后立刻退后几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这人似乎渴极了,很快把一碗水喝干净,然后长喘了几口气,开口道:“我姓赵,叫赵……” “停,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昭便已经开始着急了,他连忙说道:“我们就是萍水相逢,我可以好心,收留你在这里养伤,等你伤养好了再离开,到时候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这些江湖中人,很多都是绿林中人,有可能还是土匪出身,按照惯例,知道他们的名字,就很有可能被他们杀人灭口! 因此,林昭当然不肯知道他的名字。 这个赵姓刀客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这些年也走了不少地方,像你这么怕……嗯,谨慎的少年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昭耸了耸肩膀,只当是这人在夸自己。 “我家里没有生火,你想吃什么,或者想要买药材之类的,我可以代你去买。” 林昭知道,这些跑江湖的人,自己就是半个大夫,会给自己看病拿药。 这个人点了点头,一口气说出了十来种药材,然后又让林昭给他买一些包子回来,林昭在纸上一一记下,然后估算了一下,对着这人伸手道:“这些药我不知道要多少钱,你先给一贯钱,多退少补。” 见这人神色有些呆滞,林昭继续说道:“按照附近客店的房价,差不多四十钱一晚上,你在这里住几天,我就收你几天的钱。”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今天要去给你跑腿,所以要去跟东家告假,我一个月工钱六百钱,今天的工钱你也要补给我。” 见到林昭还在一点一点盘算,这个刀客哑然一笑,然后用右手勉力从怀里取出一小块金饼,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开口道:“这一小块金子,应该可以兑四五贯钱,你先拿去用,不够了我会再给你。” 这个时代,金银都不是流通货币,需要去钱庄兑换或者去当铺抵押,才能换成流通的铜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些药不能在一家药铺里买,不然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治外伤的药,可能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林昭把这块小金饼收进了袖子里,点头:“我记下了。” 见林昭收下这块小金饼,脸色苍白的赵姓刀客继续说道:“从方才到现在,你绝口不提元达公的事情,看来你是不愿意替我去送信了。” 林昭再次点头。 “我只是一个升斗小民,不想陷进朝廷的事情里去,我家中还有父母,万一陷进了什么祸事之中,可能还会牵连家人。” 这刀客面色平静。 “你收留我在家里,便可能是一件祸事。” 林昭咬牙道:“你以为我想收留你,还不是你自己闯进我家里来的?若不是……” 赵姓刀客瞥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若不是你怕我害你,这会儿已经带我去送官了,是不是?” 林昭抬头看了这人一眼,没有说话。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少年人。” 刀客这会儿已经有了一些力气,勉强从床上半坐了起来。 “你更像是山里的野狐,小心谨慎又多疑。” 林昭撇了撇嘴,不再理会这人,带上他刚写好的纸条,准备先去三元书铺跟谢老板请假,然后再去给这人拿药买吃的。 见林昭要走,赵姓刀客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只要你去给元达公报信,我会给你报酬。” 林昭停下脚步,撇嘴道:“我虽然贪财,但却不会见利忘命,我说了,我不想插手你们的事情,你要不然去街上随意寻个乞儿去报信就是了。” “旁人轻易见不到元达公,而且还会凭生事端。” 赵姓刀客面色平静,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贯。” 林昭已经迈步家门半步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第十三章 伏牛赵氏 “先给一半。”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这个刀客,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口说出这句话。 老实说,他是真的不想参与进这件事情之中,虽然这人口中的元达公,是自己同族的长辈,按辈分来说他还要叫上一声叔父,但是这位大人物长辈,林昭一次都没有见过,自然不肯为了他去趟进这趟浑水。 毕竟林简那种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轻易不会死,就算被人害了,也会引起朝野震动,而林昭这种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要是惹恼了谁,被莫名其妙杀了,除了双亲伤心,全村吃饭之外,根本惊不起任何波澜。 尽管林昭心里百般不愿意帮这个忙,但是一百贯……实在是太多了! 要知道,林昭的父亲在外地做师爷,知县老爷一年也就给他四五十贯钱而已,加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收入,一年一般也就六七十贯,运气好一些才能勉强上百贯。 他在外地做师爷,平日里自然有不少应酬,挣得不少,花销也不会太少,加上东湖镇还有一大家子要养,两个儿子还要读书,一年其实剩不下多少钱。 加上他们一家在东湖镇给主家看田的收入,整个东湖镇林家一年的余存,不会超过三十贯钱。 也就是说,一百贯钱大概相当于整个东湖镇林家三年以上的收入! 林昭现在在三元书铺做工,一个月的工钱不过四百钱,就算他不吃不喝,一年也就五贯钱不到,一百贯钱,他要挣整整二十年! 如果仅仅只是一百贯钱,林昭不会心动到这个程度,最关键的是他最近打算搞活字印刷,如果手上没有半点本钱,他就只能选择找类似于谢三元之类书铺老板合作,而且手里没有资本,就只能靠“技术入股”,偏偏活字印刷这种东西,除了制模子稍稍麻烦一些,其他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 这个时代可没有专利保护。 到时候就算挣了钱,谢三元能分他多少,会分他多少,全看这位谢老板厚道不厚道了。 而如果林昭自己有一些本钱,可供选择的余地就会大上许多,到时候林昭是自己弄还是与谢三元一起弄,主动权就全部握在了他自己手中。 这个赵姓的刀客见到林昭这个模样,微微摇头,然后从袖子里又取出一块金饼,足足有先前那块金饼十倍大小。 “这些金子,在越州府任何一家钱庄,都可以兑出五十贯钱以上,这下小公子总应该帮我了罢?” 林昭盯着这块金子看了看,然后咬了咬牙,把它收在了自己袖子里。 “我会去帮你送信,但是能不能见到元达公,我也不敢保证,我帮你送了信,你把剩下的一半给我,如果送不成,我也算是冒了险,这块金子我只退你一半。” 赵姓刀客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小公子这个性子,倒是很适合走江湖,你这般聪慧谨慎,江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害了你。” 林昭没有搭话,收起了这块金子,就要出门办事去,他刚转头,这刀客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叫赵歇。” 林昭皱了皱眉头,只当是没有听见,继续朝外走。 赵歇咳嗽了两声,应该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也有些惨白,他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问道:“小公子就不好奇,为什么一个口信,值一百贯钱?” 这个世道,钱并不好挣。 黑道上,只需要十贯钱二十贯钱,就可以买通一些青皮去替你杀人,按照越州府的行情,送信这差事,按照路程远近一般就是两个钱到五个钱的价格,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到一百贯钱这种天文级别的数字。 林昭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不然没有人会花这么多钱让我去送个口信,不过我现在很需要这些钱,因此这件事我应下来了。” 林昭回头看了赵歇一眼,默然道:“我既然拿了你的钱,做了这件事之后,就算有什么后患,我也只能认了。” “我做了事,你给钱就是。” 赵歇这会儿虽然极其虚弱,但是听到林昭这番话之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开口笑道:“好一个给钱就是,此间事了之后,小公子考不考虑去外面看一看?你这个性子很适合跑江湖,一起到越州府以外去见识见识,等你混个几年,一百贯钱也只是不起眼的小钱。” 林昭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我对跑江湖没有太多兴趣。” “况且我就是不到外面去,一百贯钱在我眼里,也未必就是什么大钱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赵歇有些诧异的目光之下,迈步走了出去。 此时,这个少年人心里,颇有些复杂。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接下了这个差事,就会承担一些风险。 此时的林昭,如同一粒微尘一般,很难被那些大人物注意到,不过一旦真的被人注意到了,也就意味着很容易被那些大人物轻轻一拂衣袖,扫得灰飞烟灭。 不过,他愿意去赌。 一百贯钱,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太重要了。 当然了,此时的林昭还可以选择带着怀里的这块金子,携款潜逃,但是一想自己收的钱,是来自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游侠儿,江湖客,他就熄了这个念头。 这些人是轻易得罪不得的。 你赖了旁人的钱,最多是去官府吃一顿官司,要是赖了这些人的钱,说不定哪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就跟身子分家了! 离开了家里之后,林昭先是跑到三元书铺里,与老板告了一天的假,此时林昭刚刚上班没有几天,谢老板就有些不太乐意,不过一想这小子这几天靠着一张小白脸,给书铺招揽了不少生意,谢老板就摆了摆手,准了林昭的告假。 离开了三元书铺之后,林昭先是前后去了四五个药铺,把赵歇要的药材买齐,同时在其中一家药铺买了个熬药的罐子,从药铺里出来之后,林昭又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统统弄好之后,便拎着这些东西回到了家里。 因为赵歇行动不便,林昭还帮着他把药材下了药罐里,点了火开始煎药。 这药得煎两个时辰以上,林昭放好了木材之后,简单收拾一下,洗干净手之后,就迈步走了出去。 半躺在床上的赵歇,看着林昭在房间里忙活,等林昭忙完就要出门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劳烦转告元达公,就说伏牛山赵家,永远感谢他老人家的恩德。” 林昭皱了皱眉头,微微点头之后,迈步走出了自己的小窝,朝着越州府兴文坊走去。 第十四章 仙风道骨林元达 林昭记性很好,尽管兴文坊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但是路径已经记得很熟,走到兴文坊门口的时候,他简单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到了林家的大门口。 站在林家大门口,林昭有些尴尬。 上一次,他是用林家子弟的身份进入了这个宅子,并且成功见到了林家的家长林思正,不过只在林家大宅里住了一个晚上,就有些狼狈的被赶了出来。 如果仅仅是被赶出来,那倒也没有什么,主要是林昭离开之前,还打了林家的那个下人林福,事后虽然林家没有追究,但是毕竟是闹了一些不愉快,此时林昭再一次登门,多少会有些不太好意思。 不过想到了自己怀里的那一块金子,林昭咳嗽了一声,迈步走了上去,敲了敲林家的大门。 开门的门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见到林昭之后,老头脸色立刻绷了起来。 林昭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老人家,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林昭求见元达公。” 这门房老头瞥了林昭一眼,闷哼了一声:“我认得你,你前几天来家里进学,被大老爷赶了出去,恼羞成怒,临走之前还打了林福那小子一顿,若不是大老爷在意家门脸面,此时已经揪你去送官了,大老爷没有上门找你,你反倒找上门来了!” 老头子一把揪住林昭的衣袖,叫嚷道:“现在我就带你去见大老爷,让大老爷用家法办你!” 林昭微微皱眉,从这老头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然后从腰里摸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老头手里,无奈道:“老人家,上一次是你们家那个林福出言辱我,我出手还击而已,这一次我上门是有别的事情,劳烦向进士老爷通报一声,就说我有大事相告。” 这一小串铜钱,大概有七八十钱的样子,对于一个门房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外快,老头子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这个前几天还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声音立刻低了不少。 “你想见侍郎老爷?” 现在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比林昭高两辈,林简只比林昭高一辈,本来林简在家中应该被称为少爷才是,但是他地位太高,官位也太大,因此林家的人都称呼他为侍郎老爷。 林昭点了点头。 “老人家帮忙通传一声就行,成与不成,这些钱都给老人家喝茶。” “元达公若是肯见我,我再给老人家一百钱喝茶。” 林昭在林家打人的事情,其实不算是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林昭就算再是旁支,也是正儿八经的林家大家族的子弟,林福只是一个下人而已,门房老头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开口道:“那好,我去侍郎老爷那里通传一声,侍郎老爷见不见你,都不干老头子的事。” 林昭微笑道:“这是自然。” “老人家只要在元达公面前,提起朔方二字,元达公多半就会见我了。” 朔方这两个字,是赵歇交代林昭的,按照赵歇的说法,那个在朝廷里谋害元达公的大奸臣,似乎是朔方那边的大将军之类,手握兵权,很是厉害。 老头子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转头嘀咕了几句,便朝着府内走去。 大约过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老头子重新来到了大门口,他目光有些古怪的看向林昭,开口道:“你随我来罢,侍郎老爷愿意见你了。” 林昭微微低头,跟在这个老头身后,进入林家大宅,不过这一次他们走的路径,与林昭上一次走的路截然不同,老头七绕八绕之后,把林昭带到了一处园林门口,他开口道:“这是家里的代园,老老爷在世的时候修成的,侍郎老爷返乡读书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园子里。” 林昭微微点头,没有搭话。 江南大族,只要有点钱就会热衷于修园子,林家自然也不例外。 他跟在这老头身后,在园子里绕了许久,才看到了一排建筑,老头在这里止步,开口道:“侍郎老爷就在前面的书房里,你自去罢,老头子要回去看门去了。” 林昭点了点头,正准备朝着这排房子走去,瞥眼突然看见这老头并没有走开,他才恍然想起方才应下的事情,连忙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这老头手里。 “险些忘了。” 老头笑呵呵的收下这串铜钱,塞进了袖子里,开口道:“你这个后生倒是说话算话,看面相也不像是恶人,多半是林福那小子真的招惹了你。” 说完,他弯着腰转身走了。 林昭给他的这些钱,足够他出去好好喝上一顿了。 而林昭则是走到了林简的书房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敲门。 “后生林昭,求见元达公。” 由不得他不紧张。 林昭来到这个世界十三年了,平日里见到最大的大人物,无非就是林家家主林思正而已,而这位元达公,曾经官拜户部侍郎! 这种级别的官员,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丝毫不逊,甚至于还要强上一筹,山阴的县令,越州的知州,在这位曾经的侍郎面前,都只能算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虽然林简现在已经不在职了,但是他不是因为触犯国法被罢官,而是因为得罪了人,他现在才四十岁出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重新起复,再次回到山顶上去。 林昭只敲了一次门,便垂手等在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房门才慢慢打开。 一个面色白皙,留了三缕长须,身着素白道袍,手捧书卷的中年人,大袖飘飘,站在了林昭面前。 如同山上神仙一般,仙风道骨。 林昭只看了他一眼,竟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便微微低头,作揖行礼道:“后辈林昭,见过元达公。” “方才我听郑伯说起过你。” 中年人微笑道:“他说你是四房那边清源兄长的三子,按辈分你应当叫我一声七叔。” 这是林昭与这个时代的理念差别,他并不把同族的人当成自家人,而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南方人,宗族观念极重,同宗同族便是一家人,关系很是亲近。 林昭低头道:“见过七叔。” 林简点了点头:“郑伯说,你有大事相告,还提起了朔方……” 他看向林昭,面色平静:“你这个年纪,应该还没有出过越州,如何知道朔方的?” 林昭拱手道:“侄儿是受人之托,来向七叔报信。” 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把遇到赵歇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那个赵歇说,他是伏牛山赵家的人,他说朔方的那个大将军,派了刺客来刺杀七叔……” “他们兄弟,已经替七叔挡下了一些。” 说到这里,林昭咬了咬牙。 “这个赵歇,受伤极重,据他说他兄弟四人只剩下他自己,他重伤之下托付于我,不似……不似作伪。” “七叔……千万当心。” “伏牛山赵家。” 林简把手中捧着的书卷背负在身后,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才缓缓舒展。 “想起来了,南阳的伏牛山。” 林简点头道:“我在那里做过几年官。” 第十五章 为什么? 林简的履历十分顺畅,他中了进士之后,先是在翰林院待了五年,然后就外放到地方上做了南阳郡守,此后辗转数地,最后成功回到京城里,任户部郎中,再之后一路升到了户部右侍郎。 林简把林昭拉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坐下,还亲自给林昭沏了杯茶,然后让林昭详细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面对林简,林昭自然不会有所隐瞒,除却一百贯钱的事情被他隐去之外,林昭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出来,林简坐在林昭对面,饮了一口茶水之后,微微叹了口气:“早年在南阳郡的时候,伏牛山上有一个很大的村寨,约莫有数千人,被本县官吏欺压,险些就竖旗造反了,那时候为叔还年轻,也是满腔热血,就出面惩治了当地的县官,把这件事平息了下来,此事原本我都要忘了,不曾想这个村寨的人却没有忘。” 林简这番话说的颇为平淡,但是只要细想一番,就可以想明白其中的凶险,他少年及第,哪怕在翰林院待了五年,外放到南阳的时候也就二十四五岁而已,这个年纪相对来说还颇为稚嫩,按理说应该要跟地方官员和光同尘,安安稳稳的做完一任走人了事,但是林简那时候却因为一个村寨,选择与地方上的豪强官吏对抗,已经颇为难得。 说到这里,林简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些赵家人即便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过来知会我一声,我小心一些也就是了,如何就能够与那些刺客拼杀厮斗……” 元达公摇头道:“如今数人因我而死,心中着实难安。” 伏牛山赵家寨,在官府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村寨而已,但是实际上却类似于一个江湖门派,他们人数有数千人,凡是姓赵的,几乎人人习武,而且族内还专门有人跑商做生意,在南阳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势力。 江湖中人最是念恩,当年如果不是林简,赵家寨多半就只能硬着头皮竖旗造反了,因此林简卸任南阳郡守之后,赵家寨的人也依旧记着他,去年知道林简被人陷害丟官之后,赵家寨就派人到长安去探访消息。 江湖中不乏有消息灵通之辈,因此才被赵家寨的人查到了有人要暗害林简的消息。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七…七叔,赵歇所说的朔方……” 林昭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林元达微微皱眉,开口道:“本来不该与你提起,但是既然你掺和进来了,就与你说一说,为叔本来是在朝廷里任侍郎一职,去岁在朝廷里因为上书更替朔方军将领,惹恼了康贵妃,才丢了官回乡读书。” 说到这里,林简闷哼一声:“康家把持节灵州,已经两代人,从康庆宗到现在的康东平,父子两个人已经执掌朔方军十四五年,十多年前又有康贵妃入长安,仗着天子宠信,更加为所欲为。” 说到这里,林简有些不忿,闷声道:“朔方糜烂,每年只会向国库伸手要钱,这一点朝廷人人人皆知,又人人不言!” “我任户部侍郎,负责朝廷各项度支,见朔方军军费糜巨,自然看不过去,于是便向天子上书,请更替朔方将领,却因为这一份奏书,便丢了官位,灰溜溜的离开长安。” 说到这里,林简摇头道:“没想到,我丢了官之后,康东平仍旧不肯放过我,居然敢派刺客到越州来刺杀我,愈发肆无忌惮了!” 林昭听完之后,心中大抵对赵歇口中的“大奸臣”,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 皇帝的小舅子,手握军权的朝廷大佬,更可怕的是,那位“康贵妃”,在朝廷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轻易把一个户部侍郎撵回老家去! 想到这里,林昭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对着林简低头道:“既如此,七叔你千万要注意安全,这个……最近轻易就不要出门了,平日里的吃饭喝水,也都注意一些。” “那人既然敢派刺客来刺杀七叔,多半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世道浑浊,方有康氏作乱,你放心,为叔是惜命之人,既然知道有人要害我,自然是不会到处乱跑的。” 说到这里,林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递到了林昭身边,然后开口道:“这是我寄存在大通钱庄里的一笔钱,约莫有两百多贯,你拿去交给那个赵家寨的人,留给他治伤以及安葬兄弟。” “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看一看他的,但是我现在不太方便出去,见了他也是给你们惹祸,你代为叔向他道一声谢,给他作个揖。”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是没有纸币的,林简给林昭的这张纸,只是他放在钱庄里钱财的存单,一共有两百四十多贯,这种存单不能用来交易,去取钱的时候不止要有单据,还要报上林简的姓名,或者是提前约定的一些暗号信物之类,才能从钱庄里把钱取出来。 因为铜钱比较重,碰到大宗交易的时候,一般都是用金子交易,或者是带着这种存单去钱庄现场挤兑。 林昭把这张纸收进袖子里,恭声到:“侄儿都记下了。” 给了钱之后,林简犹豫了一下,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金子,放在林昭面前,笑着说道:“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这一点钱给你拿去零花。” 林昭也不客气,伸手把这块金子收了起来。 “多谢七叔。” 林简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面目清秀,容貌极佳的后辈,开口道:“刚才我听郑伯说起过你的事情,你本来是要来家中家学读书的,是因为母亲出身,被赶了出去,是不是?” 林昭点头道:“是。” 林简微微摇头,皱眉道:“家里越来越不像话了,父母出身,与你有什么关系?回头我与大伯说一声,让你仍旧在家中读书,平日里也可以到我这里坐一坐,我有时间也会教一教你。” 其实林简是个相对淡泊的人,平日里很少与别人有什么人情往来,对于家中的后辈也不是特别上心,他之所以有意拉林昭一把,大抵是因为这个后辈……… 长的很顺眼。 林昭并没有犹豫,直接摇了摇头,对着林简低头道:“多谢七叔提携,只是侄儿已经不准备考学,也不用在主家读书了。” 他抬头看向林简,笑着说道:“这天底下不止科考一条路子。” 林简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你说的不错。” “考学这条路走到极致,无非也就是为叔这样而已,说给人赶回来就给人赶回来了,你志不在此,我不强求你。”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本来准备明日出去钓鱼来着,听到你的消息,也就不打算出门了,你今天几句话可能救了我的性命,以后碰到什么难处了,可以来这里寻我。” “我与郑伯交代过,他会带你过来的。”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恭敬作揖。 “多谢七叔。” 告别了林简之后,林昭快速离开林家大宅,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窝里,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一把推开自家摇摇欲坠的木门,三两步走到了床边,狠狠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赵歇。 赵歇这会儿仍旧不怎么方便动,被林昭的眼神看的毛毛的,他皱眉道:“小公子你做什么?” “为什么不说清楚?” 林昭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看着赵歇。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口中的那个大奸臣,是一位……” “节度使!” 第十六章 讨康贼文! 节度使啊! 尽管林昭现在并不知道朔方军到底有多少人,但是听到林简说到“持节”二字的时候,他心就跟着抽了抽。 持节二字用在其他地方,无非就是奉命牧民守土而已,但是放在灵州,放在朔方,就意味着这个康东平大将军,就是灵州节度使,朔方节度使! 地方军政,俱在节度使一人,说他是小国王也毫不为过! 武将本来就比文臣危险,轻易招惹不得,更不要说是这种级别的武将了! 假使现在暗处有人时时刻刻盯着林宅,他们就一定会发现,从林昭进入林宅之后,林简便一次都没有出来过,那么即便林昭再如何不起眼,也一定会被这些暗处的人注意到! 虽然不能确定这些朔方派来越州的人,会不会无聊到对自己下手,但是如果林昭事先知道了对方节度使的身份,不要说一百贯钱,就是二百贯钱三百贯钱,他也不会轻易点头答应。 赵歇被他看的浑身都不舒服,皱眉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林家子,一查就可以查出来,林家每天进出那么多人,你根本不起眼,注意不到你身上去,康东平就算再如何残暴,也只是要对元达公一人下手,不可能对整个越州林氏下手。” 他看着林昭,开口道:“这就是我为何来寻你的原因,找任何人去送信,都可能会害了他的性命,你去报信是最安全的。” 林昭眉头微微舒展,但是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他咬牙切齿道:“不管怎么说,这一趟风险太大了,一百贯不够!” 赵歇先从怀里取出另一块金子,结清了给林昭的尾款,然后苦笑道:“我也没钱了。” 他一介江湖中人,根本不可能带太多钱在身上,随身能够拿出一百贯钱,已经十分难得了。 他看着林昭的脸色,有些无奈的说道:“我那把刀价值不菲,你非要要钱,就把它拿去当了就是,但是当票须得给我,我还得把它赎回来。” 江湖中人一般都很看重自家兵器,赵歇能够说出这句话,已经非常难得,林昭撇了撇嘴,从袖子里取出林简给他的那张白纸,摊开放在赵歇面前,开口道:“这是元达公让我转交给你的银钱,给你治伤以及安葬兄弟所用,一共是二百四十三贯钱,等你伤好了,去钱庄里提出来。” 林昭闷哼道:“本来应当分我一半的,但是你们赵家寨死了人,我不好意思多要,这些钱你拿二百贯,剩下的零头给我就是。” 赵歇看着面前的钱票,微微有些动容,他摇头叹息:“时隔多年,元达公一如当年一般,谦谦君子。” 林昭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七叔说,本来他应该过来看你的,但是怕给我们两人招祸,因此让我代他向你作揖。” 说罢,他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对着躺在床上的赵歇深深一揖。 “越州林氏,感念赵家寨恩义。” 赵歇神色大变,不顾身上的伤口,就要挣扎着起身,连连摆手:“元达公是赵家寨的大恩人,这如何当得……” 这个时代很重礼仪,林昭与林简是叔侄关系,他代替林简作揖,就如同林元达亲自到场作揖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赵歇当然不肯受这个礼数。 他着急之下,险些跌下了床,又扯动了身上的伤口,额头立刻见汗,背上伤口也沁出了鲜血。 林昭无奈摇头,上前搀扶住赵歇,开口道:“没有什么当不得的,人命关天,你们家为七叔死了人,他给你们磕头都不为过,自然受得他这一揖。” 赵歇勉强坐回了床上,因为疼痛,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当年若非元达公,赵家寨上下两千多人,恐怕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一码归一码。” 林昭把他扶回了床上,然后把药罐里煎着的药倒了出来,放在了赵歇身边,开口道:“七叔让你在我这里好好养伤,但是提前说好,你伤好了之后立刻从我这里离开,我不想跟江湖中人沾染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林昭又补充了一句。 “你每天的花销,我都会记下来,然后从这笔钱里抵扣。” “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市侩?” 赵歇摇了摇头:“你与元达公,一点也不像。” 林昭此时,的确很需要钱,他需要尽快积攒起自己的原始资本,让自己与母亲两个人先过上好日子,但是有钱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用这些资本,抬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不然就算再有钱,也要被“嫡母”二字,压上一辈子。 “我又不是他儿子,怎么会跟他相像。” 林昭懒得与赵歇说话,简单收拾了一番家里之后,便锁门出去了。 他从一早上起床开始忙碌,到现在水米未进。 不过这一天的忙碌不是没有收获,连带着赵歇还有林简两个人给他的散碎金子,他今天一天时间,净入一百一十贯钱左右,算上赵歇欠他的四十三贯,一共是一百五十三贯钱。 这笔钱,对于当下的林昭来说,简直是太关键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除了给赵歇采买药材食物之外,仍旧照常去三元书铺上班,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毕竟对于林昭来说,一百贯钱只是最基本的本钱,真正要赚大钱,还是得先弄出活字印刷,因此三元书铺的工作,暂时是不能丢的。 重新上班的第三天,林昭正在柜台上打着算盘,计算着上个月书铺的收入,这是谢三元交给他的任务之一。 因为用毛笔一点一点算太过麻烦,林昭干脆列了个表,正拿着一杆细毛笔,趴在柜台盘算。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店家,我要订一套雕版。” 林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人,手里拿着两三页纸,站在三元书铺的门口。 订雕版可是一桩大生意,本来正躺在门口闭目养神的谢三元,立刻睁开眼睛,满脸笑容迎了上去。 老板上了,林昭也就装作没有看到,继续低头算账,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门口的客人扔给了谢老板五贯钱的定金,把几章白纸留了下来,转身走了。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现送到印刷作坊肯定也来不及了,谢三元就把这三张纸放在林昭面前,开口道:“先收起来,明天一早送到印刷作坊那里去刻板。” “什么人家啊,两三张纸就要制一套雕版。”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接过这几张白纸,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只一眼,他立刻就呆住了。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的题目,赫然写着几个俊逸潇洒的大字。 “讨康贼文!” 林昭顿时汗毛炸起! 第十七章 等明年罢! 这两三张纸上,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几乎全部都是在痛骂朔方节度使康东平,把持灵州,拥兵自重,祸国殃民! 文中甚至还隐隐提到了那位被天子宠溺到极点的康贵妃,不过毕竟是天子家事,哪怕是林元达也不敢过多提起,只是一笔带过。 文章末尾,一句话颇为醒目。 “朔方之于大周,已成脓疮而非癣疥,此时剜疮吮脓,尤未晚也。”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三岁稚子持刀过市,亦有凶相,何况康贼?” 一篇文章,行文流畅,大意是那位康东平大将军,不仅日益骄横,而且康家把朔方军十多年,已经有了造反的资本。 用身怀利器这四个字形容康东平,不可谓不诛心。 更重要的是,文章末尾甚至还有林简二字的署名! 林昭手里拿着这几张白纸,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相比较来说,站在一旁的谢老板就要淡然跟多,他看着林昭的表情,笑着说道:“用不着这样吃惊,读书人提笔骂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像这样不仅骂人,还要制一套雕版出来印出来骂人,就不是很常见。” 林昭指着最后的署名,看向谢三元:“东家不认得元达公么?” “咱们越州的探花郎,越州城里谁人不认得?” 谢三元微笑道:“探花郎光顾咱们书铺,是咱们的荣幸,明天书铺你自己一个人看着,我要亲自去作坊,给林探花制版。” 林昭在三元书铺已经干了七八天了,此时已经颇得谢三元信任,肯让他单独在书铺看店了。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林昭把清算好了的账册递在谢三元手里,然后关了店门,在街上随便买了点吃食,便回了家里。 回到家中之后,林昭犹豫了一下,便与赵歇提起了林简作文声讨康东平一事,赵歇听了之后,也是忧心忡忡。 那位康大将军,如今在朝廷权势极重,等闲的宰相也不敢轻易招惹他,更不要说是一个已经赋闲在家的户部侍郎了。 赵歇摇头苦笑:“元达公还是太过刚直了,这样正面得罪康东平,可能就不止是暗处的刺杀这么简单了,惹恼了康东平,他可能会上书参奏元达公诬告,他背后有康贵妃,假如天子……” 说到这里,赵歇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小公子,要不然你再去一趟林宅,去劝一劝元达公?” “我如何劝他?” 林昭白了赵歇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今天距离我上一次去林宅,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七叔他是想了整整三天之后,仍然想要这么做,可见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这种人一旦下定决心,如何是旁人能够劝得的?” 赵歇面色凝重。 “我要给家里人写一封信,让他们去长安探一探情况,如果有什么祸事,也好提前知会元达公。” 伏牛山赵家寨,足有两三千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寨,而更像是一个江湖门派,能力很大。 说着,赵歇就让林昭给他准备笔墨。 此时的林三郎,已经不像刚进越州城时那般贫穷,从赵歇身上拿到了一百多贯钱之后,他在越州城里买了一些还算不错的笔墨纸砚,告别了之前用草纸写字的穷日子。 他把笔墨纸砚放在赵歇面前,然后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的刀客,极为笨拙的握住了毛笔…… 得,原来是个文盲。 林昭摇了摇头,从他手里拿过毛笔,把纸也拽到了自己面前,没好气的说道:“你说我写,代写一封信五十钱。” 赵歇欣然接受,咳嗽了一声之后便开始口述。 写完信之后,林昭便不再理会赵歇,而是蹲在门框上,捡起他昨天在市场上买的枣木,用刻刀开始在枣木上刻字。 这些枣木被锯成一个个小方块,大约只有一指宽,而且木质坚硬,想要在上面刻字颇为困难,林昭已经刻了一整天,还没有成功过一次。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没有接触过雕刻这门手艺,暂时也进不去三元书铺的作坊学习,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琢磨。 他现在有钱了,不必在意房租之类的问题,有的是时间去弄这个,等把这个弄出来了,他就可以正式开始捞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桶金了。 赵歇的伤势是背上给人砍出了两刀七八寸长的伤口,经过几天的休养,已经比他刚到林昭这里的时候好上了不少,甚至已经可以勉强下地,他从床上走了下来,迈步走到林昭旁边,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正在忙碌的少年人。 “小公子你在做什么?” 林昭手中的动作不听,淡淡的说道:“在挣钱。” 赵歇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昭手中的小木块,开口问道:“这如何能够挣钱?” “做出来自然就能挣钱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少年人就着灯光,在枣木上一点一点刻出他白天在三元书铺学到的阴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半个月时间过去。 此时,越州城已经进了三月,天气慢慢的暖和起来,林昭每日仍旧是白天去三元书铺上班,晚上回自己的小窝雕刻枣木,经过半个月的尝试,他已经刻出了几十个有模有样的字,等把常用字都刻出来,第一套活字的模子也就成了。 这天傍晚,林昭一如平常的朝着自己的小窝走去,走到门口之后,才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交谈的声音。 听了一会儿之后,发现两个声音他都认识,于是林昭也松了口气,伸手敲了敲门。 伤势已经好了五六成的赵歇,给林昭开了门,林昭往这个大个子身后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了自己房间里。 林昭连忙走了上去,对着这个中年人低头拱手行礼:“侄儿林昭,见过七叔。” 这个中年人,正是林简林元达。 此时,他手里拿着昭雕刻好的两块枣木,正在烛光之下细细观望。 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他才把手中的枣木放下,脸上露出笑容:“三郎回来啦。” 林昭苦笑道:“七叔你原本就得罪了那位康大将军,前段时间又作文声讨朔方军,那位康大将军定然不肯善罢甘休,七叔一个人离开林家大宅,太危险了……” 林简笑了笑。 “放心,我天黑之后一个人从后门出来的,没有人看见我到你们这里来了。” “况且现在,康东平已经不敢杀我了。” 这位元达公哈哈一笑:“我去岁参他,他今年才敢派人杀我,现在我写的那篇文章,已经在长安城里流传,他想要杀我,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去年林简上书参奏康东平,然后丟官回乡,康东平顾忌影响,不敢立刻对林简下手,要等一年时间才敢派人暗杀,现在林简又写文章骂了康东平一顿,如果没几天就被杀了,康东平难脱罪责。 最起码,也是难逃嫌疑。 这么做,虽然有些道理,但是还是有些行险,林昭摇头道:“话虽如此,七叔你还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简给打断了。 这位元达公手里拿着两块刻好的枣木,对着林昭问道。 “三郎,这是何物?” 第十八章 好粗的大腿! “这是何物?” 林简手里拿着这两块枣木,满脸好奇。 他今天晚上过来,是想当面向赵歇道一声谢,顺便出来走动走动,进了林昭的屋子之后,与赵歇说上几句话,他就看到了角落里这些用枣木锯成的方块。 这些方块上雕刻的阴文,他自然是认得的,与印章上阴文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印章上一般都是三四个字,最少也是两个字,一个字的印章极少,更不要说这么多小木块上都是一个字了。 见他拿起自己刻了许久的模子,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七叔,侄儿最近在一家书铺里做事,学到了一些阴文,因此在家里就试着能不能刻出来。” 林简笑眯眯的看向自己这个远房的侄子,微笑道:“刻着玩会用枣木?这东西可不算便宜。” 林昭被戳穿之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犹豫了一下,便开口说道:“既然七叔问起来,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东西是我用来做活字的模子,准备做成之后印书用的。” 林简一时半会没有想明白,他微微皱眉道:“这东西如何印书?一个字一个字蘸墨么?” “与雕版类似。” 本来这种用来赚钱的想法,轻易是绝不能与旁人说的,但是眼前的这个远房七叔,与林昭身份悬殊太大,想来他也不一定看得上这一点蝇头小利,而且以后如果碰到了什么麻烦事情,如果这位前任的户部侍郎能够给他做靠山,那么对于林昭来说,越州城里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想到这里,林昭低头捡起几个枣木块,开口道:“需要印什么书的时候,只要把这些常用字拼在一起,放在一个木框里固定住,就等于是弄出了一个雕版,这种东西刻起来不比雕版省时省力,但是只要凑齐一套常用的字,便可以千变万化,不用一套书出一套雕版。” “侄儿把它称之为活字。” 林简听到这番话之后,脸色也变了变,他随即蹲下身子,把林昭刻好的那些枣木块捡起来,从里面捡出了四个字,四个木块拼在一起,凑成了“上善若水”四个字。 林简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半晌,随即抚掌感叹。 “果然是千变万化,这样只要刻出三五千个字,就差不多可以把天下的书籍统统印出来!” 他又弯下身子,在这几十个枣木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林昭,脸上带了一些笑意。 “你一个少年人,应该是头一次进城,从前也没有接触过书铺这个行当,如何想出来这个主意的?” “因为侄儿需要挣钱。” 这一次,林昭回答的毫不犹豫。 “书铺里,印刷出来的书一般要便宜一些,但是一套雕版制作起来太过繁复,因此书铺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书是印出来的,大部分还是手抄本,相对于印刷本来说,手抄本的价格太过昂贵了。” “一本手抄的《蓝山集》,在三元书铺里要卖到一贯五百钱,有些字数多一些的,还要更贵一些,假使这些书本都能用活字印刷出来,成本将会大为降低。” 林简字元达,号蓝山先生,林昭口中的《蓝山集》,就是林简这些年诗文的合集,这位探花郎在大周名气极大,蓝山集自然卖的不错,尤其是在越州府,销量一直很好。 但是即便如此,至今也还没有哪个书铺,制出了蓝山集的雕版。 毕竟蓝山集洋洋洒洒数万字,制出雕版的成本太高,还不如请人一部一部抄写。 说到这里,林昭语气有些兴奋了。 “等侄儿把这东西弄出来,印刷成本将会大为降低,到时候别的书铺卖一贯钱两贯钱,侄儿只卖四五百钱,就可以挣到大笔钱财。” 看到林昭这个模样,林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是中年之后,才会唯利是图,你怎么这般年纪,就一心只想着挣钱了?” 林昭对着林简笑了笑。 “大概是这些年吃了点苦头,总想着多挣一些钱财傍身。” 听到这里,林简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也不是林家主脉出身,林昭出身林家四房,他是出身林家三房,小时候的日子也不是特别好过,不过好在他是一个神童,早早的考学中举,三房也因为他这个探花郎,渐渐兴旺起来。 因此,他确实没有吃过太多苦头。 “你这个想法,很是不错。” 林元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虽然你初心是为了挣些钱财,但是你想出来的这个东西,却是个好东西,一旦全国大规模推行,那么书籍价格最少会下降两三倍甚至更多。” 林简面色有些严肃:“我大周至今还有不知道多少读书人买不起书籍,许多都只能借阅之后,自己抄录,有些稍穷一些的乡村私塾之中,几十个蒙学孩童,甚至一本书也没有。” “这东西弄好了,功德无量。” 林昭对着林简笑了笑:“七叔,我不想功德无量,我现在只想赚点钱,这东西给您看见了,我也实话跟您说了,您可不要传出去。” “侄儿还指望这个挣点钱呢。” “早晚会传出去。” 林简微微皱眉:“你这个想法虽然奇妙,但是并不复杂,人家只要知道了你这个东西,立刻就可以学会。” “侄儿没有指望这东西能够保密多久。” 林昭低头道:“但是只要我小心一些,两三年时间应该还是可以的,三年时间,这东西就能给侄儿挣到不少钱财,至于三年之后,其他书铺会不会争相效仿,就与我无关了。” 这个时代没有专利可言,别人学去了就是别人的,因此活字印刷,林昭也没有打算吃一辈子,他只打算用这个捞到第一桶金,然后抽身离开。 林简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开口问道:“你准备如何挣钱?” “侄儿现在在三元书铺做学徒,那家的东家性格纯良,他家里有一处印刷作坊,侄儿准备与他一起合作,把活字印刷做起来。” 元达公叹了口气,开口道:“罢了,不管怎么说,你把这东西做起来,怎么也能够降低越州书价,我就不拦着你了。” “但是三年之后,这东西最好可以推行天下,让我大周,人人都可以有书读。” 林昭微微低头,笑着说道:“那三年之后,就由七叔出面,把这东西推行天下。” 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功德,如果由林简口中说出去,那不管怎么说,他林元达就注定名垂青史了。 哪怕是林简的心性,此时也微微有些触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怀里摸索出一块檀木牌,递到林昭手里,开口道:“外人纯善不纯善,你一个少年人也看不真切,大利当前,那谢三元究竟会如何做,谁也说不分明,你拿着我的牌子,若他有什么地方欺辱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不管是告到县衙还是府衙,为叔都可以出面给你说话。” 听到这句话,林昭大喜过望,立刻对着林简弯身行礼。 “多谢七叔!” “自家人用不着称谢。” 林简又捡起一块枣木,打量了一番之后,微笑道:“看得出来,你练过一段时间的字,但雕刻与写字不同,也是一门手艺,你刻的这个字实在是不成样子,这活字你如果准备自己刻,我认识一个刻石的老匠人,可以介绍你去那里学一学。” 第十九章 你想干什么?! 有了林简的这块牌子,林昭这段日子所承担的风险,就已经算是物超所值,毕竟他这个远房的七叔,可不是普通的朝廷官员,而是正四品的京官! 大周的官制,官员品级普遍不高,一品二品多半是绶给致仕在家的老人,三品四品,才是朝廷真正手握实权之人,毕竟高如六部尚书,也不过是正三品而已,有些中枢之中的宰辅,甚至都只是四品官而已! 也就是说,以林简现在的地位,不需要熬任何资历,只要皇帝点头,他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入朝拜相,成为大周的宰辅。 当然了,现在的林简略有些落魄,被皇帝从长安赶回了老家,但是即便如此,林简在越州府里还是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不管是山阴的县令,还是越州的知州,碰到林简都要规规矩矩的行礼,每个人都要给林简几分面子。 毕竟这位前任侍郎,今年才四十岁出头,对于一个四品官来说,这个年纪实在是年轻的有些过分了,谁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重新起复,再一次高居云端之上。 况且林简为官多年,不乏有门生故吏,哪怕他不做官,他在官场上的影响力,在越州城也几乎可以横行无忌了。 而林昭如今能抱上了这条大腿,就算承担再多风险,也是值了。 毕竟只要有林简的这块牌子在手里,虽然不一定能在越州府里欺负谁,但是越州城里再没有人能够欺负林昭了! 林简留在林昭的屋子里,与林昭和赵歇各自说了几句话,便动身离开,临走之前,这位元达公伸手拍了拍赵歇的肩膀,开口叹道:“早年在南阳所作所为,乃是为官者本分,我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不曾想赵家寨的人却如此上心,如今贵寨之人因我而死,林简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他对着赵歇微微低头,欠身道:“赵家寨死伤之人,还请赵兄弟妥善收葬,林简身上事了之后,一定亲自前往祭拜。” 赵歇大概是三十岁年纪,比林简小了十岁左右,因此林简称呼他为兄弟。 赵歇心中大为触动,就要下跪给林简磕头,还是一旁的林昭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跪下来。 这厮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好,一旦动作太大,估计伤口会崩裂开来,到时候又要在自己家多住几个月。 赵歇虽然没有跪下来,但是却是满脸惶恐,对着林简低头道:“当初若非元达公,赵家寨上下两千七百多人,估计都难有活路,这一次来越州之前,家中长辈说了,赵家无论死多少人,也不能让贼人伤到元达公一根汗毛。!” “元达公是赵家天大的恩人,赵歇万万不敢受恩人礼数。” 对于这些江湖中人来说,向来是恩怨分明,林元达对赵家寨有恩,赵家寨的人就会心甘情愿替他去死,没有半点怨言。 林简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们就多一分危险,我这便回去了。” 他看向赵歇,开口道:“你在我侄儿这里好生养伤,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代园寻我。” 赵歇恭敬低头:“小人遵命。” 与赵歇说完话,林简又拉着自己的侄儿林昭走到屋外,见四下无人,他才缓缓说道:“这些赵家人至于今日,全是因为为叔,为叔现在有一些麻烦,不能亲自照顾他,就只能托付给你,让他在你这里养伤了。” 林简面色严肃:“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越州林氏不知好歹。”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七叔放心,侄儿会好生照顾他的。” 林简这才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如果缺钱了,就去代园寻我。” 说着,他迈步往外走了两步,开口道:“再有就是,你那个活字的想法很是不错,如果能弄出来,是大周万民之福,你要多上点心,那个什么三元书铺,能不去便不要去了,缺钱我这里可以给你,你直接去周先生那里学篆刻就是。” 他口中的周先生,就是他先前让林昭去学艺的篆刻大师。 林昭微微摇头,低头道:“七叔放心,这东西我一定尽快弄出来,至于周先生那边,我就暂时不去打扰了,等有难处的时候,一定过去请教。” 林简微微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林昭跟着送了一两步,然后对着这个人形大腿作揖道别。 “七叔一定当心,那些恶人多半不会轻易放过你。” 元达公没有回头,但是语气里带着满满的自信。 “三郎放心,为叔做了二十年官,也不是毫无势力,不会说死就死了。” 说罢,这位大周的探花郎背负双手,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林昭在路边愣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便回家去了,刚进家里,赵歇就连忙问道:“元达公呢?” “走了。” 林昭打了个哈欠:“他老人家哪里能一直在这里待着?” “走了?” 赵歇额头冒汗,开口道:“你如何不提前与我说?他老人家要走,我却躲在屋子里没有相送,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你的那份,我代你送了。” 林简白了这厮一眼。 “你先在身上的伤势,出去走上一圈,又在在床上多躺一个月。” ………… 又过了几天之后,林昭大致弄了一百多个活字出来,他弄了一个木框,把这些枣木刻成的模子找平,然后刷上墨水,贴上白纸,印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张活字印刷成品。 不过结果并不如林昭想象中那么完美。 首先,那些枣木块并不整齐,想要找平十分困难,再加上木质上会有纹理,以及他所用的墨水并不是专门用于印刷的墨水,因此印出来的第一版,字迹模糊不说,而且排版也不是特别整齐,根本就达不成印刷书本的质量。 不过这本来就是第一次试验,尽管失败了,林昭也并不气馁,只是找来一桶桐油,把这些枣木块统统刷上桐油,放在通风口慢慢阴干。 弄完这一切之后,林昭在自己打的地铺上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便又爬了起来,赶去三元书铺上班。 经过十来天的接触,谢三元对于这个生的好看,又会算账的伙计十分满意,很是大方的给林昭加了二百钱一个月的工资,这样林昭的工钱就来到了一个月六百钱! 差不了已经超过了越州城的平均工资。 到了中午的时候,谢老板的女儿照常过来送饭。 此时林昭已经在三元书铺做了小半个月的伙计,一直非常好奇这个每天来送饭的东家小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于是乎他笑呵呵的对谢三元说道:“东家,你家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十来天了也不让我见到?” 这小子终于暴露了! 狼子野心啊! 谢三元暗暗警惕,开口道:“我家姑娘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见到了非吓死你不可!” 说着,他又把林昭推进了书铺的里屋,然后自己一个人出门去谢澹然那里取饭,等谢澹然走远之后,他才把林昭叫出来,两个人坐在一起干饭。 林昭毕竟是年轻人,谢三元还在埋头持刀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然后看着自己的老板,咳嗽了一声。 “那个……东家,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你小子又打什么歪主意?” 谢三元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警惕的看着林昭。 “我家闺女自小怕生,从来不见外人!” 第二十章 精明的谢三元 从林昭来到三元书铺开始,谢三元对他就一直有所防备,倒不是说觉得林昭的人品不行,而是这个少年人,生得实在是太过英俊了一些,一旦给自家那个十五岁的大女儿看到,自己这份家业多半就要落入这小子手里!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着自家的老板,开口道:“与东家的女儿无关,是有一桩生意要跟东家商量。” “生意?” 听到与自家女儿无关,谢三元这才放下警惕,低头又扒了口饭,含糊不清的问道:“你小子都混到在书铺里做工了,能有什么生意跟我商量?” 此时是中午,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两个从家里带出来的枣木块,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对着正在埋头吃饭的谢三元开口道:“东家看一看这两个物件。” 谢三元饭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两个木块,放在手里把玩了一番之后,微微皱眉:“这是你弄出来的?刻出来的阴文不太规整,但是也勉强成样子了,但是刻这个东西出来有什么用,哪有一个字的印章?” 这两个木块上,一个刻了水字,一个刻了火字,林昭找来一张白纸,把两个木块拼在一起,然后印在上面,转头对着谢三元笑着说道:“东家,你干了半辈子书铺,应该知道,假如这木头上上蘸了墨,就能在纸上印出字来。” 谢三元先是没有想明白林昭的意思,但是他毕竟在这个行当干了近二十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先是瞥了林昭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 林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东家的作坊里,现在有几套雕版?” 谢三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十套左右。” 雕版印刷的技术,在另一个世界里大概应用的一千多年时间,并且在活字出现之后,也一直没有被活字印刷取代,自然有它的优势在,比如说一套雕版,只要保存的足够好,可以用上上百年甚至一两百年,传给子孙后代。 谢三元二十来岁开始做书铺,做了几年之后开始搞自己的印刷作坊,十几年时间里通过购买收罗以及自己花钱请人制作,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弄到了八九套书的雕版而已。 这些雕版,才是谢三元的财产里最为宝贵的东西,他这个三元书铺将来或许真的会留给自己的女儿做嫁妆,但是这些雕版,是一定会传给幼子的。 但是雕版印刷,也有它的弊端存在,那就是每一套书都要有自己的雕版,一页纸就是一块版,制作起来费时费力。 有些字数多的书籍,一套书就有几百数千块刻板! 谢三元作坊里的那八九套雕版,基本都是四书五经类之类的经典,每一套书最多也就是二三百块刻板而已。 林昭脸上的笑容收敛,面色严肃了起来。 “东家,假如咱们能弄出足够多的这种小型字模,不用很多,只要五千个左右,再多印一些常用字,用木框把它们拼在一起,到时候天下万千书籍,东家想印什么就可以印什么!” 林昭这番话虽然诱人,但是其实是有问题的。 首先有些人著书,很喜欢用一些生僻字,因此只要是字,不管再如何生僻,都要弄出来一个,这样算下来,一套活字的模子估计得两三万个字。 除此之外,这些字模也不会自动变化,印完一套书之后,就要有人重新排列下一本书,其中的工时,也就比刻一套板稍微轻松一些。 再者就是使用寿命。 一套雕版保存的足够好,可以用许多年,而活字的寿命远不如雕版,这也是另一个世界里,雕版一直没有被淘汰的原因之一。 除开这些因素之外,还有就是印刷的质量问题,雕版一体成型,活字的印刷质量肯定是要略有不如的。 这些问题,对于先前的林昭来说,只能靠他自己一点一点全部去解决完了,才能真正拿去做生意,按照林昭先前的预估,他估计要花半年时间扑在这上面,才能有所成就。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林昭的身后,站着一个无比粗壮的大腿,现在的林昭只需要提出一个思路,然后再出点钱算作投资,结下来的事情可以交给相对专业的谢三元去处理。 谢三元不行,林昭还可以在越州府里另找一个人去做这个生意,反正现在,越州城没有几个人能够坑害他! 谢三元看着眼前的些两个木块,皱眉思索了许久,然后缓缓问道:“这是什么材质的?” “枣木。” 谢老板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法子,我第一次听说,成与不成,我要自己试一试,但是你方才说要跟我做生意,你先说说看,怎么个做生意法?” “这东西并不复杂,别人一瞧就会,因此不能给外人瞧见。” 林昭沉声道:“如果这东西可以弄,到时候我出一百贯,东家你也出一百贯,我们再弄一个印刷作坊,这个作坊印出来的书,可以优先在三元书铺售卖,不过三元书铺的收益要分我一成,这个作坊的收益,须得分我一半。” 谢三元终于严肃了起来。 他忍不住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有一百贯?” 林昭笑了笑:“如果没有,我也不敢跟东家提这个事。” 这下,谢三元彻底正经了起来,露出了他属于商人的一面。 他能够在越州府做二十年生意安然无恙,自然不可能像明面上看起来这样平庸,这位谢老板低头思考的一会儿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我有两个问题。” 林三郎笑呵呵的说道:“东家尽管问就是。” “第一,如果这东西可以弄出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弄,反而要分出一半给我?” “因为我对这个行当一窍不通。” 林昭笑着说道:“我先前几次想要进作坊里看看,东家你都不许,既然我不懂,只能找懂的人一起做了。” 谢三元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方才你也说了,这东西并不复杂,旁人一瞧就会,如今你给我看了,我要是抛下你自己去弄,又当如何?” “二百贯钱,我自己也可以拿的出来。” “东家不是这样的人。”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 谢三元皱眉道:“假如我是呢?” “你在我这里做了这么多天的事,没有让我瞧出半点不对,今天你突然跟我提了这件事,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元达公知晓此事。” 林昭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道:“我算是他的后辈。” “元达公……你是越州林氏的子弟?” 林三郎点了点头:“林家旁支。” 谢三元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如此,我就明白了。” 林昭苦笑道:“平日里看不出来,东家竟然如此精明。” 谢三元呵呵一笑,没有理会林昭,而是把目光看向桌子上的两个小木块,微微有些出神。 他在心里喃喃自语。 “假如这东西能成,三元书铺,可能会成为……天下第一书商!” 第二十一章 人生初见时 有了越州林氏,或者说林元达这面大旗在,林昭与谢三元的合作就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位做了二十年书铺的谢老板,对于这件事很是上心,当天就把林昭给他的两块枣木带了回去。 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林昭已经看了半天的店,这位谢老板才堪堪赶到,只不过他手上脸上都是墨迹,很显然不是从家里过来的,而是从印刷作坊里过来的。 他的神色颇为兴奋,一进门就对着林昭说道:“这东西我连夜回去试了,今天一大早我又去作坊里弄了一早上,虽然用木头做印模,可能会有一些问题,但这东西确实能成。” 说着,他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白纸上简单印了十几个字,显然是谢三元一早上在印刷作坊里弄出来的,他神情振奋,开口道:“这是我试了一早上的成果,虽然效果仍然没有雕版的好,但是已经勉强可以成书。” 林昭把这张纸接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张纸上的字迹,略微有一些模糊,而且有些地方还会出现木质的纹理,没有雕版印出来的那么清晰,不过如谢三元所说,的确已经到了可以成书的水平。 对于书本来说,能让人认清楚字迹,就算是勉强合格,只要价格足够低,质量差一些也有的是人买账。 林昭看着这张纸,低头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上辈子最终淘汰雕版的活字,应该是铅活字才对,木活字从头到尾都没能取代雕版,只不过相对于木活字来说,铅活字就要麻烦许多,需要用铜模做出来,真要弄的话,估计要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真正弄好。 不过谢三元仍旧很振奋。 他对林昭开口道:“下午,我便去找人订下契书,你我二人各出一百贯,再新开一家作坊,五五分账。”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懂,只能有劳东家奔忙了。” “这都是应当的。” 谢三元哈哈一笑:“这桩买卖,你能分我一半,是看得起我,你在店里看店就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说到这里,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放心,我这人做生意,二十多年没有短过谁,我去操办这件事,不会少了你一个钱。” 林昭微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东家,不然也不会与东家一起做这桩买卖。” 林昭自然是放心的。 此时他身后有一个粗壮到不行的大腿,更重要的是那个大腿很明显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谢三元如果坑他,他那个七叔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就是关系的好处,有了这一层关系在,林昭就不用亲自去奔忙,可以安安心心的躺着挣钱。 当然了,林昭与林简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特别近,林简之所以会插手进来,是因为那天晚上,林昭跟他有过一个暗处的交易。 交易的内容很简单,三年之后,这种活字印刷可能慢慢泄露出去,到时候就由林简正式把这个新技术公诸天下。 说的直白一点,林简得其名,林昭得其利。 好名声并不是什么坏事,况且林简也没有因此做出什么恶事,能够耐心的等上三年,这位元达公,已经展现了足够的君子之风。 两个人约定好了之后,时间久差不多到中午了,谢三元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这会儿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躺在了自己的那张躺椅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三郎,我有些困了,先眯一会儿,等下午再去找人起契书。” 说完,谢掌柜躺在躺椅上,因为过度困乏,很快就睡了过去。 林昭点了点头,又在店里招呼了几个客人,还被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调戏了一番,到了午时之后,因为都要回家吃饭,店里便很少再有客人,林昭把被客人翻乱的书本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坐回了柜台。 他刚刚坐下来,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 “阿爹,吃饭了。” 这半个月来,这个声音每天都会来给谢三元送饭,可是谢三元每天都不肯让林昭见到人,因此虽然听了半个月的声音,但是林昭一直不知道这个东家的女儿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他下意识的瞥了谢三元一眼,见谢三元还在熟睡,林昭眼珠子转了转,从柜台离开,朝着外面走去。 因为林昭在店里的原因,这半个月谢澹然来送饭的时候,谢三元总是不许她进去,而是让她在门口等着,于是谢澹然呼唤了几声之后,便老老实实的提着饭篮,在门口等着。 然后她就看到了自家书铺里,走出来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人,少年人先是犹疑了一下,然后迈步朝自己走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是谢家姐姐吗?” 少年人声音很是好听:“我是林昭,在书铺里做工的。” 谢澹然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她看着少年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说道:“是……我阿爹呢?” “东家他在里面睡着了。” 林昭笑着说道:“谢家姐姐把饭篮给我就行,我喊东家起来吃饭。” 谢澹然脸色有些微红,伸手把手里的饭篮递了过去。 林昭接过饭篮之后,微笑道:“吃了半个月姐姐送的饭,现在才知道姐姐生得这样好看,先前东家一直跟我说,姐姐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 林昭在东湖镇的时候,并不擅言辞,到了越州府打工之后,每天与书店里的客人接触,偶尔还会被觊觎他帅气的丫鬟们调戏,这会儿嘴已经甜了许多。 谢澹然被他说的脸色通红,低头呸了一声,啐道:“阿爹他还一直说你口歪眼斜,满脸生疮呢……” 林昭脸色一黑,这才知道谢老板这半个月一直在自家女儿面前诋毁自己。 说旁的倒也罢了,但是居然说自己丑!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见他这般表情,谢澹然忍不住掩嘴一笑,对着林昭说道:“好了,你快去与阿爹吃饭去吧,再不吃一会儿该凉了。” 林昭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 说着,他对着谢澹然点头致谢:“多谢姐姐的饭食。” 一对少男少女正在店门外交谈的时候,正在书铺躺椅上“熟睡”的谢老板,小心翼翼的睁开了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门外。 见两个人正在说话,谢老板连忙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暗自嘀咕。 “要不是你小子是越州林氏子弟,身上能够随意拿出一百贯钱…” “你这辈子都休想见到我家大闺女!” 第二十二章 林老板的悠闲生活 有了第一次见面之后,谢三元便不再阻挠二人见面,而且接触到活字之后,这位原本已经处在混吃等死状态的书铺老板,仿佛重燃了第二春,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四处奔忙。 两个人签下契书之后,谢三元很快就把新的作坊弄了起来,然后一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新的作坊里,琢磨着怎么把活字给早点弄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林昭给谢老板提供了不少建议和意见,不过他作为外行人,并没有过多参与进开发的过程之中,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三元书铺看店。 很快,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林昭晚上回去照顾卧病在床的赵歇,白天正常去三元书铺看店,偶尔也会与谢三元坐在一起商量一些作坊里出现的问题,当然了,这段时间里,他也给母亲写了几封报平安的信,信里大概的意思是他在城里读书,让母亲不要担心。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非常执着于功名,她这么多年过得再苦,都没有半句怨言,一心只想着儿子能在科考之中寻到一条出路,如果被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城里打工,多半会到城里来,把林昭给捉回去。 为了自己的大业,林昭只好对母亲说谎,说自己在城里寻了个学堂,之所以不告诉母亲自己在林家家学里读书,是因为以张氏的刻薄性子,多半会把城里的情况告诉林二娘。 这段时间里,在谢三元的不懈努力之下,第一套木活字已经基本弄了出来,这天早上,谢三元异常兴奋的带着一张印满黑字的白纸,回到了三元书铺。 此时,他身上的衣服差不多沾满了墨点,很显然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位谢老板十分努力。 “林昭快看,这是我们第一套活字印出来的单页!” 这会儿已经进了四月,林昭正在柜台计算三月份书铺的收益,听到了老板的话之后,他停下了手中的毛笔,接过这张纸看了看,只见这张纸上虽然仍有一些不太干净的墨迹,但是整体字迹已经十分清晰,比起传统的雕版虽然逊色一些,但是并不差到哪里去。 林昭放下这张纸,对谢三元笑着说道:“东家动作好快,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摆到书铺里售卖了,东家准备先印哪一本?” 谢三元眼睛里密布血丝,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之后,开口道:“我这段时间都在忙活这个,还没有想着印哪一本,林昭你心思活泛一些,你说我们先印哪一本?” 林昭低头思考了一番,然后缓缓说道:“那……先印个一千本《蓝山集》出来,如何?” 蓝山集是林简的纹理,林简林元达,在整个大周都颇有些名声,作为越州人,他在越州的名声更大,只不过这个时代买书的人其实并不是特别多,因此哪怕是林简的故乡越州,也没有蓝山集的雕版。 谢三元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大规模刊印,要知会元达公一声才是,还要分元达公一些钱才是。” “这个我去说,东家你去印就是。” 林昭微笑道:“但凡是读书人,多半都想著书立说,元达公知道咱们给他印书,心里也会高兴的。” 谢三元点了点头,开口道:“既如此,从明天开始,我就开始印《蓝山集》,不过这书的定价,还要商量商量。” “东家尽管去印就是,售书这件事交给我,一千本书最多两个月,我就可以全部卖出去。” 蓝山集现在只有手抄本,在越州各书铺的价格应该是一贯钱到一贯五百钱之间,而印刷出来的成本就要低上很多,到时候林昭在门口挂上一个《蓝山集》三折四折的牌子,有的是人过来抢购。 探花郎的书啊! 越州城里谁不想攀上元达公的关系?哪个读书人不想拜在元达公门下? 谢三元点了点头,刚想继续说话,就听到店门外传来自己女儿清脆的声音。 “三郎,吃饭啦。” 谢三元原本兴奋的脸色,立刻变得面目阴沉。 这一个月来,他并不怎么在书铺里待着,因此女儿过来送饭的时候,一般只有林昭一个人在店里,没想到短短一个月,自家女儿对这小子的称呼都变了! 谢三元黑着脸,迈步走了出去,看到了自家的女儿,正步履欢快的朝着书铺走来。 谢三元板着个脸,不悦道:“一口一个三郎,没有看到为父也在这里么?” 谢澹然不知道父亲也在,看到谢三元站在自己面前,立刻有些脸红,低头道:“阿爹也在这啊,我还以为阿爹在新作坊那里。” 谢三元闷哼了一声,伸手从女儿手里接过饭篮,开口道:“好了,你回去罢,我跟那小子还有事情要谈。” 这时候,林昭也从书铺里走了出来,他对着谢澹然点头致谢:“姐姐辛苦了。” 谢澹然先是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又抬眼看了一眼林昭,随即低下了头。 “那我便回去了,你们早些吃饭,莫要凉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刚走出四五步,又回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急匆匆的跑远了。 等她走远之后,谢三元拎着饭篮回到了屋子里,准备坐下来吃饭,打开饭篮之后,看到饭篮里有半只烧鸡,谢老板更是勃然大怒。 “难怪你小子最近一个月长胖了不少!” 林昭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坐了下来。 “东家不要生气,兴许是送给东家吃的呢?” “胡说八道!” 谢三元怒声道:“若是送给我的,如何先送到你这里来了?” 林昭笑呵呵的把饭食从饭篮里取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提醒道:“东家快吃饭罢,一会儿该凉了。” “等咱们的作坊挣了钱,我一天给东家买一只烧鸡下酒。” 谢三元不屑的撇了撇嘴,然后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他嘴上生气,但是吃完饭之后,便又离开书铺,去新作坊忙活去了,蓝山集是林简这些年的诗文总集,其中大多是他所写的文章,加在一起有近十万字,活字印刷需要把那些字模排版,这也是一项耗时的工作。 谢三元离开之后,林昭坐在柜台后面,开始摇头晃脑的计算上个月的账册,有客人进来,他便起身招呼客人,偶尔会有一些小丫鬟走进书铺,也不买书,就笑嘻嘻的看着林昭,有时候一些大胆的丫鬟在临走之前还会故意把一些香囊之类的物事,丢在书铺里。 林昭也不在意,一般都是细心收好,等下次见到的时候,再还给人家。 对比谢老板的忙碌生活,林昭反而更像是三元书铺的东家了。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林昭照常关了铺子,锁门回家。 这种悠哉的日子,林昭过得还是很开心的,最起码比在东湖镇放牛要舒服许多,唯一有些不好的就是,不知道母亲在东湖镇过的怎么样。 按照这个进度,到了年底的时候,他应该就可以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到城里来了。 当然,这个时代与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说离家住便离家住了,但是这时候有宗族,有规矩,林昭一个少年人离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想要把母亲带出来,就不是很容易了。 尤其是还有一个招人厌的大母。 少年林昭走在越州城的大街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需要他去打破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第二十三章 少年,练武吗? 回到家之后,林昭才发现一直躺在床上的赵歇,已经可以下地活动了。 算一算时间,赵歇已经在自己这个屋子里躺了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林昭都只能在地上打地铺。 这位伏牛山的江湖客,是在与朔方的刺客交手的时候受伤,伤口在后背,一共被砍了三刀,好在他身子骨健壮,又安心休养了一个多月,这会儿不能说已经痊愈,但是已经好了大半,再养个两个月,就能大好了。 见到林昭推门进来,正在屋子里活动的赵歇,抬头对林昭笑了笑:“小公子回来了。” 林昭每天回来,都会给他带一些吃食,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把手上拎着的饭食放在桌子上,瞥了赵歇一眼:“能下地了?” 赵歇点头道:“今天白天我自己试了试,后背已经不是特别疼了,就下地走了走,按照这个进度,再有一个多月,应该就能大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我们寨子的人,再有两天就到越州了。” 伏牛山在整个江湖上,都算得上是一个势力,毕竟一个寨子上下两三千人,没有哪个门派的人数能赶得上,而且赵家寨传家的功夫颇为厉害,整个南阳郡少有敌手。 林昭这才抬头看向赵歇,开口问道:“你要走了?” 赵歇再次点了点头。 “这一次离家,已经有半年多了,上一次与朔方的人交手,随行的兄弟死了三个,家中的妻儿很是担心,我要回去看一看。” 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先前一直说有三个兄弟死了,是你的亲兄弟么?” “不是。” 赵歇摇头道:“赵家寨的男丁九成姓赵,都算是同族,因此同辈的都以兄弟相称,我家在寨子里地位高一些。”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我父亲是族长。” 这就说的通了。 林昭先前一直有些奇怪,这个刀客的三个兄弟死于非命,按理说他应该想办法去给这些人收尸才对,但是事实上他闯进自己家中住下来之后,便没有怎么去过问那些“兄弟”的后事,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悲痛的感觉。 虽然江湖中人淡泊生死,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才是。 现在林昭才想明白,那些人明面上是赵歇的兄弟,实际上应该算是赵歇的属下或者说随从才是,毕竟一个寨子好几千人,虽然大家都姓赵,但是已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了。 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刀客,才能眼睛都不眨拿出一百贯钱让林昭送信,对于普通的江湖客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 二十贯钱,就足以买凶杀人了。 在江湖厮混的人,多半都是穷鬼。 林昭坐在自家的桌子旁边,然后从一旁取来这些日子的账单,一一核算之后,开口道:“先前七叔给了你二百四十贯钱,你这一个多月的花销,本来都应该从里面扣除,不过一个多月下来,我发现你这人还不错,这些钱就算了,明天我去钱铺把这二百多贯钱提出来,给你带回去。” 赵歇哈哈一笑:“这段时间小公子一直斤斤计较,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大方起来了?” 林昭撇了撇嘴:“还不是怕你不高兴,把我还砍了?” 先前赵歇躺在床上的时候,对林昭毫无威胁,那个时候林昭自然是想说什么说什么,现在赵歇已经可以下地走路,双方的战斗力,开始悬殊了起来。 林昭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那晚赵歇闯进来的场景。 那天,重伤垂死状态下的赵歇,尚且可以轻易制住他,而且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只要赵歇轻轻一使劲,他这条小命也就没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武功这种东西存在,但是就目前看来,赵歇这厮的战斗力,远胜常人。 赵歇无奈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看来小公子对于我们武人,有许多误解,别的江湖中人暂且不说,最起码我们伏牛山的人,从来都是仗义行事,从来不会伤害无辜。” 说到这里,赵歇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笑着说道:“小公子练过武没有?” 林昭摇头道:“没有。” 赵歇活动了一番之后,重新坐回了床上,开口道:“如今这个世道,不怎么太平,各州都有山贼匪盗,边关还有康贼作乱,小公子现在年纪还小,不妨学一些功夫傍身,这样将来走出越州的时候,也会安全一些。” 林昭找了个火盆,把这些天记的账册,统统扔进火盆里烧了,一边烧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走出越州?” 他这些天之所以记账,是不想与这个江湖中人沾染任何关系,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转化为金钱,这样两个人分开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恩怨纠葛,但是事到临头,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收赵歇的钱了。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赵歇,林昭估计很难接触到林元达那种级别的人物,他自然不太好意思再去跟赵歇要钱。 赵歇微笑道:“我今年三十岁了,在江湖上也跑了十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自然能够看出一些东西,小公子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做事不慌不忙,章法严谨,而且还极为聪明,像你这样的人物,一个越州是关不住你的。” “你将来一定会到更大的地方去,去洛阳,去长安。” 说到这里,赵歇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再过两天,我的亲兄弟会来越州接我,到时候如果小公子不嫌弃,我让他在越州留几天,教授小公子一些粗浅的功夫,给小公子防身之用。” 林昭有些犹豫:“我这个年纪,还能练么?” 按照他上辈子看的武侠小说来说,一个人练武的最佳时机应该是五岁八岁,他现在已经十三岁接近十四岁了。 赵歇笑着说道:“练武什么年纪都能练,年纪小了反而会伤身体,小公子这个年纪正好,勤练个三年,便能小有成就。” 林昭思考了一下,又问道:“你们伏牛山,有没有功夫不外传的规矩?别以后我在别处碰到了你们赵家人,对我喊打喊杀的。” 赵歇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公子放心,我们赵家的功夫平时不外传,但是可以教授给朋友,只要小公子你不教给别人也就是了。” 林昭这才放下心来,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如此,我学了!” 他之所以点头,首先是要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功夫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能够到什么地步。 其次,通过与赵歇还有林简的接触,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世道不是如何太平,有点武艺傍身,碰到事情了,他也能有自保和保住母亲的本事。 第二十四章 麻烦来了(求推荐票!!)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果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到了林昭家里。 赵歇起身给林昭介绍。 “这是我三弟赵籍。” 相对于身材壮硕,皮肤略黑的赵歇来说,赵籍就要稍稍瘦弱一些,皮肤也要略白皙一点,两兄弟最大的不同是,赵歇佩刀,赵籍佩剑。 相对于佩刀来说,佩剑才是江湖之中的主流,原因很简单,刀这种东西,是朝廷管制的。 刀杀伤力巨大,一般都是军用或者官用,民间禁止持刀,配甲,也不允许有弓弩,相比较来说,剑这种东西虽然是士人标配,但是朝廷并不管制,因此许多江湖中人都佩剑。 赵歇这种佩刀的,算是异类。 也就是如今管的不严了,放在一百多年前的大周,佩刀给官府发现,是要蹲大牢的。 赵歇介绍完了自己的兄弟之后,又对着赵籍说道:“这是元达公的后辈,林昭林公子,这一次幸亏他去给元达公报信,元达公才能脱去危险,也多亏他一个多月来的悉心照顾,不然为兄这伤恐怕很难养好。” 赵歇这话并没有夸张,他当时闯进林昭家里的时候,身上受了严重的刀伤,换成越州城里任何一户人家,恐怕都会报官处理。更不可能去林家替他报信了。 至于一百贯钱…… 赵歇当时昏厥之后,基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身上有再多的钱,都会被人给搜刮干净。 如果不是林昭,赵歇当时的处境非常危险。 赵籍听到了之后,对着林昭深深作揖,低头道:“多谢林公子救我大兄。” “伏牛山永远感念公子恩德。” 林昭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摇头苦笑道:“用不着如此,我收了赵……嗯,赵大哥的钱财,替他办点事情天经地义,赵大哥伤势不轻,你们自家人来了就好,把他带回去慢慢休养就是。” 说着,林昭往外走了两步,对着赵籍笑道:“两位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出去转一会儿再回来。” 说着,林昭推门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给这兄弟两个人。 赵籍看着林昭离开的背影,回头有些诧异的对赵歇说道:“大兄,这个少年人好生老成。” “岂止是老成。” 赵歇摇头道:“咱们伏牛山好几千人,只怕没有一个人比这位小公子聪明。”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赵籍,开口问道:“长安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赵籍坐了下来,皱眉道:“元达公痛骂康东平的文章,在长安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文官跟着上书朝廷,要求更替朔方节度使的人选,但是朝廷始终没有回应。” “而且听说……长安那边已经派人往越州来了。” 赵歇长长的叹了口气:“元达公的事情,已经不是我们伏牛山能够插手的了,咱们没有别的本是,只能留一些人手在元达公身边,尽力卫护他的安全了。” 说着,赵歇开口问道:“你这次来越州,带了多少人?” “约莫三十人。” 赵籍沉声道:“都是父亲吩咐过来的,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们随行在元达公身边,不过不要惊动了元达公,以免给元达公带来麻烦。” “那就好。”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要住在越州?” 赵籍点头:“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跟在元达公身边,等过几天弄清楚了越州情况之后,小弟就去求见元达公,在元达公身边做个护卫。” …………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等到林昭敲门的时候,赵籍才闭口不言,过去给林昭开了门。 开门之后,他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小公子,大兄让我教授你一些功夫,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我白天要去店里看店,只能早晚学了。” “那好,明天我要送大兄离开,后天一早,我便来寻小公子。”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准备带着赵歇离开。 “等一会儿。” 林昭叫住了兄弟两个人,弯身在床底下翻了翻,最终翻出了一把黒身白刃的长刀,拿出来之后,递到了赵籍手里,开口道:“这是…赵大哥的兵器,你帮他带回去吧。” 赵歇当时重伤的情况下,手里仍然拎着这把刀,只不过没有刀鞘,想开始与敌人争斗的时候丢了。 赵籍有些惊讶的伸手接过这把刀,回头对赵歇说道:“我还以为兄长的刀在争斗的时候丢了,没想到是被小公子给下了刀。” 赵歇摇头苦笑:“到这里第一天就被卸了兵器。” 赵籍看向林昭的眼神又有些不一样了,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笑道:“如此,我们后天再见。” 说着,他一手拎着刀,一手扶着赵歇,兄弟两个人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林昭则是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遍,尽量把赵歇留在这里的痕迹抹除干净,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把房间打理干净,然后久违的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仍旧是早早的爬了起来,照常去三元书铺看店,这段时间里,谢三元基本不怎么在店铺,这间书铺就基本是他一个人在打理。 但是这天与平常有些不太一样。 他在整理了书铺里散乱的书籍之后,正在柜台琢磨着如何促销即将印出来的蓝山集,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传来。 “原来你这个小畜生躲到了这里!” 林昭微微皱眉,抬头一看,果然是身材有些肥硕的张氏,以及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二哥林郃。 林昭有两个哥哥,大哥林显要相对温和一些,这个二哥林郃,从小被张氏惯坏了,经常有事没事就寻林昭的麻烦,不过林昭一直把他当成二傻子,不跟他计较。 “要不是陪郃儿在附近买书,还不知道你在书铺里做伙计!” 越州城的书铺,都是集中在一两个街区,方便读书人购书,三元书铺也在这个街区。 张氏脑袋高高抬起,昂着脑袋:“还说是在城里求学,原来是在书铺里做伙计,不知道你那个母亲知道了你在城里做这个,会如何感想?”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从柜台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看张氏,又看了看二哥,皱眉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张氏微微抬头,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你二兄今日已经进了主家的家学,明日就能进主家读书了。” “等你二兄中了秀才,中了举人,咱们一家人都能跟着享福!” 林昭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开口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跟我回东湖镇去!” 张氏恶狠狠的看向林昭:“从现在开始,咱们家全力支持你二哥读书,你在城里一不给家里拿钱,二不能帮家里种地,有什么用处?” “你现在就跟我回东湖镇去!” 站在她旁边的林郃,也往前走了两步,他先是打量了一眼这间书铺,然后缓缓开口。 “你在这里帮着别人家干活,还不如回东湖镇帮着自家干活。” 他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 “你乖乖跟着母亲回去,免得受苦。” 说着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甚至还捏了捏拳头。 意思很明显,林昭不回去,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他是林昭的兄长,他打林昭不犯法。 第二十五章 破财消灾意难平 如今的林昭,虽然仍旧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打破宗族的束缚,但是想要应付张氏母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要给林元达送一封信,即便没有活字印刷,看在他照顾赵歇的面子上,林简多半也会帮他这一回。 要知道,哪怕是林家现在的家长林思正,在张氏母子眼里都是如天一样的人物,更不要说是在林家地位更加超然的林元达了。 他都不需要自己来,只要派个人过来传一句话,张氏就得灰溜溜的滚回东湖镇去,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敢寻林昭的麻烦。 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林昭能够搭上林简这条线,本身是付出了极大风险的,况且他跟林简之间的情分,相对来说十分淡泊,林简可能会帮他一次两次,但是到第三次的时候,这位大周的探花郎多半就不会再搭理林昭了。 毕竟人情总会用尽。 把这份珍贵的人情用在张氏母子身上,不值当。 林昭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林家在东湖镇一千多亩地,都是大母在管着,东湖镇里给林家种地的佃户那么多,大母只要一句话,自然有人把自家那二十亩地的活给做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何苦来城里为难我?” 碍于宗族规矩,尽管心中百般厌恶这个嫡母,但是林昭还是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毕竟如果今天自己真的挨打了,到哪里都无处说理去。 更为关键的是,父亲不在越州,这个嫡母是可以到官府以“不服父母管教”的罪名,告自己忤逆的! 张氏瞥了林昭一眼,闷哼道:“你二兄也说了,你在城里也是给旁人家里做事,怎么就不能回东湖镇给家里做点事了?让你回去,就是为难你了?” 林昭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我在城里还有事情要做,我不回去。” 林郃大踏步往前,直接走到林昭面前,他提着拳头看向林昭,冷声道:“三儿,你不要自讨苦吃。”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郃。 “你今日若是动手,一定悔恨终生。” 他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加上年纪还不是很大,这会儿身材瘦弱不说,个子也不是很大,按照目前的战斗力来说,他肯定是比不上大个子林郃的。 而且这个时候,他很难真正下手还击,真的伤到了林郃,张氏一定会拉他去报官。 到时候,就麻烦了。 林郃冷冷一笑:“你还敢威胁我?我倒要看一看,你林三怎么让我悔恨终生!”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也不再废话,直接撸起了袖子,喝道:“你现在就随母亲回东湖镇去,不然为兄就要替父母出手,好好教教你孝道了!” 这一次,林昭没有再往后退了,他心里下定决心,如果这厮真的要对自己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去通知自己那个便宜七叔了,毕竟眼下这个场面,仅凭现在的林昭,很难一个人处理。 见林昭毫无反应,林郃心头一怒,上前一拳朝着林昭脸上捣去,林昭下意识的往后闪避,于是这一拳就打在了他的肩膀上,林昭吃痛之下,闷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两三步。 林郃仍旧不解气,嘴里叫嚷着:“你回去不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仍然要继续动手。 人类作为动物,在挨打的时候会本能的产生怒气,这种怒气很难控制,林昭挨了一拳,顿时怒从心中起,林郃还在往前逼近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店里的板凳,准备抄起板凳给这货来个一下狠的! 至于后果…… 这个时候了,管他娘的后果! 林昭微微低着头,两只眼睛目露凶光,他正准备抄起板凳还击的时候,店铺外一个少女,手里提着一个饭篮,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少女刚好目睹了林昭挨打的经过,她跑进书铺之后,对着林郃怒目而视:“你是谁?凭什么到我们家店里打人?” 她问完这句话,回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急切。 “三郎,你没事罢?” 这个少女,自然就是谢三元的长女谢澹然了,现在已经临近中午,她照常来给林昭送饭。 林郃打了林昭一拳之后,还要再打下去,突然看到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怒目而视,他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突然见到漂亮的异性,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原地,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相对于林郃来说,张氏就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先是打量了一番谢澹然,见到这个少女一身布衣,不似官宦人家之后,她才冷笑着开口道:“我是他的嫡母,这是他的二兄,家门不幸,出了个不孝之子,我们正在正家风,行家法。” 说着,她看向谢澹然:“姑娘你又是谁?” “我……我是……” 谢澹然支支吾吾说了半天,竟然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个时候,挨了一拳的林昭,往前走了两步,把谢澹然护在身后,然后他抬头看向张氏还有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是东家的女儿,她跟这件事没关系。” “你们进城寻我,无非是想让我给家里挣点钱,我在城里做书铺的伙计,一样可以挣钱。” 说到这里,林昭面无表情的看向张氏,开口道:“你说罢,你一个月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 看到林昭这个模样,林郃更加愤怒,他对着林昭怒声道:“你敢这样跟母亲说话,今日我非好好教教你不成?” 他还要对林昭动手,但是一旁的张氏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裳,然后对着林昭问道:“你在这里,一个月工钱多少?” 林昭面色平静:“四百钱。” 张氏开口道:“你虽然称我为母,但毕竟不是我所出,既然你执意留在城里,我也不好拦你,不过现在家里你两个兄长都要读书,很是缺钱,你每个月给家里三百钱,我就让你继续待在城里。” 这一次,林昭答应的很痛快。 “可以。” 说着,他默默走到了书铺的柜台里,从柜台里取出了数好的两串铜钱,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道:“现在是五月,还有七个月过年,这里是两贯钱,一直到过年,我不会再回东湖镇。” 张氏伸手把这两贯钱拎在了手上,然后瞥了一眼三元书铺的柜台,开口问道:“你就这样拿你们东家的钱?” 林昭面无表情:“这是我半年的工钱,等东家回来,我会跟他说清楚。” 张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手里拎着这两贯钱,然后又带着林郃在三元书铺里转了转,尝试顺走几本书未果之后,趾高气昂的离开了三元书铺。 等张氏母子走了之后,林昭才坐在的书铺里的板凳上,脸色阴沉。 谢澹然蹲在他的旁边,开口轻声道:“三郎,你没有受伤罢?” 林昭摇了摇头,对谢澹然勉强一笑:“多谢谢姐姐关心,我不碍事的。” “方才从柜台里拿的钱,回头我会跟东家说的。” 谢澹然摇头道:“不碍的,回头我跟阿爹说,让阿爹多给你一些工钱,不能都给那两个恶人拿了去。” 林昭突然对谢澹然眨了眨眼,笑着说道:“方才我骗他们来着,我跟他们说我一个月四百钱,其实东家给我一个月六百钱。” 谢澹然先是掩嘴一笑,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三郎你一直受人欺负。” 说着,她看向林昭,开口道:“我……我还存了一些零碎钱,要是阿爹不给你涨工钱,我……可以拿一些给你。” 此时的谢澹然,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已经跟自己的父亲合作当了老板,只这位林昭是在她家里做工的伙计,之所以说出这番话,一半是看林昭被欺负的可怜,另一半则是一个多月的接触积攒下来的些许好感。 林昭微微摇头,笑着说道:“哪里能用谢姐姐的钱。” 他坐在板凳上,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快,他们就欺负不了我了。” 第二十六章 有贵人到 上一次在兴文坊门口与张氏有过一次冲突之后,林昭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个女人会成为一桩麻烦,好在此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时间,两个月的时间里,林昭已经在城里积攒了自己的一些根基。 与元达公的一点人情,现在的林昭还用不上,暂且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与谢三元合作的作坊,此时已经初见雏形,再有一个月左右应该就可以盈利,有了第一笔收益,接下来林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了。 在书铺里坐了一会儿之后,林昭肩膀上的疼痛渐渐缓和了下来,他重新回到了柜台,对着谢澹然轻声道:“谢姐姐不用在这里看着我了,我没有什么事情,东家还在新作坊那里没有吃饭,姐姐快去给东家送饭去罢。” 谢澹然应了一声,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一些,我去给阿爹送饭去了。” 林昭顿了顿,开口道:“今天从柜台拿的钱,明天我会补上,至于书铺里发生的事情,便不要跟东家说了,他现在在忙一些重要的事情,不能打扰了他。” 谢澹然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话,她从饭篮里把林昭的饭食端出来,然后再一次把饭篮拎起来,去新作坊给谢三元送饭去了。 好在这一次冲突发生在中午,三元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被惊扰到,况且事情也没有闹大,只是争吵了几句,因此下午的时候,书铺的客流量并没有受到影响,一下午卖了七八本书出去。 到了空闲的时候,林昭就在跪在上,给在东湖镇的母亲写了一封信。 信里主要是说明了他现在在城里的真实情况。 因为今天见了张氏,他在城里做伙计的事情,已经隐瞒不住了,虽然知道母亲可能会因此难过,但是林昭还是不得不跟她说了实话。 书信的末尾,林昭给林二娘留了一句话。 “请母亲相信孩儿,最迟半年时间,孩儿一定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写完这封信之后,林昭把它收进了袖子里,准备一会儿关了铺子之后,在街上寻个人帮忙送回东湖镇去。 东湖镇距离越州城并不远,因此每天都有不少人往返其间,只要给上三五个钱,愿意送信的大有人在,越州城里甚至专门有人从事这个工作,每天来回跑腿,给人送信。 到了傍晚,天色快暗下来之后,林昭才从柜台起身,见铺子里已经没有客人,他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关上店门。 他刚走出店外,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女手里拿着一个两寸高的瓷瓶,递在林昭手上,然后开口道:“这是我家里治外伤的跌打药酒,你擦一些在身上,过两天就好了。” 林昭没有犹豫,伸手接过这个瓷瓶,对着谢澹然低头致谢:“多谢姐姐费心。” 谢澹然脸色微红,低头道:“今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阿爹。” 说完这句话,她有些不太好意思,扭头便走了。 少女怀春总是诗。 谢澹然今年才十五岁,这个年纪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不会去想林昭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伙计,也不会想将来会是个什么模样,见到林昭生得英俊,而且说话也有趣,一两个月的时间接触下来,好感自然就积攒起来了。 当然了,到这个地步,说两人之间有什么感情,还为时过早。 看着谢澹然跑开的背影,林昭微微叹了口气,把这瓶跌打酒收进了怀里,然后揣着书信在大街上寻了一个送信人,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因为赵歇的离开,林昭的这个屋子宽敞了不少,他草草的在自己肩膀上擦了点药酒,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刚过五更天,天色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林昭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好在十多年时间,林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快速穿上了衣裳,推开门之后,就看到一身黑衣的赵籍,站在自己的门口。 林昭对着他点头致意,然后开口问道:“赵兄,赵大哥已经离开越州了么?” 赵籍点头道:“大兄昨天已经离开越州,回伏牛山去了。” 两个人打了招呼之后,赵籍绕着林昭转了一圈,又伸手摸了摸林昭的肩骨,皱眉道:“小公子你的身子,有些太过瘦弱了,我今天教你一套呼吸吐纳的法门,以及扎马的基本功夫,你平日里也要多吃一些肉食,补一补身子,这样养个两三个月,就能把身子养回来了。” 说着,他亲身示范如何扎马,然后又细心的教授林昭如何呼吸,如何吐纳。 此时,天色仍旧没我快大亮,不过林昭学的很上心。 这是关键时候能够保命的法门,学会了之后,不说能够上阵杀敌,最起码再碰到昨天那种情况的时候,不会手足无措,白白的站在原地挨打。 因为是最基本的功夫,所以并没有什么难度,林昭学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便差不多已经学会了。 学会是一回事,练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扎马步本来就极为辛苦,只一柱香时间,林昭已经满头大汗。 赵籍话不是很多,就这么静静的站在林昭身边,不时地帮他纠正一下动作以及呼吸的顺序。 此时,太阳慢慢从东边攀爬上来,慢慢照亮了整个越州城。 整个越州城里,除了正在辛苦练武的林昭之外,还有许多人在为了生计奔忙,其中甚至包括了越州的知州,以及山阴会稽两县的县尊。 三个人带着三个衙门接近一百官员,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等在了越州的西城门,迎接一个贵人的到来。 这贵人到底是谁,除了越州知州杨璞之外,其他的越州官员都是一概不知。 他们只知道是来自长安城的贵人。 这些官员们,放下了各自衙门之中的政务,毕恭毕敬的等在了西城门口,一直等到了巳时近午时,才有一辆马车,在二三十个护卫的簇拥之下,缓缓朝着越州城驶来。 已经瞌睡连连的越州官员们,顿时精神大振,杨璞杨知州咳嗽了一声,带着本州的官员们,朝着这辆马车迎了过去。 “下官越州知州,领越州官员,恭迎公子大驾。”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听到杨璞等人的声音之后,车帘竟然都没有掀开,只从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我没有知会地方官府,就是不想扰民,你们还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什么事情,用不着在这里迎我。” 这个声音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林侍郎在越州否?” 杨璞连忙低头道:“回公子,在的。” “那好。” 年轻的声音对着驾车的人轻声道:“去林侍郎府上。” 第二十七章 天大的漩涡 马车里的人,甚至都没有下车看杨璞等人一眼,径自朝着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赶去。 尽管如此,杨知州并没有生气,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身边两个县令开口道:“多派一些衙差小心跟着,这是天家的贵胄,要是有了什么伤损,咱们统统都要吃罪过!” 两个县令连连点头,齐声道:“下官遵命。” 杨璞吩咐完之后,才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注意卫护这位公子的安全,其他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越州的政事也不能耽搁了。” 三个衙门的人都点头应命,纷纷散去了。 而这辆来自长安的马车,很快在指引之下进了兴文坊,到了林家大宅门口,那马车上的贵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走下了马车,对着身边的人吩咐道:“去叫门,就说林师的弟子,从长安来看望他老人家。” 这贵公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削瘦,他身边的随从却各个都是壮硕的大汉,听到了主上的命令之后,立刻走到林家大宅报信。 其实还没有等这些长安人到达兴文坊,越州知州府的人早已经派人到林家来报信了,因此贵公子才下车,他的手下人刚刚走到林家大宅的门口,林家的中门便缓缓大开,须发已经花白的林家家主林思正,带着林家上下的一众嫡系,都出来迎接这位长安来的贵客。 像林家这种高门大户,中门是不轻易开启的,林昭两次进去,都是从旁边的小门,如今林家大开中门,足见对这位贵公子的重视程度。 林思正腿脚有些毛病,但是此时也走的飞快,来到了这位贵公子面前之后,躬身作揖:“老朽,见过…公子。” 这位贵公子并没有主动公布自己的身份,因此不管是知州杨璞,还是林思正,也都没有叫出他的身份,只以公子相称。 相对于对杨璞等人的态度,这个贵公子对林思正,或者说对林家人就要客气很多,他伸手把林思正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不敢受老人家礼数,晚辈此来,是来拜访林师的,林师可在家里?” 林简早年科考,中一甲第三名探花,然后就留在了京城翰林院里,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学生固然不少,但是姓李的学生,就只有两个。 林思正连忙点头道:“公子,七郎他就在家中的代园里,老朽领公子去见他。” 贵公子含笑点头。 “有劳老人家了。” 说完,林思正就亲自在头前带路,没多久就把这个长安来的贵公子,引到了自家的代园,来到林简住处附近的时候,林思正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公子,地方到了,要不要老朽去把七郎叫出来?” “可不敢。” 贵公子连连摆手,肃然道:“林师是我授业之师,如何能怠慢?老人家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去求见林师就是。” 说完,他径自朝着林简的住处走去。 林思正犹豫了一下,便对着附近的林家人招了招手,带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退出了代园。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在屋里读书的林简,房门被敲响的时候,这位赋闲在家的户部侍郎,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悠悠的走到了房间门口,打开了房门。 “见过林师。” 这贵公子见到林简之后,立刻后退了两步,对着林简行弟子礼。 林元达笑呵呵的把他扶了起来,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怎么有空到越州来了?” 这位贵公子,乃是长安宋王府世子李煦。 林简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名声极大,学问也高深,就被天子聘请到东宫讲学,为太子授课,当时这位宋王府世子在东宫给太子做伴读,因此他与太子两人,都算是林简的学生。 他们彼此之间,虽然没有正经的拜师,但是不管是太子还是李煦,都以弟子礼待林简。 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这位朝廷里举足轻重的户部侍郎,也自然而然就成了太子党的人。 李煦起身之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叹气道:“去年林师被贬出长安之后,我与太子以及朝中诸多大臣,都十分气愤,奈何是陛下亲自下旨,我等也没有办法,上个月在长安城里突然看见林师声讨康贼的文章,太子殿下与我都担心林师在越州可能会出什么事情,在东宫商量了一番之后,太子殿下就让我到越州来看一看林师。” 元达公拉着李煦进屋坐下,端上茶水之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都被赶出了京城,本来自然是不会平白无故再去得罪康东平,只是前段时间有人告诉我,越州城里有朔方那边派来的刺客,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再得罪康东平一次,以天下人口舌求自保。” 李煦闻言,立刻脸色大变。 “康贼竟然如此肆意妄为,敢私自对林师下手!” 朝堂上的争斗,远比看起来要复杂的多。 就拿林简来说,去年他被贬官赶出了长安,明面上是因为得罪了康东平,被康贵妃进了谗言,但是实际上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简在东宫授过课,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正儿八经的太子一党,尤其是他在官场上官运亨通,一路做到户部侍郎了之后,更是成为了太子一党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可以说,一旦太子将来成功嗣位,林元达几乎一定会成为中枢宰相。 然而这件事却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因为……康贵妃也有一个儿子! 是当今天子的第六子。 康贵妃入宫之后,当今的圣人就越发宠溺这位贵妃娘娘,尤其是在她十多年前诞下皇子之后,天子对她们母子的宠溺更甚,就连已经尾大不掉的朔方,也视若无睹。 康氏得如此圣眷,长安城里自然会有一些官员倒向那一边,以前六皇子尚且年幼的时候,这种格局还不怎么明显,随着六皇子渐渐长大,近几年太子与六皇子相争的格局,已经逐渐清晰了起来。 本来像林简这种级别的官员,不要说上书参奏康东平了,就是上书直谏天子,也未必会到丟官的地步,他之所以被便出京城,是因为双方在朝堂争斗的时候,太子这一边吃了个小亏。 结果就是,林简被迫离开京城。 如果真如赵歇所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林简在朝廷与那位康大将军有过摩擦,但他都已经丟了官,康东平再怎么蛮横,也不应该再派刺客到越州来,然而康东平的的确确派了刺客过来。 这位朔方节度使之所以这么急切的要杀林简,是因为林简在太子一系的官员中,作用太大了。 看着义愤填膺的李煦,元达公很是淡然的呵呵一笑。 “他再如何蛮横,咱们一时半会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世子殿下亲自到越州来,可还有别的事情?” 第二十八章 你带钱了吗? 世子殿下坐在林简的对面,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开口问道:“林师屈居越州,已经一年有余了,便没有想过重回朝堂,匡正朝纲?” “您正当壮年,正是在朝堂中大展所学的时候。” 林简听了这话之后,微微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世子先前也说了,我是被陛下亲自下旨罢官,又不是我想回去做官便能回去的。” 林简今年才四十一岁。 他这个年纪,放在六部侍郎的位置上,属于正儿八经的年轻人,因为年轻,他还有一大段路可以走,也大有可以上升的空间,因此在太子一系中,林简的地位十分超然。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坐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再也晋升不了,这个职位的权力也足够他在太子一系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林师不要着急,太子殿下既然让学生来,肯定就有办法把林师请回长安去。” 李煦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才低声道:“国子监的长孙祭酒,年底就要致仕还乡了,到时候这个位置就能空缺出来,到时候太子殿下会尽力给林师争取到这个位置。” 国子监祭酒,从三品,相比较林简之前正四品的户部侍郎,明面上看起来是升了一级,但是实际上权柄比起后者要有所不及。 毕竟户部是真正管事的衙门,而国子监只是大周的最高教育机构。 但是国子监祭酒也不是没有好处,每年会有大量的官宦子弟从国子监下属七学之中毕业,然后进入大周朝廷,也就是说,只要当个几年的祭酒,就会积攒下大量的人脉,成为朝堂中年轻一代的“校长”。 林简微微瞥了李煦一眼,笑着说道:“天下读书人,都想做到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上,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就算是太子殿下,想要拿到这个位置恐怕也不甚容易。” “现在才五月份,年底的事情年底再说,如果朝廷真要我去国子监主事,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相对于六部这种实事衙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可以在短时间内积攒大量的声望,如果林简成功做到这个位置上去,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太子一系的势力,将会骤然猛增。 李煦坐在林简的对面,低声道:“林师说的不错,即便是太子殿下,想要拿下这个位置,也十分不易,所以太子殿下需要林师配合配合,现在距离年底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林师联络联络朝堂里的故友,让他们年底的时候,在朝廷里替林师说说话。” 国子监祭酒这种位置,一旦有了空缺,新任人选一般都是廷推推选出来,如果有足够的大臣站出来替林简说话,那么太子殿下想要做事,就会容易很多。 林简微微皱眉。 他这一辈子不管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甚少求人,要他因为一个官职,写亲自写信去求人,他还真有些拉不下这个脸面。 不过国子监祭酒的这个位置,确实让他有些心动了。 这位元达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缓缓喝下一杯茶水之后,突然想到了自家的那个后辈。 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向来是德高望重者担任。 也就是说,只要他有足够的声望,这件事坐起来就会容易很多。 林简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写信不写信,暂时倒不是很急,不过我林家有个后辈,弄出了一个新奇的物事,如果能顺利弄出来,或许能对此事有所助益。” 李煦眼睛一亮,开口问道:“林师所说的是什么物事?” 林简微微摇头:“我答应了他,不能向别人说起。” “我那个后辈,家里稍微穷了一些,他还指望着这个新奇物事挣钱,我与他有过约定,三年之内不会把这东西公布出去。” “三年……” 李煦微微皱眉,开口道:“只有半年时间了,三年肯定来不及。” 林简默默点头,然后抬头看向李煦,笑着说道:“世子殿下带钱了没有?” 李煦微微一愣,然后连忙点头:“我从长安出门,带了不少钱在身边傍身,林师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林简笑着说道:“我那个后辈,是个爱钱的性子,如果世子殿下带的钱足够多,我倒是可以带殿下去见一见他,跟他谈谈这件事。” 李煦脸上露出微笑:“学生在长安城的时候,就喜欢这些新奇的物事,我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新奇物事,能让林师这般称赞。”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我可以带殿下去看,但是有件事要提前与殿下说清楚。” “林师吩咐就是。” 元达公微微皱眉,开口道:“我与他有过三年之约,本来是不好去开这个口的,现在事出突然,不过既然去了,就不能强逼于他,殿下看了那个东西之后,如果谈成了自然好说,如果谈不成,也不要把这东西说出去。” 说到这里,林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严肃。 “林某就是在越州做一辈子草民,也不能因为一个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去做小人。” 李煦脸上也收起了笑容,对着林简深深拱手:“学生受教应命。” 林简脸上这才露出笑容,他对着李煦笑了笑:“殿下一路辛苦,先在鄙府吃一顿中饭,休息休息,等傍晚的时候,我领你去见他。” 李煦一路从长安赶来,的确有些疲惫,闻言拱手笑道:“都听林师安排。” ……………… 相比于兴文坊的热闹,林昭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他找来了一张巨大的红纸,然后用显目的黑字,在纸上写上了“《蓝山集》五折起售”的大字,做成了可能是这个时代第一块促销广告牌。 再过几天,等作坊里的蓝山集印出来,这个促销广告牌就可以起到大用处了。 等到快傍晚的时候,他才把广告牌彻底弄好,收在了书铺里屋的仓库里,等把书铺都收拾整齐之后,林昭才锁上铺门,像平时一样下班回家。 路过一个糕点摊的时候,他还花了八个铜钱,买了一小包糕点,准备带回家里当零食。 等到他回到自家小屋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沉,即将暗下来。 但是诡异的是,林昭的小屋门口,反而颇为光亮。 林大老板先伸头往自己门口看了看,就看到最起码有十来个大汉提着灯笼,站在自家门口,把自己这个小屋照的如同白昼。 有两个书生穿着的人,站在自己家房门口。 其中一个眼睛尖一些,立刻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林昭,对着林昭招手道:“三郎,你可算回来了。” “快过来。” 第二十九章 并购! 本来自家门前突然出现这么多人,林昭心里多少还有一些慌乱,但是看到林简之后,他立刻就放心了下来,朝着林简走去。 自己这个远房七叔,颇有君子之风,无论如何也不会害自己这个后辈。 他走上前去,对着林简低头行礼:“侄儿见过七叔。” 林简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向旁边的李煦,对林昭笑着说道:“这是李公子,长安来的。” 林昭心里一动。 大周开国二百年,国姓之人已经多的不可计数,因此姓李并没什么了不起,长安城里的李姓极多,因此来自长安城也很正常。 但是这位来自长安城的李公子,站在了林简的身后,这就不得不让林昭心里生出一些联想了。 他对着这位李公子拱了拱手,行礼道:“越州林昭,见过李公子。” 李煦面带笑容,先是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笑着说道:“我是林师的学生,咱们是同辈的兄弟,用不着这样客气。” 一旁的林元达面带笑容,开口道:“今日来寻三郎,是有些事情要跟三郎商量。”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简低头道:“七叔,我家里颇有些寒酸,接待不得贵客,要不然寻一处酒楼,我请七叔还有李公子吃一顿饭。” 林简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看来三郎现在阔气了。” 林昭微微摇头,苦笑道:“总不能怠慢了贵客。” 林元达微笑道:“已经在长青楼订了一桌席,我与李公子到这里来,就是请你过去的。” “我是你的长辈,又算是越州的地主,这顿饭自然应该我来请。” 林昭恭敬点头:“都听七叔的安排。” 此时,他心中多少已经猜出了一些自己这位七叔的用意。 自己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不会文二不会武,本来对于这位闻名天下的元达公没有半点用处,从京城来的贵客更不可能接触的到,然而这两个人却主动来到了自己家里,那多半就是为了那个活字。 虽然林昭还指望着这东西挣钱,但是假如林简或者说这个长安的贵人要把这东西拿走,林昭现在全无办法,只能拱手让人。 毕竟,现在的林昭太过弱小了。 这个来路不明的李公子撇开一边不谈,单单一个林元达,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林昭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林昭持晚辈礼,跟在了林简的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长青楼,元达公很是大气,在这个越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订了一个宽敞的雅间。 他们一行人虽然很多,但是最终走进这间雅间的,也就林昭叔侄俩还有这位李公子三人而已,那些壮汉或者守在长青楼楼下,或者守在雅间门口,没有一个走进来的。 三个人进了雅间之后,林简让出了主位,但是李公子坚持不受,最终还是让林简坐了主位。 这一切,都被林昭看在了眼里。 按照这位李公子所说,自己这个七叔应该是他的老师,双方既然有师徒名分,林简本来应该毫无争议的坐在主位上,然而林简却想让给自己的这个学生…… 再加上这个学生姓李,那么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了。 不是皇子,就是皇族。 想到这里,林昭心里更加凛然。 如果不是林元达,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见到这种人物! 要知道,前两天他还在受制于那个泼妇嫡母,最终不得已之下,还是破财消灾,哪怕是今天白天的时候,他还在三元书铺里弄那个促销的广告牌。 但是到了晚上,他就见到了这个时代最为尊贵的那批人之一! 世事奇妙啊。 林昭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因为怕说错话,他干脆微微低头,闭口不言。 还是坐在主位上的林简,打破了这个有些尴尬的气氛,他笑着说道:“三郎不用紧张,今天寻你来,是有件事情与你商量。” 林昭头皮有些发紧,低声道:“七叔是长辈,有什么事情,七叔替我做主就是。” 林元达大摇其头:“这话如何说得?为叔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今日是好生与你坐下来商量,成与不成,都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说到这里,元达公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李公子也不会怪罪你。” 林昭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这两人一眼,开口道:“那请七叔直说罢。” 林简用手碰了碰桌子,开口问道:“三郎你那个活字,弄得如何了?” “已经初见雏形了。” 林昭老老实实的点头道:“侄儿与谢东家一起弄了一个新的书铺,大概再有两三天就能把第一批书印出来,然后放在三元书铺售卖。” 说着,林昭抬头看向林简,低声道:“这第一批书,就是七叔的《蓝山集》,侄儿原本准备等样品制出来之后,再去送给七叔过目的。” “这么快啊……” 林简目光闪动。 他记得上次在林昭家里见到那些小木块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短短一个月时间,林昭就把这些东西从想法变成了成品。 一旁的李煦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对着林简低声道:“林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简低头喝了口茶,开口道:“是用来印书的新法子。” 说到这里,他补充了一句:“如果大周能够大规模使用这个新法子,各地的书价少说要便宜一半,甚至能够便宜六七成七八成。” 听到了这话,李煦眼睛一亮。 他这才明白了,林简为什么说此事,会对当上国子监祭酒有所帮助。 这个新法子,对于读书人来说,是一件莫大的功德,谁把它推行天下,谁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恩人,假如是林简这种本就闻名天下的大文人把它推行出去,短时间内就能把自己的声望抬到极高的地步! 到时候,不要说国子监祭酒,将来就是礼部尚书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阻碍! 想到这里,李煦扭头看向林昭,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人。 他是长安城里的天潢贵胄,哪怕在长安城里,也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拨人,平日在长安,能够让他瞧上眼的人也没有几个,至于越州的人就更不入眼了,对于李煦来说,整个越州也只有林简一个人,能让他上心而已。 但是现在,他看向林昭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林简再一次看向自己的侄儿,苦笑道:“本来应承过你,三年之内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外人,今天我也不应该带人过来问你,但是事出突然,为叔现在需要用这个东西。” 林元达语气诚恳。 “不过三郎你放心,为叔不会让你吃亏,你可以算一算,这三年时间你能用这个挣到多少钱,这笔钱我们会直接给你。” 元达公咳嗽了一声。 “当然了,同不同意全在你自己,只要你摇头,就只当我与李公子没有来过。” “我是长辈,不会仗势欺你。” 第三十章 我要分家! 林昭坐在原地,低头思索。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要活字印刷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是现在这两个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要买下自己这个还没有做起来的生意。 这个很像后世的收购,大公司见到一些很有潜力的新创意,就会趁着公司还没有做大的时候,出资收购,但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又不像是一心求财的资本家,他们两个人想要买下林昭的生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资本……固然有用,但是用处不会太大。 破家县令,灭门知州,任你家财百万贯,一个在朝廷里丝毫不起眼的地方官,就可以轻易把你的所有成就,灰飞烟灭。 所以,哪怕是林昭,也并不准备在这个时代做生意,与谢三元合伙做生意,只是想要挖到他的第一桶金,稍微有了一些资本之后,才有资格去谋算其他的事情。 林昭并没有犹豫很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简以及这位李公子拱手道:“本就是心血来潮才想起来的小东西,七叔与李公子既然看得上,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等今日回去之后,我就把这个物事详细写下来编成册子,交给七叔与林公子。” 李煦虽然现在还没有见到活字印刷的实物,但是见到林昭这个态度,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林兄弟,你是林师的后辈,今日也是林师提起此时,我们不会亏待了你,你且算一算这门生意大概能挣多少钱,我过两天就让人送到你家里去。” 林昭低头盘算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缓缓开口。 “一万贯。” 听到了这个数字,李煦面色平静,但是林简却微微摇头,开口道:“少了。” “今日下午,我在家里算过,假如你这个东西真的做起来,即便是只有一个作坊,一个书铺,只在越州一州之地,三年时间也不止一万贯钱,三郎你用不着这样拘谨,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他笑着说道:“我这个学生,家里是长安城的富户,不会差你的钱。”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我今年才十三岁,之所以想做这个生意,也只是想挣点钱,在越州城置办一个宅子,把母亲从镇上接过来,要太多钱也没有用处,况且除开这些钱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七叔帮忙。” 对面两个人,非权即贵,跟他们谈生意,自然是不能按市价来谈,要不然按照林昭自己的估算,只要一年时间他就可以弄出十几个印刷作坊,再雇一些木匠铜匠,搞出质量比较好的木活字,铅活字,三年时间他的作坊书铺,可以辐射到附近十几个州府,哪怕他与谢三元一人一半,他能拿到的钱保守估计也有五万贯以上。 假如能把生意做到长安城去…… 所得收入便不可计算了。 按照林昭之前的计划,等他挣够了足够多的钱,就可以用这些钱做敲门砖,进而给自己谋个不大不小的官身,这样就可以带着母亲,在这个世道过上好日子。 “一个宅子…” 林简哑然一笑:“这事容易,我在越州城里就有一座宅子,是我早年中进士之后,我那老岳丈出钱置办的,后来我去了长安城,这个宅子便一直空置着,明日我就把契书给你,再让族中长辈见证一番,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林简十七岁成婚,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他那个岳丈自然极为高兴,出钱给他在越州买了一套宅子,只不过林简中进士之后,只回老家待了两三个月,便又去长安做翰林去了,后来慢慢在长安城里安了家,这个宅子便空置下来,有时候会租给一些租户去住。 去年他从长安回来,地位与从前大不一样,因此林思正就把他请到了林家大宅的代园去住,也没有住进自己的那个宅子里。 说完这件事之后,林简看向林昭,微笑道:“你我是叔侄,就算没有这东西,你有什么事情寻我帮忙,力所能及,为叔也没有不帮的道理。” “你说罢,什么事情?” 先前林昭与林简虽然有过交集,但是毕竟情分不深,关于宗族的麻烦事情,林简还真不一定会出这个面。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李公子一眼,开口道:“宗族内部的事情,说出来恐怕有伤林氏名声。” 林简立刻会意,对着一旁的李煦笑了笑:“那就请李公子去外面喝杯茶,我们叔侄单独说两句话。” 李煦家教极好,闻言潇洒起身,对着林简拱手道:“那学生就在外面去等一会儿,顺便让菜上慢一些。” 说完,他对着林昭笑了笑,起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等他走了之后,林昭才起身对着林简行礼,开口道:“七叔,我想与大母那边分家。” 分家…… 林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你今年才十三岁,按照家里的规矩,最少要等到你成年成婚之后,才能提分家的事情。” “况且现在你父亲也不在越州,即便是我,也不好插手你们四房那边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简有些好奇的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为何要与父母分家?” “就因为这一万贯钱?” 林昭摇头道:“是因为嫡母刻薄,我与母亲这十多年来,日子都十分难过,前些日子我进城求学,大老爷已经许我进家学读书了,我那个嫡母仍旧不肯放过我,硬生生断了侄儿的前程。” 林昭咬牙道:“我母的确风尘出身,但是她已经脱籍多年,现在早已经跟寻常人家女子没有什么不同,母亲这些年在林家一直本本分分,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林家的事情,张氏还在人前一口一个勾栏子称呼于我。” 说到这里,林三郎咬牙切齿。 “殊为可恨!” “从被主家赶出来之后,林昭就下定了决心,与张氏断绝关系,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等时机成熟了,侄儿也会去做这件事。” 分家是一定要分的。 不分家,林昭所得的一切财产,赚到的所有钱,都是东湖镇林家这个大家的,张氏就拥有分配权,也就是说假如林昭如果得了一万贯钱,这笔钱是归父亲林清源以及嫡母张氏的。 如果真是这样,林昭宁愿不挣这笔钱。 因此,他才想借着林简在林家的影响力,彻底摆脱张氏,自己带着母亲在城里过日子。 要是这件事情不成,林简将要给他的那一套房产,林昭也不会去拿,因为就算林昭拿了,到最后住进来的,有可能不是林昭母子,而是张氏母子三人! 听林昭提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林元达也深深皱眉,他看了看面容坚毅的林昭,微微摇了摇头。 “这件事颇为麻烦,今日我们且吃饭,暂且不提此事。” “明日我去见一见大伯,跟他提一下这件事,他是林家的大家长,应该会有办法。” 第三十一章 不可欺心 分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一般来说,都是一家之中的几个儿子各自成婚之后,由家长给每人分拨一些财产,经过族中老人见证,才算正式分家。 比如说当年林昭的祖父林思远与如今林家的家主林思正就是兄弟两个,林思正是大房,得到了林家大部分的产业,而林昭的祖父则是庶生子,只在东湖镇分到了二十亩田地,另外接过了帮主家看地的差事。 如今林昭才十三岁,一没有成年,二没有成婚,再加上他的父亲林清源又不在越州,因此想要分家就十分麻烦。 另外一点比较不好处理的是,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就算林昭与东湖镇林家分了家,自己单成一家了,但是林二娘却是与这个家分不开的,就算林昭分了出去,她始终都是林清源的妾室。 林简虽然在越州林氏之中地位超然,但是他毕竟不是族长,这么些年又怎么过问宗族之中的事情,因此林昭这件麻烦事,他一时半会还真没有办法处理。 林昭也知道自己的事情十分难办,听到了林简的话之后,他微微低头道:“这件事不急,慢慢来就行,明日我就把活字的册子送到七叔这里来,不过这件事一日没有办成,我就不能要七叔你的宅子,李公子给的钱,我也只能拿一半,另一半就当寄存在七叔这里。” 林简笑着问道:“为何要拿一半?”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这桩买卖本来是我与谢老板谈好了的,这东西能这么快弄出个样子,谢老板功不可没,这东西被七叔拿去公诸天下之后,虽然我与他的那个作坊仍旧可以做,但是后续的收入肯定会受一些影响,侄儿不能平白坑害人家,因此这一次所得,需要分给他一半。” 林简呵呵一笑:“你不与他说,他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林三郎面色平静,轻声道:“欺人容易,欺心不易,总不能为了一时的钱财,去做眛心之事。” 林元达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侄儿,抚掌笑道:“好一个欺心不易,先前去你家里与赵歇说话的时候,他说你是个贪财贪到骨子里的少年人,如今看来,是他眼力太浅了。” “就凭你这一句欺心不易,我就相信是你那个嫡母作恶,宗族里的事情太过麻烦,本来我不想去管,也懒得去管,但你这件事,我在离开越州之前,一定尽量帮你办好。” 元达公面色严肃:“为叔说到做到。”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躬身行礼:“多谢叔父。” 叔侄两个人说完话之后,林简带着林昭一起出去,把李煦迎了进来,毕竟他们两个都是越州人,按理来说这位长安来的李公子才是客人,不好怠慢了他。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桌长青楼最顶尖的酒席,这辈子从未饮过酒的林昭,也跟着另外两个人喝了几杯,等到他从长青楼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涨红,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了。 林简与李煦准备派人送林昭回去,都被林昭摇头拒绝,这个少年人一个人下了长青楼,在路上摇摇晃晃走了一大截路之后,又坐在路边清醒了片刻,然后重新爬起来,往前走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越州城里虽然有宵禁,但是也只是不准在主干道上行走,林昭身上还有林简的帖子,即便被衙门给当成盗匪抓了,也很容易脱身。 他在街上摇摇晃晃的走了大半个时辰,比较幸运的是并没有碰到巡街的坊丁,一路上路过三元书铺之后,他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来到了谢三元的家门口。 谢三元的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比起林昭的那个单间,要好上许多,不过院子不是特别大,只能算是普通人家,与兴文坊的林家大宅相比,要相去甚远。 林昭从第一次见过谢澹然之后,与谢家的交情就慢慢深厚了一些,谢三元甚至带他去自己家里吃过一顿饭,因此林昭认得谢老板的家在哪里。 林昭从长青楼走到谢家院子门口,身上的酒就差不多醒了,他伸手握住门上的铁环叩了叩门,开口道:“东家,我是林昭……” 谢家这种小户人家,自然是不可能有门房看门的,好在谢家的院子也不是很大,在门口声音大一些,里面的人就能听见。 林昭喊了两声之后,院子里都没有人应,他挠了挠头,准备转身离开,明天再来跟谢老板商量分钱的事情,他刚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之下。一个穿着月白小衫的少女,站在谢家院子的门口,倚门看着自己。 林昭这会儿脸上还是有些酒红,他伸手挠了挠头,上前对谢澹然低头道:“谢姐姐,东家在家里么?我寻他有些要紧事商量。” 谢澹然“啊”了一声,这才低头道:“阿爹在里屋睡觉呢,我去帮你叫他。” 说完这句话,谢澹然连忙转身,脸上带了一些红晕,朝着父母的房间走去。 她住的房间距离院门比较近,林昭第一声呼唤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少女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顺便还换了一声新衣裳,来给林昭开门。 有了谢澹然的“通报”,只穿了一身贴身袍子的谢三元,睡眼惺忪的来到了自家院子的门口,有些不满的看了林昭一眼。 “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大半夜跑到我家里来说?我白天在作坊里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这才刚睡下没有多久。” 听到谢三元,林昭叹了口气。 关于活字印刷这桩生意,其实他只是一个提出想法的人,最多也就是弄出了一个连雏形都算不上的样本出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真正让活字印刷问世并且即将做出成品的,其实是这位谢老板。 如今,这桩买卖虽然黄不了,但是多半不会特别好做了。 “东家,我把活字给卖了。” 林昭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本台睡眼惺忪的谢三元,立刻瞪大了眼睛看向林昭,皱眉道:“什么意思?” “有人……要拿这东西去朝堂上做文章,因此本来估算的独占三年时间,恐怕不太可能了。” 林昭微微低头,低声道:“东家也说了,这东西并不难学,一旦公布天下,天下的印刷作坊只要上心就都能学会,因此咱们先前计划的那些生意,可能都要做出一些改变。” 活字印刷,谢三元甚至已经印出了第一套,因此他对这东西十分有感情,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他大概明白了林昭话的意思。 谢老板眉头深皱,抬头看着林昭。 “一万贯钱,我与东家各拿一半。” 林昭默然道:“也就是一人五千贯钱。”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虽然他跟谢三元之间还有一些距离,但是他分明就听见了自己这个东家…… 咽口水的声音! 第三十二章 从东家到谢叔 一万贯啊! 一万贯钱,对于李煦这种宗室贵胄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但是对于谢三元这种普通的小民百姓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做书铺这么些年,挣得钱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这个数字。 谢三元咽了口口水,再度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了。 “三……三郎你,说的是真的?” 林昭的脸色仍旧有些发红,他低声道:“本来应该可以多卖一些钱的,但是……买家的身份摆在这里,又有我七叔出面,便不好再要高价,这个价格一来比较合适,二来可以让买家欠我们一个人情。” 谢三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拉着林昭进了自家的院子,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三郎,咱们进屋里细谈。”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谢三元进了谢宅。 谢三元走在前面,看到了等在院子里的大女儿,暗自摇了摇头之后,对着女儿开口道:“三郎喝了酒,你去煮点姜茶,给他解解酒。” 谢澹然连忙点头,应道:“我这就去。” 林昭连连摇头:“东家,用不着麻烦谢姐姐,我没有什么事情。” 谢三元回过头来看着林昭,面色严肃。 “不管是因为什么,东家两个字以后你就不要称呼了,三郎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叔叔就是。” 林昭与谢三元已经接触了差不多两个月,知道这位三元书铺的东家,没有什么坏心眼,是一个可交之人,闻言也顺水推舟,点头道:“谢叔。” 谢三元这才露出笑容,拉着林昭的手,进了自己的书房坐下,一边给林昭倒茶,一边开口道:“三郎把事情的前后,说给我听一听。” 林昭喝了口浓茶之后,酒意就散了大半,他沉声道:“今天傍晚,我关了铺子回家的时候,我七叔带了个年轻人过来寻我……” 林昭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大约就是这样,我跟他们大概说了价格之后,就到谢叔这里来了,这东西不是林昭一个人弄出来的,必须要知会谢叔才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头,歉然道:“本来这件事,应该事先与谢叔商议的,但是事出突然……那两个人,我与谢叔都得罪不起,我只能代谢叔做主,应了下来。” 谢三元默默的喝了口茶,然后缓缓开口:“三郎你说的不错,就算没有那位长安的贵公子,单单元达公一个人开口要这个东西,咱们就不得不给,如今他们已经足够客气,愿意出钱买下,自然再好不过了。” 民不与官斗。 林元达原先是朝廷的四品官,对于越州来说,就是九重天上的人物,即便他现在落了难,丢了官身,在越州城仍然是份量最重的一个。 从他回越州之后,越州知州杨璞,逢年过节都要去林家给这位林侍郎问安,有时候甚至亲自登门,都不一定能见到林简。 谢三元低头盘算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这桩买卖,是三郎你提出来的,我这一个月只是跑了跑腿而已,既然有人出钱买下这东西,自然应该三郎你占大头。”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这样罢,我拿两千贯,三郎你拿八千贯,如何?”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能够做出这种决定殊为不易,但是谢三元也有自己的考量,他与林昭不一样,他连与林元达接触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能见到那位京城来的李姓公子了,他只是越州的一个普通的小书商,不敢在这件事上拿的太多。 说句不客气的话,林昭虽然出身寒微,但是他身后有那个高大无比的林侍郎,而谢三元就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书商而已。 “事先说好所得五五分账,那就五五分。” 林昭面色肃然:“东西能弄出来,谢叔功不可没,况且这一次除了这一万贯钱之外,七叔还有一个宅子要给我,我很需要在越州城里有个宅子,因此这宅子就不跟谢叔分了。” “如果谢叔要计较这个,可以按市价折算。” 林昭的心里,只是有一个活字的概念而已,这东西能在一个月之内问世,很大程度是托福于谢三元这个行内人一个月时间的奔忙,如果让林昭自己去做,他最少要用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才能把这东西给搞出来。 谢三元苦笑道:“三郎莫要说这种话了,林侍郎送给你的宅子,哪里是我能觊觎的?” 喝了几口茶之后,林昭的酒意差不多已经散尽了,他抬头看着谢三元,低声道:“今天晚上我来见谢叔,除了与谢叔分钱之外,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跟谢叔商谈。” 谢三元现在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闻言立刻看向林昭。 “什么事情?” “虽然不知道七叔与那位长安人要这个活字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是他们拿到手之后,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公诸天下,到时候咱们这个印刷作坊固然可以挣钱,但是利润很快就会缩减到谢叔你原来那个作坊的水平。” “因此,按照我的意思,咱们那个新作坊,印完这第一批蓝山集之后,就暂时停工。” 谢三元皱了皱眉头:“即便这东西要公诸天下,最起码也要一年左右的时间,书价才会慢慢开始往下降,没必要这个时候,就把新作坊停下来罢?” “木活字不堪用。” 林昭声音低沉:“谢叔你弄了这一个多月,应该比我清楚,木活字印出来的东西,相对于雕版来说要模糊一些,质量要差上不少。” “真正可以取代雕版的,是铅活字。” “铅活字要用铜模铸出来,弄成之后,就可以彻底取代市面上的雕版,不过这东西工艺要比木活字复杂太多,估计要忙活一年时间,才能彻底弄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年之后,活字应该已经被七叔推行天下了,届时整个大周的印刷作坊,应该都要接触活字,到时候,只要咱们能把铅活字搞出来,就可以挣大钱!” 谢三元一时半会还没有想明白林昭的话,他皱眉问道:“如何挣钱?” “自然是铸铅活字模子,高价卖给其他的印刷作坊了。” 林三郎呵呵一笑,笑得很是狡猾。 “铅活字印出来的东西,只会比雕版更好,不会比雕版差,只要我们能弄出来这东西,他们就不得不买,到时候所得,远不止这一万贯钱。” 谢老板坐在林昭的对面,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他是书商,是行内人,他比林昭更清楚,活字印刷比雕版印刷出来的质量更好,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他抬头看向林昭,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明天就去寻一些铜匠师傅,开始琢磨这东西。” 林昭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的时候,书房门口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阿爹,姜茶熬好了。” 第三十三章 谈一谈 林昭还是个少年人,虽然跟林简吃饭的时候喝了一些酒,但是毕竟喝的不多,这会儿酒意已经散了七七八八,不过既然谢澹然已经熬好了,林昭也只能起身,从谢澹然手里接过滚烫的姜茶,对着她低头笑道:“有劳姐姐操忙。” 谢澹然摇头道:“不怎么费事,用不着谢,快趁热喝吧。” 林昭连忙点头,把姜茶端在手里,吹了几口气之后,才尝试性的喝了一口。 谢澹然站在一旁,先是看了看父亲,然后又看了看林昭,轻声道:“三郎你这般年纪,怎么就出去跟别人喝酒了?阿爹先前与我说,你在越州城里没有什么朋友……” 林昭喝了两口姜茶之后,微笑道:“是一个长辈喊我去吃饭,只能陪着喝了两杯,没有喝多。” 谢澹然微微点头,抬头看向谢三元,轻声道:“阿爹,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去歇息去了。” 谢三元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道:“现在天色太晚了,外面还有坊丁宵禁,三郎不太方便回去了,你让你娘把客房收拾一下,让三郎在家里住一晚上。” 林昭闻言连忙摇头,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的住处到这里只隔了两个坊,应当不会碰到坊丁……” “要是碰到巡逻的坊丁,就把你捉起来打板子了。” 谢澹然轻轻瞥了林昭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想来是去喊母亲给林昭铺床去了。 盛情难却,林三郎也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只能转头对谢三元拱手致谢,然后开口道:“谢叔家里有没有笔墨纸砚,我答应了七叔还有那位李公子,明天写一个册子交给他们。” 谢三元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微一笑。 “你忙了一天了,哪里能让你再辛苦,你放心歇息去就是,明日一早我就把册子交给你。” 论对活字实际操作的熟悉,林昭确实远不如谢三元,闻言也没有客气,对着谢三元拱手道:“有劳谢叔了。” 谢老板眯着眼睛说道:“三郎用不着这样客气,咱们又不是外人。” 很快,谢家的客房就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时代因为交通不方便,一般只要走亲戚就会在亲戚家里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因此家家户户都会有多出来的房间作为客房,只要不是穷的特别厉害,家里都会有一间或者许多间客房。 谢家在越州不算巨富,但是也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中产,他家这个院子里的客房就有三间之多,谢澹然领着林昭来到了其中一间客房里,给林昭打开了门。 “三郎今天喝了酒,就在这里早些歇息。” 林昭左右看了看,有些好奇的对着谢澹然说道:“怎么没有见谢家婶婶,我还要跟她见礼呢。” 林昭先前到谢家吃饭的时候,其实是见过谢夫人的,是一个温婉的中年女子,很是平易近人。 谢澹然脸色一红,低声道:“阿娘她整理好之后就回去睡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低头道:“天色很晚了,我也要回去睡了。” 林昭毕竟两世为人,见到这种情形,哪里能不知道这间客房其实是眼前这个少女收拾出来的,闻言连忙说道:“姐姐自去就是,今日麻烦姐姐了。” 谢澹然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远了。 而林昭这个时候,也十分困倦,进了客房之后,很快就沉沉睡去。 而此时的谢家宅子里,书房的灯火却没有熄灭,已经年过知名的谢老板,正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准备有关活字印刷的小册子。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起来的时候,林昭就睁开了眼睛,毕竟在别人家里不好久睡,他赶紧起身穿衣洗漱,刚刚洗漱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少年,蹦蹦跳跳的来到了林昭的房前。 “林家哥哥,阿爹喊你吃饭了。” 这是谢家的幼子谢晋。 林昭应了一声之后,跟着他一起去了林家的饭桌,几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早饭之后,两只眼睛布满黑眼圈的谢三元,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大概有二十页纸的小册子,递到了林昭手里。 他有些疲惫的说道:“这是我昨晚上写出来的,三郎你先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错漏之处,如果没有,就可以拿去给元达公了。” “今日书铺那边就不用你去照看了,一会儿我亲自去书铺看着,你去忙你的就是。” 林昭接过去看了看,只见这本小册子上,用小楷几乎写满,二十页纸加在一起,约莫有五六千字,颇为详尽的把活字印刷的要点统统记了下来。 这么多字,谢三元恐怕一晚上都没有合眼。 林昭低头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实在是太过麻烦谢叔了。” “不麻烦。” 谢三元笑呵呵的说道:“最近十年,书铺的生意稳定下来之后,我就觉得成日无所事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一个多月以来,倒是有了一些年轻时的干劲,过得很是充实。” 林昭把小册子收进了怀里,与谢三元道了声谢,再与谢家人作别之后,他就朝着兴文坊走去。 到了辰时左右,他就来到了兴文坊林家大宅的门口,敲门之后开门的仍旧是那个老门房,他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开口问道:“小公子可还是要见侍郎老爷?” 林昭点了点头。 老门房这一次没有再跟林昭要钱,他点了点头,开口道:“你随我来罢。” 两个人在林家大宅里七绕八绕,终于到了林家的代园里,老门房把林昭引到了林简的住所门口,转头对着林昭说道:“今日大老爷也在这里,好像再跟侍郎老爷商量什么事情,你最好在这里等一等,等他们说完了,你再去见侍郎老爷。” 林昭心里一动。 林家的大老爷,就是越州林氏的家长,也是这个宗族的族长,在越州林氏之中,他的话语权甚至还要高过林简林元达。 如果谁能真正替林昭解决困扰他的宗族问题,那么一定是这个林家的大老爷了。 他正在门口想这件事,突然房门推开,一身青色便服的林简,对着站在门口的林昭笑了笑。 “三郎既然来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伸手从怀里取出谢三元写出来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七叔,我是来给你送这个册子的。” 林简并没有看向这个册子,而是微微侧过身子,露出了他身后的白发老人。 “我正在跟大伯商量你的事情,正巧你来了。” 他拉着林昭的手,微笑道:“那刚好,可以坐下来谈一谈。” 第三十四章 宗族羁绊 这是林昭第三次见到这位林家的家主,林思正。 林思正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他是林昭祖父那一辈的嫡长子,继承了林家大部分的家业,自然也是越州林氏一族的族长。 一个数千人的大家族,能够坐在家主的位置上,一来不能太大方,二来也不能太刻薄,因此上一次林昭见到林思正的时候,他很痛快的就给了林昭进入家学的资格。 后来,因为林昭的大母张氏,到了林家搅和了一番,碍于家族的脸面,短短一天之后,林思正就把林昭赶了出来。 此时两个人再一次见面,这位林大老爷心里多少有些不太好意思。 毕竟当时那种处境,赶与不赶都在林思正的一念之间。 如果没有林简插手进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林昭上前,对着林思正作揖行礼:“林昭见过大老爷。” 林昭到来之前,林简已经与林思正沟通了一会儿,林思正的脸上当即露出笑容,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样见外,三郎还是称呼伯祖罢。” 林昭的祖父林思远,是他的四弟。 当时在林家“受辱”,归根结底是因为大母张氏,其中林家虽然也有一些不对,但是毕竟没有大错,这个时候林思正主动向他示好,已经给出了一个台阶,林昭总不能像个愣头青一样,抬头对他说一句“莫欺少年穷”。 此时的林昭,虽然比起从前已经有一些改善,但是相较于越州林氏来说,还是不怎么起眼。 人家给了台阶,这档子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因此林昭立刻低头道:“见过伯祖。” 林思正满意的看了看林昭,轻声说道:“前几个月你来家里求学,家里的秦先生说你聪慧,我也有心让你在家里读书,奈何你那个嫡母来家里多了一些口舌,伯祖那时候也是没有想明白,才把你赶了出去。” “这件事,是伯祖做的不对。” 林思正身为越州林氏的家长,能够主动低头认下这个错,虽然其中有林简的一部分原因,但是已经颇为不易。 林简摇头道:“伯祖言重了,这件事侄孙没有放在心上。” “没有放在心上就好。” 林思远微笑道:“都是一家人,即便有什么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三郎你要是还想在家里求学,我明天就跟秦先生打个招呼,你住进家里来就是。” 林昭的母亲,对于他考学的事情十分上心,这几年时间也是悉心教导林昭,以林昭现在的学问,再专门学习一两年如何考学,取中秀才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林昭还是摇了摇头,开口道:“多谢伯祖好意,我现在有一些事情要做,不太方便在家里上学了。” 见林昭不愿意,林思正也没有强求,他再一次看向林简,然后对林昭笑道:“那好罢,伯祖也不为难你,只不过你这个年纪,正是求学的年纪,要是事情忙完了,随时可以回家里来读书,越州城几个出名的书院学堂,伯祖也都有相熟之人,你不愿意在家里,也可以去其他学堂读书。” 一旁的林元达终于开口,他笑着说道:“大伯,既然三郎暂时有事情要忙,也不用一定让他读书,今日咱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谈,就不要站在门口了,进屋里说话。” 说着,他很是亲热的伸手拉着林昭,朝屋里走去,林思正看到了这一幕之后,若有所思,也跟着走进了屋子里。 对于越州林氏来说,林简的地位极高。 林家现在一共有两个进士,其中一个在邻州做地方官,虽然已经颇为荣光,但是相比林简这个以探花身份入仕,二十年时间做到户部侍郎,甚至还成了太子老师的四品京官,就要逊色太多了。 林家这些年愈发壮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位朝中的林侍郎。 因此林思正虽然是家主,但是对于林简这个侄子的意见,十分重视。 三个人一起进了屋子,按照辈分落座,林昭再一次把那个小册子,放在了桌子上,对着林简道:“七叔,这东西你先收起来,宗族里的事情,与这个册子无关。” 林简愣了愣,然后也不再犹豫,伸手把这个小册子收进了袖子里,对着林昭沉声道:“三郎既然信我,你的事情为叔一定尽力帮忙办好。”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林思正,开口道:“大伯,先前我已经与你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三郎的那个嫡母,实在是太过刻薄,趁着清源兄不在,欺辱三郎母子,如今三郎要与他们分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伯是林家的家长,还请大伯替三郎做主。” 林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思正深深作揖。 “请伯祖做主。” 这个时候,林昭已经基本摆脱贫困,只要能与张氏母子撇清关系,他就可以接受林简在越州的宅子,然后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出来,不再受那个恶婆娘的气。 林思正面露为难之色,摇头道:“分家也不是这个分法,按照三郎这种情况,应当写信给他父亲,说明家中情况,若三郎的大母真有不当之举,也应当让他父亲回来处理,况且……” 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林二娘是妾,张氏是妻,这个时代妻妾之分如同天渊,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即便林昭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张氏也只是略显刻薄,并没有太过出格的举动。 因为,按照林昭妾生子的身份,他本就应当回东湖镇务农才对。 林元达能够在朝堂上平步青云,自然八面玲珑,他很敏锐的看出了林思正的意思,于是开口道:“大伯,这件事可以暂且不论是非,三郎也没有想要去追究张氏的罪过,也不求嫡系什么家产,他只是要跟嫡系分家而已。” “大伯是越州林氏的大家长,应该可以帮得上这个忙才对。” 林思正苦笑道:“本来老七你都开了口,不管是什么事情,老夫都应该帮忙,但是这件事有些不合情理,最少也要把三郎的父亲从姚江叫回越州来才是……” “那就请大伯给清源兄写一封信,把他叫回越州来。” 林简抬头看向林思正,沉声道:“大伯只要帮了这个忙,明年不管侄儿能不能回长安,林家都可以有两个太学生的名额。” 林简现在虽然没有官职,但是他在京城的影响力还在。 这一点,从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李姓贵公子身上,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 而太学的名额…… 长安国子监的太学生,非富即贵,进了太学,就可以触碰到那个人脉圈子。 林大老爷顿时目光闪动。 第三十五章 长安之约 国子监是大周的最高学府,其下有国子学,太学,四门,书算律等七学,其中国子学要三品以上大臣,或者是国公以上爵位的子嗣,才有资格入学,基本上算是整个大周最顶尖的衙内,才能有资格进入国子学。 像林家这种家族,在越州或许已经算得上是大家族了,但是放到长安城里,就不是如何起眼了,如果不是有了一个林元达,林家甚至连被长安贵人们看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即便有了一个林元达,林家的底蕴也还是相对浅薄了一些,家族之中的子弟最多也就是进入国子监中次一等的太学之中进学,不过即便如此,对于林家子弟来说,这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不管在什么时代,人脉圈子永远是珍贵的财富,只要能够钻进那个圈子里去,哪怕只结交到三两个人,也是难得的财富。 林大老爷很是心动。 他的长孙,今年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尚未有功名,也没有什么前程可言,如果能送进长安城太学里,不说能有多出息,最起码能够长长见识,将来也好接过越州林氏这个家业。 林简虽然出身越州林氏,但是他已经在长安安了家,以后子嗣多半也会定居在长安城,因此越州林氏,还是要林思正这一脉在越州打理。 老头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既然老七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老夫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不能再推脱下去,等一会儿老夫就动笔给清源写一封信,让他从姚江赶回越州来,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了。” 说着,老头子着看向林昭,微微一笑:“尽量让三郎你满意就是。” 林昭当即站了起来,对着两个长辈作揖行礼。 “多谢伯祖,多谢七叔。” “用不着客气。” 林思正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老夫今日与一个老友有约,稍后还要出门,就不打扰你们叔侄说话了。” 林昭与林简闻言,一起起身把林大老爷送了出去,等林思正走远之后,林简才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即便是同宗同族,也要给些东西才肯办事情,这越州,与长安也没有什么两样。” 林昭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低头道:“真是麻烦七叔了。” 虽然林昭现在还弄不清楚两个太学的名额会让林简付出何种代价,但是看到林思正的反应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两个名额颇为珍贵,这个才认识没有多久的堂叔,对他着实不错。 林简呵呵一笑:“大伯收了我的东西,要替我办事,我收了你的东西,自然也要替你办事,应当应分,用不着这样客气。” 他拉着林昭的袖子,重新走回了屋子里,叔侄二人坐下来之后,林元达看着林昭,开口问道:“三郎读过书?” 林昭点头,开口道:“不曾去过学堂,但是随着母亲读过几年书。” “那我考校你几句。” 林元达背负双手,随口说了几句四书里的句子,这些句子林昭都被林二娘要求背过,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便开口答了出来。 林简有些意外,然后又问了几段句子的经意,都被林昭一一回答出来,林元达这才正视了一番林昭,开口笑道:“三郎与我少年时,也差不了太多了,要我说你趁着现在少年,干脆沉下心来读书,中进士要看时运,但是中举人应该不难,等你中了举人,你那个嫡母,便再也不敢在你面前造次了。” 林昭本来是低着头的,听到了这番话之后,他突然抬头看向林简,开口问道:“七叔,现在的大周……不是如何太平罢?” 大周已经开国两百余年,不管是哪种方面都在走下坡路,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康东平这种,把持边藩军镇十几年的武将。 事实上大周的弊病,远不止一个康东平而已。 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有不少地方生出了叛乱,虽然都没有形成太大的规模就很快被消灭干净,但是由此已经可以看出这个已经步入中晚年的王朝,正在快速衰落。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摇头叹息。 “今上……受身边小人蒙蔽,以至于朝政不清,国事不明。” 天子无错,因此错的只能是天子的身边人。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 “只能等太子殿下即位之后,再正本清源了。” 林简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林昭的问题,但是他已经侧面确认了林昭的说法,那就是……这个世道并不太平。 如果世道太平,康东平无论如何也不会敢派人来刺杀一个赋闲在家的前任侍郎! 也是因为如此,林昭才会犹豫要不要走考学这条路。 科考,固然是平民为数不多的进身之阶,但是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是一条窄的不能再窄的独木桥,林元达这种人毕竟是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数,大多是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会被卡死在第一个关口。 林昭虽然自问聪慧,但是他的聪慧未必就能用在科考上,就算他真的一门心思钻进去,皓首穷经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更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这个世道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那时候,功名还有没有用处。 听了林简的话之后,林昭沉声道:“若是百年前的大周盛世,侄儿当奋不顾身扑进科场之中,为自己博一个前程,但是现在,侄儿心里就有一些犹豫了。” “也许侄儿以后,还会走进科场,但是在这之前,侄儿要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把母亲安顿好。” 林简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我可能就会回长安去,到时候三郎如果得空,可以与我一起去长安看一看。” 这一次,林昭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立刻答应,他躬身行礼道:“若明年七叔重回朝堂,侄儿又安顿好了家人,一定与七叔一起,去长安城见识见识。” 再世为人,他自然想看看这个世界的长安城,与另一个世界的长安城,有什么分别。 “那好,明年我回长安之前,再派人知会你。” 林简从自己的桌子上寻到一串钥匙,然后递到林昭手上,笑着说道:“这是我在越州那座宅子的钥匙,三郎你先收着,回头找人收拾一下,就可以住进去了。” “你与你家嫡母之间有隙,这宅子的契书我就暂且不转给你了,免得再生事端,等你父亲回越州之后,我再把契书过给你。” 林昭紧紧握住手里的钥匙,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简深深行礼。 有了这个宅子,他就可以先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出来了! “多谢七叔照拂,林昭没齿难忘!” 第三十六章 借两个人 在代园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林昭就起身告辞,不准备留在代园吃饭,林简挽留了两句之后,也没有强求,亲自把他送到了屋外。 临别之前,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等明日,那个李公子就会把钱送到你那个书铺里去,按照你的意思,会送过去五千贯,还有五千贯就放在我这里保管,等清源兄长从姚江回来,你家里的事情有了一个了断之后,我再把这笔钱交给你。” 说到这里,元达公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按照为叔的意思,你还是不要与家里人闹僵比较好,真要闹得太难看,传出去会有碍你的名声,以后可能会影响考学。” 林昭默然道:“侄儿没有想把这件事闹大,只想着能从那个家里跳脱出来,以后父亲岁数大了,该孝敬他的侄儿也不会不孝敬。” 林昭的父亲林清源,虽然一年回来不了两次,但是他对林昭母子并不坏,每次回来还会给林昭带些吃食。 同样的,只要林清源在家里,那个大母张氏对待林昭母子的态度,也会骤然变好,等到林清源再次出门的时候,再重新刻薄起来。 因此林昭虽然憎恶自己那个大母,但是对于父亲林清源,他心里却没有太多厌恶。 “这样就好。” 林简笑着说道:“大伯既然给清源兄长写了信,那么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越州来,这几个月时间我还会在越州,到时候我也会出面过问这件事,想来清源兄长会给三郎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宗族里的事情,颇为复杂,为叔虽然做了官,但是不想仗势欺人,更不想仗势欺同族,你的事情,能妥善处理还是要妥善处理。” 林昭微微低头:“七叔的意思,侄儿明白了。”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没一会儿就到了代园的园子门口,林简停下脚步,笑道:“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一会儿那位李公子,还要来我这里吃饭。” 林昭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林简,轻声问道:“七叔,朔方那边…已经没有危险了么?” 提起朔方二字,林简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收敛了起来,他深深皱眉,摇头道:“只能说让康东平略有些忌惮而已,我明年能不能回长安,还是一件悬而未决之事,只有我回到了长安城,康东平才真的不敢对我动手。”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除了指望康东平投鼠忌器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这位林侍郎,心里也有百般无奈。 他中进士之后就进了翰林院,然后就被皇帝指派进东宫给太子讲学,从那时候开始,太子党的标签就已经贴到了他的身上,摘不去抹不掉,于是乎就天然的站在了康东平等人的对立面。 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什么,他也只能咬牙承受了。 与林简告别之后,林昭离开了兴文坊,先是回了一趟三元书铺,与正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的谢三元打了声招呼,谢三元昨天晚上一宿没睡,这会儿正在店里补觉,见到林昭回来,他立刻精神一振,身上的困倦似乎都不翼而飞了。 “三郎,元达公如何说?” 林昭搬了把椅子,在三院书铺里坐了下来,然后笑着说道:“事情谈成了,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把谢叔应得的五千贯钱,送到书铺里来,谢叔明天可要起早一些,在店里等着。” 谢三元闻言,大喜过望,昨晚上通宵带来的疲惫,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哈哈大笑:“三郎真是本事,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就让我挣了这么多,今天晚上到谢叔家里来,谢叔请你喝酒!” 谢三元毕竟是个商人,他做书铺那么多年,现在的存款也就是一千贯左右而已,就是把他这些年积攒的雕版,以及作坊铺面等所有不动产统统发卖了,也不一定有五千贯钱! 也就是说,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谢老板的资产翻倍了!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不善饮酒,谢叔还是找别人喝吧,我来见谢叔,除了钱的事情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知会谢叔。” 谢三元这会儿嘴都快咧到耳根了,闻言连连点头,开口道:“你说就是,谢叔能给你办的,一定给你办。” “我要告假几天,回老家一趟。” 谢三元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笑着说道:“我记得三郎提过,你老家在东湖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我今天上午还听邻店的掌柜说,前些日子你家里的家人找到了这里来,还对你动手了,要去了你不少工钱。” 说到这里,谢三元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三郎你都瞒着我,没有与我说。” “要我说,既然你在东湖镇的家人对你不好,那也就没必要回去了,这笔钱足够你在越州安家,以后再也不要回东湖镇就是,下一次你家里的那些恶人再来,谢叔替你出面打发了他们。”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上一次来店里闹事的是我嫡母,我在老家还有一个母亲,这一次回去就是看望我母亲,把她老人家接到城里来住,免得她在东湖镇继续受那恶婆娘的气。” 谢三元这才点了点头,开口道:“要帮忙不要?” “不用。” 林昭开口道:“我有把握办好这个事情,等我把母亲接回城里来,安顿好她老人家之后,再回书铺来。” “书铺这边不着急。” 谢三元连忙道:“我自己也能在这里看着,三郎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只是回家莫要吃了亏,如果家里人难为了你,你就暂且回城里来,再从长计议。” 林昭微笑点头,又坐在书铺里与谢老板聊了会家常,到了中午的时候,依旧是谢澹然过来送饭。 经过上一次住在谢家之后,这个清秀的少女对林昭的态度又好了一些,她亲自把饭食从饭篮里端出来摆在桌面上,然后摆好碗筷之后,扭头对着谢三元说道:“阿爹,这碗筷不用你收拾,吃完饭带回去就是,女儿来洗。” 说完这句话,她又偷偷瞥了林昭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谢老板本来都准备吃饭了,闻言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几个月来,谢澹然送饭过来,吃完之后都是林昭负责洗碗,他谢老板何曾动手洗碗了? 女大不中留啊。 谢老板暗自腹诽。 吃完饭之后,林昭依旧主动收拾好碗筷,然后跟谢三元说了一声,离开了三元书铺,朝着林简说的那座宅子的地址走去。 这座宅子,与兴文坊隔了一个坊,距离三元书铺只有一柱香的脚程,林昭也只是去认了认门,然后沿街给母亲买了一些小礼物之后,这才回了自己的那个出租屋。 晚上,他依旧很早上床歇息。 到了第二天早上清晨,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林昭的房门照常被人敲响,他连忙穿上衣裳爬了起来,推开门之后,一身黑衣的赵籍,如约站在他的门口。 这段时间里,赵籍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都会来找他,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林昭看着面前的黑衣年轻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还没有开始练武,他就对赵籍问道。 “赵大哥,你手下有人手么?” 赵籍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林昭。 “小公子有事情?” 林昭点了点头。 “我今日要出门,想跟赵大哥借两个人手用用。” 第三十七章 接母亲进城 赵籍从伏牛山赶到越州,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那天来接他的兄长赵歇的时候,身边就跟了四五个壮汉,心里林昭才推测赵籍身边还有随从。 赵籍比赵歇年轻不少,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微微有些错愕,开口问道:“小公子要人做什么?” “去乡下接我母亲进城。”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家住在东湖镇,家里的大母十分凶恶,她还能指使的动身边的佃户,一来我不太方便对她动手,二来也不一定打得赢,所以就想跟赵大哥借两个人。” 说到这里,林昭补充道:“赵大哥放心,规矩我懂,不白用人,我借两个人,一人一天一贯钱。” 这个价钱,是远高于市价的,按照市面上雇打手的价格,一天给个三四十钱也就差不多了,不过伏牛山的人显然质量更高,而且林昭不太方便直接雇人,用这些“朋友”,当然更为合适。 赵籍笑了笑:“小公子是大兄的恩人,如何能收小公子的钱?这样罢,我今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带两个人跟小公子一起去一趟,把夫人接进城里来。” “这样再好不过了。” 林昭大喜过望,与赵籍一起练了一个时辰的马步之后,他就去车马行花了点钱,雇了一辆马车,带上了赵籍自己他的两个随从,一行四个人很快出了城,朝着东湖镇走去。 东湖镇距离越州并不远,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这个小镇就已经遥遥在望,驾车的林昭长出了一口气,朝着林家走去。 林家在东湖镇有个大院子,但是林昭跟母亲林二娘却是住在院子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的,这会儿还是上午,林昭把马车停到自家的小院子门口,然后跳下马车,回头对赵籍说道:“赵大哥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接母亲出来。” 赵籍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好罢,我就不进去给夫人行礼了,小公子小心一些。” 林昭点了点头,走到自家院子门口,略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院门。 他从出生之后,就没有与林二娘分开过,但是这一次他进城,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母亲了。 敲门之后,林昭就静静的站在门口等着,没一会儿工夫,这个小院子的木门就被打开,一身粗布以上的林二娘,站在的门后,见到是自己儿子之后,她本来略带忧愁的面容,立刻变得大喜过望。 她伸手拉着林昭的手,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了。 “昭儿,你怎么回来了?” 先前林昭刚进城的时候,她以为林昭是进城求学去了,后来张氏从城里回来,在林二娘面前阴阳怪气了一番,说什么一个勾栏子也想进林家的家学读书。 这一句话,让林二娘伤心了许久,觉得是自己的出身拖累了儿子,几乎是每日垂泪。 好在林昭随后给她寄了一封信回来,说明了他在城里的情况,林二娘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林昭拉着母亲的手,才发现母亲双手冰凉,他抬头在院子里看了看,只见这个不怎么大的小院子里,挂了足足二三十件衣裳,院子里的木盆里,还有没有洗净的衣裳。 林昭母子这些年过得并不是太好,母子二人的衣裳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多,更何况林昭不在家里,林二娘自己的衣裳,能有四五套就不错了。 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衣裳。 林昭咬了咬牙,低声道:“阿娘,张氏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林二娘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轻声宽慰儿子说道:“谈不上欺负,只是让娘帮他们家洗洗衣服而已,娘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林昭怒哼了一声,咬牙道:“早晚要她好看!”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母亲,轻声道:“阿娘,我这次回来,是来接母亲进城的,儿子在城里置办了一个宅子,从今以后,阿娘再不用受张氏的气了。” 林二娘拉着儿子的手,脸上带着怀疑。 “昭儿,你进城才两个多月,如何就能买宅子了?你不要骗阿娘,阿娘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马车就在门外。” 林昭沉声道:“儿子这辈子都没有骗过阿娘,是不是真的,阿娘与我一起进城看一看就是,等进了城里,儿子再把详细的过程说给阿娘听。” 林二娘扭头看向院子里的木盆,有些犹豫:“可是,这些衣裳还没有洗完……” 林昭闷哼了一声,走到这个木盆面前,直接一脚把它踢翻,骂道:“恶女人欺人太甚,”阿娘用不着理她,咱们直接走就是。 他抬头看着母亲,声音严肃:“母亲信不信我?” 林二娘看着已经翻在地上的木盆,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道:“那娘去收拾两件衣裳,再跟你一起去城里看一看情况。” 这个时候,不让她带衣裳她也是不愿意的,林昭只能点了点头,在院子里等着,过了大概一柱香左右的时间,林二娘才背着一个小包袱,从里屋走出来。 林昭伸手从母亲手里接过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伸手拉着母亲的手,走到了门口。 门口的马车上,赵籍见到林二娘出来,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对着林二娘拱手行礼:“赵籍见过夫人。” 林昭可以算是他大哥赵歇的救命恩人,因此伏牛山上下对于林昭的态度一直很好。 对于林昭的母亲,自然也要客气一些。 林二娘有些疑惑的看着赵籍,一旁的林昭轻声道:“阿娘,这是儿子的朋友,儿子怕那个恶女人不许阿娘离开,就带了两个人过来,以防不测。” 说着,他轻声道:“母亲快上车罢。” 林二娘点了点头,在林昭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上车之后,她还不忘回头嘱咐自己的儿子。 “昭儿,把里屋的门锁上。” 院子里的衣服,都是张氏母子的,他们可能还要来拿衣服,因此林二娘只让林昭把里屋的门锁上。 林昭飞快跑进屋子里,锁上门之后,也上了马车,对着驾车的赵籍说道:“赵大哥快走,不要惊动了那个恶女人,不然还会生出许多麻烦。”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与东湖镇林家分家,张氏那个泼妇,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籍点了点头,立刻驾车转头,准备驶向越州。 马车刚刚调过头来,坐在车厢里的林昭母子,就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声音。 “还说自己冰清玉洁,这一下终于按捺不住了吧?” 张氏两手掐腰,尖着嗓子站在马车旁边不远,阴阳怪气。 “这不,都有野男人来家里接人了!” 车厢里的母子二人,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三十八章 何方贼人! 按照林昭先前的计划,最好是悄悄的把母亲接到城里来,暂时不要惊动张氏,等母亲进了城,住进了那个宅子里,即便张氏有什么不满,进城里去闹,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更何况,林昭与母亲要去的住处,乃是林侍郎的宅子,张氏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进士老爷的宅子里闹事! 但是东湖镇毕竟太小了。 一个马车从城里进来,都会惹得四邻议论,更何况是停在林家的这个小院子门口,张氏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她刚好看到了林二娘上车的背影,以及守在马车旁边高大的赵籍。 赵籍今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林二娘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而已,两个人理论上不是没有通奸的可能,因此张氏才会开口说出刚才那番话。 她怀疑赵籍是林二娘的情人,想要把林二娘接走。 正在驾车的赵籍,也皱了皱眉头,他微微回头,对马车里的林昭说道:“小公子。怎么办?” 林昭咬牙道:“不要管这个恶妇,我们直接冲出去!” 赵籍点了点头,一抖缰绳,马车就要东湖镇的小镇门口冲去。 张氏见这个马车不搭理自己,更加来劲了,她自然不敢用身体挡在马车面前,于是乎便在家门口大嚷大叫。 “来人啊,快来看啊!” “小蹄子勾搭情人,要逃家啦!” 她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与林二娘的温婉性子截然相反,此时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大嚷大叫,很快就吸引了不少镇民出来围观。 马车的车厢里,林二娘满脸通红,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低声道:“昭儿快停下,我不与你们进城去了,真的就这样一走了之,为娘下半辈子也不要活了……” 林昭强忍怒火,对驾车的赵籍说道:“赵大哥,且住马。” 赵籍是个驭马的高手,闻言立刻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林昭,低声道:“小公子,这恶女人着实泼辣恶毒,你准备如何处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不能让她再这样叫嚷下去,坏我母亲名声了,赵大哥,只能麻烦你带来的另外两个大哥了。” 东湖镇林家,有不少佃户的,为了防止张氏指使那些佃户,与自己起冲突,所以林昭还让赵籍多带了两个人。 赵籍回答的毫不犹豫,直接开口道:“小公子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是,这个恶女人这般模样,我也看不过眼。” 这会儿已经是夏天,林昭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一用力,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截布,然后再一扯两半,递在赵籍手里,附耳在赵籍耳边说了几句。 赵籍闻言,有些愕然的看着林昭手里的布条。 “小公子这是何意?” 林昭开口道:“自然是给两位兄弟蒙住脸,这样事后也不会被官府追究。” 赵籍呵呵一笑,并没有接过这两条布条,而是拍了拍手。 然后,让林昭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他的两个随从,立刻从腰里拿出两块黑布,很熟练的蒙在脸上。 赵籍低声跟他们吩咐了两句,两个蒙面大汉立刻应了一声,跳下了马车,摩拳擦掌,朝着张氏走了过去。 伏牛山赵家寨,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寨,他们也可以算是一个帮派,虽然也做光明正大的生意,但是打架斗殴,争强好胜的事情没有少做。 因此赵歇才说,他在官府都有名号,不能直接去见林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可以算成是一股……黑恶势力。 张氏之所以这样嚣张跋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在东湖镇帮着主家看田,越州林氏究竟有多少田产,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在东湖镇就有两千亩左右,这些田产导致了东湖镇最起码有三四百家农户,是林家的佃户。 正因为这个原因,东湖镇里没有几个人愿意得罪张氏这个“管理员”,日子久了,这个胖女人才骄横到了这种地步。 但是,即便她再泼辣,看到两个蒙面大汉朝着自己走来,心里也立刻就慌乱了起来,她立刻停止了叫嚷,往后退了好几步,伸手指着这两个大汉,声音有些打哆嗦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要干什么!” 这两个大汉都双手抱在胸前,其中一人冷笑了一声:“好教你这个泼妇得知,某是黑风寨你赵大爷是也,最近手头紧,来你们镇上本是为了借一些钱财花花,谁知道你这个泼妇人,坏我等好事!” 听到是山上的山贼匪盗,张氏心中大恐,连忙大声呼唤:“来人啊,救命啊!” 此时,附近围观的镇民佃户已经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个贼人逞凶,但是张氏平日里人缘不好,这两个蒙面大汉腰里又都别了刀,这些人硬是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 这两个“山贼”冷笑一声,三两步抢到张氏面前,直接就是一拳,打在了张氏脸上。 张氏脸上顿时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淤青,她痛呼了一声,立刻一股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 他们都是赵家寨的精锐,不然也不能被派到越州来,这一拳还是收着力的,不然一拳就能给她打晕过去。 这两个大汉冷笑一声,也不停手,对着张氏一顿拳打脚踢。 此时还是上午,她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去私塾读书去了,二儿子已经进了城,附近的邻居镇民,见这两个贼人凶恶,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手。 张氏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种苦头,她惨叫了几声之后,便直接躺在了地上,像是昏厥了过去。 这两个人见状,心里也有些犹疑。 赵籍只是让他们出面教训这个恶妇一顿,并不能出手太重,这个女人一晕过去,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停手了。 正当这两个人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从人群之中传了过来。 “何方贼人!”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手持一截木棍,从外面急冲冲的冲了过来,对着这两个贼人,义正言辞,怒气冲冲。 “何方贼人,敢伤我大母!” 林三郎手里提着一个木棍,奋不顾身的冲向了两个黑风寨的贼人,像极了见义勇为的江湖侠士。 而另一边的赵籍,已经趁乱驾车,离开了东湖镇。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就敢持械伤人!” 林三郎声如雷震,手持木棍,恶狠狠的冲向这两个贼人。 东湖镇众人,许多都认得林昭,见到此情此景之后,心里都暗赞了一声。 好一个少年英雄! 第三十九章 东湖镇与长安城 林昭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 不阻止张氏,这个泼妇就会四处造谣,林二娘也不会放心随林昭一起进城去,情急之下林昭只能让伏牛山的人出手解决此事,顺便帮着林昭出一口恶气。 但是这个泼妇又死不得。 如果赵家寨的人光天化日打死了人,那么越州衙门一定会追究下去,到时候不仅是官府,林简知道了这件事,多半也会对赵家寨心生恶感。 因此,目前能做到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打这个泼妇一顿。 即便是打,也不能由林昭出面来打,甚至林昭都不能跟这些打人的人沾染上关系,因此当伏牛山的两个大汉,痛打了一顿张氏之后,手持木棍的林三郎就跳了出来。 他义无反顾的冲向的这两个大汉,手中的木棍高高举起。 “贼人,休要伤我大母!” 林三郎伸手矫健,一根木棍被他舞的虎虎生风,径直朝着这两个大汉打去,两个大汉吃痛之下,顿时往后退了两步,其中一个汉子看着手持木棍的林昭,满脸肃然。 “好厉害的棍法!” 另外一人也跟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看起来像是伏牛山的路数,伏牛山的人个个武功高强,又喜欢行侠仗义,咱们黑风寨可招惹不得。”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这两个黑风寨的山大王撒腿就跑,偏偏镇上的镇民也没人敢拦着他们,于是乎,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这两个汉子竟然就这么跑了。 威风凛凛的林三郎一把扔下手中的木棍,跑到了昏死过去的张氏面前,先是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鼻息,然后连忙对着附近的镇民开口道:“各位乡亲,我家大母昏厥过去了,乡亲们搭把手,把她抬到镇上贺大夫那里去,让贺大夫给看一看!” 贺大夫是东湖镇上唯一一个大夫,老先生今年已经年近八十岁,牙齿都没剩下几颗了。 打山贼,东湖镇的镇民自然是不敢的,但是如今山贼走了,他们帮忙抬人还是可以的。 在林昭的号召之下,众人很快把张氏抬到了贺大夫的医馆里,林三郎进了医馆之后,从腰里掏出了差不多一贯钱,放在了贺大夫那里,开口道。 “贺先生,这是我大母的医费,先放在你这里,要是不够,我再过来补给先生,劳烦先生帮忙救治大母了。” 贺老头满脸皱纹,眼皮耷拉着,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之后,缓缓开口。 “要不了这些钱,你…娘只是惊着了,身上的伤势不重,抹点跌打的药酒,再开一副安神的药,喝下去也就没事了。” 贺大夫在东湖镇威望极高,一来自然是因为他看病准,开的药也都十分有效,二来是因为老头人实诚,从来不胡乱要价,东湖镇上的镇民,有什么病症了,一般都是贺老头去给瞧好的。 就连林昭这些年,也来被贺老头治过两次。 更难得的是,老头明明医术很不错,就是去城里也足够开个医馆了,但是老人家为了这个小镇,一待就是二三十年。 林昭对着老头笑了笑,开口道:“老先生,我还要回城里去做工,没有空在这里守着大母,大母暂且就麻烦您了,我大兄在镇上私塾里上学,一会儿他多半就会来照顾大母。” 老头子点了点头,开口道:“没有什么大碍,你自去罢。” 林昭这才走到了这家小医馆外面,发现还有很多镇民,在医馆门口看热闹,见到林昭从医馆里走出来,就有认识他的人,拉着他的衣袖问道:“三郎,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啦?” “你大母被打成了这般模样,你母亲呢,去哪里了?” “那贼人好生凶恶,还好三郎勇武,救下了张氏!”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追问林昭事情的经过,林三郎早就想好了说辞,低头沉声道:“不瞒各位乡亲,这几个月我在城里跟一个伏牛山的武师习武,今天回家探亲,刚好就看到这两个黑风寨的贼人作恶,自然容不得他们。” “这两个贼人被我赶走,但是母亲也被惊着了,眼下我那个伏牛山的武师师父,已经带母亲进城治病去了。” 说到这里,林昭站在医馆门口,瞥了一眼医馆里。 此时张氏被贺大夫施针之后,已经醒了过来,不过因为受到了惊吓,这会儿呆呆地坐在医馆的床上,竟像是痴傻了一样。 林昭算一下时间,这会儿那个在私塾里读书的大哥林显,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往回赶了,此时有这么多东湖镇的镇民作证,他已经基本洗脱了与贼人勾结的嫌疑,再留在这里只会平添麻烦,于是林昭对围着他的东湖镇镇民拱了拱手。 “我大母在这里就麻烦各位邻居乡亲照看照看,我在城里还有工要做,也要去城里看看母亲现在好些没有,就不能在这里多留了。” “等大兄从私塾回来,劳烦诸位转告他今日之事。” 说罢,林三郎直接挤出了围观的人群,径直朝着越州方向跑去。 这会儿按照约定,赵籍等人应该是在镇外不远处等着他才对。 ………………… 就在林昭带些赵籍等人在东湖镇闹腾的时候,另一边林家大宅旁边的代园里,一身紫衣的李煦,垂手站在林简身后,看着林简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大约大半个时辰左右,林简才终于写完,他吹干墨迹,把纸叠好,塞进了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递在了这位世子殿下手里。 一整个上午,林简都在这里写东西,总共写了一道奏书,一封信,以及一篇关于活字印刷的文章。 他把这些东西都交在李煦手里,沉声道:“殿下,这封奏书你带到长安去,想法子直接送到陛下桌案上去,另外一封书信是给太子殿下的。”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然后开口道:“至于这本小册子,是我昨日看了三郎那本册子之后,自己琢磨总结出来的,殿下到长安之后,可以寻个印刷的铺子,让他们制一套雕版出来,把这个小册子印个几千份出来,等陛下看了我的奏书,这些小册子就可以通传天下了。” 李煦接过这三件东西,微微低头道:“林师吩咐,学生记下了。” 林简也从桌子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番筋骨之后,对李煦笑着说道:“有劳殿下辛苦,这么远跑到越州来。” 世子殿下呵呵一笑:“探望恩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元达公微微摇头,叹息道:“长安凶险,世子殿下千万小心。” 李煦微微低头:“林师,越州城里也不太平,康贼恐怕要对您不利,我给您留下了一些宋王府的护卫,卫护您的安全。” 林简微微摇头:“如何能用宋王府的人,来护卫我一个庶民?世子殿下自去就是,我自有保身之道。” 李煦又劝了几句,元达公坚持不受,无奈之下这位世子殿下只好起身告辞,林简也很给面子,亲自把他送到了林家大宅的门口。 临行之前,世子殿下对着林简深深作揖。 “希望不久之后,能在长安再见恩师。” 林元达面色平静。 “总会再见的。” 第四十章 神秘的林二娘 东湖镇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不管怎么说,林昭终于把母亲从东湖镇里带了出来,而且经过他这么一闹,就算张氏仍旧在东湖镇里造谣,也不会有多少人信她。 最重要的是,林昭母子脱离了东湖镇,住进了越州城里,从此之后,张氏这个嫡母对林昭的束缚,将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 唯一的隐患就是,伏牛山这两个动手的兄弟,很有可能会面临被官府追究责任的风险。 不过东湖镇的人并没有丢失财物,也没有人遇害,只有张氏一个人受了点轻伤,如果是兴文坊林家的主母被人给揍了,山阴县衙多半会派人追究,但是东湖镇林家,在山阴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县衙老爷未必肯管着么一档麻烦事。 张氏受伤是小事,但是如果与林昭挂上钩,这件事就不算是小事了,一来官府会论不孝之罪,二来林家主家那一边,也会对林昭心生不喜,因此无论如何,林昭也要跟这件事撇清关系。 马车缓缓的进了越州城。 进城之后,林昭把马车交给了赵籍,让他去车马行归还马车,同时给了那两个动手了大汉一人一小块金子,算是让他们承担风险的补偿。 林昭现在账面上虽然有五千贯钱,但是这些钱现在都在他那个七叔手里,他现在的花销,还是从赵歇那里拿到的金子,并不剩下多少。 他给这两个大汉的金子,应该各自可以兑到一贯钱左右,两个人拿到了金子之后,先是看了赵籍一眼,见少寨主没有反对,就眉开眼笑的收下了。 收下了钱之后,两个人再看向林昭,满脸都是笑意。 “我们兄弟最近都住在越州,小公子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活计,一定记得联系我们兄弟!” 另外一个人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我们兄弟,随叫随到!” 这个钱,挣得太轻松了。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了这两人一眼,苦笑道:“一定不忘两位大哥就是。” 两个人呵呵一笑,又站在了赵籍身后。 林昭起身,对着赵籍行礼道:“多谢赵大哥援手,等两天我把母亲安顿好,一定请赵大哥还有两位大哥喝酒。” 赵籍摇了摇头,微笑道:“小公子帮我大兄甚多,大兄临行之前让代他报答小公子的恩德,这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最近几个月我都会在越州城里,小公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与我说。” 林昭苦笑道:“赵大哥言重了。” 赵籍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领着伏牛山的两个兄弟,去车马行还车去了。 而林昭则是带着站在旁边的母亲,在越州城里到处看了看,林二娘并没有心思看越州城的风景,而是眉头紧缩,皱眉看着自己的儿子。 “昭儿,刚才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你是如何认识的?” 林二娘忧心忡忡。 “你是要考功名的,可不要跟他们学坏了。” 林昭微微一笑。 “阿娘,等咱们到了新家,儿子再把这两个月的事情详细跟您说清楚。” 林二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越州城的风景,但是相对于东湖镇来说已经极为繁华的越州城,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地方,她只看了几眼,又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她语气依旧温婉。 “昭儿,你说的那个宅子,是从哪里来的?” 虽然林二娘语气温柔,但是林昭却不敢跟她撒谎,于是乎只能乖乖的回答道:“阿娘,是主家的堂叔赠给儿子的。” 林二娘皱眉道:“哪一个堂叔?” “七叔林简,林元达。” 林二娘点了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他,林家的探花郎,很出名的读书人。” “他为何要送你一套宅子?”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阿娘,儿子没有白要别人东西,是七叔从我手里买了一样东西,若按市价来算,这东西至少可以换十座宅子有余,七叔他拿了我的东西,自然不好意思,于是便把这座闲置的宅子给了我。” 说话的功夫,母子两个人已经到了这座宅子的门口,林昭从袖子里取出宅子的钥匙,推开大门之后,又回头牵着母亲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 若对比谢三元家里,这间宅子自然是极大,足有谢三元家两倍大小有余,但是如果对比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这宅子就显得有些简陋了。 即便如此,这宅子要住下十几二十人,是毫无问题的。 林昭拉着自己母亲的袖子,笑着说道:“阿娘,以后这就是咱们的住处了,等明天儿子找人把家里打扫打扫,很快就可以搬进来了。” 林二娘在东湖镇那个只能住下两三人的小院子里,住了十多年,此时骤然见到这间大宅子,也不免愣神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 她看向林昭,微笑道:“用不着找人来,既然要住在这里,为娘自己打理几天,也就能住人了。” 林昭见到自己母亲平静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动。 这座宅子,比起张氏在东湖镇的院子还要大上不少,如果是张氏骤然得了这么大一间宅子,此时多半已经欣喜若狂,不知道要高兴到什么程度,但是自己的母亲,竟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回想起这十来年的生活,不管日子过得如何,母亲似乎都不是如何在意,她唯一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想让自己以科考入仕途,从林家,从东湖镇跳脱出去。 林昭心里不免暗自嘀咕。 林二娘从前的事情,整个东湖镇谁也不知道,就连林昭也只知道她是风尘出身,现在看起来,自己这个母亲,很大可能是大户人家出身,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才流落风尘。 可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见识太多,面对这些财富,她才会没有什么波澜。 林昭陪着笑脸,开口道:“不用阿娘操忙,明天我去找点人过来就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二娘,小心翼翼的说道:“阿娘,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此时林二娘正在这座宅子里四下张望,闻言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 “什么事?” 林昭咬了咬牙:“儿子想跟嫡母那一边分家。” 林二娘本来还在四下打量这个宅子的环境,闻言立刻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为什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张氏那个恶妇,欺人太甚,她家里的两个儿子,也毫无人兄之态,既然如此,咱们便不跟他们过了,自己过自己的!” “母亲放心,这件事我已经与七叔还有主家的家主说了,他们已经答应帮忙,并且给父亲写信了。” “再过一段时间,父亲就会回越州来,处理此事。” 林二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为娘一个妇道人家,就不掺和进去了,既然惊动了你爹,等他回来之后,你跟他商量就是。” 第四十一章 姚江林清源 母亲终于离开了东湖镇,在越州安了家。 林昭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这个宅子给打扫了出来,他本来想着给母亲找个丫鬟照看,但是都被林二娘拒绝了。 安顿好了母亲之后,林昭仍旧照常去三元书铺上班,偶尔还会去新的作坊里看一看,铅活字的进展。 这种铅活字,需要用铜模做出来,想要弄出铜模本身就比较艰难,好在谢三元现在有钱了,他雇了两个四十多岁的铜匠,每日躲在作坊里一起钻研这个。 除了铅活字的字模之外,印刷的墨水也要特制才成,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只要把字模弄出来,其他的东西都是细枝末节,可以慢慢去弄。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之中,林昭更像是一个设计人员,而不是技术人员,因此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三元书铺看店,帮忙售卖新作坊用木活字印出来的那一千本《蓝山集》。 这书在越州本来就比较好卖,再加上三元书铺的书价几乎只有其他书铺的一半,因此在林昭打出那个促销的广告牌之后,只用了七天时间就售卖一空,有些人还会一下子买上七八本,然后再出手转卖。 当然了,这其中不乏有一些三元书铺的同行,过来把这种极便宜的书买回去,想要琢磨出三元书铺到底是如何把价格压到这么低的。 这些东西,林昭都没有兴趣过问,他只是日常在书铺里看店卖书,偶尔被一些怀春少女调戏调戏,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转眼间,半个月时间过去了。 一个看起来有十六岁左右的丫鬟,模样也算清秀,她手里拿着两本手抄的话本,一边付钱,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声音轻柔。 “三郎,你什么时候休沐啊,大佛寺里的荷花都开了,咱们一起去看荷花呀。” 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林昭已经游刃有余,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姐姐,这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着,老板他一直不在,我休息不得。” “等哪日休沐了,一定知会姐姐。” “三郎真是个勤劳的少年呢。” 这个丫鬟满脸都是笑容,然后又轻哼了一声:“可惜这家书铺的东家黑了心。” 她本来就是替家里的小姐出来买书回去消遣的,从第一次见到林昭之后,便经常到三元书铺里光顾,到今天已经来了六七次了。 她看着林昭英俊的面容,竟然就站在柜台一直闲聊不肯离开,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这个怀春少女才最后瞥了林昭一眼,依依不舍的走了。 这会儿是中午饭点,她走了之后,书铺里也就基本没有什么客人了,林昭松了口气,正准备把铺子里被客人翻乱的书收拾一下,突然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真好听。” 林昭抬眼看去,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青衣少女,手里提着一个饭篮,迈步走了进来。 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林昭还是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谢澹然的情绪。 气鼓鼓的…… 林三郎笑着走了过去,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饭篮,笑着说道:“经常来买书的客人而已,总要说几句好话,刚才那个姑娘,已经来买了六七次书了,可给铺子里挣了不少钱。” 谢澹然这一次并没有送了饭之后就走,而是跟着林昭一起进了铺子,她抬头看了一眼林昭的面容,小声嘀咕:“我刚才在外面听了许久,你跟那个姑娘,聊的可开心了。” “她还让你跟她一起去大佛寺烧香!” 说到这里,她撇嘴道:“今天回去我就跟阿爹说,不要你在这里做伙计了,再另招一个看铺子!” 林昭这会儿都已经把饭篮打开了,闻言抬头笑着看向谢澹然。 “谢姐姐且饶了我罢,我还指望着谢叔给我发工钱呢。” 谢澹然也在林昭对面坐了下来,撇嘴道:“你少要哄我,前些日子突然有人送了许多钱给阿爹,后来我问他,他说你与他一人一半,如今你也是个富户了,哪里还用在我家做工?” 对于这个话题,林昭没有接。 说起来他的那五千贯现在还在林简哪里,现在身上的钱,还是售卖蓝山集所得的分红,一共有一百贯钱出头。 “每天看铺子,就知道跟一些女子聊天,铺子里丢了书你都看不见。” 谢澹然气呼呼的看着林昭。 “干脆你明天跟她一起去大佛寺看荷花好了。” “这不是没有丢么?” 林昭微笑道:“再说了,丢了书我赔就是,至于大佛寺,我想去也去不成,谢叔已经七八天没来书铺了,我一走,这铺子谁来看着?” 谢澹然轻哼道:“我爹他再也不会来书铺了,就让你一个人看着,省得你小小年纪,出去拈花惹草。” 林昭本来正在低头吃饭的,闻言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澹然,笑嘻嘻的说道:“方才听那个姑娘说,大佛寺的荷花开了,煞是好看,我还准备明天跟谢叔告个假,与谢姐姐一起去看看呢,现在看来,恐怕是去不成了。” 谢澹然脸色微红,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拿起了林昭手边的饭篮,轻咬贝齿。 “你这个人满嘴花花,不理你了。” 说罢,她转身走了。 林昭并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谢澹然远去的背影,然后低头扒饭。 这怀春少女,很是可爱呀。 …………………… 就在林老板每天悠哉游哉,惬意看店的时候,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了东湖镇门口,没过多久,马车里就下来了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相貌平平,转身付了车马钱之后,背着自己的书箱,就进了林家的院子。 他刚进去没有多久,林家的长子林显,就跪在了地上,对着他叩首道:“儿子见过父亲。” 很显然,这个中年人,就是在隔壁姚江县衙做师爷的林清源了。 林清源点了点头,伸手把大儿子扶了起来,开口问道:“你母亲呢?” “母亲伤了,现在还在床上休养?” 林清源微微皱眉。继续问道:“怎么不见二郎三郎,还有二娘?” 东湖镇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惊动林清源,他是收到了林思正的书信,才回东湖镇一趟,想要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 因此,他还不知道林昭与林二娘已经不在东湖镇了。 林显苦笑了一声,低头道:“二弟前些日子进了家学,为了不耽搁他读书,母亲就没有把受伤的事情告诉他,他现在还在越州读书,至于三弟……” 林显咬了咬牙,开口道:“三弟与二娘,已经住进了越州城七叔的宅子里,许久没有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大佛寺的少男少女 第二天一早,林昭早早的爬了起来,日常被赵籍折磨了一个时辰之后,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裳,去三元书铺上班。 他刚到店里开了店门,坐在店里打了个哈欠,一个哈欠还没有打完,就看到穿着一身青色衣裳的谢老板,面色不善的走了进来。 他进店之后,先是瞪了一眼林昭,然后没好气的说道:“你不是要告假么,还来店里做什么?” 林大老板有些茫然的挠了挠头,开口问道:“谢叔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告假啊……” 谢三元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没好气的说道:“昨天晚上,我家大女儿说你今天要告假,不能来店里了,让我早点起来到店里来看店。” 他咬牙切齿:“天还没亮,这妮子就把我喊起来了,真是女生外向。” 说着,他又看向林昭,目光凌厉:“说罢,你要做什么去?” 林昭一拍额头,这才想起了昨天他跟谢澹然开的那句玩笑。 不成想,自己没有请假,这位谢姐姐反倒代他请假了,老板的女儿就是任性啊。 想到这里,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起身对着谢三元笑了笑:“谢叔不说我都忘了,我今日确实是有些事情要办,得跟谢叔告个假,谢叔既然来了,那我这就去办我的事情了。” 谢老板闷哼了一声:“滚罢。” 林昭本来已经走出了店外,突然眼珠子转了转,又回到柜台里拿了两贯钱在手里,对着谢三元笑着说道:“谢叔,我提前从分红里支取两贯钱,你记在账上!” 说完,林三郎一溜烟跑了。 他与谢三元合作的那个作坊,印出的一千本蓝山集,此时已经差不多卖完了,所得的收益还没有来得及分。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已经一溜烟不见人影,谢三元看着林昭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书铺的柜台,眼皮子直跳。 “用不了多久,我这铺子多半都要跟这小子姓林了!” 谢老板摇头叹了口气,熟练的坐在了柜台后面。 “看在五千贯钱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了。” …… 林昭离开三元书铺之后,先是在街上的成衣铺里置办了一套月白色的新衣裳,就在店铺里把旧衣裳换下,然后把这套看店的衣裳塞进了一个布袋里,把衣裳送回了自家宅子里。 此时,林二娘正在家里侍弄花草,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换了一身新衣裳回来,把旧衣裳放在家里之后,兴冲冲的就要往外跑,林二娘有些好奇的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笑着问道:“三郎这般急冲冲的,干什么去?” 她这个儿子,从生下来之后就喜静不喜动,小时候甚至连哭都没有哭过几声,很是省心,平日里做事也都十分老成,很少见到林昭这样着急忙慌的模样。 林昭把旧衣服递到母亲手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喘气道:“阿娘,来不及解释这么多了,我要迟到了!” 说着,他放下衣服,就要往外跑。 林二娘把他的衣服拿在手里,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摇头微笑。 “昭儿从小老成,就像个小大人一样,难得见他这副少年人姿态。” 林昭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在越州城里问清楚大佛寺的方向之后,连忙朝着大佛寺方向跑去,他的宅子距离大佛寺并不近,等他好容易跑到大佛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正了。 少年人大口喘着粗气,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他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才缓过气来,气喘吁吁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裳的少女,正在大佛寺门口看着自己,掩嘴微笑。 一双好看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林昭有些狼狈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谢姐姐,我来迟了。” 谢澹然看着林昭狼狈的模样,再也忍不住,笑着说道:“我也是刚来,哪里用得着这么着忙,你看看你,衣服都要汗湿了。” 这会儿是五六月份,正是夏天,林昭新买的衣裳,都沾染了不少汗水。 她上下看了看林昭的这身月白衣裳,轻声道:“几个月了,怎么没见你穿过这一身?” 林三郎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他嘿嘿一笑:“为了今日,特意新买的衣裳。” 谢澹然眉眼之中的笑意更甚了,笑着说道:“就你嘴甜,你在店里看店的时候,与那些女子们,也是这样说的罢?” “怎么可能?” 林三郎面色严肃,义正言辞。 “我是为了书铺的生意才跟她们说话,否则理也不理她们。” 谢澹然轻哼了一声,开口道:“好了,不跟你在这里贫了,今日的头一柱香是赶不上了,不过还是快些进去,早一些拜佛,就能多一些诚心。” “拜完佛,再去看寺里的莲花。” 林三郎连连点头,开口道:“早一些见到佛祖,也能在他老人家面前混个眼熟。” 谢澹然白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佛面前,不要贫嘴。” 两个人有说有笑,结伴进了大佛禅寺。 此时的林昭,才十三四岁,而谢澹然虽然比他大一些,但也就是十五岁年纪而已,一对少男少女,一个一身淡青,一个一身月白,都面容俊俏,夏风吹来,两个人衣衫飘飘,便成了大佛寺里的一道风景,让人赏心悦目。 ……………… 就在林昭带些东家的女儿一起拜佛的时候,一辆马车也从东湖镇进了越州城,马车进了越州之后,下来一家三口一共三个人,三个人先是去了一趟兴文坊,拜见了兴文坊的林大老爷。 林大老爷见了这一家三口之后,也是跟着离开了兴文坊,一行人朝着林昭母子的住所走来。 这一家三口,自然是林清源与张氏还有他们的长子林显了。 不过那位林家当代最耀眼的林侍郎,并没有出面,很显然,这种宗族琐事,还没有到能让他主动出面的程度。 因为是林简的宅子,其实距离兴文坊并不远,几个人步行没过多久,就在一个下人的带领下,到了这座宅子的门口。 到了门口之后,林清源略微犹豫了一下,径自上前,敲响了院门。 敲门声很快惊动了正在院子里帮林昭清洗今日旧衣裳的林二娘,她放下了手中的衣裳,来到了院子门口。 因为一个人独自在家,她没敢直接开门,而是开口问道:“谁啊?” 门外的林清源缓缓开口:“二娘,是我。” 林二娘身子微微颤了颤,这才伸手开了院门,看到了林清源一行人之后,她叹了口气,弯身行礼。 “见过老爷。” “见过大伯。” 第四十三章 喝问 此时的林昭,正陪着老板的女儿在大佛寺里烧香拜佛,拜完佛之后,小姑娘又去求了根签,拿去解签的时候,解签的大和尚看到了小姑娘身后的林昭,自然就明白了应该如何说。 大和尚几句话下来,谢澹然就满脸通红,把签条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只不肯给林昭看。 这就是佛寺里常有的套路了。 一般只要是一男一女去的,解签的大和尚心眼不是很坏,都会在解签的时候开口撮合,这也是佛寺成为这个时代恋爱圣地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解完了签之后,正在佛寺的后院里赏玩荷花,谢大姑娘行走在荷花池边,笑容灿烂,把正在盛开的荷花光辉都掩去了不少。 林昭站在佳人旁边,微笑道:“谢姐姐,这荷花真是赏心悦目。” 谢澹然点头道:“可惜一年就只有夏天才会开,一朵花开个十天也就败了。” “算算日子,再有些天,这一池荷花就都要枯萎了。” 林三郎微笑道:“姐姐生得与这些荷花一样好看,荷花会败,姐姐却是一年四季都这样好看。” 谢澹然脸色微红,瞪了林昭一眼,啐道:“你小小年纪,就这般油嘴滑舌,将来不知道要哄骗多少女子。” 林昭微微一笑,正准备把话题继续下去,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这声音,同样气喘吁吁,很显然是一路跑到大佛寺来的。 “三…三郎,父亲来越州了,唤……唤你回去呢。” 是林昭的大哥林显。 相对于二哥林郃来说,大哥林显要稍稍宽厚一些,这些年虽然也没有怎么帮过林昭母子,但是好歹也没有主动欺负过他们,林昭愣了愣,上前说道:“大兄如何来的?” 林昭喘了好几口气,开口道:“一早就与父亲进城了,进了城之后咱们寻到了姨母,姨母说你不在家,我们又去那个书铺问,书铺的掌柜说你大概在这里……” “我……我就寻来了。” 说着,他抬头就看到了一身淡青色衣裳的谢澹然,衣衫飘飘,如同荷花池里的荷花仙子一般。 林大郎顿时就痴了。 他比林昭大上两三岁,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十六岁了,正是思春的时候,骤然看到这么个漂亮姑娘,一时间竟然痴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三…三郎,这位姑娘是?” 林昭听到了林清源进城的消息之后,原本欢快的心情稍稍沉重下来一些,他开口道:“这是谢叔家里的女儿,我陪她来大佛寺进香。” 说到这里,林昭又指着林显,对谢澹然轻声道:“谢姐姐,这是我家中的大兄。” 谢澹然点了点头,对着林显微笑道:“林家哥哥好。” 林显连连行礼。 “见过谢姑娘。” 他又看了一会儿谢澹然,才反应过来,连忙对着林昭说道:“三郎快与我回家罢,父亲母亲都在等着你回去呢。” “好。”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谢澹然,微笑道:“谢姐姐,我有点事情要回家处理一趟,改日我们再一起过来。” 谢澹然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今日也游玩的差不多了,我与你一同回去罢。” 于是乎,三个人就结伴离开了大佛寺。 林显走在前面,林昭与谢澹然两个人走在后面。 等到林显走的远了,谢澹然微微欠身,在林昭耳边说道:“三郎,你这个兄长……” “怎么生得与你一点都不像……” 论长相,林家的另外两个儿子,远没有办法与林昭相提并论。 林三郎也低着头,与谢澹然窃窃私语。 “我与大兄不是一母所出,他随他母亲。” ………… 没过多久,三个人就进了越州的主城区,林昭把谢澹然送到了谢宅附近之后,与谢澹然分别,然后跟林显一起,走向那个至今还属于元达公的宅子。 很快,宅子就近在眼前了,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理会林显,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宅子的正堂里,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端坐在主位上,林清源与张氏坐在他的左首,至于林二娘,则是站在林思正的右手边,微微低着头,神色尚算平静。 林昭迈步走了进去,先是对着主位上的林思正行礼。 “见过伯祖。” 然后他又转身对着父亲林清源磕头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母亲。” 行礼之后,他就径直站了起来,完全没有理会坐在一边脸色铁青的张氏。 坐在主位上的林思正,见状也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终于回来了,你前些日子与老夫提过,要跟家里分家,这件事老夫也不好做主,只能把你父亲从外面叫回来,如今你父亲已经回来了,你有什么事情,就与他分说清楚。” “若真的要分家,老夫作为大家长,可以给你们当这个见证。” 历来分家,都是要有一个见证人的,见证之后,以后就不能再有什么纠葛,即便是亲兄弟,也算是两家人了。 林清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手走到林昭面前,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半年时间未见,三郎长高了许多。” “你们母子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尽可以写信给我,若是你嫡母做的有什么不到之处,为父自然会责罚与他,一家人之间,即便有什么矛盾,哪里能闹成这个样子?” “你若是成了婚,想要与兄弟分家也就分了,该给你的产业为父也会给你,但是你如今才十三岁,哪里有与父母分家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林思正一眼,摇头道:“甚至还惊动了你的伯祖。” 老实说,虽然这十几年时间,林清源一直在外地奔波,不怎么在家里,但是他每次回家的时候,对于林昭母子的确不算坏,只是他每年在家的时间太短了,林二娘又是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因此才会被张氏一直欺负。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清源。 “父亲常年不在家,哪里知道家里是什么模样?” “我自问性格平顺,若是能过下去,也不会闹到要分家的地步。” “大兄六岁就开始进学堂蒙学,每年大母都会带他进越州城,尝试让他进主家的家学进学。” “二兄七岁,也开始进学堂蒙学。” “我今年十三岁了,年初的时候我还在家里放牛。” 林三郎声音低沉。 “我阿母毕生所愿,就是希望我能考学读书,我是庶生子,不求与嫡子一样,因此我没有要求家里把我进学堂,只在家里跟着母亲读书认字。” “今年,阿母说我读书读的差不多了,便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进主家学堂试一试,这一点父亲可以问伯祖,家学里的秦先生出书经之中的内容,儿子统统可以对答如流,因此他许我在家学之中读书。” “但是第二天,儿子就被主家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转头看向张氏,冷声道:“就是因为这个恶女人,到伯祖面前说我是勾栏子,说我生性顽劣,说我会玷污林家家风!” 他直视张氏,咬牙低喝道:“十多年来,虽然咱们两边关系不穆,但是林昭一直呼你为母,恶妇,你也是读过书的,你扪心自问……” “你对我,可有半点人母之心,人母之相!” 第四十四章 请老爷出妾! 其实不管林昭与张氏之间有多少恩怨,但是她毕竟是林昭的生母,当着林清源以及林思正的面,林昭称呼她为“恶妇”,是有些不太恰当的, 林思正与林清源两个人,听到了这个称呼之后,都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张氏更是勃然大怒,直接就站了起来,伸手指着林昭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兔崽子,竟敢辱骂嫡母,今日有老爷与大伯作证,定要把你揪拿到衙门去,治你个不孝之罪!” 一边的林清源,也站了起来,看了林昭一眼,皱眉道:“三郎,无论如何,她都是你嫡母,这般称呼实在是不当,你与你嫡母赔个罪。” 林三郎面无表情。 “父亲,今日在这里,是要商量分家的事情,分家之后您依旧是我父亲,我阿娘依旧是我母亲,只是这个嫡母,儿子是绝不能再认了。”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清源,沉声道:“父亲,儿子不要家里的任何资产,情愿与母亲净身出户,不会拿家里一文钱的东西,以后我与母亲就住在这个宅子里,您愿意回东湖镇就回东湖镇,愿意来这里,这里也算是您的一个家。” 听到这句话,林清源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只是一个相对普通的中年人,面对这种情况,一时半会竟然也拿不了主意,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三郎,为父从姚江赶回来,是想从中调停此事,我从前在外地忙碌,疏于打理家务,以至于家中矛盾重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三郎你实在不愿意与你大母住在一起,那么我就在东湖镇给你们母子另起一座院子。” “为了不委屈你们,以后你们的用度,为父直接寄给你们就是。” 说到这里,林清源低声道:“家和万事兴。” “无路如何,你们母子住在元达的这座宅子里,毕竟不成样子。” 事到如今,林清源还是没有你明白林简这座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为是越州林家的主家,可怜林昭母子,才空了一座宅子给他们住。 说完这些软话之后,身为一家之主的林清源,声音低沉了起来。 “但是,张氏毕竟是你的嫡母,尽管她有再多不是,也是你的长辈,无论如何你不能冲撞于她,现在你当着为父,当着你伯祖的面,给你嫡母道个歉,然后咱们一家人回东湖镇去,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不要再麻烦大伯他们了。” 林昭微微皱眉。 林清源虽然已经说了许多软话,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就是不同意分家。 这还是因为林思正在场的原因,如果林思正不在,他说的话恐怕还会再硬一点。 “父亲,儿子说过,不愿意再回东湖镇去。” 林三郎沉声道:“至于道歉,儿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不可能给这……给她道歉!” 此时,一旦松了口,林昭与林二娘两个人又会回到东湖镇里去,林清源不可能一直待在越州,等他一走,张氏这种性子,可能会变本加厉。 林清源脸色铁青,他怒视林昭,咬牙道:“大伯面前,我不想动手教训你。” 林清源心眼不坏,但是他毕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作为一个小士绅,他有着最典型的士绅思想。 那就是……这件事很丢人。 管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什么矛盾,只要闹到了林思正面前,对于林清源这个四房的家长来说,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他现在只想把林昭母子领回家里去,不能继续在主家家长面前丢人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林思正在场,现在他多半已经对林昭动手了。 林三郎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沉声道:“父亲,宗法规矩评判不得对错,如果父亲认为我错了,那儿子也没有办法,父亲直接把儿子逐出家门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这座宅子,默然道:“至于这个宅子,七叔已经点头同意,儿子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 林清源勃然大怒,他的右手已经扬了起来。 “忤逆不孝,还振振有词!” 眼见林清源的手掌就要抬起来,一旁的林二娘已经惊呼出声,她上前两步拦在林昭面前,抬头直视林清源,声音有些凄切:“老爷,三郎无错,他只是不愿意再受欺负而已。” 林清源气的脸色通红,他低声吼道。 “我说过了,有什么委屈,回东湖镇再说!” 他不愿意自家的事情,继续在林思正面前闹笑话了。 “三郎才十三岁,他如今这样不通事理,你这个做母亲的,难辞其咎!” 林清源声音愤怒。 “我已经说了,回东湖镇之后,会与你们母子做主。” 林二娘深呼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既然老爷这样憎恶我们母子,那就如三郎所说,请老爷把他逐出家门罢。” “至于妾身这个妾室,想来也无关紧要,请老爷出妾,把妾身也赶出这个家,以后妾身与三郎住在一起,免得三郎挂念。” 林二娘一直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格,这十几年来她再如何受委屈,也都没有什么怨言,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她才挺身而出,勇敢的把林昭护在了身后。 林清源闻言更是大怒,立刻就要对母子二人动手。 他身后的张氏母子,都是冷眼看着林昭母子,面带冷笑。 终于,坐在主位的林思正咳嗽了一声,皱眉道:“你们家要当着我这个老人家的面动手么?” 林清源立刻清醒过来,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勉强冷静下来,回头对着林思正微微低头:“大伯,清源一时愤怒,有些失态了。” 林昭拉着母亲的衣袖,把母亲拉在了自己身后,冷眼看着对面的一家三口。 老实说,他现在已经有了与东湖镇的林家全面翻脸的本钱,了不起从林简手里取回五千贯钱,带着母亲搬到长安城去,再也不回来就是。 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对着林清源沉声道:“你家的事情,老夫大概已经知道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用怕什么家丑外扬。” 他伸手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轻声道:“老实与你说,这件事事本来老夫不该插手进来,是老七他亲自出面,请老夫帮一帮你家的这个三小子…” “老七是什么人物,不用我与你多说了。” 林思正声音低沉:“这座宅子,也是七郎给他们母子住的,说的直接一些,老七他站在你家三儿子这一边。” “所以,清源你不要心急,大家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坐下来慢慢谈就是了。” 第四十五章 勇于吃亏林三郎 林元达这个人,在林家的身份极其特殊。 虽然他本人的眼界已经超脱了越州林氏,甚至已经不怎么把越州这个小地方看在眼里,更多的是着眼于朝堂,但是因为他在朝堂以及仕林极其崇高的地位,导致了他在林家变成了一个颇为特殊的存在。 简单一点来说,他已经不怎么在意越州林氏,但是越州林氏却不得不在意他。 哪怕是林思正这个林家的家主,林元达的长辈,在面对林元达的时候,虽然一口一个七郎,但是他,多多少少还是要看一点林简的脸色的。 毕竟这位林探花,才是林家的希望,林家的未来。 林简今年才四十岁,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影响力最起码还可以存在二十三十年,影响林家未来整整一代人! 因此,林简的意志,极为重要。 听到了林思正的话之后,林清源也皱了皱眉头,他先是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对面的三儿子,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林思正拉到了一边,声音低了下来:“大伯,我家…三郎,是如何认得元达的?” “老夫也不知道。” 林思正皱眉道:“老夫问过家里的下人,有一次林昭偷偷进了一次代园,见了老七一面,然后老七也出面见了林昭一面,再之后就是那位长安来的贵人到了越州……” “长安的贵人来了之后,老七就主动来见我,与我提了这件事,后来你家里的林昭又来了一次代园,给老七送了一本册子。” 说到这里,林思正顿了顿。 “拿到了这本册子之后,老七他……就说要把这件事情管到底了。” 这位林家的家主,此时与林清源两个人站在屋子外面,他先是看了一眼宅子的正堂,然后对着林清源低声道:“如果不是老七当着林昭的面,说出了管到底的话,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般态度。” “你这个三儿子,老夫先前已经见了几次,他待人守礼,不是不懂规矩之人,而今日他之所以会如此强硬,很显然是笃定了,老七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林思正皱了皱眉头,对着林清源轻声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个三子与老七很是投缘,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太过生硬。” 林清源心中凛然,他低头道:“大伯的意思是?” “老七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我越州林氏对他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他只要轻轻拉一拉林昭,你这个三儿子就会有个前程,甚至有机会……去长安。” “朝堂上的事情,老夫懂得并不多,但是老夫明白,林家的下一代人,还要落在老七头上,既然如此,你还是不要跟林昭闹得太僵为好。” “老七既然已经出面了,如果这件事闹得太僵,他也会觉得你这个兄长不给他颜面。” 一个县衙里,最需要机敏的职业就是师爷了,林清源既然能在姚江做这么久的师爷,自然不会是一个蠢笨之辈,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对着林思正深深低头。 “多谢大伯提点,清源明白了。” 两个人又在外面商量了几句,随后结伴进了正堂,林思正依旧面色平静,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林清源的脸上,则是挤出了一丝笑容,他走到林昭面前,看向自己的儿子,声音比起方才,已经轻柔了许多。 “我久不在越州,也不知道你们母子在家里受了委屈,方才大伯已经与我说了不少家中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回头瞪了一眼张氏,怒喝道:“''我每次出门之前,都嘱咐你好生照看家里,不要让家中生出什么乱子,可你倒好,不仅毫无一家主母的风范,反而为难他们母子!” “我在姚江的俸禄,大半都寄回了家里,你如何就能这般亏待他们母子?” 张氏前段时间被揍了一顿,刚刚养好伤没有多久,这一次丈夫会来,她本就想着让丈夫替自己主持公道,不成想林清源反倒在长辈面前,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张氏也不是个温顺的性子,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哭骂道:“亏你还好意思提,你姚江在一年又能挣几个钱?东湖镇上上下下两千亩地,还不都是我每年在辛苦操忙,我在家里这样辛苦,把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到头来你因为一个妾室埋怨于我?” 张氏两手掐腰,怒道:“且不说在东湖镇,就说在整个山阴,你去问一问,除了举人老爷,进士老爷家里,哪一家人的妾生子,能够入学堂读书了?” “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如何养得起三个读书人?” 张氏骂骂咧咧,犹自叫嚷不休,林清源脸色铁青,对着她怒声道:“好了,大伯面前,你还嫌不够丢人么?!” 张氏忿忿不平的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林思正,然后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林清源摇了摇头,又走到林昭面前,叹气道:“三郎,既然你与你大母过不到一起去,为父也不用强求,这样罢,你与你母亲就先住在元达的这个宅子里,稍后为父亲自去见元达,一个月该多少租钱,为父来出就是。” “你想要读书……”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张氏已经勃然大怒。 她怒声道:“好啊,妾室母子住在城里,把发妻与嫡子扔在乡下,林老五,亏你想得出来!” “你要是敢出这个钱,咱们这个家,就算是散了!” 林清源咬了咬牙,刚想开口说句狠话,但是张了张口,竟然没有能说出来。 一句话,他这一支,并不算富裕,家里还要靠着张氏这个会持家的人顾着,不然让他留在东湖镇去打理主家的这些田产,就够他忙碌的了。 站在屋子右侧的林昭,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安抚了母亲几句之后,他迈步走到林清源面前,声音平静:“父亲,这个宅子是七叔借给我们暂住,用不着什么租钱,儿子也不用父亲操忙学业。” “儿子今年才十三岁,不曾成婚,真的与父亲分了家,外面的人也会说父亲的闲话,分家的事情暂且不提,今日儿子只有一个要求,盼企父亲答应。” 林昭年纪太小了,他提出分家,本质上就是为了林清源答应这个要求。 林清源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说就是。” 林昭虽然才十三岁,但是一举一动之间,已经尽是大人模样,他沉声道:“从现在开始,儿子不会再要父亲与嫡母的一分钱,家里的田产,房产等任何产业,儿子也不会要一星半点。” “今日起,我与母亲就离开东湖镇,搬到这座宅子里来,父亲依旧是父亲,您想要来这里住,儿子也绝不会拒绝。” “将来父亲老了,如果两位兄长不方便,儿子也可以奉养父亲。” “但是,从今天开始,儿子的资产与家里的资产再不相干,我不再拿家里的一分钱,以后我的钱,也与家里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父亲同意否?” 这番话,可以理解为林昭在谋求经济独立。 这个时代没有合同,这种口头上的约书是不作数的,但是这个时代最讲究宗老族老,只要林思正在场,愿意做公证,那么这份约定就可以生效。 更不要说,上面还有一个林元达在。 张氏听到了这番话之后,立刻站了起来,她拉着林清源的袖子,轻哼道:“老爷,三郎都这样说了,你就应下他就是,刚好大伯也在,就给做个见证,防止日后有人耍赖,再回家里来争夺家产。” 而林清源则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 “三郎,这样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未免太过亏待了你,家里的田产……”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张氏已经拉住了自己丈夫,叫嚷道:“好,这件事我们夫妻应了,现在就找人起一份约书,让大伯做个见证!” 第四十六章 不想分给她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目光,都看不见太远。 比如说林昭所说的这份契书,因为他与林二娘两个人,基本上没有任何产业,在可见的未来里,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出息,因此这份约书从明面上看,基本上等同于是他放弃了林家产业的继承权。 虽然一个庶子,就算继承也继承不了什么产业,但是如果日后正常分家,林昭还是能分到一亩半亩地的。 土地珍贵,自然能省一分是一分。 张氏不由分说,就代替自己的丈夫应了下来。 林昭从后堂取来笔墨纸砚,亲自起了一份约书,交给林思正看了一遍之后,他有誊抄了一份,然后吹干墨迹,把两份约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份约书,虽然不是分家,但是已经明明白白的写明了,林昭主动放弃家里的一切财产继承权,从此之后,除赡养父母之外,林昭所得也与林家没有任何关系。 林大老爷取来约书,详细看了一遍之后,摇头叹了口气,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在约书的见证人上,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这一章下去,就代表这份约书,他这个林家的大家长见证了。 盖完章之后,老头转头看向林清源与张氏,沉声道:“你们自家的事情,自家决断,不过以老夫来看,这件事不至于这么急,还可以慢慢商量。” 他这是在提点林清源夫妇。 因为他是见过林简对于林昭的态度的,林简是何等人物? 以他的本事,不说能把林昭从泥尘之中拉到山顶,但是只要他愿意,把林昭拉到半山腰,还是毫无问题的。 而这份约书一签,以后这位林三郎不管是成龙还是成凤,可能都与这个小家没有太大关系了。 张氏看了看林思正的表情,以为这个林家的家长是在想帮林昭,当即直接走到了桌子面前,在两份约书上都按下了手印,提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看着林思正,开口道:“大伯不用替这个小畜生说情,他不愿意跟我家扯上关系,以为我家就愿意跟他扯上关系么?” 张氏冷眼看向林昭,冷笑道:“这小畜生在城里做了几个月的工,就以为自己能挣钱了,不愿意补贴家里,真当一个月四百钱,能算得上钱了?” 在她看来,林昭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工钱交给家里,才弄出了这么一份约书。 说着,她扭头看向林清源,咬牙做道:“老爷,他这个做儿子的敢弄出了这么一份约书,你这个当爹的还不敢签了不成?” 被张氏这么一激,林清源也提起笔,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叹息道:“既然三郎执意如此,为父便顺了你的心意就是。” 说着,他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 看到他在第二张纸上按下手印,林昭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有了这份约书,张氏这个嫡母对于他的束缚,将会骤然减轻太多,甚至于林氏宗族对于他的束缚力,也会减弱不小。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林昭现在有对抗宗族的力量了,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能达成这个效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至始至终没有出面的七叔。 林昭喜笑颜开的把两份约书拿了过来,然后提笔在上面写下林昭二字,然后飞快的按上了自己的手印,极其小心的把其中一份收好。 见到双方都按了手印,主位上的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口道:“既然你们两边都按了印,那么这件事也就算了了,老夫下午还要出门会友,你们自家的事情,自己处理罢。” 说着,老头子起身就要离开。 林三郎笑嘻嘻的对着林思正行礼道:“伯祖辛苦,过两日侄孙请您吃顿饭如何?” “用不着。” 林思正头也不回,沉声道:“只要你能安生过日子就好,莫要再生事了。” 林昭笑着说道:“自然不会再闹事了,多谢伯祖奔忙,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伯祖。” 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迈步走远了。 他与林清源一样,都是最典型的士绅,按照他的想法,肯定是帮嫡不帮庶的,但是因为林简的干预,他只能帮着促成了这件事。 随着林思正走远,屋子里的张氏正在打量这座宅子,她左右看了看之后,随即又看向虽然不施粉黛,但是仍旧风韵犹存的林二娘,撇嘴道:“你们母子本事还真是打,进士老爷都把宅子给你们住。” 当着林清源的面,她虽然没有直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 暗指林二娘与林简有一腿。 林清源眉头大皱,低喝道:“莫要胡说,元达他是何等身份,岂能有什么坏心思?让人没有污蔑他,难道我们自家人反倒要说他的坏话不成?” 张氏冷哼了一声,拉着长子林显的手,就要往外走。 “儿子,咱们走,进士老爷的宅子,咱们可住不起。” 说完,张氏母子径直往外走,走到院子里之后,见自家丈夫没有跟出来,这妇人更加气愤,气冲冲的离开了。 林清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而是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方才你伯祖在,我没有来得及细问,这个宅子是……” “是儿子的。” 林三郎笑容灿烂,开口道:“明天一早,儿子就可以把契书拿来,把这个宅子过到我的名下。” “父亲大可以放心住在这里,不用担什么人情。” 林清源眉头大皱:“元达的宅子,如何就会与你……” “我买来的。” 林昭微笑道:“用了远超市价的价格买下来的,算起来,七叔他还是占了我的便宜。” 林清源有些愕然,一时没有听明白。 一旁的林二娘犹豫了一下,上前说道:“老爷,三郎说他是用了一件东西,与七老爷换来的这个宅子,那东西对于七老爷可能有大用,七老爷不止给了这座宅子,还给了三郎一些钱财。” 林三郎这会儿只觉得浑身轻松,他把约书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对着林清源微笑道:“父母亲许久未见,儿子便不打扰你们了,儿子在外面还有些事情要忙,先出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对着林清源说道:“对了,这宅子的事情,父亲最好还是不要与张氏母子说,免得她又来闹事,徒增麻烦。” 所谓泼妇,就是哪怕不占理,也会无理取闹。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清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三郎,为父还有许多事要问你。” 只半年不在家,这个家有太多变化了。 “我知道父亲要问什么。” “父亲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今日之事。” 因为心情很好,林三郎笑容灿烂。 “很简单,因为张氏对我们母子不好。” “所以我挣了钱,不想分给她。” 第四十七章 林元达与长安城 林昭的心情很是不错。 因为有了这份约书,他就已经算是半个自由人了。 他岁数太小了,如果他有十八九岁,寻个姑娘成了婚,那时候分家就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此时他才十三岁,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局面,已经非常难得。 而且这样做也有一个好处。 林昭两世为人的经历,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金手指,有了这个金手指,封侯拜相或许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但是发家致富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有了这份约书,林昭就可以让张氏母子一路看着自己青云直上,爬到他们再也看不到的高度。 然而,他们却不能从中得利。 这大约是就是张氏这种妇人,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了。 离开家之后,林昭先回了一趟三元书铺,从谢老板那里提前支取了一些作坊的分红,然后拿着这些分红,去纸铺买了两刀上好的宣纸, 今日的事情,林简虽然没有直接出面,但是如果没有他站在林昭的身后,且不说林清源那一巴掌会不会打下来,林思正也是绝对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虽然林简并不在乎,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林昭买完纸之后,又打了两壶酒,提在手上就去了一趟代园。 因为林简的关系,林昭现在出入代园已经非常容易,很快就到了代园门口,在林简的院子里等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林昭才等到了这位探花郎,不过随着林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籍…… 赵籍跟在林简身后,左右戒备,如同一个护卫一般。 林昭先前就知道了赵籍会来林家卫护林简,因此并没有感到诧异,他上前对着林简拱手行礼。 “见过七叔。” 林简伸了个懒腰,然后看向林昭手里拎的东西,微笑道:“看来三郎顺遂心意了,还拎了东西来见我。” 林昭面色肃然,放下手中的礼物,对着林简作揖道:“非是七叔,侄儿无从脱身,七叔恩德,侄儿铭记于心。” “用不着如此。” 林简摇了摇头,把他扶了起来,开口道:“在活字一事上,我这个做长辈的,还占了一些你的便宜,能帮的忙我自然会帮,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与嫡母那边闹得太僵,不然以后……若是进入官场,路会很不好走。” 林昭的学识并不低,在林简看来,只要他能够沉下心来读几年书,最起码举人不是什么问题,若是时运到了,取中进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廷最讲孝道,若是与嫡母不和,将来做了官,就会成为旁人攻讦的理由。 在家不孝,何谈忠君? 林昭低头道:“多谢七叔提点。” 林简面带微笑,回头看向身后的赵籍,对着林昭开口道:“赵籍你应该认识,康贼凶狠,以后他就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听他说,每日早上还会去教导你练拳,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可以来代园寻他。” “侄儿知道了。” 说着,他笑着看向赵籍,开口道:“一天不见,赵大哥便已经换了一个身份。” 赵籍在林简面前很是有些拘束,不过他还是对着林昭笑了笑。 “小公子身子有些孱弱,要每日坚持练拳才是。” 林昭只与林简说了两三句话,便要起身告辞了,毕竟像林简这种级别的人物,时间宝贵,不好打扰。 见林昭起身行礼告辞,林侍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三郎这就走了?” 林昭微微低头:“父亲现在在城里,还要回去与他说说话。” 林元达面带微笑,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纸,呵呵一笑:“我还以为三郎是来取这些东西的呢。” 他手里的两张纸,一张自然是那座宅子的契书,另一张则是五千贯钱的柜坊凭贴。 柜坊,是大周出现的一种银行的雏形,因为金银等贵金属并不是流通货币,铜钱携带又太过麻烦,一些大城市为了方便商人行商,就会出现这种帮人存钱的柜坊。 不过因为信用体系很难确立,这种柜坊能够做大的并不多,如今的大周,真正能让大多数人承认的柜坊凭单,也就四五家。 林简手中的这张,是大成柜坊的凭单,这是一家在长安城里都有七八家店面的大柜坊,口碑一直很不错。 林昭并没有急着接过这两张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白纸,而是沉声道:“此来是专程来向七叔致谢的,并不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元达就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我就先帮你收着?” 林昭面带微笑:“七叔若是喜欢,都送给七叔也无妨。” 林元达哈哈一笑。 “你这小子,心性着实不错,比我年轻的时候,能沉得住气多了。” 说完,他把这两张东西都递在了林昭手里,然后微笑道:“明日我就找人与你去衙门,把那个宅子过到你的名下,好了,既然清源兄长回越州来了,我就不留你了,你且去罢。” 林昭小心翼翼的把这两张东西收好,然后对着林简低头行礼,然后转身走了。 看着林昭远去的方向,元达公扭头看向身后的赵籍,微笑道:“方才大伯还派人过来,说这个林三郎不通规矩礼数,看他这个模样,哪里不懂礼数了?” 赵籍声音恭谨:“小公子一直很是守礼。” 元达公哑然一笑。 “看来这小子,还有两副面孔。” “很少人能在他这个年纪,就有两副面孔,这样虽然不是很好,但是也不算坏事,毕竟这个天底下有一处地方,里面的人,几乎人人都是两副面孔,甚至还有好几副面孔。” 赵籍有些疑惑,开口问道:“林公说的是?” “长安城。” 林简目光幽幽。 “算起来,我的那些东西,应该已经到长安了。” ……………………… 长安城,太极宫。 前任户部侍郎林简的奏书,在朝堂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当朝天子看了这道奏书之后,很快命朝廷的能工巧匠,制出了一套近千字的字模,又让人用这些字模,印了几页纸出来。 已经有些老迈的皇帝,看了看这些纸上的字迹之后,仍然忍不住微微动容。 他感慨道。 “这天底下,恐怕要多出许多读书人了。” 一身紫衣的太子殿下,恭敬侍奉在一边,对着老迈的父亲低头道:“父皇,林侍郎被贬在越州,尚且不忘替朝廷出力,实在是朝廷难得的人才。” “林元达自然是个人才。” “不过人才也要敲打敲打,不然用起来扎手。” 皇帝揉了揉自己有些困乏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这个东西,先在长安城里弄个作坊出来试一试,如果好用了,再推广天下。” 说着,他瞥了正当壮年的太子殿下一眼。 “就由……太子去办罢。” 第四十八章 自己的家 太子殿下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左右,因为辛劳政事的原因,虽然还不满而立之年,但是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再加上蓄了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不少。 他听到了天子的话之后,立刻恭敬行礼,沉声道:“儿臣遵命。” 父子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太子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太极宫,回到了自己的东宫。 东宫之中,宋王世子已经等候许久,见到太子回宫,他连忙起身,对着太子躬身道:“殿下。”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没有外人,坐下来说话罢。” 宋王世子李煦,自小就在东宫伴读,两个人只差了两三岁,关系极好。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煦这位宋王世子,才会为了太子殿下,四处奔走。 大周的宗室是可以做官的,如果太子殿下即位,李煦将来也会在新朝位高权重,两个人的利益在少年时期一起读书的时候就已经绑定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坐下来之后,太子殿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方才在太极宫中,林简的奏书父皇已经看到了,也同意了我们先在去做,孤在东宫走不开,这件事就只能落在八弟你身上了。” 李煦字东旭,同辈行八。 太子殿下微笑道:“这件事情做成,林简回京执掌国子监的事情,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李煦立刻低头,开口道:“臣弟分内之事,只是康氏在长安势大,耳目也多,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多半会从中阻挠。” 如今朝堂上,除了太子殿下之外,就数康贵妃一系的人势力大,他们想方设法,一心想要扳倒太子殿下,把康贵妃的儿子抬到储君的位置上去。 去岁户部侍郎林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康氏一系的人赶出了京城。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开口道:“不管他们要干什么,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只要林简声望大涨,回京执掌国子监,用不了几年,咱们在朝堂上势头就能压过他们。”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臣弟出宫之后,就去寻找匠人,把这东西先弄出来。” “这件事一定要做好。” 太子殿下声音低沉:“这个活字的册子,孤也看了,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创举,但是真弄起来,其中的收益未必就能立竿见影,八弟你先去弄一个作坊,印出来书后,再去盘下一个书铺,在书铺中低价售卖这种新印出来的书。” “就按……市价的三成售卖。” 活字印刷目前还是一个雏形,尚且不成熟,就算是林昭那边的蓝山集,也是半价以上的价格往外卖,如果卖三成,未必就能立刻挣钱,甚至还会往里面贴钱。 这一点,太子殿下自然清楚,他这样说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哪怕贴钱,也要尽快把这东西推广出去! “钱不够,可以从孤这里支取。” 李煦立刻恭敬点头:“臣弟明白了。” 说完这话话之后,这位宋王世子便对着太子低头行礼,然后告辞退出了东宫。 就在他四下奔忙的时候,太极宫中皇帝与太子的对话,也没有能保密多久,很快就传了出去。 毕竟天家无私事,皇帝与太子的对话,等同于国事。 消息很快传到了朱雀坊。 朱雀坊是康府所在地,那位执掌朔方的康大将军,自然不住在长安城里,住在朱雀坊的,是康东平的胞弟康东来,同时也是康贵妃的兄弟。 这位国舅爷,如今在工部任郎中,虽然职权不重,而且基本上算是挂职,并不怎么参与实事,但是他在京城负责联络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以及远在朔方的兄长,虽然没有职权,但是势力极大。 今年这位工部郎中生辰的时候,甚至于工部的尚书大人,都屈尊到场,还送了礼物。 国舅爷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中从宫里送过来的纸条,不禁深深皱眉。 “活字印刷?” 他嘟囔了一句之后,招了招手,立刻有康府的下人走了进来,这人是个黑脸汉子,进来之后低头道:“二爷。” “去查一查,东宫那边到底准备做什么,还有这个什么活字印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康东来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再派一些人去一趟越州,盯住林元达,这厮被罢官回乡之后还不老实,先是咒骂大兄,又不知道弄出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这个下人立刻点头,沉声道:“属下明白了。” 他开口自称“属下”,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家丁下人,更像是军伍中人。 最近几年,康氏与太子一系已经相争了数次,如今他们又要围绕着远在越州的林简,展开又一次的争斗。 长安城里,楼台馆阁,歌舞升平。 越州城里的一只小蝴蝶,轻轻拍了拍翅膀,于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一轮新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之中。 …… 而此时,那只越州城里的小蝴蝶,还在因为摆脱了恶妇嫡母的束缚欣喜不已,他拿到了那份约书之后,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林简的契书,去了一趟山阴县衙,把这个宅子过到了自己的名下。 本来这种事情,县衙一般是不怎么管的,只要找宗老族老见证一下也就行了,但是毕竟事关侍郎老爷,山阴县衙还是很痛快的帮忙办了这件事,很快就开具了一份新的契书,交在了林昭手里。 山阴县衙门口,贫穷了十几年的林三郎,手里拿着这份契书,激动不已。 从这一刻起,他就算是这个世界的有产阶级了! 开心了一会儿之后,林昭小心翼翼的把契书收进了自己怀里,然后一溜烟跑到了谢三元的家门口,他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敲了敲门。 “谢叔在家么?” 因为林昭要办事,所以告假了两天,这会儿谢三元还在三元书铺看店,自然是不在家的。 他敲了几声之后,房门很快就被打开,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裳的谢澹然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轻声道:“阿爹去看店去了,你要找他就去店里找他……” “我知道谢叔不在家。” 林三郎有些鸡贼的笑了笑。 “我是来寻你的,怕叫你的名字,给婶婶听见了。” 谢澹然掩嘴一笑:“阿母出门进香去了,也不在家。” “你寻我干什么?对了,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么?” “处理完了。” 林三郎抬头看着谢澹然,嘻嘻一笑:“谢姐姐,我有自己的家了。” “不用住在那个恶女人家里了。”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从篱下走出来的时候,自然也会分外开心。 他此来,是想与谢澹然分享自己喜悦的心情,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 “改天,我领谢姐姐去看一看。” 谢澹然微微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 “好,到时候你来寻我就是。” 第四十九章 书铺关不住林昭 长安城乃是天下菁英汇聚之地,各种匠人也都是顶尖的,又有李煦这种宗室贵胄出面,只十来天时间,就弄出了第一套活字字模,李煦等人用这一套字模,印出了第一本书,呈交给天子看了之后,又在长安城进行售卖。 价格只有普通书籍的三成。 与此同时,在东宫的授意之下,李煦还把林简写的那个小册子也给印了出来,免费发放给京城里的各大书坊,并且张贴告示,写明此法是元达公所创,现推行天下,造福世人。 一时间,林元达虽然人不在长安,但是却在长安城声名大噪。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他的名字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林元达从前的功绩暂且不论,只因为这个印刷术,他就会被后人记在史书里,千古传诵。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越州的林昭,除了每日在三元书铺看店,然后调戏调戏东家的小姐之外,也会与谢三元一起商量铅活字的事情。 这个铅活字的项目,林昭与谢三元各投了一千贯进去,仍旧是谢三元主要具体的操作,林昭负责提供构思。 之所以投入这么多钱,是因为这东西在前期基本上不太可能有什么收益,而且还要招一些铜匠过来做工,花销很大。 但是一旦把所有能制造铅活字字模的铜模做出来,这东西就会变成一本万利的行当,初步估计,收益最少应该在十万贯左右! 十万贯钱,在这个时代就可以称得上大商人了,再进一步,就可以称得上是巨贾。 人生最畅快的事,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因为活字印刷,谢三元的人生事业迎来了第二春,这位谢老板干劲十足,每天一大早就会扑到新的作坊之中前后奔忙,忙的不亦乐乎。 而林昭,一边在三元书铺看店,一边翻看着店里有关科考的书籍。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等级分明的时代,想要真正取得社会地位,就必须往上攀爬,成为官老爷。 最起码,也要成为举人老爷,进士老爷,才能进去“士”这个圈子之中,成为四民之中的第一民。 林昭不说绝顶聪明,但也可以称得上是聪慧,他又被林二娘打下了基础,如林简所说,只要他肯沉下心读几年书,一个举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况且他的母亲林二娘,几十年的心愿就是让他读书做官,从而得以挣脱如今的阶层,摆脱现在的困境。 虽然除了读书之外,林昭还有别的选择,但是他闲暇的时候,还是会翻一翻书,万一将来需要去考学,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此时,距离他拿到约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林清源在越州住了三四天,又回东湖镇住了三四天,然后就回姚江做他的师爷去了。 这么多年他在姚江,根基不浅,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放下了姚江那边。 而林二娘住在城里,平日里也就是侍弄侍弄花草,偶尔读读书,写写字,日子远比在东湖镇舒服得多。 这天中午,谢澹然依旧提着饭篮去给林昭送到,到了三元书铺门口的时候,她才看到自家铺子门口,贴上了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了招工启事四个大字。 她皱了皱眉头,走进书铺里,把篮子放在桌子上,看向正在一旁整理书本的林昭,声音轻柔。 “三郎,外面的告示是你贴的?”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过段时间可能会有些事情要忙,不能一直待在书铺里,所以就想着再招一个伙计看店。” 这个时代,因为没有信用体系,也没有监控等电子设备,招伙计也是做一些杂活,太不可能让他接触到柜台,账面。 林昭刚来三元书铺的时候,店铺也是谢三元看着,他只跟着做一些杂活而已,一直到他拿出一百贯钱,然后给谢三元看了活字之后,谢三元才放心把书铺交给他看着。 毕竟当时林昭出了一百贯钱,是书铺差不多一整年的收益,这笔保证金足够庞大,谢三元才把书铺交给了林昭。 林昭本来是准备让林二娘来这里看店的,这个时代的理教远没有另一个世界的宋明那么森严,常有女子出面打理生意,但是林二娘不怎么喜欢见人,性格又太过柔弱,因此林昭才打算招个伙计,自己带一带。 谢澹然把饭篮里的菜食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到了林昭的对面,轻哼了一声。 “旁人哪里信得过?” 谢大小姐看着自己对面正在吃饭的林昭,咬了咬牙:“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寻阿爹告假就是,不许辞工!” 两个人的关系,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突飞猛进,本来性情温婉的谢澹然,已经开始在林昭面前有一些小脾气了。 林昭要走,她心里当然有些不开心。 现在她每天早早的起床,吃了早饭之后就出门采买,然后快到中午的时候,跑到三元书铺送饭,然后坐下来与林昭说上几句话。 这个东湖镇来的少年人,仿佛有魔力一般,只要两三句话,就能让她喜笑颜开。 这是她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间。 可是现在,林昭要再招一个伙计,也就是说他可能要离开书铺,一时间,谢大小姐心中竟然有些慌乱。 林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对着她笑了笑:“谢姐姐放心,我不跑远,还是会在越州城里,我会常去你家看你的。” 谢澹然心里有些委屈,眼睛都跟着泛红了。 “你就不能不走吗?” 林昭见她哭了,连忙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谢姐姐,我……” 谢澹然擦了擦眼泪,径自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走到书铺门口的时候,她越看那个告示越是碍眼,咬了咬牙直接把这个告示扯了下来,在手里撕了三四下,然后抹着眼泪跑远了。 林昭这会儿饭都还没有吃完,他放下碗筷走到了书铺门口,看着谢澹然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书铺里。”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回到了书铺里,继续吃饭。 少男少女,青春正艾,他心里自然也是很喜欢谢澹然的,他是也不能全顺着谢澹然的意思来,毕竟他的人生不能止步于三元书铺。 至于谢澹然…… 明天请个假,去哄哄她也就是了。 因为要看店,所以林昭没有追出去,吃了饭之后,他就继续在书铺里看店看书,到了下午傍晚的时候,他刚关上铺子,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少年人,毕恭毕敬的站在他身后。 “公……公子。” 林昭这会儿正在锁门,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正是那个曾经被他打过的林家下人林福。 林福这会儿已经不复之前的倨傲,而是颇为谦卑,他对林昭低着头说道。 “公子,侍郎老爷请您过去,说有要事与您说……” 林昭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知道了。” 跟这种人计较,有失身份。 第五十章 卖亏了! 从上一次林昭去代园拿了契书和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倒不是林昭不想抱住这根又粗又长的大腿,而是因为双方的地位太不对等了。 假如林昭现在身上有个进士功名,或者说他有了一个官身,那么隔三差五带点礼物去代园探望,那是可以联络感情,但是以如今林昭的地位,去多了只会惹人生厌。 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没必要硬往里凑,多一些自知之明,还能给大腿留下一点好感。 但是林简主动邀请,那就不太一样了,林昭关上了铺子之后,路上的笔铺大多也已经关门了,他只能找了家酒楼,打了一壶好酒拎在手上,朝着代园走去。 相对于旁人来说,林昭的身份算是他的优势之一。 如果是旁人去看林侍郎,不管带什么东西,重名声的林元达多半都不会接受,但是林昭是他的后辈,林昭带点东西去看他,是合情合理的。 有时候在面对大人物的时候,送礼物不是本是,能够让大人物收下礼物才是本事。 打了壶酒之后,林昭又去了一趟家里,跟林二娘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拎着酒壶朝着代园走去,等他走到代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好在林家的门房已经极为熟悉林昭,他很顺利的就走进了代园,代园的小院子门口,一身黑衣的赵籍正在门口守着,见到林昭之后,不苟言笑的赵籍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小公子来了,元达公等你许久了。” 说着,他就替林昭引路。 林昭对着赵籍点了点头,微笑道:“赵大哥辛苦。” 前些日子,赵籍还每日去指引林昭练武,但是把林昭带进门之后,他就不怎么去寻林昭就,两个人已经十来天不曾见过了。 赵籍把林昭引到了林简面前,林侍郎见到了林昭之后,先是看了看林昭手里拎着的酒壶,然后笑着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三郎每次来都带东西,太过见外了。” 林昭神情恭敬:“来见长辈,带点东西给应该的。” 林元达摇了摇头。 “你小子,难怪赵籍一直说三郎你老成,看你这般模样,简直像是一个老江湖一般。”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就进了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已经摆了四五个小菜,林简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这么久了,还没有跟三郎单独吃过饭,今天喊你过来,咱们叔侄说说话。” 林昭微微皱眉。 按照他跟林简的身份差距与辈分差距,即便是吃饭,也应该是林昭摆下酒席,亲自来请林简才是。 即便是这趟,吃与不吃还是要看林简的心情。 端端没有林简摆下酒席请林昭的道理。 林三郎放下手中的酒壶,抬头看向林简,苦笑道:“七叔,哪里有您请我吃饭的道理,您要是有什么事情吩咐,直说就是,侄儿能做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哪里有这么多的小心思?” 林简拉着林昭的袖子坐了下来,然后摇头苦笑道:“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些事情跟你说。” 林昭坐了下来,也不去看桌子上的饭菜,而是小心翼翼的看向林简,开口问道:“七叔……您说。” 林简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给的那个册子,为叔上交给了朝廷,陛下看了之后,吩咐太子殿下弄了个书铺出来,用这种活字印出来的书,只有寻常书价的三成,一时间为叔的名字……在长安城传得很开。” 林简这句话,语气平静,但是却像是一道闪电一样,在林昭脑海里炸开。 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七叔与那位长安的贵人,花钱从自己手里把活字买走,到底是因为什么,最开始他以为是那个京城里的贵人想要用这个东西做生意,借此揽财…… 但是现在被林简这么一说,他才骤然明白过来,他们从自己手里买走活字,非是求财,而是……求名! 林昭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七叔,这东西……怕是做不到三成罢?” 没有人比林昭和谢三元很明白活字的利润,就目前来说,要卖到原书价的五成,才有利润空间。 三成……不太现实。 林元达声音低沉:“那大概是太子殿下……自己添了些钱。” 说着,林简给了赵籍一个眼色,赵籍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守住了门口。 房间里只剩下叔侄两个人。 林昭咽了口口水,苦笑道:“七叔,朝堂里的事情,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与我无关罢……” “自然与你有关。”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为叔当年入仕之后,就进了东宫讲学,从那时候开始,我与整个越州林氏,都已经参与进了这件事情当中,若是事败,我自然性命难保,虽不至于族诛,但是你们多半也要受到一些牵连。” 说到这里,林简看了一眼林昭,沉声道:“其中这个活字是从这里弄出来的,你比其他林家人参与的更深,也更为危险……” 林三郎变了脸色,低声道:“七叔莫要害我,这个活字明明是您弄出来的,与我何干?” “你用不着这样紧张。” 林简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太子殿下是嫡长,是正统,就算是陛下,没有理由也休想废黜太子。” “七叔,您寻我来不是为了与我说这些罢?” 林三郎满脸苦笑:“我一个书铺里的伙计,长安城里的事情,与我何干?” “现在与你有干系了。” 林简看了一眼林昭,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在京城里影响很大,康氏那一边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就在几天前,长安御史台来人,把越州知州杨璞给查了,如今杨知州已经因为受贿下狱,越州知州一职空悬。” 林昭瞪大了眼睛,开口问道:“这与侄儿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不然也不会找你来。” 林简幽幽的看了林昭一眼。 “为叔已经收到了确切的消息,新任的越州知州,是康东平的妻弟,他此来越州,不可能是单纯来做官的。” 林简微微皱眉:“我现在没有官职,知州给我面子,我自然还是林侍郎,若是不给我面子,我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进士,这话你明白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 “此人来越州,多半是因为活字印刷而来,他只要一查,就会从我这里查到你的身上。” 说到这里,林简长叹了一口气。 “我就算要去长安做官,任命也要年底才能下来,这半年时间,你我叔侄都要小心一些……” “尤其是你。” 他看着林昭,沉声道:“我虽然没有官职,但是还有功名,你一介白身,他们很容易就能对你下手。” 林昭脸色一黑,在心里咬牙切齿。 “果然,钱没有那么好挣!” 他抬头看向了林简,苦笑连连。 “七叔,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林元达看着他,开口问道:“什么想法?” “钱收少了。” 林三郎咬牙切齿。 “早知今日,没有五万贯钱,侄儿是绝不会把它卖给你们的!” 第五十一章 整理首尾 虽然就当初的地位而言,莫说一万贯钱,就是李煦出一千贯一百贯,林昭也得咬牙卖了,但是撇开活字印刷本身的价值不谈,就林昭目前承担的风险来说,一万贯实在是有些吃亏。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林元达神情一滞,苦笑道:“这东西你的确卖亏了,要是你把它宣扬出去,将来三郎你的名字,就会记在史书里,这远比一万贯钱值钱。” “侄儿不在乎什么青史留名。” 林昭苦笑道:“我在乎的是身边人的安全,我母亲现在与我住在一起,而且这件事还会牵扯到三元书铺的谢家,您老人家是进士,当官的自然奈何不得您,但是我们这些人都是庶民,假如那个新来的知州老爷心里不高兴,随便寻个理由,就能把我们统统送进大牢里去!” 林简为之默然。 越州知州杨璞被罢官夺职,换成任何一个人接替这个知州的位置,都要给他这个前任户部侍郎几分面子,甚至于还要毕恭毕敬的,但是这个新任的知州,偏偏是康氏一系的…… 康氏一系做事,向来以嚣张跋扈,无所顾忌著称,假如他真的要对林昭动手,林简一时半会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对着林昭说道:“那个新任的知州到任,估计还有半个月时间,要不然你与你母亲,暂时搬离越州,等这件事情平息了,或者为叔重新回到朝堂做官了,你们再搬回来,如何?” “他们真的想要对侄儿动手,搬到哪里都没有用处。” 林昭叹了口气,低声道:“七叔你这种身份,他们尚且敢派遣刺客过来,何况是我这么个小人物?依我看,我还是留在越州好一点,毕竟官府衙门再怎么也是要一点脸面的,再加上七叔你这半年也会在越州,多少能照顾侄儿一些。” 林元达默默点头。 “是这个道理。” 此时的元达公,心情还是略微有些低落的,不复平日里潇洒的神态,他摇了摇头,开口道:“越州的事情,为叔已经写信给长安城了,那边应该也会努力,不会让这个康东平的妻弟一直待在越州。” 越州是林简的故乡,自然不可能让政敌再自家主政,毕竟越州林氏几千人都在越州,也不知道康氏一系的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成功的从吏部拿到了这个任命。 林简少年入仕,此后一路平步青云,四十岁出头就已经成为六部堂官,虽然去年被罢官,但是心态一直很好,此时面对那个即将到来的越州知州,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县官不如现管,在越州,在京城里的太子也未必比得上知州。 林三郎心中凛然。 此时,他已经不可避免的陷进了这场争斗之中,当然了,以他现在的地位尚且不会被任何人看在眼里,在这场争斗之中,他只是一个刚刚足够入眼的小虾米。 但是能让人入眼,已经非常危险了。 林昭坐在林简的对面,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七叔,如果新来的知州真的会寻到我的头上,那么他们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林三郎沉声道:“那就是让我出面证明,活字这东西,不是七叔你弄出来的!” 如今林元达与太子殿下因为活字印刷的原因,在京城声名大噪,康氏一系的人自然会看不过眼,他们派人来越州,目的多半也是为了追查此事。 一旦在越州查出了林昭这个人,他们就一定会逼迫林昭出面证明活字不是林简所创,从而让打击太子一系。 读书人最忌冒名顶替,只这一个罪名,就能让林简身败名裂。 元达公表情严肃。 “的确如此,我今日找三郎来,就是为了商量此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本来这东西就是你弄出来的,是为叔贪了名声,不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七叔用不着担心。” 林昭咬牙道:“还有半个月时间,我们可以从容布置,把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 “明日一早,我就去见谢叔,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他,让他不至于说漏嘴,活字印刷是我跟谢叔两个人弄出来的,我们两个人只要众口一词,说是七叔你所创,这件事就没有什么破绽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七叔你这两天也写一本小册子出来,写明活字印刷的想法雏形,但是与谢叔写得那个册子,又不能全然一样。” “你要写得粗陋一些,日期就在您第一次去见我那天最好。” 林简第一次见林昭的时候,是在去看望赵歇的时候,那时候林昭才刚刚开始弄活字,距离弄出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有了这个时间差,这件事前后就算是捋顺了。 林昭低声道:“写完之后,你在后面写上注,大意就是你无意中发现几个印章不同排列,可以印出不同的字,然后把这个想法写成册子,交给了我这个后辈去找印刷作坊试了试,才把这东西给试出来。” “您是读书人,不通手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要把这件事首尾做好,没有人能够查出破绽,也没有人能够拿这件事攻讦七叔。” 林元达闭上了眼睛,把林昭说的话前后顺了一遍,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三郎你在这个年纪,心思居然能这样细密,真是厉害。” 他拉着林昭坐了下来,给林昭倒了杯酒。 “你说的这个册子,我今晚上写出来,明天就让赵籍送到你那里去,至于谢三元那边,还请三郎你去诉说利害。” “此事,非是我一人之声望,而事涉朝政,太子殿下正在长安全力推进此事,如若被康氏查出来这件事的前后,我名声受损事小,太子殿下名声受损事大。” “有劳三郎奔忙了。” 林昭端起酒杯,与林简碰了一杯,然后他看向林简,开口道:“七叔于我有恩,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这件事干系太大,我需要七叔给我一个承诺。” 林简毫不犹豫的开口道:“三郎但说就是。” “我还是个少年,吃点苦头没有什么,但是也母亲,还有三元书铺的谢叔一家人,他们不能吃苦,那个新任的知州上任之后,把侄儿抓去打上一顿,侄儿咬咬牙也就受了,绝不会出卖叔父,但是我母亲以及谢叔一家人,不能受牢狱之灾,刑罚之苦……” 这个时代的官府,是不怎么讲道理的,很简单就能把一个人抓进去,直接上刑。 林简直接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沉声道。 “三郎放心。” “拼着以后不做官了,我也不能让人,把你们欺负到这个地步!” 第五十二章 过了这关 出了代园之后,林三郎心情有些不太好。 作为半个穿越者,他本来在这个世界拥有绝对的优势,且不说能够称王称帝,起码一世富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从他碰到赵歇,拿到了一百贯钱之后,一直发展的极为顺利。 先是挣钱,再到初步摆脱嫡母的束缚,他已经一步一步做的非常好了,现在林昭已经开始准备用那五千贯钱投资下一个生意的时候…… 麻烦来了。 问题出在他收赵歇的那一百贯钱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报信的差事,需要一百贯钱,林昭当时收了这个钱之后,也知道可能会承担一些风险,如今……那个可能存在的风险,已经来了。 林昭一个人默默的走在越州的大街上,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宅子依然还亮着灯,他回到院子里之后,林二娘才从家里走了出来,对着林昭问道:“昭儿今日去哪里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林昭勉强一笑:“七叔喊我去他那里吃饭,我就去了。” “是林侍郎啊…” 林二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林侍郎是进士老爷,你多与他亲近亲近也是好事,他要是能在学业上提点你几句,你以后科考就会容易许多。” 时至今日,林二娘依旧没有放弃让林昭考学的想法,在她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科考一个行当,能让林昭真正从底层的泥潭中跳脱出去,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层,上层。 林昭摇了摇头,叹息道:“阿娘,咱们家可能…招惹祸事了。” 关于活字印刷的事情,这些天林昭已经与林二娘大致说过一遍,林二娘闻言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昭叹了口气,开口道:“长安城的贵人把活字买了去,如今在长安大肆推行,另一边的人就有些不高兴,派人顶了越州知州的位置,过些日子就要到越州上任来了。” “这些朝堂上的大人物你来我往,都是官身,伤不到他们自身,但是我与阿娘这种小民百姓,一旦牵连进去,一不小心就要遭苦遭难。” “所以为娘才一直想让你考个功名。” 林二娘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慌乱,她轻声道:“你身上有了功名,那些当官的便不敢轻易动你,也不用这样担惊受怕。” 说到这里,林二娘看了看紧皱眉头的儿子,轻声道:“不过昭儿你也不用慌乱,这件事因林元达而起,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他是年仅四十岁就做上侍郎的人物,不可能全无应付的手段。” “且看着就是了。” 林二娘拉着林昭的手,宽慰道:“想来就是长安来人,也不能全然不讲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阿娘说的是,儿子只担心阿娘受苦。” “昭儿还是孩子,哪里有孩子担心大人的道理?” 林二娘轻声道:“咱们会平安无事的。” 林昭点了点头,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简单洗漱了一番,回自己房间里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的爬了起来,吃了早饭之后,连书铺也没有去,便朝着谢家院子走去,到了谢家院子门口,他伸手敲了敲门,叫道:“谢叔,在家否?” 很快,房门被打开,谢澹然站在门后面,咬牙轻道:“明明知道阿爹没在家,叫什么……” 上一次林昭来寻她,为了掩人耳目,就是叫的呼唤的谢三元。 很显然,这一次谢澹然依旧以为林昭是来找自己的。 “你一大早不去书铺,来我家做什么?” 林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苦笑道:“谢姐姐,我这次是真的有事寻谢叔,这一大早,谢叔哪里去了?” 谢澹然神情一滞,然后开口道:“最近一段时间,阿爹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去那个新作坊,每天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着林昭:“三…三郎,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只是有件事要知会谢叔一声。” 他喘了口气,对着谢澹然开口道:“谢姐姐先在家里,我去寻谢叔了。” 谢澹然点了点头。 “你去罢……”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昭已经转身跑远了,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谢澹然跺了跺脚。 “我还在生气呢…” 她咬了咬嘴唇,气道:“中午不给你送饭了!” …… 这一边,林昭很快到了新作坊,新作坊里,谢三元正跟几个铜匠待在一起,琢磨着怎么做好铜模,他在作坊里待得久了,这会儿身上已经沾了不少黑灰,见到林昭过来了,谢三元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你怎么没在书铺,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上半生没有做成什么大事业的中年人,被活字印刷激起了极大的工作热情,现在几乎是一门心思的扑在了上面,想要在这个行当里做出一番事业。 “书铺今天没有开门。” 林昭长出了一口气,拉着谢三元的衣袖,开口道:“谢叔,我有些事情与你说。” 作坊里铜匠们仍旧在叮叮当当的敲打,而且人多口杂,根本没法说话。 “这里太吵了,我们出去说。” 谢三元回头吩咐了铜匠几句,然后就被林昭拉出了作坊。 这个平日里穿着干净的书铺老板,这会儿衣衫不整不说,而且脸上还有不少黑灰,看起来颇为狼狈。 他看着林昭,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三郎,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林昭面色严肃,把他拉到了一边隐秘的地方,沉声道:“谢叔,越州要换知州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谢三元白了林昭一眼,开口道:“这事我前天就知道了,说是从前的杨知州贪污受贿,被罢官夺职了,这些当官的都一个样,没有几个是不收钱的,说起来杨知州这几年在越州,越州还算风调雨顺,没有什么大灾大害,换一个知州过来,未见得比杨知州做得好。” 谢三元算是越州城的中层甚至是上层,虽然还不到士绅的阶层,但是关于官场的消息,他知道的肯定比林昭要多。 “官场上都是来来往往,换个知州有什么稀奇的?” 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小子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没有我就要回去忙活了。” “新来的知州,是七叔的政敌。” 林三郎依旧拉着谢三元的衣袖,声音低沉。 “谢叔,咱们的活字印刷,传到长安去了,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这个新知州,很有可能就是来查这件事的。”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谢叔,从现在开始,无论是谁问你活字印刷的事情,你都要一口咬定,是从我这里来的。” “而我这边,必须要说是从七叔那里来的。” “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咬死了,绝不能有半点疏漏。” “更不能提起半点关于那一万贯钱的事情!” 林昭声音低沉:“过了这关,咱们该挣钱挣钱,过不去,可能就惹上大麻烦了!” 谢老板本来满脸笑容,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立刻就变了脸色。 有点卡文,中午的更新晚一点……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章 来势汹汹 新任知州到任的时间,比林简预计的更快,只用了十天时间,新任知州程敬宗便到了越州上任。 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原先乃是长安城工部郎中康东来麾下的一位员外郎,品级是从六品。 知州的品级一般是从五品,越州因为比较富庶,知州的官品是正五品官,从员外郎调任越州知州,名义上是擢升了不少,但是京官调任地方官,实际上这个提升幅度并不大。 如果是六部之中的实权衙门员外郎,调任地方知州,那只能算是贬官,好在工部的实权并不算太重,这个调任勉强算是平调。 程知州到任,越州上下的官员出城十余里相迎,恭恭敬敬的把这位知州大人迎到了越州城里,一行人在越州最大的太白楼里,给新来的知州大人接风洗尘。 如果是没有什么背景的官员,调任越州这种富庶的地方做地方官,这些地头蛇该给的面子固然会给,但是暗处里说不定真的不会买账,但是这位程知州乃是康大将军的妻弟,与长安城里那位最是受宠的贵妃娘娘,都是能攀上关系的! 整个越州城,除了官员之外,有头有脸的乡绅,都到了太白楼里迎接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 程敬宗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留了漂亮的八字胡,被一群人簇拥在最中间,听到周边一声声溜须拍马之声,程知州不免有些飘飘然。 他在长安城的时候,是在康家二爷康东来手底下做事,虽然别人见到他,也会叫一声程员外,但是毕竟不是正主,旁人来工部衙门,多半是为了见康东来这个正主,很少有人会搭理他。 但是此时,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程敬宗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主角,心中暗道。 “在长安城里四处受气,哪里有在这里快活?” 他也是小门小户出身,娶了康家的女儿,在家里自然受气,在长安城里日子并不好过。 得意了一番之后,程敬宗还是想起来临来之前,康东来交待他的事情,当即举起酒杯,向附近的官员乡绅笑着说道:“程某初到贵地,今后还要多蒙诸位照拂。” “知州大人太客气了。” 一众乡绅连忙起身,举起酒杯对着程敬宗笑着说道:“我等都是程知州治下之民,还要靠程知州照顾才是,哪里敢照顾知州大人……” 程敬宗这才站了起来,一杯酒下肚之后,他左右看了看,笑着问道:“程某尚在长安的时候,就听说越州宝地,人杰地灵,是江南文气汇聚之所,更是出了林侍郎这种天下闻名的读书人。” “林侍郎之才,程某景仰已久,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不知道今日,可有林家人在场,能否为程某引荐引荐?” 林家人自然是不可能到场的。 所有人都知道,程敬宗是康东来的妻弟,而林家的那位林侍郎,前不久还撰文大骂了康东来一顿,两边是朝堂政敌,程敬宗上任,林家人自然不会来。 在场中人听到了程敬宗这句话之后,都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为程知州不远千里,从长安城到越州来做官,果然是别有所图! 没有人说话,山阴知县陆鼎咳嗽了一声,对着程知州笑着说道:“今日使君到来,为了不扰百姓,下官等就没有惊动太多人,因此林家就没有人到场,还请使君见谅。” 二十年前,各洲的长官还不叫知州,而是叫刺史,一般尊称为使君,一直到今上二十年前改制,才改称知州,不过各地的称呼还是没有改过来,仍然称呼知州为使君。 这位陆知县这么说,是为了给两边一个台阶下,既让林家不得罪知州,又给了程敬宗一个面子,这是官场上最基本的话术,寻常人一听就可以听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程知州很显然没有听懂,他微笑道:“程某心驰林侍郎已久,既然有幸代天子牧守越州,碰巧林侍郎也在故乡,焉能不去拜见?” “这样罢,我这就去一趟林家,拜会这位林侍郎。” 这句话一出,包括陆鼎在内的所有官员,都暗暗皱了皱眉头。 不管是康东平还是林元达,两边他们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如果程敬宗真的在林家与林简起了冲突,他们这些人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自处了。 这位新来的知州也是,刚一上任,就要去林家惹事。 程敬宗毕竟是主官,他开了口,这些下属自然不敢违背,于是乎一行人在吃了饭之后,便一起朝着兴文坊走去。 但是此时随行的,就只剩越州各衙门的官员了,越州的士绅,多半已经离开,不愿意掺和进这件麻烦事里。 毕竟越州林氏,也是越州本地的乡绅,跟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而且林简此时,算是越州本地人的骄傲之一,这些乡绅自然不愿意跟着程敬宗一起,到林家闹事。 一行人到了林家之后,山阴知县陆鼎上前,让人通报了一番,各级衙门官员都到了,林家自然不好不见,作为家长的林思正带着一众家人,都赶到了大门口,对着程敬宗拱手行礼。 “越州林氏,拜见程知州。” “老先生不用多礼。” 程敬宗伸手把林思正扶了起来,面带微笑:“程某从前也在六部衙门做事,算起来还是元达公的下属,如今有幸知越州,特来拜会林侍郎。” “不知元达公在家否?” 林思正微微皱眉,然后低头道:“回使君,我家七郎此时不在家中,应该不巧是出门访友去了,劳使君白跑一趟,等七郎回来了,老夫一定让七郎去知州府拜会使君。” “哪里有元达公拜会程某的道理?” 程敬宗连连摇头,开口道:“程某是下官,是晚辈,自然应当程某拜会元达公,元达公不在家里也不要紧,程某在贵府等一等也就是了。” 他面带微笑:“老先生不差程某这一杯茶罢?” “自然不差。” 林思正让开一条路,微微欠身:“只要使君不嫌弃就好。” 程敬宗哈哈一笑,带着一众属官,大踏步进了林家大宅。 而林思正则是走在他的身后,落后了一个身位,对着身边的下人低声道:“去代园知会元达,告诉他新任的知州赖在家里不走了,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下人连忙低头,急匆匆朝着代园走去,此时林简仍旧在代园里读书,听到了下人的汇报之后,林元达微微皱眉。 “这厮这样急着跑来见我,是何道理?” 双方既然是政敌,按照正常情况下,程敬宗到任之后,应该是对林家视而不见才对,没有道理这样亲热。 林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对下人开口道:“你去回报大伯,就说我半个时辰之后去见他。” 下人连声应是,急忙跑下去了。 林元达转身看向赵籍,开口道:“赵兄弟,我这边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带人去三郎附近,好生护着他还有他的家人。” “顺便告诉他……” 林简声音沙哑。 “让他小心一些。” 第五十四章 教你身败名裂! 进了林家大宅之后,程敬宗就一直在正堂里等着,等了一会儿之后,越州县衙的官员各有差事要办,他们也不肯坚定的站在新来的知州身后,便都跟程敬宗行礼,各回自己衙门去了。 程敬宗都笑呵呵的点头,放他们回衙门,而他自己仍旧在林家正堂里候着,半点也不着急。 他极有耐心,在林家正堂里悠哉游哉的喝着茶,很快一壶茶喝完,他去跑了趟厕所,出来之后依旧老神在在的坐在正堂喝茶,第二壶茶喝了一半之后,一身素衣的林简终于出现在正堂里。 程敬宗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对着林简低头行礼:“下官程敬宗,见过元达公。”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程知州客气,林某如今只是庶民,没有下官这个说法。” 说着,他转头看向陪在一边的林思正,微微欠身:“伯父。” 林思正看了看程敬宗,又看了看林简,笑着说道:“元达回来就好,程知州已经在这里等候许久了,朝堂上的事情,老夫也不懂,这就少陪了。” 林简微微低头:“伯父辛苦。” 等林思正走远之后,正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简才回头看向程敬宗面色平静:“程知州初到越州,不去熟悉知州府政务,如何到敝府来了?” “元达公乃是天下名仕,又是下官的前辈,初到贵地,自然应该登门拜见。” 程敬宗态度很是恭谦,微微低头笑着说道:“听闻元达公在越州读书,又创出了一种印刷的新法子,如今已经在长安推行,乃是大利天下读书人的好事,也是元达公莫大的功德,下官虽然不才,但是也是科考入仕,勉强算是读书人,自然应该来向元达公致谢行礼。” 康氏在朝廷的势力,主要集中在朔方军,在文官之中势力极小,因此前些年他们开始在朝堂上培养一些读书人,这个程敬宗原本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但是他的姐姐却是康东平的妾室之一。 因为这一层关系,在康氏的运作之下,程敬宗得以顺利取中进士,虽然只是第三甲的同进士,但是已经足够让他进入朝堂了,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这法子,乃是林某闲来弄印之时偶然所想,闲居乡野,便记了下来,交给了家里的后辈去弄,不成想竟然真的弄出来了一门手艺,只是闲暇所得,能造福读书人自然是好,算不上什么功德。”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程敬宗,淡淡的说道:“程知州该拜会的也拜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林某就不多留了。” “你我道不同,程知州在敝府待久了,对你我都不大好。” 如今朝堂上,太子一系与康氏一系的矛盾,已经差不多摆在了明面上,林家能留程敬宗在家里喝茶,已经算是素质极高了。 程知州听到了如此露骨的逐客令,也并不生气,只是呵呵笑道:“元达公所说的那个后辈,应该是叫做……林昭罢?” 林简骤然回头看向这个有些瘦小的程敬宗,神情骤然冷冽下来:“程知州,你我虽然在朝廷分属派系不同,但是自古朝堂相争,不涉及家人,哪怕是甲子之前的两李党争,也未有涉及同族的,你程敬宗,要开这个先例么?” 林侍郎冷声道:“我林简固然有家人,你程知州也不是孑然一身!” 大周文官相争,一般都会留有一些余地,道理很简单,康氏能够把程敬宗安排到林简的故乡做父母官,太子希望能够把他那一系的人安排到程敬宗的故乡去,若是都这样不择手段,很快整个朝堂就都乱起来了。 “元达公用不着这样激动。” 程敬宗微笑道:“只是在长安的时候,就听闻了元达公活字印刷的大名,好奇之下,就派人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令侄的名字,绝没有任何不良的心思。” “越州林氏,真是人才辈出啊。” 程敬宗微微低头,笑着说道:“先是有元达公这样的读书种子,又有令侄这样的人才,着实让人羡慕。” “元达公所创的活字印刷,在长安城影响巨大,如今长安城已经有不少书铺,开始琢磨这种活字的手艺,用不了多久,元达公所创,就会推行天下了。” “元达公藉此,便足可以流芳千古,真是让人艳羡不已。” 林简微微皱眉。 “程知州到底想说什么?” 程敬宗哈哈一笑:“若是元达公事迹遍传天下,人人称颂之时,天下人突然发现,元达公乃是欺世盗名之辈,元达公又当如何自处?” 林简脸色一沉,回头看向程敬宗,面无表情。 “程知州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是什么意思,元达公应该比下官更明白才对。” 程敬宗微微一笑:“元达公以为下官是今日才到的越州?事实上早在数月前,元达公撰文咒骂大将军的时候,越州就已经遍布大将军的耳目。” “大将军是下官的姊夫,大将军的耳目,自然就是下官的耳目。” “元达公所作所为,已经尽入大将军眼底。” 他笑着看向林简,呵呵笑道:“此时,元达公是否身败名裂,只在大将军一念之间。” 林简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就请程知州代林某转告康大将军,林某少年入仕,至今不说誉满天下,至少名声还算不错,一直想试一试身败名裂是什么滋味,既然康大将军有这个本事,让他不妨一试就是。” 程敬宗闻言,先是神情一僵,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元达公莫要逞强,您要是投入大将军门下,以后仍然是受天下人敬仰的元达公,否则,身败名裂,家道中落只在片刻之间!” 林简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程敬宗一眼。 “若是康东平亲自到场,或许还有资格出言威胁与我,你一个第三甲出身,靠着妇人勉强入仕之人,哪里来的脸面,在林某面前说这番话?” “知州?” 林元达不屑一笑:“林某十年前就不做知州了。” “林简,你现在只是一个庶人!” 程敬宗哪怕脾气再好,被林简当面羞辱,心里自然有气,他怒声道:“叫你一声元达公是给你面子,本官现在是越州的父母官,你只是本官治下的一个庶民!” 林简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语气不屑。 “林某进士及第。” “你!” 程敬宗怒视林简,咬牙切齿。 读书人之间,科考成绩是过不去的坎。 林简再也不肯看他一眼,淡淡的说道:“送客。” 林家的下人立刻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程敬宗欠身道:“使君大人,请……” 程敬宗怒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等他走的远了,林简才回过头来,看向了程敬宗远去的方向,微微皱了皱眉。 第五十五章 擦屁股! 程敬宗离开之后,林简便回到了代园的书房里,一个人默默翻阅手里的书卷。 这个从前云淡风轻的读书人,这会儿也有些乱了心神,一卷书捧在手里,竟然半天没有翻动一页。 在面对程敬宗的时候,他虽然依旧强势,但是实际上内心已经地覆天翻。 古今做了官的读书人,能够恪守圣贤之训,两袖清风之人并不在少数,这些人身在金窟银窝之中却能不取分毫,足以称得上君子二字,他们大半都被人记在了史书里,千古传诵。 但是古往今来,既不好利又不好名者,却是少之又少了。 林简做官二十年,两袖清风或许未必,但是绝对算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在户部这种油水肥美的衙门里待了近十年,却并没有为己得利一分。 像他这种不好钱财的官员,自然就是好名声了。 林简少年入仕,二十多年来声名一直极佳,甚至伏牛山这种江湖寨子也对他这个元达公佩服的五体投地,心甘情愿为了他出死力,可见他名声之好。 可如果他冒认他人之功的事情真的传了出去,这么些年积攒的好名声不说毁于一旦,最少也要损失个七七八八,另外他与太子谋划的国子监祭酒一职,多半也没有了着落。 他现在本就没有官职,名声一旦坏了,下半生想要起复的机会,也会小上许多,最少也要等到太子殿下继位之后,才有机会重新回到长安城去。 而就人心而言…… 哪怕林简这一次所冒风险,皆是因为那位远在长安城的太子殿下,可一旦他真的“身败名裂”了,即便太子殿下即位,会不会用他这个声名败坏之人,还是……未知之数。 也就是说,林简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前途未来,全部搭在了这件事情上,一旦处理不好,他的大好前程,可能就要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即便以林简的休养境界,也免不了心里有些慌乱,他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傍晚,天色还没有黑下来的时候,他立刻伸手招来一个下人,声音低沉:“去三元书铺……把三郎请到我这里来。” 他在林家地位极高,下人很快就跑出了兴文坊,去三元书铺呼唤林昭,林昭这会儿刚刚关了铺门,正准备回家,听到了林简召唤,他有些不明就里的挠了挠头,然后点头答应。 民与官之间的鸿沟巨大,根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因此即便程敬宗已经在早上到达越州上任,林昭对此仍旧是一无所知。 他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就跟着林家的下人一起去了一趟代园,到了代园书房门口的时候,林昭伸手敲了敲门,开口道:“七叔,侄儿来了…” 很快,书房的门被打开,一脸憔悴的林元达侧开身子,对着林昭开口道:“进来罢。” 此时距离他面见程敬宗,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时间,只大半天时间,林简的心神就已经被耗去大半,此时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太好了。 林昭走进书房之后,抬头打量了一眼林简,小心翼翼的问道:“七叔,您这么急着寻我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林简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面色平静。 “今日,新任的知州到任了,他还来林家见了我一面。” 听到林简这么说,再加上他有些苍白的脸色,林昭再蠢也知道出事了,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七叔,怎么了?” “这个新任知州程敬宗,似乎……知道了一些什么。” 林简皱着眉头,缓缓把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说了一遍,林昭坐在他的下首,认真听了一遍之后,低头思索。 想了一会儿之后,林昭才抬头看向林简,开口道:“七叔,这人多半是在诈你。” 林三郎低声道:“假如他们真的有所谓的证据,这些人就在长安城里,直接在长安城里宣扬,效果岂不是更好?如何还要再派人到越州来这样麻烦?” “况且,这件事情,侄儿至今没有跟外人提起过,出了谢叔与那位……长安贵人之外,再无第五个人知道详情,七叔既然信得过那位长安贵人,那么这件事就不存在泄露出去的可能。” “即便真的被他们知道了……” 林昭声音低沉,笃定道:“他们也不可能有所谓有证据,更不可能损伤七叔你的名声。”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摇头道:“这个程敬宗今日来见我,是要以这东西要挟我倒向他们,如果是这样,他们自然非要派一个人到越州来不可了。” “他们无有证据,空口无凭,谁能信得过他们?” 林昭低声道:“况且这东西,也不会有什么证据,就连当初侄儿把这东西卖给那位长安贵人,拿到了一万贯钱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纸面上的东西,只要我与七叔站在一边,那些人再怎么攀咬,也损伤不了七叔。” “天下人,总不至于不信七叔你而信他们。” 当初那位世子殿下李煦与林简一起,约经验出去吃饭,顺便“收购”了林昭手里的活字印刷技术,如果按照后世的规矩,这么大一笔买卖,合同之类的就得留下一大堆,但是当时有林简作保,再加上那位李公子很明显就是皇族中人,不至于赖账,因此林昭干脆什么都没有提,就把东西给出去了。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林简顿时松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思考了一遍来龙去脉,随即低声道:“三郎说的是。” 其实论聪明智慧,他绝不会比林昭蠢笨,只是因为当局者迷,他被程敬宗那句“身败名裂”给惊着了,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林昭也微微皱眉,坐在林简的对面思索了一番之后,继续说道:“如今这件事的破绽只有两处了,一是七叔你给我的那座宅子,这件事是经过衙门的,那位新任知州一查就可以查的出来,另外就是那位李公子留下的一万贯钱。” “这一万贯钱,是走的大成柜坊的票号,官府去查也能够查的出来,只要他愿意,很容易就能查出这笔钱的走向。” “宅子的事情不难解释,就当是侄儿帮着叔父弄出了活字印刷,叔父赏给侄儿的,但是那笔钱却不怎么好处理。” 林昭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实在不行,七叔就给我写个条子,就说这一万贯钱,是七叔交给我,让我代七叔做活字生意的,以七叔的身份,拿出一万贯钱并不难。” 林元达这才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三郎思虑之周全,远胜为叔。” 林三郎依旧皱着眉头,轻声道:“七叔,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们是否有证据,而是他们已经发现了我……” “多半他们还能发现谢叔。” 林昭低声道:“也就是说,这位新知州已经注意到了我与谢叔,侄儿没有受过拷打,这程知州要是把我们抓起来打上一顿,我们可不一定禁受的住……” 第五十六章 故事小能手 很明显,那位远在朔方的康大将军,无论是在朝堂上的势力还是暗中培植的人手,都要远胜林简这个出身相对普通的读书人。 这一点从康东平可以往越州派刺客,派眼线,甚至派知州,就可以看得出来。 更为棘手的是,不管是林简还是林昭,都以为新任的知州即便要查,也是要到任之后才会着手去查关于活字的事情,谁知道这个新知州程敬宗,还没有到任,就已经把越州的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了。 甚至于他初一到任,就能够到林家来敲山震虎,让在朝堂沉浮二十年的林元达,心里都有些慌了。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有进士功名,知州衙门抓不了我,但是他们的确可以巧借名目,对三郎你还有谢三元一家人动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三郎你也不用太过慌张。” 林简默然道:“这个程敬宗,虽然是朝廷派来的越州知州,但是毕竟是外乡人,又初到任上,如果不是他身后有一个康东平,只凭我越州林氏,他在越州就不可能有什么权力可言。” 这个时代,地方上士绅的势力极大,一般地方官到任,都要跟地方士绅合作,才能顺畅的行使权力,就拿越州林氏而言,越州林氏从前只能算是越州普通的士绅,但是出了一个林元达之后,已然隐隐是越州士绅的魁首。 如果不是山阴会稽两县的官员,会惧怕程敬宗背后的康氏姊弟二人,一个空降下来的知州,根本不可能在越州兴起太大的风浪。 “即便他身后站着康东平,朔方距离越州何止千里,康东平能派来一个程敬宗已经是极限,他的手伸不到这么长。” “山阴会稽两县的知县,我都相熟,三郎你真的沾染上了什么官司,那就去山阴县衙,不要去知州衙门,只要程敬宗查不到证据传回长安,便奈何不得我们。” 这是本地人的底气所在。 林简并不惧怕一个小小的程敬宗,他所惧怕的是程敬宗真的在越州拿到了这件事前后的证据,然后把证据送回长安城,败坏他林简与太子的名声。 如果程敬宗所谓的证据不存,他一个外乡人千里迢迢跑到越州来,根本威胁不到林简与越州林氏。 说到这里,林简看向林昭,开口道:“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就尽量不要出门,书铺那边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一放,我已经让赵籍带人随身保护你们母子……” 元达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程敬宗,吓不到咱们越州林氏。” 林昭也站了起来,微微叹了口气。 “侄儿原先只以为这个康东平,只是七叔的政敌而已,如今看来,这位康大将军,可以称得上是权倾朝野了……” 林简面无表情:“无非是倚仗妇人而已,今上宠信康氏……”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背后非议人君,非是读书人所为。 林元达幽幽的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有意要立康氏为后……” “若这件事情做成了,不止康东平这厮会更加猖獗,就连太子殿下的地位…” 如今长安城里的那位天子,二十二岁嗣位,至今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里,他先后用了三个年号,如今的年号是乾德,今年乃是乾德七年。 从十多年前开始,康贵妃便一人受尽后宫荣宠,很快便从才人升为贵妃,如今距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 太子殿下的母亲乃是皇帝的原配,早已经病逝多年,如今的皇后乃是后立的,但是即便太子殿下不是如今的皇后所出,也绝不能让康氏占了这个后位! 康贵妃若被立为皇后,她所出的那位皇子,便会成为嫡子,到时候他对太子的威胁,会猛然提高数倍。 到今年年初,皇帝已经先后三次提出要废后立康,都被大臣们据理力争拦了下来。 毕竟后位之争,很容易就会涉及到国本之争上,如今的太子殿下名正言顺,朝廷中大多数文官,都是倾向于太子这一边的。 本来这些高高在上的朝堂之事,林简是不应该说给林昭这个东湖镇少年听的,只是此时的元达公,心里有些烦闷,闲聊之下就把这些话给脱口而出。 毕竟在他眼里,林昭是个极为老成的少年人,应该不会到处乱说。 想到这里,林元达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轻声叹道:“此事,本该是为叔一人之事,没想到把三郎你给牵扯了进来,事到如今,你我叔侄只能齐心协力一起迈过这个槛,此事过后,再补偿于你。” 老实说,林昭现在已经在后悔当初自己为了那一百贯钱,来给林简送信的事情了。 但是既然已经牵连进来了,也就没有回头的路可走,听到了林简这句话,他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一些,只是轻声叹道:“侄儿若是一个人,自然无惧无畏,只是家中还有母亲,还有家人……” “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程敬宗既然在我面前提起了你,这段时间他多半会去找你,这人虽然是同进士,但是毕竟也算是个读书人,又是越州的父母官,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强盗行径,只要三郎你与谢三元守住口径,其他的咱们见招拆招就是。” 林简坐回了椅子上,低声道:“明日开始,我会联系一些人,让他们尽快想办法,把这厮从越州弄出去,平白来了这么一个人到我的故乡为官,着实有些……隔应。”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七叔,咱们不能坐等着这位新知州动手,侄儿有一些想法,做成了之后,可以把这件事情做死,让今后再也没有人会来查活字的事情。” 林简有些诧异的看向面前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开口问道:“三郎你,有什么想法?”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位程知州要从舆论上攻击七叔,咱们就在这方面应对就是,不过这件事做起来,恐怕要花一些钱了。” 越州林氏乃是大地主,并不缺钱,林简当即开口道:“我信得过三郎,你去做就是,花多少钱,都从七叔这里支取。” 林昭对着林简点了点头,叔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就起身告辞,他离开了代园,径直回了自己的宅子里。 回了自己家中之后,林昭打开了自家的书房,点上了一盏油灯,然后在桌子上铺上白纸,开始提笔写字。 他写的是一则又一则的小故事,每篇不过数百字而已。 第一则故事是丑小鸭。 第二则是哪吒闹海。 第三则是林探花巧创活字。 第五十七章 印书与自保 这个时代是没有故事书,也没有小人书的。 倒不是因为没有人能写出来,而是因为印刷技术还跟不上,印出来的成本太高。 总不能为了一些解闷的故事书,专门刻一套雕版出来,就算刻出来了,这个成本摆在这里,出卖的价格自然也要抬高,能不能卖出去,能卖出去多少,还是未知之数。 因此,这是一个尚且空白的产业。 只要林昭写上几个故事,再用新作坊里先前弄出来的那个木活字印出来,就不愁卖不出去。 当然了,这种非刚需的书籍,想要卖太高价不太可能,就算是用活字印出来,多半也是要贴一点钱进去的,这也是林昭跟林简说,可能要花一点钱的原因。 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事及前程乃至于性命,花再多钱也无所谓,林昭一个人在书房里,点着灯几乎熬了个通宵,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才坚持不住,让人给谢三元送了个口信告假之后,林昭只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时辰,就又爬起来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他正写着的时候,林二娘端了一碗热茶走进来,放在了林昭旁边,她站在林昭身后看了看,开口问道:“昭儿写什么呢?” 林昭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有些胀痛了眼睛,开口道:“没写什么,一些书铺里要用的东西。” 这会儿林昭已经写了二十几张纸,差不多有七八个小故事了,林二娘拿起林昭手边的稿纸,简单翻了翻之后,就看到了第三则小故事。 这个故事很简单,以白话文写就,很容易读懂,大概的意思就是朝廷的大官林侍郎,从长安城回乡读书,有一天在整理印章的时候,突发奇想,想着如果把印章按照不同的方式摆放,就能在纸上印出不同的字。 也就是说,如果能制出一个个刻着字的小印章出来,就可以在纸上想印什么便印什么。 林侍郎把这个想法记了下来,然后又亲自试验了一番,终于发明了与雕版截然不同的活字。 这一篇小故事,大概就跟后世那种司马光砸缸的故事类似,简短精炼,但是主题又十分清晰。 林二娘把这个故事看了一遍之后,若有所思的放回原地,然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昭儿。” 林昭停下毛笔,回头看向林二娘。 “怎么了?阿娘。” 林二娘声音平静,开口道:“林元达对于咱们来说,固然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该交好也应该交好,但是你这个年纪,应该立志于考学,跟他认识一下也就行了,不要纠结太深……” 很显然,她把事情想岔了。 林昭也叹了口气,开口道:“阿娘,孩儿写这些是为了避祸,不是为了巴结谁。” 林二娘静静点头,开口道:“既然你明白,那为娘也就不管你了。” 说着,她便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的林昭,终于写完了第八个故事,这些故事串在一起,也就差不多六七千字而已,印出来只能算是一本小册子,成不了书。 不过写了这么多就足够了,林昭站了起来,生了个懒腰,然后把桌子上的稿纸按顺序排列好,把稿纸拿在手里,走出书房对着林二娘挥了挥手。 “阿娘,我出门去了!” 说完,不等林二娘回应,他就拿着这些稿纸,朝着三元书铺走去。 林二娘在院子里应了一声,任由林昭跑了出去,她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昭儿早慧,也不知是福是祸……” …………… 林昭离开家之后,很快就奔到了三元书铺,这会儿临近中午,谢三元正在书铺里看店,见到林昭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谢老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小子不是说今日有事,不来书铺看店了么?” 林昭喘了两口气,在书铺里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向谢三元,开口问道:“谢叔,这两天有什么陌生人找过你没有?” 谢三元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最近每天都窝在作坊里,不曾见过什么外人。” 林昭喝了口水之后,长出了一口气:“这便好。” 此时是中午,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林昭直接回头关上了铺门,上了门闩,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谢三元。 “谢叔。” 他声音低沉:“祸事了!” 谢三元知道林昭不是危言耸听之人,他脸色微变,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低声问道:“三郎,出什么事情了?” 林昭把程敬宗登门拜访林简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按照这位程知州的做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上谢叔与我,这段时间,谢叔的家里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出门了。” “三郎,我……什么都没有做啊,如何会沾染上这等麻烦?” 谢三元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他咬牙道:“实在不行,我把那五千贯钱退了就是,我谢家可都是小民百姓,万不敢招惹官府啊……” 对于谢三元这个阶层来说,莫说是高高在上的知州,就是山阴县衙里的一个师爷典吏,就能轻而易举的让谢家家破人亡,听闻新来的程知州多半会来找他,这位谢老板顿时就慌了神。 “谢叔不用这般担心,不是我们与程知州斗,而是我家里的那个七叔与他斗,我等只要把这件事守口如瓶,不要说漏了嘴就是。” 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干看着,要设法自保。” 说到这里,他才从袖子里取出连夜写的二十多页稿纸,递在了谢三元手里,沉声道:“谢叔。从今天开始,新作坊铅活字的事情暂且停一停,咱们要尽快把这二十页纸上的内容印出来,制成册子。” 林昭抬头看向谢三元,沉声道:“制成册子之后,就在三元书铺售卖,卖的越多,我们两家人就越安全!” 林三郎语气笃定。 “只要这册子能够卖出去一千本两千本,传遍越州乃至于更远的地方,活字印刷的事情就算是尘埃落定,那些大人物争完了,自然就不会再来过问咱们这些小人物。” 说到这里,林昭面色诚恳,对着谢三元躬身作揖。 “谢叔信我!” 老实说,谢三元与林昭认识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两个人的关系也远没有到生死相交的地步,事关这种大事,谢三元也不是非要听林昭不可,但是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对自己作揖行礼,谢三元也在心中暗自咬牙。 “罢了,就当是为了澹然……” 谢老板也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把林昭扶了起来,开口道:“事到如今,除了三郎之外,我也没有别人可信了。” 他把那二十多页纸收了起来,开口道:“我……这就去新作坊着手印制。” 第五十八章 我家老爷请你吃饭 有那一套木活字的字模在,再加上这本故事书的字数并不多,再加上谢三元几乎成天待在新作坊里,只用了两三天时间,第一批故事书就已经印了出来,林昭大笔一挥,给这些故事书取了个名字。 故事汇。 这一批就是故事汇的第一期,当然了,因为这一期故事归是有政治目的的,哪怕贴钱也愿意去印,但是因为成本问题以及后续的销售问题,第二期能不能印出来还是未知之数。 拿到了第一批故事汇之后,林昭就在三元书铺制了一个大招牌,在上面写上了几个大字。 “故事书低价售卖,十钱一本。” 这个世界的书本,价格都是相对偏高的,即便有成熟雕版的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按照不同的版本,价格大概在一百钱到数百钱不止,甚至价格会更高。 可以这么说,整个越州城,只要是书,从来没有出现过十钱一本的价格。 当然了,这些小册子只有二十页左右,而且基本没有排版,所以成本只是一些纸以及墨水的价钱,十钱一本的价格三元书铺未必会赚,但是说亏,也不会亏的太多。 林昭事先就做好了亏本的打算,他本来甚至打算五钱一本往外卖来着,但是与谢三元商量过之后,最终把价格定在了十钱。 这几天时间里,除了林昭与谢三元两个人在四下忙活之外,两家的家人基本都躲在了家中不怎么出门,就连平日里每天给林昭送饭的谢澹然,也被关在了家里不许出门。 只有谢三元的幼子谢晋,因为不能耽搁学业,仍然每天去学堂里读书。 第一期故事汇大概两百本左右印出来之后,谢三元亲自把书送到了三元书铺里,谢老板一脸严肃,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昨日我家小儿子在学堂读书的时候,有人向他问起过活字的事情……” 林三郎也微微皱眉,开口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近几日我家附近也多了不少闲人在转悠,好在到目前为止,这些人都还在探听消息的阶段,没有对咱们用强。” 不管是谢三元的幼子谢晋,还是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对于活字印刷的事情都知之甚少,林二娘只知道林简从林昭手里买了一件东西,具体是什么,也只知道是一门手艺,再细问她也就不知道了。 况且林昭已经跟林二娘打过招呼,她那个性格,不会跟外人瞎说。 而谢三元则是谢家的家长,他在做什么,谢家人根本不会过问,因此不会有泄露出去的危险。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谢叔,要不然让谢家弟弟,暂且在家里休息几天,这些人势力颇大,什么事情都能干的出来。” 谢三元苦笑道:“他就要准备考秀才了,在这个当口,实在不好不去学堂……” 越州城文风盛行,几乎每家每户的家长,想法都跟林二娘差不多。 “既如此,那就算了,谢叔让家里人小心一些就是。” 谢三元无奈点头,两个人商议了几句之后,谢三元就匆匆离开,又回作坊里印书去了。 而林昭则是把故事书摆在了书铺最显眼的位置上,再加上他弄出来的那个巨大的招牌,很快就有人进来翻看这些便宜到极处的故事书。 三元书铺因为林昭的营销手段,客流量一直不错,只一天时间,两百本故事书,就卖出了一百本有余。 剩下的几十本书,第二天一上午就已经卖完,卖完之后,仍有人在书铺门口排队,好在到了下午的时候,谢三元把印出来的第二批书送了过来,同样是两百本,只用了一下午时间,这些书就全部卖了出去,一本不剩! 之所以今天的客人暴涨,还是因为口口相传的口碑,再加上这种类型的书本新奇,价格又低,随着这种低价的故事书扩散,来三元书铺买书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此时还没有到傍晚,三元书铺门口仍然有不少人在排队,书已经售卖一空,林昭不得已之下,只得关了铺门,宣布明天早上再继续售卖。 三元书铺门口,还挤着几十个人不肯散开,在林昭的努力之下,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书铺的门终于关上,林三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因为中午没有来得及吃饭,他在路边买了块大饼,边吃边朝着家中走去。 走在路上,林三郎低头沉思。 这两天的情形,基本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且比他预料的情形还要好一些。 十文钱对于越州城里的城里人来说,算不上什么钱,因此这种故事书的销量会非常不错,再加上深得孩童喜欢,用不了多久,书里的故事就会在越州城口口相传。 等到林侍郎巧制活字的故事,传遍整个越州,乃至于传遍整个天下的时候,不管这东西是不是林简发明的,最终的结果都已经板上钉钉,谁都没有办法再拿此事攻讦于林简。 最多再有五六天,故事汇的第一期就可以卖出去两千本以上,到时候林昭等人的危险差不多就消弭于无形了。 林三郎一边走路,一边想着故事书的事情,他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发现了有些不对劲之处。 有几个人,似乎一直在跟着他… 林昭微微皱眉。 林简为了保护这个侄子,已经把赵籍等人都安排在了林昭身边保护,此时赵籍等人不见踪影,他身边却多了一些陌生的汉子…… 想到这里,他刻意避开了小巷,沿着越州城的大路往前走。 但是还是被一个汉子拦在了路上。 这汉子足足比林昭高了一个头左右,他拦在林昭面前,声音低沉:“林三郎,我家老爷要请你吃个饭。” 林昭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汉子,开口道:“我似乎…不认识你家老爷。” 这汉子呵呵一笑:“你去了自然就认得了。” 林昭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汉子,只见他如同铁塔一样,身材挺直,脸色有些黢黑,而且……腰里似乎配了刀。 多半是个军伍中人,最少也是从军伍之中退下来的! 想反抗自然是不可能了,毕竟他虽然跟赵籍学过功夫,但是以目前的火候,想要跟别人打架……还是太早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低声道:“去哪里?” “不远,就在这附近的翠湖楼。” 躲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林昭恶狠狠的咬了一口手里的大饼,对着这汉子开口道:“如此……你带路罢。” 汉子脸上露出笑容。 “还是林公子识趣,也免了我等一番手段。” 第五十九章 利诱威逼 被腰间佩刀的人拦在半路上,这个时候不低头也得低头了,毕竟林昭吃不准眼前这个汉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气,万一这人直接当街暴起杀人,他性命难保。 这个时代的军伍中人,多半都是暴脾气,动辄伤人杀人的,不在少数。 一死万事休,林昭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牵挂,自然舍不得死。 林昭跟在这个汉子身后,朝着他口中的翠湖楼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时观察四周的情况。 他倒不是想逃跑,主要是想要找一找赵籍的位置,从上一次他从代园出来之后,林简就把赵籍派到了他身边随身保护,这位伏牛山的少寨主,身边最少跟了二三十个人,尽管有一部分是在护卫谢家与林二娘,但是跟在林昭附近的人,也应该有四五个才对。 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回头瞥了一眼林昭,见林昭东张西望,这汉子呵呵一笑:“林公子是在寻那些跟在你身边的人么?” 林昭心中凛然,开口问道:“他们怎么了?” “光天化日,又是在越州城里,他们自然无事,不过这个时候,那些人都被人给绊住了,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到林公子你在哪里。” 林昭心中暗自叹息。 论锦绣文章,林元达自然是朝廷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但是论人手与武力,林简这个文官就远不及那位朔方的康大将军了,毕竟朔方军十余万人,随便派出一些见过血的老兵,放到江湖上都能算是狠人了。 况且,这种规模的军队,绝对不会缺高手。 随着那位程知州到任,眼下的越州城里,出身朔方军的将士,恐怕已经不在少数。 跟着这个汉子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在一处颇为雅致的酒楼面前停了下来,这汉子把林昭引到二楼,然后停下脚步,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林公子,我家老爷就在里面,等你许久了。” 林昭咬了咬牙,直接上前敲了敲门。 房门很快打开,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人,笑呵呵的站在门后,他先是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笑眯眯的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东湖镇的林三郎了罢?”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在下林昭,敢问阁下是?” 这个中年人呵呵一笑:“鄙姓程,程敬宗。” “原来是新任的知州大人。”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准备,但是当这位新任的知州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林昭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慌乱。 五品地方官啊…… 这个品级放到长安城里极其不起眼,一竿子下去可能就能打到两三个五六品的官员,但是这个品级的地方官,放到地方上就是正儿八经的土皇帝。 如果是那种在一个地方经营久了的知州,称之为一方诸侯也不为过! 林昭对着程敬宗深深低头,作揖道:“草民林昭,见过知州老爷。” 这就是没有官身功名的痛苦之处了,哪怕林昭现在是个秀才,面对程敬宗只拱拱手也就行了,但是现在他一个屁民,按律得跪下给父母官磕头才是。 林昭只作揖,已经是取巧了。 程敬宗也不在意这个,他笑了笑,开口道:“不在知州衙门里,我就不算是越州知州,林公子不必这样客气,今日着人请林公子过来,是有些事情与林公子商量。” 林昭沉声道:“知州老爷是越州的父母官,有什么吩咐,林昭莫敢不从。” “没有那么夸张。” 程敬宗坐回了自己的主位上,先是看了看林昭,然后开口问道:“听闻活字印刷,是林公子你弄出来的?”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算是草民弄出来的,因为草民在书铺做伙计,几个月前家里的一个长辈,给了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上写了这么一个东西,草民与东家两个人,就按着这个册子,把活字给弄了出来。” 听到这个答案,程敬宗微微皱眉,开口道:“林昭,本官今日把你叫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听你扯谎的。”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冷冷的说道:“本官已经查有实据,林简手中的活字,是从你与谢三元手中收买,然后冒名顶替,装作是自己所创,藉此哄骗陛下,哄骗朝廷,哄骗世人!” “这已经是欺君的大罪!” 程敬宗低喝道:“你现在把事情说出来,本官看在你如实招来的份上,还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如若再冥顽不灵,就凭你伙同林简欺君这一项罪名,本官现在就可以拿你进大狱!” 林昭今年才十三岁,如果是其他十三岁的少年人,被程敬宗这么一下,多半就已经屁滚尿流,该说不该说的统统都说了,但是林昭并不普通,他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并不害怕。 他看着色厉内荏的程敬宗,心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明面上,林昭还是得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他立刻起身,对着程敬宗作揖行礼,颤声道:“知州老爷,草民所说句句属实啊,知州老爷不信,草民家中还有我七叔所写的册子,草民可以交给知州老爷查看…” “有了那个册子,知州老爷自然就明白草民没有说谎了。” 程敬宗看着面前的这个不住作揖的少年人,微微皱眉。 难道说……这少年人所说都是真的? 根据康氏的情报,林简手中的活字来历的确可疑,只是此时经过林昭的遮掩,明面上已经查不出什么有用的证据了。 程知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缓说道:“林昭,你说话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欺君的罪过定下来,你们东湖镇林家上下,全都难逃罪责!” 林三郎更加惶恐,作揖连连。 “小民如何敢蒙骗知州老爷,更不敢欺……''欺君了……” 这一下,程知州沉默了许久,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人,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罢了,林简有没有欺君,有没有冒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会如何说。” 他目光盯着林昭,声音低沉。 “林三郎,本官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 林昭乖巧点头,开口道:“知州老爷,何事?” “出面作证林元达欺世盗名一事。” 林昭大皱眉头:“知州老爷,我七叔没有欺世盗名,这东西确是他弄出来的……” “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有什么要紧?” 程敬宗面无表情:“重要的是,这东西最早是从你这里出来的,你在外面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 这话说的很直白了,意思就是让林昭出面“做假证”,从而“陷害”林元达。 也就是说,程敬宗手里并没有所谓的证据, 林昭皱眉苦笑道:“知州老爷,元达公是我七叔,我与他乃是一家人,如何能去栽赃陷害于他?” “只要你做了这件事,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区区一个越州林氏,又算得了什么?” 程敬宗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此时你点头同意,本官可以保你下半生前程,你若是不同意……” 程敬宗微微冷笑。 “林简有进士功名,本官奈何不得,你林昭身上可没有功名,若你不同意,你还有你的家人,本官想如何炮制,便如何炮制!” 第六十章 救命册子 听到“炮制”这两个字,哪怕是再世为人的林昭,心里都难免有一些慌张,他抬头看向程敬宗,咬牙道:“草民向来奉公守法,自问无有罪过,知州老爷要私设公堂不成?” “本官就是越州的父母官,本官的审你就是朝廷审你,何谈私设?” 程敬宗面无表情,从一旁取来纸笔,放在林昭面前,开口道:“你现在当着本官的面,把林简如何欺世盗名的经过,统统写下来,然后按一个手印,就可以回去了,否则今日本官就把你带到知州衙门大牢,到那里,可就没有现在这样好声好气了。” 程知州淡淡的说道:“进了知州衙门大牢,用不了一天,本官说什么你就会做什么,看你林三郎也不像是那种蠢直之人,没必要吃这种皮肉之苦,你说是不是?” 林昭额头见汗了。 如程敬宗所说,他的确可以现在就把林昭拉到知州大牢里去,然后随便扔一个罪名给他就是,这个时代的司法极其不严谨,人治多过法治,得罪了父母官老爷,自然就要受苦。 就算是林简得知了此事,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把林昭从牢里捞出来,等他们官面上扯皮结束,林昭不知道在牢里已经挨了多少顿打了。 想到这里,林昭知道不能跟这人硬来,他眼珠子转了转,对着程敬宗微微低头,苦笑道:“知州老爷,您要草民写什么啊?” 背叛林简很显然是不可能的,倒不是说两个人之间真有什么生死交情,而是利益使然,如今林昭勉强已经搭上了林简这艘大船,如果林简倒台,林昭自绝于越州林氏不说,这艘船也就算是沉了。 更重要的是,一个中伤族叔的罪名,就能让林昭背负一辈子。 但是眼下,又不能跟这个程知州硬碰硬,否则真被他拿进大牢里去,随便安上一个盗窃的罪名,就能让林昭在牢里脱一层皮。 为今之计,是要想办法从这里脱身。 只要离开这个酒楼,有林简庇护,程敬宗便不好再上门拿人。 “写什么?” 程知州面无表情:“自然是写你先制出了那个活字,然后被族叔林元达发现,从你手中将这东西强取豪夺了去,并且据为己有。”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缓缓开口:“据本官所知,你现在住的宅子,原先应该是林简的,是也不是?” “前一段时间,这个宅子就从林简名下,过到了你的名下,你与你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搬了进去。” “这便是林元达欺世盗名的证据,他把你的东西据为己有之后,又用这套宅子作为补偿,然后再上报京城,借以邀名,何其无耻!” “其人之虚伪,非止于越州,如今已至长安,已至圣听,以他人之物居功,欺世盗名,欺君盗利!” 不得不说,这位新任的知州,还是多少有一些本事的,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只简单两三句话,他竟然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出了七七八八。 林昭无奈之下,只得坐在了程敬宗面前,咳嗽了一声之后,提起了手中毛笔, 他下笔极慢,第一个“林”字,不仅歪歪扭扭,而且足足写了十几个呼吸,程敬宗眉头大皱,走到了林昭身后,看向他纸上丑陋至极的字迹,然后冷笑道:“林三郎,你少要故作聪明,你的字迹,本官是见过的,虽然只能算得上一般,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你再不写,就只能去知州衙门大牢里写了!” 林昭闻言,开始规规矩矩的写字,写了两个字之后,他把心一横,直接把笔扔在了地上,咬牙道:“知州老爷,您要草民写得东西子虚乌有,如果凭空杜撰出来,害了我家族叔,草民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您要抓我,现在抓了就是!” “无非一死而已,您即便是一州知州,平白无故害了我的性命,将来也难逃国法!”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 程敬宗冷声道:“像你这样的平头百姓,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冤死在我知州衙门的大牢里,又能如何?” “就算你死在知州衙门大牢里,罪名坐实,本官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名而已,回到长安之后,只要歇息个一两年时间,本官该做官还是可以做官。” 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本官起复之后,甚至还可以升官,你信也不信?” 此时还是盛夏,但是程敬宗的话却让林昭心里有些发冷。 让他发冷的是,程敬宗所言,居然句句属实! 一个地方主官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大牢里不小心死了人,只要推脱到狱卒或者牢头身上便可,跟他这个知州根本没有太多关系,如程敬宗所说,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名而已。 像他这样上头有人的官员,回长安歇息两年,还真的可以升官……!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摸出了一本只有二十页纸的小册子,放在了程敬宗面前,他微微低头,开口道:“知州老爷,这是草民这两天在书铺里售卖的故事册子,您拿去看一看?” 程敬宗呵呵一笑。 “本官知道你是想拖延时间,想要等到林元达或者其他什么人来救你,本官可以告诉你,跟在你身边那些护卫,能否活过今晚,还是一个未知之数,止于林简,他一个庶民,别说他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就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还能赤手空拳打过来不成?” 程敬宗不慌不忙的把这个小册子接了过来,淡淡的说道:“本官知道,你们指望着越州本地的官员、官差与我作对,但是此时越州城里,本官自己的人就有一两百个,除非越州本地人愿意跟着你们林家一起造反,否则本官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说着话,他翻开了这本小册子,林昭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道:“知州老爷,您直接看第三则就好……” 程敬宗微微皱眉,往后翻了几页,终于翻到了第三则小故事。 故事的标题很简单。 林侍郎巧创活字…… 程知州顿时微微变了脸色,他皱着眉头往下看下去。 林三郎见到他这个模样,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开口道:“知州老爷,这个小册子,是草民昨天开始售卖的,现在应该已经卖出去一千多册了,您要想构陷我家族叔的话,现在就派人把越州城里的这个册子,统统收回来,或许还来得及……” 其实他到今天为止,只卖出去四百册而已。 程敬宗脸色阴晴不定:“故事杂谈,焉能作数?”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 “知州老爷,这东西在您这里不作数,但是越州百姓那里,应该都是作数的……” 第六十一章 万一起火了呢? 那些印发售卖出去的小册子,十分关键! 只要这东西足够多,就能很快在民间广而告之,然后再从越州流传到隔壁州府,进而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去。 当然了,林昭印的那些小册子,未必能离开越州多远,但是可以预见的是,小册子里的故事,很快就可以传出越州,传到更远的地方去,乃至于……传到长安。 只要传播的够广,那么林简创造活字印刷的事情就算是坐实了,这个世界没有另一个世界里那些方方面面的媒体,按照世人先入为主的心态,就算程敬宗查到了这东西非是林简所制,也基本不可能对这件事的结果产生什么影响了。 程敬宗会被康氏派到越州来,自然不是一个蠢物,他手里拿着这个小册子,低头目不转睛的看了好几遍,然后才抬头看向林昭,语气幽幽:“这东西,是……谁所写?” 林昭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低声道:“这是草民在民间收集的故事,汇编成册,用以百姓消遣。” “本官是问,这第三则故事,是谁所写?” 程敬宗面色不善,低声道:“是你所写,还是林元达所写?” 林昭沉默不语。 程敬宗不等他回答,便继续说道:“不管是你们叔侄二人谁人所写,但却是你主动印制售卖的不假,也就是说你们叔侄二人,很想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然后用那些愚民之口,将这件事情坐实,让长安城无从查起。” 说到这里,程敬宗语气幽幽,低声道:“所以,你们在圆谎。” 他走到林昭面前,微微弯下身子,上下打量坐在椅子上的林三郎,低喝道:“这东西,的确不是林简制出来的,是也不是?” 林昭心里骤然一惊。 这个从长安来的新知州,好生了得! 刚到越州没有几天,就把事情摸索了七七八八,如今只凭借这个小册子,更是把实情推演了出来! 林简说此人,是凭借妇人上位,看来……是对他有了什么误会。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知州老爷这话就不对了,这故事却是我所写,目的是为了宣扬族叔的功绩而已,哪里有什么别的意思?” 程知州冷声道:“以林元达的脸皮,干不出这种让自己侄儿替他歌功颂德的事情,这件事情之中一定有猫腻!” 他走到林昭面前,声音阴冷:“今日本来你配合一番,本官也就把你给放了,现在看来,你是走不了了。” 说着,程知州大手一挥,开口道:“把这小子押到知州衙门大牢……不,直接押到知州府后院去看着,没有本官的命令,不许他见任何人!” 林昭脸色骤变,开口道:“程知州,事已至此,你抓我又有什么用处?” “你用处可大了,等本官拿到了你的口供,便带到长安城去,面奏天子,让他林元达身败名裂!” 林昭还是低估了康氏一系的人,对于林简的重视程度,他本来以为事情会止于那本故事册子,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他想的这样简单。 这个程敬宗,分明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他吩咐完之后,就立刻有两个大汉,站在了林昭身后,扣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林昭终于忍不住了,他抬头看向程敬宗,怒喝道:“程知州,林昭所犯何罪?” 程敬宗面无表情:“你夜闯翠湖楼,意欲偷窃,正巧本官在翠湖楼饮酒,被本官当场拿住。” 林三郎咬牙道:“苦主何在?” 程知州微微冷笑:“明日一早,自然会有苦主。” 说到这里,他大手一挥,低喝道:“带走!” “给这个能干的林三郎,好生松松筋骨!” 就这样,林昭被这两个汉子押解出了翠湖楼,而程敬宗仍旧在翠湖楼上,手里仍旧拿着那一本小册子,脸色阴晴不定。 他到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在越州城全城收缴此书,防止这书继续传播下去。 不过假如他真的下令收缴这些书,即便他真的把林昭卖出去的四百本书,统统收了上去,心里肯定也会惴惴不安。 因为林昭跟他说,已经卖出去了一千多本! 就在程敬宗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汉子突然急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来到了他的面前,长长喘气。 “老爷,不好了!” 程敬宗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微微皱眉:“什么事情?” 这个汉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外面被一群人给围起来了!” 这个下人低声道:“恐怕有一百多个人…”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程知州怒了:“我是越州主官,越州城里,还有人敢围我?” 他被几个下属带下了楼,只见楼下翠湖楼门口,已经被差不多一百多号人团团围住,这些人有的手里还拿着家伙,个个神色不善。 当先一人,是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书生,他手里捏着一把扇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翠湖楼。 程敬宗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对着青衣中年人怒喝道:“林元达,你带人围困朝廷命官,是想要造反吗?!” 带头的,正是林简林元达。 这一次,他这个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探花郎,都忍耐不住亲自出面了。 他深厚这一百多个人,大半是林家子弟,有些是林家的家丁,还有一些是兴文坊附近大户人家的家丁,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动员了起来。 这个时代,宗族的号召力很大,甚至于有时候族长登高一呼,全族人就能跟着一起造反! 林简此时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他已经通过赵籍,知道了林昭被程敬宗“请”走的消息了。 作为朝廷大员,他也有他的脸面,此时程敬宗在越州城里,把他的侄子给“劫”了,就等于是在啪啪打他林侍郎的脸面。 “造反谈不上,只是来讨一讨公道。” 林元达脸色阴沉,抬头看向程敬宗,冷声道:“敢问程知州,我家侄儿所犯何罪?” “他所犯何罪,你们明日来知府衙门,自会知晓!” 程敬宗怡然不惧,喝道:“难不成我堂堂越州知州,办案之前还要跟你林元达汇报一声么?” “汇报自然不用,但是凡是要讲规矩,程知州来越州做官,我等越州人自然欢迎之至,如果我这个侄儿犯了什么律法规矩,程知州给出案卷,找出苦主,他要是真有什么过错,我等听了之后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任由程知州处置。” 林简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闷声道:“可如果程知州不讲规矩,不由分说把人给带走了,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怎么个不好办法?” 程敬宗冷笑不止:“怎么?本官不放人,你们这些越州人,就要造反不成?” “我越州向来人杰地灵,两百年来一直都是大周的重城,造反自然是不会造反的。” 林元达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程敬宗。 “但是程知州如果不晓事,水土不服,一不小心死在了越州,那也不能说是我们越州人的错,是不是?” 说着,林简看向程敬宗身后的翠湖楼,面无表情。 “万一,这翠湖楼突然着火了呢?” 自古地方豪强与中央朝廷,一直都有矛盾,地方上的这些乡绅虽然明面上对朝廷来人毕恭毕敬的,但是说要怕,还真未必提的上。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这么个意思。 而越州林氏,就是越州本地正儿八经的豪强。 六十二章 我什么都没说 林简这番话,绝对不是随口说来吓唬人的空话,像程敬宗这种在越州毫无根基之人,真的惹恼了诸如越州林氏之类的地方豪强,莫名其妙死在任上,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程敬宗怡然不惧,面带冷笑:“林侍郎想要吓唬本官?本官来越州之前,随身带了近百护卫,不知道林侍郎这些家人,比起我身边的护卫如何?” 程敬宗身边的这些人,名义上是护卫,其实多半都是朔方军中退下来的老兵,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真与越州林氏的人起了冲突,绝对不会吃亏。 林简微微冷笑,开口道:“那就请林知州把你的护卫统统叫出来罢,今日我们在这里厮并一场就是,林某倒要看一看,朔方军的人,究竟能骄横到什么程度!” 程敬宗咬牙怒喝:“林七,你真要造反不成!” “最多只能算是械斗而已,如何称得上是造反?” 林简面无表情:“你程敬宗是官身,林某虽然无官职,但是也还吃着朝廷的俸禄,你我双方起了冲突,与造反何干?” 林简之所以敢说出这句话,很大一部分原因给因为,程敬宗身边的护卫……并没有正式的官面身份,也就是说,他们不算是越州知州府的人。 越州知州可以调动的人手,一来是知州府的衙差,以及山阴会稽两县的衙差,再者就是城防营的人,然而他初到越州没有多久,越州人认林简胜过认他,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能调动这些官面上的力量去对付林家。 这些力量,只会隔岸观火。 也就是说,他能够动用的,只有他带到越州来的这些护卫,这些护卫并没有官身,如林简所说,双方真动起手来,最多也就能定性为械斗而已。 因为他程敬宗一个人,代表不了国家机器。 程知州脸色难看。 他虽然真的带了七八十个人到越州来,但是这些人并不是时时待在他身边的,有些人在查探消息,有些人在办事,还有一些人在休息。 此时,他身边只有七八个人而已。 真的动起手来,多半要吃亏,而且他身边这些人,都是朔方军老兵,打起来一旦杀伤了人命,长安城那边一定会追究下来…… 更关键的是,这些林家人,如狼似虎…… 程敬宗毫不怀疑,这些人如果捉住了自己,真的有可能会把自己弄死! 毕竟林简这些年,算得上是“越州之光”了,所有越州人,无不为这位林探花而感到自豪,导致越州林氏在越州的势力极大。 程知州心里盘算了片刻,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简,咬牙道:“林元达,你也是科考正途出身的官员,如何能像土匪一般,本官就算为政有什么错漏,你大可以上书参奏,如何能带悍民,围困于我?” “参奏?” 林简冷笑道:“林某自然是要参奏你的,只是等长安的奏书发回来,我那个侄儿的尸骨恐怕都凉了,你这人初到地方为官,亏你也敢说自己是科考出身!” “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古今圣贤,焉能有你这种门生!” “口舌无用。” 这会儿,程敬宗其实气势已泄,只不过强撑着脸面而已,他怒声道:“林元达,本官敬你是官场前辈,初到越州便登门拜访,不料你在越州竟是这样骄横,居然带着家人围困知州,等今日事毕,本官定要上书参你,革了你的进士功名!” “那就看你我二人,谁会被革除功名罢!” 林简怒喝道:“你放人不放?” 他深厚一百多个林家人,个个上前一步,对着程敬宗高声喝道:“放人!” 一百多个人齐声高喝,场面十分吓人,程敬宗脸色有些发白,咬牙道:“林昭身负官司,岂能说放就放?” “程知州若不放人,今天恐怕走不出这翠湖楼!” 双方就这样,在翠湖楼门口对峙着,不过很明显,林简这边的气势占了绝对的上分,程敬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缓开口:“本官……需要考虑一个时辰。” 这时候,林昭早已经被带进了知州府大牢里,他的手下多半已经开始讯问了,只要问出了一个结果,人放与不放,都没有什么关系。 林简面无表情。 “一柱香之后,程知州若再不放人,林某就要带人冲进翠湖楼了,今日若没有一个结果,林某拼着前程不要,也会把程知州留在这翠湖楼里!” 一身青衣的林简,脸色非常难看。 “纵观大周二百年国史,林某还是第一次见你程敬宗这样的知州!” 程敬宗咬了咬牙,还是不敢继续与林简争吵下去,而是退进了翠湖楼里,等到一柱香之后,楼外的林家人越来越多,差不多已经有四五百人,把翠湖楼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林家人在林简的带领下,群情激愤,眼见就要开始冲击翠湖楼大门了。 此时翠湖楼里,除了程敬宗之外,加上店家也就十几个人,真的被外面的林家人冲进来,群情激愤之下,他真的很有可能…… 死在这里! 程敬宗今年才三十五岁,未来还有大好前程,如何肯甘心死在这种地方? 最终,他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房门,抬头看向眼前的林简,闷声道:“林元达,今日之事,本官会原原本本的写在奏书上,递到长安城里,让陛下见一见你的本来面目!” “少要废话。” 林简怒喝道:“你放人不放?” 程敬宗咬牙道:“林昭现在在知州府大牢里,我领你去就是。” 先前林简一直以为林昭还在翠湖楼里,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他脸色微变,伸手一把抓住了程敬宗的衣襟,怒声道:“你无凭无证,就敢拿人下狱?” 林简愤怒之下,直接拉着程敬宗的衣襟,喝道:“与我一起去大牢放人!” 就这样,林简与林家中人,揪着程敬宗,来到了知州府大牢,程敬宗百般磨蹭,终于对他的一众下人开口道:“放人。” 林简冷眼看着程敬宗,冷笑道:“程知州到越州来,办案不用知州府的衙差,反倒用自己的家人,莫非把衙门当成了自己的家?” “明日林某的奏书之上,定然会添上这一笔!” 程敬宗恶狠狠看向林简,却对后者无可奈何。 终于,林家的一些小辈,进入了知州府大牢之中,把牢里的林昭给搀扶了出来。 此时,林昭已经进了知州府大牢大半个时辰左右,被林家人搀扶出来的时候,他光脸上的淤青就有五六处,嘴唇还沁着鲜血,至于身上的伤,因为隔着衣服,暂时还看不出来。 好在林昭意识还算清醒,没有昏迷过去。 他走出大牢之后,林简连忙上前,搀扶住自己的侄子,这位朝堂浮沉二十年的林侍郎,见到林昭这副惨状,心里也有些戚戚然,他伸手扶着林昭,眼眶有些发红。 “三郎,是七叔拖累了你……” 林昭在里面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是这会儿意识还算清醒,他的头靠在林简的肩上,声音低微。 “七叔……” “我……什么都没说。” 第六十三章 英勇无敌林三郎 林昭的确受了点伤,但是实际上,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他刚被带出翠湖楼之后,林简等林家人便寻了过来,前后也就是大半个时辰而已,这个时候他才被带进知州府大牢之中,刚刚开始挨打。 不过程敬宗的那些下人,可能是嫉妒林昭生的好看,因此他的伤口多半在脸上,看起来颇为凄惨。 此时的林三郎,气息虚弱,甚至有些奄奄一息的欧模样,他费力的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在旁边站着的程知州,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人的欧阳。 然后,林三郎就在林简的怀里……“昏厥”了过去。 此时,林昭心里虽然因为程敬宗而有些气愤,但是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很清楚,他这一闭眼,就等于抱上了一根粗壮到极点的大腿! 从这一刻开始,林侍郎就欠了他一份莫大的人情,而且是不怎么好还清的人情! 见到林昭在自己怀中昏厥过去,林简气的脸色铁青,他抬头怒视程敬宗,咬牙切齿:“我家三郎,没有犯法,没有过堂,就被你身边没有公职的下人动用私刑,你这个知州,算是做到头了!” 林侍郎愤怒至极,起身怒喝道。 “程知州,今日之事,林某已经原原本本的记下了,你且等着就是,总有康东平也护你不住的一天!” 这句话一出,这个梁子就是结死了。 哪怕是程敬宗,听到了林简这番话,心里也有一些打怵,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读书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进士,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侍郎,他是太子的老师,一旦太子将来嗣位登基,他就是未来的帝师! 这等人物,把报复的话都放在了明面上,意味着这桩恩怨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程敬宗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他暗自咬牙,开口道:“林侍郎要告本官,本官也要状告林侍郎围攻朝廷命官,且看你我二人各自本事就是!” 此时,林简已经站了起来,他瞥了一眼程敬宗,不屑道:“就你也配与林某比拼本事,没有康东平,你配站在这里与林某说话?” 说完这句话,林简蹲下身子,让林家人把林昭放在了他背上,然后这个读书人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 起身之后,林简回头看了一眼程敬宗,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看到了林简背负林昭远去的背影,程敬宗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些畏惧之心。 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用这么偏激的手段了。 ………………… 当天晚上,林简就把林昭背回了代园休养,林昭在代园睡了一晚上之后,才“幽幽醒来”。 醒来之后,林昭把事情的前后与林简说了一遍,又跟他说了一些关于故事书的事,林简听了之后大为感动,他坐在林昭的身边,长叹了一口气:“三郎乃我之恩人。” 林昭半躺在床上,连连摇头:“这都是侄儿应当做的,只是那个程知州,殊为可恨,全然不按衙门的规矩办事,若非七叔搭救及时,恐怕……” 提到程敬宗,林简当即闷哼了一声:“这厮倚着康氏姐弟的势而已,若是寻常知州,哪里敢这样猖狂?不过他也嚣张不了多久了,越州之事,我会原原本本的具疏上奏,康东平的手在文官里伸的不长,想来吏部那边很快就会派人下来查实,到时候程敬宗就要滚出越州城了。” 说到这里,林简怒声道:“只可恨这点罪名,暂时拿不了这厮,等将来康氏失势,这人今日所作之恶,定要他悉数报偿!” 程敬宗刚到越州不久,他对林昭的所作所为,在林家人看来自然是罪大恶极,但是林昭一没有残二没有死,这个事情就不会闹得太大,最多也就是把程敬宗贬官半级或者调出越州了事。 不过越州到长安有千里之遥,书信往来再加上朝廷处理的时间,程敬宗就算要离任越州,也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段时间里,还是要加一些小心。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程敬宗多半还要在越州待上一段时间,这人做事不择手段,全然没有半点朝廷官员的仪态,不可不加以防范,他手下有不少朔方军的人,赵籍等人护不住你,要不然三郎你与你母亲就先搬到代园来住。” 说到这里,林简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避嫌,我会搬出去。” 当初林简送了林昭一套宅子,越州城里包括林家内部,就有些风言风语,说是林简与林二娘可能有染云云,如果林二娘真的搬进代园住,那么林简肯定是要搬出去的。 林昭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七叔,这样太麻烦了,而且母亲也不一定愿意搬进来,照我看来,程敬宗既然这一次没有做成,应该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否则与泼皮无赖何异?” “这人这般行径,本就与泼皮无赖无异!” 林简摇头叹了口气,开口道:“罢了,你母亲不搬进来也没有关系,但是你养伤这段时间,还是住在代园里比较好,你昏睡的时候,为叔已经找人给你看过,好在没有怎么伤到筋骨,服些清淤的药,休养几天也就大好了。” “你母亲那边,昨天晚上已经让人给她打了招呼,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着。” 听到他提起母亲,林昭连忙道:“切莫跟她说我受了伤……” 林简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开口道:“这种事情,自然不会与她说,只跟她说你在外面住上几天。” 林三郎这才放心下来,开口道:“还要劳烦七叔,给谢叔那边打个招呼,告诉他我受了点伤,这几天不能去书铺,然后那些故事书要继续售卖,不能断了。” “一定要告诉谢叔我住在这里,让他有什么事情,过来寻我……” 三元书铺的事情非常重要,而且谢三元一家人现在也颇为危险,林昭必须要让谢三元随时能联系到自己才行。 这个时候,如果他“失联”了,谢家以及三元书铺可能立刻就会大乱。 “稍后我就派人去。” 林侍郎微微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都应该是我的事情,是我做了错事,拖累到了你的身上。” 他坐在林昭的床边,与他交待了几句之后,就起身离开了,毕竟他还要去写参奏程敬宗的奏书,以及联系朝中的朋友故交,还有那位太子殿下,有许多事情要忙。 林简离开之后,林昭就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歇息,睡了个回笼觉之后,就已经到了中午,有一个代园的下人,毕恭毕敬的走了进来,对着林昭拱手道:“三公子,外面有个姑娘,说是来找您的……” “姑娘?” 林昭揉了揉眼睛,立刻明白了是谁,他立刻开口道:“快请她进来……” 片刻之后,一身月白衣裳的谢澹然,推开房门来到了林昭的床前,见到满脸淤青的林昭之后,谢姑娘立刻红了眼眶,然后缓缓坐到了林昭床边。 “怎么弄的?” 谢姑娘咬了咬嘴唇,强忍住眼泪。 林昭没有回答,而是勉强一笑:“姐姐怎么来的?” “阿爹说你伤了,住在这里。” 谢澹然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低声道:“所……所以,我就来看看你。” 她再一次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是你家里的那个兄长又对你动手了么?” “当然不是。” 林三郎嘻嘻一笑,开口道:“是我昨天关了铺子之后,在路边听到有人说喜欢姐姐,说要去跟谢叔提亲,当时我就冲了上去,跟他们打了一架!”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自己的脸,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奈何他们人数太多,足足有四五十人,我只打赢了三十多个,便被剩下了人打成了这个模样……” 第六十四章 不许叫我姐姐 听了林昭这句话之后,本来已经要落泪的谢澹然,差点没有忍住笑出了声,她伸手掩着嘴,有些埋怨的看了一眼林昭,轻声道:“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贫嘴。” 这些暗处的争斗太过残酷,林昭不愿意把这些事情说给谢澹然听,因此只能借这种玩笑话遮掩过去。 见到谢澹然露出笑容,林昭也咧嘴一笑,开口道:“我从不说谎,可惜谢姐姐当时没有在场,不然便能看到我一个人打好几十个的伟岸身影了。” “再胡说八道,我便不理你了。” 谢澹然瞪了林昭一眼,然后仔细看了看林昭脸上的伤痕,又叹了口气:“你…疼不疼啊?” 疼自然是很疼的,昨天动手打林昭的,可都是朔方军的将士,下手不轻。 林三郎勉强一笑,开口道:“姐姐放心,都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的,过几天就能回书店看店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姐姐你这几天最好也不要出门了,现在越州城里不怎么太平…” 谢澹然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道:“要我说,你就不应该跟你这个叔叔沾上什么关系,他是进士老爷,跟你又不是近亲,非要往人家身前凑什么?你就在书铺里好生打理生意,如何会惹上谢谢麻烦?” 这两天时间,谢三元也跟家里人说了,让她们尽量不要出门,虽然谢澹然不明就里,但是还是可以猜出这些事情与代园里的那位进士老爷有关系。 在她看来,林昭不愿意继续待在书铺里,多半也是因为这位进士老爷。 林昭笑着看向谢澹然,微笑道:“姐姐,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一个书铺里罢?” “如何就不能了?” 谢澹然轻声道:“我阿爹就是一辈子待在那个书铺里,养活了我们一家人,他这样看中你,将来……将来……” 谢家并不是什么大门大户,所以谢澹然的眼界见识,自然也不会太高太远,她心中所想非常简单,就是让林昭继续在书铺待着,将来……好生把书铺经营下去。 至于官场,朝堂,乃至于那座只听过名字的长安城,对于她来说,都太过遥远了。 林昭现在脸上有不少淤青,颇为狼狈,不过他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笑着说道:“谢叔如果真的看中我,先前也不至于一直不让我见姐姐,在书铺做伙计,始终是不长久的……” 这个世界上,固然有很多势利眼,但是这些人,也未必全是恶人。 为人父母,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女儿跟这个穷小子过一辈子苦日子,那些满口“莫欺少年穷”的毛头小子们,真正能够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个? 谢三元先前,一直不肯让林昭与谢澹然脸面,直到林昭拿出了一百贯钱,与他一起合伙开作坊的时候,他才没有继续插手这件事,而是默许了林昭与谢澹然来往。 这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对于谢三元的做法,林昭也非常理解。 “怎么就不长久了?” 谢澹然有些生气,开口道:“你在书铺里,总不会有人打你,外面的恶人那么多……” 说到这里,她看了林昭一眼,咬了咬嘴唇:“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是不长记性!” 此时她就坐在林昭的床边,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几尺,眼前尽是谢澹然的少女风情,林昭心中一动,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谢澹然骤然被林昭牵手,如同触电一般,只觉得浑身一麻,她立刻把手抽了出来,从床边站了起来,满脸通红。 “你……你做什么?!” 林昭是个厚脸皮,嘿嘿一笑道:“姐姐生得太好看了,一时间没有忍住…” 谢澹然脸上的红晕未去,她怒视林昭:“我还以为三郎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却是一个…登徒子!” 林昭心中有些无语。 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我老实的…… 这不是骂人吗? 他只能笑着赔了几句不是,谢澹然这才消了气,不过再也不敢坐在林昭床边,而是自己搬了把椅子,与林昭隔开了一米多的距离。 他们一对少男少女,自然不能在房间里待的太久了,坐了一会儿之后,谢澹然便起身要离开,林昭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口道:“谢姐姐,回家之后,近几日便不要出门了,你家那个弟弟,最好也暂时不要去学堂读书,否则容易招来麻烦。” “我过几天就能从这里出去,到时候再去看望姐姐。” 谢澹然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她先是低头“嗯”了一声,等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瞥了林昭一眼,微微低头。 “以后不要一口一个姐姐的,你又不姓谢,干什么叫我姐姐?” 说完这句话,谢澹然便推开房门,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林昭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送她,等她走远之后,林昭才回过神来,闻了闻自己的右手,嘿嘿笑了笑。 “真香。” …………………… 越州知州府里,刚上任没有多久的程知州,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脸色很是不好看。 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穿着一身布衣,这个汉子对着程敬宗微微低头,开口道:“老爷,京城二爷那里已经查到了林简等人的图谋。” 程敬宗深呼吸了一口气:“你说。” 这汉子低头道:“国子监祭酒长孙信,年底就要告老了,二爷估计,太子那边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目的就是为了把林简捧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去……” 先前康氏一系的人,一直以为林简等人弄出活字,只是为了重新起复回归朝堂,因此京城的那位二爷康东来,才把程敬宗安排到了越州,想要把林简的事情搅黄。 直到前些日子,长孙信正式上书请辞,天子许他明年回乡之后,康东来等人才幡然醒悟,太子等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论资历以及品级,林简都有资格坐到国子监祭酒的这个位置上,唯一稍稍欠缺的就是名气,凭借着这个活字,林探花将会在短期间之内闻名天下,到时候京城里的太子殿下只要轻轻退一推手,林简入主国子监,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 程敬宗心里暗自皱眉。 他这一次,已经把林简得罪死了,如果林简重新回到朝堂,并且升为国子监祭酒,他以后的日子将会分外难过。 想到这里,程知州看向面前的这个汉子,沉声道:“二爷是什么意思?” “二爷的意思是……” 这个汉子微微低头,声音沙哑:“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阻止林元达回长安!” 第六十五章 血赚! 结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就安心留在代园里养伤,他受的伤本就不重,休养了三四天之后就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主要是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散去,不好直接回家去。 其实他第一天就可以下地走路了,只是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身上的伤“装”的严重一点,因此才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四天。 不过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他还是躺不下去了,准备去书铺那边看一看情况。 他一大早就爬了起来,简单洗漱完之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守在门口,林昭连忙走了上去,开口问道:“赵大哥!” 这个人正是消失了好几天的赵籍,那天晚上林昭被程敬宗的人“请”走之后,赵籍也跟着消失不见,后来几天时间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林昭问过林简,林简说赵籍只是受了点轻伤,没有什么大碍。 赵籍看到林昭之后,脸上微微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小公子身子无恙了罢?” “我没有什么事。”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这几天我一直担心赵大哥,赵大哥没有什么事情吧?” 赵籍深呼吸了一口气,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那天晚上,对小公子动手的人,提前察觉到了我等的位置,而且他们下手极狠,每个人功夫都不弱,我们一共四个人护在小公子身后,都被他们盯上,我只是一些皮外伤,另外三个人,两个轻伤,一个重伤……” 林昭被程敬宗“请”去的那天晚上,明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双方在翠湖楼对峙了一番而已,其实暗处早已经起了冲突,赵籍等四人统统被堵住了,对方都是朔方军中的老兵,手上都是军中功夫,下手极为狠辣。 其中一个伏牛山的子弟,后背中了两刀,伤口足有半寸,如果不是对方没有杀人的心思,他决然没有活命的可能。 听到这里,林昭心中也为之凛然,相对于赵籍等人遇到的危险来说,他在牢狱之中的一些皮肉伤,都不足挂齿了。 林三郎微微欠身,对着赵籍躬身作揖:“连累诸位兄长受伤,林昭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话不是这么说的。” 赵籍沉声道:“元达公命我等护卫小公子,我等护卫不力,让小公子给人绑了去,是我等对不住小公子。” 这个时代的人,极为重恩重义,就拿伏牛山来说,整个寨子因为当年林简的善举,十几年时间依然念念不忘,如今来越州相助林简,哪怕已经死伤数人,也无怨无悔。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赵大哥,我还有事情去见七叔,等这件事情了了,小弟请伏牛山的兄弟们喝酒。” 赵籍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小公子自去忙就是。” 林昭对他抱了抱拳,然后直接朝着林简的住所走去,很快就在代园的书房里见到了林简,林简见林昭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也颇为开心,亲自把他拉进了书房,微笑道:“还好三郎你没有什么大碍,要是你真的落下了什么伤,为叔以后真的无颜再见你了。” “你身上,还有哪些伤处没有?” 林昭摇头道:“剩下的都是一些皮肉伤,过几天也就好了,七叔,最近几天程敬宗还有什么动作没有?” “没有。” 提起程敬宗,林简的脸色沉下来一些,他微微皱眉道:“从那天晚上与他起了冲突,把三郎你带回来之后,程敬宗就再没有什么动作了,这几天他好像连知州府也没有出,颇为安静。” 听到了林简这番话,林三郎大皱眉头。 程敬宗那天晚上,分明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按道理来说,既然已经开始对林家人动手,彻底得罪了林简,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偃旗息鼓…… 按照林简的说法,也就是两个月左右,程敬宗多半就会被调离越州,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做些什么才对。 看到林昭这副模样,林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三郎不用太过忧心,他程敬宗不过一个知州,而且初来乍到,整个越州上下的官员,没有几个服他的,他在越州翻不出什么浪花。” 说到这里,林简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缓缓开口道:“这一次的事情,三郎乃是我之恩人,我这几天想了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可报答你的,三郎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你说的出口,为叔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这是要发奖励了! 林昭心中暗自欣喜,有林简这番话,他在大牢里那顿打就没有白挨,不仅没有白挨打,甚至还是……血赚! 不过这种时候,他自然是不能提任何要求的,因为只要他不开口,这份人情林简就会一直欠下去。 想到这里,林昭连忙对林简低头道:“我是叔父的侄儿,替叔父做点什么事情,乃是天经地义,万不敢要叔父报答。” 林元达大摇其头,开口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补偿三郎一点什么,为叔总是觉得心中难安,既然三郎你无所求,那为叔就替你安排……” 林简低头沉吟了一番,起身关上了书房的房门,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本来这件事还没有尘埃落定,不该对外人说,但是三郎你出力不小,对你说了也无妨。” “国子监的长孙祭酒,即将致仕。” “前番宋王世子李煦,之所以从你手中买下了那个活字的册子,乃是为了替为叔在长安造势,从而给为叔谋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林简沉声道:“这件事,再有几个月应该就会尘埃落定,到时候为叔就会回到长安城去,如果这件事情能成,三郎你就与我一同到长安去。” 他低声道:“我安排你进太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当然了,这件事情不一定能够做成,如果为叔去不了长安,便写信去石鼓书院,那里的山长是我师兄,有我的书信,他定然会收你入门墙。” “无论如何,总要给你一个前程。” 林昭闻言,立刻站了起来,对着林简低头深深作揖:“多谢叔父提携!” 这种时候,自然是要当仁不让的。 太学是大周官方的最高学府之一,而石鼓书院也是大周民间最出名的几个书院之一,如林简所说,这两个地方无论是哪个,都能给林昭一个前程! 即便他去石鼓书院读书之后,连秀才都没有取中,但是只要有石鼓书院的名声在,回到越州之后依然可以靠着这个名气,舒舒服服的活一辈子。 而且,按照现在的局势,只要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里不出什么事情,林简多半会回长安去,也就是说,林昭大概率可以进到太学读书! 大周的太学,只有三品官的子弟才有资格进入,也就是说哪怕林简成功坐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也才刚好三品,理论上只能安排一个儿子进太学读书。 他之所以敢应承林思正两个名额,再加上林昭一个名额,是因为太学归属国子监,他如果当上国子监祭酒,自然可以走走后门。 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去长安看一看的,能进入太学,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谈不上提携。” 林简笑呵呵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三郎聪慧机敏,来日在长安城里,未必没有你一席之地。” 第六十六章 火爆全城 因为程敬宗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动静,林昭与林简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离开了代园,只是林简依旧不怎么放心,让赵籍跟在林简身边,贴身护卫。 之前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赵籍等人大概都是距离林昭十几步二十几步,遥遥跟着,才给了程敬宗等人动手的机会,如果贴身跟着,就算程敬宗再来,也不至于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 就这样,林昭与赵籍两个人,一同离开了代园。 本来赵籍是站在林昭身后的,林三郎刻意往后退了两步,与赵籍并肩而行,询问了一些伏牛山的事情。 此时两个人已经颇为熟稔,赵籍也没有什么隐瞒,把伏牛山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国朝初年的时候,朝廷威严强盛,虽然不能说四海之内无有匪寇,但是即便有落草的山贼匪盗,也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与官军交锋。 但是到了三十多年前灵帝时期,国力日渐衰退,再加上天灾不断,各地匪盗四起。 当时伏牛山的赵家寨,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寨,不过因为有家传武学,四周匪盗皆不敢侵犯,因此在伏牛山威名日盛。 后来,赵家寨干脆就占了伏牛山,成了一个半门派半村寨的地方,十多年前还跟南阳的一些官吏起了冲突,如果不是林简,赵家寨便只能落草为寇了。 大周至今上登基之后,虽然算不上中兴,但是国力勉强恢复了一些,如果伏牛山真的造反,多半早已经族灭了。 正因为如此,十多年来赵家寨一直对林简心怀感激,直到现在,仍然念念不忘。 听到赵籍说起赵家寨的事情,林昭扭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赵大哥,如今……匪寇很多么?” “不少。” 赵籍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道:“先皇帝赋税太重,把许多人逼到了山上,到了当今皇帝,虽然好了一些,但是毕竟没有好上太多,几十年前上山的那一拨人,如今依旧有很多不肯下山,不服朝廷教化。”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暗暗皱眉。 看来,这个朝廷的隐患,远不止一个藩镇那么简单,除了依旧繁华,金光闪闪的长安城之外,还有不少四下为祸的盗匪! 难怪身为官员的程敬宗,敢这样嚣张,浑然不顾朝廷的规矩!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他就已经走到了三元书铺门口,只见三元书铺门口,排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大约有四五十个人,当然了,此时全民素质远没有那么高,除了排队的人之外,还有不少人挤在书铺门口,正在抢购书籍! 整个三元书铺,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林昭只躺在代园里四五天,三元书铺这边的故事汇,已然火爆到了这种程度。 有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家丁,正在人群之中,想要奋力挤进去,然而他身材有些瘦弱,努力的半晌之后就被人立刻出来,这个家丁双手掐腰,破口大骂:“一群狗娘养的,认得字不认?就来这里买书!” 他跟着家里的少爷,读了几天书,心里很是瞧不起那些大字不识的文盲。 除此之外,已经有不少人鬼鬼祟祟的站在书铺门口,见到人之后便敞开衣襟,神神秘秘的说上一句。 “要书么?只要二十钱……” 林昭站在书铺门口,看到这副场景,有些目瞪口呆。 这个时代对于精神娱乐的匮乏程度,远远超过他的相像,以至于只是十几个小故事编撰在一起的故事书,居然让这些越州人疯狂到了这种地步…… 甚至,还催生出了黄牛这个职业! 书铺门口被堵的水泄不通,林昭也看不到书铺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给赵籍打了个招呼,两个人绕到了书铺后面的后门,林昭在这里看了几个月铺面,自然知道如何进去,他伸手从门缝里往后掏了一下,便取出了钥匙,成功走了进去。 书铺铺面里,谢三元已经忙的满头大汗,这会儿才不到中午,昨天晚上连夜印制的二百本故事汇,又已经卖了七七八八。 林昭连忙走了过去,帮着谢老板收钱发书,谢三元见到林昭之后,也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合力之下,很快把剩下的书本卖的一干二净,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对着外面的人说道:“诸位,今日的故事汇已经卖完了,明天请早,明天请早……” 这些人都是为了买书而来,听到书没了之后,都骂骂咧咧的散了。 很快,书铺门口就没剩下几个人了。 谢三元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林昭苦笑道:“三郎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几天晚上去作坊,白天来看店,你再不来,我多半就要累死了…” 林昭把他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笑着问道:“谢叔,这几天这东西卖了多少了?” 谢三元喘了口气之后,开口说道:“每天二百本,该有一千本了吧。”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东西不挣钱,前几天还有人过来抢,拿了书就跑,如果不是三郎你叮嘱过,我早也就不卖了。” 林昭坐下来之后,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我先前卖了四百本,谢叔你又卖了一千本,这也就差不多了,明天再来买的人便不会这么多了。” 这东西才几千个字,就是抄录出来也不是太过麻烦,卖了这么些天的时间,剩余的市场不会太大,即便有剩余市场,也会被那些抄书的人,以及讲故事的人给消化掉。 想到这里,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开口道:“咱们明天再卖一天,便不要卖了。” 谢三元连连点头,苦笑道:“这东西卖的越多,估计亏的越多。”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昭,问道:“三郎这几天哪里去了?那天有人来说你受了伤,可把我吓得不轻。” “谢叔放心,我已经无碍了。” 谢三元又看向林昭身后的赵籍,林昭连忙给谢三元介绍,两个人互相行礼之后,就算是认识了。 介绍完之后,林昭也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对着谢三元开口笑道:“谢叔还想继续卖这故事汇么?” “不卖了不卖了。” 谢三元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三郎说卖这个是为了避祸,其中的道理,我这几天也想明白了,既然是为了避祸,贴再多钱进去都没有什么,可既然已经无事,咱们也没必要再亏钱不是?” 这几天时间,程敬宗一直老老实实的,不曾对林昭家人以及谢三元一家人动手,因此谢三元便觉得没有什么事情了。 林昭心里虽然仍有疑虑,但是却没有说出口,他对着谢三元笑了笑:“这第一期自然是不能再卖了,如果谢叔还愿意卖,我这两天就把第二期给琢磨出来。” “至于这第二期的价格,肯定不能再卖十钱了。” 林三郎轻声道:“谢叔如果有兴趣,咱们书铺可以一直把这个东西做下去,当然,价格订高了,买的人肯定就不会像今日这么多了。” “不过只要价格够好,每一册就都能挣到钱,虽然不是什么大钱,总比之前的书铺挣得多一点。” “铅活字慢慢搞不急,这东西却也是一个挣钱的门路,就是稍稍辛苦一些,谢叔愿意做下去否?” 第六十七章 布局与布置 大周这一百多年以来,文学昌盛,就拿越州来说,只要是家里有些田产闲钱的,几乎都会供养一个读书人,想要走科考的路子。 因此这个时代,并不缺可以编故事的知识分子。 之所到现在,市面上一直没有故事书出现,是因为印刷方式的限制,这个时代主流的方法还是雕版,这种仅用来消遣的故事书,自然不可能一一用雕版刻印出来,因此这个行当才会一直空白到现在。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有谢三元弄出来的那一套木活字,想印什么内容就可以印什么内容,出版故事书的先天条件也就有了。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活字印刷的推广,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铅活字,这种故事类型的书只会越来越多,甚至用不了多久,还会出现其他各种各样的书…… 现如今,就算活字在长安推行,天下各州郡想要弄出来,也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在这一年时间里,只有三元书铺一家,有条件印这种东西出来。 而且林昭的故事储备非常丰富,不做这个也有些可惜了。 因为在上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书卖完了,到了下午的时候,铺子里的生意就少了许多,三元书铺里,林昭坐在谢三元的对面,脸上带着笑容。 “谢叔,能挣钱的行当,咱们自然没有理由不做。” 谢三元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做下去自然是没有问题,只是这书的内容……” 林三郎轻声道:“这故事汇前几期的内容,可以交给我来写,以后只需要贴个告示征集内容就是了,越州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久试不第的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等压在咱们头上的这桩祸事消散之后,我可能就不能来书铺给谢叔帮忙了,。” “不过这些事情也不用谢叔你亲力亲为,不管是书铺这边还是印刷那边,都可以请人来办,谢叔你只要大概照看照看就是。” 谢三元比谁都清楚,林昭不可能一辈子在三元书铺看店,他当即点了点头,缓缓开口。 “外人终归是信不过。” 谢三元沉吟了一番,开口道:“这样罢,我给本家写一封信,让家里过来两个后生,帮我打理铺面……” “亲戚未必有外人信得过。” 林昭看向谢三元,微笑道:“谢叔的生意想要做大,眼皮子就不能这么浅,还是从外面招掌柜伙计比较好,最起码他们还会有所忌惮。” 谢三元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既然三郎这么说了,那我明天就贴出告示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后续这个小册子,如有收益,七分归三郎,三分归我,如何?” “谢叔说这话就见外了。” 林昭笑着说道:“仍旧五五分就是,再说了,不管几几分,我又不会在这里安排账房,谢叔愿意分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谢三元面色严肃,开口道:“我做买卖十几年,从来没有眛下别人一个铜板,该给三郎的,自然一个钱也不会少。” 林昭面带微笑,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一定挣钱的买卖,谢叔有没有兴趣?” “三郎都说一定挣钱了,岂能没有兴趣?” 谢三元立刻来了精神,开口道:“快说来听听……”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谢叔可有一些造纸作坊的门路?” “这个自然是有的。” 谢三元不假思索的说道:“我在越州做了十几年书商,不知道买了多少纸回来,只越州城里的造纸作坊,我就认得十余个。” “那就想办法盘下几个。” 林昭目光炯炯,开口道:“谢叔自己买下也好,我们一人出一半钱也好,能盘下几个便盘下几个。” 林三郎声音笃定:“最多半年时间,各地纸价必然大涨!” 随着更高效率的印刷术诞生,对纸张的需求一定会抬高纸价,而且是大幅度抬升,当然了,随着需求变大,各地的造纸作坊也会随之变多,从而慢慢抹平这种市场波动。 不过藉此挣一波快钱还是可能的。 林昭的想法是,买几个造纸作坊下来,然后囤积一些成品纸,等明年纸价上涨的时候,再开始售卖,然后等这个势头即将过去的时候,再把这几个造纸作坊卖了。 这样前前后后,就能有不少钱入账了。 不过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越州了,因此这件事情,只能交给谢三元去操作。 谢三元也不是蠢人,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联想到活字,他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随即眼睛一亮,开口道:“我恰好认得几个生意不是如何好的造纸作坊,明天我就去跟他们商谈此事!” 两个人在这座不怎么起眼的书铺里,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三元书铺未来一两年的发展计划,给定了下来。 对于林昭来说,这些生意是十分重要的。 这个时代的商人地位不高,所以他并不准备亲自下场去做商人,而是借着谢三元的手去挣钱,他现在的财产大概是五千贯钱,这些钱在越州已经不少,但是明年很大几率,他要跟着林简一起到长安城去,对于长安城来说,五千贯钱,太少太少了…… 而与谢三元合作的这些生意,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将会给林昭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 财可以通神。 有钱,自然不会是坏事。 ……………… 如赵籍所说,此时的大周,是不怎么太平的。 因为先皇帝昏聩无能,偏偏又很长寿,整整二三十年时间,各地的赋税都很沉重,导致到处都有百姓入山做了匪寇,不再服朝廷教化。 越州附近自然也有。 整个越州,最高的一座山叫做东山,又叫东白山,三十多年前就有一批强人占山为王,建立了天狼寨,发展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一座规模足有三四百人的匪寨,经常下山劫掠乡民,偶尔还会结队劫掠商队。 三十年来,历任越州知州无不想要平灭天狼寨,一方面自然是为了造福百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自己的征集上添上闪光的一笔。 但是很可惜,这个匪寨人数够多,甚至超过了越州官兵的数量,而且又相对团结,对东山了如指掌,很难真正把他们一鼓作气给消灭干净。 前任知州杨璞,便曾经邀请在越州附近驻扎的军队出手荡平东山,只可惜东山地形繁复,那一战天狼寨虽然死伤惨重,但是还是存活了下来。 经过这一次打击之后,天狼寨就消停了不少,这几年已经很少再听说有什么消息。 然而这一天,有一个身骑黑马的汉子,从越州城奔到了东山,经过层层关卡之后,他成功的进入了天狼寨。 第六十八章 魏将军 林简的奏书与程敬宗的奏书,几乎是同时到达京城。 双方各执一词,林简参奏程敬宗初到地方,便仗势行凶,动用私人,扣押林家子弟,又动私刑致人重伤。 而程敬宗则是参奏林简带领家眷围攻朝廷命官,有割据一方不尊朝廷之嫌。 两封奏书,几乎是同时送到了御史台。 这个时代,如果是寻常政事,六部衙门都有可能受理,级别高一点的,直接送到政事堂里去,而参人告状的,一般是送御史台处理。 当然了,如果你可以随时见到皇帝,也可以跟皇帝去告状,不过这种事情,皇帝一般不爱搭理你就是了。 像林简与程敬宗这种,一个是被革职的前任侍郎,一个是越州的地方官,他们告状的奏书,如果没有门路,可能御史台都不会搭理。 但是……林简是有门路的。 他是一甲第三名入仕,又在朝堂活跃了二十年,在文官圈子里颇有些影响力,再加上太子十分看中他,因此他的书信到了长安之后,就有专人拿着,送到了御史台里,再从几个御史手中,顺利的送到了御史中丞手中。 大周的御史台,理论上的主官应该是御史大夫,但是这个职位常年空悬,一般是御史中丞主事。 相比较于林简来说,程敬宗在长安城文官圈子里的影响力,几乎就是略等于无了,他虽然特殊进士,但是是凭借康东平的关系入仕,在工部做事的时候,整个长安城也没有几个文官能看得起他,他的书信虽然也送到了御史台,但是根本没有送到御史台的决策层手里,就被随手丢到了角落里。 再之后,御史台就派人与吏部沟通了,不出意外的话,将程敬宗贬官调任的文书,很快就可以走完流程,送往越州。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若有流程走完,少说也要一个月时间,再加上路上的时间,前后最少也要两个月。 不过这一次,东宫那边派人到御史台询问了这件事,因此流程就会快上许多,最多一个月时间,文书就能送到越州去。 当然了,因为康贵妃的原因,康氏这些年在朝堂上的势力越发壮大,各衙门都有倒向,御史台还在走流程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向康东来报信了。 这位在工部任事的康二爷,收到了御史台的报信之后,只简单扫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一边,微微冷笑。 “且看你们这些笔杆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 此时的越州城,距离林昭被打,已经过去了接近半个月时间,半个月的时间里,林昭脸上的伤已经完全大好,连一点伤疤也没有留下。 他是在伤好之后,才返回家中居住,因此林二娘根本不知道他受伤的事情。 这段时间里,程敬宗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老老实实的在知州府办公,不管是林简还是林昭,都多少放下了警惕之心,不再对他太过防备。 当然了,他一日没有离开越州,赵籍就还是跟在林昭身后,贴身保护。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三元书铺的故事汇,已经出到了第三期,新出的故事汇,价格涨到了三十钱一册,虽然销量减了不少,但是毕竟可以挣钱,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三元书铺借着这个故事汇,大概有四十贯钱的纯利入账,这个收入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相比于之前书铺的利润,已经上浮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长久的买卖,不出意外的话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谢老板充满了干劲,每天在作坊和书铺之间奔忙,偶尔还要去各个造纸作坊里考察,忙的不亦乐乎。 而林昭,除了在书铺里看店写故事之外,偶尔还会告假出去与谢澹然一起约会,一对少男少女感情剧烈升温,距离确认关系,只差一步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 林昭现在……太小了。 他今年才十三岁,距离成年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诚然这个年代十三岁成婚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对于林昭来说,他现在……还处在早恋之中。 不过虽然他还是个少年人,但是他不管是事业还是前程,都已经走上了正轨,如果事情顺利的话,等明年大腿七叔成功回到长安去,他也可以跟着鸡犬升天,去长安城里好好见一见世面。 现在是乾德七年的七月,距离明年大约还有半年的时间,这半年时间里林昭能做到的,一来是多看点书,二来是尽量多挣一点钱,给自己攒下一些资本。 对于传说中的长安城,林三郎还是颇为期待的。 然而,生活总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 就在林昭开始为未来准备的时候,越州知州府书房里,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了程敬宗的面前,他脸上足足有三道刀疤,颇为骇人。 面对程敬宗,这个汉子不卑不亢,只是微微低头抱拳,声音低沉:“程老爷,大将军说了,越州这边你可以放手施为,这件事情做成了之后,你就向朝廷告病,暂且去灵州躲一躲,在灵州,没有人能够动你一根汗毛。” 灵州,就是朔方军的治所。 程敬宗深呼吸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对着这个刀疤脸汉子沉声道:“魏将军,东山那边……都联系好了么?” “自然联系好了。” 这个姓魏的将军面无表情,开口道:“他们敢拒绝,本将军立刻就可以上山剿匪,这些山上的刁民,最是怕死,自然不敢不听话。” 程敬宗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魏将军,事后这个寨子,是绝对不能留的,不然就算是大将军,也会被朝廷里的人藉此攻讦。” “自然如此。” 刀疤脸将军声音沙哑:“大将军已经往这边增派人手了,估计再有十几天就能到越州,等他们做完了这件事好,程老爷你可以带着他们上山剿匪,替……那位天下闻名的读书人报仇。” “这样一来,等这件事情过去,程老爷说不定依然可以回到长安城里做官。” 程敬宗暗自咬牙,声音还是有些激动。 “这……这件事太大了,恐怕太子一系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这有什么?” 魏将军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自先帝朝开始,这些山上的匪寇四处劫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第六十九章 山雨欲来 林昭的运气比较好,出生在了越州这种相对富庶一些的地方,再加上越州附近不远处,就有朝廷的驻军,再加上林昭这十几年并没有怎么出过门,所以他十多年都没有见到什么盗匪。 但是实际上,如今的大周并不太平。 国朝初年的时候,朝廷还能有足够的力量控制地方,但是到了灵帝时期,因为皇帝昏聩,朝政一度落入宦官奸臣之手,再加上其人奢侈无度大肆加赋,以至于大周一百多年的国运,在其手中飞快的走向下坡路。 一个君主,昏聩无能一些,其实不甚要紧,胡作非为也没有什么,最可怕的是身为天子,不仅昏聩无能,而且……还很长命! 灵帝一共在位近四十年,四十年时间里,国家混乱不堪,各地民怨沸腾,多有起义,差一点这个国家就亡在了这个荒唐天子手里。 直到今上即位之后,励精图治,才把倾颓的国运稍稍挽回一些,可是今上在勤政的十几年之后,也日渐怠政,最近十来年时间,又迷上了康氏…… 正因为这些原因,导致大周各地的匪盗,非常之多。 这些匪寇,有些是因为先前吃不下去饭而上山落草的,也有一些是灵帝时期起义的义军,敌不过朝廷的军队,便只能钻进深山里,落草为寇。 越州东山的天狼寨,就是灵帝时期上山落草的难民,如今这个寨子已经传了三代人,当代寨主姓徐,真名叫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外人一般称呼他为徐老大,其人善用一柄长矛,而且善弓弩,十分厉害。 此时,徐老大面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高大汉子,这汉子静静的现在徐老大对面,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反而微微带着一丝不屑。 “徐兄弟,时间就定在三日之后的晚上,到时候越州的西城门会给你们开着,你们从城里抢走的所有东西,都归你们天狼寨,我家主上就只有一个要求。” 黑衣人面无表情:“要你们杀进兴文坊去,把住在兴文坊的林简林元达给一刀杀了,听明白了没有?” 这个计划,是远在朔方的康东平,亲自定下来的,按照这位康大将军的意思。 既然不能解决林简可能带来的麻烦,那就想办法解决林简这个人! 反正现在这个世道,山贼攻击县城攻击州城的情况并不罕见,事情结束之后,只要把罪过全部推到山贼头上便好,只要首尾做得干净一些,事后再派兵把天狼寨给平了,便没有人能把这件事情,栽到他康大将军身上。 相比于朝堂里的文官,康东平这种武将的手段,显然更直接,也更暴力。 这位天狼寨寨主今年也才三十岁,听到了这番话之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眼前这个外乡人。 “冲击越州,是天大的罪过,我等做了这件事,朝廷岂能不追究?” “怕什么?” 这个一身黑衣的汉子沉声道:“三十多年来朝廷何止一次要剿灭你们天狼寨?到现在你们还不是一样活着?” “东山险峻,等闲官兵上不来。” 这个黑衣人呵呵一笑,对着徐老大低声道:“事成之后,若这东白山有危险,某可以在边军之中替徐老大谋一个校尉的差事,徐兄弟一身本事,说不定能在军中大展拳脚,将来封侯拜将,也在翻掌之间。” 徐老大早知道眼前这人是朝廷军方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军中的,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件事情太大,我一时也无法决断,敢问兄台,是大周哪一个军中的?” 听到了这话,黑衣人眼中隐现寒光,但是他很快就掩盖了过去,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本来这个是天大的忌讳,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说给徐兄弟听,但是我不说,徐兄弟应该也不会安心。” “我等……是范阳节度使麾下,我家主公治下九州,统兵十万,就连朝廷……” 说到这里,黑衣人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徐老大皱眉沉思,又想起了这个人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说出的威胁话语,他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嘶声道:“兹事体大,我等可以替你们做事,但是如果朝廷派大军征剿,我寨中兄弟,须得有个去处。” 听到他松了口,黑衣人也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徐兄弟放心,我家主公麾下正缺徐兄弟这种有本事的人,将来你我同主共事,还要靠徐兄弟照拂才是。” ……………… 东白山上,一桩天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但是越州城里对此丝毫不觉,此时越州城已经连续阴了好几天,厚厚的乌云堆积在越州上空,不时就会有惊雷阵阵。 古怪的是,一直没有雨落下来。 这会儿林昭还在三元书铺里,布置自己在越州的“商业版图”。 说是商业版图,其实也就是关于造纸作坊,以及故事汇,还有铅活字三个行当而已。 按照林昭的构想,未来故事汇要从三元书铺之中脱离出去,成为一家类似于杂志社的存在,这样以后做大了,印刷技术上来了,还有可能从杂志社转型为报社之类的媒体。 当然了,这种还需要漫长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能急得来的。 至于造纸作坊,是挣快钱的买卖,也没有什么长远的战略,林昭大概跟谢三元说了何时买何时卖的时机,只要在明年造纸这个行当最热门的时候,把手里的铺子脱手出去就是了。 除了这两个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铅活字了,只要能把铅活字弄出来,就可以向其他印刷作坊出售字模,到时候哪怕林昭远在长安城,只这一个行当,就能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最起码让他在长安城,不至于成为穷人。 这会儿是下午,书铺里的故事汇已经卖完了,书铺里虽然还有客人,但是已经寥寥无几,林昭搬了把凳子,坐在谢三元对面,详细的跟他讨论未来一段时间的“企业战略”。 简单来说,就是以铅活字为中心,兼以发展故事汇。 说到这里,林昭开口道:“至于故事汇这个东西,已经可以开始向外征稿了,但是既然开始征稿,就要雇一个读书人来甄别这些稿件的优劣……” “这个职业,我称之为编辑。” 林三郎满脸严肃,开口道:“这是一个神通广大的职业,谢叔你不知道,在一个莫可名状的地方,有这么一群编辑,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 谢三元坐在林昭对面,听得一愣一愣的。 两个人正在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爹,阿爹。” 谢澹然手里拿着两把油纸伞,来到了书铺门口,她看了看书铺里的老爹和林昭,甜甜一笑。 “阿娘说天要下雨了,让我给你们送伞过来,免得淋了受凉。” 她话音刚落,天空中密布的乌云里,又一道惊雷炸响。 林昭皱了皱眉头,看向了门外厚重的天空。 …… 要下雨了啊。 第七十章 东山贼! 阴沉了两三天之后,越州城下起瓢泼大雨。 因为雨太大,三元书铺都关了铺子,谢三元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颇为丰盛的酒席,让人把林昭请到了自己家喝酒。 这些日子,不管是林昭还是谢三元,都是在四下奔忙,颇为辛苦,总算借着这场大雨,可以歇一歇,谢家一家四口人,再加上林昭一共五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谢澹然还是第一次与林昭一起同桌吃饭,有些不太好意思,自己盛了点菜,到一边吃去了。 反而是她的兄弟谢晋,相对来说要外向的多,不时跟林昭搭几句话。 谢澹然今年是十五岁,她的兄弟谢晋今年十三岁,与林昭同年不过比林昭小了几个月,谢晋十分会说话,一口一个三哥,喊得很是亲热。 多半是谢三元事先交待过,不然他应该不至于这样“懂事”。 林昭对于这些人际交往颇为熟稔,他与谢三元推杯换盏,后者脸色都已经喝红了,林昭仍旧若无其事,谢老板放下酒杯,瞪了林昭一眼:“三郎常常饮酒?” “不常饮酒。” 林昭微笑道:“从前与母亲住在乡下,精粮吃的都不多,哪来的钱喝酒?” “你家里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 谢三元叹了口气,开口道:“你的那个嫡母啊,确实不是如何贤惠,上次与你闹过一场之后,前些日子还跑来书铺问我,你一个月的工钱是多少,我懒得搭理她,便与她说你一个月五百钱,那妇人满脸不快,骂骂咧咧的走了。” 林三郎哈哈一笑:“她自然不高兴,我与她说我一个月四百钱,只给了她三百!” 谢三元脸上也露出笑容,开口道:“以三郎的聪慧,那种妇人自然奈何不得你。”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林昭低头端起酒杯,与谢三元碰了一杯,一杯酒喝下肚,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不瞒谢叔,经过这几个月时间,我算是在七叔那里有了一些份量,他已经许诺我,明年若能回长安去,便把我送进国子监的太学历读书。”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一眼谢三元,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我……应承下来了。” “国子监……太学…” 谢三元也放下了酒杯,低头琢磨了两句之后,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是天大的好事,三郎你还年轻,能够进国子监进学,将来定然前途无量……” 谢三元这几个月虽然忙碌,但是林昭与谢澹然之间的关系,他也都看在了眼里,如果林昭一直留在越州,等明年十四岁了,双方的婚事也就可以定下来了。 以林昭的本事,定然是上上的佳婿。 可是如果林昭随着那位元达公上京去,再回越州便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谢澹然本就比他大上两岁,就算等也等不了几年。 况且,即便谢澹然愿意等,将来林昭愿意不愿意,还是未知之数。 而且林昭刚说完自己要入太学读书的事情,这会儿提起婚事,未免有攀附之嫌。 想到这里,谢三元就没有开口再说些什么,只是低头喝了两口闷酒。 坐在旁边吃饭的谢澹然,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起身与母亲说了句吃饱了,便起身离开,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林昭心思玲珑,自然发现了谢澹然的离开,他回头对着谢三元笑了笑,开口道:“谢叔,我此去长安,一来是长长见识,二来也是看能不能给自己谋个前程,但是毕竟是客居异地,会经常回来看看的。” 谢三元低头叹了口气。 “三郎志向高远,去自然应当去长安城看一看,为叔活了四十年了,也还没有去过长安。” “等谢叔把铅活字做出来,就是你不想去长安,也不成了。” 林昭微笑道:“以后咱们的生意做大了,就在长安城设一个总部……” 他话还没有说完,谢三元便有些好奇的问道:“何为总部?” …… 林昭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跟他解释这个问题,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大约就是驻地。” 说完,叔侄俩又举杯喝酒,谢三元酒量不行,没过一会儿就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见谢三元已经晕乎乎不能再战,林昭站了起来,对着谢三元开口道:“谢叔,我有些事情要询问谢姐姐,你先喝着,我去跟她说两句话……” 谢三元迷迷糊糊的点头,正准备告诉林昭谢澹然的房间在哪里,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这小子已经轻车熟路的朝着谢澹然的房间走去。 谢三元眼皮子直跳。 这小子,绝对偷偷来过自己家,而且……不止一次! …… 脸色有些发红的林昭,走到了谢澹然门口,轻轻敲门之后没有人应,他呼唤了一声谢澹然的名字,还是无人回应,于是乎他便大着胆子,推门走了进去。 谢家的宅子不大,谢澹然的房间自然也不会特别大,不过却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屋子里还有一些淡淡的脂粉香气,很是好闻。 谢澹然趴在自己简易的梳妆台上,把脸埋进了怀里。 林昭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然后轻声说道:“谢姐姐?” 谢澹然没有理她。 林昭又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喊到:“澹然?” 谢澹然这才把头抬起来,两只眼睛已经哭的通红,她咬着嘴唇看了林昭一眼,恨恨的说道:“谁让你进我闺房了?” 这个时代,女子闺房颇为私密,除了家人之外,外人尤其是外面的男子很难得进。 因为喝了酒,脸色有些发红,他嘿嘿一笑:“谢叔让我进来的。” “你……” 谢澹然伸手擦了擦眼泪,咬牙道:“你不是要去长安城么,还来我这里做什么?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美女佳人,你去了长安城之后,哪里还会记得我……” 林昭把椅子搬到了谢澹然附近,轻声道:“来世上一遭,总不能不去长安看一看,要不然姐姐你同我一起去长安去?” “你去长安求学,我跟着去做什么……” 谢澹然脸颊发红,低声道:“再说了,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跟你去长安?” 林三郎脸皮极厚,笑嘻嘻的说道:“实在不行,等会回家我跟阿娘提一提,让她与谢叔见一面,把亲事先定下来,这样你成了我的未婚妻,咱们不就有关系了?” “你……” 谢澹然脸色更红了,她低着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了。 “你说的是……” 谢澹然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屋外一道银白色的雷光照亮了整个越州城,随之滚滚雷音炸响! 这一声雷响之后,院子外面,一阵骚乱的声音传来,然后隐隐可以听到有马匹疾奔! 林昭微微皱眉,起身走到门口听了听,然后他就听到了街道上一些极其慌张的声音,隐隐可以听得清楚…… “东山贼进城了!” 这些惊恐的声音越来越响,渐渐可以听得清楚了。 “东山贼打进城里来了!” 虽然身处香闺之中,林三郎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七十一章 焉能等死! 东山贼? 林昭在东湖镇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近二十年越州城都相对太平,因此也没有人提起这个,不过听到外面乱成这个样子,林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回过头来看向谢澹然,沉声道:“澹然,外面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咱们要去谢叔那里去,独处容易出事。” 说到这里,林昭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谢澹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心里本来有些慌乱,但是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她点了点头,跟着林昭一起离开了自己的闺房,朝着谢家的正堂走去。 此时,谢三元的酒意,已经被外面的动乱惊醒,他连忙把夫人与儿子到自己身边来,刚准备去喊谢澹然与林昭,两个人就已经携手走了过来,林昭把谢澹然放在谢三元身边,皱眉问道:“谢叔,外面的人在喊什么东山贼,东山贼是什么?” 谢三元心中已经有些慌乱,但是听到了林昭的问话之后,他还是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东山贼……便是东山之贼,是聚集在东白山上的一处匪寇,听说有好几百人。” “我还是少年的时候,这帮人经常在越州为祸,不过近二十年很少见到他们的踪影了…” 说到这里,谢三元有些忧心的看向院子外面,低声道:“奇怪,这个时候城门应该已经闭上了才对,越州守城的士兵也有数百人,如何给这些贼人闯进来的……” 他长出了一口气,起身开口道:“这些山贼凶残异常,见人便杀,招惹不得,我家后院有一处地窖,咱们先躲进去罢……” 前些年匪寇作乱的时候,虽然没有打进越州城里,但是毕竟人心惶惶,因此越州城里的民居,只要是有年头的,家中多半都有一处藏身的地方,谢三元拉着老婆孩子,一家四口人朝着自家后院走去,最终在柴房的柴堆里翻出一个地窖的入口,谢三元先让谢夫人带着谢晋以及谢澹然走了进去,然后他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越州城里的兵丁不少,这些贼人就算作乱,最多也就是一晚上时间,明天一早也就会被赶跑了,咱们在地窖里躲一晚上就是。” 林昭看了一眼这个地窖的入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 “谢叔,你快进去罢,我不能躲在这里,我还要回家看我母亲是否安全……” “这个时候,顾及不了许多了!” 谢三元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低声道:“林夫人知道这种情况,也会让你躲进去,林夫人聪慧,想来也会自保,这个时候了,哪里有跑出去的道理?” 谢三元刚说完这句话,外面又是一道闪电,雷声滚滚。 林昭脸色阴晴不定,咬牙道:“谢叔刚才说,这个时候城门已闭,这些山贼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闯进来的,是不是?” “这是自然,越州城城门向来是日落便关,这会儿约莫都已经戌时正了,城门无论如何也应该关上了才是。” 谢三元仍然没有想明白,继续说道:“按理说,如果山贼攻城了,官兵怎么样也能抵挡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官府会派人知会百姓,让百姓撤离或者自行躲避,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山贼径直闯进了城里……” “真是咄咄怪事。”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低声道:“三郎,来不及说这么多了,快进去避祸罢,明天一早便什么都清楚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朝廷也会治那些官老爷们一个失职的罪过,到时候那个什么程知州,也就在越州待不了了……” 他还要伸手拉林昭,却看到林三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极为难看。 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程敬宗……程敬宗!” 谢三元皱眉道:“三郎,你在说些什么?” 林昭眼睛有些发红,他咬牙道:“如谢叔所说,越州是江南大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样轻易给山贼打进来,但是这些山贼偏偏打进来了,那么很明显是官府里有人,故意把他们放了进来!” “我说这段时间程敬宗为何这样老实,原来是在谋划此时,这人……好狠!” 说到这里,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谢三元,低声道:“谢叔,你在这里好生照看家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出去一趟。” 这会儿,越州城内电闪雷鸣,雨水如同不要钱一样,铺洒下来。 外面依旧不断有惨叫哀嚎的声音传来,颇为吓人。 谢三元仍旧拉着林昭的衣袖,不肯松手,他出奇的没有听林昭的意见,而是开口道:“三郎,我算是你的长辈,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听我的,不能再出去了……” “若是林夫人安然无恙,你却在今夜罹难,想来林夫人多半也是活不下去的。” 林昭面无表情,低声道:“谢叔,我必须要出去,除了母亲那边之外,我还要去代园看一看……” “代园?” 谢三元紧紧的拉着林昭的手,低声道:“三郎,那些大门大户,家里的家丁就有几十上百个,家中的地道密室,更是不计其数,他们用不着你去担心,你且护住自家性命!” 林昭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深呼吸了一口气。 “谢叔,我今夜必须要去一趟代园,非是为了七叔,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今夜的这场动乱,是针对七叔来的,如果他被这些贼人给杀了,那……” “杀了便杀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三元低喝道:“就是他林元达死了又如何,大不了你不去长安了就是,前程要紧,还是性命要紧?” “谢叔,这不是前程的问题!” 雷雨之下,林昭咬着牙说道:“若七叔罹难,你我两家必然跟着遭难,程敬宗在越州最少还可以待两个月,没了七叔庇护,他焉肯放过我们?” “尤其是我,已经被他抓过一次,若没了七叔,他便可以随心所欲的对我下手……”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当日程敬宗对他说过的话。 “想如何炮制你,便如何炮制你!” 程敬宗阴恻恻的声音,如同在耳,让林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如果林元达死在了这场动乱之中,谢家或许不一定有事,但是他林昭,几乎一定会跟着出事,尤其是那位程知州身边,跟着不少军中的好手,就算林昭想远走避祸,恐怕带着母亲,也不可能离开越州。 听到这里,谢三元依旧不愿意让林昭离开,他低声道。 “可你去了,也未必会有什么作用……” “总要去搏一搏。” 林昭目光凶狠,开口道:“我今夜躲在这里,便是在这里等死,我去代园看一看,至少能看到过程,死个明白!” 他看向谢三元,声音凌厉:“谢叔,林昭从来都不是等死的人!” 说罢,他一把从谢三元手中,把袖子扯了出来,一边往外跑,一边高声道:“谢叔,护好谢姐姐!” 林昭一头扎进了大雨之中,声音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谢三元现在自家柴房门口,看着林昭远去的方向,心里颇有些震撼。 临大事时,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人,比他这个成年人还要果决,清醒。 谢老板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暗暗自语。 这个颇为神奇的少年人,如果能过了这个坎…… 便算是一个人物了。 第七十二章 凶匪恶盗!(求推荐票啊!!) 大雨瓢泼。 林昭没有打伞,冒雨行走在大雨之中,此时街道上巡街的坊丁,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偶尔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在大街上奔跑。 更为骇人的是,林昭只在街上走了几十丈远,便看到了三四具尸体,哪怕是天降大雨,也难掩血腥气。 林昭心里有些慌乱,他尽量走在一些偏僻的小巷子里,避开主干道,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走到了自己家门口,此时他家的院子们已经闩死,一方面大雨瓢泼,一方面外面又在战乱,林昭不敢大声呼喊,瞥了一眼旁边并不算高大的院墙,他咬了咬牙,从街边搬过来一块石头,踩着石头从墙头翻了进去。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练习赵歇教授他的伏牛山功夫,虽然没有见奇效,但是体力已经好了许多,再加上他从小在镇子上长大,身形比较灵活,很快就翻了进去。 进到院子里之后,林昭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外人闯进来的痕迹,他长舒了一口气,径直走向林二娘的房间,伸手敲门道:“阿娘,阿娘……” 房门很快打开,里面的林二娘看到了浑身已经湿透的林昭,连忙把他拉了进去,一边要给他换衣裳,一边开口道:“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伞也不打就跑回来了?实在不行,就在你谢叔那里住一晚上就是了。” 林二娘在越州城里没有什么熟人,平日里她就喜欢宅在家里,也不出门,因此没有几个认识的,此时越州城里虽然已经乱了套,但是并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躲在屋子里没有出去,外面有雷音阵阵,虽然听到了一些吵闹的声音,但是林二娘并没有在意,而且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她差不多已经睡下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您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 林二娘伸手就要给林昭脱掉湿透的衣裳,开口道:“快把衣裳脱下来,免得浸湿了身子,受寒。” 林昭微微摇头,对着母亲沉声道:“阿娘,我还要出去一趟,便不换衣裳了,今天晚上……外面有些乱,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去,就在家里待着……” 既然自己家中没有危险,那么今天晚上多半就不会出事了,毕竟如果是程敬宗勾结了那些贼人,那么他们的主力应该是放在林家,最少也是放在兴文坊,林昭的这个宅子距离兴文坊虽然不远,但是是在承平坊,与兴文坊中间还隔了一个坊。 而承平坊现在还没有动静,那么那些贼人今夜多半是不会来承平坊了。 林二娘看了看自己儿子的脸色,皱眉道:“外面出什么事情了?” “有些人在闹事。” 林昭自然不肯告诉林二娘事情的严重性,他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道:“阿娘你今天就在这待着千万不要出门,如果院子里有动静,你也不要出去看,能躲在柜子里便躲在柜子里,天一亮便没有事情了。” “儿子天亮便回来。” 说完,林昭就要转身离开。 林二娘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她低声道:“昭儿,你……”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林昭打断。 “阿娘,儿子今夜必须要出去……” 见他神态坚决,林二娘本就性格柔弱,当下也不再坚持,只能低声道:“那昭儿你小心一些……” 林昭重重点头,再一次跑进了大雨之中,为了不动院门的门闩,他再一次爬墙爬了出去,咬了咬牙,朝着兴文坊奔去。 兴文坊他已经去过很多次,路径记得极熟,很快便走进了兴文坊坊门,刚一进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林昭眉头大皱,左右看了看,只见兴文坊里到处都是尸体,林昭强忍住心中的恐惧,贴着墙边,踉踉跄跄的来到了林家大宅附近的一处小巷子,小心翼翼的朝着林家大宅看了一眼。 漫天雨幕之中,他看到了林家大宅门口,足足站着七八个人! 这些人,各个手持钢刀,极其骇人! 林昭连忙把头缩回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很明显……这些所谓的东山贼,已经进入了林家,而且基本上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林家虽然家大业大,家中的下人奴婢就有一百多个,家丁也有不少,但是很明显,面对这些凶神恶煞的贼人,他们明显不是对手。 这个时候,林昭想要从正门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在这些日子里,他多次出入林家,知道林家大宅的后门以及代园的后门,他再一次闯进雨幕之中,绕了一大圈之后,从后门进了代园。 代园里,依旧是亭台楼阁,到处都是花草山石,但是现在,却弥漫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林昭左右看了看,偶尔可以在代园的花草丛中,看到一具具尸体。 林昭心中大骇,甚至有想转身逃走的念头,但是他强忍住恐惧,小心翼翼的朝着代园里林简的住所走去。 终于,他在雨夜之中,摸索到了林简的住所,只见林简的住所附近,已经满地尸体,门口已经一片猩红。 这些尸体,有些是伏牛山赵家寨的人,有些是这些东山贼,很显然,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战。 林昭心中大乱,左右看了看之后,就在这群尸体中寻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他心神大震,三两步走了过去,走到这人面前伏了下来,失声道:“赵大哥……” 这人,正是这些日子里教授他习武的赵籍,这会儿赵籍已经满身鲜血,嘴巴鼻子里都是血沫,眼见就已经不活了。 林昭声音颤抖,呼唤道:“赵大哥……” 他怀里的赵籍,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竟然勉力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林昭,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缓缓开口。 “去……救……” “元达公……” ………… 另一边的林家前院空地上,住在林家大宅总共三百多个人,已经全部被贼人们喝令集合在了这里。 三百多个人,都被这些贼人喝令跪伏在地上,面对着这些钢刀,瑟瑟发抖。 天狼寨的寨主徐老大,手持一柄长刀,对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缓缓开口:“林大老爷,我不想再重复刚才的问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林简在哪里?” 林思正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要杀便杀,老夫不知道。” 林简是越州林氏最耀眼的光芒,也是越州林氏的希望,他当然不能说。 对于林思正来说,林简的份量远远高于他这个家长。 “很好,林老爷倒是很有骨气。” 徐老大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漫步走到一个林家子弟面前,手中长刀随手挥落,一颗大好人头落地。 林思正怒目圆睁,呼吸骤然急促。 “林老爷,你说是不说?” “你把林简交出来,我们兄弟也不会再造杀孽,转身便走,如果你不说,每十息,徐某便会动手杀一个人。” 林思正气的浑身颤抖,却是闭上了眼睛,不肯再看。 徐老大呵呵冷笑,手中长刀再一次抬起。 林家的人群之中,一个中年人再也忍耐不住,缓缓站了起来。 第七十三章 求死与求生 这个中年人从人群之中站了起来,虽然面对刀斧,难免有些胆怯,但是神情坚决,高声道:“我便是林元达。” 林思正睁开眼睛,看了这个中年人一眼,面露不忍之色,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反而是这个中年人身边的一个十来岁的童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面露疑惑。 徐老大闻言,把手中的长刀入鞘,颇为欣赏的看了这个中年人一眼,抚掌道:“听说你是读书人,读书人里,难得有这般胆色,徐某佩服。”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背后取出背在身后的长弓,正要一箭射死这个出头的“林元达”,突然从院子的一角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住手。” 徐老大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又有一个中年人,从代园的入口朝着大院这边走来,这个中年人虽然身形有些狼狈,衣衫也有些不整,但是脸上却没有什么惧色,面色平静。 “我是林简。” 他说完这句话,对着人群之中那个出头的中年人躬身作揖。 “多谢六兄好意,但是既然是冲我来的,便没有人让他人替死的道理。” 这个从代园那边走过来的,正是真正的林简,他本来正在一处暗室之中躲着,有一个赵家寨的年轻人护着他,但是知道了林家老少都被匪寇捉住之后,他便义无反顾的从暗室之中走了出来。 林侍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徐老大开口道:“既然你们是为我而来,我死之后便不要再为难林家人了,要抢什么都随你们的意,但是人命毕竟无辜。” 那个被林简称为六兄的中年人,是林简的堂兄林清泉,同时也是林思正的儿子。 他本来想要站出来,替林简死上一遭,从而让这些贼人退去,见到林简走了出来,林清泉当即大急,对着徐老大高声道:“这位好汉,我便是林简,杀我就是!” 徐老大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打小就在山上做强盗,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争相求死,城里的人家,就是与乡下的不太一样。”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狰狞起来。 “可是老子也分不清你们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林简,既然如此,只能一发杀了!” 说到这里,徐老大也不再废话,手中的长弓拉满,凌厉的一箭朝着真正的林简射了过来。 林元达站在原地,闭目等死。 但是箭矢还未到,他便被一股力量扑开,跌倒在地上,因为这会儿还在下雨,林简直接扑在了水洼里,整个人已经狼狈到了极处。 他愕然回头,只见一个少年人同样趴在身边,很显然刚才就是这个少年人一把把自己推开的。 林简大惊失色,低声道:“三郎,你如何会在这里!” 扑开林简的,自然是堪堪赶到的林昭,他奋力把林简扑开之后,那根迅疾的箭矢却从他的肩膀上擦了过去,擦出了一道口子,林简强忍着疼痛,对着林简怒声道:“七叔,你若是就这样死了,如何对得住赵大哥他们?” 伏牛山在林简身边的人,一共二十多个,都是一些身手不错的汉子,这一次虽然他们也杀了不少山贼,但是毕竟人数悬殊,这些人大半死在了山贼手里,就连赵籍也身负重伤,多半是很难活下来了。 林简低声道:“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林家老少,统统死在这里罢?” 他们两个人正在说话,徐老大已经丢下手中的弓弩,提刀走了过来,他走到了林简与林昭面前,看着面前的这两人,微微一笑:“二位说完了没有,可以上路了否?” 还不等林简回答,一旁的林昭就已经强忍住胳膊上的伤口,抬头看向徐老大,开口问道:“这位山主,我想问一问,程敬宗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能买的下你们全寨老小的性命?” “程敬宗?” 徐老大抬起手中长刀,皱眉道:“什么程敬宗?” 林昭勉强站了起来,恶狠狠的看着徐老大,低喝道:“你可知你要杀的人是谁?他是当朝的户部侍郎,太子的老师!我不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冲进林家四下杀人,但是今日你动手杀了我七叔,来日整个大周,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林三郎声音凌厉,怒喝道。 “你的寨子,抵得住官兵,抵得住长安的神策军吗!” 徐老大本来手中的刀已经快要砍下去了,但是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这次来,一来是收了那个黑衣人的金子,二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谋个官身,进入黑衣人所说的范阳节度使军中从军。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他心中稍稍有些犹豫,不过江湖中人不会想的太多,徐老大手中长刀举起,冷声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今日仇怨已结,自然不能给自己留下一个仇敌。” “日后老子就算因此而死,也拉了个大官与我陪葬!” 说着,他手中长刀便要砍下来。 今日,天狼寨的人在越州城里杀了不少人,再林家也杀了不少人,如徐老大所说,这个死仇已经结下来,他自然不肯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 此时,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了。 林昭瞪大了眼睛,低吼道:“我可以做主,山主现在转头走出去,林家对此事绝不再追究,今日便当山主没有来过!” “山主要什么东西,尽可自取。” 林昭咬牙道:“想来请山主过来动手的人,也不会给山主多少钱财,何必为了这一点小利,杀害朝廷大员?” “这其中利害,山主要想想清楚!” 林昭声色俱厉:“这一刀下去,你们寨子便一定会跟着我七叔一起死!” 徐老大本来已经砍下来的刀,慢慢停了下来。 他微微皱眉,看向眼前这个少年人,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林简,脸上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林昭心里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山主今日进城,应该是有人把你们放了进来,山主可以想一想,整个越州有谁有本事把你们放进来?” “只有越州知州!” “他与我七叔有仇,才会这样做,但是他现在还在知州任上,有人打进城来,对他来说是天大的罪过,你们动手杀了我七叔之后,他焉能放你们离开?” “他一定会杀你们,借以邀功避罪!” 林昭的话音刚落,林府外面已经有动静传来,一个天狼寨的矮汉子迈步走了过来,对着徐老大大声道:“寨主,外面有官军慢慢包过来了!” 其实此时林家大宅外面,还都是山阴县衙的官兵,暂时对天狼寨的人是形不成威胁的。 林昭连忙趁热打铁。 “我有办法让你们出城!” 少年人目光炯炯有神,开口道:“只要山主不再动手杀人,我可以保证你们安然离开越州城!” 见这个强盗头子不为所动,仍旧目光凶狠,林昭声音有些急切了。 “程敬宗身为知州,绝不可能留下勾结山匪的罪名,他绝对会动手灭口!” “山主若不信我,你们绝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第七十四章 欠他一条命 越州城里乱成了一团。 不止是兴文坊一个坊遭了贼人,兴文坊附近的几个坊,也同时被敌人劫掠,这几个坊里住的,大多是越州城里的富户,纷乱之下,这些人都慌慌张张的四下逃窜,尤其是兴文坊的坊民,争相逃离兴文坊。 而此时,兴文坊外已经集结了差不多一百多个官兵,这些人里有些是山阴县衙的衙差,有些是城防营的人,还有一些是县衙临时征集的壮丁,都围在兴文坊门口,但是迟迟不敢进去。 山阴县令郭兴,看着眼前的兴文坊坊门口,额头上已经满是大汗 兴文坊在山阴治内,如今却被贼人闯了进来,他这个县令受牵连已经是必然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是会牵连到什么地步,要知道那位太子的老师还在兴文坊里,如果他被这些山贼给杀了…… 想到这里,郭兴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他回头看向身边的县尉,怒声道:“知州衙门的兵怎么还不见动静?会稽县衙的人都到了!” “这些贼人这般凶悍,只凭我山阴县衙,如何能敌?” 郭县令破口大骂,怒声道:“还有城防营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如何能让这些贼人,轻而易举的进了城里!” 越州相对富庶,山阴自然也是富县,在这种地方做县令乃是一个肥缺,而且不出几年时间就有升迁的可能,但是经过今天晚上的事情,这位郭县令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 不止到此为止,而且还有可能因此获罪,从大老爷变成阶下囚。 他如何能不着急,如何能不愤怒? 郭县令一边骂人,一边集结人手,好容易集结到了二百多人左右,他胆子也大了一些,硬着头皮说道:“事到如今,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林侍郎被那些贼人给害了,咱们统统都要进大狱!” 郭大老爷神勇异常,大手一挥,怒喝道:“进去救人!” 二百多个人,在他的指挥之下,涌进了兴文坊,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直接朝着林家大宅冲了过去,进了林家大宅之后,郭县令立刻吩咐道:“查探贼人踪迹,尽量寻到林侍郎,把林侍郎保护起来,寻到林侍郎之后,莫要轻举妄动,等知州衙门的兵到了再说……” 他手下的人立刻点头应命,开始在林家大宅里四下查探,而郭兴则是被一群人护在了中间,心中惴惴不安。 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是万万不肯以身涉险的,他也是进士出身,今年才三十许岁,如今虽然前程可能不存了,但是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享受,如何愿意与这些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 郭县令被一群人护着,心惊胆战的等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那个被派出去的县尉才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对着郭县令低头抱拳:“县尊,林家大宅里处处都是尸体,估计死了近百人,但是……未曾见到那些贼人的踪影!” 郭县令大皱眉头,开口道:“方才明明见到有贼人在林家肆虐,怎么一转眼时间,便人影无踪了?” 这县尉继续说道:“县尊,林家大院里的数百林家人,大半……都被剥去了衣裳,卑职猜想,那些贼人应该是换上了林家众人和下人的衣裳,趁乱逃出了兴文坊,外面正在下着雨,天色又黑,便给他们逃了出去。” 郭县令咽了口口水,很是紧张的看着县尉。 “林…林侍郎如何了?” “具体不清楚,不过应该无恙……” 县尉恭敬低头:“刚才卑职询问了几个林家人,不曾听说林侍郎遇害。” “这便好,这便好。” 听到贼人已经跑了,郭县令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胆子也大了起来,对着四下的人吩咐道:“本县现在去探望林侍郎,你们四下探查,如果碰到贼人,就地格杀!” “通知知州衙门,让他们封闭城门,把这些胆大包天的匪寇,截杀在城里!” 说完这句话,郭县令不顾大雨,朝着林家大宅的正堂走去,此时林家的正堂里,足足有几十个人或者站着,或者坐着。 林家大宅里一共住了几百个林家人,不过这会儿妇孺之类的都收到了惊吓,多半都已经回房间去了,在正堂里坐着的,除了一些长辈,就是各个小家里可以说话的男人。 不过这些人多半都穿着里衣,外衣都给人剥了去,颇为狼狈。 其中,林家大老爷林思正坐在主位上,而林简则是坐在他的身边,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郭县令带着人慌慌张张的走进了林家正堂,他先是对着林思正拱手行礼,又扭头对着林简拱手行礼,颇有些惭愧。 “郭某迟来一步,致林家遭此大难。” 他对着林思正和林简深深作揖。 “我之罪也。” 林思正作为本地乡绅,自然是认得郭县令的,老人家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把郭兴扶了起来,开口道:“贼人有意为之,不干县尊的事情,若非县尊带人过来惊走了那些贼人,我林家不知道还要死上多少人。” 郭兴连忙出声安慰了几句林思正,然后他瞥眼看向了坐在一边的林简,只见林元达默默的坐在椅子上,始终没有动弹过。 郭县令大着胆子,走了上去,对着林简深深低头:“此次是下官失职,元达公没有被那些贼人伤到罢?” 林简此时心中的愤怒,已经到了极致。 不过他的愤怒,一来是对于那些贼人,二来是对于程敬宗,对于康东平,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跟眼前这位山阴县令,并没有多大关系。 于是,他缓缓开口:“林……林某无事,多谢县尊挂怀。”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郭县令沉声道:“那些贼人,不知道怎么便越过了城防军,进到了城里来,这件事下官一定派人查问清楚,给元达公一个交代!” “不用查了。”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这件事情是谁所为,已经昭然若揭。” 林侍郎狠狠咬牙,声音愤怒至极。 “今日之事,不死不休!”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郭县令,声音沙哑:“郭县尊,我的侄儿,被那些贼人掳了去,无论如何请县尊查探到那些贼人的去向,将我侄儿救出虎口。” 方才郭兴带人逼近林家大宅,大宅里的天狼寨贼人顿时就有些慌乱了,有些人甚至打算强行杀出去,这个关键时候,还是那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告诉徐老大,让他们就此罢手,换上林家人的衣裳逃出去。 徐老大被林昭那几句话一吓,担心真的杀了林简或者带走林简,会引来朝廷的精锐,他又害怕林家这个大官事后“报复”,便从林家众人之中,挑选了一个“人质”带走了。 这个倒霉的人质,自然就是表现神勇的林三郎了。 郭县令闻言立刻点头,开口道:“元达公放心,官府一定替元达公,救回令侄。” 一群人正在林家大宅的正堂里说话的时候,一个山阴县衙的官差,急冲冲的跑了过来,对着郭兴躬身抱拳。 “县尊老爷,有那些贼人的消息了!” 郭县令立刻回头看向这个衙差,开口道:“快快报来!” 这个衙差低头,开口道:“方才收到消息,有一伙贼人强冲西城门,逃出城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林家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林思正与林简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戚戚然。 良久之后,林大老爷幽幽的叹了口气。 “今日,咱们都欠那孩子一条命。” 第七十五章 为什么? 当天晚上,天狼寨的人乔装打扮,离开了兴文坊,然后便强行冲开了西城门,这些人都是悍匪,又是从城里往城外突破,西城门只有几十个人守城,自然拦不住他们,被这些人轻而易举的冲了出来。 一行人出城之后,自然有人接应他们,不多时就有十几匹马被牵了过来,这些山贼头目个个上马,朝着东白山老巢走去。 这一次他们进越州城,着实抢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些是林家的,还有一些是兴文坊里其他富户的,有十来个人都背着沉重的战利品,被护在最中间。 而林昭,也被这些人裹挟着,离开了越州城。 因为与山贼对峙,消耗了不少心力,再加上被徐老大的弓箭射伤了作弊,流了不少血,此时的林昭已经虚弱不堪,没走多少路,便昏厥了过去。 见林昭倒在地上,一些脾气不太好的汉子,就要挥刀解决了这个累赘,一旁的徐老大抬手阻止了手下人的动作,沉声道:“老四,背着他走。” 他口中的老四,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巨汉,有近九尺之高(本书按汉尺二十三公分计算),如同铁塔一般,这个汉子听到了徐老大的话之后,立刻点头,伸手把林昭给“捡”了起来,很轻松的放在了肩膀上。 一个天狼寨的头目走在徐老大附近,低声道:“当家的,这小子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直接宰了他就是,何必一直带着他?” 徐老大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闻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如果事情都这小子给说中了,咱们留着他还有大用……” 说到这里,这个尚算年轻的寨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声道:“多留一些人盯着身后,莫要被官军闻着味儿追上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徐老大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心里已经开始有些后怕了。 如果真如这个少年人所说,那他们天狼寨,多半已经因为这件事,惹上大麻烦了。 想到这里,徐老大回头看了一眼被那个大汉扛在肩上的林昭。 ……………… 林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他睁开眼睛之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木屋里,林昭心里顿时警觉起来,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就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此时,左臂的疼痛也跟着传了过来,林昭“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昨天他受伤的时候,情势正危急,那时候林昭热血上涌,并不觉得伤口如何疼痛了,如今热血消退,剧痛便随之传来。 他忍住了这一波疼痛,然后左右打量了一眼自己现在的“住所”,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下了好几天雨的越州终于放晴,阳光斜斜的照进了屋子里来。 林昭看着屋子里的这束阳光,大致辨别了一番方向,心中暗暗估算。 “约莫……三四点的样子……” 按照此时的计时方式,应该是……申时初。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从简陋的床板上站了起来,他刚刚起身,就看到有一个大概十岁左右,衣着有些邋遢的小姑娘,正坐在自己床边不远处盯着自己,见林昭从床上起身,这个小姑娘便立刻站了起来,迈着小脚丫朝外跑去。 小丫头跑远之后没有多久,一身都是酒气的徐老大,来到了林昭的这个房间里,他随手把手中的酒壶扔在一边,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昭对面,开口道:“山上没有什么好大夫,只有一个土郎中,你左臂的伤,多半不会好的很快。” 林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这才发现已经被处理过了,他抬头看向徐老大,声音低沉:“有劳山主。” “你们读书人的称呼,某听不明白,你一口一个山主,心里却在骂我是贼,是也不是?” 林昭没有否认,只是默然道:“性命都在山主手里,自然要客气一些。” 徐老大呵呵一笑,开口道:“这话还算实诚。” “某姓徐,名字便不说了,你叫我徐老大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坐在徐老大对面,叹了口气:“昨夜在林家大宅里,徐寨主与现在可是判若两人。” “在外面自然要凶一些,不然镇不住场面。” 徐老大先是自嘲一笑,然后抬头看向林昭,脸上的笑容收敛:“林公子昨夜与我说,我的这个寨子,大难临头了。” 徐老大面色平静:“不瞒林公子,你这句话把我吓得不轻,这会儿兄弟们刚刚赶回寨子里,多半都已经睡下了,独独我因为你这一句话,到现在也没有合眼。” 林昭咬了咬牙:“我与寨主说实话,寨主肯放我离开否?” “那要看一看情况。” 徐老大这会儿有些疲惫,声音中带着嘶哑:“不过林公子方才也说了,你的性命现在在我手里。” 林昭脸色一僵,然后缓缓开口:“不瞒徐寨主,你这个寨子,短则十天,长则两个月,一定会被官军荡平,灰飞烟灭!” 徐老大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林家的那个大官,会报复我们寨子?” “我七叔自然会憎恨贵寨,不过他一个文官,还是被罢职在家的文官,短时间里哪里有可能调离官军讨伐贵寨。” 林昭声音低沉:“真想要荡平贵寨的,一定是那个让你们进越州城的人!” “徐寨主应该还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实话与寨主说,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乃是朔方军中之人,朔方军,乃是大周的边军!” “他们绝然不会留下这个致命的污点,此时此刻,朔方军的人多半已经在赶来贵寨的路上了。” “徐寨主觉得,贵寨挡得住多少朔方军精锐,一百还是两百?” 朔方军乃是边军,而能够被康东平调用的,一定是朔方军的精锐。 这些军中的精锐,都十分可怕。 十个江湖好手与十个军中精锐拼杀,江湖好手或许会赢甚至可能会大占上风,但是如果一百个江湖高手与一百个军中精锐厮杀,前者必败无疑! 徐老大微微色变,开口道:“朔方军?那人与我说,他是范阳节度使麾下……” “他自然不可能与徐寨主说实话。” 林三郎语气幽幽:“因为这件事乃是朔方军的污点,他们不可能提朔方二字,而且朔方那边,也一定会派人来,抹掉这个污点。” “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徐老大,有些好奇的问道:“看徐寨主言谈举止,也不像是那种利益熏心之辈,如何就能做出攻击越州城这种……不智之事?”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徐老大没有说话,而是默默起身,转头离开了林昭的房间。 在房间门口,那个看着林昭的小女孩正在等着徐老大出来,等徐老大走出来,小女孩连忙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喊道:“阿爹……” 徐老大脸上露出笑容,应了一声之后,拉着小女孩走远了。 此时此刻,他耳边回想起了林昭刚才问过他的问题……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一个儿子? 还不是因为他,在那个黑衣人口中,听到了校尉两个字? 还不是因为自小在山上长大的徐老大,不想让自己的儿女再做山贼了…… 第七十六章 为民除害! 东白山天狼寨贼人,胆大包天,趁夜闯进了越州城里,劫掠了数个民坊,约有十多家大户遭了灾,现任越州知州程敬宗,当夜就带衙门以及城防营的人,奋力苦战,才把贼人给赶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这位越州知州又到遭灾的各家各户询问情况,问过了三四家之后,终于到了兴文坊林家。 林家这一次,算是损失最大的一家了,家中四五十家丁被杀,仆人也死了不少,更重要的是林家本家子弟,也有三四十个人死在了那些山贼手里,受伤的约有近百个。 到了第二天下午,林家大院里已经摆了上百个棺材,正堂摆不下,就摆在了门外,家里家外已经挂满了白幡,颇为凄凉。 林家的大家长林思正,经过这场变故之后,也受了惊,躺在了床上生了大病,程知州闻讯之后,连忙亲自赶到林思正床前慰问,知州大人满脸愧色,对着病床上的林思正叹息道:“林老爷,此次是西城门换防的时候,出了一些空档,不知道被谁泄露给了那些贼人,以至于被他们给闯了进来,此是本官失职,愧对越州的父老乡亲啊……” 林思正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昨天晚上有不少林家人死在了他眼前,老人家上了年纪,这会儿就有些心神郁结,听到了程敬宗的话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京城来的程知州,声音虚弱。 “敢问程知州,我林家在城南,这些贼人从西城门进城,因何径直就到兴文坊来了?” “大抵是因为兴文坊附近富庶。” 程敬宗满脸严肃,开口道:“这些贼人奸滑,多半是事先就已经探听好越州城里哪一个街坊富庶,因此进城之后,便直奔兴文坊附近而来。” “老先生有所不知,这一次受灾的,不止是林家一家,也不止是兴文坊一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林思正一眼,轻声道:“好在老先生安然无恙,便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只不知道林侍郎……” 昨夜贼人退去之后,山阴县令郭兴便第一时间到场问清楚了林家的情况,但是如今整个越州的官员,心里都对这个新来的知州心存不满,因此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人跟程敬宗沟通过林家的情况。 他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林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更不知道……那位林侍郎,死了没有。 “死了。” 林思正心中对这位知州厌恶已极,但是却不能当场发作,只能闷哼了一声:“七郎昨夜,被那群贼人乱箭射死了,这一下,程知州满意了否?” 程敬宗闻言脸色大变,立刻从床边站了起来,颤声道:“老先生此话当真?” 林思正闭上了眼睛,不再搭理程敬宗。 程知州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林侍郎乃是大周之柱梁,越州之文脉,如何就能死在那些贼人手里?” “这些贼人,真是罪大恶极!” 程知州气的咬牙切齿,对着林思正大声道:“老先生放心,本官已经向越州附近的驻军求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驻军支援越州,到时候本官一定亲自带队,把那些胆大包天的贼人,统统剿灭!” 林思正躺在床上,闭目不言,但是心中已经在微微冷笑。 如果林简昨夜真的死在了那些山贼手中,林家家道中落,也就是几年时间而已,毕竟林简已经彻底得罪了那位朔方的大将军,一定会招来报复。 程知州豪气干云的说了几句话之后,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思正低头道:“老先生,元达公是程某的前辈,又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不知道棺椁停在何处,程某想去给元达公上几柱香,聊表心意。” 他也是个聪明人,不曾见到林简尸体之前,并不会相信林简就这么死了。 “上香就不必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却不是床上的林思正在说话,程敬宗心里一沉,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身材欣长的中年人,迈步走了进来,这个中年人面无表情,冷声道:“磕个头就行。” 程敬宗心神大震,不过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原来元达公无事,方才可吓死程某了。” “若元达公真的被那些贼人给害了,程某便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林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缓缓开口:“若我死了,程知州多半做梦都会被笑醒。” 他声音不停,接着说道:“方才听程知州说,要求援驻军,讨伐那些恶匪,是也不是?” “正是。” 程敬宗收拾了一番心情,很快冷静了下来,开口道:“最多三天,我越州便能够出兵讨伐匪寇,给昨夜无辜死难的越州百姓一个交代。” “如此甚好。” 林简强忍住心中怒气,缓缓说道:“我有一个子侄,被那些贼人掳了去,需要尽早搭救回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程敬宗,声音沙哑:“至于我与程知州的账,咱们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来算。” 程敬宗自问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把柄,联络山贼的人也跟他没有太大关系,就连西城门的空档,也是因为正常换防,牵扯不到他的身上,因此心中并没有太多畏惧。 他对着林简微微低头:“元达公非要强诬程某,程某无话可说。” “程某既然在知州任上,便会做好知州该做之事。” 他口中的该做之事,自然是把那些东山的匪寇剿灭干净,毕竟这些人很有可能会是埋藏的隐患,尤其是这些山贼的头目们,必须统统杀个干净,以除后患。 说完这句话,程敬宗对着林简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 这位知州大人的动作很快,到了第二天,附近的驻军便派了八百个人过来支援,程敬宗又纠结上城防营,以及越州城里的官军,加在一起凑了一千五百人左右,浩浩荡荡的朝着东白山开进。 东白山颇为险峻,天狼寨的人据山而手,虽然只有三百多人,但是官府的这些人手其实并不一定能够拿下天狼寨,程敬宗真正的倚仗,是队伍里藏着的二百朔方军。 这些朔方军,是真正在朔方见过血的,他们才是进攻寨子的主力,不管是山上的山贼,还是他请来的这些地方驻军,相对于朔方这种边军来说,都要差上许多。 东白山距离越州城,只有一百多里的距离,一千多人从早上出发,到第二天的下午,便已经看到了东白山。 程知州亲自带队,他站在东白山下,看着眼前的这座山峰,目光凶狠。 “各位兄弟,就是这个山上的贼人,劫掠越州百姓,今遭,我们便……” “为民除害!” 第七十七章 林三郎的颜粉 林昭被“请”到东白山上,已经整整三天时间了。 这三天时间里,他多半时间都待在这间小屋子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过来,只是寨子里的人似乎得了徐老大的命令,都不跟他说话,只有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偶尔会来这个小屋子里看望林昭。 小姑娘也不怎么说话,林昭来的第一天,她就搬了把小板凳,坐在了林昭对面,盯着林昭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开口说了一句。 “你真好看。” 她从小在山上长大,平日里见到的都是寨子里的那些五大三粗的强盗,不曾见过林昭这样俊俏的年轻人。 林昭被这些山贼强行掳了过来,一来是怕家里人担心,二来是有些担忧自己的性命,本来心情极度不好,听到了小女孩这句话之后,当下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微笑着回了一句。 “小妹妹你也好看。” 有了第一次对话之后,两个人之间就慢慢熟悉了一些,这三天时间里,小姑娘便经常过来探望林昭,偶尔还会给林昭带一些她自己的零食过来,放在林昭面前。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自然是没有什么情爱之心的,她之所以这样对待林昭,很大原因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下过山,因此对于林昭这个好看的山下之人有些好奇。 到了第三天早上,林昭刚从床上起身,穿着一身麻衣的徐老大,便推门走了进来,这个土匪头子直勾勾的看着林昭,脸色严肃。 林昭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当下开口道:“徐寨主,你……有事吗?” “你说的话成真了。” 他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 林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道:“徐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你说会有官军过来剿灭我们。” 徐老大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如今官军已经在上下集结了,看情况,到下午差不多就能攻上山来。” 徐老大一边说话,一边把他女儿经常做的小板凳搬了过来,坐在了身下,然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公子你……似乎很聪明,我想让你给寨子出个主意。”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给你出主意,你能放我下山么?” 徐老大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开口道:“如果我们寨子这一次能够安然无恙,我可以考虑放公子下山。” “安然无恙?” 林昭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开口道:“三天之前寨主过来问我,或许可以保全住你们的寨子,但是现在官军已经到了山下,寨主还想要安然无恙,那就太天真了。” 见徐老大微微皱眉,林昭开口问道:“贵寨先前没有遭遇过官军围剿么?” “有过很多次。” 徐老大沉声道:“但是从前官军的人数,都没有这一次这么多,所以都被我们一一挡了下来。” 天狼寨建寨三十多年,先后遭遇过很多次官军围剿,前几年越州知州杨璞还带人攻打过一次天狼寨,那一次颇为成功,把天狼寨打的元气大伤,天狼寨的老寨主,就是死在了那一次围剿之中。 然而因为东白山地势险要,官军始终也没能攻下这个寨子。 林三郎看了一眼徐老大,开口道:“我有个法子,可以保存贵寨大半人的性命,寨主想听否?” 徐老大声音低沉:“愿闻其详。” 林昭毫不犹豫的开口道:“跑!” “寨主现在就把寨子里的人统统集合起来,让他们立刻从后山四下逃散,你们久居山中,那些官军在山里应该追不到你们才是,逃下山之后寻个地方躲个几年,等风头过了你们仍然想回来当山贼,也不是没有重操旧业的可能。” “昨天我就跟他们商量了。” 徐老大深呼吸了一口气,皱眉道:“没有几个人愿意离开寨子,他们都认为官军从前官军打不下东白山,这一次自然也打不下。” “愚蠢!” 林三郎冷声道:“这一次要杀你们的,不是越州的知州衙门,甚至不是越州的驻军,而是朔方军!” “与你们联系的知州程敬宗,乃是朔方军大将军的小舅子,不管是程敬宗还是朔方军,都不可能允许你们这些祸患存在下去,他们一定会想要出手把贵寨抹平!” “朔方军精锐的战斗力,绝对不逊于长安的禁军,你们哪里来的自信,能够抵挡得住!?” 徐老大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些东西,与他们多半是说不通的,还请公子给徐某另指一条路。” 林昭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徐老大:“徐山主,你身为贵寨寨主,应该可以强行解散寨子才对吧?” “我当寨主没几年。” 徐老大默然道:“平日的事情还好,我都可以说了算,但是让他们下山躲避官军,那些老人,多半不会听我的。” 说到这里,程老大站了起来,对着林昭微微抱拳:“公子何以教我?”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有什么办法教授寨主?” 林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既然贵寨的人分辨不出官军的战力,那就让他们试一试就是了,天狼寨既然能存在这么多年,想来即便官军再强,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打下来的,徐寨主可以让手下人先去试一试,等发现了官军厉害,大家自然会萌生退意。”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按我的意思,寨主还是做好撤退的准备比较好,可以聚拢一些亲近的人,随时准备逃离天狼寨,这样到了真正要走的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徐老大默默听完了林昭的话,然后缓缓点头:“徐某受教。”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这件事完了,若徐某未死,便将公子安然送回越州。” 说完这句话,徐老大的身影越来越远。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徐老大远去的背影,目光闪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时候给这些山贼出主意,是迫不得已,但是林昭心里十分清醒。 他不能跟这些暴徒混在一起,他要尽快想办法脱身,回到越州去。 他的未来是长安城,是国子监,绝不是这么个到处野花野草的山寨! 正在林昭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大哥哥,阿爹与你说什么呢?” 林昭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那个颜粉,正站在门口处,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林三郎虽然十分讨厌这些山贼,但是却十分欣赏这个小姑娘,当即面露微笑,开口道:“没有什么,一些琐碎小事。” 就在林昭与小姑娘说话的时候,山下的官兵“联军”,已经开始登山了。 二百朔方精锐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第七十八章 一坡两沟三道坎 程敬宗带来的官军,加在一起约有一千五百人左右,其中有地方驻军,也有城防营的人,但是有两百个人来路不明,按照程知州的说法,这二百人里有他带到越州的家丁,也有在越州召集的义民。 程敬宗算是这一次行动的发起人,他带什么人过来,别人也不太可能有意见,于是乎一众人便浩浩荡荡的开到了东白山山下。 然后,这二百个人一马当先,直接冲在了最前面。 后面负责城防营的越州司马周平,看到前面这二百个人如狼似虎一般,飞快的攀爬东白山,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显得孱弱无力的城防营,眼皮子直跳。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家丁,分明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精锐! 他作为越州的武官首领,自然知道程敬宗的来历,当下在心中暗自嘀咕。 那位朔方的大将军,胆子也太大了一些,几乎是在明目张胆的往江南派兵了! 朔方军政大权,虽然皆在康东平手中,但是名义上毕竟还是朝廷的军队,没有朝廷的命令,他们是绝不可能从朔方往内陆派兵的,更不要说是江南腹地了! 好在这些人只有二百人,再加上已经巧借明目,没有公开朔方军的身份,这样即便有人知情,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去得罪那位康大将军。 有二百朔方军冲在最前面,周司马心中放心了不少,他振奋精神,带着城防营将士,尽量跟在朔方军身后。 临来之前,程敬宗已经让人蘸了几个东白山的猎户带路,因此不存在迷路的问题,一行人早上登山,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到天狼寨的山寨了,程敬宗身为文官,却是冲在了最前面,他站在高处,眯着眼睛看向这个盘踞东白山三十多年的寨子。 “魏将军。” 程敬宗回头看向一个壮汉,开口道:“这个寨子,从上到下必须鸡犬不留,否则不止是我会有麻烦,就是大将军那边,在朝廷也会有一些麻烦。” “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脸上有两道长长刀疤的魏将军面露狰狞之色,对着程敬宗呵呵一笑:“程老爷放心,我麾下这二百人,足够荡平这个山寨了,最迟明天,一定让这个寨子鸡犬不留。” 说罢,这个魏将军大手一挥,二百人立刻列成阵势,井然有序的朝着天狼寨缓缓推进。 这二百个人,个个身着普通布衣,但是每一个人的衣裳都鼓鼓囊囊,显得颇为怪异。 这个时候,天狼寨的匪寇也已经发现了这二百人,天狼寨位于一个高坡之上,要想上去,必然要经过一个斜坡,而这个斜坡之上,已经有三四十个弓箭手持弓等候。 这是天狼寨的第一道屏障,三十年来,这一道屏障不知道阻挡了多少官军。 这三四十个射手,见状脸上都露出嘲讽的笑容,其中一个头目冷笑道:“这些应该是官军派来送死消耗我等箭矢的,兄弟们,射准一些,尽快射杀了他们!” 这些天狼寨的弓手,多半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准头也都不错,不然不会被安排在弓手这个位置上,他们几乎同时搭弓射箭,朝着坡下的二百人射去,三四十根箭矢几乎全部命中,统统射在了这二百人身上! 然后……发出了金铁之声! 这二百人恍若未觉,如同刀枪不入的神人一般,顶着天狼寨的箭雨,开始冲锋! “铁甲!” 负责弓手的天狼寨头目脸色大变,骇然道:“这些人的衣衫之下……都着了铁甲?!” 冷兵器时代,甲胄无疑是最为珍贵的战略物资之一,普通的皮甲轻甲,对于弓箭的防御力不强,而铁甲已经算是重甲了! 这种重甲,很是珍贵,不管是朔方军还是长安的禁军,都只有少部分精锐才能着铁甲! 而且这东西颇为沉重,也不是普通士兵能够驾驭的。 眼前这二百个人,看起来竟然是人人着铁甲,而且配铁甲之后竟然能在山地之中奔行,只这两点,就已经称得上是精锐了! 山贼头目目光骇然,大声道:“射首,射首!” 朔方军偷偷调派精锐,定然是要加以隐藏的,铁甲还可以藏在衣服之下,但是头盔却藏不得,因此这二百个人只着甲并未着盔。 刀疤脸魏将军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声音冷冽:“冲锋,冲锋!” 他一声令下,而二百个人的速度竟然又快了几分,快速移动之下,要瞄准头部本就不易,结果是这二百个人仅仅折损了十来人,便冲到过了这个长长的斜坡,来到了这些弓箭手面前。 这二百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狞笑。 他们同时抽到在手。 山贼们自然也都扔下了弓箭,抽出了腰中的长刀硬着头皮朝这些人冲了过去。 这些身着铁甲的朔方军,怡然不惧,有些人干脆不躲不闪,朝着这些山贼合身一撞,便能把他们撞出两三米远,然后倒地不起,失去战斗力。 不到片刻时间,天狼寨的三四十个弓手,就已经死伤殆尽。 这些朔方军飞快的处理完了这些弓手,然后抬头看向天狼寨。 天狼寨的位置极好,这道斜坡只是第一道屏障,想要真正到达寨子门口,还要越过三四道复杂的地形。 魏将军面无表情,对着手下人挥了挥手。 “继续向前!” 二百人轰然应诺,井然有序朝着天狼寨推进过去。 而此时,站在一处山头的徐老大,已经把这一幕统统看在了眼里,见这些弓手片刻之间便死伤殆尽,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天狼寨,这一次他没有去见寨子里的那些老资格,而是径直走到了林昭的房间里,目光复杂:“林公子,又一次说中了。” 林昭这会儿正在跟那个小姑娘一起下虎棋,又叫“老虎吃小孩”,这几天时间,他在这里多半是靠着这个打发时间。 见到突然闯进来的徐老大,林昭放下了手中的石子儿,扭头看向徐老大:“官军要打进来了?” “他们已经过了箭坡,后面还有两沟三道坎,一时半会打不过来。” 一坡两沟三道坎,是天狼寨借用地势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三十年来,官军们一直未能攻破这些历代寨主的心血。 说到这里,徐老大脸色微变:“不过我刚才看了那些官军的战力,他们人人着铁甲,与从前见到的官军,大不一样……” 这位年仅三十岁的寨主,脸色有些苍白:“只那二百人,恐怕便可以轻易推平天狼寨。” 听到这里,林昭也变了脸色,皱眉道:“那些人,都穿了铁甲?” 这几个月时间,林昭也想方设法打听了一些朔方军的事情,虽然不甚详尽,但是已经多少可以了解到一些了。 哪怕是在朔方军中,身着铁甲的也是不多。 徐老大缓缓点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些寨子里的人太过顽固,我说不动他们。” “我会安排一些我这边的人,慢慢撤向后山。” 第七十九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些朔方军精锐,展现出来的战场统治力,极为可怕。 倒不是说他们个体的战斗力如何如何强横,如今的大周,除了真正把功夫练到极处的极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不可能真正的以一当十以一当百,这些朔方军精锐的战斗力,与赵籍身边那些赵家寨的精装,其实差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些朔方军聚在一起的战斗力,简直可怕到了极点。 他们三人一组或者四人一组,有人专门负责撞开敌人阵势,有人负责补刀,还有人负责戒备四周,配合起来极为默契。 再加上他们衣衫里都穿着铁甲,打起来只要注意护住头颈便好,因此碰到山贼都是径直冲过去,根本没有任何顾忌。 天狼寨里的这些前几日还在越州城里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山贼,在这二百个朔方军精锐面前,简直如同孩童一般,一碰就碎。 天狼寨总共也就三四百人,平日里之所以能够在东白山逍遥法外,多半是倚仗地利,官军很难冲过关卡打到寨子里来,但是这些训练有素的边军精锐,势如破竹一般,闯过了天狼寨的所有防御。 而且这些人下手极为狠辣,到现在为止,只要是跟他们照过面的山贼,没有一个活口,从中午进攻开始,只一个多时辰,天狼寨就有一百多人,死在了这二百人手下。 越州司马周平,跟在这二百人身后,呆呆地看着这些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横扫众多山贼,心里微微觉得心惊。 以这些人表现出来的战力,他们如果回过头来面对自己这一千多个人,多半也可以横扫……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就站在附近的程敬宗,心里暗自感慨。 那位在朝堂上名声极为不好的康大将军,看起来绝非只是靠着康贵妃上位,只看这二百朔方军的战斗力,就可以得知,朔方十万大军的战斗力,到底有多么恐怖! 想到这里,他对着程敬宗拱了拱手,笑着说道:“程知州的这些家丁这般悍勇,真是了得。” 程敬宗时时刻刻都在观望山上的战况,见二百朔方军势如破竹,这位知州老爷微微皱眉,有些诧异的说道:“听说这些山贼人数不少,怎么每次都只有几十人出来迎战,就这样被轻易逐个击破了。” “如果他们一起出来,只怕会是一场苦战。” 天狼寨有近四百人,如果尽数出现,把手这一坡两沟三道坎,恐怕二百朔方军也不会是对手,要让城防营与守备军等地方军上前消耗,才能慢慢啃下来。 但是如今天狼寨却十分奇怪,每次只出现二三十人,三四十人,被二百朔方军轻而易举的平推了。 周司马微笑道:“想来是那些贼寇见程知州的家丁勇武,不敢出来应战,如此一来,也不用城防营与守备军什么事了,只程知州这些家丁,便能够肃清贼寇了。” 程敬宗笑呵呵的看了一眼周平,淡然道:“周司马放心,该给周司马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 他静静的说道:“不瞒周司马,本官第一次出长安为官,家姐担心我在外地有什么风险,就从朔方那边召集了一些已经不在军中的老卒到本官身边充作家丁,这些人虽然已经不在朔方军中,但是毕竟曾经是朔方军将士,还是不太方便摆在明面上,这一次剿灭天狼寨的功劳,自然是城防营与守备军以及知州衙门平分。” 听到这里,周平心里对这个初来越州的知州改观了不少,他笑着拱了拱手,开口道:“那就承蒙知州提携了。” “哪里谈得上提携?” 程敬宗摇了摇头,呵呵一笑:“本官得罪了元达公,这越州多半是待不下去了,为官一任,怎么也要造福一番越州百姓才是,至于周司马,得了这份功劳之后,那才叫前途无量,日后司马进了长安城,本官还要靠司马提携才是。” 周平目光闪动。 程敬宗这番话里,已经有十分明显的拉拢意味,他一个即将被调离越州的知州,自然没有拉拢越州司马的资格,很显然他是替他身后的那位康大将军,在拉拢人才。 本来,程敬宗是没有这个心思的,但是剿灭天狼寨的功劳,他这个知州肯定是吃不下的,毕竟总不能告诉朝廷,他身边有一整个校尉营的朔方军精锐,因此只能把这个功劳做个顺水人情,分给周平大半。 既然给出了这个人情,自然要顺手拉拢一番。 这位越州司马周平,今年也才三十二三岁而已,也是进士出身,将来前程大好, 周平只是犹豫了片刻,便面露笑容,笑着说道:“下官若是有机会到长安城,一定拜访知州。” 周司马显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回应了程敬宗所请,但是却也给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就是“进长安城”。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呵呵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后方两位老爷正在进行不可告人的交易,另一边的正面战场,战斗已经十分激烈,二百朔方军精锐一路横推,已经打到了三道坎的第二道坎。 当然了,人都是血肉之躯,打到这里二百朔方军即便再如何精锐,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死伤,除了之前有十余个人死于弓箭之外,到现在又有一二十个人死在了山贼手中,还有近二十个轻重不等的伤兵。 不过天狼寨那一边显然更惨,朔方军用不到三十人的代价,至少杀了天狼寨近二百人! 这还是在天狼寨占据地利的情况下,假如是在平原正面对冲,这二百朔方军,甚至可以零伤亡拿下这场战斗! 打到这里,天狼寨这边的心气也泄了,他们本就不是正规军,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此时不少人已经两股战战,看到这些满身都是鲜血的朔方军,便浑身发抖。 而此时的天狼寨寨子里,已经人心惶惶。 许多人慌不择路,也不跟寨主打招呼,便回自己屋子里,把自己的这些年抢到的金银财物裹在包袱里,背上包袱便四下逃窜。 徐老大见状,也知道大势已去,索性下令除了殿后的人之外,其他人尽快撤离天狼寨。 有了寨主的命令,天狼寨的人立刻便四下逃逸,很快整个寨子便没有剩下多少人了。 这也是缉捕山贼比较麻烦的地方。 如果只是打进天狼寨,到晚上这些朔方军便能够做到,但是想要把四下逃散的山贼杀个干净,便至少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因此先前刀疤脸魏将军,才会与程敬宗说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够把天狼寨处理干净。 程老大下了各自逃命的命令之后,他第一时间找到了自己年仅八九岁的儿子与刚满十岁的女儿,来到了林昭房间里,这位天狼寨的寨主,抽刀一刀斩断了林昭脚上绑缚着的牛皮绳,声音低沉:“林公子,官军要打上来了,我说过会放你,你现在自由了,去与官军会面罢。” “我要带着儿女躲避官军去了。” 林昭被这个越勒越紧的牛皮绳,绑了三天脚,被解开之后,他一边低头揉搓自己的脚踝,一边开口道:“要杀你们的是程敬宗,他跟我也不对付,如果被他发现我在这里,多半会顺手一刀砍死我,我现在不能去跟官军见面。”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徐老大,面无表情:“还有徐寨主你,也不能带着这两个孩子逃命。” 徐老大本来已经转身要走,闻言停住了脚步,皱眉道:“为何?” “程敬宗必然会追杀寨主你。” “寨主进越州之前,应该是跟程敬宗的人接触过的,他们来剿灭天狼寨,就是要毁了这些证据,而寨主你,便是最大的证据!” “你活着一天,这些人多半就不会离开东白山,而是会一直搜寻下去。”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徐老大身后的一对儿女,缓缓说道:“寨主你自己尚且难能逃脱性命,何况带着两个孩子?” “你带着他们,不止自己要死,还要拖累他们,要我说寨主不如让他们自行逃命去,这样活下来的几率还要大一些。” 徐老大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女,又回头看向林昭,语气有些艰难:“林公子所说,可是真的?”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自从见了寨主之后,林某可曾说过半句空话?” 第八十章 人畜无害林三郎 程敬宗等人之所以大张旗鼓的来讨伐天狼寨,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来杀徐老大这个当事人,至于天狼寨里的其他人,只是顺带杀一杀而已。 可以这么说,徐老大这个人,现在的生存几率几乎微乎其微,因为只要他不死,官军那边就会一直追杀他。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徐老大沉默了许久,最终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嘶哑:“他们两个…都还太小了。” 他这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的确太小了,还不具备独自生存的能力。 徐老大自小在天狼寨里长大,十来年前的时候这群人劫了一个商队,商队里有一个姑娘,这个姑娘被当时的老寨主许给了他,于是乎就生下了这么两个孩子。 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那个姑娘就落下了病根,没两年就走了,这几年时间一直是徐老大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对于他来说,天狼寨固然有感情,但是这两个孩子才是真正的牵挂,不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带人去越州杀人,搅进了朝堂争斗之中。 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那个刀疤脸魏将军,跟承诺过的校尉之职。 当了朝廷的校尉,他的儿子便可以有个前程,不至于跟他一样,在山上当一辈子强盗。 在朝廷里做了官,那他的女儿将来也能有资格嫁一个好人家,不至于被人说成山贼之女。 因为一双儿女,徐老大才会插手进来。 当然了,因为他没有读过书,眼界见识也止于东白山,止于天狼寨,分辨不清人心险恶,更分辨不清朝堂的险恶,才会给自己以及寨子招来这种大祸。 但凡他读过一点书,也不至于干下这种蠢事。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林昭,突然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叩首道:“林公子,求你给他们两个人一条活路!” 林昭默然看向眼前的这个粗壮汉子,然后皱眉道:“寨主杀了林家那么多人,我没办法把他们两个人带到越州去,否则给人知道了,不仅是给我带来麻烦,他们两个人多半也会被林家人活活打死。” 徐老大低头道:“那就请林公子代为照顾他们一段时间,等官军退去了,再把他们带回这个寨子里就是。” 听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自己那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颜粉,然后低声道:“看在小姑娘的份上,这事我应下来了。” “有劳林公子。” 徐老大松了一口气,走在最前面,低声道:“这个寨子附近,有一个藏身之所,里面备了水米,只有历代寨主知道,我领着你们去那里躲避几天,等官军退了,你们再出来。” 说完,他走在前面带路,从寨子的后门绕了不知道多少小径,穿过了不知道多少荆棘,终于带着几个人在一处陡坡后面,找到了一个小山洞,这个山洞入口极窄,哪怕是林昭这种少年人,钻进去也只是勉勉强强,而像徐老大这种壮汉,想要进去就得吃一些苦头了。 不过入口极窄,走上两步之后便宽阔了许多,往前走几十步之后,便来到了一处大概有三丈方圆的平地,这里如徐老大所说,有水有米,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床铺,甚至还有锅灶,但是看起来已经许多年没有人用过了。 林昭四下打量了一眼,突然看到床铺下面有几个箱子,他心中一凛,连忙收回目光,假装没有看见。 徐老大一直在悄悄观察林昭,见到他这个表情,徐老大勉强一笑:“这里的确有一些钱财,是避祸的时候用来应急的,林公子如果有需要,走的时候拿走就是了。” 听他这个语气,这里的财物远不是他的所有财产,林昭缓缓摇头,开口道:“在下只求活命,并不怎么缺钱。” 说到这里,林昭四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山洞,开口道:“徐寨主,这个山洞似乎颇为隐蔽,既然这样,寨主你也不用再出去冒险了,我等一起住在这里,等官军退去之后再出去就是。” 徐老大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一双儿女,然后默默摇头:“如果林公子所说是真的。他们进攻寨子就是为了让我死,我一天不死,他们便一天不会罢休。” “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但是如果他们一遍又一遍的搜山,总是能够找出来的,我不能留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沉声道:“拜托林公子了,此事之后,若徐某侥幸不死,一定厚报公子。” 说完这句,徐老大又回头跟两个儿女交待了一些事情,又在大女儿耳边附耳说了些什么,便转头离开,林昭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一起往外送了两步,等快走到入口处的时候,林昭才开口道:“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是既然寨主如此坦诚,我给寨主指一条活路。” 徐老大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昭。 “请公子指教。” “那些人是一定要杀徐寨主你的,你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多半就是九死一生的下场,为今之计,只有找个人替寨主去死。” “寨主出去之后,如果有机会,便寻一个身材相貌都跟你差不多的尸体,然后跟他互换衣裳,再把他的容貌给毁了。” “寨主身上如果有什么信物,也最好放在那人身上,这样或许可以骗过那些官军。” 徐老大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官军的那个刀疤脸首领,与我见过,这个法子多半瞒不过他。” 不过他沉默了一番,继续说道:“但是却可以试一试。” 他对着林昭抱了抱拳。 “多谢公子指点。” 说完这句话,他便硬生生挤出了这个山洞,因为洞口太小,他的前胸跟后背都被山石擦伤,衣衫透红,看起来很是吓人。 挤出山洞之后,徐老大沿着来的方向,把他们一行人沿途留下来的痕迹尽量清理干净,然后慢慢消失在了林昭的视野之中。 等徐老大彻底走远之后,林昭才一屁股坐在了洞口的石头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从山贼进城的那天晚上,一直到现在差不多四天时间,他终于彻底摆脱了生命危险。 这几天时间,他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就有可能死于非命。 尤其是在天狼寨的那就好,明面上的林三郎云淡风轻,还会跟颜粉一起下老虎棋,但是实际上,林昭每一天都惴惴不安。 他喘了几口气之后,才抬头看向洞外,目光幽幽。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找仇家给自己出主意……” 林三郎暗自嘀咕了一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尘土,朝着洞内走去。 作为阶下囚,这几天时间,他在天狼寨里对徐老大每次都是笑脸相迎,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但是他心里比谁都盼着这个寨子上下死光光! 第八十一章 天经地义! 林昭在山洞门口坐了一会儿,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便转身朝着山洞里走去。 那位程知州的凶悍,他可是见识过的,现在外面都是程敬宗的人,如果他这个时候走出去,且不说有很大几率会被当成山贼杀了,就算没有被误杀,那位知州老爷想来也不介意随手处理掉林昭。 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必须要躲在这个山洞里,尽量藏好,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回越州去。 这个山洞,入口处还是非常光亮的,但是越往里越黑,到了那块平地的时候,就基本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刚才还是徐老大举了个火把照亮,等林昭再度走到那块平地的时候,只见那个小姑娘已经点起了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这块不小不大的平地。 林昭左右打量了一番这间小屋子,然后再灶台后面抱了一些稻草,给自己铺了一个简单的床铺,然后他坐在稻草上,看向眼前的姐弟俩,开口道:“现在是白天,可以点灯,到了晚上的时候,等一定要熄了,知不知道?” 白天天光大亮,一盏油灯的光芒根本不起眼,但是如果到了晚上这个山洞里还有微弱的光芒,只要附近有人,就一定会发现这个山洞。 小姑娘坐在床边,有些怯懦的点头:“知道了。” 相比较这个小姑娘,比他还要小两岁的小男孩,反倒要勇敢许多,他拉着自己姐姐的手,看向林昭,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 林三郎坐在稻草上,借着灯光看向这一对姐弟,开口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 小姑娘与林昭比较熟,立刻开口道:“我叫采衣。” 说完她又指向自己的弟弟,继续说道:“他叫朝宗。” 说完,这个名叫徐采衣的小姑娘低着头说道:“不过寨子里的人都不这么叫我们,他们叫我们大丫跟小虎。”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两个名字,是什么人给你们取的?” 徐朝宗低头不说话,徐采衣轻声道:“阿爹说,是娘亲给我们取的名字,阿爹他没有读过书,但是我们两个的名字他都会写,娘亲走的早,阿爹就教我们写名字。” 林昭笑了笑:“你们的母亲,肯定读过不少书,给你们取的名字,都是有出处的。” 这姐弟俩的名字,都是出自经典,很显然他们那个早逝的母亲,多半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流落到了山上。 听到林昭提起母亲,姐弟两个人来了兴致,立刻追问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昭也很有耐心,坐下来把“华采衣兮若英”以及“朝宗于海”两句话,解释给两个孩子听。 两个人从小在寨子里长大,根本没有读过书,此时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三个人年纪都不算大的少年人,正在山洞里窃窃私语,此时外面隐隐传来了争斗的声音,林昭心中一凛,连忙起身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对着两个孩子低声道:“噤声。” 于是两个孩童便很听话的闭口不言,林昭让他们两个睡在床上,自己则是睡在稻草上,此时还是夏天,山洞里颇为阴凉,三个人就在惴惴不安的心情中,慢慢睡了过去。 林昭一觉睡醒,这会儿已经到了深夜,山洞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是在山里,外面隐隐还能听见一两声狼嚎,他不敢点灯,只能在黑夜轻声说道:“你们两个,醒了没有?” “醒了。” 两个小家伙都小声回话。 林昭适应了一会儿黑暗,然后摸索出了一点干粮,慢慢放到两个孩子手边,然后轻声道:“你们先吃点东西……” 在这种地方,自然是不能生火的,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三个人都只能喝凉水,吃干粮。 黑夜之中,三个人如同三只大耗子一样,一点一点的啃着干粮。 因为已经睡了一觉,后半夜林昭毫无困意,好容易熬到了早上,他大着胆子跑到了洞口观望情况,结果四下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林昭带着两个孩子,在山洞里生活了足足三天时间,这三天时间里,只有白天他们才能点亮油灯,得到一些光亮,借着这些光亮,小姑娘徐采衣,会与林昭下老虎棋解闷。 到了第四天早上,林昭终于忍不住了,他从稻草上爬了起来,然后回头对两个孩子低声道:“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一看情况,我不回来,你们就哪里也不要去。”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如果我一直不回来,你们就把这山洞里的粮食吃完了再出去。” 经过三天的时间,两个孩子都跟林昭颇为熟悉了,闻言都点了点头:“知道了,林大哥。” 林昭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稻草,大着胆子走出了山洞,他天生聪慧,记忆力也好,能够清晰的记得徐老大领他们过来的路,爬了几道坡,又绕了一些路之后,林昭终于遥遥的看见了天狼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爬到了天狼寨附近。 爬到了天狼寨附近之后,林昭才目瞪口呆的发现,这座原本规模不小的寨子,已经被烧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残缺的木头以及土坯,整个寨子的土坯主体还在,但是基本上已经算是付之一炬了。 而此时的寨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有的只是那些倒塌的木头下面,一具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林昭摇了摇头,转身寻了个高处爬上去,四下看了看之后,才发现整个东白山上,已经看不见官军的踪影,很显然这些官军,已经退出了东白山。 林昭心中凛然。 程敬宗等人,是为了徐老大这些知情人而来,既然他们已经退去,就代表着……徐老大八成已经死了。 至于林昭教徐老大的那个法子,听起来似乎可行,但是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太大,毕竟官军之中有跟徐老大近距离照过面的人存在。 林昭摇头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山洞去把那两个孩子带过来,突然听到了身后一处还没有全然倒塌的房梁下面,传来了一阵动静,他心中一凛,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两步,只见那个没有倒塌的梁柱下面,有十几具已经烧焦的尸体,其中一个人躺在尸体之中,但是身上的衣服却没有被烧焦,只是他的衣衫上都是鲜血,后背上还有一根羽箭,看起来颇为骇人。 这人很显然没有死,并且藏在尸体之中看到了林昭,这才发出了动静。 这人的脸上全是鲜血,一时间分辨不清容貌,但是林昭又觉得眼熟,当即小心翼翼的问道:“徐寨主?” 那人咳嗽了几声,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沙哑:“是我。” 很显然,他受伤极重,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林昭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徐老大面前,然后松了一口气:“徐寨主伤势重否?我去给你寻个大夫?”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徐老大附近蹲了下来,正准备继续说话,原本已经垂死的徐老大,突然伸出左手,狠狠地扣住了林昭的脖子! 他浑身鲜血,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看着林昭。 “那些官军说,我天狼寨之所以覆灭,是因为太蠢……” “我重伤之后,在尸体堆里躲了三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他怒视林昭,咬牙道:“是你,是你是不是?” “是你给我出的那些主意,害了我们寨子,是不是?” “是不是!” 林昭本来以为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这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看起来已经重伤垂死的徐老大,还有余力对他发难。 不过也就只是给林昭带来了一些麻烦而已。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两只手一齐发力,这才挣开了徐老大的左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谨慎的看着徐老大。 确定徐老大受了重伤,没有办法活动之后,林昭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咬牙道:“本就是你自己蠢,你夜袭林家,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凭你那个可爱的女儿吗?” 那天晚上,林简只差一线,就死在了这些贼人手里,林简若是死了,林昭多半也活不了。 更重要的是,跟林昭关系很不错的赵籍,也死在了这些山贼手里,他心里焉能不恨? 焉能心甘情愿与山贼出谋划策? 面对这些讨伐的官军,原本坐拥地利的天狼寨,不是没有还手的机会,但是就因为林昭的几句话,让天狼寨内部发生了分裂,至始至终都只有一少部分山贼正面抵抗了官军。 这才导致了天狼寨的飞速溃败。 此时既然已经摊牌了,林昭也不再遮掩什么,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冷眼看向尸体堆里的徐老大。 然后他左右看了看,终于在附近看到了一把长刀,他一边弯腰捡刀,一边开口道:“其实我骗你的不止这一点。” “程敬宗固然想杀你,但是他哪有那么多时间一直待在这荒山野岭?” “那些官老爷以及官军们,也不会有那么多精力,去一遍一遍的搜山。” 林昭终于捡起了那把刀,缓缓说道:“原本只要你在那个山洞里躲上几天,说不定官军们便退了,是我把你骗了出去,目的就是要借那些官军之手,要了你的性命。” “为了不引起你的怀疑,我还很贴心的给你出了一个脱身的主意。” 终于,有些瘦弱的林三郎,提着那把长刀,走到了重伤垂死的徐老大面前,少年人双手举刀,目光凶狠,咬牙道:“你我本无仇怨,怪只怪你干下了不该干的错事,杀了不该杀的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看到少年人手中的长刀,只能勉强动弹的徐老大,目光惊恐。 第八十二章 林家的搜救队 “林大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 这会儿林昭刚把徐家姐弟俩从山洞里带出来,借着天光,徐采衣抬头看着这个长的很好看的林家大哥,有些好奇的问道。 此时的林昭,脸色的确有些惨白。 虽然是两世为人,但是两辈子他都没有杀过人,但是不久前……他杀人了。 虽然那个时候,徐老大已经重伤垂死,即便林昭不动手,他也不一定能够活下来,但是刚才的确是林昭亲手捅了他最后一刀,结束了他的生命。 如果再来一次,林昭也依旧会动手杀人,毕竟既然已经跟这个山贼头子结怨,就绝不能留下这么个祸患,毕竟他不是自己一个人,他在越州城里还有家人,还有朋友。 但是毕竟是第一次下手,这会儿他的脸色苍白,心情有些慌乱。 听到了徐采衣的话之后,林昭才从出神之中回过神来,他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开口道:“没什么,只是刚才在寨子里见到了太多尸体……” 见到林昭这个模样,徐采衣缓缓摇头,开口道:“林大哥你没有见过死人么?我四岁那年就见过很多了……”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一边的徐朝宗探出头,看向林昭:“林大哥,你在外面见到我阿爹了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不曾见到。” 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再见到那位徐寨主了,因为林昭动手杀人之后,又添了一把火,此时那一堆尸体连带着徐老大,都已经面目全非。 林昭走在两个人的前面,尽量不让两个人看到他有些心虚的表情,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他的心情平复下来不少,然后回头看向徐采衣,问道:“妹子,你父亲走之前,有没有交代过你什么?” 徐采衣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阿爹说,让我们从山洞里出来之后,就去寻四叔。” “他说整个寨子里,就四叔一个人信得过。” 林昭心中一动,想起来那个把他从越州扛回来高大壮汉,似乎就被徐老大称呼为“老四”。 他缓缓点头:“那好,我带你们去找你们四叔。” 虽然不知道徐老大是怎么受伤,又是怎么逃出官军搜捕的,但是他既然给儿女留下了一条后路,这个天狼寨的老四,应该能从官军手中活下来才是。 徐采衣点了点头,开始走在林昭身前带路,她一边带路一边回头与林昭说话,只是林三郎刚杀了她爹,心里自然有些心虚,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 至于徐朝宗,便没有那么多话,只是默默的走在两个人身后。 在徐采衣的带领下,三个人先是下了满是尸体的东白山,然后又爬上了另一座小山,徐家的这一对姐弟,都是自小在山里长大,爬山什么的都很是利落,反倒是林昭,走了没多久便浑身都是汗了。 三个人足足走了大半天,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才在徐采衣的带领下来到了另一处有些偏僻的山洞门口,徐采衣穿了几口气,扭头对着林昭说道:“阿爹说,如果他没有回来,就让我们来这里寻四叔,让我们以后跟着四叔。”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林昭,脆生生的说道:“林大哥,你同我们一起进去么?” 林昭缓缓摇头:“既然把你们送到了,我也算完成了徐寨主的嘱托,这便下山去了。” 徐采衣有些不舍得林昭离开,继续说道:“林大哥,这会儿都已经傍晚了,你又不熟悉山路,一个人怎么走的下去,你还是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 说着,她左右看了看,有些神秘的说道:“阿爹跟我说,他在这里藏了很多钱,让我分给林大哥一点呢。” 林昭看向这个小女孩,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人先进去找你们四叔,等你们找到他,我再进去。” 徐采衣点了点头,拉着弟弟一起进了这个山洞。 片刻之后,一个身高九尺的壮汉,牵着两个孩子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只见山洞门口已经空无一人,那个身材瘦弱的少年人早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不知去向。 大个子有些憨厚的挠了挠头,扭头对着徐采衣道:“大侄女,你说的那个长的好看的人在哪呢?” 徐采衣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说他在这里等我的……” 小姑娘眼睛红了,低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他怎么能骗人呢…… ……………………………… 越州城里。 从林昭被山贼掳走之后,林二娘便每天一大早来到兴文坊林家大宅门口,询问自己儿子的下落,几天之后,三元书铺的谢三元也会带着女儿一起来问林昭去了哪里。 每一次,都是林简亲自出面安抚这两家人,面对这种情况,哪怕是进士及第的元达公,也只能出言安慰,再没有别的法子。 众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越州组织起来的讨贼官军,希望他们能够把被掳走的林昭营救回来。 此时但是很可惜,一直到八九天之后,就连衙门派出去剿匪的官军,都已经得胜归来,但是始终没有寻到林昭的踪影。 此时,绝大多数人都觉得,那个聪慧机灵的林三郎,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 林元达心中自然焦急不已,当天晚上,可以说是林昭救了他的性命,他欠了那个少年人一份天大的人情,在确认官军已经靠不住之后,林简亲自组织起了四五十个林家人,准备去一躺东白山。 他们此去的目的,是十分悲观的,那就是……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起码要把那个少年人的尸首带回来,埋在林家的土地上,不能让那孩子曝尸荒野。 对于林简来说,他更希望把林昭活着带回来,如果林昭死了,这位探花郎恐怕要内疚一辈子。 这天一早,林简便带着四五十个人,准备从兴文坊出发,生了病的林思正,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门口给林简送行。 老人家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简说道:“老七,找人自然是要去找的,但是你就不用去了,听说东白山脚下现在还有官军在守着,说是清剿山贼余孽,你又跟他们不怎么对付……” “大伯,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应该去的。” 林简骑在马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只是大伯你非要拦着我,说山贼凶恶,我等去了也没有用处,我才耐着性子等在了家里。” “如今,山贼已经被剿灭,而三郎却不见踪影,如果这个时候,我还躲在越州城里,那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大伯莫要劝我了。” 林元达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苦涩。 “最少,也要把那孩子的身子带回来。” 第八十三章 恩重如山 趁夜从山上逃下来的林昭,非常狼狈。 他没有在山上待过,本来就不认得路,再加上天黑,更加分辨不清楚路径,只走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的衣服就被树枝荆棘之类的东西划伤,因此走了一小会之后,他就果断放弃了连夜下山的想法,而是自己在山上寻了个斜坡休息。 风餐露宿是十分难受的,好容易捱到了第二天早上,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林昭便继续摸索着下山,这时候有了天光,他少吃了不少苦头,慢慢摸到了山脚下。 这座山虽然不是东白山主峰,但是仍是东白山的一座小山峰,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林昭看到有几个官军正在设卡盘查,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 如果说程敬宗还在,林昭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些官军面前出面,但是现在程敬宗已经回越州去了,就算他留下了什么吩咐,这些底层官军,未必就敢动手杀人。 林昭只微微犹豫了一下,便下了决心,朝着这几个官军走去。 他已经在山上啃了几天的干粮,而且因为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连续几天都没有怎么睡好觉了,这个时候他必须尽快回到越州城里去,好好歇息两天。 “几位……差大哥。” 林昭咬了咬牙,迈步走了过去,嘴里说的是地道的越州方言,那几个设卡的官差听到了山上有动静,几乎立刻拔刀出来,指向林昭所在的方向,衣衫褴褛的林三郎,一脸苦笑从林中走了出来,开口道:“几位差大哥,在下林昭,越州林氏子弟,被山贼掳到山上来的。” “前几日官军剿匪,我趁机逃了出来,但是在山上迷了路,转悠了好几天,刚刚找到下山的路。” 几个官军都是城防营的人,也都是越州本地人,听到林昭的一口方言就知道他即便不是越州城里人也是越州城郊的,不太可能是东白山这边的人,因此也都放下了警惕,开口道:“你是林家的人?” “是,在下林昭,家中行三,同辈行十一。” 一个年级长一些的官军点了点头,开口道:“前几天是听说林家一个后辈被山贼掳了去,这几天都没有寻到,还以为你遭了难,” 听到这句话,林昭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他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几个官军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几位差大哥,在下身无寸金,等回了越州之后,一定重谢诸位。” 一定关卡一共有四五个官军,其中一个年级大一些的心思活泛,对着几个同僚说道:“诸位你们在这里看着,也不要让他走了,我回越州一趟知会林家人,让林家人过来认人。” 这个时候,林昭的身份其实已经可以确认七七八八了,只要去林家报信,多半就可以拿到一些赏钱,这是趟肥差,这些官军中的老油条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油水。 就这样,林昭被几个官军暂扣在这个关卡里,然后其中一个回越州报信,这人刚离开不久,林家四五十人的搜救队就到了东白山下,他们先是在官军留下的各个关卡打听,立刻就探知了林昭的下落。 哪怕是久居官场的林探花,此时也心情激动,在官军的指引下,急冲冲的来到了林昭所在的关卡,还没有走近,便高声呼唤:“三郎,三郎——” 林昭也听到了林简的声音,虽然此时他颇为虚弱,但是还是勉强出声回应:“七叔,我在这里。” 听到了林昭的胜者之后,元达公身子都跟着颤了颤,他跌跌撞撞的朝着林昭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话:“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 终于走近,林元达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这个侄子,眼中垂下泪来:“三郎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为叔一辈子都会心中不安,幸好上天垂怜,保佑你安然无恙。” 如果说上一次林昭被抓进大狱之中打了一顿,是林简欠了他一份不太好还的人情,那么这一次林昭因为林简被抓进了山贼窝里,林简就是欠了他一份这辈子也还不清的救命恩德! 林昭苦笑道:“七叔放心,我没有什么事,我娘呢?她还好罢?” 林简这才放开了自己的侄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娘每日来林府询问你的下落,我真不知道怎么与她说,现在好了,你能安然回越州去,你娘那边我也算有个交代了。” 说到这里,林元达看了一眼林昭,脸上露出笑容:“对了,三郎你是如何从贼匪窝中逃出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七叔,咱们路上再说,我现在有些饿了。” 他这几天,只在那个山洞里啃了些干粮,没有怎么好好吃过饭,最近一天时间更是水米未进,腹中颇为饥饿。 林简拍了拍脑袋,慌忙道:“差点给忘了,林渠,快给三郎拿些吃食过来!” 片刻之后,林昭总算吃上了热食,离开东白山之前,他又从林简手里要了些钱,给那几个守卡的官军一人分了一点。 林简本来是骑马过来的,但是为了照顾林昭,他又让人找了辆马车,叔侄两个人坐在马车里,慢慢返回越州。 马车之中,林元达看向自己这个颇有些狼狈的侄儿,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一次若非三郎,我恐怕早已经没了性命,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三郎才好。” 林昭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七叔对我颇多照顾,有人要害七叔,我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开口问道:“对了七叔,赵大哥他……” 那天晚上,林昭见过赵籍一面,他身受重伤,浑身都是鲜血,但是那时候林昭已经顾不得他了,便直接去了林家大院里。 听到林昭提起赵籍,林简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他摇头叹了口气,开口道:“是为叔对不住赵家寨,赵家寨先后有二十多人因我而死,等越州这边事毕,我准备去一趟南阳伏牛山,向赵家寨的人赔罪。” 听到林简这番话,林昭心中也有些黯然。 那个教授他习武的赵籍,还是没能活下来。 叔侄俩感伤了一会儿,林简便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你这些天都遭遇了什么,说来与我听听。” 林昭点了点头,当即把这几天的经历,大概与林简说了一遍,就连他动手杀了徐老大的事情也没有隐瞒。 毕竟在这个时代,动手杀山贼非但不是罪过,反而是功德。 “大约就是这样。” 林昭说完了之后,开口道:“到了今天早上,我才从山上逃了下来。” 第八十四章 父皇圣明 这件事情前后接近十天时间,林昭承担了极大的风险,这十天时间里,他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哪怕是先前在那个关卡那里,面对那几个城防营的官军,他也随时有可能死于非命。 一直到见到了林简,他才算真正安全了。 但是这些付出,并不是没有回报的。 这件事情之后,林昭就跟这位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彻底绑定在了一起,只要这位探花郎在朝堂不倒,林昭的前程便一片光明! 总体来说,赌得很值! 说完了自己在山上的经历之后,坐在林昭对面的林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按理来说,三郎你杀了那些贼寇的首领,应该有你一份大功才是,但是先前程敬宗等人,已经宣称他们斩杀了这个天狼寨的贼首,参与这件事的不止程敬宗一人,还有越州司马以及附近的守备军,他们既然已经事先宣称过,那这桩功劳便很难争过来了。” “这个自然。” 林昭连忙摇头,开口道:“侄儿没有想要争这份功劳的意思,能够从山上活着下来,便已经十分不易了。” 说到这里,林昭心有余悸的看向林简,开口道:“七叔,根据那个贼首所说,是有人提前跟他们沟通过,让他们夜袭越州城,侄儿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是那个程敬宗所为。” 说到这里,林昭咬牙切齿:“他一个朝廷命官,居然勾结山贼夜闯州城,要害七叔性命,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提起这件事,林简也十分愤怒,他强忍住怒火,低声道:“我与康贼一系的人是政敌,他们要杀我并不稀奇,但是为了杀我一人,却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那天晚上越州城里有一百多人死在那些贼人手里,光我林家一家,就死了四五十人,伏牛山的那些赵家兄弟们,也是非死即残。” 说到这里,林元达怒不可遏:“我大周立国三甲子有余,从未出过这种事情,康贼他们便是仗着天子宠溺,才这样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这件事前后,我已经写信送到了长安去,朝廷很快就会知晓此事,到时候便不止是程敬宗获罪这么简单了,他身后的康东平,也难逃干系!” “只可惜,康贵妃圣眷不减,想要借着这个扳倒康氏还是不易,只能继续等待机会。” 元达公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我林家几十口人以及伏牛山二十多口人的大仇,总有一天要找康家清算!” 林昭也跟着叹了口气,低声道:“七叔,那些人分明已经是狗急跳墙了,他们一计不成,很可能会再次对您下手,您要小心一些才是。” 林简点头道:“吃了这么个大亏,自然不能再没有防备。” “程敬宗此人,罪大恶极,早晚要他偿罪!” 马车从东白山到越州城,大概要走一整天的时间,叔侄两个人坐在马车里,先是聊关于那些山贼的事情,到了后半天,林简就已经开始与林昭说一些长安城的事情了。 比如说长安城的官制,长安城的势力,以及长安城的新奇事物。 ……………… 就在叔侄两个人讨论长安城的时候,长安城那边,也已经收到了林简送过去的书信。 林简这次一共送了两封信,一封照例是送到御史台弹劾康东平以及程敬宗,另一封则是送到了宋王府,让宋王府世子李煦转送东宫。 李煦收到书信之后,不敢怠慢,第一时间送到了东宫之中,与太子殿下一起拆开信封,详细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 相较于送给御史台的官面文章,第二封信就写的比较详细,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写了一遍。 太子殿下看了一遍之后,微微皱眉,低声道:“康东平等人,真是愈发胆大了,这种勾联山贼谋害朝廷大员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一旁的李煦摇头叹气道:“虽然大家都可以看出是康东平幕后指使,但是毕竟没有证据,也没有办法论罪,再说了即便查到了证据,最多也就是这个程敬宗出面担罪,牵扯不到朔方。” 太子殿下坐在东宫的软榻之上,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既然大家都可以一眼看得出来,父皇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从软榻之上起身,对着李煦道:“八弟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我去见父皇。” 李煦低声道:“殿下,怕陛下也不会给康氏降罪。” “用不着给康氏降罪。”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他们做事出了格,父皇总不能不给我一个说法。”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扭头看向东宫里的宫人,沉声道:“与孤更衣。” 此时的他只穿了一身淡蓝色的便服,要去面见天子,至少也要换上太子常服才是。 很快,太子换好了衣裳,乘上了自己的车辇,赶到了太极宫。 这会儿已经是午后,天子正在书房里翻看一些杂书,两个美艳的宫女跪伏在他脚下正在轻轻捶腿,他身后还有两个宦官扇风。 知道太子求见之后,这位皇帝陛下微微皱眉,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伺候他的奴婢们暂且退下,然后整理了一番有些散乱的衣裳,开口道:“宣太子进来。” 很快,太子殿下走进书房,躬身行礼。 天子瞥了太子一眼,放下了手中书卷,脸上露出笑容:“我儿来此何事?” 太子殿下面色恭谨,起身之后手捧林简的书信,躬身道:“父皇,儿臣业师元达公,今日给儿臣送来了这封书信,信中内容骇人听闻,儿臣不敢擅专,特来请父皇过目。” 听到林简的名字,皇帝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林简能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个太子都不敢管,非要送到朕这里来?” “卫忠,拿上来给朕看看。” 伺候在皇帝身边的老宦官卫忠立刻点头,来到太子面前双手接过太子手中的书信,然后送到了天子手中,天子耐着性子,把林简从越州送来整整四页的书信看了一遍,然后微微皱眉:“此中事情,只是林简臆测,就算有人要害他,也应该送到御史台去,交给御史台查明之后严办,如何就送到东宫去了?” 太子连忙低头,开口道:“父皇,林师自然也向御史台弹劾了程敬宗等人,只是程敬宗等人所作所为,实在是骇人听闻,林师便又给儿臣写了封信,说明了此事。” 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把书信丢在一边。 “既然如此,就等御史台查明了之后,依国法惩办就是,送到朕这里来做什么?” 太子殿下站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天子,小心翼翼的说道:“父皇的意思是,派人下去严查此事?” “该怎么查便怎么查。” 天子皱着眉头,开口道:“不过若信中所说属实,越州城竟然会被山贼闯进来杀了一百多个人,确实骇人听闻,前些天还有人上书给朕说如今天下乃是治世,便出了这种事情,这不是在打朕的脸面么?” “这个越州的知州程敬宗,立刻让人把他拿到京城严办,不管他有没有勾结山贼,单是他让山贼闯进州城,就要治他的重罪!” 说到这里,天子沉吟了一番之后,开口道:“至于这个林简……” “既然越州不怎么太平,就让他先回京城里来罢,也是一个人才,若是死在了匪寇手里,也是我大周的损失。” 天子面色平静:“林家在州城之中遭了灾,也是朝廷的过失,林简是我儿的老师,就由我儿出面,多少补偿一些林家。” 天子这番话虽然说的隐晦,但是意思跟明显了。 那就是补偿林简以及林家,这件事到程敬宗为止。 太子殿下连忙跪地,叩首道。 “父皇圣明。” 第八十五章 皇家与林家 皇帝宠爱康贵妃,已经十多年了,尤其是在康贵妃生了个儿子之后。 如果说在最初的几年时间里,这位皇帝陛下是的的确确喜欢上了那个美艳到了极点的女人,但是想要持续十几年时间,凌驾于国事之上,是不太现实的。 事实上皇帝陛下对于康贵妃愈发宠爱,是在她生了个儿子之后。 基于种种原因,皇帝不想让太子去动康家,也不想让太子把这件事情牵扯到朔方,因此他才会在太子面前明确表态,这件事情止于程敬宗。 而太子殿下,也正是拿捏到了皇帝的心思,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只拿着一份林简的书信,就进了太极宫面圣。 得到了天子的准确回复之后,太子殿下起身向皇帝告辞,离开了太极宫,乘坐辇驾回了东宫,东宫之中,宋王世子已经等候许久,见太子回来之后,立刻迎了上去,躬身行礼:“殿下,事情如何了?” “成了。” 即便是城府深沉的太子殿下,这会儿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笑容,他呵呵一笑:“父皇已经松了口,林师可以从越州回来了,有了父皇这句话,林师坐上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就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太子顿了顿,开口道:“不过这件事情也就到程敬宗为止了。” 李煦微微低头,苦笑道:“又是各退一步,陛下控局之术,真是登峰造极。” 太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罢了,莫要在人后议论君父。” “过些日子朝廷应该就会廷推国子监祭酒的这个位置,有了父皇点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先不急着给林师写信,等朝廷封官的圣旨下来,再送到越州去,让林师风光一些。” “再有就是,父皇交代了,多少补偿一些林家,林师因为东宫,这一年多时间受了不少委屈,你我二人得上一上心,给林家争取一些好处才是。” 林简原本官途顺遂,如果不是因为是太子一党,被政敌攻击,现在应该还在朝堂里做官,即便不升,也是一个六部侍郎,何至于被贬回老家,去受一个知州的气?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林师这一年多,在越州确实受苦了,看他在信里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林家的后辈林昭,他几乎就要死在那些山贼手里。” 太子殿下微微低头:“派些人去护卫林师,康家的人很可能会贼心不死。” 李煦点头应是,然后想起了曾经在越州城里见过的少年人,对着太子殿下笑道:“对了,林师传到京城里的那个活字,也是出自这个林昭手中,上一次我去越州的时候见过他,是个少年人,颇有灵气。” 太子殿下也没有怎么在意,随口问道:“这人读书么?” “这便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是林家子弟,应该多少是读过一些书的。” 太子殿下“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起。 对于他来说,林昭这个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有些闪光点的小人物而已。 长安城里会闪光的年轻人,太多太多了,如今的林昭,还不入东宫的眼睛。 而此时的太极殿里。 天子坐在软榻上,目视着太子离去的方向,这位皇帝陛下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说道:“摆驾承欢殿。” 承欢殿,是康贵妃的寝殿。 这一日,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承欢殿里的宫人们看到了自家贵妃娘娘,被天子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去。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越州城的林昭,自然不知道长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坐着林简的马车进了越州城之后,没有着急回家,而是找了一家成衣铺,把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换了下来,穿上了一身新衣裳。 换了新衣裳之后,林昭在兴文坊门口跳下马车,对着林简低头道:“七叔,我要回家见见母亲,也要歇息歇息,等过几天,再去代园看您。” 林简这会儿心情好了不少,微笑道:“是该回去看看你母亲,不过你也要小心一些,毕竟程敬宗现在还在越州城里。” “侄儿知道。” 林昭面带微笑:“那些人的目标乃是七叔,七叔更要小心才是。”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在兴文坊门口作别,林昭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番激动的心情,朝着自己家门口走去。 他的家距离兴文坊并不远,绕过两三个巷子,便能看到家门口,他刚走出一个巷子,就看到自己那个平日里不喜见人的娘亲,搬了一把小凳子,正坐在家门口,偶尔还会左右观望。 一个一身青衣的少女,也搬了把凳子坐在林二娘的身边,不时低声与林二娘说上几句话,似乎是在宽慰后者。 在她的手边,还有一个饭篮。 少女也面带忧色,很显然也极为担心林昭的安全。 林三郎眼睛有些发红,他往后缩了两步,擦干净泪痕,平复心情之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还没等走近,他就对着自己家门口连连挥手。 “阿娘,我回来了——” 林二娘与谢澹然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同时抬头,同时眼眶发红。 林二娘径直站了起来,一路跑向了自己的儿子,泪雨如下。 “昭儿,你可算回来了……”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林昭的后背,泣不成声:“叫你偏要去逞强,他林元达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干系……” “你要是去了,娘一个人……” 对于越州城里的所有人来说,林简的性命都远远高于林昭的性命,但是对于林二娘来说,林昭就是她绝大部分生命,那位林侍郎的生死,不及她儿子万分之一珍贵! 林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阿娘,我这不是好生回来了么?没事了,都没事了……” 林二娘依旧垂泪不止。 这十天时间里,她每天担惊受怕,用度如如年四个字,都形容不了她的心情。 终于,天可怜见,她的儿子平安回来了! 林昭一边抱着自己的母亲,一边扭头看向站在一旁抹眼泪的谢澹然,对着后者咧嘴一笑。 “谢姐姐,好久不见。” 谢澹然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恶狠狠的瞪了林昭一眼,然后低着头说道:“你平安回来就好,我在家中还有些事情,就先回去了……” 说着,她就要转身离开。 还在垂泪的林二娘,连忙放开自己的儿子,转头伸手拉住谢澹然的袖子,低头擦了擦眼泪:“好孩子,这些天多亏有你陪着,不然我真不知道…” 谢澹然眼睛发红,脸色也有些发红。 “夫人,这都是应该的……” 林二娘一边拉着谢澹然不肯让她走,一边回头瞅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开口道:“这些天都是澹然你过来给我送饭,今天昭儿总算平安回来了,姨姨一会儿多做一些好吃的,你也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谢澹然面色羞红,低声道:“夫人,这怎么好……” 林二娘这会儿眼泪已经干了,她拉着谢澹然的手不肯松开,脸上露出了微笑。 “过几天,我就去你家见你父母……” 谢澹然神色慌张,却不再挣扎,任由林二娘把她拉进了林家宅子里,头低的更深了。 林昭消失了这么多天,也不敢说话,乖乖的跟在两个人身后,一起进了家门。 第八十六章 莫要仗着好看! 回到越州之后,林昭先是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天又去谢家看了看谢三元。 知道林昭安然回来之后,谢三元也长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林昭已经算是两家人的主心骨,如果林昭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一去不复返,虽然谢老板不至于伤心欲绝,但是也会难过一段时间。 更重要的是,三元书铺也会失去发展的方向。 值得一提的是,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林二娘,在林昭回来的三天之后,也去了一趟谢家,与谢家夫妻在里屋商量事情,不许林昭等后辈进去。 足足一个多时辰之后,谢三元与谢夫人才跟林二娘一起从里屋走出来,谢老板满脸笑容,对着林二娘笑着说道:“三郎乃是人中俊杰,我们夫妻俩都是很喜欢的,既然林夫人也喜欢小女,那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好了,等年底的时候再正式定下来。” 谢澹然也在门口偷听,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她慌慌张张的转身,跑进自己的闺房里去了。 而林昭也不太方便去见她,只能跟着母亲一起离开谢家,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对林二娘笑着说道:“阿娘,你跟谢叔他们都说什么了?” “自然是你跟澹然的婚事。” 林二娘笑着说道:“难得碰到一个好姑娘,又这样喜欢你,切不可错过了,只可惜你爹不在越州,不然这桩婚事立刻就可以定下来,不用等到年底了。” 不管怎么说,林昭都是东湖镇林家所出,乃是林清源的儿子,林清源还好生生的活着,他的婚事,林二娘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做主的,只能等年底的时候,林清源从姚江回来,才能跟谢家定亲。 对于谢澹然,林昭自然是很喜欢的,不然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去见她,不过他今年才十三岁,就要跟人订婚,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怪异,林三郎伸手挠了挠头,对着母亲低声道:“阿娘,有件事我还要跟你商量。” 林二娘微笑道:“什么事情?” 林昭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牙开口:“娘,七叔他明年大概率要去长安城去,他说如果他能回长安,就把我带到太学里读书,如果不能回长安,明年也会介绍我去石鼓书院读书,因此明年大概率我就不在越州了。” 从小到大,林昭都跟母亲一起相依为命,他本以为自己要离开越州,在林二娘这里应该会有一些难度,哪知道林二娘听完这番话之后,眼睛一亮,开口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七叔他亲口说的,他是大人物,总不至于哄骗我这个后辈。” 林二娘停下脚步,颇为欢喜:“好在你那个七叔,还有些良心,愿意提携你,不枉你替他出生入死。” 林昭眨了眨眼睛,有些愕然:“阿娘不反对我离开越州?” “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林二娘微笑道:“不管是太学还是石鼓书院,都是大周最出名的学府,你能够进去读书,将来也就能有一个前程,娘这辈子心心念念,就是你能够考个功名,一辈子衣食无忧。” 林昭远远低估了林二娘对于功名的执着,从小到大,林二娘就一心想让他考学,能够进入太学或者石鼓书院,对于林二娘来说,乃是天大的好事情。 母子两个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林二娘笑吟吟的说道:“谢家那个女儿我很喜欢,无论你要去哪里,这桩婚事都要先定下来,过几年等你十六岁了,便回越州来娶了他。” 说到这里,她瞪了一眼林昭,低声道:“不管你要去衡州的石鼓书院,还是去长安的太学,为娘告诫你一句,莫要仗着皮相好看,去哄骗别的,若是教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又有了其他姑娘,负了澹然,绝饶不了你!” 很显然,林二娘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长的好看。 林昭有些委屈的挠了挠头。 他从东湖镇里出来之后,一直是其他女子过来哄骗他,他哪里去哄骗过什么别的女子了? 不过林二娘的话他还是要听的,当即点头道:“阿娘放心,儿子是个老实人,只是出去读书,长长见识。” 林二娘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虽然林元达提携了你,但是如果你去了长安,莫要跟他来往太密,他是进士,又是大官,朝堂凶险,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够掺和的。” “你只去读书,莫问其他事情。” 林昭微笑点头:“阿娘说的是,儿子都记下了。” 母子俩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哪知道家门口已经有一个小厮在等着,见到林昭走过来之后,这个小厮连忙上前,欠身道:“三少爷您可算回来了,七老爷请您过去呢。” 林昭闻言一愣,有些尴尬的看了看一旁的母亲。 林二娘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轻声道:“长辈相召,你不能不去,早些回来就是了。” 林昭连连点头:“儿子记下了。” 林二娘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开门进了宅子,关上了院门。 而林昭则是与这个小厮一起,朝着代园走去。 这个宅子距离代园不远,很快两个人便走到了代园门口,林昭低头整理了一番有些褶皱衣裳,便迈步走了进去。 到了林简的住所之后,林昭躬身行礼,态度一如从前。 “侄儿见过七叔。” 施恩最高的境界就是不求报,虽然林昭对林简有大恩,但是却不能在林简面前摆什么架子,要装作若无其事才成。 某位许姓谋士,是如何死在曹老板手里的,林昭再熟悉不过了。 当然了,林简的性子决然不会像曹老板那样,但是如果挟恩自重,这份恩情慢慢的也就淡了。 “三郎可算来了。” 元达公一把扶起林昭,笑着说道:“早先就让人去寻你,结果你没有在家,可叫为叔一阵好等。” 林昭连忙开口:“有劳七叔等候。” “用不着这样客气。” 林简拉着林昭,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坐了下来,然后笑呵呵的说道:“刚收到了长安那边来的书信,御史台的人已经在拿程敬宗的路上,这厮蹦哒不了几天,便要去长安蹲大狱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昭也长出了一口气,面露笑容:“这样最好,有这么个人在越州主政,总是让人心中不安。” 林元达也点头道:“如此小人,焉能让他主政故乡。” 林三郎抬头看了林简一眼,开口问道:“七叔恐怕不止这一个好消息罢?” 元达公声音平静:“虽然还没有圣旨下来,但是我回京的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如今是十月,三郎你也可以准备准备,等过了年关,咱们便一起去长安城。”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 “为了我一人的前程,惹出了这么多事,越州那么多乡亲都可以说是因我而死,着实让我心中难安。” 明天要上架了,想来想去,还是开个单章吧…… 首先不得不说的是,这本书的成绩比我预想的要差上不少,因为上本书的成绩还算可以,我以为多少会跟过来一点,但是事实上跟过来的寥寥无几。 现实太特么残酷了。 还有就是这本书的开头,有很多人跟我说平平无奇,没有爽点,为此我还修改了前几章,加深了前面的矛盾……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虽然书已经扑了,但还是要写完的。 尽管这本的数据比起上一本差上不少,但是比起第一本还是好了许多的,第一本我都写了两百万,没道理这本就不写了。 唉,总之…… 希望各位读者老爷多多支持吧,你们的支持才能让这本书走的更远! 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应该会爆发五章左右,后续就是去长安的剧情了,应该会比在越州这边要精彩不少,希望各位读者老爷赏口饭, 拜谢! 第八十七章 天使临门(求订阅!!) 越州府的事情,虽然是因林简而起,但是却完全怪不到林简头上,因为他是受害者之一,这个世界上最蠢的道理,就是所谓的受害者有罪论。 “此事皆因程敬宗而起。”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林家,伏牛山,以及越州城里所有罹难的人,都要算到这个人的头上,与七叔没有干系。” “一个程敬宗,哪里敢干出这种胆大包天之事。” 林元达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这人也是蠢笨之辈,以为他身后的人可以,也愿意帮他兜住所有的事情,但是他这一次勾结山贼,做的事情已经踩了朝廷的红线,远在朔方的康东平不可能出面保他,回到长安之后,这个人即便不死,最少也是个发配充军的下场。” 林昭有些疑惑的问道:“天狼寨的山贼死的死,伤的伤,根本不可能寻出程敬宗勾结山贼的证据,朝廷没有证据,想用这个办他,恐怕不太可能罢……” 元达公微微眯了眯眼睛,淡然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证据的,这件事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就够了,朝廷要脸面,陛下更要脸面,不可能真的查出一个朝廷的命官,去勾结山贼闯进州城里劫掠,莫说没有证据,即便是有证据,朝廷也不会公布出来。” “山贼在程敬宗任内闯进了州城里,杀伤了数百人,这个失职的罪名就足够治他了。” 听到了林简的这番话,林昭若有所思,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七叔,假如朝廷可以不用证据便拿人惩办,假如有人能够做出这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局,岂不是不用证据,就可以构陷他人?” 听到了这个问题,元达公脸色微变,回头有些愕然看向林昭,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之后,这位探花郎才缓缓开口,低声道:“程敬宗这种属于特例,他之所以获罪,是因为上面的人可以一眼看穿这个局面,假如有人能够做出类似的局面去构陷他人,也就是说他可以瞒过所有人的耳目,瞒过所有人的眼界见识……” 说到这里,林元达觉得背脊有些发凉,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个世界上,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林昭默默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追问下去,而是开口道:“七叔,赵大哥葬在何处,我想去给他上几柱香。” 提到赵籍,林简低头叹了口气,开口道:“伏牛山的那些壮士,因为不是越州人,我就没有把他们入土,只烧成了骨灰,暂时存放在代园的一处屋子里,我已经派人去南阳送信,赵家寨的人过些天便会过来,把这些人的骨灰接回伏牛山去。” 林昭默然,叹了口气:“赵家寨的人虽然是江湖中人,但是却义气无双,教人钦佩。” “为叔亏欠他们良多。” 林元达摇头,面色复杂:“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恩才是。” 叔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林简就把林昭领到了代园的一处空房子里,这处空房子里停了十五六个棺材,都是这一次赵家寨的战死之人。 这会儿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是天气依然炎热,尸体没有办法保存,因此这些棺材里装着的都是烧成的骨灰。 这处房子里,还有几个幸存的赵家人在看着,见到林简过来,他们连忙起身,对着林简低头抱拳:“元达公。” 林简连连摇头,叹息道:“诸位莫要如此,我带侄儿过来祭拜诸位壮士。” 林昭看着这些棺材,心情有些颇有些沉重。 整个赵家寨里,他只认识四个人,一个是那个刀客赵歇,一个是教授他入门功夫的赵籍,另外两个就是曾经跟他一起去东湖镇“闹事”的两个汉子,但是此时,除了赵歇之外,另外三个人都死在了这场动乱里。 这几个月时间,赵籍经常去教授林昭功夫,两个人的关系也十分不错,看到眼前的累累棺木,林昭屈膝下跪,祭拜灵位。 伏地叩首的时候,少年人心里暗自下了决心。 天狼寨的寨主,已经亲手死在了他手里,而程敬宗现在还活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手把这个程敬宗弄死,告慰赵籍等人的在天之灵。 对于目前的林昭来说,他的目标也就只能至于程敬宗了,至于程敬宗身后的那位大将军,对于林昭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庞大,而且……太过危险。 祭拜了赵家寨的人之后,林简又拉着林昭一起吃了顿饭,到了下午的时候,才肯放林昭离开,临别之前特意嘱咐,让他做一些去长安的准备。 这个时代出远门,需要筹备的事情极多,最基本的东西是四季衣裳,再有就是一些日常必需品,对于读书人来说还要准备一些要带在身上的书本,这种琐碎的事情,林昭自然是不愿意去打理的,他回到了家中之后,便跟林二娘提了提,交给林二娘去筹备。 几天之后,越州知州程敬宗便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因为他在任时间极短,任内又有山贼闯进了城里,杀伤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因此他这个知州在越州城里名声极差,再加上朝廷派人罢了他的官,老百姓对他也失去了畏惧,离开越州的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丢了烂菜叶。 程敬宗离开了越州,包括他身边的那些人也渐渐离开越州,这样一来,越州城里便没有了什么危险,林三郎也就恢复了正常的活动,白天偶尔去三元书铺看看店,或者去跟谢姐姐谈谈恋爱。 值得一提的是,认识了林二娘之后,谢澹然往林家跑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经常会自己弄一些糕点去送来林家与林二娘吃,一来二去之间,她跟林二娘的关系,似乎比林昭这个亲儿子还要好上许多。 平日里平淡如水的林二娘,每次见到谢澹然都会颇为开心,两个人之间如同亲母女一般,相处的十分愉快。 至于三元书铺那边,谢老板也听了林昭的话,新招了一个伙计看店,故事汇也渐渐做了起来于是谢老板又在越州城里请了个年轻的秀才作为编辑,继续把故事汇给办了下去。 这些东西,都是来钱的法门,自然不能不做。 至于谢老板本人,十天倒有七八天时间钻在新作坊里,与一群铜匠琢磨林昭口中的那个铅活字,十分有干劲。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到了十一月,距离年关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 一个紫衣宦官,在一群小太监以及官军的簇拥之下,手捧圣旨,进了越州府城,径直到了兴文坊坊门口。 是长安的天使到了。 第八十八章 不患寡而患己无(求订阅!) 所谓天使,便是天子的使者,这些几个宦官手捧圣旨而来,林家自然忙不迭的出门焚香接旨,就连卧病在床的家长林思正,也从床榻之上起身,来到家门口跪接圣旨。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只要不是贬官抄家之类的圣旨,能够接到一道圣旨,便是家门的荣光,林简为官多年,在京城里的时候是接过不少圣旨的,但是越州林氏却没有接过圣旨,此时兴文坊林家大宅里的几十个林家人,齐刷刷跪了一排,恭恭敬敬的迎接圣旨。 林简与林思正一起,跪在了最前面。 那个紫衣宦官,在林简面前也不敢再摆什么架子,当即展开圣旨,将天子的意思宣读了一遍。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国子监祭酒长孙信已经上了年纪,不堪差使,因此在上个月告老辞官,这位长孙祭酒今年已经年近八十,天子怜他劳苦,便许他明年回乡,此后遍观朝廷,只有林元达一人堪此大任,因此便着林简尽快回长安就任国子监祭酒。 这道旨意,原本就在林简的预料之中,因此他并不感到意外,唯一有些意外的是,除了这些常规的内容之外,圣旨里还另外加了几句。 大概的意思是,听闻越州林氏乃是读书世家,家中颇多博学后进,朝廷不忍埋没,特许林简带林家子弟三人,与林简同去长安,进太学读书。 念完圣旨之后,紫衣宦官连忙把圣旨收拢起来,对林简笑着说道:“大宗师,还不接旨?” 国子监祭酒,是大周官学之长,理论上来说是天下官学学子的老师,而且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文坛宗师担任,因此在长安城,人们称国子监祭酒为大宗师。 林简连忙低头叩首:“臣林简,叩谢天恩。” 行完礼之后,这个紫衣宦官便把圣旨递到了林简手里,然后微笑道:“恭喜大宗师,以后长安学子,尽出大宗师门下。” 林简伸手接过这道圣旨,心中却觉得有些怪异,他原本准备就任国子监祭酒之后,借用职务之便,走后门带几个林家子弟进太学中去,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朝廷竟然在圣旨里给了他三个名额! 这样一来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这几个太学生的名额,从此就正大光明,不用遮遮掩掩,坏处自然也有,那就是既然朝廷已经给了额外的名额,那么林简这个国子监祭酒,以后就不好再额外走后门拉人进太学了。 其实这三个名额,是京城里的太子殿下与宋王世子,给林简争取到的好处,到了他这里,却给他想岔了。 林简只出神了一小会,便回过神来,对着这个宦官沉声道:“公公客气,长孙祭酒还不曾离任,林某当不得大宗师这个称呼。” “大宗师太过自谦了。” 紫衣宦官满脸都是羡慕,笑着说道:“有了这道诏书,元达公现在便是大宗师,大周上下哪一个敢说不是?” 两个人客气了一会儿之后,林简给一旁的林思正打了个招呼,林思正立刻会议,让人端上来一小盘金子,林简微微一笑:“几位天使因为林某的事情一路辛苦,这些钱便给天使们喝茶。” 坦白来说,林简这个人算不上什么贪官,哪怕他在户部做事多年,也不曾从国库里拿过什么钱,但是他却不是什么死脑筋的读书人,再加上越州林氏本就富甲一方,该给的钱自然是要给的。 几个宦官对视了一眼,满脸都是笑容,对着林简连连作揖。 “既然大宗师赏了钱,那咱们也就不推辞了,多少沾一沾大宗师的文气。” 几个人笑呵呵的把这盘金子收下了。 林家人在门口,与这些宦官客套了许久,又请这几个宦官进了家里休息,这几个小太监也不客气,他们一路赶路辛苦,索性就在林家住下了。 安顿好这几个宦官之后,林简才搀扶着身子一直不怎么好的林思正,来到了林家大宅的正堂,两个人在正堂主次位坐下,林思正咳嗽了两声,然后抬头看向林简,脸上露出笑容:“我林家传家一百多年,到了老七你这里,才真正算是光宗耀祖。” “只可惜前些日子家里刚办了丧事,不然无论如何也要摆几天流水席,宴请乡邻庆贺庆贺。” 上一次山贼闯进兴文坊,林家上下姓林的就死了四十多个,至今到晚上,林家大宅里还可以听到各房的哭声。 林简低头叹了口气:“若非是我,家里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去岁我就不该回来,干脆厚脸皮一些留在长安城里,也不至于给家中惹祸。” “这是什么话?” 林思正又咳嗽了两声,开口道:“有老七你在,便是林家上下死绝了,也是值当的。” 林简张口张口,最终还是无话可说,只能叹气道:“本来侄儿做了国子监祭酒,家中后辈上学的事情,便有了出路,不说统统进太学,最少国子监下的另外几学,是可以进的,但是如今陛下在圣旨上恩赐了几个太学的名额,今后国子监里,侄儿就不好再安排人了。” “希望大伯体谅。” “这个老夫自然明白。” 林思正低声道:“如今我林家上下,没有什么比老七你的前程要紧,你不用顾及家中,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 林元达点了点头:“这三个太学的名额,我要一个,其他两个都交给大伯安排,等过了年关,我便动身回长安去,到时候大伯选好了人,让他们跟我同去长安就是。” 林思正若有所思,问道:“老七是想把林昭送进太学里去?” 林元达点头道:“这本就是我应承过他的,便是没有这道圣旨,我也会想法子把他送进太学里去。” “那孩子救了你的性命,也算是救了林家的性命,你这么安排,老夫自然没有意见,可……” 林思正叹了口气:“可今日家里那么多人跪在门前听了圣旨,他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哪能不挂念?到时候恐怕有些人会有意见。”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就让他们来与我说就是!” 林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家里的事情,有几位长辈在,我向来是不过问的,难道几个太学生的事情,我还做不得主了么?” 林大老爷低头,猛烈咳嗽了几声,心中却有隐隐有些不安。 林昭出身不好,不仅是庶出,母亲还是风尘出身,而且他也没有任何功名。 越州林氏之中,进士举人不多,但是秀才却是有不少的,这些人如果知道了林简的安排……恐怕会凭空生事。 第八十九章 死皮赖脸(第三更,求订阅!!) 朝廷下发圣旨,对于整个越州城来说都是大事,没过多久,整个越州就都知道了林简重新起复的消息,上到新任的齐知州,下到各县衙的知县,典吏等,都来到兴文坊恭贺林简升迁之喜。 毕竟这道圣旨一下,林简与从前就大不一样了。 从前的林简,虽然有个进士功名,但是被革了职,充其量也就是个前任侍郎,这些地方官尊着他一点是给他面子,若是不尊,林简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办法。 而此时的元达公,摇身一变成了京城里的大宗师,即将进京掌管天下官学,成了名副其实的大人物,这些地方官自然忙不迭的拜见。 以新任齐知州为首,越州官员想要集体请大宗师吃一顿饭,算表示祝贺。 而林简则以家中丧事不远为由,拒绝了这些人的邀请。 尽管如此,兴文坊林家,还是人满为患,不知道亲朋故旧,上门祝贺。 这些人里,有些回推不掉的人情,哪怕有些不喜的林简,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家里接待这些客人。 就在林家上下奔忙的时候,消息也传到了林昭耳朵里,此时林昭正在谢家,与谢澹然坐在小木亭下面下着五子棋。 这个时代早已经有了围棋,或许在某个地方也有人发明了五子棋,但是毕竟信息流通太过艰难,五子棋的下法没有流传开来。 这东西上手很快,下了没几天,林昭就渐渐不是谢澹然的对手了,他坐在小姑娘对面,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双三,无奈之下,只能弃子认输。 林三郎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这个没什么意思,下次咱们玩别的。” 谢澹然微微一笑,一边低头整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边轻声道:“你七叔今早上得了圣旨,好像被封了大官,你先前没事就往代园跑,今天怎么不去祝贺祝贺?” “那么多人,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林昭把自己的白子归置在棋盒里,轻声笑道:“不管怎么样,他总不能少了我的好处。” 听到这句话,谢澹然的情绪低落了下来,他轻声说道:“听姨说,你明年要去长安。” 林昭要去长安的事情,前段时间其实就定了下来,只不过一直没有好意思当面跟谢澹然说,这会儿听到她提起,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总要出去看一看的。” 谢姑娘抬头看向林昭:“那你……总是要回来的罢?” “自然是要回来的。” 林昭笑着说道:“越州生我养我,岂有一去不回的道理?” “再说了,越州城里还有一个谢姐姐在等我,当然要回来了。” 谢澹然微微有些脸红,低声道:“说了让你不要叫姐姐了。” “姐姐叫起来亲近一些。” 林昭正准备厚着脸皮上前拉住谢澹然的小手,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谢澹然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跑去门口开门,推开门只见一个跑腿的少年人,开口道:“请问林昭林三郎在这里么?” 林昭走在谢澹然身后,皱眉道:“我是林昭,出什么事情了?” 少年人只是一个跑腿的,闻言连忙说道:“林三郎,你母亲让你立刻回家去……” 林昭答应了一声。 “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林昭母子两个人住在那个宅子里,至今身边没有一个使唤人,以至于林二娘想要叫他回来,只能在路边寻个少年跑腿。 谢澹然站在林昭身边,微微蹙眉:“三郎,要不要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不用。” 林昭对着她笑了笑:“谢姐姐你在家里就是,我先回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情,明日再来寻你下棋。” 谢澹然噗嗤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阿爹他每天都要寻你去书铺,去作坊,都找不到你的人,你还要来寻我下棋,给他知道了非打你一顿不可!” “打一顿就打一顿。” 林昭厚着脸皮,笑道:“就是被谢叔打了一顿,也不耽搁我跟谢姐姐下棋不是?不过这个连珠棋咱们明天不玩了,我明天教你下老虎棋。” 说完这句话,林昭对着谢澹然挥了挥手,匆匆离开林家,朝着自家的宅子走去。 他本来就是少年人,脚程极快,很快就到了自己家中,刚一进家门,他就发现了自己家正堂里堆了不少糕点果品,再往里走一走,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身影。 正是东湖镇的张氏。 此时的张氏,已经不复从前的倨傲,而是站在林二娘身边,满脸堆着笑容。 “妹妹,从前是姐姐心眼太小,做错了不少事情,今天特意带着二郎来给你赔个不是,盼你能宽宥则个,原谅我们母子……” 在她的身边,身材高大的林家二郎林郃,也恭恭敬敬的对林二娘弯腰道:“二娘,从前是我不对,希望二娘不要见怪。” 林二娘性格本就内向,不知道怎么处理眼见的场景,正要开口说话,瞥眼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林昭,她长松了一口气,把林昭拉了进来,开口道:“昭儿你可算回来了。” 林昭左右看了看,把母亲拉到一边,有些疑惑的问道:“阿娘,他们这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他们突然就提着东西闯了进来。” “说是要给我们母子赔个不是。” 林昭微微皱眉,不知道张氏母子到底要做什么,按照先前的约定,林昭现在的产业与林家无干,他们基本上不可能从林昭这里拿走任何东西,既然这样,按照张氏的脾气,也不会来这里热脸贴冷屁股才对。 想到这里,林昭走向张氏母子,皱眉问道:“大娘,二哥,你们这是做什么?” 虽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但是表面上该喊的称呼还是要喊的,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 “三郎总算回来了。” 看到林昭之后,林家的二郎林郃还有些不太好意思,低头不前,而张氏则是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满脸都是笑容。 “我这些日子,在东湖镇反思了许久,总觉得对不住你们母子,总想着来给你们赔个不是,今日刚好二郎休沐回家,我就想着跟他一起进城里来,给你们母子俩认个错。” 她笑容满面。 “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生疏了不是?” 林昭往后退了两步,从这妇人手中抽出袖子,直接开口道:“大娘有什么事情,直接开口说就是,没有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 张氏脸色一僵,随即开口道:“既然三郎这样说了,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她咬了咬牙道:“今天早上,二郎从城里回来,听说圣人给元达老爷封了大官,又给了林家三个太学生的名额……”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林昭,目光恳切。 “本来,咱们家势孤力薄,是不应该想这个的,但是我听说,三郎前不久救过元达公……” 张氏再次上前,拉住了林昭的衣袖,开口道:“三郎,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既然你已经在越州经商,志不在科场,不如你……去与元达老爷说一说情……” 这个妇人语气之中,已经满是恳求。 “看能不能让你二哥,跟元达老爷一起去京城读书……” 第九十章 扎心达人林二娘(第四更,求订阅!)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要脸面的,即便是张氏这种泼妇,也不至于全然不要脸,不然在她知道了林昭“经商”之后,也不会不来城里要钱。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才能豁出所有的脸面,来到林昭家里,放下颜面,说出这番完全不要脸的话。 张氏能说出这番话,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母亲,都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林二娘有,张氏自然也不例外,她有两个儿子,都是六七岁就被她送进学堂蒙学,目的就是为了这两个儿子将来能有出息,不说高中进士,最起码中个举人,也就能在小地方光耀门楣了。 早上长安的人来到林家家门口宣旨,最少有四五十个人在门口听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林家,正在林家家学之中读书的林郃,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便奔回了自己家中,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氏。 整个越州林氏,不算那些远亲,也有数百子弟生活在越州,凭着东湖镇林家的势力,想要从这些人手里拿到三个名额,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张氏便把主意打到了林昭头上。 在她心里,自己这个二儿子是个读书天才,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成才,怎么样也要来试一试才成。 听到张氏说完这句话,林昭有些可怜的看了看这个女人,他微微皱眉,开口道:“大娘,先前因为你,我已经被林家家学给赶了出来,大娘你尚且不能在林家说上话,我一个旁支的少年人,如何有资格去给二哥说话?” “太学机会难得,你想给二哥跑门路,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跑错了地方,你现在提着这些东西,去林大老爷那里求一求才是正经,我在他们那里说不上话的。” 张氏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二郎…既然这样,我们去兴文坊跑一趟?” “去兴文坊有什么用。” 林郃脸色有些涨红,咬牙道:“三郎他哄骗你来着,这段时间里,林家不知道多少人看见他多次出入代园,与七叔关系极好,他救过七叔的性命,只要能在七叔面前给我说上几句话,七叔一定能带我去长安!” 老实说,这个林郃虽然有些坏,但是他说的话并没有错,林简欠了林昭一份天大的人情,这份人情,还是他许诺带林昭入太学之后才欠下的,如果林昭舍得用掉这份情分,多半真的能说动林元达,带这个林二郎一起进太学去。 但是一个大宗师的情分何其难得,林昭很显然不可能把这份情分用在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林郃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林昭面前,对着林昭深深作揖。 “三郎,二哥之前多有亏待你,是二哥的不是,但是这一次,你须得帮一帮二哥。” “咱们是亲兄弟,总共就三个名额,与其给别人拿了去,不如让二哥到长安去,以后二哥小有成就,定然不会忘了三郎的恩德!” 林昭侧过身子,避开了林郃的礼数,微微皱眉。 “二哥,我刚才说了,你来我这里无用。” “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说不上话。” 说到这里,他淡淡的瞥了这母子二人一眼,面无表情:“再者就是,我与我母亲不一样,我母亲性情平顺,也不记仇,我很清楚的记着,咱们两房的关系,并不好。” “你们还是走罢。” 林昭回到了林二娘身边,面色平静:“免得闹起来,不好看。” 林郃脸色涨红,伸手指着林昭,怒声道:“小肚鸡肠!” “兄弟之间,因为一些间隙,就要让利于外人,林昭,你心胸狭隘至此,难成大器!” 林昭撇了撇嘴,不再搭理这对母子。 张氏母子见状,也不好再在这里留下去了,张氏把拎过来的礼物重新提了起来,准备带着儿子离开,林二娘脸上带着微笑,把她们送到了家门口,临别之前,这个平日里温婉和顺的女子,对着张氏笑吟吟的说道:“太学的确难得,姐姐也不应该就这样放弃了,可以再去兴文坊跑一跑,说不定能走通关系。” 张氏瞥了林二娘一眼,怒声道:“二郎说的不错,你们母子就是眼皮子太浅,因为一些琐事,能帮自家人也不愿意帮,让好处都给外人得了去。” “谁说好处都给外人得了去?” 林二娘仍旧面带微笑,笑着说道:“七老爷已经答应了昭儿,要带他进太学读书,昭儿也是咱们家人,这好处可没有落在外人手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轻声细气的,但是听在张氏母子耳中,简直如同雷震一般,张氏瞪大了眼睛看着林二娘,又扭头看了看林昭,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想在这里撒泼一番,但是又怕引来报复,只能涨红着脸,带着自家儿子走远了。 林郃临走之前,愤怒的回头看了一眼林昭母子,目光之中满是怒火。 林昭站在母亲身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阿娘何苦跟他们说这些。” 这个林郃在家学之中读书,他心胸狭窄,回去之后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四下传播,到时候很可能会给林昭带来一些麻烦。 当然,这这隐患是不能跟林二娘说的,免得给她带来心理负担。 就连林昭自己也没有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看起来没有半点攻击性的母亲,居然会在最后说出了这句话,直接把张氏母子气个半死。 林二娘面带微笑,轻声道:“被他们欺负了这么些年,能气他们一下当然要气一气他们,说出这句话之后,为娘心中畅快多了。” 听到这里,林昭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只能微笑道:“阿娘开心就好。” 林二娘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你今日去谢家了?澹然还好么?” “她好得很呢。” 林昭有些无奈的牵着林二娘的手,低声道:“阿娘你现在对她,可比对我好多了。” “胡说什么?” 林二娘轻声道:“娘是为了给你栓住这个媳妇,这么个好女子,不嫁给咱们家可惜了。” 林昭无言以对,只能不再提谢澹然,开口道:“对了阿娘,过一两个月,我就要离开越州了,我准备去牙行买一些下人回来,照顾母亲起居。” “用不着。” 林二娘摇头道:“我一个人带着你都过了十几年,哪里用别人来照顾我?” “总要有个跑腿的不是。” 林昭下定了决心买一些下人回来,很耐心的与林二娘说话,尝试劝服这个温柔又固执的母亲。 在家里待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林昭便换了身衣裳,离开了家里,朝着代园走去。 今日之事,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他此去代园,一来是祝贺林简,二来是事先通个气,免得事情不好收拾。 第九十一章 天下至利之器 代园里,不堪其扰的林元达,好容易摆脱了前来祝贺的众人,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就看到已经被代园请进书房的林昭,他有些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无奈的说道:“我在越州住了一年多了,也没见那些人这样热情,今天圣旨一到,代园的门槛险些都被他们给踩平了。” 林昭本来是坐着的,见到林简走进来之后,他起身行礼,然后笑着说道:“人都是这样的,侄儿这不是也赶着来拍七叔的马屁来了?” 听到林昭的这句取笑,林元达无奈的摇了摇头:“三郎多半是有什么事来找我,不然按你的性子,最少也要到明后天,才会来我这里。” 叔侄两个人此时已经相识半年多了,林简对林昭性格,已经摸出了七七八八。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今日我那个嫡母又上门来生事,要我跟在您这里说几句好话,把我二哥送到长安读书,我自然不肯,跟他们吵了几句,就把实话给说了出来。” 林简这会儿已经坐了下来,他正在低头倒茶,闻言抬头看向林昭:“什么实话?” 林三郎笑呵呵的看了林简一眼:“就是您要带我去长安的事情。” 这种事情,林昭自然不能说是林二娘说的,只能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林简低头吹了几口气,抿了口茶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微笑道:“三郎一直是个老成的性子,我原以为你做什么都能沉得住气,没想到你还是有一些少年意气的。”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笑着说道:“侄儿才十三岁,哪能像七叔你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少拍马屁。” 林元达一边低头喝茶,一遍瞥了一眼林昭,面色平静:“论处变不惊,三郎不比为叔差,那天山贼闯进了家中,你便比我要沉着的多。” 林昭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声道:“七叔,我那个二哥,就在林家家学里读书,他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多半会四下宣扬,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举族尽知,这事是我一时冲动,不知道会不会给七叔你带来什么麻烦。” “这种事情,哪里能有什么麻烦?” 林元达微笑道:“是我去国子监,又不是林家去国子监,家里人再有什么意见,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真的要撕破脸皮去争什么太学的名额,惹恼了我,我便只带你一个人回长安,他们又能如何?” 去年林简一个人从长安回来,因为怕有什么风险,便没有让家里人跟来,他在长安也有一座宅邸,一家老小都还在长安城里。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林简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他还是无条件支持自己的,甚至愿意为了自己,去得罪越州的同族。 “七叔霸气。” 林三郎不着痕迹的拍了一句马屁,端起手中的茶杯,敬了林简一杯,笑着说道:“有七叔这句话,我便可以放心了。” 林简跟林昭喝了一杯茶之后,起身从自己的书桌后面翻出了几本小册子,摆在了林昭面前,开口道:“三郎今日不来寻我,这两天我也要着人请你过来的。” 这几本小册子,正是林昭弄出来的故事汇。 林简翻开第一本小册子,直接翻到第三则,看到了那个林侍郎巧创活字的故事,这位未来的国子监祭酒脸色严肃起来:“这几天,我让身边的人去搜罗了这些故事汇的册子过来,现在你们应该已经出到第六期了罢?”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小册子之所以问世,当初就是为了断去程敬宗等人攻讦七叔的路子,后来卖的极好,我与谢叔商量了之后,发现也不是不能挣钱,就让人继续做下去了。” 他也捡起桌子上的几本小册子,随手翻了翻,开口道:“前四本都是出自侄儿手中,后面的两本,是谢叔在越州读书人里征集故事印出来的,应该卖的很不错。” 林简把第一本册子,翻到了《林侍郎巧创活字》那一页,然后面色严肃,开口道:“这东西……十分厉害。” “那个活字印刷,明明跟我没有太大关系,但是这东西一印出来之后,整个越州乃至于附近几个州郡,都知道这东西是我弄出来的,如果这些册子,流传到长安城里去,长安城的人也会很快相信这个故事。” 元达公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可事实是,这东西非我所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严肃:“也就是说,这东西……可以轻易消抹真相。” 林简的这番话话,如果是这个时代的过来听,或许一时半会还没有办法理解,但是对于林昭来说,再容易理解不过了。 这个小册子,虽然是故事书,但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缺少信息来源,所以他们看到什么便会信什么,也就是说这些故事书,在某种意义上,承担了“媒体”的职能。 而作为绝大多数老百姓信息来源的媒体,是可以轻易篡改或者消抹真相的。 类似于故事汇这种小册子,因为更新速度很快,一般一个月就会出一两期,所以如果刻雕版,绝对会得不偿失,只有新问世的活字,才能成为这种新事物的载体。 林元达拿起这些小册子,声音严肃,低声道:“也就是说,如果三郎你弄出来的这个小册子,哪天写了某人杀了人,哪怕官府查实说他没有杀人,他多半也会背上一辈子杀人犯的罪名。” 元达公看向桌子上的几本不起眼的小册子,目光凝重:“这东西,乃是杀器啊。” 林昭倒没有林简这般沉重的心情,他微微一笑,开口道:“没有七叔说的这么严重,只要在扉页印上“书中内容纯属虚构”八个字就行了,当初弄出这个东西出来,也只是为了给七叔结尾,侄儿也没想过用这种东西作恶。” “况且一些连载的故事书而已,也做不了什么恶。” 说到这里,林昭心中其实也已经看到了一些未来。 随着活字印刷的慢慢成熟,这种故事书的模式只会越来越多,甚至会慢慢催生出“报纸”这类正儿八经的媒体出来。 “这东西,其实可以办下去。”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低声道:“明年咱们到了长安之后,三郎可以在长安着手再办一个类似这些小册子的东西,前些日子长安城由太子殿下出面,弄了不少木活字的作坊,虽然不挣钱,但是已经留下了基础。” “等咱们到了长安,可以用这些木活字的作坊,也印一些小册子出来。” 说到这里,林元达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声道:“到时候,这些小册子不一定要用来写故事,也可以用来记录时事,到时候,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便会真的成为大杀器!” 林昭心中一震,他抬头看向自己的七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苦笑道:“七叔,如果是用来记录时事,这东西恐怕是办不久的,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发现这东西的厉害,一定会收归官办的。” 林元达面带微笑。 “三郎莫非忘了,为叔也是朝廷的人?” “国子监乃天下官学之首,由国子监出面办这个东西,在册子上印一些文章时事,有谁能够多说什么?” 林昭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低头喝茶。 自己这位七叔…心很大啊。 第九十二章 谣言与雪人 每一个时代都不乏远见之人。 这些远见之人看到的未来,要比其他的碌碌众生看到的长远的多,而这些人,往往就可以引领一个时代。 林昭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或许并不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聪明到哪里去,但是他一定比另一个世界的人看的长远,他能够意识到媒体的重要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林简不一样。 作为一个“本地人”,林简只看到了这些小册子,就可以提前看到这个新生行当的潜力以及重要性,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七叔,这是一件利器,持之伤人易,伤己也易,要慎用才是。” “不管怎么说,这个东西要先办起来。” 林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开口道:“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这个行当,咱们必须要先人一步,把这东西握在手里。” “我并不准备用它来伤人,只是先办一个刊印文章的册子,用以天下读书人交流。” 林简伸手给林昭添了一杯茶水,笑着说道:“这也是我这个国子监未来的祭酒,应做之事。” 林昭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然后开口道:“这东西可以办,不过七叔进长安之后,尽量想办法把这东西收归官办,不许民间私印私发时事,否则这东西很容易就会被人用来作恶,遗害不小。” 林元达肃然点头。 “我记下了,等回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个东西办起来,到时候还有许多要三郎你帮忙的地方。” “侄儿份所当为。” 叔侄两个人在书房里商谈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林昭才从代园里走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家内部果然流传了林昭要去长安城读书的消息,有些忿忿不平的林家人,不敢去代园寻林简,便去大老爷林思正那里吵闹,吵闹无果之后,有些人还会来寻林昭的麻烦。 其中一些心眼坏的,扬言要把林昭给打残,让他永远无法去长安读书。 好在林昭提前跟林简通了气,这些消息传到了林元达耳中之后,这位新任的大宗师勃然大怒,当即宣布,若林家再有一人去寻林昭的麻烦,从今以后再没有一个林家人能进太学读书。 有了林简这么强硬的表态,林家上下自然没有人敢再来寻林昭的麻烦,不过也因为如此,林家上下,开始流传林昭是林简私生子的消息,这则消息从林家一直传到兴文坊里,甚至附近的几个坊都有人开始传。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林元达还没有怒,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就已经勃然大怒。 读书人,最重名声,尤其是牵涉到这种花边新闻,很容易就会广为传播,要是传到长安城里去,便会影响到林简的官声。 林思正在家族里上下彻查了一遍,终于找出了几个造谣的林家子弟,其中一个人还是前几年刚中的秀才,林大老爷愤怒之下,直接把这几个人赶出了林家,从族谱之中革去了姓名。 好在这则造谣并没有流传的特别广,林家出面辟谣之后,很快就不了了之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到了乾德七年的腊月十五,距离过年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了。 往年并不怎么下雪的越州城,今年意外的下了一场大雪,整个越州上下都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 因为即将过年了,大街上的不少铺面都已经关了门不再营业,街道上异常安静,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怎么出门了。 不过城东的谢家,谢三元还是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些天他苦心钻研的铅活字已经有了一些进展,谢老板极为兴奋,一门心思扑在了上面。 因为下了大雪,有些畏冷的谢姑娘只在早上出门看了一眼雪景,便躲回了家中烤火炉子,这半年以来,谢家跟着林昭一起挣了不少钱,条件宽裕了不少,家中的火炬可以从早烧到晚了。 谢夫人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着明年搬离这个家,换一个大宅子居住。 到了下午的时候,谢姑娘趴在自己闺房的窗边,手边烤着火炉,偶尔打开窗户看一看外面的雪景,就在她第三次推开窗户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谢澹然好奇的伸出头去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厚厚裘衣,如同一个毛熊一般的少年,正在窗户外面的大雪里冲着谢澹然挥手。 “谢姐姐!” 大周初期刚开国的时候,裘衣是冬天御寒的主流,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毛皮制成的衣裳就被上流阶层所厌弃,觉得穿兽皮乃是蛮夷所穿,乃是胡衣,被不少老先生深恶痛绝。 因此上层士人是不怎么穿裘衣的,冬天的时候一般都是穿锦袍,内里填充蚕丝棉。 因此到了冬天的时候,裘衣更多就成了像是林昭这种,有点钱但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人穿的衣裳。 此时林昭就穿了一身裘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十分暖和。 “谢姐姐,快出来——” 他在大雪中,对着谢澹然的窗户呼喊。 谢澹然连忙关上窗户,本来不愿意搭理林昭,但是想到外面还在下大雪,她咬了咬牙,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小袄穿在身上,又翻出了一把油纸伞,撑开纸伞之后闯进了风雪之中。 她迈着小碎步,走到自己窗户下面,看着林昭:“下那么大雪,你不在屋里,在外面做什么?” “要是冻着了你,林姨该心疼了。” 林三郎嘿嘿一笑:“谢姐姐心疼不心疼?” “我心疼什么?” 谢澹然低哼了一声,就要拉着林昭进屋子里躲雪,林三郎摇了摇头,一把抓住谢澹然的手,拉着她朝外走去。 谢澹然的力气,远没有林昭大,只能半拉半就的被林昭拉出了谢家,好在此时路上没有什么人,谢澹然咬了咬牙,低声道:“你做什么啊?” “我带姐姐去看个东西。” 林昭走在前面拉着谢澹然,两个人走了大概几十步,转过一处巷子之后,来到了一处空地上。 此时,这片空地上的白雪,有小半都被聚集在了一处,堆成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的雪人,雪人有两根树枝做手,一根大萝卜插在了它的头上,变成了它的鼻子。 这个时代碰到大雪,一般都是堆一些雪狮出来,从来没有出现过雪人,谢澹然从未见过这东西,当即愣愣的问道:“三郎,这是何物?” “这个叫做雪人。” 林昭指着这个跟谢澹然差不多高的雪人说道:“这个是姐姐你,我堆了一个时辰才把它堆出来。” 谢澹然歪着头,好奇的看着这个圆头圆脑的家伙,然后微微皱眉。 “这哪里像我了?我才没有这么胖…” 林昭离开了谢澹然的伞下,又跑进了雪里,开始滚另外一个雪球,他一边滚一边说道:“姐姐一个人站在这里寂寞,再堆一个我出来,在这里陪着姐姐。” 谢澹然这会儿正手举纸伞看着这个高大的雪人,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她当然明白,等过了年关林昭便要走了,所以他才弄出这个圆脑袋的东西来逗自己开心。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一把把手里的纸伞丢在一边,迈着小碎步走到林昭面前,嘴里吐出一口白气。 “我来帮你。” 林昭欣然答应,抬起头对着谢澹然灿烂一笑。 “好啊。” 这天,在漫天大雪之中,这对少男少女在越州城里一颗大树下面,共同堆出了又一个圆滚滚的雪人。 第二天一早,太阳钻破云层,阳光铺洒在越州城里,照在了这两个雪人身上。 阳光之下,两个雪人肩并肩站在空地上,洁白无瑕,又熠熠生辉。 第九十三章 前程只在自己手上 林昭的确要准备去长安了,按照林简的计划,大概过完年初五初六左右,他就要动身前往长安。 因为那位国子监的长孙祭酒,年后就要离开长安返回故土,国子监必须要有一个主事之人。 越州距离长安,有两千多里,就算车马齐备,赶到长安也要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也就是说哪怕过完年就出发,到长安城的时候,也已经进二月了。 如果是寻常官员,接到了封官的圣旨之后,多半会立刻动身前往京城待职,像林简这样的还有闲情在家里过年,已经算是很沉得住气了。 这个年头,单人上路出远门十分危险,因此林昭想要到长安去,就必须跟着林简的车队一起去,因此他能留在越州的时间,只有大半个月了。 这段时间里,林二娘已经把该带的东西都给收拾好了七七八八,因为现在家里宽裕了,这些天林二娘又带着谢澹然一起上街,给林昭置办了几身新衣裳。 到了腊月二十的时候,在姚江的林清源终于赶回了越州过年,他先是到在东湖镇待了一天,然后又来到了越州城里。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林昭的父亲,而且这些年并没有怎么亏待过林昭,因此虽然林昭这一边与张氏实际上算是分家了,但是林清源还是可以在林二娘这里住的,林昭也没有怠慢父亲,规规矩矩的把他请了进去。 一家人在饭桌上坐了下来,坐在主位上的林清源,先是看了看林二娘,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幼子,虽然只是小半年没有见,但是他却觉得已经有些陌生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林清源端着饭碗,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要去太学读书了?” 林昭点了点头,微笑道:“难得有这个机会,自然要去长安城看一看,父亲总不会也像大娘那样,让我去七叔那里给二哥说情罢?” “自然不会。” 林清源摇了摇头,叹息道:“咱们家在主家那边原本是说不上话的,元达能够带你去长安读书,已经十分不易,如何还能去为难他,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他真的带你们兄弟两个人一起去长安读书,咱们这一支,也要给林家人戳脊梁骨骂。” 相比较于张氏来说,林昭的这个父亲,虽然性格有些软,但是还是很讲道理的。 林昭母子这些年之所以受了不少委屈,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常年不在家,如果他能够在越州,他们母子二人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林清源低头扒了两口饭,然后继续说道:“长安城非比越州,那里龙蛇混杂,你到了长安之后,要老实一些,莫要给你七叔惹事。” “父亲放心。”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儿子知道的。” 他抬头看向林清源,开口问道:“父亲年后,还要去姚江么?” “要去的。” 林清源沉声道:“黄县尊待我不薄,自然要全始全终。” “儿子托人问过了。” 林昭轻声道:“姚江的黄县令,到明年秋应该就会调任,到现在也就只有半年时间了,要我说,父亲明年便不要去姚江了,儿子在越州城里有一个行当要人照看,父亲就屈尊留下,顺便也帮儿子照看照看。” 林清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低声道:“胡闹,那为父岂不是在给你做工了?” “不能这么说。” 林昭咽下了嘴里的饭食,放下了筷子,脸上带着笑容:“这买卖是儿子与谢叔一起做的,过些日子儿子就要去长安了,父亲只当帮着家里照看产业。” 对于谢三元,林昭自然是信得过的,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把林清源留在越州城里而已。 林清源微微皱眉:“什么行当?” “嗯……大概是编撰。” 林昭从餐桌上起身,回到自己屋子里翻出了几本故事汇,放在了林清源手边,开口道:“这是今年三元书铺出的故事汇,到现在已经出了七本了,按照我与谢叔的约定,是五五分成,父亲要是愿意留在越州,这份分成就留给父亲以及母亲用度,目前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林清源,低声道:“应该会比父亲在姚江那边的月钱,高出不少。” 现在三元书铺的故事汇,已经请了一个读书人做“编辑”,但是外人用起来毕竟不顺手,明年这个故事汇就要正规起来,成为半月刊,因此林昭还是很想让林清源留下来,帮忙照看这门生意的。 林清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的说道:“等过完年,为父去谢家那个书铺看一看再说。” 这个时候,一旁的林二娘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她对着林清源微笑道:“老爷,说起谢家,谢家的大姑娘与三郎十分投缘,谢家夫妻两个人也都很喜欢三郎,前些日子妾身也去了一趟谢家,准备等老爷回越州来,就跟谢家的人定下婚约,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先定下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开口道:“等过几年三郎学成归来,再正式办婚事。” 听到了林二娘这句话,林清源大皱眉头。 他看向林二娘,皱眉道:“三郎即将进长安,入太学,以后就是太学生了,身份与从前大不一样,焉能娶一个商人之女?” “这件事,还是先不要订,过两天我去与谢家人说,免得误了人家姑娘。” 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林清源有着这个时代最传统的思想,这倒不是说他这个人是什么坏心肠,只是环境使然。 哪怕换林简在林清源这个位置上,多半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 林二娘看向林清源,低声道:“老爷,三郎与谢姑娘,感情极好……” “三郎才十三岁,如何就能与人生出感情来了?” 林清源扭头看向林昭,皱眉道:“就算真的有什么感情,他二人一不曾定亲,二不曾婚配,足见这个谢姑娘……”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而是开口道:“总之,这件事情暂且不急,且等三郎从长安回来之后再说,若三郎学成归来,依旧此志不改,到时候为父亲自去谢家上门提亲就是。” 一旁的林三郎也低头皱了皱眉头。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很多瞧不起商人,因此导致商人政治地位低下,但是林昭却没有这种歧视,一来是他对谢澹然的确有感情,二来是三元书铺现在有了很多个潜力无限的行当,再加上谢三元的勤奋,只要他们不走错路,用不了几年,三元书铺一定会做大,成为越州巨商。 到时候,这个巨商就会成为林昭身后的一大助力。 抛开林昭与谢澹然的感情不谈,单单这份助力,谢澹然就比什么大官千金要重要的多。 林昭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看向林清源,轻声道:“父亲,要儿子说,您还是去一趟谢家,先把这件事情定下来罢。” 林清源皱眉看向儿子,开口道:“你要想清楚了,若这件事情成了,你这个岳父的身份,可能会影响你将来的前程。” “前程只在自己手上。” 林三郎微微一笑:“与旁人无干。” 林清源看了几眼自己的幼子,然后默默点头。 “你不后悔就可以。” 第九十四章 目标,长安城! 谢家夫妇本就很喜欢林昭,再加上有了林清源出面,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双方父母坐在一起商量了之后,没过几天,林清源便带着林二娘准备好的礼物,上门与谢三元夫妇定下了婚约。 只不过因为林昭要出门求学,婚礼时间定在了三年之后。 这时候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过完年他就已经十四岁了,也就是说三年之后,林昭十七,谢澹然十九。 订下了婚书之后,林清源又在越州城里住了两三天,然后就准备回东湖镇与张氏一家人过年去了,毕竟张氏才是他的原配,过年还是要在一起过的。 离开越州的时候,林清源颇为诚恳的对着林昭母子开口道:“二娘,昭儿,一起回东湖镇过年罢?” “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闹得太僵给外人笑话,如今三郎将要去太学读书了,我又在家里,她们不敢欺负你们的。” 林清源低头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都还是一家人,过年还是要在一起过的。” 林二娘被他说的有些意动,转头看向一旁的林昭,林昭皱了皱眉头,然后对着林清源低头道:“父亲,刚刚闹掰,这个当口我们回去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且过几年罢,过几年之后就什么都淡了。” 林清源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脾气倔强,当即叹了口气,转身去了,林昭跟着他一起走出家门,一直把他送到了城门口,才转身回来。 这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距离过年,只剩下三天时间。 这十多年间,大部分时间林昭都是跟母亲一起相依为命,因此两个人在城里过年,也并不觉得孤苦,他陪着母亲在城里备了不少年货,偶尔还会去未来老丈人家串门。 只是从定下婚书之后,谢澹然就一直躲着不肯见他,林昭前后去了几次,也没有见到谢澹然。 终于到了年三十。 此时,越州城里的积雪已经划化去了七七八八,到了中午的时候,正在准备扁食的林家大宅,突然迎来了一阵敲门声,林三郎穿上新衣裳,赶紧去院门口开门,开口之后,只见谢家一家五口,整整齐齐的站在自己家家门口。 林昭连忙上前行礼。 “丈人,丈母……” 他脸皮厚,刚刚订下婚事之后便已经这么喊开了,谢三元夫妇俩都只是笑了笑,站在他们身后的谢澹然却是满脸通红,低着头不肯见人。 谢三元手里提着不少东西,笑着说道:“听澹然说,林兄回东湖镇过年去了,就只有你们母子两个人在城里,大过年的,怕你们孤得慌,索性就一家人都过来了,咱们两家在一起过个年。” 谢澹然跺了跺脚,有些不依。 “阿爹胡说什么?哪里是我说的了……” 林三郎的脸皮却没有这么薄,他笑着说道:“你们不来,我也要去请你们呢,就我跟母亲两个人在城里,的确有些不太习惯。” 一行人都喜笑颜开的进了林家的大门,不喜生人的林二娘,也从里屋走出来,迎接亲家。 到了中午的时候,林昭从家中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竹节,在门口点燃,不多时就有噼里啪啦的爆竹之声传来,这个时候正是饭点,越州城里的人家基本都在门口点了竹竿,全城到处都是噼啪之声,很是热闹。 同样穿了一身新衣的谢澹然,也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站在林昭身边看着他烧竹子,等几节竹竿统统炸开,谢澹然在一边笑着说道:“前几个月我听几个长安回来的人说,长安城那边有人制出了一种药石,可以塞在竹竿里点燃,声音更响,跟打雷一样,比这个威风多了。” “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都用这种新的爆竹,不烧竹子了。” 说着,她转头看着林昭,笑着说道:“三郎你去长安,记得带一些回来,我想看一看是个什么样子的。” 她说话无心,但是林昭听起来,心中却有些凛然。 这个时代……已经有人弄出火药了。 最起码,火药的雏形已经出现了。 他只是愣了愣,便对谢澹然粲然一笑:“好,等我从长安回来,给姐姐带上一大车回来。” 谢澹然低着头,轻哼道:“哪里用得着这么许多。” “带一小罐回来就好。” …………………… 这个年关,就这么过去了。 年初一的时候,林昭换下了门口挂着的桃符,又贴上新的对联,总算有了几分热闹景象。 年初二初三,他便到谢家以及林家主家拜年,林家主家亲戚太多,没办法一一拜见,他只能给几个与林大老爷同辈的长辈拜年,再之后给林简拜年,就算了事。 到了初四的时候,林元达便让人把林昭请到了代园里。 到了代园的时候,林昭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不少生面孔,这些生面孔多半都是身材壮实的大汉,看起来颇为威风。 穿过代园的园子,林昭才到了林简的书房,此时外面虽然寒冷,但是书房里点了好几个炉子,极为暖和。 元达公坐在书桌后面,穿着一身青色的厚实袍子,因为他人比较瘦,看起来并不显得臃肿,见到林昭之后,这位大宗师脸上露出笑容,微笑道:“三郎,明日一早,咱们便动身出发,你准备好了否?” “早已经准备好了。” 林三郎点头道:“一个月前,母亲就把该采买的东西采买好了。”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听说你与谢家姑娘订了亲,本来我该登门祝贺的,但是碍于流言,便没有过去。” 前段时间,林家上下一直流传着林昭乃是林简私生子的流言,因为这个流言,这段时间林昭与林简的来往都少了许多。 “这点小事,哪里能劳动七叔?” 林昭笑着说道:“等侄儿成婚的时候,七叔能到场就行。”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 林简爽快点头,然后叹了口气:“只是你这个婚事,订的太早了一些,不然你进太学之后,为叔也能在长安给你作作媒。” 林昭连忙摇头:“大户人家的姑娘,侄儿还高攀不起,再说了,身份不够,强行去攀附别人,也是自己找气受。” “三郎有这等志气,难得难得。” 林简微笑道:“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年轻俊彦,想要娶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 “人各有志嘛。” 林昭自己搬了把凳子,坐在了林简对面,小声问道:“七叔,刚才我在园子里看到了不少生面孔,这些人是……” “你倒是眼尖。”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这些是长安派过来的,那边的人怕康氏狗急跳墙,半路上再出什么事情,就派了一些人沿途保护我等。” 林昭心中明白,这些人多半是京城里太子等人派来的,不过太子明面上的力量只有六率,而且还不能派出京城,这些人不知道是归属哪个衙门的力量,能够不声不响的派到越州来。 说到这里着,林元达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笑道:“明日一早卯时正,咱们在兴文坊门口出发,你莫要迟到。” 林三郎连忙点头,信誓旦旦。 “七叔放心,侄儿今天晚上就是不睡,明天也不能迟了!” 第九十五章 赏心悦目 乾德八年年初五,天将破晓。 兴文坊门口,一个大约近百人的车马队已经准备齐整,随时可以出发了。 兴文坊门口的大树下,一个样貌清丽的少女,把一个布包递到少年人手里,面色有些感伤,她忍住眼泪,低声道:“三郎,这是我这些天给你缝的一套冬衣,现在天冷,你在路上穿。” 她把包袱递了过去,忍不住垂下泪来。 “你……早些回来。” 这会儿,林昭的父母都在附近相送,他不太好意思在人前与谢澹然亲近,便把她拉到了一边,笑着宽慰道:“姐姐不用难过,我是去长安,又不是去赴死,姐姐要是实在想我了,也可以去长安瞧我不是?” 谢澹然擦了擦眼泪,抬头看了看林昭,又低下头:“我一个女子,哪里有办法去长安城?” “怎么没有?” 林昭微笑道:“我给谢叔留下了两三个行当,这些行当任何一个做大了,都可以做到长安城里去,说不定明年,我那个丈人公就能够把三元书铺开到长安城去,到时候谢姐姐你跟着他一起去长安就是了。” “你就会哄人。” 谢澹然轻哼道:“我爹做了十几年生意,也没有把生意做出越州,哪能这么容易,就把生意做到长安去了?” 这个年代,交通不便,商贾做生意,一般就在一州一县之内,很难把生意扩张出去,但凡能从地方上把生意做到长安去的,无一不是富商巨贾,而且身后一般都有一些朝廷里面的关系。 林三郎面色严肃,煞有介事的说道:“我什么时候骗过姐姐?” 谢澹然嘴上不信,但是心中已经暗暗把林昭的话给记了下来,听到这句话之后,她默默点头:“好,我尽快去长安寻你……” 一对小情侣在一边说了好一会儿话,那边的马队已经准备启程了,无奈之下林昭只能跟谢澹然挥手作别,然后走到自己父母身边,跪了下来给父母叩首道:“父亲母亲,儿要出远门了,万望二老在家乡一定保重身体,等儿子回来,再好生孝敬二老。” 林清源与林二娘连忙把林昭扶了起来,林清源开口道:“我儿在长安,一定谨慎,莫要给你七叔惹事。” 此时的林清源,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不无羡慕。 原因很简单,国子监里一共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律学,算学,书学,可以理解为一共是六个学校,这六个学校后三学算是培养专业人才的,而包括太学在内的前三学,是专门培养进士的! 换句话说,就是专门培养科考人才的。 国子监每年都会从前三学之中挑选一批学生,推荐给礼部,这些学生可以没有任何功名,直接参加科考,直接去考进士! 也就是说,太学生的身份,几乎等同于一个举人功名,当然了,如果久试不第,就会被赶出国子监,到时候与寻常举人就有了差距。 大周刚刚立国的时候,进士几乎统统出自国子监,后来随着地方文章兴起,到如今每一科进士的人数,国子监只能占三成左右,大不如国朝初年。 像林简,便是出身于石鼓书院,算是地方书院的学子。 不过即便如此,太学生的身份依旧吃香,毕竟国子监每年推荐到礼部考试的人数,相对于进京赶考的举人来说,不知道要少上多少,就拿中进士的比例来说,国子监三学已经比外面的举人,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也是林家上下,为什么这么眼红这几个国子监名额的原因。 林二娘则是拉着林昭的袖子,低头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轻声道:“昭儿,按规矩进太学三年,应该就有一次科考的机会,我儿努力一些,三年之后高中进士,这辈子便妥帖了。” 时至今日,林二娘还是对功名念念不忘。 林昭连连点头答应,他正想跟父母再说几句话,那边的马队的车把式,已经甩动马鞭,林昭连忙跟父母打了个招呼,急匆匆的赶车去了。 林昭的父母以及谢家人一路相送,一直把林昭送到了城门口。 众人在城门口分别,林昭步行跟上马队,不时回头看一看越州城。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十几年没有离开过,这会儿骤然离开,即便两世为人,心中也颇为不舍。 走了四五里路之后,坐在一辆马车里的林元达,掀开车帘,对着林昭招了招手,笑着说道:“三郎,上车来。” 林昭应了一声,很麻利的爬上了林简的马车。 此去长安两千余里,他自然不可能靠着双脚一路走过去。 见他上了林昭的马车,马队里另外两个幸运的林家子弟,目光都有些复杂。 此时他们愈发相信,那个流传在林家内部的流言了。 林简的马车颇为宽敞,进去之后,林昭对着林简行了行礼,便坐在了林简对面,开口问道:“七叔,咱们到长安,要多长时间啊?” 林简想了想,回答道:“走快一些,二月应该就可以到长安了。” 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林三郎点了点头,对着林简笑着说道:“一路上闲来无事,七叔与我说一说长安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少年人眨着自己天真无邪的眼睛,低声问道:“那个……康贵妃,生得很好看么?” 这个问题,林昭想问很久了。 不止是林昭想问,整个大周上下,恐怕绝大多数人都想问这个问题,毕竟能被皇帝老子宠爱了十几年的女人,天下人都想知道到底是如何倾国倾城。 听到这个问题,林简脸色一黑,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把林昭叫上马车来了。 他咳嗽了一声,皱眉道:“不可在背后议论君上。” 林昭坐的近了一些,低声问道:“康贵妃又不是君上……” “君上的妃子也不成。” 林简正色道:“等你到了长安高中进士,进宫赴宴的时候,或许能有机会见到。” 见林简不肯回答,林昭也失去了问下去的兴趣,他坐在林简对面,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我说,这个康贵妃,也未必就有多么好看。” 林简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心思跳脱的侄子,笑着说道:“何以见得?” “我自己猜的。” 林昭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低声道:“我想就算康贵妃再怎么好看,圣人也不至于宠溺到这个地步,让康家人在外带兵不说,甚至让康家人能插手进地方官员的任命之中……” 越州的原知州杨璞,干得好好的,被莫名其妙给撸了,换了一个程敬宗过来,只此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康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也不小。 如果是林简这种文官,有这种影响力也不算特别稀奇,问题是康东平作为一个武将,还能够在朝堂上拥有这种影响力,就十分奇怪了。 这远远超出了一个漂亮女人所能够造成的影响力,如果康家现在的权势,真的单纯是因为那位康贵妃。…… 那如今帝座上的那个天子,就是个天大的蠢物! “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很不容易了。” 林元达半眯着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这长安城里的水,混浊得很呐。” 林简笑呵呵的问道:“七叔,长安城里好看的姑娘多不多?” 元达公皱了皱眉头:“你小子才订了婚事,问这个做什么?” 林三郎眨了眨眼睛,表情无辜。 “好看的姑娘多了,也能赏心悦目一些不是……” 离别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今天过生日,剩下的两章晚一点再更新……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 严父与严师 长安城。 自大周高祖皇帝立国于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二百年时间,这漫长的二百年时间里,这座雄城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多少刀枪剑戟,同样出现了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多少尔虞我诈,至今仍然屹立不倒,仍然是大周的国都。 仍然是……天下第一雄城! 长安城鼎盛的时候,有一百多万近二百万人口,大周国运衰颓之后,尤其是经历了灵帝之后,国都的人口流失不少,但是经过今上前十几年的励精图治,长安城人口稍稍恢复了一些,到如今虽然不复鼎盛时期,但是仍有百万人左右。 名副其实的天下雄都。 乾德八年二月初,冬天的冷风渐渐消退,官道两边已经有不少野草吐露绿芽,野花也在努力孕育花蕾。 此时,长安城东的官道上,一个车队正在缓慢而又坚定的驶向长安城。 这个车队,自然就是林昭一行人了。 他们在路上的这一个月,基本上就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偏偏冬季昼短天长,为了尽快到达,每天早上天色还不亮就得起床赶路,颇为痛苦。 如今,长安城总算遥遥在望了。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林三郎,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掀开车厢帘子,隐隐看到长安城之后,他也兴奋了不少,回头对着林简道:“七叔,长安城要到了!” 林简十几岁便出门求学,高中进士之后除了在地方上做官那几年,其他时间多半待在长安城里,因此倒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只是淡淡的说道:“昨天便知道今天要到,这么高兴做什么?” 虽然表面上平静,但是离京一年多近两年时间,再一次看到这座雄城的时候,林简心中还是颇为复杂的。 乾德六年,他被那些人赶出了长安城,走的颇为狼狈,如今一年多时间过去,当初的林侍郎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城的大宗师。 想到这里,林简再次看向这座雄城,心中微沉。 对于寻常官员来说,自然是能够在朝堂上攀爬的越高越好,但是对于他这个身上打着明亮亮东宫标签的人来说,站的越高,意味着越显眼,越容易被康氏一系的人当做靶子。 “始终还是要有一场恶斗。” 元达公在心里默默低语。 马车渐渐驶向长安城,距离长安城还有三五里的时候,两个少年人便拦住了他们马队的去路,这两个人大的大概十五六岁,小的不过十二三岁,站在林简的马车面前,恭敬行礼:“见过父亲。” 这是林简的两个儿子,长子林默,次子叫做林湛。 林元达的家人,本就住在京城里不曾跟他一起回越州去,一来是因为离京凶险,二来也是林简不愿意让自己的这两个儿子耽搁学业。 他的长子,在石鼓书院读书,幼子也在京城的官学之中念书,因此不曾带在身边。 听到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声音之后,坐在马车里的林元达伸了个懒腰,掀开车帘走了出去,林昭跟在他的身后,也跳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之后,林简先是看向自己的长子,皱眉道:“石鼓书院二月初就应当开院了,如今已经二月初三,你怎么还在长安城?” 林默连忙低头道:“回父亲,儿子听说父亲要回长安来,因此想要见一见父亲再走,书院那边,儿子已经写信给山长告假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林简,又低下头去:“恭喜父亲。” “没有什么可恭喜的。” 林简绷着个脸,沉声道:“你们兄弟二人哪天中了进士,为父才有可取之处。” 说完这句话,他又看向次子林湛,沉声道:“这两年我不在京城,学业可曾耽搁了?” 林湛身子都颤了颤,低头道:“回父亲,不曾耽搁。” 一旁的林昭,看到林简这个模样,心中稍稍有些吃惊。 林简在越州的时候,无论是面对谁,都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除了与程敬宗有过矛盾之外,对谁都是挂着笑脸,林昭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严肃。 很显然,他在两个儿子面前,是一个严父。 训完儿子之后,林简才指了指身后的林简,开口道:“这是你们四伯家的兄弟,在家中行三。” 像林简与林清源这一辈,算是堂兄弟,还可以一起论长幼辈分,但是到了林昭与林默这一代,关系就有些远了,而且也已经分了家,便不好再在一起论行辈了。 林昭的父亲林清源没有兄弟,因此林昭在家中就是行三。 他上前对着林简的两个儿子拱了拱手:“见过大哥,二郎。” 一路上,林昭已经听过林简提起自己这两个儿子,他的大儿子比林昭大两岁,小儿子则是比林昭小了一岁。 两个人也有些好奇的看了看老爹身后的林昭,然后拱手还礼:“三郎好。” 小儿子林湛性格活泼一些,笑着说道:“三哥好。” 林元达面色严肃,沉声道:“在越州的时候,三郎先后于为父有恩,最后一次更是舍命救了为父的性命,他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们兄弟二人以后,万不能亏待了三郎。” 两兄弟听到父亲这句话之后,都是脸色一变,大哥林默更是直接跪在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磕头:“多谢三郎,救命之恩。” 林湛也跟着跪了下来,叩首道:“谢谢三哥。” 林昭慌忙把两个人扶了起来,苦笑道:“二位兄弟,这如何使得,莫要如此,莫要如此。” “咱们同宗同族,我身为七叔的晚辈,帮着七叔做点事情乃是应当应分的……” 林昭努力伸手把两个人拉起来,两个人都是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一旁的林简伸手拉住了林昭的衣袖,缓缓说道:“三郎莫要推辞,你救了我的命,他们二人这个礼数,是你当受的。” 无奈之下,林昭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这两个素未蒙面的兄弟,给自己磕了三个头。 三个头之后,林简才沉声道:“起身罢。” 两兄弟如闻圣旨,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林简重新回到马车里,他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上了马车,林昭正在有些要不要上车的时候,马车里就传来了林简的声音:“三郎快上车了,我等要赶在中午之前进城。” 林昭应了一声,这才上了马车。 马车里,林简跟两个儿子问了问京城里的情况,又询问了一番自己夫人的近况,父子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在说话的时候,车队已经到达了长安城东城门。 车队还未进城,马车里的林昭就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林师可算是到长安了。” 马车外面,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学生在这里,等了林师一上午了。” 第九十七章 这里房价很贵么? 林简在京城待了十多年,其实是教授过不少人学问的,也就是说他学生不少,但是能够准确知晓他何时回长安的学生,就只有两个人。 而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不能轻易出宫,能够在城门口等他一上午的,就只剩下一个宋王世子李煦了。 林家的马车停下,林简与两个儿子以及林昭走下马车,迎着那个年轻人走了过去,林元达微微拱手行礼:“殿下。” 林简的三个后辈,都站在他身后,对着这个身份尊贵的年轻人行礼:“见过殿下。” 李煦持弟子礼,对着林简作揖行礼,然后笑着说道:“恭喜林师,时隔近两年时间,终于得返长安,执掌国学。”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本是越州人,回到故土才是喜事,到长安这种凶险之地,反而并不值得恭喜。” 说着,他看了一眼李煦,轻声道:“还要多谢殿下在京城里替我奔忙才是。” “林师太客气了。” 李煦也叹了口气,开口道:“林师本是国之干臣,全因我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学生,才被迫离京,后来更连累林师在越州险些身死,我与兄长这几个月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如今林师安然返京,我们兄弟心里才舒服了一些。” 说到这里,宋王世子低声道:“我等也没有料到,那些贼子竟然胆大包天到了这种程度,让林师受惊了。” 林简摇了摇头。 “都是我的命数,怪不到旁人头上。”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李煦便看到了林简身后的林昭,他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起先在越州见到林兄弟的时候,我心中就有预感,觉得终有一天会在长安见到林兄弟,如今林兄弟你果然到长安来了。” 林昭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殿下取笑,小民只是进京求学…” “莫要太见外了。” 世子殿下很是平易近人,对着林昭微笑道:“我是林师弟子,咱们算是师兄弟,用不着这般生分,林师初掌国学,日后一定事忙,我就不一样了,是个闲散之人,以后林兄弟在长安城里有什么难处,不妨来宋王府寻我,为兄能帮上忙的,一定相帮。” 林三郎连忙点头:“多谢殿下。” 这句话当然只能当成一句客套话来听,莫说林昭不会真的去宋王府寻他,就算真去了,也不一定能够见到这位世子殿下。 不过见到林昭与李煦都能够谈得上话,站在林简身后的兄弟二人,不免对这个老家来的同族兄弟,有些另眼相看了。 众人客套了一阵之后,李煦便说起了正题,他转头对着林简开口道:“本来是想摆一桌酒席,给林师接风的,但是林师初到京城,想来应该要回家去看一看,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不过太子殿下也许久没有见到林师了,甚是想念,林师回京之后,要去一趟东宫才是。” 林简点了点头,答应道:“自然是应该去的,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去面圣谢恩。” 被朝廷起复,还升了官,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向皇帝磕头致谢了。 “这是自然。” 李煦正色道:“林师见了陛下之后,抽空去一趟东宫便好。” 他与林简说了几句话之后,便与林家众人一起进了城,进城之后没走几步,这位世子殿下便对着林简拱手作别:“林师今日阖家团圆,学生便不打扰了,等林师忙完了朝堂的公务,学生再寻个地方请林师喝酒。” “世子殿下有心了。” 两个人拱手作别。 林简站在原地,目送着李煦离开,许久没有说话。 林昭在他身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张口逞强。 此时的林昭,已经站在了长安城里。 他们一行人是从东城门入城,此时面前的这条街不算是长安的主街,大概有十丈左右宽,即便不是主街,对比越州城里的街道来说,已经可以说是宽敞异常了。 此时是正午,正是饭点的时候,但是街道上还是有不少人在来回奔忙,一眼看去,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胡人,勾肩搭背的出现在街道上。 有时候,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大汉,这些黑汉子在长安,一般是以扛货谋生,干一些体力活。 见到林昭东张西望,一旁的林元达微笑道:“三郎看着长安新奇否?” 林昭点了点头。 “真是人间繁华之至,远胜咱们越州。” “我倒觉得越州反而清净一些。” 城里不准骑马,但是可以坐马车,不过为了带着林昭看一看长安城,此时的林简也是步行,他一边走一边说道:“这里的人太多了。” “人越多,事情就会越纷繁错乱,越难看得清,凶险啊。” 元达公摇头晃脑的感慨了一番,大踏步的走在正前面。 林昭跟在他的身后,在大街上左右观望,如同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般。 倒不是说他没有见过世面,后世莫说百万人的城市,千万人的城市他也是见过的,只是对这个传说中的长安城十分好奇,因此四下观望。 此时虽然是白天,但是街道上偶尔已经有坊丁或者公人巡街,大街上还能看到不少胡人,正在摆弄着猴子或者操蛇卖艺,这些卖艺人身边都围了不少看客,不是有人轰然叫好,开始往这些卖艺人身边丢赏钱。 林昭暗自感慨了一番。 京城就是京城,娱乐业比起越州城,要好上太多了,只不过这些人的娱乐方式,相对来说有些单一了。 这会儿是正午,街道上的人不是特别多,也没有太拥挤,在长安城里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才跟着林简走到了一处坊门门口。 林昭抬头一看,只见“平康坊”三个大字。 林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三郎,十年之内,你能在这里置办一套宅子,就是你的本事了。” 林昭愣了愣,开口问道:“七叔,这里房价很贵么?” “房价……” 林简先是思索了一下这个词的意思,然后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不过这里搬走的人不多,外来的人很难住进来就是了。” 意思就是,有钱也不一定能住进来。 林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七叔你是怎么住进来的?” 他靠近了林简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您……贪污了?” 元达公脸色一黑。 “……莫要胡说。” 他迈步走进平康坊的大门,同样压低了声音,回头对着林昭说道:“是我丈人有钱。” 第九十八章 平康坊林夫人 平康坊,算是长安城里位置极好的一个坊了,不仅仅是因为它靠近皇城,而是因为他靠近皇城的同时,还毗邻东市。 东西二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只要是人世间有的买卖,在这两个商业区里都能够找到,正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平康坊里住了许多贵人,有朝廷的宰相,有六部的尚书,甚至还有天家的公主。 除了这些贵人之外,还有包括同州,华州之内十数州的驻京进奏院,也都在平康坊内,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地方的驻京办。 除此之外,平康坊北门还有三曲,乃是妓女聚居之地,这些妓女多半是颇有些才华的才女,许多长安城的顶级名妓,都住在平康坊中,因此平康坊也会汇聚许多年轻的读书人,极为繁华热闹。 当然了,这些名妓,都是寄居在平康坊的几个大妓院里,与林简这种在平康坊里有宅子的“业主”,大不相同。 平康坊宽一里,长二里,坊间有两成的地方给公主府占了,其他的地方除了坊北的三曲妓院之外,就是一些达官贵人散乱的宅邸,以及一些散户聚居之处。 即便是住在平康坊里的散户,也算是长安城里比较有钱的富户了。 平康坊地价极贵,一套宅邸通常要十万贯乃至于数十万贯,而且还不一定能够买得到,按照这个价格,十年之内如果林昭能在平康坊里买一套宅子,那他多半已经在长安城出人头地了。 “东边就是东市,一路赶路辛苦,等回了家中歇息一天,明天让二郎带你去东市转一转。” 走在平康坊的街道上,林元达回头对着林昭笑道:“西面相邻的是务本坊,乃是国子监所在,三郎先在我家中住上几天,过几天我领你去太学报道。” 国子监占据务本坊整整半坊之地,占地极大,比起平康坊里的公主府,还要大上不少。 林昭连连点头:“麻烦七叔了。” 林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在平康坊里走了一会儿,他就碰到了不少熟人,有些是在朝廷做官的,知道他升迁了,上来就笑呵呵的称上一句“大宗师”,说上两句恭喜,林简一一拱手还礼。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才到了一处宅邸门口,宅子上写了端端正正的林府二字。 林昭左右打量了一眼这个宅子,这处宅子比起越州兴文坊的林家,要小上许多,但是对比林简在越州送给他的那套宅子,又大了许多,前后恐怕有四五亩地大小,这种规模的宅子,除了那些天家贵胄之外,在长安城也算得上豪宅了。 尤其是能在平康坊内,有这么一套宅子,元达公在长安已是人上之人。 到了家门口之后,林简吩咐马队从后门搬卸东西,而他则是领着两个儿子以及林昭,还有另外两个来京城上学的林家后生,一起进了家门。 进了家门口之后,林元达左右看了看,微微皱了皱眉头,回头对两个儿子问道:“你们母亲又出门进香去了?” 平康坊里,就有两座寺庙,香火都十分不错。 他的长子林默,听到了老爹的问话之后,低着头讷讷不语,反倒是小儿子胆子要大一些,低头道:“父亲,母亲她……多半生你的气了,因此才没有出来迎你……” “胡闹!” 林元达皱眉道:“一点也不识大体,不出来迎我也就罢了,老家的后辈来了,她这个做叔母的,如何就能躲着不见人?”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林湛:“你去告诉你娘一声,就说老家来人了,让她出来见一见。” 林湛连忙点头,一溜烟跑去后院了。 林简回头看向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我家夫人,埋怨我回越州不曾带着她,与我生闷气呢,让三郎见笑了。” 他从越州带回来三个林家的后辈,但是平日里并不理会另外两个,只跟林昭有说有笑。 林三郎微笑道:“看来七叔在长安的日子,也不是特别好过。” 大周的妇女地位并不低,或者说正妻的地位并不低,大致男女双方的地位是平等的,有不少在朝堂之中指点江山的宰辅,回到家中都成了惧内之人,平康坊三曲里,每天都有各家的贵夫人来捉自家的老爷回家。 听到了自己侄儿的这句取笑,林元达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来等你成婚就知道了,你已经跟谢家姑娘定下婚事,为叔有一句良言相告。” 林昭眨了眨眼睛。 “您说。” 元达公面色变得极为严肃,他语重心长的说道:“莫要……让丈人给你置办宅子。” 说完这句话,他便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为叔这些年,吃了大亏。” 林三郎哈哈一笑。 “要是我家丈人也能与我在平康坊置一套宅子,吃亏我也认了……” 叔侄俩正在说话的时候,林湛领着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美妇人,从外面走了过来,林昭等林家后辈连忙起身,对着这个妇人行晚辈礼。 “侄儿见过叔母。” 这个妇人上前,和颜悦色的把三个人都扶了起来,然后脸上露出笑容:“方才在后院有些事情,没来得及接迎你们,怠慢了。” 她语气温柔,用的竟然是正宗的越州方言。 林昭微微有些惊讶,据他所知,自己这个叔母,貌似应该不是越州人才对。 虽然与林简成婚多年,但是毕竟不在越州生活,能够把越州话说成这样,十分不易。 林夫人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又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侍女取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是三块金饼,大概都有十余两重,林夫人笑容温和,开口道:“初到长安,这些钱你们收着零花,明日让我儿领你们,去东市置办一些东西。” 一旁的林元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他先是瞥了一眼这三块金子,然后对着夫人开口道:“林逸林奚的钱是应给给,但是三郎的钱就莫要给了。” 他看着那块金子,咳嗽了一声:“他可是财主,说不定比咱们家还有钱。” 林昭在越州有产业,而且先前得了李煦的五千贯钱,至今还剩下大半,的确算得上是财主。 他话音未落,林昭就已经把自己身前的那块金饼收进了袖子里,然后规规矩矩的对林夫人低头行礼:“多谢叔母。” 他抬头对着林夫人笑道:“叔母生得这样年轻,我还以为是七叔又寻了个年轻的妾室呢。” 林夫人对着林昭微微一笑:“你就是三郎罢?老爷在信中与我提起过你。” 她笑容温和,开口问道:“怎么,你七叔在越州,寻了个年轻的妾室么?” 听到这句话,元达公顿时脸色大变。 林三郎回头,笑呵呵的看向林简。 “七叔,叔母出言相问,我该何以答?” 第九十八章 暴躁的林夫人 林元达少年时,乃是越州出了名的神通,少年中举之后,就被岳丈看上,成婚之后先是给他在越州置办了一套宅子,也就是林昭母子住的那一座。 后来,他到长安城为官,老丈人咬了咬牙,又在京城给买了一套,正因为这个原因,元达公在家里总是被夫人压了半头,很是苦恼。 当然了,他在越州这一年多时间,还是很安分的,不曾纳新的年轻姑娘,林昭自然也不可能去挑拨人家夫妻关系,说这番话也只是活跃活跃气氛,开个玩笑而已。 终于,在林大祭酒紧张的表情之下,林三郎才笑着说道:“叔母多心了,七叔这一年时间一直在家里读书,不曾认识什么外边的姑娘,更不曾纳妾。” 林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你们沿途赶了一个月路,吃了不少苦,家中的饭食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吃个饭,换身衣裳,好好休息休息。” 林昭等晚辈都低头应是,林夫人伸手拉着林简的手,带着他们朝着林家的正堂走去,正堂里准备了十几个菜色,颇为丰盛,林昭等人坐下来吃了顿饭之后,林夫人又安排了林家下人带着他们三个人下去休息。 其他两个人很快起身离开,林昭也起身准备去自己住处的时候,林夫人笑着说道:“三郎留一留,我还有些话要跟三郎说呢。”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规规矩矩的留了下来。 等林家另外两个后辈走远之后,林夫人才站了起来,对着林昭福了一福,开口道:“听老爷信里说,是三郎在越州救了他的性命,老爷是咱们家的主心骨,要是真在越州城里给那些贼人害了,咱们这个家的天也就塌了。” “叔母代咱们一家人,谢过三郎。” 林昭慌忙避开,苦笑道:“先前两个兄弟已经谢过我了,七叔也多次向我道谢,咱们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这样客气的。” “以都是应当应分的。” 林夫人轻声道:“三郎于我家恩重如山,怎样等礼数都受得。” 说着,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然后笑了笑:“方才没有怎么注意,这才看到,三郎生得好生俊俏,可曾婚配否?若是不曾婚配,叔母在京城里给你介绍个好人家的女儿,凭借你这个模样,叔母给你寻个宰相千金,想来也能成。”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回叔母,侄儿临来之前,在越州已经定下了一门婚事,多谢叔母费心了。” “那倒是可惜了。” 林夫人摇了摇头,颇为惋惜:“要是三郎在长安娶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至少能少忙活十几年。” 林三郎看了看林夫人身后的林简一眼,微笑道:“这个侄儿知道,先前七叔与我说,他就是少奋斗了十几年。” 正在喝茶的林简,听到林昭这句话,一口热茶险些就喷了出来,他扭头看向林昭,又看了看自己的夫人,神情颇有些狼狈。 林夫人也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了自家老爷一眼,然后再次看向林昭,开口道:“既然三郎已经配了婚,那叔母就不忙活了,你赶了一个多月的路,这会儿也该累了,我让人领你下去歇息。” 林昭连忙点头答应,跟着林家的下人往客房去了。 林昭离开之后,林夫人迈步坐在了林简对面,轻声叹了口气:“前些年我就让你不要掺和进他们李家的事情中去,让他们自去争就是,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差点莫名其妙就死在了山贼手里。” 林简放下手中的热茶,苦笑道:“我曾经在东宫给太子讲过学,这是陛下的安排,不掺和也掺和进来了,我如何跳的出去?” 说到这里,林元达表情严肃了起来,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夫人,低声道:“再者,太子是嫡子又是长子,是朝廷正朔,为夫本来就应该站在太子这一边。” “就你一个人知道正朔!” 林夫人柳眉倒竖,咬牙道:“长安城里那么多人,与东宫沾上关系的多了去了,他们怎么就没有被人从长安赶回老家去?怎么就没有给山贼闯进家里去?” “就你林元达一个人,读了圣贤书!” 林简本就有些惧内,闻言连连摇头,苦笑道:“夫人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为夫这不是好生生的回长安来了嘛,不止回来了,还升了一级,成了国子监的大宗师。” “可你差点死了!” 林夫人看着自家夫君,气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你要是死在越州,倒是一死了之了,咱们那两个儿子该怎么办?你不在了,他们在长安,还不被人给生吞活剥了?你林元达要是没了,他们兄弟回越州去,越州林氏都不一定会待见他们!” 说到这里,林夫人闷哼道:“你这些年做官,越州林氏不曾出过什么力,偏你还记着他们,被贬官回了越州,还不忘从那里带几个后辈出来进太学!” “三郎是咱们家的恩人,他进太学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另外两个人,你带到长安来做什么?” 林夫人颇为生气,怒道:“你带他们进长安容易,将来他们在长安城里惹了事,你管是不管?他们进了太学,旁人绝不会以为他们是出自什么越州林氏,长安城里的人也根本不知道什么越州林氏,他们只知道平康坊的林家,他们干什么事,你林元达都脱不开干系!” 元达公看着发怒的妻子,心里也有一些打怵,他挤出了一个笑脸,起身拉着林夫人坐了下来,开口道:“当时圣旨到越州,说是给越州林氏三个太学的名额……” “你自己就没有儿子?” 林夫人听到这话心里更加气愤,咬牙道:“大郎二郎,哪一个进太学了?两个太学的名额,便不能留给你自己的儿子?还是说你觉得你的儿子,不算是越州林氏的人?” 这一下,林元达终于无话可说了。 “夫人息怒。” 他站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之后,才讷讷道:“当时越州林氏几十个人跪在门口听旨,我实在抹不开脸面,况且大郎已经在石鼓书院读书了,等过两年二郎再大一些,安排他进太学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呀!” 林夫人喝了一口茶水,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蠢笨,你未及弱冠便中了进士,说你聪慧,有时候又全然不替自己,不替家人着想。” “老爷啊。” “你都四十岁了,凡事不想想我,也要想一想两个儿子不是?” 元达公立刻点头:“夫人放心,为夫以后定然不会行险了,遇事一定先想一想家里人。” 林夫人这才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四伯家里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这孩子对咱们家有大恩,既然他到了长安,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份前程才是。” 第一百章 长安风 赶了近一个月的路,林昭也确实有些乏了,他到了林家的客房之后,先是一桶热水好好的洗了个澡,洗完澡之后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因为一路上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觉,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简单洗漱了之后,林简的小儿子林湛,便来寻林昭来了。 “三哥醒了?” 林昭刚洗完脸,闻言放下手中的毛巾,开口道:“是刚睡醒,二郎来寻我有什么事么?” “也没有别的事。” 林湛开口道:“母亲吩咐我带三哥在长安城转一转,一来是认一认路,二来是去买一些再太学里要用到的东西。” 相比于林简与林夫人夫妇俩,林家这个小公子林湛,说话就没有什么越州口音了,毕竟差不多是在长安长大的,只去过两三次越州,不像林简那样,有着浓重的乡音。 不过林湛虽然不会说越州话,但是却是听得懂的,毕竟他老爹林简的官话,说的也不是很好。 说到这里,他笑着说道:“母亲说让三哥在家里住几天,再去太学报道,毕竟去了太学之后就要住在太学的学舍里,轻易不好出来了。” 长安城的太学,与后世的学校是差不多的,所谓的学舍就是宿舍,往往三五人一间,一般来说能在太学里上学的人,在长安城里一般是不愁住处的,可太学有明文规定,除了一些特殊情况之外,大部分人都要住在学舍里。 住宿舍也有住宿舍的好处,太学里的学生,都多少有一些来头,万一与宰相的儿子当了舍友,混的熟了,将来就是一个宝贵的人脉。 二百年来,国子监里不知道出了多少名臣将相,最离谱的是几十年前某一朝的政事堂里,五个宰相有三个是同一个学舍的舍友! 林昭本来也没想一直住在林简家里,闻言点头笑道:“好,等我吃了早饭,就跟二郎一起出去长长见识。” “在家里吃什么饭?” 林湛的性子比较活泼,他笑着说道:“我领三哥出去吃,这会儿安仁坊那边有个早市,有不少好吃的吃食,我领三哥去那里吃。” 林昭没有犹豫,便笑着点头:“好,我也见识见识长安的美食。” 于是乎,林昭便换了一身新衣裳,跟着林湛一起出了门,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便开口问道:“怎么不见兄长在家?” “大哥他出门了。” 林湛老老实实的说道:“父亲怕他耽搁了学业,一早就让他出门赶回石鼓书院读书去了,估计要到中元才会回来。”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问道:“那七叔呢,也没在家么?” “父亲去宫里面圣了。” 林湛开口道:“他老人家一大早便出门到宫里候见,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宫了,不过他还要去国子监上任,且要忙活几天呢。” 兄弟俩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了林家的大宅,此时平康坊里也有不少小店在路边叫卖,但是很显然林湛已经吃腻了这些吃食,对此不屑一顾,拉着林昭朝安仁坊走去。 两个人走过林府之后,路过了一个大宅,林湛随手指了指,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三哥,这里是燕国公主府。” 林昭前后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个宅子几乎一眼看不到边,不由暗自咋舌:“这么大?” “不全是住人的。” 林湛笑着说道:“还有一个鞠场在里面,是长安比较出名的鞠场了,不少王公贵族都会来这里玩,燕国公主人很好的,我与兄长也进去踢过蹴鞠。” “下次有机会,我领着三哥进去看一看。” 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二郎,这个燕国公主是?” “是陛下的二女。” 林湛漫不经心的说道:“已经嫁人许多年了,公主府的那个小公子,今年好像已经十岁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昭,笑呵呵的说道:“怎么,三哥想尚公主?” 林昭连连摇头。 “莫要胡说,我是有婚约的人,哪能干这种事情?” “尚公主没什么意思,不过三哥要是想认识公主,我倒是认识两三个。” 林湛虽然才十三岁,但是很显然在京城里认识不少人,他看着林昭促狭一笑:“三哥生得这样俊俏,说不定就给哪个公主看上了。” 他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有些公主虽然已经成婚了,但是喜欢在外面乱来,兄长一亲芳泽,也不会影响身上的婚约。” 林昭听得目瞪口呆。 眼前的林湛,比他还要小一岁,今年也才十三岁而已,但是听他的口吻,全然不像孩童,反而像个混迹多年的花场老手一般。 林昭有些狐疑的看着这个兄弟,皱眉道:“二郎,你……一亲芳泽了?” “哪有……” 林湛脸色一红,连忙摆手:“三哥莫要胡说,我也是听旁人说的,我才十三岁,还是童子身呢……”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离开了平康坊,去安仁坊的路上,两个人路过了务本坊,林湛指着务本坊给林昭看,开口道:“兄长,这里就是国子监所在,未来几年时间,兄长就在这里读书。” 说到这里,他笑着说道:“母亲与我说,咱们家有一个去石鼓书院读书就行了,以后我差不多也会进太学读书,到时候三哥就是我的师兄了。” “三哥先进太学,等以后我进去了,还要靠三哥照拂才是。” 林简是石鼓书院出身,因此也把长子送进了石鼓书院,算是不忘师承,但是这个小儿子,以后是要送进太学的。 对于林家兄弟来说,不管是进太学还是进石鼓书院,都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因为他们的父亲,已经早早的替他们铺平了道路,而对于曾经的林昭来说,莫说是太学,就是东湖镇上的私塾,他也没有办法去上。 他能够到京城里来,是豁了命才抱上了林简的大腿! 兄弟俩说这话的功夫,就到了安仁坊附近。 安仁坊毗邻朱雀街,林湛说的吃食,其实就是摆在朱雀大街上,朱雀大街是长安城的主路,这条路足有五六十丈宽,也就是一百五十米宽! 即便是林昭,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宽敞的大街! 这会儿正是早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有行商的商贾,也有赶路的书生,贩夫走卒,人间百态。 见林昭愣在了原地,一旁的林湛笑着拍了拍他了肩膀:“好了三哥,咱们先去吃饭。” 说着,他领着林昭来了一处小摊上坐了下来,熟练的对着正在忙碌的老板打招呼。 “老崔,两碗油泼面皮!” 第一百零一章 当真? 一碗油泼面皮,是五个钱,两个人吃完之后,林湛起身对着那个老板打了个招呼,开口道:“老崔,给我记上。” 被称为“老崔”的摊贩老板,连忙应了一声,对着林湛笑着说道:“好嘞二公子,小人记下了。” 林昭这会儿也已经吃完了,他站了起来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湛:“不至于吧二郎,吃这个你还要赊账啊?” 林湛白了林昭一眼,解释道:“我身上不怎么带散碎的铜钱,结账太麻烦,又经常来这里吃,所以跟摊主说好了,月结。” 林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小摊味道不错,距离务本坊也不远,以后我来这里吃,也挂二郎你的帐。” 林湛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昭:“不至于吧三哥,我爹说你是个财主…” “别听七叔瞎说。” 林三郎满脸严肃,开口道:“大半年前,我还吃不饱饭呢,哪里算得上土财主,我现在除了昨天叔母给的那块金饼,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金饼是不能直接花的,要去长安城里的柜坊兑成铜钱才能用来花销。 林湛有些狐疑的看了林昭一眼,不过转念一想,油泼面皮也吃不了多少钱,便大方的摆了摆手。 “那行吧,我去与老崔打个招呼,让他认认人,以后三哥你到这里吃,记我的帐就是。” 说完,林湛两三步走到摊主面前,伸手指了指林昭,说了几句什么,那个被叫做老崔的摊主,认认真真的看了林昭几眼,然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林湛这才回到了林昭身边,笑着说道:“好了三哥,我跟老崔说好了,你以后来这里吃,报我的名号就是。” 林昭不怀好意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个林家二公子,压低了声音:“二郎,你在长安还有没有其他挂账的店,今天时间还宽裕,干脆你都带我去见识见识,为兄也去认认门。” 林湛脸色一黑,幽幽的看向林昭:“三哥莫闹,我年纪还小,我娘一个月只给我二十贯钱,我自己花销都不够呢……” 两个人刚认识才两天时间,林昭也只是跟自己这个小兄弟开开玩笑,试一试他的脾性,见他如此反应,林三郎哈哈一笑:“罢了,既然二郎不许,那改天我去问一问七叔,看他在长安有没有挂账的地方……” “我爹更没有了。” 林二公子语气笃定,对着林昭低声道:“我娘管的紧,爹他一个月的例钱,还不一定有我多呢……” ……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林昭心中原本伟岸的林元达伟岸形象,骤然崩塌。 兄弟俩吃了早饭之后,林湛又领着林昭在长安城里逛了一会儿,然后两个人便去东市买东西,过两天他就要去太学报道,主要是买一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以及在国子监里的日常用品。 林家乃是读书人家,林湛对于这些铺面很熟,没过多久就领着林昭买了不少东西提在手上,林湛帮着林昭提了一些,然后开口道:“在太学,有些书是一定要买的,不过寻常的书铺都太贵了,我领三哥去一个好地方……” 说到这里,他神神秘秘的说道:“前几个月,长安城里突然开了几家书铺,书价只有寻常书铺的三成……” “这几家书铺都不太好找,一般人根本寻不到,我带三哥去认认路,以后三哥要买书,可以去这几家买。” 他摇头晃脑的说道:“虽然这几家书铺的书,都多少有些问题,但是字迹还算清晰,勉强能用。” 听到他这番话,林昭微微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林元达曾经跟他说过,太子在长安办活字,并且贴钱开书铺的事情…… 林湛口中便宜的书铺,应该就是长安的活字所印。 他立刻来了兴致,笑眯眯的说道:“正好为兄手头没有什么钱了,二郎快快带路,我们去这几个便宜的书铺看一看。” 林湛对于长安城十分熟悉,引着林昭在东市里转了好几个胡同,最终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寻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书铺。 以太子殿下的实力,想要在东市找几个显眼的门面,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但是这几家卖便宜书本的书店,其实……都不赚钱。 活字印刷虽然有优势,但是优势还没有大到雕版三分之一价格还有利可图,如果这些活字印出来的书,卖原书的五成价格,或许还能多少挣一点,但是太子殿下为了强撑林简的面子,硬生生把价格定在了三成,以至于这几个书铺不仅不挣钱,反而是亏的,还要东宫往里头贴补。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家书铺都很偏僻,毕竟少卖一本就少亏一点。 不过地方虽然偏僻,但是因为价格的优惠力度实在太大,书铺里还是有不少客人光顾,这些客人多半是在京城求学的书生,并且是没有什么钱的穷书生。 林湛迈步走进了书店,很熟练的挑选了几本太学里的“教科书”,然后拿去柜台付钱,一旁的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一小串铜钱,摇头道:“二郎还是我来罢,总要你付账,怪不好意思的。” 两兄弟毕竟认识才一两天时间,开些小玩笑无伤大雅,但是真要一直让林湛花钱也不太合适,林昭离开越州的时候,林二娘给他换了几贯铜钱带在身上,这一路上这些钱都没怎么用到,今天出门逛街,他就带了一贯钱在身上。 林湛就站在林昭身边,看着林昭手里的一贯钱,有些幽幽的说道:“三哥,你方才与我说,除了昨天那块金饼,你身无分文……” 林昭把这些书的钱给付了,这会儿正翻开其中一本,看印刷的质量,听到了林湛的这句话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一拍脑袋,开口道:“是这样,临来长安之前,我母亲把家里多年积蓄都给我带在身上了,二郎你刚才也看了,就那么一贯钱。” “我爹说三哥你在越州有买卖,是个财主……” “我刚才就怀疑你骗我,如今看来,你果然骗我了。” 林湛哭丧着脸。 “你一个财主,骗我小孩的钱,我明天就去寻老崔,让他把你给忘了!” 林昭本来心思都在这些便宜的书本上,看到林二公子这个表情,他有些无语,无奈道:“只是与二郎开个玩笑,我虽然有些钱,但是算不上财主。” 林湛幽幽的看向林昭。 “方才笔墨纸砚,都是我给的钱……” 林三郎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罢了,中午我请二郎吃顿饭,二郎你挑位置,无论哪里,我认了就是!” 林二公子顿时眼睛一亮,扭头看向林昭。 “当真?” 看到林湛这个表情,林三郎心中顿时涌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一百零二章 我该不会被带坏吧? 长安城里,酒楼无数。 因为乃是天下之中心,服务业十分发达,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几乎每一个坊都有饭肆酒楼,像林湛这种官宦子弟,既然极为熟稔,从东市离开之后,他便领着林昭朝酒楼走去。 两个人本来是并肩而行,走着走着,林昭朝被落在了身后,林二公子左右一看找不见人,回头才发现林昭正捧着刚才从书铺里买回来的书随手翻看,他连忙走到林昭面前,咳嗽了一声:“三哥就是好学,也没必要在大街上看书罢,今日这一顿你逃不掉,看书也没有用!” 林昭这才把手中的书本合上,放回了身后的布包里,然后对着林湛笑了笑:“放心,我不会赖你的。” 合上书本之后,林昭继续跟着林湛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 长安城果然能工巧匠无数,林简只是遥遥从越州送来一本册子,长安的这些匠人便能够很快把活字给弄出来,而且印出来的书本质量,已经不比谢三元印出来的差了。 也就是说,能够在越州发行的故事汇,在长安城也可以毫无阻碍的弄出来。 他正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林湛已经领着他穿越了好几个街坊,到了接近正午的时候,林湛终于停了下来,指着前面一个颇为繁华的坊院说道:“这里是太平坊,太平坊里的归云楼,乃是城北有数的几家酒楼之一。”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昭,笑嘻嘻的说道:“三哥,你钱带够了没有?我这个月新买了把扇子,身上可没有什么钱了,等会吃完饭没钱付账,可是要被人扣在里面的。” 林昭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当即开口道:“要是我身上的钱不够,就把二郎你留在里面抵账,你是国子监大宗师的儿子,想来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最多是去叔母那里要钱。” “放心放心。” 林二公子拍了拍胸脯,笑道:“这里虽然贵,但是毕竟是酒楼,不是青楼,怎么样也不至于吃不起饭,实在不行就让母亲送点钱过来就是。” 他一边带着林昭走进太平坊,一边开口道:“不过到时候不要说是我要来的就是了,三哥对咱们家有恩,母亲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你的。” 林昭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很快两个人就走到了一家足有三层高,装饰豪华的酒楼门口,这会儿正是饭点,不时有宾客来往其中,只见这个归云楼来来往往,竟然没有一个布衣,身上所穿,不是绫罗,就是绸缎。 这些客人倒还是其次,比较关键的是这家酒楼竟然足有三层高,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各种建筑的规制都有极其明确的要求,一般的商户都是平房,最多也就是两层而已。 这酒楼盖的这么高,足见这酒楼身后的背景,最起码有三层楼那么高。 好在林昭算是再世为人,见过不少世面,要真的是从东湖镇跑到长安城的穷小子,这会儿就该有些失态了。 林三郎抬头看了看这家酒楼,苦笑道:“我身上还真没有太多钱,要不然咱们先去寻个柜坊,我取些钱出来再来吃?” “不用不用。” 林二公子大大咧咧的拉着林昭走了进去,笑着说道:“这里看起来吓人,其实吃的不贵,再说了,这种大酒楼都有人跑腿,实在不行让人去一趟柜坊就是。” 他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归云楼,进来之后,林湛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神神秘秘的对着林昭说道:“三哥,这是一家胡姬酒楼……” 林昭也跟着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不少发色与中原人全然不同的胡姬,正在店里给客人敬酒,酒楼一楼还搭了个台子,三两个胡姬正在上面跳舞,不时还有宾客在下面叫好。 大周未立国之前,中原就有人经通了西域,到了大周立国之后,朝廷国力鼎盛,因此有不少人到长安城里做生意,这些胡人除了贩卖香料以及马匹之外,做得最大的生意,就是经营胡姬酒肆。 如今大周建国已经二百年,有许多胡姬就是在长安出生的,甚至已经好几代人都在长安,从前的胡姬酒肆也渐渐汉化,成了现在的酒楼。 不过这个归云楼虽然是有胡姬迎客,但是很显然也有朝廷的官面背景。 林昭微微皱眉,对着林湛低声道:“二郎,这里是酒楼,还是青楼……” “自然是酒楼!” 林二公子信誓旦旦的说道:“我上次被别人带到这里来了一次,这儿虽然新奇,但是却是正儿八经的酒楼,干干净净的……” 说着,他就拉着林昭在一处空位上坐了下来,两个人刚坐下,就有一个身材姣好的胡姬走了过来,满脸笑容的说道:“二位公子,要吃些什么?喝什么酒?” 她说的是正经的长安官话,十分标准,比起林昭这个越州人,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 林昭没有来过这里,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点菜,反倒林湛却十分熟稔,开口道:“要一斤胡饼,切二斤牛肉,再来两壶好酒,两个小菜。” 这个胡姬闻言,酒店笑逐颜开,点头道:“公子稍待,奴马上留给公子上菜。” 说着,她扭动自己的水蛇腰,风情万种的走远了。 林二公子正在思春的年纪,顿时就盯着这胡姬的腰肢,转不开眼睛了。 林昭有些无语。 自己那个七叔,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怎么生出个儿子,竟然是个色胚…… 想到这里,林三郎有些严肃的看了看林湛,心中暗自警惕。 “我……该不会被这厮带坏吧?” 他正在心里自言自语,店中的胡姬很快把饭菜美酒都上了上来,这个酒楼的饭桌都是矮桌,两个人跪坐在桌子两边吃饭,这个胡姬就扭动腰肢,坐在两个人的中间,很热情的给他们倒酒。 林昭只觉得颇为不自在,而林湛那边反倒是乐在其中,这个年仅十三岁的色胚,还不时伸出手在胡姬的腰上摸上两下,揩了不少油。 相比较来说,林昭这个“乡下人”,很显然没有林二公子那么开放,他老老实实的坐在林湛对面,把牛肉夹在胡饼之中,大快朵颐。 牛肉在这个时代,不是非常好搞,因为大周律禁止杀牛,不过禁止杀牛却不禁止吃牛,正常死亡的牛还是可以吃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不是哪里都能够吃得到,也就是长安城的酒楼里,可以随意吃到牛肉。 兄弟两个人,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伙计,给大宗师家里的公子添一壶好酒,我请客。” 第一百零三章 小黑胖子 听到了这个声音之后,林湛与林昭同时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皮肤有些发黑的小胖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左右,正在他们隔壁的位置上吃饭,此时他的左右各依偎着一个胡姬,正在争相喂他吃菜喝酒。 林湛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就搬来了长安居住,从此在长安定居,因此他在长安认识不少人,自然也有不少人认得他。 见到这个年轻公子之后,林湛先是愣了愣,然后脸上露出了一抹有些勉强的笑容:“原来是周世兄,许久不见了。” 一旁的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什么来路?” 林湛微微低头,额头冒汗:“天官周尚书家里的幼子周徳,此人好色成性,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败类……” 林昭狐疑的看着林湛:“二郎与他相熟?” “当然不熟!” 林湛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只见过两次而已,我要是与他相熟,且不要说我在长安城的名声就此毁了,回到家中,母亲父亲多半也会把我生生打死!咱们应付几句就走,莫要与他扯上什么干系!” 说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端了杯酒在手上,朝着那个桌子走去,林昭有些不太放心,便也跟了过去。 “多谢世兄好意,只是小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用不着水酒,小弟敬世兄一杯,这便回家去了。” 说完,林湛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就要与林昭一起转身离开,那个被他称之为败类的周德,有些费力的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一把捉住了林湛的衣袖,笑着说道:“许久没见二公子了,我正要寻二公子一起喝酒呢,今日正巧撞见,咱们兄弟自然要好好喝上一杯。”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有些疑惑的问道:“林二,这是你家兄长么?” “我记得你家哥哥似乎没有这么俊俏才是。” 林湛摇了摇头,开口道:“周世兄,这是我老家的堂兄,前几天才来京城求学的,不是我家大兄。” “来京城求学?” 周德笑上下看了几眼林昭,回头对林湛笑着说道:“听说你家老头子高升了国子监的大宗师,莫非你这个堂兄,是要进太学读书?” 林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熟人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说道:“世兄莫要闹了,我带堂兄出来吃饭,这会儿该回去了,来日再去尚书府上拜会世兄。” “那不成。” 周德摇头道:“我寻你许久了,正要求你办事呢。” 林湛苦笑道:“周世伯是天官尚书,何等的位高权重,世兄有什么事情能求到我身上?” “这个年关,我爹硬逼着我进太学读书,说我再不进太学,便罢了我的例钱,没奈何之下,为兄只能应了下来。” 周德愁眉苦脸,开口道:“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太学报道了,家里人还非得让我住进那什么学舍里,国子监那种清苦的地方,为兄这种瘦弱的身子,如何能禁受的住?” 林湛瞥了一眼周德胖胖的肚子,心里暗自吐了口口水,苦笑道:“世兄进太学读书乃是好事,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求着进太学也无有门路,世兄进了太学之后,安心读几年书,将来出仕朝廷,继承周世伯衣钵,岂不是一桩美谈?” 小黑胖子眼珠子转了转,嘿嘿笑道:“读书自然是要读的,老头子发话了,我也不敢不去,只是太学的学舍我去看了,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二公子能不能在大宗师面前美谈几句,让大宗师行个方便,许我搬出去住?” 周德满脸严肃,开口道:“我保证,每天准时去太学读书!” 林简从户部侍郎升任了国子监祭酒,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他就是国子学太学等六个学校的校长,同时也是天下官学的校长,如果他能发发话,让周德搬出去住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只可惜,林湛在老爹面前,是完全说不上话的。 而且这个小黑胖子在长安名声极坏,他也不肯跟周德扯上什么关系,再说了,即便林湛愿意在林简面前开这个口,只怕他提起周德两个字之后,那位大宗师就要请家法了! “这个世兄与我说没有用。” 林湛苦着脸说道:“我在父亲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世兄还是安安生生在太学待上几年,将来学有所成了,也不枉费周世伯的一番苦心。” “那怎么成?” 周德眉毛倒竖,皱眉道:“我要是被关在了太学里,长安城那么多美丽女子,要交给谁来拯救?” 他看向林湛,低声道:“二公子也是同道中人,岂能不理解为兄的难处?” 林昭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个小黑胖子,十四岁就开始浪迹京城各大青楼楚馆,这几年又喜欢上了良家女子,他虽然没有娶妻,但是家中已经有了好几房妾室了。 而且这人喜欢口花花,当着那些贵族小姐的面,也喜欢调戏两句,因此在长安名声极坏。 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林湛心中暗骂了一句,然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声道:“这样罢周世兄,我回家之后跟父亲提一提这件事,不过父亲为人有些古板,能不能成,小弟也不敢保证。” “二公子肯开口就好。” 小黑胖子咧嘴一笑,开口道:“这归云楼新来了好几个年轻的胡姬,二公子莫要急着走,我让她们出来陪你喝酒如何?” 林湛这才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周德,试探性的问道:“这里……是世兄家里开的?” “不是。” 小黑胖子笑着说道:“我家亲戚开的,我经常来这里吃饭,因此比较熟悉。” 说着,他又看向了林湛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昭,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因为林湛与这个周德一直没有什么冲突,因此林昭就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此时见这人问起自己,他才开口道:“在下越州林昭。” 周德也拱了拱手,笑道:“随州周德。” “既然相遇便是缘分,今日咱们熟人相遇,焉能不喝上一顿?” 小黑胖子眯了眯眼睛,轻声笑道:“这一楼无趣,我领二位去三楼坐一坐。咱们一起坐下来喝上一顿,如何?” “恐怕不成了。” 林二公子满脸严肃,开口道:“世兄,家中父母还在等候,实在不能久留,等哪天得空了,小弟一定去尚书府请世兄喝酒。” 说完这句话,林湛便直接拉着林昭的衣袖,逃也似的离开了归云楼,一路跑到太平坊门口的时候,这位二公子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好险,终于逃出来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归云楼,心有余悸的对林昭说道。 “三哥,刚才就差一点,你我便在长安城身败名裂了!” “这么夸张?” 林昭有些吃惊。 “三哥你在长安待久一些,就会知道了。” 林湛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缓了过来,带着林昭一起离开了太平坊,走在路上的时候,这位林二公子还在交待林昭。 “没想到周德这厮也要去太学读书,三哥进了太学之后切记一点……” 林二公子满脸严肃。 “莫要跟这厮有任何交集!” 第一百零四章 太学舍友 与周德碰面之后,林湛也没有什么兴致在长安城里闲逛了,便领着林昭回了平康坊林家,沿途上还碰到了几个相熟的人与他打招呼,都很是热情。 林湛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一还礼。 到了自家家门口的时候,这位二公子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一年多父亲不在长安的时候,我走在路上从来无人搭理我,如今父亲做了大宗师,这些人便连我也不放过了。” 相比较于周德那种可以轻易入太学的高官子弟,其他人找林湛的原因,多半是想进太学读书,毕竟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官宦子弟,而太学的名额毕竟有限,寻常官员的子弟,也很难进入太学。 回到了林府之后,林昭与叔母打了声招呼,便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居住,回到房间之后的第一时间,他便把那几本书翻了出来,再找出自己从越州带回来的几本故事汇,认真比对了一番。 就这样,林昭在林府住了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早上,林家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林简看向了自己的三个后辈,开口道:“等会吃完饭,我领你们去太学报道。” 三人都点头应是,吃了早饭之后,便各回自己房间收拾好行李,准备跟着林简一起去太学报道,而林夫人以及林湛,则是出门相送。 到了门口的时候,林昭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几本小册子,递在了林湛手上,然后微笑道:“二郎,这是越州那边流行的故事册子,我已经看完了,留着无用,送你解闷。” 林湛伸手接过这几个小册子,起先并不以为意,随意翻开几页看了看之后,才发现与寻常山海经之类的故事书大不一样,他觉得新鲜,当即喜笑颜开,对着林昭连声道谢:“多谢三哥!” 林三郎呵呵一笑:“不用客气。” 这位二公子,在京城交游广阔,这东西到了他的手里,应该很快就会再长安城年轻人里传开,到时候在长安办故事汇,也就顺理成章了。 林二公子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工具人,仍然抱着这几个册子,欣喜不已。 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本来就在平康坊附近,很快一行人就到了国子监门口,此时林简已经在国子监上任了三天,国子监门口的护卫见到他之后,都低头行礼:“见过大宗师。” 林简“嗯”了一声,背负双手,带着三个后辈一路进了国子监的太学之中。 国子监除了一个祭酒之外,还有司业二人,也就是副校长,再之后就是国子监丞,主簿,录事,以及各学的博士助教之类。 林元达作为校长,到了太学之后,与负责报道的主簿说了一声,于是林昭等三人便顺利入学太学,记录完之后,这个主簿小心翼翼的看了林简一眼,开口道:“大宗师,太学里没有单独的空学舍了,您这三个晚辈,恐不能住在同一个学舍里。” 一个学舍,一般是三五人一起住,这个主簿的意思是,林家这三个人,不能安排在同一个宿舍了。 如果是寻常的学校,分配宿舍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是这里是太学,能够进太学读书的,家中多少有些权势,因此这学舍的分配也是有讲究的。 甚至有些人之所以进太学读书,就是为了与某家的公子搭上关系,住进一个学舍里。 “不用刻意让他们住在一起,看着安排就是。” 林简沉声道:“他们三人虽然是我的后辈,但是进了太学,便是太学生,与其他太学生没有什么分别,照常处理就是。” 说着,这位大宗师转头道:“本官还有事情要处理,就由你领他们去见太学的博士。” 博士,就是各学负责授课的人,一般都是由新科进士,或者一些年纪稍长的宿儒担任。 这个主簿立刻起身,开口道:“下官恭送大宗师。” 林简点了点头,刚想迈步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回头看向林昭,交待道:“三郎,在这里好生读书,争取岁末能荐送礼部,若你也能在这两年中进士,你我叔侄也算是越州林氏的佳话。” 林昭从小就被母亲林二娘教导,文学底子其实十分不错,他又比较聪慧,只要在太学认真学上几年,取中进士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被国子监荐送礼部的考生,比起其他上京赶考的举人,在某些方面是有极大优势的。 林昭点头道:“侄儿明白。” “有什么事情,可以来寻我,若是找不到我,就去平康坊寻你叔母。” “知道了七叔。” 林简嘱咐了林昭几句之后,便转身离开,这个主簿这才上前,对着林家三个人满脸笑容,开口道:“三位公子随我来,我领你们去各自的学舍,等明天,太学的博士会给您们分配学堂。” 太学生里,尽是名门子弟,哪怕是宰相的儿子到了这里,这些国子监的官员也不一定会有这么客气,但是林家这三个人不同。 他们是……校长的亲戚! 顶头上司的亲戚,自然是要客气一些的,不然上司发了火,他们这些人统统都不会好过。 林昭三人都是从越州初到长安,面对新环境都还有些拘谨,因此老老实实的跟在这个主簿身后,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学舍。 这个时代的宿舍,自然没有什么上下铺,而是一人一张床铺,因为太学生的身份特殊,学舍的年纪还不小,按照后世的说法,约莫有五六十平左右,这么大的房间里摆了四张床,桌椅板凳以及柜子之类的家具都有。 甚至……比起林昭在东湖镇住的地方,要好上了许多。 林昭本就不愿意与那两个族兄住在一起,眼下正好分开,他被分到了一个只住了一个太学生的学舍里,此时这位舍友并不在学舍里,应该是去学堂读书去了。 学舍的墙上,挂着太学生名字的木牌,此时墙上只挂了一块牌子,林昭放下行李之后,小心翼翼的把木牌翻了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 “齐宣。” 林三郎这才松了口气。 “好在不是那个周胖子,那人在长安城名声这样坏,万一与他做了舍友,将来我在长安还怎么混?” 放下了心之后,林昭在空闲的床位之中找了一个靠窗的,此时这个床铺上还有不少“前辈”留下来的凌乱诗句,多是立志之诗,修齐治平之类。 林昭把行李打开,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他从小在乡下长大,对于这些家务活很是熟悉,没多久就把自己的床铺给收拾好了。 他刚刚收拾完床铺,在床上坐下来准备歇息歇息,外面就传来了先前主簿的声音:“周公子,那个叫做林昭的太学生,就是住在这里……” 然后林昭就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那本公子也住在这里了。” 这个声音哈哈一笑:“先前就猜测这人可能要进太学读书,果然没有猜错!” 第一百零五章 倒转黑白之能 在林昭有些呆滞的表情中,一个小黑胖子,在方才那个主簿的带领下,走进了这间学舍。 一进来,这位天官尚书家里的公子,便看到了林昭,他眼睛一亮,对着身后的主簿说道:“好了,本公子到地方了,你去忙你的罢!” 主簿连忙点头,很听话的退出了这间学舍。 对于寻常的官宦子弟,他们这些国子监的官员通常都是不怎么搭理的,但是周德不一样,他的父亲乃是吏部的尚书,做官做到了六部尚书这个级别,本身就只比宰相矮了半头,已经是朝堂里第一梯队的官员,更不要说那位周尚书,乃是吏部的天官尚书了! 吏部,乃是官中之官! 不要说从前的户部侍郎林简,就是现在的国子监祭酒林简,论职权也要比六部尚书小上许多,因此这个很得家中宠爱的周公子,在京城里几乎是可以横着走,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一个国子监的主簿,自然也不敢招惹,只能对他恭恭敬敬的。 主簿离开之后,周德吩咐身边跟着的书童,把行李放在学舍里,然后他迈步走向林昭,哈哈一笑:“前几天我就觉得林兄弟多半要进太学,今天大宗师果然带了三个人进入太学,我在主簿那里一问,便问到了林兄弟的住处!” 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爽朗一笑:“从现在开始,你我就是舍友了!” 林昭到现在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苦笑道:“周公子找我做什么?” “因为你是大宗师的子侄啊。” 周德大咧咧的在学舍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口道:“我家老头管的严,让我这三年都住在这里,他还跟国子监打了招呼,不许他们放我出去,这太学每十天才休沐一天,跟坐牢都没什么区别,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抬头笑着看向林昭,开口道:“不过有了林兄弟就大不一样了,林兄弟是大宗师带进来的,那些人不给林兄弟面子,也要给大宗师的面子不是?” “以后兄弟能不能出去快活,就全靠兄弟你了!” 大周的太学,初立国的时候管的极严,哪怕宰相家里的公子,只要违背国子监的规矩,也会被国子监赶出去,但是大周到如今,已经立国二百多年,国初的那些规矩,都已经愈发松散,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得罪博士得罪司业,还是很容易从国子监里出去的。 不说别的,单说隔壁平康坊妓女聚居的三曲,很多就是靠这些太学生养活的。 以周德的身份,原本甚至都不需要住进学舍里来,但是很显然,那位周尚书对他下了死命令,要让他在太学里修身养性。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周公子恐怕误会了,我虽然是大宗师的子侄,但是轻易也不能离开国子监。” 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周公子也知道,今日不止是我一人进入太学,还有另外两个族兄与我同来,他们与大宗师的关系更亲近一些,要不然周公子去寻他们?” 小黑胖子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你少要哄我。” “真如你所说,林二怎么只带你一个人出去吃饭,并不曾见另外两个人?” 林昭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些长安的世家公子,居然并不怎么好骗啊…… “不管你怎么说,本公子就在这个学舍里住下了!” 这个时候,他的两个书童已经帮他把床铺铺好,小黑胖子往自己的床上一躺,伸了个懒腰之后,便皱了皱眉头。 “好硬的床板。” ………… 就在林三郎顺利入学国子监的时候,另一边的大宗师林元达已经离开了务本坊,从宫城南门一路到了东宫求见太子。 国子监祭酒的职责之一,就是给太子讲学,况且林简本身就是东宫身份的官员,他来东宫见太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元达公面子极大,很快就有人把他请了进去,见了太子之后,林简规规矩矩的下跪叩拜道:“臣林简,见过太子殿下。” 一身紫衣的太子殿下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叹息道:“无有外人,林师用不着拘礼,论礼数,孤还要给林师行礼才是。” 说着,他挥了挥手,开口道:“来人,给林师赐座。” 很快,就有两个小太监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林简也没有客气,很快就坐了下来,微微低头:“谢过殿下。” 太子也在林简对面坐了下来,感慨道:“这一年多时间,委屈林师的,因为东宫,累林师险些被贼人所害,这几个月来,孤心中一直过意不去,万幸是林师吉人天相,要是林师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孤这一生都难以心安。” 林元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是程敬宗等人太过丧心病狂,才有此难,臣就算死在那些贼人手里,也与殿下没有什么关系。” 听他提起程敬宗,太子殿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康氏这几年,确实越来越过分了,有一个康东平在朔方掌兵,他们还嫌不够,如今要插手进长安朝廷里来了,要是文武都给他们家人把持了,孤这个太子,哪还能被他们放在眼里!” 林元达心中也痛恨康氏,此时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此时除贼时机未到,殿下还要隐忍一些才是。” “孤自然明白。” 太子殿下吐出一口气之后,脸上露出笑容,微笑道:“林师这几天在国子监,感觉如何?” “尚可。” 林简开口道:“国子监的事务,远没有户部那般繁忙,臣做起来没有什么压力。” “国子监毕竟不如六部,不是久留之地。” 太子殿下笑着说道:“只能委屈林师在国子监干上几年,有了合适的空缺,林师再从国子监出来就是,说不定几年之后,林师便能进政事堂拜相了。” “臣只是想替朝廷做点事而已,至于官居几品,拜相不拜相,臣不敢奢望。” 林简微微欠身,笑着说道:“臣此来面见殿下,是有一件或许可以影响长安局势的事情,要跟殿下商量。” 太子有些诧异的看向林简,然后笑着说道:“林师初回长安,就来孤这里献策了?” “是臣在越州发现了一桩趣事。” 林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颇有些简陋的小册子,然后双手捧在面前,开口道:“殿下请看,这是臣从越州带来的。” 太子殿下接了过去,伸手翻了几页,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然后他看向林简,笑着问道:“林师,此物何解?” “这个小册子,是臣的一个侄儿,在越州印出来的一个个故事,殿下请看第三个故事。”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伸手翻过去,就看到了那个林侍郎创造活字印刷的小故事。 元达公微微欠身,沉声道:“殿下也清楚,活字并非臣所创,但是这个册子卖出了一千多份之后,整个越州城上下,就统统以为那个活字,乃是臣巧合之下之制出来的。”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殿下,此物有倒转黑白之能!” 太子殿下若有所思,开口问道:“林师的意思是?” “臣准备在长安城,复现此物,由国子监负责印制,发于国子监学子以及长安读书人。” 第一百零六章 皇权之争 这件事情,在越州的时候,林简便跟林昭一起商讨过,两人最终的结论是如果类似于媒体的东西在长安城出现,多半一定会落入朝廷手里,因此林简在越州的时候,便想着由国子监出面去把这种类似报纸的东西做出来。 这种文学性质的东西,由国子监来办是非常合适的,毕竟遍数长安城各个衙门,除了国子监之外,也就礼部同样适合这个差事。 太子殿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屏退左右,当这个会客的偏殿只剩下两个人之后,他才缓缓的说道:“林师,这东西弄出来之后,长安城里的许多人,都可以看清楚它的厉害,到时候,父皇恐怕会不高兴。” 元达公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说道:“殿下,臣说一句有些大不敬的话,您听了不要生气。” 太子微笑道:“孤屏退了宫人,就是为了与林师说几句真话,林师尽管开口就是,出得你口,入得,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林简点了点头,沉声道:“依臣看来,自陛下加冠成年之后,陛下便已然有些不高兴了。” 古来权力争斗,最激烈的无非两种,一种皇权与相权之争,这算是外部的争斗,而第二种就是皇帝与储君之间的斗争,这算是皇权内斗,毕竟储君也是半君,也是皇权的一部分。 而后者之中最让皇帝忌惮的一种情况,就是太子是嫡长子。 嫡长子名正而言顺,有宗法制在,只要太子不犯大错,就连皇帝本人也很难去废掉太子之位。 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成年之后便可以参政,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组建东宫势力,随着皇帝一天一天老去,太子一天一天长大,两者之间的冲突便愈发尖锐。 如今的长安城,明面上是太子与康氏一系之间的争斗,但是背地里,其实是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暗中角力。 这种角力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皇帝虽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他不能直接跟太子冲突,只能扶植起来一个对象,去制衡,去掣肘太子。 这个被扶植起来的势力,便是如今的康氏一系。 另外一点比较有意思的是,这种制衡一定要拿捏好分寸,既要让储君安安分分,又不能把他给弄死了。 太子今年二十五岁,从他满二十之后,长安城里的这种尖锐的矛盾就愈发明显,也就是林元达所说的,皇帝已经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一天天老去,而太子一天天步入壮年,愈发强大。 这也是导致林元达一个户部侍郎,被直接一撸到底,贬回老家的原因,如果不是程敬宗做得太过,引山贼入城,就连皇帝那边也没有办法回护康氏,林元达说不定现在还在越州城里读书,即便回了长安,也不会这样顺利的坐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 太子殿下微微皱眉,摇头道:“林师,这种话不可放在明面上说,你有什么意见,开口就是。” “殿下,我的意思很简单。” 林简低声道:“此时,顾不得陛下是个什么态度了,康氏做事已然出格,我们也不得不争一争,再说了,这件事情合理合法,国子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即便陛下不高兴追究下来,也只是追究到臣的头上来,怪不到东宫。” 太子殿下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看向林简,笑道:“林师再越州清净了两年,怎么回到长安之后,变得激进起来了?” 元达公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臣是觉得,今上有些欠思虑了,如今康氏已经尾大不掉,陛下一手养出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将来……未必能够收拾干净。” 他低声道:“如今这康氏之人敢勾结山贼杀进越州城,来日他们就敢打进长安,康氏父子把持灵州十几年,如今的灵州,如今的朔方军,还是大周的灵州,大周的朔方么?!”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林师,不可背后非议君父,父皇即便有什么不当之处,也是受了康妃蛊惑,父皇的心总是好的。” 这个世道,君王是永远无错的。 不管皇帝干了什么事,都可以轻轻推到身边人头上,要么是受了奸臣蒙蔽,要么是受了奸妃挑拨,总之…… 圣躬无罪,罪在万方。 林简低头叹了口气,开口道:“殿下,您也知道,从前臣在户部的时候,虽然也向着东宫,但是并没有给东宫太多帮助,那时候臣心里想,臣是朝廷的户部侍郎,非是东宫的户部侍郎,但是回越州一趟之后,目睹了康贼等人的猖獗,臣心里想,不能再坐视下去了。” “殿下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该争就要争一争,即便陛下心里不高兴,可殿下一没有触犯国法,二没有忤逆君上,该争如何不能争一争?” “这东西只要规模做大了,以后到了关键时候,这东西就可以左右长安的风向,甚至……” 说到这里,林简低声道:“甚至左右民意!” “朔方那边,我等暂时无力过问,但是长安城,以及各地官场,绝不能再让康家人伸手进来了!况且我家里那个侄儿说了,只要活字慢慢推行天下,类似的东西就算我等不做,也会渐渐萌发出来,如果别人先做大了,国子监再想要弄,便很麻烦了。” 听到这里,太子不再犹豫,开口道:“林师都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孤再不点头,便是孤的不是了,这样,林师放手施为就是,有什么东宫可以做的,尽管提出来。” “眼下暂不需要别的,只要殿下在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以及几个铺面。” 太子殿下答应的很是痛快,笑道:“这个容易,那几个铺面以及作坊,正亏着钱呢,干脆就都交给国子监经营就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么?” “这东西问世之后,民间多半也会兴起一些同行,臣的意思是,由朝廷出面发布文书,禁止民间私营此行。” “这个却有些难办。” 太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等过几日,孤找人合计合计此事,林师先把这东西办起来就是。” 林简微微一笑,开口道:“这事办起来不难,这东西本就是臣的侄儿林昭在越州弄出来的,他现在在太学读书,只要让他出面,很容易就可以把这东西在长安城复现。” “林师的侄儿?” 太子殿下想了想,然后开口问道:“就是那个发明了活字的少年人?” 元达公有些好奇。 “殿下知道他?” “听八弟提起过两句。” 太子殿下笑了笑:“这人倒是个人才,以后若是取中进士,可以让他来东宫做事。” 第一百零七章 新行业的雏形 这位天官家的公子,就这么在林昭的学舍里赖下了,不止如此,他还扬言说林昭搬去哪他便跟去哪,弄得林三郎没了脾气,只能不搭理这个黑胖子,自己一个人在国子监里溜达了一圈。 这个国子监,整整占了务本坊的半坊之地,比起平康坊的燕国公主府还要大上一辈有余,林昭转悠了几圈,首先问明白了饭堂的位置,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便溜去了饭堂,与几百个太学生一起吃了顿饭。 国子监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是完全不收任何费用的,不仅管住而且管吃,在饭堂吃饭也不要钱,因为有朝廷的补贴,国子监饭堂的饭食还十分不错,最起码都是精粮,还能够见到荤腥。 第一次吃国家饭的林三郎十分激动,吃了三大碗饭才肯罢休。 因为要到第二天,他们这些新来的太学生才会被分配学堂,今天一整天都是没有什么事情的,吃了中饭之后,林昭便回了学舍,准备睡个午觉,一进学舍,就看到周德手里抓了个羊腿,啃得满嘴都是油。 饭堂里当然不可能有羊腿,多半是这货自己带进来的。 林昭不想跟这位周公子有什么牵连,径自走到自己的床铺躺了上去,而周德正在努力消灭羊腿,只是瞅了林昭一眼,也没有跟他打招呼。 林昭回到学舍之后,仅仅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这会儿周德已经把手中的羊腿啃的差不多了,这货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朝着学舍门口走去,有些不耐烦的打开了房门:“谁啊?” 刚一推开门,这位周公子脸上不耐烦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先是愣了愣,然后连忙退后两步,作揖行礼:“学生见过大宗师……” 来人正是林简。 周德可以对国子监里的所有官员都不怎么客气,但是却不能对林简不客气,一来是因为林简现在是国子监的祭酒,正是管着他的人,二来是因为国子监祭酒乃是从三品,与他老爹的正三品只差了一级。 在其他人面前,周德自然是颇为嚣张,但是到了与自己老爹级别差不多的林简面前,他自然就老老实实的,不敢造次了。 林简对着周德点了点头,正准备迈步走进去,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小黑胖子有些眼熟,当即皱眉道:“你是……周尚书家里的公子?” 周德神情恭谨,连忙点头:“回大宗师,家父忝掌吏部。” “果然是乔甫兄家里的公子。” 林简对着他笑了笑,开口道:“前两日乔甫兄还与我打了招呼,说让我好生教导你,不曾想今日就见面了。” 吏部尚书周嵩,字乔甫。 说着,他在这个学舍里左右看了看,感慨道:“我方才问了主簿,我一个侄儿住在这里,不曾想周公子你也住在这里,真是巧了。” “是巧了。” 周德连连点头,赔笑道:“能与大宗师的子侄住在一个学舍,也算是缘分,今后几年,还要请大宗师多多照拂才是。” 周德这个人,虽然名声很差,但是不得不说,他并不蠢笨,最起码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在林简这个国子监祭酒面前,便老老实实,如同一只小兔子一般。 林昭这会儿已经躺在床上快要睡去了,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林简的声音,他才睁开眼睛,看到了学舍门口的林简之后,这才慌忙起身走了过去,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学生见过大宗师。” 在国子监里,自然不太好称呼林简为七叔,只能以大宗师相称。 元达公看着林昭,呵呵一笑:“三郎在这里可习惯否?”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饭堂里的伙食还行,就是……” 说到这里,他看了旁边的周德一眼,后者连连咳嗽了几声,林昭这才没有把话题扯到他身上,而是继续说道:“就是还没有见到教授学问的博士。” “明日就能见到了。” 林元达呵呵一笑:“好了,我寻你有些事情,你跟我来一趟。” 林昭连忙点头答应,跟着林简一起走了出去,离开了学舍。 学舍里的周大公子,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皱眉思索。 “这人什么来路,不仅被送进了太学,还能让林元达一个三品大员,亲自登门……” 小黑胖子琢磨了一会儿,有些不确信的喃喃自语。 “莫非这厮……是林元达的私生子?” ………… 与林简一起走出学舍之后,很快就来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书房,也就是林简这位大校长的办公室,这间书房占地不小,比起林昭的学舍还要大上两三倍,走进书房之后,林昭才放松了下来,对着林简开口道:“七叔要寻我,派个人唤我过来也就是了,刚才走在七叔身后,不少国子监的学生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林简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我刚从东宫出来,找你有些事情,刚好也顺路,就没有想那么多。” “再说了,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 元达公淡淡的说道:“我听说太学里的那些学子,有时候会欺负外乡口音的人,你跟着我走了一圈,今后太学里应该就没有人寻你的麻烦了。” “终究会惹来一些麻烦。” 林昭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问道:“七叔寻我何事?” “是关于先前在越州跟你商量过的事情。” 林简正色起来,开口道:“我刚才去了一趟东宫,见了太子殿下,跟他商量了这件事,太子殿下同意国子监去弄这个,并且把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还有几个书铺的铺面,都交给了国子监经营。” “这东西三郎你比较有经验,因此为叔想要跟你一起商量一个章程出来。” 林昭缓缓点头,开口道:“前几日二郎领我去东市看过,我还在那几家书铺里买了几本书,印刷的质量我详细比对过,比起三元书铺的活字印刷并不逊色,七叔想要印越州的那种小册子的话,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简,低声问道:“七叔是想印越州那种故事册子,还是印一些文章,亦或是印一些时事上去?” “我都想印。” 元达公开口道:“这件事为叔琢磨了很久,如果只印文章,那就只能在读书人之中流传,只印故事又没有大用,印时事的话,多半只有那些官员会买。” “这东西想要有影响力,买的人必须要多,因此我想每一种都印一些上去。” 好家伙…… 林三郎心里暗自吐槽了一句。 这东西还没弄出来呢,自己这个七叔就已经想好了三个板块了! 以后再弄一个笑话板块出来,就跟另一个世界的一些小报差不多了。 林元达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力,这东西先印一些文章与故事出来,暂时只在国子监里流传,等时机成熟了,再印时事上去。” “这东西,为叔没有什么经验,因此第一期还要靠三郎你先弄一个模样出来……” “这个不难。”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过两天我就可以交给七叔,不过这东西叫什么名字,七叔想好了么?” “没有。”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对这个没有经验,还要三郎你拿主意才是。” 林三郎很爽快的点了点头。 “那行,三天之后我把初稿交到七叔手里就是。” 第一百零八章 好诗! “林兄弟!” 林昭刚从林简那里回来,就被周德拉住了袖子,小胖子颇为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今后三年时间,为兄的幸福便托付在你身上了!” 林昭心里还在琢磨着办报纸的事情,骤然被这个胖子打断了思路,不由有些无语,对着周德苦笑道:“周公子,方才我在饭堂寻人问过了,太学管的并不严苛,只要你功课不落下,还是可以经常出门的,用不着如此,再说了,我是个乡下人,第一次到长安来,哪里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 太学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组织一场类似于科考的考试,再择其优者荐送礼部参与科考。 所谓的不落下功课,就是不能在国子监内部的考试之中太过落后,不然有可能会被赶出国子监,当然了,像周德这种身份的人,不太可能被赶出去,只会被国子监的人告到他老爹那里去,免不了捱上一顿揍。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的科举每年都会旅行,除了每年在正月举行的常科之外,还有皇帝临时想出来的制科,常科的题目早已经固定,而制科则是看皇帝或者朝廷需要什么类型的人才,就选什么类型的题目。 国子监里所授,便是常科考试的内容,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明经与进士两科。 大周初年的时候,考明经的还有不少,但是此时大多数人以考进士为荣,太学生里十个人有九个是选进士科,而不是明经科。 林简对于林昭的期望就是,让他参加三年后的常科考试,取中进士之后,有林简这个朝堂大佬在,林昭就可以顺顺当当的进入朝廷做官,只要名次不是特别低,多半可以留在长安城做一个京官。 周德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昭:“林兄弟莫要过谦,为兄分明看到大宗师亲自来这里寻你,整个国子监里,大概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种殊荣了,就算是国子监的司业,也不可能让大宗师亲自登门!” “别的不说,今后三年时间,为兄在国子监里,就全靠林兄弟你照顾了!” 林昭冲着他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这个小胖子,而是从自己的行礼中取出笔墨纸砚以及一些相对粗糙的毛边纸,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因为太学本质上乃是一座学校,因此学舍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书桌,就靠在床头上,林昭把稿纸铺在桌子上,就开始琢磨过两天要交给林简的稿子。 周德见林昭不再搭理自己,他也不生气,跟林昭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出门闲逛去了。 眼下他们这个学舍,一共住了三个人,除了林昭与周德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叫做齐宣的人,只不过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有见到这个舍友回来。 周德出去之后,林昭思索了一会儿,便提起毛笔,在稿纸上写下“长安风”三个字,算是给这个小报纸暂时定下了名字。 报纸这东西,他上辈子见得多了,因此想要搞出一个模板出来并不困难,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林昭就把三个板块给弄了出来,用来写故事的板块叫做“传闻趣事”,用来印文章的部分叫做“诗文荟萃”,而最关键一部分用来印发时事的,林昭思索了一会儿,便写下了“长安周报”四个字。 这样一来,这份小报,就大概有了一个框架。 当然了,限于这个时代的印刷技术有限,单个字远远做不到后世那么小,因此这种小报也不可能只有一张纸,初步估计一份小报,大概要十几页纸甚至二十页纸左右,才能印发下来。 时事部分,林简说了暂且不写,林昭就空在了那里不去过问,至于传闻趣事那一块,林昭思索了一会儿,就把吴老先生的西游释厄传第一章给抄了上去。 西游记是林昭前世最爱看的小说之一,里面的情节他早已经烂熟于胸,再加上这些年他跟着母亲读了不少书,文字功底也勉强能跟得上,默写出来的猴王出世,虽然仍不及原著,但是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 写这个东西出来,林昭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心里很清楚,这个东西想要快速在长安各阶层形成影响力,就必须要弄出一个足够轰动,足够吸引人的东西,而这个世界上最钩人精神的,莫过于“连载”二字。 写下第一章之后,林昭写下“未完待续”四个字,又在后面留白了一部分,意思是这个板块只放一个故事不太好,最好有两三个故事。 写完故事板块之后,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林昭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之后,继续坐下来开始赶稿。 他之所以这么积极,一来是引着林简对他有提携之恩,林简交待下来的事情,自然要尽心尽力的办好,更重要的是……通过与林简的谈话得知,这件事恐怕是那位东宫太子授意的! 那可是太子啊…… 什么功名,什么进士,在太子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只要太子殿下高兴了,大笔一挥,哪怕林昭是一介白身,也可以入朝为官! 因为大周,是可以通过举荐为官的! 不管是东宫太子,还是政事堂的宰相,乃至于六部尚书,都可以向朝廷荐人,直接封官! 重新坐下来之后,林昭看着那个诗文板块,皱起了眉头。 这个东西想要在长安城火起来,最好第一期就能有一篇夺人耳目的诗文,直接绝杀长安城里的学子们,震慑人心! 他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就目前而言,他的文学水平还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更不要说技压群雄了。 林三郎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喃喃低语:“看来……只能抄一抄了,反正已经抄了吴老先生的,再抄一个人,他老人家应该也不会怪我……” 想到这里,林昭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宜情宜景的诗句,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首诗。 于是他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了十四个字。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其后林三郎毛笔不停,一直写到“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才住笔不写。 这首《长安古意》乃是一首长诗,虽然写的极好,但是林昭隐约记得足有五百余字,虽然林昭算是个诗文爱好者,但是也只记住了这前四句。 再往下写,便写不出来了。 林三郎抓耳挠腮,想了半晌之后死活想不出来,便干脆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罢了,只这四句,应该也能震得住人了。” 他正准备收起毛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好诗。” 林昭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站在自己身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在纸上写下的那四句诗。 第一百零九章 那个猴儿… 林昭刚才写稿子写的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站了个人,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长出了一口气之后,才回过神来,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开口问道:“可是齐兄?” 这个年轻人诧异道:“公子认得我?” 公子这个称呼,算是一个贵称,其实在长安城里是不怎么常用的,寻常人家称呼,一般按家中辈分称呼,比如说林昭到外面去,稍稍熟悉一些的人就会称他为林三郎,但是在太学里就不太一样,因为这里可以说尽是公侯之子,逢人称一声公子,多半是不错的。 太学生一般不轻易进入别人的学舍,就算进来也会预先敲门,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林昭身后,自然也是这个学舍的太学生之一了。 “早上搬进来的时候,曾经在门口见过写着齐兄名讳的木牌。” 林昭对着他很客气的笑了笑:“在下林昭,越州人士。” 这个白衣公子也拱手还礼。 “齐宣,青州人士。” 其实能在太学里读书的人,多半都是跟林湛差不多,乃是自小在长安长大的官二代,他们口中的籍贯,很多都是祖籍。 这个时代的人,很重祖宗,重故土,有些人家哪怕在长安城生活了五六代,七八代人,逢人说起籍贯的时候,还是会说祖籍,而不会说自己是长安人。 不然就很有可能被人骂上一句忘本。 像眼前的这个齐宣,已经安全是长安口音,基本上就是在长安城长大的。 两个人互报了籍贯来历之后,齐宣从自己的桌子上取来一盏油灯,放在了林昭桌子上,然后看向林昭桌子上那份稿纸,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林公子,可否把这些东西,给在下看一看?” 林昭低头想了想,反正这东西迟早是要印发出去的,早些给人看看也不甚要紧,于是很大方的说道:“齐兄拿去看就是,只是不要弄丢了,这是一个长辈让我写的,明天得给他送过去。” 说完,林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瘪的肚子,皱眉道:“齐兄,现在这个时候,国子监可以出去否?我今日忙着写这东西,没有赶上饭点,眼下有些饿了。” 齐宣本来正忙着翻看林昭写出来的那些东西,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也朝着窗外看了看夜色,开口道:“这个时辰饭堂已经关了,不过务本坊的街上还是有不少卖吃食的,林公子可以出去转一转,但是要记着不能出坊,眼下已经宵禁了,外面有巡街的坊丁,碰到闲人会抓进衙门问话的。”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不过眼下国子监也不一定给出门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相对要熟悉一些,林公子要出门,我可以带你出去。” 国子监天黑便闭门了,除了休沐的时候,很少再许人外出,因此太学生们只要出去,一般都是在外面过夜,很少有半夜回来的。 再加上坊外都有巡街的坊丁,回国子监也颇为麻烦,因此平康坊三曲之中,经常有在那里过夜的太学生,彻夜不归。 林昭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不麻烦齐兄了,我去试一试,看他们会不会放我出去。” 说着,他迈步走出学舍,一路走到国子监门口,国子监的正门此时已经关闭,只留下了一个侧门容人进出,林昭过去问了问,说明来意之后,守门的差役很痛快的放了他出去,而且态度极为客气,甚至有些点头哈腰的感觉。 “天色黑了,外面不太平,公子吃了饭之后,记得早些回来。” “莫要出了务本坊,外面有巡街的衙差,不认得公子。,” 林昭挠了挠头,不知道这些衙差为何对自己这样客气,他在务本坊的街道里转了转,因为开在国子监门口,务本坊里还是有不少卖吃食的铺子,他随便找了一家,饱饱的吃了一顿羊肉泡馍之后,便返回了国子监。 守门的两个差役见到他之后,仍然很是客气,把他请了进去,因为天色已经黑了,其中一个衙差甚至打了个灯笼,走在林昭前面替他照路。 林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位大哥,因何对我如此客气?” 这个衙差咳嗽了一声,回头对着林昭憨厚一笑:“是大宗师吩咐下来的。”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 自己那个七叔,对他还是很上心的。 赶回了学舍之后,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因为里面有人,林昭客气的敲了敲门,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屋子里依旧亮着灯光,林昭走进去之后左右看了看,发现那个小黑胖子依旧没有回来,看时辰他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回国子监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溜出去的。 一身白衣的齐宣,依旧坐在林昭的桌子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写出来的那个稿子,发觉林昭回来之后,他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手道:“林公子短短四句诗,就把长安风景写的惟妙惟肖,在下佩服。”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 “齐兄过誉了,只是闲来无事,写出来的玩闹之词,当不得真的。” 齐宣点了点头,开口道:“不过我见这四句,似乎只是开头,想来林公子还没有写完。” “是没有写完。” 林三郎煞有其事的点头道:“不瞒齐兄,我刚来长安没有几天,并没有见过多少长安风物,因此只得了四句,今后会慢慢补齐此诗的。” “才来几天,对长安城就有如此认识…” 齐公子脸色大变,拜服道:“林公子真乃大才!” 林三郎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应下去了,只能咳嗽了一声,跳过了这个话题。 齐宣又回头看了看那份稿子,皱眉道:“我见林公子所作话本,似乎有成书之意,只不过这种话本故事,历来都是口口相传,想要刻成雕版印发出来,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这个小报,没有印出来之前都是秘密,林昭自然不能跟这个齐宣说实话,他摇头道:“一个长辈让写的,非是用来印书,再过一段时间,齐兄或许就明白它的用处了。” 齐宣“哦”了一声,然后再次感慨道:“林公子诗才,胜过太学碌碌学子不知道多少,甚至就连各学的博士讲习,也未必及得上,如此大才,还要来太学读书,真是委屈林公子了。” “不敢当,不敢当。” 林三郎连连咳嗽,摇头道:“齐兄太过谬赞了。” 就这样,在齐宣的一阵吹捧之下,林三郎轻飘飘的上床睡下,这会儿学舍里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没一会儿他便来了困意,正要睡去的时候,黑夜里突然传来了齐宣幽幽的声音。 “林公子……” 林昭迷迷糊糊听到他在叫自己,便回应了一声。 “嗯?” 黑夜之中,齐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 “那个猴儿……” “后来如何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两个奇怪的舍友 此时,林三郎已经困顿不堪,自然不会理会这个刚认识不到半天的齐公子,径自倒头睡去,国子监的学舍虽然比不得平康坊林家舒服,但是也要好过东湖镇,因此这一觉林昭睡得颇为舒坦,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自然醒来。 人刚睡醒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模糊,迷迷糊糊只见林昭隐约看到了一只熊猫坐在自己床前,他吓了一跳,连忙揉了揉眼睛之后才发现是齐宣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正坐在林昭床边。 见到林昭醒来,齐宣喜不自胜,开口道:“林公子可算醒了!” 林昭愕然看向这个坐在自己床边的齐宣,满脸狐疑。 这厮,该不会有什么怪癖罢? “齐兄,你一大早不睡觉,这是做什么?” “我睡不着啊。” 齐公子颇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头发。 “昨天晚上我闭上眼睛,脑袋里尽是那只猴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林公子快告诉我,那只猴儿后来怎么样了?” 林昭那篇稿子里,写到了孙猴子从方寸山学艺归来,已经提到了不少神仙人物,又有长生法术,自然让齐宣觉得新奇。 林昭挠了挠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苦恼道:“齐兄,后面的故事我还没写出来呢,等我写出来,第一时间拿给你看可好?” 齐宣这才闷闷不乐的离开了林昭的床边,有些魔怔坐在了椅子上,愣愣出神。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看了这人一眼,心想这个学舍除了自己之外,竟然没有一个正常人。 他叹了口气,起床洗漱了一番,正要出门吃饭的时候,小胖子周德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这胖子也是顶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进了学舍之后,他第一时间看到了齐宣,然后有些好奇的跑到了齐宣身边,开口问道:“这位兄台,你昨天也去平康坊了么?我怎么没有见到你?” 平康坊的三曲,是长安北城的青楼聚集之处,很显然这个小胖子昨晚上一夜未归,是在平康坊过的夜。 齐宣有些鄙视的瞥了周德一眼,不愿意搭理他。 周公子哪里受过这种蔑视,正要发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里乃是太学,他三两步走到林昭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林兄弟,这个书呆子什么来路?” “我哪里知道?” 因为一会儿要去报道,正式分明经还是进士,因此林昭这会儿正在摆弄自己的发型,整理衣裳,他一边弄一边开口道:“周兄久在长安都不认得,我来长安才几天,哪里能够认识。” 说着话,林昭已经把头发弄好,整理了一番衣裳之后,就准备去主簿那里报道了,他跟齐宣打了声招呼,便迈步走了出去,而后者仍旧坐在椅子上发呆,多半还在想猴子的事情。 林昭刚刚走出学舍,周德连忙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并肩而走,小胖子对着林昭说道:“那小子好生无礼,今日我去问清楚他的来路,再收拾收拾他,保证让他在今后几年,对咱们兄弟俩服服帖帖!” 亲眼见到了林简与林昭的关系之后,这位吏部尚书家里的公子,已经主动与林昭兄弟相称了。 林三郎叹了口气,开口道:“周兄,齐兄不是坏人,咱们既然住进了一个学舍里,也是缘分,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不要闹得太僵。” “林兄弟放心,为兄又不是什么大恶人,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要分出主次才行,要让那小子知道我的厉害!” 说到这里,他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林兄弟,等一会儿如果主簿还有司业问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你便说我在学舍里睡觉,成不成?” 林昭停下脚步,看了周德一眼,开口道:“周兄昨夜去哪了?” “方才不是说了嘛,去了平康坊。” 小胖子开口道:“我有几个相好的在那里,一想到以后轻易见不到他们,为兄便悲怆不已,因此昨晚上连夜溜出了国子监,去安慰了她们一番!” 说着,他对林昭眨了眨眼睛,嘿嘿笑道:“林兄弟还不曾去过平康坊的三曲罢?下一次为兄带你去见识见识,那里里新来了几个胡姬,都是上等的美人……” 林昭白了周公子一眼:“我不去,我已经有婚约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国子监主簿所在,昨天新入学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因此两人顺利的在主簿那里,取到了自己的号牌。 这个号牌,与林昭先前在学舍里看到的那块齐宣的号牌差不多,正面刻着林昭二字,而背面则是刻着一个乙字。 发完号牌之后,主簿才开口道:“二位家中的长辈,已经提前给你们选好了进士科,太学十个学堂,只有最末一个是攻明经,其他九个都是攻进士,你们两个人都被分在了乙堂,稍后我领你们去拜见教授你们的博士。” 国子监里,国子学是三百人,太学五百人,下面的四门学则有一千多人,太学的五百个人分为十个“班”,一共五个博士五个助教,差不多一个博士领两个班。 因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并不复杂,因此国子监里也没有后世那么繁复的课程,那些精研五经的博士偶尔会讲学,愿意听的便去听,大多数时间国子监里的太学生们都是在自习,或者读书,或者作诗作赋,然后准备应付国子监每年的考核。 林昭与周德两个人,很快被安排到了乙堂之中,虽然名义上有个学堂,但是这么分只是为了方便管理,太学没有固定的教室,大多数太学生都是在学舍或者藏书馆自习,偶尔会听一听博士讲学。 太学与地方上学堂最大的区别就是,一来太学生可以直接参加科考,二来国子监里不缺明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找这些博士以及助教询问,如果这些博士也弄不明白,太学生是可以直接去询问大宗师的! 大周历任国子监祭酒,无一不是当世鸿儒,以林简的文坛地位来说,其实还要差上一些,他是借着活字的光,以及太子殿下在朝廷的操作,才顺利成为了国子监的大宗师。 林昭与周德两个人,先是去拜见了剩下不到十颗牙的博士,以及相对年轻一些的助教之后,便可以自由活动了。 不过太学里,也不是完全没有约束,老博士要求两人在三个月后,各自上交一篇诗或者赋上去。 本来太学生,尤其是进士科的太学生,是每个月都要上交好几篇诗赋的,因为林昭与周德是新人,才有了三个月的“新手期”。 拜别了老博士以及助教之后,林昭就对着周德拱手道:“周兄,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暂且别过。” 小胖子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问道:“林兄弟是要去见大宗师?” 林三郎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周德,开口道:“周兄如何知道的?” 小胖子嘿嘿一笑:“林兄弟自以为隐蔽,其实有心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你跟大宗师关系匪浅!” 此时此刻,周德几乎已经认定了林昭是林简私生子的事实。 林昭完全没有领会到周德这几声坏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对着周德挥手作别,然后整理了一番手中的稿子,大步朝着大宗师书房走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林总编 国子监的书房里,大宗师正在翻看林昭递上来的稿子,他自小就是神童,对于文字十分敏感,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时间,他就把这份篇幅不短的稿子看了七七八八,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侄子,轻声问道:“这个话本,条理清晰,是三郎你一晚上时间编出来的?” “自然不是。”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挠头道:“是侄儿幼时在东湖镇的时候,镇上来了个老头,那时旁人见他邋遢,都不愿意搭理他,只有我偶尔会从家里拿些吃食给他,他便跟我说一些话本故事。” “侄儿天生爱听这些,时间长了便记下来不少。” 林昭笑着说道:“先前再越州弄出来的那个小册子,其中故事多半出自于这个老头。” 对于这个说法,林简并没有怎么怀疑,毕竟天下这么大,奇人异士不可胜数,难免会有一些喜欢编故事的老头,他点了点头之后,又问道:“这几句诗也是三郎写的?” 这个林昭倒没有回避,笑着说道:“是侄儿这几日闲游长安所见,闲来无事编了几句,便写在了这个上面。” 林简脸上露出笑容,抚掌赞叹道:“我越州林氏,一百多年来未见有诗才之人,如今终于要出一个诗人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暗自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脸皮极厚,只当是没有听见,继续开口道:“七叔,这个册子我只弄出了一个框架,故事那块一篇故事肯定是不够的,还要靠七叔添上去一些,至于诗文板块更不必多说,七叔在长安应该认识许多才子,尽量让他们把一些大作印上去,后续若得收益,再分给他们一些稿酬就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这个册子目前只有两个板块,但是印出来装订的时候,要分为两种装法,一种是诗文在前,一种是故事在前,在国子监以及长安文人手中流通的,就用诗文在前的版本,放在东市售卖,流传于坊间的,则要故事在前。” 林简低头揣摩了一番林昭话中的意思,然后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这个法子好,这稿子我就先收下了,这几天我亲自去见几个诗家,让她们把大作印上去,至于那些故事,实在不行就先从越州的故事汇上摘抄几个下来。” 他笑道:“反正有这篇西行记在,就已经足够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林简又翻到了最后一个板块,看到了“长安周报”四个字之后,这位大宗师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三郎,周报是什么意思?” “七叔,所谓周报,就是……” 林昭下意识的想要开口解释,突然想起了大周应该还没有“一周”或者“一星期”的说法,况且这个名字也跟国号有些冲突,于是连忙闭嘴,笑着说道:“七叔,这个是侄儿笔误,改称旬报就是,以后便形成惯例,以十日为一期,记录长安时事。” 林简也没有怀疑什么,点头道:“长安旬报,这个名字不错,那便就此定下来了。” 他对着林昭笑了笑:“这东西能够问世,三郎出力不小,估摸着十天之后,那边的作坊就能把这第一期印出来,等过些日子,为叔去寻几个读书人作为编撰,具体负责这个册子。” 他抬头看向林昭,笑道:“本来三郎应该负责此事的,但是你毕竟要在太学读书,学业为重,就先挂一个总编撰的名,暂不任事,如何?” 林昭连忙起身,拱手道:“七叔开口,侄儿自然从命。” 他的确要在太学读书,不太方便具体参与此事,不过能够挂个总编的名字也是好的,将来这东西做大做强了,长安城里想出名的才子佳人们,肯定挤破脑袋想要把自己的诗文印到《长安风》上,好闻名长安,到时候……嘿嘿。 想到这里,林昭脸上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 他回过神来,对着林简拱了拱手,开口道:“七叔,这些编撰最好选年轻一些的读书人,年纪大了便会有些古板,到时候这东西便不太会受欢迎。” 林简瞥了林昭一眼,笑骂道:“三郎是在说为叔年纪太大了?” “自然不是。” 林三郎笑呵呵的说道:“七叔正当年呢,不过这种新东西,还是要用年轻人,年轻人也比较容易接受。” “知道了。” 林简把林昭的稿子收了起来,开口道:“我去想法子把这第一期补齐,过几天国子监休沐,三郎记得回平康坊吃饭。” “侄儿记得。” 叔侄两个人的谈话到此为止,林昭起身告辞之后,准备离开这间书房,他刚刚转身,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林简应了一声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推门进来,老者先是看了看林简又扭头看了看林昭,然后笑着说道:“大宗师,这位小公子是?” 林简本来正在整理手中的稿子,闻言道:“我的侄儿,林昭,前几天刚进太学读书。” 说着,他又对林昭说道:“这位是国子监的殷司业。” 司业,也就是国子监的副校长了。 林昭规规矩矩的行礼,低头道:“学生见过司业。” 殷司业笑呵呵的看向林昭,开口道:“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后生,大宗师家里的子侄,果然别有一番风度。” 林昭低头行礼。 “司业夸奖,学生还要去温书,便不打扰司业与大宗师谈事了。” 说罢,林昭低头退出了这间书房。 走出书房之后,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心里清楚,今天跟这个司业照面之后,今后几年时间,他在国子监的日子,应该会十分好过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步履轻快的离开了书房,左右无事,他便准备回学舍翻翻书,林昭的记性很好,两天时间已经把国子监的路径摸得七七八八,很快就到了自己的学舍门口,刚刚推门进去,就发现自己的两个舍友都在。 小胖子周德,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手里正拿些一本书翻看,不过他的心思很显然不在书上,而是时不时偷偷看齐宣一眼,神情复杂。 另一边的齐宣,则是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写完几笔之后还会抓一抓头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到林昭回来,小胖子立刻把手中的书丢在一边,拉着林昭的手就出了学舍,他看着林昭,面色严肃:“林兄弟,我查到他的来路了……” 林昭有些讶异。 “莫非这长安城里,还有哪户人家,能让周兄这样忌惮?” 第一百一十二章 勤奋好学林三郎 哪怕以林简如今的国子监祭酒身份,他的两个儿子,林默与林湛兄弟二人,在长安城里也就是个二线的衙内,最多也就是二线偏上而已。 而作为天官尚书家中的公子,周德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一线衙内,整个长安城里跟他差不多水平的衙内或许不少,但是能够让他害怕的,还真不多。 毕竟天官尚书这个位置,实权比起政事堂里的宰辅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这个职位相比于宰相来说,更让朝堂百官畏惧。 这也是周德能够在长安城里肆无忌惮,甚至旁林湛对他都颇为畏惧的原因。 但是如今,这个先前还扬言要收拾齐宣的衙内,现在看向齐宣的眼神,竟然满是忌惮! 周德压低了声音,沉声道:“皇族的。” 林昭听到这三个字之后,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正在屋子里伏案疾书的齐宣一眼,有些疑惑的说道:“皇族……不是应该姓李么?” “丹阳长公主家的。” 周德低声道:“丹阳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很受宠爱……” 原来是天子的外甥。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即便如此,以周兄的家世,也不应该怕才对。” 皇族与贵族之间,其实相差并不是特别大,大周国祚至今二百多年,至今天下李姓皇族如过江之鲫,长安城里用棍子打上一棍,最少能打到两三个姓李的,还都能跟皇族扯上一点关系。 而吏部尚书,却只有一个。 就拿地位来说,像周德这种天官尚书家中的公子,并不比普通的皇族差上多少,平康坊里常有高官子弟因为漂亮女子与皇族子弟起冲突,甚至还会斗殴,可即便闹大了,最后最多也就是各打五十大板而已。 “林兄弟你刚来长安城,不知道丹阳长公主。” 周德低声道:“她的夫家极为厉害,我们家也招惹不起,怪不得咱们两个人刚到这间学舍的时候,就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原来是没有人敢跟他一起同住……!” 小胖子低声道:“林兄弟,要不然咱们去跟国子监的主簿说上一声,换一个学舍,跟这家伙住一起,为兄总觉得有些拘束。” 两个人正在学舍门口窃窃私语的时候,原本趴在桌案上写书的齐宣,终于起身,他走到门口,先是看了周德一眼,然后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把他拉了过来,开口道:“林公子,在下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请教。” 说着,齐宣便把他拉到了学舍里的书桌旁,坐下来之后,这位丹阳长公主家的公子抬头瞥了周德一眼,然后对着林昭低声道:“林公子,你初到长安,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人物,此人姓周名徳,在长安城名声极坏,你莫要跟他走的太近,不然传出去,你以后在长安,便休想婚配了!” 林昭苦笑道:“齐兄,我在家乡已经有婚约了。” 齐宣闻言,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摇头道:“不曾想林公子这般年轻,就已经配婚了,这倒可惜,我原先想着等林公子取中进士之后,把家中幼妹介绍给林公子的……” “……” 听到这里,林三郎心中有些无语。 从他进长安之后,先后已经有许多人要给他介绍对象了,从林夫人再到林湛,如今又到这个长公主家里的儿子。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生得好看,便是有这种苦恼。 齐宣仍旧拉着他的衣袖,喋喋不休:“即便如此,也莫要跟那厮走的太近,否则影响你在长安的名声!” 林昭笑着应承了几句,心中却有些思量。 周德先前不认识齐宣,而齐宣却一早就认得周德,一来自然是因为那个小胖子辨识度极高,二来周德确实在长安名声很差。 齐宣与林昭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想到了正事,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林兄弟,你写的那个话本,可想好下一章了?” “那个猴儿,后来如何了?” “…………” ……………… 进入太学之后,林昭便开始了正常的太学生生活,太学五个博士之中,有一个叫做周昌明的,讲学很有意思,他便京城去听周昌明讲学,至于其他的博士,学问固然精深,但是上起课来让人昏昏欲睡,林昭便不怎么爱去。 除了上课之外,林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阁或者学舍自学,相比其他太学生,林昭要勤奋的多。 他勤奋并不是因为性格,而是不得不勤奋。 整个太学五百个学生,数来数去,估计就数他林三郎的家世最差,即便是跟他一起到长安的两个族兄,家世也要比他好上不少,像周德该我了齐宣这种人,来太学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考中或者不考中进士,或许会影响他们未来的前程,但是并不会影响他们未来的生活。 他们即便不中进士,也不是不能做官,即便不做官,也会过得很好,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们。 而林昭就不一样了。 如果他在太学考不中进士,便只能回到越州老家去,即便走太子的门路做了官,也只是一个小官,成不了什么气候,他对林简固然有恩,但是林简已经伸手拉了他一把,不可能拉他一辈子。 况且……这个世道并不太平,林昭需要尽快强大起来,保住自己,保住父母。 而目前,想要迅速强大起来的办法,只有中进士,做官! 从前,考学对他来说,只是人生的选项之一,但是如今既然已经进了太学,科考之路已经铺了七七八八,无论如何也要咬牙走下去! 如果在太学尚且不努力读书,且不说对得住对不住林简,他都对不住这个自己用性命拼来的太学名额! 就这样,十天时间匆匆而过。 这十天时间里,林昭每天照常在太学里读书求学,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在学舍里把西游记后续的内容写出来一些。 毕竟不写也没有办法,那个忠实的书迷时不时就问上一句猴儿如何了,催更催的极为霸道。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林昭与齐宣一起下了早课,回到学舍的时候,发现某位周姓胖子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很显然又是逃课没有去。 齐宣微微摇头,扭头对着林昭说道:“这厮不学无术,拥总有周尚书也护不住他的一天。” 林昭笑了笑:“我要是有周兄的家世,我也躺在这里睡觉,人生苦短嘛。” 齐宣先是一愣,然后摇头笑道:“好在三郎你出身寒门,否则大周岂不是少了一个大才,多了一个周德?” 十天以来,齐宣与林昭的关系好了不少,他已经了解了林昭的家世,称呼他的行辈了。 床上熟睡的周德似乎听到了有人在编排自己,闷哼了一声之后,转了个身子,面朝墙睡了。 齐宣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着林昭说道:“三郎,你昨天写的那部分话本我看了,精彩是精彩,不过内容有些不当,传出去会给你招来麻烦的。”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学舍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林昭对着齐宣笑了笑,示意一会儿再说,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只见一个太学的助教,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他瞥了三人一眼,问道:“谁是林昭?” 林昭微微欠身:“我是林昭。” 这助教点了点头,把小册子递到了林昭手里,开口道:“这事大宗师让我交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这助教转身离开。 林昭还来不及致谢,这人便转身离开了,林昭只能摇了摇头,把目光看向了手中的小册子。 这个册子,大约有二十页厚,纸质非常一般,但是与越州那个简陋的故事汇,已经有了一些不一样。 因为……它有了封面! 封面上用行书,写了三个大字,颇为潇洒,大约是林简本人的笔迹。 “长安风。” 第一百一十三章 猴儿便可以无法无天吗! 很明显,这是《长安风》的第一期,也是林简回到长安之后,弄出的第一个大动作。 当然了,现在这东西还没有涉及到时事部分,长安城里的人没有见过报纸,不可能能精准的预见到这个小册子的潜力,在长安风没有正式记述时事之前,应该都不太会引起朝堂里大人物的注意力。 正因为如此,它才有可为之处。 这个时代,识字率普遍不高,十个人里能有一个人认字,便已经很不错了,因此想要在全国搞故事书或者办报纸,都是不太可能的,只有在越州这种相对富庶,文化相对昌隆一些的地方,故事汇才能卖的出去。 而长安城,则是天下读书人汇聚之地,也是教育普及最高的地方。 有了故事与诗文,这东西应该很快就会在长安城里盛行,等到出个三期四期的时候,便会积累不少读者,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把第三版块添上去,那时即便朝堂上的大佬们发现不对劲,也来不及了。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竞争对手能够挤垮这个新行业的创造者,只有朝廷出面才有可能能够把长安风封杀,可这东西背后是国子监,是东宫,在朝堂上的能量并不弱,不会说没就没了。 拿到这个册子之后,林昭随手翻了一遍,只见这小册子的故事板块,除了自己写的那篇西游释厄传之外,又添了两个小故事,而诗文板块,依旧是林昭所写的长安古意列在第一位,但是后面却有不少诗文,大概有七八首诗,加上了两篇文采飞扬的骈文,把诗文板块凑的满满当当。 林昭又翻看了一遍之后,颇为满意,回头对着学舍里的齐宣笑道:“齐兄,先前你一直追问我写话本何用,现在用出来了。” 说着,他把这个小册子放在了齐宣手边,这位长公主府的公子刚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林昭写的西游记,他一边翻书,一边开口道:“三郎还真把它印出来了?不过要我说,这个西游释厄传即便要成书,也要写完了再印,这样印出一小节,卖出去会很麻烦。”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后翻,很快就翻到了后续的内容,然后眼前一亮:“咦,还有别的内容。” 齐宣虽然算是皇族出身,但是他自小酷爱读书,从丹阳公主府住到太学里来,也是他自己要来求学,很快这位贵公子就把一册长安风看完,他把这个小册子握在手里,抬头看向林昭,皱眉道:“三郎,这个册子是?” “是国子监所出,准备拿出来售卖的。” 林昭笑着说道:“暂定是十日出一期,每一期上连载一些话本的内容,然后附载诗文,齐兄以为如何?” 齐宣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开口道:“倒是一个新奇的东西,只不过每十天就要出一期雕版,又不一定能够卖出许多,恐怕国子监要往里贴上不少钱。” “一看齐兄就是许久没有出国子监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林三郎微笑道:“我叔父在越州发明了一个活字印刷的法门,如今印书不用拘泥于雕版了,只需要一些字模,便可以千变万化,十天出一期,并不是如何艰难。” 说到这里,林三郎看向齐宣手中的册子,缓缓说道:“来日这东西便传长安之后,便会成为天下读书人成名之捷径,不知道多少人会趋之若鹜,争相投稿。” 齐宣虽然有些书痴的嫌疑,但是还是极其聪明的,听到林昭这番话之后,他只是低头想了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这位皇亲国戚脸色微变,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册子,倒吸了一口气:“三郎所说不错,假使这东西能够遍传长安,只需要一首好诗,便能让人在长安名声大噪,确是读书人成名之捷径。” 他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准备一册卖多少钱?” “这个是我叔父在做,价格还没有正式定下来,不过预估应该在五十个钱到一百个钱左右。” “那我先买个一百册。” 齐宣回头在自己的床铺上翻了翻,然后翻出了一小块金子,交在林昭手上,开口道:“这块金子,应该可以在柜坊换上十贯钱,算是我给三郎的书钱。” 他是长公主家的公子,从小对于钱并没有太大的概念,对于金价也只知道大概,林昭看了看这块金子的大小,在心中琢磨了一番。 按照越州的金价,这块金子,少说可以换……十五贯钱。 齐宣既然是皇亲国戚,在长安城里的圈子自然又要更高一级,他肯出面买这东西,林昭自然痛快点头答应,笑着说道:“齐兄这般大方,自然没有问题,这些册子现在应该在东市,明日国子监休沐,我领齐兄去拿一百册就是。” 齐宣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林昭笑道:“三郎,这东西我可以替你很快发到长安各府里去,但是也不是全然没有条件,这个小册子,将来多半会在长安盛行,以后我见到了什么喜欢的诗文,三郎可要帮着我印上去。” 作为林昭最忠实的书迷,齐宣比谁都知道那只小猴子的吸引力。 齐宣的意思是,要长安风的“推荐权”。 也就是推荐诗文刊载。 林昭咳嗽了一声,不露声色:“据我所知,这个小册子是有几个编撰在负责内容,今后齐兄有什么推荐的,我可以帮着送到几个编撰那里去,至于能不能印上去,便不是我一个太学生能够做主的了。” “三郎你不老实。” 齐宣呵呵一笑:“这个小册子我刚才翻了翻,分明跟你那天晚上写的初稿相差不多,也就是说,这东西几乎可以说是你一手弄出来的,你还要在我这里推脱。” 林昭苦笑道:“齐兄这就冤枉我了,这十天时间,我天天都在国子监里,几乎没有离开过,哪里有时间去弄这个?这东西的初稿是我所写不假,但是编撰,印发都是我家叔父在做,将来也要以国子监的名义印发,我确实做不了主。” “罢了。” 齐宣摇头道:“既然三郎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为难你,按照你的办法来就是。” 说到这里,他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认真翻看那个小册子,一边开口道:“还有就是刚才我跟三郎提起的事情,那个猴儿大闹天宫的故事固然精彩,但是却不能那样写,不然这东西办个一两期,就要给朝廷查封了。” 林昭挠了挠头:“为何?” 齐宣瞥了林昭一眼,沉声道:“先帝朝时期,天下反贼林立,你让那猴儿反天,有影射朝廷之嫌!” 林昭哭笑不得:“那只是只猴儿,又不是人……” 齐宣白了林昭一眼,理直气壮。 “猴儿便可以不受朝廷管辖了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如春宫图有意思 西游记大闹天宫的内容,由林昭写出来的确不太合适。 如果林昭是个山野闲人,写出来也就写出来的,偏偏他人在长安,还是太学生,朝廷如果追究下来,一抓一个准,到时候虽然不一定会因此给他论罪,但是要是皇帝知道了,一不高兴,大笔一挥写上永不叙用四个字,那他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因此,林昭很虚心的接受了齐宣的意见,把造反的剧情删了,改成接受天庭招安之后,奉天庭圣旨保护取经人西行,然后被人设套,戴上了那个万恶的金箍。 林三郎奋笔疾书,很快就把这个阉割版的剧情给写了出来,齐宣拿过去看了看之后,低头琢磨了一番,开口道:“这样写便没有什么毛病了,只是少了一些味道,这样罢,就拿这个版本的出去刊发,另一个版本由为兄保存,来日时机成熟之后,再由为兄借江湖人之手发布出去,这样朝廷总寻不到三郎你的麻烦了。” 林三郎无奈点头。 “只能依齐兄说的办了。” 就这样,西游记的第二节定稿,林昭把稿子收了起来,然后继续趴在桌案上写信,齐宣有些好奇的凑了过来,问道:“三郎这么快就要写第三节了?” “不是,我在给家里人写信。” 林昭头也不抬,开口道:“我在老家还有一个娇滴滴的未婚妻呢,自然要常写信联络。” 齐宣抚掌笑道:“三郎倒是不忘故人,等你在长安取中进士,便干脆在长安定居好了,到时候把弟妹接到长安来,也不用受这相思之苦了。” 林昭摇头道:“长安居,大不易,别的不说,单说这里的房价就贵的吓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长安置一套宅子。” 齐宣微笑道:“三郎如此才华,想要居长安,容易得很。” 两个人互相吹捧了几句之后,林昭便继续趴在书桌上写信,一共是三封书信,其中两封自然是写给林二娘以及谢澹然的,而这第三封信,却是写给谢三元的。 前两封信主要是联络感情,而这第三封信却是要部署战略,叮嘱谢三元屯够成品纸之后,尽快把那几个造纸作坊出手,现在活字渐渐流行起来,造纸作坊的价格应该是最高的时候,再迟一些,价格就要稍降了。 除此之外,对于三元书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仍然是研究铅活字,只要把铅活字给研究出来,不仅是三元书铺发财那么简单,甚至可以推动整个大周的文化,再上一个台阶。 写完这三封信之后,林昭挨个封进信封里,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刚要回头准备去吃中饭,回头就看到一个小胖子站在自己身后,这个小黑胖子直勾勾的盯着林昭,声音幽幽:“林兄弟,你早上跟齐家那个小白脸说什么呢……” 周德虽然有些忌惮齐宣的家世,但是远没有到畏惧的地步,在背后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林昭眼珠子转了转,对着这个小胖子呵呵一笑:“没什么,只是在聊一些学问上的事情,对了周兄,我有一本好东西要给你看…” “好东西?” 周德眼睛一亮,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莫非是周先生所画的春宫图?” 林昭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周先生是谁?” “国子博士周昌明啊,此人善绘画,攻仕女图,所画仕女图惟妙惟肖,姿态万千,而且他偶尔会画一些春宫图,都是极品之作,在长安城里颇为出名……” “周昌明……” 林三郎目瞪口呆:“周先生不正是太学里教书的先生么?” “就是他!” 小胖子嘿嘿一笑:“此人表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却是闷骚得很,林兄弟莫非得了他的佳作?” “莫胡说。” 林昭有些鄙视的看了一眼这厮。 “林某已有婚配,不屑此物!” “林兄弟,为兄家中藏了几本,本来准备明日休沐回家,带来给你看一看呢……” “嘁。” 林三郎依旧面带不屑,直接站了起来,朝着学舍门口走去。 “林某一心学问,对此全无兴趣!” 这个世界,娱乐业太匮乏了,几张春宫图就能让小胖子激动到这个地步,而对于林昭来说,他的见识远胜春宫图良多,自然对此不屑一顾。 走在路上,他心中想的却是那个上课极有意思的国子博士周昌明。 “倒是个有趣的人……” ………………………… 次日,国子监休沐,林昭带着自己的两个室友去东市取书,他的两个室友家庭背景都十分雄厚,逛个东市,不管是尚书府还是丹阳长公主府,都派了跟班跟随,颇为气派。 就连跟这两个人混在一起的林昭,都隐隐有了一种自己也是官二代的错觉。 此时东市的几个书铺都已经开始售卖此书,价格定在了八十铜板一册,对于权贵人家来说,这个级别不算特别贵,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天价。 不过林简或者说太子殿下经营此物,本身并不是为了挣大钱,而是要用这东西给自己带来影响力,所以他们只需要这东西在长安中高层圈子里流通就行了,至于底层那些不一定认得字的,买不买都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认得字的人买了之后,多半也会把书中内容当成故事,说给他们去听。 林昭把齐宣给的那块金子,在柜坊里换了钱,然后从书铺里抱了一百多册长安风出来,摆在了齐宣面前,这位齐公子大手一挥,就有两个家丁把这些册子统统抱了起来,他对着林昭笑呵呵的说道:“三郎,咱们后天国子监再见。” 说着,这位丹阳长公主府的公子,坐上了一顶饺子,从东市离开了。 等齐宣走了之后,林昭又扭头看向附近的周德,低声道:“周兄你也看到了,齐兄一下子买了一百册,多半是要拿去送人做人情的,你看你要不要也买一点?” 周德撇了撇嘴,开口道:“这东西要来何用,我昨天翻了翻,没有春宫图有意思。”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着这个小黑胖子,低声道:“这样罢,我送周兄五十本,周兄拿去之后,可以分发给身边的朋友,他们多半会感谢周兄的人情。” 周德瞥了一眼书铺里的小册子,皱眉道:“这东西,可以做人情?” “自然可以。”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周兄拿去一试便知,方才齐兄的书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周兄这便的五十本,小弟出钱白送,如何?” 周德本来就有些看齐宣不爽,听到这句话,立刻眉开眼笑。 “好兄弟!” 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林兄弟与那个娘娘腔不是一伙的,行,这东西我就收下了,改日我请林兄弟到平康坊喝酒!” 说罢,林昭也招了招手,尚书府的几个下人也跟了过来,从书铺里抱走了五十册长安风。 林三郎看着小胖子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抹颇为开心的笑容。 有了这两个室友,长安城的衙内圈子以及勋贵圈子,可以说是被一网打尽! 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长安城上层,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多半就是齐宣碎碎念了好几天的那句……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长安遍地红 这第一期的长安风,按照林昭的意思,其实是有两个版本的,其中一个版本故事在前,另一个版本诗文在前。 给给两个室友发书的时候,林昭刻意把前者发给了周胖子,把后者发给了齐宣,毕竟两个人的性格不同,朋友圈子也大概不同,这样发法,有利于这东西迅速在长安传播开来。 齐宣与周德两人,都是长安城里的一线衙内,其中有皇室血脉的齐宣,更是混李家圈子的,他们两个人的影响力极大,总共一百五十本册子,很快就被他们散去了大半。 国子监休沐只有一天,等国子监休沐结束,齐宣与周德都已经回到了国子监之后,还有人来寻他们求书。 而这些新奇的小册子,很快就在这些贵族之中流行开来,不管是各府的公子还是小姐,在长安风印发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基本上都看过或者听说过了这本小册子,最起码是知道了有那么一只猴儿的存在。 其后,东市书铺长安风的销量迅速抬高,短短两三天时间里,就卖出了近千册! 这个数目,远没有到长安这座百万人口大城市的极限,按照林昭与林简先前的预测,理想状态下应该可以卖到一万册左右才对。 接下来就是细水长流了。 与此同时,国子监的书阁里,被人放了一百多册长安风,同时国子监的大宗师林元达贴了个布告,说是这东西乃是国子监所出,凡事国子监学生,均可以半价购买长安风。 于是乎,从这长安风印发之后,短短五天之内,这个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小册子,很快在长安城里引发了轩然大波,甚至于在国子监里,两个太学生的对话,都是在讨论某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儿。 长安城里的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皇宫,在长安风发售的第三天,太监卫忠便捧着两本小册子,到了太极殿的书房里,对着正在翻看杂书的天子恭声道:“陛下,这就是这两天在长安风行的文册,应该是新任国子监祭酒林简所制,如今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有一两本。” 说到这里,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弓着身子说道:“昨天国子监里也开始售卖此书了,林祭酒说国子监生可以半价买书。” 正在翻书的天子,闻言微微皱眉,抬头瞥了一眼卫忠,沉声道:“呈上来,朕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册子。” 卫忠连忙点头,把这两本册子递了上去,天子把册子拿在手里之后,微微皱眉:“两本有何不同?” “回陛下,奴婢查验过,只是前后顺序不同,内容并无二致。” 天子这才点了点头,随手把其中一本丢在一边,翻开了另外一本,第一页就是林昭所写的那首《长安古意》。 长安古意,主要是写长安风貌,文辞颇为华丽,整篇虽略有讽刺长安贵族奢靡之意,但是前四句完全没有讽刺的意思,天子琢磨了一番之后,微微点头:“这首诗倒是写得不错,只可惜未完,只能算是残句。” 大周国祚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二任天子,因此整个皇族,多半都是读过书的,皇宫里从皇帝到皇子,从小到大都有大儒教导,对于诗文的鉴赏能力自然不低。 天子看完这首诗之后,又随手往后翻了几页,然后便看到了《西游释厄传》的开头。 这位皇帝陛下今年已经五十岁有余了,原本这两年很难长时间集中精神,看什么都看不进去,但是骤然看到了这个猴儿,竟然看的出神,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一篇故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完了之后,天子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另外一份,翻开之后果然看到那个猴子的故事出现在了第一页。 天子放下两本小册子,若有所思的思索了一番,然后低声道:“倒是个有心机的人,这样一来不管是士庶黎民,还是儒生官吏,都能够一眼看得进去,难怪此物能在长安风行。” 说到这里,天子抬头看向卫忠,开口道:“这东西,是林简所制?” “回陛下。” 老太监低头道:“按照国子监的说法,此物乃是国子监所制,至于是不是林祭酒亲自弄出来的,奴婢便不甚清楚了。” “多半是有人给林简出了主意。” 天子微微阖上眼睛,缓缓说道:“林元达虽然聪慧,但是却不怎么会拐弯,用不出这种取巧的手段。” 说到这里,天子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去查一查,这东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继续说道:“再去查一查,东宫有没有参与进来。” “林元达是个务实之人,他回长安来,第一件事就是弄出了这么个东西,多半不是玩闹之举,想办法查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天子睁开眼睛看向卫忠,缓缓说道:“给你十日时间,朕要看到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卫忠慌忙点头:“奴婢明白……” 说完,他就要离开太极殿,刚退后两步,就听到了天子的声音:“再有,去查一查那个猴儿的故事是谁写的,如果是什么闲散文人,就征召到宫里来,与朕写话本取乐。” 当今的天子,少年励精图治,但是人到中年之后,便变得有些怠惰,宠爱康贵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喜欢召集一些民间身怀绝技之人到长安来,其中有变把戏的,有说书的。 也不乏有诗文写得好的。 后者一般是给挂个供奉翰林的名号,做一个词臣,专门给皇帝作诗写文。 在另一个世界里,某位李姓仙人就干过这个职业。 卫忠再次低头:“奴婢明白。” 说完,他缓缓退出太极殿。 等卫忠走远之后,天子才又把那两本丢在一边的册子拿到了手里,随意翻了几页之后,喃喃自语。 “朕的好太子,你弄出这东西到底是何用意…” 皇权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必须要唯我独尊。 当有另外一个人靠近皇权中心的时候,已经坐在中心的那个人,便自然而然会发现这个慢慢靠近的人,并且心生警惕。 如今,天子就坐在权力中心,而渐渐长大的太子,就是慢慢靠近中心的那个人。 即便是亲生父子,也不得不相疑! 毕竟有周一朝,父子兄弟相残的景象,并不罕见。 低头琢磨了一会儿之后,天子才把手中的册子收在了袖子里,声音慵懒。 “摆驾承欢殿。” 太极殿里的宫人立刻应声,没过多久,龙辇便从太极殿起驾,朝着康贵妃的承欢殿走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丹阳长公主 因为有了越州小册子的经验,长安的这个小册子,进行的很是顺利,再加上有齐宣与周德这两个舍友的鼎力宣传,只几天时间,这个小册子差不多就在长安城闻名遐迩。 有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着急看后续的内容,还会托人来国子监找林简催更,能够向林简递上话的人,最少也是周德这个层次的家世,为此,林大宗师还承担了不少的压力。 不过他心里想的是,林昭现在毕竟学业为重,他这个做叔叔的也不好因为话本去催林昭,只能对外宣称说是十日一期,下一期便会有后续的剧情。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个侄儿所写的西行记,乃是剽窃,根本不需要自己耗费精力去写,林昭每天只当是练字,很快就能把烂熟于心的剧情默写出来一些,这会儿他已经把大闹天宫的阉割版都已经写完了。 此时,国子监的学舍里,三个人都没有去博士那里听讲,齐宣手里拿着两个版本的猴子,大皱眉头。 “三郎,我觉得还得让这个猴儿被压个五百年才成,不然看着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 “那齐兄看着怎么改,便怎么改罢,我还要学着写诗赋交给太学里的先生们呢,可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了。” 齐宣搬了把凳子,坐在林昭对面,直勾勾的看着林昭:“三郎莫要说笑。” “就凭你写那首诗的水平,已经胜过国子监里的诸多博士,哪里用得着再去写诗文给他们看?要我说,三郎你只要多多学一些经学,再尝试着写几篇时策出来,到年底的时候变让大宗师推荐你去礼部应试。” 说着,他看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三郎你经书都已经通读,贴经应该好过,至于时务五策,只要写个样子出来就好,只要诗赋写的漂亮,即便前两科平庸一些,多半也能取中进士。” 大周的科考,以进士科最为难中,一科只取三十人左右,中者便称进士及第,当年林元达便是进士第三名及第,而那个被派到越州为官的程敬宗,便是明经出身,在大周又被称之为同进士,地位相较于林简,要差上许多。 进士之所以难中,是因为要考诗赋,而诗赋一道往往需要灵气,又需要别出心裁,想要靠诗文夺人耳目,非常之难。 而这一点对于林昭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如齐宣所说,他只要学好前两项,便很有机会中进士。 说到这里,齐宣笑着说道:“大宗师十九岁中进士,乃是大周近百年来最年轻的进士,假如三郎你今年中进士,那边是我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到时候三郎你与大宗师叔侄二人,定然会在天下传为佳话。”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能在三年之内考到一个功名,我便很开心了,哪怕是个明经也成。” 齐宣摇了摇头,肃声道:“三郎如此才华,若都中不了进士,那朝廷的科制,真是不知道为谁而设了!” 两个人一番谈话,齐宣跟林昭说了不少关于科考的事情,到最后,他走到了自己的床铺面前,收拾了几件衣裳背在身上,然后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我这几天要回家一趟,就不在国子监了,你要是写出了后面的话本,可以让人送到我府上来。”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仍旧在床铺上大睡特睡的周德,微笑道:“想来那胖子应该也跟你说了我的来历。” 林昭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与齐宣认识的这段时间,齐宣一直没有亲自说明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长安的普通家庭,对于他的身份,以及丹阳长公主,林昭都是从周德那里得知的。 说到这里,齐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从腰里解下一块木牌,塞在了林昭手里,沉声道:“我母三日之后生辰,所以我要回家一趟,帮忙迎接家中的客人,我知三郎未必喜欢这种场合,来与不来,全看三郎你自己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微笑道:“三郎是我在太学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不管你来不来,我总是要请的。” “三郎若是来,便拿些这块牌子到我家去,无人敢拦你。” 林昭看着手里的牌子,有些犯了难。 老实说,以丹阳长公主的身份,她办生日会绝对可以说是长安城里的顶级宴会了,寻常人挤破了头也不一定能够挤进去,但是林昭对此却没有什么兴趣,此时的他到了丹阳长公主府之后,恐怕除了齐宣之外,跟谁都说不上话,只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堪而已。 不过齐宣已经开口了,林昭微微犹豫了一番,还是点头道:“齐兄盛情,小弟一定赴会。” “这便好。” 齐宣脸上露出笑容:“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三日之后,咱们再见。” 说完,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林昭也拱手行礼。 对于齐宣,他还是颇有些好感的,后者作为当今天子的亲外甥,在长安城里都可以说的上身份尊贵,甚至并不弱于之前林昭见过的宋王世子李煦,但是齐宣如此身份,面对林昭的时候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曾拿捏过身份。 这样的朋友,很是难得。 等齐宣走了之后,原先躺在床上睡觉的周德,才慢慢的爬了起来,这个小胖子披上了一身衣裳,走到了林昭面前,有些忿忿不平:“那小白脸太过分了,大家同为舍友,请你过去却不请我!” 林昭哭笑不得:“周兄不是睡了吗,怎么偷听我与齐兄说话……” “这个屋子就这么点大,听到了有什么稀奇?” 小胖子撇了撇嘴,然后嘿嘿一笑:“不过小白脸不让我去,我还是能去,明天我就溜出国子监回家一趟,告诉我爹那个小白脸与我住在一个学舍,这样我爹八成就会带着我,与丹阳长公主贺寿了。” 一般的公主过生辰,未必会惊动吏部尚书这种级别的官员,但是丹阳长公主不一样,一来她是皇帝的胞妹,与皇室亲近,二来她的那位夫君,在长安城里也地位极高,因此这位长公主生辰,京城里的高层多半都会受邀前往。 林昭摇了摇头,不再与周德说话,而是把那块牌子收了起来,自己回到了自己的书桌旁边,开始尝试写出几篇策论。 不管是明经科还是进士科,策论都是要考的,林简四书五经都已经熟背,最欠缺的就是策论。 因此他在这方面很下功夫。 见到林昭又用功去了,周胖子眼珠子转了转,换上了一身衣裳,溜出了学舍。 正在写字的林昭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消失无踪的周德,微微摇头。 他心里知道,今天晚上,这个学舍恐怕要自己一个人住了。 人在外面,今天两章晚点更新~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长安顶层圈子 一些相对上层的圈子,想要挤进去的话,至少自己得有一些本钱,单纯靠别人带进去,是站不住的。 就拿如今的林昭来说,他目前最高的身份是国子监的太学生,虽然他这段时间在长安城里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周德跟齐宣这两个一线的官二代,但是别人的毕竟是别人的,现在的林昭很难钻进他们那个圈子里去。 即便是林简,对于林昭来说也是外力,不能够算是自己的资本。 因此,他本没有想着去往这些高层圈子里钻,只想着踏踏实实的在国子监镀金,将来给自己混一个出身,然后再慢慢努力,博一世富贵而已。 不过齐宣既然开口邀请了,那么不去也不太合适,他在国子监里又待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特地换上了一身林二娘给他置办的一身月白色袍子,然后又打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这才离开了国子监。 通常太学生无休沐是不得离开的,但是林昭的身份毕竟与别人不一样,守门的差役连拦也不曾拦他,便放他出了国子监,临走之前还对着林昭作揖行礼。 这就是有关系的好处了。 毕竟林昭的叔叔是校长,守门的保安大叔自然对他客客气气的。 丹阳长公主府,在皇城东侧的永兴坊,就在宫城东城门门口,可以说出了坊门就能看到宫城,位置极佳。 林昭已经提前打听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位置,永兴坊距离务本坊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并不是很远,他先是去东市逛了逛,给那位未曾谋面的长公主挑了件礼物,然后才提着东西,朝着永兴坊走去。 等到走到永兴坊的时候,才愕然发现整个永兴坊门口,已经颇为拥堵,其中大半是文官的抬轿,还有不少马车以及武官们的马匹。 当然了,不是骑马的全是武官,年轻人也大多骑马。 这会儿是巳时正左右,林三郎站在永兴坊看了看,放眼望去,整个永兴坊门口,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步行。 很明显,这些朱紫贵人都是来给长公主贺寿的,他们都身份尊崇,自然不好下马下轿,于是便堵在了这里,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就显出步行的好处了,林三郎找到了一个缝隙,很快就挤进了永兴坊,左右看了看之后,朝着丹阳长公主府上走去。 一些坐在轿子里的贵人,不时伸头往外看看情况,此时突然见到了一个少年人,在拥堵的轿子马车之中,如同闲庭信步,都有些哭笑不得。 林昭一路步行,很快穿过了不知道多少顶轿子,来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大门口,此时因为要迎客,丹阳长公主府的正门大开,时不时有人登门,检验请帖之后,被请进了公主府。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进去,突然听到了身后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 “林兄弟?”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才看到一顶轿子里,走出了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看到林昭回头之后,这才笑着说道:“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还真是林兄弟,林兄弟是跟着林师一起来的?”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疑惑道:“怎么不曾见到林师?” 称呼林简为林师的人,长安城里并不多,而又见过林昭的,就只有宋王世子李煦一人了,这位世子殿下满面笑容,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 林昭对着他微微欠身,开口道:“见过世子殿下。” “在下是自己来的,不曾与叔父同来。” 李煦这才讶异的看着林昭,笑着问道:“丹阳姑母的生辰宴,可不太容易进去,林兄弟如不嫌弃,与我一同进去可好?” 李煦的父亲宋王,与当今天子乃是兄弟,丹阳长公主,是他的亲姑母。 李煦这番话说的很委婉,意思是丹阳长公主的生辰宴要请帖,不太容易进去,如果林昭想要进去看一看,他可以带林昭进去。 林三郎刚想开口解释,但是又觉得说出齐宣有些炫耀的意思,于是便点了点头,对着李煦拱手道:“是要进去有些事情,如此,有劳世子了。” “不碍事。” 李煦微笑道:“一会儿林兄弟站在我身后,我们一同进去就是,他们不敢拦你。” 林昭低头称谢。 李煦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林昭不知道他在等谁,只能站在他身后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两三个人从拥堵的队伍中走了出来,走到李煦身边,这三个人二男一女,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其中一个少年对着李煦抱怨道:“不到一百丈的路,硬生生堵了一柱香时间,那些官员越来越张狂了,见到李家的轿子也不让路!” 李煦皱了皱眉头,训斥道:“堵成了这个样子,别人就是想让你也让不得,再说了,他们都是来给姑母贺寿的,凭什么给你让路?” 说完,他回头对着林昭歉然道:“这些都是家中的弟妹,让林兄弟见笑了。” 林昭连忙低头:“世子哪里话,谈不上的。” 这几个人里,唯一一个少女有些好奇的打量了林昭一眼,对着李煦问道:“大兄,这人是谁啊?” “林师家的子侄,国子监的太学生。” 李煦笑着说道:“再过几年,多半就是林进士了。” 听到李煦这句话,那个少女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先前说话的那个少年人,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国子监六学加在一起,有两千多人,每年的进士才多少个?”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林昭,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煦微微皱眉,沉声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进去与姑母贺寿罢,你们都注意一些规矩,莫要坏了宋王府的脸面。” 他是世子,又是长兄,很显然在几人之中颇有威严,几个人纷纷点头,跟在李煦身后,朝着丹阳长公主府大门走去。 他们几个人,是丹阳长公主的外甥外甥女,都是经常来往公主府的,守门的人自然不敢拦着他们,而是毕恭毕敬的称呼上一声世子,放他们进了公主府。 至于走在最后的林昭,几个门卫也没有拦着,任由他跟着李煦等人一起,进了公主府。 此时,作为公主府长子的齐宣,穿了一身合体的紫袍,正在公主府门口迎客,见到李煦走进来之后,齐宣连忙上前,对着李煦拱手行礼:“八哥到了。” 说着,他又看向李煦身后的几个人,笑着说道:“弟弟妹妹们也都来了。” 李煦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正要说话,突然看到齐宣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林昭面前,这个一身紫袍的长公主府长子,拉着林昭的衣袖哈哈一笑:“林兄弟终于到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林昭脸上也露出笑容,微微欠身:“齐兄盛情相邀,又是长辈生辰,我焉能不来?” 此时齐宣脸上的笑容,远比面对李煦等人的时候,灿烂得多。 “林兄弟能来就好,稍后我这边忙完了,我领你去拜见母亲。” 林三郎含笑点头。 两个人身份悬殊,却相处的十分开心。 一旁的李煦,看着这个吊诡的场景,目露沉思之色。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得好像 对于李煦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其吊诡的场面。 一个是长安顶级贵族的长子,当今天子的外甥,一个是越州城里毫不起眼的少年人,低到尘埃里的少年,两个人本来应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但是如今这两个人居然一副老朋友的模样。 其实李煦作为太子一党的核心成员之一,本来应该对林昭在国子监的情况有所了解的,但是从林简回京之后,他便为东宫办别的事情去了,这段时间对于国子监,对于林昭,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位世子殿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上前笑着说道:“表弟如何与林兄弟相识的?看起来还交情不浅。” 齐宣这才扭头看向李煦,微微欠身道:“八哥有所不知,我与三郎同在太学读书,住在同一个学舍里,此后颇为投机,便成为好友,正巧母亲生辰,我就把三郎也请到家里来做客了。” “差点忘了,表弟你也在太学读书。” 这位世子殿下闻言也不恼,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方才我看到林兄弟在门口踯躅不前,我还以为他进不来长公主府,便自作主张把他带了进来,如今看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殿下哪里话。” 林昭连忙开口:“齐兄只请我过来,并不曾给什么请帖信物,在下方才正愁着如何进来呢,如果不是世子,在下不知道要在门口等候多久。” 林昭这句话一说完,齐宣便微微皱眉。 李煦眯了眯眼睛,微笑道:“这样看来,我还是做了件好事的。” 说完,他对着齐宣说道:“表弟,我与弟弟妹妹们去给姑母贺寿,等见完了姑母,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说话。” 齐宣立刻点头:“八哥自去就是,我还要在这里迎客。” 世子殿下含笑点头,带着三个弟弟妹妹进内院去了,等他走远了之后,齐宣才微微皱眉,回头看向林昭:“三郎,我明明把自己的腰牌给了你,你如何对表兄说没有信物?”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低声道:“我刚在在门口,世子突然在门口唤住我,说要带我进来,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跟着他一起进来,现在我如果说自己有腰牌,岂不是打了他的脸面?” “他是我七叔的学生,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能不得罪自然不好得罪。” 齐宣也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样一来,八哥岂不是低看了三郎一头?” 有请帖和没请帖,全然不是一回事,林昭有请帖或者信物,自然就是丹阳长公主府的客人,但是没有信物,李煦就会觉得只是齐宣随口邀请了一句,然后被林昭当了真。 “不碍事的。” 林昭笑着说道:“我本身就不高,给人看低一头也没有什么关系。” 齐宣闻言,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长安城里的少年人,几乎无时无刻都在争强好胜,尤其是三郎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为了一两句话就能争得头破血流,可三郎你,似乎全然没有少年人的锐气。” “我要是有齐兄你这个家世,定然也会一身锐气,傲视长安。” 林昭哑然一笑:“但是自身不够硬,锐气无用,真与人冲突起来,只会头破血流,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 齐宣这才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他在门口又站了半个时辰左右,等到门口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这位公主府的大公子,才对着下人招了招手,把公主府的小公子齐屏唤了过来替岗,跟林昭介绍了他的兄弟齐屏。 相较于文绉绉的齐宣来说,他的这个兄弟却是颇为壮硕,尽管穿着锦袍,也能够隐隐看到一身的腱子肉,皮肤也比齐宣黢黑了一些。 介绍两人互相认识之后,他转身对着林昭说道:“走,三郎,我领你去给母亲贺寿。” 林昭点头应是,跟在齐宣身后,径直到了公主府的后院,这会儿才是巳时正,未到午时,丹阳长公主还不曾出去见客,听到大儿子在外面求见,这个正在铜镜面前梳妆的美妇人,整理了一番头上的金簪之后,缓缓开口:“让他进来罢。” 很快,齐宣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母亲之后,他恭敬低头,行礼道:“见过母亲。” 长公主瞥了一眼齐宣,轻声道:“客人都到齐了么?” “不曾到齐,但也差不多了,现在是二弟替我在门口迎客。” “哪里就差这一时半会了?” 丹阳长公主今年也四十岁左右,皇室出身,保养的非常不错,皮肤白皙,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她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轻声道:“你太子哥哥还没有到,他一会儿来了,见你不在前院,就有些不体面。” 齐宣连忙点头,开口道:“本来是想守到午时的,但是孩儿的好友在一旁等了许久,也不好让他一直等下去,孩儿就自作主张,让他来给母亲贺寿了。” “你的好友?” 长公主这才提起精神,看了齐宣身后的林昭一眼,微笑道:“我儿自小就有些孤僻,身边甚少有什么朋友,如今居然有人能被你称为好友了,也是难得,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年轻人?” “回母亲,是孩儿在太学的同窗。” 说着,他回头给林昭使了个眼色,林昭这才上前,对着长公主作揖行礼,恭声道:“越州林昭,见过长公主,祝长公主岁葆青春,芳颜永驻。” “林……昭。” 长公主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儿自小到大,不曾听说有什么好友,你能与我儿相识,也算是缘分,你抬起头来,让我瞧一瞧生得什么模样。” 林昭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 看了林昭的长相之后,丹阳长公主原本带着笑容的脸色,微微凝滞了片刻,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又认真打量了几眼,然后缓缓问道:“你叫林昭?” “学生林昭。” “越州人?” 林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越州人,自小在越州长大,本月才到长安城。” 长公主微微点头,沉思了一番之后,轻声道:“倒是个俊俏的后生,既是我儿的好友,今后便好生相处,互相帮扶。” “在下遵命。” 说着,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捧在手上,开口道:“这是晚辈献给长公主的贺礼。” 丹阳长公主点了点头,挥手对下人说道:“收下罢。” 很快就有下人,把这个木盒子收了起来,齐宣与林昭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一起退出了这间偏厅。 等齐宣与林昭都离开之后,若有所思的丹阳长公主,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铜镜面前,若有所思。 “与她生得好像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猴儿的影响力 见完了丹阳长公主这个正主正主之后,齐宣便回到了前院继续迎客,毕竟太子殿下今天也要来,太子如果到了,他这个长子如果不在,的确会有些不太体面。 大约到了午时初刻左右,随着一阵山呼,穿着一身大红色常服的太子殿下,在一众簇拥之中,驾临了丹阳长公主府门口,此时,齐宣也不敢怠慢,亲自出了府门,跪倒在太子的辇驾之前,俯首道:“臣齐宣,叩见太子殿下。” 随着齐宣的下拜,丹阳长公主府门口跪了一地,太子殿下连忙从辇驾上走了下来,伸手把齐宣扶了起来,微笑道:“表弟怎么行了这么大的礼数,孤今日来是与姑母贺寿的,用不着这般行礼。” 说着,太子殿下左右看了看,沉声道:“诸君都起身罢。” 他这话一出,四周的人才都站了起来。 其实在大周的礼仪之中,跪拜礼是不多的,就朝堂上来说,哪怕见了天子,只要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也是可跪可不贵,但是今日太子是乘辇驾而来,又是代表了天子来给长公主贺寿,因此众人才随着齐宣一齐下拜。 齐宣神色恭谨,微微欠身道:“殿下代圣人前来,我等叩拜乃是应该的。” 今日丹阳长公主寿辰,天子本来要来,但是皇帝出宫毕竟不太方便,便下旨让太子代圣驾前来,与长公主贺。 太子殿下摇了摇头,笑道:“无怪姑母说你是个书呆子,你呀,就是书读的太多了,满脑子规矩,你我乃是表亲,那么见外做什么?” 说着话,他已经随着齐宣一起,迈进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大门,太子殿下刚走进去,一身宫装的丹阳长公主,便从内院走了出来,亲自出来迎接太子,见到丹阳长公主之后,太子殿下连忙收敛笑容,低头行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祝姑母岁齿常青,春颜永在。” 丹阳长公主,乃是当今天子同父同母的胞妹,兄妹两个人的关系自小就不错,因此这位长公主在长安城地位极高,就连太子殿下,在她面前也要恭恭敬敬的。 丹阳长公主满脸笑容,拉着太子的衣袖说道:“谢谢殿下吉言,咱们快进去罢,马上就要开宴了。” 做了皇帝之后,名字就成了忌讳,没有人敢提起,即便只是太子,在他成为储君之后,也很少会有人再提起他的名字,就连作为太子亲姑姑的丹阳长公主,也只能以殿下称之。 太子微笑道:“姑母莫急,还没有看侄儿给您准备的礼物呢。” 说着,太子殿下给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人,抬了一件沉重的物事,一直抬到了长公主府的正堂,掀开上面的红布之后,才看到是一面巨大的方形铜镜,足有一人高,镜面磨的极为平滑,光鉴照人,可以把丹阳长公主整个人都照进去。 除此之外,这面巨大的铜镜,装饰的也颇为豪华,除了镜框尽是金边之外,上面还镶嵌了许多宝石,看起来富丽堂皇,极为华贵。 太子殿下微笑道:“此物大半年前侄儿就让人准备,匠人们打磨了半年时间,才做成这个样子,送给姑母照影。” 在这个时代,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住这种级别的礼物,即便是丹阳长公主,此时也颇为惊喜,转头对着太子笑道:“殿下有心了。” 太子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正在一旁看热闹的林昭,看到了这面可以说是最高水平的铜镜,心里暗自琢磨了一番。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做镜子,卖给长安的这些贵妇,有没有搞头? 不过做镜子就需要先做出玻璃,这个并不是很难,不过过程颇为麻烦,林昭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决定先把这个想法在心里放一放。 毕竟他现在,不是特别缺钱,而且很难在长安城里去寻一个像他未来丈人谢三元那样,既勤奋又值得信任的人去干这件事了,找不到合适的工具人之前,这件事很难做成。 至于林昭自己,是不太可能亲自去奔忙的。 毕竟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科考,赚钱的事情,先往后稍一稍。 “等以后没钱了,再把这东西弄出来罢……” 林三郎正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突然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穿了一身青衣的林湛,就站在他的身后,后者表情满是诧异:“还真是三哥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三哥你不是在太学读书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开口道:“同窗相邀,就过来了,二郎你怎么也在……” “父亲收到了长公主府的请帖,他不愿意来赴会,大兄又不在长安,便只能由我过来了。” 说到这里,林湛嘿嘿一笑,开口道:“三哥你的同窗是哪一个?这么厉害,能把你带进长公主府里来。” “我方才拿些请帖,那几个人都险些没让我进来!”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与林湛解释自己认识齐宣的经过,三两句之后,林二少爷已经听出了个大概,他感叹了一句:“三哥你运气真是好,随便分了个学舍,便分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做舍友,这可是圣人的亲外甥,听说进出皇宫都不用腰牌的……” “也不见得有你说的那样好。” 林昭幽幽的瞥了一眼林昭:“拜二郎所赐,我的另一个舍友,是天官尚书家里的周公子……” 林湛脸色骤变,然后慢慢往旁边挪了几步,跟林昭保持了五步以上的距离。 林三郎无语道:“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三哥莫要喊我了。” 小林湛目视前方,不动声色的说道:“我还想在长安娶媳妇呢……''” …… 就在林昭与林湛说话的时候,一旁的齐宣已经被几个李姓的少女纠缠住了,她们拉着齐宣的衣袖不肯松开,都开口道:“阿兄,都是你上次给我们发的那个册子,弄得咱们成天想那只猴儿,你快与我们说清楚,那猴儿,后来怎么样了?” “就是,阿兄快跟我们说清楚,那猴儿到底如何了!” 皇室在长安人口众多,这些,多半都是齐宣的表妹们,其中有不少都是各王府的郡主,她们平日里骄横惯了,拉着齐宣的衣衫不肯松口,都纷纷开口:“阿兄快说,不然今日休想离开!” “你不说,我等就在姑姑这里住下了!” 齐宣头大如斗,他终于体会到了前几天林昭的痛苦,不胜其烦之下,齐大公子眼珠子转了转,对着身边的一众少女笑着说道:“诸位妹妹,那个话本也不是我写的,不过作者今日却是在我家里,我领你们去见他,如何?” 诸位郡主以及小姐们眼睛一亮,立刻开口。 “阿兄带路罢,我等去把那人捉起来,让他给我们姐妹说书!” 几个小郡主异口同声。 “捉起来,让他好好说说那个猴儿!” 第一百二十章 大好前程! 李氏持国二百年,至今宗室子弟已经不计其数,京城里距离皇室比较近的宗室也有十几二十家,因此在长安城里,普通的郡主世子根本不值钱,皇城边上的这几个坊里,路上的十个公子哥,可能有四五个都是姓李的! 因此齐宣的这些妹妹们,身份固然高贵,但是并不稀奇,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充其量也就是林湛那个水平,比起周德齐宣来说,还要差上一些。 受不了这些表妹们的折磨,齐宣只能带着她们来到偏厅寻林三郎解围,此时林昭正跟林湛在一起说话,等待公主府开席,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齐宣在冲着自己挥手,林三郎犹豫了一番,还是回头与林湛说道:“齐兄在喊我,二郎你要不要去,我引你认识认识。” “我不去。” 林二公子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我娘今年就要在长安给我寻亲事了……”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你堂堂林府的二公子,就这点出息。” 说完,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朝着齐宣的方向走去,走到近前之后,林昭才笑着问道:“齐兄不去招待客人,寻我何事?” “快来救命!” 齐宣一把拉着林昭的衣袖,苦笑道:“为兄遇到了大麻烦,非三郎相救不可!” 说完,他就拉着林昭的衣袖,朝着内院走去,不多时,就把林昭拉到了一处偏厅,林昭一头雾水,苦笑道:“齐兄,你到底碰到什么事了,我哪里有本事救你的命?” “你当然有本事了。” 齐宣斩钉截铁的说道:“此事非你不可!” 两个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进了这间偏厅,走进去之后,林昭只瞥了一眼,便目瞪口呆。 这个前厅里,足足坐了六七个华服少女,大概都是十四五岁十五六岁年纪,其中有一两个,看起来还比林昭要小上一些,见到这些人之后,齐宣才压低了声音,对着林昭说道:三郎,这些是我的表妹,她们看了那个猴儿之后,念念不忘,非要拉着我给她们讲故事,我哪里能够知道,只能把你拉过来了。” 林三郎脸色微变,皱眉道:“那西游记后续,齐兄都已经看过了,还看了两版,齐兄与她们说就是了,何苦牵扯到我?” “那些都还没有印发,我哪里能够宣扬出去?” 齐宣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开口道:“还是三郎你跟她们说比较好。” 说着,他对着这些少女们开口笑道:“诸位妹妹,这位就是我在太学的同窗,也是那个猴儿话本的作者,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问他。” 他话音刚落,这些少女便齐齐的打量了一番林昭,有些脸皮薄一些的的,没有怎么见过外人,骤然见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美少年,脸色就有些发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越州林昭,见过诸位郡主。” 但是有一个女孩,却是颇为大胆,她打量了几眼林昭之后,便笑着说道:“原来那猴儿是你写的,我看那话本行文老练,我还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小老头,不曾想还是个少年人。” 说着,她又看了一遍林昭的面孔,笑道:“生得还挺好看。” 林昭满脸尴尬,微微欠身道:“郡主过奖。” “我们方才见过,你不记得我了?” 这少女笑着说道:“你跟着我大兄一起进来的。” 林昭先前一直没有怎么抬头,听到这话之后,抬头看了这个少女一眼,这才发现正是跟在宋王世子李煦身后的那个少女,很显然是宋王府的郡主。 林昭再次拱手:“原来是宋王府的郡主,在下失礼。” “好了,你怎么与齐家兄长一样,这样多的礼数?” 这少女笑道:“我是宋王府李明玉。” 这个时代的女子,闺名一般不轻易示人,眼前的这个少女自然也不可能叫做李明玉,明玉只是她在朝廷的封号,叫做明玉郡主。 互相报了名号之后,明玉郡主亲自搬来一把凳子,拉着林昭坐了下来。 “好了林公子,快与我们说一说那猴儿的故事罢。” 她这话一出,其他郡主纷纷点头,开口道:“快说,快说。” 就这样,林昭被一群李家的姑娘围在了中间,充当起了临时的说书先生,无奈之下,只能沿着连载的剧情继续往下说,不过这种当面讲故事与说书又不太一样,这些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故事进程推进的极慢,偏偏林昭又不能得罪她们,只能她们问一句,便答一句。 就这样,在一群姑娘的围攻之下,林昭颇有些狼狈的说了大半个时辰,好在这个时候终于到了午时正,丹阳长公主府的午宴终于开宴,几位姑娘这才散去,各自去寻自己的家人去了。 等到这些姑娘走散之后,林三郎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一边满脸笑容的齐宣苦笑道:“这些郡主们,齐兄明明可以打发的,何苦非要把我拉进来…” 齐宣一边引着林昭赶往宴会,一边笑道:“还不是因为三郎在长安根基太浅,即便取中进士,将来也很难攀爬到高位上,这些丫头虽然有些胡闹,但是身后都是长安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我引着三郎跟她们见上一面,万一缘分到了,三郎能娶了其中一个,将来在长安的路就会好走许多。”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这些人家之中,数宋王府势力最大,宋王府的那位表兄,与东宫交情匪浅,将来在新朝必然位高权重,三郎若是能成宋王府的女婿,将来最少有一个不逊于大宗师的前程。” 他呵呵一笑:“若是三郎将来拜相政事堂,我家还需要靠三郎照拂呢。” 林昭微微摇头,沉声道:“齐兄莫要胡说,我在家乡已经定了亲事,过几年还要回家娶未婚妻过门呢……” “那是三郎你此时定下的婚事,况且只是定婚,尚未成婚。” 齐宣停下脚步,正色道:“几年之后,如果三郎你取中进士,在朝堂里做了官,那么越州的那门亲事,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到时候实在不行,三郎把越州的那个姑娘纳进门,对她好一些就是。”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语重心长。 “三郎你也说过,长安城里背景最重要,我父母在长安城里已经足够高,所以我娶谁都不甚要紧,但是对三郎你来说,一个好夫人,便可以换来一份大好前程!” “这不只是三郎你一个人的前程,还关系到你子孙后代的前程……” 齐大公子正色道:“我是真心想拉三郎一把,不然也不会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带你去见那些她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多多照顾 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底层的人只要足够努力,攀爬到中层是非常有可能的,就拿林昭的上辈子来说,虽然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根出身,到最后也勉强算是一个中产了。 但是在一个阶层相对固化的时代,一个人底层草根想要直上云霄,是极其艰难的,毕竟别人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本钱,没道理你一代人就可以轻易越得过去。 只靠你一个人努力,不止会步履维艰,甚至会被那些已经站在山顶上的人排斥,拒绝让你看到山顶上的风景。 对于这些草根出身的凤凰男来说,想要突破这些固化的阶层,有一个非常便捷的捷径,那就是主动加入对方! 既然靠自己的努力,没法爬到山顶上去,那就称为山顶上那群人中的一员,如齐宣所说的那样,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女儿,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从一个草根成为贵族,成为所谓的“圈里人”。 而这个过程,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毕竟不管多大多强的家族,也不可能每一代都有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总会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过百年的大家族,都会很乐意的接纳外姓人才,成为自家的女婿,从而让自己的家族,万古长青。 有些长安大家族的家长,甚至会守在每年科考的金榜下面,来上一个“榜下捉婿”。 事实上,林昭的叔父林元达,二十年来能够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林夫人的娘家,也是一个庞然大物,正因为林夫人家中的鼎力支持,林元达一个没有什么大背景的读书人,才能够在朝堂上顺风顺水,二十年时间做到六部侍郎,如今更是成了国子监的大宗师。 当然了,林夫人的娘家也只是在中前期帮了林简不少忙,官做到林简如今这个级别,很少有人再能够帮上他的忙,剩下的就只能看林简自己在朝堂上的站队,以及个人能力问题了。 而这位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短短几句话,就在林昭身前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一条比科考还要稳固,还要金光闪闪的大道。 毕竟就算中了进士,再朝堂上来说也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接下来还有无数的沟坎要过,如果林昭能在这群李姓女之中,娶一个回家,到时候他就能够与皇族沾染上关系,取中进士之后,就会像林简那样,得到某个大家族的鼎力支持! 有了足够的政治资源,接下来只要个人能力足够,便能够在朝堂上披荆斩棘,到时候坐进政事堂,宰执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昭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头,苦笑道:“齐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小弟现在还是要专心学业,不能把心思放到这些歪门邪道上,再说了……林昭总不能负人。” 不得不说,齐宣刚才说的话,换成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毕竟林昭只是订婚,并没有成婚,家中的亲事是可以退掉的,而齐宣身为天子的外甥,只要他有心做媒,在林昭能取中进士的情况下,在长安城里娶一个李姓女,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成了,至少也是一世富贵。 不过林昭毕竟不同于常人,他有足够的信心,相信自己不借由外力,也能够走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因此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出言拒绝。 齐宣微微愣了愣,然后摇头一笑:“罢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三郎初来长安,不知道长安城是个什么光景,等你在长安待个三年,便不会作如是想了。” “三郎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思了,随时来寻我。” 齐大公子背负双手,走在林昭身前,走的颇为潇洒。 林昭默然。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与齐宣才认识了一个月时间都不到,齐宣能够说出这番话,已经算得上是他的贵人,只不过这个贵人给出的机会,他没有要而已。 “要在长安城,爬高一点啊。” 林昭心中默默想道:“即便不为了谢姐姐,也为将来的自己,不会为今日所选而后悔。”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跟着齐宣一起去前院赴宴,此时丹阳长公主府的前院,已经摆好了一张张桌子,大多数宾客都已经按次序或者各自的品级坐好,只有林昭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 此时,丹阳长公主府里的所有人,除却下人之外,基本上没有比他这个太学生身份更低的人了。 林昭正在犹豫了当口,在角落里坐着的林湛,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起身对着林昭招了招手:“三哥,来这里座。” 此时,林湛的身边无疑是最合适的位置了,林昭长出了一口气,应道:“这就来。” 齐宣见状,刚想伸手拉住林昭,但是略微犹豫了一番,还是作罢。 他一会儿,是坐在主座上的,到时候说不定会与太子殿下同桌,虽然他把林昭当朋友,但是以林昭现在的身份,与太子同桌,还是差得太多了。 众人坐定之后,这场生辰宴便正式开宴。 林昭与林湛坐在一起,同桌大多都是一些从三品官的子侄,交际广阔的林湛大多认识,还很热心的与林昭介绍,林三郎对着这些人含笑点头。 开宴之后没多久,太子殿下简单吃了两口之后,便摆驾离开了,毕竟他作为一国储君,不方便在外面停留太久的时间。 太子殿下一走之后,丹阳长公主府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宴会上觥筹交错,很是热闹。 太子走了,丹阳长公主与几个兄弟喝了几杯酒之后,便用手捂着额头,对着同桌的客人笑道:“诸位慢饮,我有些不胜酒力,先去歇息歇息。” 说着,她缓缓说道:“宣儿,夫为娘回后院歇息。” 同桌的齐宣立刻站了起来,扶着长公主回了自己后院,进了长公主的房间之后,齐宣开口问道:“母亲,您没事罢?” “没事。” 丹阳长公主轻声笑道:“娘年轻的时候,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同龄人喝的过我,这点酒哪里有什么要紧。” 齐宣挠了挠头:“那母亲这是?” “我是有些事情要问你。” 齐宣这才明白过来,开口道:“母亲有什么事情,但问就是。” 长公主坐回了自己的软榻上,看了看床边太子赠送的那面铜镜,缓缓问道:“那个林昭,你是如何认得的?” “回母亲,林三郎乃是孩儿同学舍的同窗,自然认得。” 长公主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他有没有与你说过他的家世?” “提过一些。” 齐宣轻声道:“他说他是越州林氏的旁支,因为大宗师被罢职在家,他得了大宗师赏识,才把他带到长安来,送进太学里读书。” “越州林氏的旁支……” 丹阳长公主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继续问道:“其人如何?” 齐宣微微躬身,声音严肃:“三郎聪慧过人,又难得性情纯粹,依孩儿看,是个可交之人。” “如此便好。” 长公主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说道:“你们既然成了朋友,他家世不好,你平日里……” “就多多照顾他一些。”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站队否? 同桌的都是些高官子弟,家中的父辈基本上都是侍郎以上,因此这顿饭林昭吃得浑身不踏实,草草的吃了几口之后,便跟林湛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他准备寻齐宣打招呼来着,但是没有找到人,便跟丹阳长公主府的管事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了这座大宅子。 离开公主府之后,时间才刚过午时,林昭也没有立刻回国子监,而是准备在长安城里转一转。 他到长安,也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时间里,只有前几天林湛带他四下逛了两圈,其他时间大多都在国子监读书,不曾出过门。 丹阳长公主的宅邸,是在皇城东边的永兴坊,出了坊门之后就可以看到皇城的巍峨城墙,林昭自然是很想进皇城里看一看的,但是很可惜,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进去,只能从永兴坊一路向北,来到了长安城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上。 这条街,乃是长安城横贯南北的主道,从南城门一路通到皇城门,因为街道足够宽敞,路两边有着不计其数的摊贩,十分热闹。 一眼看过去,还可以看到不少胡人,在这条街上走动。 林昭转悠了一圈,便看到了先前林湛带他吃过的那个油泼面皮,他摸了摸肚子,径直坐在了小摊上,对那个摊主说道:“老崔,一晚油泼面皮。” 丹阳长公主的宴会,自然极为丰盛,但是林昭坐在那里浑身不对劲,草草的吃了几口便离开了,之后又在长安城里跑了一圈,这会儿腹中已经无食了。 很痛快的吃完了一晚油泼面皮之后,林昭起身伸了个懒腰,对着摊主道:“老崔,挂林二公子的帐。” 那个姓崔的摊主记性很好,记得林昭曾经被林湛带来过,闻言笑呵呵的开口应道:“知道咧!” 林三郎这才满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扬长而去。 酒足饭饱之后,林昭又在兴道坊附近转了一圈,看了看皇城的朱雀门,等到天色接近傍晚的时候,他才动身返回务本坊,准备回国子监睡觉。 此时,他对附近的路径已经极熟,很快就到了务本坊门口,刚想走进坊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唤道:“林公子留步。” 林昭微微皱眉,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他看了这人一眼,开口问道:“兄台认得我?” “认得,先前跟我家世子一起去越州的时候,见过公子一面。” 林昭这才明白过来,这人乃是李煦的属下,隐约记得前几个月在越州的时候,这人是跟在李煦身后的护卫。 想到这里,他微微点头,开口道:“世子殿下有事寻我?” 这壮汉笑道:“我家世子想请公子吃顿饭,本来他是要来亲自请的,只是在长公主府脱不开身,便让小的过来相请公子。” 如果是长安城里的其他人,林昭或许还能有拒绝的机会,但是这个李煦不太一样,去年在越州的时候,林昭就是得了他的一万贯钱,才能在越州把生意做大,虽然这一万贯钱之后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是那些麻烦多半出自林简,不能怪罪到李煦身上。 况且林昭的叔父是太子一党,这个宋王世子也是太子一党,大家都是自己人,该给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兄台带路罢。” 这个壮汉点头笑道:“路程有点远,公子随乘车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上了这壮汉身后的马车,这会儿已经接近傍晚,长安城即将宵禁,但是这辆马车却在各个街坊畅通无阻,没多久就来到了东郭的永嘉坊,在这壮汉的带领下,林昭跟着他进了永嘉坊的一处大宅子里。 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一边左右观望,一边开口问道:“兄台,我记得宋王府,似乎不在永嘉坊罢?” 林昭曾经与周德以及齐宣这两个舍友,打听过宋王府的情况,那位宋王殿下虽然不是今上的胞弟,但是与皇帝的关系极好,不然他的儿子也不会送进皇宫里去与太子伴读。 而这位宋王殿下的府邸,应该是在西城的延寿坊,距离永嘉坊极远。 “公子有所不知。” 这个壮汉笑着说道:“王府是王府,世子成年之后,便不怎么常住王府了,这座宅子,是世子殿下的私宅。”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跟着这个汉子又走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来到了一处偏厅门口,还没等他走进去,一身紫衣的李煦,便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边拉着林昭的衣袖,一边苦笑道:“林师弟怎么才来?” 他是林简的学生,林昭是林简的侄儿,就这个关系来说,叫一声师弟或许有些牵强,但是还是可以叫的。 毕竟显得亲近一些。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欠身道:“回殿下,我出了长公主府之后,便自己在长安城里转了转,刚刚碰到殿下的家人,便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可惜可惜。” 李煦大摇其头,开口道:“从丹阳姑母那里出来之后,我与太子殿下提过你,太子殿下也有意见一见你,便让我把你叫来见一见,但是怎么也寻不到你,殿下在这个宅子等到了申时左右,才回宫去了。” 他扼腕叹息:“林兄弟错失一次大好机会!” 林昭挠了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世子,我一个无名小卒,太子殿下要见我做什么?” “林师弟过谦了。” 李煦笑着说道:“师弟所写的那个西行记,如今已经名满京城,据林师所说,国子监所出的那个长安风,也是师弟做出了一个样子,再由国子监补齐,如今也已经风靡长安。” “这才第一期。” 世子殿下呵呵一笑:“等出个十几二十期,恐怕便会成为长安城里卖的最好的书,届时这东西在长安城的影响力,会大到惊人的程度。” 长安风这东西,虽然只发售了第一期,但是效果之好,已经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李煦看了林昭一眼。 “林师弟可能不知道,这东西虽然是林师在弄,但是林师在做之前,是去过东宫,与殿下商量过的。”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一惊。 他本来弄出这个东西,一是想报答报答林简,二是想给自己在长安带来一些影响力,但是听李煦这么一说,这东西很可能……已经成为政治工具了。 或者说它本来就是政治工具。 说到这里,李煦抚掌笑道:“这十来天时间,我出京办事去了,一直到丹阳姑母生辰的前夕才赶回来,到今天才知道林师弟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已经闻名长安城了。” 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殿下,起先林昭做这个东西,只是想帮一帮七叔,至于其他的东西,没有想太多。” 这是真话,他弄出这个东西出来,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私心。 唯一一点私心,也就是长安风火了之后,他这个总编会有一些好处而已。 “帮林师便是帮东宫。” 世子殿下笑着说道:“本来是要等到师弟取中进士之后,才应该对你说这番话,但是太子殿下很欣赏师弟,所以让我问师弟一句。” 他笑容温和。 “师弟愿意襄助东宫否?”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自己人 今年的林昭才十三岁。 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都远远没有足够入东宫之眼的程度,因此哪怕先前李煦与林简两个人,先后在太子面前提起过林昭的名字,太子也都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再没有下文。 按照正常的轨迹,假如林昭三年之后或者更久的时间之后,能够考中进士,并且进士及第,那么有着林简的关系在,太子殿下或许会赏脸见他一面,到时候林昭便感激涕零纳头便拜,从此成为忠实的东宫一党。 也就是说,他至少要进士及第,才有站队的资格。 如今,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册子,让同样不怎么起眼的林昭,瞬间进入长安高层的视野,甚至进入了那位皇帝陛下的视野,自然也会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因此,从丹阳长公主府出来之后,太子才想着见林昭一面,把这个少年人收入麾下,让他成为东宫的一员。 听到李煦这句话之后,林昭沉默许久,然后苦笑道:“世子殿下,我只不过是一个太学生,在长安城里没有半点份量可言,如何能为太子殿下效力?” “太子殿下没有要林师弟现在就做事的意思,林师弟依旧在国子监安心读书就是,太子的意思是,林师弟尽心尽力把那个长安风继续办下去,就是相帮太子了。” 李煦面带微笑,开口道:“这座宅邸,明面上是我的私宅,其实是太子殿下置办的,今后师弟在长安碰到了什么难处,便可以来这里报信。” “我们能帮师弟的,一定帮忙。” 一个林昭,自然是不怎么重要的,本来也不用着急拉拢,只是太子担心长安风做大之后,会有人盯上这一块,然后拉拢林昭,所以提前要把林昭这个人才收入麾下。 至于那个帮忙的承诺,看起来诱人,实际上林昭这个人并不是特别重要,一些能帮忙的小忙,东宫自然会帮,如果林昭真的惹上了什么大麻烦,除了林简之外,便不会有人替他出头了。 林三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世子殿下,今日我点头或者不点头,有什么分别么?” “没有什么分别。” 李煦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缓缓说道:“师弟今日点头,以后就是自己人,等以后师弟取中进士,太子殿下……之后,师弟在朝堂上自然官运亨通。” “师弟如果不点头,以后的日子照常过就是,也不会与从前有什么分别。” 听到这里,林昭不再犹豫,对着李煦拱手道:“世子殿下,林昭只不过是越州的乡野之人,若非七叔照拂,我现在恐怕还在越州卖书,今日世子屈尊相请,我自然不敢拒绝,只是我同意之前,需要把这件事告诉七叔,今后侥幸为东宫做事,所做之事,也不能与七叔相悖。” “这个自然。” 李煦哈哈一笑,开口道:“林师乃是人所共知的东宫一系,师弟这么说,就算是应承下来了。” 这位世子殿下从袖子里取出一块赤红的玉牌,递到林昭手里,微笑道:“今日之后,师弟便是咱们自己人了。”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后,便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终有龙驭归天之日,待到殿下嗣位,我等都会有一个大好前程。” 这句话,就是纯粹的画饼了。 如今太子一系与康氏一系争斗的厉害,而天子的心思又不明,将来谁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到处延揽人才。 假使他的储君之位稳稳当当,只要安心在东宫等着即位就是,何苦四下奔忙? 即便太子能够成功嗣位,到时候林昭最多也就是一个进士而已,林简与李煦这种,可以算是从龙功臣,他是算不上的。 不过李煦都这么说了,林昭拒绝不得,只能默默点头道:“多谢世子殿下提携。” “提携谈不上。” 世子殿下呵呵笑道:“你我乃是同辈的师兄弟,用不着这样客气,我在这里准备了一桌酒席,等候师弟许久,这会儿恐怕都已经凉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拉着林昭的衣袖,往里面走。 “走,咱们去吃饭。” 林昭微微欠身,被他拉着朝里屋走去。 世子殿下一边走一边呵呵笑道:“我昨日才赶回长安,今天下午才终于看到师弟写的那个西行记,当真引人入胜,颇为精彩。” “那猴儿,也惹人喜爱。” 他咳嗽了一声,有些好奇的问道。 “对了师弟,那猴儿……” “后来如何了?” 林昭:“……” …………………… 从这个不知名的宅邸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戌时接近亥时,也就是差不多九点钟了,这个时辰在后世来说,夜生活只是刚刚开始,但是在这个时代,哪怕是长安城里,路上也已经没有太多人。 李煦本来想让林昭在这里留宿,林三郎死活不肯,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派了一辆马车把他送回国子监,好在宋王府的马车十分好用,一路上巡街的坊丁只当没有看到这辆马车,很快马车就到了国子监门口,林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对着驾车的汉子拱手致谢,然后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国子监。 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走路都已经有些不稳了。 马车上的那个汉子,目视着林昭走进国子监之后,才放心离开。 等马车走出务本坊大概一柱香之后,国子监里一个少年人,又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国子监守门的两个衙差,立刻上来扶住了林昭,陪着笑脸:“林公子,你喝多走错路了,这里是国子监门口,不是学舍。” 他说话很是客气:“小的送公子回学舍去?” 林三郎有些倔强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走错路,我就是要出去……” 两个衙差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咬了咬牙,低头道:“这么晚了,您还喝了酒,能到哪里去?” “实在不行,你要去哪里,小的叫个车送您去?” 林昭从嘴里吐出一口浓重的酒气,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知道自己的状态的确走不远,于是从怀里摸索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这个衙差手里,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了。 “那麻烦,帮我叫个车……” “我……我要去,平康坊…” 衙差连连点头,很快叫了一辆牛车过来,他们都是在长安城里当差的,巡街的坊丁也不会为难他们,牛车很快就到了平康坊门口,林三郎摇摇晃晃的下了车,勉强认清楚路径之后,晃悠悠的朝前走去。 那个衙差怕他出事,连忙跟了上去,搀扶住了他。 “林公子,您要去哪啊,我领您去?” 林昭这会儿已经清醒了许多,他打了个酒嗝,开口道。 “去……去林府。”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姓李么? 林家书房里,林简看着面前脸色熏红的侄儿,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李煦找你,或者说太子找你,未必就是一件坏事,至少现在你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当中了。” 这位长安城的大宗师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你是靠着那本小册子,才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但是你自身却不够强大,这样一来,即便东宫要用你,你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只能听凭他们摆布。” 林简所说的强大,就是在指功名,你没有功名,即便是再有钱,在长安城里也只能给人当钱袋,甚至给人当了钱袋之后,别人都不会看你一眼。 这就是这个时代与林昭记忆中的那个时代最大的不同,在另一个时代,只要你足够有钱,地位便随之而来,而这个时代恰恰相反,需要你去考功名,去做官,有了足够的地位之后,钱财反倒会随之而来。 林昭又吐出一口酒气,微微低头:“我只跟着七叔,七叔向着谁我自然就向着谁,哪天七叔不愿意朝向东宫了,侄儿也不会去理会他们。” 林昭的心里很清楚,谁才是他真正要抱的大腿。 且不论林简把他带到长安,带到太学里的恩德,只说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叔侄关系,而且护有恩情,林简才是林昭在长安城里真正的保护伞,这一点,他看的分明。 “莫要胡说。” 林简皱眉道:“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也是大周的正朔,他在东宫一天,为叔自然会向着他一天。” 林昭借着酒意,胆子也大了一些,开头问道:“要是哪天……太子不在东宫了呢?” 林简眉头一皱,低头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真到了那一天,咱们一家人都要跟着房倒屋塌,我曾经在东宫做过讲习,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已经跟东宫分不开关系,因此哪怕前些年我在户部做事的时候,并不曾帮助过东宫什么,也同样被人认为太子一党。” “所以咱们家现在要要做的,一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二来则是尽量相帮东宫。”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 “我大周经不起第二个灵帝了,当今太子,虽然有些优柔,但不似昏聩之君,将来嗣位之后,最起码可以维持本朝之现状,若是给康氏之子登基嗣位,谁也不知道今后会是什么模样。” “况且,储君乃是国之根本。” 林简沉声道:“太子是天家嫡长,如果陛下废嫡立幼,朝廷的根本便乱了,大周经历灵帝一朝之后,元气大伤,再经不起什么大乱了。” 说到这里,林简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听李煦的意思,东宫应该暂时不会让三郎去帮他们做事,三郎你继续在国子监读书就是,至于那个什么西行记,你要是有心力便继续写下去,若是没法分心,还是学业为重。” “只有中了进士,三郎你才有真正跟他们谈条件的资本。” 本来今日林昭因为李煦和太子的事情,有些心慌意乱,此时听到了林简的态度之后,他才长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有叔父这番话,我就放心了,今后我就在国子监安心读书,反正有什么事情,还有叔父替我撑着。” 林元达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前几日,又要立新后。” 林昭听到这番话,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种级别的政治波动,他现在还没有说话的资格,甚至因为站的太低,根本不知道上层发生了什么,只有林简这种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其中的轩然大波。 当今的天子,已经先后提起好几次立新后了,只不过一直被大臣们劝阻了下来,可这位皇帝并不是什么傀儡皇帝,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虽然说不上乾纲独断,但是如果他一意要立新后,多半是可以强行推行下来的。 一旦康氏成为皇后,那么太子殿下的地位便没有现在这样稳了。 太子的地位,关乎着林简一家的身家性命,同时关乎着林昭的前程! 林昭皱了皱眉头,想要对林简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毕竟这种事情,他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 林简也只是跟自己的侄子说说烦心事,没指望林昭能给出什么意见,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康氏想要当皇后,也没有那么容易,况且这些事情暂时与三郎无关,三郎且在国子监安心读书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告辞。 林元达起身道:“天色已经很晚了,三郎今晚且住在这里,明日一早,咱们叔侄一起去国子监。” 大周的朝会并不是每日一朝,差不多是三五日或者八九日一朝,当然了,有时候皇帝心血来潮想要开朝会,日期便不这么固定了。 不上早朝的时候,林简便是去国子监上班。 林昭微微躬身,点头道:“麻烦叔父了。” 林简摇了摇头,起身亲自搀扶林昭,笑着说道:“你今天晚上能半夜跑来见为叔,为叔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林三郎这会儿酒已经醒了不少,闻言有些好奇的看向林简:“叔父因何高兴?” “常人得了东宫垂青,多半会喜不自胜,一些眼高于顶的年轻人,攀上了高枝之后,便自然而然会忘了曾经的低枝,就此不屑一顾。” 说着,林简看向林昭,轻声道:“而三郎你却大半夜的跑到了我家里来,与我把前后事情分说清楚,让我很是顺心。” 林三郎脸上也露出笑容:“侄儿知恩,也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位置,况且我与七叔乃是一家人,他们外人如何能比得?” “不错。” 林简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语重心长。 “咱们是一家人。” ………… 第二日一早,林昭坐着林简的马车,回到了国子监,因为昨天喝了不少酒,林简怕林昭有什么闪失,亲自把他送回了学舍,嘱咐他好好休息之后,才转身离开。 于是乎,国子监里的众人,就亲眼看到了林昭坐在大宗师的马车里,并且被大宗师亲自扶下了车。 这些人顿时惊叹不已。 尤其是已经在学舍里的齐宣和周德二人,他们亲自看到了大宗师把林昭送回学舍,开口勉励,并且神态和善。 周德目瞪口呆的看着林简远去,然后回头看向林昭,喃喃道:“我原先只以为你是大宗师的私生子,现在……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直勾勾的看着林昭。 “林兄弟,你……姓李么?” 林昭脸色一黑,正要开口,一旁的齐宣也满脸怪异,他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之后,也开口道:“如果不是当朝皇子我大多认得,我也要这么以为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脱离掌控的势力 当今世上,能够让国子监大宗师亲自送到学舍里的太学生,恐怕也只有李家的皇子了。 普通李姓皇族都不行,只能是皇子才可能有这种待遇! 而林昭是因为昨夜宿醉,再加上向林简表了一次“忠心”,才能勉强拥有一次这种待遇。 此时的他,当然没有心思跟这两个舍友扯皮,他昨天奔忙了一天,昨夜又没有怎么睡好,再加上被李煦灌了不少酒,这会儿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于是便脱了外衣上床睡觉,临睡着前他还对着齐宣叮嘱道:“齐兄,若是有博士寻我,你就说我病了,在学舍里休息。” 他的两个舍友之中,周德是常年逃课的,只有齐宣还经常去听课。 太学里自然不会有什么点名之类的,只不过有些博士以及助教会询问学习进度,以及考校学问。 齐宣有些无语的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大宗师都亲自送你回来了,国子监里哪里还有不长眼的寻你麻烦?你就安心睡罢。”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放心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学舍里齐宣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小胖子周德正破天荒的捧了本书,摇头晃脑的看着。 很快,周德就听到了动静,连忙把手中的书收了起来,搬了把凳子,三两步跑到林昭床前坐了下来,看着林昭说道:“林兄弟你可算醒了。” 他看着林昭,眼睛放光,开口道:“现在饭堂快放饭了,林兄弟快快起身,咱们兄弟一起去吃饭去!” 林昭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有些疑惑的看向周德:“周兄你何曾去饭堂吃过饭?” “今时不同往日了。” 周德拉着林昭的胳膊,嘿嘿一笑:“只要林兄弟你跟我在国子监里走上一圈,未来三年时间,国子监里那些糟老头子,便再也不敢寻我的麻烦了!” 林昭有些无语。 “还是算了罢,与周兄你出去走上一圈,今后三年,我在国子监里便不好混了。”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起身穿上了外衣,有些好奇的问道:“周兄前几日不是说要去丹阳长公主府么,昨日怎么没有见你?” “我爹不肯带我去。” 小胖子有些忿忿不平:“他说我会丢了他的脸面。” “丹阳长公主府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去也不会掉一块肉。” 周德轻哼道:“为兄昨天在平康坊待了一天,可比什么丹阳长公主府舒坦多了。” “周兄慎言。” 林昭穿上外衣,有些无奈的说道:“给齐兄听到这句话,定然不肯与你干休。” “怕他怎的?” 周德的声音明显小了一截,低哼道:“难道他家还能有平康坊舒服不成?” 见林昭不肯配合自己耍威风,周德也懒得再跟林昭纠缠,继续回到了自己的书桌旁,捧起了那本书看了起来,林昭穿好衣裳之后,瞥了一眼周德。 这个色批,看的这样津津有味,定然没有看什么正经书! 不知道水平如何…… 穿好衣裳之后,林昭又去打了盆水洗漱了一番,刚刚整理好,齐宣便从外面回来了,林昭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便一同结伴去饭堂吃饭。 此时,国子监里的学生们,看到林昭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有些人带着羡慕,有些人带着敬畏,还有些人还会走上来,主动与林昭打招呼。 两个人到了饭堂之后,便随意找了个桌子坐了下来,齐宣坐在林昭对面,开口问道:“三郎昨夜去哪里了?自你进国子监之后,未曾见你夜不归宿啊。” 林昭并没有与齐宣提起东宫的事情,毕竟他现在说东宫要招揽他,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笑道:“这都要怪齐兄你,你暴露了我西行记作者的身份之后,便有人请我过去喝酒,一边喝一边问那只猴儿的事情,我又不善饮酒,便喝的酩酊大醉。” “若不是叔父,昨晚上我睡在哪里都不知道。” 齐宣愣了愣,然后苦笑道:“我也只是想让三郎出名,没有什么恶意。” 不管在什么时代,名气都十分重要,只要你有足够的人气,就一定会给你带来一些好处。 某位李大仙人,几十年没有上班,到处云游不愁经济开销,就是因为名气足够大,后来的柳七能够拿功名去换低酌浅唱,也是因为粉丝足够多,不然他哪来那么多钱,去偎红倚翠,眠花宿柳? 如今林昭也以话本在长安城成名,就凭借这个名声,只要将来不是特别跳,做官都会容易几分。 当然了,历来文人,多以诗词成名,以话本成名颇有些落了下乘,不过林三郎腹中诗词不少,将来在长安风上刊载几首,自然可以名动京城。 “不碍事。” 林昭笑着说道:“大不了我躲在国子监里不出去就是,那些人总不能闯进国子监来,追问我那只猴儿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 听到林昭开玩笑,齐宣脸上也露出笑容,他开口笑道:“长安城里不乏有人能够闯进国子监来,说不定就有人心痒难耐,到国子监里来捉三郎与他们说猴儿。” 两个人开了几句玩笑,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林昭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齐兄,我想跟你问一些朝廷里的事情。” 齐宣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道:“你问就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饭堂人多耳杂,自然不太方便问话,林昭与齐宣从饭堂离开,在国子监里寻了个僻静之处,然后开头问道:“齐兄如何看,太子与康氏之争?” 齐宣本来脸上还带着笑意,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苦笑道:“三郎你现在还是一个太学生,此事似乎与三郎无关吧?” “是与我无关,但是总是与大宗师有关的。” 林昭低声道:“我刚到长安,对长安城里的局势一无所知,但是七叔又深陷其中,所以我想跟齐兄打听打听,多少了解一些情况。” “我家不参与此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 丹阳长公主是天子胞妹,与天子关系极好,再长安城里地位超然,自然不用参与进这种储君之争。 齐宣缓缓说道:“康贵妃出身不是很好,能成为贵妃,已经是莫大的殊荣,想要做皇后,千难万难。” “但是偏偏陛下已经先后几次提起这件事情。” 齐宣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因为朔方,朝廷已经渐渐无法控制了,就连陛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对康氏怀柔。” “原本长安城里的局势,是非常明朗简单的,就是太子殿下渐渐年长,陛下扶植起一股势力,与太子殿下打打擂台而已。” “这是大周历朝,都很常见的事情。” 说到这里,齐宣默然道:“但是现在,陛下一手扶植起来的康氏,似乎已经…开始脱离陛下掌控了。” “因此,长安城里的局势,才会像现在这样,越来越复杂。”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怎么知道的? 一直以来,林昭对于整个朝局,都只是有一个模糊的认知,这个认知并不真实。 就好像一个站在山下的人抬头看向山上,中间隔着层层云彩,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分明。 但是被齐宣这个山顶上的人,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他只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把整个长安的局势,展现在了林昭面前。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 起先皇帝扶植康氏,只是想借此制衡已经成年的太子殿下,最起码不能让太子殿下的势力大到生出野心的地步,但是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什么问题,康氏这个皇帝一手豢养起来的野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挣脱了脖子上的锁链。 拴不住了。 这就让原本很明朗的局势,变得复杂了起来。 可以清晰知道的是,假如天子百年之后,太子成功嗣位,如今的康氏一系,以及康氏兄弟们,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这种前提下,康氏一系包括康贵妃在内,就一定会拼死去争夺那个位置。 争到了,康家鸡犬升天。 争不到? 如今的康氏,已经没有了第二个选项,他们手中的朔方军,不会愿意看到他们在夺嫡之争中落败。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齐兄,难道如今的朝廷,已经孱弱到无法处理一个藩镇的地步了么?” 齐宣苦笑了一声:“非要处理,自然是能处理的,但是大周自灵帝以来,朝廷力量逐渐空虚,各地的军镇也渐渐不是那么如臂使指,在这种情况下,朔方军是动不得的。” “朝廷还要靠他们去抵御契丹人。” “陛下如今,恐怕也陷入了两难之地。” 齐宣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怪就怪在,他当年选错了人,要是换一个文官,或者换剑南节度使,便不会这么难以掌控。” 说到这里,这位皇帝的亲外甥自嘲一笑:“前几年那位康大将军,还年年回长安来给陛下磕头请安,但是到现在,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长安了。” 林昭心中一沉。 按照齐宣所说,东宫要面对的问题,远远不只是一个康家那么简单,还有康家身后的朔方军,不解决朔方军的问题,康氏在长安城便会屹立不倒,即便太子将来顺利嗣位,恐怕边疆也会生出乱子。 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低声道:“恐怕换一个人,便没有与东宫打擂台的勇气了。” 也只有康家这种倚仗圣眷与朔方的势力,才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去与太子殿下作对,从这个层面考虑的话,天子的确是用人有术,只可惜用人用对了,却没有能够驾驭得住,以至于现在陷入了两难之境。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宣摇了摇头,勉强一笑:“这些事情,都是他们那些将相要去考虑的事情,我们俩连功名都没有,还是不要去想这么多了。” “空想也没有什么用处。” 齐宣微笑道:“今上身体一直不错,近些年都不太可能会出问题,天子在,朔方便不会乱,即便乱起来了,也轮不到你我去操心。” “太极宫里有天子,政事堂里有宰相,要操心也该他们去操心。” 林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齐兄你超然事外,自然能说出这种风凉话,我叔父是死死地太子一党,万一太子落败,我们整个越州林氏,恐怕都要遭难。” “也没有这么严重的地步。” 齐宣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宽慰道:“即便康家人得胜,最终也还是李家人坐在帝位上,他们不会做的太过火,况且三郎你与东宫又没有什么关系,若到时候真的波及到三郎你了,你便住进我家里去就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如今两边相争,争得其实是太子即位,还是康贵妃的儿子即位,康贵妃的儿子也姓李,也是丹阳长公主的外甥,因此齐宣一家才能这样稳坐钓鱼台,超脱于事外。 听到齐宣这句话之后,林昭心里苦笑了一声。 你哪里知道,我已经算是东宫的“自己人”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一起结伴回了学舍。 ………… 朝堂上的事情,无论再怎么激烈,毕竟暂时波及不到国子监,宋王世子李煦在找了一次林昭之后,也没有再找第二次,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林昭就在国子监里,除了偶尔出去与齐宣等人吃个饭,见识见识长安风景之外,基本不怎么出门。 而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长安风又先后出了六期,如今市面上的小册子,已经是第七期了。 长安风一经问世,便在长安中上层迅速流传开来,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小册子已经在长安掀起了一阵风潮,如今前七期的销量,单册已经在七八千册左右,极为喜人。 要知道,目前的长安风,暂时还只是在长安城一城售卖而已,即便长安城是个百万人人口的雄城,但是识字率也不是特别高,能够卖到这个数字,已经很是惊人。 而且这个册子的影响力,不止是表面上的数字那么简单,很多认字的人,拿到了册子之后,会把册子里的故事,说给那些不认字的人听,长安城里的一些说书人,甚至干脆就拿了西行记的原文,在茶馆酒楼之中说书。 这样一来,长安风实际上的影响力,远远不止表面上的七八千册而已。 更关键的是,这东西到了现在,长安城的富贵人家里,几乎每一家都有几本,甚至干脆一出就买上十几本。 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民主的时代,也就是说底层屁民的意见想法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些识字的士人以及贵族们的想法。 这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到了现在,在长安的影响力已经不容小觑。 而作为长安风“主创”之一的林总编,这会儿正拿些一份稿子,在国子监学舍里紧皱眉头。 按照他与林简的约定,长安风每一期即将印发之前,都会有一个初稿送到他这里来,让他找看一看。 而这一期的长安风,与从前几期都不一样,因为……这第八期的长安风,开始写时事了! 在这个小册子的第三版块,已经开始写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当然了,因为是第一期开始尝试,这些时事都不是什么敏感的大事,基本上是一些坊间趣事。 林昭前后看了一遍之后,心中隐隐觉得那些人有些太心急了,不过这种话,不应该他来说,他也不会去跟东宫去说。 翻到初稿的最后一页之后,林昭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少,他拿些这份初稿,走到了仍在睡大觉的周德床边。 小胖子昨晚上彻夜未归,一直到早上才会来,这会儿睡的正香。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周兄,你要上新闻了。” 小胖子迷迷糊糊醒睁开眼睛看了林昭一眼,然后不耐烦的说道:“林兄弟莫要闹,我昨夜一宿没睡,这会儿正困的厉害……” 说着,他重新闭上眼睛,继续呼呼大睡。 林三郎呵呵一笑,开口道:“周兄,你昨夜在平康坊三曲,与刑部冯侍郎家里的公子打了一架,是不是?” “那小子欠揍…” 周揉了揉眼睛,扭头看向林昭:“林兄弟你怎么知道的?” 他疑惑道:“昨晚你也在场?” 林昭微微一笑。 “在过几日,不止是我,恐怕半个长安城都会知晓此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东西 小册子还是记述长安城时事了,虽然这一期只是记了一些花边新闻,比如说吏部周尚书的公子与刑部冯侍郎的公子,在平康坊因为一个漂亮胡姬大打出手,比如说城郊某个士绅横行乡里,霸占土地等等。 就目前来说,这些新闻在长安城里,可以说是不怎么起眼的小事,可即便如此,有了这些东西,长安风这个小册子,就从文学刊物变成了……媒体。 自从小册子被东宫重视之后,太子殿下便亲自挑选了七八个文人,编入了长安风的编撰行列之中,专门负责撰稿,与此同时,还在长安城里招揽了一些坊丁,以及一些闲散之人,充当类似于“记者”的差事。 总体来说,每一期的长安风,虽然还是会先送到林昭这里来,但是他已经基本失去了对这个小册子的总体掌控能力。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原本像这种可以影响都城风向的东西,就不可能是林昭能够掌控的,事实上不止是林昭,就连林简现在,也不一定能够全然掌控这个小册子了。 此时的周德,很显然还没有弄明白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迷迷糊糊跟林昭说了几句之后,便继续倒头睡去。 林三郎看着沉睡的周德,摇头笑了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眼下他已经开始学习写时策,这是考进士最重要的功夫之一,需要一点一点慢慢练,同时也需要大量读书,扩充自己的知识储备,最后才能在时策之中引经据典。 他刚坐下来准备提笔,门口就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林昭学子在么?” 林昭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向门口,才看到是一个年轻的太学生站在门口,林三郎拱手行礼,开口道:“在下林昭,师兄何事?” 这个太学生也拱手还礼,开口道:“师弟客气,大宗师请师弟过去一趟。” 林昭点了点头。 “多谢师兄,知道了。” 与这个太学生客套完了之后,林三郎转头回了学舍,走到周德床边,笑着说道:“周兄,我也要出门了,学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看好门,莫要贼人进来了。” 周德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听不清的话,似乎是在骂人。 事实上,国子监的确进过贼,而且不止一次,但凡是在国子监里上学的,家里至少也是殷实的状态,只要混进来一趟,出去就是盆满钵满。 见周德不搭理自己,林昭摇了摇头,整理了一番衣裳,走出了学舍。 到现在,他已经在国子监里待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摸到了祭酒的书房门口,敲门之后,房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大宗师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三郎可算来了。” 林昭走进书房之后,见书房里没有外人,便开口问道:“七叔找我有事?” 林简点了点头,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同时指了指椅子。示意林昭也坐。 “那个第八期的稿子,你看到了?” “看到了。” 林昭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笑着说道:“添了一些坊间的新闻。” “新闻……” 林元达琢磨了一番这个词,然后点头道:“这个词切题,正是新闻。”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几个新闻,是东宫那边的人所写,东宫的意思是,长安风要尽快起到用处。” 元达公苦笑一声:“本来这东西是三郎你弄出来的,应该与三郎你商量商量才是,但是东宫聘请的那几个编撰,提前把初稿给做了出来……” 林三郎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他笑着说道:“七叔用不着跟我解释什么,咱们弄出这个小册子,本来就是想让它刊载新闻,或早或晚而已。” 林昭表现的很是豁达。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把这东西据为己有,毕竟没有官面的身份,他也握不住这东西,之所以要把这东西弄出来,初衷就是帮助林简,顺带也帮一帮东宫。 “三郎没有意见就好。” 林简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前天去过一趟东宫,与太子殿下沟通过,东宫之所以如此心急,是要争一个位置。” 林昭微微欠身,笑道:“七叔与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太学生而已,朝堂上的事情暂时与我搭不上边。” 林元达摇头道:“此举事先未与三郎商量,有摘果子之嫌,因此要跟三郎说清楚才是。” 就目前而言,林昭对于长安风,还是十分关键的。 因为《西行记》未完! 长安风现在出到了第七期,原著一百回的剧情只写除了一两成而已,想要连载完,最少要一年左右的时间。 而一旦林昭“停更”,长安风这个小册子,销量就会锐减许多,失去现在的吸引力与影响力。 “我只负责写写话本,有什么事情,七叔做主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只不过这东西这么快就拿来谋事,恐怕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力。” 林元达笑了笑:“如三郎所说,或早或晚而已,反正朝廷迟早都要发现,与其畏首畏尾,还不如趁着能用,拿出来用一用。” 林三郎点了点头,从椅子站了起来,表态道:“那就依这个初稿印发就是,我没有意见。” 于是,长安风的第八期就这么定了下来。 ………… 五日之后,第八期正常在东市发售,同时国子监里也照常放了一百本在书阁里,供国子监学子们翻阅。 每一期小册子发售,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会第一时间拿到,他们大多不用经过东市书铺的途径购买,有些地位足够高的人家,会有人把新册子送上门。 此时,西行记的剧情正在精彩的部分,人们拿到书之后,便迫不及待的翻开册子,想看一看那只猴儿后面到底怎么样了。 而关注长安风的,并不止各坊的达官贵人,第八期出现之后没有多久,就有新册子被送到了宫里,送到了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帝陛下面前。 此时的天子,也已经成为了那只猴儿的粉丝,拿到册子之后,他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奏本,打着哈欠翻了一遍之后,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头。 “越来越不像话了,一期比一期短。” 天子看完猴儿的故事之后,自言自语:“如果不是太学生,便把你弄到皇城里来,每日给朕写话本解闷。” 嘀咕了一声之后,他又继续往后翻,等翻完了诗文一栏之后,正准备合上册子,却突然发现后面还有几页。 这位大周皇帝有些好奇的往后又翻了一页。 然后他就看到了四个字。 长安旬报。 皇帝陛下来了兴趣,呵呵一笑。 “莫非是太学里的那个猴儿,又弄出了什么新东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宫里的人 自从国子监搞出长安风这个东西之后,天子身边的太监卫忠,便去调查了一番,已经把这东西的前前后后,都查了个明明白白,如今的皇帝陛下,早已经知道这东西是谁弄出来的,甚至知道它起源于越州三元书铺的那个故事汇。 皇帝陛下久住深宫,也颇为无聊,本来准备把西行记的作者,弄到宫里来做个词臣解闷,但是偏偏林昭又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不太好直接断了一个太学生的科考前程,只能作罢。 此时,天子翻看着手中第八期的长安风,微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是第一次做长安旬报,所以这一期只写了包括周德与冯侍郎之子打架在内的四五则新闻,不过这也足够引起天子的注意了。 这位头发已经略微有些花白的皇帝陛下,缓缓合上手中的小册子,扭头对着身边的老太监问道:“卫忠,这个小册子,在长安城一共卖出去多少册了?” 前段时间,卫太监已经详细查过长安风的事情,此时但也胸有成竹,开口道:“回陛下,一个多月前,这东西出到第三本的时候,东市几家书铺里,每一本大概卖出了六千册左右,不过这东西并不是全然用来卖的,除却东市之外,国子监藏书阁里,也有百册供国子监学子借阅。” 老太监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长安的一些大户人家,还会有人免费给他们送这种册子,似乎是不收钱的,算在一起,这小册子每一本在长安,估计都有七八千册。” 天子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都是先前长安城搞活字的时候,东宫名下那几个印刷作坊印出来的?” “多半是。” 老太监恭敬道:“除却那几个作坊之外,这几个月殿下好像又添了几个作坊,同时征召了不少匠人,应该是帮忙印这个东西。” 天子闷哼了一声:“他倒是忙的欢快。” 卫忠恭敬低头,没有再答话了,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都是主人,这种话题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天子一个人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也就是说,这个小册子在长安城里,最少已经有五万册了。” “此物十日一期,到了年底的时候,长安城里大概就会有十几万册。” 天子喃喃自语的一番,然后又翻开了这个小册子的最后一部分,看向了上面记载的几则新闻趣事。 虽然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东西的影响力,但是天子毕竟没有见过另一个世界的媒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因此他现在对于这个册子的具体作用,还是有些不太分明。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天子才缓缓说道:“卫忠,你找时间出宫一趟,去国子监见一见这个小猴子,代朕问他几个问题。” 卫忠连忙点头:“奴婢遵命。” 天子声音把手中的册子,随手放在一边,有些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见了他之后,你相机行事,如有必要,可以把他带进宫里来。” 老卫忠慌忙点头。 “奴婢明白了。” …………………… 国子监,太学学舍里。 小胖子周德,手里捧着刚出的第八期长安风,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他哭丧着脸把小册子丢在一边,然后恶狠狠的看向林昭,咬牙道:“我与冯肃那小子打架的事情,怎么也被记在这破册子上了?这样一记,岂不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小爷去了平康坊?那小爷的名声岂不是全坏了?!” 这会儿,齐宣也在学舍里,他也刚刚翻完手中的长安风,瞥了一眼周德,不咸不淡的说道:“周胖子,你似乎对你自己一路什么误解,你在长安城里,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说到这里,他闷哼了一声:“因为与你同舍,我与三郎的名声都被你给污了,如今走在大街上,两边路旁都没有小娘子挥红袖了。” 整个太学里,能够这样丝毫不留情面怼周德的,恐怕也就齐宣一个人了,周德不太愿意跟齐宣起冲突,闻言三两步走到林昭面前,哭丧着脸:“三郎,这东西不是你弄出来的么?咱们乃是一个屋檐下的舍友,如何就能写这种东西污蔑于我?” 林昭这会儿正在作文,闻言白了周德一眼,有些无语:“周兄,五天前这份东西的初稿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便拿给你看过,那时你浑不在意,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这种虚名……”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了?” 周公子欲哭无泪,苦着脸说道:“这种虚名不虚名的,倒是无所谓,莫说打了一个冯肃,就是打十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说到这里,他一脸幽怨:“只是我爹让我在国子监里好好读书,不许我出去,他要是知道了我在国子监外面留宿,而且还是去了平康坊,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林三郎有些无语的看了一眼周德。 “周兄这话说的,好像你在国子监里休息过似的。”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周德苦着个脸:“我爹是个暴脾气,动不动边上手打人,看来我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准备出言宽慰几句,突然听到了门口有人敲门的声音,林三郎上前推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面容清秀到有些阴柔的年轻人,正对着自己行礼。 “请问是林公子么?” 林昭点了点头。 “我就是林昭。” 少年人连忙低头行礼,恭声道:“林公子,我干爷爷请您一见。” 听到他这番话,林昭有些愣了,愕然道:“令祖是?” 少年人低头道:“我们是在宫里做事的。干爷爷有事,请林公子前往一见。” 林昭这才明白过来,越来眼前这个笑容清秀的少年人,乃是一个宦官。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敢问令祖现在何处?” “在国子监静室。” 小宦官连忙低下头:“我给公子引路。” 林昭点了点头:“我先跟两个舍友打个招呼,再去拜见令祖。” 说着,他回了学舍,跟齐宣周德两个人打了声招呼,然后才跟着这个小太监,朝着国子监静室走去。 有小太监在前面引路,林昭很快就消失不见,走进了国子监的后院。 站在学舍门口观望的齐宣,见彻底看不着人影了,才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宫里的人。” 周胖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从小到大,我见过许多太监,刚才那个小太监,走路都还有些异样,定然是刚刚晋升没有多久。 听到齐宣这么说,周德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向林昭远去的方向,摇了摇头。 “人比人,气死人,怎么便没有宫里的人过来见我周大公子?” 齐宣没有搭理聒噪不休的周胖子,而是目光注视着林昭远去的方向,目露沉思之色。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圣人行走 国子监乃天下官学之首,也是长安学问所在,常年会有不少客人到访,有些是外地人,有些是长安本地人,因此设有十几间静室,用作会客之用。 此时林昭便跟在这个小太监身后,朝着静室走去。 走在路上,他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他入长安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了三个月时间,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接触到最顶层的人,也就是丹阳长公主而已,到现在还没有接触到宫里的人。 事实上以他的身份,也不应该接触到宫里的人。 但是现在,宫里的人却主动到国子监来寻他了,难免让他心生疑虑。 宫里的宦官,不可能平白无故来寻他,也就是说,多半是那位高卧九重云的天子…看到了他这个小人物。 一路想着事情的时候,他们已经步行到一间静室门口,这个小太监弯着身子,恭声道:“祖宗,林昭士子到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静室里面传来一阵动静,然后静室的门缓缓打开,一个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但是精神还算矍铄的老人家,站在门后,他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赞叹道:“好俊朗的后生,不愧是誉满京城的才子。” 林昭只抬头看了这人一眼,便微微欠身:“学生林昭,见过……公公。” 他说“公公”的时候,刻意停顿了一下,意思是不知道老头姓什么,有询问的意思。 卫忠在御前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到了极致,闻言笑了笑,开口道:“老夫姓卫,蒙圣人赐了个忠字,你称呼我卫公公便好。” 林昭再次欠身:“卫公公。” 大周的宦官,虽然不至于权倾朝野,但是毕竟总揽皇城诸事,有些受宠的宦官还可以接触到北衙禁军的兵权,替天子执符,颇为权重。 眼前的这个老太监,虽然不知道在皇城里是个什么职司,但是能够出宫代行天子意志,在宫中应该地位不低才对。 通报了名号之后,卫忠让开身子,对着林昭笑道:“林公子进来一叙?” 林昭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等他走进去之后,卫忠对着门口的小太监淡淡的说道:“守着门口,任何人不许进来。” 小太监立刻道:“孙儿遵命。” 国子监的静室之中,事事燃烧檀香,颇为静谧,此时静室里的桌子上,已经泡好了香茗,林昭进来之后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等卫忠落座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卫忠的对面。 老太监坐下来之后,低头喝了口茶水,然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林公子可知,咱家为何要来国子监见你?” 林昭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是圣人的意思?” 卫忠笑了笑,开口道:“这个不难猜,林公子再猜一猜,圣人因何要咱家来寻你?”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大约是……因为那本小册子的原因。” 这个其实也不难猜,林昭一个小小的太学生,本来再怎么蹦哒,也不可能惊动宫中,更不可能惊动天子,甚至让天子专门派了个人到国子监来找他。 想来想去,也只有因为长安风的原因了。 确切来说,应该是因为长安风新出的那个第三版块的原因。 毕竟之前小册子已经出了七期,都相安无事,今日第八期刚刚印发,便有人过来寻他了。 想到这里,林昭心中凛然。 他本来因为,长安风这种小册子,即便会惊动朝廷,也是在它发挥政治作用之后,眼下应该不怎么起眼才是,但是今日长安风才稍有异动,宫中就已经做出反应了。 看来长安诸事,尽在圣人眼底啊…… “林公子果然是个聪慧之人。” 卫忠抚掌称赞,然后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册长安风,放在了桌子上,笑着说道:“这个小册子,应该是出自林公子手笔,如今已经风靡长安城,圣人想问一问林公子,这后面的长安旬报,是什么意思?” 林昭低头苦笑道:“卫公公有所不知,这东西第一期确实是出自学生之手,但是后来,便渐渐是国子监……的人在弄,学生只负责写西行记,其他的东西,都是其他的编撰负责,如今的长安风,已经与学生没有太大干系了……” 卫公公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他呵呵一笑,又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摆在了林昭面前,淡淡的说道:“这是长安风第一期的初稿,应该是出自林公子之手。” 说到这里,老太监把手指向初稿的最后一部分。 初稿的最后一部分是一片空白,但是在那一片空白上,写了四个字。 长安旬报。 林昭看着眼前的初稿,满脸震惊,这份初稿显然不是原稿,而是有人誊抄出来的,之所以一眼可以分辨出来,是因为誊抄之人的字迹,与林昭截然不同。 嗯……字写的要比林昭好看得多。 让林昭震惊的不是字迹,而是他誊抄的非常精细,就连涂改的部分,也誊抄了进去。 看来……长安风的编撰队伍,不纯洁啊! 老太监把干枯的手指,指向长安旬报四个字,然后淡淡的说道:“这个部分,在林公子所写的初稿上就有,只是前几期一直没有写出来而已,另外,这四个字还有涂改……” 他抬头看向林昭,呵呵一笑,但是笑得很是不好听。 “还请林公子赐教,这长安旬报,到底是何用意,以及被涂改掉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被涂改掉的几个字,自然是“长安周报”了,那时候林昭取名不太谨慎,跟林简沟通了之后,才把长安周报改成了长安旬报。 林三郎看着眼前的初稿,目瞪口呆,良久之后,他才苦笑道:“公公真是神通广大,此时想必学生已经被查了个干干净净。” 卫老太监呵呵一笑:“林公子多心了,长安的人手也没有那么空闲,只是简单打听了一番林公子的家世而已。” 他目光重新看向这份初稿,缓缓问道:“林公子还没有回答咱家,这长安旬报,是何用意?” 林三郎心中一凛,然后起身对着卫忠拱了拱手,低声问道:“敢问卫公公,是代圣人问事么?” 卫老太监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声音平静:“咱家只要走出宫门,便是代圣人行走,自然是代圣人问事。” 林昭这才咬了咬牙,低声开口道:“所谓长安旬报,是指收集长安十日之新闻要闻,汇编其上,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便能陈长安诸事于纸上,大开京都黎庶之眼界……” 林昭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 老太监慢慢的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笑呵呵的问道:“怕用处不止于此罢?” 第一百三十章 大内总管! 从进入这个静室,一直到走出来,前后大约有大半个时辰左右,走出这间静室之后,林三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背后却已经出了不少的冷汗。 从静室出来之后,林昭便回了自己的学舍,刚走进去,两个舍友便围了上来,齐宣拉着林昭的袖子,问道:“三郎,是宫里的人么?” 周胖子相对来说就要不正经一些,他笑嘻嘻的看着林昭:“莫非是宫里的哪个公主,看上了老三,想要让老三去尚公主?” 林昭在本家行三,在这个学舍里同样年纪最小,排行第三,三个月下来他们都混熟了,周德便称呼他为老三。 不过齐宣虽然比他年纪小,但是周德却不敢称呼齐宣为“老二”。 林昭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苦笑道:“是宫里的人。” 说着,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才继续开口道:“二位兄长,今日内廷之人来寻我的事情,莫要传了出去,否则会给咱们三个人都招来麻烦。” “这个三郎放心。” 齐宣瞥了一眼周德,开口道:“我等都是官宦人家,晓得厉害,不能说的自然不会说。” 周德也表态道:“我这个人,虽然有些胡闹,但也知道轻重,不会说出去的。” 说完这句话,周胖子有些好奇的看向林昭:“不过老三,宫里的人找你做什么,难道……” 他目光古怪:“难道你真的姓李不成?” “莫胡说。” 林昭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是正儿八经的越州林氏出身,从小在越州长大的。” 周胖子呵呵一笑:“你听听你现在的口音,再过几个月,你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了,哪里还是什么越州人?” 越州地处江南,口音是比较重的,林昭刚来长安的时候,有时候说话快了,旁人便听不分明,如今三个月过去,他的官话已经说的很好,满是长安口音。 林昭不再搭理这个胖子,继续说道:“宫里是因为长安风找我,这个小册子其中牵涉甚广……” 说到这里,他瞥了两个人一眼,开口道:“恐怕我愿意说,二位也不愿听。” 周德本来是坐着的,闻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开口道:“这种事情,我也懒得听,肚子饿了,我出去寻些吃食。” 周德这个人,有时候做事是有些胡闹,而且沉迷女色,但是他并不蠢笨,甚至颇有些生存的智慧,不该听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听的。 周德走远之后,齐宣手里拿了本小册子,翻到了最后几页,开口问道:“可是这个什么长安旬报,惹出了宫里的人?” 林昭无奈的点了点头:“大约如此。” “此事本就牵涉东宫,如今宫里的人也插手进来,齐兄便不要过问了,丹阳长公主府能够置身事外,是天大的福分,齐兄没有道理掺和进来。” 齐宣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一无功名,二无职事,想插手也插手不进去,况且这件事我家确实没法过问。” “不过长安城里的事情,为兄还是知道不少的,三郎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还真有一个问题要问齐兄。”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门口关上了房门,然后回到齐宣身边,低声道:“齐兄知道宫里有一个叫做卫忠的老宦官么?” 听到卫忠这个名字,齐宣顿时瞪大了眼睛,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愣愣的问道:“三郎你,刚才去见了……卫忠?” 林昭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是,就在国子监的静室里,这个老宦官……看起来颇为吓人,不知道在宫里任什么职事。” “司宫台的首魁!” 齐大公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如今应该是叫做内侍省,卫忠是内侍省的两个太监之一,另外一个太监,是他的义子。” 林昭现在只是搞懂了长安外廷的官制,对于内庭还不太分明,有些茫然的问道:“很大么?” 齐宣无奈道:“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大内总管。” “只要是住在宫里的人,除了姓李的,其他都归他管。” “那这个大内总管还挺清闲的。”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着齐宣道:“宫里那么多事他不管,却跑到国子监来见我这个一文不名的太学生。” “卫太监极少出宫。” 齐宣目光有些怪异,低声道:“他跟了圣人几十年,但凡出宫,大多都是去各尚书宰辅家里,代圣人言事,如今却亲自到国子监来见你,我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林三郎倒是很洒脱,他摆了摆手之后,开口道:“除了这件事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麻烦齐兄。” “你说就是。” 齐宣这会儿看向林昭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他缓缓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开口道:“能帮上忙的,我不会推脱。” “额……那个……”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假如我见到了圣人,应该行何种礼数啊?我在越州,没有学过这些……” 刚刚坐回椅子上的齐大公子,再一次跳了起来,他站在林昭面前,目光更诡异了:“三郎的意思是,你要进宫去见陛下了?” “齐兄小声一些。” 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莫要给人听了去,那个卫太监让我不要声张,莫要给外人知道。” 齐大公子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看着林昭,苦笑道:“我是圣人的亲外甥,上次见他,也是在年节的时候了,私下里想见上一面颇为不易,如今,眼下圣人竟然派了卫忠来请三郎你进宫……” 他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如今不止周德怀疑,就连我也要怀疑,三郎你是不是姓李了。” “陛下召我进宫,应该是因为公事而不是私事。” 林昭无奈道:“齐兄莫要开玩笑,我确实姓林,千真万确。” 说着,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接近申时了。 “齐兄快教我一些,等天黑了,我应该就要进宫去了。” 齐宣这才点了点头,开始教授林昭一些宫廷之中的礼仪,这些礼仪颇为繁复,等林昭勉强学出了一点样子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时间来到了巳时。 林昭走出学舍,临走之前对着齐宣交待道:“齐兄,外人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出去办事去了,千万莫要提起进宫之事。” 齐宣若有所思:“大宗师问起也不说么?” 林三郎很坚决的摇了摇头:“七叔那里,我会跟他说。” 交代完之后,林昭踏着月色离开了国子监。 此时,国子监门口,已经有一顶小轿子等候多时了。 第一百三十一 太极宫林三郎 这是一顶极不起眼的轿子,放在长安这种地方,甚至略有些丢脸面,不过它却轻而易举的穿过了朱雀门,一路进了宫城。 宫城与皇城截然不同,朝廷的大部分衙门都在皇城之中,皇城可以说是朝廷所在,而宫城,才是天子居所,才是天家所在。 朝廷里,轿子能进皇城的人并不在少数,但是轿子能进宫城的,便几乎没有了,这顶并不怎么起眼的轿子,乃是司宫台专门用来接人进宫的轿子,自然无人敢拦。 林昭坐在轿子里,心中惴惴不安。 即便他在心里无数次的对自己说,皇帝也是普通人,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事到临头,他心中还是难免有些畏惧。 毕竟他即将要见的人,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了。 虽然此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但是心中紧张总是难免的。 夜色之下,轿子在皇城之中穿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停下,然后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林公子,太极宫到了,您下轿罢。” 林昭这才深呼吸了一口气,弯身走下轿子,下轿之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正要好好打量打量深宫是个什么模样的时候,这个小太监便低头道:“林公子,祖宗已经在里面等您了,您随我来。” 林昭这才点头,开口道:“有劳公公。” 这个小太监,正是白天跟着卫忠一起去国子监的那一个,看起来年龄差不多与林昭相仿,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听到这句“公公”,这个小太监心中颇为欢喜,他进宫不久,地位又不高,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客气。 很快,他就把林昭带到了一处偏殿之中,卫忠已经在这处偏殿等候了许久。 不同于白天只穿了一身朴素的灰衣,此时的卫老太监,一身织锦的紫袍,看起来颇为贵重,整个人也比白天的时候,多出了一些莫名的气势。 “林公子到了。” 林昭上前两步,对着卫公公拱手道:“学生到了。” “圣人还在书房批阅奏书,这会儿暂时没空见林公子,林公子且在这里等候片刻,等圣人空出闲来,咱家再派人唤林公子进去。” 见领导,自然是不能怕等的,林昭立刻低头,开口道:“学生遵命。” 卫公公这才回头看向那个小太监,淡淡的说道:“去给林公子搬个凳子,泡壶茶,端两盘点心过来,今日政事堂送过来的奏书不少,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 小太监慌忙点头:“奴婢晓得。” 卫忠又吩咐了几句,跟林昭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偏殿,只留下林昭一个人待在这里。 过了片刻之后,小太监果然端来了两盘点心,一壶热茶,放在林昭旁边,林三郎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茶水糕点,心中暗自摇头。 看来有的等了…… 这皇帝也不靠谱,把自己找过来就算了,还要自己干巴巴的坐在这里等着。 整个大周,见过天子的人也是屈指可数,换作大周任何一个人过来,知道自己要觐见天子的话,恐怕等上一天一夜也都心甘情愿,整个大周,也只有林昭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会有这种想法。 …… 在这处偏殿里,林昭只简单吃了两块糕点,又喝了一杯茶水之后,便没有再继续下口了,毕竟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召见,这个时候要是吃多了闹肚子,会很尴尬。 在这处偏殿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直等到林昭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一身紫衣的卫太监,才回到了这处偏殿里,对着林昭笑了笑:“林公子,圣人召见。” 林昭这会儿眼睛都快合上了,闻言骤然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起来,他慌忙起身,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跟在卫太监身后,走进了大周皇帝的书房。 走进天子的书房之后,林昭下意识的左右打量了一眼,才发现这个书房,只比国子监学舍大上一些,也就是说大约在六七十平左右,虽然对于一个书房来说,它已经足够庞大,但是远比林昭想象中的天子书房要小很多。 按照齐宣先前所教,到了天子面前不能抬头,林昭就一直低着头走在卫忠身后,走了七八之后,就看到自己身前的老太监跪了下来,语气恭谨:“陛下,国子监林昭带到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跟着卫忠跪倒在地上,伏地叩首道:“草民林昭,叩见圣人,圣人金安。” “朕躬安。” 软榻上的天子下意识的回应了一句,然后才反应过来,看向跪伏在地上的林昭,面色古怪:“朕听说你是刚从越州到长安的,这御前规矩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一般是在朝堂做官的,或者是长安的勋贵,才会与天子问安。 “回陛下。” 林昭仍旧跪地叩首,恭声道:“草民得蒙圣恩,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同舍的师兄乃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齐师兄,今日临进宫之前,草民与齐师兄请教了一些宫中的规矩。” “丹阳家的?” 天子微微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是她家的老大?” “正是齐宣师兄。” “这倒是巧了,朕还不知道你与朕的外甥同住一屋。” 一旁的卫忠顺势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老奴倒是知道这件事,但是因为并不重要,便没有通报陛下,请陛下降罪……” “罢了,你们都起身罢。” 天子挥了挥袖子,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朕不喜跪拜。” 林昭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他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眼前的这位皇帝陛下,看起来与普通的小老头并无什么分别,两鬓惨败,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只是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没有什么暮气沉沉的感觉。 皇帝面前,是不能抬头的,林昭只瞥了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 “知道朕唤你来何事么?” 皇帝伸了个懒腰之后,又打了个哈欠,看向林昭。 林三郎低着头,恭声道:“回陛下,卫公公白日的时候,与草民提过一些,是因为那个小册子的事情。” “不错,是因为那个小册子的事。” 天子面色平静,开口问道:“下午的时候,卫忠与我说过一些你说的话,但是讲的不太分明,如今你当真朕的面,好好与朕说说清楚,长安风弄出所谓新闻,用意何在?” 林三郎咽了口口水,然后开口道:“回陛下,所谓新闻,便是记述时事……究其本质,是为了操纵或者引导舆论。” 天子微微皱眉,开口问道:“如何操纵引导?” 话说到这里,林三郎再无犹豫,咬牙道。 “平日里同一件事情,各人看法均不相同,但是只要记述在纸上,旁人看到的就只会是撰稿人的态度与意见……” “撰稿之人如何写,世人便会如何看……” 今天在外面过节,晚点更新~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皇帝给的好处 此时此刻,林昭不得不实话实说。 因为这个小册子,迟早会显露出它真实的作用,东宫迟早会把它变成政治工具,终有一天,它的原貌会原原本本的展现在天子面前。 如果林昭现在缄口不言,到时候,他最少也是一个欺君之罪! 毕竟这东西的初稿就是他弄出来的,旁人可以推脱一句不知,他却不能推脱不知。 即便林昭心里很清楚,天子与东宫之间在某些方面并不是一条心,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东宫了,皇帝当面问话,哪里能说假话? 一句话不慎,便要人头落地! 天子微微皱眉,重新把那本小册子拿到手里,然后翻到了最后几页,一边看一边疑惑道:“你与朕说一说,单单记述时事,如何能够参杂个人看法进去?” “陛下,这很简单……” 此时林昭心中的紧张,已经渐渐平缓了一些,他开口道:“记述时事,虽然不容易篡改真相,但是却可以以春秋笔法略过其中一部分过程,有些事情,只要简省两三个字,在外人看来,便截然不同了。” 林昭低着头,开口道:“比方说,假如长安城里的一个恶霸,与同坊的混混厮斗,伤人颇重,若小册子记述此事,写这个恶霸乃是一个孝子,绝口不提他平日里的恶行,只说对方之恶,那么众口一词之下,这个恶霸即便伤了人,也很可能安然无恙。”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而这恶霸的确是一个孝子,小册子没有记述半句谎言,但是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改变读者的看法。” 天子合上手中的册子,沉声道:“如你所说,两人厮斗,如伤人过重,京兆府自然会插手进来,将这恶霸拿入大狱问罪,区区一个小册子,岂能动摇司法?” “民心不可逆。” 林昭恭敬低头道:“如果只一个这么恶霸,舆论自然不能动摇司法,但是如果京兆府的做法一直与舆论相悖,一百次,一千次,时间长了,京兆府便会尽失民心……” 听到“民心”两个字,原本云淡风轻的天子,这才脸色微变,他看向手中的小册子,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低头道:“陛下,此物虽是草民所创,但是草民弄出此物之后,便想到了其中的凶险,因此与家叔商量的时候,便与他提过,这东西应该掌握在朝廷手中,免得为奸人所用。” “因此,这个长安风,乃是由国子监出面印制,这几个月来,家叔应该也上书过朝廷提起此事,要把刊发新闻之权,收归朝廷……” “收归朝廷?” 天子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声音不咸不淡:“怕是收归国子监,收归东宫罢?” 林昭额头冒汗,跪伏在地上,俯首道:“陛下,此物源出活字,去岁家叔在越州读书,闲暇时生出了活字灵感,与草民商议之后,一齐创出了活字,因草民家贫,就想着用这种新东西挣点钱,所以就在越州印了几期故事书,那些故事书现在越州还在印发,陛下可以派人去越州查验……” “蒙天恩到长安之后,草民这才想把越州的东西在长安复现,因此才有了这些小册子,此物虽是草民所作,但时至今日,除却西行记之外,这东西已经与草民没有什么关系了……” 林三郎声音低声道:“在草民心中,国子监便是朝廷,至于东宫,草民一无所知……” 林昭这番话,把自己摘得很干净。 的确,对他一个太学生来说,国子监便是朝廷,给国子监出主意,便是给朝廷出主意,至于朝廷内部的派系之争,与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生,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请圣人明鉴…” 说完这番话之后,林昭便闭口不言,整个太极宫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已经两鬓斑白的天子,静静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人,面无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卫忠。” 老太监立刻走了出来,跪伏在天子面前,声音恭谨:“奴婢在。” “去查一查。” 卫忠立刻点头:“奴婢明白。” 主仆二人多年,他们两个人之间已经极有默契,天子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旁人听不明白,但是卫忠却立刻就明白了。 天子的意思是,查林昭所说的每一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太监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退出了太极宫。 卫忠离开之后片刻,天子才开口道:“起来说话罢。” 林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不管你有没有欺君,终归是个人才,朕是个爱才之人。” 天子缓缓说道:“如今这个小册子,除了那个猴儿之外,你还参与了什么?” 林昭摇了摇头:“回圣人,草民没有参与其中了,不过每一期刊发的前几天,他们都会把原稿送到草民这里一份,给草民看一看。” 林三郎微微苦笑:“说是让我看看有什么修改地方,但是草民从未修改过,除此之外,草民还在长安风里挂了一个总编撰的虚职,不过因为在国子监读书,草民平日里大多专心科考,没有参与过编撰的职事。” “总……编撰……” 皇帝陛下低头琢磨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林昭,淡淡一笑:“听起来挺唬人的,倒像是翰林院的差事。” 林昭低头不言。 天子顿了顿,开口道:“自今日起,这个小册子每一期的初稿,送到你那里之后,你便往宫里送一份,刊发之前的三天,朕要看到其中的内容。” 林昭连忙点头应下。 “朕这个人,从不让人吃亏,你帮朕办事,朕自然会给你好处,等卫忠查清楚了你今日所言俱是真话的时候,朕便会把你这个总编撰的差事落到实处。” 说到这里,天子看了一眼自己桌子上的小册子,缓缓说道:“到时候,这东西才真正是朝廷的东西。” 林昭对着天子躬身拱手,苦笑道:“陛下,草民不敢欺君,刚才所说,自然句句属实,只不过草民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既然蒙圣恩进了太学,自然以科考为重,这个总编撰的差事,草民万万不敢领受……” “朕让你做你便去做。” 天子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目光却仍然在桌子上的小册子上,他若有所思:“你若没有骗朕,这个差事便只能落在你的头上,至于科考……”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到时候朕自然会给你一个进士的功名,便当作是你替朕办事的好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双面间谍? 大周的科考,自世宗皇帝正式立下规矩之后,一直管制极严,历朝历代,都把科考奉为国之根本,若有胆大包天之辈敢在这个上面做文章,一旦被查出来,便会掀起大狱,动辄牵连数百人以上。 莫说进士科舞弊,就是明经科以及其他制科舞弊,主考官最少都是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到了如今朝廷里的官员,甚少有人敢在科考上面做文章,哪怕是累世勋贵,几代相门,考不中就是考不中,没有什么偏门好走。 这些官二代们或许可以因为长辈推荐做官,但是即便成了朝堂大员,身上也永远没有功名,永远会留下遗憾。 但是…… 主考官不能作弊,不代表皇帝不能作弊,不管在哪个朝代,只要不碰到那种直肠子的愣头青,皇帝的意志都是碾压一切规矩的,只要林昭参与科考的时候,不是太过难看,一个进士功名,只是皇帝一句话甚至一个暗示的事情而已。 不得不说,林昭心动了… 虽然他两世为人,到现在也算是饱读诗书,在国子监里的这几个月,也看了不少文章,听了不少课程,但是对于考中进士,他是没有什么信心的。 一个国家不知道多少读书人,没年进士科只取三四十人,无数才智惊人之辈,在这条独木桥上挤的头破血流,林昭自认聪明,但是未见得就一定能够在科场上胜人一筹。 毕竟,像林元达那种科场天才,乃是少之又少的存在。 按照林昭自己的想法,如果考三年进士还是中不了,他就只能转考明经,这样一来虽然出身低了一些,但是有长安城里的这些关系,至少谋个官位不成问题,有了官身,在这个时代便有了一些自保之力。 可是如今,皇帝把进士功名,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今年才十四岁啊,如果年底报名,明年开年就可以考试,也就是说…… 十五岁的进士! 这个记录不仅打破了林元达的记录,甚至打破了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记录,到时候他林三郎,立刻就会名扬天下!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跪在地上,低头道:“草民,多谢陛下恩德。” 看到林昭这个样子,天子微微有些诧异,他笑了笑:“朕还以为你会拒绝朕的条件,然后大义凛然的说上一句功名只在书中,不在书外。” 天子饶有兴趣的看了看林昭:“没想到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却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一些读书人读一辈子书,也未必有你这般圆滑世故。” 林昭微微低头,沉声道:“草民进京求功名,所求也只在为朝廷尽力,为百姓尽心而已,科考对于草民来说,只是手段,非是目的。” 说到这里,林昭低声道:“再有就是,草民之前的那些读书贤人们,未必就全然不懂世故圆滑,只是他们不愿意屈从世故而已。” 天子呵呵一笑:“不愧是写出西行记的猴儿,小小年纪,说起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他看着林昭,淡淡的问道:“如此说来,你林昭小小年纪就这般世故,这般圆滑,乃是屈从了?” 林昭摇了摇头,恭声道:“草民生来如此,无有屈从一说。” 古往今来,总有一些刚烈之辈,不愿意被世道改变,不愿意屈从世故,至始至终坚持自我,后世之时价值观受到西方冲击,许多人便开始嘲讽这些人,或者说他们邀名买直,或者说他们愣头青,死脑筋等等。 但是在林昭看来,虽然不同时代的价值观不同,但是历史上的某些人,总是值得尊敬的。 毕竟这些人身上,有着后世之人身上少之又少的“气节”二字。 天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打了个哈欠道:“今日天色晚了,朕这里不方便留客,你且回国子监去罢。” “稍后,朕派人送你出宫。” 林三郎长松了一口气,低头道:“草民拜别圣人。” 天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离开了书房。 林昭在书房里等候了一会儿之后,就有一个中年太监赶了过来,把他引出了天子书房,坐到了来时的那顶小轿子里。 小轿子晃悠悠的出了宫门,一路朝着国子监走去。 坐在轿子里的林三郎,心中思绪万千。 按照常规的阵营划分来说,他的叔叔林元达,是铁铁的太子一党,而他也自然就跟着林简成了太子一党。 依照齐宣先前所说,自太子成年之后,天子便渐渐对东宫有了防备之心,从而扶植起了一个康氏与东宫打擂台,按照这个思路来说,天子在某些方面,与东宫是敌对的。 而林昭这个原先的太子一党,经过今晚上之后,身份就变得有些模糊了…… 确切的说,他是被一个进士功名给收买了! 因为他先前在太极宫里,除却隐瞒了林简创造活字这件事情之外,其他的部分都没有说谎,任卫忠去查,也不太可能查出什么破绽,所以他与皇帝的这份交易,多半是能完成的。 想到这里,林三郎坐在轿子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那我现在算什么……双面间谍?”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就摇了摇头。 如今的自己,并不能算是东宫的人,只能算是国子监大宗师林元达的人,而林元达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天子的,从这方面来说,林昭并没有什么问题。 林三郎在心中说服了自己,然后缓缓低语:“要说抱大腿,当然是皇帝的大腿更粗,现在要考虑的是,能不能既抱上皇帝的大腿,又不放开七叔的大腿……” “这可是个技术活啊。” 局势纷繁错乱,林昭的心思也颇为繁复,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轿子已经在国子监门口停了下来,负责送他的是宫中的四个侍卫,轿帘掀开之后,林昭走下轿子,还不等他向四人致谢,这四个人就已经抬着轿子,飞一般的远走了。 林昭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国子监,守门的两个衙差认得他,如同没有看见人一样,就这么放他进去了。 进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很快摸到了自己学舍门口,他伸出手来,轻轻敲了敲门。 “齐兄,快开门,我回来了。” 三个人虽然住在一个学舍里,但是周德十天之中,大概只有两三天是住在国子监里的,因此这个学舍常常只有齐宣一个人在住。 房门很快被打开。 只穿了一身里衣的齐大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满脸好奇。 “三郎,见到圣人了?圣人召你做什么?” 林昭这会儿已经颇为疲累,进了学舍之后,便一头倒在了床上,随口敷衍了一句。 “圣人召我询问那个猴儿后来怎么样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兰陵笑笑生 见了一面皇帝,并没有给林昭的生活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正常起床,准备与齐宣一起去学堂听讲。 毕竟面圣这件事,目前来说还算是一个秘密,就连齐宣林昭也没有跟他说其中的细节,自然更不能与外人炫耀,就目前来说,他仍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学生。 不过这件事还是得跟林简通通气的,林昭准备找机会去见一次林简,或者直接去平康坊林家,登门拜访一次。 走在路上的时候,齐宣一直追问:“三郎,昨夜到底……” 林昭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圣人说猴儿很有意思,让我多写一些出来,与他解闷。” “对了齐兄,今天是谁讲学?” 齐宣知道林昭不愿意把自己,或者说不愿意把丹阳长公主府牵扯进去,闻言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今日应该是国子博士周昌明讲学,周博士在国子监名声虽然不好,但是拥趸也有不少,咱们要走快一些,不然便只能站着听了。” 说完,两个人步伐加快,朝着学堂走去。 国子博士周昌明,早年考进士屡试不第,一怒之下便去考了明经,结果第一次明经便中了,中了明经之后,过了两年便被安排进国子监太学做助教,因为不怎么会做官,十多年时间里也只是从国子监助教升为了国子监博士。 因为俸禄不是很高,再加上他酷爱饮酒,而且常喝好酒,再加上比较喜欢买书,常常发了俸禄没几天便花销一空,导致这位画技极好的太学博士,偶尔还会去东市街卖画,到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还会卖春宫图。 好在作为太学生们的老师,周博士还是有些节操的,不到逼不得已,一般不会画春宫去卖,以至于长安城里出自周昌明亲手的春宫图并不是很多,周德手中的那一卷,便是难得的“真迹”。 这位太学博士虽然不怎么正经,但是还是很敬业的,该来太学讲学的时候,他从来也不落下,而且他学问极高,可以说是博古通今,讲起课来深入浅出,很有意思,以至于每一次讲学,基本上都是座无虚席。 林昭来到国子监已经三个月时间了,这三个月时间里,他听了不少博士讲课,只有这位周博士最得他的心意,因此经常过来听周昌明讲课。 这位周博士,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还是孤身一人,也不不修边幅,大咧咧的坐在讲台上讲完了之后,便懒洋洋的起身离开,临走之前,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那边那个少年人,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你。” 林昭愕然起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老师找我?” 周昌明点了点头,负手离开学堂,林昭挠了挠头,转身与齐宣打了声招呼,便迈步跟了出去。 毕竟昨天晚上连皇帝得都见了,这会儿再见一个老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周昌明背负双手走在前面,不多时走进了一间书房。 国子监占据了半个务本坊,占地极大,国子监里的博士们,一般都是学问精深之人,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书房,用来读书著文。 走进了周昌明书房之后,林昭微微欠身,笑着说道:“周师找学生何事?” 听到林昭这个称呼,胡茬有些散乱的周昌明,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太学里,这么称呼我的人还真不多。” 林三郎面色严肃,开口道:“学生自进太学以来,已经听先生讲学七八次,受益匪浅,称先生一声老师,乃是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况且学生听周师讲课,只觉得语句之间颇有正气,有浩然之风,可见周师乃是一个谦谦君子,因此学生相信,先生绝非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周昌明在国子监里,名声颇为不好, 一来是因为他在长安卖春宫图,坏了国子监的名声,二来是因为坊间传闻,这位国子博士喜好眠花宿柳,经常住在平康坊不肯回家,乃是一个酒色之人。 周昌明打量了林昭一眼,呵呵一笑:“世人毁我谤我,都无关紧要,我也懒得理会他们,难得太学里还有你这么一个慧眼如珠的学生,如此了解为师。” 说着,他看了看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有些无奈的看了周昌明一眼,开口道:“学生林昭,越州人士。” “对,林昭。” 周昌明猛然醒悟,开口道:“最近记性越来越不成了,昨天我还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今日便差点忘了。” 林昭小心翼翼的看了这人一眼:“周师知道我?” “自然知道,昨天有人与我说了。” 周昌明笑呵呵的看着林昭,开口道:“他们说,你是东市最出名的书商之一,长安风便是你弄出来的。” 林昭表情有些古怪,他摇了摇头道:“先生误会了,长安风上的西行记是学生所写,但是长安风乃是国子监所制,与学生没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重要。” 周昌明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再自己的怀里摸索了一番,最终摸索出了一本装订简陋的书籍。 与其说是装订,不如说是把几十页纸,随意装订在了一起。 林昭有些不解,开口问道:“先生,这是何物?” “我写的书。” 周昌明面色严肃,低声道:“这书是我三年前所写,长安各书铺一直不肯替我刻雕版,听说你在东市有书铺的门路,为师想让你帮我印个几千本出来。” 说到这里,他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 “到时候售书所得,咱们三七分账,为师只拿七成。” 林昭接过这本装订简陋的书籍,拿过来刚翻了两页,便愣在了当场! 他目瞪口呆,又往前翻了几页,才在扉页上看到了三个字的书名。 《玉齐春》。 看前几页的内容,应该是写前齐的一本艳书。 沉默片刻之后,林昭才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国子博士,喃喃道:“先生,你写这个……” “不犯法吗?” 周昌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也有些心虚,他小声问道:“这个……犯法吗?” 林昭看着手中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不管这东西在长安城犯不犯法,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肯定是犯法的,按照另一个世界的规矩来办,这会儿周昌明多半都已经被请去喝茶了! 不过长安的风气,还是相对开放一些的,这东西到底犯法不犯法,还有待商榷。 他拿着手中的稿子,沉默了许久,然后又翻开看了几页,最终缓缓说道:“周师,这东西我可以帮忙给你印出来,我也可以去帮你售卖,但是事后的报酬,咱们要提前说好才行。” “怎么,你嫌三成不够?” 周昌明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你一个少年人,做生意还挺精明,这样罢,这东西你拿去,所得收益咱们五五分账就是。” “周师,虽然咱们算是师徒关系,但是还是按照规矩办事。” 林三郎面色严肃,开口道:“这东西印出来纸张墨水都是我出,后期售卖也有成本,按照规矩,我只能给你一成的收益。” 听到“一成”值得数字,周博士脸色一黑,劈手就要把自己的稿子夺回来。 林昭任由他拿走,自顾自的说道:“不过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可以给先生两成的收入。” 其实林昭给出的这个条件,还是非常厚道的,毕竟在他上辈子的那个世界,版税连一成都是不到的。 之所以他能给出两成,是因为他有把握把这东西高价卖出去。 见周昌明还是有些犹豫,林昭开口道:“周师如果还不肯答应,那这样罢,我花一百贯,把这稿子买下来,此后收益,与先生再无干系,如何?” “成交!” 周昌明闻言眼睛一亮,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拿一百贯钱,这稿子就是你的了,署上你的名字都成!” 林昭翻了个白眼:“这种东西,我一个太学生,哪里能够署名?” “恐怕先生你也不好署名罢?” 周昌明咳嗽了一声,没有答话。 林昭微微一笑:“这样罢,我给先生取一个笔名如何?” 周昌明心中惦记自己的一百贯钱,闻言开口道:“说来听听。” “先生应该是兰陵人罢?” 林昭开口问道。 “我不是。” 周昌明连忙摇头:“我祖籍江州!” “既然先生是兰陵人,那就好办了。” 林昭仿佛没有听到周昌明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既然先生是兰陵人,毕竟就叫做兰陵笑笑生如何?”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光天化日 就这样,林昭与周昌明约定明日在安仁坊的柜坊交付一百贯钱之后,便离开了周昌明的书房,回到了自己的学舍。 这个时代,大笔现金交易是颇为麻烦的,毕竟一贯钱拿在手里就不轻了,一百贯钱基本不可能随身携带,林昭想要给周昌明一百贯钱,第一种办法是给周昌明金银之类的贵金属,算作一百贯钱,其二就是在长安各大柜坊里去兑换。 林昭身上是有几千贯钱的,不过因为他没有宅邸,只能存在长安的柜坊里,每个月还要交钱,用来当做这笔钱的保管费。 对于这个世界的银行业,林昭也是有过考量的,只要他有足够的资本,开起来一家柜坊,有了一定的信用之后,都不用给利息,只要提供免费存款业务,便可以吸纳到一笔巨大的资金,到时候用来投资一些“新兴产业”,便是一本万利。 不过这件事,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还是太早了。 一来是如今的大周信用体系并不健全,长安城里的几个柜坊,无一不是百年或者近百年的字号,新建立起来的柜坊,很难得到新任。 二来是他也没有足够的钱以及足够的精力去弄这个行业。 最关键的是,这个世道,有钱没有什么用处,哪怕他林大官人将来富可敌国,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之后,家破人亡,只在旁人一念之间。 林昭刚刚推开学舍的大门,齐宣就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有些好奇的问道。 “国子博士周昌明,平日里在太学都是讲学之后便走,很少会与旁人说话,怎么今日把三郎叫去了?” 林昭犹豫了一番,从袖子里取出那个稿子,开口道:“齐兄一看就知。” 齐宣有些好奇的接过去看了看,只翻了两三页,这位大公子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怪异,又往后翻了几页之后,他才恋恋不舍的合上稿子,开口道:“周博士怎么说也是国子博士,为人师表,焉能给你看这个东西……” 他义正言辞,批判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林昭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周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帮他把这东西印出来,拿出去售卖,齐兄应该也知道,我在东市书铺那边有些关系……” “这如何使得?!” 齐大公子瞪大了眼睛,怒斥道:“伤风败俗!” 林昭有些无奈的看向齐宣的手,开口道:“齐兄不用捏的这么紧,你要看拿去看就是,莫要把这个稿子捏坏了。” “我花了一百贯钱买的。” 周昌明本来就博古通今,文辞极为优秀,他写的东西自然与常人不一样,极其吸引人,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昭才会点头应下这件事。 齐宣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的把书稿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林昭看了看窗外,道:“快到饭点了,在饭堂吃了这么多天,有些厌了,今日我带齐兄出去吃。” 齐宣有些狐疑的看着林昭:“三郎如何转性了?为兄至今还记得,你进太学的第一天,知道饭堂的饭食免费之后,硬生生吃了三大碗。” “饭堂的厨子都认得你了!” 林三郎脸不红心不跳,开口道:“安仁坊那边有一处吃食颇为美味,齐兄与我出去就是,今日如果我不付账,你就把我押在那里。” 齐宣这才露出笑容:“好,今日便好好吃你一顿。” 就这样,两个人便结伴出了国子监,他们两个人,如今都算是太学里的名人,差役自然不敢拦着他们,任由他们离开了国子监。 片刻之后,两个人已经坐在了安仁坊附近的小摊上,小摊上还挂了一个招牌,招牌上写着四个字。 崔记面皮。 林三郎坐下来之后,熟门熟路的吆喝了一声:“老崔,两碗油泼面皮!” 崔老板很麻利的应了一声,很快两碗面皮就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 林昭立刻端起面皮,扒了好几口。 不同于林湛那样满长安乱跑,齐宣倒是很少接触这些路边摊,他学着林昭的样子吃了几口,然后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汤汁,开口笑道:“果然不错。” “当然不错了,我经常来这里吃。” 林昭头也不抬,回答道。 齐宣看了看林昭,然后开口问道:“对了三郎,圣人昨夜到底召你何事,我问你半天了,你都不肯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昭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擦了擦嘴,开口道:“是长安风的事情。” 齐宣也是个聪明人,闻言微微点头:“圣人果然要插手进来了。” 林昭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莫要说出去。” “我还有些事情,一会儿吃完之后,我便不回国子监了。” “如果有人寻我,齐兄就跟他们说,我出城散心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齐宣若有所思的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要去见大宗师?” 林昭点了点头:“是要去一趟平康坊。” “那你晚上去要好一些。” 齐宣低声道:“毕竟圣人刚见了你,这会儿宫里应该会派人盯着你的。” 林昭微微摇头:“正因为如此,必须要白天去才成,要光明正大一些。” 说着,林昭从小凳子上起身,对着齐宣笑了笑:“那份书稿,就送给齐兄看一晚上,齐兄莫要给我弄丢了,很贵的。” 齐大公子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三郎放心,我这个人向来爱惜书本,顺便我也帮你看一看,这东西有没有影射朝廷,免得你在这个上面栽跟头。”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齐宣一眼,然后回头对着老崔高声道:“老崔,记林二公子的帐!” 崔老板笑呵呵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林三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扬长而去。 目睹了两个人对话的齐大公子,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 …… 离开了安仁坊的面皮摊之后,林昭又在朱雀大街上转了一圈,然后沿着长安城了几条大路走了一圈,最终才走向平康坊。 这会儿还是下午,在光天化日之下,林昭敲响了林家的大门,很快大门打开,林家的下人把他请了进去。 此时林元达还在国子监上班,没有回家,林夫人给林昭端了杯茶,笑着问道:“记得今日不是国子监休沐的日子,三郎怎么回家里来了?” 林昭起身对着林夫人恭敬行礼,然后开口道:“来寻七叔有些事情。” 林夫人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昭。 “老爷他就在国子监,三郎要寻他,在国子监找他就是了。” 林昭苦笑道:“有些事情,只能在家里谈。” 林夫人皱了皱眉头,开口询问道:“要不要我把老爷叫回家里来?” “千万不要。” 林昭对着林夫人拱了拱手,面色严肃:“叔母不用劳神,我在家里等着七叔回来就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林三郎的猜想! 尽管已经见过了皇帝,甚至皇帝已经有意让林昭替他办事,但是林昭心里很清楚,天子这艘大船里,站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并不是什么天子离不开之人。 真正能靠得住的人,还是自己这个七叔。 因此尽管接受了皇帝的“拉拢”,但是林昭还是要跟林简通通气的,决不能见了皇帝之后,就把自己高高抬起,不把林简放在眼里。 如齐宣所说,这会儿宫里多半是派了人盯着他的,要是他大半夜来林府,或者说在国子监偷偷摸摸的去见林简,反而显得心中有鬼,还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进了平康坊,进了林家。 在林家喝了茶之后,林昭就被林夫人带到府中书房里老书,林昭在书房里寻了几本杂书,坐在书房里翻看,好容易等到傍晚时分,林简才从国子监“下班”,回到了林家。 到家之后,林简便从夫人那里得知了林昭来见他,因此脱下官服之后,便只身来到了书房里,推开了书房的房门。 这会儿林昭正在看书,觉察到有人进来之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对着林简拱手行礼:“七叔回来了。” 林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三郎有什么事情,在国子监里寻我就是了,如果有什么急事,让你叔母唤我回来也行,怎么自己一个人在我家等了一下午?” “国子监人多耳杂,说不了事情。” 林昭面色严肃,沉声道:“我要与七叔说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 林简先是愣了愣,然后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开口道:“我这书房不会有外人进来。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语气温和:“你坐下来说。” 林昭依言坐下,开口道:“七叔,今日我跟您说的事情,如无必要,不能知会东宫…” “三郎放心。” 林简点头道:“不该说的话,我谁也不会说。” 林三郎这才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七叔可能不知道,昨天有一个人来国子监寻我,在国子监静室里,与我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 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宫里的人……” 听到这里,林简微微皱眉,低声问道:“是……因为长安风?” “是。” 林昭点了点头。 “确切来说,应该是因为长安风第八期最后刊载的那些新闻,宫里一直在盯着这个小册子,从第一期到第八期,每一期刚出,就会有人送到宫里去。” “第八期一出,宫里摸不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派人过来问我。” 林简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这个小册子风靡长安,能够引起宫中注意并不奇怪,那个宫里的人,不曾为难三郎你罢?” 林昭回头看了看书房的门口,压低了声音:“七叔,来国子监见我的,是一个老宦官,名叫卫忠,我问过同舍的齐兄,他说这个老太监,是内宫的总管……” 听到卫忠这个名字之后,林简也微微色变。 他看向林昭,面色严肃:“卫忠确是内宫总管,也是本朝宦官之中,权势最重之人,跟随圣人多年,位高权重……” 他看向林昭,问道:“他……问你什么了?” “问了我一些关于长安风的事情。” 林昭看向林简,开口道:“我怕惹来麻烦,便都如实与他说了…” “做得好。”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元达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宫中耳目众多,有什么事情很难瞒过他们,三郎你能够依实情说,便不会犯错。” 说到这里,他起身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宽慰道:“这个小册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弄得宫中都注意到了你,不过既然你如实说了,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今后你安心在太学读书就是。” 他沉声道:“即便有什么麻烦,为叔也会替你担下来。”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先是看了林简一眼,然后苦笑道:“七叔,我昨天……被圣人召进宫里去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还算淡定的林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他沉默了许久,才有些艰难的开口问道:“你……见到圣人了?” 林昭点了点头,然后把昨夜在宫中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不过林昭留了个心眼,并没有跟林简提起皇帝要帮他作弊的事情,毕竟他这个七叔,乃是真才实学的科考出身,如果被他知道了自己寒窗多年考到的功名,被皇帝一句话赏了,心里多少会有一些不太舒服。 听完林昭的话之后,林元达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闭上眼睛沉思许久,然后苦笑道:“既然圣人已经开口,让你不要把进宫的事情与外人说,你今天就不应该到为叔这里来,为叔是国子监祭酒,朝廷的三品官,再大的事情无非也就是罢官夺职而已,但是三郎你现在还是白身,假如圣人知道了你来见我,可能会牵连到你。”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七叔,这件事情我昨夜思考了许久。” “如七叔所说,我是一介白身,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太学生,假如宫里只是好奇这个小册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最多也就是派个普通的太监来问一问我,而不是那位大内总管亲自过来。” “更不会把我召进宫里去,让我面见圣人。” “这个小册子虽然是我弄出来的,但是眼下却在国子监手里,天子如果想要掌控或者插手这个东西,大可以直接派人接手或者直接来找七叔你这个国子监祭酒,而不是来找我这个太学生。” 林三郎神情冷静,低声道:“我身份是不够的。” “我想了半个晚上,才想明白了一些,圣人不是要见我,而是要见七叔你,只是七叔你是国子监大宗师,你只要有什么动静,就会被人看在眼里,不像我,可以在宫中待两个时辰,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说到这里,林三郎咽了口口水。 “按照侄儿的猜想,圣人之所以见我,一来是因为的确是我弄出了长安风,二来是因为我是七叔的侄儿,圣人想看一看,七叔这个国子监祭酒,到底对朝廷是个什么态度。” 说着,林昭抬头看了林简一眼,见后者面带思索之色,他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 “按照圣人与我的约定,过一段时间,朝廷那边应该就会给我弄个总编撰名分,但是单单一个名分是不够的,还是要七叔你这个国子监大宗师的支持。” “所以我才在大中午,就跑到七叔家里来。” “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告诉宫里,我来与七叔商量了。” 说到这里,林三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当然了,这也只是侄儿的猜想,侄儿不太懂朝堂里的事情,即便想岔了,也得过来问一问七叔……”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祸在相疑 长安城里百万人,可能见过天子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真正被皇帝单独召见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的,当今天子持国三十余年,三十多年加在一起,真正被他单独召见过的人,也不会估计也就数百人而已。 当然了,那些政事堂里的宰辅们,自然是可以被反复召见的。 那么多人欲见天子而不可得,国子监里无数人每日抱柱痛哭自己怀才不遇,做梦都想见一次皇帝大展胸中所学,然而能见到皇帝的却是少之又少。 他林昭,只不过是从越州刚到长安三个月的一个普通少年,就算算上林简的关系,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官宦子弟而已,这长安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高官子弟,没道理偏偏他林三郎特殊,能得到皇帝的亲自召见。 从昨晚上到现在,林昭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就只能想到林简身上了。 林简这个人,虽然明面上是绝对的太子一党,但是他只是被人打上了东宫的标签,如他自己所说,他当年在户部做侍郎,手中权力颇大的时候,也不曾怎么偏向东宫,可以算作是一个耿直之臣。 而皇帝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弄清楚这位曾经的探花郎,如今对于朝局,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听到了林昭的这番话之后,林简沉默许久,最终才长叹了一口气。 “按照常理来说,圣人的确没有必要召你入宫。” 他神色复杂,开口道:“陛下乃是大周的天子,他有什么吩咐,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当照办,如果陛下要把长安风交到三郎你的手里,那么为叔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可是东宫不可能没有意见。” 林昭缓缓说道:“七叔能够对抗东宫的意志么?” 这一次,林简回答的毫不犹豫,他开口道:“为人臣子,自然是听君父的,而不是听储君的,如果圣人要立新后,要立新储,我自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便是因此而死,也是分所当为,但是此事并不干涉储君之位,若圣人要借三郎之手接手这本小册子,国子监绝没有什么二话。” “至于东宫那边……” 林简默然道:“我做翰林的时候,是在东宫讲学过,但是并不算东宫属官,东宫也没有权力节制国子监,东宫真有什么意见的时候,由为叔出面与东宫分说就是。” 在这个方面,林简表现的十分清醒,或者说,他的政治立场是十分鲜明的。 这位探花郎的意思很简单,他是朝廷的官员,自然是皇帝的臣子,虽然他在储君之争上绝对支持太子,但是在此事之外,他仍旧是听朝廷的,而不是听东宫的。 当然了,既然宫里插了手,那位生性谨慎的太子殿下,多半不会因为这件事,与宫里有什么冲突。 说到这里,林元达对着林昭,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这个小册子还是我去东宫与太子殿下提起,借着太子殿下在东市的铺面弄起来的,如今宫中问起,我又倾向于宫中,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太子殿下。” 林简现在的处境,颇为尴尬。 他这个人,算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因为读圣贤书,所以他支持立嫡立长,因为忧心皇帝可能会易储动摇国本,因此他在重新入京之后,开始慢慢倒向东宫。 不过其人还是恪守人臣底线的,不会因为党派之争,而党同伐异。 “七叔,依我看来,长安城的局势远没有到非黑即白的地步。” 林昭也站了起来,站在林简的身后,低声道:“圣人与太子毕竟是父子,乃是一家人,国家立储多年,圣人虽有废后之心,却无易储之举,所以东宫不一定非要把自己摆在圣人的另一边。” “陛下想要插手长安风,也未必是要与东宫作对,可能只是想把这种利器握在朝廷手中,而不是让它成为个人私器。” 林元达摇了摇头:“如今的长安城,如同一团浑水,其乱象之源不在长安,而在朔方,而朔方之祸,源在父子相疑。” “到现在朔方尾大不掉,已经很难收拾,长安乱象,亦不知何时能够休止。” 说到这里,林简回头看了林昭一眼,沉声道:“其中错综复杂,远不止三郎你看到的这么简单,为叔的意思是,既然圣人已经召见了你,那么等宫里有了消息,就按照宫里的意思去办。” “只是恐这个小册子,会分去你的精力,你如今是太学生,心思还是应该放在学业上,不然即便把长安风交给你,今后最多也只是个小官小吏,将来终不免为人棋子,为人利器。” 探花郎声音沉重:“三郎你要记住,要先中进士,才有资格掺和进来。” 林昭对着林简低头行礼:“侄儿记下了。” 此时,他并没有告诉自己的七叔,皇帝许给了他一桩好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明年开春,他多半就可以进士及第了! 到时候,就真正是迈入了“士”这个行列,成为官老爷们的同行之人! “这件事情,一切都按照宫里的意思来办。” 林简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低声道:“你今日来我家,只是正常回家吃饭,不曾与我提过任何关于宫里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去过宫里,也不知道你见过圣人。” “你回国子监之后,正常读书,等宫中的吩咐,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明白了没有?” 听到这句话,林三郎心中有些感动。 他心里明白,七叔这是在保护自己,毕竟圣人交待过不要把他进宫的事情说出去,他转头就来了林府,虽然无伤大雅,但是说出去毕竟不好。 林昭连忙点头:“侄儿明白。” 叔侄两个人又在书房里聊了一些关于东宫的事情,主要是林简向林昭说明了不少长安城里的具体情况,让林昭收获颇多。 毕竟到现在为止,林昭对于长安城的了解,大多来自于林湛与齐宣两个人,对于这座京都,认知还太过片面。 而林简为官二十年,在京城就待了十几年,他对长安的了解,比起齐宣周德那些衙内,要深刻得多。 叔侄俩正在说话的时候,书房外面传来了林夫人的声音。 “老爷,三郎,饭菜已经好了一会儿了,出来吃饭罢。” 林夫人声音温柔:“要不然该凉了。” 林简进了书房之后,便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因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下人敢过来喊他们吃饭,只有林夫人,能够靠近这间书房。 书房里的林元达应了一声,对着房门外开口道:“这就来。” 说着,他回头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谈,咱们先去吃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圣旨到! 如同正常去叔父家拜访一样,林昭在林府吃完了饭之后,就起身告辞,为了表现的跟平常一样,林元达甚至没有亲自送林昭出门,而是让在家里的儿子林湛起身相送。 林二少爷走在林昭身后,神色有些幽怨。 “三哥,我昨天下午去安仁坊那里吃面皮了…”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家的油泼面皮的确不错,我也经常去吃。” “可是你每次都是记我的账!” 林二少忿忿不平,咬牙切齿:“我听我娘说了,三哥你有钱得很,何苦要吃我这种一个月才二十贯钱的可怜人?” 他抱怨道:“你自己去吃也就罢了,我下午听老崔说,你甚至还带了别人一起去吃!” “好在油泼面皮不贵,不然我一个月的例钱,都要折在老崔那里了……” 听到林湛的抱怨,林三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笑着说道:“我是二郎的兄长,哪有故意挂你账的道理?只是平日身上不怎么带零钱,记账方便一些,实在不行二郎你哪天跟老崔打个招呼,让他给我单独开个帐就是。” 林二少看了林昭一眼,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一晚油泼面皮也没有几个钱,三哥想去吃挂我的账就是,只是莫要再带别人去吃了,我是个穷人,一个月也没有多少钱……” 林昭回头看了林湛一眼,对着他嘿嘿一笑:“莫要抱怨了,等再过些日子,为兄送二郎一个好东西,保准二郎喜欢…” “好东西?” 林湛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好东西?” 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平康坊门口,林三郎闭口不言,摇头晃脑的走出了平康坊,林湛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头回家去了。 接下来的十来天时间里,林昭每天照常在国子监里读书,进宫面圣的事情,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都风平浪静。 不止是宫里没有动静,就连东宫那边,也没有任何声息。 林昭心里清楚,东宫那边的反应,多半是被自己那个七叔给扛了下来,因此才没有波及道自己身上。 一转眼此事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林昭差点都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这天一大早他就出了一趟门,去东市书铺里取回了一样东西,等会到学舍之后,难得学舍里另外两个舍友都在,周胖子手里捧着一本有些破旧的稿子,两眼放光。 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之后,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慌忙合上书稿。抬头看到是林昭之后,周胖子才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埋怨的看了林昭一眼:“老三你太不够意思了,有这种好东西,居然一直不给我看!” 林昭看着他手中的书稿,额头上隐约有几道黑线垂了下来。 这书稿,是昨天东市的印刷作坊才给他送回来的,他也没有在意,随手扔在了桌子上,不想就被周德给看见了。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周德对面,低声问道:“周兄,这书好看么?” “好看!” 周德面色潮红,颇为兴奋:“这东西,比春宫图好看多了,也不知道是他娘的谁写的,要是给我见到了,非请他吃酒不可!” 这个胖子……老色批了。 林昭又咳嗽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册崭新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玉齐春”三个大字,然后下面备注了作者兰陵笑笑生。 林昭把这个作坊刚印出来的书本递到周德面前,笑着说道:“周兄请看,我把这东西给印出来了。” 周德先是一愣,然后接过这本书翻了几页,只见纸张质量比起那本书稿要强出许多,但是字迹却微微有些模糊,还会有一些墨迹。 周德手捧这本玉齐春,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昭,竖了竖大拇指。 “我原先以为,我已经算是此道老手,不曾想老三你才是其中高人!” 他起身颇为激动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开口道:“老三,为兄在长安城认识了不少人,都是此道中人,今天晚上我就领老三去认识认识他们,以后咱们守望相助!”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对认识人没有兴趣,我只问周兄一句,想赚钱否?” 周德没有犹豫,直接点头道:“自然想!” “从进太学之后,家里给的花销便骤减了许多,为兄这几个月,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眼见都清瘦了!” 林昭瞥了他的胖肚子一眼,不置可否,然后笑着说道:“想挣钱就对了,这书稿周兄你也看过了,质量自然不用我多说,但是这书不太能见光,印出来之后也不好售卖,我准备把这东西交给周兄售卖,如何?”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所得收益,分润给周兄一成!” “才一成啊?” 周胖子本来兴奋的表情,暗淡了不少,他有些蔫蔫的说道:“那行吧,看在老三的面子上,这东西我帮你卖了,但是能卖出去多少,我就不敢保证了。” “老三你准备定价多少?”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暂定一贯钱一本罢。” “想来周兄身边的人,也不差这一贯钱两贯钱的,且卖一卖试试,后续可以再调整价格。” 说到这里,林昭笑道:“这只是初版,我在东市花大价钱请了匠人刻制雕版,还找人画了插画,等过几个月雕版弄出来,咱们再卖精装版的,到时候又能赚上不少钱。” 周德大咧咧的点头道:“那好,先给我来一百本,明天我就不来国子监了,把这些东西都给发卖出去。” 说到这里,他转了转眼珠子,嘿嘿笑道:“不过卖书所得,我只按一贯钱一本给你,如果我高价卖出去了,那就是我的本事。” 林昭瞥了他一眼,微笑道:“那自然是周兄的本事,不过我提醒周兄一句,也不能卖的太高了,否则令尊恐有受贿之嫌,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吏部天官权力极大,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拍周尚书的马匹而没有门路,假如周德用自己的身份去卖书,不要说一贯钱一本,一百贯一本五百贯一本,也是有人买的。 周德难得严肃起来,点头应了一声:“我记下了。” 两个人正商量的时候,一边的齐宣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三郎,不如也给我几十本,我帮你……卖一卖?” 林昭哈哈一笑,正准备开口,突然学舍外面传来了一阵焦急的声音。 “林昭学子,林昭学子!” “有圣旨到了,大宗师让你去国子监门口接圣旨!”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当官了! 听到圣旨到了,林昭心中一惊,连忙把怀里了几本书丢给两个舍友,低头整理了一番衣襟,然后开口道:“二位哥哥,这东西你们先拿着看,等后天休沐,咱们一起去东市取书去。” 说完,他手忙脚乱的就要去国子监门口接旨。 齐宣看着慌慌张张的林昭,笑骂道:“圣旨都到了,你还有心思过问这书的事情,快去接旨罢!” 林昭点头应了一声,连忙迈步出了学舍。 等林昭走远之后,屋子里的两个大衙内对视了一眼,眼神之中颇为复杂。 良久之后,周胖子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在长安城里住了十几二十年了,还不曾接过圣旨,老三才到长安几个月,竟然就有圣旨到了。” 他看向齐宣,低声道:“我怀疑这小子是圣人养在越州的私生子!” 齐宣知道林昭进宫的事情,但是当夜周德不在,林昭也没有跟他提起过。 此时圣旨骤然降临,还指名道姓要林昭去接旨,周胖子心中自然会乱想。 齐宣的目光也有些复杂,他看向林昭的背影,缓缓说道:“咱们这位同舍,了不起啊。” ………… 另一边的林昭,慌慌张张的赶到了国子监门口,此时国子监里从祭酒,司业,到博士助教,都已经在门口集合,等候迎接圣旨,一个身穿紫衣的中年太监,手捧一卷杏黄卷轴,正在门口等着。 见林昭赶来之后,站在最前面的林简连忙对着他招了招手,呼唤道:“三郎快来,圣旨等你许久了!” “三郎”这种称呼,算是颇为亲近的称呼了,从前国子监里的人只知道自家大宗师与林昭有些关系,如今林简当众喊出这种称呼,国子监里的诸多官员,眼神就有些玩味了。 此时圣旨当头,林昭自然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他来到了林简身边,对着紫衣宦官躬身道:“草民林昭,恭迎圣旨。” 这个紫衣太监看了林昭一眼,又转头看了看林简,点了点头,缓缓展开手中的卷轴,尖声道:“国子监诸员并太学生林昭接旨。” 此话一出,国子监的官员们跪了一地,林昭也在林简身边跪了下来,俯首道:“小民接旨。” 国子监诸多官员众口一词:“臣等接旨。” 紫衣宦官环顾左右,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的内容往往是天子给个意见,然后交由翰林院或者政事堂起草,这两个衙门里的官员,人均两脚书橱,写出来的东西华丽而且晦涩,十分难懂。 林昭跪在地上,开篇了骈文只听懂了一小部分,但是后面实打实的内容,还是听出了个大概的。 圣旨的意思很简单,长安风这个小册子,颇有意思,但是因为流传甚广,影响甚大,若为奸人所用,贻害甚广,因此要收归朝廷管理。 紫衣太监捏着圣旨,声音尖细。 “着国子监下设编撰司,破格拔擢太学生林昭为总编撰,总理长安风诸事……” “鉴其年幼,欲求功名,仍留太学生身份,兼理编撰司。”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就完全明白这道圣旨的意思了。 大意是在国子监名下另设一个专门负责长安风的机构,而且是朝廷的正式机构,这个机构里的编撰都属于吏员,虽然吃朝廷俸禄,却没有官身,但是林昭这个总编撰,是有官职的! 从八品! 这个品级,在地方上都不怎么起眼,更不要说在四品五品都不值钱的长安城了! 但是官身就是官身,有了这个官职,就意味着林昭从今天开始,就褪去了小民的身份,正式成为了官员。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的官员是自然可以参加科考的,有些做官做了十多年的老大人,去青楼喝酒被人嘲讽一句明经出身,就气的拂袖而去,第二天就去礼部报名参加明年的进士科考了。 也就是说,这个从八品的官职,并不会影响林昭日后的科举之路。 “编撰司……” 林昭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这个位置,一旦放在朝廷里,其实是典型的官小权大,毕竟朝廷要把这个新涌出的新闻权收在手中,而这个编撰司,便是朝廷用来收拢新闻权的工具。 也就是说,打今天开始,不经过编撰司发出去的新闻,都是违法的! 林三郎正在低头思考的时候,那边紫衣宦官的圣旨已经差不多念完,他声音高亢,念出了最后八个字。 “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说完这八个字,他便合上了圣旨。 林简等人伏地叩首,恭声道:“臣等接旨。” 程序走完之后,紫衣宦官便把圣旨交到了林简手中,毕竟这道圣旨乃是给整个国子监下的,林昭只是附带提起而已。 至于林昭被封的这个从八品的小官,这些国子监的官员们并没有怎么放在眼里,毕竟国子监里哪怕只是一个助教,也是正八品的品级。 收下了圣旨之后,林简才对着那个紫衣宦官拱了拱手,笑道:“有劳陈公公跑一趟,在国子监喝杯茶再走?” “可不敢久留。” 这个陈公公对林简笑着说道:“咱家还要回宫向圣人复命,便不打扰大宗师了。” 说完他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林编撰,这个编撰司是新创的职司,朝廷还无有先例,因此鱼符印信,都要吏部重新做,过两天会有吏部的人来给林编撰量身材,为林编撰制作官服。” 大周的官员被封官之后,吏部一般会给制作几套衣裳,其中有官服有常服,算是入伙的正式制服了。 至于鱼符,乃是证明身份之用,大周各个官职一般都有鱼符在吏部,授官之后从吏部取来就是,但是这个编撰司乃是新设的职司,吏部还得重新制作鱼符。 林昭对着这个紫衣宦官恭敬拱手:“小民谢过公公。” 陈公公看向林昭,呵呵一笑:“林编撰如今可不是小民了,像林编撰这么年轻,就在朝廷里领了实事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林编撰未来前途无量。” 说着,他又看向林简,感慨道:“大宗师家里人才辈出,令人艳羡。” 林简摇头苦笑道:“幸赖圣人垂青,小儿辈侥幸而已,陈公公莫夸了,再夸他该翘尾巴了。” 陈公公呵呵一笑,与林简打了个招呼,转头领着几个宦官离开了国子监。 陈公公走了之后,国子监里的官员纷纷围了过来,祝贺叔侄两个人。 当然了,大多数人是祝贺林简,拍一拍领导的马屁,毕竟林昭这个从八品的不知名小官,在国子监里还不足轻重。 只有国子博士周昌明,悄悄的凑了过来,来到了林昭身边,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林编撰,我闲暇之时写了几首诗,你看能不能帮我刊载在长安风上?” 第一百四十章 请客,必须请客! 周昌明这这个人,虽然有些怪癖,比如说好美酒,好青楼等等,但是毫无疑问,其人学问还是很精深的,否则也不可能在国子监里混这么长时间。 对于他的文采,林昭已经在那本艳书里见识了不少,听到他这番话之后,便开口道:“先生回去整理一番,明日给我就是,我看过没有问题,一定给先生刊载上去。” 周昌明这才喜笑颜开,他也不顾及自己老师的身份,对着林昭拱了拱手道:“如此,便有劳林编撰了!” 林昭这便正在跟周昌明说话的时候,那边林简已经摆脱了国子监里的官员们,他瞥了一眼林昭,走了过来开口道:“三郎随我来。”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周昌明。 后者虽然放荡不羁,但是多少还是有些畏惧这个国子监祭酒的,当下微微躬身,对着林简行礼道:“见过大宗师。” 林简对着他微微点头,嗯了一声之后,便带着林昭离开。 走了十几步之后,林简便开口对林昭说道:“周昌明这个人,学问是有的,但是做人却不怎么正派,三郎还是少跟他接触,免得被他给带坏了。” 林昭连连点头:“侄儿记下了!” 两个人说着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书房,迈步走进去之后,叔侄两个人各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林元达看了一眼林昭之后,缓缓说道:“这个所谓的编撰官,乃是一个杂官,虽然权力不小,但是毕竟不是正途,三郎偶尔去看一看就好,莫要分去你太多精力。”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林昭,低声道:“若是你考不中进士,将来做了官,最多这就像周昌明一样,浑浑噩噩半生,一事无成!” 听到这里,林昭心中暗暗吐槽。 那位周先生,可不是一事无成,且不说那些春宫图,单凭兰陵笑笑生几个字,他多半就可以名垂青史,千百年后的名声,多半比当朝的宰辅还要大。 毕竟权势这东西,会迅速被时间消抹干净,但是文字却不会,以周昌明的文字功底,再加上那本被林昭印出来的艳书,绝对可以出名上千年! 不过这种千百年后的名声,在如今长安城诸公眼中,自然是一文不值。 林简教导了林昭几句之后,才继续说道:“长安风的那些编撰,是国子监与东宫一起遴选聘用的,现在一共有二十多个人,还有一些在外面跑腿搜罗消息的,加在一起估摸有四十多个人。” “按照朝廷的规定,一个主官只有八品的职司,最多只能有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的名单,还要三郎你亲自报给吏部才成。” “明日我便带你去见那些编撰们。” 说到这里,林简看了一眼林昭,缓缓开口。 “谁去谁留,还得三郎你自己决定。” “其实也不用非要赶一部分人走。” 林昭沉吟了一番,开口道:“二十个名额以外的人,朝廷不发俸禄,我来发就是,反正圣旨里也没有说长安风后续的收益,要上缴朝廷。” “不用上缴朝廷,但是要上缴国子监。” 林简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儿,闷哼道:“编撰司已经是朝廷的职司了,你该不会以为能从朝廷职司里拿钱罢?那些钱你只要动了,回头就有人去御史台告你贪污!” 林昭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他本来,确实有过从长安风的收益里拿钱的心思…… 罢了,不拿就不拿,反正他现在除了长安风之外,还有一件更赚钱的营生! 想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林简,咳嗽了一声道:“七叔,我可以不从长安风的收益里拿钱,但是西行记是我写的,我从里面拿一些嗯……稿费,不过分罢?” “这个自然没问题。” 林简点了点头:“那是你应得的。” 林三郎顿时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了林简的这句话,编撰司的钱就是林昭的钱了,毕竟这就相当于林昭自己当了报社老板,自己给自己发稿酬,那稿酬多少,还不是林昭自己说了算? 在国子监祭酒的书房里,林简又跟林昭交代了一些朝堂上的细节,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才放林昭开来。 出了林简的书房之后,林三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摇头晃脑的回了自己的学舍。 一进学舍,两个舍友便一左一右捉住了他的衣袖,让他动弹不得! 齐宣站在右边,笑着说道:“听说三郎你当官了,如今你在国子监,算是出名了!” 国子监的人每日辛苦读书,所求无非科考得中,然后再被朝廷封个官,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而林昭还没有参加科考,就直接封官了! 这就相当于大家本来都在一个学校里辛苦读书,忽然间一个刚进学校没多久的新生,被保送清北了! 林昭被两个人拉着袖子,动弹不得,当下无奈的看了齐宣一眼,苦笑道:“从八品而已,这种小官,二位哥哥哪里看得上?你们两个人,哪一个身上没有品级?” 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地位足够高,便可以封妻荫子,像齐宣这种家世的,生下来便有个七品的散官,到如今已经升到了正五品,每个月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而周德并不是家中长子,即便是恩荫也很难落到他的头上,可即便如此,有个吏部天官当老爹的他,此时身上也是挂了个七品官职的。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周胖子白了他一眼:“咱们身上的都是散官,每个月那点钱,还是家里人代领的,除了面子上光亮一些,再没有其他用处,而三郎你这个官,可是实职!” 齐宣微笑道:“这么多年,少有国子监太学生在朝廷任实职的,三郎你还是第一个,今日无论如何,请一顿饭是跑不掉的!” 周胖子拉着林昭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去。 “今日咱们去潇湘楼,老三你请客!” 潇湘楼,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几家酒楼之一,比起先前林湛带林昭去的那家归云楼,又要高了一个档次。 林三郎满脸苦笑:“二位哥哥,我一个越州来的穷小子,哪里有钱去那么贵的地方请客?而且想来你们两个平日里山珍海味也吃惯了,不如我带你们去路边摊上吃一顿如何?小弟知道安仁坊那边有家路边摊,味道十分不错……” “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嘛……” 听到这话,周德还有些迟疑,但是去过那家摊子的齐宣已经笑骂道:“你小子还想带我挂别人的帐,休想,今日最少也要去潇湘楼!” 周德与齐宣平日里有些不怎么对付,此时难得同心协力,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林昭,朝国子监门口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喝多了 潇湘楼,位于朱雀大街西边的善合坊,也是长安城的富人区之一,貌似当今天子的一个皇子,便是在善和坊安家,善合坊里的潇湘楼,是长安城的顶级酒家之一。 林三郎被两个舍友“裹挟”到了潇湘楼下,抬头看了看这足有三层高的酒楼,回头苦笑道:“二位哥哥,要不然咱们去归云楼吃得了,那里好歹还是周兄家里的产业,估计能便宜一点。” “废话少说。” 周德笑骂了一声:“我活了二十年,还不曾见过你这样抠门的,你也是士族出身,吃一顿又能如何了?又吃不穷你!” 林昭无奈道:“周兄有所不知,我虽然也是越州林氏,但是并不是主家,只是旁支,家中可穷困的很。” 齐宣懒得理会林昭,直接迈步走了进去:“少要装穷,你前些天掏钱从周先生手里买书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可是一百贯钱。” 他闷哼了一声:“我一个月从家中拿到的例钱,差不多也就这个数。” 三个人吵吵闹闹的,便进了潇湘楼,这座酒楼里,来往之人多半非富即贵,负责迎宾的小二也认得很多人,看到齐宣之后,立刻低下了头,恭声道:“原来是齐公子到了,三楼还有一间雅间,小的领您过去。” 齐宣默默点头,负手走在最前面。 等他走上楼梯之后,另外一个迎宾又看到了他身后的周胖子,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笑脸,弯身道:“周公子也到了,小的领您上去?” 周德摇了摇头,开口道:“不用,我们一起的。” 说完,他就带着林昭跟在齐宣身后,一齐上了三楼。 许多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暗暗腹诽。 什么时候,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与周尚书家里的这个小公子牵扯到一起了? 这位周公子,名声可不怎么好啊…… 与此同时,还有人注意到了跟这两个人同行的林昭,也在暗自猜疑这个少年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三个人很快上了三楼,找了一处雅间坐了下来,齐宣与周德两个人都是常来的客人,很熟练的点了几道菜。 而林昭则是抬头看着雅间里挂着的一个个木牌,木牌上刻着潇湘楼的招牌菜。 他不敢多点,就随口点了两道,店小二记下来之后,对着三个人恭敬躬身,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三个人点的菜统统上齐,琳琅满目大约有十道菜左右,齐宣提起酒壶,给林昭还有周德倒满,然后举起酒杯,笑着说道:“这一杯,恭贺三郎今日得获官身,并且领了实职。” 三个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碰了一杯。 一杯酒喝完之后,齐宣笑道:“今后三郎主掌这个编撰司,为兄要是有什么诗文推荐,三郎可一定要帮帮忙才是。” 林昭很痛快的点头答应:“只要不是差的过分,便没有问题。” “有三郎这句话,为兄便放心了。” 齐宣自小喜欢诗文,在京城里结交了许多诗友文友,而一边的周德却不认识太多读书人,他大咧咧的起身,敬了林昭一杯。 “老三这个年纪,便在朝廷里做了官,今后一定前途无量,等老三将来入政事堂拜相,还要带一带老兄我才是!”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跟着喝了一杯。 “我连进士都没有中,何谈拜相,周兄太过捧杀了。” 周胖子面色肃然:“我看人向来很准,老三你将来一定成大器!” 三个人就这样觥筹交错,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经全部饮下了肚,三个人当中,数周德酒量最好,只是微醺,而林昭与齐宣两个人,都已经脸色涨红,眼见就要断片了。 周胖子兀自不肯放过他们,站了起来,高举手中酒杯,嚷道:“大周男儿,酒场上没有怂的,站起来!” “再喝一杯!” 齐宣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咬牙端起酒杯,跟周德碰了碰,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伏在了桌面上。 而林三郎,则是直接躺在地上装死,没有接这个茬。 周胖子很是豪迈的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环顾两个舍友,顿时豪气大发,哈哈大笑:“长安城酒桌之上,竟无一对手,无趣无趣!” 他正在自吹自擂,雅间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周胖子有些不满,叫嚷道:“谁啊,不要打扰我们兄弟喝酒!” 门口传来了一个微微低沉的声音:“周五郎不认得我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周德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突然想了起,吓得他连忙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雅间门口,打开了房门,对着门口的年轻人躬身行礼:“世子殿下。” 门口这人,正是宋王世子李煦。 按照身份,周德其实并不比王府的世子差到哪里去,毕竟他爹周嵩在权力上,比起那位宋王殿下丝毫不逊,甚至还犹有过之。 再加上长安城里的世子并不值钱,去年周德还跟一个郡王府的世子打过架。 但是李煦不一样。 整个长安城里人人皆知,李煦与东宫走的很近,乃是太子殿下的人,他这个人,在长安城里就可以代表东宫的意志。 因此,哪怕是周德,也不敢得罪李煦。 周胖子陪着笑脸,低声道:“世子殿下此来何事?” 李煦往雅间里看了看,皱眉问道:“听说我表哥与师弟都在这里喝酒,他们人呢?” 周胖子神情一滞,然后默默的让开身子,苦笑道:“回殿下,他们两个都喝多了,我正准备把他们带回国子监呢……” 李煦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先是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的齐宣,有看到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林昭,他回头看向周德,皱眉道:“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周德咳嗽了一声,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日有圣旨到国子监,给我们学舍的三郎封了个官,咱们三个心中高兴,便出来喝了顿酒。” 李煦点了点头,先是走到齐宣面前,推了推齐宣的身子,齐宣这会儿虽然也喝多了,但是还没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被李煦推了两下之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有些疑惑的说道:“表…表兄?” 李煦无奈的摇了摇头:“亏你还认得我这个表兄。” “我方才在潇湘楼吃酒,听闻你也在这里来,就来这里看看你,哪知道你已经趴下了。” 他摇了摇头:“如何能喝成这个样子?要是给姑母知道了,又要罚你!” 齐宣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刚想说话,李煦便开口道:“罢了,看你喝成这样,我让人送你回永嘉坊去。” 齐宣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默默点头。 说完这句话,李煦又回头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林昭,然后开口道:“你们喝酒便喝酒,哪里能把一个少年人灌成这个样子?” 周德讪讪一笑,没有说话。 他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他是我师弟,我送他回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干大事! 林昭确实是喝多了。 他这辈子活了十几年,其实都没有怎么喝过酒,虽然酒量并不是特别差,但是碰到齐宣与周德这两个长安城里的衙内,便要相形见拙了,因此在潇湘楼这顿酒,他的确是喝高了,而不是故意逃单。 等到林昭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发展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朝着窗外看了看,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全黑了。 他从床上勉强爬起来,推开房门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府邸,不是国子监,也不是林家。 甚至不是长公主府。 隐约记得自己是跟周德还有齐宣两个人喝酒喝断片的,林三郎心中暗自猜想。 莫非……这里是周尚书府邸? 他正在心里嘀咕,突然一个有些稚嫩的女声从一边传来。 “林公子,你醒啦?” 林昭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丫鬟,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正朝着房门走过来,林三郎咳嗽了一声,拱手问道:“姑娘,请问这里是何处,谁家府邸?” 那丫鬟端着水盆进了房间,把水盆放在桌子上,轻声道:“林公子,这里是世子殿下在永嘉坊的私宅,您也是世子殿下带到这里来的。” 她笑着说道:“这里有热水,您既然醒了,奴婢帮您洗洗脸?” 永嘉坊,世子…… 林昭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李煦第私宅,前些日子去丹阳长公主府的时候,李煦曾经让人把他请到这里来吃过饭,那天他也喝的醉醺醺的。 只是当时,林昭只在前院,不曾到过后院,因此不认得这里。 念及此处,他自己用热水洗了个脸,整理了一番散乱的头发,正准备低头整理衣裳的时候,猛然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他有些愕然的问道:“姑娘,我这衣服?” 小丫鬟甜甜一笑:“是奴婢给您换的。” 林昭闻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苦笑道:“既如此,劳烦姑娘带我去见世子殿下。” “是。” 小丫鬟点了点头,领着林昭离开了后院,一路到了前院,经她通报之后,很快就有人把林昭领到了客厅,但是李煦却不在客厅里,林昭坐在客厅里等候了一会儿之后,一身紫色常服的李煦,才从外面匆匆赶来,见到了林昭之后,这位世子殿下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三郎终于醒了,也不知道你们是喝了多少酒,你在我这里昏睡了一下午。” 他边走边说:“本来是想把你送回国子监里的,但是今日国子监不是休沐,按规矩太学生不得饮酒,为兄怕你受罚,就干脆把你领到我这里来了。” 他笑容和善:“三郎现在觉得好受些了没?” 林昭起身,对着她躬身行礼:“多谢殿下费心,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李煦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不是我说你,你这般年纪,如何就能去喝那么多酒,若是喝伤了身子,将来可是要遭罪的。” 林昭挤出了一个笑容:“今日有些事情庆祝,同舍的两位兄长就把我拉了出去,多喝了几杯。” 世子殿下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三郎不说,为兄差点便忘了,今日三郎被授了官,乃是天大的喜事,是值得庆祝的。” 说到这里,他在林昭旁边坐了下来,轻声道:“只是太学生被授官的事情,近十几年都不曾发生过了,圣人为什么突然立了一个编撰司,还点名让三郎你掌事?” 林三郎苦笑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到现在都还是迷迷糊糊的,想来想去,可能是当初我给叔父写的那个初稿,被宫里给知道了,所以圣人才给我授了这么个官。” “这样啊……” 世子殿下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为兄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 林昭点了点头:“殿下对我颇多照顾,但有林昭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这位宋王世子满脸严肃,低声道:“宫里有人接触过你没有?” 林三郎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殿下,这个不能说……” 世子殿下缓缓说道:“那就是有了。” 林昭咬了咬牙,最终低声道:“殿下是叔父的学生,算是自己人,那我就冒着杀头的罪名与殿下说实话了,半个月之前,宫里的确有人来找过我,是个穿着紫衣的老宦官,似乎姓卫……” 听到这里,李煦脸色微变。 宫里姓卫的不少,穿紫衣的也有几个,但是穿紫衣的卫姓老太监,似乎只有那么一个。 林三郎继续低声说道:“这个老宦官来问了我一些关于长安风的事情,然后便走了,走之前嘱咐过我,不能说给旁人听。” “我心里想着,既然是宫里的人,便是圣人的意思,因此这么多天谁也没有告诉过。” 这里,林昭还是留了个心眼的,他只说了见过卫忠,并没有说自己进过宫,见过天子。 “这样便说的通了。” 李煦点了点头,低声道:“长安风是三郎你写的,而你又是个太学生,没有太多牵连,朝廷设编撰司想要把长安风收回手里,三郎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 世子殿下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三郎,现在东宫有一件大事要做,需要你这个编撰司的总编撰帮忙!” “殿下莫要说笑。” 林三郎脸色微变,苦笑道:“我一个从八品的小官,至今连编撰司里的编撰们都还没有见全,哪里能帮得到东宫?” “为兄来寻你,你自然就帮得上忙。” 李煦低声道:“这几个月,东宫一直在谋划扳倒朝堂上的某个人,前些天为兄离京,也是为了搜罗证据,如今证据已经搜集的七七八八了,只差一个发难的时机。” “只要三郎你在长安风的旬报上,刊载此人恶迹,御史台就可以借机发难参奏此人,一举将他赶出长安城!” 林昭终于有些慌了。 不管李煦口中的这个人是谁,但是能让东宫如此郑重对待的人,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这种朝堂之争,非是他一个太学生能够参与的。 于是,林三郎缓缓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按照我与那个卫公公的约定,长安风今后每一期的初稿,要提前三天送到宫里去,殿下想要在上面刊载什么东西,根本瞒不过宫中……” 李煦声音平静:“能送到宫里那就更好了,正愁不能让宫里看到此事。” 说着,他站了起来,看向林昭,开口道:“这件事本来下一期长安风,我们就要开始做的,不曾想宫里反应这么快,现在就把长安风收归了朝廷……” “如今,只能劳烦三郎你了。” 林昭面带犹豫之色,低声道:“殿下,此事我需要先问一问叔父。” “林师也是东宫的人!” 世子殿下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正巧今日有个贵人也在这处别院,我领三郎去拜见拜见,如何?” “见了贵人之后,三郎想来就会回心转意。” 林昭心中一动。 能让李煦这个世子称为“贵人”的,整个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而上次李煦便提过,这里是太子殿下置办的产业。 因此那个贵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若死了…… 李煦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意思已经非常明朗了,就是东宫要用长安风这个舆论武器,去对付朝堂上的政敌。 能够有资格作为东宫的政敌,那么就意味着这个敌人,绝不是林昭能够威胁得到的存在,也不是一个轻飘飘的小册子能够威胁到的存在,东宫想在长安风上刊载此人之恶,本质上是要借民心制敌。 舆论武器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御史台,不管是这个国子监名下的编撰司,还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都是东宫手中之枪而已。 可御史台本来有风闻奏事之权,他们当枪是本分,但是林昭,以及这个新兴的长安风并没有这个只能,如果贸然插足国事,即便暂时有东宫护着,将来也是祸福难料。 尽管林昭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是李煦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总不能说不愿意去见太子,如李煦所说,林元达也是东宫一系,不给太子面子,也要给东宫面子。 想到这里,林昭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如此,请世子殿下带路罢。” 李煦笑着起身,走在林昭前面领路。 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开口问道:“世子,太子殿下不是应该住在东宫的么?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永嘉坊?” 见林昭猜出了太子的身份,李煦也不意外,开口解释道:“殿下自弱冠之后,便不一定住在东宫了,偶尔也会在长安城了别院里住一住,不过这种消息不能声张,说出去会给御史台的那些老头捉住把柄,到时候又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弹劾太子了。” 林昭点了点头,便是明白。 两个人走了一截路之后,在这处别院的书房门口停下,李煦上前敲了敲门,开口道:“殿下,林三郎带到了。” 很快,屋里就传出回应,声音听起来有些温吞。 “让他进来罢。” 李煦点头应是,然后打开房门,对着身后的林昭笑了笑:“三郎,殿下召你进去了。” 林昭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而李煦却停在放在,没有真正走进去。 这个书房并不大,走进去之后就能看到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正趴在桌案上写些什么,这个年轻人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看起来比实际上要苍老一些,不过面皮白净,看起来颇为斯文。 林昭打量了一眼太子之后,便跪地行礼,开口道:“臣林昭,拜见太子殿下。” 没有办法,这个时代见到皇帝或者是太子,能跪还是要跪一跪的,不然很容易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太子殿下放下了手中毛笔,走到林昭面前把他扶了起来,又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笑着说道:“数次都有机会见面,就是差了一点缘分,今日终于见到了林三郎,果然如八弟所说,丰神俊朗,一表人才。 林昭微微欠身,语气恭谨:“殿下过奖。” “并不是客套。” 太子殿下微笑道:“像林三郎这样俊朗的,在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不知道可曾婚配?若未曾婚配,孤可以做主给你安排安排婚事,见一见几个郡主,将来林编撰若是取中进士,孤还可以带你见一见家中的几个妹妹。” 林昭进长安城之后,许多人都曾要给他介绍对象,但是先前的那些人大多只是随口一说,太子殿下却是真的想要开口拉拢,毕竟如果林昭很年轻便中了进士,的确有尚公主的资格。 林三郎立刻摇头,低声道:“多谢殿下好意,小臣在家乡已经有婚约,等在长安学业有成,便回去迎娶未婚的夫人。” 太子笑了笑:“既如此,孤也就不勉强了。” “三郎是林师的子侄,与孤就是一家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孤现在有件事情,要三郎帮忙去办。”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方才世子殿下已经与小臣说了个大概,不知道殿下要应付的人是?” 太子殿下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微笑道:“三郎用不着这么紧张,不是什么天大的人物,只是工部的一个郎中而已。” 因为大周宰相的品级也不过三品,因此整体官品都要偏低,六部诸司郎中这个职位,虽然权力不小,但是品级只有从五品下,看起来似乎很不起眼。 听到工部郎中这个职位之后,林昭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猛然心里一颤,抬头看向眼前的太子殿下,沙哑着声音问道:“殿下……是要对付工部水部司郎中?” “正是他。”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 “其人这些年在长安城内外作恶不少,孤前些日子已经拿到了他作恶的确凿证据,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把将这厮绳之于法。”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看了林昭一眼:“怎么,三郎害怕了?” 害怕,当然害怕! 旁人可能不知道工部水部司郎中是谁,但是林昭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当初越州知州程敬宗,便是工部水部司的一个员外郎调任,而他的顶头上司,便是水部司郎中……康东来! 朔方节度使,灵州大将军康东平的胞弟,也是内宫康贵妃的胞弟! 这个康东来,在京城的职位不是很显眼,只在六部之中不怎么权重的工部挂职,但是这个人的地位却很关键,朔方与长安之间的联系,几乎全靠此人,这个人如果倒了,远在朔方的康东平,将再也不能遥控长安事务!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殿下,如若东宫已经拿到了康东来的罪证,直接让御史台风闻奏事就是,何苦把一个小小的编撰司牵扯进来,如此大的漩涡,小臣一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如何禁受得起?” “直接让御史台发难,便没有退路了。”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本来孤的想法是,让长安风先行刊载康贼的劣迹,看一看宫里是何反应,长安城里有是何反应,没想到父皇先我一步,成立了编撰司,把那个小册子,握在了自己手里。” “既然这样,那干脆就将计就计。” 这位大周的储君声音低沉:“现在每一期的长安风初稿,都要先送到宫里去,那就意味着可以直接送到父皇的桌案上,稍后孤会给三郎一份文稿,三郎写在下一期的初稿上,送到宫里去。” “孤要看一看,父皇会如何反应。” 林昭苦着个脸,心里已经痛骂开了。 你们父子两个人较劲,关我屁事,何苦非要把我拉进来! 想到这里,他神情复杂,对着太子殿下长叹了一口气:“殿下,我若是那天在国子监横死了,劳烦殿下把我的尸体送回越州安葬……” 太子殿下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放心放心,你死不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只剩一个人的学舍 国子监太学学舍里。 林昭正坐在自己的书桌上,手里拿着太子殿下给的几篇稿子,正在一页一页的翻看。 他刚从永嘉坊回来不久。 本来太子殿下要留他在那里过夜,林昭执意不肯,没有办法之下,太子殿下才让人把他送了回来,此时学舍里的另外两个舍友统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学舍里,这会儿已经是接近亥时,外面的天早已经全黑了,学舍里点起了一盏油灯油灯灯焰摇摆,借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可以看到林昭额头上已经全是汗水。 这几张稿子上写的内容,太过骇人了! 工部水部司员外郎康东来,在长安城东勾结当地豪绅,低价兼并土地近万亩,大肆兴建庄园,只康东来一人在城外的庄园,就有七座之多,庄园里豢养了不少少女,用来结交长安权贵。 几乎夜夜笙歌! 当然了,这些少女的来历也并不干净,除却在牙行以及其他途径正常购买的之外,康东来还连同当地豪绅,用各种手段在京畿诸县强买农家少女,从乾德三年至今短短五年时间,已经做下十余桩这种恶事! 这强买的过程自然不会太温柔,十几桩事情当中,闹出了八九条人命,都被康东来联合当地豪绅官府,遮掩了过去。 除却这些事情之外,为了收买土地,康家的人跟不少农户也有冲突。 如果说这些都还算是正常操作的话,还有另一桩事,已经到了骇人听闻! 乾德五年,京兆府蓝田县令韩有圭,不愿配合康氏在蓝田作恶,并且怒斥康氏恶行,同时扬言要参奏康东来,结果是没过多久,韩有圭家里便起了大火,一家老小统统死于非命。 为了此事,京兆府曾经派人去蓝田县查过,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自此之后,康氏愈发张狂,敛财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这些稿子上还列举了康氏总总恶行,加在一起统共有十多件,足足写了七页纸! 看完之后,林昭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这些东西,东宫既然敢拿出来,多半都已经掌握了实实在在的证据,前些日子李煦离京,多半也是为了搜罗证据。 老实说,不管是长安城里的任何人做下这些恶事,绝对都是砍头的下场,但是在这件事情当中,东宫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党争,为了彻底把康氏一系伸到朝堂里的触角统统斩断! 因此这件事并不单纯是一个刑事事件,更是一个政治事件,康氏最后有什么下场,全看宫里那位圣人的态度,而不是司法公正。 事实上只要是在帝制时代,皇帝的意志都是要超越司法公正的。 看完之后,林昭把这些稿纸叠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足足发呆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后半夜的时候,他才有些扛不住睡意,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刚睡醒的时候,齐宣与周德两个舍友,都从外面赶了回来,两个人坐在林昭床边,脸上都带着笑意。 周胖子伸手拍着林昭的肩膀,笑容猖狂:“老三你酒量太浅了,昨天才喝了一壶酒多一点,便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弱的离谱!” “你这个样子,将来如何在长安城混下去?” 一旁的齐宣也跟着起哄,笑呵呵的说道:“三郎的酒量确实不行,如果不是你昏厥了过去,我还以为你是装醉,好避过昨晚上的开销。” “就是!” 周胖子嚷道:“昨天明明说好是老三你请客,结果你们两个都倒在了地上,被李煦一股脑带走了,最后还是老子去付的帐!” 他盯着林昭,恶狠狠道:“昨天一共花了三十多贯钱,这笔钱老三你须得还我!” 面对两个人的玩笑,林三郎充耳不闻,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周德第一个发现了不对,他笑着说道:“三郎你怎么了,四十贯钱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了不起些钱为兄帮你付了就是!” 齐宣也发现了林昭的不对劲,低声道:“三郎,到底出什么事了?”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苦笑道:“二位哥哥,我可能要搬出这间学舍了。” 齐宣愣了愣,然后皱眉道:“为何?” “我摊上事了。” 林三郎面色严肃,低声道:“摊上大事了。” 周德愣了愣,然后咧嘴笑道:“长安城里,有什么事情是丹阳长公主府我我家都招惹不起的?”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学舍门口,关上了房门,又关上了窗户,走到两个舍友面前,低声道:“倒也不是招惹不得,只是这件事二位哥哥的家里没有必要掺和进来,掺和进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我现在已经搅进去了,二位哥哥在掺和进来就没有必要了。” 听到这里,齐宣已经听出了一些不对,他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储君之事?” 林昭没有说话,默默从自己的柜子里取出那几张稿子,递在齐宣手里,肃声道:“关乎性命的事,齐兄可以看,但是千万莫要与人说。” 齐宣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几张纸,只看了第一页之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等到把七页纸看完之后,这位皇亲国戚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他看向林昭,低声问道:“这是……那位给你的?”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林昭默默点头。 齐宣沉默许久之后,把稿子递到林昭手里,开口道:“这件事我家确实不能掺和进去,我真的搅进去,对三郎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看了一旁的周德一眼,轻声道:“还是我搬出去罢,你要是走了,我跟这个胖子住在这里,多半也是两两相厌,合不到一起。” 一旁的周德见状,顿生好奇之心,他伸手道:“什么东西,把齐大公子吓到了这种地步,拿来给我看一看?” 林昭犹豫了一下,正要递过去,一旁的齐宣已经挡在了林昭面前,淡淡的说道:“周胖子,你还是不要看的为好,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这件事我爹不会愿意插手进来,你爹也不会愿意插手进来。” 听到这这句话,一直嬉皮笑脸的周德,也难得的严肃起来。 旁人可能不知道齐宣的父亲是谁,但是周德却是十分清楚那位丹阳长公主的夫婿是何许人也。 范阳节度使齐师道! 虽然范阳兵力远不如朔方,但是也是正儿八经的军方大佬了。 周胖子脸皮子抽了抽,然后默默的看了林昭一眼,低声道:“老三,要实在是太过危险,不如我找人送你出长安,先避一避?” 林昭默默摇头,苦笑道:“我走不掉。” 向来活泼的周胖子难得静了下来,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齐大公子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若是有什么危险,可以躲到我家里去,有我娘在,不管怎么样,最起码可以保你一命。” 林昭脸上露出笑容,笑着说道:“感谢二位哥哥,这件事我虽然身在其中,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引子,未必就有什么危险,只是不能拉着二位哥哥下水而已。”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宣与周德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搬离了这间学舍,只留下了林昭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大的道理 太子与康氏相争的这件事,林昭已经参与进来了,逃不掉,但是他的两个舍友却没有下场的必要,也不是各自家族中能够做出决断的人,因此林昭干脆主动提出搬出去,这样等东宫与康氏真正争起来,波及到林昭的时候,周齐两家不至于被牵扯进来。 毕竟如果他们三个仍旧住在一起,康氏一定会以为这件事背后有那么两家的影子。 周德与齐宣二人离开之后,林昭一个人在学舍里静坐了许久,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离开学舍,去饭堂吃了顿饭。 吃完饭之后,他就去见林简了。 见到林简之后,林昭开门见山的说道:“七叔,我要去见那些编撰,正式接手编撰司。” 林元达此时正在写些什么东西,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稍后我就带你去。” 等到他把手中的东西写完之后,抬头看向林昭,才发现自己这个侄儿的脸色苍白,于是皱眉道:“三郎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把太子给他的稿子,递到林简面前,开口道:“七叔一看便知。” 林简从小就是个神童,可以一目十行,七页纸很快就被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这位国子监的大宗师直接愤怒的站了起来,低声道:“这东西是东宫给你的?” 林昭点头道:“昨天交给我的。” “让你印在长安风上?”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直接印在长安风上,而是作为初稿,先送到宫里去。” “胡闹!” 林元达勃然大怒,喝道:“他们要去争,要去斗,就让他们斗去就是,如何能让你一个少年人去干这种出头的事情?康氏权势何其之大,你做这个出头鸟,岂会有什么好下场?” 林简直接把稿子收在了自己手里,冷声道:“这事三郎你不要过问了,我去与东宫分说就是,你的这个编撰司归国子监管辖,东宫无权节制国子监,自然也无权节制你的编撰司,这事情你不用搭理他们。” 说到这里,这位大宗师声音有些愤怒:“那两兄弟,做事越来越不像话了,跑开你这个编撰司的身份之外,你还是我的子侄,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居然跳过我这个国子祭酒,直接找到了你这个孩子身上!” 林昭苦笑道:“昨夜太子寻我,我还以为他与七叔您商量过了。” 林元达闷哼了一声:“东宫知道我不会同意让你去犯险,自然不会与我商量,若真的与我商量了,也是我来通知三郎,何须他们偷偷摸摸的私下再去找你?” 说着,林元达问道:“昨夜你是什么时候见得太子?” 林昭把昨夜在潇湘楼的事情如实说了,林简听完之后,微微冷笑:“多半是李煦听到你们在那里吃饭的消息之后,立刻赶过去的。” 这一点,林昭昨天晚上就想到了,毕竟不太可能那么巧在一个酒楼吃饭,就算是真的碰巧了,也不会巧到李煦直接上门领人这种程度。 说到这里,林大宗师大手一挥,断然道:“这件事三郎你只当是不知道就行了,安心在太学读你的书就是,东宫欺你年幼,我来与他们分说。” 林昭坐在林简的下首,沉默了许久之后,低声道:“七叔,这稿子我既然拿到了,就得送到宫里去,不然会有麻烦。” 林元达微微皱眉:“为何?” “七叔知道宫里为什么会找我做这个编撰司的总编撰么?” 元达公沉声道:“我曾经猜测过这件事,应该是你写长安风初稿的事情,给宫里知道了。” “不止是知道这么简单。” 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那天卫忠卫公公来见我的时候,也带了一份长安风第一期初稿过来给我看,虽然不是原稿,但是誊抄的十分精细,就连涂抹也誊抄上去了。” 他苦笑道:“宫里的耳目,远超七叔想象,恐怕从长安风这件事出来之后,侄儿无时无刻不被他们看在眼里了。” “也就是说,我昨夜被宋王世子带到永嘉坊的事情,宫里的人也会知道。”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看林简手里的这份稿子,默默说道:“说不定这几张纸上写的东西,宫里的人也会知道。” 元达公大皱眉头。 “哪里能到三郎你说的这种地步?” “未必就不能。” 林昭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到林简身边,开口道:“七叔你看,这就是当初卫太监给我看的那张初稿,与我给七叔的那张一般无二。” “这东西,只有七叔你还有长安风的那些编撰看过。” “也就是说,国子监与东宫征集的那些编撰,有宫里的人。” 林三郎苦笑道:“按照这个思路,东宫里未必就没有宫里的人,如果圣人知道这几张纸的内容,又知道太子见过我,多半就能把这件事猜出个七七八八。” 元达公默然。 片刻之后,他看向眼前的少年人,问道:“三郎你的意思是?” “我今天晚上连夜把下一期的初稿写出来,然后把这几张纸一起送到宫里去,反正侄儿已经脱不开身了,不如把决定权交到圣人手里,这样侄儿既不会得罪东宫,也不会得罪圣人。” 林简沉声道:“但是你会得罪康氏!” “要得罪,早已经得罪了。” 林三郎声音低沉:“早在越州的时候,就已经跟程敬宗结下了仇,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坦荡一些!” “我把事情的前后跟宫里说明白,便是大大的忠臣,圣人也不能对我置之不理。”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简,声音有些沙哑:“七叔你护不住我一辈子。” 林简默然。 许久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你这些理由说不动我,你年纪太小了,我不能让你去行险。” 他沉声道:“等你中了进士之后,凡事就由你自己做主,我不再干涉你。” “那我再跟七叔说一个理由。” 林三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林简身边,伸手指着这几张纸上的内容,缓缓说道:“东宫能写出这些东西,便不会无的放矢,也就是说这上面写的,八成都是真的,并且已经查实了。” “七叔你也前前后后把这东西看了一遍,难道七叔觉得,这位康二爷,应该继续逍遥法外么?” 林简摇头道:“若是论罪,康东来自然罪该万死,可是……” “可是这件事不是几桩案件这么简单……” “侄儿明白。” 林昭缓缓说道:“可是若每个人都心怀畏惧,康东来将会永远逍遥法外,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人仗势欺人,仗势杀人而不倒,不管是因为什么,不是么?” 元达公抬头看向自己的侄儿,无言以对。 片刻之后,林昭推开国子祭酒书房的房门,走了出来。 他的手里,拿着七张稿纸。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送一送你 当天下午,林昭就正式去了一趟国子监为编撰司准备的班房,见到了包括二十多个编撰在内,一共四十多个编撰司的“在职人员”,这些人算是林昭这个编撰司用编撰的第一批班底了。 不过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暂时没有精力去跟这些属下打交道,只简单说明了一番自己的身份,以及长安风初稿要提前五天送到他这里来的规矩之后。 临走之前,林昭跟这些人说明了编撰司只有二十个吏员名额的事情,并且说明三个月之后会正式定下吏员名额,之后在编撰司里拿到了下一期的初稿之后,便扬长而去。 林昭毕竟是个少年人,做起事情来会有很多不方便,比如说他想要在编撰司里说了算,就必须有一番自己的手段。 虽然这四十多个人他都可以养得起,甚至还需要扩充人手,但是眼下掌握在他手中的权力,也就是遴选吏员身份了,因此他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有着被淘汰的风险,这些人才能规规矩矩的听话。 离开了编撰司之后,林昭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学舍里,此时他的学舍中就只有他一个人,关上房门之后,瞬间清净了许多。 林昭坐在了自己的书桌前,一边磨墨,一边翻看太子殿下给他的那七张稿纸,沉吟了片刻之后,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小字。 京兆府声声血泪,康家园夜夜笙歌。 写下这个小标题之后,林昭大致把这七张稿纸上的内容,浓缩在了这篇小文章上面,当然了,因为长安风只是顺带引出这件事,不能说的太直,因此林昭这篇文章,写的还是相对隐晦的。 他甚至没有说明康家园是哪一个康家的园子,虽然整个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康家也就那一个儿子。 写完这篇稿子之后,林昭认真的誊抄了一份初稿,把初稿做成了两份,一份是写了康家恶迹的,另一份则是没有写。 一切准备好了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林昭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拿着这两份初稿,以及从东宫得来的那七页纸,统统揣在怀里,然后离开了国子监,在务本坊里饶了一圈之后,进了一座极其不显眼的宅子之中。 这个宅子不大,只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院子,以及两三间房子,林昭进了院子之后,立刻有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迎了出来,对着林昭低头道:“林编撰来了。” 林昭点了点头,把怀里的那些东西统统递到这个年轻人手里,开口道:“劳烦公公,送交宫里的卫公公,顺便帮我转告一声卫公公,就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尽快见他一面。” 按照林昭与朝廷的约定,长安风出报之前三天,必须要把初稿送到宫里去,但是以林昭的身份,又轻易进不得皇宫,于是就只能搞了个中间人,帮着林昭传递消息。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便是宫里负责与林昭联络的太监,当然了,他并不是只与林昭一个人沟通,整个务本坊里的消息,多半都由他传到宫里去,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大半都有这么个人给宫中递消息。 换句话说,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天子耳目。 说完这句话,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块金子,放在了这个年轻宦官手里。 “公公,这件事情很急,一定要尽快送到卫公公手里,我在国子监等候消息。” 这个年轻的宦官,摸了摸手里的这块金子,差不多能值一贯钱左右,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林公子太客气了。” “卫公公交待过,让这里有什么消息,立刻送到他那里去,我自然不会怠慢。”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这个宦官抱了抱拳,转身告辞。 此时他心情颇为杂乱,在安仁坊里转了转之后,便回到了国子监学舍,静静的等候宫里消息。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林昭因为忙活了一整天,心神有些疲累,便倒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吵醒他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林昭这会儿心理本来就比较紧绷,听到敲门声之后立刻惊醒,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披上衣裳就冲到了学舍门口。 门口的依然是上一次来找林昭的那个小太监,与他年纪相仿,见到林昭之后,他微微欠身,拱手道:“林编撰,老祖宗已经到务本坊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还在国子监静室?” 小太监摇了摇头:“眼下不太方便进国子监,在林编撰下午去的那座小宅子里。”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换身衣服,立刻去见卫公公。” 说着,他回屋换了一身新衣裳,收拾了一番头发,便迈步走出了学舍,朝着国子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林昭才猛然看到国子监门口站了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人。 林昭连忙走过去,低头行礼:“七叔您怎么来了?” “一直没有走,刚才听人说有人进了国子监寻你,我就知道你要出门。” 林元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你去哪?我送一送你。” 林昭心中有些感动,对着他深深作揖:“有劳叔父。” “应当的。” 就这样,叔侄两个人在夜色里同行,走到了白天那个小院子门口,林昭止步,回头看向林简:“七叔要进去否?” 林元达摇了摇头:“我送你到这里,就已经表明了态度,既然宫里的人是来找你的,有什么事情你去谈就是。” “三郎少年老成,我信得过。” 林昭点了点头,上前敲响了小院子的远门,不一会儿院门打开,林昭迈步走了进去,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进了院子的里屋。 里屋里,头发花白的卫太监,依旧穿着一身紫袍,见到林昭走进来之后,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林编撰来了。” 林昭躬身行礼:“见过卫公公。” “用不着客气。” 卫公公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淡然道:“坐下来说话。” 林昭也不客气,很痛快的坐在了卫忠对面。 坐下来之后,他再一次的审视了林昭一遍,然后从怀里取出林昭下午递进宫里的那些稿纸,放在桌子上,淡然道:“这些东西,圣人都看了,圣人让咱家问一问林编撰,递上去两份初稿,是个什么意思?” 林昭微微欠身,沉声道:“学生觉得这一次的内容,可能宫中会觉得有些不妥,因此准备了两份,具体刊载哪一份,由宫里做决定。” 卫公公点了点头,伸手拿出那七张稿纸,笑着问道。 “那这几张纸,又是何物?” 林三郎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道。 “这些是宋王府世子李煦给我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路子走宽了 那七页纸,并不是世子李煦给林昭的,而是太子殿下亲手给他的,不过这个时候,是不能直接提及太子殿下的。 毕竟太子是储君,不可能把他直接摆在皇帝陛下面前。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卫忠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意思是,这东西是东宫给你的?” 林昭连忙摇头,开口道:“卫公公,可不能这么说,只是宋王世子交给我这些东西,说他们已经查清楚这些事情的实情了,让我刊载在长安风上。” 林三郎早已经想好了说辞,继续说道:“只是我还没有见到证据,不敢直接写,因此自己编了个稿子写上去,没有带康郎中的姓名。” “学生只是国子监的一个太学生,侥幸才做了个总编撰,实在是不敢胡乱决定这种大事,因此把这些东西一股脑的送到了宫里去,交给圣人决断。” 说着,林昭对卫公公拱了拱手,小心翼翼的问道:“卫公公,圣人既然看过了。不知道圣人的意见是?” 卫忠面无表情:“林编撰的意思是,如果宫里不让你刊载此事,你便不会刊载了?” “那是自然。” 林三郎面色严肃,沉声道:“学生是圣人的子民,身上这个小官也是圣人封的,自然要听从圣人的吩咐。” 卫太监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林编撰年纪虽然不大,倒是一个难得的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严肃了起来,沉声道:“圣人有口谕。” 林昭连忙起身,跪在了地上,低头道:“臣林昭,恭聆圣喻。” 卫公公也站了起来,声音庄重。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大周也有大周的法度,朕绝不会包庇触犯法度之人,长安风旬报,有昭罪扬善之责,但有恶迹,编撰司当照实写之,不必避讳。” 说完这段话之后,卫太监脸上的严肃褪去,他弯身把林昭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圣人的意思,林编撰听明白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问道:“圣人的意思是,要按照我写的那一版刊载?” 林昭写的那一版,就是对康东来恶迹略作掩饰的一版,不过只要朝堂里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在写康东来。 卫公公缓缓摇头:“圣人都已经说了,照实写之,不必避讳。” 老太监声音平缓。 “既然宋王世子已经给了林编撰几张稿子,林编撰又何苦再编一份出来?把这七页纸印上去就是了。” 林昭脸色微变。 那七页纸,是指名道姓直接提起康东来的,一旦通过编撰司印发出去,林昭立刻就会成为康氏一系的眼中钉! 林三郎摇头苦笑:“卫公公,康氏权倾朝野,如何是我一个太学生招惹得起的?要不您老人家大发慈悲,撤了我这个总编撰的位置如何?” “这个总编撰,非你做不可。” 卫忠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事情归根结底,是东宫让你去做,又是经过圣人默许的,有这东宫与陛下在身后,长安城里哪里有人能害得了你?” “你放心去做就是。” 林昭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卫公公拱了拱手:“既然卫公公这样说了,林昭只有拼死,以报圣人恩德!” “说的好像圣人要你上战场一样。” 卫公公笑着说道:“林编撰识得大体,又这样聪明,不似短命之相,一定能在长安城里长命百岁。” 客套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林昭低头对卫忠致谢之后,手里拿些那些稿纸,起身告辞。 卫公公也很客气,亲自起来相送,一直把他送到了小院子门口。 走到门口的时候,卫忠对着林昭微笑道:“林编撰且放心,长安城里的事情,都在圣人心中,你替圣人做事,圣人便不会亏待了你。” 林昭再次拱手致谢。 两个人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卫忠突然瞥到了林简正在院子门口等着,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林简拱手道:“正是巧了,大宗师也在。” 林简看到卫忠之后,也很意外,当即拱手还礼:“卫公公亲自到了。” “要叮嘱一些事情,不得不来。” 说着,他回头看向林昭,微笑道:“大宗师有个好侄儿,越州林氏又要再兴盛一代人了。” 听到这话之后,林简也微微有些诧异,然后沉声道:“不知小侄做了什么事情,值得卫公公这样夸奖?” “无事无事。” 卫忠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天色已经晚了,咱家要回宫歇息去了,大宗师也早些回去休息。” 说着,老太监微微躬着身子,走向了不远处的一顶轿子,几个轿夫抬起轿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等卫忠走远之后,林简才扭头看向林昭,低声问道:“三郎,宫里的意思是?” “照实写。” 林昭同样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宫里的意思是,按照太子殿下给我的稿子刊载,这样一来,长安城里东宫一系与康氏一系的矛盾,就会直接摆在明面上了。” 林简闻言沉默了一番,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局面,是意料中事,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个局面既然是由三郎你来开启。”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喃喃道:“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宫里也想看到这个局面。” 林三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按照东宫掌握的证据来说,这个局面对于康东来来说,几乎是个死局,就看接下来事情会演化到何种地步了。” 听到这里,林简再次感叹。 “早知道这样危险,这次便不带你进长安了。” 林三郎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叔侄两个人一路结伴回了国子监,到了国子监门口之后,林简走向了等候他许久的轿子,快到轿子边上的时候,他回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有什么事情,直接来平康坊寻我。” “长安城不比越州,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长安做出越州故事,即便真的要对你动手,多半也是要动用刺客,国子监里相对安全,从今天开始,入夜之后你便不要出门了,莫要置身险境。” 听到林简的吩咐之后,林昭立刻点头,开口道:“侄儿记下了。” 林简叹了口气,转身进了自己的轿子,离开了国子监。 而林昭也进了国子监,回到了自己的学舍之后,他点了一盏油灯,提着毛笔,开始在一张稿纸上继续写西行记的稿子。 西行记如今已经更新了十章左右,又被林昭魔改删减了一些,到现在,正好是写到三打白骨精这一段。 第一百四十八章 脚踩两只船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昭除了待在学舍之外,便是前往编撰司,跟那些编撰一起整理下一期的稿子。 封编撰司彻底定稿之后,林昭又拿些稿子去东市,亲自盯着印刷的过程。 终于,在四天之后,第十期长安风,被林昭第一个拿在了手里。 拿到这本册子之后,林三郎心情复杂,回头对印刷作坊的匠人吩咐道:“明日辰时东市发卖之前,任何人不得把册子带出作坊,所有人不听,便拿到京兆府问罪!” 长安风已经发售了九期,这些印刷作坊的人也都知道规矩,当即纷纷对着林昭低头道:“知道了小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林昭有些无语,不过他今年才十四岁,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不对,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这些心思跟这些人计较这些,林三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印制的小册子,沉声道:“给我取十本来,我带出去。” “这一期的册子干系重大,如果你们泄露出去,后果自负!” 提醒了这些工匠之后,林昭便带着十本册子离开了作坊,他没有回国子监,而是直接朝北,走向了东市北边的永嘉坊。 到了永嘉坊的那处太子别院之后,林昭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人开门,林昭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下人们见到他之后,都微微躬身行礼:“林公子。” 林昭默默点头:“我要见世子。” 很快,林昭就被请到了书房喝茶,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世子李煦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赶了过来,额头上甚至还带着汗水。 见到林昭之后,李煦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很是热情。 “三郎怎么想到来永嘉坊寻我来了?我今天不在这里,一直在王府。”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到李煦身边,沉声道:“不负殿下所望,这是明日要发售的长安风,殿下拿去看一看。” 李煦闻言,神情一动,立刻伸手接过这个小册子,直接翻到最后长安旬报一栏。 往日的长安旬报,一般只有五六页左右,而这一期的长安风,足有十余页,除却一些日常的新闻之外,其他都是太子交给林昭的那个小册子。 按照天子的吩咐,林昭一字不差的刊载了上去。 虽然是皇帝吩咐他这么做的,但是此举无疑是帮了东宫的大忙,因此林昭拿到小册子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来找李煦,卖这个人情。 他面色沉重,长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小弟担了天大的责任,我只求殿下一件事情,我若是死在长安,还请殿下代为照顾我在越州的家人,再帮我那个可怜的未婚妻,寻个好人家。” 李煦这才放下手中的册子,抬头看了一眼有些悲壮的林昭,眨了眨眼睛:“三郎在刊载之前,没有先送到宫里给圣人看一看?” “送了。” 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说谎,也很难说谎,林三郎神色悲壮,缓缓说道:“只是小弟看到那些累累罪行,也心中愤怒,便私下里又写了一篇文章送进了宫里,或许是这篇文章生效,圣人才许编撰司刊载太子殿下给我的稿子。” “啧啧。” 世子殿下看了看林昭,颇有些羡慕:“如今三郎可以轻易直达天听,整个长安城里有这个本事的,也就二三十人而已,着实让人羡慕。” 他感慨道:“就连愚兄我递奏书上去,都要经过重重关卡,最少也要经过政事堂,而且不一定蒙递到圣人面前。” “只这一个本事,三郎便是长安城了不起的人了。” 他把看完的小册子塞进自己袖子里,然后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三郎放心,天子脚下,康贼一系的人再如何猖獗,也害不了你的性命,这一次你立功不小,我这就去东宫面见太子殿下,给你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想要点实在的东西……” 东宫虽然有一套自己的班底,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小朝廷,但是小朝廷毕竟还不是朝廷,因此记在东宫的功劳,目前只能算是空头支票,要等到太子继位之后才能兑现。 且不说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即位,即便是太子即位之后,这个空头支票作数不作数,还要两说。 “实在的东西?” 世子殿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林昭,笑道:“三郎要什么?要一些银钱,还是要一座宅子?” “微末小功,哪里敢要长安城的宅子。” 林三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开口道:“太子殿下在东市有不少印刷作坊,小弟想讨要其中一座,用来印一些自己的东西。” “嗯……这个不难。” 世子殿下沉吟了片刻之后,便爽快答应:“太子殿下在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是当初推行活字的时候弄出来的,如今大多给你的编撰司印书去了,不过应该还有一两个闲置的,回头我进宫,问一问殿下。” 林昭连忙点头:“多谢殿下。” 李煦面带笑容,跟林昭打了招呼之后,带着那份长安风,急急忙忙赶往东宫去了。 而林昭则是从永嘉坊离开,一路步行赶回国子监,走在半道上的时候,因为附中饥饿,他还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安仁坊,吃了顿油泼面皮。 回到国子监的时候,刚过午时,林昭马不停蹄,赶往了林简的书房,见到了林简之后,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摆在这位大宗师面前。 “七叔,这是明日要发卖的长安风,您先看一看,心里也多少有一些准备。” 林元达伸手接过,微微叹气。 林昭总共从作坊里带出了十本书,一本给了李煦,一本给了林简,又给了务本坊那个小太监两本,最后托人给太学的两个“前任”舍友,一人送了一本。 虽然不在一个学舍了,但是应该维系的感情还是要维系维系的。 把这几本书统统散出去之后,林昭回到了自己的学舍,反闩上门闩,然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把怀里剩下的四本书摆在桌面上。 盯着这四本书,林三郎有些出神。 “明天辰时,你们能不能轰动长安城不说,最少也可以轰动朝野了。” 林昭随手翻来一本,一边看,一边喃喃低语。 “我现在既算是东宫的人,又抱着皇帝的大腿,不知算不算是脚踩两只船。” 说到这里,他心中暗暗思量。 “反正是两父子,总不至于刀枪相见,踩了也就踩了,一个是现任皇帝,一个是未来皇帝,要是蒙踩的踏踏实实的,那也是我的本事。” “就算翻车了,了不起逃出长安就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事不好了! 次日上午辰时。 东市开市之后,就有一大批人涌了进来,争先恐后的进了东市大门。 这是很常见的场景,长安城东西二市,二百年来生意不断,一直十分热闹,每天早上开市的时候,就会有不少客人涌进来。 当然了,因为人潮拥挤,两市里自然会有不少偷儿,每天开市的时候,街道上都会有不少坊丁武侯巡逻。 当然了,今天的早市与平常的早市都不太一样,因为人群之中多了不少丫鬟以及家丁,这些人都是替自家的少爷小姐们抢购长安风的。 会屈身为奴的人,即便识字,也不会识得太多,他们能不能看懂西游记还是未知之数,但是各家的少爷小姐,一般都是读书的,不少人被西行记迷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甚至人都消瘦了不少。 每一次新一期的长安风发售,都会引起一阵抢购热潮。 当然了,除了东市这种普通渠道的购买方式之外,平日里其他期次的长安风,都会给长安城的一些宰相尚书府邸送过去几本,或者由齐宣与周德从林昭这里走门路拿去卖,因此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 但是这一期不一样。 在林昭的安排一下,整个长安城就只剩下去东市买书这么一条路径,其他的销售渠道,都被林三郎给切断了。 为的是不让周德与齐宣去得罪康氏。 可即便如此,在前几期的影响下,第十期还是迅速涌向了长安各府。 时间到了中午的时候,林昭正在国子监的凉亭下面里翻书,有一个编撰司的编撰,一路小跑跑到了林昭面前,大口喘气。 “林……林总编,有人在东市免费送长安风。” 林昭放下书本,微微皱眉:“不是说好了一百钱一本么,谁做主往外送的?” “自然不是咱们司的人做主。” 这个编撰已经三十多岁了,擅长写文,苦着个脸说道:“是有人进了东市的店面,把店里所有的长安风统统买了下来,然后宣布免费赠送给长安百姓……” “好狠啊。” 林三郎感慨了一声,开口道:“既然人家付了钱,想送就让他送去,与咱们编撰司没有关系。” 长安风的销量虽然一直不错,但是定价毕竟不便宜,也只有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或者中产阶层会去买,真正的底层百姓愿意去买的,少之又少。 而按照老百姓爱占便宜的天性,只要有人宣布送书,哪怕他们看不懂,也会疯一样的去抢,然后这东西,立刻就能散步到整个长安。 很明显,这多半是东宫的手笔,毕竟对于他们来说,长安风的八十文钱一本的书价并不贵,他们可以轻易买下一千本一万本,然后往外面去送。 想到这里,林三郎合上手里的书本,感慨了一句:“东宫的第一波攻势已经打响了,不知道康东来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什么时候能做出应对。” 感慨完这一句之后,林昭再一次翻开手里的书本,翻了两页之后,啧啧摇头。 “周先生真是个人才,生在大周朝,实在是太可惜了。” ………… 东宫。 一身雪白锦袍的李煦,站在太子殿下身后,微微躬身:“殿下,都按照您的吩咐去做了,此时东市几个铺面的长安风,统统被我们自己人买了下来,正在那里往外发放。” 太子殿下微微点头,开口道:“如此,康东来就算想做什么遮掩此事,这会儿也无能为力了,有了这个先手,咱们下一步动作就会顺畅很多。” 说着,他缓缓问道:“御史台弹劾的御史,联系好了么?” “一早就联系好了,上奏的奏书,也在两天之前写好,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他们便立刻上书弹劾康东来!” “很好。” 太子殿下抚掌赞叹了一句,然后回头看向李煦,开口道:“老八,你说父皇对此事不闻不问,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不好说。” 李煦低头叹了口气,开口道:“近些年来,圣人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了,猜不透他老人家到底想干什么。” 说着,他微笑道:“不过林师的这个侄儿,倒真是个人才,臣弟以为编撰司的稿子送到宫里去,圣人怎么也要回护一番,甚至会亲自出面平息此事,但是那个林三郎,居然莫名其妙把这件事情给办成了。” “确实是个人才,可惜身上还没有功名,不然倒是可以给他一份敞亮的前程。”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瞥了一眼李煦,问道:“那个韩有圭的儿子,务必要保护好,这个人是咱们能不能扳倒康东来的关键,决不能让他出了什么篓子!” 韩有圭,就是死在康东来手下的那位蓝田县令,其人家中失火,一家老小统统死于非命,只有一个幼子活了下来,东躲西藏,最近才被东宫一系探访到,保护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走足够的底气,对康氏发难,毕竟做下这种大恶,已经不仅是国法容不容的地步了,天道也容不下康东来! 李煦躬身低头:“皇兄放心,他现在住在宋王府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 “这就好。”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沉声道:“再有就是那个林三郎,这一次也算是替咱们出力不小,注意一些,莫要让康氏的人把他害了。” 听到太子提起林昭,李煦微微一笑,开口道:“说起林三郎,方才臣弟见他的时候,他还想跟殿下讨要一个东市的印刷作坊……” “给他就是。” 太子殿下回答的毫不犹豫,缓缓说道:“让他以身涉险,给他一处作坊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位国之储君声音低沉。 “这一次既然发难,无论如何也要把康氏在长安城的势力清扫一空!” “肃清了长安城,才能慢慢想办法解决朔方。” 李煦微微低头:“臣弟明白。” …… 长安城外,康氏庄园里。 工部郎中康东来,正在与几个户部的官员饮酒作乐,他这些年在城郊建起的几座庄子,在长安城已经非常出名,不只有官员会来,就是一些入京考试的学子,甚至于一些太学生,都会慕名而来。 康东来建庄子只为拉拢人心,因此短短几年时间,门下就招揽了许多门客,这两年时间里,康氏门下的门客考中功名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眼下,康东来正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左拥右抱。 他怀里的两个少女,都是上上之姿,颇有媚态,正一左一右依偎在康东来怀里,喂他喝酒。 在他下首,二十多个门客也在饮酒作乐。 康东来眯着眼睛,乐在其中。 正当他在享受的时候,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跪在了康东来身边,手捧一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声音颤抖。 “二……二爷!” “大事不好了” 今天有点事~剩下两章晚点更新。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章 康氏姐弟(大家伙元旦快乐!) “大事不好了!” 这个人乃是康府的管事之一,他手里捧着一本新发售的长安风,碰到了康东来面前,声音颤抖:“二爷,国子监所制的这个册子,今日发售的最新一期,刊载了一些……诽谤二爷的文章!” 这个管事直接翻到长安旬报那一页,然后把它递给康东来,面色惶恐:“二爷请看!” 康东来虽然平日里喜欢舞刀弄枪,但是他能在工部任事,也算是熟读诗书之人,闻言立刻接过这个小册子,只看了两三句话之后,这位康二爷便脸色大变,等到看完之后,一张脸已经成了铁青色。 他手里拿着这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厉声喝道:“马上派人,给我去砸了那几个卖书的铺子!” 那管事苦笑连连,低头道:“二爷,这东西一大早就开始发卖,上午的时候还有人买了之后,在东市里免费发放,如今长安城里最少有五六千本乃至于近万本,现在想要截断源头已经来不及了……” 康东来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冷静下来,然后缓缓说道:“这东西,是国子监所制?” 管事点了点头:“是国子监所制,不过前些日子,朝廷下了旨意,新立了一个编撰司主管此事,仍旧归属在国子监之下。” “国子监…” 康东来咬牙怒喝:“林元达!” 他大手一挥,对着周围的门客以及美姬们怒吼道:“散了去,滚远一些!” 康东来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其实是长安城里的风云人物之一,在长安城的地位极高,他发了怒,所有人立刻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散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康东来这才转身回了自己里屋,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吹干墨迹封好封口之后,他把书信递到一旁的管事手里,开口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朔方去!” “告诉大兄,让他救一救我的性命!” 康东来心里很清楚,那个小册子上写的事情,件件属实,而林元达敢把这些事情爆出来,多半是掌握了关键的证据。 一旦这些罪名坐实,他康老二必死无疑! 管事连连点头:“小的明白。” 等到管事离去送信之后,康东来仍然觉得心绪难安,他立刻动身回了长安城,到了康府之后,立刻托人往宫里送了一封口信。 口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几个字。 “弟有要事,求见阿姊!” 康东来在长安城这么些年,自然有与宫中通信的手段,这封口信很快就借着一个小太监的口,传到了承欢殿康贵妃耳朵里。 康贵妃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先是微微蹙眉,犹豫再三之后,她唤过身边的太监,轻声道:“去,把卫公公请到承欢殿来。” 小太监立刻点头,没过多久就寻到了卫忠,把话传到了这位内宫大总管耳朵里,卫忠这会儿正在太极宫伺候天子,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缓缓点头:“知道了。” 小太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的离开。 正在太极宫里翻阅道书的天子,头也不抬,淡淡的问道:“康妃寻你?” 卫忠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陛下无所不知,真乃神人也。” “哪里有什么神人?” 天子呵呵一笑:“她想要出宫去见她的那个兄弟,就只能通过你来告知朕,你自去就是,告诉她,朕许她出宫了。” 卫忠点了点头,低头道:“陛下,妃嫔出宫要经过皇后娘娘首肯,这件事要不要知会皇后娘娘?” “不必了。” 天子面色平静:“此事非是后宫之事,而是朝堂之事,放她出宫去罢,她不出宫,她那个弟弟过几天说不定就被押赴刑场了。” 卫老太监恭敬低头。 “奴婢明白了。” 说完,卫忠躬着身子退出了太极宫。 等到卫忠离开之后,圣人合上手中的道书,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且让朕看一看,你们的本事。” …… 承欢殿里,康贵妃成功从卫忠手里拿到了出宫的令牌,顿时千恩万谢,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带着几个太监宫女,离开了皇城,来到了长安城里的康府之中。 贵妃娘娘回家省亲,康家上下顿时跪了一地,包括康贵妃的亲弟弟康东来,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康氏姐弟三人,年纪其实都不算太大,康贵妃虽然是康氏兄弟的姐姐,但是今年也才三十三岁而已,至于康氏兄弟,也都是在三十岁左右。 这位贵妃娘娘自小就生得漂亮,因为姿容绝艳,十多岁就被选进宫里,这么多年下来,她不仅没有容貌凋零,反而变得愈发美艳。 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在后宫受宠十余年。 可是此时,这位看起来像是二十多岁的贵妃娘娘,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弟,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康东来咽了口口水,咬牙道:“阿姊,林元达要杀我!东宫要杀我!” 康贵妃心里一惊,伸手把自己的兄弟拉了起来,低声道:“什么意思?” 康东来起身,把自己的姐姐拉到了自家静室,然后从袖子里取出那本已经有些皱巴巴的长安风,递到康贵妃手中,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阿姊你看,这东西是国子监所制,眼下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城,若这些罪名坐实,我生十个脑袋也死了!” 康贵妃很快看完了最后那一部分,然后放下手中的册子,冷冷的看了康东来一眼:“这书上所写,你都做了,是不是?” 康东来咽了口口水,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当然做了,如果没有做,他也不会慌张成这个样子。 而且,他这些年做得恶事,远远不止这些,书上所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康老二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阿姊,小弟也是听从你和大兄的吩咐,在长安城里聚拢势力,招揽人才……” 康贵妃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兄弟一眼,怒声道:“招揽人才你就可以在天子脚下,杀害朝廷命官?!” “去年你派程敬宗去越州,便是一个昏招,不知道是个什么脑子,居然让山贼进城去杀林元达,你把他得罪成这个样子,他岂能不报复你?” “你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康贵妃语气凌厉:“早晚咱们满门上下,都要被你害死!” 康东来苦着个脸,低头道:“阿姊,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救一救我的性命……” 康贵妃用手拍了拍自己波涛起伏的胸口,心中怒气消了一些,冷声问到:“知会东平了没有?” “已经让人给大兄送信了……” “你明日就去跟工部告假,暂且不要出现在人前了,这件事暂时能拖便拖,等东平那边的回应。” 说到这里,康贵妃看向了自己手里的这个小册子,再次蹙眉。 “再查一查这个册子,出自谁人之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死期到了! 因为一本小册子,长安城为之大乱。 奥迷林昭弄出这东西开始,长安风已经发行九期,有着前九期的铺垫,第十期甫一发售,就卖出去了两三千本,后来再加上东宫的人免费发放,只一天时间,编撰司准备的第一批五千册长安风,就已经全部“卖”了出去。 长安城总人口也就一百多万人而已,一天之内发出去五千本,再加上诸夏子孙祖传的八卦能力,皇帝小舅子为非作歹的事情,最多只要一两天时间,就能便传京城! 事情终于按着东宫预想的剧本进行下去了。 长安城里,看到了康东来劣迹之后的老百姓们,自然群情激愤,酒楼茶馆里到处都是对于康东来的议论。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都是天子的子民,他们即便痛恨康东来,也不敢做出什么太过过激的举动,因此短时间内长安城里依旧安然无恙,只是茶楼酒肆里,多了一些闲谈而已。 与此同时,御史台东宫一系的御史们,已经在起草参奏的文书,只等三日之后的大朝会,便会一同上书参奏康东来。 原本明面上还算稳定的长安城,此时也开始风雨大作。 东宫一系的人开始在长安各坊宣讲康东来的恶迹,意图一击致命,而康氏那边也没有闲着,也在积极准备应付的手段。 而作为这一次事件的导火索,林大总编连门也不敢出,甚至连饭堂也不敢去,他害怕去饭堂吃饭的时候,莫名其妙被某个太学生一刀捅死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让前舍友齐宣给他送了一份饭过来,齐大公子也很仗义,没过多久就提着饭盒进了学舍,他把饭盒放在了桌子上,看着颇有些紧张的林昭,无奈摇头:“国子监算是长安城里最干净的地方之一了,三郎何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康家人的凶恶之处。” 林三郎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扒饭,闻言放下手里的筷子,抬头看了看齐宣,心有余悸的说道:“去年在越州,我七叔因为得罪了康家人,康家人在官面上奈何不得他,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事情么?” 齐宣摇了摇头。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但是大宗师现在总是安然无恙的在长安,不是么?” 林昭苦笑连连:“当时康大将军的妻弟程敬宗,勾结越州东白山山贼,放纵山贼进了越州城!” “兴文坊林家连同附近的几个家族,死伤一百多人,我七叔差一点便死了!” 说着,林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开口道:“当时,是我豁出命来,救下了七叔,不然齐兄以为,我一个越州林氏的旁支子弟,如何能够跑到长安城里来读书?” 齐宣神色怪异。 “我一直以为你是大宗师的私生子……” …… 林三郎瞪了他一眼,摇头苦笑:“罢了,不与你计较这么多,你只需要知道,康家人凶恶得紧,我这一次把他们得罪狠了,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所以我准备,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出门了。” 林三郎面色严肃:“保命要紧。” “劳烦齐兄你今日给我送饭过来,不过齐兄你还是尽快离开罢,免得给那些人看到了,会迁怒到你身上。” 齐大公子面色平静,冷冷一笑:“我从学舍里搬出去,就已经给足了康家面子,真论起来,我家并不怕他们家,他们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动手杀我。” 这话倒是真话,齐宣的父亲乃是范阳节度使,与康东平同为大周十大节度使之一,也在外面掌兵,虽然兵力与朔方相差不少,精锐程度也略有区别,但是康东平只不过是靠裙带关系上位,论军中资历,齐宣的父亲是要高出很多的。 康家或许真的仗着圣眷胡作非为,但是齐宣作为皇帝的亲外甥,如果真的死在康家人手里,那么康家的圣眷也就失了,朝廷虽然顾忌朔方,但是真打起来,朔方不可能以一地抗一国。 林三郎闻言,眼睛一亮,开口道:“既然齐兄不怕康家,那太好了,麻烦齐兄每天给我送一两顿过来……” “……” 齐大公子摇头笑了笑。 “哪里能谨慎成这个样子?” 林昭这会儿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手中的碗筷,无奈叹气:“齐兄没有见过那些山贼的利刃,没有见过那天林家大宅里的鲜血,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对康家就有了深深的忌惮。”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完全不讲规矩的人。” “既然如此,便不要去得罪他们嘛。” 齐宣摇头道:“长安城里那么多平日里嚷嚷着要弹劾康家的忠臣义士在,何至于让三郎你一个少年人去当这个出头鸟?” “这里面情形复杂,一时半会跟齐兄你说不清楚。” 林昭把碗筷收拾了一番,开口道:“等哪天没有什么危险了,我请齐兄出去吃顿饭,再慢慢与你分说。” “得了吧。” 齐大公子白了林昭一眼:“上一次在潇湘楼,还是周胖子付的帐,这辈子能不能吃到你林三郎一顿饭,还是未知之数。” 两个人正躲在学舍里说话的时候,学舍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然后门口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林昭学子在不在?有人找你。” 林昭与齐宣对视了一眼,然后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对着门口开口道:“麻烦师兄帮我转告一声,就说我不在国子监!” 门口的太学生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是个姑娘,生得很是好看,在前院等着你呢。” “姑娘?” 林三郎躲在房间里,在心中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想起来自己在长安城里认识什么姑娘,他心里暗暗思量。 难道是……澹然到长安来了? 不至于吧…… 林昭暗暗想到。 自己来长安前后也才三个多月,三元书铺的生意就算做得再快,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能到长安城里来,况且她就算要来,也应该提前给自己写信才对。 毕竟这几个月时间,两个人虽然分居两地,但是书信一直没有断过。 见林昭一副犹豫的模样,一旁的齐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个姑娘怕个什么,大不了我与你同去就是。” 林昭摇了摇头:“齐兄还是不要与我一同出现为好,不然你不是白搬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罢了,我出去见一见就是,大不了离得远一些,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总不能在国子监暴起杀人!” 想到这里,林三郎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推开房门,大踏步走了出去,对着门口的太学生拱了拱手。 “多谢师兄,我这就去见她……” 他话音未落,这个“太学生”突然冷冷一笑,面露凶狠之色,他从腰里腰里抽出一把匕首,径直朝林昭冲了过来。 寒光闪闪! “林三郎,你死期到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受伤了! 这人看起来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太学生,身穿白色便袍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腰间悬着一枚环玉,典型的太学生打扮。 整个国子监里,一眼望去,十个监生有七八个都是如此打扮。 正因为如此,林昭才全无防备。 当这个太学生把怀里藏着的匕首掏出来的时候,林昭才反应了过来,他年纪小,再加上又跟赵籍学了一段时间的吐纳,反应极快,立刻飞速后退,让这个刺客的第一击落在了空处,这个面容极其普通的“太学生”呵呵一笑,直接一步抢了过来,轻轻一划,闪亮的刀光划过林三郎的胳膊! 他身上的太学生袍服被直接划开,胳膊上也被划出了一个三寸长短的口子! 这个太学生手持匕首,对着冷冷一笑:“一个初来长安的乡巴佬,也敢这样得罪人,今日就让你知道,有些人是你得罪不起的!” 说完,他一横匕首,就要再次冲过来。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齐宣也已经发现了外面不对,他算是将门出身,直接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冲了出去,这个时候,那个刺客正在对着林昭冷笑,就要扑杀上来。 齐大公子怒发冲冠,横剑在手,喝道:“哪里来的贼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国子监行凶!” 齐宣虽然有些瘦弱,但是并不是什么文弱之辈,直接提剑就冲了上去,一剑刺向敌人面门,那刺客慌忙躲闪,险险的避开了这一剑。 齐宣微微冷笑,直接改刺为削,砍向刺客胸口。 那刺客慌乱之下,只能用匕首格挡住齐宣手中的长剑,两个人交手短短数招,这个刺客就险些数次丧生在齐宣剑下! 毕竟是将门子弟,齐宣的功夫底子十分深厚,再加上他占着武器便宜,只数招下来,便已经把这个刺客逼在了下风。 这刺客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忽然抬手,把手中的匕首丢向齐宣,齐大公子急忙避开,再一抬头,那个刺客便已经消失在了面前,闯进了许多太学之中。 齐宣提着长剑,正要追过去,突然回头看见林昭因为受伤,已经躺在了地上,他犹豫了一下,回头把林昭扶了起来,然后抬头看向已经围了起来的太学生们,冷声喝道:“愣着做什么?去请大夫,去报大宗师,报京兆府!” 这一下,这些太学生们才如梦初醒,按照齐宣的吩咐去办事去了。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看向身边的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你没有什么大碍罢?” 林昭虽然受了伤,但是并不是很严重,只是皮肉伤而已,闻言缓缓摇头:“没有什么大碍。” 说着,他抬头看向齐宣,声音低沉:“齐兄,刚才那个人,没有想要杀我。” 见到齐宣疑惑的表情,林昭继续说道:“若他真想杀我,齐兄你没有走出学舍之前,我便已经死了,他故意停下来与我说了一句狠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给我拖延时间。” 林昭不顾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低声道:“那个时间足够他一刀捅死我,任何一个刺客,都不至于犯下这种低级错误,除非他本来就没有想要杀我。” 林三郎总右手捂着自己左臂的上,目光闪动。 齐大公子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颤声道:“三郎的意思是,今天刺杀你的人,非是康家,而是……东宫?” 林昭默默摇头。 “我也不知道。” “不过按照常理推之,如果是东宫想要对我下手,最好的效果应该是直接把我弄死才对,而不是像这样,过来轻飘飘的划了我一刀。” 两个人正在小声嘀咕的时候,国子祭酒林简已经匆匆赶到,他直接来到林昭身边,看到林昭手臂上那道有些吓人的刀伤之后,林大宗师气的浑身发抖,他俯下身子,低声问道:“三郎,没有大碍罢?” 林昭摇了摇头。 “皮外伤,最多大半个月也就好了。” 元达公这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怒声道:“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学问斯文之所,竟然有刺客潜入伤人!” “这件事不追究出一个结果,林某这辈子的圣贤书,就算是白读了,不给三郎你一个交代,”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昭伸出右手,一把拉住林简的衣袖,然后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低头道:“七叔不要心急,这件事是谁做的还是未知之数,七叔先把我遇刺的事情宣扬出去,别的什么都不说,就只说我被刺客重伤。” 林三郎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生死不知。” 说完这句话,林昭捂着自己满是鲜血的衣袖,缓缓说道:“再者,我需要一处养伤的地方,除了宫里的人之外,其余的人我一概不见。” 林简冷静下来之后,也想出了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他低声问道:“三郎,我带你回平康坊养伤?”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麻烦七叔了。” 就这样,林三郎受伤之后,很快就被大宗师给带走了,国子监的学舍门口,只留下一摊血迹,林简下令国子监任何人不得清洗这滩血迹,然后就带着林昭离开了国子监。 …… 林昭离开国子监之后,他遇刺的消息很快送到了长安各处,最早收到消息的,自然是太极宫的皇帝陛下,这会儿他正在太极宫里琢磨今年的开销用度,突然老太监卫忠,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国子监那边有消息传来。” 天子放下手中的毛笔,淡然道:“国子监能有什么消息?是那个林昭的事情?” 卫忠点了点头,苦笑道:“陛下,林昭在一个时辰之前遇刺,据说受伤不轻,被林元达带回了平康坊的坊中医治,伤势具体如何还不甚清楚。” “那个林三郎……遇刺了?” 天子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呵呵一笑,开口道:“是东宫干的?康家干不出这种蠢事。” 卫忠摇了摇头:“现在还分辨不出是谁干的,奴婢已经派人详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就送到陛下的桌案上。” “如查罢。” 天子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开口道:“别忘了给那个林昭配个太医去,归根结底他是替朕办事才得罪了人,如今因为朕的事情,连累他受此磨难,怎么也不能让他死了。” 卫忠恭敬点头。 “奴婢明白。” 同样一件事情,每个人的看法都大不一样。 不同于天子的云淡风轻,东宫的正主与康东来拿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脸色都很整齐的变得极为难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关键的小人物 世子殿下李煦,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去了一趟国子监,可是等他赶到国子监的时候,林昭已经被林简带回平康坊去了,无奈之下李煦只能赶往平康坊林府,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能在平康坊见到林昭,只在林家的书房里,见到了大宗师林简。 李煦对着林简恭敬拱手:“林师,听说三郎为刺客所伤,听到消息之后,学生便立刻赶过来了,不知道三郎现在……” 此时的林元达,脸色冷漠。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李煦,然后声音低沉:“是你做的不是?” 李煦连连摇头,苦笑道:“林师这是哪里话,您是我的老师,三郎便是我的师弟,从他进长安之后,我跟他关系一直不错,哪里会害他?” “你们关系是不错。” 林简闷哼了一声,冷笑道:“否则他现在应该是死了才对!他是受圣人诏命办事,如果办事第一天便死了,康东来便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罪过,是也不是?” 李煦连忙摇头,苦着个脸:“林师这话,便是在打学生的脸了,三郎在长安风上刊载康东来劣迹,基本上算是学生的授意,如果长安风刚发售,学生便寻人对他动手,那学生成什么人了?” “我是您教出来的学生,万万干不出这种下作之事!” 林简瞥了一眼李煦,缓缓说道:“因此三郎未死,那刺客伤了三郎之后,转头便走,如此一来你们既不用做小人,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李煦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元达深深作揖:“林师现在的心情,学生可以理解,这个当口学生说什么,林师可能都不会信,京兆府已经在追捕那个伤人的刺客,学生也会去跟进这件事,等那贼厮落网,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说着,他起身对着林简拱手作别,有些无奈。 “学生这就去追问此事,一定给林师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完,他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站在正堂的林元达,看着李煦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巧此时林夫人,端着茶水走进来,她在正堂看了看之后,轻声问道:“李世子怎么才说上两句话便走了?连茶也没有喝上。” 林简闷哼了一声:“他自然有他的事情要忙。” 说着,这位大宗师径直坐了下来,自己喝了口茶,然后抬头对林夫人说道:“夫人,三郎这段时间就在咱们家养伤,你写封信给岳父大人,让他派点人过来护着咱们家院子,决不能再有什么意外了。” 林夫人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这朝堂储君之争,本就惨烈,老爷你入仕不久便在东宫讲学,逃不开这件祸事也就罢了,怎么刚进长安没有多久的三郎也参与进来了?” “他还是个少年人,哪里禁得住长安城里的这些风雨?” 林元达闻言,也长叹了一口气:“也是怪我,当初不该让他去弄什么长安风,如今因为这个小册子,他已经被有心之人拉到了漩涡的中心,走不脱了。” 林夫人坐在林简身边,轻声问道:“老爷,你说是谁伤了三郎?” “我也想不明白。” 元达公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按照常理推之,应该是东宫,可是如果东宫做出这种事情,便会彻底惹恼我,这对东宫并不是一件好事,李家那两兄弟虽然有时候有些鲁莽,但是并不蠢笨,他们多半不会干这种事情。” “至于康氏……” 林元达摇了摇头,低声道:“除非康东平现在就有能力打进长安城,不然他们干不出这种作死的事情!” 林夫人坐在自家老爷身边,也微微蹙眉。 “这长安城里的局势,连老爷你也看不分明了么?” 元达公摇头苦笑,没有多说什么。 ………… 李煦离了平康坊之后,便直接赶往东宫,此时太子殿下也在东宫等着他的消息,因此他很顺利的在东宫书房,见到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一把捉住李煦的衣袖,有些焦急的问道:“老八,事情如何了?” 李煦微微摇头,苦笑道:“林师对这件事情颇为恼火,他觉得是东宫派人伤了林昭。” 听到这句话,太子殿下微微皱眉,继续问道:“那个伤人的刺客,捉住了没有?” “那人穿着国子监的袍服,混进了太学生之中,很快消失不见,暂时还没有找到,不过京兆府已经在全力搜捕此人,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殿下。” 听到这里,太子殿下摇头叹了口气:“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遂,终究会横生枝节。” 李煦站在太子殿下身后,沉声道:“殿下,后天便是大朝会,咱们要照计划弹劾康东来么?” “自然是要弹劾的。” 太子殿下的目光终于凌厉了起来,他闷哼了一声,开口道:“这厮这几年时间,在长安城里大肆笼络宾客,已经招揽了不少门人,内庭有康妃,边疆有康东平,如果再任由长安城里的康东来做大,再过几年,长安城里,哪里还有我们兄弟的容身之处?” “这一次咱们筹谋已久,必须要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顿了顿,开口道:“至于那个林昭,并不是十分关键,等过些日子,孤亲自去安抚安抚林简就是。” 李煦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后天弹劾康东来的时候,要不要把今日他派人刺杀林昭的事情写上去?” 听到这个问题,太子殿下不禁大皱眉头。 如果不写康东来最近的劣迹,那么不免有些虚假,如果写上去了,基本上就是坐实了东宫派人刺伤林昭的事实。 “还是写上去罢。” 太子殿下沉声道:“回头孤给京兆府去文,让他们尽快把那个伤人的凶手捉拿归案,还你我兄弟一个清白就是。” 李煦点了点头,然后叹息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林三郎,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出来。” 太子殿下也大有同感,感慨道。 “林简的这个侄儿,如今在长安城里,是一个关键的小人物。” …… 与此同时,长安城康府里,康东来也已经收到了林昭遇刺的消息。 这个长相有些粗野的康家二爷,气的浑身发抖。 他咬牙切齿,怒骂道:“这两个李家的小子,何其歹毒,分明就是想要死!” 说到这里,他愤怒的敲了敲桌子,大声叫嚷:“如给京兆府递信,限他们三日之内拿到凶手,不然老子一定上书参他们!” “让咱们家的人手,也在长安城里四下查探,把那个伤人的贼厮,给老子寻出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康东来下狱! 原本林昭在长安城里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虾米,他的生死存亡,不会在长安城里造成任何波澜,但是因缘巧合之下,林昭现在,竟然成了这场风波的正中心。 如太子所说,他成了一个关键的小人物。 在林昭进入平康坊休养的第三天,正是朝廷大朝会的日子。 潜入国子监刺杀林昭的那个贼子,依然没有消息,而第十期长安风在长安城里,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除了太子殿下提前安排好的御史台御史之外,还有不少其他的御史,也跟着风闻奏事,一齐上书参奏康东来种种劣迹。 除此之外,御史台御史章符,跪在太极宫大殿里,对着天子泣血上奏。 “陛下,乾德五年,臣之挚友蓝田县令韩有圭家中突然起火,一家六口人统统死于非命,臣得知消息之后赶赴现场,只见到了几具已经完全焦黑的尸体。” 他跪在地上,垂泪道:“韩有圭为官多年,清廉守节,不曾害人半点,祸民半分,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奈何一家老小,竟然统统死无全尸!” “臣原先只以为是苍天无眼,可半个月前臣竟然收到了故友幼子的消息,臣前往查访之后,竟然得知故友幼子得以幸存!” 章符咬牙道:“臣询问故友之子,才知道故友当年并非死于意外,乃是有人潜入家中,先杀人后纵火,韩家幼子藏在了地窖之中,才得以侥幸活命!” 章符跪地叩首,对着天子泣道:“请圣人为我大周朝廷命官做主!” 此时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之上,他看了看跪在地上叩首的章符,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御史,皱眉道:“朕之治下,竟然有人杀害朝廷命官,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看向章符,沉声道:“可知道是谁人下得手?” 章符咬牙切齿:“韩家出事之前,曾经与工部郎中康东来有过冲突,其后没有多久,一家老小便死于非命!” “臣暗中查探数月,终于探得一些零星的消息。” 章符从袖子里取出两页有些残缺的纸张,双手捧在受伤,咬牙切齿:“当年对韩家下手的,乃是万花山上的一伙山贼,臣前几日离开长安,亲自前往万花山探访,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一些当年康东来写给那伙山贼的书信!” “请圣人过目!” 天子点了点头,给了身边的卫忠缓缓说道,开口道:“递上来。” 卫忠连忙低头,走下来接过了这两张残破的纸张,双手捧着递到了天子手里,天子接过这两张白纸,简单看了两眼之后,他瞥了一眼左首的大臣,语气平静。 “刑部何在?” 刑部尚书钱铮立刻出列,躬身道:“臣在。” 天子把这两张纸放到卫忠手里,开口道:“交给刑部,比对笔迹。” 卫忠连忙低头,把两张纸接在手里,捧了过去。 天子又抬头看向百官,开口问道:“工部康东来何在?” 工部尚书岳尚书出班,开口道:“回陛下,水部司郎中康东来昨日说自己身染重疾,告病了。” “告病了?” 天子面无表情,开口道:“告病也没有用,大理寺。” 大理寺卿立刻出班,低头道:“臣在。” “立刻着手查探此事,找人去康家看着康东来,只要查到证据,立刻把康东来拿进大理寺审问。” 大理寺卿恭敬低头:“臣遵命。”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天子抬头看向百官,沉声道:“诸卿还有事否?” 御史台诸多御史,纷纷出列:“臣有本,弹劾工部康东来,强抢民女!” “臣参康东来,谋害人命!” 足有七八个御史,出班参奏:“臣等,均有本,参奏工部康东来!” 七八个御史出列,把康东来的罪状说了个遍,等到所有人说完之后,天子才微微一笑,开口道:“还有么?” 众人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一个御史出班低头道:“陛下,臣也参康东来!” “前几日,国子监编撰司林昭,在长安风上刊载康东来劣迹之后,竟然在国子监之中被贼人刺杀,臣参康东来,刺杀朝廷命官!” 天子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还有否?” 文武百官一阵安静。 片刻之后,仍旧无人说话。 天子点了点头,开口道:“既如此,朕知道了。” “康东来如此劣迹斑斑,朕也闻之骇然,着大理寺立刻拿康东来下狱,交三法司一同查办此事。” 天子面露怒色,冷声道:“如若查实,直接拉到西市街砍了!”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主官一同出列,开口道:“臣等遵命!” 到这里,天子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就算是到头了。 接下来,又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之后,大朝会才在卫忠的一声高唱之下,缓缓散去。 至始至终,在这件事情当中,国子祭酒林元达,一直一言不发,等到大朝会散去之后,他也是默默退出了太极宫,沉默不语。 走到了朱雀门的时候,在朝无职无法上朝的李煦,才赶了上来,追在林简身后,低声问道:“林师,三郎情况如何了?” 元达公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康东来下狱,世子与太子殿下的目的,已然达到了,此时就没有必要再过问我那个侄儿的事情了罢?” 李煦苦笑道:“林师对我误会甚深,三郎受伤的事情,绝对与东宫无关。”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说了,康东来只是交给三法司处理,究竟有什么结果,如今说来还为之过早。” 东宫的目的,是要把康东来置于死地,最少也要把他赶出长安城,这样一来,长安城里康氏一系的势力,将会随着康东来的离开逐渐坍塌。 这样一来,朔方的康东平与后宫的康贵妃,便很难再联系到一起,凭借一个朔方,没有办法对抗朝廷,这样一来,康氏对于东宫的威胁,基本上就会烟消云散。 当然了,即便康贵妃之子失去夺嫡的希望,单单一个朔方,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麻烦,这个麻烦,还需要太子嗣位之后,慢慢去解决才成。 林元达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煦一眼,默然道:“东宫的事情,在那个凶手捉拿归案之前,我不会再过问了,至于三郎,在痊愈之前,世子还是不要与他见面了。” 李煦沉默了下来,然后对着林简深深作揖。 “林师,学生在朝堂里上下奔忙,只为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为非作歹的事情,学生绝不会去做。” 他低头苦笑:“等凶手落网,林师对于东宫的误解,自然烟消云散。” 未来老丈人来我家了,这两天比较忙……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弟一百五十五章 探望 林昭受伤不重,但是也不算轻。 他的左臂,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流血不少。 如果是在后世,这种伤势去医院简单处理一下也就是了,但是这个时代,一旦金气入体,受了感染,就会成大问题,甚至会危及性命。 对此,林三郎颇为慎重,他用煮沸的盐水给伤口消毒之后,才让大夫给包扎好。 其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便不再过问国子监以及编撰司的事情,只安心在林家里养伤,无聊的时候,就翻几本书看一看,在这几天时间里,就只有林家的二儿子林湛,偶尔会过来探望探望他。 林昭本就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幼年牧牛的时候,与那只大青牛都能玩一天,这会儿虽然一个人独住,但是并不觉得寂寞,反倒自得其乐。 到了他受伤的第四天的时候,平康坊林家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本来按照林简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来探望林昭,但是当这个客人的马车停在林家门口,下人上前通报的时候,就连娘家势力极大的林夫人也被惊动了,亲自到林府门口迎接。 马车里走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见到了林夫人之后,她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半个多月没见,林家妹妹又好看了一些。” 京城的官员有官员的圈子,贵夫人们自然也有贵夫人们的圈子。 林夫人对着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微微低头,轻声笑道道:“长公主怎么有空,亲自到敝府来了。”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的胞妹,丹阳长公主李宛若。 长公主抬头看了一眼林家的门匾,然后轻声道:“听说妹妹家里的那个侄儿被人刺伤了,我闲来无事,就过来看一看。” 说着,她把手中的团扇递在林夫人面前,轻声道:“这孩子与我家宣儿关系很好,前些日子我过生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把扇子,当时我还没有怎么太在意,事后拿出来翻看的时候,才看到上面题了一首小词。” 林夫人这才朝着这把团扇上看去,只见上面果然用小楷写了两三行小字。 “象服华年两鬓青,喜逢生日是嘉平,何妨开宴雪初晴。” “酒劝十分金凿落,舞催三叠玉娉婷。满堂欢笑祝椿龄。” 这首词没有写名字,比较难得的是虽然内容颇为华贵,但是并不媚俗,读起来反而很是平顺自然。 “这几句词写的十分应景,与当日生辰宴上的景象一般无二。” 丹阳长公主看着这把团扇,轻声道:“我看到这首词的时候,生辰宴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这首词便没有能够公布出去,难得的是林三郎一介少年人,也能沉得住性子,至今也没有把自己的词作公诸世人。” 林夫人看着这把团扇,愣神了片刻,然后笑了笑:“我家三郎天生就不怎么喜好名声,想来也是与齐公子交好,才写了这首祝词送给长公主。” “确实是个好孩子。” 长公主微笑道:“所以听闻他受了伤,我就想着过来看一看。” 林夫人侧开身子,把长公主请进了林府,两个贵夫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林夫人压低了声音,轻声叹息道:“不瞒长公主,我家三郎这番牵扯到了朝堂争斗的漩涡之中,很是凶险,老爷他出门之前亲自交代了,不能让任何人再见他,长公主的心意林家收到了,等会妾身一定向三郎代为转达。”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只是实在是不敢把长公主也牵扯进来,您在这里坐一坐,妾身亲自送您出去。” 丹阳长公主拉着林夫人的手,微笑道:“宫里的圣人仍然是我皇兄,长安城里便没有人能够把我怎么样,我要见谁便见谁,康家兄弟见到我还要磕头呢,要避也应该是他们避我,哪里有我避他们的道理?” 她笑容和煦:“林家妹妹,我都亲自跑过来一趟了,你就让也见一见罢,免得我回家之后,也心中挂念。” 林夫人是个聪慧之人,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丹阳长公主,轻声问道:“长公主来见三郎,恐怕非是为了一把团扇那么简单罢?” “其中是有一些隐情。” 长公主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这些隐情,暂时不方便与林夫人细说,等时间长了,林夫人自然会明白。” 她对着林夫人微笑道:“总之,我不怕受林三郎牵连,也不会害他就是,看在我亲自跑过来的份上,妹妹让我见一见他,可好?” 林夫人看了看丹阳长公主,犹豫了片刻之后,缓缓点头:“如此,长公主随妾身来。” 丹阳长公主含笑点头,跟在林夫人身后,进了林家的后院,来到了林昭休养的小院子门口,林夫人上前,轻轻扣门:“三郎,有人来探望你了。” 片刻之后,院子门被打开,左臂被一条白布吊在脖子上的林三郎,用右手打开了远门,他先是看向林夫人,又看了看林夫人身后不远处的丹阳长公主,顿时满脸愕然。 “叔……叔母,长公主怎么来了?” 林夫人瞥了林昭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我如何能够知道?长公主非要看一看你,我拦她不住,你快去与长公主见礼。”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三两步走到丹阳长公主面前,因为左手受伤,他只能微微欠身:“晚辈林昭,见过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连忙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声音柔和:“你受了伤,便不要拘礼了,伤势可好一些了?” 林昭用右手挠了挠头,老实巴交的说道:“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一些皮肉伤,是叔父让我躲在这里避祸,才一直没有出去。” 丹阳长公主点了点头,开口道:“现在外面确实有些混乱,你能躲在这里也是好事,若是哪天林家躲不住了,你便去我府上躲一躲。” 林三郎立刻低头致谢:“多谢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回头看了一眼林夫人,微笑道:“妹妹,我能不能与三郎单独说几句话?” 林夫人立刻会意,笑着说道:“我去给长公主泡壶茶去。” 说罢,她迈着步子,离开了这座小院。 等林夫人走远之后,丹阳长公主才上下打量眼前这个挂着一条胳膊的少年人,看了几遍之后,忍不住感慨道:“真是相像,你与你娘亲年轻的时候,最少有七八分相似。” 林昭心神一震,呆呆地看着丹阳长公主。 “您……认得我娘?” 长公主含笑点头。 “你母亲姓郑,是不是?” 林三郎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是姓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林二娘的身世 林二娘在东湖镇生活了十几年,都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姓是什么,也只有林昭父子知道她本姓郑,不过她从来不愿意提起从前的家族,林昭本来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以流落风尘为耻,不愿意带上原来自己原来的姓氏。 因此这些年来,林昭也尽量不在母亲面前提起或者问起这件事,免得惹她伤心。 但是眼前这位丹阳长公主的话,却是让林昭心头大震! 这位当朝天子的胞妹,在长安城里都算是最顶尖的丹阳长公主,居然…… 是认得自己母亲的! 丹阳长公主看到林昭的这副表情,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你母亲没有与你提过她的身世。” 林昭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看向丹阳长公主,开口问道:“长公主……如何知道我母亲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丹阳长公主无奈的摇了摇头,迈步走进了小院的里屋,轻声道:“本来你母亲没有跟你提过,我就不该跟你提起这些旧事,但是如今你在长安城里的情况并不是太好,我还是说给你听一听。” 林昭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里屋,看着长公主坐下来之后,林昭仍旧一只手垂手站着。 长公主看了看林昭的面庞,轻声笑道:“三郎虽然是男儿,但是长相却十分俊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跟你母亲长的很像,但是仅凭长相,又不敢断定,因此我找人去了一趟越州,才最终确定了你确实是她的儿子。” 丹阳长公主李宛若看着林昭,缓缓开口。 “你母亲出身荥阳郑氏,也是当年长安宰相郑温嫡女,乃是郑府第五女,但是二十年前,荥阳郑氏牵连进了一桩大案之中,兴盛了几百近千年的家族,就此一蹶不振,嫡系郑温一脉,更是死伤惨重,男丁流放,女眷或者充为奴仆,或者流落风尘……” “你母亲便是后者。” 说到这里,丹阳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五娘她小在长安城长大,年纪只比我小几岁,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她家里遭难的时候,我曾经去求过皇兄,皇兄也应准我把她救下,但是我去教坊司寻人的时候,五娘她就已经被人买走,不知去向了。” 听到这里,林昭心情复杂,他对着长公主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长公主赐教,今日林昭才知母亲之坎坷。” 长公主看了林昭一眼,低声道:“一直到前些天,我派去越州的人回来,我才知道她是被人带去了越州,不过这其中有很多诡异之处。” “从教坊司被官员商贾买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五娘被送进了越州的烟雨楼,做了几年清倌人之后,又被你父亲赎身,从此之后便在东湖镇久住。” 说着,她瞥了林昭一眼,继续说道:“你父亲那时候,应该是刚中秀才,他不太可能有钱去赎买五娘……” “当然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弄不明白,我今日来找你,也只是顺带与你提一提此事,其中的细情,还要你自己去问你母亲才是。” 说到这里,她看着林昭,面色严肃了起来。 “我与你母亲算是极好的朋友,因此三郎你也算是我的后辈,今日来这里找你,是有一些事情要跟你交代。” 林昭这会儿,仍然有些出神,听到李宛若这句话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对着李宛若躬身行礼:“请长公主赐教。” “你现在的处境,极为危险。” 这位天子的胞妹面色严肃,低声道:“你能跟着林元达进太学读书,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你自去读你的书就是,没有必要掺和进太子与康氏之间,如今你已经不知不觉之间,成了东宫手中利刃,康氏眼中长钉。” 说到这里,李宛若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这种局面,恐怕并不全是东宫所为,你一个小孩子,本不该搅进来,如今以林元达之力,既无法把你从中捞出来,也无法在其中庇护于你。” 李宛若看向林昭受伤的左手,声音严肃:“只要稍有行差踏错,你便不是伤一条胳膊这么简单了,对于长安城而言,你林三郎的性命扔进去,不会激起任何浪花。” 林昭因为左手负伤,没有办法行大礼,只能对着李宛若微微欠身,躬身道:“请长公主指教。”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路,就是以宣儿好友的身份,住进我家里来,住个两三年,把那个小册子的差事丢出去,科考功名之类的,也暂不去想,等两三年之后,长安城把你忘了,或者他们争出了一个结果之后你再回国子监去做你的太学生。” 李宛若看着林昭,微微的叹了口气:“这第二个法子,就是借着这次受伤,去荥阳。” 她面色严肃,轻声道:“荥阳郑氏是数百年的大家族,你外祖那一支虽然遭了难,但是家族的主干还在,也有不少人在朝为官,越州林氏这种小门小户护不住你,但是荥阳郑氏却可以,你躲到荥阳去,待个几年,等到事情平息之后,再回长安来就是。” 说到这里,这位长公主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我不太方便离开长安,等你日后中了进士,在长安城里做了官,也可以把你娘接回长安来,我们姐妹或许还能再见一见。” 听到这番话之后,林三郎沉默许久,然后抬头看了李宛若一眼,开口问道:“长公主,我想知道二十年前,荥阳郑氏到底在长安犯了什么案子,能让一个宰辅之家,连最后的一点体面也没有剩下。” 一般官做到宰相这个级别,除非特别罪大恶极,或者涉及谋反,否则就算是政治斗争失败,了不起罢官去职而已,没有道理弄成郑家这个样子。 长公主摇了摇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也知道的不多,而且后来,朝廷上下都闭口不提此事,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长公主看向林昭,开口道:“现在你的性命才是关键,趁着现在风波未起,尽早离开长安,你今年才十四岁,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林昭站在长公主面前,沉默许久之后,对着这位风姿绰约的公主殿下恭敬低头:“殿下,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我叔父躲在越州读书,尚且被贼人寻到家里来险些丧命,何况是我?” “至于躲到殿下家里,固然能够安然无恙,却会给殿下一家惹来麻烦,我若是去了,于心不安。” “因此,我想留在林家,留在国子监。” 长公主殿下微微皱眉:“何苦如此执拗?” 林三郎笑了笑。 “留在长安城里,或许还能够活的久一些,至于荥阳,以后我自然会去一趟的。” 李宛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下看了看林昭,语气有些无奈。 “来日若是有人要害你,你便到永兴坊来,不看五娘的面子,单单看你与宣儿的交情,我家也始终有你的存身之地。” 说完,她摇头叹了口气,迈步朝着外面走去,林三郎跟在她身后相送,一直把她送到了林府门口。 林昭站在林府门口,看着长公主渐行渐远的轿子,神情复杂。 第一百五十七章 血书 丹阳长公主走了之后,就站在林昭身边的林夫人看向眼前的少年人,微笑道:“三郎刚来京城没有多久,面子就比你七叔要大的多了,咱们家在长安城安家十几年了,这位长公主这还是第一次登门。” 林昭回头看向林夫人,苦笑道:“叔母取笑了,这不是我的面子。” 林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对着林昭开口道:“好了,长公主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屋里去罢,一会儿你七叔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林夫人走进林府,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叔母,七叔他可认识刑部的官员么?” “应当是认得的。” 林夫人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老爷他在户部做了十多年官,六部之中应该都有一些交情才是,三郎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昭缓缓摇头:“没有什么,只是问一问。”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林府,一只胳膊吊在脖颈上的林三郎,微微有些出神。 他与别的孩子是不太一样的,别的孩子,五岁之前的记忆会极为模糊,基本上是记不太住的,但是林昭从出生开始之后,差不多就可以记事,他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就是在东湖镇出身。 而且从小到大,父亲林清源对他们母子都称不上坏,因此他母亲林二娘虽然大有来头,但是他应该的的确确就是林清源的儿子才对。 不然的话,早进门的大母张氏,不可能不知情,也不可能十几年时间,一直没有拿这个说过事。 既然父亲的身份没有问题,那么林昭就的的确确是越州林氏的人,至于那个丹阳长公主口中庞大的荥阳郑氏,最多只能算是他的母族。 既然是母族,那他就没有继承权,也不可能真正归属郑氏,毕竟按照丹阳长公主所说,当年母亲这一脉的人,流放的流放,充为官奴的充为官奴,不太可能在荥阳还有什么势力,现在他眼巴巴的跑到荥阳去,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 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足够强大,这样即便将来要与荥阳郑氏有所接触,也能够平等对话。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林昭已经回到了自己养伤的院子里,他坐到了书桌边上,用完好的右手扯出来一张草纸,然后在纸上写下了康东来与东宫,并且在这两个名字上画了圈。 少年人喃喃自语。 “康家人对我动手的可能性极低,即便他们铤而走险,也应该是要直接杀了我才对……” “至于东宫。” “东宫也有对我动手的理由,但是如果东宫动手,最好的结果也是杀了我,这样才能真正让康东来获罪,这种事情,如果东宫决定要做,那就一定会做到底,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这么儿戏……” 喃喃自语到这里,林昭提笔把这两个名字,统统划上了一个叉。 他有些想不通了。 “这么做,到底对谁会有好处呢?” 林三郎思索了一会儿,心中暗道:“只是刺伤而不是杀了我,对两边都没有什么好处,唯一的用处就是让长安城里的局势再乱一些,这样说来……” 他心中一震,突然想到了一个有动机对他下手的人。 想到这里,林三郎浑身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想下去。 片刻之后,这个少年人才喃喃低语。 “现在的我,还太过弱小,没有办法在长安城里做成任何事情,只有等到明年初参加进士科的科考,中了进士之后,我才真正能够说话有声音。”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了宫城方向。 如果那位金口玉言的皇帝陛下不食言的话,明年的春天,他林三郎就会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稍稍振奋了一些。 等有了功名,他便不用像现在这样,给那些高处的人拨来推去,就能稍稍有一些自主之力了。 念及此处,林三郎抬头看向外面的天色,暗暗盘算。 现在,应该是五月中。 他二月初进的长安城,至今已经三月有余。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七个月,他便能完成普通人寒川苦读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成就了!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后门,并不丢人。 ………… 林昭虽然连续几天都没有出过平康坊,但是长安城里的局势,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乱了起来。 工部水部司郎中康东来,因为御史台弹劾的种种罪行下狱,刑部与大理寺一同受理了此案,按照皇帝的吩咐,彻查此事。 这件事说简单极其简单,说复杂也极其复杂。 说简单,是因为长安风上所刊载的内容,以及御史台诸多御史所弹劾的内容,大多是真的,只要一查就可以查到,问题是这些事情虽然是康家人所为,但是并不是康东来本人干的,毕竟他一个二老爷,不可能亲自带人到京畿诸县去强抢民女。 这些恶迹,多半都是他那些下属所为。 被押进大理寺的康东来,对这些事情都是推脱不知,反而康家的一些管事下人,主动跳出来把这些罪责统统担了去。 这种东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些人铁了心要给康东来顶罪,一口咬死康东来毫不知情,刑部与大理寺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毕竟他们平日里最常用的手段,没法子在康东来身上使出来。 总不能对着贵妃娘娘的胞弟,圣人的小舅子用刑不是? 撇开这些恶迹不谈,康东来最大的罪行,就落在了谋害韩有圭一案上。 蓝田知县韩有圭,的确是当年有名的清官,在长安城里也颇有官声,当初一家老小死在大火里,长安城里不少百姓,还赶去蓝田给他送行。 而且,其人的官职并不低。 蓝田县虽然是县级官职,但是它是归属京兆府之下,天子脚下的县令一旦做得好了,很容易就会升到长安城里来,甚至能直接升任六部各司员外郎之类的差事。 就在大理寺与刑部官员不知道如何对康东来定罪的时候,这天早上,一个衣衫单薄,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跪伏在大理寺门口,在面前铺了一张绢布,咬破中指,以血为墨,写下了控诉康东来大罪的状书。 这个少年人,正是当年幸存的韩有圭幼子韩参! 少年人跪伏在大理寺面前,含泪写下血书,因为伤口容易愈合的原因,他几次咬破手指,才把这封血书写完,写完之后,整个人的脸色已经极其苍白。 整篇状书,共二百余字,字字血泪。 大理寺位于义宁坊,其时,有数百长安百姓在大理寺附近围观,不少人见到这封状书之后,都纷纷落泪。 大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也不得不从大理寺中走出来,看到这封血书之后,顿时满脸肃然。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陛下圣明 对于长安城里的贵人们来说,这一次御史集体弹劾康东来的事件,只能算是一次普通的政治斗争,斗赢了康东来或者伏法,或者被逐出京城。 若是失败了,也没有多大关系,东宫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无非是错失了一次机会而已。 除了对峙的双方之外,那些大人物们,都是保持着观望的态度,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看戏。 而对于韩参来说,他们一家老小,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了! 韩参今年十六岁,乾德五年的时候他只有十三岁,他的父母,一个姐姐,两个兄长,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当他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五具焦黑的尸体! 五具已经无法分辨面目的尸体。 时候,当这个韩家的幼子事后去询问蓝田县仵作的时候,那个在他父亲手下当差了许多年的老仵作,支支吾吾的说,韩家一家人身上,除了烧伤之外,还另有伤口。 也就是说,他们是先被杀了之后,又被纵火焚尸! 更可怕的是,时候蓝田县给出的公文里,白纸黑字的写明了,韩家五人是死于大火,当韩参再去追问那个老仵作的时候,后者已经绝口不认他曾经说过的话,并且在之后没多久,这个仵作便离开了蓝田县,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时的韩参,已经绝望到了极处,一度想要寻死。 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只有不到二十岁的世子李煦,寻到了他,给他安排了住处,并且告诉他,终有一天,康东来会伏法,用血来偿还韩家的血债。 因为这一句话,少年韩参执拗的活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他在李煦的帮助下,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吃了多少辛苦,到处搜寻康东来的罪证。 直到半个月前,那位世子殿下告诉他,时机到了! 韩参激动的整整两天没有合眼。 如今的他,就跪在大理寺门口,面前摆着血书,脸色苍白,但是眼镜却执拗的看着眼前的大理寺正门,目光里尽是愤恨。 他原本也是官宦子弟,父母双全,兄姊俱在! 因为康东来,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已经年过六旬的大理寺卿石中矩,在少年人面前弯下身子,伸手拿过韩参面前的血书,只看了一遍之后,便大受触动,他看了看状书最后的落款韩参二字,又伸手拍了拍韩参的肩膀,开口道:“少年人,你也姓韩,你是韩县令何人?” 韩参脸色惨白,对着石中矩叩首道:“我乃先父幼子,三年以来,身负血海深仇,望朝廷给我韩家一个公道!” 石中矩叹了口气,又低头看了看这份满是血腥味的血书,目光沉重。 这份血书,虽然只有二百余字,但是几乎是字字诛心,读起来令人忍不住心生悲悯。 “父母兄姊,俱为焦灰,举目世上,更无一亲。” “惟望君父,悯臣子之家门,诛奸佞以清恶。” “血仇至此,不共戴天!康贼不死,参无颜活……” 石卿正手捧这道血书,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看向眼前的少年人,开口道:“韩公子,这份状书,本官收下了,不管这康东来身后有什么背景,只要查实此事,本官一定与韩家一个交代。” 韩参满脸泪水,对着石中矩俯首,叩拜不止。 这位大理寺卿连连摇头,连忙让身边的人把韩参扶了起来,这少年人跪在地上跪的久了,被人扶起来之后,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此昏厥了过去。 石卿正叹了口气,让人把韩参扶到大理寺歇息,然后他又看了看这份血书,捋着胡须思索许久之后,最终才下定了决心,对着身边人吩咐道:“备轿,进宫面圣。” 大理寺卿乃是九卿之一,官品虽然与林简的国子祭酒一样,都是从三品,但是论起职权,却不知道比国子监高出了多少,毕竟大理寺的职权,已经有了一些最高院的味道,而国子监却连教育部都算不上。 大周的宰相,一般也就是三品,官职到了三品这个级别,想要见到皇帝就不是一件难事了,石卿正亲自到了太极宫之后,没过多久卫忠便把他请进的天子的书房里,见到天子之后,这位大理寺卿对着天子恭敬躬身,行礼道:“臣大理寺石中矩,见过圣人。” 大周的官场礼仪,并不那么苛刻,除了一些特别正式的场合,比如说大朝会或者祭天的时候,需要跪拜天子,其余的时间见到皇帝,作揖行礼也就足够了。 当然,如果你官品太低,见到皇帝之后还是乖乖磕头比较好。 皇帝陛下这会儿正在书桌后面翻看一本杂书,闻言抬头看向了这个胖胖的大理寺卿,脸上露出微笑:“石卿这个时候进宫来,莫非长安城里出了什么大案?” 按照朝廷的规矩,各地方的案卷一般交由刑部审核,大理寺复核,一般这两个部门就可以决定绝大多数的案子,只要是送到皇帝这里来的,无一不是大案要案。 石中矩深呼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取出那份血书,捧在手里,低头道:“圣人请看。” 卫太监立刻走了过来,把这份血书接了过去,然后摊在了皇帝面前。 就在皇帝阅读这份血书的时候,大理寺卿低头道:“陛下,这是韩有圭之子韩参,今日跪在大理寺门口,用自己的鲜血写下的血书,老臣见之,也不免心生恻隐之心,因此便送到宫里来,面呈陛下。” 血书只有二百余字,皇帝陛下很快便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大皱眉头,瞥向下首的石中矩,沉声道:“康东来的事情,朕不是已经交给大理寺与刑部去办了么?既然有苦主到你大理寺去状告康东来,大理寺去查就是,查出真凭实据之后,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石卿你在大理寺多年,怎么这些规矩都不懂,反而把一份状书递到朕这里来了?” 见天子有些不悦,石中矩跪倒在地上,叩首道:“大理寺的规矩,臣自然明白,但是这康东来毕竟有些不太一样,臣这次进宫来,就是想请圣人决断,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说到这里,胖胖的石中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皇帝,沉声道:“老臣想请教圣人,是不是国法怎么写,便怎么办?” 这个问题,本来不该在明面上说出来,更不应该由石中矩这个大理寺卿口中问出来,而是应该在暗处达成默契,而石中矩偏偏问出来了,目的也很简单。 那就是逼着皇帝表态,让皇帝不再庇护康东来。 天子看了看手里的血书,又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大理寺卿,脸上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石卿今日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让你来的?” 石中矩跪在地上,语气平静。 “回陛下,是臣自己来的。” 天子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假如今天朕跟你说,让大理寺看在朕的面子上偏袒康东来,石卿会如何做?” 石中矩毫不犹豫的低头道:“臣会立刻烧掉这份血书,只当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份东西,那个韩有圭的幼子,今后也不会再出现在大理寺里。” 说到这里,这个胖胖的大理寺卿跪伏在地,低头道:“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臣会告老还乡。” 圣人面色平静,低头看了一眼这份血书。 “这血书朕看了也颇为生气,大理寺该如何办如何办就是,如果这件事坐实,直接把康东来给朕砍了。” 石卿正恭敬叩首。 “陛下圣明。” 第一百五十九章 父与子 大理寺卿在太极宫里待了一柱香之后,毕恭毕敬的起身告辞,大太监卫忠亲自把他送了太极宫,等卫太监回到天子书房之后,才发现皇帝陛下正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卫忠垂手站在天子身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之后,天子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卫忠,你说石中矩是自己来的,还是东宫让他来的?” 卫忠略作犹豫之后,便低头道:“陛下,老奴也看不分明,只不过按照宫里的情报来看,大理寺卿与东宫,应当是没有交集的。” “那就是他自己来的。” 天子用手敲了敲桌子,呵呵一笑:“朕的那个儿子,越来越有手段了,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不知不觉之间,也成了他手中的枪头。” 卫忠缓缓低头,没有说话。 天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继续说道:“那个韩家的遗孤固然可怜,但是他有冤情,应该是去刑部,而不是到大理寺来写这个血书,太子是吃准了石中矩这个人的刚烈性子,笃定他会进宫来逼着朕表态。” 说到这里,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 “换成刑部的钱铮,便会圆滑许多,不会像石中矩这样,干巴巴的闯到宫里来。” 卫忠很适时的拍了个马屁。 “陛下慧眼如炬,老奴佩服之至……” “都是一眼可以看出来的东西,哪里算得上什么慧眼。” 天子闷哼了一声,开口道:“虽然康东来这厮确实罪有应得,但是这般被人安排做事的感觉,让朕颇有些不太舒服。” 卫忠立刻低头,开口道:“陛下,那老奴去想办法把康二爷救出来?” “救他做什么?” 天子闷哼了一声,开口道:“康东来谋害韩有圭一家的事情,八成是真的,东宫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会借此发难,这厮仗着他兄姊的威势,这些年愈发胡作非为了,这种胆大包天之事,也干得出来!” 卫忠跪伏在地上,开口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天子大皱眉头。 他御极天下三十年有余,近些年虽然略有懈怠朝政,但是自问还是可以轻易掌控局势的,但是现在,在康东来一案上,他本来以为掌控局势的也是自己,但是今日却被大理寺卿进宫逼着表态,这种感觉让他颇为不爽。 卫忠比跪伏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要不要老奴把那个韩有圭的儿子控制起来……” “罢了。” 天子有些不悦的挥了挥手:“人家血书都写了,朕再干预有些违逆天道,且让他们查去罢,真是康东来杀的人,三法司不杀他,朕也会杀他。” 说到这里,天子沉声道:“给范阳的齐师道,河东的张敬德去信,让他们盯着朔方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 天子所说的这两个人,分别是河东节度使张敬德以及范阳节度使齐师道,都是朝廷的十大节度使之二,也都在朔方附近。 卫忠恭敬低头:“奴婢明白。” 天子皱眉想了想,又继续问道:“林简的那个侄儿如何了?” “一直在平康坊不曾出来。” 卫太监低头道:“伤势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估计是被刺客吓到了,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回国子监了。” 说到这里,卫太监顿了顿,低声道:“再有就是,前两天丹阳长公主曾经去过一趟平康坊的林家,似乎是去探望这个林家的少年人……” “丹阳?” 天子微微皱眉:“她是如何认得林三郎的?” 卫忠恭敬低头。 “据老奴所知,应该是在长公主寿辰的时候见过一面,其他的事情,暂时还没有查明白。” “不过丹阳长公主的大公子齐宣,似乎与这个林三郎交情极好,多半是这层关系,请动了长公主,出面保一保这个林家的少年人。” “这小子,倒是长袖善舞。” 天子呵呵一笑:“进长安没几个月,便认识了这么多人,连朕的妹子都搭上了关系。” “好生看着他,以后说不定有大用。” 卫忠恭敬低头:“老奴明白。” ………… 东宫之中。 匆匆赶来的宋王世子李煦,喘了几口气,对着太子殿下低头道:“如殿下所料,石中矩果然进宫面圣去了,现在已经从太极宫出来,赶回大理寺去了。”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位石卿正,是朝堂里难得的刚正之人,他不可能坐视韩家惨案不理,有他进宫去见父皇,那么这件案子就算是办成七七八八了。” 说到这里,太子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叹了口气:“这两年因为此事,八弟也到处奔忙,辛苦了。”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沉声道:“只要这件案子办下来,内宫的康妃即便不会受牵连获罪,也会受到波及,她的亲兄弟犯下这种大案,便是一个洗不去的污点,她这辈子都休想当上皇后了。” 这句话,才是太子,或者说东宫一系花了这么多心力也要办成这件案子的最大原因,只要办成了这件案子,康东来以及整个康氏,都会在长安城里臭名昭著,而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康贵妃永远也无法触及后位! 李煦面露微笑:“事情到了现在,已经做成了七八成,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林三郎受伤,京城里已经开始有留言说……说东宫这便过河拆桥,借长安风之手攻讦康东来之后,立刻便派人刺杀林昭,借以嫁祸康东来。” 太子殿下大皱眉头:“那个刺伤林昭的贼人,还没有捉到么?” 李煦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昨天还去了一趟京兆府追问,至今没有任何消息,那个人伤了林三郎之后,仿佛凭空消失在了长安城一样。” 他叹了口气:“如今就连林师对咱们都有一些误会,难免长安城里会有一些流言蜚语。” “京兆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太子殿下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怒声道:“这都多长时间了,仍旧半点消息也没有,平白坏了孤的名声。”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有没有办法见到林昭?” 李煦苦笑摇头:“林师不给我进林家,他说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林三郎都不会出来见人了。” “那就想办法给他写一封信。” 太子殿下思索了一番,沉吟道:“算一算时间,下一期的长安风应该快定稿了,如果林三郎本人能够在上面刊载一篇文章,说明此事与东宫无关,这些坊间的流言,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是关键的时候,不能让百姓觉得孤这个储君,是无情无义之人。” 太子殿下压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想法子给林三郎一些好处,让他出面澄清此事。” 第一百六十章 我还以为你知道 林昭也是个惜命之人,因此在被刺伤之后,他就准备躲在平康坊里当自己的缩头乌龟了,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他死活不准备出去了。 可是,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在丹阳长公主来访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位身着紫衣的老太监,领着一个胡子雪白的老头,来到了平康坊林家大门门口。 这个时候,林元达已经去国子监上班去了,听到宫里来人,林夫人连忙带着家人出府相迎,见到了老太监之后,林夫人也面带恭谨之色,低头福了一福:“见过卫公公。” “林夫人客气。” 卫太监低头还礼。 林夫人看了一眼卫太监,又看了一眼那个老头,问道:“公公驾临敝府,不知是……” 卫忠脸上露出笑容,对着卫夫人笑着说道:“林三郎是为宫里办差,才受了伤,圣人嘱咐咱家带太医过来看一看他,给他治一治伤。” 说着,卫忠让开身子,指着白胡子老头介绍道:“这位是尚药局的秦奉御,来给林三郎治伤。” 听到卫公公的介绍,林夫人也微微有些吃惊。 大周的医官制度是十分严谨的,归属太常寺的太医署,主要是负责全国的医疗,以及医疗教育,太医署的令,丞也都是管理性的官员,真正负责皇城医疗的,是尚药局和尚食局。 尚药局里,地位最高的便是奉御,乃是正儿八经的正五品,整个尚药局里也就两个人,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给皇帝看病的。 尚药局里的大夫,无一不是名医,能给圣人看病的,在长安城里更是老神仙一样的存在,林夫人连忙对着白胡子老头低头行礼:“见过秦太医。” 她神色恭谨:“家侄只是受了些伤,眼下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哪里敢劳动秦奉御大驾。” 秦太医也躬身还礼,无奈的摇了摇头:“老夫也不想来,无奈卫公公硬拉着老夫过来,来也来了,且进去看一看罢。” 林夫人连忙点头:“家侄就在后院,二位随我来。” 三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林夫人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秦太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秦奉御,妾身近段时间,一直睡不好觉,有时候彻夜不眠……” 秦老头捋了捋自己下颌的长须,看了看林夫人的眉眼之后,笑着说道:“林夫人应该是因为太过焦虑,因此才心神不守舍,不能安眠,稍后老夫给林夫人写个安神的方子就是。” 林夫人大喜过望,低头道:“多谢先生。”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到了林昭所在的小院子,林夫人敲了敲门,呼唤道:“三郎,宫里有人来看你来了。” 没过多久,里面就传来了林昭的声音:“叔母稍后,我马上出来。” 片刻之后,远门才缓缓打开,一脸苍白的林三郎,站在门口,神色恹恹,全然没有一点精神,只要一看就知道这个少年人身体不太舒服。 他先是向林夫人行礼,然后又看了看卫忠,上前行礼道:“学生见过卫公公。” 最后,他才看向白胡子老头,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位是?” 大太监卫忠笑着说道:“林公子,这是尚药局的秦奉御,来给你治病的。” “见过秦先生。” 林三郎连忙低头行礼。 说话的功夫,林昭已经把三个人请进了自己的院子里,然后他乖乖的坐在秦太医对面,接受诊治。 秦老头先是看了看林昭的脸色,然后微微皱眉,沉声道:“小公子且伸出手来。” 林昭乖乖的伸出右手,秦老头伸出三指探了探林昭的脉搏,又抬头看了看林三郎的脸庞,眉头皱的更深了。 一旁站着的林夫人,见到秦太医这个表情,心中顿时慌张了起来,连忙出声问道:“秦先生,我家三郎……身子出问题了?” “古怪,古怪。” 秦老头连连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指往林昭脸上指去,他用手指在林昭脸上蹭了蹭之后,又收回来,果然看到自己手指上有一点白色的粉状。 这个老太医面色古怪的看向林昭:“难怪进来之后,就闻到了一些脂粉味,老夫原先以为是林夫人……没想到是小公子你身上的。” “小公子脉搏强健,就算是亏损了一些气血,几天下来也早已经补回来了。” “眼下小公子身上这个伤势,再有个七八天,估计就能痊愈了。” 说到这里,秦奉御看了看林昭,皱眉道:“小公子为何装病?” 这话一出,本来病怏怏的林三郎再也装不下去,他对着秦太医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就是因为得罪了人,这个胳膊才被人刺伤,现在只能躲在家中避祸。”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卫忠,无奈道:“只有生了重病,我才能继续躲在这里。” 卫太监往前走了两步,呵呵一笑:“就是怕林公子装病,不然咱家也不至于把宫里的奉御都请过来。” 说着,老太监看向林夫人与秦奉御,微笑道:“秦太医且出去给林夫人开药罢,咱家有几句话,要单独与林公子说。” 林夫人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白林昭在说什么,但是也听出了一个大概,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卫公公,我家三郎……身子还没有好。” 卫忠笑了笑:“林夫人放心,咱家绝不会害了林公子。” 林夫人皱了皱眉头,又对着林昭说了一句:“三郎,我现在去寻你七叔回来,有什么事情,等你七叔回来了再做决定。” 说罢,她就跟秦太医一起离开了小院子。 等林夫人走后,卫忠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感慨道:“林祭酒夫妇,虽然只是林公子的远亲,倒是待林公子极好。” 林昭点了点头。 “叔父叔母待我如子。” 卫太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坐在了林昭对面,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人:“我与林公子,也见过两面,记忆中林公子是个胆子很大的人,怎么被人划上了胳膊,便躲在这里不肯出去了?”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面前的这个老太监,低声道:“因为我不知道,是谁刺伤了我。” 他直视卫忠,开口问道:“卫公公知道么?” 卫忠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那个贼人还没有捉到,咱家自然也不知道。” 林三郎笑了笑,打了个机锋。 “我还以为卫公公知道呢。” 卫忠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些,是林元达与你说的?” 林昭摇头:“是我养伤的时候,自己想出来的。” 卫公公声音有些沙哑。 “不管怎么样,你躲在这里总是无用的,少年人,还是要出去拼一拼。” 第一百六十一章 皇帝的人! 林昭遇刺的时候,第一时间觉得可能是东宫所为,但是这段时间他在平康坊里一个人细细思量此事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因为东宫有理由杀他,却没有理由伤他。 更诡异的是,那个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国子监的刺客,竟然就这样消失无踪,这么多天下来,没有一点声息,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种种事情总结下来,林昭自然就把目光看到了宫里。 他作为编撰司的总编,是他受东宫嘱托第一个在长安风上对康家发难,长安风刊载康东来劣迹之后,他便被人刺伤,这件事情不管是对东宫还是对康东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首先这件事,在百姓们看来,绝对是康东来所为,林昭身上是有官职的,虽然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但是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康东来跋扈到了敢在国子监里刺杀朝廷命官的程度,名声自然就差到了极点。 而同样是林昭遇刺这件事,在稍微有点见识的人眼中,便会是东宫所为,只这一件事情,长安城里的士大夫阶层,就会觉得东宫之主是个过河拆桥,凉薄忘义之人! 只凭这一件事情,就能让两边的名声同时受损,不得不说手段极为高明。 只要能看明白这一点,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做的,就不难猜了。 对于皇帝来说,不管是东宫还是康氏,都太过强壮了,那位已经有些老迈的皇帝陛下,自然乐于看到如今这个局面。 听到卫忠这句话之后,林三郎低头自嘲一笑,开口道:“卫公公,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学生,国子监里的那个编撰司,圣人随便寻个人,就能够取我而代之,林昭何德何能,能够劳动卫公公你亲自登门?” 卫忠比天子的年纪还要长一些,今年已经年过花甲,他缓缓抬头,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林公子心中有怨气。” 林昭面色平静:“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学生这就好在家里早已经想明白了,那天在那个刺客刀下,我明明可以死,但是我却没有死,这就是圣人的雨露,林昭一直感恩在心,哪里敢有什么怨气?” “你说出这番话,就说明心中还是有些不平。” 卫忠声音苍老,但是却很有磁性。 “这件事情中,你林三郎只是受了一些委屈而已,这长安城里的满朝文武,哪个人没有受过一点委屈?” “受委屈虽然不是好事,但是在圣人面前受委屈,却不一定是什么坏事,你受了委屈,圣人便会补偿你一些东西。” 见林昭闭口不言,卫太监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现在已经接近六月,你十一月从国子监报礼部进士科,明年二月,保你一个进士及第,如何?” 说着,卫太监看向林昭挂在胸口的左手,笑着说道:“一个再过几天就能愈合的伤口,换一个百年不易的大好功名,这个买卖说出去,大周千万黎庶,削尖了脑袋都要来做。”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似笑非笑的说道:“你林三郎非是迂腐的性子,总不会梗着脖子拒绝到手的功名罢?” 林昭咬了咬牙,低声道:“这个进士及第的功名,是当初圣人让我做总编撰的时候,便许下的,卫公公不能拿着上一顿饭的钱,买这一顿饭的账!” “当时陛下只是随口一说,未必就真的给你。” 卫公公笑着说道:“说不定陛下什么时候就忘了,你也不能去宫里去要这个功名不是?而这一次不一样,陛下已经亲自交代了下来,年末的时候,咱家亲自去办这件事,保准给你一个实打实的进士及第功名,如何?” 林昭犹豫了一下,咬牙道:“那好,这件事就此揭过!” 妥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毕竟这一次伤了林昭的人,乃是皇帝,当朝的圣人,莫说他只是派人伤了林昭,就是一道圣旨降下来说要杀了林昭,林三郎还得跪地谢恩呢。 当然了,这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对于林昭来说,被人摆了一道,他心中不记恨都是难事。 感恩戴德?不存在的! 听到林昭这句答复之后,卫忠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点头道:“林公子果然是个灵透的人,没有那些读书人的迂腐之态,有这样的性子,再加上少年及第,将来长安城里,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说到这里,老太监顿了顿,然后低声道:“林公子受伤的事情,与咱家无关,并没有经过司宫台。” 林昭摇了摇头:“学生方才说了,这是圣人的雨露,学生不会记恨任何人。” “如此便好。” 卫公公脸上露出笑容,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有林公子这句话,以后咱们便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 林三郎看向卫忠,面色怪异:“卫公公,学生可不想进宫去…” “林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卫忠呵呵一笑:“咱家的意思是说,今后林公子你,就是陛下的人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神一动,他想了想之后,开口问道:“卫公公,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隐秘的问题?” 卫忠面色平静:“此时此刻,你这个院子外面都是我的人看着,林简回来了也进不来,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就是。”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普天之下,朝野内外,都是圣人的臣民,可以说大周之人都是圣人的人,圣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那还要我们这些自己人……何用?” 卫忠瞥了一眼林昭,淡淡的说道:“圣人也不是全能,也有需要咱们这些人去做的事情。” “比如呢?” 少年人眨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问道。 “比如说让康东平老老实实的做臣子,让太子老老实实的做太子。” 卫忠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语气平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林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我似乎,明白一些了……” 两个人正在房间里说话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了一个宦官恭敬的声音:“老祖宗,国子祭酒林大人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卫忠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笑道:“林公子这个七叔,待你还真是不错,这么快就从国子监赶回来了。” “如果不是查过一些越州的事情,咱家都要怀疑林公子你是不是林元达的儿子了。” 林三郎无奈的耸了耸肩。 “卫公公有所不知,我这个人生得好看,从小到大都招人喜欢。” 第一百六十二章 皇差 卫忠这个人,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其实是很高的,作为司宫台的首魁,这位大内总管平日里基本不怎么出宫,即便出宫,也大多是因为朝堂大员或者一些朝廷要事。 可是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司宫台的首魁已经因为林昭,出了两次宫了。 大内总管到了自己家里,由不得林简不紧张,他收到消息之后,跟国子监的司业交代了一番之后,便从务本坊赶回了平康坊家中,等到他走到林昭所在的小院门口的时候,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卫忠,刚好从里面走出来,这位卫公公对着林简微微欠身,行礼道:“大宗师。” 林简也拱手行礼,笑着说道:“卫公公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便光临敝府了,林某在国子监坐班没有在家,怠慢公公了。” “不怠慢,不怠慢。” 卫公公瞥了一眼身后的林昭,笑着说道:“咱家这次是因为令侄而来的,令侄前些日子因为给圣人办差,被贼人伤了,圣人心中惦念,便令咱家带太医来看一看令侄。”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然后笑着说道:“这一次随咱家来的,是尚药局的秦奉御,现在应该是在前院,大宗师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可以让秦太医搭个脉,留个方子。” 整个大周,统共就只有两个奉御,在长安城里都算是老神仙级别的存在,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想要见一面而不得,如今秦奉御亲自上门,乃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林简点头致谢。 “多谢卫公公,林某身体还算康健,便不麻烦秦太医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卫忠已经走到了林家的前院,他对着林简拱了拱手,沉声道:“大宗师,咱家此来已经完成了圣喻,这便回宫去了。” 林简面色肃然。 “我送卫公公。”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谈话,没过多久秦太医也从林家正堂里走了出来,林简与秦太医各自见礼之后,秦太医便跟着卫忠一起上了轿子,回宫去了。 林简林昭叔侄两个人,站在林家大门门口相送,等到轿子走远了,林简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有些无奈的感慨道:“三郎你到京城才多长时间,面子可比为叔大的多了,这宫里的两个奉御,我在长安这么多年都不曾见到过,如今居然上门来给你看伤来了。”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只是机缘巧合而已。” 林元达沉声开口:“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进书房去。” 说着,他迈步走在前面,吊着一只胳膊的林昭,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七叔身后,进了林家的书房。 因为林昭的胳膊不太方便,进了书房之后,林简便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开口问道:“卫公公特意来寻你,应该不是看伤这么简单罢?” 关于科考走后门的事情,林昭自然是不能跟眼前的这个正版探花郎说的,他总右手挠了挠头,开口道:“七叔,情况很复杂,我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那就慢慢说。” 元达公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国子监那边的差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我便不去国子监了,咱们爷俩有的是时间说话。” 林昭也低头喝了口茶,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开口道:“卫公公的意思是,让我尽快回到国子监里去,继续掌管编撰司。” 听到这第一句话,林简便大皱眉头。 “这如何使得,且不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即便好了,编撰司的差事也不能再继续干了。” 这位大宗师闷哼了一声:“如今的长安风,与越州城里的那个故事书可大不一样了,你坐在那个总编的位置上,太容易得罪人。” “七叔,我不得不去做这个总编。” 林三郎神情有些无奈,低声道:“我现在算是……办皇差了。” 林元达先是低头琢磨了一番“皇差”两个字的意思,然后他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便是圣人,也不能不讲道理,也不能把你一个少年人,推到火上去烤!” “你且在我家住下就是,明日我进宫一趟,与圣人分说。” 对于普通人来说,皇帝自然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但是对于林简这种勉强挤进第一梯队的官员来说,想要见到皇帝并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于只要你有足够的道理,还可以梗着脖子跟皇帝吵上几句。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大理寺卿石中矩,甚至能拿着那份血书,直接进宫去逼皇帝表态,老皇帝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林三郎摇了摇头,低眉道:“七叔还是不要去了,这件事情多半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圣人想要掌握长安舆论,而我就是那个最为合适的人,七叔你现在进宫去与圣人理论,只会惹恼宫里。” 他看向林简,压低了声音:“您是太子的老师,您不能跟皇帝有什么冲突,否则就会变成东宫对皇帝不敬,事情就全然变味了。” 林简与林昭是截然不一样的,他因为有个太子老师的身份,天然就是东宫一党,洗不脱挣不掉,因为这个身份这个标签,不管他做什么事情,在外人看来都会联想到东宫。 元达公大皱眉头。 “你好容易躲起来几天,我总不能看着你,再次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七叔,侄儿现在是皇差了。” 林昭微笑道:“宫里不杀我,长安城里很少有人能杀我,即便有人有这个能力,也不太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情。” “再说了,我又不去别的地方,只在国子监而已,您是国子监的主官,只要您管好国子监,那里未必就没有家里安全。” 林简沉默不语。 林三郎叹了口气,对着自己的七叔说道:“长安说到底是圣人的长安,圣人开了口,咱们都反抗不得。” “七叔不用这么担心,这对于我来说固然是风险,但是其中也有机会。” 林三郎脸上露出笑容。 “咱们越州林氏将来能不能在长安立足,说不定还要落在侄儿我的身上。” 林简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执意如此,为叔也就不劝你了,只是以后再碰到什么人,警醒一些,莫要再给人伤了。” 林昭连忙点头。 “侄儿明白的。” “准备什么时候回国子监?” 林元达伸手给林昭添了一杯茶水,开口问道。 林三郎低头看了看挂在自己胸前的左臂,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手上的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再在家里歇息三天,我便回国子监去。”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 “对了七叔,康东来现在如何了?” 问完这个问题,他顿了顿,又继续问道。 “还有,七叔你认得……刑部的人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拦路少年 “康东来……” 林元达沉声道:“康东来现在还在大理寺大牢之中,这几天刑部与大理寺审他的那些罪名,都被康府的下人们担了去,只有谋害韩有圭一家的罪名,被大理寺死死咬住,现在还在审核当中。”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这个韩有圭,虽然比我晚中进士,但是与我年纪相仿,早年我跟他也算有些交情,后来听闻他一家人死在的大火之中,当时还感慨了一番,长安城里少了一个清官。” 林简是神童,十九岁进士及第,这个在科举这个行当里,是极为罕见的,他中进士中得早,做官也比同龄人早上很多,在韩有圭还是蓝田知县的时候,林简已经是户部侍郎,两个人的身份悬殊,非要说有什么很深厚的交情,是不现实的。 因此林简这番话,也只是随口一说。 “韩有圭的那个幼子,前些日子跪在大理寺门口,以血书状,后来更是昏厥在大理寺门口,朝野哗然。” 元达公肃然道:“莫说我身上有个东宫的身份,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看不过去,如果三法司仍旧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包括为叔在内的官员,也不会认三法司的决断。” “这件事,康东来走不脱,他即便不死,也要被充军流放!” 听到林简的这番话之后,林昭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康东来不只是一个康东来,他身后还有康贵妃以及那个远在朔方的康大将军,他在长安这个处境,他的兄姊多半不会坐视不理。” “那便看康东平有多大的胆子了。” 元达公目光凛冽,闷哼道:“最好他现在就兵发长安,只当我大周烂了一块肉,把这块肉剜了去,康家这颗脓疮,也就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一直以来,以林简为代表的大周士大夫阶层,对朔方的态度都是非常敌对的,在林简看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等着康家人作乱,不如趁现在拼着元气大伤,一鼓作气解决朔方的问题。 对于军国大事,林昭知道的不多,也就没有再插嘴下去,他跟林元达说了几句话之后,再次问起刑部的事情。 林简看了一眼林昭,开口问道:“三郎怎么突然问起刑部的事情了?” “我……想查一个案子的卷宗。” 林元达微微皱眉:“什么案子?” “二十年前宰相郑温一案。” 说到这里,林昭瞥了一眼林简,低声道:“那个时候,七叔刚刚入仕没有多久,应该还在翰林院罢?” 林元达脸色微变,点了点头:“二十年前我的确还在翰林院。” “那个时候,郑相应该是门下侍中一职,我进翰林院没有多久,郑相便被罢官夺职,一家人老小都被朝廷捉了,不过这桩案子颇为隐秘,朝堂之中都没有多少人提起,三郎你问这个案子做什么?” “我……”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母亲可能与郑氏有什么渊源,因此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元达公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记下了,有机会我帮三郎问一问刑部的同僚,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现在知道其实也没有多大用处。”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林昭:“毕竟二十年前,三郎还不曾出世。” “这个侄儿自然知道。” 林昭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几百年的世家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三郎你能想的开就好。” 林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旧事就是旧事,且往前看一看。”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低头行礼。 “多谢七叔教诲。” ……………… 因为答应了卫忠要回国子监办差,再加上林昭手臂上的伤其实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卫忠来之后的第三天,林昭便从平康坊搬了出去,准备回国子监去住。 临行之前,林夫人有些忧心的看着林昭,轻声道:“三郎在国子监千万小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去找你七叔。” 林昭低头道:“侄儿记下了。” 林夫人又回头看向林湛,沉声道:“湛儿,送你兄长去国子监。” 林二公子连忙点头,笑嘻嘻的说道:“母亲放心,儿子一定把三哥安全送到。” 辞别了林夫人之后,林二公子扶着林昭离开了平康坊,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湛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三哥,听说你在国子监混得风生水起,都当上官了……” 林昭白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二郎你要是愿意给别人砍一刀,你也能当官。” 林二公子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那还是算了,我自小怕疼。”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走在半道上的时候,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平康坊,好久没有去吃安仁坊的油泼面皮了,要不二郎带我去吃一顿?” 林二公子目光幽怨。 “我上个月去老崔那里结账,足足比平日多了五成……” 林三郎白了自己这个兄弟一眼,开口道:“看给你小气的,一碗油泼面皮能把你给吃穷了?” “这样罢,为兄这里有一个买卖,交给你去做,所得收益,扣除成本之后,你我兄弟五五分账,如何?” 林湛也是一个贪玩之人,平日里很是缺钱,闻言立刻来了兴趣:“什么买卖,能挣钱不?” “应该会比叔母给你的月钱要多一些。” 林昭微微一笑:“你干不干?” “干,当然干!” 林二公子愁眉苦脸:“三哥你不知道,小弟现在开销越来越大了,每天都不够花。” “那好,三天之后早上,你在东市门口等我,为兄带你挣大钱!” 两兄弟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又绕道去了一趟安仁坊,吃了两碗油泼面皮,这一次林二公子颇为大方,直接让老崔在林昭碗里加了两颗鸡子。 吃完油泼面皮之后,林湛再扶着林昭朝着务本坊走去,他们刚进务本坊走到国子监门口,突然一个少年人跑到了林昭面前,二话不说,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林昭叩首道。 “求林公子,为我家申诉冤屈!” 林湛皱了皱眉头,正要上前把这个人拉起来,林昭伸手拉住了他,对着他摇了摇头,然后自己上前,用右手试图把这个少年人拉起来。 少年人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死活不愿意起来。 林三郎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少年人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有人与我说,林公子伤了胳膊。” “我刚从平康坊出来,便知道我会回国子监,消息还真是灵通得很啊。” 林昭蹲在地上,声音有些低沉:“你想让我把你的那份状书,印在长安风上,是不是?” 少年韩参抬起头,看着林昭,重重点头。 “满门血仇在身,请林公子帮我一帮……”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可怜人 说实在话,到如今这个程度,林昭已经把康氏得罪的特别狠了。 如今那位康二爷虽然下了狱,但是康东来从来都不是康家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是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以及灵州的那位朔方节度使。 这两个人现在毫发无伤,而且康东来的事情也不太可能能够牵连到他们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林昭实在是不应该再牵扯进来了。 但是很显然,东宫的意思是,让林昭再捅康家一刀。 看着眼前的韩家幼子韩参,林三郎神情复杂。 论年纪,他比韩参还要小上一两岁,但是两世为人的林昭,自然比韩参要沉稳的多。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韩参,缓缓说道:“韩公子先起来,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可好?” 林昭的声音尽量温柔:“你跪在这里,什么事情也谈不成。”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扶韩参,韩参犹豫之下,还是顺着林昭的力气站了起来。 把他扶起来之后,林昭扭头看向林湛,沉声道:“二郎要进国子监转转么?” 林湛连连摇头:“国子监有什么好转的,等今年过完年,我也要进太学读书了,到时候再看不迟。” 说着,林湛看了一眼韩参,低声道:“三哥,你这边没有什么危险的话,我就回去了。” “放心罢,没有危险。” 林昭拍了拍林湛的肩膀,笑道:“三日之后,记得在东市等我。” 林湛点了点头,对着林昭拱手行礼,又对着韩参拱了拱手,然后才转身离开。 林昭看了韩参一眼,沉声道:“韩公子与我进国子监谈一谈,如何?” 韩参默默点头:“听凭林公子吩咐。” 林昭见他这副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暗自叹了口气,开口道:“你随我来就是。” 国子监门口守门的衙差,都认得林昭,况且林昭现在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官了,他带个人进国子监,自然没有问题,很快,两个人就顺利的来到了国子监的后院,林昭在衙役那里要了个静室的号牌,带着韩参走进了国子监的一间静室里。 走进去之后,林昭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给韩参倒茶。 韩参见状,连忙站了起来,接过林昭手里的茶壶,开口道:“林总编身上有伤,还是我来罢。” 林昭也没有强求,任由他接过手中的茶水,自顾自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幽幽的叹了口气:“韩公子也知道我受了伤,我受伤那天,是长安风第十期发售的日子,第十期上正好记载了康家的恶行,刚发售半天,我便被人给砍了。” 林昭看向韩参,声音有些无奈:“我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想让我替你去得罪康家,你知不知道康家不止一个康东来,他们在朔方还有十万大军。” 韩参低着头,咬牙道:“那便没有公道可言了吗?” “公道自然是有的,但是却不在我手里。” 林三郎微微低眉,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公道在政事堂几位宰相手里,在太极宫圣人手里,独独不在我手里,我也是一个低到不能再低的小人物,长安城里的局势,我左右不了。” “可……” 韩参看了看林昭,欲言又止。 林三郎面色平静:“可是那位世子殿下告诉你,我可以直接把文章递到圣人桌案上,我可以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甚至可以让整个京兆府都一起唾骂康东来,逼着大理寺杀了康东来,是不是?” 韩参低着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林昭长叹了一口气:“看韩公子这个模样,不像是那种鲁直之人,应该很清楚的知道,东宫是在利用你扳倒康东来,当然了,你也很乐意被东宫利用,这样你也可以借着东宫的势力报仇。” “我与你一样,目前都是他人手中棋子。” 林昭低声道:“我没有李世子说的那样神通广大,我是可以把写的东西递到圣人桌案上,但是那也得是圣人愿意看的东西才成,不然三两次下来,这个递东西的特权也就没了。” “至于长安风,名义上我是主编,但是实际上每一期宫里都要先看一看。” 林三郎指着自己的鼻子,低声道:“韩兄你看一看我,我也是一个少年人,比你还小上一两岁,如果太子殿下与世子殿下都没有办法帮得了你,那我又应该如何帮你?” 韩参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嘶哑:“多谢林公子指点,今天是我冒昧了。” “也不算冒昧。” 林三郎叹息道:“韩兄家里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我非常理解韩兄现在的行为,也很同情韩家的遭遇,如果是力所能及的地方,我该帮的一定会帮。” “可依我看来,韩兄你即便背负着再大的仇恨,也不该被人当成木偶一般摆布,多少也应该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前几日韩兄去大理寺,应该是世子殿下给你出的主意罢?” 韩参抬头看了看林昭,默默点头。 “你今日在国子监门口堵我,应该也是世子的主意,是不是?” 韩参没有再说话了。 “去大理寺,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效果也很好,我听说大理寺的石卿正,亲自进宫见了圣人,逼着圣人表态要严办此事。” “事情到这里也就够了。” 林昭低声道:“如今不止是大理寺在查这件事,三法司都在查,事情还没有出结果,用不着再急着给朝廷一些舆论压力。” “你现在在长安风上刊载了那份状书,最直接的结果并不是给康东来压力,而是给大理寺压力,这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韩兄应该不难想明白才对。” “我想不明白。” 韩参低着头,声音带着颤抖:“康东来明明做了这么多的恶,却被他一件件撇清,我害怕我们家的事情,也被他这样撇清……” “我父母兄姊都在看着我,我不能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 韩参瞪大了眼睛,目光里满是血丝。 三年以来,他每一次合上眼,都能看到家人的惨状,都能看到那五具焦黑的尸体。 这些场景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他。 报仇,报仇,报仇! 林昭看到韩参这个模样,心中也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他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轻声道:“逝者已矣,你不能全为了仇恨而活。” “三法司还没有出结果,你就不用着急,且等着就是。” 林三郎声音低沉:“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我可以承诺韩兄,如果三法司的结果偏袒康东来,林某拼了性命不要,也尽力给韩家上下讨一个公道!” 韩参默默起身,对着林昭躬身行礼,一揖到地。 “林公子大恩,韩参毕生难忘。”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节度使与康贵妃 好容易送走了韩参这个大麻烦,林昭才长松了一口气,朝着自己的学舍走去。 很明显,韩参是李煦或者直接是太子派来的,这种手段在权力场上虽然无可厚非,但是却让林昭颇为反感,到现在,他因为林简而对东宫产生的些许好感,已经消耗的所剩无几。 回到了自己的学舍之后,林昭先是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床铺,他犹豫了一下,坐到了自己的书桌旁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有些褶皱的白纸,铺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开始起草文章。 “昔蓝田县令韩公……” 写明白事情前后因果之后,林昭又摊开那张皱巴巴的白纸,把韩参的那篇状书誊抄了上去。 既然应承了下来,自然就要去做,不过这东西林昭会不会递到宫里去,眼下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只有三法司那边断定康东来无罪的时候,林昭才可能会出面当这个有些悲哀的英雄。 韩参的状书只二百余字,林昭写的前文也只有百余字,一篇文章加在一起只有四百字不到,林昭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全部写出来,写出来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放下毛笔吹干墨迹,正准备把这张纸收起来的时候,门口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三郎,三郎。” 是齐宣的声音。 林昭连忙站了起来,把写好的纸放在了自己枕头下面,然后起身到了学舍门口,打开了房门。 学舍门口,齐宣脸上带着一些焦急,见林昭开门之后,他先是看了看林昭受伤的左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方才听他们说你回太学来了,我还不信,不成想你真的回来了。” 林昭对着齐宣微微欠身,笑着说道:“伤养的差不多了,就回来了,我准备参与明年的制科,年底要在国子监的考试之中取胜才成,自然要赶紧赶回太学来读书。” “你糊涂!” 齐宣拉着林昭的手走进了学舍,低声道:“你今年才十四岁,什么时候考进士不行?非得这个时候回太学来?如今康氏与东宫之争正在关口上,你安心待在平康坊就是了,有大宗师在前面顶着,祸事怎么也落不到你的头上。” 林昭拉着齐宣坐了下来,微笑道:“七叔既然肯放我出来,说明我说服了他。” “齐兄来的正好,我正好有一些事情,要问齐兄。” 齐大公子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情?” “关于大周节度使的问题。” 林三郎低声道:“我初到长安,对于朝廷上下都不怎么了解,对于各地的节度使更是一无所知,听闻齐大将军乃是范阳节度使,我想向齐兄请教一下,各地的节度使大致是个什么情况。” “三郎问这个做什么?” 齐宣有些奇怪的看了林昭一眼:“各地的节度使跟咱们又没有什么关系,那是圣人与政事堂宰相们要操心的事。” “只是问一问。” 林昭低声道:“多少得罪了康家,总不能对于节度使一无所知罢。” “说的也是。” 齐宣点了点头,低声道:“到本朝,大周各地一共有十个节度使,分别是范阳,朔方,河东,河西,剑南等地……” 齐大公子的父亲,就是十大节度使之一,他虽然是皇亲,但是也算是半个将门,对各地的节度使知之甚详,此时提起这些节度使,自然能够娓娓道来。 大周开国初期,本来是没有所谓节度使的。 但是开国二百年,国力总有衰弱的时候,到了百年前的时候,朝廷便开始由攻转守,于是开始在边境各州设立节度使,为了方便抵御外敌,便让节度使节制总管当地军政,以统筹力量。 起先只有一两个节度使,到后来就是五六个,七八个之多,起先朝廷国力强盛的时候,各地节度使自然是服服帖帖,一起拱卫朝廷,但是到了先帝朝,也就是灵帝时期,朝廷国力虚弱,各地自成小朝廷的节度使,已经渐有不臣之心。 本朝天子御极初期,大力整顿各地节度使,在最初的十多年里,算是挽回了一些局面,但是随着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他也不得不开始依靠这些节度使的力量,来抵御北边的契丹匈奴之类。 不过到了因为有了前朝的前车之鉴,圣人对于节度使的人选是经过细细考量的,鉴于外人信不过,他便派了一些自己的“亲戚”,出任各地的节度使。 比较典型的就是范阳节度使齐师道,乃是圣人的妹夫。 朔方节度使康东来,是圣人的小舅子。 除了这两个之外,其他八个节度使当中,还有三四个是与李家沾亲带故的。 但是很明显,在权力面前,这种亲戚关系脆弱不堪,随着圣人日渐老迈,乾德初年任命的十大节度使之中,已经有好几个有自立山头的倾向了。 太学学舍里,齐大公子把几位节度使的大致情况,都跟林昭说了一遍,林三郎坐在齐宣对面,听得很是认真。 ………… 就在林昭在太学里听课的时候,内宫承欢殿里,风姿绰约的康贵妃,跪在天子面前,满脸都是泪水,她低声啜泣道:“陛下,我二弟定然是受人宣扬的,臣妾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绝然不会做出这些恶事……” 圣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宠妃,面无表情,闷哼道:“他小时候不作恶,是因为没有一个贵妃当姐姐,没有一个节度使当兄长。” “去年的时候,你们康家的那个程敬宗,甚至勾结山贼,杀进越州城里,意图谋杀本朝的探花郎,那时朕还有些不敢相信,康东来哪来的这么大胆子,不成想早在乾德五年的时候,他便已经这么干了!” 说到这里,圣人冷哼了一声:“掳掠民女,私建会馆,结党营私,杀戮朝廷命官!” “这些罪名,哪一个不能把你们康家满门抄斩了?” 天子看了看康贵妃,沉声道:“看在咱们夫妻一场,这件事朕的意思很明朗,即便查实了,也会止于康东平,不会株连到你们康家,如果这样你还不知足,还要来朕这里哭求,只能是自寻祸端!” 康贵妃无力的瘫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陛下,康家十几年来,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正因为如此,才容易招人嫉恨。” “整个长安城里,除了康家站在陛下这一边,其余大臣,哪一个不是倒向了东宫?” 康贵妃垂泪道:“就连那个号称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前几天不也受了东宫的指使,进宫面圣,意欲置我二弟于死地?” 她抬头看着天子,泣道:“陛下,我二弟可以死,我们康家满门上下都可以死,但是我们若是死了,整个长安城里,还有谁站在陛下这一边?”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招了! 康贵妃的话,说的无疑是非常聪明的。 她心里很清楚,康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起势的。 她的父亲,虽然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但是原本是绝对没有可能坐到节度使这个位置上去的,她的弟弟康东平,虽然十多年前在与契丹的作战之中屡立战功,但是也绝对没有到三十岁就成为朔方节度使的程度。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逐渐老迈的圣人,想要给太子在朝堂上寻一个对手出来。 父子相疑,父子相杀,绝对不是什么臆想!在大周二百年历史上,李家皇室之中父杀子,子弑父的事情,都曾经真真切切的出现过,而且是不止一次! 远的暂且不说了,就拿胡闹了一辈子的灵帝来说,他晚年便是死的不明不白,如今所有的典籍之上,都只是记了暴死二字,没有人知道那位昏君究竟是怎么死的。 正因为如此,皇帝不可能不对自己的儿子有所防备。 听到了康贵妃这番话之后,皇帝面色微沉,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声音低沉:“所以,这成了你们康家胡作非为的倚仗了,是不是?” 康贵妃满脸泪水,连连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实说,本来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但是如今事情已经闹大,就小不了了,朕总不能豁出这张脸,去救你的兄弟。” 老皇帝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康家人的性命,抵不过朕的脸面。” 说到这里,天子给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刻恭敬低头,从手中的木盘子里取出一块染血的绢布,放在了康贵妃面前。 “这是康家幼子,前些日子在大理寺门口写下的血书,朕不想再多说什么,你自己看一看。” 康贵妃含泪接过这份血书,打量了一遍之后,眼中再次留下泪水:“臣妾这两天也找人打听过了,这个韩县令的幼子,这三年时间都是由宋王世子李煦在照看,李煦自小在东宫伴读……” 说到这里,康贵妃抹了抹眼泪,咬牙道:“反正都是人家安排好了的,自然什么罪名都能编的出来,陛下说得对,康家人的性命,大不过陛下的脸面,臣妾也不敢让陛下丢脸,臣妾明日就出宫回康府等死!” “你威胁不了朕。” 天子目光看着眼前的康贵妃,目光有些阴鸷:“你老老实实的待在宫里,朕只当你是李家妇,与康氏无关,你若是自己回了康家,是死是活,就都与朕没有干系了。” 说完这句话,天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拂袖道:“起驾回太极宫。” 说完,这位步履已经有些蹒跚的老皇帝,很是不悦的离开了承欢殿。 而等到老皇帝走远之后,原本哭的梨花带雨的康贵妃,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起身来到了承欢殿的梳妆镜前,整理了一番妆容,然后唤过来一个小宫女,低声道:“给宫外传信,让他们给东平去一封信,告诉东平……” 说到这里,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告诉东平,老爷子这一次狠下心了,东来的情况很不好,我这边已经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想办法救一救东来。” 这个小宫女只有十七八岁年纪,但是看起来很机灵,闻言立刻点头。 “奴婢这就去。” 说完,她就匆匆的离开了承欢殿。 等到这个小宫女也走远之后,康贵妃才抬头看向了眼前的铜镜,仿佛是在跟镜子里的自己说话。 “事情已经闹大了……” 她自言自语,问了一句。 “事情又是怎么闹大的呢?” ……………… 后宫里的对话,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知,此时整个朝堂里,尤其是三法司衙门,已经忙碌了起来,大理寺卿石中矩,手中拿到了不少证据,连续数次亲自提审康东来,但是这位康二爷一口咬死了不是自己所为,连续几次问话,都没有能够定罪。 不过,有了韩参的那份血书之后,三法司衙门的官员,在这件事情上意见差不多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尽量给康东来定罪,毕竟大家都是文人,都是既要脸,又要面子的。 终于,在三法司衙门的努力之下,一直死不开口的康东来,终于开口了。 大理寺大堂里,面对大理寺卿石中矩的讯问,康东来再也支撑不住,他咬着牙,声音低沉:“不是我做的,你们谁也不能冤枉我,事到如今,我与你们说实情就是!” 大理寺卿石中矩,狠狠地拍了拍惊堂木,喝道:“从实招来!” 康东来撇过脸,不去看正堂上的三法司主官,闷哼了一声之后,开口道:“韩家一家遇害一事,康某虽然知情,但是的确不是康某所为。” 石中矩冷笑道:“康郎中先前还说毫不知情,怎么如今又说自己知道了?” “先前说不知情,那是为亲者讳,如今事情瞒不下去了,自然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康东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乾德五年,我家里人在蓝田县正常买地,不知道因为什么,下面的人与蓝田知县韩有圭起了冲突,走几块地就没有能买下来,当时这件事情,是我大兄的妻弟程敬宗在办。” 说到这里,康东来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也康家买地,是想给子孙后代置办一份家业,程敬宗没有办成,我便训斥了他一顿,后来程敬宗便背着我去了一趟蓝田,他再回来的时候……” “韩有圭一家便死了。” 康东来闭上眼睛,闷哼道:“这件事前后我毫不知情,但是也觉得有些蹊跷,后来在我的逼问之下,程敬宗才说出了事情,说他已经找人把蓝田那边的麻烦处理干净了。” 康东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当时我极为惶恐,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甚至准备揪着他去京兆府投案,但是他毕竟是大兄托付在我身边的人,如果他死了,我对大兄不好交代。” 康二爷抬头看向石中矩等人,低声道:“于是,我便没有揭发此事,但是程敬宗做下这种恶事,我也越来越看他不顺眼,到去年的时候,再也忍不了他,便找了个理由,把他从工部赶到了越州去。” 说完这一切之后,康东来大声道:“所说有罪,康某最多就是一个治家不严之罪,再加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三法司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但是不是康某干的事,康某绝不会认!” 听到康东来这番话,大理寺卿石中矩脸色都黑了,他猛地拍了拍惊堂木,怒喝道:“程敬宗都已经充军岭南了,你还要拉他替你背这口黑锅!” 康东来怡然不惧,昂首道。 “石卿正,充军岭南了也可以召回长安来,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三法司总不会想滥杀无辜罢?”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娘让我…… 这是一招很老套的甩黑锅,但是却是很有用的一招。 因为康东来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了因为失职被充军岭南的程敬宗,多半是愿意为了他去死的。 毕竟乾德五年的时候,程敬宗的确还在户部做事,经常跟在康东来身边,为虎作伥,这些恶事程敬宗即便没有全部参与,至少也参与了大半,如果他真的把所有事情都认下来,那么康东来的罪过便会小上很多。 最少可以保住性命。 比较重要的一点是,不管是什么事情,康东来都没有亲手去做,也就是说这些事情他全部都可以推说不知。 更厉害的一点是,岭南到京城何止千里,长安这边派人去把程敬宗押送回来,一来一去最少也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面对这个说辞,三法司的人也无可奈何。 因为现在的证据,只能说明是康家的人干了这些事,如今康东来点头认了是康家人干的,那么这些证据的用处便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只能派人去岭南,把程敬宗这个关键的证人带回长安来。 念及此处,大理寺卿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他怒视了一眼康东来,声音沉重:“康东来,证据确凿,你还要负隅顽抗么?” 康东来面色平静,下颌的络腮胡抖了抖,笑着说道:“若真的证据确凿,石卿正也不用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废话了,康某该说的都说了,三法司如果不相信,现在就可以一刀把我杀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石中矩一眼,闷声道:“我倒要看看,冤杀了我,你们会不会有好下场。” 大理寺卿与刑部的一个侍郎以及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对视了一眼,各自交换意见之后,最终大理寺卿石中矩无奈的拍了拍桌子。 “将人犯押回大理寺大牢,择日再审。” 立刻有衙役上前,押着康东来离开,这位康二爷被押到门口之后,回头对着堂上的三位三法司官员哈哈一笑,笑声很是张狂。 “三位今日之诘难,康某记下了!” 说完,他任由衙役押到大理寺大牢去了。 等康东来走远之后,大理寺卿石中矩脸色发黑,怒声道:“这种恶徒,若是能够上刑,岂容他这样猖狂!” 一旁的刑部侍郎赵元贞闻言,摇头长叹了一口气:“石卿正,这件事情牵涉太广,不是三法司可以一言而决的,咱们还是把今日堂审的记录,送到圣人那里去罢。” 石中矩气的脸色通红,怒声道:“假若那个程敬宗替他顶了罪,难不成他康东来便逍遥无事了不成?” “逍遥无事倒不至于。” 御史中丞陈平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即便程敬宗给他顶了大罪过,还有一些小罪他是洗不脱的,比如说在京畿设庄园笼络朝臣,大肆劫掠民女等等,这一次他即便不死,最少也是一个流放的下场。” “流放?” 石中矩怒道:“恐怕他刚出长安城,后脚就被朔方的人接走了,康氏这些年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早晚会成我大周的心头之患!” “子规兄莫要说了。” 赵元贞摇了摇头,开口道:“咱们整理一下案卷,一起进宫面圣去罢。” 石胖子兀自怒气不消,闷声道:“康东来不获应得之罪,石某这大理寺卿,也就没有颜面再做下去了!” 说罢,他与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收集整理了堂审的案卷,一起进宫去了。 ………… 撇开大理寺这便不提,林昭此时已经回太学两天时间,这两天时间里,他除了正常审阅了编撰司的稿子之外,其他时间还是正常在太学里跟那些太学博士们学习时策。 虽然他的进士名额差不多已经内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卷子也不能太差,不然即便强行中了进士,公布进士答卷的时候,皇帝的脸面也有些过不去。 因此该学还得学,不说写出来的文章能够惊天地泣鬼神,最起码要过得去才成。 时策这一关过去,接下来就是诗赋了,这个对于其他人来说最难的一关,对于林昭来说却没有什么问题,他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在长安城里,把诗仙诗圣诗鬼诗佛之类的统统当上一遍,到时候只要照题目抄一首诗,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在学堂里正常学完时策之后,林昭正准备回自己的学舍,突然看到国子博士周昌明,神神秘秘的唤住了他。 对于这个周先生,林昭还是颇有兴趣的,他也没有犹豫,便迈步走了过去,对着周昌明笑了笑:“先生找我有事?” 周昌明咳嗽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递到林昭手里:“这是我这些天整理出来的诗赋,林总编看一看,能不能刊印到长安风上去?” 林昭伸手接过,笑着说道:“这个容易,学生回去看一看,明天给先生答复。” 周昌明立刻喜笑颜开,然后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林总编,我近来发现,我写的那本书,在长安城里广为流传……” “你卖出去多少本了?” 林昭挠了挠头,开口道:“先生的那本书……嗯,不太方便公开售卖,学生都是交给别人去卖的,至于卖了多少本,学生还真太清楚。” 说着,他看了周昌明一眼:“怎么,先生只得了一百贯钱,后悔了?” 周昌明连忙摇头:“不管怎么样,你都称我一声先生,我岂能干这种出尔反尔之事?” 说到这里,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以后再有机会合作,咱们便按照你的法子分成,如何?” “这个自然可以。” 林昭有些讶异的看了周昌明一眼:“先生这么快又有新作了?” “也没有那么快……” 周昌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开口道:“应该还要一些时间,等写完了我再联系林总编。” “先生用不着这么客气。” 林昭咧嘴一笑:“叫我三郎就行。” 周昌明连连点头。 林昭有些好奇的看向他,问道:“先生在国子监任教,也有俸禄,为什么还这么缺钱?” 周博士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乃是因为一些低酌浅唱之事。” “明白了。” 林三郎会意点头,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深谙此道,有机会介绍给先生认识。” 周昌明大喜:“那自然是好,正需要认识一些同道中人。” 林昭:“……” 心中暗暗鄙视了一番这个老色批之后,林昭跟他客套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到自己学舍门口,林昭推门走进去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齐大公子,正在整理另一个空置的床铺。 林昭愕然道:“齐兄怎么搬回来了?” 齐宣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林昭一眼,呵呵一笑。 “我娘让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场有预谋的请客 齐宣搬回来住,代表着丹阳长公主对这件事情表态了,而且态度很鲜明。 他们站在林昭这一边。 这种站位,远没有到同生共死的程度,但是只要不到伤及根本的程度,林昭碰到难处的时候,丹阳长公主多半都会出面保他。 齐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表态,齐宣与林昭的交情自然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是单凭两个少年人之间的交情,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件事情上起到关键作用的,多半是因为林昭母亲的身世。 看到正在忙活的齐宣,林三郎愣了愣神,想起了那个十几年时间对任何人都没有发过脾气的母亲,心中暗暗思量。 过段时间,有必要给母亲写一封信,问一问当年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如果母亲与丹阳长公主只是普通的交情,她应该不会这样照顾自己才对。 要知道,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丹阳长公主府特颇有份量,这个份量不仅表现在丹阳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胞妹,更表现在那位身在幽州的范阳节度使齐师道身上,朔方统共有十万兵马,而范阳数军加在一起,也有八九万人! 手握近十万兵马,哪怕是头猪,说话的声音也能大过天去,更何况那位天子的妹夫,也是一个难得的人物。 想到这里,林昭上前一边帮着齐宣收拾东西,一边开口道:“代我多谢长公主。” “用不着谢。” 齐宣笑了笑:“我母亲昨天跟我提了一些三郎的身世,难怪咱们兄弟一见如故,原来上一辈就有渊源。” 林昭把齐宣的书箱搬到了屋子里,有些好奇的问道:“除了长公主与我母有旧之外,还有什么渊源?” 齐宣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我父曾经拜在郑相门下。” 听到这句话,林昭便沉默不言了。 当年母亲一家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至今还不得而知,在没有弄清楚这件事的真相之前,林昭暂时不会主动往郑家的关系上牵扯。 见林昭不再说话了,齐宣低头看了看林昭胳膊上的白布,笑着问道:“三郎手臂上的伤势,好些了未?” “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 林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开口道:“再有两三天,就可以摘了这白布了。” “好了就好。” 齐宣微笑道:“过几天等三郎痊愈了,去我家吃顿饭如何?” 林昭没有太过犹豫,便点了点头:“正要登门像长公主致谢。” 人家既然不怕麻烦,主动伸出了橄榄枝,林昭自然不会再婆婆妈妈的去避讳什么。 听到林昭应承了下来,齐大公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三郎想吃一些什么?我回头嘱咐家里的厨子,给你弄顿好的补一补。” 林三郎眯着眼睛笑了笑。 “来长安这么久,要说最好吃的,还是安仁坊那份油泼面皮。” 齐宣琢磨了一番,也点了点头:“那家油泼面皮确实很有滋味,哪天咱们兄弟再去吃上一顿。” ………… 康东来一案,因为要召程敬宗回京,暂且搁置了下来,而林昭也回到了太学里,过上了相对平淡的生活,在这几天时间里,那位宋王世子李煦,还亲自到国子监找了一趟林昭,并且许给了林昭不少好处,要求林昭在长安风上刊载韩参的状书,但是被林昭给婉拒了。 倒不是他不愿意帮韩参,而是他不愿意去给东宫当这个枪头。 因为林昭现在算是皇差了,他不配合,李煦也没有办法。 三天之后,林昭肩膀上挂了十来天的白布终于解了下来,他活动了一番许久没有动弹过的左肩,捋起袖子,看了看已经全部结痂的伤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是他进长安城之后的第一难,如今算是过去了。 而今后,长安城里还有不知道多少未知的劫难在等着他,不知道他能不能一一抗过去。 感慨了一番之后,林昭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学舍,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他要去丹阳长公主府赴约的日子。 齐宣从昨晚上就没有回来,应该是回永兴坊的家中准备去了。 林昭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把散乱的头发打理好,又用木簪子别了个道髻出来,确认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之后,这才起身离开了学舍。 他刚走到国子监门口,就看到有四五个大汉守在国子监门口,见到林昭出来之后,这几个人一齐上前,对着林昭拱手行礼:“是林公子么?” 林昭点头,有些诧异的问道:“诸位是?” “我等是长公主府的家丁。” 几个壮汉低着头,声音低沉:“奉命来接公子过府。” 林昭这才明白过来,这是齐家派来保护自己的“保镖”。 这个时代,家丁并不能算是家里的下人,应该算是家里的男丁,长安城里的大家族,尤其是将门,家中都会有几十到一两百个家丁,这些家丁大多练有武艺,平日里负责看家护院,到了打仗的时候,是随时可以带着上战场的。 像丹阳长公主府的家丁,很多都是齐师道从范阳军中带回长安的。 应该是上一次刺客的事情,让齐宣有了戒心,才派人过来接自己。 想到这里,林昭对这几个大汉苦笑道:“几位来得太早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准备东西,劳烦几位陪我去一趟东市?” 不管是什么关系,哪怕是亲戚,空手上门也是不像话的。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低头道:“林公子,东市鱼龙混杂,人又多,太过危险了,您直接跟我们去永兴坊就是,大公子说了,无论如何也要帮您安全带回去。” 听到这里,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有劳诸位,咱们走罢。” 几个人微微欠身:“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 就在林昭被几个大汉请上马车的时候,丹阳长公主府门口,也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停稳之后,从车厢里走下来两个少女,一个十七八岁,另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两个少女跳下马车之后,其中一个神色有些紧张,对着另一个说道:“李姐姐,长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请我到府上来,我连话也没有跟长公主说过……” 那个被称为李姐姐的人拉着少女的衣袖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姑姑上一次见你,说你用的脂粉好看,特意嘱咐我把你请到府上来,跟你好好聊聊脂粉的事情。” 少女脸色有些发红,低声道:“我都是随便买的,没有怎么研究过,而且我都跟姐姐说了,是雪云斋的粉。” 那个李姐姐满脸笑容,一边拉着少女,一边开口道:“都到门口了,你不进去见一见我姑母,你家大人也要说你没有规矩。” 第一百六十九章 桥上相遇 林昭本来准备去东市买些礼物,再赶去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但是这些前来迎接他的汉子,直接把他带到了永兴坊,这样一来,当他到了丹阳长公主府门口的时候,时间还不到巳时。距离午时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进了长公主府之后,齐宣已经在前院等着他,见到林昭之后,这位齐大公子满脸笑容,开口道:“三郎终于来了,母亲那边一会儿还有客人,我现在领你去拜见她。” 林昭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长公主那边如果有贵客,我可以等一等再去向她致谢……” “客人还没有到后院。” 齐宣拉着林昭的衣袖,连忙道:“我先带你去见母亲。” 两个人结伴而行,没多久就来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后院,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之后,就被一个丫鬟带着进了内厅,此时的长公主已经梳妆完毕,一身宫装,颇为华贵。 林昭上前,对着长公主低头作揖:“晚辈林昭,见过长公主。” 说着,林三郎有些尴尬的说道:“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来得急,也不曾带东西上门,失礼之处,还请长公主见谅。” 长公主笑容和善,轻声道:“我家里也不缺你那点东西,你能来就很好。” “这几日你回了国子监里,还算安全吧?” 林昭点头道:“国子监现在严禁外人进出,晚辈安全得很。” “东宫那边的人,可有再找过你?” 林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世子殿下来找过我,不过他让我办的事情我没有应承下来。” 长公主皱了皱眉头,问道。 “李煦?” 长安城里有许多亲王府郡王府,自然也会有很多世子。 林昭默默点头。 “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跟着折腾,长大之后更是四下奔忙,你不用理他。” 长公主看了看林昭的左臂,低声道:“你为他们做的事情足够多了,在这个时候,用不着与东宫走的太近。” 她意味深长的说道:“天上的太阳还在呢。” 林昭心中苦笑。 这位长公主殿下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手上的这个伤,多半就是她口中的那个太阳“晒伤”的。 不过这个时候,林昭还是恭敬点头:“多谢长公主指点,晚辈明白了。” “明白就好。” 长公主微笑道:“这会儿到吃饭还有些时辰,我这里还有个客人要来,让宣儿领你去后花园转一转,中午的时候,咱们一起吃个饭。” 林昭后退一步,拱手道:“晚辈告退。” 说完,他就与齐宣一起退出了后院,齐大公子面色严肃:“母亲说的话,三郎一定要记住,圣人在朝一日,东宫就永远是东宫,三郎现在与东宫的关系不算太远,保持这个距离也就够了,靠的太近了,也不会有再多好处。” 林昭对着齐宣眨了眨眼睛,微笑道:“齐兄放心,我明白这个道理,不瞒齐兄说,我现在是在给宫里当差。” 齐宣挠了挠头,没有听明白林昭在说什么,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之后,齐大公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对了,我家后花园的花,这会儿还有不少开着的,极为好看,我领三郎去看一看。” 他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笑着说道:“我母亲自小就喜欢花草,整个长安城里,除了皇城里的那座花园,比我们家花多的园子,几乎没有。” 林昭在齐宣的带领下,一路进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后花园,进了园子之后,一股浓烈沁人的花香扑面而来。 这会儿已经是夏天,花园里的花凋谢了不少,但是还是有近半盛放,各种颜色的花草琳琅满目,又按照一定的次序种在园子里,一眼看过去煞是好看。 而且这个园子里的花,多半不是什么凡品,香味虽然浓烈但是并不艳俗,闻起来很是舒服。 即便是林昭,也很少见到这种风景,他左看右看,颇为新奇。 在看到一株兰花,盛开的花瓣形似蝴蝶,蝴蝶的两翼足有近两寸,林昭蹲了下来打量了片刻,回头对着齐宣笑道:“这株兰草倒是极为好看,不知道有没有花种,我想讨几颗回去自己种。” “这个我回头跟母亲问一问。” 齐宣应了一声,然后突然揉了揉肚子,皱眉道:“三郎,为兄突然有些腹痛,你先在这里看着,为兄去如厕。” 林昭点了点头:“齐兄自去就是。” 齐大公子捂着肚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花丛之中。 林昭目光从那株大到离谱的蝴蝶兰身上离开,开始看向别的花草,不得不说,齐大公子并没有吹牛,丹阳长公主府的后花园,不仅花草种类繁多,而且几乎赶得上越州林家的代园大小了! 要知道,这里可是长安! 别的不说,林简在平康坊的那套宅子如果卖了,回越州去就能再建一个代园出来,说不定还能有些富余。 而越州的那个代园,是林家几代人的心血才修出来的。 逛了一会儿之后,林三郎不禁有些感慨。 真是富到流油啊,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在长安置办上这么大一套宅子,那么这辈子就算是值当了。 抱着这个想法,林三郎继续在这座花园里游荡。 走了一会儿之后,他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座花园,几乎比丹阳长公主的建筑群还要大上不少,这么大的园子,按理说应该需要不少下人每日打理才对,但是一路走到现在,居然连一个长公主府的下人都没有看到。 花园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还有不少石桥拱桥,林昭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座木制的拱桥,他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步子走了上去。 与此同时,拱桥的另一边,一个一身青色夏衣的少女,正手提着长裙,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拱桥。 少女相貌姣好,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左右观望,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李姐姐怎么到这个园子里就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 她正在说话,突然听到了自己面前有脚步声,少女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抬起头呼唤道:“李……” 一个李字还没有说出口,她没有说下去了,因为在她面前站着的,并不是那个带她来到这里的李郡主,而是一个少年人。 是一个头戴木簪,身穿月白长衣,面如冠玉的少年人。 少年人此时明显也发现了她,一双眼睛里带着一些疑惑。 少女脸色瞬间便红了起来,她低下了头,心中暗自思量。 “没听说长公主府还有个小公子啊……” 另一边的林昭,也在暗自嘀咕。 “不曾听齐兄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第一百七十章 相亲 木拱桥上,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里都是茫然。 最终,还是林三郎最先反应过来,他微微欠身行礼,开口问道:“姑娘是长公主府上的?” 少女连连摆手,摇头道:“我……我是给一个姐姐请来做客的。” 林昭哑然失笑:“那倒是巧了,我也是给人请来做客的。” 林三郎本来就是个灵透的人,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自然能够想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被齐宣带到这个花园里来的,这个女孩儿也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偏偏此时这座偌大的花园里,几乎空无一人,那么事情就不是很难猜了。 多半是有人刻意安排他们两个人在这里见面,而在长公主府里,能够安排这场见面的,自然只有那位天子的胞妹了。 想到这里,林昭心中暗自摇头。 先前与长公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长公主就表达过要给林昭说亲的想法,只不过林昭当时已经说明了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现在看情况,那位长公主殿下仍旧没有放下这个念头。 小姑娘见到这么个英俊的少年人站在自己面前,心中顿时有些慌乱,她左右看了看,仍旧没有看到带自己来的那个郡主的身影,心中更加慌乱。 “方才……方才李家姐姐带我进来的,一转眼的功夫,她便不见人影了……” “我…我第一次来这里,现在也找不到出路。” 对比起来,林昭就要沉稳很多了,他微笑道:“姑娘放心,你在这里走上片刻,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找你了。” 少女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林昭一眼,有些好奇的问道:“公子你也不是长公主府的家人么?” “我自然不是。” 林昭微笑道:“在下林昭,乃是国子监的学生,与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有些交情,今日也是得了他的邀请,到府上来做客的。” 说到这里,出于好奇,他看了这个大眼睛少女一眼,问道:“姑娘贵姓?” 小姑娘微微低头,开口道:“我姓崔。” 说完,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虽然知道这个小姑娘一定有个非凡的家世,但是林昭却没有再问下去了,毕竟他身上还有个婚约,总不能刚来长安没有几个月,便要放着谢姐姐不要,去当一个渣男罢? 不过崔这个姓氏,却是值得玩味的,如今的大周,虽然科考已经盛行了一百多年,但是旧世族的余威尚在,像是林昭母亲出身的荥阳郑氏,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世族。 而崔氏,无疑也是世族大姓。 话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怎么说话了,毕竟他这会儿只要主动说上一句话,便有渣男之嫌,不过这位崔姑娘低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看向林昭,怯生生的说道:“公子刚才说,你叫林昭?” 林三郎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怎么,难道在下这个不起眼的名字,也还有重名不成?” 崔姑娘很显然不太擅长跟人开玩笑,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之后,她才低声道:“可是……可是编撰长安风的那个林昭么?” 从林昭接手编撰司之后就,他写的那个西行记就开始正式署名了,并且后来几期的扉页上,也都写上了总编撰林昭几个字。 此时的林三郎,在某种程度上,早已经闻名长安。 林昭摇头道:“长安风第一期是我编撰的,到后面一直到第十期我才接手回来,中间的几期跟我都没有太大干系。” 崔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那那个猴儿的故事,也是你写的么?” 林昭咳嗽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有好意思把吴老先生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只是低声道:“那是我幼时在故乡,听一个姓吴的老先生说的故事,如今只能算是整理出来,并不能算作是我写的。” “那也很了不起呢。” 崔姑娘终于敢抬头看向林昭的面庞,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之后,她便掩着嘴笑了起来,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林三郎被她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崔姑娘因何发笑?” “你写的那个猴儿话本,我家里的人很多都看了,起先家里的姐妹们还跟我说,说林公子一定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学,说不定胡子都白了。” 国子监里,的确有一些四五十岁的太学生,这些人有些是圣旨恩荫的,有些是家里为朝廷立了功,但是偏偏又一直考不中进士,等到胡子都白了,仍旧是个太学生。 林三郎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她们说西行记文辞老练,颇多世故,一定是个久试不第的人写的。” 说到这里,崔姑娘抬头看了一眼林昭,笑嘻嘻的说道:“哪里能想到,林公子这样年轻,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上一些。”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这话倒也没有说错,那位与我说故事的老先生,说不定还真的是久试不第。” 崔姑娘眼珠子转了转,然后低声道:“林公子,我相龄的姐妹们,偶尔也会写一些诗赋文章,你看能不能送到你那里去,你给看一看,她们也想印在长安风上,在整个长安城传颂呢。”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崔姑娘要是有什么好的诗赋文章,就托人送到国子监来给我,若是编撰们看了没有问题,就能刊印上去。” 说到这里,林三郎微笑道:“若是真的印上去了,还能有一些酬劳给到作者。” “还有钱拿啊?” 崔姑娘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先前还以为要出钱才能印上去呢。” ………… 就在两个人在后花园里闲谈的时候,在临近后花园的一处高楼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坐在长公主身边,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向花园里的情况,花园里花花草草看不太真切,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看清楚林昭的长相,回头对着长公主埋怨道:“原来是这样俊俏的少年人,早知道哪里还轮得到这个小妮子,姑姑你直接介绍给我就是。”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笑骂道:“你都成婚一年多了,少要胡说八道,给外人听了去,坊间又要胡说八道了。” 这个李家的郡主闻言嘻嘻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成婚了又怎么样,圣人给我选的这个夫婿,我一点也不喜欢,也是姑母你偏心,知道给崔家的丫头介绍,前几年不见你替我说说话,也不见你给我介绍一些俊俏的少年郎认识。” 她撇了撇嘴:“不然,我哪里用嫁给萧家那个傻子?” “哪里有你这样说自己夫婿的?” 长公主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萧二郎可一点都不傻,你跟他好好过日子就是。”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花园里的一对少男少女,摇了摇头。 “如果你再小几岁,跟林三郎倒也合适。” 第一百七十一章 登天之阶 虽然是被人刻意安排见面,但是安排的人毕竟没有什么恶意,林昭也就与这个姓崔的姑娘聊了一些关于长安风以及关于诗文之类的话题,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消失不见的齐宣才领着那位李郡主,出现在林昭面前。 齐大公子笑呵呵的跟林昭介绍。 “三郎,这位是陈王府的怀安郡主,我的表妹,今天也刚好来我家里做客。” 大周的爵位都是代降的,而陈王这个王号很明显还是亲王,也就是当今圣人的亲兄弟。 圣人一共有五个兄弟成人,除了宋王,陈王之外,还有卫王,越王以及韩王。 这五位王爷,无一例外都在长安城里居住,但是并不怎么参与国政,反倒是他们的儿子辈,对于国事非常上心,尤其是像宋王世子李煦这种,早早的站了队,为了将来的利益到处奔忙。 听到齐宣的介绍之后,林昭微微欠身,行礼道:“越州林昭,见过郡主。” 这位怀安郡主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面带微笑:“林三郎的话本,我看过许多遍了,只是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比那个话本还要好看一些。” 一般大家族出身的女子,差不多都应该像是谢澹然那样的温婉性子,越大的家族规矩只会更严,但是这位宗室出身的郡主,说话却十分大胆,林昭被她说的一愣,当即咳嗽了一声,微微低头:“多谢郡主夸奖。” “我可没有夸奖你。” 李郡主伸手拉住了崔姑娘的手,笑着说道:“我还要领着这丫头去见姑母,便不跟你们说话了。” 说着,她看向林昭,笑嘻嘻的说道:“有事情我去一趟国子监,向林公子讨教讨教学问。” 一旁的崔姑娘眨了眨眼睛,正要跟林昭说话,就被这位怀安郡主一把拉走,大约是去见长公主去了。 等这两个人走远,站在林昭身边的齐大公子才面露笑容,开口道:“三郎,这个姑娘如何?” 林昭瞥了齐宣一眼,苦笑道:“好与不好,很稳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在家乡有亲,等中了进士就回越州娶亲了。” 齐宣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看向林昭,轻声道:“这是母亲亲自给你安排,能让你在长安城里保命的门路。”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你在越州的那门亲事,能让你在长安城里安然无恙否?” “你若是死在了长安,你家乡那个未婚妻,岂不是会更加痛苦?” 林昭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哪里有齐兄说的那么严重,了不起等中了进士之后,我就向朝廷申请外放,逃出长安避一避就是了。” “三郎你还年轻,不懂得机会难得。” 齐宣摇了摇头,开口道:“若不是我爹在外掌兵,我家不能结交大族,我都想娶了这位崔姑娘。” 林昭诧异道:“什么来头,能让齐兄你这个家世,都要跟她攀亲?”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齐大公子停下脚步,回头瞥了林昭一眼:“清河崔氏嫡女。” 说到这里,齐宣顿了顿,继续说道:“她的祖父崔衍,乃是尚书仆射,至今还在政事堂为相!”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林昭,也不禁微微动容。 他从越州到长安来,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见过郡主,见过长公主,甚至还见过皇帝,见过大内总管。 但是……独独没有见过政事堂的宰相。 大周的宰相制度,乃是群相制,除了三省的掌管天生就是宰相之外,政事堂里还有不少同中书门下三品,还有几个参知政事。 只要挂上后面的几个头衔,哪怕只是四品官五品官,都可以称之为宰相,但是三省的长官,在政事堂里的声音毕竟要大,而且要大上不少。 也就是说,这位崔家的宰相,在政事堂的排名不会太低。 齐宣低眉道:“这门亲事,我家也不能帮你定下来,还要靠三郎你自己去争取,如果你能得到这位崔姑娘芳心,然后再中进士,我家就可以出面帮你去提这件事。” “做了崔家的女婿,你就可以坐在崔家的高台上隔岸观火,到时候东宫与康家的火,便烧不到你头上了。”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林昭,低声道:“三郎,这是你的机会。” “你的叔父,国子监大宗师林昭,少年时以神童著称,十九岁便中了进士,但是如果他背后没有那个富甲一方的周家替他铺路,他为官二十年,到现在能够在六部混到郎中的位置上,便算他运气极佳了!” “可即便如此,周家毕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在长安城里光有钱无用,大宗师到现在,也只是国子祭酒而已,这辈子能不能做到六部尚书,能不能步入政事堂,都还是未知之数。” “但是崔氏不一样。” 齐大公子语气幽幽,低声道:“只要你能力足够,以崔家的本事,他们可以让你一路步入政事堂拜相,全无任何门槛!这一点,不要说我母亲,就是长安城里任何一家宗室,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是难得的机会。” 齐大公子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三郎你相貌俊俏,在这一点上天生占便宜,只要你多花点心思在上面,相信不会有太大问题。” “多上一点心,这件事对于三郎你来说,可能比考进士还要重要一些。” 说到这里,齐宣哑然一笑:“当然了,考进士还是要考的,不中进士,连崔家的家门也进不去。” “其中利害,三郎你自己慢慢考量。” 齐大公子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笑道:“我那个表妹,可不怎么好打发,母亲好容易才让她把崔家姑娘带到我家里来。” 林昭长叹了一口气,对着齐宣深深作揖。 “无论如何,林昭多谢齐兄,多谢长公主照拂。” “用不着这样客气。” 齐宣低声道:“咱们两家人之间,渊源深着呢,母亲希望你能够在长安城立足,将来把五姨接回长安来,过一些好日子。”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想明白齐宣口中的五姨是谁,他点了点头,开口道:“齐兄放心,母亲总有重回长安的一天。” 说完这句话,他在心中暗自思量。 在母亲回长安之前,他还需要把当年郑家的事情查清楚,以及查一查,当年宰相郑温,也就是自己外公这一家,还有没有什么人活下来,给母亲寻到一些亲戚。 齐大公子闻言,以为林昭同意了这件事,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午宴要开始了,咱们先去吃饭。” “等哪天有机会了,为兄好好教教你,怎么获取姑娘芳心!” 第一百七十二章 康大将军 在丹阳长公主府吃了一顿饭之后,林昭便起身向长公主告辞,临行之前,长公主对着他意味深长的说道:“回去以后好生读书,争取早日取中进士。” 说着,她微笑道:“我看三郎那日在扇子上写的诗就极好,将来考学的时候,能有那首诗的水平,中进士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林昭规规矩矩的对着她低头行礼:“多谢长公主指点,林昭记下了。” 告别了长公主以后,齐宣亲自把林昭送到了门口,这位齐大公子满脸严肃,对着林昭低声道:“今日那位崔家姑娘,能约出来便递名贴约出来,长安城里那么多寺院楼阁,随便寻一处地方转一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当然了,如果那姑娘太过倨傲,咱们也不用硬去贴别人,长安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高门大户,每年进士科开榜的时候,那些老头儿最喜欢干的就是榜下捉婿。” 林昭微微欠身,苦笑道:“齐家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不太愿意去做这种负心薄幸之事,这件事,齐兄还是不要操心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了,小弟在越州的那门婚事,将来助力未必就比长安城的高门大户低了。” 林昭与谢澹然之间的关系,首先自然是因为林昭与谢澹然之间萌生情愫,但是本来两个人之间是可以互为情侣,没有必要这么早定亲的,之所以这么早定下这门婚事,林昭也有自己的一些考量。 当初他在越州的时候,给三元书铺留下了几门生意,这几门生意当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个铅活字,谢三元是个钻研的人,只要他能够把这东西钻研明白了,将来谢家几乎一定会成为豪商巨贾。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代的知识产权并不受保护,铅活字这个东西,也只能积累一些原始资本,这个时代的所有豪商巨贾,都有一个共通之处。 那就是不管什么行当,生意第规模要足够大。 这段时间里,林昭一直与谢三元谢澹然有通信,虽然信息传递不畅,林昭不可能在长安遥控越州,但是给一些方向还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谢家不干蠢事,五年时间多半就能成长为一代豪商。 到了那个时候,林昭多半早已经中了进士,他在三元书铺本就有干股,有了足够的资本,将来谢家能够给他的助力,或许仍旧比不上崔家这些几百上千年的世家,但是最少也会与林夫人的娘家周家差不多。 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有人铺路自然是好事,没有人铺路,林三郎也能够自己走出一条路出来。 从长公主府告别之后,林昭便动身回了国子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老老实实的在国子监,一边读书,一边参与编撰长安风的工作,对于外面的政斗,既没有理会,更没有参与。 一转眼,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长安由夏入秋。 太学学舍里,齐大公子满脸喜意,手里拿着一封火漆封上的书信,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林昭面前,笑着说道:“三郎三郎,那位崔姑娘给你送信来了!” 林昭这会儿正在翻看下一期长安风的内容,准备晚上递到宫里去,闻言抬头,有些愕然的看向齐宣,皱眉道:“给我的?” 自从上个月见了一面之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林昭都没有再跟那位崔姑娘联系过,不成想现在竟然有书信送来了。 林昭抬头瞥了一眼齐宣,皱眉道:“齐兄没有借我的名义,给人家姑娘写信罢?” 齐大公子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不悦道:“三郎这是哪里话,为兄岂能干那种冒名之事?” 林昭有些疑惑的接过这封书信,信封上只写了国子监林编撰收,下面的落款是胜业坊崔四个字。 林昭没有什么犹豫,拆开书信之后,从里面抽出几张信纸,随意翻看了一遍之后,对着齐宣无奈一笑:“只是那位崔姑娘收录的一些诗文,询问我能不能刊载到长安风上去,非是个人书信,齐兄误会了。” 说着,他很大方的把信纸递了过去,齐宣接过去看了看之后,果然只是一些诗文,不过在最后一张纸下,用梅花小楷写了几个小字。 崔六娘敬上。 见到这几个字,齐宣眼睛一亮,对着林昭笑道:“还说你们没有交情,人家连家中行几都给你写上了!” 林三郎从他手中夺过这几张信纸,认真看了一遍之后,果然看到了那位崔姑娘的名讳,当即微微皱眉,低声道:“她要刊载诗文,写个名儿也是正常的。” 齐宣还要说话,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罢了,这件事情暂且不提,我还有别的事情问齐兄。” 齐宣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有什么事情,说罢。” “我这一个多月都没有出国子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一个多月前,康东来把罪责推到了程敬宗头上,三法司要从岭南召回程敬宗,这么长时间过去,程敬宗回京了没有?” 齐宣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前些日子听说程敬宗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现在究竟到长安没有,我也不清楚,回头我出去帮你打听打听。” 说着,他看向林昭,皱眉道:“你安心在国子监待着就是,东宫与康家要争,让他们争去,不干你的事。” 齐宣看向林昭手里的信纸,笑着说道:“现在你的事情,是要给人家崔姑娘回信。” 林昭皱了皱眉头,摇头道:“这件事我身在其中,不得不关注,等程敬宗回京,我多半还要被搅进去。” 齐大公子皱眉。 “你待在国子监里,怎么会搅进去?” 林昭瞥了一眼齐宣,苦听笑着摇了摇头:“这话齐兄与我说没有用处,齐兄不妨想一想,一个月前长安风上为何会刊载康东来的劣迹。” “那自然是因为东……” 说到这里,齐宣便住口不言了,因为他突然想到,长安风在刊载之前,是要事先送到宫里的 他微微色变,低头看向林昭:“三郎的意思是……” “这件事情我已经身在其中,不得不关注,齐兄有时间帮我打听打听消息就是了。” 林三郎很是洒脱的笑了笑:“齐兄也不用替我担心,我替宫里办事,宫里是给了我好处的,而且好处不小,细算起来,如果我能活下来,那一定是我赚了。” 一个进士及第的功名,份量极重,在这件事情上,自然是他林昭赚了的。 “那好吧,我稍后就出宫,帮三郎去问一问情况。” 说到这里,齐宣顿了顿,然后沉声道:“还有一件事就是,前些日子我听说……” “康东平可能也要回长安来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进宫面圣 康家两兄弟,虽然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但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康东来是康家的幼弟,年轻的时候只是一个到处游手好闲的浮浪子,说的通俗一些,就是一个小流氓,后来因为康贵妃与康东平相继发迹,康东来才得以弄到了一个明经的功名,进入官场。 但是即便进入官场,即便有背景有资源,康东来也止步于工部郎中这个位置上,而且只能算是挂名,并不实管其事,这其中固然有东宫那边的压力,但是足以说明,康东来这个人,最多也就算是中人之姿,能力上有很大问题。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被东宫死死咬住。 而康东平这个人,就大不一样了。 康家虽然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是也算是一个小家族,康家三姐弟的父亲,乃是一个五品武官,作为康家长子,康东来十四五岁便离家从军,进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做起。 后来康贵妃入宫受宠,他的父亲康庆宗父凭女贵,一路高升到了朔方节度使,康东来也因此进入朔方军中任事,那时候的康东来,仅二十余岁,便已经从一个小卒,做到了正六品的果毅都尉! 从一个小卒到从九品的队副,就是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跨越的鸿沟,更不要说一路升到六品都尉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康东平几乎没有依靠家中的关系,全屏自己在边疆所立战功。 其人之骁勇,由此可见一斑。 进入朔方军中之后,康东来用了十年时间,折服了朔方军上下所有人,以至于他的父亲康庆宗病逝军中之后就,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康家长子奉圣旨接任朔方节度使,接掌朔方军的时候,朔方军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不服的! 康东来这些年在朝廷里的地位能够这么安稳,自然有一部分康贵妃的原因,但是康贵妃在后宫的朝廷能够同样稳固,其中未尝就没有康东平的原因。 近年是乾德八年,自从乾德四年年关之时,康东平回过一次长安给圣人以及贵妃磕头之后,到现在他已经三年半没有回长安了。 不回长安,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官面上的理由是北疆的契丹这几年异动频频,康东平作为朔方节度使,脱不开身。 这种官面理由,想要找出一万个便有一万个,而且多半都能够说得过去,但是背地里到底是什么理由,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位康大将军,因为他那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总算是要回长安来了! 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林昭也微微有些吃惊,他皱眉道:“我还以为,越是这个时候,康东来越是不会回来。” 齐宣本来已经要往外走了,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林昭,笑着说道:“这个就是三郎你想多了,朝廷可能会对康东来下手,但是多半不会对康东平下手,圣人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林三郎顿时会意,点头长叹了一口气。 “齐兄说的是。” 是啊,就算朝廷大多数人,都想把这位康大将军留在长安,那位愈发老迈的圣人,多半也不会同意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康氏兄弟如果死在长安,朔方的朔方军也不会太好收尾,二来是圣人毕竟年纪大了,他不可能想在这个时候对康氏兄弟动手,在本朝脸上抹黑。 还有最后一点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 圣人也想安度晚年。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朔方就算做大,尚不至于威胁朝廷。但是如果没有了制衡东宫的人,那位已经步入壮年的太子殿下,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做腻了太子,想要提前坐上帝位,过一过瘾。 即便所有人都对东宫放心,但是当今的圣人绝对不会放心,因为他当年登基即位,便是因为先帝暴毙,死的不明不白! 林昭毕竟是刚来长安没有多久,即便占了一个聪明,但是对于大局,看得毕竟没有齐宣这个皇亲国戚来的通透。 与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齐宣便动身离开,走到学舍门口,他回头看了林昭一眼,嘱咐道:“三郎莫要忘了,给人家崔姑娘回一封信,这件事对你来说,比任何朝堂大事都要重要!” 林三郎对着他摆了摆手:“齐兄快去忙活罢,我心里有数!” 齐大公子这才转头离开了学舍,帮着林昭打听消息去了。 ……………… 大周乾德八年八月中。 秋老虎只剩下最后一点尾巴,但是天气依然炎热,好在随着深秋渐临,长安城的街巷多了一些秋风拂面,带来了不少清凉。 就在这个时候,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共二十余骑,簇拥着一个络腮胡壮汉,一路纵马狂奔,终于在日落之前,将将赶到了东城门门口。 这个时候,东城门已经闭合了一般,当先一人从腰中取出腰牌,对着守门的兵丁亮了亮,这些兵丁对视了一眼,立刻对着这些马上的汉子低头行礼。 “见过大将军!” “恭迎大将军回京!” 说罢,这些兵丁侧开身子,重新打开已经闭合了一半的城门,这些铁骑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纵马从东城门进了京城。 等到这些马匹进城走远之后,一个守门的衙差才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同僚嘀咕道:“哪里来的大将军,这样蛮横,不知道长安城里禁止纵马么?” 另一个稍稍年长一些的衙差,瞥了这人一眼,闷哼道:“人家是朝廷的正二品节度使,大将军,比政事堂里的相公们可能都要高出一品,要你这个守城门的来操心?” 前者闻言,目瞪口呆:“这样年轻的节度使?” 康东来近年是三十二岁,他的兄长康东平,今年还不到三十四岁。 这个城门兵马司的老兵丁嘿嘿笑道:“你小子要是有个倾国倾城的姐姐,这个时候多半也是咱们大周的节度使了。” 另一个低头琢磨了一番,嘀咕道:“原来是康贵妃的弟弟,我要是有这么个姐姐,这会儿说不定都进了政事堂当相公了……” 这些相对底层的人,是看不见太上面的风景的,在这些人看来,康东平能成功,全然是因为他有一个当贵妃的姐姐,殊不知就算没有康贵妃,以康东平这些年的战功核算,这会儿即便做不到正四品,做个从四品的折冲都尉,也是全然没有问题的。 康大将军带着二三十人进宫之后,直接回了长安城里的康家,回家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官服之后,这位一脸络腮胡,皮肤有些粗糙的壮汉,立刻沉声吩咐道:“备马。” “我要进宫面圣。”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忠君爱国康东平 这会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按理说即便是康东平回来,进宫也应该是明天一早进宫才是,但是康大将军刚回到长安城里,便着急忙慌的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之后,骑马进宫去了。 到了朱雀门门口,康东平才让守门的禁卫层层通报,大概过了一柱香时间,就有小太监过来引路,对着康东平躬身行礼:“大将军,圣人召您进甘露殿。” 甘露殿是天子平时读书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御书房。 康东平面色严肃,低头道:“请公公带路。” 这个小宦官一路在头前带路,很快就从皇城走到了皇宫,进了宫门之后,一个一身紫衣的老太监,才提着灯笼出现在康东平面前,康大将军见到这个宦官之后,立刻微微低头行礼:“卫公公。” 卫忠也微微欠身,行礼道:“大将军一路辛苦,且随咱家来罢。” 康东平点了点头,跟在卫忠身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甘露殿门口,此时甘露殿里依旧灯火通明,长相粗犷的康大将军,这会儿倒像是一个守礼的文臣一样,对着卫忠低声问道:“这么晚了,康某没有打扰圣人歇息罢?” “这倒是没有。” 卫公公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近年以来,陛下每天都要到两三更才能歇息。” 康东平满脸肃然,低声道:“圣人为夙兴夜寐,为国操劳,真是辛苦。” 卫忠呵呵一笑:“大将军也辛苦。” “大将军且在这里等一等,咱家进去通报一声。” “卫公公请。” 卫忠迈步进了甘露殿,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走出来,把康东平引了进去,康东平进了甘露殿之后,立刻跪伏在天子面前,以头触地,神态谦恭。 “臣,康东平,叩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坐在软榻上的天子,并没有立刻让康东平起身,而是静静的打量着这个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朔方节度使,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 “朕安。” “你起身罢。” 康东平从地上爬了起来,依旧低着头,神态恭谨:“臣夜半面君,打扰陛下歇息了。” “扰不着,朕已经好些年没有能早睡了。” 说到这里,圣人瞥了一眼康东平,意味深长第说道:“睡不着啊。” 康大将军低头道:“为国家计,陛下还是要注意龙体才是。” “上了年纪,睡不好也是难免的。” 说到这里,圣人瞥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康东平,淡然道:“自从康大将军数年不回长安,朕就更不怎么睡得好了。” 康东平闻言,脸色骤变,直接跪在了地上,叩首不止。 “臣,惶恐之至……” 他声音都带着一些颤抖了:“陛下明鉴,近三年以来,契丹人频频扰边,朔方战事不断,臣蒙圣恩,忝掌朔方,自然不能弃边疆于不顾,置黎庶于虎口……” “几年不见,康大将军倒是有几分文采了。” 老皇帝淡淡的瞥了一眼康东平,语气听不出喜怒。 “平时战事频频,没有时间回长安来,你的兄弟一出事,你便有时间回来了?” 康大将军额头冒汗,跪地叩首道:“回陛下,朔方战事的军报,臣均有上报兵部,陛下可以去兵部调阅,近三个月以来,契丹人确实安分了一些,三个月之前,舍弟还不曾出事,臣……不可能未卜先知。” “臣从军近二十年,不敢说战功赫赫,但是绝对是忠于大周,忠于陛下的……” 天子面色稍霁,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缓缓问道:“大将军这么晚进宫来见朕,是为了你那个兄弟罢?” 对于这一点,康东平没有否认,他低头沉声道:“是。” “你兄弟这几年在长安,做下这么多恶事,你这个做兄长的,如何看?” 康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回陛下,舍弟固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 “臣虽然在朔方,但是对于舍弟的案子也稍微了解了一些,如今舍弟身上,就只剩下一个蓝田县令韩有圭的案子,这个案子审到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些结果,等臣的妻弟程敬宗从岭南回来,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说到这里,康东平顿了顿,继续说道:“假若舍弟真的杀了韩县令一家,他自然应该给韩县令偿命,他一家人都应该因此获罪,但假若是臣的那个妻弟所为,舍弟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包庇纵容之罪……” “若是如此,臣以为,舍弟不当死……” “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圣人面色平静,开口道:“为了康东来这个兄弟,你就硬生生的让程敬宗去死。” 康东平跪在地上,以头触地。 “陛下,臣只求一个公道,若不是程敬宗所为,臣也不会去冤枉他。” “臣只有一句话……” 说到这里,康东平抬起头,声音铿锵有力。 “康东来当死则死。” 这位大将军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若他不当死,便不该死……” 听到这句话,圣人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康东平。 “若你兄弟当真是被冤枉的,那么你康东平因何千里迢迢的赶回长安来?” “臣是家中长子,家中兄弟下狱,臣自然应该回来。” 康东平声音低沉:“有冤申冤,不能让人害了他。” “若是没有冤屈,臣也应该回长安来给他收敛尸体。” “好一个收敛尸体。” 圣人笑呵呵的看了康东平一眼,轻声道:“若是朕要借着这个机会,罢了你朔方节度使的位置呢?” 康东平跪在地上,面色不变,低头道:“臣是大周的臣子,无论坐在什么位置上,都是替大周出力。” 圣人呵呵一笑。 “无缘无故罢了你的职,你不生气?”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康东平神态恭谨,恭声道:“臣自做官以来,受雨露多矣,此君父之大恩,君父若施雷霆,也是臣的福分。” “好一个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圣人终于从御阶上走了下来,他绕着跪在地上的康东平转了一圈微微眯了眯眼睛。 “朕记得你康东平,以前是一个不善言辞,只会打仗的汉子,怎么这番回京,突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了?” 老皇帝脸上的笑意收敛,低声道:“莫不是你来见朕之前,与谁预演了一遍,提前准备好了说辞?” 康东来浑身一颤,抖如筛糠。 “圣人明鉴,臣方才所言,俱发于内心。” “臣只是这些年在朔方,读了不少兵书,也看了一些读书人看的书,因此说话与以前稍有不同了……” 康大将军额头上俱是汗水,声音颤抖。 “臣绝然不敢欺君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换命 老皇帝与康东平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 作为大周站得最高的一个人,这位天子虽然年迈,但是还远没有到老迈昏聩的地步,因此他站在高处,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康东平未来可能给大周带来的隐患,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未来的继承人是谁,哪怕是康贵妃膝下的那位六皇子,老皇帝为了给继承人铺平道路,都是要尽力把康氏一系的人扫干净的。 可是偏偏现在,老皇帝的身体还没有到给继承人铺路的地步。 也就是说,他还需要一个与东宫作对的康家,需要一个康东平来平衡朝堂局势。 否则随着他一天天老去,东宫的势力也会一天天壮大起来,此消彼长之下,终会有一天,东宫的势力会全面大过他这个皇帝。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老皇帝的身体会是怎么样。 因此,东宫的势力不能疯涨。 如果老皇帝还能再年轻十岁,这个时候他就有足够的能力和决心,亲手把康家的势力扫平,然后再扶植出另一个与东宫打擂台的势力出来,但是现在,他…… 已经有些太老了。 当今的圣人二十四岁即位,在位已经三十三年,到今年乾德八年,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这个年纪在后世,还是中年的年纪,但是在这个人均寿命五十岁左右的年代,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崩了,到了这个年纪,老皇帝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心气,再去扶植一个康东平出来了。 这位两鬓斑白的天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康大将军,沉默许久。 “朔方不能是康家的朔方。” 圣人面无表情:“朕准备让你与齐师道换一换位置,你愿意否?” 齐师道是范阳节度使,距离朔方不远,兵力较朔方稍少一些,但是也没有少太多。 康东来以头触地,声音诚恳:“臣恭领圣意。” 天子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能点头同意,朕很欣慰。” 老实说,康家这几年虽然有一些拥兵自重的味道,但是康东平这个人,在朔方干的确实不错,这十年时间里,契丹人被朔方军牢牢地抵御在国门之外,虽然常有战事,但是并没有大的动乱。 这种情况下,突然换人,多少是有些不地道的。 “朕许你从朔方军带走二百将官,但是要与齐师道事先沟通好,不能弄乱了边军。” 康东平深呼吸了一口气,恭声道:“臣领旨,等舍弟的事情处理完之后,臣立刻去一趟幽州,与齐大将军商量换将一事。” 天子“嗯”了一声,点头道:“具体的圣旨,过几天政事堂回拟发下来,现在是八月底,到明年年底之前,这件事要做完。” “臣恭领圣喻。” 说了这么多话,天子也有些疲累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好了,你刚回长安,还是回去歇息歇息罢,这个时辰,朕也有些乏了。” 说到这里,天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既然朕说的事情你应了下来,朕也应承你一件事,康东来的事情,朕不会再过问了,你能从三法司手中把他救出来,就算是你的本事,救不出来,也不要怪朕。” 康东平等的就是老皇帝这句话! 这句话一出,他的兄弟康东来,就有了八成的活路! 康大将军闻言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愈发恭敬了。 “臣代舍弟,谢陛下圣恩……” “用不着谢朕,你下去罢。” 康大将军先是磕了个头,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语气恭谨。 “陛下,臣三年多没有回长安了,明日臣想见一见阿姊……” “知道了。” 老皇帝耷拉着眼皮,淡淡的说道:“明日朕会许她出宫。” “多谢陛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康东平恭恭敬敬的退出了甘露殿,老太监卫忠亲自把他送到了甘露殿门口。 等卫忠送人回来之后,才发现老皇帝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忠恭敬低头:“圣人,康大将军走了。” 老皇帝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卫忠,微微叹了口气:“卫忠啊,朕……没有年轻时候的狠决了。” 卫老太监低着头,笑道:“圣人越发慈悲了。” “慈悲……” 老皇帝琢磨了一番这个词,悠悠叹了口气:“或许是吧,朕方才数次想把康东平给杀了,但是始终没有能狠下心来……” 卫忠伴驾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老皇帝的心思,他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低头道。 “康大将军目前有功无过,圣人不杀他是应该的,人心隔着肚皮,谁也不敢说康大将军以后就会作乱,再说了,民间讼狱,也是要等到杀人以后在拿人,不曾听说因可能杀人而拿人的。” “后世记在史书上的,只会是您这份慈悲心……” 老皇帝现在正在万分纠结之中,等的就是这番能够宽慰他的顺耳之言,闻言他长舒了一口气,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古往今来,未有因莫须有而杀人的,朕不能开这个先例。” “圣人英明。” ……………… 走出皇宫之后,康东平后背已经浸湿一片。 他心里很清楚,老皇帝刚才对他动了杀心,而且老皇帝有足够的理由杀他。 方才不止是他康东平一个人的死活,整个康家所有人的死活,都在老皇帝的一念之间。 早在三年前,康东平就觉察到了老皇帝有杀他的倾向,所以这三年多来,他一直躲在灵州不肯回长安来。 今日,是为了康东来,他才不得不回来。 走出朱雀门之后,康大将军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回头有些惊恐的看了一眼朱雀门。 良久之后,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大将军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上了朱雀门门口拴着的马匹,纵马回了康府。 他一路从灵州赶回长安,颇为疲累,刚回长安就去面圣,心力消耗更甚,回家之后,便倒头就睡。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康贵妃已经在几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回了康府探亲。 康东平赶紧起身换了件衣裳,整理了一番头发之后,赶到前院迎接康贵妃,见到了一身宫装的康贵妃之后,康大将军脸上露出笑容,上前行礼道:“见过贵妃娘娘。” 这句话,就全然是开玩笑了,康贵妃脸上露出嗔怒之色,伸手拧了拧康东平的胳膊,咬牙道:“东来都已经下狱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与我开玩笑!” 康大将军对着自己的姐姐咧嘴一笑:“阿姊放心,昨夜我已经见过圣人了,二郎死不了。” “你见过陛下了?” 这个时候,姐弟俩已经进了康家的静室,康贵妃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老头子怎么说?” 康大将军面色平静。 “老头子的意思是,让我交出朔方,换二郎一条命。”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说到做到 康东平这句话,无疑是十分惊人的,哪怕是在深宫里待了十几年,见惯了大世面的康贵妃,闻言也有些花容失色,她拉着自家兄弟的衣袖,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康东平笑着拍了拍自己姐姐的手背,微笑道:“阿姊放心,不是撤了我的职,是让我与那位驸马爷对调位置,范阳与朔方并不是太远,我在丹阳做节度使跟在朔方做节度使,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康东平微微眯了眯眼睛。 “老师说,这一次回长安之前,我很害怕到了长安之后,陛下一刀把我给杀了,但是他并没有动手杀我,那么咱们康家就还有很长一段的好日子过。” 康贵妃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可朔方是咱们家经营了十多年的家业,从父亲开始便在朔方扎根,老头子说换就把你给换了……” “阿姊千万不要这么想。” 康东平压低了声音,开口道:“正因为咱们家在朔方待了这多年,朝廷才会忌惮咱们,长安城坊间才会有朔方军是康家军的说法,这个时候圣人给我换一换位置,对咱们家来说反而是好事,没有了给文官们攻讦的理由。” “至于朔方……” 康东平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朔方那边,我会带走一些人到范阳去,我能掌握朔方,就能掌握范阳,左右也就几年的事情而已。” 康大将军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几年之后,我那个外甥也差不多成人了,对了,阿姊怎么没有把他带出来给我瞧一瞧,我可是好些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 “过些天吧。” 康贵妃低头叹了口气:“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救二郎脱险,他今年才三十二岁,要是就这么死了,咱们对不住地下的爹娘。” “这个阿姊放心,我回长安来,就是为了搭救他的。” 康东平正色起来,沉声道:“程敬宗那边,我已经派人跟他打招呼了,再过两天等他到了京城之后,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认下来,替二郎去死,不过这一次二郎即便不死,官肯定是做不成了,我准备把他接到范阳去,给我帮一帮忙。” “二郎他,就是被咱们给宠坏了。” 康贵妃蹙眉道:“只让他在长安城里多认识一些人,他便做下这些恶事,做了倒也罢了,反而给东宫捉住把柄,若不是有一个程敬宗,他连性命恐怕都要搭进去!” 说到这里,这位贵妃娘娘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出事,咱们家在长安城里的势力便灰飞烟灭,片瓦不存了,而东宫的势力却会越发庞大,眼见业儿再过几年便成年了,到时候哪里还有资格,去跟东宫争什么?” “东宫一家独大,对于东宫来说未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康东平笑了笑,开口道:“再说了,这皇位也不是争出来的,而是要老头指派的,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清楚到底谁会做到那个位置上去。” “你说的容易。” 康贵妃愁眉苦脸,叹气道:“宗法摆在眼前,太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只这一点,那些文官十成里就有八成要站在他那一边,老头子竖起咱们这块牌子与东宫作对,心里未必就是真的向着咱们,他多半是把咱们当成制衡太子的工具而已。” “工具也有不好用的时候。” 康东平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不管如何,只要弟弟兵权在手,一定能保阿姊和我那外甥的平安!” 说到这里,康大将军开口道:“对了阿姊,这些日子长安城里的消息,我都是通过书信得知,知道的并不详细,你与我细说一说,等到下午的时候,我再去大理寺看一看二郎。” 康贵妃点了点头,坐在康东平对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一遍,这其中当然包括了最早引爆这件事的长安风,以及编撰长安风的林三郎。 听到长安风的事情之后,康东平让人找了一份第十期的长安风,拿到手里翻了翻之后,觉得颇有意思,当即微笑道:“难怪这东西能够风靡长安,就连我这种军汉,也能看的津津有味。” 说着,他把这个小册子丢在一边,淡淡的说道:“既然这东西能够传遍长安,也就是说二郎在京城的名声多半已经臭了,这样一来,想让三法司那边痛痛快快的放人,就多了一些难度。”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沉吟了一番之后,抬头看向康贵妃。 “阿姊,这个编撰长安风的少年人,能够联系得到么?” “联系得到也没有用。” 康贵妃无奈的说道:“这人是林元达的侄子,林元达是太子的老师。” “去年程敬宗被二郎派去越州,还险些把这叔侄二人给杀了,这样大的仇恨,他不可能会帮我们,而且……” “而且我还听说,长安风的稿子,是要定时送到宫里去的,你找到这个少年人也没有用。” “还有,长安风第十期刚卖的那天,这个少年便被人刺伤了,据说还差点死了,整个长安城都以为这件事是二郎干的……” 说到这里,康贵妃摇了摇头:“虽然二郎抵死不认这件事,但是我心里清楚,这种事情他是干的出来的。” “既然是要先送到宫里去,也就是说这个小册子的内容,虽然并不能完全由这个林昭掌控,但是他却可以随时把任何消息,递到圣人的桌案上……” 康东来一边捏着自己的胡子,一边低声道:“倒是个有意思的少年人,这两天我得找个机会,见他一见。” 说着,康东来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了阿姊,咱们先去吃饭,等吃了中饭,我先去大理寺看一看二郎,然后这几天在三法司等衙门都跑一跑,等程敬宗进了长安城,再把这件事了了,我就可以安心动身去范阳了。” 康贵妃点了点头,看向自己这个大兄弟,幽幽的叹了口气:“二郎要是有你一半晓事,如今也就不用受这牢狱之苦了。” “让他吃点苦也是好事。” 康大将军面色平静,淡然道:“不吃点亏,一辈子都是小孩子脾性,成不了事,经过这事之后,他今后要是能够谨慎一些,就算这几个月的牢没有白坐。” 康贵妃撇了撇嘴,埋怨道:“因为他,你连朔方节度使的位置都丢了,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大方得紧啊。” “一个小小的朔方算什么?” 说康大将军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的繁华景象,又回头看向康贵妃,微笑道:“阿姊,将来这长安城,都会是你们母子的。” 康贵妃皱了皱眉头:“八字还没有一撇,说的什么疯话?” 康大将军收回目光,回头看向了自己姐姐,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憨厚。 “阿姊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从小就说到做到。从来不说大话。”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点火星 大理寺大牢里。 康大将军搬了把椅子,坐在康东来大牢的外面,隔着牢房看向里面的兄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在里面待的可好?” 此时,康东来已经被关在大理寺里足足近三个月,早已经不复当初的锦衣华服,而是一脸狼狈,见到康东平坐在自己对面,他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给,给大兄添麻烦了……” “你确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康大将军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不过也不能怪你,当初我把我那个妻弟托付给你照看,也不曾想过他会做下这种恶事,他既然作恶,你便不用看我的面子加以包庇,当时直接送到京兆府问罪就是。” “如果你能果断一些,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牢狱之灾。” 听到康东平的这番话,康东来一脸茫然,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低着头说道:“大兄教训的是,小弟当时没能想明白这些……” “程敬宗就快要回长安了。” 康东平叹了口气:“他的姐姐,还多次求我救一救他,但是他干下这种丧尽天良之事,便没有人救得了他,即便是你,也要因此受到牵连。” 康东来满脸羞愧,低头道:“这是小弟应受的。” “好了,这等监狱之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过些日子,你身上的官司消了,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说话。” 说罢,康大将军便起身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理寺大牢。 等他走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一个身材有些肥硕的胖子,已经等在门口许久,见到康东平之后,这个胖子微微欠身,行礼道:“大将军探完监了。” 康东平也低头还礼,笑着说道:“多谢石卿正准许。” 大理寺卿石中矩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做事滴水不漏,想来程敬宗那边,大将军也已经打好招呼了。” 康东平皱了皱眉头:“康某听不明白石卿正在说什么。” 石中矩怒视康东平,低声喝道:“即便你康家真的手眼通天,能逃过这一次,但是本官提醒康大将军一句。” “国法易躲,天理难逃!” “韩有圭一家五口,在自家宅子里被人烧成焦炭,这件事情大理寺一定会,也一定要追查到底,这绝不是你们推出一个程敬宗,便能够解决的问题!” “石卿正说的是。” 康东平微笑道:“只是三法司办案,也要讲证据不是?如果三法司有证据证明,我家兄弟是杀了韩家上下的凶手,现在就可以在大牢里把我那个兄弟一刀杀了,如果诸公下不了手,康某可以自己亲自动手。” 说完,康东平不咸不淡的瞥了石中矩一眼。 “石卿正是朝堂里出了名的正气凛然,铁面无私,今日,康某也提醒石卿正一句。” “正气凛然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成了他人的手中刀,这把刀就未必同样正气凛然了。” 说完这句话,康大将军背负双手,迈步离开了大理寺大牢。 看着康东平远去的背影,石卿正暗自咬牙。 “真是个狐狸,在大牢里单独与康东来见面,竟然也不说实话!” ……………… 离开了大理寺之后,康大将军便一个人在朱雀大街上漫步,顺便还在安仁坊附近吃了一顿油泼面皮,从腰里取出几枚乾德年间新制的制钱付账之后,康东平从小摊上起身,左右看了看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真是一派繁华景象啊。” 这位大将军感慨了一句,伸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自言自语道:“比起灵州那种边镇,可要好上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康东平抬头一看,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务本坊,这位大将军来了兴致,迈步朝着务本坊走去。 务本坊就是国子监所在,进了务本坊之后,康东平很快来到国子监门口,正准备走进去的时候,便被国子监门口的两个衙差拦了下来。 “非国子监师生,不得出入国子监!” 国子监近来在林简的领导下,规矩越发森严起来,尤其是经过林昭遇刺的事情之后,国子监更是禁止任何外人的进出。 康东平停下脚步,看了两个人一眼,开口问道:“去向林编撰通报一声,就说我要见他。” 说到这里,康东平顿了顿,补充道:“我姓康。” 两个衙差听到这个姓氏,对视了一眼之后,其中一个便点了点头,进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年人,便在衙差的带领下,来到了国子监门口。 少年人走到国子监门口之后,先是打量了一眼这个在门口等着自己的中年男人。 黢黑的皮肤。身材匀称壮实,脸上是与康东来相差不多的浓厚络腮胡。 此时,林昭到长安已经差不多半年了,他虽然没有见过康东来,但是却是见过画像的。 见到这人的长相之后,林昭往后退了两步,有些谨慎的看向眼前这个汉子,低声问道:“请问……是康家的哪一位?” 康大将军也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少年人,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一本小册子,颇为豪迈的笑了笑:“我是康东平。” 林三郎顿时脸色大变,甚至在心里生出一股要跑去找林简的冲动,不过他还是勉强忍住了这股冲动,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对着康东平低头拱手,苦笑道:“大将军如何有空来找我这个无名小卒?” 康东平摇了摇手里的小册子,开口道:“看了林编撰写的一些东西,觉得颇有意思,刚好今天在长安城里闲逛,便想着过来见一见林编撰。” 国子监门口,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昭挠了挠头,低声道:“大将军,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康大将军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于是乎,在务本坊的一个茶馆里,两个人面对面而坐。 坐在康东平对面的林昭面色古怪,低声道:“大将军,令弟的事情与我无干,我也是一个受害者……” “我知道。” 康大将军声音粗重,沉声道:“我家兄弟怎么说也是六部的郎中,林编撰的身份,自然没有办法把他怎么样。”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林昭,开口道:“有意思的是,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太学生的林编撰,后来居然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官身。” “我想知道的是,林编撰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林三郎思索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导火索”这三个字应该怎么解释,便叹了口气,开口道:“大将军可以理解为,长安城里堆满了干柴,而我恰好弄出了一个可以充作火星的东西。” “于是,便被人顺手拿来用了。” 康大将军点了点头。 “大概明白了。” 他低头喝了口茶,抬头看向林昭,声音粗犷。 “长安城里考学艰难,许多读书人把一生都荒废在了这个上面。” “本将身边正缺一些心思活泛的读书人,林公子……有兴趣否?” 第一百七十八章 颇合我心思 科考乃是寒门士子的登天之阶,但是这条登天之阶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还是一条极为难走的崎岖小径。 因为这条路……太窄了。 且不说大周一年只取二三十个进士科的进士,即便算上明经科,以及其他常科,甚至把皇帝偶尔兴起亲自出题的制科都算上,每年朝廷取士,最多也就是一二百人而已。 这些人里,一般只有进士科出身的进士及第,才能顺理成章的往上攀爬,其余的士子能够补到空缺,就已经是上辈子积德了。 而大周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呢? 如今大周的识字率,应该是在一成左右,当然,这些识字的人并不全部参与科考,可即便从中只取一成,按大周七百万户近四千万人口来算,走这条路的人也差不多有三四十万。 三四十万人,每年只取一百! 因此,长安城里每年都有不知道多少落第之人,城外的护城河里,每年同样有不少失意之人坠河而死。 因此,一些在大周这个“大朝廷”考不到功名的读书人,有时候就会去投靠各地的节度使,到那些节度使的“小朝廷”里做事,或者充当幕僚,或者充当文书,有些混的好的,还会被这些节度使安排在他们治下的州县为官。 就拿康东平来说,这位康大将军虽然是以军功起家,但是并不排斥读书人,反而极为重视读书人的作用,他先是让他弟弟康东来在长安城里招揽文官,同时在朔方,大肆招揽幕僚门客,至今朔方的节度使府上,已经有他的几十个幕僚以及上千门客。 毕竟节度使总揽地方军政,以及地方财权,朔方节度使下辖灵州,丰州,夏州三州,以三州之地,无论多少读书人,自然都养的起。 对于林昭来说,如果事先没有得到老皇帝的那个“好处”,这会儿他可能真的会有些心动,毕竟长安城里的这个进士功名,能不能考到,什么时候能考到,是一个极不保险的事情,相比于虚无缥缈的进士及第功名,一个地方军政财权一把抓的土皇帝亲自开口招揽,无疑也能算是一个前程。 纵观大周二百年,不知道多少文人墨客科考无门的时候,都是投奔在这些节度使或者各地藩王的府上存身,在他们府上干个几年十几年,让这些大人物写一封荐书给朝廷,多半也就能当官了。 但是林昭不一样。 他已经有了必中进士的“把握”,没有舍弃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反而去给一个小地主打工的道理。 面对康东平的招揽,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起身微微欠身道:“大将军,林昭年纪还小,而且刚进太学读书,怎么也要在太学读满三年,然后去礼部试一试才对。”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蒙大将军亲口相聘,若林昭弱冠之年仍旧取不中进士功名,一定厚颜投奔大将军府上!” “弱冠之年……” 康东平琢磨了一番,开口问道:“林编撰今年多大年岁了?” “十四岁。” 林昭沉声道:“再有几个月过了年,便十五岁了。” “那就是说,还有五年时间。” 康大将军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着说道:“年轻人进了太学,想去考一考进士是在所难免的,少年人有志向,本将也不勉强,你且考去就是。” “本将府上也有一些门客,是国子监出身,都是从少年人考到两鬓斑白,人至中年一事无成。” 说到这里,康东平站了起来,一边从怀里摸钱付账,一边笑道:“未来几年时间里,本将应该都会在幽州驻守,林编撰哪天有兴趣了,便去幽州寻我。”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沉声道:“再有就是,最近一段时间,若再有人要在长安风上刊载污蔑我家兄弟的文章,希望林编撰能够先与我康家打个招呼。” 林三郎微微皱眉,低声道:“大将军,我是元达公的侄子。” 康东平呵呵一笑:“林元达自己也未必全然向着东宫,更何况是你?再说了,本将只需要林编撰事先打一声招呼而已,并不用你替我康家做任何事情。” 康大将军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这对于林编撰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只需要最近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已,一个月之后,我与我兄弟都会离开长安,长安诸事,便与我无关了。” “林编撰如果点头答应,康家自然少不了林编撰的好处。” 林昭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摇头:“大将军,非是林昭不愿为之,而是不能为之,我所在的编撰司,名义上归属国子监,实则归属宫里。” “林昭年纪尚幼,不敢欺君。” 康东平这会儿已经付清了茶钱,他看着眼前的林昭,笑呵呵的问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勉强别人,我只问林编撰一句,假如今日是太子坐在你面前,与你说同样的话,你会同样回答么?” “这是自然。” 林三郎正色起来,沉声道:“东宫问我,我也是这般回答。” 康东平很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伸手拍了拍林三郎的肩膀,微笑道:“我很欣赏林编撰,可惜你有一个做过太子老师的叔父,不然我现在就能请林编撰回府喝酒去。” “等将来罢。” 康大将军捋了捋自己下巴的胡须,声音低沉:“等东宫不再是阻碍的时候,本将再请林编撰好好的喝上一顿。” 因为林昭还在长个子,此时足比康东平低了一个头,此时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康大将军,开口问道:“我想问一问大将军,因何对在下这样青眼有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平白无故的欣赏。 林昭自问也就是生得好看了一些,其他并不比别人聪慧到哪里去,丹阳长公主照顾他,是因为与林二娘的故交以及荥阳郑氏的情分,东宫的人对他客气,是因为他身后有一个林元达。 至于宫里的那位圣人,对他颇为重视的原因,一来是因为林昭弄出了长安风这个舆论工具,二来是因为林昭在正合适的时机,成了一个正合适用的人。 而眼前的这位康大将军…… 没有理由一见面就对他这样欣赏。 单纯是因为林昭的智慧?那也太假了。 康大将军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站在原地愣了愣,然后爽朗一笑:“非要说一个原因的话,可能就是因为林编撰写的那个话本,我很喜欢。” “尤其是林编撰笔下的那个猴儿,颇合我的心思。” 说到这里,这个络腮胡大汉伸手挠了挠头,有些惋惜的说道。 “比较可惜的是,那猴儿这样大的本事,却没有与天庭的人真正碰一碰,那么快就被招安了。” 中午的更新晚上更,现在人在外面呢……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李代桃僵 康东平只是来见了林昭一面,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与林昭想象中的边军大将形象不一样,这位康大将军虽然生得粗犷,但是言谈举止并不野蛮,反而十分讲道理。 比如说他就跟清楚,自己的弟弟康东来下狱,与林昭的关系不是很大,因此并没有去找林昭的麻烦,反而出言拉拢。 在康东平来过的两天之后,一辆囚车押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进了长安城。 正是程敬宗。 这位曾经的越州知州,在越州任职之时,被如今的大宗师林元达一封奏书告到了御史台,后来甚至惊动了圣人,很快就被押送京城问罪,最后的结局是被流放岭南。 大概一个多月前,刚到岭南没有多久的程敬宗,便被人押回了长安城,因为着急赶路,曾经的程知州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这会儿比起在越州城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程敬宗的囚车刚到长安城,大理寺卿石中矩,便亲自带人把他押回了大理寺大牢,没有让任何人接触到程敬宗,直接带人提审。 大理寺大堂里,面对大理寺卿以及刑部与御史台的审问,这位曾经颇有些风度的程知州跪在三法司面前,面无表情。 他静静的听石中矩说完罪状之后,缓缓动了动嘴巴,因为许久没有张口说话了,他嗫嚅了一下,才低下了头,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回应道:“回诸位大人,此种种罪行,确属程某所为。” 石胖子眼睛中喷出怒火,他狠狠地拍了拍惊堂木,怒喝道:“程敬宗,本官在长安等了你两个月,可不是为了让你来长安替人顶罪的,你听清楚了,不是你做的便不是你做的,你现在说出实话,本官可以保你无事,并且帮你脱去流放的罪刑,如若你执迷不悟,硬要担下此罪!” 石卿正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是杀害韩家一家五口的罪责,绝不是你一条命就能担下来的,你家里的子女后辈,都要因你受到牵连!” 程敬宗这会儿衣衫破烂,但是神情还是比较坚毅的,他抬头看了看石中矩,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石卿正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程某攀咬康家的人而已,早年程某在长安的时候,便听说石卿正乃是长安之正法,不曾想几年没有见,便这样尽心尽力替东宫办事了。” 朝堂上的夺嫡之争,原本是不应该放到台面上说的,因此长安城里虽然大家都很清楚康家在跟东宫相争,但是基本上没有人会在明面上说出来。 如今,程敬宗便说出来了。 石胖子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他从入仕以来,便在“司法系统”里做官,几十年来以刚正不阿著称,从来不结党,更不会倒向朝堂上的任何势力,程敬宗这句话,无疑是戳到了这位大理寺卿的痛处,他怒视程敬宗,低喝道:“本官身为大理寺卿,只为大周律办事!” 程敬宗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微微低着头,淡然道:“既然如此,石卿正还要追问什么?大周律载有明文,人证物证俱在,罪犯一经认罪,便可以定案了。” “那封写给杀手,让他们杀害韩家一家的信,是程某亲笔所写,大理寺有专门比对笔迹之人,自然可以分辨的出来,这件事有工部水部司的康郎中佐证,又有韩家的苦主在,程某也点头认了,石卿正还要审一些什么?” 方才石中矩等人宣读罪状的时候,已经把案子的细节差不多说了一遍,因此程敬宗是“应该”知道这桩案子的细节的。 听到这番话,石卿正微微皱眉。 他心中明白,眼前的这个程敬宗,并不好对付。 干了这么多年司法,石中矩心中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既聪明又有着极强主观意识的人,他们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完,没有人能够动摇得了他们。 如今眼前这位程敬宗,很明显就是铁了心要替康东来去死。 即便是三法司的官员齐到,面对这种状况也很难有什么办法,石卿正脸色难看,最终还是咬牙拍了拍桌子,低喝道:“带下去,择日再审!” 大理寺的衙差立刻应命,把程敬宗拖了下去。 被人拉住双臂的时候,这位蓬头垢面的程大人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里有些讥讽,有些豪迈又带了一些苍凉。 毫无疑问,论能力他是要比康东来强上不少的,但是很可惜,他并没有一个康东平那样的兄长,一个康贵妃那样的姐姐,因此他只能代康东来去死。 等到程敬宗被押走之后,石中矩与另外两个衙门的官员坐在一起商量了片刻,最终无可奈何之下,还是只能把堂审的卷宗,递到了宫里的圣人面前,交给圣人决断。 石卿正脸色阴沉,亲手捧着这份整理好的卷宗,从朱雀门一路进了内宫,最终在甘露殿里见到了老皇帝,他手捧卷宗,胖胖的身子跪倒在地上,叩首道:“臣大理寺石中矩,叩见圣人。” 天子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石卿正,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出什么事情了,用得着石卿行这样重的大礼?” 按大周的规矩,除了正式的朝会以及大型活动之外,官员见到皇帝是不用下跪了,尤其是像大理寺卿这种九卿级别的官员,私下里见到皇帝,一般是拱手了事。 胖胖的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声音低沉:“臣等三法司奉命审理蓝田县令韩有圭一案,今日比案要犯之一的程敬宗被押回长安……臣与刑部赵侍郎,御史台的陈中丞一起提审的此人,这是臣等审出来的案卷,请圣人御览!” 天子对着卫忠使了个眼色,卫太监立刻走下御阶,从石卿正手里把卷宗接了过去,递到了天子手里,天子一边翻看这些堂审的记录,一边开口道:“石卿不用跪着了,快起身罢。” 说着,他补充道:“石卿身形不便,不太方便久站,卫忠去给他搬个凳子过来,让他坐着说话。” 卫忠点了点头,正要去搬凳子,跪在地上的石中矩便低头叩首道:“请圣人御览卷宗之后,臣再起身回话…” 说完,仍旧执拗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天子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勉强,只是继续翻看手中的记录,草草的看了一遍之后,这位有些年迈的老皇帝抬头放下这几张纸,瞥了一眼石中矩,语气平静。 “这些东西朕看完了,石卿的意思是?” 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咬牙道。 “韩家幼子以血书状,字字泣血,臣在三法司多年,自觉见识广博,至今仍然觉得触目惊心,这样的滔天罪行,决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给人代了去!” 这个胖胖的大理寺卿,艰难的以头触地。 “臣请陛下,让大理寺继续详查此事!” 第一百八十章 朕的苦衷 很明显,大理寺不肯让这桩案子,就这样草草了事。 或者说,是这位大理寺卿不想这么草草了事。 官员对于自己的职事,或者说对于朝廷负责,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是这种事情放在特定的事,特定的人身上,感觉就全然不一样了。 比如说,在这件事情上,大理寺在有足够的人证物证,已经可以结案的状态下,仍旧对这件事情死咬不放,在老皇帝看来,便有些不太对劲了。 最起码,他心里会有一些不太舒服。 这位年迈的天子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案卷,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中矩,沉默了一番之后,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 “石卿最近与东宫走的很近?” 这话一出,石中矩心里一沉,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桩案子已经查不下去了。 这位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叩首,咬牙道:“圣人,臣若是私见储君哪怕一面,便受天雷亟顶之刑!” 见这个石胖子双目圆睁,神情激动,老皇帝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有些不太合适了,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笑着说道:“用不着这么激动,事情是九卿之一,太子又是国之储君,莫说你们没有私会,他私下里见一见你,向你讨教讨教国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石中矩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低头道:“臣……恭请圣裁!” 能做到九卿的位置上,即便性子相对耿直了一些,但是也绝对不会是什么愣头青。 因为愣头青爬不到这么高的高度。 既然皇帝已经问出了刚才那句话,就说明老皇帝心中已经有一些不太高兴了,在这种天子几乎明确表态的事情上,这位大理寺卿自然不可能再与天子争下去。 倒不是说他胆子小,而是争下去也没有用。 这长安城,毕竟还是这个李老头说了算。 圣人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石中矩面前,亲手把这个胖子扶了起来,沉声道:“朕石卿久居三法司,朕相信石卿所言无误,朕也相信康东来确实做了恶,但是事有轻重之分,朕以为,这件事情暂且到此为止罢……” 石中矩愕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陛下……这是为何?” “因为朕要调换朔方与范阳两地节度使的人选。” 老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声道:“在这个关口,稍有不慎,朔方就会有异动,因此这个时候,康东来杀不得,要暂且安抚安抚康东平。” 圣人伸手拍了拍石中矩的肩膀,轻声道:“等齐师道接手了朔方之后,再来细究此时不迟,石卿忠耿,朕自然是知道的,但朕也有朕的苦衷。” “朕能体谅石卿,石卿也要体谅体谅朕才是。” 石卿正胖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他低下了头,声音有些沙哑:“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这就回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的官员商量判决之事。” “最迟明天,臣便把判决结果递到陛下手里……” 老皇帝“嗯”了一声,背负双手走回了自己的御座,挥手道:“卫忠,代朕送一送石卿。” 卫太监连忙点头,把石中矩恭恭敬敬的请出了甘露殿,离开了甘露殿之后,这位胖胖的大理寺卿浑浑噩噩的走在宫城之中,一直走到朱雀门门口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两只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他很生气。 气的浑身颤抖。 “可是…康东平就在长安啊……”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城,声音都随着身子颤抖了起来。 “康东平就在长安啊!” …………………… 第三天,国子监学舍里。 林三郎正在翻看下一期长安风的内容,突然学舍的木门被推开,一身白衣的齐大公子,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他坐在林昭对面,先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抬头看向林昭。 “三郎,康东来的案子结了!” 林昭闻言,立刻神色微动,扭头看向齐宣,连忙问道:“什么结果?” “我有个小兄弟,他爹是大理寺的大理寺丞,前些日子我托他打听康东来的事情,今天早上他让人给我递了封信。”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从岭南押送进京的程敬宗斩首,程家抄家,家人流放……” 林三郎皱了皱眉头,问道。 “康东来呢?” “康东来免死。” 齐大公子神色复杂,低声道:“也是流放的罪刑,不过具体流放到哪里,现在还不清楚。” 林三郎闻言,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冷笑道:“怕不是流放到朔方去!” 齐大公子摇头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林三郎低声嘟囔了一句外人听不清楚的国骂,然后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齐兄,消息属实么?” “这是大理寺的行文,自然属实。” 齐宣低声道:“大概在明天,大理寺就有告示贴出来了!” 林昭大皱眉头。 “这种结果,也能贴出来?” 朝廷对于这种公众型案件,一般有两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就是明正典刑,然后贴出告示去,大快人心。 而在不能处理人犯,或者不方便处理人犯的情况下,朝廷一般会对这件事情冷处理,反正老百姓的记忆并不会持续太久,只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段时间,也就没有人再会记起这件事。 因此,对于康东来的这个结果,按照道理来说,大理寺应该是不会贴告示的。 齐大公子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林昭低声道:“据说那位大理寺卿,对于这件事的处理结果也十分不满,好像要辞官不做了,他把这件事情贴出来,多半也是要宣泄心中怒气。” “这…” 林昭闻言有些咋舌:“九卿之一啊,说不干便不干了?” “这位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刚直,一辈子的好名声,多半不愿意因为康东来一案,坏了自己的名声。” 说到这里,齐宣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大理寺卿已经是九卿之一,就是政事堂里的一个宰相出面,也未必能压得住他,能够让他做出这样举动的人,只有一个……” 大周是群相制度,政事堂里的宰相,单独一个拎出来并不能对六部尚书以及九卿这个级别的官员,造成绝对的压制。 当然了,三省的宰相除外。 听到齐宣的这番话,林三郎面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低声感慨了一句:“这位康大将军,还真是神通广大……” 康东平进京没几天,就把康东来几乎必死的局面扭转了过来,甚至还逼得一个堂堂的大理寺卿辞官,这种手段,用神通广大几个字来形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国子监门口,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少年人。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可怜人这下……似乎更可怜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通天大学霸! 三法司会审定下的案子,除非天子要求重审,否则就算是储君,轻易都改变不了案子的结果。 也就是说,康东来多半是死不了了。 对于东宫来说,这个结果无疑是不那么让人满意的,毕竟东宫这一次就是要用康东来的性命,告诉长安城里的那些人应该如何站队,而康东来即便被流放,只要他不死,就代表着康家圣眷未失。 圣眷还在,就代表着康贵妃膝下的六皇子,大有希望。 在大理寺贴出康东来一案结果的时候,政事堂同时也拟出了圣旨,宣布朔方节度使康东平卸任朔方节度使一职,转任范阳节度使一职。 与此同时,范阳节度使齐师道,转任朔方。 原本康东来一案,在朝堂上已经算是震惊朝野的大案了,但是对比起这个消息来说,却又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永嘉坊太子别院里,衣衫单薄的韩参,跪伏在太子面前,声音有些凄凉。 “殿下,小民想向殿下要几个人……” 此时的太子殿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看向跪在自己面前面前的这个少年人,语气平静:“你要去截杀康东来?” 韩参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 “殿下,康贼不死,小民无颜活在青天之下!” “孤帮不了你。” 太子殿下语气平静,开口道:“一来不知道康东来会被流放到哪里去,无从下手,二来这样做会坏了规矩。” 说着,太子殿下看了一眼韩参,轻轻叹了口气:“你家的事情,目前已经告一段落,只能先搁一搁了。” “不过你放心,康家的罪孽,孤是记在心里的,总有一天,孤会帮韩家清算这笔血仇。” 韩参两眼通红,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殿下,已经三年了…” 少年人紧咬牙齿:“我父母兄姊,已经罹难三年了,再等下去,康贼还要多活多长时间?” 听到这里,太子殿下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头。 “孤已经说了,这件事暂时做不成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急不得。” 说着,太子看了看旁边的李煦,沉声道:“孤累了,老八你把他带下去罢。” 李煦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把韩参搀扶了起来,少年人脸色惨白,抬头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李煦,最终没有接受李煦的搀扶,自己一个人,有些步履蹒跚的离开了这间别院。 李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可怜人。” “孤没有说他不可怜。” 太子殿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沉闷:“但三法司已经有了决断,这件事便只能办到这里的,莫说有康东平在,咱们不一定能把康东来杀了,就算咱们做得到,干出这样坏规矩的事情,父皇会怎么想?” “他会想,我们派人杀了康东平,下一个是不是就要动手刺杀……”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闷哼了一声,拂袖道:“这个韩家的少年人,满脑子都是他一家一姓的仇怨,太不晓事了。” “他家一家人,一夜之间全死了。” 世子殿下叹了口气,摇头道:“即便如此,他已经忍了三年,如果是我,可能还不如他。” 太子殿下微微摇头。 “罢了,不去提他了。” “这一次父皇调换朔方与范阳两地的节度使,动作非常之大,很明显,父皇也察觉到了康家潜在的威胁。” 这位国之储君低声道:“再加上康东来也要离开长安,未来的一两年时间里,康家的势力将孱弱到极点,韩家一案虽然没有能杀了康东来,但是能有如此结果,已经难能可贵。”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这次是咱们那位姑父接手朔方军,未来一段时间,咱们要尽量争取到丹阳姑母的支持,如果咱们那位姑父肯站在我们这一边,未来就算康东平作乱,也不值得惧怕了。” 听到这句话,李煦微微皱眉,低声道:“殿下,您这个身份,私交边军大将,会犯圣人忌讳的…” “孤当然不会结交边军大将。” 太子殿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只是与丹阳姑母那边走的近一些就是。” “小弟明白了……” …………………… 就在朝廷宣布调换节两地度使这种重大消息的时候,此时的林三郎正在林简的书房里,坐在国子祭酒的对面,对着林简正色道:“七叔,我想参加明年礼部的常科。” 这会儿已经是深秋,再有半个月左右,国子监七学就会举行考试,到时候会择其优者荐送礼部,让他们在年后直接拥有考进士的资格。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元达微微皱眉:“三郎要考明经?” 林昭摇了摇头。 “侄儿要考进士。” 林元达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低声道:“国子监太学里,一般要到第三年才能参加礼部的制科,你才到国子监半年多一点,现在就去考,且不说能不能中,国子监里的其他人,也要说为叔滥用私权。” 林三郎微微欠身,从袖子里取出几篇自己这些天写的时策,以及一些诗文,递到林简桌子上,低头道:“七叔,这是侄儿最近所写,七叔可以看一看,至于如何堵住国子监其他人的口……” 从进太学以来,林昭读书一直很上心,而且他这种上心,是专门针对考试的那种上心,他在长安书铺里,买了最近二十年进士及第的时策文章,反复参照研读,再加上前十来年林二娘给他打下的坚实基础,这会儿他写的时策虽然称不上顶尖,但是已经有了一些样子。 最起码国子监的秋试,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至于诗文方面,就更不用担心了,有一众大佬在身后,林三郎可以轻轻松松冠绝长安城。 认真看完了林昭所写的文章之后,林元达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略显生硬,似乎是生搬硬套拼凑而成,不过已经勉强能够入眼了。” “过太学秋试,应该没有问题。” 说着,他看了一眼林昭,沉声道:“三郎年纪还小,不考虑再等上一年再考?按照国子监的规矩,如果今年推荐你去了礼部你没有中,最少要隔两年才能继续去考。”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七叔,侄儿主意已定,如果这番不成,情愿再等两年!” “那好吧,你都这么说了,为叔依你就是。” 说这话,林简从桌子上取来几张白纸,在纸上写下了一些常科常出的时策题目,然后推到林昭手边,开口道:“这几个题目,每一题写一篇时策,三天之后送到我这里来。” “我亲自教你。” 听到这句话,林昭顿时大喜。 国子监里的那些什么国子博士,至少也是明经出身,听起来吓人,但是那些人在国子监里教书,就说明他们或者是得功名太晚,或者是情商太低,在官场上混的不行。 而摆在林三郎面前的这位国子祭酒,乃是十九岁就进士及第中了探花的绝世通天大学霸! 虽然林昭基本上已经必中,但是毕竟明面上要过得去,有这样一个学霸教导,他明年年初中进士,就会显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林三郎起身,对着林简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 “多谢叔父!” 第一百八十一章 嘴遁之术 有了林元达的亲自指点,林三郎的时策自然突飞猛进,过了几天之后,就与读了两年太学的齐大公子差不多了。 除了学业有所进步之外,对于林昭来说,还有另外一些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比如说因为康氏与东宫相争暂时落下帷幕,林昭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走在路上的时候,会被某个突然跳出来的猛男兄捅刀子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也不用每天憋在国子监里,可以像从前一样,偶尔出去吃一顿油泼面皮了。 除了人身自由之外,随着长安风在长安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名声也越来越大,作为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的林昭,最近一段时间陆续收到了不少“投稿”,因为投稿太多,林三郎有些不胜其扰,便把这些审核工作,多半都递到了编撰司的那些编撰手里。 当然了,像是通过齐宣还有周德这些熟人递过来的稿子,林昭还是会细细看上一番的。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崔姑娘先前派人送过来的诗稿,有两首入选了长安风,林昭还托人给她送了些稿酬回去,不过除此之外,两个人便没有再多的联系了。 这天秋高气爽,林昭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之后,便动笔写了一篇时策,写完这篇文章之后,就已经近了午时,林三郎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出了国子监,朝着熟悉的安仁坊走去。 算一算时间,他到长安城已经有大半年了,这大半年时间里,林昭也在长安吃了不少美食,但是数来数去,还是安仁坊的这家油泼面皮,最合他的心思,吃起来也格外的香。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因为这家店吃饭不要钱。 美滋滋的吃完一碗油泼面皮之后就,林昭满意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他刚刚起身,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林三郎皱了皱眉头,迈步跟了上去,走了十几步之后,他才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人,蹲在巷子的角落里,目光呆滞的看向前方。 这个少年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还有不少淤青,看起来极为可怜。 林昭眉头大皱,他走到这个少年人面前,蹲了下来看了看他,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韩…公子,真的是你,你如何弄成这个样子的?” 这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少年人,自然就是韩家的幼子韩参了。 早在前几天康东来安然无事的时候,林昭就清楚这个满心仇恨的少年人,一定会因此大受打击,但是他心里想着,韩参无论如何也替东宫当了一次刀子,而且还是一把利刃,那么即便他现在已经无用了,东宫也应该照顾他一段时间才是。 但是没想到,仅仅几天时间过去,韩参便已经流落街头了! 林昭深深皱眉,低声道:“是东宫把你赶出来了?” 韩参本来两只眼睛已经没有了什么神采,听到林昭的这几句话之后,他默默的抬起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缓缓摇头:“我自己走出来的。” 林昭感慨的看了他一眼。 “何以弄成这个样子?” “我在东市拿了一把刀。” 韩参声音沙哑。 “但是我身上没有钱。” 听到这里,林昭大概明白了这个少年人为何会变成这种处境。 大抵是他因为康东来的事情,对东宫心生不满,然后便从东宫走了出来,为了报仇,他便想去东市“拿”一把武器。 能够在东西两市售卖兵器的,岂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因此这个可怜人毫无悬念的被打了一顿,然后流落街头。 林三郎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蜷缩在角落里的韩参,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心里满怀仇恨的少年人,不管对于谁来说,都是一桩麻烦,一桩天大的麻烦。 到现在,就连东宫也不再想管他,他林昭更不应该出手帮他了。 站在韩参面前,林三郎犹豫了很久。 此时他大可以丢下一些钱财,交给这位韩家幼子,但是林昭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个时候给他钱,他多半会毫不犹豫的再去东市买一把刀,去给自己家人报仇。 想到这里,林昭不再犹豫,而是伸手把衣衫褴褛的韩参搀扶了起来,声音低沉:“我先领你去吃顿饭,然后再给你找个住处。” 韩参用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林昭,随即又低了下来。 “林……你不用管我。” 他咬牙道:“我这种无用之人,趁早死了才好。” 林昭一把把他拉了起来,低喝道:“你也跟我说过,当年是你父亲在贼人来临之前,把你塞进了地窖里,你才能留存一条性命,你现在死了,对得住舍命救你的韩县令吗!” 听到林昭提起韩有圭,韩参心中更加悲痛,他垂泪道:“父亲不该救我,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废物啊……” 见他哭出声来,林昭反而松了一口气,静静的站在他旁边等着,等到韩参哭了一会儿之后,林昭才拉着他的衣袖,走到了老崔家的面皮摊上,看着他吃完整整两碗油泼面皮之后,林昭才终于放下心来。 肯吃东西,说明死志已消。 吃完东西之后,林昭带着他去成衣铺里随便换了一身衣裳,然后就在安仁坊寻了一家客店,给韩参开了一个三天的客房。 把韩参暂时安顿下来之后,林昭站在韩参面前叹了口气,开口道:“今天天色不早了,韩公子你先在这里住一两天,明天我再出来,在长安城里给你找个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韩参仍旧意志消沉,低着头不肯说话。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不能全然为了仇恨活着。” “杀你全家的人是康东来,又不是你自己,何苦与你自己为难?” 见韩参依旧沉默不语,林昭微微摇头。 “我知道,站在外人的角度说这些风凉话,可能不太合适,但是你这样为难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韩参脸色惨白,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林三郎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声音低沉:“你活着,才有报仇的希望,你死了,最高兴的人是康东来。” “我曾经应承过你,如果三法司判决不公,我便会帮你,如今三法司判罚果然不公,林昭虽然力量微小,但是一定会帮你。” 终于,一直低头不语的韩参开口了。 他声音嘶哑。 “太子都帮不了我,你怎么帮我……” “因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林三郎难得的严肃起来。 “一年也好,三五年也罢,只要活着,总能有报仇的一天,是不是?” 韩参凄然一笑:“你这句话,太子也曾经说过。” “可你今日落难,太子并没有帮你,而是我林昭帮了你。” 林三郎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只这一点你就应该知道,我与那些人不同。” “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子只爱学习! 韩参这个人,是个很麻烦的人。 他因为仇恨,已经偏激到了一定的程度,很难再正常的生活下去,除非康东来死在他的面前。 然而这个目标,短时间内很难达到,就连东宫也不愿意去搭理这个麻烦,单纯从理性角度出发,林昭也不应该搭理他,而是让他在长安城里自生自灭。 但是…… 人终究是感性动物,这么一个曾经跪在自己面前的可怜人,哪怕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太多羁绊,能伸手帮一下也是应该伸手帮一下的。 林昭花了两三天时间,带着韩参在安仁坊附近租了一个不带院子的小宅子,一个月大概一贯钱左右,林三郎帮着韩参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安顿好之后,又给他留了一贯钱左右的零用,然后对他开口说道:“你先暂且住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你去干的。” 韩参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有些闷闷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林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要做什么,那就先在这里待着,我隔几天来看你一次。” 说着,林昭伸手拍了拍韩参的肩膀,开口道:“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的活着,报仇不报仇全在你自己,但是不能因为心中的仇怨,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要是死了,你们韩家这一枝到你这里,就算绝后了,韩公泉下有知,多半也会骂你不晓事。” “好好活着,将来娶个媳妇儿,给韩公留下一条血脉。” 这几天时间,林昭去打听了一些当初那位蓝田县令韩有圭的事情,这位韩县令寒门出身,虽然三十多岁才得功名,但是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功名,因此他在四十岁出头,便能够做到京兆府的县令。 京兆府的县令,比地方县令大整整一级,按照品级来算,已经比得上地方上的知州了。 这位韩县令为官五六年时间,以清廉著称,官声极好,乃是当今朝廷里难得的好官。 听到林昭提起父亲,韩参低着头,眼中垂下泪来,他沉默了许久之后,径直跪在林昭面前,叩首道:“多谢林公子大恩……”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昭伸手扶了起来,林三郎对着他摇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莫要动不动就跪人了,你跪了三年,康东来还是安然无恙,到现在你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吗?” 韩参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咬牙道:“林公子,让我替你做点事吧,这样我心里也能舒服一些……” 林三郎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道:“韩兄要是实在想要做点事,我在东市有一家印书的作坊,没有人照看,韩兄就去那里帮帮忙可好?” 韩参立刻低头。 “敢不从命……” …… 就这样,林昭给自己东市的印刷买卖找了个“经理”,韩参这个人虽然偏激,但是偏激的同时自然也十分执着,再加上他自小跟着韩有圭读书,虽然不能说是才高八斗,但是相对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不识字的人来说,已经算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了。 安顿好了韩参之后,林昭在他的房子里待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回到了国子监。 现在已经是深秋,再有四五天的时间,便是国子监秋试的日子,国子监的秋试,会决定今年国子监报给礼部的考试名额,对于林昭来说非常重要,即便是林昭,也十分认真。 毕竟他虽然只要参与明年的常科,就几乎必中,但是在这之前,他得有参与科考的资格才是,国子监的这次秋试,就算是科举的“资格考试”了。 回到了学舍之后,林昭从自己的书架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大概只有三十页纸左右,翻看之后里面满是整齐俊逸的小楷,十分好看。 这个小册子,是林昭从林简那里搞到的,最近十几年进士科第一名的时策,这几天时间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希望从这些“大佬”的文章之中,学习到一些时策的精华。 就算学不到,也只当是拜学神了。 他刚翻来看了两三页,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林三郎无奈的合上书本,对着门口问道:“谁啊?” “林编撰,有人给你送了封信。” “又有信?” 林昭心里有些疑惑,他虽然与越州那边一直保持联系,但是昨天才接到了谢澹然的书信,怎么今天又来了一封…… 他从椅子上起身,打开门闩之后,扯住门上栓的绳子,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几步,大概走了四五步之后,他才拉动绳子,打开了房门。 这是他在国子监被刺杀之后,自己做下的一个“机关”,这样开房门之后如果对面是个刺客,就可以给自己留下一个安全距离,有足够的逃命空间。 房门缓缓打开,一个太学生站在门口,看着正在拉绳子的林昭,一脸愕然。 “林编撰,这……” “那个……” 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这个太学生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师兄跑一趟,师兄把信放在门口就好。” 这个太学生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林昭一眼,放下书信之后,摇头走远了。 等他走开之后,林昭才走到门口,捡起了那封地上的书信。 信的封面没有署名,仍旧只有一个崔字。 林昭简单这个名字之后,就微微皱眉。 随手拆开了书信之后,信封里有大概四五张纸,前面四张纸都是一些诗作,并不是这位崔姑娘自己写的,而是她以及她身边的一些闺蜜好友所写,大概的意思还是让林昭看一看,能不能刊载到长安风上去。 林昭瞥了一眼,便没有再搭理,翻开第五张之后,却是要邀请林昭出去游玩。 大概是长安城里的几个公子小姐,一起要去弘福寺烧香,顺便去赏一赏深秋的红枫,还要在弘福寺办一场诗会,邀请林昭这个长安风的总编撰同去,诗会上如有上佳之作,就可以当场记下来,刊载到下一期的长安风上。 这是一个相对正常的邀请函。 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大周,尤其是长安城里,诗风盛行,不要说林昭这个长安风的总编撰,就是太学里任意一个太学生,每个月都要赶上一两场诗会。 这是文人墨客们正常的交际活动。 林三郎拿着这封信,走回了自己的书桌旁边,他先是看了看桌子上的那本状元文集,又看了看这封足有五页纸的书信,然后撇了撇嘴。 “区区一个相门之女,也想坏我学业,简直是痴人说梦!” 林三郎很果决的把这封信扔到了一边,继续翻看那本状元文集。 “老子只爱学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好看了不起啊! 老实说,林昭并不讨厌这个崔姑娘,但是毕竟身有婚约,总不能还没有成婚,便到处沾花惹草。 当然了,在这个世界,沾花惹草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只要有足够的本事,看上的女子都可以统统娶回家,问题是崔家与越州城那个不起眼的林家差距太大了,现在没有纠葛还好,将来万一生出了纠葛,谢家那边很可能会受很大的委屈。 况且再有几天就是国子监秋试的日子了,在这种备考的关键时候,总不能没有个备考的样子,跑去参加什么诗会。 在读书这方面,林三郎自问不是什么天才,他在读书这方面的天分,比起族叔林简都要差上不少,要知道当年的越州神童林元达,十岁的时候便可以过目不忘,十二岁就被石鼓书院录入门庭,其后在科考这条路上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而林昭进入太学这半年以来,几乎是把绝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业上,至今在太学里也就是个中上水平而已。 看了一整天的书之后,林昭又瞥见了角落里的那封书信,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提笔给这位崔姑娘写了一封回信,毕竟就这样置之不理,太过不礼貌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怎么客气,按照正常的书信格式写完之后,直接在内容上写下了短短几个字。 “诸事缠身,无有空闲。” 一般来说拒绝别人,应该要客客气气的给个拒绝的理由,像是林昭这样生硬的回绝,也就意味着以后很难再有什么联系了。 这也是林三郎故意为之。 他不想跟这个崔姑娘再有什么牵连,但是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这个时候他要是给崔姑娘写一封信,说“我不喜欢你你死心吧”,绝对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回信回到这个份上,意思就已经非常明朗了。 写完这封回信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林昭才托人给崔府送去,送完信回到了自己学舍之后,林昭才发现,齐大公子依旧没有回来。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齐宣已经三天没有回太学了。 这位皇帝的亲外甥,自然是可以想回家便回家的,但是齐宣这个人,相对于长公主府,他更喜欢住在太学里,林昭与周德刚进太学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在太学学舍里住了一年多了。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三郎心中有些疑惑,但是这个时候,他又不能跑去长公主府问一问,毕竟人家长公主家的家事,他这个小小的从八品编撰,还没有资格过问。 “再过两天不回来,就托人问问罢。” 林昭小声嘀咕了一句,继续看书去了。 ………… 胜业坊崔府。 崔家,自国初以来,便在大周累世为官,太祖太宗年间,光姓崔的宰相,就有四个之多,二百年来,崔家虽然也有青黄不接的的时候,但是到了当代,崔家的嫡子崔衍,在朝堂上一路攀爬,最终在承平十一年拜相。 当代圣人一共经历了三个年号,分别是正朔,承平以及现在的承德,其中正朔用了十三年,承平十二年,乾德至今是第八年。 也就是说,这位崔家的宰相到今年已经做了差不多九年的宰辅。 这个年份,在政事堂里,已经算得上长久了。 也因为这个宰相,清河崔氏这些年势头也比前些年好了不少,胜业坊崔家,也成了长安城里有名的名门望族。 此时,崔府后院的绣楼里,一身雪白衣裳的崔姑娘,手里正拿着林昭给她写的回信,刚一拆开之后,这位崔姑娘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消散了七七八八,她叹了口气,把这封信收了回来,回头对着一个红衣姑娘说道:“李姐姐,林编撰不愿意来。” “什么?” 这位红衣姑娘自然就是陈王府的怀安郡主了,她一把从崔姑娘手里抢过这封书信,一边拆开一边叫嚷道:“你一个堂堂宰相的孙女,给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生写信相邀,他居然敢不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拆信,旁边的崔姑娘连忙伸手阻拦,这封信却已经被这位李郡主给拆了出来,因为信纸上只有短短八个字,怀安郡主一眼就看了个分明,看完之后,她顿时勃然大怒,怒声道:“好一个林三郎,给脸不要脸,真以为一个林元达在长安城里,算是什么大人物了!” 她怒气冲冲的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芷晴放心,我这就去太学找他,痛打他一顿,与你出气!” 崔姑娘在崔家同辈姑娘之中行六,芷晴是她的闺名。 见到怀安郡主要去太学闹事,崔姑娘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急声道:“李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是去太学,我便再不理你了!” 李郡主闻言,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崔姑娘,然后摇头叹了口气:“那小子不知好歹,咱们以后不理他就是。” “过几天我找个理由去一趟国子监,得把他打一顿不可!” 李郡主语气愤怒:“生得好看便了不起么?!” 崔芷晴脸色通红,拉着李郡主的袖子,咬牙道:“姐姐胡说什么呢,只是一场诗会而已,他来也好,不来也好,与我有什么干系?” “还没有干系?” 怀安郡主撇了撇嘴:“从丹阳姑母那里回来之后,你便有些神不守舍了,这段时间拼命搜罗诗文,前后给那小子写了两封信了罢?” “哪有拼命搜罗了……” 崔姑娘跺了跺脚:“只是把姐妹们写的诗收集起来而已,那长安风上不是还刊载了么?” 说着,她有些恼羞成怒的看着李郡主,低哼道:“李姐姐你都在我这里住了三天了,什么时候回你的郡主府去?你再不回去,萧二哥恐怕就要去找陈王爷告你的状了!” “他爱告就让他告去。” 李郡主听到萧二哥这几个字,心中有些恼火。 “那个窝囊货,我在家里看到他就头疼,当初如果不是我娘寻死觅活,我才不会嫁给他!”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崔姑娘,正色道:“芷晴你记住,将来你寻夫婿,一定要寻个顺自己心意的,不然每天在家里看到就心情不好,这一辈子就完了!” 崔姑娘掩嘴一笑:“萧二哥人不是挺好的?哪里有姐姐你说的这样差?”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怀安郡主伸手的拍了拍崔姑娘的肩膀,低声道:“六娘,你钟意那个林家的小子,是不是?” 崔姑娘摇了摇头:“只见过一面,哪里谈得上钟意?只是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 李大郡主白了崔芷晴一眼。 “你分明就是看他生得好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国子监秋试 林昭拒绝了崔姑娘的邀请之后,果然连续几天那边都没有了什么声息,很快就到了国子监秋试即将的日子。 在秋试的前一天,连续五天没有回学舍的齐宣,终于赶回了国子监,与林昭一起备考秋试。 按理说,这位皇帝的外甥,其实是没有什么必要去参与科考的,因为他做官的门路很多,不管是以父母的恩荫入仕,还是他人举荐入仕,对他来说都是十分简单的事情,但是齐宣这个人以来喜好文事,二来有些要强,因此准备自己进国子监取个功名。 此时的学舍里,林昭看了看面色有些憔悴的齐宣,低声问道:“齐兄,你这几天都不在国子监,可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一些家事而已。” 齐宣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低声道:“我娘不想让我再参与什么科考了,她的意思是,今年在长安城里给我选一门亲事,等我成了婚之后,便让我去父亲军中任事,将来接过父亲的职事。” 在大周,文武之间的地位是没有什么差距的,类似于齐师道这种边军节度使,比起长安城里的文官地位,甚至还要高上一截。 这也是丹阳长公主不想让齐宣科考的原因之一。 他的父亲,已经被调任朔方节度使,在这个关口,如果齐宣进入朔方军中,磨练个十几年时间,将来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过齐师道手中的节度使之职,这样一来,齐家始终有一个在外掌兵的节度使,就可以保证齐家最少兴盛两代人。 这是丹阳长公主,给自己这个长子铺就的一条康庄大道,只要齐宣肯按部就班的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十几二十年后,大周军方就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听到了齐宣的话之后,林昭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来国子监,林三郎盯着齐宣看了看,然后低声道:“齐兄,有一句话本来不该我这个外人来说,但是齐兄这些天对我颇多照顾,我还是想说一说。” 齐宣正坐在自己的桌子旁边整理明天考试要用到的笔墨纸砚,闻言动作顿了顿,闷声道:“三郎也要劝我从军?” 林昭摇了摇头,叹息道:“倒不是要劝说齐兄什么,只是现在看起来,齐兄从军,确实要比考学前途远大一些。” “我家里又不是我一个儿子。” 齐大公子不以为然,撇嘴道:“我那个兄弟齐屏,你也不是没有见过,他自小喜欢习武,我喜欢从文,既然天性如此,便是上天注定让他去继承父业,何必非要逼我去?” 林昭现在齐宣身后,摇了摇头:“但是文武不能两全啊。” 这句话,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不管齐家再怎么受皇帝信任,但是既然齐家在外面有了一个掌兵的节度使,那么在朝廷里就不可能再有一个身居高位的文臣,如果齐宣执意从文,不要说在政事堂里拜相,估计六部尚书甚至六部侍郎这种位置,都不一定能够坐得上去。 林昭压低了声音:“长公主也是想为了齐兄好。” 齐大公子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闷哼道:“我不怎么喜欢兵事,又吃不得苦,即便只在长安做一个闲散文人,也不太愿意去边疆从军,家里的家业,就让我家二郎继承去就是。” 说罢,他仍然低着头,认认真真的准备明天的考试。 林三郎站在一旁看着,颇为敬佩。 虽然很多人少年时都会想着要随心所欲,但是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像是齐宣这种放着一条金光大道不走,反而因为个人喜好,刻意去走一条几乎走不通的路,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都早早的从床上起身,洗漱了一番之后,赶往国子监设在后院的考场。 足足有半个务本坊大的国子监,占地面积是非常大的,因此各种设施也极为齐备,国子监里也有专门用来考试的考场,与明年春天真正的礼部考场,完全一模一样,可以让太学生们提前感受到考场的一些气氛。 甚至于每年,礼部举行科试的时候,如果人数太多考场不够用,有时候还会借用国子监的考场。 国子监里,一共有两千余学子,扣除书学算学四门学等不在常科的人数之外,国子学与太学的人加在一起大概有八九百人,这八九百人除去一些今年刚入学的学子,以及一些不准备参与明年科考的学子之外,大概还剩下四五百人。 四五百人,国子监的考场是完全装的下的。 此时考场门口,已经有了衙差在设卡搜身,层层盘查,严防有学子作弊。 按照大周律规定,学子如果在科考之中作弊,是要革除功名永不录用的,而在国子监秋试里作弊,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最少也会被赶出国子监。 林昭与齐宣站在一起,各自替了一个书箱排队,前面的人规规矩矩的接受衙差盘查搜身,一直到齐宣的时候,这位齐大公子打开自己的书箱,然后张开双手准备接受搜身。 两个衙差对视了一眼,咳嗽了一声道:“没有什么问题,齐公子进去罢。” 这是圣人的亲外甥,他们这些小吏,哪里敢搜这种天潢贵胄的身子? 齐宣闻言,先是微微皱眉,然后也没有出言争执,只是摇头叹了口气,拎着自己的书箱迈步走了进去。 齐宣进去之后,就是紧随其后的林昭的,两个衙差都认得林昭,虽然没有齐宣那种“免检”的资格,但是也只是象征性的搜了搜,便放林昭进去了。 毕竟前面那个是皇帝的外甥,眼前这个可是大宗师的侄子,县官不好惹,现管可能更加不好惹。 进了考场之后,林昭领到了自己的号牌,很快与齐宣分开,按照自己的号牌走进了自己的考房,进去没多久之后,考试便正式开始,几个国子监的衙差开始下发试题与稿纸卷纸。 礼部正式科考的时候,一般是给两天时间,而国子监的秋试就没有这么长,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从早上辰时正,最晚到酉时,便要全部交卷了。 林三郎拿到试题之后,只是扫了一眼,便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自己那位叔父,还真是足够公正严明。 按规矩,国子监秋试的题目,是由国子祭酒与国子司业,国子监丞一起出的,而这些天,林简给林昭出了不知道多少时策的题目,居然没有一个与秋试的题目沾边的! 不仅不沾边,而且还毫无关联!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快让自己沉静下来,低头看着纸上名为“赈灾”的策论题目,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八十五章 悯农 所谓策论,就是一些关于时政的问题,交给考生写一篇文章出来,以文章来辨别优劣。 朝廷的常科是每年都考,制科则是看圣人的心思,有时候朝廷碰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文武群臣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圣人也会开制科,以这个问题为考题,去招揽“专业对口”的人才。 而国子监秋试的事情以“赈灾”为考题,多半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大周的某个地方,真的出现了什么灾情。 这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常见的现象。 此时,社会生产资料匮乏,尤其是普通的小民百姓,缺乏粮食储蓄,也缺乏相应的抗风险能力,再加上人力完全不能干预天象,每年全靠老天爷吃饭。 老天爷哪天不高兴了,就自然而然的会有灾民,会有灾区。 老实说,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人命大如天的观念,也有以人为本的思想,但是毕竟与后世不太一样,朝廷未必就愿意去管这些灾民,但是不管又没有办法,真把人逼得没了活路,人家就会起兵造反,就会掀了你李家的烂摊子。 因此历朝历代,基本上都是有灾必赈。 问题是怎么个赈法。 朝廷直接拨款,到了地方上经过层层官员盘剥,一般就所剩无几了,如果直接购粮运往地方,还是要经过地方官员的手,就算朝廷直接派人去,保不住其人会不会与地方官沆瀣一气,喝老百姓最后一点血。 看到这个题目之后,林昭心中其实有不少应对的法子,但是在这个时代统统不适用,思索许久之后,林昭还是在纸上写下了“闭籴者籍,强籴者斩”八个字。 应对的法子有了之后,这篇文章就好写,林昭本来就在长安风写了很久的文章,又经过林简训练了一段时间,一篇洋洋七八百字的文章很快被写了出来。 写完时策之后,接下来就是诗文诗赋了,这个对于林昭来说,就比时策要简单许多,他很快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悯农。” 对于大周的进士科考试来说,最难的应该就是在诗赋这一关出彩,这首千古传诵的悯农自然足够出彩,林三郎写出来之后就,自己检查了一遍错字,才把自己的试卷认真誊抄到卷纸上。 等到一切都写完之后,林三郎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日头正南偏西,也就是刚过正午没有多久。 他没有过多犹豫,便伸手拉了拉铃铛,很快有衙差走进来把他的试卷收走,林三郎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之后,便离开了考场,去安仁坊吃油泼面皮去了。 饱饱的吃完一顿油泼面皮之后,林昭觉得有些困乏,便回学舍里躺了下来,而与此同时,他的试卷也被送到了国子监的“阅卷处”。 国子监秋试,算是一次小型的科考,并且在国子监秋试名列前茅的太学生,可以获得直接考进士的资格,因此阅卷的过程还是十分正规的,由林简这个国子祭酒领头,太学与国子学各出几个博士,再加上国子监丞,国子监司业一起,组成国子监的阅卷组。 按照平日里的规矩,一般是到晚上,才会有学子交卷,但是这天刚过正午,几个阅卷的博士还在房间里休息的时候,就有衙差把林昭的试卷递了上来,一个国子博士接过了林昭的试卷之后,展开看了看。 首先是贴经的部分,这部分是基本功,林三郎基本功极为踏实,这一关自然没有什么错漏。 看完了贴经之后,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博士,又看向时策部分,在看到“闭籴者籍,强籴者斩”这八个字之后,老先生眼皮子跳了跳,暗自嘀咕了一句。 “这是哪一家的学子,好生厉害……” 一篇时策看下来,老先生只觉得手段凌厉,但是这东西毕竟见仁见智,这位国子博士看完时策之后,又翻到了最后一张纸上。 这张纸上,只有二十二个字。 悯农。 锄禾日当午…… 这首诗只有二十个字,文辞也极其浅薄,后世小学生甚至幼儿园的孩子也能轻而易举的理解其中意思,但是名句之所以是名句,读起来自然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位国子博士也是农家出身,不然中了功名之后也不至于没有门路,只能窝在国子监里做一个“教书匠”,看到这首诗之后,不禁潸然泪下。 此时包括林简这个国子祭酒在内的所有阅卷之人,都在一处,老先生长长的叹了几口气之后,便手拿这份试卷,走到了国子祭酒林元达面前,一边把试卷递过去,一边叹息道:“大宗师请看这份考卷。” 林简这会儿正在看书,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看了看这个老博士,笑道:“冯老觉得此卷可取?” 这个被林简称为冯老的老博士点了点头,开口道:“贴经无错,时策文辞颇有些凌厉,但也说不上文采飞扬,独独最后的一首诗,可以流传千古了。” 老先生沉声道:“这首诗若是放在明年的礼部科考上,或许就是一个进士功名!” 这些冯老博士,在国子监里资格颇老,就连林简这个国子祭酒对他也客客气气的,闻言林元达立刻来了兴致,刚翻开试卷看到了上面的字迹,林元达就面露古怪之色。 这字迹,他是认得的。 这些天他给林昭布置了不少昨夜,林昭的字迹,他自然再熟悉不过了。 想到这里,林元达抬头瞥了一眼冯老博士,心中暗自嘀咕。 莫非这老先生也能认出三郎的笔迹,特意拿来拍自己马屁不成? 也不对,这老头要是会拍马屁,何至于做官二三十年,至今还在国子监教书…… 想到这里,林简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简单看了看那篇时策之后,他也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那首悯农。 只看了一眼,元达公便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才抬头看了冯老博士一眼,神情复杂的说道:“冯老说的不错,这首诗……” “多半是可以流传千古的。” 冯老博士叹息道:“老夫幼年也是农户出身,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才有今日,如今看到这首诗,真个是感慨万千,长安城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看起来繁华昌盛已极,实际上这些高高在上的亭台楼阁,尽是这一粒粒粮食堆叠起来的。” 听到冯老博士这段话,元达公也点了点头,感慨道:“冯老说的不错,国之根本,尽在这一粒粒粮食上。” 说着,他看向手中的这首诗,低声道。 “此诗作者,与冯老一样,也是地垄田间出身。”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有诗才 名诗名句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往往不是因为它的文辞有多么优美,有多么华丽,而是能够在只言片语之间,引起大家的共鸣。 比如说乐天居士,就是典型的例子。 白居易的诗,以简洁明了著称,就拿简简吟来说,通篇都是在说一个小女孩的故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当写到苏简简夭折的时候,最后一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却让世人传颂了上千年,深入人心。 悯农二首也是如此。 这首诗文辞简单,但是却能够让大周不知道多少人引起功名,如林元达所说,这是一首多半可以流传千古的诗。 因此在看了这首诗之后,身为国子监大宗师的林元达,毫不犹豫的给了这份试卷写了甲上二字。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只要秋试有乙中以上的水平,就可以被国子监报上去,参与明年的礼部科考了。 很快一天结束,国子监的考生统统交了试卷,试卷被衙差收罗了起来,锁在了卷房里,第二天一早,几位国子监的老丈人再开锁批阅。 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刚刚睡醒没有多久的林三郎,就被他的七叔,叫进了国子祭酒的书房里。 进了书房之后,林昭规规矩矩的坐在林简对面,笑着说道:“七叔寻我有事?” 林元达没有说话,而是提笔在白纸上,把林昭昨天写的悯农默写了出来,然后抬头看着林昭,沉声道:“这是你所写?” 国子监考试,算是比较正规了,既然林昭已经在考试中抄了这首诗,自然就不能矫情的不认,于是乎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是侄儿所写。” 林简这才看了林昭一眼,摇头叹了口气:“既然有如此佳作,便不应该在国子监秋试写出来,等明年礼部科考的时候,你写下这首诗,即便做不得进士前几名,一个进士及第的功名,多半是跑不脱的。”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笑道:“七叔,这诗并不怎么难,不用藏着掖着。” “我想写,随时都可以写出来。” “不怎么难?” 林元达有些气闷的看了自己的侄儿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为叔五岁就开始读书,至今三十多年了,不曾写过这种足以传世的佳作,你是在东湖镇长大,或许可以妙手偶得,但是这种东西,哪里能随手为之?” 林三郎笑而不语,伸手从林昭的桌子上拿过来一支毛笔,蘸了蘸墨水之后,又拿过一张纸,下笔不停,在纸上又写了二十个字。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 写完这二十个字之后,林昭吹干墨迹,把纸递到林简面前,道:“七叔请看,这也是一首悯农。” 二十个字,林元达只扫了一眼便已经看了一遍,他盯着自己面前这张纸,久久无语。 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这位探花郎才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一首……还是不要轻易示人了,容易得罪人。” 如果悯农其一,只是在说农夫的苦处,那么这首其二,就不止是在说农民苦处这么简单了,往小了说,它讥讽了地方上的地主以及官员,往大了说,整个朝廷都多多少少被它骂了进去。 毕竟有农夫饿死,便是民不聊生。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这两首诗是侄儿幼年在东湖镇所写,写成之后也觉得第二首诗不太合适,昨天便只在试卷上写了第一首。” 如果一个人能够在短时间内写出两首同水平的传世诗,那么这个人多多少少有些让人怀疑,但是幼年所写一直记在心里,便不那么奇怪了,林简有些古怪的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看来,三郎对越州林氏,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感。” 林简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林昭是幼年在东湖镇,看到东湖镇农夫,才写下了这悯农其二,那么按道理说,当时还年幼的林三郎,自然看不见官府以及朝廷,因此他这首悯农其二,就是在讥讽东湖镇的地主。 众所周知,东湖镇最大的地主,便是越州林氏。 这就是典型的误会了。 林三郎连忙摇头,苦笑道:“只是随手所写,没有讽刺林家的意思。” “骂一骂也没有关系。” 林元达低声道:“地方上的士绅,确实有可恶之处。”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林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三郎诗才惊人,今后一定是咱们林家最为出名之人。” 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出名的路径,便是诗文,有时候一首诗,一篇文章,就可以让一个人被千古传颂,被一代代人记住。 就拿那位谪仙人来说,后世从三五岁的稚子,到七八十的老人,哪怕目不识丁,也会背一背床前明月光,知道有一个李太白。 而与李仙人同时代的皇帝是谁,除了一些历史爱好者之外,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因此,政治家哪怕做到十分优秀的地步,在民间的传颂度,也很难赶得上文人墨客。 说着,林简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两首诗,最终开口道:“这两首诗,其一是可以发在长安风上的,但是第二首暂且就不要拿出来了,你现在正式考功名的关键时候,不要被人找到话柄,说你诽谤朝廷。” 林昭点了点头:“侄儿记下了。” 元达公伸手,把林昭所写的那首悯农其二叠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继续说道:“国子监秋试,三郎你已经过了,等过了年关,到明年一二月份的时候,便可以去参加礼部的科考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昭。 “等过两天为叔把秋试的事情处理完了,你就到我这里来,我亲自教你如何科考。”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三郎你今年才十四岁,过了年也才十五岁,要是十五岁中了进士,便是有国以来最年少的进士,到时候咱们越州林家,就能在长安城扬名了。” 林林昭咳嗽了一声,立刻低头欠身道:“多谢七叔照拂。” “自家人,不用客气。” …… 与林简客套了几句之后,林昭便离开了国子祭酒的书房,去了一趟编撰司,此时下一期的长安风内容已经交由宫中审核果,即将刊发了,林昭把自己写的那首悯农,递给了编撰司负责刊印的一个管事,吩咐道:“把这首诗,印在下一期的长安风上。” 这管事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林总编,这东西,不用先给宫里看么?” “不用,你自印就是。”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稍后我会给宫里打招呼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名动长安 本来这首悯农就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其实就连上报宫里也大可不必,但是既然卫公公要求要一字一句都送到宫里审核,林昭在吩咐完编撰司之后,也就把这首临时加上去的小诗,送到了宫里去。 到如今,长安风已经出了几十期,圣人自然不可能再亲自审核这个东西,事实上老皇帝现在除了偶尔想起来会追更一下西行记之外,其他大多数时间,都不怎么翻看长安风了,而是交给老太监卫忠处理。 这么一首小诗,卫忠自然也不会太在意,因此这一版的长安风很快“过审”,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调好字模之后,很快开始全力印发此物。 到了第三天,林昭的这首悯农,就随着新版长安风,遍传整个长安城。 林昭在国子监秋试上写出这首诗,本来多多少少就有一些扬名的目的存在。 在长安城里,名声非常重要,只有出名才能够引起他人的重视,给自己带来足够的关注度,从而为将来的官途铺路。 大周二百年,许多出了名的文人,到长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尽快出名,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出名,出了名之后再去考进士,中进士之后一般就很快能够“补缺”,也就是很快能被安排工作。 除此之外,有了足够的关注度,在官场上,路也会好走许多,顺畅许多。 现在,林昭已经过了国子监的秋试,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艰难万分的礼部科考,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了任何障碍。 也就是说,如今的林三郎,已然是一个准进士了。 有这一层身份在,他自然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谋算。 抄几首名诗只是第一步。 有了这几首诗,他在年内就会闻名长安,到了明年,他再以十五岁的年纪取中进士,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到时候越州林三郎的名气,就会在长安城里瞬间爆棚。 到时候即便林昭只是初入仕途,也能够在长安城里,总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影响力。 林昭的第一步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随着长安风的印发,悯农这首诗在长安城里传唱,他很快就出名了。 印发之后短短几天时间里,长安城里的各大酒馆,多半都能听到谈论悯农的声音,而这一点,身在国子监的林昭,也感触颇深。 因为在长安风印发之后的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已经收到了来自许多陌生人的诗会邀请,只三天时间,就有十几个诗会的邀请。 这些诗会的邀请,有些是见到了林昭的悯农之后惊为天人,想要跟林昭一起讨论诗文学问,而另一些人,则是想试一试林昭究竟有没有诗才,或者是想借着踩林昭的机会,让自己在长安出名。 当然了,林昭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一一婉拒。 他选择在国子监里安心温书。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几天。 在长安风印发之后的第五天,国子监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国子监门口,一个一身大红衣裳的少女,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她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国子监的招牌,然后便大踏步的朝着国子监里走去。 守门的两个衙差,自然伸手阻拦。 “姑娘,国子监除却学子以及诸位官员之外,不许外人进出。” 这个红衣女子停下脚步,闷哼道:“我是李怀安,让你们大宗师出来见我。” 几个衙差对视了一眼,立刻就有人下去通报去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自然就是陈王府的怀安郡主了。 她封号是怀安,本名自然就不可能再叫李怀安,只是女儿家不方便在外人面前吐露姓名,因此她才在衙差面前自称李怀安。 一个衙差进去通报之后没有多久,林元达便领着国子监的司业一起走了出来,这位身着官服的国子祭酒,迈步走到怀安郡主面前,稍稍欠身:“怀安郡主怎么有空到我国子监来了?” 李怀安连忙对着林简还礼,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见过大宗师。” 皇室的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在长安城里并不值钱,相比于林简这种正儿八经的三品大员,不要说怀安郡主这个郡主,就是她的父亲陈王爷亲自到场,也要对林简客客气气的。 林简点了点头,笑着问道:“郡主怎么跑到我国子监来了?” 怀安郡主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对着林简微笑道:“是这样,近几日长安城里流传悯农一诗,我在家中看了,不禁感慨万千,今日得空,特意来看一看悯农的作者林编撰,想向林编撰,讨教一些诗文。” 这个时代,女子是没有后世那么束缚的, 至少大周的女子,并不用避讳跟陌生男子碰面,同时也基本拥有合离的权力,像感觉自己过得不好了,像怀安郡主这种,只要能顶住父母的压力,说离婚也就离婚了。 因此这些宗室里的女子,去接触一些才子甚至于一些年轻的年轻人,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林简微微犹豫了一番,开口道:“实不相瞒,郡主口所说的林编撰,乃是本官的侄子,不知道郡主找他,到底是……” “郡主有什么话,本官可以替郡主带给他。” “我没有什么话。” 怀安郡主面带微笑:“大宗师,我只是想见一见你们林家的这个才子而已,我大老远跑来,还请大宗师行个方便。” 话说到这里,林元达也没了办法,只能点了点头,引着怀安郡主走向国子监后院的学舍。 就这样,在国子祭酒,国子司业的带领下,怀安郡主顺利来到了林昭的学舍门口,林简伸手敲了敲门,很快一身素衣的林三郎,便推开了房门,他先是看向林简,又有些愕然的看向林简身后的怀安郡主,愣神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七叔,这是……” “这是怀安郡主。” 林简一位林昭不认得她,便开口介绍道:“陈王爷家里的长女……” 林简还要再继续说下去,一旁的怀安郡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开口道:“大宗师不用介绍了,我与林编撰认识。” 说着这里,她目光炯炯的看向林简,低声道:“我想跟林编撰单独说说话。” 林元达微微犹豫了片刻,觉得这位郡主伤害不了林昭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郡主请便,我与同僚们处理公务去了。” 说着,他带着一众国子监官员,离开了后院。 此时齐宣不在学舍,在这个郡主殿下面前,他微微欠身,苦笑道:“郡主闯进国子监来寻我,不知道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怀安郡主神色不善的看向林昭,闷哼道:“林编撰所写的悯农,此时已经遍传长安,你既然会些事,当初为何哄骗六娘说自己不会?”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有些疑惑不解。 “郡主,我没有说自己不会写诗啊……” 林三郎摇头苦笑。 “我只是说自己没空……” 第一百八十八章 无福消受 这位一身红衣的怀安郡主,虽然是已经成婚的小少妇,但是她的实际年纪也就是十八九岁,放到后世还只是一个孩子,而且她生性比较外向,虽然生在皇族,依然没有掩去她的本性,这会儿她看着林昭,声音中带着愤怒。 “崔家妹妹精心准备了弘福寺的诗会,给亲自给你递了信,你居然不识抬举,推脱不去!” “本来当天我就要来找你算账!” 李郡主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后,低哼道:“那天是崔家妹妹拦住了我,她还替你分说,说你可能不善诗词,因此才不来参与诗会,当时我还信了她的话。” 说到这里,怀安郡主看向一脸无辜的林昭,怒气更甚:“结果昨天我居然在长安风上看到了你写的诗!” 说到这里,这位郡主恶狠狠的看向林昭。 “你把头伸过来,给我打一顿,这件事就算了了!” 这种主动伸头过去挨打的事情,只有傻子才会干,林昭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去干这种蠢事,他往后退了两步,摇头道:“郡主这就冤枉我了,我给崔姑娘回信的时候,明明白白的写了我是诸事缠身,无暇过去,那时候我还在准备国子监的秋试,哪里有精力分心去参加什么诗会?”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郡主在长安风上看到的那首诗,也是我在国子监秋试上所写。” 郡主这个身份听起来吓人,但是实际上一无职事,二无权势,只有一个身份摆在这里,该尊敬自然是要尊敬的,但是要说事事都要听,那倒也大可不必。 像怀安郡主这种身份,平日在长安城里胡闹一番,没有人会说什么,就算宫里的圣人知道了,多半也不会为难自己的这个侄女儿,但是眼下他们正在国子监,如果怀安郡主真的敢大闹国子监这种大周的最高学府,不止她会受到责罚,就连她的夫家以及娘家陈王府,都会受到牵连。 因此,林昭是并不怎么怕她的。 李郡主虽然性格有些泼辣,但是也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浑人,她跑到国子监来,也不是真正为了打林昭一顿,真要想打林昭,也是应该派人埋伏在国子监门口,而不是亲自进到国子监里来。 听到林昭的解释之后,她轻哼了一声,开口道:“勉强算你说得过去,现在国子监的秋试也考了,距离礼部的科考还有好几个月时间,你林三郎总不会还有什么事情罢?” 林昭没有答话,而是看了一眼怀安郡主。 “郡主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听到这句话,李郡主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那个崔家的妹妹,到了婚嫁的年龄了,上次丹阳姑母把你跟她都喊到府上去,其中的用意,你这个太学生自然不会想不明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虽然是由丹阳姑母牵头,但是你林昭身为男方,怎么也应该主动一些才对,你倒好,不止一个多月对人家小姑娘不闻不问,反而是她给你写了两封信,甚至人家小姑娘主动邀你出去参与诗会,你都一口回绝!” 说到这里,她怒视林昭。 “你是个榆木脑袋,还是故意装傻!” 事情终于提到这个份上了。 本来这件事情,林昭一开始就应该直接拒绝,但是先前毕竟只能算是朋友关系,没有上升到婚姻的层次,如果林昭那时候回绝,反而有些自作多情的感觉。 如今李郡主提到了这件事,林昭便可以正式表态了。 林三郎抬头看了李郡主一眼,然后微微摇头,开口道:“林昭一介寒门子弟,既无功名,又无身份,不敢高攀相门之女。” “谁要你去高攀了?” 李郡主皱眉道:“我那个妹子,不是已经来就你了么?难得她有个钟意的人,你主动一些,努力一些,这件事便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她低声道:“丹阳姑母牵头的这件事,她就一定会帮你,我今日既然来见你了,你们俩这件事,我也会尽力帮忙,只要促成了这件事,得到了崔家的认可,你还担心什么功名地位?” 本来林昭的回绝已经很直白的,但是听到李郡主还是不肯放弃,他无奈的摇头苦笑道:“郡主,本来我不想明说的,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说也不合适了。” 说到这里,他对着李郡主拱了拱手。 “我去年从越州离家到长安之前,在家里订过一门婚事,约定了三年之后回去娶亲,林昭身有姻亲在身,只能辜负郡主……与崔姑娘的美意了。” 林三郎微微低头,沉声道:“再说了,林某除了这身皮囊好看一些之外,其余实在是一无是处,不值得崔姑娘厚爱,请郡主代我转告崔姑娘,就说……” 林昭皱眉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就说缘分太浅,不可强求。” 林昭虽然今年才十四岁,但是因为两世为人的原因,他对自己的感情状态还是把握的很清晰的,那就是相对于那个有些呆萌的崔家姑娘,他更喜欢那个在越州府每日给他送饭的谢姐姐。 不可否认的是,当从齐宣口中得知崔家的身份地位,以及将来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帮助之后就,林昭的确动心过,但是他后来细细思量过这个问题。 如果与谢澹然的婚事,是家中父母安排的,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开始追求这位林昭并不讨厌,而且已经自我攻略了一半左右的崔家姑娘,从而让自己未来在长安城里的路,一路畅通。 但是他在越州与谢家的婚事,虽然也有林二娘的参与,但是毕竟是他自己的定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 再去为了前程,追求另一个相门之女,那便是十足的渣男,便是大周的林世美。 这种悖逆良心的事情,他是不做的。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李郡主愣住了,片刻之后,她才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愕然道:“你……订婚了?” “订了。” 林昭很肯定的点了点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乾德十年成婚。” 怀安郡主骤然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这位性格活泼开朗的李家姑娘,也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掺和这件事了。” 她叹息道:“难得六娘碰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偏偏没有缘分。” 林昭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知人知面不知者,崔姑娘与我只见了一面,焉知我是不是一个衣冠禽兽?” “劳郡主转告崔姑娘,就说……” “是林昭没有福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陈年旧事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怀安郡主离开之前,最后瞥了林昭一眼,开口道:“虽然没能替六娘办成这件事,但是你能够坦然说明故乡的亲事,说明你这个人最起码不坏。” 她顿了顿之后,对着林昭恶狠狠的说道:“要是你在欺负了六娘之后,再被我知道了家里还有一门亲事,我会亲手杀了你!” 这就是女性思维与男性思维最大的差别所在了。 同样的一件事情,齐宣就很直接也很理性的让林昭放弃越州的亲事,把心思放到崔家姑娘上去,而在怀安郡主这里,哪怕她与那位崔姑娘十分要好,也不会愿意看到林昭去干那种陈世美行径。 说完这句话之后,怀安郡主不再在国子监停留,带着几个吓人,坐轿离开了务本坊,朝着胜业坊的崔家走赶去。 至此,林昭与那位崔姑娘之间事情,就算是说开了,因为说开了,两个人的缘分也就差不多断的七七八八了。 此时,是乾德八年的十月,林昭离开越州,已经整整九个月时间。 再有一个月,礼部就会开始准备明年年初的制科,到时候各地的举人,以及国子监的监生们,都会被礼部纳入名单之中,进统一在明年一月底或者二月初,参与每年都会举办的常科科考。 二百年来,科考对于每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但是此时,年仅十五岁的林昭,其实并没有什么关于科考的压力。 他已经基本“内定”了一个明年年初的进士名额。 不过面子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林昭依旧每天在太学里读书,偶尔静极思动,就会出国子监再长安城里四下转一转,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操作之下,他从东宫手里要到的那个印刷作坊,已经开始盈利,而且盈利不少了。 这个小作坊之所以能够这么快盈利,最大的功臣并不是林昭,也不是新型的印刷技术,而是那位在国子监里教书的周昌明周博士,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缺钱的周博士先后给林昭提供了两三部很是出彩的作品,让林昭很是大赚了一笔。 按照韩参在十月的统计来算,十月份一个月的时间,林昭的这个作坊扣除所有的成本之后,盈利大概在四五百贯钱左右。 这个数目,哪怕是在长安城,也是正儿八经的高收入了。 如果这个作坊每个月都有这个收入,那么只要十五年左右的时间,林昭大概就能在平康坊买房…… 十月过去之后,时间到了十一月,这会儿礼部已经开始准备明年科考的名单,国子监也已经把秋试中获得乙中以上的学子,报给了礼部。 在这段时间里,林昭的生活还算比较规律,除了在国子监里看书,审核编撰司的稿子之外,也会偶尔在长安城里走动,或者买一些东西,去平康坊的林家做客。 而在十一月的某一天下午,已经换上了冬衣的林昭,正在学舍里温书,突然有人上门,说是大宗师召唤,林昭不敢怠慢,简单整理了一番衣裳之后,与同舍的齐宣打了声招呼,便迈步离开了学舍,来到了国子祭酒的书房门口,敲了敲门之后就,书房里很快传来了林简的声音。 “进来罢。” 林昭这才推门走了进去,他刚走进去,就听到林简开口道:“关上门。” 林昭依言关门,然后规规矩矩的来到了林简面前,微微低头,开口道:“七叔找我?” 林简点了点头,亲自站了起来,把书房的几个窗户关上,然后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开口道:“你坐下来说话。” 林昭也没有客气,坐在了林简对面,笑着说道:“什么事情,怎么七叔这样严肃?” 林简关好窗户之后,也走到林昭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开口道:“你上次让我帮你问的事情,我给你问到头绪了。”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林昭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愕然道:“什么事情?” 林简有些无语的看向自己的侄子,然后叹了口气,沉声道:“郑家的事情。” 林昭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 他这才想起来,刚从丹阳长公主口中,得知母亲身世的时候,他的确问过林简,问他认不认得刑部的官员。 一转眼几个月时间过去,就连林昭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件事,但是林简这个做叔叔的,一直没有忘。 元达公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从三郎与我说起这件事情之后,我便托人在刑部调阅了卷宗,但是反复查阅了许多遍,都没有在刑部找到这桩案子的卷宗。”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开口道:“当初郑公乃是宰相,宰相一家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这么大的事情刑部不可能没有记录,但是偏偏查阅不到,说明有人把这件事,从刑部卷宗里删了。” 林元达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这几个月,我托了不少同窗同乡同年,去帮忙查问此事,但是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前几天,终于寻到一个曾经在刑部负责卷宗的老先生,他应该记得这件事。” 说到这里,林简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开口道:“我已经约了这位老先生,今天晚上在平康坊的翠云楼见面,到时候我领三郎你一起去,由三郎你跟他沟通。” 听到这里,林昭心中一阵感动。 当初他从丹阳长公主口中得知自己母亲的身世之后,的确对曾经的郑家所犯之事产生了好奇心,但是也仅仅是好奇心而已,毕竟他生在越州,长在越州,上一辈子的事情,对于林昭来说,并没有到非查清不可的地步。 但是当初他随口一提,林简便一直记在心里,直到几个月之后的今天,终于被他找到了当年的一些线索。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对林简深深作揖,低头道:“叔父大恩,侄儿没齿难忘。” 林简连忙把林昭扶了起来,摇头道:“咱们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如此,你母亲身世坎坷,你既然身为人子,又到了长安城,想要问清楚当年的情况,是情理中事。” “我这个做叔父的,在能帮你的地方帮一帮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简抬头看了看外面已经接近傍晚的天色,开口道:“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咱们叔侄一起去翠云楼。” 林昭点了点头,向林简躬身行礼之后,离开了国子祭酒的书房,回学舍换了一身黑衣,跟齐宣打了个招呼之后,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出学舍门口。 对于这桩二十年前的大案,他心中的思绪很是复杂。 既有些对未知的期待,又有些对未知的畏惧。 第一百九十章 秦师叔 回学舍换了一身衣裳之后,林昭便坐上了林简的轿子,一起离开了国子监。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一般出门都坐轿,不过林昭还是不怎么自在,好在务本坊距离平康坊很近,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到了平康坊的翠云楼,进了翠云楼之后,林简让林昭在一楼等了一会儿,他先上去见了那个不知名老先生一面,过了大概盏茶时间,林简才从楼上走了下来,把把林昭唤了上去。 到了二楼之后,在林简的带领下,进了一个有些偏僻的雅间之中,这会儿外面的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房间里点了一些蜡烛,透着烛光,可以隐约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坐在里面喝酒。 林简把林昭引了过去,介绍道:“三郎,这是秦老先生,也是为叔的师叔。” 听到师叔两个字,林昭立刻就明白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大概从一百多年开始,因为科考盛行,大周各地开始涌现出大量的书院,其中一些书院几乎每年都能够有一两个进士及第,因此在坊间声名大噪,比较典型的就是林简所在的石鼓书院以及嵩阳书院等等。 除了进士及第的名额之外,这些书院的学子,取中明经的也不在少数,因此每一年,书院里都会出那么几个当官的,时间一长,同书院的人在朝堂里就自然而然的会抱起团来。 像是林简,就是石鼓书院一派的,而且又因为他是太子的老师,早年任户部侍郎,如今更是任了长安城的大宗师,现在的林元达,已经隐隐是石鼓书院在长安城的扛鼎之人了。 而东宫之所以对林简这样看重,甚至不辞辛苦的帮着他谋划回京的事情,除了早年的一些师徒情分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林简乃是“石鼓派”在长安城的话事人。 而眼前的这个老先生,被林简称为师叔,那么很明显,他也是石鼓书院出身,早年在刑部为官。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这个老人家微微欠身低头:“后生林昭,见过老先生。” 这个秦老先生,虽然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看起来很是精致,但是因为年纪大了,眉眼之间已经有些见疲态,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好个俊秀的后生,且坐罢。”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林简,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元达也坐。” 林简方才虽然称呼他为师叔,但是他仕途的顶峰也就是刑部员外郎而已,比起现在的林简都远远不如,更不要说以后的林简了。 最近几十年来,除了一些勋贵以及武将之外,林简应该就是长安城最年轻的三品文官了,他今年才四十岁出头,在这个年纪做到国子祭酒的位置上,用不了几年,门下就会多出许多学生,只要不出意外,将来拜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长安城里一些好事之人有一个储相名单,在这个名单上,越州林元达名列第一! 因此这个秦老先生对林简还是颇为客气的,不怎么敢拿捏“长辈”的架子。 林简点了点头,与林昭坐在一起,然后伸手给这位老先生倒了杯酒,低声说道:“秦师叔,我家侄儿的事情,我也与你说过了,现在他就在当面,你与他说一说当年的事情罢?” 林昭也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这个老先生说道:“请老先生指教…” 秦老先生接过林简递过来的酒杯,然后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是发生在二十年前,而且牵涉甚大,当年是……宫里的人亲自到刑部,毁了此事的案卷,并且让刑部的人都对此缄口不言,说实话,若非老夫与元达同出一门,此时便是政事堂里的相公们来问老夫,老夫也是摇头不知的。” 元达公面色严肃,开口道:“师叔放心,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叔侄二人的耳,以后便与师叔没有干系了,将来就算有人问起,我叔侄也绝不会提起师叔半个字!” 林简径直站了起来,对着这个老人家躬身行礼:“纵刀斧加身,林昭也绝不会牵连老先生。” “老夫倒不是这个意思。” 秦先生摇了摇头,摆手示意林昭坐下,然后开口道:“只是要提醒你们叔侄,这件事听一听也就罢了,不要再追查下去,也不要想着再去深究,更不要想着翻案……” 说到这里,老头看了一眼林昭,开口问道:“当年郑氏之人,与你有亲?” 林昭犹豫了一番,点头道:“是有些亲。” 听到秦老头这么说,林昭心里清楚,当年的郑家一定是大案,在这个当口,他自然不会说曾经的郑相公,可能是他的外祖。 “荥阳郑氏,也是千载世族啊。” 老先生叹了口气,开口道:“曾经郑公辅佐圣人,戡乱安民,乃是本朝的一大功臣,奈何……” 本朝之前,乃是灵帝朝,当时灵帝昏聩,各地节度使也欺民虐民,弄得民不聊生,各地义军四起,或者落草为寇,或者直接进攻县城州城,弄得天下大乱。 大周国祚,险些就断在了灵帝一朝。 后来是当今圣人临危受命,一番励精图治之下,好容易才挽住了大周江山的颓势,乃是公认大周的中兴之君。 听到老头这句话,林昭在心中默默算了算,当今皇帝即位三十多年,算一算日子,二十年前,那时候他已经做了十余年皇帝。 灵帝朝因为太过混乱,几乎没有给新朝留下什么政治遗产以及政治资源,新朝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当今圣人在即位初年亲自选拔的,也就是说那位林昭的那个外公在十几年时间里,就在新朝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这种速度,只可能是在皇帝即位的时候,立了功…… 说到这里,秦老头摇了摇头,开口道:“当年郑相门下,也是人才辈出,只可惜郑相一不小心犯了天大的忌讳,以至于几乎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对于郑家门下人才辈出这件事,林昭还是深有体会的,因为目前据他所知,丹阳长公主的那个夫婿,如今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应该就是当初郑相的门人。 想到这里,林昭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老先生能不能与晚辈说一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忌讳……” 秦老先生看了林昭一眼,叹了口气:“能够让一个相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还能是什么忌讳?当然是天家之事了……” 说到这里,老头低头喝了口酒,沉声道:“当时老夫还只是刑部的一个主事,对于上层的事情自然一无所知,后来无意之中看到了刑部的卷宗,才知晓了其中厉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林昭的舅舅们 刑部,是总管刑狱的衙门,哪怕是各地官服要判处罪犯死刑,也要先上报刑部核审才对,理论上来说,刑部会存有所有死刑案的案卷。 如果是发生在长安城里的,尤其是在官员身上的案子,刑部统统都有所记录。 眼前的这个秦老先生,是石鼓书院出身,明经功名,二十年前乃是主管刑部案卷的主事。 林昭看向这个面容苍老的老先生,心中竟然有些紧张。 大周对读书人算不上特别好,但是也绝对算不上特别差,尤其是对于九卿以上的官员,哪怕真的犯了错,收了点钱,朝廷一般也会给他一个体面,让他告老还乡去。 而到了宰相这个级别,只要不谋逆,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罪过。 秦老先生低头喝了口酒,抬头看了看林家叔侄两个人,继续说道:“郑相当年……是被卷进的一场谋逆案中,此案涉及甚广,除却郑相之外,当时长安城里被抄家的就有六七家,前后因此而死的有一两百人,而且基本上都是……” “都是城北的官宦人家。” 因为皇城坐北朝南,处在长安城的正北,因此权贵们多半住在北城,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几个坊。 “不对吧?” 林简微微皱眉,低声道:“师叔,二十年前我也已经在长安做翰林了,当时只听说郑相是犯了事,不曾听说有什么谋逆大案……” “如果真有谋逆,我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 谋逆已经是顶天的大案,如果二十年前朝廷真有什么谋逆大案,应该闹得人尽皆知才对,不要说林简这个翰林,就是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应该都会知道。 “因为这件事被人掩去了。” 秦老先生声音沙哑,开口道:“是天家自家的家事,圣人不想让这件事情传出去,案子出之后没有多久,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卷就都被销了去,当时出事了几户人家,这都被安上了与谋逆无关的罪名……” “依稀记得,给郑相的罪名……应该是贪墨。” 听到这里,林昭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开口问道:“老先生,我能问一问,是什么样的谋逆案吗?” “不能。” 老头很干脆的摇了摇头,沉声道:“老夫事先就已经说了,这件事不能细问,更不要想着追查,不然只会给你们自己惹祸。” 说到这里,老头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当面郑相于朝廷有大功,在出事的几户人家里,郑家的责罚相对来说是最轻的……” 林昭目瞪口呆:“都已经抄家了,还……” “抄家是抄家。” 秦老头声音沙哑:“除却郑家之外,其他几户人家都是满门抄斩,而郑家只有郑相一人被斩首,其他家人多是流放充军,或者录入教坊司……” “而且郑家的事情并没有过多牵连到荥阳郑氏,这件事之后荥阳郑氏虽然没有以前兴旺了,但是也没有完全衰颓,直接荥阳郑氏也还有人在长安为官,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如今京兆府的一个少尹,便是出身荥阳郑氏。” 听到这里,林昭心情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老先生,我想问一下,当时…郑相膝下,有几个儿女?” “时间太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秦老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回答道:“应当是两儿一女……或者是三儿一女。” 大家族里排辈分,一般都是与同辈一起排,比如说林简在同辈行七,但是他父亲膝下,就只有他一个独子。 同样的道理,林昭的母亲在郑家做姑娘的时候行五,但是并不意味着她有四个姐姐。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这些人……都还活着么?” 听这位秦先生的话,林昭的那几个舅舅,当初应该都没有死。 “这个老夫就不清楚了。” 秦老头摇头苦笑道:“我这些年一直在长安城,所知只是仅限于卷宗,那件事出了之后没有多久,郑家的卷宗便被人销了,之后的事情,老夫也无从得知了。” 听到这里,林昭在心中暗暗思量。 当初母亲从教坊司流落到越州,后来被父亲林清源买回了东湖镇,这件事情是有疑点的。 就连丹阳长公主也提起过这件事,说当时林清源的财力,应该没有办法将林二娘带回家才对。 但是如今,听秦老先生提起当年的旧事,林昭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如果…… 如果自己的那几个舅舅还活着,从牢狱之中脱身了的话,那么母亲能从风尘之中脱身,并且在东湖镇安家,便……不奇怪了。 可如果真是他们出手帮忙,为何这十几年自己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呢? 想到这里,他还是站了起来,对着秦老头深深作揖:“先生今日帮了林昭大忙,以后先生有什么事情林昭能帮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少年人用不着这样客套。” 秦老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老夫今日来,是看在元达的面子上,也不图你什么回报。” 说着,他再一次打量了一眼林昭,开口道:“看少年人这个年纪,与郑家有亲的话,多半是郑相的后人了……” 老头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夫有句话劝你。” 林昭默默点头:“先生赐教。” “事情已经过去了,当年的事情你听一听就是,还是要向前看才是。” 林昭面色平静,低头道:“晚辈记下了。” 老头点了点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与一旁的林简碰了碰,喝下去之后,开口道:“元达你大好前程,最好也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 林简喝下杯中酒之后,瞥了一眼身边的侄儿,对着秦老头笑了笑:“师叔说的是,不过如果可以,还请师叔跟这孩子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为好,再有几个月,他就要参与明年的礼部制科了,不弄清楚这件事情,恐怕他日夜惦记,耽搁了学业。” “说不清楚的。” 老头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已经成了悬案,当初卷宗上也没有写的特别明白,如何能说得清楚?” “元达你只需要知道一点,那就是皇家的事,一律莫要过问……” “你也做了二十年官了,而且官比老夫要大的多,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林简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一旁林昭的肩膀,开口问道:“三郎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林昭摇了摇头:“多谢七叔,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林简这才默默点头。 坐在他们对面的秦老先生,自己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之后,开口问道:“对了元达,方才忘了问,你老师身体近来可好?” 林简微笑道:“多谢师叔挂念,吴师身体一直康健,上个月我还给他写了封信,邀他老人家来长安看看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林元达的野望 聊完了郑家的事情之后,接下来的时间,都是林简与这位秦老先生,聊一些关于石鼓书院的事情。 石鼓书院是近百年兴起的书院,在朝中已然势力不小,此时除开地方上的官员不算,只在长安城里做官的就有十几人,互相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自然有很多话题要聊。 这一对石鼓书院的师叔侄俩,一边推杯换盏,一边谈论一些关于自家书院的事情,一来二去,很快就一个多时辰过去,等到喝的差不多之后,林简亲自把这个秦老先生扶下了楼,然后安排了个人把老先生送回家。 等到送秦老先生的马车走远之后,林简瞥了一眼身侧站着的林昭,沉声道:“咱们爷俩走一走?” 林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我陪七叔散散酒气。” 此时已经是深夜,平康坊已经闭了坊门,不过坊内还是可以自由走动的,林昭走在林简身后,微微落后半个身子,叔侄两人在平康坊里散步。 元达公背负双手,开口道:“今天秦师叔的话,你也都听到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林三郎思索了一会儿,苦笑道:“二十年前的时候,侄儿还没有生下来,虽然可能与郑家有亲,但是非要说同仇敌忾,那也谈不上,今日过来,也只是想要知道当年母亲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已。” “你能这么想,为叔便放心了。” 林元达低声道:“这件事既然事涉圣人,不管背后到底有没有隐情,都不适合查下去了,圣人无罪,真要追查下去,对咱们林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当然了,你还年轻,为叔的年纪也不算大,真要想查,这件事……也可以放在以后去查。” 帝制时代,有一个最基本的准则。 那就是天子永远是英明,永远是不会犯错的。 即便朝廷真的做下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也是皇帝受了奸人蛊惑,受了小人蒙蔽,总之,在帝制时代的观念之中,人们都把皇帝假设为圣人,圣人是不会犯错的。 圣人不仅无罪,而且还不沾因果。 林简的话也很简单,只要当今圣人活着一天,这件事就不要想着查下去,真要想查,也只能等着如今的那位老皇帝殡天,新帝继位之后,说不定可以重查此事。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七叔说的是,这件事情侄儿暂时也没有想要查下去的意思,只是想帮着母亲打听打听,当年郑家还有没有家人存活下来,如果有……” 林三郎顿了顿,开口道:“我母亲既然是官宦人家出身,那么这十几年她就过的极苦,如果她还有家人活着,我想帮着她找一找家人,让她今后能开心一些。” 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 这是一个很好理解的概念,老实说林昭母子两个人在东湖镇的日子虽然并不怎么好,但是毕竟可以勉强吃饱饭,相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家来说,已经算得上不错,但是林昭母子的生活水平,相对于兴文坊林氏,相对于长安城里的大家大族,简直是云泥之别。 而林二娘,便是出身大家族,而且是近千年的世家! 这些大家族,有时候会奢侈到骇人的地步,从小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女子,骤然跌落到风尘之中,又流落到东湖镇受了十几年的气,林二娘这些年过的自然是很不好的。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这个倒是可以办,为叔有时间也帮你打听打听,尽量帮三郎寻到一些母族的人。” 林昭微微欠身:“多谢七叔。” 林元达回头,看了一眼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这件事交给我来做就好,三郎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准备明年的常科。” 他语气沉重了起来,开口道:“明年你能考个进士,将来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无有功名,怕你连长安城都待不下去。” 林简自然不知道林昭已经提前从宫里拿到了进士功名,作为一个科举的受益者来说,他对于科考的重视程度,并不比林二娘逊色。 林三郎对着林简笑了笑:“七叔放心,侄儿一定专心备考,不会堕了七叔的名头!” “为叔哪里有什么名头。”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这是你自己的前程,也是咱们越州林氏的前程。”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将来,咱们越州林氏,说不定也能成为荥阳郑氏那样的千年世家。” 听到这里,林三郎心中暗自感叹。 自己这个七叔,倒是野心不小,只可惜,这注定是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了。 之所以会有荥阳郑氏,清河崔氏这种千年世界存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时代造就,而两世为人的林昭,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世族没落的节点,正是因为科考的出现打破了政治垄断,同时纸张与大规模印刷术的出现,又打破了知识垄断。 如今,科考已经在大周兴盛了一两百年,世族即便仍旧存在,但也已经日落西山了。 不过林简能有这个想法,就代表了他这个探花郎,并不单纯是一个读书人那样简单。 叔侄两个人在平康坊里走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因为天色太晚,已经出不得坊门,林昭便跟着林简一起回了林府,在林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又蹭了林简的车,一起赶往国子监。 这一天,是大周的十一月,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时间。 过了这个年关,乾德九年的科考也就近在眼前了,也就是说,只要再等上两三个月,林昭便会成为有周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没有之一! 随着季节入冬,长安城的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身在太学里的林昭,也换上了一身冬衣,只不过他除了读书之外,还有编撰司的差事要忙活,虽然天气寒冷,但是还是要翻看编撰司递过来的长安风稿子。 就在林三郎躲在学舍里翻看长安风稿子的时候,也换上了冬衣的齐大公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了两个小铜炉搬进了学舍里,同时又让长公主府的下人,搬来了几十块碳,生了火之后,房间里立刻就暖和了起来。 见到齐宣正在一边摆弄炉子,林昭放下了手中的稿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齐兄这一番忙活,我也跟着你享福了。” 齐大公子随手往两个炉子里丢了两块碳,回头看了林昭一眼,摇头道:“这炉子是母亲让人从家里送来的,往年只有一个炉子,今年特意备了两个,有一个是给你准备的。” 林昭瞥了一眼炉子里红红的炭火,笑道:“点炉子自然是好事,可是齐兄要记着开一些窗户,不然咱们俩可能都要死在这学舍里了。” 齐宣没有听明白林昭的话,微微闷哼了一声。 “干什么平白无故,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第一百九十三章 纯阳观!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长安城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发生,那位胜业坊的崔姑娘,被林昭拒绝了一次之后,也没有再给林昭来过书信,就连给长安风的投稿也断了。 不过因为时间近了年关,长安城渐渐有了一些年味,虽然没有下雪,但是街头巷尾已经有人在桃符以及春联,还有人在贩卖风干的竹子,用作过年的时候点燃,会发出噼啪的爆炸之声。 这会儿虽然是腊月中旬,但是因为国子监里不少学子要回家过年,因此国子监也早早的放了假,当然了,限于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绝大部分来长安求学的学生,都是要住在学舍里的,也只有家住在京郊,长安城里,或者是这两个地方我就亲戚投奔的学子离开了国子监。 林昭在京城里有一个七叔,自然不用在太学里过年,他连同越州林氏的另外两个同龄人,都被林夫人亲自接回了林家,准备在一起过年。 顺带一提,林家今年一共有三个人入学国子监,除了林昭参加了秋试之外,另外两个人都还在学习阶段,不曾参与秋试,要等到他们再读个一两年书之后,再准备参与秋试,应对科考。 林家的三个同辈人之中,林简对于林昭极好,对于这两个后辈也并没有全然不问,经常把他们叫到自己的书房里考校学问,不过相对于林昭来说,林简与这两个后辈的关系,就没有那与林昭那么好了。 临近年关,林家的二少爷林湛,相对于平日里来说,便没有那么开心了,一来是因为过了年,他也要准备进太学读书,二来是他这几个月帮着林昭倒卖玉齐春的收入,一不小心被林夫人发现,统统收了去,以至于林二少一连几天都愁眉不展,很难看到笑脸。 而林昭住进了平康坊之后就,反而没有那么拘谨,除了日常在林家吃饭之外,偶尔还会跑一趟安仁坊,去吃那家心心念念的油泼面皮。 在他住进林家的第二天早上,林昭刚在府上吃完饭,正准备更新下一章的西行记,突然有林家的下人过来通报,说是外面有一个年轻公子在寻他。 林昭在长安城认识的人不少,但是关系特别好的并没有几个,至今也就只有一个半,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自然算一个,另外半个就是跟他做了几个月舍友的周胖子。 不过因为康家的事情,周胖子被他老爹严禁跟林昭齐宣接触,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要稍稍淡了一些。 林昭整理了一番衣裳,很快来到了林家正门口,一眼就看到一身冬衣的齐宣,手里牵着两匹马,正在门口不远处等着林昭。 见到林昭走出来,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听那边说三郎你搬出了国子监,我就猜到你会住在平康坊,如今果不其然!” 林昭看了看齐大公子,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两匹马,苦笑道:“这么冷的天,齐兄该不会想要骑马罢?” 齐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爽朗一笑:“大周男儿,这点冷怕什么,三郎少要啰嗦,上马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回头对林家的下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走到齐宣面前,从他手里接过一根缰绳,有些生疏的爬上了其中一匹白马。 本来他是不会骑马的。 不过认识了齐宣这种皇帝的外甥,这一年时间他也跟着齐宣骑了两次,就是不怎么熟稔就是。 见林昭上了马,齐大公子也很干脆的翻身上马,骑马在前面引路,林三郎张口吐出了一口白气,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从平康坊过朱雀大街,一路赶到了西城门,然后纵马出城,离开了长安城之后,林昭忍不住对着齐宣大声道:“齐兄,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去买些东西!” 因为骑马,声音小了听不清楚,齐大公子也大声回应道:“我提前好几天跟那边打了招呼,今天去取,晚了就买不到了!” 林昭还是没有弄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两个人纵马出城之后就,又奔行了大约一柱香时间,最终才在齐宣的带领下,绕到了一个小山的山脚下,两个人都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走在有些不太平坦的山路上。 又走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齐大公子才伸手指了指前面,笑着说道:“三郎你看,就是前面了!” 因为自小习武的原因,齐宣看起来瘦弱,但是身体其实十分不错,走了这么远的路,脸不红气不喘,反观林昭,即便跟着赵籍学了一些吐纳的基本功夫,但是已经气喘吁吁了。 听到齐宣的话之后,他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只不过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观名。 看到这个道观之后,林昭才摇头苦笑道:“齐兄要去道观,长安城里有的是,干什么这么远跑出城来了?” 因为李家崇道的原因,长安城里有大大小小几十座道观,差不多隔两三个坊,就会有一处道观,道门在长安城里,极为兴盛。 就连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也是有一座龙兴观的。 “三郎你不懂,这家道观大不寻常。” 齐宣领着林昭一路往前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道观也越来越分明,只见道观上分明写着纯阳观三个字。 齐宣一边走,一边向林昭解释:“这座纯阳观,与城里的那些道观大不一样,道观里的师徒俩,十几年前炼出了一种黑药,遇火则燃,而且还有天雷之声,近几年纯阳观便把这种黑药塞进了竹子里,这种竹子一经点燃,就有天雷之声炸开,极其热闹。”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笑道:“尤其是这两三年的时间,长安城里的大户,便以燃放这种爆竹为光彩,每年临近年关的时候,就有人来纯阳观里采买爆竹,供不应求。” “为兄也是提前派人来纯阳观,才预订了一些。”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神色有些兴奋:“这种新爆竹,炸起来动静很大,如同天上震雷一般,我想着三郎你在越州应该没有见过,便领你过来看一看。” 见齐大公子满面红光,林昭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的确,去年过年他在越州跟谢澹然一起点竹子的时候,就听谢澹然说起过,长安城最近几年流行那种可以炸开的爆竹,但是到了长安城之后,被其他事情耽搁了,他一直没有来得及细问此事。 如今……齐宣居然领他过来了!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眼前道观上纯阳观三个字,心中暗暗嘀咕…… 这道观里的师徒俩,莫非就是炼丹炼出了火药的……鬼才? 第一百九十四章 修仙论道 早在越州的时候,林昭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出现了火药,并且长安的贵族们已经开始用它来当年节的爆竹使用,但是这近一年时间里,林昭的心思主要在长安风以及康家身上,把这件事给抛在了脑后。 今天齐宣把他带到这家道观门口,林昭才恍然想起此事。 想到这里,他抬头打量了几眼这个道观。 大周的风气整体崇道,许多皇族的公主都有出家做女冠的,因此在长安城里,道观的数量极其之多,而且一般都颇为气派,但是眼前这个纯阳观,就要落魄很多了,不仅占地不大,而且看起来没有什么香火,颇为简陋,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有些破落的道观,有一部分已经在翻修了,看痕迹,应该是这两年才翻修的。 两个人到了道观门口,把马匹拴在门口的两棵树上,然后齐大公子上前一步,一边敲道观的大门,一边回头对林昭笑道:“这家道观里的师徒俩,一直想着成仙了道,每日在道观里开炉炼丹,指望着什么时候能炼出仙丹来霞举飞升,前几年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听说师徒两个人差点被饿死。” “大概三四年前,两师徒炼了一炉丹,没有炼成仙丹不说,还把道观里的一间小屋给炸了,这师徒俩也差点被炸死!” 这很明显是长安城里一个出了名的笑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齐大公子哈哈一笑,继续说道:“好在他们炼出的这东西,虽然不能成仙,但是能够作为年节爆竹之用,这两年时间在长安城里卖的不错,师徒两个人才活了下来,听说今年年初的时候,还存了点钱修缮了一番道观。” 听到这里,林昭也大概明白了这家道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正要开口说话,这间有些破落的道观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门后面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打开房门之后看了一眼齐宣,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齐公子来了。” 齐宣面带微笑:“半个月前我差人到贵观与观主说好的,约定今日来拿十节爆竹回去,不知道观主准备好了没有。” 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头上扎着一个道髻,身上的道袍也有些破破烂烂的,闻言有些为难的看了齐宣一眼,伸手挠了挠头。 “齐公子,我师父他……这些天都在炼仙药,应该是把您要的黑药给忘了……” 听到这里,齐宣脸色一黑,皱眉道:“出家人焉能失信?” 一旁的林昭咳嗽了一声,拉了拉齐宣的衣袖,无奈的说道:“如果真如齐兄所说,长安城里的富户都想要采买这种爆竹,那这座纯阳观应该早已经大赚了一笔钱财才是,可……”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这家有些简陋的道观,无奈道:“可是看这道观的样子,很明显志不在此,忘了给齐兄弄那个爆竹,并不奇怪。” 小道士闻言,连忙说道:“这位小公子说的不错,我家师父他,心心念念想要成仙,对于成不了仙的药,不怎么感兴趣……” 齐宣微微皱眉:“既如此,当初就不该应承下来,如今已经带着好友过来,想要让他见一见雷火,你们却拿不出来,岂不是让我颜面无存?” 小道士脸色有些发红,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林昭便笑着说道:“小道长,我们不催着要爆竹,只不过想见一见观主,小道长能不能代为通报?” “这个自然可以。” 小道士很痛快的说道:“也不用通报,我师父就在丹房,小道领公子们过去就是。” 说罢,他便对着齐宣与林昭两个人行了个礼数,转身走在前面带路。 这座道观本来就小,所谓的丹房也就是一个破草屋而已,草屋里一个满脸黑灰,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的道士,正围着一个硕大的丹炉转悠,时不时还念叨上两句,往丹炉里添上一些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材料。 小道士径直走了进去,开口道:“师父,齐公子还有一位小公子,要来见你,我把他们领过来了。” 这座道观里,很显然就只有这师徒两个人相依为命,因此也没有什么规矩可言,说话也很不将就,老道士听到这句话之后,用一个有些秃的拂尘挠了挠后辈,目光还在丹炉之上,他瞪了一眼小道士,怒声道:“没见到为师正在炼仙丹吗,坏了这一炉丹药,你我师徒还如何脱凡胎,成正果?!” 小道士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 “您老人家哪次不是这么说的,从我入门以来,您先后炼了多少炉丹药?又有哪一炉丹药能让人脱胎换骨了?” 老道士被这句话气的吹胡子瞪眼,叫嚷道:“这一炉就能成!为师研究了一年多调和坎离,汇聚阴阳五行,终于炼成了这丹,眼见就要功成了!” 师徒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争论不休。 一旁的林昭,听到师徒两个人吵闹,不觉有些好笑,当即开口道:“老道长,依在下看,修行应该求诸于内丹,而不是求诸于外丹。” “似这些金石之物,即便炼出来,吃进腹中,只怕也有害无利。” 所谓外丹,便是像这师徒二人一样,成日围着丹炉转悠,指望着哪天能炼出一炉仙丹,服之便可以霞举飞升,长生久视。 而炼内丹与炼外丹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外丹是用炉子调和阴阳五行,炼入药石之中,而内丹则是把自己当成一粒丹药,借用天地精气,以及所谓的阴阳五行,龙虎坎离来炼就自身,把自己炼成一颗仙丹,借以举霞飞升。 在道家看来,两者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只是方法不同而已。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老道士微微一愣,然后扭头看到了门外站着的林昭,愕然问道:“小公子也知晓道法?” 林昭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哪里知晓什么道法,只不过仙侠小说倒是看了一大堆,因此对这些道教的名词多少知道一些。 “不敢说知晓道法,只是略知道一些而已。” 林三郎微微一笑,开口道:“我见观主炼丹修道,似乎是走了歧路,我可以教观主一个法子,不敢说能让观主长生不死,但是应该可以给观主延寿一二十年。” 修道之人,一般清心寡欲,所求无他,只有一个长生而已,长寿就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也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老道士立刻眼睛一亮,开口道:“还请公子指点!” 林三郎瞥眼看了看那口正在咕嘟嘟冒烟的丹炉,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莫要吃这些丹药。” 老道士本来满脸希翼之色,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神奇的师徒俩 虽然很多道门的前辈,同时也是杏林大佬,但是到家炼丹调和龙虎用的是铅跟汞! 没有一个是无毒的! 哪怕撇开铅汞不谈,单单看他们炼丹能炼出火药出来,就知道这些人弄出来的东西,是绝对不能吃的…… 长期服用的下场,不是成仙,而是升仙。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这个老道士先是瞪大了眼睛看了林昭几眼,然后闷哼了一声:“公子不是我道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道门丹术之妙。” 说罢,老道士不愿意再搭理林昭,而是扭过头去,继续照看炉火去了。 看到老道士的这个反应,林昭并没有生气,心中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对发明了火药的师徒俩,并没有把这东西真正当成一回事,也没有想着要去开发它。 虽然林昭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也很难有用得着火药的地方,但是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撒手锏,别人不用,对于他来说就是好事。 一旁的齐大公子上前走了两步,沉声道:“李观主,咱们先前约定好的,今日来取十节爆竹,你是出家人,总不能言而无信罢?” 直到这里,林昭才知道这位纯阳观的观主,乃是国姓李姓。 李观主听到这话,才有这痛苦的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让他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发型,变得跟个鸡窝一样,他咳嗽了一声,对着齐宣叹了口气:“齐公子等贫道一等,等着炉丹出炉,贫道再与公子细说。” 走了这话,齐宣自然也不会再毫无风度的跟他计较,当下走出了丹房,与林昭一起在道观的院子里寻了处石凳坐下,坐下来之后,齐大公子环顾了一眼这个有些简陋的小道观,对着林昭微笑道:“三郎可能不知道,这座纯阳观也是有一些来历的,大周昭皇帝的时候,有一个皇子因为体弱多病,幼年就开始跟着道门的天师学道,成年之后也不愿意受封,而是真的出家做了道士,这座纯阳观就是那位皇子,用了十几年时间,亲自建起来的。” 昭皇帝…… 林昭心里思索了一番,大周的先帝乃是灵帝,再之前是肃皇帝,肃皇帝之前才是昭皇帝。 这几个皇帝里,灵帝之一朝就有数十年,也就是说,齐宣所说的故事,至少也是在甲子之前了。 齐宣继续说道:“后来,那位皇子被封为纯阳真人,这座道观也就被朝廷奉为纯阳观,至今已经传了两三代人,只不过因为地方不太好,也不怎么出名,香火稀薄。”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个观主也姓李……” “长安城姓李的多了。” 齐宣淡然一笑,开口道:“不是每个姓李的,都能跟皇室沾边,即便能沾上边,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只要身上无爵,便不可能与李家有太大干系。” 林三郎若有所思,正要张口说话,他刚张开嘴巴,猛地听到身后一阵巨响传来,林昭反应极快,立刻回头看向那间丹房! 巨大的爆炸声,便是从丹房里传来! 只见原本只是一间草屋的丹房,在这一声巨响之后,房顶上的茅草已经被掀飞许多,整个丹房几乎已经不复存在! 见到此情此景,林昭与齐宣两个人,不禁目瞪口呆。 林三郎看着这个威力,不禁暗自咋舌,喃喃自语:“他们……究竟放了多少量……” 齐宣很快反应过来,朝着倒塌的丹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沉声道:“救人要紧!” 林昭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跟了上去,与齐宣一起,把茅草底下压着的两个道士给拽了出来,其中那个小道士已经被吓得有些痴傻了,瞪着眼睛不说话,而李观主却颇为兴奋,被拉出来之后,兀自喃喃自语。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林昭彻底无语了,他看着这个灰头土脸,就连道袍也千疮百孔的老道士,无奈道:“道长,你成功什么了?你差点就成功把自己弄死了!” “你不懂!” 老道士颇为执着,一脸严肃:“贫道这些年,钻研五行八卦,但是坎离一直无法调和,直到前两年才另辟蹊径,想着用巽震风雷之力,融入丹丸之中,借以调和阴阳龙虎……” 说到这里,他喃喃低语道:“方才,贫道已经炼出了风雷之力……” 这个老道士神情笃定,很是坚定的说道:“贫道只是没有控制好力度,才导致风雷之力外泄,等贫道成功将其炼入丹丸……” 他喃喃低语:“到时候如同度过风雷二劫,飞升之日不远……” 林三郎就坐在这个他的对面,老道士这番话,把他听得目瞪口呆! 怪不得这些道士能够炼丹一炼就是几千年,感情无论出什么状况,他们都能圆回来…… 就刚才丹房的那种情况,倒的确像是被风雷之力冲击了,如果不是林昭受过完整的义务教育,差点就被这老头给忽悠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叹了口气,开口道:“老道长,我再劝你一句,这东西你以后还是少炼,万一风雷之力太厉害,你可能会直接升仙…” 老道士怒视了林昭一眼。 “这位公子,你一个外行人,便不要再胡说八道了,贫道幼年便随师父炼丹,几十年时间,还不比你知道的多?”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强忍住给这老头上课的冲动,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走到那个小道士面前,开口问道:“小道长,你还好罢?” 小道士与林昭年纪相仿,此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发呆,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先是看了看林昭,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师父以及那间已经只剩下废墟的丹房,立刻悲从心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一年炼十几次,一次比一次吓人…” 他抹着眼泪,哭道:“我才十五岁,我还不想死……” 此时的林三郎,非常能理解这个小道士,他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宽慰道:“小道长,要是这纯阳观里待不下去了,可以到长安来找我……” “长安城里好吃好喝,还有一家特别好吃的油泼面皮。” 说到这里,林三郎咳嗽了一声。 “最重要的是,我不炼丹。” 本来小道士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听到林昭最后一句话之后,他立刻眼前一亮,抬头看向林昭。 “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面色平静:“在下林昭,越州人士。” 小道士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然后拍了拍自己袖子上的黑灰,又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开口道。 “我姓李,道号玄通。” 第一百九十六章 搞好关系 丹房炸了,自然也就没有爆竹可用,几个人修整了一会儿之后,又去清点了丹房里的损失之后,原本满脸兴奋的李观主,心情立刻低沉到了谷底。 因为…… 整座纯阳观唯一的一口丹炉……裂了! 因为方才的威力太大,丹炉又被死死地闭合住,导致爆炸的时候,这个纯铜的丹炉收到了巨大的冲击力,因为又因为没有后世的合金技术,这个时代的铜器仍然偏脆,被巨力冲击之下,这口丹炉虽然没有立刻碎开,但是炉身上却已经有了几道清晰可见的裂纹。 这一下,老道士立刻就蔫了, 一口用来炼丹的丹炉,制作起来颇为麻烦,纯阳观的这口丹炉,还是当年那位纯阳真人留下来的,以目前纯阳观的财力,能够维持师徒两人吃喝已经十分不易,更不要说再置办一口新的丹炉出来了。 林三郎走进这口丹炉,详细看了看丹炉的裂口以及丹炉的厚度之后,在心里大致估摸了一番这一次爆炸的威力,看完之后他心中大致有数,当即对着李观主师徒两个人拍了拍胸脯,开口道:“我可以出面给纯阳观置办一口新的丹炉!” 林老板财大气粗,很是阔气:“保证比这一口丹炉厚上一辈,再也不会有炸炉的危险。” 老道士眼睛一亮,立刻来到林昭面前,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拱手行礼:“方才贫道多有得罪,还请林公子海涵……” “不碍事的。” 林大财主很是潇洒的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林某可以给贵观置办新丹炉,甚至可以帮李观主重新盖一间丹房出来,但是有个条件,李观主须得应我。” 老道士毫不犹豫了开口道:“林公子尽管说就是。”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一旁的李玄通,开口道:“将来我有需要贵观帮忙的地方,贵观要派人帮我一帮才是。” 老道士低头思索了一番这个条件,皱眉苦笑道:“林公子,敝观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只有我们师徒两个人,贫道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本是,至于小徒……更是百无一用,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帮得到林公子的地方。” “现在没有,将来说不定就有了。” 林昭开口笑了笑:“观主放心,我只是要一个承诺而已,不会为难你们,观主飞仙有望,总不能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罢?” 老道士低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贫道自然可以应下来,只不过到时候要看具体什么事情,我纯阳观能帮则帮,一定尽力就是。” “有观主这句话就成了。” 林三郎呵呵一笑:“明日我就让人去东市订一个丹炉,送到贵观里来。” 林昭去年进长安的时候,身上是有五千贯钱的,托林二少的福,他这一年时间其实并没有花多少钱,而且还因为周昌明的那本畅销的《玉齐春》小赚了一笔,如今林昭身上的钱虽然没有统计过,但是大致应该是在七千贯钱以上。 这个数目,即便是在长安城里,也可以办不少事情了。 因为纯阳观的丹房塌了,自然不可能再给齐宣炼制所谓的爆竹出来,双方交涉了一番之后就,约定五天之后,由小道士李玄通,亲自把爆竹送到永兴坊长公主府上。 就这样,在纯阳观待了差不多半天时间之后,林昭与齐宣才起身告辞,临行之前,林昭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纯阳观大门,不禁感慨道:“这两师徒再这么炼下去,即估计便不把自己炸死,多半也要炸出个残疾。” 一旁的齐大公子呵呵一笑:“三郎,那位李观主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人家炼丹炼了几十年了,知道的肯定比咱们要多一些,且让他们炼去就是,不去管他。” “这纯阳观里的两个道士,都要稍稍旁门一些,长安城里的道观中,倒是有不少道门正统,甚至还有几个天师,也在长安城里居住,三郎要是对道学有兴趣,为兄可以帮你引荐几个。” 说到这里,齐宣笑着说道:“不过在中进士之前,三郎还是不要接触这些为好,专心读书,前几年为兄曾经听一个大儒讲学,那位大儒说,佛道两学博大精深,一旦钻精进去,多半会荒废一辈子光阴,咱们这些俗人,还是不要去参悟那些玄微奥妙,安心过咱们的日子为好。” 林昭骑马跟在齐宣身后,听到这里,先是微微摇头,然后若有所指的说道:“齐兄可能还看不分明,咱们身后这座小观,比起长安城里的那些大道士,大天师,不知道要厉害多少。” 这种玄虚的话,齐宣自然是听不明白的,他爽朗一笑,开口道:“再怎么厉害,现在也跟咱们没有关系,等这师徒两个人真的举霞飞升了,咱们给他们建座庙,让他们在天上庇佑我们就是。” 显然,齐宣所理解的“厉害”,与林昭所说的厉害,完全不是一回事。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赶路,半个时辰之后,便从西门进了长安城,这会儿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个人还没有吃饭,便一起去安仁坊吃了一顿油泼面皮,然后两个人在安仁坊分开,林昭把马匹还给齐宣,自己步行走回平康坊。 此时,是乾德八年的腊月十四。 距离年关,只有半个月时间了。 林昭与齐宣分开之后,一路悠哉悠哉的步行走回了平康坊,进了林家大宅。 而这一幕,很快就被人送到了永嘉坊。 此时,在永嘉坊太子别院里,太子殿下正躺在一张软榻上,有几个美姬正跪在他的旁边给他揉捏脚踝以及小腿。 在太子的旁边,坐着一身蓝色衣裳的世子殿下李煦。 李煦看了一眼太子,微微低头道:“殿下,今日齐宣与林师的那个侄儿林昭一起出了城,去了一趟城外的小道观,这会儿才回长安。” 太子殿下先是嗯了一声,然后缓缓开口:“这个林昭,与咱们那个齐家表弟,关系很好么?” “是很好。” 李煦点头道:“他们两人在太学便住在一个学舍,丹阳姑母大婚的时候,齐宣还邀请林昭去姑母府上祝寿,据说姑母也很喜欢他。” “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太子殿下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开口道:“刚到长安城里一年,便攒下了不少人脉。” “林师的这个侄儿,的确很有灵气。” 李煦笑了笑,开口道:“才到国子监一年,今年的秋试,他就是甲上,前些日子长安城里流传甚广的悯农,也是他所写。” “是个人才不假,但是也要中了进士之后才堪用,先看一看罢。”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顿了顿,开口道:“比较关键的是,咱们那位齐家的表弟。” “老八你辛苦一些,尽量与他搞好关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人命官司 临近年关,有条件能够回家的人此时多半都已经回了家中,像是林昭这种离家甚远的,也早早的给家里写了书信。 时间来到了腊月二十五,刚过完小年,距离年节只剩下五六天时间了。 这段时间里,林昭一直住在平康坊里,每日除了练习赵籍传授给他的吐纳功夫之外,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偶尔写上几篇时策,交给林简指点。 随着临近年关,国子监那边也放了假,林元达也回了家中,得以歇息几天,但是随着年关越近,林夫人便越发愁眉不展。 林昭不方便直接过问这个叔母,只能把林二公子唤来询问,林湛听到了林昭的问题之后,低声道:“还不是因为大兄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林昭微微皱眉:“大兄怎么了?” 林简的长子林默,是比林昭要大上一两岁的,因此林昭也要跟着喊一声兄长。 “不知道。” 林湛摇了摇头,开口道:“大兄在衡州的石鼓书院读书,因为衡州距离长安并不是特别远,往年大兄都是回长安过年的,但是今年到现在了,大兄也不曾回来,连书信都没有一封,母亲自然忧心。” 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的长子才是核心,也是将来继承绝大多数家业的人,就拿林家来说,就算兄弟两个人同时学业有成入仕朝廷,最终继承林简绝大多数政治资源的,也只会是林家的长子林默。 听到这里,林昭眉头舒展了一些,轻声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路上耽搁了,也可能是书院那边学业紧张,抽不开身,二郎你去宽慰宽慰叔母,我看她这几天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神不守舍的模样。” “没有用。” 林二少摇了摇头:“我跟母亲说过好几遍了,但是大兄毕竟在外,母亲心里自然担心。” 兄弟俩正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吃午饭的饭点,林家的下人呼唤之下,兄弟两个人便结伴到了偏厅吃饭。 长安的林家,本身就没有多少人,除了下人之外,原先就只有林家的一家四口人,去年林简从越州老家又带回来三个,而林家的老大又不在,此时饭桌上也只有六个人而已。 元达公坐在诸位上,左右环顾了一眼,声音有些低沉:“好了,吃饭罢。” 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眉眼之间还是能够看出一些忧色,很显然作为父亲,他也在担心自己的那位长子。 林夫人坐在林简身边,手里虽然捧着饭,但是却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之后,便离座回后院歇息去了。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了。 林昭与林简的关系要好一些,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七叔,可是大兄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 林简摇了摇头,皱眉道:“只是最近一个多月,都联系不上,我已经派人去衡州去了,三郎不用担心,且吃饭罢。” 林昭这才点头,继续埋头吃饭,他刚低头扒了没有几口,一个林家的下人便匆匆赶进了偏厅,年代惶恐之色,把一封信递到了林简面前,林元达深呼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接过这封书信,缓缓拆开。 坐在一旁的林昭,可以清楚了看到,自己这位七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林简。 林元达乃是神童出身,看信自然极快,正因为如此,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身材高大的元达公身形都有些摇晃,险些栽倒在地上,林昭眼疾手快,立刻起身搀扶住了他,咬牙低喝道:“七叔!” 被林昭这么一喊,林简才勉强站稳了身子,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对着围过来的林家众人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无碍。” “你们且吃你们的。” 说完,他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朝着林家的后宅走去,林昭给林湛使了个眼色,兄弟两个人分左右搀扶住林简,把他扶进了后院。 林昭站在林简的左边,尽量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七叔,大兄他……出什么事了?”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跟三郎你没有太大干系,明天我动身去一趟衡州,去处理此事。” 林昭咬了咬牙,开口道:“七叔,您现在心神不定,我就不问您了,这信给我看一看可好?” “我即便帮不上太大的忙,起码能跟着出出主意不是?” 林元达回头看了一眼林昭,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颤巍巍的把手里的书信递了过去,低声叹道:“大郎他……多半是受我连累,才有此祸。” 林昭接过书信之后,对着另一边的林湛沉声道:“二郎,你先扶七叔到后院歇息,在一旁看着叔父叔母,千万不要离开了!” 林湛这会儿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情况,不过他也有些慌了神,听到了林昭的吩咐之后,立刻点头:“我知道了三哥。” 说罢,他搀扶着自己的父亲,朝着林家的后院走去。 等他们父子走出十几步之后,林三郎才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气,从自己手里的信封中,抽出了那张信纸,简单看了一遍之后,林昭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了。 果然……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好招惹的人,前些日子康家吃了官司,即便康东平亲自回京平事,康东来还是被朝廷流放到了儋州去,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家不可能就这么无动于衷。 几个月时间下来,长安城里一直平安无事,差点让林昭生出了康家人都是软柿子的错觉…… 想到这里,林昭又把目光看向手里的书信,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喃喃低语。 “麻烦了……” 这封信,是林简派去衡州的家人寄回来的,信中很清楚了写了林家大郎林默目前的境遇。 林默两年前开始进石鼓书院读书,拜石鼓书院山长希平先生为师,前一年一直在石鼓书院安心读书,但是今年却在衡州城里认识了当地一个士绅家里的小姐。 一对少男少女,青春正艾,一来二去,自然生了恋情,于是乎林默今年便常常往衡州城里跑,信里虽然没有说明两个人之间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多半已经私定终身了。 一个月前,林默即将动身回长安之时,又与那小姐见了一面,可第二天一早,那小姐便死在了林默房中! 至此,林家大郎便犯下了人命官司,被衡州衙门关了起来。 更要命的是…… 林大郎似乎……认了这件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祸事 如林简自己所说,这件事应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牵连到了他的这个大儿子。 毕竟林简现在是国子监大宗师,几年之内就可以桃李满天下,然后在朝堂上飞快积累声望,为将来进入政事堂拜相铺路。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是太子的老师,而且还是石鼓书院一系在长安城的主心骨,有林简在,所有石鼓书院出身的官员,看都不会看康家一眼。 他们的眼里,只有东宫。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简就成为了康家人的眼中之钉,这一点从当初林简被贬越州的那段时间里,就可以很清晰的看出来。 当时,康家甚至派过刺客去越州行刺林简! 行刺不成之后,他们又往越州派了一个知州过去,最后还勾结了东白山的山贼,杀进了越州城,意图用暴力手段杀了这位元达公! 在这一切都被林简,或者说东宫化解之后,康家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林简一家人都在长安,不好对付,于是乎他们的目标自然就转向了远在衡州的林家大郎林默! 前段时间,东宫的人用大周律整倒了康东来,现在这些康家人同样想用大周律,对林家下手。 看到这封信之后,不管是林简还是林昭,心中都认定了,此事八成是康家人所为,因为林默没有动手杀人的理由,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是当朝国子祭酒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还会成为相门子,这种出身,乃是正儿八经的“公子”,仅凭这几点,在衡州那种地方,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这种家世,因此只要等他回长安来,与父母提一提,林简夫妇俩都不是什么迂腐的人,只要他们去衡州提亲,这件事九成九会成。 因此,林默没有道理要在即将回长安之前,动手杀了人家的姑娘。 想到这里,林昭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这封书信,在这封信的最后一页,有两个字颇为刺眼。 奸杀… 林三郎微微皱眉。 国子祭酒这个位置,是需要名望的,而石鼓书院话事人这个身份,同样需要名望,假如林默的事情坐实,且不说他本人会受到何种刑罚,事情传到长安之后,林简的名声也会因此大损,说不定仕途也会到此为止。 “歹毒啊…” 林昭一边感慨,一边把书信收回信封,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犹豫了一下之后,迈步进了后宅。 此时后宅的院子里,林二少正在一座亭子下面坐着,见林昭走进来之后,他连忙起身三两步走到林昭面前,开口道:“三哥!” 林昭点了点头,问道:“七叔与叔母怎么样了?” “还在房间里歇息。” 林湛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哥你把信给我看一看!” 林昭没有过多犹豫,就把书信递给了林湛,林二少慌忙拆开书信,只看了一遍之后,便脸色发白,颤声道:“这不可能……” 他抬头看向林昭,目光慌乱:“我大兄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林昭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但是这种话与我说无用,现在咱们的问题是,如何解决这件事。” 其实如果冷血一些,这件事跟林昭是没有太大干系的,他虽然也是林家人,但是与林简之间的血缘毕竟稍远了一些,林家发生的事情不至于牵连到他头上,况且他明年年初就能中进士,即便不靠林简,也能步入仕途。 但是…… 林昭毕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这一两年时间里,不止是林简对他十分照顾,就连林夫人,也对他视如己出,在这种情况下下,林家出事,与他自己出事没有什么分别。 虽然只跟林默见过一两面,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也是要管的。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一眼林二少,沉声道:“二郎,我不方便进里屋,但是我现在要跟叔父说几句话,你帮我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林昭咬牙道:“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说到这里,林三郎伸手拍了拍林湛的肩膀,低声道:“你留在那里,宽慰宽慰叔母。” 林夫人虽然处事干练,但是她性格还是偏柔弱的,大儿子出了事,她不一定能够禁受得住。 林湛这会儿六神无主,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咬牙道:“好,我进去找父亲。” 说完,他便从小亭子下面起身离开,朝着林简夫妇俩的卧室走去,大概过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卧室的房门才缓缓打开,林昭连忙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扶住从里面走出来的元达公。 此时林简已经不复平时潇洒从容的样子,满脸都是忧色。 林昭扶着他的肩膀,低声问道:“七叔要去衡州?” “要去的。” 林简声音沙哑:“大郎在那边出了事,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要去看一看,不管案子进展如何,至少……也要有人给他收尸。” “您不能去。” 林三郎语气坚决,低声道:“您是长安城的大宗师,轻易不好离开长安,而且……” “您忘了打进越州城的那些山贼了?” 见林简不说话,林昭继续说道:“现在那些人一定在盯着您,只要您出了长安城,说不定就会有人要害您!” “到时候,大兄含冤不说,七叔您也遭了难,长安城林家的天,便……塌了!” 林简脸色有些苍白,他扭头看了一眼林昭,微微吐出一口气。 “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处理的,不能让大郎一个人待在衡州。” “我去!” 林昭低声道:“左右我在长安无事,我去一趟衡州,尽力帮大兄脱罪!” “你不能去。” 这一次,林简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他沉声道:“再有一两个月,礼部的制科便开始了,你要留在长安考试。” “七叔,我刚才算过了。” 林昭低声道:“此去衡州,有两千多里,我骑快马过去,最多半个月也就到了,如果我处理的够快,最多二月初我也就能回长安了!” 林简还是很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成。” “你要留在长安备考。” “七叔,侄儿不用备考。”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侄儿只要应试,便必中进士!” 听到这句话,林简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侄儿,目光有些复杂,良久之后,他才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遭,明显是康氏设计,你一个少年人,去了无用…” “七叔。” 林昭咬牙道:“在学问上面,侄儿自然不如您,但是在实事上面,侄儿绝对不比您逊色!” 林昭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一个林家的下人匆匆赶了过来,走到林简面前,恭敬低头。 “老爷!” 他气喘吁吁的说道:“宋王府世子到了,在外面求见您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最爱帮忙了 很显然,东宫那边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相对于东宫来说,林家的消息算是比较闭塞的,毕竟林简只能派人去衡州,打听清楚消息之后才能送信回长安,而东宫那边很可能在大周各州都有一些自己的消息来源,即便没有,衡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附近的州郡多半也知道了。 听到下人说的话之后,林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请世子去客厅等着,我稍后就去客厅见他。” 下人连忙点头,转身走远了。 林简仍旧坐在亭子下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虽然不太愿意与东宫过多牵连,但是这件事还是需要东宫那边帮一帮手的,若真的累大郎致死,为叔这个做父亲的,就再无颜面在长安为官了。” 这个道理,林昭也是明白的,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扶您去见世子。” 说着,他搀扶着林简的胳膊,两个人朝着林家正堂走去,片刻之后,林简终于迈进了正堂的大门,刚走进去,正坐在客厅喝茶的世子李煦,便立刻站了起来,走到林简面前,声音沉重:“林师,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半点也不跟我们这些做弟子的透露?”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便是撇开朝堂不提,大郎也是学生们的师弟啊……”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李煦,默默的说道:“不是我要瞒你们,我也是今天才收到衡州那边的消息。” 世子殿下先是愣了愣,然后低声道:“林师,您要是信得过学生,学生今天晚上就出发去一趟衡州,无论如何,先把大郎的命救下来,这件事情十成十有隐情,先把大郎救下来之后,咱们再慢慢谈。”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提议,尽管这位世子殿下身上无官无职,但毕竟好是个宗室的身份,身上还沾着东宫的关系,有他去衡州,起码暂时保住林默的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林简听到这句话之后,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林昭一眼。 林三郎低头沉吟了一番,抬头看向李煦,深深低头:“世子殿下,您能去一趟衡州,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不过这毕竟算是咱们林家的家事,我叔父不太方便出长安,如果殿下要去衡州,不妨带着我一起去。” 李煦有些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也去衡州?” 林昭点了点头,沉声道:“总该有个姓林的出面不是?” 李煦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道:“姓林的多了,三郎你即将科考,这个时候出长安不太合适。” “再合适不过了。” 林昭上前两步,对着李煦深深作揖:“世子殿下带我,咱们便同去,殿下不带我,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李煦犹豫了一下,看向坐在一边的林简,低声道:“林师,您的意见是?”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这是我自家的事情,要我说,我亲自去一趟衡州就是。” “您去不得!” 林简这话一出,林昭与李煦两个人异口同声开口,说完这句话之后,世子殿下面色严肃,开口道:“这个时候,最出不得长安的,便是林师您,既然三郎要去,那就让三郎随我一起去一趟衡州。” 说着,他看向林昭,沉声道:“三郎,明日一早,咱们在西城门碰面。” 林昭立刻点头,开口道:“没有问题,明日我在西城门等候殿下。”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了看林简,又看了看李煦,见这师徒两个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七叔,殿下,你们先在这里聊着,我要去为这一次的衡州之行做一些准备!” 林元达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你自去就是,我与世子聊一聊。” 林昭立刻点头,大踏步跑出了林家的正堂,然后一溜烟出了平康坊,直奔永兴坊而去,到了永兴坊门口,他亮出了齐宣曾经给他的那块腰牌,很顺利的见到了在家准备过年的齐大公子。 见了面之后,林昭先喘了几口气,喝了口水之后,抬头看向齐宣:“齐兄,我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齐宣先是愣了愣,然后笑道:“一起住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三郎你开口求人,说罢,什么事情?只要为兄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 到这个时候,林昭才喘匀了气,低声开口道:“齐兄,齐大将军既然是武将,那么长公主府上,该有一些身手不错的家丁罢?” 家丁乃是看家护院之用,放在齐家这种将门身上,称呼“家将”,似乎更加合适。 “是有一些,大概一二百人。” 齐宣笑了笑,开口道:“三郎突然问起这些做什么?要跟他们学些拳脚么?” “不是学拳脚。”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我有一些要事要出远门,想从齐兄家里借二十个家丁与我同行,沿途吃用花费,都由小弟来给。” “这个容易。” 齐大公子答应的很痛快,笑着说道:“你什么时候要,我让他们去找你。” “明日一早西城门处。” 齐宣点了点头,开口道:“可以,三郎你就阿哲我的腰牌,他们自会听你调遣。” 听到这句话,林三郎面色严肃,开口道:“林昭欠齐兄一份莫大的人情!” “你我兄弟。” 齐大公子微笑道:“说这些就见外了,只是不知道三郎你要去哪里,能否说给为兄听一听?” “说来话长,等我回长安之后就,再与齐兄分说。” 说到这里,林昭对着齐宣行了个礼数,开口道:“齐兄,我还要去找别人帮忙,这里先告辞了!” 齐大公子点了点头,声音沉重。 “注意安全。” 林昭点头之后,转身离开了永兴坊,一路奔向了东市更东边的常乐坊,进了常乐坊之后,林昭问了一个路人,很快在一众达官贵人的宅邸之中,找到了吏部尚书周嵩的宅子。 报出室友周德的名字之后,尚书府的下人很快进府通报,没过多久,一身肥肉的周胖子,便晃悠悠的从宅子里走了出来,见到林昭之后,周胖子颇为高兴,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兄弟你总算来找我了,这几日闲在家里,都快淡出鸟了,要不是你住在大宗师家里,我早就去寻你玩耍了!” 看到这个大胖子,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他微微拱手,开口道:“周兄,小弟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求你帮忙的。” “帮忙?” 周胖子咧嘴一笑:“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我这个人最爱帮别人忙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 “令尊周尚书,乃是吏部的天官,我想问一问,你们周家……” “认不认识在衡州,或者衡州附近的官员?” 第二百章 托付性命 当初林昭与齐宣周德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学舍里,自然积攒下了一些情分,可人情人情,用了人情是要还的。 本来林昭并不打算去麻烦这两个舍友,齐宣倒还好,他与齐宣关系极好,让他帮帮忙也就帮了,但是周胖子这一边,虽不能说是关系不好,但是却没有到能够随意动用周家资源的地步。 听到林昭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之后,周胖子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开口道:“老三,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得去问一问老爹才成。” “这是应当的。” 林昭声音低沉:“周兄与周尚书说,是我家中一个族兄遇到了些麻烦,周家帮与不帮,都是应当的。” 这会儿临近年关,朝廷也到了休沐的时候,吏部尚书就在周府之中,周胖子点了点头,先是把林昭拉进了周府偏厅等候,然后他就一溜烟跑到后亭见自己老爹去了。 林昭在偏厅里喝了好几杯茶之后,周胖子才有些匆忙的赶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书信递到林昭手里,开口道:“老三,衡州别驾陈英,是走的我父门路,这是我父写给他的书信,你拿着这封信去衡州,他多半会帮你。” 林昭伸手接过这封信,如获至宝,他对着周德微微欠身,开口道:“多谢周兄,今日恩德,林昭谨记在心!” 所谓别驾,在大周朝应该叫做通判才对,可以理解为知州的副官,因为地位较高,出行的时候不与知州一车,而是自坐一车,因此被人称之为别驾。 这种地方上的二把手,如果是面对一个“空降”过来的知州,甚至可以架空对方,即便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一个别驾在本州郡,也是极其重要的大人物了! 有了这封书信,林昭的衡州之行,便会顺畅许多! 周胖子把书信递到林昭手里之后,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我父说了,咱们兄弟交好,你来咱们家求他帮忙,按规矩应该亲自去见过他这个长辈才是…” 这句话很明显是拉拢人心的话,明面上是在指责林昭不懂规矩,实际上的意思是周家把林昭当成了自己人,而这种级别的话术,很明显不是周德能够想出来的。 林昭立刻低头:“小弟这就去拜见周伯父。” 周德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笑着说道:“我爹说这一次就算了,老三你估计还有事情要忙,先忙你的去罢,等你回长安了,再来补上这一次就是。” 林昭犹豫了一下,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周德低头作揖:“多谢周兄,等我回长安之后,一定请周兄好好吃上一顿!” 周胖子立刻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那就说定了,等老三你从这个什么衡州回来,为兄一定好好吃你一顿!” 林昭笑了笑,与周胖子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平康坊准备明日出城的事情了。 等到林昭离开了周家之后,一个身材微微有些臃肿,但并不是特别肥胖的老头,背负双手来到了这间偏厅里,见到了这老头之后,周胖子老老实实的低头行礼:“爹。” 很显然,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就是长安城里的官中之官,天官尚书周嵩了。 周尚书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幼子,然后抬头看向门外,开口道:“林元达的那个侄儿,走了?” “回父亲,走了。” 周尚书点了点头,在偏厅主座之中坐下,周胖子很有眼色,立刻走了上去,笑嘻嘻的给老爹倒茶:“多谢父亲给儿子面子,帮了这个忙,以后儿子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光彩不少…” 周嵩先是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之后,不咸不淡的开口道。 “为父出手帮忙,一来是给东宫面子,二来是给他林元达面子。”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幼子,毫不客气的开口道。 “你有狗屁面子。” 周德神情一滞,苦笑道:“即便是这样,爹你骗一骗儿子,儿子也能开心开心……” “这种时候,自然要让你看清楚局势,不然等为父死了,你在长安城里,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周尚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闷哼道:“这个林昭口中的那个兄长,应该是林元达在衡州读书的那个儿子,这件事乃是大事,该帮自然要帮他一帮。” 说到这里,胖胖的尚书大人看了一眼周胖子,开口道:“为父是天官尚书,在朝堂之上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否则为父这个吏部尚书,便做到头了。” “但是你不一样。” 他低头捋了捋自己颌下的胡须,开口道:“你无官无职,又跟林家的这个侄儿交好,这就是一个契机,林元达是东宫太子一系,他的这个侄儿将来也是,你跟他们关系处好一些,将来……” “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你的好处。” 说到这里,周尚书瞥了一眼周德,沉声道:“记住一句话。” 周胖子深深低头:“父亲教诲。” “要偏而不倒。” “交朋友就只是交朋友,尘埃落定之前,你跟东宫以及东宫一系的人只能是朋友,要把握好分寸,随时准备抽身而走。” 周德深呼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儿子…明白了。” 周老尚书再次低头喝了口茶水,颇有些感慨。 “难得喝到一次你周大公子亲手倒的茶。” 周德尴尬一笑,搬了把椅子坐在老爹身边,陪着笑脸:“只要爹不嫌弃,儿子以后天天给您倒茶。” ………… 次日凌晨。 天色远远没亮的时候,林昭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好了行李,实际上他要带的东西不多,除了从周家求来的那封书信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换洗的衣物,以及一些随身的银钱…… 一封书信,不太可能横扫整个衡州官场,即便可以,那也是衡州的上层,搞定了上面的阎王,下面还有一些小鬼,需要用钱来打通。 他刚刚收拾的差不多,突然听到了自己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林昭连忙把包袱放下来,走到门前开门,果不其然,门外站着一身冬衣,脸色有些发白的林夫人。 她黑眼圈极重,双眼密布血丝,很显然一晚上没有睡。 在她身后不远处,元达公两只手拢在前袖里,神色也有些忧心。 林昭对着林夫人微微欠身:“见过叔母,叔父。” 林夫人伸手把林昭扶了起来,拉着他的衣袖,长叹了一口气:“本来这件事,应当是我们两个做父母的过去,实在没有理由让三郎过去……” 林昭微微一笑,开口道:“叔母这是什么话,您与七叔都不方便离开长安,自古有事晚辈服其劳,侄儿身在长安,自然当仁不让。” 林夫人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两眼通红,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拉着林昭的袖子默默垂泪。 “三郎,我家大郎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 第二百零一章 援军 与林简夫妇俩告别之后,林昭便背着行李,牵着林家的一匹大黑马,离开了林宅的大门,林简夫妇俩一路把他送到平康坊门口,林夫人满脸泪水,垂泪道:“三郎,我儿是我从小带大,他绝不至于做出谋害人命的事情,无论如何,保住他的性命…” 林简也长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之后,低声道:“三郎你也……注意安全。” 林昭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对着林简低声道:“七叔放心,昨天我去了一趟周尚书家里,从周尚书家中要到了一封信,有这封信在,大兄绝对没有性命之虞!” 听到这句话,林简微微皱眉,伸手道:“与我看一看。” 林昭没有犹豫,把藏在怀里的书信取出来,递到林简手里,元达公只看了一眼信封,便把信塞回了林昭手中,沉声道:“这份人情,我承下了。” 说着,他拉着林昭的手,咬牙低声道:“三郎记住一点,保命要紧,如果那边的局势恶劣,哪怕让你大哥把罪认了,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听到这话之后,林昭才真正的对自己的七叔,心生敬佩之心。 长安城里所有的达官贵人,碰到这种情况,估计最少有七八成的人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名声,而不是保住儿子的性命,毕竟儿子没有了可以再生,前途没有了便什么都没了。 而林元达在这里,却选择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宁肯让林家门楣受损,他跟着声明大坏,也要尽力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七叔放心,侄儿记下了。” 叔侄俩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从后面传来一阵奔跑之声,三个人同时回头,只见向来游手好闲的林二少,这会儿也换上了一身远行的衣裳,身后背了一个包袱,手里还牵着一匹大青马。 他来到了父母身边,喘了几口气之后,咬牙道:“阿爹阿娘,大兄出事,三哥这个堂兄弟都去了,儿子身为大兄的亲弟弟,没有躲在长安的理由!” 林简只是微微皱眉,便扭头看向林昭。 林夫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丈夫的表情,咬了咬牙没有开口。 林昭犹豫了一下,对着林简低声道:“七叔,这一次我从丹阳长公主府上借了二十个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保命应该问题不大,如果七叔放心,可以让二郎与我一起去衡州看一看,刚好也带他出长安走一走,见见外面的模样。” 林湛是在长安出生,生下来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长安城里,除了回越州祭过两回祖之外,再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听到这里,林简不再犹豫,点头道:“三郎你能去,我家的儿子自然也能去。”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林湛,沉声道:“你说的不错,出事的是你亲大哥,你自然应该去,你去可以,但是一路上必须要听你三哥的吩咐,明白么?” “明白!” 林二少用手勒紧了背在身后的包袱,神情严肃。 “阿爹阿娘放心,儿子一定把大兄带回长安来!” ………… 就这样,林昭兄弟两个人牵着马来到了西城门,到了西城门之后,林昭很快在西城门附近找到了二十个身着轻甲,持弩佩刀的甲士,这些甲士身边各有一匹马,正在等人。 寻常富贵人家的家丁,一般都是身着布衣,了不起佩刀而已,但是长公主府的家丁显然不一样,齐家乃是将门,齐家的这些家丁,基本上可以说是家将。 因此他们不仅持刀,还可以配甲配弩,看起来如同正规军一样。 林昭从怀里摸出齐宣给他的牌子,走到这些人面前,微微拱手行礼:“因我林家的家事,却要耽搁诸位年节,林昭向大家赔不是了。” 这二十人里,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乃是领头之人,他上前验证了林昭手里的腰牌,然后对着林昭抱拳行礼,笑道:“林公子客气,咱们这些兄弟憋在长安也憋的久了,能出去透透气,乃是兄弟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这很明显是客气话,毕竟临近年关,谁不想待在家中,与妻儿老小团圆,吃一顿饺子,在这个时候不仅没法团圆,反而要出远门,无疑是一趟苦差事。 林二少这个时候倒是极为懂事,他走到这二十人面前,深深一揖:“因家兄之事,连累诸位,林湛代家兄与诸位赔个不是。” 这个四十岁的汉子闻言,连忙上前,有些手足无措的把林湛搀扶了起来,摆手道:“二位公子太客气了,一个年节而已,当年在外行军的时候,七八个年节不在家中,也是常事!” 这样一来,林昭兄弟俩跟这些丹阳长公主府的家将,就算是熟悉起来了,他们正说话的时候,西城门里一队人马大概二三十人结伴从城中走了出来,林昭给林湛使了个眼色,兄弟两个人迎了上去,对着当先的李煦低头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李煦坐在马上,见状连忙下马,他先是看了看林湛,又看了看林家兄弟俩身后这二十个佩甲的壮汉,把兄弟俩扶起来之后,他诧异的问道:“林湛师弟也去?” 林湛低头道:“大兄受难,小弟自然要去。” 李煦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兄弟俩身后的二十个甲士,问道:“这些是?” 林三郎苦笑道:“这些是我从长公主府里借出来壮声势用的……” 说着,他看向李煦身后的人马,开口道:“原来殿下也带了不少人,林昭有些多此一举了。” “竟然能从丹阳姑母那里借出来人。” 世子殿下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表情,然后笑道:“人多一些自然是好事,论起精锐,长安城各宗室家中的家丁,没有比得过丹阳姑母家中的。” 他又看了一眼那二十个甲士,感慨道:“这些……曾经都是边军将士啊。”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大手一挥,朗声道:“好了,我等要尽快赶到衡州去,时间紧迫,诸位快上马罢!” 说罢,世子殿下径直翻身上马,林昭与林湛兄弟俩也都各自上马,林三郎对着身后二十个人挥了挥手,这二十个人如同一个人一般,整齐划一的上了马。 随后,李煦那边的人马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带路,林昭与林湛兄弟俩紧跟其后,随之长公主府的二十个人走在最后,一行大概五十余骑,从长安城西城门出发,朝着横州方向进发。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衡州城,已经成为了储君之争的又一个战场。 而这五十个人,便是东宫派去衡州的“援军”。 第二百零二章 关系这么硬吗? 京城到越州足有两千多里,这么远的距离如果是正常人家坐马车赶路,少说也要两个多月甚至更久,然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家是坐不起马车的,因此对于常人来说,这个距离要走大半年左右才能到。 而林昭一行人因为人人有马,再加上事关人命,颇为紧急,他们一路上除了正常的食宿之外,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在赶路。 一行人在腊月二十五从京城出发,一直到临近元宵节,终于赶到了衡州城。 十几接近二十天的时间里,其他人还好,最遭罪的是林昭与林湛兄弟两个人,两人都不经常骑马,没有骑马出过远门,更没有这样拼命赶路过,赶到越州城的时候,兄弟两个人大腿内侧,几乎磨掉了一层皮。 林昭还好,他两世为人,毕竟性情要比普通的少年人坚毅一些,但是林湛就不一样了,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人,有时候赶路的时候疼得不行了,也会偷偷掉几滴眼泪。 好在他们总算顺利的到达了衡州。 马队停在衡州城下之后,世子李煦便吩咐手下人先进城预订客店,打探消息,等安排完了之后,他才骑马来到林家兄弟面前,沉声道:“二位师弟,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咱们先进城歇息一晚上,明日我们再去衡州知州衙门询问案情,如何?” 林家这一边,自然是林昭在主事,他这句话也是相问林昭的。 林三郎点了点头之后,开口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还要麻烦殿下,殿下既然要去打探消息,不妨帮我打听打听衡州别驾的住处,我……要先去见他一趟。” 关于衡州别驾的事情,一路上林昭都没有跟李煦提起过,不过归根结底,这一次的事情乃是林家自家的事情,人家作为宋王世子,是来帮忙的,如今事到临头,再瞒下去,就有些不尊重人了。 听到这句话,李煦看了林昭一眼,笑道:“林师与这位别驾有旧?”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是我在京城里找到的门路。” 世子殿下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倒是神通广大,既然有了衡州别驾的门路,那么这桩事就要容易许多了,我让人给三郎打听打听就是。” 说罢,他翻身上马,开口道:“走,咱们进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行五十骑左右的马队,排队进了衡州城,衡州守城门的兵丁,看到这些着甲佩刀的骑士,都有些紧张,不过当宋王府的家将亮出宋王府的腰牌之后,一切麻烦自解,他们顺利的进了衡州城中。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进城的消息就会很快传到衡州知州,别驾,以及一众高层官员,士绅的耳朵里。 当然了,李煦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他亲自跑一趟衡州来,就是为了让这些人知道,他这个天潢贵胄的到来。 进了越州城之后,他们先是进了一家越州最大的客店休息,林昭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伸手摸了摸那封带在怀里的书信,确认书信还在之后,他看了看同屋的林湛,开口道:“二郎,我有些乏了,先睡一会儿,如果世子那边送来什么消息,你帮我记下来。” 林湛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会儿颇为疲惫劳累,可是对于他来说,林昭便是毫无疑问的主心骨,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他连忙点头:“三哥你自睡就是,弟弟在这里看着。”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躺在了床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昭缓缓醒来,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大概是黄昏时分,林三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开口问道:“二郎,我睡了多长时间?” 并没有人回应他。 林昭伸了个懒腰之后,扭头看向林湛,才发现这个赶了两千多里路的少年人,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这并不能怪他。 这么远的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坚持下来已经十分不易,这会儿他也是疲累到了极处的。 不过在林二少的手边,还有一张纸条,多半是刚才睡觉的时候,李煦派人送过来的,林昭起身拿过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他把这张纸条拿到了一边,然后轻手轻脚的换上了一身衣裳,又把这张纸条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随后与李煦打了声招呼,又从齐家的家将里叫了四五个人,一起离开了这家客店。 林默的事情,多半是康家的人做局,既然如此,如今衡州城里,说不定就有康家的人,这种时候,林昭是不敢出门独行的。 他厚着脸皮从齐宣那里要人,就是因为这个。 毕竟当初在越州的时候,他就被程敬宗给捉了去,留下了教训太深刻了。 拿着这张地址,随口在街边打听到地方之后,林昭便步行前往。 衡州城并不是很大,不要说比长安,就是相比越州都要逊色不少,因此林昭很快寻到了地方,找到了位于城西的陈府。 到了陈府之后,林昭亲自上前敲门,很快就有门房应门,林三郎面色严肃,沉声道:“劳烦通报,就说越州林氏,求见陈别驾。” 这个四十来岁的门房看了一眼林昭,有些好奇:“公子是自己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 林昭点头道:“你去通报就是,陈别驾必然见我。” 越州林氏,在长安城里不起眼,但是越州林氏的林元达,便十分耀眼了,作为长安的大宗师,他的长子在衡州出了事,这个陈别驾绝对不会不知道。 门房点了点头,连忙转身去通报去了。 过了大概一柱香时分,这个门房才回来,恭恭敬敬的对林昭点头道:“公子随我来。”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几个齐家家将,微微欠身:“诸位大哥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便回。” “公子自去就是。” 沿途近二十天相处下来,这些人与林昭已经十分相熟了,此时脸上都挂着笑容。 林昭点了点头,与这个门房一起进了陈家的大门,没过多久,就到了陈府的书房,被门房领进去之后,林昭便在书房里看到了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相普通。 林昭上前一步,低头躬身道:“越州林氏林昭,见过陈别驾。” 陈英先是打量了面前的这个少年一眼,然后起身把林昭扶了起来,微微叹了口气:“可是大宗师让你来寻本官的?” 林三郎微微摇头,从怀里取出了那封他带了一路的书信。 “别驾,这是天官周尚书给您的信。” 听到周尚书这三个字,原本面色还算平静的陈英,立刻脸色骤变。 他没有立刻接信,而是惊疑不定的看了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一眼,心中已经翻江倒海。 这个少年人身后的关系……这么硬吗? 或者是…吏部已经站队了? 第二百零三章 容我考虑考虑 陈英,乾德二年进士及第。 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在二十多岁便中进士,便是实打实的人中龙凤,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二十多岁中了进士,更能在中进士之后短短六年时间,便坐到了别驾这种地方二把手的位置上。 这就是典型的少壮派,而且是前途无量的少壮派。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了这个任期,他就能够调任他州任知州,然后再多跑动跑动关系,还能往上爬一爬,一切顺利的话,到四十岁,就可以到长安,进入六部为官。 当然了,没有什么贵人或者助力的话,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种履历,只比林简逊色一筹而已。 陈别驾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接过林昭手中的书信,拆开信!之后,认认真真的把信的内容看了一遍。 当初他能够来衡州任别驾,走的是周嵩的门路,既然走了别人的门路,基本上就算是半个门生了,周嵩亲自给他写的信,他听与不听是一回事,但是毕竟还是要看的。 毕竟,这可是……天官尚书的来信! 对于这些几乎永远也触碰不到政事堂的官员来说,天官尚书便是一尊天大的佛,陈英抱了一次周嵩的大腿,便能够来到衡州任别驾,如果能再抱一次,说不定别驾的任期一满,就能回长安去! 想到这里,陈英深呼吸了一口气,认真看了一遍书信。 信中的内容极其简洁。 大意是说,林昭与周德相交,算是周家的后辈,这一次到衡州办事,让陈英代为照顾一些。 看到这里,陈英虽然还没有搞明白这位周尚书到底有没有站队东宫,但是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陈别驾把这封信收在了袖子里,低头看了林昭一眼,脸上挤出的一个笑容:“周尚书乃是陈某的半个老师,既然老师写了信,林公子到衡州来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就是。” 林昭没有犹豫,开门见山的说道:“是为了家中林默一事。” 说到这里,林昭又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纸,放到了陈英面前,低声道:“家中林默,是在更新了的石鼓书院读书,上个月听闻好像是在衡州犯了什么官司,我这个兄长,素来老实,绝不会做出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因此想请陈别驾帮忙,查一查这件事。” 别驾掌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因此像是林默这种案子,他是绝对说得上话的,而且话语权未必就比知州差到哪里去。 陈英没有说话,而是低头看了看林昭递过来的两张纸。 这两张纸,乃是长安大通柜坊的兑票,各五百贯,加在一起,一共是一千贯钱。 这个时代,信用体系不曾建立起来,一些地方上柜坊的兑票都是不作数的,但是长安八大柜坊的兑票,在一定程度上却可以在大周通行,这大通柜坊,就是长安八大柜坊之一。 据说这家柜坊背后的东家……姓李。 陈别驾看了看林昭,大皱眉头:“且不说本官平日里并不受贿,即便受贿,林公子持周师之信而来,本官哪里能收林公子的钱?” “陈别驾这话不对。” 林昭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在下带着周尚书的信而来,绝不是要用周尚书的名头,要挟别驾做事,那封信,只是要让别驾收下这些钱。” “如别驾所说,咱们是自己人。” 林三郎面色严肃,微微低头道:“如果不是自己人,一来别驾不会放心收钱,二来林家的心意也不至于只有这么多。” “况且为了家兄之事,别驾多半也要上下奔忙,这点钱说不定办事都不够。” 林昭微微欠身:“等事情明朗一些了,林家另有心意。” 这就是林昭与林简办事最大的不同了。 此时如果是林简在这里,即便他无官无职,他也是绝对不会给陈英送钱的。 而林昭这里却清楚,想要在毫无根基的地方上迅速推进,用钱是最快的途径,他这一次带了五千贯钱过来,来之前就有了把这些钱统统花出去的准备。 听到林昭这番话,陈英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几眼眼前的少年人,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林公子是大宗师的?” “在下是元达公堂侄。” 林昭欠身,开口道:“细说起来,也勉强算是一个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蒙圣人恩德,给赐了个从八品的职事。” 听到这句话,陈英这才开始正视林昭,他对着林昭抱了抱拳,肃然道:“原来是同僚,咱们既然同朝为官,这钱陈某就更要不得了,林公子把钱拿回去就是,令兄之事,陈某一定尽心尽力。” 说着,他就要把这两张纸塞回林昭手中。 林三郎往后退了两步,笑着说道:“陈别驾要是实在不收,那这些钱就先放在别驾这里,反正家兄之事少不得要花钱,这钱别驾先拿去用,等这件事情了了,如果有剩,别驾再退给我就是。” 两个人又客套了两句,陈英这才把钱收进了袖子里,然后抬头看向林昭,沉声道:“不知道林公子想要陈某做什么?” 林昭到陈府这么长时间,说了这么多废话,就是为了等这一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别驾,在下需要这件事情的前后卷宗,而且这件事有诸多疑点,在下想请衡州衙门重审此事!” “另外一点就是,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一早在下想进大牢见一见兄长。” “卷宗倒是不难,让林公子去见令兄,也不难。” 陈英皱眉道:“难就难在重审上面,这件案子影响极大,而且差不多已经定案,知州已经准备上报刑部了,这个时候想要翻案,且不说冯知州那边会不会同意,衡州的百姓多半也不会同意。” “那这样罢。” 林昭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请陈别驾把这件事情拖一拖,暂且不要上报刑部,明日在下去见了兄长之后再去详查此事,等查出了具体的证据,想来衡州衙门也不会强行屈了家兄。” 陈别驾面色严肃。 “陈某主掌诉讼,若此案有冤,衡州自然会重审此事。” 林昭点了点头,先是对着陈英拱手行礼,然后微笑道:“有陈别驾这句话,在下今天就算没有白来。” 陈英呵呵一笑,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笑道:“天色已晚了,林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留在敝宅吃个饭?” 林昭连连摇头:“在下还有事情,不敢打扰陈别驾。” 说到这里,林三郎看向陈英,微笑道:“不过与在下同行而来的,还有宋王府的世子,别驾如果想要见一见世子殿下,在下倒是可以帮别驾引见。” “世子殿下…是与林公子同行?” 陈英脸色微变,深呼吸了一口气。 早在下午李煦一行人进城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有京城的贵人到了衡州,不过冯知州没有组织官员拜会,他这个别驾自然不太好先去私下拜见。 而且这位宋王府的世子,是出了名的太子一党…… 林昭微笑道:“世子殿下现住在衡州的大槐客栈里,去与不去,全在别驾自己。” 陈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此事…不急。” 他声音有些沙哑:“林公子且容我……考虑考虑。” 第二百零四章 殿下费心了 这种事情,的确是要慢慢考虑的。 如果是在别的朝代,皇帝渐老,储君已立,那么这个时候,自然应该想都不想的投入东宫怀抱,对着太子殿下纳头便拜,以便在新朝之中站稳脚跟。 但是大周不一样。 从谋任皇帝开启了皇子兵变的先河之后,二百年来大周的皇权顺递便一直不怎么顺畅,有先例在前,便自然而然会有父子相疑,相争乃至于相杀。 远的便不说了,三十多年前先帝之死,便不明不白! 因此,在大周朝廷做官,最难判定的事情便是未来的皇帝究竟是谁,新皇的屁股没有落在龙椅上之前,除了类似于林简这种本来就跟东宫绑在一起难分彼此的官员之外,其他人是绝对不敢轻易下注的。 虽然本朝的皇帝很有作为,父子之间的争斗也并不尖锐,但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老皇帝对东宫并不是十分放心。 如果按照正常的皇位顺递,老皇帝到了这个年纪,太子现在应该轮流执掌六部,或者进入政事堂观政,甚至与已经可以开始组建自己的小朝廷了。 而实际的情况是,太子殿下现在依然被困在东宫,整个长安城里除了出身东宫的属官,以及类似于林简这种与东宫分不开干系的官员之外,竟然只有一个从小陪太子读书的宋王世子李煦,在踏踏实实的替东宫做事! 在这种当口,陈英自然不敢轻易站到东宫这一边。 不过对于他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少壮派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现在这个时候站队,只要赌对了,将来太子嗣位,他的仕途上限就会骤然拔高许多,甚至可以坐到六部尚书,乃至于政事堂拜相! 如果他不肯赌,这辈子一点错不犯,差不多也就止步四品了。 因此,这位衡州别驾很是纠结。 林昭对着他微微欠身,笑着说道:“家兄的卷宗,劳烦陈别驾帮忙整理,在下这几日都会在大槐客栈,陈别驾可以随时来寻我。” 说罢,林昭便起身告辞。 陈英亲自把他送到了陈家的大门口,他面色严肃,开口道:“林公子放心,林家的事情,陈某一定一帮到底,陈某现在就去衙门,把令兄的案卷整理出来,送到林公子手上!” “有劳别驾。” 林昭对他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开,陈英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唤住林昭:“林公子……”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陈英:“陈别驾?” 陈英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问道:“林公子,陈某想知道,周师的这封信,是…大宗师去要的,还是世子殿下去要的?” 林昭愣了愣,然后对着这位还算年轻的别驾眨了眨眼睛,笑道:“别驾误会了,这信是在下hu周府讨要的。” “周尚书那种身份,绝对不会插手储位,陈别驾用不着考虑他,还是要想一想自己。” 听到林昭说出这句话,陈英心中一惊,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所有顾虑,都被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看在了眼里! 真是………厉害啊。 他默默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此,陈某明白了。” “今日天色晚了,明日一早,陈某再去拜会世子殿下。” 林昭对着他低头行礼:“多谢陈别驾,仗义援手。” 林昭说完这句话,就要转身离开,这位年轻的衡州别驾看着林昭,突然问了一句:“冒昧问一句,林公子今年多大年岁了?” 林昭低头盘算了片刻,然后回答道:“已经过了年,那在下现在就是十五岁了。” 陈英抚掌感慨:“林公子十五岁,言谈举止就能够滴水不漏,真是厉害。当年我十五岁的时候,还在故乡读书,有时走在路上碰到外乡人问话,都会手足无措。” “别驾过奖了。” 林昭微笑道:“个人性情不同而已,我这个人生来脸皮厚一些,话也多一些。” 说完这句话,林昭在心中也暗自感慨。 遥想他“当年”十五岁的时候,有时候跟小姑娘说话都会脸红,估计还不如陈英年少时。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少年老成,谁还没有青涩过几年呢? 话说到这里,林昭便拱手告辞了,回到了衡州城那颗大槐树下的大槐客栈之后,他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伸手拍了拍仍旧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林二少,让他回床上睡觉之后,林昭自己也打了盆热水,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二十来天赶路,着实把他累坏了,刚到衡州没多久,又去见了一趟陈英,耗费了不少心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昭睡的正香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迷迷糊糊披上衣裳,走到坊间门口,就看到一个齐家的家将,伸手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他低声道:“林公子,这是刚才一个人送过来的,说是要交给你。” 林昭点了点头,接过这个信封,沉声道:“有劳。” 他心中明白,这是陈英收集到的卷宗,连夜派人给他送了过来。 接过来之后,他又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个齐家的家将估摸了一番,开口回答道:“应该到四更了。” 四更……就是差不多凌晨一两点钟了。 林三郎点了点头,说了一声“知道了”之后,关上了房门。 关上房门之后,他的坐到桌子边上,一边摇头一边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把信封里大概十几张卷宗抽了出来。 看到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林三郎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是别想睡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床上酣睡的林湛,无奈的挑了挑灯芯之后,开始从头到尾翻看这个卷宗。 ………… 第二天一早,天将拂晓的时候,好好睡了一觉的林二少,终于从睡梦之中醒来,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全然亮起来,但是屋子却有灯光,林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起身走到正在翻看卷宗的林昭面前,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三哥,你在看什么呢?” 林昭头也不回。 “大兄的卷宗。”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湛浑身一震,整个人立刻清醒的过来,连忙凑了过去。 这会儿,林昭已经看完了卷宗的最后一页,他有些头痛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把卷宗递到了林湛手里。 “现在来不及看了,咱们收拾收拾,去衡州衙门大牢里,见一见大兄,当面跟他问清楚情况。” 林湛这会儿还在看卷宗,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换衣裳,边走边看!” 林湛连忙点头,与林昭一起换上了衣裳,兄弟两个人一同走出房门,先到李煦的房间见了见这位世子殿下,林昭拱手道:“殿下,我们兄弟先去大牢探望探望大兄,询问大兄一些情况。” 世子殿下微微点头,开口道:“你们去罢,一会儿衡州这边的官员要来见我,我脱不开身,等我见了衡州的那位冯知州之后,跟他问一问详细的情况。”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三郎进得去衡州大牢否?” “进的去。” 林昭对着李煦微微拱手,沉声道:“昨天已经打好招呼了,我们自去,就能见到大兄。” “那你们去罢。” 世子殿下叹了口气:“你们去详细问问大郎具体的情况,我在这里也问一问衡州本地的官员,等你回来,咱们再一起商量出一个具体的法子。” 林昭拉着林湛,对着这位世子殿下躬身行礼。 “有劳殿下费心了。” 第二百零五章 孙小姐之死 林昭兄弟两个人,带了大概十个人,很快就赶到了衡州大牢,看守大牢的衙差已经提前被人打了招呼,林昭亮明身份之后,很顺利的被带进了大牢之中。 一进大牢,一股腐朽恶臭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人道主义精神,衙差们也不会特意去给你打扫牢房,甚至会故意把牢房弄得脏乱差,用来惩治这些犯人。 再加上每个牢房的马桶,就放在牢里,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自然臭不可闻。 在衙差的带领下,林昭兄弟很快来到了一处牢房门口,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侧躺在一堆干草上,面对墙壁。 衙差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两位公子,这位就是关押林默的牢房。” 林三郎点了点头,沉声道:“劳烦差大哥帮我们打开牢门。” 这个差役看了林昭一眼,很痛快的拿出钥匙开了牢门,笑着说道:“陈别驾打了招呼的,小的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几位公子在这里慢慢聊,什么时候说完了过来知会小的一声就是。” 林昭点头称谢,然后与林湛一起弯腰进了这个牢房,走进牢房之后,本来紧捂口鼻的林二少,踉踉跄跄的走到侧躺着的林默身边,垂泪道:“大兄,大兄。” “弟弟看你来了…” 听到亲兄弟熟悉的声音,满脸污垢狼狈不堪的林默这才回过头来,他先是看了林湛一眼,又看了一眼林昭,眼神有些躲闪:“二郎……你们怎么来了?” 林湛伸手擦了擦眼泪,哽咽道:“父亲不好离开长安,因此让我们来衡州处理大兄的事情。” 另一边的林昭也往前走了两步,他看着林默,先是微微皱眉,然后半蹲了下来,沉声开口道:“大兄,那孙氏女,是你杀的不是?” 昨天晚上林昭拿到卷宗之后,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大概了解了这桩案子的详情,与林默交好的女子,是衡州孙家的小姐,大概在两个月前,林默准备动身返回长安过年的时候,孙小姐从家中跑了出来,与林默见了最后一面…… 嗯,是在客店里。 大周的风气,类似于林昭上辈子的大唐,此时尚没有理学,夫妻之间闹离婚,权贵人家娶二婚什么的,都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在这种风气相对开放的时代,这对小情侣既然是在客店碰面,那他们俩……多半是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我……” 林默在林湛的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他看了林昭一眼,眼神有些闪躲:“我……我不知道。” 他苦笑道:“那天晚上我喝酒喝多了,之后便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绣娘她便倒在了我床边…” 说到这里,林默表情痛苦,声音沙哑:“我原本打算回长安之后,便跟父亲提起此事,过了年之后便能去孙家提亲,谁想到……” 说到这里,林默有些痛苦的摇了摇头,他沉声道:“你们……不要再管我了,不管绣娘是不是我杀的,终归是因我而死,我一死相陪就是。” 这位林大公子看了自己的兄弟林湛一眼,咬牙道:“以后父母双亲,就托付给二郎照顾了。” “告诉二老,就说林默不孝,只当是他们没有生下我这个儿子…” 林湛心神大震,拉着自己大哥的手,眼睛发红:“兄长切莫如此说,爹娘还在长安等你回家,你……” 林昭看到林大郎这个模样,心中大概明白了一些卷宗上为何写了林默已经默认了此事。 多半是因为孙家小姐之死,林默心中也萌生死志,没有了求生的欲望,自然任由别人在他身上安插罪名。 “大兄,不是你杀的便不是你杀的!” 林昭半蹲在他旁边,低喝道:“若非你所杀,你却认了这个罪,岂不是让背后的凶手逍遥法外?!” “再说了,你若背下了这个罪名,这就不止是你一个人生死存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七叔的名声,石鼓书院的名声,都会因此大损,乃至于……太子殿下那边,也会因此受到一些打击。” 按照卷宗上所写,那位孙家小姐,是被掐死的,而且……衣衫不整。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罪名坐实了,林默就不止是杀人,而且是奸杀。 到时候,远在长安的林简,必然会因为此事,大伤声誉。 东宫的势力本就不大,一个大宗师林简,对于东宫来说极为重要,否则世子李煦,也不会千里迢迢的跟到衡州来。 林昭靠近了林默两步,在他耳边咬牙道:“大兄,如果你认了这个罪名,七叔不仅会损失前程,现在这个国子祭酒的位置也不一定能够保住,甚至还会连累太子,大兄也是官宦出身,不妨想一想,如果东宫失去储位,我越州林氏将来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林昭这一番话,说的极为严厉,林大郎先是愣了愣,然后抬头看向林昭。 “三郎,你……” 林昭面色严肃,冷声道:“大兄,我再问你一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应该……不是…” 林默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虽然酒量不太好,但是从小到大,即便是喝多了酒,最多也就是倒头就睡,不可能在酒后……干出这种事情。” “只是……” 他搜了搜自己的脑袋,有些痛苦的说道:“只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因此我也不能确定…” “你必须要确定!”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兄你记住,那位孙氏小姐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从现在开始,不管任何人问你,你都要咬死那天晚上你喝多了人事不省,没有干任何事情!” 林大郎张了张口,声音苦涩:“可是……这个暗自,衡州衙门已经审了…” “另有案情,自然要重审!” 林昭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个时候,神情出奇的严肃,他低声喝道:“大兄你记住,即便你不想活了,要给那位孙小姐殉情,你也不能死在这大牢之中!” “你死在这里,七叔,越州林氏,便统统完了,至少两代人抬不起头!” “从今天开始,你咬死不认,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去办。” 林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些狼狈的点了点头。 “我……记下了。” 林昭点了点头,扭头对林湛说道:“二郎,你们兄弟俩先说说话。” 林二少点了点头,拉着林默的手说话,而林昭则是起身离开,来到了外面之后,找到了刚才带他们进来的那个牢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块金子,塞在那人手里。 “差大哥,劳烦先帮我家兄长,换个干净一些的牢房。” 第二百零六章 卫山长 一个案子想要翻案,首先得案犯自己不认。 解决了这一点之后,接下来就是要去解决证据问题了。 当初林默与孙家女子,约会的客店,是在衡州城东的如意客栈,林昭离开了衡州大牢之后,从随行的十个人里,带走了五个人,赶往了这家城东的客栈。 当他们赶到这家客店的时候,才发现这家客店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个宅子,空无一人。 林昭站在这座空荡荡客店面前,微微皱眉。 这家客店里出了人命案,生意一落千丈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没有想到只过去了两个月时间,客店便已经倒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身边一个齐家家将开口道:“你回一趟大槐客栈,告诉世子殿下,让他帮忙查一查这家如意客栈的掌柜,以及伙计的去处。” 这个家将点了点头,立刻扭头去了。 林昭翻身上马,对着身后的四个大汉开口道:“走,咱们出城一趟,去一趟石鼓书院!” 四个家将纷纷点头,跟着林昭一起翻身上马。 衡州这个地方,要说偏僻也算不上太偏僻,可也远没有越州那种江南大城繁华,不过这个地方,有一座在整个大周都很出名的书院! 石鼓书院。 大概一百多年前,一个衡州出身的大儒邀请长安一个李姓宰相来石鼓山游玩,见石鼓山林木葱郁,又被三江环绕,于是便出了一大笔钱,又筹了些款建了这座书院,后来这位衡州的大儒就在这座书院里广收门徒,他在石鼓书院授徒二十年,其弟子数百人,中进士的便有二三十人,明经更是无法计数! 正因为如此,石鼓书院声名大噪,天下无数学子涌入衡州,就这样石鼓书院便渐渐成型,发展到现在,已经更像是一种学术流派。 而这种学术流派,在长安城已经渐渐形成了一股政治势力。 正因为如此,石鼓书院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也地位不低,每一个赶来越州任职的知州、别驾,上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到石鼓山去拜会石鼓书院的山长。 林昭等人骑马,很快出了衡州城,到了石鼓山山下,他们五个人纷纷下马,把马匹拴在山门口的拴马石上,然后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沿着石鼓山的阶梯,慢慢爬了上去。 他身后几个齐家的家将,紧随其后,很快就到了石鼓书院的正门。 石鼓书院依山而建,很多建筑颇为奇特,景致也十分不错,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林昭没有什么心情去看风景,他敲了敲门之后,开门见山的对石鼓书院的门房说道:“越州林氏子弟林昭,求见卫山长!” 这个门房看了一眼林昭,又看了看林昭身后的几个覆甲壮汉,二话不说扭头就去通报去了,没过多久,他就重新回来,引着林昭进了石鼓书院。 石鼓书院这一百年来,经过多次扩建,这会儿已经占了小半个石鼓山,书院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学生捧着书,摇头晃脑的吟诵。 这种场景,让林昭差点以为自己回了长安的国子监。 不过眼下,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心情去关注这些石鼓书院学生的,在门房的带领下,他穿过了不知道多少间房屋,终于来到了石鼓书院后院的一处倚着一块巨石建成小楼里,门房侧过身子,对着林昭躬身道:“林公子,山长就在上面,您自己上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从巨石上的阶梯,迈步走了上去,好在阶梯不是很长,他很快走到这座木屋面前,伸手敲了敲房门:“越州林昭,求见卫山长。” 他话音刚落,小木屋的房门就被缓缓打开,里面站着一个一身普通冬衣的中年人,身材清瘦,看起来只比林简大上两三岁的样子。 这人便是石鼓书院的现任山长卫璟,字玉明。 早年卫璟与林简一起,师从石鼓书院的上一任山长吴先生,后来师兄弟两个人先后取中进士,不过年轻一些的林简反而先中进士几年,卫璟等到年近三十的时候,才取中进士。 中了进士之后,师兄弟两个人的人生路径也大不相同,林元达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而卫璟寻了几年知州之后,一来有些厌烦了朝堂之中的迎来送往,二来身体有些不适,在三十六岁的时候便辞官不做,回到石鼓书院专心学问了。 前些年吴老先生离开石鼓书院,回到故乡养老去了,卫璟便接过了这个“院长”的位置,在这里专心教学。 林简的长子林默,便是卫璟的学生。 林昭对着这个中年人低头行礼,沉声道:“晚辈林昭,见过玉明先生。” 卫璟看了林昭一眼,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老夫知道你。” 林昭抬头看了卫璟一眼,有些诧异:“先生如何知道晚辈的?” 卫山长迈步走进了小屋,不多时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小册子,微笑道:“这一年多时间,元达给老夫寄了这些小册子,老夫都一一看过了,林编撰在上面写的西行记,颇为精彩,老夫是一直追看的。” 这个年代因为平均年龄不高,男子过了四十岁便可以自称“老夫”,卫璟比林简年长四岁,今年是四十五岁,“老夫”这两个字,他已经自称了好几年了。 得,原来是吴先生的书迷。 林昭在心里说了一句,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卫璟拱手道:“玉明先生,晚辈今日登门求见,是有事情相求的。” 卫璟面色平静,一边翻看他搬出来的小册子,一边开口道:“是为了林默的事情罢?” 林昭点了点头,咬牙道:“先生,我家大兄受人陷害,蒙受了不白之冤,这件事情先生务必要出手相助,否则不止我越州林氏会声名大损,石鼓书院的名声,也会……” 说到这里,林昭便闭口不言了。 卫璟放下手中的小册子,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又从桌子上翻出了一纸文书,摆在了林昭面前:“林编撰请看,这是我石鼓书院开革林默的文书,不日就将张贴出去。” 林昭低头看了看这份文书,低声道:“可是先生毕竟还没有把它贴出去,不是么?” 卫山长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等衡州衙门那边坐实罪名,这张告示就会立刻贴出去,不管老夫与元达之间的交情如何身后,书院百年的清誉,不能毁在林默手里,更不能毁在我手里。” “所以这件事情要翻案!” 林昭微微躬身,沉声道:“林昭几乎可以肯定,此事与我兄长无关,只要先生肯帮我,这桩案子,便一定可以翻案。” 每一个时代,都不会缺乏望子成龙的父母。 因此,不管在哪个时代,爹妈都会十分重视教育。 像石鼓书院这种,在整个大周都极有名声的书院,便是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手握这种教育资源,卫璟即便不做官,他的社会影响力也丝毫不低。 尤其是在衡州本地,不知道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结实他,因此卫璟在衡州本地的社会影响力,绝对是要高过地方衙门的! 天知道这位卫山长,在衡州到底认识多少人! 只要他肯点头帮忙,林默的案子,几乎就一定能够翻过来! 卫璟看了一眼林昭,语气平静:“林编撰凭什么要我书院冒险?” 第二百零七章 推倒重来! 大周境内,林林总总的书院如今已经不计其数,但是石鼓书院可以稳稳排进前五,这也是这位卫山长当年能够放弃官位名禄,安心来衡州治学的原因之一。 以他这个进士及第的功名,再加上石鼓书院山的身份,不要说在一个衡州城里,就是在整个大周,地位也是不低的。 但是身为山长,自然也要维护书院的名声,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卫璟与林简私交甚好同时还是林默老师,也能够狠下心要把林默开革出书院的原因。 他问出的这句话很现实。 凭什么要石鼓书院去冒险? 一个林元达,一个林默,甚至于整个越州林氏,都是不够这么个百年书院去冒险的。 “因为我家兄长出事,九成九是康氏所为!”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卫璟,沉声道:“如果先生置之不理,我大兄蒙冤不说,我家叔父也要声明受损,到时候他老人家说不定回离开长安城。”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卫璟,面无表情:“敢问玉明先生,如果我叔父离开长安,长安城里的石鼓书院一系,还有谁能执牛耳?” 这句话,倒是把卫璟给问住了。 他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我书院只是一个教书育人之地,虽然多有为官者,但是并无派系,林编撰多想了。” 林昭撇了撇嘴,但是并没有反驳卫璟,而是继续说道:“那我再问一问先生一个问题,如今长安城里但凡是书院出身之人,因为我家叔父的原因,多半都已经投向东宫,假使东宫在储位之争中……落败,这些书院出身的人,应当何去何从?” 卫山长再一次皱眉,但是却没有说话了。 林昭抓住了这个机会,低声道:“玉明先生,我大兄之事,明显是康家人设局,在这个当口,先生如果置之不理,我越州林氏固然会颜面大损,但是石鼓书院,也会自此开始没落,先生信也不信?” 见卫璟仍旧不说话,林三郎又添了一把火,咬牙低声道:“先生,我家叔父一直视石鼓书院为福地,这么些年来,早已经绑在一起,无分彼此,先生就算不看我林家的面子,也要看石鼓书院的面子。” “我叔父与大兄,俱是书院学子,百年石鼓,不能在先生手里开始衰败罢?” “好一个伶牙利嘴的后生。” 卫璟拍了拍手,看向林昭,长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林编撰算是说动了老夫,有什么老夫需要老夫的地方,你直说就是。” 林昭闻言大喜,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起身对着卫璟拱手道:“玉明先生,我兄长一案既然是被人陷害,那么一定有层层疑点,经不起推敲的。请先生连同本地乡绅,尤其是……那个孙家,联名给衡州衙门写一封信,要求重审此案。” 前面的话,卫璟都没有什么表情,听到“孙家”两个字之后,他微微皱眉:“孙家死了女儿,恨不能把林默给吃了,绝不可能站出来要求重审此案。” 林三郎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家作为受害人,反而最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才对。” 他对着卫璟拱了拱手,开口道:“还请玉明先生与孙家的人说,这件事林家无论如何也会给他一个说法,如果真是我大兄所为,我亲自把他绑去孙姑娘坟前杀了与孙家出气!” 卫璟看着林昭,抚掌笑道:“林编撰好大的口气,不知道你最后这一句话,元达会不会认?” “我今日说的所有话,七叔都会认。” 林昭拍着胸脯说道:“我说的话,便是七叔说的话。” “那就依林编撰的话来办。” 卫璟开口道:“老夫稍后就写信联络衡州的士绅,争取这几天时间里,写一份万民书出来,如果有必要,我亲自下山一趟去见见那位冯知州,尽量把事情给你办成了。” 林昭心中大喜,连忙对着卫玉明低头行礼:“今日卫公之恩,林家记下了!” “谈不上。” 卫璟摇头叹了口气:“元达是我师弟,林默是我学生,有这些关系在,老夫能帮自然是应该帮的。” “这两天时间,老夫尽快给你回信。” 林昭连忙点头。 “有劳山长。” ………………………… 在石鼓书院待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林昭匆匆离开,与几个齐家家将一起,骑马返回衡州城大槐客栈,这会儿已经是正午,等到他们回到衡州城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午后,林昭领着几个齐家家将,在路边随便吃了一顿,然后立刻赶回了客栈。 到了客栈之后才发现,世子殿下李煦,被衡州当地的官员请去吃饭去了,林昭没有办法,一边派人去给李煦报信,另一边自己躲在大槐客栈的房间里,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 大概到了下午的时候,李煦拜终于从衡州官员的应酬之中脱身,他连忙赶回客栈,敲响了林昭房间的房门。 “三郎,情况如何了?” 身上略微带了些酒气的世子殿下,站在门口询问。 很快,房间的门就被林昭打开了,他把李煦请了进去,两个人在茶桌两边坐了下来,林昭弯身给李煦倒了杯水,神色平静:“殿下,事情我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这件事情别驾陈英会全力帮忙,石鼓书院的卫山长,也答应了我帮忙,一切顺利的话,最多再有三四天时间,这个案子便可以推倒重审了!” 听到石鼓书院几个字,李煦眼睛一亮,抚掌倒:“书院的确是一大助力,我差点把石鼓书院给忘了!这样罢,明日我亲自去一趟石鼓山,拜会拜会这位卫山长。” 林三郎微微摇头,对着李煦拱手道:“殿下,石鼓书院那边我已经说通了,殿下去与不去,不是十分关键,眼下最关键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个如意客栈的店家,伙计以及能够为我大兄作证的证人、证物。” “没有这些,即便几日之后重审,多半也还会是今日之场面。” 李煦坐在林昭对面,点了点头:“三郎说的不错,你早上让人传回来的书信之后,当时我就让派人去查访如意客栈了。”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李煦开口道:“殿下,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孙家的人也不可能同意开棺验尸,咱们能够获得的证据有限,因此这一次重审,咱们的目的,并不是一次性让大兄脱罪。” 林三郎声音严肃,开口道:“而是要让衡州衙门推翻之前的判决!” “这件事可以慢慢查,甚至可以让长安的三法司派人到衡州来查,只要大兄的罪名没有坐实,便迟早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第二百零八章 事与天听 林昭在李煦的房间里,与他详谈这一次在衡州办事的章程,谈话到结尾的时候,林昭起身,对着李煦微微低头,开口道:“殿下,您上午见到的那个冯知州,可有什么表态么?” “没有。” 李煦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个冯知州,已经年过六十了,做完这一任知州,多半就要致仕,他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参与长安之事,多半只会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果真能公事公办,事情就简单了。” 他看了看李煦,问道:“殿下在刑部或者大理寺,可认识一些老邢名?” 刑部与大理寺之中,除了大理寺卿尚书等高级官员之外,也有一些做实事的吏员,有时候刑部觉得地方呈上来的卷宗不合情理,或者有不太对的地方,就会派这些人下去,核查案情。 因为常年接触各类案卷,这些人对于案情极其敏锐,如果能请动这些专业人士到衡州来,这个并不复杂的案子,应该很快就会出一个结果。 李煦低头想了想,然后微微皱眉:“我在长安城里无职,三法司的官员倒是认得一些,但是底下的胥吏便不认得了。” 说着,他看向林昭:“三郎的意思是,让三法司下属的吏员,来衡州调查此事?” 林昭点了点头:“术业有专攻。” “我等到衡州来,只要保住大兄的性命,让这件事得以重审就好,但是其中一些具体的事情……” 林昭摇头苦笑道:“我一个刚从越州出来的毛头小子,对此一窍不通,想来以殿下的千金之躯,也不太可能懂得查案,咱们在这里查,恐怕查上几个月也查不清楚,只能交给这些专业的人去做。” 听到这里,李煦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今天我就给长安写封信,让……太子殿下从刑部或者大理寺调几个人到衡州来,详查此事。” 林昭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对着李煦躬身行礼:“多谢殿下!” 李煦摇了摇头。 “三郎你对我太客气了一些,我是林师的徒弟,便是林家半子,咱们是一家人,用不着这样拘谨。” 林三郎勉强一笑,心中却很不以为然。 且不说你姓李我姓林,即便真的同姓,该守的规矩也得守,宁愿看起来生分一些,也不能去做那种大大咧咧的人,毕竟这不是开玩笑,真的放松警惕了,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罪这些皇室中人。 与李煦说了大概半个时辰的话之后,林昭才起身告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回了房间之后,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取出笔墨纸砚之后,一边磨墨,一边细细思量将要写的内容。 想的差不多了之后,林昭把铺好信纸,给远在长安的林简写了封信。 等到他一封信快写完的时候,林二少才从衡州大牢赶回了客栈,推门见到林昭之后,林湛跑两步走到林昭面前,低声道:“三哥你走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我在大牢里等了你许久。” 林昭写完以后一个字,放下毛笔,回头看向林湛,笑着说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在大牢里陪一陪大兄,我出去办点事情么?” 林二少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那三哥的事情办完了么?” “差不多了。” 林昭把信纸塞进信封里,封好口子,递在林湛的手里,笑着说道:“二郎你去把这信寄给七叔,咱们在越州的事情,就办的七七八八了。” 林湛将信将疑的接过这封书信,正要再跟林昭说些什么,转头便看到林昭已经一头倒在床上,闭目睡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 林二少有些愧疚的看了林昭一眼,拿着手里的书信,转身出去寄信去了。 …………………… 就在林三郎在越州城里,为了自己的堂哥来回奔走的时候,远在长安第皇帝陛下,看着手里薄了几分的小册子,有些不高兴了。 因为这一期的长安风上,不曾刊载西行记。 如今每十天一期的西行记,已经成了老皇帝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他看着手里的小册子,微微皱眉:“卫忠。” 老太监很快出现在天子面前,恭谨低头:“圣人,奴婢在。” “这长安风上的西行记怎么不见了?难道林家那个小家伙偷懒了不成?” 皇帝虽然召见过林昭,但是对于皇帝来说,一个林昭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他并没有怎么把这个小家伙看在眼里,最多也就是觉得有趣而已, 听到这句话,卫忠连忙低头:“回陛下,编撰司的总编撰林昭,二十天前便不在长安了,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西行记才……断了。” 林昭写西行记,其实是有一些存稿的,但是他离开长安二十天,长安风又更新了两三期,就把他留下来的存稿用尽了,编撰司的那些编撰不敢自己瞎写,因此西行记便“断更”了。 “不在长安了?” 圣人微微皱眉:“他不是要参与今年的科考么?如何就不在长安了?” “回圣人。” 卫忠跪在地上,叩首道:“大概二十天前,林三郎与宋王世子,一起离开了长安去往衡州,奴婢最初也觉得诧异,因此派人打听了,他们二人多半是因为林祭酒之子在衡州出了事,赶去搭救了。” “林简之子……出了事?” 圣人微微皱眉,缓缓说道:“你把这件事,详细说与朕听一听。” 皇帝日理万机,平日里不知道多少事要操忙,因此卫忠在汇报事情的时候,也都是选择重要的事情呈报,像林昭出城以及林默在衡州犯案的事情,虽然不算是小事,但是还够不到上达天听的地步。 当然了,圣上问起,卫忠自然要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他跪在地上,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了之后,卫忠叩首道:“陛下,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林默在衡州吃了官司,林昭赶去搭救,他离京之前,还让务本坊的人与奴婢打了招呼,说他要离京一趟,之后几期的长安风,便不是他在编撰了……” 圣人低头思索了一番,有些不悦的说道:“怎么现在才与朕说?” “奴婢……” 卫忠颤声道:“奴婢想着这件事情不大,怕扰了圣人,因此便没有提起。” “衡州……林简之子…” 老皇帝轻声嘀咕了几句,喃喃自语:“就连老五的儿子也去了,有意思。” 他自言自语了几句之后,扭头看向卫忠,问道:“衡州那边的情况,能知情否?” “能!” 卫忠连忙说道:“他们随行的人当中,有几个给宫里的,宫里可以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那就好。” 圣人有些失望的合上手中的册子,低声道:“把衡州的案子,以及他们这些人在衡州的经过,详详细细的送到朕的桌案上来。” 卫太监诚惶诚恐,叩首道。 “老奴……遵命。” 第二百零九章 善意的提醒 衡州的事情,在林昭四下奔走,再加上林简的关系以及周尚书的书信之后,很快就朝着林昭预期的方向发展了,在李煦又一次出面与那位冯知州沟通了一番之后,越州衙门最终决定三日之后重审林默杀害孙家小姐一案。 告示贴出去之后,顿时在衡州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位孙家小姐,本身就是衡州城里小有名声的美女,她遇害之后,衡州城里的百姓都是扼腕叹息,尤其是在得知“凶手”乃是一个长安贵公子之后,更是同仇敌忾,一心想要让林默这个大公子,替孙家小姐抵命。 因此在衡州衙门贴出这个告示之后,整个衡州城里顿时一片骂声,尤其是衡州孙氏更是气愤不已,一家上下一百多个人,都赶到了衡州衙门,想要向冯知州讨一个公道。 本来各地乡绅,相对都是比较团结的,孙家这种衡州士绅出面,衡州本地的士绅多半都会站在孙家这一边,帮着孙家对抗知州衙门,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除了当事人孙家出面反对之外,衡州城里所有的士绅,都在第一时间保持了静默,没有参与进这件事情当中。 很明显,这是那位石鼓书院的卫山长,起了作用。 不过孙家在衡州的势力不小,本家就有数百人在衡州城里居住,如果算上家里的亲戚,佃户等等,加在一起恐怕要有一两千人,再加上看热闹的衡州百姓,这件事情一个处理不好,知州衙门顶不住压力,重审的事情便会告吹。 林昭与林湛兄弟两个人,在衡州城里观望了整整一天孙家的动向,终于到了傍晚时分,孙家闹事的人散去,林昭兄弟两个人回到了大槐客栈,林昭立刻来到李煦的房间里,对着李煦拱手道:“殿下,衡州城里的局势不容乐观,咱们不能置之不理,不然衡州的官员能不能坚持到重审的那一天,还是未知之数。” 李煦这会儿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闻言微微皱眉:“三郎想怎么做?” “很简单。” 林昭低声道:“殿下你去见一见那位冯知州,尽量稳住他,最少要撑到三天之后的重审。”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既然衡州衙门已经张贴告示要求重审,稳住他们就不难。” 林昭继续说道:“这一次事情,本质上算是我林家与孙家的事情,我代七叔而来,就算是林家在衡州的话事人,我去一趟孙家,见一见孙家人,尽量稳住他们。” “恐怕不成。” 世子殿下伸手给林昭倒了杯茶水,缓缓说道:“如果是林师亲自到衡州来了,那那些孙家人无论如何也会给他一个面子,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但是三郎你……” 说到这里,李煦微微皱眉,叹了口气:“三郎你年纪毕竟太小了,到孙家去那些人未必就会给你这个面子,恐怕连跟你对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样罢。” 世子殿下开口道:“我与你一起到孙家走一趟。” 他自嘲一笑,开口道:“我虽然无官无职,但是毕竟身上有一个李字,孙家人多多少少会给这个李字一阵面子。” “这是林孙两家的事情。” 林昭摇头苦笑道:“殿下到衡州来,帮忙镇住那些衡州的官员,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如果再一同去孙家,就是我林氏以皇权压人,不太合适。” 说到这里,他对着李煦躬身行礼道:“不管怎么样,我先带着二郎去一趟孙家,如果实在不成了,再请殿下出面就是。” 李煦低头沉吟了一番,然后缓缓点头。 “三郎说的也是,不过你多带些人去,如果吃了亏便退出来,等三日之后的重审就是。”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微微冷笑了一声,沉声道:“整个衡州的士绅都老老实实的没有异动,单单一个孙家,且不说他们闹不起来,就是真的闹起来又能如何?” “他们闹不过朝廷,也闹不过衙门。” 李煦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但是毕竟皇室出身,从骨子里就有一些傲气,根本没有把孙家这种地方士绅放在眼里。 林昭对着他抱拳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带着林湛以及十个齐家的护卫,一起离开了大槐客栈。 走到大槐客栈门口,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齐家家将,微微叹了口气:“诸位大哥,麻烦你们暂且卸下甲胄弓弩,把刀也留在客栈里,咱们这一次是去跟别人谈事了,不能吓到了他们。” 这桩案子,即便不是林默所为,但是人家家里死了个姑娘,而且……还死的不太光彩,不管从哪个角度上来说,林家都是有些对不住孙家的。 林昭,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对不住人家,就要好好的跟别人说话。 十个大汉闻言,立刻点头应声,回到屋里卸甲去了,换上了一身普通衣裳,跟在林家兄弟身后,一起朝着孙家走去。 孙家在衡州城里也算是大家族,并不难找,简单打听了一番之后,便打听到了孙家的住处,刚走到孙家附近,就看到这家人的门户上仍旧着悬挂白幡,见到这种情况,林昭微微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那位孙小姐遇害,差不多已经过去两个月时间了,到如今孙家依旧挂着白幡,很显然这个小姐在孙家地位不低,几乎一定是嫡生的姑娘。 到了孙家门口之后,林昭从袖子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拜帖,递在孙家门房的手里。 因为这会儿已经是晚上,这个门房也没有看清楚拜帖上的内容,便把帖子收了起来,递到了孙家老爷的手里。 如今孙家的家主,正是孙小姐的父亲,今年甚至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壮年,他收到这份帖子之后,看清楚上面“越州林氏”字样,顿时勃然大怒,怒喝了一声:“召集家丁,带好家伙,与我出门见一见长安的官宦高门!” 这些地方上的家族,一般都极为团结,孙老爷一声令下,整个孙家立刻被动员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有几十个家丁连同着孙家的青壮,手里或者持棍棒,或者持一些铁器,甚至还有几个壮汉,手里拿着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藏的长刀,提在手上,寒光闪闪。 孙老爷从自己的房间里找出一柄佩剑,拔剑在手,带着这一百多号人,怒气冲冲的到了孙家门口。 此时,林昭兄弟两个人,正在孙家门口等候,突然间看到孙家的正门大开,一旁的林湛在林昭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三哥,这家人还挺客气,开中门迎接……” 林湛“咱们”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看到一百多个壮汉从大门口涌了出来,立刻把他们十几个人统统围了起来,各个神情凶恶! 林二少吓得连忙闭嘴,躲在林昭身后,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三哥……” 见到这种情况,林昭心里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看着这些手持火把的壮汉,咬咬牙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前面的孙家人拱手道:“在下越州林氏林昭,前来拜会孙家家长。” 孙老爷手持利剑,往前走了两步,神色不善的看着林昭。 “林氏小儿,你们林家让你来替我女儿性命!?”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咳嗽了一声。 “孙老爷,在下是朝廷命官…” 他颇为严肃的开口提醒道。 “杀了我,多半是要满门抄斩的……” 第二百一十章 执拗的孙老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宗族,乡老等等,才是社会基层的管理人员,也是社会基层的秩序维护者,因此在衡州这种地方,类似于孙家这种家族,是真的有可能出手打死人的。 通常情况来说,他们打死自家孙姓的人,基本不犯法,甚至于两家两姓之间产生了冲突,互殴的时候打死了一个两个人,地方官府也不一定就真的愿意管。 因为这些地方宗族,本就带有一些“社团”性质,如水浒传里所写的那样,一个地主盖一个大庄子,在庄子里养上几十上百个甚至于几百个闲汉,每日里舞枪弄棒。 这些人在庄子里每天练武,当然不会是因为他们爱好武学! 这个孙家,就有一些这种味道。 听了林昭的话之后,孙老爷双目圆睁,怒视林昭:“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们林家人杀了我闺女!” 林昭伸手拍了拍林湛的后背,示意他不要害怕,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孙老爷拱手行礼:“孙老爷,官府已经答应重审此案,这件事是不是我家大兄所为,还有待印证,如果真是我大兄害了令爱,用不着孙老爷多说,我大兄也是死有余辜。” 林昭拉着身边的林二少,对着孙老爷沉声道:“我身边这位,乃是我七叔元达公的幼子,我大兄的胞弟,这番也与我一同来孙家了,如果官府查实,不止我大兄给孙小姐陪葬,他的这个胞弟,也可以一并交给孙家处置,只当是给孙小姐出气,孙老爷以为如何?” 听到这句话,孙家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旁的林二少的脸色就已经黑了下来,他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脸色难看:“三哥,你……” 林昭咳嗽了一声,正要跟他解释,那边的孙老爷便怒发须张,喝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后生,欺孙某无知不成?那畜牲的父亲乃是当朝三品的国子祭酒,朝野之中党羽无数!在你们林家面前,一个衡州知州衙门,哪里有什么公允可言?” 他的声音愤怒至极。 “他林元达都没有到衡州来,只来了几个林家的后辈,就能把一个已经定了的案子翻案重审,你们林家真是好大的势力!” 林昭叹了口气,对着这位受害者家属拱手道:“孙老爷,在大周朝,没有人可以公然对抗大周律,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不要说我林家不行,就是皇族也未必可以,这件案子之所以翻案,乃是因为有诸多疑点。” “孙老爷应当也不想令爱死的不明不白罢?” 林三郎上前一步,沉声道:“在下今日带着二郎上门来,就是要与孙家分说清楚。” 说到这里,他环顾了一眼四周举着火把兵刃的孙家人,也微微皱眉:“不过看这个情况,孙家似乎不愿意跟我们谈,可即便让你们再闹下去,能改变冯知州三日之后重审的决定吗?” “你们再这样闹下去,三日之后如果知州衙门审结,家兄无罪,孙家又当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孙老爷手中的常见,冷声道:“你们要像今日一样,提着刀打进知州府,打进长安城么?” 这个自然是不会的。 这个时代大多多子,哪怕是家长的嫡生儿女,单个家族成员在一个家族里,也不会有太大的份量,孙家为了孙小姐闹上几场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真的为了一个女子,去攻打衙门,去造反。 听到这里,孙老爷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最终默默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颤巍巍的把手中长剑归入剑鞘之中,对着四周的孙家家人挥了挥手:“都……散了去。” 他是家长,有他一句话,这些孙家人即便仍旧愤怒,也都各自举着火把,慢慢散去了。 等到所有人走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孙老爷才迈步走到林昭面前,恶狠狠的看了一眼这个少年人:“今日你们林家以势压人,孙某咽下了这个委屈,但是不代表你们家就没有作孽!” “老天在看着!” 这个痛失爱女的中年人,声色俱厉:“他林元达的好儿子,杀了我家女儿!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在长安城里厚颜称大宗师!” 听到这里,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位孙家家住,全然不相信他女儿不是林默所杀,之所以没有再为难林昭兄弟两人,纯粹是因为不愿意再因为自己的女儿,给孙家招惹麻烦。 如他自己所说,他是屈势,并非屈理。 林昭往后退了两步,对着他作揖道:“孙老爷,我大兄没有杀令爱的理由,我昨天去牢里看望了兄长,他跟我说……他与令爱感情极好。”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说句孙老爷不太爱听的话,以我兄长的家世,如果我七叔登门提亲,孙家应该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林昭抬头看了孙老爷一眼,只见他虽然神色不悦,但是并没有开口反驳。 是啊,以林元达几乎是“储相”的身份,他上门向孙家求亲,莫说是要娶一个孙家的女儿,便是要娶两个,孙家都能咬咬牙应下来。 见他不说话,林昭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我大兄与令爱之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没有任何理由对令爱下手。” 孙老爷怒哼了一声:“那畜牲酒后乱性,害了我家女儿!” 林昭叹了口气,回头对林二少说道:“二郎,你与大兄自小一起长大,你与孙老爷说一说,大兄酒醉之后是个什么模样?” 林湛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孙老爷抱拳行礼:“孙老爷,我与兄长自小一起在长安长大,我大兄从小甚少饮酒,即便偶有饮酒过量,也是倒头就睡,如同死物,他连酒疯都没有耍过,更不可能酒后杀人了。” 孙家主冷笑连连:“你们自家人,难道还会说那畜牲的坏话不成?” 见他油盐不进,林昭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说道:“孙老爷久住衡州,可能对长安的事情并不知情,去岁康贵妃的胞弟康东来,因为在长安犯事,在三法司会审之下,被判充军岭南,这件事算是东宫所为……” “我七叔乃是太子的老师,自然被康家人记恨,林昭几乎可以肯定,衡州之事,一定是康家人所为,意图构陷我家兄长。” 孙老爷依旧板着面孔,一言不发。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也就说完了,林昭叹了口气,开口道。 “原本你我两家,应该是结成亲家的,现在却成了互为仇雠局面。” “无论如何,孙家小姐之死,或多或少是因为我越州林氏,林家不敢推脱责任,在这里我们兄弟代我家七叔,给孙老爷赔个不是。” 说完这句话,林昭拉着林湛一起,对着这位孙家老爷一揖到地。 林二少这个时候也很懂规矩,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给孙老爷磕了个头:“我代父兄,向孙老爷赔不是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孙老爷拱手道。 “如今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应该都在赶来衡州的路上,是非曲直,他们自然会查个清清楚楚,希望孙老爷这三天时间,能够安安心心在家里等着,等候三日之后的重审。” 林三郎面色严肃。 “再闹下去,只会让真正的凶手在背后看笑话。” 第二百一十一章 胸有成竹 不知道是林昭真的劝动了孙家,还是孙家卫不太敢太过分,总之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孙家的人还真没有再继续闹事,老老实实的等到了第三日的重审开堂。 这一次开堂,那位老迈的冯知州曾经派人给李煦送了信,邀请李煦上堂陪审,被世子殿下以自身无官无职婉拒,因此是由林昭与林湛兄弟两个人,陪同林默上堂。 孙家那一边,则是由孙老爷以及孙家的长子上堂。 到了辰时正,这一场官司在知州衙门里开审,作为犯人的林默,在知州老爷的一声令下,被押进了大堂里。 因为孙小姐的案子,在衡州本地影响力大,再加上林默是长安人士,容易引起当地的仇视心理,因此这场案子算是公审,不止有衡州本地的乡绅到场观审,就连一些衡州本地的百姓,也被允许在知州衙门正堂围观。 很快,作为受害人的孙家人也到场,坐在正堂上的冯知州,先是看了看堂下的林氏兄弟,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堂下可是越州林昭?” 到今天,林昭到衡州已经有五六天时间了,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这位冯知州,闻言他立刻上前,微微拱手:“在下林昭,见过冯知州。” 冯知州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听闻林公子身有官职?” “蒙圣人恩德,是有个小官。” 林昭微微低头抱拳:“如今任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上不得台面。” 听到林昭这句话,冯知州看向林昭的脸色就有些不太一样了。 要知道,他这个地方上的知州,也不过正五品而已。 大周地方上的知州,一般按照州郡大小,官品是在从四品下到从五品下之间,除却京兆府以及一些比较重要的州府之外,绝大部分的知州都是五品。 而按照朝廷的惯例,京官外放,一般都是原地生升两级或者三级。 林昭的这个总编撰,是从八品上,也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被吏部外放,几乎能够到七品了。 七品官,已经是一个大县手握生杀大权的知县了。 而看眼前这个八品京官的面相,分明是个少年人…… 更重要的是,林昭的那句“蒙圣人恩德”! 也就是说,这个八品官,乃是圣人亲赐的! 想到这里,冯知州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既是有品级的官员,便是本官同僚,便不合适站着了,来人,给林总编搬把椅子过来。” 两边衙役正要去搬椅子,林昭微微摇头,拱手道:“知州大人,林昭如今乃是替大兄辩驳而来,非有职事,只当在下是普通林家人便好,如果我坐了下来……” 大周朝堂上,并不流行“大人”这个说法,往往是直接称呼官职,宰相就叫相公,尚书侍郎等就直接称呼官职,就叫不过“大人”这两个字也有父母长辈的意思,像是知州知县这种父母官,却是可以称呼为大人的。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孙家老爷,继续说道:“恐怕不太合适……” “嗯,是这个道理。” 冯知州点了点头:“那便委屈林总编站一站了。” 说完这句话,这位老迈的知州大人,提起手中的惊堂木,狠狠的拍了拍桌子,声音苍老而又低沉:“堂下林默,两个月前,孙氏小姐死于你房中,前番审案之时,你也默认了杀害孙小姐一事,本来此案应当审结,但是如今又说此案另有冤情,本官亦不能妄断,今日开堂重审,你有何话可说?” 林默此时身上还挂着手链脚链,他跪在堂上,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沉声道:“知州大人,林默本是从长安来衡州求学的学子,因为一次诗会,与孙家大姑娘秋意结识,后来两情相悦,便私定了终生。” “原去岁十一月底,林默本来准备返回长安,与家中父母提起此事,临别之前,秋意从家中跑出来送我,那天晚上我非常高兴,便跟秋意一起喝了一坛酒……” 说到这里,林默表情有些痛苦,咬牙继续说道:“我自小不怎么喝酒,因此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过去,醒来之后,秋意便躺在了我身边……''已经没了脉搏。” 冯知州面色严肃,伸手拍了拍惊堂木,沉声道:“即便你所说的话句句属实,那孙家小姐也可能是你酒后发狂所杀,你何以解释?” 林默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我没……” 他正想说自己没有办法解释,一旁的林昭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打断了林默的话,对着冯知州拱手道:“知州大人,这件案子的卷宗,在下曾经看过,当日孙小姐在客店遇害之后,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向衙门报案说孙小姐被家兄给杀了。” 林昭声音低沉:“衙门的衙差赶到的时候,家兄甚至还在熟睡之中,不曾醒来。” “按照常理推算,当时那个房间里应该没有第三个人,那这个报案之人又如何知道那个房间里死了人,并且很确定的知道是我兄长所杀?” 冯知州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看向坐在一边陪审的别驾陈英,陈别驾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缓缓说道:“许是客店里的伙计,看到了客房里的情况,猜测是林默杀了孙家小姐,然后报了案。” 林三郎面色肃然,低头道:“二位大人,这几日林某在衡州,详细查问过出事的那个如意客栈,这家客栈的东家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但是店里的伙计,我倒是找到了一个。” “这个伙计说……” 林昭微微低头,沉声道:“他说吉祥客栈的客房,客人住进去之后,多半会从里面闩住,即便是没有闩住,没有客人召唤,伙计也是不可能推门进去的。” 说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林默,开口道:“那日大兄与孙小姐在客店碰面,总不至于不闩门罢?” 这话一出,林默立刻满脸通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陈别驾点了点头,开口道:“林公子说的有理,不过仅凭这些,恐怕还不能让令兄脱罪。” 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你们要拿出来,林默没有杀人的证据。” 那一边的孙家老爷听到陈英的这句话,立刻对他投去感谢的目光,然后孙老爷直视林昭,低喝道:“陈别驾说的不错,你林昭说出花来,也要拿出林默没有杀人的证据!” 此时,包括林默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距离在了林昭身上。 林三郎向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眼四周,面色平静,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一旁的林二少,这会儿手心里都是汗水,他拉着林昭的衣袖,声音颤抖。 “三哥……” “你寻到证据了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我没有证据! 此时,整个大堂里,从外面围观的百姓,到衡州本地的乡绅,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林家少年身上。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人,面对这种情况,不说紧张的说不出话,多半说话也会有些磕巴,但是林昭不太一样,他此时仍旧神情自若,对着冯知州拱了拱手之后,开口道:“知州大人,林昭目前……” “还没有证据。”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就连跪在地上的林默,眼神也黯淡了一些。 不过仔细想一想就可以想的明白,这并不奇怪。 林昭一不是柯南,而不是包青天,他也是匆匆从长安赶来衡州,五天时间里,他能够把这件事前前后后了解明白,就已经非常不容易的,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出能够让林默脱罪的关键性证据。 再说了,如果这种证据那么容易被找到,林默压根就不会入狱。 冯知州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一旁的陈别驾就皱了皱眉头,缓缓开口:“既然没有证据,林总编何以要求我衡州衙门重审?” “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才需要重审。” 林昭沉声道:“几位大人,我的确没有找到家兄没有杀人的证据,但是现在应该也没有找到家兄杀人的证据罢?” 他这话话音刚落,一边的孙老爷便勃然大怒,喝道:“当时那个客房里,只有这畜生一个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林昭看着这个激动的中年人,缓缓问道:“请问孙老爷,人证何在,物证何在?” 孙老爷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昭继续扭头看向堂上的几个问官,抱拳道:“诸位大人,林某既然没有证据,也就不奢望今日帮着家兄脱罪,家兄可以继续关在大牢里,但是既然衡州衙门没有证据,就不能平白无故给我大兄定罪。” 林三郎的声音铿锵有声:“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已经在路上,等他们到了衡州,有的是时间慢慢查,这段时间不管多久,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我家兄长都会留在衡州,事情一日没有查明,他就一日在这里等着。” “一旦查出了家兄杀人的证据……” 说到这里,林昭没有再说话,而是扭头看着林默。 林大郎很快明白了林昭的意思,他跪地对着冯知州叩首道:“但有查到我杀人的证据,林默自然引颈就戮。” 孙老爷气的脸都红了,他指着林昭怒喝道:“长安来的人去查,自然是向着你们林家!” 这句话一出,包括陈英以及冯知州在内的不少官员,都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这个孙家的家长。 林昭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孙老爷太高看我们林家的,我七叔虽然也算得上是高官,但是他从前在户部,如今在国子监,为官以来与三法司从来不沾边。孙老爷该不会以为,我七叔一个国子祭酒,能指使得动三法司罢?” 中年人怒哼了一声:“你们都是从长安来的,自然官官相护!” 听到官官相护这四个字,正堂上坐着的知州,别驾等,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别驾陈英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孙涟,公堂之上,莫要胡说八道,如果我等真的官官相护,此时你连站在堂上的资格都没有!” 冯知州也看向孙老爷,开口道:“孙家长莫要胡搅蛮缠,你可要知道,因为这桩案子,长安城里的世子殿下如今就在咱们衡州城里。” “你是衡州人,我等是衡州的父母官,自然是要给你们主持公道的。” 说到这里,冯知州看了一眼堂兄的乡绅,自己堂外围观的乡民,语重心长:“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是公审。” 孙涟听到这番话,脸色有些羞红,他在堂上,对着两个父母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首哽咽道:“请两位大人,替我惨死的小女做主!” 冯知州点了点头,扭头看向林昭,沉声道:“林公子,你口中的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可是奉了刑部与大理寺的文书前来?” 林昭摇了摇头:“不曾,只是劳烦…世子殿下,从两个衙门里请了几个人过来帮忙查案。” 冯知州声音老迈:“既如此,他们查出来的东西,便不一定能够作数。” 林昭微微皱眉:“知州大人的意思是?” “我衡州也有查案的典吏,捕头,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可以来,也可以查,但是不能让他们自己去查,得让我们衡州的捕快跟着一起去查,这样……” 冯知州声音低沉:“这样查出来的东西,我知州府才会认。” 说着,老知州扭头看了一眼陈英,开口问道:“陈别驾的意思呢?” 当着这么多衡州的乡亲,陈英自然不敢与冯知州反着来,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冯知州所言乃是正理,我衡州的案子,即便是三法司的人来,也不能尽由他们说了算。” 林昭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如此,林某请二位大人将此案暂时搁置下来,一切等三法司与衡州官员查出证据之后,再给此事定案,如何?” 听到这话,冯知州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先是看了一眼在场的衡州乡绅们,然后又看了一眼孙家的家长孙涟,开口问道:“孙老爷以为如何?” 事已至此,孙涟自然不可能再跟衡州的父母官们唱反调,他跪在地上,咬了咬牙:“一切听从大人吩咐!” 听到这话,冯知州与陈别驾对视了一眼,达成默契之后,冯知州便拍了拍惊堂木,肃声道:“人命关天,我衡州不能冤枉了任何一个好人,既然此事别有内情,那么就暂且搁置下来,等有了详细的证据之后,再做定夺。” 说罢,这位父母官一拍惊堂木,低喝道:“来人,将案犯林默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听到这句话,林昭目光闪烁,但是张了张口,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有了冯知州这句话,这桩案子就算暂时告一段落了,包括孙家在内的衡州本地的乡绅,对这个结果也都没有太大的意见,于是乎在衡州衙役的呼喝之声中,林默被押回了大牢之中,这场堂审就此解散。 堂审散了之后,林昭却没有立刻离开衡州衙门,他在衙门里停留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所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之后,他才从袖子里取出拜帖,要拜见这位知州大人。 很快,他就在书房里,见到了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大人,林昭低头行礼之后,也不废话,跟痛快的从袖子里取出了两张一千贯的大通柜坊兑单。 老知州看着眼前的两张单据,大皱眉头:“林总编这是何意?” “知州大人不要误会,这些钱非是要让老大人在这件事情上徇私,只是有一件小事要麻烦老大人。” 冯知州听到这句话之后,才放心的把其中一张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笑着问道:“不知道林总编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官帮忙?”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的说道:“家兄可以留在衡州候审,但是大牢里的环境实在不像话,我想给他在衡州租个院子,让他暂且住下来。” 冯知州微微皱眉,甚至准备把已经收起来的那张兑票退回来。 林昭见状,连忙开口补充道。 “这个院子,可以交给衡州的衙役看管,算是软禁,老大人以为如何?” 这位知州大人这才松了口气,默默的把这两张兑票都收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奔前程去也 与冯知州见了一面之后,林昭便带着林湛一起离开了知州衙门,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回头对着林湛说道:“二郎,等会我给你些钱,你明天在衡州靠近大牢的地方找一个院子租下来。”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问道:“三哥你要在这里长住?你不回长安考试了?” “我不住。” 林昭微微摇头,沉声道:“你在这里等上几天,过两天风头没这么紧了,就可以把大兄从大牢里接出来,送到这个小院子住下。” “即便大兄不能离开衡州,要在衡州待审,但是能搬到外面来住,多少能舒坦一些。” 衡州大牢里是个什么环境,林昭兄弟两个人都是见识过的,那天林昭只在大牢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便直欲呕吐,像林默那种官宦公子,自然也受不了。 虽然可能几个月下来,林默已经习惯了,但是能给他改善一些也是好的。 林湛愣愣的看向林昭:“三哥,那衡州衙门能让我们把大兄接出来么?” “我方才已经跟冯知州打了招呼了。” 林昭笑道:“你弄好院子之后,只管去接人就是,唯一要注意的是,大兄住进院子里之后,衡州这边多半会派几个衙差看着,算是从牢禁变成软禁。” “那也极好了。” 林湛脸上笑着说道:“那个大牢,着实不是人待的,我大兄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 他看向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对了三哥,你是怎么说动冯知州的?他这样好说话么?” 林昭虽然只比林湛大了一岁,但是论为人处世,要比他成熟太多,闻言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笑道:“二郎你也是自小在长安长大,自然应该明白,这天底下最动人的是什么。” 听到这里,林湛立刻便明白了,他叹了口气,开口道:“三哥,你这一趟花了不少钱罢?” 林昭笑而不语。 林二少继续说道:“三哥你能够跑到衡州来,已经是帮了我家大忙了,这个钱该花,但是不该让三哥你来花,三哥你花了多少钱,等回了长安之后,我让母亲统统补给你。” 说到这里,林湛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我母亲很有钱的。” 林夫人的娘家,乃是出了名的富商巨贾,虽然称不上富可敌国,但是富甲一方绝对没有问题。 林昭笑了笑:“这些事情回长安再说。” 说着,林昭从怀里取出一块金子,递在林湛手里,开口道:“这些钱二郎你拿着,明天去租个院子下来。” 林二少连连摇头:“三哥你已经花了不少钱,不能再让你出钱了,弟弟虽然不富,但是也小有积蓄,再加上母亲临来之前,也给了我一些,租个院子总是够的。” 既然他有钱,林昭也没有要硬往外送钱的道理,他对着林湛笑了笑:“早知道二郎还有积蓄,在长安城的时候,就该多去那家面摊吃上几顿。” 林二少也跟着笑道:“等回了长安,三哥想吃几顿油泼面皮就吃几顿,所有的账都记在弟弟头上就是。” 林三郎微微眯了眯眼睛,对着林湛沉声道:“衡州这边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大兄只要静等京城三法司的人到查案就是,二郎你要在衡州等着大兄结案么?” 林湛点了点头:“兄长还在衡州,我不可能抛下他回长安去。”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三哥……要回长安了?” 林昭默默点头,开口道:“今天已经元月二十六了,往年长安科考的时间,也就是二月中或者二月底。” “我要赶回去参与科考。” 林昭大老远跑到衡州来,一来是为了报答林简的恩遇,二来也是要保住林简这个大腿不会出事,但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暂时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就必须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了。 在长安的时候,他就事先与宫里达成了交易,只要参与今年的科考,几乎一定会取中进士,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论如何也要赶回长安去,参与这一次考试! 因为……这个机会太珍贵了。 错过了这一次必中的机会,如果明年卫公公或者宫里不认了,那么他可能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 而且他今年才十五岁,一个十五岁的进士,不止会让他闻名长安城,甚至会闻名天下,有了这份名声,对于他未来的仕途也会有所加成。 林湛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三哥什么时候回去?” 林昭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发现已经过了正午,他开口道:“这几天来回奔忙,我也累了,今晚上休息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回长安去。” 兄弟两个人商量好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了大槐客栈,这会儿李煦正在客栈门口等着,见林昭两兄弟走过来之后,这位世子殿下立刻上前拉着林昭的袖子,满脸笑容:“三郎今天在知州衙门里,做的漂亮,有了今天的过堂,即便大郎他明天出狱,衡州的乡绅官员,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林昭微微欠身,致谢道:“还要多谢殿下帮忙,不然我们兄弟到衡州来,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三郎太客气了。” 李煦与林昭闲聊了几句,然后开口问道:“今日之后,大郎的案子恐怕要搁置一段时间,三郎要在这里等着么?”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我等不了这么久,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长安去,参与今年的科考。” “嗯。” 李煦很是理解的点了点头:“科考乃是正途,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三郎出城去。” 听到这句话,林昭咳嗽了一声,抬头看了李煦一眼,问道:“殿下还要继续留在衡州?” 李煦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一来二郎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恐怕办事不太牢靠,我不好直接就走,先留在这里看看情况,二来好容易到一趟衡州这个斯文汇聚之所,自然应当去石鼓书院住上十天半个月,向书院的卫山长请教请教学问。” 李煦这番话前面一段,没有什么内容,但是后面一段,却有些引人深思了。 众所周知,石鼓书院不止是一座书院,更是一股朝堂势力,这股势力其中一部分在长安城,更多的一部分分散在大周各地,而李煦作为太子一党,甚至是太子的死党,他要去石鼓书院住上一段时间,其中的目的,已经不言自明了。 当然了,因为林元达的原因,长安城里的石鼓书院一系,多半是已经倒向东宫,最少也是倾向东宫的,因此李煦这一趟石鼓书院之行,难度并不是很大。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在下就预祝殿下,在石鼓山上心想事成了。” 世子殿下笑呵呵的点了点头。 “我也预祝三郎,在今年的常科之中,金榜题名。”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两个问题 就在林昭从衡州往长安城赶路的时候,衡州城里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被一个齐家的家将以及一个李煦身边的下人记了下来,用四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长安城。 当这份厚厚的情报送到宫里的时候,林昭才刚刚离开衡州五天时间而已。 卫太监手里拿着两份两个人送来的情报,详细比对的一番之后,又让司宫台的太监把情报整理了一遍,去除了其中冗余的部分,由这位大太监亲自捧着,呈送到了太极宫里。 此时,圣人正在翻看从朔方以及范阳送回来的情报,见到卫忠走进来之后,有些老迈的皇帝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颇为疲惫的说道:“出乎朕的意料之外,康东平竟然出奇的听话,范阳与朔方将领的对调,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 卫太监弓着身子,站在圣人身边,陪着笑脸:“有陛下您明察秋毫,边关军镇自然不敢胡作非为,如今朔方与范阳对换了节度使,陛下再也不用担心边镇生乱了。” “是可以睡几个舒坦觉了。” 圣人扔下了手中的情报,自嘲一笑:“不过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管得了一时而已,以康东来的本事,最多五年时间,整个范阳上下,又都会唯他一人马首是瞻了。” 到这里,就是敏感话题了,卫忠很懂事的没有插话,而是手捧着情报,低头道:“陛下,这是宫里的人从衡州送回来的消息,请陛下御览。” 听到衡州两个字,圣人来了兴致,伸手道:“拿来与朕看看。” 卫忠连忙上前,把情报递了上去,圣人一边翻看,一边开口道:“那边的大体局势如何了?” “原本林祭酒的长子林默,几乎就要被定罪送刑部审核了,但是林家兄弟俩以及…宋王世子到了衡州之后,只用了五天时间,就说动了衡州的知州以及别驾,让这桩案子得以重审。” “如今,林祭酒的那个长子虽然没有脱罪,但是暂时没有了被定罪的风险,世…世子殿下好像是从长安城里,找了几个三法司的人前往衡州查案,估计再有几天,就能够到达衡州了。” “好本事啊。” 圣人一边翻看手里的情报,一边开口道:“他们这一行人身上都没有官职,只有一个林昭,还是个与刑狱全不相干的小官,几天时间,就能让千里之外的衡州官服把这个案子翻了过来。” 圣人呵呵一笑:“颇有些扭转乾坤的味道了。” 这一次林昭身边带着的齐家家将,以及李煦身边的随从之中,都有宫里的人存在,因此这份情报上把林昭以及李煦等人的言行记录的十分详细,几乎把林昭等人在衡州的那几天时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统统记录了下来。 圣人大概翻了一遍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淡淡的问道:“卫忠,你送来的这个情报,确定无误么?” “确定无误。” 卫忠低着头说道:“这是奴婢从两个人送来的情报之中整理出来的,这两个人全然不认识对方,更不可能私下沟通,他们记录的内容大致相同,没有错漏。” “这么说来,这个林三郎,就不止是会写故事这么简单了。” 圣人放下手中的情报,淡然道:“这一次的衡州之行,老五家里那孩子,只是一面大旗,并没有做什么实事,真正去做事奔走的,都是林简的这个侄儿。” 说到这里,老皇帝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看他做事的手法,一点也不像是刚出国子监的太学生,倒像是个走门路的老江湖了。” “林编撰这个人,奴婢接触过几次。” 卫忠低着头,开口道:“其人虽然年幼,但是做事谨慎,确实不像是个少年人。” 天子低头看着这份衡州送来的消息,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问道:“林昭他……现在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卫忠连忙点头,应声道:“是。” “按路程。林编撰回长安,估计还要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 老皇帝低头琢磨了一番,又问道:“去岁礼部制科,是什么日子?” “回陛下。” 卫忠思考了一番,回答道:“大约是二月二十三。” 圣人用手掰着指头算了算,呵呵一笑:“今天已经二月初四了。” 卫忠还没有听明白圣人到底想说什么,那边老皇帝低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去召林简,让他到甘露殿见朕。” 卫忠慌忙点头,下去派人召唤林祭酒去了。 大概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左右,前去国子监召唤林简的太监,才领着林探花到了甘露殿门口,通报之后,大太监卫忠亲自到了甘露殿门口,把林简引了进去。 官做到林简这个级别,见皇帝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在林简任户部侍郎的时候,便经常受到皇帝的召见,因此这会儿即将见到圣人的林祭酒,面色一片平静,几乎没有任何紧张。 进了甘露殿之后,林元达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御桌后面的圣人拱手行礼:“国子监林简,见过圣人。” 老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了林简一眼,微微一笑:“朕的探花郎来了,卫忠,赐坐,快给林卿搬把椅子过来。” 林简是二十年前中的探花,那时候就是老皇帝亲自点了他进士第三名,因此林简算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眼前的老皇帝,也是他的“老师”之一。 林简因为这一个多月思虑儿子过度,这会儿已经憔悴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坐下来之后,对着圣人低头道:“未知圣人召唤,所为何事……”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与林卿谈谈家常。” 老皇帝脸上带着笑容,缓缓说道:“听说林卿的儿子,在衡州犯了官司,至今还被衡州衙门关着,此事属实否?” 林简长叹了一口气,连忙从椅子上跪倒在地,对着老皇帝叩首道:“陛下,我儿自小在长安长大,臣深知他的性格,绝对干不出什么恶事,因此臣以为,乃是有人故意构陷。” “构陷不构陷,暂且撇开不谈。” 圣人面色平静,淡淡的看向林简,开口道:“朕……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林祭酒。” “不敢。” 林简低头道:“陛下请问就是。” 老皇帝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假如你家中的那个大郎,的的确确犯了事,你会如何做?” 林简没有多少犹豫,便低头道:“若此事属实,此等十恶不赦之事,自然应该杀了。” “很好。” 清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后,老皇帝坐在椅子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面前的林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假若……是东宫犯了事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暮年的老龙 老皇帝的这两个问题,前者是问家,后者乃是问国。 对于第一个问题,林元达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面对第二个问题,这位国子祭酒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陛下,那要看太子犯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 圣人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小错当如何?大错又当如何?” 元达公恭敬低头,开口道:“小错劝之,大错谏之。” “好一个大错谏之。” 圣人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绷着脸说道:“若是太子犯了你家大郎一样的错,手上沾染人命了,又当如何?” 听到这里,林简脸色微变,他低头躬身道:“陛下,犬子有没有罪,尚且没有定论,而太子殿下……更不可能犯下这种罪过。” 老皇帝闷哼了一声:“朕说了,假如太子手里沾染了人命,你林元达会如何?”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跪在了地上,低头道:“臣……会劝而远之。”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圣人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国子祭酒,闷哼道:“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怎么,到了你林简这里,这句圣人之言便不合用了?” 林简跪在地上,开口道:“陛下,容臣说一句有些不敬的话……” 因为探花郎声音低沉:“前工部水部司郎中康东来,手里早已经沾染了人命,而且不止一条,这其中甚至还有朝廷命官一家老小的性命。” 元达公跪在甘露殿里,低声道:“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这康东来,与庶民同罪了么?” 听到这句话,老皇帝勃然大怒,恶狠狠的看向林简:“朕问你东宫之事,你就偏要扯到康东来身上!朕身居地位,需要顾全四方,一些事情只能权衡从事,岂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能够看得明白的?” 元达公跪在地上,低声道:“陛下目光深远,所作所为,臣自然不能全然看明白,但是康东来一案,臣多少也猜到了一些陛下的心思。” “大理寺宣布康东来被流放之后,边关的两个节度使便调换了位置,多半是陛下借着这个机会,逼迫康大将军完成了这件事,陛下这么做,是为了北疆稳定,为了边军安宁。” “这些,臣虽然愚笨,但是多少也可以看出来一些。” 林简声音不停,继续说道:“既然康东来可以因为朝局,不与庶民同罪,那……太子自然也可以。” “太子身为储君,又是嫡长,名正而言顺,为朝廷计,太子也不能轻易受过。” 听到林简这句话,老皇帝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自嘲一笑:“不愧是读书人,不愧是东宫的老师,一番话说出来,连朕也无言以对。” 老皇帝沉默了一番,然后才缓缓开口:“话说道这个份上了,朕也不用拐弯抹角了,你且听着。” 这位须发皆白的皇帝陛下,在卫忠的搀扶下从软榻上起身,微微佝偻着身子,迈步走到林简身边,低声问道:“朕问你,你林元达如今是忠朕这个君,还是忠东宫那个储君?” 衡州城林默一案,对于长安城来说,无关痛痒,但是却让这个年迈的天子,产生了深深地危机感,林简的儿子在衡州出了事,长安城这边随便去几个人,就可以让地方官员俯首帖耳,轻而易举的把案子翻过来! 而因为这件事情,甚至宋王府的世子殿下,也千里迢迢的赶去了衡州! 足见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宫集团”,已经团结到了一定的地步。 老皇帝现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他不敢肯定,以林简为首的这些士大夫,现在是忠于他这个天子,还是忠于太子。 听到这个问题,向来稳重的元达公,也忍不住额头冒汗,他跪在老皇帝面前,声音嘶哑:“臣林简,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臣与东宫私交,也是当年陛下您安排的……” 当初林简初中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做翰林,之后就被选为东宫侍讲,去给太子上课,这才与太子以及李煦,结下了“师徒”的缘分。 说到这里,林简声音颤抖,叩首道:“陛下,凡与东宫有私交者,俱是念陛下恩德,绝无他念!” 天子伸手把林简扶了起来,然后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国子祭酒,声音嘶哑:“林祭酒,你说的这些话,朕都记下了。” “你儿子的事情,朕会着三法司的人赶去衡州细查,还你林家一个公道。” 说到这里,天子沉声道:“你记住了,这是朕的恩德,非是东宫的恩德。” “有朝一日,你林元达若是看不分明了,便是自取其祸!” 林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恭敬拱手:“陛下圣训,臣…谨记在心。” “去罢。” 天子挥了挥手,淡淡的说道:“回去之后,跟你的那些同乡,同窗,同学都通个气,让这些所谓的石鼓派,都想想清楚这其中的道理,免得将来真的犯了什么事,再来埋怨朕不教而诛。”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臣……告退。” 说完这句话,林简低着头,恭恭敬敬的走出了甘露殿,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入仕二十年的元达公,也忍不住两股战战,双膝发软,步履有些蹒跚的离开了甘露殿。 等林简离开甘露殿之后,老皇帝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软榻上,翻了几页书稿之后,自顾自的开口道:“卫忠,你说……这个林简如何?” 卫太监身子也颤了颤,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老奴平日里不怎么接触这些读书人,不过看林祭酒这个模样……”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多半是读了太多书,把立嫡立长的那套规矩死死地记在了心里,因此……才有些偏向东宫,别的……倒没有看出来什么。” 说完这句话,卫忠连忙跪在地上,陪着笑脸:“陛下,老奴可跟东宫没有关系,陛下问起,老奴就说些自己的看法,陛下如果看这些读书人不顺眼,老奴可以让这些石鼓派的人……统统消失在长安城。” 天子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卫忠:“若连你也是东宫的人,这个位置上坐着的,恐怕早已经不是朕了。。” 卫忠恭敬低头,开口道:“老奴能有今日的好日子,全凭圣人垂怜,此生此世,绝不敢有二心。” 老皇帝闻言没有说话,而是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了眼睛。 卫忠规规矩矩的在一旁候着,正当他以为皇帝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老皇帝的声音。 “去给礼部打个招呼,今年的常科,推迟十日。”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安物与长安人 林昭离开长安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五左右,从衡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元月月底,因为着急赶上今年的常科科考,这一路上林昭赶路十分积极,基本上吃了吃睡之外,就都在赶路的路上。 好在在来的路上,他跟林湛已经吃了不少苦,多少掌握了一些骑马的技巧,回去的路上就没有太过遭罪,虽然路途仍旧颠簸,但是这一次只用了半个月出头的时间,林昭便赶回了长安。 这个时代一个人上路极其危险,因此林昭把他从齐家带着的二十个人,一起带了回来,悄悄的回到长安之后,林昭挥了挥手,对着身后的二十个人开口笑道:“这一趟衡州之行,诸位大哥沿途受累了,既然回了长安城,便不急着回长公主府去,小弟好好请诸位吃一顿酒。” 这些长公主府的家将,多半是齐师道军中退下来的军汉,都喜酒喜肉,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即轰然叫好。 这一次向来抠门的林三郎倒很是大方,带着这些人在安仁坊里寻了一家长安城一流的酒楼,花了差不多二十贯钱,置办了三桌酒席,好酒好肉管够,这些军汉当即大喜过望,推杯换盏之下,几乎个个喝的酩酊大醉。 在这些人喝酒的时候,林三郎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还算清醒的汉子,笑着说道:“齐大哥,我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你辛苦辛苦,陪我走一趟?” 这个林昭口中的“齐大哥”,就是这一次齐家家将的领头之人,他在长公主府做家将,被齐师道赐了齐姓,算是长公主府一个中上层的“管理”人员。 这人颇为沉稳,听到这话之后,立刻起身,对着林昭笑道:“林公子待我等如兄弟,有事尽管吩咐。” “也没有什么大事,齐大哥跟我走就是。” 现在说完,走出了这家酒楼,在安仁坊附近找到了一家大通柜坊的门面,在柜坊里把五百贯钱换成了金子,又让人把这些金子切成了二十份,提在了手里。 之所以兑成黄金,是因为铜钱太重了。 一贯钱是一千个大钱,差不多有四五公斤的样子,十贯钱就有一百斤,五百贯钱足有五千斤重。 正因为这个原因,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还催生出了一个行当,专门帮一些大商户或者柜坊搬钱。 真的把五百贯钱兑出来,这大通柜坊虽然兑的起,林昭恐怕还要再雇些人来抬铜钱。 按照长安的汇聚,一两金子可以换八贯钱,五百贯钱换成金子,拿在手里也就是四斤重而已,柜坊给了一个装金子的布袋,林昭把这四斤金子提在手里拎了拎,扭头对着身后的汉子笑着说道:“齐大哥要不跟着我一起出来,恐怕我离开柜坊十步,这些钱就要给人抢了去。” 这个齐姓汉子看了看林昭手里的布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林公子这是做什么?” “你们年都没有过,陪着我们兄弟这么远跑了一趟衡州,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不是。”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就已经回了酒楼,林三郎从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碎金子,每一块大概在二两半左右,兑成铜钱应该是二十二三贯钱的样子。 林昭给这二十个人每人发了一块,这些汉子先是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手里的金块,表情多少都有些呆滞。 林昭走到门口,对着这些人拱了拱手,沉声道:“这一路有劳诸位大哥辛苦,这些钱,乃是林昭补偿给诸位的辛苦费。” 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这些人才反应了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尽快,表情有些呆滞。 有些人甚至激动的浑身发抖。 这么大的金块,起码可以换二十贯钱啊! 二十贯钱,即便是在长安城里,也够一家人两年的花销了。 像丹阳长公主府这种天潢贵胄家里,他们一个月的收入,差不多也就在两贯钱左右,这一小块金子,就是他们一年的收入。 很快,他们就都反应了过来,一时间,酒楼里尽是欢歌笑语之声,林昭甚至听到了几个年长的汉子,在商量今天晚上去平康坊找哪个当红的姑娘了。 这些家将里,有些生性开朗,比较会说话的,对着林昭大声笑道:“多谢林公子赏钱,以后再有这种活计,记得再找小的!” 这话一出,这些家将纷纷开口笑道:“正是,正是。” “再有这种差事,兄弟们不要钱也给林公子当护卫!” 林三郎举起酒杯,敬了这些人一杯,笑道:“诸位今日放开肚子喝,只是不要喝多了,不然怀里的辛苦钱给人摸去了也不知道。” 这句话一出,这些人立刻哄堂大笑,林昭陪着他们喝了几杯之后,扭头对着那个齐姓的家将开口道:“齐大哥,账我已经结了,你们先在这里喝着,我有些急事,要回家里一趟。” 这个齐姓中年人立刻点头道:“林公子放心去罢,这里有我照看,出不了乱子。”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代兄弟们,多谢林公子厚待。” 身为这一次行动的领头人,他心里很清楚,他们这些人是受了齐宣的命令,也就是说,林昭原本是不必给钱的。 因此,他们这些人,对林昭都很是感激。 当然了,他们不知道的是,跟他们一路同行的两个多月的少年人,跟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在这个少年人心里,请人做事,就应该给人报酬。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离开了酒楼之后,天色已经近了黄昏,这会儿才是二月下旬,傍晚的长安城还是有些冷的,冷风一吹,林三郎的酒意散去了不少,他在安仁坊门口左右看了看,立刻就看到了那家崔家面馆。 看到这家面馆,就等于辨明了方向,林昭在长安住了一年,对城北各坊的路线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当下很顺利的来到了平康坊坊门口,在平康坊即将闭坊的前一刻,进了平康坊。 然后,他就来到了林府大门口,敲响了林家的大门。 林家的门房,对他已经很熟,见到林昭之后连忙开了门,对着林昭连连行礼:“昭公子您回来了,小的立刻就去通报老爷!” 本来,林昭在林家应该被称呼为三公子,但是偏偏林家已经有老大老二,老二还比他小一岁,因此为了不让外人误会,林家的下人就称呼林昭为“昭公子”。 他慌慌忙忙的进去通报,没过多久,林简与林夫人就结伴从里屋来到了前院,见到了林昭之后,即便是元达公,神色也有些激动,他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声音深呼吸了一口气:“三郎,三郎……” 话到嘴边了,这位国子祭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有些磕巴的说道:“你……赶回来就好,赶回来就好啊。” 一旁的林夫人,已经泪流满面,她拉着林昭的另一只袖子,哽咽不止。 “三郎,你……” “是咱们家天大的恩人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富婆! 林昭虽然刚回长安,但是他在回长安之前,就已经写了信,把衡州的大概情况说给了林简听,而还在衡州的林二少,也不可能不给父母写信,因此林简夫妇俩,已经知道了衡州的情况。 因此,他们在见到林昭的时候,才会这样激动。 毕竟,这一次衡州之行,林昭先后去见了衡州别驾,石鼓书院的山长,之后又在公堂之上替林默辩驳,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让林家大郎转危为安! 林夫人本就爱子心切,这会儿极为激动,拉着林昭的袖子不住掉眼泪:“这一次若不是三郎,我家大郎恐怕……” “这等恩情,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林昭摇了摇头,微笑道:“叔母千万别这么说,侄儿到了衡州之后,其实也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去见了几个人儿子,这其中衡州别驾陈英,走的是吏部周尚书的关系,石鼓书院的卫山长,看的是七叔的情面,至于衡州的那个冯知州,一来给有些惧怕世子殿下,二来也是顺势为之。” “侄儿……最多也就是跑跑腿而已。” 林三郎面带微笑,笑道:“即便侄儿不去,想来二郎也能做成这些事。” 林夫人一边拉着林昭往家里走,一边摇头道:“二郎可不成,他在衡州给长安写信了,信里说他到了衡州之后,便全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见到了大郎之后,整个人都懵了。” “他说他在大牢陪了一天兄长之后,三郎你便已经把该见的人统统见了一遍了。” 这会儿他们三个人已经进了林府的客厅坐了下来,林夫人有些手忙脚乱的给林昭倒茶,林昭坐在椅子上,有些不太适应,苦笑道:“叔母用不着这样客气,咱们是一家人,能给七叔跑跑腿,也是我这个晚辈应当做的。” 林夫人倒好茶之后,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低声叹了口气:“清源兄长真是好福气,剩下了三郎这么一个儿子,我家的两个孩子,要是有三郎你一半灵光,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用每日在家里忧心了。” “好了。” 一旁的林元达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咳嗽了一声,对着林夫人开口道:“三郎刚回长安来,想必有些乏了,夫人你去给他收拾个房间出来,准备一些热水。” 林夫人连忙点头,下去准备去了。 等林夫人走远之后,元达公在林昭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妇人家忧心孩子,所以有些失态,教三郎见笑了。” 林昭连忙放下茶杯,摇头道:“七叔这是哪里话,叔母担心大兄,也是应当的。” 林昭自到长安来,林夫人便对他极好,一年时间里,亲自送了他四五套衣裳,虽然不一定是她亲手做的,但是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十分难得。 林昭也一直很尊敬这位叔母。 林元达看了一眼林昭,低头喝了口茶之后,开口道:“三郎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林昭低头盘算了一会儿,开口道:“应该是二月二十八。” 林简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感慨:“按照上元节时钦天监推算的吉日,今年的常科考试,本应该在二月二十七开考,也就是昨天……”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开口说话,林元达顿了顿之后,继续低声道:“可是不知怎么,礼部突然宣布了常科延后十日,到三月初七再开始考。” 他看向自己的侄儿,神色有些复杂:“三郎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昭也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是钦天监改了日子?” 林简摇了摇头。 “钦天监推算出日子之后,便不会再更改了,是礼部无缘无故改了日子,具体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但是……” 林简看了一眼林昭,感慨道:“但是就结果而论,这延后的十天时间,倒像是刻意在等三郎你回长安来。” “七叔说笑了。” 林昭苦笑道:“我一个太学生,哪里能有让科考延迟十日的本事。” 林简目光闪动,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想起了圣人那张有些老迈的面孔,当即摇了摇头,不在深究这个话题。 他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对咱们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若真因为大郎的事情,耽搁了你的功名,为叔心中也会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元达公重重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很是开心的笑容:“好小子。” “你这趟去衡州,做得极好,我这几天想过,这么短的时间里,最好也就是这个结果了,我亲自去,不见得会比你做得更好。” 林昭低头把一碗茶喝尽之后,咧嘴笑了笑:“最重要的还是七叔你的面子够大,侄儿去石鼓书院见那位卫山长的时候,全靠七叔你的名头,他才愿意出手帮忙。” “是吗?” 元达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后,笑着说道:“我怎么听说,卫璟那厮,已经把开革大郎的文书都写好了,全然没有准备给我面子。” 林昭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这位卫先生还是出手帮了忙的,没有他出面,衡州的那些乡绅就是一股巨大的压力。” “你去孙家的事情,二郎写信回来说了。” 林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开口道:“你做的很对,这件事的确是咱们家对不住他们家,毕竟人家家里的小姐,死在了大郎身边,等这件事情过去,我得了空闲,亲自去一趟衡州,向孙家赔礼道歉。” 关于衡州的事情,叔侄俩又聊了不少,最后林昭提起世子李煦去石鼓书院居住,讨教学问的时候,元达公表情凝滞了片刻,然后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东宫的势力越大,反而越不安全,只可惜这句话我没法与太子说,我跟他说了,他多半也不会听。” 林简这句话,就连林昭也听得云里雾里,没有经历过甘露殿的那场问话,谁都不太能一下子想明白林简这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林昭张了张口,正想要继续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边的林夫人已经缓缓走了回来,走进正堂之后,她对着林昭笑道:“三郎,我已经让下人烧了水,在你房间里备了木桶,你一路辛苦,快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歇息歇息。” 这一路赶路,确实颇为辛苦,林昭起身,对着林简拱了拱手,行礼道:“七叔,侄儿先去休息去了,等明天再来与七叔详谈。” 林元达点了点头,挥手道:“你去就是。” 林昭正要告辞,一旁的林夫人突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票,塞在了林昭手里,她一边塞一边开口道:“听湛儿说,三郎你在衡州花了不少钱,大郎的事情劳你四下奔波,已经很麻烦你了,这花销的钱不能让你出。” 她塞完钱之后,笑着说道:“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三郎你且拿去,要是不够,叔母明天再给你拿一些。” 林昭还没有回过神来,一叠柜坊的兑票就已经被塞进了他的手里,林三郎看着手里一沓清一色“一千贯钱”的大通柜坊兑票,目瞪口呆。 他咽了口口水。 要听说自己这个叔母有钱,没想到…… 她竟然这么有钱!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堆书信 林昭接过了这些兑票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拒绝,林夫人便转身走了,他只能拿着这些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房间里已经放满水的木桶,他低头数了数手上的兑票。 一共是……十张。 一万贯钱。 这个数目,不仅远远超过了林昭在衡州的开销,甚至超过了他的资产总和! 这个时代,家财万贯便可以称得上是富豪了,像这样直接给出一万贯现钱的,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巨富。 林昭数完了手里的钱之后,低头感慨了一番:“先前听齐兄说起,七叔的丈人翁是大周巨富,我还没有什么概念,如今看来,这个周家……” “实在是太有钱了。” 在长安城万贯的,里,家产可能并不在少数,但是能直接拿出一万贯现钱的,就不是那么多了,更重要的是…… 林昭的这个叔母,并不是娘家唯一的女儿,她还有兄弟姐妹,也就是说,她能够从娘家拿到的钱,只会是周家很小的一部分。 林简虽然出身越州林氏,但是当初家里并不是很富裕,与林夫人相识之后,林夫人的娘家周家,先后分别在越州,长安两地给姑爷林简置了宅子,其中越州的那一座宅子,已经被林简赠予了林昭。 越州的宅子还不算特别贵,就是林昭现在也买得起,但是平康坊里的这处林府……至少十万贯起! 由此可见,林夫人娘家之阔绰。 感叹了一番之后,林昭把这些兑票收在了自己的床铺底下,然后脱下衣服,跳进木桶里美美的洗了个澡,接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的心态虽然是个成年人,但是身体毕竟还是个少年,几个月奔波下来,已经不堪重负,洗完澡之后,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等到第二天林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起床整理了一番头发,在林府吃了中饭之后,便收拾了一番,准备回国子监去了。 这会儿林简已经去国子监“上班”去了,林昭只能找到林夫人向她告别,见到林夫人之后,林昭拱手道:“叔母,再有七八天便是科考的日子了,侄儿要回国子监备考,特来向叔母告别。” 林夫人闻言,轻声道:“科考还有八天时间,三郎你一路辛苦,不如在家里住上几天,好好休息休息,这几天叔母多弄些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 林昭摇了摇头,躬身道:“叔母不用麻烦。” 他笑着说道:“等侄儿考完了科考,一定来家里好好吃上几顿。” 林夫人知道拗不过他,便摇头叹了口气,亲自把林昭送到了平康坊门口,临别之前,她还开口道:“务本坊里有一家馆子,鸡汤炖的很不错,等晚上,我让他们送一份去国子监给你。” 林昭苦笑着点了点头,向林夫人致谢之后,转身离开了平康坊,径直朝着务本坊走去。 在国子监待了一年,务本坊的路径他早已经轻车熟路,很快进了国子监,摸进了自己的学舍门口。 因为学舍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住,林昭习惯性的敲了敲门,没想到他刚敲了两声,房门立刻被人打开,一身淡紫色长袍的齐大公子,脸上全是笑容,他狠狠地抱了抱林昭,松开之后笑道:“昨日我家里的那些家将回府,我就知道三郎你今天一定会回国子监来!” 林昭看到齐宣,脸上也露出笑容,开口道:“两个多月不见,齐兄近来可好?” “我好着呢。” 齐大公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看林昭之后,脸色故意沉了下来,开口道:“就是三郎你做事有些不地道,那二十个人既然是我派在你身边的,哪里又要你给他们什么辛苦钱了?昨天家里人与我说起这件事,我差点就让他们把钱全部退给你了。” 林昭也在自己的书桌旁边坐了下来,瞥眼一看,桌子上摆了至少七八封信,其中有母亲林二娘寄来的,也有谢澹然以及谢三元父女俩寄来的,还有一封,是父亲林清源所写。 林昭一边整理这些书信,一边笑着说道:“请人办事,自然不能让别人白跑,不然下次再有什么事情,都不太好意思麻烦齐兄你了。” “这话不对。” 齐大公子开口道:“我让他们去帮你办事,要给钱也该是我来给,哪里有三郎你给钱的道理?” 对于这句话,林昭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整理好了手中的书信之后,对着齐宣开口问道:“今岁常科,齐兄也要应考么?” 听到这个问题,原本只是佯作生气的齐宣,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母亲不许我应考,不过没有关系,开考那天我想办法溜过去就是,反正也不一定能够考中,且考一考试试。” 说完这句话,齐宣看了一眼林昭手里的书信,笑道:“这些书信,是这两个月从越州寄来的,我帮你收下了,一眼都没有偷看过。”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似笑非笑的说道:“不过信封我还是看了的,一共八封信,其中有三封是一个姓谢的姑娘给你寄来的,这样看来,那位谢姑娘对三郎你也算一片真心,不枉三郎你为她放弃了大好前程。” 齐宣一边说话,一边搬着椅子往前挪了两步,靠近了林昭一些,笑道:“将来有机会见到这位谢姑娘,我一定跟她详细说一说,长安城里有个宰相的孙女对三郎你一见倾心,你为了谢姑娘,义无反顾的拒绝了。” 林昭瞥了一眼齐宣,无奈的摇了摇头:“好了齐兄,莫要胡说了,她都没有离开过越州,你这辈子能不能见到她还不一定呢。” “怎么不一定了?” 齐宣拍了拍胸脯说道:“三郎你将来若是成婚,哪怕为兄在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去,到时候还不能见一见弟妹了?” 兄弟两个人开了几句玩笑之后,齐宣突然想起了什么,尴尬的笑了笑。 “对了,差点忘了问正事,你这趟衡州之行,结果如何了?” 林昭这会儿正在整理自己书桌上的东西,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诧异的说道:“齐兄家里的家将,没有跟你说么?” “他们这些人多半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说的分明?” 林昭叹了口气,回答道:“进展的还算顺利,不过案子比较麻烦,一时半会还脱不开身,只能让三法司的人赶到衡州细查,如果这件事与大兄无关的话,估计再拖上四五个月,他就能回长安来了。” “林家的大郎,我曾经见过。” 齐宣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看起来是个忠厚老实的性子,不像是作恶的人,三郎你就放心罢。” 第二百一十九章 催更! 与齐宣闲谈了几句之后,林昭便把手里的书信一封一封拆开查看,其中父亲林清源的书信,乃是询问他在太学的学业,有没有跟得上同窗同学,林清源是个闷葫芦,林昭到长安一年时间,加上这封信,总共也只收到了他两封信而已。 除了问询学业之外,林清源也正式辞了姚江县衙师爷的职位,回到了越州老家,在谢三元手下的故事汇任编撰,算是解了他的离乡之苦。 林昭看完这封信之后,提笔给父亲回了信,内容也不是很长,大概的意思就是他在长安一切都好,父亲不要挂念云云。 接下来就是谢三元的书信,这位谢老板在信里,主要是提了一些三元书铺目前的进展,好消息是一年多时间的努力,如今谢三元已经成功铸成了一套铜模,几乎可以把绝大部分的铅活字统统刻出来,但是解决了字模的问题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油墨。 现有的油墨,都是用来印制雕版的,因此同属木质的木活字可以通用,但是金属字模的铅活字,用起来字迹就会不怎么清晰,甚至不太能够印的出来。 谢三元在书信里说,他已经再越州城找了一些调墨的老匠人,开始琢磨油墨的问题了。 对于三元书铺,林昭还是很上心的,毕竟这个远在越州的“企业”,才是他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经济来源之一,如果三元书铺没了,他在长安就会成为无根之水。 因此林三郎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提笔给谢老板回了一封信,大致给他指了一些做生意的思路,以及三元书铺未来的发展方向,同时再信里问候了一番谢家人。 至于林二娘与谢澹然的书信,前者无非就是表达一些思念之情,以及询问林昭的近况,而后者…… 小儿女书信,不足道哉。 一共八封信,林昭看了半个时辰,回书信却足足回了两个时辰左右,写完了回信之后,林昭又一一检查了回信有没有疏漏,确定无误之后这才把它们一一用火漆封上,准备明天从长安的驿站递回越州去。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林昭抬头看了看,发现天色已经全黑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响个不停,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齐宣,微笑道:“齐兄,这一次衡州之行,多劳你把家里帮忙,如今我回长安来了,请你吃顿饭如何?” 齐宣这会儿正在温书,闻言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的说道:“你不会又想请我吃那家油泼面皮罢?” 林三郎微笑道:“正有此意,实不相瞒,两个多月没有吃到崔家的面皮了,小弟心中倒是想念得紧。” “这会儿,坊门都关了。” 齐大公子再次白了林昭一眼:“你现在跑出去,恐怕要被巡街的坊丁捉起来,扭送京兆府。” 林三郎面不改色,笑道:“那就有些可惜了,齐兄有所不知,这一次七叔家里的二郎,对我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他说了,今后我去吃面皮,尽可以挂他林二的账。” 林三郎呵呵一笑:“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把太学的同窗都喊上,一起狠狠地吃他一顿面皮。” 齐宣这一次头也没有抬,依旧在低头看书,不过林昭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货在对自己翻白眼。 他正想要开口继续说话,突然学舍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林昭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国子监的衙差,手里拎着一个高高的木制饭盒,对着林昭陪着笑脸,低头道:“林公子,这是方才本坊天香楼送来的,说是有人给您订的饭食,国子监不许外人进来,小的就亲自给您送来了。” 林昭先是微微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中午离开平康坊的时候,自己那个叔母说,晚上让务本坊的一个馆子,给他送一份鸡汤过来…… 林昭伸手接过这个沉重的饭盒,对着衙差点头致谢,然后回到了自己屋里。 这饭盒分四层,打开了之后,最上面一层是一盅金黄色的鸡汤,下面三层都是一些菜色,最下面一层还装了喷香的米饭,林昭把这些菜饭统统摆在学舍里的桌子上,然后扭头对齐大公子笑道:“齐兄,这一次可不是油泼面皮了,快来与我一起,好好吃一顿。” 齐宣咳嗽了一声,扔下了手中的书卷,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尝了一口鸡汤之后,便赞叹道:“味道不错。” 说着,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笑道:“难得三郎你能大方这么一回。” 林大老板呵呵一笑,没有开口分辩。 …………………… 很快,林昭就已经唉长安城待了三四天时间,因为再有几天就要开始科考,这几天时间里,林昭除了在国子监温书之外,还跟着林简一起,提前去礼部的考场看了看,算是提前熟悉了考场环境。 时间很快到了乾德九年的三月初六,距离常科越来越近,就在林昭积极备考的时候,这天傍晚,又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国子监林昭的学舍里。 这是个头发花白了老人,脸上也密布皱纹。 林昭见了这个老人之后,不敢怠慢,低头行礼道:“卫公公。” 就连向来有些骄傲的齐宣,这一次也对着这个老人家深深低头行礼:“见过卫公公。” 卫忠连忙对着齐宣还礼,脸上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开口道:“大公子也在这里,长公主可安好?” 齐宣笑着说道:“有劳公公挂念,我母安好。” 两个都跟皇家沾边的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卫忠便笑呵呵的开口道:“大公子,老奴奉圣人之命,要与林编撰单独说些话,不知道大公子方不方便回避一些?”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低头道:“如果大公子不方便,奴婢就带着林编撰到静室说话。” 太监本质上是皇帝的家奴,因此不管卫忠这个“大内总管”,司宫台大太监如何位高权重,在面对齐宣这个圣人外甥的时候,他还是毕恭毕敬的。 齐宣立刻起身,对着卫忠行礼,然后笑道:“卫公公来到来了,哪里还能有去静室的道理,你们尽管在这里谈就是,我今晚上回家里去住。” 说到这里,齐宣很痛快的离开了这间学舍。 唯一一个舍友走了,林昭有些无奈的看向卫忠,苦笑道:“卫公公,您何等身份,干什么非要亲自来寻我一个小小的太学生?” “圣人吩咐的,咱家自然要替圣人办好差事。” 说完这句话,卫太监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取来了几张白纸,铺在在林昭面前,开口道:“林编撰,圣人说了,让你尽快写出西行记后续内容,由咱家先送到宫里去。” 说到这里,老太监声音平静。 “圣人还在宫里等着看呢。” 第二百二十章 还是带图的 林昭离京两个月左右,长安风上刊载的西行记,已经断了两三期,不少一直在“追更”的长安百姓,对此颇为不满,甚至还有些有点门路的人,知道编撰司隶属国子监,还跑来国子监闹过。 当然了其他人“催更”都不怎么要紧,林昭大可以躲在太学里埋头不理,但是皇帝亲自来催更,这就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了,林昭先是低头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白纸,又抬头看了看卫忠,苦笑道:“卫公公,我刚回长安不久,再有几天就要考试了,哪里有什么心思写这个……” “考试的事情不着急。” 卫太监淡淡的说道:“这一次常科的主考是礼部往事浪,圣人已经给我打过招呼了,等考完之后咱家会亲自去见一见王侍郎,把先前许给你的功名给你。” 说到这里,卫太监缓缓说道:“现在,林公子只需要专心把西行记写出来就是,圣人在宫里等着看。” 林昭对着卫太监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卫公公,据我所知,这科考都是要糊名的,便是主考在未曾排定名次之前也见不到人名……” 卫公公闷哼了一声,瞥了林昭一眼:“少年人用不着耍心眼,该给你的自然会给你,你今日老老实实写西行记就是。” 他用手指着那些白纸,声音平静:“记得要亲自抄写,不得偷懒。” 说完,卫太监背着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咱家现在要去外面办点事,两个时辰之后咱家来国子监取。” 说完,老太监扬长而去。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伸手挠了挠头。 这个时代,虽然有糊名,但是想要作弊并不难,最简单的就是通过门路提前得知试题,然后再找个已经中了进士的,提前写好,自己默背下来,这种作弊手法是最天衣无缝的法子,只要泄题的事情不暴露,基本上查不出来。 除了这个之外,还会有人提前与考官约定好,在试卷上做一些记号,比如说开头写固定的四个字,再比如说约定第一页第十七个字与第二十七个字写上固定的某两个字。 这种就会有迹可循,容易露馅。 眼见考试将近,刚才林昭喊住卫公公,就是为了从这位大公公嘴里套出一些“考题”,或者说套出几句“记号”,从而能……作弊成功。 但是不知道是卫公公没有听明白,还是林昭没有说清楚,这位老太监竟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难道作弊这种东西……不需要我配合就能成?” 林昭暗自嘀咕了一句,伸手挠了挠头,看向了自己桌子上的白纸,摇头叹了口气:“身为天子,不好好治理国家,却沉迷小说,沉迷小说倒也罢了,居然还派人催更……” 吐槽了一句之后,林三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从自己书桌上翻出最近一本刊载了西游记的长安风,先看了看自己上次写到哪里了,然后磨了磨墨,开始沿着上次未完待续的部分,继续写下去。 虽然不需要自己构思,不怎么耗费心神,但是毛笔字毕竟不如后世键盘那么方便,写了一个多时辰,一共也才写了四五千字而已。 毕竟要写给皇帝看,林昭不敢写的潦草,只能工工整整的写,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字迹工整,写着写着也就略有些潦草了。 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林昭手酸的不行,起身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出去从编撰司抓一个编撰过来帮他写稿子,突然瞥眼看到了自己写在白纸上的字迹,心中一动。 那个老太监临走之前…… 似乎让自己亲手抄写…?! 突然间,林昭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心神大振,就连手臂的酸痛也减退了不少,再一次提起毛笔,也不敢再潦草写字,而是用平日里誊录的速度,规规矩矩的写字。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左右,老太监去而复返,进了林昭的学舍之后,瞥眼看了看正趴在桌子上,规规矩矩写字的林昭,他伸手捡起林昭已经写完的书稿,拿在手里翻了翻,瞥见林昭字迹渐渐潦草,过了几页之后又突然工整起来,卫太监脸上又露出了那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算你聪明。” 他等到林昭把手里的那页纸写完之后,便把这些稿子统统收了起来,按照先后顺序排好,捧在手里,然后瞥了一眼林昭,语气平静:“记着,应试的时候,就用这个字迹写。” 听到这这句话,林昭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他果然没有猜错,老皇帝的意思是让自己用字迹作弊。 不过他还是在心里暗自吐槽了一句。 果然是科考初兴的王朝,科场的种种规矩还没有完善起来,连专门誊录试卷的人都没有…… 没有记错的话,另一个世界里,试卷弥封誊录的规矩应该在北宋时期,便建立起来了。 说完这句话,卫太监捧着这些书稿,转身就要离开,林昭连忙用毛巾擦了擦手上沾染的墨迹,把他送了出去。 一路送到国子监门口,已经有一顶轿子在等候卫忠,卫太监上轿子之前,回头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因为你写的西行记,圣人最近对这些话本颇为有兴致,据咱家所知,除了西行记之外,林公子你名下的那座印刷作坊,似乎还印了一本别的书出来。” 说到这里,卫忠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咱家前几天拿到了一本,林公子你说,要不要送到圣人面前去,交给圣人看一看?” 听到这句话,林三郎瞬间额头冒汗。 他名下是有一个作坊,乃是从东宫手里要过来的,那个作坊目前,只印过一本书…… 周昌明的《玉齐春》! 他对着卫忠连连摇头:“卫公公,那书……乃是秽书,万万入不得圣人法眼…” “原来林公子也知道那是秽书。” 卫太监看了一眼林昭,缓缓说道:“那林公子还大肆印发,在长安城里售卖?” “不是我写的。” 林三郎面色严肃,摇头道:“学生只是帮着旁人印发而已,书中内容,我一眼也不曾看过!” 卫公公似笑非笑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弯身走进了自己的轿子里,就在轿子将要离开之前,里面传来了卫忠的声音。 “咱家买到的那本,还是带图的。” 说完这句话,这顶宫里的轿子被四个轿夫抬了起来,离开了国子监。 林三郎站在原地,一阵初春的寒风吹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愣神了片刻之后,才转身走回了国子监,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 “回去之后要好好翻一翻大周律,看看…” “印书犯法不犯法…”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贡院 当初林昭帮着周昌明印书,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为了挣钱,但是这个时代信息流通以及商品流通的速度太慢,一个生意基本上只能在一个地方展开,也就是说这本书即便写得再好,覆盖范围恐怕也只只有一个长安城而已。 等林昭把书传出长安城,外地恐怕早已经开始印制盗版了。 因此这本书固然有收益,但是收益并没有特别多,林昭花了一百贯钱从周昌明手里买下了这本书,随后又把印出来的书交给周德,齐宣两个人,在长安上层圈子里发卖,刨去印刷的本钱以及给两个舍友的分成,前前后后这本书加起来,估计也就挣个一两百贯钱而已,勉强挣了一倍。 这么点钱,已经不怎么被林昭看在眼里。 他印书的最主要目的,是想从多方面垄断长安的“文化业”,这样以后慢慢做大的,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民意,改变民心。 当然了,这东西究竟犯不犯法,林昭还真没有仔细琢磨过,还真得去好好翻翻大周律,不然哪天被京兆府给逮进去,麻烦可就大了。 这个时代并不会留案底,甚至如果是因为直言敢谏冲撞了皇帝获罪入狱,反而会留下美名,但是如果是因为卖……秽书被下狱,那一辈子的名声也就毁了,将来即便中了进士做了官,恐怕也要被人耻笑一辈子。 想到这里,已经回了学舍的林三郎暗自下定了决心。 “以后无论如何,不能再印这种书了,即便不出事,难保不会被人捉住把柄,将来要用这个拿捏我。” 想到某个猴子因为“弼马温”三个字,被耻笑了大半辈子,林昭便背脊发寒,等到他将来做了官,要是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句“贩秽书的”,恐怕那时候的林大老爷要被恶心个半死。 “嗯……”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书桌旁边琢磨了一会儿,小声嘀咕道:“得想个法子,把这件事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推到那位韩公子身上。” 西行记更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进入后半部分,预计到乾德九年的年中就可以更完,如今林昭手下的那个印刷作坊,正在筹备印制整本西行记,等到长安风这边连载完,那边立刻就能出书,一来能够赚不少名声,二来钱也能挣上不少。 而如今韩县令的幼子,就在林昭的印刷作坊里做事,还是管事的,这位韩公子这几年荒废了学问,想要考学做官已经希望不大,最大的可能是朝廷看在他父亲惨死的份上,给他荫一个散官,基本上没有什么前程可言,这桩事情安在她的头上,也无伤大雅。 想到这里,林昭眼珠子转了转,已经在考虑把那间作坊正式出手转给韩参的事情了。 ……………… 这边林三郎正在因为那本书而忧心,另一边的卫太监已经坐着轿子从朱雀门进宫,很快来到了甘露殿里,他先是把林昭的书稿呈在了皇帝面前,然后恭声道:“陛下,林编撰已经把后续的内容写了出来。” 老皇帝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这份书稿,他随手往后翻了几页,便看出了林昭先后字迹的变化,老皇帝扭头看了一眼卫忠,淡然道:“是你点醒了这小子?” 卫忠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奴婢前前后后只字未提字迹的事情,是林编撰自己想明白的。” “好小子啊。” 圣人把书稿翻到了第一页,一边看书一边说道:“这般机敏,已经超过不少朝中大臣了。” 说着话,他往后翻了一页,开口问道:“这个小林昭,今年多少岁了?” 卫忠低着头说道:“回陛下,林编撰应该是承平六年生人,今年是十五岁。” “嗯。” 老皇帝点了点头,叹息道:“只可惜年纪太小了一些,不然倒是可堪一用。” 卫太监连忙低头,陪着笑脸说道:“陛下春秋鼎盛,若要用他,还有大把时间调教。” 老皇帝这会儿正在看西行记,闻言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卫太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笑道:“其叔林元达十九岁中进士,传为神童,如今这个林昭十五岁就要中进士了,这叔侄二人,将来一定会传为本朝佳话。” “好了,莫要说了。” 皇帝陛下大手一挥,开口道:“朕要看书,你先退下去罢。” 说完这句话,皇帝放下书稿,看了一眼卫忠,低声道:“最近一段时间,东宫那边一直很安生,也不知道在琢磨一些什么,你去查一查,把详细情况送到朕这里来。” 卫太监恭敬叩首:“奴婢遵命。” ………………………… 很快,时间就到了乾德九年的三月初九,礼部常科开考的日子。 大周的科考,时间为两天,是诸科混考,像是明经科第一天就是贴经,第二天时策,进士科比明经科要多一个诗赋,具体时间要自己安排。 天色还没亮的时候,林简夫妇就在国子监门口等着,见林昭从国子监出来之后,林夫人一把把他拉上了马车,递给他一个厚厚的食盒以及一个红色的篮子篮子,食盒里是一些提前准备好的食物,而篮子里则是考试要用的笔墨纸砚。 因为贡院禁止带片纸进去,因此林夫人给他准备的这些东西里,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林昭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明明是他参与科考,但是事先基本上没有买任何东西,全靠这个有经验的叔母帮他准备好东西。 下了马车之后,夫妇两个人一路把林昭送到贡院门口,这会儿天色仍然还是黑色的,距离辰时贡院开门,恐怕还要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即便他们来的这么早,可贡院门口仍旧挤满了人,林昭甚至看到一些人带着被褥睡在贡院门口,显然是昨天晚上就在这里睡的。 到了距离贡院还有几丈的距离,林简夫妇这才停下脚步,不再相送,林夫人拉着林昭的袖子,嘱咐道:“三郎聪慧,考试我倒不怎么担心,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一些避讳,多检查检查,千万不能写错了。” 所为避讳,就是皇帝的名字以及皇家列祖列宗的名字,不能写上去,即便非写不可,也要用异体字去写,不然真的在贡院考试里犯了什么忌讳,白考了不说,可能还会获罪。 另一边的林简,则是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小子,这一次放宽心去考就是,你才十五岁,只当是来熟悉熟悉贡院就成。” 林昭笑着说道:“都到了这里了,七叔还不传授我一些考学的绝招?” “绝招就是平常心。” 元达公笑道:“当年我科考的时候,便是无知无畏,全然不觉得自己能中,结果好巧不巧,竟然就真的中了。” 叔侄俩一边聊天,一边四下观望,林昭左看看又看看,始终没有见到相见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嘀咕。 齐宣……该不会关键时候出不来了罢?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家有逆子 林简夫妇俩在贡院门口,陪着林昭待了一个多时辰,好容易到了辰时之后,贡院开了大门,宣布学子排队入试之后,这对夫妇俩才嘱咐了林昭几句,转身离开。 林昭跟这两人告别之后,便老老实实排队去了,等到他站进队列之中后,又左右看了看,仍旧没有看到齐宣的身影,他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暗自感慨。 对于他来说,科考无疑是进身之阶,是登天之门,但是对于齐宣来说,参与科考反倒是自甘下流,毕竟他只要老老实实接过父亲的班,将来不说做大将军,做节度使,最起码做个三品将军绝对没有什么问题,而如果走文官这条路,反倒是坎坷重重。 且不说中进士艰难,即便是一年只取二三十个甚至一二十个的进士,一百个人里,恐怕也只有寥寥几人能够做到三品。 想到这里,林昭便不再去想齐宣的事情,而是安心排队。 此时,在他身边排队的人,或者是国子监的同学,或者是各地节度使,官府举荐上来的学子,亦或是地方上有功名的举人,一眼望去看不到边,最少也在千人以上。 相对于同龄人,林昭最大的优势不是在于聪慧,而是在于耐心,尽管队伍排的很长,林昭仍旧悠哉悠哉的排着队。 从辰时初大概排到了辰时正左右,林昭终于进入了贡院的大门,此时贡院门口,足有十多个衙差,正在层层安检,林昭大大方方的张开双手,让这些人搜身。 这个时候科考制度还不算太过严谨,最起码不用脱衣裳,这些人检查了林昭身上以及饭盒里的东西之后,很快就被放了进去。 因为参考的人数太多,主考官也不方便进行什么训话,进了贡院,核实的身份之后,林昭便在衙差手里领到了自己的号牌,被安排进了自己的号房。 号房里很是简陋,除了一把长凳,一张桌子之外,还有一个颇为简陋的床铺,作为休息之用,当然了,必不可少的还是……床位的一个马桶。 未来两天时间里,吃喝拉撒都要在这个房舍里度过,唯一让林昭赶到欣慰的是,这个马桶还给配了盖子,这样一来倒也不至于会芬芳四溢,影响他考试的思路。 打量了考舍的环境之后,林三郎便把林夫人给他的篮子以及饭盒放下,坐在长凳上活动了一番筋骨。 相对于此时此刻考场里其他战战兢兢的学子来说,林三郎的心情无疑是很轻松的,因为…… 嗯,他已经提前被录取了。 虽然这对于其他学子来说并不公平,但是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没有太多公平,此时贡院里这么多学子,找到门路作弊或者自己作弊的,绝对不止林昭自己一个人,林昭跟这些“同行”最大的不同是… 他走通的门路,是最高的,也是最安全的! 在考舍里坐了一会儿之后,便有衙役下发了一沓白纸作为稿纸,但是试题还没有发放,因为礼部人手的原因,往常来说要到第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才会下发试题。 见到了稿纸之后,一直枯坐无聊的林昭,终于有了事情可做,他很快磨好了墨水,提起毛笔开始沿着上一次给皇帝的稿子续写,写了大概一个时辰时间,又写满了几页纸。 等到衙差下发试题的时候,看到林昭手边密密麻麻的写满字的草稿纸,瞪大了眼睛,差点以为有人泄题,要把林昭抓起来,直到他看清楚林昭所写的内容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把写了试题的几张纸,放在了林昭的桌子上。 贡院考试的规矩,一般是贴经十道,策论两篇,诗赋一篇。 第一天是给贴经以及第一篇时策,第二天是给第二篇时策,以及诗赋各一篇。 拿到了试题之后,林昭很快接过来看了看。 前两张纸都是贴经,这几年时间,林昭读书还算刻苦,四书五经被他背的烂熟,一眼看过去这些圣人文章他都读过,当即松了口气,然后翻开时策那一页,只见那一页的题目,只有短短八个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看到了这个题目之后,林昭咬着毛笔,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好宽泛的题目。” 这八个字,几乎就是诸夏帝制时代的核心,要细说起来,几天几夜也不一定能说的完,就考场上来说,题目给的越精准,越容易破题,容易下笔,像这种太过宽泛的题目,从哪个角度都可以入手,万一自己的想法与考官的想法不合,即便是写的花团锦簇,也要名落孙山。 因此,今年的这个题目,是极难的。 如林昭所想,衙差刚刚发完题目,各个考房之中便传来一阵哀嚎之声,紧接着巡逻的礼部衙差便高声大喝:“噤声!” “再有大声喧哗者,立时逐出贡院!” 这话一出,这些“考生”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唉声叹气的开始倒水磨墨。 相比于这些人来说,林三郎要轻松太多了,毕竟对于他来说,只要写出的东西不是差的过分,这个进士功名便十拿九稳,即便运气太差,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是宫里对不住他,到时候即便皇帝不补偿他点什么,那个老太监应该也抹不开脸,多少要给林昭送点东西。 他从林夫人给的食盒里取出一块酥饼,放在嘴里啃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捡出一张稿纸,开始书写贴经的内容。 此时,是大周乾德八年三月初九午时。 贡院之中,不知道多少学子下笔如飞。 即便是对于长安城来说,每一年的礼部科考也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此时不仅礼部上下的官员在贡院里忙活,就是京兆府也派了差役过来,维护贡院附近的秩序。 贡院之外,送完林昭的林简夫妇两个人,坐上了自己的轿子准备离开,刚转过一个胡同,忽然看到了一顶紫色带黄的轿子,看清楚轿子上的标记之后,元达公微微皱眉,对着身边的夫人低声道:“是丹阳长公主府的轿子。” 林夫人轻声道:“老爷,先前三郎受伤的时候,长公主曾经上门探望过,如今碰到了,应当下去与她打个招呼才是,不然以后见了面,脸面上过不去。” 林简点了点头,带着夫人一齐下了轿子,对着这顶轿子拱手行礼:“国子监林简携夫人,见过长公主。” “妾身见过长公主。” 这顶轿子很快停了下来,穿着一身青色宫装的丹阳长公主,从轿子上走了下来,对着林氏夫妇还礼,笑道:“元达公与夫人太过客气了,应该是丹阳向贤伉俪见礼。” 林元达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长公主如何到贡院来了?” 丹阳长公主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道:“家有逆子,不说也罢。” 第二百二十三章 持节者多,尽力者少 第一天,林昭拿到试题之后,只用了两个时辰左右,就把该答的内容统统写了出来,当然了,即便是林昭,也是不可能直接写在答卷上的,他认真检查了错字以及需要避讳的字之后,才把试卷规规矩矩的誊录在试卷上。 写完了试卷之后,林昭吃了些东西,天色就已经黑了,这房舍的环境虽然极差,但是该睡觉还是要睡觉,不然没有精力应对第二天的考试,林昭打了个哈欠之后,便躺在这张木板床上,缓缓睡去。 因为睡得很早,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醒来之后看了看天色,发现估计刚到五更天,只不过天色虽然还早,贡院里的衙差依旧在巡逻,不时有考生发出声音,还会被这些衙差出声喝止。 林昭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觉,便干脆盘坐了起来,闭上眼睛,按照先前赵籍交给他的吐纳法门,开始冥想。 当初赵籍按他大哥赵歇的吩咐,到林昭家里传授了他一两个月的功夫,但是只教了两套最基础的法门,一套是站马步的功夫,一套是呼吸吐纳的法门。 这两套功夫,前者林昭在越州的时候还天天习练,但是到了长安住进国子监之后,便不怎么方便了,毕竟一个太学生每日起来扎马步,会让别人笑话。 但是呼吸吐纳的法门,林昭却是每日都在练的,倒不是指望这东西能够练出什么内力,而是按着这个法门呼吸吐纳,会很容易进入空冥的状态,冥想一个时辰,有时候就可以抵过一晚上的睡眠。 当林昭从冥想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贡院里的衙差也多了起来,没过多久,他还看到几个衙差把一个作弊的学子揪了出去,那人吓得浑身颤抖,连裤子都湿了一片。 大约到了辰时正,衙差们正常发放第二天的试题,不过这一天的试题就有些不太一样了,明经科的题目中不带诗赋,而进士科除了时策之外,则是要诗赋各写一篇。 林昭拿到试题之后,打开看了一眼,就看到时策的题目,只有短短两个字。 边患。 通常来说,常科的两篇时策,第一篇都是给一个像昨天那种关于经义的题目,而第二篇则大多是关于时事,昨天的题目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于是今天的题目,便是切切实实摆在大周面前的家国大事。 边患。 大周的边患,乃是一个困扰朝廷多年的问题,倒不是说打不过外族,而是打不死外族。 除却西边的宿敌吐蕃之外,北边的突厥也与大周互相厮杀了一百多年,更让朝廷头痛的是,近几十年来,北边的契丹人也渐渐兴起,也开始扰边。 为了应付这些边患,朝廷才开始在各边镇设下了十位节度使,而后为了让这些边镇拥有足够的反应能力以及战斗能力,朝廷给了各节度使极大的自治之权。 这个法子最初是极好的,各地边患都得到了有效的遏制,但是解决了边患之后,这些节度使也开始慢慢做大,渐渐的这些边疆的军镇,也成了边患之一。 这的确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限于这个时代的信息沟通能力,以及交通运输能力等诸方面的限制,朝廷很难对边疆实现真正的控制。 另一个世界的赵大,为了解决节度使割据的事情,把朝廷建设成了鸡蛋模样,除了边军的一层壳之外,各个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全靠身为“蛋黄”的朝廷中央禁军,这就导致了有宋一朝,战斗力极其低下,甚至在开国初期,也没有打得赢契丹人。 而到了明朝,某位朱姓老板很是天真的把自己的儿子们分封到各地,替老朱家看场子,结果他死翘翘之后,仅仅四年时间,江山就被朱老四给篡了。 朱老四给出的答案是,既然边疆距离京城太远不好指挥,干脆就把京城搬到边疆去,于是乎大明的国都就被搬到了距离山海关只剩下三四百里的地方。 面对这个贯穿了几千年的问题,即便是林三郎也不禁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不知道应该如何下笔。 就目前来说,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把“哒哒哒”给搞出来,可是以林昭的本事,去钻研一辈子,弄不弄得出来都是未知之数,更何况在没有弄出来之前,大家只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思来想去,林三郎薅了自己好几根头发,最后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么几个字。 持节者多,尽力者少。 这个提纲,其实只能说是指明了问题,但是并没有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现在谁都知道解决的办法是把各地节度使兵权收归朝廷,但是这是一件绝难的事情,当今的圣人去做,也不一定能够做得成。 一个不小心,还会给朝廷引来大麻烦。 不过林昭已经走通了“门路”,只要中规中矩的写上这么一篇文章,不至于说不过去就好,反正他已经内定了一个进士名额,用不着为了皇帝头痛的事情,再去耗费心神。 简单写了一篇草稿之后,林昭翻开第二张试题,只见上面只有一个端端正正的字迹。 孝。 这个题目就很简单了,意思是要以孝道为题,诗赋各写一篇。 对于赋,林昭一时半会还拿捏不准,需要自己去临时写上一篇,但是关于孝的诗,林三郎可再熟悉不过了。 甚至于在看到这个题目之后,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喃喃自语:“东野先生,这一次恐怕要抄你一抄了。” …… 有了答题的思路之后,大概用了两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到了中午左右,林昭就已经在两张试卷上誊录完毕,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之后,林昭停笔吹干墨迹,然后看向自己写下的这几张试卷,微微有些失神。 “几页薄纸,些许墨迹,便能有一世富贵,真是奇也妙也。” 感叹了一番之后,林昭叠好试卷,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一个人交卷。 如果林昭是自己答题,没有走后门的话,这会儿他多半会毫不犹豫的交卷走人,但是既然……走了后门,那就要尽量低调一些,做第二个交卷第三个交卷的都行,就是不能做第一个交卷的人。 很显然,大家对于自己的人生前程都很在意,林昭从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甚至趴在桌子上睡了两觉之后,才等到了第一个交卷的学子。 有了第一个交卷的,很快就有第二个,片刻只见已经有七八个人从考房里走了出来,向衙差交了卷子。 林三郎不再犹豫,收拾好东西之后,很潇洒的把卷子丢在了衙差手中的木盒里,扬长而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我上面有人! 出了贡院之后,林昭忍不住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过了许久之后,才缓过来。 那个牢房里环境恶劣只是一方面,最让林昭受不了的,就是摆在房间里的马桶。 那个马桶,是没有人给你倒的,两天时间里的秽物统统在里面,虽然有盖子可以遮掩一些气味,但是整个贡院里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气味何其难闻? 好在现在还初春,天气不热,要是到了夏天考试,林昭估计自己是绝对撑不了两天的。 大口呼吸了好一会儿之后,林昭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才清醒过来,他刚回过神来,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三郎,可好些了?” 林昭连忙抬头一看,只见林夫人就站在他的旁边,面带微笑:“当年你七叔从贡院里出来的时候,也是你这番模样,不过他比你还要狼狈一些,险些就吐了,回去之后好几天都没能吃下饭。” 林昭摇了摇头,起身对着林夫人行礼,然后苦笑道:“多谢叔母,侄儿好多了。” 林夫人笑了笑,开口问道:“三郎答得如何,可还满意么?” 听她提起这个,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开口道:“叔母且静等好消息把,等今年放榜,咱们林家就要有第三个进士了。” 越州林氏,如今是有两个进士的,其中一个自然是国子祭酒林元达,另一个则是二房那边的明经进士,如今在越州的临州任知州。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夫人笑着说道:“若三郎真中了进士,咱们林家便要出名了,叔侄两个人先后进士及第,还都是少年得意,这名声传出去,越州的大伯以后恐怕要一直派人在祖坟那里守着了。” 林昭今年才十五岁,如果中了进士,便立刻会名扬天下,哪怕他不是第一名,估计也会盖去今年状元的风头。 而他跟林简是叔侄的事情,也会随之传遍天下,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要眼红越州林氏的气运,在这个笃信风水的年代,是真的会有人大半夜偷偷把家里人埋进林家祖坟的! 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道:“哪里有叔母说的这么夸张,等大兄在衡州的事情了了,明年也可以参加科考,二郎明年进国子监,再有两三年也可以参与科考。” 说到这里,林三郎对着林夫人笑道:“到时候叔母家里一门三进士,这才是真正的佳话。” “怎么到了三郎嘴里,进士及第如同大白菜一样了?” 林夫人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咱们林家一百多年里,明经进士倒是不少,可真正进士及第的,连同你七叔在内也就三个人。” 说到这里,她低眉道:“能中个明经倒也不错了,我娘家的弟弟,考了半辈子功名了,至今一事无成,连州郡的举人也没有考中。” 说完这句话,她笑着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在贡院呆了两天,想必憋坏了,马车叔母已经备好了,咱们先回家去,叔母给你准备了一些清淡的吃食,先吃着。”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夫人低头行礼:“多谢叔母。”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上了马车,一路回到了平康坊林家,此时林家家里的下人早已经熬好了一锅白粥,端到了林昭面前。 他被恶心的两天时间,这会儿能吃点清淡的再好不过,喝下两碗粥之后,林昭便觉得有些乏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睡了一觉。 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酉时,天色已经全黑,林昭刚从床上起身,就有林家的丫鬟过来伺候他穿衣裳,一边帮着林昭整理衣裳,一边说道:“昭公子,老爷说了,等您醒了之后,要您去书房见他呢。” 白天的时候,因为林简要去国子监上班,便没有去贡院接林昭,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了,他自然是想见见林昭的。 林三郎点了点头,用热水洗了个脸,便熟门熟路的朝着林家的书房摸去,没过多久他就到了书房门口,伸手叩门道:“七叔,侄儿来了。” 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门没有闩,你进来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对着林简拱手道:“七叔您找我?” 林简点了点头,伸手示意林昭坐在自己对面,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毛笔递了过去,开口道:“把今日常科的题目以及答卷写下来与我看一看。” 林昭伸手揉了揉脑袋,大致回忆了一番白天写的内容之后,便开始提笔书写,他每写完一张,便递到林简面前,然后自己接着写下一张。 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林昭才把在贡院写了两天的内容统统写了出来,他停下毛笔,深呼吸了一口气:“七叔,大概就是这些了,即便记忆有些查漏,最多也就是错几个字,不会差太多。” 此时林元达正在翻看林昭的第二篇时策,看到“持节者多,尽力者少”几个字的时候,元达公微微皱眉,摇头道:“若你中了进士,这文章是要贴出去给人看的,你这样写法,是要得罪人的。” 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道:“这个题目侄儿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只好取巧分析分析现状了,于得罪人……当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况且拿着节度使大将军平日里日理万机,恐怕也没有闲工夫理会我。” 林简摇了摇头,李煦往下翻,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孝字,以及林昭所写的那首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只这一句,就让林元达心中一震,他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若我是考官,只这一首诗。便值一个进士及第的功名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往下翻去,看到了林昭那篇平平无奇的赋。 整体看了一遍之后,元达公缓缓说道:“我整体看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触碰避讳,这一点还是不错的。” “虽然那首诗写的极好,但是每个考官喜好都各不相同,判卷的方式也不一样,其他人阅卷,未必就能像我这样,欣赏你这首诗。” 说到这里,林简抬头看了看林昭,声音低沉:“在我看来,三郎你这份卷子,在可中可不中之间,那三郎你先前为何那样笃定自己一定会中进士?” 听到这个问题,林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见实在瞒不下去了之后,他才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 “咳,那个七叔……我上面有人。” “有人?” 林元达大皱眉头:“什么人?” 林三郎对着自己的叔父的眼睛看了一眼,硬着头皮,咬牙道:“宫里的人…” 林简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舒展。 “我……明白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老地方 老实说,这件事本来没有瞒林简的必要,但是林简毕竟是凭自己实力考中的进士,如果得知了林昭作弊,多多少少会在心里觉得不舒服。 这就像一个学霸凭借自己的艰苦努力,一路清北博士毕业,转头发现一个后生,凭借一封介绍信,取得了与自己相同的成就,这种情况,只要是个人,心里就多少会觉得不得劲。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为了照顾林简的感情,一直缄口不言,如果不是因为要去衡州办事,他连个口风也不会漏给林元达。 元达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又低头翻看了一遍林昭的考卷,良久之后才摇头叹了口气:“好在三郎你这卷子写的还不错,真正应试也未必就不中,不然靠宫里取中进士,便是有辱斯文,为叔也会有些看不过眼。”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咳嗽了一声之后,对着林简笑道:“七叔你要换个想法去想这件事,贡院只取贡生,进士都是圣人殿中钦点,既然大家的功名都是圣人所点,那么侄儿这个功名就与旁人的功名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肃然道:“圣人取士,各有其用,天下学问,非止于文章一道。” “归根结底,还是要于国于民有用。” 如果林昭这句话在外人面前说起来,便是大逆不道,自儒道圣贤入世教化众生以来,尤其是在本朝,圣人文章就是学问,而学问也只在圣人文章之中,不承认这一点,便是离经叛道,要被天下读书人一同戳脊梁骨的。 好在林元达还算年轻,接受能力也比较强,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张口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句话若是我二十年前听到,便是不撸起袖子跟你打上一架,也非得拉着你,跟你辩出一个是非对错不可,可如今做了二十年官之后,再听三郎你这番话,竟觉得有些道理。” 林简是翰林出身,但是却不是一直待在长安的京官,他在做了几年翰林之后,曾经被外放到南阳做了几年郡守,也是在那几年时间里,他结识了伏牛山赵家。 为官二十年,林简对于“天下学问,非止于文章”这句话,感触颇深。 因为有些正统科场出身,乃至于是进士及第功名的读书人,真正做了官之后,有些人哪怕一点坏心眼没有,做出来的事情也能让人瞠目结舌,能力低下到可怕。 二十年官场,让林简渐渐明白,读书与做官是两码事,会做官不一定会读书,二者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甚至可以这么说,那些真正读书读到极处的大文人,大诗人,甚少有会做官的。 元达公感叹了一番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低声问道:“既然情形如此,为叔只当是不知道这件事就是,你以后也不要跟别人说起此事,这种事情,宫里……是绝不会认的,说出去只会给你自己招麻烦。” “这个侄儿当然明白。” 林昭笑着说道:“我也就是在七叔面前说说而已,如果七叔不问起,我连您都不准备说。”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既然这样,你身上的功名就算十拿九稳了,我且问一问你,有了功名之后,准备做什么?” “这个哪里是侄儿说了算的?” 林三郎连连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本来按着侄儿的想法,在长安取得功名之后,便想法子补个地方知县的缺,然后回越州接着母亲去当地方官去,正好也避开长安城的风风雨雨,但是……”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但是侄儿身上的这个功名,人家也不是白给的,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一段时间侄儿还是要留在长安城里…” 话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一旁的林简沉默了一番,然后叹了口气:“长安是个是非之地,为叔已经泥足深陷,不得自拔,早知道当初应该把你送到石鼓书院去,这样你也不用在这个年纪,就硬生生掺和进来。” 林昭坐在自己的七叔对面,微笑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如今朝廷这个局面,侄儿只要想出头,就不可避免的会掺和进来。” “只是时间早迟的问题而已。” ………… 叔侄两个人在书房里,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林昭才从书房离开,吃了点夜宵之后,回到自己房间里睡觉,第二天一早上,他才刚刚醒过来,就有林府的下人给他送来一个条子。 条子是齐宣写的,上面只寥寥几个字。 “辰时正,老地方见。” 林昭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辰时初了,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至于老地方…… 他再熟悉不过了。 林三郎起身,认真洗漱了一番,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与林家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迈步出了林家,很快走出了平康坊,一路来到了安仁坊,很是熟练的坐在了崔氏面皮的面皮摊上坐了下来。 在太学读了一饭堂之外,年的书,除了国子监这家油泼面皮的摊子是他与齐宣最常来的地方,他们两个人的老地方自然就是这家面摊了。 这个在安仁坊摆了十几年摊的老崔,笑呵呵的走了过来,对着林昭开口道:“林公子今日来的倒是早,还是一碗面皮?” 林昭对着老板笑了笑,开口道:“今日不急,一会儿再说,我在你这里等个朋友。” 崔老板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之后,对林昭笑着问道:“对了林公子,近几个月怎么都不见你到小摊来,还有二公子,也许久没来了。” “哦。” 林昭抬起头,看了崔老板一眼,微笑道:“我们兄弟出了趟门,二郎他估计再有一两个月才能回长安来。” 说话的功夫,林昭已经远远看到了齐宣的身影,他对着崔老板笑了笑:“老崔,我朋友到了,你去给弄两碗面皮过来,两个多月没有吃了,想念的紧。” 老崔连忙应了一声,扭头忙活去了。 而另一边的齐大公子,已经坐在了林昭对面,他看着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三郎,你……考得如何?” 林昭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还未放榜,我如何能知道自己考的好不好?” 说着,林昭笑了笑:“不过我是乾德八年的太学生,七叔说了,今年只当是去看看贡院是个什么模样,中与不中都不要紧。” 他又看向林昭,问道:“对了齐兄,那天在贡院门口不曾见到你,你被长公主劝住了,不曾参与今年的常科?” 齐大公子面色复杂,缓缓摇头。 “我也去考了,只是去的有些晚。” 说着,齐宣长叹了一口气:“而且,我感觉我好像考的不错…” “我与母亲说了,只是去考着玩。” 齐大公子面带忧虑之色,满脸愁容。 “三郎,我要是一不小心中了进士,我母亲…会打死我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打招呼 听到齐宣这番话,原本正在埋头扒面皮的林三郎,动作顿时一滞,他非常努力的把嘴里的面皮咽下去,勉强没有喷出来。 努力管理了一番情绪之后,林三郎顺了顺自己的胸腹,抬头看了齐宣一眼,语气有些无奈:“齐兄,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尽量不要与我开玩笑。” 林昭这句话,并没有调侃齐宣的意思,而是实话实说。 齐宣虽然喜欢读书,但是喜欢读书不一定就能中进士,更不太可能像林简那样十九岁就中进士,林昭与齐宣同住了一年,对于这个舍友的水平还是很清楚的。 毫无意义,在读书这方面,齐宣的学问要强过林昭一些,贴经他自然没有问题,在时策上面,他即便比林昭强一些,估计也强的有限。 然而进士科最重要的,其实是最后一部分的诗赋。 诗赋一项上,林昭用了东野先生的《游子吟》,几乎可以秒杀本届所有的考生,自然也能秒杀齐宣,而在这种情况下,林简看到了林昭的答卷之后,也才只是给了一个“中与不中之间”的评价,也就是说,如果单凭本是,林昭中进士的几率只有五成而已。 相比较起来,一没有传世诗加成,二没有提前走门路的齐宣,中进士的几率几乎是微乎其微。 正因为这个原因,丹阳长公主最后才会服软,放他进了贡院考试。 “谁与你说笑了?” 齐大公子闷哼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放在林昭面前,开口道:“三郎你看,这是我在考房里写出来的答卷,你帮我瞧一瞧,能中进士否?” 林昭三两口把碗里最后一点面皮吃完,擦了擦手之后,伸手接过这几张纸,大概看了一遍之后,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齐兄答得确实不错,已经超过了平日的水平,不过……” 林三郎摇头苦笑道:“我也是个考生,看不出来能不能中进士,这样罢,这几张纸我带回平康坊去,等今日七叔放班回家了,我拿给他让他帮齐兄你看看。” 齐宣大喜过望,笑道:“能有大宗师指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林昭低头把这几张纸收在了袖子里,对着齐宣问道:“对了齐兄,这常科何日放榜?” “这个倒不太确定。” 齐宣皱眉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往年大约是常科结束之后一个月左右放榜,今年开科晚一些,三月九号开科,放榜怎么也要到四月份了。” 说着,他看向林昭,笑道:“怎么,三郎急着金榜题名,回老家去迎娶娇妻?” 林昭微微摇头,苦笑道:“齐兄莫要取笑我,只是不知道日子,所以问一问而已。” 这个时候,齐宣也已经把自己面前的一碗面皮,吃了个一干二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方帕,擦了擦嘴之后,开口道:“反正距离放榜还有一些日子,这段时间三郎你也不用回国子监了,过两天干脆咱们出城转一转,现在三月了,城郊的花草正是繁盛的时候,只当是出去散散心。” 林昭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齐兄不会又把那个崔姑娘喊上罢?” “这个自然不会。” 齐大公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与崔姑娘的事情,我那个怀安表妹,除了到国子监找你之外,还跑到我家来埋怨了我一顿,虽然不曾动手打人,但是面子上也有些不太好看,今后这些婚姻之事,我是绝不掺和了。” 齐大公子饱饱的吃了顿早饭,起身对着林昭笑道:“这样罢,这两天我回去组织一下,等有信了我让人去平康坊给三郎你送信。” 说到这里,又问了一句:“对了三郎,这段日子你是住在平康坊大宗师家里罢?” 林昭点头道:“是要住在七叔家里。” 齐大公子呵呵一笑:“总是寄人篱下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一次三郎如果可以进士及第,为兄出面在长安给你置办一套宅子,将来你会越州娶了亲,再回长安的时候也好有个住处。” 齐宣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当然了,城北的宅子我也买不起,只能想法子在城南给你置办一套。”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中一动,对着齐宣笑道:“要是中了进士,小弟还真有在长安置宅子的念头,齐兄有时间帮我打听打听,当然了,钱不能让齐兄你出,我手里也有不少钱,买个小宅子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齐宣很痛快的点了点头,对着林昭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林三郎也从小摊上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饱饱的肚子,回头对着崔老板笑道:“老崔,挂林二公子的账,等他回长安来,我再让他到你这里还账!” 听到这话,老崔也呵呵一笑:“公子慢走,这两碗面皮,就当是小人请公子的。” “那不行。” 极其有原则的林三郎面色严肃。 “该记账就记账,不能让你亏了,你先记下来,到时候林二不认了,我来结了就是。” 老崔无奈之下,只能取出自己用毛边纸做成的账册,在林湛那一页划了一道竖,两道横。 他不怎么认字,自然也不会写字,记账就是用一道竖代表十,横代表一。 也就是说,两碗油泼面皮,一共是十二个钱。 林三郎见状,这才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开,晃悠悠的走了。 ………………………… 另一边的甘露殿里,大太监卫忠,手捧着编撰司刚刚印发的新一期长安风,递到天子手边,恭声道:“陛下,这是国子监新出的长安风。” 天子“嗯”了一声,伸手接过这个小册子,因为这一期长安风上刊载的西行记他早已经看过原稿,便直接翻到最后的新闻板块,简单看了看之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 “算算日子,礼部的会考已经结束一天了,不知道今年的常科,能不能给朕带来一些用得上的人才。” “陛下洪福齐天,自然是能的。” 卫忠低着头,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开口道:“陛下,关于今年的常科,老奴有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圣人微微皱眉:“这里没有外廷的人,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卫忠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陛下的外甥,丹阳长公主的长子齐宣,这一次也进了贡院,参与了科考。”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老皇帝起先没有怎么在意,但是他突然心思一动,想到了些什么,便扭头看向卫忠。 “你要去礼部,替林家小子打招呼是不是?” 卫忠点了点头,恭声道:“按着陛下的吩咐,老奴准备明日去礼部见王侍郎。” “不,你今日就去。” 圣人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去跟他说一声,除了林家那小子之外,朕的外甥……也要进士及第。” 听到这句话,卫忠立刻恭敬低头应是,然后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身为司宫台的大太监,他也很清楚,对于齐宣来说,进士及第,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向道之心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虽然他那个妹夫齐师道,这些年用的很顺手,也很听话,但是对于皇帝或者说对于皇家来说,一个齐师道已经够用了,他们不希望看到齐师道这个节度使,传到下一代头上。 齐宣是齐师道嫡长子。 如果他中了进士,成了文官,那么以后就不太可能出长安任节度使了,虽然他还有一个弟弟齐屏,但是只要皇帝不同意,次子便不能袭齐师道的爵位,即便能成为武将,也很难真正接过齐师道的衣钵。 本来因为齐师道一直很听话,老皇帝并没有准备对齐家留什么后手,但是既然齐宣愿意送上门来,此时此刻只要是个正常的皇帝,都会这样顺手为之。 内廷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带着皇帝的旨意,去了一趟礼部,见到了这一次常科的主考王翰。 ………… 就在林昭与齐宣碰面之后的第二天,国子监大宗师林简,给丹阳长公主府送了一封信,是送给大公子齐宣的,这会儿齐宣正在母亲身边侍奉,拿到了这封信之后,微微先是一喜,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伸手挠了挠头,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大宗师这番话,写的也太夸张了一些,身为大宗师,也不太应该会写信哄我才对……” 这会儿丹阳长公主正坐在椅子上,身后有两个丫鬟在给她捏肩膀,闻言这位天子的胞妹睁开眼睛,微微皱眉:“小声嘀咕什么呢?” 齐宣回过神来,把书信捧在手上,笑着说道:“是这样母亲,上次我见三郎的时候,把试卷的内容写给了他,让他带给大宗师看看儿子能不能中进士,今日大宗师特意让人送了封信过来,回应此事。” “哦?” 长公主看向齐宣,开口问道:“林简怎么说?” 齐宣一边双手递上书信,一边开口说道:“大宗师的话很奇怪,他说我,文章上乘,诗赋中庸,可……必中进士…” 听到最后四个字,长公主立刻伸手拿过这张林简随手写的书信,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之后,长公主殿下脸色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她终于把这件事想明白,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愤怒的看向自己的儿子。 “当日我就不让你去考试,如今果然惹下了大麻烦!” 她咬了咬牙,痛心疾首的说道:“只怪我当日心软,竟然放你去了贡院…” 平日里温柔端庄的长公主,这会儿柳眉倒竖,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气道:“与你说了好几年了,就是说不听,为娘是管不了你了,稍后我就给你爹写信,今年年底他就会回来,到时候非把你腿打断不可!” 齐大公子垂手站在自己母亲身边,陪着笑脸:“哪有母亲说的那么严重,儿子当年进太学读书,也是您点头同意的,在太学待了两年,总要让儿子试一试自己胸中所学吧?” 说到这里,他走到长公主面前半蹲了下来,笑道:“再说了,大宗师虽然是文坛名宿,但是他毕竟不是主考,说的不算,儿子也不一定能中……” 丹阳长公主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心中仍然有些后悔不该放他去贡院考试,听到这话之后,没好气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林简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没有想明白?他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不管你文章写的怎么样,只要你去贡院考试,你舅舅就一定会让你中进士!” 说到这里,长公主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咬牙道:“备轿,我要去一趟宫里,见一见皇兄。” 说完这句话,长公主再也不理会自己的儿子,径直离开回里屋换衣服准备进宫去了,留下有些似懂非懂的齐大公子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齐宣还是没有能完全想明白其中的关键,他在后院牵了匹马,一路赶到了平康坊,准备寻林昭问个究竟,到了林府之后一问林家的下人,才知道林昭没有在家,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齐大公子皱眉道:“三郎去哪里了?” 林家的下人低着头,神态恭谨:“回公子,昭公子出门前,似乎说是要去城外的一家道观,他说齐公子若是来寻他,就能找到那家道观。” “道观……” 齐宣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醒悟过来。 是纯阳观! 他翻身上马,从西城门出城,大概跑了一个时辰左右,才到了纯阳观的山门之下,齐大公子把马拴在了山脚下的大树上,沿着阶梯一路爬了上去。 很快,纯阳观近在眼前,可真正到了纯阳观门口的时候,齐宣才发现,平日里只有师徒两人的春阳果,此时颇为热闹,足有十几个民夫打扮的人,正在上下忙活,不时还有人挑着砖瓦进了纯阳观。 而林昭这会儿就站在纯阳观门口的一株大树下,与那个叫姓李的小道士正在闲聊。 齐宣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呼唤道:“三郎可教我好找,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听到齐宣的声音,林昭立刻扭头看向他,然后对着小道士笑了笑,一起迎了上去。 走近之后,林昭才开口笑道:“我就知道齐兄今日要来寻我。” 小道士也上前对着齐宣行礼:“见过齐公子。” 齐大公子看了看这个小道士,又看了看手上还沾着一些泥灰的林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听林家的下人说,三郎你一大早就出了门,跑到这纯阳观来做什么?”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也不是一大早就来了这里,早上先去了一趟东市,在那里买了些砖瓦,雇了一些工匠,才到了这观里来,上次说了得空帮他们修缮道观,如今得了闲,却不好食言。” 齐宣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诧异道:“看不出来,三郎平日里颇为…咳…颇为俭省,却有一番向道之心。” 林昭咧嘴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向道之心,只是想跟他们师徒结下一个缘分。” 齐宣没有听明白林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闻言看向小道士:“李观主呢?” 小道士挠了挠头,开口道:“师父今日要炼一炉丹,现在估计在备药呢,他老人家这段时间越来越魔怔了,天天琢磨着飞仙的事情。” 齐宣点了点头,与小道士闲谈了几句之后,一把把林昭拉到了一边,面色严肃:“三郎,今日大宗师给我家送了一封信,说我一定会中进士,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母亲便把我臭骂了一顿,然后进宫见圣人去了,到现在我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昭咳嗽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这位长公主府的大公子,与其有些无奈。 “你的试卷昨天我拿给七叔都时候,他连内容都没有看,只看了你的名字,就说你必中进士……”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开糊名 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拥有远超这个时代的眼界和见识,但是在一些事情的洞察力上,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宣,都要逊色林简许多。 林昭之所以达不到林元达的洞察力,主要是因为他刚到长安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对于朝廷的一些官制以及人物关系,都不怎么了解,而齐宣没有想明白,是因为他……没有去想这么多。 林昭拉着齐宣一起,坐在了纯阳观门前的那颗大树下,然后他缓缓说道:“我七叔说了,齐兄的父亲…也是在外带兵的节度使,只要齐兄你参与科考,朝廷就一定会让你中进士,从而让齐家的兵权在你这一代,收归朝廷。”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齐宣一眼:“毕竟你中了进士,便是文官了,文官带兵的不是没有,但是却没有一个能成为在外驻军的节度使。” 齐大公子微微皱眉:“我还有个兄弟,他从小痴迷武事…” “不一样的。” 林昭摇头道:“齐兄你是嫡长,按照道理来说,将来也是应该你来继承齐大将军的爵位以及家业,你家那个兄弟,名不正言不顺。” 齐师道身上是有勋爵的,应该还是一个侯爵的爵位,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这个侯爵肯定是要齐宣来继承。 话说到这里,齐宣总算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坐在林昭身边,愣神了片刻之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兵权不兵权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母亲的身份在这里,只要我们家安安分分的,一世富贵总不是问题,因此我才想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听到这句话,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既然齐兄这么想,那这件事就不是什么坏事,你还能借此取得一个进士功名,以文官入仕。” “长公主与大将军那一边,你跟他们好好说就是,兵权这种东西,视之重则重,视之轻则轻,如果齐兄不看重它,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有了林昭的宽慰,齐宣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又与林昭闲聊了几句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翻新中的纯阳观,有些好奇的问道:“话说回来,三郎你怎么对纯阳观的事情这样上心?花钱倒也罢了,还一大早亲自跑到这里来看着。” “我不来,他们师徒怎么会记得我的好,承我的情?” 林昭微笑道:“既然花了钱,当然要跑来露露脸才是。” 齐宣摇了摇头:“三郎似乎很看重纯阳观里的这师徒两个人?” 林昭点了点头,沉声道:“齐兄你不明白,这师徒二人都是极有用之人,须得跟他们搞好关系才对。” 火药……这种东西,对于目前的林昭来说,其实是没有什么用的,如果说非要有什么用处的话,林昭倒是可以用这些火药造出后世的那种爆竹,成功把爆竹商业化,然后大赚一笔。 除此之外,如果想要把火药成功武器化,那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摸索,而且需要一大批工匠以及专业人才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实现武器化,这些条件林昭现在都不具备。 因此,他结交这师徒两个人,其实暂时没有太大的想法,只是下意识的想要跟火药的发明人搞好关系而已。 而且在林昭总觉得,这师徒两个人将来会有大用处。 在纯阳观忙活了差不多一天时间,到了傍晚时分,林昭才跟齐宣一起告辞离开,师徒两个人对于林大金主十分感激,老道士甚至丹都不炼了,一路把林昭两人送到了山门口,临别之前,这位老道士还从袖子里摸出了一盒丹丸,死活要递给林昭,说是可以强身健体。 林昭满脸狐疑的收下这盒丹药,与齐宣一起骑马离开了纯阳观,回了长安城。 回到了长安城之后,两个人在务本坊门口下马分别,临别之前,齐大公子长叹了一口气:“母亲早上应该是进宫面圣去了,也不知圣人有没有松口,如果圣人不管这件事,我回家之后恐怕少不了一顿好打。” 林三郎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道:“这个问题想也不用想,齐兄如果怕挨打,可以在平康坊住几天,等长公主的气消了再回去不迟。” 听到这句话,齐宣有些意动,不过想到平康坊并不是林昭的家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三郎自己的宅子,为兄说不定真会厚着脸皮打搅几天,但是三郎你也是住在大宗师家里,我再过去就不太合适了。” 说罢,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回家挨揍去了。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也负手朝着平康坊去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今年的科考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时间里,礼部已经把今年的考卷统统阅了出来,其中明算,明法等科的卷子不算在内,明经与进士两科被遴选出来的卷子,都由礼部侍郎王翰亲自呈送到了皇宫甘露殿里,交给天子亲自审阅。 而卷子上的糊名纸,按规矩也是要在宫里当着皇帝的面撕开,以显公平。 这天早上,礼部侍郎王翰便捧着二十一个进士科考卷以及七八十个明经科的考卷,进宫送到了甘露殿里,因为今日不上朝,皇帝此时正在甘露殿里翻看一些杂书,听到了王翰求见之后,天子立刻招了招手。 “着他进来。” 很快,王翰便捧着一沓试卷,进了甘露殿里,径直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臣,礼部王翰,叩见圣人。” 天子对着他挥了挥手,沉声道:“起身罢。” 王翰谢恩之后,奥迷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今岁制科的试卷,诸位考官已经取毕,明经科九十一人,进士科二十一人,请圣人核阅开封……” 皇帝点了点头,沉声道:“卫忠,把进士科的试卷都送上来,朕看一看。” 一百多份试卷,皇帝不可能一个人看完,他能够看完进士科的,就算是敬业了。 卫忠连忙点头,把进士科的卷子给递了上去,圣人拿在手里,一边翻看一边开口问道:“今岁制科,可有舞弊之举,乱法之人?” 王翰恭敬低头:“回陛下,胆大妄为之人自然是有的,除却考场作弊之外,包括臣在内的几个考官,在任考官之后,都多多少少被别人送了礼,但朝廷隆恩,予以重任,臣等半点也不敢相负,那些送礼的人,都被臣乱棍打了出去。” 天子点了点头,开始认真翻看礼部挑选出来的进士试卷,大致看了一遍之后,天子微微点头,开口道:“都还不错,那就这些人罢。” 说到这里,圣人回头看向卫忠,声音低沉。 “卫忠,带几个人,开糊名。” 第二百二十九章 紧跟时事 为了防止礼部的官员做手脚,试卷开糊名一般都是由宫里的太监来开,开了糊名之后,名额就算是定下来了。 按照大周的规矩,贡院的考试,就可以定下明经的名额,也就是说礼部呈上来的这九十一个明经的名单,过段时间就可以张贴出去,定下明经的身份。 但是进士不太一样,进士科送上来的二十一个人,确定身份之后,还要参加一次殿试,决定最终的名次。 当初林简,贡士只在第七名,殿试的时候发挥良好,才被如今的天子钦点为第三名。 很快,卫忠就带着十几个太监,把这一百多封卷子统统拆了出来,然后就有一些宦官,把这些试卷上记录的名字,籍贯等信息统统记录了下来,紧接着大太监卫忠,很有眼色的把拆了糊封的进士考卷,送到了皇帝桌案上。 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前后翻了翻,终于在其中找到了林昭以及齐宣的名字。 其中林昭位列贡生第十四名,齐宣是第二十一名。 老皇帝看到了林昭的卷子之后,微微有些诧异。 林昭的名次,在这些进士之中位列中下,也就是说,即便宫里不给他走后门,他也有可能凭自己的本事中进士,当然了,这个名次也很有可能是王翰等人为了不引起旁人怀疑,才给林昭排到了这个不显眼的位置。 至于齐宣……则是贡生之中的最后一名。 这个位置,就有些说法了,等这个名单公布出去之后,齐宣的身份是遮掩不住的,也就是说大家都会知道,这个贡生最后一名是皇帝的亲外甥。 大家会理所应当的猜想,这位天潢贵胄,是不是走了什么后门… 当然了,大家就算知道了齐宣靠关系中的进士,也不会有太多反对的声音,毕竟齐大公子的身份摆在这里,今年参考的考生们,也只会自叹倒霉,被天子的外甥占了一个名额。 天子出于好奇,把林昭的卷子又看了一遍,这卷子前后的内容都只能说是平平无奇,唯有那首“游子吟”一诗,颇为出彩,天子看了一遍之后,摇头感慨:“好一个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站在下首的王翰听到这句之后,连忙低头道:“陛下,这首诗臣看到的时候,也深觉此是肺腑之音,因此力排众议,取了这份卷子。” “依臣看来,此诗定然会传唱千百年,其中舐犊之心,纯孝之心,极为感人。” 皇帝点了点头,开口道:“这首诗,礼部可以印发下去,宣与天下人知,本朝以孝治天下,正要这种孝道之诗教化黎民。” 历朝历代,大多都会称自己是“以孝治天下”。 原因无他,因为王朝的基本架构,就是用孝字构建起来的,皇帝不仅仅是君主,更是“君父”,你悖逆了皇帝,不仅仅是不忠,还是不孝。 正因为这个原因,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基础,历朝历代都极为崇尚这个孝字。 当然了,尽管这些封建王朝这么做的出发点未必真的是崇尚孝道,但是教育百姓要孝顺这件事,自然没有什么坏处。 王翰躬身低头:“臣领旨,今日回去之后,礼部便会印发此诗,宣与天下闻知。” 天子又翻看了一番齐宣的文章,微微点头之后,开口道:“既然如此,今岁常科进士科贡生的名单,便定了下来,礼部过几天便张榜出去,四月初十在甘露殿进行殿试,定下进士名次。” 王翰跪在地上,恭声道:“臣,谨遵圣训。” 头发有些苍白的老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翰,淡淡的说道:“这一次王卿主持常科,劳心劳力几个月,也辛苦了,卫忠,把朕平日里用的那支紫毫,赏给王卿,记录在司宫台赏册上。” 皇帝赏人,并不是就随便给个东西这么简单,尤其是记在司宫台账上的,整个朝堂上下多半都会知道,到时候同朝为官的官员,就会知道王翰得了皇帝的赏,也就是得了“圣眷”。 今后不管是在礼部衙门,还是在朝堂上,都要过的舒服一些,甚至以后的升迁,也会占得先机。 况且,紫毫笔这种东西,本就难得,再加上圣人御赐,这么一支笔,就可以传家了。 王翰大喜过望,跪在地上叩首道:“臣王翰,叩谢圣人隆恩!” 没过多久,卫忠便捧着一个盒子,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紫毫笔放了进去,递到了王翰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大太监对着王翰笑了笑:“恭喜王侍郎。” 王翰战战兢兢,两只手接过这个盒子,再一次跪地叩谢。 此时此刻,这位礼部的左侍郎心里十分清楚,这根笔并不是因为自己劳心劳力,才得了皇帝的赏,而是因为自己愿意“昧着良心”替皇帝办事,愿意把原本不该中贡士的两个人,填进的贡士名册里。 本质上来说,这根笔算是这一次的“报酬”。 想到这里,王侍郎再一次对着天子叩首道:“多谢陛下赐笔,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这话一来是表忠心,而暗藏的意思就是,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情,还找他王侍郎,他太乐意办这种讨皇帝开心的差事了… 老皇帝坐在软榻上,瞥了一眼这位礼部侍郎,淡淡的说道:“好了,朕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想来礼部还有不少事情要忙,王卿自去罢,今后好生办差。” 王翰立刻躬身道:“臣……告退。” 手捧盒子谢恩之后,王侍郎恭恭敬敬的退出了甘露殿,回礼部的路上,这位侍郎大人只觉得脚步轻盈,身轻体健,他还觉得自己前途无量,甚至…… 政事堂的大门已经在向他敞开了! …… 得了皇帝的赏赐之后,王侍郎办事明显很有干劲,回去之后,很快就把明经以及进士的名单列了出来,随即就对外宣布的张榜时间。 四月初五,在贡院正门东华门张榜唱名。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四月初四这天,林昭起了个大早,蹭了林简的轿子,与他一起出发前往国子监。 轿子里,元达公有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侄子,笑道:“我记得三郎从科考之后,便没有去过国子监了,怎么今日要去国子监?” “去有些事情。”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侄儿以后即便不是太学生了,也还是编撰司的总编,今日是要去编撰司交待一些事情。” “哦?” 林元达看了看林昭,笑着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明日放榜了。” 林总编面色严肃,开口道:“我依然要交代他们一番,让他们把进士以及明经的名单籍贯,统统印在下一期的长安风上,这种时事,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东华门唱名 长安风这个东西,并不是林昭一时兴起弄出来的,而是他在越州的时候,就已经定下的计划,初步打算是借用长安风这个东西,迅速在长安城拥有自己的影响力,甚至于可以通过控制舆论,来达到一些政治目的。 如今,长安风因为东宫太过心急的原因,已经过早的被朝廷看在眼里,值得庆幸的是,作为长安风的实际创办人,林昭也因此进入天子的视界之中,因缘巧合之下,成了为皇帝办事的人。 就目前而言,长安风依旧是他林昭在管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要想办法扩大长安风的影响力,毕竟这个现在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衙门,等他入仕之后,很有可能会成为他在仕途上的一大助力。 而科考,无疑是朝廷每年最大的几件事情之一,考中功名的名单,也最受天下人关心,如果长安风能够第一时间把这一次常科的明经以及贡士名单给印发出来,就又能吸引一大波用户。 到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在编撰司跟二十多个编撰开了个会,然后又到了自己在太学里还没有搬出去的学舍里坐了坐。 这里是他待了一年的地方,等明日放榜之后,他就要从太学退学,理论上来说,今日的林昭,应该是最后一天做太学生了。 此时的太学之中,没有多少人觉得林昭真的能够中进士,最起码没有人觉得他今年就能中进士,大部分人都认为等放榜之后,他就会回到太学继续读书,因此走在路上,还有不少人同窗与他打招呼。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太学里,多了不少乾德九年入学的学生,这就导致了林昭也有了自己的学弟,走在太学里的时候,还有一些比他年纪大的人上来行礼,喊一声师兄。 这一天时间,林昭先是在太学里转悠了几圈,又在饭堂里吃了顿饭,最后在自己的学舍里写了一些西行记,到了下午的时候因为困乏了,干脆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到了傍晚的时候,跟着林简一起回到平康坊中。 这天晚上,即便是已经大概知道结果的林昭,也是心情激动,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才艰难入睡。 次日清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贡院门口就已经挤满了人。 这些人并不全是今岁常科的考生,有些是凑热闹的,还有一些是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家丁家仆,来贡院门口听了今岁的贡生之后,便回家汇报给自家老爷。 每年都有不少长安贵胄,在贡院东华门榜下捉婿。 东华门外人挤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这些人一直挤到了辰时正,才有礼部的衙差带着红榜,贴在了东华门上。 这红榜,目前还是卷起来的状态,看不出上面的字迹,按规矩,会有一个东华门唱名的流程,唱名者每念出一个名字,这红榜就会展开一分。 红榜一挂出来,便有一个礼部的衙差站在了高处,高声唱道:“今岁常考明经科取九十一人,明州学子于兴焘,中明经,第九十一……” 这个时候,就是他们这些衙差小赚一笔的时候了,此时学子们多半都还在长安等候放榜,每一次唱名,这些衙差多半都能够从当事人手里拿到一些赏钱。 除了这些当事人的赏钱之外,这些人中试的消息还会飞快传回故乡,到时候其故乡的衙门,还要赶回他们家兄报喜一次,这又能拿到一些外快。 礼部第一声唱名之后,东华门外拥挤的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了。 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学子,听到这声唱名之后,立刻脸色灰败,转头对着身边的同伴叹息道:“今岁明经,竟然只取了九十一人,你我兄弟想要中试,怕是千难万难了……” 在场之人,不少发出了跟他一样的叹息。 往年明经科,通常取二百人左右,有时候多了,甚至能取三百人以上,大周开国二百年,很少有哪年明经科人数低于一百的。 今年就低于了一百,仅有九十一人。 听到白衣书生的叹息之后,他的同伴也叹了口气,感慨道:“只取九十一人,那今年的明经便比往年的明经值钱一些了,最起码补缺的时候,不至于等上个两三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一些无奈。 这两个人,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如果今年的明经在三百人左右,他们还是很有机会中明经的,但是只取不到百人,便很难有他们两个人的机会。 那礼部的官员唱名不停,很快从九十一名,唱道了红榜最上面的几个人。 “越州冯石龙,中明经第二名…” “苏州陈泾,明经第一名……” 越州与苏州两地,都是科考大州,每一年的常科,都少不了这两个地方的人。 终于,念完了红榜,东华门外悬挂的红榜彻底张榜,九十一个人的名字,籍贯,出生日期,所在书院等等信息,统统记录在上。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科相对进士科来说难度不高,因此榜上有不少承平年间出生的年轻人,最年轻的一个,只有十九岁。 此时此刻,不少国子监编撰司的“记者”,正挤在东华门最前面,努力把这九十一个人的名字以及其他信息,统统记下来,准备印发在下一期的长安风上。 念完了红榜之后,那个负责唱名的礼部衙差,看了一眼四周拥堵的人群,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取贡士金榜!” 这话一出,东华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 相比于红榜的明经来说,进士科中试的进士,才是重中之重! 中明经虽然也能做官,甚至如果本是足够,做到六部尚书,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是相对于进士科的进士来说,明经的身份就要低上不少了。 朝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翰林不入政事堂。 只有进士科的进士,才有机会进入翰林院,也就是说,明经的天花板就是六部尚书,不可能拜相。 而六部尚书这个位置,也只是理论上的天花板而已,如今六部的六位尚书,甚至包括十二位侍郎在内,全部都是进士科进士及第,没有一个人是明经出身! 看到东华门上,那个金榜缓缓挂起来之后,众人的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起来。 那礼部官员拿着手中的名单,深呼吸了一口气:“今岁常考,进士科…取二十一人。” “青州籍齐宣,承平元年生人,中进士科第二十一名…” 这话一出,东华门外哗然一片。 倒不是因为齐宣这个名字,毕竟不是长安人,认识齐宣的并不是很多。 让他们议论纷纷的,是齐宣的年龄! 承平是当今天子的第二个年号,一共用了十二年,今年是乾德九年,也就是说这个叫做齐宣的进士……仅有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的进士啊…… 众人议论一片。 其中一些长安本地人,知道齐宣的真实身份,便对着身边人嘿嘿一笑:“什么青州籍?这齐公子分明是在长安出生,长安长大的,他去没去过青州,都是未知之数!” 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有人围了过来,好奇的问道:“这位兄台,你知道这个齐公子的来历?” “自然知道。” 这人也是长安北城的世家子弟,闻言有些神秘的笑了笑:“其人是丹阳长公主之子,当朝圣人的亲外甥。” 这话一出,立刻在人堆之中传开,众人感慨了一番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毕竟皇帝的亲外甥,给个进士功名并不过分,说句不好听的,人家未必看得上这个进士及第。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那边的礼部唱名还在继续,很快从二十一名唱到了第十五名。 紧接着,就是第十四名了。 这个礼部的衙差看向自己手里的名单,先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越州林昭,承……承平六年生人,中进士科…第十四名。” 这话一出,原本吵吵嚷嚷的东华门门口,顿时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承平六年??开什么玩笑!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下真有此奇才? 承平六年生人!! 这短短几个字,让林昭的名字,压过了榜单上所有人的名字,以至于在贡院附近的围观者,甚至都不怎么在意头三甲是谁了。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十……十五岁的进士老爷啊…” 人群之中,也有些长安本地人,看到这一行字之后,气的跺脚,叫骂道:“我家里的那小子,今年都十六七岁的,还只会整日在街头,与那些青皮厮混!” 说罢,这个说话的大汉捋了捋袖子,气冲冲的回家去了。 不少人呆愣愣的看着那张金榜,感叹连连。 “十五岁的进士。” “我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而在贡院门口,礼部衙差唱名之后,就有两个衙差带着报喜的帖子,挂着红幡,去平康坊报喜去了。 在报喜的差事之中,属进士科的喜报最吃香,因为中了进士,就代表前途无量,只要不犯错不犯蠢,即便平平无奇,致仕的时候最少也能混个五品官。 五品官对于这些平民百姓来说,已经比头上的青天还要高出好几层天了。 因此这些报喜的衙差,往往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钱,算是福利之一。 东华门外,衙差还在继续高声唱名。 “永州李雍,正朔二年生人,贡生第三名…” “昌州赵传芳,永昌七年生人,贡生第二名……” “湖州严徽,正朔元年生人,贡生第一名……” 随着东华门唱名完毕,金榜正式在东华门外张挂起来,按规矩,这张金榜要张挂三天,等殿试之后进士名次排出,殿试的金榜会在东华门外张挂整整一个月,以彰荣光。 随着东华门唱名完毕,各路报喜的衙差也从东华门外出发,一些大门大户派来抄录名次的家丁,也带着各自抄录到的姓名,回了自己家中。 最多半日时间,这一批二十一个贡生的名字,就会被送到各大家族掌事之人的桌案上,最迟明天,这些长安城里的达官贵胄们,便会想办法拉拢这些新晋的“贵人”,或者给钱,或者给女人,能拉拢到门下一个,便是赚的。 当然了,那些中了明经的,也会有人出面拉拢,只是相比较之下,规格要稍差一些就是了。 胜业坊崔氏,作为当朝的相门,在长安城里的消息自然灵通,东华门唱名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今岁进士的名单就已经送到了崔家老大崔寅的桌案上。 崔寅是宰相崔衍的长子,因为崔相公要去政事堂坐班,没有闲工夫打理家事,因此崔家上下的事情,都是由这位崔家的大爷在管事。 正巧今日尚书仆射崔衍,在家中休班,崔寅得了名单之后,简单看了一遍,便来到了老爹书房之中,敲响了房门之后,很快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进来罢。” 崔寅推门走了进去,只见书房的主位上,坐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虽然头发已经有了不少苍白,脸上也有了不少皱纹,但是却不见什么老态,崔寅立刻躬身行礼道:“父亲。” 很显然,这个老人家就是在承平年间便拜相,至今执掌尚书台已近十年的宰相崔衍了。 崔相公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淡淡的说道:“今岁常科放榜了?” 崔寅点头道:“明经与贡士都放榜了,家里的下人已经抄了来,正要给父亲过目。” 说着,他颇为恭敬的把手里的名单递了过去。 崔宰相伸手接过这份名单,一边展开一边开口道:“有些事情就不用我交代了,今岁的进士科的贡士,去打听打听来历,能结交的便结交,缺钱的便给钱,年龄合适而不曾婚配的,想法子从家里的旁支或者从亲戚之中,找个女娃嫁过去。” 每一年中试的进士,对于朝廷来说,都是极为珍贵的,因为这些进士,会固定的分掉一些政治资源,对于这些大家族来说,想法子把这些人收归自己门下,或者干脆与之结亲,这样这些被分走的政治资源,等同于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崔寅立刻点头,笑着说道:“父亲放心,儿子已经差人去办了。” 崔相公微微点头,展开名单往下看去,大致看了一遍之后,目光突然停在了林昭的名字上,随即又看向了林昭的出生年份,即便是相国近十年的崔衍,也不禁愣了愣。 “承平六年生人…” 他有些吃惊:“十五岁的贡生?” 微微惊讶了一番之后,崔衍合上手里的名单,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这个越州林昭,是林元达的那个侄子林昭么?” 崔寅点了点头,开口道:“儿子方才问过了,的确是林祭酒家里的侄子,去年才跟随林祭酒到长安来,进太学读书,之后在太学里又搞出了一个长安风,后来圣人还在国子监另辟了一个编撰司,给他封了个八品的小官,让他打理印发长安风的编撰司。” “编撰司…林昭…” 崔衍微微眯着眼睛,默念了几句之后,沉声道:“详细查一查这个林昭的身份背景,明天要送到我书房里来。” 崔寅笑着点头,开口道:“说起来,这个林三郎还跟咱们家有些渊源,去年怀安郡主好像拉着五娘与他见了一面,当时儿子见没有出什么事情,再加上他又是林元达的侄子,还是太学生,便不曾过问。” “这是好事啊。” 崔相公眯着眼睛,呵呵一笑:“你有时间,可以去跟林简多多走动走动,不行就让你媳妇去与林夫人走动走动,也不用太过主动,但是如果林家愿意定下这门亲事,咱们崔家便点头。” 崔寅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这个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芷晴从小被惯坏了,恐怕不一定会应下来。” “由不得她不应。” 老相公把手里的名单放在一边,缓缓地说道:“受了我们崔家十几年富贵,有些事就不是她能说的算的了,况且一个十五岁的进士,天下女子尽可以配得,委屈不了她。” 崔寅立刻点头,躬身道:“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办。” ………… 东宫之中。 世子李煦手里也拿到了礼部的名单,他站在太子殿下身后,微微有些感慨的说道:“殿下,不曾想林三郎还真的要中进士的,十五岁的进士,我大周有国以来第一位……” 说到这里,他微笑道:“二十年前林师十九岁中进士,震惊朝野,如今林昭十五岁中进士,恐怕要震惊天下了。” “叔侄双进士,一定会传为佳话…” 太子殿下背负双手,微微皱着眉头。 “入太学一年就中了进士,而且这一年时间里,他还要分心于长安风,甚至还去了衡州一趟…” 他扭头看向李煦,缓缓说道:“我要先看一看他的卷子,看看天下是不是真有此奇才……” 第二百三十二章 脱胎换骨 贡士几乎是必中进士了,但是贡生的名次并不代表着最后进士的名次,在林昭的名字出现之后,贡生第一名反倒不怎么受人重视了。 毕竟哪怕这位贡士第一在殿试也是第一,钦点了状元,也无非就是一年一个的状元而已,而十五岁的进士,二百年一出! 因此,在放榜之后,林昭便瞬间成了长安第一大红人。 而就在林昭林三郎的名字几乎传遍长安的时候,身为热点事件的主人公,林昭这会儿还在睡梦之中。 因为……他昨天睡的实在是太晚了。 昨天晚上,因为对于今天的放榜有些紧张,翻来覆去的林昭,一直到后半夜五更天才勉强睡去,这个时辰对于已经习惯早睡的林昭,实在是太晚了,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他几乎是一觉睡到了午时。 本来林家的下人是要来叫她吃早饭的,大门大户也不允许睡懒觉的行为,但是林昭不仅仅是林家的晚辈,还算是林简夫妻的半个恩人,因此林夫人便没有让人叫他起床,干脆让他一觉睡到了中午。 等到林昭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两个林家的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一个服侍他穿衣服,一个给他打水洗脸。 洗完脸之后,两个丫鬟又帮着他梳理头发,扎了一个好看的道髻。 大周崇道,因此男子扎道髻穿道袍,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一般世族人家的成年男子,都会至少备一身道袍,甚至好几身道袍,用途更趋向于礼服。 林昭有些迷迷糊糊的按在了椅子上梳头,一边梳一边开口问道:“二位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两个丫鬟看了看一脸迷糊的林昭,其中一个略微羞涩一些的,红着脸不肯说话,另一个对着林昭笑了笑:“公子您睡得迷糊了,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外面有送喜报的人来了,主母让我们姐妹赶紧给您穿好衣裳,出去见人呢。” “送喜报…”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反应了过来应当是关于科考的喜报,想明白了时候,他立刻精神一振,原本的困意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这可是……代表着进士及第的喜报啊! 有了这个功名,只要李周的摊子不倒,林昭就已经注定了一世富贵!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林三郎与别人…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林昭连忙整理的一番衣裳,迈步走了出去。 他在林家,是有一处自己的小院的,走到院门口之后,林昭才发现林简夫妇俩都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见到林昭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一旁的林夫人笑着说道:“三郎不用这样心急,报喜的人已经被请到正堂奉茶了,你慢慢去也不迟。” 一旁的林元达,眉眼中也尽是笑意,不过他还是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咱们林氏子弟,向来都是早起的,三郎怎么刚考完试,便懈怠了自己?” 他笑着说道:“你要是在越州这个时辰再起,大伯是要拉你去打板子的。”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七叔叫做的是,因为今天要放榜,侄儿昨夜一直睡不安稳,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下,因此……起的迟了。” 林元达微微皱眉:“不过是东华门放榜,哪里用得着这样辗转反侧?” 他咳嗽了一声:“大丈夫,遇事要有静气。” “别听你七叔瞎说。” 一旁的林夫人无情拆了元达公的台,她笑着说道:“当年你七叔应试即将放榜的时候,他整整一宿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天没亮就跑去东华门去了,说起来还不如三郎你沉得住气,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林昭跟着笑着说道:“读书养气的功夫,我逊色七叔太多了,以后还是要向七叔多多请教才是。” “三郎这话倒是不错。” 林简正经了起来,沉声道:“科考这种东西,的确是极其重要的进身之阶,但是中了进士,并不意味着书就读完了,也不意味着学问到尽头了。” 他摇着头感慨了一句:“这些年读书越多,越觉得先贤往圣之浩瀚,己身学问之卑渺。” “读书,乃是一辈子的事情。”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七叔的教诲,侄儿记下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林简,开口问道:“对了,七叔现在不是应当在国子监么,怎么回家里来了?” “听到三郎中试,我便告假回来了。” 元达公颇为高兴的笑了笑:“吾侄中了贡士,做叔叔的自然应当回来看一看。” 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没过多久便到了林家正堂,此时正堂里有三个身披红绸的礼部衙差在等着,见到了林简夫妇与林昭之后,立刻起身行礼,他们先是对着林简夫妇躬身作揖,然后又满脸笑容,对着林昭作揖道:“恭喜小相公金榜题名,取中贡士…” 礼部报喜的时候,都是敲锣打鼓来的,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整个平康坊都知道了林昭中了贡士的事情,只不过这个贡士的名次并不是很高,这几个报喜的衙差很懂事的没有提及名次。 他们双手捧着礼部的帖子,递到了林昭面前,语气恭敬:“小相公,这是礼部的帖子,五日之后的四月初十,请小相公进宫参与殿试。” 几个人很是默契的对着林昭躬身行礼。 “预祝小相公在殿试之中拔得头筹,状元及第!” 林昭还没有应对过这种场景,当即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林夫人显然早有准备,她轻轻拍了拍手,立刻就有几个林家的下人,拿了三块金饼送了过来,递到了三个报信人手里。 林夫人满脸笑容,对着三个人轻声道:“有劳三位跑一趟了,这些钱三位拿去喝茶。” 她娘家本就是富商巨贾,最不在意的就是钱财,这三块金饼每一块都能换到二三十贯钱,已经算是长安城各府赏钱最多的了。 几个礼部的衙差战战兢兢的接过了三块金饼,然后对着林家三个人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千恩万谢的去了。 等这三个人走远之后,林简拉着林昭,在正堂里坐了下来,这位国子祭酒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三郎虽然中了贡士,但是也不要放松了警惕,参与殿试者虽然无有不中进士之人,但是殿试的名次却十分关键。” 他面色严肃:“前三名与第二十名,就相差不少,为叔当年如果不是侥幸中了第三名,而今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说完了勉励的话之后,林简又笑了笑:“不过三郎你年纪还小,殿试上点心也就是了,用不着太过勉强自己。” “长安城的喜报,为叔会尽快差人送到越州去,知会清源兄长以及大伯,还有你的娘亲。” 说到这里,元达公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深色有些复杂。 “自今日起,三郎你便算是…跃过龙门,脱胎换骨了。” 他语气感慨。 “光宗耀祖啊…”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人情的厉害 无论从那种角度来说,林简这个“脱胎换骨”的说法,其实并不夸张。 在这个时代,官和民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想要从老百姓的阶层,跃升到官员这个阶层里来,一般来说有两条路,其中一条是从军,把自己的脑袋挂在腰带上,用性命去搏出一个前程出来。 而第二条路,就是科考了。 当然了,靠恩荫也可以入仕,然而能够有恩荫的人,本身就不算是平明百姓这个阶层,因此也谈不上跃升。 事实上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成功率都低到可怕。 就拿从军来说吧,国朝初年的时候,大周国力鼎盛,关中男儿闻战则喜,听到边关有战事,便兴冲冲的提着刀去报名砍人去了,想要靠一身血气换个前程。 可即便是在那个辉煌的时代,这条路的成功率也并不高,诚然时不时会有一个乡村小子靠着军功,成为了校尉,将军,乃至于大将军,衣锦还乡。 但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过程,毕竟你提刀去砍人,别人也会提刀来砍你,没道理别人会死你就不会死。 所以,战场上更多的是回不来的人,说不了话的人,以及带着一身伤痛黯然返乡的人。 那些荣光万丈将军,带来了巨大的幸存者偏差。 而科考这条路,与从军并没有什么分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种听起来有些苛刻的说法,实际上还远不能表现出这条路的残酷。 毕竟从军这条路,没有什么门槛,只要四肢健全就可以去,然而考学这条路,直接就对穷人关上了门,连让你迈进门槛,看见这条路的机会都没有。 在这方面,林昭无疑是幸运的,他家里虽然穷,但是有个母亲从小教他读书,长大之后又碰到了林简这种贵人相助,才能来到长安,进入太学读书,拿到了礼部考试的资格。 可即便如此,林昭如果不作弊的话,也很难能够真正考中进士,足见科考之难。 如今的林昭,在中了贡生之后,已经越过了民与官之间的天堑,从此有了功名,以后还会有官身。 而这个进士及第的功名,也会陪伴他一辈子,成为余生最好用的文凭,没有之一。 在林家正堂里,元达公坐在主位上,与林昭说了不少话,其中包括殿试考试的内容,以及面圣的时候需要准备的内容,叔侄俩没说多久的话,林夫人便笑着走进了正堂,开口道:“老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话下午再说,三郎睡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 元达公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前往偏厅吃饭,突然一个林家的下人走了进来,对着他躬身道:“老爷,宋王府的世子殿下在外面求见,说是……” 那下人抬头看了一眼林昭,恭声道:“说是来给昭公子贺喜的。” 林简扭头与林昭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好灵通的消息,三郎与我一起见一见他?” 身为大周宗室,亲自登门拜访,不要说林家的,就是宰相之家,也是要见一见的,况且林元达与这位世子殿下关系匪浅,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林昭起身道:“人家登门了,自然是要见见的。” 说罢,叔侄两个人一起从正堂走了出去,来到了林家大门口,果然见到世子李煦站在林家大门口等着,两人一起上前行礼,拱手道:“世子殿下。” 李煦不敢怠慢,上前对着林简持弟子礼:“见过林师。” 行完礼数之后,他才满脸笑容的看向林昭,开口笑道:“恭喜三郎金榜题名,为兄今日在家中收到消息的时候,险些没有相信,十五岁的进士啊……”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金榜,感慨道:“林师已经是甲子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了,没想到三郎你居然能够青出于蓝,越州林氏两代少年登科,真是让人艳羡。” 三个人互相打了招呼之后,便一起进了林家大宅的正堂,各自落座之后,李煦坐在林昭的旁边,把手里的小木盒子,递在了林昭手里, “这个是为兄前几年弄到的一支好笔,乃是采兔尾一点紫造就,极为难得,本想留着自用,但是三郎中了进士,为兄心里也开心,索性送与三郎了。” 紫毫笔,自百年前开始,为士大夫所推崇,一来是因为它的确好用,二来是因为用料难得,价格昂贵,再加上文房四宝自带雅物的属性,因此颇为流行。 据说圣人桌案上,就有七八杆紫毫,个个精品。 林昭有些不太好意思看着手上的盒子,摇头道:“世子殿下太客气了,前番家兄之事,还没有来得及向殿下致谢,哪里能收殿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一支笔而已,有什么贵重的?” 李煦微笑道:“三郎你少年登科,今后前途无量,才是真正的贵重。”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看向林简,微微欠身道:“林师,衡州那边,三法司已经有一些进展了,相信再有一两个月,大郎就能安然脱罪,到时候您的两个儿子,就都能回京来了。” 当时林昭从衡州回京的时候,李煦要在石鼓书院办事,并没有跟他一起回来,一直到林昭考完会试,在家里等候张榜的时候,李煦才从衡州回到长安,至今回长安也就是七八天时间。 衡州一事当中,李煦是真真切切帮了不少忙的,听到这句话之后,林简也点头感叹道:“为了家中犬子,劳累世子来回奔忙了。” “这都是学生应当应分的。” 李煦看着林简,微笑道:“林师,三郎今日金榜题名,学生想在外面设宴,好好给他庆祝一番,林师以为如何?” 这就是人情的厉害之处了,前番李煦帮了林家大忙,这个时候他开口,只要不是很难办的事情,林家就都得答应下来,况且设宴这种事情,明面上看并不是什么坏事,很难有拒绝的余地。 林简微微皱眉,开口道:“要设宴也应该殿试之后再设宴为好,如今三郎还要准备殿试。” 李煦微微沉吟了一番,点头道:“林师说的不错,还是殿试要紧,本来今日再去置席,也有些仓促了,这样罢,学生今天去准备准备,等三郎殿试之后,再一起吃个饭如何?” 话说到这里,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林简点头答应,一旁的林昭也笑着点头:“太过麻烦殿下了。” “不麻烦,不麻烦。” 送了东西,约了饭之后,李煦便要起身告辞,林昭叔侄两个人又把他送到了大门口,看着李煦远去的背影,元达公长长的叹了口气:“是我家里欠下的人情,拖累了三郎。” 林昭笑着说道:“七叔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咱们同是越州林氏,乃是一家人。” 林元达微微摇头,低声道:“为叔与东宫,很难切割开来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想要在朝堂上站稳,就不应该与东宫来往过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不小心摔伤了! 乾德九年四月初十。 正是今岁殿试的日子,按规矩,应试的二十一个贡士,要在辰时进宫,在甘露殿进行殿试,因为这一次考试只要不是差的特别过分,便不存在淘汰,因此过程还是相对轻松的,时间也只有半日时间。 到了中午交完卷子,定下了进士名次之后,这些“春风得意”的进士们便会跨马游长安,然后参与圣人举行的鹿鸣宴,这一年的科考就算到此结束了。 因为辰时就要进宫,因此一般参与殿试的贡生,卯时初就会在朱雀门门口候着,相比于其他的贡生来说,住在平康坊的林昭距离朱雀门很近,因此他到了卯时正才从林家离开,穿着林夫人给他准备的月白袍子,赶往了朱雀门。 到了朱雀门之后,距离辰时还有一段距离,此时朱雀门门口,今岁中试的贡士基本上已经到齐,林昭左右看了看之后,并没有发现齐宣的身影。 说起来自从那日东华门唱名之后,林昭便没有见过这位齐大公子了,也不知这几日他去了哪里。 不过如果今日他不来参加殿试,对他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因此林昭刚看了几眼之后,便不再寻找齐宣,而是看向他的这些“同年”。 官场之上,除却师徒关系以及血缘关系之外,还有三种较为重要的关系,那就是三同。 同乡,同窗,同年。 之所以会有这些关系存在,一来是诸夏子孙的确很重感情,但是更重要的关系是,新晋的进士很难再朝堂上很快站稳脚跟,因此他们需要紧紧抱团,才能尽快在官场之上立足。 就拿林昭来说,越州的同乡自然不用多说,而他在太学读了一年书,在国子监太学乙字学堂里,便有了一大拨同窗,这些同窗里,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参与了今岁的礼部常科,也只有他一个人中了进士,但是剩下的这些同窗,将来多多少少会有人取中进士,最差也会取中明经入仕,这些后入仕的同窗,到时候就会自然而然的与林昭这个同窗的“官场前辈”抱在一起,成为一个小团体。 而同年,就是与林昭一起中试的这二十个进士了。 当然了,今年一起中试的明经,也算是林昭的同年,但是那些明经毕竟与林昭不算太亲近,潜力也没有进士来得大,真正能够与林昭站在一起的,还是今日站在朱雀门门口的这些人。 因为林昭来得比较晚,这会儿朱雀门门口的二十个贡士已经攀谈了许久,见林昭走了过来,这些人纷纷向林昭看去,其中一个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打量了一遍林昭之后,略微犹豫了一下,迈步向林昭走去,他走到林昭面前,咳嗽了一声:“请问可是越州的林兄么?” 只要是同年,不管年龄差距多大,一律按同辈称呼,而为了尊敬别人,一般称别人兄长,因此这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开口称呼林昭为林兄。 林三郎先是愣了愣,然后连忙拱手还礼:“越州林昭,见过兄台,不知兄台是……” “果然是林兄你。” 这人得到了准确的答复之后,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对着林昭笑道:“在下姓冯名肃,也是越州人,与林兄同乡,又是同年,因此过来认识认识。” 听到这里,林昭立刻回忆了起来,他在那份贡士名单上见过这个名字,依稀记得应该是贡士第十七名,排在林昭后面。 从这句话开始,他就已经不用大周官话,而是用越州方言了,这个教作冯肃的中年人很是热情,满脸笑容:“林兄十五岁便中贡士,一夜之间闻名天下,真是给我们越州人大涨颜面,这几日在下与各地士子交谈,他们都对我们越州羡慕不已。” 同年加同乡,有了这个情谊在,只要这人不算太坏,自然是要结交一下的,林昭当即摆手,苦笑道:“冯兄太过夸奖了,这几日诸位同年的文章,小弟在家里都曾经拜读过,尤其是冯兄的文章,比起小弟要强的多了……” 冯肃摇头道:“林兄这话不对,你那篇游子吟,才是惊才绝艳……” 双方一顿商业互吹之后,林昭又问了问冯肃的住处,才知道他是越州东城的一个乡绅人家,家兄颇有些产业,考学多年,一直到今年才中了贡士。 两个人互报了家门之后,冯肃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拱手道:“原来是兴文坊林家子弟,与大宗师同宗,难怪林兄小小年纪,便能够写出此等诗赋……” 林昭与林简的关系,此时长安城里应该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个冯肃自然也不会不知道,而他刻意提起林简,其中的用意已经不言自明。 林昭对着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好容易在长安碰到一个同乡,等殿试过后,我带冯兄去见一见我家七叔可好?他老人家在长安多年,一直很想认识故乡的读书人。” 冯肃闻言大喜,声音都激动的有些颤抖了:“能够拜见大宗师,实乃冯某平生所愿!” 中进士,只不过是进入官场的第一步而已,这个进士身份,就相当于是一块最高规格的敲门砖,能够敲开那扇起点最高的大门,然而入门之后要怎么走,就全靠个人机缘了。 冯肃的年纪,其实与林简相仿,然而两个人的地位已经是千差万别,以他这个年纪,不出意外的话,外放到地方上做几年知县,在干几年知州,差不多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 可如果能抱住国子祭酒的大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有一个三品大佬,朝廷储相在上面罩着自己,冯肃才有机会走的更远。 得到了林昭的许诺之后,冯肃颇为兴奋,引着林昭又见了一个他刚在朱雀门结识的几个进士,其中包括了今岁贡士第一名的苏州陈泾。 就在林昭与这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沟通的时候,时间终于接近了辰时,几个司宫台的太监开始核验各人身份,林昭与冯肃站在一起,正准备排队进宫的时候,一个有些踉跄的身影,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靠近了朱雀门。 林昭回头一看,只见正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齐大公子,正在两个下人的搀扶之下,身形踉跄的的朝着朱雀门走来。 两个下人靠近不了朱雀门,送到附近的时候,就只能让齐宣一个人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林昭见状,连忙迎了上去,伸手搀扶住齐宣的胳膊,失声问道:“齐兄,你这是怎么了?!” 齐大公子这会儿脸上都还有一些红印未消,他看了看林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脸色微微有些发红:“无事,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 林三郎有些无语的看着一瘸一拐的齐宣,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长公主下的手?” 齐宣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他咬了咬牙,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都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我无敌了 整个长安城里,敢动手打齐宣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并不会太多,而在打了齐宣之后还能让他缄口不言的,除了那位远在朔方的齐大将军之外,恐怕也就只有他的母亲丹阳长公主了。 很明显,这位天子的胞妹进宫与圣人的沟通并不顺利,或者说圣人并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以至于东华门唱名之后,她便把齐宣给狠狠地打了一顿。 看着狼狈不堪的齐大公子,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近来春雨,长安城是地滑了一些……” 说着,他伸手搀扶住齐宣,朝着朱雀门走去。 一旁的冯肃很有眼色,立刻上前扶住了齐宣的另一边,然后看向林昭:“林兄,这位公子也是今岁的贡生么?” 林昭笑着点头:“是今岁的贡生。” 冯肃微微皱眉,对着齐宣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稍后见了圣人,未免有些不敬之嫌,圣人要是怪罪下来,恐怕连功名都要革了你的。” 林三郎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道:“我这位兄长,恐怕巴不得圣人革了他的功名,他之所以…咳成了这个样子,便是因为这个功名。” 听到林昭这样说,齐宣先是瞪了他一眼,然后有些无奈的长叹了口气:“我没有什么大碍,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过几天也就好了。” 三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朱雀门门口,各自核验身份之后,便被放进了宫城里,跟着几个小太监朝着甘露殿走去。 为了表示朝廷对这些贡士的祝贺,他们刚进了宫城之后,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便亲自赶来引路了,这位大太监先是看了一眼队伍,又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林昭三人,微微皱了皱眉之后,便迈步走了过来。 看清楚两个人是架着齐宣走路之后,卫忠连忙走了过来,微微低头:“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齐宣有些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卫公公不用操心,过几天就好了。” 卫忠看了看一瘸一拐的齐宣,摇头叹了口气:“不管是怎么着,把大公子您摔成这个样子,也有些不太像话,这儿距离甘露殿还有一截子路要走,您在这里等着,奴婢让人弄个抬轿来,抬您去甘露殿。” “不用不用。” 齐宣连连摆手,苦笑道:“卫公公,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能够走过去。” 卫忠却不听,转头吩咐了两个小太监下去准备去了,没过多久两个力健小太监便抬着一个抬轿,把齐宣放了上去,很轻松的抬了起来,朝着甘露殿走去。 见齐宣走远了,卫忠又看了一眼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林编撰且在这里走着,咱家还有事情,咱们甘露殿再见。” 说罢,这位大太监负手远去,很快走远了。 站在林昭身边的冯肃,先是看了看远去的卫忠,又看了看已经走出十几步的抬轿,目瞪口呆。 “林…林公子,也听说政事堂的相公们,除却实在走不动路的杨相之外,也没有几个人能在宫城之内做抬轿啊……” 他咽了口口水,用越州话问道:“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个比不得的,冯兄应该可以看得出来,他身上的伤是被人打的,冯兄可知他为何挨了这顿打?” 冯肃连连摇头。 “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他中了贡士。”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吐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个世界上啊,人比人,气死人。” ………… 甘露殿里,卫忠躬身站在天子身侧,开口道:“陛下,二十一个贡生都已经进了甘露殿偏殿,笔墨纸砚之类的也已经齐备,只等着陛下出题了。” 天子点了点头,回头问道:“齐家那小子也来了?” “来了。” 卫忠低头道:“此时已经坐在甘露殿里。” 圣人呵呵一笑:“前些日子丹阳跑到宫里来,与朕又哭又闹,想要朕撤了这小子的进士功名,被朕给搪塞了回去,原以为以丹阳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儿子再参与殿试,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来了。” “大公子虽然来了,但是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卫忠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奴婢方才在宫城里看到了大公子,他面目青紫,走路还有些跛足……似乎受伤不轻……” “哦?” 圣人闻言,脸上先是露出了一抹笑意,然后又板起脸来,佯怒道:“丹阳越来越不像话了,朕钦点的贡士,天子的门生,也敢下此毒手,也难为齐宣这小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到宫里来参与殿试。” 卫忠恭敬低头,开口道:“看情况,长公主分明是不想让大公子进宫来参加殿试的,应该是大公子为了顾全陛下您的脸面,才带着伤赶来。” “依你这样说,朕的这个外甥,倒是个能全大局的人。” 圣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沉默了片刻之后,扭头对着卫忠开口道:“去传朕的旨意,今岁殿试设题,令各贡士两个时辰之内,或诗或赋写一篇出来,午时之后送到朕的这里来,以定进士名次。” 听到这句话,卫忠虽然隐隐有些吃惊,但是还是躬身点头:“奴婢遵命。” 按照大周的科考规矩,到了殿试这一环节,乃是圣人出个题目,交给各贡生写一篇文章出来,为了检验出学问,通常都是较为具体的选题,比如说风花雪月,飞鸟鱼虫等等,要不然就是伦理孝悌,仁义礼智信这些。 当朝天子持国三十多年,科考也有二三十次了,还是第一次殿试的时候,不设题目。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文人,若是偶有佳作,也不会立刻拿出来,通常要憋在心里,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拿出来人前显圣。 也就是说,大家在心里,多少都会有一些腹稿,一些考生为了应付科考的诗赋,还会出钱买一些诗文记在心里背下来,如果诗赋不设题,很难试验出一个贡生真正的水平。 但是皇帝都已经开口了,卫忠也不敢怠慢,他亲自来到了甘露殿的偏殿,看了一眼殿中坐着的二十一个学子之后,这位大太监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圣人有旨,今岁殿试不设题,不设目,各贡生自拟题,两个时辰之后,或者诗或者赋,写一篇出来交给圣人过目,以定名次。” 说完这句话,卫忠背负双手,转身离开了偏殿。 他刚一走,坐在椅子上的林三郎,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不设题目……那他岂不是无敌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凌云之志 如果殿试设题,那么林昭还要从他有效的诗词库中挑选一个出来白嫖,但是不设题就不一样了,林昭虽然记着的诗词不是特别多,但是正因为如此,只要被他一直记到现在的,无一不是千古传诵的精品。 随便拿一首出来,这场殿试就稳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禁在心中思量。 当年林简十九岁中探花,越州上下欢呼雀跃的时候,同时也有不少人扼腕叹息,因为如果他能够再“争气一些”,中个状元回来,便会是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了。 而如果林昭能够再殿试之中夺魁,便不仅仅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还会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 当然了,这种情况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同殿的二十个人当中,除却齐大公子以及一些通过手段取中贡士的几个人之外,只要是能够坐在这里的人,不敢说才高八斗,最起码学富五车是没有什么问题。 林昭脑子中的诗词再如何惊艳,毕竟也是人写出来的,另一个世界的古人能够写出来,没道理这个世界的贡士便写不出来。 想到这里,林昭一边开始磨墨,一边在心中暗想。 这个时候,如果把王维那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写出来,一定能把老皇帝哄的龙颜大悦,但是这两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诗句,用在这里并不合适。 因为……如今的大周,已经不是盛世了。 这一点,几乎是所有人公认的事情,大周自灵帝以来,国运衰微,险些就社稷倾颓了,即便以今上之才干,三十年来也只是略微挽回了一些颓势,比起一百多年前极盛时期的大周,逊色远矣。 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在位时期,大周边疆根本没有所谓的节度使,即便是有,只要太宗皇帝一句话,这些边疆掌军的大将,就会很干脆的提刀抹脖子,把自己的脑袋献到太极宫中来。 在这种时期,再恬不知耻的写出这种诗句去拍皇帝马屁,且不说长安朝野与后世史书会如何形容林昭,就连如今的林三郎也觉得有些膈应。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提笔思忖了一番之后,林三郎开始缓缓磨墨,没过多久,便提笔开始在稿纸上书写。 他一共写了两三首诗的残句,最终在三首诗之中选择了一首,小心翼翼的誊录在了司宫台提供的试卷上。 等到林昭誊录完了之后,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四周,只见二十个同年,有些人还没有动笔,正在闭目冥思,有些人已经写出了成品,但是并不满意,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白纸,逐字推敲。 殿试这个场面,极为正式,除了有礼部侍郎王翰在场之外,还有司宫台的太监在场巡视,林昭左右看了看,又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实在觉得无聊,便眼珠子转了转,伸手唤过一个小太监,开口问道:“这位公公,我诗已经写成了,请问可以提前交卷么?” 这个官宦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他有些古怪的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咱家参与殿试也有两三年时间了,往年的士子莫不战战兢兢,唯恐时间不够,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要提前交卷的。” 说到这里,他打量了一眼林昭,开口道:“不过公子既然提起了,咱家就去帮你问一问卫公公。” 说罢,这位还算年轻的公公,摇动着腰肢走远,帮着林昭去知会卫忠去了。 因为殿试就在甘露殿里,卫忠眼下也在甘露殿里伺候,只过了一会儿功夫,这位头发花白的太监便走到了林昭面前,他用深沉的眼袋看了一眼林昭,声音不冷不热。 “还有一个时辰便收卷了,年轻人这么点时间也等不得?” 他语气之中隐隐有些怒气。 在场的人当中,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林昭的这个贡士功名是怎么来的了,在卫忠看来,林昭既然走后门得了便宜,便应该老老实实的低调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仗着自己走通了门路,便肆意妄为。 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道:“卫公公,在下真的是写完了,修改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好改动的地方,再加上有些内急,便想着交了卷子,去方便方便……” …… 听到这话,卫忠满是皱纹的脸上,多出了一些波动,他伸手从林昭的桌案上拿过林昭的试卷,只见试卷上除了诗名以及林昭本人的署名之外,整首诗只有四句二十八个字。 卫忠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但是他在宫中多年,平日里也会帮着圣人处理一些政事以及打理司宫台的事务,文化水平并不低,见到这首诗之后,他微微有些色变,抬头看向林昭,皱眉道:“这首诗……是你所写,还是林祭酒所写?” “自然是我所写。” 林昭苦笑道:“我家七叔在长安多年,似乎并不以诗闻名。” 这句话虽然不太好听,但是却是实话,林元达长于文章,当年殿试也是写了一篇骈文,并不以诗赋见长。 卫忠默默点头,把这张卷子收了起来,对着林昭挥了挥手:“好了,咱家会把你的卷子交给王侍郎审阅,稍后呈与圣人。” 说完,他对着身后那个太监开口道:“你领这位林老爷去茅房方便,免得他在宫里乱跑。” 这个太监连忙点头,领着林昭走出了甘露殿,方便去了。 甘露殿乃是圣人的书房,他们自然是不能在甘露殿里方便的。 等这个太监带着林昭离开了甘露殿之后,卫忠把林昭的试卷递给了一旁看着的今科主考王翰看了看,确认无误之后,他才带着这份卷子,到了甘露殿后殿。 此时的老皇帝,正在翻看一本似乎是新印的书本,书页翻动之间,还隐隐可以看到图画,察觉到卫忠走进来之后,圣人继续翻动书页,抬头淡淡的看了卫忠一眼:“怎么了,前面出事了?” “回陛下,不曾出事。” 卫忠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只是有一个贡士提前交了卷子,自承平四年以来,还是第一个有人在殿试上提前交卷的。” 听到这句话之后,圣人这才合上了手里的不知名书籍,开口问道:“是谁这般怠慢朕的殿试?” 卫忠苦笑道:“越州林昭。” 圣人大皱眉头,闷哼了一声:“这人仗着朕的圣眷,就这样肆意妄为,格局太小,不堪大用。” 卫忠摇了摇头,把林昭的试卷捧在了手上,沉声道:“陛下,这是那林三郎的试卷,如果却是他所写,那么此人不仅没有藐视殿试,甚至还有凌云之志。” 老皇帝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卫忠,然后伸手接过这张试卷,展开一看,便愣住了。 试卷上,只有廖廖三十字。 诗名乃是“小松”二字,下面是四句二十八字。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第二百三十七章 满口少年话 这首诗,是林昭思忖许久之后,才写…嗯,抄上去的。 前两句,勉强可以算是他这辈子十五年的写照,自小在越州长大,自然是刺头深草里,如今即将高中进士,也可以算是“而今渐觉出蓬蒿”了。 当然了,这是写给皇帝看的,因此前两句不管再怎么贴近林昭的生活,其实都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后两句。 每一个走门路入仕的人,便自然而然会有自己的派系,而林昭走的是皇帝的门路,也就是说,他算是皇帝的人。 事实上从他被皇帝召进宫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皇帝嫡系的人了。 既然认清了老板是谁,自然要向老板表现一番自己的能力,可如今的林昭没有什么表现能力的途径,也不一定真的有能力,因此他只能向自己的老板画饼。 说的通俗一些,就是要向皇帝吹牛逼。 这后两句诗,就是在说他林昭乃是一株凌云之木,即便现在还不是,但是将来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凌云之木。 反正吹牛又不用上税,先把海口夸出去,至于老皇帝信是不信,对于林昭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 看到了这首诗之后,圣人沉默了片刻,微微皱眉:“这诗…是林昭所写,还是林简所写?” 从刚才的卫忠,到现在的天子,在看到这首诗之后都问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首诗太像是国子祭酒林元达的自白诗了。 如果说目前的林昭,只符合这首诗的前两句,那么林元达就是完美的契合了全部四句,除了少年时与林昭遭遇仿佛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林元达,已然长成了一株“凌云之木”,并且“时人”也已经知道他很高了。 卫忠微微欠身,开口道:“方才老奴也问了林昭这个问题,他说这诗确是他所写。” “而且林祭酒的确不怎么擅长诗赋,这个林昭,先前已经有过不少诗词刊载在长安风上,颇有诗才,依老奴来看,确像他所写。” 天子点了点头,又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这首诗,缓缓说道:“好一个而今渐觉出蓬蒿啊,他一个越州少年,如今即将高中进士,确实是从蓬蒿之中出了头。” 天子赞叹了一番,目光仍旧在这首诗上,感慨道。 “这首诗文辞直白至极,却颇有味道,难得。” 说到这里,他看向卫忠,问道:“这小子现在何处?” “回陛下,老奴让下人领他出去方便去了,恐怕得一会儿才能回甘露殿。” “等他回来,着他先到这里见一见朕,朕有些话问他。” 卫忠连忙点头,恭声道:“奴婢遵命。” …… 大概过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林昭才痛痛快快的从外面回到了甘露殿,那个领他出去的太监,把他领到了甘露殿的偏殿等候,这里是朝中大臣们平日里候见的地方,还有茶水备着,林昭刚坐下来,一杯茶都没有喝完,腿脚利索的卫公公便走了过来,走到了林昭面前,面色严肃。 “林公子,随咱家走一趟罢。” 林昭慌忙放下手中的茶水,小心翼翼的看了卫忠一眼,问道:“卫公公,殿试结束了?” “不曾。” 卫公公面无表情:“还有大半个时辰才结束,你随咱家走一趟,圣人召你。” 听到圣人这两个字,林昭的脸色才严肃了起来,他连忙起身,站在卫忠身后,开口道:“请公公带路。” 卫忠不咸不淡的看了看林昭,迈步走在前面,林昭已经习惯了卫忠的死人脸,立刻跟了上去,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甘露殿的后殿,这会儿圣人正在翻看林昭前段时间刊载在长安风上的诗文,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林昭跪在地上,叩首道:“学生林昭,叩见圣人。” 过了今日之后,林昭就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了,因此这“学生”二字,也勉强可以称得。 天子听到声音之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低眉看了跪在地上的林昭一眼,淡淡的问道:“林昭,你怠慢朕的殿试,知罪否?” 林昭有些愕然的抬起了头,随即又很快低了下来,俯首道:“陛下,学生参与殿试之前,询问过不少殿试的规矩,其中均无不许提前交卷一项,因此学生才斗胆,提前交了卷子,请陛下恩宽……” 圣人盯着跪在地上的林昭看了许久,这才缓缓的说道:“既不知规矩,朕便不加罪于你了,林昭,你且起身,朕有几句话要问你。” 林昭闻言,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垂手而立:“学生恭聆圣音。” 圣人拿起林昭的试卷,缓缓问道:“谁是这诗中的深草刺头?” 林三郎恭敬低头:“回陛下,学生少年时,在越州东湖镇以牧牛为业,常见路边青草,因此自比草中刺头……” 天子面无表情,继续问道:“那谁又是这凌云之木?”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答道:“臣心中有凌云之志,有生之年如果志成,便愿做我大周的凌云之木!” 圣人的脸色沉了下来,沉声道:“那这时人又是谁,莫非是在说朕,不识你这凌云之木么?” 林昭慌忙摇头,躬身道:“臣不敢,只是臣在家乡的时候,常受人欺凌,如今将中进士,想起家乡旧事,顺口一提而已……” 听到这里,皇帝的眉头舒展,开口问了一句:“林三郎,朕且问你,何为你心中的凌云之志?” 林昭心中激愤,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为……” 因为横渠四句太过震撼人心,林昭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常常嘀咕,此时皇帝问起,他差一点就把横渠四句便脱口而出! 好在林昭及时住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来此时说出这种话,未免有些太惊世骇俗,而且以林昭的能力,恐怕很难做到四句之中的任何一句,这个天大的牛皮吹出去,固然可以立刻天下扬名,但是将来说不定会被人啪啪打脸一辈子。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皇帝躬身道:“为国做事,为民做官。” “上不愧君,下不愧民。” 听到这十六个字,已经略显老迈的圣人,眼中重新绽放出了一些光彩,他坐在自己的软榻上,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意味难明的呵呵一笑:“果然是少年人,满口少年话。” “朕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这样朝气蓬勃的话了,今日听到,身上的暮气竟也散去了一些。” 说到这里,老皇帝闭上眼睛,对着林昭挥了挥手。 “朕的话问完了,你且去罢。” 林昭说完两句“忠君版”横渠四句之后,心里本来还有些紧张,听到了老皇帝这句话之后,知道自己已经过关,顿时如获大赦,当即向着皇帝行礼,然后缓缓退了出去。 等他往后退了几步就要转身的时候,又听到了老皇帝有些苍老的声音。 “林三郎,朕希望你…” “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情,到了多大年岁,都能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这几句话。” 说到这里,天子的声音顿了顿,略有些疲惫的说道:“哪怕你做不到,常常念叨给自己听一听,也是好事…” 林昭恭敬低头,声音恭谨。 “学生…谨遵圣训!”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亲舅甥 老皇帝这番话,说的颇为感慨。 毕竟每个男人,哪怕是垂暮之年的男人,都曾经少年过,曾经灵皇帝祸国乱政,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天子,毅然决然的挑了担子,同时也接下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继位三十多年,曾经的皇帝陛下也是一个挽大厦于将倾的少年,只不过如今这个甘露殿里的垂暮老人,坐了太久的皇位,已经不复当年的少年意气,从谋国逐渐到了谋身。 可即便如此,听到林昭这番话,他许多年都波澜不惊的心情,还是略微有了一些激荡。 然而林三郎听到老皇帝的这几句话之后,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想法,此时此刻,他在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成功了! 如今是乾德九年,他是乾德七年的初春从东湖镇坐着郑伯的车子,进入了越州城,自那时开始,终于离开东湖镇的少年,开始为了自己与母亲的将来,不懈努力奋斗…… 要知道,这两年时间里,哪怕是在三元书铺看店的时候,林昭也没有放松下来,时时刻刻想着如何从底层跳脱出去,到了太学之后更是如此。 虽然他这个进士功名一大部分是靠取巧和抄袭,但是在太学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每一天都在太学读书,到了下半年的部分,差不多每天要写上两篇时策交给林简,每日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林昭才能在一年的时间里,追上绝大部分太学生的进度,让他在科考之中的试卷,最起码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毛病。 而到了现在,这个进士功名,算是到手了! 有了这个功名之后,倒不是说今后的人生一定会飞黄腾达,宰执天下,那些中了进士之后命途惨淡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中了进士之后,只要林昭不自己作死,这个功名就会给他一个“保底”的生活水平。 这个生活水平,要超过普通人家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林三郎心中颇为兴奋,甚至想要立刻飞回越州去,知会自己的母亲,知会谢澹然,知会谢三元夫妇,知会自己的父亲。 当然,除了这些人之外,林昭更想知会的是……张氏母子。 按照大周的规矩,东华门唱名之后,中了明经的便会立刻向家乡报喜,但是贡士却不会,贡士的喜报,到等到殿试进士名次出来之后,才会由礼部送到地方衙门,然后与地方衙门一起,往各进士家中报喜。 哪怕是两世为人的林昭,此时此刻也非常想看到,当自己中进士的喜报传回越州的时候,曾经盛气凌人的张氏母子,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林昭步伐更加欢快,很快到了甘露殿正殿,此时殿中的诸生都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时辰将近,大部分人都已经书写完毕,静静的坐在原地等待,很少一部分仍旧在奋笔疾书。 林昭左右看了看,迈步走到了一旁的礼部侍郎王翰面前,对着王翰躬身作揖:“学生越州林昭,见过王师。” 这个时代,考生对主考官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座师”的地步,但是主考官既然取中了你,对你便是有恩德的,一般见了面也是以师礼待之,通常来说,这是新晋进士入仕拜的第一个山头。 王翰作为此次常科的主考,又被卫忠打过“招呼”,自然知道这位越州的少年郎走的是皇帝的关系,此时见到了林昭,王侍郎微微眯了眯眼睛,脸上立刻露出笑容,笑着说道:“林编撰,你也是朝廷官员,用不着这样客气,且坐一坐,稍后时辰便到了。” 林昭点了点头,在正殿里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闭目养神的一番之后,甘露殿中的磬声响动,便是殿试的时辰已到,司宫台的小太监们与礼部的几个官员,把各个贡士的考卷收了起来,统一送到王翰这里,王侍郎一一看过之后,又打理整齐,捧着这些试卷,进内殿呈与圣人御览去了。 而甘露殿里的这一众贡士,也是被安排进了甘露殿的偏殿之中,这间偏殿里有十几张矮桌,矮桌上摆了不少瓜果糕点,有司宫台的官宦对着诸位考生开口道:“殿试已毕,诸位贡士饿了一天了,先在这里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等圣人与礼部的诸位大人定下名次之后,会在此处接见诸位。” 听到这句话之后,众人长松了一口气,各自寻了相熟的人,找了个桌子跪坐下来。 林昭自然而然是扶住了仍旧有些行动不便的齐宣,找了个矮桌,扶着他坐下,齐大公子腿脚不方便,疼得龇牙咧嘴,干脆一屁股坐在矮桌旁边,因为疼痛,他还闷哼了一声。 在林昭旁边不远的冯肃,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并没有凑过来,而是留在了自己那一桌没有动弹。 林昭坐在他的对面,无奈一笑:“长公主看起来是个温婉的性子,如何会对齐兄下这么重的手?” 因为没有外人,齐宣便没有再装下去,而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怪母亲,是我做了错事,连累了一家人的前程,活该挨打。” 他苦笑道:“母亲说了,她打我这一顿还是轻的,要是我爹回来了,说不定会把我活活打死,然后让我兄弟袭爵。” 听到这里,林昭无奈的摇了摇头,在矮桌上找了几块糕点,放在了齐宣面前,开口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况且…今岁常科的时候,朝廷已经将边患列在时策之中,就说明各大节度使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齐兄此举,对于齐家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 两个舍友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不少事情,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个偏殿里才终于走了动静,礼部负责科考的十几个官员鱼贯而入,为首王翰与另外一位郎中手里,捧着今岁殿试的试卷。 没过多久,司宫台的宦官簇拥着圣人入殿,在卫忠的唱声之中,偏殿里呼啦啦跪了一地,但是因为齐宣的行动有些不方便,当众人都跪下来之后,林昭还在搀扶着齐宣,努力让他跪下。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入殿。 林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只能暂时与其他人一同跪在地上,齐大公子一个人,也勉强跪在地上,口呼圣人。 老皇帝进了偏殿之后,先是一眼就看到了齐宣,他没有理会这些跪在地上的人,而是背负双手,走到了齐宣身边,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势,不禁微微皱眉,问道:“是你娘下手打的你?” 齐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连摇头:“非是母亲所为,是……是我自己摔的。” 老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齐宣。 “若不是念在你一片孝心,你这一句话,朕便可以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齐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老皇帝叹了口气,亲自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扶着他坐在矮桌旁边的软榻上,然后又开口让齐宣露出腿上的伤口。 这个时代的风气,还是颇为豪放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袒胸露乳的男人,有些军汉一条短打便满城跑,露个小腿并不稀奇。 齐宣没有办法,只能捋起下摆,露出了自己满是染血鞭痕的小腿。 圣人看了之后,颇为心疼,大皱眉头。 “丹阳也太不像话了,今日事后,朕亲自去一趟你家与她分说。” 这是亲外甥与亲娘舅,自然是很亲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圣人才扭头看向跪了一地的官员,他一边迈步走向主位,一边挥了挥手。 “诸卿,起身罢。”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李家的种 作为摩弄乾坤三十多年的天下至尊,老皇帝的气场无疑是很足的,虽然他看起来像是长安城里一个寻寻常常的小老头,此时此刻也没有说出什么霸气的话,但是从他走进这个偏殿里之后,这些跪在地上的贡士,就已经有人吓得浑身发抖了。 当天子说出这句话“起身”之后,众人纷纷爬了起来,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进士,因为过度紧张,竟然腿脚抽筋,伏在地上无法站起来了! 最终,在几个司宫台太监的帮助下,这人才勉强站起,不过因为紧张,那只抽筋的右腿还在不住的颤抖。 相比较来说,年纪“最小”的林昭,因为已经见过两次皇帝,这会儿反倒是老神在在的站着,面色平静。 众人都站起来之后,天子坐在了诸位上,抬头看了一眼这些贡生之后,缓缓开口:“科考取士,乃是大周立国以来便有的大事,今日诸卿能够站在朕的面前,都是天下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能得天下之英才,朕心甚慰。” 说到这里,圣人看向礼部几个官员手里捧着的试卷,缓缓说道:“方才一个多时辰,朕把诸卿的试卷简略的看了一遍,心中也大致有了一个排名,不过为国家抡才,非在朕一人之心,因此还要政事堂的几位宰相看过,才能定下今科进士的名次。” 站在下首的林昭,听到这番话,心中暗暗泛起了嘀咕。 大周的殿试程序,他在来之前是听林简说过的。 另一个世界已经成型的明清科考,殿试之时足有二三百人,考试内容也是晦涩的八股文章,因此殿试之后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正式张榜,排定进士名次。 而大周的殿试则大不一样,就拿今科进士来看,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一人,二十一份考卷,并且考试内容是诗赋,像是林昭所写,整篇试卷加在一起,不过三十字而已,一眼就可以看尽。 因此大周的殿试程序,满打满算只有一天,上午考试,下午礼部与政事堂一起阅卷,大致定下名次之后,再把前十甚至前三的试卷,交给天子亲自排定名次。 排定名次之后,第二天早上,便会在贡院门口张榜。 此时,距离司宫台收卷,只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皇帝全部看过是不太可能的,按照流程推算,这会儿应该是在政事堂几位宰相手里。 值得一提的是,政事堂的宰相,也不是全部都有阅卷的资格,按朝廷的规矩,只要挂着“同中书门下”,就可以进政事堂议事,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宰相,但是几个字乃是一个差事,意思是与中书门下议事,并不是真正的实职。 而真正三省的长官,因为职位太过尊崇,并不轻易授人,就拿本朝来说,此时政事堂里估计有六七个宰相,但是真正领了三省职位的,也就只有一个尚书仆射崔衍,以及身为宗室的门下侍中李延忠两人而已,其他诸相,俱是同中书门下。 这些政事堂的宰相里,只有加了大学士衔的,才能参与阅卷,也就是说,此时政事堂的七位宰相里,只有五人有阅卷资格。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了身边两个礼部官员手捧的试卷,心中暗自嘀咕。 这些试卷,多半已经被誊录了一份,眼下几位宰相正在议定名次。 对于进士的名次,林昭并没有太多执念,毕竟只要有个进士功名,状元能干的活他都能干,在场一共二十一个人,他只求不排倒数,脸上过得去就行了。 果然,就在林昭坐在下首胡思乱想的时候,诸位上的皇帝陛下说完话之后,又随便挑选了几个进士,问了些问题之后,皇帝陛下便以有些困乏为理由,离开了这个偏殿。 众人又在甘露殿待了一个多时辰,最终也没能见到几位政事堂的宰相,到了酉时正的时候,便有司宫台的太监们出来,陆续领他们出宫。 也就是说,殿试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评委“审稿”的时间了,因为工作量不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贡院门口就会放榜。 林昭跪坐了半天,这会儿也累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齐宣面前,准备把他扶出宫去,他刚刚伸手,就有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对着齐宣躬身道:“大公子,圣人召您…” 齐宣有些无奈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三郎,陛下召我见面,你先出宫去罢,等过几日我好些了,再去寻你玩耍。”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齐宣拱了拱手,笑道:“齐兄见了陛下,记得帮我问一问,我到底排第几名,然后派人知会我一声,免得今天晚上我又睡不着觉了。” 齐大公子白了林昭一眼:“哪里有一晚上都等不得的?” 说罢,他告别了林昭,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进了甘露殿内殿。 此时甘露殿内殿里,五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家,正在翻看一份又一份的试卷,这几个老头只负责挑选前十,每有碰到喜欢的,便从试卷之中挑出来放在一边。 当然了,在文学这方面,每个人的看法审美都不太一样,因此即便是政事堂里的宰辅,也会有不同的意见,时不时就会有两个老头为了一份卷子吵起来,争的面红耳赤。 而皇帝陛下,则是高坐主位,悠哉悠哉的喝着卫忠递过来的茶水。 见到齐宣走过来之后,老皇帝笑呵呵的对着他招了招手,开口道:“宣儿,到舅父这里来。” 齐宣连忙迈步走了过去,先是对着皇帝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在皇帝身边,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问道:“不知圣人……召我,有何吩咐?” 听到这话,老皇帝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朕是你的亲娘舅,没事还不能唤你来说说话了?” “不敢。” 齐宣连忙摇头,苦笑道:“只是今日是殿试的日子,不敢耽搁陛下的公事,等过些日子陛下不忙了,外甥一定进宫来给陛下请安。” 老皇帝伸手拉着齐宣的肩膀,捋开了他的袖子,只见胳膊上也隐见血痕。 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口气,唏嘘道:“没想到朕一时兴起,竟然让你这孩子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朕记得从小到大,丹阳最是疼你,平日里连指头都不会碰一下,不曾想这次竟然下了这么狠的手。” 齐宣微微摇头,苦笑道:“不怪母亲,是外甥犯了错。” 皇帝摇了摇头,从自己桌子上的几张试卷里,取出齐宣的那一份,递在后者手上,长叹了口气:“罢了,你母亲既然不喜你做文官,朕也就不强求了,你把这卷子撕了去,明日张榜的时候便不会有你的名字,就只当是你没有考过。” 齐宣默默接过这张试卷,看了看之后,开口问道:“陛下您……” 他只说了三个字,皇帝便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着回答道:“虽然朕很想让齐家在你这一代开始成为富贵闲人,可你身上有一半李家的血,朕总不能让你娘打坏了你不是?” 皇帝看向齐宣,无奈道:“她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便是打给朕看的,你是朕的外甥,朕不能视而不见。” 齐大公子手拿这份试卷,沉默了许久之后,最终咬了咬牙,把卷子递了回去,然后他对着皇帝勉强一笑:“舅父,母亲打都打了,我不能白挨这顿打。” 老皇帝愣了愣,然后爽朗一笑,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这倔脾气像极了朕,不愧是咱们李家的种!” 说完这句话,天子又从手边的卷子里挑出另一份,摆在齐宣面前,微笑道:“宣儿再看一看这一份,应该进士第几名?” 齐大公子定睛一看,见正是林昭的试卷,他微微愣了愣,然后摇头道:“陛下,外甥学识尚且浅薄,焉能评判他人优劣?” “有几位宰相在,也没有让你评判,只是让你随手说一说而已。” 皇帝一边说话,一边取来一个垫子,放在齐宣身后,一边开口问道:“你不是与这林三郎交情甚密么?” 听到这句话,再看了林昭的试卷,齐大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虽未见过其他进士的佳作,但外甥看来,此诗单凭凌云木这一句的气象,应该……” 他咬了咬牙,终于把这句话说完了。 “可入前三!” 第二百四十章 放榜 林昭与一众贡士,在司宫台太监的带领下,一路离了宫城,很快到了朱雀门门口,他们这二十个人住在长安城各地,于是便在这里作别,林昭的越州同乡冯肃,拉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读书人,一起来到林昭面前,向林昭笑着介绍道:“林公子,这位是湖州的严徽严纪勋,乃是今岁贡士第一名,咱们湖越两州毗邻,可以说是咱们的半个同乡。” 湖州与越州本就挨着,互相的方言也勉强能听懂,说是同乡并不过分。 林昭听到严徽这两个字之后,便知道他是今岁贡士的第一名,当即上前微微拱手:“越州林昭,见过纪勋兄。” 严徽连忙还礼,然后打量了一眼林昭之后,感慨道:“林公子真是少年奇才,小小年纪便取中了进士,我在林公子这个年纪的时候,连儒学之门也没有入,只勉强读书认字而已。” 林昭笑着说道:“纪勋兄要是这么说,小弟至今也没有入儒学之门,今岁中试,只是侥幸而已。” 这个严徽,乃是今岁进士科状元的热门人选,即便是林昭,也觉得他会中状元。 一来是因为此人的确文章华美,挑不出任何毛病,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严徽,乃是正朔元年生人。 也就是说,他是今上御极的第一年出生,年岁与帝朝同庚,如果他中了状元,便有一些祥瑞的意味。 出于政治目的,他中状元的概率也会大一些。 严徽摇头道:“林公子太客气了,今岁贡士卷我都看过,林公子时策见地不凡,诗赋之中更有纯孝之心,令人敬佩。” 几个人商业互吹了几句之后,林昭便向两人告辞,临走之前他笑着说道:“今天太晚了,不太方便,能明日放榜,吃了鹿鸣宴之后,再请二位兄长去家中一叙。”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冯肃还是严徽,都是眼睛一亮。 对于他们这些新科进士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尽量认识一些朝堂大佬,而国子祭酒林简林元达,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大佬,没有之一。 因为林简作为太子之师,如今已经是三品官,朝野上下都可以肯定的是,等到太子嗣位。林元达几乎必然会入政事堂拜相。 如果这些进士入仕之后,能有个宰相做靠山,将来的仕途自然会顺风顺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对着林昭还礼道:“得了空,一定叨扰林公子。” 客套完之后,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傍晚,林昭左右看了看之后,便在附近找到了林家的马车,坐上马车之后赶回了林家。 等他回到平康坊之后,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此时家中的晚饭已经备好,林简也已经放班回家,这会儿晚饭还在准备之中,林昭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被叫到了书房里,老老实实的把林昭殿试上写的诗写了出来,递到了林简手里 一首短短二十八个字的诗,写出来之后,竟让这位国子祭酒看得愣住了,他手捧这张纸,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你我叔侄境遇仿佛,为叔看这首诗,竟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大半辈子一样。” 他顿了顿之后,自嘲一笑:“不过要是让为叔来写,前两句或许写的出来,后两句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写的,也就是你这种少年人,能自比凌云之木。”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笑了笑:“只是在圣人面前吹一吹牛皮而已,侄儿两年前还是东湖镇的放牛郎,哪里又是什么凌云之木了?” 林简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名字,对着林昭说道:“今岁进士科,国子监连你在内,一共取中五人,这是其他四人的名字,国子学两人,太学算上你在内是三人,这几个人可以算是你的同窗,有时间可以走动走动。” 林昭连忙点头,把这张纸收好放进了袖子里,然后抬头对林简说道:“对了七叔,今岁的进士当中,贡士第一名乃是湖州人,还有一个越州人,侄儿与他们交谈过,看起来都还不错,七叔有时间可以见一见他们。” 林简先是沉默了一番,然后灌灌开口:“见一见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有时间你请他们到家里,一起吃顿饭就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等明日放榜之后,三郎有时间可以去跟你那个同舍的周德一起走动走动,或者干脆去一趟周家,拜见周尚书,算是向他上一次出手帮忙致谢。” 林简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十分明显。 按照朝廷的规矩,新科进士中进士之后,要想做官,还要参与吏部的选试,通过选试之后才能正儿八经的做官,如果通不过,便只能考虑去各节度使府上充当幕僚了。 而林昭的舍友,便是吏部尚书之子,只要能跟周家搞好关系,选试没有问题不说,就是选试之后的补缺,也会大占便宜。 林昭点了点头,笑道:“等鹿鸣宴之后,侄儿便去寻周胖子,好好请他吃上几顿饭。” 林简点了点头,笑着看向林昭:“三郎你现在,可比为叔当年的情况要好得多的,为叔当年中了进士之后,在长安城举目无亲不说,一丁点门路也没有,要不是你叔母家中帮忙打点,恐怕举步维艰。” 叔侄两个人聊了一些关于官场的事情之后,林昭又想起了衡州的事情,问道:“对了七叔,大兄与二郎在衡州如何了?那边的案子了结了未?” “应该快了。” 林简沉声道:“半个月前我接到了衡州的书信,说那桩案子已经有了进展,想来大郎距离脱罪不远,等那边案子了了,再有一两个月,他们兄弟就可以回长安来了。” “这是好事。” 林昭微笑道:“等大兄与二郎回来,叔父家里一门三进士,便是千古佳话。” “功名利禄,不去强求。”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只要他们兄弟能够平平安安便好。” ……… 与林简聊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又简单吃了顿晚饭,林昭便有些乏了,回到自己房中洗漱之后,沉沉睡去。 他这几天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觉,这一觉睡得极熟,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才有林家的下人进屋把他叫醒。 “昭公子,昭公子,放榜了!” 林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林家的丫鬟正蹲在自己床前呼唤自己,他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迷糊。 “什么名次,看到了没?” “夫人已经派人去贡院门口看了,公子快起身洗漱穿衣罢,一会儿该有人来家里报喜了。” 林昭点了点头,连忙起身洗漱穿了衣服,等他走出院外,才发现林夫人已经等了他一会儿,林昭连忙上前对林夫人行礼,低头道:“劳叔母久等了。” 林夫人面带微笑,摇头道:“三郎这几日疲了,多睡一些也是正常的,家里派去的下人差不多该回来了,咱们一起去正门等候罢。” 林昭点了点头,与林夫人一起到林家正门等候消息,他们两个人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林家的下人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跑到林家家门口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夫……夫人,放榜了!” 林夫人看了看林昭,见林昭神情有些紧张之后,她才笑了笑,对着这个下人淡淡的说道:“不着急,你慢慢说,三郎进士第几名?” “第……” 下人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第三名。” “昭公子进士第三名!” 听到这话之后,林夫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转头看向一旁的林昭,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这倒是巧了,三郎与你七叔都是进士第三名。” “这一下,咱们林家便有两个探花郎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进士榜与长安花 探花郎! 要知道,哪怕是像越州这种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出一个进士的科考胜地,探花也是极为稀缺的,二十年前出了一个林元达,便让整个越州欢呼雀跃,如今二十年后林家又出了一个状元郎,这种事情,九成九会被传为佳话,千古流传! 林昭站在一旁,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只觉得脊椎都麻了一下,心情立刻兴奋到了极点,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一番心情,回头对着林夫人拱手道:“多谢叔母一年多以来的照顾,侄儿才得以取中进士。” 这话虽然客气,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这一年多时间以来,林夫人一直对林昭极为照顾,而且在他参与科考的时候,几乎全是林夫人在帮他准备科考有关的东西,他能够中进士,林简夫妇俩帮了很大的忙。 林夫人微微摇头,伸手把林昭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三郎切莫这样说,你能中进士,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是做了一些本分之事而已。” 说到这里,她扭过头看向一旁的下人,微笑道:“去一趟国子监,向老爷报喜,就说三郎中进士第三名,高中探花。” 这个下人连忙点头,径直转头朝着务本坊去了。 林夫人满脸笑容,开口道:“三郎且去换一身衣裳,稍后报喜的人就该来了,等接了喜报,赴了鹿鸣宴之后,里的给越州老家写一封信,将这件大喜事知会清源兄长与嫂夫人。”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兴文坊大伯那边,你七叔会写信知会,当然了,三郎你亲自给他写一封信自然最好,毕竟是林家的家长,总要给他一些面子。” 林昭连忙点头,躬身道:“叔母教诲,侄儿记下了,等接了喜报之后,侄儿便回去写信。” 林夫人含笑点头:“你写了信之后交给我便是,我差人替你送到越州去,便不走公驿了。” 林昭连连点头,向着林夫人行礼之后,转身回自己的院子里换衣裳去了。 他走在林家的路上,心中虽然高兴,但是也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不对。 他虽然是第一次参加科考,但是科考之前是知道一些大概规矩的,比如说殿试的排名,一般不会与贡士的排名相差太远。 毕竟贡士的结果,是礼部的侍郎以及一众饱学的考官议定出来的,一般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即便是到了殿试阶段,贡士的发挥有些波动,但是一般来说不会相差太多。 比如说贡士前十的人,都有机会在殿试之中争夺前三,但是在贡试之中跌出前十的人,近几十年来不曾有听说能够名列前三的。 也就是说,在贡试之中排名十四的林昭,在殿试之中取中了前三,这个排名是很有问题的。 林昭一边换衣裳一边考虑这个问题,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干脆便撇在一边,暂时不去细想。 此时的林昭当然不会知道,他能够中殿试第三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某位齐姓公子福至心灵,把手里的试卷递回了天子手中,同时在天子面前,为林昭说了一句话。 齐宣主动把试卷递回去,尽管有些迫不得已的味道,但是几乎是等同于放弃了继承齐师道节度使的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又问了齐宣第二个问题,后者咬牙说出了前三,老皇帝或许是为了补偿齐宣,或者是因为一时兴起,便让这句话成为了现实。 林昭刚刚换了一身新制的衣裳,走出院门之后,礼部前来报喜的人便到了林家门口,按例给了一些赏钱之后,林昭开口道:“能否把今科进士的榜单,给我看一看?” 这些礼部的衙差得了赏,很干脆的取出一张红纸,交到林昭的手里,红纸上从上到下写了二十一个名字,很显然是他们提前抄录好的进士榜单。 林昭接过来之后,先是在第三位找到了自己,然后他从上到下,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 殿试第一名,不出意外是那位来自湖州的严徽严纪勋,而第二名则是永州的李雍,这个殿试榜眼在贡试的时候,乃是第三名。 而原本在贡试之中排名第二的赵传芳,则是被林昭挤掉了位置,屈居第四。 看完了前四位之后,林昭一路往下看去,只见齐大公子齐宣,在进士榜上排名第九,挤进了前十,至于林昭的那个同乡冯肃,则是在榜上排名十九,勉强没有跌出二十。 大致看了一遍之后,林昭微微吐出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思量。 这份榜单,除却他与齐宣两个人的名次与贡试的名次大不一样之外,其他人的名次虽然有波动,但是波动并不是很大,也就是说他与齐宣两个人,的的确确是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 想到这里,林昭立刻就想要赶去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去问问齐宣知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这会儿已经是正午,受了喜报之后,到了傍晚时分还要去参加宫中的鹿鸣宴,略微犹豫了一番之后,林昭还是摇了摇头,放弃了赶去永兴坊的念头。 “明日再问一问齐兄罢。” 林昭在心中暗想道:“虽然这一次是我占了便宜,但是总要知道这个便宜是怎么占的,总不能给因为我生得好看,便硬生生给我弄了个殿试第三的位置……” …… 就在林三郎在平康坊里胡思乱想的时候,贡院门口贴出来的进士榜单,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状元严徽以及探花林昭的名字,随着一声声吆喝,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在这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城东的白鹤楼了,这白鹤楼乃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客店,在长安城里只算是中流,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湖州的状元郎严徽,在长安的这一个多月里,都是住在这座白鹤楼里。 当放榜的消息传来之后,白鹤楼的东家二话不说,便让人把白鹤楼三个字的招牌给砸了,然后缓缓升起早就准备好的“状元居”三字牌匾,当这三个字挂起来的时候,这位白鹤楼的东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几年时间里,他这家客店,将会给他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 除却这些民间酒肆客店之外,进士放榜的消息自然也传进了那些高门大户里,放榜后只一个多时辰,榜单便在胜业坊崔家家中流传了。 此时,崔家后院的一座绣楼里,一身大红衣裳的怀安郡主,懒洋洋的躺在崔芷晴的牙床上,打了个哈欠。 “没想到那个小白脸还挺有本事,十五岁便中了进士,还是探花郎。” 这位郡主娘娘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本来还想寻机会再教训教训他的,现在看来不太好办了。” 她自说自话,并没有人搭理她。 此时,崔家的小姐崔芷晴,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就在她专心梳头的时候,绣楼下面突然传来一阵上楼的声音,大概走了一半楼梯之后,这声音便停了下来,接着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六娘,爹给你和郡主弄了些吃食。” “方便上去否?” 第二百四十二章 舅舅? 每一年进士放榜,都会在长安城里引起不小的轰动,而今年进士榜上的主角,并不是殿试头名的状元郎严徽,而是第三名的探花郎林昭。 因为林昭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二十一个进士当中,只有林昭一个人不满二十岁,除开林昭之外,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因此在麟德殿鹿鸣宴上,一身白袍的林三郎,自然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就连一同赴宴的几位政事堂宰相,也纷纷把目光看向了这位少年进士。 进士鹿鸣宴,是新科进士们除却游街之外,最高光的时刻了,因为这场宴会不止会有圣人亲自到场,政事堂的宰相们也大多回到场赴宴。 可以这么说,新科进士们可能终其一生,见大人物最多的一次,便是在自己的鹿鸣宴上。 过了今夜之后,他们或者去参与吏部选试,然后等待吏部的补缺,或者远赴边疆成为各大节度使的幕僚,终此一生,再想要见到某一位宰相,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鹿鸣宴上,各位进士各自跪坐在一张矮桌后面,桌子上摆着各种宫里准备的饭食,林昭刻意与齐宣坐得近了一些,吃饭的时候还与齐宣闲聊了几句,不过毕竟是正式场合,他们也不好多说话。 整场宴会之中,皇帝大概只待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勉励了新科进士几句之后,便在卫忠的搀扶下起身离开,诸位进士连忙起身,躬身相送。 等他走了之后,几位坐在上首的宰相各自对视了一眼,简单吃了几口之后,也都各自起身离开,诸位进士再一次站起来,向几位宰相作别。 这几个宰相之中,有一个看起来颇为慈祥的老人家,路过林昭附近的时候,特意停下脚步,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人生最畅快的事情,便是少年得意,林编撰在这个年岁进士及第,着实让人艳羡。” 人在少年的时候,往往是最需要钱,或者最需要成功的时候,但是因为在这个阶段的稚嫩以及不成熟,绝大多数人很难在少年时候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很可能因此留下一些难以磨灭的遗憾。 而少年得意,的确是人生最爽快的几件事之一。 说的通俗一些,就是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 听到老头的这句话,林昭连忙起身,对着老人家拱手道:“不敢当相国称赞,林昭只是侥幸而已。” 老头子笑呵呵的看了看林昭,也不与林昭通报姓名,慢腾腾的负手离去。 等这老头走远之后,林昭才扭头看向身边的齐宣,问道:“齐兄,刚才那个老人家,你认得么?” “自然认得。” 身上仍然带伤的齐大公子白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尚书仆射崔衍,本朝七相之首,你说我认不认得?” 七相之首…… 好霸气的称号啊。 林昭愣了愣,然后有些愕然的问道:“就是……胜业坊的那个崔家?” 齐宣再一次翻了个白眼,闷哼道:“就是那个崔家,当时你若是听我的,方才你就可以直接开口喊爷爷了,哪里还用喊什么相国?” 听到这里,林昭在心里暗自把这位崔相国的样貌记了下来,然后缓缓摇头:“个人际遇不同,强求不得。” 齐宣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暗自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听母亲说,父亲他今年要回长安过年。” “唉…都怪我一时糊涂,办了这种蠢事,父亲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得活路。” 这会儿,鹿鸣宴已经接近尾声,在场既没有皇帝,又没有宰相,大家都稍微放肆了起来,林昭干脆直接坐到了齐宣身边,笑着说道:“虎毒不食子,齐兄用不着过于担心,实在不行,齐兄你现在就回家去,把你家里的那个兄弟弄死,这样齐兄你便是家中的独苗苗,齐大将军回来也用不着害怕。” 虽然知道这句话是开玩笑,齐宣还是怒视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就我家二郎那浑身的腱子肉,要弄死也是他弄死我,我哪里打得赢他?”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林昭挠了挠头,开口道:“对了齐兄,上次我让你帮我问一问长安城里有没有什么宅子出售,你问到了没有?” 齐宣低头喝了口酒,然后吐出了一口酒气,回答道:“宅子倒是有一些售卖的,但是城北的不多,城北在卖的几处宅子,也不是一万贯钱能买得起的,城南有几处便宜的宅子,回头我差人帮你去问问。” 说到这里,齐宣看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从前三郎你要买宅子,到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如今这个问题便不是问题了,三郎你已经中了进士,还是我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此时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想要榜下捉婿,你只需要娶个大小姐回家里去,自然会有人帮你这个姑爷买好房子,立刻就可以住进去。” 林三郎面色严肃,摇头道:“大丈夫无信不立,我不能干这种事。” “那就去见一见我那个大表兄。” 齐宣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怎么了,这会儿说话很是大胆,醉醺醺的说道:“听……听说他在永嘉坊有一处别院,平日里没什么人居住,你去见一见他,以你现在的身份,只要开口一提,他多半就能把这处别院送到三郎你的名下。”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反正林简已经是东宫一系的人,林昭这个侄儿倒向东宫似乎也理所当然,但是林昭本人心里很清楚,他现在是皇帝一党,不能攀结东宫,更不能左右横跳,最好是老老实实的给宫里做事。 林三郎摇了摇头,还要开口对齐宣说些什么,扭头一看,便看到这位齐大公子喝的满脸通红,已经倒在了地上,沉沉睡去。 如果是普通的进士,在鹿鸣宴上这样失仪,甚至会有被革除功名的风险,但是齐宣毕竟不一样,他倒在地上睡去之后,没过多久大太监卫忠便带着几个小太监赶了过来,几个小太监一起把齐宣扛了起来,送到一处阁院歇息去了。 很显然,这位齐大公子今天多半要在宫里过夜了。 其他人就没有他这份福分,鹿鸣宴差不多了之后,林昭便随着其他进士一起离开了麟德殿,众人最终在朱雀门门口散去。 朱雀门距离平康坊并不是很远,林三郎连林家派过来的马车都不愿意坐,而是一个人晃悠悠哦从朱雀门走向平康坊。 这段路他颇为熟悉,即便喝的有些多了,依旧可以摸到平康坊门口,当他的手快要接触到坊门的一瞬间,突然从旁边不远处传来一个中年人略带沙哑的声音。 “林公子,恭喜你高中进士。” 林昭扭头看去,只见平康坊坊门口站着一个衣衫有些破旧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站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但是隐约可以看到脸上有一些刀疤模样的伤痕,一看就知道吃过不少生活的苦。 林三郎微微皱眉,开口问道:“阁下是?” “我姓郑。” 这个中年人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站到了月光下面,露出了一张已经有些老态,但是仍旧有些帅气的脸庞。 他看向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缓缓开口。 “是你的舅舅。”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二舅的故事 舅舅?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林昭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就连方才在鹿鸣宴上沾染的一点酒意,也立刻散去了七七八八,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抬头看向已经走进月光之下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看面相只有三四十岁年纪,但是头上的头发已经有了不少斑白,尤其是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起来像是刀疤模样。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慢慢冷静了下来。 林昭有舅舅这件事,之前在见那位刑部秦先生的时候,他自己就已经猜到了一些,不过那个时候林昭猜想自己这些舅舅,因为当年相府的大难,被发配到了各个地方,此时就算活着,也很难联系到了。 但是没想到,他刚中了进士第一天,便有人自称自己的舅舅,找上了门来…… 到目前为止,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眼前些人真是自己的舅舅,那么他绝对不可能是今天才找到自己,多半是很久之前便已经知道了林昭的存在,甚至已经暗中观察了林昭很长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中年人,面露警惕之色:“这位先生,我从未听母亲说过,她在家里有什么兄弟。” 这个中年人走到林昭面前,上下认真打量了林昭一眼,一时间有些愣住了,过了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你与…五娘少时,生得好生相像。” 说完这句话,这位中年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你母亲虽然不曾与你说过我们兄弟,但是你到了长安之后,应该是托人打听过当年旧事的,是也不是?” “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林元达就曾经找过一些刑部的旧人。” 听到这里,林昭只觉得背脊发寒,他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中年人,神色复杂。 去年林昭曾经拜托过林元达,帮他向刑部查问查问当年荥阳郑氏的旧事,但是这件事除却林家叔侄两个人,以及那位秦先生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而这个中年人,竟然可以随口说出来! 也就是说…… 林三郎声音有些晦涩:“这位先生,从去年便开始盯着我了?” 这个中年人虽然脸上有一道疤,但是生得并不丑陋,他对着林昭微微一笑:“确切的说,是从你离开东湖镇的时候,我就开始派人看着你了,你还记得两年前送你出东湖镇的那个人,姓什么么?” 林昭浑身一震,只觉得心中骇然。 两年前他是坐了东湖镇上一名菜农的菜车,才离开了东湖镇,而那个常年从东湖镇往越州送菜的菜农,大家都叫他…… 郑伯! 与荥阳郑氏同姓! 因为从记事以来,郑伯就在东湖镇种菜,往越州贩菜,导致即便后来林昭知道了荥阳郑氏的事情之后,也从没有对郑伯的怀疑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是如今听这个自称他舅舅的中年人提起这件事,林昭顿时心头大震。 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郑伯……是荥阳郑氏的人?” “不错。” 这个中年人轻声道:“他是我们郑家的家仆,从五娘在东湖镇家人之后,我便安排他在东湖镇安顿下来,帮忙照看五娘的情况。” 听到这句话,林昭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幼年时经常给自己母子送菜送鸡蛋的郑伯,并不全是因为好心,而是因为……他也姓郑! 听到这里,林昭对这个中年人的身份,已经相信了七七八八,他沉默了一番之后,缓缓开口:“换个地方说话?” 中年人缓缓点头,叹了口气:“我在平康坊的晴雨楼准备了雅间,你跟林家打个招呼,咱们舅甥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林昭点了点头,在路边找了个人去林家报信,然后他带着一肚子疑问,跟着这个中年人一起,进了平康坊里的一处酒楼二楼的雅间。 此时雅间里已经备好了茶水,中年人迈步走了进去之后,跪坐在其中一边,开始给林昭倒茶。 此时此刻,林昭才看清楚这人的长相,身材有些瘦,面色白净,虽然有胡子,但是留得不是很长,身穿一身青色的袍子,虽然脸上有几道刀疤,但是并不影响他的儒雅气息。 坐下来之后,这中年人一边倒茶,一边缓缓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郑通。”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是你的二舅。” 林昭犹豫了一下之后,坐在了中年人对面,低头接过茶水之后,开口道:“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郑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你想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存在,如果是,为什么先前不联系你,不联系你娘?” 林昭默默点头,沉声道:“我叔父怎么说,也是朝堂大员,他帮我去刑部问消息这件事,寻常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知道,你既然能够知道,说明你在长安城里势力不小。”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郑通,开口道:“既然如此,假如你真的是我舅父,为什么先前从来不见你联系我与母亲?” 郑通面色平静,低头喝了口茶水之后,缓缓说道:“因为我们家至今还没有脱罪,而五娘与你已经是清清白白的人家。” 郑通伸手指了指自己,自嘲一笑:“如今的我,明面上应该叫做程通才对,我当年是从岭南逃出来的,如果我改回郑姓,多半还会不得安宁。” “而你与你母亲,虽然过的不好,但是毕竟已经是正常人家了。” 郑通低头抿了口茶水,声音低沉:“按照我们的想法,五娘既然已经从这件事里脱身,她一介女子,就不应该再把她牵涉进来,不如让她老老实实的相夫教子。” 林昭目光凛然,问道:“所以当年并不是我爹帮我娘赎了身。” “这是当然。” 郑通开口道:“我们在越州寻到五娘之后,不想让她在牵涉进来,于是便在人群之中寻了个面相老实的人,让五娘跟他回家过日子去了。” 他看向林昭,语气平静:“那个老实人,便是你爹。” “当然,后来我们也知道了,你爹这个人并不怎么靠谱,你娘过得也不是很好,但当时她毕竟已经安身立命了,我们也就没有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林昭微微皱眉,问道:“你们?” “是的,我们。” 郑通微笑道:“二十年前我在岭南脱逃之后,又辗转各地,把不少流放各地的郑家人救了出来,你娘可能没有与你说过,她有五个兄长,两个兄弟,以及一个妹妹。” 当年荥阳郑氏的郑温,乃是朝廷的宰相,家兄自然妻妾无数,多子多孙,值得一提的是林昭母亲这个“五娘”的排名,乃是同辈女子之间的排名,并不是她在家中排行第五。 林昭默然,然后开口道:“现在还剩下几个?” “连同我在内,一共还剩下三个。” 郑通声音有些沙哑:“我是你二舅,除我之外,你三舅与五舅,也都还在。” 林昭再一次低头喝水,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皱眉道:“既然先前没有寻我与母亲,此时又何必寻我?” “因为你中了进士,已经可以帮我们了。” 郑通看向林昭,声音低沉:“当然了,我们也可以帮你。”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互帮互助(昨晚上睡着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才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问道:“我能帮你们什么,你们又能帮我什么?” 郑通打量了林昭一眼,微笑道:“三郎你现在是殿试第三名的探花,不出意外,将来自然可以顺顺利利的步入官途,等到三郎将来爬到足够高的地位之后,我们有两件事,需要三郎帮忙。” 林昭面无表情:“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翻过当年的案子,赦免咱们一家人的罪过。” 提起这件事,郑通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他微微低着头,沉声道:“当年,你外祖在朝为相,辅佐皇帝十多年,让大周渐生中兴之相,然而皇帝却过河拆桥,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对我父提起屠刀,结果弄得我郑氏上下家破人亡……” 说到这里,郑通长出了一口气,才咬牙继续说道:“如今二十年过去,我们这些郑家子也大多有了后人,可是我们这些人包括你母亲五娘在内,在朝廷眼里仍然是一些罪民,这桩案子必须彻底重审,还我郑家一个清白。” 听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郑通,低声道:“去岁我听刑部的一个老先生提起此事的时候,曾经说过,当年郑相因为一些事情触怒了皇帝,结果被皇帝以贪污罪论罪处死,但是对于郑相当年所犯何罪,老先生便闭口不言了。” 他面无表情,对着郑通拱了拱手:“郑先生能否告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导致一个硕大的相门,一夜之间房倒屋塌?” 提起这件事,郑通的脸色也晦暗了一些,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出事的那年,我的年纪也不算很大,对于朝堂上的事情所知不多,后来从岭南回到长安之后,才慢慢知道了一些眉目。” 这位当年郑家的二公子,起身闭了门窗之后,重新坐在了林昭对面,声音有些低沉:“只要长安城里上了年纪的一些人,心里都十分清楚,皇帝的帝位,来的不清不楚,且不说当初灵皇帝为什么突然暴毙,可即便灵皇帝暴毙,当时的太子爷并非是如今的皇帝,后来,灵皇帝的太子殿下,也很快染疾死去。” “因此,皇位才传到了今上的手里。” 郑通一边说,一边看向林昭,语气平静:“但是,这个帝位来路并不怎么正,皇帝也很忌讳别人提起当年的旧事。” 听到这段当年的旧事,林昭眼皮子抖了抖,没有多说什么。 这件事情他其实是略微知道一些的,事实上整个长安城的人多少也都知道一些,只不过没有人敢说而已。 皇帝的帝位虽然来路不正,但是他在三十年前可以说是力挽狂澜,硬生生止住了大周社稷的颓势,再加上灵皇帝并不得人心,因此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些事。 郑通声音沙哑,继续说道:“二十年前,皇帝突然说我父亲…与那位隐太子的后人有所勾联,于是乎一夜之间,我郑家便……家破人亡了。” 林昭脸色微变,皱眉道:“郑相他……应该不至于做这种…事情罢?” 他努力的很久,才没有把那个“蠢”字说出口。 “我也不知道父亲做了没有。” 郑通低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当时咱们这些子女,也都还年轻,只有大兄一个人中进士做了官,父亲可能与大兄说了些什么,但是并没有与我们说。” 说到这里,郑通面无表情:“但是大兄也死了十多年了,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不过你外祖一生都是极其谨慎的性子,我不信他会干出这种祸害家人的事情。” “要是他真的干了…” 郑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林昭,声音低沉:“那不管是我,还是你娘,应该都没有活路才是。” 林昭坐在郑通对面,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努力消化郑通传递给他的信息,过了片刻之后,林昭才抬起头看向郑通。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便要简单一些了。” 郑通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又给林昭面前的茶杯添满,才继续说道:“三郎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家乃是荥阳郑氏,是传承千年的世家,而且我们这一支,是荥阳郑氏的主脉。” 郑通低头喝水,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我父出事之后,朝廷并没有把荥阳郑氏连根拔起,而是从郑氏之中另选了一支充当家长,这一支掌握了家族之后,不仅没有半点念及我父为相多年给家里带来的好处,甚至对我们这些被流放在各地的郑家人不闻不问……”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昭皱了皱眉头:“郑相既然犯了事,新任的家长为了与郑相撇清关系,自然要做一些该做的事。” 郑通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事到如今,三郎你还是不肯称我父为外祖,不肯称我为舅父。”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今日的事情,我会写信回越州向母亲询问,如果母亲开口说是真的,我才能认你们这些亲戚。” 郑通点了点头,认同了林昭的话,然后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荥阳郑氏后来的做法,的确无可厚非,毕竟也不能要求他们为了我父亲的事情,去举旗造反,也不能要求他们去把我们这些罪民给救出来。” “但是后来……” 郑通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后来的家长,为了撇清与我们这一支的关系,竟然我们这一支在荥阳的人,也赶出了荥阳,赶出了郑氏。” 话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 “甚至,把我们的名字…都从族谱上抹了去!” 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世家子弟,都极为看重宗谱族谱这些东西,也都很看重自己的家族身份。 “这些行为,便是郑兴在谄媚皇帝了。” 郑通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因此,我要三郎帮忙的第二件事,就是让我们这些人,重回荥阳郑氏的家谱,最起码……” “最起码,死的时候也要埋进荥阳郑氏的祖坟里。” 林昭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也不可能这么快答应,低头喝了口茶之后,探花郎看了郑通一眼,缓缓摇头:“这两件事情,我都无能为力。” “现在的三郎自然不行。” 郑通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而且这第一件事情,也需要当今的皇帝死了之后,才有可能办得成。” “不过三郎你在这个年纪中了进士,将来自然前途无量,等你爬到了足够高的地位,有了足够的能力之后,我希望你能替我们办成这些事。” 林昭还是没有点头答应,而是看向郑通,问道:“这些都是我能够帮你…们的地方,你们又能够帮我什么?” 郑通笑了笑。 “三郎你要爬到足够高的地位,才能帮我们做成这些事,而我们能够帮三郎的,自然是把你送到这个位置上去……” 祝大家新的一年,事情顺遂!!(请假一天) 第二百四十五章 舐犊情深 今日去进士放榜的日子,林昭今天中了进士之后又去赴了鹿鸣宴,再回到家中睡一觉,休息几天时间,想法子请周胖子吃顿饭,说不定就可以补个肥缺。 本来今天高高兴兴… 但是突然被这么个人拦路,一番话让林三郎心神俱震,他坐在这个中年人对面,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先撇开母亲不谈,我想问先生一句,你们能帮我什么?” 郑通早已经料到了这个问题,他放下茶杯,微笑道:“先灵皇帝一朝四十多年,到灵皇帝殡天的时候,大周已经朝野动荡,人心不稳,我父是随着皇帝一起匡扶社稷之人,当时被人称为救时宰相。” 说到这里,郑通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灵皇帝一朝,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三十年前新朝甫立的时候,都要一点一点重新开始,那时候我父以及我郑氏,替朝廷不知道做了多少事,选拔了多少人。” 郑通话说到这里,虽然没有说明白,但是林昭已经听出了一些他话中的意思。 他的意思很简单,当今皇帝刚登基的时候,是林昭的那位外祖郑温,帮着他修补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而当时朝廷之中,几乎无可用之人,因此也是那位郑相帮着皇帝选拔人才,也就是说…… 那位郑相,是正儿八经的“门生故吏”无数! 想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齐宣的那位父亲齐师道,按照丹阳长公主的说法,这位齐大将军也是郑温的学生,后来离开长安,在边疆为将。 如果郑通所说不错的话,那么三十年后的今天,不敢说整个朝廷上下都与郑温有关,最起码五品以上,那些朝廷的中上层官员里,估计有很大一部分,都与郑家脱不开干系。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皱眉道:“即便……郑相的关系遍布天下,但是郑相已逝二十年有余,再热的茶,二十年也要凉了。” 听到这句话,郑通先是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微笑道:“三郎能有这番见识,足见是个适合做官之人,你说的不错,再热的茶,二十年也该凉了。” “但是这碗茶,二十年前却还是有些温热的。” 郑通面色平静,开口道:“二十年前,在旁人的帮助之下,我在被流放一年之后,便假死从岭南脱身,那个时候,我父这碗茶,还温热得很。” 说到这里,郑通缓缓说道:“那几年时间,我得了不少人的帮助,如今我在明面上的身份,乃是关中巨商程通。” 他微笑道:“这个名字,三郎或许没有听说过,但是京城八大柜坊之一的大通柜坊,三郎应该听说过。” 大通柜坊… 林昭深深地看了郑通一眼,有些苦笑的摇了摇头。 京城里其他柜坊的名字,他或许不知道,但是大通柜坊,他可太熟悉了,目前林昭绝大部分资产,都存在这家柜坊里呢! 所谓柜坊,就是后世钱庄乃至于银行的雏形,不过这个时代的柜坊还十分简陋,也没有什么信用体系存在,因此存储的规模很小,整个长安城里,也只有八家柜坊比较受信任。 因为长安城,是如今天下绝对的经济核心,每日都有不知道多少胡商来往,大宗交易比较频繁,因此才催生出了一些存钱的柜坊。 然而长安城里,在大宗交易的时候,大家一般只认这八家柜坊的存单。 这八家柜坊,最可怕的并不是他们的柜坊业务,而是……他们能够在这个信用体系几乎不存在的社会环境下,取得绝大多数人的信任。 也就是说,这些柜坊,要不然背后就有着惊人的资本,要不就有着惊人的背景,像程通这样的人,目前很难说能有什么政治资本,也就是说…… 他很有钱。 具体有钱到什么程度,便不是现在的林昭能够考量的了。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郑通,微微皱眉:“这样说来,先生应该很有钱,但是先生应该知道,在大周有钱……不一定能有用。” 郑通微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三郎你,二十年来,我也接触过不少官员,但是迫于身份,没有跟任何人交过底,也不敢与他们交底,只有三郎你,乃是我们郑家的自己人,我可以一见面就跟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而不用担心你回头去衙门报案。” 这话倒是没有错,林昭即便不愿意与郑通合作,但是他也不可能去衙门举报他,毕竟如果郑通所说不假,林昭就是郑家的外孙,郑通等人的外孙,这件事如果细究起来,林昭的性命或许无碍,但是…今日新得的功名,便未必能够保住了。 想到这里,林昭继续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看向郑通,问道:“先生到底有钱到什么程度?” 郑通呵呵一笑:“我们一家兄弟几个人,都是自小读书,后来又得了不少人的助力,如此经商二十年,如今要我说一说自己多有钱,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这些郑家人,都是从小受教育的人,在这个普遍没有读过书的社会里,大占优势,而且他早年得了不少人的帮忙,如今的资本规模,已经极为可怕。 林昭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比扬州周氏如何?” 扬州周氏,就是林昭叔母林夫人的娘家,乃是江南出了名的富商巨贾,当年林简中了进士之后,周家便立刻在平康坊里给林简置了宅子,其豪富程度,可见一斑。 郑通沉吟了一番之后,缓缓说道:“远胜。” 听到这句话,林昭闷哼了一声,有些复杂的看向郑通。 “如果先生所说不错,你应该是我母的二兄,你们豪富到了这种地步,而我母亲这些年,在东湖镇过得并不好。” “我知道。” 郑通微微皱眉,开口道:“但是我总不能去把张氏给杀了,这样会招来大麻烦。” “至于钱…” 郑通缓缓说道:“这十几年时间,我让郑伯给了你母亲不少钱,她大多推拒不要,只有你要去越州城读书的时候,她才肯从郑伯那里拿了一些钱。” “你娘是知道我们这些兄弟还在的,她只要一句话,我们就能把你还有你娘从东湖镇接出去。” 说到这里,郑通叹了口气:“但是她没有,她甚至没有跟你提过我们这些舅舅半句。” “五娘她从小娇生惯养,自然不可能喜欢在东湖镇吃苦,她这十几年之所以不愿意与我们沾染关系,也不是不顾兄妹之情……” “她是为了你。” 郑通声音低沉:“她想要你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林家人。”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两边的长辈 从逻辑上来说,郑通说的这些话并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解决林昭这些年心中的一些疑惑,比如说如果母亲是一个世族出身的大家闺秀,即便沦落风尘,也不应该嫁到东湖镇去。 再比如说,这些年他们母子虽然过得不是很好,经常受气,但是除了受气之外,在生活水平上并没有差到特别差的地步,林昭未进越州城的时候,还是常吃白面的。 他没有说话,低头思忖了许久之后,起身对着郑通拱手行礼,开口道:“先生,今日之事,一来我要回去想一想,二来我得找机会亲自问过母亲,才能有所决断。” “不着急。” 郑通微笑道:“你现在刚中进士,就算补缺估计也还要一年多的时间,况且你现在才十五岁,真正能帮到我们,还要很长的时间。” “不过你要是回越州问你母亲,你娘他多半不肯让你跟我们有所接触,当然了,如何抉择只在你个人而已,我不作干涉。” 说到这里,郑通起身上下打量了一边林昭,颇为感慨的说道:“即便是我父在长安任相,荥阳郑氏极盛的那些年,也没有听说十五岁便中探花的少年人,你……了不起啊。” 郑通颇为唏嘘的说道:“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心中就在想,可能是父亲这一支的人统统见不得光了,于是斯文体面便都落在了你的头上。”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纯黑色的玉牌,放在林昭手里,开口道:“这是我的牌子,你以后有什么难处了,便拿着这块牌子,到长安任何一家大通柜坊,无论大通柜坊在长安有多少钱,你都可以调用。” “当然了,如果需要用人,最好先知会一番我们这几个舅舅。” 听到这句话,林昭看着手里的黑色玉牌,有些愕然。 “郑……先生,我还没有应承下来…” “你是我的外甥。” 郑通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笑道:“不管你帮我们还是不帮我们,你都是我的外甥。” “再说了,一些钱财而已,不值一提,我与你另外两个舅舅,要的并不是钱,也不是什么功名利禄。” 说道这里,他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我们要的是体面,荥阳郑氏的体面。”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中颇为触动。 这就是他与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价值观的不同。 在林昭的想法里,不管这个世界商人有没有地位,但是钱财都是非常重要东西,因此他进入越州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急着去获取社会地位,而是想着赚钱。 拼命的赚钱。 但是在郑通这种千年世家的子弟看来,钱财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甚至于朝廷的功名,官位,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 一来是因为这个时代并不会太过崇拜金钱,二来是因为他们从小就不缺这些。 就拿郑通来说,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以他现在的财力势力,大可以改头换面,用钱硬砸也可以在子孙后代里砸出一些当官的出来。 但是这些都没有用。 他们永远不能再姓郑,即便姓郑,也不能以荥阳郑氏自居。 所以他们想要洗刷掉郑温当年的罪过,想要重新回到荥阳郑氏。 这些世家子弟对于自家家族的荣誉感,不仅大过金钱,权力,甚至大过于家国情怀,大过于性命! 林昭看着自己手里这块纯黑色的玉牌,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抬头看向郑通,问道:“郑先生,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就是。” 郑通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笑道:“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会在长安城里,你想问,咱们可以坐下来聊个三天三夜。” “如果…” 林昭低声道:“如果我没有出越州,没有中进士,你们会怎么实现自己的目的?怎么去拿回你们的体面?” 对于这个问题,郑通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把拢在身前的双手,背负在身后,语气不疾不徐:“我们要做的事情,在皇帝不死之前是不可能做成的,而东宫的门路又很难走的通,好在……” “皇帝外放到地方上就藩的儿子并不少。” 说到这里,郑通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林昭只觉得背脊发寒,他大大的低估了这些世家子对于“体面”的执着,这些人为了自己的体面,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想到这里,林昭叹了口气,起身对着郑通拱手道:“先生,林昭今日言尽于此,今后有机会,再来拜会先生。” 郑通微笑道:“你三舅与五舅都不在长安,不过我会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抽时间过来看一看你,再有就是,这些年我们三个也有了些儿女,有时间我会引你见一见。”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些事情,我要见过母亲,与母亲确认了之后,才能再与先生接触。” 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手里的这块牌子,低声道:“这东西我先收下,等我见了母亲,也好有个信物。” “说到信物。” 郑通从袖子里摸索了一番,最终摸出了一块只剩下一半的弥勒佩,递在林昭手里。 “当年我们家里被抄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后来我脱难之后,曾经让人到家里去找过,又花钱从一些地方买到了家里流出来的东西,这块玉佩当年应该是你娘的东西,你拿给她看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把这半块弥勒佩也收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等他走出这间酒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平康坊里万家灯火,林昭回头看了看郑通,拱了拱手:“先生保重身体,你若真是我舅父,来日我便带你去越州见母亲,她见了你,应该会开心一些,” “她这些年,过得都不是很开心。” 郑通长叹了一口气。 “若非当年家中横遭大难,你母亲应该是要配给某位皇子的,当然了,若真是如此,此时你也不会站在我的面前了。” “世事无常啊。” 郑通看着林昭,叹息道:“你且回去罢,等得了空,我便去一趟越州,看看你娘。” 林昭微微点头,转头朝着平康坊林家走去,这里距离林家并不是很远,他转了几圈之后,到了林家附近之后,才看到一些林家的家人,正四处提着灯笼,正在高声呼唤。 “昭公子,昭公子——” 林昭微微愣神的功夫,一个眼尖的林家下人便看到了他,连忙提着灯笼赶了过来,一把拉住林昭的手臂,声音颇有些激动:“昭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老爷与夫人一直寻不见你,急坏了,生怕你出什么事,正带着家里人四下寻你呢,眼下恐怕都出了平康坊了!” 林昭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他对着这个下人微微一笑:“我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被一个太学同学拉去喝了几杯,不是事先给家里送信了么?” “你快去知会七叔与叔母,就说我好好的,已经到家里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周胖子的舍友们 归云楼雅间。 此时,距离鹿鸣宴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林昭也好容易才从不知道多少登门祝贺的人里脱身,来到了归云楼雅间。 此时,雅间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齐宣,另一个自然是天官尚书家里的周胖子。 此时,这位平日里乐呵呵的小胖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满脸愁容,他先是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齐宣,唉声叹气。 “当初咱们三个明明是一个学舍的,怎么不到一年时间,你们两个人竟然齐刷刷的中了进士。” 周公子语气有些愤怒,闷声道:“弄得我现在,只能住在太学里,都不敢回家去了,我要是回家,我那个老爹非借着这个由头揍我一顿不可!” “住在太学也是好事。” 林昭举起酒杯,笑着说道:“最起码周兄不像从前那样,被千夫所指了。” 曾经的周胖子在长安城胡作非为,声名狼藉,但是他进太学待了一年多时间之后,已经低调了不少,最起码不再惹是生非,现在的名声,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糟糕了。 “好个屁。” 周德愁眉苦脸,咬牙道:“一个女子也没有,像个和尚庙一样,你们两个倒是好,这就从国子监脱身了,我还不知道要苦捱到什么时候,我爹说了,最起码要中明经,不然是绝对不肯让我出国子监的!” 一旁的齐宣,因为脸上的伤还没有好,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听到这番话之后,他瞥了周德一眼,也是长叹了一口气:“你还能住在国子监里,我现在想回国子监也回不去,偏偏家里也不能回去,只能住在舅舅家中躲难,寄人篱下。” 听到齐宣这句话,林昭心中一动,笑着问道:“齐兄住在哪一个舅舅家中?” “总不能住在皇宫里罢?” 齐宣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几位舅父当中,我与陈王府关系最好,这几日我都寄住在陈王府里,不敢回家去。” 陈王……就是那位怀安郡主的父亲。 说到这里,齐宣抬头看了林昭一眼,淡淡的说道:“这几日,我那个表妹还让我把你喊出来见一见,我怕她给你惹麻烦,便没有应她。” 林昭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微笑道:“齐兄今后准备如何?” “我也不知道。” 齐大公子颇为头痛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苦笑道:“当初考进士,只想要一展胸中所学,并没有想过太多,如今我果然中了进士,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总不能真的去吏部报道,然后被朝廷封个官罢?” “即便我真的去了吏部,母亲那一关多半也过不去。”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父亲今年应该是要从北边回来,到时候只能先问一问他老人家的意见,再做打算了。” 说完,他抬头看着林昭,问道:“三郎你呢?” 林昭低头喝了口酒,扭头看向周胖子,微笑道:“我一个乡野小子,可没有齐兄这样的烦恼,自然是准备去吏部报道的,到时候还请周兄在周尚书面前美言几句,最起码让我过了吏部的选试,这样也不至于丢人。” “放心罢。” 周胖子撇了撇嘴,道:“你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殿试这一关都过了,吏部不可能为难你,你不要脸面,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吏部不可能去为难你,去打礼部,打圣人的脸面。” 吏部选试乃是做官的最后一关,即便你中了进士,但是过不去选试就只能待职,或者去各大节度使府中任事,而像林昭这种,皇帝钦点,还有一个大周最年轻进士的光环在,一般来说吏部不太可能为难他。 说到这里,周德看了林昭一眼,缓缓说道:“按照三郎你这个年纪,多半是要被分到翰林院或者国子监去待个几年,再让你领实职,毕竟总不可能真的把你这个年纪的少年,分派到地方去,打理一地数十万人。” 按照大周的规矩,中进士参加选试之后,按照选试的成绩分派官职,而即便是选试之中成绩最好的,也就是九品上的官职而已。 在这个官职中,又分为两个分支,其中一个是分派到地方去做给当地长官做副手,比如说县丞之类的官职,这种就属于地方官。 其二就是周德所说,在京城的一些衙门里做事,比如说去翰林院打杂,去国子监教书打杂,或者去秘书监当个校书郎。 这两条路不管是哪一条,都是属于“试用期”阶段,等几年时间之后,吏部会再行考核,只要是有进士功名,合格之后一般品级都会得到一次“飙升”,例如升为地方县令之类的七品官。 这算一次“新手福利”,过了这一次新手福利之后,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一点一点往上攀爬了。 林昭笑着给两个舍友敬了杯酒,仰头饮尽之后,微笑道:“吏部选官倒也不麻烦,只要让我过了选试就成,毕竟我现在身上还有一个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的身份,这是从八品的差事,比起其他的同年,还要大上一些。” 这个时代,官和吏是大不相同的,哪怕是九品的官,只要是官,就很是难得。 因此在衡州的时候,哪怕陈英是一州别驾的身份,知道了林昭从八品官职之后,也以同僚相称。 不过林昭这个从八品的编撰,与其他进士封的官职是不一样的,如果他不中进士,即便在朝廷干一辈子,这个八品官也差不多就到头了,而其他进士过了“实习期”之后,就会远远的把林昭抛在身后。 当然了,如今的林三郎也是进士,同样“前途无量”。 听到这句话之后,周胖子自顾自喝了口酒,闷哼道:“三郎你的运气实在太好,我老爹是天官尚书,我都没能有实职,你还是太学生,便在朝廷里领到了实职。” 说到这里,他又给自己倒满,举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日三郎身临宰辅的时候,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同窗的舍友。” 林昭举起酒杯,跟周胖子碰了一杯,语气有些无奈:“周兄取笑了,你家里就有一尊大佛,比起政事堂的宰辅们也差不到哪里去,哪里还需要我?” 周德笑呵呵的说道:“我父已经老了,护不住我多久,但是三郎你还年轻不是?” 林昭有些无奈,端起酒杯跟两个舍友都碰了碰,一杯酒喝下去之后,他微笑着说道:“再过几天,我可能要回越州老家一趟,处理一些事情,这一场酒,就算是二位兄长给我践行了。” “回越州?” 周德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你不参与吏部选试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根在山阴 回一趟越州,是林昭早就想好的事情,早在他进长安之前,就决定中了进士之后先回一趟老家。 倒不是说非要回家人前显圣一番,而是家中的确有事情在等他回去处理。 本来对于林昭来说,越州最要紧的事情,自然是担心张氏再去欺辱母亲,以及要回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而在前几天见了一次郑通之后,眼下的林昭又多了一些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要跟母亲好好谈谈了。 在林昭看来,那天突然出现的郑大财主,估计八九成就是自己的舅舅,但是他并没有认,因为这是母族那边的亲戚,认不认也应该母亲说了算。 而他回越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量把母亲接到长安城里来,一来是母亲在身边方便,二来也带她看一看故乡。 听到了周德的问话之后,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回家毕竟要准备就好,明天我就去吏部报道,选试来得及便参与,来不及就只能与吏部告个假,等我从老家回来之后再说了。” 中进士之后,并不意味着就是朝廷的“正式员工”了,只能说是有了面试的资格,以及能够享受一些政策上面的优待,通常来说,进士老爷们考中之后,都会先回家一趟,一来是回去享受一番人前显圣的快感顺便回去见一见父母家人,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只要他回一趟家,就能凭借进士的身份,让自己家人的生活质量迅速跃迁。 “得了吧。” 周德摇头道:“选试一共四官,并不怎么简单,三郎你倒不用急着去吏部报道,先回家看看,等回长安之后再说。” 林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我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说着,他看向齐宣,开口道:“齐兄,这段时间麻烦你帮我在长安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宅子,等我再从家乡回长安来,便不太好继续住在叔父家里了,总要有个自己的住处。” 齐宣不咸不淡的看了看林昭,无奈道:“胜业坊崔家,有大把的房子可以住,还不收你的钱,你住是不住?” 林昭皱眉道:“我不住。” 齐大公子闷哼了一声:“我听说从进士放榜之后,崔家人便与大宗师家里走的近了一些,等他们长辈谈妥了,住不住便由不得你了。” 林昭摇头苦笑。 “齐兄,这件事我态度很明确,你就不要再说了,宅子的事情你有空便找一找,不行等我回长安来自己去找就是。” 其实林昭想要在长安城有一套宅子,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最简单的就是拿着郑通给的那块牌子,随便找个大通柜坊,便可以取到一笔巨款,去购置宅子。 如果他不想用郑通的钱,也可以让林夫人去帮忙看一看宅子,只要他跟林夫人开口,林夫人多半会花钱帮他在长安城里买一套。 当然了,不太可能是在平康坊里就是了。 可是眼下,这两边的人情林昭都不想欠下,也不太想花他们的钱,所以才拜托到了齐宣这个同学的身上。 齐大公子看着一脸执拗的林昭,语气无奈。 “罢了,你这个倔脾气,我便不劝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林三郎笑了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敬了其他两个人一杯,笑着说道:“二位兄长,咱们再喝一杯,今日之后在想要喝酒,恐怕就要等半年之后了。” 齐宣与周德两个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与林昭碰了碰。 “三郎一路顺遂。” “早去早回。” ……………… 乾德九年四月底,林昭收拾好了行礼之后,便在长安城寻了个超过百人的车队,准备从长安回越州去。 这个时代,一个人上路是不可能的事情,像林昭这种,必须要跟着车队一起,才有可能安然无恙的到达目的地。 除了车队之外,丹阳长公主府又派了五个家丁出来,沿途护送林昭回越州。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上一次衡州之行后,林昭在长公主府家将之中人气极高,听说要护送林昭,这些人几乎是争先恐后来给林昭做护卫。 离开长安之前,林昭又去了一趟国子监,去与国子监里的诸位博士,助教,司业,国子监丞等一众老师同学作别,其中国子博士周昌明对林昭感情最深,得知林昭中了进士,即将离开国子监的时候,这位国子博士两眼通红,几乎要垂下泪来。 林昭没有办法,承诺今后仍然会购买他的作品之后,这位大周最高学府的老师才笑逐颜开的去了。 与同学们告别之后,林昭又去了一趟国子监祭酒的书房,在书房里见到了林简。 行礼之后,林昭坐在了林简对面,后者从怀里摸出了几封信,递在林昭手里,开口道:“这些是我写给越州故友的书信,三郎回越州之后,帮为叔送给他们。” 然后他又从桌子上拿来一方砚台,认真包好之后,也递给林昭:“这方砚台,是为叔在越州的时候,答应过别人的,你替为叔送到越州城西的梅溪先生家中。” 林昭一一把这些东西接下,然后对着林简笑着说道:“七叔放心,侄儿一定把这些东西全部送到。” 林简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颇为感慨。 “看到三郎,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为叔中了进士之后,也像你这样,迫不及待要赶回越州去。” 林昭微微低头:“侄儿,从小不曾离开越州,的确有些想家了。” “不错。” 元达公起身拍了拍林昭的肩膀,沉声道:“无论咱们走到哪里,坐在什么位置上,成了什么人,越州山阴都是咱们的根,总有一天,都是要回去的。” 他颇为唏嘘的说道:“少年时我也不曾离开过越州,后来便在长安一住就是十几年,如果不是前年被罢了官,恐怕还很难回到故乡。” “下一次我再回去,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回去之后,帮我问候问候大伯,让他好生注意身体,咱们越州林氏,还要靠他老人家打理。” 林昭连忙点头:“侄儿明白,回去之后自当去拜见大伯祖的。” 林简“嗯”了一声,又叮嘱道:“回家之后,你便仍是林氏子弟,不是什么新科探花郎,不要回去之后,便不认得人了。” 可能是林昭要回越州的原因,元达公絮絮叨叨的叮嘱了不少,到了最后的时候,他才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 “临行之前,可以去周尚书家里,以及丹阳长公主府辞行,这两家对咱们帮助不小,尤其是对三郎你的将来,颇有助益。” 林昭点头称是,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问道:“七叔,侄儿…要向东宫辞行否?” 元达公微微皱眉,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诏命,你进不了东宫,便不用去了。” “为叔会与太子说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长大不意味着变坏 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长安,上午在国子监与同窗以及老师们告别之后,下午的时候林昭就动身前往永兴坊丹阳长公主府上拜见。 之所以先去长公主府,是因为这位天子的胞妹……不用上班。 这个时辰,长公主多半是在家的,而那位周尚书则一定会在吏部或者会在某处公干,只有到日落之后,才能去拜见。 如今的林三郎,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穷小子,在去长公主府的路上,他采买了不少礼物,亲自提在手里,拎到了长公主府上。 老实说,以长公主的身份,其实并不缺什么礼物,也不缺送礼物的人,但是登门一场两手空空的确太不像话,林昭还是依着常理,买了不少东西。 到了长公主府上之后,林昭向长公主府的门房递上拜贴,然后就耐心的在门前等候。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林昭是没有名贴的,现在他身上的名贴,是中了进士之后,林夫人让人连夜给他制了几张带在身上,毕竟他现在的身份不同于从前了,凡事要讲究一些。 不知道是齐宣同学的身份好用,还是母亲林二娘的身份好用,林昭递出名贴之后没有多久,就有长公主府的下人过来,把他引了进去。 林昭把手里的礼物递给了长公主府的下人,随后跟着他很快到了公主府的后院,没过多久,就在后院花园的亭子下面,见到了丹阳长公主。 此时已经是四月底,长安城已经慢慢热了起来,花园的凉亭四面透风,正是好去处。 长公主府的凉亭极大,建在一处池塘的中央,亭子下面摆了一张矮桌,此时的长公主殿下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矮桌后面读书,凉风袭来,让她的衣襟微动,显得雍容华贵。 林昭连忙上前,对着她行晚辈礼,躬身道:“林昭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放下书本,微笑着看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三郎十五岁的年纪便取中探花郎,乃是我大周有国以来的第一人,我本想过几日请你过府叙叙话,不曾想三郎今日便来了。” 说着,她扭头对身边的丫鬟开口道:“去给探花郎搬一把椅子过来,不要怠慢了斯文。” 林昭再一次拱手行礼,苦笑道:“殿下太客气了,我到长安这一年多时间,长公主府帮了我不少忙,今番侥幸取中进士,特来向殿下致谢。” “你凭自己本事中的进士,谢我做什么?” 长公主笑了笑,开口道:“我可没有本事帮你中进士,三郎要是想在朝堂上谋身,也不应该到我这里来致谢,而是应该去一趟东宫才对。” 林昭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摇头道:“殿下玩笑了,我只与宋王世子相熟,与东宫并不相熟……”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开口道:“再者说了,即便要去,也不应该我去。” 丹阳长公主这才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微笑道:“难得三郎这般年纪,看事情却不糊涂,比起我的那个儿子,要强的多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苦笑道:“说起齐兄,正要替他向殿下求情来着,齐兄入太学,考进士,乃是心之所向,父辈家业不应该死死地捆缚住他……” 林昭的话说了一半,就被长公主开口打断,她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淡淡的说道:“用不着替他说话,长安城里的事情,也不是心之所向四个字,便能够说得通的,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因为心之所向四个字,便肆意妄为,长安城也就乱了。” 林昭叹了口气:“长公主当我是晚辈,我便厚颜当长公主是长辈了,恕晚辈说一句不太合适的话,以殿下长公主府目前的地位,再加上齐兄的身份,不管他将来做什么,只要不乱来,都可以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没有必要非去从军……”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看不明白。” 长公主微微蹙眉,看向林昭:“他齐宣如果只是一个人,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莫说去考进士,就算他去沿街乞讨,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人,他是本宫的长子,也是齐师道的长子。” 丹阳长公主缓缓说道:“我夫君十多年前便离开长安从军,先后辗转数地为节度使,如今乃是朔方节度使。” “你知道什么是节度使么?” 长公主看向林昭,缓缓说道:“数州之地,军政尽在节度使一人手中,就连朝廷也没有办法干涉!” “跟在我夫君身后的……”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罢了,与你一个小孩说些什么。” “你不用替他求情,且等年底他父亲回长安来,自然让他知道厉害。” 听到这里,林昭知道自己这个外人多说无益,便对着长公主拱手道:“殿下,晚辈此来一来是向殿下致谢,二来是向殿下辞行的,明日一早,我就要动身回越州去了。” 林昭要回越州的事情,长公主是一早就知道的,不然她也不会派人护送林昭,听到这番话之后,她点了点头,嘱咐道:“你中了进士,自然应该回越州看一看,也可以把你母亲接到长安来,让她见一见自小长大的地方。” 说到这里,长公主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要注意的是,你母亲的身份不能暴露了,不然可能会影响你将来的仕途。” 林昭连忙点头,又在这座凉亭下面,与长公主说了一会话,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临别之前,长公主对着林昭缓缓说道:“回越州之后,尽量不要忙着成婚,你是新科的探花郎,长安城任何女子都可以配得,不必急在一时。” 这一次,林昭摇了摇头,他对着长公主笑了笑,开口道:“越州有人在等我回去,殿下也是女子,应当能够体会这种心情才是。” 听到这句话,长公主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她摇了摇头,开口道:“罢了,随你心意就是,也就只有你这个年纪,能够说出这番话,你再年长个五六岁,多半就不会这样说了。” 林三郎对着长公主拱了拱手,灿烂一笑。 “殿下,五六年之后,林昭依旧会这么说,也依旧会这么想。” “一个人长大,并不意味着就会变坏。” 说到这里,他躬身作揖,然后离开了长公主府。 等他离开之后,坐在凉亭下面的长公主,重新捡起一边的书本,随意翻了几页之后,微微叹了口气。 “天底下好人的确不少,但是……” “长安城里的可不多啊。” 第二百五十章 吾失伯乐矣 从丹阳长公主出来之后,天色已经差不多傍晚,林昭又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之后,他才动身前往周府求见周尚书。 因为周胖子被周尚书扔在了国子监禁止回家,因此他并不在家中,林昭递上了名贴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周家的下人告知周尚书没有在家,而是出门会友去了,让林昭改天再来。 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息了,不管周尚书有没有在家,他都不是很想见到林昭。 因为周家的下人并没有把林昭请进去,让林昭在家中等着。 林三郎很知趣的转身离开,回到了平康坊中,好好的洗刷了一遍身子之后,没过多久便躺在床上睡去。 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林昭一般都是看书到亥时左右才熄灯睡觉,第二天天刚亮便起床读书,颇为刻苦,但是中了进士之后,这份心气便泄了,很早便躺下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还刚亮的时候,林昭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上了一身单衣之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就发现林家的下人们已经差不多全都起身,有一些在帮林昭收拾东西,还有一些在准备马车以及走在路上吃的一些干粮。 林昭连忙走到了林简夫妇面前,行礼道:“叔父叔母这么早便起身了……” “三郎今日要动身返乡,自然要多做一些准备。” 林夫人一边说话,一边把一个饭篮模样的盒子,递在了林昭手里,开口道:“三郎,这…里面是一些现钱,你要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可以用拿出来取用。” 林昭接过饭盒,入手只觉得颇为沉重,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有些好奇的伸手敲了敲饭盒的木板,只听到一些沉闷的声音,不像是纯粹的木板。 林昭心中明白,这饭盒恐怕有夹层之类的东西,里面放了一些类似金银的贵金属,如果路上碰到山贼,或者与大部队走散了,便可以拿出来“取用”。 林昭接过这个饭盒,连忙对着林夫人致谢:“多谢叔母。” “用不着谢我,要谢也是我谢你才对。” 林夫人面露微笑,拉着林昭袖子开口道:“昨天晚上接到衡州那边传来的书信,说是三法司已经查明了衡州案情的经过,认定大郎无罪,眼下二郎已经带着大郎离开衡州了。” “我家儿子的事情……” 她看向林昭,颇为感激的说道:“三郎你帮了大忙,如果大郎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个家,便不成家了……” 说到这里,一旁的元达公也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这事确实要多谢三郎你,不然大郎恐怕很难从衡州脱身,一个不好,可能命都要丢在衡州。” “一家人之间,用不着这样客气。” 林昭笑着说道:“只可惜这一次我要回越州去,与二郎恐怕要错肩而过了,算起来已经数月不曾见他,心里倒是颇为挂念。” 林家的同辈人当中,林昭只与那位林二少颇有些交情,自从在衡州分别之后,两个人的确很久不曾见了。 元达公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开口道:“你回越州,应该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大郎这几个月在衡州吃了不少苦,再加上衡州这桩案子,明面上不太好说清楚,如果他们兄弟在这个时候回到长安来,容易被人说三道四,因此我没有让他们回长安来,而是写信让他们直接回越州老家去。” 林简沉声道:“他们兄弟自小在长安长大,没有怎么见过故乡人物,这一次让他们回越州,一来是让他们在越州休养一段时间,二来也是让他们好好认识认识家中的叔伯长辈。” 听到这里,林昭有些诧异的看向林简身边的林夫人,后者笑意收敛,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不用看我,让他们兄弟回越州,其实是我的主意,这个当口他们回长安来,的确不太合适,还不如躲回老家去安静安静,正好你也要回去,与他们兄弟做个伴。” 其实林夫人虽然不让林默兄弟回长安,但是也没有让他们回越州,而是准备让他们去扬州外祖家中住上一两年,只是实在拗不过林简,才不得不同意这兄弟两个人回越州去。 说到这里,林夫人微笑道:“三郎如今已经是探花郎了,顺便也教一教他们兄弟,若是在能够教出两个探花来,咱们林家便是一门四探花,千古佳话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向林简这种真才实学的探花郎,自然是可以教授后辈学问的,然而林昭这个有水分的探花,教人也不是不行,但是再想要教个探花郎出来,便是痴人说梦了。 好在一旁的林简及时解围,皱眉道:“好了,三郎回越州之后还要准备吏部选试,莫要为难他了,他们兄弟两个人该读的书都读了,回越州好生自学就是。” 三个人说话的功夫,林府上下已经把林昭的东西收拾了七七八八,装在了马车上,林昭自己在向林元达夫妇告别之后,也跳上了马车,马车从林家门口缓缓出发,出了平康坊之后,一路从长安东城门出城。 此时,东城门门口,已经有一个三四十人的马队以及长公主府的几个家丁等候,除了这些人之外,国子监的国子祭酒周昌明,天官尚书家的公子周德,以及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都赶到了东城门相送。 林昭跳下马车,对着他们拱手行礼。 国子监周博士满脸不舍,拉着林昭的衣袖,险些垂下泪来:“小林探花,早些回长安来。” 因为林昭与他叔父林简先后中探花,此时长安城里已经开始流传林探花与小林探花的称呼。 林昭无奈的摇了摇头:“先生放心,我回乡过几个月便回来了。” 周博士抹了抹眼泪,扼腕叹息:“长安城里,只有小林探花一个慧眼之人,你这么一走,吾失伯乐矣……” 林昭不再理会这个活宝,转头与齐宣等人一一告别,等到他跟这些朋友告别完了之后,便转身回到了自己马车旁边,准备跳上马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一身灰色衣裳的少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林昭马车面前,他犹豫了一下,想要跪下来向林昭行礼,然后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并没有能够跪下去,而是对着林昭长揖到地。 “恩公一路保重。” 林昭摇了摇头,上前把这人扶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韩兄不必如此,我不是你的恩公,而是你的朋友。” “且等我回长安来,再与韩兄详谈。” 这人…乃是韩有圭幼子韩参。 与这些人一一告别之后,林昭再没有犹豫,转身钻进了马车里,随着一道鞭花炸响,马车缓缓离开了长安城,朝着越州方向进发。 第二百五十一章 蝇营狗苟 乾德九年五月尾。 天气越发燥热起来,身在江南的越州,此时也全是暑气,大街小巷的老百姓们,早已经穿上了夏衣,有些稍微穷困一些的人家,就只穿个简陋的汗衫,便在大街小巷奔行。 因为天气燥热,除非一定要出门,否则便不太有人愿意到处乱跑,但是哪怕是已经到了中午,在三元书铺门口,依旧有二三十人在排队购书。 这是在买最新一期的故事汇。 林昭虽然离开了越州,但是他再三元书铺留下的故事汇被很好的延续了下来,此时故事汇这本书,不止是在越州流传,就连越州附近的几个州郡,也开始流行起故事汇,每一期故事汇印发之后,便很快会传到附近几个稍大的城市里去。 当然了,这个东西已经出现了一年多的时间,旁人即便是照搬也学会了,最近几个月时间,附近州郡甚至越州城内,都开始陆续出现类似于故事汇的书刊,以至于三元书铺的生意被分走不少。 因为凭空生出了这么个行当,自然而然要向民间那些考不中功名的读书人征稿,越州乃是书香之地,只要有余粮的家庭,几乎都会供养一个读书人,因此最不缺的便是读书人,故事汇的稿子并不缺少,每一期的故事汇,都会由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带着几个编辑亲自把关。 当然了,有些人天生就有写故事的天分,一年多时间下来,在越州的一众“写手”当中,涌现出了三四个写故事异常精彩的写稿人,这些人写出来的故事,往往很受老百姓喜欢,收获了不少拥趸。 此时,三元书铺里,新一期的故事汇仍旧在售卖,书铺的东家谢三元,先是走到了三元书铺看了看,看着只有二三十人的排队队伍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便扭头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就是故事汇的“编辑处”,每日那些读书人送来的书稿,便会送到这里来交给几个编辑审阅。 进了这个院子之后,谢三元很快见到了正在翻看稿件的林清源,他上前对着林清源微微拱手,行礼道:“清源兄辛苦。” 林清源自从辞了师爷的工作之后,便留在越州城里,帮忙打理故事汇的事情,故事汇原本该林昭所得的一半收入,也都给了林清源,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比起他从前在姚江做师爷的收入,还是要高出一些的。 听到这句话,林清源连忙起身,对着谢三元还礼道:“谢兄到这里来了?” 谢三元微笑道:“这一期的书已经开始卖了,上一期的收入也就该结给清源兄,按照三郎先前定下来的规矩,所得收益六成算在公账里留作公用,其余四成咱们两人再对半分。”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饼,递在林清源手里,微笑道:“上一期扣除成本所得的收入,大概是八十二贯钱,我归了五十贯在公账里,因为银钱太重,便兑了一块银饼。” 这个时代,金银之类的贵金属并不是很多,所以并不能全是货币,只能算是一种价值高昂的硬通货,在不方便用铜钱结算的时候,金银可以用作替代物。 林清源接过这块银饼,对着谢三元微微点头致谢:“谢兄太客气了,结算的事情用不着十天一次,每月一结就是……” 林清源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他身后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编辑便站了起来,走到了林清源身边,看了看林清源手中的银饼,然后对着谢三元微微皱眉:“谢老板,书铺的收入,按规矩应该是与我爹平分,如何到我爹手里,就只剩下两成了?那些每个月入了公账的钱,又去了什么地方?” “还有就是。” 这个年轻人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何最近一段时间,我父所得的钱越来越少了?” “我想看一看书铺的账目。” 这个年轻人,正是林清源的二子林郃,他在前面进了林家大宅读书,但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境,去岁参与越州的秀才考试,最后也没有取中,最后是林清源见他在家中无事,便把他叫到这里来做故事汇的编辑,每个月能有两贯钱左右的“工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代的秀才,与明清时候的秀才是不一样的,因为大周礼部的考试资格,主要是靠国子监以及地方衙门的推荐,而地方衙门与国子监都要靠考试来选出有资格参考的人选。 像是越州这种地方衙门举行的考试,如果入选了,便可以称之为“秀才”。 中了秀才之后,再参与几次考试,便有资格到长安去参与礼部的考试了。 听到了林郃这番话之后,谢三元先是微微皱眉,然后看了林清源一眼,见林清源没有说话,他才缓缓说道:“近几个月时间,越州又出了另一个出故事书的书铺,从前给咱们书铺供稿的那些读书人,有不少也去了那边,其中还有广受喜爱的李陈二人,这二人…都去了那边。” “因此最近这几期,咱们书铺的故事汇,卖的便不如从前好了。” 解释完这个事情之后,谢三元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继续说道:“至于入公账的那些钱,是三郎尚在越州的时候定下来的规矩,这些钱主要的用途,是用于采买铺面,扩大生意,以及投资一些能够挣钱的行当。”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郃,缓缓说道:“到了年底的时候,公账里的钱会再结算一次,除开明年的预算之外,其他的钱会照样分给你们家。” “去岁的时候,你们便已经分到了钱。” 谢三元看向林清源,笑着说道:“清源兄长应该知道这些事才对。” 林清源点了点头,对着谢三元拱手道:“这些是我都知道的,有劳谢兄辛苦,等手里的稿子忙完了,我请谢兄喝酒。” 谢三元微笑道:“清源兄有空,我后天便可以摆一桌酒席请客,近来我作坊里的字模大有进展,再过些日子我便要离开越州,出门做买卖去了。” 林清源先是点头,然后笑道:“如此,咱们兄弟后天晚上一起喝一顿。” 谢三元欣然答应,然后转身离开。 等谢三元走远之后,林郃从林清源手里接过那块银饼,掂了掂之后,又放回了他父亲手里,皱眉道:“爹,谢三元肯定隐瞒了账目,贪了咱们家的钱,这些商人个个心黑,没有什么好东西。” 林清源微微皱眉,看向林郃:“他是你三弟的未来岳丈,这个行当也是你三弟的,即便有什么不对,也应该你三弟来跟他们分说,不应该你来说。” 林郃撇了撇嘴,嘀咕道:“这些商贾之辈,拿咱们家人当傻子……” 他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有个人慌慌张张的冲进了这个院子,然后跌跌撞撞的跑到了林清源身边,跪在了地上。 “林……林老爷!” “大喜事,大喜事啊!” 林清源站了起来,开口问道:“喜从何来?” “老爷……老爷家里的公子,中进士了!” 这个报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道:“眼下,报喜的人已经到林老爷家门口了,林老爷快回去看看罢!” 第二百五十二章 莫大的荣光 进士……? 喜报?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林清源脑子里便一片混沌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竟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而林郃已经反应了过来,他皱着眉头上前,捉住这人的衣襟,开口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家不曾听说谁参与了今岁科考,哪里会中什么进士?休要在这里行骗!” 这个报信的人,乃是一个常年在越州大街上跑腿之人,闻言他苦着个脸说道:“这种事情小人哪里敢骗人,衙门的灯笼都挂在您家门上了,林夫人才让小人来这里请林老爷回家,如何就成小人行骗了?” “林老爷,此处距离您家中并不远,您回家一趟看看就知道了。” 林清源这会也回过了神,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拉着林郃的手,沉声道:“二郎,你三弟去的是太学,太学生…的确可以参与礼部常科。” “无论如何,我先回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林清源用左手抓住自己因为激动不停颤抖的右手,缓缓迈步出了这个小院。 这个跑腿所说的家,很显然乃是林二娘所居之地,那座宅子,张氏母子是一直不肯去的,因此林郃只能看着林清源的背影,深深皱眉。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低语:“老三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 “即便是七老爷当年,也是十九岁才……” 此时此刻,林二郎的心情极为复杂,有一些不肯置信,有一些震惊,而更多的则是…… 酸楚。 他没有办法相信,前几年还在东湖镇里,睡在一头大青牛背上的那个毛孩子,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便摇身一变,成了……进士老爷? 想到这里,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迈步走出了这间院子,回家中见母亲去了。 而另一边的林二娘所居的宅子里,一身素装的林二娘,先是抬头看着自家门前高挂的大红灯笼,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喜报,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是灿烂的笑容。 那两个报喜的人,还在不住向林二娘作揖。 “恭喜林夫人,贺喜林夫人,贵公子在今岁常科,高中探花郎!” 另外一个人满脸赔笑,笑着说道:“十五岁的进士老爷,不要说给咱们越州的头一个,便是在整个大周,也是头一个,您家的公子当真了不起!” 林二娘虽然极为开心,但是自小受到的教育让她还不至于失态,愣神了片刻之后,她便扭头回了屋子里,从屋子里取出来一个小布袋,布袋里是一小袋铜板,她把这一小袋铜板倒出来分成两堆,摆在一个木盘上,递到两个报喜的差役面前,微微一笑。 “劳烦二位了,家中没有什么闲钱,这些钱给二位拿去喝茶。” 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对着林二娘连连摇头。 “林夫人,平日里不管是哪家高中,咱们兄弟去报喜,多少都是要收点钱沾沾喜气的,但是今天这钱,咱们兄弟可不能收。” 这边的差役刚说完话,另外一个人便接话笑着说道:“小林探花,这一遭给咱们越州人挣了天大的脸面,咱们感谢林夫人还来不及,哪里能要林夫人的钱?” 林二娘很是开心,笑着说道:“这些钱不是很多,二位拿去,沾沾喜气。” “既然夫人这么说了,那咱们兄弟就拿一点。” 这两个差役又互相看了看,然后很默契的从那一小堆铜板里,各取了一枚拿在手里,然后对着林二娘笑道:“拿夫人一个钱,便是沾了喜气了,多谢夫人赏。” 说完,这两个人就要转身离开。 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林清源终于堪堪赶到,他先是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门前高挂的灯笼,以及四下挤满的看热闹的人,好容易挤进了院子之后,又看到了林二娘手中的喜报,这位已经年过四十的老秀才,心神巨震。 他跌跌撞撞的挤了进去,走到了林二娘面前,接过她手中的喜报,认认真真的看了两三遍,不禁泪流满面。 “祖宗显灵,我们四房这一支,也有进士了……” “进士第三名…” 林清源深呼吸了一口气,仍旧激动的不能自已,他扭头看向一边神情恬淡,面带微笑的林二娘,声音有些颤抖:“二娘,咱们的儿子……” “中进士了!” 林二娘伸手扶着林清源,微笑道:“老爷不用这样激动,三郎自小聪慧,中进士并不稀奇…” “只是连妾身也没有想到,他能在这个年岁便中了进士。” …… 林清源正激动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人群之中,有人大嚷了一声。 “林大老爷到———” 越州城里,能被称为林大老爷的,目前也就只有林家家长林思正一个人了,这位林家大老爷在东山贼闯入越州,大闹了林家一场之后,曾经大病了一场,据说险些就没能熬过来,卧床整整一年,知道今年开春之后,他的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能够下床走路了。 听到林思正来了,林清源连忙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裳,走到家门口迎接,见到了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之后,林清源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老人家行礼道:“见过大伯。” 林二娘也跟着下拜,行礼道:“见过大伯。” “用不着行礼,用不着行礼。” 林老头一改往日衰颓的模样,此时显得精神矍铄,满脸都是笑容,他伸手把林清源夫妇都给扶了起来,笑声爽朗。 “真要行礼,也该是老夫给你们夫妇行礼才对。” 林大老爷笑容满脸,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老四,生了个好儿子啊——” “二十年前,老夫刚在家中当家的时候,老七便中了进士,还高中探花,那时候我便高兴的好几天也没有睡着觉,只可惜此后二十年,我越州林氏再没有出第二个进士。” “如今,在老夫行将就木之前,林家终于又出了一个进士!” 老人家激动的满脸通红,眼中甚至要垂下泪来。 “又一个探花啊…” “我越州林氏一门双探花,老夫就算现在立刻闭眼,也能抬头挺胸去见祖宗了!” 这个时代,家族荣誉感是极重的,别人听到林昭中进士,可能还会嫉妒,但是作为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此时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从明天开始,咱们家在兴文坊摆流水宴,摆三天三夜!” 说完这句话,老人家拉着林清源的手,满面红光。 “老四,你现在就随我去祠堂拜祭祖宗,给祖宗磕头!” 林清源连忙点头,正准备与林思正一起离开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两声高唱。 “知州老爷到……” “吴知县到……”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退婚? 整个大周,一年的进士仅有二三十人,有时候甚至只有十余人,每一个进士名额都极为珍贵,更不要说是进士第三名的探花郎了。 一般某个州出了进士,都会被户部记在政绩上,算在每三年一次的考核之中,因此各地的父母官,自然是非常喜欢自家辖地之中出进士。 更不要说越州林氏本就是越州大族,朝廷里还有一个参天大树一样的国子祭酒,平日里知州知县都偶尔会与林家来往,更不要说这种大喜的日子了。 越州现任的知州姓纪,名叫纪鉴之,自程敬宗离开之后,他已经在越州做了接近两年的知州,与越州各地的乡绅都已经相熟,众人分开一条路之后,这位有些微胖的纪知州迈步上前,满脸都是笑容,对着林思正拱手笑道:“恭喜老爷子,林家自林祭酒之后,又出了一个小林探花,真是我越州的斯文福地,让人艳羡不已。” 林思正脸上也都是笑容,拱手还礼道:“纪知州太过奖了,也是小儿辈勤奋,自小读书,再加上圣人恩典,才有今日之福分。” 一旁的山阴吴知县也笑呵呵的对林思正行礼道:“我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乃是睿皇帝时期的陆相,十七岁中进士,彼时距离本朝已经过去百多年的时间,不曾想今日小林探花十五岁便中进士,大涨我越州脸面。” 这两个越州的父母官,其实都不是越州人,但是地方官一般在什么地方任职,都会站在当地的角度说话。 纪知州微笑道:“想来兴文坊林氏,要再添一重牌坊了。” 如今兴文坊门前的一处牌坊,便是当年林简中进士之后立下的,如果朝廷能因为林昭再赐下一座牌坊,便有两重牌匾了。 到时候,林氏就会成为越州绝对的第一家族,没有人能够动摇林家在越州的地位。 林思正连连摇头,笑着说道:“二位大人太过奖了,今日我林家喜事,二位大人以及州县的各位官长,都赏个脸面,留在敝府吃顿饭如何?” 纪知州满脸笑容,笑着说道:“吃饭肯定是要吃的,怎么也要沾沾小林探花的福气,只是我等这会儿还得去一趟城东的冯家贺喜,冯家的那个冯肃,这一次也中了进士,我越州一州便有两个进士,这一番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也大有光彩。” 越州冯家,也是越州的大家族,虽然名气比起林家略逊,但是……却是比林家有钱的。 林家之所以名气大,是因为朝中有一个三品的“储相”,但是富裕程度,却不及很多越州的家族。 之所以称林简为储相,是因为国子祭酒,秘书令等几个官职,只要做上了便很大几率可以入政事堂为相,有些在政事堂挂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本身还会兼着这些职位。 就像林简的前任,那位长孙祭酒,在任国子祭酒期间,曾经两次入政事堂为相,只是后来老迈了,才辞去政事堂的差事,专心执掌国子监。 林思正点头微笑:“如此,老夫今晚就在代园设宴,恭候二位大人大驾光临。” 两个父母官笑着点头,最后又跟林清源与林二娘夫妇俩说了几句恭喜的话,然后便领着州县的几个重要官员离开,坐着轿子赶往城东的冯家去了。 等两个父母官走了之后,满面红光的林思正回头看向林清源夫妇,笑容满面:“老四,今天晚上你们夫妇也去代园赴宴,老夫这就回去安排,一定办的热热闹闹的。” 说完这句话,老头又转身看向附近围观的群众,开口道:“诸位乡亲,从明日开始,林家在兴文坊办三天流水衙门,乡亲们只要赏脸的,尽可以来!” 林思正虽然无官无职,但是他是越州林氏的长房大老爷,也是林家的话事之人,在越州只要姓林,大多都得听他的安排,因此说话极有威严。 他这句话一处,一众围观的乡亲都轰然拍手叫好,场面热闹到了极点。 最后,林思正要离开的时候,便干脆邀请林清源夫妇到代园去,帮忙打理晚宴的事情,林清源自然不敢违逆长辈的话,跟着林思正去了,而林二娘不喜热闹,推说自己有些头痛,便没有跟过去。 林二娘是林昭的亲生母亲,她虽然是妾室出身,但是母凭子贵,从林昭的喜报送到越州之后,她的身份便同以前不一样了,即便是林思正也不好为难她,叮嘱了一声好好休息之后,便带着林清源一起到代园去了。 而林二娘则是看着自家门前挂着的灯笼,满心欢喜。 林思正一走,绝大多数的人都跟着他去代园去了,林昭的家中便没有剩下太多人,当众人都走的差不多的时候,一对有些不起眼的中年夫妇,才提着一些东西,来到了林家家门口。 林二娘一眼就认出了这对夫妇,连忙上前迎了上去,笑着说道:“亲家公亲家母这就来了,今天三郎的喜报送到了,晚上家里的大伯在代园摆宴,我正准备让人去知会你们一家,一同赴宴呢。” 来的人,正是谢三元夫妇。 此时虽然是大喜的日子,但是谢三元脸上并没有太多笑容,一旁的谢夫人更是面带愁色,他们两个人迈步走到林二娘身边,伸手把手里的礼物递到林二娘手里,然后谢三元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三郎得中探花,我们夫妇特来恭喜夫人。” “同喜同喜。” 林二娘平时不太喜欢跟别人沟通,但是她却很喜欢谢澹然,连带着也很喜欢谢家一家人,此时她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微笑道:“三郎不止是我的儿子,还是谢家的女婿,也要恭喜你们二位才对。” “只可惜我家老爷跟着大伯一起去代园去了,不然他也能跟亲家说说话。” 听到林二娘这句话,谢家夫妇对视了一眼,谢夫人微微低头,而谢三元则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林夫人,今时不同往日了,先前的婚约,便……不作数了罢…”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三郎如今今非昔比,乃是新科的探花郎,高门大户尽可以取得,我谢家只一介商贾之家,澹然也只是书商之女,万万配不起林公子了。” “我夫妇这一次过来,就是要与林夫人,解除婚约的。” 说着,谢三元深呼吸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两年前立下的婚书,递在林二娘身边。 “谢某明白,这件事林家不好出面,咱们两家也算交情一场,我夫妇商量过了,便由我谢家出面退婚,这样一来,我们家不失颜面,林家这边……” “也能说得过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明的谢老板 “你们这是做什么?” 即便是以林二娘的恬静性子,这会儿也忍不住大皱眉头,推荐看着眼前手捧婚书的谢三元,声音有些不悦了。 “当初三郎只是三元书铺的伙计,我更是林家的一介妾室,两位亲家没有看不起我们母子,把这桩婚事定了下来,如今三郎只是中了进士而已,两位亲家怎么就把我当成势利小人了呢?” 她咬牙道:“婚事既然定了下来,我儿子一没有聋二没有瞎,也还四肢健全,这婚事便不能退!” 她有些生气的说道:“你们要退,我便拉你们去见官!” 谢夫人低着头不肯说话,谢三元对着林二娘连连作揖,苦笑道:“林夫人,我们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三郎现在前途无量,他也称我们为叔婶,实在不忍心耽搁他的前程,要不然,咱们再商量商量……” “不可能!” 林二娘柳眉皱起,毫不犹豫的说道:“澹然这孩子,我很喜欢,不要说三郎只是中了进士,就算他做了宰相,该娶澹然也还是要娶,他要是敢做负心之人,我以后便没有他这个儿子!” 说到这里,林二娘接过谢三元手中的婚书,塞回了谢夫人手里,然后她拉着谢夫人的手说道:“谢家姐姐,这是孩子们的婚书,你且收好了,这桩婚事除非是我儿子痴了傻了,不然谁都没有办法毁约。” 她说话极为坚决。 “只要我还在,不管是谁,都改不了这个婚约!” 谢三元眼睛微红,对着林二娘作揖道:“林夫人都这样说了,我夫妇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只希望林家将来要退婚的时候,能够提前知会我们家一声,到时候谢某会再带着婚书过来,怎么样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给女儿留一些脸面。” 林二娘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亲家公,我儿子中了进士,对咱们两家都是好事情,你回去之后好生准备准备,今天晚上一起去代园赴宴就是,三郎是我从小带大的,他的脾性我最为了解,他不可能做负心之人。” “你们把心放进肚子里就是。” 谢家夫妇这才点头,把婚书收了起来,对着林二娘作揖行礼之后,互相搀扶着,回家去了。 林二娘亲自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然后看着这对夫妇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 三元书铺做起来之后,在去年谢家便置办了一处新宅子,距离林昭家里的院子并不远,谢老板买这座宅子的目的,一来是改善家庭环境,二来是为了将来抱外孙方便。 夫妻俩离开了林家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夫人,便狠狠地看了谢三元一眼,埋怨道:“早跟你说了,三郎他娘不是那样势利的人,便就你老是把人想的这么坏,非要拿着婚书过来退婚!” 她咬牙道:“刚才林夫人要是点了头,澹然那丫头恨你一辈子!”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谢三元瞥了自家媳妇一眼,呵呵一笑:“我不来这一趟,澹然才要恨我一辈子。” 他一边走,一边淡淡的说道:“方才咱们早到了谢家,我拉着你在门口等了许久才进林家见人,你知道为何?” 谢夫人这会儿还有些生气,撇过脸去:“我不想知道!” “因为那会儿林清源与林家大老爷都在。” 谢三元眯着眼睛,缓缓说道:“如果这两个人在场,咱们拿着婚书去退婚,他们八成就会应下来,这桩婚事也就没了,但是他们走了之后,林夫人自己一个人在家,咱们再拿婚书去见她,这场婚事便成了。” 这个很是精明的越州商人,笑呵呵的说道:“这样一来,不管是林清源还是其他林家人,都休想动摇澹然的位置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的夫人,微笑道:“你呀,等着做探花郎的岳母罢!” 谢夫人愣了愣,低头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完全想明白,不过她心中还有气,低哼道:“就你心眼多,就你会算计!” “算计便算计,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 谢三元眯着眼睛,淡淡的说道:“我是为了我的宝贝女儿,她能够好好的过一辈子,比什么都重要。” 夫妻俩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谢家家门口,而谢澹然这会儿刚好从院子里走出来,一脸焦急,看到了谢家夫妇之后,她连忙上前,开口道:“爹,娘,我丢东西了…” 谢大小姐这会儿都快要急得哭了,眼眶里都是泪水:“你们……快帮我找一找。” 谢三元见状,有些无奈的从袖子里取出那份婚书,拿在手里摇了摇:“你是丢了这个?” 谢澹然与林昭订婚之后,婚书就一直放在她的房间里,时不时的还会拿出来翻看,今天她出门买了趟菜,回家之后便发现婚书不见了,这会儿都快要急哭了。 谢澹然连忙接过这份婚书,看了看之后,脸色有些发红,低头道:“阿爹你……翻我的东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谢三元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子,摇头道:“自然是去给你退婚。” “退婚?” 谢澹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呆呆地问道:“退……干什么要退婚?” “傻丫头。” 谢三元没有忍心再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为父把这东西带回来,自然是没有退成了,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早上衙门发了喜报,你那个的小夫君,今岁常科进士第三名。” “如今,已经是新科的探花郎了。” “进士……” 谢澹然有些呆呆地说道:“三郎中进士了?” “那他……是不是很快就会回越州了?” “这个倒是不知道,没有听林夫人提起。” 谢三元低头沉吟了一番,开口道:“不过想来他中了进士之后,应该会回乡一趟。” 说到这里,他看向谢澹然,笑骂道:“你这个傻丫头,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换身衣裳,去向林夫人道喜?” 谢大老板无奈的摇了摇头:“平日里去的倒是勤快,这种关键时候却不知道去了。” 谢澹然闻言,红着脸点了点头,然后手捧着自己的婚书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看到自己女儿远去的背影,谢三元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孩子有福气,后半辈子都不愁了。” 谢夫人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叹息道:“不知道晋儿什么时候也能像三郎那样,高中进士……” “就他,还中进士?” 谢老板闷哼了一声,语气颇有些哀其不争的味道。 “他这辈子,能中个明经,就是咱们老谢家祖坟冒青烟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林氏兄弟 到了晚上的时候,林家在代园设宴,宴请四方宾朋,以庆贺自家再出一个进士及第,因为流水宴还没有正式开始,这场宴会大概只有十几桌人。 为了热闹,林家大老爷林思正还花钱请了一些跳舞的班子,在自家代园的空地上表演歌舞。 这个时代,戏曲还在雏形阶段,没有形成,因此这些唱歌跳舞的人,大多是烟花场上的女子,以跳舞唱曲给达官贵人们助兴。 林家在越州足有一两千人,亲朋好友自然无数,因为时间仓促只摆了十几桌席,不过也已经十分热闹,其中越州的知州,山阴会稽两县的主要官员,差不多悉数到场。 其中,林思正与林清源还有越州的达官贵人们坐在一桌,林二娘与林家一些地位较高的人,以及林郃林显等坐在一桌。 林二娘这个人,性格不怎么计较,坐在哪里都无所谓,让她比较不舒服的是,林清源的原配张氏,也与她坐在一桌,正在与同桌的林家人高谈阔论,每每谈及林昭,便眉飞色舞。 “我家三郎,乃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自小便见着聪明。” 说到这里,张氏回头看了看林二娘,颇为唏嘘的说道:“如今这孩子果然出息了,也不知回越州之后,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大母。” 在座之人也或多或少的听说了一些林昭与大母不合的事情,当即开口安慰道:“四嫂放心,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三郎的嫡母,他不会记不得你的。” “再说了……” 这人扭头看向林二娘,笑着说道:“你家里的妹妹也会帮你说说话不是?” 张氏闻言,脸上立刻挤出一个笑容:“这话不错,等三郎回来了,还得靠妹妹做中,解了我与他之间的嫌隙才是。” 林二娘虽然不喜与人争斗,但是她自小读书,又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自然能够看得清楚张氏心中所想,她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昭儿性格有些执拗,等他回越州再说吧,下午他寄回越州的书信也已经到了,约莫再有两三天时间,他应该就能到家了。” 因为礼部的喜报走的是官驿,而且这东西一般都送的比较快,所以喜报虽然与林昭的书信差不多一起离开长安,但是却比林昭的书信早到了半天。 这还是因为林昭的信是林简帮他寄出去的,也是走的官驿,不然可能林昭人都已经回到越州了,他的书信都不一定能到。 听到这句话,张氏明显有些心虚了,她看了林二娘一眼,有些畏缩的说道:“妹妹,为了林家的体面,也为了三郎自己的体面…你可要帮姐姐劝劝他才是…” 张氏这个人虽然尖刻,但是这句话却说的不错,她是林昭的嫡母,为了越州林氏的体面,以及小林探花自己的体面,林昭都不能跟她闹得太僵。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姐姐放心,他回越州之后,我自然让他与姐姐好好说话。” 听到这里,张氏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如此,我便放心了,咱们终归是一家人。” “三郎现在发达了,他的两个哥哥,以后多少也能帮帮他。” 张氏有些胖胖的脸上,笑得极为开心:“毕竟不管怎么说,一家人总归是不会害他,要比外人信得过。” …… 代园宴会进行到一大半的时候,一个林家的下人走到了林思正面前,弯下身子说了几句话,林思正微微点头,开口道:“把…那两个孩子请进来,让他们到这一桌来,吃些东西。” 林思正这一桌上,一共坐了八九个人,除却林清源之外,其他的都是越州城里的达官贵人,其中包括越州的知州,以及两个县的知县都在列,可以说是越州城里的权力巅峰,即便是林思正的两个儿子,也没有能坐在这一桌上,听到林思正的话之后,一旁的纪知州有些好奇,笑着问道:“老太爷,是谁来了?” “家里的两个孙辈,从外面回家住一段时间。” 林大老爷端起酒杯,敬了纪知州一杯,笑道:“让知州见笑了。” 纪知州与林思正碰了一杯,笑道:“想来是老太爷很喜欢的孙辈,不然也不能与老太爷同桌用席,我到要看看,又是什么年轻俊杰。” “统共只见过几面,喜欢是喜欢的,谈不上特别喜欢。” 林思正放下酒杯,淡淡的笑道:“是老七的两个儿子,没有怎么在越州待过,老七特意把他们送回越州住一段时间,沾一沾越州的水土,也学一学越州话。” 说到这里,老太爷抱怨道:“这两个孩子,上一次回越州祭祖的时候,竟连家乡话也不会说了,满口长安话,听起来别扭的很。” 听到这番话,纪知州以及两个知县都微微色变。 林家的老七是谁,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国子祭酒,长安城的大宗师林简,林元达! 如果说前年在越州读书的元达公,还只是一个进士及第的读书人而已,但是如今官巨三品,高坐长安城的林元达,对于这些地方官来说,就是天一样的存在! 纪知州微微吐出一口气:“原来是大宗师的公子回越州来了,这倒是要见一见的。” 几个人正在说话的功夫,两个年轻人便在几个林家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林思正面前,他们一前一后会在林思正面前,叩首道:“侄孙林默,叩见大伯祖。” “侄孙林湛,叩见大伯祖。” 即便是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这会儿也亲自站了起来,把这两个孩子从地上扶了起来,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一遍。 长子林默,今年已经十七岁了,经过了衡州一事之后,本就话不多的林默现在看起来更为沉稳,跟个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一般。 而林二少林湛,就要跳脱许多,眼珠子乱转,打量着代园里的这些人。 “好孩子,好孩子。” 林思正拍了拍两个侄孙的肩膀,然后拉着他们介绍同桌的这些人物,介绍到越州知州与两县知县的时候,林默兄弟也只是拱手行礼,几个官员还要向这两个大宗师的公子忙不迭的拱手还礼。 当介绍到林清源的时候,林默兄弟对视了一眼,很干脆的跪在了递上:“侄儿见过四伯。” 林清源一时愣了,手忙脚乱的把这两兄弟扶了起来,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林默起身之后,仍旧对着林清源躬身,声音恭谨。 “去年年关的时候,若非三郎搭救,侄儿现在恐怕早已经死了。” “侄儿多谢四伯。” 两兄弟给林清源磕了头之后,又转头问了问林思正,找到了林二娘所在的桌子,迈步走过去之后,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会在了递上。 “林默拜见伯母。” “林湛拜见伯母。” 林二娘虽然诧异,但是还是起身,把这两兄弟扶了起来,然后扭头看向跟过来的林清源,询问他们的身份。 而一旁的张氏看到这个画面,脸色铁青。 气的浑身发抖。 因为无论如何,这个“伯母”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林二娘。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回来了 把这两兄弟扶起来之后,又向林清源询问了他们的来历,这个时候林二娘才觉得有些不对,她对着两兄弟笑了笑,开口道:“我不能算是你们的四伯母。” 她看向张氏那边,轻声道:“这是我家的姐姐,她才是你们四伯的原配夫人。” 一边的张氏听到这话之后,立刻对两兄弟露出了一个很勉强的:“不碍事的,不碍事的,都一样。” 林默只是看了张氏一眼,便没有继续搭理,而是扭头对着林二娘开口道:“知道了,伯母。” 其实按照规矩来说,张氏才是林昭的嫡母,他们两个既然拜了林清源,就应该去拜张氏,不然就是失礼,这两个人是大宗师的儿子,自然不会不懂这些礼数,这样做分明就是在打张氏的脸面。 之所以会有这种行为,是因为林湛与林昭相熟,知道了一些林昭在越州的事情,因此颇为仇视张氏,这一路上他又把林昭在越州的事情与兄长林默说了,两兄弟才会这样同仇敌忾。 林默的话不多,一旁的林二少林湛,明显话就要多出很多了,他抬头看了看林二娘,笑着说道:“伯母与三哥生得真相,简直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林二娘微笑着看着林湛,问道:“你与昭儿很熟么?” “当然熟了。” 林二少大咧咧的说道:“三哥他到长安之后,便是我带着他在长安城里走动,我跟他熟悉得很,后来他去衡州相救大兄的时候,也是我跟他一起去,我们同吃同住了一个月,才到的衡州。” “衡州?” 林二娘仍旧面带微笑:“三郎在书信里,倒是没有与我提过衡州的事情,二郎既然跟他一起去的,不妨说与我听听?” 听到这番话之后就,林湛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有些不知所措。 他与林昭极熟,很明白林昭的性子,如果林昭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那么就是他不愿意说。 一旁的林默勉强一笑:“既然伯母问起了,你就跟她说一说就是,三郎去衡州是去救我的性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因为兄弟两个人一直赶路,还没有吃东西,干脆就坐在林二娘的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把去年年关时候林昭赶往衡州救人的事情,与林二娘说了一遍。 林二娘听了之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是叹了口气:“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昭儿那时候还给我写信,说他在平康坊过的年,吃的如何如何好,原来都是哄骗我的。” 林二少缩了缩脖子,心中有些后悔,苦笑道:“伯母,三哥他也是不愿意让你担心,你切莫责怪他,不然以后我兄弟再没有脸面见他了。” “既然是做好事,我自然不会怪他。” 林二娘微笑道:“只是他不肯与我说实话,这就有些不对。” 两兄弟入场的时候,宴会已经过半,他们吃得差不多饱了之后,林思正便走了过来,给他们在代园里安排了住处,两兄弟闻言,纷纷摇头,老大林默对着林思正拱了拱手之后,开口道:“大伯祖,父亲吩咐我们回越州读书,不能住在代园里,我家在越州还有一个故宅,虽然已经出让给三郎家了,但是客房总还是有的,这段时间,我们兄弟便住在故宅就是。” 林二娘所在的宅子,就是当年林简在越州的故宅,这个宅子比起兴文坊林氏大宅自然是相差不少的,但是怎么也有十来间房,尽可以住的下兄弟两个人。 一旁的林湛回头对着林二娘笑了笑:“还请伯母不要赶我们兄弟才是。” 林二娘温柔的摇了摇头,微笑道:“那里本就是你们家的宅子,就是要回去也是应该的,更不要说住几天了,你们住在那里也好,再过两三天,三郎便回越州来了,到时候,让他带你们兄弟在越州转一转。” “那再好不过了。” 林二少颇为兴奋,笑着说道:“在长安的时候,三哥可吃了我不少钱,这次回了越州,怎么样也要吃回他一些才是!” 林思正犹豫了一番,与旁边的林清源商量的几句,便没有强求,同意了两兄弟住在那座故宅里。 毕竟这两兄弟的身份不一样。 他们是大宗师的儿子,而且在不远的将来就有可能成为宰相之子,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越州知州相比这两个少年人来说,都要相形见绌,在抛却亲缘关系的前提下,哪怕是林昭这个新科探花郎,比起这两个“储相之子”,也要逊色一些。 当然了,如今林昭新中探花,风光自然远胜这两兄弟。 就这样,两兄弟在林昭的宅子里住了下来,为了照顾这两人,林思正还从兴文坊林家大宅里调去了七八个丫鬟还有三四个下人,用来服侍他们的衣食起居。 很快,两天时间过去。 越州城西的官道上,一队马队正在缓速前进。 因为太热了。 这个时候,已经六七月份,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即便是行商的马队也只能避开正午,在早上与晚上赶路。 林昭与几个长公主府的家将跟随这个马队同行,也觉得燥热难当,不过当坐在马车里的林昭,看到遥遥在望的越州城的时候,心中一阵振奋,只觉得热气都散去了一些。 他掀开车帘,对着一旁骑马的家将笑着说道:“前面就是越州城了,城里的醉鸡还有清蒸鳜鱼天下一绝,等回了家中,我请几位哥哥好好吃上一顿,再上几坛花雕酒,保证几位哥哥忘了长安城。” 这一路上,林昭别无其他乐趣,只能跟这几个齐家的家将说话,因为林昭从来不拿捏自己的身份,因此与这五个人已经极为熟悉,听到这句话之后,其中一个被赐姓齐的中年汉子,哈哈一笑。 “林公子这话就太过了,长安城里无所不包,越州花雕酒到处都有,越州再好,怎么也不能让我等忘了长安城!” 另外一个家将也跟着起哄,对林昭笑着问道:“林公子,越州城里,有西域胡姬否?” 长安城是这个时代绝对的天下第一城,城中有不少西域人以及“外国人”,除了长安城以外,大周其他的城市就很少能够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了。 林昭也跟着哈哈一笑:“江南女子,比起那些胡姬,不知道要胜出凡几,几位哥哥里可有不曾成婚的,等到了越州,我托人给你们介绍介绍,干脆就做了我们越州的女婿如何?” 几个人一边说笑,一边朝着越州城缓缓前进。 此时,林昭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虽然两世为人,但是却的的确确是在越州城里从小长大的,这里就是他正儿八经的故乡故土。 更重要的是,城里还有从小带他长大的母亲,以及……那个笑容灿烂的姑娘。 小林探花掀开车帘,微微闭上双眼,任由故乡的夏风吹在自己脸上,他在心中喃喃自语。 “越州…我回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衣锦还乡 十几年时间过去,前世的记忆已经只剩下一个轮廓了,对于林昭来说,越州就是他的故乡,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诚然,这里相对于那座高高在上的长安城来说,要显得有些简陋,但是对于林昭来说,这儿这里就是最亲近的地方。 当然了,相对于越州城,林昭对于东湖镇很显然感情更深一些。 眼见越州城越来越近,林昭还在与齐家的几个家将说笑。 “越州话不太容易听得懂,等会大家要是听不懂了,尽可以来问我。” 相对于长安官话来说,越州这边的方言属于吴语的一种,确实很难懂,要知道,哪怕是离家二十年的林元达,至今说话还带着颇为浓重的越州口音,乍一听还不怎么容易听明白。 林昭也是如此,他刚到长安城的时候,对官话不怎么熟悉,跟林湛沟通的时候还好,毕竟林二公子虽然不怎么会说越州话,但是却是听得懂的,但是与齐宣等人沟通的时候,就颇为吃力,一直在长安住了三四个月之后,他才能说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 几个齐家家将闻言,都是哈哈一笑:“这个不妨事,咱们兄弟就跟在林公子身边就是。” 他们说说笑笑的功夫,越州城已经近在眼前,林昭再城门口与同行的商队分开,然后与几个齐家的家将一起走向越州城门。 守门的兵丁查看了他们的照身帖之后,便放他们进去,到了林昭这里,却是一个铜制的鱼符,几个兵丁看了鱼符之后,都对着林昭恭敬行礼。 照身帖,是普通百姓的“身份证”,大概是一块光滑的竹牌,上面写着籍贯信息以及画着大致模样,由官府发放,而鱼符则是官员的身份证明,大多铜制,从一品到九品模样各不相同。 这个鱼符,最主要的功能是用来证明身份,官员持左符,衙门有右符,新官上任的时候,朝廷赐下左符,与衙门的那枚鱼符相符合,旧官便可以交接工作了。 林昭中了进士之后,身上并没有官职,他这枚鱼符,还是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这个差事的鱼符,乃是从八品。 顺利进了越州城之后,林昭也不再乘坐马车,而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与几个大汉同行。 他在去长安之前,曾经在越州城里当了一年左右的“书铺伙计”,因此对于越州城还是熟悉的,是不是给几个家将指出一些越州城里有名的名胜古迹。 一行人说话的功夫,很快就走了小半个越州城,到了兴文坊附近,林昭转过一个巷子,很快看到了自家的宅子,他停住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 “诸位大哥,前面就是我家了。” 他声音微微有些颤音:“你们先在外面等一等,我去见见我娘。” 几个人纷纷应声,笑道:“公子尽管去就是,我等在这里帮公子看着车马。” 林昭点了点头,再次深呼吸,迈步走向了自家的宅子,伸手叩响院门,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丫鬟,来给林昭开了门,开门之后,这丫鬟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你……你找谁?” 林昭也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丫鬟。 他在临去长安之前,曾经想给母亲找几个丫鬟伺候,但是都被林二娘给否了,如今只过去一年半左右的时间,自己家里尽然有丫鬟了! 林昭当然不知道,这些丫鬟并不是林二娘的,而是林家大宅派过来伺候林默林湛兄弟两个人的,这会儿听到有人敲门,便过来应门了。 林三郎愣了愣之后,微微一笑:“我是林昭,回家来寻我母亲。” 这丫鬟愣了愣,然后瞪大了眼睛:“您……您是昭公子?” 林昭微微点头,这丫鬟惊叫一声,扭头就跑,跑到后院报信去了。 过了片刻时间,一身淡青色衣裳的林二娘,才在这个丫鬟的带领下,来到了正门口,见到果然是自己儿子回来之后,即便是她恬静的性子,脸上也露出笑容。 “昭儿……”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跪倒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林二娘磕了三个头,声音恭谨:“孩儿给母亲磕头了。” 这一次,林昭并没有用越州话,而是用的长安官话。 林二娘生来就是说长安话的,猛然之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等到她上前搀扶林昭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儿子的口音不对,她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把林昭扶起来,一边用越州话轻声道:“怎么出去一年多,连家乡话也不会说啦?” 她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林昭身后,埋怨道:“你也是的,回来也不给家里打声招呼,一个人便偷偷摸摸进城了,你爹还有主家的大人们,昨天还商量着要出城接你去呢。” 以林昭现在的身份,如果林家得知他回越州,林家的一众家人,以及越州的百姓们,多半会夹道欢迎,让他林三郎好好的风光一次,不过林昭生来不喜这些,因此便没有提前知会任何人,带着几个齐家家将,便偷偷摸摸进城了。 听到母亲这句话,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儿子不喜那些场面,心中思念母亲,便自己进城来了。” 这会儿,他也换回了越州话,笑着说道。 “这一年多时间不见,母亲身体可好?” “好得很呢。” 林二娘伸手拉着林昭的手,脸上挂满了笑容:“你走之后,我都没怎么做过活,胖了足足七八斤呢。” 说着,她扭头看向旁边的一个丫鬟,轻声吩咐道:“快去一趟兴文坊知会老爷一声,就说昭儿自己进城来了,现在已经在家了。” 吩咐完之后,她又看向林昭,微笑道:“还有你七叔的两个儿子,前天就到越州了,这几天时间也一直住在我们家。” “等会为娘领你去见一见。” 说完这句话,林二娘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她看向林昭,面色严肃:“还有就是,谢家那边要你亲自登门去一趟,去拜见你岳父岳母,不能怠慢了人家,前几天你中进士的消息传到越州之后,谢家人便有一些不好的想法,万不能让旁人觉得咱们林家是个无信无义之家,你林昭是个负心薄幸之人。” 林昭拉着林二娘的手,坐在她旁边,笑着说道:“阿娘放心,我一会儿便去一趟谢家。” “我要是负心薄幸,便不会刚中进士便赶回家里来了。” 林昭这句话,是很不错的,他如果不想娶谢澹然了,甚至于都不用上门退婚,只需要在长安多待几年时间,本就比他大上两岁的谢澹然,便很快就会熬不住了。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微微叹了口气。 “阿娘,儿子在长安,见到了一些认识你的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不要体面 “认得我的人?” 林二娘微微愣了愣,然后摇头勉强一笑:“不可能,娘从来就没有去过长安城,怎么会有人认得我?” “应该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罢。” 她轻声道:“况且我又没有去长安,你总不可能在长安城四下提我的名字,他们怎么可能认得我。” 林昭轻声笑道:“他们说孩儿跟母亲年轻的时候,生得有八九成相像,简直像一个人一般。” “那就更不可能了。” 林二娘拉着林昭的手,声音平缓而又坚定:“当面认人尚且有可能认错,更不要说见到你来认我了,应该只是生得相像而已。”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喝了口茶:“从小到大,阿娘都不曾与我说过娘家的事情。” 林昭从小长大,母亲的确没有跟他说过半句关于她的身世来历,原先林昭只是以为母亲出身风尘,不愿意提起从前的事情,他也就很懂事的从来没有问过,但是这一次长安之行,林昭才发现自己的母亲,原来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前的事情都是苦处,为娘不愿意说与你听。” 林二娘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娘小时候,你外祖与外祖母便相继离世,后来便被人卖到了…青楼之中,给你爹赎买了回来。” 见母亲不愿意细说,眼下又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昭微微摇头,便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刚准备继续说话,正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三哥,你也到越州来了!” 林昭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身蓝色衣裳的林二公子林湛,正站在门口,一脸惊喜的看着自己,林昭连忙从椅子上起身,笑着迎了上去:“早听七叔说二郎与大兄一起到越州来了,不曾想你们来的这么快,竟然先我一步到了越州。” “我们骑马来的。” 林湛迈步走进了正堂,先是向林二娘躬身行礼,然后扭头看向林昭,笑道:“哪里比得上探花老爷,一路坐马车过来。” “少要说疯话。” 林昭笑骂了一路,开口道:“再胡说我便给七叔写信,说你在越州调戏良家女子,看你回长安之后,他打不打你!” 这个威胁还是很有用的,林二少很清楚自己这个远房堂兄在自己家说话的份量,当即缩了缩脖子,撇嘴道:“中了进士之后,是与从前不一样了,连好话都说不得了。” 在林家诸位同辈当中,林昭与林湛关系最好,两个人之间也经常开玩笑,这会儿见面,自然要斗上几句嘴。 两个人正说话的功夫,正在后院读书的林默也收到了消息,来到正堂向林二娘行礼之后,又转身看向林昭,深深作揖。 “在衡州之时,承蒙三郎搭救,否则为兄不死,也要掉半条命在那里。” 林昭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连连摇头:“大兄若有罪过,我便救不得大兄,既然大兄原就无罪,那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功劳。” 林默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个世界上,有罪无罪,本就没有定数,当时若没有三郎奔走,我死在了狱中,又有谁会说我没有罪过?” 经过衡州一事之后,年纪并不大的林默,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整个人变得深沉了许多。 林昭跟他客气了几句,开口问道:“大兄,衡州孙家那边……” “父亲已经给他们家写了信,约定明年抽时间去一趟孙家,亲自向他们家登门道歉,应该会赔他们家里一些钱财。” 林简虽然没有钱,但是他的夫人却是个财主,因此赔钱这种事情,对于林简夫妇来说,只是小问题。 孙家小姐之死,虽然不是林默所为,但是毕竟与林默脱不开干系,也与林家脱不开干系,林简亲自登门道歉,也是应该的。 说完这句话,林大公子咬了咬牙,怒声道:“康氏贼子,欺人太甚!” “终有一日,我会让康家人血债血偿!” 在衡州一事当中,受到伤害最大的,一来是孙小姐的家人,二来就是这位林大少了,他本来与孙小姐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一觉醒来爱人死在了自己枕边,自己还背上了杀人的罪过,在牢里吃了几个月的苦头,种种事情下来,让他心理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近乎到了自闭的边缘。 林昭叹了口气,扭头给他倒了杯茶,出言宽慰了几句,声音低沉:“大兄放心,作恶之人终有一日会恶有恶报,而报应到来的这一天,应该……不会远了。” 几个人正在说话的功夫,又有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她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又看向林二娘,低头道:“二夫人,老太爷还有四老爷他们,都从兴文坊赶过来了,眼下估计快到门口了……” 林二娘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昭儿,你父亲还有你大伯祖他们都到了,咱们出去迎一迎,记着,你现在虽然是进士了,但是依旧是林家的晚辈,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不能在长辈面前失礼。”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见到你大母之后,也要行礼,莫要让人觉得你不懂规矩。” “最起码,明面上要过得去。” 林昭眯了眯眼睛,对着母亲笑了笑:“阿娘放心,我省得的。” “那好,你们兄弟去迎一迎罢,娘去给长辈们备茶。” 说完,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去沏茶去了。 林昭看了林家兄弟一眼,三个人一起走向宅子的正门。 等到他们走到宅子门口的时候,一众大概十几个林家人,簇拥着林家大老爷林思正一起,朝着自家宅子的法门走来。 这十几个人,辈分最低的也与林清源以及林简同辈,也就是最少都是林昭的叔叔辈。 其中,还有林清源与张氏夫妇。 这十几个人身后,才是林家第三代的子弟,其中林显林郃兄弟都在列。 林探花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上前,跪在地上,对着林思正叩首道:“侄孙林昭,拜见大伯祖。” 他再一次叩首:“拜见父亲。” 林昭身后的兄弟两个人,也都上前行礼。 说完这两句话,他便闭口不言了。 按照规矩,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林昭还应该给他的嫡母张氏再磕一个头才对。 眼见林昭直起腰不动了,林思正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因,他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把林昭扶了起来,脸上仍旧是满脸笑容:“好孩子,入太学一年,便中了探花,给咱们越州林氏还有整个越州城,都挣了一个天大的脸面。” 老爷子满面红光,笑着说道:“等一会儿,你们兄弟都去一趟祖宅,拜一拜祖宗,给祖宗上几柱香。” 林思正说完这句话,便拉着林昭以及林氏兄弟一起,向他们介绍这些林家的叔叔辈。 林家在越州势力不小,家产自然也颇多,这十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林家的管理层,属于“家族企业”之中的“高管”。 在林昭不曾中进士之前,这些人在林家的地位,都是要远超林昭的父亲林清源的。 林昭按着林思正的指引,一一向这些人拱手行礼。 为了避免尴尬,林大老爷刻意避开了十几个人当中的张氏,只当是没有看到她。 小林探花一一行礼之后,好像是突然看到了人群之中的张氏,他两只手拢在了袖子里之后,迈步走向这个胖乎乎的妇人,脸上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林夫人,我中进士了。” 林昭声音平静。 “令郎中秀才了未?”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不止是张氏脸色难看,就连林思正以及林清源在内的林家人,统统脸色为之一变。 他们本以为,即便林昭以前与自己的嫡母有矛盾,中了进士之后应该也会顾全一些自己的体面,最多也就是对张氏视而不见而已。 没想到……这位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 连最基本的体面,也不愿意保持!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敢打我! 林昭的做法,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倒不是说这样做如何如何大逆不道了,而是……不值当。 是的,以林昭如今的身份,再与张氏这些乡村妇人计较,是很跌份,也很不值当的事情。 因为张氏再名义上是他的嫡母。 不管两个人之间有再大的矛盾,换成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林昭的位置上,最多也就是会对张氏视而不见,其中一大半以上的人甚至会在表面上依然对张氏孝顺。 因为这会影响自己以后的官声。 如今林昭新中进士,而且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带着这个身份回到越州,不管他对张氏怎么样,也没有太多人会说他什么,但是既然入朝为官了,以后在做官的过程中,总会有一些“政敌”存在。 一旦以后真有了什么政敌存在,今日林昭的所作所为,就会成为被人拿捏的把柄,别人会攻击他“无德”,会攻击他“不孝”。 这些东西不止是说出去不好听,传到吏部耳朵里,还会影响考评升迁等等。 与官场前途比起来,一个小小的乡村妇人,自然无关紧要,没有人会真的与这么个小妇人计较。 但是林昭显然不一样。 他是个很记仇的人。 老师说,在东湖镇的那十二三年里,张氏对林昭母子绝对不算好,但是也不算特别坏,而张氏最让林昭厌恶的事情,是林昭当初已经入了林家家学的时候,这个胖女人又跳出来横加阻拦,甚至不惜败坏自己母亲林二娘的名声,来达到阻止林昭考学的目的。 相比起这件事来说,后面她向林昭讨要工钱的事情,都有些无关紧要了。 坏人财路,就如同杀人父母了,而坏人前程,又该是何种样的仇恨? 败坏母亲名声的账,又该如何计算?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即便脸皮极厚的张氏,这会儿也有些挂不住了,她脸色有些发红,抬头看着林昭,声音有些磕巴:“三郎这是做什么……你二哥要等到年底才会参加州试……” 林昭面无表情:“原来还不曾取中秀才,我还以为当初你想方设法把我赶出林家家学,把你儿子送进去之后,他会很快中状元呢。” 听到这话之后,张氏脸上更挂不住了,她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当即就想发作,但是又有些顾忌林昭现在的身份,于是咬牙切齿但是偏偏又不敢说话,只气的脸色通红。 一旁的林清源皱了皱眉头,往前走了两步,闷哼了一声:“三郎莫要胡闹,如何能这样与你大母说话?” 林昭方才称呼张氏为“林夫人”,已经不再唤她为母,连一丁点面子也没有给她留下。 这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因此自然也没有给林清源留面子。 林昭对着林清源微微欠身,轻声道:“父亲,这是我与张氏之间的仇隙,当初我一个人进越州,已经入了主家的家学,都准备在林家好好读书了,这个妇人直接闯进主家,寻到了大伯祖,败坏我娘的名声不说,还在林家上下到处说我是勾栏之子!” 说到这里,林昭声音凛冽了起来。 “父亲,我母生我的时候,已经在东湖镇的林家,是不是?” 这个时代的勾栏,并不专指妓寨,还有一些表演节目的地方,这叫做勾栏,但是勾栏子这个称呼,就多少有些侮辱人的意思了。 当初林二娘被林清源领回东湖镇的时候,还是完璧之身,林昭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勾栏之子,张氏这番话不止是在侮辱林昭母子,顺带还贬低了一番林清源。 林清源被这句话问住了,他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张口想对林昭说些什么,张了张口之后还是无话可说,只能叹了口气:“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即便过不去,今日这么多长辈在…” “父亲,若不是七叔,我现在应该还在三元书铺里做伙计,这种坏人前程的事情,不是您说过去便可以过去的。” “这件事怪老夫。” 林清源还没有说话,一旁的林思正就已经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当初是老夫欠考量了,家学里的先生都说了,三郎是个读书的苗子,是老夫一时糊涂…” 说着,老太爷看向林昭,叹了口气:“三郎,今日那么多人在场,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且到此为止,可好?” “来日老夫摆一桌酒席,与你们母子开释误会,可好?”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了,毕竟在场的都是林家的主要人物,再闹下去,也不能真的把张氏什么样,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把她打一顿。 而且继续闹下去,林昭给人留下的映像便不再是快意恩仇,而是一个不懂事的愣头青。 想到这里,林昭很快借坡下驴,对着林思正躬身拱手,轻声道:“大伯祖开口,侄孙自然无有不从。” 林思正点了点头,对着林昭微笑道:“今日我林家流水席开席,晚上的时候,会在代园宴请越州城里的宾朋,以及官吏,到时候三郎莫要忘了到场,也让这些人看一看,我林家第二个探花郎。” 说完这句话,他又扭头看向林清源,开口道:“老四,你且带你家夫人回去,莫要让同宗们看笑话了。” 林清源这会儿满脸通红,连忙点头道:“侄儿明白。” 正当这件事要告一段落的时候,站在林家第三代人群之中的林郃,终于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个暴脾气,知道母亲受辱之后,顿时气个半死,二话不说朝着林昭奔了过来。 “好你个野种,欺到我娘头上来了!” 林郃身材本就高大,这会儿径直朝着林昭奔了过来,竟然没有人敢拦着他,这个林家的老二从前就打过林昭,这会儿更是二话不说,提着拳头便向林昭肩膀上捣来,想要给自己的母亲出气。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并不是全然因为没有脑子,他就是仗着自己是林昭亲哥的身份,按照朝廷的规矩,他打林昭是不犯法的! 见到这种情况,林思正与林清源同时脸色大变,几乎同时喝道:“住手!” 但是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来得及,眼见林郃的拳头已经扬了起来,就要落下! 这个时候,林昭其实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一两年时间他常常习练赵籍教他的吐纳法门,反应比起常人要迅捷一些,见到这种情况,他本能的想要闪避,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咬了咬牙,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用肩膀硬接了这一拳! 林郃的拳头极重,挨了一拳之后,林昭闷哼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而此时,林郃也被林家众人拉住,再无力打出第二拳。 林三郎脸色阴沉,连吃痛的肩膀也不在意,而是伸手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块鱼符,在被众人死死拉住的林郃面前亮了亮。 “看来没有人跟你说过,我已经是朝廷从八品的官员了。” 小林探花冷笑不止:“你是我兄长不假,你可以打我,但是你不能打朝廷的官员,今日你殴打朝廷官员,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罪过?” “你这辈子都休想考州郡的秀才了!”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本来我不想跟你们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显得我小气。但是你今日动手打了我,一些账我就要跟你细算了。” 林三郎先是扭头看了看张氏,然后又看向林郃,闷哼了一声。 “我不在越州的这一年多时间,除却三元书铺的分成之外,还有故事汇的分成,你们母子拿了我的钱,要统统还给我,一个钱也不能少。” 听到这番话之后,一旁的林清源,脸色也不好看了。 这一年多时间,林昭在三元书铺的收益,都是他在拿,而他拿到的那些钱里,的确有不少给了张氏以及这两个儿子…… 第二百六十章 今番不怕他们了 如今的林昭,有林夫人给他的一万贯钱,再加上长安城作坊的收入,基本上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越州这边三元书铺的那点小钱,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如果今日没有林郃这一拳,那么林清源依然可以从三元书铺里拿钱,去补贴家用,林昭即便知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有看见,但是今日林郃的冲动,给了他一个由头,让他可以借机发作。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被众人拉住的林郃两眼通红,他怒视林昭,咬牙切齿:“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不是我母收留,这些年哪里有你们母子的活路,如今刚刚翻了身,便要恩将仇报了!” “我懒得与你说话。” 林三郎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齐大哥。” 跟着他一起回到越州的几个齐家家将,早已经一起进了林家的院子,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这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越过人群,来到了林昭面前,微微躬身:“公子。” “去一趟山阴县衙,就说有人殴伤朝廷官员,请知县老爷问罪。” 说完这句话,他一边伸手揉搓自己的伤处,一边开口道:“剩下的几个人,留在这里保护我母亲,莫要让旁人惊扰了她。” 几个家将纷纷点头,齐声抱拳道:“遵命!” 这几个齐家的家将,原先都是齐大将军军中的军汉,而且还是属于精锐之中的精锐,不然也不可能留在丹阳长公主府里做事,他们这会儿身上虽然没有着甲,弓弩也没有随身携带,但是腰间却是配着刀的,再加上身上自带一股凶悍的气息,五个人齐声说话,顿时让林家人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林二娘刚煮好茶水,听到门口有喧闹之声,便提着长裙走了出来,眼见林郃被众人拉住,而自己的儿子伸手捂着肩膀,她微微皱眉,走到林昭面前,开口问道:“昭儿,出什么事情了?” 林三郎对着母亲笑了笑:“二哥打我。” 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告状的,否则如果林二娘出言相帮张氏母子,林昭也只能就此作罢,不可能再继续追究下去。 果然,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林二娘眉头微皱,伸手拉开林昭的外衣,果然看到了林昭肩膀上有一团淤青,她心里一惊,连忙把林昭衣裳穿好,颇有些心疼的说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说着,她有些生气的回头看向被众人拉住的林郃,咬牙问道:“二郎,兄弟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干什么非要下这么重的手,昭儿是你亲弟弟……” 林郃怒视林二娘,骂道:“正是因为我是他兄长,才要出手教训他,免得他再出言不逊,别人要说我们家没有教养!” “好了!” 林清源阴沉着脸,开口道:“都不要再说了,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他看着林郃,脸色铁青:“无论如何,你出手打人终究是不对,你现在当着各位长辈,与你兄弟赔礼道歉,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林清源这句话看起来是偏向林昭,其实还是想要保护住自己这个二儿子,不然林昭真要追究下去,这件事便不太好收场了。 林郃性子暴躁,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撇过头去,怒声道:“这小畜生出言辱我母亲,要我向她道歉,除非我死了!” 这个时候,林家的大哥林显,也赶了过来,他走到林昭面前,正要开口说话,便看到林三郎摇了摇头,开口道:“大兄莫要说了,今日之事总得有个说法。” 林家三兄弟之中,就数大哥林显的性格最为宽厚,这些年林郃或有为难林昭之处,但是林显却是没有怎么刁难过林昭的,甚至出言相帮过不少,因此林昭愿意喊他一声大兄。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显满脸为难的看了一眼身后的二弟还有母亲,低声道:“老三,再闹下去,咱们一家人的脸面,便全没了……” 林昭微微摇头,回头对林二娘说道:“母亲,这里的事情你就不要过问了,你且回屋里休息就是,有这些齐家的大哥卫护,没有人能惊扰得到您。” 林二娘叹了口气,低声道:“昭儿,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再闹下去了,不然长辈们会不喜,走,娘领你回屋擦点药,这件事……就算了罢。” “娘知道你不喜欢他们母子,那咱们以后不跟他们来往也就是了。” 林昭拉着林二娘的手,轻声说道:“阿娘,现在咱们不怕他们了,想要息事宁人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了。” “您回屋歇着就是。” 林昭微笑道:“这几个人,都是齐师道大将军府上的家将,有他们在我们家看着,这里出不了什么事,就算真的闹僵了,了不起我带着母亲离开越州,到长安去住就是。” 听到“齐师道”这个名字,林二娘目光有些异样的看向这几个家将,然后回头问道:“昭儿,你是……如何认得齐家人的。” 林二娘表情上的异样虽然一闪而逝,但是还是被一直注意她的林昭给捕捉到了。 按照丹阳长公主的说法,那位如今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当年也是宰相郑温门下的学生,而丹阳长公主既然认得林二娘,那么林二娘也应该认得齐师道这个师兄才对。 林昭微笑道:“儿子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与齐大将军的长子齐宣,住在同一间学舍里,这一次儿子回家来,他放心不过,便让几个家将随行护卫。” 林二娘这才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林昭安抚了母亲之后,回头看向一众林家人,然后对着林思正微微躬身,开口道:“大伯祖,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是林郃殴打于我。” “他打我,不是这一次而已。” 小林探花目光有些微冷,开口道:“今日,我虽然言语上有些不敬,但是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而这厮不由分说便暴起打人,诸位长辈也都是看到的。” “既然大家都看到了,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林昭身上虽有官职,但只是国子监负责编撰图书的闲职,无权管事,今日之事,便交给山阴县衙罢。” 说完,林昭再一次对着林家的一众人低头行礼,开口道:“诸位长辈,我到越州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会儿得去岳丈那里拜会拜会,不然就有失礼之嫌,这里便少陪了。” 说着,他对林思正以及林清源拱了拱手,然后对前者说道:“晚间代园的宴会,侄孙会准时赴宴。” 说完,小林探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与林二娘说了一句话之后,便朝着谢家的方向,扬长而去。 一众林家人,包括张氏母子,都被他晾在了这里,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最终,还是林思正长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林清源。 “老四啊,你家的这个儿子。” “性子可比老七要烈得多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勇不可当林三郎 谢家大宅距离林昭家里并不远,探花郎在路边买了两匹布,又买了点糕点,最后再给谢老板称了两斤茶叶,拎在手上,很快就到了谢家宅子门口。 到了谢宅之后,他只见谢家大门紧锁,从门缝里往里看,才发现这院子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林三郎大皱眉头,向谢家附近的邻居打听了一番之后才知道,谢家做生意“发了家”,去年就搬家了。 好在这个时代邻里关系极为不错,谢家的老邻居都知道他们家搬到哪里去了,很快就给林昭指了路,林三郎这才重新拎起东西,饶了两三个胡同之后,才到了谢家的新宅子门口。 他还没有走近,远远的就看到了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的谢三元,林昭连忙走了过去,对着谢三元笑道:“谢叔搬了家也不告诉我,害得我去你们家旧宅子跑了一趟。” 谢三元看见了林昭之后,更是惊喜交加,他慌忙迎了上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向林昭行礼,就被林昭塞了两匹布在手上。 “谢叔快帮我拿一拿,这玩意可不轻,走了一路累死人了。” 谢三元这才伸手接过布匹,脸上露出笑容:“一年多未见,三郎比起从前,可要高出了许多。” 林昭离开越州的时候,才十四岁,那时候他还没有谢澹然高,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长安这一年多时间里,因为生活条件提升,林昭的个子的确长了不少,这会儿都与谢三元差不多高了,如果谢澹然没有长个的话,他这会儿已经比谢澹然高出半个头了。 林昭眯着眼睛笑道:“谢叔谢婶这一年多时间可好?” “她倒是好得很,我就不太好了。” 谢老板手提两匹布匹,唉声叹气道:“三郎你走了之后,留下了一个大摊子给我,我一把年纪了,每日不是在作坊就是在书铺里,一天最少忙活五六个时辰,最近一年时间腰酸背痛,什么毛病都来了。” 林昭走在谢三元身后半步,笑道:“谢叔忙活了一年多,铅活字弄出来了没有?” “弄是弄出来了。” 谢三元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只是还没有开始往外卖,等做出十几套之后,再准备往外售卖。” 小林探花再次眯起了眼睛,不咸不淡的说道:“难怪我听我娘说谢叔前几日登门要退了我与谢姐姐的婚事,原来是谢叔要挣大钱了,不肯带我,想要一脚把我踢开,自己一个人吃独食!” “这是哪里的话?” 谢三元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咳嗽了好几声之后,连连摇头:“三郎切莫胡说,我……我上门向林夫人退婚,也是不得已……” 林昭笑呵呵的摇了摇头,不再搭理他,自顾自的往前走。 “谢叔你呀,是是精明得有些过头了,有些事情是不应该想的特别多的。” 说到这里,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谢三元,微笑道:“你的心思,不止瞒不过我,恐怕连我娘也瞒不过,只不过她没有明说而已。” 谢三元脸色微变,低声道:“三郎,这件事……澹然是不知道的。” “我明白。” 林昭继续往前走去,笑着说道:“为人父母嘛,我能理解谢叔的想法。”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进了谢家的院子,进了这个新家之后,林昭左右看了看,才忍不住感叹道:“这宅子,比起从前那座宅子大了一倍不止,看来谢叔的确是发了财了。” “没花多少钱。” 谢三元微笑道:“是有一家人要搬到外地去了,空出来的宅子,我才花钱买了过来。” 他们进了院子里之后就,谢家的家里人也知道来客了,谢夫人第一个从正堂里走了出来,极为热情的把林昭迎了进去,忙不迭的给林昭倒茶,而林昭那个在越州学堂里读书的谢晋,这会儿也在家中等着,有些扭捏的向林昭行礼。 谢夫人满脸笑容,开口道:“三郎刚进长安一年多,便成了进士老爷,这几天城里家家户户都在说三郎你,说你是咱们越州城百年一见的神童呢。” 男女之间的消息来源一般是不一样的,向谢夫人的主要信息来源,就是坊间闲聊。 “三郎有时间可要教一教晋儿,他……” 谢夫人极为热情,嘴巴不停,一直在与自己的未来女婿说话,林三郎满脸笑容应付了几句之后,左右看了看,有些好奇的问道:“婶婶,谢姐姐不在家里么?” “在家呢在家呢。” 谢夫人笑着说道:“她呀,脸皮子薄,不好意思出来见你,现在应该在自己房里呢,三郎在这里等一等,我让她出来见你。” 林昭摇了摇头,从椅子上起身,微笑道:“婶婶,我想去谢姐姐房间里看一看,不知道方便否?”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林夫人笑着看了林昭一眼:“三郎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也没有少进她的闺房。” 小林探花老脸一红,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清楚谢澹然房间的方向之后,便向谢夫人拱了拱手,朝着谢澹然房间去了。 谢家宅子大了一圈,谢澹然的房间规格也与从前不一样了,她从前是与谢家人一起住平房,如今家里阔绰了,她也有了一座自己的二层小绣楼,住上了“楼房”。 小林探花沿着绣楼的楼梯拾阶而上,很快到了谢澹然的房间门口,即将见到“初恋”,林昭心情也颇为激动,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才伸手叩了叩门,语气温柔。 “谢姐姐,谢姐姐。” “我回来了……” 林昭敲了两三声之后,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林昭眼珠子转了转,不再伸手敲门,而是站在闺房门边,静静的等了几个呼吸之后,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秀气清丽的姑娘从门后探出脑袋,睁着大眼睛左右看了看。 看到了门边的林昭之后,她“呀”了一声,连忙缩了回去,用两只手捂住了脸。 林三郎眯着眼睛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顺手带上门之后,对着谢澹然微笑道:“怎么一年多时间不见,谢姐姐都不愿意见我了?” 谢澹然坐在自己的梳妆镜前,用手捂着脸,不肯松开。 “我……我脸上起痘痘了,见…见不得人。” 林昭施施然坐在了闺房里的茶桌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之后抿了一口,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方才我到谢家楼下的时候,又见到了一群青皮,大概四五十人,非拦着我不肯让我进来见姐姐,我这个暴脾气哪里能忍得他们?立刻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林三郎放下茶杯,笑着说道:“好在我去长安一年,功夫大有长进,这一次只受了一点小伤,就把那些青皮统统打了一顿。” “没想到千辛万苦进了谢家之后,姐姐却不愿意见我。” 谢澹然捂着脸,先是笑了一声,然后又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又想用以前的话来骗我,越州城里哪有那么许多青皮……” “骗你做什么?” 林三郎信誓旦旦的说道:“姐姐不信,现在就过来剥开我的衣衫看一看,我方才一不留神,被一个青皮打了一拳,现在肩膀上还有一块大大的淤青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久别重逢 上一次林昭被越州前任知州程敬宗属下打伤的时候,便与谢澹然开玩笑说自己在城里一个人打五十多个泼皮,这才受了点轻伤,当时开这句玩笑,主要要逗心疼林昭的谢澹然开心。 如今一年半的时间过去,林昭再一次说起青皮的故事,曾经的景象浮现在谢澹然眼前,恍如昨日。 她自然不可能主动去掀林昭的衣裳,闻言只是轻轻呸了一声,开口道:“谁要掀你的衣裳了?” 这会儿,她总算不再用手遮脸了,林昭抬头看去,果然在她的额头上看到了几个零星的红痘,并不是特别大,因为没有长在脸上,也不影响容貌,只是看起来有些显眼。 算一算,如今的谢澹然也才十七岁而已,估摸着是生了青春痘,所以躲在家里不好意思见人。 林昭脸皮本来就很厚,去了长安一趟之后,脸皮厚度更甚从前,他搬了把椅子,坐到了谢澹然身边,抬头看着她,笑着说道:“一年多没见,姐姐还是这样好看。” 谢澹然脸色有些绯红,用一只手捂住额头上的红点,轻哼道:“你比以前更油嘴滑舌了,出去这一年,不知道背着我在长安勾搭了多少女子呢……” “我哪里有勾搭什么女子?” 林三郎伸手拉住谢澹然的另一只手,呵呵笑道:“都是那些女子勾搭我,只不过她们每次与我说话,我都说自己在故乡定亲了,一直为姐姐守身如玉。” “我才不信。” 谢澹然放下了遮挡额头的手,撇过头去:“你前年在越州的时候,便不老实,在书铺里整日与那些女子说话,到了长安之后,哪里会这样安分了?” 她扭头看向林昭,气鼓鼓的说道:“你把在长安发生的事情,都说与我听听!” 林昭微笑点头,从头说起,把他这一年多时间在长安发生的事情,大概的从头说了一遍。 当然了,这其中有些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比如说林二娘的家世,以及有关崔姑娘的事情,都是说不得的。 前者是因为要给母亲以及给自己保密,后者如果说出来了,谢澹然恐怕立刻就会崩溃,甚至会主动离开林昭,把这个位置让给那位崔姓女。 大周这个时代,世族虽然已经被科考还有印刷摧毁了七七八八,不再有当年五姓七望的世族盛世,但是清河崔氏因为有宰相崔衍的存在,再加上家族的千年底蕴,依旧是天底下最顶尖的家族之一。 以谢澹然的性子,她多半会痛哭一场,然后把林昭给甩了…… 就这样,林昭挑挑拣拣,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把自己这一年在长安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他去年一年在长安,除却一些插曲之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国子监读书,或者在筹备长安风的事情,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很快林昭就把这些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当谢澹然听到长安风的时候,她从自己的书柜里也翻出了几本小册子,放在了林昭面前,颇为开心的说道:“最近一年时间,越州城里也有了不少长安风,大家都是为了看那个猴儿的故事,但是很少有人能够从有全册的,因此看的不全,只能互相借着看。” 说到这里,谢澹然开心一笑:“这东西一传到越州来,我就知道是三郎你弄出来的。” 这个倒是很好理解,林昭在离开越州之前,便在越州办了个故事汇,而长安风的内容虽然与故事汇不太一样,但是这种“期刊”的形式,却是与故事汇一模一样的,不管是谢澹然还是谢三元,都认定了这东西一定是林昭在长安搞出来的。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这西行记也是我写的,等有时间了,我再慢慢跟姐姐讲一讲这个猴儿故事。” “原来真是三郎你写的。” 谢澹然眨了眨大眼睛,轻声说道:“之前长安那边的消息就说,这西行记乃是一个姓林的读书人所写,那时候我就猜可能是三郎你,不曾想还真是……” 说到这里,她微微有些感慨的说道:“三郎你不知道,这个西行记在越州城这边,被大家争相传看,只可惜没有全套的长安风,很难看的齐全,不过听说越州这边有几家印刷作坊,已经整理好了全本的西行记,再有些日子就能印发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林探花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娘的,自己在长安的西行记,也才刚印整本没有多久,越州这边的老乡就已经在印自己的盗版书了! 简直是令人发指! 不过林昭仔细一想,自己写出来的这本书,也是剽窃人家吴老爷子的,不算是自己的真本事,能够冠名已经是取巧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舒服了不少,看着还在说越州这边西行记的谢澹然,林昭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满脸笑容。 “三郎,你干什么……” 正在说西行记在越州如何如何之火的谢澹然,被林昭打断,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看向林昭。 “一年多未见,有没有想我?” 小林探花声音低沉,语气颇为暧昧撩人。 谢澹然脸色绯红,许久之后才缓缓点了点头,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声音。 “嗯。” 听到了这个回答之后,林昭颇为满意,他笑眯眯的把手伸进了自己怀里。 “我在长安,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林三郎在自己怀里摸索了片刻之后,最终摸出了一块棕黄色的竹牌,竹牌被打磨的很是漂亮,四周还刻了云纹,正面写着林昭两个字,背面则是写着林昭所在的学堂以及学舍。 这是他在太学的“名牌”。 林昭把这块竹牌递到谢澹然手里,笑着说道:“谢姐姐,这是我在太学读书时候的牌子,现在送给你,我在长安这一年运气都十分不错,你带着它,肯定也能够趋吉避凶。” 谢澹然接过这块牌子看了看,然后给了林昭一个大大的白眼,轻哼道:“分明是你没有给我买东西,却拿这块竹牌来糊弄我。” 她嘴上这么说,却直接把这块竹牌收了起来,放在了梳妆台上面的一个小木盒里,然后她又从木盒里取出一个香囊,弯身帮着林昭挂在腰上。 “这是我给你缝的香囊,里面填一些药材,挂在身上可以祛病防灾的……” 这对久别重逢的小情侣,在房间里互送了礼物,气氛立刻到了极佳的程度,林昭眼珠子转了转,正准备跟谢澹然再亲近一些的时候,房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然后就是谢三元的声音。 “三郎,兴文坊林家那边来人了,说是吴知县已经到了代园里,要你回去一趟呢……” 吴知县就是山阴知县,林昭告状也就是告到吴知县那里。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对着门外的谢三元沉声道。 “请谢叔转告那个送信的,我稍后就到。” 第二百六十三章 借势 林昭被林郃殴伤的事情,毕竟只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因为林昭有官身,山阴县衙都不一定会理会这种事情,可即便林昭身上有官身,这件事也只会止于山阴县衙,而不会报到府衙去。 因此,这件事情最终就会报到山阴吴知县的桌案上,而眼下这位吴知县并没有在山阴县衙见林昭,而是选择了林家的代园里,很明显,山阴县衙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更倾向于“私了”。 林昭回头与谢澹然笑了笑,开口道:“谢姐姐,我有些事情要去代园处理一下,等明天早上,我再来寻姐姐。” 谢澹然轻声问道:“三郎,出什么事了么?” “一件迟早要处理的小事而已。” 林昭微笑开口:“这一年多时间,我之所以在长安城这样努力,一来是为了尽快回来与谢姐姐见面,二来就是为了能够尽快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眼下我回越州来了,自然要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谢澹然很敏锐的感觉到林昭口中的小事颇为重要,她微微皱眉道:“是……与张氏之间的事情么?” “嗯。”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从前没有办法,被他们母子欺负了也只能咬牙忍着,如今整个越州人都站在我这一边,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辈子都休想跟她们母子脱开干系了。” 现在的林昭,在越州百姓心中的地位极其高大,甚至于要超过当年的神童林元达。 因为林元达只是越州最年轻的进士,而林昭则是整个大周最年轻的进士,没有之一! 这种属地的荣誉感,会瞬间让林昭在越州拥有一大帮拥趸,林昭之所以一回到越州,便主动挑衅张氏母子,就是想要借着这个势头,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好。 听到这里,谢澹然隐隐有些担心,她拉着林昭的袖子,有些担心的说道:“她……毕竟是你的嫡母,真的闹起来,会让你名声不好,而且……” “而且你那个二哥,凶悍的很,上一次我就瞧见他在书铺对你动手了,如果真闹起来,我怕他会再次动手伤你…” “该伤的已经伤了。” 林昭主动解开自己的外衣,把自己一块大大淤青的肩膀,给谢澹然看了一眼,然后缓缓说道:“这一拳,就是林郃打的,他打的很好。” 小林探花合上自己的衣衫,微微一笑:“他不打这一拳,今天的事情我还不怎么好办。” “好了,今天不会有什么危险,谢姐姐你在家里等着就是,明日我就来寻你。” 说完,林昭走到房间门口,笑着对谢澹然挥了挥手,然后缓缓合上房门。 房门合上的一瞬间,林三郎脸上的笑意收敛,变得有些冷漠起来。 他是一个性格挺不错的人,在长安的时候,哪怕是跟周德那种性格有些恶劣的世家公子,都能成为朋友,十多年来,除了那个程敬宗之外,最让林昭憎恶的,便是张氏母子了。 今天,种种旧怨,都会得到解决。 离开了谢澹然的绣楼之后,林昭又跟谢三元夫妇,以及未来小舅子谢晋打了声招呼,才离开了谢家的宅子,朝着代园走去。 代园算是越州城里比较出名的几座宅子之一了,自然很是好找,再加上谢家宅子距离代园并不算很远,步行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代园便遥遥在望了。 林昭还没有走到代园门口,便有一个中年人,迈步迎了上来,正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 他看着林昭,面带愁容。 林清源能够在姚江做那么多年的师爷,为人处世也是偏向圆滑的,平日里的事情,他基本上都能够很好的处理,但是如今是自己家事,他反倒有些理不清楚了。 “三郎,今日……大伯与吴知县都在场,为的就是做个中人,让咱们家里消解误会,一会儿到了院子里,你…便宽容则个,不要为难你二哥了。”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咱们一家人再坐下来慢慢说,如今你……已经中了进士了,整个越州城都没有人可以欺负你,更不要说是她一介妇人了,你……便不要跟她计较了。” 林昭对着林清源微微欠身,拱手笑了笑:“父亲放心,儿子现在是有官身的人了,做事自然会有分寸,不会丢了朝廷的体面。” 林清源看着自己面前低头的幼子,面色复杂。 这十多年,他大半时间都在姚江做师爷,平日里为了维持严父的形象,并没有怎么跟林昭沟通过,直到前年林昭进城,在越州城里做下了一番事业之后,他才猛然发现到自己这个幼子的厉害之处。 如今又过了一两年时间,再看到自己这个儿子,林清源竟然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他咽了口口水,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咱们进去罢。” 说完,他亲自在前面领路,领着林昭进了代园之中。 代园作为越州名园之一,嶙峋怪石,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自然不必多说,林清源在前面领路,也走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了一处厅堂门口。 这会儿,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以及山阴县衙的吴知县,还有几个林家的长辈,早已经入座多时,此时正在品评几篇文章与诗句。 如果细听,就可以听出来,正是林昭贡试以及殿试之时的文章诗赋。 吴知县今年已经四十多岁,看起来是一个中年读书人模样,此时并没有身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身普通的儒衫,手里捧着一杯茶,颇为感慨的说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只这两句,便可以流传千古,同时也可以看出,小林探花乃是纯孝之人。” 林大老爷苦笑着摇了摇头:“三郎对他生母,确实纯孝,只可惜与嫡母之间,一直有嫌隙,从前在越州的时候,还在老夫面前闹过一场。” “本以为他去了长安,中进士之后,性情便会收敛一些,没想到他刚回越州,便又与嫡母起了冲突。” 说到这里,老爷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如今,居然闹到县衙去了,还请吴知县好生规劝规劝,不要闹得不好收场。” 正说到这里,林昭与林清源迈步走了进来,先后向林思正行礼。 林清源行礼之后,小林探花踱步走了进来,对着林思正微微躬身:“见过大伯祖。” 然后他又转过身子,看向吴知县,微微欠身。 “见过吴知县。” 同样是受礼,林思正只是微微点头,岿然不动。 而吴知县则是站起来,对着林昭拱手还礼,笑着说了一句。 “小林探花客气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件事 林思正是林昭的祖父辈,除非林昭做了皇帝,否则哪怕他进去政事堂拜相,林思正也是能受得他这个礼数的。 但是吴知县不一样。 吴知县是正七品的知县,林昭是从八品的国子监编撰,而两个人又没有从属关系,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乃是同僚,理论上来说地位相同。 更重要的是……吴知县没有功名。 不止是没有进士功名,也没有明经功名,他是投行卷之后,被别人“举荐”为官的。 这是大周做官的第三条途径,只要你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欣赏,碰巧那位大人物又有向吏部举荐官员的资格,那么你就有机会直接上岗成为官员,不用参加任何考试。 比如说,京城的那位丹阳长公主,便有向吏部举荐官员的资格。 事实上,这种“选拔官吏”的方式,在大周开国初年乃是主流,毕竟那个时候科考初创,还处于雏形阶段,很多事情都不成熟,朝廷上下各衙门的官员,主要是靠勋贵以及朝廷官员“举荐”。 不过时间到了二百年后的今天,举荐这种形式虽然仍旧存在,但是已经不多了。 而且在如今,没有功名的官员虽然不会有升迁上面的桎梏,但是却会被那些有功名的官员们瞧不起,不管在任上做得再好,也很难有升迁的机会。 因此,哪怕吴知县作为山阴的父母官,面对林昭这个新科进士的时候,还是客客气气的。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用不了几年,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品级,多半就会超过他,再多过些年,甚至会一骑绝尘,连背影也看不见。 互相行礼之后,林思正示意让林昭在一旁的矮桌旁边坐下,声音低沉:“三郎,且坐下来说话。” 林昭点了点头,很痛快的在矮桌后面坐下,等他坐下来之后,林思正扭头看了一眼吴知县,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三郎你让人去山阴县衙报官的事情,吴知县已经知道了,不管怎么说,林郃打人都是他的不是,但是毕竟是亲兄弟,吴知县也不太好处理,便想着做个中间人,替你们兄弟消解误会。” “你们是亲兄弟。” 林思正皱眉道:“真闹到公堂上去,不要说你父亲脸面上过不去,咱们林家的脸面也过不去。” “方才老夫也已经跟吴知县商量过了,一定让林郃亲自与你道歉,你父亲也愿意把在三元书铺拿的钱统统给你。” 老太爷抬头看向林昭,问道:“就此作罢……可好?” 如果是从前碰到这种情况,作为一家之主的林思正,绝对不会用这种语气与林昭说话,但是如今毕竟林三郎的身份不一样了,哪怕是林家的大家长,也不得不跟他商量着来。 “我只与张氏母子要钱,并未向父亲要过钱。” 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我父亲从三元书铺拿的钱,是我默认的,也是他应得的,这件事没有什么问题,只与张氏母子……这一年多从三元书铺里拿走的钱,我也可以不计较…” “至于林郃殴打朝廷官员一事…” 林昭抬头看了一眼吴知县,笑着问道:“父母官老爷既然到了,那么就由父母官老爷做主,吴知县以为,应该如何办?” “按照《大周律》,殴伤朝廷官员者,便四十,囚五年,不过那林郃毕竟是小林探花的亲兄弟,因此本官觉得,或可以先坐下来谈一谈。” 说到这里,吴知县看向林昭,轻声道:“小林探花放心,如果谈不来,本官一定按大周律办事。” 吴知县这一趟来代园,固然是来做老好人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位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份量绝对是比一个越州林氏要重的。 林昭对着吴知县微微躬身拱手,沉声道:“多谢知县老爷做主。” 拱手之后,他抬头看了林思正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大伯祖,今日这种场合,我要是与你说一些张氏的事情,也有些不合时宜,既然家里的诸位长辈开口了,我也不能真的拉林郃去见官,毕竟他不要脸,咱们林家还得要一些脸面。” “今日之事,我有两个条件。”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做成这两件事,今天我被林郃殴伤的这件事,便当没有发生过。” 按照林昭先前的所作所为,不管是林思正还是林清源,都有些害怕他是蛮不讲理的愣头青,怕他死咬着见官不放,听林昭松了口,林思正与林清源同时表情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一些笑意。 不管林昭会说出什么条件,林家都尽力做成就是。 对于目前风光正盛的林家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林家的苗子更重要了。 “三郎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就是。” 林思正微笑道:“不管什么事,老夫尽量替你办成就是,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咱们林家一家和睦更要紧了。” “第一件事,林郃殴伤了我,要在林家长辈的面前,与我敬酒赔礼道歉。” 小林探花板着脸,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 “这个容易。” 林思正看向一旁坐着的林清源,沉声道:“老四,就由你去与林郃说,让他老老实实的与三郎道歉,这件事就算了了,如果这样他还不愿意……” “那他就按大周律,去坐牢去。” 林老太爷闷哼道:“没有人帮得了他。” 林清源连忙点头,开口道:“大伯放心,二郎他……会与三郎道歉的。” 林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眯了眯眼睛。 “第二件,还是上次与伯祖提过的那件事,我要与大母那一边,正式分家。” 上一次,林昭便借着林元达的势,想要与张氏那边分家,但是那时候阻力重重,再加上林清源不肯点头,最终只能签了个可认了不认的“约书”,草草了事。 这件事,一直是林昭心头的一根刺,他从前还是书铺伙计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张氏蹭不到他什么光彩,如今中了进士之后,便愈发不想与张氏继续做一家人了。 “从此之后,我与他们便不是一家人了。” 林昭抬头看向林思正,面色平静:“父母都可以算在我这一边。” “伯祖,我只有这最后一个要求了,今日正巧吴知县也在,可以与我家做个凭证,伯祖遂了我这个心意,今日林郃殴伤我的事情,便就此作罢。” “如果不成。” 小林探花眯了眯眼睛,开口道:“那就只能公堂上见了。” 林思正眉头大皱,他撇头看了林清源一眼,又看了看林昭,语气有些无奈:“三郎你新中进士,便要闹分家,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不在乎。” 林昭声音低沉:“闹分家总不至于比闹上公堂更丢人不是?” 第二百六十五章 莽直之人 这话倒是很实在的一句话,对于林家来说,闹分家总不至于比兄弟两个人之间打官司更丢人,但是对于林昭个人来说,如果他新中进士,便急着要跟家里人分家,传出去会影响林昭个人的名声。 不过林三郎不怎么在乎这些。 他不准备靠好名声流传千古,也不准备靠着好名声去做官,只要不走错路,这些都是小问题。 只要能够出一口气,这些就都是值得的。 林思正看了一眼林清源,叹息道:“老四,他们母子之间的嫌隙,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即便这一次能够过去,将来免不得还要生出矛盾,如今三郎不惜损害自己的名声,也要与嫡母分家,你这个生父如何看?” 林清源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他对着林思正拱了拱手,开口道:“大伯,是侄儿治家无方,以至于家中生出这些事情,让大伯与诸位长辈劳神……”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十多年来,他们母子的确受了一些委屈,如今三郎既然执意要分家,他又有了立家之本,那么分……” “便分罢。” 林清源语气很是无奈。 “只希望他们兄弟分家之后,不要继续再闹下去了,亲兄弟之间……如何就能闹成这样。” 林昭坐在矮桌后面,语气平静:“父亲,兄不友所以弟不恭,能够闹到今日这个局面,您应该去问一问林郃,前年我在三元书铺做活的时候,林郃就曾经与张氏赶到书铺里,打伤过我。” 说着,林昭看向了林清源,面无表情:“如今诸位长辈都问为什么会闹成这样,那时候可没有人去问林郃,为什么要动手打我。” “今日我是侥幸中了进士,诸位长辈才能坐在这里,能听我说几句话,假使我还是三元书铺里的那个小伙计,今日即便被林郃打个半死,各位长辈恐怕也不会站出来说什么。” 说到这里,林昭自嘲一笑。 “毕竟我是庶出,他是嫡出。” “十多年来,张氏未曾把我当成儿子,我也就不曾把她当成母亲,林郃亦如是,既然大家过不到一起去,也就没有必要非要继续做一家人。” 说到这里,林昭站了起来,对着林思正以及吴知县拱手,然后转身对着林清源拱了拱手:“父亲,今日林郃动手打我,我看在家中长辈的面子上不再追究,等以后我母子与张氏那一边正式分家之后,他如果再招惹我,或者招惹我母亲,休怪我不看父亲的面子了。” 说到这里,林昭又对着林思正拱了拱手:“大伯祖,我离开长安之前,七叔还有些事情嘱咐我去办,等晚间开宴的时候我再到代园里来。” 听到林昭提起林简的名字,林思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微笑道:“差点忘了问你,老七在长安如何了?” 就目前的林家来说,新中进士的林昭,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那朵花,而林简林元达,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作为大周的国子祭酒,长安城里的大宗师,林简对于这些越州人来说,简直就像天一般高! “七叔很好。” 林昭微笑道:“他老人家做了国子祭酒之后,颇得人心,我离开长安之前,长安城里的勋贵以及宗室子弟,都争相拜入七叔门下,已经是长安名副其实的大宗师了。” 林简这一年多时间,在长安城里的确发展的不错,康东来被赶出长安城之后,太子一系的势力愈强,京城里那些观望的人,现在有很多都倒向了东宫,不过他们大多投奔无门,或者不太好意思直接去捧太子,便都来结交林简这位未来的“帝师”。 按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的话,太子即位之后,林简这个帝师多半会成为将来的政坛领袖,再加上石鼓书院在民间的影响力,如果元达公在未来一段时间能多出一些佳作,再讲学几场,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政坛文坛双领袖! 这是一个值得长期抱住的大腿,不出意外的话,林昭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死死抱住。 林思正对于这个答案,很显然十分满意,他微笑着看向林昭,开口道:“既然老七有事情让三郎去办,那你就去办罢,等过两天清闲下来了,咱们祖孙再坐下来慢慢细谈。” 林思正所谓的细谈,大概率是询问另外两个跟林昭一同进京的林家子弟的近况,林昭跟那两个同族的兄弟关系并不是特别好,虽然在太学里也会碰到,但是其实并没有特别多。 林昭起身点头,向厅堂里的众人行礼之后,告辞离开。 等他有缘之后,吴知县才端起酒杯,与林思正碰了一杯,笑呵呵的说道:“老太爷这个孙儿,性情刚直,颇令人敬佩。” 林思正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孩子只顾一时意气,浑然不顾全将来,哪里能算是刚直,只能算是鲁直而已。” “他这个性子,将来在官场上定然走不远,说不定过不了几年,便会灰溜溜的回到越州来,专心学问。” “老太爷这话,吴某倒不是十分认同。” 吴知县低头喝了口酒,轻声道:“这位小林探花少年得意,按照一般少年人的心气,此时头都抬到天上去了,但是据吴某看来,他回越州之后,见到林家的长辈,该有的礼数一点也没有少,足见他是沉得住气的。”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偏偏对嫡母不依不饶,说明这件事,他是在心中想了很久,深思熟虑过的。” 说到这里,吴知县端起酒杯,与林思正碰了一杯,感慨道:“以他探花郎的身份,用不了几年时间,在暗中想怎么整治嫡母就怎么整治嫡母,没有必要在这个当口非要闹掰,损伤自己的名声。” “可他偏偏这么干了,足见这位小林探花是个刚直之人,不屑于那些暗处的鬼蜮伎俩。” 两个人酒杯相碰,吴知县感慨道:“林家又出了一个麒麟子,真是让人艳羡,我家中的那几个儿子,若有小林探花十之一二的成就,吴某就是现下闭眼,也能安心了。” 听到吴知县这番话,原本心里对林昭有些不满的林思正,顿时畅快了不少,他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与吴知县碰了碰,笑声爽朗。 “吴知县太夸奖了,这孩子,就是个莽直的性子,哪里有吴知县想的那么多……” ………… 离开了代园之后,林昭并没有急着去做林简交代他的几件事,毕竟那些都是不怎么着急的小事,他还要在越州待一段时间,什么日子都能去做。 离开代园之后,林昭径直回了一趟家中,此时林二娘正在家中的院子里照看一些花草,林昭迈步走到林二娘身前,低头拱手行礼之后,声音恭谨。 “见过母亲。” 林二娘平日里喜爱花草,在东湖镇的时候就养了不少,到了越州城里的时候,更是养了半个院子,此时正在修剪花草的她,放下手里修剪花草的剪子,回头笑着看了看林昭。 “昭儿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跟澹然多待一会儿…” 林昭看着自己的母亲,深呼吸了一口气。 “阿娘,孩儿有些事情,要跟你单独谈谈…” 第二百六十六章 您恨过吗? 林昭回到越州,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替母亲以及替自己,解决掉张氏母子这桩麻烦,然而最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要与母亲好好的沟通一番。 沟通一番有关于荥阳郑氏的事情。 看到林昭满脸严肃的模样,林二娘先是有些诧异,然后放下了手里的剪刀,微笑道:“昭儿有什么事情,尽管问就是了。” “这里说话不方便。” 林昭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阿娘,咱们去里屋说。” 他一边说话,一边上前搀扶着林二娘的手,把她扶到了家里的里屋坐了下来,然后躬身给母亲倒了杯茶水之后,林昭才有这忐忑的坐在了林二娘对面。 他酝酿了一番感情之后,又低头喝了口水,这才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声音有些低微:“阿娘,我在长安城…见到了丹阳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 林二娘轻轻皱眉,然后开口问道:“这种大人物,昭儿能见到也是福分,以后你可能在长安城里做官,多认识一些人自然是好事。” 她表情淡然,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如果不是林昭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此时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的母亲与长安城无关了。 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阿娘你……认得这位长公主么?” “我怎么会认得这种天潢贵胄?” 林二娘连连摇头,看向林昭:“昭儿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可是丹阳长公主说她认得您。” 林昭咬了咬牙,开口道:“我初次见她,她就说我与阿娘生得相像,她说她从前与阿娘是闺中好友,说阿娘您……” “是在长安长大的…” 林二娘一脸平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她静静的等着林昭说完之后,很是恬静的缓缓摇头:“都说了,物有相似人有相同,可能是咱们母子长得与长公主的那位朋友有些相似罢。” “阿娘,除了丹阳长公主之外,儿子在中了进士之后,还见到了另外一个怪人。” 林昭低着头没有说话,而是从自己的腰里取下一枚只剩下半块的玉弥勒,拿在自己手里,放在林二娘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那个怪人说,他是我的舅舅,是阿娘的二兄。” 林昭看向自己手里的这半块玉佛,轻声道:“他说这块玉,是母亲当年常戴在身上的……” 听到这里,林二娘还算平静的脸色骤然大变,她没有伸手接过这块玉佛,而是扭头看着林昭,脸色苍白。 “他……他是骗你的,为娘自小就与家人走失了,不曾有什么二兄,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家人……你……” “你莫要信他!” 林二娘看向自己的儿子,咬牙道:“不许你再跟那个人有任何联系了……”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缓缓跪在林二娘身边,咽了口口水。 “阿娘,那个叫做郑通的人……确实是我二舅,是不是?” “您是二十年前宰相郑温之女,是不是?” 听到郑温这个名字,林二娘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她这才扭头看向那半块玉佛,伸手把玉佛拿在自己手里,眼中垂下泪来。 她一边哭,一边哽咽。 “你……不许与他们有来往……” 林二娘之所以有这种反应,是在林昭意料之中的,这些年林二娘宁肯自己过苦日子,也不愿意与自己的兄弟有任何联系,就是害怕仍有罪过的郑氏,连累到儿子林昭。 如今林昭好容易中了进士,他们母子十来年的苦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自然是不肯让林昭再去与郑家有什么纠葛的。 林昭跪在林二娘面前,伸手拉着自己母亲的手,缓缓宽慰道:“阿娘,当年的旧事我在长安也查到了一些,郑家当年是因为贪腐论罪,如今二十年过去,什么罪过都过去了,您不用太过惊慌。” “虽然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但是我还是想向阿娘打听清楚,您到底是不是……郑氏之女。”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方帕,递给林二娘擦了擦眼泪,等林二娘哭的差不多了之后,才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眼眶仍然发红。 “我是郑家的女儿不假,可……你不许再与他们有任何联系。” 林二娘再一次垂下泪来:“当年父亲都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不管是你还是他们,都不可能比得过父亲。” “你……如今已经是进士了,是越州林氏的进士,身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说到这里,林二娘语气凌厉了起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便不许与他们再有任何联系,听到了没有!”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他已经基本确定,长安城里那个叫做郑通的中年人,与他说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是真的。 自己的母亲,的确是荥阳郑氏之女,是当年扶助天子清理天下的那位宰相郑温的女儿! 想到这里,林昭对着林二娘露出一个笑容,微笑道:“阿娘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林二娘抹了抹眼泪,又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半块玉佛,恍然间想起了少年时在长安城的故事,她愣神了片刻之后,才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这块玉,是……他给你的么?” 林昭点了点头,沉声道:“是儿子中进士之后,一个叫郑温的人找到了我,说是母亲的旧物。” “他……他还好么?” “看起来还可以。” 林昭回忆起了郑通的模样,回答道:“应该没有什么灾痛,据他所说,当年他被朝廷流放到了岭南,脱困之后又救了不少郑家人,聚集到了一块,这些年这些郑家人,都在做生意。”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林二娘,缓缓说道:“据郑通所说,他是我的二舅…除他之外,我还有另外两个舅舅在世,一个三舅,一个五舅。”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二娘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泪如泉涌,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在旁边陪着她。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二娘哭声稍稍止歇之后,林昭才在她旁边轻声问道:“母亲,您这些年,恨过么?” 林二娘用方帕擦了擦眼泪,哽咽不止。 “最开始的时候恨过。” 她眼眶都哭的肿了,扭头看向林昭。 “但是你出生之后,便好了很多了。” “那时候我就想着,能把你好好带大,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来,至于家里的事情…” 她神情黯然:“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父亲那样的人,说没便没了……” 林昭听了这番话之后,坐在自己母亲身边,若有所思。 第二百六十七章 郑家与林家 二十年前郑家出事的时候,林二娘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后来她辗转流落到越州,又在青楼待了几年时间,最后被林清源带回东湖镇,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生下了林昭。 郑家作为千年世界,郑温又是当时权倾一时的宰相,林二娘人生的前十五年,自然是过的很好的,而那年一场骤变,让她从天堂跌落到了泥尘里,此后几年时间活得极为艰难。 在那几年时间里,她当然也有恨过让她家破人亡的人,可是那个人能在一夜之间,让桃李满天下的郑相灰飞烟灭,又哪里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够触及的? 在痛苦了数年之后,林二娘最终在东湖镇生下了林昭。 生下林昭之后,林二娘迷茫的人生才有了寄托,此后十几年时间,她就把全身心都放在了自己这个儿子身上。 林昭出生之后,便与普通的小孩儿不太一样,他不怎么爱哭,基本不需要大人照看,很早的时候便可以自己如厕,走路,说话乃至于认字都比寻常孩童早的多。 这就导致了,他这个小孩十分好带,几乎不怎么需要林二娘烦心费力,这让几乎没有任何带娃经验的林二娘省了不少心,这位荥阳郑氏的嫡女,常常觉得这个儿子,就是上天赐给她的补偿。 因为有了这么个儿子,这十几年时间,她拒绝与任何郑家人接触,生怕当年的祸端延续到自己儿子的身上。 同时,为了让林昭实现“阶级跃升”,她在林昭四五岁的时候,便开始教授他读书认字,希望自己的这个儿子,将来能通过科考脱离东湖镇,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林昭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二娘身边,他给母亲倒了杯茶之后,轻声道:“阿娘,与我说一说你从前长安城的事吧。” 他微笑道:“我听丹阳长公主说,您跟他关系极好,而且她的驸马齐师道齐大将军,还是嗯……外祖的学生。” “我与她确实很熟。”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从我记事开始,皇帝便十分器重父亲,平日里碰到事情了,总会把父亲请到宫里商量,她是皇帝的妹妹,因此就经常到咱们家来玩。” “你说的齐师道齐大将军,乃是你外祖的入室门人之一,当年就住在我家里,乃是我的师兄。” 说着,林二娘语气有些感慨:“丹阳与他,便是在我家里认识的,他们二人成婚之后不久,我家里便遭了难,估计也是那个时候,齐师兄离开长安城,避开了父亲出事的那场风波。” 当年郑温,乃是政事堂诸相之首,是名副其实的相国,如果真的追究起来,牵连的人太多,甚至会导致朝廷部分功能瘫痪,因此郑温倒台之后,皇帝便下旨,令郑家一案到郑家而止。 后来,这件案子便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不止齐师道这些门生故吏没有受到牵连,就连郑温以及林二娘这些郑温的子女们,也多半活了下来。 就这样,林昭坐在林二娘身边,静静的听母亲说了许多当年在长安城里的故事,时不时还会与母亲开上几句玩笑。 母子两个人大概说了一个时辰左右,等到天色差不多黑了下来,林昭才起身,对着林二娘笑了笑:“阿娘,时间不早了,今日就先说到这里,等以后咱们娘俩再慢慢说。” 见林昭要走,林二娘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昭儿,娘知道你从小就很有主见,但是这件事你必须要听我的,暂时不要跟你的那些舅舅们有什么联系……” 说到这里,她语气有些复杂。 “他们想要让当年父亲的那桩案子翻案,这谈何容易?且不说当今皇帝在一天,这件事就做不成,便是……便是之后,这件事也不一定能够做成,他们要做什么,咱们管不着,但是能不牵扯进去,就尽量不要牵扯进去。” 她看向林昭,面色严肃。 “你是越州林氏的子弟,与荥阳郑氏无关了,郑家的事情,就让姓郑的去做。”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娘放心,我知道其中厉害的。” 说罢,林昭起身告辞,出了里屋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回到房间里之后,他先是沉默了许久,最终从怀里取出郑通交给他的那块黑色玉牌,心中暗暗思量。 “按照郑通与母亲的说法,当年外祖…突然被下狱的事情,不一定全部是因为当年的那位隐太子,更有可能是皇帝借着这个由头,把郑家这颗大树给顺势推倒了。” 按照林昭现在接触到的信息来看,郑温当年在朝廷,因为要帮着皇帝收拾灵皇帝留下来的烂摊子,在朝廷为相十余年,说一句权倾朝野一点也不为过,更让皇帝忌惮的是,郑温的门生,遍布朝廷上下。 他是宰相,文官之中定然有许多门生,而向齐师道这种武将,甚至也是郑温门下的学生! 想到这里,林三郎微微叹了口气,暗自嘀咕。 “做官做到外祖那种级别,应该不至于愚蠢到去跟隐太子有什么勾联才对……” “除非是他飘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摇了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件陈年往事。 对现在的他来说,暂时还没有迫切需要大规模钱财的地方,也就没有必须要跟郑通等郑家人结盟的理由,不过既然的确有亲戚,那么这条线可以先留着,等以后说不定哪天就有用得到的地方。 至于荥阳郑氏…… 念及此处,林三郎只觉得有些困乏,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爬到了自己床上。 “阿娘说得对,我姓林,不姓郑,这种事情,将来能帮再帮罢。” 他自小在越州,在东湖镇长大,虽然林家对他并不是特别好,但是他的的确确就是越州林氏的子弟,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林简才会对他青睐有加。 而荥阳郑氏,对于目前的林昭来说,只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号而已,除却郑通之外,他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一个郑家家人。 “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已经有些昏沉的探花郎,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是我自己的前程。” …… 就在林三郎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时候,另一边一座小院子里,林家的老二林郃的处境,就不是十分惬意了。 此时此刻,他正跪在林清源面前,两边脸都已经隐隐有些浮肿,很显然吃了不少打。 而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林清源,此时就站在他的面前,再一次狠狠扇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去不去与三郎道歉?!” 林清源气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声色俱厉。 跪在地上,嘴角已经沁出鲜血的林郃,仍旧表情倔强。 “我不去!” 他狠狠咬牙道:“他欺辱母亲,我动手教训他,有什么错?凭什么让我认错?!” “你不认错,就等着被丢进山阴大牢里罢!” 林清源气的脸色涨红,打人的手都在颤抖不止。 “为了一时意气,你要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前程吗!” 林郃此时,已经憋屈到了极点,他双眼含泪,咬牙切齿。 “父亲,您也觉得我错了么?” 林清源站在林郃面前,面色微沉。 “你将来若是也中了进士,才有与老三对错的资格,而在当下,就是你错。”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一身俗气 次日清晨,林昭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林二娘推醒,他刚努力睁开眼睛,就听到林二娘轻声说道:“昭儿,你爹带着你二哥来给你赔礼道歉来了,你快快起身。” 说着,她顿了顿之后,又叮嘱道:“记着,说话客气一些,娘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是仗势欺人也不能欺人太甚,对外人尚且要留手三分,更不要说是亲兄弟了。” 林昭这才揉了揉眼睛,有些无奈的说道:“阿娘,是他们母子先欺负咱们的,如果不是儿子有了些本事,他们得欺负咱们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他很干脆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衫,洗了脸之后,又把头发扎好,迈步来到了自家的后院。 来到后院之后,林昭一眼就看到林清源与林郃正在后院的凉亭下面等着自己,只是原先颇为嚣张跋扈的林家二郎,这会儿两颊都有些浮肿,脸上还可以隐隐看到一些淤青,很显然这一天时间,他没有少吃苦。 见林昭走了过来,林郃咬了咬牙,径直走到林昭身边,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林昭低头道:“小民不小心伤了林探花,这里给林探花赔礼了!” 他低下头。 “请林编撰恕罪!” 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向林昭赔礼,最多也就是鞠躬了事,哪怕是林昭本人,也不会要求林郃向自己下跪,但是这人一见面就直接跪了下来,很显然,并不是真的畏惧林昭,而是心中有气。 林昭微微皱眉,先是看了一眼林清源,又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林郃,并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开口问道:“你心中有气,不服我,是也不是?” 林郃紧咬牙关,跪在地上不肯说话。 林三郎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按照先前的说法,你应该当着林家长辈的面向我赔罪,你这个人好面子,所以父亲领你到我家后院,私下里向我赔罪。” “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之后,缓缓说道:“你今天到我家里来,好声好气的与我说两句软话,咱们之间的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与你有什么交集,但是你见了我之后,二话不说便负气跪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林郃气的脸色通红,冷笑道:“怎么,小民跪在地上向林编撰赔罪,林编撰还不满意?” “时至今日,你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错。” 林昭没有伸手去扶他,而是闷哼了一声,开口道:“我问问你,从小到大,我何曾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何曾得罪过你母亲?” “越州城里,你们母子一口一个勾栏子,易地而处,你林郃恐怕早就暴起伤人了罢?” 林昭并没有让林郃起身,但是后者却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看着林昭:“出身天定,你今生出身低下,便是老天惩罚你前世的罪孽!” 听到这句话,林昭就知道自己跟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了,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你走罢。” “我上辈子最大的罪孽,就是有你这么个兄长,你也从小读书,十多年圣贤之书,都洗不掉你从你母亲那里继承的一身俗气。” “与你多说半句,都是污了我。” 林郃毫不示弱,狠狠地看了林昭一眼。 “今日你以权势,逼迫兄长跪你,败坏纲常,损伤天德,你得意不了许久,上天必然降灾与你!” 说罢,这个身材粗壮的汉子,拂袖而去。 林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之中戾气隐现。 等林郃走远之后,现在旁边的林清源有些尴尬,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幼子,声音很是无奈:“三郎,你……” “你二哥就是这个脾气,听不进去外人的话,他们母子这些年的确有不对之处,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有许多不当之处。” 说着,他就要作势对林昭行礼。 “为父代他们母子,向你赔个不是。” 林昭一把扶住了林清源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父亲,您今日带林郃来,是来道歉的么?” 林清源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道:“该打的我也打了,该骂的我也骂了,今日来之前,跟他说的好好的,谁知道一见了你的面,他的驴脾气就犯了,为父也说他不动。” “与父亲说一句不客气的话。” 林昭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是我兄长,若不是他没有伤害到我与我母亲的本事……” 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现在的他,与从前那个三元书铺的伙计,已经天差地别。 如今的林昭,如果真想要对张氏母子动手,只需要在表面上装出一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样,背地里,他有无数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齐家这几个跟过来的家将或许不会为了他去杀人,但是只要他一句话,背地里的荥阳郑氏,就会派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对母子弄死。 就算不靠郑通,他想要处理掉这对母子,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林昭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前些年在东白山上,他便亲手弄死了那个霸占山头几十年的徐老大。 只是他觉得张氏母子罪不至死,便没有想过用这种极端的手段。 林昭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林清源却听得脊背发寒,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惊疑不定的看了林昭一眼:“三郎,切莫……” “切莫做傻事!” 他拉着林昭的衣袖,低声道:“你的前程在长安城,在六部衙门,在政事堂,不在这小小的越州城里…” “等你去长安做了官,越州城里的事情,转念便会忘了…” 此时,林清源神情有些紧张。 虽然他不知道林昭曾经动手杀过人,也不知道林昭这两年时间到底做过什么事情,但是他很清楚的是,自己这个小儿子,手段非比常人。 另外,他也可以看出来。 林昭现在很生气。 小林探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怒气才平息了一些,他退后两步,对着林清源缓缓说道:“父亲,我知道您心里多多少少是向着那一边的,我也不怪您,自今日之后,三元书铺卖故事书的收益分成仍然归您,您怎么分配我也不去过问,但是书铺本身与印刷作坊的收入,便不再算给您了。” 林昭当年与谢三元定下的分成比例,是三元书铺的收益,他有一成的分成,故事汇与印刷作坊的收入,他都有五成。 眼下,谢三元的铅活字已经差不多弄成了,接下来三元书铺那边的收入,将会有一次爆发式的增长。 而在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些钱就与林清源以及张氏母子无关了。 至于故事汇的收入,虽然不是很少,但是目前的规模,差不多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些钱养家糊口容易,大富大贵就很难了。 说到这里,林昭对着林清源微微躬身,沉声道。 “劳您转告林郃一声,让他……” “老实一些。”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二百年的对手 长安城里。 林昭的离开,并没有给长安城带来任何变化,长安城依旧繁华如故,朱雀大街上,往来行人无数,沿街的胡商酒肆里,许多文人墨客一边饮酒,一边高歌,颇有古士之风。 而此时长安皇城太极宫里,圣人正在翻看政事堂递上来的一些重要文书,一叠大概有二三十本的模样,前面十几本皇帝看了之后,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当他翻到一本礼部递上来的文书之后,便忍不住缓缓皱起了眉头。 认真翻看了一遍之后,皇帝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卫忠,开口问道:“吐蕃新任的这个赞普,即位多长时间了?” 卫忠作为随侍圣驾之人,这些知识对他来说,都是必须要了解的,这位头发花白的大太监毫不犹豫的低头回答道:“回陛下,吐蕃新任的德逻赞普,是乾德五年即位成为吐蕃新任赞普的,到今年已经四年了。” “四年了啊……” 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想是这毛头小子,已经坐稳位置了。” 自大周开国以来,吐蕃就是大周最大的敌人,没有之一。 从大周建国到现在二百年时间,两国之间大规模战争就有十多次,小规模战争更是数不胜数,一直互有胜负。 即便大周国力最强盛的那几十年时间里,也只是把吐蕃打成守势,并没有能够彻底消灭这个隐患。 吐蕃的前任赞普,比天子还要小几岁,当年灵皇帝掌政的时候,那位前任赞普还派兵进攻过大周的西北乃至于陇右,后来当今的皇帝即位之后,重整朝廷,重新分派节度使,又整顿边军,使边军恢复战斗力之后,又跟吐蕃狠狠地打了几仗,也是有输有赢。 不过前几次打下来,大周这边整体没有吃亏就是了。 乾德五年,吐蕃的老赞普去世,他年仅十七岁的小儿子德逻,成为吐蕃新任的赞普,此后四年时间,吐蕃那边一直安安分分的,两国边境也想对安宁。 卫忠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圣人手里的文书,低头道:“陛下,吐蕃那边……” 天子面无表情,把手里的文书扔到了卫忠手里,语气平静:“那小子的意思是,要朕赐婚,嫁个公主过去。” 说到这里,年迈的皇帝陛下闷哼了一声:“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他爹在世的时候,给朕递的国书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曾这么失礼过。” 因为两国基本上谁都奈何不了谁,因此二百年来是有过数次联姻的,当然了,这些联姻大多都是大周这边的公主嫁给那边的赞普。 究其原因,一来是中原皇室要保持血统纯洁,二来是……皇帝身边美女无数,也不用去娶千里之外的吐蕃“公主”。 卫忠接过这份礼部的文书,捧在手里看了一遍之后,对着圣人躬身行礼:“陛下的意思是……” “丢给东宫去罢。” 老皇帝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吐蕃的使臣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到长安来,你把这份文书送到东宫去,让太子殿下全权负责此事,要不要与吐蕃和亲,也由他决定。” 卫忠面色恭谨,低头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把这份文书,送到东宫去…” “去罢。” 天子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朕也上了年纪,有些事情该让东宫去办了。” 如果按照一般的继承人培养程序,此时的太子殿下不说已经掌权,最起码在朝中的权力,应该已经大过宰相了,但是因为皇帝这些年对太子十分防备,一直到今天,太子殿下几乎没有执掌过什么衙门。 这一次,还是皇帝第一次主动松口,要求东宫去帮着他处理国事。 卫忠受了皇帝的命令之后,立刻手捧着这份文书,很快来到了太子所居的东宫。 卫忠是司宫台众太监之首,也是宫里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他亲自到了东宫,自然很快就见到了太子殿下。 他立刻跪了下来,对着太子叩首道:“老奴叩见殿下。” “卫公公不用拘礼。” 见到卫忠亲自赶过来,太子殿下心中也有些忐忑,他有些紧张的看着卫忠,开口问道:“不知卫公公亲自到东宫来,是为了…” 卫忠连忙从怀里取出那份礼部的文书捧在手上,面色严肃起来:“殿下,奴婢奉圣意,将这份文书送到殿下手上,圣意是……让殿下您全权处理文书上的事情。” 他两只手捧着文书,太子殿下也用双手接过,拿在手里简单翻了一遍之后,太子殿下便看出来了这是吐蕃送过来的“外交文件”。 他合上文书,看向卫忠,轻声问道:“卫公公,不知父皇的意思是……” “陛下不曾说过半句,只说等吐蕃使臣到了,让殿下您接待他们,全权处理此事,莫要……” “莫要丢了大周的颜面。” 太子殿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文书,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点头:“如此,孤明白了。” 卫忠送完了消息之后,便起身告辞了,太子殿下亲自把他送到了东宫门口,等卫忠走远之后,太子殿下才翻开手里的文书又看了一遍,沉默了片刻之后,声音低沉。 “去把老八……”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罢了,就不要叫老八了,去到国子监去,把林师父请到东宫来。” “嗯……再去一趟礼部,把礼部的孙侍郎,也叫到东宫来。” 礼部在大周的职能,除却负责教育之外,还负责外交,而太子口中的孙侍郎,就是礼部之中“分管外交”的侍郎。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外交,与后世的外交全然不是一个概念,这个时代的外交职能颇为简单,一般来说不失礼就差不多了。 太子殿下发了话,东宫的宫人们立刻动了起来,两拨人一拨去了礼部,另一拨则是去了国子监。 而这两个人当中,毕竟还是林简的关系与太子亲近一些,收到了太子的召唤之后,林简立刻放下了一些手头的工作,整理好衣裳之后,便朝着东宫行去。 务本坊距离皇城并不是很远,距离东宫自然也不算太远,因此只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身三品官服的林元达,便出现在了东宫之中,对着太子殿下恭敬行礼。 “殿下召臣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是有件事情,要与林师商议。” 太子微微一笑,一边说话一边拉着林简坐了下来,然后把卫忠过来送文书的事情,以及那份吐蕃文书,都递给林简看了一遍。 大概确认了发生什么事情之后,林大祭酒松了口气,看着太子殿下,脸上露出笑容。 “恭喜殿下,陛下终于肯让您替朝廷做事了!” 他看向太子,脸上满是笑意。 “殿下只要把这件事办好了,圣人多半就会让您开始陆续接触政事…” 第二百七十章 君臣父子 吐蕃的这位新赞普,十七岁即位,今年也就是二十一岁而已,他给大周递的国书内容也很简单,大概就是想让大周的皇帝嫁个女儿过去,给他做老婆。 当然了,国书里的内容有些不太客气,大概的意思就是如果长安城不同意,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后果。 其实不管是嫁女儿还是不嫁女儿,对于皇帝,或者说对于长安城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事,皇帝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皇子有十几个不说,未婚的公主也还剩六七个,随便选一个母亲出身不太好的公主嫁过去也就是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能把这件事情办成的同时,又能让皇帝以及朝廷有面子。 吐蕃与大周相争了二百年,对于彼此之间的战斗力都十分清楚,真打起来的话,大周这边不至于接不住,也是一件麻烦事。 林简又把这份文书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才开口道:“殿下,这个时候,圣人多半是不怎么愿意打仗的,同时,圣人也绝不可能在受人胁迫的情况下,下嫁公主,因此这件事才有了一些麻烦之处,殿下既要平息争端,又不能让朝廷丢面子。”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声音低了下来:“殿下,这是您第一次办理这种级别的大事,必须要办的漂漂亮亮的,只有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圣人才会把更重要的差事交到殿下的手里。”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开口道:“林师说的不错,父皇第一次交托这种大事给孤,孤自然不能出什么差漏,等过些日子那些吐蕃的使者到了,孤会亲自出面与他们交涉。” 林简左右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之后,他对着太子殿下微微欠身。 “殿下,自您成年之后,圣人便对东宫日渐防备,因此朝廷里才会出现康氏这些与东宫作对之人,如今圣人终于开始让东宫参与国事了,这个机会东宫必须把握好。” “这件事做得好了,殿下便能够参与更多朝廷大事,到时候长安城里的官员,也都会认清楚,谁才是大周真正的储君,康氏……以及宫里的那位娘娘,自然不攻自破。”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了,殿下处理这件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肯定也会有些人跳出来与殿下捣乱,殿下要做好应付麻烦的准备才是。” 不管是对于长安城,还是对于朝廷来说,嫁一个公主都不算大事,而这件事却会向朝廷众人释放一个很明确的信息,那就是老皇帝开始慢慢放权给东宫了…… 在这种情况下,康氏那边的人便会想法设法的从中作梗,让东宫办不好这件事,甚至办不成这件事,从而打断这个权力顺递的过程。 太子闻言,思路立刻清晰了不少,他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简微微欠身行礼道:“若不是林师明言,孤恐怕就想错路子了。” 元达公连忙对着太子拱手还礼,行礼之后就,他略微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再有一件事就是……” “自今日起,殿下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更谨慎一些了,若有什么不合规矩,或者不该做的事情,千万不能做。” 元达公面色肃然:“从这道文书送到殿下手里之后,宫里一定会派人盯着东宫的所作所为。” “再有就是,殿下要有一些心理准备…” 听到林简这句话,太子殿下不由心中凛然。 他当然能够听出来林简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那位父亲,因为当年的一些事情,近十年时间对于东宫的防范越来越重,生怕他这个儿子什么时候就会带兵闯进太极宫里去,篡了皇帝的位置。 而今年,太子殿下已经二十七岁了,正是壮年的时候,没道理防范了近十年时间的皇帝,突然就开始对东宫放权了。 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比如说…龙体欠安。 太子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向林简,刻意压低了声音。 “林师,若真如您所说,孤…该如何做?” “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 元达公面色平静,开口道:“殿下只要记住八个字,自然可以平安无事。” 事及皇权以及自家的性命,太子殿下立刻开口相问。 “哪八个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元达公抬头看向太子殿下,开口道:“殿下只要尽好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便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头,目光看向了北方。 元达公脸色不变,继续说道:“只要长安城稳固,那个人掀不起什么浪花。” 太子这才放心下来,他看向林简,脸上露出笑容:“对了,听闻林师那位侄儿,也与林师一样,中了进士第三名,点了探花,不知道吏部给他补缺没有?” “如果没有,孤找时间去一趟吏部,让周尚书给他安排到东宫来,或者做个崇文馆学士也好。” 崇文馆,全称应该是太子左春坊崇文馆,可以算是东宫图书馆,而崇文馆学士,就是这个图书馆的馆长。 在大周,东宫是有自己的一套小朝廷的,少师少傅少保自然不用多说,除却这些之外,还有太子詹事,少詹事等等。 不过这些东宫官品级太高,如今的林昭无论如何也是够不上的,而以他新科进士的身份,做个崇文馆学士则是绰绰有余。 坐上这个位置,虽然不至于如何如何厉害,但是从此之后身份便是“东宫官”了,等东宫即位,便是潜邸之臣,将来自然升迁速度极快。 而太子之所以主动提起这一茬,大半是因为感念林简刚才“倾囊相授”的情分。 老实说,在皇帝暮年的情况下,新科进士能有个“东宫官”的出身,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毕竟只要皇帝一嗝屁,东宫一系的官员很快就会火箭攀升,即便是林简,对于这个出身也有些心动。 他略微犹豫了片刻,然后还是缓缓摇头:“殿下,三郎他虽然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但是他在未中进士之前,就已经是圣人钦点的国子监官员了,既然圣人已经下了旨让他任编撰司总编撰,恐怕吏部那边也不好插手。” “况且三郎他现在不在长安,我这个做叔父了,也不太方便替他做主。” 元达公低头盘算了片刻,开口道:“算算日子,最多两三个月,他便应该从越州回长安来了,到时候臣亲自与他说一说,在他这个年纪,能有个崇文馆的出身,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样也好。” 太子殿下笑呵呵的点了点头。 “越州林氏先后出了两个探花郎,真是斯文所钟,恐怕要兴盛一百年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太小了 越州这边的事情,正在有序的按照林昭的意志推进。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分家的事情。 不同于上一次的小打小闹,这一次是林思正等林家的长辈一起起草了分家的约书,同时邀请了越州本地的一些士绅名宿,以及山阴县衙的吴知县亲自到场作为见证。 有了这一次见证之后就,林昭这一边与他两个哥哥那边,就正式变成两家人了。 这里面其实是有个问题的。 那就是兄弟之间可以分家,兄弟与父母之间也可以分家,但是不曾听说过带着母亲与父亲和嫡母分家的,也就是说尽管林昭与张氏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林二娘却是没有办法与他们分家的。 除非林清源出妾。 这种情况下,林清源自然是不可能出妾的。 因此,这一次是按照“大房”嫡母张氏,与“偏房”妾室林二娘,两房之间分家,从此张氏那一房是一家,林二娘这一边又是一家。 其实这种分家的法子也是有的,一般是在男主人死了之后,嫡系那一边分去绝大部分的家产,把很少一部分分给庶出这一边,而像林家这样,林清源尚在,自己的妻室与妾室便分了家的情况,越州城里恐怕还是头一回。 在这种情况下,毕竟不能把老爹也给分出去,只能当作是林清源从此之后有了两个家,想住在哪一边,都看他自己的心意。 约书定下来之后,包括吴知县在内的几个见证人,统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林昭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约书之后,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吴知县以及越州城里的几位老人家拱手行礼。 吴知县看着林昭的模样,摇头叹息道。 “小林探花现在倒是快意恩仇了,等你从吏部补缺任职之后,多半会因为今日之举,吃上一些亏。” “无非是说我发达了不认兄弟而已。” 林三郎微笑道:“我既然执意如此,这些后果我当然都友想过,实话不瞒吴知县,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留在长安城里做京官,好巧不巧的是……” “我在长安城里名声很响。” 这话倒没有吹牛,林昭在长安的名气的确不小,这其中一大部分是因为他是长安风的“总编”,许多人想给长安风投诗稿,都要经过他林大总编。 另外一点就是,他在长安城里写过不少诗句,已经小有诗名。 更重要的是,他是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从东华门放榜之后,他便名噪长安城了。 “小林探花是我大周最年轻的进士,在长安自然名声响亮,可正因为如此,更要爱惜羽毛才是。” 吴知县颇为惋惜的说道:“今日之事,会成为你的污点,很难洗脱干净。” “洗不脱,那便不洗了。” 因为开心,林三郎笑容满面。 “我在长安城里,还有一个做大宗师的叔父,名声差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句话,吴知县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闭口不言了。 的确,有一个三品的储相在朝为官,不要说名声差一些,就算像康东来那样声名狼藉,也不影响林昭以后的前程。 老话怎么说的,朝里有人好做官嘛。 与吴知县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又跟林思正以及林清源打了声招呼,便开开心心的带着这份约书,回自己家里去了。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张氏母子一眼。 张氏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从前在林昭面前敢于蛮横无状,从林昭中进士回越州之后,她便畏畏缩缩,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其实如果林郃是继承了她的脾气的话,这个敢于在东湖镇叫嚷骂街的泼妇,倒不一定真是怕了林昭,有可能是因为怕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招祸,所以才一下子变得“怂”了许多。 毕竟为人父母,总是会替自己儿女考虑。 而她身边的林郃,则是满脸不忿,咬牙切齿的看着林昭离去的方向,脸上写满了“莫欺少年穷”五个大字。 而另一边的林昭,终于彻底摆脱了张氏母子之后,只觉得一身轻松,步伐都轻盈了很多,他很快回到了自己家中,如同献宝一样,把这张约书拿到了林二娘身边,笑着说道:“阿娘,从今以后咱们跟那个恶妇人,便不是一家人了,咱们自己另成一家。” 林二娘这会儿正在给一株花草浇水,闻言接过这份约书看了看,大略的看了一遍之后,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然后很快收敛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你的长辈,不许称她为恶妇。” 林昭笑着点头:“孩儿记下了。” 林二娘很是认真的把这份约书收好,放在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她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道:“你方才说咱们已经自成一家了,你什么时候去把澹然娶回家里来?” 林昭与谢澹然的婚书,是在乾德七年的年尾定下来的,当时的约定是三年之后,也就是乾德十年的年尾,不管林昭有没有功名,两个人都正式成婚。 那时候在大家看来,三年时间怎么也不够林昭中进士的,即便是林二娘,也是想着林昭在成婚之后,才有可能中进士。 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林昭不仅中了进士,而且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便中进士回了越州。 此时,距离婚书上的婚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对于这个问题,林昭早就想过了,他对着林二娘笑着说道:“阿娘,婚书上都定好了日期,就按照婚书上的日子来就是,不用着急。” “这会儿,我与谢姐姐年龄都太小了。” 现在的林昭是十五岁,谢澹然是十七岁。 “小个什么?” 林二娘轻声道:“你看一看越州的同龄人,许多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当爹了。” 作为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大周人,林二娘当然不会明白,林昭所说的“太小了”,不是指他自己太小,而是指谢澹然太小了。 十七岁就结婚……确实是太小了,按林昭的想法,怎么也要等到谢澹然“成年”之后,结婚才合适。 “而且,婚期是明年年尾,还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你还要回长安向吏部报道去,总不能在越州住上一年半罢?” “这个儿子早就想好了。” 胸有成竹的小林探花微微一笑,开口道:“过些日子,阿娘你,还有谢姐姐,都跟着我一起到长安城里去,且在长安城住上一年,等明年年尾婚期到了,我与谢姐姐在长安成婚就是。” 林二娘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胡说什么,那你爹还有谢家的亲家,便不去参加你们的婚事了?” “我爹可以明年再动身去长安不迟。”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至于谢叔,他制出来了铅活字,本就要到长安去才能挣钱,谢家的小弟也需要到长安去读书,我只要去他们家说一说,他们都会跟我一起到长安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开门见山 林昭离开越州之前,曾经给谢三元指过路,三元书铺最重要的生意,并不是故事汇,甚至不是用活字印书,而是那些可以制出铅活字字模的铜铸模具。 这些模具,可以做出一套又一套铅活字字模! 如果是在两年前,这种东西说不定还不怎么好卖出去,但是两年后的今天,越州有故事汇,以及其他新涌现出来的故事刊物,长安有长安风,还有其他即将涌现的刊物,大周的印刷作坊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慢慢接受活字印刷,接受这些铅活字。 这个生意虽然好,但是在越州却是做不下去的,因为越州没有那么高的需求量,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以及物流都极为落后,在越州弄这个,最少要两三年甚至四五年的时间,全国各地的印刷作坊才会闻名而来。 那个时候,恐怕其他一些动作快的人,已经把铜模给仿制出来了。 而长安城则大不一样,一来长安城的识字人口摆在那里,对于印刷的需求量足够,二来长安城作为天下的中心,一旦长安城里出现什么新奇的事物了,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比如说纯阳观乾德六年才搞出来的“新式爆竹”,在乾德七年的时候,身在越州的谢澹然就已经隐约听说了长安城有了这么个东西。 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顶级大都市,一旦这座城里有了什么新奇的事物,那些喜欢到处吹嘘自己经历的人,就会自然而然把这东西先夸张一遍之后,再传播到大江南北。 因此,三元书铺是一定要去长安城的。 这一点,是林昭还在越州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的,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林简的因素考虑进去,按照当时林昭的设想,他准备先在三元书铺,把书铺的生意做大,等弄出了铅活字之后,便带着铅活字到长安城去。 当然了,后来因为林简的出现,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些偏差,不过此时此刻,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正是把三元书铺带到长安城的好机会。 听到林昭的这番话,林二娘微微皱眉,她看着林昭,轻声说道:“昭儿你反正是一定要去长安城的,谢家亲家那边,你要是能够说动,便带着他们一起去长安就是,至于我……” 她微微摇了摇头:“娘在越州挺好的,就不跟你一起去长安了。” 林昭神色一滞,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立刻就低了下来。 “阿娘您……不愿去长安?” 林二娘点头。 “我不想去。” “我在越州这边已经住的习惯了,家里还养了那么多花草,便不跟你一起去长安了,如果你非要明年在长安与澹然成婚,等明年下半年,我再跟父亲一起赶往长安就是。” 林昭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后,才低声道:“阿娘,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您用不着这样担惊受怕的,我在长安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次丹阳长公主,长公主与我说,她很想跟您再见一见……” “还有…还有郑家人。” 他看着林二娘,低声道:“我认不认他们暂且不提,可母亲您总得认,他们是您的兄长。” 林二娘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长安…” 她缓慢而坚决的通摇了摇头:“我已经把长安城忘的差不多了,如果再去长安,就会想起从前的事情,就会做噩梦…” 听到这句话,林昭沉默了许久,最终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娘,长安城里除了坏事,总还有一些好事情的,您一个人留在越州,我实在放心不下,您要是实在不想去长安,我便留在越州陪您待上一两年,吏部那边,我三年之内去报道就没有问题。” 听到林昭这番话,林二娘皱了皱眉头,随即伸手拍了拍林昭的后背,微微叹气:“那……让我想一想罢。” “不管怎么样,昭儿你总是不能一直留在越州的,你从小到大就很有主见,既然你准备在长安与澹然成婚,娘亲自然是支持你的,只是这个想法,你要去与谢家人好好说说清楚,不要让他们家人有什么误会。” 说着,林二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开口道:“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你现在便去罢。” “晚上也留在谢家吃饭,不要回来了。” 听了林二娘的话,林昭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朝着谢家走去。 谢家新搬家的地方,距离林昭家里并不是很远,步行只小半柱香时间便走到了。 此时差不多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间,谢老板还在书铺里奔忙,并不曾在家,而林昭的未来小舅子谢晋,倒是刚刚放学回家, 谢夫人见到林昭来了之后,客气的无以复加,拉着林昭的袖子就把他引到了谢家正堂,亲自给他倒水奉茶。 “三郎且喝杯茶,我这就让晋儿去喊他姊姊下来见你。” 林昭摇了摇头,对着谢夫人笑着说道:“婶婶先不用忙活,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想要跟谢叔还有婶婶您,商量一些事情。” 听到林昭的这句话,谢夫人手上的动作僵了僵,她回头上下打量了几遍林昭,确认林昭不是来退婚之后,她才长松了一口气。 “三郎稍坐片刻,老爷他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 林昭含笑点头,静静的坐在原地等候。 一身单衣的谢老板,便从外面赶回了家中,他多半是被谢夫人差人叫回来的,一回到家中之后,便径直到了自家正堂,见到了林昭之后,他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三郎家里的事情忙完了?” 很显然,林昭与家里闹分家的事情,谢家人这边是知情的,而谢三元作为林昭的前老板,也很清楚张氏母子的可恶之处,他们一家人都是很支持林昭与张氏分家的。 “今天刚忙完。”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正要对着谢三元拱手行礼,谢三元连连摆手,拉着林昭一起坐了下来,他笑声爽朗:“恭喜三郎,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说着,他看向林昭,笑呵呵的说道:“三郎今日来,是来提亲的?” 林三郎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我是来劝谢叔搬家的。” “搬家?” 谢三元有些不解的说道:“搬到哪里去?” “自然是长安城了。”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我再过些日子就要回长安去了,准备把谢姐姐也带到长安去。” 谢三元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昭:“三郎你去长安,为什么要我家也搬过去?” “因为谢叔弄出来的东西,只有在长安城才能发财。” 林昭没有多说废话,而是开门见山的说道。 “而且,长安城里的教书先生,可是要远胜越州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我对胡姬不感兴趣! 再这个时代,劝一个人背景离乡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是劝一家人直接搬家了。 一般这种情况,只有家里某个人当官了,而且是当了大官,才有可能发生,即便家里有人当官了,全家搬到长安城里去住,过些年也总是要回故土的。 谢家一没有人当官,二不怎么缺钱,不需要硬着头皮去长安城里闯一闯,因此想要劝他们搬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林昭一见到谢三元的面,就开门见山的把搬家的两个好处给说了出来。 第一,三元书铺目前的生意,只有搬到长安城,才有可能尽快挣到大钱。 第二,长安城里有足够优秀的教育资源。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谢三元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眼前的这个未来女婿,开口问道:“三郎,长安城的先生,确实比越州的要好么?”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也看重钱,但是远没有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么看中,谢三元在越州城里虽然算不上豪富,但是绝对已经算得上有钱人了,一家老小吃喝不尽,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因此对于谢三元来说,后者的诱惑要比前者大的多。 因为谢家就只有谢晋这么一个儿子,林昭即便娶了谢澹然,毕竟也是外人,只有谢晋取中了功名,中了进士,才能光宗耀祖,才能让谢三元面子上光彩。 小林探花微笑道:“这是自然,谢叔你也知道,我从前在越州只是个半吊子水平,到了长安城只一年时间,便中进士了。” “那如何能一样?” 谢三元摇头道:“你是进了太学,自然名师无数,晋儿即便进了长安城,也不可能进太学。” 这个倒是实话,关于国子监,朝廷有明文规定,只有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才能入太学,即便次一等的四门学,也需要家里有七品官的长辈才成。 虽然有林简这么个国子祭酒在,理论上林昭能够安排任何人进入国子监,但是元达公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林昭亲自去说这件事,林简或许会捏着鼻子把谢晋安排进四门学,但是心中肯定也会不喜。 关于这个,林昭也早就想好了,他笑着说道:“谢叔放心,小弟虽然进不了国子监,但是我在长安与太学里的一个博士相熟,只要你们一家人跟我进长安去,我保证可以让小弟拜入这位太学博士门下。” 说到这里,林三郎正色道:“太学博士,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正六品上,平日在太学里想要听他讲课一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小弟如果能拜他做老师,与进了太学也没有什么区别。” 国子监里不同学堂的博士品级不同,比如说国子学里的学子家里人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国子学的博士便是正五品,像周昌明这种太学博士,就只有正六品。 谢三元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听到了“正六品上”这几个字,眼睛顿时直了。 他们这些普通的商贾,对于朝廷官制研究不深,但是对于官员品级比较敏感,毕竟他们很清楚的知道,作为山阴县老百姓父母官的吴知县吴大老爷,也不过是七品官而已。 想到这里,谢三元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的问道:“三郎你……当真有把握么?” “放心。” 小林探花神色笃定,笑着说道:“如果这位太学博士不肯收下小弟做学生,我就亲自去求七叔,让他收小弟当学生,这总行了罢?” 听到这句话,谢三元连连摇头,有些惶恐的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可不敢打扰林祭酒……” 在这些小民百姓看来,知县老爷都已经是头上的天了,更不要说是林简这种三品的朝廷大员了,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他们连与林简打交道的勇气都没有。 小林探花呵呵笑道:“怎么样,谢叔愿意与我去长安否?” “谢叔你辛苦弄出来的铅活字,也只有在长安城,才能大放光彩,等到了长安,那些铅活字出了名,谢叔的名字就会被长安百姓广为传颂,到时候说不定会被人记在史书里,千古流传。” 谢三元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三郎,这件事太大了,容我考虑考虑…” 林昭含笑点头。 “这个是当然,不过谢叔你也不用有很大的压力,咱们去长安之后就,又不是再也不回越州来了,这边的书铺找个人打理,仍然可以继续开。” “这边的宅子也都还在。” 小林探花面带笑容。 “谢叔就当是去长安城做生意,过些年还是要回越州来的,不止是谢叔你要回来,等我哪天把该干的事情干完了,我也会回越州来养老。” 谢三元点了点头,叹息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总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才是,不止是你婶婶,还有一些家里的长辈需要知会,再者就是我要是去了长安,越州这边的生意也要找人来打理。” “这件事不急。” 林昭喝了杯茶,面带微笑。 “我也还有一些日子才能离开越州,谢叔你慢慢考虑,您与谢婶实在不想去也没有关系,咱们还可以再想别的对策。” 谢三元点了点头,略做犹豫之后,他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要是让澹然与晋儿与你同去长安,不知……” “不行的。” 林昭苦笑道:“我与谢姐姐还没有成婚,她跟我去长安算怎么回事?” “那你们就尽快成婚。” 谢三元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刚好双方父母长辈都在,咱们现在筹备,半个月差不多也能成婚了。” 林昭愣了愣,然后苦笑道:“谢叔还是先跟谢婶商量商量去罢,铅活字还需要谢叔你亲自到长安去,你们一家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越州,还是要出去看一看的好。” 说到这里,林昭颇有些语重心长。 “长安城,比起越州大了十倍不止,您与家里人,怎么样都应该去那里瞧瞧看看才是。” 小林探花对着谢老板眨了眨眼睛,笑道:“朱雀大街两边,有许多胡姬酒肆,里面有金发碧眼,肤白如雪的胡姬,生得很是好看,谢叔便不想去看一看?” 谢老板闻言一愣,然后咳嗽了一声。 “莫要胡说,我就算去了长安,也是去做生意,去给晋儿求学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对什么胡姬已经全然不感兴趣了——”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谢三元一眼。 “谢叔您自己考虑考虑,再跟谢婶好好商量商量,我去后院与谢姐姐说说话。” 说罢,小林探花潇洒起身,熟门熟路的朝着谢澹然的绣楼走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小林探花的励志人生 时间悠悠而过,一转眼,林昭已经在越州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月,时间进入了乾德九年的秋天。 这一个多月里,林昭先是解决了张氏母子的隐患,而后又把林简交待的事情办好,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花了两天时间带着林湛兄弟俩在越州城里逛了逛,除此之外,林昭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跟谢澹然“联络感情”上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回乡的这段时间里,林二少林湛,在越州闲逛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农家的姑娘,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之后便常常往乡下跑,经常到傍晚才回来。 林昭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每次向他问起,林二少都守口如瓶,全然不肯告诉林昭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情。 当然了,林昭本可以跟着他一起去乡下看一看的,但是想了想,从小在长安长大的林湛,平日里干什么事情都是漫不经心,难得这么上心,倒不好去干涉他的隐私。 这天,林昭受了林思正的邀请,一大早便赶到了兴文坊林家大宅,去给林家学堂读书的孩子们“上课”。 老师说,林昭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专业水平”相对于这个世界的进士们来说,还是要欠缺一些的,更不会教人怎么读书,但是林思正三番两次的邀请,他实在是推脱不过,便厚着脸皮去了一趟林家的家学。 到了林家大宅之后,林思正亲自带着他到了西院的学堂里,林昭跟在林思正身后,又看到了当初那个考校过他的林家西席秦先生。 这个秦先生,人品倒算是不错,当初考校了林昭学问之后,很干脆的就同意收林昭做学生,后来因为张氏的事情,林昭并没有能够进入家学上学,这位秦先生还曾经打听过林昭的下落,只是不曾去三元书铺寻过林昭就是。 林三郎上前,对着秦先生微微躬身,拱手道:“见过先生。” 秦先生在林家教了十几年书了,在林家地位颇高,平日里在林家都是抬着头走路的,但是见到林昭向他行礼之后,这位已经是中年的西席先生,慌忙避开身子,作揖还礼:“万不敢受探花郎礼数。” 林昭对着他笑了笑:“先生客气了,当年我到先生这里求学,先生没有瞧我不起,愿意收我做学生,便是林昭的贵人,只可惜咱们之间没有师徒缘分。” 听到这句话,秦先生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时至今日,秦某还常常为此惋惜不已。” 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微微叹息道:“探花郎在长安的诗赋文章,秦某都已经拜读过,且不说两年前如何,单说如今,探花郎的学问已经远在秦某之上,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万不敢当探花郎一声先生了。” 听到他这么说,林昭也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而是与林思正沟通了几句,便迈步走进了林家家学的学堂里,坐在了秦先生平日坐的位置上。 他往下瞥了一眼,只见学堂里坐了差不多二十个学生,有孩童也有少年,而且还有男有女。 只要是在林家出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要进家学读书的,男丁读书是为了求功名,小女孩读书,是为了知书达礼。 这些学生里,小的只有六七岁七八岁,大的也有十三四岁了,比林昭小不到哪里去。 不过论心理年龄,林昭就比这些孩子强的多了,坐在讲台上,他丝毫不怵,咳嗽了一声之后,便开始讲课。 因为对于考学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好教的,总不能教这些孩子去走皇帝的后门,因此林昭只能坐在讲台上,给这些孩子讲了讲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于是乎,林昭从东湖镇那头大青牛说起,一路说到了自己上京辛苦求学的过程,这其中有些细节部分,被他刻意艺术加工了一下,很快,一个励志少年的故事,便从林昭口中娓娓道来。 大概说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在坐的二三十个孩子,有七八个都感动的抹起了眼泪,对于这个教学效果,林三郎很是满意,他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对着这些学生开口道。 “诸位与我年纪相差不到哪里去,咱们大多是同辈,可能有些辈分还要比我大上一辈,两年前如果不是一些意外,我也会跟大家一样坐在这里,成为大家的同窗。” “我个人的例子已经很好的说明了,读书的确是一个出路,林家以外人家的孩子,便是想读书也很难有机会,你们既然能在这个学堂里,已经是很大的福分了。” 说着,林昭起身,对着台下的同族少年们笑了笑。 “来都来了,我给大家留下一首诗,与诸位共勉。” 说着,林昭提起秦先生桌案上的毛笔,摆好镇纸之后,开始在上面提笔写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 一首剽窃他人的诗写完之后,林三郎潇洒的放下毛笔,把这首比较经典直白的劝学诗给大家念了一遍,然后起身与门口的秦先生以及林思正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林家大宅。 而一直在门口听讲的秦先生以及林老太爷,这会儿都已经愣住了,等到林昭向他们行礼的时候,这些人才反应过来,其中秦先生摇头晃脑的吟了一遍,然后喃喃自语。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先是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自己科场不顺,然后又扭头看了一眼林昭,赞叹道:“探花郎短短片刻,就又写出一首可以流传千古的诗,真是让人佩服之至。”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秦先生过奖了,一首打油诗而已,上不得台面。” 老实说这首劝学诗写的也就那样,远不如另外一首“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而这首黄金屋则是出自皇帝之手,因此得以迅速传遍天下。 林昭给林家的学堂留了字之后,便就要离开林家大宅,回自己家中歇息。 林思正闻言之后,亲自把林昭送到了家门口,而林昭的脚刚迈出林家大门一步的时候,就有一个齐家家将,匆匆赶了过来,见到了林昭之后,这个齐家家将立刻脸色一喜,迎了上来。 “公子,公子,长安有信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一路小跑跑了过来,把一封书信递在了林昭面前,沉声道:“公子,这是从长安官驿送来的。”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这栋书信,还没有拆开,便在信封上面看到了林简林元达的名字。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撕开信封的信纸,只见到看了几眼之后,小林探花脸上的笑意就收敛了起来,露出了凝重之色。 第二百七十五章 林思正的野望! 林简的书信里,先是把他与太子之间的对话给说了一遍,接着给林昭分析了一番长安城里的情况。 通篇看下来,这封信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圣人已经开始让东宫任事,向朝廷文武百官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也就是说…… 皇权的顺递已经开始了。 虽然现在只是很少一部分权力,到毕竟有了这个苗头,长安城里的局势将会大不一样,林简的意思是,希望林昭尽快赶回长安城,然后去吏部报道,尽量给自己谋一个东宫官的身份,这样过几年之后,皇帝万一嗝屁了,林昭便会因此大获好处,成为潜邸之臣。 在信里,林简甚至把“崇文馆学士”这个官职写了上去,意思是如果林昭到长安之后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去处,便去做这个崇文馆学士,有了这个身份之后,过几年太子殿下即位之后,他最少也是个六品左右的官职。 如果林昭的年纪再大一些,或者说这几年时间里有什么功勋,做个从五品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品官,就已经进入了官员之中的中层,如果是在长安城里做京官,五品就已经有了上朝的资格! 况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时候林简多半已经进入政事堂拜相了,有一个宰相叔父在朝中撑腰,林昭很有可能在二十岁之前就坐上五品官! 看到这封信之后,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头向林思正拱了拱手:“伯祖,是七叔从长安城寄回来的书信,我需要个地方,给他回信。” 林思正脸色微变,连忙开口道:“走,去老夫书房。” 林昭微微欠身,跟在林思正身后走了片刻,便到了林思正的书房里,林思正把他领了进去之后,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三郎需要老夫磨墨否?” 林昭连忙摇头。 “哪里敢劳动老人家,我自己来就是。” 说着,他坐在书桌后面,考虑了一下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林思正,问道:“伯祖这里有火么?” 林思正摇头道:“老夫这书房里,有我林家近半的藏书,哪里敢有半点火星?平日里下人们进来洒扫,都是不敢带火引的。” 林昭点了点头,开始专心磨墨:“侄孙知道了。” 他之所以要火,是想把林简写给他的书信烧掉。 这封信里,涉及到了皇权顺递,甚至还隐喻了老皇帝的身体,如果一不小心落到有心人手里,可能会成为隐患。 尤其是林简乃是“储相”,未来将入政事堂拜相之人,必然会引人嫉恨,因此这封信,是绝对不能留下来的。 林思正今年已经年近七十,人老成精,林昭只问了这么一句,他只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林昭意思,这位老人家看了看正在埋头写信的林昭,负手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便亲自端了个火盆进来,放在了书桌旁边。 他抬头看着林昭,微微咳嗽了一声:“三郎可是要烧什么东西?” 林昭这会儿写信写了一小半,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先是对着林思正行礼,再从后者手中接过火折子,点燃了林简从长安寄过来的书信。 两三页信纸在火盆之中缓缓燃烧,林思正背负着手,微弱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双眼之中,老太爷犹豫了一番,开口问道:“什么事情,值得三郎这样谨慎?” “信里提到了一些天家之事。” 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直说的,林昭隐晦的提了一句之后,缓缓开口:“七叔是要拜相的人,不得不谨慎一些。” 听到这句话之后,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林思正,扭头看着林昭,目光炯炯有神。 “三郎,老七他……” 林家虽然也是书香门第,一百多年来出了不少为官的读书人,但是到目前为止,官做得最大的,便是如今的国子祭酒林元达了。 如果林简能够进入政事堂拜相,林家就会成为相门,就会…… 至少兴盛两代人! 林昭对着林思正笑了笑,开口道:“只要长安城不出问题,七叔拜相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去年七叔他被召入长安领了国子监,便是东宫的主意,东宫也在为这件事做铺垫。” 任何一个皇帝,刚刚即位的时候,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坐稳”帝位,而这个坐稳的过程,说白了就是让自己的亲信,慢慢替换掉旧朝廷的旧臣。 政事堂的几个宰相,肯定是不能一股脑全换掉的,但是也不能完全不换,而去年东宫费尽心思把林简安排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便是为了让他能够有直接入政事堂拜相的资格。 这件事,只要明眼人就可以一眼看得出来。 长安城里,甚至有不少人直接称呼林简为储相。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老太爷神色有些激动,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缓缓说道:“好,好啊……” “我林家要是能出一个宰相,将来老夫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脸上也会有些荣光。”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笑呵呵的说道:“三郎你继续写信,莫要搭理我这个老头。” 林昭点了点头,便回书桌后面写信去了。 而这位林家的大家长,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搬了把椅子,静静的看着林昭,若有所思。 此时,他看向林昭的眼神,已经变了不少。 如果林简能够顺利拜相,那么林昭的仕途也会顺利许多,两个人同为探花郎,说不定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将来也有进入政事堂的资格! 而这个少年,今年才十五岁! 想到这里,林思正目光闪动,心中再一次激动起来。 如果这叔侄两个人能够先后拜相,林家便不止能够兴盛两代人这么简单,而是至少兴盛四五代人! 如果想的再大一些,林家后人能够再多出些人才的话…… 念及此处,老太爷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写信的林昭,喃喃自语:“我越州林氏,说不定也能成为数百年的世家……” 林昭大概在书房写了大半个时辰的信,终于写的差不多了,他找来两个信封,按照顺序把信纸装进两个信封里,又在两个信封上写上了两个地址,接着起身伸了个大大懒腰,因为坐的太久了,身上的骨头也跟着响了几声。 一旁的林思正,有些好奇的看着林昭眼前的两个信封,开口问道:“三郎写了两封信?” “是两封信。” 小林探花一边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一边开口道:“一封是写给七叔的回信,至于另一封……” “是写给天官尚书家的公子。” 第二百七十六章 越州林氏 天官尚书! 六部之中,因为职权的关系,吏部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而作为吏部堂官的天官尚书,乃是除却政事堂宰辅之外,朝堂上权柄最高之人! 因为权柄太大,大周其他五部的尚书多有入政事堂拜相,但吏部尚书少有拜相之人。 就连活了六七十年的林老太爷,听到这句话之后,也不禁动容,他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竟然认得天官尚书家里的公子?” “认得。” 小林探花笑着说道:“我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与他住一个学舍,相熟得很。” 在长安城国子监的时候,林昭平日里见过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以及京城里的各种衙内,那个时候,周德的出身在林昭看来,也就是比较好而已。 可是当林昭回到了越州这种地方上,哪怕不曾提起长公主,不曾提起那位周尚书,单单提起周德这个吏部尚书之子,就已经足以引起一些震动了。 林三郎把两封信都收在了袖子里,对着林思正开口道:“大伯祖,七叔在信里催我尽快回长安去,那边还有不少事情,我回去准备准备,估摸着再有两三天,便动身回长安去了。” 林思正面色有些复杂的看着林昭,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点头:“三郎的前程要紧,是该回长安去。” “你年纪小,到了长安之后,遇事多与你七叔商量,你们叔侄二人都是咱们越州林氏的希望,要守望相助才是。”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思正拱手行礼,开口道:“侄孙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不在这里久留了,到了动身的时候,再来向伯祖道别。” 不管是前几年在越州的时候,还是中了进士回越州之后,林昭对于这个越州林氏的大家长,都是十分尊敬的,一方面是因为林老头人品不坏,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得不尊敬。 这个时代的宗族势力极为庞大,林昭可以与张氏有冲突,可以与家里分家,但是却不能跟林思正有什么冲突,否则不仅仅是他在越州要身败名裂,甚至在长安的林元达,多半也要跟他渐行渐远。 林思正点了点头,微微叹气道。 “你且去就是,只是这一别,你我祖孙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 林思正这话,说的颇有些苍凉,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寿星,这位林家的大家长原本身体不错,但是上一次东山贼进城之后,老太爷受到了惊吓,卧床数月不起,身子骨相比从前就差了不少。 林昭这一去长安,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再回来,到时候两个人能不能再相见,的确是未知之数。 林昭对着林思正笑了笑:“大伯祖长命百岁,还有三十年好活呢。” “老而不死是为贼。” 老太爷摇了摇头,声音苍老:“老夫这辈子,该享的福都享了,这会儿闭眼正好,不会损了儿孙的福分。” 老人大多迷信,林昭也没有时间向他传播唯物主义精神,便跟他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便从兴文坊离开了。 等林昭离开之后,林老太爷从自己书房里搬了一把小凳子,放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过了片刻之后,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走到了林思正面前,恭敬弯下身子:“父亲找我?” 这个小老头,名叫林清舟,是林思正的二儿子,因为他的大儿子三十多岁便没了,这个小老头便是林家第二代的老大。 再加上林思正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了,林家的很多事情,都是林清舟在打理。 林思正点了点头,开口道:“家里在越州城里的产业,分个一两成出来,交给老四打理。” 林清舟先是愣了愣,然后愕然道:“父亲,这……” 这个时代一家人分家,绝大多数的财产都会落到长房手里,也就是说林家的产业,都是林思正这一房的,与老四林清源那边没有太多关系。 “让你去你就去。” 老太爷微微皱眉:“怎么,觉得我老糊涂了?” “这倒不是。” 林清舟弓着身子,苦笑道:“儿子明白,您是想跟三郎交好,但是三郎他……与自己家人关系并不怎么好,您给老四产业,他知道了未必就会高兴。” “高不高兴是他的事情,咱们家的态度得有。” 林思正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东湖镇那边的田产,便不要给老四家里那个张氏打理了,给老四一些产业,怎么分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咱们家无关。” “不管怎么样,老四终归是他的父亲,这个他是认的,咱们给老四的好处,他也要认。” 说到这里,林老太爷微微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老四家里的这个小儿子,了不起啊。” “即便是当年的老七,比其他恐怕也会稍有不如。” “对了,还有一件事。” 林思正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你用你的名义,给老七写封信,问一问他需不需要家里帮什么忙。” 林清舟闻言,更加愕然,苦笑道:“爹,咱们能帮元达的,也就只有一些钱财了,可元达的岳父是扬州巨商,比起咱们家有钱了十倍不止……” “那也是人家的!” 林思正有些愤怒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怒声道:“他姓林,不姓周,我林家好容易出了一个储相,难道你想让他入赘到周家不成?!” “不管老七缺不缺钱,这封信你要写,态度要表,明不明白?!” 说着,林思正仍旧有些愤怒。 “鼠目寸光,哪天我闭上眼睛醒不过来了,这个家交给你,天知道你会当成什么模样……” 林清舟被吓了一跳,对着林思正连连作揖。 “父亲莫要动怒,儿子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 另一边的林昭,从兴文坊出来之后,便让齐家的家将把手里的两封信从官驿寄往长安去,然后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正巧这个时候林清源与林二娘都在,林昭迈步上前,对着父母行礼之后,咳嗽了一声。 “父亲,母亲,刚才在兴文坊收到了七叔写给儿子的书信,过两天儿子可能就要动身去长安了。” 说着,林昭看向林清源,开口问道:“父亲与咱们同去否?” “为父去不得。” 林清源摇了摇头,低声道:“东湖镇那边要秋收了,我要回去帮忙核账,再有就是书铺那边的故事汇,还要我来审稿。” 说着,他看向林二娘,又看了看林昭,笑了笑。 “听三郎这话,你母亲愿意跟你去长安?” “那是自然。” 一旁的林二娘还没有说话,林昭便连忙开口。 “母亲已经答应跟我同去长安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长安城恶性事件 时光如梭,从不等人,很快时间就到了乾德九年的十月,进入了深秋。 长安城里,树木的叶子已经普遍开始枯黄,零星还可以见到几颗枫树,随着秋风摇曳自己的红叶。 此时,吐蕃使臣已经进长安半月有余,在这段时间里,除了礼部负责外交的主客司郎中等官员与这些吐蕃人接触之外,太子殿下本人也非常上心,屈尊亲自接见了几次这些吐蕃使臣。 按照双方半个多月的谈判结婚,大周这边同意下嫁公主给那位吐蕃的新任赞普,条件是双方就此签订停战书,约定二十年之内不得妄动刀兵,同时开放边境互市,约定守望相助,一起协同对抗北边的突厥人,以及最近几十年才慢慢兴起的契丹诸部。 总的来说,这个谈判结果还是很漂亮的,因为当今圣人本就不怎么想动兵,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吐蕃去,只是需要一个脸面而已,按照太子殿下与吐蕃使臣商谈的结果,这些吐蕃使臣回吐蕃之后,会再次派遣一队人过来,向大周圣人进献吐蕃的珍稀特产,以及一些牛羊金银之类,正式向大周圣人求亲。 这种方式,大周的圣人不至于丢面子,吐蕃那边也能够得偿所愿。 至于一个公主…… 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当今圣人在位三十多年,生了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公主,现在还未出阁的公主也有七八个,随便扔一个到吐蕃去也就是了。 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子,还是政事堂里的那些宰相们,都不会把一个女人看在眼里。 当然了,如果皇帝实在是舍不得闺女,也可以从宗室之中随便找个姑娘,然后过继到自己名下,再封个公主,送到吐蕃去。 大周二百年历史当中,有数次和亲都是这么办的。 在东宫以及礼部半个多月的努力之下,终于在十月底与这些吐蕃时辰正式签下了约书,礼部主客司的郎中拿到约书之后,颇为兴奋,径直送到了东宫之中。 因为太子殿下对这件事也很是上心,很快接见了这位姓傅的礼部郎中,傅郎中见了太子之后,恭敬拱手,两只手捧着这份约书,递在了太子面前。 “殿下,臣……与礼部诸位同僚,又跟他们谈了三日,终于把这件事谈了下来,吐蕃的使臣已经点头,愿意回吐蕃之后,赶牛羊各两千头,毛皮等十车,还有其他一些金银之物,前来长安求亲。” 这位傅郎中低着头,沉声道:“按照时间推算,到明年年初,这些吐蕃人便能够把礼物送到长安来,到时候……朝廷这边再准备公主出嫁不迟。” 太子殿下伸手接过了这份两国之间的约书,大概看了一遍之后,抬头看了傅郎中一眼,面露赞赏之色。 “这件差事,礼部办的很好,稍后孤便进宫,把这约书交给父皇定夺,等这件事正式定了下来,孤当替礼部请功。” “此是我主客司应为之事。” 傅郎中连忙低头:“万不敢居功。” 这位年近四十的礼部郎中,神色很是恭谨,但是他说话却很有意思。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要给整个礼部请功,而他回话的时候,却只说了一个礼部主客司。 主客司是礼部四司衙门之一,主要负责“外交”事务,这桩与吐蕃谈判的差事,也主要是傅郎中带着主客司的人在做,因此他在回太子话的时候,刻意强调了一句主客司。 当然了,这句话并不是要抢上官的功劳,而是提醒太子不要忘了他们主客司的功劳,请求太子在请功的时候,提上一句主客司。 毕竟傅郎中今年才刚满四十岁,当然不肯放弃任何晋升的机会,如果这一次顺利的话,明年吏部考功,他多半就可以再升一级,成为六部侍郎了。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太子殿下笑呵呵的看了傅郎中一眼。 “主客司这一次的确办事不错,傅郎中也是个实干之人,今后有时间可以多到东宫来走动走动,孤还有许多问题要请教傅郎中。” 这位姓傅的郎中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声音恭敬:“臣……荣幸之至。” 与傅郎中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太子殿下便挥手屏退了他,在东宫沐浴更衣之后,换上了一声紫色的常服,然后再一次确认约书上没有什么忌讳以及一些不当之处之后,太子殿下手捧这份约书,上辇驾进了皇宫内城。 很快,太子殿下的辇驾在太极宫面前停了下来,太子在太极宫门口等了片刻之后,老太监卫忠,便躬着身子把他迎了进去。 见到了皇帝之后,太子殿下很干脆的跪在地上,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圣躬金安。” 在大周,大臣私下里见皇帝不一定要跪拜,但是太子殿下私下里见皇帝,是一定要磕头的,而且要恭恭敬敬的磕头。 老皇帝这会儿,正在翻看一些地方上送上来的奏书,闻言把手里的奏书放在一边,低头看了太子一眼。 “朕躬安。” 说着,他对太子挥了挥手:“起来说话罢,卫忠,给太子搬把椅子来。” 哪怕是一国之君,该给太子的体面,也是要给的。 太子殿下诚惶诚恐的坐了下来,然后把手里的约书递到卫忠手里,恭谨道:“父皇前番交代给儿臣的事情,儿臣与礼部诸员已经办妥了,这是礼部与那些吐蕃官员谈出来的结果,父皇可以先看一看,如果不满意,儿臣再去与那些吐蕃人周旋…” 圣人点了点头,卫忠连忙把这份约书,递到了老皇帝手里,老皇帝把几张密密麻麻的约书大致看了一遍之后,微微点头:“这件事你办的不错,没有丢了咱们大周的脸面,回头交给礼部,正式拟订国书罢。” 说着,老皇帝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明年吐蕃人如果按时来长安,你妹妹出嫁的事情,也由你去操办。” 太子殿下微微欠身,问道:“敢问父皇,是哪一个皇妹……” “你自己定就是。” 圣人挥了挥手:“十五岁以上不曾出阁的,都可以,如果选不出合适的,便从你堂妹之中选一个,过到咱们这一支来。” 太子殿下闻言,连忙点头,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有些慌张的跑到了这处书房门口,但是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卫忠很快发现了这个小太监,跟是自然的迈步走了过去。 这个小太监在卫忠耳边说了几句之后,满脸皱纹的卫大太监脸色微变,挥退了小太监之后,重新走回老皇帝面前 圣人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 “出什么事了?” 卫忠深深低头,声音有些低沉:“圣人,寿比赞死了。” 老皇帝皱了皱眉:“谁死了?” 卫忠再次低头,微微叹了口气。 “吐蕃使臣寿比赞。”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两条路 寿比赞,不止是这一次吐蕃使团的使者,还是吐蕃新任德逻赞普的老师,按照中原王朝的说法,就是“帝师”。 虽然吐蕃那边没有这个说法,但是作为新赞普的老师,这个寿比赞在吐蕃的地位不低,这一次出使大周,新赞普很是重视,便把他这个在吐蕃人称智者的老师,指派为使者,代替他向周皇求亲。 可如今,这位赞普的老师,死了。 听到这句话,天子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而是看了看还在殿中的太子殿下,继续问道:“怎么死的?” “大概半个时辰之前,死在吐蕃使团的一个随从手里,这随从杀了人之后,便随即自尽……” 听到这里,老皇帝才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干净利落,动手的人还真是神通广大。”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太子殿下,面色平静:“我儿方才听到了?” 太子殿下这会儿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他缓缓低头,声音有些沙哑:“儿臣……听到了。” 见太子这个表情,老皇帝眯了眯眼睛,脸上却露出了些许笑意:“依我儿看,这件事是谁干的?” 太子殿下低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缓缓开口:“回父皇,这件事儿臣还没有任何证据,不敢妄加猜测,但按照常理推之,天下间最不愿意看到我大周与吐蕃交好之人,便只有一个突厥了,至于北边刚刚起势的契丹诸部……” “应该没有本事往吐蕃使团里安插人手。” 其实这里,太子还漏了一个势力没有说,在背后动手的人,不一定是想要挑拨大周与吐蕃的关系,还有一种可能是,背后的凶手,不想看到东宫做成什么事。 如果吐蕃这件事太子殿下漂漂亮亮的办成了,那么接下来太子储君的身份,就更加不可动摇了,而如果在这个当口,吐蕃赞普的老师,突然暴毙在了长安城,吐蕃那边多半会怀疑是周人下得手,到时候两国会再一次交恶,在边疆动兵也是未知之数。 而如果这件事,真的闹到了大动干戈的地步,那么朝野便会怀疑太子殿下以及东宫的办事能力。 就连圣人,到时候恐怕也会恼火。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的表情有些愤怒。 “儿臣为了保护这些吐蕃人,把东宫的卫率都派出了两队,这些人居住的会馆里,基本上任何人都见不到他们,不曾想……” 东宫储君,有着自己的一套小朝廷,三师三少自然就不必多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太子出行需要排场,也需要护卫,所以存在直属太子统领的东宫六率。 分别是太子左右卫率,太子左右司御率,以及太子左右清道率。 这六率主要负责太子殿下的防务功勋,以及平日里的仪仗,清道等等,加在一起恐怕有万人以上。 当然了,六率也不是每天都跟在太子身边,更不是全然听太子殿下的命令,寻常时候,东宫也就只有一个军府,千人左右,用来随身卫护太子殿下。 当然了,东宫六率名义上归属太子管辖,但因为兵力太多,太子也只能调动其中很少一部分兵力,其他的或者掌于天子手中,或掌于重臣手中。 圣人对着卫忠招了招手,后者很快会意,走到皇帝面前把他扶了起来,老皇帝这会儿身形已经有些佝偻,他两只手都揣在宽大的袍服袖子里,然踱步走到太子面前,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儿觉得,出了这种情况,现在咱们应该如何做?” 太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恭谨低头:“回父皇,儿臣以为现在应当派三法司控制住吐蕃使臣,然后让礼部主客司会说吐蕃话的官员,与三法司相配合,彻查此事。” 他抬头看向天子,声音低沉:“此事彻查出一个结果之后,再由礼部起草文书,告知吐蕃赞普前因后果,这样一来,两国或可免去一场兵灾。” 老皇帝静静的听完自己儿子说的话之后,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画蛇添足。” “这个吐蕃使臣死在他们吐蕃人自己手里,没有人知道是不是这个新赞普派人杀的。” 他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太子面前,语气平静:“这个时候,如果派三法司去查,反倒会让外人觉得咱们大周在掩饰什么,觉得我李氏怕了他们吐蕃人。” “朕教你应当如何做。” 这位执掌国家三十多年的老皇帝,面无表情:“眼下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按照先前的约定,从宗室之中择选一人,派遣使臣直接送到吐蕃去,这样一来这个吐蕃使臣之死,便与我大周无关了。” …… 老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 直接送女儿,连彩礼都不要了! 太子殿下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父皇,那第二条路呢……” 圣人呵呵一笑:“那当然是跟这些吐蕃人打一打了,这些吐蕃使团的反应完全不用理会,此时就可以给河西,陇右,剑南三地下旨,让他们马上备战,最好是带着将士们在吐蕃边境上转一转,好让那些吐蕃人知道我大周的态度。” 这两个选择,很显然后者更强势一些,简单来说可以概括为八个字。 少说废话,要打便打。 太子殿下沉默许久,开口问道:“父皇想打么?” “到了现在,你还是瞧不明白。” 老皇帝有些失望的看着太子殿下,微微叹了口气:“至始至终,都不是朕想不想打,而是他们吐蕃人想不想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怕事。” 说着,老皇帝挥了挥手:“罢了,你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到底该走哪一条路,想明白了之后,再来给朕一个答案。” 太子殿下连忙起身,对着老皇帝磕头行礼之后,缓缓退出了太极宫。 等到太子走远之后,圣人才扭头看向卫忠,语气平静:“有办法查明白背后动手的人么?” 卫忠低着头,语气有些无奈:“陛下,这些吐蕃人跟咱们语言不通,司宫台也只有几个人懂得吐蕃话,而且这个吐蕃人动手杀了寿比赞之后,立刻便自尽了,估计……很难查出究竟。” 天子微微点头,看向了太子远去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卫忠,你觉得朕这个儿子,在藏拙否?” 卫忠脸色微变,连忙跪在地上。 “天家之事,岂是奴婢能够置喙的……” 老皇帝皱了皱眉头。 “要你说你就说,跪下来做什么?” 跪伏在地上的卫忠,仍旧不敢起来,他咽了口口水之后,声音颤抖。 “老奴肉眼凡胎,看……看不出殿下深浅。” 第二百七十九章 秋高长安冷 深秋十月,长安城的燥热散去,朱雀大街上,一些身着单衣的老百姓,被秋风一吹,都两手抱肩,有些人还会打两个摆子。 当然了,这些人并不是因为天气骤变来不及换衣裳,而是因为没钱。 事实上在这个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年代,要做到温饱二字就十分不易,每年冬天长安城内外,都会冻死一些无衣可穿之人,听说去年长安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就冻死了一老一少爷孙俩,颇为凄惨。 正因为如此,前两年某位知州向宫中进献红毯的时候,才会有一个著名的诗人写出了那句脍炙人口的名句。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太守是知州旧称,在百多年前某位皇帝改制之后,才改称知州,不过至今各地知州仍然会被读书人称为太守。 此时,长安城东城门外十里左右的官道上,一身秋衣暖和无比的林三郎,正坐在一个中年妇人身边,掀开马车的帘子,指着几乎近在眼前的长安城,脸上带着微笑:“阿娘你看,今天日落前,咱们就能进长安了。” 大概一个多月前,林昭花了不少功夫,终于劝动了林二娘与自己一同进京,这一趟到长安的人中,除了林昭的母亲之外,还有谢家一家四口人,再加上齐家派来跟在林昭身边的五个家将。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也没有单独上路,仍然是跟了个上京城的商队,一行五六十人,走了一个多月时间,终于到了长安城下。 林二娘顺着林昭的手指,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长安,目光有些复杂。 自大周建都长安二百年,这座天下雄城里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是这座城终归是没有多少变化的,一如二十年前一样。 林二娘自小在长安长大,此时的长安东城,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吃了近二十年苦的林二娘,愣愣的看了半晌长安,然后才低下了头,叹息道:“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嘱咐道:“昭儿,我到了长安之后,你不许与长公主提起我……至于二兄那边,暂时也不要说。” “明白了吗?” 林二娘之所以说出这种话,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她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子惹麻烦。 林昭含笑点头:“儿子明白,我上个月便托好友在城北租了两座院子,进长安之后,咱们两家各住一座。” 从前林昭在长安城的时候,平日里是住在国子监,碰到节假日或者不在国子监的时候,便是住在平康坊林家,但是林二娘与他一同进城之后,便不太方便继续住在平康坊了。 他在离京之前,便让齐宣帮忙给他找座一万贯左右的宅子,但是长安城北的宅子大多不止这个价,城南的宅子齐宣又不怎么看得上,因此这件事便一直没有办成。 直到上个月,林昭才给齐宣又写了一封信,让他在城北帮忙租两个院子。 之所以非要在城北,是因为朝廷在城北,长安的大多数官署也都在城北,如果住在城南,这个时代又没有公交地铁,将来“通勤”的过程将会十分痛苦。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绝大多数官宦以及富贵人家,都是住在城北的,这就导致了长安城北地价一直高居不下,高到目前的林昭也买不起的地步。 事实上不止是林昭买不起,朝廷里绝大多数的官员在长安都买不起宅子,甚至有些已经进入政事堂拜相的宰相,或者六部的高官,在长安都是“赁屋而居”,有时候一租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等到告老还乡的时候,再把宅子退给房东,拍拍屁股就回老家去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元达公那样,有个有钱的老丈人,一进长安城,便在平康坊里有了一座大宅子。 林二娘微微点头,开口道:“等你在吏部那边领了差事,安定下来之后,便可以准备与澹然的婚事了,成婚之后生了孩子,娘现在还能帮你们带一带。” “催婚”这种事情,在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少,而在普遍结婚年纪偏小的年代,要来的更早一些。 林三郎苦笑着点了点头。 “阿娘放心,等明年婚期一到,儿子一定准时成婚。” 说完这句话,林昭从马车的车帘里探出头去,朝着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 谢家一家四口,便坐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里。 当然了,赶路的这一个多月里,谢澹然偶尔也会来到林昭母子的马车里,陪着林二娘说说话,但是毕竟还没有成婚,她不太好意思在这边久待,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谢家的马车里。 这会儿已经接近下午,林昭回头跟林二娘打了声招呼,便跟驾车的马夫说了一声,让他放慢速度,紧接着,这位探花郎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又跟骑马的几个谢家家将要了一匹马,骑马来到了谢家马车旁边,对着马车里笑了笑:“谢姐姐,长安城快到了,我骑马带你去。” 马车里,很快探出了一颗小脑袋,她伸头看了看骑马的林昭之后,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道:“你……会骑马么?” “当然会了。” 探花郎笑容灿烂:“我去年一个人骑了好几千里呢。” 林昭本来是不会骑马的,但是去年因为要去衡州搭救林默,沿途赶路都是骑快马,一来一回几千里路下来,如今的林三郎,已经是骑马的好手了。 谢澹然犹豫了一下,回头问了问谢三元夫妇的意见,谢家毕竟只是商户人家,家里没有太多规矩,谢家夫妇很干脆的让车夫停车,然后让谢澹然跳下了马车。 林昭也翻身下马,扶着谢澹然爬上了马鞍。 林昭骑的这匹马,并不算什么良驹,如果是两个壮汉同乘一骑,它还可能有些吃力,好在这一对少男少女都十分瘦弱,两个人都上马之后,马儿浑然不觉,林昭坐在谢澹然身后,轻轻抖了抖缰绳,马儿便顺着官道,朝着长安城奔去。 林昭一边骑马,一边伸手指着前方的大城,笑着说道:“姐姐你看,前面就是长安了。” 谢澹然在马车上的时候,早已经看到了这座雄城,不过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她还是忍不住感慨道:“真大,比起越州,不知道要大了多少。” “其实也相差不多。” 林昭微笑道:“就是安仁坊附近的那家油泼面皮很是好吃,等过两天咱们安顿下来了,我一定领姐姐去尝一尝。” 谢澹然轻轻点头,脸上也带着藏不住的笑容。 “嗯。” 第二百八十章 长安昭公子 一行人到了长安东城门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傍晚,而在东城门门口,一个一身白衣的华服公子,很显然已经等候许久。 林昭远远的看到了他,连忙拉着谢澹然一起下马,迈步走了上去。 等到接近之后,他才扭头对着谢澹然介绍道:“谢姐姐,这是我在长安城的好友,这一次咱们两家在长安城落脚的地方,便是齐兄帮忙找寻的。” 介绍完齐宣之后,林昭又对齐大公子微笑道:“齐兄,这是小弟的未婚妻。” 谢澹然上前,对着齐宣福了一福,用越州话轻声道:“多谢公子照抚三郎。” 齐宣这个人,本来就不怎么太会与人打交道,他看了谢澹然一眼之后,又看了看林昭,摇头感慨道:“果然是江南佳人,难怪三郎肯为了……” 齐宣刚说到这里,一旁的林昭便伸手推了一下他,齐大公子顿时反应过来,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咳嗽了一声缓解尴尬。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两个人身后的两辆马车,对着林昭微笑道:“三郎,林家的姨娘也到了么?早听说了姨娘的事情,正要拜见。” 听到这里,林昭微微咳嗽了一声,对着齐宣低声道:“齐兄,我娘的确跟我一起到长安来了,你去见一见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老人家的意思是,暂时不能让丹阳长公主知道……” 齐宣微微点头,当即表态:“三郎放心,老人家不愿意声张,我自然不会去多嘴。” 说着,齐大公子在林昭的指引下,迈步走向了林二娘所在的马车,齐宣微微躬身,对着马车作揖道:“晚辈齐宣,给姨娘行礼了。” 其实直到现在,齐宣也只是知道林昭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丹阳长公主在年轻的时候有些交情,并不知道林二娘的确切身份,他过来给林二娘行礼,一来是看着母亲的情面,二来是与林昭的情分。 马车的车帘被缓缓掀开,林昭慌忙上前把林二娘给扶了下来,林二娘下了马车看了一眼齐宣之后,面带微笑。 “我听三郎说过,你是齐…齐大将军与长公主的儿子,是不是?” 齐宣躬身道:“正是晚辈。” 林二娘看了齐宣一眼,颇为感慨:“你与三郎相识,也算是缘分,三郎与我说你帮了他不少忙,我们一家人都很是感激。只是我到长安来的这件事,暂时不要说给长公主知道,等我过些日子安定下来了,再去长公主府去见她。” 齐宣语气恭谨:“自然听从姨娘吩咐。” 与齐宣打了招呼之后,眼见天色快要黑了,林昭便对众人招呼道:“城门要闭了,大家快进城罢,不然一会儿不好进了!” 同行的人除了林二娘之外,基本上都是第一次到长安来,对这座天下第一大城一无所知,因此都颇为听话,林昭一喊之后,大家便一起从东城门进了长安。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林昭一行人才核验完路引,正式进了长安城,进了城之后,他们先是与同行的商队分开,然后在齐宣的带领下,一路到了位于安仁坊隔壁的长兴坊。 到了长兴坊坊门口之后,齐宣才开口对林昭说道:“我在长安跑了好几天,才在长兴坊里寻到了两处合适的院子,只是这两个院子并不挨着,中间隔了差不多二百丈。”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只是这会儿天色已经全黑了,你们又一路赶路辛苦,今天晚上想要安顿下来估计不太可能,照我的意思是,你们先把东西放到这两座院子里去,然后在长兴坊寻一个客店先住一晚上,等明天再慢慢收拾。”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齐宣笑着说道:“这一个多月赶路确实辛苦了,我岳丈一家人是要找个客店休息。” 说着,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只是我与母亲,还要去一趟平康坊才是。” 回了长安城,自然不能自己就找个地方住下,不然明天传到平康坊去,元达公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是那位林夫人多半要埋怨林昭不懂规矩。 “三郎是要去一趟平康坊。” 说着,齐大公子对着林昭眯了眯眼睛,笑道:“三郎可能还不知道,你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长安城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其中还牵涉到了大宗师,你去了平康坊之后,大宗师应该会跟你细说的。” 林昭微微皱眉,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齐宣便呵呵一笑,继续说道:“好了,三郎你这就带着姨娘去平康坊罢,这里交给我来安排,我去给他们寻个合适的客店暂且住下。”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对着齐宣拱手行礼,然后扭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谢澹然,微笑问道:“谢姐姐,你是与谢叔他们一起住客店去,还是跟我一起去一趟平康坊,见一见我七叔?” 林简林元达的名气,在越州无疑是如雷贯耳的,谢澹然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见到林元达的机会,她顿时有些慌张,不知所措的说道:“三郎我……去见元达公,合适么?” “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林昭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与七叔相熟,你去见或者不去见都没有关系,反正以后总是要见到的。” 谢澹然低下头,思忖许久之后,最终鼓起了勇气,狠狠攥紧小拳头:“那……我去跟爹娘打声招呼。” 林昭含笑点头:“要我同去否?” 谢澹然连忙摇头,一溜烟跑去见谢三元夫妇去了,片刻之后,谢澹然才带着红扑扑的脸色跑了回来,她站在林昭面前,神色有些扭捏:“三郎,咱们去见元达公,要不要带些东西……” “我带了。” 林昭笑着说道:“我从越州给七叔带了不少家乡的特产,他见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谢澹然这才点了点头,站在林昭身后不说话了。 就这样,齐宣在长兴坊这里帮忙安顿谢家人,而林昭三人则是再一次上了马车,朝着平康坊奔去。 长兴坊距离平康坊并不远,再加上林昭熟悉道路,很快他们就到了平康坊门口。 这会儿早已经开始宵禁,虽然林昭一行人没有碰到巡街的坊丁,但是平康坊的坊门早已经关了,最终还是林昭亮出了自己八品的鱼符,又报出了林简的名字,才打开了平康坊的,得以顺利进入平康坊。 进了平康坊之后,事情就顺畅很多了,平康坊林家的门房,早已经与林昭相熟,见到林昭之后,便高呼了一声“昭公子来了”,然后忙不迭打开了府门。 这一声叫嚷,很快惊动了林家人,林昭三人刚进入林家没有多久,穿着一身青色秋衣的林元达,便连同林夫人一起,赶到了前院迎接。 林简之前在越州,是见过林二娘的,看到林二娘之后,他立刻上前两步,对着林二娘微微躬身行礼:“见过四嫂。” 林夫人也对着林二娘很是热情,一口一个四嫂。 林二娘有些不怎么适应,不过还是向林简夫妇行了该有的礼数。 而林昭则是带着谢澹然一起,给林简夫妇跪了下来。 “拜见七叔,叔母。” 谢澹然红着脸,也跟着林昭一起叫了同样的称呼。 林简与林夫人连忙把两个人扶了起来,林夫人满面笑容,把谢澹然扶起来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红纸包着的金子,硬要塞在谢澹然手里。 而另一边的林元达,在扶起林昭之后,颇有些感慨。 “三郎你可算是回长安来了。” 林昭闻言有些好奇,起身之后,开口问道:“刚才见到齐宣的时候,他就跟我说长安城里出了不少事情,其中还有涉及到七叔您的,不知道到底是……” “牵涉到东宫,自然就牵涉到了我。” 林大宗师拉着林昭的衣袖,面色有些凝重。 “就在前几天,吐蕃使臣死在了长安城里。” 第二百八十一章 勾心斗角 因为林二娘与谢澹然都在,一时半会不太方便细说,林简只能先与林夫人一起接待客人。 互相见礼之后,第一次见到谢澹然的林简,也让家里人从书房取了一支青毫笔,作为长辈的礼物,送给了谢澹然。 林元达这个人,一生别无所好,与寻常读书人一样,最是喜爱文房四宝,因此这些年收集了不少笔墨纸砚,这青毫笔算是仅次于紫毫的上好毛笔,平日里也是他较为喜爱之物,难得送人。 谢澹然有些惶恐,连忙推脱不收,元达公缓缓开口道:“三郎与我甚是投缘,本来作为长辈,应该给一些金银玉石之类,但是我生平不喜这些,便不拿来送人,这笔是我上个月新购的,只用过两三次,你收下就是,” 谢澹然无奈之下,只能恭敬低头:“多谢大宗师。” 林元达平日里不苟言笑,但是因为颇为喜欢林昭,面对谢澹然的时候,脸上也挂着笑容:“既然跟三郎已经定下了婚事,跟着他一起叫七叔就是。” 谢澹然微微面红,再一次低头:“多谢……七叔。” 看到了这支青毫笔之后,一旁的林昭有眼红,笑着说道:“这么好的笔,也不见七叔送我一支。” 林简没有搭这句话,而是扭头看向林夫人,开口道:“夫人,四嫂与谢姑娘长途跋涉而来,多半没有怎么好好吃东西,你让家里给她们准备一些吃食,再安排两间客房。” 林夫人点了点头,刚要说话,林简便看向了林昭,开口道:“三郎你随我来。” 林昭只能点了点头,跟着林简一起离开,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林夫人一眼,笑着说道:“叔母不要忘了给我也送些吃食过来,我也还没有吃饭。” 林夫人笑了笑:“放心去就是,一会儿给你们送书房里去。” 林昭这才紧跟在林元达身后,进了林府的书房。 进了书房之后,林简先是让林昭自己找个椅子坐下,然后他起身关上了书房的房门,迈步走到林昭的对面,也坐了下来。 这位长安城的大宗师面色有些凝重,缓缓说道:“两个多月前,吐蕃遣使来长安,向我大周求亲,这件事我在信里跟你说过,圣人将这件事情全盘交给了东宫处置,三天之前,太子殿下与礼部官员,终于把事情谈妥,双方连约书都签了,只等正式签订国书,这件事就算是成了……” 坐在对面的林昭,接着这话缓缓说道:“可是这个时候,吐蕃使臣死了。” 元达公默默点头,长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处理不好,便会引发我大周与吐蕃的战事,战事打赢了还好,一旦打输了,所有的罪过,都会被有心人,推到东宫头上。” 说到这里,林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即便这件事能处理好,双方不至于生出战事,可这是太子处理的第一件国事,就这么办砸了,且不说圣人心里会怎么想,在朝野之间,东宫的声望也会落下不少。” 如林简所说,这的确是一件麻烦事,如果这件事东宫没有参与过,不早说与吐蕃打仗,就是吐蕃人打进长安城来了,锅都甩不到太子头上,可是如今太子全盘负责此事,假如真的吃了败仗,让打印机吃了大亏,那么…… 就连储君的位置,都有可能被动摇! 听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 “这种时候,东宫便没有派人保护这些突厥使臣么……” “如何能没有保护?太子殿下连卫率都派去了吐蕃人居住的会馆。” 林简苦笑了一声,开口道:“可是,这吐蕃使臣死于吐蕃人之手,不是外人进入会馆所为,便是东宫六率统统把这个会馆围的水泄不通,也没有什么用处。” 直到此时,林昭才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棘手之处,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此时,不止东宫接掌皇权的进度会被打断,就连这个储君的位置,也不一定能够保住…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七叔觉得,这件事是谁干的?” “多半是康氏。” 元达公声音低沉,开口道:“康家的大部分势力虽然已经不在长安,但是他们家在暗地里还是有着庞大的影响力,这件事变成现在这个局面,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康家,按我来说,八成就是康家人在背后捣鬼。”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也压低了声音。 “叔父,有没有可能是宫里……” 听到这句话,林简只觉得背脊一凉,他寒毛都炸了起来,失声道:“宫里……为何要做这种事?” “叔父刚才也说了,这件事弄不好,会动摇储君根基,假如圣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顺递皇权,或者……圣人想换一个年轻一些的储君呢?” 是啊,太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储君的位置稳如泰山,就连圣人也轻易无法动摇,只有这个嫡长子犯下大错,皇帝才有更易储君的借口。 听到林昭这句话,元达公愣愣的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起来。 “不……”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这位国子监大宗师,低声道:“圣人虽然对东宫有些猜疑之心,但毕竟是血亲的父子,再着父子之间的矛盾,应该……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相对于林简的紧张,另一边的林昭倒是没什么压力,他对着林简笑了笑:“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是七叔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一个还没有到吏部报道的新科进士,帮不上忙也插不上手,七叔跟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 “三郎你当然帮得上忙了。” 林简这才想起来自己到底要跟林昭说什么,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把你叫到书房来,就是有一件事要托付你去办。” 林昭眨了眨眼睛,然后问道:“要我把这件事写在长安风上?” 林昭现在还没有到吏部报道,身上唯一的差事就是编撰司总编撰,也就是说长安风这个刊物,目前还归他管。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吐蕃使臣之死,不能与东宫扯上关系,为叔的意思是,希望三郎你能在长安风上发布一篇文章,写明白吐蕃使臣之死,替东宫澄清此事。”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苦笑了一声:“叔父,长安风每一期的内容,都是要提前三天送到宫里的。” 元达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林昭,声音低沉。 “如果三郎你刚才猜的可能存在,正要送到宫里去…” 第二百八十一章 消息灵“通” 本来,外国使臣在本国都城遇刺身亡这种事情,绝对会成为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奈何如今的长安城只有一家媒体,而且还不是实时媒体,因此至今长安风还没有刊载这件事情。 按照林简的意思是,等林昭回长安之后,由他出面在长安风上刊载一篇文章,说明吐蕃使臣是死于吐蕃人之手,与大周没有任何关系。 有长安风这样一个载体在,很快这件事就能传遍长安城,然后再从长安散发到天下各地,这样一来,即便以后吐蕃与大周打仗了,最起码民间不会把这件事推到东宫头上。 而且一旦经过媒体,这件事就算有了定论了,以后再有不怀好意之人拿这件事来找东宫麻烦,也无从下手。 甚至于…… 就连皇帝也不能够再拿这个借口拿捏东宫。 这就是媒体的力量,在一些时候,只要媒体轻轻发力,不仅可以左右人心,甚至可以改变局势。 不过即便是大宗师林简,在林昭回京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可能是那位大周的皇帝所为,而他把这种可能纳入考虑范围的之后,才有了刚才的那番话。 意思是,让林昭先写一份稿子,送到宫里去,交给宫里审核,如果宫里没有什么问题让这件稿子通过了,那么说明这件事便不是宫中所为,最起码不是那位疑神疑鬼的老皇帝所为。 而如果宫里否了这个稿子…… 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想到这里,林昭低头考虑了片刻,微微苦笑道:“七叔,我这样算不算试探圣心…” 林简叹了口气,开口道:“先前我没有想过你说的那个可能,如今经你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凶险,这件事不着急,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做不做都随你。” “东宫这边,与你本就没有太大干系。” 林昭有些无奈的站了起来,对着林简躬身道:“七叔待我大恩,既然七叔吩咐了,侄儿自然是要照办的,只是七叔……” 林三郎顿了顿之后,开口问道:“假如宫里不愿意让长安风澄清此事,您……” “该何去何从?” 林大宗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脸色有些阴沉:“若果真如此,便是圣人的错处,我等做臣子的,自然要上书劝谏。” 很显然,林简口中所说的天子错处,并不是因为天子有废太子之心,而是因为天子因为要废太子,竟然不惜与吐蕃结怨,如果两国真因为此事打了起来,那么当今圣人就是为了一己之私,让无数大周百姓,去跟凶残的吐蕃人搏斗拼杀! 如果天子真这么干了,便是……失德! 得到了答案之后,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简微微一笑:“七叔,我需要去一趟吐蕃的会馆,与那些吐蕃人交流一番,才好动笔。” 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林简,自然不知道这种举动叫做“拜访”,他只是以为林昭压要去搜罗一些证据,当即开口道:“明日我就让礼部主客司分一个会说吐蕃话的人与你,让他陪你一同去吐蕃人的会馆。” 林昭点了点头:“那好,三天之内,侄儿一定把稿子送到宫里去。”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除了这件事之外,三郎你还需要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如今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自然是去吏部报道,这几日想法子情周家人吃顿饭,让吏部给你准备一个相对合适的空缺。” “第二条路,就是为叔在信里与你说的,到崇文馆去做学士,这样可以有个东宫官的身份,未来在朝堂上,升迁的速度会快上不少。” 林昭低头思考了一番,然后微微低头:“七叔,这件事情等我去完吏部之后再说罢,况且现在,侄儿心中有一种预感……” 林简诧异道:“什么预感?” 林三郎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这么个小人物,圣人自然是记不得的,但是如果我给宫里递了稿子,圣人多半就会想起我,到时候……” “想做什么便由不得咱们了。” 听到这里,林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摇头,叹息道:“有劳三郎了。” ………… 这天晚上,林昭母子与谢澹然三个人,就在平康坊林家住下,其中林昭被留在林简的书房里,叔侄两个人一说就是半宿,第二天早上刚起来没有多久,林昭便顶着个熊猫眼,打着哈欠把林二娘以及谢澹然送回了长兴坊,好让她们正式在长安城安顿下来。 当然了,林夫人是执意挽留的,一定要林二娘还有谢澹然母子,在平康坊住下,甚至不惜抹了眼泪,一家人之间说了不知道多久,林夫人才勉强答应她们单独住在长兴坊。 送完母亲以及未来媳妇之后,林昭便跟着礼部主客司一个会说吐蕃话的官吏,一起去了一趟已经被大理寺派人团团围住的吐蕃会馆,林昭亮出了自己新科探花加上八品官的身份,软磨硬泡,也没有办法突破大理寺的防线,最终还是拿出了林简的腰牌,大理寺的人才给了这对探花叔侄一个薄面,把林昭给放了进去。 当然了,主要还是给林简这个储相的面子,至于林昭的面子…… 在越州或许还有些用,但是在长安城…… 便不值一提了。 成功进入了吐蕃会馆之后,林昭连同这个礼部派来的“翻译”,问了这些吐蕃人不少问题。 从使臣寿比赞意外死亡之后,这些随行的吐蕃人便陷入了慌乱之中,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赞普的老师死在了长安城,而且还是死在吐蕃使团的人手里,他们这些人回了吐蕃之后,一定会被赞普怪罪。 一旦被赞普怪罪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生命基本走到尽头了。 因此,这些人一旦回到吐蕃,就绝对不会说寿比赞是死在吐蕃人自己手里,而是会把这件事推到周人手中,来让自己免于责罚。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寿比赞被杀之后,这些吐蕃使团的成员,就被大理寺给关在了会馆里,一个也没有能够离开。 林昭带着这个翻译,在这座会馆里待了差不多半天时间,询问了不少问题,主要是关于前几天寿比赞的死亡过程。 因为林昭不是吐蕃的赞普,因此这些人基本上都没有怎么说谎,口径也相对一致。 到了下午快傍晚的时候,林昭大致整理了一番自己问到的答案,在心中默默打了个腹稿之后,便一起与礼部的翻译一起,出了吐蕃会馆。 离开了这座会馆之后,林昭先是与礼部的“翻译”分开,然后带着自己从这些吐蕃人口中问出的材料,一路回到了长兴坊。 这个时候,在林二娘以及谢家人的共同努力之下,两家人基本上已经在两个院子里安顿了下来,下午的时候,谢家一家四口人还出去在长安城里逛了一圈,买了一些欠缺的生活必需品。 两家的院子并不挨着,林家的院子在长兴坊坊北,谢家的想对偏南一些,因为要写稿子送到宫里去,林昭便没有再去谢家院子寻谢澹然说话,而是径直走向了自家院子。 这个时候,林二娘正在这座新院子里,收拾自己与林昭两个人的房间。 林昭走到院子门口,正准备推门走进去,他脚都已经迈了半步进去,突然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他猛地一顿,停在了原地,扭头看向站在自家新院子旁边没有多远的中年人,摇头苦笑了一声。 “你……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骨肉血亲 这个消息灵通之人,自然就是长安城里大通柜坊的老板郑通了,郑老板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微微低着头挡住脸上的那道伤疤,然后尽量温和的微微一笑:“从你娘离开越州的时候,我就收到了消息,她到了长安之后,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见她,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过来了。” 说到这里,郑大老板微微叹了口气:“我心里明白,我想见五娘,五娘不一定想见我,不过我既然来了,还要劳烦三郎你进去跟你娘通报一声,她要愿意见我,咱们兄妹就见一见,实在不愿意见我,就只能等以后有缘了。” 林昭也有些无奈的看了看郑通。 林二娘进城之前,就跟林昭交代过,尤其不愿意见郑家人,没想到她刚进城两天,郑家人便找上了门来,这个时候进去通报,母亲多半会怪到自己头上。 如今,他从林二娘口中,已经确定了自己与郑家的关系,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儒雅中年男人,乃是自己的亲娘舅。 就血缘上来说,这个关系比起他与林简的关系,是要亲近不少的。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可以进去知会母亲,但是……你见了母亲之后要跟她说清楚,你是自己找来的,与我无关。” 郑通呵呵一笑:“听这话,你还算是个孝顺孩子,放心,我自然会跟你娘说清楚。” 林昭这才摇了摇头,迈步进了这座尚有些陌生的院子,寻到了母亲的房间之后,林昭轻轻敲响房门,低声道:“阿娘,我回来了。” 房门很快打开,林二娘看了看林昭,笑着说道:“怎么今天出去跑了一天都不曾回来,去吏部报道了?” 林昭摇了摇头,没有跟林二娘提起自己去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吐蕃人去了,他犹豫了一番之后,低声道:“阿娘,郑……嗯,二舅在院门外等着要见您。” 听到这句话,林二娘抬头看向林昭,脸色微变:“不是与你说了,我暂时不见他么……” “不是儿子跟他说的。”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阿娘,看起来我这位二舅,在长安城势力不小,眼线也不少,今年年初儿子刚中进士的时候,他便能找到我,母亲您进城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他。” “不过母亲放心,方才他与我说了,您要是不想见他,他现在就走。” 林二娘犹豫了许久,最终才长叹了一口气。 “骨肉血亲,到了家门口,哪有不见的道理。” 说到这里,林二娘抬头看着林昭,语气有些复杂。 “昭儿,娘活了大半辈子了,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娘是害怕你…” 她拉着林昭的手,眼睛有些发红:“孩子,将来你若是因为郑家的事情遭了祸事,娘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安生。”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也有些酸楚。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母亲是因为无能为力,才被困在东湖镇吃苦,后来见了郑通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自己的母亲早可以离开东湖镇去过一些好日子,她是因为自己这个儿子,才在东湖镇待了十几年,一直等到了自己长大。 如今亲兄长就在门口,她仍然犹豫不见,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儿子。 想到这里,林昭眼眶有些发红,强忍住泪水,低声道:“阿娘,您从来不欠儿子,是儿子欠您的,您放心去见二舅就是,不会有什么事情。” 林二娘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又从袖子里取出方帕,给林昭擦了擦眼泪,然后叹了口气:“那你去……把他叫进来罢。” 林昭点了点头,来到了院子门口,对着一直在门口等候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二……二舅,母亲愿意见您了。” 听到这一声“二舅”,脸上表情一直很寡淡的郑通,也不禁露出笑容,他一边迈步走进这家院子,一边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好小子,到今天终于肯认我这个舅父了。” “回头舅父补个见面礼给你。”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前面带路,过了片刻之后,终于来到林二娘房前,此时房门未关,身子有些单薄的林二娘,倚门而站,只露出半张脸。 见到越来越近的郑通之后,林二娘眼中立刻就垂下泪来,她有些愣神的走出屋外,上下打量了一遍郑通之后,呆呆地兀立在那儿,良久之后,才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二哥你的脸……” 郑通身材高瘦,虽然现在皮肤有些稍黑,但看脸型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英俊,而且他至今言谈举止之间仍然有儒雅之风,唯一比较碍眼的是,他脸上有两道疤痕,一道从额头到鼻翼,另一道在左边脸上,看起来都颇为显眼。 从这两道伤疤,就可以想得到,当年这位郑大老板受伤极重。 而林二娘之所以第一眼看到这两道伤疤,是因为郑通当年乃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美男子,以容貌闻名长安,这会儿见他脸上出现了两道伤疤,当然惊呼出声。 郑通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抬头看了看林二娘,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接着,这位郑大老板扭过头去,不着痕迹的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重新看向林二娘,脸上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个笑容:“五娘你生了孩子,怎么比以前在家的时候还要瘦一些。” 林二娘再一次擦了擦眼泪,走到郑通面前,伸手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屋里拉。 “二哥……咱们里屋说话。” 说着,她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昭儿,去给你舅父沏壶茶来。” 林昭点了点头,问明白厨房的位置之后,便去烧水去了。 而林二娘则是拉着郑通进了里屋,两个人在里屋的椅子上坐下,这会儿还是差不多已经是傍晚,林二娘在屋里点了灯之后,借着灯光,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郑通的相貌,微微叹气。 “二哥你比从前,苍老了许多…” “是人就会变老,咱们兄妹几个人,能够保住性命,就是上天垂怜了。” 说着,郑通看了看林二娘,叹息道:“没想到这些年,咱们家里人吃苦最多的,竟然是五娘你。” 说到这里,郑通表情有些愤怒:“当年是看林清源老实,才把你托付给他,他亲口给我们兄弟承诺,会好好待你……” 郑大老板闷哼了一声:“迟早要与他算账!” 林二娘摇了摇头,低声道:“二哥,老爷他平日里不在家,怪不到他。”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看了看郑通,压低了声音。 “二哥,当年的事情到我们这一辈,就该止了,所有的苦难,咱们这一辈人都已经担下来了……” 她鼓起了勇气,继续说道。 “不应该,再让昭儿参与进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头版头条! 至始至终,林二娘一直不想让林昭与当年的郑家搅和在一起,因为在她看来,当年连父亲郑温都没有办法应付的对手,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应付得了。 既然应付不了,那就只能避而远之。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二娘才会对郑通说出这番话。 对于林二娘的这个反应,郑通早有预想,他对着自己的妹妹笑了笑,开口道:“五娘,如今我已经不姓郑了,世人皆知我是巨贾程通,与荥阳郑氏没有半分钱关系。” “连我都与郑家没有关系,三郎他自然就不会与郑家扯上什么关系。” 林二娘默默低头,叹了口气:“二哥,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如果你不认荥阳郑氏这个身份,这会儿就应该躲得远远的,离长安城越远越好,这样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可是你……” “这些年恐怕大部分时间都在长安罢。” 林二娘自小便聪慧,这些事情瞒不过她。 郑通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五娘说的不错,我与几个兄弟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怨气,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姓郑,不过这都是我们郑家自己的事情,三郎他……” 郑通微微低头,沉声道:“既然三郎他叫我一声舅父,如果他自己不愿意牵扯进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绝不会难为他。”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二娘才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之后,问道:“三哥与五哥……现在都在哪里?” “各在一位节度使任的治所之下。” 郑通对着林二娘笑了笑,开口道:“我已经给他们写信了,估计等到年底,他们就会回长安来,见一见五娘你,还有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外甥。” 林二娘叹了口气,开口道:“几位兄长辛苦了。” “不算辛苦,瞎忙活而已。” 郑通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到今天为止,我也奔忙了近二十年了,至今除了一些铜臭之外,一事无成。” “好在五娘你生了个好儿子。” 说到这里,郑通脸上叹了口气,开口道:“咱们这些姓郑的,可能这辈子都不要想恢复姓名了,更不敢指望科考,我等千年世家的子弟,竟然只能做起经商这种下作的勾当……” 他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说道:“好在三郎身上有咱们郑家一半的血,他十五岁取中进士,我们这些做舅舅的,也觉得与有荣焉。” “只可惜父亲他老人家不在了,不然知道有这么个外孙,估计要高兴的好几天睡不着觉。” 郑通说的高兴了,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地契,放在了林二娘身边,笑着说道:“得知五娘要进京之后,我怕你们母子俩没有安生之处,就在城北给你们母子买了套宅子,巧的是就在这兴文坊里。” 说着话,他把房契地契,统统推到了林二娘面前,开口道:“这些契书,五娘你好好收着,过些日子你们母子便搬进去住。” 林二娘面色坚决,果断摇头:“二哥,这东西我决然不能要,长安城里哪里住不下我?我不要你的宅子。” “你不要,三郎也不要?” 郑通看了看林二娘,语气平静:“三郎应该快成婚了罢,总不能在他成婚的时候,还在长安城赁屋而居不是?” 听到这话,林二娘沉默了下来,但是还是没有伸手。 郑通拉着林二娘的袖子,把这堆契书放在她手里,缓缓说道:“五娘,当初我们在越州寻到你的时候,日子还过得很艰难,后来你委身于林清源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个一个也没有在场,不曾给你准备娘家的嫁妆。” 郑通微笑道:“这座宅子,就当是你嫁人的嫁妆了。” 林二娘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这些契书收起来,她叹了口气那道:“即便要给昭儿在长安置业,那也是越州林氏的事情,跟二哥你们无关……” 见林二娘还要推脱,郑通有些的摇了摇头,径直起身站了起来,背负双手:“五娘刚到京城,舟车劳顿,一定颇为疲惫,今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改日为兄再来看你。” 说罢,他便推门走了出去。 他刚走到院子里,迎面就撞上了正拎着一壶热水赶过来的林昭,林大探花看了看郑通,诧异道:“二舅这就要走了?” “再待一会儿,就该在你们家吃晚饭了。” 郑通微微摇头,笑道:“我的身份不太方便在这里久待,长安凶险,你们母子二人要多加小心。” 说着,郑通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铁牌,放到林昭手里,轻声道:“到明年,我一直会在长安城里,闲着没事的时候便可以来寻我,咱们爷俩可以坐下来喝喝酒。” 林昭微微欠身,把郑通送到了小院子门口,才长叹了一口气:“有时间一定去麻烦二舅。” 郑通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但是他并没有回头,两只手拢在身前的袖子里,慢慢走远了。 对于这个二舅,林昭目前的想法还是先看一看,大概是太过亲近没必要,太过疏远也不合适的程度。 送走了郑通之后,林昭把热水送到了林二娘房间里,然后很快就回了自己房里。 林昭的房间,今天白天林二娘准备了一整天,房间里不只有书架,还有一个小一些的书桌颇合林昭的心思。 林三郎坐在桌子旁边,把今天从吐蕃会馆整理出来的资料,一字排开放在自己的书桌上面而他则是一边磨墨,一边考虑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动笔。 大概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林总编终于把文章写出了一个草稿,他再也支撑不住,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林昭起床之后,仍旧没有去吏部衙门报道,而是径直去了一趟国子监的编撰司,从编撰司编撰那里,拿到了下一期的长安风初稿之后,林昭在大宗师的书房里,把自己昨晚上写的文章略微修改了一些,放在了新一期长安风时事新闻的第一则。 也就是…… 头版头条! 大概弄好了之后,林昭才带着这份初稿,离开了国子监,很熟悉的来到了司宫台的“务本坊办事处”,把这一期的稿子,递到了一个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仍旧认得林昭,见到林昭之后,脸上露出笑容:“林总编可算是回来了,最近一段时间,是你们编撰司的那些老学究来送稿子,看着就来气。” 这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太监,看着林昭笑容灿烂。 “还是小林探花看起来顺眼。” 林三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公公,这东西要尽快送到卫公公手里,还请公公动作快一些…” 第二百八十五章 官场规矩 在这个当口,由国子监编撰司这么个不起眼的衙门,去做这种实际上是替东宫解围的事情,其实是有些冒险的,因为林昭并不知道,宫里那位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但是他必须这么做。 不管是皇帝,还是东宫,对于林昭来说都像是天上的云彩,看得见摸不着,他们也不怎么会在意林昭这个新晋的进士,只有七叔林元达,才是值得林昭死死抱住的大腿! 好在长安风这东西,在正式刊发之前,要先送到宫里去,因此林昭的这种行为,最多也就会引起圣人的些许不高兴,然后把稿子打回来,不会给他真正招来什么祸患。 因此,林昭还是大着胆子,把这份长安风初稿,送到了宫里去。 送完了稿子之后,时间还是上午,小林探花眼珠子转了转,便朝着国子监走去。 因为去年周德周大公子,并没有参与科考,因此他至今还在国子监里读书,不曾像林昭一样毕业。 按照林昭的计划,等这份初稿送到宫里去,如果宫里没有什么意见,让长安风正常刊发的话,那么再过两天他就要去吏部参加选试,正式开始“找工作”了。 就在林昭从国子监里拉着周德,同时叫上齐宣一同出来喝酒的时候,林昭连夜写出来的那份长安风的初稿,很快就被务本坊的太监送到了司宫台,接着又送到了卫忠手里。 卫太监拿到了这份稿子之后,微微皱眉:“不是说了么,这东西以后你们审一审,没有越规矩的东西,让他们正常印发就是,要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再送到我这里来。” 从西行记“完本”之后,老皇帝便不会每一期必看的,圣人不上心,卫忠自然也不怎么会上心,于是便把审书的差事,交给了司宫台的属下们去办,也省得麻烦。 小太监跪在卫忠面前,低着头:“老祖宗,今番不一样,这是今天早上那位编撰司的总编撰,交到奴婢手里,要奴婢亲自交给老祖宗的……” “奴婢觉得,可能是他又写了什么话本,要给圣人还有老祖宗取乐,便连忙送到宫里来了。” 听到这句话,卫忠微微皱眉:“总编撰?林昭不是回老家了么,什么时候长安城了?” 对于卫忠以及老皇帝这些大人物来说,他们每天获知信息的能力是极为可怕的,如果他们对林昭有兴趣,可能林昭每天穿什么底裤,他们都一清二楚,但是正因为每天要接收的信息太多,他们只能接收一些想对重要的信息。 像林昭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探花,还不入皇帝以及卫太监的法眼。 因此,哪怕林昭已经回长安好几天了,卫忠至今还不知道。 小太监低头说道:“奴婢也不知道林编撰何时回的长安,不过今天早上奴婢确实看到他了。” 听到这里,卫忠微微点了点头,从这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了这份初稿,回头看了这人一眼,问道:“这东西,你看过没有?” 小太监跪在地上,语气惶恐:“这是圣人与老祖宗看的东西,奴婢哪里敢看……” 卫忠这才点了点头,伸手翻开了这份初稿,他先是扫了一眼故事板块,没有发现什么林昭写的东西,于是乎,这位老太监直接跳过了诗文板块,看向了时事新闻。 时事板块的第一则新闻,是几个用行书写成的大字。 “吐蕃使臣于礼部会馆遇害,凶手竟然是吐蕃人自己!” 这个极为吸人眼球的标题,让卫忠微微皱眉,他耐着性子往下看了一遍之后,连忙把这份稿子收在袖子里,径直前往甘露殿。 作为皇城李家的大总管,卫忠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见到皇帝的人,很快他就出现在了甘露殿的书房里,手捧这份初稿,对着正在享受按摩的老皇帝恭声道:“陛下,长安风的下一期初稿,编撰司已经送来了,请陛下过目。” 老皇帝懒洋洋的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之后,才在一个宫女的搀扶之下起身,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之后,瞥眼看了一眼卫忠。 “怎么,这一期与从前的不太一样?” 尽管卫忠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几十年的主仆默契,让皇帝陛下很轻易的察觉到了不对。 卫忠弯着腰,把这份初稿递到了皇帝手里,仍然躬着身子,开口道:“陛下,编撰司的林昭,近几天应该是回长安来了,这一期初稿是他弄出来的,其中……” “其中的新闻部分,写了吐蕃使臣遇害之事。” 天子这才来了兴致,他直接往后翻了两页,翻到了新闻部分,简单的把林昭所写的内容看了一遍之后,老皇帝才把这份稿子扔在一边,淡淡的说道:“长安风本就会记录时事,吐蕃使臣之死,他们记进去也是应该。”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本想借着这件事,考校考校太子的机变决断,不曾想东宫竟然用这种方式,把吐蕃的事情,重新推到了朝廷身上。” 如果这件事说不清楚,那么吐蕃使臣之死,以及未来大周与吐蕃之间的关系,东宫都要负责,最起码是负一部分责任,但是这东西一刊发出去,这件事又变成了大周与吐蕃的事情,与东宫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卫忠低着头,恭声问道:“陛下,这东西……能印么?” “这有什么不能印的?” 圣人哑然一笑:“朕如果不让他们印,东宫多半会埋怨朕不顾父子之情,让他们正常刊发去就是。” 皇帝陛下皱眉思索了一番,问道:“卫忠,你说这篇文章,是这个林昭自己写的,还是太子与林简让他写的?” “这个……” 卫太监苦笑了一声:“陛下,那林昭就住在平康坊林祭酒家中,他们两个人私下里有没有说什么,谁都说不清楚,不过奴婢猜想,他们之间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这林昭即便没有受到指使,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多半也是会向着林祭酒,向着东宫的。” 圣人点了点头,缓缓问道:“这林昭……中进士之后,吏部给他补缺了没有?” 卫忠摇了摇头。 “不曾,林昭两天前才回长安,没有去过吏部。” 这就是一个大太监的基本素质,本来卫忠也不清楚林昭的近况,但是在他从司宫台到甘露殿这一小段路上,他就已经对林昭的近况了如指掌了。 “这就好。” 老皇帝再一次捧起了手中的书卷,呵呵一笑:“按照官场上的规矩,这林昭走朕的门路中了进士,自然应该为朕所用才是。” 第二百八十六章 恐怖如斯 长安太平坊瑞云楼二楼雅间里,三个年轻人已经喝的面红耳热,因为要求人办事,向来比较少喝酒的林三郎,这会儿也脸色发红。 而周胖子,已经开始手舞足蹈,用手拍着胸脯说道:“老三你……放心,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明日我就去见父亲,让他…让他给你安排进政事堂……去做政事堂行走!” 这句话纯粹就是在吹牛逼了。 政事堂里,除了各位宰相之外,下设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帮助各位宰相处理庞杂的事务,而在这五房里做事的人,虽然极为权重,但并不是官,而是吏员,一般都是宰相安排自己人担任。 林昭已经有官身,自然不可能去政事堂做吏员。 除了吏员之外,另外一种就是周德口中的“政事堂行走”了,这种政事堂行走,大概的意思就是允许进入政事堂观政,但是不能议事,从某种意义上来可以说是“宰相实习生”。 这种政事堂行走,虽然没有职位,理论上任何品级的人都能担任,但是真正做到这个位置上的,或者是国家的储君,或者就干脆是林简这种储相提前进去熟悉业务,以林昭这种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进入政事堂。 再者说了,即便林昭有资格入政事堂,周德的老爹,也没有权力让他进政事堂。 毕竟政事堂是六部的上司,理论上周家的那位天官尚书,还是政事堂的下属。 听到周德这句话,林昭便知道他喝多了,起身一把把手舞足蹈的周德拉着坐了下来,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周兄你疯了,这种话也能说得?!” 这个世界上,有权力让某个人进入政事堂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太极宫里的那位天子! 除却他之外,即便是尚书仆射崔衍,也只有荐人之权。 一旁的齐大公子,见到林昭费力的把周胖子拉着坐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三郎莫要拉他,让他胡说八道去,等他再多说几句,明天一早,京兆府的人就要来把他抓进大牢里去,他家里的老头,也救他不得!” 林昭终于把周德拉到了软榻上坐下,然后对着齐宣笑了笑:“那可不成,我的前程还要托付在周兄身上,等他替我走通了周尚书的门路,再胡说八道不迟。” 齐宣仰头喝了口酒,笑道:“这胖子的话你也能信得?但凡他在家中能说得上话,如何能被硬生生赶到了国子监里,平日里家都不敢回?”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吏部选试为好,你跟周胖子怎么说也是同窗,那位天官尚书,应该不会为难你,最好是给你分派到秘书监做几年校书郎,咱们兄弟还能在一起能多喝几年酒。” 林昭白了齐宣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校书郎是九品官,我现在就是从八品了,哪有中了进士还给我贬官的道理?照我看,最少也要给我个七品官吧?” 齐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瞥了林昭一眼:“你在想什么?大周律明文规定,进士录官不得高于八品,要等三年之后,经过吏部堪核,才能坐八品以上职事。” “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做到七品官?” 受后世电视剧等影响,许多人都觉得七品是芝麻官,实则不然,就拿七品里等级最低的从七品下来说,能做到这个级别,意味着你在官场上最少已经升了七八级。 升八级是个什么概念,联想一下应该就可以想的明白。 事实上哪怕是从七品下的官员,放到地方上就已经是一个下县的县令了,掌握着十万人乃至于数十万人的生死,对于小民百姓来说,这个“芝麻官”非但不小,反而已经大到天上去了。 林昭是因为对朝廷的官制还不是特别了解,才会有刚才的那番话。 一旁的周胖子已经喝醉了,他酒品极差,听到了齐宣的话之后,醉乎乎爬了起来,大着舌头:“老…老三,莫要听他胡说,有我在,莫…莫说七品,就是五品官,也尽可以…尽可以做得……” 说完这句话,这胖子又仰头躺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齐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的说道:“三郎还是莫理这厮为好,他要不是有个做吏部尚书的爹,估计在长安城里饭都吃不上。” “实在不行,我让母亲给你写一封举荐信送到吏部去,给你谋个好差事,混上三年过了吏部堪核之后,三郎你也不过十八岁,到时候最少给你弄个正七品的差事。” 说到这里,齐宣看了林昭一眼,呵呵笑道:“如果那个时候,大宗师已经进入政事堂拜相,不要说六品官,让你去秘书监做个五品的秘书丞,估计也没有什么问题。” 齐宣这番话说的有些隐晦,但是真正的意思,等太子即位之后,作为太子一党的林昭,将会获得一次职位上的攀升。 因为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林简就是皇帝留给东宫的储相,老皇帝一天不死,林简就一天不可能拜相。 林昭这会儿虽然也有了几分醉意,但是脑子还是清醒的,当即对齐宣微微摇头:“齐兄,莫要乱说话。” 齐大公子哑然一笑:“怕个什么,我已经嘱咐了,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再说了,即便给旁人听了去,也告不到咱们。” 齐宣这番话,说得还是很有底气的,毕竟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外甥,关系亲密,旁人要是想要告他,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林昭说完这句话,心中微微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咳嗽了一声,面色严肃的说道:“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有恭敬之心。” 齐宣这会儿也有几分醉意,当即叹了口气,开口道:“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那是我亲娘舅,我比三郎你要恭敬得多。” 他这句话刚说完,雅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之声。 周德正在酣睡,浑然不觉,而清醒的两个人却同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林昭酒意瞬间消散,咽了口口水之后,起身打开房门。 房门外,一张满脸皱纹的老脸,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林三郎再次咽下了一口口水,有些磕巴的说道:“卫……卫公公,您什么时候到的?” 卫忠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一旁已经愣住的齐宣,语气平静:“我刚到。” 林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公公您……有事么?” “找你有些事情。” 说着,他走进屋子里,对着齐宣行了个礼,低头道:“大公子,司宫台寻林探花有些公事,奴婢便不打扰您了。” 齐宣喉咙动了动,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有些颤抖:“公公……你忙。” 卫忠点了点头,起身带着林昭一起离开了。 等一行人走远之后,齐大公子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汗透了。 他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的喃喃自语。 “司宫台……” “竟恐怖如斯。”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大太监与小探花(求月票啊!) 此时,不止是留在瑞云楼的齐大公子一脸懵逼,被司宫台几个太监带走的林昭,也是一脸愕然,他跟在卫忠身后,走了大概半柱香左右的时间,终于走到了一处小院子门口,卫忠把林昭带了进去,然后吩咐几个小太监守住院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进了这个院子之后,卫忠并没有进屋,而是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后,他抬头看着林昭,脸上看不出表情。 “你写的东西,圣人已经看到了。” 在路上的时候,林昭就曾经猜想过,是不是因为长安风的事情,这些宫里的人才会来寻自己,卫忠这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林三郎咳嗽了一声,陪着笑脸:“卫公公,长安风建刊的时候,便定下了报道时事的功用,这个职能在编撰司建司的时候,圣人也是同意过的,况且……况且我写了这篇文章之后,并不曾刊载,而是送到了宫里去,交给卫公公和圣人定夺……” 说到这里,林昭小心翼翼的看了卫忠一眼,开口道:“如果圣人不高兴了,编撰司再改一次初稿就是……” 卫太监仍旧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道:“圣人没有不高兴,你在长安风上刊载吐蕃人的事情,也没有人会怪你,只是你不该替东宫试探宫里的想法,只揣测圣意这一个罪名,就可以革了你的功名,把你赶回越州老家放牛。” 满脸皱纹的卫忠,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声音沙哑:“林昭,你知罪否?” 林三郎听到这话,顿时背后冷汗不止,他对着卫忠拱了拱手,苦笑道:“公公冤枉我了,我从回长安之后,便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东宫之人,更不要说替东宫揣摩圣意了,我只是回长安之后,听闻了这件大事,便央求七叔从礼部主客司托了个人,与我一同进了吐蕃会馆,了解了一番这件事。” “然后……出于编撰司的职责,便把这事写进了初稿里…” 卫太监微微冷笑:“没有接触过东宫的人?林简林元达,不是东宫的老师么?” 听到这句话,林昭顿时严肃起来,他抬头看向卫忠,沉声道:“卫公公,我虽然教过太子一些东西,但是相比于东宫老师这个身份,他更是大周的国子祭酒,绝不是什么东宫之人。” 卫忠懒得与林昭争论这些,他不屑的撇了撇嘴:“随便你怎么说,朝野自有公论。” 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淡淡的看着林昭:“去岁你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就得了圣人的恩典,给你封了一个八品官,最近十几年,你还是第一个被圣人亲自授官的太学生。” “年初科考,若不是圣人垂青,以你林三郎的本事,当真能取中探花么?” “圣人于我,有如天之恩。” 林昭面色严肃,对着卫公公拱了拱手:“公公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要省心一些。” 老太监把两只手都揣在了袖子里,开口道:“林昭,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身上这个编撰司总编的职事,虽然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但是对于长安城的影响力巨大,论实权,恐怕比一些五品四品的官也毫不逊色,你回越州几个月,这个职事仍然在你身上,不曾授与他人,这是圣人对你的恩泽。” 林昭面色恭谨:“学生心中一直念着圣人的恩德。” 卫太监看着林昭的表现,微微点头道:“林昭,你今日妄猜圣意的罪名,圣人可以不予追究,与此同时,你也要想想清楚,你们这些读书人,读书做官,究竟是为了谁读书,为了谁做官。” 这个问题,林昭回答的毫不犹豫。 “自然是为了报效国家,报效君父!” “你明白便好。” 卫太监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圣人这些年是老了一些,但是圣人终归是圣人,你们几个方才在瑞云楼说的话,有大不敬之嫌,如果咱家传到圣人耳中,除了齐大公子之外,你与那个胖子,统统都要获罪!” 林昭心里一震,用手擦了擦额头上汗水。 这个老太监,果然听到了他们几个的谈话……!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低头,苦笑道:“卫公公,您也听到了,我可一句话都没说,我还帮着圣人说话呢……” 卫忠仍旧不苟言笑,闷哼了一声之后,开口道:“林昭,你且听好了,咱家只说一次。” 林昭正色起来,微微欠身:“卫公公请说。” “今番圣人着咱家来见你,主要是有几件事与你说。” “第一,长安风这种可以左右长安局势的东西,必须由宫里掌控,今后编撰司仍由你打理,但是司宫台会派出几个人,到你的编撰司之中任编撰,帮你打理编撰司的事务。” 很显然,经过吐蕃会馆的事情之后,皇帝对编撰司更加重视,甚至已经要派人去监管这个新立的部门了。 简单来说,就是从宫里派太监到编撰司做“监军”。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 从此之后,自己的队伍便不全是男性了…… 他很痛快的点了点头:“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公公明天就可以带人到编撰司,学生给他们安排差事。” 卫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按圣人的意思,今后你有直达天听之权,平日里见到什么事情了,尽可以连同长安风的初稿一起,送到御前。”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林昭一眼:“你与林元达乃是叔侄,如果从他那里听到了什么东宫的消息,也可以送到宫里去,若你送来的消息无误,宫里自然会给赏。” 林三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暗呼一声变态。 明明是亲父子俩,居然已经弄到互相安插眼线的地步了! 当然了,太子殿下想要在宫里安插眼线,难度就要大的多了。 林总编再一次低头,开口道:“这个也没有问题,学生身为大周臣子,如果知道对宫中有用的消息,一定立刻送到宫里去。” 卫太监年纪大了,站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些乏了,他重新坐回石凳上,微微咳嗽了一声,抬头看着林昭。 “林探花,按规矩你回长安之后,应该就要去吏部报道了,不知道林探花想做什么官?” “这个哪里是我能决定的……” 林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等过些日子去吏部报道,侥幸过了吏部选试之后,等候吏部安排就是了……” “没有想做的差事就好,你正常去吏部补缺,过些日子,宫里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差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临来之前,圣人还有一句话要咱家转告林编撰。” 林昭连忙躬身,拱手道:“臣林昭,宫聆圣训。” “用不着,不算是口谕。” 老太监背负双手,一边往外走,一边缓缓开口。 “圣人说了,你是走宫里的门路中的进士。” “不要忘了自己身上功名的来处。” 第二百八十八章 当年明月与此时长兴 老太监扬长而去之后,林昭一个人站在原地,一时半会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之后,他极其不自信的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 “这是……在招揽我?” 林昭之所以这么不自信,是因为皇帝这个位置,从来只有别人去主动表忠心,去肝脑涂地的效忠,而皇帝本人却是很少主动去表现出要拉拢谁。 当然了…那些朝堂大佬除外。 即便如此,最少也要到四品或者四品以上,才有被皇帝拉拢的资格,像林昭这样的从八品小官,新晋的进士,根本不会入皇帝的法眼。 而卫忠说的那几个理由,都是不怎么能说得过去的。 最离谱的就是要林昭向宫里传递一些东宫的消息。 想到这里,林三郎也忍不住暗自吐槽了一句。 “我们几个人在瑞云楼喝酒,都能被司宫台轻而易举的寻到,我就不信东宫之中,没有司宫台的人!” 这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老皇帝如此防备东宫,自然不可能在东宫里没有眼线,毕竟东宫的人手,最初应该都是按照皇帝的意志组建的,他可以随意安插人手进去。 说一句不太文明的话,皇帝想要看到林昭每天的底裤是什么颜色,或许没有那么容易,但是如果他想要看太子底裤的颜色,绝对是轻而易举! 如果是因为要打探东宫的消息,而来拉拢林昭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虾米,不合情理。 林三郎离开了这座小院子,负手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思量。 “如果不是因为东宫的原因,那就是因为七叔……或者是长安风。” “七叔目前的职事,位高但是未必权重,皇帝拉拢他或许有可能,但是绝对不可能因为七叔而来拉拢我……” “想来想去,只有长安风这么一个可能了。” 小林探花背负双手,抬头看了看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有些不解的挠了挠头:“这种期刊的模式,既然已经定下来了,随便扔个人到编撰司,都能干我这个活,也没道理因为这个……对我这样看重罢。” 他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最终,林三郎停下脚步,低声嘀咕了一句。 “莫非是……” “因为我生得好看?” 说完这句话,他只觉得一阵恶寒,因为容貌被女子看重,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因为容貌,被一个男的看重,那就太恶心了。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林昭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干脆回了长兴坊家中睡觉去了。 而在林昭回家之后,另一边的卫忠,也回了甘露殿中复命,老太监跪在皇帝面前,低下头,恭声道:“陛下,老奴已经见过林昭了。” 皇帝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卫忠:“如何?” “这个少年是个油滑之人,开口忠君,闭口圣人,看不出什么,不过他应该是愿意替陛下做事的。” “愿意替朕做事便好。” 圣人丢下了手中的朱笔,自嘲一笑:“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强求人心。” 卫忠点了点头,从地上爬起来,恭声道:“陛下准备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 “朕……还没有想好。” 圣人从御桌上起身,微微舒展了身子,开口道:“你也帮着朕看一看,找个合适的七品差事给他就是。” 卫忠面色微变,他抬头看了看皇帝,张口想说什么,随即又低下了头。 圣人明察秋毫,自然把他的表情看在了眼里,他呵呵一笑:“是不是觉得,朕对他太好了?” 卫忠面带异色,低头道:“老奴不敢。” 皇帝瞥了他一眼,几十年的默契让他瞬间知道了卫忠在想什么,这位天子微微摇头,开口:“用不着胡思乱想,朕与他的母亲,没有关系。” 卫忠慌忙跪在地上,低头道:“老奴不敢臆测君上……” 老皇帝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卫忠,只是抬头看向窗外高悬九天的明月,月光铺洒在这位天子的肩上,与他的头上的白发,颜色出奇的一致。 迎着月光,这位皇帝陛下长长的叹了口气:“朕只是……对不住他家里的一个长辈,能补偿一点给他,心里就能安生一些。” 去年林昭进长安的时候,连丹阳长公主都能派人去越州查到林二娘,身为九五至尊的天子只要有心……自然也可以。 听到这里,卫太监深深低头,没有再说话了。 …………………… 次日一大早。 林昭的生物钟,让他很快从床上起身,吃晚饭之后,他便与母亲说了一声,离开了家里,朝着谢家的院子走去。 这个时候,谢家也已经在长安城里安顿了下来,此时林昭答应谢三元给他儿子谢晋找老师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办成,不过以他新科探花郎的身份,再加上背后有个长安最高学府校长的叔父,想在长安城里给谢晋找个好学校,还是轻而易举的。 其次就是林昭答应谢三元,给谢晋找一个太学博士当老师,这个就再容易不过了,那个不怎么正经太学博士周昌明,与林昭“私交”极好,只要林昭一开口,让他收个学生,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到了谢家院子门口之后,林昭也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在里面跟谢家人打了招呼之后,过了一柱香时间,他就把谢澹然从谢家领了出来。 谢家大院门口,小林探花看着眼前一身青色长裙的谢澹然,满脸笑容:“来长安之前就答应过姐姐,到了长安之后,要好好带着姐姐在长安城里转一转,正好今日得空,咱们便好好逛一逛。” “今天咱们先去长安城的东市。” 林三郎呵呵一笑:“那里可比越州城的市场大的多了,卖什么的都有,我领着姐姐好好逛逛。” 谢澹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了看眼前丰神如玉的少年人,心里跟打翻了蜜罐子一样,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听林姨说,你昨天出去跟别人喝酒了……” “头痛么?” 林昭摇了摇头,爽朗一笑:“不是吹牛,就昨天跟我喝酒的那俩货,我能喝十个有余!” 谢澹然白了林昭一眼,低哼道:“每次跟你好好说话,你都这样不正经。” 她抬头看着林昭,问道:“对了,林姨说你还没有去吏部报道,你昨天去了么?” “这个不着急。” 林昭想要伸手拉着谢澹然的手,被后者闪电般的缩了回去,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时代不太一样,他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等过两天再去不迟,我先陪着姐姐逛几天,等去了吏部,便不一定有空闲了。” 一对少男少女,有说有笑的离开了长兴坊的坊门口,在长安城里东看西看,朝着东市方向走去。 而在长兴坊的坊门口,一辆马车的车厢里,两个年轻女子,目送着林昭两人离去,其中一个红衣姑娘看着一旁满脸都是泪水的青衣姑娘,狠狠握拳。 “六娘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与你出气!” 崔芷晴连忙伸手拉着红衣姑娘的袖子,咬牙道:“人家在家乡订的亲事,又跟我无名无份,你凭什么与我出气?” 红衣姑娘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 良久之后,她才拉着崔芷晴开口道:“好了莫哭了,我带你去我家住去,不要回崔家了,你那个爹也是没良心,还让你来长兴坊跟这臭小子见见面,害的你平白又落了这么些眼泪。” 这位郡主闷哼了一声。 “你与我回我娘家去住几天,谅你爹也不敢到王府要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吏部胖老头 带着谢澹然在长安城逛了两天之后,林昭在家里大概准备了一番,便准备去吏部参与选试了。 吏部选试,取法有四,曰身,言,书,判。 身就是要体貌丰伟,也就是不能长的太丑,有所朝廷的脸面,传说地府里某位大胡子,就是因为太丑,被夺了状元功名,触柱而死,才转行做了捉鬼的天师。 而言,则是看一个人的口才,这一关对于进士们来说,其实是最难过的,因为很多擅长读书的人,口才都不怎么好,没有办法能言善辩,如果吏部的考官严苛一些,就会在这一关把你拦下。 历年的进士之中,有不少都是过不了口才这一关,有的甚至中进士十几年,仍然还是布衣。 书是看写字,这一关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是凭自己本事中的进士,写字都不会难看。 而最后一关判,则是要求文理优长,是考校一个人的逻辑能力。 与礼部科考一样,科考分为常科与制科,吏部的选试也分为常选与科目选,差不多年年举行,常选是考校身言书判,而科目选则是按照特定的科目来选试,两者过了任意一个,就能脱离白身,成为官老爷。 按照大周的规矩,科考是在初春二三月,而吏部的选试则是在冬天的十一月,除却新晋进士要参考之外,罢官满选的官员也要再一次参与常选,才能继续做官。 正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掌握人事选拔之权,吏部才会稳居六部之首,成为朝廷里除却政事堂之外,权力最大的衙门…… 没有之一。 对于那些官场老油条们来说,吏部选试只是走一走过场,但是对新晋进士们来说,这也是很难的一个关卡,毕竟不少进士是真的被吏部挡在了官门之外,一挡就是十几二十年。 不过林昭却不担心这些,且不说与周德的关系,单他有个做“储相”的叔父,吏部便不会在选试上难为他,更何况…… 更何况卫忠已经提前与林昭见了面,也就是说宫里的那位已经注意到了林昭,他只要去吏部走个过场,然后在家里等消息就行了。 这天一大早,林昭换上了合身的进士服,一大早便出了长兴坊,朝着吏部走去。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也是最新一期长安风发售的日子。 如今长安风的影响力已经很大,尤其是在长安城里,基本已经有了一万左右的“稳定客户群”,对于人口一百多万的长安来说,一万册长安风卖出去,至少可以影响三四十万人。 也就是说,当关于吐蕃使臣之死的文章刊发出去之后,至少小半个长安城,会知道这件事。 而就在长安风飞速在长安流传的时候,作为编撰司总编的林昭,已经走到了吏部门口。 递上了名贴之后,很快就有一个吏部的吏员出来,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眼皮也不抬,把他带进了吏部的偏房里,验明身份,确定是林昭本人之后,又让林昭签了一份参与今岁选试的文书,便淡淡的说道:“好了,文书已经填好了,过两天就会送上去,不过今岁参与选试的人不少,不一定能够排到林探花。” 整个大周所有衙门里,号称“官中之官”的吏部衙门,自然是对官员最不客气的一个衙门,除却政事堂的宰相之外,其他所有人到这里来,都要带着点小心。 林昭面前的这个吏员,虽然没有任何品级,但是在吏部衙门里,就算是四五品官,他也不见得会有好脸色。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当然能明白这个人的意思,他站了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早已经准备好的金子,不动声色的递到这个吏员手里,微笑道:“有劳费心。”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面对这些“小鬼”,能用钱解决的,便给点钱就是,总不能因为几贯钱,嚷嚷着要见那位周尚书罢? 这个吏员收了这块金子之后,伸手摸了摸,脸上总算有了一些表情,不过仍然不是很热情,只是淡淡的说道:“林探花放心,能安排吏部一定安排,不会误了你的前程。” “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吏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起身,准备回家找谢澹然“谈恋爱”。 他刚起身,还没有离开,房门外突然来了另外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与这个吏员不同的是,他穿着一身官服,大概是吏部底层的小官,来到了这个偏房之后,这人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请问可是小林探花么?” 林昭这会儿已经起身准备离开,闻言有些愕然:“是我。” 这个小官对着林昭笑了笑,微微欠身:“小林探花,我家堂官有请。” 六部衙门之中,尚书与侍郎都可以被称为堂官。 林昭愣神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周德的老父亲,天官尚书周嵩,他点了点头,笑道:“有劳带路。” 这人微微欠身,引着林昭离开了这间偏房,朝着尚书的书房去了。 等林昭走远之后,这个收了林昭一块金子的吏员,站在原地如同木鸡一般。 良久之后,他才从腰里摸到了刚才那块金子,身子微微颤了颤。 …… 跟在这个吏部官员身后走了片刻,林昭便被带到了周尚书的书房门口,小官伸手敲了敲门,示意林昭已经带到之后,里面很快传来一个声音。 “请他进来。” 就这样,林昭莫名其妙的进了天官尚书的“办公室”,进了这间书房之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便在主位上看到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小林探花连忙欠身,行礼道:“下官林昭,见过周尚书。” 胖老头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带路之人退下之后,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呵呵一笑:“去年年底,你曾经求见过老夫,记得那时候你称呼老夫为伯父,怎么如今改口了?” 之前林昭去周府见周德的时候,曾经求见过这位天官尚书,只不过那时候周嵩并没有选择见他。 林昭不卑不亢,沉声道:“下官与周公子有些私交,在周府自然称呼尚书为伯父,如今是在吏部衙门之中,自然称呼官职。” 小胖老头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这娃娃,比起我家的那个逆子,要懂事许多,那厮只会与老夫惹事。” 林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 “周兄是顽劣了一些,不过本性还是好的。” 胖老头点了点头,开口问道:“要参与今年的选试?” 林三郎点头。 “叔父说,做官宜早不宜迟,晚一年做官,便少一年的资历。” 第二百九十章 尚书、探花与世子 作为整个朝廷的“人事主管”,这位周尚书所说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少年得意固然是人生美事,但是许多少年人心智尚不成熟,行事还会略显偏激,再加上人生经历太少,过早进入官场,容易沦为他人掌中刀不说,而且还会被那些官场老油条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碰到一些心思歹毒之人,一辈子也就毁了。 林简当年十九岁中进士,二十岁入仕,出任南阳太守的时候,便因为伏牛山“聚众闹事”的事情,与南阳本地的士绅以及官员起了冲突,不是他身后的周家保他,那个时候的林简可能就已经性命不保了。 而林简之所以放心让林昭入仕,是因为林昭这两年时间表现的太过老成,老成到甚至林简有时候都会忘记他是一个少年。 周尚书说完这句话之后,抬头瞥了一眼林昭,继续说道:“不过小林探花你,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看你言谈举止,以及做事的时候,全然不像是一个少年,倒像是……” 这位胖子尚书面色古怪,轻声道:“倒像是一个中年人一样,老夫甚至怀疑,你是不是给什么山里的精怪占了身子,披着你的皮入朝为官。” 林昭被他这句话说的浑身发毛,当即苦笑连连:“周尚书玩笑了,我好生生的一个人,如何就成了精怪了?” “说笑而已,不必当真。” 周嵩背负双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懒自顾自的说道:“去年你从老夫这里,要去了一封书信,是写给衡州陈英的,今岁秋查,这位衡州别驾又给老夫回了一封信,老夫碍于情面,便给了他一个上的考功,不出意外的话,这人明年就会官升一级,甚至有可能会调回长安。”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懒洋洋的开口道:“你,还有你那个叔父,都欠我一个人情。” 听到这句话,林昭连忙起身,肃然道:“这是自然,林家上下,都欠尚书一个莫大的人情。” “莫要扯什么林家。” 周尚书呵呵一笑:“你们叔侄二人记着就行了,我要林家的人情做什么?” 对于周嵩这种级别的人来说,即便是林昭现在,对他也没有什么助益,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州林氏……更是毫无用处。 “好了,该要的人情老夫也要了,没什么事,你便回去罢。” 胖胖的尚书大人,挪了挪身子,开口道:“今年的选试,应该是本月十五,你按时来,莫要误了。” 林昭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今天是乾德九年的十一月初九,也就是说距离选试不剩几天时间了。 他起身,对着周尚书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周尚书,下官记住了。” 说罢,林昭便告辞离开,很快就出了这位尚书大人的书房。 等林昭走远之后,周尚书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前两天司宫台送过来的纸条,纸条上只有廖廖几个字,前两个字是林昭的名字,后面四个字,乃是官名。 再一次看了一遍之后,这位尚书大人重新把这张纸条收进了袖子里,面色古怪:“在吏部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新科进士给个正七品上的,更有意思的是,这还是宫里的意思……” “这小子……” 周尚书把两只手都揣进了宽大的正三品官服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莫不是姓李……” ………… 出了周尚书的书房之后,林昭刚想离开吏部,就看到先前引自己报道的那个吏部吏员,正在吏部前院等待自己出来,看到他出来之后,这个吏员连忙跑了过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赔礼道:“林探花,小人眼拙,不该收您的钱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小人计较了……” 说着,他两只手捧着刚才从林昭这里收的尽快,恭恭敬敬的递在林昭面前。 像他这种在六部衙门里上班的吏员,背后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关系的,而能在吏部上班,更是说明能量不小,只不过看到林昭被请进尚书书房之后,他还是害怕丢了差事,连忙赶来向林昭赔罪。 林昭只是微微一愣,便想明白了这人为何前后态度不一,他哑然一笑,开口道:“你放心,我没有与周尚书提起这件事,一点散碎银钱,你且拿去花用就是。” 说着,林昭不再理会这个吏员,而是负手离开,朝着吏部大门走去。 如今的林三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见了一百贯钱就走不动道的少年人了,给出手的钱再要回来,他丢不起这个人。 这个吏员看着渐行渐远的林昭,又扭头看了一眼周尚书的书房,心中仍旧有些追逐不安,但又不敢去打扰周嵩,只能战战兢兢的下去做事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最少要害怕好几个月,才能慢慢放下心来。 话分两头,另一边的林昭刚离开吏部,走到了朱雀门门口,就看到一个熟人正在朱雀门门口站着,这人手里拿着一本长安风,见到了林昭之后,大喜过望,立刻迎了上来,满脸都是笑容。 “三郎,这一次你可帮了大忙了!” 林昭对着这人行礼之后,有些不解的说道:“殿下,我帮什么忙了?” 这个在朱雀门门口等着林昭的,正是宋王府的世子,与东宫走的极近的世子殿下李煦。 李煦笑容满面,开口道:“这几日,殿下一直在因为吐蕃使臣的事情劳神不已,但是今日你这长安风一经刊发,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吐蕃使臣的真正死因,从此之后,朝野再没有人可以用这个攻讦东宫了。” 李煦满脸笑容。 “所以说,三郎你这次帮了大忙了。”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太子殿下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也大为高兴,特意让我来向三郎致谢,等过两天,殿下准备在永嘉坊设宴,请三郎好好吃上一顿。” 永嘉坊,就是那座“太子别府”所在的位置。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殿下,这事是七叔让我办的,你们要谢,便去谢七叔好了,至于吃饭的事情……” “我要先问过我七叔能不能去。” 听到林昭的这个回复,李煦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随即变成微笑,继续说道:“不管是林师还是三郎你,都是要谢的,只不过林师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倒不怎么好请他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林昭问道:“对了三郎,听闻你今日到吏部报道了,吏部可有为难你么?” 他面色诚挚,说道:“如果吏部那边为难你,可以让殿下给吏部写个条子,顺便让吏部把三郎你安置到詹事府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里的小道士 詹事府,全称应该是太子詹事府,掌东宫家令,掌东宫三寺,东宫六率,左右春坊等,可以说是东宫这个小朝廷的尚书省。 不过这也只是名义上的职权的而已,只东宫六率,就有不少人马,职权太重的情况下,朝廷根本不放心让东宫掌权,因此詹事府从开国之后,就没怎么掌过事,从詹事府詹事少詹事一直到詹事府的主簿,都没有什么实权,一般用儒臣担任。 最大的差事,可能就是逗太子开心了。 不过詹事府的詹事,到了新朝之后,在官位晋升上会有一定的优势,当然了,只要是东宫官,都多少会有一些优势。 听到李煦这句话,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道:“殿下,方才在吏部,我已经见了吏部的周尚书,我与他家公子有些私交,应该会给我一个好去处,至于太子殿下行文……” 他抬头看了李煦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在下窃以为,这个当口,东宫还是不要过多干涉政事为好,不然宫里的圣人恐怕会不喜。” 太子要请吃饭,这是长安城上下官员们梦寐以求的事情,本来林昭也是会高高兴兴赴宴的,但是偏偏他先前见了卫忠一面,被卫忠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说的心里犯了嘀咕。 假如皇帝真的已经有安排了,那么太子再给吏部写条子,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一切要等吏部那边给出职事,林昭才能去猜想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面对林昭不冷不热的态度,李煦也没有生气,脸上仍旧带着笑容:“总之这一次,三郎你是帮了大忙了,临来之前殿下交代过我,让我好好谢谢你。”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三郎近来可有什么喜好之物么,如果没有,为兄只能按你从前的喜好之物来了。” 李煦认识林昭,认识的比较早,当时在越州的时候,他很清楚林昭的喜好之物是什么…… 嗯,是钱。 小林探花愣了愣,然后苦笑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已经不是如何缺钱了,太子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件事就暂且记下,以后有什么难处了,再与殿下讨要,如何?” “暂且记下,可比要东西更狠。” 世子殿下感慨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三郎,吏部有没有与你说,给你补缺之后,你身上这个编撰司的差事,还能兼着么?”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李煦面色严肃。 从长安风问世以来,他们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体会到了舆论的用处,也体会到了可以掌控舆论的长安风,究竟是有多大的能量,此时不管是李煦还是太子,都对编撰司这个不起眼的衙门十分看重。 “我也不知。”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吏部那边没有跟我说这件事,不过前些天,宫里倒是有人找到了我,跟我谈过编撰司的事情。”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宫里的意思是,要从司宫台里分派几个宦官进入编撰司。” “如此一来,是谁掌着编撰司,已经没有什么大区别,有了司宫台监管,都要按宫里的意思来,只差没有司宫台派人亲自掌管编撰司了。” “这个倒不会。” 李煦脸上的笑意收敛,开口道:“编撰司是国子监属下的正式职司,派宦官进驻已经是司宫台的极限,大周律有规定,宦官不得任朝廷职司的主官。”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编撰司这个衙门,十分重要,到时候如果让你兼着还好,如果另任他人,三郎要向着一点东宫才是……” 林昭痛快点头。 “殿下放心,我记着了。” 李煦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那三日之后,为兄在永嘉坊设宴,三郎就莫要推辞了,林师那边,也不至于不同意。” 林昭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我就应下来了。” 李煦大喜,笑道:“我的马车还在朱雀门门口停着,我送三郎回家。” 一个李家的世子出言相请,林昭自然不好推拒,他坐上了李煦的马车之后,并没有回长兴坊,而是去了一趟国子监,与李煦一起在国子监拜见了林简,说了一些在吏部的事情。 …… 因为长安风刊载了吐蕃使臣的真正死因,可以说帮着东宫从这件事里撇了出去,在三日之后永嘉坊宴会里,太子殿下亲自出宫,好生答谢了林昭一番。 因为宫里的事情,林昭并没有在宴会表态彻底倒向东宫,他只是陪着笑脸,把这场宴会应付了过去。 随后,就是吏部选试了。 吏部选试的身言书判四道题,对于林昭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再加上他基本上已经内定了名额,因此考得没有什么压力,很是轻松的完成了选试,然后便回长兴坊带着谢澹然四下游玩去了。 选试结束之后的第七天,林昭正一大早便骑马带着谢澹然离开了长安城。 这些日子里,长安城中该去的地方,两个人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再逛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长安城郊还有不少寺庙道观可以去,林昭带着谢澹然,很快来到了一处小山山脚下,两个人在山脚住马,牵着手沿着山间的台阶,向上攀爬。 平日里在长安城,谢澹然是不许林昭拉手的,不过现在在荒郊野岭,便没有挣扎, 很快,两个人就在山里看到了一处道观,林昭指着这座道观,对着谢澹然笑着说道:“这里是纯阳观,谢姐姐说的那个可以爆开的爆竹,便是出自这个道观。” “我到长安之后,来过这里几次,里面只有师徒两个道士,师父沉迷炼丹,师徒两个人经常被炸的灰头土脸。” 两个人走的近了之后,林昭才继续说道:“原本这里有些残破,还是我出钱给这师徒俩修的。” 谢澹然有些好奇的看着这座道观,然后扭头又看了看林昭,用越州话问道:“三郎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来见我一个朋友。” 两个人已经到了道观门口,林昭刚敲门,很快就有一个小道士过来应门,正是这座纯阳观的小道士玄通。 小道士比林昭大几岁,见到林昭之后,颇为欣喜:“林公子来了。” 从上一次齐宣领着林昭到纯阳观之后,林昭自己闲着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毕竟火药这东西在这里,他自然会很上心,一来二去之间,他就跟这小道士成了朋友。 林昭笑着跟玄通打了声招呼,然后用有些蹩脚的长安话给他介绍谢澹然。 “小道长,这是额婆姨,也到长安来了,带来给你认识认识。” 小道士看了看谢澹然,顿时眉开眼笑。 “好漂亮的小娘子,林公子好福气。”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风纪委员 纯阳观里这师徒俩都姓李,痴迷炼丹的老道士是被上一任观主从小收养长大的,这一代小道士李玄通也是。 至于这个李姓,据说是因为纯阳观是某位李家宗室所建,后辈被收养的弟子无名无姓,就干脆跟着姓李。 小道士自小在观里长大,平日里最多也就是进城买些米面,因为老道士管的严,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一来二去之间,反倒是跟林昭成了颇为亲近的朋友。 因为这师徒两个人接触的东西极其的……嗯,极其的危险,林昭也刻意经常到这里来,跟这师徒俩打好关系,留作将来之用。 他带着谢澹然,在纯阳观里待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的时候,小道士很是麻利的从后山打了一只野鸡,又从观里找了一些风干的野味出来,招待林昭“夫妇俩”。 这个时代,修道大部分都在家修行,没有许多条条框框,虽然也有全职的道士,例如纯阳观里的这师徒俩,但是比较正经的“教派”,例如全真教正一教这些,都还没有出现,因此道士们不必忌口,也不用吃什么三净肉。 像李玄通师徒俩这种在山里修行,一心要借“外丹”成仙的道士更是如此,他们不修内丹,也没有什么规矩束缚,想吃肉了就去后山打一些。 其中,二十来岁的李玄通还是打猎的好手,前两年如果不是他经常去后山打猎,师徒俩恐怕都要饿死在这小道观里。 纯阳观的李姓老道士,虽然对林昭也客客气气的,但是因为林昭曾经贬低过他的“外丹法”,两个人之间道不同,便没有许多话好说,吃完饭之后,径自回丹房琢磨炼丹去了。 等老道士走了之后,林昭才笑着看向李玄通,问道:“与道长认识这么久了,还不曾问过道长的来历,道长家乡何处?” 李玄通伸手挠了挠头,开口说道:“我也不知我家乡在何处,自记事开始,我便在这道观里长大,师父说我就是京兆府的人,被父母遗弃之后,给他捡到了山上来。” 林三郎瞥了一眼正在咕嘟嘟冒烟的丹房,呵呵一笑:“也许是老道长把你拐来的,说不定你家里人现在还在寻你呢。” 李玄通对着林昭憨厚一笑:“林公子莫要开玩笑,我师父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是人是好的,绝干不出这种事情。” 小林探花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这天底下,最会拐骗世人的,便是这些僧道之流,不知道多少人被他们拐带离家,骗到了这山上来。” 李玄通一边收拾正在燃烧的柴火,一边说道:“林公子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但是按我想,僧道两家也收留了不少吃不上饭的人,给了他们一碗饭,这也是两家的功德。” “在家出家,也是看个人意愿。” 林昭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李玄通,问道:“小道长你,信道么?” “信啊。” 小道士已经踩灭了炭火,笑着说道:“我读了不少道书呢,先贤们要清净无为,要逍遥自在,都是大智慧,只是要说真的能长生不死,我却是不怎么信的。” 他收拾完之后,一屁股坐在了林昭身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便是皇帝了,若真有什么长生不死的法门,以前那么多皇帝,未见一个活到如今的。” “便是传说中那些得了道的祖师们,我与师父也不曾见过,单单师父他一个人,跟痴了一样,每日想着霞举飞升。” 说完,小道士也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咕嘟嘟冒烟的炼丹房,微微叹了口气。 “我只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安生一些,把丹房炸了都没有关系,他这么大年岁了,再伤到了自己……” 林昭身边的谢澹然,也瞪着大眼睛看了看那边满是白烟的丹房,开口问道:“道长,观主炼出过东西么?” 李玄通还没有答话,林三郎便哈哈一笑:“怎么没有炼出过东西?咱们在越州听说的那个长安爆竹,便是李观主炼出来的!” 林昭话音刚落,只听得小道观的丹房一声闷响,灰头土脸的老道士骂骂咧咧的从丹房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李玄通之后,更为来气,开口骂道:“一早让你来看着火候,偏在那里闲谈,等为师炼出了仙丹,定然不带你飞仙!” 小道士撇了撇嘴。 “您自己飞仙就成,用不着带着我。” 见老道士形容狼狈,又看到师徒两个人斗嘴,林昭与谢澹然都觉得可乐,在笑个不停。 吃了午饭之后,两个人又在纯阳观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告辞了,林昭好容易来一趟,小道士满脸不舍,把两个人送到了道观门口,正准备挥手告别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气喘吁吁的从山道上爬了上来。 林昭认得这个人,是齐家的家将, 这人见了林昭之后,立刻面露喜色,开口道:“林公子,可算寻到你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公子,林公子在这里!” 在他身后,穿了一身紫衣的齐大公子,也喘着粗气走了上来,看到林昭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找了半个长安城,总算寻到你了,还以为你被谁给捉了去!” 林昭挠了挠头,迎了上去,问道:“齐兄,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不是我找你,是你娘找你。” 齐宣无奈的说道:“你一大早离开之后,吏部的文书便到了,说要你亲自去接,吏部那边还要给你量身段,制作官服,然后发放鱼符玉带之类。” “你们家没有下人,找不到你,还是我去你家祝贺,你母亲让我帮忙找一找你。” “这么快啊。” 林昭有些诧异的说道:“算一算时间,我去吏部选试也就七八天时间而已。” “是挺快的。” 齐宣也颇为好奇的说道:“按流程,寻常官员补缺,多半是要等到明年开年,少有这么快补到缺位的。” 这个问题,林昭倒不好奇,他心里明白,多半是宫里给吏部打招呼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笑着看向齐宣:“齐兄,不知道吏部给我的差事,是个什么品级?” “正七品上。” 齐大公子“啧啧”了两声,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咱们这一期的状元郎,估计也就是个从八品,吏部居然给了三郎你一个正七品,看来周德那小子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那位天官尚书,好生大方。” “正七品上?” 林昭咽了口口水,问道:“什么职事?” “詹事司直。” 齐宣知道林昭对朝廷的官职不甚了解,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补充了一句:“负责纠劾东宫官僚,以及率府之兵。” 听他这么一说,林三郎立刻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差事。 简单来说,就是…… 东宫纪律委员!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朝廷决定重用你! 作为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新科进士,正七品上的起点已经非常之高了。 当然了,齐宣这种天潢贵胄除外,这货一生下来就是七品散官,成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五品,即便他不考进士也不从军,就在长安城混吃等一辈子,到四五十岁的时候也能混个三品甚至二品的散官品级。 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办法比的。 不过林昭毕竟先前有个八品的总编身份,因此给一个正七品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不过这个官职,就很耐人寻味了。 詹事司直。 顾名思义,就是詹事府里司掌“正直”的官,说的通俗一些,就是林昭所说的纪律委员。 如果说詹事府等同于东宫小朝廷尚书省的话,那么这个差事大概就相当于御史,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情了,就可以向詹事府的詹事,或者直接向太子殿下“告状”。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职位……有两个人。 也就是说,还会有另外一个詹事司直,与林昭做同事。 回长安的路上,林昭与谢澹然都坐在了齐宣的马车里,小林探花看向齐宣,请教道:“齐兄,你说朝廷给我这个差事,有什么用意?” 对于朝廷的官制,林昭现在都还没有摸索清楚,要跟这位天潢贵胄好好请教请教才是,不过这里他说的是“朝廷”的用意,并没有说吏部的用意,因为在林昭心里,这个差事一定是宫里给他安排的。 因为他跟那位周尚书之间的关系,没有到这个份上,吏部绝对不会顶着旁人的闲言碎语,来给林昭安排这么高的职位。 “还能有什么用意?” 因为天冷了,齐大公子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不咸不淡的说道:“说明朝廷想要重用你,或者说,重用大宗师。” “这话怎么说的?” 林昭苦笑道:“据我所知,詹事府是个清闲的衙门,平日里没有什么活干的。” 詹事府明面上管理东宫行政,以及皆知六率的卫军,但是东宫这个小朝廷,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就连太子殿下都没有在朝堂上拿到什么实权,詹事府就更是名存实亡了,至于东宫内政…… 东宫之中有宫里派来的太监,就更没有詹事府什么事了。 东宫六率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兵力名义上是太子的卫率,但是太子是指挥不动的,因为他们是在朝廷的安排之下保护太子,而不是奉太子之命保护太子。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六率的人马太多了,如果真的放权给东宫,恐怕用不了几天,太极宫就得易主。 “詹事府自然没有什么差事,但是詹事府的官很值钱。” 齐大公子看了林昭一眼,缓缓说道:“按照吏部从前的规矩,三年堪核的时间过去之后,新科进士一般是直升一品,如果表现的够好,还会另外升级。”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而詹事府的官……等熬出头了之后,一般也是升一品,如果能得那位赏识,甚至可以原地升个两品官。”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看了林昭一眼,“啧啧”说道:“三郎你算一算,到时候你最少也是个五品官了。” 大周的官制,文官是九品二十九级,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员,是一品两级,也就是正三品和从三品,而三品以下的官员,则是一品四级。 也就是有正四品上,正四品下这种分别。 如果按照齐宣所说,等林昭熬完了吏部的三年试用期,再加上东宫官的加成,等哪天老皇帝嗝屁之后,林昭便可以直接做到正五品上,乃至于更高! 大周官员品级普遍不高,宰相也不过三品而已,五品的实职官如果是在长安城,就已经称得上是朝堂大佬了! 而算一算年纪,那个时候的林昭,估计也就二十岁左右。 当然了,这只是理论上能够达到的品级而已,就算一切如齐宣所说,这也要林简顺利进入枢机之后,才有可能实现。 “五品官啊。” 齐宣抚掌感叹了一句:“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子弟,真正能够在官场上混到五品实职的,也是少之又少,三郎如果能在弱冠之年坐到五品的位置,将来……多半会拜相。” “到时候,我齐家还要靠三郎你关照。” 政事堂总理朝堂,权柄极重,即便是新入政事堂的宰相,在实权上也要超过六部尚书,名义上更是六部尚书的上官,乃是文臣的巅峰。 至于武将…… 武将的最高处,应该就是散布在各处的节度使们了,至于开国初年的都督与都护等职位,已经名存实亡。 “齐兄莫要取笑我了。” 林三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长安城每年都有不少进士及第,真正能够拜相的有能够几个,我比同科的进士还要差上不少,不敢奢望相位。” 齐宣看了一眼林昭身边的谢澹然,然后笑着说道:“三郎初入朝堂,想入政事堂,的确还谈不上,不过你家里的那位叔父,现在看来已经有七八成机会拜相了。” 听到这句,林昭并没有答话,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哪天林简拜相了,就代表那个心思晦涩的老皇帝殡天了。 而看老皇帝对于权力的积极态度,似乎并不像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他们几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进了长安城,齐宣一直把两个人送到长兴坊门口,才下了马车,与林昭拱手作别。 而林昭与谢澹然,则是携手进了长兴坊,到了自己家中之后,才看到吏部的吏员已经等候许久。 这个吏员已经在林昭家中等候了半天,不过他并没有生气,甚至见到林昭之后,还露出了颇为恭敬的神色。 林昭见了这人之后,也是微微一愣。 正是那天在吏部衙门里收了自己金子的吏员。 见林昭回来,林二娘连忙走了过来,拉着林昭的袖子埋怨道:“一大早就出门,也不说一声去处,连累上官在这里等了半日。” 林昭对着母亲笑了笑,开口道:“去了一趟城郊,不碍事的。” 这个吏员连忙点头,开口道:“夫人客气了,小人只是吏部送信的吏员,不是什么上官,林司直说的是,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吏员,笑着问道:“咱们这是第二次见了,也算缘分,请问尊姓大名?” 已经人过中年的吏员,略微犹豫了一番,连忙低头:“小人姓柳,家中行二,长安人称呼小人为柳二。” 说着,柳二递上手中的文书,恭声道:“林司直,这是吏部的文书,还有詹事司直的鱼符,您收好,明日吏部会派人上门给你量身,不过官服比较细致,应该要月余才能做好,您三个月之内,随时可以去詹事府报道。” 因为交通不方便,有些官员在外地,因此吏部上任时间的要求,还是很宽松的。 林昭看了一眼柳二手里捧着的七品鱼符,又摸了摸自己腰间那块八品的铜符,开口问道:“我身上还有个八品的差事,这块鱼符要交回吏部否?” 柳二愣了愣,然后摇头道:“回林司直,小人来之前上官没有说起此事,应该就……” “不用交。” 第二百九十四章 捉摸不透 听柳二这句话,吏部暂时没有免去自己编撰司总编差事的意思,或者说,这个差事是宫里给的,没有宫里发话,吏部也不会自顾自的就把这差事给抹了。 林昭点了点头之后,对着柳二笑了笑:“有劳你在我家等了这么许久。” 说着,他就要从袖子里掏些散碎的喝茶钱递给柳二,柳二脸色微变,连连摇头:“万不敢再要林司直的东西了,林司直上一次没有与小人计较,小人已经铭感五内…” 听他这么说,林昭也没有坚持,便对他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这次便不给了,今后有时间了,一起出来喝茶。”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像柳二这种在长安城里厮混多年,并且能混到六部吏员差事的人,在长安城里一定有一些自己的门道,这种人能认识认识也算多条路,以后说不定就有用得到的地方。 柳二颇为感激,对着林昭连连作揖之后,转身走了。 等柳二走远之后,林昭才把文书展开看了看,然后又打量了一番七品的鱼符,抬头对着林二娘笑道:“阿娘,儿子现在比起山阴县令,差不了许多了。” 越州是江南大城,而作为越州治所的山阴县,也是“上县”,知县的品级是从六品上,按照林昭现在这个正七品上的品级,如果分派到地方去,只能去中县做县令。 林二娘毕竟是世族出身,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倒没有特别激动,只是用手拉着林昭的衣袖,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我儿此生无忧了。” 的确,从现在开始,林昭就正是迈入了士大夫阶层,以后他不再是升斗小民,正式成了一个官。 尽管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仕途上一路顺风,但是只要进了这个门槛,不是太蠢的话,这辈子最少也是衣食无忧了。 这十几年来,林二娘最大的心结,就是害怕自己的“风尘”出身,会连累林昭被别人看不起,影响林昭一辈子,因此她心心念念就是想让林昭走科考这条路,重新成为士大夫,不再被人瞧不起。 如今,林昭终于完成了身份的跃迁,她最大的心病也跟着放下了。 林昭心里也有些感慨,低声道:“都是母亲教的好。” 林昭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的中进士,一方面是当然是因为他走了关系,但是如果他真的没有一点底子,即便是皇帝想让他中进士,那些文官也不会同意。 如果皇帝态度强硬,说不定还会有人在金殿上撞柱子! 是林二娘在林昭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教他读书背书,林昭才能在太学里学业顺畅,从而达到“进士”的门槛。 林二娘平复了一番心情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轻声道:“今天晚上,记得给你父亲写封信,明天托人送到越州去,知会他你在长安的官职。” “再者就是,你七叔那边,你也要亲自去知会一声,你能够从越州到长安来,全靠你七叔提携,咱们得请他们一家人吃一顿饭。” “至于亲家那一边。” 林二娘回头看向谢澹然,脸上露出笑容:“澹然你回去跟你父母说一声,就说今天晚上,咱们找个地方,聚在一起吃个饭。” 谢澹然这个时候与林二娘已经极熟,她笑着点了点头:“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 说着,她跟林昭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回家去了,两家院子都在长兴坊内,相距也就两三百步,一会儿便到。 等谢澹然走远之后,林昭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差不多已经接近傍晚,他扭头看着林二娘,笑道:“这会儿天色不早了,阿娘要请客,便在长兴坊里找个酒楼请客就是,我现在去平康坊,请七叔还有叔母。” 林二娘脸上带着笑容:“你去就是,等会亲家凯特,我跟亲家一起在长兴坊里寻个馆子。” 林昭点了点头,迈步出了院子,离开了长兴坊之后,到天色将暗的时候,他才赶到平康坊,很顺利的就进了平康坊林家的大门。 此时,林简也刚从国子监回家不久,知道林昭来了之后,连忙把他喊到了家里的正堂,叔侄俩坐下之后,元达公连茶也没有喝,便开口问道:“听说今日吏部补缺的文书给三郎发下来了?” 林昭笑着点头:“我来这里就是因为这件事,多亏了七叔提携,侄儿如今也是官了,母亲说要摆个家宴,请叔父叔母吃一顿,我们家没什么人,不太好弄饭食,因此母亲在长兴坊里寻了个馆子,让我来请叔父叔母过去。” 听到这番话,林元达还没有开口,一旁的林夫人便笑着说道:“看来三郎是做了大官,四嫂要请客吃饭呢。” 林简也面带笑容,笑着问道:“什么衙门,秘书监么?” 林昭眨了眨眼睛,咳嗽了一声:“太子詹事府。” “詹事司直。” 听到这句话,林简微微一愣,而一旁的林夫人也反应了过来,轻声道:“没记错的话,似乎是个正七品的职事,是正七品上还是正七品下,却是记不清了。” 林昭笑着说道:“正七品上。” 林夫人也有些动容,她看着林昭,感叹道:“三郎真是了不起,进士补缺,便补到了这么高的品级。” “记得你七叔当年在吏部补缺的时候,似乎只是个八品的小官,还是从八品。” 她面带笑容,正要说话,一旁的元达公突然开口道:“夫人,一会儿咱们去长兴坊,你先去准备准备,我与三郎单独说几句话。” 林夫人很知事的点了点头,步伐优雅的离开了正堂,等林夫人走远之后,林简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林昭:“三郎……这个职事,是太子向吏部去了信,还是周尚书的意思?” 林昭摇了摇头,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便苦笑了一声:“恐怕……是宫里的意思。” 林元达点了点头,随即缓缓说道:“不是东宫的意思就好,我还担心如果是东宫向吏部要的人,圣人那边……” 他顿了顿之后,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开口道:“只是这詹事司直的职事,对于你一个新科进士来说,有些高了,据我所知,詹事府如今的那个司直,比我还要年长几岁。” “侄儿也觉得有些高了,原本以为最多从七品下…” “可能是因为你身上原本就有官品。” 这位大宗师说完这句话之后,也觉得有些不对,他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有想明白宫里让林昭任詹事司直的用意,思索许久之后,只能无奈的开口道:“圣人的用意,为叔也捉摸不透,不过官职高毕竟不是坏事,且走一看一步罢。” 说到这里,林简摇了摇头,不再思考这些朝堂上的事情,而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爽朗一笑。 “罢了,且不去想这些弯弯绕绕。” 他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呵呵一笑。 “走,去长兴坊好好给三郎你庆贺一番,今日是你正式为官的好日子,咱们爷俩不醉不归!”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将军回京 林昭从越州回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是深秋初冬,等过了吏部选试之后,便已经差不多到年底了,今年长安城的冬天比起往年还要寒冷一些,刚进腊月,便已经开始结冰了。 这个时候,林昭刚接了吏部文书没有多久,再加上詹事府的工作是个闲职,因此他并不准备在年内去正式上班,而是打算开年之后,再去詹事府报道。 而在年内的这段时间里,林昭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长安风上,他在连载完了西行记之后,又在长安风上开了一本《封神》,导致这些日子长安风的销量又上去了不少,据说宫里的那位皇帝陛下,也进入了“追更”的行列之中。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腊月十五左右,距离过年只剩下半个月时间,因为天气比起往年寒冷,长安城也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下了两天时间,把长安城变成了一片素白。 到了第三天终于雪停的时候,长安一百零八坊才开始活动起来,家家户户的壮丁以及各坊的坊丁都拿着扫把出门,用了半天时间,才基本在长安城区扫出了一条路出来,至于长安城的主干道朱雀大街,也被沿街的坊丁们清扫出了一条路。 到了辰时正的时候,因为大雪闭市了两天的东西二市正常开门,长安城各坊各街上,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厚重冬衣的中年人,带着四五个随从,来到了长安城东城门。 这个中年人连带着随从们,除了厚重的冬衣之外,腰间都是佩刀的,而且身后几个随从背后鼓鼓囊囊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背着箭袋,几个随从都目光犀利,时刻在警戒四周。 在长安城,能够佩刀的或许不在少数,但是能够佩弓佩弩的,却是少之又少了,而这些佩弩之人,很明显都是军汉,而且是…… 在役军汉。 一行人到了东城门之后,中年人身后一个人亮出了自己的腰牌以及文书,城防的兵丁堪核之后,脸上立刻露出敬意,对着为首的中年人深深拱手:“卑职,见过大将军!” 他身后几个守门的兵丁,都跟着他对中年人作揖行礼。 这个被称为大将军的中年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多礼,然后沉声道:“进城罢。” 一行总共七个人,很是齐整的翻身上马,跟在中年人身后,朝着永兴坊奔去。 等这一行人走远之后,几个守门的兵卒才望向那个看了腰牌文书的老兵,问道:“头儿,哪里的大将军?” 这个被称为“头儿”的,乃是城防司的队正,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些下属,没好气的说道:“哪里的大将军,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好生守门!”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了这些人远去的背影,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 “这么些年了,还是第一次见排场这么小的大将军……” …… 中年人一行人原本是骑着马的,后来见街道上该我了不少老百姓,便都下马牵着缰绳在街道上行走,长安城极大,他们大概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到了永兴坊的坊门口,进了永兴坊之后,一行人径直来到丹阳长公主府门口。 因为大雪的原因,丹阳长公主并没有开门,中年人在府门口拾级而上,很快丹阳长公主的门房便发现了他,几个下人连忙赶了上来,接过几个人手中的缰绳,各个面色恭谨。 “大将军!” “恭迎大将军回府!” 听了丹阳长公主府这些下人的称呼,很明显,这个中年人就是丹阳长公主的驸马,朝廷的灵州大将军,朔方节度使齐师道了! 齐师道在二十年前尚了公主,没过多久之后便离开长安,去边军从军,七八年前就坐到了节度使的位置上,尽管去年被朝廷从范阳节度使换到了朔方节度使的位置上,可依然是位高权重。 他在军方的影响力,比起康东平相差无几,再加上与天家有亲,一直被老皇帝当做节制康东平的重器。 齐大将军回长安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没过多久,就连丹阳长公主本人,也带着齐宣还有齐屏两兄弟,来到门口迎接齐师道。 见到了齐师道之后,齐宣兄弟连忙跪在地上,恭敬叩首:“儿子见过父亲。” 其中,跪在地上的齐大公子,身子还颤了颤,很明显是担心自己的老父亲,跟母亲一起对自己来上一场男女混合双打。 齐大将军的目光没有放在两个儿子身上,而是笑着看向丹阳长公主,用臣子礼向长公主行礼:“殿下。” “许久未见了。” 丹阳长公主双目微红,上前拉着齐师道冰冷的大手,低声道:“你都三年不曾回长安了。” 齐大将军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无奈:“以前是范阳那边有些事情要忙,去年是因为要接手朔方,都分不开身。” “如今,朔方已经接手了七七八八,军中的事情我也都交待好了,可以在长安住上两个月,再回朔方去。” 长公主拉着齐师道的袖子,瞥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轻哼道:“你不在长安,两个儿子我也管不住了,年初的时候齐宣非要去参加什么科考,结果被皇兄点了进士及第,如今已经是新科进士了!” “这事我知道。” 齐大将军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殿下在信里与我说过了。” 他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兄弟俩,不咸不淡的说道:“好了,地上还有雪,都起身罢。” “外面天寒,咱们进屋里说。” 很快,一家人就进了丹阳长公主府里的暖阁,暖阁里点了四个火炉,颇为暖和。 齐师道与丹阳长公主一起,坐在暖阁的主位上,淡淡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开口问道:“这种大事,为什么不与父母商量?” 齐大公子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他硬着头皮说道:“因……因为爹娘恐怕不会同意……” 第二百九十六章 郑温的学生 听到这句话之后,齐师道微微色变,看向了身前的两个儿子,沉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齐宣如获大赦,连忙拉着弟弟齐屏跑了出去,等这兄弟俩都走出去之后,齐师道又屏退了下人,这才扭脸看向丹阳长公主,深呼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齐师道与当年宰相郑温之间的师徒情分,其实是很深的,那时候当今的天子登基没有多久,朝廷基本没有从先帝朝接收到什么政治遗产,也就是说什么东西都要从头再来,正是因为如此,负责替朝廷延揽人才的郑温,当年真正做到了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地步。 而齐师道曾经,便是郑温的学生,他跟着郑温读了几年书之后,那位慧眼识人的宰相大人便跟他说,他天分不再圣贤书里,应当沙场上。 后来郑温又出面给他找了几个将军做老师,同时让他研习兵法。 而他与丹阳长公主之间的姻缘,也是在郑府定下来的。 当年丹阳长公主与林昭的母亲林二娘交好,于是乎经常去相府之中玩耍,两个人便是在郑家相识,最后被郑温知道之后,也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宰相出面,给自己的弟子向皇帝提了这份亲事。 当时郑温的威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开了口,皇帝自然不会拒绝,于是这一对姻缘才能成就。 但是齐师道与丹阳长公主成婚之后没有多久,郑相便劝说齐师道离开长安,前往边军之中谋前程,当时丹阳长公主已经有了身孕,肚子里怀了如今的齐大公子齐宣,可是齐师道听从师命,毅然决然的离开长安,投军去了。 他离开长安之后没有几个月,郑家便出了事,如日中天的郑家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大树倾倒。 当年郑家的案子,刑部的档案已经销了,在没有销毁之前,记录在刑部案卷上的罪名乃是“贪墨”,可是这桩案子在当年定罪的时候并不是贪墨,因为单单贪墨这个罪名,扳不倒郑家。 二十年前,当今的皇帝召集了当时政事堂的几位宰相,以及六部九卿的一众朝廷高层,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们,郑家是因为勾联隐太子之后获罪,这个罪名本来应该满门抄斩,但是念在郑家与朝廷有功,这个罪名便没有被公布出去,最后记录在案的,乃是一个贪墨之罪。 勾联隐太子这种罪过,是犯了天家大忌的,一不小心皇帝就会兴起大狱,因此当年的高层们得知此事之后,并没有强行替郑温求情,高层们不说,中底层的人便不敢说,因此一夜之间,偌大一个相府便房倒屋塌了。 郑家上下最后获得的罪刑,是郑温一个人处死,其他人或者发配,或者充军。 再后来,就连刑部这个“贪墨”的卷宗,也被宫里派人销了去,整个长安城严禁再提此事,当年知情的朝堂高层更是人人缄口不言,以至于二十年后的今天,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的故事。 丹阳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去年……我过生辰的时候,宣儿的一个同窗同学,带了把扇子来与我贺寿,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那个同学,与当年的五娘……生得极为相像,再加上年龄也对得上,我便怀疑是五娘的儿子,后来我就让家里人跑了一趟他的老家越州,果然追查到了一些痕迹。” “五娘当年被充入教坊司,后来辗转流落到越州,被当地的一个小家族的旁支子弟买了回去,做了……妾。” 听到这里,齐师道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暗自握拳,声音隐隐有些寒意:“郑师之后,荥阳郑氏的嫡女,居然给人做了妾!” “你小声一些。” 丹阳长公主看了丈夫一眼,语气有些无奈:“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已经没有人提起,你也不许再提,心中有怒气,便想一想……” “想一想咱们的两个儿子。” 齐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后,声音有些沙哑:“然后呢,她何时到的长安?” “有一些日子了。” 长公主轻声道:“五娘的儿子,很是不凡,十五岁便在年初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之后他便回了一趟越州,把五娘接到了长安,不过五娘她暂时不愿意见人,因此我也没有去见她。” 说到这里,这位天子的胞妹也长叹了一口气:“想来她是害怕当年的事情,影响到她的这个儿子,因此不敢见我们这些故人。” “二十年了!” 齐师道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咬牙道:“二十年过去了,荥阳郑氏都已经不再认郑师这一支,五娘她也沦落到了给士绅为妾的地步,怎么……他……朝廷还要追究不成?” “没有人要追究。” 长公主伸手拍了拍齐师道的手背,示意他冷静一些,然后轻声道:“多半是五娘她自己多想,慢慢来就是了。” “至少她的儿子现在中了进士,也被朝廷封了官,她的苦日子也熬到了尽头,以后就是好日子了。” “十五岁的进士。” 长公主感叹了一声:“有周以来第一人。”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这是郑师的文脉……” 当年的宰相郑温,也是读书的奇才,十八岁便中了进士,比如今的大宗师林简,还要年轻一些。 “好了,莫要说这些了。” 长公主拉着齐师道的衣袖,语气温柔:“衣裳已经准备好了,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便进宫去罢,你现在是边军的大将,回长安之后,应该去见一见皇兄的。” 齐师道坐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片刻之后他才抬头看向丹阳长公主,咬牙道:“夫人,你说郑师当年,真的……” “好了,不要再说了。” 长公主大皱眉头,低声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而且已经有了定论,你是带兵的将军,又不是三法司的官员,你去想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 她伸手握住的齐师道有些粗糙的大手,低声道:“没有人愿意旧事重提,你现在去问五娘,她也是不肯把这件事再翻出来的。” “好了,沐浴更衣进宫去罢,皇兄多半已经在甘露殿等着你了。” 齐大将军没有说话,他沉思许久之后,这才缓缓站了起来,到后院准备洗澡去了。 等他洗完澡,换上了二品武将的常服,丹阳长公主已经给他备好了进宫的马车,这位朔方节度使在临上马车之前,看了看自己的夫人。 这位身材高大的大将军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最终摇了摇头,转身钻进了马车。 丹阳长公主目送着丈夫离开,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你还是想不通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妹婿与大舅哥 甘露殿里。 换了一身二品武将礼服的齐师道,跪伏在圣人面前,语气恭谨:“臣齐师道,叩见圣人。” 老皇帝听到这个声音之后,连忙从甘露殿里的软榻上站起来,上前把自己的妹夫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年初听丹阳说子规今年要回长安过年,朕颇为开心,今日终于见到你了。” 齐师道,字子规。 齐大将军微微低头,开口道:“有劳圣人挂念。” “一家人,说话用不着这样客套。” 老皇帝一边拉着齐师道的衣袖,一边示意卫忠搬两把椅子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坐下,老皇帝打量了一番齐师道的面孔,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三年不见,子规风采依旧,朕却是老了许多。” 齐师道连忙摇头。 “陛下一如从前,神采奕奕。” “这些阿谀之言,朕听得多了,但是自己的身子,自己总归是清楚的。” 执政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朕这几年,越发睡不安稳了,常常会发噩梦,每日早上醒来,只觉得头晕眼花,常常害怕哪天一觉睡过去,便醒不过来了。” 齐师道面露惶恐之色,连忙低头道:“陛下定然长命万年的……” “说了,你是丹阳的夫婿,咱们是一家人,不用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言。” 皇帝陛下叹息道:“朕的身体情况,从来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不敢跟朕的儿子们提起,也就是子规你回了长安,朕才能坐下来好好跟你说说心里话。” 圣人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去岁朕让丹阳与朔方互换将官,子规你在朔方,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听到皇帝提起“专业”的问题,齐大将军连忙摇头道:“回陛下,臣在朔方颇为顺利,如今朔方的经略,丰安,定远三军,臣已经尽数掌握,边境安宁数月,突厥人这些日子很是老实,因此臣才敢从灵州脱身,回长安看一看家人。” “很好啊。” 皇帝眯了眯眼睛,微笑道:“朕本来还有些忧心,担心康东平会留下一些后手与子规你过不去,不曾想这一次他倒还算老实,没有从中作梗。” “康……康大将军交接的还算干脆,很痛快的便离开灵州,前往范阳去了。” “康东平这个人,桀骜不驯,这几年朕用他也不太放心了。” 皇帝陛下微微叹了口气,扭头看向齐师道,问道:“子规,你在范阳待了许多年,假若康东平领范阳军意图不轨,你可有相制之法?” 齐大将军大皱眉头,开口道:“回陛下,假若康大将军真的意图不轨,一两年之内,范阳军或许还会买臣的账,但是再过些日子,臣说话估计就不太好用了。” 说到这里,齐师道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陛下,假如朝廷怀疑康大将军有不轨之心,可以现在便召他回长安,臣可以赶回朔方以作防备,这样即便康东平意图不轨,臣也有足够的把握控制住他。” 老皇帝颇为意动,随即摇了摇头,叹息道:“子规你能够影响范阳军,那康东平多半也可以影响朔方军,这时候如果两个节度使大打出手,边境就会不稳…” “朕现在需要的是边境安稳。” 圣人声音有些沙哑:“吐蕃那个新即位的赞普,也有些不太安分,派了使臣进长安向朕求亲,朕本来都准备应允了,结果这个吐蕃使臣竟死在了吐蕃人自己手里。” “朕怀疑,可能是吐蕃的那个新赞普,要借此生事。” 吐蕃使臣寿比赞之死,至今在长安城里还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突厥派人干的,也有人说是康东平从中作梗,但是在老皇帝看来,也有可能是吐蕃的那个新任赞普授意所为。 “朕老了。” 皇帝陛下发出了一声有些无奈的叹息。 “这个时候,我李家的天下想要顺递下去,就一定要保持朝堂与边疆安稳,不然就会给那些外人可趁之机。” “朕活着的时候,尚且无碍,哪天朕殡天了,新皇恐怕不会是我大周那些邻居们的对手。” 如今,大周边疆,统共有三个对手。 第一个自然是老对手吐蕃了,这个大家都知根知底,相对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而北疆的突厥人,这个时候已经现出颓势,但是东北新崛起的契丹人,似乎势头正盛。 再加上被老皇帝亲手养起来的康东平,如今的大周,危机四伏。 听到皇帝提起新皇两个字,齐师道便没有再继续接话了,理论上来说,如果皇帝现在死了,即位的一定是东宫的太子殿下,但是皇帝要是再活上几年,未来的新皇究竟是不是东宫,就是未知之数了。 “好了,你刚回长安,便不跟你说这些烦心之事了。” 圣人呵呵一笑,与齐师道聊起了家常。 “今年年初,朕的那个大外甥,参与了吏部的常科,朕特意把他的试卷取来看了看,竟然写的十分不错,因此便心血来潮,点了他一个进士。” “子规你当年弃文从武,如今你的长子倒是实现了你当年的心愿,替你中了进士。” 曾经齐师道是参与了三次吏部常科不中,才被郑相劝说弃文从武,如今被皇帝提起当年的旧事,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头道:“是陛下太过提携他了,以他的本事,中不了进士。” “因为这件事,丹阳来与朕闹了好几次了。” 圣人笑着说道:“她还指着齐宣继承子规你的衣钵呢。” “臣……乃是朝廷的官员,无有什么衣钵,不管是范阳还是朔方,都是朝廷的军队。” “犬子既然侥幸中了进士,臣自然不会干涉,且由得他去。” “有子规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老皇帝低头咳嗽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齐宣中了进士之后,一直没有去吏部报道,朕也没有给他安排差事,既然子规你没有什么意见,明日朕就在京兆府里给他找个差事罢。”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如果这孩子能在文官这条路上走下去,将来京兆尹的差事便留给他,要是干得好了,便让他进政事堂。” 听到政事堂这三个字,齐师道连忙起身,跪在地上,低头道:“陛下太过抬举他了,以犬子的本事,能在京兆府做个少尹,便已是陛下的天恩。” “好了,说了不用下跪。” 皇帝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然后在自己的御案上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一沓装订起来的书本,他走到齐师道身边,微笑道:“去年长安城里出了一本叫做长安风的小册子,十日一期,每一期会写上一段叫做西行记的故事,到今年终于写完,朕颇为喜欢此书,便让人把这西行记整本都给抄录了一遍,也装订成了册子。” 说着,他把这本册子,递在了齐师道手中。 “子规你在边疆辛苦,拿去与你解闷。” 第二百九十八章 你娘还好么? 临近年关,因为两家人在长安的人都不多,因此干脆一起准备年货,准备在一处过年。 就连林简夫妇俩,因为两个儿子都不在长安,再加上谢家人不太好意思去平康坊,夫妻俩也准备到长兴坊来过年。 这天,林昭起床之后,便离了长兴坊,去了一趟国子监,这一次他去国子监并不是去见林简,而是在太学里,寻到了太学博士周昌明。 此时,这位周博士还在给太学学子讲学,林昭便大大咧咧的走了进去,坐在一众太学生里,听完了周昌明的讲学。 等课上完了之后,周昌明瞥了一眼林昭,也不搭理他,自顾自的手拿书卷,回自己在太学的“办公室”去了。 林昭笑呵呵的追了上去,跟在这位太学博士身后,笑着说道:“怎么几个月不见,周先生连人也不认了?” “我不与你说话。” 这位年过四十的太学博士颇为傲娇,撇过头去不愿意搭理林昭。 林三郎有些无奈,苦笑道:“我在太学的时候,似乎没有招惹过先生,依稀记得我将要离开太学的时候,先生还找我借了钱……” 这位太学博士,平日里花钱如流水,偏偏还是那种没有计划的花钱,因此常常要借钱度日,林昭在离开太学之前,还借了二十贯钱给他。 周昌明闻言,回头看了看林昭,闷哼了一声:“听说吏部给了你一个詹事司直的差事。” 林昭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 周博士眼睛都红了,看着林昭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我在承平年间便中明经入仕,至今已经十六七年了,还是一个六品的学官!” “你才多大?” 周昌明说完这句话,撇过脸去,不再搭理林昭:“你走罢,我不想与你说话,看到你我便浑身不舒服,连饭都不想吃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 老实说,周昌明的仕途的确不顺,他的年纪与林简仿佛,应该还要比林昭年长个一两岁的模样,但是林元达已经是三品的国子祭酒,他至今还是个太学博士,连国子博士都不是。 即便是明经入仕,按照他这个资历,现在怎么也应该是国子博士了才对。 林三郎看了看周昌明,笑道:“先生这个性格不适合做官,还是老老实实在国子监做学官比较好,多教出几个好学生出来,将来当个士林名师也是好的。” “你能做得官,我便做不得了?” 周博士不屑的看了林昭一眼:“你也就是有些身份背景。” “我叔父与先生乃是同龄,他当年到长安的时候,可没有什么背景。” 林昭微微一笑,没有再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口说道:“今日来找先生,是有正事的。” 周昌明冷哼道:“找我办事可以,但是我欠你的钱,就此销账。” “没有问题。”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想问一问先生,长安城除了国子监之外,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书院,或者国子监里的博士们,有没有收学生的?” 林昭今天来国子监,是为了给自己的小舅子谢晋……找个学上。 这是他应承谢三元的条件,可到长安这么长时间了,都还没有动静,无论如何要在明年开年之前,解决这个问题,不然他也不怎么好意思再见谢三元了。 除了谢晋的学业问题之外,还有就是三元书铺在长安城的生意问题,这些日子林昭与谢三元已经开始在长安城的东西二市寻找铺面,不过后面跑生意还是要谢三元自己去跑。 毕竟林昭已经有了官身,不太合适干这种事情。 当然了,他也懒得去干。 周昌明眼珠子转了转,看向林昭:“你都……在吏部补缺做官了,还要问书院做什么?” 周昌明这个人有些啰嗦,林昭知道在跟他磨蹭下去,恐怕今天上午他都出不去国子监,于是很干脆的开口道:“我从家乡带来了一个少年,现在需要找个名师。” 林昭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贯钱。” 他面色平静:“还请先生帮我在长安找个可以入学的学堂,或者在国子监的国子博士与太学博士之中,给他选个老师。” 周博士勃然大怒。 “周某正是太学博士!” 林昭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先生在太学讲学还行,但是手把手教学生,容易把人带坏。” “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上元节之前,先生一定帮我办成此事。” 说到这里,林三郎看向周昌明,闷哼了一声:“不然的话,那二十贯钱先生可是欠了我整整一年了,按照长安城九进十三出的规矩……” 说完这句话,林三郎背负双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周大博士看着林昭的背影,气的牙痒痒。 “欺师灭祖,欺师灭祖!” 不管从哪种角度来看,这个不怎么正经的太学博士,的的确确就是林昭的老师。 所以林昭也一直称呼他为先生。 ………… 离开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在长安城里逛了几圈,鬼使神差的跑到了安仁坊,饱饱的吃了一顿油泼面皮,吃完了之后,他起身揉了揉肚子,懒洋洋的喊了一声:“老崔,挂账。”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林二少已经许久不在长安,如今这崔家面皮已经不能再挂林二少的账了,于是乎林昭只能自己在老崔这里挂了个账,每个月来结一次。 不得不说,尽管这家油泼面皮的味道依旧,但是自从不能挂林二少的账之后,林昭每次再来,总觉得少了些味道,吃起来似乎…… 不像从前那样香了。 吃完一顿面皮之后,林昭伸了个懒腰,便回长兴坊去了,长兴坊就在安仁坊边上,没走一会儿便走到了长兴坊门口,林昭正准备走进去,突然一个声音唤住了他。 “可是林昭公子?” 林三郎愕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长兴坊门口,身后是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 林昭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辆马车似乎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马车,他再抬头看了看这个中年人,略微犹豫之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是……齐大将军?” 齐师道手里拿着刚从宫里带出来的书册,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沉声道:“听闻宣儿近来结交了个好友,我便来看一看。” 林昭听到这句话之后,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位大将军,该不会以为……是自己蛊惑他儿子考进士的罢? 想到这里,他连连摆手,解释道:“大将军,齐兄是自己要考进士,与我无……” 林昭“关”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这位大将军打断了。 “你娘……还好么?” 听到这句话,林昭看向齐师道的目光就有些诡异了。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不知道多少个故事,不过最终,他还是有些僵硬的回了一句:“我娘她……挺好的。” “这就好。” 齐师道目光温和,看向林昭。 “你今年是……十五岁?” 林昭看向齐师道的目光更加诡异,在这一瞬间,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姓林了…… “是十五岁,过了年便十六了。” “好啊。” 这个身材高大的大将军目光欣慰,感慨道:“年少有为啊。”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两担爆竹 怪不得林昭误会,这位齐大将军这番话,实在是太像认儿子了。 林三郎脸上挤出笑容,对着他礼貌的笑了笑:“大将军夸奖了,您认得我母亲?” 其实在越州城的时候,林昭就知道了这位大将军乃是自己外祖郑温的学生,也知道他曾经在郑家住过一段时间,之所以有此一问,是想要装的单纯一些。 “认得。” 这个身材高大的大将军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从前颇为相熟,只是二十多年不曾见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二十多年未见,而自己今年才不满十六岁,也就是说眼前这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笑容:“母亲现在应该就在家中,我与大将军引见?” 齐师道犹豫了一番,然后缓缓摇头:“你娘未必肯见我,我也不太好见她,还是算了罢……” 当年郑家蒙难的时候,齐师道并没有在长安城,后来当他得到消息的时候,郑家的儿女已经被流放到了天下各处,当时他还在军中任事,没有办法去搭救这些郑家人,因此心中一直有些愧疚。 而且现在,林二娘连丹阳长公主也不肯见,自然也不太愿意见曾经的旧人们。 想到这里,齐大将军缓缓叹了口气,开口道:“好了,我家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便回去了。”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说道:“如果旁人问起我为何来见你,你就说因为我想见一见这部西行记的作者。” 他转身爬上了身后的马车,最后说道:“好好照顾你母亲,她吃了不少苦,该享些福分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来我家找齐宣玩耍。” 说完,这辆丹阳长公主府的马车缓缓离开了长兴坊,朝着长公主府所在的永兴坊奔去。 而一头雾水的林昭,则是迷迷糊糊的挠了挠头,回家之后,他看到正在裁布的林二娘,连忙上前帮忙,一边帮忙一边低声道:“阿娘,刚才齐大将军来了。” 林二娘手中的动作不变,只是扭头看了林昭一眼:“他到咱们家里来了?” “不曾。” 林昭苦笑道:“他与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走了,说让我有时间去齐家走动走动,我让他进来见您,他也不肯。” 林二娘手中的剪子微微停顿,然后轻声道:“看来长公主与齐师兄都已经知道我回长安来了。” 林昭有些无奈的说道:“与咱们一起回长安的那几个护卫,便是丹阳长公主的人,咱们的行程,多半是瞒不过他们家的。” 林二娘点了点头,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见她在裁布做衣裳,林昭便很殷勤的在一旁帮忙,帮了一会儿之后,就看出来有些不对,林三郎有些好奇的看着裁衣的尺寸,问道:“阿娘,这衣裳是给谁做的?” 看这衣服的模样,分明是男衣,但是却不是林昭的尺寸身量,他自然有些好奇。 林二娘手上的剪刀顿了顿,然后轻声道:“给你几个舅舅做的,好多年不曾见了,今年冬天天冷,便想着给他们一人做一件衣裳。” 说着,这位温婉的妇人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你能联系到你二舅,是不是?” 因为林二娘曾经告诫过他,让他不许与郑家人来往,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林昭下意识的就想回避,但看到母亲的目光之后,林昭只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话,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看到他这个样子,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就知道你不会听为娘的话。” “等衣裳做好了,你就去送给你几个舅舅。” 林昭连忙点头,陪了一个笑脸:“知道了。” ………… 十多天的时间转眼过去,很快就到了乾德九年的腊月二十八,距离年关只剩下最后两天时间。 整个长安城里,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祝又一年的新年。 这个时候,朝廷的一些衙门也陆续开始放假,除了户部这种年关忙碌的衙门还在正常上班之外,像国子监这种闲散衙门,已经放假许多天了。 放了假的大宗师林简,也与夫人一起来到了长兴坊,准备跟林昭母子还有谢家人一起过年,毕竟按照长幼来说,林昭的父亲林清源,是林简的“四哥”,在长兄家里过年,也算说得过去。 在腊月二十八这天下午,林昭正准备出门采买一些东西的时候,突然有林简夫妇带过来的下人通报,说外面有个小道士要见林昭。 听到小道士三个字,林昭心中一动,连忙从家中走了出去,到了院子门口一看,果然看到穿着一身简单道袍的李玄通,身边还放着一根扁担,两个担子。 见到林昭出来,这位纯阳观的小道士咧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林公子。” 林昭走了过去,看了看衣裳有些单薄的李玄通,皱眉道:“大冬天的,小道长你怎么穿这么点就进城来了?” “我不冷。” 小道士笑容纯净,开口道:“我自小与师父修习内家吐纳的法门,不怎么畏寒,而且我这已经穿的不少了。” 这些方外之人,不能以常理度之,林昭摇了摇头,看向他身后的两个担子,问道:“小道长这是干什么来了?” “要过年了,来给公子送些爆竹过来。” 小道士满脸笑容,从身后的担子里取出一结竹节,递在林昭面前,笑着说道:“这两年年关,城里的人有许多都到我们观里买这些爆竹,留作新年庆贺之用,不过今年观里不缺柴米,再加上房子也翻新了,师父便不准备再往外卖了。” “我想着公子家里可能也要这东西过年,便求着他弄了一些出来,给公子送来了。” 林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黄褐色干竹节,隐约还可以闻到里面的一些火药味,他又看了看李玄通身后的两个担子,心中有些感动,于是小林探花伸手拍了拍李玄通的肩膀,开口道:“小道长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林昭扭脸回了院子里,没过多久,又急冲冲的跑了出来,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已经多了一件厚实的冬衣,林昭亲手把这件冬衣披在李玄通身上,开口道:“冬天天冷,这件衣服给你穿。” 这个时候的方外之人,大多都说自己练了气功寒暑不侵,其实一方面是因为没什么衣服穿比较抗冻,另一方面是为了好面子。 林昭自己也练呼吸吐纳,不也一样怕冷? 给他披上衣裳之后,林昭又提了整整两贯通篇,放在他手里,然后又给小道士塞了几块银块,再看向他身后的两担爆竹,笑道。 “就当我买你的东西,这些钱你们师徒拿去过年。” 第三百章 送衣服 实话实说,林昭刻意接近这对纯阳观的师徒俩,是有一些私心的,这个私心就是那个老道士炼出来的火药,虽然这种单纯的火药暂时没有大用,但是作为热武器的基础科技树,这个初生的火苗还是要尽量在控制之中比较好。 但是随着接触下来,这位纯阳观的小道士李玄通,倒是与林昭颇为投缘,两个人也慢慢成了朋友,如今在年关之际,收到了李玄通送来的两担爆竹,林昭还是颇为高兴的。 送走了李玄通之后,林昭看了看这两担爆竹,眼珠子转了转之后,上前把这两担爆竹挑了起来,直接挑到了自己屋子里。 到了自己屋子里之后,林昭又在厨房找了个废弃不用的陶罐,接着紧闭房门,把这两担黄竹意义拆开,然后把其中的火药倒进了这个陶罐里。 当然了,林昭也没有全部倒完,还是留了三四个的,准备给谢澹然看个新鲜。 李玄通颇为实诚,送来的爆竹足有好几十个,药粉全部倒出来之后,这个大陶罐也装满了大半,林昭两只手也沾满了药粉,他看着这个大陶罐,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老道士炼出来火药到底纯不纯。” 嘀咕完这一句之后,林昭便用盖子小心翼翼的盖好陶罐,接着把这个陶罐塞到了自己的床铺底下,小心放好之后,林三郎又打水洗干净了手,看了自己的床铺一眼。 “虽然现在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但总觉得拿来当鞭炮有些浪费了……” 在心里念叨了这么一句之后,林昭便拿着剩下了三四根黄竹,兴冲冲的跑去了谢家的院子,准备放爆竹给她看了。 ………… 这个年关,过的还是很热闹的。 从前在东湖镇的时候,因为与张氏那边不对付,过年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一顿饭也就散了,去年林昭离开家乡来到长安城,更是在衡州过的年,今年这个院子里,不仅有谢家的四口人,还有林昭母子以及林简夫妇,加在一起八个人,十分热闹。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年三十这天晚上,身为国子祭酒的林元达,被喊进宫里赴宴去了,因此林夫人也没有在长兴坊久待,吃了顿饺子之后,便带着林家的一众下人,回平康坊去了。 至于林昭母子与谢家一家人,则是聚在一起守岁,到了子时的时候,林昭与谢澹然一起,点着了剩下的两根会爆炸的黄竹。 黄竹一经点燃,林昭便拉着谢澹然飞快跑开,紧接着黄竹的声音炸响,比起其他人家点燃的普通竹子要响上数倍。 夜色之下,谢大姑娘主动拉住林昭的手,爆竹微弱的光芒闪动,隐约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灿烂笑容。 林昭提着灯笼,与谢澹然肩并肩站在长安城的长兴坊里,因为是晴天,此时还可以看到头上的朗朗星空。 此情此景,林昭忍不住感慨了一声:“可惜没有烟花,差了一些气氛。” 谢澹然扭头看向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烟花是什么?” 林昭笑眯眯的回头看了谢澹然一眼,轻声道:“是个很漂亮的东西,以后我一定寻出来给姐姐看一看。” 走了火药,做烟花应该就不会特别困难,不过这东西还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两三年之内肯定是搞不出来的。 谢澹然点了点头,对着林昭轻声道:“三郎,今天……就是乾德十年了。” 林昭提起灯笼,照了照谢澹然的脸,灯笼的光芒之下,她的脸色微微有些羞红。 他们两个人的婚书,是乾德七年的年底立下来的,按照婚书上的约定,乾德十年的冬月,就是两个人成婚的日子。 看着谢澹然有些幸福的表情,林昭也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乾德十年了。” 说着,林昭突然若有所思的看向了不远处的宫城,此时,皇宫那边依旧灯火通明。 林昭默默盘算了片刻,心中暗暗思索。 今年,已经是皇帝在位的第三十五年了,而这位帝座上的天子,如今也已经五十九岁了。 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做多久。 想到这里,林昭伸手拉着谢澹然,轻声道:“姐姐,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歇息。” 逢年过节的时候,长安城都是不宵禁的,此时虽然已经是子夜,但还是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在街坊之中走动。 谢澹然轻轻点头:“好。” …… 次日,也就是乾德十年的大年初一。 已经养成早起习惯的林昭,一大早便从床上起身,简单洗漱之后,便跑到了林二娘的房间里,从她手中接过了一个蓝布包袱,林昭背在身上之后,对着林二娘笑了笑:“阿娘,有什么话要带么?” 林二娘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长长的叹了口气:“让他们……注意身体罢。” 林昭点了点头,把这个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便出了自家大门,离开了长兴坊之后,林昭便进了安仁坊,在安仁坊里找到了大通柜坊。 因为没有信用体系,因此这个时代的柜坊最讲究实力,大通柜坊在安仁坊的铺面颇为豪华,一座二层小楼,上下都是大通柜坊的地方。 这大通柜坊,不是只有一个存钱的业务,他们还干典当的买卖,同时也自己做生意,据说他们的商队跑遍大江南北,不管你想买什么,只要你足够有钱,便能够在这里买得到。 进了这家柜坊之后,林昭便直接找了掌柜,给他看了郑通给的那块黑色牌子之后,这位掌柜连忙欠身,恭敬道:“公…公子有何吩咐?” “我要见你们程老爷。” 程通,是郑通在明面上用的名字,也是大通柜坊最大的老板。 这个掌柜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公子稍等,小人这就去通报东家。” 他起身走在林昭前面,开口道:“请公子随小人到楼上歇息歇息。” 林昭也没有客气,跟着这个看起来五十来岁的掌柜,上了大通柜坊的二楼,进了一处雅间歇息。 雅间里百无聊赖,林昭在里面等的无聊,便在软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当他意识慢慢清醒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想对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中还带着笑意:“小子莫要睡了,寻我们做什么?” 林昭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这间雅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郑通,另外两个则是有些陌生, 不过三个人都在笑呵呵的看着林昭。 林三郎飞快的打量了一眼另外两个人,模样都还不错,但是额头上都有一块刺青,很是煞风景。 如果没有错的话,这两个应该就是自己的三舅和五舅了…… 林昭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从背后解下那个蓝布包袱,说话都有些支吾了。 “那个……我娘…” “给你们每人做了件冬衣,让我送过来……” 第三百零一章 三个舅舅 这三个人,是老相国郑温剩下三个儿子,老二郑通,老三郑尧,老五郑茂。 郑家的老大与老四,还有一个老六,都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 当然了,朝廷并没有处死他们,不过在流放的路上以及到了流放地之后,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到了地方之后为了防止逃跑,还要在额头上刺字。 郑通运气好一些,到了岭南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被刺字,便逃了出来,而郑尧与郑茂两个人,便没有那么幸运,他们被郑通想法子救出来之后,额头上已经被刺了一个囚字。 这是一辈子也洗不脱的记号。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残存的郑家人聚拢在一起之后,凡事都由郑通出面处理,郑尧与郑茂两个人则是因为头上的刺青,隐藏在幕后,默默做事。 看到这个蓝布包袱之后,兄弟三个人都有些沉默了,良久之后,还是郑通伸手接过这个包袱,打开之后看到里面叠放着三件冬衣,款式大小各不相同。 郑通从中取出一件,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发现大小正合适,这个已经四十好几岁的中年人,看着这叫衣裳,不由鼻子有些发酸。 上一次他们兄妹见面只是匆匆一别,林二娘便记住了他大致的身材,做出的衣裳正好合身。 另外两个人,也各自从包袱里拿了一件衣裳,老三郑尧的那件大差不差,虽然衣裳有些小了,但是勉强可以穿上,只是老五郑茂,这些年身子发福了许多,把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发现相差太多,这个有些微胖的中年人,不由神色黯然。 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这个微胖的舅舅开口道:“那个……要是穿不上,我拿回去让母亲改一改。” 郑茂抬起头,看了一眼林昭,神情依旧有些低落,他指着这件衣裳,自嘲一笑:“这是我二十年前的身材,五妹她这些年都没有见过我,只能按着从前的样子去做,殊不知,我这个兄长已经吃胖了许多。” 他颇为珍惜的把这件衣裳叠好放在一边,然后才扭头看向林昭,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小子,我是你五舅,郑茂。” “早就听二兄提起过你,说你十五岁就中了进士,很是了不起,不过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今日还是咱们舅甥第一次见面。” 有些胖胖的郑茂咧嘴笑了笑,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最终摸出了一小块印章,递在林昭手里,开口道:“我不常在长安,这块印你拿着,要找我的时候便找张纸盖上,送到大通柜坊里来,我便来寻你。” 郑茂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很明显,碰到什么事了,就找他来平事。 郑茂身上倒没有郑通那种儒雅的气息,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沉声道:“今日来得急,没有带什么好东西,来日五舅再给你准备一些好玩意儿。” 一旁的郑尧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山羊胡子,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某个小镇的教书先生,他野打量了林昭几眼,感慨道:“一转眼,五娘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他对着林昭温和一笑:“我是你三舅郑尧,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便不给你见面礼了,以后再补给你。” 说着,他看向林昭,轻声问道:“你母亲好么?” 林昭点了点头:“现在挺好的。” “也就是说之前不好。” 郑尧扭头看向郑通,叹道:“二兄,五娘仍然认我们这几个兄长,而我们几个,这些年却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当年站稳脚跟之后,就应该把五娘接出越州。” 郑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昭面前,面色平静:“三郎何时去詹事府报道?” 听他这么一说,很明显,林昭身上这个詹事司直的差事,他也早已经知道了。 林昭坐直了身子,看了自己这三个舅舅一眼,咳嗽了一声之后说道:“东宫官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准备过了上元节之后,再去詹事府报道。” “好好做官。” 郑通微笑道:“十五岁的詹事司直,便是父亲尚在的时候,整个荥阳郑氏也没有谁能做到,再加上那个做大宗师的林元达,三郎将来前途无量。” 林昭眨了眨眼睛,提醒道:“二舅,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已经十六岁了。” 郑通微笑道:“十六岁的詹事司直,同样世所罕见。” 他顿了顿之后,看向林昭问道:“你母亲……现在还在平康坊么?” 林昭点头道:“在家里准备今天晚上的扁食。” 郑大老板微笑道:“那你回去告诉她,今天夜里,我们去看一看她。” 说完这句话,郑通有些犹豫,继续说道:“如果她不愿意见我们,你就让人给大通柜坊送一封信。”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三个有些陌生的舅舅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等林昭离开这间雅间之后,三个中年人各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看向手边的冬衣,面色复杂。 还是郑通第一个开口,他看向了郑茂,开口问道:“老五,康东平还在跟你买粮食么?” 郑茂点了点头,回答道:“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从前是送到朔方,今年康东平去了范阳,粮食便开始送到范阳。” 郑茂抬头看向郑通,问道:“二兄,你……” 郑大老板面色有些复杂,他抬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兄弟,开口道:“我在想,康东平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郑茂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开口道:“二哥,总不能真的仰仗五娘的这个儿子,来给咱们家翻案。” “只要李家人做皇帝,这案子便很难翻。” 他声音低沉:“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等他死了之后,再来翻这个案子。” “这一点,我们自然都是一样的想法。” 郑通微微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在想康东平这个人,究竟能有多少胜算,还有就是……” 他看向两个弟弟,语气幽幽:“还有就是,这么些年,太极宫里的那个人当真看不见我们么……” “五娘的来历是很好查的,她跟着三郎一起进京,皇帝一查就可以查出究竟,我们几个,也未必就藏的天衣无缝。” “万一康东平那边事败,我们几个死便死了,可三郎与五娘……” 说到这里,郑通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们两个今天见了五娘之后,明天便离开长安城罢,今日三郎来过这里,你们要是还在长安城,或许会有一些危险。” 郑尧与郑茂两兄弟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扭头看向郑通,微微低头。 “自然听从兄长吩咐。” 第三百零二章 开始上班的林司直 今年的年初一,林昭过的还是很忙的。 给几个便宜舅舅送完东西之后,林昭便赶紧去东市买了些东西,提到了未来岳丈家里,在谢家吃了一顿中饭,林昭便拉着谢澹然一起,又再街上买了些礼物,提到平康坊去,给林简夫妇拜年。 因为林默林湛兄弟两个今年不在长安,林夫人多少有些闷闷不乐,见了林昭之后,她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些笑容。 从平康坊出来之后,已经差不多是傍晚时分,林昭先把谢澹然送回了家,然后便回到家中老老实实的等着。 一直到天色全黑的时候,郑通才带着两个兄弟来到了长兴坊,与林二娘见了一面。 这一次见面,林昭没有参与,他只是静静的守在门口,四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左右,郑通才带着两个兄弟从房间里走出来,三个人每个人都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转身离开。 而林昭的母亲林二娘,从房间里走出来之后,只看到眼眶有些发红,谁也不知道他们兄妹四个人在房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这样,半个月时间眨眼过去。 这半个月时间里,林昭在长安城里到处走动,去了丹阳长公主府拜年,也去了周昌明家中给这位周先生拜年,甚至还约了几个太学的同学,一同游玩了一天。 值得一提的是,林昭去丹阳长公主府的时候,发现齐大公子齐宣,并没有遭受齐大将军的毒打,只不过相比从前要规矩了许多,而在林昭上门的时候,那位齐大将军也没有再表现出过分的热情,面对林昭的时候,都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十五天时间过去,长安城迎来了乾德十年的上元节。 上元节这天,林昭在家中跟母亲一起吃元宵,吃完元宵之后,林二娘便从里屋取出一件正七品的文官官服,帮林昭穿在了身上。 这官服是前些日子吏部派人送来的,是照着林昭的身材量身定做,穿在身上颇为合身。 按照大周的规矩,八九品的官员着青,六品七品的官服则是绿色的,林昭这个时候刚到十六岁,正是少年时候,一身绿袍穿在身上显得颇为精神。 看到儿子穿上了这么一身以上,林二娘满眼都是笑意,轻声道:“你明日便要去詹事府报道了,你年纪小,又刚开始当官,记得待人客气一些,不要得罪了同事。” 林昭对着母亲笑呵呵的说道:“阿娘,我这个官,就是专门得罪同事的差事,想要不得罪人可难了。” 詹事司直,说白一点就是专门举报同事的官,虽然林昭并不准备在这个岗位上上纲上线,不过可以预见的是,詹事府的人恐怕都会对他敬而远之。 “詹事府的官,都是闹着玩的。” 林二娘一边帮林昭整理衣裳,一边开口道:“又不是让你去御史台做御史,干什么非要得罪人?你到了詹事府之后,每日正常点卯放班就是,与詹事府的詹事少詹事搞好关系,这些都是以后的朝廷大员。” 相对于出身世家的林二娘来说,林昭对于官制的了解,还是不够具体的,如林二娘所说,詹事府这个衙门里面的官员,大多都是闲散官,官职也的确是“闹着玩”的,这个衙门比较宝贵的是“人脉圈子”。 但凡是在詹事府“上班”的官员,等太子继位之后,就都能在朝堂上谋到一些自己的位置,比方山詹事府的詹事和少詹事两个人,哪怕在詹事府不怎么管事,等储君转正之后,这两个人最少也会坐到六部九卿的位置上去。 要是比较吃得开,一不小心做个宰相都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一层关系,詹事府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个人脉圈子,将来东宫转正之后,詹事府的这些人也会清一色的转正,到时候这些“詹事府一系”的人,就自然而然要在朝堂上互相照抚。 当然了,这种关系也就仅限于互相照顾了,距离结党还是要差上不少的。 听到林二娘这番话,林昭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头。 他心里很清楚,能够以新科进士的身份进入詹事府,坐到詹事司直的位置上,多半是皇帝安排的,但是皇帝为什么安排他到这个职位上,林昭至今还没有想明白。 总不能真的如齐宣所说,是要“重用”自己这个新科进士罢…… 林二娘交待了一番之后,林昭朝穿着一身官服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第二天一早,林昭便早早的穿上官服,准备去詹事府报道了。 太子詹事府,本就设立在东宫之中,作为长安城里有名无实的几个衙门之一,可以算得上是清水衙门。 毕竟像詹事府这种东宫官,都属于“未来战士”,要等到天子驾崩之后,这些东宫官才能开始值钱,但是就目前来说,是少有人问津的。 林昭的态度很简单,准备在詹事府混个两三年,然后最好能到六部衙门里做官,反正走了一个东宫官的身份就行,没必要非要在东宫一系之中往上爬。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是正月十六,也就是朝廷正式结束休沐的日子,今天长安城里各个衙门都要开始上班,圣人也要在太极宫举大朝会,因此林昭在上班的路上,随处可见匆匆赶路的官老爷们。 这些人大多都是骑马坐轿,偶有几个像林昭一起不行的,都是穿着绿色或者青色官服的小官小吏,目前还没有发现一个绯色官服的朝堂大佬步行。 当然了,不管再如何厉害,除了如今的宰相,尚书仆射崔衍之外,其他人的交通工具都得在朱雀门门口停下,然后大家一起跟林昭一样,在皇城里步行。 其中有不少人,还会回头看一眼穿着官服的少年林昭,表情颇为好奇。 这些官员,大多数人是奔皇城里的各个衙门,而大佬们则是赶去了太极宫开会,只有林昭一个人,径直朝着皇城之中的东宫走去。 值得一提的是,东宫虽然在皇城里,但是不在皇宫里,就连太子殿下想要进宫一趟,也是要经过皇帝批准的。 在前往詹事府的路上,越走人数越少,等林昭到了詹事府门口,再回顾左右的时候,身边已经是空无一人,没有一个是与他同路的。 这个很好理解,詹事府的官员本来就不是很多,詹事与少詹事都去太极宫参与大朝会去了,剩下的或者在政事堂,或者就是干脆没来。 林昭正在詹事府牌匾下面感慨的时候,一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方才别人与我说三郎你来了我还不信。” 这个声音笑了笑,颇为爽朗。 “不曾想三郎还真来了。” 第三百零三章 快快说来 这个时候,詹事府的人除却五品以上的官,其他都没有来上班,而能在东宫里出现又认得林昭的人,只剩下这位世子殿下李煦了。 李煦作为铁杆的太子党,基本上是一有空闲便会往东宫跑,对东宫摸得比宋王府都要熟悉一些,正因为如此,长安城上下都在说,以后宋王府一系很可能能从天家手中,拿到一顶世袭罔替的帽子。 林昭抬头看了看詹事府,又扭头看了看李煦,有些无奈的说道:“殿下,今日已经过了元宵,各衙门不是都开始点卯做事了么,怎么詹事府连一个人也没有?” “三郎你不知道詹事府的习惯。” 李煦拉着林昭的衣袖,一边把他拉向东宫,一边笑着说道:“这詹事府是个清闲的衙门,因为没有什么事做,因此便不急着上值,按照往年的习惯,最少得到十八号,詹事府的人才能到齐。” “今日就只有詹事和少詹事几个人去太极宫上朝了,他们上朝之后估计也就直接回家,不会到衙门里来。” 林三郎大皱眉头:“怎么这样散漫,太子殿下便不管么?” “懒得管了。” 李煦也有些无奈,开口道:“让他们来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做,干脆就不去管他们,不过詹事府也不会太过分,今日十六,明日应该就会有人来上值了。” 说到这里,李煦看着林昭,笑道:“怎么,林师没有与三郎说过詹事府的事么?” 林昭摇了摇头,然后对着李煦笑了笑:“这詹事府纪律散漫,说起来正是我这个詹事司直的差事,回头我就去写一篇奏书,向太子詹事告他们一状。” 这句话自然是开玩笑的,詹事府这么些年散漫惯了,要是真像个愣头青似的,上来就把整个衙门上下都告了一遍,不要说得罪同事,就连那位太子詹事,恐怕也要在暗中骂上一句事逼。 李煦还是很了解林昭的,知道他干不出这种事情,便微笑道:“詹事府正愁没有人来整肃纪律,三郎你写一封奏书,直接递到太子殿下手里,到时候整个詹事府上下必然为之一清。” “殿下少要害我。” 林司直连连摇头:“送到太子詹事手里,只是詹事府自己的事情,要是送到殿下手里,可就是得罪上官了。” “一群老朽腐儒,得罪了便得罪了。” 这些年,东宫一直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权力,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也十分有限,就是因为詹事府缺乏人才。 通常来说,太子詹事少詹事或者其他东宫官的差事,一般在詹事府做个两三年,就会外调出去到朝廷各个衙门里去,詹事府的官员品级不低,外调出去的官员地位自然不会低,这样只要几轮下来,东宫官便会遍布朝廷,太子殿下的影响力自然水涨船高。 可是,因为大周皇族向来有父子相疑,乃至于父子相残的“传统”,因此当今圣人对东宫颇为防备,这些年派来詹事府的人不是老头就是酸儒,尽是一些无能之辈,因此李煦对整个詹事府极为看不上眼。 细算起来,太子作为储君已经二十年有余,这二十年来真正东宫出身的,最有影响力的就是如今的大宗师林元达了。 说完这里,李煦看向林昭,微微一笑。 “我带你去东宫坐一坐,一会儿殿下就该从太极宫回来了。” 既然到了东宫,总不能再对太子避而不见,林昭点了点头,跟着李煦一起进了东宫的一处偏殿里,大概在偏殿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前往太极宫接见群臣的太子殿下,这才赶回了东宫。 太子进来了之后,世子李煦起身,对着太子微微躬身拱手:“皇兄。” 而林昭虽然与太子一系的人接触很多,但是与这位太子殿下只见过一两次,见到太子之后,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在地上。 “臣詹事司直林昭,参见殿下。” 过了新年,太子殿下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他不止头上有了零星几根白发,眼角甚至有了一点皱纹,看到林昭之后,太子殿下脸上立刻挤出一个笑容,亲自伸手把林昭扶了起来:“没有外人,用不着行大礼。” 林昭顺势站了起来,太子殿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笑着说道:“坐下来说话。” “三郎来的刚好,孤正有些事情,要跟三郎商议。” 林昭心中有些狐疑,不知道这位天下的储君有什么事情能与自己商量,闻言微微欠身道:“臣现在乃是詹事府属官,殿下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 理论上来说,林昭现在就是东宫的人了,以后哪怕他不在詹事府任事,出去到了别的衙门,身上东宫官的标签也很难洗掉。 林元达当年就是做了两年东宫讲习,此后二十年时间,身上太子党的标签依旧鲜亮。 “不是东宫的事情,自然要跟三郎商量的。” 太子殿下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瞥了一眼林昭,缓缓说道:“孤……手底下有几个闲散的读书人,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想让三郎帮着安排……” “进编撰司做编撰。” 他看向林昭,笑道:“三郎放心,都是一些饱学之人,断不会误了编撰司的差事。” 林昭虽然现在有了一个詹事司直的职事,但是另外一个编撰司的差事,不知道是朝廷忘了还是户部忘了,并没有给他去掉,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詹事司直兼编撰司总编。 而编撰司,因为是新设的职司,职位设置的不太精细,目前只有他一个主官是官员,他手下的那些编撰,都是吏员。 编撰司有二十个吏员的名额,但是实际上编撰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二十个人,超出名额的部分,是由编撰司自行发放工资。 也就是说,除了那已经报上去的二十个吏员名额之外,其他额外的编撰,林昭是可以随意任命的!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殿下,这种事情急不得,一股脑塞进去好几个人,容易引起外人注意,依下官的意思,可以先弄两个人进编撰司,其他人再慢慢填补进去。”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再有就是,编撰司的编撰,年纪不宜太大,最好是在三十岁以下。” 太子殿下爽快点头,笑道:“明天孤就把人给你。” 林三郎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问道:“殿下您……对编撰司有想法?” 太子殿下脸上的笑容收敛,微微叹了口气:“不得不有想法。” 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先前吐蕃使臣一案,我东宫险些陷入危局,但是只三郎你一篇文章,东宫面前的困局便烟消云散了。” “了不起啊。” 太子殿下感慨道:“这编撰司,太厉害了。” 如太子殿下所说,编撰司这个新生的职司,或者说那个叫做长安风的小册子,如今在长安城里,已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因此,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想要在其中安插人手。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殿下,我这个编撰司总编的差事,估计兼不了太长时间,不过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东宫在我之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左右编撰司。” 听到这句话,太子殿下微微色变,他立刻扭头看向林昭。 “三郎你……快快说来。” 第三百零四章 国之储君 虽然长安风的确是林昭弄出来的,甚至编撰司这个职司也是因为他才诞生,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把持这个位置。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位置……品级太低了。 编撰司的总编撰是从八品,按照大周朝廷的规矩,即便是身上有兼差,一般不能相差两品,林昭现在身上的詹事司直是正七品上,只要再升个一级他就是六品官,编撰司的差事自然而然就要放下了。 更重要的是,宫里早早的插手进了编撰司,从以前宫里负责审核,到现在司宫台直接派太监进驻,林昭这个总编其实能够决定的并不多。 他以前还能决定送进宫里审核的稿子内容,但是司宫台的两个太监进驻之后,即便是送进宫里审核的稿子,也要与这两个太监先看一看。 因此,这个位置现在已经食之无味,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样这位大周未来的皇帝陛下,说不定能记林昭一点好。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位脸色有些苍白的太子殿下,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殿下,编撰司这个职司,虽然隶属国子监,但是国子监向来是不管的,因为建司时间太短,编撰司的官职,目前就只有一个从八品主编的位置。”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目前,司宫台已经插手进了编撰司,来日我卸任之后,这个总编的位置即便不是司宫台的人,恐怕也要宫里任命,以殿下您的身份,自然是不好与宫里争抢的。” “因此,咱们要另辟蹊径。” 太子殿下微微皱眉,轻声道:“三郎是说,在编撰司设副职?” “不错。” 林昭轻声道:“可以想办法让吏部在编撰司设立两个副职,品级可以设在正九品或者从九品,只要是个官就行,再规定送审的稿子由一个编撰司的总编和两个副职共同拟订,这样一来,编撰司所剩不多的权力,就可以分一部分到东宫来。” “最少……殿下也可以先知先觉。” 太子殿下目光闪动,片刻之后,对着林昭笑了笑:“不愧是去年的探花郎,心思敏捷啊。” 他轻声说道:“这件事就按三郎你说得去办,孤想法子让吏部在编撰司设立副职,至于如何这个副职的人选……” 林三郎微笑道:“到时候自然由我这个总编,像吏部举荐副手。” 太子殿下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锦帕,掩着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然后勉强对着林昭笑了笑:“就按三郎说得去办,事成之后,孤一定好生答谢三郎。” 林昭小心翼翼的点头道:“下官隶属东宫,自当为殿下出谋划策,不敢居功…” 太子殿下很明显身体有些不舒服,又咳了两声之后,便跟林昭打了声招呼,被两个宫女扶到后殿歇息去了,等太子殿下走远,林昭才对着一旁的李煦问道:“世子,太子殿下的身子……” 李煦对着林昭笑了笑:“就是有些咳嗽,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林昭这才放下心来,与李煦闲聊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 李煦本来想要拉着林昭一起吃饭,见林昭执意不肯,他也没有强求,便对着林昭微笑道:“既如此,我也不留三郎了,三郎见到林师,代我问一声好。” 林昭连忙答应,转身离开了东宫。 等林昭走远之后,李煦犹豫了一下,也起身来到了东宫的后殿,在太子的书房里寻到了正在翻看文书的太子殿下,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皇兄…可好些了?” “无碍。” 太子殿下放下手中的文书,对着李煦笑了笑:“用了药过两天便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对着李煦问道:“老八,你觉得这林三郎如何?” 李煦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轻声道:“三年前小弟在越州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觉得这人是个人才,如今更是如此,现在他的身份与三年前简直天差地别,说话做事更是沉稳了许多,是个可用之才。” “来日皇兄嗣位…这人可以做新朝的干臣。” 太子殿下微微皱眉,挥手屏退了身边的宫人,等下人们都离开之后,他才低头咳嗽了两声,开口道:“不要乱说话,这东宫里不知道多少父皇的耳目,父皇尚在,哪里有什么新朝?” 李煦自知失言,点头道:“臣弟鲁莽了。” 太子殿下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从桌子上取下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递在了李煦手里,语气幽幽:“老八你看一看。” 李煦接过这张纸,简单看了一眼之后,才发现是一张药方,他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太子,问道:“皇兄,这是……” “这两天我咳嗽,便让太医院的人过来给号了脉,开了方子。” 李煦虽然不是大夫,但是这个时代只要读书,就多少知道一些药理,他微微皱眉:“皇兄,这张似乎不是治咳嗽的……” 太子起身站了起来,走到了李煦身边,声音有些低沉:“以前不是我的方子。” 李煦抬头看了看太子的脸色,立刻明白了这是谁的药方,他脸色微变,低声道:“皇兄是让我查一查这方子的功效?” “不用,我已经问过了。” 太子殿下面色有些凝重,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据这个太医所说,父皇的身子……似乎大不如前了。” 李煦神情复杂,低声道:“年关的时候我还见了圣人,那时候他,看起来身体很是康健……” 因为今上的几位兄弟都住在长安城里,因此过年的时候,圣人曾经在宫里摆了一场家宴,天家的亲眷们全都到齐,李煦自然也见到了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 太子面色平静,开口道:“我在想,这张方子究竟是真的,还是被太极宫故意传出来的。” 李煦点了点头,沉声道:“无论什么情况,咱们都不能有任何异动,且静静的等着就是。” “我很担心。” 太子殿下面带忧虑之色,他对着李煦,低声道:“这个时候,父皇绝不能出什么问题,吐蕃使臣之死没有处理干净,他要是出事,一旦打起来,大周立刻就要大乱。” “北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康东平,以及边疆之外的异族…” 说到这里,太子脸上忧色更重:“这些事情,只有父皇能够处理……” 听到他这句话,一旁的李煦也有些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些年天子的防备,东宫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太少了。 那些节度使,他一个也接触不到,更不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解决边疆冲突。 尽管这位太子殿下做梦都想当皇帝,但是当他看到这张太极宫药方的时候,一时之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第三百零五章 长安好舍友 因为詹事府没有正式开始上班,林昭上午去了一趟东宫之后,回家吃了顿饭,下午的时候便去了一趟国子监。 毕竟他现在身上还有一个兼职,主职没工作,还是要到编撰司来看一看的。 因为长安风问世之后,在长安的份量越来越重,连带着编撰司这个不起眼的小职司在国子监的地位也被抬升了不少,国子祭酒林元达亲自给编撰司批了一处班房,每日编撰司数十个编撰,就在这处班房里上班,审核各方面送过来的情报。 不过这些编撰与后世的记者又不太一样,他们不怎么出去走动,也不会出去采访,只是坐在班房里审核信息。 而搜集新闻素材的工作,则另有一批人去做。 说白了,还是这个世界的读书人太过金贵,他们不怎么愿意去“不耻下问”,也懒得出去走动。 到了编撰司之后,林昭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编撰手里接过下一期的长安风稿子,简单看了一遍之后,又看了看坐在班房正中央的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开口问道:“司宫台的公公看过了么?” “看过了。” 这个中年编撰开口道:“只等林总编点头,便可以送宫里审核,准备印发了。” 林昭点了点头,看向长安风中间的诗词部分,认真看了一遍之后,微微皱眉:“最近两期的诗文,质量大不如前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在编撰司颇有话语权的中年人,淡淡的说道:“你们收钱了?” 长安风这个刊物如今在长安风行,曝光度恐怕仅次于东华门唱名,那些新到长安的文人才子们,只要有上好的诗作,只要能够刊载在长安风上,经常可以一炮而红,成为长安城里的红人。 在这种有巨大利益交换的情况下,编撰司这个编辑部,收受一些人的钱财,是非常正常而事情。 这个中年人听到这话之后,神色微微有些慌乱,开口道:“林总编,属下们可不敢乱来……” 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看了这些人一眼,开口道:“你们在编撰司任事,有人给你们送钱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一两年时间也有不少人给我送过,我不在御史台任事,再加上身上还有一个詹事府的差事,很多事我不想插手,但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们。” 小林探花面无表情,缓缓说道:“诗文,故事这两块,你们收了钱,我捏着鼻子只当是没有看到,但是时事新闻这一块,要是有人赶瞎编乱造,或者是收钱乱写……” 林昭看了一眼那两个司宫台的宦官,冷声道:“到时候家破人亡,也是你们咎由自取。” 编撰司的队伍,其实是不怎么纯洁的,毕竟当初刚组建的时候,是林昭在长安城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里,随便拉了一支队伍出来,后来编撰司正是建司之后,才正儿八经的招了些人。 如今编撰司的这几十个编撰里,恐怕各方势力的人都有一些,可以说是鱼龙混杂。 这个中年人被林昭警告了一句之后,立刻连连点头:“总编放心,属下们省得厉害的……” 林昭把这份初稿扔回了这人手里,开口道:“诗文一块,再改一改,明天再给我看。” 林总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过两天我要安排两个人进来,到时候你们帮忙带一带。” 这个少年人伸手拍了拍眼前中年人的肩膀,眯着眼睛笑了笑:“据说吏部那边要在编撰司设立副职,是个有品级有待遇的差事,好好干,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个中年人是编撰司建司之后就在的,后来林昭经常不在编撰司,也是他在编撰司里上下操忙,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中年人激动的身子微微颤抖,开口道:“多谢……林总编提携!” “属下一定尽心尽力,替总编打理好编撰司!” 看到这人一脸打鸡血的模样,林昭满意的点了点头,负手离开。 不得不说,画大饼这个操作,最起码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好用的。 可能是因为大家相对来说还比较纯朴罢。 毕竟现在的人心……很古嘛。 林昭交代了几句事情之后,便负手转身离开。 对于编撰司,他心里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了。 目前这个职司,如今已经不是林昭一个人能够掌控的了,甚至林元达也不能够完全把控,因此林昭准备这一次送东宫一个人情之后,尽快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手。 毕竟这个人情很大,也算值了。 离开了编撰司之后,林昭又去了一趟太学,找到了正在太学学舍里睡大觉的小黑胖子周德。 如今林昭与齐宣两个人,都已经从国子监毕业,周公子一个人在国子监很是无趣,平日里不是在学舍里睡觉,便是去平康坊三曲潇洒。 见到了林昭之后,周胖子颇为欣喜,一把拉住林昭的衣袖,笑道:“我还以为老三你做了官,便不认故友了,从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这里憋闷的要死,快要活不成了!” 林昭看了他一眼,笑呵呵的说道:“周中放心,在周尚书没有致仕还乡之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认你这个故友。” 周胖子对着林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凭你这句话,明日我就让老爹把你的差事给夺了,亏我在他面前跪着求了三天,给你求了个正七品的差事!” 林三郎还了周德一个大大的白眼。 “莫要吹牛了,我这个差事跟你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他拉着周德的衣袖,催促道:“好了,不要在这里墨迹,今日詹事府没有差事,我们兄弟在一起聚一聚。” “咱们一起去永兴坊寻齐兄喝酒去。” 林三郎拍了拍胸脯:“今日我请客。” 周胖子满脸怀疑的看了看林昭:“往日都是我们订好了地方你才肯来,怎么当了官之后,转性了?” 小林探花眯着眼睛笑道:“今天第一天上值嘛,自然要出去庆祝庆祝。” “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笑眯眯的说道:“齐大将军已经回京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齐兄门都没有出过,我怀疑他被齐大将军打断了腿……” 林昭看向周德:“周兄不想去看一看?” “去,孙子才不去!” 周胖子哈哈大笑:“咱们一起去看望圣人的外甥去!” 第三百零六章 代行王事 太极宫寝殿。 此时时辰是四更天,翻了半宿奏书的圣人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左右,因为皇帝已经入睡,此时寝殿之中没有一丝动静,只有几个小太监站在寝殿门口,随时等候圣人召唤。 当今皇帝年轻的时候,是个烈汉子,好喝酒吃肉,好射猎,好美人,从前太极宫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妃嫔侍寑,只不过近些年来圣人的身子渐渐虚弱,已经有好几年不曾有妃嫔被临幸。 几个司宫台的太监规规矩矩的站在寝殿门口守着,有的实在受不了了,便小心翼翼的打上一个哈欠,不敢发出丝毫响动。 突然,寝殿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一声“来人”,守在寝殿门口的几个小太监对视了一眼,其中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去,另外一个人则是去知会大太监卫忠了。 卫忠居住的地方,距离太极宫不远,很快这位大太监便匆忙赶到,整理了一番衣冠之后,也慌慌张张走进了圣人的寝殿,直接跪在地上,声音惶恐:“奴婢来迟,请陛下责罚。” 此时,皇帝陛下穿着一身里衣,正呆呆地坐在自己的龙榻边上,一言不发,直到卫忠进来之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神采:“卫忠留下,你们其他人都……退下罢。” “朕……无碍。” 其他宫人连忙连滚带爬的起身,躬着身子退出了寝殿,等到所有人都走出去之后,卫忠才从地上抬起头,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圣人无言以对,声音有些沙哑:“你起来罢,用不着跪着。” 卫忠仍旧跪在地上,抬头看了脸色苍白的皇帝陛下,声音惶恐:“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朕……” 圣人嘴唇动了动,最终缓缓说道:“朕发噩梦了。” 这位执掌朝政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抬起头看着眼前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卫忠,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些恐惧:“朕……梦到郑师了,他要把朕带走。” 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当初的宰相郑温,乃是曾经的四皇子,也就是如今大周皇帝陛下的老师。 而且是授业之师。 卫忠是在王府之中就跟着皇帝,自然知道这段故事,他低声道:“陛下,一个噩梦而已,您乃是九五至尊,真龙之体,莫说人死如灯灭,就算郑相真的死后有灵,也靠近不了您……” 圣人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的双手微微颤了颤,声音沙哑:“朕这几年,身子愈发差了。” 曾经的皇帝陛下,也是能够单手开弓的武人,做了皇帝之后仍然保持着刚正不阿的性子,执政初期以很大的决心革除了先帝朝许多积弊,慢慢造就了中兴的局面。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原先很是阳刚的皇帝陛下,慢慢的变得阴郁起来。 有可能……是在二十年前郑温死了之后,这种转变就慢慢开始了。 卫忠跪在地上,低声道:“陛下,老奴明日就去请一些方外之人到宫里来,给太极宫驱一驱邪。” 平日里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老皇帝,此时竟然像一个孩童一样手足无措,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复杂:“卫忠,你说……朕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卫太监毫不犹豫的低下了头,沉声道:“回陛下,圣人无错。” 是啊,圣人永远是不会错的。 老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伸手道:“卫忠,给朕……拿个毯子过来。” 卫忠连忙站了起来,从一旁拿来一张毯子,帮着皇帝披在身上,这位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太监,此时也面带忧色,低声道:“陛下,玩具熊宣太医过来…” “不用。”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太医院的人过来,用不了一天,整个长安城便都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有些疲惫的半躺在龙榻上,呢喃道:“卫忠啊。” 卫太监连忙凑到了皇帝身边,听着他小声说话, “郑师刚走的那几年,朕心里非但没有悲伤,反而颇为高兴,觉得再也没有人能让朕束手束脚。” “一直到前些年,朕都没有后悔过。” 说到这里,已经两鬓斑白的皇帝陛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朕……老了。” “近两年,朕常想起此事…” 白发斑斑的圣人神色有些凄惶,他低声道:“朕……此生最对不住的,大概就是郑师了……” 身为九五之尊,皇帝自然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也没有人能听他说什么心事,卫忠跟了他几十年,也只有卫忠在这个时候,能充当他的半个朋友,听一听他的心里话。 老太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欠身:“陛下,先下手为强,当年那个情况,没有人知道郑相到底是个什么念头,您……” “是没有什么错的。” “郑家除郑相一人之外,大多免死,这已是陛下的恩泽……” 不知道是心理问题,还是初春的天气真的十分寒冷,老皇帝紧紧的裹着身上的毯子,脸色苍白:“可如今,郑师来寻朕了……” 他声音沙哑:“方才在梦里,他问朕,他因何而死。” “朕无言以答…” 圣人声音沙哑:“当年你把郑府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找出郑师与那个孩子勾联的证据。” 听到这里,卫忠苦笑了一声,低着头没有说话了。 老皇帝头发散乱,坐在自己的床榻边上,看起来与寻常老者无异,甚至于还要更凄凉一些。 “卫忠啊……” 他低声呼唤。 卫太监走到圣人身边,跪了下来,声音恭谨:“陛下吩咐。” “传朕的旨意给政事堂,就说朕病了,暂时没有法子打理国事。” 他抬头看了看卫忠,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 “让政事堂代行王事,同时……”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同时拟制,让太子进入政事堂观政,监理政务……”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见过不知道多少大风大浪的卫忠,脸色也为之一变,他抬头看了看正紧紧裹着被子的圣人,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恭敬低头:“奴婢……这就去办。” 这位大太监起身,刚准备退出寝殿,没走出几步之后,他突然咬了咬牙,回头对着圣人拱手,低声道:“陛下,若人死之后有灵,来日……奴婢一定继续跟在陛下身边,任何人也伤不了陛下您……” 说完这句话,卫忠眼眶也有些微红,他低着头,一步一步的退出了寝殿。 此时,这位在宫里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大太监,迈步走在宫里,颇有些凄凉的味道。 第三百零七章 宣旨 乾德十年伊始,就在朝廷各职司衙门准备开始一年工作的时候,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突然来到了政事堂。 这位大太监一身紫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作为政事堂魁首的尚书仆射崔衍,慢慢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卫忠笑了笑:“卫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卫忠走到崔衍身边,对着这个老头微微低头行礼:“见过崔相。” 同时,他环顾了一眼政事堂里的诸位宰相,缓缓低头:“见过诸位相公。” 崔衍与一众宰相,都纷纷向这位司宫台魁首还礼。 叙了礼仪之后,崔相看了看卫忠,问道:“卫公公此来……有事?” 卫太监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了一众宰辅,开口道:“奉圣喻。” 诸位宰相闻言,就要跪下来接旨,卫忠摇头道:“诸位相公不必跪,稍后你们都要去太极宫面圣。” 他顿了顿之后,缓缓说道:“朕…年事已高,近来觉得身心俱疲,不堪政务,着政事堂诸相署理朝政,代行王事,太子入政事堂观政,监察国事。” 此话一出,政事堂包括崔衍在内,所有人都脸色大变,尚书仆射崔衍惊的上前一步,捉住了卫忠的衣袖,失声道:“卫公公,昨日老夫还进宫见了圣人,圣人精神颇佳,怎么今日就……” 一众宰相都是经常面圣之人,闻言也都纷纷开口:“就是,昨日还好好的。” “这种事情,咱家哪里敢开玩笑?” 卫太监沉声道:“几位宰相准备准备,便进宫面圣去罢,圣人会亲自向诸位说明,稍后还要政事堂拟制,这件事才能办下来。” 宰相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整理衣裳,准备进宫面圣。 而崔衍则是把卫忠拉到了一边,皱眉问道:“卫公公,圣人……到底怎么了?” 卫太监看了看崔衍,微微叹息:“大约是……” “被惊着了。” 很快,政事堂的宰相们便一同进太极宫面圣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这些宰相们才从太极宫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凝重。 不过皇帝交代下来的事情还是要办的,这些人回到了政事堂之后,便开始着手拟制,随后司宫台带着圣人的玉玺,盖在了这张制书上面。 随着大印落下,从此刻开始,政事堂便开始代行王事了。 收好了玉玺之后,卫忠看了一眼几位宰相,开口道:“诸位相公操忙,咱家还要去一趟东宫宣旨,让太子殿下进政事堂观政。” “圣人说了,还请相公们好好调教太子殿下才是。” 崔衍面色复杂,点头道:“公公放心,我等自然尽心竭力。” 另外几位宰相也都纷纷点头。 “一定不负圣人托付。” 于是乎,卫大太监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迈动步伐离开了政事堂。 等卫忠离开之后,几个宰相把崔衍围在了一起,连连叹息:“崔相,圣人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回想起方才太极宫里,那个脸色苍白的皇帝陛下,几位宰相扼腕叹息。 崔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事已至此,诸位便不要再问了,好好办好自己的差事就是,等太子殿下来了,还要劳烦诸位费心。” “只当是……为了大周的社稷。” 宰相们对视了一眼,对着崔衍拱手道:“敢不从命。” ……………… 因为东宫也在皇城之中,卫忠走了没有多久,便到了东宫门口,他是皇宫的大管家,皇城里的人自然都认得他,就连太子殿下听到通报之后,也亲自出来相迎,对着卫忠挤出了一个笑脸。 “卫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之所以政事堂与东宫都有此一问,是因为卫忠已经许多年不怎么出来走动了,平日里就算有宣旨的这种差事,也是司宫台的其他人来做。 卫太监毫不犹豫,跪伏在太子面前,语气恭敬:“老奴见过殿下。” “陛下有旨意。” 太子殿下连忙把卫忠扶了起来,然后自己跪在了卫忠面前,叩首道:“儿臣恭迎圣旨。” 卫忠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太子,缓缓展开手中的圣旨,声音低沉。 “制曰。” …… “着太子入政事堂观政,监察国事,不使政事废驰,不使国家无人……” 一道圣旨念完之后,跪在地上的太子殿下,身子已经微微颤抖,他两只手接过圣旨,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卫太监,说话还带着颤音。 “卫公公,父皇他……” “到底怎么了?” 卫忠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具体的事情,实在是不方便与殿下说明,殿下今日可以进宫看一看圣人,明日便去政事堂观政罢。” 太子殿下眼眶发红,起身擦了擦眼泪之后,立刻对身边的宫人低喝道:“备辇,备辇。孤现在就进宫去!” 很快,太子的辇驾被太了过来,太子殿下慌慌张张的爬上了辇驾,催促着抬着辇驾的几个宦官,朝着太极宫赶去。 而卫太监则是目送着太子殿下的辇驾远去,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微微叹了口气,对着身边的人低声道:“事情了了,回司宫台罢。” 几个司宫台的宦官立刻点头,开口道:“奴婢遵命。” 就在卫忠一行人要离开东宫的时候,突然一个身穿绿袍的年轻人,从詹事府里跑了出来,年轻人一路跑到了卫忠等人的面前,长喘了两口气之后,又咽了口口水。 “卫……卫公公。” 几个司宫台的太监见有陌生人靠近,二话不说把这人拦住,而卫太监皱了皱眉头之后,缓缓开口:“放开他罢,我与他认识。” 林昭与卫忠,的确算是很熟了。 林昭在长安城这一两年时间里,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太监,他足足见了三次以上,而且每一次见面时间都不短。 林昭这才能突破重围,站到卫忠面前,他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问道:“卫公公,发生什么事了?” 卫忠淡淡的看了一眼林昭身上的绿色袍子,面无表情:“与你没有干系。” 林昭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绿色官服,知道卫忠是说自己品级太低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他尴尬一笑,继续问道:“我问都问了,您就随口跟我说说……” 卫太监脸上依旧看不见什么表情,径自迈动步伐离开,他的声音嘶哑,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圣人龙体微恙……着……” “着太子进政事堂观政,监察国事。” 说完这句话,卫太监扬长而去。 第三百零八章 另一种可能 卫忠虽然与林昭见过几面,但是两个人之间的交情谈不上很深,只不过政事堂代行王事以及太子监察政务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朝廷也不可能去瞒,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布告天下。 因此,卫太监才随口与林昭说了这么一句。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回了詹事府,与上官告假之后,一路奔到了国子监。 此时还是上午,作为国子祭酒的林简,还在国子监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听到林昭求见之后,他放下了手中正在书写文章的毛笔,沉声道:“请进来。” 很快书房的房门被林昭推开,一身绿袍的小林探花,站在林简面前,连着喘了好几口粗气,元达公微微皱眉,从自己的桌子上拿来一个茶杯,倒满茶水之后递给了林昭。 “什么事情,这样风风火火的?” 看林昭这模样,很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自林简认识自己这个侄子开始,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着急。 林昭喝了口茶之后,气息才平稳了一些,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然后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房门,回头看了看林简,低声道:“七叔,我刚才在詹事府,看到宫里的卫太监,来给太子宣旨,太子接旨之后,便匆匆忙忙进宫去了。” 林昭低声道。 “侄儿与卫太监见过几面,便大着胆子上去问了他一句,他说……” 林三郎声音低沉:“他说圣人龙体染恙,已经着政事堂理政,太子监察国事……” 这里的监察国事与监国是大不一样的,如果圣人是让太子监国,就是太子代为行使君权,开始摄政,而监察国事则不一样,按照这道圣旨的意思,是让政事堂的诸位宰相理政,太子殿下在政事堂观政,起到一个“监督人”的责任。 即便是向来云淡风轻的林元达,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微微色变,他皱着眉头看向林昭,低声道:“年关之时,圣人还精神矍铄,前两天开年大朝会的时候,圣人也未见有什么异样,如何就能直接撇下国事不管,三郎你消息属实否?” 林昭苦笑了一声。 “七叔,卫忠应该不至于骗我这个小辈,而且太子殿下的确是接了圣旨之后,匆匆进宫去了。” 说到这里,林三郎咽了口口水,开口道:“如果按七叔所说,圣人身体无恙的话,那今日之事,多半是圣人想要锻炼锻炼东宫,或者是试探一番朝臣与东宫的态度。” “再或者就是……” 林昭看了看元达公,轻声道:“圣人的身子,突然出了什么问题……” 元达公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沉声道:“即便这件事是真的,也是政事堂相公们的事情,与咱们叔侄没有干系,咱们各安其职就是。” “与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干系。” 林昭看了一眼林简,轻声道:“但是与七叔你,干系却十分重大,这个时候七叔要尽快见一面太子殿下,与他确认清楚情况,如果情况属实,东宫就要开始有所防范了。” 元达公大皱眉头:“圣人尚在,需要防范什么?” 林昭低声道:“七叔,圣人不止太子这么一个儿子,宫里还有一个康贵妃,康贵妃膝下还有一个六皇子,太子监理政务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这些康家人恐怕就要开始有所异动了。” “甚至于范阳的那位康大将军,会直接有所动作。” 林三郎低声道:“这个时候,要保持朝局的绝对平稳,东宫一来要协助政事堂稳定长安局面,二来要有应对变故的准备,第三点……”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第三点就是,七叔你必须要在这件事情上,让太子听到你的声音。” “侄儿官位低微。在这件事情上是说不了话的,即便说话,也没有人会听,但是七叔你不一样,你是太子的老师,在这个时候出面相帮太子理所当然,也顺理成章。” 元达公皱了皱眉头。 “我身在国子监,能帮得上什么忙?” “即便是出谋划策,也是好的。” 林昭轻声道:“比如说,让太子说动政事堂的相公们,让长安城里的金吾卫,巡防营,城门兵马司这类的衙门换防,同时严密看管各坊,防止出现什么异动。” “侄儿是见过康东平的。” 林昭低声道:“这个人颇为可怕,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他如果得知了太子开始理政的消息,一定会干点什么出来。” 元达公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低头道:“等稍晚一些,为叔便去一趟东宫。”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看林昭,轻声道:“平日里三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从容不迫,怎么今日这样上心?” 元达公有些好奇的问道:“改性子了?”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回答道:“侄儿是为了越州林氏上下的身家性命,叔父您想一想当年闯进越州城的东山贼就能想明白,假如康家人得势,咱们这些姓林的,该是个什么下场?” 此时的林昭,对于权势的确不是怎么上心,他目前的想法就是,在官场上慢慢厮混下去,然后再做点生意,挣点小钱,好好孝顺父母,安度余生。 而他之所以对东宫的事情这样上心,其实是为了自身的安全。 当年在越州,那些东白山的山贼打进越州的时候,林昭就感觉到了康家人做事的狠辣风格,就因为这个原因,太子殿下也是要顺利嗣位的,否则一旦六皇子嗣位,康家人掌了权,太子一系的人必然会遭到清算,国子祭酒林简首当其冲,身为林简的侄子,林昭自然也跑不脱! 为了自己以及自己一家人的安全,林昭这才匆匆赶到了国子监,与林简商量此事。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元达公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他缓缓点头,沉声道:“三郎说的不错,尽管康家人已经不在长安,但是多少还是要防备他们一些。” “连勾联山贼,闯进州城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手段。” 听到林简这句话,林昭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 他看了看林简,低声道:“叔父,侄儿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元达公两只手揣在前袖里,开口道:“你说就是。” “有没有可能,圣人这一次躲起来,就是为了试探出康家人,或者是背地里的那些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手段,以及……” “以及太子殿下,有没有应对这些手段的能力?” 第三百零九章 二八分帐 以元达公的才智,只要静下心来细想,林昭能想到的他自然能想到,只不过事情来的突然,一时半会之间他还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元达公微微皱眉。 “虽然这样猜想未免有些阴暗,但的确不是不可能。” 他看向自己的侄子,轻声道:“好了,等为叔稍晚一些去见一面太子殿下,所有疑问便都会清楚了。”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之后,问道:“三郎去詹事府也有几天时间了,感觉如何?” 林昭苦笑了一声,有些无奈的说道:“一个混日子的衙门而已,若是按照朝廷上下的规矩,詹事府上下的官员没有几个合格的,我这个詹事司直都应该管上一管,但是我初来乍到,太子詹事,少詹事尚且不闻不问,我也不好去做这个恶人。” 说到这里,林昭摇了摇头:“也不知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竟然对东宫属官这样放纵,詹事府之于东宫,便相当于尚书省之于朝廷,这样一个小朝廷,东宫尚且不能管理服帖,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又如何会放得下心……” 林昭这番话,是他这几天在詹事所见所闻的心得,詹事府虽然没有什么差事,但是毕竟是东宫属下的衙门,归太子统领。 圣人一直在盯着东宫,没有实权的詹事府便成了最好的一个展现政治能力的平台,不知道是太子殿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有别的想法,如今的詹事府上下极为散漫,简直不像是一个朝廷的正式职司衙门。 元达公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大抵是想韬光养晦,想在圣人眼中变得平庸一些…” 林昭苦笑道:“詹事府虽然名义上统领东宫六率,但是并没有实权,父子之间…” “何至于此。” “本朝……有些特殊。” 元达公也叹了口气:“若不是父子相疑,长安城的局势也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太子殿下更不会到现在才进入政事堂观政。” 林昭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对着林简笑了笑:“说起詹事府,与侄儿同为詹事司直的那位徐司直,倒是个很有趣的人,昨天非要拉着我去见他的孙女,吵嚷着要把他孙女嫁给我,我不愿意去,老头便不搭理我了。” 林昭说得徐司直,是詹事府里跟他同为詹事司直的官员,今年已经五十岁出头,老头是个很随和的人,在詹事府做了三四年司直了,愣是一个人都没有检举过,可以说是詹事府的好好先生。 林昭初而为官,肯定是要跟他这个老前辈请教一些关于詹事司直这个职位的问题的,老头也很热情,拉着林昭说了半天之后,就非要把孙女嫁给林昭,林昭摇头拒绝,这老头便整整两天没有再搭理林昭。 林简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林昭,缓缓说道:“以三郎你现在的身份,何止一个詹事司直的孙女,从你中进士之后,崔家的夫人便经常来寻你叔母,不止一次的想要跟你说亲,只是念在你已经有了亲事,你叔母便帮你推了,一直不曾告诉你。” 听到这番话,林昭心中一动,顿时想到了那个大眼睛的崔家姑娘,他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那位崔姑娘,还跟我有些交情,不过有缘无分,这件事便不提了。” 元达公微微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林简当即闭口不言,转头看向自己的房门。 很快,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声音恭谨:“大宗师,政事堂来人,请六部五监九寺的主官以及副官,前去政事堂议事。” 六部九寺就是六部九卿,而国子监,军器监,将作监,少府监,都水监五监,则是独立于六部之外的职权衙门,主官都是从三品。 六部五监九寺,基本上就是朝廷的大部分实权高层了。 元达公沉声开口:“知道了,转告政事堂,本官稍后便去。” 门外那人应了一声“是”,便转身离开了。 林简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番衣裳,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为叔要去一趟政事堂,今天晚上你到平康坊来吃饭,咱们叔侄再慢慢细谈。” 林昭连连点头,开口道:“您去就是,侄儿晚一些再去叨扰七叔。” 元达公默默起身,从一旁的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官帽,在铜镜面前戴正,抚平了自己官服上的些许褶皱,然后便背负双手,离开了自己的书房。 林简走了之后,林昭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些事情之后,便也动身离开。 这会儿,还是上午时分,林昭已经在詹事府请了一天的假,这会儿也不好再回去,他眼珠子转了转,先是去长兴坊找到了谢三元,然后从他手里拿了样东西,接着就近找到了一家大通柜坊,亮出了那块郑通给他的黑色牌子之后,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一身青衣短打的汉子,来到了林昭面前。 “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林昭有些疑惑,跟着他走出了大通柜坊,只见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小林探花没有过多犹豫,便跟着这个汉子上了马车。 按目前的情况来看,郑家没有理由害他,即便要害他,也用不着把他骗到什么地方去。 林昭坐在马车里,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他掀开车帘才发现马车已经出了城,出了长安城之后,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在长安城郊的一处庄园门口停下。 这处庄园占地极大,一眼看去,似乎比越州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还要更大一些。 下了马车之后,黑衣汉子在前面带路,在庄园里七转八绕之后,终于在一处静室之中见到了大老板郑通,郑大老板看到了林昭之后,微微一笑:“好外甥,这么快便想舅父了?” 林昭也没客气,直接在郑通对面坐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二舅,我有一桩生意要跟你谈。” 郑大老板笑了笑:“自家人谈什么生意?三郎缺多少钱,直接跟舅舅说就是,外甥吃舅舅,天经地义。”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况且二舅你……这么些年应该不会没有子息。” 郑通当然有儿女,而且还不少,正因为这些儿女,他才会孜孜不倦的想要把当年的案子翻过来,给自己的儿女们一个荥阳郑氏的身份。 郑通愣了愣,然后微笑道:“有给他们的钱,也有给三郎你的钱。” 小林探花在袖子里摸索了片刻,最终找出了谢三元制出来的铅活字的字模,这块字模是一个郑字,林昭把它放在郑通面前,开口道:“二舅请看,这是我未来岳丈制出来的东西,他到长安来便是为了售卖此物,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暂时还没有太大的起色。” “这东西他想要做起来,恐怕还要好几年的时间,但是二舅你在长安的门路应该不少,我想要用这个,跟二舅你合作合作……”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咱们二八分帐。” 郑通拿着这个颇为精巧的字模,在手中把玩了片刻,然后笑呵呵的看向林昭。 “谁二谁八?” 第三百一十章 投桃报李 林三郎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这个便宜舅舅,满脸不可置信。 “二舅,这东西纯靠我们自己做,最多三五年时间也就做出来了,现在需要大通商号的人脉,愿意割让出两成利润给你……” “你居然能问出这种问题!” 郑通看了看林昭,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你到长安之后,我便找人查过你这些年做了什么,这两年时间里,你还有那个谢三元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活字印刷上面,京城的活字以及越州的活字,都是由你们而起。” 说到这里,郑通把玩了一番手里的那个铅活字的字模,淡淡的说道:“这东西做起来并不是很难,谢三元一个书商,花一年多时间都能做出来,我大通商号只要招揽一批铜匠,最多半年时间便可以弄出一模一样的出来,如今大通柜坊在大周的各大城市里都有分号,如果我想去做这东西。” 郑通面色平静,淡淡的看着林昭:“两成的份额,你们都拿不走。” 这就是没有专利权的坏处了,像是大通柜坊这种已经形成规模的资本,很容易就可以照搬小商人的某个产业,再用资本以及原有的资源,对这个产业进行赋能,从而轻松挤垮小商人。 尤其是像活字这种,基本上没有办法保密的技术,别人只要知道原理,很容易就可以仿制出来。 林昭有些无奈的看了郑通一眼,咬牙道:“那……便五五分账…” 郑大官人笑了笑,开口道:“我是你的长辈,不会从你口中夺食,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行商并没有你想象之中那样简单。” “今日不是我,你去与别人谈这个生意,不要说两成,便是一成也很难落到你的手里。” 郑通面色平静,开口道:“就按你说的来,大通商号帮着你们售卖这些铅活字,所得收益二八分帐,你八我二,如何?” 林昭犹豫了一下,起身对着郑通拱了拱手,叹息道:“多谢舅父指点。” 郑通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在长安城里还有几间稍大的仓库,可以拿给你用来制作这些铅活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是用铜模制出来的。” 郑大官人缓缓说道:“明后天我就让人招揽一批铜匠,然后让人开始采买铅材,送到长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具体生产,便交给三郎你那个岳丈来做,如何?” 这就是巨大资本的好处了,如果林昭与谢三元自己一点一点去搞,前期准备就要花费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后续更是要把不知道多少时间花在开拓市场上面,但是郑通出面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几句话,便搞定一切前期准备。 听到这里,林昭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他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二舅,我本来的意思是……由我与谢叔制作,交给大通商号售卖,如果大通商号帮着准备库房,原料甚至匠人,那两成的份额就太说不过去了。” 林三郎咬了咬牙,开口道:“要不然……便五五分罢。” “说了二八便二八。” 郑大官人微笑道:“便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送你的一份礼物,你的另外两个舅舅,上一次见了你之后,也说要送你些东西,眼下正在四下准备呢。” 林昭被郑家的热情,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郑通对面,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郑通,开口问道:“二舅,你们这样厚待我,真的是全然因为我母亲么?”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是有一个同胞兄弟的,那个同胞兄弟在郑家排行第六,已经死在了二十年前的动乱之中。 也就是说,不管是郑通,还是郑尧郑茂三兄弟,与林二娘都不是一母所出,因此他们先前对林二娘并不是特别上心。 但是现在,这几个人对林昭的态度,很显然已经超过了普通舅甥。 听到了林昭的这个问题,郑通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回答道:“一来是因为这些年,我们对你娘有些亏欠,二来是……” 他抬头看向林昭,轻声道:“二来是,你是郑家第三代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进士了。” 说到这里,这个脸上带着两道刀疤的儒雅男子,伸手指了指自己。 “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介商贾。” 他自嘲一笑:“如果朝廷细究起来,我们不仅是商贾,还是逃犯。” 郑家三兄弟,被流放到各处,理论上来说他们至今都还是犯人,只不过侥幸脱身了而已。 “而三郎你不一样。” 郑通看向林昭,微笑道:“我们这一枝的文脉,都在你身上了。” 林昭一时半会没有明白郑通的脑回路,他皱眉道:“功名不代表学问,不管是什么人都可以在家读书做学问,斯文不在礼部,而在书本里。” “可是功名在礼部。” 郑通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轻声道:“你没有做过郑家人,不能理解我们这些人的想法,我们荥阳郑氏读书,未必就一定要去做官,但一定要可以当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说着,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你外祖当年十八岁中进士第一名,你十五岁中进士第三名,与他老人相差无几。” “你五舅临走之前说了,说你跟你外祖,生的有些相像。” 林昭的模样酷似其母,而林二娘又是郑相的亲生女儿,因此他长的有一点像郑温,并不怎么奇怪。 林三郎低着头坐在郑通对面,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低声道:“二舅,我不保证将来会出面替荥阳郑氏翻案。” 郑大官人哑然一笑:“没有人要你去保证什么,你又不姓郑。” “将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了,你能帮则帮,不能帮便好好做官,将来开枝散叶,立个书香门户,我们郑家也算新开了一枝儿。” 听到这里,林昭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坐下来喝了几口茶之后,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时间差不多了之后,便向郑通告辞离开。 郑大官人也没有挽留,而是亲自起身,把他送到了庄园门口的马车上,临行之前,郑通指了指身后的大园子,对着林昭说道:“我这两个月应该都会住在这里,你若是想找我,便来这里寻我。” “如果这里寻不到我,便找一家柜坊,把我的牌子给他们看,自然会有人带你来见我。” 林昭一一点头记下,等他上了马车之后,微微犹豫了片刻,又从车帘里探出头,呼唤了一声郑通。 郑大官人两只手拢在前袖里,微笑道:“三郎合适?” 林昭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低声道:“长安城这几天,可能会有大变故。” “估摸着,明天就会贴告示。” 第三百一十一章 强大的大通商号 原本林昭原本并没有想要动用郑通这边的人脉资源,主要是因为刚认识没有多久,哪怕身上有血缘关系,就这样上门找人办事,未免有些莽撞。 但是皇帝突然罢朝,把朝政交给了政事堂以及东宫,就意味着长安城里很快会迎来巨变,这个时候没有三五年的时间再让林昭慢慢发育了。 他必须尽快强大起来。 政治上的强大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要足够有钱,虽然大通柜坊已经足够富有,但是这些钱毕竟是郑家的,林昭的这三个舅舅每一个都有后代,即便两家关系再亲近,也不可能由他这么个外甥,去大笔花销郑家的钱。 因此,他需要自己手里拥有一笔资产,能够让他自由动用。 这一点,是林昭在越州的时候就想好的,早年他就准备通过三元书铺来积累第一笔财富,有了一定的资本之后,然后再制作出一系列这个时代不存在的商品,从而在手中快速积累资金。 这样一来,明面上的谢家会成为豪商巨贾,而谢家背后的林昭,也能够用这笔钱让自己在官场上一路畅通。 有了钱,才会好办事。 林昭离开郑家庄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他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来,但是回长安的时候却不是一个人回去,一个大概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坐在林昭对面,脸上挂着很是和煦的笑容。 这个中年人姓程,名叫程乾,乃是大通商号诸多大掌柜之中最年轻的一个。 大通商号已经建立十几近二十年,建立了自己的晋升制度,除却郑家的几个东家之外,每一个铺面,柜坊都有自己的掌柜,而这些掌柜上面,还会有一个大掌柜,一般是负责某一个城市的全部业务。 当然了,因为长安城太大,大通商号在长安城里有七八个大掌柜,每个人负责十来个坊的大通商号业务,这位程掌柜,并不负责某一个坊,而是负责东市。 东西二市,是长安城的贸易中心,大通商号在两市之中都有不少生意,有柜坊,有药材铺,还有自己的商队,而大通柜坊在东市的所有业务,都由这位程掌柜负责。 接下来,这个程掌柜将会全权负责铅活字的事情,协助林昭……或者说协助三元书铺,把这桩买卖做成,做大。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林昭向这位程掌柜略微请教了一些关于大通柜坊的业务范围,程掌柜很是实诚,几乎知无不答。 问出来的内容,让林昭为之咋舌。 大通商号在最初建号的时候,主要靠商队买东卖西发家,后来生意做大了,又结识了其他不少商队,因为大笔货币运送困难,交易极为不方便,有了不少闲钱的大通商号便开始出面给其他商队作保,由他们来做这个交易的中间人。 久而久之,大通商号在这些行商之中口碑越来越好,大概在十年前开始,干脆开始做起了柜坊的生意,十年时间下来,已经做成了长安八大柜坊之一。 因为生意规模越来越大,大通商号现在涉及的行业,除了柜坊,行商,马队,还有粮食,布匹甚至木材之类,除了朝廷明确禁运兵器以及盐铁等等,大通商号几乎都有涉及。 当然了,谁也不是万能的,诸多领域之中,大通商号有的能够做成,有的一样赔钱。 不过不管怎么样,到了今天,这家商号的财富规模,已经到了极为惊人的地步。 就如林昭第一次见到郑通的时候郑通所说,大通商号的财富,比起林元达的岳丈,扬州富商周家来说,的确称得上是“远胜”。 听到了程乾的介绍之后,林昭心中颇为震撼,感慨道:“如此规模,真是厉害。” 以大通商号的这种规模,放到后世即便不是首富,估计也能进前二十,而且因为社会价值观不同,这种规模的财富,会取得极高的社会地位,而不是郑通所说的“一介商贾”。 程掌柜微微一笑,开口道:“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而已,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人戳着脊梁骂奸商,脾气差一些的还要骂几声娘,比起公子您这种读书人,差得远了。” 说到这里,这位程掌柜看向林昭,颇为羡慕:“十六岁的七品官,大周二百年里也很是少见,将来公子一定前途无量,受万人敬仰。” 这就是社会价值观的不同,相比于财富来说,这个时代的人更崇尚功名爵禄,说的好听一些,可以说是崇尚斯文。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进了长安城,很快就在长兴坊门口停下,林昭率先跳下马车,带着这位程掌柜一起进了长兴坊。 林昭敲了门之后,是谢家的幼子谢晋给开的门,见了林昭之后,谢晋立刻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兄长。” 行礼之后,他又看向了林昭身后的程乾,问道:“兄长,这是……” “这是程掌柜,与谢叔有些事情要谈,” 他问道:“谢叔在否?” 谢晋点了点头:“父亲母亲都在家。” 说到这里,这个比林昭小了一岁的少年人,眼珠子转了转,笑道:“阿姊也在。” 林昭白了这小子一眼:“我来寻谢叔有些事情。” 谢晋嘻嘻一笑,领着林昭以及程掌柜进了谢家的院子,很快,谢三元夫妇俩自己谢澹然,都出来迎接林昭,林昭与程乾一一行礼之后,对着谢三元介绍程乾。 “谢叔,这是我给你寻到的生意伙伴。” 谢三元一时没有听明白,开口问道:“三郎的意思是?” 林昭微笑道:“我们去书房细谈。” 谢三元点了点头,跟妻子还有儿女打了声招呼,便领着林昭还有程乾,进了自己的书房。 齐宣给租的院子不小,谢三元的书房自然也很大,进去之后,谢老板亲自给程乾还有林昭倒了杯茶水,三个人都坐下来之后,他才看向林昭,问道:“三郎,怎么个合作的法子?” 林昭低头喝了口水,才对着谢三元正色道:“谢叔,程掌柜大通商号的掌柜。” 程通很是礼貌的对林昭笑了笑,纠正了林昭的话。 “是大掌柜。” 他扭头看向谢三元,缓缓开口:“谢掌柜,按照林公子与我家东家商议的章程,以后将由我大通商号与三元书铺一起合作铅活字的生意,大通柜坊可以出制作铅活字的原料,人手,以及制作铅活字的作坊。” “这些东西,明日程某就开始准备,最多一旬时间便可以准备妥当。” “至于后续的售卖,也由我大通商号负责。” 谢三元有些傻眼,愕然道:“那我做什么?” 程乾很是礼貌的微微低头。 “您教会那些铜匠之后,等着收钱就行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静谧与动荡 林昭在这个时代的优势,在于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未来的一些走向,虽然许多东西他都不会弄,但是他可以很清晰的指出一个方向出来,不过对于这个时代的商业模式以及商业思维,他都不是很了解。 毕竟他上辈子也经商,上辈子的一些商业思维,多少会对他造成一些影响。 比如说他今天去找郑通,就是下意识觉得自己拿着技术去找渠道,然后愿意让出两成的利润,已经是极为大方,但是在郑通看来,林昭的这种做法却颇为幼稚。 因为这个时代,抄袭模仿是没有任何成本的。 有了这个教训之后,谢三元与程掌柜的谈话,林昭只是充当了一个介绍人的身份,大致跟两个人说明白情况之后,林昭便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让这两个人在里面慢慢交流。 他刚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谢澹然手里端着一个盘子,正等在书房门口,见到谢澹然,林昭本来有些紧绷的表情,立刻变成笑容,他看向谢澹然手中盘子里的糕点,笑道:“姐姐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谢澹然连连摇头,解释道:“母亲说你们在谈事情,让我送些吃食过来。” 小林探花含笑道:“是谢叔与别人谈事,你送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谢澹然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很快走进去把糕点放在桌子上之后,匆匆退了出来,然后三两步跑到林昭面前,往林昭手里塞了一块果脯,声音有些低微。 “这是我昨天在东市买的,很好吃,你尝一尝。” 林昭从她手里接过果脯,乖乖的塞进自己嘴里。 谢澹然拉着林昭,来到了自家后院,她抬头看着林昭,问道:“三郎,你这几天……在詹事府,还好么?” 之前一段时间,林昭还没有开始上班的时候,基本上每天都跟谢澹然在一起,这几日他去詹事府上班了,两个人才分开了几天。 林昭拉着她在谢家后院坐下,正色道:“别的都还好,就是有个同僚,与我一样都是詹事司直,年纪一大把了,脾气却不好,跟他说了几句话,便不理我了。” “那也是前辈。” 谢澹然看着林昭,轻声道:“既然跟三郎你一个差事,又早在詹事府,三郎你便多跟他说说话,向他请教请教。” 林昭笑眯眯的看向谢澹然:“请教什么?” “自然是如何做好詹事司直啊。” 谢澹然拉着林昭的袖子,很是认真的说道:“你年纪小,又刚刚做官,肯定很多事情都不懂,也不了解官场上的规矩,碰到这种同职的老前辈,当然要好好跟他请教请教,这样将来就算你到了别的地方,也能有些用处。” 看着谢澹然一本正经的模样,林昭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 谢澹然被林昭笑得有些不知所措,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依的摇了摇林昭的胳膊:“你……你笑什么?” 林三郎忍住笑容,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上两岁的小姑娘,努力收敛笑容,正色道:“我这个同僚姓徐,第一天见了我之后,就非要把他的孙女嫁给我,我不同意,他便不搭理我了,不过既然姐姐吩咐了,等明日我去詹事府上值的时候,再好好跟他请教请教做官的学问。” 听到林昭这番话,谢澹然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她有些生气的掐了掐林昭的胳膊,咬牙道:“说话不说全,你……你不许理他了!” 谢澹然的话仍旧是越州话,与长安话大相径庭,此时她又羞又气的神态,再加上一口吴侬软语,颇为诱人,林三郎笑呵呵的拉着她的手,跟她并肩坐在谢家大院的后院里,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 醉里吴音相媚好啊。 ……………… 此时的长安局势,与林昭和谢澹然的安静画面大不相同,六部的尚书,侍郎,五监九寺的主官以及副官,加在一起有足有四十多人,此时统统都被喊进了政事堂里。 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当着太子殿以及诸位宰相的面,宣布了皇帝身体不适暂时罢朝的消息,并且从今日开始,朝堂政事,悉数交由政事堂决断,由太子殿下监察。 此话一出,包括林简在内的一众朝堂官员,都是一阵哗然,不少人立刻向卫忠追问圣人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还有人要立刻进宫面圣,准备去探望圣人。 这里不得不说的是,虽然当今的皇帝这几年时间,偶有昏聩之举,但是他却是大周正儿八经的中兴之主,当年灵皇帝的时候,皇周国祚倾覆,只在片刻之间,好在灵皇帝骤然崩逝,这位曾经的皇子殿下毅然登上皇位,开始收拾这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 执政初期的正朔年间,这位皇帝陛下一举扭转了大周国运的颓势,让大周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到承平年间,各行各业都开始慢慢恢复,原本人口流失的长安城,也再一次恢复了百万人人口的规模。 而到了如今的乾德年间,大周虽然仍旧有许多隐患,虽然仍旧不如开国初年的盛世,但是已经有了盛世的六七成模样,成就十分喜人。 就这么一个皇帝,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上,威望都十分之重,一向身体健康的他突然宣布染病罢朝,这些高级官员自然想进宫探望探望他。 面对这些官员的吵闹,一直站在旁边的卫忠,面无表情的缓缓开口:“圣人龙体微恙,此时不宜露面见人,诸公还是按照圣人的意思,各司其职,干好自己的差事罢。” 听到他这句话,一个胖子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卫忠微微拱手,问道:“卫公公,臣等连见圣人一面也见不成了么?年节的时候,我等都还是见到过圣人的,''这个时候即便真的龙体染恙了,也要让我们这些臣子,见一见才是。” 说话的胖子,自然就是天官尚书周嵩了。 作为除了宰相之外,实权最高的吏部尚书,这个时候也该他站出来说说话。 即便是卫忠,也不能无视周嵩的问题,他对着周嵩微微欠身,开口道:“周尚书大可以放心,今日一上午,政事堂诸位相公,都已经进宫面圣了,他们都可以证明这道诏书,是圣人的意思。”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当然了,周尚书您非要进宫面圣,咱家也可以带您进去。” 周嵩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向了政事堂里以崔衍为首的一众宰辅。 崔相公摇头叹息:“周尚书,卫公公所说不错,我等几人上午的时候,都是进了一趟太极宫的。” 周嵩缓缓点头,开口道:“崔相既然如此说,那周某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崔衍对着周嵩微微点头,然后看向了在场的一众官员,沉声道:“诸公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要问的,明日政事堂正式将此事宣之于众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哭二闹 政事堂的诸位宰相都见了皇帝,太子与司宫台也都在场,这些大周的朝堂高层就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因此第二天一早,圣人龙体染恙,由政事堂代理朝政太子监察国事的消息,便从皇城之中传了出去,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不管当今圣人晚年的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昏聩的事情,但他的确是大周的中兴之主,也是将长安城重新变成繁盛之城的皇帝,再加上执政三十多年,足足两代人的时间,因此长安城里的百姓对于这位皇帝陛下,还是有些感情的。 消息传开之后,长安城各大道观寺庙里,立刻人满为患,许多人自发的进入这些祭祀的场所,替皇帝祈福。 有一些人没有去成寺庙道观,便在家里向佛像神像烧香,祈求皇帝无事。 毕竟现在这个皇帝,怎么样都能称得上“不错”两个字,要是换了下一任皇帝,天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 万一再来一个灵皇帝那样的天子,大周多半就要亡国了。 城中的百姓都收到了圣人罢朝的消息,皇宫里的后妃们自然也收到了,身在承欢殿的康贵妃,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简单梳妆打扮了一番,便离开了承欢殿,问了问宫中的线人之后,便径直朝着圣人所在的甘露殿走去。 按照规矩来说,后妃没有召见,一般是不能主动去见皇帝的,即便是真有什么事情,也应该先知会皇后。 只不过康贵妃在宫中受宠了十多年,平日里就连当今的皇后娘娘,也不太愿意跟她有什么冲突,因此自然在宫中百无禁忌。 她很快来到了甘露殿,立刻就有司宫台的小太监一路跑进殿中通报,没过多久,一身紫衣的大太监卫忠,便从甘露殿之中走了出来,来到了康贵妃面前,躬身行礼:“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康贵妃看了一眼卫忠,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咬牙道:“卫公公,陛下身子到底怎么了?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是不是你们这些奴婢,没有伺候好陛下?”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还是说,宫外的一些人,对陛下下了黑手!” 后宫嫔妃之中,只有康贵妃一人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圣人十分宠爱她,十天里有四五天都是睡在承欢殿里,前几天圣人还来了承欢殿,并且临幸了她。 卫忠微微皱眉,欠身道:“贵妃娘娘,圣人是前日突然受了寒,因此身子有些不适,便暂时放下了朝政,歇息几天,没有什么大碍。” 康贵妃阴沉着脸:“陛下歇息几天,太子进政事堂做什么?” “是不是宫里有人,勾结外人……” 卫忠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说道:“贵妃娘娘稍稍冷静一些,容老奴说上几句。” “一来,后宫不管是嫔妃还是我们这些司宫台的奴婢,都不应该过问政事。” 说着,卫忠抬头看了看康贵妃,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太子殿下乃是我大周的储君,整个长安城里,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进入政事堂观政了。” 卫忠是宫里的大管家,一般的嫔妃甚至要拍他的马屁,给他一些好处,就连皇后娘娘平日里寻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康贵妃此时正在气头上,她银牙紧咬,开口道:“本宫要见陛下!” 卫忠看着颇为跋扈的康贵妃,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进去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老太监便从甘露殿里走了出来,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对着康贵妃恭敬弯身:“贵妃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康贵妃瞥了卫忠一眼,轻哼了一声,径直进入甘露殿。 她来过甘露殿许多次,自然熟门熟路,很快就来到了圣人的书房前,临进门前这位贵妃娘娘还是一脸气愤,等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她进了天子的书房之后,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径直扑倒在圣人面前,两只手抱着圣人的小腿,哀哭道:“陛下,您怎么了?” 此时的皇帝陛下,比起平日里,只是脸色稍显的苍白了一些,但是并没有苍白到特别吓人的地步,他坐在软榻上,看了自己的宠妃一眼,低头咳嗽了一声。 “朕无事,只是受了些寒。” 圣人看着跪倒在地的康会费,微微叹了口气:“你又怎么了?” 康贵妃确认了老皇帝没有被人控制以及胁迫之后,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更加害怕,她垂泪道:“臣妾还以为,陛下您被那些恶人给坏了身子……” 圣人微微皱眉:“朕只是上了年纪,想要歇一歇,再加上太子也到了观政的年纪,也应该让他进入政事堂观政了。” 说到这里,老皇帝摇头道:“你快起来罢,趴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 康贵妃哭的梨花带雨,起身之后坐在圣人身边,一边抹泪,一边说道:“陛下,太子殿下一旦进入政事堂观政,到时候满朝文武都会很快倒向东宫,陛下您上了年纪,万一稍稍有些不查……” 圣人淡淡的说道:“朕执掌朝廷三十多年,若是太子进入政事堂几天,便可以翻出天去,那也是我李家的福分,由他去就是。” 三十年足足两代人时间,此时长安城上下的绝大部分官职,都是在老皇帝登基之后提拔上来的,只要他活着一天,长安城便稳如泰山,不可能会有什么太大的动摇。 康贵妃两眼通红,哭的更厉害了,她从皇帝身边站了起来,扑通一声,再一次跪在地上。 “既然陛下执意让太子殿下参政,那请陛下现在就将我们母子处死罢!” 这位美艳无比的贵妃娘娘,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只两三下,额头上就已经一片淤青。 圣人见了也有些不忍,上前把她扶了起来,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康贵妃额头淤青,哭道:“十多年来,陛下您一直把我们母子,放在东宫的对面,我家两个兄弟为了替陛下办事,更是不惜得罪东宫!” “如今,陛下您二话不说,将朝政交在了太子殿下手里,太子岂能饶过我们母子?” 她哽咽道:“与其将来死状凄惨,不如现在死在陛下手里,与皇儿合葬,也还能有个全尸!” 听到她这么说,圣人这才叹了口气,开口道:“朕年纪大了,太子视事这件事,没有什么可以更改的余地,至于你们母子……”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 “朕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你们母子太平。” 第三百一十四章 哄睡宝 康贵妃来闹,自然是有闹的理由的。 这么些年来,皇帝把她们康家姐弟当成工具人,用来跟东宫打擂台,如今康家的势力已经大到了一定的地步,也早已经彻底跟东宫站在了对立面,在这个时候,老皇帝突然表态要让太子观政了。 这就好比把康家这个工具人用完之后,随手丢在了一边。 在这种情况下,康贵妃自然有理由来闹一闹。 这位贵妃娘娘看了一眼老皇帝,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陛下,咱们的儿子可以不当储君,但是如今的东宫也不能嗣位,一旦他嗣位,便不可能有我们母子的活路,不管陛下您想出什么法子,都没有用。” 听到这句话,圣人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说句心里话,太子性子懦弱,且无有大才,朕也不是如何喜欢他,如果可以,朕也想换一个储君。” 老皇帝缓缓看向康贵妃,淡淡的说道:“但是他是朕的嫡长子,只这一点,在那些文官心里,就要胜过其他任何长处,他没有做出格的事情之前,朕也没有办法废了他的太子名位。” 圣人自从做了那个噩梦之后,这些天精神越来越差,说到这里,他就有些不怎么耐烦了。 “你们康家要是有本事,一夜之间让长安城里的读书人统统变成哑巴,朕立刻就可以立你的儿子为储。” 康贵妃瘫坐在地上,垂泪道:“请陛下,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活路也有。” 圣人缓缓开口:“绪儿今年几岁了?” 皇帝与康贵妃育有一子,姓李名绪,是当今圣上的第六子。 康贵妃咬牙道:“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让他出京就藩。” 圣人看向康贵妃,缓缓说道:“再让你那个兄弟,主动回长安来做官,这样一来,就算你们主动认输,以太子的性子,将来嗣位之后,未必就会对你们家动杀手。” 康贵妃紧紧握拳。 “陛下也说了未必…” 圣人这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他又找了件厚厚的裘子裹在身上,缓缓说道:“你们康家人未必会死,但是只要绪儿出京就藩,看在亲兄弟的份上,多半不会有事,只要绪儿能够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富贵王爷,总是不难的。” 说到这里,圣人看向康贵妃,眼睛里没有什么光亮。 “至于你们康家,就只能是未必两个字了。” 圣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当然了,你那个兄弟的性子,多半是不肯乖乖回京受制于人的,他手里现在有八九万范阳军,凭借这些兵力不太可能造反,唯一的倚仗估计就是北疆的门户。” 说到这里,圣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低声道:“这是朕当初做下的错事…” “朕如今……有些累了,不愿意去想这些事,长安城里的事情你多半是要写信给康东平的,你替朕转告他一句。” 老皇帝这个时候,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是因为这几天他都不怎么愿意再睡觉,生怕再在梦里见到当初的那位郑相,更怕郑相在梦里,把他给带走了。 此时的他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告诉他,来不来长安,都由得他。” 说完,圣人闭上眼睛,在软榻上躺了下来,声音沙哑:“点炉子。” 卫忠立刻让人提了个小铜炉过来,在炉子里点着了炭火,这位大太监跪伏在软榻边上,声音微微颤抖:“陛下,您…稍微睡一会儿罢。” 圣人两只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他低声道:“朕乏了,自然会睡。” “你从司宫台,调两个人去政事堂,将重要的文书记下来,送到宫里来。” 卫太监满脸忧虑的看着老皇帝,低声道:“陛下,您……还要看奏书啊?” “朕不看了。” 圣人微微合上眼睛,语气里尽是疲惫:“朕看不看,与抄不抄是两码事,宫里派人去抄奏书,这些人一位朕要看,做事才会尽心。” 卫忠点了点头,低声道:“奴婢这就去办。” 老皇帝有些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仍在地上跪着的康贵妃,低声道:“再让两个人,送贵妃回承欢殿去。” 卫太监办事效率极快,很快就有两个小太监,毕恭毕敬的把康贵妃请出了甘露殿,这位贵妃娘娘离开了甘露殿之后,两只眼睛已经哭的通红,她咬了咬牙之后,立刻回承欢殿给自己的二弟康东平写家信去了。 而此时,正在甘露殿软榻上半躺着的皇帝陛下,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好觉,这会儿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合眼,明明已经困乏到了极点,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软榻上闭上眼睛待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老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声音嘶哑。 “卫忠。” 很快,卫太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路跑到了圣人面前,卑躬屈膝。 “陛下吩咐。” 因为密布血丝,皇帝陛下两只眼睛通红,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去岁的探花林昭,现在在哪里?” 卫忠低头想了想,开口道:“按照陛下的意思,送到詹事府去了,如今乃是正七品上的詹事司直。” 老皇帝面色憔悴,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 “将他……唤进宫里来。” 老皇帝深呼吸了几口气,声音沙哑:“就说,朕要听他说话本。” 之前在长安风上,林昭已经连载完了整本西游记,现在更是又开了一本《封神》,因为这两本书,他基本上已经成了长安城里的“故事大王”,就连皇帝,也是林昭的书迷之一。 当然了,老皇帝这个时候召林昭入宫,很显然不是为了听故事。 卫太监听了皇帝的话之后,立刻下去办差去了,因为詹事府就在皇城里,只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林昭就被司宫台的人带到了甘露殿外侯旨,紧接着,他就被卫忠领了进去。 走在甘露殿的地板上,林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卫忠一眼,低声问道:“卫公公,圣人突然召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总不能真是为了听故事罢?” 卫忠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林昭的面孔,然后继续走在前面带路,声音不咸不淡:“既然是陛下召见,你见了陛下之后,自然就会明白。” 说完,这位老太监便闭口,一言不发了。 很快,林昭就在甘露殿内殿见到了皇帝,他跪在地上,叩首道:“臣……詹事府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坐在软榻上,指了指自己床边的一个小木墩,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坐在这里。” 林昭抬头看了看皇帝,心中暗暗吃惊。 此时的皇帝陛下,与他第一次见到的的皇帝陛下,精气神何止差了一点半点? 简直像是突然老了五岁一样! 皇帝有旨意,林昭自然乖乖的照做,他小心翼翼的坐在了软榻旁边的小木墩上,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圣人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他抬头看了看林昭的长相,低声道:“你就坐在这里就是。” 说完,这位皇帝陛下,径直躺在了自己的软榻上,闭目之后,很快沉沉睡去。 不多时,鼾声如雷。 第三百一十五章 神位 生在这个时代,能见皇帝一面大概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即便是林昭,先前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心里也颇为激动,但是见皇帝是见皇帝,坐在皇帝身边看皇帝睡觉,就很诡异了…… 此时此刻,坐在皇帝身边的林司直,一脸懵逼。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召到宫里来,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睡觉…… 林昭愣神了片刻之后,扭头看向了正安安静静跪坐在一边伺候的卫太监,林三郎尽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开口:“卫公公……” 卫忠本来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林昭一眼,开口说了一句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林昭一直在盯着卫忠,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的嘴型,分明是四个字。 “不要说话。” 无奈之下,林三郎只能继续坐在这个小木墩上,时不时看一眼正在酣睡的皇帝,再回头看一看闭着眼睛的卫太监。 场景极为诡异。 林昭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以前他在越州的时候,一个人刻木活字的字模,可以连续刻两三个时辰,但是现在坐在甘露殿的这个小木墩子上,简直是如坐针毡! 偏偏皇帝好像睡得很沉,一时半会之间都没有办法醒来。 久坐是很无聊的事情,林昭坐了半个时辰之后,便小心翼翼的起身,活动了一番身子,再继续坐在这个小木墩子上,后来时间长了,他便依靠着甘露殿的柱子,也打起了瞌睡。 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敢在甘露殿里睡觉,就连太子殿下,恐怕也不太敢在这座圣人的书房里睡觉,不过林昭实在是坐的太久了,扛不住睡意,倒头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昭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当看清楚他所在的地方之后,小林探花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扭头看向了圣人安睡的软榻,只见软榻上的老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而跪坐在一旁的卫太监,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已经是下午了。 林昭有些尴尬的站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很快就有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对着林昭行礼道:“林思正,圣人吩咐,等您醒了之后,让您去偏殿觐见。” 林昭苦笑开口:“公公带路就是。” 小太监点了点头,把林昭带到了甘露殿的一处偏殿,此时皇帝陛下正在一众宫人的伺候之下进膳,林昭走进去之后,跪在地上,开口道:“臣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这会儿的精神状态,比起先前要好上了一些,他低头喝粥,声音平静:“起来罢。” “卫忠,给他也弄一些吃食。” 林昭是上午被召进宫里开的,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十分,腹中的确有些饥饿。 林昭起身之后,连连摇头:“陛下,臣……回詹事府吃就成…” 老皇帝有些疲惫的看了林昭一眼。 “让你吃你便吃,一会儿朕还要跟你说话。” 就这样,林昭在甘露殿里,吃了人生第一顿御膳,不过他没有吃的太饱,简单垫了垫肚子之后,便规规矩矩的等着了。 等老皇帝吃完饭之后,在卫忠等人的搀扶下,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书房之中,林昭也低着头,跟着一起回了书房。 进了书房之后,皇帝依旧让林昭在那个小木墩上坐下。 他看了看林昭,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你见过丹阳,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林昭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低头道:“陛下,臣……出身越州林氏,是元达公的侄儿…” “朕说的是你的母族。” 皇帝声音疲惫:“用不着在朕面前演戏,长安城里发生的事情,只要朕想知道,多半都能知道。” 林昭低头苦笑道:“陛下,我母亲该受的罪过已经受过了,她早年流落风尘,到了林家之后仍然甩不脱这层身份,这些年受尽了苦楚,二十年了,郑家再有罪过,也不应该怪罪到她头上……” 听到这番话,天子目光微变,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罪已罚过,朝廷自然不会再追究。”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这些年,你们可有祭祀郑家的长辈?” 林昭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回陛下,臣是到了京城之后,偶然见到了丹阳长公主殿下,才得知了母亲从前的身份,在此之前,母亲一直与我说她是一个农家女子。” “母亲这十几年来,也绝口不提当年的事情,更不要说祭祀郑家先人了…” 为了怕皇帝追究,林昭低头补充道:“陛下,臣与母亲,和当年的郑家,已经没有什么太大干系了……” 天子听了这句话之后,闷哼了一声:“你是郑家的外孙,你母亲是郑家的女儿,如何没有干系?”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语气有些复杂。 “你与当年那人,生得有四五分相像。” 从小到大,林昭都被人说长得像母亲林二娘,他不知道的是,林二娘小的时候,也有人说她像当年的郑相。 林昭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干什么,也不好贸然说话,只能低着头沉默不语。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开口说道。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朝廷也不会再追究什么。” “你外祖当年虽然犯了些错,但是毕竟给朝廷立过不少功劳,你们既然是郑家的晚辈,该祭祀先人还是要祭祀先人。”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不要场面太大就好。” 当年郑温的罪过,是朝廷定了性的,既然郑温是罪人,在本朝便不可能替他平反,不然就是皇帝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因此,祭祀也不能公开祭祀。 听到这里,林昭似乎明白了一些皇帝的意思,他犹豫了一番之后,低头道:“臣明白了……臣回去之后,便在家中,给郑家的长辈立神位祭祀。” “嗯。” 皇帝缓缓开口:“百善孝为先,这件事不可耽搁了,你这就回去办罢。” 林昭如获大赦,连忙躬身退出甘露殿,出宫去了。 等林昭走远之后,皇帝示意让卫忠把自己搀扶起来,两个人走到了甘露殿的后殿,来到了一处有些晦暗的暗室之中。 暗室里,供奉着一尊神位,看起来似乎已经供奉了不少年了。 老皇帝亲自点了三炷香,放进了香炉里,然后默默的看向神位,半晌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才扭头看向身边的卫忠,缓缓开口。 “卫忠,朕刚才……” “没有发噩梦…” 第三百一十六章 改变长安的梦魇 离开了皇宫的林昭,行走在皇城之中,依旧在琢磨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以他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当初自己那位外祖,多半就是死在当今这位皇帝手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林二娘不仅没有什么报仇的念头,甚至连联系家人也不敢,生怕当年的旧事连累到儿子林昭身上。 可如今皇帝对于郑家的态度,似乎…… 缓和了许多? 带着满肚子疑问的林昭,并没有回东宫,而是直接离开了皇城,回了长兴坊,到了自家院子之后,林昭才看到母亲林二娘正在与谢澹然一起,在院子里种一些花草。 如今差不多已经开春了,正是种东西的好时节,今天一大早林二娘便与谢澹然一起去东市买了些花种,忙活了半天,终于在院子里种了下去。 林二娘还好,这十几年时间她在东湖镇吃了不少苦,基本上什么活都能自己干,而自小在越州城里长大的谢澹然,便没有什么种花的经验了,因为要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她干活颇为卖力。两只手上弄的全是泥巴,就连脸上都沾了零星的几个泥点。 看到林昭回来之后,林二娘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惊讶:“现在还没有到下值的时辰,昭儿怎么就回来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想与母亲说的话暂时憋在了心里,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詹事府里没有什么事情,我便提前回来了。” 说着,他很自然的从谢澹然手里接过锄头,微笑道:“我来帮你们。” 有了一个男劳动力帮忙,本就剩下不多的花种很快就全种了下去,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林二娘看了看天色,拉着谢澹然的手,轻声笑道:“今天在我这里忙活了一天,晚饭就莫回去吃了,在这里吃罢。” 谢澹然偷偷看了一眼林昭,摇头道:“不成的林姨,我爹这几天每天出去忙碌,都要到天黑才回来,弟弟也开始进学堂读书了,我要回去帮我娘一起煮些饭食。” 她对着林二娘轻声道:“我明天再来看林姨。” 见她态度坚决,林二娘也没有坚持,轻声道:“那让昭儿送你回去。” 林昭点了点头,领着谢澹然一起离开了林家大院,因为两家离得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在谢家大院门口要分别的时候,谢澹然抬头看了看林昭的面容,轻声问道:“三郎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 林昭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碰到什么事,姐姐怎么会这么问?” 谢澹然低声道:“从你回来之后,便一直出神,是不是在詹事府碰到什么事情了?” 她微微低头,伸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要是…” “要是碰到什么难处了,咱们就……先回越州去,等过两年再出来做官…” 听到她这番话,林昭才发觉自己刚才没有管理好情绪,他伸手拍了拍谢澹然的肩膀,笑着说道:“姐姐放心,是有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公事上倒没有人难为我。”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昭又安慰了谢澹然几句,两个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别,等谢澹然进了自家院子里之后,林昭这才转身,赶回了自家院子里。 林家大院里,林二娘已经在正堂等候林昭了,见林昭赶回来,她微微叹了口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母子连心,连谢澹然都察觉出了林昭情绪有些不对劲,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更加敏感。 林昭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林二娘旁边的椅子上,把今天在皇宫里发生的事情,大概跟她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林昭面色古怪:“阿娘,我临出宫之前,陛下竟然让我回来给……给外祖立神位,我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因为什么,便回来问一问阿娘。” 林二娘静静的听着,先是微微皱眉,到最后才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林昭旁边,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问道:“皇帝……是怎么与你说的?”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回答道:“陛下说,外祖虽然犯了错,但是曾经与朝廷有功,再加上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应该给长辈立个神位……” 林二娘闻言,神情复杂,过了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该不是先让我们给你外祖立了神位,朝廷再用这个理由,来治我们的罪过罢?” 林昭闻言,苦笑道:“九五之尊,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情,况且儿子见陛下……神情不似作伪。” “那就是他心虚了!” 林二娘微微咬牙,低声道:“当年我父亲替朝廷尽心尽力,就连我有时候一年也见不着他几次,这样辛苦了十几年,到最后换来的却是三尺白绫,一丸毒丹。” 听到林二娘这番话,林昭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虽然他对当年那桩事的具体情况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按目前看来,应该是君权与相权之间起了冲突,或者说至少皇帝陛下觉得有了冲突。 尤其是在齐师道从军之后,皇帝觉得这位宰相已经开始插手军事了! 因此,才有了后来的那场惨剧。 “对了阿娘。” 听林二娘说完,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林二娘低声道:“今日司宫台唤我进宫的时候,陛下两只眼睛里满是血丝,似乎是许久没有睡觉,等我到甘露殿之后,陛下让我守在旁边,他才躺下沉沉睡去……” 林二娘朝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活该……” 她似乎想起了当年的旧事,对着林昭低声道:“你外祖…” “是皇帝的老师,教了他十几年。”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中立刻明朗了起来。 很明显,这个当年狠到弑师的皇帝陛下,如今人到老年,对于当年的事情后悔……或者说心虚了。 又或者,他因此……睡不着觉了! 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把自己召进宫里去,“陪”他睡觉。 想起皇帝陛下那垂垂老矣的面孔,林昭大概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他扭头看向林二娘,低声问道:“阿娘,那咱们要给外祖立神位么?” “立。” 林二娘眼眶有些发红,伸手抹了抹眼泪,开口道:“不止你外祖,还有你外祖母,都要立神位祭祀,这十几年时间,我没敢给他们上哪怕一柱香……” “昭儿,你明天去东市,买两块灵牌回来,字咱们自己写,不要给外人瞧见了。” 林昭深深点头:“儿子记下了。” 此时此刻,母子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导致皇帝陛下态度大变的原因,乃是一场噩梦以及…… 随着噩梦而来的梦魇。 甚至大周的朝局,都因为这一场噩梦,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可能,睡不好觉…”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你进宫了是不是? 因为天色已经晚了,东市也查不到到了闭市的时辰,母子俩便没有出门,第二天林昭向詹事府告了半天假,带着林二娘一起去东市请了牌位,又买了香炉以及黄纸等等祭祀之物。 置办了这些东西之后,林昭又去买了刻刀,金粉等等,回到了家中之后,先在两个牌位上写上两位老人家的名讳,然后林昭再用刻刀在上面把字刻出来。 本来这个手艺一般人不一定做得来,还是要去东市找匠人,但是林昭先前在越州自己琢磨字模的时候,一个人刻出了几千个字,这会儿他刻字的手艺已经颇有成效,很快两块牌位便刻好,林昭又用毛笔在刻字上上了金粉,最后在院子找了间空置的房间,把两位老人家的神位请了进去。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家里没有供桌,在东市定制的供桌也要三四天才能做好送过来,因此只能先找个普通的桌子,把两个牌位供奉上去。 弄好了之后,林昭摆好香炉,与林二娘一起给两位老人家上了香? 看着两个牌位,林二娘泪流满面,硬是跪在牌位面前不肯起身,泪流不止。 这么些年在东湖镇里,不管她受再多委屈,林昭都不怎么见她哭过,后来几次哭或者是因为林昭中进士,或者是因为见了二哥郑通,但是这一次,林二娘哭的极为伤心。 林昭跪在林二娘下首,默默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从小把自己带大的母亲,在她自己的父母面前,也是一个小姑娘,也想要把委屈说给父母听。 林昭在这里陪了她一会儿,在陶盆里烧了些黄纸,便默默起身离开了,他心里明白,母亲大约是有很多话,想要跟过世的父母诉说。 他虽然不怎么笃信鬼神,但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是笃信鬼神的,不然那位九重天上的天子,也不会被一个过世二十年有余的人,硬是吓得睡不着觉。 虽然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莫大的愧疚,但是归根结底,人还是迷信的。 鬼神之说虽然容易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但是这些东西会让绝大多数普通人心中,生出一股敬畏之心,甚至能让人不敢去做恶事,最起码是不敢肆意为恶。 母亲在那间房间里陪父母的神位,林昭便准备去厨房给她做一顿午饭,他刚走进厨房准备忙活的时候,院子门口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林昭连忙过去开了门,门口谢澹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林昭。 “三郎你……怎么在家里?” 林昭微笑道:“家里有些事情,便跟詹事府告了半天假,一会儿就要回去上值了。” 说着,他看向谢澹然,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昨天跟林姨说好的,今天过来找她。” 谢澹然语气温婉:“不过早上我过来的时候,家里锁了门,你跟林姨都不在家,我以为你们出门去了,等到现在再过来看一看。” 今天早上一大早的时候,林昭便跟林二娘一起去东市买东西去了,自然没有在家。 林昭把她拉进了院子里来,轻声道:“今天早上陪阿娘去东市请了外祖和外祖母的神位回来,这会儿她正在屋子里伤心呢,姐姐来的正好,下午我要回詹事府去,你便在家里陪一陪她,与她说说话。” 谢澹然闻言,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此在这个时代,有关祭祀的事情都是大事,一般都是族兄男子负责操办,听到林昭家里请了神位,谢澹然自然不敢怠慢。 她轻声问道:“不是说林姨与家人走散了么,怎么……” 林昭不太好回答这个问题,便开口说道:“昨天才收到的消息…” “好了,姐姐去陪母亲罢,我给你们弄点饭食。” 谢澹然摇了摇头,径自朝着林家的厨房走去:“我在家里,哪有让你动手做饭的道理,你去等着就好。” 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谢澹然便每天去三元书铺给林昭送饭吃,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两个人都颇为感慨。 不过林昭还是去厨房帮了帮手,弄好了饭食之后,他先给林二娘端去了一份,自己也吃饱之后,便跟林二娘还有谢澹然告别,准备回詹事府去了。 倒不是詹事府有什么事非回去不可,只是他刚去詹事府上班没有几天,便已经请了一天半的假,如果再怠慢下去,可能会影响在领导心中的形象。 如今詹事府的领导,可不是他的族叔,再加上他这个进士身份在詹事府并不好用,遍观詹事府上下,最次的恐怕也是明经出身。 辞别了母亲与谢澹然之后,林昭便赶紧赶回詹事府上班,好在长兴坊就在北城区,虽然他没有坐骑车马,只靠着步行,大半个时辰也赶回来了皇城里,没有误了上值的时辰。 他刚踏进詹事府,立刻就有一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赶了过来,这个中年人面容高古,身穿一身绯色的官服,很明显比林昭的品级高出了许多。 这个中年人名叫陈方,乃是詹事府的少詹事,是林昭在詹事府的诸多上司之一。 詹事府少詹事,乃是詹事的副职,品级是正四品,这个官职已经和六部的侍郎平级,只不过职权远没有前者那么重。 见到林昭之后,这位少詹事长松了一口气,开口道:“林司直可算回来了,这一上午,东宫那边已经派人来问了好几次了。” 林昭对着领导拱手行礼之后,有些好奇的问道:“陈詹事,东宫寻我做什么?” “我如何能够知道……” 陈方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先去一趟东宫罢,今日便不用来詹事府了。” 林昭看了看领导的表情,发现他不像是说反话,便对着他拱了拱手,开口道:“既如此,下官便去东宫了。” “快去快去…” 因为少詹事语气有些无奈:“莫让太子殿下等急了。” 林昭刚想说太子殿下这会儿应该在政事堂,但是见这位少詹事面色焦急,他便没有说出口,转头往东宫去了。 其实詹事府就在广义上的东宫之中,距离太子的居所很近,林昭没走多远便到了东宫门口,经过东宫门口的宦官通报之后,很快就有一个小太监过来,把他领了进去。 东宫林昭已经来过两次了,因此路径也不算陌生,很快他就被带到了太子殿下的书房之中,推开门,并没有看到太子殿下的身影,只看到熟悉的世子殿下,正在里面读书。 林昭上前行礼,然后有些古怪的看了李煦一眼:“似乎我每一次到东宫来,殿下都会在这里,比太子殿下还要常来……” 李煦本来面色严肃,闻言苦笑了一声:“三郎莫要胡说,我也不是常来东宫,今天是因为你的事情,殿下才让人把我召到了东宫来。” “我的事情?” 林司直有些疑惑:“我能有什么事情…”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面色严肃:“你昨天进宫,去甘露殿面圣了,是不是?” 林昭点了点头:“是去了,陛下召见的。” 李大世子表情更加严肃了,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 “从宫里传出圣旨罢朝之后,包括政事堂诸位相公在内,便没有人再见过圣人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陛下伤了神 前些日子,圣人宣布罢朝,将政事交给政事堂处理,同时由太子监督,在当天他在甘露殿里接见了政事堂的一众宰辅,以及匆匆赶去的太子殿下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任何外臣了。 后来,甚至诸位皇子想要进宫探病,这都被司宫台拦了下来,自那之后,在没有一个宫外之人见过皇帝。 林昭…是唯一一个! 因为这几天时间一直在政事堂里熟悉政务,太子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昨天林昭被司宫台的人唤进了宫里,但是他并不知道林昭有没有见到皇帝,当他一大早从詹事府召见林昭的时候,林昭好巧不巧,告假了半天。 因为刚刚接触政事堂政务,这个时候太子自然是不敢有半点懈怠的,他让人把李煦喊进东宫之后,便去政事堂“上班”去了。 此时,这位宋王世子看着林昭,面色异常严肃。 “三郎,圣人…召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把林昭难住了,虽然他此时此刻已经猜出了皇帝大概率是出现了严重的失眠,但是关于皇帝身体状况这种敏感的问题,肯定是不能随便说的,更不能靠自己瞎猜。 除非多长了几个脑袋。 皇帝的身体不能说,关于郑家的事情就更不太好说了,总不能告诉李煦,圣人要他回家给当初的“逆臣”郑温立神位罢? 这件事真的捅出去了,皇帝绝对会矢口否认,到时候给郑温私设神位的林昭,说不定还要吃一些罪过。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圣人想要听话本了,知道我会编故事,便让司宫台的人把我召到宫里去,给圣人说故事。” 李煦微微点头。 “是了,我也猜是这个原因,当初三郎你写西行记的时候,据说圣人每期必看,很是喜欢。”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开口道:“说起西行记,当初司宫台的卫公公,还曾经带着白纸,让我把后续的内容写出来,提前呈到宫里……” 李煦看了看林昭,笑着说道:“这是三郎的福分,这种殊荣,常人还求之不得呢,这几天诸皇子争着抢着进宫去,没有一个人能见到陛下,独独三郎你见到了。” 说到这里,李煦压低了声音,低声问道:“三郎,圣人他气色如何?” 林昭脸色微变,扭头看向李煦,眉头大皱。 “殿下莫要害我,这种问题也能问得?” 李煦连忙摆手,解释道:“三郎误会了,我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林司直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开口道:“说书的时候,与圣人之间隔了个帘子,不曾见到圣人龙颜。” 李煦坐在林昭对面,微微犹豫之后,低声道:“据说……圣人是伤了心神,这才撇了朝政不理。” 本来这种话,是不该跟任何人说的,但是因为林昭的叔叔林简是太子一党,连带着李煦下意识就觉得林昭是自己人,便开口说了出来。 当然了,他没有说的是,这个结论是从一张药方里逆推出来的。 听了这句话之后,林昭也在心中暗暗思量了起来。 按照他昨天与那位老皇帝的接触,他大概率是因为心中一直有一些事情放不下,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久而久之,有些……神经衰弱了。 而且,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又上了年纪,在这个医疗条件相对落后的时代,说不定哪天就龙驭归天了。 林昭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煦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知会了太子殿下,不过眼下他在政事堂应该脱不开身,三郎你在东宫多等一会儿,等见了太子一面再走。” 林昭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的说道:“殿下,我在宫里什么也没有见到,见了太子殿下之后,也无话可说啊。” “不碍事的。” 李煦看了林昭一眼,低声道:“三郎你能进宫去,太子殿下肯定是要见一见你的。” …… 就这样,林昭被李煦拉着,在东宫寝殿里坐了一下午,到了快傍晚的时候,一身紫色袍服的太子殿下,才从外面匆匆赶回来。 此时,林昭正在与李煦一起在偏殿喝酒,见了太子之后,林昭连忙起身,作势就要下跪行礼。 “下官林昭,见过太子殿下。” 此时的林昭,是东宫属官,自然应当自称下官。 李煦也起身行礼,不过他没有行大礼,只是拱手了事。 太子殿下一把搀扶住林昭,没有让他跪下去,这位明显有些疲惫的储君,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打量着林昭。 “听说三郎昨天进宫去了?” 这个时候,林昭已经想好了说辞,开口道:“是,圣人想要听故事,便把下官召进宫里去,说了半日的故事。” 太子殿下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了么?” 林昭很是坚决的摇了摇头。 “没有别的事了。” 太子殿下想来是在政事堂里耗费了不少心力,这会儿明显有些困乏,他打了个哈欠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勉强笑道:“辛苦三郎了。” “父皇他这么些年辛勤国事,没有怎么歇息过,如今他年纪渐长,难得休息一些日子,既然他喜欢听故事,三郎你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尽量多想一些,如果你不方便进宫,便让司宫台的人送进宫里去,让司宫台的人念给他老人家听,也是好的。” 林昭点头应承,开口道:“下官遵命。” 一旁的李煦看了看太子一眼,笑道:“皇兄怎么去了一天的政事堂,便如此劳累,那些老头难为你了?” 太子摇了摇头,开口道:“政事堂的文书,太过繁杂了,我在那里待了几天,便看的有些头痛。” “只捡一些重要的事情看一看就好。” 李煦劝道:“即便是政事堂里的宰辅们,也没有办法事必躬亲,皇兄只看一些军国大事便好,圣人已经累着了,皇兄可不能再累着。” “刚进政事堂,总要勤勉一些。” 太子殿下笑了笑:“多少给那些宰辅们留下点好印象,不然等父皇视朝了,他们肯定要去父皇面前告我的状。” 兄弟俩说完话之后,太子殿下又看向了一旁的林昭,轻声道:“明日我给詹事府的杨詹事打个招呼,三郎你以后只在詹事府挂职,不用再做詹事司直的差事了,多写一些故事送进宫里,也是好的。” 领导的领导发话了,林昭只能无奈点头:“下官遵命。” 太子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扭头看向在一旁伺候的宦官,开口道:“去把前两日魏国公送给孤的那套文房四宝取来,再取几片金叶子,一并赏给林司直。” “是。”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你何时死 詹事府本来就没有什么差事,有了太子的这句话,林昭从此之后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摸鱼了,对于他来说当然算是一件好事。 至于给皇帝编故事的事情,也用不着他去操心,毕竟就算皇帝再把他召进宫里去,最多也就是“陪睡”,不用他去费心编什么故事。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皇帝罢朝已经过去了两个字,这两个月里,长安城慢慢习惯了罢朝的皇帝,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新的时代里,政事堂里的诸位宰辅与太子殿下一起,代替了圣人在朝中的作用,这就导致了这些宰辅们权柄日甚,除了更多人去巴结宰相之外,就连宰相家里的子弟,也比以前更加受欢迎,每一座相府,每天不知道要迎来送往多少人。 而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在詹事府摸鱼的林昭,先后被传召进宫十余次! 这让林昭这个原本不是特别起眼的七品司直,进入了朝堂所有人的眼中,甚至就连那位在政事堂掌枢的宰相崔衍,甚至也想要私下里见林昭一面,只不过林昭听从的叔父林简的意见,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谢绝了任何人的邀请,几乎没有见过任何外人。 当然了,他还要在詹事府上班,太子殿下偶尔会把他喊到东宫去,跟他“喝酒聊天”。 就在长安城新模式逐渐常态化的时候,康贵妃寄往范阳的书信,终于送到了范阳节度使康东平手中。 范阳原本是大将军齐师道在做节度使,后来齐师道与康东平“换班”,这位康大将军才带着一批骨干到了范阳。 他到了范阳第一件事,便是新修节度使府邸。 范阳节度使府邸,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一百年左右的历史了,虽然历代范阳节度使都多多少少有翻新,但是到现在也颇为陈旧,再加上齐师道这个人不喜奢靡,到康东平手中的时候,已经颇为破旧。 康东平到了范阳之后,当即征召了数千民夫,开始翻修扩建节度使府邸,到现在,这座新的节度使府邸刚刚建成没有多久,康大将军正懒洋洋的躺在这座崭新府邸后院的椅子上,看着眼前一众十几个胡姬,正在扭动腰肢。 此时,一个下人手捧着一封有些皱巴巴的书信,毕恭毕敬的递到了康东平身前,恭声道:“大将军,长安贵妃娘娘来信。” 康大将军这才把目光从这些胡姬身上移开,伸手接过这封信,拆开看了一遍之后,他呵呵一笑,随手把信丢给身边一个与她有五六分相像的汉子。 “老头子出招了。” 如果此时那位韩知县的幼子韩参在场,见到这个中年人,一定会气的浑身发抖,因为这个从康东平手中接过书信的中年汉子,正是康东平的胞弟,那个当初被三法司判决流放岭南的工部郎中康东来! 而此时,在刑部的文书上面,康东来应该正在岭南受苦才对! 有这种情况并不是特别奇怪,康家这些年的势力越来越大,当初程敬宗到越州为官的时候,甚至可以带一队朔方军随行。 有如此之大的权势,把一个流放岭南的犯人偷梁换柱,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事实上,事情会变成这种结果,不管是长安城里的天子,还是那位前任大理寺卿,都应该是清楚的,不然大理寺卿石中矩也不会因此愤而辞官。 康东来接过兄长手中递过来的书信之后,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便大皱眉头,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兄长,沉声道:“大兄,陛下的身子…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而且他先前那样防备东宫,如今竟然这样大方的让东宫进了政事堂…” 康东平闷哼了一声,低声道:“老头的意思很简单,他现在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咱们,他就是要传位给太子,看一看咱们到底是怎么个反应。” “如果咱们现在真憋不住反了,老头趁自己还活着,也有余力镇压叛乱。” 康东来大皱眉头,对着仍旧在扭腰的胡姬挥了挥手,又驱散了乐师。 “好了,都散了罢!” 等这些人散去,他才看向康东平,低声道:“大兄,既然老头他是这个意思,那么咱们不妨再等上几年,老头既然肯交权,那他肯定活不了太久了,等太子即位,根基未稳的时候,咱们再想法子动手不迟……” 康大将军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老头能在那个位置上安安稳稳的坐了三十多年,你能想到的东西,他如何能想不到?此时太子已经开始慢慢接触朝堂权力,等个一两年两三年时间,太子就能把朝堂掌握个七七八八,那个时候再想要动手,与应对现在的老头,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这是阳谋,无法可解。” 康东来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道:“要不然,派人把阿姊母子想办法从长安接到范阳来,这样一来,她们母子怎么样也会有一条活路,至于以后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 康东平眯着眼睛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挥手让人招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下属,吩咐道:“多派些人去长安打听消息,尽全力查清楚宫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接触接触宫里的太医,以及司宫台负责采买药材的太监,务必弄清楚,陛下现在的身体……” “到底怎么样了。” “一有消息,立刻送到范阳来。” 这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立刻点头,恭声道:“遵命,在下这就去办。” 说完,这个读书人缓缓退了下去,等他走远之后,康东平又看向自己的兄弟,开口道:“老二,你去见一见那些大通商号的人,告诉他们,我需要大量铁器以及粮食,至于价格……” 康大将军目光凶狠,沉声道:“最高可以按市价跟他们买!” 一般大规模采购的大宗生意,都会有一定程度的优惠或者折扣,总之是要比市价便宜不少的,不然也没有赚头,如果大宗生意用市价去买,那就是出了血本了。 康东来起身,默默低头:“小弟明日便去找那些大通商号的人谈。”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了看康东平,问道:“大兄你呢?” 康大将军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岿然不动。 良久之后,他才睁开了眼睛,缓缓开口:“你们都去准备了,我自然也不会闲着,这几天我备一些礼物,准备去见几个朋友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长安城方向,目光幽幽。 “老头……” 康大将军喃喃自语。 “你何时死啊……” 第三百二十章 齐大公子的官职 对于康东平来说,他自然是不肯认输的。 首先自然是因为害怕东宫嗣位之后,扭头过来清算康家这个对头,然后一家老小死于非命。 第二个原因就是,康家人并不是汉人,而是西域人。 虽然已经归化大周好几代人,但是康家男子还是长着标志性的络腮胡,与关陇汉人生得不太一样,保留了一些西域人的特点。 而康贵妃同样也有一些西域人的特点,皮肤相对白皙许多,与长安城里的很多胡姬仿佛,也因此得宠。 除了长得与汉人不太一样,康东平这个人还精通番话,不管是突厥话还是吐蕃话以及西域部族的语言,他统统精通,因为这一项技能,康大将军这些年才能在北疆混的如鱼得水。 如今,老皇帝已经表态准备放弃康家,康东平自然是不肯等死的,他手底下有八九万范阳军,并且与边疆各部都有联络,只要准备得当,再有一些外部势力配合,未必就没有打进长安城的可能。 于是乎,在给康贵妃写了一封“忠心耿耿”的回信之后,康东平便带着兄弟一起,在北疆开始进行一系列战备了。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长安城的林司直,也已经在长安闻名朝野。 只不过别人闻名朝野都是靠文才诗才,或者是靠一些惊世骇俗之事,而林昭之所以闻名长安,是因为圣人每隔几天,便会召他进宫一趟,一般要待个半天甚至于大半天时间才能出来。 旁人问起,林昭就回答说自己是进宫给皇帝说话本。 从皇帝罢朝之后,就连中枢宰辅崔衍,也很难再见到圣颜,但是詹事府一个小小的七品詹事司直,却能经常进宫见皇帝,这当然会让他闻名朝野。 这一天,林昭并没有去詹事府报道,事实上从太子殿下给詹事府的那位杨詹事打了招呼之后,詹事府便不再过问他的点卯了,也就是说林昭去与不去,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今天翘班倒不是因为林昭懒惰,而是因为的确有事情要办。 今天……是丹阳长公主的生辰。 前年这个时候,林昭还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便受邀去了一趟丹阳长公主府给长公主贺寿,而去年林昭回了一趟越州,因此没能赶得上长公主生辰,今年他人在长安,再加上与齐宣的交情,自然是要到场的。 临出门之前,林昭看向母亲,问道:“阿娘,你去不去?” 林二娘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与长公主交情甚好,长公主的姻缘也是因为与林二娘交好,才在谢家认识了齐师道,两个人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闺蜜。 不然丹阳长公主也不可能第一眼见到林昭,就把他认了出来。 林二娘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摇了摇头,开口道:“娘不太喜欢热闹,便不去了。” 她轻声道:“等过些日子,娘再去瞧一瞧她。” 说着,林二娘让林昭等了她一会儿,自己回房间取出了一个长长的木盒,木盒里放着一支淡黄色的竹笛,笛子虽然是竹制的,但是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玉色,颇为漂亮。 “这是娘前两天去东市买的一支笛子,听说有些年份了,她从前喜欢吹笛子,你替娘把这个送给她。” 到这会儿,林二娘已经在长安城住了半年左右的时间了,她心里很清楚,长公主不可能至今不知道她在长安,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见面而已。 林昭接过这个木盒,对着母亲笑了笑:“一定给阿娘送到。”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只是不知道她现在还喜不喜欢这个。” “长公主肯定会喜欢的。” 林昭把笛子收了起来,捧着木盒子离开了长兴坊,朝着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走去。 因为长公主府的宴会乃是午宴,这会儿还是早上,时间不怎么赶,林昭便一路慢悠悠的,从长兴坊走到了永兴坊。 因为相距不是很近,等他走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巳时,林昭手里捧着盒子,在长公主府的门房登记了姓名之后,很快顺利的进入了长公主府。 此时的他,与前年的那个太学生已经大不一样了,且不说现在丹阳长公主府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他与大公子齐宣交情甚好,即便是不知道这一点,林昭在长安城的名声,也足以让他畅通无阻的进入长公主府。 进了正门之后,林昭一眼就看到齐宣齐大公子站在门口迎客,林昭笑着走了上去,与齐宣打了声招呼:“齐兄。” 齐大公子看了看林昭,脸上也露出笑容:“三郎怎么现在才来,周胖子一早都到了,方才许多人过来问我,想要认识认识你呢。” 提起这件事,林昭便有些头痛,这段时间因为进宫“陪睡”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多少人要见他了,弄得他不胜其烦。 他不怎么愿意去说这个话题,当即没有接话,笑着说道:“听说齐兄你最近领了京兆府的实职,发达了。” 齐大将军在前不久离京回朔方领兵去了,他刚离开京城不久,户部就齐宣安排了差事,这位齐大公子连吏部选试都没有去,便从吏部拿到了一个美差。 京兆府,可以说是在长安城里实权最重的衙门之一了,寻常新科进士,根本不要想进入京兆府。 甚至于新科进士三年堪核期过去之后,也很难进入京兆府。 齐宣白了林昭一眼,语气有些无奈:“一个司兵参军而已,与你的詹事司直同品同级。又来这里取笑我。” 司兵参军是京兆府下属的一个官职,除却司兵参军之外,还有功曹,司录,司法,司户,司仓,司士等参军。 说的直白一些,就是京城主管各个方面的局长。 虽然这个职位与林昭的詹事司直同样是正七品上,但是职权却天差地别,林昭的这个詹事司直只占了一个品级,平日里啥事没有,但是京兆府的司兵参军,却是可以管辖京兆府以及属下各县官差的! 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禁、管钥.军防、烽候、传驿等等! 一般来说,这个职位一般都是一些武官来做,不太可能交给一个进士,更不可能是新科进士了。 不过因为齐宣身份特殊,再加上他是将门出身,这个差事还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林三郎呵呵一笑:“你这个司兵参军,比十个詹事司直都厉害。” 说着,他提了提手里的木盒子,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好了,我还要去给长公主送礼,先不与你说了,等今天晚上,咱们叫上周胖子一起,找个地方好好喝一顿。” 齐宣也想跟林昭同行,但是奈何他要在这里迎客,脱不开身,只能无奈道。 “好罢,等会我从这里脱身之后,便去寻你。” 第三百二十一章 陛下尚好 作为天子唯一的胞妹,丹阳长公主在长安城的地位自然极高,前年林昭来这里贺寿的时候,还没有进入朝堂,基本上不认识什么人,如今他已经在长安混了两年时间,在长公主府走了一圈,不由暗自咋舌。 抬眼一看,不是尚书就是侍郎,甚至于他在詹事府的领导,太子詹事杨琼也在场,一路上的其他人,林昭都可以装作不认识,但是面对自己最大的领导,林昭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硬着头皮上前,对着杨琼低头,拱手行礼。 “下官林昭,见过杨詹事。” 太子詹事是三品官,而且还是正三品,与六部尚书平级,这个职位虽然实际上的职权不重,但是地位却着实很高,毕竟一旦新君嗣位,太子詹事即便不入三省,多半可以挂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称号进入政事堂拜相。 此时,这位杨詹事正在与一个须发白了大半的老人家说话,听到林昭的声音之后,他扭头看了看林昭,脸上的表情颇为古怪。 “原来是小林探花。” 他脸上露出笑容:“今日没有去詹事府上值么?” 参与丹阳长公主寿宴,是需要请帖的,今日在坐的官员,一般都是正四品以及以上的朝堂大佬,像林昭这个七品官,本来是无论如何也摸不到这场宴会门槛的。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的公主长公主,都能有这份殊荣,丹阳长公主是因为与天子一母同胞,朝中的官员才这样给面子。 可即便如此,这个面子也只到六部尚书为止了,政事堂的宰相们即便给面子来了,也不会停留太久,一般送了礼物,说几句客气话,便会离场。 毕竟士大夫也有士大夫的傲气,那些做官做到顶端的相公们,可能明面上温吞和气,但是心里却不一定看得上这些宗室权贵,再加上政事堂事务繁忙,能来就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如果是其他普通一些的长公主过寿,一般这些士大夫都是送一份贺书了事,能有侍郎这个级别的人物到场,就已经是脸面上有光彩了。 而像丹阳长公主这种级别人物的寿宴,林昭本来是不应该到场的。 林昭微微低头道:“杨詹事有所不知,下官与长公主府的大公子有些私交,因此告假到了这里,来给长公主贺寿。” 杨詹事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再理会林昭,对着一旁的老者微笑道:“陈卿正,这位就是我詹事府的詹事司直林昭,近来几个月时间,频繁出入宫禁,大出风头。” 这个老者被称为卿正,应该是九卿之一,闻言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语气平静:“是林元达的后辈?” 听到这两人语气有些不对,林昭微微皱眉,回答道:“是。” “后生。” 陈老头看了林昭一眼,呵呵一笑:“你也是科甲正途出身,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一些好,一味攀附,即便一时身居高位,将来也要吃大亏的。” 林昭这两个月时间,其实是得罪了不少人的。 因为他经常出入宫禁,许多人想要借他来了解圣人的身体状况,这两个月来林昭至少收到了一百多个“请客”的邀请,都被他按照林简的建议,一一推拒。 这样一来,自然就会得罪人。 而且,整个朝堂只他一人能见到皇帝,也自然而然会引起旁人的眼红。 而杨琼之所以有些看不惯林昭,也是有理由的。 从太子给他打过招呼之后,他基本上就管不到林昭的,而他这个太子詹事想要见太子一面都需要通报,而林昭却是被隔三差五请进东宫里去,有时候还会一身酒气的回来,时间长了,这位杨詹事心里自然会有些不太舒服。 毕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能读出境界,都能读成君子。 如今,林昭一个七品官出现在了长安城最顶级的宴会之中,这位杨詹事自然更有些不太舒服,连带着一旁的这位陈卿正,也觉得林昭是在攀附宗室,不走官场正途。 林三郎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二位上官,下官只是因为一些私交,才来长公主府贺寿,无有……” 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他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声音低沉:“与二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下官还要去送贺礼,少陪了。” 说罢,林三郎捧着手里的木盒子,扬长而去。 等他走远之后,那位姓陈的老者闷哼了一声,语气有些不悦:“小小年纪,就这样骄横,连一句规劝的话都听不得。” 杨詹事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不奇怪,杨某若是在他这个年纪,便官居詹事司直,又能经常见驾,说不定会更为骄横。” 陈卿正笑呵呵的看了杨琼一眼,微笑道:“你自然要替他说话,你与那林元达都算是东宫官,翻不得脸。” 杨琼没有接这句话,只是淡淡的说道:“少年人不知谦恭,早晚要吃亏,用不着我们说他。” “下次见到林祭酒,非让他好好教教他这个侄子不可。” …… 另一边,长公主府后院之中。 一身宫装的丹阳长公主,手捧着林昭递过来的木盒子,看到了其中的竹笛之后,微微愣了愣神,随即她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难得你娘还记得我喜欢笛子,只不过好些年没有吹过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成曲。” 林昭躬身行礼,开口道:“是长辈的一些心意,殿下收下作为纪念也好。” 长公主点了点头,让人把这个木盒子收了起来,然后她抬头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微笑道:“你娘什么时候有空,我与她见一见?” 林昭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道:“等晚辈回去问一问母亲,再与长公主约定一个时间。” “好。” 长公主面露微笑:“到时候,你跟齐宣说一声就是。” 林昭点头应承。 长公主又问了几句关于林二娘的事情,然后看着林昭,语气温婉:“你在詹事府过得还好?” “回长公主,詹事府的同僚对我颇为照顾,都挺好的。” “能习惯就好,像三郎这个年纪,有些人还不晓事,你却已经入朝为官了。” “侥幸而已。” 长公主微微犹豫了一番,开口问道:“最近两个月时间,长安城里只有三郎你见过皇兄,皇兄他……安好否?” 听到这个问题,林昭低头不语。 长公主语气有些无奈:“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他是我兄长,我总要问一问才是,你只说好还是不好就行。” 林司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陛下他……尚好。” 丹阳长公主缓缓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何等样人? 眼前的丹阳长公主,乃是皇帝的亲妹妹,她亲口问皇帝的身体状况,林昭怎么也不能再装糊涂,而且他说的很是模糊,也算是耍了点小聪明。 此时,因为要询问皇帝的身体,丹阳长公主已经屏退了所有下人,听到了“尚好”两个字之后,她微微松了口气,开口道:“三郎你……现在应当知道了一些自己的身世。” 林昭此时坐在丹阳长公主对面,他犹豫了一番之后,微微低头:“殿下,我的身世明明白白,乃是越州林氏的子弟。”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换一个说法,你母亲的身世,你总该了解了一些罢?” 林昭有些吃不透这位长公主殿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点头道:“多少……知道了一些。” 长公主看了看林昭,轻声叹道:“你的外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帮了我们李家许多忙……” 说到这里,她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而是话锋一转,开口道:“连我都能查出你与当年的荥阳郑氏有关,皇兄他不可能查不到,可他还是频繁召你入宫,说明他已经不再追究当年的那件事。” 她看向林昭,轻声道:“也许,这桩案子以后能在你手上翻过来。”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二十多年过去了,许多人已经不再记得当年的郑家,逝者已矣,即便能翻案,又翻给谁看呢?” “有许多人想看。” “郑相当年,桃李满天下。” 长公主面色复杂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我的夫君,曾经也是你外祖的学生。” “这个我知道。” 林昭对着长公主笑了笑,开口道:“大将军回长安的时候,曾经去见过我,与我说了一些当年的事情。” 长公主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口。 她很想说,如今帝座上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曾经也是郑温的学生,而且是郑温教了十几年的学生,硬生生把他从一个皇子,教成了皇帝。 当年灵皇帝与废太子,都死的不明不白,其中就有这一对师徒的影子。 不过这些话,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眼前的林昭,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与他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 她看着林昭,微笑道:“夫君离开长安之前,嘱咐过我,让我在长安多多照顾你一些,以后在长安若是碰到什么事情了,便让人来我这里知会一声。” 林昭闻言,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拱手致谢:“大将军与殿下厚爱,林昭愧不敢当。” 长公主微微一笑:“便是他不说这句话,看在昭儿与你娘的份上,我也是应该照顾你的,咱们两个人颇有渊源,以后便不要一口一个殿下了,听起来太过身份。” “我与你母亲是少时好友,你便称我为姨娘就是。” 林三郎连连摇头:“林昭不敢。” 长公主轻轻的看了林昭一眼,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母亲,太子殿下与宋王府的世子殿下,一同来给您贺寿来了。” 丹阳长公主应了一声,回头看向林昭,微笑道:“我家侄儿来了,我出去见一见,等一会儿得闲了,再与你说话。” 林昭连忙点头:“殿……” 林昭一句殿下还没有说完,便看到丹阳长公主在瞥眼看自己,他吓得汗毛倒竖,连忙改口。 “您……去忙就是。” 丹阳长公主这才转身,步履庄重,慢慢走远了。 就这样,林昭这一次拜寿基本上就算拜完了,这会儿就没有什么心思去见太子殿下,自己在丹阳长公主里瞎转了一会儿,很快齐宣便从前院脱身,过来寻到了林昭,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带着他去认识长公主府的一些客人。 “这是钱尚书家里的公子……” “这是刘相府上的长孙……” …… 一路介绍下来,齐宣大概领着林昭认识了十几个他在长安城里比较相熟的衙内们,林昭见了之后都是不住拱手,勉强算是跟他们混了个脸熟。 当然,也只是脸熟而已,真想混进这个圈子里,以林昭现在的身份地位,即便有齐宣带着,也颇为艰难,不过林昭也没有混衙内圈子的想法,跟这些人混个脸熟也就是了。 一圈子跑下来之后,齐宣拉着林昭到了长公主府的正院,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等待开席。 吃饭的过程倒没有什么好说的,林昭简单吃了几口之后,便起身离席。眼见丹阳长公主还在应酬客人,林昭也懒得再去跟她说话,与齐宣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准备回家去了。 齐大公子一把扯住林昭的衣袖,有些不太高兴:“怎么刚吃两口就要回去?怎么,府上的吃食不合你心意?”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刚到你家没多久,便有人说我攀附宗室,可不敢久留。” 齐大公子大皱眉头:“哪里来的人到处嚼舌根,我可不算什么宗室。” 林司直微笑道:“可是长公主总是算的。” “等明天罢,明天晚上我做东,喊上周德一起,庆祝齐兄你领了京兆府的差事。” 齐宣看了看林昭,目光有些怪异:“你请客?该不会又是安仁坊的面摊罢?” 林三郎拍了拍胸脯,语气豪橫。 “归云楼,不见不散!” 齐大公子哈哈一笑:“那说好了,明天晚上归云楼,不见不散!” 离开了永兴坊之后,林昭便沿着长安城的街道一路向南,慢悠悠的走了四五条街之后,终于回到了永兴坊,这会儿还刚过正午,林昭回到家中之后,发现母亲并没有在家。 算一算时间,大概率是被谢澹然拉着,一起去逛街去了。 因为林二娘对于长安城比较熟,从林昭开始上班之后,这段时间她经常带着谢澹然一起出门。 到如今,这两个人已经好的跟亲母女一样,简直已经没有林昭什么事了。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因为在长公主府没有怎么吃饱,他自己在厨房里随便弄了吃食,简单吃了一顿之后,他便来到了林二娘的房间里,从床头取了一把钥匙。 他拿着这把钥匙,来到了自家后院,打开了一扇被紧紧锁住的房门。 房门里,有一张颇为讲究的供桌,是林昭花了大价钱在东市订做的。 供桌上,摆放着两个神位。 林昭上前,在香炉里重新上了香,然后跪在地上给两个老人家磕了头,接着他从蒲团上起身,呆呆地看着那个写了“郑公讳温”的神位,有些出神。 这位十五岁的探花郎,看着这尊神位,喃喃低语。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在死去二十年后,还能让皇帝好几个月睡不着觉啊……” 第三百二十三章 各有前程 二十年时间过去,林昭已经没有办法得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是林二娘还是郑通,都是当年的受害者而已,郑家当年一夜之间房倒屋塌,他们这些郑家的子女都是迷迷糊糊便受了难。 而当年在朝的六部九卿,此时即便没有死绝,也都不在朝堂了,再加上皇帝很看重此事,因此基本上不可能有人站出来跟林昭说些什么。 不过尽管如此,通过接触到的这些相对零散的信息,林昭还是隐约见识到了自己外祖的了不起之处。 如今的朝堂,早已经是天子乾纲独断,从上到下包括尚书仆射崔衍在内,没有一个人可以违逆皇帝的意志,对于那位垂垂老矣的老皇帝来说,整个天下没有他怕的人,只有怕他的人。 可是,这位临近暮年的天子,现在却对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老人家畏之如虎,甚至到了不敢睡觉的地步。 诚然,这其中有一些愧疚的因素在,不过从中也可以看出一些当年那位郑相的了不起之处。 林昭在神位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对着神位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见过您,但是依稀可以见到一些您的风采。” “现在看来,您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啊。” 当初郑温获罪,死因是因为接触那位废太子的后人,但是后来朝廷并没有追查到具体的证据,也没有查到那位废太子后人的下落,这件事变成了莫须有的罪名。 就目前来看,既然当初废太子之死都与郑温有关,他应该做不出这种会连累家人的蠢事才对。 在小屋子祭拜了一番长辈之后,林昭才离开这间屋子,认真锁好房门之后,重新把钥匙放在母亲的床边,然后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干净衣裳之后,晃悠悠的离开家门。 此时还是下午,林昭在长安城里溜达了几圈,又跑去东市见了韩参一面。 这位韩公子,如今已经成为了林昭麾下的“总经理”,林昭名下的所有产业,基本上都是他在经手代管。 说实在的,出身书香门第的韩参,并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最开始的时候他做的相当笨拙,可以说是错漏百出,不过因为感念林昭的恩情,他在东市学的很用心,到现在已经可以很好的经营林昭名下的作坊以及一间书铺了。 除了这些产业,大通商号也在与谢三元一起准备制作铅字模的作坊,在大通商号强大的资本运作之下,此时作坊和人手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一个吉时便可以正式开工。 对于林昭来说,韩参管理的作坊和书铺,只能说是他目前用来获取经济来源的渠道,并不怎么重要,相比于这些产业来说,韩参这个人反倒更重要一些。 而谢三元与大通商号一起经营的这个铅活字,才是他将来真正的底蕴,按照他们商量好的分成来算,大通商号从中拿两成,另外八成林昭与谢家一人四成。 如果这个生意做大了,这四成的收益将会让林昭成为长安城隐形的富豪,到时候无论他做什么,有银钱铺路,都会顺畅许多。 在东市晃悠的半天之后,太阳慢慢沉落西山,林昭这才到了与齐宣和周德约定好的归云楼,与两位舍友吃饭。 到了长安之后,林昭虽然接触认识了不少人,但是他真正放在心上的朋友,也只有齐宣和周胖子这么两个人而已。 与齐宣相交,是因为合得来,而周胖子是因为没有什么心眼,可以放心的跟他交朋友。 这会儿天色差不多暗了,林昭报上了齐宣常用的雅间之后,归云楼的伙计立刻就把他请到了二楼。 二楼雅间里,齐宣与周德都已经到场,见林昭来了之后,两个人坐在原地也不起身,周胖子举起酒杯,笑道:“不愧是长安城的大红人,如今想见一面都难了,说要请客吃饭,却最后一个到场。” 林昭笑呵呵的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连菜也没有点,显然没有比我早到多久。” “我自罚一杯,总行了吧?” 三个曾经的舍友各自坐在一张矮桌后面,推杯换盏。 林昭端起酒杯,对着齐宣扬了扬,笑道:“恭喜齐参军,进了京兆府做事,算是我们兄弟三个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凭借齐参军的身份,估计三十岁就能做到京兆尹的位置上去,以后说不定朝廷会给你一个雍州牧当一当!” 长安地处雍州,开国初年是没有京兆府这个说法的,一般由皇子领雍州牧虚职,再有雍州长史处理日常事务。 到后来,因为雍州牧这个位置太过关键,便不再设置,渐渐就有了京兆府这个衙门,京兆府的京兆尹,便与先前的长史一样,都是主管京城自己附近州县的长官。 齐大公子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莫要胡说八道,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雍州牧?即便是宗室,也没有谁领这个差事了。” 说道这件事,其实背后是有一个典故的,大约一百年前左右,某位姓李的皇子领雍州牧,主管京城以及京畿各州县,因为权柄太重,甚至能够提领雍州的兵马,因此…… 他就造反了。 虽然没有成功,但是至此之后,大周便没有再设雍州牧这么个差事。 “即便做不成雍州牧,做个京兆尹也是好的。” 周胖子喝了几杯酒,脸色有些发红:“人家都说,长安城里除了政事堂,便是京兆尹,这个位置,位高权重啊。” 齐大公子瞪了他一眼,笑骂道:“政事堂之下,明明是你爹这个吏部尚书,有京兆尹什么事?况且我现在还是京兆府的一个七品官,京兆尹关我什么事?” 周胖子不屑的白了齐宣一眼。 “少要装蒜了,既然齐大将军没有让你从军,朝廷也留了你的功名,把你安排进京兆府,很明显就是要把京兆尹的差事丢给你。” 说到这里,这位有些黑乎乎的胖子端起酒杯,看了两位舍友一眼:“一转眼,你们两个人都不在国子监了,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明日我就去与父亲说,从国子监退学。” 林三郎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这个胖子。 “周兄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周胖子撇了撇嘴,闷哼道:“看到你们两个都做了官,老子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从国子监退学之后,我也去弄个官当一当。” 他是三品尚书的儿子,如今身上就有七品的恩荫,想做个官并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恩荫官也是可以晋升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赌一朝天子 工部… 听到周胖子这句话,不管是齐宣还是林昭,都微微皱了皱眉头。 哪怕是对大周官制不是特别了解的林昭,也知道六部之中属工部的差事最不好干,职权相比其他五部来说也要稍低一些,一般新科进士补了工部的缺都有可能叫苦不迭,更不要说是周德这个吏部尚书之子了。 齐大公子自己喝了杯酒,看了周德一眼:“工部,应该是六部之中最吃力不讨好的衙门了,职权不高不说,即便是能从朝廷款项之中拿到一些油水,比起其他五部也要略有不如,可能就只有一个礼部,与工部仿佛。” 周胖子这会儿喝的有些脸红了,他笑嘻嘻的看了齐宣一眼:“怎么齐大公子你这个天潢贵胄,居然算计起六部的油水来了?” “我是在替你考量。” 齐宣打量了周德一眼,面无表情:“你这个人,贪财好色,我实在想不通工部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你。” 周德这个人,从前在长安城名声极坏,以贪财好色闻名,这两年他被周尚书扔在了国子监里,倒是老实了许多,名声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恶劣了。 周德这个人虽然一般,但是他的老爹周嵩却极为厉害,至今已经做了七八年的吏部尚书,凭借周家在长安城的权势,长安各个衙门应该可以随周德挑选才对。 因此,齐宣才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会去工部。 周胖子嘿嘿一笑:“我家不缺钱,我也不需要用朝廷的差事去弄钱。”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老子要做一个清官!” 这话没有什么毛病,周德的老爹周嵩,坐了七八年天官尚书不说,在做吏部尚书之前在六部干了二十年,曾经做过户部的尚书,侍郎以及刑部的侍郎。 要说缺钱,周家肯定是不缺钱的。 而且,周德并不是周尚书的独子,而是周嵩的幼子,这个小黑胖子还有四位兄长,虽然四个哥哥只有两个人从政做官,但是也足以让整个大家庭财务自由了。 周胖子嘿嘿一笑:“至于为什么去工部,这些日子我在国子监里,前前后后把朝廷里的各个衙门都想了一遍,整个朝廷里,九寺五监都是读书人的地方,不太适合我,六部之中的礼,吏,兵,户四部,别人又都是削尖了脑袋进,我就算进了这些衙门,多半也出不了头。” 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家老头,估计再干两三年就得致仕还乡了,他如果不在长安,便没有人再护着我,至于那些逢年过节便到我家来送东西的门生故吏们,未必就能有什么用处。” “而刑部太过凶险,还要常常接触死人,我是受不了的。” 小黑胖子举杯敬了林昭一杯,笑道:“想来想去,只有工部比较适合我。” “工部虽然辛苦受累了一些,但是毕竟能够做些实事,而且……” 说到这里,周德扭头看向林昭,眨了眨眼睛:“据说……太子殿下比较喜欢盖楼。” 林昭有些疑惑的看着周德:“没听说太子殿下这些年修了什么宫殿啊,就连东宫,好像也很长时间没有翻修过了。” “这就是三郎你消息不灵光。” 周胖子笑呵呵的说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自然不敢大兴土木,不过据我所知,他却很喜欢修建别院,只长安城里,就有六七处别院,至于城外的庄园,也有四五座了。” 他笑眯眯的说道:“这些产业,都算在了宋王世子李煦名下,据我所知,那位世子殿下并不是很喜欢这些庄园别院,那么是谁喜欢这些,就一目了然了。” 听到这里,林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刚到长安没有太久,对于这些长安上层的“常识”了解不多,就拿太子的产业来说,他就只知道永嘉坊一处,但是按照常识来说,太子既然在宫外修别院了,那么应该是不止一处的。 周胖子得意一笑:“将来……如果圣人要大兴土木,修个宫殿,盖个高台,或者建个庙宇之类的,少不得要经过工部,到时候我在工部踏踏实实,替圣人办好这些差事,升官发财还不是信手拈来?” 他这句话说的圣人,很明显不是当今的圣人,而且未来的圣人。 古往今来皇帝之中,喜欢楼台殿宇的人的确不在少数,有的皇帝嗣位之初便着手大兴土木,这些修宫殿盖房子的事情,的确归工部管。 当然了,工部不止修宫殿的差事,整个大周的水利,交通,工程,屯田,理论上都归工部管辖。 但是很明显,眼前的这个小黑胖子,想进工部的初心,全然没有替百姓造福的念头,而是一心一意要给未来的皇帝修宫殿。 林昭不禁有些无语,他瞥了周胖子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揣测日后圣人之喜好,就凭周兄这番话,将来周兄在朝堂上,多半也是个奸臣。” 说到这里,林昭补充了一句。 “给人写进贰臣传里的那种。” 一旁的齐大公子面色平静的喝了口水,语气平静:“不用多半,这厮将来,必然是个奸臣。” 周德当然不知道贰臣传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在乎这些,嘿嘿笑道:“我一不贪污,二不结党营私,哪里算得上什么奸臣了?最多也就是宠臣而已。” 小黑胖子笑得很是坦荡。 “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科甲正途出身,天生就能跟那些读书人打成一片,将来走阳关大道位极人臣,而我这种靠老爹恩荫的,便只能赌一朝天子了。” 林昭哑然一笑。 他端起酒杯,敬了另外两个人一杯,喝下肚之后,他才颇为感慨的说道:“别的不说,单凭周兄这个高瞻远瞩的眼光,将来就一定能够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 他扭头对着齐宣笑道:“说不定,周兄还会是我们三个人当中,升官最快的一个。” 一直对周德不咸不淡的齐大公子,这会儿也举起手中酒杯,淡然道:“大周历来以工部尚书拜相的,倒也不在少数,说不定这黑厮将来,能靠着媚上的功夫,入政事堂拜相。” 原本心里只是有个简单雏形的周德,听到两个人的话之后,顿时洋洋得意,本就矮胖的身子,似乎生了一根尾巴一样翘到了天上。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得意一笑:“你们两个以后便跟着我混,将来相爷入了政事堂,一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林昭与齐大公子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鄙视了周胖子一眼。 齐大公子撇了撇嘴。 “国子监之耻。” 林三郎相对温和了一些,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周相还是先通过你爹周尚书那一关,再考虑将来拜相的事罢。” 第三百二十五章 孤魂野鬼 不得不说,周胖子这个人还是很有想法的。 一般人做官,最多都是去揣测上司或者领导的爱好,然后投其所好,而这个读书不怎么样的黑胖子,还没有开始做官,就已经开始琢磨未来领导的想法了。 他这个想法,是很有搞头的。 在之前,太子的位置虽然早就定了下来,但是因为老皇帝的心思晦暗不明,谁也摸不清楚未来的皇帝究竟是谁,因此像是周嵩这种在朝中地位极高,又与东宫没有太多瓜葛的人,便不会参与进来。 可现在就大不一样了。 皇帝下了旨意,让太子进政事堂监督国事,意思已经很明显,储君的位置已经正式确定了下来,只要这位太子殿下不谋反,不嗝屁,那么这个位置便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在这种未来领导已经确认的情况下,提前揣摩未来领导的爱好,其实是非常明智的事情。 这个小黑胖子如果赌对了太子的爱好,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年轻一代之中的一匹黑马。 三兄弟当中,属周德的酒量最差,酒品也不是很好,每一次一旦喝多了,便满嘴胡话,吹牛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见这厮喝的差不多了,脸色有些晕红的林昭,摆了摆手说道:“齐兄,今日先到这里罢,明日我还要去詹事府上值,可不能像周兄这样,喝倒在地上。” 三个人当中,齐宣的酒量最好,这会儿浑若无事,他点了点头,瞥了地上的周德一眼,微笑道:“一会儿我找人送他回去。” 他又看了看林昭:“三郎无事罢?” 林昭摇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自己回去就可以。” 说着,林昭与齐宣拱手作别,离开了归云楼。 因为归云楼也在城北,距离长兴坊并不是太远,林昭在街道上走了半个时辰之后,便走到了长兴坊门口。 因为喝了点酒,林昭走的腿脚有些酸麻,看着遥遥在望的长兴坊坊门,林三郎小声嘀咕了一句:“是时候搞一辆马车了,每日这么来回奔走,也不是个事。” 事实上京城里,向他这个品级的官员,平日里交通基本靠走,只有五品或者五品以上的官老爷,才会坐轿或者坐车,不过林昭平日里要奔走的地方实在太多,这会儿也起了“买车”的念头。 事实上,不管是齐宣还是郑通,都曾经想送林昭一辆马车,或者干脆送他几个轿夫,都被林昭给拒绝了。 因为这会儿已经宵禁,到了坊门口之后,坊丁还会查问身份,不过看到了林昭的七品鱼符之后,这些人都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把林昭放了进去。 七品的官职,对于朝堂上的老爷们来说,只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但是对于这些连吏员也算不上的坊丁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林昭这会儿身上的酒意已经散去了不少,慢悠悠走到自家院子门前之后,林昭才发现有些不对,因为…… 自家院子门口,停了两顶轿子,而且还是紫色的轿子。 不管在哪个年代,紫色都是颇为尊贵的颜色,长安城里没有几户人家有资格用紫。 林昭微微皱眉,刚刚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其中一顶紫色轿子里,走下来一个一身紫衣的老者,老者脸上沟壑纵横,须发也差不多尽白,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林昭,语气平静:“林司直,陛下相召。” 正式皇宫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 看到卫太监的表情,林昭又抬头看了看已经漆黑的天色,苦笑道:“卫公公,这都这个时辰了……” 卫忠面色冷漠:“上轿子罢。” 皇权,就是这样霸道,容不得旁人拒绝。 林昭无奈道:“卫公公,这么晚了,总要让我进去与母亲打一声招呼罢?” 卫忠看了一眼林家的大院,声音冷漠:“咱家等你半柱香的时间。” 林昭点了点头,连忙进了自家院子,先是与母亲知会了一声,然后回自己屋子里,把一身酒气的衣裳脱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上了另外一顶紫色的轿子,朝着皇宫去了。 坐在轿子里的林昭,心中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之前两个月时间,他进宫的次数不少,一般三四天就要去一趟,但是最近五六天时间,皇帝都不曾再召见他,更不曾大白天召见他了。 抬轿子的人,都是宫里专门负责抬轿的宦官力士,两顶紫色的轿子在大街上走的又稳又快,很快就进了朱雀门,一路来到了甘露殿附近,卫太监先下了轿子,然后等候林昭出来,把他引进了甘露殿之中。 这会儿林昭身上的酒意已经全然消散,他跟在卫太监身后,小心翼翼的进了甘露殿,很快来到了甘露殿后殿的寝殿之中,在寝殿里,见到了只穿着一身单薄道袍的皇帝。 这位曾经叱诧风云,乾纲独断的大周圣人,这会儿形容颇为憔悴,更重要的是,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瘦了一整圈,原本合身的道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林昭只看了他一眼,便跪在地上,开口道:“臣……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看了林昭一眼,声音沙哑:“起来说话。” 说着,天子扭头看向卫太监。 “给他搬个凳子过来。” 卫忠连忙点头,亲自给林昭搬了个小凳子,让林昭坐下。 林昭小心翼翼坐下来之后,微微低头:“陛下,这么晚召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老皇帝两只眼睛密布血丝,他看了林昭几眼,声音低沉:“朕…有件事让你去办。” 林昭心里微微一动。 两个月来,他进宫的任务大多只是“陪睡”而已,等老皇帝睡醒了,他也就可以出宫去了,本来今天被喊到宫里来,林昭也以为还是这件事,但是皇帝却说让他去办事……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他一个七品官,能办什么事? 不过这番腹诽,肯定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林司直连忙起身,躬身道:“陛下吩咐。” “朕……要让你去一趟荥阳。” 说到这里,他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开口道:“你的外祖郑温,曾经是朕的老师,也是荥阳郑氏的族长,二十年前他……做错了一些事情,因此在朝廷获罪,后来…” 说到这里,老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后来,荥阳郑氏便把他革出了族谱,也不曾把他的尸骨埋入祖坟。” 老皇帝闭上眼睛,声音低沉。 “无论如何,他也是朕的老师,二十年魂魄无所依存,已经足够了,朕不能坐视他变成孤魂野鬼。” “你……代朕去一趟荥阳。” 圣人声音微微发颤。 “替朕…办好这件事。” 第三百二十六章 你今晚别走了 这件事情,林昭是一早就知道的。 第一次见到郑通的时候,郑大老板就跟他说了当初郑温包括郑温一系的后人,统统被荥阳郑氏除籍的事情。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即便郑家三兄弟如今已经是富豪中的富豪,他们仍旧心心念念重回荥阳郑氏族谱。 按照郑通的话说,他们想要一个体面,一个荥阳郑氏的体面。 这个时代,被从族谱中除名,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而不得入祖坟,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甚至于比死更难受。 按照此时的世界观,生前不入族谱,死后不入祖坟的人,便会变成孤魂野鬼,在人世间游荡。 很显然,老皇帝也是这么认为的。 从他两个月前做了一场噩梦之后,神经便一直紧绷,而且相信这是郑温的魂魄在纠缠着他,否则他也不会一再召林昭入宫,好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睡眠。 也不知道是老皇帝个人的心理暗示,还是这个世界时候真的在天有灵,每一次林昭入宫,只要在皇帝身边静坐,他便能好好的睡上一觉,林昭不在的时候,他便时常会梦到自己曾经的那个老师。 被“纠缠”了好几个月之后,皇帝终于下定决心,想要从根上解决这个问题了。 只要让郑温重入族谱,埋进祖坟里,便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也就不会再来纠缠他了。 听到这番话,坐在一旁的林昭立刻瞪大了眼睛,良久之后才苦笑道:“陛下,臣……虽然与郑家有些关系,但是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什么郑家人,更没有去过荥阳,如何能够办成…” “臣以为,司宫台的任何一个公公都可以胜任此事。” 老皇帝看向林昭,声音低沉:“此事非你不可。” 说完,这位精神状态极其不好的皇帝陛下,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站在他旁边的大太监卫忠,慢慢踱步走到林昭面前,缓缓说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神不守舍,因此在前日召了一位天师入宫,来帮陛下安神,那位天师说了……” 卫忠回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反应,他才继续说道:“那位天师说,陛下是因为上了年纪,阴虚阳弱,近来才会有魂魄近身,而这魂魄执念太深,无法以外力驱散……” 说着,卫忠看了林昭一眼,面色平静:“林司直,你是长安城里,唯一一个能让郑相魂魄安静下来的人,天师说了,只有你亲自把郑相葬进荥阳郑氏的祖坟里,这件事才能平息下来。” 说到这里,这大太监脸上也隐现一股忧色。 “陛下,也才不会再受郑相搅扰。”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林昭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此时此刻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告诉他他之所以睡不着觉,是因为当年做了恶事,一直藏在心里,到晚年爆发出来,把自己搞得神经衰弱了…… 可是,这番话显然是不能说的。 此时,老皇帝分明已经笃定自己是被郑温的魂魄纠缠住了,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太大的用处,总不能在这个人人迷信的时代,宣讲科学罢? 再者说了,假如当今世上人人都笃信鬼神,偏你这人不信,你便会成为异类,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况且据林昭所知,本朝的道门势力极为强盛,单单长安城里的道观就有几十座,还有几个朝廷钦封的天师,虽然这个天师多半是顺着皇帝的症状胡编了一通,但如果强行拆穿,势必会得罪道门。 林昭对着卫忠眨了眨眼睛,然后轻声问道:“卫公公,你信这个么?” 卫忠面无表情:“咱家信不信无关紧要,总之不能再让陛下伤神下去了,这件事非林司直你去办不可。” 两个“大佬”都开口说话了,林昭自然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他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抬头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老皇帝,微微欠身道:“陛下,假如郑相恢复族籍,那郑相的子女们,应当如何处理?” 圣人睁开疲惫的眼睛,看了林昭一眼。 “这句话,你是替你母亲问的?” 林昭硬着头皮,低头道:“是。” “朕既然让你去办这件事,自然不会再难为你母亲,你外祖复籍,你娘便跟着复籍就是。” 说到这里,老皇帝再次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当初郑家的儿女们,都散落在大周各地了,如今也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了,你若是能够找得到,便一并让他们复籍就是。” “毕竟当年的事情,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干系。” 听到这句话,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个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嗝屁的老头,心里有些震惊。 听他这句话,似乎是知道自己与……郑家人在暗处有一些来往! 想到这里,林昭又想起了卫忠曾经说话的一句话。 长安城里,只要他想知道的事情,很少不知道。 念及此处,林昭心中有些凛然,起身对着皇帝拱手道:“臣……明白了。” 老皇帝再一次阖上双目,开口道:“你外祖,葬在东城城郊,朕已经让玉真观的人选择合适的时间起坟,你明后天便动身赶往荥阳,给你外祖父重新入籍,朕会让玉真观的人抬棺赶往荥阳。” 当初郑温死去之后,因为他门生故吏太多,皇帝心里也有些忌惮,生怕他们借着上坟的机会暗中商议什么事情,便让人把郑温的尸体秘密安葬了。 以至于,就连郑家人在内,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葬在了哪里。 “玉真观的赵天师,会同你一起前往荥阳,起法事与天消业。” 圣人乃是天子,这一句与天消业,实际上是替皇帝消业。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陛下,臣对荥阳郑氏一无所知,此去虽然是送老人家回故土,但是郑家未必就会同意,臣想向陛下讨一份文书,如果郑家不应,臣还可以依文书办事。” 老皇帝先是愣了愣,随即开口道:“你放心,朕……自然不会少了你的文书。” 此时这位皇帝心中,心情十分复杂。 郑氏的族长重新回到郑家,竟然要朝廷下文书了! 这都是他当年的罪业。 林昭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这就回去准备,尽快动身前往荥阳。”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了林昭一眼,缓缓开口:“你今日莫走了,便坐在这里。” 皇帝陛下满眼都是疲惫,声音沙哑:“朕……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你在这里坐一晚,朕要好生睡一会。” 第三百二十七章 让你去干什么? 皇帝“盛情相邀”,林三郎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在甘露殿里枯坐了半宿,后半夜的时候,卫忠给他搬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他便靠在这张椅子上勉强睡了半宿。 说来也怪,每一次林昭坐在甘露殿里的时候,老皇帝就能睡得安稳,从来不会做噩梦,就算是笃信科学的林昭,心里也不禁泛起了嘀咕,老觉得身边有个白胡子老头在看着自己。 在椅子上睡觉自然是睡不好的,第二天天没亮,林昭便醒了过来,醒来之后床榻上的天子早已经醒来,林昭揉了揉眼睛,准备出宫回家。 他刚站起来没有多久,已经穿着整齐了大太监卫忠,便踱着步子走过来,伸手递过来一份文书,开口道:“这是司宫台昨夜起草的文书,盖了圣人宝印,你拿去荥阳办事。” 林昭看了一眼这份文书,咳嗽了一声:“不曾经过政事堂么?” 单独盖皇帝印的东西,理论上来说是没有什么用的,一般制诏都需要经过三省,由尚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盖了天子印玺之后,再由中书省发布,经过这样的流程之后,才算是真正成了圣旨。 单单盖了玉玺的文书,所有的官员都可以不认,而且因为这东西没有三省备案,别人甚至可以说你矫诏! 卫忠看了林昭一眼,皱眉道:“不曾。” 很显然,皇帝虽然想要补救一些当年的过错,但是他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去办这件事,因为如果这件事情从正规流程去走,就等于是皇帝陛下亲自为当年的事情认错了。 看到卫忠皱眉的表情,林昭也就不再追问此事,他伸手接过这份文书,笑着说道:“卫公公平日里都不睡觉的么?昨天夜里见你忙了半宿,怎么一大早就起来了。” 这是林昭一直非常好奇的事情,这位司宫台的大太监,似乎永远都不用休息一样,能够随时随地出现在皇帝身边。 卫太监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林司直若是有兴趣,不妨也进宫里来,咱家亲自调教你,保证最多半年,你也能像咱家一样。” 林昭脸上的笑容一僵,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我再有几个月便成婚了……” 卫忠淡淡的瞥了林昭一眼,缓缓说道:“好生办好这件差事,办好了,宫里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吧,卫太监负手离开。 林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膀。 “还挺高冷,搭了这么多次话,都搭不上关系。” 林昭从进长安城之后,见卫忠的次数就不少,尤其是这两个月,更是常常见他,接触的时间久了,自然就想要跟这位大太监拉拉关系,套套近乎,毕竟卫忠乃是正儿八经的大内总管,要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将来肯定是好处多多。 不过很可惜,这位大内总管异常高冷,对林昭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很慢套到近乎。 很快,就有两个司宫台的小太监带他出了宫,到了朱雀门门口,两个小太监才告诉他,玉真观的那位赵天师,明日会在长安东城门等候,林昭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之后,两个小太监才转身离开。 出了朱雀门,就已经出了皇城,距离长兴坊就不算太远了,林昭径自回到家中,来不及与林二娘细说,只在家里简单吃了顿饭,便着急忙慌的离开了长兴坊,朝着东市走去。 到了东市之后,林昭找到了自己在东市的那一间铺面,铺面之中,一身粗布衣裳的韩参,正在指挥两个伙计搬书。 此时,这个当初满心仇恨的少年人,已经平和了不少,对待店铺里客人的时候,脸上甚至带了一些笑意,全然看不出先前那个偏激少年的模样,不过他眼睛里没有什么喜意,很明显恨意并没有全然消散。 “韩兄!” 林昭伸手对他打了个招呼,韩参立刻回过头来看向林昭,他三两步走到林昭面前,低头抱拳:“恩公!” “说了多少次了。” 林昭笑着说道:“你我兄弟相称便好,你比我大一岁,称呼我为三郎就是。” 韩参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公子今日没有去詹事府,怎么到东市来了?” “找你有些事情。” 林昭看了看店铺里的客人,伸手把韩参拉到了店铺的里屋,对着他问道:“韩兄,铺面的账上还有多少钱?” 韩参没有什么犹豫,开口道:“现钱大概有七八百贯钱左右,公子要钱?” “我不要钱。” 林昭摇头道:“铺子里不用放很多现钱,你今天带五百贯钱,放进大通柜坊里。” 说到这里,林昭在怀里摸出了一块黑色的玉牌,递到韩参手里,沉声道:“你拿着这块牌子,大通柜坊应该就会有人找你说话,你告诉他们,我今日要见他们东家。” 韩参接过这块牌子,心中默记了一番林昭的话之后,点了点头:“公子,我记下了。”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记着,我今天就要见他们东家,明日便来不及了,告诉他们,要隐秘一些,不要给人瞧见了。” 韩参点头。 “我记下了。” 林昭这才松了一口气,微笑道:“那我便回去了,等我从外地回来,请韩兄吃饭。” 韩参微微摇头:“不敢。” 就这样,林大东家到了自己的铺面之后,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话,然后装模作样的查了查账,便转身离开了。 离开了自家铺面之后,他又在东市买了两盆已经开花的花草,买了一些香烛纸钱之类的祭祀品,这才提着回了自己家中。 等他回到长兴坊之后,林二娘已经在家里等候他许久了,看到林昭手里抱着两盆花,胳膊上还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坠着一包香烛纸钱,林二娘连忙伸手接过两盆花草,看了林昭一眼:“三郎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在宫里待了一夜,刚回来就又出门了?” 林昭笑呵呵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把她拉到了那间摆放着郑温神位的房间里,给自己的姥爷又上了三炷香,然后他才回头看向林二娘,低声道:“阿娘,你猜圣人找我进宫做什么?” 林二娘微微摇头:“你又没有说,娘怎么会知道?” “他让我去一趟荥阳。” 林昭眨了眨眼睛,看着林二娘:“阿娘,你如果荥阳么?” 林二娘自小在长安城长大,林昭还真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荥阳。 “去过七八次。” 林二娘这个时候已经察觉了什么,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有些颤抖。 “他……让你去荥阳做什么?” 第三百二十八章 送你回家 林昭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卫忠给他的那份文书,递到林二娘手里,语气柔和:“阿娘你看,这是宫里给我的文书。”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让外祖重归荥阳郑氏的族谱,并且要把外祖的尸骨,葬到荥阳郑氏的祖坟里去。” 听到这句话,林二娘原本正在翻看文书的手骤然听住,她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已经可以听出明显的颤抖。 “你……你外祖的尸骨在哪?” 当年郑温被赐死之后,尸骨并没有交给郑家人,而是由司宫台秘密埋在了城东,以至于郑温的这些儿女,至始至终没有见过父亲的坟茔。 “据说是在城东。” 林昭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宫里已经让玉真观的人选日子,动土迁坟,等荥阳那边的事情办妥了,便由玉真观的道士们送着外祖的尸骨回荥阳安葬。” 林二娘两只手都有些颤抖,甚至没有办法稳稳的拿住手里的文书,林昭见状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拿回这份文书,摊在林二娘面前给她看。 林二娘自小读书,阅读速度极快,很快就把这份文书的内容看了一遍,当她看到最后盖着的天子玉玺的时候,眼中终于垂下泪来。 “是中旨。” 一向温婉的林二娘,这会儿也咬了咬牙:“未经中书门下的。” 林昭见状,拉着母亲的手,低声宽慰道:“阿娘,本朝能够做到这种地步,便已经难能可贵的,真想要给外祖翻案,也要等到新朝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儿子现在是东宫官,与太子还算相熟,等太子嗣位之后,儿子可以想法子把这桩案子再正式翻过来。” “不。” 林二娘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摇头道:“当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便不要牵扯进去了,父亲当年的门生故吏,至今仍有许多在朝堂任事,真到了新朝,自然有人会为父亲说话。” 说完这句话,林二娘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不少,她看着林昭,低声道:“这件事,要知会你舅父才是。”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方才我出门,便是让人去知会舅父,不过……宫里似乎知道一些他们的事情,我便没有敢直接去找他,而是让人替我去送了信,估摸着这会儿,二舅已经收到我的消息了。”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老皇帝一番话说的意味深长,林昭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郑家三兄弟的事情,因此这个时候要相对谨慎一些,毕竟林昭那三个舅舅,这些年对朝廷极度仇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暗中到底做了什么。 更为重要的是,林昭同样不知道皇帝对他们三兄弟是个什么态度。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着母亲,微笑道:“阿娘,我昨天替您问过了天子,天子说可以让您也重归荥阳郑氏,以后您就是世族之女,再没有人敢拿您的身份说三道四了。” 因为曾经流落风尘,林二娘被不少人说过闲话,她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多少是有些在乎的,不然这十几年时间她也不会一直不怎么出门。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二娘轻轻蹙眉,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罢,我已经进了林家家门,如今姓也是跟你爹姓,哪有再回郑家的道理,况且……”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况且娘这个身份,回了郑家,也是给家门抹黑。” 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林昭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此时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林二娘。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母亲,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您……莫要放在心上。” 林二娘缓缓摇头,她看了看林昭,轻声道:“昭儿今天还去詹事府么?” 林昭摇头:“明天我就动身去荥阳,今天便不去詹事府了。” 林二娘整理了一番情绪,对着林昭勉强一笑:“荥阳离长安,也有八九百里路,我去给你准备一些干粮,你明天随身带上。” 说着,她就要往厨房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林二娘又回头看向林昭,轻声道:“还有澹然那边,你亲自去知会一声,中午把她喊到家里来吃一顿饭。” 林昭点头笑道:“孩儿知道了。” 林二娘这才转头,往厨房去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动身去了谢家大院。 就这样,谢澹然被林昭喊到了家里吃了一顿饭,说明了自己要出远门之后,这个比林昭大了两岁的未婚妻颇为不舍,吃完饭之后便跑回家中,不多时取来一个药囊递在林昭手里,说是装了一些可以驱瘴辟邪的草药,戴在身上可以百病不侵。 林昭欣然接受,立刻就戴在了身上。 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领着谢澹然一起,在长安城里四下转了转,两个人跑到不常去的西市,零零散散买了不少东西。 终于天色渐暮,到了快要宵禁的时辰,林昭才赶紧带着谢澹然回了长兴坊,亲自把她送到了谢家大院门口,两个人在谢家门口依依不舍的分别。 临分别之前,谢澹然犹豫了一下,走到林昭面前,微微踮起脚尖,在林昭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事实上,这并不是两个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先前两个人一起独处的时候,某位厚脸皮的林三郎,已经偷偷亲了她许多次。 不过之前,她每次亲了之后,都脸色通红的跑开,这一次亲了之后,却站在了原地,看着林昭嘻嘻一笑:“三郎长高了许多呢,第一笔见你的时候,你还跟我差不多高。”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越州城的三元书铺里,那时候林昭才十三四岁,的确跟她差不多高。 不过这几年他到了长安城,生活条件也好了许多,再加上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这会儿已经比谢澹然高出了大半个头。 林昭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再过两年,我就长到马四郎那么高。” 马四郎是越州城南出了名的高个子,足有七尺,家就住在三元书铺旁边,林昭与谢澹然都是见过的。 (周尺按唐尺,一尺三十公分。) “平白长那么高做什么?” 谢澹然语气温柔,轻声道:“你便这么高就好,再高便不好看了。”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好,那我便不长了,就这么高。” 谢澹然掩嘴一笑:“说得好像你说的算一样。” 一对小情侣在大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的分别,林昭把她送进家门之后,才扭头走向自家家门,刚到自家家门口,他便看到了有两个人提着灯笼,站在自家门口。 林昭心里明白。 是郑通到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有人要造反! 林家正堂里已经点起了油灯,让正堂显得不那么昏暗,一身青色袍子的郑通,正坐在主位上,见林昭走进来之后,这位大老板起身,对着林昭笑了笑:“大外甥,这么急着找我来有事?” 林昭看了一眼旁边的林二娘,有些诧异:“母亲没有跟您说么?” 郑通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摇头道:“不曾,你娘说她也不知道。” 林二娘慢慢站了起来,低声道:“你们舅甥谈罢,我去给你们弄一些吃食。” 说着,她便起身离开。 林昭摸不清楚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目送着她离开。 等林二娘走远之后,郑通踱步走到林昭身边,重新把那块黑色玉牌递到林昭手里,轻声道:“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让外人到大通柜坊传信。” 林昭伸手接过这块牌子,重新放回自己的袖子里,无奈开口:“是关于荥阳的事情。” 听到荥阳两个字,郑通的脸色一变,他看向林昭,面色严肃了起来:“何事?” 林昭也不废话,直接把那份文书递到郑通手里,郑大老板接过文书,只看了一遍,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色难看,伸手握拳,狠狠地锤了一下手边的桌子,声音中尽是愤怒。 “这是什么?” 他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怒:“皇帝的施舍?!” 对于他的愤怒,林昭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初郑家蒙难,皇帝有绝对的责任,如今二十年过去,郑家等到的并不是翻案,也不是平反,而是这么一份没有经过三省的文书,一份算不上中旨的中旨。 对于老皇帝来说,这可能是他对于当年旧事的一些补救,同时也是对于自己的一些救赎,但是对于郑通这些郑家人来说,这件事更像是一个施舍。 因此,他自然会愤怒。 林昭坐在郑通下首,低声道:“二舅,我知道你心里会不舒服,但是……这份文书已经下来了,不管怎么样,这对于外祖来说,总不是一件坏事。” 郑通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极端愤怒的心情平复下来,他抬头看着林昭,声音沙哑:“皇帝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办,是知晓了你的身份,是不是?” 林昭点了点头,苦笑道:“这件事瞒不住人。” “那你去办就是。” 郑通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老父已死,我不能挡着他回荥阳,但是这件事,我绝不会念朝廷的恩情!” 说罢,这个身上带着一身儒雅气息的巨商,带着一身愤怒,就要起身离开。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二舅,等外祖归了荥阳郑氏之后,是要迁坟回荥阳祖坟的,这种事情,总要有一个做儿子的在场不是?” 这才是林昭把郑通喊过来的理由。 迁坟这种事情,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事,自然应该由郑家的儿子去办,不然就不太成样子。 郑通原本已经走到正堂门口,闻言立刻停下脚步,他缓缓回头,看了林昭一眼,声音沙哑:“父亲的坟,在哪里?” 皇帝给的文书上,只说了让郑温回归族谱,葬回祖坟,并没有具体说迁坟的事情,因此郑通是不知道的。 “应当在……东郊。” 林昭低声道:“按照宫里的意思,由预玉清观的道士们负责挑选吉日,移棺荥***体的日子我还不太清楚,到时候,我会知会舅父的。” 郑通低头,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道:“你何时动身去荥阳?” “明日一早。” 林昭轻声道:“宫里给安排了一个赵天师与我同行,明日一早动身去荥阳。” “道士不是要迁坟么,与你同去荥阳做什么?” 林昭语气有些无奈:“做法事。” 说到这里,林昭犹豫了一番,迈步走到郑通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似乎是要,消解了外祖的怨气。” “消不了。” 郑通咬牙切齿:“没有我父,他李沅焉能为天子!” 李沅,是当今圣上的名字,在三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京城里一个普通的王爷,皇位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落到他的头上。 可是他偏偏登临了帝位,三十多年以来,李沅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人敢再言及了。 林昭脸色微变,低声道:“二舅,莫要胡说八道,再传到宫里去……” 郑通直呼了一声天子名讳之后,心情似乎舒畅了一些,他呼呼吐了好几口气,才对着林昭说道:“三郎放心,你让人带话说要隐秘一些,我自然不可能全无准备,你回来之前,我手下的人已经在你家院子四周清理了一遍,不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林昭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二舅,你明天去荥阳否?” “去,自然要去。” 郑通低声道:“大兄走了,如今我便是父亲的长子,这种事情,我没有理由不去。” “不过……”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不过我应该不会与你们同行,等父亲移棺的时候,我还要赶回长安来,给他老人家扶棺。” 林昭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二舅,假如朝廷现在可以恢复几位舅舅荥阳郑氏的身份,你们会接受么?” 听到这个问题,郑通先是愣住,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慢慢朝着大院的门口走去:“这件事,我会给你三舅五舅写信,询问一番他们意见。” 林昭连忙起身,对着他说道:“二舅,我家设了外祖的神位,你要不要去上一炷香?” 郑通没有说话,只是立刻停下脚步,林昭很懂事的在前面带路,没过多久便来到了那处小房间门口,打开房门之后,一眼就看到了供桌上的两个牌位。 郑大老板面色严肃,进去之后,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敬香,又给两位老人家磕头鞠躬。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郑大老板这才毕恭毕敬的退出了这间房间,关上房门。 合上房门之后。郑通才长叹了一口气:“你们母子……有心了。” 这个时候,林昭自然不会说是皇帝让他做的这种煞风景的话,只能礼貌性的笑了笑,没有开口解释。 郑通祭拜完父母之后,又跟厨房里的林二娘打了声招呼,便真的要告辞离开,林昭一路把这个舅父送到了自家院子门口。 这个时候,林昭家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看起来已经停了许久了。 “这一次三郎你帮了郑家大忙了。” 郑通一边走向这辆马车,一边与林昭说话。 “作为报酬,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 林昭有些好奇:“什么消息?” 郑大老板扭头看向自己的这个外甥,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康东平要造反。” 第三百三十章 赵天师 这个消息虽然有些突然,但是林昭并不感觉意外。 因为他见过康东平。 那位康大将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模样,但是给人的感觉就很有压迫感,给林昭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绝不会听天由命。 那个时候林昭就在想,如果哪天宫里的康贵妃母子争储失败,那么这个康大将军,多半是要造反的。 如今,太子已经入政事堂理事,也就是说虽然这场夺嫡结束的有些仓促,但是结果已经明明白白,不管是康贵妃还是那位六皇子,都不可能再有一丁点机会。 这场储君之争,已经结束了。 在这种情况下,康东平造反,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问道:“舅父如何知道的?” 郑通登上马车,面色平静:“你五舅,最近几年一直在北疆。” 说完这句话,他便上了马车,马车离开了林家大院之后,并没有离开长兴坊,而是绕了几个拐弯,钻进了一条胡同里。 毕竟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林昭这种有官身的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外面行走,但是郑通这种商人却不行,被坊丁捉住了,给点钱倒是小事,万一被抓进了京兆府,麻烦很大。 送走了郑通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林昭回了自己家中,到母亲房间里陪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回自己房间里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刚亮起来的时候,家里的两个丫鬟便起床,准备好了早饭。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丫鬟并不是林二娘以及林昭去买的,而是过年的时候,林简夫妇到长兴坊来过年,林夫人见林二娘身边没有人照顾,后来便从家里送了两个丫鬟过来,平日里负责林二娘,做一些家务。 吃完早饭之后,林昭简单收拾了一番东西,便准备离开,在家门口分别的时候,林昭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阿娘,我离京的事情,要不要知会七叔一声?” 作为林昭最亲近的大腿,本来不管林昭有什么政治行为,都是应该跟林简说一说的,不过因为这件事算是林昭家里的私事之一,皇帝的意思也是让他秘密出京,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因此林昭也只是通知了一声郑通,没有来得及与林简通气。 林二娘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口道:“今日……应该是朝会的日子,你七叔多半进宫去了,此时你想要见他也来不及了,不过怎么样也应该跟他打声招呼才是。” “这样罢。” 林二娘轻声道:“你留一封信给他,放在我这里,等下午的时候,我让家里人送到平康坊去。”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放下收拾好的东西,回屋简单把这件事的始末写成了一封书信,递到林二娘手中。 林二娘接过这封信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轻声道:“荥阳郑氏如今的家长是什么脾性,咱们不清楚,你到了荥阳之后,按照文书做事就是,如果郑家没有问起,你便没有必要提起你的身份。” 她微微叹息道:“当年,虽然是你外祖把郑家带到了最高处,但也是因为你外祖,二十年前郑家一落千丈,听你二舅说,如今荥阳郑氏在朝廷里,连个四品官也没有,职位最高的也只是一个正五品而已。” “他们心里,未必便不记恨你外祖。” 这个世界上,你待人千般好,别人不一定记得住,但是你稍稍做一件有害他的事情,他可能就会把你恨得牙痒痒。 林二娘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孩儿记下了。” 就这样,林昭告别了母亲,正准备离家的时候,谢澹然匆匆忙忙从谢家那边跑了过来,递给了林昭一个包裹,林昭提了提,里面大多是吃的。 林昭又跟谢澹然道别,承诺一个月之内肯定回来之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坊门。 离了长兴坊之后,在朱雀大街上拦下了一辆“敞篷”的马车,给了车夫十个铜钱之后,车夫便拉着他,朝着东城门走去。 事实上,长安城里这种“租车”的业务十分成熟,不要说长安城里有这些出租马车,只要你钱给够,从长安把你拉到荥阳去,都没有任何问题。 坐上马车,自然比步行要快上不少,只过了半个时辰,林昭就来到了东城门,亮了鱼符确认身份之后,顺利出了长安城。 此时,东城门门口,已经有五六辆马车在等候,因为不曾出发,马车里的人大多都没有待在车里,一眼看去,尽是一群身着青色道袍的道士,约莫有二三十人。 其中一个一身白色道袍,看起来只有二三十岁的道士,被一群青衣道士簇拥在中间。 这白衣道士,身材比林昭稍稍高出一些,面如冠玉,论相貌恐怕只比林昭差上一两分。 此时,这位白衣道士正与一个一身紫衣的老宦官站在一起,正是圣人身边的大太监卫忠。 很明显,这个看起来极度年轻的道士,便是之前卫忠所说的玉真观赵天师了。 本来林昭以为,能被朝廷中人称为天师,应当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才对,不曾想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看起来甚至没有比林昭年长太多。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上前,对着卫忠拱手行礼:“卫公公,下官到了。” 卫忠点了点头,扭头对身边的白衣道士说道:“天师,这位便是詹事府的林司直,这一次与你同去荥阳,一起办好这件差事。” 介绍完林昭之后,他又对着林昭介绍道:“这是玉真观的赵天师,乃是圣人钦授的大周天师,正三品的品级。” 本来,林昭还不怎么在意,听到“正三品”三个字之后,他才愕然看向这个看起来年轻至极的白衣道士,心中暗暗吃惊。 六部的尚书,甚至于政事堂里的许多宰相,也不过正三品而已! 虽然这道士只有三品待遇,没有三品职权,但是也十分离谱了。 这个昏君…… 赵天师倒是没有什么心理活动,他笑眯眯的看了林昭一眼,微笑行礼道:“原来是我大周最年轻的进士,贫道失礼了。” 林昭拱手还礼:“越州林昭,见过天师。” 卫忠看出了林昭有些不以为然,淡淡的说道:“赵天师今年已经年近天命,容貌一如少年时,乃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神仙。” 听到这句话,林昭才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这道士。 这个时候,赵天师也认真看了看林昭,不过却没有看林昭的脸,而是看着林昭的头顶三寸出,啧啧感叹。 “林探花头上,有一道沛然雄浑的文脉啊。” 这白衣道士连连摇头,满脸都是艳羡:“不过看起来,这道文脉似乎不是天成,应当是从旁人那里接续过来的。” 这道士装模作样的说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林昭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一旁的卫忠却是神色微变,暗暗记在了心里。 两个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因为时间不早了,队伍便准备一起上路。 等马车缓缓启程,卫忠走远的时候,林昭才有些好奇的看向这个跟自己坐在同一个车厢里的白衣道士,有些好奇的问道。 “天师,你是如何保养的,怎么这样年轻?” 赵天师晃了晃手里的拂尘,笑而不语。 “道门秘术,不可外传。” 林三郎伸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试探了一句:“虚报年龄?” 这位神秘莫测的赵神仙,闻言眼皮子抖了抖,干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林昭。 第二百三十一章 破落户 按照卫太监所说,这位赵天师实际年龄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分明看起来就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林昭非常有理由怀疑,这厮为了显示自己“驻颜有术”,故意把自己的年龄报大了。 而且,林昭说出这句话之后,赵天师神色有些闪烁,多半是被林昭说中了心思。 当然了,大周道门地位颇高,像这种能朝廷封为天师的道士,多少肯定是有一些功夫的,就算虚报年龄,估计也就是虚报个七八岁,不会虚报太多。 可能是因为林昭那句“虚报年龄”得罪了这位天师,赶路的一整天时间,赵天师都在闭目养神,没有理会林昭。 到了傍晚找地方歇息的时候,这个一身白衣的三品道士,才睁开眼睛,似乎刚刚从入定之中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林昭,若有所思:“林探花这般年纪,便中了进士,又入朝为官,看你的眼神谈吐,又全然不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似乎是……” 赵天师顿了顿之后,问道:“有些宿慧?” 所谓宿慧,就是指生来就有的智慧,也说是从前世带来的智慧。 听到这个问题,林昭顿时有些心虚,他这种情况,的确与“宿慧”很像,甚至于比宿慧还要更玄奇一些,因为他不仅带来了前世的智慧,还带来了前世的许多记忆。 他抬起头看了这个白衣道士一眼,嘀咕道:“天师,宿慧似乎是佛门的说法,你们道家怎么也讲这个?” “同是修行中人,拿来用一用也是常事。” 赵天师微笑道:“按照我们道门前辈的说法,有些少年生下来的时候,无有胎中之谜,也会比其他孩童聪慧一些。” 他看向林昭,微笑道:“林探花可曾记得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模样?” 林昭面色平静,摇了摇头:“不记得。” 赵天师再一次盯着林昭看了看,最终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圣人曾经怀疑过,你是那个人托世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脸色微变。 他出生的前几年时间,外祖郑温便死了,如果按照这个时间差来算,他的确有可能是郑温转世投胎…… 因为两个人有许多相似之处。 同样都是少年中进士,同样心思通透,更重要的是……林昭与郑温,长得有几分相像。 听到这里,林昭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凉,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老皇帝有时候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 想到这里,他摇头苦笑道:“天师莫要开玩笑,我不信这些方外的说法。” “贫道也不是如何信。” 赵天师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但是圣人毕竟是相信的,不然也不会让你去荥阳消业。” 说完这句话,马车已经在一处停了下客栈门口来,赵天师跳下马车,进客栈里歇息去了。 林昭还有些没有回过神,迷迷糊糊的跟着进了客栈歇息。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林昭一直与赵天师同坐一辆马车,出于好奇,林昭向这位三品的天师讨教了不少关于道门的知识,获益颇多。 荥阳距离长安,不到一千里地,如果是骑马的话,大概四五天也就到了,但是因为这一次有大批玉真观的道士同行,这些道士大部分不会骑马,只能选择坐马车,因此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八天时间,才远远的看到了荥阳。 荥阳此时只是一座县城,归属在郑州治下,因此城池并不算大,比起林昭的故乡越州,还要小上不少。 但是这座县城,曾经因为荥阳郑氏,闻名大周朝野。 当年郑温在政事堂主事的时候,荥阳郑氏达到了千年以来势力最巅峰的时候,那时哪怕是在长安城里,荥阳郑氏的子弟也可以没有太多顾忌,如果是在地方上,简直是百无禁忌。 尽管当年的宰相郑温,还兼任郑家的族长,不止一次的约书族人,但是郑温毕竟常住长安,有些荥阳郑氏的子弟,管不太住。 到了后来,因为郑温一家遭难,荥阳郑氏也跟着受到重创,至今二十年时间过去,仍然一蹶不振。 从在朝堂上政治力量的比对来看,此时的荥阳郑氏,甚至于比越州林氏还要低一些。 当然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荥阳郑氏尽管有些落魄,但是总体的影响力,还是要胜过越州林氏不少的。 而且直到如今,荥阳郑氏仍旧是荥阳县里最大的地主,也是当地最大的士绅,荥阳的知县,郑州的知州上任,都要来提前拜会郑家人。 到了荥阳县城之后,赵天师与林昭一起,行走在荥阳大街上,这位一身白衣的天师在长安城里左右看了看之后,淡然道:“这地方,贫道还是第一次来,虽然比不了长安城,但是比起一般的县城,要大出不少。”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据说郑相当年主事的时候,派人修过荥阳县,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这个县城建的大了一些。” 他扭头看向林昭,微笑道:“林探花,你是一个人先去一趟郑家,还是我们一起同去?” 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自然是同去。” 赵天师微笑点头。 “那就先寻个客栈歇脚,到下午再去郑家罢,一路赶路,贫道也有些乏了。” 说完这句话,赵天师打了个哈欠,与一众随从去寻客栈去了。 而林昭则是在荥阳城里四下观望了片刻,然后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一个信封。 这个信封,是前天赶路的时候,有人给他送过来的。 虽然不知道送信的是谁,但是林昭心里清楚,多半是自己的那个便宜二舅,给他送来的。 这个信封里,有十几页纸,详细的介绍了荥阳郑氏的现状,以及荥阳郑氏如今的家长郑庄。 当初,虽然郑温并不是家中的老大,但是他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威望,毫无悬念的继承了郑家家长的位置,因此郑温这一支,就成了荥阳郑氏的嫡脉。 如今的郑家家长郑庄,乃是郑温的侄子,郑通等人的堂兄弟。 这位郑家家长,为人谨慎,从来不敢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二十多年来便缩着头待在荥阳县城里,守着已经破落的荥阳郑氏。 理论上来说,有皇帝的文书,说服这位郑家长,应该不是难事。 想到这里,林昭再一次看向荥阳,他心里明白,自己那个二舅,应该也已经到荥阳了,而且比他还要早一些。 因为一路赶路,林昭这会儿也有些乏了,他打了个哈欠,也回自己在客店的房间里歇息去了。 他与赵天师约定好了,过了今日午后,便一起去郑家登门“拜访”。 现在……还可以睡一个时辰左右。,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不答应 因为林昭与赵天师的这一次,算是秘密出京,事先不管是当地的州衙,还是县衙,都没有接到要有皇差到来的消息,因此当一身青色袍服的林昭,与一身白色道袍的赵天师站在郑家大门口的时候,荥阳郑氏对于他们的到来,一无所知。 荥阳郑氏虽然如今已经风光不再,但是宅邸还是依稀可以见到从前的辉煌,单单郑氏的主宅,就横跨了好几条街。 几百年来,郑家一直是荥阳县城里最大的家族,没有之一。 哪怕到如今也是如此。 赵天师与林昭一起站在郑家大宅的门口,赵天师左右观望,不禁啧啧感慨:“不愧是千年世家,虽然有些落寞,但是仍然可以见到当年的气象。” 林昭在心中暗暗鄙视了一番这个神棍,迈步走到郑家大门门口,对着郑家的门房开口道:“劳烦通报,越州林昭,要求见郑家的家长山明先生。” 郑家如今的家长郑庄,字肃心,号山明先生。 这门房约莫四十岁左右,看了林昭一眼,很是有礼貌的微微低头:“少年人,我家家主轻易不见人,你先递上名贴,我给你通报一声。” 林昭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名贴,递到这个门房手中,为了尽快见到正主,他还特意亮了亮自己腰间的铜制鱼符。 做门房的都很有眼色,林昭刚走上前的时候,他便已经注意到了林昭腰里的鱼符,见状笑了笑:“小的已经看到您的鱼符了,不过老爷见不见您,小的说了不算。” 说罢,他便要转身进去通报,现在林昭身边的赵天师,也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色鱼袋,在这个门房面前晃了晃。 赵天师面带笑容:“如此,应该可以见到你们家主了罢?” 能在大家族做门房的人,最要紧的就是眼色要好,饰金的鱼袋是三品以及三品以上的象征,他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门房小心翼翼的看了赵天师一眼,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先生稍后,小的这就下去通报。” 说罢,他转身一路小跑,进去通报去了。 赵天师把金鱼袋收进怀里,对着林昭笑了笑:“林司直,看起来还是我这个三品的身份,要好用一些。” 赵天师虽然只是一个方外之人,但是他的三品乃是朝廷实封的,除了没有三品实权之外,待遇与朝廷里的三品官一般无二,甚至也被朝廷赐了金鱼袋。 一路上走过来,两个人已经颇为熟悉,林三郎呵呵一笑:“赵天师自然威风,比政事堂里的宰相们还要厉害一些。” 这句话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毕竟同样是三品,赵天师这个三品与政事堂里的宰相们,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这个白衣道士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很快,郑家便有人出来迎接两个人,当先一人是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头上已经有了一些白发,他被十几个人簇拥着,到了门口之后,看了林昭与赵天师一眼,对着赵天师微微拱手:“老夫郑庄,敢问是哪位上官光临敝府?” 赵天师挥了挥拂尘,对着这个中年人还礼,微笑道:“贫道乃是一介方外之人,算不上什么上官,这个三品的身份也是圣人赏赐的,不足挂齿,这一次也是陪着林司直前来,与郑族长言事。” 说着,他指了指林昭,笑道:“这位林司直,才是要见郑族长之人。” 郑庄这才扭头,认认真真的看了林昭几眼,见到了林昭的容貌之后,神色微变,他又对着林昭微微拱手:“这位便是林司直?” 林昭拱手还礼,语气颇为客气:“越州林昭,忝任詹事司直,奉命来与郑族长商量一些事情。” 郑族长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林昭,问道:“去岁长安科考,那位大周最年轻的进士,听说便是叫林昭。” 林昭去年中进士的时候,因为年龄太小的关系,很快名声便传遍大江南北,一些乡下不识字的小民百姓,有些都听过他的名字,更不要说荥阳郑氏这种士族了。 林三郎微微一笑:“不才,正是晚辈。” 郑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他侧过身子,伸手虚引:“二位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就这样,林昭与赵天师被请进了郑家大宅,在郑庄的带领下,两个人在郑家大宅里走了片刻,才走到了郑家的正堂,作为主人的郑庄,在主位坐下之后,立刻有下人过来奉茶。 郑庄喝下了一口茶水之后,先是看了看赵天师,又看了看林昭,问道:“不知二位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林三郎先是瞥了一眼赵天师,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的说道:“不瞒郑家主,我二人,这一次是奉圣命而来。” 郑庄闻言,立刻神色大变,慌慌张张的从主位上起身,跪在了林昭面前,伏地叩首:“荥阳郑氏,恭听圣人诏命。” 林昭看到郑庄如此恭敬,心中不免暗自叹了口气。 果然如郑通所说,郑家这个现任的家长,很是胆小怕事。 他昭苦笑了一声,伸手把这位家主拉了起来,摇头道:“不是特别正式,郑家主不必如此。” 林三郎从怀里摸出了那份宫里给他开具的文书,递到郑庄手中,沉声道:“山明先生,这是圣人让我带过来的文书,圣人的意思是,当年的……郑相,毕竟是大周的功臣,也是圣人的老师,虽然他晚年犯下错事,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有余,圣人不忍心见到他变成游魂野鬼,无所定处。” “因此,便想着让郑家主,把郑相重新纳入荥阳郑氏的族谱。”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只要郑家这边点头同意,长安城那边便着手迁坟,把郑相的尸骨重新葬回郑家的祖坟。” 郑庄毕恭毕敬的展开这份文书。 先后看了一遍之后,他把目光放在最后的玉玺上,认真确认了几遍之后,这位郑家的家长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昭。 “林思正,这份圣谕,没有中书门下的印章啊。” 林昭有些无奈:“郑家主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张扬,圣人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郑庄低着头,犹豫了许久之后,最终缓缓摇头:“二位,这件事恕郑某暂时不能答应。” “不是我不愿意接大伯回家,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一旦有什么错漏,我荥阳郑氏要再遭大难,如果是朝廷的圣旨,郑家自然应从,但是只这一份文书……” 郑庄把这份文书递回林昭手里,缓缓说道。 “郑某要去长安面圣,证实此事之后,再接迎大伯回家。” 第二百三十三章 体面 身为一家之长,谨慎一些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荥阳郑氏,在二十年前已经吃了大亏了。 其实郑庄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份天子的文书造假,而是担心郑家按照这份文书做了之后,回头皇帝那边转脸不认了,中书又没有这道圣旨的备份,朝廷就有可能追究郑家的罪过。 二十多年前,郑家人因为郑温一事,从巅峰直接被打落尘埃,虽然没有多少人丢了性命,但是许多郑家人以及与郑家有关系的人,被罢官夺职,以至于这个曾经的大周第一世族,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听到郑庄这番话,林昭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低声道:“郑家主,你久居荥阳,可能对于长安的事情不太知情,圣人已经罢朝不理政事两个月有余,莫说是郑家主你,就是政事堂的相公们,轻易也见不到圣人。” “再说了,圣人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 林昭皱着眉头,低声道:“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郑家主你把郑相的名字重新录入族谱,然后让赵天师他们择吉日,将郑相的尸骨,埋进郑家祖坟,这件事就算是了了。” 郑庄面色平静,他看了看林昭手里的文书,缓缓说道:“这份文书,无有三省印章,也就是说没有在三省备份,假使朝廷事后不认此事,反而要追究我郑家的罪过,又当如何?” 林昭听了这句话,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 虽然他心里清楚,那位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睡好觉的老皇帝,此时此刻不可能再对郑家有什么坏心思,如果真有这个心思,也不需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但是这个理由,是不太好跟郑庄说明的。 林昭扭头看了赵天师一眼,这个道士坐在林昭旁边,已经在闭目养神,似乎这件事跟他全然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无奈之下,林昭只能回头看向郑庄,开口道:“山明先生,假使圣人当真对郑家有什么坏心思,二十多年前便可以动手,不至于等到现在,更不至于用这种骗人的手段。”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林昭声音低沉:“难道天降雷霆,还需要找什么理由么?” 郑庄低头喝了一口茶水,静静的看向林昭:“此事兹事体大,老夫需要再跟家中族老商量商量,请二位上使在敝府稍住几日,等家中商量出一个结果了,立刻知会二位上使。” 林昭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赵道士,后者睁开眼睛,对着郑庄微微一笑:“此事算是郑家的家事,自然由得山明先生做主。”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对着郑庄行礼道:“此次我玉真观除贫道一人之外,还来了二十个同行的弟子,还请郑家主一并安排住处。” “这个自然。” 郑庄起身还礼,面色严肃:“郑家一定招待好诸位道长。” 赵天师微微一笑:“贫道不忌荤不忌肉,可莫要少了肉食。” 郑庄微笑道:“这个自然,不会亏待了道长。” 这个白衣道士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也准备起身离开,郑庄回头看了看林昭,开口问道:“林司直…与我家伯父,是什么关系?” 林三郎眨了眨眼睛,装作一副愕然的模样:“郑家主何出此言?” 郑庄两只手都拢在身前的袖子里,面色平静:“朝廷要让我伯父重新归入郑氏,来一些方外之人做法事是正常的,长安城里,不管是司宫台还是礼部的人来,都很正常,但是林司直乃是詹事府的官员,这件事与你便没有任何关系。” 说道这里,郑庄打量了林昭几眼,语气有些唏嘘:“况且,林司直与老夫那位已然过世的伯父,有几分相像。” 听到这番话,林三郎沉默了许久,才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是郑相的外孙。” 郑温神色稍稍舒缓了一些,脸上也露出笑容:“我还以为你原本姓郑,你母亲是谁?” “家母行五。” “原来是五娘的孩子。” 郑庄目光闪动,轻声道:“你娘亲以前经常回荥阳祭祖,在家中也是出了名的才女。” “算起来,她是我的堂妹,你还要称我一声舅父。” 林昭微微欠身行礼,但是没有开口。 突然多了三个舅舅,已经让他有些不太习惯,再多一个,实在是没法开口。 郑庄也没有在意这件事,而是静静的看着林昭,开口问道:“林司直,这份文书,确系出自圣人之手么?” 林昭点头。 “当时我就在甘露殿,是司宫台的卫公公钦授交给我的,绝对不会有错。” 郑庄转头看了看正堂外面,确认没有什么人在附近之后,他才继续问道:“圣人此举,是何用意?” “我不知道。”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圣人只说外祖是他的老师,不应该做一个游魂野鬼。”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如果说非要有什么用意,据我猜测,应当是想要多少补偿一些。” 郑庄若有所思。 “补偿什么?” 林三郎再一次摇头。 “我不知道。” 这位郑家主认真看了看还是一个少年人的林昭,沉默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老夫……知道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林司直,伯父他……可还有后人?” 他指的是,姓郑的后人。 听到这句话,林昭顿时大皱眉头,他抬头看向郑庄,语气有些不悦:“郑家主放心,不管外祖又没有后人在世,都不会与你争抢这个家主的位置。” 郑庄微微摇头,叹息道:“如今的荥阳郑氏,已经日薄西山,这个家主的位置,也没有如何珍贵,身为晚辈,我也是想问一问伯父那边的情况而已。” 这句话,便有些虚伪了。 当年郑温出事之后,是他的弟弟,也就是郑庄的父亲继任郑家的家主,随后没有多久,郑温那一支的所有人,都被赶出了郑家族谱。 在当时哪种情况下,明哲保身无可厚非,但是据郑通所说,两件事前后间隔不过两三天时间,当时的郑家,反应……太过迅速了。 因此,如今郑家主脉这一支,人品是值得怀疑的。 林司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有些低沉:“外祖有没有后人,与这件事没有太大干系,不过这的的确确是圣人的诏命,希望郑家主好生思量清楚,如果我们没有办成这件事,那么下一次到荥阳开的……” “应该就是司宫台的人了。” 林昭抬头看了看郑庄,缓缓说道。 “那时候,郑家可能就没有这样体面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郑家兄弟 因为交通极不发达,这个时代的人,除了一些浪子之外,很难去到处旅游,即便是少年游学,也不过两三年四五年时间而已,因此到了一个新地方,自然是要出去看一看的。 在郑家吃了一顿饭,认识了一些郑家的子弟之后,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林昭便跟郑家人打了声招呼,出去闲逛去了。 他首先是在荥阳县城里,找到了一家即将关门的书铺,进去逛了一圈之后,在书铺的书架上,已经发现了长安风的小册子。 不同于长安城的是,这里的长安风,有些杂乱,哪一期的都有,不成体系,就算有人买去,也很难真正看完一本连载的书。 当然了,因为西行记已经在印制整本的,想来再有一段时间,这里就能有西行记整本了。 林昭在书铺里转了一圈之后,书铺的掌柜见林昭年轻,便神神秘秘的来到了林昭面前,低声道:“这位公子,想看好书么?” 荥阳的方言并不像越州方言那样难懂,林昭也听了个大概,当即有些好奇,便用官话问道:“什么样的好书?” 这掌柜神神秘秘,在自己的柜台下翻了翻,最终翻出了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书籍,放在了林昭面前,神神秘秘的说道:“长安来的好书,一般书店可买不到。” 林昭瞥了一眼这本二手书,只见书封上赫然写着“玉齐春”三个打字,署名是兰陵笑笑生。 他脸色一僵,有些无语。 “带插图的?” 老板眼神一亮,直接竖起了大拇指。 “公子行家啊,一般人可不知道这书还有插图!” 林三郎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没想到,西行记这种千古名著尚且不曾传到荥阳,周昌明那厮的玉齐春倒是先一步到了荥阳,而且看情况,已经卖了不少了! 人心不古啊! 林昭当然不会告诉老板这书就是他印出来的,问清楚价格之后,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负手走了出去。 书铺老板见他扭头走了,撇嘴嘀咕了一声方言,见天色已晚,便干脆关门回家去了。 林昭走在荥阳的街头上,左看右看,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郎,这边来。” 林昭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郑通坐在一辆马车里,正对着他招手,林昭连忙迈步走了过去,坐上了郑通的马车。 马车兜兜转转,进了一处大宅。 下了马车之后,林昭才发现,这宅子虽然远不如郑家老宅那样豪阔,但是在荥阳城里已经是难得的大宅,林昭观望的一会儿之后,有些诧异的问道:“二舅,这宅子是?” “我在荥阳置办的宅子。” 郑通走在这处宅子里,微微叹了口气:“毕竟荥阳才是祖籍,不能住进祖宅里,便在这里置办了一处宅子,算起来有十多年了。” “当初的想法是,等将来老的不能动弹了,如果依然不能恢复旧姓,便回到这处宅子里来养老,埋在荥阳,也算是落叶归根。” 说完这句话,他扭头看向林昭,问道:“三郎今日见到郑庄了?” 林昭点头:“见到了。” “情况如何?” 林三郎微微摇头,有些我无奈的说道:“他拒绝了,先是说要去长安面圣,确定这件事的真伪,后来又说兹事体大,要与族老们商量,让我等上几天。” 郑通闷哼了一声:“就他也敢说这种大话,他此时进长安去,恐怕连一个宰相也见不到,更遑论见皇帝了!” 如今的荥阳郑氏,与当年的荥阳郑氏,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厮从小便胆小怕事,我父当年便说他胆气小如芥子,一生止于荥阳。” 郑通闷哼了一声,沉声道:“等一会我与你一同去见他。” 林昭微微皱眉,低声道:“二舅,你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姓程,假如你见了郑庄,暴露了身份,他去朝廷举发你……” 郑通与林二娘是不太一样的。 林二娘被打发进教坊司,然后发落到地方,又被人给买走,该受的罪已经受了,但是郑通不一样,他当年是被流放到岭南,然后想法子逃了。 也就是说,他如今在朝廷的身份,乃是一个“逃犯”。 如果被举报到朝廷,可能真的会有一些麻烦。 郑大老板闷声道:“他要到哪里举发我?去御史台么?” “放心,这人胆小怕事,不敢去做这种事的。” 郑通声音低沉:“你带我去就是。” 林昭无奈点头。 “那二舅同我一起回郑家就是。”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郑通便换上了一身黑衣,跟在林昭身后,一起进了郑家的大宅,郑家的下人见到他,也只当他是林昭的随从,并没有开口询问。 一路上,郑通跟在林昭身后,不时左右观望,神情复杂。 很显然,这处郑家的祖宅他从前是经常来的。 到了自己的住处之后,林昭拉过一个郑家的下人,让下人下去通报,说他要见郑家的家主。 很快,这个下人便跑了回来,领着林昭一起,向郑家家主的书房走去。 郑家的宅子极大,几个人在宅子里左右绕了许久,终于到了郑庄的书房门口,因为林昭是上使,他们走到的时候,郑庄已经打开书房房门,在门口等着。 见到林昭之后,郑庄脸上挂着很官方的笑容,对着林昭微微拱手:“这么晚了,不知林司直有什么事情相告?” 因为郑通穿了一身黑衣,站在林昭身后,再加上二十多年未见,天色又有些灰暗,郑庄一时半会并没有认出来。 林昭面带微笑:“郑家主,咱们进书房里说。” 郑庄点头,迈步走进书房里,林昭也背负双手,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郑通很自然的,也跟了进去。 郑家的几个下人见状有些诧异,但是因为林昭乃是上使,他们并没有出手阻拦。 进了书房之后,走在最后面的郑通,很自然的关上了房门,然后双手背在身后,走到了郑庄面前。 这个脸上有着两道刀疤的中年男人,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低沉。 “老四,认得我么?” 大家族之间,都是同辈之间排行,郑通与郑庄同辈,郑通行二,郑庄行四。 只不过因为郑温这一支已经从郑家之中被踢了出去,因此林昭称呼几个舅舅,只按郑温这一支的排辈来。 郑庄闻言一愣,借着书房里的灯光,他认真看了郑通好几眼,最后咽了口口水,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二……二兄?” 郑通面无表情,上前两步,直视郑庄。 “记得我父当年,如何照抚你们的么?” 郑通语气之中,饱含怒气。 “没有他,你还有你父亲,我那个二叔,统统都要下狱!” 第三百三十五章 冷眼观之 当初郑温既是宰相,又是帝师,凭借一人之力,将荥阳郑氏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因为这个原因,曾经的郑相在荥阳郑氏,有着绝对的权威。 连带着他的儿子们,在郑家的地位,也比寻常郑家子弟高出不少。 也就是,二十多年前,郑通在郑家的地位,远胜如今的郑家家主郑庄。 面对着这个二十年不曾见面的堂兄,这位一家之主神情竟然变得有些慌张,听到了郑通的喝问之后,本就胆小的他,连说话都有些颤抖了。 “二兄,我……不是不愿意接迎伯父回家,只是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总算说话通畅了一些:“要跟家里的长辈商量商量…” “与家里的长辈商量?” 郑通面无表情:“又不是让你带着郑家去死,你一个家主,连埋个人进祖坟的权力都没有?” 他目光里带着愤怒,伸手捉住了郑庄的衣襟,低喝道:“先前我父蒙难,二叔他做了家主,毫不犹豫的把我们一家人统统赶出了郑家,为了荥阳郑氏,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二十年来也从未想追究过,但是如今……” 郑大老板怒声道:“如今,是朝廷松了口,让你把我父接迎回郑家!” “你有什么理由推三阻四?!” 说完这句话之后,郑通一把甩开郑庄的衣襟,冷冷的说道:“我们一家人虽然被赶出了郑家,但是二十多年来始终把自己当成郑家人,如果老四你让我们这些人寒了心……” 说到这里,郑通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下去了。 他的这番话,郑庄大概是听不明白的,但是一旁的林昭却听得十分明白,如今荥阳郑氏已经没落,而郑通等人创建的大通商号,却是如日中天,掌握着这样庞大的资本,他想要对荥阳郑氏做点什么,再容易不过了。 没有了官面势力的保护,即便不从暗处下手,大通商号也可以轻而易举的让荥阳郑氏破产。 郑庄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郑通问道:“二兄,你刚才说“你们”,大伯那边,还剩下多少……” 说到这里,这位郑家家主苦笑道:“这些年,我与父亲也曾经派人打听过你们的消息,结果都是杳无音信,我们派到岭南寻你的人说,你已经在名册上被消了号……” “父亲以为你已经死了…” 郑通目光冰冷:“少来这一套,我父蒙难之后,你们巴不得与我家撇清关系。派人去岭南找我?是派人去看我死了没有吧?”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了看林昭,声音放缓了一些:“三郎,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跟郑家主说。” 林昭也不太愿意听他们兄弟之间的龃龉,点了点头之后,开口道:“二舅,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这间书房,迈步走了出去。 等林昭走出去之后,郑通脸色已经变得一片冰冷,他扭过头来看向郑庄,冷声道:“老四,我父一辈子不曾对不住郑家,我希望郑家在这个时候,也不要对不住他。” “不然,就算李家不寻你的麻烦,我们也决然不会放过你…” 郑庄看到他的表情,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畏惧之心,他低声道:“二哥,咱们都是自家人,我自然也想迎大伯回来,你放心,明天我便召集族老议事,无论如何,也会把这件事办好。” 听到他这句话,郑通面色稍霁。 “希望你说到做到,父亲能重归祖坟,重归郑家,我们这些人便还是郑家人,未来能帮得上郑家的,自然也会帮忙。” 郑庄点了点头,对着郑通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兄,这一次朝廷怎么会派……派咱们那个外甥到荥阳来?” “他身上的职司,与这件事情分明没有半文钱干系…” 郑通回头,看了郑庄一眼,面色平静:“我那个外甥,如今是长安城里,唯一一个可以时常面君之人,除他之外,就连李家的太子,也很难见到皇帝。” “他到荥阳来,自然是皇帝的意思。” 郑庄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声问道:“那……圣人的意思是?” 郑通面无表情。 “他年纪大了,想起当年的事情,自然觉得对不住我父。” 说完这句话,郑通神色有些不耐烦,他回头看向郑庄,闷声道:“总之,你尽快办好这件事情,让那些玉真观的道士给我父做好法事,让他老人家安息。” “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荥阳,等父亲尸骨被运回荥阳,我亲自给他老人家扶棺下葬。” 郑通面色平静:“能安排否?”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 郑庄微微低眉:“都依兄长吩咐。” 郑通微微点头,径自推开书房的房门,走了出去。 书房门口,林昭已经等了一会,见到郑通走出来之后,林昭迎了上去,轻声问道:“怎么说?” “他点头了。” 郑通拉着林昭的衣袖,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郑家的大门走去。 “等郑家这边点头,三郎你便回长安覆旨,不必在这里等候你外祖的尸骨下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对于你来说,如今的长安要更重要一些,将来我们家的冤屈平反,多半还要落在你的头上。” 林昭有些没有听懂,苦笑道:“我如今不过是一个詹事司直,回到长安也没有太大用处。” “大有用处。” 郑通背负双手,缓缓地说道:“你不了解皇帝,他这个人,权欲心极重,平日里是决然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皇权的,如今他既然罢朝,又让太子理政,那就说明他的身子骨已经坏到了极点。” “如今长安城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接触皇帝,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回长安去,你是东宫的官员,可以在这件事情里,帮助东宫不少。” 说到这里,郑通顿了顿,继续说道:“之后,长安城里的大通商号,会把你五舅在北疆得到的消息,尽量送到你手里。” 郑通声音低沉:“康东平这个人,绝对是一个大麻烦,你拿到北疆的消息之后,见机行事,如果能相帮新皇,那么你在新朝的地位将会快速攀升。” 郑大老板微微低眉,轻声道:“不瞒你说,大通商号原本是打算相帮康东来造反的,不过李沅死了,如果我家的案子能够翻案,大通商号可以两不相帮。”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或许将来,大通商号会相帮三郎你。” 林昭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二舅你……对朝廷如何看?” “从前自然是憎恨到极点的,不过后来想了想,李沅当初大可以把我们一家人统统杀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干,算是手下留了情,于是便没有那么恨了。” “但是多少是有些看不顺眼的。”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经走出了郑家,林昭扭头看向郑通,接着问道:“今上殡天之后呢?二舅如何看待朝廷?” 听到这句话,郑通背负双手行走,许久没有说话。 良久以后,他才缓缓开口。 “二百年了……” “到如今,大周存亡与否都是天意,我们这些被夺姓之人,自然是冷眼观之。” 第三百三十六章 垂死痩虎 郑通亲自与郑庄沟通过之后,这位郑家的家主动作很快,第二天便召集了家中的族老,像模像样的来了一场宗族会议。 这件事本来就有皇帝盖了印的文书,再加上郑庄这个家主点头同意,宗族会议也只是走一个过场,很快便全体通过。 郑家这边没有什么意见之后,接下来就到了玉真观道士们干活的时候了,由赵天师领头,在郑家大院里设坛,准备替已过世二十多年的郑温操办法事。 这个时候,林昭留在荥阳,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一趟虽然来的有些仓促,但并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一方面他给皇帝办好了差事,回长安之后,皇帝陛下多少要奖赏他一些东西。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件事之后,他共享了大通商号在北疆的情报,将来甚至有机会得到大通商号的全力支持。 如今的林昭,虽然没有办法得知大通商号的商业规模到底到了哪种地步,但是他已经可以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势力。 除却大通柜坊的资本之外,更重要的是他遍布大周的人手,这就是一个现成的,而且不需要资金投入的庞大情报网,如果这个情报网将来能为林昭所用,那么哪怕他不离开长安一步,也可以得到大量的情报信息。 不管在什么时代,做什么事情,足够灵通的信息都十分重要。 因此,在与郑通商量过之后,当赵天师以及那些道士们正在忙活着设坛做法事的时候,林昭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荥阳。 来到了郑家大院,林昭先是找到了正在指挥手下弟子搭建法坛的赵天师。 他微微拱手,开口道:“天师,此间事情已了,在下要赶回长安复命去了。” 赵天师闻言,把目光从法坛移开,放在了林昭身上,这个看起来年轻无比的道门天师,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笑着说道:“贫道还以为林司直要在荥阳等到郑相的尸骨下葬,才会回转长安,怎么这会儿便回去了?” 林昭轻声开口:“我毕竟不姓郑,此间已经跟我没有太大干系了,等我先回长安面见圣人,若圣人让我看着外祖尸骨下葬,倒是我再从长安扶棺来荥阳就是。” 赵天师呵呵一笑,开口道:“还是算了罢,贫道会送信回长安去,林司直便不用再来荥阳了,毕竟此时的长安城,对于林司直来说恐怕更为要紧。” 林昭看了这个神棍一眼,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便开口问道:“天师的意思是?” 赵天师面色平静,轻声道:“常人阳气盈体,神魂健壮,不能视鬼。” 说到这里,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不过话里的意思已经颇为明显。 他的意思是,一般正常人是见不到鬼的。 而老皇帝,已经连续“见鬼”好几个月了,说明不管是“阳气”还是“神魂”,都已经伤到了极处,再联合郑通的说法,那位持国三十多年的圣人,恐怕……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对着赵天师拱手道:“有劳天师在这里辛苦,在下下午便回长安去了。” 赵天师对林昭还了一个道稽,笑道:“如今长安城,也是一个凶险之地,公子保重。” 林昭点了点头,又转头找到了郑庄,向他告别之后,便带着几个人,各自骑了一匹马,赶回长安城。 因为玉真观的道士统统留在了荥阳,不用带着这些人,林昭也不用再坐马车,他去年从长安骑马奔行到衡州,如今骑马已经颇为娴熟。 荥阳到长安,不到一千里的距离,五天时间,林昭就已经赶了回来。 回到了长安城之后,林昭第一时间看了看城里百姓的的反应,见他们一如从前,林昭便知道城里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从城东一路到了城北,最后到了长兴坊。 在长兴坊见了林二娘,林昭与母亲详细说明了自己在荥阳的所见所闻,在得知荥阳郑氏同意把郑温纳入族谱之后,林二娘颇为开心,又拉着林昭到了后院那间供奉二老神位的房间里,给郑温磕头敬香。 上了香之后,林二娘跪在神位之前祷祝了一番,才慢慢起身,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昭儿,你这一去大半个月,还是先去一趟郑家,看看澹然罢,这段时间她每日盼着你回来,有时候还会偷偷抹眼泪。” 林昭犹豫了一番,微微摇头:“阿娘,孩儿这会儿要先进宫面圣一趟,等宫里的事情办完了,再去见谢姐姐不迟。”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等你手里的事情忙完,就把婚事尽快办了,这样你不在家里,澹然也能陪着我。”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阿娘放心,儿子一定尽快把谢姐姐娶到家里来。”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在家中洗了个澡,换上了自己官服之中的常服,整理好衣裳之后,又梳理好头发,便动身离开了长兴坊。 长兴坊距离朱雀门不远,林昭本就是东宫的官员,在皇城之中上班,可以任意进出朱雀门,不过到了宫城的承天门的时候,便没有那么容易了,他在承天门表明了身份之后,又让司宫台的太监进去禀报了卫太监。 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有小太监过来,把林昭领了进去。 因为林昭进宫已经有许多次,对于宫里的路径颇为熟悉,他跟在两个小太监身后,一边走路一边左右观望周围的环境,大概走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甘露殿已经遥遥在望了。 事实上,圣人整整居住办公的宫殿,已经还是太极宫,但是从当今的皇帝陛下“染恙”之后,他便很少再在太极宫居住,基本上都是住在作为天子书房的甘露殿。 到了甘露殿门口,林昭微微抬头,就看到一脸褶皱的卫忠,正站在自己面前,林三郎微微欠身,行礼道:“卫公公,下官已经办好了皇差,特来缴旨。” 卫忠看了林昭讲完,没有多说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随咱家来罢,圣人已经等了你许久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看来自己一进长安城,就被司宫台的人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林昭有些凛然,抬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卫忠,心里突然有些惊恐的感觉。 或许,不止是自己进长安城之后,可能自己出长安城这一路,都在……都在司宫台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杂念,跟着卫忠一起,朝着甘露殿深处走去。 没过多久,林昭便到了圣人居住的寝殿之中,刚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 林昭微微皱眉。 前几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的药味远没有这么重。 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圣人一眼,这一看,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只见,这个大半个月前还相对正常的圣人,此时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眼眶深陷,脸色苍白,但是目光却十分凌厉。 看起来…… 就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垂死痩虎。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升官与开府 如今的大周天子李沅,年轻的时候曾经痴迷武事,自小跟随拳师练武,身体格外壮硕,后来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先帝便给他找了个文坛大家郑温做老师。 自那之后,他便跟着郑温读书,后来辗转从一个皇子变成了皇帝,虽然登临帝位,但是少年时候的爱好并没有放下,他经常在宫中练拳,身子一直十分不错。 在前两年,他还能一顿吃数斤鹿肉。 因此,这位天子的身材,一直十分壮硕,体重恐怕有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 哪怕是这两年年纪大了,体重略微下滑了一些,也没有下降太多,甚至在大半个月前林昭离开长安的时候,这位皇帝陛下最起码明面上还算正常,但是现在…… 短短半个月过去,这位皇帝陛下整个又瘦了一圈,看起来甚至与以前都有些不太相像了。 林昭咽了口口水,上前下跪行礼,开口道:“臣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这会儿虽然消瘦了太多,但是意识还是清醒的,他抬头看了一眼林昭,声音沙哑:“你回来了。” 皇帝陛下声音顿了顿之后,开口道:“事情……办好了未?” 林昭低头道:“回陛下,事情已经办妥了,荥阳郑氏已经点头同意…同意外祖归入族谱,等长安这边的尸骨迁过去,便可以入葬郑家的祖坟。” 皇帝陛下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办的好啊。” 他的目光看着林昭,似乎在思考一些什么,过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你去荥阳之前,朕便说过会给你好处,如今你的事情办的很好,想好要什么好处了没有?”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林昭微微低头:“臣…不敢择雨露。”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向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你这些日子,帮了朕不少,朕不好亏欠了你,从明日起,你便不要在詹事府做事了,留在朕身边,做一个起居郎罢。” 起居郎,乃是从属门下省的一个官职,顾名思义,平日里的职责就是跟在皇帝身边,记录皇帝的言行以及国家大事,每一季的季终把记录的东西编成起居注,送交史馆。 这是一个颇为忙碌的职责,从前圣人康健的时候,不管去哪里,说些什么,起居郎都要一一记录下来,并且要加以润色,皇帝说的白话,还要翻译成书面用语。 皇帝身边自然也是有起居郎的,只不过从他罢朝之后,便把起居郎赶回了门下省,从那之后起居注便断了。 不过,如今皇帝罢朝不出,整日躲在甘露殿里,再加上又不接见大臣,可能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因此这个起居郎的差事反倒好做了许多。 日后林昭编写起居注的时候,可能会写上这么一句。 “某年某月某日,上困倦,大睡一日,一言未发。” ……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职位是从六品上,比林昭现在这个正七品上的詹事司直,要整整高出了两级。 这不仅仅是升两级官那么简单,按照老皇帝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他估计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也就是说林昭这个起居郎干不了多久,等到新帝嗣位,林昭作为东宫官,又帮过太子不少,多半还能再升一品,到时候…… 这个初入朝堂没有多久的小林探花,很有可能称为有周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官! 五品官,便是朝廷的中上层了。 林昭连忙再一次跪地,叩首道:“臣,林昭,叩谢陛下恩德。” “用不着谢朕。” 老皇帝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朕现在…不太喜欢见外人,最后的这些日子,总要有个人在身边记下来。”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记下来朕是如何殡天的。” 其实除了起居郎之外,还有一个起居舍人,一般是起居郎记事,起居舍人记言,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皇帝不太可能再让一个起居舍人进宫,因此林昭多半要把两个差事统统兼起来。 林昭微微欠身:“陛下龙体健硕,定然能好起来的。” 圣人没有理会这句马屁,而是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林昭欠身道:“回陛下,臣今年十六岁。” “十六岁……”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大周……二百年来,不曾有这么年轻的起居郎,朕也算是开了历代之先河,你这个年纪,原本应该在秘书监,做个校书郎的。” 林昭连忙低头,低声道:“全凭陛下栽培。” “朕……还有件事让你去办。” 皇帝微微眯着眼睛,开口道:“算是这一次给你升官的条件。” 古往今来,没有皇帝向臣子许什么条件的,从来都是老板说什么,员工干什么,很少有向老皇帝这样,给了好处之后,再讨条件的。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陛下吩咐,臣力之所能无不尽力。” 皇帝微微点头,然后对着林昭缓缓说了一句话。 “朕……让你保一个人活命。” 他缓缓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林昭脸色微变,苦笑道:“陛下,臣现在只是一个七品官,即便升了六品,手底下无有半点实权,如何能保住他人……” “你……把他藏起来就是。” 圣人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淡淡的说道:“你林三郎的能力,远不止明面上看到的这样简单,这件事情办好了,朕……” “也会承你的情。” 林昭听了这句话之后,心里暗暗吃惊。 听老皇帝话里的意思,他似乎是已经知道了自己与……与大通商号有一些联系,或者说,他一早便知道郑通等人的存在。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林昭拒绝的余地了,他无奈低头,沉声道:“臣……谨遵圣意。” “如今朝堂上,只有你一个人还算干净,算是朕的心腹。” 皇帝剧烈的咳嗽了一声,半躺在自己的软榻上。 “不要让朕失望。” “卫忠,送他出宫去罢,朕要歇息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闭上眼睛,眼皮子微微颤抖。 他刚闭上眼睛,便再度睁开,对着一旁正要起身相送林昭的卫忠缓缓开口。 “罢了,让他……在这里待几个时辰,再送他离开。” 卫忠叹了口气,恭敬低头。 “奴婢遵命。” 就这样,林昭再一次被当成了安睡用的工具人,在甘露殿里坐了两三个时辰,才得以从甘露殿脱身。 林昭从皇宫脱身之后,差不多是傍晚时分,犹豫了一下之后,林昭并没有去平康坊寻林简,而是回到了长兴坊,见了谢澹然一面之后,便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家中,沉沉睡去。 次日,朝廷突然公布的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便是皇六子李蓟,封卫王,遥领幽州,出宫开府。 相比于第一个消息来说,第二个消息便不是那么起眼了。 詹事府詹事司直林昭,升门下省起居郎,即日起入宫记录圣人起居。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大周起居郎 六皇子李蓟,今年已经有十五岁,虽然还不到十六岁开府的年纪,但是为了让朝廷局势变得明朗起来,提前出宫开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看到第二条消息的时候,一些朝廷的官员便皱起了眉头。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詹事府的詹事司直,今年才十六岁的年纪,按照吏部的规矩,这个年纪的少年即便当了官,也多半在崇文馆或者秘书监当校书郎,林昭能够在詹事府做一个詹事司直,已经是例外之中的例外,如今吏部的三年“实习期”都还没有过,如何就能升官了? 如果这个决定是出自于吏部,面对朝堂上的层层阻力,一定是做不下来的,甚至哪怕这是政事堂或者太子殿下的意思,也很难办成,不过这件事…… 是宫里亲自打的招呼。 因此,不管是政事堂还是吏部,都没有说半句废话,便把所有的流程走完了,到了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林昭便已经收到了吏部的正式文书,以及自己的新官服,鱼符等等。 接到了东西的时候,林昭还在詹事府里,他先是与詹事府的诸位上官告别,最后又在值房里找到了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徐老头。” 这老头,正式林昭的同事,同为詹事司直的徐丰。 这位老人家,四十岁出头才中了明经,再加上不怎么会经营官场,因此即便花了不少钱,五十多岁了也还是在詹事府里做一个司直,这辈子的前途基本无望。 因为与林昭同职,在詹事府的时候,两个人还是经常说话的,后来这老头执意要把孙女介绍给林昭,林昭执意不肯,两个人便闹了些矛盾,后来见到林昭,徐老头便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抬头发现是林昭之后,老头停下了手中的毛笔,冲着林昭翻了个白眼:“你小子,还知道到詹事府里来,从前还只是隔三差五不来,前些日子居然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跑到哪里去了?” “出了一趟外差。” 林三郎毫不客气的坐在这老头对面,笑眯眯的说道:“老头,我升官了。” 短短四个字,如同雷击一样,在徐丰心中炸响,老头颤巍巍的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林昭。 “你……你说什么?” “我升官了呀。” 林三郎笑容灿烂,开口道:“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在詹事府上值,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徐老头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可以说是心态炸裂,他愤然起身,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昭。 “你中试至今不过一年,正式做官才半年不到,凭什么……” 他气的脸色涨红,简直要伸手拍桌子了。 不过,最终还是理智拦住了他,碍于这个少年人实在是前途无量,徐老头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炸裂的心态稳定下来,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又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水,声音颤抖:“你……去哪个衙门?” “门下省。” 林昭轻声笑道:“从现在开始,我便是门下省的起居郎了,明天就去宫里上班。” 老头更加生气了。 他抬头恶狠狠的看向林昭,咬牙切齿:“还是连升两级……” 见他这个模样,林昭哈哈一笑,对着他摆了摆手:“好了,老头,我要回家去了,你在这里保重。”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昭之所以特意来通知徐老头一声,一来是因为在詹事府里他跟徐老头最熟,二来是因为这老头颇有意思,每一次见到林昭,都要提起他那个貌美如花的孙女。 见林昭潇洒走远,徐老头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对着林昭的背影叫嚷了一声。 “小子,得空了去见一见老夫的孙女——” 他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林昭已经走的远了。 …… 离开了詹事府之后,林昭并没有去门下省报道,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城,朝着务本坊走去。 去务本坊,自然是去国子监的。 作为林昭的“母校”,这里守门的衙差基本上都认得他,再加上林昭现在身上还穿着七品的官服,自然没有人敢阻拦。 进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径直朝着林简的班房走去,因为早就在国子监混了脸熟,他很顺利的进入到了林简的“办公室”,不过此时林简并没有在班房里,似乎是去坐视国子监诸学去了。 林昭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一身淡紫色官服的林元达,才回到了自己的班房里,看到了林昭之后,他脸上露出笑容:“三郎回长安来了?” 林昭离京之前,曾经给林简留了书信,他是知道林昭去了一趟荥阳的。 林昭连忙起身,对着林简行礼道:“叔父。” “侄儿是昨天回的长安,因为有些疲累,便没有来见叔父。” 林简摇了摇头,轻声道:“一路辛苦,休息休息也是应当的,用不着急着来见我。”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微笑道:“听说三郎你升官了。” “七叔消息灵通啊。” 林昭有些诧异:“侄儿也是刚刚才收到吏部文书,七叔便知道了。” “在吏部有些故交,你是我的子侄,因此文书不曾下发的时候,他们便派人知会我了。” 说到这里,林简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语气有些复杂:“升官自然是好事,不过在你这个年纪,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自然是福。” 林昭对着林简微微一笑:“这是圣人的旨意,朝堂上下没有人敢多说闲话,况且此时此刻,三省都近不得陛下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常常面君,自然要由我来任起居郎,记述圣人言行。” 林简微微点头,轻声道:“三郎你得了这个差事。东宫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找你。” 他顿了顿之后,声音坚决:“你莫要理会他们。” “圣人既然信任你,便是你的福气,你若是泄露圣人的近况,可能会给自己招祸,便按起居郎职责办差,每一季将所写起居注,送到史官去就是。” “旁人找你,你都要缄口不言。” 元达公声音颇为严肃:“这是历代起居郎的制粉,也是修史应当有的态度。” 起居郎这个职位,虽然没有什么职权,但是他写成的起居注,不出意外的话,每一个字都归流传到后世,甚至会千古流传。 毕竟起居注虽然算不得正式的史书,但是却算史料,要足够严谨。 林昭点了点头,肃声道:“七叔教诲,侄儿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昭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林简面前,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七叔……” 林昭声音低微,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 “圣人,应该年命不永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操心社稷 林昭这句话,原本是不应该跟任何人说的。 就算是太子亲自问他,他也只会答“尚好”两个字,但是林简不太一样。 这位国子监的大宗师,不止是林昭的叔父,更是林昭的贵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林昭在朝中最值得依靠的力量。 在林简面前,这件事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一来是因为林简应对这种朝堂大事,经验要比林昭丰富得多,更重要的原因是,林昭可以确信,自己这个七叔不会害他。 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经历了朝堂二十年风云的林元达,也不禁脸色微变,他抬起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这种话,不要在国子监里说。” “咱们去平康坊。” 说罢,林简便引着林昭离开了自己的班房,寻到了国子监丞,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国子监。 这就是衙门主官的好处了。 一般来说,不管是什么衙门,只要你成了主官,便不再受考勤约束,也就是说不再有上班下班这种概念,只要上面的衙门不找事,自己衙门里没有大事,想什么时候下班便什么时候下班。 离开了国子监之后,林简把林昭拉上了自己的马车,赶往平康坊。 一路上,叔侄两个人并没有说太多话。 到了平康坊林家之后,林昭先是去向林夫人见礼,然后就被元达公拉进了自己的书房里,此时,这位大宗师满脸肃然,看向了自己的侄儿。 “三郎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苦笑了一声:“七叔,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我经常出入宫禁,昨日我回长安之后,便去了一趟宫里,见到了圣人。” “如今,圣人的身体,应该已经十分糟糕了。” 林昭看向自己的叔父,低声道:“与我一同去荥阳的那位道门天师,也说圣人已经伤神到了极处……” “虽然侄儿不太懂得医术,也不知道圣人这种情况还能坚持多久,但是有一件事侄儿可以肯定。”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咬牙道:“那就是……圣人恐怕很难再好起来了。” 如今皇帝的身体状况以及精神状况颇为糟糕,已经不仅仅是神经衰弱这么简单了。 先前林昭在长安的时候,皇帝还没有怎么进药,大半个月之后,甘露殿里已经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道,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皇帝的模样比起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今年是乾德十年,皇帝的年纪已经接近六十岁了。 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寿,在皇帝这个职业里,更是高寿。 到了这个年纪,他已经很难在从这场大病之中恢复过来,况且这一次不仅仅是身体上出了问题,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问题。 按照这个时代的说法,皇帝是被“梦魇”给纠缠住了。 除非他能够突然想开当年的事情,再加上有名医能够调理好他的身子,否则很难能够恢复过来。 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林元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林昭,声音沙哑:“这件事,止于你我叔侄二人,再不能说给第三人知晓。”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侄儿明白其中厉害,自然不会到处说,之所以说给七叔听,是因为……” 他看了看林简,低声道:“因为七叔您是太子的老师,必要的时候可以把这个消息相告太子,让他早做准备,可以占据一些先机。” 这个时候,林昭是没有办法选择站队的,因为他的“体量”太小了。 这就像是赌博一样,林昭现在的赌注不够,即便知道了筛盅里的点数,下注也赢不了太多。 但是林简可以。 作为只差一步便可以入政事堂拜相的储相,他现在的份量已经足够重,如果他出面下注太子,将来的收益自然极大。 他们叔侄,现在算是利益共同体。 元达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色严肃的摇了摇头:“陛下一日尚在,便是一日的君父,君父染恙,我等臣子不思替君父治病求医,反而思量君父身后之事,便是不忠不孝。” 林简这个人,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他的所思所想以及言行举止,便是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模板,有这种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虽然明面上都会跟林简说出同样的话,但是很少有人能做到像林简这样,言行合一。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元达公笑了笑:“我都听七叔的。”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询问了一些关于荥阳郑氏的事情,得知郑温的尸骨将会葬回荥阳郑氏祖坟之后,他微微点头,开口道:“这是好事,当年大周风雨飘摇,全靠郑相这种救时宰相,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说到这里,林简微微叹气:“少年时,为叔一直很倾佩郑相。” 林昭与林简闲聊了两句,略微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道:“七叔,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知会一声。” 林简看向林昭:“你说就是。” “北疆……康家可能要造反。” 林昭低声道:“按照我收到的消息,康东平前几年便开始采买粮草铁器,又与突厥人西域人大量往来,如今朝中康贵妃母子败局已定,康东平多半不肯投子认输,一定会拼上一拼的。” 听到这句话,林简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苦笑道:“这件事……与我说也是无用,我为官以来,从未接触过任何兵事,如今的东宫,也不可能接触到任何兵权,而且这种时候……” “即便把这件事情捅出去,圣人不出面,朝廷也没有办法对此做出反应。” “甚至于朝廷为了维稳,还会把出来说话的人下狱。” 大宗师声音沙哑:“只能等康东平先动,朝廷才能有所动作。” 这话倒是没错,康东平作为北疆的大将,手握重兵,他不竖旗造反,朝廷便不太可能主动发难,况且这个时候正是皇权交替的时候,更不能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林昭低头想了想之后,开口道:“按照陛下的布置,是用朔方节度使齐师道,来掣肘制衡康东平,两个人相距不远,假使康东平造反,多半会想办法对齐大将军动手。” 说到这里,林三郎轻声道:“我与齐家有一个交情,这两天我去见一面齐大将军的长子,让他给齐大将军写一封家信,提醒齐大将军小心刺杀暗算。” “只要齐大将军的朔方军安稳,康东平即便作乱,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乱子。” 大宗师闻言,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摇头苦笑了一声。 “不曾想这种社稷大事,还要靠三郎你来操心。” 第三百四十章 真龙观察员 在平康坊与林简沟通了一番情况之后,天色就已经到傍晚了,林夫人硬要留林昭一起吃饭,无奈之下,他只能让人回长兴坊向林二娘报个信,自己留在平康坊吃饭。 可能是因为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的原因,林夫人对林昭比从前热情了不少,准备了不少菜色。 饭桌上,林昭问起林湛兄弟何时回长安的时候,林夫人叹了口气之后,开口回答道:“老爷说长安城不是如何安定,要他们两个人多在越州住两年,等长安这边朝局稳定了,再回长安不迟。” 林昭扭头看向林简,笑着说道:“七叔,大兄在石鼓书院求学已久,应该到了求功名的时候了,二郎也是时候进国子监了。” “当初我提议大兄留在越州,是为了避衡州一事的风头,如今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人再提起此事,应当让大兄与二郎回长安了。” 当初林默兄弟回越州休养的事情,还是林昭与林简提起的,原因是林默在衡州,毕竟惹上了人命官司,而且是康家有意为之的人命官司,在那个档口如果回长安来,有心人在推弄一番,可能会掀起一波对林家不好的舆论。 但是如今,已经一年多时间过去,且不说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初林默的事情,即便记得,如今大家更关心的,应该是皇帝的身体,以及朝局的震荡。 没有人再会理会一个林默。 林简沉吟了一番之后,微微摇头:“如今大郎的事情的确已经过去了,但是长安城里不是如何稳固,还是等到长安城风平浪静之后,再让他们兄弟回来不迟。” 这便是为人父母之心了,总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到一丁点波澜。 林昭坐在林简旁边,微微摇头:“七叔,如今这个时候,正是大兄回来求功名的最好时候,而且依我看来,留在越州,并不一定比在长安安全。” 林三郎声音低沉:“叔父不记得东山贼了么?” 当初林简被贬,回乡读书的时候,时任越州知州的程敬宗,悍然勾结东白山山贼,以至于山贼闯进越州城里,当天至少造成了近百人的伤亡。 听到这句话之后,元达公低头思索许久,然后缓缓开口:“三郎说的不无道理,这两天我考虑考虑,合适的话,就让他们兄弟回长安来。”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还没有做出反应,一旁的林夫人已经满脸欣喜,她看着林昭,满脸都是感激之色。 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她在家中虽然可以管理日常绝大部分的事情,甚至可以管林简的零用钱,但是在一些林简坚持的大事上面,她没有办法与林简抗衡,因此也没有办法把两个儿子接回来。 此时,她与长子已经两年有余未见,与幼子林湛,也有一年多时间没见了。 如果两个儿子再不回长安来,她恐怕就要去越州了。 此时,这位林夫人几乎要欣喜的流下眼泪,她极为感激的看了看林昭,轻声道:“多谢三郎了。” 林昭对着她礼貌的笑了笑:“叔母这是什么话,我与二郎交情匪浅,他一年多不曾回长安,我也十分想他。” 这位大周新任的起居郎微笑道:“他不在长安,安仁坊的那家油泼面皮,都不给我记他的账了。” 林夫人笑着说道:“三郎爱吃,以后油泼面皮的钱,便记在叔母账上就是。” “这不行。” 林昭果断摇头,笑着说道:“还是记在二郎账上罢,每一次看着他肉疼的模样,能吃得更香一些。” 林夫人与林简对视了一眼,夫妻俩都露出笑容。 “等二郎回长安了,我与你叔父,也去吃上一顿,看看是个什么味道。” …… 次日一大早,林昭便早早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进宫去上班。 这一次,他的官服与从前便不太一样了。 七品官的官服,是淡绿色的,而六品官的官服就大不一样,因为六品官的官服…… 是深绿色的! 官服穿好之后,林昭简直像是绿豆一样,好在颜值尚在,能够撑得住衣裳。 吃了早饭之后,林昭便与母亲告别,径自来到了宫中。 做了起居郎之后,与从前最大的区别就是,门下省会给分发一块可以自由同行宫禁的腰牌,林昭持着这快腰牌,便可以畅通无阻,一路通行到圣人的寝殿。 此时的林昭,对于宫中的路已经熟门熟路,哪怕不用宦官引领,他也很快的摸到了甘露殿门口,在甘露殿等候了一会儿,让几个司宫台太监通传之后,林昭很快进入了甘露殿。 此时,圣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一些文本,房间里的窗户已经打开,屋子里的药味散去了不少。 见了皇帝之后,起居郎便很干脆的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林昭,见过陛下。” 有些枯瘦的圣人,瞥了林昭一眼,声音仍旧带着沙哑。 “起身罢。”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搭理林昭,一旁的大太监卫忠,领着林昭走到了甘露殿里的一张矮桌旁边,矮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后面则是一个软垫,可以跪坐在上面。 卫忠伸手指了指这张桌子,开口道:“今后,你便坐在这里记事。” 林昭乖乖点头,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之上,这里距离皇帝不远,皇帝的所有动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因为距离极近,连皇帝说话也能听见。 见林昭坐下来之后,卫忠继续说道:“今后你进甘露殿来,不用跪地见驾,径自坐在这里便好,只当你自己不存在。” 这句话的意思是,起居郎只是皇帝生活的旁观者,要尽量不让皇帝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然皇帝会别扭不说,说话做事可能也会有些拘谨。 当然了,作为执政三十多年的天子,老皇帝如今,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拘谨的。 卫忠这句话,算是在教导林昭如何做好一个起居郎,林昭对着他微微点头致谢,便坐在矮桌后面,一言不发,准备开始记录皇帝一天的言行。 老实说,这个工作其实是有些乏味的,毕竟不能与正主说话,只能当个旁观者。 如果非说起来,有点像是大熊猫观察员的角色。 好在林昭不是那种不说话会死的人,他小时候出去放牛,陪着那只大青牛也能待上一整天,如今只当是在甘露殿里放牛就是。 嗯,应该说是……放龙? 林昭是清晨到的甘露殿,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工作,期间老皇帝陆陆续续的睡了两三个时辰,其他时间便是在吃饭,看书,偶尔还会出去转一转。 当然了,今日也有人到甘露殿求见,都被卫忠拦了下来。 到了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林昭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这么一行字。 “乾德十年某月某日,上染恙,太子入宫探病,弗能见。” 昨晚上那章今天晚点更,在老家呢。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一章 说说话 皇帝的一天,还是十分无聊的。 从前皇帝理政的时候,每日要接见大臣,偶尔还要参与大朝会,接见外宾,生活相对丰富多彩一些,但是如今圣人罢朝,不理政事,躲在甘露殿里当起了一个宅男,便没有从前那么有意思了。 因此林昭记在小本本上的内容,大多都是圣人今天读了什么书,说了什么话。 当然了,更多的内容是今天拒绝了谁的见面。 其中拒绝最多的,自然是太子以及诸位皇子,从皇帝宣称自己病了之后,这些孝子贤孙们尽管每一次求见都被拒绝,但是每天还是孜孜不倦的过来请见,以表现出自己的孝心。 这个记小本本的工作,刚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挺有意思的,毕竟皇帝这种职业,比起后世的大熊猫都要稀少得多,林昭自然很好奇他平日里日常都在干些什么,但是记了几天之后,这份工作就慢慢变得枯燥了起来。 毕竟这差事一不能说话,二不能睡觉,每天盯着一个糟老头子,时间长了自然会有些无趣。 不过林昭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皇帝虽然的确没有再看政事堂送过来的奏书,但是每天卫忠都会送来一些文书,交给皇帝翻看。 这些文书的内容,林昭虽然无从得知,皇帝与卫太监也没有给他看过,但是根据他的猜测,应当是关于边疆的一些情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再怎么不管政事,但是事关国家的兵事,他是一定会关心的,毕竟这个关系到社稷兴亡,关系到国祚存续。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林昭每天到甘露殿上班,皇帝的模样虽然仍旧是一副瘦弱不堪,甚至行将就木的模样,但是他……每日的睡眠却比从前好了一些。 林昭每天早上来甘露殿上班,到了中午的时候,皇帝就能在他的“保护”之下,安安生生的睡一个午觉,一般等到皇帝午觉睡醒的时候,就差不多到了林昭下班的时候了。 这天傍晚,林昭坐在甘露殿的“工位”上,大概的想了想今天皇帝干了什么,然后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简简单单的写上了一句话,扭头看了看天色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开工位,下班回家。 他站起来之后,刚好碰到卫忠走进来,已经做了七八天起居郎的小林探花,对着卫太监露出了一丝苦笑:“卫公公,这个差事怎么只剩我一个人了,总得给我一两天休沐的时间罢?” 从前寻常的时候,在皇帝身边记事的,不止是起居郎一个人,还有一个起居舍人,起居舍人记言,起居郎记行,而且这两个差事都不是一个人,平常时候都是有两个人,偶尔有起居郎或者起居舍人要卸职的时候,这个差事都会有三个人。 这样一来,便可以轮班休息,不至于每天都来上班。 而如今,除了林昭之外,所有人都进不得甘露殿,林昭只能每天都到甘露殿来上班,没有任何假期。 再这样下去,都要影响他与谢澹然之间的感情了! 况且林昭之前在詹事府上班的时候,自由散漫惯了,七八天下来,已经开始怀念从前詹事府的日子。 卫忠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面无表情:“你是门下省的官员,想要休沐便去与门下侍中去说,与我说什么?” 老太监声音低沉:“门下省有休沐,司宫台却没有,林探花想不想到我司宫台来上值,从此也绝了休沐的念头。” 林三郎看着这个表情冷漠的老太监,知道他完全不是在开玩笑,当即打了个寒颤,苦笑道:“算了算了,我还是辛苦辛苦,继续来宫里当值罢……” 说罢,林三郎小心翼翼的从卫忠身边离开,然后大踏步离开了甘露殿,朝着宫城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吐槽。 “都认识这么久,就算是块石头也应该捂热了,这老货怎么还油盐不进,连句玩笑也开不起……” 他一边吐槽,一边离开了宫禁,随后从朱雀门出了皇城,轻车熟路的摸到了长兴坊。 刚刚走到家门口,林昭就发现自家门口停了一辆紫色的马车,他微微皱眉,迈步走进去之后,就发现一身青色袍子的李煦,正站在自家前院里,持晚辈礼,与林二娘说话。 看样子,他应该刚到自己家中没有多久。 林昭上前,对着李煦拱手行礼,苦笑道:“世子殿下,先前我已经去书说明情况了,非是我不肯见你……” 从林昭经常出入宫禁以来,长安城里便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请他吃饭,其中也包括太子殿下与这位宋王世子,尤其是林昭开始任起居郎,正式开始在深宫记事之后,李煦与太子便先后两三次邀请他吃饭,不过都被林昭一一婉拒。 他拒绝的理由是,如今他私下里见谁,便是在害谁。 李煦见了林昭回来之后,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对着林昭拱手还礼,笑道:“三郎莫要担心,我今日来,是有正事找你。” 林昭无奈之下,先是对着母亲躬身行礼,然后拉着李煦进了自家的正堂,坐下来之后,低声叹息:“世子殿下,如今司宫台的人绝对在盯着我,不管你见我有什么理由,最多半个时辰,这件事就能传到卫公公耳朵里。” “你我哪怕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在旁人眼中,也已经说了千句万句,事后如果司宫台追责,不管是我还是殿下你,都是洗脱不干净的。” 林三郎苦笑道:“因此,这个时候我才谁也不肯见,不是为了什么自命清高,而是想着不要平白生事。” 李煦看了看林昭,轻声笑道:“三郎太过小心了,圣人让你进宫去做起居郎,又没有让你什么人也不许见,况且如今太子殿下已经理事,六皇子也已经封王,京城里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李煦这番话,很是自信。 的确,如今长安城里的局势,对于东宫来说已经是一片大好,太子进政事堂已经数月时间,在朝廷里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即便是政事堂里的相公们,此时也有半数已经认定了太子这个新君。 皇权既然开始顺递,便很难再停止下来。 即便是林昭,也很难否认这一点,他抬头看向李煦,微微摇头:“不管怎么说,总是会有一些麻烦的。” “世子殿下寻我何事?” 李煦坐在林昭旁边,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笑着看向林昭:“听说三郎近来每日出入宫禁,颇为辛苦。” “因此,来与三郎说说话。”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来自司宫台的关心 李煦来的,其实很不是时候。 因为此时的林昭,是不适合见任何人的。 并且这个时候,太子已经开始掌权,对于东宫来说,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那就更不应该冒险,更不应该犯错。 这个时候,太子一系的人只要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事情,静静的等着老皇帝归天之后排座座分果果就是,没走必要也不应该来这里寻林昭。 如果李煦或者太子足够聪明,即便真的非见林昭不可,也大可不必直接来林昭家里寻他,而是应该去平康坊拜访林简。 林简是太子与李煦的老师,李煦前去见林简天经地义,而林昭得到的消息,林简那里多半都会知道。 当然了,以元达公的脾气,李煦如果登门询问林昭的事情,多半会被他臭骂一顿,基本上不太可能回答李煦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李煦登门,都是极不合适的,这位世子殿下并不是什么蠢物,几岁小孩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没有理由想不明白,但是他偏偏还是登门来见林昭了…… 这就代表着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太子飘了。 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东宫或者说东宫一系的人飘了。 太子殿下进入政事堂数月,虽然没能完全掌控政事堂,但是皇权的雏形已成,再加上皇帝陛下数月不出,此时整个东宫一系基本上都已经笃定太子殿下登基,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此时,整个东宫一系,甚至于包括太子殿下在内,可能都有些飘飘然了。 正因为这些原因加在一起。李煦才敢肆无忌惮的来到林昭家里见林昭,完全没有任何避讳。 听到了李煦的话之后,林昭微微苦笑,摇头道:“殿下,我没有什么话能跟你聊的,你也知道起居郎的职分是只记不说,此时此刻,我不能把圣人相关的任何事情,说给任何人听。” 虽然不太清楚皇帝的情报机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有哪些组织机构,但是林昭可以肯定的是,皇帝的耳目不止一个司宫台,毕竟林昭偷偷摸摸见郑家人的事情,可能都已经被皇帝看在眼里,李煦这样大摇大摆的来见他,皇帝不可能看不到。 那个躲在甘露殿里,看似随时都会嗝屁的皇帝陛下,实际上仍然在掌控整个长安城。 李煦面色平静,看着林昭,低声道:“三郎,我来也来了,你说话与不说话,都会被人看在眼里。” “三郎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应该能想的明白,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我不可能在这个当口跑到你家里来,为难你,也为难我自己。” 世子殿下面色严肃:“如今长安城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面君……皇兄他身为人子,想要知道圣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算一算时间,皇帝陛下躲进甘露殿里,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再看哪怕任何一份政事堂的奏书,朝堂所有的政务,都被丢在了政事堂以及太子殿下头上。 这种皇帝当甩手掌柜的情况,在大周以前的历史当中并不少见,有些甚至十几二十年不上朝理事,但是对于如今的这位权欲心极重的皇帝陛下来说,哪怕一天不理朝政,都是极不正常的。 最初开始进政事堂的时候,太子殿下还觉得这可能是老皇帝对他的考验,因此做起事情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但是如今四个月时间过去,太子殿下自然会生出一些别的心思。 “殿下,我无话可说。” 林昭面色肃然,低声道:“此时此刻,殿下非要问我,我也只能回答尚好二字。”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即便是林昭这种胆子很大的人,此时此刻也不得不谨言慎行,毕竟垂死的猛虎最是可怕,假如真的惹恼了那个已经老迈不堪的皇帝,人家亲父子俩在这个时候翻脸的可能性不大,林昭这个外姓人,可能就会被皇帝拿来泄愤。 李煦微微摇头,轻声道:“三郎,我不来也来了,你方才也说,司宫台的人会看在眼里,如今你说与不说,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听到你我说些什么,你现在与为兄交个底就是。” 世子殿下面色严肃,低声道:“三郎你放心,今日是为兄到你这里来,他日如果真有什么祸事牵连到你头上,为兄定然先你一步而死。” 这种话,哄哄其他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估计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林昭太知道这些皇家人是个什么德行了,老皇帝当年弑师的事情都干的出来,更不要说林昭与李煦这点并不是特别深厚的情分了。 站在利益面前,这点人情太苍白无力了。 林三郎低头苦笑了一声:“殿下,你逼我没有什么用,不如这样,你去见一见我叔父,如果他同意,小弟自然知无不言。” 李煦无奈的叹了口气:“林师的脾性最是刚正不阿,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点头的,更不会让你……” “罢了。” 李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说道:“咱们算是师兄弟,既然三郎你坚持,为兄便不逼你什么了。” “皇兄想问这件事,也只是出自一片孝心,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李煦便起身告辞了。 林昭连忙起身,一路把他送到了自家大院门口,在门口作别的时候,林昭对着他躬身行礼:“殿下慢走,容我考虑几天。” 李煦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便上了自己的马车,缓缓走远。 虽然没有看清楚这位世子殿下上了马车之后是个什么表情,但是林昭可以感受得到,此时此刻这位宋王世子,估计脸色不太好看。 毕竟他是天潢贵胄,林昭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进士。 天潢贵胄亲自登门问事,林昭不仅避而不谈,还抬出了林简来“压”他,自然会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林昭并不后悔。 这种时候,不得不谨慎一些,毕竟他与母亲都在长安城里,就连谢三元一家都在长安城,这种敏感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 送别了李煦之后,林昭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会儿,林二娘已经准备好了饭食,见林昭一个人回来,她轻声问道:“那个世子殿下走了?” 林昭对着母亲笑了笑,开口道:“走了,阿娘不用理他,咱们吃饭。” 说完,他拉着林二娘坐了下来,母子俩很快吃完了一顿饭,林昭正要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林昭安慰了母亲一声,走到院子门口开门,只见自家院子门外,站了两个小太监。 林昭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诸位公公,深夜上门何事?” 两个小宦官对视了一眼,声音略微奸细。 “小林大人,老祖宗要见你。” 第三百四十三章 朕要死了 (补昨天的第二章) 卧槽… 从来不说脏话的小林探花,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吐槽了一句。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司宫台的情报能力,李煦前脚刚走最多大半个时辰,司宫台的人便已经找上了门,这说明在长安城里,宫里的情报能力已经无孔不入。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那位皇帝陛下的权欲心极重,为了乾纲独断,甚至弑师,而在最近十来年的时间里,皇帝为了制衡太子,又亲手扶植起了一个康氏。 有这种皇帝,手底下的情报能力自然不可能不强。 林昭愣了愣之后,便回过神来,苦笑道:“二位公公稍后,我去换身衣裳。” 其中一个小太监开口回答道:“小林大人不用麻烦,老祖宗不在宫里,用不着换衣服。” “您随我们去就是。” 林昭有些无奈:“总要与我母亲知会一声罢?” 两个宦官微微点头,开口道:“既如此,我们兄弟在这里等候小林大人。” 林昭这才回了自己家中,跟林二娘说了一声自己要出门一趟,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林二娘有些担心,便开口问道:“昭儿要到哪里去?”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宫里有人要见我。” “阿娘放心,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如今林昭最大的倚仗,并不是他的七叔林简,而是他的“安睡宝”功能,只要有他在甘露殿里,皇帝就能安心休息一会儿。 这个功能,便是一个天生的护身符,只要老皇帝一天尚在,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与母亲交待了一番之后,林昭便出门跟着那两个宦官上了马车,离开了长兴坊。 马车兜兜转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在两个小太监的带领下,林昭进入了一处院子,最终在院子里的房间里,见到了一身紫衣的卫忠。 卫太监面如寒霜,冷冷的看着林昭。 林三郎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道:“卫公公。” 卫忠面色冷漠,淡淡的说道:“你见宋王府世子了,是不是?” 林昭苦笑道:“公公明鉴,今日我从甘露殿下值之后,回到家中,世子殿下便在我家里等着,实在不是我想要见他。” 说完这里,林昭面色严肃:“不过公公放心,关于宫中的事情,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卫忠扭头看了看林昭,淡淡的说道:“你如何证明?” 这便是不讲道理了。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监听这种东西,因此哪怕派人监视,也不可能得知被监视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因此林昭也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小林探花无奈道:“这种事如何证明?卫公公要是觉得我做了什么坏事,干脆现在便把我捉起来,送大理寺也好,送京兆府也好,总好过我现在每日辛辛苦苦不说,得罪人还要受司宫台怀疑。” 卫忠闷哼了一声:“真要捉你,也是捉你进司宫台受宫刑,捉你到大理寺做什么?” 这老家伙,怎么一直想把自己抓去做太监啊…… 林三郎只觉得某些部位凉飕飕的,撇了撇嘴之后,没有再说话了。 卫忠看了看林昭,继续问道:“宋王世子与你说了什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无非是问我圣人的身体如何了,现在长安城里的人找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件事?” 这种时候,没有说谎的必要,毕竟林昭与李煦的关系,还没有到林昭要为他担下这么大责任的地步。 况且人家李煦是天潢贵胄,也用不着林昭去替他担责任。 卫忠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是如何说的?” “''''我没有说。” 林昭低声道:“实在不行的时候,我也只说尚好二字。” 卫忠认真的打量了几遍林昭,最后声音沙哑:“既如此,咱家姓你了。” 他有些阴冷的目光看向林昭,声音却骤然严肃起来。 “圣人口谕。” 林昭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跪在了卫忠面前,低头道:“臣林昭,恭聆圣谕。” 卫忠眼皮子耷拉下来,声音变得听不出任何感情。 “听着。” 他声音沙哑,但是却有一种别样的威严在。 “下一次东宫的人,再问你朕现状如何,你便跟他们说。” 卫忠抬起头,看向林昭。 “你便跟他们说,朕很快就要死了。” 说完这句话,卫忠便恢复了平时的神态,开口道:“说完了。” 所为口谕,就是皇帝平日说的话,与中旨一样,同样没有法律效力,只不过绝大多数的臣子都会听就是。 因为是随口说的,便没有那么多书面用语,传口谕的太监,一般都是把皇帝的原话复述一遍,一字不差。 司宫台还专门有这方面的培训,目的就是要让那些传口谕的太监一字不差。 见卫忠说完了,林昭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此时他脸上满是愕然,看向卫忠,苦笑道:“卫公公,圣人的身体,似乎没有到这种地步罢……” “让你这么说你便这么说。” 卫太监冷声道:“否则便是抗旨,陛下已经吩咐了,你若是做错了事情,便把你送进司宫台,今后在宫里伺候陛下安枕。” 到现在为止,这老太监已经不止一次的威胁要把自己送进司宫台了。 林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着卫忠微微拱手:“卫公公放心,在下明白了。” 卫忠点了点头,淡淡的说道:“陛下还说了,如果这段时间东宫的人不来找你,你可以主动去见太子,与他说一说宫里的情况,到时候东宫少不了你的好处。” 林昭摇头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我只求能够全身而退,好处什么的,便不想了。” 卫忠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犹豫了一下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且放心。” 老太监声音平静:“便是看在郑相的面子上,陛下也会保你周全,况且还有一个人,要靠你来周全性命。” 林昭看了看卫忠,有些好奇:“按理说,卫公公的本事,应该比我要大的多。” 卫忠微微眯了眯眼睛。 “咱家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哪天陛下不在了,咱家自然也就不在了。” 说完这句话,这个老太监微微佝偻着身子,朝着外面的轿子走去。 “你好生办差,将来长安城里,少不了你的一席之地。” 卫太监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了。 林昭站在这个院子里,皱眉思索了许久。 他摸不清楚,老皇帝这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对太子最后的测试? 可是如今即便太子测试不合格,想要换太子也有些太晚了,这个时候临时易储,恐怕朝堂将会就此大乱。 皇帝不会干这种蠢事。 那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三百四十四章 孤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依旧每天正常去甘露殿上班,老皇帝也像从前一样,看起来半死不活的模样,但是却不见恶化,看起来依旧能够维持现状。 如果不是他实在瘦的厉害,林昭都要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在装病了。 自从上次拒绝过李煦之后,东宫一系的人这几天倒是没有再找他,林昭也没有主动去见东宫的人,每天照常在甘露殿上班。 不得不说,这份工作越来越无聊,如果这是一份正常的工作,老板不是皇帝,那么林昭都要考虑辞职了。 这天好容易熬到了傍晚,林昭在起居注上写下了今天的上班内容,准备下班回家去,刚走到甘露殿门口,换了一身黑衣的卫忠便拦住了他。 这位大太监看了看林昭,淡然道:“这几日见东宫的人了没有?” 林昭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公公,这种事情非要他们来找我不可,我找上门去,反倒会引起那边的怀疑。” “到了这个时候了,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他看向林昭,低声道:“你今日下了值,便去东宫见太子,神色匆忙一些,就说……” “就说陛下呕血了。” 卫太监声音低沉:“你是林元达的侄子,在他们眼里早已经是东宫一系的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去找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林昭瞪着眼睛看向卫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卫…卫公公莫要害我,在这种事情上欺骗储君,将来我还活不活了?” 卫忠神色冷漠:“这是圣人的意思,你不照着办,你现在活不活了?” 林昭苦着个脸,苦笑道:“公公便不怕我到了东宫之后,与太子殿下实话实话?” “那也随你。” 卫忠面无表情,低声道:“你能瞒得过我便好,瞒不过我,便让你看一看我司宫台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林昭只觉得背脊发寒。 很明显,司宫台在东宫里有眼线,而且是有不少眼线。 林昭低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卫公公,我想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圣人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圣人用意,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这个一身黑衣的大太监冷声道:“让你办事你且照办就是。” 这就是以势压人。 以林昭现在的势力,即便是算上林简一起,也不可能是这位内廷总管的对手,无奈之下,他只能点了点头。 “我去办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迈步离开甘露殿,出了宫门之后,他站在皇城里犹豫了许久,正准备出皇城去与林简商量商量,扭头看见一个一身蓝色袍子的太监,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他咬了咬牙,扭头朝着东宫走去。 因为先前就是在东宫上班,林昭对于东宫早已经熟门熟路了,况且他离开詹事府不久,东宫的许多人还都认得他,因此林昭很顺利的来到了东宫门口。 这会儿,天色已经快黑了。 林昭额头有些冒汗,他对着东宫的几个职事太监问道:“公公,太子殿下在否?” 几个太监看了看林昭,开口道:“殿下刚从政事堂回来,眼下正在后殿歇息,你是?” “劳烦通报。” 林昭声音有些晦涩。 “门下省起居郎林昭,求见太子殿下。” 很明显,如今的林昭名气还是很好用的,他的名字通报进去之后,很快就有太监过来,把他领进了东宫,直接到了东宫后殿太子殿下的书房里,见到了这位已经数月没有见面的太子殿下。 先前林昭在詹事府上班的时候,偶尔是能见到太子的,因此两个人还算熟悉,不过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政事堂颇为辛苦的原因,这位储君的眼角又多了一些岁月的纹路。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年过而立之人了。 林昭见到了太子之后,微微躬身:“臣林昭,见过殿下。” 太子扔下手中的文书,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先前不是说要避讳一些么,怎么今日亲自到东宫里来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殿下……出事了!” 小林探花声音沙哑:“臣请与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太子微微皱眉,挥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然后抬头看向林昭,淡然一笑:“眼下没有外人了,三郎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林昭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口道:“请殿下附耳过来。” 太子殿下先是皱了皱眉头,好在他脾气不大,很快从自己的主位上走到林昭面前,在距离林昭还有两三步的距离停下。开口笑道:“好了,三郎有什么话直说就是,这里再没有别人能够听到了。” 林昭抬头看着眼前面带微笑的太子殿下,神色复杂。 “殿下……”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陛下他……” 太子殿下神色微变,连忙道:“父皇怎么了?” 林昭咬了咬牙,开口道:“陛下他今日下午。在甘露殿呕血了,卫公公叫了太医,但是经过太医诊治之后,陛下他依旧昏睡……” 林昭脸色有些苍白:“这件事情,牵涉太大,因此我从甘露殿出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到了东宫来,知会殿下您……” 太子殿下,闻言也是心神巨震,他痴愣愣的看着林昭,一字一句的开口。 “你……你说什么?” “殿下,陛下他今日……呕血了。” 林昭再一次重复了一遍,开口道:“我叔父是太子的老师,我也在詹事府当过差,虽然只能算是半个东宫官员,但是得知这种大事之后,还是第一时间过来,知会殿下您。” 太子殿下此时,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的目光之中,有一些哀伤,但是更多的则是兴奋。 当然了,还可以看到一丝喜悦。 皇权这种东西,是天底下最诱人之物,太子殿下已经眼馋太久了。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声音低沉:“三郎你……不是半个东宫官,而是真正的东宫官,是立下重功的东宫官。” “此事之后,东宫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罢,太子殿下就要迈步离开东宫。 林昭站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殿下,您与陛下无论如何也是父子,此时陛下染恙,殿下您无论如何也要去甘露殿见一见陛下才是。” “就算见不到,跪在甘露殿门口尽尽孝心也是好的。” 这句话,其实是在提醒太子,告诉他现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当好一个儿子,去求见老父亲,而不应该有什么别的动作或者念头。 太子殿下神色有些兴奋,他重重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努力压抑着心里就要迸发出来的喜悦之情。 “孤知道……” “应当如何做。” 第三百四十五章 试探 收到了这个消息的太子殿下,极为振奋。 既然老皇帝“重病垂死”,那么作为储君的太子殿下,自然就要开始准备即位了。 这位太子殿下,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 当今皇帝因为“得位不正”,因此即位之后最是看重正统两个字,甚至他初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年号,便是“正朔”,足见其对正统的看重。 正因为这个原因,当太子殿下三岁的时候,便被立为储君,至今已经二十五年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当了二十五年的太子。 任谁坐在这个位置上,心里难免都会有些痒痒的,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太子殿下对于即位,自然就更加迫切。 从前因为皇帝太过强势,他不敢有什么非分的念头,只能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孝子贤臣,但是如今…… 那位无比强势的圣人,似乎……病危了! 太子殿下送走了林昭之后,立刻让人去请宋王世子进东宫,而他本人则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个人愣愣出神。 宋王府距离宫城本就不远,李煦很快赶到了东宫,见到太子之后,这位世子殿下微微躬身,面色恭谨:“皇兄找我。” 太子殿下此时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声音低沉:“老八,方才……林昭到东宫来见我了。” 李煦先是微微一愣,有些诧异的说道:“他来东宫做什么?” “与我说了一些…父皇的情况。”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缓缓闭上眼睛,开口道:“他说…今天父皇的情况又见恶化,还呕血了。” 李煦微微皱眉,开口道:“林三他的性格,与林师一样古板,上一次我去见他,可以说是油盐不进,怎么今天主动来见殿下了?” 世子殿下声音有些低沉:“其中,怕不是有些古怪。”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开口道:“看他的模样不似作伪,可能是今天父皇的身体确实出了些问题,他见到之后有些慌了神,才跑到了我这里来。” 李煦摇了摇头,开口道:“林昭这个人,就算碰到什么突发状况,第一个去见的应该是林师,而不是到东宫来见皇兄您,这样罢,等会我去一趟长兴坊,当面跟他问清楚状况。” “他毕竟是越州林氏的子弟,这种事情我问他,他应该会说。” 太子殿下抬头看了看李煦,声音有些沙哑:“老八……你说父皇如果真的身体出了问题,咱们应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煦低声道:“如今皇兄已经进了政事堂,长安城里大多数官员也都认可了皇兄,即便陛下出事,长安城里也不会有太大的变故。” “皇兄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安心即位。” 太子殿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李煦,开口道:“老八,你现在就去一趟长兴坊,找个没人的地方,跟林昭问清楚事情的经过,我……” “我现在去一趟宫里,看看父皇。” 李煦微微皱眉:“皇兄你……” “算起来上一次入宫,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父皇染病,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要去看一看。” 他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声音低沉:“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去罢。” 太子既然已经开了口,李煦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微微欠身,开口道:“臣弟遵命。” 就这样,李煦离开了东宫,摸黑朝着长兴坊走去。 而另一边的太子殿下,则是坐上了自己的辇驾,深夜入了宫城,一路来到了甘露殿门口。 太子进宫不是一件小事,司宫台这边也早有人知会,因此太子的辇驾还没有到甘露殿,一身黑衣的大太监卫忠,便在甘露殿门口等着了。 见到了太子殿下之后,卫太监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神态恭谨:“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卫忠身后,一众甘露殿的宫人,跪了一地。 太子殿下亲自伸手,把卫忠扶了起来,然后开口道:“卫公公,政事堂事务繁忙,孤数日不曾来探望父皇了,父皇他身子……如何了?” 卫忠抬起头看了一眼太子,露出了一双有些红肿的双眼,然后再次低下头,神态恭敬。 “回殿下,圣人身子尚好,今日已经早早睡下了。” 太子殿下敏锐的发现了卫忠貌似“哭红”的双眼,有些狐疑:“家国大事,卫公公可不要瞒着孤。” “老奴岂敢。” 卫忠吓得再一次跪在地上,叩首道:“老奴乃是天家家奴,哪里敢欺瞒主家?” “那好。” 太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孤这个做儿子的,已经数月不曾见到父皇了,你今日放我进甘露殿看一看父皇,如何?” 卫太监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不瞒殿下,自从数月前开始,圣人便被梦魇缠身,平日里很难睡得着觉,今日总算早早的睡下了,殿下此时进去,恐怕会惊醒圣人……” 太子殿下看了看卫忠,态度变得强硬起来。 “孤身为人子,见一见父亲都不成么?” 卫太监满脸都是惶恐,他连连低头,颤声道:“殿下,非是老奴阻拦,实在是老奴做不得主……” 太子殿下目如鹰隼,冷冷的看着卫太监:“卫忠,你与孤实话实说,父皇他身体……究竟如何了?” “陛下身体……好得很。” 卫忠咬了咬牙,带着颤音道:“想来再有几个月,便能大好了。” “那好,你带孤进去看一看。” 太子殿下低声道:“孤只看父皇一眼就好,绝不会惊醒他老人家。” 卫太监满脸都是为难之色,他低头衡量许久,才缓缓低头:“如此,殿下随老奴进来就是……” “只是千万莫要惊醒了圣人,不然我司宫台上下都要吃罪过……” 就这样,老太监卫忠站在太子身侧带路,小心翼翼的进了甘露殿,走到了殿后的寝殿之后,终于走到了皇帝安睡的地方。 卫忠不敢近前,只能隔着一个帘子,扭头对太子殿下低声道:“殿下,圣人便在这里安睡。” 隔着帘子,一股浓烈的药材味扑面而来。 太子殿下站在帘子后面,只看了皇帝一眼,便满脸都是惊愕。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老爹了。 几个月前,皇帝虽然宣称自己染病,但那时候还是一副壮硕的模样,可如今帘子里躺在软榻上的天子,几乎已经是皮包骨头了。 看这个模样,说是皇帝已经殡天了,太子殿下都会信。 这位大周的储君目瞪口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老父,说话都有些失声了。 “卫公公,父……父皇他……” 卫太监抬头,看了看这位太子殿下的表情,声音低沉。 “殿下放心,圣人目前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瘦了一些。”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朕不放心 太子殿下在甘露殿里站了许久,最终才在卫忠的陪同下,呆呆地离开了甘露殿。 从小到大,皇帝陛下在他眼中,一直是一个伟岸不可战胜的存在,如今数月不见,记忆里几乎无所不能的老父亲,突然变成了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他在感情上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接受。 卫太监满脸悲戚之色,亲自把太子殿下送出了甘露殿,目送着太子殿下离开之后,他才亦步亦趋的回到了甘露殿寝殿之中,跪伏在已经熟睡的圣人面前,恭谨低头:“陛下,太子殿下已经离去了。” 原本熟睡的皇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睛。 卫忠连忙上前,把他扶着坐了起来,皇帝陛下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卫忠。 “他……信了没有?” 卫忠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一时半会之间,老奴也看不出殿下到底信了没有,还要看东宫接下来作何反应,才能推测得出来。” 皇帝陛下缓缓吐出一口气,从软榻上起身,两只脚落在了地上。 “好生盯着东宫,看一看朕的这个好儿子,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卫忠连忙低头,躬身道:“老奴明白,司宫台的人已经在盯着东宫了。”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然后咬牙继续说道:“陛下,老奴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 皇帝陛下回头看了一眼卫忠,面无表情:“不明白朕为什么要在这个已经无法易储的时候,还要试探太子?” 卫忠微微点头,叹了口气:“此时易储,天崩地陷,只在顷刻之间了……” “朕对他不放心。” 皇帝陛下微微眯着眼睛,开口道:“假如太子能够看出朕是在试探他,那自然最好,朕便可以放心把皇位传给他,甚至……” “甚至他此时如果能够鼓起勇气,带人冲到甘露殿里来,逼朕把皇位让给他,这也是他的本事,朕也就不用再担心,他将来败在康大的手里。” “怕就怕在……” 老皇帝目露精光,声音沙哑:“怕就怕在他有心无胆,首鼠两端,心术不正又无有胆魄,那朕的江山落在他的手里……” 这位晚年被梦魇缠身的皇帝,此时此刻虽然颇为狼狈,平日里也没有表现出如何如何经天纬地,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大周的一代雄主,也是大周的中兴之主。 当年大周在灵皇帝手上,不管是朝廷还是社会,都差不多到了崩溃的边缘,改朝换代,天下易姓几乎就是顷刻之间的事情了,这个时候,是这位皇帝陛下在危难之时挑下了皇周的担子,辛苦经营三十年,终于把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在悬崖尽头勒住了缰绳。 这其中虽然也有郑温的功劳,但是这位皇帝陛下,一定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 将来不管是新朝的史书,还是千秋万世之后的史书,提起大周,没有人可以翻的过他李沅这一页。 这位垂垂老矣的皇帝陛下,目光幽幽的看向了远方,似乎可以看到远在东宫的太子,他声音幽幽:“如果他真的不堪大用,朕……便是把位置传到他手上,也闭不上眼。” 说完这句话,圣人有些疲惫的坐在了软榻上,对着卫忠低声道:“紧密监视东宫动向,但有动静,立刻送到宫里来。” “监视金吾卫,东宫六率,城防营以及长安城里的所有持刀佩甲之人,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到朕这里来。” 说到这里,老皇帝闭上眼睛,开口道:“给……给崔衍递个信,让他找理由来一趟甘露殿。” 卫忠微微低头,开口道:“陛下,此时召崔相入宫,东宫那边就会生出怀疑……” “你给崔衍递信就是。” 圣人声音平静:“这只老狐狸,自然有进宫见朕的理由。” 卫忠躬身点头,沉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卫太监恭恭敬敬的离开了甘露殿。 等他离开之后,皇帝陛下再一次躺倒在软榻上,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甘露殿里,一时寂静无声。 …… 而此时,在长兴坊的一家酒楼里,李煦与自己的师弟林昭面对面而坐,这位世子殿下喝了一碗酒之后,抬头看向林昭,面色严肃:“三郎,你与为兄说实话。” 他声音低沉:“你今日在东宫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林昭坐在李煦对面,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微微苦笑了一声,举起酒杯与李煦喝了一杯,低声道:“殿下,我一介六品小官,如何敢欺瞒太子……” 林昭这句话,并没有回答李煦的问题,但是却话里有话。 他的意思是,凭他自己,自然是不敢欺骗太子的,如果他朕的欺骗了太子的话,那么背后一定是有一个比东宫更庞大的势力。 很可以,世子殿下并没有听出林昭话里的意思,他直勾勾的看着林昭,声音低沉:“陛下……当真呕血了?” 林昭脸色微变,低声道:“殿下莫要胡说,平白说这种话,是要吃官司的!” “你放心说话就是。” 李煦沉声道:“这处酒楼,算是我的产业,我已经吩咐过了,此时整个二楼,只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说。” 林昭抬头看了看李煦,语气有些无奈。 “殿下非要追问的话,我只能告诉殿下,陛下的状态的确很不好,至于呕血的事情,我是不太方便说的。” 接下来,李煦一连问了林昭好几个问题,都被林昭用打太极的法子糊弄了过去,到最后,这位世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林昭。 “三郎,此事不止事关东宫的安全,更事关林师,事关越州林氏,你也是越州林氏的子弟,这个时候该出力就要初力……” 可能是因为心里慌张,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拿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颤,手里的茶碗应声摔倒在地上,茶水撒了一地。 林昭默默低头,开始收拾这些茶盏的碎片,等他收拾完之后,手上已经残留了不少水渍。 林昭不动声色的把手放在桌子上,在桌子上开始用茶水写了一个大字。 这是一个“孝”字。 林昭这句话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赤裸裸的明示,在示意太子殿下要注意亲顺皇帝,万不能提前有什么非分之想。 此时,世子殿下已经回过了头,他看了看桌子上用茶水写成了字迹,微微一愣之后,便直勾勾的看着林昭。 “林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昭面无表情:“什么意思,要靠殿下自己去猜。” 林昭这句话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身着蓝色衣裳的东宫大汉,他们径自走到李煦面前,直接跪在地上,语气恭谨。 “八爷,太子殿下找您回东宫议事。” 第三百四十七章 皇权顺递进行时 世子殿下大皱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前来报信的宫人,沉声道:“你先回东宫,禀报皇兄,就说我稍后就到。” 这个宫人自然不敢还嘴,连忙点头。 “奴婢遵命。” 说罢,几个东宫的人缓缓退了出去。 李煦回头继续看向林昭,面色严肃:“三郎,此时长安城里只有你一个人对宫中的事情了如指掌,你多说一个字,东宫便多承你一份人情。” 他走到林昭面前,压低了声音。 “没有什么好顾忌的,这里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假若三郎因为这件事受了什么罪过,为兄豁出性命,也会护住你。” 林昭低头喝了口酒,有些无奈的说道:“世子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此时此刻,如果我真能为东宫做些什么,不要说是受罪过,就是豁出半条命,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我一定会去坐的。” 林昭这句话,是正儿八经的实话,这个时候如果他林三郎能够帮到东宫一些,即便是被打个半残,也是绝对值当的。 毕竟这个时候太子即位已经成了定局,这个时候投资越多,将来获益自然就越多。 说到这里,林昭苦笑道:“问题是这会儿我如果说了些什么,对于我,对于东宫来说都是一件坏事。” 他看向李煦,轻声道:“世子殿下该不会以为,东宫里没有司宫台的人罢?” 小林探花缓缓吐出一口气,咬牙道:“这件事只能靠太子殿下自己,殿下转告太子殿下,让他恪守一个孝字就是。” 李煦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点头道:“我明白了。” 说罢,他起身准备离开,临走之前,这位世子殿下对着林昭深深作揖。 “三郎这番话,为兄记下了,将来所有用处,一定厚报三郎。” 说罢,这位世子殿下转身离开,往东宫去了。 而林昭则是坐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也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了这家酒楼。 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坐着自己的马车离开了长兴坊,朝着平康坊走去。 因为有官身,即便是在夜里,林昭在长安城里也是畅通无阻,他很快就顺利进了平康坊,来到了林家大门,敲响了房门。 林家的门房见到是林昭之后,连忙把他迎了进去,口称“昭公子”。 因为经常出入林家,林家的下人基本上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的公子,甚至于比自家的两个公子还要客气一些,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老爷夫人都很喜欢这个山阴来的小公子。 进了林家之后,林昭径直来到了林简的书房门口,此时书房里依旧点着灯。 自从做了国子祭酒之后,林简便很少早睡了,经常是两更三更天才睡觉,这会儿他都是在书房里。 敲响了房门之后,林昭在门口缓缓开口:“七叔,是我。” 房门很快打开,一身单薄袍子的林元达,站在书房里面,看了林昭一眼之后,便开口道:“进来说话。”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这个侄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做事却十分靠谱,也很懂礼数,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不会大半夜登门。 进了书房之后,林简拉着林昭坐了下来,这位大宗师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须,看向林昭:“出什么事了?” 林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开口问道:“七叔,太子殿下这段时间……在政事堂表现如何?” “我又不在政事堂,如何能够清楚?” 元达公微微摇头,低声道:“不过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太子殿下只是监督政事,不负责具体事务,诸位相公也没有开口埋怨过太子,想来太子殿下没有怎么在政事堂里指手画脚。” “这就奇怪了。” 林三郎皱着眉头,苦笑道:“既然太子殿下没有犯错,宫里为什么还要……”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简,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说完之后,林昭抬头看向自己的族叔,低声道:“司宫台无孔不入,这件事的起因是李煦到侄儿家中问我宫中的情形,被司宫台得知之后,顺水推舟,做了这一场局。” 小林探花苦笑道:“我想不明白,假如太子殿下没有犯错,圣人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做出这种事情,如果仅仅是因为李煦过来问我圣人身体状况,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元达公也有些震惊,他沉默了半晌之后,才看向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圣人一直有些不喜太子。” 皇帝与太子之间,是有一些隐性矛盾的。 其中最大的矛盾是因为皇权的排他性,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皇帝有些不太喜欢自己这个有些软弱的嫡长子。 他是庶子出身,是靠一些不可说的手段登上帝位,性格自然比较强势,再加上皇权的危机意识,便渐渐有些不喜太子。 这一点,从他培植康家就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皇帝的身子突然垮了,在培养一个继承人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皇帝只能慢慢向太子让渡皇权。 但是事到临头了,他还是想试一试自己的这个儿子。 说完这句话之后,元达公看向林昭,微微叹了口气:“这件事,三郎你做的有欠考虑的,你去东宫报信之前,应当到为叔这里来,与为叔商量商量才是。” “那会儿我已经出不得宫了。” 林昭也很无奈,苦笑道:“当时卫忠就跟在我身边,逼着我到东宫去,迫不得已之下侄儿只能先去东宫,照着司宫台的意思办事。” “不过侄儿已经提醒了东宫,今日也提醒了数次李煦,希望他们冷静一些,不要干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林昭与李煦说的那个“孝”字,便是东宫破局的关键,不管皇帝身体状况如何,只要太子殿下恪守孝道,便不太可能惹恼皇帝,也可以安然过关。 元达公面无表情。 他闭上眼睛思索许久,然后轻声道:“我等是大周的臣子,自当奉行君事,既然圣人吩咐了,那么就按圣人的吩咐办,且看东宫作何反应就是。” 林昭犹豫了一下,对林简问道:“七叔,假如事后圣人要易储呢?” “那决然不行!” 元达公语气坚决:“立嫡立长是祖宗的规矩,只要太子殿下不犯大错,朝廷便不能易储!” 作为传统的士大夫,林简肯定是支持宗法制的。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道:“希望太子殿下不要犯下大错罢。” 说完这句话,林昭在心里暗暗替林简感到担心。 嫡长子这个东西,在别的皇帝那里可能有用,但是当今皇帝…非嫡非长,如果硬要跟他提什么宗法制,他可能会觉得是在嘲讽他…… 皇帝一怒,流血漂杵啊。 林昭闭上眼睛,想起了甘露殿里那只看起来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病虎,不由暗暗打了个寒颤。 第三百四十八章 曹丞相与李皇帝 在平康坊待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林昭便做着自己的马车回到了长兴坊,洗漱了一番之后,便进入了梦乡。 没有办法,别的差事怎么样都有休沐的时间,各大衙门的主官甚至可以想怎么休息便怎么休息,但是林昭不一样。 目前只有他这么一个起居郎在皇帝面前上班,根本没有人能跟他换班,只能每天都赶去甘露殿放龙,颇为痛苦。 第二天一早,林昭起床洗漱,吃了顿早饭之后,便坐上马车朝着朱雀门赶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辆马车是他新买的。 因为长安城的面积实在是太大,哪怕隔了三四个坊也要走上很长一段距离,因此住在长兴坊的林昭每天上班很不方便,便托人在东市买了一辆马车,花了他差不多三百贯钱。 成为了“有车一族”之后,还要雇人驾车,毕竟这个年代官员自己驾车终究不太体面,因此林三郎又花钱雇了一个“司机”,给他驾车。 走了马车之后,日常的通勤便舒服了不少,林昭很快到了朱雀门门口,顺利的进入了皇城之中。 平日里他进皇城之后,都是径自朝着宫城走去,而这一天林昭就快要走到皇宫门口的时候,突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唤住了他。 “是小林探花吗?”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只见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人家,正在对着他招手。 嗯,一身紫衣,至少是三品以上的官员。 林昭犹豫了一下,上前拱手道:“下官林昭,敢问老人家是?” 长安城里,三品以上的官员不是很多,而且无一不是朝堂大佬。 就连林昭的七叔林简,也不过是勉强披紫,而且他是在务本坊的国子监上班,并不是在皇城之中上班。 这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林昭,笑道:“小林探花不认得我?” 林昭摇头,苦笑道:“下官眼拙。” 老头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淡淡的说道:“老夫曹松。” 听到这个名字,就连林昭也微微变色,立刻再次低头行礼:“原来是曹侍中,下官失礼了。” 曹松,政事堂诸相之一,同时也是门下省的两个长官之一,正式的官职应该是门下侍中。 作为三省的长官,即便是在政事堂里,这位曹侍中说话也是很有份量的,整个政事堂里,也就只有崔家的宰相崔衍,能够略微压过他一头。 不得不提的是,林昭这个起居郎的差事虽然相对独立,也没有什么人管束他,但是他的这个职位却是挂在门下省的,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正是林昭的最高的部门领导。 曹侍中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微笑道:“听说林家西门双探花,在长安城里传为美谈,只可惜一直没有见到,今日总算是见到小林探花了。” 曹松捋着胡子,微笑道:“小林探花看起来,比林祭酒还要俊美一些,越州林氏真是了不起。” 这个时代,做官也是看脸的,一些长相不过关的连做官的门槛都过不去,而朝廷在取进士的时候,一般取最年轻,容貌相对好一些的为探花。 因此,一门双探花的概率,甚至要小于一门双状元。 这就意味着,当年的林简以及如今的林昭,都是同年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侍中过奖了,只是侥幸而已。” 曹侍中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林昭前行的方向,微笑道:“小林探花这是要进宫去?”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道:“下官身为起居郎,自然要入宫记事。”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提起这个,不得不跟侍中诉一诉苦水了,下官自从任起居郎以来,每日入宫,至今不曾有人与下官轮换,还请侍中做主,请门下省另外的起居郎来轮换下官。” 皇帝身边记事的一共有两个差事,一个是起居郎,归属在门下省,另一个起居舍人,归属在中书省。 当然了,这两个差事从某种意义上只是挂靠在两省而已,实际上算是自成体系,更多的是与史官接头。 曹松微微摇头,轻声笑道:“圣人除了小林探花之外,谁也不肯见,这件事老夫也没有办法,小林探花还是快进宫去罢,免得误了时辰。” 说着,这位曹相公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咱们同在一个衙门共事,有时间的不妨来老夫家里走一走。” 这就算是伸出橄榄枝了。 作为与崔衍一个级别的政事堂宰相,曹松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长安城一线大佬,比起林简来说,可以说是高出了不少,林昭已经错过了与崔家的姻缘,此时另外一位大佬伸出了橄榄枝,他本来是没有拒绝理由的。 林三郎微微欠身,对着曹松低头苦笑道:“侍中见谅,下官每日都要进宫记事,实在是脱不开身,等这份差事哪天休沐了,下官一定登门拜访。” “那就这么说定了。” 曹侍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呵呵一笑:“长安城,许多年没有出小林探花这种青年才俊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去宫中上值罢,老夫也要去政事堂了。” 曹侍中伸了个懒腰,两只手背在了身后。 “再不去,崔相该骂人了。” 说罢,这位门下侍中迈着步子,朝着政事堂走去。 林昭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也进了宫门,朝着甘露殿走去。 进了甘露殿之后,林昭照常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正准备铺开笔墨,开始一天替别人写日记的工作。 他刚铺好自己面前的纸张,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已经颇为消瘦的皇帝陛下,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林昭连忙起身,就要对着他下跪行礼。 老皇帝眯着眼睛,伸手拦住了即将要下跪的林昭,声音有些沙哑:“昨日晚上,老八去长兴坊,跟你说了什么?” 皇帝陛下顿了顿之后,再一次看向林昭。 “你们会面之后,你又去了一趟平康坊见了林简。” 圣人的目光有些迫人。 “你与林简说了什么?” 林昭额头冒汗,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深深地低下了头。 “回陛下,臣没有与世子殿下说起甘露殿里的任何事情,半个字也没有说!”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没有陛下允准,臣是绝然不敢乱说的。”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站在林昭面前,淡淡的看着他。 “平康坊呢?” 林昭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看了皇帝一眼。 “陛下,林祭酒乃是臣的叔父,臣最近每日来甘露殿上值,一直没有空闲去看他,正好昨天出来喝了点酒,便过去探望探望他老人家……” 第三百四十九章 倒果为因 老实说,面对当今天下第一人的质问,林昭此时的压力非常大。 尤其是,这位天下至尊,目前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太正常。 此时此刻,林昭觉得只要自己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被司宫台的人拖出去杖毙。 正因为如此,他回答的很是谨慎。 的确,林简是他的叔父,从这一层关系来说,不要说林昭去看了看林简,便是住在平康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皇帝陛下两只眼睛密布血丝,他声音沙哑,缓缓开口:“如果不是林简始终没有去见太子,朕今日便会问你的罪过。” 林昭低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皇帝的第一关自己算是过了。 他冷静下来之后,微微欠身,对着皇帝说道:“陛下,臣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直是懂规矩的,自进长安之后,叔父便一直教导我,要以君父为先,太子殿下虽然是储君,但毕竟不是君父,这一点……” 林昭低下头,声音低沉:“我越州林氏是分的清楚的。” 圣人抬起头,看了看林昭,冷冷一笑:“你那个叔父,分的清楚否?” “叔父自然分的清楚。” 林昭正色道:“他老人家虽然做过太子殿下的老师,但是一直恪守君臣本分,这些年从未偏袒过东宫半点。” 这句话,是正儿八经的实话。 林简这个人,说得好听一些是正直无私,但是放在朝堂上,其实有些古板,当年在长安任户部侍郎的时候,便没有给东宫带来多少方便,就连太子殿下也埋怨过他。 不过因为这些年太子一系实在是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人物,太子也没有办法放弃林简这个老师,林简被贬谪的时候,他也只能在长安城里尽力斡旋。 圣人双目微睁,看了看林昭,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你外祖,今日就要起棺了。” 就在刚才,皇帝还在问东宫的事情,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却说起了郑温,林昭微微一愣,低头道:“臣……尚且不知此事。” “赵希传昨天回的长安,今日准备移棺去荥阳,你身为郑师的外孙,去……看一看罢。” 圣人挥了挥手,就要把林昭赶出去。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臣,多谢陛下。” “用不着谢朕。” 已经没有什么精神的皇帝陛下,看了看林昭,面无表情:“记着,东宫的事情你不要掺和,静静的在一旁看着就是。” 林昭连忙点头:“臣……不敢。” 说完这句话,他才告退离开了甘露殿。 等林昭走远之后,皇帝陛下坐在自己的软榻上,默默的看着林昭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的卫忠,缓缓低头:“陛下,要不要找人盯着林昭。” 皇帝犹豫了一番,微微摇头:“罢了。” “人事已尽,接下来如何,便看天意了。” 说到这里,皇帝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看向了城东方向,喃喃低语。 “朕现在只希望…” 他语气幽幽:“希望郑师能够安息,莫要……” “莫要再来……纠缠朕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没有再说话,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了。 如果是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人,此时多半会对鬼魂之说不屑一顾,但是皇帝毕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他原本或许对鬼神之说将信将疑,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梦魇,此时这位皇帝陛下,已经对鬼神的存在深信不疑。 他就是觉得,是当年的郑温阴魂不散,来找自己寻仇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突然对当年的所作所为,生出了愧疚之心,因此才在垂暮之年,想方设法进行补救。 当然,皇帝这些想法究竟是客观存在,还是倒果为因,就没有人能够说的清楚了。 见皇帝不再说话,一旁的卫忠微微欠身,低头道:“陛下,老奴去一趟司宫台,看看东宫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圣人仍旧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淡然道:“去罢。” ………… 另一边的林三郎,劫后余生一般逃出了甘露殿,然后一溜烟出了皇城。 此时,他雇的那个马夫,早已经驾车回了长兴坊,林昭也就没了马车可以坐,好在他现在还年轻,一路跑回了长兴坊,回到了自家院子里之后,已经气喘吁吁。 他在院子里找到了正在摆弄花草的林二娘,不住喘气。 林二娘心疼儿子,连忙端了一碗凉水过来,林昭一大口凉水喝下肚,缓过来不少,对着母亲断断续续的说道:“阿…阿娘,玉真观的道士已经开始迁移祖父坟茔了,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林二娘早已经知道了父亲即将迁坟回荥阳的消息,闻言并没有太过震惊,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按理说这种场面不该为娘去的,只是你几个舅舅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面带哀伤之色:“我同你一道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把母亲扶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北,一路朝着东城门睿明门走去。 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母子俩终于到了东城门,出了城之后,林昭向附近的百姓打听了一番附近哪里道士最多,很快就有人给他指路,说前面有上百个道士正在祈福念经,超度亡灵。 林昭连忙带着母亲走了过去,只见长安东城郊的一处荒地,此时已经被挖开了一个足有五丈方圆的深坑,坑深也有一丈有余。 有一口棺材,静静的躺在深坑中央。 此时,深坑里,大概有一百多个民夫正在四下忙碌,准备起棺。 深坑上面,好几十个玉真观的道士围着深坑盘膝而坐,有些人在念经,有些人在焚烧符箓,其中一身白衣的赵天师,正在深坑附近设坛作法,披发仗剑念念有词,试图消弭这棺材之中的怨气。 深坑旁边除了这些道士之外,还有几十个附近的老百姓,正围着深坑围观,议论不休。 林昭领着母亲,来到了深坑附近,看到了深坑之中的棺材之后,原本还沉得住气的林二娘,眼眶又骤然变红,径直跪在了地上。 林昭跟着林二娘一起,跪在深坑旁边。 不过他眼睛尖,突然看到了民夫之中似乎有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伸手拉了拉林二娘的衣袖,低声道:“阿娘你看。” 林二娘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顺着林昭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众民夫当中,有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的中年男子,正在小心翼翼的起棺。 中年男子附近,还有两个年纪相仿之人,都戴着帽子,掩住了额头上的刺青。 林二娘见到此情此景,扭头看了看林昭,微微叹息。 “你的三个舅舅,都到了。” 第三章百五十章 见面礼 在这个时代,老人家迁坟动土,肯定是要儿子到场的,况且郑通一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本人甚至就一直在荥阳等着,不可能不来参与这一次移棺。 原本林昭以为,三个舅舅当中只有郑通一个人会到场,其他两个散落在大周各地的舅舅可能来不及赶回长安来,不曾想他们三个统统到齐了。 其中,林昭的五舅郑茂,原先应该是在北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从北疆赶回来,一定是吃了些苦头的。 林昭与林二娘一起在上面观望的一会儿,林昭回头看了看母亲,轻声道:“阿娘,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瞧一瞧几位舅舅。” 说着,林昭把身上的深绿色官服褪了下来,递到林二娘手里,便开始慢慢走下这个深坑。 按照大周律,损污官服,官印者都是要吃罪过的,因此林昭在下坑之前,不得不把身上的官服先脱了。 林昭本就年轻,身子骨灵活,三两下就下到了深坑底部,此时郑通等三人,分别在棺木的一角挖土,拱卫着郑温的棺材,也算是给老人家扶棺了。 林昭靠近郑通,压低了声音:“二舅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郑通这会儿满头都是汗水,他扭头瞥了一眼林昭,长出了一口气:“与那个道士一起。” 郑大老板已经许多年不曾做这种体力活了,在这里干了一上午,满头都是汗水,他用袖子抹了抹汗,轻声道:“三郎你怎么过来了?这里用不着你帮忙。” 说着,郑通看了看上面的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你带着你娘回家歇着去罢,等我们几个舅舅把你外祖的尸骨在荥阳安葬好了,你再领着她去荥阳磕个头就行。” 林昭看了看这口看起来规格并不低的棺材,微微摇头:“我也在这里帮帮你们罢,只当是我替母亲出一份力。” 这个时候,棺材基本已经全部挖出来了,已经有十几个民夫开始在棺材上绑绳子,没过多久绳子绑好,十几个人在坑上面拖拽,二十多个人在下面捧托。 当初郑家出事的时候,郑温是直接死在了那场变故之中,由司宫台负责掩埋,毕竟是权倾一时的宰相,郑温的棺材用料极好,颇为沉重。 林昭与郑通等人在深坑下面,一起奋力托举,再加上上面的人用力拉拽,几十上百个人通力合作之下,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时间,才把这口棺材拉到了平地上,成功装上了马车。 因为棺木沉重,马车的车轮都要箍铁,而且一匹马肯定是有些吃力的,要两匹好马一起拉这口棺材。 废了半天功夫之后,棺材终于装上马车,一行人早已经累的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不住喘气。 郑通不顾辛苦,又亲自去绑好绳索,一切都弄好了之后,这位郑大老板才回到了林昭等人面前,也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扭头看向林昭,微笑道:“三郎虽然不姓郑,却比荥阳那些郑家人有心多了。” 林昭这会儿已经休息的差不多了,闻言微微摇头,对着郑通问道:“二舅这些日子都在荥阳,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自然是有一些的。” 郑大老板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轻声道:“荥阳郑氏现在没落的厉害,举家上下都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不要说长安城什么官面上的人物出手,就连我的大通商号,现在也可以随意拿捏他们。” “这段时间我在荥阳,已经把荥阳郑氏的情况摸索的差不多了,父亲的尸骨移回了荥阳,这几年我都会在荥阳待着。” 说到这里,郑通微微一笑,开口道:“再过两年,荥阳郑氏还是不是郑庄的郑,便不一定了。” 几个人当中,数林昭的五舅郑茂最胖,他干了半天的活,正坐在地上不住喘气,等郑通说完之后,这个胖胖的郑老板才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最终摸出了一个信封,径直递在林昭手里。 “来大外甥,这是舅舅给你准备的礼物!” 林昭低头看向手里的信封,愕然道:“五舅,这是什么?” 郑茂眯了眯眼睛,本就有些小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他笑眯眯的说道:“这是大通商号在北疆的详细情报。” “这几年时间,大通商号与北疆的几个节度使都有来往,近两年时间,数康东平动作最为频繁,二兄说北疆的情报可能对你有用,我便统统给你带到长安来了。” 林昭面色古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并不是的特别厚实的信封。 “五舅,北疆的消息就只有这些?” “这是一些纲要。” 郑茂白了林昭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具体的东西,恐怕要装上一大箱子才行,哪里能够带在身上?因此我便让人整理出了一些纲要,先送到你手里。” 听到这句话,林昭才苦笑着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 得,原来这是目录! 他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郑茂继续说道。 “具体的情报,已经有人陆续送到长安城里来,你可以去崇化坊的大通柜坊调取。” 这个郑胖子严肃道:“记得只能去崇化坊的大通柜坊才行,这东西比较隐秘,不能放在普通的柜坊之中。” 林昭点了点头,把信封收进了自己怀里,对着郑茂微笑道:“多谢五舅。” “一家人用不着客气。” 郑茂再一次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道:“咱们兄弟几个,就你这么一个大外甥,自然要多照顾照顾。” 他刚说完话,一旁话不是很多的老三郑尧,也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听二兄说,三郎你现在还跟五娘一起在长安赁屋,因此我在年前给你们母子置办了一套宅子,也在长兴坊里,这会儿已经在翻修了。” 平时不苟言笑的郑尧努力对着林昭露出一个笑容。 “就当是我补给三郎的见面礼。” 当初林昭第一次见到郑通的时候,郑通给了他一块黑色的牌子,可以让他在一定范围内使用大通商号的资源以及力量,但是另外两个舅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没有准备东西,后来都说要补给林昭。 听到三舅要给自己买房子,林昭一时有些愣住了,他摇头苦笑道:“三舅,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郑尧面色平静,开口道:“因为怕张扬,所以才在长兴坊给你置办宅子,不然便在平康坊崇仁坊置办了。” 同属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房价各不相同,一般来说,城北要比城南地段好一些,城北除了那些皇家居住的坊之外,就数平康坊与崇仁坊最为热闹。 林昭有些惶恐,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看到后面玉真观的几十个道士从法事坛上起身,与一众民夫吩咐了一声之后,就准备启程离开长安。 听到队伍要走,郑家三兄弟连忙准备了一番,准备随玉真观的道士,一起扶棺回荥阳。 临别之前,郑通深深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开口道:“好生待在长安,有什么事情了,便给荥阳写信。” 郑尧目光平静:“有缘再见。” 而郑茂就要活泼许多,他对着林昭,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下一次等三郎成婚,我们兄弟再回长安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长安城的父与子 棺木起走之后,京兆府征调过来的民夫,又合力把这个深坑填上,林昭与林二娘坐在马车上,把运送棺木的车队送到了城东,一直送到城外十里左右,马车才停了下来。 林二娘走下马车,见车队渐渐远行,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身边的儿子,轻声道:“希望你外祖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林二娘语气轻柔,微微叹息:“传说如果魂魄有心愿未了,便会停留在人世,不肯离去,你外祖这些日子一直纠缠着皇帝,想来也颇为耗费心力。” “逝者已矣。” 林二娘目光有些哀伤:“我只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好生投胎去,莫要再为人间的事情耿耿于怀了。” 这些日子林昭频繁出入宫禁,其中的理由自然是跟林二娘提过了,得知皇帝整日梦到郑温,睡不安寝之后,她便笃信是自己父亲的魂魄,来寻皇帝偿还当年的怨仇。 不过她还是不想父亲因此在人间久留,毕竟传说之中,魂魄如果久留阳世,便没有办法再脱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林昭站在母亲身侧,也跟着叹了口气。 “阿娘,你相信鬼神之说么?” “信,怎么不信。” 林二娘平静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坚定。 “皇帝整日睡不着觉,怎么偏偏你去在他身边坐着,他便能睡得着了?你外祖就在长安城里,这座城里的是非公道,他老人家都看着呢。” 其实到现在,林昭也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鬼神存在,他缓缓摇头,没有再说话。 在城外站了一会儿之后,林昭便与林二娘一起上了马车,回到了长安城里,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林昭便没有再回甘露殿上班,而是回到了自己家中,好好的睡了一觉。 这些日子,每日去甘露殿放龙,的确有些辛苦。 就在林昭在家中熟睡的时候,远在皇城的东宫之中,一身紫衣的李煦,正垂手站在太子身侧,微微低头:“皇兄,玉真观的那些人,已经离开长安城了,他们起棺的时候,林……林三郎与他母亲,都在场。” “林昭还亲自下了墓坑,帮忙抬棺,弄得一身污泥。” 太子殿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皱眉:“那口棺材里,埋的到底是谁?不止玉真观的道士几乎倾巢出动,甚至京兆府都出面征调了民夫……” 玉真观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几个道观之一,观主甚至被朝廷封为了天师,一般是皇家的御用道观,这一次竟然几乎出动了全部道士,来给一个不知名棺木做法事。 李煦站在太子殿下身侧,有些无语。 “皇兄,林三郎母亲的身份,咱们也曾经查过,应该是与当年的郑家有关系。” “这一次这口不知名棺木移棺,是司宫台的人出面所为,而林昭母子既然到场,那么这口棺材里所埋之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世子殿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应该是二十多年前那位执掌中枢的郑相。” 二十多年前,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世子李煦,都年纪还小,他们对郑温自然是不熟的。 后来郑相的事情,被朝廷严密封锁,像林简之类的后来人,也无从得知当年的真相,而太子殿下,也只是偶尔听说了一些当年郑相的事迹。 不过后来李煦在查林昭身份的时候,便查到了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后来顺着线索查下去,便知道了二十年前的荥阳郑氏。 他们两个,毕竟是长安城里最顶尖的那一批衙内,虽然无从得知当年的真相,但是查个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此李煦已经知道了一些当初荥阳郑氏的事情。 李煦知道,太子殿下自然也是知道的。 不过这二十年前的宰相在现在,基本没有了什么用处,因此他就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听到李煦这番话,太子殿下点了点头,恍然醒悟:“想起来了,那个二十年前的宰相。”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如果臣弟没有查错的话,这位姓郑的宰相,当年应该是……应该是陛下的老师。” 当年的事情因为朝廷封锁极严格,二十年过去,到现在已经太过模糊,林昭之所以能看到个大概,是因为他接触了大量当事人,包括郑家三兄弟,林二娘,以及丹阳长公主,齐师道还有宫里的那一对主仆。 旁人,即便是李煦这种长安城里天花板级别的衙内,关于郑温的事情,也只能隐约查到只鳞片爪。 “他是触罪而死,死了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埋在了哪里,如今司宫台突然将他挖了出来,如此大张旗鼓的迁坟……” 说到这里,李煦顿了顿,抬头看向太子,沉声道:“应当是陛下的主意。” 听到李煦这最后一句话,太子殿下眼角抽动,低声道:“八弟的意思是,父皇他……没有病重?” “这个倒也未必。”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先前林昭的言辞闪烁,我便有些怀疑陛下的病情到底有没有他说的那样严重,可后来皇兄你也去甘露殿看过,陛下的确枯瘦如柴……” “如今,司宫台突然出面做这件事,可能……可能是陛下心中一件未了的心愿。” “这趟迁坟的马车,我派人查了,应当是去那位郑相老家咸阳,前些日子林昭突然从长安城里消失了一段时间,詹事府那边说他去办皇差去了,如今看来,他应该也是去了一趟荥阳。” 说到这里,李煦微微叹了口气:“皇兄,如今局势颇为复杂,种种迹象都不是如何分明,依我看咱们还是静静观望观望,不要着急,皇兄你已经进入政事堂,将来坐上帝位,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孤自然可以等得。” 太子殿下从自己的位置上缓缓起身,他看了李煦一眼,声音有些沙哑:“但是康东平未必等得了……从去年,他就开始公然接触一些异族,明面上说是替大周威服四方,暗地里到底在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闭上眼睛,低声道:“太医署的胡太医,拿捏到把柄了么?” 李煦微微摇头,低声道:“他家的儿子,咱们的人已经在接触了,不过此时与他谈话,还有些为时过早。” 太子殿下缓缓点头,低声道:“太医署里,只有他进过甘露殿,给父皇请过脉,跟他说明白,咱们只是想知道父皇的身子状况而已。” 李煦微微点头。 太子殿下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想办法让孤,跟林昭私下里见上一面。” “要隐蔽一些。” 说到这里,太子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继续说道:“通化坊的卫王府,工部建的如何了?” “原本是一座废弃的王府,此时还在翻修之中。” 太子微微点头。 “多盯着一些。” 第三百五十一章 静极思动 卫王府,就是圣上第六子李蓟的府邸,只不过因为朝廷宣布卫王开府的时间没有多久,工部至今还在赶建位于通化坊的卫王府。 太子殿下让人盯着这座王府,很显然是要让人盯着那位即将出宫开府的卫王,毕竟目前整个朝堂里,太子殿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威胁。 更重要的是,这位即将出宫的卫王殿下,在北疆有一个很厉害的娘舅,因此自然被太子殿下视为眼中之钉。 至于太医署的胡太医,则是太医署负责给皇帝诊脉的两个奉御之一,自从圣上染恙不理政事以来,太医署里只有胡奉御一个人进过甘露殿,给皇帝请过脉。 当然了,这两件事情,只是东宫目前所做的诸多准备之二,如今的东宫,正在全力准备太子即位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 相对于忙碌的东宫来说,林昭的生活虽然不悠闲,但也不算太过忙碌,他只是每天按时去甘露殿上班,观察一天皇帝之后,在纸上写上自己的观察报告了事。 很快,时间就到了乾德十年的六月。 天气已经十分燥热。 穿着一身深绿色官服的林昭,走在宫城之中,不由额头生汗,好在甘露殿里有冰块降暑,不仅不热,反而有了一些阴凉之气。 在甘露殿待了大半天,睡榻上的皇帝睡醒之后,已经到了下午。 皇帝陛下从软榻上苏醒过来,看了看殿外的天色之后,忽然静极思动,对着一旁的大太监缓缓开口:“今日天气不错,去……花园走一走。” 卫忠连忙低头,吩咐人给圣人更衣,再安排辇驾,浩浩荡荡出了甘露殿。 皇帝走了,林昭这个观察员自然也要跟着,林昭只能跟在皇帝身后,一起进了皇宫的后花园。 因为是皇家园林,皇宫的花园占地极大,各种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平日里也有专门的宫人负责打理维护,此时虽然已经是夏天,还是有不少花朵正在盛开。 很快,皇帝陛下便被喷抬到一处凉亭下面,这位脸色苍白,已经很是瘦弱的皇帝陛下,坐在凉亭下面,微微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声音低沉:“林昭。” 林三郎浑身一震,立刻上前,对着皇帝躬身行礼:“陛下。” 皇帝回头瞥了一眼林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给朕做个女婿如何?” 听到这句话,林昭不由瞪大的眼睛。 皇帝的女儿,便是大周的公主了,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做李家的驸马。 大周的驸马,并没有太多限制,甚至可以继续参政,除了不能纳妾之外,便没有额外的坏处了。 但是按照一般的规矩来说,帝女即便下嫁,也是嫁给宰相之子或者勋贵之子,林昭探花郎的身份虽然难得,但是在长安城里,是远远不够迎娶一个公主的。 林昭苦笑道:“多谢陛下厚爱,臣已经…身负婚约,再有几个月便要准备成婚了。” “做了驸马,便能衣食无忧一辈子了。” 皇帝看向林昭,开口道:“你便不心动么?” 老实说,如果是个太平盛世,在长安城里做个驸马,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如今……大周并不太平。 边疆的隐患暂且撇开不提,就连长安城此时,也不是如何稳定,假如林昭迎娶的某个帝女,再跟六皇子有什么牵连,到时候新皇登基,他林昭最好的下场也是罢官夺职。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陛下,臣在山阴时,便与谢家姐姐订下婚书,如今婚约将近,她也随着臣到了长安城里,臣在这个时候毁约……” 林三郎抬头看了看皇帝,继续低头道。 “那便与禽兽无异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跟在陛下身边这么牛,臣多少也能够知道一些陛下的所思所想,陛下此时无非觉得是对不住当年的郑相,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补偿臣这个郑家的后人……”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皇帝恭谨拱手:“陛下,臣以为陛下之病,不在外因,而在自身。” “只要陛下心神能够稳固下来,身上的病症或可不药而治。” 皇帝静静的听完林昭的话,并没有开口回应,而是回头看了一眼卫忠,淡淡的说道:“去别的地方。” 卫忠微微点头,一挥手就有几个小太监上前,抬着辇驾在花园之中穿行。 林昭没有办法,只能跟在辇驾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辇驾在天子后花园里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处空地之中,看起来像是校场一般,不过空地上插了两根竹子,两根竹子中间用麻绳织网,看起来已经与后世的足球场没有太大分别。 此时,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正在这个球场之中,与一众同龄人逐球嬉戏,看场上的情况,应该是两个皇子各带了两个宦官,三三对抗。 这是蹴鞠。 蹴鞠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发展到大周已经出现了充气的足球。 与后世足球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时代的球场,一般是单球门,以双方攻球数量取胜。 蹴鞠在长安城里非常盛行,各大王府或者公主府里,都会有这么个球场,一些皇家宴会举办的时候,甚至也会有表演性质的球赛。 两个皇子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各带着身边的两个身强力健的小宦官,在球场上踢的不亦乐乎。 而此时,圣人的辇驾就停在高处,有些干枯瘦弱的皇帝陛下,目光看向球场上追逐打闹的少年们,一时间有些失神。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淡淡的开口:“林昭。” 林三郎正站在一旁看踢球,闻言打了个激灵,立刻来到皇帝身边,微微欠身:“陛下。” “看清楚,认认人。” 林昭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球场里的几个人,开口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圣人微微眯了眯眼睛,便没有再说话了。 站在旁边的卫忠,很是了解皇帝的心思,这位大太监把林昭拉到一边,指着正在球场上飞奔的几个人,面无表情:“这是陛下的六皇子与七皇子。” 林昭这才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有些无奈的说道:“卫公公,哪边是六皇子?” “蓝色胡衣的那个。” 所谓胡衣,一般是指紧袖的衣服,这个时代男子蹴鞠,自然穿不了宽袖华服。 林昭把目光看向球场之中,只见的确有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身着深蓝色紧身衣,满头汗水,仍在场上飞奔。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记下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常规操作 今上多子,光皇子就有十五六个,最小皇子只有八九岁而已。 而诸多皇子之中,将来最危险的,便是这位六皇子李蓟。 当初皇帝为了钳制东宫,刻意把康家扶植起来,与东宫唱对台戏,这位六皇子在坊间,甚至一度有要成为新太子的传闻。 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不可能不记恨他。 这不是宽容与不宽容的问题,这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问题,哪怕是李二,在皇权面前也有杀兄弑弟,甚至屠戮侄儿的时候。 皇权面前,没有什么温情可言。 因此只要太子殿下登基,那么这位六皇子就一定会死。 康东平与康东来兄弟这些年在皇帝的纵容之下胡作非为,死有余辜,甚至于那位后宫的康贵妃,也不是全然没有罪过,但是这位六皇子,却是没有什么罪衍的。 因此,老皇帝在垂暮之年,除了放不下曾经一路引领他的老师之外,另外一个放不下的,便是他的这个儿子。 如今太子慢慢接掌皇权的程序已经启动,不太可能再停止下来,也就是说,这位六皇子将来在官面上,绝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唯一一条活路,便是在江湖上。 林昭在官面上的能力,绝对是保不住六皇子的,但是他在“江湖”上的势力却不小,别的不说,单单一个遍布天下的大通商号,便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势力。 只要宫里配合,便可以绕过东宫的耳目,把这位六皇子从庙堂送进江湖,以大通商号的能力,藏一个人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这也是当初林昭升官,付出的代价之一。 他盯着场中那位正在蹴鞠的六皇子看了看,然后便走到皇帝身边,微微低头:“陛下,臣……记下了。” 皇帝“嗯”了一声,微微低头:“你替朕办好这件事情,朕……不会让你吃亏。” 当然了,这个行为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六皇子这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如果突然失踪了,将来的新君多半会找寻不休,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牵连到林昭头上,便是一个很难消抹的罪过。 这么危险的事情,只换到一个六品起居郎,林昭自然是非常吃亏的。 听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后面还有东西补偿给林昭。 林三郎微微欠身,恭声道:“为圣人办事是臣子的本分,没有吃亏不吃亏的说法。” 圣人没有扭头看他,而是依旧看着蹴鞠场,闻言淡淡的说道:“这个世道上,无论是什么事情,背地里都有买卖在,皇帝也好,宰相也罢,让别人吃亏吃得狠了,别人便不同你做生意了。”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侧头看了林昭一眼,继续说道:“朕可不能让你吃亏了。” 他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声音也带了一些沙哑。 “朕……已经行将就木了。” “原本便对不住郑师,再让你吃了亏,过些日子下去,便更见不得他了。” 说罢,圣人对着卫忠挥了挥手。 “朕累了,回甘露殿罢。” 卫忠连忙点头应是,回头吩咐了一番,几个小太监重新把皇帝抬了起来,回到了甘露殿。 圣驾回甘露殿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申时,距离林昭下班的酉时,还有一个时辰时间。 皇帝陛下很大方的挥了挥手:“你也不用在甘露殿里伺候了,且回去罢,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林昭从自己的工位上起身,对着皇帝欠身行礼:“多谢陛下。” 能够提前下班,自然是好事。 他收拾了一番矮桌上的笔墨纸砚,便起身离开了甘露殿,刚走到甘露殿门口,就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 “且住。” 林昭回头,看到大太监卫忠正站在自己身后没有多远,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笑着说道:“卫公公太客气了,用不着你出来送我。” 一般大臣见皇帝,因为地位悬殊,辞别的时候皇帝是不用相送的,只有一些地位极高的大臣或者是皇帝的长辈,分别的时候,皇帝才会让身边的太监送一送。 如今整个长安城里,应该只有那位尚书仆射崔衍,有这个待遇。 卫忠淡淡的瞥了林昭一眼,面无表情:“咱家没有与你说笑的心情,是有些事情与你交待。” 林昭停下脚步,看了看这个面色严肃的大太监,有些无奈:“卫公公请说就是。” 卫忠两只手背负在身后,语气平静。 “你随我来。” 没办法,大内总管开口说了话,林昭只能乖乖的跟在他身后,没过多久就进到了甘露殿里一个即位偏僻的房间里。 等林昭进了这间房间之后,卫太监顺手便关上了门,然后坐在了房间里的椅子上。 林昭在房间里左右看了看,只见这间房间颇为狭小,除了一张床之外,便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桌子上的一壶茶水。 林三郎有些诧异:“卫公公,这是你的住处?” 像这种房间规模,甚至还不如大户人家的下人。 卫太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并没有给林昭倒,他低头抿了一口,面色平静:“算是吧,这是我在甘露殿的值房。” 卫太监的意思是,他在宫里另有住处,只是皇帝睡在甘露殿,需要他伺候的时候,他便睡在这里。 喝了一口茶之后,卫忠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下面咱家跟你说的话,你要听好了。” 这个老太监闭上眼睛,缓缓开口:“再过些日子,六皇子会染上一场重病。” 听到他这句话,林昭便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非是六皇子染病暴毙,然后借此假死脱身。 这是常规操作了。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苦笑道:“公公,这种手法虽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是不是太过突兀了一些,六殿下好好的,突然生了重病,难免引起东宫怀疑……” “来不及慢慢安排了。” 老太监微微皱眉,低声道:“再过些日子,这件事情便不太好做了。” 林昭摇了摇头,沉声道:“卫公公,依我看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此时六皇子假死容易,但是将来只要有人一查太医署,这件事情便会原形毕露,最后追查到我身上,我一死倒是小事,六皇子再受到牵连,便不好了。” 老太监抬头瞥了瞥林昭,冷哼了一声:“明明是自己畏死,话说的却是好听。” “你放心,现如今司宫台可以把这件事做的稳稳当当,不会留下什么破绽。” 老太监声音平静:“如你所说,便是不考虑你,也要考虑六皇子的周全。” “该处理的人,司宫台都会处理干净。” 他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 “你是林简的侄子,将来太子殿下追查此事,也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希望你……” 卫忠声音沙哑。 “能够尽心。” 第三百五十四章 长安三剑客 林昭在卫忠的值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出来,这小半个时辰里,卫太监大致跟林昭商量了关于六皇子假死脱身的事情。 眼下单凭林昭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跟司宫台合作完成这件事的,因此他回到家中之后,便开始给荥阳的二舅写信。 此时,他需要长安城的大通商号帮一帮忙。 写完了这封信之后,林昭便仔细的封好信封,放在了一边,准备第二天送到驿站去投递。 因为今天“下班”比平日里要早一些,写完信之后天色都还没有黑下来,林昭收好信之后,与母亲打了个招呼,准备去谢家串门,他刚走到自家院子门口,迎面便看到了一个小厮走了过来,这小厮认得林昭,见到了林昭之后,连忙低头:“林公子,我家公子今日在归云楼设宴,请您过去呢。” 林昭也认得这个小厮,他原先是齐宣身边的书童,不过齐宣进太学读书之后,他没有办法跟进国子监,便与齐宣见面不多了,林昭也只见过他两三面。 林昭接过这份请帖,确认是齐宣的字迹之后,略微犹豫了一番,然后点头道:“你回去告诉齐兄,就说我稍后就到。” 如今的林昭,身份不比从前了,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能随时面君的人,现在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请他吃饭,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尚书仆射崔衍的邀请,不过因为特殊时期,林昭只能把这些宴请一一谢绝。 不过齐宣不一样。 如今在长安城里,林昭与齐宣的关系最好,除了私交之外,当年乙二学舍的三个人,如今都已经进入朝堂,林昭这一年多时间从一介白身做到了六品起居郎,可以说是平步青云,而齐宣与周德两个人,背后都有莫大的政治能量。 这三个同一学舍的舍友,将来注定在朝堂上守望相助,因此从他们离开国子监之后,便很有默契的每隔一段时间在归云楼聚一聚,目的就是为了维系这份情份。 不管怎么样,归云楼还是要去的。 林昭在谢家待了半柱香时间,与谢澹然说了会话,便动身前往归云楼,归云楼距离长兴坊并不算远,很快他就到了归云楼,被归云楼的小厮请上了二楼的雅间。 当他走进去的时候,齐宣与周德两个人都已经到了。 见林昭进来,周胖子坐在原地不动,咧嘴一笑:“听说长安城里现在最难请的便是老三你了,这样说来,还是我们兄弟有面子,能请到老三你吃饭。” 相比于周德,齐宣罕见的有些拘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三郎到了。” 林昭走了进来,对着两个人露出笑容:“不是我吹嘘,前些日子宰相请我吃饭,我都没有去,也就是二位兄长的面子,不得不给。” 听到这句话,三个人都是面带笑容。 林昭坐下来之后,便看向周德,开口问道:“周兄前些日子说要去工部,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别提了。” 周德自己闷声喝了口酒,有些郁闷的说道:“老子身上原就有一个七品的散官,原本以为到了职司衙门之后,能给个六品,至少也是给个七品官,不成想只给了一个从八品下的主事!” 周胖子颇为恼火,看向两个舍友,吐槽道:“你们两个,一个是六品的起居郎,另一个也是七品的参军,就我一个从八品,好生没有面子!” 林昭还没有说话,一旁的齐宣便白了周德一眼。 “散官与实职哪能一样?你身上只是个七品的散官,我原先的散官是五品,朝廷真能给个五品官给我?”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语气有些不屑:“我与三郎都是正经进士功名出身,你连太学三年也没有上完,全靠着父亲余荫,能给你一个八品实职,已经是周尚书天大的面子了。” 周胖子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嘿嘿一笑:“如果是去吏部户部,给个主事倒也罢了,但是去工部,从八品就低了一些。” 说到这里,这个胖子小声嘟囔道:“再有就是,刚到工部没有几天,上面的那些老头便让我带人去通化坊翻修王府,偏偏工期还催得紧,这些日子我天天在通化坊盯着。” 周胖子叫苦不迭。 “现在还是夏天,每日烈阳暴晒,都把我晒黑了许多。” …… 听到他这句话,齐宣与林昭都有些无语。 “周兄你看起来……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啊。”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周德一直就很黑,先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旁人都叫他黑胖子。 如今,林昭还真没有看出来他跟从前有什么分别。 齐大公子也呵呵冷笑。 “这厮得了便宜还卖乖,翻修王府不是什么小事,多半是他父亲的面子,工部才把这个差事丢在了他的头上,不然工部那么多人,哪里用得到他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主事?” 周胖子对着两个舍友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 “辛苦是辛苦了一些,不过多少比从前阔绰了一些,今天这顿我请!” 齐大公子鄙视的看了他一眼。 林三郎瞥了瞥周德,笑着说道:“周兄不是要做清官么?” “我自然是清官。” 周胖子振振有词:“工料,工钱,我一文钱也没有少发,户部的钱款我也没有拿,如何就不是清官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间林昭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问道:“周兄,你在通化坊翻修的这座王府,是……哪位王爷的宅邸?” 周德低头喝了口酒,开口道:“还能是哪位王爷?最近几个月,只有一位皇子要出宫开府,自然是那位卫王殿下。” 卫王… 六皇子!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扭头看向自己的这个舍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兄这差事不急,可以慢慢来。” “没有办法不急,朝廷催的厉害。” 周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是要三个月之内修完才成。” 林昭心中暗暗吐槽。 用不了三个月,再有些日子,卫王殿下便要一命呜呼了…… 当然了,这种话是说不得的,就算是跟林简也不太好说。 三兄弟好容易聚会一次,自然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很快,酒量最差的周胖子,便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呼呼睡去。 齐宣脸色晕红,举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他喝下这杯酒之后,表情有些愧疚。 “三郎,今日请你过来,其实还有人想要见你。” 齐大公子咬了咬牙,开口道:“他应该一会儿就要来了,三郎如果不想见他,我现在让人送三郎离开。” 第三百五十五章 “师兄弟” 从一进归云楼,林昭便察觉出了齐宣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不过刚开始他只是以为齐宣在京兆府有些不太顺遂,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今天这场晚宴,齐宣应该是受人之托,请自己来的。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问道:“东宫?” 齐大公子点了点头,微微苦笑:“我母亲开口说了话,我实在是不太好推拒,太子殿下一会儿便到……” 作为天子的胞妹,丹阳长公主在长安城的地位极高,正因为如此,诸皇子对她也极为尊敬,众位皇子之中,太子殿下对丹阳长公主是最为上心的。 当初丹阳长公主生辰,太子殿下准备的那尊等身铜镜,便让丹阳长公主十分喜欢。 有了这份情面,东宫想说动丹阳长公主出面帮忙,并不是一件难事。 见齐宣点头承认,林昭长松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长安城里的任何人他都不太好见,但是唯独太子殿下,他是可以见的,因为甘露殿里的那位皇帝陛下,并不抵触他见太子。 上一次他去东宫,甚至是皇帝陛下让他去的。 即便司宫台查到林昭私下里见了太子,在甘露殿里,他也有说辞可以分辩。 想到这里,林三郎脸上露出笑容,对着齐宣微笑道:“齐兄不必如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别的不说,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日也可以见一见。” 说完这句话,还不等齐宣开口,林昭便继续说道:“况且长公主待我如同子侄,既然她授意此事,我也应当见一见太子。” 齐宣默默的叹了口气,起身对着林昭深深一揖,低声道:“今日之事,是为兄对不住三郎。” “千万不要这么说。” 林昭上前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平日里,常人想见太子一面还见不到,能见太子是我的福分。” 这句话并不是假话。 此时,皇帝陛下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容乐观,如今是夏天倒还好,真到了收人性命的冬天,皇帝能不能熬过去都还是未知之数。 再厉害的人,也管不了自己的身后之事。 因此,老皇帝这颗参天大树,距离倒塌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这个时候,能攀上太子这颗新枝,自然是好事。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六皇子的事情绝对不能给太子知道,不然林昭就是有天大的理由,将来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齐宣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了口酒,闷声不言。 林昭笑着坐了下来,陪着他喝了一杯,兄弟两个人坐在雅间之中,静静的等着那位太子殿下的到来。 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雅间的房门才被轻轻敲响,齐宣正要起身开门,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齐兄休息休息,我去就是了。” 此时,林昭也喝了不少酒,有了四五分醉意,他缓缓起身走到房间门口,伸手打开房门。 这间雅间的房门正对着月亮,房门打开,颇为明亮的月光铺洒下来,照在了林昭脸上,也照出了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 一身藏青色袍子的李煦,正站在门口。 林昭开了房门之后,退后两步,微微欠身:“见过世子殿下。” 李煦看了看林昭身后默坐不言的齐宣,又看了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周德,最后才看向林昭,拱手还礼,轻声道:“殿下在隔壁雅间,三郎随我来?” 林昭微微点头。 “殿下带路就是。” 李煦也点了点头,看向房间里的齐宣。 “大郎,改日表兄请你喝酒。” 齐宣听到这句话,抬头看了看李煦,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李煦置之一笑,没有计较自己这个表弟的失礼,而是领着林昭,到了隔壁房间,敲了敲房门,听到一声“进来”之后,才打开了房门。 李煦并没有走进去,而是给林昭打开了房门,笑道:“三郎进去罢,为兄在四周走一走,保证没有人打扰你们说话。” 林昭并不是第一次见太子,况且他最近几个月,天天在甘露殿放养皇帝,对于见这种天潢贵胄,已经没有什么心理压力,闻言微笑道:“世子辛苦。” 李煦微微摇头,两只手拢在身前的袖子里,迈步走远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迈步走了进去,然后回头关上了房门。 这间归云楼的雅间里,点了不少蜡烛,把一间房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太子殿下就跪坐在雅间里的矮桌后面,正在低头煮茶。 见林昭走进来之后,他才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软垫,语气平静:“三郎坐。” 林昭也不客气,跪坐在太子殿下对面的软垫上,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太子,微微欠身:“不知道殿下召见,有何吩咐……” 太子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低头给林昭倒了杯茶水,轻声笑道:“从上次吐蕃使臣的事情之后,孤便一直想私下里向三郎致谢,但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今日总算是找到机会了。” 之前吐蕃使臣被杀一事,东宫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甚至被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后来还是长安风上刊载了一篇文章,澄清了此事,东宫的声誉才没有因此大损。 这件事,算是林昭对东宫的大功劳,当时不管是太子还是李煦,都对林昭颇为感激。 值得一提的是,吐蕃使臣被杀一事,并没有影响到两国和亲的进程,事后还是有一位李家的郡主被进封公主,送到了吐蕃,给那位吐蕃的新任赞普为妻。 朝廷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如今的朝局不稳,皇权正在顺递之中,北疆的康东平也蠢蠢欲动,朝廷没有办法承受与吐蕃再大战一场。 而吐蕃那边,因为新赞普尚且年幼,政权整体也不算太过稳固,因此也没有太过追究,那位吐蕃使臣寿比赞之死,便这样不了了之了。 林三郎微微欠身,低声道:“记述时事,溯本还真,本就是编撰司的本职,此是臣应为之事,当不得殿下挂怀。” 太子殿下这会儿已经煮好了茶水,他往已经煮开的茶水里,放了些马奶等调料,给自己倒了一杯之后,又给林昭倒了一杯。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之后,闭目品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 “当初不是三郎,东宫的处境便极为危险。” “功劳就是功劳,孤不会忘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睁开眼睛看向林昭,声音低沉:“三郎,孤与你算是同门师兄弟,整个长安城里,你是最应该站在孤这一边的。” 太子殿下呼吸有些紊乱了。 “孤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第三百五十六章 双面间谍 以如今太子殿下所面临的局面,长安城里能够帮到他的人,估计也就是政事堂里的几个宰相,以及长安城内外统兵的将军们。 按照品级以及职权来说,林昭是万万帮不到他什么的。 但是林昭可以经常出入宫禁,可以经常见到皇帝,那么太子殿下想让林昭帮忙的内容,也就不言自明了。 林昭坐在太子对面,面色平静:“殿下,史官只记不言,臣身为起居郎,也算是半个史官,不能妄言君事。” “孤身为人子,打听打听父亲的身体状况,总不犯忌讳罢?” 太子的这个问题,是林昭一早就预料到的,他也准备好了如何回答,闻言不急不缓的说道:“殿下,臣是起居郎,非是太医署的医官,即便能够面君,也看不出什么太多的东西,陛下的身子,还是要问过太医才是。” 说到这里,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臣这些日子,只看到过一次陛下重咳呕血,看到之后,臣便立刻去东宫,向殿下面呈了。” 太子殿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低声问道:“父皇他……每日进药么?” 林昭苦笑了一声,语气无奈:“甘露殿里是有药味,但是陛下究竟有没有进药,便只有卫公公一个人知晓,臣……是看不见的。” 太子面色低沉,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孤……要看起居注。”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无奈道:“殿下,起居注不得外泄,传出去,臣是要掉脑袋的……” 起居注这种东西,只能从起居郎手里交到史馆,交给史官整理,这种涉及皇帝的事情一旦外泄,门下省这种大衙门自然不会有事,但是起居郎这个不起眼的小官,一定是会掉脑袋的。 “三郎放心。” 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孤看完之后,便立刻销毁,再不会给第三个人瞧见。” “孤也明白此事凶险,一旦给司宫台查到,便会是天大的麻烦。” 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咱们是同门师兄弟,孤不会白白让你涉险,你把起居郎送到东宫,东宫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娘的,这父子两个人,都喜欢开空头支票,老皇帝那边也说会给他好处,至今一根毛都没有瞧见。 林昭有些无奈,低头思索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殿下,这件事太大了,我一时半会没有办法决定,要回去好好想一想,才能给殿下答复。” “这是自然。” 太子殿下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这种事情,孤也没有指望你今天便能应承下来,你回去想一想可以,但是千万不要知会林师,以林师刚正的脾性,一旦知道这件事,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做的。”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不管你应或者不应,只你我二人知道就好。” 林昭连忙点头。 太子殿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三郎,从明天开始,你要多看一看父皇的精神如何,有没有太医再进甘露殿。” 说着,太子殿下又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近来有没有什么人进了甘露殿。” “但凡有一切异状,你便给东宫递个信。” 这位当了二十多年太子的储君,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办好了这件事情,孤心中记着你的情分,将来总有报偿给你的一天。” 林昭略做犹豫,起身对着太子殿下行礼,微微叹了口气:“殿下,臣……尽量罢。” 太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着林昭微微一笑:“从吐蕃使臣一事开始,孤便知道三郎你是我东宫的福星,未来你林氏一门,必将……” 他加重的声音,沉声道:“光耀长安!” 林三郎面色严肃,恭谨拱手。 “多谢太子殿下。” ……………… “回陛下,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第二天的甘露殿里,林昭跪在地上,把昨天晚上见太子的事情,差不多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当然了,这其中有一些艺术加工,比如说吐蕃使臣一事,林昭便没有怎么提。 现如今编撰司仍旧在林昭手里,如果提了吐蕃使臣一事,编撰司多半就要易主了。 不过太子殿下的事情,是一定要提的。 那个执掌司宫台的卫太监,平日里神出鬼没的,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查到自己私下里见太子的事情,自己现在主动交代,有功无过,如果被皇帝察觉了,此时这个神经有些不太正常的皇帝陛下,说不定就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因此,林昭很干脆的把太子殿下给卖了。 这个时候,谁是长安城的主人,林昭还是分的很清楚的。 皇帝陛下半躺在自己的软榻上,眯着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林昭,声音沙哑:“你就这样把太子给出卖了,便不怕他将来报复?”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陛下,殿下之所以召臣相见,多半也是为了关心陛下您的身体,父子之间,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臣如实相告,自然不怕得罪太子,再说了……”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说了,从入长安之后就,叔父便教导臣,要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臣虽然年幼,但是君国大义,还是知道一些的。” 皇帝陛下微微眯着眼睛,语气平静:“你这个娃娃,油嘴滑舌。” 林昭低着头,没有还口。 皇帝陛下思索了一番之后,便开口道:“既然……既然他要起居注,你便把起居注给他看就是,他想要知道什么,你便告诉他什么。” 说完,皇帝陛下微微犹豫之后,开口道:“你所写的起居注给他看之前,先给朕看一看。” 林昭连忙点头答应,开口道:“臣……遵命。” “你跟他说,朕最近,精神有些不太好,常常睡不着觉。” 林昭再一次点头。 “臣遵旨。” 说到这里,老皇帝似乎有些疲惫了,对着林昭挥了挥手。 “罢了,你下去罢,有什么事情,去寻卫忠就是。” “朕……有些倦了。” 说完这句话,老皇帝半躺在自己的软榻上,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但是久久无法入睡。 他让林昭说的话并没有说谎。 现在的大周皇帝李沅,的确是经常睡不着觉, 第三百五十七章 好差事 不管是间谍还是卧底,都是一个不怎么讨喜的差事,更不要说在父子之间做间谍了,但是如今的林昭,因缘际会之下,成为了长安城里这对父子之间的双面间谍。 当然了,论手段来说,太子殿下比起他的父亲来说,还是要差上不少的,因此林昭敢欺骗东宫,却不敢欺骗皇帝,生怕那个整天绷着脸的老太监卫忠,哪天来爬自己家窗户。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每天照常去甘露殿上班,照常看着半死不活的皇帝陛下,然后在自己的起居注上写写画画。 到了下班的时候,他便会把自己在甘露殿里写的起居注“备份”,送一份给东宫。 当然了,为了这个环节保持逼真,林昭与东宫交易情报的过程极为隐秘,甚至有些像是谍战片,几天下来,形形色色的东宫人士从林昭手里接过宫中的起居注以及皇帝陛下的一些关键信息,然后再送到东宫。 在这个过程中,不管是东宫送情报的人,还是太子殿下本人,都是战战兢兢,生怕被司宫台或者宫里的人发现,唯独林昭,全然没有任何心理压力,每天浑然无事的给东宫送情报。 在这个过程中,东宫的人都对林昭竖起了大拇指,夸奖他处变不惊,心理素质过硬。 就这样,乾德十年的夏天也慢慢过去,长安城在一个非常诡异的局势之中,进入了秋天。 这天下午,林昭照常放完了龙,从甘露殿下班回家,回到了长兴坊之后,在路边找到了一家比起安仁坊面摊相差许多的面摊,点了一碗面皮之后,皱着眉头吃完,从袖子里排出一排铜钱付账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出了一个信封。 林三郎恍若无事,负手离开。 面摊的老板,以极快的速度,把这个信封不动声色的收入袖子里,然后再用其他法子,想办法送到东宫去。 这家长兴坊里新来的面摊,就是东宫的情报渠道之一,唯一让林昭有些不爽的是,因为是情报人员出身,这家面摊的老板下面水平十分业余,比起安仁坊的油泼面皮,相差甚远。 吃完了面之后,林昭回到家中把身上的惨绿色官服换了下来,穿上了一身寻常衣裳之后,便出了家门,在路边买了些糕点吃食,又买了几个小玩意儿当成礼物,提在手上,背负双手,摇头晃脑的朝着平康坊走去。 因为今天下班比较早,两个坊之间也不算远,他走到平康坊的时候,天色还没有黑下来。 今天,他来平康坊,并不是专门来找林简谈什么事情,而是因为…… 林简的两个儿子,终于在今天上午从越州回到了长安城。 上午的时候,林昭在宫里上班,没有时间过来探望,这会儿下班了,自然要过来看一看两个兄弟。 到了平康坊林家之后,林昭很快被请了进去,把手里拎着礼物放到林家下人手里之后,林三郎便大踏步到了林家的正堂。 这会儿,大宗师林元达还没有从国子监下值,林夫人倒是很快从后院走出来,迎接侄儿林昭。 见到林夫人之后,林昭连忙欠身行礼,开口道:“叔母。” 林夫人面露笑容,开口道:“早上老爷便说,三郎你今天一定会到家里来,先前我还不信,没想到三郎果然来了。” “三郎近来可好?” “尚好。” 林昭左右看了看,有些好奇:“怎么叔父今日未在家?” “他呀,死脑筋。” 林夫人有些埋怨的说道:“早就收到了大郎二郎的书信,说今日回长安,早上让他告假不要去国子监的,死活不愿意,一大早便去国子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林昭微微一笑,开口道:“七叔他是个忠直尽责之人,自然不愿意放下国子监的差事。” 说着,林昭又左右看了看,问道:“大兄与二郎也不曾在家么?” “大郎在家里,现在在后院歇息。” “至于二郎…” 林夫人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到家之后吃了顿饭便出门去了,说是要去见朋友,他先前在长安城里狐朋狗友无数,现在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林二少林湛,先前在长安城的时候,的确是个浪荡子,因为家境优渥,与长安城里的各种衙内都很熟悉,这段时间他离开长安,在越州城里可算憋坏了。 林昭在林家坐了一会儿,又去后院见了见林家的大郎林默,与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才知道他准备参与明年,也就是乾德十一年的科考。 因为林昭新中进士没有多久,这位林家的大公子还很诚心的向林昭讨教了一些关于科考的问题,林昭也耐着性子,把自己关于科考的经验倾囊相授。 就这样,在林家坐了一会儿之后,国子监祭酒林简,终于下值回来。 林默与林昭一起出门迎接林简,林昭还好,只是欠身拱手行礼,而林默则是径直跪在地上,向林简叩首不止,泪流满面。 “不孝儿林默,给父亲磕头了。” 此时,父子两个人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林默在衡州险死还生,此时再一次见到父亲,自然激动不已。 林简伸手把林默扶了起来,伸手拍了拍自己大儿子的肩膀,语气也有些感慨:“回来便好。” 他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回来便好啊。” 一旁的林昭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色仍然没有黑下来,便笑着说道:“七叔今天下值,似乎比起从前,要早了一些啊。” 元达公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儿,没有答话,而是又扭过头去与林默说话,详细问了一些关于衡州孙家姑娘的事情。 问了个大概之后,林简微微叹了口气:“发生了这种事情,原本我与你娘都该去一趟衡州,去孙家登门致歉,可是如今长安城里的情势,为父实在是脱不开身。” “稍后你与为父详细说一说衡州的事情,为父再给孙家写一封信,像他们致歉。” 林大郎默默低头。 “儿子遵命。” 跟儿子说完话之后,元达公才看向一旁的林昭,脸上露出笑容:“三郎今日下值,似乎也比从前早了一些。” “要赶来平康坊,自然要早一些下班。”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要跟七叔商量。” 林简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这里方便说么?” “方便,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林三郎微笑道:“听说二郎马上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 “侄儿身上有个好差事,马上要做不下去了,准备送给二郎。” 第三百五十八章 随我走罢! 林昭所说的差事,自然是他身上这个编撰司总编撰的差事。 从前他在詹事府做詹事司直的时候,这个编撰的差事还可以兼着,毕竟只相差一品,而且在詹事府十分自由,平时的时候还可以去国子监转转,管管编撰司的事情,但是如今他做了起居郎,与从前就大不一样了。 他现在不仅要每天去宫里上班,而且还没有休假,很难再有闲暇去插手编撰司的事情,偏偏编撰司作为长安喉舌,非常要紧,林昭轻易并不想放弃这个舆论工具。 不仅是林昭,就连东宫对编撰司也很有兴趣,如今编撰司里,不仅有司宫台的人,还有东宫的人,实力错综复杂,只要林昭一卸任,这个差事他便再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林简背负双手,把林昭引到了自家正堂里,两个人坐下来之后,这位国子监大宗师才看向林昭,低声道:“三郎说的差事,是编撰司的差事?” 林昭含笑点头:“侄儿现在在宫里脱不开身,很难再有精力去管编撰司的事情,如果二郎要入学国子监,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没有记错的话,二郎身上也是有散官的,他进国子监,正合适接手编撰司总编的职事。” 元达公微微皱眉,轻声道:“这个职位,咱们叔侄俩,恐怕说了不算罢?” “七叔放心,侄儿可以说了算。” 林昭轻笑道:“我明日给吏部上书,辞去编撰司总编的差事,再举荐二郎担任这个差事,多半就可以定下来。” 林简看了看林昭,摇头道:“我知道你跟周尚书的儿子交好,但是这件事,吏部恐怕说了不算,编撰司这个职司,是宫里的圣人定下来的,有人事变动,吏部多半也会知会宫里。” 他沉吟了一番,继续说道:“即便现在圣人不理事,吏部也会送到政事堂去,咱们叔侄在政事堂可插不进手。” “七叔放心,不管吏部送到哪里去,这件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三郎笑容满面。 如今的他,乃是那对父子之间的双面间谍,此时父子俩无论是谁,都要给林昭一些好处,皇帝在甘露殿里,太子在政事堂之中,这件事无论送到哪里,都要给林昭一些面子。 元达公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自己的侄儿,面色诡异:“三郎为何如此笃定?” “七叔莫要问了。” 林昭低声说道:“您只要应承下来此事就行,编撰司这个职位极其重要,可以说是长安喉舌,轻易不能与人。” 林三郎声音低沉。 “最好这个差事,永远掌握在咱们林家人手里。”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简微微色变,然后微微摇头苦笑:“编撰司挂在国子监名下,二郎如果做了编撰司的主官,恐怕旁人要在背后嚼舌根了。” “这个不怕。” 林昭笑道:“论嚼舌根,长安风才是长安城里最专业的,他们不敢招惹我们。” 叔侄俩在正堂里说了一会儿话,出门游玩的林二少终于从外面回到了家中,他进了正堂之后,看了看正在正堂里说话的两个人,连忙跪在地上,口称父亲。 见林湛下跪,坐在堂上的林昭连忙起身,没有受他这个礼数。 林简则是岿然不动,淡淡的看向自己的儿子,微微皱眉。 “刚回长安,到哪里疯跑去了?” 林湛颇为害怕自己的老父,闻言缩了缩脖子,低声道:“阿爹,我出门会朋友去了……” 这一句话,林二少很聪明的用了越州话,元达公听到了这一声熟悉的方言之后,面色稍霁。 林家的两个儿子,都是在长安出身,因为母亲是扬州人,父亲是越州人,他们兄弟两个对于越州话来说,都是只会听不会说,最多能够说出零星几句而已,如今林湛回到越州一段时间,越州话熟稔了不少,身为越州人的林元达,心情自然好了一些。 “这么大的人了,不知稳重。” 林简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下去罢。” 一旁的林昭对着林简笑了笑。 “七叔,我去跟二郎说说话。” “去罢,一会儿记得在家里吃饭。” 林昭点了点头,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林二少的肩膀,对着他挤了挤眼睛。 “二郎,安仁坊的那家油泼面皮的老板,都不认你的帐了,你什么时候再与我去挂个帐?” 林湛看了看林昭,嘿嘿一笑:“三哥你都做了六品官了,还想占我的便宜,今日白天我也去安仁坊吃了顿面,挂了你的帐!” 林三郎脸色一黑。 “本来还想给你一份好差事,现下我后悔了!” ………………………… 甘露殿里,夜深人静。 这天晚上,平日里很难睡着的皇帝陛下,已经沉沉睡去,他躺在软榻上,睡得很是香甜。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皇帝陛下从软榻上惊醒,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下床穿上鞋子,朝着宫殿外面走去。 今夜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甘露殿内外,竟然没有一个宫人守卫,平日里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出现的大太监卫忠,竟然也没有出现,任由皇帝陛下一个人,走出了甘露殿。 皇帝陛下漫无目的的走在宫殿之中,这些日子身上的沉疴旧疾,似乎一下子不药而愈,他在宫殿里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出了承天门,从宫城来到了皇城之中。 恍恍惚惚之间,一处极其熟悉的殿堂,出现在皇帝面前。 老皇帝抬起头一看,只见门匾上,赫然写着政事堂三个大字。 皇帝陛下身子颤了颤,缓缓推开“政事堂”的大门。 政事堂里,琴声阵阵。 圣人抬眼看去,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读书人,一身青衣,正坐在政事堂主位上抚琴。 琴声飘渺。 只是这青衣人却看不清容貌。 见皇帝走进来,琴声停歇,青衣人看向老皇帝,似乎笑了笑。 “李沅,你来了。” 皇帝陛下听到这个声音,浑身巨颤,他连忙抬起头,极目看去,终于看清楚了这个青衣人的相貌。 皇帝陛下僵在了原地,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对着青衣人拱手行礼:“老师。” 青衣人缓缓点头,笑道:“难得圣人还认得我。” 这个青衣人看相貌,正是已经死去许多年的宰相郑温! 皇帝陛下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头道:“老师是来寻朕的么?” 青衣人微微摇头,对着皇帝陛下笑道:“李沅,你我师徒一场,曾经的是非对错,已经说不清楚了。” 他看向老皇帝,脸上的笑容依然平静。 “你随我走罢。” 第三百五十九章 趁朕还在 这便是皇帝的梦魇了。 从几个月前开始,他便经常梦到当初的宰相郑温,从此这个梦便一直缠绕着他,因为恐惧,这位大周的九五至尊,甚至不愿意再进入梦乡,见到这个曾经的老师。 不过从前在梦里,他只是隐约听到郑温的声音,这一次,还是第一次见到郑温的“相貌”。 一如二十年前。 皇帝陛下有些惊恐的看着这个面带笑容的中年人,踉踉跄跄的往后退了好几部。 “不…” 皇帝陛下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向自己辩解。 “朕…朕不能走,朕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青衣人不急不缓的往前走了两步,淡淡的看着眼前的皇帝陛下,面带悲悯之色:“人世间的事情已经与你我没有干系,当走便走罢。” 皇帝陛下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青衣人,有些色厉内荏。 “朕…朕已经让你归了郑家族谱,也把你的坟墓迁回了郑家,你还要来朕这里闹事!” 他恶狠狠的看向眼前的中年人,咬牙道:“惹恼了朕,天下便再没有荥阳郑氏了!” 青衣人微微摇头,叹息道:“可怜人。” “你我师徒能再见面,便是到了该见面的时候,你此时挣扎,又有什么用处?” 说罢,青衣人背负双手,缓缓走到皇帝陛下面前,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老皇帝的衣袖,似乎是想要把他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圣人被人扯住衣袖,自然拼了命的挣扎,脸上的惊恐之色更重了。 青衣人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个瘦弱书生,但是手上的力气极大,眼见就要把皇帝拉走,好在皇帝从小习武,力气也比寻常人大一些,奋力挣扎之下,双方便僵持住了。 但是皇帝力气毕竟不如人,就要被慢慢拉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 “陛下?” 老皇帝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突然眼前一阵光亮传来。 甘露殿里,皇帝陛下终于从噩梦之中醒来。 他额头上已经布满的汗水,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而卫忠则是带着一众宫人,跪在龙榻四周,面色惶恐。 卫忠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圣人,低声道:“陛下您……无事罢?” 老皇帝脸色苍白如纸,他看了看卫忠,声音沙哑:“方…方才,是你在唤朕?” 卫忠再一次跪在地上,叩首道:“回陛下,下面的宫人上报,说您冷汗不止,手脚抽搐,奴婢立刻让人唤了太医,斗胆之下,便把您叫醒了……” 圣人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之后,心有余悸的看了看卫忠,喃喃低语:“你……你叫的好啊。” 说完这句话,他又看了看四周,脸上又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有……有人在宫里……” 他心有余悸,说话都还有些哆嗦:“要害朕!” “移驾……” “移驾太极宫。” 圣人脸色苍白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当宫里的抬轿把他抬出甘露殿的时候,皇帝陛下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看跟在一旁的卫忠。 “去……去把林昭叫到宫里来。” …… 当林昭被司宫台的人强行从被窝里拉出来,并且带到太极宫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子夜。 此时,太极宫寝殿里,足足点了几百支蜡烛,把本就不是特别大的寝殿,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而脸色苍白的皇帝陛下,便裹着被子坐在自己的床上,脸色苍白。 林昭见到他这个模样,心里明白他多半又做噩梦了,无奈之下,只能上前行礼,开口道:“臣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裹着被子,看了看林昭。 “你……起来罢。” 林昭站了起来,看了看皇帝,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您深夜召臣过来,不知道是?” “无事。” 皇帝陛下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冷静,他闭上眼睛,又飞快睁开,低声道:“召你前来伴驾。” “今后几天,你便一直待在宫里,不要出去了。” 皇帝老子开了口,做臣子的自然照办,林昭叹了口气,低头道:“臣遵命。” 就这样,林三郎便陪着这个有些神经兮兮的老头,在太极宫里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段时间里,有时候困的实在不行了的林昭,会闭上眼睛眯一会儿,而老皇帝则是一直瞪着大眼睛不敢入睡。 他不仅不敢入睡,甚至不敢合眼太久,每次眨眼睛,都飞快睁开。 终于,熬到了天亮。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骨头劈啪作响。 一夜未曾合眼的皇帝,看了林昭一眼,脸色有些疲惫。 “等太阳出来,你……便出宫去。” “你出宫之后,东宫会问你朕昨夜召你进宫做什么,你便说朕又呕血了,司宫台让你进宫写起居注。” 看到已经疲惫不堪的皇帝还在琢磨父子之间的这点破事,林昭在心里叹了口气,拱手低头:“臣明白了……” 说罢,他就要退出太极宫。 他刚走两步,就听到了身后皇帝的声音。 “天黑之前,务必回来…” 林昭恭敬点头,这才缓缓退出了太极宫。 等林昭离开之后,皇帝看了看卫忠,卫太监很懂,立刻走了回来,跪伏在圣人面前,低头道:“陛下您吩咐。” “老…老六他……” 卫太监恭谨低头,低声道:“回陛下,六皇子前几天便染上的重病,这两天太子进宫给他诊治,但是未见好转之色。” “尽……尽快一些。” 卫忠点头:“老奴明白。” 交代碗事情之后,皇帝陛下一个人坐在床榻上,仍旧用厚厚的被子裹着自己。 “卫忠啊。” 他声音沙哑。 卫太监连忙低头:“陛下您说。” “昨夜如果不是你,朕应该就再睁不开眼睛了。” 老皇帝有些混浊的眼睛里滴下泪水。 “朕恐怕活不久了。” 他声音颇为虚弱:“朕做了这么多,郑师还是要带朕走啊……” 卫太监面带悲戚之色,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不会的陛下,赵天师说过,您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阴气邪祟统统进不得身的。” “赵……赵天师说。” 皇帝陛下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是还是慢慢的说了出来。 “他说,郑师算不得阴物。”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卫忠,朕要你办的事情……” “加紧去办。” 他目光不再混浊,反而变得坚定起来。 “朕……要尽快把该做的事情统统做完。” “盯好东宫那边,趁朕还在…” “把长安城里的隐患,统统抹掉。” 第三百六十章 大事不好了! 皇帝现在的情况,十分糟糕。 他是无论如何,都再不敢闭眼睡觉了。 一个壮年之人都很难承受这样的精神压力,更不要说已经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没有人知道,这位皇帝陛下能够坚持多久。 林昭大半夜被叫进了宫里,直到一大清早才被放出太极宫,这会儿他也没有弄清楚皇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梦里被“锁魂”这种事,林昭也不太可能想象的到。 不过他可以明显感受得到,皇帝陛下的精神状态,似乎突然糟糕了许多。 他带着有些复杂的感情,走出了承天门。 林昭本人,与老皇帝是没有什么仇怨的,毕竟从他第一次见皇帝以来,这个有些老迈的帝王,并没有做出任何加害林昭的事情,反而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对他提拔有加。 在这方面来说,皇帝甚至可以说是林昭的贵人。 当然了,不可否认的是,林昭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与皇帝的的确确是有杀身之仇的。 连带着林昭的几个舅舅,包括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在内,与老皇帝都有些仇怨。 不过这份仇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林二娘本人都已经放下了,林昭这个郑家的外姓子,没有太多理由去为先人报仇。 因此,他对这位大周皇帝的感情,很是复杂。 走出承天门进入皇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走在皇城之中,林三郎举目四望,竟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朝着朱雀门走去,准备回家睡上一觉。 一宿未睡,这会儿他困倦的厉害,管他朝局不朝局,圣人不圣人的,这会儿都没有睡觉要紧。 带着这个想法,林昭大踏步走出朱雀门,朝着长兴坊走去。 走到安仁坊的时候,因为腹中饥饿,林昭还在老崔的面摊上吃了碗油泼面皮。 老崔已经是林昭的熟人了,见到林昭之后,很快就给他端上来一碗面皮,脸上挂满笑容:“林探花,昨天二少爷还来小摊,说记您的帐,小人便给他记上了。” 这厮,还真记自己账上了! 林昭暗中翻了个白眼,扒了两口面之后,抬头对着老崔说道:“无事,记着就是,过些天我来结账。” 说完,林昭继续低头吃面,刚扒了没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林昭对面坐下。 这个人坐在林昭对面,看着正在低头吃面的林昭,张口想说什么,随即摇头苦笑。 “我与殿下等了你半宿,都快要急疯了,你却在这里吃面!” 林昭没有抬头,而是两三口吃完碗中剩下的面皮,抬头看向眼前坐着的世子殿下,语气有些无奈:“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不是?” “两位殿下因何寻我?” 李煦满脸严肃,沉声道:“昨天深夜,司宫台连夜召你进宫,同时太医署有近二十个太医一起被召进的太极宫,那二十位太医……” “到现在也还没有出来。” 李煦声音有些沙哑:“现如今,宫里乱成了一团,包括太子殿下在内,诸皇子公主,都跪在太极宫门口请安,谁也不知道太极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吗?” 林昭有些疑惑:“方才我从太极宫里出来的时候,未曾见到皇子公主们……”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醒悟过来,嘀咕道:“哦,我是走的侧门。” 平日皇帝住的甘露殿倒还罢了,但是作为皇宫的中心,太极宫正门,不是寻常身份能够走的,最少也要是六部九卿那个级别的,才有资格从正门进出,林昭这种级别,只能从侧门出入。 说到这里,林三郎抬头看向李煦,微微叹了口气:“殿下想听实话否?” 李煦面色低沉:“自然要听实话,” “圣人情况极差。” 林昭面色平静,低声道:“我虽然不懂医术,但是多少可以看出来一些,昨天圣人应该是碰到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身体状况突然恶化,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太医进了太极宫。” “东宫……要做好准备。”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昭连忙补充道:“我说的准备,是安安生生即位的准备,千万不要想什么歪门邪道,太子是大周的储君,不要说十天半个月,就是再等一年两年,也是值得的。” 林三郎面色严肃:“千万不要自作聪明。” 李煦坐在林昭对面,听完林昭的话之后,本来准备立刻离开去通知太子,但是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也索性坐了下来,对着正在忙活的老崔叫了一声。 “店家,给我也来碗面皮!” ………… 太极宫里,皇子皇孙以及公主妃嫔们跪了一地,都在等着宫中皇帝陛下的召见。 但是太极宫里,一直迟迟没有动静。 太子殿下在正殿门口跪了一个多时辰,便有些耐不住性子,径直朝着太极宫里走去,要去探望老父。 太极宫的宫人都不敢拦他,最后还是大太监卫忠,缓缓走到太子面前,对着太子微微欠身:“殿下,陛下身体不适,现在……” “不见任何人。” “正是因为父皇身体欠安,孤这个做儿子的,才更要见一见!” 在政事堂待了几个月时间,再加上朝中大臣已经有大半支持太子,太子殿下这会儿底气足了许多,他站在太极宫门口,看着卫忠,沉声道:“父皇从染病开始,便闭门不出,数月时间宫中一切事情,都出自司宫台之手,孤今日若不亲自见到父皇,焉能知道,这太极宫里是父皇在做主,还是你卫公公在做主?!” 这句话,便是诛心之言了。 即便是在宫中执事许多年的卫忠,听到这句话之后,也不得不跪在地上,对着太子不住叩首。 “老奴……不敢。” 太子殿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卫忠,心中不免有些快意。 这个看起来颇为阴郁的老太监,乃是皇帝身边几十年的亲信,这些年因为皇帝打压东宫,东宫包括太子在内,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什么时候被废了储位,然后被圈禁至死。 正因为这个原因,平时在见到卫忠的时候,哪怕是太子殿下,也颇为客气,心里甚至有些畏惧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内总管。 如今看到卫忠跪在自己面前不住磕头,他心中自然有些莫名的兴奋感。 看着卫忠磕了十几个头之后,太子殿下才冷盘道:“不用给孤磕头,孤今日,非见到父皇不可!” 说罢,太子殿下就要硬闯太极宫。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太医匆匆忙忙赶来。 这个太医并不是从太极宫里走出,而是从另外一个宫殿跑到了太极宫。 他见了卫忠与太子之后,面露惶恐之色。 “太子殿下,卫公公,大事不好了!” 卫忠正要说话,想到了一旁的太子,便站在原地,闭口不言。 太子殿下微微皱眉。 “何事惊慌?” 这个太医声音颤抖。 “六……六皇子重病,人事不省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一头蠢猪 六皇子病重昏迷了?! 听到这个太医开口说话,太极宫前一众人为之哗然。 就连太子殿下也忍不住大皱眉头,他扭头看向这个报信的太医,沉声道:“六弟今年才一十五岁,前些日子听闻还生龙活虎的,如何现在就重病昏迷了?” 这个太医跪在地上,声音颤抖:“臣……臣不知啊。” “昨日太医署让臣去给六皇子诊病,昨天夜里六皇子便病重了,今天就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省,臣医术不精,已然束手无策,想请太医署的两位奉御去,与六皇子诊病。” 太医署里,一共有两个奉御,算是皇帝的私人医生,虽然不是医官,但是地位比起太医署的太医令,丝毫不逊,甚至犹有过之,都是杏林妙手。 太子殿下目光闪烁,看了看这个太医,微微皱眉:“如今父皇龙体欠安,太医署的大多数太医,包括两位奉御,都在太极宫里,如何能分身两顾?” “你且去与六弟开一些安养的药,等父皇的身体没有问题了,再请两位奉御去给六弟诊病!” 这个看起来已经五十多岁的太医连连叹息,对着太子拱了拱手之后,便转身走了。 太子殿下回头看向卫忠,声音低沉:“卫公公,孤是嫡子长子,我父生了病,其他人看不得,孤总可以看得罢?” 卫忠面露为难之色,对着太子微微低头:“殿下,老奴只是天家的下仆,若非陛下圣训,无论如何也是不敢阻拦殿下的……” “你带我去看就是。” 太子殿下此时一改平时怂态,表现的非常强势。 “父皇要是怪罪下来,有什么责任,孤都替你揽了!” 卫忠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太极宫门口跪着的一众宗室,最终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殿下还是再等一等罢,奴婢去给您通报一声。” 卫忠这句话说的十分坚决。 他只要态度坚决,即便是太子拿他也没有办法,毕竟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老太监,实际上是大内总管,司宫台的大太监,真要在内宫之中动粗,除非太子能调动东宫六率,否则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而直到现在,哪怕太子殿下已经进入政事堂数月,仍然没有办法指挥名义上归属东宫的六率。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不悦:“你进去通报罢。” 卫忠点了点头,就要转身。 太子殿下继续说道:“卫公公,今日除非司宫台对孤动手,否则无论如何,孤都是要进去的。” 卫忠身子顿了顿,然后继续朝着太极宫里走去。 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这个身形都些佝偻的大太监,才躬着身子来到了太子殿下面前,语气谦恭:“殿下,陛下召您进去。” 太子闻言,心情顿时有些紧张,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身后跪了一地的弟弟妹妹,以及一众妃嫔,然后转过头,两只手拢进袖子里,朝着太极宫里走去。 太极宫是宫城里的主殿,也是皇宫之中最大的一座宫殿,自然占地极大,有卫忠在一旁领路,太子也走了半柱香时间,才来到了皇帝所在的寝殿。 皇帝的寝殿,并不是特别大,与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主卧并没有什么分别,此时皇帝正半靠在自己的床铺上,虽然还是秋老虎的季节,天气仍旧燥热,但是他身上已经裹了两三层被子,脸色苍白。 此时的老皇帝,两只眼睛里全部布满血丝,看起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是他仍旧不肯合眼休息,只是看着身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子殿下进入寝殿之后,一改刚才在殿前的强势姿态,而是径直跪在地上,对着床榻上的皇帝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 “父皇圣躬金安。” 太子殿下叩首行礼之后,却久久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回应,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只见坐在床上的老父,正回头打量着自己,神情复杂,却没有说话。 “洵儿。”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且沙哑。 太子李洵连忙再次低头,语气恭敬:“儿子在。” “父皇您身体,可觉得好些了么?” 皇帝陛下有些疲惫的阖上眼睛,随即再睁开。 “朕一直在等你进太极宫。”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闭上眼睛,似乎是害怕见到什么,又再一次睁开。 “你让朕很失望。” 太子殿下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叩首不止:“父皇,儿臣……若有所做不当之处,请父皇明示,儿臣一定改……” 皇帝陛下微微眯了眯眼睛,扭头看向一旁不远处自己的书案,书案上堆了差不多两尺高的文书。 皇帝陛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整个人又精神了一些。 “三个月之前,朕让你进入政事堂,与诸位宰相学习政事,这三个多月时间,你在政事堂做了什么?” 太子跪在地上,恭谨低头:“回父皇,这三个多月,儿臣日日都去政事堂,无有一日缺席。” 皇帝这会儿,似乎是因为气愤,整个人显得又有精神了一些,他冷冷的看着太子,开口道:“是啊,你可忙得很,除了去政事堂之外,每日忙着见东宫六率府的几个卫率,去见金吾卫的将官,去见京兆府的少尹……”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缓缓吐出一口气,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还有城门兵马司。” “除了你东宫六率之外,长安城里十六卫府的将官,你私下也见了不少。” 皇帝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殿下,目光凌厉:“这些人,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三个多月,长安城内外,只要掌兵的,你都想方设法的见过了,是不是?” “除却长安城,十位节度使里,你至少给七个人写了信,是不是?” 皇帝这番话,虽然说的缓慢,但是一字一句,如同钢刀一样,扎进了太子殿下心里,这位本来就有些怂的太子殿下,这会儿额头上全是冷汗,而且整个人在不住的打摆子,心里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他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父…父皇,儿…儿臣只是为了……为了熟悉政事。” “熟悉政事?” 老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脸上露出一抹讥笑:“熟悉政事,在政事堂里就好,干什么一定要去见那些带兵的人?” “这三个多月,你恐怕忙的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 太子殿下惶恐已极,他跪伏在地上,颤巍巍说不出话。 “父皇,儿……儿臣错了。” “你的确错了。” 老皇帝努力直起身子,冷眼看了看跪在地上如同一摊烂泥的太子,目光冷然。 “你错就错在,时至今日你到太极宫来见朕,还会被司宫台挡在门外。” “你错在,今日是朕召你进宫来,而不是你带兵闯进来!” 说到这里,皇帝再次看向太子,满脸都是失望。 “朕三个月不曾问事,只默默的在一旁看着,不管你做什么,朕都会装作没看到,整整三个多月,一百余天的时间,整个长安城任你施为。” “你要真是一个忠臣孝子倒也罢了。” 老皇帝摇了摇头,看向太子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头蠢猪。 “偏偏你生了贼心,却没有胆子,甚至朕三番两次的暗示你朕已经重病,你还是畏首畏尾,不敢动弹。” 第三百六十二章 你是朕无奈的选择 太子殿下冷汗涔涔。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几个月来他在暗中做的事情,被这位躲在甘露殿里的老人,几乎看了个七七八八,更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用意。 他跪在皇帝面前,低着头:“父……父皇。” “儿臣虽然接触了一些武将,目的也是为了……行储君之事,全然没有任何忤逆之想啊……” 皇帝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面无表情。 “有没有念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朕与你分说。” 说到这里,老皇帝顿了顿,冷声道:“李洵,朕现在若是要废去你的储位,你当如何?” 太子殿下战战兢兢,低头道:“若父皇有诏命,儿臣……自当听从。” 皇帝冷冷一笑:“你会倾尽全力,殊死一搏,是不是?” 太子殿下张了张口正要分辩,突然想起了皇帝先前说的话,于是咬了咬牙,低头叩首没有说话。 皇帝看着跪地叩首的太子,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你让朕很失望。” 他低声道:“三十多年前,先帝可没有给朕三个月把持朝政的时间,更没有给朕太子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便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自嘲一笑:“当然,你是太子,没有贸然行险,朕也可以理解。” 他很是疲惫的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之后,声音沙哑:“老六这个隐患,朕已经帮你处理掉了。” 听到这句话,太子殿下只觉得自己脊背发寒。 他愕然抬头,看向床榻上看起来已经垂死的老父。 “父皇您……”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这些年,朕安排康家与东宫相持,给你留下了这么一桩隐患,是朕对你不住,如今,朕亲手替你消抹了这桩隐患。” 听到这句话,太子殿下只觉得心惊肉跳,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此时此刻,他全部都明白了,难怪自己那个前些日子还生龙活虎的六弟,突然就重病垂死的,原来是父亲…… 他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父皇……儿臣惶恐。” “都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 他看向太子,深呼吸了一口气:“你站起来回话。” 太子殿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垂手站在皇帝身前,神态恭谨。 “朕要问你几个问题。” 老皇帝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他淡淡的看向太子,有气无力的说道:“朕死之后,你当如何应对康东平?” 这个问题,太子殿下私下里已经不知道想了多少遍,闻言微微低头,开口道:“回父皇,儿臣当延续父皇之边策,以齐大将军之朔方军制衡范阳,施以怀柔,待时局稳定,再将康氏一举拔除……” 皇帝声音沙哑。 “如何拔除?” 太子愣住了。 他卡壳了许久之后,才低头继续说道:“当……当以朝廷之名义,抽调范阳军将领,层层递进,三五年时间,当可以架空范阳军……” 皇帝陛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太子:“假若康东平直接造反呢?” 太子殿下暗自咬牙:“那儿臣只能兵来将挡了,总不能把长安城,拱手相让给外姓。” 太子这番应答,还算中规中矩,没有什么漏洞,但是也不见什么亮点。 皇帝默默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微微低眉:“朕……这几个月时间里,已经给各节度使都下了秘诏,这些人里,应当有四个人会帮你盯着康东平,让他短时间内不敢动弹。” “在康东平有所动作之前,你要尽快掌握长安朝政。” 老皇帝声音沙哑,继续说道:“等你掌政之后,康东平如果造反了,那么你便跟他拼一拼,如果他不造反,你……便不要去招惹他。” “让他安安生生的留在范阳做他的节度使。” 太子殿下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老爹。 “父皇,这是为何?” 老皇帝看了看太子,微微叹了口气:“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还是留给将来有所作为的皇帝处理罢。” 太子殿下听到这句话,有些愕然的抬头看着老父,只觉得自尊心备受打击。 “父……父皇。” 皇帝陛下冷眼看着太子,语气里没有什么表情。 “朕,原本是不想选你的。” 皇帝陛下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之中多少有一些萧索。 “可惜朕已经没有时间再挑一个了。” 说着,他看向太子,目光颇为复杂:“可惜你不曾犯错。” 说完这句话,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向太子。 话说到这里,老皇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大概的意思是,这位大周的储君资质平平,甚至是中下之资,心术不正的同时性格也不够果决,如果有的选,皇帝是绝对不会选他的。 可是现在,皇帝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培养一个储君,身为嫡长子的太子,也没有犯下什么错,因此皇帝陛下也只能传位给太子。 太子殿下再一次跪在地上,哽咽不止。 不知道他是在因为皇帝的身体伤心,还是因为皇帝的评价伤心。 “父皇,你千万保重龙体……” …… 就在皇宫里父子俩说悄悄话的时候,皇宫外面的长兴坊林家大宅里,一个林家的下人敲响了林昭的房门。 因为一宿没睡,这会儿林大探花正在房间里补觉,被吵醒之后,即便是好脾气的林昭,心里也有些怒气,他打开房门,看了看这个下人,语气有些不悦。 “何事?” 这个下人看起来二十来岁年纪,已经在林昭家里做了两个月工了,平日里颇为勤快。 他见到林昭之后,连忙躬下身子,神态恭谨。 “小林大人,卫公公让小人给您送个信。” 听到这句话,林昭先是微微皱眉,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下人,“啧啧”摇头。 “你是司宫台的人?” 这个下人微微点头,对着林昭笑着说道:“卫公公怕小林大人在长安城里有什么危险,所以派小人暗中跟在小林大人身边。” 得,司宫台还真是无孔不入。 林昭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看向这个下人:“那个老……卫公公,有什么事?” 这个下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书信,递到林昭手里。 “这是卫公公的亲笔信。” 林昭检查了一番,见火漆完整,便把信收进的袖子里,转头进了自己的房间,拆开信封之后,取出了其中的信纸。 信纸上没有落款更没有抬头,只是写了几个很简单的字。 “今夜子时,长兴坊门口接人。” 看到这句话,林昭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连忙把这封信放到油灯上点着,看着渐渐变成灰烬的信纸,林昭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位皇子殿下,“死”的还真快啊……” 第三百六十三章 你已经死了 这件事是林昭与皇帝提前议定好的事情,宫里那边把六皇子安排死,然后由林昭将这位皇子接走,再找地方藏起来。 至于藏到哪里去,则只有,也只能有林昭一个人知道。 皇帝之所以让林昭去做,一方面是林昭现在的地位不怎么起眼,再加上他明面上算是太子一党,不会引起太子的怀疑,可以安心做这件事。 更重要的是,林昭也有足够的能力,将六皇子好好藏起来。 表面上来看,皇帝让林昭去做这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是出于偶然,但如果细细去想一番,就会发现这件事非林昭不可。 因为林昭,与朝中的任何衙门都没有太大牵连,整个人是相对独立的。 如果这件事交给朝廷的大臣,或者某位宰相去做,等新皇即位了,六皇子分分钟就会被那人当成筹码,在新皇那里换取荣华富贵。 而皇帝最信任的司宫台,也不适合做这件事。 因为司宫台不止卫忠一个人。 将来当今圣人殡天之后,卫太监即便不跟着殉葬,后半生多半也会留在皇陵守陵,到时候司宫台便会被新皇派人接手,如果司宫台去做这件事,到时候难免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只要留心一查,便能查到这位“病逝”皇子的下落。 比较一下,只有林昭这个相对圆滑,又颇有些手段的人,合适做这件事。 当然了,有资格做这件事的人,就一定要取得老皇帝的绝对信任,而那位在太极宫里垂死的皇帝,之所以这样信任林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林三郎长得…… 像某个人。 因为形象相似,所以皇帝才会莫名其妙的这样相信林昭。 本来老皇帝旨意是让林昭出宫去,然后傍晚之前回太极宫,帮着皇帝“驱散”邪祟,不过看卫忠这封信的意思是,让林昭子夜时分在家里等着,一时半会林昭也吃不准到底听谁的。 他低头考虑了一会儿,便走出房间去,只见那个报信的下人还在门口等着,林昭上前伸手拍了拍这厮的肩膀,没好气的说道:“从今以后,咱们家便不给你发月钱了。” 这个司宫台的线人一脸茫然,伸手挠了挠头:“小林大人,小人在主家做事,向来很认真啊……” 林三郎恶狠狠的看了这厮一眼。 “一个人只能领一份月钱,你这厮领了司宫台的钱,还想拿我家的!” 说罢,林三郎闷哼了一声,负手转身。 回到了自己房间之后,他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番,然后换了一声衣裳,与母亲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长兴坊,坐上马车朝着宫里去了。 坐在马车里,林昭突然想起了自家有司宫台眼线的事情,他心中微动,有些狐疑的看了看这个自己亲自雇来的车夫,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老吕。” 车夫连忙回头看向林昭:“小林相公叫我?” 林昭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朴实的车夫老吕,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老吕,卫公公近来有没有寻你?” 车夫老吕闻言,下意识就想开口说话,不过他反应很快,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对着林昭憨厚一笑:“小林相公,您说什么,小人听不明白……” 见此情景,林昭哪里还不明白这厮也是个二五仔,他转过头去,语气有些无奈:“从这个月开始,你也不要从家里领月钱了。” 老吕张了张嘴,随即咳嗽了一声,不再跟林昭说话,而是专心驾车。 马车很快到了朱雀门门口,林昭从朱雀门进宫,又从承天门进了宫城。 进了宫城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去太极宫,而是去了一趟司宫台,与司宫台的当值太监说了一声,又在司宫台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一身黑色衣裳的大太监卫忠,终于迈着步子来到了司宫台。 见到了林昭之后,卫忠便大皱眉头:“这个时候,你来见咱家做什么?” 林昭苦笑道:“卫公公,先前陛下让我傍晚之前进宫,您现在又不让我进宫了,我不知道应该听谁的,这抗旨不遵可是杀头的罪过,因此特地进宫来,请教公公。” 卫忠扭头看向林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默然道:“陛下他……已经昏睡过去了,你今日就先不要进宫,若陛下有诏命,司宫台会召你进宫的。”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了。”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卫忠,问道:“卫公公,圣人他……” 卫忠本来已经要离开的脚步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林昭,声音很是沙哑。 “做好你的事情就是。” 说完,这个一身黑衣的大太监大踏步离开,朝着太极宫去了。 林昭站在司宫台门口,看着不远处的太极宫,心中暗暗叹息。 “一直睡不着的皇帝,昏睡过去了啊……” …… 林昭问清楚了今天自己的任务之后,便离开了皇宫,回到家里补了个觉。 因为晚上要干大事,他甚至都没有去找谢澹然说话,好容易熬到差不多亥时,林昭悄摸摸的离开了自家院子。 此时,他家院子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看起来极其普通不起眼的马车。 这辆马车,是他让大通商号的人提前准备好的,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自然不能用自己家的马车。 林昭上了马车,轻轻扯动缰绳,马车缓缓离开林家大院,朝着长兴坊坊门口走去。 他到了长兴坊门口之后,坐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大约子时初刻的时候,长兴坊外面传来了另外一辆马车的声音。 林昭掀开车帘,就看到另外一辆马车里走下来三个人,为首的正是大太监卫忠,而在卫忠身后的,应该是两个力壮的小太监,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被黑布裹着头的人,很麻利的把这个人塞进了林昭的马车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两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的站回了卫忠身后。 马车上面的林昭,有些同情的看向卫忠身后的两个年轻的太监,心中暗暗叹息。 这两个人必死无疑,崔衍都救不了他们。 卫忠面无表情,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之后,声音平静:“办好事情之后,便到宫里来,陛下可能会醒过来。” 说罢,这个黑衣大太监转身上了马车,离开了长兴坊。 林昭摇头苦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马车放着的人,暗暗撇嘴。 “娘的,这李家也不大方,连生活费也不给,难不成还要我来给他们家养儿子不成?” 想到这里,林昭用手怼了怼这具“死尸”的肩膀,语气懒散。 “嘿兄弟,醒一醒。” 小林探花善意的发出了提醒。 “你已经死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不听话就杀了你! 马车里的少年人,很显然是被人下了药,大约是蒙汗药之类,此时还有些迷糊,被林昭怼了两下之后,也没有醒过来,林昭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会他,而是亲自驾着马车,从长兴坊来到了东市附近的安邑坊。 大周的长安城,除却一些特殊的节日,其他时间都是宵禁的,到了固定的时间之后,便只能在自家坊内活动,不能在大街上乱跑,否则被巡街的武侯坊丁或者金吾卫的人捉住,就会给送到京兆府衙门问罪。 好在林昭有朝廷的鱼符,可以证明身份,一路上虽然碰到了几个巡街的坊丁,但是都没有阻拦他,一路顺利的进入到了安邑坊。 安邑坊在东市的南边,许多在东市做生意的买卖人,就会住在这里,林昭在安邑坊里绕了几个胡同之后,便来到了一处小院子里。 敲响房门之后,一个人打开房门。 这个人见到林昭之后,连忙低头行礼:“恩公。” 林昭对着他无奈一笑:“说了多少次,不用这么称呼,韩兄还是这样固执。” 这个对林昭口称恩公之人,自然就是曾经被林昭救下的韩家幼子韩参了。 他被林昭救下之后,便在东市帮着林昭打理生意,正是住在安邑坊里。 白天收到宫里消息的时候,林昭便让人给他递了条子,让他今夜在安邑坊等着自己。 韩参看了看林昭身后的马车,开口问道:“恩公,这是?” 林昭抬头看了看韩参,脸色严肃了起来:“韩兄,我有一件事托付给你去办。” 韩参立刻低头:“恩公但有吩咐,韩参莫不听从。”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只能算是朋友之间的托付,韩兄听完事情之后,愿意做自然是好,不愿意做,林昭也不敢勉强韩参。” 说着,林昭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马车,开口道:“这个马车里,有个人。”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明天一早天亮的时候,你便驾着这辆马车,从东城门出城,寻个地方将这个人安顿下来。” 小林探花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会给你一笔足够你们两个人花销的钱,你将他安顿下来之后,留在当地安家立业也好,回到长安也好,都随韩兄你。” 韩参没有犹豫,立刻点头道:“如此小事,自然没有问题。” 说着,他看向这辆马车,问道:“只是……恩公想让我把这个人,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找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以后也不要再把这个地方告诉任何人。” 林三郎看了看韩参,苦笑道:“韩兄,这个人身份有些特殊,这件事是有风险的。” “如果泄露出去,你我可能都会有杀身之祸。” 听到林昭这句话,韩参面色严肃了起来,他缓缓低头,低声道:“既然涉及恩公性命,韩某自当谨慎。” 他开口道:“我这就去准备。” 说罢,韩参便扭头回自己房间里准备出门的东西去了。 林昭看了看韩参的背影,心中暗暗感慨。 这个年代的人,纯朴,仗义啊! 说来惭愧,马车里的这个半大小子,算起来还是韩参仇人康东来的亲外甥,因为有这层关系在,林昭都没有跟他马车里人的身份。 交待完韩参之后,林昭把马车牵进了这个小院子里,关好大门,闩上门栓之后,又从韩参的屋子里找了一根蜡烛,点燃之后,举着这根蜡烛,重新爬进了马车车厢里。 有些昏暗的烛光,照亮了黑黢黢车厢,车厢里,一个看起来比林昭小上一些的壮实少年,正睁着大眼睛左顾右看,只可惜他的嘴巴被司宫台的人用绳子死死勒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见到林昭举着蜡烛走进来,这个少年人立刻奋力挣扎,嘴巴里还在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昭举着蜡烛,凑的近了一些,好看清楚这位皇子的长相,见他挣扎的更厉害了,林昭把蜡烛拿到自己面前,照亮了自己的面容。 “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 六皇子李蓟听到这句话,更加奋力挣扎,只可惜司宫台绑人的手法极为专业,根本不可能是他能够挣得开的。 “不要挣扎,安静一些。” 林昭把蜡烛放在一边,让蜡烛把整个车厢照亮,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你现在可能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跟你简单说明一下。” 林昭看向这个康贵妃的独子,轻声道:“你已经死了。” 李蓟听到这句话,双目圆睁,更加奋力挣扎,整个马车车厢,都跟着剧烈晃动。 “冷静一些!” 林昭低喝了一声。 李蓟这会儿以为林昭要杀他,哪里能听得进去,这会儿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一张脸憋的通红。 因为他剧烈挣扎,林昭放在一旁的烛台也跟着左右晃动,差点倒在地上。 林三郎眼疾手快,伸手扶住烛台,他怒视李蓟,伸手从自己的靴子里取出一把匕首,咬牙道:“再动,我就弄死你!” 从上次在越州被山贼绑架之后,林昭便随身带着一把匕首防身了,与韦小宝一样藏在靴子里,他还让林二娘给靴子里面缝制一个外面看不出来的袋子,用来存放匕首。 亮出匕首的同时,林昭这句话,也并不全是威胁。 因为他这会儿如果真的把李蓟弄死了,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司宫台也不可能知道。 为了这件事的绝对保密,最起码在天亮之前,司宫台不可能派任何人盯着林昭,因为就算派了人,后续卫忠还要把这些人一个个弄死灭口,太过麻烦了。 听到林昭这句狠话,又看了看自己面前明光闪闪的匕首,六皇子殿下很快认怂,立刻停止了挣扎,乖乖的不动了。 小林探花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他淡淡的说道:“你好好听着。” “今天天亮之后,宫里便会宣布你在宫中暴病而亡,从明天早上开始,整个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大周,六皇子李蓟这个名字,便不复存在了。”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李蓟,语气平静:“而你,明天一早将会离开长安城,被带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安度余生。” “听明白了没有?” 林昭声音低沉:“听明白了便点点头,我给你解开束缚。” 六皇子飞快点头,如同小鸡逐米一般。 林昭拿着匕首,一边帮着他割开勒住嘴巴的绳子,一边开口道:“记着,不要大喊大叫,不然你便是自己害了自己。” 说完这句话,林昭手上用力,帮着他割开了嘴上的绳子。 能够说话之后,六皇子睁着大眼睛看向林昭,又眨了眨眼睛,问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我……为什么死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永不相见 这位皇子殿下,此时显得十分无辜。 前段时间他还在皇宫里开开心心的跟小伙伴以及兄弟踢球,这才几天时间,突然就被人下了药,醒来的时候就被人绑到了这里来。 更诡异的是,有个人在他面前告诉他,他“被死亡”了! 因此,他问出了这个灵魂问题。 听到他问这个问题,林昭把手里的烛台摆好,然后坐在了这位皇子殿下对面,面色平静:“你今日不死,将来就会死的的透透的。” 李蓟果然没有大声说话,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林昭,问道:“你是?” 林昭摇了摇头:“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谁,真给你知道了,万一你将来给人逮住了,说不定还会把我供出来。” 六皇子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他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了一番林昭的打扮,低声道:“看你的谈吐着装,似乎也不像是宫里司宫台的人。” “司宫台遇新主则侍新主,真让他们送你出城,等将来有了新主,你还是难逃一死。” 六皇子转过身子,让林昭给他割开手上绑缚的绳子,被松开束缚之后,他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抬头看向林昭,轻声道:“你不是司宫台的人,却有司宫台的人帮你,那……就是父皇的意思……”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向这个皇子。 他发现了,李家这一代人,除却那位世子殿下还算有些城府之外,其他的好像都不太聪明。 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竟然也能问的出口…… “自然是圣人的意思。” 林昭微微有些感慨:“圣人自知年命不永,不忍心你死在长安城里,因此才安排了这么一场假死,好让你从长安城里脱身,保住你一条性命。” 说着,林三郎看向李蓟,淡淡的说道:“从今天开始,你虽然失去了宗室的身份,失去了自己的本来姓名,但是至少能够留住性命,我会给你留下一笔钱财,省点花,至少花上半辈子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时代寻常人家的花销并不高,像是越州城里类似谢三元的那种中产阶层,不碰到什么事情的话,全家上下一年的花销估计也就在十几二十贯钱的样子,林昭准备给这货留下一千贯钱,怎么样也够他用一段时间了。 这位六皇子听完了林昭的话之后,神情有些沮丧,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林昭。 “从今以后,我便……再回不了长安了么?” “当然可以。” 林昭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什么事情你那个舅舅打进长安城,你便可以回来了。” 说到这里,林昭又看了看这个皇二代,微微眯了眯眼睛:“当然了,我们给你送到地方之后,你去想办法见你那个舅舅,我也是拦不住的,不过不管你做什么,事先都要想想清楚。” “是踏踏实实的留在某处活一辈子,还是拎着脑袋去冒险。” 看到李蓟眼珠子直转,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再有就是,你并不姓康。” 康家兄弟两个人坐在,不管是康东来还是康东平,都是有儿有女的,在这种情况下,假如范阳军真的一鼓作气打进了长安城里,未必就会继续任李家这个皇族,到时候李蓟这面旗帜能有什么下场,还真是未知之数。 六皇子低着头,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看着林昭。 “临出长安之前,我想……见一见母亲。” “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 这货的母亲,乃是宫里平时最受宠的康贵妃。如果真让李蓟与康贵妃见了面,再想要偷偷摸摸的出长安城,就再无可能了。 “六皇子殿下,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老老实实的出了长安,第二个是我们把你再绑起来,送出长安城去。” 小林探花脸色凛然:“我应承陛下的是,把你平安送出长安,至于你出长安之后是死是活,便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伸手拍了拍这个六皇子的肩膀,低声道:“想开一些,生在帝王家是你的福分,如今就当是福分尽了,你还要谢着圣人处处替你着想,不然你若是留在长安城里,将来一定少有善终。” 六皇子默默点头,眼睛有些发红。 他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 毕竟他年纪虽然与林昭差不太多,但是为人处世的性格,比起林昭要差上许多,此时突然间身份一落千丈不说,还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父母双亲了,他心里自然难受。 这位皇子殿下抹了几滴眼泪之后,便从马车上爬了下去,林昭也跟着走了下去。 两个人朝着韩参家的正堂走去,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小声叮嘱道:“明天,便由我朋友送你出长安,记得一件事,沿途不管你跟他说什么,都不得提起你自己的身世,更不能说起你家亲戚。” “我这个兄弟,与你舅舅康东来有仇,如果他知道你的身世,多半会活活掐死你。” 六皇子皱了皱眉头,看向林昭。 “你不同我一同出长安?” “分身乏术啊。” 林昭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出去转一转,但是如今身上有差事,脱不开身。” 听完这句话,六皇子李蓟眼神一亮。 “我知道你是谁了。” 林昭表情疑惑的看着李蓟。 这位皇子殿下呵呵一笑:“看你的模样,差不多与我年纪相仿,在你这个年纪,能在长安城里任事了,就只有去年那个少年进士了……”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说道:“长安城里,便是三岁的五品官也有,我这个年纪在朝廷任事,有什么问题?” “那些都是勋贵散官,做不得数的。” 六皇子看了看林昭,还想从林嘴巴里打探出什么,后者吃了个教训之后,便闭口不言,不再理会这个有些话唠的“前任皇子”。 就这样,林昭在马车里跟六皇子坐了半个晚上,期间韩参一直让林昭去屋里歇息,都被林昭拒绝了。 好容易熬过了两个多时辰,天色终于大亮了起来。 韩参这会儿也背上了自己的包袱行李,开始坐在前面,替两个人驾车。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安邑坊,朝着长安城东门走去。 大白天,东城门查的并不是十分严格,因此林昭等人很顺利的出了城门,来到了长安城东郊,林昭坐在马车里,一路把这位已经卸任的前任皇子,送到了东城郊的十里亭。 十里亭下,林昭第一个跳下马车。对着马车里的人拱了拱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林昭对着马车笑了笑。 “希望咱们,此生此世永不相见。” 第三百六十六章 李家的忠仆 送走了六皇子,林昭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皇帝扔给他的一个烫手山芋,毕竟在储君位份已定的情况下,林昭这种行为无异于给自己留下了一个足以让他原地爆炸的隐患。 当然了,林昭远没有林简或者韩参那样实诚的性子,将来如果新皇真的查到了他的头上,那么他为了保命,主动把六皇子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了,那个时候就算真的主动交出李蓟,多半也难逃罪衍,不到逼不得已,林昭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林昭是坐着马车从东城门出的长安,回去的时候,他刻意走在进城的队伍之中,没有太过张扬,守城的兵丁自然也就没有拦他盘问,林昭顺利的进了长安城。 进了长安之后,他就在大街上拦了一辆送货的马车,让车夫把自己送到长兴坊去。 一个城市只要人口足够密集,就一定能够衍生出一些行业来,比如说“出租车”,比如说送货的货车,长安城里后者最为常见,大街小巷都是送货的货车,不过这些货车以人力板车为主,有坐骑的要相对高端一些。 坐在露天马车上,大概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间,林昭回到了长兴坊,进了自家大院。 他一夜未归,虽然跟林二娘打了招呼,不过后者还是颇为担心,见到林昭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他吃早饭了没有。 林昭一边换衣服,一边苦笑摇头:“阿娘,我先在要去宫里一趟,没有时间吃饭了。” “你在家里安生待着,莫要出门了。” 说话的功夫,林昭已经换上了起居郎的衣裳,准备出门。 临出门之前,他看着林二娘,低声道:“阿娘,您记着,无论谁跟您问起,我昨天晚上都在家里睡觉,不曾出门……” 林二娘轻轻点头,叹了口气:“昭儿你……” “小心一些。” 林昭飞快点头,在后院上了自家的马车,然后叫嚷了一声:“老吕,出来驾车了!” 老吕是林家的马夫,闻言立刻从后院跑了出来,驾驶着马车,离开了长兴坊。 这厮是司宫台的奸细,虽然被林昭革去了工资,但是每天仍旧要在林家上班。 马车很快在朱雀门门口停下,林昭跳下马车,瞥了自家的马夫一眼:“老吕你今日就在朱雀门门口候着,莫要回家了,我可能还要出宫。” 老吕看了看林昭,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小林相公,小人真的没有说过您的坏话,您看我的工钱……” 林昭白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背负双手,急冲冲的进宫去了。 如今,宫里的局势已经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候,林昭哪里还有时间去跟一个司宫台的眼线斗嘴? 因为起居郎的身份,林昭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太极宫,只不过这会儿太极宫已经被宫中的禁卫团团围住,禁止任何人进出,林昭走到司宫台侧门,让人通报了一番之后,才有一个司宫台的太监出来,把林昭迎接了进去。 说来惭愧,作为替皇帝写日记的起居郎,林昭这段时间大部分都是在甘露殿,对于太极宫还真不是特别熟悉,如果不是有一个司宫台的太监在前面引路,林昭恐怕都要在太极宫里迷路了。 跟着这个小太监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林昭终于到了皇帝的寝殿门口,他在门后等候了一会儿,让小太监进去通报之后,才被司宫台的人领了进去。 此时,这个皇帝的寝殿之中,已经可以问道一股浓烈至极的药材味道。 除了司宫台的卫忠以及一些太监之外,这座寝殿里还有十几接近二十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或站或坐,有些人还会上前去给皇帝搭脉。 这些老头或者自己苦思冥想,或者聚在一起扎堆商量,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昭进了寝殿之后,立刻就把目光放在了老皇帝身上,只见那个平日里极其害怕睡觉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已经躺在软榻上,看起来已经熟睡过去。 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 这位头发花白的皇帝陛下,似乎是在梦里遭遇了什么梦魇,时而浑身抽搐,时而额头冒汗,有时候还会蹦出一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他的脸色,已经到了极其苍白的地步。 林昭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卫忠身边,看了看皇帝的情况之后,咳嗽了一声:“卫公公,陛下他……” “昏睡不醒。” 卫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可以隐约感觉到他心中的悲伤。 “从昨天下午开始到现在,便没有醒来或,叫也叫不醒,太医署的太医们一起看了一天一夜了。” 说到这里,卫太监的脸上隐现戾气。 “没有一个有用的!” 他暗自咬牙。 说完这句话之后,卫太监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扭头看向一旁表情无辜的林昭,开口道:“你随我来。” 林昭连忙点头,跟在卫忠身后,不多时来到了太极宫里一处相对偏僻一些的房间,两个人进去之后,卫忠关上房门,然后淡淡的看着林昭。 “事情办完了?” 林昭看了看这个老太监的表情,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 “卫公公你……不会要杀人灭口罢?” 卫忠表情一滞,随即闷哼了一声:“要杀你早就杀了。” “事情办好了没有。” “办好了。” 林昭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那个人这会儿已经离开了长安,现在距离长安越来越远了。” 卫忠淡淡的看着林昭。 “你要把他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只是嘱托一个朋友,将他送到一处地方安顿下来,具体是哪里我没有问,我想……” “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 这位司宫台的大太监缓缓点头。 “你说的有理。” 他看了看林昭,随即继续说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如今皇城里还是司宫台的地盘,皇帝人事不省,宫里就是这个老太监说话声音最大,他开了口,林昭自然不敢不听,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在太极宫之中走动。 没过多久,老太监把他引到了太极宫里的一处偏殿门口,老太监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钥匙,缓缓打开殿门。 林昭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两个人都走进去之后,卫太监再一次关上了门。 林昭走进来之后,便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这处不大的偏殿里,没有摆放其他东西,只有一张供桌,一幅画像还有香炉果品之类祭祀用品。 画像下面摆着一个神位,上着写先师郑公讳温之神位。 卫太监很熟练的从一旁取来三炷香,递到林昭手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去,给郑相上几柱香。” 老太监的声音,满是无奈与感伤。 “请他老人家……莫要再纠缠圣人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故事与木盒 看到这个神位以及一众祭祀物品,林昭心中有些吃惊。 这些东西的成色,很明显不是新立的,估摸着最少已经有十年时间了,也就是说最少十年前,皇帝便开始在暗中祭祀那位故去的老师。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那位曾经的宰相,在皇帝心中份量极重,在皇帝晚年的时候,成为他心中的心病,也就说的通了。 林昭乖乖的接过卫忠手里的祭香,点燃了之后插进香炉里,然后跪在蒲团上,对着神位念叨了几句。 等到林昭磕完头之后,卫太监抬头看了看这个神位,长叹了一口气,也跪了下来。 不过他并没有跪在正对着神位的蒲团上,而是跪在一侧,对着郑温的灵位恭敬叩首。 “奴婢一介残缺之人,本无资格给先生磕头敬香。” 卫太监跪在地上,喃喃低语:“先生,二十多年了,当年的事情,陛下早就后悔了,您……” “高抬贵手罢…” 卫忠是皇帝在王府的时候,便跟着他的太监,这三四十年的时间里,他都一直跟着皇帝。 时至今日,长安城里的许多人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宰相郑温,是个什么模样,但是卫忠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一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当年在楚王府的时候,那个一身青衣的郑姓先生被先帝派来与楚王为师。 这位郑先生在楚王府,教授了楚王三年时间,某天突然笑着问了楚王一句。 “殿下欲救世乎?” 当时的大周,因为先灵皇帝昏聩无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即便是长安城里,也是混乱不堪,天下处处起反民,大周国祚,随时都会被人扫进尘埃里。 彼时的楚王殿下,还未满弱冠,自然一身热血,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当即跪在地上,声音激动。 “请先生教我!” 于是乎,几年之后,那位曾经的楚王殿下,便坐到了太极宫的帝位之上,最初的十几年时间里,在宰相郑温的帮助下,皇帝在朝廷选拔人才,革新吏治,平定各地叛乱,稳固了大周的边军以及诸位节度使。 甚至于那个时候,朝廷已经重新掌握了各地节度使的兵权。 如果再这样下去,大周可能会重回太宗世宗时期的繁荣,再造一个大周盛世。 可就在二十多年前,朝廷上下情况最好的时候,主导这些政务的宰相郑温突然犯事,随后被朝廷处死,连带着郑温提拔起来的那个庞大的官员体系,也跟着受到重创。 因为郑温犯了事,因此郑温交待办的事情,郑温想要做的事情,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没有人敢逆着龙鳞,再去做这些事。 于是乎,大周的革新便戛然而止。 从二十多年前一直到现在,皇帝也仅仅是保住了二十多年前的成果而已,这二十来年时间,大周的国力仅仅是勉强没有衰退,基本上没有进步。 如今已经是乾德十年,皇帝在位的第三十五年,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记不得当年郑相的功绩,但是卫忠这个从楚王府一路跟到太极宫的家仆,却清清楚楚的记得。 那个当年喜穿青衣的先生,也是卫忠心中最佩服的人,没有之一。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与当年郑相有几分相像的林昭,才会被卫忠另眼相看。 跪在神位一侧,给神位磕了几个头,卫忠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扭头看向林昭,长叹了一口气:“走罢,咱们回寝殿候着。” “圣人如果醒过来了,一言一行你都要记下来。” 林昭点了点头,跟在这个老太监身后,朝着寝殿走去。 两个人刚走了一半的路程,就有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跪在卫忠面前,颤抖着声音向卫忠报喜:“祖宗,陛下醒了!” 听到这句话,卫太监身子一颤,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喃喃低语:“先生听到了……” “先生听到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加快了步伐,朝着寝殿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林昭,也小步快走,跟上了卫忠。 很快,两个人就到了寝殿之中,只见原本在床榻上昏迷不醒了一天一夜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已经苏醒了过来,太医署的秦奉御,端了一碗安神的药,正在伺候着皇帝进药。 卫忠很是激动,走进来之后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您终于醒了…” 皇帝这会儿很明显是醒来没有多久,他喝完了一碗药之后,看了看卫忠,声音沙哑:“朕……昏睡了多久。” “近一天一夜。” 卫忠声音颤抖:“您睡过去的时候,冷汗不止,奴婢们都吓坏了。” 皇帝这会儿精神,比起平时看起来要好上不少,他看了看卫忠,又看了看卫忠身后的林昭,目光平静。 “让太医们都退下罢。” 卫忠连忙点头,起身驱散了一众太医。 这些太医走了之后,太极宫里一下子宽敞了许多,皇帝半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目光看向卫忠和林昭:“朕…交待你们办的事情,你们……办妥了未?” 卫忠连忙点头:“回陛下,办妥了,林昭已经把……把他送出了长安城。”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林昭。 “你过来。” 林昭乖乖的上前来,走到了床榻边上,正要下跪,皇帝微微摇头:“站着听就是。” 林昭本就不想下跪,闻言恭敬低头:“臣遵命。” “朕……朕让你办的事情颇为凶险,先前朕已经说了,只给你一个起居郎,便是你亏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卫忠,声音低沉:“把东西给他。” 卫忠点了点头,起身在一处柜子里,找到了一个造型精美的木盒,递到了林昭手里。 皇帝看了看这个木盒,声音低沉:“知道这木盒里装了何物么?” 林昭摇头,神态恭谨:“想来是陛下给臣的赏物。” 老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语气平静:“这是传位诏书。” 林昭惊的“啊”了一声,手上的木盒险些摔在地上,好在他眼疾手快,又伸手接住,有些手足无措的把木盒放在一边,对着皇帝苦笑道:“陛下,这东西似乎不应该由臣拿着…” 传位诏书,一般是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或者是政事堂里的首相掌握,宣读,最起码也应该是政事堂里的某位宰相才是。 无论如何,是落不到林昭头上的。 圣人面色有些苍白。 “这东西你拿着…到时候当着百官的面念上一遍,便是你的拥立之功。” 皇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样到了新朝,你便会好过许多。” 何止是好过许多! 林三郎心里也有些激动。 简直是平步青云! 第三百六十八章 对不住 林三郎手捧着这个木盒,表情有些凝滞。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脸色苍白的皇帝陛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在此之前,他心里很清楚这位皇帝陛下活不了太久了,但是直到现在手捧遗诏,林昭才深刻的感觉到,这位皇帝陛下撒手人寰,恐怕只在顷刻之间了。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皇帝微微低头:“陛下,您还是将歇龙体要紧,传位之事,将来再说。” 皇帝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怎么,对朕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便是同情心,身为臣子,是绝对不能对皇帝有这种心思的,这是大不敬,林昭连忙摇头:“臣不敢,臣只是想让陛下好好歇息……” 皇帝扭头看了一眼卫忠,缓缓开口:“你带着殿里的人都出去,朕与……与他说几句话。” 卫忠恭敬点头,回头带着太极宫的宫人们统统退出了皇帝的寝殿。 等到这些人都走了之后,老皇帝勉力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看着恭敬站在下首的林昭。 他盯着林昭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母亲,怨恨朕么?” 林昭愣了愣,然后连忙摇头:“回陛下,家母绝然不敢有这种心思。”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朕要死了,想……听几句真话。” 林昭犹豫了一下,这才低头,咬牙道:“十几年前,娘亲心中自然是有一些怨恨陛下的,她老人家与臣提过,自从有了臣之后,她心中的怨恨之心,便渐渐消了,到如今只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她说……”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说这都是她的命数,她认了……” “认了…” 老皇帝喃喃的重复了一句,然后叹了口气:“你母亲,是郑师的幼女,朕……从前见过不少次的。” 说到这里,皇帝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她是荥阳郑氏的嫡女,当朝宰相的女儿,原本应该嫁的风风光光,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一辈子的…” 对于母亲的遭遇,林昭也觉得戚戚然,他站在皇帝身侧,苦笑道:“上一代人的事情,臣这个晚辈没有资格替母亲说什么,不过她老人家曾经跟我说,不经历这些苦难,便也不会有臣这个儿子。” 这句话,林二娘是真真切切说过的,因此说到这里的时候,林昭也有些动情,他声音沙哑:“母亲说,有臣这个儿子,她受的苦便是值当的。” 皇帝陛下抬头看了看眼眶有些微红的林昭,又重新垂下头去,缓缓开口:“你的确不错,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算得上是上品。” 林昭微微欠身:“陛下夸奖了。” 皇帝陛下低着头,又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你那些舅舅们呢?” 皇帝这句话,虽然语气平淡,但是在林昭耳朵里,与凭空炸雷一般,他脸色微变,一时半会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从林昭与郑家兄弟接触的这段时间来看,郑氏三兄弟都觉得老皇帝是不知道他们存在的,即便是三人之中最为警觉的郑通,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份完全暴露了。 但是皇帝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说明郑氏兄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落入了皇帝的眼中! 或者说,落在了司宫台眼中! 想到这里,林昭暗自心惊。 相比于很佛系的林二娘来说,郑氏三兄弟无不对朝廷怀有怨恨之心,他们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着向皇帝复仇,甚至开始暗中勾联康东平,想着借康东平之手,覆灭李周政权! 且不说勾联康东平的事,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三个原本也都是逃犯,是要被京兆府捉住问罪的。 林昭额头见汗了。 这个时候,他本应该矢口否认,绝不能认自己的三个舅舅,可是皇帝既然开了口,那么代表着他已经掌握了自己见过郑氏兄弟的证据,此时否认,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不过看皇帝的态度,他应该还不知道郑氏兄弟控制的大通商号,暗地里勾联康东平,给康东平提供粮草等军资的事情,不然即便皇帝再如何大度,这会儿也应该把郑氏“余孽”给一网打尽了!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径直跪在了皇帝面前,低头叩首道:“陛下恕罪,臣是暗中见过几位舅舅,念在血亲的份上,不曾向京兆府检举,请陛下治臣包庇之罪……” 皇帝淡淡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昭,微微摇头:“朕要是想捉他们,也用不着你,朕是问你,他们……” “怨恨朕否?”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回应道:“臣……那几个舅舅,这些年隐姓埋名,心中多少对朝廷……有一些怨恨之心,不过臣已经劝说过他们,放下当年的仇怨…” “朕……让他们家破人亡,他们怨恨朕也是应当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只是怨恨朕便罢,就莫要再怨恨朝廷了。” 说着,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朕走之后,你去告诉他们,当年的事情,没有人会再追究的,他们都可以姓回郑姓,回不回荥阳郑氏,也全看他们。” “将来他们的后人,也可以进朝廷为官。” “至于当年的仇怨。” 皇帝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都在朕一人身上,朕魂归九泉之后,自会向郑师赔罪。” 他睁眼看向林昭,语气平静:“二十年前他们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四处托郑师的关系,当时他们托关系的这些人里便有人向长安,向朕递信举发他们,朕都视而不见,没有去管他们。” “这些年他们天南地北的到处做生意,朕也装作没有看到,甚至还帮了他们一些。” 皇帝面色平静,对着林昭说道:“你下次再见到他们,便把这句话说给他们听,再替朕问一问他们……” “朕死之后,这段仇怨便到此为止。” “如何?” 林昭跪在皇帝床榻边上,听到这句话之后,抬头看了看这位行将就木的天子,心里暗自感慨。 这位持国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虽然不可避免的做了许多错事,但是在很多事情上,他的格局极大。 比如说,他并没有学着大多数人那样斩草除根,而是静静的在暗处,看着这些“仇人”做大做强。 如今他行将病死,心里想的是与郑家人化解仇怨。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下一次见到舅舅们,臣一定将陛下的话,转告他们。” 老皇帝点了点头,声音平静。 “告诉他们,也告诉你娘。” “就说……” “师兄对不住他们。”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太子堪用否? 老皇帝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师兄”,并不是“朕”。 意思很明显。 皇帝无错,作为天子,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多半还是会对庞大的郑家下手。 皇帝也不会向任何人道歉。 因此,做错事情的,就只能是郑温的第一个学生,也就是郑家子女们的“师兄”了。 不过即便如此,身为皇帝能够亲自说出这一声对不住,已经是难能可贵。 如果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大周人,听到皇帝这一声道歉,估计就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也会就地原谅这个做错了事情的天子,不过林昭并不算是完完全全的土著,因此在他心里,皇帝的份量便没有那么重。 他只会把皇帝的话,原原本本的转告郑通等人,上一代人的恩怨,还要靠上一代人自己处理。 与林昭这个“郑家的后人”说完话之后,皇帝便挥手让林昭呼唤卫忠等人进来,林三郎立刻走到寝殿外面,把卫忠喊了进来,然后自己坐回了起居郎的“工位”上,铺开纸张,准备记录皇帝的言行。 卫忠站在天子的床榻之策,恭敬欠身:“陛下。” 皇帝这会儿精神状态更差了,看起来很是虚弱,他看了看卫忠,缓缓说道:“去……把政事堂的宰相们,都召到太极宫来。” “京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统统进宫城待命。” 卫忠看了看皇帝,面带哀伤之色:“陛下,奴婢去召太医?” 皇帝有些坚决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朕……只与郑师要了一天的时间,如今时间不多了,你……按着朕的意思去办。” 皇帝这番话,旁人听来可能无法理解,但是卫忠却是能够听得明白,先前皇帝陷入昏睡之中,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按照这个时代人的理解,多半就是魂魄被“人”给带走了。 能够带走圣人魂魄的,自然就是那位已经逝去二十多年的郑相了。 听皇帝这话的意思,他是在梦里跟郑温请了一天的“假”,用来交代后事。 卫忠强忍悲痛,正要出去按照皇帝的意思召集百官与宰相们,突然听到皇帝开口说话:“朕……朕让你寄去朔方的书信,你寄了未?” 卫忠连忙转身低头,强忍悲痛:“回陛下,已经让人快马送去灵州了…” “送去就好。” 皇帝长舒了一口气,喃喃低语:“康家是朕这辈子做的第二件错事,只可惜朕……已经没有时间纠正了。” 他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 “希望朕的这个妹夫,能挡住康东平五年……” 皇帝的这些话,声音都不是很大,只有近身的卫忠能够听到,一旁坐着的起居郎林昭,都听不真切,自然也记不下来。 卫忠长叹了一口气,把皇帝扶回了床榻上,便急急忙忙出去召唤群臣与诸皇子公主去了。 卫忠的办事效率很快,没过多久距离皇城最近的政事堂宰相们,便都聚集在了太极宫门口。 如今政事堂,加上几个三高官官在内,一共有六位宰相,其中尚书仆射崔衍,便是政事堂诸位宰相里当之无愧的首魁,位列在崔衍之下的,便是林昭的领导门下侍中曹松了。 除却这两个主管三省的宰相之外,其他宰相或者入政事堂太晚,或者没有在三省任事,只挂了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拜相,在政事堂里,要比崔曹二人矮上一头。 政事堂一共六位宰相,在崔衍的带领下,鱼贯进入太极宫的寝殿。 先灵皇帝时期,又不少无德无才之人进入政事堂为相,甚至有一些是泼皮无赖出身,也能靠着谄媚皇帝进入政事堂拜相,但是到了本朝,尤其是在郑温之后,但凡能够进入政事堂,被人称上一声“相公”的,无一不是大周文官之中的精英,也是多年朝堂打磨混出来的“人精”。 这一点,从林昭的叔父林简至今不曾拜相,便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进入太极宫的这六位宰相,在正常时候,都是见皇帝如同喝水一样容易的朝堂大佬,不过这个时候,六位宰相个个面色严肃,都低着头走进太极宫。 几位宰相走进太极宫之后,先是不约而同的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天子,然后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磨墨写字的林昭。 其中,宰相崔衍与曹松,都是认得林昭的,两个人看着林昭的身影,目光之中都有些异样。 很快,六位宰相都来到了皇帝榻前,老头们也不含糊,径直跪在皇帝床榻之前,伏地叩首。 “臣,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原本是闭着眼睛的,闻言睁开眼睛看了看这六个老头,有气无力的开口道:“诸……诸卿来了。” 他扭头看向卫忠,声音已经有些断续:“卫忠,给……给诸位相公赐座。” 卫太监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对于接待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规格,早就一清二楚,他挥了挥手,立刻就有几个小太监搬着椅子走了过来,放在了诸位宰相身后。 尚书仆射崔衍犹豫了一番,还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向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上一次见到陛下,陛下还龙精虎猛,怎么几个月时间过去,陛下您……” 圣人睁开眼睛,对着崔衍勉强一笑:“人要死了,自然丑了一些。” 崔衍连忙摇头:“陛下,老臣只是感慨的一句,绝没有这种意思……” 皇帝也不在意这些,而是继续对着崔衍问道:“朕……朕没有记错的话,崔相应该是长朕几岁。” 崔衍连忙低头,开口道:“蒙皇恩,臣今年六十一岁了。” “花甲之年,还有这副好身体,着实让人羡慕。” 崔衍连连摇头,摆手道:“陛下谬赞了,您的身体,要比老臣好得多。” “朕不行了。” 皇帝微微低眉,尽量平静的语气之中,还是可以听出一丝颤抖。 “今日召你们过来,就是想问一问你们,太子这几个月在政事堂里……” 皇帝顿了顿之后,开口问道:“还堪用否?” 几位宰相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放在了崔衍身上。 崔相硬着头皮上前,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微微低头。 “回陛下,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常能见到常人所不能见,这几个月在政事堂里,太子殿下也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许多事情。” “堪用便好。” 皇帝似乎放下了心事,抬头看了看六个宰相,声音低沉。 “既然太子堪用,朕走之后,太子便全靠诸位相公辅佐了。” 这话一出,六位宰相齐刷刷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很有默契的跪了一地。 这些宰相们都声音颤抖。 “陛下何出此言…” 第三百七十章 新朝倒计时 撇开那些带兵在外的节度使,以及长安诸卫的大将军不谈,如今太极宫里的这六个白胡子老头,便是整个大周最为核心的官员,也是大周朝廷的核心。 这六个人,几乎掌握了朝廷里大半属于臣子的政治力量。 这一点,从皇帝可以安心罢朝,放心把政事一股脑丢给政事堂,就可以看得出来。 因此,在这种时候,皇帝是一定要跟这几个宰相细细交待事情的。 就这样,太极宫外跪了一众臣子与勋贵,宗室等等,而政事堂的六位宰相,足足在太极宫里待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里,皇帝并没有说太多话,而是让宰相们把一些紧要的政事,自己朝局大概说给他听,他只是在床榻上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 这可苦了一旁的林昭。 按照朝廷原先的规矩,皇帝身边一般是有两个人在记录的,除了起居郎之外,还有一个起居舍人,两个人一个记言,一个记事,这样不至于手忙脚乱。 如今太极宫里记录的,就只有林昭一个人,偏偏这个时代还只能用毛笔记录,这样一来,林昭自然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他只能捡一些紧要的内容,简单记录在纸上,事后慢慢整理。 记到半个时辰的时候,趁着几位宰相没有怎么说话,林昭对身边的小太监招了招手,让他把卫忠喊过来。 今天的卫太监,很给林昭面子,很快就到了林昭的“工位”面前,淡淡的看着林昭:“何事?”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对着卫忠开口道:“卫公公,现在这个情况,我一个人实在记不过来,如今太极宫已经可以进人了,请公公把另外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召进太极宫来,替我一替…” 林昭的这个位置,本就不是一个人,不管是起居郎还是起居舍人,一般都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同任一个差事,只是皇帝罢朝之后,没有人能进太极宫,因此才只有林昭一个人记录。 见卫忠神色不善,林昭连忙继续说道:“卫公公,我这可不是为了自己躲懒,而是怕记录有什么疏漏,将来圣人的起居注便会缺失重要的一部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卫忠。 “卫公公,我……两天一夜没有睡了。” 前天夜里,林昭是在太极宫度过的,白天的时候他回家睡了半天,便忙着去把六皇子弄出长安,结果就是昨天晚上一晚上都没有合眼,天一亮便赶到了太极宫。 这会儿林昭已经十分疲惫,不过因为宫里要出大事,他的精神始终保持在亢奋状态,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什么困意。 卫忠看了看林昭厚重的黑眼圈,缓缓开口。 “咱家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重新回到了圣人的床榻边伺候,专心听着几位宰相与皇帝说话。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终于有两个中年人,带着各自的毛笔,赶到了太极宫,这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很麻利的接了林昭的班,坐在林昭的工位,开始奋笔疾书。 本来这两个人,应当是一个记言一个记事,不过这会儿皇帝正在与诸位宰相说话,这两个人便统统开始记言,他们书写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写满了一张白纸。 很明显,他们才是专业替皇帝写日记的起居郎与起居舍人,相比于有些业余的林昭,这两个人相当专业。 林昭退后了几步,让出了位置,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皇帝那边之后,便捧着卫忠递给自己的盒子,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太极宫。 当然了,这个时候,他是万万不能离开宫里的,毕竟皇帝的传位诏书还在他手里,到了关键的时候,还要他站出来一锤定音的。 林昭从太极宫侧门离开,然后绕到了太极宫正门,只见太极宫正门密密麻麻跪了一大堆人,大多身穿绯色官服,只有一小部分人穿着紫色的官服。 很明显,长安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此时都在这里了。 而匆匆赶来太极宫记事的那两位起居官,则因为是六品官,不曾被事先召唤到这里,只能从家中赶来上班。 林昭手捧木盒,站在一侧观望了几眼,只见自己的七叔林简,正跪在官员们的最前方,与六部尚书们跪在一起。 这并不奇怪,林简作为国子祭酒,乃是九寺五监的主官之一,同时也是只差一步就进入政事堂的储相,除却已经在太极宫里的宰相们,就数他与几位尚书地位最高。 林昭左右看了看,只见广场四周都是手持长兵刃的禁军,面无表情的把手在四方。 林昭咬了咬牙,迈步走向了广场。 大周规矩,四品五品着绯色官服,三品及以上则是紫色,至于六品七品的,便是绿色的官服。 林昭此时,便穿着一身屎绿色的官服,在这个非红即紫的广场上,颇为显眼。 他手捧木盒,先是来到了宗室一侧,找到了跪在最前方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先前被皇帝骂了一通,这会儿心中忐忑至极,见到林昭过来之后,他如同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立刻低声开口。 “三郎,三郎。” 因为惶恐,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太极宫的情况如何了?” 林昭看了看这位太子殿下,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木盒子,微微低头:“圣人正在与诸位相公说事情,这会儿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再过一会儿,便要召诸皇子进去。” 林昭看了看太子,低声道:“殿下,您进去之后,要悲伤一些,不管陛下跟您说什么事情,您都应承下来。” 先前皇帝见太子的时候,林昭是不在场的,即便在场,皇帝也不会让他听他们父子之间的谈话,不过林昭凭借着这些日子对皇帝的了解,还是向太子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因为此时储位已定,太子能做的,自然是要让垂死的皇帝安心。 太子殿下忙不迭的点头道:“孤……孤记下了。” 林昭之所以冒险出来见太子一面,是因为这个时候,继承人已经确定下来了,在这个档口,他自然要出来向未来的皇帝卖个好。 说完这句话,林昭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木盒子,正要开口继续说话,突然太极宫正门大开,身后跟着一群太监的黑衣大太监卫忠,瞥了一眼广场上的众人,又看了看正在太子身边的林昭,面无表情。 “圣人口谕,宣诸皇子,皇女,入太极宫觐见。” 太子殿下低头磕头,领了口谕之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跪的太久,这会儿他的两条腿都在不住颤抖。 作为皇长子,他当然要带头走进去。 随着太子殿下起身,当今的诸位皇子皇女们,统统从地上站了起来,鱼贯进入太极宫。 林昭给一旁的林简递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这会儿没有办法跟他说话,然后他捧着盒子,跟在队伍的最后面,重新进入了太极宫。 这一次,他并没有去太极宫的寝殿,而是找了一处偏僻的偏殿,捧着木盒子闭上了眼睛。 他实在是太累了。 为了即将到来的大事,他必须尽量养精蓄锐,因为真到了他出来宣读遗诏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 第三百七十一章 恩仇落幕 因为实在困倦的厉害,林昭找到了一个能倚靠的地方之后,很快便进入了睡梦之中。 这会儿是下午,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有些黯淡,林昭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就看向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 眼见木盒还在,林昭心里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之后,才把注意力放在了外面的时间上。 他估摸了一下时间,自己大概睡了一个半时辰左右。 一个半时辰,寝殿那边皇帝估计已经见完太子以及诸位皇子了,林昭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把木盒抱在了怀里。 他左右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把木盒打开了一条缝隙,透着光亮往里面看了看。 只见木盒里,静静的躺着一份玉柄帛书。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抬头看向四周,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帛书取了出来,展开偷偷看了一眼。 他这个动作,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情,但是即便以林昭的大心脏,也不免心惊胆寒,毕竟他手里捧着的这个东西,不仅仅是一道遗诏那么简单,更是代表了这个国家未来几十年的走向! 林昭小心翼翼的合上木盒,再一次把它捧在了手里,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番心情之后,才迈着步子朝着太极宫寝殿走去。 他所在的偏殿距离主殿不远,很快林昭就到了寝殿附近,因为他这几个月都在皇宫里活动,寝殿门口看守的司宫台宦官,也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很痛快的把林昭放了进去。 进了寝殿之后,林三郎先是左右观望了片刻,只见寝殿之中除了诸皇子之外,政事堂的六个老头,以及六部五监九寺的主官,也统统跪在了寝殿之中。 林昭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天子,只见这位年迈的天子已经躺在了床榻上,双目紧闭,似乎是睡了过去。 包括秦奉御在内的两个太医署奉御,正给皇帝请脉。 林昭眼珠子转了转,在人堆之中找到了林简,然后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跪在了林简身边。 “七叔……” 林简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侄子,面色平静。 “你不是应当一直在寝殿么,跑到哪里去了?” 林昭苦笑道:“好几天没有怎么睡过觉,实在是撑不住了,便找了个地方稍微歇了歇。” 他低声问道:“七叔,现在圣人如何了?” 即便是向来云淡风轻的元达公,此时也有些无语,他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自己的侄儿,低眉道:“交待了太子以及诸皇子之后,便睡过去了,太医诊脉说圣人脉搏虚弱,已经在弥留之间了。” 林昭闻言,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圣人是……” 他想说皇帝是被心魔缠身,但是此时林简身边跪了太多人,实在不太方便说话,林昭只能闭口不言,然后对着林简说道:“七叔,你这里跪着的都是六部九卿,侄儿便不在这里陪你了。” 林简是国子祭酒,跟他跪在一起的都是五监九寺或者是六部的主官,包括周德的老爹,那位胖胖的吏部尚书周嵩,也跪在距离林简不远的地方,一堆三品官里混了林昭这么个六品起居郎,实在是不太合适。 元达公微微点头,低声道:“你自去就是。” 林昭再次捧起那个盒子,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元达公扭头看了看林昭手里的盒子,微微皱眉。 一身深绿色官服的林昭,在这个非黄即紫的太极宫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从林简身边爬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来到了守在天子床榻的卫忠身边。 “卫公公,我回来了。” 卫忠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在一旁候着。” 林昭这几天是没有怎么好好睡觉,甚至昨晚上一晚没睡,但是相对于林昭来说,这位大太监卫忠,显然要疲累的多,他已经连续三四天时间没有怎么合眼了。 卫太监今年也已经是花甲之年,能够撑得住属实不易。 林昭知道他让自己在一旁候着是什么意思,乖乖点头,站在了卫太监身后,静静的看着正在皇帝身边忙碌的两个太医。 两个奉御之中的秦奉御,林昭还是见过的,当初林昭在长安遇刺,卫忠便是带着这位秦奉御,来给他看病。 太极宫里,一片寂静。 除了几个太医小声商议的声音之外,再听不到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皇帝陛下,在不知道多少人的注视之下,睡得颇为香甜。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床榻上的花甲老人。 而此时,这位持国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从床榻上起身,环顾左右,只见太极宫里空无一人。 他尝试着下床走了两步,只觉得身轻如燕,竟然像是重新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宫外,琴声阵阵。 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 只见在太极宫宫门前,空空荡荡的广场上,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人,手抚长琴,怡然自若。 看这个中年人眉眼,竟然跟大周的起居郎林昭,有五六分相似。 皇帝陛下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迈步走向这个中年人,低头行弟子礼。 “郑师。” 这个恍若神仙中人的青衣宰相,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椅子,微笑道:“陛下坐。” 皇帝陛下没有太多犹豫,便在青衣人对面坐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这个青衣人的相貌,然后微微低头:“郑师接我来了。” 青衣人衣炔飘飘,恍如神仙中人。 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皇帝陛下,微微摇头:“从前我便与陛下说过,陛下心思沉重,有些事情落到心里,便会落地生根,再难放下。” “记得为师初进楚王府的时候,与你说过什么么?” 已经老迈不堪的皇帝陛下,微微低头,声音沙哑。 “郑师初进王府,便授弟子帝王之术,与弟子说,好人做不得皇帝。” 他抬头看向青衣人,声音沙哑:“朕……弑父弑兄…弑师,乃是李家二百年未有的恶人。” 青衣人面目含笑,开口道:“你若真是个恶人,今日为师便不会在这里。” “弑兄弑父,陛下都可以放得下,为何放不下我这个无关紧要之人?” 皇帝陛下默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在了青衣人面前,双目垂泪。 “师恩深重,弟子万难忘怀。” 青衣人缓缓起身,身前的长琴也自消失不见,他上前把皇帝扶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痴儿,起身罢,你也受了二十年辛苦,今番不用再受苦了。” “与我走罢。” 青衣人背负双手,缓缓走远。 皇帝陛下褪去了一身帝袍,只穿了一件紫色长衣,一如从前楚王模样,跟在青衣人身后,持弟子礼,愈行愈远。 乾德十年初冬,大周第十二位天子病逝太极宫,史称……中宗肃皇帝。 第三百七十二章 非是好人 太极宫里,站了不知道多少人,但是没有人看到那个不知名的青衣人,也不曾有人听到琴音,因此更不会有人看到老皇帝随着青衣人离开。 不过随着老皇帝愈行愈远,就跪坐在皇帝床榻,又一次给皇帝请脉的秦奉御,搭在皇帝脉搏上的手突然猛地一颤,如同触电一样。 他惊恐的从地上站了起来,颤抖着双手去触碰天子的鼻息,但是天子已经再无半点生息。 秦奉御脸色惨白,扭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卫忠,声音颤抖:“卫……卫公公,陛下…大行了!” 因为他声音不大,这句话就只有卫忠等天子近前的人能够听到。 卫忠一直是个脸上从来看不出表情的人,他听到这番话,也是浑身一颤,不过他好歹是跟着皇帝经历了数十年风云的大太监,只是心神动摇了一瞬间,便勉强恢复过来。 这位大太监转过头去,看向了太极宫里跪着的一众文武群臣,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此时,卫忠回想起当年楚王殿下登基嗣位的那天,也是他站在太极宫里,看向一众群臣。 卫太监闭上双目,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重新睁开眼睛,走到了人群之中的太子殿下面前,声音微微颤抖:“殿下,陛下……大行了——” 因为久在天子身边唱名,卫太监的声音自然不会很小,他这一句话,基本上大半个寝殿的人,统统都听到了。 太子殿下闻言,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他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天子的遗体面前,看着老父的尸体,伏地痛哭。 他这么一哭,太极宫里的文武群臣,包括宗室,勋贵等等,顿时开始大哭起来,尤其是以政事堂六位宰相为首的文臣们,哭的最是上心。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文臣固然有一部分人是在装哭,但是大多数是真的伤心,毕竟按照这个世界的三观来说,皇帝就是君父,皇帝死了,跟死了爹没什么区别。 即便是元达公,这会儿也低着头,暗自垂泪。 一时间,太极宫里哭声一片,哭泣的声音,直冲云霄,似乎是要追上尚未走远的皇帝陛下,将他唤回人间。 就连林昭,也不得不跪在人堆之中,假意哭上几声。 一片哭声之中,还是大太监卫忠最先反应过来,他低头擦了擦泪水,回头看向就在天子床榻不远处的林昭,缓缓开口。 “圣人生前,把遗诏交给了林左史,请林左史与灵前宣读圣人遗诏。” 左史,就是起居郎的别称。 在大周的某个历史阶段里,起居郎便被改为了左史,起居舍人则是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卫忠此话一出,整个太极宫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林昭身上,尤其是太子殿下,更是目光炯炯的看着林昭。 就连身为国子祭酒的林简,这会儿也抬头看向了自己的侄儿,目光有些诧异。 因为按照规矩,这份遗诏应该是由大太监卫忠,或者是政事堂里的相公们宣读,无论如何也跟一个起居郎扯不上什么关系。 林昭这个人也不怯场,当着这么多朝堂大佬的面,迈步走到了圣人的遗体之前,把一直捧在手里的木盒打开,从盒子里取出那份玉轴黄卷,捧在手里。 林左史声音低沉:“圣人遗诏。” 只这四个字,太极宫里所有人,立刻都跪在了地上,向着林昭叩拜。 嗯……确切的说,是向林昭手里的卷轴叩拜。 他们声音低沉,却颇为齐整。 “臣等……伏领圣人遗诏。” 林昭这才展开这份诏书,从头念起。 遗诏开头的内容大抵相同,无非是说一说自己侥幸继承神器,多少年来战战兢兢,不敢辜负祖宗基业云云。 大概把自己这些年的功业说了一遍之后,下面才是真正的传位内容。 林昭顿了顿之后,声音微微抬高了一些。 “皇太子李洵,自幼仁孝,深肖朕躬…” “当能克承大统,代天继周。” “着…太子李洵,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念到这里,这道遗诏的所有内容,其实就已经念完了。 新君的人选,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内。 林昭曾经想过,这位心思阴沉的皇帝陛下,会不会来个临终易储,后来想了一想,发现基本不太可能。 倒不是说天子如何如何喜欢太子,而是来不及了。 太子已经做了那么多年的储君,这几个月又大肆笼络朝臣,设置控制了一些长安城里的武装,这个时候如果临时易储,长安城里必然大乱,甚至于会在生出一场宫变出来。 因此,这份诏书上的新君,只能是太子殿下,也只可能是太子殿下。 林昭洋洋洒洒的念完了后年的一些勉励新君的内容,然后才走到了跪在地上的太子面前,微微欠身。 “殿下,领旨罢。” 太子殿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接过这份遗诏,他先是抬头,颇为感激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对着天子的遗体,再一次跪了下来。 “儿臣……定当不负父皇重望。” 他俯首叩头,涕泪交加。 “愿父皇圣灵,长佑大周……” 太子这话一出,一众文武大臣再一次伏地痛哭,太极宫里,又是一片哭声。 此时,皇城之中的大钟震动。 铛…… 铛…… 大钟一连响了十二声,钟声随即遍传长安城。 十二声钟响,代表着圣人殡天了… 很快,宫城里便挂起了白幡。 随着丧钟响动,长安各坊,也很自觉的挂上的白幡,几乎在一个时辰之内,整个长安城里都挂上了白幡,东市西市也随之闭市。 长安的街坊里,也传来了阵阵哭声。 此时,太极宫里的那些号哭之声,或许还多少带了一些利益成分,让人分不清楚真假,但是长安各街坊里的真正哭声,确实真的不能再真的黎庶之声了。 毕竟,老皇帝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中兴之主,如果不是有这位皇帝,而是再来一个灵皇帝,大周此时在与不在,长安城此时在与不在,都还是未知之数。 如今,长安城虽然仍旧没有恢复到太宗皇帝时期的盛世,但是已经有盛世的六七成模样,十分难能可贵。 朴实的百姓,总是记恩不记仇的。 他们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年灵皇帝给他们带来的苦难,只能记得这位刚刚殡天的大行皇帝,这些年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长安城里,一片素白之色。 整个宫城,也到处挂白。 在一片白幡之中,一身疲惫的林三郎,迈步走出了太极宫,走在皇城里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已经几乎变成白色的宫殿,低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算好人,却也算是个合格的皇帝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等着升官 林昭的职位是起居郎,只负责记事,不负责处理皇帝的后事。 况且他目前只是一个六品官,宫里的事情也轮不到他掺和,接着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要把皇帝生前这几个月的起居注整理出来,便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了。 因为这几天都没有怎么睡觉,林昭宣读完圣旨之后,便跟在宫里忙着处理皇帝后事的李煦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太极宫。 之所以不去见太子,是因为这个时候太子一定十分忙碌,此时凭借着“拥立之功”强行去见他,自然是能见到的,只是多少会招人厌烦。 能见到李煦便够了,这位宋王府的世子殿下,这些年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替太子奔走,如今圣人崩逝,太子已然在灵前即位,用不了多久便会正式登基。 也就是说,这位世子殿下已经赌赢了。 大周的宗室并不禁止做官,也就是说,这位世子殿下在新朝,最起码是在新朝的最初几年,一定会位高权重。 而且,宋王府这一脉的爵位,即便不能在李煦手里赚到“世袭罔替”四个字,最起码李煦这一代,应该还会是亲王,而不是代降的郡王。 这个时候,李煦也在宫里忙前忙后的奔走,有什么事跟他知会一声,再合适不过了。 跟李煦打完招呼之后,林昭便带着自己留存在太极宫的起居注“草稿”,准备回家去。 走出太极宫之前,林昭看了看宗室那边的队伍,丹阳长公主与两个儿子齐宣齐屏都在宗室之中,面带哀伤之色,林昭看了这位好友一眼,然后便负手离开了太极宫。 此时,宫里的人都在忙碌着,朝堂上五品以上的官员,也都在宫里守着,几乎没有人注意林昭一个人偷偷的离开了皇城。 从朱雀门出来之后,天色已经全黑了,林家的车夫老吕,已经驾着车在朱雀门门口等候,林昭上了马车之后,马车便缓缓启动,朝着长兴坊走去。 坐在马车上,林昭看了看自家的马夫,有些好奇的问道:“老吕,司宫台一个月给你们开多少月钱?” 老吕估摸着有五十岁的模样,脸色有些黢黑,他回头看了看林昭,然后脸上挤出一个很是“憨厚”的笑容:“比主家给的稍多一些哩。”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继续问道:“今夜之后,卫公公可能便不在司宫台了,你们还要给司宫台做事么?” 卫忠本就年纪大了,不可能一个人侍奉两位圣人,如今大行皇帝殡天,摆在卫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追随大行皇帝而去,给皇帝殉葬。 第二条,便是去给大行皇帝守陵。 按照卫忠对皇帝的忠心,他多半会选择第二条。 老吕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谁知道司宫台是个什么情况,等新的主事之人定下来再说。” 说到这里,他对着林昭笑了笑:“要是那边没有合适的人,主家不嫌弃的话,小人今后便跟着主家做个马夫就是。”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拉倒吧,回头你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 马车在长安城里缓缓开动,坐在马车里的林左史沉默了片刻,又对着自己的车夫开口说道:“老吕,如果卫公公不在司宫台,而你还在司宫台,我便不能留你在家里做事了。” 以前林昭哪怕知道自己家里有司宫台的眼线,他都可以装作不知道,甚至还可以给自己省些工钱,但是如果卫忠不在司宫台了,这些人便不能再用了。 因为他可以笃定,卫忠不会伤害他以及他的家人,但是司宫台的下一任大太监会怎么样,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如果老吕这些人,可以拉拢的话,倒也可以用来迷惑司宫台。 老吕沉默了片刻,低头道:“小人省得的。” 两个人说话之间,马车已经进了长兴坊,林昭穿着一身宫里分发的孝服,进了自己家的家门之后,便褪去了这一身素衣,拿在手里。 虽然按规矩,只要是朝廷官员,都要给皇帝披麻戴孝,但毕竟外祖是死在皇帝手里,让林二娘看到了林昭给皇帝穿孝服,多少有些不太好。 因为院子里的动静,一直在房间里的林二娘,很快从里屋里出来迎接林昭,见到林昭手里的白衣之后,这位温婉的妇人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问道:“皇帝去了?”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约莫一个多时辰之前走的。” 林二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开口道:“昭儿你跟着忙了好些天了,快进屋歇息罢。” 林昭看着自己的母亲,低声道:“阿娘,陛下临终之前,让我代他转告阿娘还有几位舅舅。” “他说……他这个做师兄的,对不住你们。” 林二娘微微低头,开口道:“知道了。” “你快去歇着去吧。” 林昭点了点头,正准备回屋歇息,突然听到了林二娘叹了口气。 “本来准备年底让你跟澹然完婚,如今皇帝殡天,恐怕又要拖一些日子了。” 按照大周的规矩,皇帝大行,普通百姓是不用给皇帝守孝三年的,一般是一年之内不许婚嫁,有些宽宥一些的新帝,禁止婚嫁的时间只有三个月而已。 不过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拖一些日子的。 林昭闻言,脚下步伐不停,心中却放心不少。 母亲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在她心中,当年的仇怨已经不怎么被她放在心上,如今在她心中最重的,是自己这个儿子。 因为好几天没有好好歇息,再加上这几个月时间林昭一直待在甘露殿或者太极宫里,颇为疲惫,回到房间里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林昭便脱去外衣,躺在床上倒头睡去。 他这一觉睡得时间很长,一直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林左史才在自己的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睛。 好在皇帝没了,宫里忙成一团,他这个起居郎倒也不用担心上班的事情。 林昭穿上衣裳起身,林家的两个丫鬟立刻打了水过来给他洗漱,洗漱了一番之后,林昭问了问两个丫鬟,才知道母亲正在厨房里。 林昭换上了一身白色便衣,迈步到了自家厨房之中,只见两个身高仿佛的女子,正在厨房里忙活。 正式林二娘与谢澹然两个人。 林昭站在门口,笑着说道:“谢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林二娘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她呀,一早就来了,见你还在睡,也没有叫醒你。” 谢澹然正在帮着林二娘打下手,闻言微微低头,轻声道:“三郎这些日子辛苦了,是该多歇息歇息才是。” 林二娘对着儿子笑着问道:“今日不用去宫里上值么?” 林昭微微摇头,笑道:“未来一段时间,应该都不用去上值了。” “儿子在家里,等着他们给我升官就好。”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门双宰相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长安城里都在忙碌皇帝的丧事,反倒是之前一直出入宫禁的林昭,得了几天清闲,每天除了在家里陪陪母亲与未婚妻,便是整理老皇帝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起居注。 因为最后两天,他记得东西颇为散乱,还要靠着记忆填补润色,才能写成完整的起居注,最后送到史官那里去,作为传承千古的史料,也会成为将来某个朝代修史的重要依据。 此时,林昭的状态还是颇为悠闲的,因为他知道,等到太子殿下…哦不,应该是新君正式登基之后,一定会给他加官晋爵,毕竟先前林昭就帮了东宫不少,再加上一个宣读遗诏的拥立之功,此时的林昭,在“东宫集团”之中,或许仍然不如林简与李煦两个人,但是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线功臣。 等到大家分果果的时候,必然是少不了他这一份的。 按照林昭的估算,怎么着也得给晋升一个品级,到五品官吧。 更重要的是,新帝刚刚即位的时候,需要有一段时间来过度权力,在这段时间里,新皇会把自己身边的亲信,安排进一些机要的位置,慢慢接掌整个朝堂的权力。 比如说如今的国子祭酒林简林元达,等到新皇正式登基之后,他绝对会第一个进入政事堂,成为新帝在政事堂里最忠实的支持者。 而林昭这些人,也有很大概率,被安排进一些可能品级不高,但是权力极重的位置上。 不过具体这个“果果”会如何分,具体还是要看新帝,以及东宫核心集团的商议。 到时候,皇帝多半会召集曾经的太子詹事杨琼,国子祭酒林简,以及宋王世子李煦一起,商议新朝的果子应该如何分配。 这几个人当中,林昭与老上司太子詹事杨琼,在丹阳长公主府里,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不过他是林简的侄儿,又跟李煦关系不错,在分果果的过程里,一个杨琼,还不至于让他拿不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正是因为头上有个靠谱的七叔,在所有人都围在皇城之中忙碌的时候,林昭才能难得有几天悠闲,在家里整理皇帝最后一段时间的起居注。 因为都是他亲耳听到,亲眼见到的东西,再加上原本就有笔记,两三天时间,林昭就已经把大行皇帝最后几天的起居注整理了出来,再收拾收拾,就可以送交史官了。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林昭正在家里翻看一些前人笔记,林家的下人便敲响了书房的房门,递上了名贴。 林昭展开一看,是一张请吃饭的帖子,他没有太过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转告递名贴的,就说我晚上一定到场。” 原先大行皇帝尚在的时候,因为独独林昭一个人可以出入宫禁,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天要请他吃饭,如今大行皇帝故去,林昭这个人失去了原有的光环,回家好几天了,至今这还是第一份请吃饭的帖子。 因为请帖上的时间是晚上,林昭还是在家里待了一整天,彻底把皇帝的起居注整理好,准备第二天便送交史馆。 到了傍晚时分,林昭跟母亲打了个招呼,说明自己晚上不在家中吃饭,便坐上了老吕的马车,很快来到了约定的归云楼楼下。 能让林昭这么痛苦赴宴的,自然他在是太学学舍的三兄弟之一了。 三兄弟在归云楼有一间固定的雅间,林昭径直上了二楼,推开的房间门之后,才看到一身黑衣的齐宣,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林昭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周胖子的身影,他笑了笑,开口道:“原先都是周兄第一个到,怎么今日这个时辰了,周兄还没有来?” “他估计来不了了。” 齐大公子低头给林昭倒了杯酒,淡淡的说道:“大行皇帝入帝陵,要工部的人全程盯着,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估计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最近一段时间,恐怕都见不到他了。” 林昭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看向齐宣,低声道:“齐兄这几日还好罢?” “我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跟在宫里瞎忙了几天,就是母亲她颇为伤心,今天上午从宫里出来之后,仍旧哭泣不止。” 说到这里,齐宣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了。 丹阳长公主伤心,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她跟大行皇帝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因为这一层关系,大行皇帝诸兄弟姐妹之中,最为受宠的便是这位丹阳长公主。 兄妹俩关系一直不错。 如今皇帝陛下说没便没了,丹阳长公主自然是要伤心的。 值得一提的是,等到新帝正式即位之后,丹阳长公主这个长公主的身份,便会成为大长公主,又上升了一个辈分。 还有一点要提的是,随着大行皇帝的崩逝,丹阳长公主在长安的影响力,恐怕短时间内会骤减,在新帝没有确定对丹阳长公主的具体态度之前,丹阳长公主府在长安城的帝位都会不稳。 毕竟原先她是皇帝的亲妹子,如今只是皇帝的姑姑了。 好在丹阳长公主原先与东宫关系不错,等到新帝即位之后,丹阳长公主的影响力即便会低一些,也不会低上太多。 说完了自己家事,齐宣抬头看了看林昭,问道:“三郎,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齐大公子看着林昭,低声道:“那天大行皇帝的遗诏,怎么是你来宣读的?” 林昭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没有答话。 总不能告诉齐宣,这是他帮着老皇帝办事,老皇帝送给他的福利吧? 这其中最敏感的事情,就是六皇子一事,这件事林昭连林简都没有告诉,更不要说告诉齐宣了。 林三郎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便对着齐宣苦笑道:“多半是那天,老圣人身边没有人使唤,便随手把诏书塞到了我手里,让我来念这份传位诏书。” “好事情啊。” 齐宣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颇为羡慕:“这个差事,极为讨喜。” 齐大公子也有些羡慕了。 “等新君稳固了朝局,三郎最少是个从五品的实职,如果新天子大方一些,给个正五品也不是不可能。” 齐宣抚掌感叹。 “十七岁的正五品啊。” 他给林昭倒了杯酒,自己一口饮尽,然后看着林昭,“啧啧”感叹:“最多下个月,大宗师便能进入政事堂拜相,三郎你这个十七岁的五品官,只要将来不犯错,拜相也只是时间问题。” 齐大公子轻声道:“到时候,林家便不止是一门双探花,而是一门两宰相,更要传成佳话了。” 林昭摇了摇头,微微苦笑。 “没影的事,齐兄莫要胡说。”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朱紫贵人 一门双宰相这种事情,从前大周不是没有过,如今林简入政事堂拜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林昭将来能不能拜相,还是很难说的事情。 林昭自己对此并不乐观。 因为此时此刻,他拥有超过长安城所有人的信息优势。 从他从荥阳回来之后,大通商号的人就给他送了许多关于北疆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康东平的消息,此时林昭对于北疆的了解,甚至还要超过司宫台以及政事堂的几位宰相。 因为大通商号,与康东平是有合作的。 并且……合作程度不浅。 因此,大通商号能够了解到的信息,必然远胜京城里的这些官老爷。 按照林昭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那位康大将军虽然被老皇帝从朔方这个大本营调到了范阳,但是他本人在北疆拥有极大的影响力,与大周西北许多部族都有交往,甚至于跟吐蕃人也有一些联系。 大周国门之外的部族,本就虎视眈眈的看着关内,一旦康东平决心造反,那些关外的部族即便第一时间不下场,等战争进行到了一定规模的时候,他们必然会下场。 老皇帝在时,尚且可以掌握绝大多数边镇以及节度使,康东平不敢胡来,如今老皇帝已经病逝,那么除却康东平之外的另外九位节度使,目前只有齐师道一个人会尽心尽力。 因此,在林昭看来,或许在新朝开启之后一段不长的时间里,大周便会迎来一场兵祸,如果他在这个时候,一心想要往政事堂里钻,等到兵祸来临的时候,他便只能束手做一个看客,将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以及整个越州林氏的命运,交托在那位新即位的新皇手里。 林昭对那位新皇的能力……目前还持怀疑态度。 因此,他可能会准备走另外一条路。 在归云楼与齐宣聊了一会儿之后,林昭举起杯中酒,看了看齐大公子,低声道:“齐兄,你这几日都在宫里,新皇可有对你说些什么么?” 齐宣微微摇头,苦笑道:“我一个京兆府的七品官,能对我说些什么?不过新皇与母亲倒是说了不少话。” 林昭对着齐宣眨了眨眼睛,笑道:“齐兄你要升官了,而且还是大升特升。” 齐大公子对于大周的官制十分了解,但是对于具体的政治,却不是特别敏感,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三郎何出此言?” “如今,新皇嗣位,六皇子在宫里暴病而亡,康贵妃也被软禁了起来,齐兄你说,这个消息传到范阳去,那位康大将军,会如何动作?” 齐宣微微皱眉,微微摇头:“我对北疆的事情,不是如何了解,也不曾见过那位康大将军,无从知道他的想法。” 林三郎低头喝了口酒,沉声道:“我见过他。” “此人鹰视狼顾,非是人臣之相,即便是六皇子嗣位,他也未必愿意做大周的臣子,如今六皇子暴毙而亡,他的亲姊康贵妃,也被软禁在了宫城里,有了这个由头。” “康东平必反。” 林昭很是笃定的说道:“至于什么时候反,只是时间问题了。” “新帝即位,尚未全然掌握朝政,更不可能短时间内控制大周所有的军队,而在新帝即位的最初几年时间里,北疆的重任,便全都在齐大将军身上了。” 说到这里,林昭对着齐宣笑了笑:“齐兄你可能在两三年之内,便能做到京兆府的少尹。” 大周京兆府的京兆尹,已经是与林简同品级的三品官,少尹便是四品,而且是实权很重的四品官,齐宣虽然比林昭大了一些,但是并未大出太多,如果他这个年纪能做到京兆府少尹,那真是“深沐皇恩”了。 齐大公子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摇了摇头:“即便真如三郎所言,也是父辈余荫,算不上是我自己的本事。” 他陪着林昭喝了一杯,开口看了看后者,开口问道:“三郎你呢?” “新皇嗣位之后,你便不太可能在宫里继续坐起居郎了,而且你算是东宫官,又有大宗师的关系在。” 林左史眯着眼睛笑了笑,开口道:“大概是个五品官,差别在是从五品还是正五品,是正五品上还是正五品下。” 这是林昭自己的心理预期。 他与齐宣不一样,齐宣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不要说四品官,就是给他弄个一品二品的品级,只要不进政事堂,朝臣们多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多说什么。 而林昭就不同了。 林昭一不是皇亲,二不是勋贵,目前的身份除了林简的侄儿之外,就只是一个新科进士,甚至于连吏部的堪核期都没有过。 以他现在的年纪资历,即便是五品官,御史台的人可能都会逼逼两句。 “五品官。” 齐大公子轻声道:“那也很了不起了。” 他看向林昭,颇为感慨:“如果我出身与三郎相同,这会儿多半还是个庶民,连九品官也摸不上,三郎却已经要身着朱紫了。” 五品官,便可以穿绯色的官服了,而三品以上,则是穿紫。 所谓朱紫贵人,便是出自于此。 “运气好罢了。”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今日咱们兄弟好好喝上一顿,来日相见,你我应该都身着朱紫了。” 齐宣大摇其头,面色严肃:“今日小酌几杯就好,可不能喝多了,先帝新丧不久,若是被御史台的人捉到你我在这里喝酒,咱们俩多半都要罢官夺职。” 这话倒是不错,皇帝刚殡天没有多久,按理说身为官员,是绝对不应该出来饮酒作乐的,更不要说齐宣乃是皇帝的亲外甥,这个时候应该给皇帝披麻戴孝才对。 林昭点了点头,低声道:“是这个道理,这个时候,咱们都要谨慎一些。” 因为顾忌御史台的那些喷子,两个人草草喝了几杯之后,便从后门离开了归云楼,各回各家。 次日,林昭将自己整理好的天子起居注,送到了史官那里,算是完成了自己作为起居郎的职责。 再之后,林昭便在家里歇息了十来天,期间没有过问任何朝政事务,只是偶尔会去平康坊,跟七叔林简请教请教学问,再或者就是躲在家里,翻看大通商号送过来的北疆动态。 在这段时间里,他还通过丹阳长公主里的那几个家将,了解了一些大周的兵制,以及将官制度。 终于,到了第十四天,老皇帝病逝的半个月之后。 一大早,林昭还在自己家后院读书的时候,一个林家的下人匆匆跑了过来,对着林昭连连作揖。 “小相公,宫里来人给您颁旨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皇权的缰绳 从太极宫里出来之后,林昭便在等着朝廷的加官文书,如今半个月时间过去,他终于等到了。 新皇早在林昭宣读遗诏的时候,便在先帝灵前即位,也就是说,虽然如今的新皇尚未正式举行登基大典,但是他已经是皇帝了。 在这半个月时间里,新皇忙着把先帝葬入帝陵,忙着理顺宗室关系,忙着平衡朝堂势力,更重要的是,忙着接掌皇权。 如此忙碌的情况下,林昭升官的这件小事,拖了半个月,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而且林三郎本人,是不在乎早迟的,他巴不得能够多休息一段时间,好在家里陪陪母亲与谢澹然。 不过不管怎么说,朝廷的文书总算是到了。 林昭虽然心里不怎么尊敬皇帝,但是该有的程序哈哈要有的,听到宫里来人了,他起身换了身新衣裳,出来迎接宫里的文书。 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诏书,此时林家还得设香案迎接,但是这一次应该只是普通的圣旨,并不算是特别隆重,因此倒也不用特别讲究。 到了前院,只见一个身着蓝衣的太监,手捧一份卷轴静静的站在林家前院里,见到林昭之后,小太监展开卷轴,声音低沉:“起居郎林昭接旨。” 林昭跪在地上,深呼吸了一口气:“臣林昭,跪迎圣旨。” 林左史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心里也有些忐忑。 此时,这个不起眼太监手里捧着的,便是他未来一段时间的前程,更是他在入长安以来所有成绩的一次体现。 如果这一次,新皇给的大方一些,那么未来在新朝,林家叔侄俩都会有很大的话语权,到时候不换林昭想做什么,都会比现在顺畅许多。 宣旨的小太监看了林昭一眼,低头看向圣旨,洋洋洒洒的念了出来。 “制曰。” “起居郎林昭,为官以来勤勉有加,数月以来,夙兴夜寐,为先帝著起居,为后人记圣贤,颇有功劳,着进封林昭为……” 念到这里,小太监顿了顿,然后看向林昭,继续说道:“进封林昭为给事中,择日赴门下赴任。” 林昭听到这句话之后,愕然抬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刚进长安的时候,便跟齐宣了解过一些关于长安官制的知识,自然知道给事中是个什么官职。 给事中,属门下省,品级是正五品上。 这两个属性都没有什么问题,毕竟林昭现在的起居郎,也是归属门下省,从从六品升正五品,虽然有些离谱,但是有拥立之功的加成,再加上东宫官的出身,以及一个铁定拜相的叔父,这个品级的跨越并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给事中的职责! 按照朝廷的官职,给事中的职责是…掌驳正政令之事! 也就是说,这个官职是可以把中书起草的圣旨,给打回去的! 当然了,封驳政令之权,并不是给事中一个人的权力,理论上来说这个权力是整个中书省的权力,中书省里的主官侍中,副官黄门侍郎,以及高级官员给事中,都有封驳之权。 不过因为侍中与黄门侍郎,大多都会进入政事堂拜相,本省的差事经常无暇顾及,封驳政令的事情,大半是交给给事中来承担。 当然了,即便侍中不怎么过问驳正政令之事,但是中书省要封驳,或者说要打回中书省的诏书了,还是要门下省的长官侍中首肯,或者说签字的。 一般来说,给事中这个差事,只有封驳六品以下人事任命的时候,不用经过黄门侍郎以及门下侍中两个上司,六品以上的人事任命,或者说政令,给事中就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了。 可即便如此,这个差事,也已经足够权重! 理论上来说,朝廷所有的政令,包括皇帝授意中书省起草的诏书,只要林昭看着不爽,再有足够理由的前提下,便统统可以打回去,让他们重写! 给事中的权力,或者说门下省的权力,本质上就是对皇权的束缚,而这道圣旨一下来,林昭便会成为“皇权”这匹烈马的缰绳。 林昭跪在地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宣旨的小太监看了看林昭,咳嗽了一声:“小林相公,还不接旨?”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接过了圣旨,将圣旨接到自己手上之后,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小太监,问道:“这份圣旨…是如何通过政事堂的?” 给事中这个位置,极为重要,一般都是交给一些稳重耿直的人来做,这个职位有周以来,除了林昭之外,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 而林昭……即便过了年关,也才十七岁而已。 自古以来,未闻有十七岁的给事中。 新皇嗣位,想要自己这一边的人填补朝廷重要的位置缺口,这件事林昭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林昭不能理解的是,这道圣旨竟然可以通过政事堂,并且在中书起草之后,没有被门下省封驳回去! 也就是说,政事堂里的那几个宰相,都同意了这件事…… 小太监看着林昭的表情,连连摆手:“小林相公说笑了,这种事情哪里是奴婢能够知道的。” 他对着林昭恭敬行礼:“给事中的官服,鱼符还有任官文书,过两天吏部会给您送来,奴婢告辞了。” 说罢,他对着林昭拱手行礼,然后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林家大院。 等这个小太监走了之后,林三郎仍旧站在原地发呆。 他想到了之前在宫里见到的自己的那个顶头上司,门下侍中曹松。 这道圣旨,能够从朝廷里走完程序,只凭新皇一个人是办不到的,最起码那位曹相要点过头才行。 林昭能够顺利做上给事中这个位置,曹松一定或多或少的出了力… 想到这里,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扭头回了自家院子里。 因为一大早林二娘就跟谢澹然一起逛东市去了,这会儿并不在家,所以刚才也没有同林昭一起出来接圣旨,林昭在自家院子里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把这道圣旨,放进了自己房间里锁了起来,然后同自家下人说了一声,出门去了。 他上了马车之后,便闭上了眼睛,开口道:“去平康坊。” 马车缓缓驶动,朝着平康坊走去。 坐在车厢里的林昭,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如今长安城里的局势。 因为距离不是太远,很快马车就在平康坊林家门口停下,林昭从马车走了下来,立刻就有平康坊林家的人进去通报。 没过多久,林夫人与林家大郎林默,便一起出来迎接林昭。 至于林二少林湛,这会儿已经进了国子监,轻易出不来了。 互相行礼之后,林昭对着林夫人拱手问道:“叔母,叔父何在?” 林夫人拉着林昭的袖子,把他迎进了自家正堂,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 “他呀,这几天每天一大早就进宫去,要到很晚才能回来。” “三郎想要见他,估计要到晚上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我教你啊 作为东宫一系,或者说太子党的核心成员,在这个档口,林简一定是会在宫中忙碌的,最起码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林昭也是情急之下,没有想到这点,才会在上午就到平康坊来。 好在他在平康坊住过一年时间,府上的人大多认得,与林夫人以及林家的两个公子关系都不错,在这里待上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尴尬。 既然是上午开的,到了中午的时候,自然要在林家吃饭,因为林昭的到来,林夫人特意准备了一整桌的菜食,一张桌子,摆的满满登登。 临近饭点,林昭都已经落座,却见林家正门口,一身太学衣裳的林二少,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 这位林二郎进了家门之后,先是见过了母亲天兄长,又瞥眼看到了一旁的林昭,连忙上前行礼,规规矩矩的拱手道:“三哥也回来吃饭了。” 林昭上下打量了一眼林二少,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太学生非告假不准出国子监,二郎现在应该在国子监的饭堂里吃饭才是。” “别提了。” 林湛大摇其头,苦笑道:“那国子监饭堂的饭,简直不是人吃的,也不知三哥你在国子监的时候,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他眼珠子转了转,嘿嘿笑道:“还是母亲心疼我,与我说父亲这些日子中午都不会回来,正好国子监到平康坊不远,我便趁着中午溜出来,来家里吃一顿。” 林三郎看了看林湛,无奈的摇了摇头:“国子监的吃食,相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算得上豪奢,最少每天都能见到一些荤腥,比我在越州东湖镇的时候,吃得还要好一些。” 原本国子监的规矩,国子监学子非告假或者放假,是不能轻易出国子监的,不过林简现在还任着国子祭酒的差事,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即便他进入政事堂,加上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短时间内多半也会兼着国子祭酒的差事。 因此,林湛这个院长的公子,自然可以随意进出“学校”。 这也是林夫人宠溺他,给他“通风报信”,不然如果元达公在家里,知道他逃学,少不了要给他一顿好打。 林昭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堂弟,微笑道:“你刚进国子监没有多久,便逃学回家。” “看他明日去国子监,治不治你。” 林二少神色一垮,正要开口求饶,一旁的林夫人开口笑了笑:“好了,先吃饭,有什么话,吃晚饭再说。” 她看向林昭,语气温婉:“听说今日有宫人进了三郎家里,可是给三郎升官了?” 林昭有些诧异的抬头。 “叔母如何知道的?” “长安城里的事情,瞒不了人。” 林夫人微笑道:“叔母在长安多年,认识不少人,长兴坊里也有许多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姐妹,你还没到家里,我便知道了宫里有人进了你家,只是不知道给了你什么官职。” 林昭点了点头,明白了林夫人的意思。 长安城里,除了各种各样的官员圈子,衙内圈子之外,还有专属于林夫人这样的“贵妇圈子”,这些贵妇圈子平日里也会交际,也会互通消息。 长兴坊在长安的地段虽然不如平康坊好,但是毕竟是城北的坊,里面自然也有林夫人的“小姐妹”。 林昭微微欠身,对着林夫人低头道:“侄儿正是为了这件事来请教叔父,今日宫里派人到我家中宣旨,给了一个……” 林昭顿了顿,低声道:“给了一个给事中的差事。” “给事中……” 林夫人看向林昭,眉眼之中充满了诧异。 “正五品上啊。” 她轻声感慨道:“记得你七叔做到这个品级的时候,已经三十六七岁了。” 这位在长安城里见多识广的妇人,这会儿也不由有些惊叹:“三郎你……还未满十七岁罢?” “机缘巧合,受了一些前人余荫而已。” 林三郎微微欠身,神态谦逊。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就目前他在朝堂上的表现来说,并没有什么惊才绝艳之处,之所以能够这样平步青云,甚至于在这个年纪就做到门下省给事中的位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两个长辈。 一个长辈自然是即将拜相的国子祭酒林简,而另一个,则是已经故去了二十年的宰相郑温。 其中,后者对林昭的仕途的帮助,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一个故去二十年的宰相,影响力还要超过一个潜力无限的本朝储相,不能不让人惊叹。 林昭顿了顿之后,苦笑道:“品级都还是小事,只是这给事中的差事。”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果是寻常的五品差事,侄儿硬着头皮就应下来了,只是这给事中,已经涉及朝廷最核心的权力,侄儿担心自己做不成。” “因此急着过来请教七叔。” 林夫人虽然知道官职的品级,但是对于官职的具体职掌并不是特别清楚,温婉只能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一介妇人,也不太清楚这些,只能等你七叔回来,让他跟你说。” 林昭点了点头,便开始低头吃饭了。 林夫人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开口道:“你们两个,都要向三郎学一学,你们是同辈人,平日里也好说话,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便去问问他。” 林家两个公子,都连忙点头应是。 就这样,一顿午饭吃饭之后,林昭又回到了自己原先在林家房间,睡了个午觉之后,又出去转了一圈,等到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从宫里回家的元达公。 林昭站在门口,见林简从轿子里走下来之后,他三两步走了上去,一边对着林简拱手,一边笑着说道:“七叔今日回来,侄儿应该就能称呼您一声林相了罢?” 林简原本有些严肃的表情,见到了林昭之后,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少拍马屁,前几日我便知道,你小子这两天定然要来寻我。” 林昭站在林简身侧,低声道:“看来侄儿这个差事,叔父早就知道了。” “便是我替你提的。” 林简负手在后,看了林昭一眼,淡淡的说道:“前几日便在宫里议定官员名单,谈到你的时候,我便给你提了个给事中的差事。” “杨琼不知道为何,死活不同意,说你年纪太小,不适合这个差事,好在陛下与世子,都点了头。”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继续说道:“按流程,给你加官的圣旨,应该是昨天到的门下省,看你这副模样,圣旨应该是今日送到了你手里,原以为门下省那边会封驳一次两次,这一次竟然出奇的痛快,就这样把这份旨意放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一沉。 原先的太子詹事杨琼,果然与自己过不去了。 另外门下省那边,就跟他说的一样,那位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门下侍中曹松,给他“放了水”。 叔侄俩说话的时间,已经进了家门,林昭走在林简身侧,苦笑道:“七叔,给事中位不高但权重,侄儿担心自己做不好,给自己惹麻烦不说,就怕给七叔也惹麻烦。” “给事中这个差事有什么做不好的?” 林简回头看了看林昭,呵呵一笑。 “这个差事再容易不过,等吃晚饭,为叔亲自教你。” 第二百七十八章 做力所能及之事 在林家吃完晚饭之后,林昭便被林简拉进了书房里,元达公亲自给自己的侄子沏了一杯茶,然后老神在在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等到热茶稍凉,他低头抿了一口,看向林昭,笑着说道:“这天底下,想要做好一个差事或许不太容易,但是想要不犯错却不难。” “给事中一职,掌驳正政令,此权虽重,但是不止一人。” 元达公声音醇厚,娓娓道来。 “门下省给事中一共有四人,除却四个给事中之外,上面还有两位黄门侍郎,两位门下侍中。” “如今门下侍中只有曹相一人,两位大黄门却都是在职的,给事中封驳政令,不管是中书省的政令,还是百官奏书,只要六品以上都要交给上官审核,因此用不着你担什么责任。” 元达公看着林昭,轻声道:“新帝安排你到这个位置上,主要是想让政令通畅,既然如此,你便更不用费什么心思了,但凡是中书省的政令,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一律核准交给上官就是。” “毕竟驳正政令,乃是门下省的重权,不可能被你这个少年人一个人担在肩上,为叔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是想让你多接触接触朝廷的诸多政令以及百司奏书,见得多了,将来你便会通晓朝事。” 说到这里,元达公顿了顿,然后低声道:“而陛下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是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门下省,从而让未来一段时间里的政令通畅。” “你曾经是东宫官,又是我的侄儿,把你放在给事中这个位置上,门下省的曹相,以及两个大黄门,都会觉得你是陛下的人,只要你这边通过的政令,他们应该都不会驳你。” “因此,你在门下省的差事,将会十分好做。”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轻声道:“有这么几个既不会否定你,又能够给你担责任的上官,你这个给事中,哪里还有什么难处?”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低头喝茶,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七叔,门下省为何只有一个侍中?” 门下侍中,作为三省的长官,是天生的宰相。 按照大周的官制,门下侍中之职,掌出纳帝命,缉熙皇极,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以和万邦,以弼庶务,所谓佐天子而统大政者也。凡军国之务,与中书令参而总焉,坐而论之,举而行之…… 这种权柄,天然便是真宰相。 当然了,在大周初年,为了分散宰相的权力,在三高官官之外,另设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后来即便是三高官官,也会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无形中门下侍中的权力便被缩小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门下省一般要么不设侍中,要么就是同时设两个侍中。 因为单独一个侍中掌握整个门下省,实在是……太过权重了。 正因为如此,林昭才会有此一问。 元达公抿了口茶水,继续说道:“从前朝廷里,一般都是中书令掌枢,若不设中书令,便是中书侍郎掌枢,为朝廷的首相,但是自从郑相之后,朝廷便再没有第二个中书令,后来连中书侍郎也不设了。” “从承平五年以后,三省的主官,尤其是中书省的主官,有些便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不进政事堂议事,只专心本省省务。不再为宰相。” 元达公低声道:“到了如今,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之中,就只有尚书仆射崔衍和门下侍中曹松二人,身上还有着三省的差事,其他宰相,都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 “正因为他们两个进了政事堂,反而很难分心本省省务,一般都是交给下属打理。” 说到这里,林简抬头看了看林昭,轻声道:“如今,只有挂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才是真宰相,其他的头衔不管再重,都成了附庸,崔相的尚书仆射,曹相的门下侍中,都算是他们的兼职。” 元达公呵呵一笑:“当然了,有了这两个兼职,就会让他们在政事堂的地位高上一些,事实上他们两个人,都不太怎么处理本省事务了。” 他看向林昭,轻声道:“就连门下省两个不曾入政事堂的大黄门,也常常被请到政事堂或者太极宫议事,无暇专心本省事务,门下省的省务,大多是由四个给事中处理,只有碰到大事了,才会上报上官。” 听到这里,林昭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大概了解了自己的工作内容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七叔一番指点,我心里有底多了,等过了年关,我便去门下省报道。”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简,笑着问道:“侄儿都连升好几级了,叔父你何时顶上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进政事堂拜相?” 早在乾德七年,林简还在越州读书的时候,许多人便笃定了他将来一定会进政事堂拜相,后来他被朝廷召回长安,任了国子祭酒之后,更是被长安城上下当成了储相。 如今,曾经的太子殿下虽然没有正式登基,但是已经即了皇帝位,也就是说,这位越州林氏的七老爷进政事堂,已经板上钉钉。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元达公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大约要在陛下登基大典之后,朝廷才会正式举行廷议。” “到时候,为叔才有可能入政事堂拜相。” 林昭眨了眨眼睛,问道:“杨琼也要拜相?” “多半会。” 林简语气平静:“他是东宫的太子詹事,太子殿下即位登基,他拜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元达公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新皇……需要在政事堂里,有两个新宰相。” 这个倒是很好解,一般皇帝新登基,必然会把政事堂打造成自己的政事堂,在这个过程里,一点一点往里面塞自己人,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 此时,原先的东宫官之中,就只有林简这个国子祭酒,与太子詹事两个人,有资格一步迈入政事堂,成为大周的宰相。 林昭端起面前的茶碗,领了林简一杯,笑着说道:“七叔还是尽快拜相罢,以后侄儿在朝廷里有了个宰相做叔叔,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顺畅许多。” 元达公瞥眼看了看林昭,笑了笑:“三郎你这般年纪,便是正五品上的大官了,莫非你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做?” “这是自然。” 林昭把目光看向了北方,声音平静:“七叔,侄儿坑笃定,最多五年时间,北边一定会起兵祸。” “到时候莫说侄儿是个门下省的给事中,便是成了门下侍中,兵祸临头,也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七叔做了宰相之后便不一样了。” 林三郎呵呵一笑:“有七叔这个宰相帮忙,侄儿或许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第三百七十九章 给他赌对了! 在平康坊足足待了一整天之后,林昭才回到自己家中歇息。 等到第二天早上,他便准备进宫谢恩了。 实际上在接到圣旨的当天,他便应该进宫去向皇帝谢恩,不过他那个时候还吃不准这个给事中的差事到底能不能接下来,直到见到了林简之后,他的心思才放了下来。 这会儿,林昭的新官服还没有做好,暂且不能身着朱紫,只能穿着起居郎的深绿色官服,从朱雀门进宫。 到了太极宫之后,林昭便没有从前那样随性了,而是规规矩矩的等在太极宫门口,让宫门口的太监进去通报。 他在太极宫门口等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才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太监出来迎他,这个红衣太监林昭对林昭还是颇为客气的,神色恭谨,看不出什么倨傲之气。 林昭瞥眼看了这个有些面熟的红衣太监一眼,开口问道:“这位公公,卫公公还在宫里么?” 红衣太监连忙摇头,低声道:“卫公公他前些日子便不在宫里了,听说是去给先皇帝守陵去了。”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林昭的意料之外,他点了点头,开口道:“那司宫台现在是哪位公公在掌事?” “不知道。” 这个紫衣太监低头,开口道:“司宫台尚且没有新的掌事之人,不过……” 他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多半是从之前的东宫公公们之中,挑选一个出来。” 司宫台是有太监两个,从三品的官职,这个官职又叫做内侍监。 除却两个内侍监之外,还有两个少监,四个内侍,这些人司职不同,组成了司宫台的高层。 值得一提的是,内侍监这个差事虽然额定两员,但是只要是皇帝比较亲信的太监,一般都只会任命一个内侍监,这样就可以保证司宫台不会内斗,从而让他们齐心替皇帝办事。 比如说卫忠时期的司宫台,就只有他一个人是从三品的内侍监,平日里在宫中可以着紫衣。 扑这位红衣太监所说,新皇嗣位,那么司宫台的下一任掌门,多半会出自东宫潜邸之中,便跟在皇帝身边的宦官们。 林昭对着这个红衣太监礼貌性的点了点头,微笑道:“多谢公公指点。” 林昭本人,对于司宫台这个衙门,还是十分忌惮的,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这个衙门在卫忠手里的时候,实在是太过厉害,整个长安城在司宫台面前,似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就连林昭私下里私会郑氏兄弟的事情,都会被司宫台查的一清二楚。 如今,卫忠已经离开了司宫台,真不知道这个神秘而又特殊的衙门,在新皇手里,能够发挥几成本事。 他一边想,一边被这个红衣太监,领到了太极宫里的一处偏殿,这处偏殿是皇帝平日里的办公场所之一,林昭抬头看了看,只见御桌后面,一个身着帝袍的年轻天子,正提着朱笔,皱眉看向自己面前的文书,似乎是在细细思量。 看着正在皱眉的年轻圣人,林三郎也忍不住暗中皱眉。 此时,这位新皇虽然已经即位,但是并没有正式登基,却已经穿上了皇帝的帝袍,而且看着身袍服的合身程度,似乎不像是匆匆赶制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这会儿还是皇帝的丧期,即便皇帝身上不穿孝服,最少也要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而不应该是是这种华丽的帝袍。 不过在生活作风上劝谏皇帝乃是御史台的事情,与林昭没有什么干系,他也不好开口说话,只能上前两步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林昭,叩见圣人。” 虽然皇帝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但是这个时候只要情商不是低到负数,都会给这位新皇所有皇帝的待遇。 包括称呼在内。 因此,曾经的太子殿下,自然而然的继承了先皇圣人的身份。 相对于那位老迈不堪的圣人,因为新的皇帝陛下自然要年轻了许多,而且更有活力,他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走到林昭面前,伸手把林昭给扶了起来。 新任的皇帝陛下,脸上满是笑容。 “三郎终于进宫见朕来了,你再不进宫来,朕便要派人到你家中传你了。” “臣……惶恐。” 林昭退后了两步,对着新皇恭敬低头:“臣这些日子都在家中,细心整理先帝的起居注,因此无暇顾及朝廷事务,蒙陛下垂恩降旨,给了臣一个给事中的差事,臣更是不胜惶恐,特地进宫,来向陛下谢恩。” 林三郎表情诚恳。 毕竟是新老板了,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怎么样都应该客气一些。 从前那位旧老板虽然更深不可测,但是林昭多少能了解到一些他的性格,而这位新老板从前展现出来的性格,只是他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展露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他做了皇帝之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模样。 因此,在这位新老板面前,林昭刻意的保持规矩,尽量不去犯任何一个错误。 “这都是三郎你应得的。” 年轻的圣人拍了拍林昭的肩膀,颇有些感慨:“当初吐蕃使臣一事,便是三郎你力挽狂澜,将东宫从这件事情之中撇了出扑,后来三郎又甘冒奇险,与朕……” “与朕看了先帝的起居注。”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呵呵一笑:“后来在先帝灵前,三郎你更是一锤定音。” “潜邸诸臣之中,三郎你虽然不算是头功,但至少也在前五,朕绝不是个吝啬之君,若非三郎你年纪尚浅,官职再高一些恐会引人非议,朕怎么说给你一个四品的差事。” 林昭再一次跪在地上,低头道:“给事中一职,臣已经无限惶恐,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 “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跪。” 皇帝陛下笑呵呵的把林昭扶了起来,微笑道:“再过些日子,林祭酒便会入政事堂拜相,你们叔侄二人,同样都是探花,又同朝为官,将来一定会传为千古佳话。” 林昭很懂事的低头道:“得沐圣恩,是臣叔侄之幸。” 林昭的这记彩虹屁,皇帝陛下显然很是受用,他看了看林昭,笑眯眯的说道:“三郎好生在门下省做事,将来朕之一朝门下侍中的位置,便是留给你的。” 林昭再次低头。 “臣……惶恐。” 君臣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商业互捧了一波,程序走完之后,林昭才躬身告辞,离开了太极宫。 走在皇城里的时候,林昭迎面看到急匆匆走来的世子殿下李煦,他迎面行礼,拱手道:“殿下,何事这样匆忙?” 李煦看见是林昭之后,也停下脚步,向林昭拱手还礼,两个人见礼之后,这位世子殿下语气有些无奈。 “听说皇兄有意让工部新起一座殿宇,用来摆放历代圣人功绩,我特进宫来劝他一劝。” 世子殿下神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也不知皇兄是听信了什么谗言,先皇新丧,不管什么理由,这个时候焉能起什么殿宇?” 听到这句话,林三郎脸色也变得有些异样。 不过他想的,很显然跟世子殿下想的不太一样。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真……给那个死胖子赌对了! 第三百八十章 长安繁华能几时 早在数月之前,林昭与周胖子一起喝酒的时候,这位天官尚书家里的公子,便不由分说,一头扎进了工部,当时他就与林昭还有齐宣说了,未来的圣人很可能要大兴土木。 历朝历代的皇帝们,几乎每一个都性格不同,贪财好色,各有爱好。 如果是好美色倒还好,这一点放在皇帝身上,并不全是坏处。 而贪财这种性格,放在皇帝身上更是利大于弊。 皇帝们除了这两个常规性格之外,还有人好**,有人好养宠物,有人好斗蛐蛐,甚至还可能有人喜欢做木匠。 相比较这些喜好来说,喜欢兴高台对于皇帝来说,倒是一个常规爱好了。 不过这种爱好,一般都是那种干了几年皇帝,做出了不错的功绩之后,才会动这种心思。 就像普通老百姓家里一样,腰包里有钱了,才会想着起新房。 而这位新皇的这种爱好,显然有些过分了。 如今先帝新丧没有多久,新帝半点功绩也无,朝廷更有大敌环伺的情况下,便想着兴动土木,这种无疑是极其不正常的。 林昭面色肃然,对着李煦微微低头拱手:“先帝圣灵未远,圣人万不能做出让先帝伤心之事,还请殿下好生劝谏陛下,这个当口应当悉心政事,万不能兴动土木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 李煦看了看林昭,咬牙道:“如今北疆的康东平蠢蠢欲动,这个档口朝廷应当全力准备应对康贼,如何能将心思用在旁处?” “三郎放心,这一次我必然劝谏皇兄,让他止了兴建殿宇的意思。” 说罢,世子殿下便对着林昭拱了拱手,转身朝着去了。 林昭看向这位世子殿下的背影,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东宫即位的过程之中,这位宋王府的世子殿下,在东宫集团的所有人当中,可以说是立功最大。 更重要的是,他是正儿八经的李家宗室,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成为大周的超一品亲王,也就是说他不用受林昭这种年龄限制,等到新皇彻底掌握朝政之后,这位世子殿下一定会在新朝举足轻重。 林昭也跟齐宣两个人讨论过这个话题,两个人一致认定,这位世子殿下将来在新朝,多半会任左右翊卫两位大将军之一。 要知道,李煦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如果在这个年纪做到十二卫大将军之一,将来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将会十分沉重。 林昭默默扭头,两只手拢进身前宽大的绿色官服袖子里,默默的走向朱雀门。 在他看来,这位世子殿下将来,一定会跟新皇慢慢产生冲突,而这一次,李煦前去阻止皇帝大兴土木,便是冲突的开端。 因为……那位新任的皇帝陛下,实在是有些太不成样子。 如果说嗣位之前的太子殿下,还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守成之主,那么即位仅仅半个月的这位新皇,已经有了一些昏君之相。 因为这个,将来李煦会一次一又一次的得罪这位皇帝陛下,不管两个人之间的情分再如何身后,也总有耗尽的一天。 等到两个人的情分耗尽了,就到了这位世子殿下大难临头的时候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他们李家自己的事情,暂时与林昭无关,林昭这个人更懂得明哲保身,既然皇帝不是李二,他也没必要去做魏征。 连海瑞他也不想做。 且冷眼看着就是。 唯一让林昭有些忧心的是,这座老皇帝不在的长安城,能否扛得住那位如狼似虎的康大将军。 要早做准备啊。 新任的林给谏眯了眯眼睛,脚步缓慢的朝着家中走去。 如今他手中可利用的资源不少,除了官场上的资源之外,最大的力量,就是在老皇帝默许之下,已经庞大无比的大通商号。 就连林昭的那位未来岳丈开设的三元商号,这段时间也在大通商号的“赋能”之下,飞快发展,如今已经有外地人赶到京城里来,采买铅活字的字模了。 这些都是江湖上的力量。 有了这些力量,最起码可以让林昭在兵祸到来之前,尽量保住自家人,与身边的亲朋好友。 想到这里的时候,林昭已经出了朱雀门,走在了朱雀大街上。 作为长安城的主干道,朱雀大街依旧繁华,两边叫卖之声不觉,不时还会有行脚的货郎来到林昭面前兜售商品。 各种吃食琳琅满目。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烟火之城,人间烟火气,在这座城池里,重到了极点。 林三郎一身深绿色的官服,漫步在三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喟然感叹:“好一派繁华景象。” 林三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走到了安仁坊,熟门熟路的坐在了崔家面摊上,对着摊主笑了笑:“老崔,来碗面。” 作为面摊的常客,老崔自然认得他,很快就把一碗油泼面皮端了上来,端面的时候,老崔不知怎么猛地手一抖,一些面汤便洒在了林昭的官服上。 林给谏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老崔却吓得对林昭连连作揖,不住拱手:“相公莫怪,相公莫怪,小老儿年纪大了,手不稳当了……” 林昭抬头,对着老崔笑了笑。 “不碍事,这身衣裳过几天便要换了。” ………… 此时,长安城已经是初冬,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长安城东的官道上,一辆马车跟着一队商队,缓缓靠近了长安城。 马车里,坐着父子三人。 父亲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因为沿途舟车劳顿,这会儿神情已经有些狼狈,下颌的胡须也颇为散乱,有些头发都已经出了头上戴着的方巾。 两个儿子,一个年级十八九岁,另一个看起来已经年过二十了。 父子三人一路上,很显然受了不少苦,做父亲的掀开马车的车帘,看了看不远处已经遥遥在望的长安城,回头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大郎二郎,长安城快要到了。”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进了城,见到三郎还有你们姨娘之后,记得要客气一些,你们七叔寄回越州的书信里说,三郎已经做了朝廷的六品官了。” 很显然,父子三人便是林清源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了。 “六品官。” 即便是林清源,不免也有些骄傲:“你们大伯祖说了,六品的京官外放到地方,已经能回越州做知州了。” 坐在林清源对面的两个少年人,年纪大的林显点了点头,感叹道:“三郎真是了不起,十六七岁,便已经可以回家做知州老爷了。” 另一个少年人却是闷哼了一声。 “有什么用,这么长时间,不曾给家里去一封信。” “父亲想要知道他的消息,还要靠七叔寄信给大伯祖。” 第三百八十一章 见见世面 林清源到长安来,是去年林昭回家的时候,便商量好的事情,因为按照先前林昭与谢澹然的婚书,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在今年的年底成婚。 林昭成婚,父母两个人自然都应该在场,不过那会儿林清源要在越州照应故事汇的生意,便没有同林昭母子一起到长安来。 约定好了,林清源要在今年的年底赶到长安来。 如今已经是乾德十年的十一月了,林清源如约而至,只是可能是出自于为人父母的私心,他除了自己过来之外,把另外两个儿子也都带到了长安来。 进了长安城之后,林清源父子三人便下了马车,按照林昭先前寄回家的地址,向长安城里的百姓问路。 长安是大周的国都,每日从外地进京的人不知道多少,问路的自然也有很多,好在京城的百姓大多都还是热情的,很快就给林清源指明了长兴坊的方向。 长安城极大,父子三个人靠步行在长安城里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找到了长兴坊的正门,长兴坊门口还有巡街的坊丁,见到三人衣衫有些狼狈,便上来盘问了两句。 听到不是长安口音之后,坊丁又查了三个人的照身帖,问清楚三人进京的意图以及要投奔的人家之后,才肯放他们进长兴坊。 林清源毕竟在姚江做了十来年的师爷,人情世故还是很懂的,给这个坊丁递了一小串钱之后,开口问道:“这位小哥,请问林昭,住在长兴坊何处?” 这个时代没有门牌号,最精确的定位便是到某个坊,或者说某个胡同,再想要精确一些,便只能问当地的居民了。 “林昭…” 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每个坊的人数少则四五千人,多则三四万乃至于四五万人,哪怕坊丁对本坊居民熟悉,只凭一个名字也不可能给林清源指路,这个坊丁伸手接过这串钱,另一只手挠了挠头,用浓重的长安口音问道:“林昭,哪一个林昭?” 林清源思索了片刻,便开口道:“去年常科的探花。” 这个坊丁一拍脑门,对林清源笑着说道:“原来你们是来投小林探花的,不知道三位是?” 林显与林郃两兄弟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林清源则是沉声道:“我三人,是林探花的父兄。” “原来是小林相公的亲眷。” 坊丁面色一肃,仍然操着长安方言,但是却把那小串钱放回了林清源手里,开口道:“小林相公可是咱们长兴坊的红人,我领三位去。” 说着,他与旁边的坊丁打了声招呼,便领着林清源三人,朝着林昭母子的大院走去。 这坊丁三十来岁,一边带路,一边与林清源搭话。 “小林相公,可增哩很呐。” 他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去年圣人重病,听说满朝文武莫有一个人能进到宫里,连续几个月时间,只有小林相公一个人,能进宫伴驾。” 这个坊丁啧啧有声。 “小林相公前几个月就是六品官了,听说新圣人又给他升了官,不知道是个什么差事。” 林清源几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于官话还好,但是长安话只能半听半猜,比如说那句“增哩很”,他们便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林家大院已经遥遥在望。 坊丁对着林清源笑了笑,开口道:“小林相公便住在这里,小人还要去巡街,便不给你们通报了。” 说罢,坊丁转身离开。 林清源看了看这个坊丁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感叹道:“三郎在长安,已经小有名声了。” 他随即看向自己的二儿子,加重了语气,肃声道:“待会儿见了三郎,该说软话便说软话,再任性胡来,你便径自回越州去!”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繁华的长安城,颇为唏嘘的说道:“长安是什么模样,刚才你们也都看到了,你们能不能留在这里,还要落在三郎身上。” 说完这句话,林清源便迈步走向林家大门,准备去敲门。 林郃低着头,抢在父亲身前,开口道:“儿子替您敲门。” 说罢,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敲响了林家大院的大门。 很快,林家的大门打开,开门的是林家的一个家丁。 林清源上前说明情况之后,家丁连忙一路小跑到了后院,通知了正在摆弄几盆晚秋菊花的林二娘。 林二娘身边,站着亭亭玉立的谢澹然,正帮着林二娘搬几盆模样新奇的菊花。 这会儿毕竟已经是初冬,除了菊花之外,其他的早已经凋谢了。 听说林清源来了,林二娘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花盆,有些惊讶。 她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谢澹然,开口道:“澹然,你林叔叔来了,要不要一起去见一见?” “你如果不想见,便从后门先回家去。” 谢澹然心里自然明白,林清源是为了自己与林昭的婚事而来,她微微低头,面带含羞:“姨姨,叔叔既然来了,我自然应该见一见。” 林二娘点了点头,便拉着谢澹然一起,走到了林家的正门迎接。 林家大院正门大开,林二娘带着谢澹然一起,走向林清源。 林二娘神色温婉,对着林清源欠身行礼之后,开口道:“老爷到长安来,怎么不提前给妾身写封书信,妾身好让昭儿去城外迎一迎你们。” 林二娘行礼之后,谢澹然也上前一步,对着林清源福了一福。 “叔叔一路辛苦了。” 给林清源行礼之后,她又抬头看了看林清源身后的兄弟两个人,犹豫了一下之后,谢澹然只对他们点头致意,没有行“弟媳”应该有的礼数。 因为谢澹然是知道两兄弟与林昭之间有冲突的。 她甚至还见过林郃对林昭拳脚相向。 她不能确定林昭对自己的这两个兄长是个什么态度,因此便没有表态。 “来的匆忙,便没有提前写信过来。” 林清源对着林二娘笑了笑,然后又看向谢澹然,点了点头:“谢姑娘也在这里。” 林显林郃两兄弟,也都上前,对着林二娘低头行礼。 “孩儿见过姨娘。” 因为妾室地位低下,他们两兄弟很少对林二娘行礼。 林二娘看了两兄弟之眼,只是微微皱眉,然后很快恢复过来,对着林家两兄弟笑着说道:“大郎二郎也来了。” “一路上坐车,还受得了罢?” 两兄弟对着林二娘低头道:“回姨娘,不辛苦。” 林清源咳嗽了一声,似乎是想给两个儿子解释一番。 “他们年纪渐长,便想着顺便带着他们出来一起见见世面。” “应该的。” 林二娘微笑道:“是应该来长安看一看,而且昭儿要办婚事,他们两个兄长,也应当到场。” 林清源没有接话,而是看了看林二娘身后的大院子,语气之中罕见的带了一些小心。 “二娘,三郎他……” “未在家么?” 林二娘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昭儿换了差事,刚才到吏部去了,说是去领文书,官服还有鱼符之类,过两天就要去新地方上值了。” 林清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前不久老七白给家里去了信,说是三郎被朝廷升做了六品起居郎,怎么没过几个月,三郎他……” “三郎曾经做过东宫官。” 林二娘颇有耐心的给林清源解释:“如今太子殿下即位,东宫官多半都要升迁,因此便给昭儿又升了一次官。” 她面带微笑,语气平静,只是在陈述事实,听不出半点炫耀的意思。 “好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且进屋去罢。” “你们一路上赶路辛苦,进屋歇息歇息,喝杯茶。” 林二娘笑着说道:“昭儿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本来,父子三个人已经走进了林家大宅,听到了林二娘这句话之后,不知怎么,林家的大郎与二郎,身子都微微有些发颤。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你们怎么来了? 因为男女大防的原因,再加上还没有过门,谢澹然跟林清源见了一面之后,便跟林二娘告辞了。 谢澹然走了之后,林二娘便陪着父子三人在正堂喝茶,又叮嘱下人给他们准备午饭。 众人在正堂坐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一个丫鬟走到正堂,迈着小碎步走到了林二娘面前,小声道:“夫人,外面齐家大公子来了,说是要见公子。” 之前这个院子里,就只住了林昭母子二人,家里的下人们也不用区分,便用夫人公子来称呼。 林二娘点了点头,开口道:“快把齐公子请进来喝茶,就说公子稍后便回来。” 丫鬟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去了。 林二娘回头看向林清源,轻声道:“老爷,昭儿的一个好友到了,他身份尊贵,不好怠慢了,妾身见他一见。” 林清源此时对长安城两眼一抹黑,心里也明白这里不是他做主的地方,林二娘也只是跟他客气客气,当即点头道:“二娘忙你的就是,不用理会我们。” 林二娘点了点头,迈步走出了正堂,来到了前院,就看到齐宣正跟着林家的下人走来。 见到林二娘之后,齐大公子连忙上前,恭敬行礼:“侄儿给姨母请安了。” 其实按照齐家大将军齐师道与林二娘的关系,齐宣应该称呼林二娘一声师姑,或者是一声姑姑,不过齐师道并没有与林二娘相认,此时齐宣便按丹阳长公主那边的关系,称呼林二娘为姨娘。 林二娘也见过齐宣不少次了,当即笑着说道:“大公子客气,昭儿方才去吏部去了,他说中午之前一定赶回来,大公子如果没有急事,便在家里等一等他。” 一身白衣的齐大公子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姨母,三郎他是明日就要去门下省上值?” 林二娘摇了摇头:“这个我却不知道,等他回来大公子亲自问他就好。” 说话的功夫,林二娘已经把齐宣领进的自家前院,齐宣眼尖一些,一眼就看到了林家的正堂有人,他停下脚步,对着林二娘低头道:“姨母家中有客人,晚辈便不打扰了,等三郎回来,姨母告诉他一声我来过就是。” 林二娘微微摇头,笑着说道:“不是什么客人,是昭儿的父兄,从家里赶到长安,给昭儿准备婚事来了。” 齐大公子顿时面色严肃起来,开口道:“既是林家叔叔来了,晚辈也该过去行个礼。” 就这样,齐宣被林二娘带进了林家正堂,经林二娘介绍之后,他退后两步,对着林清源拱手行礼:“晚辈齐宣,见过林家叔叔。” 给林清源行礼之后就,他又看了看林郃兄弟两个人,却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不肯再低头了。 这种礼数,是不怎么合适的。 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晚辈见长辈,不说跪下磕头,最起码也应该作个揖,这样才规矩客气。 而齐宣的礼数,就有些轻薄了。 林二娘生性灵慧,自然看出了这一点,便用越州话对着林清源笑着说道:“老爷可能不知道,这位齐大公子,是丹阳大长公主的长子,也是当今圣人的表弟。” 越州话不怎么好懂,最起码齐宣便没有听明白。 不过林家父子三人,却是齐刷刷的站了起来,林清源脸色有些惭愧,对着齐宣拱手还礼:“齐公子见谅,林某方才有些失礼了。” “不碍事。” 齐宣笑了笑,开口道:“你们一家人团聚,晚辈便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他对着林二娘拱了拱手,便两只手拢进的身前宽大的袖子里,准备动身离开。 这位齐大公子刚走到林家大院的前院,迎面就看到一个身穿绯色官服的少年人,迎面走来。 这个少年人,已经比齐宣还要稍稍高出一些,因为身材偏瘦,再加上官服裁剪的十分合体,一身红色官服穿在身上,颇有些威严。 这个身穿官服的少年人迎面看到齐宣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三两步走了上来,对着齐宣笑道:“齐兄到我家里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齐大公子看了看林昭身上的官服,啧啧有声:“怎么刚领了官服就穿上了,三郎你也失了沉稳性子了。” 林昭哈哈一笑,解释道:“方才马车停在门口,我在马车里换上的,为了穿给我娘看一看。” 说着,他苦笑道:“只是这官服不太好穿,我在马车里鼓弄了半天,才勉强穿上。” 说着,林昭看了齐宣一眼,有些诧异:“齐兄怎么今天到我家里来了?” “自然是有事跟你商量。” 齐大公子走到林昭面前,低声道:“三郎,我也升官了。” 林昭先是一愣,然后笑道:“这是好事啊,什么官职,仍在京兆府么?” 齐宣看了看林昭,神色有些复杂:“万年县令…” 万年县县令,正五品上,与林昭身上的给事中一职同级别,乃是长安城两个附郭县之一。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以横跨南北的朱雀大街为界,朱雀大街以西是长安县,以东就是万年县。 两县同归京兆府管辖。 林昭抬头看了看齐宣,惊叹不已。 “齐兄你原先在京兆府是个什么差事?” 齐宣闷声道:“司兵参军。” “正七品上。” 林给谏在心里默算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齐宣,啧啧道:“没记错的话,长安万年两县的县令,都是正五品上。” “你……整整升了八级啊。” 三品以下的官员品级,都是一品四级,齐宣整整升了两品官,自然是升了八级。 林昭装模作样的哀叹道:“天潢贵胄,就是与旁人不一样,升官都这样简单粗暴。” “莫要说风凉话。” 齐宣笑骂了一句:“我这是五品官,你的给事中便不是五品官了?论职权,三郎你半只脚已经踩进了中枢里,比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可强出太多了。” “天底下那个敢说京城附郭县的县令,是小小的县令?” 林昭呵呵一笑:“你连升八级,不准备请客?” 齐大公子叹了口气:“请客自然没有问题,只是中进士也好,升官也好,暗地里都是我爹的本事,跟我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莫要如此说。” 林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今天晚上,咱们兄弟三个归云楼聚一聚?” 齐宣摇了摇头,瞥眼看向林家的正堂,开口道:“你家人到长安来了,你如何脱得开身?过些日子再说吧。” 林昭顺着齐宣的目光,看向了自家正堂,一眼便看到了林清源的脸,他回头对着齐宣微微点头,笑道:“改天我再约齐兄详谈。” 林昭一路把他送到了门口,临别之前,这位新任的给事中对着即将上任的万年县令笑着说道:“说起来长兴坊也在万年县里,齐兄以后了莫要忘了好好照顾我家。” 齐宣没有应声,慢慢走远了。 而林昭,则是穿着自己新做好的绯红袍服,两只手拢在前袖里,慢悠悠的走到了自家正堂。 走到正堂之后,他也没有第一时间给二老行礼,而是淡淡的看着站在林清源身后的两个来自东湖镇的年轻人。 林三郎面色平静,说话也十分直接。 “你们怎么来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可憎的父母心 原先林昭中进士回越州的时候,虽然地位已经不同往昔,但是那个时候他毕竟还没有官身,在身份上与别人还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的林昭不一样了。 两年多时间过去,他又长高了一些,比起林郃林显两兄弟,都要微微高出一些,再加上一身绯红色的五品官服穿在身上,整个人虽然年轻,但是也有了一股别样的威势。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都是这个道理。 大周立国二百年,朝廷的官服已经深入人心,面对穿着五品官服的林三郎,老大低着头没有说话,脾气骄横的林郃,狠狠咬牙,只是被一旁的大哥林显按住,没有动作。 甚至于,作为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张了张口,也没能说出话。 最后,还是林二娘出来,给父子三人解了围。 她看向林昭,微微皱眉道:“昭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与澹然就要成婚了,你父兄自然要到长安来,帮你操办婚事。”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对着母亲微微低头,然后对林清源行礼:“父亲今日到长安来,应当提前知会一声,儿子好出城去接您。” 林清源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三……三郎你公务繁重,我们便自己寻来了。” 他看向林昭身上的官服,犹豫了一下之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三郎你,如今是个什么官职?” “给事中。” 林昭对着林清源笑了笑,开口道:“前两天刚升的差事,在朝廷里做一些杂事。” 如果是寻常老百姓,可能不知道给事中是个什么差事,但是林清源毕竟是读过书,身上还有秀才功名的人,自然明白朝廷的官职,听到林昭的话之后,他先是愣了愣,然后看向自己的儿子,呆呆地问道:“门下省的……给事中?” 林三郎微笑点头:“朝廷只有门下省有这个差事,不过儿子还不曾去过,再休息两天,便要去门下省报道了。” 林清源咽了口口水,半晌没有说话。 给事中啊……已经是中枢门下的高级官员了! 除却侍中和两位大黄门之外,门下省就数给事中最大,甚至于有些时候,如果大黄门入政事堂拜相,那么门下省的省务,就全部交给几位给事中打理。 这是朝廷里绝对实权的职位之一,甚至可以这么说,京官体系之中,所有四品以下的差事,就数给事中最为权重。 像是齐宣的万年县县令,虽然与林昭一样,也是正五品上的品级,但是他只管半个长安城,头上还要顶着一个京兆府。 而林昭的这个给事中,确实可以审核天下政事! 更为要紧的是,这个位置……出过许多宰相。 林清源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了心中的心情,他看向林昭,心中也不禁为自己的儿子感到自豪。 “好啊。” 林清源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两只眼睛有些微红:“咱们这一房,自你祖父开始便渐渐没落,在越州林氏之中几乎没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今后,咱们这一房,便落在三郎你的头上了。” 林昭微微一愣,然后对着林清源笑了笑:“越州的事情,不管是七叔还是我,应该都不会再过问了,或许等我与七叔年老之后,才会回越州老家养老。” “家里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看林显兄弟,又看了看林清源,开口道:“还是父亲操持比较好。” 如今不管是林昭还是林简,都已经跳出了越州林氏的范畴,他们或许会用自己的影响力,无形之中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一些好处,但是自己是绝对不会再回到越州林氏之中,去计较那些小门小户里的蝇营狗苟。 这就是眼界见识的差距,至今林清源还在为了自己这一房的地位忧心,而林昭,早已经不怎么在意这些小利益了。 当然了,他还是越州林氏的人,如果有外人要寻林家的麻烦,林昭叔侄自然是要出面的,只是因为站的足够高,家族之中的利益,他们已经不怎么看得上眼了。 说着,林昭又看了看林显林郃两兄弟,对着林清源开口道:“当初说好了,让父亲一个人到长安来就行,怎么您还带人来了?” 林清源看了看林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三郎,你与你这两位兄长素有嫌隙,为父是知道的,只是自家兄弟,没有隔夜的仇怨,为父带他们到长安来,一来为了让他们见一见世面,二来也是想让他们与三郎化解误会。” “你们是亲兄弟。” 林清源语重心长,低声道:“如今你在京城做官,将来总需要一些人亲近给你帮手,自家人总比外人要值得相信不是?” “这可未必。” 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现在看来,还是外人要可信一些,至少不会再背后捅儿子一刀。”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很是严肃的看向林清源,声音平静但是很坚定:“父亲,这份嫌隙恐怕很难化解了,您能从越州千里迢迢赶到长安来,儿子心怀感激,但是这两位……” 林昭扭头看了看自家的这座宅子,面无表情:“家里太小,恐怕住不太下。” 一旁的林家大郎林显,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对着林昭低头拱手,苦笑道:“三郎,为兄前些年对你确实对你不住,这次随父亲到长安来,也只是想着能不能帮着你筹备筹备婚事,等你的婚事完了,我便回越州去。”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都是一家人,何苦闹成这个样子。” 往往兄弟之中的老大,性情会沉稳一些,也会宽厚一些,林家的这个老大就是如此,相比于他的弟弟林郃,林显对林昭的态度很明显要温和许多。 而林郃则是面无表情,站在一旁低头不说话。 林清源看了看林昭的表情,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你大兄不准备留在长安,等你的婚事完了,便回越州去打理故事汇,但是你二兄……” 这位中年人面露难色,但是还是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你也知道,你二兄这些年在主家读书,已经颇有些根底,这一次进京,第一自然是要帮你筹备婚事,第二也是想进京求学。” “他们兄弟都不会住在你这里,但是关于求学的事情……” 林清源硬着头皮,对着小儿子说道:“为父准备去你七叔家里,跟你七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你二哥进国子监,哪怕是四门学也好…” “三郎你跟你七叔关系好,如果为父说不通……” 说到这里,林清源面露苦笑。 “罢了,此事暂且不提,为父现在去给他们兄弟寻个住处去。” 第三百八十四章 人形蛞蝓 从为人父母的角度来说,林清源这种做法并不奇怪,毕竟身为父母,心里想的都是为了孩子做什么都是值当的。 有些父母为了孩子,甚至于可以放弃尊严,为了孩子去给自己的仇人下跪求饶。 相比较来说,林昭虽然与两个兄长有仇,但是毕竟还是林清源的儿子,向自己的孩子低头,说几句软话,当然是可接受的。 为了照顾小儿子的心情,林清源这一次上京,把自己的原配张氏给丢在了越州,不曾带上。 但是对于林昭来说,便不那么容易接受了。 他的大兄林显还好,为人比较沉稳,虽然碍于张氏,没有怎么帮过他们母子,但是也没有怎么欺负过他们,林昭对他也没有太大的恶感,但是老二林郃就不一样了。 这个人,与他的母亲张氏一起,这十来年没有少给林昭脸色看,更重要的是,当林昭从东湖镇脱身,进入越州城开始谋前程的时候,这个林家的二郎,不止一次的出面阻挠,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 林昭听了林清源的话之后,有些厌恶的看了林郃一眼,却没有跟林郃说话,而是看着林清源,淡淡的说道:“当初我想进林家主家读书,张氏便百般阻挠,想让她的儿子林郃进主家读书。” “后来,他们母子终于如愿以偿,林郃也成功进了主家的家学,算算时间,也有两年多了。” 林给谏不咸不淡的说道:“两年多了,林二郎至今可有功名否?” 林郃本就脾气不好,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挣脱了林显的手臂,也不敢跟林昭说话,而是气冲冲的朝着门外走去。 老大林显阻拦不及,只能追了出去。 见他走出了自家正堂,林昭看也没有看一眼,对着林清源淡淡的说道:“父亲说要给他们找住处,现在便去找罢,一会儿天黑了就要闭坊,到时候就不太好找住处了。” “至于他进国子监的事情……” 林昭低眉道:“儿子不在国子监任事,父亲想要去走七叔的门路,也尽管去走,我不会过问,不过你们走得通走不通,也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林清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一旁的林二娘上前一步,看着林昭皱眉道:“昭儿,不能这样跟你父亲说话,家里还有那么多空房间,如何就能把人往外赶?” “这要传出去,你的名声便坏了。” 她小声提醒。 这个时代,最重孝道,孝道不止对长辈,如果对兄嫂不好,也会被人诟病,成为政敌拿捏的把柄,甚至如果事情闹大了,还会被御史台上本参奏。 林二娘心里自然也很讨厌林郃,但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为林郃说话,毕竟她也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林昭大皱眉头。 这便是这个时代最沉重的道德绑架了,如果林昭只是个平民百姓还好,只要不虐待父母,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偏偏他做了官,还是在这个年纪做了高官,一旦道德上有什么污点,立刻就会被有心人放大。 他闷哼了一声,然后扭过头,对着林二娘拱手道:“母亲,父亲住在这里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他们两个住在这里,我是绝然不能接受的,这样罢,让谢叔给他们暂时找个住处,不至于让他们露宿街头就是。” 林二娘看着自己儿子有些难看的表情,只能无奈点头:“那……只好这样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我现在就去一趟谢家。” 说罢,林昭扭头出了正堂,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脱下了身上的绯红官服,换上了平时里穿的衣裳,迈步出了自家大院。 等林昭走了之后,林清源与林二娘都松了口气。 他们心里知道,自己这个幼子明面上圆滑,但是骨子里却有些刚直,真的闹的僵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出来。 林二娘又让下人给林清源到了热茶,夫妻两个人坐了下来。 “三郎与两个兄长不和,我本来没有想着带他们过来。” 林清源低头喝了口茶,长叹了一口气:“我在越州的时候,听谢家的亲戚说,三郎给谢家的那个小儿子,也找到了进国子监的门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二娘你也知道,你姐姐那个人便会胡搅蛮缠,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非要把二郎也送进国子监,我心里想着,自家兄弟……总比外人要亲近一些,便硬着头皮把他们兄弟带来了,结果……” 林清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林二娘坐在林清源旁边,轻声道:“便是谢家那小子,昭儿也没有让他进国子监,只是给找了个国子监的先生。” 林清源摇了摇头。 “也怪我,前些年疏于管教,才让他们兄弟之间,生出了这么大的嫌隙。” ………… 谢家大院。 两家都住在长兴坊里,是齐宣同时给找的房子,自然相距不远,林昭很快便走到了谢家,敲了敲门之后,开门的是谢家的一个家丁。 如今,谢三元在大通商号的帮助下,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家里自然也有了下人伺候,看到是林昭之后,下人连忙把林昭请了进去,没过多久,谢夫人便亲自出来相迎了。 这位未来丈母娘,向来对林昭极为热情,见到林昭之后,便满脸堆笑,拉着林昭的袖子把他往里面引:“每天都是澹然那丫头往你们家去,三郎可好些日子没有来咱们家了。” 林昭本来心情有些不好,见到丈母娘也不好再绷着个脸,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婶婶,谢叔没在家么?” 谢夫人摇了摇头,开口道:“他呀,一天到晚不着家,最少要天黑宵禁的时候,才会回来。” 林昭平复了一番心情,对着谢夫人说道:“婶婶到长安这么久了,在长兴坊应该也认识一些人罢?” “是认识了一些。” 谢夫人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家女婿,问道:“三郎有什么事么?” “无事,来了两个不讨喜的人。” 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我在长兴坊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愿意替他们去奔走,还请婶婶帮帮忙,给他们两个人寻个住处。” 说到这里,林昭补充了一句:“不用很好,能住人就行。” 谢夫人也是出自商贾之家,相比于林二娘来说,她更善于交际,这些日子在长安城已经认识了许多人,在长兴坊里也很吃得开。 听到林昭这句话,谢夫人痛快点头,开口道:“这都是小事,现在婶婶就出去给你找。” 说罢,她招呼下人给林昭奉茶,又让人把谢澹然叫出来,自己收拾了一下,出门替林昭找住处去了。 谢夫人走了之后,谢澹然很快走了出来,看着坐在正堂皱眉喝茶的林昭,她轻轻挪步,坐在了林昭旁边,开口道:“三郎心情不好?” 林昭点了点头,喝了口茶水,闷声道:“有些人像蛞蝓一样,既恶心又甩不掉。” 谢澹然今日是见过林清源父子的,闻言轻声叹气:“骨肉血亲,自然不好割断,也不好对他们动手,三郎尽量不见他们就是。” “想到林郃,我心里便不舒服。” 林给谏闷哼了一声:“到了如今,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不出三天,他们就要乖乖的滚出长安。” 第三百八十五章 帮我办件事 人生很少有什么时间段,能够事事顺心,比如说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林给谏林探花,仍然会被远道而来的林郃给恶心到。 原本他以为,既然双方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即便张氏母子脸皮再厚,也不应该再来求到自己头上。 但是很明显,他低估了张氏的脸皮厚度。 他们依然可以不远千里的赶过来,想从自己身上捞到好处。 其实如果林昭现在愿意帮林郃入国子监,并不算是什么难事,撇开林简国子祭酒的身份不谈,即便是林昭本人,现在也是朝廷的五品官了。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七品到五品的官员,子侄可以进入国子监之中的四门学,五到三品的子侄可以入太学,而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员,子侄则是可以进入国子监之中等级最高的国子学。 就拿林简的儿子林湛来说,他进国子监便不是进入太学,而是进国子学读书。 林昭的两个舍友,周德与齐宣,本身都是有资格进国子学的,不过周德在家排行第五,他家里的国子学名额用完了,他只能进入太学。 而齐宣进太学,则是想着专心读书,不太想去跟国子学里的那些顶尖衙内们厮混。 也就是说,如果林昭现在有了儿子,那么他就可以把儿子送进太学,有了这一层身份,即便林昭没有办法把林郃送进太学,最起码送进四门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是人争一口气。 过去的事情,林昭该出的恶气也已经出了一些,他也懒得再放下身段,去跟张氏母子这种市井小民计较,但是这并不代表张氏母子可以继续从他身上占便宜。 一分一厘都不行。 到了谢家之后,林昭便干脆在谢家陪了谢澹然说话,到了傍晚的时候,在外面忙碌的一天的谢三元,终于赶了回来,在偏厅见到了正在同谢澹然一起写字的林昭之后,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道:“三郎来了。” 听到谢三元的声音,林昭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对着谢三元笑了笑:“谢叔回来了。” 谢三元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腰椎,叫苦道:“唉,还不是在替三郎奔忙,最近几个月每天都在忙着字模的事情,连家中一双儿女也难能见到。” 看到谢三元这副模样,林昭回头看了看谢澹然,微笑道:“谢姐姐你先避一避,我跟谢叔谈些事情。” 谢澹然今天跟林昭在一起待了半天的时间,已经心满意足,她笑着起身,对谢三元行礼之后,便离开了偏厅。 谢三元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果然是女生外向,三郎你说话,比我这个当爹的还好用。” 林昭端起桌子上的茶水,给谢三元倒了一杯热茶,笑着说道:“谢叔近来生意可好?” 按照林昭先前与谢三元还有大通商号签订的“三方条约”,谢三元在京城里的字模生意,由大通商号投资并且提供销售渠道,最后的收益大通商号拿两成,林昭与谢三元各自四成。 这几个月时间,林昭的重心一直在宫里,在皇帝身上,没有什么闲暇去关心他曾经极其在意的字模生意,如今宫里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皇位也已经尘埃落定,他自然要问一问自己的生意了。 谢三元坐在林昭旁边,端起桌子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然后颇为感慨的说道:“这个大通商号,真是神通广大,半个月时间,便在长安城办起了一座规模极大的作坊,铜匠也招了百余人,更厉害的是……” “他们卖东西卖的极快。” 谢三元轻声道:“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似乎全国各地的书商,都知道了字模的事情,尤其是扬州,姑苏这些地方的书商,先后来了好几拨人,俱是财大气粗的富强,出手阔绰。” 谢三元也是经商十几年的商人,对于这些商场上的事情,自然看的通透,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看向林昭。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在作坊里指点指点那些铜匠师傅,到了后来,便全然没有我什么事情了,平日里只需要接待各地到来的书商,给他们看一看成品字模,生意就算成了。” 说到这里,谢老板颇有些感慨:“毫不客气的说,如今大通商号完全有能力撇开咱们自己单干,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每日所得依旧规规矩矩的跟我按二八分账。” 听到这句话,林昭微微低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心里清楚,大通商号出手帮谢三元做字模,本来就不是当做一件生意在做,而是当人情在做,至于他们收取的两成利润,也就是象征性的收一点而已。 真要按照实际贡献来说,应该是大通商号拿八成,林昭与谢三元一人一成。 大通商号让出来的利润,可以看成是郑通给自己这个大外甥的红包。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谢叔,一套字模,你们卖多少钱?” “一套常用字模,大概有四五千字,定价是八百贯钱。” 谢三元缓缓说道:“另有一些生僻字,要额外加钱,还有一些经常用到的字模,之乎者也之类,一般要备个七八个,这些都要额外加钱,一般来说,一套字模在一千贯钱左右。” 林昭不禁有些咋舌。 “这么贵?” “不贵。” 谢三元微笑道:“这东西保存的好了,是可以用来传家的营生,一套字模传下去,世世代代都可以做印书的行当。” “能做这个行当,不敢说大富大贵,衣食无忧总不会是难事。” “一千贯钱,买个子孙后代衣食无忧,愿意花钱的大有人在。” 谢三元笑着说道:“有个扬州来的书商,眼睛都不眨便买了十套,但凡是能到长安的书商,买个两三套都不会吃力。” 谢三元曾经也是书商,不过他那个时候,做的并不是很大,哪怕是在越州城里,也排不上号,如他所说,只要是能够到长安城里来的书商,花个几千贯钱都不会太吃力。 “定价有些太贵了。” 林三郎微微摇头,轻声道:“如果利润特别大,便很快会有人争相模仿,这个行当没有什么秘方可言,最多两三年时间,各地就会涌出仿品。” 一个商品的价格,是由它的市场决定的,在你没有可能垄断一个行业的时候,即便价格一时虚高,市场也很快会把价格压到他本来应该有的位置。 谢三元自然看不到那么长远,他低声道:“即便如此,那也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如今能多挣一些,自然要多挣。” 说着,他看向林昭,微笑道:“账面上已经有了不少现钱,三郎要不要把你的那份拿回去?” “不用。”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我现在要钱无用,先放在谢叔这里,等有用处的时候,我再向谢叔支取就是。”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谢三元,缓缓开口。 “不过,有件事倒是需要谢叔帮我去办。”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大黄门与给事中 对于如今的林昭来说,林郃兄弟两个人,都是小事情,朝堂上的事情才是大事,因此他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心力,跟谢三元交待了一声之后,便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林昭在家里吃了饭,看了看天色晴好,便换上官服,准备去门下省上班去了。 从老皇帝辞世之后,林昭便一直在家休息没有上班,受封给事中之后,也一直不曾去门下省报道,他给出的理由是整理先帝起居注。 之所以不去上班,林昭也有自己的想法。 在这场皇权过渡之中,他已经拿到了自己能拿到的最大利益,成功拿到了给事中的官职,那么其他的事情便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林昭的本意是,等朝局相对稳固一些,再去门下省报道。 如今,新帝在几位宰辅的帮助下,差不多已经把长安城的局势稳定了下来,再加上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林昭自然要开始上班了。 因为之前林昭的起居郎,也是门下省的差事,他是去过几次门下省的,路径自然是熟悉,进了朱雀门之后,没过多久进了门下省。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林昭,已经是正八经的五品官,还是五品官之中最高的一级,按照朝廷的规矩,他进了门下省报道之后,以后便要参加太极宫的大朝会了。 有周以来,除却那些天生富贵的勋贵宗室之外,林昭大概是第一个能够在弱冠之前身着朱紫,参与朝会之人。 进了门下省之后,门下省的吏员们见林昭穿着五品官服,忙不迭的去给林昭带路。 没过多久,林昭就被带到了一处公房门口,这个三十多岁的吏员,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看一身红衣的林昭,低头道:“林给谏,曹侍中在政事堂,不怎么回省里,赵侍郎也被请去议事去了,这是陈侍郎的班房,小人去给您敲门。” 侍中曹松,是挂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因此他多半时间都在政事堂,不怎么回门下省,门下省大半的职事都是两个黄门侍郎与四个给事中在做。 这个吏员口中说的侍郎,便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也就是所谓的大黄门,林昭的顶头上司。 而他口中的“林给谏”,则是称呼林昭的官职。 林昭的官职是给事中,给谏则是给事中与谏议大夫的合称,两个官职同在门下省,同是正五品上,再加上两个官职都不太好称呼,便经常被放在一起合称“给谏”。 给事中的差事是驳正政令,而谏议大夫的职责是谏谕得失。 这两个差事,在大周某个特殊时期,还充当过理匦使一职。 林昭点了点头,扭头对这个吏员说道:“我自己敲门就是,你下去罢。” 吏员恭恭敬敬点头,躬身退下了。 林昭则是上前叩门,门响三声之后,里面便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进来罢。”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他手捧吏部文书,迈步上前,微微低头拱手:“下官林昭,受命任给事中一职,特来拜会上官。” 三省的官职,像是林昭这样的五品官,往往就十分权重,大黄门作为门下侍中的副官更是如此,这个官职在大周初年是正四品上,后来三品的侍中被升为二品,作为侍中的副手,黄门侍郎也跟着升为正三品。 到了大周中期,侍中大多成为宰相的加衔,不怎么理会门下省的事务,本省的政务便大多由两位大黄门处理。 也就是说,这个差事基本上可以等同与门下省的长官。 而且朝廷凡政之弛张,事之与夺,黄门侍郎均要出席参议。 黄门侍郎入政事堂拜相者,不计其数,比如说另外那位赵侍郎,便很有希望在新朝拜相,而即便是不拜相,这个职位也差不多等同于副宰相了。 对于国家大事,可能没有决定权,但是已经有了参议权。 这位大黄门,不管是品级还是权柄,目前都要胜过林昭的叔父林简一些,当然了,林简很快就会拜相,到时候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能够在门下省做到大黄门,一般都是在四十岁左右,这位陈侍郎看起来差不多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他本来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百官奏书,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放下手中的文书,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到了极点的少年人。 随后,他又把目光看向了林昭身上的五品官服。 这位大黄门很快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文书,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抹很是热情的笑容:“是小林探花来了。” 林昭微微低头:“正是下官。” 这位大黄门姓郑名泓,乃是正朔年间的进士,进入朝堂的时间比起林简还要早上几年,官途也算是顺风顺水。 在他这个年纪做到三品官,拜相的几率极大。 因为资历资格都已经够了,差只差帝座上那人的一句话而已。 因此,这位大黄门看向林昭的表情极为热情。 比起之前的那个门下侍中曹松,都要热情的多。 因为林昭是东宫官,算是半个潜邸之人,更重要的是,林昭的叔父林简,如今已经是帝师,即将入政事堂拜相的宰相! 陈泓拉着林昭,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下来,对着林昭笑道:“早听说门下省要来一个青年俊彦,今日一见,小林探花年轻得吓人,我们这些老家伙,用不了多久便都要被后浪赶出长安了。” 两个人之间的称呼,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是与林昭平级或者是比林昭品级低的人,即便是称呼林昭的功名,也只能称呼林探花,而不能称小林探花。 只有像陈侍郎这种比林昭品级高,年纪也比林昭长的人,才能称呼一声小林探花,显得亲切。 既然要来门下省上班,林昭自然是提前了解过自己的上司们的,当下微微低头,陪了个笑脸。 “陈侍郎玩笑了,您这个年纪,正当年的时候,将来是必然进政事堂拜相的。” “我们这些晚辈,要学的还很多。” 这位大黄门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林昭,微笑道:“原以为年轻人多少都会有些傲气,尤其是小林探花这种少年得意之人,难得小林探花你,竟然颇为谦逊。” “你那个叔叔林元达,比我还要小上几岁,眼见便要入政事堂拜相了,小林探花你,也在这个年纪坐上了给事中的位置。” 他抚掌感叹:“越州林氏,真是羡煞旁人。” 林昭看了看这个长相中正的大黄门一眼,轻声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陈侍郎进政事堂,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第三百八十七章 正要跟他们算账 门下省有两位大黄门,另一位大黄门进宫议事去了,只有陈泓这么一个黄门侍郎在省里做事,也就是说另外一位赵侍郎,很有可能已经得到了进入中枢的机会。 这样一来,这位陈侍郎自然会对林昭极为客气,因为即便林昭身后没有新皇,最起码也有一个必然拜相的林元达,结交一下自然不是什么坏事。 因为这个原因,这位大黄门对林昭十分热情,不仅留林昭在自己书房里聊了半个时辰,还亲自带着他去见另外三位给事中。 门下省四个给事中各有职责侧重,不过总体方向都是驳正政令,有的给事中主要负责中书下来的文书,也有主要负责审阅百官奏书的,还有一个给事中主要负责审阅吏部的人事任命。 每一个给事中,都十分权重。 相比之下,数审核中书文书以及审核人事任命的两位给事中,权柄最重。 不过林昭现在刚刚就任给事中,暂时还没有挑选差事的资格,只能先跟着几个给事中前辈好好学上几个月,等完全熟悉了本职业务之后,才能慢慢接手给事中的工作。 当然了,这个过程是需要门下省的同事配合的,如果另外几个给事中一致排外,不待见这个年轻的新同事,那么林昭想要接受工作,就会变得十分困难,甚至在整个给事中的任期之中,都触碰不到这个差事的核心职权。 不过有陈泓这个大黄门给引见,再加上林昭身后有个林元达做背景,他在门下省的工作便不会太难。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林昭都在门下省里认识新同事,包括一个大黄门,三个给事中还有四个谏议大夫。 到了中午的时候,林昭便带着这些同僚们出了皇城,去朱雀门门口的兴道坊里吃了一顿。 也不知这些人是给林昭面子,还是给林昭身后的林元达面子,门下省的高官除却一个不在门下省的侍中曹松,以及另一个去了中书议事的大黄门不在,其他高级官员统统出席了这场邀请,狠狠地吃了林昭一顿。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吃了林昭一顿饭,将来在门下省里,这些人便不太好给林昭脸色看,林昭的工作,也会顺畅许多。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林昭都会待在这个位置上,很难外有所动弹。 事实上这才是做官的常态,先前之所以林昭从一个新科进士身份,连跳几级,全是因为老皇帝的意志与威望。 如果是当今皇帝再想要这样提拔一个新科进士,门下省这些给事中多半就会把这种有些离谱的人事任命给驳回。 上午认识了一帮同事,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便在自己的“工位”上,随意翻了翻桌子上的文书,大概了解了一番自己未来的工作环境。 下午申时初左右,天色还亮的时候,林昭的几个给事中同事便差不多都收拾东西回家去了,林昭起身伸了个懒腰,也收拾了一番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去。 事实上,这会儿还没有到朝廷下班的时辰。 不过当做官做到一定的级别,便不用再拘泥于朝廷的上下班时间,就像门下省的这两个大黄门来说,他们只要做好了自己的差事,就算一天两天不来门下省,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给事中的品级是正五品上,也是门下省的高级官员,不怎么要遵守衙门的上下班时间。 林昭把自己今天整理好的几张条子收了起来,便准备回家去了。 这几张条子上,写着他今天总结出来的给事中职务简要,未来几年时间里,他大概都要面对这些东西。 因为下班比平时要早,林昭走出朱雀门的时候,天还大亮,林昭也没有上自家马车,步行走回长兴坊。 长兴坊就临近朱雀大街,因此林昭出了朱雀门之后,只要顺着朱雀大街走下去,便可以走回长兴坊,这条路他已经极为熟悉,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着。 为了不惹人注目,他出朱雀门之后,便把一身绯红官服换了下来,交给了马夫带回家,现在的林昭,只穿着一身天蓝色长衣,看起来像是一个长安城里的富家贵公子。 就这样,林昭快要走到长兴坊的时候,突然间在道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假思索,便迈步追了过去,很快这个身影就进了一处胡同,林昭刚走进去,便看到胡同里的一处有些不太好找的宅子。 他迈步走了进去,只见这处宅子的院子里,有一座小木亭,亭子下面,坐着一个一身灰色衣裳的中年人。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走上前去,微微欠身:“二舅什么时候回长安来的?” “今天才回来。” 郑通坐在小亭子下面,抬头看了看林昭,开口道:“皇帝殡天之后,五娘给我写了封信,说是皇帝临死前跟咱们家道歉了。” 他看向林昭,问道:“是也不是?” “是。” 林昭坐在郑通对面,缓缓开口:“我亲耳听到圣人说的。” 郑大官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郑氏一门的仇怨,不是他李沅一句对不住便可以消解的。” 说到这里,郑通闷哼了一声:“就这么死了,也算便宜他了。” 林昭看了看郑通,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不瞒二舅,先帝临终之前数月时间,一直睡不着觉,说是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外祖,吓得他有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 “那几个月时间,他吃了不少苦,一直说外祖过来找他了。” 林给谏声音低沉,开口道:“非是我替先帝开脱,这鬼神之说也未必可信,但是最后几个月时间,先帝被梦魇折磨的极苦,到最后便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他抬头看向郑通,低声道:“上一代的恩怨,我这个做外甥,做外孙的,没有资格说什么,说这些也只是想跟二舅说,事情当过去便过去。” 郑通抬头看了看林昭,未置可否,他低头喝了杯热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问了林昭另一个问题。 “你爹还有你那两个哥哥,都到长安来了?” 林昭叹了口气,颇为感叹的说道:“他们昨日才到长安,二舅今天便已经知道了,大通商号真是无孔不入。” “你想多了。” 郑通眯着眼睛,轻声道:“我并不曾派人盯着你,知道的事情,也只是在坊间打听到的居多。” “听说三郎你跟你那两个兄长有怨,你父亲带他们过来做什么?” “说是要参与我的婚事。” 林昭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不过听他们的意思,是想要在长安,给他寻一份学业。” “想的倒是美。” 郑大官人默默站了起来,声音沙哑:“他们这种贪得无厌的性子,真是让人作呕,三郎你放心,这件事包在舅舅头上了。” “还有你那个爹。” 郑通声音有些冷意:“当时在越州,我亲自叮嘱他,要待你母亲好一些,他当时也满口应下,答应的很是痛快。” “此后十几年,你们母子都没有过上好日子。” 郑大官人语气之中有些冷然。 “我正要寻他算账。” 第三百八十八章 小门小户 当年郑通刚刚脱身没有多久,深怕自己一家人再给朝廷捉了去论罪处死,因此他在越州寻到了林二娘之后,并没有直接出面跟林二娘见面,而是在越州城里找到了一个年轻的书生,并且给了这个书生一笔钱,让他去给林二娘赎身。 当时,郑通与这个书生约定好,纳林二娘入门之后,一定要好生善待,不得欺辱。 这年轻书生满口应下,拿了钱之后也没有跑,很守信誉,把林二娘带回了自己家里,做了妾室。 后来没过多久,林昭便出生了。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东湖镇的那些事了。 这十几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郑通等人也想起过林二娘这个妹子,只不过林二娘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林昭,跟一群“逃犯”沾染上什么干系,因此便一直在东湖镇里过活。 此后在长安城里,林昭取中进士之后,郑通才现身与林昭相见,全然了解妹妹与外甥这些年的胜过之后,郑大官人当然心中有气,只是先前他在长安与荥阳之间往来,没有功夫千里迢迢赶到越州去。 林昭坐在郑老板对面,没有接话,而是开口问道:“二舅您一个人回的长安?” “本来是应该在荥阳给老人家尽孝的。” 郑通面色平静,开口道:“但是长安城里出了事,我便回来看一看局势如何,顺便看看李家的这位新皇帝,是个什么成色。” 提起新皇,林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提醒道:“二舅,据我所知,司宫台应当是知道您还有另外两个舅舅的。” “他们……也知道大通商号。”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已经不在司宫台了,但谁也说不清楚他有没有跟新皇说过什么,您还有大通商号在长安活动,都要小心一些。” 林给谏声音低沉:“先帝已经去了,没有人知道新皇是个什么心思。” 听到这句话,郑通面色有些复杂,他微微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默默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这些事情以后再提,我先帮着你解决了越州林氏的麻烦。” 他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开口道:“你领我去见你爹。” 林昭看向郑通,苦笑道:“二舅,事情不好闹得太大。” “这件事情与你无干。” 郑大老板声音低沉:“是我荥阳郑氏,要跟越州林氏,要个说法。” 说罢,他径直朝着门口走去,林昭没有办法,只能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个胡同。 这里距离长兴坊不远,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长兴坊。 到了长兴坊之后,快到林家大门的时候,郑通回头看向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三郎你先避一避,今日之事,不要跟你扯上关系。” 说白了,还是一个“孝”字。 林昭现在是朝廷的官员,但凡他跟自己的父兄有了什么冲突,都会影响到他的官声。 而郑通就不一样了。 在宰相郑温的尸骨被葬回荥阳郑氏祖坟之后,当年的旧事多半不会有人再提起,况且郑通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姓程,他是可以大大方方以林二娘兄长的身份,出现在人前的。 林昭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他对着郑通微微点头,开口道:“二舅拿捏一些分寸。” 郑大官人两手抄在袖子里,面色平静。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给他们些体面。” 林昭微微欠身,转身便朝着谢家走去。 而郑通则是走到林家大门前,轻轻敲响院门。 没过多久,院门打开,一个林家的下人打量了一眼郑通,问道:“您找谁?” “找林夫人。” 郑通脸上露出一抹礼貌的笑意:“我是郑夫人的兄长。” 听到是自家主母的兄长,这个下人连忙进去通报,很快就知会了林二娘,听到消息之后,林二娘心中一动,便在后院书房里,找到了正在读书的林清源,开口道:“老爷,我家兄长来了,你同我出去迎一迎罢?” 林清源放下手中的书卷,愕然道:“这么些年,不曾听说二娘你还有亲眷……” “早年走散了。”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到了长安之后,寻到了从前的几个家人。” “那……是该出去迎一迎。” 本来,以林二娘妾室的身份,家里来人了,林清源也不一定非要出去迎接,但是林二娘有了林昭这么个儿子,在家里的地位就大不一样了,自然要出去迎接。 就这样,夫妻二人来到了自家院子门口,林二娘见到郑通之后,欠身福了一福,行礼道:“兄长。” 而林清源抬头看了一眼郑通的长相之后,便心中一颤,也跟着微微低头,硬着头皮拱手道:“兄长…” 郑大官人两只手都抄在前袖里,也不回礼,只是淡淡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读书人,语气不咸不淡:“二十多年未见,看来你记性不错,还认得我。” 林清源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低声道:“早年不知道是兄长,多有失礼。” 郑通没有再说话,而是迈步走进了林家大院,进了正堂之后,林家下人连忙上前奉茶,郑通在正堂坐下之后,低头喝了口水,回头看了林二娘一眼,微笑道:“这茶水为兄喝不习惯,五娘去帮我换一壶黄芽来。” 林二娘本就聪慧,自然知道郑通这是要支开她,她微微叹了口气,起身端起桌子上的茶水,看了看郑通:“二兄,莫要生事。” “我知道。” 林二娘这才点了点头,下去给郑通换茶去了。 等林二娘走出正堂之后,郑通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面无表情的看了林清源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但是却带着一丝蔑视。 “小门小户的人,果然靠不住。” 一句小门小户,把林清源说的满脸通红。 这个时代,比较注重的就是门第出身,越州林氏在越州已经是大家族,作为越州林氏的子弟,林清源自然不能认同这句话,更不能让自己给越州林氏抹黑,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羞又怒。 “我越州林氏,书香传代,如何得罪兄长了?!” “你林清源得罪我了。” 郑通仍旧坐在椅子上,淡淡的喝了口茶水。 “二十多年前,在越州城里,你拿了我一千二百贯钱,当时你是如何应我的?” 林清源咬牙道:“我……我不曾亏待了二娘…” “不曾亏待?” 郑通也站了起来,冷眼看着林清源:“他们母子二人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你林清源当真全不知情?” “你知道我家五娘,是什么出身?” 郑大官人声音沙哑,隐含怒气。 “如果不是家里遭了难,莫说是你这个破落书生,就是少年中进士的林元达,也休想碰到我家五娘的一片衣衫!” 第三百八十九章 只在我一念之间 郑通这话,没有半点夸张。 要知道,当年郑温的职位,并不是政事堂里的一个普通宰相,而是中书令! 大周近一百年以来,唯一的一个中书令! 这是当之无愧的首相,也是当时朝廷里地位最高的一个人,门生故吏不计其数,地位高到连皇帝都对他忌惮不已。 这也是皇帝最终不顾师徒之情,对自己的恩师痛下杀手的最大原因。 当年郑温的几个儿子,包括郑通等人在内,都先后被皇帝赐婚公主,结果都被郑温以恩荣太盛婉拒,最后皇帝为了亲近郑家,甚至把自己的胞妹,嫁给了郑温的学生齐师道。 当初如果郑家不出事,那么以林二娘的身份地位,即便不嫁皇子,最少也会嫁入相门这类顶尖豪门,像林简这种少年中进士之人,即便能娶郑家女,也是娶庶出,或者旁支的女子,根本不可能娶到林二娘。 林简已经足够优秀,他尚且触碰不到荥阳郑氏,更不要说一个破落书生林清源了,当年是郑家遭逢大难,再加上事态紧急,郑通才会把林二娘托付给林清源。 林清源听到郑通的这句话之后,先是嗫嚅着没有说话,然后咬了咬牙,开口道:“无论二娘家世如何高大,进了我林家家门,便是林家妇,林某这些年虽然疏于家事,导致二娘母子受了些委屈,但是林某本人总是没有欺虐她们母子的。”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兄长横加埋怨,只会坏了我们自家的感情,其他……” 林清源咬了咬牙,开口道:“其他毫无益处。” “坏了你们的感情?” 郑通仍旧是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微微冷笑:“听你的口气,莫不是想跟五娘分开?”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郑大官人微微冷笑:“我这些年不曾出面,倒不好跟五娘说这些劝分的话来,你能主动撇开她们母子,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郑通反而坐了下来,不屑的看了看林清源:“你知道三郎现在是什么官职?” 林清源虽然心里有些心虚,但是终究是抹不开面子,还是坐了下来,硬着头皮说道:“自然知道,门下省的给事中。” “你也知道他现在是给事中了。” 郑通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从大周文皇帝到明皇帝时期,你知道有多少人以给事中之职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拜相的?” 见林清源沉默不语,郑通不屑一笑:“你这种小门小户,自然不知道,在那段时期,有不下十人在给事中的位置上入政事堂拜相!” 大周的官制有些特殊,只要你得了圣眷,有些时候官职并不是线性上升的,而是会出现跃迁。 有些从龙之功,年纪又足够的官员,可以在两三年之内,从一个七品官直接被抬进政事堂拜相,成为长安城的相公。 当然了,能进政事堂是一回事,能不能在政事堂里坐稳,就又是一回事了。 因为朝堂上的顶层官员基本上都是三品官,因此只要做到五品官,穿上一身红袍,理论上来说就已经成为了大周的高级官员,拥有了被皇帝破格抬进政事堂的资格。 当然了,从明皇帝之后,这种破例便少之又少,一般都是你戳中了皇帝的心窝子,成为了皇帝的心动男孩,才可能会有这种待遇。 “即便不进政事堂拜相,给事中一职在长安城里,权力也可以稳稳的排进前五十。” “他今年还未满十八岁。” 郑通静静的看着林清源,轻声道:“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么?” 他面无表情,自问自答:“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你们越州林氏除开林元达一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绑在一起,也及不上他。” “但凡你们越州林氏现在有那么一丁点的远见,这个时候即便没有办法给三郎带来什么助力,最起码也应该老老实实的,不要给他拖后腿。” 郑大老板淡淡的看了看林清源:“你还想去走林元达的门路,把你的那个儿子送进国子监,是不是?” 林清源低着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真是目光短浅,愚不可及。” 郑通毫不客气的说道。 “如今,长安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林元达即将拜相,不出意外的话,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廷推,就会议这件事,在这个关口,你们越州林氏不思相帮,反而想通过他这个国子祭酒,塞一个蠢物进国子监。” 郑通呵呵冷笑:“如果林元达应了你,年后廷推之前,但凡他有一个半个政敌,将你那个蠢物儿子从国子监里拉出来试一试,那么林元达的名声便就此坏了,即便新皇将他强行抬进政事堂,未来也会止步于同中书门下三品。” 郑大官人低头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说不定很快就会被人抬出政事堂。” “你说到了那时候,他恨你不恨?” 林清源脸色有些难看,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按理说,越州林氏也是越州大族,不至于连这么一点见识也没有。” 郑通继续看着林清源,不咸不淡的说道:“我很好奇,你带人进京想要走林简后门这件事,越州林氏的家长到底知不知道。” 这话一出,林清源脸色瞬间涨红。 这件事情,林家家长林思正当然不知道,乃是在张氏撺掇之下,林清源假借给林昭操办婚事之名,偷偷把两个儿子带到长安来的。 见林清源这个表情,郑通抚掌拍了拍,呵呵一笑:“果然,越州林氏还不至于这样目光短浅。” 郑通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之后,见林清源坐在原地不说话,他便懒洋洋的继续说道:“看在我家妹子,还有我那个大外甥的面子上,给你指两条路。” “第一条路,乖乖的把你那两个儿子送回越州去,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帮不上忙也不要在这里添乱,五娘是个温婉的性子,她不会弃了你,三郎也不会弃了你这个生父。” “你只需要做好一个父亲应做的本分,然后静静的等着便好。” 这位荥阳郑氏曾经的二少爷,语气平淡:“等着你的儿子将来位极人臣,等着你的家族繁荣兴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当然了,如果你还要继续这样下去,我也不会拦你。” 他看着林清源脸上的表情再一次收敛起来:“再这样作下去,得罪了林元达,再得罪了三郎,这些年越州林氏祖坟上的青烟便白冒了。” 郑大官人两手抄袖,淡淡的看着林清源。 “到时候我也不用再顾及五娘与三郎的脸面。” “越州林氏破产…” 他缓缓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只在我一念之间。” 第三百九十章 缺人手吗? 林清源被郑通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想要开口说话,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郑通看到他这个模样,微微摇了摇头,背负双手,朝着外面走去:“安生一些,莫要糟蹋了自己的好命。” “长安城里所有人,包括那些李家人在内,如果能有三郎这样的儿子,恐怕做梦都要笑醒,偏偏你这种目光短浅之辈,还在背后做一些愚不可及之事。” “好自为之罢。” 郑通迈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林清源一眼。淡淡的说道:“三郎需要体面,我也要体面,但是你如果再这样不灵醒,将来只会失了自己的体面。” 如今站在林清源面前的,是在整个大周都可以名列前茅的富商,有这么庞大的资本在,林清源父子在他面前,如同大海面前的一滴水,想要淹过去,再容易不过了。 甚至于在越州已经极为富庶的越州林氏,在大通商号面前也算不上什么,只要郑通愿意,越州林氏破产,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郑通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只要林清源不再给林昭添乱,那么大家都能够维系明面上的体面,也可以维持现状继续下去,但是如果林清源还要被村妇裹挟,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那么…… 大通商号有的是办法让他体面。 说完这句话,郑通便迈步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正堂,迎面便撞见的林二娘,林二娘这会儿手里端着茶水,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郑通,轻声开口:“二兄要走了?” 郑通点了点头,对着林二娘微笑道:“我留在这里不太合适,有些三郎不方便跟他说的话,我已经跟他说了。” “话说完,我就该走了。” 林二娘微微点头,叹了口气:“劳烦二兄了。” “你来之前,见过昭儿?” 郑通回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林清源没有偷听之后,才点了点头:“见过,我与他一同进的长兴坊。” 林二娘缓缓点头,轻声道:“三兄与五兄,还在荥阳么?” “老三还在。” 郑通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老五,已经北上去了,北边的局势不太安稳,需要他去盯着。” 林二娘抬头看了看郑通,问道:“二兄,如今父亲已经葬回了荥阳,那……那个人也已经死了,几位兄长还这样到处奔忙,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郑通微微低头,淡淡的说道:“自然是为了翻案,为了有一天,我们兄弟的后代,可以光明正大的重回荥阳,重新掌握荥阳郑氏。” 林二娘将茶水放在一旁的栏杆上,拉着郑通的衣袖,到了自家院子的一处凉亭下面,她抬头看着自己的兄长,低声道:“二兄,朝廷已经不追究当年的事情了。” “你,还有那些侄儿侄女们,现在就姓回郑姓,没有人会去追问…” “不一样的。” 郑通面色平静,看着眼前的妹子,微笑道:“普通的郑姓,与荥阳的郑姓可不一样,不过你放着,李沅既然已经死了,这桩仇怨便消散了大半。” “我们……不会做出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 说到这里,郑通站了起来,对着林二娘微笑道:“至于我们兄弟要做什么,便不告诉五娘了。”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你的这个儿子,很是了不起。” 郑大官人微微低眉:“想来父亲年少时,也不过如此。” 提起父亲,林二娘目光之中也有了一个悲色,她抬头看向郑通,微微叹息:“皇帝大行,三个月之内不能婚嫁,因此昭儿的婚事大概在明年开年之后,二兄你们……” “来不来?” “这个自然要来的。” 郑通哈哈一笑:“三郎算是我们半个郑家人,他的婚事,我们这几个做舅舅的,都会到场。” “五娘放心,你的娘家总是有人的。” 听到这句话,林二娘缓缓点头,对着郑通福了一福,开口道:“二兄,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世上不可为之事如不必为之,便可不为。” “你还有两位哥哥,都是死里逃生,如今也都各有家业,凡事……” 她长叹了一口气:“当慎重一些。” 郑通自然明白自己这个妹子的心思,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即便千难万难,我还是想在死之后,埋进郑家祖坟里。” “如果到了将死之时,还埋不进去。” 郑通顿了顿,然后淡淡的说道:“便把骨灰洒进索河之中,也算魂归故里了。” 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故乡对于宗族,有着一种莫大的执念,郑通如此,林简也是如此。 林二娘也是世族女子,自然能够理解郑通的想法,她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二兄,我送你出去。” 郑通欣然答应,在林二娘的陪同下,一起走到了郑家大门门口。 临别之际,郑通回头看了看林二娘,轻声道:“五娘,今后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你身后有一个娘家,还有个这样厉害的儿子,用不着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如果越州林氏不知好歹……” “你只要说一声,我们三个兄长,都不会在一旁干看着。” 林二娘心中一暖,对着郑通低头道:“多谢兄长,我……不曾委屈自己。” 郑通看了看她的表情,微笑道:“不用在意那个林家的老七,且不说他会不会因为越州林氏与三郎翻脸,就算会,咱们也不怕他。” 说完这句话,郑通背负双手,慢慢走远,拐进了一个胡同里。 郑通走在长兴坊里,刚走了没多久,就在一处大树下面,看到了已经换下官服的林给谏,他两只手抄在袖子里,笑呵呵的迈步走了过去。 “三郎在等我?”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就是问一问,二舅处理好了没有,如果二舅处理好了,我这边便不用再有所动作了。” 郑通笑眯眯的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就知道你小子不会老实,如果我不出面,你准备怎么把那两个人赶出长安?” 林昭神秘一笑,没有开口回答。 郑通见套不出话来,便开口说道:“如果你父亲还晓事的话,应该会很快把林家那两个人送出长安城,如果他不懂事……” 郑通顿了顿,开口道:“大通商号会替他办完这件事。” 说完这句话,郑通看了看林昭,微笑道:“三郎如今做了大官,身着朱紫了,身边可缺一些堪用之人?” 林昭扭头看向郑通,微微皱眉:“二舅的意思是?” “你的两个表兄,也已经进长安了。” 郑大官人微笑道:“三郎如果用得上他们,也便找时间,带你去见见他们,也互相认识认识。” 第三百九十一章 我们不一样 当初郑家出事的时候,除了林二娘年纪太小不曾婚配之外,她的兄长们大多都是有家室的,只不过在那场变故之中,妻儿大多走散了。 后来,郑通侥幸从岭南逃出来之后,便开始到处找寻郑家的家人,幸存下来的三兄弟,只有老三郑尧一个人找到了曾经的夫人,其他两兄弟都没有找到元配夫人。 值得一提的是,郑家的长子郑禇虽然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但是当时他已经有六七岁的儿子却侥幸活了下来,并且被郑通等人找到,抚养长大。 后来,兄弟三个人渐渐有了一些立足之地之后,便用化名先后娶了不少妻妾,当初一夜之间便被家破人亡的郑温一脉,血脉并没有断绝,反而在大通商号这快招牌之下,开枝散叶。 虽然他们大多数人都不姓郑,甚至除了那位郑家的长孙之外,没有人见过祖父郑温是个什么模样,但是郑温这一脉,毕竟传承下来了,而且血脉还不少。 郑通三兄弟都早早的过了不惑之年,郑通本人甚至已经到了快要知天命的年纪,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只要死了能够埋在荥阳,便已经可以接受。 而三个人至今仍旧孜孜不倦的想要重回荥阳郑氏,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让这些郑家的后人重回荥阳郑氏,重新回到这个千年世家之中,再一次冠上郑姓。 他们对于荥阳郑氏,有着极高的的荣誉感。 听到郑通这番话,林昭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如今我在门下省里任事,并没有需要帮手的地方,将来我如果出了长安城做事,还真需要一些舅父的帮助。” 郑通本来正在跟林昭闲聊,闻言回头看了看林昭,有些诧异:“你在长安城里做你的京官,前途无量,为什么要出长安?” 这位郑大官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开口道:“按照朝廷外放的成例,京官外放到地方去,应该是升两级左右,你现在是正五品的给事中,再升个两级,岂不是要摸到正四品了?” 说到这里,郑通自己就否决了这个念头,摇头道:“不可能,朝廷不会有这么年轻的封疆。” 正四品,已经是中州的刺史,也就是俗称的知州,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封疆。 林昭学着郑通的模样,两只手抄在袖子里,面色平静:“二舅,这里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郑通微微点头,领着林昭在长兴坊里转了几圈,又转进了一家胡同里,打开了一处宅子的大门。 林昭跟着他走了进去,不由暗自咋舌。 自己这个二舅,真是土豪,在长安城里到处置办产业。 两个人进了宅子之后,各自坐了下来,林昭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 “五舅从北边送到我手里的消息,我都认真看过了。” 林三郎语气笃定:“康东平一年不反,两年不反,三年五年必反,如果长安破城,不要说我是门下省的给事中,就算我成了政事堂的宰相也没有用处。” “兵祸……远胜于天灾。” 林昭声音沙哑,开口道:“可能我也没有办法挡住康东平,但是总不能一直躲在长安城里等着他过来,因此……我想出去看一看。”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等我在给事中的这个位置上混到一些资历,七叔他也在政事堂里站稳脚跟的时候,我便会申请外调,出去看一看,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兵祸这个概念,林昭再熟悉不过了。 后世只要读史书,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了解到兵祸的残酷。 再如何繁华的城市,只要兵祸来袭,几天时间就可以变成人间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易子而食这些词语,绝不仅仅只是词语而已。 另一个世界,安禄山打进长安城里,轻而易举的击碎的大唐的盛世,彼时长安城里,一只老鼠可以卖到七千钱! 乱世之中,命不如草。 林昭在从小在东湖镇长大,同时也在长安城里待了两三年时间了,他颇为喜欢这座雄城,尤其偏爱安仁坊的油泼面皮,以及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东西二市。 可能他一个人的能力没有办法拯救天下人,但是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什么。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郑通低头喝茶,沉默了许久。 “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郑通喃喃重复了一句,然后扭头看向自己的大外甥,表情有些复杂:“当初灵皇帝的时候,天子无道,各地反贼四起,民不聊生,那时候你外祖并没有出仕,而是住在荥阳城里。” “你去过荥阳,应该知道,荥阳郑氏固若金汤,不要说那些反贼,就是官军,轻易也打不进来。” 这个时代,但凡是这些传承了几百上千年的世家,每一家都有一些自保之道,比如说他们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大庄子,有些甚至依山而建,在庄子里囤积大量的粮食,甚至还会训练庄户,形成自己的武装力量。 一旦碰到乱世,他们就会闭门不出。 这种庄子,等闲的匪类打不进去,真有人能够打进去了,肯定就是大规模的力量,多半也会对他们以礼相待,甚至会厚待。 就这样,等到天下更易,或者是反贼平定了,这些世族才会重新开门,考虑出仕或者不出仕。 荥阳郑氏也是如此。 林昭去过荥阳,也去过郑家,就荥阳郑氏的那个庄子,当初打进越州城的那些东白山山贼,如果去打荥阳郑氏,多半会统统白给。 郑大官人神色复杂。 “你外祖作为郑家的嫡系,那个时候是绝对安全的,但是当时的他,跟现在的你一样……” 郑通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说,他想要为天下做些什么。” “因此,他离开了荥阳,只带了一个书童,来到了长安城。” 说到这里,郑通闭上眼睛,声音有些低沉:“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三郎,人心叵测。” 郑通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为天下人做点什么,或许没有那么艰难,难得是人心诡谲。” “你诚心诚意的去为天下人做事,说不定就会有人在背后捅你的刀子。” 郑通声音沙哑,开口道:“李沅就是如此。” “李沅此人,胸襟在皇帝之中,已经算是宽广,他的这个儿子,未必就及得上他,甚至可能会比他远逊。” 郑大官人淡淡的看着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你外祖前车之鉴不远……” “你要引以为鉴。” 林昭对着郑通笑了笑,开口道:“二舅放心,我与外祖不一样。” “他老人家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而我……” 林三郎呵呵一笑,开口道:“会先谋自身,再想其他。” 第三百九十二章 雪中送炭 跟郑通坐在一起聊了小半个时辰,这位大老板才起身离开,临走之前他并没有给林昭什么具体的承诺,比如说将来大通商号一定鼎力支持云云,但是他看向林昭的表情,与从前有了一些区别。 他起身离开,林昭也跟着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家中。 到了自家院子里之后,林清源的态度已经改变了不少,吃饭的时候,他看着刚刚回家的幼子,微微叹了口气。 “三郎,为父这两天仔细考虑了一番,这个时候你刚刚升了官,还是前程要紧,你二哥暂时就不进国子监了,便在长安城里给他找个学堂,让他在学堂里读书就好。” 论教育资源,长安城自然是要比越州城好得多的,既然已经到了长安,自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林昭端着饭碗,自顾自的吃饭。 “您要是想给他找学堂,便自己去找就是,只是长安城里的学堂费用不菲,这些钱可要您自己出。” 林清源想着郑通刚才跟他说的话,不由低声开口道:“这个为父明白,这两天我就出门去,给他寻个合适的学堂。” 林昭看了看林清源有些为难的表情,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只要那兄弟俩不来找自己,那么他去哪里上学,其实都跟林昭没有什么关系。 林二娘坐在林清源旁边,对着林清源笑着说道:“谢家姐姐这一年在长安城里认识了许多人,明日我去寻谢家姐姐问一问,让她帮着老爷给二郎寻个学堂就是。” 她口中的谢家姐姐,自然就是谢三元的夫人,谢澹然的母亲了。 这位谢夫人倒是个喜欢交际的人,到了长安接近一年的时间里,着实认识了不少人,甚至长安话也说的像模像样了。 不过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圈子,谢夫人即便家里有钱,但是毕竟不是官身,她能够接触到的关系,即便有,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林昭听到这话之后微微皱眉,但是碍于母亲的脸面,便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一家三口,便在这微妙的氛围里,吃完了一顿饭。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是上班时间,林昭便规规矩矩的去门下省报道,向另外几位给事中前辈请教问题。 他是新朝的红人,又是林简的侄儿,再加上为人处世很是圆滑通透,很快就在门下省里,与本省的同僚们打成了一片,甚至已经开始慢慢接触给事中的本职差事了。 转眼,就是乾德十年的年关,朝廷官员休沐,长安城里也进入了热热闹闹的年关。 作为天下都城,长安的节日气氛,自然要比其他城市浓厚许多,只不过因为老皇帝殡天没有多久,此时长安上下仍有不少地方挂着白幡,因此今年的年节,便没有大肆庆祝,相比起来,也没有往年热闹。 到了年关,乾德十年便结束了,也就是说中宗皇帝最后一个年号,走到了尽头。 年节来临之前,朝廷正式颁布文书,宣布改元永德。 长安城里,迎来了新年号的元年。 虽然家家户户都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像往年那样燃放爆竹,但是该登门拜年还是要拜年的,从大年初一开始,林昭便在长安城里到处拜年。 有平康坊的林简一家,同坊的谢家,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一家,还有宋王府,吏部尚书周府,以及胜业坊的崔家。 这些,要么是林昭的上司,要么就是有亲有旧,怎么也应该去登门拜访的。 这些流程走完,时间已经到了大年初五。 这天一大早,林昭便早早的起身,吃了早饭之后,便早早的坐上了自家的马车,出门去了。 长安城的冬天颇为寒冷,即便是坐在马车里,也要点起炉子避寒。 林昭带着家里的车夫老吕,从谢家接了谢澹然之后,马车缓缓的朝着城外走去。 谢澹然坐在林昭对面,两只手缩在自己的袖子里,睁着大眼睛看向林昭:“三郎,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去给一个长辈拜年。” 林昭笑着看了看谢澹然一眼,然后把目光看向窗外,颇有些感慨:“往年的时候,他家里这时候应该是门庭若市,不过今年,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了。” 林昭的马车缓缓离开长安城,到了城门口的时候,林昭下了马车,在路边一个卖碳老翁处,买了一大筐竹炭,然后跟老吕一起,装在了自己的马车车厢里。 天气虽然冷,但是好在没有下雪,马车走的还算顺畅,林昭是一大早出发,到了快中午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山脚下,他跳下马车,伸手把谢澹然也拉了下来。 谢澹然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座小山,有些好奇。 “三郎,你这个长辈,住在山上?” “这不是山。” 林昭回头去马车上搬碳,然后轻声道:“这里是陵。” 皇帝以山为墓,称为陵。 这里是成陵,大周中宗皇帝安寝之地。 因为王朝尚在,这座帝陵还有官兵把手,林昭亮明身份,给他们看了鱼符之后,才被放了进来。 林昭手里抱着那筐木炭,与谢澹然一起,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又走过漫长的神道,过了棂星门之后,终于看到了皇帝的享殿。 享殿是供奉皇帝画像的地方,距离最顶端的宝顶,还有一些距离。 享殿之中,一个一身黑衣的老人家,正在给画像前面的一盏大油灯里添加香油。 这是皇帝的香火,要年年长明,不能断绝的。 林昭将手里的木炭筐子,放在享殿门口,然后迈步走了进去,对着这个黑衣老人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卫老头,我来瞧你来了。” 这个在享殿之中伺候的老头,自然就是曾经的大太监卫忠了。 卫忠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扭头看了看今天,语气平静:“进圣人享殿,当叩拜圣像,否则以大不敬论处。” 见这老头较真,无奈之下林昭只能拉着谢澹然一起,给老皇帝的画像磕了头。 磕完头之后,林昭拉着谢澹然站了起来,对着卫忠微笑道:“正是过年的时候,怕老头你寂寞,便过来看看你。” 从前林昭见到他,得毕恭毕敬的称呼一声卫公公,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卫忠已经卸职司宫台,称呼一声老头已经算是客气。 说着,林昭指了指一旁的谢澹然,对着卫忠微笑道:“这是我将过门的妻子,带着她一起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卫忠抬头看了谢澹然,然后依旧像从前一样不咸不淡。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要你东西。” 林给谏看了看微微,目光之中也有些感慨。 “从前你对我照顾不少,怕你冻死在这里,便来给你送些炭火。” 第三百九十三章 他们一样 “冻不死我。” 卫忠瞥了一眼林昭手里的一筐木炭,一边继续添加香油,一边不咸不淡的说道:“我在这里过得很踏实,用不着你来可怜。” 林昭帮着他把木炭放在一边,然后笑呵呵的看向卫忠,开口问道:“老头你从前那么多义子义孙,如今过年的时候,怎么一个也瞧不见了?” 人走茶凉。 以从前卫忠在司宫台的权力地位,每天不知道多少人跪在地上叫他祖宗,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家门外面跪着的太监,能从太极宫,跪到甘露殿。 太监都喜欢收义子,卫忠也不例外,这位大太监在司宫台里,至少有十几个义子,从前都是簇拥在身边,爹来爹去,如今卫忠失势不过几个月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义子来成陵探望。 卫忠添好了香油,从门口搬过来一把小板凳,自顾自了坐了下来,他神情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大起大落的样子。 “长安城里所有人,都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外臣们离职卸任,朝廷里还有门生故吏,还有亲眷宗族,那碗茶一时半会便不会凉的太快,但是司宫台的内官不一样。” 老太监神情坦然:“褪下了那一身衣裳,我便是个寻常老头,别人来瞧我无用,便自然不会来瞧我,这一点十几年前我便想过,用不着大惊小怪。” 说到这里,卫忠语气平静。 “这么些年来,我跟着先帝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能在这里安度余生,对于我们这个行当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归宿。” 卫忠这话说的不错。 宦官这个职责,独立在朝廷的官制之外,有时候只因为皇帝的一句话,便可以青云直上,拥有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权力。 但是与此同时,自然也会承担一些职业所带来的风险。 撇开其他太监不谈,单说皇宫里“大内总管”这个差事,就很少有人能够做的长久,而在这个位置上下去,能够善终的,更是寥寥无几。 因为身在这个位置上,总要替皇帝做一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 就拿卫老头来说,如今的他在这享殿之中忙活,看起来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没有任何威胁,但是实际上,这个执掌司宫台许多年的大太监,早年也是个杀人无算的狠角色。 先帝手中很多不光彩的事情,都是他卫忠在操办。 说到这里,卫老头看了看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有些嘲讽的笑容:“整个长安城里,也就只有你林三郎,会记着官场上的些许情分,在这个时候跑来看我。” “这也不怪你,毕竟你现在年纪还小。” 这位前任的大太监声音平静:“等你年纪再大一些,就会跟其他人一样了。” 林昭没有理会这老头,而是在享殿之中找到了一个有些破旧的炉子,把炉子翻出来之后,他又去享殿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些枯叶枯枝,在享殿里的白烛上引了火之后,很快点燃了炉子。 炉火旺盛,林昭往里面扔了几块木炭,很快木炭就被火焰烧红。 林昭这才提着炉子,重新走进享殿,把这个炉子放在了卫忠旁边,伸手拍了拍老头的肩膀。 “从前你是为了先帝活着,如今先帝已经去了,你便不用那样忙碌,安心在这里守陵也好,就当是退休之后找了个清闲的差事。” 说到这里,林昭左右看了看,开口道:“这些木炭不一定够用,等下个月我再来一趟,给你送一些过来。” 林三郎又把目光看向享殿外面的一处空地,他开口道:“那块地方如果开辟出来,倒是适合种一些花草,等今年开了春,我再给你送些种子过来,你就在那里种些东西解闷罢。” 卫忠低头,在圣人画像面前的炉子里,添了几张纸钱,纸钱燃烧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 老太监终于抬头,看了看林昭。 “你小子……心里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我没有什么鬼点子。” 林昭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卫忠对面,淡淡的说道:“老头你刚才说的人走茶凉,用不着以后,现在我就能明白,只是我不喜欢而已。” “咱们俩之间,算是有些交情,如今你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一个人住在这里,挨饿估计未必,受冻多半是逃不过去了。” “于情于理,在这个过年的时候,我都应当来看一看你。” 林给谏面色平静:“所以我就来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了看眼前的卫忠,起身伸了个懒腰。 “好了,这里到长安城不近,再不回去,便赶不上城门了。” 林昭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碳灰,对着卫忠笑了笑:“我先回去了,得空了再来看你。”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我的婚期定在二月,成婚之前多半是来不了了,不过成了婚之后,一定给你带几块喜糖过来。” 卫忠再一次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 “你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招呼了一声谢澹然,准备下山离开。 他刚走到享殿门口,老卫忠突然开口说话了。 “林三,如今司宫台是谁在掌事?” 林昭愣了愣,然后摇头苦笑道:“我又不在禁宫,也不曾打听过,如何能知道这些?” 卫忠沉默了一番,声音有些沙哑。 “回去闲来无事的时候,不妨打听打听司宫台现在都是谁在掌事,下……下次如果你要来,就当故事说给我听。” 林昭犹豫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应。 “我记下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便帮你问一问。”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拉着谢澹然一起,从享殿下阶梯,然后沿着神道下山去了。 等林昭两人走远之后,卫忠才默默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站在享殿门口,看向渐渐远去的林昭背影。 老头沉默了片刻,回头看了看享殿之中高悬的圣人画像,微微叹了口气。 他声音低沉,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得到。 “陛下,这个越州的小子,与当年的郑先生一样…” “都跟常人有些不同啊。” 他微微闭上眼睛,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位带着一个书童进入楚王府的白衣书生。 当时,他还是楚王府的一个普通小太监,整个王府之中,没有几个人瞧得起他。 但是郑先生不一样,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有时候郑先生跟楚王殿下一起喝茶的时候,还会给一旁伺候的他也倒上一杯。 当时卫忠就觉得,这位郑先生,与其他人不一样。 如今这个踏着寒冬而来的少年人,也让卫忠生出了同样的感觉。 老宦官低头又烧了一张纸钱,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虽然怪异,但却让人舒心。” 第三百九十四章 办的是人情 新皇的登基大典,定在永德元年的二月十五。 与此同时,林昭的婚事也定了下来,定在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二月十七。 之所以要跟登基大典错开,是因为到时候免不了要接待朝廷的一些重臣,这些重臣肯定是要参与登基大典的。 过了年关之后,林昭仍旧是每日照常去门下省上班,转眼间,已经到了新皇登基大典的日子。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林昭的母亲林二娘,终于跟丹阳长公主见面,这一对阔别多年的小姐妹重逢的时候,都各自落泪。 此后,丹阳长公主便常常邀请林二娘过府叙旧。 这一点,自然被身在长安的林清源看在眼里。 先前郑通见他的时候,虽然跟他说了林二娘家事显赫,但是并没有说究竟是哪一家,也没有说显赫到了各种地步,如今见到林二娘竟然能够与公主相交,这才知道林二娘出身之高。 只不过不管他如何询问林二娘,林二娘都不肯说出荥阳郑氏四个字。 大抵在她眼里,曾经流落风尘的自己,已经不配再姓郑。 新皇的登基大典,林昭作为五品京官,是肯定要去的,不过因为品级不高,他不用陪在天子左右,只跟着瞎转悠一天,就算完事了。 登基大典从早上一直办到了下午,最重天子登坛祭天,文武百官在台下叩拜新君,礼仪就算是完成了。 礼成之后,皇帝宣布大赦天下。 林昭跟在百官身后忙活了一天,也跟着跪了不少次,终于弄完了之后,他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尘土,两只手抄在袖子里,笑呵呵的走到了同品同级的万年县令齐宣面前,看着这位县令大人,笑道:“齐县尊,今天晚上去归云楼喝酒否?” 齐宣本来正在与京兆府的另外几个县令说话,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他向京兆府的同僚拱了拱手,回头看向林昭,微笑道:“喝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今天晚上恐怕不成,今天登基大典,宫里一定会有宴会,咱们这些五品官,都跑不脱。” 说到这里,齐县尊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道:“说起来,周德那个胖子,现在应该还是七品,倒是不用赴宴。” 两个人并肩行走在宫城里,听到齐宣提起周德,林昭微微低头,感慨道:“说起周兄,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憨厚,但是眼光却着实毒辣,一眼就瞧准了新皇的爱好。” 齐宣这几个月时间,都在熟悉万年县的政务,倒没有怎么接触到宫里的事情,闻言他微微皱眉,开口问道:“怎么说?” “年前陛下刚即位的时候,便要在宫里另起一座殿宇,只是那个时候被世子殿下给拦了下来,因此作罢,听说……”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听说陛下最近准备,在宫城东边修一座承天观,用来给皇室祈福。” 修建道观的事情,新皇的态度十分坚决,而这位新皇原先是不怎么相信道教的,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多半是他这几个月在皇宫里,翻看了先帝最后几个月的起居注,以及询问了宫里太监们一些关于先皇的事情。 先帝因怨魂而死,听起来自然有些骇人听闻。 因此,皇帝想要修建道观给皇室祈福,并不难理解。 齐宣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这胖子确实有些眼光,他父亲现在还是吏部尚书,朝廷有什么事情摊派到工部,工部的几个堂官多少都会给周尚书一些面子,把差事分给他。” “这样一来……” 齐县尊抚掌感慨:“这胖子升官发财,就在眼前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有时间得把这胖子喊出来,再吃他一顿才成。” 说着话,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烫金的请柬,笑呵呵的递到齐宣手上,开口道:“三日之后就是我成婚的日子,齐兄记得到场才是。” 看到这张请柬,齐宣先是愣了愣,然后伸手接了过来,放在手里,颇为感慨:“为兄比你痴长几岁,至今还没有成婚,如今三郎你却要成婚了。”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是没有成婚,但是家里却已经有好几房妾室了。” 这个时代的男子,是可以先纳妾再成婚的。 尤其是像齐宣这种贵族子弟,恐怕十四五岁,十五六岁就开始接触男女之事,家中早早的有了妾室。 而且像他这种纳了妾的,仍旧算是未婚,可以正常与大户人家的女儿成婚。 像是齐宣还有周德两个人,家里都有妾室服侍。 齐宣展开手里的请帖看了看,然后颇为感慨的说道:“三郎执意要这样成婚,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你这请帖送的也太晚了一些,不然为兄怎么样也要给你准备些礼物才是。” “参加婚礼要什么礼物?” 林昭笑着说道:“人来就是了,这场婚事不准备大办,只在长兴坊里摆几桌酒席,请一些熟识之人到场就是了。” 齐宣闻言,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摇头道:“三郎你这话不对,你的婚事必须要大办,你是新朝最年轻的五品官,也是当今圣人的潜邸之人,这一次婚事,是你认识长安官员的大好机会。” “能办多热闹,就办多热闹。” 齐县尊轻声道:“你不办大了,我娘到场了,便会显得你家小气。” 林昭愣了愣,然后摆手苦笑道:“可不敢劳动大长公主大驾。” 齐宣呵呵一笑。 “我母亲多半会到。” 他看了看林昭,开口道:“三郎,我知道你生性不喜欢张扬,但是这件事就应该大办,这样罢,这几天我也帮着你操办操办,不过我毕竟不是你们林家人,主要还是要林家人去办。” 他提醒道:“大宗师的夫人,便是个能办事的主,虽然时间有些紧迫,但是你现在去寻她,还来得及。”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本来该给你些钱财,让你操办婚事,但是听周胖子说,三郎你可是阔绰得很,为兄便不献丑了。” 齐县学着林昭的模样,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开口道:“碰到什么难处了,便派人去我家递个信,能帮上忙的,为兄一定倾力相助。” 说完这句话,齐宣便负手走远了。 林昭低头默默盘算了一会儿,觉得齐宣的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暂时也顾不得宫里的晚宴了,立刻出了朱雀门,上了自家的马车,对着正在马车上打瞌睡的马夫咳嗽了一声。 “老吕,莫睡了,去平康坊。” 第三百九十五章 封妻 因为林昭与林二娘母子,都不是太喜欢张扬的人,因此坐在一起商量之后,便准备把这场婚事简单办一办,只邀请亲戚朋友以及门下省的同事到场就好,没必要闹得满城皆知。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直到举办婚礼的三天前,林昭才来给齐宣等人递请帖。 不过经过齐宣的提醒之后,林昭就觉得这个婚礼或许不应该这么草率。 一来是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大操大办,二来是,自己这个新朝的“小红人”,也需要一场大型活动,来认识长安城里的一众官员,同时也让那些官员认识认识自己。 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谢澹然觉得因为谢家是小门小户,林家就怠慢了她。 出了朱雀门之后,林昭便一路来到了平康坊,很快就在平康坊里见到了林夫人。 林夫人看着一身绯红官服的林昭,微微有些诧异,她对着林昭笑道:“今天是圣人的登基大典,三郎不是应该在宫里么?” “是在宫里。” 林昭对着林夫人低头行礼,称呼了一声叔母,然后解释道:“登基大典完了,侄儿便从宫里出来了,不过突然想起一件事,因此要请叔母帮忙。” 林夫人看了看林昭,笑道:“难得三郎还有需要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且说罢,能办的,叔母一定给你办好。” 林昭对着林夫人微微欠身,苦笑道:“叔母也知道,侄儿将要成婚了,原先是准备在家里随便办办就好,但是刚才听齐兄说,丹阳大长公主到时候能也要到场,再加上侄儿在门下省的同僚,原先准备的规格可能就不太够了……”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林夫人一眼,继续开口道:“还有就是……叔父今明两天可能就会拜相,到时候长安城官员看在他的面子上,可能也会有不少人到场,因此我想让叔母,帮着操办操办。” 林给谏低头咳嗽了一声,补充道:“前后花费,都在侄儿身上。” 林夫人听到林昭这番话,不禁大皱眉头。 “三郎你准备三天之后成婚,如何现在才与我说?” 林昭挠了挠头,语气有些无奈:“不是不与叔母说,先前我跟母亲商量好了,小规模办一办就是了,没有预先想这么多……” “你如今的身份,婚礼这种大事,哪里能这样怠慢?” 林夫人柳眉倒竖,开口道:“且不说你七叔的宰相之位,单说三郎你,你现在已经是门下省的给事中,位列朝廷中枢的高官了,就算你自己不要体面,但是门下省的给事中总是要体面的。” 林夫人开口道:“你有上官,有同僚,也有下属,办的马虎了,他们少不得说你不懂礼数。” 林夫人看了看林昭,继续说道:“只剩下三天时间,有些太过匆忙了。” 她对着林昭说道:“你也不提前吱声,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们要下半年再办事。” 林昭微微低头,苦笑道:“是侄儿欠考虑了。” 林夫人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罢了,我换身衣裳,这就去长兴坊见兄嫂,看能帮着办多少。” 她面色严肃,对林昭开口道:“三郎,如果三天之后准备不齐全,这件事便要往后拖一拖,这是咱们越州林氏的脸面,万不能让长安里的人,觉得咱们家是乡下人。” 她看了看林昭,意味深长。 “你跟你七叔,是要在长安城里,让越州林氏扬名天下的。” 林昭退后两步,再一次低头,心悦诚服。 “叔母教训的是。” ………… 三天之后,也就是永德元年的二月十八。 永兴坊里,透露着洋洋喜气。 这会儿长安城里,还不能大规模挂红灯笼,也没有后世的鞭炮,但是却十分热闹。 因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朝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给事中,今天要成婚了。 婚事由新任宰相林简林元达亲自主持,办的十分浩大。 林昭一大早抬着花轿,从谢家大院里把新娘接回自己家之后,便开始站在自己家门口迎客。 从早上一直到中午,林家门口的客人络绎不绝,有些林昭认识,但是大多数林昭都不认识。 他们进了林家之后,先是道几声恭喜,然后便去找林简说话去了。 很显然,相比较林昭这个新郎来说,还是林简这个新宰相更有吸引力。 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万年县县令齐宣陪着他的母亲丹阳大长公主一起到场,林昭与家人一起出门迎接,恭恭敬敬的把丹阳大长公主迎了进去。 这位大长公主如今又长了一辈,已经是当朝天子的姑母了。 有这位如今天家身份最重的大长公主到场,婚礼的规格骤然抬升了一截,甚至有些原本不愿意来的,收到了丹阳大长公主到场的消息之后,也在陆续赶来的路上。 丹阳大长公主到场之后,先是与林简互相行礼,然后回头看了看林昭以及林昭身边站着的谢澹然,笑着说道:“当初初见三郎的时候,还是个小少年模样,如今也长成大人,要成婚了。” 林昭夫妇站在她面前,都是微微欠身,神态恭谨。 这位皇帝的姑母对着林昭微笑道:“多子多福。” 林昭夫妇对着长公主一起点头。 “谢殿下赐福。” 丹阳大长公主目光在林昭脸上停留的片刻,轻声道:“好了,还有别的客人,我自己找个地方坐就是,不用管我。” 林昭点了点头,让谢澹然留在丹阳大长公主旁边陪她说话,而林昭自己,又重新站在了院子里迎客。 这会儿距离中午午宴还有一会儿距离,按照这个时代成婚的规矩,上午接了亲之后,从中午开始吃饭,一直到傍晚阴阳相交的时候,才正式拜堂。 也就是说,在吃饭之前,林昭都要在这里迎客。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很快就有林家的下人过来通报,林昭听到了通报之后,迈步走出门去,便看到了一个一身紫衣的贵公子,手捧礼单朝着自己走过来。 林昭迈步上前,对着她低头行礼:“见过大将军。” 这位,正是曾经的太子身边的死忠,宋王府的世子殿下李煦。 如今的世子殿下,已经是朝廷的左卫大将军,位高权重。 单论权柄,他已经超过了他爹宋王许多。 因此,林昭并没有称呼他为世子,而是称呼他官职。 李煦看了看一身喜服的林昭,略微有些疲惫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三郎成婚也太仓促了一些,为兄也没有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礼物。”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殿下能来,便是最好的礼物了。” 如今李煦身份极高,他能够亲自来,影响力甚至比丹阳大长公主到场要大的多。 李煦微笑道:“我来之前陛下说了,等你们成婚之后,给你家夫人封个诰命的令人,就算是给你的新婚之礼了。” 一品二品是夫人,五品则是令人。 这就是封妻荫子之中的“封妻”。 林昭连忙低头,开口道:“林昭代内人,谢过陛下,谢过殿下……” 第三百九十六章 堆个人罢 长兴坊林昭的婚礼,办的十分热闹。 林给谏把李煦迎进去之后,时间已经近了中午,就在即将开席的时候,一个一身蓝色袍子的中年人,迈步走进了林家大门,笑呵呵的走到了林昭面前。 林昭对着他恭敬低头,开口道:“二舅。” 他这句话不轻不重,但是足够被附近的人听到,一时间林家院子里许多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看向前来贺喜的郑通。 舅父,算得上很亲的亲戚了。 郑通也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在林昭手里,笑着说道:“三郎大婚太过仓促,我们这些做舅舅的一时半会也没有准备什么,这个就当是我们三个的一些心意。” 林昭先是摸了摸信封,但是并没有第一时间拆开,而是探头看向郑通身后,开口问道:“另外两位舅舅怎么不见到场?” “他们额头上都刺了字,平日里不太方便见人,不过人都到长安了,晚上便会来见你。” 说着话,郑通对着身后招了招手,一个身着一身简单布衣,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迈步走了过来。 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比林昭还要高出小半个头,他走到林昭面前,拱手行礼:“三郎。” 郑通看了看这个年轻人,然后对着林昭介绍道:“他叫郑涯,是你的大表兄,也是你外祖的长孙。” 听到这里,林昭微微点头。 他跟郑通聊过一些当年的事情,当年郑家生变之后,郑家的老大死在了那场动乱里,但是他的儿子郑涯却活了下来,后来被郑通等人寻到,一直带在身边养大。 那个时候,郑涯就已经六七岁,到现在他已经有二十七八了。 这是郑家第三代的老大,也是郑温的嫡长孙,林昭的大表哥。 这些年为了躲避官府视线,郑通等人都改成了程姓,但是这位郑家的长孙依旧姓郑,很显然他在郑通等人眼里,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他日如果他们这一支能够重回荥阳郑氏,郑通脸上有刀疤,另外两个兄弟脸上都被刺了字,能够接任荥阳郑氏家长的,说不定正是这个郑温的嫡孙。 林昭连忙对着他微微欠身,拱手行礼:“兄长。” 郑涯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不由摇头感慨:“早听二叔说三郎年轻,不曾想竟然这样年轻。” 说到这里,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郑通站在两个人中间,对着林昭轻声道:“以后大郎他便留在长安城里,打理长安城的大通商号,就住在长兴坊的那处宅子里,三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 林昭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抬头看了看时辰,开口:“马上要开宴了,二位先进去罢,有什么事情,咱们晚上再细聊。” 郑通与郑涯对着林昭笑了笑,便一前一后进了林家大院。 到了午时,婚宴终于开始。 这场婚宴虽然有些匆忙,但是规模在长安城里,已经算得上顶尖。 毕竟长安城里,有皇族到场的婚事或许不少,但是能够让宰相亲自主持的婚事,便少之又少了,而林昭的这场婚事,便是政事堂新任的宰相林简主持。 今日到场的所有官员之中,最少有三成以上,是冲着这位新宰相的颜面来的。 席间,万年县的齐县令,与工部的周主事坐在了一起,两个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喝的面酣耳热。 有他们带头,很快这场婚宴就热闹了起来,一些认识的官员纷纷聚在一起,举杯欢庆。 而互相不认识的官员,也借着这个机会搭上了话,互相举杯庆祝。 好容易到了黄昏,终于到了该拜堂的时候,林昭与谢澹然携手站在一起,在宰相林元达的主持下,叩拜父母双亲。 等到一些繁杂的程序走完,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谢澹然也被簇拥着进了新房。 而在这个时候,丹阳大长公主已经早早的离场,左卫大将军李煦在看完婚礼之后,也起身离开。 主持完婚事的元达公,走到林昭面前,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笑呵呵的说了一句:“三郎多多努力一些,明年给四兄四嫂,添个孙儿。” 林昭退后两步,对着元达公恭敬拱手:“多谢七叔照拂。” “不是我照拂你。” 元达公看了看林昭年轻的面容,轻声道:“是你自己的本事。”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笑:“好了,跟着忙活了一天,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林昭亲自相送,把他送到了门口。 元达公走了之后,在场的高级官员们也都纷纷离场,剩下来的人也就没有那么拘束。 周胖子笑眯眯的拎了一坛烈酒过来,直接塞在林昭手里,笑着说道:“老三,今日不喝完这坛酒,休想入洞房!” 林昭拎了拎手上最起码三斤重的酒坛,有些无语的看了看周胖子。 “周兄莫闹,我还要洞房花烛呢……” 周胖子声音嚣张:“你今日舌绽莲花,也要喝完这坛酒,奶奶的,平日里跟你们两个人喝酒,都是老子先倒,今日我倒要看看,老三你到底能喝多少!” 新郎官对着这个胖子翻了个白眼。 “莫要闹了周兄,你现在可不能得罪我。” 周胖子仰头朝天,声音猖獗:“莫要以为你做了五品官便了不起,本官向来刚正不阿,从来不会谄言媚上!” 林昭笑眯眯的周胖子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吏部六品以下的任书,我这个给事中可以直接封驳回去,周兄,你现在是几品?” 周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一身红衣的新郎官。 “你……敢滥用公器…!” 他如今是七品官,正在林昭的管辖之内,也就是说如果林昭使坏,他以后的升迁之路会非常坎坷。 看到一脸笑眯眯的林三郎,周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似乎是在骂人,然后他从林昭手里接过这坛酒,闷哼道:“罢了,看在你今日成婚的份上,便不难为你了,免得你一会儿洞房入不了,入了茅房。” 他扭过头去,叫嚷道:“我去给你换个小坛的!” 灿烂的灯笼火光之下,周胖子渐行渐远。 林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哈哈大笑。 齐宣也站在不远处,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这位县令老爷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你刚才那番话……” 林昭笑呵呵的回头,微笑道:“如何?” 齐宣轻声开口。 “听起来像个奸臣。” …… ………… 尽管林昭已经尽力推掉了很多敬酒,但是有些酒是不得不喝的,到了最后的时候,他也喝的有些多了,整个人七倒八歪。 好在他自制力比较强,没有完全喝高,最后是在林湛的搀扶下,进了自己的新房。 林湛刚把他扶进新房,便扭头关上房门,一溜烟跑了。 林昭这会儿喝的有些头痛,眼睛也有些朦胧,在高大的门槛上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看向了床边坐着的谢澹然。 林给谏打了个大大的酒嗝,把一旁接盖头用的如意抄在手上,晃晃悠悠的走到了新娘身前。 他用手里的如意,轻轻挑起盖头。 盖头下的美人儿,已经满脸通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已经喝到七八分醉意的林昭,突然想起了先前与谢澹然一起,在越州城里堆雪人的事情。 他把如意随手丢在一边,径直扑了上去。 “谢…谢姐姐。” 小林探花语气里满是醉意。 “与我……再…再堆个人罢……”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多一份守护 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改元永德。 新朝的林给谏,也在永德元年,与越州的谢氏女成婚,成为了一位光荣的已婚人士。 毫不夸张的说,林昭成婚的消息传遍长安之后,不少长安城里的千金小姐,都为之落泪。 因为小林探花,实在是太优秀了。 不仅年轻帅气,而且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有本事。 能在未满弱冠之年,就成了朝廷的五品官,而且是进入中枢的京官,这个成就,是很多在朝堂上做了十几二十年官的老油条们都及不上的。 有这个条件在,便是长安城里那些宰相们的女儿,林昭也是可以挑一挑的,不过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娶了一个故乡的商人之女,不免让许多大家闺秀为之垂泪。 别的姑娘垂不垂泪不要紧,反正崔家的某个姑娘,多半是落下了几滴眼泪的。 成了婚之后,日子就变得平淡了起来,林昭除了每天去门下省上班之外,闲下来的时间也会跟另外两个舍友一起聚一聚,当然了,自己衙门的同僚,以及当年一起科考的同年,还有朝堂上的同乡们,偶尔也是要一起吃个饭,联络感情的。 毕竟在朝堂上厮混,不太可能靠一个人单打独斗,多认识一个人,便多一份助力,只是要谨慎一些,不要结交一些大奸大恶连累自己就是。 因为林昭是林相的侄儿,又是新朝的红人,因此他在同乡同年之中,地位极高,基本上长安城里的越州官员以及承德九年放榜的同年们,都很尊重这位小林探花的意见。 就这样,乌飞兔走,春去秋来,暑来寒往,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整整两年时间过去。 时间来到了新朝的永德三年。 这一年,林昭已经整整二十岁了。 二十,就到了加冠正式成年的年纪,按照规矩,这个时候林昭要找自己的老师,给他取一个表字,从此之后,外人再称呼他,就多半让称呼表字,不再称呼姓名了。 当然了,亲近一些的人称呼行辈,还是可以的。 不过此时的林三郎,并没有心思去想表字的事情,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正在焦急的来回走动。 房间里,时不时的传出一阵阵女子的哀鸣。 是谢澹然要生孩子了。 他们两个人成婚两年时间,第一年谢澹然一直没有怀上,到了去年下半年才终于有了身孕,到了今天,已经是瓜熟蒂落的时候。 林昭初为人父,心中已经紧张到不行,提前便向门下省告了假,然后把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稳婆统统请回了家里,给谢澹然接生。 不过此时,谢澹然已经生产了一个时辰,至今还没有生下孩子。 此时,除了林昭之外,谢三元一家,也都在房间门口等着,个个面露焦急之色。 尤其是林昭的小舅子谢晋,听到姐姐的哭声,眼眶都有些红了。 房间门缓缓打开,一身青衣的林二娘从里面走出来,她迈步走到林昭面前,轻声开口:“昭儿莫要心急,澹然她没有什么事,再过一会儿,孩子应该就能出世了。” 说着,她又扭头看向谢三元一家,微笑道:“亲家放心,澹然不碍事的。” 谢夫人点了点头,回头跟谢三元说了一声,她也推门进去,看望自己女儿去了。 而林昭听到了母亲的安慰之后,脸色好看了一些,他对着林二娘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娘你跟着操心,先歇息歇息罢。” 谢澹然是傍晚的时候开始腹痛,这会儿天色已经全黑了。 林二娘看了看儿子满是担忧的面孔,轻声叹了口气:“放宽心,稳婆都说了,不会有什么事。” 为了让林昭分散心思,林二娘对着他笑了笑,开口道:“澹然一定能给你生个儿子的。” 这个时代仍然有些重男轻女,即便是身为女性的林二娘,也有些这种想法。 “我想要女儿。” 林昭目不转睛的看着房间,缓缓吐出一口气:“女儿好,女儿可爱一些。”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想要儿子,倒不是完全因为性别歧视,更多是因为男性可以很快给家里形成劳动力,而女儿则是要嫁给外人的。 但是二世为人的林昭,自然不这么想。 他上辈子就想要个闺女,这辈子自然也一样。 林昭从小的想法就跟其他人不一样,见他说出这种异于常人的话,林二娘也不奇怪,只是笑着说道:“昭儿你喜欢就好。” 母子俩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间屋里传来了一声颇为响亮的哭啼之声。 林昭与林二娘同时站了起来,看向房间里,林昭更是要直接冲进去。 原本坐着的谢家人也站了起来,朝着产房走去。 众人还未走进,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稳婆,满脸笑容的从里面走了出来,对着林昭作揖道:“恭喜林相公,贺喜林相公,母子平安。” 她脸上的笑容,都快挤成褶子了。 “林家添丁了。” 由不得她不高兴。 按照这个时代接生的习惯,如果母子平安,那么主家多多少少都会给一些额外的赏钱,而这份赏钱,也分男女。 虽然各家赏钱不同,但是总的来说,添丁的赏钱会比添女的赏钱多出一倍左右。 这个时代的生育过程是十分危险的,尤其是第一胎,孩子和大人都有生命危险,因为医疗条件不发达,第一次生孩子就等于是过一次鬼门关。 因此林昭,一直十分担心。 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林昭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对着报喜的稳婆拱手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些颤抖:“有劳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迈着颤抖的步伐,走进的房门。 房间里,刚生下来的小娃娃已经被剪断了脐带,擦干净身体,放进的襁褓里。 而谢澹然,则是满头大汗的躺在床上,整个人如同被水浸湿了一般,已经脱力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握住了谢澹然已经没有什么血色的手,轻声道:“夫人……” “辛苦夫人了。” 谢澹然有些吃力的眨了眨眼睛,她看着林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夫君,是……是儿子。” 与林二娘一样,谢澹然也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这种东西一时半会,一代人两代人没有办法转变过来,林昭也没有准备去改变这个世界,他拉着谢澹然的手,轻声道:“是啊,是儿子。” 谢澹然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让人把儿子抱着给她看了看。 见到了孩子之后,她才终于放下心来,因为疲惫,困意随之袭来。 “夫君,我……睡一会儿。” 林昭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然后开口道:“你睡罢,我在这里陪着你。” 谢澹然微微一笑,紧紧的拉着林昭的手,闭目进入的梦乡。 而林给谏就这样坐在了床边,看着熟睡的妻子,又回头看了看正被林二娘抱在怀里的新生儿。 此时,小孩儿正被林二娘抱在怀里,林昭的丈母娘谢夫人与小舅子谢晋围在旁边,看着这个刚刚来到人世的新生儿。 老丈人谢三元则是站在门外,一时半会儿有些不太好意思进来。 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林昭心中却又沉重了一分。 他微微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要保护的人,又多了一个啊……” 第三百九十八章 行动开始 如今,林昭这个给事中,已经做了两年有余了。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林昭对于这个差事已经得心应手,如元达公所说,他是东宫官,门下省原先的官员们,多半不会跟他对着干,上司同僚都配合,工作自然好做。 而且他这个差事,并不怎么费脑子,简单来说只要不是林昭觉得特别过分的政令文书,他都不会封驳,即便封驳,也会找大黄门商量。 再有就是,但凡是出自太极宫或者是政事堂的政令,林昭基本上都是不闻不问,统统通过。 这样一来,他这个给事中虽然不怎么合格,但是工作量骤减,也不会得罪人,这两年时间倒也悠闲自在。 另外要提起的是,靠恩荫入仕的周胖子,这两年时间在工部可以说混的顺风顺水,他借着老爹的人脉,在工部替皇帝干了好几个工程,因为做事认真,又不怎么贪污,工程质量非常之好,圣人见了之后自然龙颜大悦,给他升了好几级官。 如今已经是从五品的工部郎中,升官之快,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要知道,当初在长安城里势力庞大的康东来,被赶出长安之前,也不过就是一个工部的郎中而已。 而林昭与齐宣两个人,这两年时间倒是没有动弹,一个仍旧是正五品上的给事中,另一个也仍旧是正五品上的万年县令。 一般来说,这个差事要干上四五年时间,才有可能出现调动或者升迁,像他们俩这种才干了两年的,想要挪窝还为时过早。 因为家里老婆生孩子,林昭在自己的衙门里请了好几天假期,一心一意在家陪老婆,顺便看着自己的长子。 这个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娃娃,如今已经是人气最高的人,不止林二娘喜欢带着他,谢三元夫妇更是爱极了这个外孙,尤其是谢三元,恨不能生意都不做了,每天在家里带外孙。 小孩子出生之后的第三天,名字依旧没有定下来,躺在床上坐月子的谢澹然有些着急,拉着林昭的手,让林昭给这孩子取名。 林昭坐在床边陪着妻子,笑着说道:“咱们第一个孩子,要找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取名字,等晚上我去一趟平康坊,向七叔给这孩子讨个名字。” 林元达如今是宰相,虽然品级仍旧是三品,但是实际上已经位极人臣,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整个越州林氏的骄傲。 而且林元达对林昭恩遇不小,林昭便准备让他来给自己的大儿子取名。 谢澹然这会儿已经恢复了许多,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是这个理,那你…去平康坊的时候,记得买一些东西,万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空手去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可不能怠慢了七叔。” 林昭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明白。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林昭把老婆孩子交给母亲还有丈母娘照顾,自己则是离开了家门,在朱雀大街上买了些吃食,坐上自家的马车,朝着平康坊走去。 如今,林家的车夫已经不是从前的老吕,毕竟用一个司宫台的人给自己驾车,还不给发工钱,林昭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因此成婚之后,便换了个车夫。 虽然不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车夫还是不是司宫台的人,但是总比用那个铁定是司宫台的老吕要强。 到了平康坊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林昭在林府门口下了马车,拎着自己在朱雀大街上买的礼物,轻车熟路的进了林家的大门。 因为已经太过熟悉,进了林家之后,林夫人便没有出来迎接,而是林家的二少爷林湛出来,将林昭迎了进去。 林二少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笑着说道:“三哥得了麟儿,不在家里带孩子,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林昭不答话,而是淡淡的看了看林二少,微笑道:“二郎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太学读书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国子监太过烦闷。” 提起太学,林二少显然有些不太高兴,大咧咧的摆了摆手:“我跟司业告假了,在家里休息两天再去。” 看到林昭古怪的眼神,林二少抬头挺胸:“我爹知道这事,不怕你去告状。” 林昭提着东西,走在林湛旁边,笑着说道:“七叔怎么突然这样宽容了,还能让你回家来?” “因为我最近学问大涨。” 林二少对着林昭挤了挤眼睛,嘿嘿笑道:“前些日子我写了几篇文章,父亲都说好,说让我参加今年的国子监秋试,等过了秋试,便可以参加明年的常科了。” 算算时间,林湛已经在国子监上了两年多学了,也到了该参与科考的时候了。 兄弟俩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林家正堂,林昭放下手中的礼物,跟着林湛一起去给林夫人行礼,然后兄弟俩便坐了下来,讨论了一些科考的问题。 现如今林家,就只有林湛一个人在长安,那位林家的大郎,去年下半年便出长安游学去了。 在林家等候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之后,林昭终于等到了林元达回来。 元达公回到家中,看了林昭一眼之后,先是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然后对着林昭招了招手:“三郎,咱们书房说话。” 同朝为官,他已经把林昭当成了成年人,而与林昭年纪相仿的林湛,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 林昭回头对着林二少笑了笑,然后笑呵呵的跟着林简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之后,林昭对着林简低头拱手行礼,然后笑着说道:“七叔怎么看起来憔悴了许多,政事堂碰到难事了?” “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元达公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圣人又要修殿宇,但是户部那边没有点头,说要修便只能从内帑里出,圣人咬了咬牙准备自己从内帑掏钱,你们门下省的两个大黄门又不同意,李煦也站出来反对。” “一群人吵了一天,没有吵出个结果。” 听到这番话,林昭心中不免有些无语。 这位新任的皇帝陛下,登基两年多时间,已经先后修了两座建筑了,一座是宫城外的承天观,另一座是皇城里的集功殿。 这才过去没有多久,便要修第三座了,真是执着于修房子的皇帝啊… 吐槽了一些朝廷里的事情之后,元达公看向自己的这个侄子,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三郎你得了个儿子,为叔也没有来得及去看过,这孩儿取名字了未?” “还没有。” 林昭微笑道:“今日来找七叔,就是想让七叔给取个名字,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要跟七叔商量。” 林简抬头看了看林昭,摇了摇头:“按你的性格,第二件事肯定要重要的多,先说来听听,名字的事情一会儿再说。” 林昭在林简的书房里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抬头看着林元达,声音有些低沉。 “七叔,我想要离开长安。” 林给谏声音低沉。 “去做地方官。” 第三百九十九章 军政大权 “地方官?” 元达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林昭的目光有些疑惑。 “天下不知道多少地方官,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长安城,挤进三省。” 元达公皱眉道:“你如今已经位列中枢,大可不必走外放的路子,等过两年你这一任给事中坐满,便可以在六部之中轮替,未来……” “只要不犯错,未来进入政事堂,只是时间问题。”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七叔,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我必须要离开长安城,到外面去主政一方。” “为什么?” 元达公仍然皱着眉头:“你才刚得了儿子,这个时候他们母子又不可能陪你出京,即便要外放,也再等个几年。” 这位政事堂的相公声音低沉:“等过两年,你做满了这任给事中,外放到地方上去,好歹也是一个上州的刺史,如果现在外放,最多也就是中州刺史。” 大周各州等级森严,分为七个等级,分别是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等。 其中四万户以上,便可以称为上州。 至于上州之上的辅雄望紧等,则是代表了一些地理位置重要,或者经济发达地方,除却京城周边的辅州之外,还有六雄,十望州十紧州十说法。 上州刺史与中州刺史,只差了一级,但是品级却大不一样。 中州刺史是正四品上,而上州刺史,就已经是从三品,与林简的国子祭酒同级。 当然了,地方官的含金量与京官不同,一个上州刺史如果调到京城来,能在六部之中做个正四品下的侍郎,便算他根底深厚了。 像林昭这种京官,外放照例是升一品,也就是从如今的正五品上,升为正四品上,到地方主政,便是一个中州刺史。 林昭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对着林简低声道:“叔父,我去做中州刺史没有什么关系,便是任个下州的刺史,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我这次来见七叔,是想外放的时候,七叔能在朝堂上,给我争一争。” “争什么?” 元达公有些不解:“除了品级之外,还有什么好争的?” 林三郎低头,默然道:“除刺史之外,侄儿还想要个团练使的兼差。” 团练使,全称团练捉守使,是地方性的军事长官,原先只负责训练一些地方性的武装,负责维持地方治安,缉匪捕盗,如果当地地处边境,团练使还要负责抵御外敌。 类似职责的,还有防御使。 团练捉守使又分为都团练捉守使与州团练捉守使,前者统数州乃至于十数州的团练兵,而后者只统率本州的团练兵,一般由本地刺史兼任。 都团练使,是仅次于节度使地方军事大佬,极为权重。 元达公微微皱眉,看向自己的侄儿,开口道:“你这个年纪,想要去做都团练使,基本没有可能,如果是外放到地方做刺史,只做本州的团练使,应该没有问题。” 林给谏微微低头,笑着说道:“都团练使我可不敢想,能给我兼任个州团练便知足了。” 元达公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林昭面前。 林昭也起身,垂手站在这位政事堂宰辅面前。 “长安是天下至繁华之地,你又新得孩儿,何苦非要到别处去?” “正因为长安繁华,正因为侄儿现在有妻有子,才不得不离开长安。” 林昭在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了一份文书,递在了林简面前。 “叔父请看。” 林给谏声音低沉:“圣人即位至今,已经两年有余,这两年时间,范阳那边一直没有停止动作,只去年一年,康东平便出边界七次有余,约见契丹突厥各部首领。” “这两年,圣人为了安抚北疆,对康东平一再怀柔,但很显然并没有什么用处,康东平依然反意不减。” 林昭递过去了文书里,密密麻麻记载了去年一年康东平北出国界的次数,记载的非常详细。 元达公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他面色严肃的看着林昭。 “三郎,这些情报便是在政事堂里,也没有这样详尽,你是……你是如何得到的?” “侄儿有几个舅舅。” 林昭微微低头,低声道:“他们在那边做一些生意,多少能够探到一些消息。” “七叔。” 林昭抬头看向林简,沉声问道:“七叔以为,若康东平造反,朝廷能不能挡得住他?” 林简默然以对。 他微微摇头:“若按朝廷兵力来看,范阳军不算是太大的威胁,假使他勾联外族,那么便很不好说了。” “长安城外,一马平川。” 林给谏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只要他进了关中,长安便很难守住。” “长安一旦破城,如今长安城里的这些繁华景象,将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林昭面色严肃:“我还有我家的一家老小,叔父一家,长安城里所有人,都要承受这远甚天灾的兵祸。”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假使康贼进了长安,七叔愿意俯首称臣否?” “自然不愿。” 元达公回答的毫不犹豫。 “左右无非一死,岂能愧对圣贤?” 林昭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那您与叔母,大兄还有二郎,甚至咱们整个越州林氏,就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侄儿不能再待在长安城里享福了,为身边亲近人计,侄儿也要出去,尽量做些事情。” “即便你外放…” 元达公微微摇头,苦笑道:“区区一个刺史,也于事无补。” “不试一试如何能够知道?” 林昭低声道:“如今康贼造反,估计还要准备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侄儿如果能够掌握一地军政,手里便多少能够有些抵抗兵祸的本钱,届时即便我挡不住康东平……” 林昭抬头看向林简,面色平静:“但是兵权在手,保住一些身边的人,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元达公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以对。 他低头思索了许久,才缓缓点头:“既然这样,你就去试一试。” “这两天我会在政事堂里提起这件事,奏报圣人,再经过吏部,便可以定下来。” 元达公长长的叹了口气:“能给你争一个上州,我会尽量给你去争,只不过做地方官与做京官大不一样,三郎你…万不可马虎大意。” 林昭含笑点头,开口道:“七叔放心,这件事在我心里想了很久了,该有的准备侄儿统统都准备了。” “晚上留下来吃个饭罢。” 林元达开口道:“咱们叔侄许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至于你家的那个孩儿的名字,我这两天翻翻书。” “想到合适的名字之后,为叔亲自去看看这孩子。” 第四百章 忆昔当年东山贼 这天晚上,林昭留在平康坊吃了一顿饭,吃完饭之后,他又跟林简一起聊了一会儿之后,才起身告辞。 回到家中之后,林昭回到自己房里,先看了一眼新生没有几天的孩儿,然后默默的坐到了谢澹然的床边。 此时,谢澹然仍旧在坐月子,被林二娘包的严严实实的,半躺在床上。 林昭搬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头,轻声道:“夫人。” 谢澹然与林昭,从某种意义上算是自由恋爱,再加上林昭婚后对她一如当初,父母兄弟又在身边,因此这两年时间,她过得极为幸福。 前两天又生了儿子,此时的谢澹然,心情好到了极点,她满脸笑容看着林昭。 “夫君从七叔家里回来啦?” 林昭微微一笑,点头道:“回来了。” “有一件事…” 林三郎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不得不跟夫人提前说一声。” 谢澹然本就是个聪慧的人,看到林昭一副为难的样子,她微微低头想了想,开口问道:“夫君面露为难之色,莫非是看上了长安城里的哪家姑娘?” 她顿了顿之后,笑着说道:“夫君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与我说,过两天我身体好一些了,便去给夫君讲说,将那姑娘纳入门中就是。” 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都不怎么愿意做妾,但是大部分女子都不排斥自己的丈夫纳妾,尤其是那些成婚多年无子的正妻,还会主动给丈夫张罗纳妾的事情。 而谢澹然的情况又不一样。 她是商贾之女,出身实在是太过低微,按照这个时代所有人的价值观来说,她能够嫁给林昭为妻,都是她大大的高攀了。 包括谢澹然本人,以及谢家谢三元夫妇,都是这么觉得。 因此,谢澹然入门之前,谢三元夫妇便跟她交代过,如果之后林昭要纳妾,她不仅不能阻挠,还要主动帮着张罗。 看着谢澹然有些委屈,又强装镇定要帮着自己张罗纳妾的表情,林昭伸手拉着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夫人想多了,我并不是要纳妾。” 他坐在谢澹然床边,看向这个刚刚为了自己在鬼门关面前走了一遭的女子,轻声道:“我……准备外放出京了。” “啊?” 谢澹然一声惊呼,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林昭,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朝…朝廷的文书下来了?” 在长安待了三年,本身又被封了五品的诰命令人,谢澹然的眼界见识自然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如今的她,对朝廷的体制运转,流程以及各种官职,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她自然知道外放是什么意思。 这位林夫人咬了咬牙,声音有些气闷:“咱们才刚生了孩子,你这个给事中的差事也没有任满,朝廷干什么要把你调到地方去?” 她有些急了。 “你……你去寻七叔,让他给你说说情…” 林元达是宰相,只要没有落实,他都有能力挽回。 看着眼前有些焦急的妻子,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非是朝廷要我外放,而是我自己要去。” “方才在平康坊,我已经跟七叔说好了,让他在朝廷运作,把我调到地方上去。” 林三郎的脸色,慢慢严肃了起来:“夫人,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你…莫要拦我。” 谢澹然的性格有些沉静,她并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默默的看了林昭许久,才暗暗咬牙道:“我不懂,有什么事情非得你这个弱冠之年的少年人出京去做,京城里有那么多官员,咱们才刚刚有了孩子,你……” “你为什么非要出京去…” “就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咱们的孩子。” 林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才不得不离开长安。” “夫人,还记得当年趁着雨夜摸进越州城的那些东山贼吗?” 当年,越州刺史程敬宗,勾联东白山的山贼,闯进了越州城里,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径直闯入了兴文坊,沿途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仅仅一个晚上,兴文坊便死了一百多人。 其中,只一个越州林氏就死了四五十人。 那天晚上,林昭本来是在谢家,跟谢澹然在一起,后来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之后,他冒雨闯到了兴文坊,潜入林家的时候,林家大院里已经一片猩红,遍地血腥。 就连那个曾经教授林昭武功的伏牛山赵籍,也死在了那天晚上。 甚至林昭本人,为了相救林简,也被那些无恶不作的山贼,掳到了东白山上,险死还生。 这些事情,谢澹然作为当事人,自然都是知道的。 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林昭接着说道:“长安城,就是当年的越州城。” 他坐在谢澹然床边,回头看了看一旁还在摇篮之中的婴儿,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如今,东山贼……快要进城了。” “为了咱们一家人,为了这个新生的孩子,我要出去做一些应做之事。” 说到这里,林昭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低声道:“等到那个雨夜来临的时候,就算我挡不住东山贼进城,至少也能把你们从这场兵祸之中解救出去。” 谢澹然看着林昭,然后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房间里,孩子正在熟睡,谢澹然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她看着林昭,突然流下泪来。 “朝廷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 “朝廷…” 林给谏眯了眯眼睛,闷哼道:“如今的圣人,只一门心思要修殿宇,建道观,哪里还有闲心去应付贼人?” “皇帝不作为,其他的人就更靠不住了。” 林昭声音坚定。 “只能靠我自己。” 他看向自己的媳妇,低声道:“夫人放心,这件事我已经筹划了两年多了,只要能够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完成,将来不管天下如何变动,咱们一家人都能够安然无恙。” “母亲,你还有咱们的这个孩儿,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到你们。” 说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继续说道:“当然了,如果有可能,我会在那个雨夜到来之前,把那些贼人打烂,让他们永远靠近不了长安。” 谢澹然刚刚生产不久,这会儿还有些虚弱,听完了林昭的话之后,她有些疲惫的躺回了床上,然后歪着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年轻夫君。 她轻轻叹息:“三郎,你也只是越州城里的一个普通百姓,即便……即便东山贼来了,咱们一家人保命就好,凭什么…” “凭什么要你,去跟那些贼人拼杀?” 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 林昭心里默默的闪过这句话,但是并没有说出口。 他看向谢澹然,微微一笑。 “夫人,或许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第四百零一章 舍友联盟 第二天,林昭仍旧是在告假状态之中,不曾去门下省上班,在家里陪了一天老婆孩子之后,到了傍晚时分,林昭上了自家的马车,朝着归云楼走去。 今天一早,他就给曾经的两个室友下了请帖,约定今天晚上在归云楼老地方见面。 归云楼这个地方,算是三个人聚会的大本营了,这几年时间里,三个人在这里吃饭的次数,没有一百次,之前也有七八十次了。 他们约定是天黑时分会面,林昭赶到归云楼的时候,天色正好黑下来,他照常上了二楼进入雅间,另外两个舍友,都已经到了。 见到林昭之后,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齐宣对着林昭拱手道贺:“恭喜三郎,喜得贵子。” 周胖子则是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啧啧摇头:“两三年时间过去,老三你都已为人父了,长的还像个小白脸一样,真是没有天理。” 因为这几年时间,林昭都在门下省上班,没有怎么出门,再加上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因此面容依旧白皙,看起来依旧像个少年人,与黑胖黑胖的周德大不一样。 林三郎先是向齐宣还礼,然后两只手抄在袖子里,笑呵呵的看了周德一眼:“我平日里在门下省不见天日,自然不会变黑,倒是周兄,似乎比以前又黑了一些。” 这个胖子原本就黑,这几年为了给皇帝办工程,更是天天风吹日晒,整个人又见黢黑了一些,如果不是他在长安认识的人多,再加上一口流利的长安方言,几乎都要有人把他认成昆仑奴了。 周胖子撇了撇嘴,昂起头来:“老子故意的。” “不把自己晒得黑一些,如何让圣人看到老子的赤胆忠心?” “把自己晒黑之后,再去太极宫面圣,圣人见我一次便知道我在实心用事,说不定还会心疼我一番!” 林昭看了看这胖子,呵呵一笑:“不得不说,周兄当初的眼光真是毒辣,直接一头扎进了工部,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便已经是工部郎中,升官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一旁的齐宣也跟着笑了笑,抚掌说道:“是啊,按照这个速度,最多永德五年,这厮便能爬到大司空的位置上去。” “到时候,你我兄弟再见他,就都要称呼一声小周尚书了。” 工部尚书主管天下土木,又被称为大司空。 “你们少来取笑我!” 周胖子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有些不乐意的低头喝了杯酒,笑骂道:“你们两个,早早的就做了五品官,老子这两年四下奔忙,几乎把自己晒成了乌鸦模样,也才得了个五品的郎中。” “这老子找谁说理去?” 三个人互相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对视了一眼,都纷纷举起酒杯,哈哈一笑。 他们三个人,是如今朝廷里,或者说新朝之中,除了大将军李煦之外,权势最重的年轻人,再加上他们三个当年在太学住在同一个学舍里,即便撇开私交,也是天生的官场盟友。 正因为这一层关系,这些年林昭有意无意的一直在细心维护三个人之间的情分,而另外两个人也很给林昭面子,基本上是有请必来。 三个人互相喝了几轮酒之后,齐县尊才把目光重新放在了林昭身上,他端起酒杯,微微一笑:“三郎这么急着把我们约过来,恐怕是有什么事情罢?” 以往三个人约饭,一般是提前个两到三天,毕竟三个人身上都有公职,需要提前安排空闲时间,但是今天林昭是早上下的帖子,时间就定在了晚上。 因此齐宣说他有些着急。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起身,举起身前的酒杯,敬了两个人一杯。 “二位兄长,小弟已经向叔父请求外放了。”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想来到了开春之后,便会离开长安远行,到时候咱们兄弟再想要聚在一起喝酒,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此话一出,齐宣有周德统统面露惊讶之色。 周胖子更是直接开口,皱眉道:“门下省混不下去了?不应该啊…” 他掰着手指数道。 “三郎你这样聪慧,不可能做不了门下省的差事,你身后有个宰相,还是东宫官出身,门下省多半不敢为难你,怎么……” “怎么一任给事中任期未满,便要外调地方了?” 林昭微微一笑,开口道:“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外调的,与旁人没有干系。” 齐宣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问道:“是到地方去做刺史?” “大概是这样。” 林昭点头笑道:“现在的问题是,外放之后是中州刺史还是上州刺史。” “刺史一任五年。” 齐宣静静的看着林昭,轻声道:“以周胖子现在的升官速度,等三郎你一任刺史做完,这厮说不定已经位列台阁,宰执天下了。” 这话就纯粹是开玩笑了,对于一个新官来说,最开始的几品能坐火箭升一升并不怎么奇怪,难的是四品以及四品以上的升迁,基本上每级都难如登天。 更不要说进政事堂了。 周胖子撇了撇嘴,没有理会齐宣的挑衅,而是开口对林昭说道:“老三你可要想想清楚,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座城池,能够与长安城相媲美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笑道:“要是真要想在朝廷里捞油水,享福,那我就应该削尖了脑袋进入户部才是,干什么非要外放到地方上去?” 林昭虽然不擅长搞金融,但是他对钱的理解远胜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加入他进了户部,那么真的是随便大把抓钱。 说到这里,林昭起身,对着另外两个舍友微微欠身行礼,开口道:“二位兄长,这一次林某离京,是为了去做一些现在还来得及做的事情,否则将来事及自身,便悔之晚矣。” “因此,我必须出京。” “我此次出京,估计要许久才能回来,家中还有母亲,夫人以及刚刚出世的孩儿,到时候如果长安城里出了事,我在外地鞭长莫及,那会儿还请两位兄长尽量出面保全。” 周胖子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他有些好奇的看着林昭。 “我实在想不懂,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三郎你在这个时候离京。” “做一些应当做知识。” 林昭还是那句话。 今天双方父母见面,在外面有点忙,不一定更新哈…… 第四百零二章 梨园圣人 与两个舍友见面,其实主要是跟他们告别。 毕竟在如今林昭身后有一个政事堂的宰相,再加上他与当今圣上多少有些情分,只要长安城不破城,那么他们一家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况且林昭的这两个舍友,都是长安城里的一线衙内,一个身后是天官尚书,另一个的母亲是当今天子的亲姑母,父亲更是如今朝堂里顶梁柱一般的大将军。 有这种阵容在,除非是当今皇帝失心疯了要对林昭的家人动手,其他人是伤不了他们的。 跟着两个舍友喝了一顿酒之后,林昭便回到了家中休息。 第二天,他在门下省的假便到期了,于是就老老实实的去门下省上班。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林昭每日正常上下班,处理完衙门里的差事之后,便下班回家抱孩子,直到三天之后的上午。 这一天并不是朝会的日子,林昭一早来到门下省上值,此时门下省的一干吏员已经早早的将今天要处理的公文堆在了他的桌子上,林三郎看着这高高堆起来的公文,也不禁暗自皱眉。 因为他告假了一段时间,这几天每天都要处理一堆厚厚的公文,偏偏这些朝廷的政令或者奏书,只有给事中有封驳之权,因此也都需要给事中亲自去看。 此时此刻,这位年纪轻轻的林给谏,也不免在心中起了一些懈怠之心。 给事中这个差事,如果想要偷懒,是非常容易的,只要将面前的公文一概照准,便不会有什么工作强度可言。 不过刚工作没有多久的林昭,还是十分有干劲的,这两年时间里,只要是经他手过去的公文,他至少都会大略看一遍,时至今日,他已经是一个很合格的门下省给事中了。 在衙门里处理了一个时辰的公事,大概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个一身红衣的太监,晃悠悠的进了门下省,在门下省吏员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林昭的公房门口,敲响了房门。 门外,平日里帮着林昭办公的吏员声音恭敬:“小林相公,宫里来人了。” 林昭闻言放下手中的毛笔,迈步走出了房门,就看到一个一身红衣的太监站在自己公房门口。 宫里的太监品级,与外廷类似,只有五品以及以上的太监,才有资格穿红色的袍服。 而内廷的品级职位本来就不高,能够穿上这么一身红衣,说明在内廷已经权力不小。 这个太监见到了林昭之后,微笑点头:“这位想来就是小林相公?” 林昭微微点头,抱拳道:“门下省林昭,公公是?” “司宫台掌案太监。” 这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对着林昭微笑道:“奉圣人诏命,来请小林相公进宫一趟。” 听到这句话,林昭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他也算是曾经太子一党的人,这两年时间没有太少见皇帝,皇帝召见,并不是特别少见的事情。 尤其是前几天他见了林简,要林昭帮他在朝中运作外放的事情,按照朝廷的流程,这件事多半已经惊动皇帝了。 林昭对着这个太监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公公先行,本官稍后便进宫面圣。” 这个红衣太监看了看林昭,然后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等这个太监走远之后,林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收拾完东西之后,闭目琢磨了一番见皇帝的说辞,然后便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因为门下省本就在皇城里,距离皇宫不远,大概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林昭就来到了太极宫门口,让太极宫的宦官汇报之后,林昭很快就被司宫台的宦官领进了太极宫的偏殿。 此时,太极宫偏殿里的情景,颇有些旖旎,已经登基两年有余的皇帝陛下,争半躺在一张软榻上,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殿中正在翩翩起舞的一众长袖舞女。 在他的身边,两个宫装侍女,在小心翼翼的给他捶着腿。 一进偏殿,扑面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脂粉气息,以及连绵不绝的丝竹之声。 进了偏殿之后,林昭便皱了皱眉头,抬头瞥了一眼皇帝。 这会儿……还是上午啊。 皇帝好色并不是坏事,只要不过分好色,对于皇室来说反而是好事,就连先帝也时常在太极宫观看舞乐,有时候兴致来了便会临幸宫女舞女,更何况是尚且年轻的当今天子。 年轻便会有欲望。 但是无论如何,上午应该是皇帝视朝的时间,这个时候在太极宫里观看歌舞,有些…… 太过懈怠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迈步上前,跪在地上:“臣,门下给事中林昭,叩见圣人。” 皇帝陛下本来正在眯着眼睛享受,听到了林昭之后,顿时懒洋洋的睁开眼镜,看了一眼林昭之后,笑着说道:“爱卿不用多礼,起身罢。”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看向身边的一个太监,开口道:“钱振,给林给谏搬把椅子过来,让他统朕一起看。” 等椅子搬来之后,皇帝陛下便对着林昭微笑道:“爱卿快来坐,这是教坊司新编的舞曲,颇为赏心悦目,来同朕一起看。” 林昭被逼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坐在皇帝身边,闲着无聊,他也看了几眼这些舞女,然后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 “真是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啊……” 在心里感慨了这么一句之后就,林昭扭头看向天子,开口问道:“陛下,您召臣进宫,不知道是?” “最近朕让人在长安城里,招揽了一些人,专门给朕演绎一些故事话本,用来消遣打发。” 皇帝陛下此时胡须已经留得很长,他扭头看了看林昭,笑着说道:“长安城里数爱卿话本写的最好,因此特意让人召你进宫来,与朕编几个新话本出来。” 听完这句话,林昭便脸色微变,大皱眉头。 感情不是因为外放的事情找自己进宫! 见林昭脸色不太好,皇帝陛下微笑道:“放心,不白要你出力,等写得好了,朕自然会重赏爱卿。” 林昭坐在皇帝身边,先是看了看殿中仍旧翩翩起舞的舞女们,又回头看了看皇帝,默默开口道:“陛下,恐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 皇帝微微皱眉:“有何来不及?朕记得,门下省有四个给事中,你可以不用那么操忙,闲下来的时间便写一两个话本出来嘛。” 林昭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皇帝,低声道:“陛下,臣……已经申请外调了,不出意外,再过一些日子,便会外放出京。” “地方上事务繁杂,便来不及替陛下写话本了。” 皇帝陛下这才微微皱眉,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一脸愕然的看着林昭。 “爱卿你……要外放了?” 第四百零三章 我的一个博士朋友 林昭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然后默默叹了口气。 “臣以为,陛下召臣入宫,就是要与臣说这件事…” 皇帝这会儿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他先是看了看林昭,然后对身边的太监挥了挥手:“罢了,钱振,让她们且散了罢。” 这个钱振,正是先前去门下省传召林昭的太监,看皇帝这个语气,明显是把他当成了手边的使唤人。 听到了皇帝这个语气,林昭也看了看这个钱太监一眼。 看这种情况,这个叫做钱振的太监,将来不是没有机会接掌司宫台。 钱振的动作很利落,没过多久,殿中的舞姬便统统散了去,乐师们也都各自散去。 皇帝陛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看向林昭,开口问道:“爱卿这个给事中做得好好的,前些日子曹相还在朝会上夸你办事得力,怎么这个时候,要想着出京外放呢?” 林昭坐在皇帝对面,微微低头,开口道:“陛下,常科进士一般都会外放做两三任地方官,再酌情调回长安,臣蒙陛下与先帝的破格提拔,才能够侥幸位列中枢衙门,如今臣堪核期已满,是应该出长安看一看了。” 林昭心中早已经想好了这套说辞,微微低头道:“当年叔父也是外放到南阳做郡守,如今臣尚且年轻,能趁着年轻出去看一看,涨些眼界见识,将来才能够更好的替朝廷效力。” 皇帝陛下用手摸着自己下颌的胡须,思索了一番之后,对着林昭笑道:“林相当年,是因为初入朝堂,不得不按着吏部的流程外放为官,但是三郎你不一样,你是朕的潜邸之人,当年也替朕做了不少事情,便不用走吏部的流程了。” 当年吐蕃使臣到访长安,先帝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当今的皇帝去办,结果那位使臣暴毙在长安的会馆里,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险些身陷其中,最终还是倚靠林昭手中的舆论力量,才摆脱了这件事。 因为此事,皇帝还是记着一些林昭对他的功劳的。 说到这里,皇帝继续笑着说道:“再说了,朕没有记错的话,给事中一任是五年,如今三郎你才做了两年便要撒手不干了,有些不合规矩。” 林昭坐在皇帝身边,深呼吸了一口气。 “陛下,臣自小在越州长大,不曾去过其他地方,也不曾外出游学,稍长之后便跟随叔父到了长安城,之后便中进士为官,臣这一生,只在越州与长安两地……” “臣如今侥幸跻身中枢衙门,每日手里经过的文书,都是家国大事,然除长安越州两地之外,臣对其他地方,实在是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起身对着皇帝拱手道:“陛下,若臣此生只是一个给事中,不负责朝廷决策,倒也罢了,他日臣如果侥幸进入六部,切切实实的掌握天下生民攸关之事,到时候如果还像这样想当然,恐怕只会降祸于百姓。” 他低眉道:“因此,臣想出去见识见识,看一看各地百姓是个什么模样,陛下的子民过得是什么日子,天下黎庶都是个什么活法…” 这些都是他提前想好的说辞,此时说出来洋洋洒洒。 “等臣见识丰富了一些之后,他日陛下如果用得着臣,臣又堪用的话,便能够替陛下做很多事情,而不至于只是一个满口圣贤文章的大头书生。” 林昭这番话,说的有些长,不过圣人仔细听了一番之后,还是听明白了。 他认认真真的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林昭,良久之后才哑然一笑:“看来三郎这番雄心壮志,看来是把目光,放在了政事堂里了。” 皇帝这句话,就是说林昭想做宰相。 这个想法其实没有问题,按照林昭的说法,他是害怕从门下省进入六部的时候,把差事办砸了,而如果先调任地方,再回京进入六部轮替的话,基本上就是在走储相的路子,六部走完一遍之后,随时准备被拉进政事堂拜相。 林昭连忙低头,拱手道:“臣不敢,臣只是想……尽心替陛下,替朝廷办差。” 这个时候,皇帝对林昭还是颇有好感的,见林昭这个年轻人活力满满,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开口道:“既然三郎有这份大志向,朕也不好再因为话本,把你硬留在京城。” 他看着林昭,自顾自的说了一句:“按三郎现在的品级,外放到地方去,应该是要主政一方了罢?” 林昭连忙低头,开口道:“回陛下,臣与叔父商量过此事,叔父说可能会给我安排上州别驾,或者是下州的刺史。” 其实之前林简与林昭说的是中州刺史或者是上州刺史,不过为了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林元达铁面无私,林昭刻意把官职说低了两级。 “低了。” 皇帝陛下从软榻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开口道:“你是朕的潜邸之人,又是门下省的给事中,即便寻常给事中外放到地方上去,一般也是中州刺史了。”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淡淡的说道:“无论如何,最少也要给你个中州刺史才是。” 他打了个哈欠,语气颇有些懒散。 “等政事堂那边的流程走完,朕会替你打个招呼,让吏部给你分派到一个富庶的州去。” 林昭连忙躬身行礼:“臣……多谢陛下厚恩。” 皇帝陛下看着弯身的林昭,懒洋洋的说道:“不必如此,起身罢。” 说完这句话,他叹了口气:“只可惜三郎你离开长安,长安城里就再没有人能给朕写出好的话本了。” 林昭站在皇帝身侧,闻言心中一动,开口道:“陛下,臣认得一人,写话本编故事的本事,只在臣之上,不在臣之下。” “哦?” 皇帝陛下来了心思,对着林昭笑道:“哪里的人,可曾入仕为官否?如果不曾入仕,三郎你便把他直接带到宫里来,给朕瞧一瞧。” 林昭微笑道:“回陛下,此人已经入朝廷为官多年,这些年一直在国子监太学里教书育人,平日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学博士,臣也是因缘巧合之下,才知道他擅长写画本故事,而且已经写了数个话本,本本都是精品。” “太学博士?” 皇帝陛下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对着林昭笑道:“既然能被三郎这样夸赞,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三郎你找时间把他带到宫里来一趟,朕要亲自见一见他。” 林昭连忙躬身:“臣遵命。” 皇帝看了看林昭,面露笑容。 “若是这人真有三郎说的这样厉害,朕一定重重有赏。” 第四百零四章 计划第一步 在朝廷里想要办一件什么事情,如果单单宰相点头,未必就一定能办成,因为宰相上面还有个大老板。 而如果单单皇帝点头,也未必能办的好,因为下面还有三省,还有政事堂的宰相们。 但是假如一件事情,皇帝与宰相统统点了头,那就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因此,得到了皇帝与林简首肯的林昭,没过几天,中书省便起草了圣旨,交到了他的手中。 旨意仍旧是那位姓钱的太监前来宣发,念完了前面的一长段骈文之后,才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念道:“擢原门下省给事中林昭,为青州刺史,监青州团练使,令交割所部职事之后,即刻前往青州赴任。” 林昭现在身上的给事中差事十分重要,因此在圣旨上也特意说明了,要他把给事中的差事交割干净之后,再动身去青州赴任。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的目的终究是达成了! 听到这段话之后,跪在地上的林三郎,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在这两年时间里,林昭曾经很仔细的想过如何应付将来的兵祸,而在他所制定的众多计划之中,第一步就是要主掌一地军政。 有了这个前提,那么他才能够开始施展第二步。 如今,这第一步……成了! 有了这道圣旨,再等吏部的文书下来,林昭就是青州一地绝对的老大,到时候他想要做的事情,都可以按部就班的慢慢去做。 想到这里,林昭恭敬叩首谢恩,起身接过了这道圣旨。 宣旨的钱太监笑意盈盈,对着林昭作揖道:“恭喜小林相公,年纪轻轻便要主政一方了,等小林相公再回长安之时,多半就要位列台阁了。” 林昭微微摇头,对着太监钱振礼貌性的笑了笑:“不敢当,若是论升迁,司宫台的升迁速度,要比外廷高的多了。” “说不定等我再回长安,钱公公已经是司宫台的大太监了。” 钱振闻言,连忙摆手道:“小林相公太客气了,咱家可不敢当。”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这个钱公公脸上还是挂满了笑意,临终之前还对着林昭叮嘱道:“小林相公,吏部这几天就会派新的给事中过来,还请小林相公好生交割手中的差事,莫要耽搁门下省的差事。” 林昭点头答应:“这个自然。” 钱太监这才笑呵呵的离开了门下省。 宫里来人到门下省宣旨,自然是一件大事,因此门下省的高级官员基本上都在,等到钱振离开之后,另外三个给事中才纷纷上前向林昭恭贺。 “这青州乃是接近上州的中州,林给谏年纪轻轻,便坐到了正四品的地方大员,主政一方,着实让人羡慕。” 又有人上前,对着林昭拱手笑道:“林给谏官途平步青云,真是让我们这些老朽眼热。” 听到这些或真或假的奉承,林昭都一一应答,很是客气。 等到这些同僚都恭贺完了,门下省两位大黄门之一的陈泓才刚从外面回来,在门下省的官员口中得知林昭外放的消息之后,这位大黄门微微皱眉,便把林昭拉进了自己的公房之中。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之后,这位黄门侍郎便大皱眉头,他看向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三郎怎么一届给事中任期未满,便外调地方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一次皱起眉头。 “还是个中州。” 两年多时间下来,这位黄门侍郎与林昭的交情不错,这会儿已经开始称呼林昭的行辈了。 他紧皱眉头,开口道:“你没有瞧见,另外几个给事中都在笑你么?” 林昭坐在陈泓对面,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曾看见。” 这位大黄门微微摇头,开口道:“你刚进官场没有多久,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你这一次从正五品调任正四品,看起来光烫,实际上是明升暗降。” 陈侍郎低声道:“门下省前几个月那个新任的给事中严冠,便是从地方刺史调任过来的,他还是十雄州的上州刺史,据说花了不少钱在长安活动,才谋到了这个给事中的差事。” “你已经坐稳了给事中,任期又没有满,而且听说林相在政事堂里也愈见权重,怎么朝廷会在这个时候,把你外调出京了?” 经过这几年的交情,陈泓算得上是林昭在朝堂上的政治盟友了,私下里林昭也给他牵过线,带着他去见了几次林简,因此两个人的政治感情还是有的。 此时见林昭吃了亏,这位大黄门自然会有话说。 林昭坐在陈泓的对面,闻言微微摇头,笑着说道:“陈侍郎不用如此,这是我自己要求外调的,朝廷准了我的奏请,应当开心才是。” 林昭微微低眉,仍旧用之前的说辞,开口道:“我从入仕以来,便没有出过长安,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见见世面。” 陈侍郎听到林昭这句话,不由目瞪口呆,他开口劝了林昭几句,见劝不动林昭,便摇了摇头,叹息道:“地方上的事情,未必就会比长安城简单,我也在地方任过事,也是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三郎你这样年轻,到了地方之后……” “一定小心才是。” 这句话算是金玉良言了,林昭连忙低头拱手,开口道:“多谢长辈教诲。” 陈泓与林简同辈论交,撇开两个人的公职不提,林昭称他一声长辈,没有什么问题。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便起身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之后,一边整理公文,一边提笔写了一封信。 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已经把手头的差事整理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眼见即将日落西山,他便起身收拾东西,离开了门下省。 走出朱雀门之后,就算离开了皇城,林昭上了自家的马车,等到马车缓缓启动之后,他才轻声开口:“先不要回家。” “去一趟东市。” 马夫很利落的应了一声,马车缓缓朝着东市奔去。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在东市门口停下,林昭走下马车,让马夫在一旁等候,自己一个人进了东市。 作为长安最大的两个市场之一,东市之中鱼龙混杂,这会儿已经是傍晚,即将闭市,因此东市之中更加繁忙,收摊的收摊,叫卖的叫卖。 林昭已经在马车里换下官服,这个时候在人群里并不显眼,他径直走向了东市之中的大通柜坊。 大通柜坊,作为长安城里的八大柜坊之一,最大的铺面自然是在东市之中。 林昭到了东市之后,找到了之前郑通派来帮着谢三元做生意的那位大掌柜,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信,递在他手上。 “帮我送到二舅手上。” 这个大掌柜点了点头,把信收在袖子里,转身去了。 而林昭看着这人远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常言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大通商号,是时候在青州开分号了。 第四百零五章 钱和人 本来按照林昭自己的打算,是想要用自己脑子里的,这个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或者说思想,来在这个世界完成自己的资本积累。 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如今谢三元在长安城的生意已经做的极大,而且他已经把重心从活字印刷上慢慢转移,开始去开辟其他的产业。 但是这种资本积累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按照林昭自己的估算,如果只凭借谢三元,想要达到大通商号的资本规模,即便一切顺利,恐怕也需要七八年时间。 而且,当初林昭的那几个舅舅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把生意做起来,是因为郑家三兄弟各个都是有本事的人,另外他们还有官面上的人物扶持,再加上郑温当年给他们留下了大量的人脉,即便如此,也是在先帝的刻意纵容之下,大通商号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短时间内想要赶上,实在是难之又难。 好在大通商号如今管事的三个人,都是千年世家出身,相比于普通的商人来说,他们对钱远远没有那么重视。 因此,他们三个人都不止一次的对林昭表态过,如果林昭有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大通商号可以全力支持林昭。 如今,林昭要去青州主政,或者说是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可以预见的是,将来的一段时间之内,他需要大笔资金投入。 如今凭借谢三元那边的资金,很显然是不怎么够的,因此林昭才会给郑通写信,开始动用大通商号的资源。 毕竟林昭不是什么死板的人,自己既然需要,几个舅舅又愿意给他用,那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其实这件事可以算是一场投资,将来林昭的势力成型了,带给大通商号的收益,应该会高于现在大通商号对林昭的投入。 给郑通递完信之后,林昭便准备回家里带孩子。 马车刚刚停到自己家门口,林昭就看到一辆紫车的马车,也在自家门口停着。 林三郎看了看这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当即明白是谁来了,他下了马车,径直来到了自家前院正堂,刚刚走进去,果然就看到了母亲林二娘,正在跟一个蓝衣公子说话。 林昭迈步上前,先是对着母亲行礼,然后又转身对着这个贵公子拱手道:“见过大将军。” 整个长安城里,能够被人称为大将军的年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宋王世子李煦。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宋王殿下听说最近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几个月时间已经好几拨太医到宋王府给他诊病,很可能命不久矣。 也就是说,可能用不了多久,林昭再见到李煦的时候,就要称呼一声王爷了。 见到林昭回来对着自己行礼,李煦连忙站了起来,拱手还礼:“三郎回来了。” 林二娘也跟着起身,对着李煦笑了笑:“你们先聊,我去给你们沏茶。” 她离开之后,林昭与李煦两个人,才重新坐下。 这位长安城里的左卫大将军,上下看了林昭几眼,然后笑着问道:“方才我去门下省寻三郎,那边的人说你已经下值了,我又到你家中来寻你,得知你仍然未回家里。” 这位年轻的大将军笑着说道:“莫非是去私会小娘子去了?” “大将军玩笑了。” 林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因为即将远行,所以去东市转了转,看有没有什么需要采买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又抬头看了看李煦,问道:“大将军何事寻我?” “正是为了你出门的事情。” 见林昭提起正事,李煦这才严肃起来,开口问道:“三郎这个给事中做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离京去了?今日我还是在宫里,听圣人提起,才知道此事,因此特来见三郎,亲自问一问缘由。” 林昭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苦笑道:“要是我说出去见一见世面,大将军信是不信?” “自然不信。” 李煦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别人不知道你林三郎,但是我却是知道的,早年林师的长子陷落在衡州,是咱们一起去的衡州救人,那时候三郎你应该还是十五岁的年纪,便能够在衡州城里游刃有余,轻而易举的将林大郎从那场困局之中解脱了出来。” 说到这里,李煦看向林昭,颇为感叹的说道:“那时候为兄便觉得你不像是个少年人,莫说不像少年人,就是一些三四十岁的官场老人,恐怕也大不如你。” 说到这里,李煦又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况且你家里新得了孩儿,便是想要外放,也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才对。” 这几年时间里,林昭与当今皇帝的接触其实不多,但是与这位世子殿下却是接触很多的,互相也很是了解,什么没有见过世面出去见世面这种鬼话,骗不了这位左卫大将军。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然后这才抬头看向李煦,开口道:“不瞒大将军,这一次主动要求外放,一来是因为的确想要出去看一看,二来是因为在京城无用。”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如果是寻常京官,做到我这个给事中的位置,便可以准备进入六部轮换了,但是我的年纪太小,根本不可能进入六部,再留在京城里,等这一任给事中任满,多半是会去国子监或者秘书监任事。” “最少要等到我三十岁,才能进入六部。” 说到这里,林昭笑了笑,开口道:“与其在长安城里苦熬,不如出去看一看,万一侥幸在外面得了什么功劳,将来回到长安城里,也不会受困于年纪限制,仕途也会顺畅一些。” 这是林昭准备的第二套说辞。 或者说是第二套逻辑上完全说的通的说辞。 因为他的年纪太小,而官职又太大。 按照一般进士的流程,中了进士进入吏部选官之后,或者是在长安城里做个八品九品的小官,或者是到地方上去做一些县衙的副手。 等到三年任期满了之后,才有资格正式迈入仕途,低品京官外放,已经外放的慢慢往上爬。 等爬到地方上刺史或者郡守的地步之后,再找机会进长安城,调入门下省或者御史台这种衙门,转而进入六部,再成为六部五监九寺的主官,然后靠天命进入政事堂拜相。 这是标准的官员升迁流程。 当年林昭的叔父林简,便是这么一套流程走完,最后是从户部侍郎,升为国子祭酒。 而林昭就大不一样了,因为两代圣人的关照,他是中进士没有多久,便做了正五品上的给事中。 官职太大,年纪太小。 就像林昭自己说的那样,如果他留在长安,恐怕要在相同或者类似的职位上苦熬十年,才会慢慢有出路。 听到了林昭的说辞之后,李煦低头喝了口水,然后微微点头。 “这样倒是说得过去,不过即便如此,等这一任给事中做满,再外放不迟,到时候品级也能再往上抬一抬。” 他面露笑容,开口道:“最起码等到你家的这个孩儿长大些,不然等你做满一任刺史回来,他也不认得你了。” 林三郎端起茶杯,对着李煦笑道:“静极思动,等不得了。” 两个算是故交的年轻人,举起茶杯,碰了一碰。 林昭端着自己手中的茶水,一边喝茶,一边眯起了眼睛,暗中盘算。 这趟青州之行他已经不缺钱了,但是还缺人。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当初在越州城碰到的那些“江湖侠士”。 南阳郡伏牛山…… 林给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地方,然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第四百零六章 伏牛山赵家寨 林昭从来没有去过青州。 而且他跟吏部尚书周嵩,或者是国子祭酒林简那种官场上的大佬不一样,那些人即便没有去过一个地方,为官这么多年,难保就会有一些门生故吏在,因此想要办什么事,都不会太难。 但是林昭不一样,他没有去过一个地方,就代表他在当地全无根基。 即便他是林简的侄儿,也不可能把自己叔叔的关系硬搬过来用,况且林元达在青州,也没有什么关系。 一任知州是五年,按照正常速度推进的话,即便林昭这个知州做的极好,在当地形成自己的势力,怎么也要一两年的时间。 但是林昭很显然等不了那么久了。 因此,他就需要带着已经成型的势力,最起码是属于自己的势力骨架,“空降”到越州去。 所谓“势力”,无非是钱,权,人三方面而已。 作为青州知州兼青州团练使,林昭官面上的身份在青州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权力第一,因此他只需要带上钱和人,就可以迅速在青州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大通商号是钱,接下来需要考虑的就是人手了问题了。 林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初在越州的时候,那个不惜性命,也要拼死护住林简的伏牛山赵家寨。 赵家寨的人,对林昭的思想观念产生了非常大的冲击,因为此前林昭的心里,是没有“义”字的概念的。 直到认识了赵家寨的人之后,他才真正认识到,义这个字,在江湖人心里,份量极重。 最起码是在这个时代的江湖人心里,份量很重。 因此,林昭在接到青州团练使这个差事之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南阳郡的伏牛山。 因为李煦对林昭颇为了解,林昭一直跟他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勉强让这位打大将军相信,自己离开长安是为了“攒资历”。 到了天色快黑的时候,林昭才把这位执意不肯留在家里吃饭的大将军,送出了家门。 此后几天时间,林昭每日去门下省与那位新任的给事中交割差事,先后三四天时间,林昭才把手里的差事交割干净,到了第四天下午,他便正式同新任的给事中交割官印,卸任了这个给事中的差事。 老实说,如果此时大周还是盛世,或者是北边没有那么明显的外患,林昭是绝对不肯放弃这个中枢差事的,毕竟门下省作为三省之一,平日里接触到的事物与人物,都是长安城里最顶尖的人,甚至于能够经常跟政事堂打交道。 这是一个相对权重又很有前途的差事,不知道多少人求之不得。 但是外患就在眼前,大周也远不是当初的盛世,此时林昭自然不肯继续待在长安城里做官老爷。 交接完了给事中差事之后,已经是下午时分,林昭换下了官服,慢悠悠的来到了安仁坊,熟练的坐进了那家面摊里。 “老崔,一碗油泼面皮。” 卖油泼面的老崔,与林昭早已经熟识,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他立刻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油泼面皮,摆在了林昭面前。 “林相公慢用。” 朝堂上的人,平日里尊称林昭的时候,一般是称呼一声“小林相公”或者是“小林探花”,之所以这么称呼,并不是因为林昭年纪小,而是因为政事堂里还有一个“大林相公”,“大林探花”。 但是老崔却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因此便直接称呼林昭为相公。 这里的相公,大多用来称呼宰相,或者是对于官场中人的尊称,并非是后世夫妻之间的称呼。 林昭低着头,痛痛快快的吃下了这碗面,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摊主面前,笑着说道:“老崔,算一下帐,把我先前记得帐一发结了。” 摊主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林相公平日里不都是月底结么,怎么现在还是月初就结账了?” “有事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林三郎微笑道:“怕你觉得我跑了,因此还是结清的好。” 老崔一边点头给林昭算账,一边开口问道:“林相公何时回长安来?” 林昭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他对着这位崔老板笑了笑,开口道:“但愿下一次回长安的时候,依旧能够在这里吃到你家的面皮。” “这个自然。” 老崔拍了拍胸脯,开口道:“这份手艺是俺大传下来的,只要俺不死,就在这里一直做下去。” 听到他这句话,林昭眯了眯眼睛,伸手拍了拍这个中年人的肩膀,微笑道:“但愿如此。” 说完这句话,林昭把老崔找回来的钱收进的袖子里,负手远去。 他背对着这个小摊,微微叹了口气。 兵祸不饶人,假如康贼入长安,这长安城里的一切东西,都会变成泡影,即便将来能够驱逐康贼,重建长安,恢复现状至少也要几十年时间。 到时候,这个小面摊还会不会存在,只能说听天由命。 离开了面摊之后,已经到了傍晚,林昭背负双手在长安城里溜达,慢慢的来到了平康坊。 在平康坊里转了一圈,看到林简的轿子已经停在家门口之后,林昭这才登门拜访。 林家的下人都认得林昭,很快林昭就被带到了林简的书房里,交到了这位正儿八经的“林相公”。 坐在元达公对面,林昭微微低头,笑着说道:“七叔,门下省的差事我今天已经交割完了,再过两天,我就准备离开长安了。” “这样着急么?” 元达公微微皱眉,开口道:“要不要我帮你问一问青州那边的情况,在长安城里找几个青州人打听打听,这样你到了青州之后,也好办事一些。”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侄儿已经安排了人去青州了,这一次来见七叔,是有件事要跟七叔商量。”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问道:“七叔还记得伏牛山么?” 元达公听到伏牛山这三个字,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如何不记得?” “当年在越州,如果不是赵籍拼死相救,只怕我早就死了,哪里能够在长安城里,被人一口一个相公喊着。”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开口道:“只可惜这几年我一直不得空闲,不曾去伏牛山拜祭死在越州的壮士们。” 林昭轻声道:“侄儿准备去一趟赵家寨。” 他抬头看了看林简,缓缓说道:“这个寨子与七叔颇有渊源,而且咱们林家欠他们一份人情…” 元达公看向林昭,声音有些低沉:“三郎你…” “不错,我是想带一些伏牛山的人,随我一同去青州。”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同时,也……给他们一份前程。” 第四百零七章 名字与表字 元达公的脸色骤然严肃起来。 他跟伏牛山那些江湖中人的关系比较复杂。 早年他外放南阳做官的时候,也是因为年轻气盛,才保下了伏牛山赵家寨的人,后来赵家寨的人记下了这份恩情,这些年来一直在尽全力相帮林简。 但是作为一个很传统读书人的林元达,原先并不想跟这些江湖中人牵扯上太深的关系,直到那年二十多个伏牛山的人,先后因他而死。 那件事情之后,林简便改变了对于江湖中人的偏见,不过因为他心里又觉得自己亏欠了伏牛山,愧对这些江湖中人,这几年一直没有好意思去伏牛山。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元达公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咱们叔侄眼中的前程,在他们眼里未必就是前程,我们林家已经对不住他们了,要是你再把他们家里的人带到青州去,碰到了什么危险,将来咱们叔侄都无颜再去伏牛山为赵籍祭扫了。”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七叔,大周有国二百年,哪个周人不想要个朝廷的前程?伏牛山的赵家人不曾竖旗造反,便一定会想要这份前程。” “至于危险……” 林昭咳嗽了一声之后,继续说道:“侄儿不会从他们那里带走太多人,最多就一二十人。” “侄儿还兼了青州的团练使,正要用这些赵家人作骨架,训练出一支我能够使唤的动的青州兵出来。” 林昭的年纪不大。 他这个年纪,去青州任刺史,别人都不一定会心服,更不要说是去任团练使了,那些青州的州兵一定会不服他。 而林昭,也没有准备费时费力的去“收服”那些青州兵,而是准备自己搞一个出来。 见林元达还有些犹豫,林昭对着他开口道:“侄儿可以跟叔父保证,此去伏牛山,绝对不会强迫任何一个赵家人随我去青州,即便那边人同意,我也最多带三十个人。” 说到这里,小林探花笑了笑,开口说道:“将来这些江湖中人,在青州得了官,说不定还会感谢叔父您的恩德。” “你带去青州,谢我做什么?”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开口道:“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思,那我也不拦你,只是青州不比长安。” 他低声道:“长安城里虽然同样凶险,但是一切都有道理可讲,不至于突然死于非命,等你到了地方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有人想要你的性命。” “牧守一方,非是儿戏,三郎一切小心才是。” 说到这里,元达公似乎想起了一些当年的旧事,感慨道:“当年我去南阳郡任郡守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长一些,那个时候我便险些死在了南阳,如果不是岳父家里出力,我恐怕很难离开南阳。” 说到这里,元达公声音低沉:“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别的话七叔便不跟你说了,只跟你说一句。” 他缓缓开口:“若是碰到凶险了,想办法回长安来。” 这位越州林氏的长辈,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语气平静:“你年纪还小,即便天下将有什么祸事,也不该你来担,更不应该全让你来担,碰到事情了,就回长安来。” 大林相公对着林昭笑了笑。 “只要回到长安城,天大的事情,为叔都可以替你扛一扛。”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也颇为触动,他后退两步,对着林简恭敬作揖。 “多谢叔父,侄儿…” “记下了。” ……………… 因为给事中的差事已经交割完了,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就一直在做出门的准备。 这几天时间里,他先是跟两个舍友吃了顿饭,与丹阳大长公主道别,然后又跑去纯阳观见了见小道士李玄通师徒俩,最后他还去了一趟帝陵,向老太监卫忠告别。 此时,已经守了两年帝陵的卫忠,头发花白了一些,但是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却十分不错,每日里在林昭给他开辟的那个花园里,种种花养养草,照顾照顾享殿的香火,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值得一提的是,司宫台的后继者,也难得的表现出了慈悲的一面,并没有人对这位司宫台的老太监下手,也没有人过多为难他,似乎所有人都默认,让他在帝陵养老。 其实细细一想,司宫台的人也不会对这个老家伙动手,毕竟卫忠已经对他们的权位没有了什么威胁,更重要的是…… 谁都会有这么一天。 一朝天子未必一朝臣,但是一朝天子一定是会有一批新太监,也就是说,每个司宫台的太监,到最后多半都会走到卫忠这一步。 此时他们对付卫忠,将来自然也会有后人来这样对付他们。 林昭在享殿里与这老太监说了一会话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家里看孩子去了。 至此,他离京之前的一切准备,都已经悉数准备妥当。 第二天早上,他便在东市雇了马队,准备离京上任。 马队在长兴坊里停了大半个时辰,林昭的东西总算收拾的差不多了,因为谢澹然还在房间里坐月子,是林二娘把林昭送上了马车。 马车即将离开林家大院的时候,已经哭红了双眼的谢澹然,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着即将要上车的林昭,号啕大哭。 林昭叹了口气,上前拉着她的手哄了许久,最后才把她交在了林二娘手里,让林二娘把她带回里屋。 一切准备妥当,马队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顶蓝色的轿子,才停在林家大院门口。 一身紫色官服的林元达,从轿子里走了下来,他看了看已经准备动身的林昭,微微摇头。 “三郎,我来送你一送。” 这个时候,林昭本来都准备上车了,交到了林简的轿子之后,他才连忙走到林简面前,微微躬身:“叔父公事繁忙,不用来送的。” “吾儿远行,不得不送。” 这个时代,侄儿是“从子”,林简的这一句“吾儿”,没有任何问题。 元达公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他先是看了看林昭,开口道:“上一次三郎家里得了孩儿,来寻我起名字,我这些日子便翻古书,始终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名字,今日见到三郎远行,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个。” 元达公开口道:“三郎你即将远行青州,就单名一个青字如何?” “林青…”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林简笑了笑:“这名字不错,我替他谢谢七叔了。” 元达公先是点了点头,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今年二十了罢?” “是二十了。” 林昭感叹了一句:“我十四岁随叔父到长安来,不知不觉已经六年了。” “二十弱冠,当有表字了。” 元达公上下认认真真看了看林昭,轻声道:“三郎你无有业师,又将要远行,就由为叔给你取个表字可好?” 第四百零八章 南阳巨寨 林昭今年二十,也就是说从今年开始,他就在这个时代算是正式成年人。 成人之后,同辈就不能再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否则与骂人无异,因此需要找一个表字来代称。 这个表字,一般是授业之师来取,但是林昭从小跟着母亲读书,后来又直接进了太学,要说老师,太学里有不少人都算是他的老师,但是却没有人称得上是业师。 因此,由林简这个长辈来取表字,是很合适的事情。 林昭站在林简面前,微微欠身低头:“请叔父赐字。” 元达公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捋着自己的胡须,沉吟道:“自古表字,或取之于名,或取之于德。” 元达公乃是个博闻强记的读书人,他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常人取字多与名相辅相成,而三郎十五岁中进士,乃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远非常人。” “你这一次离开长安,远赴东海之畔的青州,其中艰险,自不必多说。” 说到这里,这位政事堂的宰相微微叹了口气,看向林昭,开口道:“便给你取字子成如何?” “多谢叔父赐名。” 林昭对着林元达低头行礼。 他心里明白,从今天开始,这个名字将会伴随他的一生,而原本的那个昭字,随着他年纪越大,辈分和地位越高,便越不会有人再提起。 就像如今的林元达一样,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的本名“简”字。 元达公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缓缓说道:“愿我儿此去,能够事事顺遂,马到功成。” 林昭再一次向林简低头行礼,两个人辞别之后,林昭才上了马车,缓缓离开长兴坊。 从东城门离开长安的时候,东城门门口又有许多人过来送他,其中有林昭当年在詹事府的同僚,也有门下省的同僚,其中还有林昭在国子监的那个老师周昌明。 见到这位周先生,林昭笑呵呵的跳下马车,对着他拱手行礼:“先生不再国子监授书,今日怎么想起送我来了?” 周昌明身材高瘦,穿着一身国子监的袍服,闻言他看了看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如今我已经不在国子监了。” 周先生缓缓开口道:“前两天圣人突然召我入宫面圣,我进了宫里之后,圣人问了我几个问题,又让我当场给他写个故事,我便照着他的意思写了,写完之后,圣人颇为高兴,便封了我一个翰林待诏,让我以后在宫里伺候。” 翰林待诏,是宫里专门负责跟在皇帝身边的一个群体,其中有诗文待诏,棋待诏以及其他拥有稀奇古怪的御用文人。 说到这里,这位原先的太学博士长长的叹了口气。 “从前在国子监教书的时候,我日日想的都是哪天飞黄腾达了,要如何如何,如今果然被圣人看中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林昭愕然一笑,开口道:“先生这话怎么说?” 周先生面色复杂。 “先帝朝之时,我这种无用之人,最多也就是在国子监教教书,可是到了本朝,我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翰林学士。”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微微叹息:“我还是那个无用的我,但是朝廷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朝廷了。” 他话里话外,充满了对朝廷的担忧。 林昭看了看这个面带忧色的中年男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但是还是出言宽慰道:“先生太过忧心了。” “先帝之时,宫里也不是没有待诏,你能得圣人青睐,这是好事情,用不着如此忧心。” 周先生把两只手抄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抬头看了看林昭,面色平静:“圣人与我说了,是三郎你在御前推荐了我。” 周先生直勾勾的看着林昭,开口道:“你明知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还要投圣人所好,向他举荐我,可见你是个奸臣。” 听到这句话,林昭一阵无语。 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忠臣也好,奸臣也罢,来日周先生得了圣眷,在朝廷里步步高升的时候,莫要忘了我就是。” 说罢,林昭不再搭理这个尚且没有良心泯灭的老色批,自顾自的上了马车。 马队从东城门外的官道上,缓缓离开长安城。 因为有许多人相送,耽搁了不少时间,林昭真正出发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马队只走了半天时间,就要找客店歇息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林昭修正了一番马队前进的目标,把目的地从青州,修改为南阳郡。 好在南阳郡与青州并不怎么冲突,只要路线偏南一些,就可以到达南阳。 南阳郡距离长安并不是很远,大概只有八百多里路,林昭在长安雇佣的马队还算专业,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就已经到了南阳郡。 到了南阳之后,林昭现在南阳城里休息了一天,然后又找人问了伏牛山的位置。 第二天,林昭撇开十几匹马的马队,只带了几个随行的护卫离开南阳城,骑马朝着伏牛山走去。 好容易走到伏牛山脚下之后,林昭在山脚下的村庄找了几个村民,花了些钱,雇了两个村民,带他们上山寻找赵家寨。 很显然,赵家寨在南阳,最起码在伏牛山一带很有名气,林昭足足花了两贯钱,才有人肯带他们上山。 到了山上之后,带路人七绕八绕,终于带着林昭一行人,来到了一处大寨子门口。 林昭远远的看了一眼这个巨大无比的寨子,又看到了寨子门口搭建的两处随时可以变成箭塔的瞭望塔,以及四下巡逻的壮汉,不由暗自感慨。 难怪当年南阳这边的县衙,要把赵家寨认成反民,看这个寨子的规模,已经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镇,而且看这些训练有素的壮丁,基本上可以确认,这个寨子拥有私人武装。 看这个规模,攻下一座县城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这个时代,造反的成本很低,只要你有本事打下一座县城,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裹挟一个县城的人跟你一起造反,然后再打下几座县城,规模壮大起来,立刻就可以集结数万,乃至于十数万的反民! 也就是说,这个赵家寨,已经拥有了造反的基本能力。 当然了,当年林简在南阳的具体做的事情,到现在林昭也不是十分清楚,也不太好评判当年谁对谁错。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径自迈步,走到了这座巨大寨子的门口,用长安官话,对着瞭望塔上的两个汉子高声喊道。 “劳烦通报,就说越州林昭,求见赵歇赵大哥!” 第四百零九章 一份前程 赵歇,是林昭当年到了越州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江湖中人。 记得初见的时候,赵歇带着一身血腥出现在林昭家里,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背长刀,差点把林昭吓个半死。 也是那个时候,林昭认识到了这个时代的江湖义气。 因为一些旧恩,赵歇可以带着几个兄弟,死心塌地的护着林简,甚至在自己重伤之后,再把自己的兄弟喊到越州来,继续护卫林简。 当然了,这一举动也导致了后来赵籍战死在了越州。 在这座大寨门口喊了这句话之后,林昭静静的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那瞭望塔上的汉子似乎听明白了林昭所说的话,爬下木塔通报去了。 大概在门口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一个一身粗布衣裳,身后背着一把长刀的汉子,大踏步来到了寨子门口,交到了林昭之后,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然后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是……林公子?” 两个人上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了,那时候林昭还是个少年人,不管是个头还是身材,都没有发育完全,精神气势也跟现在判若两人。 不过赵歇却是没有怎么变,依旧是从前那副模样,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对着他微微拱手:“赵大哥。” “许久未见了。” 听到林昭说出这句话,面容粗犷的赵歇这才哈哈一笑,上前狠狠抱了抱林昭,然后笑着说道:“这么些年不见,林公子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两个人分开之后,林昭上下打量了一眼赵歇,然后笑道:“赵大哥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赵歇摇了摇头,开口道:“年纪一年长过一年,渐渐要老了。” 六年前他们两个初见面的时候,赵歇是三十一岁,今年他已经三十七岁了。 在这个时代,三十七岁已经是很大的年纪。 说到这里,赵歇一边把林昭引进了寨子里,一边笑着说道:“林公子来的也巧,再过三四天,我便要同兄弟们出门押送东西,那时候林公子再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赵家寨能在伏牛山立下这么大的寨子,单纯靠种地自然是不太现实的,除了伏牛山山脚下的大片土地之外,赵家寨的主要业务就是经营镖局。 南阳城里最有名的赵家镖局,便是赵家寨的产业。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在这座大寨子里,在赵歇的带领下,林昭一路通行无阻。 这座宅子极大,寨子里有木楼,有木房,同时也还有石头堆砌起来的石头房子,零零散散加在一起,恐怕有七八百户人家。 也就是说,这个寨子少说也有两三千人。 因为寨子里往来的外人不多,平时即便有客人来,也是那种长相粗犷,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此时林昭这么个俊秀公子行走在赵家寨里,顿时吸引了寨子里不少姑娘的注意力。 林昭相貌随母亲,本就生的俊秀,再加上这几年读书做官,身上的气质渐渐将养了起来,如今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了一些令人心哲的气度。 这样一来,则更为吸引这些寨子里长大的姑娘,没过多久,一排排小木楼上就零零散散伸出一些小姑娘的脑袋,睁着好气而又害羞的大眼睛,盯着这个远道而来的“贵公子”。 而林昭则是跟在赵歇身后,不一会儿就到了赵家寨的正堂门口,赵歇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林公子,茶水已经准备好了,快进去喝杯茶。” 林昭看了看这座还算有模有样的正堂,然后微微摇头,开口道:“赵大哥,我先不进去了。” 赵歇微微皱眉,问道:“林公子这是?” 林昭叹了口气,对着赵歇开口道:“我是从长安过来的,临来之前,叔父亲自叮嘱过我,要我到了赵家寨之后,代他,也是代整个越州林氏,到赵籍大哥灵前祭拜。” 说着话,林昭把自己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拿在手里,开口道:“还请赵大哥,带我去赵籍大哥墓前。” 听到兄弟赵籍的名字,赵歇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不见,他看了看林昭,微微摇头叹息:“难得元达公还记得我们,我那个兄弟也算死得其所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口道。 “我兄弟葬在后山,林公子不嫌远的话,我这就带你去。”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道:“兄长带路就是。” 赵歇从小在伏牛山长大,对于山里的地形自然十分熟悉,有他在前面带路,很快两个人就走出了这座大寨,一路朝着后山走去。 大概走了大半个时辰左右,两个人才走到了后山一块墓地之处,赵歇引着林昭,在后山一众墓碑之中,找到了赵籍的墓碑。 林昭看着这座已经生出了不少野草的坟茔,不由幽幽叹息,长长的叹了口气。 当年赵籍留在越州保护林简,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都会来教授林昭呼吸吐纳的法门,以及一些基本的拳术。 两个人之间,感情还是有的。 后来,东白山山贼打进的越州,赵籍不顾生死的护住林简,最后在六七个山贼的围攻之下,身受重伤。 他最后就是死在林昭的怀里。 此时,六年时间过去,看着眼前荒草丛生的坟茔,林昭默默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纸钱元宝,还有一些香烛之类的,一一在赵籍面前点燃。 点着了之后,望着眼前的火堆,林刺史回头看了看赵歇,开口道:“这些东西,都是七叔在长安城里准备好,让我带过来的,他老人家这几年脱不开身,不曾来祭拜赵籍大哥。” “他让我向赵家赔个不是。” 赵歇连连摇头,开口道:“公子万不能这么说。” “元达公是咱们寨子的大恩人,当年救了咱们整个寨子的性命,莫说是我家兄弟的性命,就是我们一家人统统为元达公死了,也是理所应当。” 他说的他这“一家”,并不是指整个赵家寨,而是他们赵家家长这一脉。 看到他这个样子,林昭叹了口气,回头跪在地上,对着赵籍的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在长安城里,向许多人磕过头,这其中有太子,有丹阳长公主,有皇帝陛下,但是向那些人磕头,大多都是为了应付公事,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都不是出自本心。 而对这个躺在坟墓里的死人磕头,林三郎却是磕的心甘情愿。 见林昭跪在地上磕头,赵歇连忙上前搀扶住林昭:“公子莫要如此说,我兄弟再世,也受不起你这样大礼。” “受得起,受得起。” 林昭坚持磕完头之后才站了起来,他看着赵籍的墓碑,叹了口气:“赵籍大哥性命都丢了,莫说是我给他磕几个头,就是叔父来了,向他磕几个头都是应该的。” 赵歇闻言,连连摇头:“元达公何等样人……” 两个人在赵籍坟前待了一会儿之后,便一起结伴走回寨子,走在路上的时候,赵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林昭,开口问道:“公子这一趟,是特意来我们寨子里,还是路过南阳郡,顺便过来看一看?” 林刺史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决定实话实说。 “是路过。” 不过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顿了顿,继续说道。 “同时也是专门来给赵大哥一份前程。” 第四百一十章 人情与人心 赵歇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林昭,略微有些犹豫:“敢问公子,是什么前程?” 林三郎看了看赵歇,开口道:“咱们到屋里再说话。” 赵歇点了点头,领着林昭重新回到伏牛山大寨里,把林昭领到了一间客厅坐下,奉茶之后,他才对着林昭开口道:“眼下我父出门办事去了,不在寨子里,不能亲自来见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林昭微微摇头,笑着说道:“不碍事。” 早先与这两兄弟的接触之中,林昭便知道了一些赵家寨的情况,赵歇与赵籍两兄弟都是赵家寨寨主的儿子,其中赵歇正是赵家家长的长子。 家长不在家,赵歇这个长子,便是这个寨子的家长。 两个人叙旧一番之后,赵歇才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须,看向林昭,缓缓问道:“公子方才说的前程,是……” 林昭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赵歇,笑着说道:“可能赵大哥已经知道,我叔父在长安,已经拜相了。” “这个我是知道。” 赵歇脸上露出笑容。 “元达公两年前拜相,消息传到南阳之后,寨子上下都十分高兴,父亲本来想去长安向元达公祝贺,又担心给元达公添麻烦,便没有去。” 他看着林昭,语气颇为感慨。 “当年元达公为奸人所害,被贬谪离京,咱们寨子上下人人担心,如今朝廷换了天子,元达公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底层的江湖中人,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长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知道,林简在先帝朝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坎坷,而在本朝天子即位之后,便很快入政事堂拜相。 因此,在这些赵家寨的人看来,当今的天子自然是比先帝更有识人之明的。 长安城里的局势纷繁错乱,即便是林昭这种身在长安的局中之人,也看不真切,更何况是赵歇这种远在江湖的刀客? 不过能够像他这样简简单单的看事情也好,也不用那么费心费力。 想到这里,林昭放弃了桶赵歇解释的念头,对着这个江湖刀客笑了笑,开口道:“赵大哥,一个月前,我也受了朝廷诏命,如今我已经是青州刺史兼青州团练使了。” 林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平静,但是语气里却带着满满的自信。 因为刺史这个官职,在长安城里可能算不上什么,甚至御史台的七品御史,也可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但是刺史到了地方上…… 就是天,百姓头上的天! 大周的官制并没有省一级,虽然分成十几个道,但是道并不是一个行政单位,也没有实权,因此州郡就是一级行政单位。 也就是说,林昭头上,除却长安城之外,再没有别的上司了。 而且他又兼了青州的团练使,只要他能拿到自己该有的权力,一地军政便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带几个武官出来,再容易不过了。 而即便是六品七品的地方武官,对于赵家寨这种江湖山寨来说,也已经是一份大大的前程了。 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赵歇也微微动容,他抬头看了看年轻到极点的林昭,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信:“公子你……今年还不曾弱冠罢?” “已经二十了。” 林昭眯着眼睛,微笑道:“赵大哥如果不信,我可以拿吏部的文书和朝廷的圣旨给你看。” 赵歇问年纪,很明显就是不确信林昭在这个年纪,就能做到一洲刺史的位置上。 赵歇连连摆手,摇头道:“公子折煞小人了。” 他称谓转变的很是自然,身为江湖平民,面对朝廷牧守一方的刺史,自然应该自称小人。 这种“人情世故”在少年人眼里可能会有些不讨喜,但却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必备的技能,每个人都必须熟练掌握,熟练运用。 江湖里到处都是人情,人情练达,才能走的通。 林昭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称谓变化,张口想说些什么,随即摇头叹了口气。 “赵大哥,你们伏牛山赵家与我们越州林氏,渊源极深,前后有近二十个赵家兄弟因我越州林氏而死,这一份情分,我叔父一直记在心里,我也一直记在心里,整个越州林氏,都会记在心里。” “叔父如今身居中枢宰辅,离不开长安,前几年我也在长安城里任事,脱不开身,如今我出了长安城,手里有了一些微末的权力,第一件事便是想到了赵大哥。” 林刺史面色平静,没有兜兜转转,而是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想要向赵大哥要二十个人,与我一同去青州赴任。” 赵歇很是干脆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胸脯:“公子要人直说就是,用不着这么麻烦,明天我就带几十个兄弟,送公子去青州赴任。” 林昭看了一眼赵歇,微微摇头:“话要说清楚,我林家非是要赵家寨再出人出力,这一次去青州,虽然是帮我的忙,但是也是给赵家寨谋个出路。” 林三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客厅门口,看了看这座庞大无比的寨子,然后回头看向赵歇,开口道:“我刚才粗略一看,赵家寨恐怕已经有七八百户了罢?” 赵歇默然道:“已经有八百二十多户了。” “可服县衙管辖?” 赵歇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每年该交的粮米,从来也没有少过,只是寨子里多是一些练武的江湖中人,早年也跟官府有过矛盾,因此与县衙……不怎么对付。” “这就是了。”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八百户最少有三四千人,哪天朝廷觉得你们寨子太大了,官府觉得你们的寨子太肥了,立刻就会有人把这座寨子围了。” “叔父虽然是宰相,但是他远在八百里之外的长安,可未必救得了你们。”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恭敬拱手:“请公子赐教。” 林昭回头,笑呵呵的看了看赵歇,轻声道:“赵大哥你带二十个人,随我一同到青州去,五年之后我在青州的任满,最少还你赵家寨五个七品武官。” “地方衙门的知县,有时都未必能到七品。” 林昭声音平静:“有这些人在,赵家寨再大几分,也能够安然无恙。” 凭借着林简与赵家寨的情分,直接开口跟赵家寨要人,赵家寨不至于不给,可如今林昭直接明码标价,开出了赵家寨不可能拒绝的价码。 这样,这些人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林昭。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赵歇猛地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林昭。 因为激动,他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团结兵 在这个时代,民与官之间,隔了一道天堑鸿沟。 小民百姓想要做官,除却正儿八经的礼部科考之外,其他的路径就只有去战场上跟别人拼命一途。 然而这第二条路,更为难走,其一是因为敌人并不是站着不动给你砍的蠢物,世家子弟可以带着家丁,穿着精制的甲胄上战场捞取战功,而小民百姓只能用自己的命去跟别人拼命,一不小心,就会死在战场上。 更重要的是因为,在战场上杀一个敌人,并不足够让你做官,一般来说最少要杀十个,才足够一个普通的兵丁,爬到从九品将官的位置,拿到属于自己的那块鱼符。 武官如此,文官也是一样。 哪怕是县衙里的九品县尉,也足够成为百姓心中的一片天,但是不管是在县衙里工作多长时间的吏员,哪怕是从二十岁干到七十岁,也不可能从吏升为官。 官就是官,吏就是吏,泾渭分明。 赵家寨,就典型的民,连衙门小吏也不如的小民。 听到了五个七品官之后,赵歇如同被天雷打了一记一样,愣在原地,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良久之后,他才咽了口口水,声音仍旧带着颤音。 “公子您是……认真的?” “我从不骗人。” 林昭微微一笑,开口道:“我是正四品的青州刺史,将来到了青州,我要自己再组建青州兵,到时候我从赵家寨带出去的这些人,都会成为骨干。” “五年之后,我这一任青州刺史做满,怎么也该培养出五个七品将官了。” 这就是由民为官的第三条路。 贵人提携。 如今的林昭,已经是朝廷的正四品官员,哪怕是在长安城里,品级也不算低了,而对于赵家寨的这些江湖中人来说,林昭就是实打实的贵人。 就是那种只要轻轻伸手拉上一把,就可以把人拉出泥尘的贵人。 赵歇颇为激动。 他走到林昭面前,就要给林昭跪下。 “公子大恩,伏牛山赵氏永世不忘!” 林昭伸手,一把把他扶了起来,微笑摇头:“赵大哥,咱们互帮互助而已,用不着如此。” “不管是我还是我家叔父,都是孤身一人在朝为官,身边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林刺史笑容和煦。 “今后咱们两家,互相帮扶就是。” 一个人单打独斗,是成不了事情的,必须要团结一些可以团结的力量。 比如说荥阳郑氏,再比如说眼前的赵家寨。 荥阳郑氏是林昭的母族,这个自然不必多说,能用得上的地方林昭也不会客气,而赵家大寨…… 这个寨子的人品,已经在赵籍赵歇兄弟两个人的身上,完美的体现了出来,因此林昭才敢直接上门,要跟赵家人“守望相助”。 赵歇这会儿已经年近四十,他看着眼前满脸笑容的少年人,眼睛都有些红了。 “定然……” 他深深低头:“定然不辜负元达公,不辜负公子提携之恩。” ………… 与赵歇谈好了基本的事情之后,林昭又在赵家寨里住了几天,一直等到了赵家寨的寨主回来,林昭亲自跟寨主见了一面。 这位老寨主,则是比赵歇更为激动,知道林昭是林元达的侄儿之后,差点就要跪在地上给林昭磕头,好在林昭眼疾手快,一把把老头扶了起来。 这个老寨主,就是当年亲自受了林简恩德的人,因此相比于赵歇来说更为,老人家对林昭的态度更为恭敬,知道了林昭的来意之后,老头很痛快的从赵家寨的青壮里挑选了三十个人,陪同林昭一起上路。 就这样,在赵家寨待了三天之后,林昭从这座大寨子里带出了三十个人以及三十匹马,陪同自己一起赶赴青州上任。 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便跟赵歇一起商议青州的事情。 按照大周七八年前所统计的数据来看,青州是三万八千余户,人口十九万余,只差一千多户,就可以越过四万户的上州门槛,成为上州。 虽然临近大海,但是这个时代还不是大航海的时代,因此除却一些海鲜之外,大海并没有给青州带来太多收益。 这是一个不算太穷,也不算太富的州。 青州的地理位置很是有趣。 他的东边是莱州,西边是淄州,南面是密州而北边,则是棣州。 而棣州的再北边,就是沧州了。 按照朝廷先前划定的区域,范阳节度使屯幽、蓟、妫、檀、易、恒、定、漠、沧九州之境,治所则是设在幽州。 也就是说,沧州已经是范阳节度使康东平的屯田州,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势力范围。 沧州的军政,也是范阳节度使在管。 青州与范阳节度使康东平之间,只隔了一个棣州而已。 而青州的治所,则是设在益都。 这个地方,距离范阳节度使康东平的势力范围,虽然只隔了一个州,但是却相对没有那么危险。 因为一旦康东平选择造反,他只可能第一时间扑向长安城,而不可能南下来寻林昭的麻烦,否则他反旗一竖,天下各地的军队反应了过来,康东来就是以一地敌一国,必然会走向失败。 因此,他只可能不顾一切的拼死杀向长安,等打进了长安城里,在宗室里扶持起一个新皇帝,自己再假扮几年忠臣,暗中的阻碍统统无影无踪的,也就到了他康东平该登基称帝的时候。 因此,到时候他绝对不会在意南边还有个青州刺史林昭。 而林昭如果在青州,能够有一只说得上话的军队,在康东平造反的时候,便可能会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想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正在跟他骑马并肩的赵歇,开口道:“赵大哥,等到了青州之后。咱们便开始招团结兵,这些团结兵,便交给你还有这些赵家寨的兄弟们训练。” 团结兵与朝廷的正规军是不一样的。 正规军有朝廷的编制,也吃朝廷的饷钱,是朝廷的正式军队。 而归团练使训练并且带领的团结兵,则是有一些民兵团的味道,一般由刺史带领,并且由各州自己负责团结兵的花费。 这个团结兵的主要用处,是用来围剿山贼,维护治安,以及在必要的时候,抵御外敌进攻。 各州团结兵的人数,以各州的实际情况,自行征收。 但是团结兵的人数也有上限,比如说中州团结兵的人数,便在一千五百人。 当然了,各地的团结兵人数多少,全看自己州政府的财力,有钱了便多养一些,没钱就只有大猫小猫三两只。 而林昭,无疑是不怎么缺钱的。 “三个月之内,我要看到一个三百人以上的团结兵精锐!”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大表哥 长安距离南阳郡很近,但是距离青州就很远了,好在他们一行人都擅长骑马,不用马车带着老幼,因此速度还是算快的。 从南阳郡出发,大概一个半月之后,青州便已经遥遥在望了。 距离青州益都城还有大概三十四里路的时候,天色已经到了傍晚,今天晚上进城肯定是来不及了,林昭抬头看了看天色,下令究竟寻找客店休息。 一个多月朝夕相处,这些伏牛山的人对林昭已经是颇为恭敬,闻言赵歇立刻点了点头,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找了家相对简陋的客店休息。 这会儿已经近了四月,再加上青州靠男,天气已经慢慢回暖,不再像前几个月那样难熬。 当天晚上,林昭带着三十个赵家寨的壮汉,在这家客店里喝了一顿酒,算是补偿沿途赶路的辛苦。 这些生在赵家寨的汉子,大多擅长饮酒,甚至赵家寨本身也就酿酒,因此这天晚上的酒宴,喝的很是尽兴,就连酒量很不错的林昭,到了最后脸色也有了一些晕红,喝了个六七分醉。 好在赵歇并没有喝醉,他指挥着这些赵家寨的人各自回房间歇息,到最后正准备去搀扶林昭的时候,客店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迈步走进了这家客店,左右看了看之后,便迈步朝着林昭这边走来,然后很是自然的坐在了林昭的对面。 林昭强行打起精神,抬头看了看这人,身上的醉意立刻就散去了两三分。 他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对着中年人拱手抱拳,吐出了一口浓重而又不怎么好闻的酒气。 “表兄。” 这人,正是林昭的大表兄郑涯,当年那位中书令郑温的长孙。 两个人曾经在长安见过,当时还是郑通给他们介绍的,此后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先后在长安城里碰了不少次面,这位郑家的长孙还曾经去过长兴坊,给林二娘磕头。 两个人已经很是熟悉了。 见到起身行礼的林昭,郑涯也站了起来,拱手还礼。 然后他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三郎还清醒否?” 林昭再一次打了一个酒嗝,然后微微低头,开口道:“表兄等我一会儿。” 说着,他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与店家讨了一盆凉水,然后直接把头沉了进去。 此时,虽然春天已经结束,但是夏天毕竟还没有到来,再加上已经是晚上,天气微凉,一盆冰凉的凉水,让林昭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从凉水里抬起头,接过赵歇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然后低头缓了缓,便重新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他先是扭头让赵歇暂时回避一番,然后便抬头看向自己对面的郑家长孙。 “我没事了。” 郑涯颇为意外的看了看林昭,然后微微摇头:“有必要这样收买人心?” 林昭先是微微皱眉,然后开口道:“跟兄弟们喝一顿酒而已,谈不上收买人心。” 郑涯眯了眯眼睛,想要开口说话,却没有说出口,而是从袖子里摸索出了一封信封,放在了林昭面前,开口道:“这是你要的东西,青州这里排的上号的势力,家族,以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都在这里。” 说到这里,郑涯微微低头,开口道:“二叔说了,今后我便也留在青州,三郎你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跟我说…” 这位已经而立之年的郑家人声音低沉。 “二叔说了,只要大通商号力所能及,出人出力,都是三郎你一句话的事。” 听到郑涯这句话,即便是林昭,也颇有些诧异。 因为按照他原先的估计,大通商号能在自己身上投入三成力气,就已经是殊为难得,而听郑涯这句话的意思是,整个大通商号,都可以让今年予取予求! 林昭看了郑涯一眼,开口道:“表兄没有意见?” 郑涯愣了一瞬间,然后便听明白了林昭的意思,摇头微笑道:“如果是二叔三叔五叔家里的那些儿子们,听到这句话肯定是要有意见的,但是我没有。” “他们都不曾见过当年的荥阳郑氏,不曾见过祖父在时,我郑家的风光,但是我却是见过的。” 当年郑家遭难的时候,郑涯已经五六岁了,相较于其他郑家的第三代人来说,他见识过林家的荣光,因此想法与郑通三兄弟有些类似。 他看向林昭,面色平静:“如果三郎能够恢复荥阳郑氏旧观,莫说一些钱财,就是要我这条命,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这位人近中年的郑家长孙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再说了,大通商号的这些产业,是几位叔叔辛苦积攒下来的,说到头是他们的产业,我只是在里面帮一帮忙而已。” “既然是他们的产业,他们想给谁就给谁,我无从过问。”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厚厚信封,放在手里捏了捏,然后便揣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舅父的人情,我记下了。” 林昭对着郑涯微微一笑,开口道:“表兄放心,郑家的东西就是郑家的东西,即便是我真的用了郑家的钱,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也会还回去。” “说这个就见外了。” 郑涯声音平静,开口道:“你是姑母的儿子,便是郑家的半子,况且大通商号帮你,也不是全然没有条件,毕竟是要有事情托付在你头上。” 郑涯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继续说道:“到现在,几位叔叔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光明正大的重回荥阳郑氏,如果三郎能够帮他们完成这个心愿,莫说是大通商号的一些钱财,就是……” “就是把大通商号整个送给三郎,想来几个叔叔也是甘之如饴。” “我这个人喜欢是非分明。” 林昭微微一笑,开口道:“毕竟我姓林不姓郑,总是要说清楚一些的,万一将来因为这件事情,郑家的表弟表妹们心里不舒服,坏了咱们血亲之间的关系,就不好了。” 郑涯哑然一笑,微微摇头:“虽然他们没有生在荥阳郑氏,但是想来眼皮子还不至于浅到这种程度。” 说完这句话,郑涯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平静。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待在青州帮辅三郎,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林昭这会儿酒已经醒了七七八八,闻言开口道。 “表兄请说。” 郑涯用手敲了敲桌子,缓缓开口:“三郎你,要在青州做什么?怎么做?” “我考虑了好几个月。” 郑涯声音有些沉闷:“始终没有想明白,三郎为什么要舍弃中枢要职,选择外放到地方上,做个不起眼的刺史。” 第四百一十三章 少年使君 这个问题,已经不止一个人问过林昭了。 不过如今坐在他面前的郑涯,算是郑家以后在青州的话事人,无论如何,也是要跟他说一说的。 想到这里,林三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便缓缓开口:“我在长安城里,虽然的确是在中枢任要职,但是头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不管是要做什么事情,都做不顺畅,而如今到了青州…” 林昭抬头看了看郑涯,声音平静:“我是青州刺史兼团练使,整个青州我最大,我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郑涯大皱眉头。 “一洲之地,即便能够随心所欲,又能够如何?” “这一点,表兄就不用管了。” 林昭微微一笑,开口道:“几位舅舅信我,表兄也应当信我才是。” “罢了。” 郑涯微微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叔叔们都很信你,我也应当信你。”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敬了林昭一杯。 “二叔吩咐了,让我这几年在青州,全力配合三郎,我已经在益都城青州官署附近,购置了一座宅子,今后三郎有任何事情,尽可以来找我。” 林昭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酒意,闻言也端起茶杯,与郑涯碰了一杯,笑道:“多谢表兄,等我在青州站稳脚跟,一定请你喝酒。” 表兄弟之间的对话,就此结束。 宽衣长袖的郑涯,与林昭说完话之后,便背负双手,很是潇洒的离开了这家客店,而在他走后,强行醒酒的林昭便觉得有些头痛,他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强忍着疲惫,拆开郑涯送过来的那个信封,大概的看了一遍。 信封里,详细写了青州如今的势力结构。 说白了,在青州刺史这个位置上,能入林昭之眼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 一个是林昭的副手,也就是青州别驾。 再有就是青州本地,类似于越州林氏那种地方性的宗族势力,再之后就是青州下属的几个县令,以及当地官员的派系之分。 资本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虽然这个时代的主流,并不怎么看重资本,但是像大通商号这种级别的资本,在江湖上的能力甚至远远超过政事堂的一位宰相,有他们帮忙,林昭很轻松的就拿到了他需要打探很久的关键信息。 有了这些关键信息,林昭掌控青州的进程,就会加速许多。 第二天早上,因为熬夜的关系,林昭便打着哈欠,很艰难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赵歇开始整理马队,一行人开始朝着青州的益都进发。 益都作为青州的治所所在,其实是可以被称为青州城的。 此时,他们距离青州已经很近,从早上出发,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马队已经接近了青州城。 因为已经提前行文青州,林昭等人还没有到达青州,青州城门口已经站满了青州上下的大小官员,前来迎接林昭这个新任刺史。 这些官员里,排的上号的除了青州别驾之外,还有千乘,临淄,临朐,北海以及益都五县的县令,除了这几个主要官员之外,其他大大小小数十个官员早早的在城门口排成一排,准备迎接新任的刺史大人。 终于,在日头高挂的时候,这些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的官员们,终于看到了林昭的马队。 作为青州副官的青州别驾宋岩,见到林昭的马队之后,扭头对着身边的几个县衙主官开口道:“诸位,新任主官到了,咱们去迎一迎罢。” 这些青州官吏之中,除却宋岩一个人身材有些削瘦之外,其他的几个县令身材都多少有些臃肿,听到了宋岩的话之后,都对着宋岩拱手低头:“下官遵命。” 就这样,宋岩带着青州的几个主要官员,朝着林昭马队的方向走了几十步,等到距离林昭只有十几步的时候,大概七八个人纷纷低头拱手。 “下官等,见过林刺史。” 坐在马上的赵歇,一脸愕然。 因为这些官员,是对着他拱手,而不是对着一旁的林昭。 在这一两个月的赶路过程中,因为要维持马队的阵型,赵歇一般都是与林昭并肩而行,或者落后半个身为,他三十多岁的年纪,林昭才刚满二十,这些官场的老油条,自然不会觉得林昭这个一脸清秀的毛孩子是他们的新任主官。 见到这个情况,林三郎并不觉得吃惊,他笑呵呵的翻身下马,先是看了看自己手下的这些官员,然后微微拱手。 “诸位客气了。”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这些官员才纷纷抬起头,看到了林昭的面容之后,包括宋岩之内,所有的青州官员先是满脸愕然,然后互相对视了几眼,眼睛里仍然满是疑惑。 最终,还是已经年近四十的青州别驾宋岩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林昭。 “敢问…可是林刺史?” 林三郎微笑点头:“林昭,林子成。”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吏部文书,笑道:“免得你们不信,这是吏部的文书,按规矩也该给你们看看。” 宋岩拱手道了一声“得罪”,然后双手接过林昭手里的文书,与几个县令一起核验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林昭苦笑拱手:“只听说长安要来一个年轻的刺史,不曾想这样年轻,下官得罪了。” 林昭摇了摇头,呵呵一笑:“林某中进士早了一些,再加上是潜邸出身,侥幸而已。” 林昭这句话,虽然看起来是谦逊,其实直接说明了自己最大的背景。 潜邸出身,意味着与当今圣人是有关系的,有这一层关系在,这些青州的官员便不敢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更不敢把他当小孩子对待。 宋岩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道:“敢问使君,是哪年中的进士?” “是乾德九年的进士。” 宋岩一拍脑袋,惊呼道:“下官想起来了。” “我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当年使君十五岁中进士,名字立刻就遍传天下,下官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有想起来……” 他对着林昭再一次深深低头,语气有些惶恐。 “得罪之处,还请使君见谅。” 宋岩说出了林昭的来历,就意味着知道了林昭的另一层身份,一层林昭本人不太方便说的身份。 当今政事堂宰相林简的从子! 其他几个县令,基本上都听过林昭的名字,但是当时也只是当新闻听一听,并不曾放在心上,此时见宋岩躬身下拜,他们也都跟着向林昭作揖。 “下官等,见过使君!” 林昭学着郑通的模样,两只手抄在袖子里,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些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下属们。 “诸君客气了,今后五年,本官主政青州,还要靠你们相帮相助才是。” 第四百一十四章 招商引资! 进了青州城之后,林昭开始在一众官员的陪同之下,打量这座城池。 不得不说,不管是比起长安城,还林昭的故乡越州城,这座青州城都要相形见绌,整座城池还没有越州城一半大,连一个山阴也不如。 不同于长安的繁华与越州的富庶,青州城里的百姓穿着,也跟那两座城池有些差距,因为天气渐热的关系,不少汉子光膀子在城市里行走,即便穿着衣服的,也就是简单的粗布衣裳。 大街小巷里,虽然也有穿绫罗绸缎的富人,但是相比于长安还有越州来说,比例要低上太多了。 简单来说,这是一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州城。 林昭与宋岩等人一起行走在青州城里,一边打量城里的景象,一边回头看向宋岩,开口问道:“宋别驾,怎么不见前任刺史与我交割公务?” 一般新任刺史上任,上一任刺史都会留在本州,堪核了吏部文书,交接完公务之后,才能离开本州到新的工作岗位上任,或者去长安吏部待职。 但是林昭来到青州之后,并不曾见到上一任的青州刺史,只有青州别驾带着一些县令在门口迎他。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宋岩苦笑了一声,开口回答道:“使君有所不知,上个月长安御史台派了人过来,将…将前任的杨刺史拿了,眼下估计还在押送长安的路上,故此这一个月来,我青州都没有刺史,政务都是下官代为处理…” “一个月前……”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下时间,隐约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位青州的前任刺史是在一个月前事发,而御史台的人从长安到青州来,即便是骑马,估计也要一个多月时间,也就是说大概在两个多月前,长安那边下达了缉拿青州刺史的文书。 算一算时间,那个时候应该是林昭刚刚跟林简提起,自己要到地方任刺史…… 这么推算时间的话,长安那边现查前任刺史的恶绩肯定是来不及的,多半是御史台那里早有参奏那位杨刺史的文书,先前一直被御史台扣了下来,两个多月前,元达公为了给林昭挑选合适的州郡,便从御史台着手…… 拿掉了这个杨刺史。 对于政事堂的一个宰相来说,做成这件事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想到这里,林昭便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扭头看向身后的宋岩,继续问道:“青州至今有多少户,多少人?” 这位宋别驾很显然也是有备而来,闻言不慌不忙的回答道:“回使君,年初计数的时候,青州统共是两万八千四百二十二户,人口十三万两千七百七十四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除了一些有名有姓的人之外,一些山里还藏了一些黑户逃民,不服王化,暂时没有法子计数。” 被官府纳入计算的人头,每年都是要交人头税的。 而有些不愿意缴税的,便躲进深山里当起了黑户,这个时代治安力量不强,很难去山里执法,便也只能由得他们去当黑户。 除了这些山民之外,还有那些卖入大户人家为奴的家仆,也不计算在朝廷的人口之中。 “十三万人……”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低头嘀咕了一句:“人有些少啊。” “这便不少了。” 宋岩听到了林昭的话,笑着说道:“附近几个州郡,咱们青州的人数都是数一数二的。” 林昭笑了笑,没有应宋岩的话,而是继续问道:“青州百姓日子过的可好?” “不是很好。” 宋岩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上一任刺史,便是因为贪墨,才被御史台带走,他在这里做了四年,让青州百姓的日子又艰难了一些。” 听到宋岩这句话,林昭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副手。 “前任主官贪墨,不知道青州官员……” 宋岩脸色微变,立刻面色严肃,对着林昭沉声道:“使君,青州上下只有杨刺史一个人被御史台带走,说明其他官员,应该都是干净的。” 林昭呵呵一笑,没有答话。 那个杨刺史被御史台捉走,是为了给林昭腾位置,而这些青州的各级官员都被留了下来,多半是叔父怕自己第一次主政一方应付不来,因此没有调动青州的官员。 毕竟一洲之地的主官都贪了,他下面的官员就算再干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当然了,这些话是不太好在明面上说出来的,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将来真有用得着的地方,再拿出来拿捏这些地头蛇不迟。 就这样,林昭让宋岩领着,大概的在青州城里转了一圈,眼见这里的百姓大多数过得都不是很好,还有一些被晒得黢黑的乞儿,在大街上奔走争食吃。 这还是大周中等偏上的州郡,那些贫困交加的州郡,就更不用多说了。 归根结底,是落后生产力的问题。 林刺史在青州城里转了一圈之后,回头对着宋岩缓缓说道:“看来这青州百姓,过得有些苦啊。” 林昭乃是青州的主官,并不是朝廷派来的上级,因此青州的这些官员,没有必要向他隐瞒青州的情况,林昭在城里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是真真切切的实情。 “是有些苦。” 宋岩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还希望未来五年内,青州百姓能在使君的带领下,过上好日子。”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登上了青州的城楼,这位新任的青州父母官站在城墙上,看了一眼城里的情况,微微眯了眯眼睛。 “得招商引资啊。” 小林刺史语重心长。 宋别驾站在林昭身后,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自家的上司,犹豫了片刻之后,开口问道:“使君,何谓招商引资?” “这个你便不用问了,我会着手去办的。” 与这个时代的人解释这个概念,实在是太过困难,林昭也懒得跟他解释,准备自己着手去办。 其实他身后有一个大通商号,想要给青州带来一些商业资源,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不过这个时代的“招商引资”,与后世的招商引资并不是一个概念。 后世只要把企业带进来,就可以很好的生根发芽,但是这个时代不一样。 这个时代没有交通网,没有强大的运输能力,也没有发达的线上网络,因为运输能力匮乏,保鲜能力也极差,只有极少部分可以长时间保存的商品,有机会输送到外地去。 因此,想要在这个时代让一个城市快速富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但是这对于林昭来说并不难。 因为……他本身就很有钱,愿意倾力支持他的大通商号更有钱。 不管在哪个时代,有钱都很好办事。 第四百一十五章 掌中观纹 林昭对青州非常看重。 他这两年时间谋划的第一步,就是外放到地方主政一方,然后将这个地方作为自己的大本营,尽快经营起自己的势力。 正因为如此,在接到调任青州的文书之后,他立刻就给郑通写了信,要求大通商号在青州配合他。 之所以让大通商号配合,是因为林昭需要让青州高速发展起来。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一方面的原因,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林昭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基本盘。 这个基本盘,最起码要到越州那种规模,经济相对富庶,人口相对兴旺,这样才能够吸引各行各业的人才到青州来。 经济决定一切。 青州发展的好了,人口变得多了,林昭才能够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花了小半天时间,在青州城里转了一圈之后,林昭大概了解了青州城里的情况,到了傍晚的时候,青州宋岩还有几个县令等青州本地的高官,一起在城里的一处酒楼设宴,给新任的刺史接风。 虽然林昭不是很喜欢这种应酬活动,但是这个时候还是不得不参加的,因为这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场饭局,也是整个青州官场的一次见面会。 那些青州的官员,都要看一看林昭这个新任的使君是个什么成色,而林昭,也要认识认识自己的这些下属。 天色傍晚的时候,林昭在宋岩的带领下,来到了青州城里最为高档的一处酒楼里,此时青州五县的知县都已经到齐,见到林昭进来之后,这五个平均年龄接近四十岁的县尊老爷纷纷起身,对着林昭齐齐拱手:“使君到了。” 林昭面色平静,也不还礼,只是微笑着说道:“好了,都坐下罢。” 他说完这句话,包括别驾宋岩在内的六个官员都没有坐下,等到林昭坐在位置上之后,六个人对视了一眼,才缓缓坐了下来。 林昭坐定之后,一旁的宋别驾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使君,下官们都自我介绍一番?” 林昭左右看了看这几个人,微微摇头,笑着说道:“来青州之前,我也多少听说了一些青州的情况,不如让我来猜一猜?” 宋岩愣了愣,然后笑着说道:“使君不曾见过下官们,如何猜的到?” 林昭笑而不答,把目光放在了在坐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缓缓开口:“这位是北海县孙偃孙县令?” 按照先前郑涯给林昭的资料,这位北海县令在诸位县令里年纪最大,今年已经五十七岁,论年纪当林昭的祖父都没有什么问题。 孙县令站了起来,对着林昭连连拱手:“使君竟然认得下官,下官真是不胜惶恐。” 林昭微微一笑,又看向一旁身材有些肥胖的胖子,淡淡的说道:“临朐县令陈伯良?” 陈伯良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恭敬拱手:“下官陈伯良,见过使君。” 认出了这两个最好认的下属之后,林昭又看向一个皮肤有些发黑的中年人。 “临淄县令赵元平?” 赵元平也站了起来,恭敬低头:“下官见过使君。” 已经认出了三个,其他两个就不太难认了,凭借郑涯给到的情报,林昭一一将这几个县令认了出来,五个县令都站在原地,各自对视了一眼,心里对林昭不免生出了一些敬畏之心。 这位年轻的使君,人还没有到青州,便对他们这些青州官员的特征了如指掌,甚至可以一眼分辨出来,说明他在青州有关系。 至少是那种见过他们所有人的关系。 而且,这位少年使君,背后不仅有一个政事堂的宰辅,还认得当朝的天子! 种种因素堆积在一起,让这些县老爷们,个个战战兢兢。 认完了这五个知县之后,林昭扭头看向坐在自己一旁的别驾宋岩,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宋别驾是哪年的进士?” 这五个县令,有三个是明经出身,另外两个是受举荐为官,没有一个人是进士及第,整个青州官场,只有林昭的这个负手宋岩,乃是进士及第。 宋岩贼贼一愣,然后苦笑道:“下官早在乾德二年就中了进士,至今补官已经十余年时间,仍旧一事无成,真是惭愧。” 乾德二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一二年的时间。 除去补缺的时间,这个宋岩正式做官应该是在十年左右。 十年时间,能从一个普通的进士晋升为一洲的别驾,不得不说已经算得上是顺风顺水。 毕竟像林昭这种升迁速度,是几十上百年都看不见一个的。 听到他这句话,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抚掌感慨。 “宋别驾比我早七年中进士,在科场上是我的前辈。” “使君取笑了。” 宋岩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您是中枢要职调任地方的贵人,与我大不一样的。” 此时,青州的这些官差,心里肯定多少是有些不太对劲的。 毕竟他们都是在官场上厮混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油条了,某天突然一个跟他们儿孙辈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突然做了这些人的主官,他们心里自然会不舒服。 宋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有些酸溜溜的。 这件事放在谁身上,谁都会有这种想法。 毕竟他是林昭的科场前辈不说,这些年做官也算兢兢业业,孰料到好容易成了一洲的副官,却来了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任主官。 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谁心里都会有些憋屈。 林昭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这种情绪,当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从前一直在京城里,这一次初到青州贵地,还请宋别驾与几位县尊,多多照顾才是。” 见林昭站了起来,另外六个人也都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向林昭敬酒。 酒杯碰撞,声音格外清脆。 在这场酒席里,林昭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询问了一番自己这些下属的家庭状况。 好容易等到所有人都喝的差不多的时候,有些微醺的林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抬头找了找,终于在旁边找到了自己的副手宋岩,缓缓开口:“宋别驾,原先杨刺史在青州,可有训练团结兵?” “团结兵?” 宋岩的酒量很好,这会儿还看不出有什么醉意,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回答道:“回使君,前任杨刺史也肩任青州团练使,的确在青州弄了一些团结兵,大概有四百多人,不过团结兵春夏耕种,秋冬才会被召集起来训练……” 说到这里,宋岩对着林昭笑了笑。 “这会儿,团结兵还在各自家中务农呢。” 林三郎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眯了眯眼睛。 “团结兵都有哪些人,宋别驾明日将名单给我。”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我有钱! 可能是因为畏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宋岩办事效率极快,第二天一早便把青州团结兵的名单,送到了林昭手里。 团结兵有点类似于民兵团,并不是职业军人,平日里他们仍旧在家务农,只是官府相召的时候,他们才会聚集到一起训练。 即便是训练的时候,这些人也没有什么饷钱可拿,官府给出的条件是免除团结兵的征赋。 也就是说一人当兵,全家都不用纳税了。 当然了,集中训练的时候,衙门是要管饭的。 团结兵制度,是大周中前期建立起来的,最初建立的时候就是为了抵御边境的外患以及让地方衙门有能力应对当地的盗匪,后来就渐渐形成了武装力量,各地除了本州的州团练使之外,有些州还有防御使,州团练使上面还有都团练使。 到了都团练使的级别,往往可以掌控一地的武装,成为仅次于节度使的存在。 林昭拿到了团练使名单之后,又向宋岩询问了团结兵平日里训练的营地,要求这位青州的二把手带他去团结兵营地看一看。 官大一级压死人,林昭开了口,宋岩只能乖乖听话,带着林昭前往城外的团结兵营地, 宋岩本人是有轿子的,但是见到林昭骑马,他也不太好意思坐轿子,跟林昭讨了一匹马之后,跟着林昭一起骑马出城, 团结兵大营说是营地,但是其实之前一块巨大的空地而已,空地四周用木栅栏围了起来,只留一个出口供人进出。 到了这块营地之后,宋岩先是向林昭介绍了一番这里的情况,然后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问道:“使君,您初到青州,不去接手刺史府的政务,因何对这些团结兵这样上心…” 宋岩当然是有些疑惑不解的。 在他看来,青州的这几百个团结兵,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民兵,往年青州不少没有功名的大户人家为了免除征赋,便会往这团结兵大营里扔一个自家的子弟。 前任杨刺史,对于这些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青州的团结兵战斗力极差。 甚至可以说,基本不存在什么战斗力。 林昭在这块大营里四下看了一遍之后,这才回头看向宋岩,微微一笑:“刺史府的事情暂时不急,我要先把青州的团结兵弄起来。” 这两年时间里,林昭都是在门下省上班,在做给事中的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要面对数不清的公文,因此处理衙门公事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的难事,是如何让青州团结兵正式弄起来,并且尽快形成战斗力。 实地考察了一番这座大营之后,林昭又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宋岩递给他的团结兵名单,大概看了一遍之后,他对着宋岩缓缓开口:“宋别驾,听说青州城里不少富户为了逃避朝廷征赋,多将家中一子送做团结兵,是也不是?” 宋岩闻言一怔,然后恭谨低头:“回使君,却有其事,因为杨刺史先前,收受了不少富户的好处,因此我青州衙门对于这些事情,只能睁只眼闭一只眼。” 听到了这句话,林昭眯了眯眼睛,对着他呵呵一笑,并没有拆穿他。 杨刺史被朝廷带走了,这些青州的官员便把青州城里的一切罪过,统统都推在了那位前任刺史头上,这是官场之中的常事,林昭一时半会还离不开这些人,也懒得在这个时候跟他们硬刚。 这个时候,他的心思多半都在团结兵身上,听到了这句话之后,淡淡的说道:“既然是前任杨刺史胡作非为,那么我青州衙门自然不能依杨刺史成例办事,至今日之后,核查青州团结兵家世,凡家田超二十亩的,不得再做团结兵。” 听到林昭这番话,宋岩并没有太过抗拒,只是微微低头:“下官,谨遵使君吩咐。” 宋岩之所以没有抗拒林昭的利益,并不是因为他对林昭当真俯首帖耳了,而是因为,对那些富户下手,并不牵涉到宋岩这类士大夫的利益。 但凡要通过团结兵的路数来避税的,家中就一定没有人考取功名,否则便不需要用这种麻烦的法子。 所以,即便林昭断了这些人避税的路子,也只是断了那些底层富户的门路,并没有伤及真正的士绅阶层。 如果林昭初到青州来,就要站在那些士绅的对立面上,那么青州的地方势力便容不下他,林昭将来的主政之路,便会困难重重。 就像当年程敬宗初到越州那样,当时已经被罢职在家的林元达,甚至敢公然威胁他走不出越州城! 这个时代,地方宗族的势力极为强大。 听到宋岩的回话,林昭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除却这件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以刺史府的名义发布召集令,三日之后我要在这里,见到青州的所有团结兵。”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如有未到者,一律从团结兵中开革除名。” 宋岩闻言一愣,然后开口道:“使君,眼下并不是召集团结兵的季节,他们多半在家中帮着务农呢,此时召集他们,会不会耽搁了百姓耕种……” “一两天耽误不了什么事。” 林刺史淡淡的说道:“再说了,也不是强制召集,即便他们一个不来,本官也不会多说什么,大不了重新开始组建团结兵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宋岩,开口道:“好了,宋别驾快去办罢,这几天衙门里除却非刺史处理不可的事务之外,其他事情暂时由宋别驾代劳。” 宋岩愕然看向林昭。 “使君您……” 年纪轻轻的刺史大人,对着自己的副手淡然一笑:“不错,这几天时间我都会待在这里。” “好了,玉璞兄,快按着我说的去办罢。” 林刺史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 “咱们二人虽然相谈甚欢,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如果玉璞兄没有办好公事,到时候休怪本官翻脸。” 玉璞,是宋岩的表字。 宋别驾听到了林昭这句有些警告意味的话之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躬身低头:“下官,这就按使君的吩咐,前去召集团结兵。” 说罢,他对着林昭低头作揖,然后转身上马,回青州城去了。 等到这位宋别驾离开之后,林昭才回头看向这块空无一物的空地,声音低沉:“好了,诸位兄弟,这三天时间咱们恐怕要忙一忙了。” 赵歇一直跟在林昭身边,闻言有些好奇:“公子您……” “我要扩建这处营地。” 林昭声音平静,开口道:“这地方太小了,至少还要三倍大小,才能够称得上是我青州团练的营地。” “咱们这几天,要用栅栏围出来一个更大的场地。” 赵歇左右看了看,伸手挠了挠头:“公子,这么大的地方,几百个人扎营肯定是够了……” “青州的团结兵,如何能只有几百人?” 林昭对着赵歇呵呵一笑,开口道:“一洲之地团结兵上限是千五之数,咱们青州要招满为止。” 新上任的林刺史,抬头看了看这块空地,淡淡一笑:“我的那个前任只搞了三百多团结兵,一来是因为懒惰,二来是因为贪污,更是因为青州没有能力再养更多人。” “而我不一样。” 林昭看了看赵歇,笑容很是自信。 “我有钱。” 第四百一十七章 您这不是团结兵! 林昭的确很有钱。 当初进长安的时候,他就随身带了五千贯的巨款,后来去了一趟衡州,林夫人有很大方的直接给了他一万贯。 当然了,万贯家财对于一个大集体来说并不算什么,林昭真正的财富,在三元书铺,在大通商号。 三元书铺从越州起家,当年在越州的故事汇已经不计算在内,单单这几年在长安城的字模生意,便已经让三元书铺赚的盆满钵满。 除却已经上了正规字模生意之外,这两年在林昭的指引下,谢三元也在长安城开了不少副业,到今天林昭的那个老丈人在长安城东西二市里已经有了超过十家门面。 如果要他拿现钱出来,估摸着四五万贯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不过相比于大通商号来说,这些都是小数。 大通商号前些年,是给康东平麾下近十万军队提供过粮草的! 而且这个商号,涉及到各行各业,除却柜坊,走镖以及粮行之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门类,不说遍布整个大周,起码大半个大周是有的。 这个商号,是在当年先帝刻意放纵甚至是有心扶持之下,才壮大到这种地步的。 先皇帝毕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土著,他跟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觉得商贾哪怕再如何壮大,也只是一只待宰的肥猪,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力。 所以,他才会放任大通商号做大,当做当年对郑家下手的补偿。 但是,先皇帝不了解的是,当一个商号壮大到大通商号这种级别的时候,明面上虽然依然没有影响力,但是暗处的能力,已经超过了朝堂上的绝大多数官员。 大通商号真正的厉害之处,并不是完全因为它有钱。 钱这个东西,本质上是交易凭证,一旦到了乱世,便会大幅度贬值。 另一个世界安史之乱的时候,长安城一只老鼠,就可以卖到七千钱。 而大通商号的厉害之处,是因为它掌控了许多生产资料,比如说粮食,布匹以及物流运输能力。 毫不夸张的说,大通商号的财力,可以轻而易举的供养一支万人左右的军队。 林昭所在的青州,目前还只是中州,州团结兵的人数不得超过一千五,在这个人数限制之下,以林昭的财力,可以很轻松的把他们培养成精兵。 就这样,林昭与三十个伏牛山赵家人一起,在这块团结兵营地待了整整三天时间,三天时间里,他们把这座营地的范围扩大了三倍有余。 团结兵营地的选址,本就是在无人耕种的山地,在这种无人的区域,身为青州刺史的林昭,可以随意圈地,没有人能够干涉。 到了第三天上午,骑着马的青州别驾宋岩,与益都县令马承一起匆匆从城里赶来,他们两个人翻身下马,一起迈着小碎步来到了林昭面前。 此时,林刺史的营地扩建已经基本完成,甚至还在这处营地里搭了个棚子,这会儿正半躺在棚子下面乘凉。 宋别驾与马知县一起,来到了棚子下面,对着林昭恭敬低头:“使君,益都县的团结兵已经悉数通知,能来的这会儿都在路上了,只是其他四个县因为路途有些远,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到,还请使君宽宥些时间……” 益都是附郭县,青州城就是益都县城,因此来的快一些。 见到这两个下属之后,林昭伸了个懒腰,从地上铺着的席子上起身,打了个哈欠之后,开口问道:“益都境内,大约有多少团结兵?” 这一次宋岩并没有说话,而是益都的马县令恭敬拱手:“回使君,因为益都距离较近,青州团结兵大半都在益都,估计有二百多人。” 青州的团结兵总共只有三四百人,五县之一的益都就占了大半,这并不是因为益都距离近,而是因为青州的权力核心在益都,青州的权贵也大多在青州城,也就是益都县城,导致了团结兵人数大规模偏向益都。 林昭站了起来,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看了看宋岩两个人来的方向,问道:“那些益都团结兵多久到?” “他们大多没有马匹,估计还要大半个时辰。” 林刺史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此,本官就再等他们一等。” 林昭跟两个下属,又在这个棚子下面等了接近一个时辰,益都本县的团结兵才陆续到齐, 到齐了之后,这些人便松松散散的站在了林昭面前的空地上,林大老爷背负双手,打量了这些人一眼。 粗粗一眼看去,真正到这里的,恐怕不满二百人,大多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有些年纪小的十四五岁,偏大一些的怕有四十岁以上了。 这些人虽然不认得林昭,但是却认得宋岩身上的官服,到了地方之后,便站在原地,时不时小声说着话。 林刺史背负双手,声音低沉。 “噤声。” 林昭声音不大,这些人并没有理会他,但是一旁的宋别驾和马知县却听得清楚,这两个人立刻上前,对着一众团结兵高声喝道。 “噤声!” “这位是新任的使君大人,也是新任的青州团练使,给你们训话了!”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有马县令开口,再加上听到使君两个字,这些人立刻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了。 他们都瞪着大小眼,看向眼前这个一身蓝衣的少年人,目光里多少有些震惊。 这样小的刺史老爷啊…… 看着这些人终于安静下来,林三郎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背负双手,开口道:“今日青州团结兵重新造名册,你们都听好了!” 因为要跟几百个人说话,林昭的声音不自觉的也大了起来。 “年纪超过三十五岁的,家里田亩超过二十亩的,此时统统站出来,可以回家去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如有隐瞒不报,被本官查实的,以欺瞒朝廷之罪论究!” 这句话一出,一百八九十个人里,立刻出来四五十人,只剩下了一百三四十人左右。 林昭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自今日起,青州团结兵改称为青州军,无论四季,都要在这处营地里训练,无有允假,不得回家。”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为之哗然。 因为……团结兵原本是民兵性质的,并不耽搁平日里的农务,如此一来,便成了职业兵了。 林大老爷面色平静,继续开口道:“不许你们回家,自然也会有补偿,自今日起,青州军开始发饷,暂定为一年……两贯钱。” “不想干的,现在可以走人。” 一年两贯钱,算下来一个月也就是二百钱不到,比起林昭之前在三元书铺打工的工钱还少。 但是团结兵还可以免征赋,加在一起就不少了。 于是,剩下的人嘀咕了一番之后,一百三四十人里,又走了三十多个,只剩下一百个人出头。 林刺史抬头看了看这一百人一眼,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好了,一会儿会有人给你们登记造册,你们就是第一批青州军了。” “之后,本官会在各县陆续征兵,直到满一千五百人为止。” 听完林昭的这番话,一旁的宋岩目瞪口呆。 他咽了口口水,对着林昭小心翼翼的拱手道:“使君……您这不是团结兵,而是府兵啊…” “按大周律,州郡无有朝廷旨意,不得征辟府兵…” 林昭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副手。 “胡说八道什么?我这就是团结兵!” “改了个名字而已。” 第四百一十八章 人往高处走 以林昭目前的身份以及处境,上限就只能是一千五百人,最起码明面上只能这么多,不然朝廷那边很难说得过去。 至于团结兵实际上变成府兵,改名青州军,实际上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因为林昭朝里有人,他出长安之前,是跟自己的叔父打过招呼的。 即便真的有人因为这件事情把林昭给告了,身在中枢的林相也能把这件事情给兜住,毕竟林昭已经事先跟林简说过,他到青州来,就是为了在将来可能到来的动乱之中,给林家以及越州林氏,带来一些自保之力。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林昭不逾制,便没有人告得倒他。 况且,各州的人手是团结兵还是府兵,全看各州衙门的财力,大多数团结兵之所以春夏播种务农秋冬训练,是因为衙门给不起他们饷钱,只要你州衙门给得起钱,长安城便不会太过多问。 林昭上头不仅有一个林简,还有李煦,还有圣人本人,也就是说,只要他在青州不是特别过分,便可以放手施为。 确定了“青州军”的军营之后,林昭便亲自写了一份征兵的文书,令手下的人张贴到包括益都在内的青州五县以及各乡镇之中。 两贯钱的“年薪”对于城里人来说可能吸引力不大,但是对于那些在土里刨食吃的农户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再加上可以免除全家的赋税,这个告示对于那些农户子弟吸引力极大。 可以预见的是,林昭手下的这支团结兵,将会很快成建制。 但是什么时候真正形成战斗力,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弄好告示的问题之后,林昭开始组织人手在这处营地之中搭建房屋,虽然这里将来大部分住处会是帐篷的,但是多少也要有一些建筑存在,不然显得不太正式。 因为林昭肯出钱,再加上这几天陆续赶到这里其他四县的团结兵也有一百人,加在一起两百个人,人力物力都有,很快就在林昭划定的区域里,圈起了一道像模像样的栅栏,又在林昭指定的地方,盖起了一排大概十来间平房。 房子盖起来之后,林昭也不用再躲在棚子下面,而是选定了其中一间当做自己在这里的住处。 当然了,这些主体是木头的平房,暂时还没有办法住人,林昭与赵歇各自搬了一个建屋子剩下来的小木墩,坐在了刚弄好的第一间小木屋里。 林昭看了看正在营地里四下忙活的“青州军”士兵们,然后又看了看赵歇,声音低沉:“赵大哥,我这个刺史在这里已经待了近十天,再不回青州城便不像话了,到下午的时候,我差不多就要回青州城去,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了。” 赵歇从木墩上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小相公放心,属下一定不负所望。” 林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一千五百人要招满,估计要一两个月时间,我回青州之后,会给你这里派几个文书过来,用来帮着你造册登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些文职可以交给旁人代劳,但是这些人如何训练,最后能不能成军,便要仰仗赵大哥你了。” 林三郎看着赵歇,微微叹了口气。 “当然了,赵大哥你也不是军伍出身,想要靠你一个人把他们训练成军确实有些难为你,不过眼下也只能先依靠赵大哥你了。” 林刺史声音有些低沉:“赵大哥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我不用难为自己,到时候就给我递个信,我想办法给你弄个军伍出身的将领,过来搭把手。” 赵家寨虽然有数千人,而且寨子里也有相当规模的庄丁乡勇,但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军队,与真正的军队相差不少,因此林昭也没有完全指望赵歇一个人能让青州军成军。 他目前的想法是,暂时让赵歇训练这些团结兵的身体素质,等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再想办法找个军队出身的“内行”,来让青州军彻底成军。 对于这支青州军,林昭是极度重视的。 虽然这支军队满额也只有一千五百人,但是只要这支军队能够到达精锐的程度,一千五百人就能够在乱世做很多事情了。 将来某一天,康东平竖旗造反突袭长安的时候,林昭手里的这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便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 世道一乱起来,青州军一千五百人的“上限”便会不复存在,到时候青州军有多少人,朝廷便说了不算了。 赵歇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微微低头道:“小相公放心,咱们赵家寨里有从边军退伍的老卒,寨子里平时训练男丁,就是按着军中的路数。”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属下即便不能把这支青州军训练成边军精锐,但是让他们成军,绝对没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林昭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有赵大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这团结兵里的官职,我暂时还不是如何了解,赵大哥先委屈委屈,在这里做个总教头,等我在青州城里站稳跟脚,弄清楚团结兵的官职架构之后,再给赵大哥谋个武职。” 赵歇闻言,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低头:“多谢小相公栽培!” 林昭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之后,开口道:“既如此,这里就先交给赵大哥了,我回青州打理打理政务,这里要是缺什么少什么,赵大哥就让人给我递信,我尽快给你送来。” “目前是不缺的。” 赵歇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不过眼下每天都有数十个新兵,帐篷眼见就不够住了,还请相公尽快弄一些帐篷过来。” 帐篷这事容易,林昭前几天就让大通商号采买了,他笑着点头道:“放心,没几天帐篷就能送到赵大哥这里来。” 赵歇微微点头。 “再有……再有一件事就是…” 这个南阳郡大寨子出来的汉子,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再有就是,小相公能不能弄到一些兵书,属下……属下在这里闲来无事,想要看一看。” 听到这句话,林昭看向赵歇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 有这句话,就说明赵歇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教头,而是想要……奔着统兵的将军路子去走。 看来,这几天见林昭认认真真的筹备青州军,赵歇也跟着起了心思。 人往高处走嘛,不是坏事。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抬头对着赵歇笑了笑:“我就是做书铺起家的,这事应该不难,我回去就让人去找一找,要是找到合适的,立刻给赵大哥送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罢相 林昭到青州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了这个青州军大营里。 但是他身上的青州团练使只是一个兼职,他的本职是青州刺史,主政青州才是正职。 当然了,对于林昭来说,将青州军尽快训练起来才是正事,不过即便如此,青州的政务也不能完全放下,毕竟青州军是要依附在青州五县之上的。 管好五县,才能弄好青州军。 跟赵歇简单交代了一番青州军的事务之后,林昭便骑着自己的马,回到了青州城的刺史府里。 回到官邸之后,林昭先是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个多时辰。 因为大营里的水还没有备好,这段时间林昭一直没有怎么洗澡,弄得浑身不舒服。 洗完澡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林昭先是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准备去刺史衙门办差。 他刚走出去没有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回去换上了刺史官服,这才朝着衙门走去。 没有办法,他现在还是太年轻了。 他这个年纪,如果不穿官服,恐怕衙门里没有几个人会认他,说不定还会有人把他赶出来,虽然先扮猪被人欺负之后,再亮出身份打脸的戏码很爽,但是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 林昭现在的身份,已经看不上这种小孩子把戏了。 衙门就在刺史府附近,林昭换上官服之后,很快就来到了衙门里,此时的他一身合身的绯红官服,衙门里的每一个人见到他,都毕恭毕敬的低头,口称使君。 这就是主官的好处了。 从前林昭在詹事府,在门下省做官的时候,虽然地位不低,权力也不低,但是毕竟不是衙门的主官,平日里上班下班都要按时按点的点卯,生怕上司挑自己的麻烦。 但是现在林昭就是青州最大的官,整个青州没有人能够约束得了他,整个衙门里的所有人见到他,都要低头行礼。 更重要的是,他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可以在家里睡觉。 林昭这不是第一次到自己的衙门,刚来青州那天他就到这衙门里转过,进了衙门之后,同样一身红色官服的宋岩,匆忙赶了出来,对着林昭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 “见过使君。” “不知使君今日回衙,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使君恕罪。” 中州的别驾是正五品下,按照朝廷的规矩,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官服便是红色的,这位宋别驾是整个青州衙门体系里,除了林昭之外,唯一一个穿红色官服的人。 林刺史背负双手,淡淡的看了宋岩一眼:“近来可有要本官亲自处理的事务?” 宋岩神态恭谨,低声道:“回使君,衙门里的差事,下官都一一处理了,不曾有什么大事,因此不用使君亲自处理。”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问道:“我到青州十余日了,一点要我这个刺史处理的事务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宋岩微微一愣,然后低头苦笑道:“使君,实在是没有什么大事情,下官……断不敢欺瞒上官。”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这个已经年近四十的青州别驾。 “宋别驾,本官是年纪不大,但是却不是小孩子。” “我在门下省任了两年多给事中,每日桌案上从中书到六部的文书,不知有多少,你是不是觉得,我对衙门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宋岩抬头看了看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深深低头。 “使君,这几天您都在城外大营里忙活,有些需要使君处理的急事,实在耽搁不得,下官见您在忙团结兵的事情,便……便斗胆越俎代庖了。” “请使君恕罪。”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来是林昭年纪小,自然会被人看轻,二来是因为林昭一到青州,就一门心思的扑到了城外的大营里,就会让宋岩这些青州官员觉得他还是一个贪玩的少年,便准备绕过林昭这个刺史,自行打理青州。 说白了,就是想要架空林昭。 “宋别驾,你不老实啊。” 林刺史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到青州之后,是十分信任你的,甚至委托你处理青州日常的事务,但是你却把我当成了孩童。” “自我到青州之后,州衙里所有的文书,统统都送到我公房里来,我要一一核验。” 说到这里,林昭继续说道:“稍后,让青州司马来见我,今天傍晚下值的时候,州衙门里所有的官差吏员,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得走出衙门。” 说到这里,林昭声音低沉。 “如果有人擅离衙门,本官会上报吏部,另择人替了他的位置。” 林刺史看着宋岩,似笑非笑。 “请宋别驾代为转告他们,吏部我很熟。” 吏部林昭当然很熟,周胖子的老爹周嵩,至今还是吏部尚书。 一般的刺史上报吏部本州的人事问题,吏部都会给面子,更不要说是林昭了,就算他现在上书要换了宋岩这个别驾,估计吏部那边也会很干脆的点头同意。 至于青州司马…… 司马这个职位是正六品下,主要负责本州的公共安全,也就是类似警察的差事,林昭要掌握青州的政权,除却宋岩这个别驾之外,当然要见这位青州的“公安局长”了。 宋别驾额头上全是汗水,他恭敬低头:“下官遵命。” “下官这就是办。” 林昭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 等林昭走了之后,宋岩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仍旧有些后怕。 倒不是林昭在他面前表现的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林昭身后……有一位执掌中枢的宰相! 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 宋岩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去按着林昭的吩咐,通知衙门里的人员去了。 而另一边的林昭,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之后,正在翻看书房里的一些杂书,突然书房门口一阵敲门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公子,大通商号的消息。” 这个人也姓林,名叫林寿,是林昭从长安带到青州来的小厮,原先在平康坊林家当家丁,林昭见他机灵,便讨要了过来当个跟班。 林刺史点了点头,开口道:“送进来罢。” 林寿这才推门进来,把一个信封放在林昭面前。 林三郎看了看眼前的信封,问道:“还是北边的消息?” 林寿微微摇头,开口道:“好像是长安城的消息。” 林昭微微皱眉,伸手拆开了这封书信,只简单看了一眼,眉头就皱的更深了。 这张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两行字。 “尚书仆射崔衍因收受巨贿,于四月罢相。” 第四百二十章 头版头条 崔衍罢相,绝对是震动长安城,乃至于震动天下的大新闻。 这位崔相,乃是当年郑相之后,第一个挂三省主官的宰相,即便是在先帝朝的时候,他也是当之无愧的政事堂首相,实打实的文官第一人。 即便是后来,宰相曹松也挂了门下侍中的职位,但是比起崔衍来,在政事堂还是要差上一些。 甚至于就连同是千年世家的清河崔氏,这些年也因为崔衍的关系,地位在世家之中拔高不少,崔家在长安城里,也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相门。 如今,这位宰相也因为受贿,被罢相了。 与当年郑温明面上被罢相的理由如出一辙。 看完这条来自于长安的“新闻”,林三郎默默的把信纸塞回信封里,微微皱眉。 老实说,崔衍罢相这个结果,并不让林昭赶到意外,毕竟这位崔相乃是先帝朝的首相,地位实在太高,而且又升无可升了,新帝用起来也会不太顺手。 更重要的是,新皇帝需要他把这个首魁的位置腾出来,让给自己人。 比如说林元达。 因此,从新帝嗣位之后,崔衍罢相就成了早晚的事情。 让林昭感到不对劲的是崔衍罢相的方式。 按照正常流程来说,官做到崔衍这个级别,只要皇帝给个暗示,再给点好处,老头多半就会怪怪的自己上书请辞,不会闹成这样。 至于崔衍受贿的事情…… 清河崔氏是千年名门,国朝初年出了不知道多少宰相,崔衍或许会收一些门生故吏的礼物,但是真要说他会为了这些礼物去帮人办事…… 清河崔氏,不至于如此。 再说了,崔衍这个人这么些年在政事堂里,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应该给他一个体面才是。 除却体面之外,再有就是罢相的时间… 皇帝登基至今还不满三年,而且这三年时间里,他有一半的心思都用在了盖房子上面,对于朝堂的掌控,远没有到先帝那样举重若轻的地步。 按照林昭先前的估计,崔衍估计会在皇帝即位五年之后上书致仕告老,到时候皇帝给崔家某个后辈封个合适的官职,君臣俩依依不舍的惜别一番,再洒下几滴眼泪,流程就算走完了。 如今,崔衍下台过程这样不体面,着实出乎林昭的意料之外了。 想到这里,林刺史犹豫了一会儿,把这封信收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木盒里。 平时林昭看北疆的消息,基本上是看完之后就烧了的,免得被人发现马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这个长安城来的消息就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崔衍罢相的消息不算什么秘密,很快就会遍传天下,这条消息是大通柜坊快马加鞭送到青州来的,但是即便是寻常渠道,最多一个月,消息也会传到青州来。 收好了信之后,林昭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默默的看了一眼长安方向,心中有些嘀咕。 “也不知长安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林刺史自言自语:“以清河崔氏的底蕴,即便崔相下台的很不体面,应该也不至于到牢狱之灾的地步,崔衍离开政事堂,政事堂首魁应该会落在曹松的头上…” 宰相曹松身上挂着门下侍中的头衔,乃是除了崔衍之外的政事堂次相。 “七叔他想要主持政事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想到这里,林昭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康东平目前还没有动作,长安城倒是先不安宁了,原本有崔衍在,最起码镇的住长安朝廷,让朝堂不至于乱起来,如今崔衍罢相,天知道长安会变成什么模样。 “再多给我些时间啊。” 林刺史语气幽幽。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 崔衍罢相的消息,是大通商号快马加鞭送去青州的,即便如此,这会儿也过去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此时,崔相并没有离开长安,而是仍旧住在胜业坊里,按照天子的意思,接受三法司定罪。 长安城大半的目光,都盯在了这位崔相头上。 这天傍晚,太阳刚刚下了山坡。 天色渐暗的时候,一个紫袍青年骑在一匹大马上,急匆匆的赶到了平康坊。 到了平康坊林府门口,他翻身下马,径直迈步闯了进去。 林府的下人们多半认得他,并不敢阻拦,只能任由他进去,不过这人显然也不敢在相府里太过放肆,进了相府之后,便放慢了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要见林师。” 林家的下人很快来到了他面前,对着他恭敬低头:“相爷在后院书房,大将军随小人来。” 这位大将军,自然就是朝廷的左卫大将军李煦了。 李煦跟在这个下人身后,很快到了林简的书房门口,他轻轻敲响房门,声音低沉:“林师,弟子李煦求见。” 房门很快打开,一身青色道袍的元达公,手里捧着书卷,上下看了看眼前因为燥热满头是汗的继续,微微叹了口气。 “什么事,让大将军这样着急?” “林师看今日的长安风了么?” “还没有。” 林元达面色平静,开口道:“这东西原先是三郎创立的,后来他任给事中之后,便把这差事交给了犬子,到去年年底,因为要备考秋试,犬子便把这差事让了出来。” 把林湛从长安风里摘出来之后,他看向李煦,问道:“怎么,长安风出事了?” 李煦微微叹了口气,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今天刚刚刊发的小册子,双手捧着,递在林简面前。 “恩师请看。” 林简接了过来,并没有急着展开,而是把李煦请进了自己的书房,给后者倒了杯茶水之后,才慢慢展开这个小册子。 如今的长安城,已经颇为规范化,新闻版块也已经很成熟,林简知道这个小册子里能让李煦这么紧张的,只能是在新闻版块,因此他径直翻到了记述新闻的那一页。 只见这一页上的头版头条,几乎全部都是关于崔衍。 “《清河崔氏,良田何止千顷?》” “《千年世家,奢靡至此,财从何来?》” 一连四五篇文章,几乎都是在攻击已经罢相的宰相崔衍。 林简自小就是神通,可以一目十行,看完这些标题吸人眼球的文章之后,他缓缓合上这个册子,看向了眼前的李煦。 “大将军的意思是?” “编撰司现在是宫里的人在弄,这些人只会一味迎合圣意,这个态势,分明是想把崔相下狱!” 李煦抬头看向林简,咬牙道:“林师,崔相这两年多次在朝廷里反对皇兄大兴土木,触怒了皇兄,才有今日之祸。” “崔相受污名罢相,已经很不应该,老人家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万不能再让他受牢狱之灾了!” 世子殿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语气无奈:“弟子是武职,在朝廷里不好说话,只能请恩师出面了…” “还请恩师救他一救!” 第四百二十一章 朝堂上的门道 林简看着眼前急得脸色涨红的李煦,缓缓摇头。 如今,长安城朝堂里的所有官员,都认为皇帝罢了崔衍相位,是在给他林简空出位置,这个时候,长安城里任何人都能够向皇帝开口保全崔衍,独独他林元达是最不好开口的。 可是听到李煦的话之后,元达公为难免有些动容。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缓开口:“崔相本不应该罢相,事情也不应该闹成这个模样,圣人……太心急了。” 大将军李煦看了看自己的老师,咬牙低声道:“皇兄……昏聩了!” “从前潜邸之时,弟子还觉得他是个明主,将来定能像先帝一样,中兴大周,因此十年以来尽心辅佐,不成想皇兄嗣位之后,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此时此刻他却只想着兴修楼宇,崔相这种国之柱石,竟然也能随意罢黜…” “好了,殿下莫要说了。” 林简看着李煦,微微皱眉:“这些话,言官们说得,甚至我也能够说得,唯独你说不得,你是宗室,是皇族。” 元达公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要谨言慎行。” 李煦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对着林简叹道:“恩师是谦谦君子,这些话我也只敢在恩师面前说一说。” 元达公背负双手,缓缓开口:“长安风上这些文章,只是编撰司的那些人逢迎之举,圣人不会对崔相如何,只是这些小人为了逢迎陛下,便坏人名声,真是可恶之至。” “大将军啊。”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你明日去一趟编撰司,警告一番那些人,莫要再刊登此种文章了,崔相在朝廷为相十几年,即便是先帝也对他赞赏有加,不要到最后,十几年辛苦坏在这些小人的三言两语上。” 元达公声音低沉:“最好,让他们停止印发这一期的长安风,另外在下一期长安风上公开致歉。” 李煦有些犹豫。 他对着林简苦笑道:“老师,编撰司目前是司宫台在管…” “可编撰司毕竟不是司宫台。” 元达公声音平静,开口道:“你我都多少了解一些陛下,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这时候旁人谁去编撰司都不合适,但是殿下你去却合适。” “你去闹一闹,圣人也就有了息事宁人的台阶。” 世子殿下低头思索了许久,最终才咬牙点头:“我听恩师的。” “明日一早,我便去编撰司!” 林元达微微点头,叮嘱道:“去了最好不要动手,更不要打司宫台的人,给圣人留够脸面。” 李煦点了点头。 “恩师放心,弟子明白的。”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三郎当初在长安弄出来的这东西,不曾想如今成了天大的麻烦,这东西出现在长安城,对于我大周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要看操之谁手了。” 元达公起身披了件衣裳,淡淡的说道:“当初三郎在长安的时候,这东西不仅没有为恶,还帮着东宫解了围,如今落到了小人手里,自然成了祸害。” 他说话间,就朝着外面走去。 李煦跟着自己的老师一起出了书房,看到林简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他有些好奇:“老师,天色已经晚了,您这是要去?” “我去一趟胜业坊。” 元达公微微低眉:“本来这件事我不该插手进来,但是殿下既然称呼我一声老师,你牵扯了进来,我也不好再置身事外。”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去见崔相一面。” 李煦有些搞不明白,他看着林简,问道:“老师您这时去见崔相……” 说话间,林简已经到了自家马车面前,他面色平静,开口道:“殿下还是没有想明白,崔相被罢相已经半个月了,三法司没有查出头绪,宫里始终没有动静,而崔相也没有离开长安。” “你知道这是为何?” 李煦皱了皱眉头,然后摇头道:“弟子愚钝。” “圣人等一个台阶。” 元达公面色平静,开口道:“此时,崔相只要上书请罪,圣人那边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回乡归养了事。” “而崔相在长安半个月,就是不想上这道请罪的奏书。” 说到这里,元达公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本来这是他们之间的意气之争,跟你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今编撰司有小人作祟,我要去劝他一劝了。” 说完这句话,林简便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对着马夫缓缓开口:“去胜业坊。” 而在一旁的大将军李煦,听完了林简的话之后,才琢磨过来味道,他抬头看向自家老师即将远去的马车,喃喃自语。 “这朝堂上……这么多门道么?” …… 林简的马车,从平康坊出发,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来到了胜业坊门口。 这会儿,胜业坊已经闭门宵禁,不过坊门自然挡不住宰相的车驾,很快坊门就被打开,林简的马车一路到了崔氏大宅门口才停了下来。 马夫停稳马车之后,立刻就去崔家门口叫门通报。 同在政事堂为相两年,林简在崔家的面子还是有的,马夫通报之后,很快崔家就开了正门,几个林家的后辈,恭恭敬敬的把林简迎了进去。 在崔家大宅里兜兜转转的几圈之后,林简才被人带到了崔衍的书房里,崔家的后辈去敲了敲门之后,很快一身白衣的崔老头,便抄着袖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两位政事堂宰相,互相拱手行礼。 “崔相。” “林相。” 听到林简的称呼之后,崔老头眯了眯眼睛,呵呵笑道:“老朽已不是宰相,可不敢当林相这样称呼。”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老相公主政十余年,居功至伟,只要老相公在一日,便永远是大周的宰相。” 听到林简这番话,崔衍哈哈一笑,伸手拉着林简的衣袖,把他拉进的自己的书房里。 “从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老夫面前说这些话,老夫都置若罔闻,如今丢了差事,却又听到了这番话,倒让老朽舒心不少。” 说着,他看向林简,呵呵一笑:“还是个宰相说出来的。” 被这老头拉着,林简也不挣扎,两个人便前后进了崔衍的书房里。 崔家的书房很大,藏书也是极多,走进这间书房之后,林简看到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一时间有些看花了眼。 这会儿,崔衍已经给林简倒好了茶水,他抬头看了看林简,笑着说道:“林相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林简微微低头,开口道:“只是来劝一劝老相公,稍稍低一低头,息事宁人罢。”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开口道:“今日,京城长安风里已经开始编排老相公,这个小册子在长安城传播的极广,这会儿多半已经传了半个长安了。” 林相语气有些无奈。 “这会儿老相公您低头认个错,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要是那些迎合圣意的小人,通过长安风鼓动了民意,到时候老相公的处境,恐怕就要比现在难得多了。” 崔衍看了看林简,面色平静。 “林相是自己说了这番话,还是来替圣人说的?” 元达公叹了口气。 “老相公,晚辈这番话全然出自肺腑,还请老相公谏纳良言。” 第四百二十二章 时谤杀人,甚于刀兵! 已经须发皆白的崔衍,微微皱眉。 他看了林简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元达,你也是多年为官的老臣,应当知道此时老夫心中所想。” 他声音低沉:“若是圣人开口让我致仕,老朽看也不会再看长安一眼,即日就会动身回清河养老,国朝二百年,清河崔氏出了不知道多少宰相,老夫也不是恋栈权位之人,但是……” 说到这里,老头声音严肃了起来。 “但是朝廷不能用污名屈我!” 这位曾经的尚书仆射背负双手,闷哼了一声:“崔衍为相十多年,要说没有收受旁人半件东西,那是假话,但是这些年来给老夫送东西的,或者是我门下的门生,或者是曾经的故交,所送之物,大多也都是笔墨之类。” “老夫收了东西,也都有礼物回赠。” 崔相声音有些愤怒:“并不曾因为这些东西,替谁办过什么事情,如今圣人听信谗言,以污名谤我,这个时候老夫若是上书请罪离开长安,且不说我自己几十年名声尽毁,便是我清河崔氏的家声,也要大打折扣。” 说到这里,老头扭头看向林简,抬手抱拳:“元达一片保全之心,老夫自然是明白的,但是老夫活到了这个年纪,所求无非是清白二字,此时老夫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长安。” 说到这里,老相爷拉着新相爷一起,坐在了书房的椅子上,笑着说道:“自元达入政事堂以来,咱们两个人还没有私下里一起吃过饭,今日难得元达你亲自过来,老夫让家里人准备些酒菜,咱们两个人坐下来喝一杯?” 看着脸上仍旧带着笑意的崔衍,林简微微有些诧异,他犹豫了一番,开口问道:“老相爷不曾见到今日贩售的长安风么?” 崔衍愣了愣,然后摇头道:“不曾见到,自罢职以来,老夫便不怎么出门,除却三法司的人之外,也没有见过旁人。” 听到这里,林简低头叹了口气。 长安风是长安城里最有影响力的刊物,即便崔衍本人不曾看到,崔家的人也是一定会看到的,而直到此时,这位崔相依旧没有看到长安风,只能说明崔家人刻意瞒着他,或者说不忍心让他看到。 想到这里,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了长安风的小册子,双手捧在手上。 他声音低沉。 “老相公,圣人肯定不会拿您如何,三法司多半也查不到您的问题,但是底下的这些小人,为了逢迎圣意,便会在暗处兴风作浪,如今长安风上已经刊载了抹黑老相公的文章,相公再这样与圣人僵持下去,等到坊间的舆论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相公再想要离开长安,便有些来不及了。” 林简声音低沉。 “人言可畏啊。” 崔衍没有说话,而是从林简手里接过这个小册子,简单翻了一遍之后,这位在朝堂上主政十几年的首相,便被气的脸色通红。 他两只手都颤抖不已,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清河的田地,是我家自己国朝初年就定下来的祖产,与老夫何干!” 老头直气的气血上涌,咬牙切齿:“我崔氏祖训,便是不可糟践天赐的粮米,哪里来的奢靡了?这些人信口胡编的文章,便敢公之于众!” 老头本就上了年纪,再加上这件事牵涉到他的个人声誉以及家族声誉,气血攻心之下,一屁股坐在的椅子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林简赶忙一把搀扶住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老相公息怒,我已经修复左卫大将军李煦,前去编撰司处理此事了,如果顺利的话,明日长安风便不再印发,后续编撰司也会撰稿向老相公道歉……” “这会儿,这册子不会传出长安城,老相公声明无碍。” 崔衍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后才冷静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林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这是以时谤杀我,甚于刀兵啊。” 林简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他看着崔衍,急声道:“老相公,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尚可以挽回,明日一早,我与崔相你一同进宫面圣,要求圣人严惩编撰司!” “不成。” 崔衍看向林简,摇了摇头:“元达你不能牵扯进来,朝堂将来还需要你来主持,范阳的康东平,北边的突厥人,都需要一个敢于任事的宰相去处理。” “这个时候,元达你要明哲保身。” 说完这句话,崔衍艰难的吐出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元达你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想让我在这个时候暂时离开长安,避一避风头,这样不管是我还是圣人,都能够说得过去。” “但是这件事在我这里说不过去。” 崔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平静:“事已至此,我便更不能离开长安了。” 老头子向林简微微欠身,拱手道:“旧日为相的时候,每日家中门庭若市,如今落了难,便只有林相一人登门。” 他声音诚恳:“元达真君子也。” 林简苦笑了一声,摇头道:“老相公千万不要这么说,晚辈此来也并非是为了私情,只是想要替大周保全一位国家柱石。” 两位宰相在书房里,说了足足半个时辰的话,最终崔衍带着一众崔家人,亲自把林简送到了门口,互相拱手作别。 送走了林简之后,崔衍并没有回自己的书房,而是去后院祠堂之中,与长子崔寅一起祭拜了父母以及崔家的列位祖先。 等把一众牌位统统拜完之后,老相公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崔家的长子崔寅也一路跟随,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着老爹开口道:“父亲,天色晚了,儿子让人服侍你歇息罢?” 崔衍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声音有些沙哑。 “你跪下来。” 大户人家家教都很严,孝道大于天,崔寅很干脆的跪在了地上,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念在你一片孝心,为父便不与你计较你向我隐瞒长安风的事情了。” 崔衍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声音平静:“你听着,为父与你说的事情,关系到我清河崔氏的千年家声,你要听真了。” 千年世家,都极其看重名声。 如果是普通的世家子弟倒也罢了,偏偏崔衍本人还是清河崔氏的族长。 仅仅贪墨倒还没有什么,但是长安风上那些为了吸引眼球的文章,实在是太难听了。 什么清河崔氏用人乳喂养乳猪,养大了之后宰杀吃肉。 什么崔衍本人,每天晚上要用八个处子陪睡。 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偏偏这个长安风的背后回编撰司,编撰司的背后是司宫台。 也就是说,这是皇帝的人在污蔑他崔衍。 崔寅隐约感觉到了不对,他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父亲,事未至此,您……不可胡思乱想啊!” “已经到了。” 崔衍面无表情,开口道:“为了清河崔氏的名声,也为了为父自己几十年的声誉。” …… …… “明日,你便带着家里人返回清河,族长之位,交给族中老人推选……” …… 第二天一早,废相崔衍高捧朝笏,身着旧时官服,大踏步走进皇城,走向太极宫。 皇城卫士,皆不敢拦。 第四百二十三章 金殿上 此时,崔衍已经不在朝廷里担任任何差事,不在尚书省,也不在政事堂。 但是他在中枢多年,竟然没有一个人拦着他,就这样让他一路走到了太极宫门口。 今日虽然不是太极宫大朝会的日子,但是却是太极宫的小朝会,也就是说政事堂的宰相们以及五监九寺六部的高官统统在场。 算是大周的高层会议。 崔衍手捧朝笏,自顾自的走进了太极宫小朝会的偏殿。 这会儿,小朝会还没有开始,在场的一众高官们纷纷看向这位老宰相,原本颇有些热闹的偏殿,立时安静了下来。 有几个崔衍的故交,想要上前去跟他对话,但是心中毕竟有了一些顾忌,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没有动弹。 片刻之后,终于到了小朝会开始的时辰,随着司宫台一声高唱,身着天子常服的皇帝陛下,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走进了偏殿。 等到到了帝座上坐下之后,一众文武高官才纷纷下拜。 “臣等,叩见陛下。” 皇帝陛下先是瞥了一眼跪在最中间的崔衍,然后缓缓开口:“诸卿不用多礼,各自落座罢。” 平日里大朝会的时候,百官们是没有座位的,但是小朝会不一样,能够与会的无一不是朝堂大佬,许多朝廷的决定,也是在这种“高级会议”上定下来。 因此,这个偏殿里是有不少座位的,有时候碰到需要商议的事情,皇帝便跟这些“部长”级的高官,在这里一议就是一天。 皇帝陛下很明显已经得知了崔衍进宫的消息,等到众人都落座之后,独独剩下一个崔衍仍旧站着,皇帝看了看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声音平静。 “不是让崔相在家里歇息一段时间么,怎么崔相今日又来参与朝会了?” 此时的皇帝陛下,心中还拿不定崔衍此行的目的。 如果这位老丞相是进宫来请罪的,那么应该是下午进宫来,私下里见皇帝,悄摸摸的认个错,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没有道理,他要在小朝会的时候进宫面圣,长安城里没有任何官员,愿意在这些三四品官员面前丢人。 崔衍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脸色有些疲惫的天子,微微低头:“陛下,革臣冒味进宫,是有一件事要求教陛下。” 听到这句话,皇帝隐约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他微微皱眉,开口道:“老相国,眼下跟朝会,你有什么事情问朕,朝会之后留下来就是。” “如无要事,便先让他们议事。” 崔衍面无表情,再一次欠身拱手。 “革臣先前是朝廷的尚书仆射,蒙先帝拔擢,忝为政事堂宰相,此事事关革臣声名性命,应当算不上是小事罢。” 崔衍都这么说了,皇帝自然不可能再把他赶出去,闻言皱了皱眉头,缓缓开口:“那……老相国说罢。” 崔衍低头应命,然后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帝,开口道:“革臣在大半个月前,被御史台御史天文升检举,说臣收受巨贿,当时陛下命令三法司祥查此事,并且暂停了臣在政事堂的职事。” 说到这里,崔衍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刑部,大理寺以及御史台的几个主官,又转头看向皇帝,继续说道:“臣想问陛下,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三法司查出臣的罪证了没有?” 听到这句话,皇帝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目光看向了下首的几个相关官员,声音低沉:“大理寺,回崔相国话。” 大理寺卿暗道一声倒霉,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对着皇帝深深低头:“回陛下,目前只知道每年都有人往崔府送礼,前些日子我大理寺去崔相家中查证的时候,崔相也把他府上保存的礼单统统给大理寺看了。” 这位大理寺卿,也有五十岁年纪了,他深深低头,叹息道:“到目前为止,崔府收下的礼物,大多是崔相的门生晚辈所送,不曾发现与朝廷有关……” 这位大理寺卿说完,皇帝又看向另外两部。 于是乎,御史台,刑部两个衙门的主官统统站了出来回话,回话的内容与大理寺大同小异。 简单来说,就是崔衍这些年确实收了不少礼物,但是跟朝廷,跟权钱交易有没有关系,暂时还不知道。 听完三法司的汇报之后,皇帝陛下看着崔衍,脸上挤出了一个很是勉强的笑容。 “既然三法司没有查到实据,那就是御史台凭空诬告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脸色立刻阴沉了起来,他扭头看向御史台的主官御史大夫严淇,声音肃然:“严卿,你们御史台也太没有规矩了,无凭无据,就敢凭空诬告我大周两朝的宰辅!” “御史台上下,统统罚奉半年,那个诬告崔相的田文生,发配岭南。” 御史大夫严淇出列,对着皇帝深深低头,叩首道:“臣,谢代御史台上下,叩谢圣恩。” “处理”完了御史台之后,皇帝扭头看向崔衍,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老相国,这件事是朝廷委屈了你,老相国受惊,是朕的疏漏所致。”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这样罢,老相国你先暂时歇息一些日子,等这段时间过去,朕把事情先后查清楚了,一定给老相国一个满意的交代。” “革臣……不要交代。” 崔衍面无表情,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最新版的长安风,用两只颤巍巍的双手捧着,递在了皇帝御前。 “陛下请看。” 皇帝给了个眼色,立刻有司宫台的太监走下御阶,把崔衍手里的长安风取了过来。 崔相这一次,终于抬起头直视天子。 “这是编撰司刊发的长安风,已经于昨日在长安售卖,如今长安城里大户人家,几乎人手一本。” 这位老相国,声音慢慢的大了起来。 “其中有五篇文章是关于老臣的,有谩骂之言,有污蔑之言,还有肆意胡编之言。” 崔衍目光如炬,抬头看着皇帝。 “臣即便被革职,三法司都不曾定下臣的罪过,这编撰司又凭什么这样凭空污蔑,还将之传遍长安!” 崔相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子。 “臣……想要跟陛下要一个说法。” 皇帝陛下简单翻了几页,看到标题之后,他也微微有些皱眉。 这几篇文章,确实有些过分了。 皇帝陛下终于合上书页,对着崔衍勉强一笑:“崔相,这是编撰司的人胡作非为,朕对此一无所知…” “编撰司隶属司宫台。” 崔老头这会儿仿佛已经全无畏惧,他抬头看着天子,面无表情。 “老臣几十年名声,因为这几篇小人文章,毁于一旦。” “我清河崔氏的家声,也要因此大受折损。” 崔衍毫不畏惧的抬头,再一次看向天子。 “编撰司隶属司宫台,而司宫台,则是宫里的宫人,臣想问陛下,编撰司写出这些东西,究竟是编撰司的意思,还是司宫台的意思……” 说到这里,崔衍便闭口不提了。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是问这几篇造谣文章,是不是皇帝授意的。 皇帝陛下被崔衍一番喝问,一时半会之间有些答不上话,然后就有些恼羞成怒。 “崔衍,你这是在咆哮金殿吗?” “老臣不敢咆哮圣前。” 崔衍再一次低下了头,声音低沉:“臣二十五岁中进士,蒙先帝垂恩,得以入政事堂拜相,自拜相之后,这些年在朝廷里多少也算是做了些事情的。” 他再一次抬头,看向皇帝。 “臣虽然为相多年,但是并不会死缠烂打赖着不走,陛下如果看臣不顺心不顺眼了,只要一句话,臣便会立刻告老,回清河老家去。” “如臣当真有罪,三法司将老臣杖毙了,老臣也不会说半句怨言。” “但是如今,老臣一不曾恋栈权位,二不曾触犯国法,老臣想问一问陛下……” 崔衍目光平静:“内宫直属的编撰司里,因何会有这些文章?” 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老实说,这件事跟他的确没有太大干系,最开始他只想让这个德高望重的讨厌老头赶紧离开长安,于是乎,他就在闲暇的时候,跟身边随身的太监说了两句。 后来,御史台的田文升,便上书参奏崔衍了。 至于长安风的事情,皇帝的确是不知情的。 “老相国,这件事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朕会派人一一查实,一定给老相国一个交代……” 崔衍摇了摇头,静静的看着皇帝。 “这天底下传播最快的,便是谣言。” 他看向皇帝手中的册子,声音有些沙哑:“尤其是这种谣言,谁也休想洗脱干净。” 说到这里,崔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事已至今,有死而已。” 他抬头看向圣人。 “陛下是君父,老臣不敢埋怨君父什么,只陛下今后,凡事多想一想先帝。” 说完这句话,崔衍深呼吸了一口气,长身而起。 皇帝陛下已经看出了不对劲。 殿中的崔相,距离这处偏殿的金柱,只有十几步之遥。 老头闭上眼睛,径直冲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柱子。 他要当着皇帝与文武大臣的面,在金殿上,触柱而死。 皇帝陛下霍然起身,惊呼出声:“拦住他!” 不远处的林元达,目眦尽裂,一边向崔衍奔去,一边厉声高呼。 “拦住崔相!” 整个太极宫偏殿,乱作一团。 第四百二十四章 祸事了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件不是特别大的事情。 毕竟就算崔衍的贪墨罪名查实了,以他这么多年的身份地位,最多也就是罢相返乡而已。 反正崔衍本人,也已经到了致仕返乡的年纪。 就算是觉得这件事情很大的林简,也没有想到,崔衍会刚烈到这个地步。 之所以会有这种认知误差,是因为…崔衍是清河崔氏的族长,而林简这些人不是。 这些千年世家的子弟,把家族声望看的比自己的个人声望个人性命都要贵重的多,崔衍在金殿上撞柱,便是要用自己的血,来洗干净这些污名。 他成功了。 因为距离柱子实在太近,哪怕是反应最快的林简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等林简奔到这位老相国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地上,头上血流不止。 林元达双手颤抖,伸手抱着扶着崔衍的身子,两只手上沾满了老人的鲜血。 这位官场上打滚二十多年的新任宰相,声音都跟着发颤了。 “老相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个时候,偏殿里绝大多数人都反应了过来,立刻奔到了崔衍面前,有些崔衍的旧时属下,看到浑身是血的崔衍,不由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崔公……” 老头被林简抱在怀里,勉力睁开被血水浸湿的眼睛,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笑容。 “老迈残躯,别无他用,能以身洗除污名,再好不过。” 这个时候,皇帝也跌跌撞撞的奔了过来,他分开重臣,看着浑身是血的崔衍,皇帝双目圆睁,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无法理解崔衍的行为。 甚至一时半会之间,他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被满身是血的崔衍吓着了。 “请……” 这位新任的皇帝嘴唇有些颤抖:“请太医…” 他一说话,身后司宫台的几个太监纷纷高声叫嚷道:“请太医,请太医!” 崔衍这会儿,神志还算清醒,他被林简抱在怀里,睁眼看向了皇帝。 “陛下…” 这个浑身是血的老头,气息渐渐虚弱。 “臣…早年入仕,蒙先帝青眼,至今事国三十余年。” 他闭上眼睛,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臣虽比不上郑相,但自问不曾有……对不住朝廷之处。” “臣今一死,非是要为难圣人,而是要……洗刷污名。” 他声音已经开始断断续续。 “如此九泉之下…也能见列祖列宗了。” 说完这句话,老相国闭上了眼睛,昏厥了过去。 皇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乱成一片的官员们,咬牙道:“把老相国,立刻送到太医署去!” 崔衍不能死。 他要是死在了这里,死在了金殿上,便是灵皇帝以来,大周最大的丑闻,也会是他这个天子身上,一辈子也洗不去的污点! 即便是灵皇帝之时,朝廷也不曾有宰相在金殿上撞柱而死的! 想到这里,皇帝心里一阵懊恼。 早知道,便再忍这个老头几年了…… 可是如今,怎么都来不及了。 司宫台的太监们很快找来担架,把崔衍抬出了金殿,抬向太医署。 而一身是血的林简,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他站了起来,抬头看向这位即位已经两年有余的天子李洵。 “陛下,先帝在世之时,也对崔相敬重有加啊……” 林简的话中,满是失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帝师,如今皇帝这个德行,让林元达十分痛心。 皇帝不敢直视林简的眼睛,微微偏过头去。 “林……林相,事情至此,非朕所愿也。” 元达公满脸怒气。 “陛下,若崔公身死,便是编撰司杀人,便是司宫台杀人!” 说到这里,林简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很显然,下一句是天子杀人。 李洵退后了两步,脸色有些苍白。 “林相…林师,此事非朕所为,朕也……” 林简不愿意再跟他再纠缠下去,而是退后了两步,对着皇帝拱手道:“陛下,臣…要去太医署探望崔公了,至于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全在陛下一心而已。” 说完,林简便退后两步,离开了这间偏殿。 李洵站在金殿的御阶之上,先是看了看林简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金殿柱子旁边的那一滩血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怒气。 朕…做错什么了? 又不是朕让编撰司写的这些东西! 想到这里,李洵在心里咬牙切齿。 崔衍在金殿之上顶撞于朕,还以命相挟,真是可恶至极! 心里这么想,但是明面上却是不能这么说的。 皇帝陛下眯了眯眼睛,对着身边的人开口道:“自今日开始,废编撰司,编撰司之中所有的人,尤其是写文章诽谤崔相国的人,统统给朕抓起来问罪。”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犹豫了片刻,咬牙道:“司宫台里负责编撰司的人,也给朕抓起来问罪。” “司宫台上下,统统罚俸一年!” 说完这些话之后,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开口道:“摆驾太医署。” 此时此刻,李洵还算是比较清醒的。 他很明白,这件事不管是不是他授意编撰司的,目前是跟他脱不开干系了,这个时候一定要尽量救活崔衍,即便救不活,他这个皇帝也要表现出关切的态度。 最起码态度一定要表现出来。 此时,长安城原本还算平稳的局势,因为崔衍这一撞,变得不再平静。 像崔衍在金殿上撞柱的消息,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很快就在长安上层圈子里流传开来,就在崔衍还在太医署生死不知的时候,长安城里的大通商号,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 此时,郑通本人就在长安城里。 他收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先是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皇城,然后自己亲自写了一个条子,交给身边一个随从手里,开口道:“令人用最快的速度,快马送去青州。” 下人恭敬点头,立刻找人送信去了。 大通商号早年就是以商队起家,至今还经营镖局以及马行的生意,最不缺的就是马匹,而且大通商号因为遍布各大城市,平日里有急信要传递的时候,都不走驿站,而是自己人骑马去送。 虽然不可能真的八百里加急,但是在不爱惜马力的情况下,日行四五百里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青州距离长安两千里左右,郑通的信在第五天,就送到了林昭手里。 信的内容很简单。 “崔衍罢相之后,编撰司于长安风上刊文污蔑崔衍及清河崔氏,刊发之后,崔衍高捧朝笏入宫,于金殿之上触柱,生死不知……” 看完这封信之后,林昭眼皮子直跳。 他看了看长安城,又看了看北边,语气幽幽。 “祸事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刺史大开口 祸事了! 这是林昭看到这条消息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之所以有这个念头,倒不是说崔衍个人的死亡,会给长安城带来多大的动荡,毕竟如今已经到了新朝,崔衍这个宰相也到了要退位让贤的时候。 一个崔衍,如果单纯的只是离开朝堂,那么长安城还会是原先的那个长安城。 问题是,这位两朝的宰辅,清河崔氏的掌门人,似乎是被皇帝逼到了这个份上。 假如崔衍横死,且不说他个人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声望如何高,单单一个清河崔氏,就会让长安城颇为头痛。 作为一个北方士族,清河崔氏本就在北方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更要命的是,清河所在的贝州,与冀州接壤! 冀州,就是范阳节度使的屯田州! 也就是说,北边的康东平,想怎么接触崔家人,便怎么接触崔家人,即便崔家上下可能满门忠烈,不在乎自己的家主死在了长安城,仍旧对大周王朝忠心耿耿,但是借着这个由头,康东平就可以在贝州,在冀州大肆宣扬朝廷残害崔衍一事。 本来康东平想要造反,还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寻找一个起“义兵”的借口,这个时候,长安城里的那位皇帝,把这个借口送到了他的手边。 想到这里,林刺史眉头皱的更重了。 “时间不够了啊…” 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范阳军最起码还要两三年准备,然后找到合适的理由之后,才有可能起兵反周,有这两三年的时间,林昭可以在从容在青州,训练好属于自己的青州军,到时候再趁乱壮大起来,即便不能力挽狂澜,最少也能够在乱世之中存身。 但是现在看来,就给他准备的时间。恐怕会大为缩短。 假如康东平能够说动贝州的清河崔氏一起造反,清河崔氏出人出力的情况下,有着清河崔氏的加成,康东平甚至可以长驱直入长安城。 当然了,北边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也一直在盯着康东平,康东平想要打进长安城,还要先过齐师道那一关。 可即便如此,康东平造反一事在名义上,已经畅通无阻。 “真是蠢啊…” 林三郎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先帝虽然有时候少了一些容人之量,但是这种蠢事,他闭着眼睛也不会做出来。” “但是当今的天子便能做的出来。” 林刺史想起了那个太极宫里,阴沉而又让人生畏的老皇帝,幽幽叹了口气:“难怪先帝到最后那些日子,都不放心传位给你,若不是冥冥中有外祖相助,恐怕你是坐不上这个位置的。” 作为先帝临终前几个月,一直陪着先帝的起居郎,没有人比林昭更了解先皇帝的心思,一直到最后几个月,老皇帝都不太放心自己这个嫡长子。 如果不是身体实在撑不住了,皇位会不会落在东宫头上,还是未知之数。 原先不管是林简还是林昭,都觉得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最多也就是个平庸守成之君,没想到他即位之后,一改先前潜邸之时的谦逊之态,短短两年时间…… 已经有了昏聩之相了。 想到这里,林昭把手里的纸条丢进火堆里焚烧干净,犹豫了一下之后,林刺史换下了身上的官服,穿着一身常服,带着两三个随身的侍卫,离开了刺史府。 青州城并不大,最起码没有越州城大,林昭在青州城里转了半圈,便找到了那间在青州城里刚开业没有多久的大通柜坊。 柜坊这种超时代的产物,在这个时代,只有长安城那种超大城市才有受众,在青州城里根本没有什么业务,因此这家开业没有多久的柜坊,显得门庭冷落。 毕竟没有几个青州人,愿意把自家的钱放到别人的铺子里。 进了这家柜坊之后,林昭看了一眼柜坊里的几个伙计,沉声开口:“我要见你们掌柜。” 几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的相貌,便上前毕恭毕敬的低头道:“这位相公,请随小的来。” 看他的模样,多半是见过林昭画像的。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柜坊的铺面,转而到了一个胡同里,饶了两圈之后,才进了一座宅子。 在这个人的带领下,林昭很快在这个宅子的后花园,见到了正在观看几个胡姬跳舞的郑大公子。 郑涯今年已经年近三十,自然早早的成了家,而且这个郑家的长孙偏爱胡姬,因此家中侍妾里,倒有五六个是西域的胡姬。 就连他到青州来,也随身带了两三个在身边,另外还有几个胡姬侍女,在舞乐之下翩翩起舞,颇为赏心悦目。 林昭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大表兄,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看这些。” 对于林昭的到来,郑涯丝毫不觉得意外,他挥了挥手,示意这些胡姬散去,然后起身对着林昭笑了笑:“这件事长安城的李家急得,你林三郎急得,唯独我们姓郑的不急,这个时候为兄没有拍手称快,已经是给三郎面子了。” 他这话说得不错,荥阳郑氏与皇族,多多少少是有仇的。 除却祖父郑温死在朝廷之手外,郑涯的父母统统死在了那场动乱里,要说他心中对朝廷没有半点怨怼之心,那就是纯粹的胡说八道了。 林昭看了看笑容灿烂的郑涯,微微摇头:“表兄,李家怎么样我并不是如何关心,但是如果康东平入关,到时候兵祸加身,且不说长安城以及天下的百姓如何如何,我在长安城的家人,我越州林氏,便危在旦夕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郑涯,缓缓说道:“我见过康东平,以这个人的性格。真给他成了事,别的不说,大通商号的钱,他当真就不会眼红?” “而且他野蛮霸道,到时候未必就会礼敬世族,荥阳郑氏会不会遭受兵祸,也是未知之数。” 郑涯低头喝了口茶水,笑呵呵的看向林昭。 “三郎这话与二叔说有用,与我说却没有什么用处,大通商号也不归我管。” 说完这句话,郑涯稍稍收敛了一些笑容,对着林昭开口道:“二叔让我到青州来,全力配合你,说罢,你想让我办什么,我尽力给你办。” “我要康东平的详细动静。” 林刺史看向郑涯,声音低沉:“除却这个之外,还有粮食,帐篷,刀甲……”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有可能,我还想要几个靠得住的老将官。” 听到这里,郑涯白了林昭一眼。 “干脆我直接给刺史大人弄一支军队来。” 林刺史看向郑涯,呵呵一笑。 “也不是不行,毕竟军队这东西在表兄手里是谋逆,在小弟手里却是合理合法。” 第四百二十六章 长安蠢物 这就是有个官身的好处了,像大通商号这种民间的资本,不管再如何有钱,只要开始养兵,那就是阴谋造反,没有任何皇帝能够容得下他。 但是林昭不一样。 他有一千五百人的名额,而::且如果朝廷那边有所动荡,便没有人会把目光放在青州,到时候他连这个一千五百人的限制都将不复存在。 郑涯抬头看了看林昭,然后缓缓开口:“粮食帐篷都没有什么问题,甚至于军伍出身的将官,为兄也能给你找到,独独就是刀甲…” “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禁止私藏刀甲,我大通商号也很难弄到刀甲。” 为了朝廷以及整个社会的安定,民间是不能有太多武器的,因此大周朝廷除了管控民间的甲胄,刀具,弩箭之外,还严格控制一些特定的金属,比如说铜、铁。 前者可以造钱,后者可以制刀。 林刺史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大通商号是民间商号,让表兄去弄刀甲,的确有些难为人了,这样罢,表兄给我弄些铁矿到青州来,我自己征召一些铁匠,锻造兵器。” 林昭原本也没有指望大通商号能给他提供刀甲这些禁物,提出这个要求,也只是想试一试,这个郑家几兄弟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商号,能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郑涯微微点头,开口道:“这个没有问题,我这便给二叔去信,只要二叔那边点头,东西很快就可以送到青州来,只是……” 这个郑家的长孙抬头看了看林昭,呵呵一笑:“只是不管三郎你如何大的动作,手下毕竟只有一千五百人,况且你还不通兵事,即便把这些人的刀甲弓弩通通备齐,与康东平麾下能征善战的十万大军相比……” “恐怕只是螳臂当车而已。” 郑大公子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打空了这些人,也兴不起多大的浪花。” “这大周的臣子,又不只是我一个人。” 林刺史坐在郑涯对面,微笑道:“朔方齐大将军麾下,还有近十万人,长安城也还有禁军,哪里用我的这些人去跟康东平拼命?” 郑涯端起茶水,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以现在的局势,如果康东平举兵,一定会事先建议突厥人还有契丹人,哪怕这些外族不会跟康东平一起兵发长安,只要他们有所动作,齐师道手底下的那十万人便动弹不得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水,继续说道:“牵制住齐师道,康东平就可以直接兵进长安城,至于长安城的禁军……” 郑涯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林昭。 “如果是开国初年的十二卫,那么不要说一个康东平,就是三五个康东平,也不太可能打下长安,但是如今……” “大周已经立国二百余年了。” 郑涯看向林昭,微笑道:“京畿的禁军还有几分战力,谁也说不清楚,依我看,他们能挡住康东平的可能性不大。” 郑涯这几句话,句句说在要害上。 如果突厥跟契丹人没有动作,只凭一个康东来,朔方的齐师道可以从容应对,但是康东平本身便不是诸夏子孙,他跟北边的异族关系极好,一旦他联络了突厥或者契丹人牵制住齐师道,那么就可以毫无阻碍的攻向长安城。 在这种情况下,以齐大将军的性格,不太可能放弃边关回援长安城。 因此,便只能靠长安城附近的禁军了。 禁军是大周的“中央军”,国朝初年的时候自然战力无双,但是如郑涯所说,如今的大周已经二百年了…… 二百年下来,禁军如今还能够基本成型,没有统统被长安城里的权贵挂名吃空饷,已经是先帝几十年辛苦的结果。 灵皇帝之时,十几万禁军可战之人不会超过五千。 可即便如此,想要靠现在的禁军,拦住如狼似虎的范阳边军,还是太过乐观了。 这也正是林昭不惜离开长安城,大老远跑来青州的原因。 他要未雨绸缪。 听到郑涯的这番话,林昭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这也正是我离开长安,来到青州组建青州军的原因。” “表兄现在可能看不起青州团练使手下的这一千五百人。” 林昭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假使这天下真的乱了起来,莫说是一千五百人,就是三五百人,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有了这一点基业,便有了壮大的本钱。” 不管是干什么,最难的永远是从零到一,一旦有了一这个基数,再想要发展起来,就很容易了。 林昭现在手下的青州军,就是未来的那个一。 真正的战争之中,人数永远不是问题,只要你打赢几场仗,人数就可以翻倍,甚至成指数级上涨。 再说了,即便打不赢敌军,只要带着这一千五百精锐,去附近几个州逛上一圈,该有的人也就都有了。 “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郑涯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抚掌微笑道:“虽然不知道二叔为何这样信你,但是二叔这些年很少有什么错漏,他既然信你,为兄自然也会全力帮你。” 郑涯呵呵一笑,表情颇为洒脱。 “最多也就是这座大通商号烟消云散而已,反正也都是一些身外之物,随他去了。” 郑家让下,似乎都不怎么太把钱放在心上,大通商号的掌舵人郑通如此,这位郑家的长孙也是如此。 林昭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郑涯抱拳行礼:“如此,便劳烦表兄了。” “不劳烦。” 郑大公子对着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我不过是动手写写信而已,算不上什么麻烦,只是三郎你初到青州,又要接掌青州政务,还要去搞团结兵的事情……” “看这个架势,康东平恐怕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看了看林昭,淡淡的说道:“留给三郎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明白。” 林刺史心中也在为这个事情发愁,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原本打算按计划一步一步来,没想到长安城里出了个蠢物,打乱了我的计划,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如果事不可为,我也只能带着家里人,到远处躲一躲康东平锋芒了。” “蠢物……” 郑涯先是念叨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抬起头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三郎你说的蠢物是……” 林昭闷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道:“还能是谁,就是那个皇位送到手上都坐不安稳的蠢物!” 郑大公子愣了愣,然后看向林昭,哈哈大笑。 “骂的好!” 他深有同感,抚掌笑道:“李沅的这个儿子,的确是个大大的蠢物。” 第四百二十七章 大兄真乃神人也! 幽州,范阳节度使府邸。 这座范阳节度使的宅邸,原先是齐师道的居所,康东平与齐师道互换“辖区”之后,便住了进来。 住进来之后,康大将军便有些嫌弃这座简陋的宅邸,让人重新翻修了一遍。 如今,这座范阳节度使府邸虽然仍旧比不过他在朔方的府邸,但是已经是幽州当之无愧的第一府邸了。 此时的康大将军,正在自家的一处大厅里,观看厅里一众胡姬跳舞,这些胡姬,是西域那边的贵族前些天刚送给他的继续。 康氏一族,本身就是西域那边的栗特族人,康东平身上也还有胡人血统,他精通九蕃语言,与那些西域的贵族极为交好。 康大将军正在观赏胡姬扭动的腰肢,一个身材模样与他大差不差的汉子,毫无顾忌的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整个范阳,除了康家的二爷康东来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康大将军面前这样放肆。 见自己的兄弟走了进来,康东平淡淡的挥了挥手,开口道:“散了罢。” 一众胡姬对着康东平恭敬低头,其中两三个还对着康大将军抛了个妩媚至极的媚眼,这才扭动腰肢,慢慢退了下去。 驱散了这些胡姬之后,康东平抬头看了看康东来,淡淡的说道:“出什么事了?” 康东来原本是被朝廷判罚流放岭南,后来被康东平派人带回了身边,两兄弟到了范阳之后,康东来因为身上还有罪名,不太好行走在阳光之下,便开始帮着康东平处理情报。 这位康家的老二在康东平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在康东平面前,开口道:“是长安传来的消息。” “那个政事堂的崔老头,被小皇帝罢了相,后来不知道怎么,长安城里的那个长安城,写了几篇骂崔老头的文章,老头气不过,在太极宫撞了柱子。” 说到这里,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些世族出身的读书人,就是爱脸面,被骂了两句,便要去撞柱子,从前我在长安的时候,私下里骂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只当他们是放屁。” 说到这里,这位范阳的二爷抬头看向康东平,沉声道:“大兄,崔老头死在了长安城,这对于咱们来说是个机会,清河就在咱们旁边,况且崔老头名声不错……” 在一旁听着的康东平,先是展开的这份文书,详细看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个长安风,是林家那小子弄出来的罢?” “是。” 康东来回答道:“他弄出了长安风,老头子在的时候,让国子监成立了编撰司,后来听说这个衙门归宫里负责了。” “这就是了。” 康大将军合上手里的文书,微笑道:“编撰司的人抹黑崔衍,便是宫里,是皇帝在抹黑他,抹黑清河崔氏,在这种情况下,崔衍如何能不死?” “这些世族中人,远没有二郎想的那样纯粹,他们精明着呢。” 康东平面色平静,开口道:“崔衍这一死,多半就会在史书上千古留名,他这么一撞,清河崔氏这块金字招牌便更亮堂了。” “只是……” 说到这里,康大将军有些玩味的看了看长安:“只是这口黑锅,却要扔在他李洵身上了。” “这些千年世家,哪里有一个是好惹的。” “当年老头子在位的时候,想要处理郑温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而且下手狠绝,没有给郑温开口说话的机会,小皇帝惹恼了崔衍,又偏偏给他说话的机会,真是……愚蠢。” 一旁的康东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抬头看向康东平,开口道:“大兄,咱们要借着这个机会起事么?” “不急。” 康大将军站了起来,双手背负在身后。 “我明日动身,再去一趟突厥王帐,然后去西域走一圈,至于二郎你……” 说到这里,康东平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好好盯着长安城的情况,早些打听到阿姊被他们关在了哪里,最好是想办法把阿姊接出长安,再有就是……” “尽快找到蓟儿去了哪里。” 当初,如今的皇帝即位前夕,先皇第六子李蓟在长安城突然暴病而亡,事后很快就被埋进了陵墓里,前后也就是几天时间而已。 几天时间里,李蓟甚至没有见过任何外人。 这件事,很显然是大有疑点的,因此康东平始终都不相信李蓟真的死了。 因为这位皇六子暴病而亡的时候,先皇仍旧在世。 他很了解先皇,知道先皇是个重情分的人,如果先皇足够狠辣,那么他们这些康家人一早就死了。 他们这些人都活的好好的,先皇自然不会杀害自己的儿子。 至于那位康贵妃…… 先帝死后,长安城里所有人都觉得当今的天子李洵会杀了她泄愤,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洵并没有动这位太妃娘娘,而是好生把她养在长安城里。 康东来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对着自己的兄长苦笑道:“大兄,阿姊到还好说,虽然不太好把她接出长安城,但是最起码知道她在哪里,咱们也有个方向,可是蓟儿他……” “如今他生死都不知道,更无从找起了。” “去找卫忠。” 康东平闭上眼睛,声音低沉:“这个老东西,跟着老头那么多年,只要是老头干的事情,他多半都知道,他现在应该是在给老头守陵。” “想办法把他弄到范阳来。” 听到这句话,康东来这才痛快点头,开口道:“这个没有问题,从宫里把阿姊接出来很难,但是从皇陵里接个老头出来,却不是什么难事。” “大兄放心,我这就安排人去做,你从王帐回来的时候,卫老头一定给你带到。” “事情不会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康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老东西是老头子手底下的忠犬,老头让他保密事情他死了也不会说出来,你想办法查一查他还有没有什么家人,如果查不到,便客客气气的把他接到范阳来,好生款待。” “等我从王帐回来,再亲自见他。” 康东来微微低头,笑道:“小弟明白了。” 康大将军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我出门的这段时间,你想办法去一趟贝州清河,去接触接触崔家人,看看他们是个什么想法。” “再找一些读书人,在各州大肆宣扬此事,先把小皇帝的名声毁了。” 康东来抬头看着自己的兄长,面带钦佩之色。 “大兄真乃神人也,小弟这就去办!” 第四百二十八章 长安城里的师徒俩 崔衍还是走了。 金殿撞柱之后,他虽然没有立刻就死,但是一来是上了年纪,二来是不肯配合治疗,在受伤之后的第三天,便撒手人寰而去。 崔家的长子崔寅原本已经听从父亲的话离开长安,但是走到半路上便听说自己父亲出了事,他快马加鞭的赶回了长安城,只在太医署里见到了老爷子最后一面,父子两人便天人两隔了。 这位已经年近五十的崔家长子,跪在太医署崔衍的窗前,哭的泣不成声。 很快,崔衍的儿子们以及一众孙儿孙女统统赶到,在一片悲声之中,将这位尚书仆射的尸体,从太医署接回了崔家大宅。 而这个时候,林简与李煦两个人也在太医署之中,师徒两个人目送着崔衍的尸体远去,面色复杂。 大将军李煦低着头,脸色阴沉。 “两朝的宰相,竟落到了这般田地!” 他咬牙道:“编撰司里的那些编撰,我一个也饶不了他们!” “这事怪我。” 元达公微微低眉,叹息道:“当天是我登门,亲手把长安风递给了崔公,当时崔家人已经有意隐瞒此事,如果不是我,崔公未必就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摇头叹息。 “从前三郎便与我提起过舆论二字的厉害,他常说掌控舆论,便有了颠倒黑白之能,当时我并不在意这些,现在看来,这舆论二字不仅有颠倒黑白只能,更可以是他人手中杀人的利器…” “三郎在长安的时候,编撰司也不曾作恶。”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闷哼道:“说白了,就是落入了小人之手,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今陛下已经下旨取缔编撰司,林师放心,那些胡编乱造的编撰们,弟子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便是把他们统统杀了,也于事无补。” 元达公背负双手,走出了太医署,李煦连忙跟了上去,持弟子礼,站在林简身后。 元达公忧心忡忡,开口道:“崔公身死,固然是朝廷的大事,但是如今更重要的事情,已经不在崔公身上。” 他看向北方,缓缓开口道:“崔公是两朝的宰辅,他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长安城,被有心人宣传一番,便是天子失德,用这个借口起兵虽然勉强,但是已经足够了。” 李煦听到这句话,脸色也微微一变。 “老师的意思是,康……康东平会趁机作乱?” “没有确切消息,我也只是推论。” 林简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康东平早晚必反,这是林昭离开长安之前便跟他说过的事情,不过李煦毕竟是皇族,林昭离开长安的真实目的是不能跟他说的。 如果给他知道了林昭到地方去的目的是为了兵权,说不准便会去告他们叔侄一状。 “除开这个隐患之外,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 元达公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煦,声音低沉:“清河所在的贝州,也在我大周的东北。” “清河崔氏,乃是千年门楣,他们在读书人里是什么样的影响力,自然不用我多说他,崔家本就跟康东平是邻居,假如真的逼反了他们,范阳的势力将会骤然庞大不少。” 李煦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他颇有些恼恨的看了看宫城方向,咬牙低声道:“皇兄这两年时间,越发不听劝了,缕缕让工部修建殿宇楼台不说,如今竟然意外逼死了崔相……” “现在弄得麻烦大了。” 李煦抬头看了看林简,苦笑道:“老师……可有办法解决朝廷的忧患?” 元达公心中已经想好了对策,他缓缓开口道:“眼下首当其冲的事情,自然是要重罚编撰司的有关人员,最好是把写文章诽谤崔公的那几个人统统杀了,这样一来是给崔公洗除污蔑,二来也是要杀给天下人看,杀给清河崔氏看。” 说到这里,林简眯了眯眼睛,眼里有寒光隐现。 “最好是,连司宫台的有关人等,也一一处理了,处理了他们,天下人才能看到圣人的态度,才能让康东平寻不到理由。”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给清河崔氏一些足够让他们不再说话的补偿,再找理由给康东平一些封赏。” 元达公幽幽的叹了口气:“虽然是缓兵之计,但是多少可以缓解眼前的困局。” “归根结底,还是要朝廷尽快强大起来。” 林简也看向了宫城方向,微微叹息:“我们这些外臣,再如何处理也只能到编撰司而止,司宫台的人要怎么处置,全在陛下一人知心,这种内廷的事情……” 他扭头看向李煦,低声道:“或许殿下能劝圣人一劝。” “嗣位之后,皇兄便与从前的皇兄不太一样了。” 李大将军苦笑道:“现在他能不能听进弟子说的话,都是未知之数。” “总要试一试的。” 因为这几天都在太医署里忙活,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这会儿林元达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然后再缓缓睁开,目光之中带着忧虑。 “这会儿,先要把长安城里的局势稳定下来,再稳定住崔家人,真要乱起来,圣人的位置也不安稳。” 说完这句话,林简便没有再开口,而是径自朝前走去。 此时这位林相的心中,是极为忧虑的。 本来如今长安城里,仍旧是一幅歌舞升平的模样,崔衍的死虽然轰动,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因此联想到战争。 但是林简会。 因为他的那个侄儿离开长安之前,给他看过大量的北疆消息,并且很笃定的跟他说,康东平一定会造反。 而且按林昭的看法,朝廷还未必是康东平的对手。 因此,他才要离开长安,去给越州林氏寻一个另外的出路。 本来,一个弱冠青年的话,并不会怎么动摇林简的想法,但是林昭不一样。 他的这个侄儿,很是有一些神奇的地方,这几年时间以来,他就没有怎么判断出错过。 想到这里,林简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康东平就只差一个造反的机会和理由了。 而现在,朝廷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给了康东平一个造反的机会。 师徒俩边走边说话,最后走到皇宫门前的时候,林简才停下脚步。 李煦对着林简恭敬低头,拱手道:“林师,弟子去太极宫规劝圣人去了。” “殿下自去就是。” 林元达疲惫的挥了挥手,开口道:“记着,要顺着圣人的话说话,莫要顶撞了他,否则……”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否则你们的兄弟情分,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弟子明白。” 李煦对着林简行礼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林师,三郎所在的青州,似乎离康东平的范阳九州也很近,这个时候,要不要把他调回长安来,或者…给他换一个州郡?” 听到这句话,林简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三郎机灵着呢,用不着咱们操心。” 元达公的话,意味深长。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 第四百二十九章 拉一个打一个 林昭的确有他的事情要做,事实上,他现在很忙。 眼见原先的计划已经跟不上变数,林昭不得不加快自己的扩张势力的步伐。 青州军大营仍然在征兵之中,眼下人数已经有了千余,然而青州军想要成军,少说也要三个字到半年时间才有可能,这是最起码的时间,急不得的。 因此,眼下林昭能做的,就是尽快把青州的政权,尽数握在手里。 他到青州,已经一个月时间了。 平日里,青州衙门应该刺史处理的文书,宋岩等官员也会拿给他处理,该刺史过问的事情,这些下属也会来请教他,但是这样还不够。 林昭心里很清楚,他属下的那些官员,还是有不少把他当成小孩子,不怎么把他这个刺史放在眼里,平日里在他面前客客气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应付公事。 原本,林昭有充足的时间让这些下属对他俯首帖耳,但是现在,他必须尽快收拢青州的权力,做到能在青州达到“一言堂”的地步。 全盘掌握了青州,才能举全州之力,应付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变故。 不过想要做到这种程度,不仅仅要看个人能力,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寻常官员一般是用新官上任三把火来达到这个目的,然而林昭如今已经到青州一个月,不算是新官了,因此他还要另寻机会。 当然了,林昭也不用硬等机会,如今青州城里已经有了大通商号的不少人手,可以帮着他打探消息的也有不少。 这天,林刺史正在自己的官署之中,翻阅宋岩刚刚送来的青州日常事务。 因为下属的五个县都有各自的县令,林昭这个知州是不用过问具体的管理问题的,比如说各县百姓的丁赋,人口,田亩之类的问题,都由各县自行处理,然后再汇总到林昭这里,有刺史上报朝廷。 真正需要林昭处理的,是各县的已经弄好的数据,或者是审理好的案卷,以及青州的人事问题。 当然了,不管是别驾还是县令,林昭都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免权,他最多可以任命自家衙门以及各县衙的吏员。 林昭毕竟曾经在门下省做过两年多的给事中,相比较起门下省每日如山的案牍文牒,青州的事务还算简单,他只看了一个上午,便把能处理的都处理了。 吃了午饭之后,林昭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脱下了这身官服,穿上了一身便装。 他在刺史府里随便寻了一个小吏,开口问道:“青州城里有一个齐家,在什么地方?” 青州的齐家,便是大将军齐师道所在的家族。 当年林昭刚刚进入长安城,到国子监读书初见齐宣的时候,两个人互报家门,齐宣便说自己是青州人士。 事实上,齐宣只能说是祖籍青州。 毕竟他是丹阳大长公主的儿子,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几次长安城,自然不能算是青州人士。 而齐宣的父亲,如今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却是正儿八经的青州人,他幼年在青州长大,长成之后四处游学,后来到了长安城拜了郑温为师,娶了当年的丹阳公主,最后辗转进入军中。 如今的齐大将军,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柱石,大周的整个北方,全靠他手下的朔方军在镇守。 林昭离开长安之前,曾经跟齐宣喝过酒,当时两个人提到青州的时候,齐宣便跟林昭说过,他在青州已经没有什么直系的长辈,只是有一些几个叔祖还有几个堂叔堂伯。 原本以林昭与齐宣的关系,到了青州之后,无论如何也是应该去齐家登门拜访的,但是到青州这一个月以来,林昭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青州军上,后来好不容易青州军征兵进入正轨了,长安城里又传来崔老头撞柱子的事情,弄得林昭手忙脚乱。 如今总算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林刺史也忙里偷闲,准备去齐家看一看。 这个刺史府的吏员闻言,微微愣了愣,低头道:“使君,青州有三四个齐家,您说的是哪一个?” “应该是最大的那个。” 林昭回答的毫不犹豫,淡淡的说道:“就是朔方节度使齐大将军的宗族。” 当年林简还是户部侍郎的时候,越州林氏便沾他的光,成了越州数一数二的家族,而齐师道作为朔方节度使同时也是灵州大将军,他的地位比起政事堂的宰相都分毫不差。 在这种情况,齐家在青州,必然分属前列。 况且,青州还远不如越州繁华。 吏员恭敬点头,开口道:“小的认得,小的领使君过去?” 林昭微笑点头:“行,你把手头上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带我过去之后,下午便算是给你放假,你也回去歇息歇息。” 这就是衙门主官的好处了,林昭不仅不用点卯,还可以随意给手下人放假。 这个吏员看起来已经三十岁出头,闻言连连点头:“多谢使君。” 说罢,他一溜烟回了自己的班房,把手头的事情交待了一番之后,便领着林昭出了刺史府,上了林昭的马车之后,这个吏员很懂事的坐在前面给林昭驾车。 林刺史坐在车厢里,看了看这个吏员,并没有说话。 很快,马车就在一处大宅子门口停了下来,林昭走下马车,看了看眼前这座门第高大的齐宅。 看模样和气派,比起越州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还稍稍逊色一些。 毕竟青州远不如越州繁华,再加上齐师道本人并不怎么关照家里,能够有这个模样,已经很是了不起了。 这吏员跳下马车之后,三两步来到了齐家大门门前,敲响了齐宅的铜门。 “使君老爷,来拜访齐老爷了!”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看了看这个卖力叫门的吏员一眼,微微有些诧异。 本来他只是想找个引路的,没想到这家伙还挺会来事,观察一段时间之后,说不定可以留在身边跑跑腿。 想完这个吏员的事情,林刺史又抬头看了看眼前门第高大的齐宅。 他是从长安空降到青州的刺史,如果是平时,自然可以循序渐进的接管青州政权,但是现在,林昭既然想要尽快接收青州的大权,那么自然要在青州本地,找一个合适的帮手。 拉一个打一个才是正经的为官之道,想要一个人横推整个青州,林昭虽然不是办不到,但是短时间内实在是太难了。 想到这里,林刺史再一次看向齐宅高悬的牌匾,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 “希望这个齐家,不要让我失望。” 第四百三十章 “双赢” 青州齐氏。 这个家族,原本只是青州一个中等家族,只不过因为运气比较好,二十年前齐家出了个驸马,同是也是先帝的亲妹夫齐师道。 后来几十年时间,齐师道可以说是青云直上,前几年更是成了武将巅峰的节度使,深受皇室信任,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青州的齐家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远远比不上清河崔氏以及荥阳郑氏那种千年世家,但是最起码在青州,已经是数一数二。 如今青州益都县,也就是青州城的两个县尉之一,便是齐家的子弟,青州城的两个县尉分掌功,仓,户,法,兵,士六曹,而齐家的这个县尉,便掌管兵法士三曹,虽然品级低,但是权力极大。 基本上来说,就是掌握了益都县的司法机构。 而齐家如今的家主,姓齐名师诚,乃是大将军齐师道的同辈堂弟。 值得一提的是,齐家这一代的辈分原本并不是“师”字,齐师道这个名字,也是当年宰相郑温给他改的,后来齐大将军成了朝廷的节度使,朔方的大将军,齐家齐师道的同辈人便也跟着改了一个“师”字。 虽然齐师道位高权重,但是并没有太过照顾家里,因此当齐家人知道青州的新任刺史到访之后,齐师诚还是很快吩咐下人大开中门,他亲自带着齐家的家人们,开到门口迎接林昭。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林昭这个刺史,最起码在青州的地位还是极高的。 到了门口之后,齐师诚抬头看了看,便看到一个一身青色衣裳的年轻人,抄手站在自家门口,他不再犹豫,两三步上前,上前拱手笑道:“使君大驾光临,齐某有失远迎了。” 林昭已经到任一个月了,青州上下的士绅阶层,大多听说了这位新任刺史很是年轻,因此齐师诚见到林昭的模样之后,也没有什么怀疑。 他行礼之后,感慨道:“早听闻使君大人极为年轻,不曾想竟然如此年轻,看起来家中几个犬子,都要比使君大上一些。” 林昭笑着看了这位齐家的家长一眼,微笑道:“齐老爷既然知道本官,当初本官初来青州宴请乡绅的时候,怎么不见齐老爷到场?” 这是一个皇权不下乡的年代,基本上基层的管理就全靠这些乡绅还有里长保长之类,因此各级官员到任之后,一般都要请当地有名有姓的乡绅吃上一顿,明面上自然是官老爷爱民亲民,但是实际上就是双方见个面认识认识,然后在之后的任期里互相配合配合,不至于过不去。 当初林昭到任之后,也是请青州城里的乡绅吃过饭的,不过当时齐家的这位家长告病,并没有到场。 齐师诚抬头看了看林昭,苦笑连连:“使君大人见谅,小民那时候的确是生了重病,没有办法去谒见使君,小民这病前几天才见好,今天才勉强能够起身。” 林昭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并没有在意,微笑道:“本官来都来了,齐老爷不请我进去喝杯茶水?” “这个自然。” 齐师诚现在还没有弄懂这位新任刺史突然上门的目的,不过他还是让开了身子,毕恭毕敬的把林昭请了进去。 毕竟听说这位年轻使君的长辈,是政事堂里的执掌中枢的相公,比起齐师道在朝廷的地位只高不低,再加上他又是青州的现管,齐师诚自然不敢得罪他。 有了这位齐老爷领路,林昭很快进了齐家的正厅,各自落座之后,下人很快奉上了茶水。 手里捧着刚泡好的新茶,齐师诚抬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低头道:“使君替天子牧守青州,本来应当是我等子民百姓去拜访使君的,不曾想一场大病,还没有来得及登门,使君竟然亲自到寒舍来了。” “齐老爷用不着这样生分。”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微笑道:“我在长安的时候,与齐大将军的公子齐宣交好,只差八拜为交结成兄弟了,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到了青州,自然要到齐家来拜访拜访,只是前段时间刚到青州太过忙碌,直到今日才抽出空子过来。”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对着齐师诚微笑道:“说起来,齐老爷还是我的长辈。” “齐……” 齐师诚脸色一变,对着林昭开口道:“使君……认得大郎?” “自然认得。” 林刺史微笑道:“我与他是国子监里的同学,又是一同中的进士,这一次到青州来,他还跟我说过一些青州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事实上,林昭还有进一步证明自己与齐宣关系的证据,比如说当年一起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齐宣曾经给过他一块牌子,那是齐宣本人的腰牌,可以直接证明他本人身份的东西,非至交不可能拿的到。 可作为一个刺史,他主动提起与齐宣的关系,便已经是给足了青州齐家的面子,没有必要再继续说下去,否则倒有了一些拍齐家马屁的嫌疑。 他是来与齐家合作,甚至可以说是来“收服”齐家的,而不是来向齐家“投诚”的。 齐师诚只愣神了片刻,便对林昭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既然使君与大郎相熟,那咱们便是自家人了。” 本地的主官来跟自家攀关系,没有人会蠢到拒绝,否则不但失去了一个大腿,甚至还会得罪人。 在这一刻,林昭与齐宣究竟有没有关系,都已经不重要了。 齐大老爷笑容热情。 “使君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在家中留一留,小老儿这就让家里人准备饭食,就当迟一些,给使君接风洗尘!” 他看向林昭,笑着说道:“否则,长安的大郎也要埋怨我这个叔叔不讲礼数。” 听到这句话,林昭微笑回应:“既然是长辈相邀,林某自然从命。” 话说到这里,两边的同盟雏形,已经初步达成。 接下来,就要看具体合作的内容以及合作的方向了。 这一点,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师诚,都是心照不宣,齐师诚留下林昭吃饭,正是要跟他谈接下来的事情。 齐师道虽然是齐家人,但是这么多年来并没有怎么照顾齐家,当然了,齐师道本人的声名,多多少少会给齐家带来一些好处。 可齐师道距离青州太远,他影响力毕竟有些虚无缥缈,对于如今的齐家来说,林昭这个新任刺史的到访,却一定会让整个齐家,在青州更加兴盛。 而对于新上任的林刺史来说,只要拉到了齐家这个帮手,那么青州的本土势力,便被他刨开了一道缺口。 有了这道缺口,那么全盘掌握青州…… 便近在眼前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意料之中的案子 作为青州的老牌家族,齐家知道太多青州不为人知的事情,这些事情只凭一个大通商号,短时间内是查不到的。 这天,林昭在齐家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天色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才动身返回刺史府。 齐家的家主齐师诚,亲自把林昭送到了齐家的大门口,这位家主对着林昭恭敬拱手,开口道:“使君牧守青州,乃是青州的幸事,我齐家一定惟使君马首是瞻。” 林昭笑呵呵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齐老爷客气,来日有空,本官再来拜访。” 这一整个下午,林昭与齐家人一起,谈了许多事情。 这里面的很多事情,是大通商号一时半会之间查不出来,也没有办法查到的。 有了这些东西,林刺史接下来在青州便会容易施展许多。 他毕竟是青州的首宪,只要能做几件立威的事情,青州上下的官员自然就会俯首帖耳,况且青州的团结兵掌握在林昭手里,真的与这些地方官员起了什么冲突,林昭也可以轻易摆平。 回到刺史府之后,林昭坐在这里的书房里,思虑良久之后,便动笔写了几封信,写完这几封信,第二天一早,林昭便让自己的几个身边人亲自动身送出去。 其中大部分信是送去长安城,而有一封信,则是送去了灵州。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昭仍旧每天处理衙门里的公事,得了闲之后,便会出城去看一看团结兵的训练情况。 不得不说,赵家寨的人还是有这本事的,他们虽然大部分没有军伍经历,但是在寨子里却都是训练有素的庄丁,每一个人手上都有几手功夫,一个多月下来,这一千多团结兵已经颇有些样子。 最起码比先前刚征募的时候,要强的多了。 当然了,赵家寨训练的法子,还是江湖路数居多,真想要青州军迅速成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再者就是这些人的装备问题,如今大通商号已经开始陆续往青州送林昭要求的资源,但是铁匠锻造兵甲,怎么样也需要一些时间,按照最理想的状态,林昭手下的这一支青州军,能够在年底之前形成战斗力,就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不过即便如此,也勉强够用了。 毕竟按照大通商号以及林昭本人的财力,等这支青州军成军,绝对是全员佩刀佩甲甚至佩弓弩的,在装备加持之下,青州军的战力不会弱小到哪里去。 毕竟等哪天康东平造反,天下真正乱起来的时候,除了边境的边军与朝廷的禁军之外,其他地方的地方武装,战斗力会极为低下,到时候不要说是已经成军的军队,就是一些普通汉子佩刀佩甲,也能横扫绝大多数地方武装。 这天,林昭在城外视察完青州军的情况之后,便坐着马车回到了青州城里,他的马车刚刚到刺史府门口,就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林刺史掀开车帘,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正跪在自己的车驾面前,哀哭不止。 几个刺史府的衙差,正试图把她拉拽起来,拖到一边。 这会儿因为动静太大,已经吸引了一些附近的青州百姓围观,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使君老爷,使君老爷!” 她声音凄苦:“小民有天大的冤屈相告,请使君老爷做主!” 林昭掀开车帘,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子。 他心里明白,自己让齐家人办的事情,齐家人已经给他办了。 想到这里,林刺史跳下马车,挥手喝退了几个刺史府的衙差,然后迈步走到这个女子身边,半蹲下来。 这位年轻的刺史大人微微一笑,语气温婉。 “这位姑娘,有什么冤屈情状,应该去到益都县衙告官才是,如何跑到刺史衙门来了?” 这个女子先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垂泪道:“民女……民女要见使君老爷,民女有冤情陈述……” 林昭先是微微愕然,然后才明白这个女子不认得自己,当即哑然一笑,开口道:“我便是青州刺史林昭。” 说到这里,林刺史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块象征四品身份的鱼符,给这个女子看了看:“这下该信了罢?” 这个女子很显然只是农户出身,青州话的口音也非常重,她并不懂得鱼符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她隐约想起听人说过,新来的使君老爷……很年轻。 想到这里,这个女子当即跪在林昭面前,垂泪道:“民女李严氏,拜见使君老爷!” 林昭从前是中枢官,并不接触基层,到了地方上之后也没有接触过底层百姓,此时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跪地叩拜,当即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不用如此,你起来说话就是。” 林刺史亲自把这个女子扶了起来,开口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去益都县衙告官?” “民女……” 这个女子垂泪不止,声音凄苦:“民女正要状告益都县令马平远!” 听到这句话,林昭并不意外,他伸手把这个女子搀扶了起来,微笑道:“如此,确实应该告到本官这里来,大姐不必哀哭,与我好生说说细情就是。” 这件事情,看似是个意外,但是却又不是意外。 先前林昭去齐家的时候,便与齐师诚说起过,自己要整治一番青州的吏治,又无处下手,因此想要齐家帮忙。 当时齐家主只是对着林昭笑了笑,说是青州上下已经黢黑一片,想要找出清官或许不容易,但是想要找到几个贪官污吏,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这位齐家主向林昭保证,最多半个月,就会有案子送到林昭头上。 如今,案子果然来了。 不过这件事虽然是有齐家人在背后安排,但是事情却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齐家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这个女子无处告官的时候,给她指了一条通往刺史府的路而已。 把这个女子带进了刺史府之后,林昭便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这女子战战兢兢接过了使君老爷递过来的茶水,两只手都在发抖,硬是不敢喝下去。 林昭站在一旁,看了看这个惶恐到极点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不管有什么冤屈,你尽管说来就是,别的地界我不敢保证,但是在这青州地界,再大的事情,本官都给你担下了。” 这女子听到这话,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放下手中的茶水,扑通一声又跪在了林昭面前,声泪俱下。 “使君老爷,替民女做主啊——” 第四百三十二章 民妇与官 案子的故事还是比较老套的。 女子夫家姓李,本家姓严,两个人有三个孩子,本来家里有十来亩地,不用给人做佃户,日子也算过得去。 前几个月丈夫生病,家里又没有太多积蓄,因此准备变卖其中一两亩地,给丈夫治病。 但是卖地的消息刚刚传出去,夫家那边的大房便找了过来,以禁止他们一家变卖祖产为由,强行把他们家的田地占了。 后来丈夫实在病重,李严氏没有办法,便去县衙状告大房,没想到县衙非但不管,反而与大房那边沆瀣一气,县衙的衙差甚至登门警告,让他们一家人不要再闹事。 李严氏的丈夫实在气不过,与上门的衙差起了一些冲突,双方推搡之下,她的丈夫被推倒在地上,再加上本来就生了病,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丈夫死了,便更没有了依靠,李严氏草草掩埋了丈夫,家中已经再没有任何积蓄,田产房屋都被大房那边统统占了。 实在没有了活路,李严氏便只能带着三个孩子在青州城里流落街头,直到昨天,才有一个好心人带母子四人去吃了顿饱饭,给了他们一个住处,并且指点他们来刺史府告官。 这是一个比较经典的田产纠纷案。 因为粮食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田产自然也就成了最宝贵的东西,田产的硬通性,在某些意义上还要超过铜钱与金银。 而向李严氏这种案子,每年都会有不少。 李严氏的丈夫,应该是某个家族里的庶生子,老一辈走了之后,兄弟分家,大房那边拿去了绝大多数的产业与社会资源,而作为庶子的小夫妻俩,分到了其中一小部分田产。 也就是那十来亩地。 一个庶生子,能够分到十几亩地,这就说明他们的主家已经是青州本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 至于益都县衙的审案结果,在地方上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县衙的县令,大多与地方乡绅地主交好,只要向县衙使点钱,这种“刁妇”上告自己长兄的事情,自然可以轻轻松松的压下去。 听完了李严氏的话之后,林刺史对着她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这件事本官知道了,本官这就派人去详查此事,如果查实此事,本官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李严氏泪流不止。 “我夫君,便是被益都县衙的官差殴死的,请使君老爷,严惩益都县令马平远!” 听到这句话,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放心,事情属实,本官一定饶不了他。” 说罢,林昭让人在刺史府里,给李严氏安排了一个住处,又让人把她的三个孩子都接了过来,暂且安置在刺史府里。 在此之后,他并没有派人出去详查此事,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静静的等着。 到了傍晚的时候,林昭书房门口传来了他身边下人的声音。 “使君,益都县尉齐偃求见。” 林昭面无表情,开口道:“让他进来罢。” 这个下人立刻点头,然后扭头到了刺史府的前院,把等候了一会儿的齐偃,引进了林昭书房门口。 这位已经年近四十的益都县尉,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林昭书房的房门,来到了林昭面前之后,才毕恭毕敬的拱手开口:“益都县令齐偃,见过使君。”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齐偃在怀里摸索了片刻,然后毕恭毕敬的双手捧着一份文书,放在了林昭的桌子上。 “使君,这是李严氏一案的详细经过以及证据,下官已经查实了。” 中下州的县尉,是从九品上的官职,一共有两个,分掌六曹,而齐偃这个县尉则是管司兵司士司法三曹,也就是说,整个益都的司法,是归他管的。 他想要查这件事情,自然轻松无比。 林昭没有去看自己桌子上的证据,而是看了齐偃一眼,开口问道:“你掌管益都司法,这李严氏的夫君,是你派人所伤?” 这个已经年近四十的县尉先是愣了愣,然后连连摇头,苦笑道:“使君误会了,这件事与下官没有半点干系,这个李严氏所在的李家大房,不仅与马县令关系好,也与另外一位孙县尉交好,当天也是孙县尉从县衙里派了人,说是去吓唬吓唬他们家,结果便伤了那李二……” 说到这里,齐偃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不瞒使君,这件事就是下官也看不过眼,奈何下官一个县尉,实在是做不了什么事情。” “前些日子家长让我回家,询问县衙里有什么案子,下官立刻想起了此事,之所以呈报给使君,也是想让使君替这孤儿寡母做主……” 林昭认真看了看齐偃几眼,见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便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道:“如此,本官明白了。” “你回去告诉齐家主,就说按着咱们说好的来。” 齐偃连忙点头,恭敬弯身。 “下官遵命。” 说罢,他毕恭毕敬的离开了林昭的书房。 等齐偃走远之后,林昭才把桌子上的信封拆开,从中取出足足有十几页的文书,其中还有当日县衙出衙差的差票,更是写上了几个愿意做证人的衙差姓名。 也就是说,该拿到的证据,齐偃都已经备齐了。 果然是负责益都司法的县尉。 林昭看完了这些东西之后,先是闷哼了一声,然后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 “原先七叔与我说,天底下大半的阴暗都在长安城里,如今看来,除却长安城之外,这天下的阴暗,到处都是。” “一个益都,暗地里就有不知道多少盘根错节。” 想到这里,林刺史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这些文书证据收好,然后自己亲自提笔,替李严氏写了一份状告益都县衙的状纸。 第二天一早,林昭便起身换了一身官服,不过他并没有去刺史衙门的正堂,而是在后堂,找到了正在处理青州日常事务的别驾宋岩。 林昭背负双手,把这份状纸递到了宋岩面前,声音平静。 “宋别驾,本官日前收到一份状纸,有人要状告益都县衙马平远,宋别驾先看一看?” 宋岩这会儿正在统算青州人口,闻言微微一愣,连忙伸手接过这份状纸,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后,抬头看向林昭,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使君,这一介民妇之言,未足可信,要不然先请马县令过来,给他也看一看?” 林刺史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宋岩。 “马县令是被告,除却本官升堂审理此案,否则他如何能够看得?” 宋岩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这些小案子,马县令未必就会事必躬亲审理,多半是手下的县尉所为…” “使君总要提前给他打个招呼才是。” 第四百三十三章 官之“常”情 整个青州上下的官员,除了林昭一人之外,大多都是共事许久的官员,尤其是本就同在青州办公的宋岩与马平远两个人,早已经同城共事许多年。 更重要的是,两个人曾经一起经历过难关。 所谓的难关,自然是前任杨刺史那一关,杨刺史在青州主政三年有余,与青州上下的官员早已经一体同存,他去年突然被御史台给查了,那个时候整个青州上下都战战兢兢,害怕朝廷把他们连同杨刺史一起给拿了。 后来御史台只拿了杨刺史一个人,留下来的这些青州官员,便都是共患难的同事了,因此当林昭提起这么个不起眼案子的时候,宋岩几乎是本能的替自己的属下开脱了两句。 这是人之常情,官场上的事情大多如此。 林刺史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宋岩一眼:“宋别驾确定此事与马平远无干?” 为官者,最忌讳的就是把话说满,宋岩能够做到一州别驾的位置上,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先是看了看林昭的表情,没有看出什么迹象之后,他才微微低头,开口道:“回使君,下官也是刚刚听说此事,自然不敢保证什么,容下官立刻下去查办此事,最多三日时间,已经把案情经过原原本本的放在使君桌案上。” 官署衙门里,主宪不干活,副官上下奔忙,做错了事情惹了祸,便是副官出来背锅,干成了什么事情有了政绩,便是主官的功劳,这也是官署衙门里的常事。 也就是说,宋岩主动揽过这件麻烦事,在某种意义上是还算厚道的表现。 但是很可惜,林刺史准备开始在青州烧上他的第一把火了。 于是乎,林昭笑呵呵的看了这了自己的副官一眼,开口道:“昨日本官从城外回官署的时候,有人在本官的马车前面跪地鸣冤,本官刚到青州不久,有冤屈放到面前,自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这件事用不着麻烦宋别驾,本官会亲自审查此事。” 宋岩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低头抱拳道:“既如此,下官便不再过问此事了,使君若有事情差遣下官,尽管吩咐。” 林昭对着他笑了笑,开口道:“既如此,明日本官便开堂亲自审理此事,请宋别驾知会马知县,明日一早到刺史衙门来。” 林刺史面色平静,开口道:“还有被告的李氏一家,也要到场,本官亲自审理此案。” 听到这句话,宋岩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小声提醒道:“使君,这种小事……没必要闹得这么大,即便益都县衙判案有误,使君及时纠正,申饬一番县衙就是了,大周还没有因为判错案,便被当成被告审理的官员。” 宋岩说的不错,这件事情说白了,其实就是益都的马知县处事不公,然而即便坐实了这件事,林昭最多也就是向朝廷参马知县一本,他本人是没有权力审判马平远的。 还得御史台的人来才行。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宋岩,开口道:“没有说要审他,只是让他来旁听。” 说到这里,林刺史背负双手,面无表情:“再说了,假如这件事情坐实,那么便证明这位马知县是个昏官恶官,他主政益都已经好几年了,总不能这么巧只干了这么一件坏事被本官捉住。” “再追查出几件,可就不止是申饬那么简单了罢。” 说到这里,林昭对着宋岩淡淡的说道:“当然了,宋别驾在青州多年,如果不配合本官,本官一时半会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到时候逼不得已之下,只能让沈司马或者是城外的团结兵,进城来处理此事了。” 青州司马沈弈,林昭已经见过很多面了,他代表着青州的司法力量,而城外的团结兵,则代表着整个青州的兵权。 宋岩脸色微变,连忙低头拱手:“下官焉敢违逆首宪。” 林昭呵呵一笑,背负双手离开了宋岩的班房。 当天晚上,益都知县马平远,便手提礼物,来到了林昭的卧房门口求见,此时林刺史已经沉沉睡去,这位在益都权力颇重的知县老爷,便硬生生在门口等了林昭这个晚上。 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林刺史打了个哈欠,推门走出了卧房。 这位等了一个晚上的马县令立刻打起了精神,提着东西迎了上去,态度谦卑到了极处。 “使君大人,您醒了。” 马知县满脸都是笑容。 在大周这个时代,“大人”两个字是称呼家中父母的,底层的知县父母官,也偶尔被百姓称为“大人”,但是官员之间一般都是以官职相称,哪怕是见到了政事堂的宰相,也是称呼对方的官职。 这个已经四十多岁的县令,称呼林昭为“大人”,跟直接叫林昭“爹”没有什么区别,已经谄媚到了极点。 很显然,他心中十分恐惧。 因为他在益都这些年,干的坏事绝对不止一个李严氏那么简单,甚至李严氏这个案子,对他来说都算不上什么。 从前杨刺史在的时候,青州上下和光同尘,大家屁股都不干净,马知县也未必就有多么惧怕使君,但是林昭与前任杨刺史不一样。 林昭前几年才中的进士,之前一直在长安的太子詹事府以及门下省为官,屁股可以说是干净到了极点。 像林昭这种官员,是最让同僚害怕的。 林昭这会儿还在揉眼睛,抬头看到了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马县令之后,他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马县令怎么这么早就到刺史府来了,本官开堂还要一段时间,马县令先出去吃个饭再来不迟。” 马平远满脸苦笑。 他迈步上前,对着林昭连连作揖:“使君大人,您说的李严氏一案,下官确实有些疏漏,错判了案子,下官向大人保证,一定重审此案,还李严氏这个公道!” 县令老爷两只手捧着一个包袱,递到了林昭面前,声音有些颤抖:“使君,饶了下官这一回……”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马知县一眼。 “李严氏的丈夫,是你授意衙差打死的不是?” 马平远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使君明鉴,下官从来不干这种事情,想是县衙里的差役受了谁的意,意外……” 他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这是意外…” 林刺史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那马县令你,在审理此案之前,收了李家的好处没有?” 马平远满脸苦涩。 他对着林昭作揖连连。 “只一百贯钱啊…” 马平远后悔不迭。 “下官愿意把这些钱,全部交出来……”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天大老爷 因为案子相对清晰明了,到了刺史府开堂,把李家那个大郎带到之后,林刺史只三言两语,便把整个案件前后差不多理清楚了。 李家的大郎跪在地上,对着林昭叩首道:“使君老爷,下官愿意退还二郎家里的所有田产……” 这些地方上的士绅,并不怎么怕那些官场上的老油条,反而有些害怕林昭这种初入官场的年轻“愣头青”,因为这些愣头青,一般满脑子都是惩恶除奸,并且特别容易冲动。 最要命的是,这些冲动的年轻人还手握重权,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你弄死。 因此,他在摸不准林昭性格的情况下,很干脆的认怂了。 林刺史到任青州已经一个多月了,此时还是第一次坐在堂上断案,他淡淡的看了一眼跪在堂下官李家大郎,开口问道:“李大,你家共有田产几何?” 李家大郎愣了愣,然后老老实实的低头回应道:“回刺史老爷,统共有八百余亩。” 林昭眯了眯眼睛,继续问道:“除却这些田产呢?” 李大郎硬着头皮,低头道:“在城里还有几家铺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好个贪心的恶兄!” 听到这里,即便是林昭,也有些生气,他闷哼了一声,开口道:“你家分家之时,你几乎得了家中所有的产业,即便如此你还这样贪心,为了自家兄弟的十余亩田地,竟然贿赂官府,做下这种恶事!” 李大跪在地上,连连叫屈。 “使君老爷明鉴!” “小民是见自家兄弟生了重病,害怕这女子变卖了家中祖产,另嫁他人,因此便想法子拿了过来,暂为代管……” 他低头苦笑道:“小民原本是想等两个侄儿成年之后,再归还田产的……” “巧言令色!” 林刺史重重的拍了拍手中的惊堂木,声音有些愤怒:“既是代为掌管,怎么不见你收养几个侄儿侄女?贿赂官府害死自家兄弟,又把弟妹侄儿赶出家门,分明是强取豪夺!” “沈司马!” 堂兄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立刻站了出来,对着林昭躬身道:“下官在。” “将这个奸物押进青州大牢之中收监,本官择日定罪!” 沈司马立刻点头,挥了挥手,两个衙差便走了上来,在李大连声呼冤之中,把他带了下去。 其实这种清晰明了的案情,原本是应该当场定罪的,只不过林刺史的业务还不怎么熟练,不知道应该怎么“量刑”,因此暂时关了起来,等琢磨明白大周律之后,再给他审判。 收拾完李大之后,林昭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陪审的马平远,后者笔直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额头上全是汗水。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了堂下正在低头抹眼泪的李严氏,淡淡的问道:“李严氏,你是要状告益都县衙马平远,是不是?” 李严氏擦了擦眼泪,抬头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马平远,垂泪道:“刺史老爷,能够拿回家中的田地房产,民妇已经心满意足,再不敢状告上官了……” 林昭颇有些诧异。 这个妇人,与先前的态度大不一样,多半是有人偷偷跟她说了什么。 他微微皱眉,看了看一旁的马知县。 马知县被林昭瞅了这么一眼,额头上立刻全是汗水,他站了起来,面向李严氏,声音都有些不利索了。 “李严氏,你原先要状告本官什么,当着刺史大人的面,尽…尽可以说出来,你尽管放心,本官绝不会…绝不会私下追究。” 林昭也看向李严氏,开口道:“你有什么便说什么,本官虽然治不了马县令的罪,但是如果他真的犯了罪过,本官一定向御史台上书参他。” 同州官员互相弹劾,未必就有什么用处,御史台甚至不一定过问,即便过问,最多也就是派个御史下来看一看,但是如果是上官参奏下属…… 基本上是一参一个准。 而且以林昭在朝廷里的关系后台,这会儿他一纸奏书把宋岩告了,这位别驾即便不被罢官,也要被撵出青州,贬官别地。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就是这个道理。 李严氏跪在正堂里,哀哭道:“民妇只是听说,马县令收了大房的钱,这才派了衙差到我家,伤了我家夫君。” 说到这里,她哭的更伤心了。 “我家夫君原本虽然有病,但是病不致死,便是被那两个衙差伤了之后,又气急攻心,没几天便去了。” 她垂泪不止:“如今,我家里没了当家人,我一介妇人带着三个孩子,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老实说,这个李严氏的遭遇,确实是有些凄惨,家里没了男人,孩子又没有成人,偏偏家里田产又不算少,即便这一关过去了,将来也还会有别人,想要谋夺她家里的田产。 林昭淡淡的看了一眼一旁的马平远,开口道:“马知县,这是你益都县衙的人所为,你如何分辩?” 林刺史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些不容置疑的味道。 “今日,如果你不让苦主满意,本官一定上书御史台参你。” 马知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先是对着林昭拱了拱手,然后迈步来到李严氏面前,长叹了一口气:“这位大娘子,这件事的确是益都县衙办错了事,也是我这个益都县令的疏漏,你放心,这件事益都县衙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当初收了好处私派衙差的县尉,本县会将他罢职问罪,至于打伤你家夫君的那两个衙差,本县也会将他们收监问罪。” 说到这里,马县令顿了顿,缓缓开口:“如果大娘子你同意,本县可以让仵作给你夫君验尸,假使真是那两个衙差伤人致死,本官就算想饶过他们,大周律也饶不了他们!” 此时此刻,马县令显得正义凛然。 “除此之外,我益都县衙还将赔偿大娘子二百贯钱,作为这一次疏漏的补偿……” 这位马县令,站在李严氏面前,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然后回头,用乞求的目光看了林昭一眼。 林刺史也走下主位,来到了李严氏面前,缓缓开口:“大姐,这件事暂且这样处理,你看可好?” “你若是不点头,本官拼着得罪整个青州官场,也帮你把这件事情一问到底。” 李严氏整个人都懵了。 她愣神了许久,才跪在地上,先是对着林昭磕了几个头,又转头对着马县令磕了几个头。 这位小妇人垂泪不止。 “民妇代亡夫,谢两位青天大老爷……” “谢两位青天大老爷……” 两位青天大老爷对视了一眼,前者目光中有些无奈,后者则仍旧带了几分惶恐。 第四百三十五章 使君不似圣贤 此时此刻,林昭心中是有很多无奈的。 他不管哪一辈子,都是平民百姓出身,面对李严氏这种可怜人,是会产生共情的,此时此刻,假如崔衍没有死在长安城,假如他能够安安生生的在青州待上五年时间,这会儿林昭宁愿得罪整个青州官僚集团,也会把这个益都县令给办了。 毕竟林昭在朝中有人,手里也有兵,五年时间,足够他彻底的把青州上下从头到尾的整理一遍,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康东平很可能在一两年之内就会有所动作,到时候必然天下大乱,林昭必须以最快速度掌握青州的政权,然后把自己手下的青州军,尽可能的壮大起来。 这个益都县令马平远,便是林昭掌握青州政权的第一步,他主政青州多年,这个李严氏的案子不会是第一个,如果不是林昭干涉,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拿住了他的把柄,他便只能对林昭俯首帖耳。 当然了,如果李严氏在公堂之上一告到底,林昭咬着牙也会帮着她把这个马平远给办了,但是底层百姓往往就是这么朴素,她只要得到自己原本应得的东西,便就已经很满足了,不会再有他想。 李严氏千恩万谢的离开了刺史府,林昭亲自把这个可怜女子送到了刺史府门口,并且让身边人把她们母子几个人统统送回了家。 李严氏离开之后,林昭站在刺史府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身边仍旧有些惶恐的马平远,面无表情:“马知县,这个案子就算过去了?” 马平远站在林昭身后,诚惶诚恐:“回使君,这个案子下官回去之后,一定秉公办理,涉案的县尉以及衙差,统统都会到案…” 林刺史面无表情,开口道:“再有就是这母子几人的安全问题,本官在任青州一日,她们母子如有半点损伤,便统统都会算在你的头上。” 说到这里,回头走向刺史府,声音低沉:“为官一任,马知县还是讲些良心比较好,本官先前不在青州,你先前所作所为,只要无有苦主,本官也就不再追究了,但是从今以后,益都县内如果再有这种案子,本官敢保证,你不仅官帽难保,恐怕还要进大狱!” 马平远面带惶恐之色,低头道:“下官……再不敢了…” 林昭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迈步回到了刺史府里,此时青州的别驾已经在公房里等候林昭,见林昭走了进来,这位宋别驾对着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使君高明,下官深感佩服。” “佩服什么?” 林昭对着他淡然一笑,开口道:“牧民一方,自然要替百姓做主,案子找到了本官头上,本官总不能视而不见罢?” 宋别驾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下官是说,使君接到案子之后,竟然能在短短半日之内,将案情前后,查的清清楚楚,审案片刻时间,就能让被告低头认罪,真是厉害。” 他这句话话里有话,明面上是在说林昭厉害,暗地里是说林昭在青州的“消息灵通”,换句话说就是林昭在青州的能量很大。 林昭不置可否,只是对着宋岩淡淡的说道:“这件案子已经结了,便不去谈他,只是宋别驾,本官刚到青州不久,就发现了官府衙差勾联士绅欺压良民的情况,可见青州一地积弊不少,非止李严氏一案。” “这益都县还是我青州治县,本官眼皮子底下就有这种事情发生,可见其他四县只会更加严重。” 宋岩微微皱眉,低头道:“使君的意思是?” “本官的意思是,要严管各县滥权欺民之事。” 林昭淡淡的说道:“自今日起,青州五县所有的案情卷宗,统统都要送先交刺史府一份,由本官亲自过问,如果本官有察觉不对之处,便由刺史府重审。” “刺史府审核过之前,禁止上报刑部。” 宋岩微微一愣,然后低头苦笑道:“使君,各县的案子虽然不多,但是也不少,其中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统统送到您这里来,恐怕有些不妥罢……” “没有什么不妥的。” 林刺史面无表情,开口道:“李严氏还算运气好,能够到刺史府门口来告状,其他四县的人,便没有几个人有机会能到刺史府来,本官是门下省出身,见惯了文书案牍,尽送过来就是,我看的过来。” “还请宋别驾转告这些县令,丑话咱们要说在前头。” 林刺史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本官到任青州之前的事情,无苦主可以不究,但是本官到任青州之后,如再有贪赃枉法欺压良民等触犯大周律之事,本官一定严惩不贷。” 宋岩很是艰难的对林昭低下了头,开口道:“下官明白。” “再有一件事。” 林刺史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李严氏一案,事涉益都县衙的几个衙差,这几个衙差一定要严肃处理,处理他们之后,便在青州城里贴上一个告示,详细写明李严氏一案的经过,告诉青州百姓…” 林刺史绷着脸,开口道:“本官会在刺史府门前立一铜匦,今后但有青州官府不公不平之事,尽可以到刺史府门前铜匦投书,本官查实之后,一定代天行道。” 听到这句话,宋岩顿时眼皮子直跳。 林昭这一句话,就等于是建立了一个百姓直达刺史的权力,最要命的是林昭这个新来的刺史屁股很干净,身上也没有什么污点,很难拿捏。 这样一来,只要林昭足够正直,他们这些青州官员,将会迎来一段很难熬的日子了。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刺史开了口,他这个副手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微微低头,叹了口气:“下官遵命。” 林昭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副官,微笑道:“本官要为民做主。宋别驾为何愁眉苦脸?” 宋岩低着头,长长的叹了口气:“看使君这个做法,应该是家中不缺钱财,因此要在青州求名。” 他抬头看向林昭,然后微微低眉:“您求名不要紧,只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日子便要难熬了。” 读书求官,无非是为了名利二字,在宋岩看来,林昭不求利,那自然就是为了求名。 难得在这么个官场老油条嘴里听到了这么一句大实话,林刺史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宋岩的肩膀。 “宋别驾安知我不是为了青州百姓而来?” 宋岩抬起头,看向了自己这个年轻的老板,然后再一次低下头,声音平静。 “恕下官直言,使君……不似圣贤。” 第四百三十六章 长安来的道士 宋岩说的不错,甚至说得很准确。 林昭在青州,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求名。 不管在哪个世界,只要你出了名,那干什么事情都会顺利不少,而如果是一个为民做主,不惜得罪权贵的官员,在某地将会很快名声大噪。 林昭的叔父林简,当年曾经在南阳郡任郡守,他的名字至今还在南阳郡百姓之中传颂,甚至南阳郡伏牛山的赵家寨,至今还愿意替元达公效死。 这便是名声的好处。 更重要的是,林昭本来名气就不小。 他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也几乎是大周最年轻的外姓刺史,原本在仕林之中名声就极大,一旦他在青州这块地方出了名,附近几个州甚至十几个州都会有人口口相传他的名字。 他现在在青州主要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自然是尽快壮大青州军,第二就是要经营好自己的名声。 这个铜匦,就是这个很好的法子。 这个时代的人往往不敢告官,生怕被打击报复,但是有了这个铜匦,林昭就可以很快看到他本来看不到的底层民意,进而能够用自己手上的力量,帮他们处理掉这些问题。 而且今天在帮了李严氏之后,林昭发现,做青天大老爷的感觉的确不错,他本来就不缺钱,能够用自己手上的权力帮一帮青州百姓,也是在做好事。 … 就这样,青州的铜匦制度就这么定了下来。 最开始几天,自然是没有人敢去投书的,但是从益都县衙的几个衙差被处理的结果贴出来之后,青州百姓的胆子就大了一些,有一些被人欺负狠了的人,便在晚上偷偷跑到刺史府门口投书,结果林刺史非常重视铜匦里的文书,看到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帮着他们解决了问题。 一来二去,这青州铜匦的名声便渐渐传开了。 到了一个月之后,不止青州城里的百姓,就连其他四县的百姓,也有赶到青州来投书告状之人,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经过林刺史手上的案子,基本上都得到了相对公正的结果。 之所以这样明显,是因为林昭本人,没有被官员阶层拉进本阶层之内,与青州本地甚至与长安城里的官员都没有任何利益往来,他又是一个人到的青州,没有家人跟着,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青州的官员,对于这位年轻的使君大人,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铜匦制度之下战战兢兢的办公,以往的欺压百姓的嘴脸也都收敛了不少。 但是这个铜匦制度,也不是完全没有坏处。 首先,这个类似于“举报箱”的东西,用来治理一地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却不适合用来治国,否则很容易变成朝廷党争的工具,再者就是这东西会给林昭带来巨大的工作量。 老百姓嘛,眼皮子都浅,最开始的时候可能都是一些大事,但是到了后来,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也学人往铜匦之中投书,好在林昭前两年在长安城积累了大量的文书工作经验,还能够勉强应付得来。 辛苦工作不是没有回报的。 自益都知县马平远在林昭手里吃了大亏之后,铜匦制度之下,其他各县的县令,县丞,县尉甚至刺史衙门里的一些大小官员,都多多少少在这个制度下吃了亏,大部分人都被人给告了,有些人还被林昭动手处理了。 在得罪了青州官员的同时,林昭也在短时间之内,在青州百姓之中积累的巨大的声望,这个时候已经有人称呼他为“林青天”,有些得了林昭恩惠的家庭,甚至还会在家里给林昭立下生祠,日夜上香供奉。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这天,一个游方的小道士,在青州城里四下问路,问了许多人之后,终于问到了刺史府的方位,他抬头看了看这座并不高大的刺史府,大着胆子上前,对着刺史府门口守门的衙差开口道:“这位差大哥,小道想要见你们家林刺史。” 两个衙差上下打量了小道士一眼,其中一个听出了他的外地口音,皱眉指向不远处的铜匦,开口道:“想要投书告状,就往那里面投书,我们使君老爷轻易不见人。” “贫道不是来告状的。” 小道士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是你们林刺史,请我到这里来的。” 衙差瞪了小道士一眼,刚要动手赶人,其中一个衙差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身边的同事开口道:“听他的口音,似乎与使君老爷有几分相像……” 另一个这才停手,皱眉问道:“小道士,你从哪里来?” 小道士欣喜一笑,开口道:“我从长安来。” 衙差低头嘀咕道:“使君老爷似乎也从长安来的……”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给你通报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士微微低头,开口道:“贫道道号玄通。” 衙差点了点头,扭头进去向刺史大人通报去了。 过了片刻之后,原本在书房里翻看铜匦文书的林刺史,便兴冲冲的从刺史府里跑了出来,交到了小道士之后,林刺史大喜过望,上前抱了抱小道士,开口笑道:“道兄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那个师父不肯放你出纯阳观呢!” 李玄通见了林昭之后,心里也十分高兴,他挣开了林昭的怀抱,对着林昭低头行礼,笑着说道:“本来师父是不肯让我来的,但是我跟师父说,林公子你帮咱们修纯阳观的时候就说过,以后有事情要咱们帮忙。” “人情欠下了,师父不好推脱,便让我过来了。” 说到这里,小道士抬头看了看这座刺史府,微微有些感慨:“初见林公子的时候,林公子你还是长安城里的一个太学生,这才几年时间,公子就成了主政一方的刺史了。” 说着,李玄通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只是我不懂。公子你写信到让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李玄通这个道士,从小跟着师父在纯阳观里长大,心性十分纯朴,当初他们师徒俩欠下了林昭一个人情,如今林昭给他写了封信,他就大老远的跑了过来。 此去长安足足两千里路,他就这么一个破走了过来,还顺利的找到了青州城,实在是极为难得。 林刺史满脸都是笑容,伸手把他拉进了刺史府里。 “道兄千里迢迢的到青州来,先进去歇息歇息,明日我摆宴,给道兄接风洗尘。” “至于干什么,以后咱们慢慢再说。” 小道士被林昭硬生生的拉进了刺史府里,他一边走路,一边对着林昭开口道。 “林公子,我在青州不能久留,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我给你办了之后,还要回长安的。” 林昭回头对着他眨了眨眼睛:“道兄你在长安,能有什么事情?” 小道士也对着林昭眨了眨眼。 “师父一个人在观里,我怕他炼丹把自己炸死了……” 今天晚点更哈,理解一下……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三十七章 杀生为护生 李玄通师徒俩,未必就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发现火药的人,毕竟从前那些道士们炼丹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说不定也把这东西弄出来过,但是这对师徒俩,绝对是第一个把火药方子记下来的人。 毕竟在林昭进入长安之前,纯阳观的这对师徒俩,已经在长安城卖了两年的“爆竹”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在长安城的时候就刻意结交了这对师徒俩,尤其是跟小道士李玄通关系极好,曾经还亲自出钱,帮着纯阳观翻修了道观。 正因为这一层关系,林昭当时提出的要求是,以后有需要师徒俩帮忙的时候,他们俩不得推脱。 于是乎,寂寞在青州初步站稳跟脚之后,便写了一封信给纯阳观,想让小道士李玄通,来青州帮他。 火药这种东西,虽然潜力无限,但是想要短时间内发挥太大作用,是不怎么现实的。 另一个世界的宋朝,已经开始大规模应用火器,仍然被北边的外族打的抬不起头来,到了大明的时候,甚至出现的大规模应用的火炮,仍然被关外的马上民族硬生生打进的关内。 再没有全自动火器出现之前,火药这种东西,是没有办法对冷兵器取得绝对优势的。 对于这件事,林昭也很清楚,因此即便他入主青州之后,重心依旧放在了青州军上,并没有把希望全然寄托在火器上。 当然了,火药之于当前的局势,也是有很大作用的,不然林昭也不会千里迢迢的把小道士喊到青州来。 对于那些对于火药或者火炮极其了解的对手来说,这两样东西或许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如果对手全然没有准备,或者说根本不了解这种东西,那么这东西就可以出奇制胜,在一场战争或者某一场战役之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除此之外,火药最大的用处,就是装神弄鬼。 这是一股不为人知的力量,一旦出现在战场上,很多人就会把这种未知而且神秘的力量,强加到鬼神身上,恰好李玄通又是道士身份,在这个几乎全员笃信鬼神存在的年代,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用处。 把李玄通请进了刺史府之后,林刺史出奇的没有再去处理今天的政事,而是把刺史府上的事务统统丢给了宋岩宋别驾。 如今的青州城里,林昭的声望已经到达了顶峰,而且有不少官员在他手里吃了亏,因此而今林刺史在刺史府里,说话还是很管用的,他把手里的事情下放之后,宋岩连声答应,不敢有任何怠慢。 毕竟这位年轻的首宪,可不是什么宽宥的主。 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之后,林昭便让人在刺史府里准备了一桌吃食,有荤有素,小道士也不介意,坐在林昭对面便开始大快朵颐。 道士忌荤腥是在全真教出现之后才有的事情,此时的大周尚未出现全真教,不少道士在山里炼丹修道的同时,也会去山里打些野味给自己补身体。 李玄通这货这些年在山里,便没有少祸害山里的野物。 小道士一路从长安走来颇为辛苦,因此吃得极快,没过多久一桌酒席就有大半进了他的肚子里,小道士终于吃饱,伸手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抬头看向林昭:“林公子找我到青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林刺史笑眯眯的坐在李玄通对面,伸手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微笑道:“想让小道长留在青州,帮我做些黑药出来。” 黑药,就是这对师徒俩对于火药的称呼,因为两师徒前几年为了避免自己被饿死,便在纯阳观里制作火药,爆竹在城里售卖,因此师徒两个肉都是知道这东西配方的。 当然了,林昭也知道。 不过林昭只知道所谓的一硫二硝三木炭,更精细一点的配比,就要他一点一点摸索,才能慢慢摸索出来,而李玄通师徒俩有过好几年的制药经验,有李玄通在,林昭就没必要干那种麻烦的事情了。 小道士这会儿半躺在椅子上,撑得有些难受,闻言他抬头看了看林昭,又坐起来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 “林公子你现在都是刺史了,难道还要靠卖爆竹挣钱不成?” “卖爆竹倒是不至于。” 林昭笑呵呵的看向这个涉世未深的小道士,开口道:“不过我需要弄一些大一些的爆竹出来,留作将来之用。” 小道士皱了皱眉头:“林公子,这东西弄出来颇为危险,我师父便经常被炸的灰头土脸,如果爆竹弄得太大,很容易就会伤到人。” 他面色严肃,郑重的提醒道:“我师父之所以没有什么事情,是因为他从小习练内家拳,身子骨结实又灵活,因此才不会被火药伤到,你弄出大爆竹出来,很容易就会伤到人……” 林刺史面色平静,看向李玄通。 “道兄,我要制大爆竹出来,就是为了伤人的。” 小道士再一次皱眉,摇头道:“我师父教过我,我们出家人不伤人不害人,你要是拿来伤人,我便不给你做了。” 说着,他开口道:“我这就动身回长安去。” “你不给我弄,我自己也能弄出来。” 林昭没有伸手留他,而是淡淡的开口道:“无非是硝石硫磺木炭而已,道兄如果不帮我,我自己琢磨几个月,也能琢磨个七七八八。” 李玄通停下脚步,皱眉看向林昭。 “林公子,这方子我们师徒都不曾外泄过,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 林刺史面色平静,开口道:“那天我在纯阳观第一次见到李观主的时候,便知道你们师徒在弄什么东西。” “道兄千里迢迢到青州来,如果愿意帮我,我自然欢迎之至,如果不愿意帮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明日我领你在青州城里转一转,吃些东西,道兄尽可以返回长安。” “我不强迫道兄。” 李玄通站在原地,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问道:“林公子你身为一州刺史,要这东西何用?” “天下……” “就要大乱了。” 林刺史声音低沉,但是却很有力量。 “我可以断定,这一次的变故一定会牵扯到长安城,我现在只是刺史,手下兵马不足两千,想要在这种情况下自保而保人,便必须要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才行。” 林昭抬头看向李玄通,再一次压低了声音。 “道兄,最多一年时间,长安城就会在康贼的进攻之下风雨飘摇,我让你青州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从你手里拿到什么,而是要跟你一起为天下做些事情。” “有了火药,咱们就可以做很多事情。” 林刺史看向李玄通,面无表情。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第四百三十八章 困时来枕头 也不知是信了林昭的忽悠,还是碍于交情,这个纯阳观的小道长犹豫了许久,最终终于同意留在青州,帮林昭把“大爆竹”弄出来。 林刺史十分开心,亲自给小道士安排了住处,以最高待遇接待了这位长安来的故友。 接待完李玄通的第二天,林昭就又去了一趟青州城里的大通柜坊,去见大表兄郑涯。 这会儿,郑大掌柜仍旧在自家院子里听曲儿,身边还多了个容貌姣好的姑娘,林昭走到近前之后,先是看了看郑涯,又看了看这个姑娘,开口道:“表兄新纳了一房?” 郑涯起身相迎,对着林昭笑了笑:“在你们青州认识的,因为投缘,便纳进门里了。” “使君老爷今日来的巧,你今日不来,我也准备让人去请你过来呢。” 林昭有些诧异的看了看郑涯,开口问道:“表兄找我来见这位嫂子?” “可不要乱称呼。” 郑涯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称呼蕙娘就是了。” 林昭的身份不仅不低,甚至可以说是极高,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郑涯的元配夫人能让他称呼一声嫂子,其余妾室是当不得这个称呼的。 郑大公子也是出身世族的人,因此很讲究这个。 他对着一旁的蕙娘招了招手,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咱们青州的刺史老爷,也是为夫的表兄弟,你来见个礼数,莫要失礼了。” 这个蕙娘乃是青州人士,听到眼前的这个青年人乃是青州刺史之后,当即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低头行礼:“民…民女见过使君老爷。” 林昭对着她摆了摆手,礼貌一笑:“不用客气,称呼我叔叔就是。” 跟这个蕙娘打了声招呼之后,林昭扭头看向郑涯,开口道:“好了表兄,我有正事与你商议。” 郑涯点了点头,对着林昭微微一笑:“三郎随我来。” 这位郑大公子一身宽袍大袖,衣袂飘飘的转身,背负双手朝着里屋走去。 林昭跟了上去,与郑涯并肩而行,两个人很快到了这座宅子的静室之中,郑大公子点燃静室里的檀香,摆好了蒲团入座之后,才对林昭微笑点头:“林大老爷快坐。” 林昭坐在他的对面,微微摇头:“表兄怎么这样称呼我?” “不是我这样称呼你,青州城里的百姓,哪一个不这样称呼你?” 郑涯给林昭倒好茶水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微笑道:“如今三郎你,可是这青州城里的最大的名人了,整个青州城连带着周边四县,哪一个不知道你青天大老爷的威名?” 这都是林昭这段时间设立铜匦的功劳,听到郑涯这句话,他也没有在意,只是缓缓说道:“不过一些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涯抚掌感慨道:“这两天我仔细想了想,如果易位而处,我应当是做不到三郎这个地步的,况且为兄今年已经年近而立之年,而三郎你才将将弱冠而已。” “这些虚名也不是全然没有代价。” 林刺史微微低眉,喝了口茶水。 “是拿一个县令的位置,跟别人交换的。” 这段时间来,林昭能在青州境内这么顺利的行政,甚至能够在青州城里做到横行无忌,想要搞谁就可以搞谁,靠他一个人自然做不到。 他是与青州的齐家,达成了某些交易。 当年程敬宗带着一些朔方的将士,尚且不能在越州城里横行无忌,林昭自然也不行,如果做的太过分,就会被青州的士绅阶层联合抵制。 而青州齐家,便是林昭在士绅阶层之中的内鬼,林昭很大方的,答应了他们一个益都县令的差事。 这个差事在林昭卸任之前,一定能够给到齐家头上。 郑涯也不怎么在乎林昭是怎么做到的,他也低头喝了口茶,笑着说道:“三郎今日来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我需要一些硝石。” 林昭声音平静,开口道:“大概要一两千斤。” “哦?” 郑涯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问道:“三郎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他开口道:“具体的用处,表兄就不用多问了,总之我要这个东西有大用,最好能够尽快送到青州来。” 郑涯先是微微皱眉,然后点了点头,开口道:“没问题,硝石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最多一个多月,就能把东西给你送到青州来。” 见郑涯没有追问下去,林昭暗自松了口气。 这火药的配方虽然简单,但是林昭并不准备泄露出去,更不准备泄露给大通商号,毕竟这个庞大资本并不由林昭掌握。 因此,他只让大通商号准备硝石这么一种原料。 至于硫磺,则需要林昭自己想办法采买,而木炭则是到处都是,不用愁搞不到。 正事说完了之后,林昭抬头看了看郑涯,开口问道:“表兄刚才说我今日不来,你也要寻我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林昭面色古怪:“总不能是因为蕙娘的事情罢?” “自然不是。” 郑涯咳嗽了一声,然后笑着说道:“三郎不提醒,我差点忘了,走,我领三郎去看。” 说罢,郑涯径直站了起来,走出了这间静室,林昭犹豫了一下,把桌子上剩下的半杯茶喝了下去,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郑涯的身后走了出去。 郑大官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前几个月,三郎让我给你物色几个懂得练兵的武将,我是没有这个本事,因此便给二叔写了信,二叔对这件事很上心,特意给三郎你送来了个人。” 说到这里,郑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林昭一眼,微笑道:“这是原先朝中的一个将军,因为一些事情犯了王法,被革了职,后来被二叔救下,一直由大通商号供养。” “不过这个人脾气烈,能不能用,还要看三郎你的本事。” 林昭此时,正缺一个能跑青州军成军的武将,闻言立刻来了兴致,当即问道:“表兄,这人原先在朝中任什么职事?” 郑涯看了看林昭一眼,笑着说道:“骁骑卫中郎将。” 好家伙… 林刺史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骁骑卫是十二卫中归属左右翊卫的外军,而中郎将则是骁骑卫的主将,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差事应该是…… 正四品下! 比起林昭这个正四品上的中州刺史,只差了一级! 而且骁骑卫乃是长安城附近的禁军,这个中郎将的份量极重,已经算是朝廷军方之中的中高级将领。 这个级别的人物……如何会流落到商贾手下的? 林刺史心中有些震惊。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其中的原因。 郑通……似乎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商贾。 第四百三十九章 刷脸 郑通当然不是一个纯粹的商贾,他是曾经的中书令郑温之子,在经营大通商号的这些年里,不知道接触了多少郑温的门生故吏。 寻常的商贾,是很难越阶级接触到这些官场上大人物的,但是郑通不一样,他的父亲本身就是官僚阶级里的最顶层,即便他落难了,当年的人脉总还是有的。 如今的朔方节度使,灵州大将军齐师道,见了郑通之后,多半都要毕恭毕敬的称呼一声师兄。 因此,他能接触到中郎将,甚至能让一个中郎将跑到青州来……并不奇怪。 而林昭现在,正需要这么一个将领。 虽然赵歇等人在青州军里搞的还算不错,但是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军人,更不是专业的将官,想让他们把青州军训练成能打的将官,林昭并不怎么乐观。 他一直需要一个能足够优秀的将官。 而这一次,郑通很给面子,直接给林昭送来一个朝廷的中高级禁军将领! 抱着有些激动的心情,林昭跟在郑涯身后,来到了这处宅子的后院,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行走,到了一处院子门口的时候,郑涯示意林昭站在原地等候一会儿,他亲自上前,敲响了房门。 “裴叔,二叔让你见的人到了。” 说完这句话,郑涯等了一会儿,院子里便传来一个颇为粗犷的声音,如同闷雷。 “让他进来。” 郑涯这才退后两步,来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微微一笑:“好了,三郎进去罢,用得用不得,全看三郎你自己的本事。” 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什么来头,能让表兄你这样称呼?” “裴叔是祖父的贴身侍卫,十来岁便跟在祖父身边,后来年纪大了一些,祖父想要给他一个前程,便把他安排进了翊卫之中。” 说到这里,郑涯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后面的事,我便不说了,你自己进去就是。” 郑涯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放心,你也是祖父的骨血,裴叔他不会为难你。” 又是一个跟郑温有关系的人。 林昭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 从他离开越州进入长安以来,见到的许多人,似乎都隐隐跟那位已故的郑相有些关系,很多人更是关系匪浅。 当然了,那位郑相的关系并没有给林昭带来什么坏处,反而有了不少好处,说一句凭良心的话,假如没有与郑温的关系,即便林昭有林简这个宰相做叔父,此时此刻能做到六品官,就已经可以说林简任人唯亲,想做到如今的正四品,更是想也不可能想。 这位林昭一次也没有见过的外祖父,已经在冥冥之中给了他太多帮助。 但愿这一次,外祖仍然能够帮助自己。 想到这里,林刺史缓缓上前,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推开了这个小院的院门。 这个小院子并不复杂,只有一片空地,一座亭子以及几个石凳,一张石椅子,一个看起来比林昭高了一个半头,估摸着四十多岁的高大壮汉,正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端着一个大碗,仰头喝下去一大口浆水。 酒气扑面而来,应该是纯度不高的酒。 林昭微微皱眉,上前拱手道:“越州林昭,见过…前辈。”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这个壮汉又喝了一口酒,没有看向林昭。 “听二爷说,你是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也是郑公的后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转头看向林昭。 这一转头不要紧,刚看到林昭的面容,这个被郑涯称为“裴叔”的男人,便愣在了原地。 他痴愣愣的站了起来,手里的大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郑……郑公…” 看到这种情况,林昭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这大个子这副模样,自己应该……刷脸了? 经过与老皇帝的接触,又跟母亲确认过之后,林昭已经知道自己长的与外祖有几分相像,看到这个汉子的模样,他心中已经有了大侄的估计,当即再一次拱手,声音低沉:“晚辈林昭,越州林昭。” 汉子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林昭发呆了许久,最终他才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难怪二爷与我说,只要见了你我便会乖乖的留在青州,最开始我还不信,如今一见……”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林昭拱手还礼:“汝州裴刑,见过公子。” 见到他这个模样,林昭反倒轻松了下来,他对着壮汉笑了笑,开口问道:“听表兄说,前辈是外祖身边的护卫?” 裴刑微微低头,开口道:“裴某十三岁便跟在郑公身边,今年……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 林昭在心中暗自估算了一番。 他今年四十七岁,也就是说是他在三十四年前便跟在郑温身边,算算时间的话,那会儿应该是先帝即位不久,这正是中书令郑温最为权重的时候。 林昭点了点头,再一次开口问道:“看裴将军的神色,我与外祖……很像?” 裴刑默默点头,开口道:“细看之下,与郑公当年只有四五分相像,但是却有七八分神似,方才……裴某险些以为是郑公又回来了。”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着这个大个子将军咧嘴一笑,开口道:“裴将军,我现在麾下有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不知道将军能否屈就,去替我把这一千多人带出来。” 林昭之所以一见面,就很放心的把手底下的兵力统统交给这个壮汉,一来是因为这个汉子,曾经是翊卫的骁骑卫中郎将,论能力训练个团结兵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二来是因为…… 能跟在外祖身边的人,应该都有几把刷子,当年郑相的弟子齐师道,如今乃是指点一方的大将,节度使,这个外祖身边的护卫,总不能连个州团结兵都带不了。 裴刑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再一次低头道:“取于郑公,当还于郑公,裴某愿意留下,襄助公子。” 林昭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得很,裴将军有什么要求,现在尽可以提出来,本官能够满足将军的,一定满足。” “裴某没有什么太多要求。” 裴将军站了起来,对着林昭微微低头,拱手道:“第一是裴某平生好饮酒,在公子麾下任事,酒水不能断,这第二就是……” 他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平静。 “公子交到我手上训练的人,须得全然听我的,哪怕是公子你,也不得干涉。”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要尽快看到效果。” 裴将军闻言,对着林昭咧开大嘴,露出了一口并不干净的牙齿。 “公子有所不知,早年骁骑卫的新兵,便都是经我的手练出来的。” 第四百四十章 大周莽撞人 靠着“刷脸”成功留下裴刑之后,林刺史心中也大为欣喜,当即让郑涯帮着准备了一桌饭食,准备跟这位裴将军喝上一顿。 郑家的下人还在准备酒菜的时候,林昭仍旧留在那座院子里,与裴刑说话,细聊了一番之后才知道,这位裴将军少年时期家道中落,最终流落长安街头,不过那个时候他一身功夫便极好,被在街上闲逛的郑相看中,便收在身边做了个护卫。 那时候,先帝初掌朝政,郑温也是刚刚坐稳了相位,再加上灵皇帝留下来的余毒未清,不少人都想着要刺杀这位当权的宰相,最初的几年时间里,裴刑帮着郑温至少挡下了五六次刺杀。 因为数次救命之恩,郑相与裴刑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后来齐师道拜入郑温门下,学习兵书战策,以及练兵之道,郑相便让他也在旁边一起听。 数年之后,郑温在朝堂上坐稳了位置,整个长安城里再也没有任何势力能够撼动他们师徒俩位置的时候,他便给了裴刑一份前程,把他安排进了翊卫之中。 后来,裴刑在禁军之中算是平步青云,在郑温出事之前,他已经是翊卫的郎将。 听完这些故事之后,林刺史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壮汉,笑着说道:“这么说,裴将军还是齐大将军的师兄弟。” “算不上。” 裴刑似乎也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他低头喝了口酒,开口道:“我不能算是郑公的弟子,只是从郑公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而已。” “至于公子说得齐大将军。” 裴刑闷哼了一声,开口道:“一个软骨头而已,裴某不屑与之相识。” 很显然,这个当年征文身边的护卫,在郑温出事之后,对无动于衷的齐师道颇有些瞧不起。 事实上,郑温出事的时候,齐师道刚从军不久,远没有现在朔方节度使的权力与地位,后来他在军中渐渐爬升的高位的时候,时间已经冲淡了心中的怨恨,再加上他的妻子是丹阳长公主,孩子也在长安城里,便只能老老实实做他的大将军了。 事实上,这位齐大将军直到前几年,仍然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否则在长安城里的时候,他也不会特意来见了林昭一面。 听到这句话,林昭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对着裴刑笑了笑:“裴将军是如何从翊卫中郎将的位置上,流落到民间的?” 已经年近天命的大个子将军,神色一滞,刚想开口说话,一旁就传来了郑大公子的笑声:“这个我知道。” 郑涯两只手抄在身前的袖子里,一边朝这边走过来,一边笑着说道:“祖父出事之后,在骁骑卫之中任事的裴叔,便想着给祖父报仇,好容易等他做到骁骑卫中郎将的位置上,又等到了伴驾机会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身边的副将告发了。” 说完这番话,郑涯已经走到了两个人面前,他先是看了看神色不善的裴刑,微微叹了口气:“好在只是未遂,皇帝竟然出奇的没有动手杀人,只是把裴叔赶出了翊卫,贬为庶人。” 听到郑涯这番话,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个大个子,心中不禁暗自咋舌。 这人……胆子真肥啊。 先帝那个时候,已经杀了郑温,在朝堂上可以说是到了乾纲独断的地步,正是威严正盛的时候,在那个当口,他竟然想着谋刺皇帝! 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竟然活了下来! 作为先帝将死之时,一直待在太极宫里的起居郎,林昭多少知道一些老皇帝的心思,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裴刑,轻声感慨了一句:“外祖死后,先帝心中一直颇为内疚,念在外祖的情份上,才没有对裴将军下杀手,否则以先帝的性格,莫说是蓄意谋刺,便是对他有不敬之心,恐怕也死了……” “假仁假义。” 裴刑闷哼了一声,声如闷雷:“他如果真有什么好心思,郑公当年如何会死?那些年郑公在朝堂上,呕心沥血,替他选拔文臣武将,替他重整河山,到头来却落得了一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可惜某当年被抓的时候,不曾见到他,不然非吐他几口唾沫不成!”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先帝李沅,当年为了自家的江山社稷,的确做了不少错事,动手杀了郑温就是其中一件,然而这位皇帝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不然他也不会因此耿耿于怀二十年,最后甚至死在了自己的心魔之上。 按照裴刑的说法,当年他阴谋谋刺被抓之后,皇帝不仅没有杀他,甚至没有去见他。 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不愿意,也不敢面对郑温的身边人。 “都过去了。” 林刺史站了起来,对着裴刑笑了笑,开口道:“如今,朝廷已经不再提当年外祖的案子,外祖的尸骨,也已经葬回了荥阳郑氏的祖坟,先……先皇帝也已经死了。” 裴刑闷哼了一声,开口道:“李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旁的郑涯拍了拍手,笑着说道:“这话我同意,如果不是李家人,我现在该是荥阳郑氏的长子长孙,不知道多少世家小姐倾心,哪里用得着在这青州城里当个小掌柜?” 林刺史站在两个人身边,无奈一笑:“表兄可不是什么小掌柜。” 三个人说话的功夫,郑家的下人已经把酒菜端了上来,三个人分长幼落座,裴刑坐在主位上,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吵嚷着李家人的不是,郑大公子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时不时在一旁添油加醋几句。 而至今仍旧在替李家人打工的林刺史,倒是不怎么好开口吐槽自己的老板,只能在一旁陪着喝酒吃菜。 三个人一场酒足足喝了一个多时辰,等到散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这个时候郑大公子早已经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裴刑则是恍若无事,仍旧端着酒碗要跟林昭喝酒。 这会儿,林刺史也有了六七成醉意,他站了起来,摇了摇头,开口道:“裴叔,明日还有事情要办,今日就先喝到这里。” “等手上的事情办完闲下来,我再请裴叔好好喝上一顿。” 裴刑也站了起来,笑容豪迈:“以后要在公子麾下做事,自然听公子的,公子的酒量,可比大公子好得多了。” 林昭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装死的郑涯,无奈一笑,对着裴刑拱了拱手。 “如此,我便先回刺史府去了,明日一早……” 林三郎面色严肃,对着裴刑拱了拱手。 “我来接裴叔去青州军大营。” 只能说,这是权力带来的一场悲剧。 李沅绝对是一个合格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皇帝,但是为人弟子,他亏欠了郑家。 第四百四十一章 精兵计划 虽然没有真正见识过裴刑带兵是个什么水平,但是想来能在翊卫之中做到中郎将,又是齐师道的半个同门,再加上还是被郑通推荐过来的,水平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最起码不可能会比业余的赵歇等人要差。 因此,林昭第二天一早,便兴冲冲的把裴刑带到了青州军大营里,两个人到了青州军大营之后,赵歇以及一些赵家寨出来的“教官”,立刻来到大营门口迎接林昭。 林刺史跟他们见礼之后,便让开身子,向他们介绍自己身后的这个大个子。 “赵大哥,这是我家中的这个长辈,姓裴名俭,原先是在禁军之中将官,我特意把他请到青州来,与赵大哥一同训练青州军。” 赵歇也是个老江湖了,心里明白林昭口中的“一同训练”只是客气话,他倒也没有生气,毕竟他这个江湖出身的“教头”的确不怎么专业,当即向着裴刑行礼道:“南阳赵歇,见过裴将军。” 裴俭这个名字,是林昭与裴刑一起商量出来的。 因为他曾经在禁军之中犯过事,还不是那种简简单单的小事,一旦给朝廷知道了林昭私用谋刺的“逆贼”,绝对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因此两个人商量之后,便给裴刑改了个名字,仍旧姓裴,只是把刑字改成了俭字。 裴俭上下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个粗壮的南阳汉子,微微点头:“汝州裴俭,有礼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裴俭再一次看了几眼赵歇,开口道:“赵兄弟是练家子?” 赵歇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是乡下一些粗浅的护身功夫,算不上练过,让裴将军见笑了。” 裴俭自小练武,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在长安城少有对手,如今虽然人近知天命的年纪,但是好武之心不减,看到赵歇呼吸悠长,身形健硕之后,便有些手痒。 听到了赵歇谦逊的话之后,裴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今后一段日子里,裴某多半都要住在这个大营里,你我兄弟有时间的时候过过手。” 赵歇先是抬头看了看林昭,然后微微点头,开口道:“如果裴将军有兴致,某自然相陪。” 见两个人聊的还算投机,林昭也渐渐松了口气,开口笑道:“既然赵大哥与裴叔聊的来,那我便放心了,眼下这一千五百青州军已经差不多到齐,我准备任裴叔为总教头,赵大哥为副教头,一起训练青州军,二位以为如何?” 团结兵这种“民兵”性质的团体,在朝廷那里是没有编制的,平时团结兵训练的时候,除了团练使掌总之外,便是从团结兵自身选出一些领头的,帮着刺史大人管理日常事务。 除此之外,团结兵上下的差事,朝廷都是不认的,因此林昭暂时也没有办法给赵歇还有裴俭两个人封官,只能让他们俩挂教头的名字,来调教青州军。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赵歇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点头同意了,而裴俭则是先看了看林昭的面孔,才缓缓点头,开口道:“我没有什么意见。” “二位能同意就好。” 林昭对着两个人笑了笑,然后开口说道:“自古驭人,无非恩威二字,裴叔来了我便不担心这个威字,但是恩自也要有。” 林刺史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如今这些团练兵的年饷是两贯钱,我的底线是可以再翻一倍,一些基层将官的钱也可以再抬高一些。” “这些,就当作是交给二位的权力,可以让二位在青州军之中施恩,这样队伍也会好带一些。” 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赵歇还没有说话,裴俭便皱眉道:“公子,驭人以恩威不假,但是我等当施之以威,至于恩……应当是公子亲自来才是。” “用不着。” 林刺史笑着说道:“我自然能给兄弟们弄到其他的好处,二位不必替我操心。” 三个人在大帐里商量了许久关于青州军的事情,最后林昭一个人留在大帐里休息,而赵歇则是领着裴俭,先去大营上下转了一圈,顺便告知青州军上下裴俭的身份。 毕竟在这之前,赵歇才是青州军的总教头,总要由他出面成人裴俭的身份,将来这位曾经的骁骑卫中郎将,才能更好的接管青州军。 林昭在大帐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之后,赵歇才领着裴俭从外面走了回来,林昭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怎么样裴叔,这青州军底子如何?” “还算凑合。” 裴俭面色平静,开口道:“看得出来,赵兄弟已经在很用心的训练他们了,不过大多还是庄户里训练庄丁的法子,不太像是正规军人。” 裴俭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从明日起,我会按照训练骁骑卫的法子,训练公子麾下的这一支青州军!” “有裴叔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林昭上前,拉着这个大个子的手臂,微笑道:“原本军中不许饮酒,但是裴叔既然好这一口,我也不便夺人所好,但是有一点得提前说好了。” “喝酒可以,但是不能够误事。”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裴俭,声音平静:“更不可以胡说话。” 林昭担心的胡说话,是裴俭喝多了之后,一不小心把自己当年想要谋刺先帝的光荣事迹给说出来,毕竟如今他林昭还在给李家做工,最起码名义上实在给李家做工,一旦裴俭胡说八道,会给林昭带来很多麻烦。 裴俭爽朗一笑,应了下来。 “裴某已经十来年没有喝醉过了。” 说完喝酒的事情之后,这个大个子咳嗽了一声,对着林昭说道:“除此之外,青州军中的武器似乎并不齐备,甲胄稀缺不说,连刀都不能弄到人手一把,这样起来,会很吃力。” 听到这句话,林昭微微皱眉。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大通商号没有办法给他直接提供刀甲这种禁品,最多就是提供一些铁矿石,因此林昭还要自己找铁匠来锻刀锻甲。 这是一个很耗时间的过程。 “这个我会尽快解决的。” 林刺史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最多下半年,青州军将会有制式的刀甲以及弓弩。” “最好再弄一些好马过来。” 裴俭双手抚掌,看向林昭:“我在骁骑卫的时候,最擅长带的就是骑兵,这一千五百的青州军,如果公子能给弄到二三百匹好马,最多一年时间,我就能给公子一个不输于骁骑卫的骑兵营!” “好马……” 林刺史在心中琢磨了一下时间,觉得以康东平异动的速度,此时训练骑兵未必能来得及,不过大通商号的资源放着不用白不用。 林刺史缓缓开口。 “没有问题,马匹我也会尽快想办法给青州军弄来。” 第四百四十二章 起风了 林刺史在青州正忙活的时候,大周的局势也在风云变幻。 首先,因为崔衍之死,新帝在长安城的名声可以说是急转直下,本来崔衍在仕林之中的地位就非常之高,他要是真的因为贪墨被抓,然后羞愧而死倒也罢了,偏偏崔衍贪墨的事情查不出什么真凭实据。 至于编撰司所写,关于崔衍生活奢靡的内容,也是因为清河崔氏本来就有钱。 崔衍身死之后,三法司就停了对他的调查,编撰司这个衙门也在第一时间被朝廷给撤销了,同时朝廷给崔衍的长子崔寅,封了一个从三品的散官,但是这一切并没有给朝廷的形象带来太大的挽回。 毕竟这位新任的皇帝陛下,的的确确是逼死了崔衍这个德高望重的宰辅。 一时间,长安城坊间都在议论纷纷,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暗中作祟,还有人提起了六皇子李蓟之死,大概的意思是说六皇子当初死的不明不白,而那个时候先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说不定就是这位当今的圣人暗处下手。 总之,舆论对于皇帝李洵很是不利。 偏偏这个时候,因为崔衍之死,朝廷不太好对再对这些传播谣言之人采取太过激烈的措施,皇帝陛下李洵只能咬牙忍着这些人,在这里眼皮子底下诽谤圣人。 这天太极宫里,一个穿着一身绯红官服的黑胖子,正毕恭毕敬的站在偏殿里,对着高处的皇帝陛下恭敬低头,开口道:“陛下,您吩咐的城郊猎园,臣已经带着工部同僚,修了七七八八了,等到今年秋天,陛下便可以再猎园射猎了。” 此时的皇帝陛下,顶着两个黑眼圈,闻言疲惫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近两个月,朝廷上下没有一件事情是让朕顺心的,周卿这番话,总算让朕心里舒畅了一些。” “抓紧修好猎场,朕近来心情不好,正要去去散散心。” 这个工部的黑胖子,很显然就是林昭的室友,天官尚书周嵩的幼子周德了。 周胖子进入工部之后,很得皇帝陛下赏识,没两年时间,就已经平步青云,如今已经是工部的员外郎了。 更让人称奇的是,周胖子这段时间的升迁过程,几乎都是太极宫的破格提拔,与他自己那个天官尚书的老爹,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周胖子面色严肃,低头道:“臣遵命,臣这就带人加班加点,最多下个月,陛下就可以进猎园射猎散心了。” 皇帝陛下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周卿辛苦。” 周胖子拱了拱手,正准备告辞退下,皇帝陛下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朕听说……周卿这些日子,在朝堂里的风闻很是不好,就连周尚书也有些不高兴。” 周德犹豫了一下,对着皇帝叹了口气,苦着脸说道:“不敢隐瞒圣人,如今长安城里,是有不少人攻讦臣下。” “哦?” 皇帝淡淡的看了看周德一眼,开口道:“周卿只是工部的这个员外郎,有什么值得攻讦之处?” 周胖子苦笑了一声,开口道:“他们……他们说臣,只知一味逢迎圣人,说臣……是个奸臣。” 李洵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周卿觉得,自己是奸臣否?” “臣不觉得。” 周胖子跪在地上,对着皇帝低头开口道:“春秋有云,力有所能无不为,忠也,臣自觉是陛下的一个忠臣而,替陛下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而已。” 说到这里,周胖子顿了顿,开口道:“况且,臣只是工部一个员外郎,手中权柄比起朝中诸公,不值一提,更谈不上一个奸字。” 听到了周德这番话,皇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亲自走下御阶,伸手把周胖子扶了起来。 他拍了拍周德的肩膀,开口道:“好一个力有所能无不为,相比于朝堂上那些大臣,周卿的确算是忠臣。” “好好干,朕……不会亏待了你。” 周德感激涕零,连连谢恩之后,才低头告辞。 等周德离开了太极宫,李洵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主位上,他看着周德远去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气。 “朕…身为天子,难不成修几个园子也成了罪过?” 他微微阖上眼睛,开口道:“忠臣难寻啊。” …… 就当这位皇帝陛下正在太极宫里自我安慰的时候,一身紫衣的政事堂宰相林简,手持一份文书,赶到了太极宫。 经过小太监通报之后,林简顺利交到了皇帝陛下。 经过崔衍的事情之后,师徒俩原本就不怎么亲近的关系,更加疏远了一些,林相来到皇帝面前,两只手捧着文书,开口道:“陛下…幽州来奏。” “幽州?” 皇帝皱了皱眉头,问道:“康东平的奏书?”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确实是范阳节度使康东平的奏书。” 李洵招了招手,一旁的小太监立刻就把这份奏书递了上去,只展开看了一遍,皇帝陛下脸上的表情就骤然转为愤怒。 “长安城人尽皆知,六弟前几年在宫里便病死了,如今已经两三面时间过去,康东平这个时候,跟朕要什么外甥?!” 康东平的这份奏书,内容很简单,一来是像皇帝陛下请安,二来是询问自己的外甥,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事实上,关于六皇子李蓟之死,至今长安城里还有一些风言风语,毕竟当时六皇子暴毙,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当今的皇帝。 于是,当今皇帝身上,自然有很大的嫌疑。 林简垂手站在御阶之下,缓缓开口:“陛下,先皇六子暴毙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三年,此时康东平忽然旧事重提,自然是有他的目的。” 林相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根据朝廷在范阳的情报,康东平前几个月去了一趟突厥,此时应该刚刚返回幽州没有多久,他上这道奏书,多半是在给自己寻理由。” 听到这番话,皇帝陛下这才严肃了起来,他把康东平的这份奏书重新拿在手里看了一遍,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林简。 “林相,这件事情…政事堂如何看?” 林元达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回陛下,臣与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商量过了,应当先给朔方去信,让齐大将军防备突厥犯边,再者就是严密监视康东平所部,防止他们在范阳起兵。” “再有就是六皇子一事,的确有些不清不楚,这件事是当初卫公公带着司宫台办的,应当让司宫台把事情公布出来,以……” “以杜天下人悠悠之口。” 第四百四十三章 守陵人 提起六皇子的事情,皇帝陛下心里颇有些憋屈。 因为这件事,的的确确不是他干的,甚至跟他没有半文钱关系,当时老皇帝在弥留之际,他这个太子紧张到了极点,而在那个当口莫名其妙死了,匆匆下葬的六皇子李蓟,并没有怎么被他记在心上。 后来他已经坐稳了帝位,自然就更不怎么在意已经死掉的老六,要不是两年多之后的今天,长安城里的舆论开始提起李蓟,这位新任的皇帝陛下都差点把自己的那个六弟给忘了。 听到林简这样说,李洵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便点头同意了。 “既然如此,朕回头便让司宫台详查此事,先帝朝的卫公公,这会儿还在帝陵给先帝守陵,朕也会让人把他传召到宫里来。” “等事情查实之后,朕就让司宫台公布此时,以免民间谣言四起。”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开口道:“只不过如果康东平要借此事起兵,那么朝廷再如何解释也是无用,终归还是要兴王师讨逆,这件事政事堂还是要拿一个章程出来,免得北疆生乱的时候,朝廷手足无措。” 林简微微皱眉,开口道:“陛下,如果止康东平一部,那么便不会生出太大的乱子,只是康东平此人,与外邦交好多年,他如果起兵作乱,定然会与外邦勾结。” “突厥今年国力渐不如前了,朔方的齐大将军尽可以抵挡得住,可北方渐渐兴起的契丹部,恐怕会成为麻烦,除却契丹部之外,再有就是西边的吐蕃人。” 元达公声音之中,满是忧虑:“吐蕃的那位德逻赞普,到今年已经即位三四年了,估计早已经坐稳位置,他与我大周,可是有些仇怨的。” 这件事,李洵自然记得。 那时候吐蕃使臣寿比赞,来长安替他们在新任赞普向大周皇帝求亲,当时李洵还是东宫太子,受命接待这位吐蕃使臣,但是当时这位吐蕃的帝师,便死在了接待外宾的会馆里。 当时,不仅整个东宫陷入了巨大的政治危机之中,就连大周也差点与吐蕃开战,后来还是长安风发了一篇文章,把东宫从这件事之中摘了出去。 后来,大周嫁了个公主到吐蕃去,详细与吐蕃解释了此事,再加上双方都不怎么想开战,最终才没有真正打起来。 听到这里,李洵深呼吸了一口气,皱眉道:“吐蕃倒是个大麻烦,这样罢,朕给文德妹妹写一封信,朝廷再派一队使臣出使吐蕃,尽量让文德妹妹出面调停此事,莫要让两国再生事端。” 皇帝口中的文德妹妹,就是前两年从长安嫁到吐蕃去的文德公主。 这位文德公主,并不是先帝的亲生女儿,而是郑王府的郡主,被先帝请到了宫里,过继到自己名下,让她以公主的身份,嫁到了吐蕃去。 不管怎么说,皇帝说得这个法子算是当前可行之策了,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臣回政事堂之后,便同几位相公,与礼部商议,让他们选拔使团,前往吐蕃。” 说完这句话,林相微微欠身,开口道:“至于司宫台的事情,臣想……亲自去帝陵见见卫公公。” 皇帝闻言,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他想着自己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便点了点头,开口道:“罢了,林相既然不放心,便去见一见卫忠罢。” “当初六弟暴死,朕也觉得有些蹊跷,能查出来最好,正好解了朕心中的一桩疑团。” 林简微微欠身,对着皇帝拱手道:“如此,臣告退了。” 皇帝点了点头,正想让林简退下,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开口道:“对了林相,清河崔氏那边……是个什么反应?” “不知道。” 提起崔衍,林简的心情便有些低落,他缓缓开口道:“崔相的长子崔寅,与崔家的诸子,都已经扶灵回清河去了,朝廷授崔寅散官的诏书,此时估计刚刚送到清河,清河崔氏会作何反应,臣……” “委实不知。” 皇帝微微苦笑了一声,开口道:“林师,朕原先只是…只是嫌崔衍有些啰嗦,想把他赶回清河去,万万没有想要他性命的念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朕也是不想的。” 他似乎是在解释什么,又似乎是在自我安慰。 “都是编撰司的那些人胡作非为,还望林师体谅朕……” “臣…非是当事之人,不敢置喙此事。” 林相公起身,对着皇帝躬身行礼,然后垂手离开了太极宫。 皇帝陛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林简渐行渐远,他想起那个替自己跑前跑后近十年的兄弟李煦,似乎…… 也有些日子没有进宫来了。 “孤家寡人呐…” 皇帝摇头叹了口气,有些落寞的起身,在几个太监的搀扶下,回寝殿去了。 …… 而另一边的林简,离开了太极宫之后,便回到了政事堂,与政事堂里的同僚们简单交流了一番关于康东平的事情以及圣人的意见之后,他便跟门下侍中曹松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政事堂,提前下班了。 离开了皇城,林简坐上了自己的马车,马车从朱雀门门口出发,从长安城的东城门出城,行走了近两个时辰之后,终于在午后时分,到达了先帝尸骨所葬的成陵。 到了成陵山脚下,元达公连忙下了马车,沿着神道毕恭毕敬的一路攀爬上去,过了天子的棂星门之后,享殿便遥遥在望了。 享殿里,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家,还在为先帝爷守护香火。 元达公迈步走了进去,先是向着享殿之中的先帝画像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站了起来,扭头看向正在鼓捣花草的卫忠, 这位卫公公,离开了朝堂之后,反倒少了以前那种阴鸷气质,变得像是一个普普通通山间老农。 他抬头看了林简一眼,然后笑了笑:“元达公比起你的那个侄儿懂礼数,他上次来享殿寻我的时候,便没有给先帝磕头。” 林简看了看这个似乎已经洗尽铅华的老头,开口道:“卫公公,林某今日来成陵,是寻你有事的。” “猜到了。” 卫老头耷拉着眼皮,语气平静:“只是朝廷里的事情,寻我也没有用处,先帝在时,老朽还能在朝廷里做些事情,先帝走了,老朽便只是个守陵之人而已。” 元达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卫公公,如今长安城里到处都在传闻,说是当今陛下害死了六皇子,当初六皇子之事,是司宫台操办的,因此林某想来问一问公公,当初六皇子是……” “怎么死的?” “得了重病,便死了。。” 卫公公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道:“老朽亲自带人,将六皇子下葬的。” 老头一句话刚说完,就听到了外面传来了一阵响动之声。 响动之声结束之后,一个看不清轮廓的身形,站在了享殿门口。 “卫公公,我家主公想请公公走一趟。” 林简与卫忠对视了一眼,彼此目光之中,都有一些惊骇。 这里……可是先帝陵寝啊! 成陵的山脚下,有好几个十二卫的都尉营看守,将整个成陵围的水泄不通! 而门口这人… 是如何够跑到成陵享殿门口的? 第四百四十四章 他知道的比我多 相比于有些震惊的林简,卫忠毕竟是见惯了世面的司宫台大太监,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林简,然后低声道:“林相不要说话。” 叮嘱完林简之后,他才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香火灰,淡淡的看向享殿门口。 “老朽如果不想去呢?” 卫太监面无表情:“你应该没有办法从成陵带走老朽罢?” 这里是大周的成陵,先帝安寝的地方! 这里埋着的,是当今天子的亲爹,因此在所有帝陵之中,就数这座成陵防卫最为森严,等闲人根本不可能从山下走到享殿来。 而即便这人用不知道什么手段,来到了享殿,这会儿也不太可能硬闯山下的禁军关卡,强行从成陵带走卫忠。 除非京畿的禁军死绝了。 因此,卫忠可以笃定,这人应该是从什么地方偷偷潜入山里,绕到享殿来的,如果自己不配合,这人根本不可能从这里,把自己带出去。 门口那人脸上蒙着一块布,看不清长相,不过他看不出有什么慌乱,只是慢斯条理的开口说道。 “小人自然没有本事带走卫公公,如果卫公公不同意,小人甚至没有办法离开成陵。” 他话里的意思是,他只能进入成陵,却没有办法出去,如果想要下山,还要靠卫忠带他下去。 卫太监若有所思的看了这人一眼,开口问道:“所以,你凭什么能让老朽带你下山?” 这人看了卫忠一眼,微笑道:“卫公公,应该是江州人士罢?” “小人没有记错的话,卫公公您虽然没有子嗣,但是在江州却有一个侄儿,您这个侄儿在江州开枝散叶,现在家里也有十几口人了。” “这些年,卫公公或多或少照顾了一些江州的家人,您的这个侄儿为了感念您的恩德,还把自己的这个儿子,过继到了您这一支,给您续了香火。” 听到这里,卫忠脸上再也看不了之前的从容模样。 这位已经老迈不堪的老太监,默默的看了门口这人一眼,面无表情:“老朽十三四岁便离开江州,几十年也不曾回去过几次,这样也能查的到,真是难为你们了。” 卫太监对着门口这人呵呵一笑,开口道:“老朽在江州,的确有个侄儿,算起来已经二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你们现在把他的人头,送到老朽面前,老朽都不一定能够认得了。” 门口的这个汉子,默默的走进了享殿,他先是看了一眼卫忠,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林简,微微一笑:“既如此,卫公公便呼唤禁军,进来把小人抓了罢。” “小人一人之性命,能够换到江州卫家十七人的性命,也算值了。” 听到十七这个数字,卫老头瞳孔猛地收缩。 他虽然没有怎么回过江州,但是他的那个侄儿曾经给他写过信,说过他在江州生了几个儿子,儿子又添了孙子…… 算上那几个才四五岁的小孙子以及几个媳妇,江州的卫家,刚刚好是十七个人。 卫太监默默回头,看了一眼高悬享殿的先帝遗像,又看了看正坐在旁边的林简,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罢了,老朽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不管你家主公是谁,我与你……走一趟就是。” 这人听到卫忠的话之后,也忍不住长松了一口气,他连忙对着卫忠低头拱手道:“卫公公,成陵下就有马车,您下了山,立刻就能动身……” “你且在门口等一等。” 卫忠淡淡的看了这人一眼,开口道:“我与故人交代几句。” 这人微微皱眉,低声道:“公公,再等一等,小人就要被禁军发现了。” “你不愿意等,便死在成陵罢。” 卫太监面色冷漠,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这人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 “我等公公片刻。” 等到这人走出享殿之后,卫忠才转过头来,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林简,这位脸上满是皱纹的老太监,声音有些沙哑:“林相,到了我这个年纪,立时死了也不算有什么遗憾,但是我在江州的家人毕竟无辜,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给人害了。” “因此,我要离开长安一趟。” 林元达大皱眉头,开口道:“卫公公,要我说,现在就把这人给抓了,然后顺着藤蔓摸出他们在长安的同党一网打尽,这样他们消息就传不出去,我们立刻派人赶往江州,未必就来不及……” “公公主事司宫台多年,应该想的明白才是…” “老朽自然想的明白,但是……” 卫忠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如今司宫台已经不在我的手上,朝廷里的人肯不肯替我这个糟老头子费心,尚是未知之数,再说了,人命关天,我……” “我不能冒险。” 老太监低着头,对着林简开口道:“林相,他们既然要请我过去,说明我这个老宦官还有些用处,最起码在我到他们那里之前,我的家人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他们……” 老太监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他们住在江州青仁坊…” 他看向林简,目光里已经满是哀求之色:“还请相公……救他们一救。” 林简没有太多犹豫,点头道:“卫公公放心,林某自然不会坐实贼人,残害我大周子民。” “有林公这番话,老朽便死而无憾了。” 老太监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口道:“我走之后,林公便把成陵的事情,如实禀报圣人就是了。”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我已经卸职多年,到今天还有人找我,多半是跟先帝朝的事情有关。” 一旁的元达公面色复杂,低声道:“公公,康东平已经蓄势谋逆,并且上书朝廷,询问当年六皇子暴病之事,我今日来这里寻公公,便是为了问清楚当年六皇子的事情,如今这个来挟持公公的贼人,多半就是范阳的人……” “康东平…六皇子…” 老太监自己嘀咕了两句,然后抬头看向林简,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听林公这么说,我大概明白这件事的因果了,既然康大将军请我过去,那我便过去一趟,至于……” “至于六皇子的事情。” 老太监微微闭目,开口道:“老朽答应过先帝,这件事情要烂在肚子里,不管是林公问,还是康大将军问,老朽都不会吐露半个字。” 说到这里,老太监慢慢站了起来,朝着享殿门口走去。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太监回头看了林简一眼,开口道:“假如六皇子一事,真的影响到了大周的江山社稷,林公或许可以问一问你那个侄儿。” “他知道的比我多。” 老太监缓缓迈步离开肃皇帝享殿。 “江州小儿辈,便托付给林公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心灰意冷李老八 卫忠的这句话,半点没有说错。 当初先帝安排六皇子暴死之后,在朝堂里左挑右选,最终选到了当时任谁看来都不起眼的林昭,来负责安排六皇子李蓟的“下半生”。 那时候,虽然是司宫台出人办的这件事,但是司宫台里除了卫忠之外的知情者,那时候就已经被卫忠统统处理了,后来把六皇子交到林昭手里之后,就连卫忠本人也没有再过问六皇子的下落。 而具体负责安排六皇子下落的韩参,也并不知道自己带走的那个人是个什么身份,更不知道那人就是自己的半个仇人。 此时普天之下,就只有林昭一个人完完整整的参与了这件事的首尾,也只有林昭一个人,能够把那位六皇子,从芸芸众生之中找出来。 这些事情,林昭在做的时候,为了保密,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连林简,他也没有说半个字。 听到卫忠说出这番话之后,元达公愣在了享殿里,半晌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印象里那个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侄儿,似乎…… 瞒了自己不少事情。 等他回过神之后,卫忠已经跟着那个神秘人一路沿神道下山,卫忠是成陵的管事太监,神道两侧的禁军都不敢拦他,甚至没有过问卫忠身边的那个神秘男子,就这么放两个人一路下了成陵。 成陵的山脚下,早有马车等候,两个人很快上了马车,一路朝着东北方向去了。 而这会儿,林简也堪堪出了神道,他看了一眼卫忠马车离去的方向,微微犹豫了片刻之后,并没有追上去,而是坐着自己的马车,回了长安城。 他是上午动身去的成陵,等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傍晚,林简并没有去宫里,而是径直赶往了宋王府。 宋王世子李煦,刺史就在府里。 这位左卫大将军因为在新朝得势,这两年时间一直是很忙的,并不怎么在家中久住,不过自从崔衍身死之后,李煦仿佛失去了斗志,每日只在家中饮酒睡觉,不怎么再过问政事。 颇有些颓废的味道。 林简刚在宋王府门口下马车,就有下人进了王府通报,没过多久,一个须发斑白的小老头,便迈着步子从宋王府里走了出来,这个小老头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林简,然后笑呵呵的上前拱手行礼,开口道:“林相今日怎么有空,到敝府来了?” 这个小老头,就是先帝的兄弟,当今皇帝的叔父宋王殿下了。 可能是因为先帝在位的时候,表现的太过强势,他的同辈兄弟们在先帝朝的存在感都很低,几位在京城的王爷,平日里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影子,除却国家大事之外,根本看不到他们露面。 这位宋王殿下也是。 他平日里基本上看不到人影,有时候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人,论起在长安的名气,他可能还远不如他的儿子李煦。 不过即便再不怎么喜欢露面,林简亲自登门的情况下,这个小老头还是得出来迎一迎的,毕竟他虽然地位尊崇,但是论起在朝堂上的权力,要比林简这个宰辅逊色远矣。 该给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元达公拱手还礼,微微欠身道:“见过王爷,林某冒昧登门,是来寻世子殿下的,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府上,林某有急事寻他。” 听到这句话,小老头微微皱眉,摇头道:“林相这件事做的就不对了,您是我家大郎的老师,您有什么事情找他,派人递个信到府上来就是,哪里能让你亲自跑一趟?” 宋王殿下拉着林简的衣袖,面色严肃:“这样,林相先回家去,稍候我就让大郎亲自登门拜访您。” 李煦在同辈行八,在宋王府里却是老大。 “这倒不用。” 元达公微微摇头,开口道:“我有急事找他,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了。” 宋王殿下今年刚满五十,乃是先帝的弟弟,年龄也没有比林简大出多少岁,听到林简的这番话,小老头犹豫了一番,开口道:“既然如此,林相随本王来罢,犬子正在后院睡觉。” 老王爷一边走一边摇头说道:“按理说,大郎他应该亲自在门口迎接林相的,说来惭愧,这小子近来常常酗酒,把自己喝的人事不省,如今还在卧房里酣睡,实在是没能把他叫起来。” 李煦跟着皇帝风风雨雨十几年,更可以说是新朝的第一功臣,但是他这段时间,在朝堂上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尤其是崔衍死后,这位大将军受到了不轻的刺激,这会儿心情郁郁,没有了往日的朝气。 “不碍事。” 元达公面色平静,开口道:“林某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老头,一前一后行走在宋王府里,过了许久之后,两个人才来到了宋王府里一处大院子的门口,宋王殿下亲自上前叩门,语气沉重:“大郎,你老师到了,快快出来见客!” 因为小老头语气不怎么好,房门很快就被吱呀一声打开,一身酒气两只眼睛密布血丝你李煦,站在门口先是看了看自己的老爹,然后又看了看老爹身边的林简,顿时打了个激灵。身上的酒意立刻散去了六七成。 尊师重道,是这个世道的基本道德观,李煦自然也不例外,他连忙上前,对着林简躬身行礼:“林师,您怎么来了?” “有些急事找你去办。” 李煦这才对着自己的老爹躬身行礼,然后把林简迎进了自己的院子里,亲自给林简倒了茶。 元达公也不是什么废话的人,喝了口茶水之后,就把成陵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抬头看着李煦,缓缓开口:“卫公公这么些年,也算为朝廷尽心尽力了,如今他因为朝廷的事情,连累的家里人,朝廷如果实在不管,未免让人寒心。” 李煦听明白了林简的意思,当即沉声开口道:“林师放心,明日弟子就让人去一趟江州,将卫公公的家里人保护起来。” “殿下最好亲自去一趟。” 元达公抬头看着李煦,面色平静:“除去维护卫公公家人之外,殿下最好能够详细查明白,当初六皇子突然暴毙一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煦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摇头道:“林师,如今这个坚挺,弟子实在不想再出仕了。” “弟子准备就此离开朝堂,日后父亲走了,我也像他一样,在长安城里做一个自在闲王。” 很显然,这位世子殿下,对如今的朝局,有些心灰意冷了。 “康东平大军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个时候朝廷不能无动于衷,必须要把六皇子的事情,查个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林相看着李煦,神色有些复杂。 “按卫忠所说,关于六皇子的事情,三郎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第四百四十六章 自告奋勇 林简坐在自己的这个弟子对面,面色有些严肃。 “我是政事堂的宰相,此时无法从长安脱身,只能是殿下你去跑一趟。” “六皇子……” 李煦神色复杂,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林简,声音有些沉闷:“老师这话就有些书生气了,不管怎么样,老六终归已经死了,康东平只是想用这件事做由头,不管朝廷怎么查,总不能给他变出一个活的外甥出来。” 元达公摇了摇头,面色平静:“朝廷上下谁都可以这么想,但是你这个宗室不行,如今圣人的名声因为崔公一事,已经有了不少污点,如果康东平借由六皇子一事攻击朝廷,攻击圣人,那么……” “将会民心不再。” 林相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殿下因为崔公一事,对朝廷,对圣人颇有些怨言,但是相比于崔公来说,江山社稷才是更要紧的事情。” 这个大周最典型的士大夫,面色严肃到了极点。 “君父不明,臣子可以谏之,但是如果大周朝廷被外人给占了,那便什么都没了!” “东旭啊,你是大周的宗室,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江山改姓罢?” 林相看着李煦,继续说道:“你现在去弄清楚这件事,将来面对范阳那边的指摘,朝廷便不至于无话可说,不然范阳那边打着六皇子的名头,便可能会争取到那些世族的支持,事情便不好收场了。” 李煦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微微苦笑:“老师,我出了长安之后,还要先去一趟江州,等从青州回来,少说也要好几个月了,即便查实了此事,恐怕也来不及了。” “康东平即便造反,也不至于能在半年之内兵困长安。” “你在半年之内回来就行。” 李煦认真思考了一番林简的话,最终这个李家的天潢贵胄缓缓点头,开口道:“老师都这么说了,不说为了别的,单说为了我们李家的江山,弟子也要去试一试。” “明日一早,弟子便进宫见陛下,请求出京一趟。”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在圣人面前……便不要说三郎的事情了,免得他多想。” “这个弟子明白。”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弟子只说,出长安处理卫忠一事,不会提到三郎。” 提起林昭,这位世子殿下对着林简笑了笑,开口道:“算起来,三郎离开长安也有半年时间了,也不知他在青州如何了,有没有坐稳刺史的位置。” 李煦轻声道:“听说这些远离京城的州郡,常常不服京城派过去的人,有些能力差一些的人到了地方上,整整一任,都问不了任何事情。” “料想不至于。” 林简也想起了自己的侄儿,缓缓开口:“三郎是个灵醒的人,关键时候临机决断,胜过我良多,他既然主动去了地方,自然有能够掌握权柄的把握。” 此时,林简并没有跟李煦提起林昭到地方上的目的,也没有跟他说林昭是为了谋取一些兵权,才主动调任地方。 毕竟眼前这人,乃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跟他说这些不太合适。 而林简之所以让李煦去查六皇子的事情,是因为在他心里,当今的皇帝不太可能,也不太有胆子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动手害了六皇子,而当初司宫台负责处理此事的人,除了卫忠之外,也统统离世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弄清楚六皇子暴毙的真相,以求在将来的舆论战上,替朝廷争取到一些优势。 不过此时此刻,包括皇帝以及林简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当初那位六皇子还活着。 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而是六皇子之死,太正常了。 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先帝为了给当今的皇帝铺平道路,下手弄死了六皇子。 虽然林简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但是连他也没有往这方面去联想。 就这样,师徒俩在宋王府里密谈了半个时辰左右,林简才起身告辞,作为左卫大将军的李煦很给面子,持弟子礼,亲自驾车把林简送回了平康坊,这才赶回家中。 第二天一早,这位新朝最为权重的宗室,身着一身紫色常服,进入了皇城之中,很顺利的就在太极宫里,见到了正在翻阅政事堂文书的皇帝李洵。 皇帝陛下见到了自己这个堂弟之后,显得颇为高兴,他亲自走下御阶,拉着李煦的衣袖,笑着说道:“八弟可是许久不曾进宫来瞧朕了,你不进宫来,朕一个人倒有些孤得慌。” 李煦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无比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皇帝陛下,恭敬欠身道:“陛下,臣弟…此次进宫,是有些事情要向您禀报。” 皇帝拉着李煦坐下,然后笑着说道:“咱们兄弟,用不着这样见外,有什么事情你直接说就是。” 李煦点了点头,开口道:“陛下,昨日成陵之事,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林相已经上报给朕了。” 皇帝陛下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闷哼了一声,开口道:“那些贼人,胆子实在是大,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就敢派人到先帝陵寝之中,劫走了先帝的近侍!” 说到这里,皇帝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卫忠执掌内廷这么些年,这一次也有些不晓事了,不召唤禁军抓捕贼人倒也罢了,尽然配合他一起离开了成陵。” 李煦摇了摇头,低头道:“陛下,那些贼人以家人要挟卫公公,卫公公一生都在长安为天家奴仆,此时这般年纪,惦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怪不得他。” 说到这里,这位大将军再一次低下头,开口道:“臣以为,此事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卫公公是先帝身边的老人,一生不说立下多少功劳,但是也算兢兢业业,原本他在成陵守陵,已经是亏待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把他从成陵给劫走了。” “况且,贼人这般精心设计,只为了劫走他这么个先帝朝的宦官,一定别有用心,说不定要危害我大周的江山社稷……” 李煦抬头看向自己的“太子哥哥”,微微欠身:“臣请命,带一个校尉营离开长安,一是想办法把卫公公营救回来,即便救不回卫公公,也要尽量保住他在江州的家人。” “除了卫公公的事情之外。” 李煦声音严肃,开口道:“范阳康东平图谋不轨,拿老六的事情做文章,这一次卫公公被劫,多半就是他暗中所为,臣此次离京,一定查清楚前因后果,以免朝廷陷于被动。” 皇帝陛下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了看眼前的兄弟,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大幕下的兄弟俩 在新皇初即位,尚没有坐稳位置的时候,李煦被任命卫左卫大将军,统领十二卫之一,就是为了收拢禁军的兵权,好让皇帝尽快把屁股坐热。 毕竟当时东宫属下,实在没有堪用之人,只能把李煦这个宗室,硬生生的塞在左卫大将军的位置上。 如今,皇帝已经登基两三年了,该安排的要害衙门已经差不多安排妥当,李煦这个十二卫大将军早已经可有可无。 不过兄弟两个人之间的情分还是在的。 皇帝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李煦,微微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道:“即便朝廷应该去搭救卫忠,从禁军之中派个校尉去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 李煦早料到皇帝会这么说,他微微低头,对线皇帝笑了笑:“皇兄,臣弟静极思动,也想着出去走一走。” “朕听说了,你近来心情不好。” 皇帝陛下眯了眯眼睛,语气平静:“是因为崔衍的事情罢?” 如果是寻常的臣子,听到这句话就该跪在地上请罪了,但是他们两兄弟毕竟十几年守望相助的情分,李煦并不是如何慌张,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皇帝:“崔相原本是不该死的,他这么一死,会影响朝廷的声誉…” “朕也知道他不该死。” 皇帝陛下有些不悦,皱眉道:“但是不该死也死了,该处罚的朕也处罚了,总不能要朕下罪己诏罢?” 李煦微微摇头,对着皇帝低头道:“臣弟这一次离京,除却卫公公的事情之外,还准备去一趟贝州,见一见清河崔氏的当家人。” “清河,距离沧州实在是太近了。” 这位左卫大将军面色凝重:“范阳那边,可以轻松联系上清河崔氏。” 事实上,这些千年世家并不会轻易的去参与造反,也不会轻易下注,更不可能因为死了个家主,就把全家老小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跟康东平一起竖旗造反。 这些上千年的世家,自然有他们的一套生存逻辑,即便是王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不到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刻,他们也不会轻易站队。 林简与李煦两个人,担心的也不是崔家人会跟着康东平一起竖旗,而是担心他们会在背后……支援康东平。 所谓的背后支援,就是提供粮草,提供钱财,必要的时候甚至会派人提供“文化援助”,帮着反贼写讨伐檄文。 这些暗中的支持,再加上他们本身在仕林之中的影响力,就十分可怕了。 “既然老八你执意离京,朕……也就不拦着你了。” 皇帝缓缓点头,开口道:“你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你仍旧任左卫大将军,等下朕会给兵部打招呼,让你从左卫之中选一个校尉营带在身边。” 一个校尉营是二百人,有二百装备精良的禁军带在身边,只要不碰到边军的大股军队,在整个大周境内,可以说基本不可能有任何危险。 李煦恭敬点头:“臣……多谢陛下。” 李煦跪地谢恩。 “见外了。” 皇帝授意把李煦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你我兄弟互相扶持十余年,才有今日,没有外人在场,用不着这样见外。” 兄弟俩正在太极宫说话的时候,突然一个一身红衣的太监,匆匆忙忙的闯了进来,他手捧文书,来到了皇帝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个太监声音有些颤音。 “陛下,北疆急报!” 皇帝皱了皱眉头,伸手接过这份从北疆六百里加急送到长安来的文书,展开看了一眼之后,便忍不住大皱眉头。 一旁站着的李煦,看了看皇帝的表情,开口道:“陛下……出什么事了?” “咱们那个姑父,从朔方送来的信。”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把这份文书,递在了李煦手里。 世子殿下接了过来,简单看了一遍之后,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份朔方来的急报,内容很简单,大意就是突厥人这几个月以来,越发不老实了,朔方附近的边境线上,已经爆发了多次冲突。 除了突厥人不老实之外,刚刚兴起的契丹部,则是更加猖獗,上个月已经派人入关劫掠财伍,双方在边境大打出手,最终是朔方军与契丹人各有死伤。 总之一句话,北疆的情况很不好,甚至可以说……已经到了战争的边缘! 李煦看完了手里的文书之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把文书放在了一边,对着皇帝开口道:“皇兄,看来……康东平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位左卫大将军,轻声道:“康东平能说动突厥人这并不奇怪,毕竟他有一半突厥血统,但是最近几年刚冒出来的契丹部,竟然也跑出来凑热闹,而且……” “看起来好像比突厥人还要积极一些。” 皇帝微微皱眉,低声道:“以朔方的兵力,挡住突厥人与契丹人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问题是一旦那边大规模打起来,咱们的姑父便无暇东顾范阳,到时候范阳的康东平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 皇帝说完这番话,又看向李煦。 “老八你有什么想法?” “臣弟的想法是,这个时候,陛下应该给几个信得过的节度使去信,让他们随时准备出兵卫户长安,最重要的是……” “要让齐大将军在朔方坚持住,如果他顶不住契丹与突厥,那么大周的江山社稷,将顷刻之间摇摇欲坠。” 对于李煦的这番言论。皇帝陛下深以为然,他点头道:“朔方,确实是关键所在。” 年轻的皇帝,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开口道:“朕会亲自给齐师道写信,让他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我大周的北疆固若金汤。” 说到这里,皇帝李洵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看李煦,问道:“老八,咱们的那个表弟,是在京兆府任事?” 两个人是堂兄弟,他们共同的表弟,自然就是丹阳长公主的儿子齐宣了。 李煦与齐宣还算相熟,当下点头道:“是在京兆府任事,如今应该是……” “万年县县令。” 皇帝陛下低头思索了一番,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万年县令这个差事已经不低了,但是既然想要咱们那个姑父出力,就不得不给这个表弟一些好处。” 他轻声道:“让他在京兆府做个少尹,八弟以为如何?” 李煦很是懂事的摇了摇头。 “陛下,臣弟不在吏部,也不在政事堂,这种事情,臣弟不敢置喙。” “那就这么定了。” 皇帝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声音低沉。 “老八你出去转一圈之后,便早些回来,朕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帮忙。” 他叹息道。 “这一关,还要咱们兄弟一起扛过去才是。” 第四百四十八章 篡朝谋逆 就这样,李煦带着两百个禁军将士,顺利的离开了长安城。 长安距离江州毕竟有一段距离,等到这位左卫大将军到达江州之后,才发现江州的卫家早已经举家搬迁,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煦在江州苦寻数日无果,便给长安的林简写了封信,然后动身前往青州,准备去见一见在青州牧民的林昭。 就在李煦赶往青州的时候,另一边被人裹挟离开长安的卫忠,也已经到了幽州。 这个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宦官,身子还算硬朗,一路两千多里路,没有叫苦半句。 到了幽州之后,马车在节度使府门口停下,一路把他从长安带过来的中年人,把伸手把卫忠扶下了车,这个中年人退后两步,对着卫忠作揖道:“这一路多有得罪,还请长者见谅。” 卫忠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道:“这个时候了,用不着说这些虚的,带我去见康东平就是。” 这个中年人点了点头,开口道:“大将军已经在府上等候公公多时了。” 卫忠面无表情,跟着他一起走进了这座节度使府,在府里走过了几个走廊之后,终于来到了后院的一出厅房里。 此时,满脸络腮胡的康大将军,正坐在主位上低头饮着马奶茶,领着卫忠的中年人迈步走了进来,对着康东平躬身作揖:“大将军,卫公公请到了。” 康东平这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站了起来,朝着门口的卫忠走去。 这位范阳九州的主宰,见到了有些憔悴的卫忠之后,脸上露出了一抹颇为灿烂的笑容,开口道:“苦等公公许久,终于等到了。” 康大将军颇为感慨,开口道:“算起来,我与公公也有多年未见了,从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咱们可算是故交。” 康东平自然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到节度使这种高位的。 事实上,在当初康贵妃正受宠的时候,康东平曾经在长安城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他为了讨先帝的喜欢,经常去给先帝身边的近侍送东西,以打听先帝的喜好。 当时就已经执掌司宫台的卫忠,自然是康东平最重要的巴结对象之一,为此,他没有少给卫公公送礼。 卫忠也是来者不拒,把康东平送的东西统统收了,只不过事后,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内总管,会把礼单给皇帝过目就是了。 听到康东平的话之后,卫忠抬眼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大将军这般行径,似乎不是对待故交的礼数罢?” “逼不得已,逼不得已啊。” 康大将军笑呵呵的拉着卫忠坐下,开口道:“非是如此,公公焉肯离开长安城,跑到幽州这种边城来?” 这位大将军把煮的滚烫的奶茶,给卫忠也倒了一杯,然后微笑道:“如今再见到公公,康某心中着实开心得很。” 老太监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大将军,咱们都不是三岁孩童了,你花费这么大心思,从长安城把我掳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抬头看向康东平,面色平静:“不妨直说。” 康东平默默的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后看向卫忠,微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为了向公公打听打听我那个大外甥,前些年我见他的时候,那小子还活蹦乱跳的,如何前两年,说没便没了?” “那个时候,司宫台应该还是公公说了算,因此特意请公公过来,问一问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卫老头低眉道:“生死有命,谁也决定不了的,六皇子当初是在花园玩耍,不小心落水,后来便生了病,太医署的几个太医昼夜诊治,都没有能够救的过来。” 卫忠抬头看了看康东平,声音平静:“这些,太医署都有案可查,大将军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去长安太医署里查阅。” 康东平眯着眼睛看向卫忠,神色已经开始有些不善了。 这是一个沙场纵横的十几年的大将军,手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如果是一个寻常人在他面前,被他这么一瞪,多半就什么都说了。 但是卫忠也是执掌司宫台多年,这会儿无欲无求,心中更是无惧,他淡淡的看着康东平,缓缓说道:“大将军节哀。” 康东平闷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我外甥精壮得很,怎么可能落水一次便薨了?” “是李洵把他害了,是也不是?” 卫忠皱了皱眉头,看了康东平一眼:“大将军,直呼天子名讳,可是杀头的罪过。” 康东平不屑一笑。 “老头子在的时候,你说这话我还要畏惧几分,但是如今,你让李洵来杀康某就是。” 卫忠深深地看了看康东平,再次低下头不说话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康东平反意以明,多说无益。 “卫公公,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我把你请到这里来,也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你只要乖乖配合我,将来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 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声音低沉。 “我与李家人不一样,不会用完你之后,便把你丢去守皇陵。” 卫老头自己伸手,从桌子上端起那杯奶茶,喝了一口之后,开口问道:“大将军想让我如何配合你?” “很简单。” 这件事情卫忠来幽州之前,康东平就已经想好了,他直接开口说道:“两年前,先帝原本要传位六皇子,但是李洵阴谋篡逆,控制了皇宫之后,先是谋害了六皇子,而后又谋刺了先帝!” 这番话完全在卫忠的意料之内,他并没有露出半点意外的神色。 说到这里,康东平顿了顿,继续说道:“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六皇子侥幸未死,逃出了长安城,千辛万苦之后终于逃到了幽州,寻到了自己的舅父康大将军。” “如今,康大将军要兴义兵进长安城,诛杀篡朝谋逆的奸佞李洵!” 听到这里,卫忠终于有些色变。 他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康东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六皇子已经薨了,大将军从哪里再找一个六皇子出来?” “这个不用公公操心。” 康东平冷笑了一声,开口道:“只要康某愿意,不要说一个六皇子,就是十个八个六皇子,也尽可以找得到!” 卫忠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差点以为那个林家的小子,已经投靠了康东平,把六皇子交了出来! 老太监在心里松了口气,又自镇静了下来。 “如果老朽不愿意配合大将军呢?” “公公还是弃暗投明的好。” 康大将军看向卫忠,呵呵一笑:“为了不让李逆派人报复公公的家人,康某已经提前派人,把他们统统接到幽州来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好有钱啊 太监这个群体,是帝制时代下的悲剧产物,被强制剥夺了生育能力之后,这些人里有不少都会走向心理扭曲甚至心理变态的地步。 卫忠算是一个例外,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他还算比较正常。 但是太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繁衍后代的渴望。 因此卫忠也会想要后代,也会想要人喊他爹,因此当初在司宫台的时候,他也收了不少义子。 不过太监里的义子义父,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一种政治同盟,当不得真,因此江州过继到卫忠名下的这个孙子,就成了老太监心里最后的寄托。 他这个孙子,今年也已经二十多岁了。 江州的家人,算是此时无欲无求的卫忠最后一个软肋,而康东平正巧拿捏到了他的这个弱点。 卫太监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大将军,老朽只不过是一个残缺之人,即便跟随先帝多年,但是在世人眼里,还是一个宦官而已。” “老朽说的话,百姓会不会信都是两说,那些世族就更加不会信了,大将军以老朽的话为理由起兵,那些世族说不定还会因此嫌弃大将军……” 康东平用手捋了捋自己下颌茂盛的胡须,对着卫忠呵呵一笑:“这一点就不用卫公公替我操心了,我现在只需要一个出兵的理由,并不需要有多少世族帮我。” 说到这里,康大将军颇为豪迈的笑了笑。 “我也在长安待过,对你们汉人的那些世族不是没有了解,尤其是那些千年世家,看起来高高在上,冰清玉洁,但是骨头比谁都软。” “只要老子打赢了朝廷的禁军,把大军开到这些人家门口,他们不仅不会嫌弃老子,还会跪在地上纳头便拜。” 康东平看着卫忠,笑着问道:“公公信是不信?” 卫忠默然以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康东平说得很对,这个世界上的千年世家,都是经历过许多朝代更迭的,他们能够亡国而不亡家,虽然有一部分自身势力雄厚的原因存在,但是骨头一定不会太硬。 最起码该磕的头还是要磕的。 不然新王朝即便开国初年会向这些世家妥协,但是过一代两代恢复了元气,一定会把这些世族啃下来。 见卫忠不说话,康大将军呵呵一笑:“这天底下,超过三百年的世家,无一不是投机奸猾之族。” “好了,卫公公,念在咱们是老熟识的份上,康某才与你说了这么多,如何抉择,公公给个话罢。” 卫忠沉默许久,开口道:“老朽要考虑几天。” “好。” 康大将军痛快点头,笑着说道:“三日之后,康某还在这里等着公公。” 卫忠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见我的家人。” “没问题。” 康东平微微一笑:“我这就让人带公公去见你那些家人。” 卫忠默然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了门口。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康东平。 “康大将军,假如先帝当初传位给六皇子,你……” “还会造反么?” 康东平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然后微微皱眉。 “我不知道。” 卫忠点了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 青州。 一个一身白衣,但是脸色晒得有些黢黑的贵公子,骑在一匹雪白大马上,抬头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的一座城池。 这座城池并不大,但是城门处却有许多车马往来,颇为热闹,如果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不少人是携家带口,准备搬进这座城里。 虽然城门口很是热闹,甚至还有些拥堵,但是城门口负责守门的衙差不仅没有借机搜刮油水,甚至还很有耐心,指挥着来往的车马以及行人。 这座城……与大周的其他城池,似乎大不一样。 贵公子来了兴趣,回头对着身边的下人开口道:“吩咐下去,让他们在原地就地扎营,不要动弹。” 这个贵公子,自然就是朝廷的左卫大将军李煦了。 他原本是带着两百个禁军将士的,不过为了不惊扰当地的百姓,他便让两百禁军在城外二十里处停了下来,他自己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青州城外。 还没有进城,李煦便感觉到了这座青州城的独特之处,他让禁军原地扎营,然后自己带着两个随从,排队进了青州城。 这会儿还是中午,门口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李煦本来不愿意与这些平民一起排队,但是出于好奇心,他不愿意立刻惊动林昭,于是便排在了一个中年汉子后面准备进城。 世子殿下看着前方足有十几人的队伍,轻轻拍了拍身前这个汉子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位兄台,请问城里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这么多人要赶着进城去?” 这个汉子回头看了看李煦。 “公子是外地来的罢?” 李煦点头道:“是外地来的,来青州探亲。” “那难怪公子不知道。” 这汉子明显很健谈,他对着李煦憨厚一笑,开口道:“如今青州城与从前不一样了,前几个月来了个好官,设了个铜匦,把城里的贪官污吏统统治了一遍,如今青州城里没有恶官欺负我们这些百姓了。” 李煦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即便如此,那这么多人排队进城做什么?” “公子莫急,我还没有说完。” 因为前面的人往前走了几步,这个汉子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向李煦,继续说道:“两个月前,新来的使君老爷颁发了一道诏命,说只要有一技之长的,便可以进青州城做工,官府会提供住处,干上几个月,官府就重新编排户籍,把户籍迁移到城里来。” 说到这里,汉子咧嘴一笑:“使君老爷正在大量征召铁匠木匠石匠,我就是铁匠,要进城去给使君老爷做工去,听说一个月的工钱,能赶得上庄稼一年的收成!” 古代的户籍制度,都比较苛刻,有些朝代的户籍制度甚至实行世袭制度,比如说父亲是做铁匠的,儿子就也要做铁匠。 老子是军汉,儿子就也要去当兵。 而大周虽然没有那么严苛,但是也严格规定了“户籍所在地”,只要是记在官府户籍册子上的,便不能轻易离开户籍所在地,否则就要开具“路引”。 也就是说,农村的人轻易是不能进城的。 林昭当时能够进城“打工”,是因为东湖镇本身就是山阴治下,就在越州城附近,而且官府管的不严,不然他连进城打工的机会都没有。 而如今青州这个制度,就是说只要你有一技之长,在城里做工之后,就能够拥有“城镇户口”! 世子殿下大皱眉头。 他看着连绵不绝的队伍,忍不住问道:“这么多人进城,时间长了,一个青州城如何住的下?” “这个俺也不知道。” 汉子挠了挠头,开口道:“不过听说青州城准备扩城哩,使君老爷征召了许多石匠,就是为了修筑新城墙。” “官老爷的事情,俺们这些百姓也不知道。” 汉子又往前走了几步,眼见快要到城门口了,他回头看了看李煦,开口道:“这位公子,我要进城去了,城里还有几个亲戚在等我。” 说罢,汉子从怀里掏出自己照身帖,跟守门的衙差核实身份去了。 世子殿下先是看了看这个汉子,又回头看了看身后排着的队伍,心里暗暗吃惊。 “这个林三郎……” 李煦喃喃低语。 “好有钱啊…” 第四百五十章 好生了得 林昭的确很有钱。 他现在在青州城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撑,不然根本不可能做的成。 首是大规模征召铁匠。 这个时代,铁匠的身份有点敏感,因此不能只征召铁匠,不然别人很容易就可以联想到你要干什么,所以林昭不止征召铁匠,各行各业的匠人,只要有这本事的,都可以到青州来,林昭给他们发“青州户口”。 作为青州的主官,林昭是绝对有这个发户口的权力的,只不过这件事要不要率先上报户部,林昭这里也不清楚。 他现在顾不得这些朝堂规矩了。 毕竟现在长安城的人,多半不会把目光放在他这个小小的青州刺史身上。 征召了这么多匠人进城,但是除了铁匠之外,又暂时没有活计让他们干,因此林昭咬了咬牙,干脆准备开始扩城。 其实以现在的青州城大小,即便林昭征召了那么多匠人进来。也远远没有到扩城的地步,但是这么多人进城来,总不能无事可做,因此官府要出面,给他们找个工作。 扩城这一件事,就能干个三四年了。 等青州城扩建完了,林昭花费在青州上的布局,也应该初见成效了,到时候青州城的人口应该会比现在暴涨两倍左右,那时候扩建好的青州刚好可以用。 而在林刺史的规划之中,以后准备把青州城,建成大周东部最大的一座城池,如果发展的好,甚至可以考虑把这座靠海的城市,发展成港口城市。 当然了,港口城市这种东西,要天下太平的时候才有可能实现,眼下青州城的使命,就是成为林刺史的大本营,让他在今后的乱局之中,拿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不过现在一切,都还在林昭的规划之中,也就是说,如今的青州衙门所有的动作,都只能是当成一个无底洞往里面去填,只有投入,看不到任何回报! 这种投入,以青州刺史府账面上的钱,根本不够看,只能是林昭本人以及整个大通商号向里面投资。 到青州只几个月时间,不算大通商号运送过来的物资,单单从林昭手里花出去的现钱,就已经接近十万贯。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腰缠十万贯就可以称得上是豪商巨贾,而林昭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把十万贯钱花的一干二净。 而你想要办成什么事情,花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法子。 如今的青州城,在林刺史大手笔“氪金”之下,显得生机勃勃,再加上几乎没有了什么欺民的恶吏,几乎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口涌进青州城。 只要林昭能够一步一步走下去,他现在在青州花的钱,将来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回报。 走在青州大街上逛了几圈之后,李煦特意在刺史府门口,看到了那个在青州百姓之中口口相传的“铜匦”,李煦在刺史府衙门对面的茶楼里坐了一会儿,就看到有三四个人往里面投书。 这三四个人,有的是咬牙切齿的事主,还有一些衣衫破旧的七八岁少年,很显然是代别人投书。 整个青州城里,除了一些日常维持秩序的衙差之外,还有几队民兵模样的汉子正在城里四下巡逻,维持秩序。 这就导致了青州城里不仅没有了什么恶吏,就连平日里欺行霸市的恶霸们也消失不见,缩了起来。 毕竟这些巡逻的民兵,有些手里可是持弩的,抓到了之后立刻就是送青州大牢法办,决不含糊! 世子殿下坐在茶楼里,用几文钱唤来了茶楼里的茶博士,向着这个茶博士,询问了青州城里这几个月的情况。 这个茶博士收下了赏钱,便现在李煦面前,滔滔不绝的说起了朝廷新派来的年轻使君。 这位使君老爷,与从前那些使君老爷不一样的就是,他什么事情都管,只要你有不平之事,不管是投铜匦还是击登闻鼓,使君老爷一定会一问到底。 整个青州城里,不管是哪一家的权贵犯了事,只要落在使君老爷手里,都逃不过锁拿下狱的下场。 使君老爷前两个月,狠狠地办了几个大案,甚至直接拿了东海县的县令下狱,终于让整个青州城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敢不服他。 也是因为这位使君老爷手段凌厉,如今的青州城才能这样欣欣向荣。 问了这个茶博士不少问题之后,世子殿下又从手里排出五六个永德通宝,作为赏钱, 茶博士接了钱之后,连声道谢。 等这个茶博士走远,世子殿下才坐在茶楼上,看了看就在对面的青州刺史府,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原本我还以为,三郎他初到地方,应付一州政事会显得有些吃力,如今看来,他不仅不吃力,反而游刃有余。” “只是……” 李煦心里还是有些疑惑。 “只是他这个治州的法子,所费钱财何止万贯,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带着这个疑问,世子殿下离开了茶楼,径直来到了刺史府门口,看了看刺史府门口两个正在站岗的衙差,开口道:“长安故友,来见林刺史。” “还请通报。” 两个衙差上下打量了一遍李煦的衣着打扮,确定他不像是招摇撞骗之人,其中一人便咳嗽了一声,对着李煦说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一大早就出城,去团结兵大营去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即将傍晚的天色,开口道:“看时辰,再过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您要不要进去喝杯茶,等老爷回来了,小的们再替公子禀报。” 这个刺史府门口的衙差,也不像其他州那样蛮横,对李煦的态度很是客气:“还请公子留个名讳,小的们好知会老爷。”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我姓李。” “李东旭。” 李煦表字东旭,与他熟识的人都是知道的。 就这样,世子殿下被带进了刺史府的客厅里奉茶,刺史府的下人们还很客气的给他摆上了两盘点心,待客极为周到。 在客厅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世子殿下才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爽朗笑声。 “听到东旭这个名字的时候,小弟一时半会还没有想起来,后来才反应过来,是殿下到了。” 一身青色便服的林刺史,满脸笑容,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客厅里坐着的李煦连连拱手。 “殿下大驾莅临青州,小弟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李煦也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手还礼。 “不在长安了,称殿下太过生份。” 世子殿下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叫我师兄就好。” 林刺史眨了眨眼睛,微笑道:“师兄身为左卫大将军,不在长安伴驾,怎么跑到青州来了?” “来看一看三郎,顺便问三郎些事情。” 世子殿下收敛了一些笑意,淡淡的看着林昭。 “三郎在青州几个月时间,好生了得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 青州大忽悠 林昭的确十分了得。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青州改造成这个模样,整个朝堂里也有林三郎一个人能够做得到。 因为其他人身后没有这个大通商号,更不会像林昭这样,舍得大把撒币。 林刺史之所以在青州这样大规模的撒币,也是迫于无奈,原本在理想状态的情况下,他有一任也就是五年的时间经营青州,但是范阳那边的异动,让他不再有那么长的时间慢慢发育,只能借助大通商号的财力,来强行改造青州。 如今,青州城已经初步成型,接下来只要大规模引进人口商业,再有大通商号的渠道关系等等,一座临海的大城很快就会建起来。 初步估计,到时候的青州,将会成为一座不逊色于林昭故乡越州的大城。 听到了李煦的话之后,林刺史没有说话,而是拉着李煦坐下,面带笑容:“师兄这话,从何说起啊?” “先前我在长安的时候,与林师提起过你,那时我跟林师还担心你年纪太小,到了地方上会被那些官场老油条欺负,但是如今看来,这个担心实在是太过多余了。” 世子殿下抬头看了看林昭,颇为感慨:“今日白天,为兄在青州城里走了走,这青州上下,无一不奉三郎为青天大老爷,这才半年不到的时间,三郎的手段比为兄想象中要强太多了。” “侥幸而已。” 林昭很是谦虚的开口道:“多亏先前在门下省做了两年给事中,每日应付无数案牍,到了青州之后,才能从容处理铜匦里的文书。” 没有人是生而知之的,林昭也一样,他当年入仕就是取巧,真正的文化水平比起普通的进士都要差上一些,在官场上更是毫无经验,幸亏先前在门下省做给事中的时候,大黄门陈泓对他倾囊相授,几位同僚也相对友好,林昭才慢慢适应了官场,学会了如何处理文书。 在门下省的那两年,让他林三郎成为了老文书,此时在青州,他才能一个人从容处理铜匦里的那些“举报信”。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李煦,笑着问道:“对了,这个紧要关头,师兄不在长安城,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听到“紧要关头”几个字,李煦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林昭:“三郎知道朝廷的事情?” “听说了一些。” 林刺史微笑道:“再加上七叔也给我寄了信,听说康大将军两次上书朝廷,询问当初六皇子暴病一事。” “嗯。” 李煦微微低头,叹了口气:“康东平反意已显范阳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了,前些日子他还派人从成陵带走了卫公公,我从长安追去卫公公的老家江州,才发现他在江州的家人,也早早的被人给带走了。” 卫忠被人从成陵带走的事情,林昭从林昭的书信里已经得知,当下并不觉得如何吃惊,他看向李煦,轻声道:“他带走卫公公,无非是寻一个造反的借口而已,借口这种东西,只要他想找,怎么也能找得到,师兄不必介怀。” 说到这里,林刺史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卫公公,老人家伺候了先帝一辈子,好容易老来能在成陵安度晚年,没想到在成陵也不安生,还是被康东平带出了长安。” 世子殿下看了看林昭,轻声开口:“没有记错的话,三郎与卫公公交情颇好。” “是有些交情,但是也没有到很好的地步。” 林昭苦笑道:“当初我在宫里做起居郎,跟卫老头朝夕相处,自然相熟,后来老头被派到了成陵守陵,不再掌管司宫台,在成陵竟然就再无一人问津,小弟那时候实在看不过眼,过年的时候还去给老头送过东西。” 世子殿下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尚年幼的时候,卫公公便总管内廷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林昭。 “三郎,卫公公被康东平派人掳走,是因为当初老六在长安突然暴病,这件事情起先我等都没有怀疑,但是卫忠突然被康东平带走,多半与老六当年的事情有关。” “那时候,三郎你在太极宫做起居郎,整个太极宫只有你一个人记事,你……” 这位世子殿下声音低沉:“你可知道些什么?” 林刺史没有立刻答话,而是低头喝了口茶水,缓缓开口:“师兄想要我知道些什么?” 李煦大皱眉头。 “自然是老六当年的死因。” “师兄你想岔了,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好去追究的。” 因为提前接到了林简的书信,此时的林昭早已经想好说辞,他看向李煦,缓缓说道:“六皇子当初暴病而死,对于如今的朝廷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因为除却暴病而死之外,六皇子只剩下三种可能。” 林刺史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种,是先帝为了给今上扫清障碍,让司宫台下手处死了六皇子。” 他语气不疾不徐,继续说道:“第二种可能,就是这位六皇子至今未死,只是被什么人藏在了什么地方。” 林昭伸出第三根手指,压低了声音:“这第三种可能,就只能是今上……” “好了,不要再说了。” 世子殿下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声音低沉,开口道:“第三种……绝无可能,当时我就在皇兄身边,他没有做出这种事情。” 林刺史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自然是相信师兄的,那咱们就只说前两种。” “若是第一种,那就是先帝以父杀子,大不仁,今上把这件事捅漏出来,也是对先帝不孝。” “如果是第二种……” 林昭幽幽的看了李煦一眼,声音有些沙哑:“这种说法说出去,不过是给朝廷徒增烦恼而已,既然六皇子已经死了,又何必让他再活过来?” 林昭这句话的意思是,六皇子这个人,已经正儿八经的“社会性死亡”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去理他,不管他死没死,他都是一个死人。 林刺史眯了眯眼睛,继续说道:“既然康东平已经决意造反,如今朝廷要考虑的是,在范阳造反之后,如何戡乱治平,一个死去好几年的皇子,于大局毫无干系。” 世子殿下被林昭这么一说,终于恍然大悟。 他看向林昭,颇为感慨:“三郎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你说的不错,是为兄想岔了。” 此时此刻,这位天潢贵胄已经对林昭颇为钦佩,他伸手给眼前年轻的青州刺史倒了杯茶,开口问道:“以三郎看来,朝廷应当如何戡乱?” 我觉得你们戡不了。 林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自吐槽。 所以我已经开始自力更生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世道变了 从一开始,林昭就对朝廷,或者说对当今的天子没有什么信心。 如果是先帝在位,凭借着三十多年持国的威望,天下十个节度使里,恐怕最起码有七八个是会听从朝廷调令的,到时候即便康东平裹挟着北疆的异族倾巢而来,朝廷也有退敌的实力。 但是当今天子,与先帝就不太一样了。 他登基两年多,林昭也在长安城里看了两年多,整整两年多的时间里,这位皇帝陛下除却派李煦掌控了禁军之外,竟然不曾替换十位节度使里的任何一位。 就连召见,也只是召见了剑南节度使与陇右节度使两位,不止对边军掌控力度不够,甚至对朝局的掌控力度都不够! 更重要的是,林昭在长安的那几年,不止可以看到皇帝是个什么模样,北疆的情报,也被大通商号源源不断的送到他的手上。 整个长安城里,即便是政事堂的宰辅,也没有他了解那位康大将军的势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正因为如此,原本在中枢身居高位的林昭,才会辞去人人羡慕的给事中一职,千里迢迢的来到了临海的青州。 因为他信不过朝廷的能力,一旦范阳起兵,长安城能不能守得住,都还是未知之数。 听到李煦的这句问话,林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眼前的世子殿下,低声道:“师兄,小弟只是一介文官,对于战事一窍不通,你这个问题问我,却是问错人了。” “说说你的看法就好。” “这里又不是政事堂议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林刺史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我大周律禁军尽是精锐,上有圣人英明睿断,下有师兄统率精兵,区区一个范阳,自然不在话下。” “少要耍滑头。” 世子殿下有些无奈的看了林昭一眼。 “这里更无六耳,只你我兄弟二人,干什么这样小心翼翼?” 林刺史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看了看身边坐着的李煦,语气也有些无奈。 “因为师兄你姓李。” “我跟你说了实话,怕你一个不高兴把我给告了,到时候小弟说不定就要去大理寺蹲大狱。” “放心。” 李煦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现在,已经基本不怎么管朝廷里的事务了,只是一介闲人而已,今日不管三郎跟我说什么,我只听一听便了。” “那小弟就实话实说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向着李煦问道:“小弟在长安求学的时候,在国子监有个同窗好友,名叫周德,后来凭借恩荫入仕,师兄你离京之前,周德在京任何职?” 提起周德,李煦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他闷哼了一声,开口道:“你不提起这人,为兄还不怎么生气,提起他,我便一肚子火。” 世子殿下闷哼了一声:“这厮在工部任事以来,一味逢迎圣人,两年多时间,只他经手的工程,就有大小七八处,这人看着阿谀奉承,在工部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已经是工部郎中了。” 说完这里,他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奸臣!” “他的老父周嵩,也是先帝朝的能臣,到了他这里,竟成了这副模样,真是让人不齿!” 听到这里,林昭笑眯眯的看了李煦一眼,没有说话。 世子殿下冷静了下来,琢磨过来了林昭话里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三郎的意思是,陛下的心思放在土木上,所以朝廷无力抵御康东平?” “非也。” 林刺史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师兄你跟周德不认识,但是小弟我却跟他很是相熟,其人并不是什么坏人,更谈不上有多少坏心思,他只是有些权欲心而已。”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父子一脉相承,周老尚书多半也是如此。” “父子二人的性格,要说相差也不会相差到哪里去,怎么周老尚书在先帝朝就成了能臣,周德在本朝,就成了奸臣呢?” 说到这里,林昭微微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世子殿下顺着林昭的话,若有所思的说道:“三郎的意思是,非是朝廷出了奸臣,而是朝廷……” 后面“换了圣人”这四个字,李煦也没有敢说出口。 林刺史低头喝水,然后继续说道:“师兄出身宗室,应该没有见过市井之中的买卖,这市面上决定货品品种以及价格的,从来都不是卖主,而是买主。” “如今长安城里,最大的买主……换人了。” “朝廷里的官员,自然也会跟先帝朝不一样。” 说到这里,林刺史站了起来,背负双手,开口道:“今后,朝廷里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周德,非是因为天底下的奸臣变多了,也不是因为大周运道不好,而是因为……” “世道变了。” 林刺史侃侃而谈:“反观康东平那一边。” “先帝临终之前一年,将他与齐师道齐大将军互换位置,把他从朔方调到了范阳来,目的是让范阳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从而给朝廷,给未来的新帝争取几年时间,让朝廷做好准备。” “如今,康东平到范阳来,已经过去三年多了。” 林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以康东平的本事,三年多时间,足够他把范阳军紧紧的握在手里,而反观朝廷……” “这两年时间,朝廷做了什么准备?” 李煦哑口无言。 虽然不怎么想承认,但是朝廷这两年多时间,做的事情的确有限。 林昭毫不客气的说道:“就连把宗室里的郡主公主,嫁给其他几个节度使这种最简单的事情,朝廷都没有去做!” “此消彼长之下,我很不看好朝廷。” 见林昭把朝廷说的一无是处,世子殿下想要开口反驳,但是竟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最终,他低声道:“最少……京畿还有十几万禁军,还有东宫六率,康东平就算打到长安城下,朝廷坚守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要坚守个一年半载,自然就会有人来京勤王……” “能守得住自然最好。”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城,我自然也不想看到长安城出事,只希望康东平,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样厉害。” 世子殿下深深皱眉。 他抬头看了看负手站在自己面前的林昭,若有所思的问道:“既然三郎你不觉得朝廷能赢,那你主动要调任青州……” 李煦顿了顿,继续问道。 “是要到这里来做什么?” 第四百五十三章 官运亨通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因为林昭在离开长安之前,曾经跟李煦聊过这个问题,当时林昭给他的回答是,自己的资历在长安已经没有升迁的余地,因此想要外放积攒几年地方官的经验,将来才能更好的替朝廷效力。 当时李煦是信了这个理由的,但是眼下他再一次问起,说明他已经不信了。 因此,得说一个新的理由出来才行。 林刺史微微皱眉,低头想了想之后,便开口回答道。 “因为好办事。” 他低头喝口水,然后看向李煦,低声道:“我在长安城里虽然也勉强称得上是位高权重,但是身在门下省,头上有两个大黄门,还有政事堂里的几个宰相,更有高高在上的圣人,我一个给事中,想办什么事情都是办不成的。” “因此,我只能离开长安,才能做一些事情。” 世子殿下抬头看着林昭,问道:“什么事?” “自然是对大周有利的事情。” 林刺史开口道:“方才师兄也说了,即便康东平打到长安,京畿的禁军也可以固守长安城,只要能守住一年半载,各地的兵马自然会进京勤王。” 林刺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开口道:“到时候,我便是进京勤王的地方军。” 听到这话,世子殿下的目光,变得诡异起来。 他缓缓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三郎,据我所知,青州附近好像没有什么折冲府,即便有,你也指挥不动他们。” 折冲府就是大周府兵制度下的产物,全国各地都有各个折冲府,按上中下三等,带兵人数也各不相同。 先前林昭在青州刚开始弄团结兵的时候,他的副手宋岩便惊呼林昭在弄府兵,所谓的府兵,就是指各地的折冲府。 这些折冲府归京城的十二卫统领,像是李煦这种左卫大将军,名义上也管着几个折冲府,但是时间长了,十二卫就变成了遥领各地的折冲府,不具体干涉折冲府的事务。 一般是某地有了战乱或者是叛贼,朝廷派出行军总管,便可以总管当地的地方衙门以及附近州郡的折冲府。 这些折冲府的府兵,作为全职军人,还是保存了相当一部分战斗力的,最起码比起各州的所谓团结兵要胜出不知道多少。 当然了,那些都是普通的团结兵,对于林昭苦心孤诣弄出来的青州“全职”团结兵来说,与各地的府兵已经相差不多,甚至可能还会略胜一筹。 林刺史面色平静,开口笑道:“我自然没有办法指挥府兵,不过师兄莫非忘了,小弟还兼了个青州团练使?” “团练使?” 李煦先是愣了愣,然后一脸古怪:“三郎莫要哄我,靠那些民兵能有什么用处?” 如果是寻常的团结兵,自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些团结兵名义上是用来剿匪以及维护治安的,但是战斗力甚至不如各衙门的衙差,平日里用来剿匪可能都有些困难,基本上不可能投入战场。 林昭自然不会跟李煦解释自己在青州弄了个折冲府的府兵出来,甚至比普通的折冲府人数还要多一些。 毕竟按照大周规矩,上府也就一千二百人,林昭属下的青州军,足足有一千五百人! “团结兵也是兵嘛。” 林昭故意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开口道:“我从到青州之后就,就在弄团结兵的事情,如今我青州名下的一千五百团结兵已经征满,师兄今日歇一歇,明日随我去城外看看?” “那就不必了。” 李煦微微摇头,开口道:“我出京城,也不是游山玩水来的,既然卫忠这边追不回什么动静,再加上老六的事情也无从追究,我今日在青州歇一歇,明后天便动身去别处了。”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到了青州地界,还要三郎你这个刺史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林昭扭头看向外面的天色,见天色差不多慢慢黑了下来,开口笑道:“师兄这话说的不对,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说地主,你们李家人才是地主,我可不能算是地主。” 李煦愣了愣,然后无奈一笑:“早听说三郎你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铁公鸡请师兄吃一顿还是可以的。” 林刺史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等会我领师兄去青州最大的酒楼吃上一顿。” 他看向李煦,笑着问道:“对了,师兄急着从青州离开,不知道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世子殿下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我还要北上,去一趟朔方。” 说到这里,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很明显,朔方大战在即,作为天子最信任的人之一,李煦要替皇帝“巡边”。 当然了,这个时候朔方不可能换人,因此这个巡边不能算是朝廷钦差,说得通俗一些,就是替皇帝去边关看看,让皇帝知道边关是个什么情况,好让长安城里的皇帝安心。 世子殿下微微停顿了片刻,有些无奈的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可能还不知道,你的那个好友,为兄的表弟齐宣,如今已经是京兆府少尹了。” 京兆府少尹,就是首都副市长。 对于这个消息,林昭丝毫不感觉吃惊,毕竟先帝把齐宣丢进京兆府的体系之中,就是为了让他日后当上京兆尹,不过齐宣这个年纪,就坐到了京兆府少尹的位置上,还是…… 太快了一些。 林刺史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对齐大将军还是有所了解的,即便朝廷不给齐兄加官晋爵,他还是会替朝廷守好北疆的。” “话虽如此,但是该给的还是要给。” 世子殿下轻声道:“不然姑父在前线出死力,丹阳姑母那里也会有意见。” “反正你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来都行。” 林昭微笑道:“说起来,从我离开长安之后,我的这两个国子监舍友倒是平步青云了,一个是工部郎中,另一个成了京兆府少尹,说不定我在青州这一任干满回长安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进了政事堂了。” “齐宣日后进政事堂,倒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周德……” 李煦闷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强烈的不满:“陛下如果把这个胖子抬进政事堂,那么我便辞去一切官职,从此再不过问朝廷中事。” 很显然,这位世子殿下对于周胖子,已经极度不满。 一旁的林昭,心中倒是不以为然。 当初他们三个舍友在归云楼吃饭的时候,林昭便说了周胖子可能是他们三个当中第一个拜相的,如今看这个趋势,周胖子分明已经“深得圣心”。 只要今上在位,这个黑胖子的官运,将会一路亨通。 想到这里,林昭不禁在心中感慨。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去做“奸臣”,奸臣…… 升得快啊。 第四百五十四章 安全感 一顿忽悠之后,林昭终于顺利的度过了李煦这一关。 李煦这个人,颇有些浪漫主义精神,当年全力相帮东宫,更多的也是为了兄弟情分,而在皇帝陛下成功即位之后,他在新朝反而不怎么会做官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朝廷,或者说当今圣人最信任的兄弟,因此关于六皇子,关于青州城,林昭必须要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然很可能林昭这里还没有把青州这边的摊子铺开,吏部那边就把他调出青州了。 第二天一早,这位世子殿下就要离开青州,林刺史百般挽留,最后终于留李煦在青州又住了一天,师兄弟两个人又喝了场酒。 喝这场酒的时候,林昭没有再跟李煦说那些空话,而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装的鼓鼓的信封,递在了李煦面前。 世子殿下看了看眼前的信封,哑然失笑:“怎么着,林刺史要贿赂本将军?” “非是贿赂。”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本来有些事情,算是我自己的小秘密,从来没有跟外人说过,但是师兄千里迢迢从长安到这里来,明天又要奔赴朔方,这样辛苦之下,我这个做师弟的,总不能再无动于衷。” 他敬了李煦一杯酒,缓缓开口:“我家里有个亲戚,生意做的很大,在范阳那边就有好几个商队,去年我还在长安的时候,便托付他帮忙打探范阳那边的消息,这些都是他们送到我手上的范阳情报。” “应该……” 林昭微微叹息:“应该比朝廷的情报要详细一些,师兄可以拿去看一看。” 康东平造反,并不是林昭一个人的事情,他提前到青州来做准备,只是要给自己以及自己的身边人留一条后路,但是范阳这个祸患,还是要靠整个朝廷来处理的。 因此,林昭愿意向朝廷共享自己一部分情报,不求别的,只求换来朝廷对康东平的重视。 听到林昭这句话,李煦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他接过眼前的信封,从中抽出一沓纸张,只看了第一张之后,这位左卫大将军就脸色骤变。 他当着林昭的面,一页一页翻下去,等把这些纸张看了个七七八八之后,李煦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无奈的摇头苦笑:“我现在总算明白,三郎你为何要从门下省给事中的位置上辞任,跑到青州这么个地方来了,我要是你,看到了这些东西之后,多半也会觉得长安城不太安全。” 说完这句话,李煦很是小心的把这些纸张重新塞回信封,然后收在了怀里。 他抬头看了看林昭,低声道:“三郎你……你的这个亲戚,可是荥阳郑氏?” 林刺史大皱眉头。 他看向李煦:“师兄如何知道的?” “司宫台那里,有一些先帝临终之前的记录。” 世子殿下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包括先帝派你去荥阳,给那位老人家入葬的事情,司宫台都有记录可查,圣人登基之后,我去司宫台看过这些记录,因此知道。”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连郑家弄出来的大通商号,司宫台里也都有记录。” 听到这里,林昭先是有些错愕,随后很快就释然了。 不管怎么说,当今圣人与先帝是亲爷俩,没道理先帝知道的事情,会刻意瞒着后世之君。 因此司宫台有记录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叹了口气,看看试色点头道:“我母亲,便是当年的郑家人,那位重新葬入荥阳郑氏祖坟的,便是我的外祖。” 李煦肃然起敬,直接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手道:“原来是名门之后,难怪气度不凡,为兄失敬了。” 林刺史苦笑道:“哪里算是什么名门之后,我母亲刻意隐瞒了半辈子,就是怕这个身份会给我招祸。” 世子殿下微微摇头。 “父王曾经与我提过郑相,他老人家说,当年无有郑相,先帝不可能坐上帝位,无有郑相,大周最少要短五十年的国祚。” “他说,郑相是给我李家续命之人。”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只可惜,郑相功劳太重,以至于最后未得善终,在先帝朝更是成为禁忌,不过三郎你放心。” 世子殿下拍了拍胸脯,很是仗义。 “等康东平的事情过去,为兄替你出面向陛下分说,要陛下给郑相平反,还郑相一个应得的名声。” 李煦的父亲宋王,是先帝的亲生兄弟,他是亲身经历过当年国家危在旦夕那种时刻的,因此他也颇为崇敬郑温,即便在先帝朝严禁任何人提起郑温的情况下,他还是跟儿子李煦,提起过郑温的一些故事。 如今,先帝已经故去接近三年,先帝朝的忌讳不存,只要当今圣人愿意使把劲,给郑温平反并不是什么痴人说梦的事情。 “这些都是后话了。” 林昭自嘲一笑:“如今小弟不敢奢求这些,只希望这个身份不会被朝廷拿进大理寺就好。” “等范阳之乱戡定,再谈当年故事不迟。” “好。” 李煦痛快点头,笑着说道:“等康贼之乱平息,为兄在归云楼设宴,你我兄弟非得好生喝上个三天三夜不可!” “希望康贼不堪一击,朝廷能够顺利平乱。” 林刺史诚心诚意的说出了这句话,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小弟新婚不久,便离开了长安,与妻儿分别,夫妻离别之苦自不必多说,算算时间,我那个儿子现在马上都要一岁了。” 林昭苦笑道:“也不知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李煦也是有儿女的人,自然知道这种为人父母的感觉,他也跟着叹了口气。 “家国危难,便顾不得小家小户了。” “等度过这个难关,咱们兄弟再一起去长安城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师兄弟两个人同时举起酒杯碰了一杯。 林刺史仰头一饮而尽,笑着说道:“来日长安再会。” 世子殿下也爽朗一笑,开口道:“我大周立国二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区区康贼而已,只要他敢起兵谋逆,朝廷便可立刻将其诛灭!” 这一夜,师兄弟两个人这一顿酒,喝的豪情万丈。 第二天一早,林刺史放下衙门里的政事,亲自将李煦送出青州城外十余里,兄弟两个人这才依依不舍的相互作别。 等李煦走远之后,坐在大马上的林刺史,望着李煦离开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希望朝廷,真的能够挡住康东平。” “最起码……挡住一两年……” 嘀咕完这句话,林昭调转马头,并没有回青州城,而是朝着青州军大营奔去。 随着康东平的反意越来越明显,林昭现在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 此时此刻,只有看着一天天壮大的青州军,才能让他放下心来。 第四百五十五章 犯边 离开了青州之后,李煦没有敢走范阳九州境内,而是从西面绕了一下,直接朝着大周的西北,也就是朔方奔去。 他们从青州出发,经太原府一路北上。 与林昭赶路不一样的是,李煦带着的二百禁军人人有马,再加上李煦本人也是骑马,速度比马车或者步行快出许多,从青州到朔方两千里地,李煦只用了十天时间,便赶到了夏州。 朔方就在夏州。 到了夏州之后,李煦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 因为夏州境内,沿途几乎看不到什么百姓,即便偶尔看到几个,也是拖家带口南逃,世子殿下在路边拦住了一户正在举家搬迁的人家,询问原因。 这家的户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他颤巍巍的看了看李煦还有李煦身后的一干禁军,明白了眼前这是朝廷的官军,当即作揖连连,哀声叹气:“官爷刚到夏州,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北边已经开始打仗,突厥人要打过来了,老朽惧怕兵祸,因此准备带着家里人,搬到庆州或者宁州去。” 李煦脸色骤变。 在来朔方之前,他已经听说了朔方这边不怎么太平,但是那时候突厥人只是小打小闹,还不曾到大规模作战的地步,如今看这些夏州百姓的反应,只怕…… 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世子殿下勉强平复了一番心情,看向这个老人家:“老丈,朔方军护卫关内道已经几十年,突厥人从来不曾打过边境来,怎么这一次刚打起来,你们就要南迁了?” 关内道就在京畿道北边,是京畿的屏障,从灵皇帝之后,关内道便被朔方军死死看住,突厥人再也没有能打进来过。 老头告饶道:“官爷有所不知,老朽是经历过当年动乱的,心里有些害怕兵祸,再加上这些年家里有了一些产业,害怕被突厥人糟蹋了,因此要带着家人去南边投亲。” 李煦微微点头。 他进夏州以来,沿途但凡看到有人搬家的,多半是家财不菲的富户,家里有了些财产,害怕被突厥人给抢了,因此要远离边城。 这是非常乐意理解的。 世子殿下与老丈交谈了几句,便任由谢家人继续南迁了。 等送走这家人之后,李煦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二百禁军,声音低沉:“兄弟们,我们不能去朔方了,要直接去丰州!” 朔方节度使屯田三州,分别是夏州,灵州,丰州,其中丰州在最北边,也就是大周与突厥的边境之处。 其实这个时代,是没有所谓严格的边境线的,真正的边境就是势力控制范围,而丰州就在大周势力控制范围的边缘,正儿八经的前线。 朔方军的治所在灵州,夏州也算是后方,但是只要边疆一起战事,那位齐大将军绝对不可能在后方两州,一定是在丰州! 李煦当即不再犹豫,带着二百禁军一路北上,碰到关卡了便亮出自己左卫大将军的腰牌,在奔行了两天之后,终于来到了丰州。 丰州,就是大周与突厥的第一线。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李煦到达丰州的这天,丰州并没有战事,但是丰州城四下已经尽是朔方军将士,一眼看去,遍地都是军营。 李煦身后的禁军刚到达丰州城外二十里,就被朔方军的人控制,要求他们原地扎营,不得再前进半步,李煦很干脆的点头同意,命令手下禁军在原地扎营安寨,他自己则是骑马前往丰州城,去见齐大将军。 二十里的距离转眼就到,在门口核实了身份之后,李煦被一个朔方军的校尉领着进了丰州城,进城之后又走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在一处中规中矩的宅子门口停下。 这个校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煦一眼:“大将军就在里面,你进去罢。” 这些军人,是不知道李煦身份的,再加上看李煦年轻,因此说话并不是十分客气。 世子殿下也不在意,迈步走了进去,最终到了这处宅子的书房,上前敲了敲门之后,清了清嗓子。 “姑父,侄儿看您来了。” 齐大将军的夫人丹阳长公主是李煦的亲姑姑,这一声姑父肯定是要叫的。 很快,房门打开,头发有些散乱,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的齐大将军,站在李煦面前,他上下打量了李煦一眼,然后缓缓开口:“是东旭来了。” 李煦点了点头,再一次对着齐师道低头行礼:“侄儿给姑父请安了。” “不必客气。” 齐师道伸手把他拉了起来,然后领着他进了书房,一边走一边说道:“真是奇怪,我三天前才给长安去信,按理说这会儿信最多是刚到长安城,怎么东旭你这个时候,就到丰州来了。” “姑父误会了。” 李煦摆了摆手,连忙解释道:“侄儿非是从长安来的,而是几个月前就出了长安办事,办完事之后听说朔方这边与突厥人有了冲突,因此便赶来看一看。” 说到这里,李煦顿了顿,开口问道:“姑父,边疆…情况如何了?” 齐大将军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须,有些无奈的开口道:“如果我人还在灵州夏州,那么边疆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事,但是现在我都亲自到丰州来了,东旭就知道,边疆的事情肯定不会小。” 齐大将军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声音有些沙哑:“三日前突厥人突然犯边,当时我还不在丰州,丰州守将带兵迎敌,双方互有死伤。” “这场仗打的很凶,突厥人死了七百多,我方伤亡千余人。” 听到这里,李煦脸色变得更为严肃了。 战场上,即便是两个上万人的大军团对冲,有时候一天打下来伤亡也就是一两千而已,而三天前的战斗,双方加在一起死了近两千人! 也就是说,伤亡数量几乎是相当于一次大兵团正面作战了! 至于双方的战损比倒并不怎么奇怪,突厥人本就悍勇,面对突厥人能有这个战损,在大周军队里已经算是不容易。 世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齐师道:“姑父,突厥人……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齐大将军眯了眯眼睛,声音低沉:“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打完第一轮之后这些突厥人便退了回去,不过斥候营已经传回了消息,那些突厥人并没有走远。” 齐大将军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图。开口道:“他们现在还在丰州以北,估摸着总数有一两万人。” “我看第二轮战事,随时有可能打起来。” 李煦面色凝重,把目光放在了齐师道面前的羊皮地图上。 他慢慢上前,伸手指了指大周的东北,咽了口口水。 “姑父,突厥人突然犯边,只怕……” “只怕康东平,已经有所行动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来的太快了 齐大将军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即便如此,也只能靠朝廷的禁军去挡,我朔方这里是不能动的。” 齐师道声音低沉:“北边外敌犯边,我这里一动,守不住边关不说,还会腹背受敌,到时候整个天下立刻就要大乱了。” 这位齐大将军态度鲜明,他的意思是,不会放弃边关去救长安城。 李煦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姑父这里,只要能守住边关就好,据侄儿所知,康东平不止联系了突厥一部,他还联络了契丹人甚至吐蕃人,契丹刚兴起十来年,没有突厥这样家大业大,不敢率先动手,不过一旦我大周乱了,这些契丹人多半就不会在一旁坐视了。” 契丹,原先只是东北的一个小股部族,族人以狩猎为生,而且族群之间互相攻伐,不怎么成气候,不过十来年前契丹部出了个名叫耶律乙的年轻人,经过数年时间一统契丹诸部,这十来年时间,耶律乙带着族人南征北战,在北边的势力越来越大,成为了北方的新兴势力之一。 齐师道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当年先帝已经有清理康东平的念头,只可惜先帝走的太急,让康东平逃过一劫,才致今日之祸。” 李煦低头思索了一番,对着齐师道低头道:“姑父,您原先在范阳也做了许久的节度使,范阳军中,可有您的一些旧部,如果能联系到他们,或可有大用。” 齐大将军瞥了一眼李煦,有些不客气的说道:“东旭你想的太天真了。” “如果是两三年前,范阳军的一些人我或许还能够使得动,但是如今康东平已经去范阳三年有余,这么长时间,我手下那些人即便原来认我,现在也不可能认我了。” “况且……” 这位已经有一些白发的大将军深深皱眉:“况且,这些人受康东平裹挟,不说多,只要打下一两个州郡,手上沾染了血腥,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康东平,一条路走到黑。” 说到这里,大将军看着李煦,沉声道:“东旭还是尽快回长安一趟,看一看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顺便替我将朔方的情况,上达圣听。” 齐大将军缓缓说道:“跟圣人说,不管有多少外族,朔方这里臣会拼死守住边防,绝不会让那些外族进逼长安。” 李煦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姑父,您还是亲自写一封奏书罢,侄儿替您带到长安去。”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还有个好消息差点忘了跟姑父说,大郎他因为治地有功,已经升任京兆府少尹了,姑父一家父子两人俱是重臣,将来一定会成为我大周的显赫门庭。” 听到这个“好消息”,齐大将军殊无喜意,他微微低头,开口道:“这件事,你姑母已经写信跟我说过了,要我说,齐宣现在的本事,是不该做到京兆府少尹这个位置上的。” 他声音如同闷雷一般。 “朝廷这般任人,有些儿戏了。” 李煦尴尬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正在书房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大将军,突厥人逼近丰州了!” 齐师道没有说话,霍然起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推开房门,回头看了李煦一眼。 “东旭,我要亲自去城墙督战,没有精力照看你,你现在就动身离开丰州,免得伤到了你,我不好与宋王兄交代。” 他声音低沉:“你回长安之后,将朔方的情况,一五一十的上报朝廷。” 李煦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口,只能对着齐师道恭敬低头,行礼道:“侄儿遵命。” ………… 就在丰州已经开始战事的时候,另一边的青州城里,林刺史却遇到了一件烦心事。 在青州的刺史府里,赵歇颇为辛苦恭敬的站在林昭身后,微微躬身:“相公,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营里的许多兄弟都不愿意再继续做团结兵了,叫嚷着要回家种田去。” 林刺史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哪里有这么严重?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在训练场上吃着苦,就受不住了?” “倒也不是受不住。” 赵歇开口解释道:“像我们这些赵家寨来的兄弟,以及一些身子壮硕的,都能够坚持下来,但是一些本就羸弱的兄弟,被裴将军这么熏下来,就有些吃不住了。” “他们……” “他们说,一年两贯钱,不值当吃这个要命的苦…” 林老爷背负双手,皱起了眉头。 今天中午,原本应该在青州军大营的赵歇,跑到刺史府来跟他说,说青州军大营里有好几百个人,受不住裴俭的“魔鬼训练”,嚷嚷着要回家去。 不过裴俭确实有些狠,全然是按照训练骁骑卫的法子训练这些团结兵,团结兵与骁骑卫的待遇天差地别,有些人受不住苦,自然就不愿意了。 而赵歇,则是青州军大营最早的教头,所以就有不少人来找他反应,赵歇与裴俭商量了一番,裴俭咬死了不肯降低训练标准,便让赵歇到青州城来,询问林昭的意见。 老实说,这种事情谁都没有错,一时半会之间,林昭还真不知道如何抉择。 思忖了片刻之后,林刺史咬了咬牙,低声道:“这样,你回去告诉青州军的将士们,饷钱可以提到三贯钱,如果表现的好,一年可以提到四贯,军中的将官每级额外再多五成。” “告诉他们,这些钱是从我这里口袋里出的,如果他们还不愿意继续在青州军里待,就把他们发放回家,开革出去。” 这个时候,林昭肯定是不能因为一些小兵,去得罪裴俭的,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是强行让裴俭降低标准,惹恼了这个骁骑卫中郎将,林昭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说到这里,林昭继续说道:“赵大哥你回去统计一下,有多少人要离开,然后上报到我这里来,我亲自写征幕令在青州城里募兵。” “过两天,我亲自去青州军大营看一看。” 如今在青州城里,林刺史的威望简直不要太高,甚至已经上升到偶像的地步,只要他亲自张贴征兵令,分分钟可以征幕到新兵。 只不过需要重新训练,会拖累成军进度就是。 赵歇点了点头。开口道:“好,我这就去办。” 这个赵家寨出身的汉子,对着林昭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开。 林刺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赵大哥跟在裴将军身后,有事没事就跟他多学一学练兵带兵的本事,将来或许用得着的。” 赵歇连连点头,然后转身下去办事去了。 这个南阳汉子离开没有多久,一个刺史府的下人,再一次敲响了林昭的房门,给林昭送来了一个小纸包。 这是大通商号定时送过来的消息。 林刺史放下手头的工作,把纸包打开,只看了一遍之后,便脸色微变。 良久之后,林昭才反应过来,一边收好纸包,一边看向了幽州的方向,喃喃自语。 “这,来的也太快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代肃皇帝伐李洵檄文》 作为依靠马队起家的“企业”,大通商号本身在大周东北,也就是范阳九州附近拥有极多的店面人手,甚至至今还有数十个马队在范阳附近活动。 再加上郑家前些年有意要跟康东平合作,虽然最后因为林昭的出现以及先帝的去世,郑家放弃了与康东平一起造反的念头,但是也因为如此,大通商号对于康东平十分了解。 而且双方至今仍然有一些商业上的往来,因此大通商号每一次给林昭送来的情报,基本上都是最新,也是最有价值的。 而现在,大通商号送到林昭手里的这一份情报,极其震撼。 “永德三年十月,康东平以替肃皇帝讨逆子之名,在幽州举旗,尽起范阳军十万大军,直逼长安城。” 不出意外的是,康东平果然造反了。 出乎林昭意料之外的是,这个造反来的太快了,如今他手下的青州军才刚刚走入正轨,还没有成军,在这种情况下,康东平就已经起兵了…… 更出乎林刺史意料之外的是,康东平高举的大旗,竟然是……肃皇帝第六子李蓟!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林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如果不是知道,韩参根本不知道李蓟的身份,而且他本人与康家有血海深仇的话,林昭几乎都以为那个浓眉大眼的韩家幼子背叛了自己,投靠自己的大仇人康东来了! 认认真真的看完大通商号送过来的“新闻”之后,林刺史震撼莫名,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许久,最后才缓缓站了起来,离开了刺史府,来到了青州城里的郑府。 此时,林昭已经与大表哥郑涯很是熟悉,平日里也偶尔来寻郑涯喝酒聊天,因此他也不用再经城里的大通柜坊来寻郑涯,而是径自寻上门来。 郑大官人这会儿正躺在家里,怀里搂着几个胡姬饮酒作乐,知道林昭来了之后,他才挥了挥手,让这些胡姬自己下人统统散了去。 此时林昭已经走到了郑府的后院,郑大官人起身伸了个懒腰,笑呵呵的迎上了迎面走来的林昭。 “林老爷不在衙门处理事务,怎么有空跑到我这里来了?” 林昭没有理会他这句玩笑话,而是在这座后院里径直找了个凳子坐下,抬头看向郑涯。 “表兄,康东平起兵了。” “我知道。” 郑老板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笑呵呵的说道:“这消息,还是我让人给你送去的。” 他看向林昭,微笑道:“三郎这样急着来找我,不会是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罢?” 林昭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急着赶过来,是想让表兄给二舅写一封信,让他护着我在长安的家里人,万一长安城撑不住太久,到时候还请二舅把她们接出来才是……” “这个不必说。” 郑涯摆了摆手,开口道:“二叔心细如发,他既然在长安,那么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提醒,他都会做好的。” “除此之外,我还想问一问表兄。” 林刺史声音有些沙哑:“大通商号还能给我多少钱用。” 郑涯先是贼贼一愣,然后笑着说道:“原来是担心这个问题,这事三郎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到青州之前,二叔就跟我说过,只要三郎你要,只要大通商号还没有被掏空,你想要多少咱们家便会给你多少。”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可能是林昭与故去的郑相生的极的原因,大通商号的大老板郑通,对于林昭这个外甥可以说是青睐有加,恨不能把大通商号的,一股脑全塞进林昭怀里。 如今看郑涯这个意思,就是说… 大通商号的钱,林昭都可以随意动用。 林刺史松了口气,低声叹道:“本来大通商号已经帮了我许多,我不该再要求什么,但是如今时局变化的太快,我不得不多花些钱了。” “三郎不必介怀。” 郑大官人低头喝了口茶水,笑容洒脱:“郑家虽然在做生意,但是与那些视钱如命的商贾并不一样,说句傲一些的话,我郑家虽然落寞了,但也没有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 林刺史点了点头,对着郑涯微微拱手,低声道:“他日,小弟当尽力报还。” 郑大公子呵呵一笑,拉住了林昭的衣袖。 “少说这些见外的话,来,陪为兄喝上一杯。” 林昭微微摇头,声音有些低沉。 “这一次便不喝了,我要去一趟青州军大营。” …………… 长安城。 就连远在青州的林昭,都收到了康东平造反的消息,长安城自然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事实上长安城收到消息的时间,几乎跟林昭前后脚。 他们收到的,不止是一份单独的消息,还有一份《代肃皇帝伐李洵檄文》。 这份檄文,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当今天子在先帝弥留之际,伪造传位诏书,并且下手害死了先帝最宠爱的六皇子,最后在先帝重病的情况下,下手弑父…… 总之,当今天子在这份檄文里,被写的罪恶滔天。 而那位六皇子则是假死脱身,前往范阳求助康大将军,正义的康大将军,收到了自己外甥的求助之后,义愤填膺,于是决定起兵造反,目的是要替大周“正本清源”! 此时此刻,太极宫的偏殿里,包括林简以及曹松在内的五个政事堂宰相统统到场,而皇帝陛下手拿这份刚刚送到没有多久的檄文,脸色难看之极。 他看完之后,咬牙切齿:“这康贼当真可恶,当初明明是先帝亲口传位与朕,他竟然这样凭空颠倒黑白!”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就是,老六当初分明给死了,怎么就能够跑到了范阳去?” 几个宰相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门下侍中曹松咳嗽了一声,对着皇帝低头道:“陛下,老臣以为这可能只是康东平造反的一个由头,他只需要找一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假扮六皇子,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人能将他拆穿了。” 皇帝闻言,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a环视了几个宰相一眼,低声道:“诸位相公,可有退敌之策?” 几个宰相,都是文官出身,闻言面面相觑,只有林相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对着皇帝拱手道:“陛下,这种武事,应该召集十二卫大将军以及长安城里的武将一同商议,除此之外,臣以为应该派人去查一查朔方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他声音有些沙哑:“以康东平的程度,他既然敢竖旗造反,恐怕朔方那边的情况并不会太好。” 皇帝李洵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他声音沙哑:“朕……知道了。” 李洵正要派人前往朔方,突然,一个司宫台的少监,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皇帝叩首道。 “圣人,朔方节度使齐师道急奏!” 第四百五十八章 发育时间 这个一身红衣的司宫台少监,跪在了御阶之前,手里高捧着一份从朔方紧急送过来的文书。 其实按照朝廷的流程,外臣上书应该是从朝廷送到皇帝手中,而不是经过内廷,但是齐师道这封奏书来的太急,根本来不及走流程,便送到了司宫台手里直接呈给皇帝。 到了一定级别的官员,就有这种“直达天听”的权力,如果是林昭这种地方上不怎么起眼的刺史,是没有办法把奏书直接送到皇帝手里的。 看到了这个少监颤巍巍捧在手里的奏书,皇帝陛下沉默了许久,才站了起来,亲自走下御阶,从这个宦官手里接过了这份奏书。 皇帝一站起来,原本在殿中坐着的几位宰辅也都纷纷跟着起身。 奏书上字数并不多,皇帝陛下展开看了几眼,便默默的叹了口气,转身将奏书递给一旁的门下侍中曹松。 自崔衍“意外离世”之后,曹松便成了政事堂里资历最老的宰相,隐隐已经取代了崔衍的位置。 曹松接过手看了一遍之后,又递给了一旁的林简,就这样很快,这份齐师道急送长安的文书,就被几位尚书统统看了一遍。 曹松微微欠身,对着皇帝开口道:“陛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已经无有他法,只能设法破贼了。” 皇帝声音有些沙哑,开口道:“康贼在这份文书里写道,六弟现在就在他的军中,诸位爱卿觉得,此言是真是假?” 曹松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六皇子早已经在长安病逝,如何能出现在范阳?这定然是康贼假借六皇子之名谋逆,不足信。” 几位宰相纷纷附和。 唯独林简犹豫了一下,云里雾里的说了一句,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他是见过卫忠的,知道这里面可能有些问题,说不定那位六皇子真的没有死,被卫忠交给了康东平。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曹卿,你现在便去召集六部五监九寺以及十二卫大将军以及长安城三品以上武将议事,尽快议出一个破敌的章程,送到朕这里来。” 曹松恭敬低头。 “臣……谨遵圣谕。” ………… 长安城距离范阳有足足两千里路,这个时代通信极为落后,就在长安城收到范阳造反檄文的时候,康东平事实上已经宣布造反六七天了。 这六七天时间里,康东平派出了手下的高阳军为先锋军,从沧州一路打向长安城,以范阳军边军的战斗力,各州的守军根本挡不住高阳军的兵锋,只五天时间,高阳军便已经连破德州与贝州两州。 相比于消息延迟的长安城来说,距离范阳极近的青州,倒是消息灵通得多,不仅在康东平造反之初,林昭这边就得到了消息,他甚至能清楚的知道范阳军打到了哪里,现在在什么位置。 就在贝州破城的时候,林刺史正领着二百新兵,填充进青州军之中。 因为裴俭训练的手段实在太狠,即便林刺史愿意加钱,还是有一百多个人离开了青州军大营,被开革了出去,好在林大青天在青州的声望极好,他亲自出面,几天时间便又招了二百多人。 而且这二百人还是林昭刻意挑选出来的精壮,想来能够经受得住裴俭的摧残。 到了青州军大营交接完新兵之后,林刺史在裴俭的陪同下,来到了他的“帅帐”之中。 进帅帐坐下之后,林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裴叔你练兵的法子也太狠了一些,方才我在大营里看了,有些人确实禁受不住,还是要循序渐进的好。” “那是小公子你带来的这些人,底子太差了。” 裴俭满不在乎的说道:“要是当年的禁军之中,这些人根本选不进禁军,能进禁军的,这些训练也不在话下。” “不是没有那个条件嘛。” 林昭叹了口气:“青州上下统共也就十几万人,能够选出这些人就已经很不错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这个时候,训练得狠一些也是应该。” 他抬头看向裴俭,声音低沉了下来:“裴叔,这一支青州军,什么时候可以成军,可以上战场?” “要说上战场,随时都可以。” 裴黑脸声如闷雷,开口道:“但是现在只能说是勉强能用,真正要能像骁骑卫那种战斗力,少说要一两年才行。” “来不及了。” 林刺史咬牙道:“最多明年,我可能就要用他们。” 现在,已经是永德三年的十月底,距离明年只剩下一两个月了。 裴俭有些愕然。 “小公子,你在青州要用这些人做什么,剿匪么?” 林昭摇了摇头,扭头看向裴俭,脸色严肃。 “裴叔,康东平已经造反数日了,短短几天时间,他们就拿下了数个州郡。” “今天刚刚传来消息,说他们在昨天攻占了贝州。” 说到这里,林昭苦笑道:“虽然是这些州郡没有防备,也没有精兵,但是这个速度也太快了一些,要是按照这个推进的速度,再过三四个月,他们就能打到长安城下了。” “康东平……” 裴俭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我听说过他,据说是个胡人,李沅很是宠幸此人,三十多岁就做到了节度使。” 这个大高个子突然嘿嘿笑了一声:“没想到这家伙居然造反了,足见李沅是个实打实的昏君,给他们李家王朝,埋下了这样大的一个祸患。”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林昭声音严肃起来,开口道:“裴叔,这大周的天下,可能要乱起来了,为了在乱世之中有自保之力,咱们的青州军必须尽快成军。” “这个……” 裴俭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这个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今青州军的装备已经有三四百套,公子你把青州附近的山贼匪盗的消息给我,我亲自带队,把他们轮流带出去剿匪,这样几个月下来,不说能够成为精锐,最起码……” “最起码能够上战场。” 林昭痛快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我今天回城里就给你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这两天就送到你手里。” 青州的位置,很是巧妙。 它虽然在范阳九州附近,但是并不在范阳通往长安城的路上,康东平以孤军造反,肯定是要直扑长安,以全力攻占京城,因此在他攻占长安之前,林昭在青州还是相对安全了。 这是他最后一点发育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林刺史迈步走出了大账门口,看向了在青州西北方的贝州。 他微微摇了摇头。 “清河,似乎就在贝州……” “不知道清河崔氏,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第四百五十九章 救苦救难林使君 从出长安之后,发生的事情都远远超出林昭原先的计划,或者说,康东平造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的太多了。 原先按照林昭的估计,那位康大将军刚刚调到范阳,最少要用四五年的时间去全盘掌握范阳军,然后联络外族怎么也要一年半载,林昭当时预估的时间是五年。 也就是说,他在青州有两三年的时间准备。 但是现在,因为崔衍之死,康东平大大的加快了造反的进程,导致林昭现在的准备极为仓促。 现在的林刺史,手底下是一个建设了一半的青州城,以及还没有完全成军的青州军。 事情,似乎已经超出他的掌控之中了。 值得庆幸的是,康东平最少要在攻下长安城之后,才会把目光放到大周其他地方,因此林昭现在不会直面范阳军。 最起码,暂时不用面对。 接下来的七八天时间里,林昭没有去青州军大营,而是在自己的刺史府里,与郑涯一起随时关注着范阳军的动向。 让林昭宽心一些的是,大约是朝廷开始调集军队抵抗的原因,如今的范阳军攻城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在最初的几天连续攻下德州与贝州之后,接下来范阳军推进的速度明显变慢,整整八天时间,他们也只是从贝州推进到了相州而已。 而坐镇青州的林刺史,此时此刻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观看着手里的地图,只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实在是太过简陋,看惯了另一个世界精密地图的林昭,再看这些只有几根线条组成的地图,只能尽力脑补。 他的目光看向了长安城。 “只要…” “只要长安城能够守住两年,不…只要守住一年半甚至一年,康东平便不可能再攻入长安了。” 林刺史正在小声嘀咕的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宋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使君,下官有要事禀报!” 林昭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清了清嗓子:“宋别驾进来罢。” 宋岩这才推门进来,他看了看林昭,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使君,有大量难民涌入青州,有些已经到了青州城下,您看……” 此时,整个青州城已经没有人敢违逆林昭的意志,即便朝廷现在无暇顾及青州,可原本不起眼的团结兵也被林昭训练了出来,兵权在手,没有人敢触林昭的眉头。 尤其是…现在天下乱起来了! 天下一乱,原先的大周律,原先的王法便不是那么好使了,在这种情况下,兵强马壮者说话声音就最大。 而林刺史,就自然成了青州上下声音最大的人。 “难民?” 林昭这才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哪里来的难民?” “德州还有贝州那边的难民。” 宋岩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边遭了兵灾,据说反贼进了城之后便四下劫掠,抢粮抢钱,有些还乱杀人,这些人惧怕兵祸,便逃了出来。” “如今,齐州,淄州,兖州还有我们青州这些不曾遭遇兵祸的地方,都涌进了不少难民,尤其是咱们青州。” 宋岩低声道:“因为使君您说过,进了青州城便可以在青州住下,官府可以落籍,有不少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便涌了过来……” 林刺史大皱眉头。 “我说的是匠人可以在青州落籍,如果大批人跑到青州来,青州可住不下……”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城外的难民有多少人?” 宋岩作为副手,肯定是了解了情况才回来禀报林昭,他毫不犹豫的开口道:“现在到了青州城下的,估计有五六千人,现在都在西城门门口,而进了青州境内的,约莫有两三万……” 林昭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了。” “现在暂时不要放他们进来,让州库开仓给他们放粮,不要让这些人饿着了。” “使君…” 宋岩罕见的没有去按林昭的命令办事,他微微低下头,低声道:“使君,范阳反贼作乱,天下随时可能大乱,这个时候粮食比钱财贵重,咱们州库里存粮……并不多。” “放心。” 林刺史淡然道:“咱们青州不会缺了粮食,你按我的吩咐去办就是,等我去城外看看是什么状况,如果没有问题,便让他们进城,在扩建的新城里安置他们。” 现在林昭的青州城还没有扩建完成,不过比起老城区已经多出了一块新城区,现在这块新城区主要是那些工匠在住,还没有住满。 宋岩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下官……这就去办。” “告诉下面的人,对那些难民客气一些,莫要恶语伤人。” 林刺史声音平静:“这些人能够第一时间从战乱的地方跑出来,或多或少都是有这门道的,将来可能对咱们青州有用。” 宋岩似乎隐隐感觉到了林昭的意思,他微微欠身,开口道:“使君放心,下官会亲自去盯着。” 林刺史点了点头,宋岩这才下去办事去了。 宋岩离开之后,林昭换了一身便服,身边带了两个赵家寨跟过来的护卫,坐马车来到了青州城的西城门。 此时还不是晚上,但是西城门已经紧紧闭门,林昭登上城门之后,就看到城门口密密麻麻几千人,以家庭或者家族为单位,少则三五人一堆,多则几十个人聚成一群,有些脾气大的,还在城下叫嚷着让青州城开城门。 林刺史在城墙上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准备下城楼安排这些难民收纳问题的时候,突然余光之中看到了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是个年轻女子,她此时正坐在一辆马车上,目光呆呆地看着青州城城门的方向,在她的附近,还有两三个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女孩,以及四五个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的少年人。 除开这些年轻人之外,还有四五个壮汉护卫在四周,不让外人靠近。 林昭心中一动,便走下城楼,让守城的兵丁开了一个门缝,他与身边的两个护卫,便从这个门缝出了城。 这会儿宋岩也在西城门附近,见林昭走下去之后,他有些不放心,又安排了五六个衙差跟在林昭身后护卫。 一些眼尖的难民见到城门开了缝,立刻就要挤进去,不过城门随开随闭,并没有一个人能够闯得进去。 就这样,林昭走进了这些难民之中。 此时,衣着齐整的他,在人堆里有些格格不入。 林昭认准了方向,很快来到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身旁,他先是看了看这个女子,然后又走进几步,咳嗽了一声,尝试性的问道。 “崔姑娘?” 这个被称为崔姑娘的女子,有些一双大大的眼睛,她原本正盯着远方发呆,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崔姑娘,她连忙回头。 只见一个一身月白色袍子的年轻人,正背负双手,站在这里面前,这年轻人容貌俊美,衣袂飘飘,站在一群难民之中,如同神仙中人一般。 这个身上有些脏乱的女子,先是慌慌张张的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因为身上有些脏,实在收拾不出来,她便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站在了林昭面前。 然后,这位崔姑娘泪如雨下。 “林公子……” 第四百六十章 女冠 青州刺史府后院。 已经洗漱干净,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崔姑娘,恢复了从前在长安城里的清秀俏丽的模样,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刚刚哭过,这会儿眼睛还有些红肿。 她迈步刺史府的偏厅里,抬头看了看正在主位上饮茶的林昭,微微欠身,语气幽幽:“多谢公子搭救。” 林昭放下茶杯,看了看这个大眼睛姑娘,又看了看她身上穿着的布衣,咳嗽了一声:“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衣裳,只随便找了几件,委屈崔姑娘了。” “不委屈。” 这位崔家小姐目光闪动,微微叹了口气:“这般光景,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林刺史站了起来,指着身边的椅子,咳嗽了一声:“崔姑娘不用客气,坐下来说话。” 这位崔家的六娘子也不客气,便在林昭旁边坐了下来,她看了看林昭,低声道:“今日多谢公子把我们一家人接进城里来,不然在城外过一晚上,真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今天下午,林昭是当着许多难民的面,把这些崔家人接进青州城的,至于其他难民要慢慢核实身份之后,才能陆续放进城里来。 因为这个原因,下午的时候不少难民还在城门口吵闹了一阵,大呼这些人能进城委培抹额他们不行云云。 后来林昭直接调来了两百个持刀佩甲的青州军,才稳定住了局面。 林刺史伸手给崔姑娘倒了杯茶,轻声道:“本来城外的人也都是要接进城里来的,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况且崔姑娘与我还算是故交,用不着道谢。” 说到这里,林昭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对了崔姑娘,清河崔氏这样的门楣,即便是范阳军进了清河,也应该不会难为你们才是,怎么你……还有那几个崔家人,会逃难到青州来?” “说来话长。” 崔姑娘用两只手,把林昭给她倒的茶水捧在手心里,此时天气已经有些寒冷,手中茶杯的温度从手心传来,让她安心了不少。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之后,仍旧把茶杯放在手里,轻声道:“十天前那些范阳军打进了贝州,我父亲听说那些范阳兵到处烧杀劫掠,还会杀害平民,还不等那些范阳兵打进清河,他便让我们这些族人离开清河,暂避兵祸。” 听到这里,林昭目光之中有些诧异。 因为崔衍的事情,清河崔氏是跟朝廷有矛盾的,林昭原以为等康东平兵临城下的时候,清河崔氏即便不会跟康东平全面合作,最少也会达成一些共同利益,没想到那个清河崔氏的现任家长崔寅,竟然…… 竟然这样抗拒康东平! 崔姑娘又喝了口热茶,继续说道:“因为怕给那些范阳军捉到,族人们便分成了许多股,我家这一支由兄长带队,本来是想南下扬州投亲的。” 家与族是不太一样的,清河崔氏是大族,而崔姑娘口中的家,是指她父亲崔寅的这个家。 崔寅这一家,是清河崔氏的嫡系,也就是主脉,本来这一支的人大半都是在长安城居住的,只不过因为崔衍之死,这些人统统回了贝州治丧,好巧不巧的撞在了这场兵祸上。 说到这里,崔姑娘眼睛有些红了。 “后来,我们在路上就碰到了范阳军的先锋军,两个兄长便带着几个家丁引来了他们,让我们南下扬州。” 她咬牙道:“两个兄长离开之后,我们便继续南下,结果又给沿途了难民抢走了许多财物,吃食也剩下不多,不够我们到扬州了。” 说到这里,她抬头偷偷看了一眼林昭,继续说道:“那时两个兄长不在,我便是家里最长的姐姐,我听说……听说公子你在青州做刺史,刚好那个时候咱们已经到了淄州,我便…便做主来青州了。” 林刺史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虽然认得这个崔姑娘,但是两个人也只是曾经在丹阳长公主府被“相亲”了一回,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些书信往来。 也就是说,两个人并不是特别熟悉,或者说,还没有熟悉到投奔的地步。 林刺史不知道的是,从那次在丹阳长公主见过林昭一次之后,这位崔家的姑娘就不止一次的偷偷见过林昭,同时也经常翻看林昭的“诗作”,在她的心里,已经把林昭当成了极其“熟悉”的人。 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偶像崇拜。 因为长期接触到“偶像”的相关信息,那些拥趸们会在心里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跟偶像极其熟悉,事实上后者根本不认识他。 不过林昭这会儿,已经颇有些不动声色的功底,他先是看了看这个眼神中带着慌乱的崔家姑娘,然后微微一笑,安慰道:“家叔与令尊相熟,我家叔母跟令堂在长安城更是经常往来,咱们两个人勉强算是世交,青州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崔姑娘既然来了,便暂时安心住下来,我会让人去打听清河那边的消息。” 林昭这话倒不是攀交情,林简与崔家的崔寅的确认识,但不是关系特别好,但是林昭的那个叔母林夫人,与崔寅的夫人关系极好,两个人算是小姐妹的交情。 先前林昭在长安城的时候,林夫人就不止一次的跟他提过崔姑娘的事情,只是林昭那会儿身负婚约,没有应下来就是。 林刺史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令兄的下落,我也会派人打听,尽量帮姑娘找到。” 崔姑娘把手中已经半温的茶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站了起来,对着林昭福了一福,眼睛发红:“多谢世兄。” 林刺史也站了起来,伸手虚扶:“崔姑娘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做的。” 其实论年纪,崔姑娘比起林昭还要年长个一岁左右,只是此时两个人位置悬殊,崔姑娘还是口称世兄。 两个人重新坐下来之后,林昭看向崔姑娘的头发,目光有些惊讶。 这位崔姑娘头上梳的发式,似乎是未出阁的姑娘才会梳的头发。 算算年纪的话,这位崔姑娘今年也二十岁以上了,这个年纪在世家大族里至今未婚,几乎不太可能。 崔姑娘敏锐的感觉到了林昭的目光,她脸色有些微红,对着林昭低声道:“小妹前两年在长安玉真观拜了个老师,是在家修行的女冠……”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崔姑娘还是修行的居士,说来也是缘分,我前两年也认识了一个玉真观的道士,还是朝廷的天师呢。” 听到林昭这句话,崔姑娘目光微微有些黯淡。 她抬头看向林昭,轻声开口:“世兄不用这样见外。” “你称呼我…称呼我六娘就是。” 这位崔家的姑娘还是放弃了对林昭说出自己闺名的冲动,轻轻咬了咬嘴唇 “我……我在家行六…” 第四百六十一章 我会算术 林昭并没有食言,而是真的让郑涯帮着打听打听崔家其他散落之人的消息,只不过现在贝州一代可以说的上是兵荒马乱,一时半会之间没有办法找到人。 而第一个被林昭接进城里的崔家人,因为暂时没有地方居住,就先在刺史府里住下,按照林昭的意思,等过几天找到合适的宅子之后,再让他们搬出去。 安顿好了这些崔家人之后,林刺史便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些难民身上,此时青州城外足有五千多难民,州库的粮食暂时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但是想要安顿好他们,还是这个不小的难题。 毕竟林昭花了那么多心思的青州军,也不过一千五百人而已,凭空多出五千多个人吃饭,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还会有更多的人涌进青州城。 最基本的是,如何解决这些人的吃住问题。 粮食问题倒还好,虽然现在战乱的消息几乎传遍天下,各地粮价都涨了不少,但是大通商号本身就做粮食生意,他们是粮食的源头,因此青州这边吃饭的问题,最起码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 除了吃饭问题,还有就是这些人的收纳问题,青州新城区是开辟出来了,但是大部分地方还是一片空地,没有房子给他们住,想要大批量建设房屋,光有钱没有用处,需要大量的木材以及石材。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现在青州这边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林昭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处理这些问题。 毕竟只要让人吃饱饭,就不会有太大的乱子。 就这样,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林昭开始陆陆续续的接收这些从战区逃过来的难民,让林刺史松了一口气的是,这些难民里有一部分是带了口粮出逃的,只要给个安全的地方,自己就可以吃一段时间,用不着官府管他们。 另外一部分没有口粮的难民,身上也大多有钱,不是完全从官府手里白嫖。 真正一穷二白的,只有差不多两三成人口。 对于这些人,青州刺史衙门每日派人施粥,偶尔还会给一两个馒头。 最起码保证了这些人不会饿死。 然后林昭就开始张贴告示,让这些难民跟着原先引进青州的那些匠人们一起,建设青州的新城区,同时给他们发放工钱。 这样一来,衙门的支出就远远比林昭预想的要低了。 就这样,林刺史开始了紧锣密鼓的难民接收工作。 青州衙门是没有多少钱的衙门的支出,大多都是林昭或者是大通商号自己贴补,因此每日衙门的支出账目都送到林昭这里来,由林昭亲自过目。 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处理这些东西。 这一日,林刺史正在自己的书房里,估算这些天从他手里到底花了多少钱,门口一阵敲门声传来,他只能暂时放下手中的炭笔,咳嗽了一声:“进来罢。”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仍旧穿着一身青色布衣的崔姑娘,手里端着木盘,木盘上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白瓷碗,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崔姑娘把木盘放在林昭身边,看了一眼林昭,轻声道:“我见这几日世兄都在操忙难民的事情,颇为辛苦,便在后厨给世兄炖了一盅鸡汤。” 她掀开瓷碗的盖子,把汤匙放了进去,递在了林昭面前:“世兄趁热喝了罢。” 林刺史看着眼前热腾腾的鸡汤,咳嗽了一声:“这怎么好意思麻烦姑娘……” “若非世兄搭救,小妹可能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她声音里,带着一些微不可查的颤音:“就当是小妹,报答报答世兄的搭救之恩。” 林昭点了点头,也不再客气,接过汤匙便喝了一口。 这个姑娘实在是没有任何害他的理由,因此林刺史倒也吃的放心。 他喝了几口汤之后,先是夸奖了一句崔姑娘的手艺,然后开口问道:“六娘这几日在衙门里住的可还习惯?” 崔姑娘点了点头,低声道:“挺好的…” “住的惯就好。”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这里不比长安城,也比不上清河,条件是简陋了一些,不过我有个兄长在这里做生意,我前两天已经托他帮忙寻个合适的宅子,等那边弄好了,崔姑娘还有你那几个弟弟妹妹,都可以搬过去。” 崔姑娘的手艺的确很好,林昭三两口便把一盅鸡汤喝完,喝完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到时候,也不用再挤在衙门里住了。” 老实说,这个刺史府乃是官邸,同时也是青州衙门所在,整个前院都是衙门,后院一般也就是刺史一家人住,并不是很大。 比起郑涯的私邸,要小上许多。 崔家除却几个家丁之外,崔姑娘还带了四个弟弟妹妹,一起挤在这个衙门里,的确有些不太好住。 再说了,人家都是清清白白的身份,跟林昭住在一个院子里,权宜之计还好,时间长了免不了被人说闲话。 崔姑娘心中没来由的有些酸楚,但是又找不到什么理由继续住下来,只能轻咬嘴唇,低声道:“世兄…太客气了,这个世道,能有个存身之处,我与…弟弟妹妹们,已经很知足了。” “那可不行,要是委屈了你们,以后传到长安城,我叔母也饶不了我。” 林昭微笑道:“六娘放心,我那个兄长有钱得很,而且细究起来,多半还跟你有些亲戚,让他出点力,也是应当的。” 在科考不曾兴起之前,门阀政治主导天下,因此门第出身就极为重要,在那种情况下,几个千年世家都不怎么瞧得起其他小门小户,甚至会瞧不起皇族,因此几个千年世家,通常会互相通婚。 即便是后来科考兴起,门阀政治没落,几个古老世家依然会互相通婚。 清河崔氏与荥阳郑氏同为千年世家,这么多年来不知道通婚了多少人,这位崔姑娘只要坐下来跟郑涯往上追究几辈人,必然可以论到亲戚。 “有时间,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崔姑娘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根本没有听清楚林昭在说什么。 突然间,林昭桌子上的一张白纸,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崔姑娘伸手拿起那张白纸,拿在手里看了看,只见这张白纸上用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这些符号,她这个自小读书的世家嫡女,竟然一个也认不得。 她不禁有些好奇,扭头看向林昭。 “世兄,这是?” 林昭这会儿已经吃完了,他看了看崔姑娘手上的这张纸,这才明白她在问什么,当即笑着说道:“这东西叫阿拉伯数字,我小时候跟一个胡人学来的,平时用来算账。” “这些,是青州这几天的账目,我正在算呢。” 崔姑娘的目光,慢慢明亮了起来。 她放下这张“草稿纸”,扭头看着林昭的面容,然后努力鼓起勇气。 “那个……世兄…” 林刺史这会儿正在一旁擦嘴,闻言抬头看向崔姑娘。 “怎么了六娘?” 崔姑娘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最终她几乎是憋红了脸,才低下头支支吾吾的说了出来:“嗯……我小时候学过算术还有算经……” 她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林昭的时候,已经满脸都是绯红。 “我可以,帮你算账…” 第四百六十一章 创业计划书 林刺史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崔姑娘,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他又不是木头人,何尝不知道这位崔家嫡女的心思,从前在长安城里的时候,怀安郡主就曾经撮合过两人,这位崔姑娘也不止一次的给他写过信,邀请他去参加诗会。 当时,林昭是明确回绝了的。 此时,崔家遭逢大变,崔姑娘跟她的几个弟弟妹妹流落到了青州,最为落魄的时候被林昭救了下来,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小儿女心思自然又会复现。 不过这个时候,林昭还是不好把这件事挑明的,一来是两个人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二来是……林昭已经有了原配,很难再纳一个清河崔氏的嫡女做小,这件事…… 要看缘分。 更重要的是,如今天下已经乱了起来,一旦康东平攻破长安城,接下来天下各州都会不太安全,林昭这个时候要专心做事,暂时没有功夫去谈情说爱。 想到这里,林昭对崔姑娘微笑道:“这东西本来也耗神,六娘肯帮忙再好不过。” 说着,他把宋岩送过来的账目整理好,放在了崔姑娘身边,轻声开口。 “这些就是要整理的账目,之所以要整理数目,是为了要估算之后的开支,因此不必精算,六娘整理出一个大概的数目就可以了。” “嗯。” 崔姑娘伸手,把不怎么整齐的相册整理整齐,然后捧在手里。 “我……我一定帮世兄做好这件事。” 说着,她微微低下头:“那我……我就先回去了,晚一些等我算好了,再来见世兄。” 毕竟男女有别,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待太久,难免会引人说闲话,林刺史点了点头,起身把崔姑娘送到了自己的书房门口,面色和煦:“有劳六娘了。” 崔姑娘两只手抱着那些相册,面对林昭露出一个笑容。 “能帮到世兄一些就好。” 说着,她转过身去,迈着小碎步就走了。 林昭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嘀咕了一句:“忘了教她阿拉伯数字了,这样一点一点用汉字去算,不知道要算到什么时候…” 他正想追上去,一个刺史府的下人一路小跑过来,对着林昭躬身道:“使君,郑大官人到了。” 因为这几个月时间,林昭开始如流水一般花钱,偏偏州库并没有怎么动过,再加上林昭经常去郑家见这位郑大官人,因此青州的中高层差不多已经知道,郑涯是自家使君的金主。 尤其是从范阳康东平造反之后,郑大官人更是亲自来过刺史府几次,刺史府的人,已经认得他了。 听到郑涯来找自己,林昭连忙收心,开口道:“请他到我书房里来。” 很快,郑涯便推门进了林昭的书房,进了书房之后,林昭才站了起来,对着郑涯拱手道:“身在官邸,不方便出去迎接兄长,兄长莫怪。” 按照这个时代的长幼尊卑,郑涯是林昭的大表兄,他登门拜访,林昭应该去门口迎接,只不过林昭是青州刺史,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曝光,因此不太好出去迎接。 郑涯是个很洒脱的性子,他径自在书房里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笑道:“三郎你呀,太过注重规矩,跟咱们家还是有些生份。” 这话是实话。 林昭接触郑家并没有几年时间,虽然郑家的几个舅舅包括他这个大表哥郑涯,都对他不错,但是毕竟不是从小相识,多少是有些生分的。 林昭跟着笑了笑,开口道:“今天什么事情。让表兄亲自到我这里来了?” “有些事情跟你说。” 郑涯声音平静,开口道:“康东平东进的势头很是凌厉,今日收到消息,他手下的高阳军已经打下了相州,此时正在相州修整。” 林昭伸手给郑涯倒了杯茶水,淡淡的说道:“康贼纵容下属烧杀劫掠,甚至允许军士戗害平民,以至于所过之处,民不聊生,这样的军队不得民心,就是势头再盛,也是一时的。” 林刺史低头喝了口水,眯了眯眼睛。 “且看他的这股锐气,能够用到几时。” 郑涯也喝了口茶,呵呵一笑:“我的看法与三郎差不多,康东平这个人,带兵或许有一手,但是收拢人心的本事简直差到了极处,毕竟是胡人之子,不懂得王化之道。”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按照朔方那边传来的消息,康东平造反的时候,北边的突厥人就第一个跟着响应了,如今朔方军在丰州也跟突厥人打了起来,据说打的颇为惨烈。” “这是意料中事。” 林昭并不感觉到意外,他开口道:“突厥人不动,康东平一部是不敢动的,就是不知道康东平许了突厥人什么好处,能让这些突厥人这样卖力。” “无非是给地给钱这些。” 郑大公子咳嗽了一声,看向林昭:“对了三郎,还有一件正事要跟你说。”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在了林昭面前:“二叔来了两封信,这一封是给你的。” 林昭看着面前的书信,并没有拆开,而是扭头看着郑涯。 “二舅的意思是?” “给我的那封信,我已经看了,大概的意思是,二叔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了一批连弩,据说质量很是不错,与禁卫手里的连弩也相去不远,他知道三郎你需要武器,已经让人送往青州来了。” “连弩……” 林刺史眼睛一亮,问道:“有多少?” 看到他这个表情,郑大公子有些无奈:“你不玩想太多,这东西再有钱也弄不到太多,估计最多也就是二百把,撑死三百把便不得了了。” “那也很好了。” 林刺史笑着说道:“有了这些东西,我的底气也就足了一些。” 郑涯点了点头,对着林昭咳嗽了一声。 “还有就是……这几个月只要是三郎你开口的,大通商号统统都尽力给你办了,便是三郎你没有提起的,二叔那边也在给你准备,所以二叔想知道…” 他扭头看着林昭,缓缓问道:“他想知道,三郎你准备干什么,准备怎么干?” 林刺史原本已经伸手去拿这封书信,闻言微微一愣,随后释然。 仔细想一想,郑家这两年在自己身上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等于就是给林昭投资的股东。 作为互动,郑通并没有现在就跟林昭要求分红,而只是想让林昭拿出一份“创业计划”,或者说“发展计划”,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不仅不过分,甚至合情合理。 林刺史扭头看向郑涯,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兄长,眼下乱世将启,此时此刻我不想说什么大话,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有一支军队在手里。” “这样,以后才有我们说话的份。” 第四百六十二章 林刺史的计划 “乱世之中掌兵自然关键,只是…” 郑涯低头抿了口茶水,淡淡的说道:“只是只凭三郎手下的这一千五百人,恐怕也无有大用。” 林刺史微微摇头,开口道:“兄长,我到青州以来,组建青州军的用度,多半出自大通商号,这几个月时间我也记下了大概的账目,兄长那边应该也有个估数。” “这几个月时间,只花在青州军上的用度,便有五六万贯钱了罢?” 郑涯没有否认,只是笑着说道:“那是因为三郎你要求太高,差不多是按着禁军来弄这支团结兵了,如果是其他州团结兵的标准,你这一千五百人弄起来,一年花不了几个钱。” “但是普通的团结兵,基本上有等于无。” 林刺史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就算撇开朝廷的约束不提,青州可以继续增兵,多的不说,青州军只要人数上万,一年半载的,大通商号咬咬牙或许也养得起,但是三年五年呢?大通商号有那么多钱粮来养一支上万人的军队么?” 自然是不行的。 受制于商业条件,这个时代的商号或许可以发展到一个很大的地步,但是不会很强,也达不到后世那种资本巨头的地步。 就拿大通商号来说,如果林昭有足够的现钱,通过大通商号的渠道去买他想买的东西,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一味让大通商号只出不进,那么这个大周的商业巨头,多半也支撑不了太久。 郑涯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缓缓点头,开口道:“三郎说的不错,除非二叔的生意不做了,变卖所有的产业,不然商号里的现钱,确实撑不了太久。” 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林昭,问道:“那三郎的意思是?” “且等一等。” 林刺史声音低沉:“等朝廷那边的局势危险了,便自然会要求各地的地方军勤王,到时候青州军多半已经成军,只要咱们出兵东进,这一路上…最不缺的就是人。” 在这种冷兵器时代,兵源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有时候某些地方发生了起义造反,只要一拥而上杀了当地的县官,再呼啸着拿下十来个县城,沿途抓壮丁,很快就可以弄出一支十几万的造反军队。 当然了,这种“临时军队”战斗力很差就是了。 有时候,两国交战到了缺少兵力的时候,也会就地征兵,随意训练上几天就投入战斗。 而向林昭弄出来的这个,日日训练,装备又相对精良的青州军,只要经历几场战斗,便可以训练出一支精锐。 其实按照林昭的计划。 如果康东平只是困住了长安而没有能够打进去,那么他只要跟在李周王朝后面摇旗呐喊几声,按照范阳军队的德行,支撑不了两三年他们自己也就亡了。 到时候林昭带着青州军,跟着朝廷军队后面干一些收尾的活,便能够立大功,届时他朝中有个宰相叔叔,长安城里也有不少熟人,混个一世富贵总不是问题。 假如… 假如康东平打进了长安城,那么天下就真正进入了乱世,到时候林昭就只能以这支青州军为基础,扩张自己的势力,不说能替朝廷戡乱致平,最起码要在乱世之中拥有保全自己和身边人的能力。 这两个可能性不管是哪个,前提都是需要林昭把青州军训练成一支精锐,才有可能能够完成他关于未来的构想。 当然了,林昭并没有告诉郑涯关于火药的事情。 他从长安骗过来的李玄通,这会儿已经在一处隐秘的地方替他配置火药,这玩意儿只要用的好了,将来便会成为青州军的一大杀器。 就这样,林刺史在自己的书房里,跟郑涯足足讨论的大半个时辰,最后郑大公子有些乏了,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罢了罢了,我今日来只是来替二叔来问一问,等会儿回去给他写回信也好说话,我对这些东西是不太有兴趣的。” 郑大公子哈欠连连。 “我自己对这些东西,是不太有兴趣的。” 说着,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开口道:“既然二叔给三郎你也写了信,那三郎有时间便给他回一封,免得他在长安担心。” “自然是要给他回信的。” 林昭轻声道:“我在长安的家眷,还要二舅照看,长安城的局势一旦不对,还要靠二舅把她们带出长安城。” 想到这里,林昭在心里暗自皱眉。 假如长安城破城的话,他在长安城的亲人在郑通的帮助下多半都能离开长安,唯独那个已经在政事堂拜相的七叔,未必肯抛下朝廷。 除非…… 林昭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想下去,眼见郑涯要走,林昭也跟着走出了书房,亲自把他送出了刺史府大门。 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林昭才想起让郑涯找房子的事情,他连忙开口道:“对了兄长,前几天让你在青州城里帮着找一个合适一家十来个人居住的宅子,你给寻到了没有?” 郑大公子一拍脑门,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林昭说道:“三郎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这几日一直在看范阳军那边的战报还有帮着你采买粮食,把这件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他咳嗽了一声,开口笑道:“不过你放心,最多三五天,为兄一定给你找到个合适的宅子。” 林昭见他面色古怪,不由皱了皱眉头:“表兄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谣言?” “可不能算是谣言罢。” 郑大公子望着林昭,哈哈一笑:“这两天青州城里谁不知道,使君老爷亲自去城外,带了一个女子进城,如今就安置在刺史府里?” 说替着,他对着林昭挤了挤眼睛。 “听说,是清河崔家的?” 林刺史白了他一眼语气有些无奈:“表兄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得很,只不过事情与你想的不大一样,这崔家姑娘是我在长安的故交,她家里遭了难,我收留她几日也应当的。” “表兄莫要开玩笑,尽早给她们姐弟几个寻个住处,总是住在刺史府里,我倒是无所谓,莫要伤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郑涯也对着林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罢了,使君老爷吩咐,小民这就去给你办。” 说完这句话,郑大公子背负双手,晃悠悠的离开了刺史府。 等他走远之后,林昭才转身回到了刺史府的书房,他还没到书房门口,就看到一个布衣姑娘,怀里抱着一堆账本,已经等在了书房门口。 林昭连忙上前,对着崔姑娘笑了笑:“六娘这就算好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等着?” “来了一会儿了,就坐在那里。” 崔姑娘用目光看向书房对面的一处亭子,她语气温和:“看到世兄有客人,便没有过来打扰。” 林三郎笑了笑:“刚才那人,便是我在青州的兄长,前几日托付他给六娘找宅子,不曾想他竟然忘了,今日我又跟他提了一遍,恐怕还要委屈六娘在我这里再住个三五天。” 崔姑娘表情复杂,但是眼神之中却有一抹欢快。 “不…不委屈,住在这里也挺好……”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怀里的账本捧在手里,两只手递给林昭:“世兄,这些账目我都整理的差不多了,你看一看……” 林昭“嗯”了一声,点头接过这些账本。 “麻烦六娘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你很不一样 过了三天之后,郑涯果然帮着寻到了一个合适的住所,不是很大,但是住上崔家姐弟几个人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也不知郑涯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宅子距离林昭的刺史府极近,就在刺史府左近数十步,算得上是林刺史的邻居了。 崔家姐弟搬进新宅子之后,林昭还帮着他们置办了一些生活必需品,犹豫这姐弟几个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并不怎么会独立生活,林昭还从郑涯那里借来了两个丫鬟,帮着照顾这姐弟几个。 不过即便搬出了刺史府,崔姑娘还是时常会去到刺史府里,从林昭这里拿走刺史府的账目,帮着林昭算好之后,再给送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林昭也把阿拉伯数字教给了她,相比于汉字来说,这种字符在运算上面天生就有巨大的优势,崔姑娘很是聪明,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学会了数字还有四则运算。 此后,林昭的重心便放在了那些新涌进青州城的难民身上,他一边帮着这些人在青州城里暂时安定下来,一边动员这些人去帮着正在扩城的匠人们修筑城墙,让这些人尽量能够自食其力,不用依靠官府养着。 就这样,一个多月下来之后,青州城外的难民已经被接收了七七八八,不过整个青州境内还是有不少外州涌进来的难民,一时半会之间没有办法处理。 毕竟益都县,也就是青州城里有林昭,林昭可以把赈济难民的花销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包括北海县在内的另外四县,便没有这么个金主,很难大规模接收难民。 好在因为兵祸导致的难民,并不会一股脑全跑到青州来,再加上这一个月新进青州的难民,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万多人,青州城本来就缺工匠,只要有足够的粮食供给,这些人口就能被青州慢慢消化。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要挤进青州城里,为了安置这些难民,林昭带着几百个青州军,领着这些难民垦荒,一个多月下来,也开垦出了不少耕地,可以安置一部分难民。 比较可惜的是,这个时代因为缺乏化学肥料以及优质的粮种,土地利用率极低,假如能给林昭一些另一个世界的种子,不要说四万人…就是再多四十万人,青州也尽可以养得下。 自古以来,能被广泛种植的粮种,都是先民一点一点驯化过来的,有些甚至是从野草驯化成能够供养千万人的粟米。 在这个驯化以及改良的过程中,每一个付出了努力的人,都是对整个人类族群有功的。 而那些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人,更是功德无量。 林昭自然也想改进粮种,只不过他对这个东西一无所知,最终还是只能求助郑涯,想让他通过大通商号的渠道,将一些这个时代相对优秀的麦种,送到青州来。 毕竟整个青州,不能全靠一个大通商号养活,授之以鱼的同时,也要授之以渔才是。 当然了,即便大通商号寻到合适的麦种,真正看到成效,也要一两年之后了,在这这两年时间里,青州的民生仍然是林使君肩膀上的担子。 在林昭安顿这些难民的时候,黑脸裴将军也按着林昭的意思,带了一半青州,在整个青州境内四下剿匪,青州军的训练强度本来就高,再加上大通商号送过来的连弩,就这样,裴俭轮流从青州军里带人,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几乎把青州境内的匪盗,消灭的干干净净。 而且裴俭这个人很讲规矩,在追捕匪盗的过程中,只要这些人离开了青州境内二十里以外,他便放弃不追了。 在剿匪的过程中,裴俭还在诸多寨子里,救出了不少被绑上山的可怜人,以及俘虏了一些尚且年幼的小山贼,前者大多发放回家了,而后者,在教训了一番之后,则是编入了青州军,给了他们一口饭吃。 这个剿匪的过程,原本是林昭想要青州军快速成军的“练兵”行为,但是一个多月下来,反倒有了一些意外收获。 如今北边范阳造反,所有州郡都惶惶不安无暇他顾的情况下,青州反倒成了比起平时更加安全的地方,再加上越来越多的人涌进青州,青州城在这个年轻使君的治理之下,竟然变得越发兴盛起来。 这一日,林刺史刚从外面开垦荒地回来,他到了刺史府之后,让人烧热水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之后,才慢悠悠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 他刚推开门,就看到一身白色衣裳的崔姑娘,正跪坐在书房里的一张矮桌后面,手里拿了一支被麻纸裹住的炭笔,正在一张纸上写写算算。 突然间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崔姑娘连忙放下手中的炭笔抬头一看,见到是林昭进来之后,她才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低声解释道:“那个……世兄,我今日过来拿账册,见你没有在,便……便想着干脆在这里算好,所以没有拿回去……” 林昭微笑摇头:“不碍事的,六娘你算你的,不用理我。” 崔姑娘点了点头,重新跪坐了下来,坐下之后,她抬头打量了林昭几眼,轻声道:“世兄……似乎晒黑了一些。” 这一个多月时间,林昭经常带人出去垦荒,自然风吹日晒,好在这会儿已经进了冬天,太阳很是温和,并没有把林昭晒黑多少,只是不如从前那样白皙了就是。 林昭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把自己桌子旁边的小红炉拎到了崔姑娘的桌子旁边,引着了之后,往里面丢了几块木炭,然后微笑道:“没有办法,一下子那么多人进了青州,官府可以养活这些人一年半载,但是养不了三年五年,总要给这些人找到一条活路。” “除了让他们给大户人家做佃户之外,只能带着他们垦荒了。” 崔姑娘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道:“世兄,我这一个多月也看了不少刺史府的账目,前任杨刺史并没有给留下多少钱,今年收的秋赋,也早早的送给了朝廷,世兄你到处接济难民的钱粮,是……” “是我自己出的。” 林昭语气有些无奈:“六娘你还是委婉了一些,我到任的时候,那位杨刺史只给刺史府留下了四百贯钱,我到任之后从扩城到建军,都是我自己出的钱。” 崔姑娘放下手中的炭笔,对着林昭笑了笑:“人家做官都是往口袋里捞钱,哪有世兄这样往外出钱的?” 林刺史咳嗽了一声。 “捞钱我是不想了,只希望以后的花销少一些,等青州城扩建完成,这些难民也在青州安顿好了,我这里也就不用往外出钱了。” 崔姑娘点了点头,她看着林昭,目光闪烁。 “世兄与别人很不一样。” 林昭笑着说道:“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哪有什么不一样?” “从第一次在长安见到世兄的时候,世兄就跟别人不一样。”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崔衍还在朝中为相,而且是政事堂了首魁,在那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遇到了清河崔氏的嫡女,都会硬贴上去,而林昭当时只是跟她正常聊了会天,然后就回家去了。 崔姑娘想起从前在长安的事情,声音轻柔:“世兄你做的事情,还有写的诗,都跟别人不一样……” 林昭哑然一笑,没有搭这个“小迷妹”的话,而是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份大通商号递过来的消息。 这是他回到刺史府之后,刺史府的下人递给他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拆看。 这是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同样不多,但是上面写着的消息,却颇为要紧。 “十二月初三,范阳军兵进河南府…” 林刺史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面色瞬间严肃了起来。 河南府……似乎已经接近京兆府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应敌,应敌! 大周的行政单位很简单,只有县和州郡两级,虽然划分了道,但是各道是没有行政权力的。 也就是说,州郡就可以直达朝廷。 但是也有例外,一些发展比较好的地方,便会设府,比如说京兆府,太原府,以及河南府。 这些地方,大概相当于大周的几个经济中心,而河南府就在长安城的东边,最近的地方相距不到五百里! 也就是说,康东平的范阳军,在起兵数月之后,就已经进逼到了长安城下! 现在是永德三年的十一月,如果按照这个势头的话,范阳军可能在年关的时候,就能打到长安城下。 在一旁坐着的崔姑娘,一直在时不时的偷看林昭,见林昭变了脸色,她放下手中的账册,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林昭旁边:“世兄,出什么事了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康东平已经打到河南府了。” “范阳军在沿途上劫掠钱粮,广招部众,从范阳到河南府,几个月的时间里,范阳军的数目已经从十万人,到了如今二十多万,数量已经不输于京畿的禁军了。” 不管是谁起兵造反,一路上搜刮钱粮招兵,都是常规操作,康东平一路上纵容属下抢掠百姓,为的就是有钱有粮,能够一路裹挟百姓,甚至是强征百姓进入范阳军中。 当然了,这些新征的范阳军,战斗力将会十分低下,可以预想的是,一旦范阳军开始进攻长安,这些新兵将会作为炮灰被填入战场,以消耗长安禁军的力量。 说到这里,即便是林昭,也不禁低声感慨道:“我还是小瞧了康东平,我原以为他们最少要到明年开年之后,才能兵进河南府,没想到范阳军锐气如此凌厉,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打到了河南府。” 这种刚刚起步的叛军,最讲究的就是气势二字,现在他们几乎仗仗都是胜仗,不止是范阳军原先的将士,就连新征的那些人,也会跟着士气高涨,打起仗来自然厉害。 但是这种情况最怕破功。 一旦军队吃了个败仗,那么整个军队的气势将会骤然不存。 眼下康东平的军队,就是士气正盛的时候,假如这个时候有人能胜过他们,而且还是大胜一场,那么整个军队的士气将会立刻垮下来,整个范阳集团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 很可惜的是,如今范阳军势头正盛,一路从范阳打到河南府难逢敌手,在这个当口,林昭真的有些担心,禁军到底能不能拦得住他们。 一旁的崔姑娘为微微蹙眉,轻声叹道:“我父亲现在还在清河,也不知叛军有没有为难他。” 当初范阳军即将攻下贝州的时候,清河崔氏的家长崔寅,让崔家的人分头离开清河,到各地区投亲,但是他这个家主却没有离开清河,选择留在清河守着祖宅。 “这个不必担心。”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康东平起兵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崔相,他只会与你们崔家合作,不会伤害令尊的。” “但愿如此罢。” 六娘再次叹了口气:“两位兄长到现在还是音信全无,也不知是被叛军捉了去,还是逃到了什么地方。”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按照六娘先前的说法,你们一行人应该是要往扬州去的,令兄如果脱身,这会儿应该是已经在扬州了。” 他看向六娘,笑着说道:“六娘不妨写信给那边的亲戚,问一问情况,扬州城里也有我那个亲戚的生意,你写好信,我帮你送过去。” 六娘微微低头“嗯”了一声,然后对着林昭福了一福。 “多谢世兄。” “用不着这样客气。” 林昭开口说道:“六娘这一个多月,帮了我许多忙,我帮一帮你,也是应当的。” 林刺史看了一眼这个言行举止极为优雅的大眼睛姑娘,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笑道:“况且,我是承平六年生人,按年纪还要称呼六娘一声姐姐,你不用称呼我世兄,称呼我三郎就是。” 这句话本来是很正常的一句话,毕竟两个人的年纪确实是林昭要小上几个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崔姑娘听到了这话之后,竟然脸色一红,微微低下了头。 “这样……不好罢?” 林刺史把桌子上大通商号送来的消息收拾了一番,拿在手里,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崔姑娘笑了笑:“实在不行,便称呼表字,要是还叫不习惯,便依旧称呼世兄就是。” 说着,林昭便迈步朝着门外走去。 “我要出门去办些事情,六娘你自己随意。” 此时崔姑娘也站了起来,正要鼓起勇气跟林昭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是见林昭要出门,她连忙点了点头,轻声道:“那……” “三郎你当心一些…” ……………… 就在林昭在青州城为难民四下奔忙的时候,长安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河南府距离长安只有五百多里,远在青州的林昭都已经收到了叛军打到河南府的消息,长安城这边自然早已经收到了。 为了这件事,太极宫里的廷议都已经举行了好几次,兵部的官员与政事堂的宰相们,几乎每天都待在太极宫里,一起商议如何应敌。 现在,这些朝堂大员们争议的地方一共有两处。 第一个争议的问题,是全力守长安,还是分兵守河南府。 河南府作为大周为数不多的几个府之一,不管是人口还是经济都十分可观,一旦给叛军占了河南府,不仅立刻会得到大量的钱粮,还能让他们在修整的同时迅速补充兵源,从而进一步壮大。 而分兵去守河南府,又会削弱禁军的力量,如果这个时候叛军趁机直逼长安城,那么长安城这边又会陷于被动之中。 而争议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要不要召边军回援长安。 大周的节度使,远不止朔方与范阳两个,除此之外还有剑南节度使,陇右节度使,河西河东两处节度使等等。 这些节度使,虽然仍旧在帮着大周朝廷守边,但是很多在实际上已经自成一国,颇为棘手。 下旨召他们进长安勤王的话,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奉诏,多半还会觉得朝廷软弱可欺,到时候这些人可能都会来寻长安的麻烦。 而如果这些人真的奉诏勤王了,边境的防务又会立刻空虚下来,到时候蓄势以待的吐蕃人,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因为这两个问题,十几个重臣已经喋喋不休的争吵了好几天。 最终,在这一日的朝会上,已经回到长安城大半个月的左卫大将军李煦站了起来,声音低沉。 “我领左卫人马支援河南府,其余禁军固守长安。” 这位世子殿下站了起来,环顾在场诸公,声音低沉:“诸公,不能在长安城里干等着了!” 世子殿下痛心疾首。 “我大周太祖皇帝与文皇帝当年何其威风,几次派兵深入突厥,打的突厥人抬不起头,二百年,我辈后人……” “难道真的给人打到长安城下,再去应敌吗?” 主位上的皇帝陛下,闭上眼睛,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朕……同意李将军,出兵河南府。” 卡文了,晚点更……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六十五章 平叛大作战 李煦很快集结了左卫人马,去守河南府去了。 他走之后,太极宫里的议事依旧没有停止,此时的皇帝陛下也顾不上再去兴修殿宇,而是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退敌之上。 毕竟要是给贼人打进长安城,那么李家二百年帝业毁于一旦不说,他辛辛苦苦盖的房子,也会为他人做嫁衣裳。 因此,皇帝陛下几乎天天与政事堂的宰相们,还有长安城里的一些大将军议事,听取他们的意见。 这天早上的廷议之中,门下侍中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对着皇帝拱了拱手,开口道:“陛下,据臣所知,康东平范阳军原本人马只有九万余人,但是他这一路西进,到了河南府的时候,就变成了二三十万。” 这位曹相声音低沉:“如今,京畿的禁军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二十万,康贼凶恶,再加上兵力悬殊,臣以为朝廷不能够就这么干等着康贼打过来,也要有所动作才是。” 皇帝现在最缺的就是属下的献策,闻言连忙开口:“曹相有何高见,快快说来。” “臣以为,要召令节度使派兵到长安来。” 这位老相公沉声道:“北庭,安西,河西以及朔方这四处节度使都有戍边之责,轻易不好动用,但是平卢节度使以及陇右节度使还有岭南五府,责任并不重,臣以为陛下可以下令他们各出兵一半,前往长安勤王。” 安西节度使要镇抚西域,北庭节度使也要防治外族,至于河西节度使,职责更是阻断吐蕃与突厥,而如今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更是正在直面突厥的压力,这四位节度使,都是大周的边镇要害,轻易动不得。 但是另外几位节度使,身上的担子就没有那么重了。 陇右节度使是“备御吐蕃”,只是大周面对吐蕃的预备队,平卢节度使是镇抚室韦、靺鞨二部,而岭南五府,职责是经略绥靖“夷”“獠”这些蛮人,远没有其他节度使那样全然脱不开身。 曹松微微低着头,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太原的河东节度使与朔方呈掎角之势抵御突厥,如今齐大将军正在丰州前线抵御突厥,河东军不能全然无所动作,臣以为陛下可以下诏,明令河东节度使王甫出兵,襄助朔方抵御突厥。” 曹相虽然是读书人,但是很显然这段时间很是研究了一番军事,他声音沉稳,继续说道:“一旦朔方与河东击退了突厥人,便可以腾出手来,与禁军一起,对叛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到时候叛军必败!” 作为一个皇帝,最基本的就是要知道自己的边军在什么位置,李洵虽然有些平庸,但是他做太子的时候,先帝对他要求很严,因此各大节度使的位置还是大概知道的。 听到曹松的这番话,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看向殿中的其他人,开口问道:“诸卿,可还有其他意见?” 诸位大臣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来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对军事不了解,二来曹松是当今政事堂的“首相”,不好出言否他,更重要的是,曹松的话听起来有理有据,似乎找不到什么可以否认的地方。 经过一番沉默之后,林简默默起身,对着皇帝开口道:“陛下,臣也有话说。” 作为天子的老师,此时林简在政事堂,或者说在朝中的地位,应该说仅次于曹松一人,甚至有些平起平坐的味道,曹松说完之后,他便自然而然的站了起来。 李洵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林师快说。” “臣以为,曹相所说让河东节度使出兵襄助朔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此时禁军还没有与叛军正面交手过,在这个时候,就要让另外几个节度使出兵长安,似乎……” 他声音低沉:“似乎有些示人以弱了。” “这三个节度使接到勤王的命令之后,会不会立刻出兵长安不说,但是他们一定会看到朝廷的孱弱…” “怀金过市的道理,陛下应该明白……” 林相叹了口气,开口道:“臣不敢妄言忠奸,只是这三位节度使但凡有一人起了异心,等他们兵到长安,朝廷面临的压力只会更大。” 林简的意思是,朝廷一旦示人以弱,便像是三岁小儿怀金过市,一定会引来旁人的觊觎之心。 皇家向来是最不愿意去赌人忠心的,皇帝陛下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林师说的不错,这个时候就征召节度使发兵长安,有些太早了。” 他看向林简,问道:“林师的意思是?” “臣以为,朝廷应当起檄文,号召天下人共同讨贼!” 元达公声音低沉,开口道:“三位节度使距离长安太远,即便赶来也有些来不及,但是河南府四周就有不知道多少州郡,除了这些州郡里的团结兵之外,还有府兵散落在各州郡之中,只要这些人能够共同讨贼……” 林元达低声道:“不求这些兵马能够平灭叛军,只要他们能够协助正面的禁军,康贼最多支撑一年半载,就会被朝廷的王师,打的烟消云散!” 大周是府兵制度,除却各地的团结兵之外,还有许多折冲府散落在各地,这些折冲府多则一千二,少则八百人,算是朝廷的地方军队。 这些地方军队,平日里是不能够有什么动作的,只有朝廷派出了行军总管来统调他们,他们才可以有所动作。 林简的意思是,就是赋予这些地方军一个自行行动的权力,让他们与朝廷禁军以及各地的团结兵一起,围剿来自范阳的叛军。 一旁的曹松,大皱眉头。 他看向林简,声音低沉:“林相,若各地折冲府以及刺史带兵能够自行其是,那么康东平没有平灭,大周立刻就要大乱了!” “团结兵战斗力低下,不足为虑。” 林元达对着曹松微微低头,开口道:“至于各地的折冲府,可以让兵部与十二卫立刻草拟出名单,由长安派出将军,到各地统掌折冲府,配合禁军平叛。” 他声音有些沙哑:“曹相,事急从权,再拘泥于成规,康贼就真的要打到长安来了!” 曹松还是有些犹豫,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主位上的皇帝陛下,恭敬低头:“老臣亦不知孰对孰错,还请陛下决断。” 皇帝陛下低头思索许久,最终又看了看武将那边的几个将军,询问了他们的意见之后,最终才下定了决心。 “兵部与禁军立刻草拟名单,送交政事堂审核,分派二十名将军,持兵部印信接掌各地折冲府,然后与禁军配合,平灭叛军!” “至于各地的团结兵……” 皇帝陛下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暂时不动。”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三个消息 事涉大周国运,因此朝廷的效率极快,廷议上皇帝拍板之后,十二卫的几个大将军立刻就开始与兵部开始议定派出去的人员名单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兵部与十二卫商议名单的时候,皇帝召见了那位因为得圣眷而平步青云的工部郎中周德,两个人在甘露殿里密谈了大半个时辰,周胖子才毕恭毕敬的退了出来。 第二天,这位在工部因为盖房子深得圣眷的工部郎中,便被调到了兵部,仍旧任郎中。 当然了,皇帝也没有敢做的太过分,周德这个郎中只是兵部不怎么掌实权的职方司郎中,并没有给安排到兵部要害的武选司任郎中。 如果皇帝真的把周德调任到了武选司,那么且不说政事堂的宰相们会不会同意,就连兵部上下的官员,多半也会心里不舒服。 而皇帝之所以在这个当口,将周德调任兵部,很显然他已经把周德当成了自己的绝对心腹,调周德入兵部就是为了让周德在这个当口,帮他盯着兵部的情况。 这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此时,兵部的权力到了最大的时候,那些兵部分派到地方去统领地方折冲府的将军,每一个都极为关键,不能出差错。 如果是先帝在世,他估计直接会把自己的人调到武选司去主持此事,只可惜当今天子远没有先帝那样沉重的威严,手底下没有能够胜任武选司郎中的人选。 因此,周胖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从六部垫底的工部,“平调”到了权柄颇重的兵部。 不过他这个职方司郎中,没有办法影响大局,因为事情紧急,兵部很快与十二卫的高层将领们议定出了人选,经政事堂以及皇帝审定之后,这些将军每人只带二十骑,从长安星夜出城,朝着各自要去的折冲府奔去。 而在这个时候,河南府的战事已经正式打了起来。 因为河南府的份量极重,因此范阳军这一次也没有大意,撤下了一直当做先锋军的高阳军,以麾下的威武军与恒海军,开始猛攻河南府。 值得一提的是,范阳军麾下一共有经略、威武、清夷、静塞、恒阳、北平、高阳、唐兴、横海九军,各有一万人左右,他们从范阳起兵的时候,一直以高阳军和恒阳军为先锋军,而其他军队则是以逸待劳,同时大规模扩编。 此时,除却这两支先锋军之外的其他七军,人数都已经在两万人以上,其中最为精锐的清夷军此时已经接近三万人。 打河南府,康大将军难得的认真了起来,撤下了两支先锋军,用自己养精蕴锐的另外两支军队猛攻河南府。 只不过河南府城墙高大,守备军也比之前那些州郡强出不知道多少,再加上将士的装备相对精良,即便是范阳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啃下河南府。 这种情况,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去磨,用人命去磨。 此时是永德三年的腊月,距离过年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范阳军的目标是,进河南府过年。 而河南府守军得到的朝廷命令是,最少坚守三个月以上! 就在河南府城下战况极为焦灼的时候,一个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登上了城楼,他看了一眼城下的叛军,目光变得坚定无比。 这一天,是永德三年的腊月初七,左卫大将军李煦,带着朝廷的诏命,正式接管河南府防务。 在踏上城楼的这一刻,这位年轻的天潢贵胄,决心死守河南府。 ……………… 腊月十五,青州城。 青州毕竟靠近北方,冬天的温度是比林昭的老家越州要冷上不少的,不过与长安城的天气倒是大差不差,林昭在长安待了不少年头,因此在青州城的第一个冬天,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熬。 这个时候,涌进青州的难民已经被林昭安排了七七八八,新城区的住所也差不多勉强能够住人了,林昭又从大通商号“赊”了不少冬衣,尽量保证这些“新青州人”不会被这个寒冬冻死。 当然了,冬天是老天爷收人性命的季节,林昭也不敢保证不会死人,他这个刺史能够做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不同于新城区的严寒,此时林刺史的书房里,已经点起了炉子,温暖的炭火把冷酷的冬天统统挡在了门外。 林刺史正在自己的座位上,翻看从各个渠道送到他这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河南府战事的消息,林昭是每天都会关注的。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想起。 “使君老爷,快开门。” 林昭听出了是郑涯的声音,知道这个有些惫懒的表兄又在同自己开玩笑,他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对着门外的郑大公子笑了笑:“表兄怎么亲自来了?” “自然是有重大的消息要知会你。” 郑涯竖起三根手指,呵呵一笑:“我刚收到了三个消息,一个比一个重要,三郎想先听哪一个?” 林昭皱了皱眉头,问道:“河南府破城了?” “哪里会这么快…” 郑涯有些无语,但是还是自己在火炉旁边寻了个席子坐了下来,他一边把手伸到火炉旁边烤火,一边说道:“宋王世子李煦,进入河南府了,好像已经全权负责河南府的防务。” 听到这个消息,林昭微微皱眉。 他前几个月还见过李煦,并且成功的把后者忽悠了一通,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位世子殿下就上战场的第一线了。 想到这里,林昭看了看郑涯,微笑道:“第二个消息呢?” “朝廷开始动用各地的折冲府了。” 郑涯笑着说道:“根据我大通商号得到的消息,大概七八天之前,有一批将领拿到了兵部的印信,被分派到各地接掌各地的折冲府,准备应对康东平。”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刺史并不意外,淡淡的说道:“折冲府本来就是朝廷的家底之一,这个时候是到了亮家底的时候了。” 郑大公子把烤热的手拿回来,两只手搓了搓,然后笑着看向林昭:“除却这个之外,朝廷好像还准备动用各州的团结兵,只不过最终决定暂时不用,想来再过几日,三郎你这个青州刺史,就会收到兵部要求你整军待命的文书了。” “团结兵都要用啊…”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随即摇了摇头,低声道:“朝廷应该也知道,各州郡的团结兵真放到了战场上,也只是送死,别无他用,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团结兵不会动的。” 郑涯拍了拍手,笑着说道:“三郎果然聪敏,不妨猜一猜,这第三个消息是什么?” 林昭摇了摇头:“这种时候,表兄莫要卖关子了。” 郑大公子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哈哈一笑:“好了,不逗你了,最后一个消息是个好消息。” 他对着林昭挤了挤眼睛,促狭一笑:“你在扬州的大舅哥,有消息了。” “扬州……大舅哥?” 林昭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有些无奈的看了郑涯一眼。 “表兄莫要胡说,崔家人说起来还是你的远房亲戚,哪有你这样在背后坏人家姑娘清白的?” 第四百六十七章 无人主之相 朝廷开始动用各地折冲府的消息,对于林昭来说并不觉得意外,虽然他身在青州,但是他比谁都清楚时局的严重性,在这个当口,朝廷做这种动作也在情理之中。 而李煦从长安离开,前往河南府守城的消息,就让林昭有些诧异了。 这位世子殿下,与长安城里的其他宗室可大不一样,可以说他是新朝的第一功臣,也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么说吧,假如京城里的那位宋王爷突然头脑发昏,不准备把自家的王爵穿给李煦了,那么第二天,丢掉王爵的多半就是老头自己,世子殿下立刻就可以宗府袭爵! 这样一个在新朝份量极重的人,按理说是不应该到前线那种极为危险的地方去的,即便去了,也应该是以副手的身份去干主官的活,这样一来即便河南府没有守住,这口天大的黑锅也有人替他背了去。 而如今,李煦不仅去河南府守城了,甚至还全权接管了当地的防务,如果能够守住,自然是大功一件,一旦河南府失手,这个罪过……可就大了。 甚至大到李煦这么多年的功劳,都要被抵消个七七八八。 更关键的是,在林昭看来,以如今范阳军的势头,禁军固守京城待援或许还有可能守得住,但是想要守住河南府…… 可能性不大。 林昭当着郑涯的面,从自己的书桌上捡起一支炭笔,然后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长安城与河南府的大概位置。 林昭把这张白纸,放在了郑涯面前,他伸手指着河南府的位置,声音有些低沉:“河南府距离长安还有五百里的位置,这个位置是很不好守的。” “禁军如果敢出三成以上的兵力固守河南府,那么范阳军就敢绕过河南府去打潼关,打下的潼关,就可以直接兵临长安城下。” “而禁军如果只派出一卫,那么……” 林刺史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恐怕河南府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原本就是要拖延时间。” 郑涯微笑道:“李家皇帝已经下令让太原的河东节度使去支援朔方了,两家合兵之下,如果能够击退突厥人,只要河南府能够坚持足够的时间,他们就能够回师支援京城,到时候康东平就会死在河南府。” “这个想法,有些天真了…” 林昭闭上眼睛,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从乾德九年开始,就陆续从大通商号那边拿到有关于范阳军的消息,这个康大将军且不论政治能力如何,但是带兵确实很有一套,麾下的边军战斗力,已经要超出禁军不少。 况且突厥与大周作战的那么多年,曾经的文皇帝以举国之地北征,尚且没能平灭突厥,导致大周的边关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固守的状态,没有道理两个节度使合兵,就能迅速击退突厥人。 林昭用炭笔在纸上又画了一个两个圈,其中一个圈在河南府的洛阳城,另一个圈则是划在了潼关之上。 “能否守住长安城,关键就在洛阳与潼关,守住这两个地方,长安城或许还有得救,如果这两处地方被攻破……” 长安四周是无险可守的。 要守就只能守潼关,或者守重城洛阳,守住这两个地方,才有机会守住长安城。 郑涯伸头看了看林昭在白纸上画的几个圈圈,不禁笑道:“据我所知,三郎你是科考入仕,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兵事了?” 林昭微微摇头苦笑,没有说话。 另一个世界的安禄山,同样是从范阳起兵,等他们先后攻破洛阳与潼关,逼近长安城的时候,长安君臣不攻自溃,吓得逃出长安,叛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长安。 如今,范阳军已经兵进河南府,只要他们拿下洛阳,再拿下潼关,恐怕长安城真的会失陷。 郑大官人但是不怎么着急,他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的说道:“且让他们打去,就是改朝换代了也不稀奇,李周王朝已经二百来年,国运也差不多到头了。” 林刺史站在一旁,没有答话。 郑涯便抬头看着他,微笑道:“看不出来,三郎你还挺忠心朝廷的。” “我算不上忠心朝廷。” 林刺史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气数轮转,国无恒强,改朝换代的事情也并不奇怪,但是我见过康东平,其人……” “全无人主之相。” “况且范阳军一路西进以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这种军队绝然得不到民心,即便是给他们打下了长安,也是一时得意而已。”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只是这天下一旦战乱,恐怕就要生灵涂炭了。” “你也说了,气数轮转嘛。” 郑大公子也收敛起了笑容,淡淡的说道:“虽然我也有些看不惯康东平,但是他们李周同样对不住我们家,切让他们狗咬狗去,我无力参与,也懒得参与。” 郑涯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即便上一代人的恩怨已经随着两个当事人先后离世而消散了不少,但是不管怎么说,先皇帝都是对不住郑涯的祖父郑温的。 林昭把自己画的那个简图收了起来,丢进了一旁的火炉里,然后伸手拍了拍郑涯的肩膀,咳嗽了一声:“二十多年过去了,兄长看开一些,退一万步讲,当初没有那场变故,兄长多半也见不到我了。” “这倒也是。” 郑涯是个洒脱的性子,闻言当即哈哈一笑:“当初无有那场大变,姑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到你们越州林家的。” 表兄弟俩说了一番话,外面已经到了下午,这位郑大公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笑着递到林昭手里:“这是扬州那边送过来的信,那边的人已经打听到了崔姑娘的两个哥哥,不过听说其中一个受了伤,还在扬州养伤,他们得知了崔姑娘的下落之后,便给这边回了一封信。” 说着,郑涯把信递到林昭手里,笑眯眯的说道:“这种好事,还得使君老爷你去做,便交给你了。” 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兄长,我已经娶妻了,况且,崔姑娘又是名门……” “你小子,怎么这样迂腐!” 郑涯一把把信塞到林昭手里,笑着说道:“你还以为他们是当初的清河崔氏呢,先是崔衍装死在金殿上,已经暗中惹恼了李皇帝,现在贝州又给叛军占了,哪怕范阳之乱现在立刻平息,朝廷又会如何看待崔家?” “况且,现在又是战乱。” 郑涯笑呵呵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这种时候,什么名门都不值钱,既然崔家那姑娘明显对你有意思,人家都跑到青州来找你了,莫要这样迂腐。”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低声道。 “崔家……也是一股势力。”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世族脸面与崔家小姐 拿着这封书信,林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迈步离开了刺史府,走到了距离刺史府只有数十步的一处小院子门口。 这里就是崔家姐弟的住处。 因为搬家的时候,林昭还帮着干了点活,因此林昭还是认得这里的。 到了门口之后,林昭犹豫了一会儿,便伸手敲了敲房门。 很快,房门就被打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应该是刚在院子里打闹,大冷的天气,额头上全是汗水。 他见了林昭之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对着林昭毕恭毕敬的行礼道:“崔瞻见过世兄。” 这个小孩儿,是崔姑娘的弟弟,也是崔家家长崔寅的幼子。 世家出身的孩子,家教都极其严格,因此哪怕他才刚满十岁,面对林昭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失礼之处。 林昭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也对着他抱拳还礼:“九郎客气。” 这孩子在崔寅这里行四,但是在同辈之中行九,他们姐弟几个曾经在林昭的刺史府里住过七八天,因此林昭统统都是认识的。 见礼之后,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这个孩子问道:“九郎,你姐姐在家否?” 这孩子微微低头,然后眼珠子转了转,便低着头说道:“世兄,我阿姊不在家,你有什么事情么?” 林昭愣了愣,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在这个崔瞻手里:“你们的兄长我已经寻到了,这是他们从扬州寄过来的书信,九郎帮我代为转交给你姐姐罢。” 崔九郎神色一喜,连忙两只手接过来,然后对着林昭再一次低头,声音诚恳了一些:“多…多谢世兄。” 林刺史对着他含笑点头。 “用不着这样客气,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昭刚刚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又急又气的声音。 “九郎,谁教你说谎的?” 林昭微微皱眉,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之间崔姑娘从里屋匆匆赶出来,她先是走到了自己的幼弟身边,从崔九郎手里拿过了那封书信,然后对着幼弟怒目而视。 “我崔家的祖训,教你撒谎了吗!” 她一改平日的温柔,颇有些凶狠的训斥自己的弟弟:“世兄他是咱们家的恩人,平日里也未见亏待了你,你因何要以谎言相欺?” 崔九郎低着头,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昭先是微微皱眉,随即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他摇了摇头,走到了姐弟两个人的身边,微笑道:“刚才九郎他在院子里玩闹,可能一时说错了,六娘用不着生气。” “从扬州送来的消息,两位世兄好像其中一个受了点伤,不过现在已经在扬州休养,暂时没有大碍。” 他对着崔姑娘微微低头,轻声道:“信我已经送到了,六娘如果有回信,明日写好了让人送到我那里就是。” 说着,林昭就要拱手告辞。 崔姑娘眼睛发红,她两只手紧紧握着那封从扬州远道而来的书信,站在林昭面前,有些不知所措。 “三……世兄,我弟弟并非有意骗你,他…” “他不懂事…” 林昭看到她这个模样,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当即摇了摇头:“不碍事的,我这趟来就是给你们姐弟送信,没有别的事情,信送到了,我也就回去了。” 说着,他对着崔姑娘轻声道:“走散的两位世兄都没什么大碍,这是难得的好事情,你们兄妹写信沟通沟通,如果他们在扬州那边安定下来了,我可以派些人,把你们送去杭州。” 崔姑娘两只手紧握住那封扬州来的信,低着头一言不发。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等林昭离开之后,崔姑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愣神了许久,这才失魂落魄的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随后,她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 崔九郎就站在旁边,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看着痛哭的姐姐,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之后,他才鼓足了勇气,走到了自己的姐姐旁边,低着头说道:“阿姊…我…我不是有意骗他的。” 这个年仅十岁的孩童低着头,声音很小。 “从咱们到青州之后,姐姐你便经常往他那里跑,我前两天出门,听到外面已经有人在说闲话了。” 这个小娃娃犹豫了一番,继续说道:“阿姊,我知道他生的好看,对咱们也挺好,但是……但是他已经成婚了。” “咱们是崔家…” 崔九郎的声音逐渐坚定了起来。 “你今天没有出门,他便上门来寻你,分明是图谋不轨,你可不能上了他的当…” 这就是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的观念,哪怕是这个十岁的孩童,也十分看中门楣与脸面。 在崔家人心中,不管他们再如何落难,也是不可能嫁给旁人做妾的,甚至在崔瞻眼中,林昭这个刺史分明是借着他们姐弟落难,想要趁机要挟自己的姐姐。 因此,他才会在门口诓骗林昭。 或者说并不是诓骗,而是代表崔家,对林昭表示了委婉的拒绝。 这种拒绝,一般人是听不懂,也听不出来的,但是林昭在长安城里就是出了名的灵醒,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崔瞻的意思。 因此,林刺史很有风度的转身离开,并且表示自己愿意把他们姐弟送到扬州去。 毕竟这种时候如果强求,的的确有些趁人之危的味道。 崔姑娘趴在石桌上,泪流不止,没有理会自己的幼弟。 而崔九郎也知道自己可能做错了事情,便规规矩矩的站在自己姐姐面前,不敢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姑娘总算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情绪,她抬起头来,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已经哭的花容失色。 她顾不上整理头发,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哽咽道:“咱们到了青州之后,林家世兄一直以礼相待,人家登门拜访我,便是父亲在这里,也没有赶人的道理,你凭什么替我赶人?” 崔九郎先是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姐姐,然后低下头,嗫嚅道:“阿姊,我是怕你被他骗了…” “你怎么知道他要骗我?” 崔芷晴这会儿心里已经气个半死,她咬了咬嘴唇,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气道:“便是我被他骗了,也不干你的事情!” 说罢,她从凳子上起身,带着那封扬州的书信,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屋子里,又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这位在丹阳长公主府一见林昭,就几乎误了终生的崔姑娘,此时心中酸楚到了极点。 “他第一次登门…他都要来骗我了…” 崔姑娘咬了咬嘴唇,泪水又流了下来。 “凭什么赶他走…” 第四百六十九章 绕后! 青州军大营里。 林昭一身白色的便服,背负双手,行走在军营之中,一身铁甲的裴俭,则是跟在他的身后,陪着他巡视军营。 此时的青州军,比起刚刚组建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大多数人都能够佩甲,兵器也都能够成套。 之所以能够武装到这个地步,是因为青州军的人数不多,只有一千多人,一千多套甲胄虽然弄起来比较艰难,但是在大通商号的资助下,再加上林昭的催促,如今青州军已经武装了大半。 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成就。 要知道,即便是边军之中,也不可能人人佩铁甲,最多是人人佩皮甲的地步,除了长安城里的禁卫军,几乎没有哪个军队能够人人佩铁甲。 不过青州军的铁甲,并不是那种鳞甲或者明光甲,只是相对简单的一些铁甲,只有裴俭这些高层,才正儿八经的装备了鳞甲。 不过即便如此,这种铁甲也比绝大多数的皮甲来的坚固,就装备而言,这支青州军已经超过了大周境内绝大多数的军队。 除了装备问题得到了解决之外,这些将士的精神面貌也与从前大不一样,这几个月来,他们被裴俭轮流带着,把青州跑了个遍,死在他们手里的青州匪徒就有四五百人。 也就是说,这一千五百个人里有近三成的人,手里沾染了人命。 见过血的将士与没有见过血的将士,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过了这一关之后,这些人不敢说立刻就会成为一支精锐,最起码…… 最起码真让他们去打谁的时候,他们不会不敢上。 林昭在军营里转了一圈之后,这才回头看向裴俭,脸上带着笑容:“裴叔不愧是骁骑卫的中郎将,练兵的本事果然了得,这才几个月时间,这青州军就颇有些模样了。” 裴俭哑然一笑,开口道:“这算什么,公子是没有见过三十年前骁骑卫的模样,当时我麾下的骁骑卫,只要一声令下,刀山火海都敢往里闯,只可惜……” 说到这里,这位老将军神色有些落寞。 “只可惜当初那支骁骑卫,受了我的牵连,后来便被解散了,如今的禁军……” 裴俭有些不屑的闷哼了一声:“郑公去后,朝廷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的京畿禁军,估计比灵皇帝时期的禁军,强不到哪里去。” 林昭没有去接它的话茬,而是停下脚步,对着裴俭开口道:“裴叔,如今这支青州军,可战否?” “那要看打谁。” 裴俭缓缓开口:“去剿匪自然是没有问题,但是与正规军相比,多少还差点意思。”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神色渐渐有些兴奋了起来:“不过公子如果想让青州军快速成军,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林昭这会儿迫切想要提升青州军的战斗力,闻言立刻开口。 “裴叔但说无妨。” “想要让他们能上战场,就必须要让他们到战场上去,想要成军,就不能怕死人。” 裴将军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听说范阳军已经打到洛阳了,只要公子不心疼将士们的性命,属下可以带他们去战场上去,跟那些范阳军碰一碰……” “你疯了?” 林昭大皱眉头,低声道:“康东平自范阳起兵,现在已经打到洛阳城下了,如此兵锋,哪里是我们能碰的?现在去招惹他们,他们随便派个一两千人,也就把青州给灭了。” 如今的青州暂时安全,是因为范阳军没有空搭理青州,一旦范阳军真的要清理青州城,不要说是这一千五百个勉强成军的青州军,就算是一千五百个人禁军精锐在这里,恐怕也很难挡住范阳军的兵锋。 到时候,这些叛军发起狠来,整个青州的百姓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裴俭没有说话,只是领着林昭来到了自己的帐篷里,然后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张地图,铺在桌子上,他指了指青州的北边,问道:“公子知道这是哪里么?” 林昭来青州上班之前,就做了大量的工作,自然知道青州附近的州郡,闻言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棣州。” 裴俭粗糙的手指又晚上移动了一点,问道:“再往北呢?” 林刺史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低沉:“沧州…” 沧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州郡,而是范阳节度使屯田的九个州之一,也就是说它原本就是康东平的大本营,也是范阳军的大后方。 裴俭咧嘴一笑,开口道:“范阳军这一路的战报,属下都看过了,他们能够这么快推进到河南府,最起码带上了八九成甚至于是九成以上的家底,在范阳剩下的兵力不会太多,更不会是精锐。” “也就是说,沧州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厉害的范阳军才是。” 裴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青州境内的山贼,已经没有多少了,而且他们已经基本没有了什么用处,想要把这些人练出来,只能去啃硬骨头。” “沧州就是这个很好的地方。” 裴大将军咧嘴一笑,露出了并不干净的牙齿。 “而且,范阳九州应该是东部唯一没有受到兵祸影响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们去讨贼,一定能从那里大捞一笔。” “只要五百人。” 裴俭颇为自信:“我便有把握打下沧州任何一个县城。” 林刺史皱眉思索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恐怕会给青州百姓惹祸,一旦惹恼了康东平,他腾出手来,随便派些人过来,青州城便抵挡不住…” “公子太实诚了。” 裴俭笑呵呵的说道:“兵不厌诈,咱们没有必要说自己是青州军,没有记错的话,棣州的渤海,德州的安德都有朝廷的折冲府,咱们可以假借折冲府的名头,去进攻沧州。” “打下了城池之后,咱们也不必占领,拿了东西就走,沧州距离青州不过四五百里,只要有马,两天便可以赶回来,再说了……” 裴俭低声道:“康东平绝大多数的主力都在前线,这个时候他多半没有精力顾及后方,未必就能拿咱们怎么样。” 听到这里,林昭其实就已经有些心动了。 他坐在了裴俭的对面,低头看着眼前的地图,沉思了许久。 最终,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裴叔,这些青州军将士保卫青州,或许军心可用,但是让他们去外地厮杀,恐怕……” “这个公子尽可以放心。” 裴俭拍了拍胸脯,开口道:“我带出来的兵,没有人会当怂蛋,只是我得跟公子提一个要求。” 林昭不动声色的说道:“说来听听。” 裴俭笑呵呵的说道:“首先那些连弩,我要统统带出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咱们在沧州所得的东西,只上交一半给公子,其他由我来分配给手下兄弟。” 第四百七十章 炸坏人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给林昭带来的许多影响,其中包括他性格的形成。 因此,他比谁都清楚,空想无用。 与裴俭坐在一起,只商量了一两个时辰,林昭就决定行这一招险棋。 说是险棋,其实并不是如何冒险,毕竟以青州军现在的精锐程度,再加上三百件连弩,打下范阳军的后方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唯一冒险的地方就是有可能会被范阳军报复,从而给青州带来灾祸。 因此,林昭在定策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的强调,绝对不能让人发现这支扰乱范阳军后方的军队,是来自于青州城。 “尽量不要让人给捉了。” 林昭神情严肃,开口道:“如果咱们的人被沧州那边的人捉了,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救出来,不然真有可能给青州带来麻烦。” 裴将军这会儿,极为兴奋。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并不觉得林昭会同意这个有些疯狂的计划,见林昭居然同意了,裴俭连忙重重的拍了拍胸脯:“公子放心,绝对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证据。” “还有一件事要提前说好。” 林昭开口道:“你们可以去沧州,也可以去衙门去官府抢东西,去扰乱康东平的后方,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劫掠百姓,更不能杀害无辜。” “明白吗?” 听到林昭这话,裴俭先是愣神了片刻,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公子,您与郑公简直一模一样,都是不忍苍生受难的菩萨性子。” “您放心,裴某心里是有数的,一定好生约束手下,不会害平民百姓。”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林刺史低头思索了一番,继续说道:“你们可以去沧州,但是数量不能超过一半,碰到青州官面上的人问你们去哪了,你们便说剿匪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个月青州军的剿匪,也带回了不少好东西,虽然现钱不是很多,但是金银财物以及一些贵重品,林昭都可以从大通商号的渠道变现,这给青州,降低了不少财政压力。 “公子放心,我都明白。” 这个大个子将军,对着林昭呵呵一笑:“公子,虽然我们带去的人免不了有伤损,但是人数可能会不减反增,如果公子胆子够大,能准我放开手去干,最多三个月,我能替公子拿下整个沧州。” 裴俭嘿嘿一笑。 “到那时候,咱们连幽州也能想一想了。” 林昭对裴俭翻了个白眼。 “莫要胡闹,现在不是时候。” 林刺史声音低沉,开口道:“范阳军虽然在河南府陷入苦战,但是毕竟主力未损,咱们小打小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真的碰到了幽州,他麾下九军随随便便派回来一军,便能横扫整个东边了。” 裴俭哈哈一笑。 “那就按公子说的,我们先去沧州看一看情况。” 林刺史抬头看了看裴俭,突然问道:“朝廷那边的局势,裴叔怎么看?” 裴俭当即闷哼了一声,毫不犹豫的说道:“李家两代皇帝,先后逼死了两个宰相,王朝暮气已现,没有康东平也会有张东平赵东平,天下易姓,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裴俭因为郑温的事情,至今对皇族很是不满,有这个回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林昭若有所思。 “裴叔的意思是,康东平可以打进长安城?” “他能不能打进去我不知道。” 裴俭冷笑一声:“但是不管他打不打得进长安城,能在几个月的时间从范阳打到洛阳,李周王朝的脸面已经被康东平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甚至还唾了几口唾沫,至此之后,天下人便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买他李家人的面子了!” 这话在理。 事实上,从先帝李沅与宰相郑温之间的冲突就可以看得出来,如今的李周王朝,暮气已经十分沉重了,毕竟在王朝初期,朝廷多半都是名相辈出的局面,哪至于像先帝朝那样,连一个郑温也没有能够容得下! 林昭没有接话,只是伸手拍了拍裴俭的肩膀,声音低沉:“此行沧州,必然会有一些凶险,裴叔当心一些,碰到什么不对的了,立刻退回青州来,咱们从长计议。” “公子放心。” 裴俭笑眯眯的说道:“正面硬抗范阳军,我自然不是对手,但是打一些后方的空壳子,绝对十拿九稳。” 说罢,这位黑脸将军便下去准备出兵沧州的事情去了。 林昭又在军营里巡视了半晌,这才动身离开,不过离开之后,他并没有回青州城,而是带着几个护卫,来到了青州城郊一处小山村里。 这处村子不大不小,约莫有四五百户人家,原先村子里住了个陈员外,是村子里最大的地主,村里一小半的人家都是这个陈员外的佃户。 几个月之前,陈员外不知道为什么,搬离了陈家村,只留下一座偌大的宅子空在那里,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才转手卖了出去。 如今,这座宅子住了很多外乡人,每日进进出出,也不跟村里人说话,很是古怪。 林昭等人,便骑马在这座大宅子面前停了下来。 伸手敲了敲门,与一个守门的赵家人确认了身份之后,林昭才成功的进入到了这处宅子之中,被带到了这处宅子的后院。 一进入到后院,迎面就是一股很是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别人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是林昭却知道……这是火药味。 林昭在后院里,又绕了几圈,终于在一间房间里,寻到了正在配药的小道士李玄通。 此时的李玄通,不仅两只手乌黑,头发上还有脸上都沾满了火药粉,显得颇为狼狈。 林昭见了他的模样之后,先是咳嗽了一声,憋住笑容。 “道兄,这里的药配了多少了?” 李玄通很是幽怨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走出屋子打了盆水,洗干净手还有脸,打理了一番凌乱的发型之后,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林昭。 “林公子,你这个人情也太难还了。” 小道士很显然最近吃了不少苦,吐槽道:“早知道今天,当初就是纯阳观倒了,也不让你来修!” 林刺史哈哈一笑,也不顾及李玄通身上的火药粉,重重的搂了一下小道士的肩膀,笑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道兄莫要埋怨了。” “等咱们回了长安,我给你们纯阳观捐一笔大大的香火钱,让你们成为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道观!” 小道士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不屑。 两个人说了会闲话之后,李玄通扭头看向林昭。 “对了林公子,你弄这个大爆竹出来,是要炸谁来着?” “炸坏人。” 林昭微笑道:“炸那个弄得天下不得安宁的坏人。” 第四百七十一章 裴大胆 第二天,裴俭便点齐了五百团结兵,打着剿匪的名号,从青州军大营出发,一路北上。 他们从青州北边的千乘县出了青州,来到了棣州。 本来,五百人以上的队伍很容易被当地官府发现,也很难隐藏,但是棣州因为与范阳九州接壤,棣州的刺史在范阳起兵之后便逃离了棣州,再加上棣州的团结兵也不成规模,因此当地官府基本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裴俭便带着五百人横穿棣州,来到了沧州境内。 到了沧州之后,裴俭的行动便小心了许多。 这里毕竟是范阳军的大本营之一,虽然现在范阳军主力早已经离开了范阳,但是保不齐后方还会有残留的范阳军,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捣乱,而不是与范阳军正面碰撞。 在沧州找了个当地人带路之后,裴俭等人终于在出发的第三天,来到了沧州最南面的县城,也就是距离青州最近的乐陵县。 距离乐陵还有二十里的时候,裴俭便停了下来,吩咐手下的五百将士隐蔽,各自吃饱干粮喝足水,修养精神。 到了傍晚时分,这个黑脸将军一声令下,五百人里有三百人越众而出,他们都把自己的马匹留在了原地,跟在裴俭身后,扑向乐陵县城。 乐陵县的城墙,颇为低矮。 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城市,城墙都不是2很高,即便是洛阳长安那种大城市,顶天了也就是十米出头的城墙,再第一个档次的越州城,城墙能够到五六米,便很了不起了。 而沧州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再加上它虽然是范阳九州之一,但距离边境还有一段距离,并不是边城,因此沧州除了主城之外,其他的县城城墙都不高。 不止是沧州一地,就连林昭的青州也是如此,在林昭到青州的时候,青州四县城墙都不高,即便是作为州城的益都县城,城墙也就三四米高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青州城经过林昭的氪金砸钱,这会儿城墙已经抬高了不少,逼近了越州城那种大周“二线城市”水平了。 而像乐陵这种小县城,城墙不足三米高,有些残破的地方,甚至可以单人攀爬上去。 裴俭已经几十年没有带兵打过仗了,眼见这座城墙近在眼前,这位大个子将军不由热血沸腾,当即猛地挥了挥手。 “两两一组,从城墙低矮处翻越过去,听我哨声集合,直扑乐陵县衙!” 三百多人趁夜前行。 诡异的是,直到他们靠近乐陵城墙只有十几米的时候,仍然没有人发现他们。 裴俭猛地一挥手,这些被他高强度训练了两个多月的青州军,立刻两到三个人成一组,三三两两翻越了乐陵的城墙。 大概有三四十人翻过去之后,乐陵城门处才有兵士发现了不对,高声喝问:“什么人!” 只不过这个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三百个人,几乎人人配了连弩,这是禁军都不能人人配备的装备,城门处有人出声之后,立刻有七八支弩箭飞来,随着“咄咄咄”的连续弓弩声音传来,乐陵城门口守城的不到二十人,几乎片刻之间,就被解决干净。 随后,率先进入乐陵的人打开了城门,一身铁甲的裴俭,背着双手走进乐陵县城,一边下令手下人直扑县衙,一边面色古怪的看了看城门口躺着的一地尸体。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娘的…这也太简单了一些。” “比剿匪还要简单…” 在裴俭看来,即便范阳军主力已经不在自己的大本营,沧州这种地方怎么也应该有人守备才是,不曾想他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进的乐陵县城。 进城之后,接下来就更简单了。 二三百青州军将士如狼似虎的闯进了乐陵县县衙,把还在睡梦中的县老爷还有县老爷夫人一起从床铺上拉了起来。 各地节度使是有人事任命权的,在他们藩镇的范围之内,不管是刺史还是县令,都是由节度使任命,也就是说这个乐陵县的县令是个实打实的逆贼。 本来裴俭问清楚乐陵库房所在地的之后,便准备把这厮一刀杀了,但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没有动刀杀人,而是让人给他绑了起来,扔在了一边。 这场战斗进行的……非常迅速。 他们从傍晚时分入城,只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占据了乐陵县城。 随即裴俭便开始搜罗乐陵县衙府库,还有这位县令的私产,差不多天亮的时候,把该装的东西装了两大箱子,准备运回青州去。 原本按照计划,打下一个县城之后不应该再做停留,而是迅速到下一个县城,或者返回青州观望一番情况,但是这样轻松的拿下了乐陵,让裴俭心中产生了另外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留在乐陵,封闭住了城门,一边让人给青州送战利品,同时他还给林昭写了封信,让手下人快马送回青州。 两大箱财物运送速度自然不快,但是快马送信却很是容易,送信的人从早上出发,到了晚上的时候,就已经把信送到了青州城,送到了林昭手里。 此时,林刺史正在刺史府里,与郑涯商议再购买一批粮食的事情,收到沧州那边的书信之后,林昭立刻展开,但是只看了一眼,林刺史便瞪大了眼睛。 见林昭一脸愕然的表情,一旁的郑大官人也来了兴致,他伸手丢了块炭进火炬里,笑着说道:“什么事情,把处变不惊的林三郎,惊成了这个模样?” 林昭这才苦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书信放在了郑涯面前,低声道:“不瞒兄长,三天前我派出啊一队团结兵北上,去沧州……嗯…想要打打秋风。” “沧州?打秋风?” 郑涯一边捡起这封信,一边皱了皱眉头:“那边不是康东平的地盘么,你派人去那里打秋风?” 他一边说话,一边展开了书信。 裴俭是个直性子,因此心里的内容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而是直来直去,很是简单。 他先是在信里说明了一番乐陵的情况之后,又说了已经把财物送回青州。 但是,除开这些事情之外,这位裴将军在信的末尾,又发表了一番自己的看法。 “以乐陵之现状推断,属下以为,范阳九州…最起码沧州,已少有范阳人马,属下以为,我青州军不仅不用退出沧州,甚至…可以轻取沧州全境。” “如使君胆子大一些,咱们还可以…北望幽州!” “北望幽州…” 郑涯放下手中的书信,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是精彩。 “幽州,是康东平节度使府所在啊…” 他看向自己的表弟,喃喃道:“你们…” “胆子也太大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大家国小儿女 老实说,裴俭的这封信,把林昭都给看傻了。 他之前虽然同意了裴俭去沧州的计划,但是如他自己所说,只是让他带着青州军去沧州打打秋风。 而这个“打秋风”行动,最主要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财物,而是为了练兵。 在此之前,林昭甚至给他们做了预案,让他们一旦碰到范阳军军队,便谎称自己是折冲府的将士,最好不要波及到青州。 然而现在,短短三天之后,裴俭的书信里不止号称可以“轻取”沧州,甚至要北望幽州! 只沧州一地,地方就要比青州大上不少,而幽州更是原先范阳节度使的官邸所在,也是范阳军的核心,青州军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五百人,裴俭竟然已经对幽州起了心思! 林昭把这封信收了起来,抬头看向郑涯,语气有些无奈:“原本我的意思是,让裴叔尽快把青州军练出来,以后青州面对敌人,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但是现在看他的意思……” 林刺史苦笑道:“他似乎想要攻下范阳军的后方。” 郑大公子抚掌笑道:“现在朝廷正在河南府与范阳军苦战,如果三郎你真能拿下幽州,让整个范阳军的后方乱起来,只这一份功劳,李周朝廷便少不得要给你连升三级。” 他眯着眼睛说道:“到时候,说不定会给三郎你封个节度使,让你总览淄青诸州军事,统御后方。” “哪里有这样容易?” 林昭倒是没有这么乐观,他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即便范阳军全军出动,没有留下一人一马在范阳九州,但是他们一定会有后勤就在大本营,裴叔在沧州小打小闹,或许不会有太大问题,可等到了幽州,便会一定会引起康东平的注意力。” 林昭声音低沉:“到时候,我青州就要正面应对范阳军一军。” 他微微摇头:“到时候即便朝廷给升官,我也没有命去当了。” 郑大公子两只手放在火炉上烤了烤,笑着说道:“那三郎你的意思呢?让裴叔他们先退回青州来?” “这…”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这倒也不必,如果真如裴叔所说,沧州那边已经没有范阳军的人马,这个便宜我还是可以占一占的。” 他微微一笑:“哪怕是从沧州城里弄些财物回来也好,这样我也能少花点大通商号的钱。” “三郎太见外了。” 郑涯起身打了个哈欠,开口道:“乱世要钱也是无用,花在三郎身上,总比哪天给乱军抢了强。” 说完这句话,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三郎你要的粮食,我会尽快想办法给你弄到青州来,至于沧州那边的事情……还是要靠你自己拿主意。”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郑涯微微拱手:“多谢兄长。” “用不着客气。” 郑大公子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笑道:“为兄前两天又纳了个妾,是你们越州人,有时间到为兄那里去坐坐,为兄让她给你做几个家乡菜。” 林昭哑然一笑。 “兄长但是知道享福。” “得过且过罢。” 郑涯眯缝着眼睛,背负双手:“说不定哪天乱军就冲开把我杀了,我呀,能快活一天便快活一天,其他辛苦事,交给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去做便好。” 说罢,郑涯背负双手,离开了林昭的书房。 林昭把他送到了刺史府门口,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提笔给沧州的裴俭写了封回信,写完之后,林昭便让人马不停蹄的送回了乐陵。 写完信之后,林刺史就找来一张白纸,先在白纸上画上青州城的位置,又画上了棣州,沧州以及幽州的位置,然后又在白纸最边边上,标注了一个位置。 最远的那个位置,代表了河南府,也就是范阳军主力所在。 林刺史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份简陋地图,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一边在地图上指指画画,然后低声自言自语。 “康东平主力在河南府,他即便派人回师幽州,也需要时间…” “只是,这样做太冒险了。” 林刺史从白纸上收回视线,看向了长安城方向:“也不知朝廷那里,是个什么光景,如果我拿下幽州,朝廷真能给封个节度使,那么这个险倒不是不值得去冒…” 林昭一边思忖着局势,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到了后面,他又扯过来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给长安城的林简写了封信。 作为政事堂的宰相,林简对于长安城局势的了解,肯定远胜其他任何人,林昭需要跟林简沟通沟通意见,才好决定自己要不要冒险去偷康东平的屁股。 “兵太少了啊。” 林刺史小声嘀咕了一句:“假如我现在是个都团练使,手底下有十来个州的团结兵,我便可以正儿八经的考虑攻打康东平老巢的事情了…” 就在林刺史在自己的书房里思考局势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林昭先是把写给林简的书信收好塞进了信封里,又随手把自己画的草图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中,这才看向的自己的房门,咳嗽了一声。 “谁啊?” “世兄,是我…” 崔姑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昭有些诧异的站了起来。 自从上一次林昭上门,被崔九郎“欺骗”之后,两个人就已经好多天没有见面了,这些天崔姑娘仍旧会帮着林昭算账,只是她每天让崔家另外一个弟弟到刺史府来去账本,等算好了,又会让这个兄弟给刺史府送来。 这样很好的避免了两个人之间可能出现的尴尬。 林昭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伸手拉开了房门,对着门外两只手抱着账本的崔姑娘笑了笑。 “六娘怎么亲自来了?” 崔姑娘把账本递到林昭手里,然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后者一眼。 “我……我便不能来吗?” “能来能来。” 林昭侧开身子,给她让了一条路,仍旧面带微笑:“好在有六娘帮我,不然我恐怕每天要被这账目缠住,无法脱身了。” “外面天冷,快进来坐一坐,喝杯热茶。” 崔姑娘轻轻点头,时隔许久之后,再一次迈进了林昭的书房,在客座上坐了下来。 林昭伸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开口道:“近来天气越来越冷了,六娘在那里还住的惯否,缺不缺炭火?” “都住了这么久了,世兄还问我住得惯住不惯。” 崔芷晴手捧热茶,低头抿了一口,语气有些幽幽。 “世兄是在赶我走呢。” “没有没有。” 林昭的确没有这个意思,当即摇头,笑着解释道:“只是青州这里不比清河,你住的地方没有暖阁,我是怕你受不了冻。” 崔芷晴手捧热茶,声音轻柔。 “我…不碍的。” 郑涯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笑道 第四百七十三章 青州代刺史 看着崔姑娘略带羞涩的神情,林昭在心里微微看了口气,然后也坐了下来,笑着问道:“前几天两位世兄在扬州那边来信怎么说?” “他们…” 崔姑娘轻声道:“他们都还好,只是我二哥伤了腿,现在还在姑母家里养伤。” 听她说了“姑母”两个自,林昭就明白了过来,是崔相的女儿嫁到了扬州去。 且不说清河崔氏的地位,就以当初崔衍的个人权势而言,能娶到他女儿的人家,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家。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如此就好,六娘你现在作何打算?” 相比于林昭这个“世兄”来说,去投奔自己的亲姑姑显然更加合适,崔姑娘轻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林昭。 “世…三郎你觉得呢?” 林昭微微一愣,然后摇头微笑道:“要我说,如果扬州那边足够太平,你们姐弟自然是去扬州比较好,毕竟青州这里距离范阳太近,未来也不一定可以免遭兵祸。” 崔姑娘眼中的神采,立刻黯淡下来不少。 她轻轻点头,开口道:“那好,我给姑母姑父写一封信,问一问那边的情况,等扬州…等扬州回信了,我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动身去扬州。” 林刺史伸手翻了翻自己面前已经算好的账本,抬头看了看崔姑娘,微笑道:“这里到扬州传信,来回怎么也要大半个月时间,既然六娘暂时不离开青州,我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崔姑娘本来正坐在座椅上出神a,闻言立刻反应过来,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抬头看了看林昭:“三郎于我们家有恩,有什么事我能做的,一定…一定帮忙。” 林昭从自己的主位上起身,来到了崔姑娘身前,拉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到了青州刺史的位置上,然后轻声道:“这些日子,六娘帮我这里算账,心细如发,没有半点遗漏,所以我想把另一件事也交给你去办。” 林刺史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今明两天,我就要动身离开青州,我不在青州的这段时间,希望六娘你能帮我处理青州政事。” “啊?” 林昭这话一处,崔姑娘就像惊弓之鸟一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看了看林昭的书桌,又抬头看了看林昭,连连摇头。 “这……我不曾做过官,哪里能有本事处理一州政事…” “很简单的。” 林昭从书桌上随手取下一本需要他过目的文本,只见是北海县令报上来的文书,上面写着有其他州郡的流民在北海县作乱,询问林昭应该如何办理。 林刺史随手拿来桌子上的一支毛笔,很是潇洒的在文书的最后一页写上了四个字。 “依律办理。” 写完这本之后,林昭又拿来一本文书,在上面写上了“照常办理”四个字。 就这样,他当着崔姑娘的面处理了五六份文书,然后才对着崔姑娘笑道:“六娘有所不知,这做官最难的是底层的小官小吏,因为什么事情都会落到他们的头上,等当官当到了一定的级别,这就是天底下最容易办的差事了。” 林刺史指着自己在文书上写的“照常办理”四个字,轻声道:“对于拿捏不准的东西,便写上这四个字,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与我这个主官扯不上什么关系。” 这是林昭早年在门下省任给事中的时候,练出来的本事,那几个给事中前辈曾经跟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凡事能不写明便不写明,能含糊其辞便含糊其辞。” 虽然这种“不粘锅”的做法,颇有些影响办事效率,但是不得不承认很好用,林三郎到了地方任上之后,每天能够从容处理这些繁杂政事,在门下省学到的经验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帮助。 如林昭所说,做官做到了一定的级别,只要你熟练运用这种不粘锅大法,除非倒霉到了极点,不然很难有什么事情落到你的头上。 当然了,这么干也不是全然没有坏处,这样一来虽然不会犯错,但是也很难在任上做成什么事情。 林昭平时,也只是偶尔用一用这种手段,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正儿八经批复的。 不过现在,他想找崔六娘代班,因此不得不教她这些“速成”的法子。 崔姑娘坐在书房的主位上,被林昭几句话一说,便有些晕乎乎的了。 不过,这位世族嫡女还是操持了最起码的清醒,她抬头看了看林昭,轻声道:“三郎,这青州城应该有别驾的罢?你不在青州,应该让青州别驾暂代你的差事才是……” “别人我信不过。” 林刺史眯了眯眼睛,想起了自己那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副手,轻声道:“青州别驾宋岩,这几年在任上,与前任杨刺史一起,跟地方乡绅沆瀣一气,没有少坑害青州百姓。” “我在青州还好,一旦他知道我离开了青州,我也吃不准他到底会做什么,总之不能让这个人,总揽青州权柄。” “可是我在这里……他迟早会发现。” “这个简单。” 林昭不假思索的说道:“回头我跟他说,我染上了风寒,这几天都不见客,我会留下两个随从在刺史府里,每日衙门里的文书,就让他们去取去送,宋岩这个人现在有些怕我,短时间内他不敢胡来。” 说到这里,林刺史低头盘算了片刻,开口道:“我这趟出门,最多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六娘你只要瞒住他六七天就好,后面他们就算发现了,我也快回来。” “我会调十几个城外的青州军进城来,控制局面。” 崔姑娘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林昭。 “三郎你……要去哪里?” “去一趟北边。” 林刺史面色平静,开口道:“前些日子派出去剿匪的青州军,在北边碰到些事情,我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那边的情况。” 说到这里,林昭在书桌上面拿过青州刺史的印章,放到崔姑娘身边,轻声道:“唯一的麻烦就是笔迹问题,六娘你今天尽量学一学我的笔迹,不需要很像,有个五六分也就差不多了。” “宋岩这个人胆小畏事,只要有几分相像,他就不敢胡来。” 崔姑娘抬头,静静的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的林昭,然后莞尔一笑。 她提起桌子上的毛笔,轻轻蘸墨。 然后在纸上写下了“照常办理”四个字。 笔尖微微犹豫了一会儿,又在纸上写下了“林昭”两个字。 林刺史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因为这个姑娘在纸上写的这几个字,竟然跟他自己写的,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少说,也有八九分相像! 见林昭满脸惊讶的表情,崔姑娘心里有些高兴,但是还是有些害羞的低下头,撒了个谎。 “我…我自小练字,只要是看过的笔迹,就能仿出七八成…” 第四百七十四章 林大诗人 离开青州,是林昭在接到裴俭的书信之后,就做出的决定。 作为青州集团的最高决策人,甚至是唯一的一个决策人,林昭不能只凭借裴俭的一封书信,就决定青州未来的战略走向,因此他必须要离开青州,去沧州看一看情况。 原本他是打算对外称病一段时间,把青州的事情暂时交给宋岩那些人,但是崔六娘的到来让他临时改了主意。 相比较于宋岩那些青州的地方官吏来说,林昭反而更信任这个从清河逃难过来的崔家姑娘。 毕竟他可以十成十的确认,崔姑娘对他没有任何恶意,而以清河崔氏目前的情况,也不太可能来跟他去抢青州的权力。 就这样,林昭在书房里跟崔姑娘一起待了一个多时辰,大侄把青州刺史需要处理的问题跟她说了一遍。 崔姑娘虽然有些不怎么自信,但是被林昭一顿忽悠之后,还是咬牙应承下了这件差事,很用心的向林昭讨教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青州刺史。 两个人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只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林昭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教了个七七八八。 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崔姑娘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才慌忙起身告辞。 林昭一路相送,把她送到了刺史府的门口,笑着说道:“今日在我这里待的有些久了,你家九郎似乎对我有些误会,六娘回去之后,好生跟他分说。” 崔姑娘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看林昭的面容。 “三…三郎你,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或者明日一早。”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北边的事情很是紧急,我要尽快去北边看一看。” 崔姑娘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三郎你……能送我一首诗么?” 她轻咬嘴唇,低下了头:“就…就当是我替你当刺史的工钱…” 听到崔姑娘这句话,林昭才恍然间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是个诗人… 早年他在长安进学的时候,前后写了不少诗词,有些是刊载在长安风里的,有些是用在了考试上,其中的悯农诗,至今还在天下广为流传。 崔姑娘之所以对他这样倾慕,一来是因为在丹阳长公主府的时候一见倾心,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欣赏林昭的诗才。 这个时代的女子,爱才华甚至胜过爱容貌。 当然了,像林昭这样容貌与才华并具的,自然再好不过了。 林昭没有过多犹豫,便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只是佳句难得,我要好生思量思量。” “这样罢,今天晚上我写好放在桌案上,明日六娘你到刺史府来,自然就能看见了。” 崔姑娘脸色微红,低头“嗯”了一声之后。匆匆忙忙转身离开了。 而林昭则是目送着崔姑娘的背影走远,才微微叹了口气,暗自感慨。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目送崔姑娘离开之后,林昭这才摇了摇头,返回了自己的书房里,开始做一些离开之前的准备。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全然黑下来的时候,门口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敲门的人声音低沉沙哑:“相公,是我。” 林昭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来到了打开房门,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毕恭毕敬的站在自己面前。 林昭对着他微微点头,笑着说道:“赵大哥来了。” 这人,正是青州军前任总教头赵歇。 从裴俭到青州军之后,赵歇便跟在裴俭身后,给他当副手,这一次裴俭带着五百青州军离开,裴俭这个副手就自然要留在青州坐镇,白天的时候林2昭派了个人去城外的青州军大营请他进城议事,现在才堪堪赶到。 林昭把他请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坐下之后,伸手给他倒了杯茶,声音平静:“今天请赵大哥过来,是有几件事要跟赵大哥说。” 赵歇神态恭谨。 “相公吩咐。” 作为一个江湖山寨的少寨主,从前的赵歇只是一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士,没有半点社会地位,而现在的他,手底下已经带了一整支军队。 就算撇开裴俭带走的五百人不算,现在的赵歇手底下,足足有一千人马! 要知道,一个中等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手底下也不过一千人,而中府的折冲都尉,品级已经是从四品下了! 也就是说,虽然赵歇现在无有品级,但是他的实权,已经相当于朝廷的四品武将,而且赵歇坚信,只要跟着林昭干,将来自己一定能够当上朝廷的官员。 因此,到青州之后,这位少寨主对林昭的态度,越发恭敬了。 林昭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一边缓缓说道:“明日一大早,我要从青州军里带五十个人北上,赵大哥帮我安排一下。” “要灵醒一些的人。” 赵歇心中一凛,连忙低头开口:“相公放心,属下一定安排妥帖。” 林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再有就是,我离开之后,青州军上下便统归你管辖,在我和裴将军没有回青州之前,青州军原地训练待命,不用听从任何人的指挥。” 林刺史加重了声音,低声道:“刺史府的命令也不行。” 虽然林昭相信崔六娘不会滥用刺史的权力,但是保不准宋岩等人会反应过来,把崔六娘这个“代刺史”架空,因此林昭直接从根源上切断了刺史府与青州军之间的联系。 “属下明白。” “再从青州军派二三十个人进城,保卫刺史府的安全。”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离开青州之后,青州军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只要我有信回来,赵大哥你要立刻派兵北上支援,明白了吗?” 听到这里,赵歇已经清楚了林昭准备去哪里,他微微皱眉,开口道:“相公,要去北边的话,属下可以代您去……” “不用。” 林刺史摇头拒绝,开口道:“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你听军令行事就是。” 赵歇立刻低头抱拳。 “属下遵命!” “记住,青州军不能乱。” 林刺史声音低沉:“青州军不乱,青州就不会乱,等到前线战事焦灼起来的时候,咱们这些人……” “大有可为。” 赵歇目光一亮,再一次深深低头:“属下……明白。” …… 与赵歇一起,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之后,林昭才让这个青州军的二号人物离开,回青州军准备。 而林刺史本人,则是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书房里。 他在自己的桌子上摊开一张白纸,低头微微思索了一番之后,便开始在纸上写字。 “赠六娘…” …… 第四百七十五章 空壳! 第二天一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林昭便换上了一身冬衣,悄悄的离开了青州城,来到了青州城外的青州军大营。 这个时候,赵歇早已经把五十个人准备妥帖,林昭也没有多做废话,径直带着这五十个人,沿着裴俭等人北上的路径,一路北上。 不同于裴俭那时候小心翼翼的向北探寻,这会儿这条路上的所有危险都已经被查探清楚,包括棣州的情况,林昭都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因此他这趟北上的速度极快。 裴俭等人用了三天才走到乐陵,而林昭在第二天中午,便来到了乐陵城下。 此时,这座县城仍旧是青州军占领的状态,林昭进了城之后,立刻有几十个青州军将士过来迎接,把他请进了乐陵县衙。 进了县衙之后,林昭不仅没有看到裴俭的身影,甚至发现乐陵县城里的青州军也只剩下几十个,林刺史大为皱眉,低声道:“裴将军去哪里了?” 留下的这几十个人里,有一个是裴俭任命的校尉,他毕恭毕敬的来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躬身道:“回团练使,裴将军带着我们在乐陵观望了几天,发现沧州这边并没有任何要来收复乐陵的迹象,裴将军觉得机不可失,因此……” 这个校尉咬了咬牙,开口道:“因此…裴将军昨天带着大部分兄弟离开了乐陵,朝着清池去了。” 清池… 林昭顿时眉头紧锁。 清池县城,可是沧州的州城,当初康东平在范阳的时候,这清池也是范阳地界之中最重要的九座城池之一! 而现在,裴俭只带了四百多个人,居然去……居然去打清池的主意了! 林昭眉头紧锁,皱眉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曾像我汇报?” “回团练使。” 这个校尉恭敬低头,开口道:“裴将军临走之前,已经向您写信请示了,只他走的急,您又亲自到了乐陵,估计没有收到裴将军的书信…” 林刺史再一次皱起了眉头。 片刻之后,他勉强接受了裴俭已经兵进清池的事实,不过他还是低声问道:“裴将军离开乐陵多久了?” 校尉恭敬低头。 “回团练使,算时间应该一天有余了,兄弟们人人骑马,以他们的速度,这会儿……” “可能已经在清池打起来了。” 林刺史闷哼了一声,直接迈步朝着乐陵县衙外面走去。 这个校尉赶忙跟在林昭身后,小声提醒道:“团练使,您这是要……” “本官现在就动身去清池。” 林昭这会儿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一来是因为裴俭做事之前没有跟他请示,二来是因为眼下青州军在沧州的行动,其实是涉及到整个青州集团接下来的战略问题你,而裴俭的行为… 有些太莽撞了。 他径直出了乐陵县城,依旧是带了自己从青州带出来的五十个人,一行人一路向北,朝着沧州的州城清池奔去。 乐陵距离清池,也就是沧州城不远,林昭在中午从乐陵出发,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清池就已经遥遥在望。 而当他匆匆赶到沧州城的时候,沧州城这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林昭可以清楚的看到,一些穿着青州军服色的将士,正在沧州城的城墙上清扫战场…… 也就是说! 此时,裴俭已经带着四百多青州军,拿下了沧州的州城清池!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径直走到了沧州城下,只见这会儿,沧州城头上以及城下,都躺了不少尸体,其中小部分是青州军服色,而另外的大部分,应该是沧州守军。 林昭拦住了一个青州军将士,问道:“裴将军何在?” 这个将士先是抬头看了看林昭,看清楚林昭的长相之后,吓得立刻就要跪倒在地。 林昭一把搀扶住了他,没有让他跪下去,而是再一次问道:“裴将军在哪?” 这个将士咽了口口水,低声道:“回团练使,裴将军现在应该是带着兄弟们去沧州的刺史府了,小的……小的带您过去…” “嗯。” 林昭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领我过去罢。” 青州军刚组建的时候,林昭几乎每天都泡在青州军军营里,后来即便是裴俭来了,他这个刺史也时不时的往军营里跑一跑,视察视察情况,因此青州军的将士多半都认得他。 就这样,在这个将士的带路之下,林昭很快来到了沧州的刺史府,此时裴俭也已经收到了消息,在刺史府门口迎接林昭,见林昭走了过来,裴俭连忙上前,躬身抱拳:“属下裴俭,见过团练使!” 两个人私下里可以以叔侄相称,但是明面上的职务高低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不然林昭在青州的首领地位就会受到动摇,以后青州集团也会出现很多问题。 林刺史先是看了看自己眼前这个大个子将军,他半晌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咱们…屋里说话。” 裴俭点了点头,立刻把林昭引进了刺史府的后院。 相比于青州的刺史府,沧州的这座刺史府很明显气派了不少,后院的大小足足是青州刺史府的两倍大小。 由此可见,林昭的那位前任杨刺史,贪的还并不是特别多。 两个人在沧州刺史府的后院寻了个静室,这会儿正是大冬天,还有小半个月就要过年的季节,刚一进去,裴俭就在静室里的炉子里添了一些竹炭,炭火立刻烧的更旺,房间里也暖和了起来。 林昭在静室的其中一边坐下,然后抬头看了裴俭一眼,开口道:“这一次进攻清池,我军伤亡多少?” 裴俭坐在林昭的对面,闻言微微低头,开口道:“清池这里守军的人数,远超属下估算,估计有两三百人,还好属下带来的人,几乎人人配弩,一轮突袭齐射之下,占了便宜,而且这些守军很明显不是什么精锐,因此只用了大半天时间,便拿下了清池。” “我青州军,共计阵亡七十余人,受伤的也有五十多个……” 老实说,这个战损比还算不错了,毕竟青州军在此之前还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军队,能在这种时候,在范阳军的后方打出了这种战绩… 殊为难得。 林刺史静静的看了裴俭一眼。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知会我?” 裴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使君,属下已经给青州送信请示了,只是那个时候刚好出去打探的人,把清池这边的情报送到了属下手里,属下以为机不可失,便决定先打下清池……” 说到这里,裴俭目光有些发亮。 “使君,属下估算的没有错。” “如果沧州是这个模样,那么范阳军的其他八州,多半也跟沧州一样,是个……” “空壳子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撑死胆大的! 这并不难理解。 范阳节度使康东平虽然兵强马壮,但是他只是大周十节度之一,虽然他在十大节度使里算是兵力比较多的,但是…… 但是相对于整个朝廷来说,毕竟还差的很远。 因此,他必须要用好几年的时间,去跟异族走动,建议好了突厥人和契丹人之后,才正式开始竖旗造反。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旦竖旗造反,就必须要用全力,要倾巢而出,这样他的胜算才能大一些。 而身为武将的裴俭,只是带着五百个青州军在沧州转了一圈,就很敏锐的把握到了这一点,再加上他胆子也大,便径直拿下了沧州的州城。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深深地看了面前这个黑脸将军一眼。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裴将军,我不是说不应该占下清池,而是……” “这件事你最起码要提前跟我商量。” 林刺史声音有些无奈:“你带兵出青州之前,咱们商量过的,先在沧州探探虚实,再做下一步决定。” 这个就是很多上下级之间离心离德的原因了,青州虽然不大,但是也是一个小朝廷,这个小朝廷里的大将自作主张,林昭这个“小皇帝”,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意见。 这就是人性,不管是谁坐到那个位置上,心里都会犯嘀咕。 裴俭默默低头,声音肃然:“使君,属下只是觉得战机不可失……” “罢了罢了。” 林昭摆了摆手,摇头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事先知道此事,多半也会同意你进攻清池。” 林昭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继续说道:“说一说,下一步打算如何。” “且等一等,看一看范阳军会不会有所反应。” 裴俭缓缓说道:“如果范阳军全无反应,就说明其他八州也是空壳子,根本无力顾及沧州,到时候……” 说到这里,裴俭抬头看了林昭一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到时候,使君就可以给朝廷上书,说我青州见范阳起兵,图谋不轨,已经起团结兵,占据了范阳军后方沧州全境,断了范阳军的退路!” 这话,就纯粹是语言艺术了。 简单来说,就是吹牛。 范阳军一路东进,虽然自己的大后方可能没留什么人,但是沿途比较重要的城市都是留了人的,这些城市都可以给范阳军提供给养,并不需要范阳九州这个所谓的大后方。 当然了,主要是因为交通不方便,从范阳运东西到河南府去,代价太大了。 说到这里,裴将军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时候,朝廷正在河南府与叛军苦战,长安城里的那个李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什么好消息了,使君这个消息一送上去,他必然会给使君封赏。” 裴俭声音平静,开口道:“河南府打的越苦,使君手里的权柄就会越重。” 说着,他打量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到时候,李周朝廷就算再吝啬,怎么也要给使君封一个都团练使,统领青州一带数州的团结兵。” 说到这里,他继续说道:“到时候,即便使君不用其他几州的团结兵,只要除去这一千五百人的限制,咱们的兵力很容易就可以把范阳九州拿下,到时候再一路东进,啃掉康东平的尾巴……” “这便是不世之功。” 裴俭看着林昭,低声道:“那时候,使君的身份,与现在便今非昔比了。” 不得不说,这个大个子说得方案,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而且,他说的还是有些保守了,一旦林昭能够拿下范阳九州,传到此时正在苦战的朝廷耳朵里,无异于是雪中送炭,到时候不要说一个都团练使,给林昭一个青淄齐沂密海六州节度,都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现在,李周国祚都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 这种时候,朝廷封官封爵向来是最大方的时候,毕竟一旦王朝灭亡,这些东西便再不值钱了。 林刺史坐在裴俭对面,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老实说,他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 他原来想着,先在青州经营个几年时间,最好是能弄出一支这个时代的“特种兵”出来,这样等到天下大乱的时候,不仅可以有一些自保之力,而且还能有一些其他的空间。 但是随着康东平造反的提前,林昭的原本计划,被彻底的打乱了。 而裴俭提出来的这个计划……虽然诱人,但是还是有些冒险的。 毕竟如果林昭真的占领了范阳九州,康东平会做出什么举动,谁也料想不到。 不过林刺史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缓缓点头。 “如此,咱们就先在沧州观望观望。” 林刺史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平静:“十天,十天应该够其他八州反应了,如果其他八州全无动静,我便给朝廷上急奏…报功!” 原来林昭还想把在沧州打秋风的事情,推到其他折冲府头上,但是现在,这些“功劳”都必须揽在自己头上了。 不仅要揽功劳,还要适当性的吹一吹牛才是。 好在林昭在朝廷里还有靠山,有林简在政事堂,只要他上书朝廷,效果肯定不会太差。 就这样,林昭在沧州州城清池,整整待了十天。 当然了,这十天时间里他并没有闲着,一方面积极派人探听其他范阳八州的动静,另一方面也兼任了沧州刺史,开始着手管理沧州的日常事务。 对于刺史这个职业,林昭毕竟是有工作经验的,因此干起来得心应手,再加上他不怎么缺钱,更不会盘剥百姓,除了搜刮了沧州的几个富户还有一些贪官污吏之外,对于百姓可以说是秋毫无犯。 这让受惯了范阳军剥削的沧州百姓,感动的热泪盈眶,开始打心底里拥护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新刺史。 对于百姓来说,可不管这个刺史是什么来路,只要对他们好的,那自然就是大大的好官。 而林昭在沧州城整整待了十天,附近的个州郡,不管是原先范阳军治下的八州,还是后来被范阳军攻占的“沦陷州”,竟然没有一个来沧州,寻林昭等人的麻烦! 十天时间,足够把消息传遍整个大周东北了。 于是乎,林刺史胆子变得大了起来。 他一方面开始动笔,向朝廷邀功,声称自己已经拿下了整个沧州,另一方面,他把在沧州积极征兵的裴大将军找了过来。 这个原骁骑卫中郎将,在短短十天时间内,已经把损耗的兵力统统填补了回来,并且……还富余了不少。 林昭先是看了裴俭一眼,然后面露笑容。 “裴将军,你现在可以动身,去解救整个沧州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青州鸿雁飞长安 沧州到长安,哪怕是飞马传信,也要五六天时间,因此林昭写的这封报功信还是很有底气的。 等他的信到长安,或许裴俭并没有办法拿下整个沧州,但是等长安那边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一定可以把沧州给占了。 因此,林大刺史请功的书信,写的理直气壮。 他的信一共写了两封,一封是写给朝廷,另一封自然是写给七叔林简的。 这个时候,书信自然是不能从“沦陷区”走的,只能从南边绕一下,因此耽搁了一些时日,等林昭的书信送到长安城,已经是八九天之后了。 这天,是永德三年的腊月二十七,距离过年还剩下三天时间。 不同于从前过年时候的热闹气氛,今年的长安城少了从前的那些年味。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范阳造反了。 此时朝廷的军队正在河南府,正在洛阳与叛军苦战,一旦河南府失落,再丢了潼关,二百年国祚的李周王朝,就要摇摇欲坠! 往年这个时候,朝廷里的一些衙门已经开始休假了,但是今年不一样,整个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放假,政事堂的几个宰相,几乎每天都会在太极宫里,与皇帝议事。 因为前线战事,打的不是很好,虽然勉勉强强挡住了范阳军的攻势,但是几乎每天都在大量死人,前线将士的军心士气,都颇为低迷。 刚刚登基三年的皇帝陛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来,只几个月的时间,他的头上就多了许多白发,看起来浑然不似三十岁的年轻人,说他今年四十了,也有人相信。 毕竟在整件事情当中,他这个新帝要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李家王朝二百年国祚,就是在灵皇帝的时候,也没有给人打到长安城附近,先皇帝励精图治三十多年,更是把一个算是完整的天下交到了他的手里,如今才刚刚三年…… 如果李家在他手里丢了天下,那么他真的是死都不敢死,因为无颜去地下见李家十七代先帝! 今日太极宫里,皇帝陛下依旧在跟几位宰相还有兵部的尚书侍郎以及几个禁军的高级将领开会。 事实上,这大半年时间,皇帝几乎每天都要在太极宫开会,虽然不一定能商议出什么,但是多少能让皇帝本人觉得安心一些。 最少……他做了点什么。 今日这个小型会议刚刚开始,皇帝陛下李洵便有些疲惫的扫了一眼坐在自己的面前的朝廷中枢们,然后让自己身后的宦官取来一本奏书,递给众人传阅。 “这是…昨天夜里,吾弟从洛阳送来的奏书,上面大概写了一些洛阳城以及河南府的现状,诸卿且…”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有些虚弱的咳嗽了两声。 “诸卿且看一看罢。” 这份奏书上的内容,写明了洛阳城以及河南府的现状,因为是密奏,信里说了很多实话。 比如说因为几乎每天都要靠人命去抵挡范阳军的进攻,前线将士士气低迷,已经开始有逃兵出现。 李煦甚至在信里明说了,按照他的估计,洛阳城最多守到明年春天,至于整个河南府,恐怕也就只能守上一两个月而已…… 在坐的诸位,都是朝廷里的高层,这种文书他们只简单扫一眼,就能够看的七七八八,很快奏书就传阅完毕,身为政事堂首相的曹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起身对着皇帝陛下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我军只是守城,就伤亡颇重,贼军攻城,自然比我们伤亡更重,再坚持下去,未必就是我们先坚持不住,李…李大将军,有些悲观了……” 林简微微皱眉,起身低声道:“曹相,李大将军身在前线,前线的情况,他不可能不清楚,如果敌军伤亡比我方重,他便在信里写明了……况且…” 作为李煦的老师,在这种时候,林简自然要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学生。 元达公声音低沉,缓缓说道:“况且,贼军的数量,是要超过河南府守军的,臣以为……” “臣以为,从禁军之中再派出两卫,支援河南府,最好是把骁骑卫也给派出去。” 骁骑卫并不是十二卫之一,只是十二卫麾下的一支,算是禁军之中比较精锐的力量了。 当初裴俭就是骁骑卫的中郎将,他被举发意图谋刺之后,就连先皇帝也不敢让他继续待在骁骑卫,足见这支军队,还是很受皇帝看中的。 坐在主位上的皇帝陛下大皱眉头。 他低声道:“各地的折冲府,整合的怎么样了?” 当初从长安城里派人出去,整理各地的折冲府,与禁军一起平叛,是兵部与禁军一起去办的,皇帝问起这件事,兵部尚书立刻起身,对着皇帝拱手道:“回陛下,差不多已经有十五个折冲府,正在向河南府开拔……” “最多一个月,就能到达河南府。” “很好。” 皇帝咬了咬牙,开口道:“京畿禁军之中,再抽调出两卫,支援洛阳,长安各衙门全力配合河南府抵御叛军!” 站在御阶之下的林简,微微皱眉。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皇帝还是不肯派出骁骑卫。 不过这也能够理解,一旦河南府失陷,潼关再失陷,那么皇帝陛下本人以及诸多皇族,还要依靠骁骑卫这种精锐保命… 就这样,太极宫的议事还在不断进行,皇帝陛下针对今日的战况,又做出了一些部署。 然后,这位皇帝陛下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 “罢了,今日先到这里…” “诸卿散了罢。” 诸位长安高层纷纷起身,对着皇帝陛下拱手道:“臣等……告退。” 这些大臣们还没有准备转身离开,突然一个宦官手捧着一份文书,迈着小碎步走进了太极宫,他小心翼翼的来到了皇帝陛下面前,毕恭毕敬的跪下。 “圣人,青州来信,要直接呈报给圣人。” 从范阳起兵开始,当今圣人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差,时不时还会殴杀宫人,因此这些在宫里做事的宦官,此时都变得战战兢兢。 听到青州两个字,皇帝陛下微微皱眉:“青州给朕上报什么?” 按照大周的规矩,各地的刺史是有权力直接上书天子的,但是必须得是急事才行,不然很有可能事后被问罪。 原本准备离场的元达公,听到青州两个字,也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向天子,对着天子微微拱手:“回陛下,青州刺史……是臣之从子林昭。” “林昭……” 皇帝很显然也想起了那个曾经在长安城里的林三郎,他伸手接过了写封书信,一边拆信,一边自言自语。 “这个时候,他上书长安做什么?” 第四百七十八章 小黑胖子 对于林昭,皇帝还是很有印象的,毕竟当初吐蕃使臣之死,不是林昭用长安风替东宫解围,还真不好收场。 再加上林昭还曾经在太子詹事府任职,又是林简的侄儿,妥妥的皇帝嫡系,只不过天下州郡太多,皇帝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青州刺史是谁而已。 知道了是林昭的书信之后,皇帝陛下耐着性子拆开了这封从青州远道而来的奏书。 奏书里的字数不多,但是内容却让人极其震撼。 皇帝陛下看了一遍之后,呆愣了许久没有说话,他出神了一会儿,又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了。 “林师,曹相……” 皇帝陛下伸出手来,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且留一留。” 这会儿曹松等人还没有离开,闻言立刻停步,很快其他人统统离开,只有两位宰辅留了下来。 皇帝陛下拿起这封从青州送来的书信,深呼吸了一口气:“林师,你先看看。” 毕竟这是林简的侄儿写来的书信,自然应该他看,元达公也没有推辞,起身两只手接过这封奏书,他自小就是神通,有一目十行之能,简单扫了一眼之后,奏书上的内容便了然于胸。 元达公不动声色的把这封奏书,转递给了一旁的曹松。 皇帝陛下面色有些怪异,他看着林简,问道:“林师如何看?” 林元达面向皇帝,微微低头:“陛下,三郎是臣之从子,臣不方便说话。”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曹松。 皇帝陛下,也跟着看向曹松。 曹侍中缓缓放下手中的奏书,低声道:“陛下,如果这道奏书属实,那对于朝廷来说,自然是好事一件,只要康东平后方被占,贼军便成了无根之水,只是……” 说到这里,他便没有说下去了。 毕竟林简就在身边,他要顾及林简的面子,不好直接说林昭在吹牛。 元达公面色平静,对着皇帝拱手道:“陛下,对于范阳那边的局势,臣不好置喙,但是臣这个侄儿的人品,臣是相信的,他绝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欺骗朝廷。” “如三郎所说,他到任青州之后,训练了一千五百人的团结兵,假如康东平真的倾巢而出,后方空虚,那他手下的这些人,的确有能力占据沧州……” “好啊,好啊……” 皇帝陛下手里那些曹松重新递上来的奏书,望着东边喃喃低语:“朕……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好消息了。”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向御阶之下的两个宰相,缓缓说道:“二位卿家,如今康贼猖獗,朝廷对其暂时奈何不得,假如青州的林三郎真的能够截断贼军后方,对于朝廷来说就是天大的功劳…” 听到皇帝这句话,两位宰辅心里都明白,皇帝要给林昭封赏了。 曹松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 一来是因为同事林简就在旁边,这个时候不好说他侄子的坏话,二来是因为,林昭曾经在门下省任事,算是他的“故吏”,这个时候,他也是不好从中作梗的。 但是让曹松预想不到的是,一旁的林简竟然主动站了出来,他对着皇帝缓缓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干系颇重,还是要派人去青州以及沧州查实才是……” “这个自然。” 皇帝缓缓点头,开口道:“朕会派遣钦差前往沧州查实此事。”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曹松,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丝笑容:“曹相辛苦一天了,先回去休息罢,朕与林师有几句话说。” 曹松连忙起身,对着皇帝恭敬低头。 “老臣告退…” 等曹松离开了太极宫之后,皇帝陛下走下御阶,走到了林简身边,深呼吸了一口气:“林师,你说…三郎说得是真的么?” 元达公毫不犹豫的开口。 “回陛下,三郎他平日里可能会开些玩笑,但是遇到大事从来不马虎,臣相信他绝然不敢欺瞒朝廷,欺瞒陛下。” “但是臣一家之言,总是无用,朝廷还是要派出钦差,前往查实。” 皇帝点了点头,开口道:“三郎给林师写信了未?” “数月前有信,但是并未提起此事,不过如果他给朝廷递了奏书,多半会给臣也寄一封信回来,臣……稍后回家去看一看。” 李洵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果三郎给林师寄了信,朕想要看一看。” 林简低头:“臣这就回家去看一看。” “不必麻烦。” 皇帝陛下笑着说道:“林师且在朕这里坐一坐,朕派司宫台的人去平康坊跑一趟。” 林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缓点头。 师徒俩又在太极宫里,聊了一会儿关于林昭的事情,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司宫台的人果然从林家取到了一封家信,李洵拿到手之后,并没有拆开,而是递到林简手里。 “林师先看。” 林简摇了摇头,拆开书信,双手递到皇帝面前。 李洵也没有再推脱,看了一遍家信之后,微微松了口气。 林昭写给林简的这封信比起写给朝廷的奏书,内容多了不少。 大概的意思就是,他在外面一切都好,最近打探到了范阳后方空虚的消息,为了替朝廷分担压力,因此去沧州看了看,不曾想竟然打下了整个沧州云云。 信的最后,写到了他此去沧州颇有些凶险,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托付林简照顾他在长安的家人。 皇帝看完这封信之后,便把它递回了林简手里,颇为感慨。 “林师一家两代人,俱是公忠体国,朕心甚慰。” 林简接过这封书信,也是跟着叹了口气:“三郎的那个儿子,前段时间刚刚满周岁,只可惜他都没有怎么见过几面,便去青州任事去了。”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对着林简说道:“林师,三郎他现在的这个职事,在那边即便做事,也是束手束脚的,朕准备给他升升官。” 元达公愣了愣,然后摇头道:“陛下,这件事还是查实之后再议罢。” “这个容易。” 皇帝缓缓说道:“朕派钦差过去查证,等查实了,便让钦差传旨给三郎升官,若……” 后面的话,皇帝没有说下去,但是如果林昭在这个时候欺君,下场肯定不会好就是了。 虽然这个流程不合朝廷规矩,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候,也顾不得朝廷的那些规矩了,因此林简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头,问道:“陛下准备派谁做钦差,前往沧州?” 李洵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微微思索了片刻。 突然,一个小黑胖子,在他脑海里浮现。 皇帝陛下抚掌一笑。 “朕有人选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崔刺史的工作 在朝廷坏消息不断的时候,青州突然送过来一个好消息,皇帝陛下自然很是开心,也很是重视,当即就让中书省拟了旨意,经政事堂和吏部的流程盖章之后,交到了钦差手里,让钦差带去青州。 此时,是永德三年的年尾。 也就是说,这位钦差大人注定要在路上过年了。 而就在永德三年年关的时候,林昭也堪堪赶回了青州城。 他是腊月十四离开的青州北上,也就是说,已经离开青州半个月有余。 不管怎么说,青州才是他现在的基本盘,因此必须要保证青州不能乱,因此他不能在沧州停留太久,怎么样也要回青州看一看。 这会儿,青州上下,都已经在准备过年了。 相比较长安百姓的人心惶惶,青州百姓反倒没有那么担心,毕竟从叛军起兵以来的这大半年时间以来,青州上下不仅没有遭遇兵祸,反而比从前太平了不少。 而作为青州刺史的林昭,则是带着几十个亲卫,悄悄的回到了刺史府里。 此时还是傍晚,林昭回自己房间换了身干净衣裳之后,便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已经亮起了灯。 林昭推门走进去,只见一个一身青衣的姑娘,正坐在书房的主位上,手持朱笔,很是用心的在批阅这些青州的文书。 此时的“崔刺史”,在做了半个月刺史之后,对于这份工作已经可以说是驾轻就熟,正在批阅文书的她突然听到房门被推开,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林昭回来之后,她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她微微低下头,脸色红了起来。 “三…三郎,你回来啦。” 两个人半个月前,也是在这间书房之中分别,临别之前,崔芷晴让林昭给她写一首诗,当时林三郎枯坐在书房里思忖许久,始终没有在古诗里寻到一首合适的。 因此…他便自己编了一首。 这首诗,以“家在越中江南地,二十余年堪长成。”开头,以“亲恩师恩皆可报,最难消受美人恩。”结尾,统共四句五十六个字。 (中间两句略去…) 因为身在其中,崔姑娘并没有觉得这首诗与林昭之前诗文水平有多少出入,反倒被最后一句大为感动,因此半个月来兢兢业业的替林昭在青州上班。 更因为“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一句,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从朦胧,变成了暧昧,此时再一次相见,崔姑娘难免又红了脸。 林昭笑着点了点头,迈步走到自己的书桌面前,伸头看了看书桌上的文书,简单翻了几份之后,便开口称赞道:“六娘不愧是崔相的孙女,处理起这些案牍,比我还要厉害一些。” 当官本就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如何当上官,崔姑娘本身又比较聪慧,半个月下来她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崔刺史”。 听到林昭的夸奖,崔姑娘脸上也露出笑意,她对林昭笑了笑,轻声道:“三郎在北边的事情,办妥了未?” “差不多了。” 提起北边的事情,林昭也想起了沧州的事宜,从他给长安上书之后,裴俭便带着青州军开始征伐沧州其他的县城,州城清池都被拿了下来,其他县城更是不堪一击,在林昭离开沧州之前,沧州境内的鲁城,景城,东光,南皮等县,已经统统落入青州军的掌握之中。 唯一麻烦的是,裴俭带过去的青州军数量太少,一旦分兵在各个县城,容易带来一些风险,更重要的是,林昭手下没有什么能够理政的人才,因此占了这些地方之后,也只能用当地的官员治理,并不能直接掌控。 不过总的来说,整个沧州,已经落入了林昭的掌控之中。 当然了,这种掌控只是暂时的,现在林昭只在沧州活动,远在河南府的康东平捏着鼻子或许就忍了,但是只要林昭在范阳九州进一步活动,便很有可能引起范阳军的反扑。 他必须抵挡住,最起码抵挡住范阳军第一波的攻势,才有资格慢慢掌控已经拿到手的地盘。 “办好了就好。” 或许是因为那首诗的原因,崔姑娘现在,明显比从前活泼了不少,她笑意盈盈的对林昭说道:“这半个月,那个宋别驾,时不时的就要来这里见你,我在这里怕死了。” “他估计已经心生怀疑了,还好三郎你今天回来了,不然明天过年,我估计就挡不住他了。” “不用理他。” 提起宋岩,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那些人的心里,装不下什么大事,他们觉得我不在青州,无非是担心我是不是临阵脱逃。跑回长安去了。” 说到这里,林刺史有些嘲讽的说道:“这些人哪里知道,如今的青州城,比长安要安全得多。” 在那些青州官吏眼里,林昭这个年轻使君,实际上是一个“相二代”,青州这样靠近范阳,他们肯定担心林昭弃青州于不顾,跑回长安避难去了。 提起长安城,崔姑娘也微微叹了口气。 “我听说叛军已经快要打下洛阳了,也不知道长安城能不能支撑得住。” 崔芷晴虽然是清河人,但是她与齐宣还有周德这些“二代”们一样,自小是在长安长大的,对长安城自然有感情。 “时至今日,谁也说不准。” 提起长安城,林昭也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潼关守不住,长安城便很难守住,到时候只希望京畿禁军,能够帮着长安百姓转移出去,让他们免遭兵祸。” 崔芷晴点了点头,低声道:“也不知道我阿爹现在在清河怎么样了。” 当初范阳军即将打到清河的时候,崔家的家主崔寅,让族中子弟逃出清河,但是他自己却没有离开,仍旧留在清河,静静的等待着康东平的到来。 到现在,清河崔氏还没有消息传来。 两个人感叹了一会儿,崔姑娘又拉着林昭来到了书桌旁边,从一旁的纸堆里抽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两三百个字,记载着一些账目方面的出入。 崔姑娘指着这张纸,轻声道:“三郎,这是北海县与千乘县送上来的账目,与实际花销有些出入,这两个县还在跟州里要钱,你没有回来,我不好处理他们,便都给他们记下来了。” 林昭点了点头,把这张纸收在了袖子里,笑着说道:“切让他们过个好年,等过完年。我再好好跟他们算账。” 崔姑娘又与林昭,在房间里交接了一番工作,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她看了看窗外,才连忙起身。 “天色…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林昭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明日就是年三十了,六娘带着弟弟妹妹们,来我这里过年否?” 崔姑娘摇了摇头,低头道:“不……不合适的。” 林昭没有强求,只是亲自把她送到了崔家姐弟的住处,在住处门口,两个人拱手作别。 互相行礼之后,林昭就要转身离开。 他刚刚转身走出两步路,就听到身后的崔姑娘,在轻声呼唤他。 “三…三郎。” 林昭回头看向她,笑着问道:“怎么了?” 崔姑娘微微低头,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林昭面前。 她声音很轻。 “我…闺名芷晴。” 第四百八十章 林昭的信心 送走了崔姑娘之后,林昭便回到了刺史府之中,约见了自己的大表哥郑涯。 毕竟现在林昭最大的经济来源,还是郑家的大通商号,很多事情,需要跟他们商量。 郑大公子这会儿也没有耽搁,收到了林昭的传信之后,深夜来到了林昭的刺史府。 林昭让人准备了一桌酒菜,又点了两个炉子,表兄弟两个人,就在刺史府的偏厅里,秉烛而谈。 郑涯与林昭碰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之后,笑着说道:“三郎你一走就是半个月,听说刺史府里的政事还是井井有条,真是奇也怪哉。” 林昭没有搭理他,放下酒杯,面色颇为严肃:“表兄莫要玩笑,我有正事与你说。” “什么正事?” 郑涯自顾自的喝了一杯,淡淡一笑:“是你带人占了沧州的事情?” 大通商号消息灵通,况且林昭的青州军在沧州一待就是大半个月,甚至林昭本人都去了一趟沧州,郑涯自然能猜出来,沧州的军队是林昭的青州军。 “我已经向朝廷上书了。” 林昭用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算一算时间,这会儿朝廷的旨意应该已经在路上,朝廷的旨意一下来,最少我也不用再顾忌这一千五百人的人数限制,到时候咱们在范阳一代,大有可为。” “那是你林使君大有所为。” 郑涯白了林昭一眼:“可别扯上我。” 林昭眨了眨眼睛,笑道:“表兄先前可是全力支持我弄青州军的,怎么在这个时候,反倒要缩脖子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郑涯低头喝了口酒,声音平静:“你在沧州小打小闹,康东平远在河南府,一来是懒得管你,二来也是嫌麻烦,但是李周朝廷一旦给你封官,一定会要你去扰乱康东平的后方。” 说着,他看了林昭一眼,声音平静:“子成,朝廷的这个官好受,你却不一定有命去当,康东平能够一路从范阳打到河南府,只要他腾出一根指头回顾青州,都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有二叔支持,你在青州干什么,我都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你如果受了朝廷的旨意,去摸康东平的老虎屁股,我可不跟你一起干。” “这一点我想过。” 林刺史低头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我让裴叔去占沧州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按照我的估计,康东平就算回援范阳,也不会太多人。” “就算他层层加码,到最后,最多也就是一军之力而已。” 范阳节度使麾下一共有九个军,原先每一军大约是一万人,经过这几个月的扩军,每军大概是两万多人。 也就是说,林昭这边可能要承受两万多人的进攻。 郑涯直接愣住了。 “你疯了?” 郑涯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林昭。 “莫说是范阳军一军,就算是他们随便派几个校尉营过来,你这个青州城都不可能抵挡得住,那是边军!” 郑涯低声道:“不是你花了几个月时间弄出来的青州军可以抵抗的!” “李周朝廷就算给你封再大的官,也是想让你在范阳军后方,牵制范阳军,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拿你去当炮灰!” 林刺史面色平静。 他低头静静的喝了口酒,开口道:“范阳军远在河南府,他们即便回过头来清理范阳后方,也不可能直接派上万人规模的人回来,我估计的一个军,是他们能派出的最大兵力。” “按照我的估算,我挡住范阳军两到三次,甚至四次以上,他们才有可能派整军返回来。” “你真是糊涂了。” 郑涯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无语:“我都跟你说了,哪怕范阳军派几个校尉营过来,你都抵挡不住,你还想要挡住他们三四次!” “我可以。” 林刺史声音低沉:“现在他们派一整个军回来,我肯定抵挡不住,立刻拔腿就跑,但是如果是几个校尉营,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以林昭现在手底下的力量,哪怕是范阳军派来同等的一两千人,他都不一定能够挡得住,但是这是常规的力量对比…… 林昭手底下,还有一些特殊力量。 因此,他才敢拍板让裴俭去打沧州,他才敢给朝廷上书“请功”。 但是现在,这些特殊力量是不能跟别人说的,哪怕是郑涯都不行。 想到这里,林昭也站了起来,对着郑涯笑着说道:“表兄暂时不必信我,等我与范阳军打过一场,表兄便什么都知道了。” 郑涯面色古怪了起来。 他虽然不相信凭青州军真的能够挡住范阳军,但是对眼前的这个表弟,他却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想到这里,郑大官人重新坐了下来,端起酒杯跟林昭碰了一杯。 “这样罢,只要三郎你能够挡住两次范阳军的进攻。”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到时候,我便把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三郎你的头上,二叔那边我也会写信过去,整个大通商号,都可以跟你林使君混!” “不必如此。” 林昭哑然一笑,开口道:“咱们是亲戚,大通商号这几年帮我甚多,我都是记在心里的。” 兄弟两个人在推杯换盏,又喝了大半个时辰,等到双方脸色都有些晕红的时候,郑涯才笑着看向林昭,问道:“三郎觉得,这一次朝廷会给你什么封赏?” “不管什么封赏,都是一纸白条而已。” 林三郎呵呵一笑,开口道:“到最后,还是要靠我自己去拼去挣。” “有个名头也是好的。” 郑涯轻声道:“夫子说过嘛,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即便如此,也不会给个节度使给我。” 林三郎举起酒杯,淡淡的说道:“多半是个都团练使。” “能有这个名头,我在这边做事就会顺畅许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兄弟两个人同时举起酒杯,碰了碰。 “也不知道朝廷的使者现在到了哪里,好不好相处。” 林使君呵呵笑道:“按理说这个时候,朝廷应该不会再派个为难我的人过来才是。” “若这个时候还派人为难你。” 郑大公子眯了眯眼睛:“那李家的气运,就真的是到头了。” ………… 就在兄弟两个人在刺史府里推杯换盏的时候,一个小黑胖子已经在路上走了五六天功夫。 眼见青州城还遥不可及,小黑胖子颇有些恼火,从马车车厢里探出头,叫嚷道:“左右,青州还有多久到?” 他随行足有二三十人,闻言连忙上前,对着黑胖子拱手道:“回周郎中,已经走了六百多里路了,路途顺畅的话,再有半个月就可以到青州了。” “还有半个月?” 一阵冬天的寒风吹来,黑胖子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连忙缩回了车厢里,伸手往车厢的炉子里添了块炭火,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厮,没事跑这么远做什么?” 第四百八十一章 去把林昭捉来! 不能在家里过年的,不止周胖子一个人,除了他这个在路上赶路的钦差之外,正在守洛阳城的李煦以及禁军将士们,还有正在攻城的范阳军,也注定只能在战场上过年了。 不过康东平这个人还算讲究,年三十的这一天并没有下令攻城,双方难得的休战了一段时间。 洛阳城里的守军,已经疲惫不堪,终于难得的得到了几天的休息时间,那位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的世子殿下,也差点昏厥在了城楼上。 与此同时,在河清范阳军主力驻扎的大帐之内,与康东平有七八分相似的康东来,正坐在自己兄长的帐篷里,一边捋着自己的络腮胡,一边笑道:“大兄,李周朝廷派了使者,要来见你呢。” 康东平仰头喝干了满满一杯酒,面无表情:“让他们去死。” 康东来狰狞一笑:“小弟这就让人去办。” 说着,康东来走出帅帐,吩咐了几声,立刻就有人下去办事去了。 吩咐完了之后,康东来回到了自己兄长的帅帐之中,脸上挂着微笑:“大兄,咱们都已经停战了两三天了,再不打,洛阳城里疲惫不堪的守军就该歇过来了。” “就是要让他们歇过来。” 康东平眯缝着眼睛,开口道:“这几个月,这些人能够守住洛阳城,全靠心中的一口气,给他们好生休息几天,这口心头气也就散了。” “这口气一散,洛阳立刻就会破城。” 说到这里,康东平看了看自己的兄弟,淡淡的说道:“契丹那边有没有消息?” 范阳节度使作为大周的边镇,本身的职责之一就是防卫契丹,如今范阳军全体出动,整个大周律的东北可以说是不设防的,也就是说,那些契丹人随时可以入关。 因此,在起兵之前,康东平曾经数次前往契丹,许给了契丹人很多好处。 与另一个世界庞大的契丹不同,此时大周的契丹尚且比较孱弱,前些年还在突厥人的淫威之下苦苦求活,一直到二十来年前天降猛男,契丹部才渐渐的兴盛了起来。 “他们还算老实。” 康东来低声道:“范阳边境并没有什么动作。” 康东平点了点头,哑然一笑:“边境上没有动作,我范阳九州之内却有人在搞小动作。” 康东来在范阳军里,主要负责情报工作,康东平知道的事情,他自然也知道,闻言微微低头,苦笑道:“大兄,咱们出范阳的时候,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兵力,因此范阳九州空虚,才导致有人能够扰乱后方,不过…” “不过咱们已经到了河南府,范阳九州有与没有,对咱们的影响都不是很大。” “影响当然很大。” 康东平抬起头,静静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声音低沉:“我们自范阳起兵,如今河南府都没有打下来,如果范阳先丢了,天下人会如何看我们?” “那些正在观望的墙头草世族们,又会如何看我们?” 康东来愣了愣,然后微微低头,开口问道:“大兄的意思是?” “在范阳闹事的人是谁?” “根据咱们的消息,应该是……青州刺史林昭。” “林昭…” 康东平低头思索了一番,终于想起了那个自己曾经在长安城里见过并且开口拉拢过的少年人,当即有些错愕:“林元达的侄儿?他才多大年纪,如何就能任一州刺史了?” “小弟派人查过,老头子还在的时候,这个林昭在宫里任起居郎,后来老头子不在了,李洵登基,林昭便进了门下省任给事中,从门下省给事中到青州刺史…” 康东来顿了顿,然后开口道:“是明升暗降。” 康大将军闻言,呵呵一笑。 “想来是他年纪小,门下省里的那些大头巾容不下他,于是给他撵了出去。” 说到这里,这位当今天下最大的反贼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我原本还好奇,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眼下这种局势进犯范阳,听到这个林三郎的名字,我反而不觉得奇怪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康东平低头抿了口酒,淡淡的说道:“他这个年纪,敢做出这种蠢事,不奇怪。” 康东来抬头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低声道:“大兄,要不要从新军之中抽调个一两千人,回范阳稳固局面?” 所谓新军,就是范阳军一路西进以来,沿途扩充的军队,这些新军虽然没有范阳军的战斗力,但是是由范阳军老卒作为骨架扩充起来的,再加上几个月以来战事不断,这会儿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了。 康大将军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缓缓摇头:“这样,你亲自去一趟。”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亲兄弟,淡淡的说道:“我军中钱粮已经不是太多了,你带五千人回范阳,沿途搜罗一些粮草送回我大营里来。” 说着,康大将军静静的看着康东来:“沿途一半人押送粮草回来,你带两千五百人回范阳平乱,有问题没有?” “当然没有!” 康东来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爽朗一笑:“莫说两千五百人,就是一千五百人,小弟也能够轻而易举的帮大兄把那个小鬼头给杀了!” 说到这里,这位曾经的工部郎中想起了当年长安城里的旧事,脸色变得有些狰狞:“说起来当初在长安,非是这个小子从中作梗,我也不会被流放出长安,平白受了那么多苦楚!” “最多三个月,小弟便把这个小鬼的人头,送到大兄帐前!” 康大将军不为所动,静静的说道:“如果可以,尽量抓活的。” 见康东来不怎么理解自己的话,康东平继续说道:“咱们一路西进以来,是占下了不少州郡,但是手下几乎没有可用之人替我们治理,这个林昭……是林元达的侄儿,如果捉了他,让他替我们打理那些州郡,对我康家的大业大有好处。” “天下大头巾多了去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说是这么说,但是颇为惧怕兄长的康东来,在被后者瞪了一眼之后,还是乖乖低头认怂。 “大兄放心,小弟尽量给你把那小鬼捉回来就是…” 说着,这个身材壮硕的粟特族汉子,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离开了康东平的大帐,兴冲冲的跑远了。 大帐里的康大将军,仍旧在低头饮酒。 不过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洛阳城的方向。 饮酒半晌之后,这位康大将军站了起来,两只手背负在身后,走出帐外。 他依旧在看着洛阳,喃喃自语。 “十日…” “十日之内,康某一定马踏洛阳。”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上元节的不速之客 时间来到了永德三年的上元节。 青州城里还算热闹,因为这里几乎没有受到兵祸的影响,再加上林昭一整年不断的氪金,导致青州城飞速发展,此时青州城里的人口不降反升,比起林昭到任的时候,多出了三万多人。 还有一点值得高兴的就是,林刺史花费重金扩建的城墙,这会儿已经修建了七七八八了,再有进行一些收尾的工作就可以完工。 不过城墙完工只是开始,青州的新城区开发,还要最起码两三年的时间,才有开发完成。 尽管如此,城里还是比起从前热闹了不少,一些池塘流水里,还有人在放上元节的花灯。 要知道,在这种战乱的年代,即便是长安城,今年也很少有人在过上元节,而青州这个距离范阳极近的城市,在林昭近一年的经营之下,竟然成了乱世之中一个难得的世外桃源。 而在上元节的夜晚,林刺史换上了一身淡青色冬衣,与一身月白小袄的崔姑娘,肩并肩走在青州街头。 崔姑娘走在路上,时不时还会扭头看上林昭一眼,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温情笑意。 从上一次与林昭说了自己的闺名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更近了一步,如果不是碍于崔家嫡女的身份,两个人之间多半已经发展成为情侣关系了。 但是现在,因为宗族身份,两个人还处在暧昧阶段。 崔芷晴一边与林昭说着闲话,一边左右张望着青州城大街上的花灯,轻声感慨:“以前听说青州城是个小城,一直不曾来过,不曾想这青州在三郎手里,竟然有些长安城的繁华模样了。” 林昭两手拢在袖子里,笑着说道:“六娘思念长安城了?” “是有些想念长安了。” 崔芷晴轻声叹息:“也不知长安城现在如何了。” “虽然不知道长安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但是多半不会太好。” 林刺史扭头看了看崔芷晴,然后把目光从后者雪白的锁骨上移开,轻声道:“按照我昨天收到的消息,叛军对洛阳城发起了猛攻,洛阳守军守得很是艰苦,随时有破城的可能。” 他也在长安住过好几年,此时提起长安城,颇有些感慨:“洛阳一旦破城,潼关再守不住,长安城便岌岌可危了,到时候圣人恐怕也只能暂离都城南巡了。” 听到这句话,崔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微微有些黯淡:“长安城如果破城了,那…那林夫人还有…” 她说的自然是林昭的母亲还有妻儿。 “我与长安一直通信。” 提起家人,林昭也有些担心:“我的意思是,让父亲带他们暂时回越州避一避,不过眼下这个光景,长安城那边的局势复杂,就这样出城,未必安全。” “好在我有个舅舅也在长安,我已经给他写了信,一旦长安城有危险,便让他带着我的家人前往越州。” 崔芷晴停下脚步,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接来青州?”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青州…不怎么安全。” 他微微叹了口气,认认真真的看了看崔芷晴。 “六娘,按现在的局势估算,青州城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遭遇战事,这里…不安全,按我的意思,你还有你的那几个弟弟妹妹,可以先去扬州避一避。” 崔姑娘沉默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才低头道:“我…我留在这里,可以…可以帮一帮你。” 这话倒是不错,崔芷晴现在就是在扮演林刺史“秘书”的这么一个工作,她不止帮着林昭算账,时不时还会帮着林昭批阅文书,偶尔还能给出出主意,的确是林昭身边一个很好的帮手。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说道:“总不能把九郎他们送走,你一个人留在青州罢,这样崔家的世兄来信责问,我也没有办法回复。” 崔芷晴开始为难了。 她想留在青州,但是又不想弟弟妹妹留在这里承担风险。 这位崔家的嫡女,咬着嘴唇,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什么两全的办法,她走了两步,来到了林昭面前,伸手拉住了林昭的衣袖,微微发出了一声低哼。 “我不管…” 她抬头看着林昭,有些不讲道理的说道:“你给我想个两全的法子…” 看到眼前女子有些娇憨的模样,林刺史顿时被触动心弦,他伸出手来,一把捉住了崔芷晴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 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十指相碰,林昭觉得入手十分柔软,而另一边的崔姑娘,已经脸色通红,努力想要把手抽出来,却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 林刺史显然很有经验一些,他笑着看向眼前的姑娘,轻声道:“我要是想出了两全的法子,不知道有奖励没有?” 两个人靠的太近,可以轻易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崔姑娘脸色更红了,她用尽全力,轻轻把手从林昭手里抽了出来,低着头说道:“登徒子,我……我是帮你的忙,你还要什么奖励?” 林三郎微微一笑,开口道:“那好,我晚上回去想一想,一定给芷晴想个两全的法子出来。” 虽然崔姑娘早就跟林昭通了姓名,但是这还是林昭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她,崔姑娘心里一甜,轻声道:“好……” 两个人在大街上走着,眼见道路两旁有不少孩童在放灯猜谜,崔姑娘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扭头看向林昭,语气轻柔:“三郎…今日是上元佳节,你…你诗才那样好,写首诗罢?” “不写不写。” 林刺史连连摇头,呵呵笑道:“今日写不得诗,当写词才是。” 崔芷晴眨了眨眼睛:“那三郎填一首词?” “这个就更写不得了。” 这位崔家嫡女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问道:“为何?” 林使君微微昂起头,淡淡的说道:“今日我若填了上元词,后人上元节,便无词可填了。” 崔姑娘闻言,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看着林昭很是臭屁的模样,掩嘴一笑。 “吹牛…” 林使君也不在意,笑呵呵的说道:“那你便当我是吹牛罢。” 一对年轻男女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月光的照耀之下,显得十分美好。 终于,已经有经验的林昭,觉得气氛到了,他大着胆子伸出手,缓缓的朝着崔姑娘的纤手探去。 崔芷晴很显然也察觉到了林昭的动作,不过她微微低着头,并没有把手缩回来。 终于,两个人的手触碰,即将再一次牵到一起。 这个时候,一个不合时宜,又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从两个人身后传来。 “老三!”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林刺史脸色一黑,收起了自己的魔爪,缓缓回头。 只见青州大街上,一个小黑胖子满脸喜色,正对着林昭不住摆手。 第四百八十三章 长安鬼见愁 不得不说,这个胖子来的很不是时候。 林刺史默默的把手缩回了袖子里,迈步朝着这个黑胖子走去。 等到走进了之后,林昭脸上才挤出一个笑容:“周兄不在长安纳福,怎么跑到我这青州来了?” 小黑胖子并不答话,他先是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林昭旁边的崔芷晴,笑得很是鸡贼。 “好你个林三,我说你怎么突然离开长安,跑到了这千里之外的青州,不曾想浓眉大眼的林探花,也花开两枝了。” 周德这个人,是个正儿八经的老色批,他十四五岁便留恋长安城的青楼楚馆,就连跟林昭一起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也是常常夜不归宿,在三曲睡觉。 仁者见仁,色者见色,以周胖子的目光来看林昭和崔姑娘,自然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周兄莫要胡说,这是清河崔氏的世妹,崔相的嫡孙女。” 听到林昭提起崔衍,周胖子先是一愣,然后抬头看了看林昭,目光里全是敬仰。 他咳嗽了一声,规规矩矩的走到崔芷晴面前,拱手行礼:“随州周德,见过崔姑娘。” 如果是林昭在青州寻的妾室,周德随口开几句玩笑,自然不甚要紧,但是像崔芷晴这种清河崔氏的嫡女,周德即便有些混账,但是也是不能失了礼数的。 崔芷晴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微微欠身还礼之后,微笑道:“原来你就是周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听到这句“如雷贯耳”,周胖子难得的红了脸,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少年时候颇有些胡闹,仗着老爹的威风在长安城里胡作非为,名声差到了极点,像崔芷晴这种自小在长安长大,又跟周德年纪差不太多的人,自然听说过周德早年的“丰功伟绩”。 “崔姑娘……取笑了。” 周德伸手挠了挠头,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些年都是这恶名累我,以至于我现在还没有能成婚。” 像周德这种世家公子,大概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可能家里就会给安排一个小妾,教导他一些成人之事,但是真正娶亲,还是得找门当户对的。 无奈这胖子在长安城,尤其是在权贵圈子里名声太差,因此即便以老尚书周嵩的面子,这些年也没有能给他找到个门当户对的夫人。 也就是说,这胖子虽然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但是现在还是“未婚”状态。 崔芷晴看了看神色尴尬的周德,也忍不住掩嘴一笑,轻声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怀安姐姐与我说过周公子的事情,她说周公子是长安鬼见愁呢……” “虚名,虚名而已。” 周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林昭咳嗽了一声:“老三,我…是带了圣旨来的。” 林昭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事实上这件事在林昭见到周德第一眼之后,便猜到了一个七七八八,毕竟这胖子现在应该在兵部任事,没有皇差,他根本不可能,也不愿意千里迢迢跑到青州来。 林昭扭头看向一边的崔芷晴,轻声道:“六娘,我跟周兄有些事情要谈,今日先到这里,我送你回去?” 崔芷晴点了点头,轻声道:“三郎不必送我,我自回去就是。” 林昭摇了摇头,还是与崔姑娘并肩而行,把这个崔家的嫡女送回了她的住处。 他们两个人并肩走在前面,周胖子就走在两个人的身后,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身前的两个人,悄悄嘀咕两句。 等林昭把崔芷晴送到了家门口,两个人挥手作别之后,周胖子才晃悠悠的来到了林昭面前,对林昭竖起了一个大大的拇指。 “厉害啊老三。” 这胖子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啧啧有声。 “一年没见,你这个有妇之夫竟然勾搭上了清河崔氏的嫡女…” 说到这里,胖子抬头看了看林昭的长相,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娘的,生的好看就是好,不至于像我这样,寻不到婆姨。” 崔姑娘走了,这一对舍友说话便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没有搭理:“好了周兄,我先领你去刺史府,咱们谈正事。” “我现在跟你谈的便是正事。” 周胖子眼珠子转了转,对着林昭低声道:“老三,这个六娘子我便不想了,你帮我问问她,她还有没有没有出阁的姐妹,介绍一个给我。” 这胖子嘿嘿笑道:“我要是能娶个清河崔家的女儿,家里的那几个兄长还不得眼红成兔子?到时候看谁还敢瞧我不起!”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这院子里就有另外一个崔家的姑娘在,你要不要进去跟那姑娘见一见?” 周胖子停下脚步,不动了。 “当真?” 林三郎无语了。 他一把捉住这胖子的衣袖,没好气的说道:“里面另一个崔家的小姑娘,今年还未满十二,你个老货,年纪都快赶上人家两个了,欲为禽兽乎!” 周胖子比林昭大上几岁,林昭今年二十一,他差不多二十三四岁了。 闻言,这胖子还有些不死心,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道:“差个十来岁有什么要紧,了不起我再等个两三年,等人家姑娘出阁了就是……” 林昭没有给他等下去的机会,直接拽着这胖子的袖子,强行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刺史府。 林昭的刺史府,就在崔家院子边上几十米远,林昭拉着他没过多久,便来到了刺史府之中。 进了刺史府之后,周胖子左右打量了片刻,然后又扭头看向林昭,不屑的撇了撇嘴:“好你个林三,还有脸说我,你的官署距离人家的院子,至多十几丈远!” 林昭总不能跟他说那个院子是大表哥郑涯给找的,也懒得跟他解释,进了刺史府之后,径直让人关了府门,自己背着手朝着后院走去。 周胖子翻了个白眼,走在林昭旁边,跟他一起走向刺史府后院。 林刺史一边走路,一边对着周德问道:“周兄怎么一个人在青州城里走动?你自己到青州来的?” “怎么可能。” 周胖子撇了撇嘴,开口道:“我带了三十多个禁军还有一些兵部的人,加在一起足有四十多号人。” 林刺史眨了眨眼睛:“人呢?这么多朝廷的人进城,按理说我这个刺史,应该一早得到消息才是。” “兵荒马乱的,我们一路都是便装到的青州,不曾着官服。” 周胖子笑呵呵的说道:“今天傍晚进城之后,我们便寻了个客店休息,准备明日到这刺史府来见你,只是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客店里无聊,便出来走一走,欣赏欣赏你们青州的上元灯会。” “赏灯?” 林刺史上下打量了一眼周胖子,撇了撇嘴。 “你怕是出来给人赏钱的罢?” 第四百八十四章 林使君的新官职 周胖子有进青楼的爱好,当初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他都常常跑出去眠花宿柳,如今到了千里之外的青州,自然也不会安分。 这胖子嘿嘿一笑,对着林昭挤了挤眼睛:“我在城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什么像样的馆子,三郎你作为地主,不带我去转一转?” “少来,我对那种地方没有兴趣。” 这会儿两个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林昭白了这货一眼,推门走了进去,给周胖子倒了杯茶之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拿来罢。” 周胖子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拿什么?” “圣旨啊。” 林昭没好气的说道:“你不是说你是来青州传旨的嘛,快快拿来,这东西我现在急用。” 周胖子眼珠子转了转,笑呵呵的说道:“这玩意儿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才有用,就你我两个人,我在这里给你也没有用处,况且我来之前圣人吩咐了,要我查证青州情况属实之后,才能给你圣旨。” “情况,什么情况?”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这个舍友:“看一看沧州有没有在我手里?” 周胖子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无奈:“天高皇帝远,圣人也怕你在奏书里大吹法螺,哄骗朝廷。” “没有什么好骗的。”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长安城现在已经危如累卵,这个时候,我还能从朝廷骗到什么?” 周德闻言,抬头看了看林昭,轻声感慨:“三郎真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周胖子轻声道:“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三郎还像个少年人模样,如今……” 他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低声道:“如今看来,倒有些像是长安城里那些久经朝堂的老官吏了。” 林昭哑然一笑。 “算算时间,我今年入仕也有四年多了,可不是个老官吏?” 他坐在周德对面,轻声问道:“周兄离开长安之前,长安城里的局势如何?” “不是很好。” 周德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范阳的叛军来势汹汹,听说洛阳那边已经不怎么守得住了,眼见河南府就要失陷,长安城里的官员百姓都十分担忧,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已经有好些官吏上书告老,还有一些人偷偷跑出了长安。” “求活而已,无可厚非。” 林三郎抿了口茶水,低声道:“按着我的估计,叛军攻进长安城的可能性不小,这个时候自然要有些自保之道,周伯父,应该也到了致仕告老的年纪了罢?” “老头倔得很,不肯走的。” 周德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而且我现在在长安城官场的名声,比起从前胡闹的时候,强不到哪里去,那些清流见了我,恨不能指着鼻子骂娘,老爹现在也不待见我,骂了我不少次,许久没有让我回家了。” 周德的父亲周嵩,乃是先帝朝的干吏,至今都还是吏部尚书,这位周尚书这些年的名声一直不坏,但是因为周德这个儿子,这两年也被连累,挨了不少骂。 因此,老爷子大为光火,多次在公众场合批评自己的这个幼子,并且不许周德再回家居住。 林眯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笑着说道:“老爷子没有把你桌回家绑起来,也没有让你辞官,只是骂一骂你,说明老头还是支持你的,只是碍于面子,明面上不好替你这个大奸臣说好话就是了。” “奸臣就奸臣罢。” 周德低哼了一声,咬牙道:“我与你们这些科考正途出身不一样,我是恩荫入仕,不走一些捷径,混个半辈子最多也就是个四五品,那有什么意思?” “老子要不然就回家啃老爹睡女人去,要不然就要爬到最高处!” 周胖子雄心壮志,对着林昭拍了拍胸脯。 “总有一天,老子要让那些骂我的清流们,恭恭敬敬的喊我一声相公!” 相公,是这个时代对宰相的专属称号,除了少数不要脸的人,一般只有政事堂的宰相当得起这个称呼。 林昭对着他比了个大拇指,称赞道:“了不起,等周兄入政事堂拜相了,小弟还要靠你照拂。” “那是自然。” 周胖子得意洋洋。 “咱们都是一个学舍的,自然要互相照顾,如今三郎你就要升官了,齐宣那小子估计再过几年就能当上京兆尹,到时候咱们学舍三个人互帮互助,长安城里都可以横着走!” “升官?” 林昭对着周德眯了眯眼睛。 “周兄偷窥圣旨?” 周德脸色一变,连连摇头:“莫要胡说,我是偷窥什么圣旨了?” “你不偷窥,怎知道朝廷要给我升官?” “自然是猜的…” 周胖子闷哼了一声,开口道:“圣人千里迢迢的让我跑到青州来宣旨,难道还是来给你降罪的不成?而且听说三郎你在青州弄了一千多个很是像样的团结兵出来……”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撇了撇嘴:“有这一千多个团结兵在,说句不好听的话,圣人现在就是想要给你降罪,恐怕也有心无力。” 林三郎笑眯眯的看了看周德。 “周兄,你敢在背后非议圣君…” “莫要胡说。” 周胖子瞪了一眼林昭:“实话实说而已,诽谤什么了?” 林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你我兄弟,莫要卖关子了,圣旨拿来。” “我一个人出门,圣旨如何会带在身上?” 周胖子苦笑道:“圣旨还在客店里,我明天一早拿来给你看就是,不过提前说好了,这道圣旨要我查证了沧州的事情之后,才能正式宣读,把印信交到你的手里。” “这个周兄放心。” 林刺史面色平静,开口道:“如今沧州已经尽入我手,我麾下的团结兵,现在正在沧州的鲁城,已经靠近了幽州,再过些日子,我们便准备去替朝廷收复幽州了。” “得了罢。” 周胖子没好气的说道:“连我这个外行都知道,幽州是范阳的大本营,哪里是你一个青州刺史能够去收复的?要我说,你打一打沧州,在朝廷那边混点功劳就行了,莫要真与那些穷凶极恶的叛军厮杀。” 林昭笑了笑,没有答话。 “好了,周兄莫要卖关子了,快与我说一说,朝廷准备给我个什么差事?” 一般的圣旨,宣旨的人通常是不看的,但是周德是来给林昭宣旨,他定然好奇圣旨上的内容,一路上大半个月,肯定偷偷看过了。 周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罢了,看在兄弟的份上,我先告诉你就是。” 林刺史来了精神。 “快快说来!” 周胖子低头喝了口茶,缓缓开口。 “青州刺史林昭,兼任棣州,沧州刺史。”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林昭,继续说道。 “任青、棣、沧、莱、济、登、密、齐、淄、兖州都团练使,总管各州团结兵……” 第四百八十五章 义气当先周胖子 听到了这个官职,林昭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低头喝了口茶。 都团练使这个职位,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毕竟团结兵不是府兵,不需要朝廷的任何成本,也就是说林昭的这个都团练使,队伍还是要靠自己去拉,朝廷给不了什么帮助。 再说了,即便是现在朝廷想要给他帮助,现在也是有心无力了。 至于统领十州团结兵,这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都团练使这个差事,本就可以统领数州乃至于十数州,如今这种情况,给林昭十个州的团结兵,朝廷并不能算是大方。 唯一让林昭有些意外的是,让他兼任棣州与沧州二州的刺史。 要知道,团练使上面有都团练使,可以统领十几个州,但是刺史却很少有同时兼任几个州的,因为大周没有省一级的行政单位,整个朝廷上下,能够同时管几个州的…… 只有节度使! 像是朔方,就是屯田三州,而范阳则是九州。 当然了,节度使麾下的屯田州,相当于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境内一切收入都归节度使府,不用向朝廷缴税,而林昭这种三州刺史,还是要给朝廷上税的。 只不过以眼下的局势来看,不管叛军最后能打到哪里,最近几年时间,李周王朝都很难缓过气来,多半也很难顾及到青州这种偏远之地的赋税。 也就是说,如今的林昭,除却不能像节度使那样,总管属地军政不用给朝廷上税,以及不能建军之外,几乎就相当于是一个节度使青春版! 不过朝廷之所以这么大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三州节度使,其中青州本就是林昭的,沧州也是林昭自己打下来的,而两州之间的棣州…… 棣州刺史临近范阳,在战乱之初就带着家人跑路了,这会儿棣州的衙门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做个顺水人情送给林昭,并不奇怪。 想到这里,林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抬头看向周德,笑着说道:“周兄厉害啊,能够一口气记住十个州的名字,难得难得。” “瞧不起我了不是?” 周胖子得意一笑:“我也是在国子监读过书的,虽然没有过秋试,但是也算是国子监的门生,这几年我在工部办差的时候,那些工匠的用料,以及每一段的工期,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哄骗于我。” 林昭深深地看了看这个小黑胖子,心中颇有些佩服。 周德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是实际上绝对不是什么蠢笨之人,不仅不蠢,反而十分聪明。 这一点从他可以精准赌中新帝爱好,从而迅速成为新朝宠臣,就可以看出一二。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康东平的这场造反,当年国子监同舍的三兄弟,这个周胖子绝对会是在官场上攀爬的最快的那个,甚至就连作为天子表亲的齐宣,也很难追赶得上。 林三郎笑了笑,开口说道:“了不起,难怪周兄你能够成为天子近前的红人,这要是我去给天子修宫殿,这会儿你多半要去大理寺看我了。” “莫要取笑。” 周胖子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圣旨上除了这段之外,还有就是,许你暂理范阳九州之政。” “也就是说,范阳九州只要你能打下来,都归你管。” 说到这里,这个胖子摇了摇头,开口道:“不过这句话,你当做没有看见就是了,要我说朝廷这一次做事有些不地道,一不给兵二不给良,朝廷各地府兵还有禁军都挡不下来的叛军,让你一个青州刺史带着团结兵去扰乱他们的后方,这不是胡闹么?” 胖子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老三,要我说你在青州摇摇旗,喊几声给朝廷听到也就行了,千万莫要去摸范阳军的屁股。” “朝廷养了那么多武将,干什么让你一个进士去出死力?” 林昭笑眯眯的上下打量了周德几眼,笑着说道:“周兄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啊。” 小黑胖子眨了眨眼睛,表情无辜:“我哪里不对劲了?” “周兄作为圣人近前的忠臣,这会儿应该劝我立刻出兵,拼死替朝廷平叛,保住朝廷,也保住你未来的相位才是,为何反倒劝我出工不出力?” 林昭呵呵一笑:“你一定有什么事情没有跟我说。” “区区相位而已。” 周胖子大义凛然,朗声道:“哪里有我兄弟的性命要紧?莫说一个相位,就是整个长安城在我心里,也比不上老三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偷偷的看着林昭,见林昭正在盯着自己,声音便越来越小,最终没有好意思再说下去。 到最后,这个胖子伸手挠了挠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陛下让我宣旨之后,就暂时留在青州,一来观望范阳这边的情况,二来是帮一帮你。” 林刺史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这个胖子,问道:“监军?” “胡说八道。” 周胖子昂着头,叫嚷道:“老子现在是兵部郎中,在兵部也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一个内行来帮一帮你这个外行,不成么?” 林三郎呵呵一笑。 “罢了,这个当口别人来当这个监军,我多半会一刀把他砍了,丢进山贼窝里,但是周兄你来青州,我倒是没有多大意见。” 林刺史面色和善,笑着说道:“今日周兄就先在我这里住一晚上,明天一早,我与你一同去接迎圣旨,如何?” 周德面带难色。 “住一晚上倒是可以,但是接迎圣旨……” 他抬头偷偷的看了看林昭,低声道:“恐怕暂时不成,我临来之前,圣人与政事堂都交代过,务必要去沧州看一看情况之后,才能给三郎你朝廷文书…” 见林昭大皱眉头,周胖子连忙解释道:“不是我要难为你,如果是我自己来的,以咱们兄弟的交情,这会儿我已经带着圣旨文书过来给你了,但是这一次同来的,有兵部,吏部还有…还有司宫台的人,我轻易不好专断,免得他们在背后告我的黑状……”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既如此,明天我安排人送你们去沧州。” 周胖子挠了挠头,小声说道:“三郎,我也要去么?” 林昭看出来了,这胖子…怕死。 他白了周德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沧州全境已经被我青州占领,眼下绝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周兄尽管去就是。” 说到这里,林刺史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只是周兄要注意同行的那些人,尤其是司宫台的人,他们如实上报朝廷还则罢了,如果有胡编乱造说我坏话的……” 林昭面无表情。 “周兄跟我打个招呼。” 第四百八十六章 画大饼 朝廷要查实沧州的情况,林昭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即便他在长安做天子,也不可能因为下面的人一面之词,就给人加官晋爵。 再饥渴,也要看清楚是不是水再喝。 更重要的是,林昭在写那封奏书的时候,或许吹了点牛,但是现在沧州全境已经实打实的落到了他的手里,他不怕这些人去查。 只要这些人不信口开河就是。 就这样,周胖子在林昭的刺史府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便一边埋怨林昭没有招待好他,一边摇头晃脑的离开了林昭的官署,去他们落脚的客店去了。 林昭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胖子离开。 他心里明白,这个胖子说的“招待不周”,是埋怨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给他找个姑娘暖床。 把这个胖子送走之后,林昭又让自己的副手宋岩陪伴他们,再让青州军那里派了一百个人沿途护送他们到沧州,去“视察”沧州的情况。 而林昭自己,则要开始新一轮的忙碌了。 从前他只是青州一州的节度使,手下的人手也不过是一千多人的团结兵,青州的政务他一个人就可以处理,至于团结兵那边,他只要出钱出粮,裴俭和赵歇就会帮他弄个七七八八,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很快,他就会成为三州刺史以及统领十州团结兵的都团练使,要干的活比之前暴涨了七八倍,他需要去做一些准备。 因此,林刺史又来到了郑涯的宅邸。 这一次,他不是来要钱的。 大通商号虽然富有,但是帮林昭供养一个青州城,已经十分不容易,如果让他们帮林昭弄十个州的团结兵,恐怕过个一年两年,大通商号就要倾家荡产。 况且,林昭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特别依赖大通商号的财富了,作为三州刺史,朝廷暂时又不收税,也就是说只要林昭有本事,这三个州的赋税钱粮都归他一个人花用。 因此钱粮这方面,林昭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只进不出了。 不过十州团结兵…就比较麻烦。 按照朝廷规定,各州的团结兵由各州衙门供养,但是团结兵是不怎么需要成本的,之前州衙门付出的唯一成本,就是免征这些团结兵的赋税,有些州甚至要让他们自己带钱粮。 再加上各州的团练使一般由各州刺史兼任,林昭这个都团练使可以调用各地的团结兵,但是没有办法训练他们,而且现在且不说各州团结兵的数量,他们有没有团结兵都是两说,对林昭根本没有太大的助力。 说白了,林昭这个都团练使,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兵力名额暴涨的十倍,但是只有名额没有人,还要靠他自己去拉队伍。 林昭来到了郑府之后,郑大公子这会儿正在后院的书房里会友,他与林昭一起到的青州,这会儿在青州已经结交了不少朋友,此时正在书房里舞文弄墨,过得很是潇洒。 听闻林昭登门,这位郑大官人无奈的丢下了毛笔,给身边的几个友人赔了个不是,这才双手拢在前袖,在自家后院的偏厅里,见到了正在喝茶的林昭。 郑大公子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使君老爷,你每次到我家来,我这心啊,就跟着颤几颤,说罢,又有什么事?” 林昭放下茶杯,对着郑涯笑了笑:“表兄放心,不是来跟你要钱的。” 郑涯松了口气,跟着坐了下来:“咱们兄弟之间,提什么钱不钱的,三郎有什么事情尽管道来,为兄能给你办的一定给你办。” “先不提办不办事,我有个好消息告诉表兄。”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我要升官了。” “升官?” 郑涯皱了皱眉头,问道:“朝廷的人来了?” “昨天便到了,今天我让宋岩领着他们往沧州去了,那些都是长安人,吃不了苦,也跑不了多远,估计有个三五天就会回青州来宣旨。” 郑涯不咸不淡的问道:“什么差事啊?都团练使?” “差不多。” 林刺史笑着说道:“除了这个之外,还让我兼了棣州和沧州两州的刺史。” “这么大方?” 郑涯有些吃惊:“你这些名头如果坐实了,与那几个小一点的节度使也相差不远了。” “也不是大方,慷他人之慨而已。” 林昭微笑道:“棣州的刺史跑了,现在空着,沧州是我自己打下来的,这个时候朝廷管不到这里,也就是给个虚名而已。” 郑涯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啧啧道:“难得难得,常人在你这个年纪,能有这些名头,鼻孔恐怕都要朝天了,难得三郎你能这样冷静。” “倒也算不上冷静,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郑大公子喝了一口茶,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感慨道:“三郎越来越有样子了,真是难得,说罢,你要我办什么事?” “我…” 林刺史微微低头,开口道:“我需要一些人手。” “人手?” 郑涯皱眉问道:“什么人手?” “我在长安城的时候,二舅就曾经派过一个大掌柜,帮着我岳丈做生意,听说大通商号有不少这样的大掌柜,我想借三四个过来用一用。” 郑涯直接站了起来,没好气的说道:“商号里,拢共就十来个大掌柜,其中有四个在长安,其他八个分散在天下各处,连我这个郑家人,也是去年到青州来,二叔才给了我一个大掌柜的名头,你倒好,张口就要三四个!” “没有,莫说我不同意,你给二叔写信,他也不会同意!” “那就要一个。” 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再要几个普通的掌柜来,进我的刺史府做事。”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郑涯,低声道:“至于表兄你,我想请表兄去一趟棣州,暂时替我经管那里。” 郑涯先是为之一愣,然后对林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不去,我在这里娇妻美妾,懒得动弹,再说了,眼下范阳军随时会回头把你这个脚后跟上扎的刺给拔了,我跑路还来不及,才不去给你卖命!” “我说的不是现在。” 林刺史淡淡的说道:“昨天我收到长安急信,范阳军似乎已经有小股部队从河南府往回走了,等我处理了他们,表兄再去棣州任事,如何?” 郑涯没有说话,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抬起头静静的看着林昭……吹牛。 林昭没有理会郑涯看傻子一样的目光,而是自顾自的说道:“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些读书人才行,这青州上下官吏,几无可用之人,真是让人头痛。” 林刺史扭头看向面色古怪的郑涯,毫不在意的呵呵一笑。 “表兄若认识一些靠谱的读书人,不妨介绍到青州来?” 林刺史画出了自己的大饼。 “包分配官职,前途无量!” 第四百八十七章 天师与女冠 每一个节度使,麾下都有许多幕僚,毕竟节度使领地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自然要构筑自己的小朝廷。 历年长安科考之中,中了明经甚至是中了进士,却没有被吏部选试选中的读书人,有些连续五六年过不了选试,就会投奔到各大节度使府里充当幕僚,如果受到节度使赏识,就可以在节度使麾下的屯田州做官。 当年林昭在长安还未中进士的时候,康东平就曾经见过他一面,并且出言拉拢。 如今,按照朝廷的意思,林昭在青州一带也会有一个节度使的雏形,整整三州之地,林昭自己是没有办法亲力亲为的。 他也要有一个自己的班底,替自己去打理地盘。 原本这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毕竟青州上下原本就有很多官吏,假如这些人堪用,林昭不需要再去另建班底,只要把自己手下这些人挨个拔升一两级,暂代这些位置,就可以轻易的掌握其他两州。 但是很可惜,青州上下的官吏,除了宋岩可以称得上是个干吏之外,其余碌碌,而且基本上都上了年纪,很难再用。 即便是可以用的宋岩,也很难死心塌地的跟着林昭,只要青州这边有一丁点变故,他多半就会想法子逃出去。 所以尽管有些困难,林昭还是准备自己组建自己的班底,这样用起来顺手而且放心。 一旁的郑涯,整个人都有点麻了。 他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说什么?范阳军要回师了?”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七叔给我来的信,虽然现在还吃不准有多少人,但是可以肯定,已经有人往范阳来了。” 郑涯抬头看向林昭,有些无语:“虽然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和自信,但是我可以肯定,你弄出的这个青州军,绝不是范阳军的对手,我之前曾经在范阳待过两年时间,这些范阳军之中的精锐,甚至可以正面与契丹人硬碰硬!” “你知道契丹人么?” 郑涯声音低沉,开口道:“这些人就在范阳的北边,个个悍不畏死,骑**绝,近年以来连败突厥数次!” “以你这支青州军的战力,随便一支范阳军就能荡平你的青州城!” “且放心。” 林昭笑着说道:“河南府打成了那个模样,范阳军精锐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等他们人到了相州,我就能弄清楚到底多少人回来了,实在打不过,咱们跑就是了。” 虽然听林昭这么说,郑涯心里还是直犯嘀咕。 “三郎啊……” “以范阳军的作风,即便攻下长安城也是一时的,难以夺取天下,不过这个时候他们风头正盛,咱们不妨避一避,等他们的锐气散了,再…” “好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林刺史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淡淡的说道:“表兄愿意留在青州,我自然欢迎,表兄要是担心危险,就先到南方去避一避,等我这边击退了敌人,再请表兄回来。” 看林昭一副执拗的模样,郑大公子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我劝你不动,我这就给二叔写信……” 林昭端起手中的茶盏,敬了郑涯一杯,微笑道:“就凭表兄这句话,这辈子小弟一定努力,将你葬入荥阳的郑家祖坟里。” 郑涯瞪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少来咒我,我跟二叔他们不一样,我埋哪里都是埋!” 郑涯与郑通等人确实不一样,他还小的时候家里就遭遇了变故,心里固然还有一些宗族情节,但是远没有郑通三兄弟那样沉重。 林昭含笑道:“那表兄就埋到越州去,与我做个伴。” 郑涯撇了撇嘴,没有理会林昭。 ………… 刺史府书房。 林刺史聚精会神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写信,他已经写了好几封书信了。 这些信里,有家书,也有给林简的书信,还有给自己的那个忠实拥趸韩参的书信。 韩参这个人,这些年一直在长安城里替林昭打理生意,可以说是兢兢业业,而且他与康氏兄弟有血海深仇,这个时候把他叫到青州来,再合适不过。 林昭在写信,而崔姑娘就站在一旁,替他轻轻磨墨。 好容易几封书信都写的差不多了,林昭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手腕。 崔姑娘帮着整理好桌子上散乱的纸张,然后扭头看着林昭,轻声道:“三郎,你想到好法子了未?” 听到她这个问题,林昭有些头痛。 他应承过崔姑娘,帮她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但是周胖子到来之后,完全打乱了他的思绪,这两天时间全在想着如何把自己的场子给撑起来,全然把崔姑娘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林刺史低头想了想,突然开口问道:“六娘你先前说,你…你在玉真观认了个老师,在家做了女冠?” 所谓女冠,就是女道士,大周只有女性道士会着冠,因此称为女冠。 提起这件事,崔芷晴神色有些异样,她微微低头,开口道:“是…是有这件事。” 提起玉真观,林昭突然想起一个人,开口道:“那六娘认得玉真观赵天师否?” “赵天师…” 崔芷晴点了点头,开口道:“认得的,赵天师虽然年纪没有我师父大,但是在玉真观辈分极高,算是我的师叔祖…” “那就好办了。” 林刺史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认得这个道士,我给他写封信,让他到青州来,六娘是他的同门,在青州跟随他修行一段时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罢?” “这个……” 崔芷晴低头想了想,开口道:“这个倒是说得过去,只是师叔祖神仙一样的人物,就连圣人也要相请,他才肯出来办事,三郎你如何把他请来?” “我与他有些交情。” 林昭笑着说道:“了不起在青州,给他建一座玉真观就是了,出家人都有传道之心,他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 当初林昭奉着先帝诏命,与赵天师一起去荥阳,处理郑温回归祖坟的事情,当时赵天师就带着不少玉真观弟子与他同行,在荥阳做了许多天的法事。 两个人不但认识,而且颇有些交情。 而且林昭还很怀疑,这家伙如此年轻,是因为玉真观为了弄出一个噱头,故意谎报了他的年龄。 当然了,林昭这个时候给他写信,能不能请过来谁也说不准,不过总归是一个法子,不妨试一试。 崔姑娘点了点头。 “那…就试一试罢。” 林刺史抬头看了看一旁的娇俏姑娘,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微微一笑。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六娘女冠的装扮呢,什么时候穿道袍与我看一看?”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两个坏消息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到了永德四年的元月二十五。 此时,周德等人已经到青州十天,让林昭有些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在沧州看了七八天时间,才确认了沧州的情况,直到元月二十五才返回青州。 在钦差周德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青州刺史府,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朝廷给林昭的旨意,圣旨念完之后,周胖子又把吏部的任命文书以及兵部的相关文书,递到了林昭手里。 到最后,周胖子还把两套吏部制作的官服,亲手交到了林昭手里。 林昭原先是正四品上的青州刺史,这一次升官虽然更多的是职务上的升官,品级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因为都团练使的身份,他正式的品级还是升为了从三品,与之前的国子祭酒林简同级别了。 当然了,这地方上的从三品,与京城五监九寺的主官,含金量还是相差太多,按照从前的规矩,像林昭这种从三品的地方官,放到长安城里能够在六部做个侍郎,就算他门路宽广。 更大的可能是六部郎中。 因为升职的原因,林昭官服的颜色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大周律规定,三品及三品以上着紫袍,如今林昭荣封三品,周德给他带过来的官服,自然也就变成了紫色的官服。 把官服交到林昭手里之后,周德啧啧了两声。颇为羡慕:“三郎今年才二十一岁罢,这个年纪便披上了一身紫袍,除了李家郎之外,恐怕只有你一人了。” “少来。” 刚刚升官,接过一身紫袍的林刺史并不是如何开心,他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如果是从前,这件紫袍自然值钱,但是现在嘛……”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看周德身后的几个吏部官员,眯了眯眼睛,没有说下去。 他让下人把官服还有圣旨拿下去放好,然后对着周德缓缓开口:“周兄,你去沧州的这几天,我听到了两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周胖子瞥了林昭一眼,苦笑道:“我都不是很想听。” 林昭笑眯眯的开口道:“周兄随我来,我说与你听。” 说着话,林昭转身,把周德领进了自己的书房,两个人在书房坐下以后,林昭连茶水也没有给周德倒,便径直开口。 “昨日长安急报…” 林昭看了看周德,声音有些沉重:“洛阳破城了。” “洛阳……” 周胖子喃喃重复了一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洛阳,对于大周来说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城市。 长安是西京,洛阳就是东都。 作为大周没有任何意义的第二大城市,洛阳城对于大周的意义极其重要,这并不仅仅意味着一城一地的得失,更多的是会引来人心变故。 最简单的来说,从前无论范阳军如何如何凶猛,但是他都只是一个叛军而已,但是当范阳军攻下洛阳之后,它就不仅仅是一支叛军,而是变成了…… 另一个选择! 与李周王朝差不多的选择! 这个选择,不仅仅是对于那些世家大族,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些底层的,不得志的读书人,只要叛军占了洛阳,就自然而然的会吸引许多人来投奔,从而形成自己的“势”。 更重要的是,洛阳城在天下的地位极高,如果康东平愿意,他现在就可以在洛阳建都立国! 周胖子呆愣了许久,然后才缓缓的咽了口口水:“那……那第二个坏消息呢?” 周德老家是随州的,但是与齐宣等人一样,他自小也是在长安长大,他很清楚,洛阳城破城就代表着河南府很快就会随之失落,河南府一丢,长安便摇摇欲坠了。 因此,这个胖子现在心情极为复杂。 林昭端起茶壶,给这个胖子倒了杯热茶,面色平静:“喝口水,缓一缓。” 周德两只手都微微有些颤抖,他双手捧起面前的茶盏,杯盖与茶杯之间不住颤动,发出了一阵响动。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茶杯放回了桌子上,抬头看向林昭,再一次问道:“三郎,第二个坏消息呢?” “康东平的弟弟康东来,领了一队人,已经到了贝州即将进德州。” 林昭看向周德,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是冲我来的。” 德州就在沧州边上,进了德州之后,肯定会进沧州,然后把林昭留在沧州的人清理干净,再从沧州南下,拿下林昭的青州。 周胖子脸色更白了。 他苦笑道:“多少人啊?” “不知道。” 林刺史老老实实的说道:“我现在能用的人手不多,能够提前探查到他们的动向就已经很难得了,很难准确估计他们的人数,不过估计最多三千人,而且不会是范阳军精锐。” “完了…” 周胖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把可怜的座椅,压的吱呀作响。 “长安岌岌可危,我的宰相做不成不说,偏偏你这里也要守不住了…” 他苦着个脸看向林昭。 “三郎,要不然咱们…逃命去罢?” 周胖子低声道:“我老家随州,离这里千里万里,我爹在那里置办了不少产业,咱们先去那里躲一躲,等外面太平了,再出来……” “要去你自去。” 林刺史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开口道:“我要留在青州,会一会这些传说中如狼似虎的范阳军。” 周胖子脸色阴晴不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昭笑呵呵的看了他一眼:“要不然我派人,把你送出青州?” 周胖子身上的肥肉抖了抖,片刻之后,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娘的,老子要是现在跑了,估计要给你们瞧不起一辈子!” “我……我跟你一起留在这里就是。” 林昭看了看他直冒汗的额头,微笑道:“周兄不必勉强,你留在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果你害怕,我先让人把你送去密州。” “范阳军现在主要的精力都在前线,即便派人来青州拔我这颗钉子,拔完多半也就走了,不太可能攻占隔壁的州郡,因此哪怕是密州,也是安全的。” 周胖子坐在椅子上,心中天人交战。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林昭,问了一个很是认真的问题。 “三郎……你为什么不走?” 周胖子咽了口口水,问道:“咱们学舍三个人当中,数你心思最是活泛,你不可能做这种杀身成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走?” 林刺史笑了笑:“贼人就是我引来的,我身后还有数万户青州百姓,我哪里能走?” “你不走,那老子也不走!” 周胖子终于下定了决心,狠狠咬牙。 “老子不相信,你林三会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第四百八十九章 名垂青史 林昭再次离开了青州城。 这一次在离开之前,他依旧把青州的政事托付给了崔姑娘帮忙处理。 值得一提的是,临行之前他准备拉着崔胖子同行来着,只是这胖子比较怂,死活不愿意离开青州,无奈之下林昭只能把这货留在青州城,自己带了一百多个青州军,直接北上沧州。 他们人人骑马,第二天便到了沧州境内。到了沧州之后,林昭并没有去沧州城,而是继续北上,在第二天的晚上,到了沧州境内的鲁城。 这里是沧州最北边的县城,也是距离幽州最近的县城,这段时间裴俭一直待在鲁城里,时不时派人去北边的幽州探查。 这个许多年没有领兵打仗的将军,此时信心满满,恨不能林昭现在就下令,他好带人直接打到幽州去。 进了鲁城之后,林昭很快在县城的县衙里,寻到了正在让人绘制范阳九州详细地图的裴俭。 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起来极为复杂,而且那种简单的地图尚且可以用雕版印刷出来,但是很是精细的地图,雕版很难完整的复刻出来,因此每一幅精细的地图,都极为珍贵。 这个时代一没有卫星,二没有导航,到了一块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是没有本地人带路,可能会带着队伍走个几天都还在原地转圈。 因此,所有将领都很是重视地图,兵部甚至有个职方司,专门负责地图的绘制。 裴俭作为郑温的学生,自然知道地图的重要性,事实上从他进了沧州之后,就开始让人详细绘制附近几个州郡的地图,用以将来作战之用? 这会儿,这个黑脸将军正与一群范阳的本地人,对着一张张搜集来的地图比比划划,准备结合这些地图,以及一些熟路的当地人,画出一张能够用于作战的地图。 林刺史背负双手,慢慢走到这个黑脸将军面前,缓缓的咳嗽了一声:“裴将军。” 裴俭这会儿大半心神都在地图上,猛然被林昭叫了一声,顿时勃然大怒,瞪大了眼睛就要骂人,可是当他抬头看到是林昭之后,到了嘴边的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使君怎么到这里来,也不跟属下先打个招呼?” “有急事,因此干脆直接过来了。” 说着,林昭看了看房间里正在绘图的几个人,开口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裴俭点了点头,回头呼喝了几句,叮嘱这些人好生绘图,然后跟在林昭身后,迈步走出了这间房间。 有出去之后,裴俭站在林昭身后,笑着说道:“使君,前些日子有个小胖子,带着几十号人上上下下的把沧州转了个遍,属下打听了一番,似乎是朝廷的人……” 他扭头看着林昭,小声问道:“使君升官了?” 林昭苦笑道:“升了,但是没有完全升。” 裴俭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闻言挠了挠头:“使君的意思是?” “官职升了,但是咱们手下的人还是那么多,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一点一点去挣。” 说到这里,林昭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不过咱们现在,没有必要拘束于一千五百人的限制了,只要我们有本事,弄个一万五千人出来,朝廷那边也不会有什么话说。” “这个好办。” 裴将军眼睛一亮,目光里全是兴奋:“范阳九州乃是范阳军的屯田州,自有范阳军以来,他们便在这九州征兵,只要咱们能够拿下范阳九州,莫说一万五千人,就是十五……” 林昭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裴俭的话。 “裴叔,征兵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谈,现在有一桩大敌,正在朝着沧州赶来。” 林昭伸出手指盘算了一会儿,沉声道:“估摸着再有个三五天,他们便能到沧州了。” “大敌?” 裴俭皱眉思索了片刻,开口问道:“范阳军?” “嗯。” 林刺史点头,开口道:“据说已经到了德州境内,德州就在沧州附近,算上他们修整的时间,应该再有三五天,就能打到沧州来。”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有些兴奋:“他们有多少人?” “现在还摸不清楚,不过按情报来看,应该不会超过三千人。” “三千人……” 裴俭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他往后退了两步,对着林昭深深低头抱拳,沉声道:“小相公,您把青州军全部调到沧州来,由属下指挥,属下有把握在两个月之内,击退来犯之敌!” 林昭无语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勇气,不曾想这个裴将军勇气更大,甚至准备以少敌多击退范阳军了!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裴叔,我这次到这里来寻你,不是为了让你在沧州抵抗范阳军,而是想让你勾引他们。” “勾引?” 裴俭没有听明白。 “附近几州无有天险,相公准备在哪里设伏?” 按照裴俭的军事常识,既然提到勾引,那肯定就是要把敌人引进埋伏圈里,可是附近几个州,似乎都没有合适的地方。 即便有,大多都是本地人的范阳军,也很难会上当。 “我要你,把他们引到青州去。” 林昭的脸色严肃了起来,低声道:“这一次范阳军带队的是康东平的兄弟康东来,一旦康东来进入沧州境内,裴叔不必跟他硬碰硬,他要地便给他地,要城便给他城,他进一步咱们就退一步。” 林刺史语气幽幽,缓缓地说道:“这一次范阳军回师,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不把我们平灭,他们不会干休,因此裴叔你逃到哪里,他们便会追到哪里。” 林昭抬头看向裴俭,语气笃定:“只要裴叔你往青州跑,他们就一定会跟来。” 说到这里,林刺史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补充道:“记得逃跑的时候不要一味逃跑,要作点戏,尽量让康东来觉得,你们是残兵溃逃……” 裴俭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抬头看着林昭,语气之中满是担忧:“使君,如果青州是洛阳。那么属下一定赞成这个法子,但是青州之前青州城,它…它的城墙挡不住大量军队的进攻。” 裴俭声音沙哑,开口道:“留在沧州,咱们还能靠灵活多变与敌人周旋,可是回到青州,便只有死战一途了!” 林刺史没有理会裴俭的话,而是低声道:“以裴叔你的法子,尽出青州军到沧州来,与叛军周旋,即便裴叔所言不虚,你能全歼敌众,但是杀了这些叛军之后,青州军还能剩下多少?” 裴俭沉默了。 林昭说的不错,如果按他的打法,即便胜也是险胜,打没了这一小支范阳军的,林昭花了一年时间弄出来的青州军,多半也会直接消失。 况且,战场上刀枪无眼,这些青州军粮食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冲阵,在战场上碰到了范阳军,很有可能一触即溃。 而且,这些青州军都是林昭这个都团练使今后发展队伍的家底,他可舍不得第一波便把家底打空。 “裴叔且信我一回。” 林刺史拍了拍裴俭的肩膀,低声道:“他们的目的就是青州,只要裴叔你不跟他们硬拼,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到青州来。” “一旦他们开始进攻青州…” 林昭呵呵一笑。 “那这场守城之战,就会名垂青史。” 第四百九十章 范阳使者 林昭在沧州只待了一天的时间,认真交代完裴俭之后,他便动身回青州去了。 毕竟这一次的主战场是在青州,而不是在沧州,而且战事将近,林昭这个青州主心骨,必须尽快赶回去主持局面,不能让青州未战先乱。 而他亲自跑到沧州来,就是为了告诉裴俭事情的严重性,让他不至于自作主张。 回到青州之后,林昭并没有直接回青州城里,而是来到了青州军大营,找到赵歇详细说了一番话自己的战略意图之后,又跟着赵歇一起巡视了一遍青州军军营。 此时的青州军,比起刚组建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一方面是因为之前裴俭领着这些人,把青州上下的山贼盗匪统统犁了一遍,以至于这些人大多都是见过血,甚至是手里有了人命的。 再加上从裴俭到青州之后,一直按照训练骁骑卫的标准训练他们,如今青州军基本上就是正规军了。 巡视一遍军营之后,林昭心里微微放心不少,他拉着赵歇回到了帅帐之中,面色凝重:“赵大哥,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段时间青州军可能会面临一场恶战。” 赵歇毫不犹豫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很是豪迈的笑道:“使君放心,我们赵家寨的人没有一个怂货,使君照拂我们,我们一定给使君出死力!” 此时的赵歇,干劲满满。 事实上,不光是他,所有林昭从赵家寨带出来的人,这会儿都是这个状态,因为林昭当初组建青州军,是以那三十个赵家寨的人为骨架,因此青州军组建起来之后,这三十个人或大或小的都在青州军里成了“军官”。 本来如果只是青州一州的团结兵,即便当了军官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但是林昭前不久…… 升官了! 如今的林昭,乃是大周东境临海的都团练使,手底下足足有十个州的团结兵! 也就是说,林昭很快就会扩军。 这边一扩军,他们这些原本就是将官的赵家人,位置自然就会跟着水涨船高。 就拿赵歇来说,他现在算是青州军的副将,虽然还没有朝廷的品级,但是实权差不多已经相当于四五品的将军。 一旦林昭这里扩军,当初跟着他从伏牛山走出来的那三十多个人,最少会有七八个人,能够成为堪比六七品,乃至于五六品的武将! 而当初林昭带他们出来的时候,给他们的承诺是,五年之内,让赵家寨有五个以上的七品官。 短短一年时间,这个承诺可以说已然实现了。 对于一个大寨子的寨民来说,这几乎就是登天之路,因此如今赵家寨出来的人,包括赵歇在内,几乎个个都是干劲十足,恨不能立刻跑到战场上,去建功立业。 毕竟这种登天之阶,是常人拼了性命也得不到的,他们这些原本是最底层的江湖中人,猛然间得到了这个机会,自然会拼死把握住。 “用不着出你们死力。” 林刺史声音低沉,开口道:“这是一场守城战,能守住青州城就好,你们能活一个是一个,最好统统都活着。” 说到这里,林刺史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 他看向赵歇,问道:“现在青州军里的赵家兄弟,还有多少个?” 赵歇微微低头,开口道:“还剩下一半,另一半都跟着裴将军去沧州了。” 这就是赵歇的私心了。 裴俭只带了五百多个人去沧州,只占了青州军的三成,按照道理来说,当初赵家寨跟过来的人,去沧州的也应该是三成才是,但是去沧州可以立功,因此有一半以上的赵家人,被赵歇安排着去了沧州。 林昭也没有跟他计较这些小心思,淡淡的开口道:“抽出十个人来给我,再从青州军里挑选五十个年轻的少年人,明天让他们去城里见我,我另有他用。” “记着,人要机灵一点的。” 虽然对林昭的这个命令有些怀疑,但是赵歇还是点头道:“属下明白。” 林昭这几天都在路上奔波,说完这番话之后,就有些乏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对着赵歇笑了笑:“赵大哥,这一仗打好了,我便上书给你还有那些从南阳跟过来的兄弟讨要官职,也算是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对于这些说好听点是江湖中人,说难听点就是地方性的社团武装来说,能够拥有官身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诱惑,赵歇咽了口口水,对着林昭毕恭毕敬的低头道:“多谢小相公。” 对于赵家寨的人来说,林简是他们的恩公,也是他们的相公,而林昭自然就是小相公了,这是私下里的称呼,能够让两个人更亲近一些。 林昭伸手拍了拍赵歇的肩膀,又交待了几句之后,便动身离开青州军军营,返回了青州城。 悄摸摸回到了自己的刺史府之后,天色都已经暗了,林昭看了看自己的书房,发现并没有亮灯,也就是说崔姑娘这会儿并没有在里面办公。 这并不奇怪,青州城的事务并不是特别多,而且下面还有宋岩这些下属,真正落到刺史头上的,一个白天尽可以处理干净,并没有晚上加班的必要。 林昭这会儿已经颇为疲惫,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让人打了桶热水洗了个热水澡之后,爬上床美美的睡了一觉。 这一觉林昭睡得很熟,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巳时,林刺史起身洗漱了一番,换上了一身清爽的衣裳,便来到了自己的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书房里并没有人回应,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六娘,是我回来了。” 林昭不在青州的时候,是崔姑娘帮着他打理青州政事,但是这件事毕竟是不能曝光的,因此两个人就商议了,尽量不让人来书房,即便是有人硬闯进来了,书房里的崔姑娘也闭口不应。 听到林昭的声音之后,很快书房里有了一阵脚步声,崔姑娘缓缓打开房门,抬头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这么快便回来了。” 林大老爷呵呵一笑,问道:“怎么,六娘还想再当几天崔刺史?” “胡说…” 崔姑娘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笑容:“只是上一次你去的太久,我还以为这一次又要半个月不回来。” “这一次要是出去半个月,恐怕回来的时候青州城都找不到了。” 林昭笑着走进书房,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问道:“这两天,青州可有出什么事情?” “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崔芷晴顺手给林昭倒了杯茶,轻声道:“只是昨天有个人进了青州城,说自己是康东平的义子,范阳军的使者,正在城里要见你呢。” 今天出门了,晚上再更新~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九十一章 此言当真? 范阳军的使者? 林昭坐在书房的主位上,缓缓喝了杯茶。 他从乾德年间就开始从大通商号的途径了解康东平,自然知道这位康大将军有不少义子,这些义子大多都是沙场之中的悍将,打仗勇猛,而且个个是狠人。 根据林昭的消息,康东平最少有十一二个义子。 现在,康东平的弟弟康东来已经抵近沧州,这个当口,范阳那边派人过来,其中的意味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林昭低头盘算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对着崔姑娘说道:“既然他们派人来了,我也不好不见,六娘你且在这里歇一歇,我去见他。” 崔芷晴点了点头,对林昭轻声道:“三郎小心一些,听说康东平的那些义子,个个凶悍…” 林昭点头:“我会带些人过去。” 作为青州的主心骨,为了自身的安全问题。林昭身边平时都是跟了人的,这里面有几个是赵家寨跟过来的,还有两个是林昭从长安城带来的齐家人。 这个所谓的范阳使者,就住在青州城里的客店之中,林昭带了两个随从坐在刺史府的客厅里,然后让人把这位康东平的义子带了过来。 估计是他住的并不远,林昭派人出去没多久,就有下人过来通报,说是那位使者到了。 林刺史面色平静:“请进来。” 很快,两个刺史府的下人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进了刺史府的客厅里,这个年轻人走进客厅之后,先是抬头看了看林昭,然后又看了看林昭身后的两个壮汉,脸上便露出了一个笑容。 “幽州黄洛,见过林使君。” 林昭坐在主位上,上下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颇为瘦弱的年轻人,目光诧异。 他一边指着座位示意这人坐下,一边开口道:“听说康大将军麾下义子,个个如狼似虎,都是沙场上百年一见的猛将,怎么阁下看起来,似乎一副不善武事的模样?” 这个世界是有内家功夫的,林昭就跟着赵籍学了一套呼吸吐纳的功夫,这几年时间练下来,倒也起到了强身健体的功效,但是内家功夫归内家功夫,一个身材这样瘦弱,而且脚步看起来还有些虚浮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高手。 林昭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个康东平的义子干翻在地。 黄洛面色平静,坐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林昭,微微一笑:“使君,凡事都有例外,在下的那些义兄多半都是沙场上的将军,但是在下只是节度使府里的一个书办,平日里帮着义父处理一些杂事而已,侥幸被义父收为义子,并不擅长武事。” 林刺史目光闪动。 康家兄弟他都见过,那两兄弟明显就是一副暴力狂的模样,那种人欣赏猛将兄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知道小小的书办,也能被康东平欣赏甚至收为义子,说明其人一定有一些过人之处。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淡淡的说道:“那黄公子这番所为何来?” 他看向黄洛,语气平静:“如今你们范阳军乃是叛军,本官是朝廷钦定的命关,你跑来青州见我,便不怕本官现在把你拿了,锁到长安问罪?” 黄洛脸上看不见什么慌张的神色,他也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笑着说道:“现在使君把在下锁了送到长安去,恐怕在下到长安的时候,刚好可以在长安见到义父。” 林昭微微皱眉。 黄洛这句话,说的极其猖狂,分明是在说用不了多久,康东平就可以打下长安。 “乱臣贼子而已,必不长久。” 林刺史大义凛然,闷哼了一声:“即便得意,也是一时的,朝廷禁军定然能够平叛戡乱!” 黄洛呵呵一笑:“使君不必自欺欺人,如果朝廷禁军是我范阳军的对手,我范阳军还未到相州,恐怕就已经被朝廷的禁军打回来了,何至于现在打到了河南府?” 他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算算时间,这会儿义父他们可能已经兵临长安城下了。” 林昭听得心情有些烦闷,当即闷哼了一声,开口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听说使君要替朝廷,打下范阳九州,占据我范阳军的后方,因此在下特地来给使君出个好主意。” 黄洛站了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双手捧在手里,笑着说道:“林使君,这是我义父的亲笔手书,只要你接过去。从现在开始,你便是范阳九州的刺史,替我范阳军总管后方。” “这样一来,一不用打仗死人,二来使君也实现了心愿,何乐而不为?” 林昭综算听明白了。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黄洛。 “怎么,康大将军要拉拢我?” 黄洛点了点头。 “虽然我也不知道义父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他老人家很是欣赏使君,希望使君能够投入我范阳军麾下,以后咱们打下长安城,建都定国的时候,使君也会是新朝廷的一大功臣!” 林使君笑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边黄洛,微笑道:“一群乱臣贼子,也敢恬不知耻来拉拢本官这个朝廷命关,黄洛,你便不担心自己死在青州?” 老实说,如果康东平的范阳军在西进的路上,能够恪守规矩,尽量不扰民不作恶,那么林昭面对这个条件可能还真会动心。 毕竟李周王朝已经二百多年了,国运也慢慢开始消退,这个时候王朝更迭,天下易姓也是正常的事情。 但是范阳军这一路上,不仅毫无军纪可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重要的是作为范阳军最高层的康氏兄弟并没有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甚至还有意放纵。 毕竟这兄弟俩都是异族,不懂得王化之道,不明白民心利害。 如今的范阳军在林昭看来,连李自成也比不上,绝对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 “使君不会杀我。” 黄洛抬起头,笑容自信:“我来劝说使君,是一片好意,使君即便不领受,想来也不会为难我。” “我是同二叔一起,从河南府回来的。” 黄洛抬起头看着林昭,认真的说道:“我要是在青州出了事,二叔绝对会带兵直扑青州来,到时候使君就算是想逃跑,恐怕也来不及了。” 听到黄洛这句话,林昭不怒反喜。 他甚至眼睛一亮,直接起身来到了黄洛面前:“此话当真?” 黄洛懵了。 他看着眼前满脸兴奋的林昭,有些不知所措。 “林使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林刺史脸上的笑容收敛,然后狠狠一脚,踢在了后者的肚子上。 黄洛毕竟是个文弱的读书人,被林昭踹了这么一脚,当即倒在了地上,手捂着肚子痛苦不已。 “傻逼。” 林昭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黄洛,微微冷笑。 “我就是在等着你二叔直扑青州城。” 第四百九十二章 山雨已来风满楼 林昭是一个不怎么说脏话的人。 事实上,他一直相当儒雅随和,如果不是黄洛出言威胁惹恼了他,林昭即便会限制他的自由,也会好声好气的跟他说话。 但是,他相当讨厌别人威胁他,尤其是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威胁他。 因此,林使君很干脆的给他来了那么一下。 打完了人之后,林昭就直接让人把这个黄洛给抓了起来,关进了青州大牢里。 老实说,这个康东平的义子,跟林昭说话的时候,最起码表面上还是客气的,就是有些太过书生气,想问题的时候不切实际。 比如说,他觉得林昭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因此不敢彻底得罪康东平兄弟俩,所以也不会难为他。 但是他想错了。 从林昭决定去打沧州开始,他事实上已经跟范阳军完全撕破脸皮,很难再有回转的余地,林昭也没有兴趣去给康家那两个大胡子当属下。 不过黄洛的话,其中有一些还是让林昭担心的。 比如说长安的安全问题。 按洛阳破城的时间推算,这会儿范阳军多半已经占领了河南府全境,他们只要再修整一段时间,就可以全力进攻潼关,再然后就可以兵临长安城下。 一旦康东平打到京畿… 林昭不觉得朝廷能够挡住范阳军多久。 而长安城一旦破城,就不知道会留多少血,死多少人了…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了长安城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不知道下一次回长安的时候,还能不能吃饭安仁坊的油泼面皮……” 每逢战乱,受苦的永远都是最底层的百姓,像林昭这种士大夫阶层,即便长安破城了,他的家人多半也能在破城之前逃出去,最起码也还有投降做官的机会,但是那些百姓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长安城破了城,不知道多少人会流离失所,那个平日里在安仁坊摆摊的老崔,能够安然无恙的机会……并不多。 不过这些事情,身在青州的林昭,都是有心无力的。 当然了,相比安仁坊的面摊,林昭更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家人,他从客厅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给自己的二舅写了封信。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 一旦潼关被攻破,便让郑通带着林昭的家人,暂时离开长安避难。 这一点对于旁人来说并不容易,毕竟在这个关口,长安各城门一定处在朝廷的严密把控之中,官吏的家眷离开会很敏感。 但是郑通毕竟不是普通人,大通商号在长安的门路也很t广,此时朝廷多半还要靠大通商号来运良筹粮,以保证长安城在未来能够坚守一段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郑通要带几个人离开长安,并不是什么难事。 写好了这封信之后,林昭吹干墨迹,塞进信封里之后,亲自带着这封信去见郑涯去了。 除了让大通商号寄信更保险之外,这会儿林昭还有许多事情跟自己这个大表哥商议,包括接下来共同抗敌的事情。 ………… 转眼间,又是十天时间过去。 这十天时间里,在青州城里积极准备的林昭,连续收到了许多不怎么好的消息,比如说河南府全境陷落,比如说范阳军正在猛攻潼关,再比如说…… 刺史,康东来带领的这支范阳军,已经开始清理沧州,这会儿沧州除了乐陵之外,其余的城池都已经落入了康东来之手。 如犁庭扫穴一般,势不可挡。 沧州距离青州,即便是大军行军,也就是两三天的时间,也就是说,距离康东来进攻青州,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一日,林昭接到了前线裴俭传回来的战报之后,便亲自出了青州城,来到了青州军大营里,命令大营里的青州军统统离开大营,返回城中准备守城。 同时,林昭紧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开始准备热油,滚石以及金汁这些基本的守城物资。 在关闭城门之前,清河崔氏的几个少年少女,被林昭安排人送出了青州城,把他们送往扬州去了。 而因为赵天师还没有到青州,崔姑娘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只能提前五六天就开始生病,久病在床的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起a身,便只能暂时留在青州城里养病。 等到崔家的几个弟弟妹妹离开之后,崔姑娘的病便神奇的好转了起来,又重新回到刺史府里,帮着林昭处理一些日常的公事。 此时,在刺史府的书房里,这位大病初愈的崔家嫡女,正与林昭对面而坐,在桌子上下着连珠棋。 这连珠棋,在大周由来已久,并不是林昭到了之后才发明的,崔姑娘作为世族嫡女,对于各种棋都很是精通,即便是林昭,在连珠棋上也只能跟她不相上下,稍一疏忽,便会被“斩于马下”。 两个人在棋盘上不住落子,周胖子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走进书房之后,这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正在下棋的两个人,苦笑连连:“都什么时候了,二位还有闲工夫下棋!” 林昭落下一枚黑子,淡淡的问道:“什么时候了?” “沧州已经全部落入了范阳军之手!” 周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咬牙道:“三郎你在沧州留下的守军,根本挡不住范阳军,如今已经被范阳军杀的大败,正狼狈逃回青州来。” 周德虽然有些不学无术,但是好歹也是高门出身,又在兵部待了一段时间,对于一些军事常识还是知道的。 他一屁股坐在了书房里的椅子上,情绪有些失控了。 “这样下去,最多两天,范阳军便打过来了!” 他看着仍旧面不改色的林昭,幽幽的说道:“到时候我们这些人了不起投降就是,但是三郎你,前些日子还把别人派来的使者打了一顿。等他们进城,第一个跑不掉的就是你!” “既然如此,周兄又慌个什么?” 林刺史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笑着说道:“他们进城来,一个就是来寻我,到时候周兄跟康东来磕个头,认个错,别的不敢说,保住性命总是没有问题的。” 见林昭没有什么波动,周德张了张口,偏偏又说不出什么话。 在这个时候,他在青州城里没有任何话语权,说不动林昭,说再多也是无用。 正当周德还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林昭的书房外面突然传来了赵歇低沉沙哑的声音:“小相公,裴将军所部,距离青州只有三四十里了…” 林昭手中执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开口:“按原计划,你派点人出去接应他们进城。” 林刺史把手中的棋子放在了一边,自己则是缓缓站了起来。 “告诉青州军的兄弟们。” 他迈步走向门外,声音低沉。 “准备应敌。” 第四百九十三章 大爆竹 按照林昭先前与裴俭的约定,裴俭带着沧州所部,将康东来引到青州来。 既然裴俭就要回到青州,那么康东来自然也就不远了。 为了这个康家的老二,林昭准备了几个月的时间,如今到真正碰一碰的时候了。 他长身而起,走到门口的时候,看了身后两个人一眼,然后对着崔芷晴笑了笑:“六娘,我最近一段时间可能都没有时间在刺史府,这段时间刺史府的事务就统统交给你打理,所有的事情都不必问我,你自己决断就好。”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林昭要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战事上,因此刺史府这边的事情要全部放下。 当然了,一旦战事开启,青州城多半是封闭的状态,也就是说其他四县会跟青州城失去联系,刺史府这边最多也就处理处理青州城城里的事,不会有什么大事。 对于林昭这种无保留的信任,崔芷晴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她起身对着林昭微微点头,轻声道:“世兄尽管去就是,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亲近了不少,只是因为周胖子也在场,崔芷晴还是以世兄称呼。 林昭又看了周德一眼,微微一笑:“这几天城里可能会有一些动乱,周兄也待在刺史府里,不要到处走动,不然可能会有危险。” 周胖子脸色一黑。 他径直站了起来,有些不服:“三郎你……这里,便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办的?” “自然有。” 林昭笑了笑:“只不过周兄要办的事情不是现在,而是战后,那时候要周兄出力的地方多着呢。” 说罢,林昭推开门走了出去。 林昭离开之后,周德也不太好意思与崔芷晴待在一个屋子里,他起身对着崔芷晴低头行礼:“姑娘且在这里忙,在下出去看一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崔芷晴轻轻点头:“世兄去忙就是。” ………… 离开了刺史府之后,林昭直接骑马到了青州的北门,这里是距离沧州最近的地方,裴俭等人回来,也是要从这里进城。 其实这个时候,他表面上虽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慌的。 毕竟他两辈子都没有任何打仗的经验,虽然这一次在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真正落到实践上,林昭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林刺史深呼吸了一口气,站在城楼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北边,静静的等着裴俭所部回城。 “不要出什么变故啊…” 林昭心里喃喃自语。 此时,他在青州的每一步动作,都关系到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尤其是关乎到他一家老小以及整个越州林氏的身家性命,由不得他不紧张。 为了给裴俭提供足够的机动性,林昭把青州大半的马匹都交给了裴俭,也就是说裴俭带着的这五百多个人,差不多都有坐骑。 在人人有马的情况下,三十里路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到,林昭只等了大半个时辰,就看到城北官道上烟尘四起,身材高大的裴俭一骑当先,领着身后数百人浩浩荡荡的奔了过来。 林刺史亲自走下城楼,打开城门出城迎接。 等裴俭所部走到青州北门前的时候,裴俭利落的翻身下马,来到了林昭面前,躬身抱拳:“属下见过使君!” 他身后几百个人也跟着下马,对林昭齐齐低头抱拳,声如雷震。 可见这段时间下来,这些人在沧州磨练之后,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最起码在纪律性上很有长进。 林昭伸手把裴俭扶了起来,上下看了看,只见裴俭的甲衣上满是鲜血,林昭又回头看了看裴俭身后的将士们,只见其中小半身上都带了血。 林刺史微微皱眉,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被范阳军追上了?” “不是。” 裴俭摇了摇头,咧嘴一笑:“使君提前这么久知会,我们又人人有马,这样还能被范阳军追上,属下现在就在这城墙根上撞死。” “那是怎么了?” 林昭一边吩咐这些将士们进城歇息,一边问道:“怎么一副血战过的模样?” “没有办法。” 裴俭跟着林昭进了城,与林昭一起登上了青州城楼,然后笑着说道:“路上看到了一处特别适合伏兵的地方,属下没有忍住,便埋伏了一番,试了试那些范阳军的成色。” 裴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打了小半天,咱们伤亡了不到一百,那些范阳军最少死了三四百。” “不过如此。” 裴俭淡淡的说道:“这些人很是普通,应该不是范阳军精锐,多半只是范阳军在西进的路上拉起来的新军。” “以他们的战力,属下有把握能够守下青州。” 林昭听到这番话之后,先是有些愕然,然后摇头苦笑道:“裴将军应当直接退回青州,不应当恋战的。” “使君,不让他们去先见一见战场,永远也成不了气候。” 林昭看了一眼正在陆续进城的裴俭t所部,轻轻点头:“精气神是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裴将军与那些范阳军纠缠了这么久,可弄清楚他们有多少人?” “属下在高处看过。” 裴俭沉声道:“约莫有两三千人,被属下伏击之后,估摸着只剩下两千五百人了。” 他缓缓说道:“按这些范阳军的行军速度,估摸着今天晚上能到青州城下,要攻城,最早也要明天。” “两千五…” 林昭低头盘算了一会儿,缓缓点头:“我有数了。” 他看了看城下即将全部进城的将士们,开口道:“裴将军带去沧州的这些将士,且在城中歇息三日。” 说着,林昭看向裴俭,笑着说道:“这场守城之战,由裴叔统筹指挥,如何?” “属下敢不从命!” 裴俭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胸脯:“使君放心,属下一定替使君守好青州!” 林昭微微摇头,对着裴俭低声道:“裴叔随我来。” 裴俭虽然不知道林昭要干什么,但是还是乖乖的跟着林昭一起走下了城楼,下了城楼之后,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缓缓踱步,把裴俭带到了靠近城墙边上的一个院子里。 此时,因为要准备守城战,林昭已经将城墙边上的住户迁移到了城中,这个院子已经空置了许久。 林昭迈步走在这个院子里,把裴俭带到了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之中,堆叠着一堆半人高的木箱,木箱被黑布盖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有些刺鼻的味道。 裴俭看了看这堆东西,有些好奇。 “小相公,这些是?” “大爆竹。” 林昭语气复杂。 “守城用的。” 第四百九十四章 立身之战 这天一整天的时间,林昭吃睡都在北门城楼上,没有离开。 到了傍晚时分,林昭便隐约看到了远处有火光闪动。 很快,青州军刚组建没有多久的斥候营斥候,便回来回报。 “使君,范阳军已经在青州城外十里处扎营!” 林昭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依稀可见的火光,开口道:“康东来还真是猖狂,这么近的距离扎营倒也罢了,居然敢起明火…” 此时裴俭就站在林昭旁边,他也望向远方,轻声道:“这一支范阳军虽然战力不是很强,但是行军起来还算有章法,不太可能做出这种蠢事,应该是想要故意引我军出城劫营。” 他低声道:“毕竟我军人少,哪怕出去跟他们一换一,也是吃不消的。” 林刺史哑然一笑:“我也没准备出去。” 说着,林昭扭头看了看裴俭,开口道:“裴叔,看情况他们夜间攻城的可能性不大,你奔波了一天,快去歇着罢,这里由我看着。” 裴俭这个人,虽然是难得的人才,但是毕竟上了年纪,这段时间又一直在沧州忙碌,难免精力有些跟不上,听到林昭这番话之后,自知自己责任重大的裴俭也没有推辞,很快点了点头:“如此,属下就先去歇息了。” 他声音低沉:“属下就在附近,城墙上有什么动静,小相公便立刻让人来喊我。” 林昭点了点头。 “裴叔放心去就是,有我在,出不了岔子。” 裴将军缓缓吐出一口气,走下城楼,去歇息去了。 而林刺史站在城楼上,静静的看着远方的范阳军大营。 远处隐约可见的火光,在这位青州刺史的双目之中跳动。 这一仗,对他来说很是关键,甚至与当初科考的重要性相差无几。 打赢了这一仗,林昭就可以在青州一带立足,彻底站稳脚跟,然后从容扩张自己的势力,让自己成为青州“小节度使”。 而如果这一仗输了,林昭这一年多的辛苦就统统打了水漂,只能逃回越州去,与家人汇合之后,然后再走一步看一步。 到时候他还有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在这场战乱之中四处飘摇,命无定处。 可以说,这是他林昭的立身之战。 就这样,林昭一个人静静的在城楼上看了许久,最后站的累了,便让手下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仍旧坐在城楼上,看着远处的范阳军方向。 一直到次日拂晓,林昭都没有合眼。 倒不是他如何如何辛苦,只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实在睡不着觉。 天色刚刚有些蒙蒙亮的时候,裴俭就已经换好了衣甲,重新回到城楼上,他看了看两眼都是血丝的林昭,深深低头抱拳:“使君,您一夜未睡,先回去歇息,这里的事情便交给属下罢。” 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声音粗重。 “等您一觉醒来,此间已经事了。” 林昭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是青州团练使,这种时候,我自然要在城楼上。” “我在,士气便在。” 如今青州面临的敌人,是从范阳一路推进到河南府,所向披靡的范阳军! 而青州这边的守军,只是青州的团结兵,双方对比下来,青州军这里的压力肯定是有的。 因此,林昭这个青州核心不能离开,他要留在这里,振奋士气。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看裴俭,缓缓说道:“这些范阳军,未必就一定会从北门进攻,其他几个城门,也要注意防卫。” “使君放心,属下昨天便安排好了。” 裴俭低下头,缓缓说道:“北门这边有三百多人,其他各城门都有二百人左右,属下从沧州带回来的人手,则是居中策应,随时支援各城门。” 林昭微微点头,李煦看向北边。 双方的兵力对比并没有悬殊特别多,是一个一比二都不到的差距,因此那些范阳军做不到围城的程度,只能选择某一个城门全力攻打。 只要青州军守住一个城门,其他的人手随时策应,范阳军一时半会之间很难攻下青州。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远处的范阳军,已经拔营,朝着青州城缓缓推进。 十里的距离并不是很远,等到天将拂晓的时候,林昭已经可以依稀看到这些范阳军的身影。 两千多人,其中只有两成左右的人有马,其他统统都是步行。 这些范阳军朝前推进了六七里之后,便再次安营扎寨,然后开始从容不迫的制作云梯以及攻城捶这些攻城武器。 “好嚣张!” 连裴俭也有些按捺不住,闷哼了一声说道:“如果不是兵力悬殊,属下现在就能带人冲杀进去,直接乱了他们的阵型!” “不着急。” 林昭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眼睛,缓缓说道:“且让他们嚣张一时。” 范阳军并不急着攻城,而是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制作云梯以及攻城锤,在这期间,康东平还派了人过来跟林昭喊话,要跟林昭谈一谈。 只不过林昭现在懒得再跟他们谈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便没有理会。 到了下午的时候,范阳军便制作了近二十架云梯,又砍了一颗大树,制作了一个攻城桩,生火做饭之后,便开始不急不缓的列队。 城楼上的裴俭,乃是军阵大家,他只看了一眼范阳军,便低声道:“使君,他们要开始攻城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去,只见范阳军中有七八百人缓缓出列,当先两三排以盾阵挡在前面,其余人等或者扛着梯子,或者手持刀枪,跟在盾阵之后,缓缓朝着青州北城门推进。 “直接打城北,这些范阳军当真全然没有把青州看在眼里!” 裴俭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使君,属下这就去布置了!” 本来林昭和裴俭还担心,这些范阳军不会直接攻击青州北门,而是会在四门之中随机选择一个,抬高青州军守城的难度,但是这些范阳军在弄好基本的攻城器械之后,竟然径直朝着北门冲了过来。 如裴俭所说,的确是全然没有把青州看在眼里。 林昭缓缓点头,开口道:“裴将军自去就是,不用理会我。” 裴俭深深低头,对林昭抱了抱拳之后,转身离开,对着身后的青州军将士们低喝一声:“弓箭手,各自归位!” 城墙上的弓箭手,闻言齐齐应声,迅速回到了各自的箭手位置,目光死死地盯着缓缓靠近的敌人。 只等裴俭一声令下,城墙上的箭雨就会对这些范阳军发起第一波攻击。 而两只眼睛都布满血丝的林刺史,则是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些缓缓推进的范阳军。 他的目光里,有紧张,也有…激动。 第四百九十五章 猛将 这是林昭在整个大周东北的立身之战,也是关乎他未来命运的一战! 此时的林昭,身着甲胄,站在城楼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城楼下的战况。 他虽然会骑马,但是却不会弓箭,也没有与人近战厮杀的经验,这会儿他在城楼上,只能束手旁观,但是他不能离开。 因为他手下的这支军队,只是普通的团结兵,面对范阳军这种边军,在心理上就会处于劣势。 他站在这里,城墙上的青州军就会多几分战斗意志,不至于一触即溃。 事实上,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军队,包括边疆的边军,军事素质都不会太高,他们或许打仗的时候十分凶猛,但是一旦战损到了一定的程度,整个阵型就会开始散乱,然后会发生大规模溃逃。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系统性的军事教育,也基本上不存在常规性的军事训练,就像范阳军西进路上新征的十来万人来说,他们就是被抓了壮丁,丢进军营里就算是个兵了。 而青州军也是如此。 此时双方力量对比,青州这边其实是占优的,林昭最担心的就是青州军的士气问题,他害怕双方接触之下,青州军将士会出现大规模溃逃的现象。 在这个时候,只要有一成的人畏缩不前,那么场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林昭这一年的准备,也会跟着付诸流水。 “弓箭手,引弓!” 随着裴俭的一声怒喝,把林昭从思绪之中拉回了现实,他低头向城下看去,只见范阳军约莫七八百人的先锋军,已经推进到了一箭之地。 “仰弓放箭!” 裴俭高喝一声,城墙上的弓箭手纷纷把箭射向四十五度左右的高空,箭矢呈抛物线纷纷坠落,像天空坠雨一半,落在了范阳先锋营的盾阵之中。 顿时,盾阵有了些许散乱,一轮齐射下来,最少有二三十人失去了战斗力。 裴俭声音不停,喝道:“再射!” 连续射箭对于弓箭手来说是非常耗费体力的,如果是那种精锐军队里专门训练出来的射手,能够连射十几轮箭雨,而青州军现在毕竟刚刚起步,这些弓箭手也是裴俭从青州军里挑选合适的苗子勉强练起来的,此时还有写稚嫩。 他们能够连射五六轮便已经很了不起了。 好在林昭先前积极备战,这会儿青州军不怎么缺守城的物资,除了足够的箭矢之外,城墙上还有火油滚石之类的,暂时不用担心城防问题。 一轮轮箭雨射下来,范阳军先锋营盾阵之中,最起码有一百人以上失去了战斗力,而此时站在远处观战的康东来,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了。 他微微皱眉,低声道:“这青州,有些古怪…” 康东来身边,站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这汉子脸上有着一道颇为骇人的刀疤。 如果曾经的越州刺史程敬宗复生,应该可以认得出来,这个刀疤脸正是当初被康东平派到越州办事的那个魏将军。 这个魏将军垂手站在康东来身后,声音低沉:“是有些不对,一般的州郡团结兵,基本上不会有弓弩手,即便有射手,也不太可能形成这样规模的齐射,这青州城……” “似乎有一支很是像样的军队。” “咱们追击的那支青州军队,便有些古怪。” 康东平皱眉道:“他们居然会在险地设伏,而且伤了我们不少弟兄,这青州城里的军队不像是团结兵,倒像是一些正儿八经的府兵了。” “可能是附近的某个折冲府,进驻到了青州。” 魏将军声音沙哑:“二爷,我去会一会他们。” 康东来回头看了看这个大个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好,魏兄弟你注意安全,要是你在这里有什么伤损,我不好向大兄交代。” 这个刀疤脸将军,姓魏名平,原先乃是康东平身边的一个护卫,后来立了不少功劳,便渐渐被康东平重用,如今已经是范阳军之中的中高层将领,也是康东平的亲信。 因为康东来不怎么会带,所以康东平才让魏平跟着他一起到青州一带,平日里帮着康东来带领这支两千多人的军队。 说白了,这一小支范阳军,实际上的统领就是这个魏平,而康东来主要负责搜刮沿途的钱粮,以及在平定之后,负责处理范阳九州的事务。 魏平对着康东来深深低头,呵呵一笑:“二爷放心,某跟着大将军这么些年,什么场面都见过,区区一个青州城。” 这个魏将军声音颇为自信。 “最多明天晌午,二爷就能进青州喝茶了。” “好。” 康东来脸上露出笑容,他伸手重重的拍了拍魏平的肩膀:“等此间事了,魏兄弟便立刻返回大兄身边打长安区,我不会断了兄弟你的前程。” “多谢二爷!” 魏平躬身道谢,然后翻身上马,对着身后猛地一挥手。 “乙字营,随我出列!” 他一身黑甲,手里拎着一杆长枪,一骑当先,朝着青州城奔去。 在他身后,又有四五百人从范阳军之中出列,跟在魏平身后,涌向了青州城。 此时,原先第一波范阳军军,已经到达了青州城下,开始搭起云梯准备攻城。 城墙上的青州军将士,按裴俭的指挥,往城下泼火油,扔滚石,时不时还用粪瓢往下泼洒金汁。 攻城,本就是要用人命去2填的差事,双方接触只大半个时辰,就有两三百人倒在了青州城下。 而在这个时候,林昭就看到远处一个黑甲将军,领着身后几百人,浩浩荡荡的朝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这个黑甲将军速度极快,弓箭很难射到他,奔到青州城下之后,他将长枪背在身后,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抢过一架云梯,朝着城墙上奋力攀爬。 这个黑甲将军极为勇猛,再加上青州城墙本来就不高,还没等城墙上的将士反应过来,便爬到了一半的高度。 这时候,城墙上才有滚石,朝这个黑甲汉子扔去。 这人力气极大,有落石扔在头上,他便用右手的盾牌奋力格开,仍旧快速的朝着城墙上攀爬。 这会儿,在城墙上统筹指挥的裴俭,也发现了这个黑甲汉子,他随手从身后取下长弓,连射这人两箭,第一箭被这人盾牌格开,第二件又中盾牌,箭力激荡之下,这个黑甲汉子终于立足不稳,从云梯上跌落了下去。 掉下去之后,这个壮汉抬头看了看城楼上裴俭的方向,闷哼了一声,再次如同猿猴一般,朝城墙上攀爬。 很显然,刚才裴俭的两箭,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伤害。 裴俭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了林昭方向。 林刺史看着这个黑甲壮汉,又看了看城下乌泱泱的范阳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裴俭狠狠点头。 裴俭收到了林昭的信息之后,当即大手一挥。 “取爆竹来!” 第四百九十六章 罪孽在我 这些“爆竹”,才是林昭敢于在这个时候,用一千多人去摸范阳军屁股的底气所在。 从小道士李玄通到青州之后,林昭就从青州军里挑选了几十个人,跟他一起到城外的一处庄子里,秘密的生产这种“爆竹”。 当然,在这个阶段,这东西其实没有什么可保密的,毕竟这东西在问世之前没有人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用途。 不过这个时候,这东西终于要展现他的用途了。 随着裴俭一声令下,十来个年轻机灵的青州军将士,各自捧着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土黄色罐子,来到了城楼上。 这些将士,是林昭特意让赵歇从青州军里挑选出来的一些少年人,在战前几天,林昭把他们集中了起来,训练了一番这些爆竹的用途。 而这些“罐子”,则是这几个月来,在城外的那个小庄子里生产出来的。 具体的生产流程,是小道士李玄通负责配药,而林昭则是从城里的制陶作坊里,订制了大量了这种大概两个拳头那么大的陶罐。 陶罐并不是林昭最开始的选择。 这东西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问世,是被纯阳观的师徒俩装在竹子里点燃,但是那种正儿八经的“爆竹”很显然不适用于战场。 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后世那种手榴弹,将炸药完美的密封在金属之中完成爆炸,但是很可惜,这个时代的工艺不要说量产,就将制作出来都很困难。 甚至与用铁皮来包裹这些火药,都很不现实。 因为将铁块碾成铁皮,就需要耗费大量了人力物力,根本不可能实现量产。 于是乎,物美价廉的陶制品,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这东西一来是可以大规模量产,二来是成本低廉,最重要的是,只要用一些鱼胶之类的密封的手段密封住罐口,它爆炸产生的陶片,就可以对敌人产生二次伤害。 十几个少年人走到城墙边上之后,随着裴俭一声令下,这些被训练了几天的少年人,很熟练的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这些陶罐上露出来的引线。 引线燃烧到一半的时候,十来个罐子便被这些少年人从城楼上丢了下去,丢到了城下的人堆里。 其中有两个,丢到了黑甲将军魏平面前。 此时,这个猛将兄再一次被裴俭从云梯上射落,他犹自不服气,正准备再一次攀爬的时候,一个带火的陶罐,从他的正上方丢了下来。 魏平在拥有着丰富的战场经验,以为是城楼上的落石砸了下来,便下意识的用手中的盾牌格挡,结果陶罐刚刚碰到盾牌,便轰然炸裂开来! 巨大的冲击力,将魏平直接震退了五六米,同时由于距离爆炸点太近,魏平直接被震的七窍流血,身上除了被盾牌遮挡的部位,其他地方至少有七八处地方正在往外流血。 这是被震碎的陶片。 这个范阳军中难得的猛将,被震飞之后躺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连他这种将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范阳军将士便更不知道了,十几个陶罐同时落下,落在了范阳军最密集的人堆里。 虽然有些陶罐因为密封问题,没有能够很好的爆炸,但是大多数陶罐都正常的炸开了。 顷刻之间,这些陶罐就对范阳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不仅仅是直接杀伤,还有陶片的二次杀伤,以及阵型散乱造成的踩踏问题。 一瞬间,城下的范阳军便乱作一团,甚至没有人再敢攀爬云梯。 事实上,不止是这些范阳军愣住了,就连城楼上的青州军,也统统愣住了。 包括作为守城指挥的裴俭,也呆呆地看着城下阵型大乱的范阳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这东西,能够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事实上,他这个青州的主将,一直到昨天才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而且林昭并没有演示给他看这东西的实际效果,只是跟他说了,这东西能够在人堆之中炸开,威力不小。 虽然有些心理预估,但是没有见过这东西的裴俭,还是被这东西吓住了。 还是林昭最先反应了过来,他两三步奔到裴俭面前,声音低沉:“裴将军,敌人阵型乱了!” “弓箭手再射两轮,他们必然伤亡惨重!”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城下的惨状,咽了口口水。 “小相公,这是……” “这是何物?” “这是最近几年,长安城那边新弄出来的爆竹。” 林昭推了推裴俭,低喝道:“等事后我再跟裴叔解释,现在先打仗要紧!” 裴俭眼皮子有些颤抖。 他没有下令弓箭手齐射,而是抬头看了看林昭,小声问道:“小相公,这东西…你还有多少?” 林昭哭笑不得的看了看这个黑大个。 “守青州总是够用的。” 裴俭目光闪动,喃喃道:“小相公早说有这东西,属下现在都已经占了幽州了。” 说完这句话,这个黑大个转过身子,看向了城墙上的将士,声音低沉。 “再投一轮…这个罐子,扔远一些!” “弓箭手准备,俯射!” 下达命令之后,裴俭回过头来看着林昭,深深低头弓手:“使君,属下想要动用先前带去沧州的那几百兄弟,他们跟属下在沧州待了几个月,人人会骑马……” “必要的时候,可以追出城去。” 林昭看了看裴俭,缓缓点头:“城中一切军事,皆由裴将军做主。” 裴俭神色兴奋,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根。 “使君放心,这一仗属下一定打的漂漂亮亮的。” 说罢,这个黑大个,兴冲冲的转身去安排战事去了。 林昭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城下散乱不堪的范阳军,缓缓吐出一口气。 “人间火器,自今日始。” 此时此刻,青州守城战局势已定。 接下来,就看裴俭能够把这场仗打到什么程度了。 林刺史正在城楼上观战的时候,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边,这个年轻道士与林昭一样,同样呆呆地看着城下被火器炸的一片狼藉的范阳军,目光有些呆滞。 良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缓缓转头看向林昭。 “林…林公子,这…这是我制出来的么?” 林刺史收回目光,扭头看向身边的李玄通,微微叹了口气。 “道兄师徒制出火药,本意是用来制作爆竹,辞旧迎新,这是是道兄之功,至于这雷火杀人,是林某之过。” 林刺史目光坦然:“此间罪孽,只在我一人而已,与道兄无关。” 小道士又看了看城下的惨状,两只手都微微颤抖。 “这……” 林刺史面无表情,缓缓说道。 “这就是先前我与道兄说的。” “斩业非斩人。” 第四百九十七章 同是杀人术 在有这种火药罐子加入的情况下,攻守双方的力量实际上是有一些差距的。 因此,这场战事最关键的地方在于青州军会不会在气势上溃败,一旦青州军能够正面坚持住一段时间,等到范阳军主力全面投入战场,青州这边有合适的机会往下扔陶罐的时候,这场战事实际上结果就差不多出来了。 康东来所部这一次统共只有两千多人,他们攻打青州的先锋军就有八百人,之后魏平又带了五百人投入战场,也就是说此时青州城下,已经是康东来手下的大部兵力,消灭了他们,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 而裴俭也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之所以向林昭讨要正在城里休整的那些青州军骑兵,就是为了在合适的机会出城追击。 此时,这场守城战的剧情走向,都按着林昭的预估一点一点进行着。 城墙上一共投下去近百个陶罐,再加上城墙上丢下去的滚石以及俯射的箭矢,只一个时辰时间,城楼下的范阳军便已经溃不成军。 这些范阳军,本就不是范阳军的精锐,大部分都是范阳军在西进的路上强征的兵力,而且在面对火药这种未知武器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极为恐惧,再加上身边时时刻刻都在死人,很快就发生了大规模的溃逃。 在战场上,如果是那种很有章法的后撤,实际上并不是很好追击,大多数人甚至不会追击,但是两军阵前最忌讳的就是溃败,溃逃。 一旦发生了溃逃,双方的兵力对比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几十个人都可以追着几千人乱砍。 作为带兵多年的将军,裴俭自然不会放过这种难得的机会,他兴冲冲的来到了城楼上,声音低沉而又兴奋:“小相公,敌人已经溃逃了,属下请命出城追击!” 林昭看了看城楼下四散而逃的范阳军,缓缓点头:“裴将军自去就是。” 说着,林昭指了指城楼下不远处,一个躺在地上的黑甲汉子,开口道:“裴将军去看一看,那人死了未,如果未死,便把他捉进城里来。” 林昭手指的人,正是刀疤脸魏平。 这个魏平极为悍勇,不仅徒手攀爬城墙,甚至可以单手格开裴俭两箭。 要知道,裴俭自小习武,气力极大,身后背的也是牛角弓,这一箭过去可以轻易洞穿铁甲,等闲人即便用盾牌格挡,也会被箭矢震开盾牌,甚至洞穿盾牌。 而这个黑脸汉子,很明显是用什么卸力的法门,挡开了裴俭的箭矢。 而这个黑脸将军,最终被一枚陶罐在近距离炸开,一身武艺都没有了用武之地,直接被震飞数米,昏厥在了地上。 裴俭顺着林昭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回头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小相公起了惜才的念头?”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 “不,我只是见他有些眼熟。”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少年之时,我似乎在越州见过他。” 林昭当年在越州城的时候,曾经跟越州刺史程敬宗起了一点冲突,甚至被程敬宗带人抓进了大牢里,吃了点苦头。 而当时林昭被抓的时候,隐约记得在程敬宗身后,就站了这么个刀疤脸。 裴俭缓缓点头:“属下记下了,稍后就让人出去把他绑了,送到小相公面前!” 林刺史面色平静,缓缓说道:“裴将军出城之后,如果有可能,去找一找带队的康东来,如果能够捉到他,对咱们将来都大有好处。” 林昭一早就知道,这一波范阳军带队的,正是康东平的二弟康东来,康东平似乎很看重自己的这个兄弟,当年康东来在京城犯了事,他甚至亲自从朔方赶回长安相救。 如果这个时候,林昭能够控制住康东来,那么接下来他手中就会多出一个筹码。 裴俭咧嘴一笑:“属下遵命!” “莫要强求。” 林刺史声音低沉:“凡事以我青州军将士性命为重。” “是!” 说罢,这个身材高大的将军转身下了城楼,不多时便领着两三百个从沧州带回来的骑兵,出城“迎敌”去了。 与其说是迎敌,不如说是收拾战场。 而此时,城楼下这一千多范阳军,最少已经伤损了半数,其余的也是四散溃逃,全无斗志。 他们一边四下奔逃,一边高声叫嚷。 “有妖术,有妖术!” “旱天雷火,旱天雷火,这青州城里有妖人!” 在这种情况下,远处范阳军营帐里还剩下的近千范阳军,也跟着人心惶惶起来。 而后,青州城的北城门忽然洞开,几百个个个着甲的青州军骑兵,嗷嗷叫的冲杀了出来。 一时间杀声震天,已经溃逃的范阳军更是无心恋战,玩命奔逃。 这个时候,正在大营里观战的康东来,也是肝胆俱裂,他看着前方溃逃而回的青州军,又看了看骑马冲杀出来的数百青州军将士,直接就慌了神。 “且…且避一避!” 康东来咽了口口水,下令道:“收拢将士后撤,暂避锋芒!” 然而,已经太迟了。 范阳军在此之前根本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发生,因此他们的营寨距离青州城只有三四里的距离,这会儿根本来不及拔营,只能丢下营帐不管,勉强组成阵势后退。 眼见前方被吓破了胆的范阳军将士们,亡命一般奔逃回来,涌进了正在缓缓撤退的自家阵型之中,康东来心里一凉。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征伐青州,已经彻底失败了。 这位康二爷咬了咬牙,直接翻身上马,来不及顾及身边的这些范阳军将士,带了十几个家丁,直接朝北奔去。 没了康东来这个主心骨,剩下的范阳军瞬间大乱,被裴俭带着几百个人,只在战场上穿插了一遍,便收割了不知道多少性命。 裴俭这个黑脸将军,骑在一匹大马上,手持长枪,浑身染血,奔行在战场之中,如同战神。 他高举手中长枪,声如雷震。 “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他身后数百人,跟着他一起高声呼喝,一时间声音传遍了整个战场。 “缴械不杀!” “放下武器,缴械不杀!” 整个战场上,都是这个声音。 终于,第一个范阳军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高举双手,跪在了地上。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战场上的范阳军,很快就跪了一片。 此时此刻,仍旧在城楼上目不转睛观战的林刺史,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两腿一软,还好伸手扶住了城墙,否则差点倒在了地上。 这段时间,他身上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此时青州这边的局势终于稳定,他在青州也算彻底站稳脚跟,心中那根弦猛地一松,身体自然有些禁受不住。 而仍旧站在他旁边的小道士李玄通,则是默默的来到了林昭身边,伸手搀扶住林昭。 “我送你回去罢。” 林昭被他扶了起来,扭头看向这个道士,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道兄想通了?” “算是吧。” 小道士搀扶住林昭,慢慢走下城楼。 “林公子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杀了林公子。” 小道士缓缓叹了口气。 “火药与刀箭,无有区别。” 第四百九十八章 战果! 这会儿,已经接近傍晚了。 也就是说,林昭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再加上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骤然放松下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他被李玄通搀扶着回到了自己的刺史府里,连洗漱也没有洗漱,脱下外衣之后,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接近中午了。 一睁开眼睛,林昭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自己房间里。 他缓缓坐了下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声音沙哑:“表兄怎么在这里?” 坐在林昭房间里的,正是林昭的大表哥郑涯,他本来正坐在房间里的桌子旁边喝茶,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径直站了起来,神情激动:“你可算醒了!” 林昭揉了揉自己的头,苦笑道:“睡了一觉而已,干什么这样大惊小怪?” 说着,他只觉得自己嗓子都要冒烟了,便看向了桌子上的茶水。 “表兄,给…给我倒杯水。” 郑涯本来正要说话,闻言连忙转身,给林昭倒了杯茶水。 把茶水递到林昭手里之后,郑大公子连忙椅子搬到了林昭床前,坐下来之后,伸手比划了一个罐子的形状,神色激动。 “三郎,那个…那个陶罐,是怎么回事?” 林昭喝了杯水之后,只觉得舒服了许多,他抬眼看了看郑涯,神情平静:“什么陶罐?” “就是你昨天,从城楼上扔下去,能够炸开的陶罐,是怎么回事?” 郑涯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昨天我便听说了,只是后来那东西被你手下那些将士们死死看住,死活不肯给我一个,不然我便拿来一个研究研究了。” 郑涯很明显有些亢奋,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手舞足蹈。 “快跟我说一说,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来的?” “不是什么稀奇物事。” 林刺史一口把杯中的茶水饮尽,轻声道:“就是把前几年长安城里出现的爆竹药,装进了陶罐里密封,再用引线炸开,扔到人堆里。” 爆竹这个东西,在长安已经出现七八年了。 因此,故意瞒是没有意义的,况且也没有隐瞒郑涯的必要。 郑大公子低头想了想,然后狠狠一拍大腿。 “是了!” 他如梦初醒,恍然道:“在竹子里填充那种爆竹药,便可以让竹子炸开,在陶罐里自然也可以……” 说着,这个郑家的嫡孙幽幽的看了一眼林昭。 “好你个林三,在我眼皮子底下鼓捣出了这种好东西,还瞒着不告诉我!” 林昭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他从床上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之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表兄,这东西以后可能还用得到,所以暂时不要说出去。” 其实林昭只是告诉了郑涯陶罐的原理,但是关于火药的配方,他还是只字未提的,这东西目前天底下就只有林昭还有李玄通师徒三个人知道,而且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会起到很大的用处,自然是不能往外说的。 “我又不是傻子。” 郑涯白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这种杀器,我自然不会说出去。” 说着,他看了看林昭,啧啧道:“还是三郎你厉害,不声不响的就把这东西弄了出来,怪不得你有把握在青州迎战范阳军……” 郑涯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只是林昭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想,便没有怎么搭话。 “对了。” 郑涯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林昭:“为兄替你保密自然没有问题,但是那天陶罐炸开,是那么多人看到的,你怎么向外人解释?” “对于青州军将士们,不用解释许多,只说是弄出来的武器就是,至于对外人……” 林刺史低头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前段时间,我给京城的赵天师写了封信,请他来青州传道,算算日子他现在应该快到青州了,这件事就可以推在他的头上。” 郑涯有些没想明白:“怎么推?” 林昭也翻了个白眼。 “赵天师乃是朝廷的天师,年过五旬却如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模样,这般神仙人物,会点掌心雷之类的神通,很奇怪么?” “不奇怪…” 郑涯瞪大了眼睛,然后苦笑道:“只是这个谎,恐怕很快就会给人戳破…” “能骗一时是一时,我也不准备骗世人多久。”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穿上自己的外衣,问道:“城外的情况如何了?” “不知道。” 郑涯老老实实的摇头道:“裴叔带人出去追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听说昨天俘虏了不少范阳军的将士,现在就关在青州大牢里。” “我在你的刺史府里无官无职,具体多少人,没有跟跟我说过。” 说到这里,郑大公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三郎先前似乎要我去帮你打理棣州…?” 林刺史撇了撇嘴:“表兄不是嫌棣州危险,死活不愿去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 郑大公子笑眯眯的说道:“咱们乃是姑表兄弟,三郎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三郎放心,为兄过几天便出发,一定替你把棣州打理好!” 林昭缓缓摇头:“再过些日子罢,等到青州军消化掉那些俘虏,裴叔把附近几州打扫干净了,表兄再去棣州赴任。” 说着,林昭看向郑涯,淡淡的说道。 “到时候,我给表兄二百青州军带去棣州,保护表兄的安全。”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一年之内,表兄还给我两千人,如何?” 郑涯瞪大了眼睛。 “这……” 他微微苦笑:“办是可以办到,但是总不能又要我自己出钱罢?” “这个表兄放心。” 林刺史微微眯了眯眼睛,声音平静:“该给的钱不会少了的。” 郑涯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那为兄,就去试一试?” 林昭点了点头,终于彻底穿好外套。 “表兄在这里坐一坐,我去书房看看,城外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林昭说着话,便迈步出了自己的卧房,朝着刺史府的书房走去。 走到书房门口之后,林昭伸手敲了敲门之后,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走进书房之后,林昭微微皱眉。 因为书房里没有人。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翻看了几份桌子上的文书,便听到书房门口吱呀一声,崔姑娘推门走了进来。 见到林昭之后,崔姑娘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三郎醒了啊…” 林昭微笑点头,也没有问崔芷晴为什么出去,而是开口问道:“六娘,昨天我睡着之后,城外的情况如何?” “裴将军带兵出去追敌去了,还不曾回来,因此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数目,但是咱们的人伤亡应该不大,肯定不到一百个…” 崔芷晴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林昭,目光之中带了一些崇拜。 “但是咱们昨天俘虏的叛军,有八百多个呢。” 第四百九十九章 虚假的真实 八百多个人啊。 林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露出笑容。 他现在已经有了都团练使之名,却没有都团练使之实,也就是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是兵力。 而这八百多叛军俘虏,虽然都是范阳军的新兵,但是都是可用之人,只要经过一番改造,就能迅速编入他手下的青州军,成为战力。 除了这些叛军之外,这场战事也让林昭在青州一地,有了大大的伸展空间。 毕竟虽然他打败的只是范阳军之中的普通兵力,但是总归是范阳军,只要宣传出去,附近几个深受范阳兵祸荼毒的州郡,估计有不少都会投奔过来。 而且更妙的是……他这一次虽然啃了范阳军一口,但是现在的范阳军主力,肯定是没有功夫来管他的。 因为这个时候,范阳军主力,都在涌向长安城,琢磨着怎么把长安啃下来。 而林昭这个身后的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很小,派了两三千个人过来打了水漂,康东平不可能再派两三千人过来。 还有一点,从青州到长安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几个月时间,等范阳主力那边再派人过来,林昭这里的兵力也不是两三千人能够处理的了。 甚至再派四五千人过来,林昭估计都可以吃得下。 到时候,范阳军想要处理掉林昭这个身后的麻烦,派回来的军队估计要以万计,而到了一万人的规模,就会给范阳主力那边带来一点压力。 更重要的是,这一万人沿途行军的消耗,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林昭这一仗,给自己迎来了一个漫长的发育期。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再一次露出平日里那种自信而且温和的笑容。 先前范阳军即将来犯的时候,林昭每天脸上都是这种自信的笑容,这种自信力甚至感染了他身边的人,以至于周德还有郑涯这些人,都跟着留在了青州。 但是那时候,他其实是装出来的。 直到现在,林昭心里才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崔姑娘微微欠身,拱手道:“这几日,连累六娘在这里辛苦了。” “不辛苦。” 崔芷晴摆了摆手,她看向林昭,轻轻叹了口气:“三郎你才是辛苦,我听他们说你在城墙上督战,两天一夜没有合眼。”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低声道:“我刚才去厨房忙活了一会儿,给你炖了点汤,一会儿给你端来,你…尝一尝。” 林昭微微一笑。 “恭敬不如从命。” 两个人在书房里收拾了一番文书,林昭这才轻声道:“六娘你也在我这里跟着忙活了好几天了,今日回去好好歇一歇。” “嗯。” 崔姑娘点头,她看向林昭,微笑道:“我去厨房里看一看汤,等汤炖好,我便回去了。” 说罢,她轻轻推门走出了林昭的书房。 林昭亲自把她送了出去,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让人把在刺史府里休息的周德喊了过来。 不同于在青州消息灵通的郑涯,也不同于在刺史府里做“代刺史”的崔芷晴,周胖子这几天虽然待在刺史府里,但是没有人跟他说话,因此他对城外的战事一无所知。 被林昭请到书房里之后,这个小黑胖子坐在林昭对面,眼珠子直转。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小声问道:“老三,仗…打完了?” “差不多了。” 林昭笑眯眯的看了看周德,开口道:“再收收尾,就算是结束了。” 周德小心翼翼的问道:“赢了?” “赢了。” 林刺史微微抬起头,眯了眯眼睛:“我青州军,于昨日,大败来犯之敌,我麾下将军现在正在追敌之中,两三日之内,就能把来犯的叛军清理干净。” “不愧是咱们乙未学舍的老三!” 周德闻言,顿时喜笑颜开,他对着林昭比了个大拇指,夸赞道:“先前我就说了,老三你绝非常人,一定能够大败那些贼军!”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 “少来,你先前还想着逃出去。” 周德尴尬一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那不是先前不知道三郎你的厉害嘛,如今为兄已经见识到了,三郎你真是我大周百年一见的奇才。” “少拍马屁。” 林昭笑骂了一句,开口道:“周兄应该知道,我现在请你过来是为了什么罢?” 周德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小声道:“请功?” 林昭点了点头。 “不错。” 他站了起来,缓缓说道:“这一次我青州上下军民,抱着为大周效死之心,在青州城下与叛军激战数日,终于上承圣心,下托民力,尽数击溃来犯之敌。” 林昭看了看周德,微笑道:“这么大的喜事,自然要第一时间知会朝廷,周兄你说是不是?” 周德微微苦笑:“三郎你是青州刺史,又是十州都团练使,这种事情你自己上书请功就是了,拉着我做什么?” “我单独上书,圣人那里不一定会信。” 林昭淡淡的说道:“等明日,我麾下的将士将青州附近打扫的差不多了,周兄就带着那些吏部还有司宫台的人,出城去好好看一看情况,然后把所见所闻,如实呈报长安就是。” 周德眼珠子转了转,对着林昭轻声问道:“我这边上书,三郎你那边也要上书,咱们两个人上书之前,是不是…对一对?” “是要对的。” 林昭微笑道:“不过不能全然一样,毕竟咱们兄弟是舍友的事情,长安城里不少人知道,到时候周兄你该怎么写怎么写,我这里夸大一些战功,长安城那边就不会有什么怀疑了。” 地方的将官虚报战功,甚至杀良冒功都是常有的事情,因此林昭写的奏书不能跟周德一样,也要“虚报”一些,这样才显得“真实”。 周德抬头看了看林昭,叹了口气:“只可惜此时再大的功劳,长安城那边估计也不能给三郎你什么实质性的奖赏,这请功奏书,不过是聊胜于无。” “大不一样。” 林昭笑了笑:“这天下,现在还是姓李的。” “有了李家的支持,咱们在这里不管干什么事情都会好干得多,名正则言顺嘛。” 说到这里,林昭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况且,这个时候咱们最需要的就是名头,名头越大,就越容易做成事情,等我们在青州一带甚至在范阳九州都声名大振的时候,就算康东平的主力想回头吃掉我们,恐怕也不太容易。” 周胖子有些迟疑的看了看林昭。 神情复杂。 “三郎你……” “想做节度使?” 第五百章 分所当为 林昭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笑了笑,便跟周德说起了一些上书的细节,比如说这一次青州军杀敌的人数问题。 在书房里跟周德商量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崔芷晴才端着一盅鸡汤走进了书房,周胖子瞥眼看了看端着鸡汤的崔姑娘,又扭头看了看林昭,撇了撇嘴之后便悻悻地离开了。 林昭道了声谢之后,才接过鸡汤,一口一口的喝着。 两个人在书房里聊了几句赵天师的事情,以及崔芷晴在长安玉真观学道时候的故事,一直到林昭把一碗鸡汤喝完,崔姑娘才起身离开,回自己的住处休息去了。 而林昭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推门出去,准备到城北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刚刚走出自己的书房,走到刺史府前院,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中年人,正垂手站在前院,似乎已经等了林昭许久。 见林昭从刺史府后院走出来,这位青州别驾连忙上前,毕恭毕敬的对着林昭拱手道:“属下恭喜使君,大破叛贼!”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副手。 先前林昭受封都团练使的时候,这些青州官员都只是象征性的来祝贺了一番,并没有对林昭表现的太过亲热,以宋岩为首的青州衙门官员,有一些还有想要离开青州逃难的念头。 毕竟那个时候,大家并不觉得林昭能够与范阳军为敌,甚至觉得只要范阳军一来,林昭这个年轻的刺史,就会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代价。 到康东来所部即将靠近青州城的时候,刺史府的一些官员,还有想要逃难的念头。 如果不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生怕离开青州之后遭遇贼人,刺史青州刺史府的官员能够剩下十之二三,就已经是不容易。 “同喜同喜,宋别驾是青州的副官,我青州大捷,也有宋别驾一份功劳。” “不敢。” 宋岩脸色有些发白,他低头躬身道:“全仗使君运筹帷幄,属下等不敢居半点功劳。” 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问道:“宋别驾在这里拦着我,有事否?” 宋岩微微低头,突然咬牙跪在了地上,对着林昭叩首道:“属下这几日与同僚们商议过了,今后惟使君马首是瞻,听凭使君吩咐!” 林昭哑然一笑。 “本官是青州刺史,你们本就应该听凭本官吩咐。” 他摆了摆手,开口道:“好了,我知道你们各自有各自的小心思,每个人都怕死,我也不例外,先前试图逃出青州的官员,我不会去追究,也不会秋后算账,但前提是你们要各尽其职,如果有谁在这种当口还敢胡作非为,渎职乱政,本官……” 说到这里,林刺史杀气毕露:“本官有生杀之权!” 听到这里,宋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躬着身子:“属下等,一定不敢辜负使君!” 林昭摆了摆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然后背负双手,离开了自己的刺史府。 虽然刚才他跟宋岩的对话统共没有几句,但是林昭心里却十分清楚,直到此时此刻,整个青州才算正式跟他姓林了。 或者说,才算被他彻底掌控。 当然了,这种掌控是在林昭有足够实力的前提下,想要真正如臂指使,像宋岩这种青州官员,最少要换掉一半才行。 离开了官衙之后,林昭便骑着马,径直来到了青州的北门,到了北门之后,林昭便找到了正在北门带人清理战场的赵歇。 见到林昭之后,赵歇连忙躬身低头,声音之中难掩激动。 “属下…见过相公!” 林昭点了点头,环顾了一遍颇为惨烈的战场,问道:“战况如何,裴将军回来了未?” 赵歇跟在林昭身后,走在战场上,一边走一边说道:“因为基本上没有短兵相接,我青州军伤亡不大,除开裴将军带走的那些人之外,剩下的兄弟伤亡七八十个,大多都是折损在敌军的箭矢之上。” 范阳军也是有弓弩的。 他们之前推进的时候,盾阵在前,弓箭手便跟在盾卫身后射箭,这些箭矢,便射死了几十个青州军将士。 后来这些范阳军溃逃的时候,有人边跑边射箭,流矢又伤了不少青州军将士。 林昭微微点头,声音低沉:“伤员应治尽治,至于阵亡将士……” 他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每人抚恤二十贯钱,尽量亲自送到家人手里。 “通知下去,今后我青州军的抚恤,便定在二十贯。” 抚恤金,也是军队战力组成的一部分,简单来说,抚恤金越高,将士们越不怕死。 因为他们会觉得自己死的值。 二十贯钱在长安城里,可能只是周德齐宣这些人的一顿饭钱,或者是林湛一个月的零花钱,但是对于这些穷苦百姓来说,二十贯钱便可以买他们的一条命。 这个价格,就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死的值。 当然了,这个抚恤金也会给林昭带来一些经济上的压力,这就意味着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他必须花相当一部分精力去搞钱。 不过随着范阳军被击退,林昭的地盘将会特来越大,地盘大了,搞钱也就不是那么困难了。 赵歇颇为激动。 “属下……代阵亡的兄弟们,多谢相公!” 这些青州军,相当一部分是赵歇亲自训练出来的,自然感情深重。 林昭摇了摇头:“这是我分所当为,用不着谢。” “裴将军那里有消息么?什么时候能回青州来?” “这个尚不清楚。” 赵歇苦笑道:“听说裴将军为了追杀那些逃兵,分兵了好几路,咱们的斥候营还没有传消息回来,不过按时间腿软,估计明后天裴将军就应该回来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 他心里明白,裴俭等人到现在还没有回青州,多半不是因为正在追杀敌人的残兵,而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正在搜索逃跑的康东来。 青州的地方大了去了。 康东来这么个大活人,一旦逃出包围圈,想要把他找出来十分不容易。 林刺史低头想了想,然后缓缓说道:“让斥候营给裴将军带个话,就说实在找不到便不用找了,先回青州休整要紧。” 赵歇连忙点头。 “属下遵命。” 刺史,林昭已经把战场差不多看了一遍,他回头看向赵歇,问道:“昨天在战场上,俘虏的那个颇为悍勇的黑甲叛军,现在在哪里,死了没有?” “回使君,那人被关在青州大牢了,听说还活着,而且已经醒过来了。” 赵歇顿了顿,补充道。 “就是受伤不轻,还在时不时的呕血。” 第五百零一章 报仇与自救 青州大牢里。 只穿了一身便衣的林昭,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魏平面前。 如今,这个黑甲将军已经不复昨日在战场上的勇武,整个人蜷缩在大牢的一角,嘴角还沁着鲜血。 事实上,他能够活着,已经十分不容易。 他是贴身被火药罐震伤,常人被这样炸一下,恐怕当场就没命了,这个魏平是用盾牌挡了一下,下意识的卸了点力,才侥幸活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他也伤了肺腑,在大牢里不住呕血。 此时,这个刀疤脸将军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林昭也没有过多做防备,径直搬了把椅子,坐到了这个壮汉的对面。 因为看不清这人的长相,林昭让人把他押到了自己面前。 认真打量了一眼这人的面容之后,林刺史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魏平这会儿受了很重的内伤,已经没有什么气力,但是还是撇过头去,不肯搭理林昭。 林昭闷哼了一声,直接走到这人面前,半蹲了下来。 “乾德七年,你是不是去过一趟越州?” 听到越州这两个字,魏平才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 “你…你是谁?” “本官青州刺史林昭。” 林刺史伸手捉住了魏平的衣襟,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乾德七年,你是不是去过一趟越州?” 见林昭态度凶狠,魏平不屑的转过头去。 “要杀便杀,大丈夫有死而已。” “你老实回答我,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一些。” 林刺史脸色有些阴沉:“如果你再这个态度,我敢保证,让你在这个大牢里,活个一年半载!” 魏平脸色微变。 他现在这个状态,想要自己寻死都不容易,真要在这里被折磨个一年半载,那真是天大的苦事。 他眼皮子抖了抖,扭头看向林昭:“你要问什么,问罢。” 林昭这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缓缓问道:“乾德七年,你去了一趟越州,跟在程敬宗身边替他办事,是不是?” 这个大个子低下了头:“我是替大将军办事,程敬宗算什么东西?” 见他承认了自己去过越州,林昭脸色更加阴沉了。 他继续问道:“你去过东白山,是不是?” 当初东白山的山贼闯进了越州城,林昭曾经代替林简受难,被他们抓到了山上去,后来林昭跟那个徐老大的一双儿女,在一个山洞里躲了好几天。 那时候,那对姐弟曾经跟林昭说过,在徐老大带人打越州之前,曾经有个刀疤脸,带人上过东白山,与徐老大见过面。 而林昭曾经被程敬宗抓进越州大牢的时候,隐约记得程敬宗身后也站了一个刀疤脸。 那个人,与眼前的这个壮汉,很是相像。 魏平咬了咬牙,哑着嗓子道:“不错,我曾经去过东白山。” “那好。” 林昭直接站了起来,面无表情:“那我也不用问下去了,今日你一定会死在这大牢之中。” 说着,他走到魏平面前,缓缓说道:“你可能已经记不得当年的事情了,临死之前,让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你。” “当年东白山山贼闯进越州城,在我祖宅之中杀了四十多口,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半个业师。” “就连我,也险些死在了东白山上。” 听到林昭提起当年的事情,魏平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了下边林昭,然后失声道:“你…你是当初那个小鬼,林简的侄儿!” 林昭闷哼了一声,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径直离开了大牢。 走出大牢之后,林昭一边让手下的人把那些俘虏聚集在大牢外面的空地上,一边让人把赵歇喊了过来。 等赵歇赶到青州大牢的时候,这八百个俘虏,也在大牢门口集结的差不多了。 林昭拉过赵歇,面色平静。 “赵大哥,昨天那个黑甲的叛军,你还记得否?” “自然记得。” 赵歇立刻说道:“此人悍勇无比,是难得的猛将,只是受伤不轻,相公想要招揽他的话,恐怕要找几个大夫,给他好好治治伤才是。” 林昭面无表情。 “当年就是此人引山贼进了越州,最终害了赵籍大哥的性命,此人再如何勇猛,我青州也不能留。” 他闭上眼睛,声音沙哑。 “便交给赵大哥处理。” 听到四弟赵籍的名字,赵歇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当初他在越州身受重伤,在林昭家里养伤的时候,是他给南阳写信,赵籍才会带人去越州接应他,也是因为他的原因,赵籍才会留在越州。 因此,后来赵籍死在了众多山贼手中,赵歇极为内疚,一直耿耿于怀至今。 他抬头看着林昭,然后再一次低下头。 “多…多谢相公成全。” 说着,他猛地从腰间抽出那柄黑刀,杀气腾腾的朝着青州大牢去了。 等到赵歇走进大牢之后,林昭才吩咐手下的青州军,把那些被俘虏的叛军,集合在一处空地上。 他让人用几个木箱子,临时搭起了一个高台。 然后随着传令兵的大声“肃静”,这些俘虏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林刺史迈步走向高台,俯视着这八百个眼神迷茫的俘虏。 他环视了这些人一眼,声音有些冷漠。 “知道造反,是个什么罪过吗?” 林昭声音不大,但是因为没有人说话,大部分人还是清楚了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这是夷三族的罪过!” 林刺史怒喝道:“不止是你们,你们父族母族妻族,统统要因你们而死!” 这话一出,这些俘虏立刻乱了起来。 有人高声喊冤,也有人跪在地上,哭喊不止。 “老爷,我们是冤枉的!” “老爷,我们是被强迫来的啊…” 有人瘫软在地上,哭嚷道:“是叛军强行征兵,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来,我们原先绝然不敢对抗朝廷啊……” 听着下面乱成了一片,林昭微微冷笑。 “你们把这话,说给刑部的人听,瞧刑部的人信你们不信!” 林昭站在临时高台上,看着慌乱不已的俘虏们,缓缓开口:“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你们,你们想要脱罪,就只有靠自己自救。” 林刺史背负双手,语气不疾不徐。 “你们既然做了叛军,现在已经算不得我大周的子民,但是本官会给你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会把你们编入我青州军,你们只要在战场上杀一个叛军,便能恢复大周子民的身份。” 林昭伸出两根手指,缓缓说道:“杀两个,第二个便算是你的功劳。” “只要功劳够大,不仅可以脱罪,还可以立功,将来升官发财,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 “听明白了没有?!” 第五百零二章 青州扩张计划 对于如今的林昭来说,最迫切的就是扩充兵力,要命的是他没有范阳军那种庞大数量的老兵,因此也不能像范阳军那样,大规模征幕新兵之后,用老兵带新兵,很快就可以投入战场。 因此这八百基本上已经可用的范阳军俘虏,他都要编入青州军中。 当然了,方才他说的每人要杀一个叛军才能脱罪,也是为了吓唬人随便说的,事实上既然要把这些人编入青州军,不管是林昭还是朝廷,都不会再追究他们的罪过。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这些人纷纷跪地,对着林昭不住磕头谢恩。 他们很清楚,这一次的确是林昭救了他们。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的的确确参与了叛军,按照大周律来判罚的话,他们即便不被杀头,最少也是充军流放,而现在林昭愿意给他们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无异于是再造之恩。 在青州大牢做了一番“演讲”之后,林昭就回了自己的刺史府,一边处理政事,一边等候裴俭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裴将军才带着属下的三百骑兵,从城外赶回青州。 回到青州之后,他来不及歇息,安顿好了属下之后,便立刻到刺史府报道了。 林昭把他请进了自己的书房,亲自给他到了杯茶水,然后缓缓问道:“裴叔,追到康东来了没有?” “不曾。” 裴俭摇头苦笑道:“咱们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没有办法一点一点往外摸索,属下带着人在青州附近搜寻了好几天,都没有发现康家老二的下落。” 一州之地,还是很大的。 如果林昭手下有个一万人,便可以用地毯式的搜索办法,强行把康东来给找出来,但是先前裴俭追击的时候,手下只有三四百人,很难找遍整个青州。 “罢了,找不到便先不找了。” 林昭自己低头喝了口茶,继续问道:“裴叔这一次追敌,可有什么收获?” “回使君,除却咱们在城下击杀的叛军之外,属下带人追击,沿途射杀叛军近二百人,同时也俘虏了二三百人,这会儿都陆续送回青州来了。” 说到这里,老将军眼睛有些发亮。 他抬头看了看林昭,小心翼翼的问道:“小相公,你那天…用来守城的物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这几天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弄明白。” 对于一个狂热的战争分子来说,火药对于裴俭的吸引力自然是很大的,林昭看了看他的表情,微微摇头:“那东西既然给裴叔用了,便不会瞒你,等咱们这段时间忙完了,我再跟裴叔细说那东西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缓缓说道:“不过在这之前,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裴俭满面红光,当着林昭的面拍了拍胸脯。 “小相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林昭伸手敲了敲桌子,轻声道:“这一次咱们俘虏的叛军,要尽量全部编入青州军,这个活我已经让赵歇在做了,裴叔你还有出城追击的那些兄弟们休息几天,也要跟着一起整编青州军。” 林昭伸手掰了掰手指。 “按现在的数目来算,青州军加上这些叛军的俘虏,应该能有两三千人,趁着咱们大胜叛军的风头,这些日子咱们再征幕一些将士,凑够三千人。”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裴俭,缓缓说道:“凑齐三千人之后,便要着眼幽州了。” 幽州,是范阳军原本的大本营,也是范阳九州防卫力量最多的地方,只要能够拿下幽州,范阳九州就都逃不过林昭的掌握。 说到这里,林刺史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等我青州军占了幽州,大周东北这片地方,就是咱们说话声音最大了。” 先前手底下只有五百个人的时候,裴俭便想着去幽州看一看,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立刻振奋起来,连忙伸手拍胸脯。 “使君,属下不用歇息,明日我便跟着一起整编军队,到时候属下我不用三千人,您给我五百青州军五百叛军,凑够一千人,属下便替您打下幽州!” “不行。” 林刺史果断摇头,开口道:“你们必须得好好休息三天,磨刀不误砍柴工,以后要辛苦的事情还多,不能让你们累着了。” “尤其是裴叔你带出来的那支骑兵。” 林昭沉声道:“这些人,将来会是咱们青州军的骨干,害该休息就要让他们休息。”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这些整编之后的范阳军训练问题,要想办法让他们老老实实的,不能闹事。” “这个容易。” 裴俭呵呵笑道:“带着他们去打几个县城,便都是兄弟,不分彼此了,小相公放心,最多两三个月,这些人就都是青州军,没有青州军与叛军之分了。” “如此最好。”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笑着说道:“还有一点,这一次我已经写好了请功的奏书,气力朝廷将青州军转为朝廷的正式军队,到时候我青州军的将官们,都会在朝廷里有品有级。” 因为青州军原先是团结兵,而团结兵只是民兵,在朝廷里是没有品级的,也就是说上到裴俭赵歇,下到底层的那些队正队副,都没有品级。 这一次林昭携功请赏,只要朝廷那边不是真正的没脑子,多半都会同意林昭的请求。 当然了,林昭跟裴俭说这个,也只是让他跟下面通个气,真正朝廷封赏下来的时候,还是要林昭这个主心骨去给他们封官。 毕竟驭人之道,无非恩威二字,施威施恩都不能假手于人,不然很容易就会被属下架空。 事实上如今的青州集团里,林昭已经对裴俭等人过度放权了。 不过林昭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未来的青州军高层暂且不说,最起码现在的裴俭赵歇,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裴俭连忙起身,对着林昭恭敬低头拱手。 “属下代青州军上下的将士,多谢使君!” 这个大高个将军,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似乎很没有心眼,但是实际上他是个很讲规矩的人。 比如说私下里与林昭见面的时候,他称呼林昭为“小相公”,这是从郑温那边来算,表示两个人之间的私人关系。 而一旦碰到公事的时候,他一定是会称呼林昭为“使君”的。 “裴叔太客气了。” 林刺史起身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兄弟们这段时间战功赫赫,我这个刺史给兄弟们请功,是份内的事情。” 两个人说了会话,林昭低头喝了口水之后,突然面朝西方,看向了长安城方向。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长安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第五百零三章 逃离长安城 林昭的担心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洛阳以及河南府全境,便已经失陷了,范阳军在简单休整了一番之后,便开始全力进攻潼关。 而此时的范阳军主力,已经悉数进驻河南府,康东平本人住进了洛阳的天子行宫之中,几欲称帝。 但是因为长安还没有拿下,康东平称帝的行为还是被手下人劝阻住了,于是这位康大将军便开始全力谋划攻打潼关,西进长安城。 在这个过程中,长安城数次派遣使者,想要跟康东平何谈,甚至愿意封他为异姓王,许他割据河东,都被这位异族大将军一口回绝。 到最后,甚至杀了长安派来的几个礼部官员,以至于长安那边,再没有人敢到洛阳来充当使者。 因为失了河南府的关系,在朝廷里深受天子新任的大将军李煦,也丢了官职,被罢官革职在家,这种天大的罪过,如果不是因为他姓李,不是因为他在当年的夺嫡过程中功劳不小,这个时候多半已经被拉去西市街砍头了。 罢了李煦之后,长安那边派了禁军十二卫大将军之一的司马烁镇守潼关,朝廷给出的要求是,最少要守住潼关一年。 因为这个时候,北边的战事也在进行之中。 河东节度使王甫出兵朔方,与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合兵一处,共同抵御北边入侵的突厥人。 双方交战了几个月,在突厥人仍旧观望不想出死力的情况下,王甫与齐师道已经占据了些许上风,最多再有几个月,就能够抽出手来出兵长安勤王。 当然了,他们这会儿即便出兵长安,也不一定是范阳军的对手。 如今的范阳军,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仅仅十万人的边军了,这大半年西进的时间,他们大肆扩张征兵,现在纸面上的兵力就有二十多万,再加上占据长安之后,势力一定会进一步扩张,因此即便河东与朔方两部回师长安,情况也不会特别乐观。 因此,在如今潼关还没有失落的情况下,长安城里已经开始人心惶惶,不少权贵已经开始走各种门路逃离长安,就连平日里很是热闹的东西二市,也开始变得有些冷清。 而在范阳军兵进潼关的时候,长安城里的一些官吏也开始纷纷告病不朝,有些官员提前告老,准备逃离长安城。 毕竟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也是人作为动物的本性。 而作为政事堂宰辅之一的林简,却为了朝廷的事情劳心劳力,每日早出晚归,只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经多出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这一日,林简在政事堂力主要主动出兵,绕到叛军两翼,给潼关守军减轻压力,不过这个建议被另外几位宰相与皇帝一起否决了。 原因是这样太过冒险。 现在朝廷的整体思路,还是固守待援,等待着北边战事结束,能够回师长安。 争论无果,林简更是疲累,到了晚上坐轿子回平康坊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下了马车之后,才看到一个脸上有着两道刀痕的中年人,正在自己家门口垂手等待。 林元达微微皱眉,走上前去,对着这人拱手行礼:“敢问阁下,在这里是…” 中年人两只手揣在身前的袖子里,微笑着看向林简:“正在等林相回来。” 他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林相可能不认得我,我是大通商号的东家,也是林昭的舅舅。” 听到大通商号这几个字,林简便明白过来了。 林昭在长安的时候,就跟他提过这个大通商号,后来林昭去了青州,仍旧在书信里常常跟他提起这个商号,也提过自己的几个舅舅。 他拱手还礼:“原来是自家亲戚,林某失礼了。” 他是林昭的叔叔,从林昭这边来算,他林家跟郑家,的确算是亲戚。 林元达是个典型的士大夫,最注重的就是礼节,他微微侧身,伸手邀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郑兄入府奉茶。” 郑通微微有些诧异。 他笑着说道:“林相不嫌弃在下这种商贾之辈?” “郑兄这话便见外了。” 林昭面色严肃,沉声道:“郑家的事情,三郎与我说过一些,郑相当年救国救时,乃是林某最为崇敬之人,郑兄乃是郑相之后,只是因为家中生变才流于商事,林某断不敢有半点轻视。” 郑通颇为感慨的叹了口气。 “难得如今朝堂上,还有人记得我父。” 说着,他对着林简沉声道:“林相,我们进去说话。” 林简侧身道:“郑兄请。”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林府,很快在林家的正堂里坐下,奉茶之后,林简看向郑通,开口问道:“一直听三郎说起郑兄,只是缘悭一面,如今郑兄登门,不知道是…” “在下一介商贾,如果没有事情,自然是不敢登门的。” 郑通放下手中的茶水,感叹了一句“好茶”之后,抬头看向林简。 “三郎离京之前,曾经多次托付于我,说如果长安遇险的时候,让我带着他的家人离开长安避一避。” 说完这句话,郑通继续低头喝茶,不再说话。 林元达大皱眉头。 他没有喝茶,而是看着郑通,语气有些复杂:“郑兄的意思是,长安……要失陷了?” 郑通呵呵一笑。 “潼关一破,长安城必然失陷,林相作为政事堂宰辅,这一点应该比我看的更清楚才是。” 潼关是长安最后的一道屏障,一旦潼关失守,长安城就无险可守,到时候以禁军的战斗力,想要挡住范阳军……难度很大。 林简自然明白这一点,他缓缓叹了口气,问道:“郑兄觉得,潼关守不住?” “自然是守不住的,只是能守多长时间而已。” 郑通微微眯着眼睛,笑道:“其实林相的那个学生李煦,还是有些本事的,守洛阳的时候也守的很有章法,如果让他去守潼关,说不定还能多守这些日子,这个司马烁,能守三四个月,便算他了不起。” 林简没有说话,沉默不语。 郑通缓缓说道:“林相,在下已经安排好了出京的门路,时间在十日之后,到时候我会带着三郎的家人们离开长安,林相一家如果要离京,便尽量跟我们一起。”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样安全一些。” 元达公微微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是不会离开长安的。” 对于这个回答,郑通并不意外,他笑着问道:“那两位公子呢?” 林简再一次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郑兄,容我…考虑考虑。” “这个自然可以。” 郑通微笑道:“听说三郎在青州那边做的很不错,如果他在青州做大,前后夹击,范阳军支撑不了多久,林相莫要拘泥于一时的成败得失,要看长远一些才是。” 说着,郑通起身告辞。 “林相的家人如果要离京,便去永兴坊寻我。” 第五百零四章 青州大胜 其实这个时候,离开长安城还是有些太早了。 因为即便范阳军能够顺利拿下潼关,想要打进长安城,怎么也还要三四个月的时间才行,不过真等到叛军兵临城下的时候,长安城之中肯定会一片大乱,那个时候不管是离开长安,还是逃到安全的地方去,都会很困难。 就连转移资产,也会面临很多未知的危险。 因此为了安全,郑通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做离开长安的准备。 听到他这句话,林简脸色微变,他起身亲自把郑通送出门去。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林简低声道:“前些日子,三郎也给我写信了,他说现在已经有范阳军开往青州,准备攻打青州城。” “看三郎的语气,他有把握应对这些范阳军,只是……” 说到这里,林元达长叹了口气:“只是就算他能够挡住这些范阳军,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如今范阳军攻下了河南府,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几个月的时间,就能恢复到二十万兵力,即便三郎真的统领了十州的团结兵,怕也用处不大。” “短时间内自然没有办法与范阳军正面对抗。” 郑通回头看向林简,笑着说道:“但是林相的这个侄子,颇有些奇妙之处,在他去青州之前,谁能想到只大半年时间,他就能把青州经营成这个模样,还成了都团练使?” “给他些时间,未来总有他说话的时候。” 郑通颇为笃定的说道:“范阳军一路西进,弄得沿途百姓民不聊生,即便给康家兄弟占了长安洛阳,也不可能长久。” “熬个几年,这些范阳军就会烟消云散。” 林元达摇头苦笑:“但愿如此罢。” “贼军来势如此凶猛,此时长安城虽然明面上没有乱,但是暗处早已经乱了,如今洛阳已经陷落,要是长安再失陷,即便将来能够收复两京,想要再造乾坤,也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他摇头苦笑:“这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郑相了。” 当初灵皇帝一朝,也是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社稷千疮百孔,宰相郑温与先帝一起,用了十几年时间,励精图治,终于中兴大周,当时便有人称赞郑温,是再造乾坤之人。 听到林简提起自己的父亲,郑通面无表情,闷哼了一声:“若不是李家父子相疑,哪里能有今日之祸?” 他声音里带了一些冷意。 “李沅埋下了祸根,才有今日范阳造反,以致我父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听到郑通直呼先帝名讳,林简先是大皱眉头,不过他随即想起了郑温一家的惨事,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林家的门口,互相拱手作别。 郑通低头道:“既然林家认我们家这个亲戚,林家的事情便是我们家的事情,即便之后我离开长安,长安城里也会留一些人手,林相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郑家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郑兄客气。” 林简也拱手行礼:“我家三郎,多蒙郑兄照顾,等这一次劫难过去,林某一定好生谢过郑兄。” 说到这里,林简幽幽的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撑过这场劫难。” 他决心留在长安城,并不准备离开,一旦叛军打进长安,他本来就是康东平的政敌,到时候估计性命难保。 “这个林相倒不用担心。” 郑通微微一笑,开口道:“我观当今天子,不是什么刚烈之人,一旦长安城破,他多半不会留在长安等死,估计会带着文武百官出逃。” “皇帝都离开长安了,林相总不能继续留下来拔?” 听到他这句话,林简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郑通说得不错,当今天子李洵,不像是那种与长安共存亡的性子,一旦长安城有了危险,他应该会离开长安避难。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临别之前,林简对着郑通再一次低头行礼:“郑兄,我家中二子…应该会有一个,随你们一起离京。” 郑通点头。 “林相放心,在下一定护令郎周全。” ………… 乌飞兔走,时间又过去了七八天时间。 长安城一片愁云惨雾的时候,数封来自青州的急报,送进了太极宫里。 此时,很是“勤政”的皇帝陛下,正在与几个禁军将军,还有兵部的两个侍郎以及两三个宰辅一起议事,商量着潼关的兵力布置,以及朔方那边的战事。 建议被否决了好几次的林简,此时已经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旁听。 如今,他这个帝师在政事堂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不擅长武事,对于前线的兵事没有什么太好的建议,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弟子李煦,在前线吃了败仗,丢了洛阳以及整个河南府。 如今李煦罢职,连带着他这个老师的地位,也受了一些影响。 听到是青州军的奏报,坐在帝座上的皇帝陛下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呈上来罢。” 老实说,他现在一心只想着潼关与朔方的战事,对于青州那边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兴趣。 因为……无关大局。 就如今的局势而言,不管青州那边翻出再大的浪花,也没有办法影响整个局势,因此皇帝对于这份从青州送来的战报,兴趣并不是特别大。 不过既然送来了,该看还是要看的。 很快,奏书被司宫台的太监,送到了皇帝陛下手中。 一共是两份奏书,一份是青州刺史林昭送来的,而另一份,则是兵部郎中周德以及他带去青州那些官员们,一起联名上奏的。 皇帝陛下先拆开林昭的奏书,简单扫了一眼之后就,这位年纪轻轻却两鬓斑白的皇帝陛下,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他随即把林昭的奏书放在一边,又拆开了周德送回来的奏书。 两封奏书,内容有所出入,但是出入不大。 林昭奏报在青州一战大胜,杀敌三千余人,俘虏敌军八百余人。 而周德的奏书里,写了杀敌两千六百余人,俘虏敌军近八百人。 皇帝陛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反复确认了两封奏书之上的内容,两只手都微微有些颤抖了。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下首的几个重臣。 尤其是,正在翘首以盼的林简。 关于青州的战事,长安城里,自然数林简最为关心。 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激动的心情。 “诸卿…”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 “青州大胜…” “青州大胜啊……” 第五百零五章 朝中有人的好处 作为一国的天子,即便是洛阳破城的时候,李洵也没有这样失态过。 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两封奏书上的内容,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 原本各地的团结兵,主要的作用就是缉捕匪盗,维护当地的治安,一般能配齐兵器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要说去对抗边军,就连各地的折冲府,团结兵也不是对手。 一般来说,一个一千二百人的折冲府,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平好几个州的团结兵。 这些民兵,原本并没有被计算在战力之中,以至于之前林简上书朝廷,想要动用各地团结兵的时候,政事堂的另外几个宰相以及皇帝陛下,都没有点头答应。 因为在他们心中,团结兵投入战场,只是聊胜于无,而且还有可能会给正规军添乱。 但是现在…… 这个青州的团结兵,居然…正面击退了叛军! 还杀敌数千,俘虏千余! 这是何等的战功? 这么说吧,叛军造反大半年以来,即便是长安的禁军,也没有能取得这样大的战果! 因此,这位近来心情一直很差的皇帝陛下,才会这样失态。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林简:“林师,你把这两封奏书拿过去,与诸卿看一看。” 说着,一旁站着的司宫台太监连忙把这两份奏书捧着,送到了林简手里。 此时,就连向来沉稳的林元达,心情也有些激动,他天生神童,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很快把两封奏书统统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把这两封奏书递给了一旁的曹松,然后起身对着皇帝深深低头。 “陛下,这两封奏书上的战果大有出入,应该是前线战报不实,朝廷…朝廷应当急递追问此事。” “不妨事不妨事。” 皇帝陛下心情明显好了起来,他摆了摆手,难得的露出笑容:“虽然有些出入,但是出入并不大嘛,青州在那种恶劣的情况下,还能为朝廷立此大功,些许小事,朕…便不追究了。” 皇帝说完这句话,一旁的曹松也看完了这两封奏书,然后递给了下一位。 这位门下侍中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林简,心中难免有些佩服。 本来两封奏书有出入,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过,但是林简这个“当事人亲属”主动提出来,趁着皇帝高兴的时候,直接把这件事揭了过去,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在做的都是六部五监九寺级别的重臣,每个人都是在文书案牍之中浮沉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手,很快这两封奏书就在众人之中传了一遍。 然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缓缓站了起来,对着皇帝躬身行礼。 “陛下,老臣以为,这两份奏书所奏,统统不实。” 这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正是曾经的太子詹事府詹事杨琼,他作为正儿八经的潜邸之臣,当今皇帝登基之后,没过多久他就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入政事堂拜相,成为大周的宰辅之一。 林昭曾经在太子詹事府做詹事司直的时候,曾经跟这个老头多多少少闹了点不愉快,再加上拜相之后,政事堂里难免也有派系之分,这老头便与林简有些不太对付。 所以,这个时候他当然要站出来泼冷水。 本来在这个皇帝都很高兴的时候,任谁站出来泼冷水,都难免要承受皇帝的怒火,但是杨琼作为朝廷里的老资格,又是宰相,他出来说话,皇帝也不太好直接跟他发火。 听到他的话之后,李洵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静静的看着杨琼:“杨相的意思是,青州刺史林昭连同朕派去青州的兵部郎中周德,一起欺君?” “不无可能。” 杨琼微微低头,声音有些沙哑:“陛下,老臣明白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会让陛下心里不舒服,但是老臣决不能坐视一些小儿辈大言欺君,青州不过弹丸之地,这林昭之前只不过是一州刺史兼团练使,即便现在做了都团练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军队带起来。” “只凭一州之地的团结兵,如何能够取得这种战果?如果这奏书上所言为真,那半年以来,我大周在河南府阵亡的将士,又该无能到何种地步?” 皇帝陛下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杨琼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陛下,据老臣所知,这青州刺史林昭,与兵部郎中周德,从前乃是国子监里同舍读书的舍友,他们聚集一处,说出什么大话,都不奇怪。” “老臣以为,这奏书不可信。” 整个太极宫偏殿里,鸦雀无声。 众多朝廷重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说话。 最终,还是元达公缓缓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手捧朝笏,先是对着皇帝行礼,然后扭头静静的看着杨琼。 “杨相所说不错,那周德与林昭,曾经是国子监同舍的舍友,但是周德那份奏书,非是他一人上奏,是同行十数个有官有职之人,联名上书,周德欺君,莫非这些同行之人也跟着欺君?” 林元达声音低沉:“这些人的家人,可都还在长安城里,周德的老父周老尚书,也在长安城里,他们凭什么要跟着林昭一起上书欺君?” 杨琼哑口无言。 但是老头并不会就这样认输,他皱了皱眉头,低眉道:“如今朝局混乱,谁知道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难不成林相觉得,凭借青州一州之地,真的能够对抗叛军不成?” “能不能对抗叛军,本官不知道。” 林简很显然已经十分愤怒了。 他瞥了了杨琼一眼,怒哼道:“本官只知道,不管青州现在给朝廷上书什么,朝廷都没有办法给他们一个铜板,一颗粮食,在这种情况下,杨相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上书欺君?” “他们原没有职责去对抗这些叛军,眼下这些原本不应该抵抗叛军的人,正在范阳叛军后方,与叛军厮杀,而杨相你在长安城里,不仅没有出半点力气,还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恶意臆测青州官员,是何道理?” “这……” 杨琼被林简怼了这么多句,又实在无话可说,直接气的脸色涨红,伸手指着林简:“林元达,你不顾真相,一味袒护你林家子弟,将来青州的事情真相大白,老夫一定上书参你!” “用不着杨相参我。” 元达公面无表情,冷冷的说道:“如果林昭当真在青州上书欺君,林某便自缚双手,自己进大理寺领罪。” 说到这里,他看着杨琼,闷哼了一声。 “如果青州战报为真,杨相可敢进大理寺蹲几天?” 第五百零六章 当年意气风发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了。 如果林昭没有这么个宰相叔叔,这个时候不管他在青州立下多大的功劳,给长安上奏,多半也是泥牛入海,但是朝廷里有林简这个宰相在,他奏书里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朝廷的话事人们听在耳朵里。 而且是不听也得听的那种。 面对林简这番火药味十足的发言,杨琼脸色铁青,但是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与林简叔侄,还没有到那种有你没我的地步,而且他刚当上宰相没有几年,未来的政治生命还很漫长,他也不想去冒这个险。 最终,还是帝座上的天子微微皱眉,开口道:“好了好了,这是朝会,二位宰相有什么不同意见说出来就是,都是为朝廷出力,没有必要非要争个对错。” 说到这里,李洵把目光看向了政事堂里的第三方势力,也就是门下侍中曹松。 他缓缓问道:“曹相以为呢?” 曹松立刻起身,对着天子恭敬欠身:“陛下,老臣与青州的林刺史接触过,林刺史年纪虽小,但是却是一个沉稳的性子,他应该不敢,也不会干出这种欺瞒朝廷的事情,但是这封奏报,又的确有些让人不敢置信。” 得,这老家伙说了半天,一个有用的字都没有。 天子脸色一黑,沉声道:“朕是问曹相有什么处理的意见,而不是问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曹松回头看了看林简与杨琼两个人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天子,开口道:“陛下,林昭在奏书上说,要朝廷将青州团结兵以及他将来统领的十州团结兵,统统转为府兵,臣以为……这件事对朝廷…无害。” 话说到这里,曹松便没有说下去了。 这就是做官到了一定程度的境界,老头似乎表态了,又似乎没有表态,看起来什么都说了,但是细细一品,又好像每一句话都给自己留了余地。 比如说他那句“无害”。 这是再正确不过的话了,毕竟现在朝廷根本无力顾及青州,不管朝廷给青州什么封赏,都只会是一个名头,因此目前来说,对于朝廷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害处的。 当然了,这老头也没有说有什么益处。 天子微微点头,问道:“曹相的意思是,照准青州所奏?” 曹松再一次低头,恭声道:“决断天下,尽在圣人一人,老臣只能给圣人一些建议,不敢决断军国要事。”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大臣们都在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 就连皇帝在心中也皱起了眉头。 直到这个时候,朝廷里的这些大臣们,还是没有几个人愿意站出来承担责任,反而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他这个皇帝头上。 低头思忖许久之后,皇帝陛下挥了挥手,声音低沉:“今日议事,且到这里罢。” “诸卿暂且散了。” 太极宫里的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向皇帝告辞。 李洵看了一眼也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林简,补充了一句:“林师留一留。” 林简躬身应是,没有跟同僚们一同离开。 等大臣们走的差不多之后,皇帝陛下看向身边的小太监,缓缓说道:“去宋王府,把皇弟请来议事。” 小太监连忙点头,迈着小碎步,匆匆忙忙离开了太极宫,往宋王府去了。 等这个小太监离开,坐在下首的林简才抬头看向皇帝,皱眉道:“陛下想让世子殿下去一趟青州?” 皇帝无奈点头,幽幽的叹了口气。 “旁人信不过了。” 他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有老八亲自去一趟青州,朕才能确认林昭与周德没有诓骗于朕。”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现在长安城里风头紧,不少人因为河南府失陷的事情,对老八有意见,这会儿让他出去避一避风头,也是好事情。” 说完这句话,皇帝看向林简,问道:“林师,你觉得青州的事情,可能否?” “臣……也觉得有些离奇。” 林简老老实实的说道:“但是臣相信臣的那个侄儿,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干出这种欺君的蠢事。” “依臣看来,不管三郎他在青州干什么,怎么干,对于长安城来说,局势都不可能再坏了,因此朝廷没有必要去阻拦三郎,能配合……” 林简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表情,缓缓低头:“便配合。” “唉。”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 “叛军就要打到长安城下了,此时不管林三郎在青州做什么,也很难救到长安城,朕只希望他在奏书上说得全是真话,这样朝廷在河东一带能有一支战力,将来剿灭叛军,也能轻松不少。” 听皇帝说出这句话,林简心中微微一颤。 因为他从皇帝的语气中,已经听出来这位大周的天子,似乎……似乎已经有放弃长安城的念头了! 林简咬了咬牙,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帝座上的天子,继续缓缓开口。 “如果是旁人在青州,给朕递了这样的奏书,朕是绝然不会信的,但是林昭是林师的侄儿,朕……看在林师的面子上。” 说到这里,皇帝声音沙哑:“青州所奏,朕会一一照准。” 皇帝这番收买人心的话,水分还是很大的。 他之所以选择相信林昭,并不是因为林简,也不是因为他派去青州的周胖子,更不是因为病急乱投医。 而是因为,与周德同行的那些人当中……有司宫台的人。 司宫台作为天家私仆,是绝对没有任何背叛皇室的理由的,因此当皇帝看到奏书上有司宫台的人联名的时候,他在内心里就已经信了六七分。 而且他很确信,在未来的两三天时间里,青州司宫台的人,就会送来详细的密奏。 林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跪在皇帝面前,恭敬叩首:“臣……代林昭,以及青州将士,多谢陛下信任。” 皇帝连忙站了起来,走下御阶,亲自把林简扶了起来,一边扶一边叹息:“林师太见外了,私下里咱们便是师徒,用不着这样拘泥。” 两个人正说话的时候,外面司宫台的小太监,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来到了太极宫里,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 “圣人,世子殿下到了。” 皇帝抬了抬手:“快请进来。” 很快,两个小太监便把李煦请进了太极宫。 他刚一走进来,皇帝与林简两个人都暗自皱眉。 只见,此时的世子殿下,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采,精气神几乎统统消失不见,整个人形容枯槁,就连胡须也没有修剪,看起来像是从前长安街头随处可见的醉汉。 他走进太极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皇帝叩首。 “臣…臣弟,叩见圣人。” 给皇帝磕完头之后,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林简,再一次低下头,对着林简磕头。 “学生叩见恩师。”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世子殿下,此时如同一摊烂泥一样,跪在自己的君师面前。 他的两眼发红,眼眶里满是泪水。 第五百零七章 一雪前耻康二爷 乾德四年三月,在河南府休整了一段时间的范阳军,开始全力进攻潼关。 作为范阳军主心骨的康东平,甚至亲自下场指挥了一阵,号称要在三个月之内攻下潼关。 就在范阳军在潼关苦战的时候,在青州被打的灰头土脸的康东来,终于逃回了河南府。 此时,康大将军刚从前线回到洛阳没多久,正在洛阳的行宫里,观赏洛阳士绅献上来的舞女们跳舞,突然听闻自己的兄弟回来了,这位大将军皱了皱眉头,挥手驱散了这些舞女。 “且散了。” 舞女们闻言,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有几个少女在离开行宫的时候,甚至腿脚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些范阳军,实在是太过凶残。 他们进了洛阳之后,便让洛阳城里来不及逃走的富户上献家财,除此之外,还在洛阳上下以及整个河南府之中,搜罗少女,供这些范阳军的高层取乐。 如果单单是委身于人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些范阳军的高层将领,许多都是跟康东平一样的粟特族,还有一些九番之人,突厥人契丹人都有,他们大多生性残暴,动不动便拔刀杀人。 从范阳军进洛阳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洛阳城中的少女最起码已经有数百上千人死在了这些范阳军军官的手里,至于反抗他们被杀害的男性,更是不计其数。 最为骇人的是,这些蛮族,有的真的会吃人! 其中范阳九军之中的高阳军将军,便喜欢吃少女的心头肉,从范阳军进河南府的这几个月时间,单单死在此人手中的少女,便有近百人! 偏偏对于这种情况,康东平不管不问。 一来是现在正是开拓进取的时候,范阳军需要这种戾气以及锐气,不好在这个时候责罚下属,二来是因为他就是要让这些中原人士畏惧范阳军,甚至因此把范阳军的名声传出去,将来攻打城池的时候,许多城池就会不攻自破。 当然了,也有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本来愿意投降的城池,也会以死相抗。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康东平这些人,大半都不是汉人,他们没有汉人的礼仪道德,也没有以“仁义”得天下的念头,在这些人看来,只要拳头够大,便可以把天下轻而易举的拿在手中,任谁也夺不去。 因此,康东平才会对于手下的行为视而不见。 甚至就连他本人,在进洛阳之后,也收了数十个少女侍奉,其中有不少不合他心意的,都被活活打死了。 驱散了这些舞女之后,康东平声音低沉:“把他带进来。” 很快,一个与康东平身材相似的大汉,就被带进了康东平的卧房里。 他们兄弟俩,都是那种浓密的络腮胡子,本来胡子都差不多的,等康东来走进来之后,康东平才发现自己兄弟的胡子,被刮了七七八八,就连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的,整个人看起来极为狼狈,与从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康东来,大不一样了。 康大将军微微皱眉,他亲自站了起来,把康东平扶到了椅子上坐下,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个兄弟之后,眉头皱的更深了。 “二郎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康东来坐下来之后,苦着个脸。 “大兄,小弟无能,在青州大败…” “我知道。” 康东平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前几天青州那边就送信回来了,你没有能打进青州城,我是问你怎么会变得这样狼狈?” “莫提了。” 康东来咬牙道:“当时我部在青州城下攻城的时候,被青州城里的将士冲乱了阵型,那些青州将士便冲杀了出来,小弟无奈之下,只能暂避锋芒,想要先退后躲一躲……” “但是那些人紧追不舍。” 康东来咬牙切齿:“还有人在我身后大喊,说追上那个大胡子,先帝无奈之下,只能用身边的匕首剃了胡子,才躲过那些人的追杀。” 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腿,苦笑道:“那些追兵之中,有一个黑脸大胡子很是厉害,远远的一箭射过来,如果不是小弟避的及时,此时绝然见不到大兄了。” “可是那一箭,也射中的我的大腿,到现在伤还没有好利索……” 听到自家兄弟说完自己在青州的遭遇,康大将军皱眉思索。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康东来对面,缓缓说道:“你把在青州的情况,详细与我说一遍。” “是…” 康东来最怕自己的这个兄长,当即一五一十的把青州的情况统统说了出来,说到青州攻城战的时候,这位康二爷再一次咬了咬牙。 “当时,魏平正带着兄弟们攻城,眼见就要爬上青州城墙了,那青州城墙上突然丢下来十几个物事,如同炸雷一样在我军阵型之中炸开,然后我军便阵型大乱,城墙上那些守军又射了几轮箭,咱们便损失惨重了。” “等我军溃逃的时候,那青州城里又有一支骑兵追了出来,导致我军只一战,便彻底大败亏输!” “真是见鬼了!” 康东来怒声道:“区区一个青州城,能有那么多像样的军队倒也罢了,居然还能凑出来一支四五百人的骑兵,而且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真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当初康东来那样轻率的进攻青州,就是笃定了青州只有一群团结兵,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他清楚的知道了青州有多少战力,以他当时不到三千人的兵力,根本想也不会想攻打青州! 康东平一直静静的听着。 等自己的兄弟说完之后,他才看了看康东来一眼,缓缓问道:“魏平呢?” “这……” 康东来知道魏平是自己兄长的爱将,听到他问起魏平,便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魏将军与小弟走散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不过看当日青州的战况,他多半应该是…陷在了青州。” 听到这句话,康东平直接闷哼了一声。 魏平是他手下诸多将官里,最有潜力的一个,康东平是把他当成左右手来培养的,这一次为了照顾自己的兄弟,便让他跟着康东来一起东去,不曾想竟然…… “青州……林昭!” 康东平小声念了一遍这四个字,脸色阴沉。 “大兄,这个亏咱们可不能就这么咽下去!” 康东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大腿吃痛,又捂住了自己的大腿。 他忍住疼痛,咬牙道:“大兄现在立刻派兵,只要五千人马,一定能够踏平青州城,一雪前耻!” 第五百零八章 迪化的康大将军 “五千兵马?” 康东平起身背对着自己的兄弟,然后猛然回头,恶狠狠的看了后者一眼:“我军,现在能有几个五千兵马?!” 他怒视了一眼康东来,闷哼道:“你方才说,你在青州城下折损了近两千人,而青州那边,又有多少伤亡?” 康东来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大兄,那是我们…我们未曾打进城里,如果打进城里,那些青州兵绝然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你怎么知道不是?” 康东平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森然:“你带了三千人到青州去,青州城岿然不动,让你再带五千人去,多半也是同样的下场。” “现在,青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咱们一无所知,说不定不止五千人,就连一万人,也不一定能啃下青州。” “这怎么可能?” 康东来瞪大了眼睛,失声道:“那林昭,不过是一个青州刺史,就是守青州城,也是占了机巧,他绝然不可能挡下我范阳上万人马!” “一个青州刺史,自然是不行的。” 康东平缓缓闭上眼睛,面色出奇的严肃。 “不要说一个青州,就是青州附近的七八个州郡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挡住你带去的三千人马,但是青州非但挡住了,还轻而易举的把你手下的人马,打的溃不成军。” “你说,他们有成建制的军队,还有…还有骑兵。” 说到这里,康东平闭上了眼睛。 “我怀疑,是老头子在世的时候,为了防备我们,在青州藏了一支我们不知道的力量。” 他缓缓开口:“老头子临死之前,这个青州刺史林昭,便日夜待在太极宫里,老头子很有可能把这支不知名的力量,交给了这个毛头小子。” 康大将军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喃喃低语:“难怪这个林家小子,肯放弃门下省的要职,眼巴巴的跑到了青州去。” 说到这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老头子早就在防备我们了。” 一旁的康东来,都听傻了。 他消化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大哥说是是什么意思,于是这位康二爷瞪大了眼睛。 “那……大兄,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现在顾不得后方了。” 康大将军暗自咬牙,闷声道:“现在咱们要集中一切力量,拿下潼关,拿下长安城。” “打下了长安,我们便是天下的正朔,到时候哪怕老头子在青州藏了再多的人,我们也可以从容应付!” “至于青州那边…” 康东平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暂且不要跟他们硬来了,先想办法弄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战力,弄明白之后,等我抽出手来,再回头收拾他们。” 听到自己大哥这么一顿分析,康二爷崇拜不已。 他看着自己的兄长,赞叹道:“大兄真乃人中之龙,将来一定能够登鼎帝位,创下不世之功。” 康东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少拍马屁。” “你身上受了伤,这段时间就先在洛阳歇一歇,手里的差事暂且也放下来。” 康大将军淡淡开口:“还有一件事,等你好一些了,去查一查。” 康东来立刻点头:“大兄请说,小弟一定给你办好。” “…前几天,恒阳军副将李猕,看中了卫家的一个姑娘,准备纳进房中做妾,但是卫家人死活不许,于是李猕便要到卫家去抢人。” 说到这里,康东平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那老太监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人,便来寻我求情,他说……” 康大将军语气复杂:“他说蓟儿未死。” 康东来顿时瞪大了眼睛。 本来,范阳军就是打着六皇子李蓟的名头造的反,如今一路打到了洛阳城里,洛阳城行宫之中,还住着一个假扮的六皇子李蓟。 但是此时,范阳军上下任谁都没有真把这位六皇子放在心里。 大家都默认了,只要打进长安,康大将军一定会登基称帝。 可是如果真的六皇子回来了,那么反而有些不太好办。 康东来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大兄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 康东平面无表情:“毕竟是咱们的大外甥,如果阿姊救不出来,他便是阿姊唯一的血脉。” “想法子找到他。” 康东平语气坚定。 “至于以后的事情…” 他负手向宫门走去:“以后再说。” ……………… 青州。 相比于整个大周北方一片战乱的景象,青州城反倒成了附近难得的世外桃源,不仅城里的百姓生活基本上没有收到打扰,在刺史大人“氪金”的情况下,甚至比起从前的青州,还要兴盛一些。 尤其是在青州,以极其强势的表现,击退了叛军之后。 整个青州城里的百姓,都对自家的官府充满了信心,尤其是对那个新到任没有多久的林大老爷,简直是奉若神人。 除却青州本来的百姓之外,在青州之战之后,还有不少外州郡,以及青州另外四县的百姓,都跑到了青州城里。 整个青州城的人口,陡然暴增到了四万户接近五万户的地步。 这个数量,已经相当于一整个上州的人口! 如果撇开财富程度,此时的青州城在林昭的经营之下,在人口数量上,已经超过了林昭的故乡越州。 而越州,乃是在整个江南都排得上名号的大城。 人口陡增这么多,即便是扩建过的青州,也显得有些拥挤,在林昭以及官府吏员的引导下,这些人里有一部分被送到了青州的另外四县,不至于全都挤在青州城里。 最终,青州城留下了差不多四万户左右。 而在这段时间里,衙门最繁重的工作,就是给这些“新青州人”上青州“户口”,也就是所谓的编户齐民。 这是个极其繁重的工作,好在林昭现在已经全盘掌握了整个青州,这些差事都可以下放给宋岩这些下属去做。 宋岩等人送上来的东西,也有崔芷晴这个“代刺史”帮着他处理,因此林昭倒也不至于每天被文书案牍淹没。 而他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了军事上。 击退了康东来之后,林昭第一时间就开始行使自己都团练使的权力,首先是派人去考察自己下辖的十个州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在确认这些州毫无战斗力之后,林昭干脆下令解散了这些州的团结兵。 与此同时,他手下的青州军,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占领了北边的棣州以及沧州,作为战争狂热分子的裴俭,甚至已经带兵开始窥探幽州,随时准备北上。 而林昭,则是在自己已掌握的三个州里,开始了大规模的征兵行动。 就在青州集团,如火如荼的进行扩张的时候,一队只有十几人的骑兵,从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来到了青州城下。 第五百零九章 记本本 当这一骑十来人,走到青州城门口的时候,为首的一个年轻人跳下了马匹,看向了这个青州城的西城门。 只见青州城的西城门,来往人群几乎是络绎不绝,差不多每时每刻都有人从城外进城。 当然了,这个时候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进城的,此时青州城的城门口,有十来个兵丁把门,挨个核查进出人群的身份,一旦发现进城的人没有州衙门核发的青州照身帖,一律要拉到旁边盘问,确认身份之后,也不能正常进入青州,而是要被其中的几个兵丁,集中安排到某处地方安置。 有一些人,还会被安排到青州的另外四县安置。 但是这只要有了刺史府核发的照身帖,拥有了青州的“户口”,便可以自由出入青州城门,而且看这些老百姓的表情,似乎对就在青州边上没多远的叛军,全然没有什么感觉。 为首的一个骑士微微皱眉,他迈步走到了青州的西城门,刚想走进去,就被一个兵丁拦住,这人用青州这边的方言喝道:“照身帖!” 派人在城门处核查照身帖,是林昭的命令,他还特意跟自己手下的这些衙差开过会,告诉他们一旦被来路不明的人混进青州城,那么很有可能就会给青州带来灭顶之灾。 这些衙差大多都是青州本地人,在这种乱世之中能有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存身,他们都相当珍惜,因此核验身份的差事也做的很仔细,这么些年几乎没有遗漏任何一个人。 听到“照身帖”这几个字,这个年轻人微微皱眉,然后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块牌子,放到这个兵丁手里,声音沙哑:“长安来的,来见你们林刺史。” “你把我的牌子,交给林刺史,他应该会来见我。” 这个衙差抬头打量了一眼这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这块牌子:“你等一等,我去禀报我们队正。” 很快,这块牌子就在青州体系之中蹭蹭上报,大概在大半个时辰之后,这块牌子终于传到了刺史府的林昭手里。 这会儿,林刺史正在查看近一个月的征兵情况,以及其他州郡运送到青州的粮草情况。 他现在是十州都团练使,理论上来说有权力指挥十个州的所有团结兵,但是在林昭派人查探过另外几个州郡团结兵的情况之后,便很干脆的放弃了这个念头,下令让那些州各自解散团结兵。 当然了,解散了团结兵不代表林昭就对那些州不闻不问,林昭给这些州的刺史挨个写了信,告诉他们可以不从各州调集团结兵,但是每州该出的粮草必须要送到青州来。 粮草的规格,就是足够一千五百人一整年的粮草。 其实这个要求,还是有些强人所难的,毕竟各州衙门在此之前,运营团结兵是基本不需要成本的,因为各州的团结兵一般不管饭,给他们的唯一好处就是免除各家的赋税。 像现在这样,一下子让各州出一千五百人一整年的粮草,那些大多出不起,即便出得起,也不愿意就这样交出来。 不过青州前段时间刚刚大胜了范阳军,长安那边不知道,附近的这些州郡都是知道的,林昭这个都团练使开了口,这些州郡即便再不情愿,在青州大胜的时候,也不太敢违背林昭的意志,都或多或少的送了点粮草过来。 当然了,这些州送过来的粮草,远不够一千五百人一年之用,好在林昭现在还没有征够一万五千人的兵力,这些各州押送过来的粮草,对于眼下的青州城,也算是不小的财富了。 最起码在吃饭上,林昭不用再过度倚仗大通商号了。 为了存放这些粮草,林昭让人在城南建了两个粮仓,并且让从长安赶来的韩参,全权负责青州的这些后勤问题。 这个韩参极其知恩,算是林昭的死忠之一,再加上他帮着林昭打理了许多年的生意,有他帮着打理青州的后勤,林昭还是很放心了。 详细盘算了征兵数量还有粮草的数目之后,林刺史微微皱眉。 “这登州与莱州太不像话了,我连去两封信催促,两州加在一起,只给青州送了不到七百石粮食!” 大周一石,在一百一十斤左右,一石粮食大约够一个人吃上二百多天,如果是军队之中,大概只够吃二百天。 两州加在一起的团结兵名额应该是三千人,如果按照满员来算,八百石粮食最多只够三千人吃上两个月左右。 其他的几个州,大部分都是给半年甚至大半年的口粮,只有这两个州,只给了不到两个月的口粮,这还不计算粮食脱壳的损耗! 一旁给林昭磨墨的崔芷晴看了一眼文书,轻声宽慰道:“三郎不要着急,现在青州又没有那么多的将士,粮食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实在不行便给他们记账,等过几个月吃完了,再找他们要就是。” “自然是要找他们要的。” 林刺史闷哼了一声,暗自在心里记下了小本本。 “等我麾下的团结兵招齐了,看他们能不能听到我青州的声音!” 林昭虽然是都团练使,但是对麾下的十个州只有统领团结兵的权力,而且他现在的职位仍旧是青州这边的刺史,等级上跟这些州的刺史查不到哪里去,因此说话不怎么好使。 等到他把手下的青州军弄成一万人以上,再说话的时候,这些人便不敢装作没听到了。 两个人正在书房里商议粮草事情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传来:“使君,西城门来了一群长安人,还给了属下们一个牌子,说使君见了这块牌子之后,便会赶去见他。” 林刺史当即起身,来到了书房门口,看了看门口躬身待命的衙差,默默伸手:“牌子拿来我看一看。” 这个衙差连忙双手捧着那块铜牌,递到了林昭手里。 林刺史接过牌子一看,只见牌子正面了一个篆体“宋”字,背面则是刻了云纹,不曾留字。 他打量了一遍之后,微微有些吃惊:“他怎么来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昭回头看向崔芷晴,无奈的说道:“六娘,长安那边来人了,我得出去迎他一迎,不然不止他要埋怨我不懂礼数,将来见到七叔,七叔也要说我。” 崔芷晴也是长安人,微微有些好奇:“什么人,能让三郎这样重视?” “李家人。” 林昭对着崔芷晴笑了笑。 “勉强算是我的师兄。” 崔姑娘自小在长安长大,对于李家的那些天潢贵胄也都有所了解,闻言她瞥了一眼林昭手上的牌子,然后微微点头。 “那三郎去罢,今日你这里估计要迎客,我便先回家去了。” 第五百一十章 北上幽州! 从林简这层关系来论,林昭与李煦还真是师兄弟,只不过这层师兄弟的关系比较勉强,属于可论可不论的程度。 说白了,还是要看个人混的怎么样。 假如林昭是长安城里的一个八九品小官,当面见到李煦,就算他肯厚脸皮喊李煦一声师兄,后者也不会答应。 毕竟林昭并不是林简的亲生儿子。 可如今林昭混的还算不错,那双方都会很开心的认下这层师兄弟的关系,就算林昭不喊李煦师兄,李煦也会喊他一声师弟。 所谓人情,大约就是这样。 拿到了这块牌子之后,林昭直接骑马离开了刺史府,亲自来到了青州的西城门,出了城门之后,就看到形容有些邋遢的李煦,与十几个骑士一起,静静的在城门口等着。 走的近了,林昭刚刚翻身下马,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心中就暗暗有些吃惊。 主要是对李煦的状态有些吃惊。 这可是大周未来的宋王,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 当初,李煦驾临越州的时候,一身紫衣飘飘,分明就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后来在长安城里,林昭每一次见他,李煦也都极为注重外表,从来不会失了天家的体面。 但是现在…… 这位曾经的世子殿下,不仅胡子拉碴,而且衣服也有些破旧,看起来甚至是好些天没有洗澡的样子…… 林昭把手上的缰绳随手递给城门口的衙差,三两步走到李煦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者,然后躬身行礼:“下官青州刺史林昭,见过世子殿下。” 听到林昭这个称呼,李煦微微皱眉。 他上前搀扶住了林昭,摇了摇头:“师弟怎么离开长安一年,便不认得人了?” 林昭笑了笑:“自然是认得的,只是该行礼还是行礼,不然七叔知道了,也要说我不知道礼数。” 说完客套话,林昭一边引着李煦进城,一边问道。 “殿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此时的李煦,比起从前长安城里的世子殿下,不仅是邋遢与干净的区别,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跟从前大不一样,看起来……看起来像是斗志全无,被人吸干了阳气的那种状态。 “什么样子?” 李煦扭头看向林昭,反问道:“变得不修边幅了?” 林昭摇了摇头。 “外表光亮与否,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殿下与从前好像大不一样,精气神统统消失不见了。” 听到这里,李煦愣了愣,然后微微摇头,声音沙哑。 “三郎说的不错,洛阳一战,我虽然没有死在那里,但是也丢了半条命在那里,被人带回长安之后,便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了。” 这位曾经的世子殿下满脸疲惫,语气中是深深地自责。 “丢了河南府,便是丢了半个天下,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是李家的千古罪人…” 听到这里,林昭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了。 感情是把洛阳战败的责任,统统揽到了自己头上,难怪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做什么事情都干劲十足的世子殿下,会突然变成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模样。 “河南府的战报,我在青州也看了。” 林刺史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叹了口气:“若长安禁军,都让师兄带着去守河南府,河南府仍旧丢了,那的确是师兄你推脱不开的责任,可当时师兄只带了十二卫中的一卫,加上一些地方上的府兵而已,与范阳军实力悬殊,丢了河南府……” “最起码,责任不在师兄一人。” 他微微叹息:“师兄不必过于自责。” 李煦扭头看了看林昭,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三郎这一声师兄,倒比刚才的殿下顺耳多了。” 林昭笑了笑,没有接话。 师兄弟两个人在青州大街上行走,因为林昭没有穿官服,大街上倒也没有多少人认出他,两个人从西城门进城之后,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甚至有一些外地口音,在青州大街上叫卖。 李煦左顾右看,观察了许久之后,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 “真是了不起。” 他扭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没有记错的话,青州在三郎到任之前,只是一个中州,到如今……居然有了一点长安城的气象了。” “师兄说笑了。” 林昭摇头苦笑:“哪里及得上长安城繁华?” “已经很不错了。” 李煦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为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能有这种气象的大城并不多。” 说到这里,李煦停下脚步,看向林昭。 “三郎,青州战事如何?” 见他正经起来,林昭也停下脚步,对着李煦笑着说道:“这句话是师兄自己问的,还是师兄代朝廷问的?” “都有。” 李煦老老实实的说道:“三郎是个聪明人,我在这个时候从长安过来,其中的用意,三郎应该能够明白。” 林昭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不见。 他抬头看了看李煦,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兄你……不会是来接掌青州军的罢?” 此时此刻,林昭心里也有些紧张。 因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并不小,归根结底,他林昭是进士正途出身的文官,而李煦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武将,又是天家宗室,他跑到青州来接掌青州兵权,是绝对有可能的。 “不是。” 李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为兄此生此世,恐怕都不会再掌兵了。” 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我这一次到青州来,一来是要看一看青州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二来是替圣人探查范阳这边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声音变得有些苦涩:“更多的是要远离长安避难。” 他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我丢了河南府,现在在长安城里几乎人人喊打,马上就要成为大周的第一罪人了。” 听到他摇头否认,林昭长长的松了口气,脸上再度露出热情的笑容。 “既然师兄是朝廷的钦差,便与我一同回刺史府去,我把青州的情形,详细说给师兄听。”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领着李煦,走向自己的刺史府,一边走,他一边说道:“师兄今日来的算是巧了,要是明天过来,恐怕便见不到我了。” 李煦跟在林昭身后,有些好奇:“这是为何?” “明日我就不在青州了。” 林刺史回头,对着李煦笑呵呵的说道:“按照我原来的计划,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青州北上,到沧州的鲁城去。” 说到这里,林昭刺史压低了声音:“我麾下的青州军,有一部分已经在鲁城集结了。” “我准备再过几天,便北上幽州!” 第五百一十一章 进爵加官 “北上幽州?” 李煦直接愣住了。 作为曾经在朝廷中任要职的大将军,还带兵正面抵抗过范阳军,他自然知道幽州是什么地方。 幽州,就是范阳节度使所在,也是范阳九州的绝对核心。 虽然眼下范阳军绝大多数都前往潼关前线的,但是幽州应该还是有一些底子在的。 李煦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路上说话不方便,去三郎你的官邸再说。” 林昭笑着点头,两个人一路闲聊,很快到了林昭的刺史府里。 进了刺史府之后,两个人在客厅坐下,林刺史亲自去给李煦沏了一壶茶,倒上之后放在李煦手边:“师兄一路辛苦,喝口茶解解乏。” 李煦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茶盏端在手里,抬头看向林昭:“三郎你……手底下有多少人?” “不多,虽然征召了不少新兵,但是都还在训练当中,现在能打的也就两三千个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昭看了李煦,见后者神色有些异样,连忙补充了一句:“师兄不要误会,我原先就只有青州这一千五百人,没有多征哪怕一个人,是后来赢了那些范阳军之后,抓了点俘虏,才凑成现在这个数目。” 李煦哑然一笑:“三郎误会了,我又不是御史台的官员,不至于来青州挑你的毛病。”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再说了,现在朝廷恐怕也无力约束你了。” 李煦一边说话,一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我这次到青州来,除了避难之外,也是替朝廷来看看你奏书上写的是不是真的。” 林刺史面露笑容。 “上一次周德到青州来,也是这么个说辞,说是如果我奏报属实,便有圣旨给我。” 林昭笑眯眯的看了看李煦。 “师兄可有圣旨给我?” “有的。” 李煦面色平静,淡淡点头。 “你在青州,诛杀叛军数千人,这么大的功劳,朝廷自然会有封赏。”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现在的朝廷,赏是无法赏你了,但是封还是可以封你的。” 林刺史也喝了口茶水,笑着问道:“前不久周德才来给我封了官,如今朝廷又要给我什么官职?” 世子殿下呵呵一笑:“给你封了个山阴县子的爵位。” 县子,也就是子爵,是大周九等爵之中的第八等爵,按爵位来算是正五品,食邑五百户。 像林昭是山阴人,给他封个山阴县子就代表山阴县里会有五百户的赋税划归他林家,从此不给朝廷纳粮了。 说白一点,就是李家这个大地主分了点地给小地主。 大周对爵位是颇为吝啬的,毕竟李家这个大地主也不愿意分出那么多土地给小地主,如果朝廷处于正常状态,不要说县子,就是县男也很难封给林昭。 假使现在天下太平,林昭得了这个县子的爵位,现在就可以辞官不干,回越州开开心心当他的林爵爷去了。 听到这句话,林刺史撇了撇嘴。 “朝廷倒也大方,知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回越州去,便给了个县子的爵位。” 说完这句话,他又笑了笑:“这样也好,等将来天下太平了,我便带着婆姨孩子,回越州老家去,有这个县男的爵位,衣食无忧一辈子不说,越州那边的官员也不至于敢欺压我。” 李煦哑然一笑。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轻声问道:“三郎在青州已经颇有一些根基,为兄想听一听,等三郎你拿下幽州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 “自然是拿下范阳九州了。” 林昭不假思索的说道:“这样一来,康东平的后方就完全被切断,即便给他占了长安城,也只能缩在河南府以及关中一带,等朔方那边的战事结束,小弟便可以出兵西进,配合齐大将军围剿康贼!” 林昭缓缓说道:“这段时间,小弟在青州估算过局势,眼下康东平锋芒正盛,但是看他一路西进的作风,绝对不会长久。” “他进了关中,便会死在关中。” 林昭说到兴起之处,便拉着李煦进了自己的书房,将书房里一张绘制精细的地图摆在了李煦面前,他伸手指了指河南府的方向,笑着说道:“待时机成熟了,我军可以从德州相州一路打到河南府去,拔掉范阳军在这些地方立下的钉子。” “他能打进长安城,或许可以多活几年,如果他迟迟打不进长安城。” 林刺史语气自信。 “最多两年时间,如今的叛军便会烟消云散。” 林昭做出了这个估计,不是没有依据的。 要知道,即便是当年的李闯打江山的时候,也知道沿途收买人心,这造反的活本就是人民战争,不得民心的势力,再如何厉害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就拿现在的范阳军来说,他们如果能打进长安城,或许还能凭借着这股武力,强行支撑几年,如果他打不进长安城,最多两年,天下的其他势力就会看穿范阳军外强中干的现状,到时候一拥而上,康氏兄弟绝对会兵败如山倒。 从见了这份地图之后,李煦的目光就一直在地图上看着,他静静的听完了林昭的话之后,又抬头打量了林昭几眼。 然后,这位世子殿下伸手指了指河南府的位置,声音低沉:“不要说长安城,如果三郎你能帮着朝廷夺回洛阳,将来大周的异姓王,必然有你一个。” 听到异姓王三个字,林昭眨了眨眼,也有些懵圈。 很快,他反应了过来,当即苦笑了一声:“师兄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个都团练使,干扰范阳后方还行,不可能正面去跟范阳军对拼。” “三郎现在是都团练使,过两天可能就不是了。” 世子殿下面色平静:“你诛杀叛军数千人,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不可能只给你一个山阴县子的爵位。” 听到这句话,林昭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李煦,笑着问道:“圣旨的内容,师兄刚才没有说完?” “为兄要查实青州之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李煦声音低沉:“明日,我要去你的青州军里看一看,然后再跟你一起北上,去沧州看看。”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 林刺史很是大方的点了点头,然后笑着问道:“师兄,咱们都是自己人,你能不能跟我透露透露,圣旨上还写了什么……” “自然可以。” 李煦很是痛快的点了点头:“我既然跟你说了圣旨的事情,便不会瞒你。” 他低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圣旨上除了封你为山阴县子之外,还封你为青州行军总管……” “总管诸州事。” 第五百一十二章 能守长安否? 行军总管,这个职位一般是国家有战事的时候,从朝廷派人到地方去,全面主持地方战事的最高统帅。 这种行军总管,只要到了地方上,地方上的州郡,便统统受他节制,全力配合军队作战。 换句话说,这个职位有点像是一个临时的节度使。 即便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林昭,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也忍不住面露异色。 有了这个职位,就代表青州附近的几个州,都统统归他管理,也就是说,只要范阳之乱一天没有结束,他林昭差不多就相当于是青州节度使。 辖区之内生杀大权,尽在他一人之手。 而且……还不用给朝廷缴税。 林刺史端着茶杯,愣神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朝廷…怎么突然这样放权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李煦倒是显得云淡风轻,他很是平静的说道:“给不给你这个职位,对于现在的朝廷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要说有麻烦,那也是平定叛乱之后的事情了。” “只要有助于平叛,朝廷什么都愿意做。” 说到这里,这位李家的世子殿下自嘲一笑:“毕竟现在,已经到了可能会亡国的地步,到时候我李家朝廷都没了,留再多权力在手中也是无用。” 林三郎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只怕我在这里干不好,辜负了朝廷的信任。” “三郎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煦起身,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青州这边送到长安的密奏上,说三郎你在守城的时候,用了一种罐子,扔到人堆里便会炸开,正是这种罐子,让范阳军阵型大乱,从而一败涂地。” 李煦说完,抬头看了看林昭:“为兄想看一看这种罐子。” 林刺史面带笑容:“如果我跟师兄说,那不是罐子,而是长安玉真观赵天师的雷法,师兄信是不信?” 李煦微微皱眉。 “除非我亲眼看见,这位赵天师凭空用出了雷法。否则我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 林刺史微笑道:“这样罢,我领师兄去看看这个雷罐。” 说着,林昭把桌子上的地图小心翼翼的收好,然后领着李煦,离开了书房,朝着刺史府的后院走去。 很快,他就让人搬来一个陶罐,放在了后院的空地上。 然后,林刺史取出一个火折子,递到李煦手里,微笑道:“师兄去把引纸点着,就能看见雷火了。” 李煦自小练武,本来胆子就大,闻言接过林昭手里的火折子,直接大步走向陶罐。 “师兄点着之后,记得往后退十几步。” 李煦微微点头,很是利落的点燃了这个陶罐,然后大步往后退了十几步。 陶罐“嘭”的一声炸开,陶片四下飞溅。 在这个过程中,李煦一直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个陶罐,等到陶罐炸开的时候,他便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前脸。 烟尘四散之后,世子殿下皱着眉头,走到了陶罐爆炸的正中心,他捡起地上的陶罐拿在手里观察了片刻,回头对着远处的林昭喊道:“师弟,再给我一个。” 林昭挥了挥手,很快就有人又抱了个陶罐,送到了李煦面前,世子殿下用火折子再一次点燃引纸,然后往后退去。 这一次,他没有退出特别远,只有七八步的样子。 陶罐再一次炸开。 陶罐碎片再一次飞溅,这一次因为李煦距离很近,他的袖子被陶罐打的直响,有些碎片还划开了他的布衣,划伤了皮肤。 更有一片陶片,沿着他的额头飞了过去,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见他受了伤,远处的林昭连忙小步跑了过来。 “师兄,你没事罢?” “无事。” 李煦淡淡摇头,便再一次向陶罐的位置看去,然后微微皱眉:“的确有些厉害,但是……” 一旁的林昭,闻言无奈摇头:“但是不是特别厉害,对吧?” 李煦缓缓点头。 “按刚才的威力估算,这东西哪怕扔到人堆里,恐怕也不会死上太多人,而且需要点燃引纸,真正用在战场上,估计只有守城的时候,有些用处。” 这一点,林昭是承认的。 最根本的问题是,他们弄出来的火药版本相当初级,没有达到火药的最高配比,只能说是最基本的入门级别热武器。 况且,林昭弄出来的这个陶罐,密封程度也不是特别好,以至于爆炸的时候,威力不能完全体现。 这本来就是用来制作“爆竹”的药,直接放到战场上,效果自然不是特别好。 论杀伤力,现阶段的这种陶罐,远远比不上传统的弓弩来的迅速。 再说火药这东西,在自动武器研制出来之前,在战场上一直是跟冷兵器并存的,哪怕是红夷大炮,也没有能完全淘汰掉冷兵器,更不用说是林昭弄出来的这个陶罐了。 而那天守城的时候,之所以效果那么好,完全是因为这东西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未知的恐惧把那些范阳军给吓到了。 如李煦所说,这东西目前,应该只能应用在守城上。 林刺史微微叹了口气:“这东西能吓住人,用个三五次效果会很好,但用十次八次,估计就没有这么好用了。” 现阶段这种火药武器,最大的用处是用来扰乱敌人阵型,比如说如果敌人的骑兵冲杀过来,只要在人堆里扔几十个这东西,人不怕马也会惊了,阵型就直接会大乱。 但是这东西并不能一招鲜吃遍天,人多经历几次这东西,弄明白虚实之后,也就不会怕了,至于马匹,只要经过专门训练,再给马匹蒙上眼睛,它也就不会特别怕火药。 这也是另一个世界,一直到清末,火药都没有完全淘汰冷兵器的原因之一。 当然了,大周在此之前全然没有出现过火药,因此现阶段,这东西还是好用的。 林昭下一阶段的打算是,在这些陶罐里加上铁片,这样一来,在不提升威力的情况下,也能提升这东西的杀伤力。 世子殿下在后院里,连续炸了四五个陶罐之后,才背负双手,跟林昭一起回到了刺史府前院。 这位世子殿下,面色严肃。 “三郎,这东西……能用来守长安么?” “或许可以。”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可是时间有些来不及,师兄你现在赶回长安去,最少要半个月的时间,等你回到长安,恐怕材料还没有备齐,范阳军就把长安给围了。” “到时候材料进不去,长安就算能制出来这东西,也不可能制出太多。” 林刺史微微低眉。 “再说,现在这东西面对范阳军十几二十万大军…” “太无力了。” 第五百一十三像 不跟你说话 老实说,林昭并不是没有想过用火药去守长安,甚至他还在长安的时候,就曾经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李家的两代皇帝虽然或多或少有些毛病,现任的那位圣人更可以说是半个昏君,但是这两代皇帝毕竟都对林昭不错,而且林昭在朝廷里混的挺好。 守住了长安城,他便可以抱住自己七叔的大腿,在李周王朝之中,舒舒服服的过上一辈子。 但是这个想法,最终被他放弃了。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心里很清楚,以现在这种火药的水平,如果大规模投入战场,一次两次肯定好用,但是用得多了就会被别人瞧出门路,再用下去就不会有现在这种奇效了。 况且,大周至今二百年,军队上下都已经非常腐朽了,即便把这玩意全权交给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发挥什么太大的用途。 正因为如此,当初在门下省身居高位的林昭,才会毅然决然的辞去中枢要职,跑到青州来自己“创业”。 毕竟,自己打下来的根基,用着才会顺手,在青州也不会被长安城里的那些猪队友拖累,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造出火药只是第一步。 现在青州的这种火药,只能说是爆竹药,不管是威力还是实用程度,都远远没有到达火药的极限。 林昭下一步的打算是,尽量找到火药威力最大的配比,然后想办法把炸药包弄出来,这样或许可以在战场上,把“没良心炮”给弄出来。 当然了,那种东西需要发射药,以现在的大周“科技水平”,想要弄出来还是很困难的。 与李煦商议了一番用火药救长安的可能性之后,林昭又在刺史府里摆了一顿酒席,请这位师兄吃了一顿,然后给他安排了住处。 第二天一早,李煦便早早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好生打理了一番自己的形象,修剪了胡须,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总算恢复了一些旧日的风采。 等到他收拾了差不多了,时间到了辰时正,这个时候林昭已经安排好了青州的事情,同时备了快马,带着十来个青州军将士准备北上。 世子殿下犹豫了一番,然后吩咐自己麾下的十来个人暂时留在青州城里,自己只带了疾病的随从,与林昭一起从青州北门出城。 出了城之后,一行人便沿着官道一路奔向北边。 马儿快速奔跑的时候,马匹上的人很难交流,因此一行人奔行了大半天,一直到了棣州境内,他们才得以住马歇息。 众人是在棣州的一个小镇上歇息,世子殿下下马喝了几口水之后,先是在这个小镇上转了一圈,回来之后颇为感慨,对着一旁闭目养神的林昭说道:“三郎,现在我对青州的情形,已经有七八分相信了。” 林刺史睁开眼睛,对着李煦微笑道:“师兄何以见得?” “咱们奔行了大半日,这会儿应该到了棣州的阳信附近。” 李煦也不顾及形象,一屁股坐在林昭旁边,声音低沉:“这里距离沧州,已经很近了。” “如果沧州还有叛军,那么这里的百姓便多少会有些慌乱。” 说到这里,李煦看了看眼前的小镇,眯了眯眼睛:“眼下,这个小镇已经与关中那边的镇子没有太大区别,说明最起码棣州与沧州,不太可能有叛军了。” 听到李煦的这番话,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摇头苦笑:“这便是师兄想岔了,前些日子康家的老二康东来,还带兵从沧州棣州直接打到了青州,当时小弟兵力不够,只能一路退守青州,把沧州与棣州,统统让给了他。” 说着,林昭也看了一眼这个小镇,缓缓说道:“估计是当时康东来一心想要拿下青州,所以不曾侵扰这些棣州百姓。” 这会儿春天虽然已经接近了尾声,但是晚间天气还是有些凉意的,林昭跟李煦一边说话,一边从自己的马匹上解下酒囊,与这位世子殿下分着喝取暖。 一行人在这个小镇上歇了一晚上之后,次日清晨便急忙赶路,因为不用耽搁时间,又走了一天之后,他们终于奔到了沧州最北边的鲁城。 这里并不是沧州的州城,但是因为距离幽州最近,裴俭裴将军便很喜欢待在这里,只要一进沧州,便会径直来到鲁城县。 进了县城之后,林昭很快找到了裴俭所部的驻地。 此时,青州军的可战之人应该有两三千人,但是并没有被裴俭统统带到沧州来,他带到沧州的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这以前五百人里,有五百多个乃是当初范阳军的俘虏。 按照裴俭的说法,想要收服这些俘虏,方法很简单,只要带着他们打几场仗,一起流过血,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跟青州军融为一体,再也无分彼此。 所以这一次北上,他把那八百俘虏带到了沧州大半,为的就是要让这些人尽快融入青州军。 寻到了裴俭所部之后,林昭很快被请进的帅帐,但是此时的帅帐空空如也,身为前线主将的裴俭并不在场。 经过询问之后,林昭才知道,裴俭这段时间常常带骑兵去幽州“遛弯”,一来是为了查看幽州的情况,将来真正打幽州的时候好动手,二来则是在没有得到林昭命令的情况下,提前过过瘾。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林昭扭头看了看自己旁边的李煦,有些无奈的说道:“师兄见谅,我麾下的这个青州将军,实在是有些好战,已经带人去幽州探查情况去了。” 李煦摇了摇头,表示不碍事。 两个人在青州军帅帐里等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一身黑衣的裴俭才堪堪从北边赶回来,走进帅帐见到林昭之后,这个大个子将军立刻恭敬低头,抱拳行礼:“属下不知道使君今日到来,有失远迎,还请使君恕罪!” 原本,这个“骁骑卫中郎将”刚到青州的时候,对林昭是颇有些看不起的,甚至帮着林昭训练青州军的时候,也有些不怎么上心,但是随着林昭升官,尤其是林昭拿出火药击退了康东来之后,裴俭便对林昭越发恭敬起来。 现在,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差不多到了正常上下级的地步了。 “裴将军不用客气。” 林刺史走上前去,把裴俭扶了起来,跟他笑着介绍道:“这位是长安宋王府的世子殿下,也是我的师兄,这一次代朝廷来巡视青州,裴将军你跟世子殿下介绍介绍沧州这边的情况…” 听到宋王府世子几个字,裴俭当即便大皱眉头。 他对着林昭微微低头,问道:“使君,是李家人?” 林昭有些尴尬的看了看李煦,然后开口回答道:“是天家宗室的人。” 裴将军抬头看了看李煦,又看了看林昭,然后再一次对林昭欠身,声音不咸不淡。 “使君,属下近日受了点伤,伤了喉咙,恐怕不能与李家人说话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封疆大吏 裴俭这个人,是那种恩怨分明的脾气,他一直到现在都记着郑温的恩德,并且愿意向林昭报答当年郑相的情分,但是同时他也清楚的记得对李家的憎恶。 当年郑相死了之后,裴俭便一直对李家怀恨在心,后来更是策划过刺杀先帝的计划,只不过半途消息泄露,他才丢了骁骑卫中郎将的差事,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几年。 如果不是大通商号用关系救了他,他现在可能还在刑部大牢里待着。 因此一直到现在,这个黑脸将军依然看李家很不顺眼。 他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便要转身离开。 林昭有些尴尬的看了看李煦,咳嗽了一声:“师兄见谅,我麾下的这个青州将军,早年也在长安任事,后来因为犯了事被抓进刑部关了几年,因此……” “因此对天家有些怨怼之心。” 李煦上下打量了几眼裴俭,然后摇了摇头。 “要是平时,少不得要跟你说道说道,看在将军为大周立功的份上,李某便不计较这些了。” 一般人听到这句话,多半会选择息事宁人,但是裴俭哪里肯罢休,他昂起头瞥了李煦一眼,不屑的哼了一声:“为你们李周立功又怎么样?当年郑相给你们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最后又是个什么下场?” “你们李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裴将军昂首阔步,大踏步走出了帅帐:“老子这辈子,都不会跟你们为伍!” 见裴俭扬长而去,站在李煦身后的林刺史,伸手摸了摸鼻子,微微有些尴尬。 他看了一眼李煦,轻声道:“我青州的这个将军,早年是外祖门下听课的学生之一,对于外祖之死,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 李煦自然知道林昭的身世,他回头上下打量了一边林昭,若有所思的问道:“那三郎你呢?” “当年的事情,这两年我也了解了不少,当年的确是先帝有些对不住郑相,三郎你是郑相的外孙,心中便没有怨怼之心?” 林昭皱了皱眉头。 “老实说,对于这件事,我心中多少会觉得有些可惜,但是也谈不上怨怼。” “我出生的时候,郑家已经没了,除了母亲之外,我自小到大不曾见过郑家人,母亲也从来不曾跟我提过郑家的事情。” “后来到了长安城之后,才慢慢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情,但是……我毕竟没有经历过。” 林刺史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我母亲对这件事情,心里肯定是有些怨恨的,但是到我这里就谈不上了。” “毕竟我姓林不姓郑。” 说到这里,林昭在帅帐里的椅子上坐下,自嘲一笑:“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年郑家的变故,母亲无论如何不会流落到越州去,师兄也就见不到我了。” 听到林昭的这番话,世子殿下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先人的事情早已经过去,我们这些后辈,还是不提为好。” 说着,他看向林昭,脸上露出笑容:“三郎,为兄想知道幽州是个什么情况,你麾下的那个青州将军不肯与我说话,还要麻烦你亲自去问一问才是。”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笑着站了起来。 “师兄在这里稍后,我一会儿便回来。” 说完这句话,林刺史便迈步离开了帅帐,去找裴俭去了。 而世子殿下则是孤身一人坐在这座帅帐里,若有所思的看着帅帐主位上那张没有坐人的椅子,若有所思。 大概过了一柱香时间,离开帅帐的林刺史去而复返,他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李煦面前,微微咳嗽了一声。 “师兄,据我青州斥候营的探查,幽州还有不少范阳军留守,估计有两三千人左右。” 说到这里,林昭继续说道:“其中一部分驻扎在范阳,另一部分则是在幽州的州城蓟县。” 两个人在路上已经研究过很多次地图,林昭直接用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幽州地图,然后伸手指了指鲁城北边最近的一个幽州县城。 “我青州军的第一步,就是要拿下幽州的会昌。” “占领会昌之后,便可以顺势北上,不顾范阳县城,直扑蓟县。” 说到这里,林刺史伸手敲了敲桌子,缓缓说道:“拿下了蓟县,很快就可以拿下整个幽州,有了幽州,范阳九州很快就可以尽数收复。” 林昭声音低沉:“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断去范阳军后路,同时也可以大伤范阳军名头,即便范阳军远在河南府,远在长安城,也多少会受一点影响。” 李煦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看向林昭在桌子上用茶水画的地图,他看向蓟县方向,缓缓说道:“我……与你们一同攻蓟县。” “那可不成。” 林昭果断摇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连我这个青州刺史都不会亲自上战场,哪有师兄你这个天潢贵胄上战场的道理?” 林刺史苦笑道:“你要是在战场上伤了,传道长安去,以后小弟便在朝廷里混不下去了。” “你是文官,自然不用上战场。” 李煦目光坚定,缓缓说道:“而我是武将出身,更是带兵守过洛阳,与叛军激战了数月。”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声音沙哑:“我丢了洛阳,你便让我跟你打一打幽州罢,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不成。” 林刺史不为所动,还是摇头:“无论如何,师兄你是绝对不能去的,这刀剑无眼,伤了你,我不好跟朝廷交代。” 这一次,李煦没有废话,而是直接从身后一直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木盒子,摆在林昭的面前。 “这是朝廷给你封官进爵的文书,还有青州行军总管的大印。” 他把这个木盒子,往林昭面前推了推:“你应承为兄这件事,这两样东西为兄现在便给你。” 林昭看了看眼前的木盒子,不禁咽了口口水。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 这个盒子一打开,他林昭便会摇身一变,成了青州一带数州的最高相关,当之无愧的魁首,同时也会成为名副其实的“青州节度使”! 割据一方,封疆大吏! 林刺史眼珠子直转,他伸手摸了摸这个木盒子,然后又把手缩了回来,咳嗽了一声。 “师兄莫要胡闹,这东西本就是要给我的,哪里能用来做人情?” “是要给你,但是什么时候给你,却是为兄说了算。” 李煦神色坚定,继续说道:“攻城之时,我全然听你手下那个青州将军指挥,绝不违命抗命,私自行动,如何?” “成交!” 这一次,林刺史终于痛快点头,他一把把眼前的木盒子揽到自己面前,又抬头看了看李煦。 “师兄,事先说好,攻城归攻城,可不能故意寻死。” 世子殿下哑然一笑。 “放心,为兄还没有看到你拿下范阳九州,如何舍得现在就死?” 第五百一十五章 幽燕兵土 虽然不是很明白李煦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去亲自打幽州,但是为了尽快拿到这道圣旨,林刺史还是很痛快的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当然了,从林昭接过这个木盒子之后,他便不再是青州的林刺史,而是整个青州一带的“林总管”了! 不过总管这个名头多少有些不怎么好听,不过像是行军总管这种职位,除了总管的称呼之外,一般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那就是可以被冠以“帅”字。 毕竟这种行军总管,负责前线的所有事务,同时也是军队的最高统领,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青州统率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林昭,完全可以当得起“林帅”这个称呼。 虽然他这个统帅,相比于其他统帅来说要年轻太多了。 拿到了敕封青州总管的圣旨之后,林昭先是给李煦在鲁城里安排了个住处,然后自己在一间静室里,约见了裴俭。 见到裴俭之后,林昭先是让他坐下,然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咱们现在都还是朝廷的臣子,裴叔你就是心里有火气,面对李家人也要稍微忍一忍才是。” “属下是忍不了。” 裴俭坐在林昭对面,闷哼了一声:“从李沅身上我算是看出来了,李家便没有什么好人,这个李家的小子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相公最好离他远一点。” 说完这句话,这个黑脸将军抬头看了看林昭,压低了声音:“小相公是郑公的外孙,难道心里对李家便没有怨恨之心?” 林昭再一次皱眉。 他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最开始是有些生气的,但是现在先帝都已经故去了,这段恩怨也应该先放一放。” 说着,林昭话锋一转,开口道:“裴叔,这几天咱们就开始着手进攻幽州,此时打幽州,你有几分把握?” “要是直接去进攻蓟县,那么只有六七成把握。” 裴俭微微低头,开口道:“毕竟此时幽州的主力,基本上全部在蓟县和范阳二城之中,咱们只有两千人,直接去打他们即便能啃下来,也要损失惨重,属下的意思是,先打幽州其他城池。” 论到人情世故,裴俭可能有些愣头青,但是说起打仗还是头头是道的,这会儿他手里没有地图,但是还是可以对幽州的情况娓娓道来。 “除范阳和蓟县两城之外,幽州还有会昌,龙山,雍奴,威化,滨海,怀柔等县。” “这些城池,此时都没有太多兵力把手,我军可以相对轻松的啃下来。” 说到这里,裴俭顿了顿,继续说道:“小相公,这幽燕之地,向来是大周防御北边的要地,远的不说,近十年以来除了康东平之外,齐师道也在这里经营的六七年的时间,这里前些年常有战事,要面对突厥人还有契丹人,因此民风彪悍。” “只要小相公有足够的钱粮,这里到处都是极其优质的兵源。” 裴俭声音低沉:“咱们拿下其他县城之后,便可以对范阳蓟县两城形成合围之势,到时候小相公可以以朝廷的名义,在幽州募兵。” “幽州之民,稍加训练就可以成军,只要我军数目超过五千人,便可以轻取蓟县与范阳两地,然后控制整个幽州!” 分析完情况之后,裴俭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以时间来论,康东平在幽燕的时间并不长久,反倒是齐师道,在这里待了足足六七年时间,小相公……与齐师道有些渊源,等咱们控制了幽州大部,小相公可以给齐师道写信要人。” 裴俭面色平静:“以齐师道在幽燕的人脉,就算没有朝廷的官职,他也可以轻易拉起来数千人人马,只要他肯帮小相公,咱们青州军便可以借这幽燕之地,迅速成型。” 说到这里,这个黑脸将军闷哼了一声:“如果齐师道这厮不肯帮小相公,属下这就赶去朔方,一刀把他杀了,若是杀不了他,便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羞也羞死他!” 听到裴俭这句负气的话,林昭苦笑了一声。 当年宰相郑温门生无数,但是大多数都是名义上的学生,或者是像裴俭这样曾经听过郑温讲课的学生,但是齐师道却是郑温正儿八经的弟子,曾经在相府里住过几年时间。 甚至齐师道与丹阳长公主,也是在相府之中相遇。 因此,当年郑温出事之后,裴俭对全无动作的齐师道极其不满,在心里不知道痛骂了他多少次。 即便裴俭有些看不惯齐师道,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郑温的所有门生之中混的最好的,便是这位丹阳长公主的驸马,为朝廷镇守北疆的朔方节度使齐大将军。 听到裴俭的计划之后,林昭先是低头思索了一番,又跟裴俭一起商量了一些细节部分,最终敲定了这个计划。 林大总管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说道:“裴叔你带兵修整一两天,便准备带兵北上,第一个目标是幽州的会昌。” “打下会昌之后,便继续取龙山,雍奴两城。” “至于征兵需要的钱粮,我在沧州想办法尽快备齐。” 裴俭的这个计划,没有太大的问题,最大的麻烦就是征兵需要的庞大钱粮。 如果是正常的青州总管,林昭所要动用的所有军费以及物资,要么从长安户部支取,要么从当地的州郡调取,但是现在,长安那边靠不住,当地的州郡会不会认他这个青州总管…… 还是个未知之数。 毕竟林昭这个青州总管,是长安给封的,现在长安都自身难保,各州郡难免会生出一些异心。 乱世之中,最重要的物资就是粮食,有了粮食就有话语权,如果长安陷落,天下陷入战乱之中,这些各地州郡都有可能各自为政形成割据势力,真不一定会买他林三郎的帐。 这个时候,就要用拳头跟这些人说话了。 因此,林昭除了要征服范阳九州,还要去逼服这些本地的州郡。 说白了,长安那边能给他的,就只有这么一纸文书,文书上的内容,更像是一个空头支票。 里面承诺的所有内容,都要靠他林总管亲自伸手去拿,去取,别人不可能眼巴巴的给他送过来。 “属下遵命!” 裴俭咧嘴一笑,开口道:“会昌的详细情况,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此时会昌城里最多只有两三百战力,最多两三天时间,属下就可以拿下会昌!” “钱我来搞,仗你去打,怎么打我不管你,但是要记住一件事情。” 林总管面色严肃。 “入城之后要约束属下,不得滥杀无辜,更不得解决百姓。” 他的语气中满是杀气。 “如有犯禁者,不管什么功劳,统统杀无赦!” 第五百一十六章 步子迈太大 军纪,是一支军队最重要的东西。 像范阳军那样,战斗力即便再如何强盛,那也是一时的,注定不能长久,只有纪律森严,善待平民,才能让自身与百姓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林昭比谁都知道这一点的重要性,因此向裴俭格外强调了这一点。 裴俭见林昭很是严肃,当即起身,对着林昭深深拱手:“小相公放心,末将一定严管属下将士,绝不敢侵扰百姓。”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朝廷已经任命我为青州行军总管,以后裴叔你就是正四品的青州将军,自你之下的青州军将官,各有品级。” 说到这里,林总管顿了顿,缓缓说道:“具体品级,等过些日子议定之后,再具体通知下去。” 听到这句话,裴俭立刻面露喜色。 从前,青州军只是青州的团结兵,即便林昭升任都团练使,青州军仍旧是团结兵,团结兵里不管是将士还是将官,都是没有品级可言的。 而现在,林昭做了青州的行军总管,也就是说他麾下的所有将士,都会成为大周的正式军队,青州军的将官们,也会在朝廷里拥有自己的品级。 也就是说,假如范阳之乱平息,那么这些青州将官的品级,朝廷也是会承认的,到时候他们就会成为大周朝廷的正式武官! 这个消息,无疑会让青州军的将士们士气大振。 裴俭也颇为激动,他对着林昭深深低头,拱手道:“属下…代兄弟们,多谢小相公。” “先前说了,都是分内之事而已。” 林昭对着裴俭笑了笑,开口道:“好了,裴叔快去准备罢,尽快拿下会昌,最好赶在康东平有所反应之前,拿下幽州,乃至于整个范阳九州。” 说到这里,林总管眯了眯眼睛。 “如果范阳军再一次西来,咱们可没有退回青州的余地了。” 上一次康东来带人返回范阳,林昭不得不把自己的所有触角收回青州,很是痛快的让出了已经占领的沧州和棣州,最终在青州击退了康东来。 但是这一次,如果范阳军再一次从西边回来,已经“家大业大”的林总管,不可能再退回青州去,无论如何也要在幽州,跟范阳军碰一碰。 当然了,这是在不面对范阳军主力的情况下,假如范阳军主力在这个时候回师范阳军了,那么林昭就算头再铁,该缩回去也是要缩回的。 不过这种可能性极低。 在这个时候,如果范阳军敢缩回范阳,就意味着他们完全放弃了造反的计划,就连突厥人也不会再配合他们,到时候朔方与河东腾出手来,范阳军覆亡,只在顷刻之间。 而且现在还有许多势力,正在观望之中。 比如说剑南节度使,北庭节度使以及河西节度使。 不要说范阳军主力撤回范阳,哪怕是范阳军展现出颓势,这些人也会立刻派兵赶到长安“勤王”,届时范阳军就真正是大势已去了。 因此,林昭笃定了范阳军主力不可能回师,他才敢在这个时候,去打幽州,乃至于整个范阳九州的主意。 送走了裴俭之后,林昭在这间静室里思索了一会儿,又找人把赵歇喊了过来。 此时青州军主力几乎全在鲁城,因此青州军的主将裴俭与副将赵歇,已经统统到了鲁城。 在等待赵歇的时候,林昭拿来一张白纸,在纸上写写画画,等一张白纸写满,赵歇已经到了。 这位南阳巨寨出身的汉子,面对林昭的时候,相对就要恭谨得多,他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开口道:“使君找我?”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示意赵歇坐下。 等后者落座之后,林总管才缓缓说道:“我已经被朝廷封为青州行军总管,我青州军上下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朝廷的正规军,军中的兄弟们会获得相应的官职。” 说到这里,林昭把手里那张白纸递了过去,淡淡的说道:“知道赵大哥你不太懂军中官职,我把这些官职都写下来了,赵大哥回去看一看,过几日把合适的人选报到我这里来。” 赵歇先是身躯一震,然后双手接过这张白纸,隐藏住心中的喜意之后,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林昭一眼。 “使君,裴将军才是青州军主将,这个事情……似乎应该由他来定才是。” 说白了,这就是青州军的人事任命权。 林昭现在手下太缺人了,不管是文职还是武职都非常缺,因此不得不把军权统统交到裴俭手里。 裴俭这个人,性格直率,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但是林昭作为青州集团的主心骨,不能把所有的权力都交在裴俭手里,不然这个核心的位置,就会渐渐偏移向裴俭。 所以,他把赵歇喊了过来。 “青州军刚组建的时候,就是赵大哥拉起来的,眼下这些将官任命,怎么也先要看赵大哥你的意见,你先回去写个名单出来,交到我这里来。” 林三郎面色平静:“然后,我再与裴将军把名单定下来。” 赵歇是组建青州军的元老,况且组建青州军的时候,骨干就是赵家寨的那些壮丁,因此这种人事任命的事情,交给他来参谋,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一来,那些从伏牛山跟过来的赵家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赵歇似乎感受到了林昭的用意,他把这张白纸叠了起来,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对着林昭深深躬身:“多谢使君信任,名单的事情。属下一定尽心。” 林总管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赵大哥如果有空,可以给南阳去一封信,告诉寨子里的同族们,就说我这里很缺人,非常缺人。” 他抬头看向赵歇,声音沙哑:“只要过来,便给他们安排一份前程,不敢保证高官厚禄,但一定比在南阳务农,比在江湖上跑商,要有前途一些。” 林昭现在……实在是太缺人了。 他本来只负责青州一州的事情,尚且可以游刃有余,但是眼下他除了要操心战事之外,后方还有几个乃至于十几个州,需要他分心去操持。 眼下青州那边是崔芷晴帮他看着,棣州则是大表哥郑涯在打理,至于沧州还有其他的州,林昭实在是分身乏术。 除了大量扩军需要大量的武官之外,林昭后方的几个州,也需要大量信得过,而且有能力的读书人,帮着他打理。 赵歇连忙点头,低声道:“属下回去就给家里写信,让家里的青壮,都来使君麾下听用。” “都来都来,来的越多越好。” 林昭现在手底下,算上征募的新兵,也只有三四千人,而他还有万人以上的空缺,因此不管赵家寨的人过来多少,他都有地方可以安排。 与赵歇谈了一会儿之后,林昭亲自把这个大汉送出了静室,此时天色已晚,月光铺洒在院子里,照在了林总管面颊上。 这位极其年轻的青州总管,抬头看了看月亮,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步子迈得太快了啊…” 如2果青州集团有四五年的时间慢慢发展,那么林昭就有大量的时间去招揽读书人,而武将自己就会从青州军的基层里冒尖冒出来,用不着他这样苦恼。 而现在,他手底下空荡荡的,实在是太缺人手了。 林大总管抬头望月,仰天长叹。 “得想办法,骗一点读书人来才行…” 第五百一十七章 粗暴的搞钱计划 现在,“青州集团”的大框架已经铺开了,但是这个框架里的大多数位置还是空空如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填充进去。 只有等到这些空缺你位置填满七八成,青州集团才能像从前的范阳节度使或者朔方节度使那样,正常运转起来。 本来如果有李周朝廷作为背书,林昭这个总管的差事将会十分好做,首先附近的州郡慑于朝廷的威信,就会听命于林昭,但是现在,李周王朝的威信大减,因此这个框架需要林昭亲手去填充进去。 当然了,以他现在的兵力而言,即便是范阳九州都可以啃的下来,附近的一个州郡自然不在话下,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手下实在是太缺人手,没有人在后方帮着他去管控那些州郡。 而且林昭这个行军总管,与真正的节度使还是不太一样的。 真正的节度使,只要是归属他管辖的屯田州,他是可以任命州长官的,而林昭现在虽然可以节制其他州郡,但是毕竟没有办法直接派人替了这些人的位置。 因此真正办起事来也有些麻烦。 在鲁城待了一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裴俭便兴冲冲整顿兵马,准备带兵去攻打会昌了。 就在裴俭准备带兵出发的时候,住在林昭旁边的世子殿下也按捺不住,来找到林昭,要求跟着裴俭一起北上会昌。 林总管看了看李煦,咳嗽了一声:“师兄,裴将军他们是去打会昌,距离打蓟县范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师兄莫要心急,且在鲁城等一段时间。” 李煦大皱眉头。 “三郎昨日才应下我的事情,今日便要反悔?” 听他这么说了,林昭便有些拉不下脸了,当即无奈点头,跟裴俭打了个招呼,让裴俭带着李煦一起北上,去攻打会昌县城。 临别之前,这位世子殿下向林昭挥手作别,他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三郎,等青州军拿下范阳九州,便又是一个大功劳,到时候你这个山阴县子的爵位,估计还能往上抬一抬。” 因为伯爵大部分是封给文官的,而林昭在范阳立下的则是战功,对他来说县子上面,便是县侯了。 如果他的青州军,真能顺利拿下范阳九州,当然值一个侯爵,只不过那个时候,长安城能不能守住都是未知之数,相比较下来,这个侯爵也就有些无关紧要了。 想到这里,林总管对着李煦微微欠身,拱手道:“小弟只期待将来,能在长安城与师兄把酒言欢。” 听到林昭这句话,李煦脸上的笑意又收敛不见,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向林昭拱手还礼:“来日你我兄弟同回长安,定要在归云楼喝上个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归云楼是林昭还有他两个舍友常常聚会喝酒的地方,听李煦提起归云楼,林总管微微叹息。 “希望咱们再回长安的时候,归云楼还在。” 两个人说完这番告别的话,李煦翻身上马,向着裴俭中军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林昭则是在鲁城留了大半天,便带人动身离开沧州南下。 相比于裴俭所部的战斗任务来说,现在林昭头上的任务无疑更重,他不仅要给前方提供足够的钱粮,还要尽量在短时间内收拢到足够的人手,帮着他把青州集团这个“机器”给运转起来。 因此,他不能在鲁城久待。 离开了鲁城之后,林昭骑着快马一路南下,在第二天就离开了沧州,到达了棣州的州城厌次。 厌次城作为棣州的州城,虽然没有青州繁华,但是在这临海一带也算是大城了,此时厌次已经被青州军控制了一个多月,林昭很顺利的进入到了厌次的刺史府里,见到了正在刺史府听曲的郑涯。 当初林昭击退了范阳军之后,这位郑大公子便生出了无限斗志,甚至主动向林昭请缨来到厌次,帮着林昭打理棣州。 当时,林昭给了他三百人让他带到棣州来,很顺利的就接管了厌次城。 林昭在受命青州行军总管之前,就是青州棣州以及沧州的三州刺史,因此这棣州本就是他的地盘,郑涯作为他的代言人,可以理所当然的管理棣州所有的事情。 见林昭不知何时赶了过来,这位棣州的“代刺史”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挥手驱散了两个正在唱曲的少女,起身对着林昭拱手行礼,笑眯眯的说道:“见过林使君。” 他行礼之后,笑着说道:“使君到厌次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这个下属也好带人提前出城去迎一迎。” “哪里敢扰了表兄听曲的兴致?” 林昭不咸不淡的看了郑涯一眼,问道:“棣州现在情况如何了?” “使君可不要误会。” 郑涯眨了眨眼睛,解释道:“刚才那几个姑娘,可是我从青州带过来的,我到了这里之后可是兢兢业业,不曾做贪官。” “好了,我又没有说什么。” 林昭苦笑了一声,再一次问道:“棣州现在情况如何了?” “我刚来的时候,是有些不太好的。” 郑涯站在林昭旁边,无奈的说道:“那个前任的刺史,是个贪生怕死的贪货,听闻范阳起了兵祸之后,不仅立刻逃了,还带走了棣州的大量财富,再加上那几个月棣州无人主持政事,上下官吏乱作一团,也开始横行无忌。” 说到这里,郑大公子眯了眯眼睛。 “那时,棣州虽然没有被范阳军正面冲击过,但是百姓所受之灾,却不亚于兵祸。” 林昭点了点头。 他在青州的时候,就听说棣州的那个前任冯刺史,在范阳之乱刚起的时候,便丢下了棣州百姓不管,带着自己家里的几个家丁逃回了关中一带。 “现在呢?” 林总管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裴叔已经从沧州的鲁城起兵北上幽州了,青州军计划在幽州征兵,我现在需要大量的钱粮送到前线去。” “除却沧州之外,就数棣州距离幽州最近,这里……能给前线多少钱粮?” 郑涯摇了摇手里的折扇,笑着说道:“还好我从大通商号带到沧州不少人,再加上有使君的青州军镇场子,很快控制住了棣州的局面。” “如今棣州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那些欺上瞒下,为非作歹的官吏,也被我革了七七八八了。” 说到这里,郑涯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棣州这一年以来,遭遇打击不小,一时半会之间不太可能凑够太多钱粮,除非……” 林昭看向自己这个大表哥,缓缓开口:“除非什么?” 郑涯呵呵一笑:“除非三郎能许我带青州军,去跟那些富户谈谈,让他们为前线将士做点好事。” 听到这句话,林昭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那就这么办。” “除却棣州之外,沧州那边也暂时交给表兄打理。” 说到这里,林昭瞥眼看了看郑涯,声音低沉:“但是我有个条件。” “这个使君放心。” 郑大公子咧嘴一笑,很是痛快的拍了拍胸脯:“前线钱粮,统统交给我了,一定不会亏了裴叔就是。” “如果钱粮供不上,我便自掏腰包,绝不会坏了三郎你的事情。” 林昭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缓缓点头。 “那些富户之中,如果有态度好,愿意配合的,可以给他们留个欠条。” “态度不好的…” 林总管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就该怎么办怎么办。” 第五百一十八章 跟你要点人才 如果不是时间太过紧迫,林昭也不会选择这种极端的手段来搞钱,但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再去耗时耗力的去给前线弄钱弄粮。 从这些商人地主手里拿,是成本最低的法子。 毕竟自古以来,有造反的农民,却没有造反的商人,这些“有产者”不会造反,也不敢造反,只要不把他们逼到绝路上,他们便会咬咬牙承受下来。 当然了,这种模式并不是长久之计,只能暂时解决前线征兵需要的大量钱粮,想让一个势力可持续的健康发展,就必须要维持相对的稳定,以及保证境内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所以林昭最后也交代了郑涯一句,如果这些商人地主愿意配合,便当作是青州军从他们那里借的,将来等林总管的青州集团正式迈入正轨的时候,便会来还清这笔借贷。 在厌次城待了一天,与郑涯详细沟通了供给前线钱粮的事情之后,林昭第二天就准备动身离开。 郑大公子亲自把林昭送到了厌次城的城门口。 两个人拱手作别。 临走之前,林昭抬头看了郑涯一眼,有些疲惫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表兄,现在我手下严重缺人,不管是士人还是武将都缺,表兄要是认识合适的人选,千万想办法弄到青州来。” 郑涯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如今你把两州大权都交在了我手里,我再多带些人过来,三郎便不怕青州以后跟我姓郑了?” “若是青州跟表兄姓了郑,那也是表兄的本事。” 林总管微微眯着眼睛,呵呵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我怀疑表兄,便不会请表兄到棣州来任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郑涯,微笑道:“说来也怪,表兄是个惫懒之人,但是最近却是勤快了不少。” 郑涯这个人,生性有些懒散,平日里喜欢跟那些吟诗作对的读书人混在一起,要不然就是喜欢在家里听曲,看胡姬跳舞,他这个人对做官,其实兴趣并不大。 但是很奇怪的是,从林昭击退康东来,彻底在青州占据主动之后,郑大公子似乎一下子对做官来了兴致,并且主动接下了棣州的差事。 听到林昭的话,郑涯先是愣了愣,然后抬头看向林昭,摇头叹息:“三郎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惫懒的性子,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宁愿在家里看胡姬跳舞,唱曲儿,也不太愿意出来做事的。” 说到这里,郑大公子眯了眯眼睛,继续说道:“但是为兄并不是一个人,二叔三叔五叔每一个人都有子嗣,近两年甚至有人抱了孙子,我自己也有不少儿女,为兄就算再惫懒,也要替他们想一想。” “有祖父的事情,李周王朝的官他们恐怕这辈子是当不了了。” 说着,郑涯抬头看向林昭,轻声道:“要是能在三郎手底下混个一官半职,也算是他们将来的前程。” 宗族血亲,永远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羁绊之一,就像这些郑家人一样,哪怕他们已经不在荥阳郑氏,甚至这辈子能不能回到荥阳郑氏也说不定,但是族中的人还是会替这些同姓同族的人考虑前程。 林总管坐在郑涯对面,笑了笑:“表兄,只要咱们把外祖的案子平反,你们就自然能回到荥阳郑氏,到时候出仕为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郑涯有些不以为然,林昭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好了,这些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下我这里大量缺人手,表兄得空记得帮我张罗张罗就是。” 郑涯点了点头。 “我会给二叔他们写信的。” 提起郑通,郑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着林昭开口道:“还有一件事就是,二叔近日多半就会带着三郎你的家眷离开长安城避难,他安顿好你的家人之后,应该就会来青州见你。” 郑大公子轻声道:“二叔他掌握着整个大通商号,应该能给三郎不少助力。” 大通商号这一年多的时间,的确帮助了林昭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在本朝不怎么受重视的资本力量给林昭带来的帮助,甚至远超长安的林简。 毕竟钱粮还有一些买粮买东西的渠道,对于提个新兴的青州来说,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听到这句话,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郑涯拱了拱手:“到时候,小弟会去迎接二舅的。” 说完,他向郑涯拱手作别:“小弟还有别的事情要办,现在就要离开,棣州与沧州的事情,暂且托付给兄长了。” 郑涯有些诧异:“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了,三郎不在厌次住一晚上?” “我有事要办。” 林昭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如今摊子铺开了,但是却非常缺人,我得想办法让青州这个铺面尽快转起来才行。” 郑涯闻言,没有再阻拦,只是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感慨道:“三郎这个年纪,真是难为你了。” “为兄这些年结交了不少读书人,其中有几个久试不第的,稍后我便给他们写信,问他们愿不愿意到青州来。” “如此,多谢兄长了……” 兄弟二人在厌次的刺史府门口,拱手作别,林大总管带了二三十个人,快马离开厌次。 离开了厌次之后,他仍然一路南下,甚至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的下午,赶回了青州城。 进了青州城之后,林昭没有回刺史府,而是直接来到了刺史府附近的一处院子门口,敲响了院门。 很快,一个丫鬟开了门,她上下看了看林昭,有些疑惑:“这位公子,您找……” “我找周德。” 这丫鬟点了点头,连忙转身,一路小跑去通传去了。 过了好一会之后,衣衫有些不整的周胖子,才迈着步子来到了院子门口,把林昭请了进去。 他一边走,一边有些好奇:“老三你不是去北边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此时,这个胖子一身脂粉气,显然是不知道从哪个女人的床上爬了起来,他倒是有本事,到青州没有多久,也养了个女人在自己的宅子里。 “北边的事情安排好了,不过还有些事情,要麻烦周兄,因此特意赶回来见你。” “麻烦我?” 周胖子有些愕然,然后笑着说道:“我一个混吃等死之人,哪里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莫非三郎想请我盖房子?” 林昭微微摇头。 “我想要跟周兄要些人才。” “三郎莫要胡说,我哪来的人……” 周胖子毕竟也是个聪明人,他这话说到一半,便听出了林昭话里的意思。 他周德虽然手里没有什么人才,但是…… 他的老爹周嵩,可是干了十来年的天官尚书! “” 第五百一十九章 家国父子 周德当年在长安城里可以胡闹到那种地步,也没有人敢管他,甚至到了国子监之后与齐宣一个学舍,身为天子亲外甥的齐大公子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就忍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有个好爹。 那个同样胖乎乎的天官尚书周嵩。 吏部尚书这个位置,是六部之中最为权重的位置,甚至可以说没有之一。 正因为如此,朝廷甚至默认天官尚书不拜相,就是怕一个人在朝中大权独揽。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宰相郑温,就是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入阁拜相,甚至他在任宰相的时候,还兼任了一段时间的吏部尚书。 所以,这位郑相才会有那么多的门生故吏,整个中宗一朝前期的官员,大部分都是由他提拔上来,正因为如此,他才犯了皇帝的忌讳,最终落得了一个惨死的下场。 而当今的吏部尚书周嵩,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来年了。 十几年的时间,他的门生故吏同样不会少,当年林昭赶去横州相救林默的时候,这位周尚书随随便便写了一封信,就能让衡州别驾陈英倾力相助,足见那个胖老头在官场上的人脉。 在吏部做到他这个水平,实际上的权力已经跟政事堂的宰相相差无几,甚至可能比那些刚入政事堂的宰相还要高出两三分。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周德这个天官尚书的幼子,先是缩了缩脖子,然后对着林昭苦笑了一声:“老三,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我这两年在长安城里做了奸臣,老爹已经许久不肯见我了,我上次回家去见他,还被他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赶出了家门……” 说到这里,周德叹了口气:“况且老头差不多已经到了告老的年纪了,我想让他安安稳稳的回老家养老去,最好不要再插手这些事情了……” “养老?” 林总管冷笑了一声:“现在,范阳军已经在强攻潼关,等潼关一破,他们便会兵临长安城下,若是长安破了,老头便会成为康东平的阶下之囚,到时候他想个好死也不容易,天底下哪里还有让他养老的地方?” 周德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可是我就算给老头写信,他也不一定肯帮咱们,再说了,这里到长安足有两千里,一来一回,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你只管给他写信要人就是。” 林昭在路上早已经想好了,他微微冷笑道:“我也给老头写封信,告诉他如果他不愿意帮忙,他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青州,看你家这老头愿不愿意帮忙!” 周德脸色大变。 他连忙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伸手颤巍巍的指着林昭:“老三,咱们相识一场,你竟然要害我……” 林昭有些无语。 “我害你做什么?” 他拉着周德坐了下来,没好气的说道:“我手下的人已经去打幽州了,这幽州是范阳军的老巢,此举定然会激怒他们,这个时候你爹要是不肯帮我,青州便很难抵抗范阳军,到时候范阳军兵临城下,你死不死?” 周胖子眼珠子直转,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歪心思。 林昭瞪了他一眼:“我可告诉你,这康氏兄弟都是异族,他们可没有盖宫殿修楼宇的习惯,这范阳军里还有不少吃人的狠人,周兄落入他们手里,说不定便把你分食了!” 周胖子是个颇为怕死的性格,闻言再次缩了缩脖子,对着林昭苦笑道:“写信就写信,你吓我做什么?” “不吓你,你不晓得利害!” 见他终于点头答应,林昭也不废话,直接拉着周胖子进屋,在屋子里找到了笔墨纸砚,然后看着他,开口道:“快写快写,写完了之后我让人快马送到长安去,一路上不惜马力,最多四五天就能送到。” 此时,因为范阳军兵祸的原因,各地的驿道很多都断绝了,即便没有断绝,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能够一日六百里的程度,不过林昭的手底下倒是有一个颇为快速的通信系统。 这个通信系统,并不是林昭自己的,而是用大通商号的。 这个时代,因为信息流通特别缓慢,而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消息灵通,所以郑通在十来年前,就训练了一批专职送信的人,他们沿途快马送信,如果能在大城市的大通商号换马的话,也能做到一天四百里。 要是能像林昭说的那样不爱惜马力,也就是让马拼了命的跑,一天跑个五六百里不是问题。 只是这么跑,一路上会跑死几匹马就是了。 周胖子摇了摇笔杆,抬头看了看林昭。 “老三,这……怎么写啊?” 林昭白了他一眼。 “就写我这里需要大量的官员做事,要他把附近几个州郡空闲的士人名单,写一份给我。”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有特别合适的,就是在职的官员也可以。” “他老人家有人情可用自然更好,如果没有人情可用,我便亲自去请。” “最好…不要特别远。” 说完这几点之后,林昭看了看周德,咳嗽了一声:“好了就这些,周兄快写罢,写完我立刻让人送到长安去。” 周胖子无奈之下,只能照着林昭的要求写完了这封信,写完之后他放进信封里,犹豫了一番之后,抬头看向林昭,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道:“三郎,我还想给老爹写一封家信。” 这个小黑胖子难得的正经了起来,他叹了口气:“老头是个倔脾气,多半是不肯离开长安的,但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留在长安涉险。” “我要劝他一劝。” 林昭默默点头:“你写就是。” 周胖子重新捡起毛笔,拿来一张信纸之后,很快一封家信写完,林总管站在旁边,悄悄的瞥了一眼。 只见这封家信最后一段,写了几句颇有些潦草的话。 “儿经年胡闹,全靠老父荫庇,今天下不宁,社稷衰枯,望老父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值此乱世,儿别无所愿。” “只祈盼今生,能再见老父一面…” 写完这句话之后,一向不正经的周德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家信塞进信封里,放到林昭手上。 “好了,三郎尽快送到长安去罢。” 说完这句话,周胖子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一点泪花,对着林昭勉强笑了笑。 “以这老头的性格,我肯定是劝不动他的……” 他神色复杂,似哭似笑。 “只希望他老人家看到这封信,还能记着我这个儿子…” 见状,林昭也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兄宽心,乱世很快就会过去的。” “等叛乱平定,周兄仍旧可以回到长安,开开心心做你的大奸臣。” 第五百二十章 奇耻大辱 潼关。 潼关又称潼谷关,地形险要,自古以来便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关中关中,本意就是四关之中,而潼关就是关中的东大门。 只要破了潼关,便可以长驱直入进入关中平原,也就是说,可以直扑到长安城下。 河南府失陷之后,长安那边几乎把大半的禁军都派驻到了潼关,并且派十二卫大将军司马烁镇守潼关,长安那边给出的时间是,务必守住潼关一年以上。 然而这个要求,是十分困难的。 此时,镇守潼关的禁军虽然有十几万人,但是大周国祚已经二百年了。 如果是二百年前,国朝初立之时,关中男儿几乎人人可战,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康东平的二十万大军,就是再来二十万,也不可能看到关中的大门。 但是二百年……实在是太久了。 在古代王朝的体制之下,不要说二百年,就算是一百年,都能把一支精锐之师变得像豆渣一样脆弱。 这一点,从另一个世界的蒙古人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蒙古人当年开国大元的时候骑射功夫几乎说是天下第一,但是只七八十年的功夫,蒙古贵族们就变得肥头大耳,连马也上不了了。 大周的禁军同样如此。 二百年下来,这些禁军之中许多都是长安的少爷兵,还有不少是挂名吃空饷的,在当年灵皇帝之时,整个禁军甚至只有一两千可战之人。 经过郑温十几年的努力,再加上先帝还算是个中兴的明君,大周的禁军才算重新弄了起来,到现在十二卫加在一起,也有二十多万人。 但是先帝自郑温死后,就变得有些怠政,执政的后二十年,禁军的战力一年不如一年,到了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更是把精力放在了楼台殿宇之上,没有怎么改善禁军战斗力。 以至于大周的这些中央禁军,现在战力很是堪忧。 还好这个守城的大将军司马烁,倒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将门出身,算是长安城里比较有能力的大将之一,他受命到了潼关之后,便立刻让人加固城防,深沟高垒,闭关固守。 凭借着潼关的险要地势,康东平手下的精锐边军打了一个多月,愣是没有能够撼动潼关。 此时,这位康大将军便有些心急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造反,必须要速战速决,不能拖下去,也拖不起。 一旦拖下去,不仅北边的两个节度使有机会腾出手来,其他的节度使也会看出范阳军的虚弱,然后派兵下场。 更重要的是,范阳军基本上是没有稳定的后勤供给的。 他们是从幽州直接出兵,除了自己带的粮食之外,剩下的就是抢夺沿途州郡的粮食,但是他们一路走来,经过的州郡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多。 这些州郡的钱粮,总有耗尽的时候。 再拖下去,范阳军就只能分兵去其他州郡劫掠钱粮,但是这样一来,战斗力分散,就更不可能打下潼关了。 只要这样拖个一年半载,范阳军甚至不需要朝廷讨伐,就会不攻自溃。 为此,身在洛阳的康东平,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双眼满布血丝,眼睛几乎红成了兔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康东平为潼关的事情发愁的时候,他的兄弟康东来,又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这位康二爷因为在战场上被迫刮了胡子,战场上刮胡子自然不会太干净,回来之后因为嫌太过难看,干脆把胡子刮了个干净,眼下虽然长出来许多,但是比起从前的络腮胡子,要差得远了。 他来到自家兄长的书房里,小心翼翼的低头行礼:“阿兄,幽州那边来消息了…” 康东平这会儿正心烦意乱,如果是其他人进来说这句话,多半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但是看到是自家兄弟,康东平强忍火气,闷哼了一声:“幽州那边怎么了?” “青州……青州的林昭,已经带兵北上,打下了沧州之后又进了幽州,眼下已经打下了幽州的会昌,龙山,雍奴……” 说到这里,康东来压低了声音:“小弟听说,李周朝廷给这个林昭封了个青州行军总管,眼下这小子手中的权力极大,这几个月也不知收拢了多少兵马,恐怕……” 康二爷咬了咬牙,开口道:“恐怕用不了多久,整个幽州乃至于范阳九州,都会落在那小子手里……” 康东平静静的听完康东来的话之后,脸上没有露出半点表情。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康二爷有些着急,低声道:“大兄,幽州可是咱们的后方,如果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占了,咱们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康大将军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兄弟,闷哼了一声:“怎么?你觉得现在咱们还有回头路可走?” 这位曾经的范阳节度使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恶狠狠的看向潼关方向:“吃下了长安城,关中陕洛便是咱们的后方,要是打不下长安,咱们现在回幽州也逃不脱一个死字!” “现在顾不得幽州了,且让那小子闹去,打下潼关,拿下长安城,将来有的是时间收拾他。” 说着,康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强攻潼关,看来是很难办到了。” 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用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只是纸上的线条图画,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看得明白。 “得想办法,把司马烁骗出潼关才行。” 康东来站在自己兄长旁边,苦笑道:“大兄,这个司马烁小弟派人查过,此人是长安将门出身,自小熟读兵书而且生性谨慎,李周朝廷让他固守长安,他就绝对不会带兵出关与咱们接战。” “司马烁不出关,那就让别人逼他出关。” 康大将军随手把自己画的图画丢到一边,声音沙哑:“老二,你这几天从军中,挑一些老弱的新兵,由你带着,指挥他们攻城。” “我?” 在青州吃了个大败仗康二爷,此时对自己的军事天赋十分不自信,他连忙摆手,对着康东平苦笑道:“大兄,我哪里有统兵的本事,真要让我去带兵,可能会惨败连连……” “要的就是惨败连连。” 康大将军眯了眯通红的眼睛,缓缓说道:“你带人在潼关连输一个月,看看长安那个新皇帝,会不会忍不住要收回陕洛。” 所谓陕洛,就是潼关到洛阳一带。 这里,是大周的东都,也是大周最为重要的一片地方,这里二百年来从来没有失落在外人之手,如今却被范阳军打了下来。 这对于任何一个李家的皇帝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第五百二十一章 圣人脸面与山中童子 范阳军拥有很高的服从性。 再加上范阳军原先的十万主力,根本瞧不上后来征募的十来万人,也不会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因此在康东平跟范阳军高层通气之后,这些人便乐呵呵的看着康东来,那那些新兵去送死去了。 第一次,康东来指挥手下攻城,便有两三千人死在潼关之下。 第二日,又有近千人死在潼关之下。 …… 到后来,康东来所部甚至一日时间,就会有四五千人战死,而且基本推进不到潼关城下。短短二十天时间,先后有数万范阳军死在潼关之下。 而潼关,固若金汤。 对于这个情况,长安城那边自然很是高兴,朝廷一连几道旨意封赏司马烁,给他加官晋爵。 但是朝廷以及司宫台,都有人在潼关这边盯着,时间长了,这些情报人员也看出了不对。 因为这些进攻潼关的范阳军,似乎弱了许多。 这些人又派人去洛阳附近查探,只见洛阳附近驻扎的范阳军,几乎都是老弱病残,看起来全无战斗力。 起先这些情报人员还不相信,但是反复查探之后,他们还是把洛阳驻军孱弱的消息,送到了长安城。 送到了那位天子面前。 皇帝陛下此时,因为战事好转,心情也好了许多,见到这些情报之后,更是面露喜色,直接把几位宰相叫到了太极宫,商量恢复陕洛之事。 圣人高坐帝位,把手里的文书分发给这些宰相,然后缓缓说道:“诸卿,范阳逆贼在潼关损失惨重,此时已经三战而竭,洛阳那边的范阳军,已经仅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之辈。”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激动:“诸卿觉得,此时能恢复东都否?” 听到这句话,几位宰相面面相觑,眼神中都有些焦虑。 曹松还是第一个开口。 他站了起来,手捧朝笏,躬身道:“陛下,范阳军能够从幽州一路进逼到潼关,其战力之强,绝不可能仅此而已,老臣以为,此是康贼示弱,诱我军出关,断不可为。” 这一次,林简的意见难得与曹松一致,他也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对着圣人低头道:“陛下,臣附议曹相之言,军国要事不可妄动,既然潼关能守住,关中又暂不缺粮,此时能耗一时是一时。” 元达公缓缓说道:“昨日政事堂收到了朔方与河东两个节度使的公文,北边的突厥人也已经没有了起先的锐气,陛下只要等到北边击退突厥人,范阳之贼翻手可破。” 皇帝陛下本来有些兴奋的心情,被两个老牌宰相一说,顿时低落了下来,他低眉看向另外几个宰相,问道:“你们呢?便无话可说?” 曾经的太子詹事杨琼,咳嗽了一声,缓缓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先是看了一眼林简,然后躬身道:“陛下,洛阳乃是我大周的东都,二百年来从未落入人手,如今失落在康贼手中,是国朝之耻,也是我等臣子之耻,臣以为恢复陕洛,乃是必行之事,关键在于如何恢复。” 这位杨相虽然与林简有些不对付,但是好歹也知道这其中厉害,他犹豫了一番之后,微微欠身:“臣以为,这件事不能急在一时,必须要议出一个十成把握的章程,才能够去着手收复东都。” “绝不能给康贼以可趁之机。” “好了。” 皇帝陛下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皱眉道:“那你们这些重臣就好好议一议,尽快给朕拿出一个收复东都的章程出来!” 李洵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长身而起,闷哼了一声:“这一次范阳谋逆,朕已经丢尽了脸面,希望诸位爱卿,能替朕捡回来一些。” 说罢,皇帝陛下负手扬长而去,留下几个朝中重臣在太极宫里面面相觑,彼此目光之中都有些忧虑。 他们都是人精一样的存在,自然能够感觉到,当今圣人迫切收复东都的念头。 此时,除了曹松林简这些神色忧虑的大臣之外,还有一些没有入政事堂拜相的重臣,已经眼珠子直转,打起了歪心思。 自古以来,想要官运亨通,最好的办法就是吃准老板的心思,然后替老板办好老板想要办的事情。 “逢迎”二字,历来是官场圣经。 而政事堂排名前二的两个宰相,站在一起,都从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出了深深的忧虑。 ………… 就在这些朝中重臣开会的时候,远在青州的林总管,却在一处山窝窝里找人,事实上他已经在这里找了好几天了。 他现在青州北海县附近的沂山山脚下。 按照周老头送回青州的书信,这青州有一个姓沈名徽的士人,此人是在乾德二年中进士,在长安做了几年修撰之后,便被分派到地方上任知县,只两三年时间便把一县之地经营的颇为红火。 后来,周尚书便在长安城里见了他一面,提拔他做了豫州别驾。 据周尚书信中所说,此人极有才华,诗词文赋无一不通,而且处理公文也很是厉害,平日里衙门里的公务,他只一上午的时间便能处理干净,每日下午便换上布衣,拎着一根竹竿出城钓鱼。 虽然只上“半天班”,但是他治下政通人和,几年时间竟然没有一件冤假错案。 只是后来在豫州当别驾的时候,这个沈徽与豫州刺史,也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起了点冲突,他便直接挂印辞官,回青州老家隐居了。 这个人,是周嵩信上所写二十余人当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因为他做过地方官,有充足的行政经验,再加上是进士出身,林昭可以很轻松的给他搞到一个刺史的头衔。 因此,林昭在拿到名单之后,没有多久,便从青州城到北海沂山访贤来了。 只可惜,他带着十来个人,在沂山脚下转了两三天了,愣是没有找到周嵩信上所写的那个松亭村。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本地人的带领下,林昭七绕八绕,终于在沂山脚下找到了一个颇为隐蔽的道路,走这条路七绕八绕之后,一片不大不小的村落,便出现在他面前。 这会儿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好在山里还有些荫凉,林昭便兴冲冲的,朝着这个村子走去。 在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一身道袍的女冠,与他携手同行。 因为这几个月在青州憋的有些烦闷,因此崔芷晴也跟着林昭一起出来,到外面来散散心。 有本地人带路,再加上四下打听,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终于在松亭村最东边,找到了一个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 这便是沈徽的住处了。 林总管大喜,立刻上前,叩响了柴门。 不多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子走了过来,给林昭开了门。 林总管放下身段,对着这个童子笑了笑:“我们来找沈先生。” 这个童子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撇了撇嘴:“我家先生不在,出门访友去了。” 说罢,这个有点胖胖的童子,转身就走。 一旁的崔芷晴有些看不过眼,气道:“有这样无礼的童子,估计这个沈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人,三郎,咱们莫要找他了,回青州去罢!” 而林三郎却不怒反喜,扭头对着崔芷晴咧嘴一笑。 “六娘这你就错了。” “一般来说本事越大,脾气才越大,咱们不急,等他一两天就是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装的适当 眼下的林总管,目光已经不能着眼在一州一郡之上,作为青州总管,再加上十州都团练使,理论上来说先前朝廷许给他的那十个州,他都有权节制。 除了这些州之外,还有青州棣州沧州,以及他即将取下的幽州。 如果计划顺利的话,未来还有可能包括整个范阳九州! 原先的那十个州,林昭可以跟他们要钱要粮,但是他们本已经有官员,青州这边不好插手进去,但是林昭原本的青棣沧三州,以及未来可能取下的州郡,官僚体系已经不复存在,需要他林昭重新建立心得官僚体系。 也就是说,这些州的大小官员,不用经过吏部,林昭可以直接任命。 当然了,这也只是战时才有的权力,即便是战时,林昭也只有权力任命临时的刺史以及上下官员,等到战事结束之后,还是要吏部统一调配。 不过只要林昭能够在青州立下不世之功,将来这片地方就会成为他的大本营,只要他点头认可的人,吏部那边就应该不会跟他对着干。 现在康东平没有功夫搭理林昭,他可以尽情的在范阳扩张自己的势力,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个直接统领十余州并且节制十余州的超级地方势力! 而想要建立这种级别的势力,现在的青州权力架构,第一个就要变动。 如今的林昭,身上仍旧兼着三州刺史的差事,现在的他更像是平行监管其他州郡,这是一个畸形的模式。 因此,林昭准备着手在青州建立起一个,凌驾于其他州郡之上的衙门,成为这些地方州郡的顶头上司。 这个衙门,林昭称之为“青州总管府”。 现在青州总管府建立的所有条件都已经成熟,唯独就是缺人,所以林昭才会向远在长安的周嵩写信,想要从这位天官尚书手底下弄到人才。 事实上,他不仅给周嵩写了信,还给林简也写了信,毕竟林元达也在官场混了二十多年,也有不少“门生故吏”。 而这个沈徽,就是林昭心中的沧州刺史人选。 如果合适的话,林昭还准备让他任以后的青州总管府长史,帮着他处理总管府的事务。 当然了,只有虚名是靠不住的,林昭必须见到人,进行一场简单的面试之后,才能决定要不要聘用这个“履历”光鲜的沈先生。 就这样,为了见到这个沈徽,林昭等人不得不在松亭村住了一晚上。 这是一个村落,生活条件相当简陋,如果是林昭一个人倒还罢了,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过夜,偏偏随行还带了个崔芷晴。 于是乎,他便在松亭村,寻到了一个小地主家里,花了点钱,在这个小地主家里借住了一晚上。 北海县这里的人颇为好客,再加上林昭等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历不凡,这个“松亭村首富”还是很热情的接待了他们。 唯一有些困扰的就是,眼下已经接近夏季,山里多蚊虫,一晚上下来林总管身上被咬了不少包,细皮嫩肉的崔姑娘自然也跟着吃了点苦头。 第二天一大早,林昭一行人在这里吃了顿早饭之后,便又动身来到了沈徽的家门口,再一次叩响柴门。 这次仍旧是那个小童子来给林昭开门。 林总管笑呵呵的问道:“沈先生在家么?” “在家。” 这个童子看了一眼林昭,咳嗽了一声:“不过我家先生现在还在睡觉,诸位贵客还是等到下午再来罢。” 林昭微微皱眉。 “听说沈先生当年做官的时候,是上午处理公事,下午出门钓鱼,怎么要睡到中午?” “那是以前的事了。” 童子也不怯场,脆生生的说道:“我家先生回北海之后,便经常睡到午后再起。” 林总管看了一眼这个童子身后的木屋,深呼吸了一口气:“好,我等下午再来。” 此时,林总管目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现在与当年的大耳贼可不一样,大耳贼访卧龙的时候,本身就是个客居荆州的闲人,有的是时间,而他林三郎现在是青州诸州的行军总管,每日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 简单点来说,他可以允许这些名士装逼,但是不能装的太过分。 这个下午,是林昭最后的底线,到时候不管能不能谈成。无论如何也要见这厮一面。 就这样,他们一行人再一次离开了沈徽的小院,林三郎吩咐手下歇息半日,而他自己,则是领着崔姑娘一起,在这沂山游玩了半日。 到了午后,崔芷晴有些乏了,林昭便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带了两三个人,再一次来到了沈徽的住处。 这一次,柴门大开,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士人,正垂手等着林昭,神色平静。 见到林昭之后,这人微微欠身,拱手道:“北海沈徽,见过林使君。” 林昭先是拱手还礼,然后眯了眯眼睛:“原来昭明先生认得我。” 沈徽,字昭明。 沈徽抬头看了看林昭,微微一笑:“使君在青州大破贼军,在下是青州之民,如何能不认得使君?” 说着,沈徽侧身让开一条路,对着林昭伸手虚引:“这两日怠慢了使君,在下已经备茶,向使君赔罪。” 林总管眯了眯眼睛,迈步走进了这个看起来颇为整洁的小院。 小院子里,有一处凉亭,两个人在凉亭下面落座。 坐下来之后,林昭低头抿了口茶水,缓缓开口:“昭明先生既然知道我,我之来意,先生应该也能猜出几分罢?” “无非是要在下出仕而已。” 沈徽也喝了口茶,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使君,在下早年也曾经有经世治国的大志向,想要凭一己之力救斯民于水火,但是在官场上做了几年官,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心灰意冷之下,便索性辞官挂印,回了老家当个农夫。” 说完这番话,他抬头看了看林昭,缓缓说道:“使君何以教我?” 林三郎面色平静,他抬头看向沈徽,淡淡的说道:“昭明先生久居深山,可能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今林某已经不止是青州刺史,还是青州行军总管,青州附近十余州郡,皆受我节制。” “我青州军,正在北上收复幽州。” 林昭抬头看了看沈徽,缓缓开口:“自去岁范阳军作乱以来,所过之处尽皆民不聊生,我青州军爰举义旗,正要救斯民于水火。” “先生便不愿意来助林某一臂之力?” “这……” 听到行军总管这几个字之后就,沈徽有些吃惊,同时也有些后怕。 如果是面对一个青州刺史,他从前的职位与刺史相差不多,适当的装个逼并不过分,但是面对行军总管这种军头…… 如果是脾气不好的,可能就直接动手杀人了! 他沉默许久之后,才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非是在下吝啬己身,实在是许久不曾为官…” “沧州刺史。” 林昭直接说出了这四个字。 “聘先生为沧州刺史,如何?” 第五百二十三章 如今我也是明公了! 这句话,不管是对任何人说,都是有很大诱惑力的,毕竟一州刺史这个位置,实际上已经挤进了朝廷的中上层,只要再往上拱一拱,或许就能碰到六部郎中乃至于六部侍郎的椅子。 当然了,这个前提是在刺史这个位置上要有足够的政绩,二来就是要在朝中有人。 林昭这种开门见山的话,无疑有些突兀,因此即便是沈徽,也愣了片刻,然后才抬头看了看林昭,问道:“使君做得主?” “做得。” 林总管看了看沈徽,笑呵呵的说道:“范阳之乱平息之前,只要是我总管府下辖的州郡,林某都有任事之权,昭明先生跟我回去,最多三天时间,便可以直接去沧州赴任。” 沈徽低头喝了口茶水,思索了一番之后,抬头看着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平白无故一个刺史的官位送上门来,这天底下还没有这样的好事情,恐怕这个刺史的位置,也不是如何好做罢?” “好做好做。” 林三郎笑着说道:“沧州诸城,已经尽在我手,先生到了沧州之后,我会给先生调派一些人手,到时候先生在沧州的权柄,只会高于平日里的刺史,绝不会有任何不好做之处。” 寻常的刺史,虽然也会兼任团练使的差事,但是一来手下的团结兵战力远不如府兵,二来是这些团结兵只能用来剿匪,不可能用来对付自己本州的同僚。 而林昭给他人手就大不一样了。 只要是在林昭允许的范围之内,这个沧州刺史可以随意调用这些人手,在沧州境内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相比于原先要在朝廷框架规矩之下办事的刺史,如今这种战时的刺史,权力要高出一倍不止。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如今范阳军正在作乱,沧州就是范阳九州之一,如果逆贼打进了长安城,便会立刻回师范阳,到时候我青州总管府便会首当其冲。”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静静的看着沈徽。 这位昭明先生先是思索了一番,然后摇头苦笑道:“这样说来,我这个沧州刺史,随时会有被逆贼攻进沧州砍头的风险。” 林总管点了点头:“不止是先生,我与手下的所有人,都有这个风险。” 沈徽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叹了口气,问道:“敢问使君,在下还有拒绝的余地么?” 现在林昭的身份,与当初的刘玄德可不一样,刘玄德那个时候手中并没有多少权力,如果诸葛亮硬是不从他,他没有任何办法。 而现在的林昭,乃是青州总管府的总管,也是附近诸州的魁首,手下更有数千兵马,再加上这里本就是青州境内,只要林昭不高兴了,可以对沈徽一家乃至于整个松亭村为所欲为。 因此,沈徽才有此一问。 “自然是有的。” 林昭很干脆的开口说道:“先生这会儿如果畏死,怕了范阳军,要躲在这乡野之中避祸,林某绝不勉强,此时掉头就走。” 说着,林昭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张名单,递在沈徽面前,淡淡的说道:“为了昭明先生,林某已经在这松亭村耽搁了一天功夫了,除了昭明先生之外,林某还有其他人要去找。” 沈徽默默的接过这张纸,简单看了一遍。 只见这张纸上,写了差不多二十多个名字,大多数青州以及附近州郡的读书人,其中已经有一两个名字被划去,也有三四个名字被打了勾。 很显然,这些人名字上被划了笔画的,都是林昭在来松亭的路上,沿途招揽的人。 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而他沈徽沈昭明的名字,就在这份名单的第一位。 沈徽默默的把名单递了回来,问道:“敢问使君,这份名单是?” “崇德公从长安寄给我的。” 林总管把名单收了起来,微笑道:“崇德公说,青州诸贤之中,昭明先生可称第一,因此我拿到这份名单之后,便直接来见昭明先生了。” “沿途有几个顺路的,我也去见了。” 老尚书周嵩,字崇德。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沈昭明缓缓低头,叹了口气:“不成想崇德公还记得在下,让他老人家错爱了。” 说完这句话,这个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昭缓缓躬身。 “沈徽生来,便有治世安民,救斯民于水火的大志,如今范阳造逆,天下大乱,沈某愿意追随明公,戡乱致平,还亿兆黎庶一个朗朗乾坤!” 林昭现在是青州行军总管,以他现在的势力范围,已经妥妥的是个封疆大吏。 到了他这种级别,下属称一声“明公”,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听到这个称呼,林昭先是微微一愣,忍不住想起了曹老板,然后在心中暗暗感慨。 “如今…我也是明公了…” 他只是愣神了一瞬间,便回过神来,见沈徽终于低头,第一次被人称为“明公”的林总管也不禁大喜,他上前把沈徽扶了起来,笑着说道:“有了昭明先生襄助,戡定范阳之乱,便指日可待了!” 昭明先生神态恭谨。 “明公赏识,在下愧不敢当。” 两个人“确定了关系”之后,林昭才拉着沈徽的衣袖重新做了下来,跟沈徽商谈一些具体的事情。 此时,林大总管心里暗自感慨。 自己虽然身在青州,但是长安城那个胖老头的名头,仍旧比他这个青州总管的名头要好用不少。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沈徽,笑着说道:“就先委屈昭明先生,暂任沧州刺史一职,等我的总管府弄成了,就拜昭明先生为总管府长史,总领青州政事。” 这就是典型的领导画大饼了。 这位昭明先生虽然名声极大,算是青州一带的名士,不过具体的能力如何,林昭是没有见过的,只能先把他放在沧州“试用”一段时间,看到成效了,再进行下一步的任用。 至于总管府长史这个差事,最终会不会落到他头上,一来要看这个沈徽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厉害,二来也是要等到各种条件契合,水到渠成。 但是漂亮话还是要说出去的,毕竟漂亮话不要钱,随便说出去一句就能让属下干劲满满,何乐而不为? 沈昭明显然还不理解“画大饼”的操作,听到这句话之后,心中便有些感动。 他对着林昭深深作揖:“明公知遇之恩,在下定当竭力报还!” 林昭再一次把他搀了起来,两个人坐下之后,林总管才笑眯眯的说道:“不瞒先生,我军现在已经开始攻伐幽州,先生以为,我青州军拿下幽州之后,下一步该当如何?” 沈昭明低头思索了片刻,便缓缓开口。 “属下以为,取下范阳九州之后,便可以做固守范阳的准备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潼关大捷! 这位青州名士,虽然不知道林昭升了官,但是很显然他对青州局势有过自己的研究,听到了林昭的问题之后,当即毫不犹豫的开口说道。 “明公现在在打幽州,打下了幽州之后,便可以顺势占领范阳九州,到时候原先范阳节度使的屯田州,就会尽归明公所有。” 沈徽缓缓说道:“而明公现在还可以节制青州一带的十州,再加上青州与棣州两州,如此大的地方,已经够用了。” 他低声道:“等明公拿下范阳九州,咱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守住叛军可能到来的进攻,只要在沧州守住西面进入范阳的门户,固守住范阳……” 说到这里,沈徽抬头看了一眼林昭,低声道:“到时候这么大的地方,就尽归明公施展了。只范阳九州就能养出范阳军这种虎狼之师,到时候明公所领之土会远远超过范阳九州。” “到时候最多一两年的时间,明公在范阳便可以建立起一支十万人左右的军队,真正到了这天,明公便可以着手前往长安讨逆了。” 听完沈徽的话之后,林总管低头思索了一番,缓缓问道:“先生这话说得轻巧,那些叛军一路西进势如破竹,哪里这么容易就能守得住?” “一般人自然守不住。” 沈徽缓缓说道:“但是明公不一样,明公手中,应该有一种雷火,对于守城有奇效罢?” 听到这话,林昭才诧异的看了沈徽一眼:“先生如何知道的?” “在下前不久知道了明公击退了范阳军之后,心中好奇,便跟友人一起结伴,去青州城看看明公这一仗到底是如何打的。” 沈徽顿了顿,继续说道:“到了战场看了一遍之后,我们又进了州城问了几个靠近北门的百姓,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是也知道了一些大概。” 说到这里,沈徽抬头看了林昭一眼,感慨道:“提起青州,不得不说从使君到青州之后,青州便一天一个样,现在的青州与从前的青州大不一样,已然有一些大城的气象了。” 林昭到了青州之后,就开始大量氪金,如今的青州城单单是范围,就比从前大了三成以上,而且城中的气象也比从前繁华了不知道多少,作为一个青州人,沈徽有这种感叹,再正常不过了。 值得注意的是,既然沈徽能亲自去青州查看情况,就说明这人其实并不是一心隐居,最起码他还在关注青州的局势。 一旁的林总管先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不错,我手中是有一种雷火,可以用来守城,但是这种东西不好常用,用多了效果就不会太好了。” 他看向沈徽,笑着说道:“等先生与我一同到了青州,我让人演示给先生看。” “在下求之不得。” 两个人讲到这里,话其实就说的差不多了,又闲谈了一些关于青州以及林昭的叔父林简的事情之后,林总管便起身告辞。 “先生在家里准备两天,两天之后我派人来接先生到青州去。” “到了青州之后,我与先生再详谈,到时候给先生点齐人马,送先生到沧州赴任。” 沈徽连忙起身相送,低声道:“蒙明公青眼,在下一定替明公,替大周尽心竭力。” 两个人一路走到柴门门口,林昭再一次向沈徽拱手作别,然后笑着说道:“如今我的青州总管府正是最缺人的时候,先生如果有什么相熟的能人,尽可以举荐给我,只要堪用,就一定能在我手下谋个一官半职。” 这些在地方上待了许久的名士,一般都是交游广阔之辈,尤其是像沈徽这种进士出身的,回到故乡之后多多少少会收一些门人弟子,对于现在极度缺少人才的林昭而言,这些都是宝贵的资源。 沈徽连忙点头,对着林昭拱手道:“在下有一个明经出身的好友,也在家里赋闲,可以任沧州司马,还有两个门生,在下想带到沧州去帮着在下办些闲差,恳请明公允准。” “没有问题。” 林昭很是痛快的点头答应,他对着沈徽笑了笑:“沧州那边的衙门,几乎没有什么官员可用了,到了那里之后,还要先生自行组建衙门,先生能带多少人便可以带多少人,想要他们做什么官就可以做什么官,不过有一句丑话要说在前头。” 林总管微微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本官手下的官员好当,却不好做,要是先生带去的人做不了事情,到时候先生也不要埋怨我驳你的面子。” “这是自然。” 沈徽微微欠身,沉声道:“这种时候,如果有人不做事,不劳明公出面,在下第一个就会革了他们。” 话说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差不多了,林总管呵呵一笑,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个木盒子,递在沈徽面前,开口道:“这一次来的匆忙,没有好好给先生准备礼物,这是我自用的一方白玉镇纸,便送给先生了。” “希望先生能替我,替大周镇抚一方。” 沈徽两只手接过这个木盒,深深低头:“多谢明公……” ………… 离开了沈徽的家里之后,林昭在松亭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便离开了松亭,按着名单上的人名,去寻找下一个人去了。 没有办法,他需要尽快搭建起自己的总管府班底,实在是太缺人了, 现在的林三郎,才总算明白过来,书上说得求贤若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如今他状态,已经不是若渴,而是到了饥渴的地步! 而当林昭在青州一带四处访贤招揽人手的时候,潼关那边的守军又是一场大胜。 一支范阳军军队,在攻城之后没有撤离太原,就在潼关关外六七里处扎营,潼关的将士们实在是没有忍住,当天便派了一个小股部队出城袭营,结果自然是大胜。 一晚上时间,范阳军被击杀了一两千人,投降的也不在少数。 就在这封捷报传到长安的时候,长安派去洛阳的守军,也向长安递了一份消息。 这份消息显示,因为范阳军主力尽在潼关,洛阳那边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兵留守,这些驻守洛阳的老弱残兵,前几天还因为物资只供应主力不供应他们,险些发生哗变! 到这个时候,范阳军已经连吃一个月败仗了。 种种消息,一发送到了长安城,送到了太极宫的那位天子手里。 天子自然是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召集京中重臣,包括政事堂的宰辅自己兵部,十二卫大将军以及户部等所有与战争相关的衙门,统统到太极宫议事。 而当政事堂的曹松林简两个人,拿到这些情报看完之后,两位宰相对视了一眼。都是眉头紧皱。 第五百二十四章 乌龟天子 算一算时间,洛阳已经失陷数月时间了。 这是大周的东都,是大周仅次于长安城的存在,甚至与历代先皇之中就有人长居于此,先中宗皇帝也曾经去洛阳住过几年。 这种城市,对于大周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大城市那么简单,而是大周的脸面,更是皇帝的脸面。 洛阳失陷,对于整个朝廷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对于当今天子而言,更是耻辱之中的耻辱。 将来史书上记他李洵一笔丢失洛阳的罪过,他便是李周王朝二百年来最丢人的皇帝了! 所以李洵心中自然是很着急的,不止着急,还有些生气。 因为范阳之祸,并不是他李洵任内埋下的隐患,而是先帝花了十来年时间,给他养出来的一个对手,如今这个对手造了反,将来史书上却要把这个丢失洛阳的罪名记在他自己头上,他自然是很不高兴的。 早先范阳军气势如虹,势如破竹的时候,皇帝陛下心里还有些畏惧,生怕这些叛军一鼓作气打到京城来,把他从帝座上掀下去。 当时河南府失陷的时候,李洵召见林简等人,心里甚至已经做好了弃长安出逃的准备。 可是如今,叛军在潼关吃了大亏,而且是连续一个月的大亏。 如今,范阳军阵亡在潼关之下的将士,最少已经有六七万之多,传闻叛军之中已经士气低迷,军心不稳,甚至有些叛军因为被安排强攻潼关,产生了哗变。 现在,范阳军已经开始出现零星的逃兵。 这些都是司宫台以及朝廷的情报机构真真切切看到的东西,千真万确。 面对这种情况,皇帝陛下心中自然会想着收回洛阳。 眼见殿中的诸位臣子,都已经看完了这些情报,皇帝陛下坐在帝座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面色平静:“这些前线的消息,诸卿都看到了,如今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诸卿作何看法?” 皇帝陛下的这句“强弩之末”,就是给这场朝会定下了调子。 听到这句话,殿中中人都是目光闪动,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政事堂宰辅之一的杨琼,第一个上前,对着皇帝陛下拱手道:“蒙圣人运筹帷幄,指挥得当,潼关方有此大捷,臣代百官恭贺圣人。” 听到杨老头这句话,林简忍不住大皱眉头。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咬了咬牙,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个时候皇帝正在兴头上,扰了他的兴致,无疑是自找不痛快。 果然,听到杨琼这句话,皇帝陛下很是高兴,他面露笑容,开口道:“杨相这话,有谄媚之嫌了,这前线指挥打仗的是司马烁,与朕无有太大干系。” 虽然表面上推拒,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陛下对于杨老头的这一顿马屁,很是受用。 在场的都是人精,能够得领导赏识,他们自然愿意干,于是乎大家纷纷上前,向皇帝祝贺潼关大捷,称赞皇帝陛下经天纬地,神文圣武。 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很多时候,朝廷里官员的性格以及品性,并不取决于他们自己,而是取决于大老板是个什么性格,帝座上要是个正直不阿的大老板,朝廷里自然就会“众正盈朝”,大老板要是有些平庸甚至昏聩,朝廷里就会冒出越来越多的“奸臣”。 在场之中,只有林简曹松以及少数几个官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李煦眯着眼睛,享受了一番这些马屁之后,摆了摆手,沉声道:“罢了,今日是议事,莫要闲谈了。”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将军司马烁这一次功劳匪浅,朕准备册封他为卫国公,诸卿可有异议?” 十二卫大将军,已经是除却大都督以及大都护,还有封疆在外的十大节度使之外,最高的武职,已经是十二卫大将军之一的司马烁,在武职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封的,因此皇帝要册封,就只能给他封爵。 李周朝廷对于爵位,还是有些吝啬的,比如说当年的宰相郑温,最终的爵位也就是个伯爵,没有给到国公的地步。 但是从叛军造反之后,李周国祚有些不稳,因此皇帝陛下对于爵位就慷慨了不少,不仅给了林昭一个县子,此时还要册封司马烁为国公。 皇帝陛下既然亲自开口了,在场的众多大臣自然不会拂他的面子,于是乎这个决议很快就被“全票通过”。 商量完司马烁的封赏之后,皇帝陛下眯了眯眼睛,继续说道:“既然现在叛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朝廷也不能再这样全做固守之态,不然这些叛军要是逃了,朝廷也不好追击。” 他看向阶下的重臣们,缓缓说道:“朕准备让司马烁,先派一部分兵力,出潼关应敌,且试一试叛军深浅,诸卿以为如何?” 这就是给一个甜枣,再打个巴掌了。 朝廷先给司马烁封一个国公,如此厚恩之下,不管朝廷有什么旨意,这位司马大将军都没有推拒的余地。 哪怕是让他舍弃潼关,出关应敌…… 听到这里,林简终于忍耐不住了。 这位政事堂的宰相手捧朝笏,出班对着皇帝陛下躬身行礼,声音有些沙哑:“陛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潼关只要继续固守下去,最多一年半载,范阳军便可以不攻自溃,臣以为……不当行险。” 一旁的曹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也默默上前一步,手捧朝笏。 “老臣附议。” 曹松微微欠身,沉声道:“陛下,范阳叛军起兵以来,一路势如破竹,在河南府甚至大破朝廷的禁军,以叛军如此之锐,不……不太可能在潼关连败整月而无所动作,臣以为其中…有些不对。” 说到这里,曹松抬头看向皇帝,声音有些沙哑:“如林相所说,朝廷如今只要坚守潼关,等待北边战事结束,范阳军不攻自溃,臣以为朝廷没有行险的必要……” “固守固守!” 眼见两个老资格的宰相一齐反对,皇帝陛下脸面有些挂不住了,他面色涨红,咬牙道:“朕丢了洛阳,已经丢尽了脸面,如今潼关连连大捷,朝廷仍然固守不肯出兵,传之后世,史书上岂不是要说朕是个只会缩头的乌龟天子!” 面对两个宰相,皇帝陛下这几句话的措辞,已经相当严厉了。 林简与曹松两个人,径直跪在地上,叩首不语。 皇帝陛下怒气未消,怒视了跪地的两个宰相一眼,咬牙道:“只要不作为便可以得胜,二位相公如今身居政事堂高位,自然不愿意作为,是也不是?” 曹松再一次跪地叩首,没有说话。 而林简的脾气很显然要刚直得多,他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请辞相位。” “可即便臣是一介布衣,臣还是要说,我大军绝不可以轻出潼关,望陛下以大周社稷为重,不可凭一时意气,做出不智之举。” 说罢,这位出身青州的宰相,缓缓取下自己的朝冠,放在自己旁边,再一次对着自己的学生低头叩首。 “伏请陛下念在太祖皇帝创业艰难,历代先皇守业不易…千万慎重。” 林简这一句话说完。 太极宫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第五百二十六章 后辈第一人 林简这个人,颇有些古贤之风,即便身居官场二十多年,仍然恪守自己做人的底线,从来不会谄媚上官。 自然也不会献媚天子。 因此他在这个时候,宁愿舍弃自己的官位,也要站出来与皇帝硬刚。 哪怕是现在政事堂首魁的曹松,此时虽然反对,但是也没有拿自己相位出来,与皇帝打擂台。 坐在帝位上的天子,脸色都青了。 他直接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怒视林简。 “林相,你可是朕的老师!” 天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作为我的老师,在这种时候不仅不支持我,反而要在这么多官员面前跟我唱反调! 跪在地上的元达公,声音低沉:“臣是有幸在东宫陪陛下读过两年书,但是臣更是大周的臣子,此等军国要事,臣是一定要据理力争的。”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子,缓缓说道:“陛下今日将臣罢官夺职也好,送进大理寺天牢也好,臣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臣坚决反对潼关将士出关。” 元达公的语气无比坚决:“请陛下,为大周国祚计!” 一旁的曹松叹了口气,也跪在了地上,对着皇帝叩首道:“陛下息怒,老臣以为林相所说极有道理,这是事关国体的大事,望陛下……慎重一些。” “好了好了。” 见两个排名靠前的宰相全部反对,李洵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闷哼了一声:“今日议事,且到这里,出兵的事情容后再议。” 说完,他看了一眼林简以及林简身旁的朝冠,深呼吸了一口气:“至于林相……” “且在家中歇几天罢。” 说到这里,这位皇帝陛下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如果林相觉得长安不安全,也可以像林三郎的家人一样,搬出长安城。” 听到这句话,林元达微微皱眉,神色有些黯淡。 前段时间河南府刚破的时候,京城里人心惶惶,那时候就连皇帝本人也觉得长安城有失守的风险,因此长安的很多达官贵人,选择在那个时候离开长安城。 郑通也是在那个时候,带着林昭的家人离开了长安,搬去越州避难去了,与此同时,郑通还带走了林简的幼子林湛。 此时潼关局势一片大好,前段时间搬离长安城的那些人,自然会被人视为懦夫,林简一家人虽然只离开了一个林湛,但是林昭的家人毕竟早早的离开了。 此时皇帝陛下公然提起这件事,身为林昭的叔叔,元达公自然脸面无光。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皇帝躬身道:“陛下放心,臣绝不会离开长安,不管朝廷局势如何,臣一定与朝廷共存亡。” 说完这句话,他躬身告退,离开了太极宫。 林简离开,一旁的曹松叹了口气,跟皇帝拱了拱手,也离开了太极宫。 两位“反对派”走了之后,其他的人并没有全走,而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商量着关于潼关的事情。 李洵则是看着林简与曹松的背影,闷哼了一声之后,起身离开了太极宫。 文武群臣跪地相送。 而此时的宰相曹松,则是快步追上了林简,见后者有些失魂落魄,曹相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林简的肩膀:“元达,找个地方喝几杯?” 元达公抬头看了一眼曹松,点了点头:“多谢曹相在陛下面前替我说话,不然今日恐怕很难收场。” 如果是林简一个人跟皇帝公然唱反调,那么即便是有师徒情分在,多多少少也会受到一些责难,而曹松也站出来说了话,皇帝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把林简“停职”几天,无伤大雅。 “应当的。” 曹松拉着林简的袖子,两个人出了朱雀门之后,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酒馆,寻了一张桌子坐下。 坐下来之后,曹松才看向林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坐上你我这个位置,说好自然是好,毕竟也算位极人臣了,但是说不好肯定也有不好之处,毕竟那么多人眼巴巴的盯着你我的位置。” “看的久了,便想着往上爬,他们这些人当面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是背地里一定会跟咱们唱反调。” 说到这里,曹相眯了眯眼睛,闷哼了一声:“今日金殿之上的那些人,无有一个蠢物,他们绝对不会看不出来,此时固守潼关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那些人一来为了逢迎圣人,二来为了借这个机会,把你我弄下去,硬生生的对潼关战事视而不见!” 林简深有同感,端起酒杯敬了曹松一杯,长叹了一口气:“圣人还是太年轻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一心想要拿回洛阳,但是相比于大周的国祚,他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两位宰相碰了一杯酒,林简再次叹气,开口道:“如今我被罢了相,朝中的事情已经无力过问了,能否抗住圣人那边的压力,就全靠曹兄你了。” 今日金殿之上,皇帝亲自开口让林简休息,其中的用意已经不言自明,就是暂时停了林简的宰相一职。 曹松比林简年长十几岁,此时须发已经白了六七成,闻言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林相不在朝中,只剩老夫一人,只会更加独木难支。” “圣人他忍不了太久了。” 曹相摇了摇头,叹息道:“恐怕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下令司马烁出关迎敌。” 话说到这里,两位宰相再一次举杯碰了一杯,神色复杂。 他们都在对大周未知的前景感到忧虑。 两个人喝了一会儿之后,曹松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林相的那个侄儿,现在在青州如何了?” 提起林昭,林简微微振奋了一些,他低头喝了口酒,缓缓说道:“他在青州立了不少功劳,已经被朝廷封为青州行军总管了,前几天他还给我写了信,按照他信中所说,如今他麾下的青州军,已经开始攻取幽州了。” “了不起。” 曹松由衷的感叹了一句,轻声道:“后辈之中,就数你家这个林三郎最是厉害,等他的青州军拿下了幽州,便是切断了叛军的后路,如果潼关再守个一年半载,等到北边腾出手来,到时候叛军连跑都没有地方跑。” “可惜……” 元达公举起酒杯,与曹松碰了一杯,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他有些想念林昭了。 自己的这个侄儿,虽然看起来正经,但是鬼点子不少,如果他在长安城,就一定有法子能让皇帝回心转意。 想到这里,林简看向东边的青州方向,再次喝了杯酒。 他又扭头看着自己对面的宰相,吐出了一口浓烈的酒气。 “只希望是曹兄与我……” “高估了范阳军。” 曹松只说了一句可惜,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很显然,他并不认为那位相对年轻的圣人会回心转意,让潼关再固守下。 第五百二十七章 亲娘舅带来的大消息 长安城两位宰辅的叹息,自然穿不到远在青州的林昭耳朵里,不过潼关的战情,却是每一天都会由大通商号的驿路传到青州的。 时间很快到了永德四年的五月底,青州这边也渐渐热了起来。 此时,林昭手下的青州军,已经基本上攻占了除蓟县以及范阳之外的青州全境,同时他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招揽的那些士人们,也都进入了林昭给他们安排的岗位之中。 除了沈徽任沧州刺史之外,其他士人大多被林昭留在了青州,跟他一同组建青州总管府。 到现在,这个凌驾在大周东部所有州郡之上的青州总管府,已经初步成型。 毕竟此时棣州的郑涯,沧州的沈徽都在林昭的要求下征兵,加上裴俭等人在幽州征募的新兵,此时青州军的人数加在一起,已经有七八千人。 不管这些军队现在有没有战斗力,但是人数摆在这里,林昭这个行军总管所节制的那些州郡,就都要乖乖的听从总管府的政令。 因为林昭现在完全有权力,也有能力,撤换掉这些州郡的刺史别驾,甚至他还可以直接空降一套班子到这些州郡里去。 当然了,如今长安城局势不明,林昭在青州也不敢做的太过,不是逼不得已,不会跟那些州郡的长官翻脸。 总的来说,如今林三郎的青州集团,已经逐步迈入了正轨,再这样发展下去,最多两年时间,林昭这个青州行军总管就有可能发展成为实际上的“青州节度使”。 为了彰显青州总管府高刺史府一个级别的地位,林昭便把原先的青州刺史府改为青州总管府,并且令人扩建。 青州城里眼下有大量的工匠,其中木匠石匠和铁匠最多,再加上林三郎在青州很得民心,他张贴榜文之后只用了一个多月时间,青州总管府便扩建完毕,除了保留了刺史府原先的建筑之外,范围大概足足扩大了五倍有余。 这是因为,原先的刺史府并不大,崔家姐弟住进来都有些拥挤,如今扩建到这个程度,反而比起幽州的那个范阳节度使府,还要小上一些。 不过对于林昭来说,这足够用了。 另外,因为多了很多读书人帮忙,林昭平日的政务压力也少了很多,他每日在总管府里,只需要处理一些大政方针,其他的琐事下面的人都可以帮他处理的七七八八。 另外,林昭的青州总管府扩建完毕之后,原先作为他副手的青州别驾宋岩,不止一次的上门,暗示自己可以帮林昭接过青州刺史的差事,但是林三郎对这个人有些不太满意,一直视若无睹,装作没有看见。 这一日,林昭在青州总管府的书房里,正在翻看裴俭送回来的军报,以及长安那边送过来的消息,在他的旁边,崔姑娘正拿着一个炭笔,帮着他汇算青州总管府下属诸州的度支。 如今,这位崔姑娘差不多已经是青州总管府的“总帐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就是青州小朝廷的户部尚书。 不过此时脸色十分燥热,崔芷晴自小锦衣玉食,夏天也会有人送冰降温,此时青州初建不久,还没有建成自己的冰窖,因此也没有冰送过来解暑,这位崔姑娘手拿炭笔汇算,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 林昭见状,放下手中的朱笔,默默走出书房,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捧了一个罐子用外面走了进来,然后林大总管坐在崔芷晴面前,笑着问道:“六娘热了?” 她自然是很热的。 毕竟是孤男寡女,崔芷晴穿衣自然也不可能太单薄,此时又正直正午,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微笑摇头:“不碍事的。” “去年三郎没有掘冰窖,等今年冬天在城里挖几个冰窖,明年夏天便可以用到冰了。” 冰窖是大城市的标配,向长安洛阳甚至是越州那种大城,甚至有专门从事这个行业的人,被称为“冰户”,在长安的东西二市,夏天还有贩卖冰饮的。 不过青州在林昭到来之前,只是一个小地方,并没有专门做这个行当的人,因此没有冰窖。 林昭微微一笑。 “我给六娘变些冰出来如何?” 崔芷晴放下了手中的炭笔,抬头看了看林昭,有些好奇:“这大夏天的,如何能凭空生出冰块来?” 林昭笑而不语。 他让崔芷晴在书房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大碗,然后用先前罐子往桌子上一倒,果然倒出了一些碎冰。 看着眼前碗里的冰块,崔姑娘瞪大了眼睛,用手碰了碰这个碗,果然入手冰凉。 她把这个大碗捧在怀里,满眼都是惊奇。 “三郎你……” 她抬头看了看林昭,呆呆地说道:“你是神仙么?” 林昭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跟她解释硝石制冰的原理,突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是林昭的贴身跟班赵成。 这个赵成,是林昭从赵家寨里带出来的,这一年多时间来一直跟在林昭左右,帮着林昭跑腿办事。 算是他的贴身护卫。 “相公,外面有长安来人求见。” 林昭把手中的罐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对崔芷晴笑了笑:“这个回头再跟你解释,这些冰都是净水,六娘可以镇一些水果消暑。” 说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门外,打开了房门。 “什么人来了?” 林昭缓缓问道。 赵成恭敬欠身:“回相公,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说是您的亲戚…” 听到这两句话,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脸上…有两道疤?” 赵成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有两道刀疤…” “那就是了。” 林昭连忙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小的把他迎到偏厅里奉茶了。” 林昭闻言,连忙低头整理了一番衣裳,迈步朝着总管府的偏厅走去,这总管府虽然经过扩建,但是也不是特别大,很快林昭就到了偏厅门口,刚走进去看了这个中年人一眼,连忙口称“舅父”,就要跪下来给这人行礼。 “侄儿拜见舅父。” 来人正是郑通,大通商号的大东家,也是这么些年林昭身后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 见林昭要跪下来,郑通连忙起身,把自己的外甥扶了起来,这位郑大官人微微摇头,开口笑道:“三郎现在是封疆大吏了,如何能拜我这一介商贾?” 说到这里,郑通呵呵一笑:“况且,我还是个逃犯。” 林昭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笑容。 “不要说做了官,就算是做了山大王,跪一跪亲娘舅也是理所应当的。” 起先林昭刚遇到这些郑家人的时候,心中并没有多少情分,但是这几年接触下来,郑家人对他着实不错,尤其是这个二舅,几乎是倾力扶持。 既然郑通没有把他当外人,他自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的道理。 听到这话,郑通有些感慨,他把林昭扶起来之后,上下打量了几眼自己这个大外甥,感慨道:“三郎又长高了一些,比起在长安的时候,壮实了许多。” 林昭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看向郑通,问道:“二舅,我的家人们……” “现在在越州。” 郑通微笑道:“我怕你这里也不安全,所以先到青州来看一看,确定你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便着手把他们接过来。” “除了这件事之外,我此来青州,还有另外一件事。” 说着,他看向林昭,面露微笑。 “长安出事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二百年长安 郑通是大通商号的大东家,也是这一两年时间里对林昭帮助最大的人,在他看来的“大事”,那就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小问题。 林昭闻言,先是微微皱眉,然后坐在了郑通旁边,缓缓问道:“舅父,长安…出什么事了?” “我来之前还没有出事,不过现在就不一定了。” 郑通看了看林昭,呵呵一笑:“潼关的战情三郎应该都看过,这一个多月以来,康东平的范阳军在潼关屡屡吃亏,三郎如何看?” 林昭的确每天都收到潼关那边的消息,闻言给郑通倒了杯水,然后缓缓说道:“这件事外甥也想过,思来想去,康东平不可能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应该是他们短时间内啃不下潼关,才故意示人以弱,想要引诱潼关守将司马烁出关。” “你猜对了一半。” 郑大官人脸上全是笑容,显然心情不错:“那司马烁是出了名的谨慎,哪里有可能贸然出关迎敌,康东平这厮用几万人的性命做戏,不是做给司马烁看的,而是做给长安城里那个李皇帝看的。” 听到这句话,林总管不禁大皱眉头。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苦笑了一声:“按理说,皇帝…应该不会上这种当罢?” “你高估他了。” 郑通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从李家这个皇帝登基之后,我便一直在长安城里观察他,此人已经不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而是……有些愚蠢。” “他嗣位之初,甚至还没有嗣位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范阳的隐患,但是这人嗣位之后,不仅没有想办法去消弭这场灾祸,反而在长安城里大兴土木,闭上眼睛只当康东平兄弟不存在。” “这种皇帝,何其愚蠢?” 因为当年郑温身死,他下面这一支的郑家人,都瞧皇族不怎么顺眼,郑涯如此,郑通自然也是这样。 这位郑大官人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承认李沅那厮的确有几分本事,也算是个合格的皇帝,但是老天开眼,让他留下了这么个愚不可及的后继之君。” “李周的国祚,多半就要亡在此人手里!” 林昭眨了眨眼睛,问道:“二舅,长安到底出什么事了?皇帝命令司马烁出关迎敌了?” “差不多。” 郑通低头喝了口茶水,懒洋洋的说道:“小皇帝给司马烁封了个国公,但是并没有下令让他出关,而是从长安另派了一个大将军,到潼关去,准备从潼关领五万人去收复陕洛,收复东都。” 说到这里,郑通呵呵直笑:“听说那位司马大将军接到诏令之后,跪地痛哭,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但是朝廷那边死活不准,这位司马大将军便跪地一天一夜没有站起来,最后昏死了过去。” “这便是国运!” 郑通眯了眯眼睛,冷笑道:“李周的国运尽了,才会有这种蠢物做天子,三郎你且看好,只要潼关的禁军被引出潼关,就是一个必死的下场,潼关一破,长安绝然挡不住范阳军!” 听到国运两个字,林昭心中也有些震撼。 这气运二字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但是细细想来的确有些道理,每一个王朝到了末期,都会出现一两个奇葩的皇帝,将王朝的国运直接拉到崩溃的边缘。 很显然,长安城里那个已经蠢到了极点的皇帝李洵,便很有可能是李周王朝的掘墓人! 林昭出神了片刻,然后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二舅,我七叔他……” “我跟林元达见过面。” 提起林简,郑通脸上的表情正经了一些,他轻声道:“他不愿意离开长安,只让我把他的幼子带回了越州老家。” 说到这里,郑通也是长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为声名所累,脱不开身了。” 见林昭神色有些不对,郑通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宽慰道:“三郎你也不用担心,小皇帝不像是会跟长安共存亡的人,到时候他要是带着文武百官出逃,你七叔多半也会跟着一起走。” 听到这里,林昭苦笑了一声:“但愿如此罢。” 那些读书人,心里都有一些莫名的固执,比如说老丞相崔衍,便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污蔑,一头撞死在金殿上,难保林简的脾气,不会留在长安与长安共存亡。 想到这里,林总管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范阳军再快,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进入长安城,我得给七叔写封信,劝他不要想不开。” “不差这一会儿,三郎你稍后再写。” 郑通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听老大说,你在青州这里搞得很是不错,甚至给他弄到了一个棣州刺史的差事,快与我说一说,青州这边是个什么情况。” 林昭点了点头,暂且把给林简写信的事情放在一边,回头对着郑通说道:“现在外甥已经拿下了青州,棣州,沧州,并且实际控制了附近近十州,眼下幽州已经被我青州军拿下很大一部分,最多再有一个月时间,就可以拿下幽州全境。” “拿下幽州之后,范阳九州便都是我青州军的囊中之物了。” 说着,林昭看向郑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二舅这趟来,干脆就不要走了,等外甥拿下幽州,给你弄个幽州刺史当一当。” 听到这句话,郑通先是一愣,然后连连摇头:“罢了罢了,我面有疮疤,而且是一介商贾,哪里好出仕为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况且我还是个待罪之人,便不给你惹麻烦了。” 郑通这一声叹息,意味深长。 他是郑温的第二子,当年郑相全盛时期,他也是在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憧憬过将来做了官会如何如何,只是二十多年下来,当年的少年憧憬,注定只能是幻梦一场了。 郑通出神了片刻,才看向林昭,笑着说道:“况且老大已经在三郎这里做官了,你手底下姓郑的太多,未必就是好事。” “不碍的。” 林昭摇了摇头,声音诚恳:“舅父未曾把我当过外人,我自然也不会把舅父当成外人。” “好小子。” 郑通颇为欣慰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就不客气了,我身边有个儿子,准备把他放到三郎身边当个跟班,跟着三郎你历练几年,学学东西。” 这位郑大官人挠了挠头,开口道:“跟三郎你应当是同年出生的,只是不知道谁大谁小。” 林总管呵呵一笑:“那应该是外甥大一些,外甥一月出生。” “那就是你大。” 郑通笑着说道:“这小子不怎么让人省心,三郎替我多教一教他。” 林昭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现在手底下正缺人手,表弟肯过来做事,算是帮了我的忙了,我能教他的,一定尽心教他。” 郑大官人点了点头,低头喝了口茶。 突然,他很突兀的说了一句话。 “三郎现在,要做好长安破城的准备了。” 林昭正要点头答应,就看到这位大通商号的大东家看了一眼长安方向,神情有些复杂。 “二百年长安,不知道经此一役,还能剩下多少旧日模样。” 他郑通,也是在长安长大。 也算是一个长安人。 第五百二十九章 另一个麻烦 这一天,林昭在偏厅里与郑温一起,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甚至吃饭的时候都在谈关于长安的事情,一直到天色晚了,林昭才把他带到总管府的客房里住下来。 第二天一早,林昭依旧正常去自己的书房处理事情,到了巳时的时候,崔姑娘才把昨天算好的账册送到林昭的面前,然后有些好奇的问道:“三郎昨日见谁去了,半天不曾回来。” 林昭犹豫了一下,便对着崔姑娘笑了笑:“是我的舅父,从长安看我来了。” 听到“舅父”两个字,崔姑娘怔了怔,然后开口问道:“是……是三郎你那个表兄的家人么?” “嗯,是他的叔父。” “也是大通商号的大东家。” 林昭笑着说道:“我到青州来这一年多,之所以这样顺风顺水,大通商号在其中出力不小。” 说着,他看向崔芷晴,问道:“我这个舅舅,应该是你们崔家的亲戚,六娘要不要见一见?” 崔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账册放到林昭面前,轻轻摇头:“我…不好见你家长辈的。” 看到她有些扭捏的样子,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捉住了这位崔家嫡女的手掌,轻声道:“六娘的心意,我多少能知道一些,只是我已经成了婚,你们崔家人多半是不肯允准的。” 说到这里,林昭缓缓说道:“等我有了足够的身份地位,再去与你们家谈这件事。” 林昭与崔芷晴都是聪明人,几个月下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彼此早已经心知肚明,现在两个人中间唯一的阻拦,就是崔芷晴的身份了。 假如她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此时以林昭青州总管的身份,尽可以纳进房中,但是她是崔氏嫡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稀里糊涂的给林昭当个妾室的。 也就是说,林昭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够。 但是眼下,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摆在林昭的面前。 如今,长安那边昏招迭出,长安破城的可能性已经大大上升,一旦长安破城,到时候林昭在青州,就大有可为了。 就像李煦说的那样,不要说林昭一个人收回长安,哪怕他只是帮着李周王朝收复了东都洛阳,一个异姓王的爵位也是跑不掉的。 现在林昭的身份地位是不太够纳一个崔氏嫡女为妾,但是如果他成了大周的异姓王,以一个侧妃的位置迎娶崔氏嫡女,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毕竟人家崔姑娘为了自己,都出家做了女冠了,不给她一个说法,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被林昭捉住了手掌,崔芷晴微微动了动手,没有挣脱出来,便索性放弃了挣扎,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三郎……用不着想太多。” 她抬头看着林昭,突然笑了笑。 “要是……要是不成的话,我便在三郎家附近寻个道观出家,你闲暇的时候能来瞧瞧我,我便很开心了。” 听到她这样说,林昭心中一荡,伸手把崔芷晴揽进怀里,声音轻柔:“六娘如此佳人,焉能委身青灯黄庭?” 崔芷晴被林昭这么一抱,先是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便伸出两只手,环住林昭的腰,闭上眼睛,发出了一个鼻音。 “嗯。” 一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青州总管府的书房里,紧紧相拥。 此时,崔姑娘心中自然全是男女之情,快活到了极点,而林总管心里,则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等拿下了范阳九州,便想法子收复贝州,收复清河!” 林总管暗自想到。 从清河把崔家那个老头救出来,自己与崔芷晴的这桩事,多半也就成了。 ………… 这么一抱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更亲近了一些,崔芷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便时不时的抬头看几眼林昭,一上午的时间,便算错了四五处账目。 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已经把总管府的事情处理了七七八八,他离开书房,又摆了一桌酒席,请自己的亲娘舅吃饭。 因为昨天郑通来了之后,两个人一直在谈事情,忘了制备酒席,这一顿才算是给郑通接风。 郑大官人被请到了主位坐下,他也不客气,老神在在的在尊位上落座,坐下来之后,他左右看了看,然后笑呵呵的看向林昭:“听老大说,三郎你在青州城里有个红颜知己,怎么不见你带出来给我看一看?” 听到这句话,林昭咳嗽了一声,微微摇头:“二舅莫要胡说,关系没有定下来,如何能让人家出来见你?” 郑通眯着眼睛笑了笑:“是清河崔家的姑娘罢?” 林昭低头给郑通倒了杯酒,没有说话。 郑通哑然一笑:“清河都被范阳军给占了,崔家现在也七零八落,远不是当初的那个清河崔氏了,人家姑娘都不忌讳愿意跟在你身边,你一个大男人,忌讳什么?” 说到这里,郑通低头喝了口酒,缓缓说道:“我荥阳郑氏比起他清河崔氏,并不差到哪里去。” “我郑家落了难,你娘都能沦落到给你爹做妾室,如今她崔家也落了难,怎么你一个青州总管,还比不上他林清源不成?” 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父亲,林昭陪了个笑脸,没有接话。 两个人碰了杯酒之后,林昭才缓缓说道:“二舅,幽州那边准备的差不多了,外甥准备这几日就着手进攻范阳还有蓟县,彻底拿下幽州,二舅有没有兴趣去前线看一看?” “没有。” 郑通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我对打仗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我在你这里待几天,的确要去北边的棣州看一看,看老大这个棣州刺史做得怎么样。” 说到这里,郑大官人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听说这小子到青州一年多,又给我添了个侄孙,我得去看一看,我那个侄孙长什么模样。” 郑涯这个人风流成性,走到哪睡到哪,到青州之后,在青州的郑府里边称得上是妻妾成群,到青州没多久,身边的妾室就有一个怀了身孕,如今已经生了个儿子,就是郑通口中的“侄孙”。 爷俩坐在一起推杯换盏,不多时便喝了一壶酒,喝到这里,郑通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开口道:“对了三郎,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林昭这几年,跟齐宣还有周德他们锻炼出来了,酒量很是不错,闻言放下酒杯,笑着说道:“二舅你说。” “你拿下幽州之后,应该很快就会接管整个范阳九州,但是接掌原先范阳军的屯田州之后,还要注意另外一个麻烦。” 这个大通商号的大东家,吐出一口酒气,面色严肃。 “那就是…” “范阳北边的契丹人。” 第五百三十章 郑通的执念 契丹,的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麻烦。 这个新兴的北方部落,现在虽然规模依旧不是很大,但是战斗力却十分强悍,近几年契丹与突厥相争数次,都是以契丹人取胜告终。 而朝廷在东北设范阳节度使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抵御契丹人。 老皇帝李沅在将死之时,是有能力处理康东平问题的,但是他一直迟迟没有处理,其中的顾虑之一就是怕契丹人会趁虚而入。 不过奇怪的是,康东平带领范阳军一路西进,直扑长安城,此时整个范阳九州统统成了一个空壳,但是北边的契丹人却没有什么动静,看起来…… 似乎是跟康东平达成了什么条件。 细想起来,那位康大将军多半是许了什么好处黑契丹人,才让这些契丹人这样安分。 可以预见的是,康东平一定给契丹人承诺了什么诱人的条件,才让这些契丹人近一年的时间一直按兵不动,但是康东平是康东平,林昭是林昭。 不管康东平应下契丹人什么条件,林昭这里肯定是不能答应的。 所以,在林昭接管了范阳九州之后,就要开始防备北边契丹人的进攻,这些契丹人到现在人数加一起,也就是六七十万人,但是战斗力却极为凶悍,几乎全民皆兵,六七十万人就可以拿出十万人以上的战斗力,很是可怕。 以现在林昭手下的兵力,即便是接掌了檀州和妫州的关防,也很难是这些契丹人的对手。 唯一的好消息是,林昭现在已经可以大规模生产火药了,有了这东西,守城的难度就会低上不少,只要林昭能够尽快接管北边的关防,给他一两年时间,未必就不能拦下这些契丹人。 想到这里,林昭缓缓点头,开口道:“二舅说的不错,北边契丹人确实是隐患,但是现在我青州军的兵力,暂且还没有办法与契丹人对抗,只能先拿下幽州,征募到了足够的兵力之后,再想办法固守关防了。” 郑通放下酒杯,低头想了想,开口道:“三郎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 “算上刚征募的新兵,不足一万。” 林昭低头想了想,开口道:“不过现在棣州,沧州以及幽州还有我青州本州,都在征兵,最多三个月时间,应该就能征到两万人左右。” 郑大官人低头想了想,然后缓缓说道:“既然朝廷没有限制,三郎也不用顾忌,可以尽量的多征募一些人手,最好是尽快拿下蓟州,妫州还有檀州这些真正的边地,这三个地方的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大多数都是跟契丹人打过交道的,从这里征兵,要比其他地方骁勇一些。” “至于钱粮……” 郑通缓缓说道:“我可以供给你青州军两年的钱粮。” 说到这里,郑通顿了顿,低声道:“只可惜现在天下乱了起来,那些固定的铺面田产都不值钱了,不然把大通商号拆开卖了,供给你青州军五年不是什么大问题。” 林昭摆了摆手,摇头道:“不用二舅这样破费,我现在不是很缺钱,青州周边的十余州,我都可以节制,我现在手里雄兵在手,跟他们要钱要粮他们不敢不给的。” “这样就好。” 郑通笑了笑,跟林昭碰了一杯:“我这趟来这里,暂时就不会离开了,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有什么本事,就是手里有些闲钱,三郎要是缺钱便直接跟我说。” 郑通面色平静:“就是把大通商号发卖了,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郑通毕竟是政治家族出身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再大的商业跟政治利益相比都不值一提,只要林昭能够帮着李周朝廷打赢这一仗,那么他将来至少也是个割据东部的青州王,能够傍上这么个未来的一方霸主,就算搭进去十个大通商号也是值得的。 况且这是自家的亲外甥,有郑家的一半血脉在,他得了势,自己这些荥阳郑氏的失落之人,将来重新回到荥阳,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因此,郑通很是慷慨。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哪天真的把大通商号卖掉的时候,二舅不要苦着个脸就好。” 郑通哑然一笑,低头喝了口酒,没有接话。 舅甥俩在一起喝了十几杯酒之后,林昭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二舅,从前大通商号是在范阳跟康东平做过生意罢?” “嗯。” 郑通缓缓说道:“你三舅在这里跟康东平打过交道,主要是帮着康东平买粮食,当时我们心里想的是,干脆借范阳的兵力把李周王朝给推翻了,咱们这些郑家人身上的罪衍也就没了。” “后来接触下来,觉得康东平这人不是善类,再与虎谋皮下去,咱们这些人都要搭进去,于是便抽身撤了出来。” “这件事是你三舅在做,没有用大通商号的名义,因此撤的还算干脆,没有牵连到太多。” 说着,郑通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与康东平断了之后,咱们这些丧家之犬的希望,就全在三郎你身上了。” 说着,郑通指了指自己两鬓的白发,微微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你的三个舅舅,都已经两鬓斑白了。” “希望等我们这些人入土之前,能回到荥阳故土…” 听到这里,林昭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 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故乡对于家族,有些深深地羁绊,甚至已经到了执念的地步,像郑通三兄弟这个财富的人,本来已经可以潇洒过一辈子,但是就因为想要回归荥阳郑氏,为此奔走了半辈子,一天也没有停歇下来。 这两年时间里,他们对林昭帮助特别多,几乎可以说是倾尽全力,为的就是让林昭帮助他们回归郑家。 想到这里,林三郎伸手,拍了拍自己二舅的后背,缓缓说道:“二舅放心,最多三五年时间,你们这些郑家人,包括我娘亲在内,都能光明正大的回归荥阳郑家。” 他看向郑通,笑着说道:“到时候让二舅你当荥阳郑氏的家主。” 听到林昭的承诺,郑通心里颇为激动,但是随后又指着自己脸上的两道刀疤,摇了摇头。 “这个我就不想了。” “我早年从岭南逃出来,脸上留了这两道疤,你另外两个舅舅额头上更是被刺了字,我们三个人都是面目残缺之人,不可能再抛头露面了。” “我们三个人辛苦这么多年,也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这些后辈们。”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微笑道:“如果三郎真的有这个能耐,我希望将来郑家的家主会是老大。” 他说的“老大”,是林昭的大表哥郑涯。 郑涯是郑温的长子长孙,原本就应该是郑家的继承人。 林昭神情复杂,缓缓点头。 “知道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十五贯! 郑通只在青州府里住了两天,便离开青州北上去看他的大侄子去了。 而在他离开之后的第二天,一个与林昭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便跟着来到了青州总管府。 林昭今年已经差不多二十二岁,这个年轻人只比林昭小了几个月,到了总管府之后神态颇为恭谨,对着林昭躬身行礼,口称“兄长”。 这人,自然就是郑通的儿子,林昭的表弟郑元。 郑元身材高挑,面目也颇为俊朗,只是相比郑涯还有林昭,神色之间多了一分稚嫩,很显然是从小到大没有怎么吃过苦,这一次也是第一次出来“做事”。 既然承了郑通的情分,这个表弟林昭自然还是要带了,他很是客气的把郑元请进了总管府,又让人备了一桌酒席,请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弟吃饭。 寒暄了一阵之后,林昭才看向郑元,笑着说道:“二舅昨天刚从青州离开,表弟怎么今日才到?” 郑元神色恭谨,低声道:“回兄长,小弟并不曾与父亲住在一处,父亲平时在长安,小弟则是住在江陵,接到父亲书信之后,小弟便马不停蹄的赶往青州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低声道:“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未曾得见父亲。” “江陵…” 林昭想了想,笑着说道:“记起来了,是荆州的江陵,听说几位舅舅的大通商号便是从江陵起家,难怪兄弟住在那里。” 荆州,在长安的南边。 当初郑通被流放到岭南之后,好容易脱身,又得了几个地方官的帮助救出了几个家人,之后便在荆州刺史的帮助下,在江陵安顿下来,大通商号也是起源自江陵。 只是后来做大了,才慢慢把生意做到长安城。 “兄长真是博闻强记。” 郑元神色颇为拘谨,低声道:“早听父亲说过,兄长一十五岁便高中进士得了探花,小弟那时便心神向往,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终于得见兄长…” 他看了一眼林昭,赞叹道:“兄长风采,真是人中之杰。” 由不得他郑元不激动。 像郑涯那种出身的时候荥阳郑氏还在的,多少还有一些家族荣誉感,但是像郑元这种,出生的时候他们这一支已经不是荥阳郑氏,甚至还成了只能隐姓埋名的逃犯,最多也就是个商贾之家,此时面对林昭这个青州一带的“大军阀”,郑元自然很是紧张。 尤其是郑通在给他的书信里,已经写明了林昭现在就是一个实权的“青州节度使”,要他到了青州之后,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看到这个同龄人面对自己这样战战兢兢,林昭无奈摇头:“二郎不用这样拘谨,现在是咱们兄弟两人吃饭,自家人,不要生分了。” 大家族的行辈,都是按照同辈来算,郑家第二代之中老大自然是已经年过三十的郑涯,眼前的这个郑元,便是郑家第二代的老二,除了这两人之外,林昭的三个舅舅都还有别的儿女,郑家第三代加在一起,已经有十六七个人了。 郑二郎第一次见到林昭,仍旧有些拘谨,不怎么放得开。 见他这个模样,林昭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缓缓说道:“二舅临行之前跟我交代了,让我在青州给你安排一个差事,二郎是想从文还是从武?” 郑元微微一怔,然后低头思索了一番,便开口道:“回兄长,小弟没怎么碰过刀枪,但是自小读书,希望能在青州谋个文职。” 林昭缓缓点头。 “既然如此,二郎在青州歇息几天,我便派人带你去棣州,如今大兄正在棣州任刺史,你去他的棣州刺史府干个半年,之后再回到青州来。” 林总管面色平静。 “只要你有能力,将来你也能像大兄那样,独领一州。” 这种“职场新人”,林昭没有什么闲工夫带他,但是郑涯却是个不错的老师,正好郑通也在那里,让这个郑二郎先去棣州见见老爹,再在棣州“实习”一段时间,等时机差不多了,林昭便考虑给他在青州弄个县丞当一当。 官场上,能够从县丞起步,已经很不低了。 林昭现在的职位之所以攀爬的这样快,很大程度是因为范阳军造反,如果范阳军没有造反,他现在撑死了也就是个青州刺史,而且没有个十年八年,不要想着升上去! 郑元起身,对着林昭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兄长栽培,小弟已经尽心竭力…替兄长办好事情。” 林昭眯着眼睛笑了笑,招呼他坐了下来,很是热情的跟这个同龄人一起推杯换盏。 这个郑元,才是郑通的儿子,而在棣州的郑涯并不是。 将来郑涯或许能像郑通所说的那样,回到荥阳做郑家的家主,但是大通商号,多半还是由眼前这个郑元继承。 侄儿和亲儿,毕竟是不太一样的。 郑通没有到圣人的境界,便不可能真的一视同仁,这一点林昭心里很清楚。 因此眼前这个小伙子,该拉拢还是要拉拢,将来大通商号,多半是郑元说了算。 兄弟俩在总管府吃了饭,下午的时候林昭让人带他去逛青州城去了。 此时的青州城,不比江陵或者越州这种大城差到那里去,甚至比江陵还要好上一些,几乎每天都有一些零星的外地人涌进城里来。 郑元出门之后,林昭则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此时,他的书桌上,已经摆了十几份文书,最上面一份,有青州将军裴俭的落款。 林昭拆开信封,便看到了里面的请战书。 经过几个月时间下来,现在幽州的青州军已经有六千多人,裴俭认为进攻范阳以及蓟县的时机已经成熟,向林昭请命,率先攻打范阳。 裴俭的意思是,刚好可以借着这一次攻城,磨练那些新征募的青州军将士。 林总管认真打量了这份文书许久,然后才慢慢提起手中的朱笔,在空白处写了四个字。 “速战速决。” 批复完这份文书之后,林昭又从旁边捡起一张白纸,开始写自己给前线的具体命令。 “令青州军将士,半月之内攻下范阳,蓟县,收复整个幽州。” “拿下蓟县之后,由裴俭暂代幽州刺史一职,暂时署理幽州事务。” “收复幽州之后,在蓟县张贴榜文,青州总管府代朝廷征兵,凡入青州军者,每人每年十五贯饷钱,饷钱可以按市价替换成粮米。” 写完这些字之后,林昭取过自己的大印,在文书空白处盖上了青州总管印。 此时,边军的粮饷大概是每人每年十贯钱,而中央禁军,则是在二十贯到三十贯之间。 先前青州军还是团结兵的时候,林昭只给到他们四贯钱。 如今青州军早已经转正,薪资待遇自然也水涨船高。 十五贯钱,在这个时候已经是相当优渥的待遇了,更重要的是,这些钱可以兑成粮食! 太平盛世钱贵粮贱,而到了这种乱世… 就是粮贵钱贱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瞌睡来枕头 林昭能够开出这样的高价,一来是因为他手里现在钱粮不少,更重要的是他背后还有大通商号这样一个买粮的渠道,再加上大通商号也愿意全力帮他,两三年内肯定是不会缺粮食的。 等到青州这个盘子做大了,林三郎成了名副其实的青州节度使,到时候就更不会缺粮了。 至于幽州那边的战事,这一次林昭就不亲自去盯着了。 从前他手底下的摊子很小,只要是战事,他都得亲自去看着,如今直接被他总管府掌控的就有四州之地,间接掌控的更是有十来州,攻打幽州的事情,交给裴俭去办就行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尽快建立起成建制的军队。 有了周嵩的名单之后,林昭现在手下的文官已经补充了不少,虽然仍旧不充实,但是已经勉强够用了,但是手底下合格的武将,仍旧是极度匮乏的状态。 幽州那边有裴俭在,征募的新兵很快就能融入到军队里去,但是其他几个州都是没有合适的将才,能够训练统领士兵。 因此早在一个多月前,林昭就听从裴俭的建议,给朔方的齐师道写了信,请求这位“师叔”的帮忙。 从郑温那边论,林昭其实可以算是齐师道的半个外甥,而且这位齐大将军欠了郑家的香火情分,所以很快就给林昭回了信。 因为军人习性,信里他没有过多提起要如何帮助林昭,只是说自己知道了,等准备准备,就会相帮青州。 大概在四五天前,林昭又接到了一封朔方的书信,说朔方那边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用不了几天就会到青州来。 因此林昭连幽州战事都没有去,静静的在青州等着。 等林昭把自己的表弟送往棣州之后没几天,就有人来报说青州西城门来了一队大概二三十人,统统着甲佩刀,说是从朔方来的。 林总管当即精神一振,立刻换了一身相对正式一些的衣裳,亲自骑马来到了青州的西城门。 到了西城门门口之后,林昭就看到一队二十多个壮汉,在烈日之下个个着甲,面色大多黢黑,看起来很是雄壮。 要知道此时是夏天,崔芷晴在屋里甚至都要用冰块消暑,这大白天的在烈日之下着甲,其实颇为难熬。 林昭下了马迈步上前,而二十多个人里有一个相对年轻一些的,大概二十七八岁的黑脸汉子便迎了上来,对着林昭低头抱拳:“定远军骑都尉齐胜,见过林帅!”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书信,递在林昭手里:“这是齐大将军的文书,盖了朔方节度使大印,请林帅过目!” 盖印信,是为了证明这些人的身份不是敌人造假。 他低头行礼之后,他身后的二十多个人,统统对林昭低头行礼。 “定远军…” “丰安军…” “经略军…” 这三军是朔方节度使麾下的三支军队,让林昭有些诧异的是,这些人不仅分别来自三个军队,而且大部分都是青州口音。 包括眼前的齐胜。 更重要的是,这二十多个人里,除了齐胜这个正五品的骑都尉之外,其他大多是各种品级的校尉,从六品到七八品乃至于九品不等, 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朔方军的中层以及中下层将领。 林昭接过文书看了看之后,笑着还礼,然后侧身让开了一条路,笑着说道:“诸位兄弟沿途辛苦,且卸甲进城歇息歇息,稍后林某再给大家安排酒席接风。” 因为天气实在是十分炎热,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齐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二十多个人,声音低沉:“卸甲!” 这二十多个人齐刷刷卸甲,只片刻功夫,就把身上的甲胄卸下拿在手里,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汗臭味扑面而来。 林总管面色平静,依旧面带笑容,请这些人进城。 一路进了总管府之后,这些人在齐胜的要求下,很自觉的把甲胄兵器交给总管府的人保管,然后林昭让下人备宴,同时把他们安排在总管府客房暂时歇息。 在这些人歇息的时候,林总管把这位领头的骑都尉齐胜,请到了总管府的正堂奉茶。 这个齐胜,虽然长相有些粗犷,但是言行举止都有理有据,对林昭也十分客气。 坐下来之后,林昭先是客气了几句,然后笑着问道:“齐将军与齐大将军同姓,不知道……” 齐胜放下茶杯,对着林昭笑了笑:“林帅,我也是青州人,与大将军是同族,十几岁便跟着大将军从军,后来蒙大将军不弃,被大将军收为义子。” 听到这里,林昭心中暗自吐槽。 这些边军大将军,似乎都很喜欢收干儿子。 那个康东平,就有十几个干儿子。 林昭微微一笑,继续问道:“原来是齐大将军的义子,说来我与大将军的儿子齐宣交好,如同手足兄弟一般,倒也不是外人。” 这个时候,能攀关系自然是要攀关系的,不然人家做事不一定尽心。 齐胜对着林昭笑了笑:“临来之前,义父跟我提过这件事,义父还说,林帅是他恩师的孙儿,要我等到青州之后,好生替林帅办事。” 林总管低头感慨:“各位兄弟在这个时候赶来,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些同来的兄弟们,都与齐将军一样是青州人?” “嗯。” 齐胜点了点头,开口道:“他们大多是青州人,即便不是青州人,也是北边棣州沧州一带的人,知道林帅要用本地人,义父特意从军中挑选出来的。” 这个朔方军的骑都尉笑着说道:“义父从前就是范阳节度使,麾下有许多范阳一带的将领,而且他老人家本身就是青州人,所以手底下青州的将领也有不少。” 说着,齐胜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由衷感慨道:“末将就是自小在青州城长大的青州人,方才进城之后,险些没有能认出来这里就是青州,林帅到青州不过一两年时间,青州就已经地覆天翻,真是厉害。” 青州齐家,本身就是青州城,也就是益都县的人,因此齐胜对青州自然很是熟悉,刚才从西城门一路到总管府,所见所闻,已经与从前破落的青州大不一样了。 齐胜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林昭“氪金”的结果。 诚心实意的拍了一顿马屁之后,齐胜才对林昭拱了拱手,低声道:“不知道林帅,需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自然是练兵了。” 林总管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齐胜,神色严肃。 “眼下我青州军有数千乃至于上万新兵,还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这一切都要麻烦诸位将军。” 第五百三十三章 罢相与夺职 不得不承认,范阳军造反给原本只是青州刺史的林三郎,带来了巨大的机遇。 但是这件事,同时也给林昭带来了一些烦恼。 原来他在青州有五年的时间,可以从容把青州经营成自己的大本营,但是很可惜,范阳的叛乱来的太快,把林昭在长安时做的计划统统打乱,以至于他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谢他那个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的外祖郑温了。 因为郑温留下来的这些关系,以至于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林昭依然能够从这些关系之中得到好处,让他能够在短时间内,勉强把青州总管府的架构弄起来。 这些朔方的军人到了之后,青州总管府的架构虽然仍旧有些粗糙,但是最核心的部分已经补齐,林昭现在可以坐镇在青州,快速发展扩张自己的势力。 不过要注意的是,这些从朔方来的青州本地人,在他们将青州以及棣州沧州的新兵训练出来之后,就要把这些军队打散,与裴俭的军队混合然后再重新整编,这样将来军中就不至于出现“青州系”或者“裴系”之分,派系便不会这样森严。 打乱了之后,青州军才是林昭的青州军,不然就算青州军再如何壮大,控制不住也只会是一个麻烦。 除了这些必要的控制手段之外,林昭另外一部分精力主要就是放在火药的生产上面,可以预见的是,潼关那边随时有破关的危险,一旦叛军占据长安城,那么林昭这里很快就要面对范阳军的压力,到时候他最起码要顶住范阳军第一波的进攻。 哪怕这个时间是在一年以后甚至两年之后,青州军都很难是范阳军的对手,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林昭需要用火药来抹平二者之间的战力差距。 最起码,要让青州军在保持固守的情况下。能够扛住范阳军的进攻。 因此一方面在各州疯狂扩军的林昭,同时也在通过包括大通商号在内的各个渠道采买火药的原材料,当然了,他买这些原材料的时候,不敢直接按照配方去买,除了火药需要的木炭,硝石以及硫磺之外,林昭还才买了包括陶土,铁矿甚至还有陈皮,佛手,三七等大量的常用药材。 这些药材一方面是为了迷惑敌人,让敌人不至于从青州的采买清单里得知火药的具体配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因为青州等州大夫数量不多,林昭甚至在总管府召集了一批大夫,逼着他们弄出了一个成药的伤药方子。 本来中医这东西,讲究的是一病一方,需要经过大夫望闻问切之后,再具体病情具体开方,这种固定的伤药方子在用到实处的时候,效力肯定会大减,但是在非常缺少大夫的情况下,也顾不得这些了,林昭只能用这个成药的方子,让韩参的后勤部门去准备药包,充做军资。 一旦有伤员了,便直接涂抹金疮药,然后用这个成药直接煎服,虽然效力可能不是太好,甚至有可能会要命,但是有药总比没有药强,活下来的伤员也会多一些。 ………… 就在林总管在青州积极备战的时候,潼关守将司马烁却十分痛苦。 因为就在前两天,朝廷派出了另外一个大将陈彦,从潼关的禁军之中带出去五万人,去收复陕洛。 如果这五万人出关之后大败,倒也罢了,偏偏陈彦的这五万人出潼关之后,一路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了洛阳城下,强攻洛阳几日之后,甚至已经有取下洛阳的势头了。 不过范阳军的战力还在,陈彦猛攻数日,伤亡数千人之后,虽然攻上城楼数次,仍旧依旧没有啃下洛阳,眼下还在洛阳苦战。 据前线的情报,陈彦大将军所部,只差一口气,便可以取下洛阳,收复陕洛。 收复陕洛之后,朝廷禁军便可以吹响反攻叛军的号角,到时候清扫妖氛,还大周一个清明世界,便指日可待了。 因此,在陈彦久攻洛阳不下之后的第七天,朝廷终于派使者来到了潼关。 这个使者,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却穿了一身深绯色的官服,很显然是四品的官职。 来人正是现任的京兆府少尹齐宣。 作为当今天子表亲的齐少尹高捧圣旨进了潼关,司马大将军立刻带人前来相迎,见到了司马烁之后,手捧圣旨的齐宣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卫国公司马烁接旨。” 司马大将军恭敬跪在地上,叩首道:“臣司马烁,恭迎圣旨。” 齐少尹深呼吸了一口气,便展开手中的玉轴,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首先是赞扬司马烁这段时间守土有功,回到长安之后一定大大封赏,而在圣旨的后半段,则是提到了出关进攻洛阳的陈彦。 圣旨上写明了,陈彦在洛阳陷入苦战,此时只差分毫,就可以夺回大周的东都,因此朝廷命令司马烁再带五万人出潼关驰援陈彦,务必在一个月之内,替朝廷夺回东都。 宣读完圣旨之后,齐少尹把圣旨捧在手里,递给跪伏在地上的司马烁。 此时,这位司马大将军,已经年过六旬了。 老将军跪在地上,满头白发,双手接过圣旨,泪流满面。 他抬头看着齐宣,泣道:“臣司马烁…领旨。” 接完圣旨之后,老将军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齐宣摇头叹息,上前搀扶。 “老将军快快起身罢,您比我父还要年长一些,晚辈万万当不得您的跪拜。” 齐宣现在虽然是文官,但是他却是正儿八经的将门出身,如果细算起来,在朝廷里应该是跟司马烁这些武将是“一伙的”。 司马烁被搀扶起来之后,抬头看着齐宣,垂泪道:“天使,老夫已经上书数次,向圣人呈明形势,我禁军如今战力远不如范阳军,万万不可弃守潼关啊……” 他看向齐宣,叹息道:“当初陈彦出关的时候,老夫就拼死反对,如今康东平分明是以东都为饵,诱我军出关…” 老将军咬牙切齿。 “还请天使回长安,向圣人禀明形势,眼下我军哪怕放弃陈彦所部,剩下的禁军依旧可以勉强守住潼关,若我军再出潼关,不出一个月,则潼关必破!” 一旁的齐少尹也无奈苦笑。 “老将军,这事情无论如何不是我一个少尹能够劝得的,如今因为这件事,长安城两位宰相都被先后罢相,他们尚且劝不动圣人,我如何劝得动?” “罢相……” 司马大将军愣了愣,喃喃道:“曹…曹相也罢相了?” 齐宣点了点头,微微叹息。 “两天前,曹相在太极宫犯颜直谏,惹恼了圣人,也被圣人罢相了。” 他看向司马烁,低声道。 “如果老将军不奉行圣旨,恐怕……长安就要来人顶了您的位置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国运之争! 此时的司马烁,心中十分绝望。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此时朝中真正能在皇权面前仍旧能坚持自己立场的,只有林简与曹松两个宰相,此时两位相公先后被罢相,也就是说,长安城里再没有任何能够阻止皇帝派兵收回陕洛的力量了。 自己就算硬着头皮抗旨,长安城里也还有别的大将军,随时可以有人出来,顶替他的位置。 此时此刻,司马烁最好的选择就是继续抗旨下去,干脆让长安城找一个人顶了自己,这样一来不用上战场,二来就算前线出了问题,这口黑锅也不会背到自己身上。 如果是林昭在这里,就会选择这一条路。 但是司马烁不是林昭。 这位老将军神色有些凄凉,他抬头看了齐宣一眼,声音有些凄凉:“天使,如果潼关因此失守,长安定然不保…” “望天使回京转告圣人,让圣人务必小心…” 说完这句话,老将军面色苍凉,缓缓站了起来。 齐宣看到司马烁这个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他叹了口气:“老将军,要不然您随晚辈一同会长安去,潼关的事情让朝廷再派个人来就是了。” 司马烁很是执拗的摇了摇头。 他声音低沉:“别人来,事情只会更坏,老夫亲自带兵出关,最少也可以多杀一些叛贼。” 说完,司马烁便转身回到了潼关。 他从潼关守军之中挑选了五万人,又留下了自己的副将,交代好了守备潼关的事宜之后,便准备带兵出关。 不过五万人出关,需要准备的时间不短,最少也要第二天,才能开始出关进兵。 齐宣齐少尹,面色复杂的随同观看。 这是皇帝的要求,要求他必须亲眼看到司马烁出兵,才能回到长安复命。 见老将军已经差不多点齐了人手,只等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出关,齐宣跟在老将军身后,微微叹息:“卫国公,要不然您随我一起去长安去,这样怎么也能拖个几天的时间……” “除非时间能拖半年以上,不然拖几天时间没有意义。” 司马烁声音沙哑,缓缓说道:“康贼在潼关之中肯定有眼线,老夫这里一动,他很快就会知道,很可能会在城外设伏,因此老夫必须动的快一些。” 这个须发皆白的卫国公低声道:“若我军能够拿下洛阳,据城而守,此行就还有一线生机,如果……” 说到这里,老头看了看齐宣,缓缓开口。 “如果我与陈彦的十万大军,悉数败在康贼手里,那么请天使转禀圣人,请圣人……尽快离开长安。” 司马烁声音有些悲凉:“潼关剩下的这些将士,守不住范阳军太久。” 齐宣面色复杂。 他虽然是个文官,但是毕竟是将门出身,多少有些军事眼光,对于眼下的局势,他的看法跟林简还有曹松一样,希望潼关能够固守下去。 毕竟守下去就肯定能赢,不守就是傻逼。 但是很可惜。 现在长安城里,没有人能阻止皇帝陛下当这个傻逼,他这个京兆府少尹,只是来替皇帝传话的人,并没有任何能力改变现状。 想到这里,齐少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舍友林昭。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三郎在长安,应当能够改变陛下的念头罢……” ……………… 洛阳城,东都行宫。 康东平已经住在这座行宫里好几个月了,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宫殿,此时洛阳城外战况激烈,大将军陈彦带着数万人马,仍旧在拼死进攻洛阳,不过双方的力量僵持住了,陈彦一直久攻不下。 而就在洛阳城里的康东平,则是不动声色的翻看桌子上的一份份文书,似乎城外的战事跟他没有半点干系。 就在康东平翻看文书的时候,胡子已经基本长回来的康二爷康东来,急匆匆的走进了康东来面前,这位康二爷神色激动,手里挥舞这一份文书。 “大兄,大兄!” 他摇了摇手里的纸,声音有些颤抖了。 “李家皇帝给司马老头下旨,命令这老头出兵洛阳了!” 康东来一路小跑,来到了康东平面前,把手里的文书放到康东平面前,神色激动到了极点:“这个乌龟老儿,现在已经开始点备人手,准备出关了!” 相比于康东来的激动,康东平倒是颇为平静,他接过自己兄弟递过来的情报,上下打量了两眼之后,又把这份情报放回了桌子上。 虽然这位康大将军表面上平静,但如果细看就能看得出来,他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甚至说话都带着颤音。 “司马烁终于愿意出关了…” 康东平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肯出来,咱们这六万多条性命,就没有白死。” 到今天,范阳军已经在潼关之下死了超过六万人。 这六万人,大多是他们这一路征募的新兵,而且大多数是死在故意战败的败仗之中。 康大将军睁开眼睛,喃喃自语。 “六万多条人命,小皇帝终于信了。” “传令下去。” 他声音平静,但是一旁的康东来却是立刻站了起来,低头行礼:“大兄吩咐。” “让兄弟们按照原定的阵型,把口袋扎好。” 康大将军声音冷然:“这些从龟壳里跑出来的周军,一个也不要放过,要统统吃了!” 康东来立刻点头:“小弟遵命,小弟这就下去传令!” 康大将军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告诉兄弟们,赢了这一仗,咱们便能打进长安,将来王侯将相都是兄弟们的。” “要是输了……” 康东平杀气腾腾。 “现在,后面的退路已经被那个林家的小子给断了,要是输了,咱们连退回范阳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在这里等死!” 此时的康东平非常清醒。 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一仗必须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 吃掉这十万大周的禁军,从此他通往长安的路将会是一片坦途,而要是这一仗没有打好,那么他们现在连退回范阳的资格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林昭在青州无意的举动,倒让这些范阳军,有了一些破釜沉舟的味道。 这一仗,由康东平亲自布阵,康二爷四下奔波传令。 早在司马烁还没有带人出潼关之前,潼关外面一口巨大的口袋阵就已经在等候他们。 而面对圣旨,逼于无奈的司马烁,不得不在第二天,领着五万人马出了潼关,直扑洛阳。 就在这五万将士开出潼关的时候,在一处高坡上观望的康东平,目露精光。 他缓缓开口,下达了自己的一道又一道命令。 此时,这个大胡子将军心里无比清楚,这一仗是决定他康东平以及整个康家命运的一仗,同时…… 也是关乎李周国运的一仗! 做好部署之后,康大将军看着长安城方向,喃喃低语。 “二百多年了。” 他的眼神里,满是野心。 “是时候换个姓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灵宝原之战 康东平花了这么多心思,把潼关守军勾引出来,自然有必胜的把握。 他太清楚禁军的战斗力了。 这些禁军,常年在长安养尊处优,本身的战斗力与边军就有很大差别,这些人守城的时候为了自家性命,或许还能拼死一搏激发一些战力,但是让他们出关攻城或者两军对冲,战斗力就要大为削减。 二百年皇城脚下的日子,让这些关中男儿失去了二百年前的骁勇。 因此,在司马烁带兵出城之后,康东平便敢以相差不是很多的兵力,将包括司马烁陈彦在内的十万人马,统统围进的口袋里。 不过不能急着打。 司马烁离开潼关不远,这个时候还有突围杀回潼关的机会,要等到他靠近洛阳之后,再进行合围。 为此,康东平很有耐心的等了足足两天,在这两天时间里,他甚至又派出了小股部队去阻击司马烁,给这些潼关守军送人头。 终于,这些潼关守军离开潼关,到了灵宝西原,这里距离潼关已经一百多里。 灵宝原北临黄河,南边是一座高山,中间是一条七十里长的狭窄山道,而此时范阳军主力就埋伏在南面你高山上,已经等候这些潼关守军多时。 已经两天没怎么合眼的康东平,自然精神亢奋,他狠狠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点火!” 他一声令下,范阳军立刻开始点燃这两天搜罗的草木,一时间烟尘四起,几乎弥漫整个山道。 山上的康东平大手一挥,怒吼道:“进攻!” “冲散他们,大事便成了!” 而在山道中的潼关守军,见到烟尘四起之后便知道自己中了埋伏,老将军司马烁对此早有预警,他当机立断,下令道:“原地列阵,不要乱了阵型!” “此地狭窄,只要我们不乱,叛军便冲不进来!” 老将军飞快下令,原本慌乱的潼关守军,立刻变得有序了起来,开始慢慢列阵。 最外围的潼关守军,已经与范阳军精锐短兵相接! 而这些范阳军精锐,可是能跟契丹人正面对冲不落下风的狠人! 尤其是范阳军之中的骑兵,骑射功夫都是顶尖的,双方虽然兵力相差不多,但是接触的第一时间,潼关这些长安禁军,便开始大量伤亡! 这还是禁军装备领先的情况下! 这些长安禁军,几乎个个着甲佩刀,而范阳军只有精锐才有资格着甲,但是双方一碰,禁军们便落在了下风。 这就是二百年承平的结果。 二百年中,长安城先后受到了几次冲击,但是始终安然无恙,正因为如此,这些长安禁军的战斗力实在是堪忧,他们固守潼关的时候,尚且可以借助天险挡住范阳军,但是正面硬碰硬的时候,几乎一触即溃。 大概两三个禁军,才能换掉一个范阳军! 这还是最开始的情况。 随着禁军大量伤亡,后面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禁军肝胆俱裂,一时间也顾不上听从司马烁的将令,禁军阵型开始慢慢紊乱。 双方接触短短一个时辰,这些潼关守军便阵型大乱,几乎溃不成军! 坐镇中军的司马烁,无比绝望。 此时此刻,如果他手中的军队军事素质与范阳军等同或者相差无几,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未必就会输给康东平,但是很可惜,他手里的这支禁军,实在是……太烂了。 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些禁军的战斗力,未必赶得上林昭刚弄起来的青州军。 短短半天时间,潼关五万守军败相已现。 一身戎装的康东平,站在南山之上,看着下面散乱不堪的潼关守军,放肆大笑。 好几天没合眼的他,此时亢奋到了极点。 “通知洛阳,让他们出城迎击陈彦!” “这些长安禁军,一个也不要放过了,统统杀了!” “尤其是司马烁这老儿,抓到之后,给我五马分尸!” 他两只眼睛通红,表情狰狞:“杀给潼关的那些残兵看,让他们知道,阻拦我大军的下场!” 康东平身后两个大汉,轰然低声应命。 而此时,在潼关守军的中军大帐里,几个亲兵拉着老将军,劝道:“将军,败局已定!” 一个亲兵声音颤抖:“您快上马,我们兄弟护着您杀出去!” “将军…” 另一个亲兵咬牙道:“您放心,我们豁出性命不要,一定把您安然送回长安!” “这一次败仗,全是因为朝廷昏聩所致,与您老人家全无关系,您到了长安之后,也能与长安那些大人们分说!” 司马烁稳稳的坐在中军之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良久之后,他才看向这些跟着自己许久的亲兵,缓缓说道:“你们……突围去罢。” “能回长安,便回长安去,告诉圣人…” “就说我军在灵宝原被叛军埋伏,已经无有胜算,另外再告诉潼关守将王犇,无论如何,要全力固守潼关,给…” 老将军闭上眼睛,长长叹息:“给长安的圣人争取一些时间。” 说完这句话,司马烁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身为周将,未能杀敌报国,戡乱平叛,有负于圣人,当与将士们一同殉国。” 说完,他看向一众眼睛发红的亲兵,喝道:“你们,不从将令了吗!” 这些亲兵无奈,只能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我等,定不负将军重托!” 说罢,由司马烁的亲兵队长分配,一众二十多个亲兵,分各个方向突围,想要把这里的消息尽快传回长安城。 而二十多个亲兵都算是精锐,他们分从各个方向突围,最终在两天之后,只有两个亲兵,趁乱突破了范阳军的包围圈。 这两个亲兵彼此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情况,都是骑马直奔潼关而去,沿路上还会碰到一些范阳军散兵的阻拦。 最终,其中一个亲兵被范阳军射杀,另外一个身中三箭勉强回到了潼关。 向潼关副将王犇,转告了灵宝原的情况之后,这个唯一一个亲兵,也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生死不知。 副将王犇心中大震,连忙派人骑快马把潼关守军在灵宝原兵败的消息,传回了长安城。 潼关距离长安并不远,再加上潼关的快马,只大半天时间就奔到了长安,这个潼关的信使沿途挥舞着急报的令旗,快马在朱雀大街上奔行。 一路奔到了皇城门口,他才滚下马匹,双手捧着潼关军报,一路喊着急报,冲进了皇宫,一路奔到了太极宫门口。 一直到太极宫门口,这个信使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手里的急报递给了一个司宫台的太监。 随即这个司宫台的太监,便迈着小碎步,把急报送到了正在太极宫里与杨琼等人议事的皇帝手里。 皇帝陛下接过这份急报之后,皱眉拆开,只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如遭雷亟。 他的双手微微颤了颤,声音也有些颤抖。 “快…去召林相与曹相,入宫议事…” 第五百三十六章 二百年未有此祸 很快,一辆平康坊的马车,停在了朱雀门门口。 只穿着一身青衣并没有着官服的林简林元达,迈步走下马车,马车旁边,一个司宫台的太监卑微的躬着身子等候,见林简走下马车,他连忙低头,恭声道:“林相您可算来了,陛下已经在太极宫等候多时了…” “您快随奴婢进去罢…” 说着,这个小太监挥了挥手,只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抬轿,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林简看向这个抬轿,并没有坐上去,而是紧皱眉头。 原先他还在政事堂为相的时候,尚且都没有皇城抬轿的殊荣,更不会有司宫台的人特意在这里迎候,眼下他已经罢相,更不可能有这种待遇。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这里,林简正准备开口说话,突然看到一辆马车也缓缓来到了朱雀门门口停了下来,马车停下来之后,一个下人搀扶着曹松,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两个人先后被罢相,林简要先曹松一步离开政事堂,算起来,两个人已经一两个月没有见了。 此时,在朱雀门门口相遇,两位“废相”对视了一眼,都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林简相对年轻一些,也是曹松的后辈,他迈步走向曹松,低头行礼:“曹公也来了。” 曹松看了看林简,摇头苦笑:“本来老夫还在想圣人会有什么事情传唤于我,见到元达之后,老夫多少能够猜到一些了。” 林简也叹了口气。 “被罢职在家这些日子,没有公文案牍,总算是过了一些安生日子,若是一直被朝廷闲置不用,小弟心中反而会舒心一些,但是今日宫里的人前来传唤,却吓到了我。” 元达公看向曹松,又看向两个人旁边停着的两个抬轿,苦笑道:“皇城之中抬轿,近几十年里恐怕只有正朔朝的那位中书令有这个殊荣。” 正朔,是先中宗皇帝第一个年号。 林简所说的这个中书令,自然就是郑温了。 曹松也是满脸感慨。 相比于林简,他要年长一些,当年是真真切切与郑温一起共过事的,郑温在正朔朝的时候,的确被赐过皇城抬轿。 “恐怕出大事了。” 曹松神情有些苦涩:“这个抬轿,老夫倒想一辈子都没机会坐上去。” “那便不坐了。” 元达公声音低沉,缓缓说道:“走到太极宫就是。” 曹松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与元达同行。” 说罢,两个宰相置两顶抬轿于不顾,并肩走进朱雀门,一同走向了太极宫。 到了太极宫之后,两个人才发现,太极宫里已经一片大乱。 本来今天,皇帝是召集群臣日常议事,但是议事议到一半,灵宝原之战的急报就被从潼关送了过来,此时在场众人,包括宰相杨琼在内,都已经乱成了一团,失去方寸。 潼关,是长安面前最后一道屏障了。 司马烁与陈彦出关的这十万人,只要被范阳军吃掉,那么潼关陷落就是迟早的事情,潼关一破,长安破城同样也成了时间问题。 这座长安城里,有太多太多东西了。 大周开国二百年,长安城里与皇家沾亲带故的李姓可能就有近十万,城中各种道观林立,亭台楼阁……这些都是李家经营长安二百年的成果。 长安城一旦破城,李家二百年的荣光将会毁于一旦,这些长安城里的东西,可能也会所剩无几。 见林简与曹松两个人结伴走进来,皇帝陛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狼狈从御阶上走了下来,迈步走到两位宰相面前,声音中带着几分惶恐,几分羞愧。 “二位相国可算来了……” 此时,如果是林昭那种对皇帝不怎么感冒的人在,多半会回怼一句我早已经不是宰相了之类的话,但是林简与曹松都是典型的士大夫,对于他们来说,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 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帝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 曹松与林简对视了一眼,便都跪了下来,对皇帝叩头行礼。 “臣…拜见陛下。” 两位宰相还没有跪下来,皇帝便伸手把两人扶了起来,连声道:“二位相国不必拘礼,快进来坐下。” 司宫台的人很快给两位宰相搬了椅子,林简还没有坐下,便看向天子,问道:“陛下,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洵低着头,面带羞愧之色。 “我大军…中了康贼奸计了!” “两天前,卫国公司马烁带领潼关将士出关,准备收回陕洛,兵行至灵宝原之时,被康贼带兵埋伏,眼下已经陷入重围之中,恐怕……” 说到这里,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明显,不管是带兵出去的司马烁,还是已经带兵到洛阳城下的陈彦,恐怕都很难再活着回来了。 也就是说,潼关守军已经伤亡大半。 说到这里,李洵低声道:“这事…都怪朕没有听从二位相国的忠告,反而听信了谗言,一时间做了昏聩之事……” 在君臣父子这套体系之下,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即便皇帝干了错事,也是听信了奸臣的谗言,与皇帝本人没有干系。 听到李洵这番话,林简与曹松两个人还只是微微皱眉,但是另一边的杨琼等人,已经低下了头,战战兢兢。 曹林二人先后罢相之后,朝廷里自然没有人敢再违逆皇帝的意志,因此在那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以杨琼为首的一帮人上了不少奏书,力主潼关出兵,如今潼关出了事,很显然…… 皇帝要把这口黑锅,推到他们头上。 林简倒没有功夫去想背黑锅的事情,他看向李洵,问道:“陛下,臣能否看一看潼关送来的急报?” “自然可以。” 皇帝连忙招手,一旁的司宫台太监就把潼关急报送了过来,林简拆开这个几乎被汗水浸湿的文书,简单扫了一眼之后,就两只手递给了一旁的曹松。 他有一目十行之能,只看了一眼,就全部记了下来。 于是,林简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极为担忧。 他看向自己的皇帝学生,微微叹了口气:“陛下,如果潼关失守,长安便守不得了……” 此时,一旁的曹松也已经看完这份潼关急报,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看完之后老丞相便觉得头晕胸闷,险些直接昏了过去。 好在林简眼疾手快,连忙搀扶住了他。 曹松伸手拍着自己的胸脯,然后颤巍巍的抬起头,看向皇帝,声音颇有些凄凉。 “陛下…国朝二百年,未有此祸啊…” 曹老头痛心疾首的说完这句话,便手捂着胸脯,瘫坐在了地上。 这句话虽然没有明着说,但是已经在变相的指责李洵了。 皇帝陛下脸色铁青。 “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三个去处 司马烁大军,于灵宝原与敌人交战两日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小部分残兵突出重围,四下逃窜。 卫国公大将军司马烁,也在此战之中力战身死,死在了乱军之中。 吃掉了灵宝原的潼关守军之后,康东平所部迅速收拢阵型,将洛阳城下的大将军陈彦所部,也落在了包围圈之中。 可以预见的是,陈彦的这一支军队在未来的这段时间里,也会被范阳军吃掉,不太可能逃回潼关去。 潼关副将王犇,按照司马烁的遗命,紧闭潼关关门,此时潼关守军只剩下六七万人,虽然依旧能阻挡住范阳军一段时间,但是注定不可能挡住太久了。 长安城里,一片大乱。 不止上层的权贵们想要出逃避难,就连李家的一些宗室,也想要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叛军还没有进城,京兆府就几乎无力维持长安城秩序,城内已经出现了不少抢劫偷盗,甚至还有奸**女的行为。 这个时候,朝廷做出的反应,就是将同中书门下三品,礼部侍郎杨琼罢相下狱,同时当时力主出兵的那一批官员,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牵连。 与此同时,原本下野的宰相林简曹松重新起复,只不过因为侍中曹松急怒攻心,病倒在了床上,因此政事堂的事务,暂时由林简主持。 按照纯功利的角度来说,林简是不应该站出来去扛这个大梁的,毕竟这个时候长安城的倾颓之势已经无可阻挡,谁站出来扛事情,将来都难免会在史书上背上一口黑锅,不过现在长安的确无人可用,元达公还是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主持长安事务。 短短几天时间,这位才四十多岁的宰相,两鬓就已经多了许多白发。 林简入主政事堂之后,第一是尽量维持长安城秩序,第二是派人快马送信去朔方,询问朔方节度使齐师道以及河东节度使王甫,能不能尽量抽调一些将士南下回援长安,哪怕只派回来三四万人,潼关就还有守住的希望。 不过林简很清楚,给北边写信也就是聊尽人事而已。 毕竟就算北边的两个节度使,愿意在突厥人的压力之下,派兵回援长安,但是写信去容易,大军整备再开回长安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时间,而潼关和长安城,能不能再坚持两个月,现在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再说了,现在北边的两个节度使跟突厥人打的也十分辛苦,假如再从两军之中抽调将士回来,说不定北疆的关门也会被突厥人攻破,到时候突厥人也打到长安城下,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除了给北边写信之外,林简还调集了城防营以及金吾卫,严格管控长安城,三天之内便在长安城里抓捕了两百多个趁乱胡作非为之人,此时的林相,展露了自己铁血的一面,下令这两百多个人不需要有关法司审决,其中罪过严重的八十多个人直接斩首,另外一百多个人关进大牢里,留待日后处理。 一天之间斩了八十多个人,长安城里的乱象便安定下架不少,虽然依旧人心惶惶,但是最起码明面上没有再乱下去了。 而在这三天时间里,元达公几乎彻夜未眠,终于他带着一份文书,来到了太极宫里面见皇帝,很是疲惫的对着皇帝陛下躬身道:“臣林简,见过陛下。” 此时的林简,已经是李洵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对林简简直客气到了极点,见到林简之后,他亲自走下御阶,搀扶住林简的衣袖,一口一个林师。 “林师…想到什么好法子了未?” 元达公两只眼睛密布血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双手捧着,递在皇帝面前。 “陛下,这是臣与政事堂同僚,花了两天时间议出来的两个章程,请陛下过目决断。” 皇帝陛下接过这份文书,苦笑道:“这个时候就不用再递文书了,林师有什么话直接与朕说就是。” 林简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陛下,臣与同僚们商量过了,此时潼关虽然依旧可以守,但是能够守住的几率…不会超过三成。” “为了大周国祚计,朝廷现在应该要未雨绸缪了。” 李洵缓缓叹了口气,面色哀伤:“长安……真的守不住了么?” 李家在长安住了二百年,他这个李家的皇帝,对长安自然是有感情的,不仅对长安有感情,甚至对东都洛阳都是有感情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派人收复洛阳。 “很难……” 林简抬头看着皇帝,声音沙哑:“臣等的意思是,为了陛下的安全,请陛下暂离长安南巡,待将来平定了叛贼,再回长安御极。” 听到这句话,皇帝有些意动了。 先前范阳军打下洛阳的时候,他便有离开长安避难的想法,只不过这个想法,后来随着潼关战事好转,慢慢消散了,此时潼关危在旦夕,他自然不会愿意继续留在长安城。 事实上,他正是在等着林简这些臣子们,主动提起这件事。 毕竟他这个皇帝,不太好主动离开长安城,但是如果是被臣子们苦劝,他在“不得已”之下离开长安,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皇帝陛下看了看林简,面露哀色:“二百年皇廷,如何能在朕的手里…” “陛下,顾不得许多了。” 林简声音之中听不出什么感情,他低声道:“臣等商量过了,此时陛下离开长安,有几处地方可去。” “第一处是南下入蜀。” 林简缓缓说道:“巴蜀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易守难攻之处,陛下坐镇蜀中,可以遥掌天下。” “待将来天下局势清明,叛贼灰飞烟灭之后,陛下的龙驾便可以重返长安,再造天地。” “蜀中……” 李洵低头想了想,又看向林简:“林师,除了蜀中之外,还有别处么?” “还有建康。” 林简低头道:“陛下可以效仿前齐,暂迁国都于建康,这样陛下可以在建康重建朝廷,指挥将士,戡乱平叛。”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建康无蜀中之险,此时叛军锐气正盛,陛下到了建康之后,他们恐怕会直接南下进攻建康…” “除却这两处地方之外,陛下还可以北上到朔方去,有朔方与河东两处大军护持,当可以保陛下安全,借这两处军队,陛下也可以着手平叛…” 说完这番话,林简抬头看向李洵,微微叹了口气:“何去何从,还请陛下决断。” 皇帝面露难色。 老实说,他是很想去建康的,毕竟建康也是大周有数的大城之一,不会比长安逊色太多,到了那里之后,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不过…… 建康不安全。 皇帝看向林简,咬了咬牙。 “林师,朕……” 第五百三十八章 大浪来袭! 长安城,虽然在林元达的强力镇压之下,勉强恢复了秩序,但是暗地里还是人心纷乱,每天都有大量的权贵富商甚至普通人,离开长安城。 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只一个月时间,就流失了大量的人口,以至于原本人满为患的北城,都多了不少空宅子。 曾经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现在也只剩下零星的几个摊位,就连安仁坊附近那个卖油泼面皮几十年的老崔,也被那些趁乱作恶的青皮吓到,不敢出摊了。 不过为了维持稳定,明面上,朝廷还是宣布潼关固若金汤,叛军绝对无法打进来,但是暗处林简等朝廷中的高官和天子李洵,已经在暗中计划撤离长安。 而此时,潼关战败的消息已经像风一样遍传天下。 因为消息极为重要,长安大通商号用快马送信,在潼关战败之后的第五天,就把消息送到了青州。 此时青州的林总管,正在与朔方赶来的齐胜等人,一起在城外整编训练青州刚征募的新兵,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城外的青州军大帐里整理军中长史报上来的花名册。 从大通商号的线人手里拿到这份消息拆看之后,林总管看着手里的这封书信沉默许久,然后他让人把正在大营练兵的齐胜叫了过来。 齐胜进了大帐之后,立刻对着林昭躬身行礼:“林帅。” 林昭“嗯”了一声,抬头看向齐胜,声音有些沙哑:“大营里练兵的事情,暂时交托给齐将军,我有事要北上一趟。” 齐胜有些诧异,他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有些小心的问道:“林帅,幽州那边…出事了?” “没有。” 林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幽州打的很顺利,裴将军已经拿下了幽州全境,用不了多久我青州总管府的人就能全盘接掌幽州。” 说到这里。林三郎长长的叹了口气:“长安要出事了。” 齐胜先是一愣,然后瞪大了眼睛:“林帅,长安……” “危在旦夕。”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长身而起,朝着大帐外走去,齐胜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大帐。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林昭交代道:“我走之后,青州这边征兵的事宜便由齐将军你全权负责,钱粮之事齐将军便递文书给总管府,总管府那边会给你准备齐全。” 说到这里,林昭回头看向齐胜,声音低沉:“齐将军,现在征兵练兵的速度都要加快,你不管是要钱还是要粮,我都给你准备,但是在年底之前,我希望青州这边的兵力能过万。”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可战之人要过半。” 现在已经是永德四年的七月下旬,距离年底已经不到五个月了。 齐胜跟在林昭身后,苦笑道:“林帅,只要钱粮足够,兵力过万自然不成问题,不过军队战力并不是训练就能训练出来的,末将希望林帅能让末将与北边的齐将军互通有无,青州这边的兵力最好也能投入到前线战场上去,这样一来,末将才有把握在半年之内,练出一支可战之兵。” 林昭低头想了想,很快做出决定,拍板道:“没有问题,我会给裴俭行文,你这里训练出来的兵力,可以投入前线战场,前线战场上的军队也可以轮换下来一部分,退回青州歇息。” 这位年轻的青州总管,此时面色非常严肃。 “时间紧急,现在只能大规模征兵,提高训练的强度,顾不得将士们能不能禁受了,受得了便留下,受不了便离开。” “告诉兄弟们。” 林总管声音低沉:“河南府已经是一片焦土,遍地尸骸,兄弟们都是青州人,如果不想见到青州变成下一个河南府,就要时刻准备去跟叛军拼命!” 打仗除了硬实力要跟上之外,软实力也不能落下,早在几个月前,林昭就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用贴“大字报”,以及印制小册子的方式宣传范阳叛军的残暴,明确的告诉了青州诸州的百姓们,这些叛军是蛮夷,会吃人的蛮夷! 事实上,范阳叛军之中,的确有些将领喜好吃人,倒不是林昭胡说。 有了这些宣传之后,青州以及青州总管府麾下诸州,抵抗的情绪骤然高涨,总管府征兵的进度也大大加快。 交代了齐胜一些关于青州军的事情之后,林昭便离开了青州军大营,朝着自己的总管府走去。 齐胜一直把林昭送到大营门口,恭恭敬敬的把林昭送了出去。 此时,这位朔方出身的骑都尉,齐大将军的义子,看向林昭的目光之中颇有些敬佩。 他倒不是敬佩林昭的年少有为或者能力卓绝,而是敬佩林昭的气魄。 要知道,他们这些朔方过来的将领,到青州来也不过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位林总管就能放心把整个青州的练兵统兵之权,全然交在他一个外来将军的手里。 这样大的气魄,不得不让人敬佩。 当然了,林昭这也是出于无奈。 如果赵歇或者裴俭任何一个人在青州,青州这边的军队他肯定不会交在齐胜的手里,但是眼下裴赵二人都在幽州,青州这边实在是没有可用之人,被逼之下,林昭也只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当然了,经过一个多月的了解,林昭对齐胜这批青州人还是颇为放心的,这些人实在是没有背叛他的理由,再说了他离开青州不会特别久,即便齐胜等人有什么异心,林昭也可以断了他们的钱粮,从容收回兵权。 离开了青州军大营之后,林总管骑快马回到了自己的总管府,在书房之中见到了崔芷晴。 崔芷晴见林昭突然回来,很是惊喜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三郎不是说这几天都要在城外大营里盯着么,怎么这就回来了?” 她起身,一边给林昭倒茶,一边笑着问道。 林昭看了崔芷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六娘,长安出事了。” 听到这句话,崔芷晴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不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长安的安危对于她来说,也十分重要。 她放下手中的茶碗,微微吐出一口气。 “三郎,长安……怎么了?” “潼关守将司马烁被诱出潼关,于灵宝原大败,另一位大将军陈彦,在洛阳城下估计也很快会兵败。” “这些兵力被范阳军吃掉之后,潼关便危在旦夕了。” 林总管低眉道:“潼关一破,就代表长安已经失陷了。” 崔芷晴木愣地坐在林昭旁边。 “那…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此时的林昭,心里也充满了无力感。 因为他的计划被统统打乱,现在的他对未来充满了未知。 他就像是即将涨潮的海岸边上的游人,而现在的局势就是海滩上即将涨潮的海浪,而他只能被身后的时局逼迫着一路狂奔。 只要停下来,就会被海浪淹没, 到时候不知是他,就连他身边的亲朋好友,也会被大浪吞噬,尸骨无存。 林昭收回思绪,看向眼前的崔芷晴,声音沙哑:“我现在要去一趟幽州,青州的事情,便交给六娘你打理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青州大暴兵 因为事态紧急,林昭只是匆匆交代了崔芷晴几句,便带着十几个亲卫,动身离开了青州,一路北上。 青州的北边就是棣州,也是到幽州的必经之地,林昭到了棣州之后,先是去了一趟棣州的州城厌次,在厌次城里见到了郑家的叔侄俩。 此时的郑涯,官面上的身份是棣州刺史,而他的叔父郑通,则是刺史府的幕僚。 至于刚到棣州没有多久的郑元,现在只是刺史府的一个小吏,与林昭匆匆见了一面之后,便继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办差去了。 最终,还是林昭,郑通与郑涯三个人坐在了一起。 坐下来之后,林昭看了叔侄俩一眼,缓缓叹了口气:“长安的消息是大通商号的人传给我的,舅父与表兄应该早已经知道了罢。” 相比于林昭的严肃,郑家的叔侄两人倒是轻松不少,郑涯低头喝了口茶没有说话,一旁的郑通笑着说道:“应该与三郎知道的时间差不多。” 这位郑大官人笑着说道:“我前些日子去青州的时候,就跟三郎你说话,李家现在的这个皇帝,是个十足十的蠢物,此番不是他把司马烁逼出潼关,李周王朝少说还有一两代人的国运,现在好了,皇廷帝壤都要给康氏兄弟给占了。” 世家大族很讲规矩,等郑通说完了话,一旁的郑涯才接口,继续笑着说道:“我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觉得诧异,当年灵皇帝之时天下乱成了那个模样,长安城都没有落入旁人之手,如今的大周经过老皇帝三十多年经营,国力已经恢复了许多,居然皇廷都要给人占了。” 说到这里,郑大公子看了看郑通,感慨道:“可能这就是叔父所说的国运罢,李周的国运已经尽了。” “国运不国运,我不是如何关心。” 林总管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我现在想的是,咱们已经彻底得罪了康东平,等他占了长安,一定会回头收拾范阳,到时候如果我们挡不住,便是…” “灭顶之灾。” 郑涯笑了笑:“也没有三郎说得这样可怕,以康氏兄弟的作风,便是给他们破了李周皇廷,多半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不起咱们找个地方躲他几年,等着两兄弟倒了,咱们再出来不迟。” 康东平兄弟是胡人,虽然精通武事,但是并不怎么读书,尤其是不读史书。 不过其他人都是读史书的。 天下间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像康东平这种不得民心的势力,绝对是不可能长久的。 林昭看了郑涯一眼,叹了口气:“我们能逃,青州军将士们又能逃到哪里去?是我林昭将他们征募起来的,总不能事到临头抛下她们不管,自家逃命去罢?” 说完,林总管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我七叔还在长安城,如果他执意在长安不走,恐怕……” 说到这里,林昭没有再说下去了。 坐在首座的郑通,也跟着叹了口气。 “先前在长安的时候,我见过林元达,这人的确是王佐之才,如果因为李皇帝,将性命丢在长安,倒是颇有些可惜。” 大表哥郑涯伸手给林昭倒了杯茶水,笑着说道:“我是不想这么多,三郎你现在是咱们的主心骨,你叫咱们做什么,咱们做什么就是。” 说着,他看向郑通,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二叔你的意思呢?” 郑通也跟着笑了笑:“我自己都到棣州来了,自然也是要全力相帮三郎的,只是……” 郑通顿了顿,看向林昭,继续说道:“只是我郑家子弟,不能全部到青州来,我与老大,还有元儿三个人在青州,就是将来青州事败,我们三个人也可以跟三郎一起死在青州,但是其他郑家人……” “尘埃落定之前,他们还是就在江陵。” 这就是这些世家大族的求生之道,他们可以下注,也可以为了自己下的注豁出性命,但是他们永远不可能押上自己所有的筹码。 郑通的态度很简单,他们父子自己郑涯三个人,就在青州与林昭同生共死,但是其他郑家人在局势未定之前不能参与进来,假如青州事败,林昭另外的两个舅舅还可以带着郑家人继续生存下去,另谋出路。 对于这个态度,林昭还是很满意的。 他本身也不准备把整个郑家的所有人统统拖进来,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既然舅父与表兄都表了态,那我就说一下我的想法。” 郑家叔侄俩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静静的看着林昭,没有说话。 “这两天我算过,现在即便范阳军极其顺利的拿下潼关,攻占了长安城,他们想要抽出手来回师范阳,也至少需要大半年时间,况且……” “况且朝廷不止有长安的禁军,北边还有北庭节度使,朔方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等数个节度使,康东平拿下长安之后,未必就有精力来管我们,我估计等他真的腾出来来处理范阳的时候,怎么样也要一年之后了。” “所以,我们最少还有一年时间左右。” 林总管声音低沉。继续说道:“这一年时间里,不计算钱粮,青州那边应该能征兵到一万多人,表兄在棣州这里,不计算战力应该也能有一两万人,而沧州幽州以及其他范阳的州郡,加在一起估摸着应该能弄出来三万战力左右。” 沧州幽州本就是范阳节度使的屯田州,再加上这里靠近北疆,因此林昭给出的形容词是“战力”,而不是“兵力”。 也就是说,沧州幽州那边的兵力,应该可以直接投入战斗,而青州棣州以及附近的其他州郡,加在一起能够凑出两万战力就不错了。 郑涯伸手摸着自己颌下的小胡子,琢磨了一会儿之后,无奈摇头:“即便三郎说得一切顺利,咱们新练出来的战力,估计也不会是范阳军的对手,他们只要派出三四万人,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拿回范阳九州,甚至还可以南下,把青州以及附近诸州,统统拿在手里。” 郑涯说的句句属实,即便是长安禁军,战斗力与范阳军这种边军都存在巨大的差异,更不要说林昭新弄出来的这些新兵了。 就是神仙,也不可能在一年之内,把这些新兵训练成边军那种精锐。 林总管眯了眯眼睛,缓缓点头:“所以,我们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他看向郑涯与郑通,缓缓说道:“舅父,表兄,接下来的一年里,我需要你们在棣州,动用一切资源,全力……” “制造火药!” 第五百四十章 同携手与共存亡 没有人能凭空变出一支强军出来,林昭也不行。 他的青州军,想要正面对抗康东平的范阳军,至少需要打磨三五年时间,而且这三五年的时间里,还要不间断的对抗范阳军才行。 跟契丹人拼命,死了一批再征募一批,三五年下来,或许才能练出一支合格的边军。 其实林昭现在是有这个条件的,他现在已经占据了幽州,幽州本身就在边境上,与附近的檀州,妫州一起组成范阳防线对抗契丹人。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跟契丹人练兵,更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去死在边关,因此他想要抵抗叛军,守住范阳的地盘,就必须要……取捷径。 火药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捷径。 眼下林昭虽然还没有把火药开发成真正的武器,但是仅凭火药本身的属性,便是一个活脱脱的守城利器,而且新一轮生产的“火雷”之中,林昭已经让人掺入了铁片,还是生锈的铁片。 有了这些铁片,火雷的杀伤力将会大幅度上升,虽然这种陶罐只能用在特定战场上,几乎不可能广泛应用在各种战场,但是用来守城,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生产火雷的地方主要是在青州,而林昭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把火药的生产任务,从青州转移一部分到棣州,交给郑家叔侄二人负责。 林昭口中的“不惜一切资源”,也不全是棣州的资源,而是指大通商号的资源。 这些采买材料的伙计,本来就是大通商号的老本行,林昭一个“散户”四处收集火药原材料,就有些不对劲,但是如果大通商号去收购其他地方的火药原材,那么效率一定会大幅上涨。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郑家叔侄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由郑通表态,这位大通商号的大掌柜缓缓点头,开口道:“那就按三郎说的办。” “明天我就着手安排,采买原料的事情交给我,至于生产的过程…” 他看向郑涯,笑着说道:“就要交给使君大人了。” 郑涯苦笑道:“二叔莫要取笑我了,我这个刺史是三郎指派的,可不是朝廷派来的使君。” 一旁的林昭也跟着笑了笑,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递给了郑涯。 “大兄,这是火药的方子。” 林昭满脸严肃,低声道:“这个方子,暂时不好泄露出去,因此能保密还是要保密,大兄在棣州召集匠人秘密生产火药,生产的过程中也多尝试尝试…” “尽可能改良这个方子。” 现在林昭手里的方子是根据自己的记忆,以及参考纯阳观那对师徒俩的火药方子弄出来的,即便是在黑火药的层次上,也远远没有到达火药威力的极限,如果有几年时间,林昭可以一点一点摸索,把火药最大威力的配比给试出来,但是现在他要忙的事情太多,这件事就只能交给郑涯,一边造火药,一边改进方子。 拿到这张方子的郑大公子,也愣住了。 原本他以为,林昭会从青州派几个匠人过来,负责具体制造的过程,但是没想到自己的这个表弟,居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样交给了自己。 他看了看手里的方子,苦笑道:“这样厉害的物事,三郎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了我?” “目前来说,这东西也就是守城有用。” 林昭语气有些无奈,开口道:“真放在战场上,该打不赢范阳军还是打不赢范阳军,大兄不必这样紧张,尽可以拿去看。” 火药,只是热武器的基础科技,这一项基础科技本身不具备特别大的杀伤力,真正厉害的是它的“衍生品”。 比如说火枪,火炮。 那些林昭暂时都搞不出来。 不过最简单的火铳还是有机会弄出来的,青州城里就有大量了铁匠,林昭老丈人谢三元手底下,也有大量原本制造铜模的铜匠,这些人都可以帮着林昭,把火铳给弄出来。 林昭的想法是,让棣州这边全力生产火药,而青州大本营那边,则着手制造类似于火铳之类的简单火器。 当然了,这些都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来,现在摆在林昭面前的,并不是这些火器,而是收复范阳九州,然后尽快让自己手下的军队形成战斗力。 简单来说,就是要在一年之后,最起码挡住范阳军最起码一波的攻势! 挡住第一波,青州就有生存下去的土壤,林昭的这些想法,才能够一点一点付诸实践,挡不住,青州就只能给康家踏平,什么火器都没有用处,甚至还会成为敌人手中利器! 郑家本来就跟林昭有血亲,再加上郑通极其欣赏自己的这个外甥,也很看好青州未来的发展,于是当即点头,笑着说道:“那就这么定了,三郎尽管放心,我们在棣州,一定给你弄出来足够的火药。” 林昭点了点头,叮嘱道:“要注意的是,火药这东西不能受潮,大规模储藏的时候尤其忌讳明火。”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切记切记,一旦大量火药碰到明火,便立刻会有地裂天崩之威!” “不管是什么东西,哪怕是一点火星,也不能进火药仓库!” 之所以跟郑涯说这些,倒不是因为林昭啰嗦,而是因为火药毕竟没有在这个世界大量出现过,大家都还不了解它的性质,这些必要的安全事项,必须要跟他们说清楚。 不然不止是生产火药的匠人会出事,郑家这叔侄家都有可能被火药给炸死! 郑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开口道:“三郎放心,我会小心的。” 林昭点了点头,低头喝了口茶水,便缓缓站了起来,对着郑通与郑涯拱手道:“舅父,表兄,今日议事就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情,要立刻动身去幽州。” 郑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有些诧异:“三郎,现在都下午了,你怎么样也要在厌次留一晚上,明天再离开不迟。” 郑通也跟着说道。 “老大说的不错,长安的事情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三郎且在厌次住个一两天,今天晚上咱们爷仨还能坐在一起喝上一顿。” “下次吧。” 林昭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苦笑道:“我着急去幽州,倒不全是因为战事,更重要的是去幽州寻一个人。” 郑通有些好奇:“谁啊?” “宋王世子李煦。” 林昭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需要他现在就赶回长安,救我七叔性命。” 当初郑通去平康坊见林家人的时候,林简只让郑通带走了幼子林湛,林昭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知道自己这个性情刚烈的七叔,有了与长安共存亡的心思。 这个时候,也只有让李煦赶回长安,才有机会把林简带出长安城! 第五百四十一章 穿人皮干人事 林昭很清楚自己那个七叔的性格。 他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属于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那种人,他可以让林昭一家人离开长安避难,也可以把自己的幼子交给郑通,让他带出长安城避祸,但是他自己多半是不会离开的。 虽然朝廷有可能都会从长安整体离开,但是林简还是会有以身殉国的可能。 这位本家七叔,可以说是这几年来对林昭最重要的贵人之一,而且两个人之间是同宗同族,在这种关系的前提下,林昭当然要想办法把自己的七叔从长安捞出来。 因此,他只在厌次城待了一两个时辰,便立刻带人继续北上,大概奔行了一天半左右,来到了幽州的州城蓟县。 作为幽州的衙门所在,蓟县其实就是幽州城。 到了幽州之后,林昭才看到幽州的城门虽然开着,也有往来行人通过,但是城门处有足足二三十人把守,往来行人都要经过严密的盘查,才能放行通过。 这些城门口的守军,都是青州军,而且有一部分还是林昭在青州最开始拉起来的那一批青州军。 见了林昭之后,负责守城门的队正便认出了林昭,他连忙上前,对着林昭躬身拱手:“属下见过使君老爷!” 这个队正,就是第一批青州军,或者说是当初的青州团结兵。 因为他不知道现在应该称呼林昭什么,因此依旧按从前的“使君”称呼林昭。 林总管挥了挥手之后,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不用拘礼,裴将军在城里否?” “回使君,在城里。” 如今当初的青州团结兵们,只要稍微有点本事的,大多在军中做了小领导,这人如今也是管着五十个人的队正了,回答完林昭的话之后,他便上前帮林昭牵住缰绳,笑着说道:“小的领您去见裴将军。” 此时的林总管,因为连续赶路好几天,已经颇为疲惫,他点了点头,开口道:“你带路罢。” 这个队正咧嘴一笑,跟手下的那些兄弟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帮林昭牵马,大踏步的进入了幽州城。 此时的幽州城,街上的行人并不多。 因为前不久,这里还是在康东平治下,大概在一个月前,裴俭才领着青州军吃下了幽州,那一战青州军吃了不小的亏,足足牺牲了一千多个将士。 啃下了幽州之后,裴俭就自然而然的接管了这座城市,不过一来因为战乱,城里的百姓本身就不多,二来此时的幽州百姓,不太清楚这个刚刚进驻幽州的兵老爷们会不会滥杀无辜,会不会烧杀劫掠,因此大多在家躲着,不敢街上闲逛。 因此,林昭在幽州城中骑马,竟然可以畅通无阻。 坐在马上的林总管,看了看城中时不时巡逻的青州军,低头看向给自己牵马的这个队正,问道:“我大军进城之后,可有欺辱百姓?” 这个队正一只手牵着缰绳,回头看向林昭,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开口道:“回老爷,因为咱们打幽州死了不少兄弟,刚进城的时候,的确有人欺负城里的百姓,还有两个家伙强奸了城中的民女,裴将军知道以后大为震怒,一天之内办了十几个人,都是当着大家伙的面枭了首。” “后来,便没有人敢胡作非为了。” 说到这里,这个队正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林昭,小声嘀咕道:“要我说,裴将军有些太过严苛了,兄弟们攻打幽州,也是舍生忘死,进城之后即便干了错事,也不至于就丢了性命…” 这是在向林昭埋怨,也算是另一种形势的告状。 事实上,青州军,尤其是第一批青州军,乃是民兵的团结兵出身,本身不仅军事素质不高,文化水平也很低下,在他们心里,大抵都是赢者通吃,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弱肉强食思想。 这是这个时代军队的通病。 康东平为什么可以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全然掌控了范阳军,就是因为他对手下人不怎么管制,甚至还很放纵,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以至于那些本身就有强盗思想的底层丘八,可以对他死心塌地。 听到这句小声的埋怨,林昭皱了皱眉头,低声喝道:“这个时候不对你们严格一些,来日你们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这句话,林昭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个队正身子一颤,也就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很快,他就把林昭带到了幽州城的一座大院门口,坐在马车上的林昭只看了一眼,便可以看出这里应该是原先的幽州刺史府,他跳下马车之后,看了为自己牵马的这个队正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队正苦着脸,缩着肩膀:“老爷,属下可没有作恶的心思,就是为那些被杀头的兄弟……” “你没有做恶,在我这里就不会因言获罪。” 林刺史面色平静,再一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队正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小人王翰…” “王翰。”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我记得你是青州团结兵出身,也就是说你曾经也是青州的农户。” “做人,不能换了一身皮,便忘了自己来自哪里,忘了自己的本心。” 说完,林昭不再搭理这个队正,迈步走向幽州刺史府。 这会儿,裴俭也已经收到了林昭驾到的消息,他连忙带着青州军的一众中高层将领,匆匆赶到刺史府门口,排成一排,对着林昭躬身行礼。 “末将裴俭,见过林帅!” “末将等,见过林帅…” 裴俭身后,站着包括赵歇在内的二三十人,这些人都是在青州军里冒头的中高层将领,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也会是林昭麾下的中流砥柱。 林昭看了看这些人一眼,微笑点头:“诸君顺利拿下幽州,功不可没,来日时局顺遂了,诸君的功劳都会一一兑现。” 一群人再一次对着林昭低头行礼:“多谢林帅!” 客套完之后,林昭便迈步走进了幽州刺史府,裴俭与赵歇两个人,跟在他的身后。 黑脸裴俭微微欠身,低声问道:“小相公,发生什么事了?” 林昭脚步不停,声音平静:“潼关守军被康东平诱出潼关,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潼关已经危在旦夕。” 裴俭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瞪了大眼睛:“潼关守将司马烁我认识,记得此人是个极守规矩的人,如何会干出这种蠢事?” “他干不出来,天子却干的出来。” 提起这件事,林昭也是心里冒火,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裴俭:“这件事稍后我再跟你细说,我师兄李煦现在在哪里?我找他有急事。” “李煦公子…” 裴俭伸手挠了挠头,苦笑道:“上个月咱们打蓟县,李公子身先士卒,受了点伤,眼下正在后院养伤…” 说着,这个黑脸汉子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末将领您过去?” 听到李煦受了伤,林昭眉头一皱,开口道:“他受了伤怎么没有人跟我说?” “李公子说不是什么大伤,不好到处宣扬,再加上小相公你也没有问过,我们就没有提…” 说到这里,裴俭连忙补充道:“不过您放心,李公子他受伤不重…” 林昭咬牙道:“带我去见他!” 第五百四十二章 救他一救! 房间里的李煦躺在床上,头发披散,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而林昭与裴俭两个人,已经站在了他的房间门口。 裴俭把林昭领到门口,咳嗽了一声:“小相公,我跟李家人不对付,我便不进去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属下虽然看不上李家人,但是看在小相公的面子上,可没有难为他,进了幽州之后,属下还给他找了个姑娘伺候他呢。” 顺着他的话,林昭往里面看了看,果然看到房间里似乎有个姑娘走动,于是便回头看了一眼裴俭,缓缓吐出一口气:“有劳裴叔了。” “小相公客气。” 裴俭嘿嘿一笑,开口道:“这个李家人,与长安城里的那些李家人还是不一样的,最起码打仗的时候这家伙真敢冲在前面,那天打幽州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这人冲到了人堆里,要不是我派人把他抢出来,现在他尸体都凉了。” 说到这里,裴俭伸手比了个大拇指。 “难得李家人里,也出了个汉子。” 听到这番话,林昭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清楚,李煦之所以在幽州这么拼命,是因为他河南府便是丢在他的手上,这位宋王世子心中有愧。 毕竟幽州是范阳叛军的老巢,在这里出一份力,心中的愧疚便蒙少一些。 林昭估计,他甚至想死在幽州战场上。 想到这里,林昭回头看了看裴俭,轻声道:“裴叔先回去罢,给我准备一间房间,我一会儿要休息。” 这会儿,林昭实在是已经疲惫不堪,甚至想倒头就睡,如果不是还有事情要跟李煦交代,他现在就想找个枕头躺下。 裴俭点了点头,对着林昭低头拱手:“属下这就去。” 裴俭离开之后,林昭上前敲响了半掩的房门,很快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过来给林昭开了门,小丫头抬头看了看形容憔悴的林昭,怯怯的问道:“这位公子,您……您找谁?” “我找李师兄。” 似乎是听到了林昭的声音,屋子里很快传来一声还算爽朗的声音。 “小环,快把我师弟请进来。” 这个名叫小环的丫鬟听到是自家公子的师弟,连忙让开身子,给林昭开了房门:“公子请进。” 林昭这才迈步走了进去,看到正躺在床上的李煦之后,他自己在房间里寻了个椅子,搬到李煦床前坐了下来,先是上下打量了李煦一眼,然后摇头笑道:“我每天到处奔忙,忙的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师兄你倒是在这温柔乡里快活。” 身为过来人,林昭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刚才那个小丫头眉目含春,很显然已经跟李煦勾搭上了。 李煦皇室子弟,天潢贵胄,能够跟他沾染上关系,对那姑娘来说也算是一条出路了。 “害。” 李煦半躺在床上,苦笑道:“一个小姑娘,情窦初开,相处久了自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罢了,不提这些琐事。” 李煦抬头看向林昭,问道:“师弟怎么跑到幽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也认真打量了林昭几眼,见林昭满脸疲惫,这位世子殿下皱了皱眉头。 “还是连夜赶路来的?出什么事了?” 林昭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李煦,问道:“师兄的伤?” “无事,就是断了条腿。” 李煦倒是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身子,很是平静的说道:“已经让大夫接好了,再养一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说着,他继续看着林昭,问道:“三郎你这么急着赶到幽州来,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长安……要出事了。” 林总管叹了口气,没有隐瞒,而是把潼关大败的事情跟李煦说了一遍,到最后,这位青州总管无奈苦笑:“如今,潼关已经危在旦夕,潼关既然保不住,那长安城……” 世子殿下半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长安可能要失守的消息,对于林昭这种曾经在长安生活过的人都是一个震撼的消息,对于崔芷晴那种长安人,更是让她久久说不出话,更不要说是对李煦这种自小在长安长大,正儿八经的李家皇族了。 这位李家皇族,愣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更没有说出一句话。 房间里鸦雀无声。 见他这个模样,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师兄不要心急,潼关现在还在,长安那边就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到时候朝廷应该可以暂时撤出长安城,最起码……大周国祚不会断绝。” 听到这句话,世子殿下眼中终于垂下眼泪。 他几乎泣不成声。 “我李家二百年祖庭啊…” 长安即将失守,这对于他这个李家人来说,当然是莫大的打击。 毕竟长安对于李家来说,不仅仅是都城而已,李家历代皇帝,历代王公,大多都埋在长安附近,假如叛贼占了长安之后,开始挖掘皇陵以及那些王公陵墓…… 那就真是被掘了祖坟了! 见他情绪激动,林昭默默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这个时候在青州脱不开身,这一次来见师兄,本来是想让师兄替我赶回长安去……” “三郎……我立刻就动身回长安。” 世子殿下拭去泪水,咬牙道:“我现在就要回去。” 林昭看了看他的腿,默默无言。 感受到林昭的目光,世子殿下的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 “我便是爬,也要爬回长安!” 听到他这句话,林总管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师兄准备一辆马车,派一些人护送师兄回长安去,只是师兄现在的腿伤需要静养,沿途颠簸……” 他苦笑道:“可能会落下病根。” 李煦现在是骨折,还没有养好,如果现在强行回长安去,将来腿脚可能会好不利索。 也就是,变成瘸子。 李煦咬牙道:“三郎现在立刻就去备马车,我父母妻儿都在长安城,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安!” 林昭默默点头,看了看李煦,继续说道:“我身在青州动弹不得,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师兄。” 李煦这会儿,勉强冷静下来一些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三郎你说就是。” “就在刚才,我走进师兄房里之前,收到了从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 林昭默默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大通商号刚刚送过来的消息,递到李煦手里。 他叹了口气。 “潼关大败之后,政事堂杨琼等人罢相,侍中曹松病倒,我七叔接了政事堂的差事,开始主持政事……” “以我对他老人家的了解,他既然主政长安,那么有一天长安破城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他会与长安城同死。” 说到这里,林昭拖着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对着床上的李煦深深一揖。 “师兄,我七叔待我恩情甚重,我不能坐视他死在长安城,况且他老人家也是大周的肱骨之臣,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死在长安,请师兄回长安之后,劝也好,绑也好,无论如何……” 说到这里,林总管两只眼睛有些微红,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无论如何,救他一救!” 第五百四十三章 长安依旧在 林昭很快就给李煦准备好了马车,同时还派了三十个精兵骑马沿途护送,原本是打算第二天早上出发,但是李煦一刻也等不及,无奈之下,林昭只能让人把他抬到马车上去。 李煦的丫鬟小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还是抹着眼泪跟李煦一起上了马车,不管李煦如何撵她,她都坚持不走。 最后,还是林昭开口给这个小丫头解围。 “师兄腿脚不方便,那些护卫都是粗汉子,沿途上确实需要有人照顾,便让小环姑娘跟着你罢。” 李煦这会儿已经被人抬进了马车里,闻言看了小环一眼,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林总管从袖子里取出一包早已经准备好的金子,递到这个小丫头手里。 “小环姑娘,我师兄一路上就麻烦你照顾了,这些钱你拿在路上开销,他腿脚不好,一路上还要辛苦你。” 小丫鬟扭头看了看李煦,见李煦没有反对,便两只手接过这包金子,对着林昭低头道谢:“多谢公子。” 交代完这个小姑娘之后,林昭又看了看随行的一众骑兵,沉声道:“诸位兄弟,我师兄腿脚还有伤,沿途尽量走平坦一些的路,能慢的时候便慢一些。” 这些骑兵,大多都是裴俭亲自训练出来的青州军精锐,闻言立刻对林昭躬身行礼:“属下谨遵林帅吩咐!” 交代完旁人之后,林昭看向躺在马车里李煦,再一次低头抱拳:“师兄,这一趟委屈你了。” 李煦自小习武,在新朝也是任武官职位,本身就是个行伍之人,但是这一趟长安之行,很有可能会给他留下终身的残疾,因此林昭才会说“委屈”了他。 马车上的世子殿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三郎不用挂念我,我只是一个闲人,不管是瘸了还是死了对都大局都没有任何影响。” “相较之下。” 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三郎你在青州的事情,要比我重要得多,你经营好青州,就是在康贼后背狠狠插上了一刀,有朝一日朝廷开始拨乱反正的时候,三郎你就是为范阳叛贼掘墓之人。” 说罢,这位世子殿下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好了,天色不早了了,快出发罢。” “早一点出发,便早一点到长安。” 他躺在床上,仿佛在喃喃自语。 “要是晚了,能不能看到长安都不一定了…” 林昭长叹了一口气,对着那三十个骑兵挥了挥手:“好了,出发罢。” 马队缓缓离开幽州刺史府,几十匹战马护送着李煦,朝着他心心念念的长安城奔去。 而林昭在送完李煦之后,精力也差不多耗尽,他身子一晃,险些倒在地上。 好在身边的人眼疾手快,把他搀扶下去歇息。 这一觉,林三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 两个月后,李煦的马队终于到达京兆府。 本来他们如果从幽州直线奔长安,是用不了这么多时间了,但是如果从幽州往长安入,那就只能沿着范阳军东进的路子再走一遍,沿途必然会碰到很多叛军。 无奈之下,一行人只能从南边饶了一圈,最后从南面的峣关进入关中。 进了关中,也就差不多进入了京兆府的范围之内,这里原本是天子脚下,同时也是天下最繁盛之地,只长安城一城就有一百多万人口,整个关中人口加在一起,数量可能会突破千万。 这里是当今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眼下潼关摇摇欲坠,京兆府也已经乱成了一团,时不时有人拖家带口,一路南下逃命。 进入关中之后,原本在马车里从来不露面也不跟任何人说话的李煦,终于从马车里露了头,他有时候会掀开车帘看一看关中的情况,有时干脆坐在前面驾车,沿途四下张望。 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永德四年的秋天,关中的天气也没有那么炎热了,不过每当李煦出去驾车的时候,小环还是会坐在他旁边,时不时给他擦汗。 唯一让李煦欣慰的是,此时关中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因为他的腰牌还能顺利从峣关通行。 进了关中之后,一行人又走了两天,终于一座大城遥遥在望。 世子殿下坐在马车的前面赶车,望着前方的雄城,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对着身旁的小丫鬟喃喃道:“小环,前面就是长安,生养我的地方。” 小环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没了父母之后就被人卖作了丫鬟,一辈子没有出过幽州,甚至没有出过蓟县,此时看到这样大一座大城,小丫头也瞪大了眼睛。 “这么大啊。”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李煦,轻声道:“比幽州城大了很多倍呢。” “这是天下最大的城。” 世子殿下声音中带了一些自豪:“我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神色黯淡下来。 “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便不是我们家的城了。” 他们这一路虽然赶路,但是消息并没有闭塞,李煦现在很清楚的知道,潼关那边已经在苦战了两个多月之后,已经基本上没有什么可战之兵。 潼关告破,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小环坐在李煦旁边,轻声宽慰自家的公子。 “公子不要伤心,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回幽州去,幽州去不了便去青州。” “我在幽州的时候听说了,现在青州也成了一座大城,而且青州不怕这些叛军,很安全。” 世子殿下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长安,要比青州大的多。”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渐渐靠近了长安城南门,只见这座南门,此时被一群甲士把守,严禁任何人进出。 城里,还有不少人想要从南门出来,都被这群甲士挡在了门内。 世子殿下只是看了一眼这些甲士的衣着,便喃喃道:“金吾卫。” 金吾卫分设左右金吾,是十二卫之二,职责是巡查警戒宫中以及京城,另外也作为皇帝的随从伴驾。 一般来说,金吾卫是不会来干这种城防差事的。 这个时候,城门口的金吾卫已经发现了李煦一行人,立刻就有人上前呼喝:“哪里来的兵,干什么的!” 世子殿下默默下了马车,一瘸一拐的朝着迎面而来的金吾卫走去。 是的,两个月下来,他的腿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因为路途颠簸,终究还是落下了一些残疾。 走到近前之后,这位坡脚的世子,从腰间取出腰牌,在这个金吾卫面前晃了晃,然后用正宗的关中话,缓缓开口。 “宋王府李煦,回京复命。” 有点卡文,晚上一起更……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百四十四章 树倒猢狲散 皇城,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缓缓走进太极宫。 太极宫里,一身紫衣的天子,怔怔的看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身影,呆住了。 这个身影,自然就是李煦了。 过了许久之后,天子才反应过来,呆呆地走向自己的堂弟,他看向李煦的左腿,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李煦默默的走到皇帝面前,双膝下跪。 “臣李煦…叩见陛下。” 皇帝连忙上手把他搀扶了起来,然后看着他的左腿,苦笑道:“老八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臣弟只是瘸了一条腿而已,无碍。” 李煦被皇帝扶着站了起来,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兄,声音沙哑:“陛下,您……准备要离开长安了么?” 进了皇城之后,尤其是进了太极宫,李煦明显发现这座天子寝宫比从前空了不少,很明显皇宫的东西已经被收拾了起来,这位皇帝陛下已经准备动身离开长安了。 面对自家兄弟的质问,皇帝陛下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两个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是李煦从五六岁开始,就在东宫陪太子读书,两个人是正儿八经一起长大的。 后来两人成年之后,李煦也是不遗余力的替东宫上下奔走,花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终于让这位太子殿下顺顺利利的继承了皇位。 后来到了永德朝之后,当今的天子也说李煦是新朝的第一功臣,并且让李煦做了禁军的大将军。 两个人不是亲兄弟,生似亲兄弟,甚至比皇帝自己的亲兄弟们要亲近得多。 以至于河南府在李煦手上丢了,皇帝也顶着压力没有降罪与他,只是把他罢官之后,打发出了长安城避祸。 现在,这个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兄弟,瘸了一条腿站在自己面前,问出这句话,李洵支支吾吾的半晌,竟然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良久之后,这位皇帝陛下长长的叹了口气,咬牙道:“都怪朕,听信了杨琼等人的谗言,以至于让司马烁和陈彦带兵出关,所以……” 说到这里,皇帝伸手拉着李煦,在太极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是一声长叹。 “老八,现在潼关眼见就要失守,朕如果不离开长安,大周…就亡了……” “朕暂离长安,还可以指挥天下的大周将士,将来总有一天可以打回长安城,朕如果留在长安殉国,天下立刻就要四分五裂,各地诸侯各为其政,大周立刻就要不复存在。” 说到这里,李洵也两眼微红,眼见就要垂下泪来。 “朕也是在长安生长,如何就能舍得离开长安,但是老八,情势所迫,朕也无有办法…” 李煦被皇帝拉着坐了下来,他看着自己的这个皇兄,声音沙哑:“皇兄……准备到哪里去?” “去西川。” “益州。” 李洵叹息道:“林师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原本打算明日一早就离开长安,动身前往益州,老八你回来的正好,便同…同朕一起前往益州去罢。” 益州是巴蜀的核心,巴蜀易守难攻,巴蜀男儿历来也多义士,皇帝到了益州,最起码可以保证安全。 即便康东平占了长安之后,突然一改从前残暴的风格,变得勤政爱民,真的将大周给改朝换代了,最起码皇帝在西川也可以建立自己的偏安王朝,维持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事实上历史上很多偏安巴蜀的偏安王朝,大多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听到皇帝的答案之后,世子殿下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陛下,请恕臣不能同往伴驾了。” 李洵看着自己兄弟的左脚,神色也有些哀伤:“八郎,朕知道你心气很高,不愿意去西川避祸,但是此时长安城已经很难守住,与其让咱们家人都留在长安等死,不如暂且去西川避一避。” 皇帝低声道:“还有宋王叔…” 宋王爷,也就是李煦的父亲,至今仍然健在,况且宋王府不止李煦这么一个儿子,李煦还有四五个兄弟还有三四个妹妹,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 听到这里,李煦也有些动容。 他自己是可以与长安城同死,但是不可能让自己一家子人都死在这里,况且他也早已经娶妻生子,除了父母兄弟姐妹之外,还有妻儿在长安城里。 这些人,他都不能让他们留在长安城。 这个时候从理智的角度来看,跟着皇帝一起逃到西川避难,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从感情上,李煦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这位世子殿下坐在皇帝对面沉默许久,最终默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起身对着皇帝深深作揖,低头道:“皇兄您是大周的圣人,您不能陷在长安,更不能崩在长安,臣弟……支持您离开长安,前往西川避难。” 他刚开始的时候,说话还很正常,但是这段话说到末尾的时候,李煦已经带着一些哽咽了。 “皇兄,祖庭陷落,臣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请皇兄恩准臣弟留在长安,与长安城共生死!” 李煦说的责任,是丢失洛阳,丢失河南府的责任。 皇帝陛下沉默了。 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资格做出回答。 李煦跪在地上,对着皇帝叩首,哽咽不止。 “皇兄放心,我大周国运还在,将来一定能夺回祖庭长安,只希望皇兄将来光复长安之时,能给臣弟立一个衣冠冢,臣弟便知足了。” 说着,这位很是伤心的李家宗室,擦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皇帝拱手作别,然后一瘸一拐的离开太极宫,出了皇城内城之后,又慢慢朝着政事堂走去。 因为他走路不方便,宫里的小太监便想着上来搀扶于他,但是这位世子殿下统统拒绝,很是固执的朝着政事堂一瘸一拐的走去。 原本不是很长的路,他走了近半个时辰。 终于,这位世子殿下,来到了政事堂门口。 此时,政事堂门口,只有两个金吾卫在守门,再也不复从前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 这里,曾经是大周权力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大周臣权的巅峰。 不要说入政事堂拜相,就是能在这个院子里走一走,在长安城里也大有光彩。 但是此时,除了守门的金吾卫之外,政事堂里竟然看不到一个人了。 世子殿下踉踉跄跄的走进政事堂,在政事堂里左看右看,没有看到一个人。 终于,他推开了平时宰相们在政事堂里办公的公房,公房里有七八张桌子。 这七八张桌子,平日里很少坐满人,一般都只有五六个人有资格坐在这里。 而此时,这八张桌子,就只有一张桌子后面,还坐着一个头发几乎全白的中年宰相。 李煦抬头,看向这个中年人,顿时泪眼婆娑,忍不住哭出声来。 “林师——” 第五百四十五章 政事堂里的师徒俩 林。进政事堂到现在,短短几年的时间,这位林相头上几乎就已经全是白发了。 尤其是他被罢相之后重新起复,主政长安的这两三个月,头上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 此时,原先政事堂里杨琼之流,已经被下狱问罪,而曹松则是一病不起,听说已经沉疴难愈,而另外一个宰相也是告病在家,此时原本有五个宰相的政事堂,竟然只剩下了林简自己。 当然了,这个时候不止政事堂这一个衙门,京城里各个衙门都没有剩下多少人了,甚至昨日早朝震动朝钟的时候,赶来上朝的长安官员,只有不到十个人。 李煦离开长安的时候,林简头上还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发,此时见到头发灰白了大半的老师,这位世子殿下顿时泪如泉涌,他踉踉跄跄的走进班房,跪伏在地上,哭泣不止。 “林师——” 林简的精力,在主政之后短短两个月内,大量消耗,这两个月的时间,让他仿佛老了十年一样。 此时的他,原本正在批阅今日送到政事堂的文书,以及置顶具体的西撤战略。 听到了李煦的声音之后,他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煦,这才连忙放下毛笔,起身把地上的李煦扶了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李煦,声音中满是沧桑:“殿下…何时回的长安?怎么这样狼狈?” 此时,李煦因为神情激动,头发有些散乱,衣衫也有些不整,看起来的确有些狼狈。 李煦被扶了起来,犹自泪流不止。 “林师,弟子只离开长安几个月,如何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听到他这个问题,林简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当时我与曹相二人力主固守潼关,但是圣人要挽回颜面,将我二人先后罢相,我们实在是……挡不住圣人。”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煦,神色有些遗憾。 “可惜那时殿下你不在长安城,殿下是圣人最信任的兄弟,如果殿下在长安,应当可以劝一劝陛下,最起码能拖一段时间。” “谁也劝不住他。” 李煦神情有些黯然。 “崔相身为尚书仆射,都被他屈死了,您是帝师,曹相也是老宰相了,你们尚且劝不动他,被先后罢相,弟子在长安有什么用处?” 这位世子殿下,此时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弟子身上还有罪衍,那时候如果身在长安还要上书,恐怕要被丢进宗府大牢了。” 说到这里,他神情气愤,咬牙道:“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 他想说的是,当初还不如不帮他争这个皇位,但是这句话毕竟太过大逆不道,李煦始终没有能够说出口。 林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桌子上拎起茶壶,给李煦倒了杯茶水,放在了他面前。 “殿下从青州回来,我家三郎,现在如何了?” 李煦双手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之后,看了看神色疲惫的林简,颇有些唏嘘的说道:“不瞒林师,三郎他在青州,弄得非常不错……” 提起青州,世子殿下看向东边的方向,神情复杂:“如今三郎手下,少说也有两三万可战之兵了,而且三个月前他就占了幽州,此时可能已经吃下了整个范阳九州,幽燕之地尽在他手里,用不了多久,他手底下就能有五万人以上的兵力。” 世子殿下幽幽的说道:“到这个地步,朝廷除了名分之外,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助力,都是他自己慢慢拉起来的,也就是说,这些兵力他可以如臂指使。” 这个时候,李煦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不少,他抬头看着林简,缓缓说道:“弟子从幽州回来之前,曾经与三郎详谈过,三郎说范阳叛军穷凶极恶无恶不作,这样不得民心,早晚会落得个落败身死的下场。” 说到这里,李煦低声道:“如果三郎说的是真的话,那么他的青州军,将会在其中起到大作用。” 世子殿下看向自己的老师,勉强一笑:“那时候,林师家里恐怕要出一个青州王了。” 听完李煦的话,林简坐在原地,有些出神。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开口道:“难为那孩子了。” “在越州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他不仅聪慧,而且在机变之上远胜于我,将来肯定会成器,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在青州做大。” 林简看向李煦,苦笑道:“说来殿下可能不信,当初三郎执意要离开长安去青州任事的时候,便跟我说,范阳迟早必反,他早点去地方,以后还能为朝廷做点事情。” 林简这番话,其实是经过加工的。 当初林昭跟他说的是,康东平迟早造反,他到地方上去,可以积蓄一点自己的势力,将来在关键时候,能护住身边的人以及整个越州林氏。 如今的林昭,果然已经有能力护住身边的人和越州林家了。 想到这里,元达公心里不由有些唏嘘。 自己的这个侄儿,的确比自己厉害不少啊。 “我信。” 世子殿下苦笑道:“林师现在就跟我说三郎他是神仙托世,我也是信的,林师你是没有去青州看过,三郎他离开长安到现在还不到两年时间,如今他已经全然是一个青州节度使的模样了。” 说着,李煦看向自己的左腿,沉声道:“弟子这条腿,就是跟他麾下的将军一起打幽州的时候,落下的伤。” 林简刚才没有注意李煦走路的姿势,闻言微微皱眉:“殿下无碍罢?” “无碍,就是瘸了条腿。” 见林简大皱眉头,李煦很是洒脱的笑了笑,看向自己的授业老师,开口问道:“林师,您明日会跟陛下一起离开长安么?” 听到这个问题,林简先是愣了愣,然后缓缓摇头:“如今长安城乱象纷呈,我留在长安,还可以让长安维持秩序,我要是跟陛下一起走了,长安城立时就要大乱,到时候不光是禁军将士,就是长安城里的百姓,也会跟着受难。” 林简说完这段话,抬头看着李煦,默默的说道:“东旭你既然回来了,明日便跟着圣人一同到西川去罢。” 东旭是李煦的表字,林简没有称呼他为殿下而是直接称呼表字,便是想用老师的身份“命令”他明日跟着皇帝一起离开。 元达公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回来了,我也能放心吧妻儿交托给你,让你带她们出长安。” 林简一家四口人,如今只有幼子林湛被郑通给早早的带出了长安,发妻林夫人还有长子林默,现在都还在长安。 听到这里,世子殿下摇摇晃晃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向林简,然后深深作揖。 “林师,弟子在幽州之时,三郎千叮咛万嘱咐,要弟子……” “一定保护好您的安全。” 第五百四十六章 未来的康东平? 政事堂里,师徒两个人面对面而坐,彼此之间都有些唏嘘。 短短几年时间,天下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起因,都是来自于当年先帝与今上之间的父子相疑。 而那场夺嫡之争中,他们师徒俩就是最坚定的太子党,甚至就是他们这些太子党,把现在这个皇帝扶到帝座上的。 当时,谁都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颇为平庸,将来即位之后最多也就是个守成之君。 而林简与李煦这些太子党,都很坚定的认为,大周现在疆土稳固,一个守成之君足够了。 谁想到,这位在即位之前表现还算不错的太子殿下,在即位之后不仅展现了自己平庸的一面,甚至到了昏庸的地步。 更要命的是,先帝朝给他遗留了康东平这么一个大麻烦。 假如没有康东平,北边的边患也没有严重到要爆发的地步,这位皇帝陛下最多就是一个爱造房子,有些昏庸的皇帝,有林简有李煦还有杨琼这些太子党在朝里,他安安稳稳的做完这一任天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来势汹汹的范阳军,与应对失措的皇帝陛下,共同造就了现在这个几乎已经无法处理的局面。 元达公低头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默然道:“国家逢此大难,总要有人出来承担一些责任,现在曹相病了,另外几位宰相则是罢的罢,逃的逃,政事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留下来主持长安,还有谁留下来?” “总要有人留下来的。” “曹松那个无胆的老物!” 听到这句话,世子殿下来了脾气,怒骂道:“论资历,他比林师您要老得多,平日里太平无事的时候,是他在政事堂主持政事,如今局面无法收拾了,便要林师你一个人坐在政事堂!” 说到这里,李煦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那老家伙病得,林师你便病不得?” 林简微微皱眉。 他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摇了摇头:“莫要胡说,当日我与曹相一同入宫,得到潼关大败的消息之后,曹相便当即昏厥在地上,太医说险些没有救回来,他如今躺在病床上,几乎到了弥留之际,决然不是在家装病。”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苦笑道:“当日我在太极宫里,也是心神巨震,好在我还算年轻,勉强承受了下来。” “现在长安城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宰相,我不在长安,谁在长安?” “谁在长安您都不能在长安。” 李煦抬头看向林简,暗自咬牙:“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只要潼关破关,谁在长安都守不住,您留在长安,长安城便能固若金汤了?” 林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缓缓说道:“朝廷总要给长安百姓一个交代。”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言下之意很简单,他林简就是朝廷给长安百姓的交代。 此时,长安城里的人口实际上已经大量流失,从两三个月前潼关大败开始,就有大量的长安权贵以及百姓外逃,如今长安城里的人口,只有从前鼎盛时期的十之四五了。 但是这些人,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统统放出长安的。 必须要等到皇帝安全撤离之后,才能放开城门,让这些百姓暂时撤离长安城,不然让他们跟皇帝一同出城,说不定乱起来,连皇帝都会被冲散在乱民之中。 世子殿下声音低沉:“要给长安百姓交代,也是应该我们李家人留下来,做这个交代。” 他抬头看向林简,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答应过三郎,要让您安全离开长安城,您要是死在了长安,叫我如何跟三郎交代?” 听到这句话,林简有些意外,他看了李煦一眼,轻声道:“什么时候,殿下需要给三郎交代了?” “今非昔比。” 世子殿下面色严肃了起来。 “林师您没有去过青州,您不知道青州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他缓缓说道:“弟子在青州待了一段时间,又在幽州待了一段时间,亲眼看到,三郎麾下的势力,几乎一天一个模样。” “弟子离开幽州的时候,三郎在幽州就有超过一万兵力了,再加上他在青州,棣州,沧州的兵力,少说也有两三万人,而且这个数量,每天都在增加…” “现在两个多月过去,我都说不出三郎手下现在有多少人。” 世子殿下声音低沉,继续说道:“范阳叛军即便占了长安城,想要回师范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按照三郎现在的发展速度,那个时候的青州总管府,天知道会有多少兵力。” “假使将来能够平定康贼,到时候三郎他……必然会成为割据一方的大人物。” 说到这里,李煦看向林简,幽幽的说道:“以我这么多年跟三郎的接触,他这个人,似乎……对朝廷谈不上忠心耿耿罢?” 林简张了张口,但是没有说话。 他比李煦更了解林昭,在他看来,林昭不是对朝廷不忠心,而是对皇权没有什么崇敬之心,他在长安城的时候,每日进出宫城也是毕恭毕敬,但是那是畏惧皇权的威严,对皇权几乎没有什么崇敬的心思。 林简数次与他闲聊,提起李周皇室的时候,林昭的态度都很是随意,似乎有没有皇室,或者皇室姓不姓李,都跟他没有太大干系。 看着林简的表情,李煦顿了顿,继续说道。 “三郎他的家小都不在长安城,林师您就是他在长安唯一的牵绊了,如果林师您也死在了长安城,天知道三郎他将来,对朝廷会是一个什么态度?” 这一次,林简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沉声道:“我了解三郎,他无论如何不会变成第二个康东平。” 李煦缓缓摇头,声音沙哑:“林师,变成康东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三郎他并不是康东平。” “康东平所部,一路烧伤抢掠,恶事做尽,肯定是不得民心的,而三郎他到了青州没几个月,就被青州当地人称为林青天,此后他的势力迅速扩张,青州军所到之处,对当地的百姓都是秋毫无犯……” “而且他接管之后,做得比先前的衙门更好。” 说到这里,李煦看向林简,低声道:“林师以为,三郎他比康东平如何?” 林简默然无语。 许是因为同宗同族的原因,这位当朝唯一的宰相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替林昭分辩了一句。 “三郎他至今,做的事情都是在对朝廷尽忠。” “殿下不可以臆测,对他下这种论断。” “我没有对三郎下论断。” 李煦神色有些黯然,他低头道。 “时局如此,弟子对三郎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回长安的路上,弟子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了想,假使我李周的国运真的尽了,天下真的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那么……” 李煦抬头看了看林简,声音沙哑。 “那么三郎总比康东平要好得多。” 第五百四十七章 活捉李皇帝! “因此,为了林师您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为了我李周国运能够再长一些,甚至,为了天下苍生。” 世子殿下站了起来,对着林简深深作揖,声音诚挚:“无论如何,林师也要跟随朝廷一同撤离长安城。” “您要是不在了,皇兄他一个人到西川,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林师尚在,朝廷到了西川勉强也还是个朝廷。” 李煦说到动情处,又红了眼睛:“请林师,念在弟子,念在三郎,念在亲人与大周国祚,天下苍生的份上,明日一早,与陛下一同离开长安城!” 听到这里,林简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位头发已经花白大半的中年宰相,不知道思索了多久,才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考虑考虑。” …… 时间慢慢流转。 很快,就到了晚上,这天晚上,长安城里四下寂静,但是皇城内城之中却是灯火通明,因为这个时候,足足有三十几辆马车,停在皇城之中,帮着皇帝“搬家”。 要搬家的除了皇宫之中的贵重物事之外,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儿女以及后宫嫔妃们。 当今皇帝酷爱盖房子,不怎么好女色,但是即便如此,他登基这么些年,后宫也有二十多个妃嫔,有三四个儿子以及五六个女儿。 这些儿女之中,有一半都很是年幼,没有办法下地走路。 年纪最大的皇长子,却是在东宫之时生下的,此时已经十二三岁了。 皇宫之中东西繁多,再加上宫里的宫人们也只剩下十之三四,收拾起来很是麻烦,他们从晚上一直收拾到第二天凌晨,才把该带的东西带了个七七八八。 最让人唏嘘的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也在凌晨的时候爬了起来,亲自赶去太庙,跪在太庙里磕了半个时辰头,最终把太庙里祖宗们的牌位,统统“请”了出来,准备带到西川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长安城如果沦陷了,这些东西留下来也只会被那些叛军侮辱,甚至可能会被丢进柴房里当柴火给烧了,皇帝这个时候自然没本事带走长安附近的那些帝陵,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这些祖宗牌位请到西川,跟他一起“南巡”了。 皇帝陛下李洵,也是一个很感性的人,用一个个木盒子把祖宗牌位装好带出太庙的时候,这位皇帝陛下哭的稀里哗啦的,好不伤心。 最终,在这天凌晨,大周的第十七位皇帝李洵,带着自己的妻儿老小以及三十多辆马车,被两万禁军护卫,悄咪咪的出了长安城。 是的,他没有通知城中的百姓。 毕竟前几天,这位皇帝陛下还扬言自己准备御驾亲征,收拾潼关的那些叛军来着,这个时候他自然是没有脸面跟自己的子民说他已经跑了的事实。 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长安城与李家主脉很近的宗室们,像是宋王陈王之类先帝的兄弟们,这都被通知到了,谢谢人家也是偷偷摸摸准备好了行李,在这天凌晨悄摸摸的跟着皇帝一起,从西门离开了长安城。 等皇帝陛下的龙驾正式离开长安之后,这位大周有史以来第一次因为逃难离开长安的皇帝,回头看了长安城一眼,神色复杂。 正当这位皇帝陛下伤感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骑从长安城里飞奔出来,慢慢追上了大部队,离得近了,才看到这匹大马上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似乎昏睡了过去,被摆在马匹之前,人事不省。 马匹近了,李煦才看清是自己的堂弟李煦,他连忙下令停下龙驾,等候李煦的到来。 李煦走近之后,因为腿瘸的原因,颇为狼狈的翻身下马,然后回头把马上一个已经昏睡过去的中年人,放在了皇帝面前。 他跪在地上,声音沙哑:“陛下,臣弟给您把林师带来了。” “请陛下带林师一同前往西川。” 天子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林简,苦笑道:“老八,林相这是怎么了?” “林师执意不肯离开长安,臣弟久劝不动,便给他下了药,将他强行绑了过来。” 说完这句话,李煦再一次低下了头,沉声开口道:“陛下,您到了西川之后,仍然是要重建朝廷的,而朝廷不可以无相。” “有朝廷在,您到了西川之后还仍然是我大周的天子,如果没有朝廷,您到了西川之后,不过是一个逃亡之人!” 本来听到这句话,皇帝应该是十分愤怒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皇帝没有生气,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来人,给林相还有他的家人准备一辆马车,与我们一同走。” 他刚说完,就有司宫台的人照办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又看向李煦,问道:“老八你也随朕同去罢,现在的长安,守不得了?” 李煦低头道:“陛下,臣失洛阳,已经是天大的罪过,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请陛下许我,留在长安守城罢!” 坐在龙驾上的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堂弟,沉默了许久。 在这一刻,他这个皇帝陛下,分明感觉到了羞愧。 ………… 就在李周皇族打包离开长安,前去西川逃命的时候,潼关之外的范阳军,趁夜对潼关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此时,潼关之上的守军,只剩下不到一万人,而且几乎人人带伤。 潼关副将王犇,站在关城之上,嘶声力吼指挥军队,可是他喊哑了嗓子,也没有能抵挡住这些边军如狼似虎的进攻。 最终,在苦战了两个时辰之后,潼关终于破关。 这座关中的东大门,抵挡住了叛军近半年的进攻,先后有十几万人,为大周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到了第二天凌晨,潼关守军几乎死伤殆尽。 一身黑衣的康大将军,带着自己的兄弟康东来以及自己的十来个义子,站在潼关之上,意气风发。 他伸手指着长安城方向,声音狂野。 “打进长安城,活捉李皇帝!” 在他身后,不知道多少浑身浴血的范阳军齐声高喊,声音如同滚滚雷霆。 “打进长安城,活捉李皇帝!” 第五百四十八章 死而复生 青州城。 忙碌了好几个月的林总管,终于忙里偷闲,得了一些闲空,眼下他麾下的青州军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原先的范阳九州全境,各地的征兵练兵以及粮道,都已经成熟。 而经过他几个月的忙活,现在青州总管府下属的文官体系虽然依旧不健全,但也已经勉强能用。 总的来说,他林三郎的这个青州小朝廷,已经堪堪成型了。 不管是当官还是做生意,当摊子足够大的时候,老板就不用再亲力亲为了,现在的林昭就是这样,经过他几个月的忙碌,青州总管府已经初步迈入正轨,以后的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候决定大方向以及在某些地方做出微调就行了。 因为如此,此时的林昭终于有了一些能在总管府后院喝茶的闲暇时间。 此时总管府的后院,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道士,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道袍,仙风道骨,看起来如同神仙中人一般。 同样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的崔芷晴,持弟子礼站在这道士的身后。 这道士,自然就是玉真观那位朝廷钦封的赵天师了。 赵天师当初应林昭之请,来青州传道,本来林昭也只是要借用他的名头,在青州盖个道观,然后把崔姑娘留在青州,不曾想这道士到了青州之后,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不愿意走了,放着长安天师的美差不去干,竟然就真的在青州的玉真观分观里,安心住了下来。 这座“玉真观分观”建成之后,赵道士就来找林昭讨名字,林总管出于促狭的心思,就给这座分观取名叫做“知守观”。 于是赵天师就留在了青州,做了青州知守观的观主。 这位赵天师名气不小,在青州住下来对林昭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说他的名气给青州引来了不少名士到访,林昭还从这些名士里抓了些人做官。 另外一点就是,朝廷的天师都到了青州,说明青州是上天庇佑之地,在青州城里住下来的百姓们,也因此安下了心。 此时,这位知守观观主便坐在林昭对面,手里提着一颗白子,久久没有落下去。 两个人在下五子棋。 围棋,林昭自问没有什么天份,但是下五子棋他还是很有一套的,这么些年来他对战过的人当中,也只有谢澹然与崔芷晴两个人,侥幸赢过了他。 赵天师很显然与林昭棋力相当,一颗白子捏在手里,久久没有动弹。 一旁观战的崔芷晴,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终于,赵天师手里的白子落下,他抬头看向林昭,忽然问道:“林公子,贫道今日听说,潼关已经破关,叛军打进关中了,是也不是?” 林总管落下黑子,点头“嗯”了一声。 “我前几天便收到了消息,破潼关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康东平估计已经打到长安城下,甚至有可能进长安了。” 林昭神情平淡。 在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也是心中一震,颇为担心长安那边的情形,只不过很快他就收到了李煦密送到青州的书信,说林简安然无恙的离开了长安,从那之后林昭便放心了不少。 他的家人现在都不在长安,只要林简一家人也离开长安,那么整个长安城里还能够让他牵挂了,也就剩下务本坊的国子监以及安仁坊的油泼面皮了。 国子监已经没有办法保全,至于油泼面皮…… 只能随缘罢。 赵天师又落下一子,笑着问道:“探花郎便不着急?” “我急什么?” 林昭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了一个绝杀的棋子,然后笑呵呵的看向赵天师:“就算着急也不该我着急,再说了,青州距离长安足有两千里,我着急也无用。” 赵天师意味深长的看了林昭一眼,突然呵呵一笑:“恐怕探花郎心里,还有些期盼长安破城罢?” “胡说八道。” 林昭一边落下活四,一边笑骂了一句:“怎么赵天师这种出家人,也学那些到处嚼舌根的泼皮一般,以己心度人心?” 平白无故被骂了一声“泼皮”,还输了一局棋,赵天师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说道:“当初与探花郎一起到荥阳送老丞相归家的时候,贫道便看出探花郎与常人大不相同,如今看来,贫道那时候果然没有看错。” 他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微笑道:“探花郎有王侯之相啊。” “再胡说,便把你抓起来,丢进青州大牢里去。” 林昭撇了撇嘴,不再搭理这个四下招摇撞骗的道士,而是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这里还有些事情,今天就不留天师吃饭了,改天我亲自到知守观去,与天师手谈几局。” 赵天师也站了起来,微笑道:“到贫道的地方去,那可就不能再下连珠棋了,要下围棋才成。” 林昭没有再搭理他,而是让人送客了。 送走了赵天师之后,崔芷晴却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的陪在林昭身边,微笑道:“师父他围棋也不是如何厉害,回头我教三郎几个套路,便一定能赢他。” “懒得跟着老骗子计较。” 林昭对着崔芷晴笑着说道:“六娘不是说修道只是修着玩的么,怎么还真拜这家伙做师父了?” 崔芷晴面色严肃,轻声道:“师父精通三教,很厉害的。” 林昭哑然一笑,没有再跟她分辩下去。 两个人行走在总管府里,突然崔芷晴好像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三郎,前些日子…郑家叔叔到青州来,是不是跟你说,要把林夫人她们接过来……” 她说的郑家叔叔,自然就是郑通了。 林昭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舅父准备把我家人接到青州来。” 崔芷晴“嗯”了一声,便低着头没有再说话了。 而林总管,则是默默叹了口气:“不过我拒绝了。” 崔芷晴有些愕然:“为何?三郎你…不是许久没有见她们了么……” “因为青州不太安全。” 林总管微微低眉,轻声说道:“至少,咱们要正面抗过一次范阳军的进攻,青州才算是真正安全下来。” 听到这句话,崔芷晴心情有些复杂,她轻轻低头又“嗯”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崔芷晴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对崔芷晴说道:“六娘,有一个故人今日到青州来,我得去见他一见。” 崔芷晴看了看林昭,问道:“长安来的?” 林昭摇了摇头,微笑道:“你多半不认得。” 与崔芷晴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便回自己房间换了一身衣裳,带了三四个护卫离开了总管府。 他来到了青州的南门,迎接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在青州南门等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一辆马车,缓缓走进林总管的视野。 这马车的驾车之人,是一个面色白静,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 正是林昭的故友,同时也是他的死忠韩参。 韩参见林昭等在这里,连忙下了马车,对林昭低头拱手:“明公。” 林昭笑着跟韩参打了声招呼,然后看向他身后的车厢,笑着问道:“人在里面?” 韩参点了点头。 “在里面。” 林总管这才看向马车的车厢,笑着问道:“殿下,还认得我否?” 马车的车帘缓缓打开,一个面色有些发黄,年纪与林昭相仿的年轻人,从里面探出了头。 这人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然后对林昭瞪大了眼睛。 “我认得你,当年就是你跟我说,我已经死了。” 这人说话,已经带了一些南方口音,不复从前的关中腔调。 他撇了撇嘴,对林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都把我弄死这么多年了,干什么又来找我?” 他的表情很是不爽。 不爽中似乎又带了一点臭屁。 第五百四十九章 只想搞钱李六郎 这个人叫李蓟,几年之前被林昭偷偷送出了长安城,交给了韩参远走他乡,然后“社会性死亡”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个人的的确确已经死了,只不过没有死透而已。 这是当初林昭应承先皇帝的事情,他也照着先皇的意思去办了,当时的林总管全然没有再见这位六皇子的念头,为了保密,他自己都不知道六皇子被送到了哪里去。 但是现在…这位六皇子似乎又有些作用了。 于是一个多月前,林昭就找到了韩参,询问这位六皇子被送去了哪里。 一问之下,林昭才知道他当年被韩参带出长安之后,就送到了南边的明州去,韩参在那里陪他待了一个多月,花钱给他弄了个明州的户口。又置了个小院子,寻了个生计,之后留下了一点钱之后就回长安帮林昭打理生意去了。 算起来,这位六皇子在明州,已经有差不多四年了。 他与林昭近乎同岁,可能是因为在明州吃了些苦头,这会儿不仅身材很瘦,而且面色也有些微黄,很显然这位六皇子这四年时间在明州过的并不好。 难得的是,这四年时间里明州那边没有任何人看着他,他竟然也没有离开,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在明州待了四年。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 这四年时间里,天下都是他那个皇兄的天下,他有明州的户口还可以在明州安心生存下去,但是如果想要到外地,就要开具路引,一不小心给查到跟脚,立刻就要小命玩完。 因此,这位很惜命的皇子殿下,老老实实的在明州待了四年。 林昭看着眼前的这位皇子,眯着眼睛笑了笑:“不是我让你活,是你那两个舅舅把你变活了。” 说着,林总管看了看四周,淡淡的说道:“咱们屋里谈?” 李蓟皱了皱眉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了看与自己身高仿佛的林昭,撇了撇嘴:“话说清楚,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昭有些诧异:“范阳军起兵造反差不多一年了,你不知道?” 李蓟低着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听说了一些,不过我住在镇子里,只零星的听到了一些消息,没有细问。” 林总管笑了笑,开口道:“我在静室备好茶了,咱们进去谈。” 两个人边走路边说话,林昭回头看着这个衣裳破旧的同龄人,有些诧异的说道:“记得那时候,我让韩参给你带去了整整一千贯钱,这些钱虽然不足以让你变成什么豪富,但是至少也能让你过几年富裕日子,怎么才四年时间,就弄成了这个模样?” 李蓟的母亲是康贵妃,是粟特人。 粟特人算是胡人的一枝,因此康贵妃天生就皮肤白皙,进宫之后才受了先帝的宠幸,当初林昭见到这位六皇子的时候,他也是面目白皙,到现在只四年时间过去,他就变得形容狼狈,而且穿着也十分简陋。 李蓟撇了撇嘴。 “一千贯钱哪里够用,我花了两三个月便花完了…” 林昭无奈摇头。 当时这位皇子殿下是骤然从天潢贵胄沦落为普通百姓,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自然还没有改过来,以至于足够一个三口之家过上一辈子的一千贯钱,只几个月时间就被他挥霍一空。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便走到了青州总管府的静室,林昭率先迈步走了进去,李蓟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两个人在静室之中落座,林昭给这位六皇子倒了杯茶水,缓缓说道:“大概一年以前,你舅舅康东平在范阳举旗造反,此时已经打到了京兆府,即将打进长安城。” 一个月前韩参去明州找李蓟的时候,范阳军还在潼关苦战,再加上那个时候他在明州没有什么消息来源,对长安那边的战事不是如何了解,此时骤然听闻范阳军即将打进长安城,这位皇子殿下吓了一跳。 “打……打到长安去了?” 林昭缓缓点头,看向李蓟,声音低沉:“范阳军,便是打着你的名号造的反。” “此时,洛阳城中还有另外一个李蓟,是你两个舅舅凭空变出来的李蓟。” 李蓟闻言,瞠目结舌,久久没有说话。 林总管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六皇子,摇头道:“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按理说已经人尽皆知了才对,为何你竟然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你们做官的,哪里了解民间的事情?” 李蓟白了一眼林昭,撇了撇嘴:“我每天要为了生计忙碌,没有功夫去打听这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林昭看了看六皇子,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他也是在镇子里长大的,自然知道镇子里的消息虽然闭塞,但是这种震动天下的大消息不可能没有人谈论,多半是李蓟刻意逃避关于朝廷的消息,才会像现在这样,对于范阳叛军的事情一无所知。 林昭看着李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道:“如果范阳军打进长安城,那么“你”估计很快就会登基称帝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长安当皇帝?” “少来。” 与林昭说了一会话,李蓟已经恢复了一些旧时的长安口音,他看着林昭,低声道:“他们若是真的为了我才造反,当初我被假死送出长安的时候,他们就应该起兵了,如何会在三年后才开始动作?况且,他们如果真的要迎奉我为天子,便应该到处寻我,而不是凭空变出来一个我。” 可能是因为在民间待了几年,这位皇子殿下反倒懂得了不少人心世故。 “此时我到长安去,即便真的当了皇帝,估计没几个月就要暴病而亡。”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现在是什么官职?是大周的官,还是范阳的官?” “林昭,青州行军总管。” 林昭笑呵呵的看向李蓟,开口道:“大周的官,正琢磨着怎么弄死你那两个舅舅呢。” “那你找我做什么?” 李蓟再一次撇了撇嘴,开口道:“眼见我跟镇里的小洛姑娘亲事就要定下来了,莫名其妙被你的人带到了这里来。” 说到这里,这位六皇子眼珠子转了转,低哼了一声:“这样罢,你赔我…嗯,赔我五百贯钱,再把我送回去,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最近一段时间,这位皇子殿下看上了镇上的镇花小洛,不过因为极其贫穷,被女方家长赶出去好几次,正在苦恼如何搞钱的时候,韩参就过来寻到了他,并且强行把他带到了青州来。 此时的六皇子殿下已经没有了什么野心,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搞到足够的钱,回去跟小洛姑娘成亲,然后生一大堆孩子。 看着李蓟颇有些纯真的神情,林昭微微摇头。 “恐怕不行。” 第五百五十章 你可能当皇帝了 见林昭拒绝的很干脆,这个李家的老六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说道:“那……二百贯?” 经历过几年的草根生活,他已经充分体验到了钱的力量,对于钱的单位也有了概念,即便是二百贯钱,也能很好的改善他的生活了。 “不是钱的事情。” 林昭看向这位六皇子,微笑道:“是你现在,必须要留在青州,哪里也不能去。” “凭什么?” 李蓟有些愤怒了,他直接站了起来,怒视林昭:“四年前,是你们跟我说我已经死了,我连反抗都没有反抗,便乖乖的去死了,在明州这几年,别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都只能跟别人说我自己姓陈,叫陈蓟!” “李蓟已经听你们的话,乖乖的死了四年了!” 他有些愤怒的看着林昭:“我现在是陈蓟,我只想争取娶到小洛姑娘,然后在平新镇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哪里都不去,你们凭什么不肯放过我?!” 见他情绪有些失控,林昭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说话。 等李蓟发泄完了之后,林总管才缓缓说道:“首先,当初先皇下令让你假死出京,是为了护住你的性命,不然你四年前就会死在长安,连那个小洛姑娘的面都见不着。” “其次,如果不是你那两个舅舅造反,你当然可以在明州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就连我也不会知道你去了哪里,但是现在不行。” 林总管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你这个李蓟,被康家兄弟给复生了,所以你就不能再继续待在明州了。” “至于你说的那个小洛姑娘,我会派两个人去明州替你提亲,该花多少钱我会给你花,如果她愿意跟你,我也让人把她接到青州来,你们就在青州过日子。” 李蓟站在原地,愣住了。 他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反抗眼前的这个同龄人。 想到这里,这位李六郎苦笑了一声,开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对你根本全无用处,皇兄已经嗣位四年了,即便他被赶出长安城,也依旧是天子。” “再说了,即便皇兄他不再是天子了,你想自己立一个新天子,父皇还有不少子嗣,你去随便寻一个就是了,干什么来寻我?” 李蓟看着林昭,硬着头皮说道:“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大的反贼,你就算想在青州迎奉天子,也不应该来寻我。” 林总管看了看李蓟,忽然咧嘴一笑:“殿下看事情居然这样通透,难得。” 事实上,他说的一点都不错。 范阳军起兵造反,就是用他李蓟的名字去造反,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六皇子李蓟靠着自己两个舅舅的兵力,要打进长安城争夺帝位,他是当今世上,实实在在的最大反贼。 既然这个名头已经闻名于世了,便很难消除。 即便以后康氏兄弟覆灭,烟消云散了,朝廷向天下人正名,说康东平身边那个六皇子是假的,这个真的六皇子也很难再有嗣位的资格。 况且,他的生母康贵妃是胡人出身,他身上还有一半胡人血统,只凭这个,那些朝臣也不可能让他登上帝位。 就像李蓟自己说的那样,如果林昭想要自己迎奉一个天子,干“挟天子而令诸侯”的事情,那么随便从先帝的子嗣里寻一个,也会比他李蓟好用的多。 事实上,林昭把他从明州接到青州来,也不是为了让他当皇帝,更不是为了给自己弄个傀儡牵线玩。 “通透个屁!” 沾染了很多市井气息的李蓟,现在比以前粗俗了不少,他不屑道:“这些事情,镇子上卖鱼的赵大娘子都能看得出来!” 他看向林昭,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道:“这位…林大人,我现在对你基本上全无用处,你还是把我放回明州去罢,我跟你保证,我这辈子都只会是陈蓟,绝对不会再姓李了!” “你回不去了。” 林昭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把你捧到帝座上的难度,与造反没有什么区别,我不会去干,只不过康东平愿意这么去干,而且他已经干成了。” “我估计,范阳军很快就会打进长安城。” 林昭看向李蓟,缓缓说道:“打进长安之后,如果康东平以及登上帝位,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想在这里我就给你安排一个生计,你想回明州我就送你会明州。” “可是如果康东平想装装样子,暂时把范阳军里的那个你捧上帝位,那么你就有了大用处,哪里也去不了了。” 康东平进京之后,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自然就是他自己登上皇位,然后向世人宣布天下易姓,改朝换代了。 这个做法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二百年李周已经深入人心,况且即便是被他赶出长安的皇帝李洵,也并没有对百姓做出什么天大的恶事,因此他只要宣布这件事,天下人必然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康东平必然会面临举世皆敌的处境。 正面赢过了这些敌人,他便是新朝的开国太祖,将来奉享太庙,享用无数香火。 只不过这种难度实在是太高了。 第二种,先把自己的外甥捧上帝位,然后他在长安另建一个大周朝廷,这样就可以用朝廷的名义,对天下各地下令,如果有碰到抗命不遵的,便可以用朝廷的名字,起“王师”征伐之。 这样几年时间下来,朝廷的“王师”把那些不听话的势力统统打消干净,天下的局势相对成熟的时候,康东平再演一出戏,让帝座上的天子禅位,这样改朝换代,难度就会低很多了。 按照林昭对康东平的了解,他本人肯定是想选第一条路的,但是情势所迫,他大概率还是会选第二条路。 也就是把自己的那个“外甥”先捧到皇位上去,然后再缓缓图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林昭手里的这个李蓟,就走了天大的用处。 将来局势逆转,可以着手平叛的时候,林昭只要亮出手里的这张底牌,康东平的“政权合法性”,将会直接荡然无存。 而康东平的行为,也会成为一场正儿八经的造反,不再是现在明面上看到的这个“李家诸子内斗”的局面。 所以,这个李蓟对于林昭,是有大用处的。 尤其是,这个人绝对不能被康东平给找到,如果被康东找到了,那么天下的局势将会彻底失控,再也无法预估以后会是一个什么局面, 李蓟呆呆地坐在林昭对面,他有些不可置信。 “我…当皇帝?” “不是你当皇帝,是李蓟当皇帝。” 林总管呵呵一笑:“殿下如果想去长安,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长安,让你与你那两个舅舅相认。” 第五百五十一章 叹我不在盛世 李蓟脸都黑了。 他很清楚,虽然自己那两位舅舅现在可能风光无限,但是对于他来说,现在离那两个舅舅越远就越安全。 况且这个时候,眼前的这个什么青州总管,多半不会愿意放自己离开青州。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想着去放什么皇子了,让我当个百姓也不成么?” 实话实说,这位六皇子殿下的命运,到现在为止完全是由他人摆弄的。 四年前他还是长安城里一个龙精虎猛的皇子,因为皇储之争莫名其妙说“死”便“死”了,而他也从一个皇子,变成了明州平新镇的一个平民百姓。 他花了四年时间,好容易接受了自己已经变成了百姓的事实,突然自己的两个舅舅造了反,六皇子李蓟居然从坟墓里爬了出来,“死而复生”。 于是,这位皇子殿下又被林昭派人。从明州接到了青州。 几年时间,他没有办法替自己作一点主。 “不成。” 林昭面色平静,缓缓说道:“你身在帝王家,自然不能事事如意,你且安心待在青州,静等就是。” “假如将来范阳之乱顺利平定,你身上这个六皇子的身份便会失而复得,到时候你也算对戡乱有功,哪怕当不了皇帝,不管李家任何一个宗室登上帝位,最起码一个郡王的爵位是少不了你的。” 林总管淡淡的说道:“届时不要说一个小洛姑娘,十个小洛姑娘也是有的。” “我不要十个!” 李蓟有些生气了,他咬了咬牙,怒视林昭:“我就要这一个小洛姑娘!” 林昭也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打量了几眼这个李家的同龄人,见他神情执拗,林昭没来由的想起了当年在越州城里初见谢澹然的场景。 于是乎,这个青淄一带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沉默的一会儿,缓缓说道:“好,你写一封给小洛姑娘的信交给我,我会再派人去明州去,尽量帮你把那个小洛姑娘接过来。” 林总管声音低沉:“钱我会尽量多的给,但是如果人家死活不来,那就是不愿意跟你,你们两个人之间也没有缘分,懂了吗?” 听到这里,李蓟有些心虚。 老实说,他虽然经常见小洛姑娘,但是两个人之间最多就是互有好感,远没有到确立关系的地步,他本人在明州,小洛姑娘家里都没有答应,写封信过去多半没有太大作用。 “一千贯!” 这位六皇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咬牙道:“你带一千贯去明州,代我向小洛姑娘求亲,她家里若是还不应,那就是没有缘分,我以后也不再提此事!” 看着李蓟的表情,林昭微微摇头。 一千贯钱,在这个时代可以娶二三十次亲了。 买丫鬟恐怕都可以买上百个。 真带这么多钱去,便不是去求亲,而是去买人。 住在镇子里的人家,即便有钱,也不会有钱到哪里去,一千贯钱买一个姑娘,成功的几率很大。 林昭只微微沉默了片刻,便点头答应:“好,我应你了。” 说到这里,他转身走出这间静室:“我给你安排了房间,今后你就暂住在我的总管府里,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让下人领你回房间罢。” 说罢,他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再看李蓟。 走到了自己的书房之后,还没有走进去,就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站在自己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书,神色颇为恭谨。 这是林昭的贴身护卫赵成,当年他从南阳赵家寨里带出来的三十个人之一。 见到林昭之后,赵成连忙上前,两只手把文书递到林昭面前,声音有些低沉:“相公,长安……” 他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长安,与六日之前破城,康东平的范阳军已经占领大半京兆府,即将迎奉皇六子李蓟在太极宫即位。” 听到这里,林昭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他默默的伸手接过这份文书,眼角抽搐。 “知道了。” 林昭说完这句话,默默推开自己书房的房门,走了进去。 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意外的消息。 从收到潼关破关的消息之后,林昭就知道长安城早晚守不住,但是当他真正看到长安破城的消息之后,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激荡。 他虽然算是再世为人,但是却是真真切切在这个世界活了二十来年一点一点长大的,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也是土生土长的周人。 从小在东湖镇在越州城的时候,他就一直听说长安城的事情,听说长安城如何如何繁华,如何如何兴盛。 甚至当年他跟着林简一起前往长安的时候,心情也十分激动。 后来到了长安之后,林昭曾经不止一次的在长安城里闲逛,不止一次的在安仁坊吃老崔家的油泼面皮。 如今…这座天下雄城,易主了。 虽然这份大通商号的情报上写得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但是作为青州总管,并且已经跟范阳军交过手的林昭,从这份情报里,看出的是累累白骨,是血流漂杵! 自范阳军抵达河南府到现在,只大半年时间,范阳军与禁军的伤亡人数就超过二十万人,再加上军中民夫以及老百姓的伤亡,恐怕范阳军造反以来,已有过百万人死在了这场动乱之中。 此时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头滚滚! 林总管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摊开这张大通商号送过来的情报,一边看一边默默发呆。 良久之后,他才把这份情报收了起来,看向前方,喃喃低语。 “难得再世为人,为什么不是他娘的盛世啊……” 大周是有盛世的。 开国的前一百年,都可以算是李周的盛世,如果林昭生在那个时代,凭借着超越同时代人的眼界见识以及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他可以舒舒服服痛痛快快的活一辈子。 娇妻美妾应有尽有。 但是很不走运,他生在了大周开国二百年之后的现在,又好巧不巧的碰到了康东平造反。 如今长安城已破,天下……已然大乱了。 一个收拾不好,长安城破城,就是乱世开篇序幕。 而他林昭,已经成为这场乱世之中的重要角色之一。 想到这里,林昭默默起身,把情报收在了自己的袖子里,来到了总管府的后院,牵了一匹马,翻身上马。 他的几个亲卫立刻牵马,跟着林昭一起出了总管府。 从总管府的摊子铺开之后,林昭的个人安全也就成了问题,因此他从青州军里遴选了一批精锐,一共有五十多人,作为他的亲卫营,平日里贴身保护他的安全。 赵成,就是这个亲卫营的老大。 此时,这个亲卫营的老大骑马跟在林昭身后,低头问道:“相公,您这是要去哪?” 林昭勒紧缰绳,声音带了一些沙哑。 “去军器署。” 第五百五十二章 文科生的苦恼 军器署,是林昭到青州之后,新建的第一个机构。 确切来说,是他就任都团练使之后,在原先制造火药的那批人的基础上,构建的一个新机构。 当初林昭刚到青州的时候,为了快速发展城市,开始扩建青州城,与此同时用各种渠道,吸引能工巧匠进入青州。 当时跟着建城的有木匠和石匠,以及给当时还是团结兵的青州军制造武器的铁匠等。 尤其是在范阳之乱爆发之后,各地又有不少人涌入青州,林昭刻意把这些人之中的工匠通通留了下来,而那些没有什么大用的,便送去了青州其他四县。 因此,青州最不缺的就是工匠。 就任都团练使之后,因为要快速扩张军队,林昭便在青州成立了这么个军器署,最开始这个军器署的主要任务是帮着青州军制造武器以及甲胄,但是随着林昭势力的飞速扩张,再加上幽州那种边州有很详尽的武器制造体系,因此青州的这个军器署,中心就从生产,变成了研发。 简单来说,就是实验林总管的一些“奇思妙想”。 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的的确确是奇思妙想,但是在林昭眼里就是宝贵的发展经验,比如说……林昭在几个月前,就让军器署开始制备的火铳。 火铳,又称火筒,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金属制备的管子,先在管子之中装上火药,再填装石弹或者箭矢,到后期甚至能够发射铅弹。 火铳又分为单人手持的手铳以及守城或者船用的碗口铳等等。 这些东西,在另一个世界的明初就已经基本成熟,火铳发展到一定程度,杀伤距离可以到五十米,到了那个时候就不仅可以用来守城,更可以用来进攻了。 而林昭,就是想要把这个最简单的火器给复刻出来。 火枪那种东西需要的条件太过复杂,他这个文科生也一无所知,能够记起来一个火铳,便已经很了不起了。 因为林昭舍得花钱,军器署里现在足足有上百个匠人,大多都是木匠铁匠,偶尔也须几个石匠。 火铳这东西制作起来并不复杂,早在一个多月前军器署便弄了出来,问题是他们弄出来的这东西,杀伤力远没有到达林昭的要求,因此林昭不止一次的来到军器署,让他们改进版本。 苦恼就苦恼在,他这个文科生,对于这些军工类的东西可以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也只能指明一个大概的方向,然后摸着石头过河。 军器署被林昭放置在了青州城南的一个大院子里,这里是青州的新城区,住满了工匠。 本来这种东西最好是放在城外,这样也能起到保密的作用,但是现在青州军还没有与范阳军正面交锋过,将来也很有可能要据城而守,因此现在的城外不是如何安全,林昭只能把这些重要的东西放置在城里。 很快,他们一行七八个人就到了军器署门口,这个军器署原先是好几座大宅子,被林昭强行征用之后改造了一番,里里外外除了有数百名工匠之外,还有一百多个青州军把守各个入口,整个青州集团除了林昭之外,其他人到这里来,都要有总管府的手令。 见到林昭之后,门口的青州军守军立刻对着他躬身行礼:“见过林帅!” 十来个人一起对着他低头,声音齐整。 这些人,都是青州军里的精锐,军事素质相比普通青州军要高出不少,所以林昭才把他们安排到这样重要地方守门。 林总管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然后负手走了进去,径直来到了军器署的后院,在一处工坊里,寻到了一个正在敲敲打打的大胡子壮汉。 从韩参到青州之后,青州的后勤工作多半都是他负责的,军器署也不例外,整个军器署的行政管理工作,是韩参在负责,但是具体的技术问题,却是眼前的这个大胡子在负责。 这个大胡子,姓严名烈,是当初第一批到青州的匠人,也是当初负责给青州团结兵打造兵器的匠人之一,正是那个时候,他从许多匠人之中脱颖而出,慢慢成为了青州工匠的“头领”。 简单林昭之后,严烈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铁锤,在自己的前襟擦了擦手上的黑灰,对着林昭低下了头:“使君老爷。” 青州城里大大小小的人物,对林昭的称呼都不尽相同,比如说最早跟着他的赵家寨那批人,就称呼他为相公或者小相公,而在他任青州刺史时期跟着他的,就会称一声使君。 再往后的人,可能就要称呼一声林帅或者明公了。 林昭看了看他在捶打的东西,是一个筒状的铁器,他上前把这东西拿起来观摩了一番,开口问道:“这就是新弄出来的东西?” 严烈点了点头,开口道:“使君吩咐之后,我便召集了署里的师傅们,一起商量如何改进这东西,咱们一百多个人一起琢磨的好几天,弄出了十来个不一样的东西,只有这个能打的最远。” 他指着林昭手里的这个铁筒,开口道:“我在后院试过了,这东西填装铅弹的情况下,最远能打到十丈左右。” 说到这里,严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再有就是火药问题,从前几个月开始,咱们青州便不怎么生产火药了,火药都是棣州那边送来,如果火药的威力能大一些,这个距离还能再远一点。” 听到这里,林总管微微皱眉。 火药的威力自然是可以再大的,只不过那样需要进行火药提纯,以林昭的知识水平没有办法进行,即便能够摸索出来,时间上恐怕也来不及。 “十丈……” 林昭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 三十米的射程,而且每一发都需要填装一次,这种级别的武器,真正用在战事上,最大的用处还是守城。 当然了,有了三十米的射程,这种单兵的手铳,已经可以用在战斗中了,毕竟大明时期火铳的射程也不过五十米而已。 那还是火铳发展了一二百年的结果。 这东西虽然不能完全取代弓弩,最起码已经可以作为一样新式武器,用在战场之中了。 “想办法再改一改。” 林昭看了一会儿之后,把这个火铳放在原地,开口道:“改到月底为止,到了月底之后,就按最新的火铳量产。”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口道:“从今天开始,军器署的师傅们每人月钱提高一贯。” “无论是哪个师傅,只要能把火铳的射程提高一丈,便赏一百贯钱。” 第五百五十三章 忠君爱国林三郎 在另一个世界里,火器在明朝时期就已经相当成熟以及在军中普及了,只是那个时候军中制度糜烂,制作火器的匠人师傅待遇太差,被克扣工钱不说,还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因此明军的火器质量极差。 而一些富商,则愿意花费钱财去雇佣这些火器匠人制作火器,因此到了明朝中后期,一些江南富商家中火器的质量,是要远超军中的。 而拥有前世经验教训的林昭,自然不会重蹈覆辙,事实上从青州扩建新城开始,他对这些匠人的待遇便极好,一些优秀的匠人当时就能拿到三四贯钱一个月。 后来军器署组建,林昭再一次提升了这些匠人的待遇,将这些匠人从分为三级到一级,并且制订了升级的标准,顶尖的一级匠人能够在军器署拿到十贯钱一个月的月薪,只一个月的工资,就几乎相当于青州军基层将士一年的军饷。 当然了,基层的三级匠人,一个月也就一贯钱左右。 因为高薪高待遇,这些军器署的匠人每个人都很有热情,许多人为了升级提升待遇,拼了命的提升自己的手艺。 同时,因为高薪酬的原因,不止是军器署的匠人热情高涨,外面的人也都想法设法的想要进入军器署做事,有些人还去走韩参的门路,都被这个冷面的青州后勤大管家一一拦了下来。 有了这个制度,林昭手下的这个军器署在短时间内会活力十足,如果他将来能够在青州弄出一套成体系的人才培养系统,尤其是匠人培养体统,再交他们一些基础的科学知识以及思维逻辑,那么可以预见的是,最多十年…… 最多十年,青州的军器署里将会涌现出一大批人才,同时也会涌现出一大批引领这个时代的人物。 但是很可惜,十年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林昭等不了十年,长安的康东平现在更等不了十年,现在的林昭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提升青州军的战斗力,好让自己以及自己刚弄出来的青州总管府,正是在东海一带站稳脚跟。 因此,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火铳的问题。 跟严烈交代了火铳的事情之后,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这个满身汗水的大汉,开口道:“再有一件事,月底确定火铳的样式之后,以后便尽量造规格等同的火铳,铅弹的大小也尽量统一,这样用起来便会好用许多。” 这个时代最麻烦的东西,就是“标准化”。 因为没有现代模具,更没有机床,只靠冶炼以及手工锻打,很难弄出两个真正一模一样的东西,不过该要求的还是要要求,总不能之后同样一颗铅弹,能塞进这个火铳却塞不进另外一个,这样就会麻烦许多,也会影响这东西的武器化进程。 反正现在康东真正回头攻打范阳,还需要最起码大半年时间,林昭还有一些时间来发展青州的武器。 “缺什么东西,就跟韩参提。” 林总管声音平静:“不管你们要什么,只要合理,我都会想办法给你们弄到。” 大师傅严烈连忙低头:“多谢使君,小人都记下了。” 因为出身工匠,这些匠人们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自卑的,即便是做了匠人们的头头,严烈依旧还是自称小人。 林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严师傅,你们可不是什么小人,有朝一日,你们会是天下最为值得称道的大人物。” 说着,林昭跟他闲聊了几句,又视察了一番军器署的武器制造进度,在军器署待了整整两个时辰,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军器署。 临走之前,他看向严烈,开口道:“严师傅,火铳的事情尽快定下来,定下来之后我还要从青州军里抽调出来一批少年人,专门训练火铳。” 火器现代化不光是有这个武器就成,还需要具体的人去操作,大明就有专门负责火器的神机营,而林昭的青州军里,将来也要有一个神机营。 而且火器的发展,也需要这些真正的使用者来给予一些实际使用上的意见。 严烈微微低头,开口道:“使君放心,月底之前,军器署一定给使君一个最后的结果。” 林昭点了点头,这才上马,回到了自己的总管府。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了。 林昭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只见一身道袍的崔芷晴,正坐在书房的一张桌子后面,右手捏着一支炭笔,正在计算一些什么。 以前的崔芷晴,只是青州的“账房先生”,但是现在林昭的盘子大了,算上裴俭刚拿下的几个州在内,现在直属林昭总管府管辖的州郡就有七八个。 势力范围的增加,她这个账房先生的工作也就日益繁重,每天都要把各地送来的大量数目计算出来,交给林昭过目。 见林昭走了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炭笔,看了看林昭,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三郎去哪里了,怎么一天都没见你回来?” 林昭摇了摇头,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崔芷晴对面,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恬静的大眼睛姑娘,微微叹了口气:“六娘,午间收到消息。”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缓缓开口:“范阳叛军,已经打进长安了…” 崔芷晴愣住了。 对于每一个大周子民来说,长安城都是他们心中天下的中心,是大周二百年的都城! 没有哪一个周人听到这个消息,能够真正无动于衷的。 一直到手中的炭笔掉在桌子上,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女才反应过来,她看向林昭,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不奇怪…” 她叹了口气,开口道:“先前潼关破关的时候,三郎便说过,长安城早晚破城,只是到现在终于破城了而已。” 说到这里,她看向林昭,问道:“那长安的文武百官呢,都跟着皇帝一起躲到西川去了么?” “没有。”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树倒猢狲散,哪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臣子?潼关大败之后,便有许多官员或者告病返乡,或者干脆偷偷离开长安,等皇帝离开长安的时候,京城里的官员只剩下了十之二三。” “真正跟他一起逃到西川的,估计十不存一。”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皇帝带了五万禁军逃到了西川去,这会儿估计已经入川了,不知道要多长时间,他们才能够在西川站稳脚跟。” “那三郎你呢?” 崔芷晴一边整理手中的文书,一边看向林昭,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呵呵。” 林总管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可是大周的头号忠臣,自然要与朝廷一起戡乱平叛,恢复国都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萝卜计划 长安城,太极宫里,一身黑甲的康大将军,坐在太极宫的帝座上,微微抬着头。 满脸络腮胡的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是隐隐可以看出神态骄傲。 而他的兄弟康东来,此时就站在旁边,对着自己的兄长拱手低头,低声道:“大兄,我军已经全然控制住了长安城,那些乱民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到今天为止,范阳军已经进入长安十天了。 李周王朝毕竟有二百年时间,早已经深入人心,因此这十天时间里长安城有不少义士,想要兴复大周,他们开始在长安各处埋伏刺杀范阳军的高层,甚至还有好几波刺客,要刺杀康东平本人。 不过这十天时间,在长安城生活了多年的康东来,带人用鲜血把长安城上下统统洗了一遍,此时的长安对于范阳军来说,的确没有什么隐患了。 坐在帝座上的康东平眯着眼睛,点头“嗯”了一声,然后问道:“找到阿姊了么?” 兄弟俩始终都记得,他们还有一个姐姐在长安。 先前他们还在范阳的时候,就想过各种法子要把自己的姐姐康贵妃接出长安,但是很可惜,在卫忠之后长安的戒备森严了不少,尤其是康贵妃这人很是重要,一两年时间里,范阳的人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康贵妃带出去。 听到这句话,康东来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他再一次低头道:“大兄,找遍了长安,也不曾找到阿姊,小弟抓了几个宫里的人审过,他们也说不知道阿姊去了哪里,我猜想……” “多半是被李家那个小皇帝带出了长安。” 听到这句话,康东平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见自己兄长皱眉头,康东来先是缩了缩脖子,然后突然对康东平跪了下来,叩首道:“阿兄,现在咱们已经取了长安,甚至已经占了整个京兆府,李周国运已终,请阿兄登基嗣位,建立新朝罢!” 康东来这番话,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更是许多范阳军高层的想法,毕竟只要康东平当了皇帝,他们这些人就都成了从龙的功臣,到时候各个都会成为王公贵族,封妻荫子全部都不在话下! 而康东平一旦当了皇帝,康东来这个皇帝的亲兄弟,便会成为新朝的第一个王爷。 看到自家兄弟跪在地上“劝进”,帝座上的康东平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扭头看向坐在太极宫下首的一个中年文士,开口问道:“庄先生意下如何?” 这个中年文士姓庄名尚字仲茂,明经出身,中了明经之后因为吏部选试屡次不中,没有办法在朝廷当官,后来就投奔了康东平,慢慢成为康东平手下的第一谋士。 当初康东平造反,便是此人力劝,如今范阳军成功打进了长安城,此人在范阳集团的地位自然又跟着水涨船高,隐约已经是范阳集团文官之中的第一人。 听到康东平的问话,这位庄先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在下想问大将军,大将军是想在长安城里逍遥快活几年,便灰溜溜的跑到关外去,还是想真正在长安城里成就帝业。” 康东平微微皱眉。 “先生此话怎讲?” “如果大将军只是想要逍遥快活几年,那这事就简单了,大将军明日就可以建国登基称帝,在长安城里逍遥快活个三五年,便是死了也不亏了。” 说到这里,庄尚微微低眉,继续说道:“如果大将军是想要真正成就帝业,此时便绝对不能登基称帝,而是要扶持咱们军中的那位六皇子登基。” 康东平闻言微微皱眉。 如果他军中的那个“李蓟”,当真是他的亲外甥,这个时候他也不会考虑太多,直接便会点头把李蓟捧上帝位再徐徐图之,偏偏范阳军中的那个六皇子,只是他从贝州随便找的一个少年人顶替冒充的,要他把帝位拱手让给一个陌生人,康东平内心有些无法接受。 他看向庄尚,声音低沉:“先生继续说。” 庄尚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有了李家的皇帝,那么李周的国祚就还在,大将军可以借着这一个在长安的李皇帝,去慢慢收拾那个已经逃到了西川去的李皇帝,” “而如果大将军这个时候自己登基称帝了,很快就会成为天下公敌,到时候四面围攻之下,我范阳天兵也抵挡不住太久。” 庄尚默默起身,对着康东平低头行礼,开口道:“大将军,手里握着一个傀儡皇帝,便不用站出来给别人当靶子,况且此时天下未定,大将军也可以借着这个李皇帝的名义,去收服或者消灭这些力量。” 听到这里,康东平明显来了兴致,他端起酒杯遥遥敬了庄尚一杯,沉声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天下还是李周的天下…” “现在自然还是。” 庄尚微微低头,开口道:“大将军。咱们虽然占了长安城,但是四面八方都还是李周的臣子,北边有朔方节度使齐师道以及河东节度使王甫,西边还有北庭节度使,西面有剑南节度使等等。” 他看向康东平,沉声道:“大将军,突厥已经远没有几十年前的那种狠劲了,北边齐师道王甫与突厥人的战事,不可能一直打下去,很快这两个人就能抽出手来。” “李皇帝去了西川,那么剑南节度使那边的兵力,多半也会被他抽掉去,西川易守难攻,对于咱们来说也是一件麻烦。”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除了这几处敌人之外,东边的青州林昭,也成了我大军的祸患之一。” 庄尚面色严肃起来,低声道:“大将军必须借着朝廷的力量,或者打压,或者拉拢,只有解决了这些力量,大将军才好从容登基。” 康东平若有所思的点头道:“以庄先生之见,应该如何解决这些人?” “连拉带打。” 庄尚很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腹稿,闻言毫不犹豫的开口说道:“用朝廷的力量,给这些人一些好处,他们愿意投奔朝廷自然更好,不愿意的话也用好处暂时拖着他们,等大将军的力量足够了,再一点一点收拾他们。” 康大将军若有所思:“庄先生能否说的具体一些?” “简单来说,就是以朝廷的名字,先给那些领兵之人封王,封侯,最起码让他们短时间内不至于起兵攻打长安。” 庄尚面色平静,开口道:“比如说北庭节度使,朔方节度使,河东节度使这些手中握有重兵,都可以给一个王爵,他们要与不要,大将军的态度要给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还有那个青州的林昭,朝廷也可以……” “给个王爵。” 第五百五十五章 年轻的好哄 “林昭?” 康东平皱了皱眉头,看向这个自家手下的第一谋士,缓缓皱眉:“那个林昭原先只是青州刺史,李洵黔驴技穷之后,才死马当活马医,给他连续加官,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只是青州行军总管,比起齐师道还有王甫,要差太多了。” “之前的确相差很多。” 庄先生抬头看向康东平,轻声道:“先前二爷带兵去收复范阳故地,攻打青州的时候,这个林昭手底下应该只有三千人手,但是大半年时间过去,按照在下收到的情报,这个林昭的势力已经飞速扩张。” “先前二爷带兵到青州的时候,他手底下只有两三个州郡,二爷一去,他就只能龟缩回青州据城而守,但是现在,我范阳故地几乎已经全部落入此人手中,尤其是幽州这种兵马强盛之地,也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如今这位青州刺史的手里,兵马绝对超过一万,甚至可能有两万了。” 说着,庄尚看向康东来,问道:“二爷,您是掌管情报消息的,咱们在幽州青州应该都有眼线,我说的不错罢?” 康东来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先生说得不错,林家这小子从跟我们打了一仗之后,便飞速扩张,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粮,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征兵练兵,此时手底下不止一两万人,恐怕已经有三四万人了。” 听到三四万人这个数字,即便是康东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开口道:“这样快?” 见兄长开口,康东来连忙解释道:“大兄不用担心,这林家小子虽然不知道哪里弄到这么多钱粮,可以飞快募兵,但是他手下十之八九甚至十成十都是新兵,不成气候的,就算给他五万人,我军只要一万精锐,便能直接冲散他们。” 康大将军微微低眉:“即便如此,青州军队的数量也增长的太快了,没记错的话他林三郎刚到青州才两年时间,即便朝廷任命他做了青州行军总管,但是没钱没粮,他靠什么弄出这么多军队的?” “应该是长安八大柜坊之一的大通柜坊。” 庄先生微微低头,开口道:“或者说是,自江陵起家的大通商号。” 他声音平静,娓娓道来:“大将军,在下对青州的发展速度很是好奇,便派人潜入青州详查的一番,这个林三郎刚到青州,青州便开了一家大通柜坊,同时他也大手大脚的在青州开始建设,只半年时间,这位林三郎在青州花出去的钱恐怕就有十多万贯。” “正因为如此,青州才能这样飞速的发展,后来的青州军也才能肆无忌惮的征募。” “如今,这个林刺史手底下有钱有粮有人,还有李周朝廷给他的官面身份,青州附近的十几个州郡,都得听他的调遣,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不怎么需要大通商号的支持了。” “大通商号……” 康东平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又看向庄尚,开口道:“先生继续说。” 大通商号前几年,也就是乾德五年到乾德九年那几年时间里,是跟当时还是朔方节度使的康东平做过生意的,主要的生意往来就是帮着朔方采买粮食。 不过郑通这个人自从家里遭逢大变之后,就变得异常谨慎,因此当初大通商号虽然跟朔方做生意,却没有用自己的商号,而是让郑家的老五郑茂改头换面,用另一个商号的名字跟朔方交易。 因此,康东平兄弟之前并不是如何了解大通商号。 庄尚低头喝了口茶,看向康东来。 “没有记错的话,二爷当初在青州城下战败,是因为青州军里有一种罐子,落在人堆之中可以炸开,威力颇大,魏平魏将军就是死在这种陶罐之下。” 魏平是康东平的爱将,此时听庄尚再一次提起这个名字,康大将军脸皮子抽了抽,显然心中不是很痛快。 康二爷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他看向庄尚,闷声道:“先生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庄尚叹了口气。 “在下想说的是,青州军现在的力量不可小觑,即便他们都是新兵,正面对冲可能会被我军精锐一冲即溃,但是这些人有守城利器,他们不太可能会出城与我军硬碰硬。” 说到这里,庄尚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青州的兵力虽然赶不上朔方的齐师道以及河东的王甫,但是朔方与河东暂时还要面对突厥人,他们不可能全力与大将军作对,而青州则不一样。” 他抬头看向康东平,低声道:“按照大将军与那个契丹小王子的约定,契丹人三年之内不会进犯边疆,契丹人向来守约,最近几年他们应该都不会有所行动。” “也就是说,林昭可以全力与我军为敌,不必向齐师道与王甫还有北庭节度使那样,要南北两顾,抽不出手来。” 这个首席谋士分析了一番之后,断言道:“依在下之见,这位林刺史对于我军的威胁,比起朔方河东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重要的是齐师道与王甫早已经位极人臣,尤其是齐师道,更是李家的女婿,他们不太可能就这样轻易背叛李周,但是这个林昭不一样。” “他本就出身微末,只是一个乡绅之家的庶子,即便中了进士,李周朝廷真正给他的,也就是个县子的爵位……” “他现在这样年轻,大将军骤然给他一个王爵,再把东海一带的州郡悉数封给他做封地,说不定这个林三郎便死心塌地的跟着大将军了。” 话说到这里,庄先生敏锐的发展了康东平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连忙补充道:“当然了,眼下只是权宜之计,目的在稳住这些割据各地的军头们,等大将军掌握了朝局,再一一收拾他们就是。” 听到这里,康东平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他闭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先生说的在理,既如此,那就先找个良辰吉日,让我康家的那个大外甥登基嗣位,等新朝定下来之后,立刻就给齐师道等人封王爵。” 他闭上眼睛,沉声道:“至于这个林昭,便也给他一个郡王罢。” 庄先生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说道:“大将军,齐、王二人都不太好拉拢,真正好拉拢的就是这个林三郎,依在下看,要给他好处,干脆就给他个一字王,再给送点金银财宝,佳人美婢过去。” “越年轻的越好拉拢,越好掌控。” 康大将军再一次皱眉。 他挥了挥手,沉声道:“这些日后再议,现在咱们应该着手准备新帝登基的事情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跪着宣旨 如林昭所料,康东平果然没有直接登基称帝。 他为自己的大外甥李蓟,准备了一场极为盛大的登基典礼,而且不是自嗨的那种。 这位康大将军抓了几个礼部的官员,让礼部严格按照新帝登基的流程准备,并且康东平还事先邀请了几个邻国的使者到场观礼。 弄的很是像模像样。 只不过康东平虽然接受了庄尚的大部分建议,但是对于这位谋士提出的约束下属,康东平犹豫许久之后,还是敷衍了过去。 不是因为他不想约束属下,也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部将们在四处作恶,实在是范阳军中太过胡人,这些人跟着康东平造反的原因就是因为无拘无束。 走到哪抢到哪。 假如康东平在这个时候,突然下令整肃军纪,严苛管教下属,到时候不仅不会起到正面的效果,甚至可能会引起哗变,大幅度降低范阳军的战斗力。 不过这样一来,导致这些范阳叛军,在长安城里更加为所欲为。 他们一路从范阳打到长安,都是烧杀抢掠过来的,这些没有怎么见过大世面的叛军,进了长安城之后如同进了人间天堂一般,见到好东西便抢,路上见到漂亮的娘子便要拉回家睡觉,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 范阳军进长安只大半个月,就有几百百姓无辜死在这些叛军手里。 好在先前潼关大败之后,百姓们大多逃出了长安城,此时长安剩下的百姓只有原先的十之二三,要不然只会有更多的人无辜惨死在这些叛贼手里。 除却长安城之外,京畿包括整个京兆府的周军,也饱受范阳叛军荼毒,这些占领京兆府各州郡的范阳叛军,因为无人束缚,便在各自的驻地胡作非为起来,一个月时间,便引起了巨大的民愤。 这就是一个集体要“正本清源”的重要性。 像康东平这种人,他拉起来的军队在根上就不正,等到发展到一定的地步,哪怕他这个领袖,也很难再纠正过来,只能被集体裹挟着往前走。 而范阳军这样的作风,注定是不得人心的。 人家李家坐天下的时候,长安是普天之下最繁华的都城,到了这些范阳叛军进入长安之后,才不到一个月时间,长安大街上就空无一人,整个看起来就像个空城一样,几乎要成为人间地狱一般,京兆府的各州郡也都被叛军各种欺凌,这样一来自然会引起百姓们强烈的愤慨。 本来普通老百姓,不管是谁做皇帝,对于他们来说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对老百姓好…嗯甚至不需要很好,只需要对百姓不坏,大多数百姓很快就会接受新朝廷,但是偏偏这些范阳叛军实在是太没有规矩,一个月下来,关中的百姓立刻就想起了李周朝廷的好处。 人家李家人,至少没有这样祸害老百姓罢! 于是乎,范阳军进城之后只一个月时间,京畿州郡甚至整个京兆府的百姓,便自觉组建出了一支抵抗叛军的义军,这些关中儿郎祖上很多都是从军的,家里的箱子里翻找翻找,多半就能找出一套甲来,至于兵器则是各式各样,长刀短刀,锄头斧头乃至于镰刀,都能够拿出来当做武器。 关中儿郎毕竟有一些好战的鲜血,在一些退伍老卒的组织下,这些关中义士很快形成了数千人的规模,不停的在关中各地袭扰范阳军。 虽然这些民间的义军,注定很难是范阳军的对手,但是这样也给范阳军带来了不少麻烦,几天下来就有一百多个叛军将士死在了这些义军或者是当地百姓的袭击之中。 这些叛军很多都是胡人,身边的同袍或者下属被杀了之后,立刻勃然大怒,开始大规模搜罗凶手,并以此为借口,更加肆意妄为的屠戮百姓。 因为这样,关中的百姓民愤更甚。 恶性循环下来,一支关中义军已经初见雏形。 当然了,因为数量与军事素质的原因,这些关中义军目前只能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在关中跟叛军打游击战,短时间内很难正面跟范阳军硬碰硬。 最起码长安城里,还处在范阳军的绝对控制之下。 因此,新帝“李蓟”的登基大典,也顺利的在长安举行了。 登基大典举行之后,接下来就是组建朝廷的事情了,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人。 康东平告示贴出去之后,以不需要“进士文凭”的条件,立刻召集了一大帮文人,很快在长安城里组建了一个新的朝廷出来。 朝廷组建出来之后,康东平就以朝廷的名义,开始封赏各地的臣子。 其中,朔方节度使齐师道,河东节度使王甫,河西节度使公孙修,陇右节度使殷国忠,剑南节度使李鹤,以及……青州行军总管林昭,都被康东平的新朝廷敕封为王爵,并且康东平还煞有介事的从长安派人,带着朝廷的任命文书,去到各地方给这些“军头”们颁发封王的文书。 而从长安城送到青州的文书,也在一个月多月后,送到了青州城。 此时,已经进入了永德四年的冬天。 这个相对漫长的一年,终于要走到了尽头。 在青州的天气慢慢转冷的时候,长安的“使者”终于来到了青州。 他们拿着长安的文书印信,顺利的被青州军带到了青州总管府,这两个长安来的“天使”都是二十三四岁年纪,进了总管府之后,一直昂首挺胸,拿着架子要青州总管林昭出来跪迎圣旨。 身在书房的林总管收到消息之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愣了愣,然后愕然道:“长安已经破了,哪里来的圣旨,从西川送来的?” 赵成摇了摇头,沉声道:“相公,他们应该是从长安来的。” 林昭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有意思。” 他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手掌:“领我去看一看。” 说完这句话,他又跟书房里的崔姑娘笑着说道:“六娘先在这里忙,我出去看一看是哪里来的牛鬼神蛇。” 说罢,他才跟着赵成一起走到了前院,只见前院两个身着紫袍的年轻人,手里攥着一卷貌似圣旨的文书,昂首挺胸的站在总管府的前厅。 林昭只看了他们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因为如果是朝廷的天使到了,绝对不会像这两个人一样,把圣旨攥在手里,而是会放在盒子里,而且还得两只手恭恭敬敬的捧着盒子才行。 他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见一身紫袍的林昭走了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抬头看向林昭,声音肃然:“青州行军总管林昭,跪听圣旨!” 林总管双手抱在胸前,看了看这两个“天使”,然后懒洋洋的说道:“哪里的圣旨?” 两人之中其中一个勃然大怒,怒视林昭:“自然是朝廷的圣旨,你竟敢这样蔑视圣诏,好大的胆子,要造反不成!”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不屑一笑。 “朝廷的圣旨,一般是由钦差或者是司宫台的宫人任天使发放,看二位这模样,不像是钦差天使,更不像是司宫台的宫人。” 说到这里,林昭脸上的笑意彻底收敛,他冷冷的看了这两个人一眼,低喝道:“两个伪朝的小喽啰,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康东平莫非是派你们来试我刀快不快的?” 林昭十五岁取中进士,十六岁便做了太子詹事府的詹事司直,至今做官已经有差不多五六年时间,尤其是这两年在青州“封疆裂土”,更是养成了一些威严,被他这么一喝,两个人肝胆俱裂,险些瘫倒在地上。 林总管眯了眯眼睛,冷冷的说道:“跪在地上念,我倒想听一听,康东平会给我下什么圣旨!” 两个人颤颤巍巍的跪在了林昭面前,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其中一个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看了林昭一眼,他不敢再念圣旨开头的繁琐骈文,而是直奔内容,颤抖着声音开口说话。 “那个林老爷……陛下敕封您为…” “北海郡王…” 第五百五十七章 火焚圣旨 林昭都愣住了。 他本来以为,康东平是让这两个货来给他下战书的,要不然就是来当使者劝他投降的,没想到那位康大将军刚刚占据长安没有多久,就“嘎嘣”一下,给自己来了个……王爵? 北海郡王…… 青州这地方,在几百年前的确叫做北海郡,当时还有一个宗室住在这里,世代袭封北海王,这里也就是当时的北海国。 时至今日,青州也还有一个北海县,据说是当初北海国的王廷所在。 听到北海郡王四个字,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 看来,长安城里的那个康大将军,暂时不准备从长安城征讨天下“诸侯”,而是想用怀柔的法子拉拢一批人。 但是很明显,以康东平的性格,绝对不会愿意与这些“诸侯”们平分天下,将来总有一天,他会再起刀兵征伐天下的诸侯势力,从而“一统天下”。 老实说,如果是李周朝廷给林昭下了这道圣旨,他多半就乐呵呵的应下来了,毕竟平白无故捡一个王爵,将来儿女子孙世代富贵,他林三郎自然也是动心的。 但是康东平给林昭封王的这道所谓圣旨,他是绝对不能接的。 接下来,就是背叛了李周,倒向了康氏。 毕竟现在康东平在长安扶起来的那个皇帝虽然依旧姓李,但是不远的将来康东平绝对会篡位自立,这个时候承认了这道圣旨,将来就是自绝于天下。 林总管站在原地,对这道圣旨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笑了笑:“起来回话。” 两个长安来的使者,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对林昭挤出一个笑容,躬身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您以后就是大周的郡王了…” “停。” 林昭摆了摆手,打断了这人的话,淡淡的说道:“本官是大周的山阴县子,并不是什么北海郡王,伪朝的逆旨本官不会接,也不会认。” 说着,他眯着眼睛,继续问道:“我问你,除却我青州之外,伪朝还给哪些人去了圣旨?” 这人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林昭,又怕林昭突然发作要了自己的性命,当即低头,老老实实的说道:“除却王…除却林总管之外,还有朔方节度使,河东河西节度使,剑南节度使,北庭节度使还有陇右节度使,朝廷都给下发了敕封的诏书,只不过具体敕封了什么爵位,小人便不知道了。” “好家伙。” 林昭哑然一笑:“都是朝廷手握重兵的节度使,我能够被列入其中,康东平也算看得起我了。” 说着,林昭迈步上前,把这道圣旨拿在手里,又让人点了一盆炭火,他当着这两个人的面,把这道封王的圣旨,丢进了火盆里。 炭火碰到丝织品,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林大总管掸了掸自己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懒洋洋的说道:“回去告诉康东平,伪朝的圣旨本官不会接,也不会认,他要是真的只是帮着六皇子重登大宝,就让他带着范阳军撤出关中,撤出河南府。” 说到这里,林昭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那样,咱们才能继续往下谈。” 其实他是想说,只要范阳军撤出关中撤出河南府,李家的皇位归属问题,就还能坐下来慢慢谈,只不过现在皇帝李洵依旧在世,他作为一个臣子,说出这种话未免有些大逆不道,传到李洵的耳朵里,也会引起这位皇帝的不满。 虽然天高皇帝远,林昭现在用不着听从李洵的管束,但是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用去招惹的。 这两个使者听林昭这么说,便知道林昭不会再为难自己了,当即对着林昭连连拱手:“林总管的话,小人们都记下了,一定替林总管转告大将军!” 林昭看着这两个人,面带微笑:“再替我给康东平带一句话,他现在迷途知返,说不定还有机会安度余生,如果再执迷不悟下去,将来一定是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虽然现在的林昭,拿康东平以及范阳军毫无办法,但是该放的狠话还是要放的,这个时候表态必须要坚决,要泾渭分明的与范阳军划清界限。 这两个人看了看林昭,然后连连作揖,转头一溜烟跑出了林昭的总管府。 他们转头之后,似乎还小声嘀咕了一句。 “真年轻啊…” 见这两个人跑了,站在林昭左近的赵成微微低头,开口道:“相公,要不要派人跟着他们?” “不用。” 林总管摇了摇头,淡然道:“跟着这两个小喽啰全无用处,任他们去罢,你去打听打听,沈先生现在到哪里了,等他快到青州的时候,派人回来通知我,我亲自出城迎一迎。” 林昭口中的沈先生,就是他前段时间亲自去松亭村请出来的沈徽沈昭明,这位昭明先生出山之后林昭直接给了他一个沧州刺史的差事,沈徽在沧州刺史的任上干的十分不错,不到半年的时间,原本乱象一片的沧州,已经基本恢复的生活生产秩序,老百姓的日子比之前在范阳军管辖的时候,要好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沈徽这个沧州刺史,把沧州的征兵工作也完成的很好,几个月下来,沧州那边已经征募了新兵七千余人,大多都是精壮。 总得来说,这位昭明先生在沧州政绩卓绝。 因此林昭在一个月前,就给沧州去了信,正式宣布沈徽的“试用期”到期,准备把他提拔到青州总管府来替自己处理政事了。 正经的职务应该是青州总管府长史。 有了这位案牍上的大高手来帮忙处理日常事务,林昭就会轻松不少,而且有这么个能人来处理日常的事务,整个青州总管府也会变得有序很多。 林昭准备让这位昭明先生,彻底帮他完善“青州小朝廷”,让青州总管府上下,变成一个井然有序的行政体系。 赵成恭敬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说罢,赵成便躬身退了下去,去帮林昭办事去了。 而林昭本人,则是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崔芷晴依旧在低头算账,见林昭回来,她抬头看了看林昭,问道:“三郎回来了,可碰到什么事情么?” “无事。” 林总管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笑呵呵的说道:“长安那边来了道圣旨,要封我做郡王。” 崔芷晴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轻笑道:“那应该是范阳叛军送来的圣旨罢?” “是啊。” 林总管笑呵呵的说道:“要是大周朝廷送来的圣旨,那此时我便是大周的北海郡王,可以去清河向崔家叔叔提亲了。” 听到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崔芷晴脸色一红,立刻低下了头。 “胡说什么呢?” 她红着脸说完这一句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叹了口气:“我爹现在应该还在贝州,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如何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我有点冷 荥阳郑氏,清河崔氏,弘农杨氏这些家族,在大周开国之初,依旧在社会上保持着极高的地位,但是二百年之后的今天,随着科考的兴起,这些家族的地位其实已经大不如前。 尤其是荥阳郑氏以及清河崔氏这两个家族,还在政治上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清河崔氏更是被范阳叛军占了祖地,他们的地位已经远不如二百年前那样超然。 因此,只要林昭能够当上大周的郡王,讨一个清河崔氏的嫡女做侧妃,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听到崔芷晴的这句话之后,林昭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我可以派人去贝州清河查探一番情况,但是最多也只能做到如此,真正带兵打到贝州去,最起码要等我们正面扛住范阳叛军一次才成。” 以青州军现在的势力触角,派几个人到贝州去查探清河的情况是毫无问题的,甚至只要林昭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派人拿下贝州,只不过那样做对于青州集团的其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现在,青州集团的战略就是固守现有的势力范围,然后收缩防御,尽可能抵挡住将来范阳军的第一波进攻。 目前青州集团的势力范围,现在只在范阳一带,而贝州与林昭掌控的沧州之间还隔了一个德州,现在范阳军暂时没有东进,林昭的确可以在这个时候拿下德州与贝州,但是这样一来就打乱了原先的防御部署。 也就是说,林昭还要分出精力额外再防守两个州。 这样一来,这个防线很容易就会出现破口,到时候给范阳军打进来,青州的损失将会远远大于两个州。 因此这个时候,作为青州集团的首脑,林昭不能脑子一热,为了去救未来老丈人,就带人去打贝州。 崔芷晴低头整理书桌上的文书,轻声道:“我知道青州的难处,三郎不用着急。” 说着,她又看向南边的方向,叹息道:“也不知弟弟妹妹们在扬州过得如何了。” 崔姑娘话音刚落,窗外突然惊雷炸响。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天空中不知不觉堆积了很多乌云,一道凌厉的闪电划过夜空,让人可以清晰的看到,青州上空堆积了厚厚的云彩。 林总管从窗户伸头往外看了看天上的云彩,然后微微皱眉,苦笑道:“看起来要有一场大雨,估计昭明先生今天还要在路上耽搁一天。” 崔芷晴也走到林昭身边,学着他的模样伸头出去看了看,然后微笑道:“要是真有一场大雨,估计昭明先生明天都不一定能到青州。”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响起,随即黄豆大小的雨滴,点点坠落。 这场雨雨下的极大,很快总管府的院子就被雨水全部浸湿,林总管背负双手走出了书房,在房檐下看着外面的秋雨坠落,闭目感受迎面而来的水汽,骤然间脑子便清醒了许多。 崔芷晴也跟着他走出书房,她身高矮了林昭半头左右,站在林昭旁边,看着外面的大雨,微微蹙眉:“怎么突然这么大的雨,我都不好回家去了。” 先前崔芷晴带着弟弟妹妹刚到青州的时候,是住在林昭的刺史府里的,后来林昭让郑涯给他们找了个宅子,就在刺史府附近,崔芷晴的弟弟妹妹走了之后,她也不好意思再搬回来跟林昭住在一起,于是仍旧住在原先的那个宅子里,跟林昭算是邻居。 “回不去那就暂时不回去。” 林总管眯着眼睛微笑道:“六娘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准备些东西,一会儿弄些好东西来给你。” 说着,林昭两只手拢在前面的袖子里,迈步走向了总管府的厨房方向。 不一会儿,他就拎了一个冬天用的小火炉回来,又在小火炉上摆了个铜锅,用牛油,辣子还有能找到的调料,勉强制备出了一个锅底。 崔芷晴站在旁边,看着眼前这个不住忙活的封疆大吏,掩嘴一笑:“三郎你在忙活些什么呢?” “这叫火锅。” 林昭终于弄了个七七八八,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感慨道:“可惜调料不齐备,最多只能弄出五六分味道,不过勉强也够用了。” 准备好了锅底之后,他又让人搬来一张矮桌,放在总管府的凉亭下面,两个人坐在矮桌两边,席地对坐,一旁的小铜锅已经咕嘟咕嘟的滚开了锅。 林昭用筷子夹起一片让厨房切好的羊肉,丢进滚沸的汤锅里,然后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崔芷晴笑着说道:“六娘你看,就是这么个吃法,涮着吃。” 崔芷晴睁着大眼睛,很是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个小铜锅。 她也学着林昭的模样,放了一片羊肉进去,然后轻声道:“从前听说过有人用火炉煮酒,还没见过像这样煮肉的。” “不一样。” 林昭夹起一片已经熟透的羊肉,放在自己碗里,笑着说道:“这么个吃法,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许多材料都不齐全,等将来有机会了,找齐这些材料,咱们再吃一顿。” 说到这里,林总管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了崔芷晴一眼,问道:“既然六娘提起了酒,要不然咱们喝一些?” 崔姑娘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那好,我…陪三郎你喝几杯。” 林昭拍了拍手,很快总管府的下人就又拎来一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放着一个铜制的酒壶,不一会儿壶中酒温热,一股酒气在凉亭之下散开。 这会儿已经是冬天,天气慢慢冷了下来,能在这个时候吃上一顿火锅,喝上几杯温酒,自然是很惬意的事情。 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女显然也很享受这个氛围,主动端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两个人在凉亭之下推杯换盏,不多时就是大半壶酒下肚。 不过崔姑娘的酒量似乎并不怎么好,不像林昭那样在长安归云楼里久经磨练过,两个人一壶酒还没喝完,崔芷晴便双颊绯红,晕乎乎的坐不太稳了。 很快,崔大姑娘便趴在了矮桌上,一动不动了。 这会儿林昭刚到三成的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杯中剩下的大半杯酒,然后看了看自己对面已经趴窝的崔芷晴,哑然一笑。 他仰头把杯里的大半杯酒喝下肚,然后站了起来,走到崔芷晴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此时崔姑娘似乎真的喝高了,完全不省人事,林昭看了看天色以及还未停下的雨水,便直接上前把她抱了起来,准备送去她在总管府常住的客房里。 毕竟崔姑娘算是青州总管府的“账房先生”,平日里如果事情繁忙,也会偶尔在总管府留宿,因此她在总管府有一间“专属”的客房。 林昭将她拦腰抱起,很快就来到了她的房间里,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房间里没有掌灯,漆黑一片。 林昭摸着黑,勉强把她放在了床上,又帮着她脱去鞋袜,盖好被子,便准备转身离开。 趁人之危的事情,林探花还是不屑做的。 他刚转身,就听到身后床上的崔姑娘,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 林昭走到桌子上,用火折子点着了房间里的蜡烛,然后又回到床边,轻声道:“六娘你还好罢?” 躺在床上的崔芷晴,双颊绯红,眼睛似闭非闭,然后两只手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发出了一个诱人的鼻音。 “我…有点冷…” 第五百五十九章 崇道的林总管 眼下已经是永德四年的冬天,青州这边的天气的确有些寒冷,林昭听到了这一句呢喃之后,便坐在崔芷晴的床边,看向床上这个脸颊红扑扑的小姑娘。 崔芷晴跟林昭年纪仿佛,只比林昭大几个月,这会儿也就二十一岁左右,正是最娇美的年纪。 她躺在床上,似乎是因为喝多了人事不省,但是借着烛光,林昭还是发现了她眼睫毛在不住颤动,很显然是在装睡。 林昭坐在床边,盯着崔芷晴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芷晴喝多了?” 躺在床上的崔芷晴眼睛紧闭,一句话也不敢说。 见她不说话,林总管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握住了崔芷晴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被子外面的小手,准备放回被窝里去。 “现在天气是有些凉了,我去给你拿个火炉过来,再添一床被子。” 说到这里,他就要起身离开。 他刚想走,伸在被窝里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握住。 林昭看向崔芷晴,只见后者已经睁开了眼睛,她脸色绯红,在跃动的烛光映照之下,显得更加诱人。 “三郎你……偏要这样作贱我么?” 林昭重新坐回了床边,认真看着崔芷晴,微微叹了口气:“你是世家名门出身,我不愿意委屈了你,总想着要给你一个名分,再……” 崔芷晴拉着林昭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这位崔姑娘比平时大胆了一些。 她盯着林昭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说道:“你……你就当咱们都喝多了。” 说着,她再一次低下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反正,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青州了……” 她说的风言风语,就是青州城里关于他们两个人的“绯闻”。 毕竟孤男寡女常常待在一起,而且崔家的人走了之后,这位崔姑娘都还继续留在青州,并且几乎每天都待在总管府的书房里。 这样一来,坊间自然少不了会传出这些绯闻。 林昭一个大男人,平日里又有很多事情要忙,再加上青州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事情,因此林昭本人倒没有怎么听说过。 但是崔芷晴却是已经听到了不少。 林昭坐在床边,看着她的表情,笑着问道:“外面的风言风语都怎么说?” “他们都说……” 崔芷晴再一次低头,咬牙低声道:“说我是三郎的侍妾…” 侍妾这个名字,就有些不太好听了。 林昭微微皱眉,低声道:“哪里传出来的疯话,真是不知所谓。” “六娘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便可以到清河去,给你一个正经的身份。” 这段时间,崔芷晴一直跟在林昭身边无名无份的,的确有些委屈她了。 崔姑娘坐在床上,主动伸出小手握住了林昭的手掌,她低声道:“我到青州来,本就是来寻你来的,真要是侍妾,我也认了……” “就怕……” 她眼睛一红。 “我到青州来都这么久了,你连一句话也不给我,我怕以后谢家姐姐到青州之后,你便认也不肯认我了……” 说到这里,崔芷晴心中憋了很久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一下子扑到林昭怀里,掩面痛哭。 林昭这才反应过来,她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 前段时间,郑通到青州的时候,就跟林昭提过把林昭的妻儿父母都接到青州来的事情,后来因为林昭坚持要守过一轮范阳军的进攻,等青州彻底安全之后,才愿意把家人接到青州来,便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在这期间,崔芷晴也问过几次林昭的家人何时到青州来。 当时林昭一直没有多想,自以为是寻常的问候,没想到崔芷晴自己一个人会在私下里想这么多。 她之所以趁着酒劲,急着要跟林昭确定关系,就是对未来有一些危机感,害怕等谢澹然母子到青州之后,连青州总管府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想明白来龙去脉之后,林昭才伸手轻轻拍了拍崔芷晴的后背,苦笑道:“非是我不愿意应承什么,只是那日我去寻你的时候,你们家里人就那种态度,我实在不敢屈了你,便想着再等一等。” 林昭说的态度,是崔芷晴的弟弟崔瞻崔九郎的态度,当日林昭去那个宅子里寻崔芷晴,这个崔九郎便在其中横生阻拦,即便林昭救了他们,这些崔家人对林昭的态度也很鲜明。 那就是敬而远之。 一个孩童尚且如此,崔家的长辈只会更加激烈。 林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缓缓说道:“现在长安城都破了,朝廷倾危,以我青州现在的力量,我不是青州节度使也是青州节度使了,只要我能帮着朝廷收拾旧山河,将来少说也是一个郡王。” “我想着到那时候,再去清河去……” 崔芷晴在林昭的肩膀上擦了擦眼泪,然后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哽咽道:“那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我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还能等得了你几年?” …… 林昭心里有些无语。 两个世界的年龄认知毕竟不一样,在另一个世界二十一岁可能还是学生,而在这个世界超过十八岁就是剩女了。 “哪怕阿爹不同意也无所谓。” 崔芷晴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揽住了林昭的脖子。 她贴近林昭的耳朵,轻声道:“我都想好了,阿爹要是不同意,昭郎你便在自家附近建一座道观,我去这家道观里出家做女冠,也能……也能陪着你。” 林总管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脸上露出笑容:“六娘这话当真?” “嗯。” 崔芷晴点头,轻声道:“当时在长安的时候,父亲逼我去与旁人订亲,我便偷偷去玉真观出家做了女冠,那时候我就想好了。” 她看着林昭,神情认真:“我当时想,如果这辈子还能碰到你,我便……要是碰不到你了,我这辈子便侍奉祖师,修道谈玄。” 哪怕是到现在,崔芷晴的年纪也不算很大。 在这个年纪,总会有一些很天真的念头。 当初在丹阳长公主府,她与林昭第一次见面,当时这个一身月白袍子的少年人,便深深地印入了她的脑海。 丹阳府中初相见,一见昭郎误终生。 面对突如其来的“示爱”,林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我想看六娘你穿道袍的样子。” 崔芷晴脸色一红,伸手推了推林昭:“那你……那你到外屋去,我…我换给你看。” 林昭依言退到了外屋去,等了片刻之后,才听到崔芷晴的那一声“好了”。 林总管立刻推门走进了里屋卧房,只见脸色依然有些晕红的崔芷晴,已经换上了她平时常穿的合身道袍,整个人在明暗不定的烛光之下,有种颇为梦幻的感觉。 林大总管眼睛都看直了。 他愣愣的走了上去,伸手环住了崔芷晴的腰肢。 崔姑娘整个人都伏在林昭怀里,浑身发烫。 她声音低微。 “昭郎……” 林昭看向怀中的美人儿,轻声回应:“怎么了?” “蜡……蜡烛还没灭呢。” 林昭看了看屋子里的蜡烛,正准备说话,猛然听到窗外一声惊雷炸响。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 他伸手抱着崔芷晴,低头亲了一下,小声道:“没事,外面雷雨交加,没人注意这里的…” 昨天晚上的今天晚上一起更哈~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百六十章 昨晚上喝多了 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云散雨歇,阳光穿透乌云,铺洒在大地上。 到了巳时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半山坡,青州城北门外,一辆马车在一队骑兵的簇拥下,缓缓驶向青州城。 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有些疑惑的看着青州城的方向,然后对着身边的马车微微低头,语气有些尴尬。 “沈先生,非是小人骗你,林帅昨日的确说今会亲自出城相迎,小人也派人知会他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看到他……” 马车里的这个沈先生,自然就是林昭的沧州刺史沈徽了,沈徽在沧州干了几个月,政绩斐然,因此被林总管提拔回青州,准备让他任总管府长史。 而这个说话的骑士,则是一直跟在林昭身边的贴身亲卫赵成。 听到了赵成的话之后,马车里的沈徽微微一笑,开口道:“我乃是总管府的下属,林帅不来迎我是正常的,来迎了才是不对,咱们进城之后,我去总管府拜见林帅就是。” 沈徽刚说完话,突然青州城的北城门洞开,一匹黑马一骑当先,从城中奔了出来,然后勉强在沈徽的马车面前停下。 赵成等人见到来人之后,都纷纷翻身下马,对着马上的人低头抱拳:“林帅!” 来人正是林昭。 此时的林三郎,因为来的匆忙,衣衫都不是特别整齐,神情还有些狼狈,看到了沈徽了马车之后,他也翻身下马,咳嗽了一声,朗声道:“昭明先生一路辛苦。” 听到了外面一众将士行礼的声音之后,沈徽就赶紧下了马车,连忙上前对着林昭拱手行礼:“有劳明公相迎,属下愧不敢当。” 林总管上前,把沈徽搀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先生这几个月在沧州政绩卓然,我在青州也十分欣喜,这一番请先生回青州,还要请先生出力才是。” 说到这里,林昭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道:“本来我跟赵成都说好了,今天出城十里相迎先生,但是昨天手里的政事颇多,今天一不小心便睡过了头,怠慢了先生,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沈徽连连摆手。 “明公这话,就是折煞属下了。” 他面色严肃,沉声道:“明公对属下有知遇之恩,应该是属下进城拜见明公才是。” 沈徽这个人,与林昭的叔叔林简年纪相差不多,三观也相差不多,都是典型的士大夫作风,凡事都很讲规矩。 听他这么说,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在府里让人准备好了一桌酒菜给先生接风,咱们边吃边说。” 说着,林昭请沈徽上了马车,而他则是把驾车的马夫赶了下去,亲自给沈徽驾车。 车厢里的沈昭明吓得不轻,探出头一把抓住林昭的衣袖,连连摇头:“上下有序尊卑有别,明公万不可如此,明公非要如此,属下只能从这车上跳下去了!” 林总管冲着他咧嘴一笑,开口道:“咱们都是熟人,昭明先生用不着这样拘谨,你安坐在车中就是。” “从这青州北门到总管府,不过片刻时间,我给先生驾车片刻,便能引来不知道多少英杰,先生莫要拦我。” 这就是“礼贤下士”的戏码。 林昭本来准备今天出城十里,给沈徽驾车十里,塑造自己“礼贤下士”的形象,从而给自己打个“广告”,为现在仍旧缺少人才的青州总管府招揽人才。 但是很可惜,他因为昨天喝了点酒误了事,今天起的太晚了,这出戏也只能演一半了。 演一半也要演,不然这趟便白来了。 听到林昭这番话,沈徽才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苦笑道:“常人做这种事情,都会遮掩一些,最少不会对属下这种当事之人直言不讳,明公倒是与常人不同。” “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藏着掖着反而会被先生瞧不起,不如直说。” 林昭呵呵一笑,抖动手中的缰绳,马车缓缓的驶向总管府。 今天之后,青州总管林昭为手下文官驾车的故事,就会传遍青州城,进而传遍附近的州郡,然后他林三郎礼贤下士的名头,就算是传出去了。 马车停在总管府门前之后,林昭跳下马车,然后扶着沈徽下了马车,两个人结伴走向总管府的偏厅,偏厅里摆了一张矮桌,矮桌两边是两个垫子,旁边放了一个取暖的小铜炉。 矮桌之上,已经摆好了总管府准备好的酒菜。 林昭跪坐在其中一边,伸手虚引。 “先生请坐。” 这个时代,大规模请客的时候会用一个大桌子,只有两三个人的时候,便是这种矮桌,两个人跪坐在两边对饮。 沈徽跪坐在林昭对面之后,林昭亲自给他倒了杯酒,微笑道:“先生这几个月在沧州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我敬先生一杯。” 沈徽连忙两只手端起酒杯,与林昭碰了碰,然后摇头道:“明公太过夸奖了,主要是明公信任,让我带了两千青州兵过去,有两千兵马在手,属下才能在沧州施展得开,不然到了青州之后,跟那些当地的士绅扯皮就要扯一两年时间,想要做事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了。” 真正的权力就是军政大权一把抓,林昭到了青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青州团结兵给弄了起来,有一千多个如狼似虎的帮手,他在青州才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此,林昭派出去的几个刺史,像是郑涯沈徽等人,都让他们带了军队去上任,这样到了地方之后才可以尽快做事,不至于要在地方上各种扯皮。 当然了,这种模式也就只有现在特殊时刻能用,真要到了天下承平的时候,这两个权力还是要分开的,不然很容易就会出问题。 “先生太谦虚了。” 林昭端起酒杯,又跟他喝了一杯,才开口道:“这一次请先生到青州来,一来是另有任用,二来是要跟先生讨论讨论如今天下承平局势。” 林总管放下酒杯,看向沈徽,缓缓说道:“昨日,占据了长安的范阳伪朝给我来了道圣旨,先生猜一猜这道圣旨上说了什么?” 沈徽微微低头,不假思索的说道:“或者是出言相挟,或者是要拉拢明公。” 说到这里,他又想了想,开口道:“或者是表面上出言拉拢,背地里想要进犯我青州。” “先生猜对了大半。” 林总管眯着眼睛笑了笑:“伪朝给我封了一个北海郡王。” “除我之外,朔方,河东,河西,北庭,陇右几大节度使,都被伪朝封了王。” 第五百六十一章 搬家不? 沈徽曾经在朝廷里做过官,而且做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对于朝廷的官制以及各方面势力的了解,甚至比林昭还多,听到这句话之后,他没有太过吃惊,只是思索了一小会,便叹了口气:“看来这个胡人野心不小,并不只是想要当一时的军阀,而是想要掌控朝廷。” 沈昭明缓缓说道:“他进入长安却不称帝,而是立了自己的外甥,名义上天下仍是大周的天下,他便可以借朝廷的名义自行其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也不知大周国祚,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林昭犹豫了一番,然后看向沈徽,面色严肃:“有一个关于皇室的小秘密,我可以告诉沈先生,但是先生切记不能说出去,最起码短时间内不能说出去。” 沈徽抬头看向林昭,苦笑道:“明公如果不方便说,那便不用告诉属下。” 林总管声音低沉:“这一次请先生回青州来,便是想让先生任青州总管府的长史,届时总管府上下诸事,都要经先生之手,我自然是信得过先生的。” 沈徽这个人,是曾经的天官尚书周嵩,推荐给林昭的。 林昭也曾经详细查过这个人的底子,他家世代都是青州人,家底清白,而且这个人当年就是因为太过刚直才得罪了上官,从而一怒之下弃官不做,林昭到松亭村之后,只是跟他说了一句“救斯民于水火”,沈徽便义无反顾的出山,开始尽心尽力的为林昭工作。 这样的人如果不足信,那么林昭在青州便没有几个可信之人了。 他只是停顿一会儿,便继续说道:“康贼手里的那个先帝皇六子李蓟,是个假的,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少年伪装的。” 听到这个消息,沈徽只是愣了愣,并不是太过吃惊,他叹了口气开口道:“先帝第六子听说在先帝驾崩之前便离世了,自然不可能在几年之后死而复生,康东平这厮着实可恶,找不到造反的借口,竟然找人冒充宗室!” 看到他这个反应,林昭微微摇头,低声道:“先生,康贼身边的那个李蓟虽然不是真的,但是他有一件事没有说错,皇六子李蓟的确还在世,而且……” 林昭看向沈徽,声音平静:“如今就在青州。” 沈徽彻底愣住了。 他瞪着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如果说康东平身边的那个李蓟是假货的消息,还在情理之中,那么真正的皇六子居然出现在了青州,这个消息就大大的出乎沈徽的意料之外了,他脑袋一空,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林昭低头自顾自的喝了口酒,开口道:“这么久了,先生多少应该知道一些我的履历。” “我是乾德九年中进士,之后没多久就通过了吏部选试,在太子詹事府做詹事司直,随后因为一些原因,被先帝选中,在宫中做先帝的起居郎。” 他声音平静。 “先帝临终之前数月,都是我陪在太极宫里,因此他老人家便交代了一些事情给我办。” 听到这里,沈徽已经听出了一个大概。 他也喝了口酒,抬头看着林昭,缓缓开口。 “那时候今上在东宫与康贵妃对抗多年,先帝害怕今上登基嗣位之后,会加害皇六子,所以……” 林昭拍了拍手,抚掌笑道:“先生果然聪慧,真是一点就透。” “潼关失守之后,我知道范阳军进入长安已经势不可挡,便让人把这位皇六子接到青州来,保护了起来。”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如今康东平已经扶立六皇子嗣位,建立了伪朝,那么青州的这位六皇子,在将来可能会有大用。” 沈徽苦笑了一声,摇头道:“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这件事太过离奇,就算说出去,天下人或许会相信康东平身边的那位皇子是假的,但是未必就会相信明公身边的这个皇子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看着林昭,突然涩声问道:“明公留这么个人在身边,莫不是…对西川的天子心有不满?” 林昭愣了愣,然后摇头苦笑:“即便是我对天子不满,手里也无有废立天子之权,况且就算我能够迎立天子……” 林昭低头喝了口酒,声音沙哑:“六皇子是康贵妃的儿子,是康东平的亲外甥,康东平已经造反,他这辈子无论如何是没有机会登上帝位了。” 其实林昭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说。 康东平兄弟与康贵妃都是粟特人,身上是胡人血统,李蓟身上也有胡人血统,当初就是因为这一点,老皇帝最终才放弃了李蓟。 “至于身份问题。” 林昭轻声道:“他在长安生活了这么多年,有许多宗室认得他,现在宗室都在西川,有一天等他们重新回到长安城,便自然可以认出六皇子的身份。”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朝廷能够戡乱平叛,平灭范阳军。” 沈徽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明公是如何想的?” “我准备与朔方节度使齐师道还有河东节度使王甫通信沟通沟通,问一问他们是个什么想法。” 林昭敬了沈徽一杯,开口道:“到现在他们跟突厥人也打了一年时间了,应该已经有一些余力,以现在青州的力量,三五年之内还很难正面对抗范阳军,短时间内想戡乱平叛,还要靠朔方军河东军这些边军。”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沈徽,笑着说道:“相比先生来说,我是官场的晚辈,许多事情都不太懂,如今青州总管府下属诸州,不管是官职结构还是官员素质以及整个的管理,都存在很大的问题,我请先生任这个总管府长史,就是想让先生替我好好整理整理总管府的上下结构…” “最起码,能有个做事的模样。” “这个不难。” 沈徽缓缓开口:“只要明公愿意放权,属下也不怕得罪人,最多三个月时间,属下就可以把总管府下属诸州整理一遍。” 他说的得罪人,是指那些最早跟着林昭做事的人,随着“青州集团”的飞速扩张,那些“老人”们自然有很多跟不上节奏的,这些人就都成了“冗余”,需要革除出青州官僚之外。 “先生大胆去做就是。” 林昭声音坚决:“我林三一天不死,便没有人可以动得了先生。”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酒,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林昭脸色晕红,沈徽却是气定神闲,他端起酒壶给林昭倒满,又举杯敬了林昭一杯,沉声道:“明公,青州这个地方距离北边太远,一旦边境发生战事,最少也要两三天才能过去,明公有没有想过…” “搬到幽州去?” 第五百六十二章 驾幸成都 幽州相比于青州,的确是有它的地理优势在的。 因为幽州这个地方,是整个幽燕的交通要道,同时它虽然靠近边境,但是离边境也还有妫州和檀州两州作为缓冲。 因此范阳节度使,才会将治所定在幽州。 相比较来说,青州的位置就要差上很多。 首先就是青州距离幽州以及北边太远,一旦那边发生什么战事,作为核心的青州总管府根本不可能指挥,只能靠幽州的军队自己临机反应。 更重要的是,青州这里的底子太差,虽然林昭扩建的青州城,但是这里的城防以及军事设施都跟不上幽州那边,如果把青州总管府搬到幽州去,相对来说会安全一些。 其实这个方案,林昭自己也考虑过,不过因为青州总管府还未稳定下来,而且他在青州的根基最深,因此没有决定搬迁。 听到沈徽这句话,林总管微笑道:“先生自己就是青州人,怎么还要把总管府向外赶?” “属下只是担忧明公的安全。” 沈徽微微摇头,低声道:“属下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总管府的治所设在青州,属下心中自然高兴,但是明公的安危现在涉及千千万万的身家性命,假使他日范阳军西来,他们可以是可以直扑青州城的。” “明公说过,一旦范阳军来袭,咱们青州军不可能出城与他们对抗,只能据城固守,如果敌人围困住了青州,其他州郡的兵力甚至都没有办法支援过来。” 现在的青州军,暂时来说面对叛军唯一的优势就是火器方面的优势,也就是说极其缺乏野战能力,假如某座城池被范阳军围住了,其他地方的兵力很难去救。 因为可能会被敌人“围点打援”。 而幽州才是幽燕一带的核心,总管府搬迁过去,好处多多。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微微摇头:“我在青州的根基最深,而且军中将领许多都是青州人,这件事情不好轻易做决定,先生容我想一想。” 见林昭没有点头,沈徽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自然遵照明公的意思。” 两个人在总管府的偏厅里,足足聊了两个多时辰,期间桌子上的酒菜都换了两轮,到了傍晚的时候,林昭才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膝盖,对着沈徽拱手道:“先生今日才到,便拉着先生说了这么多,辛苦先生了。” “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沈徽面色也有些疲惫,他轻声叹息:“属下是青州人,只盼着能替明公做些事情,保住故乡父老,不受逆贼戕害。” 林总管声音诚挚:“先生放心,我在青州一日,一定卫护青州父老一日。” 沈徽长身而起,对着林昭深深作揖。 “沈徽代家乡父老,多谢明公了。” 林昭面色严肃,对着沈徽拱手还礼。 “我也代治下百姓,多谢先生。” ………… 两个人拱手作别,林昭才让府中的人带沈徽下去歇息,送走了沈徽之后,林三郎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依旧亮着灯的书房。 他揉了揉眼睛,迈步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只见一身青衣的崔姑娘,正坐在她的位置上,就着烛光用炭笔在算些什么。 林昭走了过去,伸手揽住她略显瘦弱的肩膀,声音温柔:“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算账?” “还不是你?” 六娘白了林昭一眼,目光里满是风情。 她低哼了一声:“快到中午才起,然后一天不见人影,害的这些东西,都要我一个人处理。” 林昭眯着眼睛看向书桌上的这些文书,发现大多是各州送上来的账目以及一些粮食的调配问题。 “都不是什么急事,今天不算了,明天再弄。” 林总管很是霸道的伸手,把椅子上的崔芷晴拦腰抱起,笑着说道:“天都黑了,该回房歇息了。” 崔芷晴脸色有些发红,她低声道:“府里那么多人呢,快放我下来!” 见她有些急了,林昭也不好强行抱着她,于是笑呵呵的把她放了下来,轻声道:“天气愈发冷了,本总管房里还缺一个暖床的,不知道崔姑娘……” 崔芷晴连忙摇头,撇嘴道:“才不去你那里的,你就会折腾人。” 林总管立刻保证道:“今晚就是睡觉,我肯定不乱来。” “真的?” 崔芷晴小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要是骗人,我就老三十岁!” 崔芷晴连忙拉着他的手,轻声道:“说什么疯话,我跟你去就是了。” “天是有点冷了……” ………… 西川,蜀郡。 皇帝的龙驾终于到了蜀郡的成都。 这里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也是整个西川的核心所在,大周先朝曾经在这里设都督府,用来平镇巴蜀。 同时这里,也是剑南节度使的治所。 此时,剑南节度使李玄裕便陪同皇驾,毕恭毕敬的把皇帝请进了成都事先准备好的行宫之中。 这位剑南节度使,乃是李家的宗室,虽然血脉距离皇室已经很远,但是毕竟是李家人,对皇帝还是很忠诚的。 如果不是因为剑南节度使麾下只有四万兵马,还要负责监控吐蕃,李玄裕早就带兵出蜀,驰援长安去了。 皇帝到了西川,这位剑南节度使也很是殷勤,直接献出了自己的节度使府改造成了临时的行宫,给皇帝居住。 只不过“驾幸”成都的皇帝陛下,心情明显不是很好,到了成都之后,全然没有了在长安城日日朝会商量御敌之策的心气,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乎谁也不见。 他之所以性格大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离开长安的时候,跟随他多年的兄弟李煦并不曾离开,而是回到了长安城,积极备战带领长安城里剩下的残存力量,死守长安城。 后来长安城破,这位宋王世子便不知所踪。 但是很显然,在那种情况下,李煦推荐又不方便,估计大概率是死了。 李煦跟李洵多年兄弟,他的死给皇帝带来的打击不小,从路上开始便不怎么说话,后来林简清醒过来之后,皇帝便把大大小小的事情统统交给了林简,自己再也不过问任何一件事。 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刻意逃避着一切残酷的事实。 但是这一日,他的房间门口,还是传来了一个宫人的声音:“陛下,尚书仆射林相求见。” 逃出长安之后,在路上李洵特意给林简升了官,如今的林简官职已经是尚书仆射,与当初的崔衍一般无二。 别人他都可以不见,林简却是不得不见了,头发散乱的皇帝陛下微微皱眉,声音沙哑:“让他进来。” 很快,头发已经灰白的林简,踱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跪在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长安……有消息传来。” 皇帝陛下眼角抽了抽,语气复杂:“林师……直说就是。” 林简微微低头,声音中带着沧桑。 “禀陛下,康贼在长安,拥立先皇第六子李蓟登基嗣位,建立伪朝,同时大封诸侯……” “伪帝一登基,便封出去了六个王爵。”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应该十分愤怒的李洵,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不出气来,他愣了愣,然后“呵呵”笑了一声。 “一口气六个王位,真是……好大方啊。” 第五百六十三章 蜀中王佐 此时的皇帝陛下,已经心灰意冷,整个人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三十多岁的壮年,他头发虽然没有白多少,但是精神状态却很是不好,神色枯败,没有什么神气。 相比较来说,他甚至还没有满头白发的林简精气神充足。 林简是在撤往西川的半路上醒过来的,醒过来之后他便几乎接手了整个西逃队伍,从长安到成都,都是他林元达在一路操办。 “康贼应当是想用厚利,暂且稳住朝廷的各地军队,因此他这一次封王的对象,多是各地的节度使。” 林简说完这句话之后,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开口道:“陛下,现在朝廷不能在蜀郡坐以待毙,请陛下即刻给各节度使下诏书,让他们务必齐力同心,襄助朝廷戡乱平叛。” 皇帝陛下满脸疲惫之色。 他有气无力的看了林简一眼,然后自嘲一笑。 “现如今朕都给人赶出了长安城,朕下的诏书还有什么用处?那些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在长安有难的时候都没有人来驰援长安,如今更是各怀异心,说不定这些人都已经接受了叛军敕封的王爵。” 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算了罢,算了罢。” “老六也是我李家的血脉,既然他争赢了,这皇位让给他,朕……也无话可说。” “陛下!” 林简睁大了眼睛,起身看着上首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皇帝,满脸不可置信:“陛下,且不说康贼身边那位六皇子是不是六皇子,即便是,他这个皇位也坐不长久,一旦康东平稳定了局势,定然会谋朝篡位!” “现在天下民心尚在,大周国运也在,陛下…万不可自绝大周国祚啊!” 林简说这番话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 到这个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力保东宫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假使当时按着先皇的意思,真的废了东宫另立其他皇子,大周如今的局面,说不定不会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毕竟这位天子,实在是…太不成器了。 李洵坐在行宫新立的帝座上,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低头看向下首的林简,然后默默叹了口气:“林师,朕的心…已经与长安城同死了,现在朕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去应对这些事情,朝廷里的事情,就都由林师您做主罢…” “一切事情,都依照林师的意思去办。” 林简低头暗自叹息,然后开口道:“陛下,臣的意思是,先将蜀郡升为成都府,然后再立成都为大周陪都,这样陛下仍旧住在国都里,大周的朝廷就仍旧在。” 大周是州郡制度,但是一些发展的比较好的地方,就会立府,比如说京兆府,河南府,太原府。 这些立府的地方,行政长官也不再是刺史,而是府尹,比如说京兆尹,河南尹,太原尹等等。 林简的这个建议的意思是,立了陪都之后,最起码能保住朝廷最后的体面,能够在成都与长安两两相望,将来还有兴复旧都的希望。 林简说到这里之后,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成都尹的人选,臣建议可以破格启用原京兆府少尹齐宣。” 作为战时陪都,成都尹这个位置无疑十分重要,毕竟成都府上下政事,都要有这个成都尹一手操办,而林简建议的这个人选,也有他的深意在。 齐宣原本就是京兆府少尹,对于这种府中政事的处理并不陌生,而且他还是皇帝的表兄弟,由他坐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皇帝也能睡得踏实一些。 更重要的是,齐宣的父亲乃是朔方节度使齐师道。 如今朝廷想要兴复旧都,靠原先长安禁军以及现在剑南节度使麾下的兵力,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可能的,所能倚仗的只能是各地的这些“军头”们,其中齐师道就是一个最大的军头。 让他的长子担任陪都府尹,也算是卖他一个好,将来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朔方才会真正出力。 皇帝没有多想,便点头道:“那就照此办理,劳烦林师了。” 林简低着头,继续说道:“再有就是,朝廷需要派一些有分量的人,离开西川去往朔方河东,一来是查看北边的战事,二来也好统筹两地的兵力,以筹备合击康贼之事。” “有分量的人?” 皇帝陛下大皱眉头。 “原本这件事,让朕那个八弟去办最是合适,但是老八他失落在了长安不知所踪,现在朕的身边……” 他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哀伤:“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 林简低下头,声音低沉:“陛下,皇长子今年已经十七八了罢?” 这个时代的人成婚都很早,尤其是像李洵这种皇子出身的人,虽然他成婚不一定很早,但是一定很早碰女人,有时候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身边就常有女人陪伴了。 现在的皇帝陛下,已经三十二岁了。 他的长子,的确已经十七快十八岁了。 李洵微微皱眉,低声道:“林师,炎儿的确十八岁了,但是他不曾办过什么事情,对武事更是一窍不通,这个时候让他去北边,会不会……” “只需要皇长子的身份便够了。” 林简微微低头,开口道:“民心仍在天家,天家的长子去了北边,北边的两个节度使就不敢不尽心办事,到时候合击叛军的时候,也需要皇长子居中协调。” “陛下,此是神器倾危之际,长安禁军都死了近二十万人,天家子弟也应当奋勇当先,不能再惜身了。” 李洵坐在帝座上,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那就……依林师所言。” “这两天时间,朕让炎儿准备准备,然后便让他带些人从成都北上,到朔方去督战。” 元达公再一次皱眉。 他微微低头,开口道:“陛下,此时用督战二字不妥,臣以为,应当改为代陛下慰问前线将士。” 老实说,现在李家的国运已经在悬崖边上了,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霸道,对待齐师道这些“军头”,也要尽可能的客气一些。 “最好沿途能搜集一些粮草物资,送到北边去,算是替朝廷劳军,这样一来,效果会好很多。” “那就照此办理罢。” 皇帝陛下很是痛快的点头答应,他伸手往自己手边的炉子里添了一块炭火,然后又低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师,突然悲从中来,眼睛有些发红。 “此间事多亏了林师,不然朕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 林简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此臣分内之事。” 皇帝陛下再一次长声嗟叹。 “也不知朕此生,还有没有机会重回生我养我的长安…” 第五百六十四章 西川小朝廷 林简在皇宫之中足足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向皇帝告辞离开。 走出行宫的时候,这位如今“朝廷”唯一的一个宰辅,神色也有些黯淡。 主要是如今这个天子,几乎失去了全部斗志,也就是说他弄出了这么个烂摊子之后,决定撒手不管了。 这么大一个摊子,只靠林简这么个文官是绝对不可能收拾的,但是为了大周的江山,林元达又不得不尽心竭力的去维持这个“流亡朝廷”。 走出行宫之后,他回到了自己在成都府的公房,刚坐下没多久,他便让人去把齐宣请了过来。 很快,这位齐大公子就被请到了林简的班房里。 齐宣比林昭大两三岁,现在已经有二十三四了,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任京兆府少尹,整个人看起来比起从前要更加沉稳一些,虽然面相依旧年轻,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像是一个而立之年的中年人了。 见到林简之后,齐宣面色恭谨,对着林简拱手行礼道:“学生见过林相。” 齐宣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林简是当时的国子监忌酒,因此两个人还有一层“师徒”身份,不管双方官职如何,他都可以自称一声“学生”,这也是官场上比较常见的师徒关系之一。 林简抬头看了看齐宣,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开口道:“齐少尹坐。” 齐宣这才坐了下来,他抬头看了林简几眼,然后低头叹了口气:“林相比起从前又憔悴了几分,如今朝廷的千斤重担都压在林相一个人的身上,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我不碍的。” 元达公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须,看向齐宣:“方才我进宫面见了陛下,与陛下商量了一些事情,决定将蜀郡升为成都府,同时把成都设为大周的陪都。” 齐宣无奈苦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确实应该这么做。” 林简看向齐宣,声音平静:“决定由齐少尹你来任第一任成都尹。” “学生任成都尹?” 齐宣吓了一跳,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简连连摆手:“林相,学生万万不能担此重任……” 京兆尹河南尹以及太原尹,都是从三品的官员,尤其是京兆尹这个职位,极其重要,就任这个位置已经是一只脚迈进的权力核心之中,即便是在长安城里也是稳稳排名前十的重要人物。 现在朝廷避退到了西川,京兆尹这个位置自然不复存在,但是朝廷既然暂时立在了成都,那么成都尹这个位置就相当于从前的京兆尹。 因此,齐宣才很是意外的站了起来,摆手拒绝。 毕竟按照他现在的身份资历,如果是正常进士升迁的话,这会儿能到七品官就已经非常不错了,虽然因为自己老爹的关系,早早的坐到了京兆府少尹的位置上,但是副手跟主官毕竟不一样。 尤其现在朝廷的处境尴尬,做这个成都尹更要小心谨慎,容不得半点疏漏。 林简默默的看了一眼齐宣。 “为何不能?” 齐大公子苦笑道:“学生做这个京兆府少尹,已经为人诟病,眼下朝廷不稳,成都尹这个位置更需要一个能够稳得住局面的人担任…” “眼下成都诸官员之中,只有齐少尹你最能稳得住局面。” 元达公面色严肃。 “因为朔方节度使齐师道齐大将军,是齐少尹的父亲。” 齐大公子闻言一愣,然后摇头苦笑道:“虽然林相您说的都是实话,但是学生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这种话说的这样直白。” 林简微微皱眉,沉声道:“我的意思不是说齐少尹你背后的势力有多大,齐大将军手下有再多兵马,暂时也影响不到西川,我的意思是你是齐大将军之子,有你来做这个成都尹,成都朝廷上下的人,多少会安心一些。” 说到这里,元达公的声音满是疲惫:“长安失落之后,朝廷里的官员跟到成都的,只剩下十之二三,而且人心散了,带起来很是费心费力,这个时候能让他们安心一点,事情便会好办一些。” “这件事情陛下也点头同意了,齐少尹莫要推辞,且当仁不让罢。” 听到这个解释,齐宣心中多少舒服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林相,陛下他…还好罢?” 林简神情一滞,苦笑道:“谈不上好与不好,只是陛下恐怕已经没了心气,未来朝廷的路也不知道会走向何方。” 齐宣默默点头,犹豫了一番之后,又问了一句。 “那三郎呢,他在青州也还好罢?” 当年国子监同学舍的三个舍友里,就数齐宣与林昭两个人关系最铁,这位齐大公子也是对林昭帮助最多的人,此时他跟林昭已经差不多两年未见,得到的消息也不多,因此只能向林简发问。 听到齐宣问起林昭,元达公脸上罕见的露出一抹笑容,他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轻声道:“说起三郎,这孩子在青州弄得着实不错,现在已经势力不小了,前番长安伪朝给各地节度使封王,连带着给他也封了个北海郡王。” “虽然此举乃是故意捧杀之举,但也说明,三郎他在青州的作为,已经引起了伪朝的重视。” “北海郡王…” 齐宣低头小声念叨了一句,然后感慨道:“两年不见,当初的林三郎现在已经到了位列王侯的地步了,真是了不起。” 说完,他看了看林简,退后一步,对着林简拱手道:“如今大周朝局,全靠林相一个人苦苦支撑,林相如果有什么用得到学生的地方,请一定直言相告,学生定当倾力为之。” “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烦齐少尹。” 林简声音低沉,缓缓说道:“方才我进宫去与陛下商量了一番,决定让皇长子带一些人北上,去北边慰问朔方河东二军,顺便掌握北疆局势,这件事陛下也已经点了头,用不了几天皇长子就会动身北上。” 说到这里,他看向齐宣,继续说道:“皇长子自然不可能孤身北上,我的意思是想请齐家的二公子陪同皇长子一齐北上,不知道齐少尹意下如何?” 齐师道有两个儿子,长子齐宣幼子齐屏。 老大齐宣自小喜欢读书,而二公子则一贯舞刀弄棒,二十来岁的年纪就给自己弄了一身腱子肉,看起来很是健壮。 长安即将被围的时候,齐屏还想着留下来卫护长安城,但是被丹阳大长公主强行带出了长安,带到了西川来。 齐宣闻言,微微低头。 “这件事学生要先回去问过家母。” “才能给林相一个答复。” 第五百六十四章 燕王殿下的东征计划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个多月时间过去,时间来到了永德四年的年末。 此时长安城里范阳一系的“文臣武将”,都在讨论同一件事情。 那就是明年改元的年号。 此时这个长安朝廷已经布告天下,宣布西川那个小朝廷乃是伪朝,既然是伪朝,那么伪朝的年号自然不能再用,不过康东平多少还是尊重了一些李洵,并没有立刻更改年号,而是准备在第二年改元。 长安这边改元之后,天下间便同时有了两个不同的年号,到时候双方势力立刻就会泾渭分明起来,用哪一个年号就等同于站在哪一边,一目了然。 就在“康家朝廷”上下商议年号的时候,他们派去青州“宣旨”的两个使者,终于返回了长安,两个人回到长安之后,跪在康东平面前不住的控告青州的林三郎。 因为在青州受了委屈,两个人在康东平面前几乎涕泪满腮的控诉林昭的嚣张跋扈2,蛮横无理,全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云云。 此时的康大将军,正在甘露殿里观看一些西域的胡姬跳舞,他皱着眉头听完这两个人的控诉之后,原本还带着笑容的面庞立刻皱起了眉头,他挥了挥手,示意这些胡姬退下去,然后对身边侍奉的下人沉声道:“去请庄先生进宫议事。” 现在长安的形势,是十分畸形的。 因为康东平手里的这个李蓟是假的,因此虽然康东平把他捧上了帝位,但是平日里根本不让他见人,而康东平本人,在给自己加封了大司马大将军之后,又受封燕王,然后直接堂而皇之的住在了宫里,基本上就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 而那个原本就是傀儡的“李蓟”,则是被扔在了太极宫,除了让他衣食无忧之外,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康东平下令之后,很快一身紫衣的范阳首席谋士庄尚便被请到了甘露殿,到了甘露殿之后,康东平眯了眯眼睛,淡淡的看向庄尚:“庄先生,孤派往青州的使臣已经转回长安了。” 庄尚跪地行礼之后,起身微微低头:“敢问王爷,青州那边…如何回应?” “庄先生先前说,这个青州的林昭年纪最小,最容易拉拢。” 康东平眯缝着眼睛,缓缓说道:“现在看来,先生这一次猜的并不准确,孤一共发出去六道封王的诏书,其他几个节度使即便拒不受封,也多多少少会给孤一些面子,最起码把孤的使者客客气气的放回了长安,而这个胆大妄为的林三郎,不止当着孤使者的面子烧了朝廷送去的诏书,甚至还让孤的使者跪在地上宣旨。” 说到这里,康东平语气中已经满是怒意:“这是公然踩新朝的脸面!” 人的想法,是会随着自己的地位处境而发生变化的,从前康东平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但是不失为一个枭雄,最起码碰到事情的时候,他还能用相对冷静的态度去思考,而且很是渴求人才。 当初在长安城他第一次见林昭的时候,就想把林昭拉拢到自己麾下做幕僚。 但是现在,他已经占据了长安城,自视自己已经是天下未来的天子,而且他一路从范阳几乎是横推到了长安,心中自然多了几分傲气与霸道。 而且对于康家来说,新朝是他们康家的新朝,不给新朝面子,就是不给他们康家面子。 因此,此时的康大将军心中已经十分恼火。 庄先生能在范阳当上首席谋士,自然很了解康东平的性格,听到他的语气之后,庄尚已经猜出了一些康东平的想法,于是他微微低头,开口道:“殿下,在下原先以为,林昭这种年轻人多少会识趣一些,现在看来此人是铁了心与殿下为敌,既然如此,殿下平扫天下的大业,不妨从此人开始。” 庄先生声音平静。 “如今我范阳旧地,已经悉数被此人占领,而且此人手中兵力,也是在诸节度使之中最弱的,殿下先平灭此人,一来可以拿回故地,大同东西通路,二来也可以立威给天下人看,让天下人知道,我朝廷王师的厉害。” 庄尚这几句话,可以说是句句说在了康东平的心坎里,即便是性情深沉的康东平,此时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些笑容,他看向庄尚,开口道:“既然先生都这么提了,孤自然不好不从,现在已经年关,将士们多半不愿意此时出城,这样罢,等明年开年,朝廷便派五万王师讨伐青州叛逆。” 康2大将军声音低沉:“孤要活捉了林昭!” “至多一年时间,孤就要让这个林家小儿跪在孤面前求饶,到时候他才会知道,他现在拒绝孤赐给他这个北海郡王,是何等愚蠢之举!” 庄尚连忙起身,对着康东平作揖道:“殿下神武,以王师之利,在半年之内就可以得胜归还。” 康东平点了点头,开口道:“以先生之间,孤派谁出战为好?” 庄尚默默低眉,在心中暗自吐槽了一句。 派谁去都没问题,不要派你那个弟弟去就行… 不过明面上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庄先生微微欠身,开口道:“依在下愚见,大将军麾下诸多义子都是万夫莫当的勇将,只需要从中选出一两位,便可以轻易平灭青州叛军,将叛逆林昭捉回长安问罪!” “孤的义子…” 康东平低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开口道:“这样罢,就让章衍,武慎二人,领恒阳军,静塞军二军,过完年关之后立刻开拔,平灭青州叛逆。” 恒阳军与静塞军都是原先范阳节度使麾下的九军之一,范阳军占了长安之后,原先的范阳九军仍旧没有改组,只不过其中的周兴军被改了个名字,改为燕兴军,北平军改成了北定军。 而这九支军队的主将,都是康东平的义子,这些义子年纪有大有小,年纪最大的只比康东平小了三四岁而已。 章衍和武慎二人,都是康东平的义子,分别率领恒阳军与静塞军,这两支军队原先在范阳的时候,各自只有万余人,但是范阳军一路西进疯狂扩张之后,这两支军队都变成了两万余人,加起来有五万人左右。 这些兵马,可不像康东来原先带领的那几千新兵,其中有不少就是范阳军原先的边军,战斗力极为强横。 听到了康东平的决定之后,庄尚立刻低头,夸赞道:“殿下英明,有了这两支军队东进,估计只两三个月时间,青州的那些乌合之众,就要被王师打得灰飞烟灭!” 这一记马屁拍的康东平很是受用,他眯着眼睛,淡淡的说道。 “谨以青州叛逆之人头,为天下人立规矩。”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三郎压力大 此时的范阳军,因为一路顺风顺水,还处在士气高涨的阶段,康东平的两个义子接到命令之后,恨不能立刻就点齐兵马东征,夺回范阳九州。 在康东平的命令之下,这两个人才勉强按捺住性子,一直等到年关之后,才开始准备兵马,发兵青州。 此时,所有范阳的中高层都以为自家的大将军很快就可以改朝换代,因此他们想要建功立业的积极性也是非常高的,五万人马很快齐备,浩浩荡荡的从长安开向了青州。 这样庞大的军队调动,自然瞒不住任何人,这些范阳兵马刚到河南府,就有关于他们的消息送到了林昭的桌案上。 在青州总管府里,一身青衣的沈徽,坐在林昭对面,手里拿着河南府送回来的情报,认真看了一遍之后,皱起了眉头:“明公,这支在河南府的军队,确定是往我青州来的么?” “大概有七八成几率。” 林总管面色平静,缓缓说道:“他们自长安出来之后,一路往东来,除非他们的在河南府停下,否则东面除了我们之外,就只剩下契丹了,先生总不会觉得他们是来帮着我们抵抗契丹人的罢?” “这也太快了一些。” 沈徽苦笑道:“按照原先的估计,他们就算要来进犯青州,应该也是要等到今年下半年,没想到这才刚刚开年,这些叛军便直扑青州而来。” “可能是因为先前我得罪了范阳的人。” 因为已经收到消息有一会儿了,此时的林昭倒显得平静许多,他淡淡的说道:“再加上这么多地方势力之中,属咱们青州最弱,康东平想要立威,自然要捡我们这个软柿子捏。” 沈徽点了点头,看向林昭,问道:“明公准备如何应对?” “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具体有多少人,我已经派出了一个斥候营乔装改扮,沿途探查这一支范阳军的具体情况,然后随时报到青州来。” “等查明了到底有多少人,才好进行下一步的准备。” 说到这里,林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抬头看向沈徽,声音低沉:“先生,打仗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我只需要在应对叛军的时候,有一个稳固的衙门和后方,先生能做到否?” 听到这句话,沈徽面色严肃起来。 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明公放心,青州城一日不破,青州总管府就仍然可以统筹全局,不会出乱子。” 到现在,沈徽已经就任青州总管府长史好几个月时间了,青州总管府上下的政事,大多都会经过他的手,林昭现在更多的是行使最终决策权。 也就是说,这位青州本地的读书人,实际上已经成为青州小朝廷的“宰相”,而且是唯一的宰相。 因此,青州总管府麾下诸州的稳定,都要靠沈徽来维系。 “真正在诸州募兵练兵统兵的几个将军还有刺史,我已经给他们去了信,让他们赶来青州一同议事,等他们到了青州,再来具体商议如何应敌的事情。” 林总管沉默了一会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刻着“林”字的牌子,放在了沈徽面前。开口道:“昭明先生,这是我的腰牌,暂且由你保管,这段时间里,负责青州后勤的韩参会全然听从你的调遣,他手里掌握着青州的粮仓以及许多后勤物资,具体的事情由你跟他商量着办。” 韩参到青州之后,林昭就把青州的后勤工作就全部交给了他,毕竟这人曾经在青州帮着林昭打理了好几年的生意,对于这种后勤的工作算是门清,再加上他完全值得信任,这段时间一直干的不错。 整个青州的粮食,都在韩参手里。 沈徽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接过这块牌子,收在了自己的袖子里,这位中年读书人心中颇为感触,对着林昭低头道:“属下……多谢明公信任。” 现在的沈徽,已经基本掌握了青州的政权,有了这块牌子他又掌握了青州的半数财权,可以说已经是青州上下权柄最重的人。 两个人相识还不到一年时间,在这个时候能做出这样大胆的放权决定,只能说明林昭气魄不小。 其实上,这也是林昭无奈之举。 范阳军即将大举来犯,接下来林昭要把自己绝大部分精力放在军事身上,无暇估计青州以及附近诸州的战事,他只能把事情交托给沈徽。 好在青州还有一个大管家崔芷晴,有崔姑娘这么个账房在,林昭可以随时了解青州上下的具体动向,不至于让青州这个新兴势力在自己手上失控。 想到这里,林昭心里暗自感慨。 如果这个时候,自己的七叔能在青州就好了…… 相比于沈徽来说,林昭的七叔林简才是正儿八经的案牍老手,也是正经的宰相,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林家自家人,如果林简能在青州主政,林昭就可以完全不用操心青州的政事,放心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其他方面。 但是很可惜,林昭心里明白,以自己那个七叔的性格,让他来青州帮自己干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万事不能强求。 想到这里,林总管伸手拍了拍沈徽的肩膀,沉声道:“先生,如果叛军直扑青州而来,那么这一战,就真正是咱们的立身之战。” “打赢了,咱们便名利双收,要什么便可以有什么,以后幽燕一带,也统统由我们说了算。” 说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睛,声音沙哑:“打输了,便万事皆休。” “还请诸君与我同力。” 沈徽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深深拱手:“青州沈徽,愿为明公效死!” 林总管也站了起来,对着沈徽拱手还礼。 送走了沈徽之后,林昭的表情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站了起来,来到了总管府后院自己的书房里。 此时,崔姑娘依旧在林昭的书房里,用炭笔算账,因为现在青州集团的摊子大了,每天送上来的账目也越来越繁复,崔芷晴一个人很难计算过来,她便在牙行里买了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教会了她们术算之后,每日跟着她一起算账。 见林昭走进来,崔芷晴对着身边两个小姑娘笑了笑,开口道:“好了,你们先下去罢,把各自的账目算好,明天送到我这里来。” 两个小姑娘扭头看了看林昭,然后对视了一眼,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 她们离开之后,林昭才坐在了崔芷晴对面,忧心忡忡。 崔姑娘神色温婉,笑着说道:“出什么事了,让林大总管这副表情?” 林昭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叹了口气。 “六娘…” “要不然,我先派人把你送去扬州?” 第五百六十六章 高层会议 没有人是天生的战神,也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心里全无波澜,就连当年的谢安,听到前方战报也有踩碎木屐的时候,更不要说刚刚从长安出来没几年的林昭了。 林昭心里自然也没有底。 他在沈徽面前该装的模样必须要装出来,要像谢安那样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但是真正到了自己亲近之人的面前,这种是很难装下去的。 他曾经体会过范阳军的战斗力。 当初康东来带人攻打青州的时候,只两千多个人,便险些攻上青州城楼,那个范阳军的猛将魏平,更是两次攀上城楼。 如果不是那次林昭动用了火器,说不定那两三千个范阳军的新兵,便把青州给拿下来了! 两三千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这一次到青州来的,很有可能是数万人马! 现在他青州总管府麾下的兵马,算上仍旧在训练的新兵,那么多州加在一起也能勉强凑出四五万人,但是这些新兵的质量跟范阳军这种边军暂时没办法相提并论。 这一仗,林昭只能尽力而为,而他心里,其实只有三四成把握能够守住青州。 因为他对那些范阳军的真实战斗力很不了解,他不清楚自己弄出来的这些火器,能不能真正挡住如狼似虎的范阳边军。 听到林昭这句话,崔芷晴先是有些吃惊,然后抬头看向林昭,轻声问道:“三郎,发生什么事了?” 林昭坐在了崔芷晴旁边,默默说道:“刚收到消息,长安那边有大股范阳军集结,现在已经到了河南府,估计是往青州来的。” 他低眉道:“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但是最起码应该在三万人以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崔芷晴,微微叹了口气:“在青州任何人面前,我都必须要装出一幅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但是在六娘面前,我不得不跟你说实话。” 林总管语气有些无奈:“老实说,现在的青州面对数万人规模的范阳边军,我心里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我想把你偷偷送出青州,送到扬州暂时避一避,等事情尘埃落定,青州无恙了,我再派人接你回来。” 崔芷晴伸手拉着林昭的手,她抬头看着林昭的面庞,声音轻柔:“假如我去了扬州,过段时间,三郎你打赢了范阳军,你又要用什么理由接我回青州来呢?” 林昭沉默了。 他们现在无名无份,一旦崔芷晴离开青州,回到了崔家人的掌控之中,那么林昭就没有任何理由能把她再接回青州来。 见林昭不说话,崔芷晴站了起来,直接坐到了林昭怀里,她伸手轻轻环住林昭的脖子,把后者抱在自己胸口。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语气轻柔。 林昭微微摇头,苦笑道:“这里太过凶险,我不喜欢把自己身边的人置于险地。” “你这样太过自私了。” 崔芷晴松开手臂,低头看着林昭,气息几乎喷吐在了林昭的脸上,她缓缓说道:“因为青州凶险,先前你不肯把谢姐姐她们接到青州来,现在因为范阳军进犯,你又要把我也赶出青州去。” 她用手捧着林昭的面庞,眼睛有些发红:“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真在青州出了事,我这个无名无份之人尚且不说,谢家姐姐又该伤心到何种境地?” 林昭声音沙哑,开口道:“我身边那么多亲卫,就算青州破城了,我逃出去也不是难事,我不会出事。” “你骗人。” 崔芷晴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咬牙道:“去年范阳军造反,我从贝州逃出来都险死还生,青州要是破城了,兵荒马乱的不说,你那些亲卫未必就还会怼你忠心。” “我不管,我抵死也不离开青州。” 她咬着牙,神态坚决:“要死我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就是,这样也好过将来一个人伤神。” 林昭没有再说话了。 他这个人,因为再世为人的原因,从小到大老是想护着身边人,小时候在东湖镇的时候,他便尽力护着母亲,不让旁人欺负她。 后来出了东湖镇之后,他之所以这样努力拼搏上进,也不是为了什么飞黄腾达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是想要在这个并不太平的世界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从而拥有保护自己身边人的力量。 如今,他林昭人生中最大的考验来了。 林三郎伸手环住崔芷晴的腰肢,声音有些沙哑:“那好罢,你……便留下来陪我。” “这一次的范阳军进犯,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场劫难,熬过这场劫难,咱们便浴火新生。” 林总管目光看向了窗外,怔怔出神:“只要能熬过去,今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咱们青州都可以大声说话了。” 崔芷晴眼睛微红,她伸手抱着林昭的脖子,轻声道:“我相信三郎,三郎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子。” 青州总管府的书房里,两人相拥而坐,难得的有了片刻温存。 ………… 因为林昭书信里的言辞很重,因此只在三天之后,青州总管府遍布各地的高层们,便齐聚到了青州城。 说起来也就是裴俭赵歇两个青州军的将军,还有郑通郑涯叔侄俩,至于其他这几个月总管府新封的各州刺史,林昭没有给他们写信,也没走必要叫他们来。 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之后,林昭让人把总管府长史沈徽请来,又让人把一直在青州默默做事的韩参也叫了过来。 至此,青州集团高层会议基本上就到齐了。 这其中韩参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是他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他天性极为内向,到场之后也只是默默坐在角落,低着头一声不吭。 其实周德周胖子现在也还在青州城里,只不过他不算青州集团的高层,林昭也没有让人叫他。 所有人到到齐之后,坐在首位上的林昭,环视了众人一眼,缓缓开口:“几天时间过去,想来各位多多少少都收到了一些消息,说说看法罢。” 众人犹豫了一番,还是一脸大胡子的青州将军裴俭第一个开口,他抬头看向林昭,微微低头:“林帅,末将想知道,这一次叛军到底有多少兵马犯我青州?” “具体还不是很清楚。” 林总管微微皱眉,沉声道:“不过从这几天陆续传来的消息看,应该在四万以上。” “四万啊……” 听到这个数字,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裴俭也皱起了眉头。 而郑通郑涯叔侄俩,也是大皱眉头。 林简看了一眼这些人的表情,然后闭上眼睛,缓缓说道:“以现在我青州军的战力,出城应敌就是送死,因此这一次仍然据城固守,只不过与上次不一样了。” “上一次是弃守其他城池,固守青州一城,而这一次…” 林总管睁开眼睛,眼神坚定。 “该守的统统都要守。” 第五百六十七章 林昭之仁 地盘大了自然好处无穷,但是同时也会受地盘限制,现在的林昭,已经生产火器很长一段时间了,假使他现在只有一个青州要守,那么以他现在生产的这些火器,可以轻而易举的挡下数万人的进攻。 但是现在,他的势力范围远远不止一个青州城,只算直属青州总管府掌控的州郡,就已经超过了十个! 而这些州郡之中,除了州城之外还有一个个县城,就算抛开那些县城不守,现在的青州军最少也要守十来个城池。 而林昭这句“应守尽守”,算是定下了这一次高层会议的基调,听到他这句话之后,裴俭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他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帅,如果敌人数量太多,末将的意思是不必执着于一城一地,可以以幽州为中心固守,这样一来防御圈子收缩,咱们防守起来的压力就会小上很多。” 他低声道:“如果这些叛军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我们的大军,而不是那些城池,因此放一些城池给他们,无伤大雅。” 裴俭毕竟是专业的军事人才,他这番话分析的有理有据,也是现在青州可以用的最好方案,而坐在主位上的林昭,也是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裴将军的这个思路,我曾经也想过,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打,只守幽州附近的几个州,甚至于青州都可以放掉,那么以咱们现在的兵力和军力,最起码有八九成把握可以守住,但是……” 林昭环顾了这些手下一眼,声音低沉了起来,开口道:“但是咱们辛苦经营青州,目的就是为了守土安民,叛军这两年来的行径,诸位应该也都看到了,这些胡兵所到之处不仅是欺凌百姓那么简单,更是随意烧杀抢掠,从范阳到长安沿途州郡的百姓,吃足了他们的苦头。” “如果我们也跟朝廷的军队一样,见到叛军就往后退,把麾下的子民尽数让给他们掠杀,那我这青州总管府,咱们的青州军,便愧受百姓给养了!” 青州总管府以及青州军,现在并不靠大通商号养活,而是靠各州郡送上来的钱粮,也就是说是青州一带的百姓养活了他们。 林昭这番话一说完,所有人都微微皱眉。 即便是身为文官的沈徽,也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林昭看了看他们的表情,苦笑道:“我知道,自古以来就有慈不掌兵这个说法,也有一个词叫做妇人之仁,既然兵事如此,我也不会让大家领着兄弟们去送死。” 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林昭还是明白的,只不过明白是明白,他毕竟没有到那种思想境界,还是想要为自己属地的百姓努力一把。 他看向这些人,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咱们要先在外围守一守,先看一看叛军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战力,以咱们的火器一众,就算敌人是天兵天将,守上十天半个月总是没有问题的。”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情势不对,敌我力量悬殊,那么就果断弃城向幽州靠拢。” 他神色坚决:“吃了老百姓的粮食,总不能让老百姓看到我们不战而逃的模样。” 说到这里,裴俭等人总算舒展了眉头,这个黑脸将军点了点头,开口道:“林帅这个法子使得,咱们也需要看一看这些范阳军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他这个青州军方的老大开了口,其他人便跟着开口附和,身为副将的赵歇笑着说道:“既然这样,那青州的外围,就交给末将来守罢,让末将替裴将军试一试这些叛军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裴俭闻言,刚要开口,就听到林昭继续说道:“军事部署的事情,今日暂且不议,等今天的事情说完了,咱们再议部署的事情。” 说完,他扭头看向沈徽,开口道:“昭明先生,我调派给你五千人手,从今天开始,青州外围的百姓,尽量让他们迁移,向幽州方向靠拢。” 林大总管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不愿意去幽州的,也可以往青州这边来。” 林昭所说的青州外围,实际上是指沧州,瀛洲,莫州和易州四州之地,这四州是青州总管府势力的西部,也是首当其冲会碰到叛军的地方。 “这两天时间,总管府这边要估算出迁移百姓的花销,递给我看一看。” 沈徽微微点头,开口道:“明公,是不是只靠拢幽州就好?” 沈徽的意思是,要林昭在必要的时候弃守青州,将重心全部放在大周东北部核心的幽州上。 林昭微微皱眉。 “青州……我还是想要守一守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这里是我出长安之后,到的第一个地方,我在这里辛苦了两年时间,好容易把青州建成一个比其他大城丝毫不差的地方,这里以后很可能会成为又一个天下重城,这个时候要我弃了它……” “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他环顾身边的一众下属,微微低眉:“这件事我还需要细想,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放弃青州。” 这里是林昭整整两年的心血。 先前沈徽跟他建议,让他把青州总管府搬到幽州去,林昭没有同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且不单单是他个人的心血那么简单,更是花费了不知道多少资源,这个时候如果让青州给叛军占了,一来是青州百姓遭遇横祸,二来他多年心血也会毁于一旦。 真到了那个时候,林昭将来也不会再有心里重建第二座青州城,而是会把精力主要放在原本就是东北部核心的幽州身上。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我在这里与诸君说清楚,这一次守城之战,咱们主要的重心仍然是幽州,幽州才是核心,青州……尽人事就好。” 沈徽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之后,对着林昭深深作揖:“我便是青州人,我代青州父老,多谢明公盛德。” 另一边的郑家叔侄对视了一眼,然后郑通也站了起来,对着林昭笑了笑:“事到如今,我郑家与三郎早已经无分彼此,三郎需要什么东西,便给我写一张单子,我现在就动身,亲自去给三郎操办。” 棣州刺史郑涯也起身,呵呵笑道:“我这个棣州刺史,也随时听从总管大人调遣。” 林昭点了点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韩参,开口道:“韩兄,这几天你与我舅父在一起商量商量,青州还缺什么,你尽管跟他说。” 韩参站了起来,先是对着林昭低头行礼。 “属下遵命。”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转头看向郑通,再一次低头作揖。 “小人拜见郑公。” 第五百六十八章 高估了康东平 因为这一次青州面临的考验很大,这一次青州的高层会议开的很是严肃,几个人坐在一起足足讨论的一个多时辰,这场会议才算落下帷幕。 众人都散去之后,唯独郑通一个人留了下来,他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笑呵呵的看着林昭,没有说话。 林昭静静的等着众人走出去,这才看向郑通,微微欠身,问道:“舅父有事交待?” 郑通再一次坐了下来,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大外甥,神情颇为感慨:“当初你从长安出来到地方为官,我让老大跟着你,最初也只是想着如果你能在青州弄出一支两三千人的军队,咱们这些人即便碰到了乱世,也能有一些立身的余地,没想到……” “短短两年时间,青州在你手里已经成了这个模样。” 他感慨完之后,默默的看着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你老实跟我说,这一次应对范阳叛军,你有几成把握?” 林昭也重新坐了下来,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捧在手里,却没有喝下去,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缓缓说道:“照现在的情报来看,这一次范阳军进攻我青州的兵力,应该超过四万人,这四万人不可能全是原先的范阳军精锐,能有两万精锐便了不起了。” 林总管眯着眼睛,沉声道:“如果只守幽州,我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如果守幽州与青州两处,再协防其他州县的话,那么只剩下四五成的把握了。” 林昭声音低沉,缓缓说道:“我打算拼一拼这四五成的几率,如果拼不成,咱们还可以退守幽州,去取那九成的把握。” 郑通呵呵一笑:“你说得轻巧,这么一来,你的青州军要多死多少人?” 林昭默然以对。 如果直接退守幽州,青州军的确会少死很多人,要是拼一拼,青州军可能就会出现大量伤亡。 “吃了百姓的粮,总是要替百姓受些难的。” 林三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阖上了双目:“二舅,打赢了这一场,范阳军拿我们就再没有什么办法了。” 郑通依旧面带微笑:“除却这四万人之外,长安的范阳军少说还有一二十万人,何以见得?” 林昭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平静的说道。 “我仔细推算过,这支进犯我青州的范阳军,应该是目前康东平能够派出来的所有兵力了。” 这天底下,不止康东平与林昭两家,除却这两家之外,还有另外七八个节度使,其中兵强马壮的也有三四家,如果范阳军派出的人手过多,那么长安就肯定会空虚下来,到时候其他的势力说不定就会趁虚而入,把康东平赶出长安。 因此在能保证固有地盘的情况下,范阳九军派出两个军,就差不多是康东平目前的极限了。 林三郎睁开眼睛,目光中闪烁着精光:“再多派些人出来,他手里的关中和中原便很难守住了。” “这话不错。” 郑通微微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康东平的范阳军的确厉害,一口便吃掉了关中与大半个中原,只是李家的民心还在,吃下去容易,想要消化掉便不那么容易了,此时他大半兵力都只能固守长安洛阳,能够派出四万多人,差不多已经是极限。” 说到这里,郑大官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林昭笑道:“差点忘了跟三郎提,我前两天才收到消息,关中那里最近出了一支关中义军,专门袭杀范阳军,听说已经杀了数百范阳军了,虽然还不太成气候,但是终归还是有了一些关中男儿的骨气。” “关中义军…” 林昭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向郑通,开口道:“他们才进长安多久?关中就已经涌现了义军,看来我远远的高估了康东平。” “哦?三郎原先是如何看康东平的?” “我原先以为,康东平应该能在长安待五年以上,现在看来,这厮已经在关中弄得天怒人怨,再加上李家民望人心都还在,照这样下去。” 林总管语气笃定:“他能支撑三年,都算是得了天佑。” 郑通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康东平这人,打仗有一手,但是在治理方面一塌糊涂,的确在长安坐不长久。” 他看向林昭,问道:“三郎可有联系北疆?” “联系了。”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几天前我就给齐大将军去了信,询问他北疆的情况,至于河东王大将军那边,我跟他不熟,便没有去信。” “算起来,北疆朔方的齐师道还有河东的王甫,已经跟突厥人打了一年多了。” 郑通眯了眯眼睛,声音低沉。 “这一年多以来齐师道或许是真的尽了力无法从北疆脱身,但是那个王甫肯定不老实。” “与突厥人打仗,朔方军是主力,他的河东军最多只是协助朔方军,怎么可能一年多时间,连一点兵力也抽不出来?” 林昭没有说话。 他也曾经怀疑过这个问题,当初突厥人骤然进犯的时候,是齐师道的朔方军顶了上去,并且在丰州挡住了突厥人很久,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后来,河东节度使王甫才派兵加入战斗,与朔方一起抵御突厥人。 这两个节度使的职责是成掎角之势拱卫北疆,抵御突厥人,但是突厥人现在的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强悍,一个朔方军是能勉强支撑得住的,也就是说如果当初河东的王甫足够忠心,他是有机会扔下北疆不管,带着河东军驰援长安,驰援潼关的。 最起码河东军抽出一半人去勤王,问题是不大的。 王甫的军队也是边军,即便战力比不上范阳边军,但是也不会相差太多,如果河东军能够及时加入战斗,那么现在的范阳军估计都还没有打进关中! 林昭学着郑通的模样,也把两只手拢在了袖子里,他缓缓说道:“想这些无用,我现在去跟王甫说话,他也只会装作没有听见,只有我赢了这一仗,才能有跟王甫齐师道这些人平等对话的地位。” 人都是有等级圈子的。 河东节度使麾下虽然只有五六万兵马,但是也都是战力顶级的边军,比起林昭手下的这些新兵强横太多,只有林昭的青州军,赢了这四万进犯的范阳军,才能拥有与齐师道王甫这些大军阀平等对话的资格。 一旁的郑通咧嘴一笑:“三郎猜一猜,赢了这一仗,李家朝廷会给你个什么封赏?” 林昭淡然道:“还没有赢,不去想这些,不过总不会像康东平那样大方,给我封个北海郡王。” “怎么样,也得给你一个青州节度使罢。” 郑大官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灿烂。 “到时候,三郎你就是天底下有数的几号人物之一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天下将来姓李否? 对于郑通的这番话,林昭并没有回应,但是实际上郑通说的一点都没错。 现在的大周,已经不是先帝朝的大周了。 先帝朝之时,大周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央王朝,朝廷不说可以将整个天下控制的面面俱到,最起码能控制天下十之七八的地方。 那个时候,这天底下除了皇位以外最耀眼的位置,是政事堂的宰相,是六部的天官尚书,是门下省的大黄门,是长安城里里的衮衮诸公。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长安破城了。 长安破城,代表着李周王朝的中央力量实际上已经被打碎,而长安近二十万禁军也几乎死伤殆尽,即便李家人能够回到长安重新登临帝位,到时候中央朝廷的地位,与十年前也会不可同日而语。 简单来说,至今日起,枝强干弱了。 即便李家再出一个先帝那样的中兴之君,但是天底下已经没有第二个救时的宰相郑温,退一万步说,就算先帝李沅与郑温同时复生,想要重新组建长安禁军,把大周的主干强盛起开,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时间。 而这两个人,已经统统死了。 李家唯一一个比较出彩的宗室,李煦,也死在了长安城里,现在的李家,看不出还有什么人才。 也就是说,即便范阳军被赶出关中,赶出中原,在未来可见的一段时间里,各地节度使藩镇的实力,都将远超长安朝廷。 而林昭,只要能胜过这四五万的范阳军,他就会成为天底下屈指可数的几个藩镇之一,也就是郑通所说的,天下数得着的几个人之一。 林总管两手拢在前袖里,看着郑通。 “舅父以为,这天下还会姓李么?” “与我无干。” 郑大官人呵呵一笑:“自你外祖死后,我便不把自己当做他李家的臣民了,皇帝今后还是不是李家人,我并不怎么关心。” 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林昭,开口道:“反倒是三郎你,应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郑家自从当年的变故之后,便对李周皇室有了一些怨怼之心,因此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忠君爱国”,正因为这个原因,郑通等人反倒跳了出去,成为一个局外人。 而看局势看的最清楚的,往往就是这些局外人。 现在可以预见的是,未来长安朝廷最起码将会孱弱一段时间,而决定李家人能不能继续当皇帝的,正是齐师道王甫以及林昭这些各地的“军阀”们。 林总管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且过了这一关,再考虑其他的事情罢。” ………… 在总管府的会议之后,青州上下很快动了起来,首先是郑通这个大通商号的大东家,与青州的后勤总管韩参聚在了一起,定出了一个需要采买的名单,然后郑大官人亲自从青州动身,开始动用整个大通商号的人力物力,去采买这些物资。 再之后就是以沈徽为首的诸州官员们,开始按照林昭的意志,慢慢迁移青州东部边缘的一些百姓。 在迁移百姓的过程中,沈徽尽量把他们迁往幽州,毕竟幽州才是他们这些人的绝对核心,也是相对来说最为安全的地方。 不过在迁移的过程中,还是有一部分百姓死活不愿意离开故土,即便青州官员不厌其烦的跟他们说叛军就要打来了,这些人还是无动于衷。 对于这部分人,林昭与沈徽都没有强求他们,毕竟这个时候时间有限,青州上下的行政力量也有限,不可能顾得上所有人。 而在愿意迁移的这些人当中,也只有一小半人愿意向幽州靠拢,更多的人还是想要迁往青州方向。 一来是因为青州现在是大周东部最为繁华的大城,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青州总管府的治所在青州。 既然林总管在青州,那么老百姓就想当然的会以为,青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对于这种情况,沈徽向林昭反应了之后,林总管沉默许久,也没有反对。 这个时候,他的主要任务要放在军事上,其他的问题,大部分都只能交给沈徽处理。 在青州待了七八天之后,林昭便从青州动身离开,与郑涯一起骑快马到了棣州的厌次。 厌次是棣州的州城,郑涯已经在这里当了一年左右的棣州刺史。 到了棣州城之后,林昭先是与郑涯在棣州大街上转了转,只见这座州城也比林昭第一次来的时候繁华了不少,大街上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大通商号旗下的商铺。 棣州就在沧州边上,而沧州原先是范阳九州之一。 因此棣州也是第一拨受到叛军影响的州郡,当时的棣州刺史听闻范阳军造反之后,二话不说便带着家人逃出了棣州,之后棣州上下就一片混乱,给林昭留下了一个好大的烂摊子。 不过看起来郑涯这个棣州刺史做得很是不错,此时的棣州,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乾德年间的人口,而且看起来似乎比乾德年间还要繁华一些。 表兄弟两个人牵马,行走在大街上,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情景,向来浪荡惯了的郑涯突然摇头叹了口气:“说来也怪,我这个人自小便不怎么喜欢与他人有所牵绊,但是在厌次做了一年地方官之后,竟然对这里有了些感情。” 他环顾四周,轻声感慨:“也不知道这一次叛军来后,这里还能剩下多少今日模样。” 青州总管府的防御战略已经定了下来,主要的重心在幽州,其次在青州,而棣州就属于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的地方。 也就是说,一旦战事吃紧,这里是会被放弃的。 林昭背负双手,看了一眼棣州的景象,也是微微摇头:“怪只怪咱们力弱,不能迎敌于家门之外,否则便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说着,他扭头看向郑涯,开口道:“好了大兄,现在不是感伤这些的时候,领我去火药署看一看。” 棣州,是青州集团的火药生产基地。 从半年前开始,青州那边就把重心转在了火器身上,至于生产火药这种不需要什么技术的流程,就统统转交给了棣州。 一来是大通商号神通广大,可以弄到足够多的原料,二来是棣州的郑家人是林昭的母族,也是他在整个青州集团里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人。 郑涯微微点头,翻身上马:“三郎随我来就是。” 看着他骑马的方向,林昭有些诧异:“火药署不在城外么?” 林昭上次来厌次的时候,曾经跟他们提过,制造火药的地方最好安置在城外。 “城外不够隐蔽。” 郑大公子微笑道:“所以我在城里买了两个大宅子并在了一起,充做火药署。” 第五百七十章 当量里做文章 不得不说,有钱还是郑家有钱。 林昭现在虽然势力极大,青州总管府的账上也有不少钱,但是那都是公账,他本人其实并没有很多私财,也不可能像郑涯这样,随意在城里一买就是两个大宅子。 当然了,混到他这个地步,钱不钱的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说句不怎么客气的话,现在的林三郎,只要手里有铜,自己在青州铸钱都不是什么问题。 有郑涯带路,两个人很快到了厌次城城南的一座大宅子门口,这个大宅子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是家丁却着实有不少,正门口一眼看去就能看到七八个家丁巡逻,暗处的人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郑涯下了马之后,回头跟林昭解释道:“这些家丁都是青州兵改扮的,三郎你不让火药的事情外传,因此这火药署,里里外外我安排了两三百个青州兵日夜巡逻。” 林昭微微点头,跟在郑涯身后,一路进了这火药署。 这些家丁虽然不一定认得林昭,但是显然认得郑涯,见到郑涯之后都纷纷低头,口称使君。 就这样,两个人顺利的穿过了层层关卡,很快到了火药署的库房。 这处库房,建在一处巨大的空地上,主体用木头搭建,用到石头的地方不多,看位置,这里原本应该是这个大宅子的后花园,被郑涯强行填平了之后,改成了这个库房。 郑大公子一马当先,迈步走了进去,林昭紧随其后,进去之后只见这处库房里,对着一个又一个木桶,一进门就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道。 林大总管站在原地,看着这些火药桶,怔怔出神。 “这些……有多少斤?” 郑涯微微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这东西只要原料充足,制起来并不难,大通商号路子比较多,这几个月都是二叔亲自出面,搞到了不少原材料,我又在棣州征召了一批少年加入了火器署,因此制了不少出来。” 郑涯看向这一个个木桶,开口道:“这里摆放的,应该有五六万斤左右,除了这个库房之外,我还让人在后院挖了个地窖,不过那里比较狭窄,放不下太多,只有两万斤不到。” 火药这东西,只要原料充足,配药粉的确很是简单,但是棣州居然有这么多火药,还是出乎了林昭的意料之外。 他看了看这些堆积如山的木桶,咽了口口水。 五六万斤火药啊…… 即便这些火药没有提纯过,这样庞大的数量,一旦炸开,也是地覆天翻的威力。 可惜的是,这种威力只能用一次。 见林昭不说话,郑涯继续说道:“除了棣州这边堆积的火药之外,按照三郎你的意思,棣州每日都会往青州以及幽州运送火药,现在这边的原料还剩下不少。” 郑涯微微低头盘算了一会儿,开口道:“估计再制出四五万斤,不是什么问题。” 林昭这才反应了过来,他又看了这些火药一眼,扭头看向郑涯,苦笑道:“临来之前我问大兄,棣州还有多少火药存留,大兄直接告诉我就是,干什么要卖这个关子,还要我亲自来棣州走一趟?” 如果按先前林昭制作陶罐的法子,一个陶罐最多只能用掉一斤的火药,也就是说只棣州的存货就足够弄出数万个陶罐炸弹出来。 当然了,即便火药足够,现在的青州是绝对没有那么多陶罐的。 “不带你来看一看,怎么让你放心?” 郑涯呵呵一笑,开口道:“为了买这些原料,二叔可是出了大血,眼下他又跟着你手下那个韩参帮着青州采买东西了,这一趟下来再加上棣州的这些火药原料,二叔二十年积攒的家底,恐怕剩不下多少。” 他看向林昭,轻声道:“二叔出力出到这个地步,三郎将来可不能忘了他。”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舅父大恩,我自然会记下的。” 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些火药,心里莫名打了个寒颤:“这里不安全,咱们先出去再说。” “去我的刺史府罢。” 因为没有见识过火药事故的厉害,郑大公子倒显得轻松自在,他把林昭带出了火药仓库,两个人刚准备离开,就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喊道:“大兄。” 林昭与郑涯同时回头,只见一个年纪与林昭相仿的年轻人,脸上还粘着一些黑灰,正远远的冲郑涯摆手。 他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规规矩矩的对着郑涯行礼:“见过大兄。” 说着,他又看向林昭,然后慌慌张张的低下了头:“见过表兄。” 这个年轻人,正是郑通的长子,被林昭安排到棣州的郑元。 见到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林昭看了看郑涯,苦笑道:“大兄怎么把二郎安排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郑涯耸了耸肩膀。 “三郎可莫要冤枉人,是二叔交待让我把他放在火器署里做事的,刚好这里也需要一个自己人看着,因此我就让他过来了。” 说完,他看向郑元,微笑道:“这半个月我不在棣州,这里可还好?” “都好,都好。” 郑元挠了挠头,笑容有些憨厚:“我照着大兄的意思,在这里好生盯着他们呢。” 郑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郑元的肩膀,开口道:“好了,你表兄现在可是天大的贵人,他好容易来厌次一趟,你也莫要在这里待着了,随我一同回刺史府去,去那里洗个澡,然后给你表兄陪个酒。” 林昭站在一旁,心里有些无奈。 郑通之所以这么安排,自然是有他的原因的,对于现在的青州来说,火器或者说火药,就是青州最大的底牌,因此火药署和火器署这两个“衙门”,将来肯定会成为青州的重中之重,郑通让自己的儿子到火药署来,就是想让他在青州集团里,先占据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 最起码能让他入林昭的眼睛。 想到这里,林昭也伸手拍了拍这个可怜小子的肩膀,摇了摇头:“这火药内蕴雷火,是天下至危险之物,二郎你以后还是不要在这里了,让大兄给你换个差事,或者直接跟我到青州去,我给你安排个事做。” 火药仓库极其危险,万一出了事,把自己二舅的这个长子给吓死了,那林昭还真不好跟郑通交代。 三兄弟中,郑元年纪与地位都最小,只能跟在两个兄长身后,唯唯诺诺的点头。 很快,三兄弟就到了棣州的棣州刺史府,就在郑元下去洗澡的时候,林昭与郑涯在刺史府的静室里坐了下来。 林三郎看着郑涯,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大兄,既然棣州有那么多的火药,那么些棣州城倒是可以守一守,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第五百七十一章 火药桶 先前火药的生产主要是在青州,而且是由林昭亲自盯着,那个时候原料的采买也大多数是林昭自己负责,即便是让大通商号代买,也不敢把配方统统说出来,因此总要亲自采买其中一部分。 因此那个时候,火药的产量并不高。 康东来带兵进攻青州城的时候,青州城里的火药最多也就是两三千斤,而且真正制成陶罐做守城武器的,也就几百个而已。 与康东平一战,林昭手里的火器就消耗了六七成。 后来青州总管府的势力渐渐大了,林昭为了省事,就把火药的生产统统交给了郑家叔侄俩,要棣州按时按量给青州提供火药。 因为棣州这边火药的供给始终没有停过,基本上每个月都会送一批火药到青州去,林昭就没有怎么过问棣州这边的火药存量,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到大通商号的可怕之处。 这火药方子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他虽然能做出来,但是受限于原材料,很难大规模制造,但是大通商号不一样,他们不管是资本还是渠道,都远胜林昭,只大半年时间,便在棣州积攒下来这么多的火药存量。 即便如郑涯所说,郑通为了采买这些火药原材料,也是大伤元气,可是大通商号依然展现了自己极其可怕的能量。 原本林昭的打算是,棣州这边并不作为重点防御目标,也就是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让棣州被敌军占了去,可看到这么多火药之后,他便改变了心思。 拥有这样庞大的火药存量,那么棣州完全不用再拘泥于原先那种陶罐作为武器,完全可以大规模制造炸药包了! 虽然炸药包的威能利用率,远远低于陶罐,也不会有陶罐碎片那种杀伤力,但是只要“当量”足够,便可以一力降十会,轻松达到作战目的! 林昭坐在郑涯对面,微微低眉,开口道:“大兄,从今日开始,你在棣州主持政事的时候,可以尽量把棣州其他县城的百姓迁到棣州城里来,你这个棣州城,可以作为咱们青州的防御重点之一。” “少来。” 郑涯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这里可没有裴俭,更没有战力强悍的幽州士卒,虽然棣州这里的确征募了一万多将士,但是其中大半还是新兵,根本上不得战场。” 郑涯这个人,生性随意潇洒,但其实骨子里很是谨慎,他看着林昭,沉声道:“真正战事起来的时候,还是让棣州的人马跟着你,或者跟着裴叔,这样这一战打下来,他们该练出来也就练出来了。” “用不着他们会打仗。” 林总管微微低眉,开口道:“一不用他们冲锋陷阵,二不用他们去列阵迎敌,只要他们能站在城楼上,往下丢丢东西就好。” “你是说用城里的这些火药?” 郑涯微微皱眉:“棣州的火药虽然多,但是都没有成火器,如何在战场上施用?”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已经见识过火药的厉害,但是眼界见识毕竟受限于林昭弄出来的陶罐,他们根本不知道火药还有其他用途。 郑通叔侄二人之所以在棣州拼命生产火药,也是为了给林昭的青州准备足够火器,并不知道火药还能用作他途。 林昭抬头看了看郑涯,声音低沉:“火药这种东西,未必就非要制成火器,只要足够多,随便找个布包包住,弄个引线,便能够轰然炸开。” “火药越多,威力越大。”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火药署里那些木桶,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郑涯低声道:“比如说大兄你在火药署里的那些,用来贮藏火药的木桶,随便拿出来一个,弄个引线点着,丢在人堆里。” 林三郎声音有些沙哑:“立时就是天崩地裂之威。” 火药署里的那些木桶,每一个都有半个高,每一个木桶里的火药都有一百多斤,真把这个大木桶点着扔到人堆里,不说堪比后世的烈性炸弹,但是震杀一十几二十个人,绝对不是什么问题。 郑涯眨了眨眼睛,伸手挠头:“这玩意儿……还能这么用?” 他看向林昭,苦笑道:“三郎你也没跟我提过啊。” “我怎么没跟你提过?”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我上一次来棣州的时候,便跟大兄说过,火药仓库之中绝对不能见明火,否则立刻天崩地裂,方才在火药署的时候,我看到郑元,便觉得胆战心惊。” 林三郎微微苦笑:“什么地方不好,大兄非把他安排到那个地方去,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没有办法跟舅父交代。” 郑元很明显就是郑通的接班人,将来也会在青州集团中占据举足轻重的位置,如果这个人突然没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脸面再见郑通了。 听到这里,郑涯也是一阵后怕。 “我说三郎刚才在火药署,怎么突然想给老二换个差事……” 他说完这句话,门口就传来了郑元的敲门声。 “二位兄长,小弟来陪兄长们喝酒了。” 林昭与郑涯对视了一眼,都很有默契的站了起来。 郑大公子看向门外,开口道:“老二,你去火药署提一桶火药出来,让人送到城外……” 说到这里,郑涯的声音戛然而止。 “罢了罢了,你莫要去了,我让别人去办。” 他一边说话,一边推开房门,看向郑元,笑着说道:“走,跟我们一起出城去。” 这会儿的郑元刚刚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看向郑涯,小心翼翼的问道:“临近饭点了,大兄这是要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郑涯爽朗一笑:“陪着哥哥们一起出城转转罢。” 一旁的林昭,也对着郑元微笑道:“你去看一看也是好事,将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说罢,两个人拉着郑元,一起上了郑涯的马车。 与此同时,郑大刺史也派人去了一趟火药署,从火药署的库房里,提出了一整桶火药,让人运出了城外。 因为火药运送的过程中不能剧烈颠簸,因此一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一桶火药才送到兄弟三人面前。 这会儿,兄弟三人正在一处矮山的山脚下,眼前是一处宽敞的空地。 棣州的官军已经清场,保证四周左近四五里之内,没有任何人。 林总管亲自下场,小心翼翼的从火药桶里捧了一捧火药,然后在火药桶下埋出了一条长长的引线。 为了保险,这个引线他足足用火药扑了十几近二十米。 他们这是要看一看,火药桶的威力,到底能到什么地步。 郑涯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子,递到了自己的堂弟郑元手里。 “老二,去替哥哥们点了它。” 第五百七十二章 最后的准备 之所以要这么迫切的引爆一个火药桶,是因为林昭与郑涯两个人,都需要亲自体会一次这个火药桶,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 郑涯要看,是因为他必须在确认火药桶的威力之后,才能决定要不要留在厌次固守棣州。 而林昭,也不清楚他在这个世界弄出来的火药,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以及这种火药桶,能发挥多少战书作用。 于是乎,有些懵懂无知的郑元,迷迷糊糊的从兄长郑涯手里,接过了火折子,点燃了脚下用火药铺成的引线。 引线被点燃之后,一道火光慢慢蔓延向火药桶,双手都是黑乎乎火药粉的林昭,看了两个表兄弟一眼,微微皱眉:“再往后退几步。” 两兄弟点了点头,跟着林昭一起又往后退了四五步,然后三个人一起目不转睛的看着已经在二十步开外的火药桶。 林昭还是有经验的,他咳嗽了一声,提醒道:“捂住耳朵。” 说罢,他率先掩住了自己的耳朵,郑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还是依言照做,只有郑元站在原地,盯着不远处的火药桶。 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明白到底要发生什么。 终于,火光到了火药桶的底部。 火药燃烧的声音消失,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远处的火药桶轰然炸开! 这种爆炸的声音,与陶罐炸开的声音全然不一样,如果陶罐的声音像是雷火,这个火药桶就像是一个炸雷,在三个人耳边直接炸响。 林昭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不对,他自己侧过身子,背对火药桶的方向,同时伸手一拉,把两个兄弟都往后拽了一下,不再正面面对火药桶。 一股热浪,猛然袭来。 伴随着这股热浪的,还有一些在空地上四下飞溅的木块。 三个人被这股冲击波一冲,都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还是林昭见机的快,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第一个回头,看向身后已经一片狼藉的空地,咽了口口水。 一百多斤火药,可以制作上百个陶罐,眼下这么多火药聚在一起爆炸开来,威力相当可观,火药桶原本的位置,虽然没有炸出什么深坑,但是已经有了一个三四尺的浅坑,并且四周的土壤都被震成了浮土。 最震撼的是,距离火药桶最近的一棵大概拳头粗细的小树,被爆炸中心剧烈的冲击波一冲,直接断成了两截,上半部分已经飞了出去,不知所踪。 就在林昭看着一片狼藉的场地发呆的时候,另一边的郑涯兄弟也都回头看向“实验场地”,其中年纪较轻的郑元呆愣在原地,整个人都愣住了。 而郑涯相对冷静许多,他慢慢走向爆炸的中心,蹲在地上认真观察的四周之后,默默起身,看向林昭的眼神之中,全是震撼。 “好厉害…” 郑大公子也被震惊到了:“几同天威了。” 林昭倒是没有这么震惊,他蹲在爆炸中心,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浅坑,微微摇头:“只可惜这东西太过笨重,眼下除了用来守城之外,几乎百无一用,好在眼下我们只需要守城,别的东西可以暂且不考虑。” 不要说这种上百斤的火药桶了,就算是青州制出来的那种陶罐炸弹,现在也很难应用在战场上,更不要说这种笨重至极的东西了,就目前的战场生态而言,这玩意儿用来守城自然是百试百灵,但是用来野外战场上,便很难发挥作用了。 甚至于就连青州最近新弄出来的火铳,在野战的时候也未必可以发挥多大作用。 “能够守城便够了…” 郑涯看着附近的焦土,咽了口口水。 “三郎,现在…我有信心守下棣州了。” 他在棣州的火药仓库里,这种火药桶还有足足好几百桶,一旦敌人来犯了,不说别的,时不时扔一个火药桶下去,就可以对敌人造成大量的伤亡。 直到这个时候,郑元才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他用手指着一片狼藉的空地,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大…大兄,这是…怎么了?” 郑涯苦笑摇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还是详细问一问你你表兄罢。” 对于火药,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地方,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火药遇火便会爆炸,越多爆炸的越厉害,一整桶的火药便是这个效果。” 看着两个算是世家子弟的人震惊成这个模样,林昭心中暗自感慨。 事实上,这一整桶一百多斤的火药威力,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一来因为火药的配比没有到最合理的程度,二来是因为火药没有经过提纯,只是最原始的黑火药,最多也就只能到达这个效果。 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各种高能炸药,液体炸药等等,同等当量的情况下,甚至可以把一整栋大楼掀翻! 如果真有那种大杀器,林昭现在根本不用怕什么范阳军,打仗的时候随便丢一点炸弹到敌方阵型之中,战争就结束了。 郑涯蹲在地上,认真观察四周火药造成的伤害,许久之后他才站了起来,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有了这东西,棣州我可以留下来死守,但是棣州缺一个合适的将领,三郎须得从幽州或者青州,调几个能指挥的将官过来,指挥棣州的将士。” 他缓缓说道:“最好,把那个跟你一起到青州来的赵歇赵将军,调到棣州来主持棣州军事。” 赵歇,现在是整个青州军的副将,平日里跟在裴俭身边,平时主要负责新兵的训练以及青州军的日常军务。 提起赵歇,不得不说的是他现在进步很大。 当初他跟着林昭一起到青州来的时候,虽然身上有些功夫底子,也会训练一些乡勇,甚至一度都是他在帮着林昭训练当时的青州团结兵,但是赵歇这个人毕竟只是寨子里出身,严重缺乏专业性,当时的他,充其量也就能算是某个山寨的教头而已。 不过裴俭到了青州之后,赵歇跟在裴俭身后待了一年多,碰到什么不懂的便虚心请教,很快就从赵家寨少寨主,成为了一个将官。 他肯学,裴俭也肯教,如今的赵歇,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合格的将军了。 林昭低头思考了一番,然后点头道:“我会给赵歇写信,让他从幽州先到棣州来,帮你练练兵,真打起来,也可以留他在棣州指挥。” 说到这里,林昭低头默默盘算了片刻,缓缓说道:“范阳军此时应该已经出了河南府,如果他们行军速度正常的话,咱们…最多还有一个月时间准备。”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郑涯,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来棣州之前,我心中全无把握,如今见到这么多火药,心里踏实多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恒阳静塞 大周永德五年,同时也是伪朝的天命元年三月,范阳军之中的章衍武慎二人,分别领着恒阳,静塞二军,从长安城一路开到了贝州的清河。 因为沿途赶路疲惫,二人便暂时在清河驻扎了下来,准备歇息这段时间。 清河崔氏虽然闻名天下,但是清河却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城市,最多只能算是一个还不错的州城,范阳军的两个将军进驻清河之后,举止颇为霸道,不止强占了清河崔氏的宅子做自己的居所,二人之中比较好色的静塞军将军武慎,甚至还让清河本地的乡绅给他献上自家适龄少女侍寝。 其实贝州在去年,已经被这些范阳军祸害过一遍,因此贝州本地正儿八经的豪族大多都已经搬了出去,像清河崔氏这种大族,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些旁支之中的旁支,以及崔寅这个家主在清河看着祖宅,其他人大多都逃了出去。 而没有来得及搬家,或者不敢在这种乱世瞎跑的乡绅,便不得已把自家的女人送到武慎帐中,陪着他睡觉。 没有办法,这些范阳叛军真真是杀人不眨眼,去年的时候,清河的乡绅们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崔家祖宅里,武慎怀里搂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浑身发抖的少女,这个一脸大胡子的壮汉,一边吃菜,一边在少女怀里胡乱抓摸,这少女满脸泪水,偏偏在他怀里不敢反抗。 一旦反抗,便很有可能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好在这个时代的风气还没有到贞节牌坊那种病态的地步,夫妻之间和离之后娶二婚的人也大有人在。 坐在主位上陪客的崔寅,一直大皱眉头,直到他看到武慎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怀中少女又摸又捏的时候,这个千年世家的当代家长实在是忍不住了,他默默的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崔某饱了,二位将军慢用。” 说罢,这位崔相的长子拂袖而去。 没有办法,他手里无权无势,是绝然不可能从武慎手里救出那个少女的,能做的,也只能像这样发发脾气而已。 而这种丝毫不给脸面的行为,也让统领静塞军的武慎有些恼火,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章衍,闷哼了一声:“这老儿给脸不要脸,还敢给咱们甩脸色,如果不是义父交代过不能难为他,老子这就一刀把他砍翻在地!” 相比于比较粗鲁的武慎,恒阳军的将军章衍看起来就要儒雅很多,他身穿一身青衣,坐在武慎对面,低头喝了杯酒之后,笑呵呵的说道:“这些读书人当中,是真有些人不怕死的,武兄你现在去杀了他,他立刻就要扬名天下,说不定在地底下还要谢你老兄一谢。” 说到这里,章衍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清河崔氏在天下间影响力极大,义父都亲自交代过,你我现在都不能动他。”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武慎呵呵一笑:“不过这老儿杀不得,他在清河的族人却想杀多少便可以杀多少,武兄要是实在气不过,可以当着这老儿的面杀几个崔家人,一解心中怒气。” “好主意!” 武慎两眼放光,立刻开口说道:“等会我就去捉几个崔家人过来,当着那老儿的面杀了,让他知道得罪咱们范阳的下场!” 见武慎真要去办,章衍也有些错愕,他摇头笑了笑:“与你说笑的,以这老儿的刚烈脾气,你敢当着他的面杀崔家人,这老头便敢当着你的面撞死,再说了……” “真正的崔家人此时大多数都不在清河,这老儿早早的把自己的儿女嫡系统统都送出了贝州,自己却留下来博名声,清河剩下的这些崔家人,可能与崔寅都出五服了,杀了也无用。” 章衍这个人,是康东平麾下九个将军里,难得的读书之人,他不仅熟读书经,更是拜了范阳的首席谋士庄尚为老师,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森的,不太像是一个武将。 这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瞥了一眼武慎怀中双目含泪的少女,淡淡一笑:“这里已经是贝州,再往东去几百里,就到了那个林三的地盘了。” “武兄有何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 武慎声音粗犷,声音也大,他大咧咧的说道:“就按照义父的吩咐,开到青州直接推平了就是,潼关的长安禁军尚且拦不住我们,难道这个靠团结兵起家的青州刺史,便能拿我们怎么样了?” 章衍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他低头喝了口酒之后,开口道:“武兄,自长安东进以来,小弟派人日夜搜集青州的情报,据小弟所知,眼下的青州势力已经非常庞大,主要分布在两个地方。” “第一个,自然就是作为这林三发家之地的青州,他麾下兵力,有近半都聚集在青州附近,按照小弟的情报,只青州一州,他手里恐怕就有超过两万人马。” 说到这里,章衍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这厮是以团结兵起家,麾下的士兵战斗力极差,远远比不上我朝廷的王师,因此人数多倒也不足为惧。” 章衍面色平静,娓娓道来:“除却青州之外,另一个地方就是大将军先前所在的幽州,幽州城里也有近两万军队,是由一个叫做裴俭的人统领。” “这个裴俭的来路,我还没有查清楚,不过这个人练兵很有一手,他麾下幽州兵的战斗力要胜过青州兵不少。” 说到这里,章衍抬头看了看武慎,又看了看他怀中已经裸露出一片雪白的少女,淡淡的说道:“按照义父的意思,咱们打青州要快,不能拖,最好是速战速决,打给天下其他诸侯看一看,以立王师之威,所以按我的意思,武兄与我可以分兵两路,一路取青州,一路取幽州,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一两个月,便可以扫平青州叛逆,得胜还朝了。” 武慎虽然长相粗鲁,但是能够统领一军一两万人,绝对不是什么蠢物,他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把怀中少女推到了一边,抬头看着章衍,咧嘴一笑:“书袋子,你想打哪里?” “小弟自然是想打青州了。” 章衍微笑道:“青州是叛贼巢穴,而且青州兵的战力也不如幽州,我恒阳军战力远不如武兄的静塞军,这硬骨头还是交给武兄去啃。” 武慎眯了眯眼睛,仰头喝了口烈酒。 “那就这么定了,老子带兵取青州,书袋子你带兵打幽州。” 武慎语气霸道,抬头直视章衍。 “你要是一时半会打不下幽州也不要紧,等老子收拾完了青州,立刻北上帮你就是。” 章衍闻言,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神秘的笑容。 “兄长吩咐,小弟自然遵从。” 第五百七十四章 林昭膨胀了! 青州跟幽州当然是有区别的。 青州是青州总管府的治所,也就相当于是青州地区的“国都”,打下了青州,回到长安的时候功劳自然会大一些。 而这位被武慎称为书袋的恒阳将军章衍,也并不是简单的人物,他之所以跟武慎提起这件事,就是刻意想诱武慎去打青州,而他自己则是去取幽州。 青州与幽州相隔数百里,如果两个人合兵一处,从南打到北或者说从北打到南,哪怕战事顺利,也至少需要四五个月甚至半年以上的时间才有可能能把青州从南到北扫上一遍。 而两个人临出长安的时候,都在康东平面前撂下狠话,最多三个月,就能替朝廷拿下青州。 即便这三个月不算沿途行军的时间,也不可能让他们合兵一处,从南往北打。 因此,他们两个人从出长安开始,就注定了要兵分两路。 而且按照章衍的情报,那个越州林三的人马,也是分在了两处,一处在青州,另一处则是在幽州。 听到这个情报的时候,章衍在心里狠狠嘲笑了林昭一番。 青州现在相比范阳军,处在绝对的劣势,如果想固守,最好的法子就是合兵一处,抱团抵御,而这个进士出身的林三郎,竟然愚蠢到分兵两处,简直是自寻死路。 不过章衍生性谨慎,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强行去争打青州的差事,而是很痛快的把打青州的活交给了武慎的静塞军。 这位恒阳将军心中暗自嘀咕。 “先前详细问了二爷曾经带到青州的那些人,他们都说青州城里有一些诡异的罐子,丢到人堆里就会炸开,甚至魏平就是死在这种罐子手里……” 魏平,跟他们这些康东平的义子其实年纪相仿,而且是当时范阳军中最被看好的一个年轻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个魏平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康大将军收为义子,有机会统领范阳九军的其中一军。 然而,这个范阳军中数得着号的猛将,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青州城下。 因此,章衍心里就有些警觉。 他不知道青州的陶罐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那玩意儿到底厉害到什么地步,对于这种未知的事情,他打心里不愿意去冒险,因此他干脆把这个差事丢给了武慎。 这就是这个时代人思想的局限性。 章衍明明知道青州城里有火器,甚至还了解了一些这种火器的内容,但是他不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以及能不能复制。 因为这个世界上不曾出现这个东西,因此章衍下意识的觉得青州的火器应该是不能量产的。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幽州城里的火器,论数量比青州城里的火器还要高出一些,就连青州新弄出来的火铳,也是第一时间配发幽州。 两个范阳军的将军在清河只修整了两天,便带着手下人马离开了清河,两支军队赶到德州的时候,便开始分道扬镳。 武慎领静塞军一路南下,直扑南边的青州城。 而章衍,则是带着自己的恒阳军北上,朝着幽州方向缓缓前进。 在这个时候,已经从棣州回到青州的林昭,终于收到了关于这两支军队的详细信息。 他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里刚刚收到的消息,面色凝重。 “恒阳军两万三千余人,静塞军足足有两万五千余人。” 他把手里的消息随手丢在桌子上,微微摇头。 “原来我以为他们只有四万人,现在看来分明已经接近五万人,范阳九军一口气被派出了两个军,康东平真是舍得。” 林昭这段话,自然不是在自言自语,一身白色衣裳的崔芷晴就坐在他旁边的矮桌背后,素手提笔。 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之后,放下毛笔,抬头看着林昭,问道:“这五万人都朝着青州来了么?” “不曾。”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微笑道:“好像在德州兵分两路,一个往青州来,一个朝幽州去了。” 说到这里,林昭呵呵一笑:“本来按照我跟裴叔商量的计划,如果他们集中兵力,强行攻打青州或者幽州其中一座城,那么另一座城就要设法救援,当时我跟裴叔还担心,青州到幽州的路途太远,支援时间肯定也不会太短,远水解不了近渴。” “没想到我在头痛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些范阳军倒是自己撞上门来了。” 听林昭这个语气,崔芷晴就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把握,当即站了起来,走到林昭的身后,帮着他轻轻揉捏肩膀:“不管战事如何,受苦的永远都是百姓,这一仗下来,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她是切切实实遭遇过兵祸的,当初范阳军刚开始西征的时候,便经过她的故乡清河,这才让这位清河崔氏的大小姐辗转流落到青州来,那一段时间沿途看到的惨状,让她记忆犹新。 “今日死人,是为了将来不死人。”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目光有些深邃。 过了许久之后,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话。 “如果……能吃掉他们就好了。” 前一段时间的林昭,心里所思所想,都是如何在这一次范阳军进攻之下活下来,但是现在掌握了范阳军的动向之后,他心里有了更大胆的想法。 没错,他膨胀了! 如果……能把这两支范阳军的军队,给吞下去消化掉,或者直接把他们打掉! 要是能俘虏范阳的这两个军,哪怕只是俘虏他们其中一小部分精锐,有了这些战力彪悍的边军,林昭手下青州军的战斗力,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这些范阳军的人平日里跟着自己的上司作恶惯了,真的俘虏了他们,想要收为己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不能消化这些范阳军,只要能消灭他们,就等于是消灭掉了康东平两成多的力量,这样一来越州林三郎不仅可以闻名天下,也把这个昔日的范阳节度使,如今伪朝的燕王,彻底困死在关中以及中原一带…… 但是,难度太大了。 林昭只是守城方,理论上来说敌人会一直拥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环境,即便真的在守城之战中赢下了这两个范阳军,也很难对他们进行追击。 毕竟这些人与康东来先前带过来的那些软脚虾不一样,他们即便撤退,也会有序撤退,很少会能让林昭抓住他们撤退时候的漏洞,从而对他们造成大规模杀伤。 林总管在自己的椅子上思来想去,怔怔出神。 许久之后,他才看向长安方向,对着远方的康东来缓缓开口。 “看来,我也要像你一样,去寻一个诱人而又致命的诱饵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强而不倒 因为林昭分散了兵力,把自己麾下的势力划分成了两片,因此他守起来是有压力的,按照他之前的估计,如果这些叛军全力攻一处,那么他胜算不高,可能只有四五成的把握,真守不住的时候林昭已经准备放弃所有的地盘固守幽州了。 但是按照现在他探查到的情报,这些范阳军也跟着分兵两处,那林昭心里的大石头就彻底放了下来。 范阳军分兵,就代表了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力量优势,在林昭有充足火药的情况下,他们根本不可能攻破青州或者幽州任何一座州城。 也就是说,现在林昭已经不再考虑这场战争的胜负,而是开始考虑这场战争的战果了。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林昭一直在密切关注范阳军的动向,此时的范阳军正在沧州,攻占沧州的各个城池。 沧州在幽州与青州的中间,这些范阳军也会在沧州分兵,一个向南攻青州,一个向北取幽州。 这一日,青州总管府长史沈徽,拿来了一份急报,急匆匆的送到了林昭面前,这位前任沧州刺史神色有些哀伤,把手里的急报递到林昭面前,微微低头:“明公,叛军已经占了沧州的州城清池,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占领沧州全境。” 因为要集中力量,林昭并没有在沧州留多少驻守力量,沧州的百姓也迁徙了一大部分到幽州和青州,因此沧州很快沦陷。 沈徽摇了摇头,叹息道:“属下留在沧州城的人写信回来,说叛军进入清池之后,仍旧是大肆劫掠,那些来不及撤走的百姓深受其害,我……我在沧州大半年的经营,只两三天时间便被这些叛军毁伤殆尽。” 由不得他不难过。 沈徽重新出仕之后,第一个就任的职位就是沧州刺史,他本人也在沧州城待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好不容易把沧州恢复到了战前的状态,但是因为沧州的地理位置不重要,因此在战略上被放弃了。 按照原先的规划,同样被放弃的还有郑涯的棣州。 林昭接过这份急报,认真看了一遍之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微微低头:“昭明先生,叛军占领沧州全境,还要多长时间?” “他们已经占了清池,如果急着南下进攻我青州的话,未必就会一一占领沧州的县城,可能会直占领各州州城,直扑青州而来。” 沈徽缓缓说道:“咱们在沧州没有什么防守的兵力,即便他们一一占领沿途的所有城池,最多也就大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南下棣州了。” “大半个月。” 林昭从手边拿来了一张地图,铺在了桌子上,对着沈徽说道:“先生坐下来说话。” 沈徽微微欠身,在林昭对面坐了下来。 林总管手指在地图上的沧州位置,然后缓缓说道:“眼下叛军都汇聚在沧州,按照咱们的情报,他们已经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兵力北上攻幽州,另一半来取我青州。” “幽州兵强马壮,又有裴将军亲自镇守,我并不担心,至于我青州。” 林昭抬头看向沈徽,笑着说道:“青州现在不算新兵,训练超过半年以上的,也有一万多人,再加上青州城里民心在我,必要的时候城中百姓都可以动员上城墙,因此我认为,咱们守住青州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如果是纯粹的冷兵器时代,动员百姓上城墙守城,除了往下丢滚石,泼火油之外,真正打起来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一来是因为这些百姓没有经过训练,不可能与那些边军正面搏杀,即便是守城常用的弓箭,也有使用门槛,寻常的百姓根本不可能用的来。 更重要的是,不可能给他们佩甲,真的拼起来,他们基本上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一旦守城物资耗尽,百姓上城墙只能单纯的拖延时间而已。 但是有了火器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青州火器署新弄出来的那些火铳,单单说青州大量生产的那些陶罐炸弹,这些火器使用起来,基本上没有任何门槛,是个人就能用。 而林昭,现在是青州一带“人气”最高的青天大老爷,青州城里现在足足六七万户人家,只要他登高一呼,征召个三四万百姓上城墙毫无问题。 因此,他对现在守青州,一点都不担心。 沈徽还没有听明白林昭的意思,他微微低头,开口道:“明公有信心便好,青州城不失,也是我青州父老之福。” “先生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林昭看向沈徽,开口道:“如果只是固守青州,咱们现在绝对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只守不攻,敌人尝到苦头之后,便不会再强攻了。” “而且很有可能暂时退去,两股叛军合兵一处,一齐来打青州。” 沈徽微微皱眉:“明公,我青州军的战力现在应该还及不上叛军,您不会……打算出城迎敌罢?” “不是出城,是出州。” 林总管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我准备行一次险招。” 说着话,他把自己的手指从沧州挪开,指向了北边紧挨着青州的棣州。 “如先生所说,即便叛军南下直取青州,为了防止腹背受敌,他们即便不去占据沿途的县城,但是州城是肯定要占的。” 林昭把手指在棣州的州城厌次上,声音低沉。 “也就是说,他们在进攻棣州之前,必然会先攻打厌次。” “前几天我收到叛军分兵的消息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如何能在这场战事之中,尽可能扩大战果,现在看来,固守青州永远不可能达到这个效果,因此我准备离开青州,亲自去一趟棣州。” 林三郎声音沙哑:“棣州不大,厌次也不大,这些叛军吃下沧州的时候,这样顺风顺水,在攻打厌次的时候,肯定会掉以轻心。” “因此,咱们可以在厌次,让他们吃个大亏。” 林昭抬头看向沈徽,脸上露出笑容:“操作的足够好的话,这一次甚至有可能御敌于青州之外,即便出了什么岔子,也还有退守青州的余地。” 沈徽目瞪口呆。 即便是大周的国都长安,面对叛军的时候也是想着固守待援,但是自家的这个老板……居然想要出去埋伏兵!? 他看向林昭,苦笑道:“明公三思,这样太冒险了…” “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明天我就带一些人离开青州,前往厌次,到时候青州的事宜,就全然交托给昭明先生处理了。” 林昭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有些优柔,但是并不寡断,只要他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坚决的执下去。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自己桌子上的地图,目光有些热切。 “这两年来,叛军已经闹得天怒人怨,他们到现在之所以仍旧强而不倒,是以武威吓人。” “只要一场大败……” 林总管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只要一场大败,伪朝便会立刻开始慢慢崩解。” 第五百七十六章 只带五百人! 前些日子在棣州看到郑涯库存那么多火药的时候,林昭心中就萌生了在棣州打一仗的想法,但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范阳军会在沧州分兵,因此当时林昭心里想的,最多就是在棣州用火药阻击一番敌军。 打个十天半个月,就撤回青州来。 而且当时林昭并不准备亲自去棣州主持战事,他只是想让郑涯与赵歇两个人在棣州,用火药阻敌,而他本人则是在青州遥控指挥。 但是当他收到沧州的范阳军分兵两处的消息之后,心中便萌生了这个大胆的念头。 在总管府认真考虑了三天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动身前往棣州城。 这一次去棣州,无疑是有风险的,因为如果棣州守不住,他必须要带着郑涯等人转移回青州,而青州军现在缺乏野战能力,在转移的过程中可能会被范阳军围追堵截。 不过林昭敢去棣州,自然有他的想法。 他在心中认真估算过,两万多叛军打棣州,而棣州城里足足有数万斤火药,再加上棣州是大通商号的“地盘”,城里也不缺粮食,也就是说即便棣州破城,破城之前城中的火药肯定可以完全丢出去。 哪怕范阳军是铁做的,几万斤火药下来,最多也就只能剩下一小半战斗力,到时候打不过,跑回青州来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抱定了这个想法之后,林昭跟沈徽交代了一些青州的事务,就准备动身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沈徽也多少了解了一些自家老板的脾气,他实在是劝不动林昭,便只能苦笑低头,叹息道:“明公是青州的核心,明公若出了什么事,青州总管府也就散了,万望明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遇事能慎重一些便慎重一些。” 林昭跟他扯皮了几句,便把这个青州总管府长史送了出去,送走了沈徽之后,他便让自己身边的赵成,去青州的火器营调人去了。 青州火器营,组建到现在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整个火器营满打满算也就五百多个人,这五百多个人都是从刚入伍的新兵之中遴选出来的,选中之后林昭就开始手把手教他们使用火器,从火药罐子到火器署最近已经制式生产的火铳,他们都有接触。 当然了,现在林昭手下的这个火器营,相比于另一个世界大明的神机营还要相差太多,不过万事总要开头的,这个火器营现在只是刚刚起步,如果再给林昭五六年甚至两三年的时间,青州的火器营差不多就可以成型,形成战斗力。 但是很可惜,不管是谁都没有给林昭安稳发育的时间。 不过这一次守棣州,林昭准备把这个火器营的人统统带上,这一次是难得的训练机会,经过这一次棣州的守城之战,这支青州火器营的成型速度一定会快上不少。 实战,本就是最好的训练。 交代完赵成之后,林昭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准备收拾一些随身的物品,带到棣州去,他刚推开自己的房门,就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已经在他的房间里开始收拾东西了。 而她收拾的东西,除了林昭的贴身衣物之外,还有一些明显是女子的衣物,甚至还带了一些香粉。 这个女子,显然就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崔芷晴了。 自从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之后,她虽然仍旧是住在总管府的客房里,但是平时差不多都是睡在林昭的房里,因此这个房间里也有很多崔芷晴自己的东西。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走到崔芷晴面前,咳嗽了一声:“六娘这是在做什么?” “听说你要去棣州。” 崔芷晴声音还算平静,但是可以看到眼睛有些发红。 “我跟你一起去。” 林大总管无奈摇头。 自己要去棣州的事情,只跟沈徽说过,而且是刚刚说过没有多久,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了崔芷晴的耳朵里。 很显然,那位昭明先生也不愿意让他离开青州去棣州冒险,因此直接去找到了崔芷晴“告状”。 林昭伸手拉住了崔芷晴的手,微微摇头:“六娘,你不能去。” 崔芷晴终于忍耐不住,眼中垂泪:“沈先生说,一旦打起来,棣州便生死难料,既然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赶去棣州,那我便跟你一起去。” “莫要听大头书生胡说。” 林昭搂住了她的肩膀,笑着说道:“六娘放心,我这个人最是怕死,危险的地方我是不可能去的,我既然敢去棣州,说明棣州一定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舅父表兄此时都在棣州,如果棣州真的有生命危险,此时我早就让他们退回青州来了。” 林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六娘答应过我,要给我生个女儿,女儿还没见到,我可舍不得死。” 到现在,两个人同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崔芷晴怀孕,只是迟早的问题。 林昭都想好了,假如以后清河的那个崔家岳父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便抱着孩子上门去。 崔芷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哼道。 “既然没有危险,那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你要留在这里,帮我看着青州。” 林三郎拉着她坐在了床边,轻声道:“现在裴俭赵歇,还有我母族的人都不在青州,一旦我离开青州,青州这边便是昭明先生一个人说了算了。” “青州城附近还有一万多兵马,我虽然相信昭明先生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事,但是这么大的家业,总要有个自家人留下来看着不是?” 林昭轻轻拍了拍崔芷晴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道:“有六娘这个“青州刺史”在,我不管去了哪里,都能够放心。” 崔芷晴也伸手搂住了林昭的脖子,两个人抱了一会儿之后,这位崔家的嫡女这才听出了有些不对劲,她挣开林昭的拥抱,看着眼前的爱人。 “你说你走之后,青州还有一万多将士……” 崔芷晴失声道:“你不准备带青州兵去棣州?” 现在青州的战力也就是一万多不到两万的样子,林昭这个说辞,就代表他不会从青州抽调将士派往棣州。 “大规模调兵,目标太大了,现在青州城内外肯定有不少叛军的眼线,这个时候调兵,一定会惊动叛军。” 林昭微微摇头,低声道:“我去棣州,是为了伏击叛军,要是大规模调兵,我这一趟去便没意义了。” 他看着崔芷晴,微笑道。 “我只带五百个人去。” 崔姑娘低着头,用手捏着林昭的衣襟。 “那……那棣州表兄那里,有多少人?” “这段时间,棣州征了不少兵,加一起差不多有近万人。” 林三郎面色平静,缓缓说道:“不过大多都是新兵,能打的不多。” 第五百七十七章 善恶有报 好容易睡服了崔芷晴之后,当天夜里,林昭便带着青州火器营五百个少年人一起,连夜出城。 这个时候,必须要趁夜赶路。 双方交战,林昭既然可以派人盯着那边的叛军,那么敌人没道理不会派人盯着青州,这个是一不能派大股将士出城,二不能让敌人发现林昭本人已经悄悄离开了青州。 因此,他们只能在晚上走。 为了保密,林昭离开青州的消息在青州集团内部都没有传开,整个青州城目前就只有沈徽和崔芷晴两个人知道他离开。 五百个人趁夜离开,白天即便被人发现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大战在即,五百个人的军队调动,基本上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力。 棣州距离青州并不远,而且这五百个人林昭都给他们备了马,只用了不到两天的功夫,他们在第三天的晚上到达了棣州城下。 为了隐蔽,林昭提前给郑涯打了招呼,让棣州这边不要出城迎接,因此他们一行人到达了城门之后,棣州城门才缓缓开启,城门之后,足足有几十个火把,把这一片照的透亮。 难得穿了一身官服的郑涯,上前,对着马上的林昭躬身行礼:“属下棣州刺史郑涯,见过林帅。” 站在郑涯旁边的赵歇,也对着林昭低头抱拳行礼:“属下赵歇,见过林帅!” 林昭翻身下马,上前把两个人扶了起来,微微摇头:“都是自己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赵歇微微躬身,没有说话。 郑涯就要轻松很多,他行礼之后,对着林昭笑了笑:“二叔交代的,让我在人前对你客气尊敬一些,免得将来你记我的不是。”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微微有些异样,然后笑着摇头:“咱们兄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说着,他对郑涯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五百少年,沉声道:“大兄,这是我在青州新组建的火器营,五百个人全给你带过来了,这些人可都是青州的宝贝,你可要好好安置他们。” 郑涯也早听说了火器营的事情,闻言顺着林昭的目光,借着火把的光亮看了看这些少年兵一眼,啧啧摇头:“人人配马配甲,三郎好生舍得。” 即便是幽州裴俭麾下最精锐的将士,也只能做到人人配刀配枪,很难做到人人配铁甲,但是林昭带过来的这个火器营,却是真正做到了人人佩甲。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战场上有一副铁甲,就能让你的生存率直接提升十几倍。 这些甲胄,是林昭亲自叮嘱军器署的人,给火器营打造的。 “没有办法,他们可宝贵得紧,不能让他们死了。” 林昭牵着自己手里的马匹,一边走一边跟郑涯说话。 “咱们青州军的底蕴不足,不要说现在战况紧急,就算给我们五六年时间,真正的野战能力也很难比拟范阳,朔方这种边军,想要在战场上赢过他们,就只能抄近路。” 说着,林昭回头看向身后的这些火器营少年,声音低沉:“这些,便是青州军的近路。” 郑涯这才再一次回头,认真看了看这些少年,轻声笑道:“但愿如此罢。” “郑元。” 他喊了一声,穿着一身便服的郑元,便一溜小跑来到了郑涯身边,他先是对着林昭拱手行礼,然后又看向郑涯,低头道:“大兄吩咐。” 郑元原本是在棣州的火药署工作,但是当郑家人知道火器的危险之处后,便把他从火器署给弄了出来,现在跟在郑涯身边,当个跟班。 方才因为天黑,郑元又跟在一群人身后,因此林昭没有第一时间看见他。 “去给这些火器营的兄弟们安排住处,兄弟们一路赶路辛苦,今天晚上尽量给安排肉食,让他们好好修整几天。” 郑元立刻低头,开口道:“小弟这就去办。” 说着,他转身离开,带着棣州衙门的一些人,给这些火器营的人安排住处去了。 见状,林昭又看了看一旁的赵歇,笑着说道:“赵大哥,这些火器营也编入你麾下,守城的时候归你统一指挥。” 赵歇先是点了点头,这个黑脸汉子犹豫了一番之后,低头道:“相公,若这些火器营也交给属下统领,那属下的意思是,就不要给他们另外安排住处了,由属下领到棣州大营之中,统一安排住处。” 他眉目低垂,缓缓说道:“这些人人人配甲,已经是难得的优待,再给他们特殊待遇,难免会让他们生出娇纵之心,棣州大营里的其他将士,心中也难免会有些不忿。” 林昭一拍脑袋,苦笑道:“这段时间一心想着战事,差点把这事给忘了,罢了罢了,便不给他们另外安排住处了,现在就交到赵大哥手上。” 赵歇点了点头,然后面色平静的转身,去寻已经走远的郑元去了。 这会儿,众人都已经走远,只剩下林昭和郑涯两个人,还有一群随从,迈步朝着棣州的刺史府走去。 “大兄,我赶路两天,消息有些滞后,叛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已经快到棣州了。” 郑涯微微摇头,低声道:“昨天,叛军占了沧州的乐陵,乐陵就在棣州边上,如果他们不在乐陵休整的话,最多明天,就可以进入棣州境内。” 说到这里,郑大公子看了看林昭,继续说道:“另外,已经查明这一次从沧州南下进攻青州的,是范阳九军之中的静塞军,将军是康东平义子之一的武慎。” “其人好色如命,而且凶残暴戾,打起仗来出了名的凶狠,当初范阳军进攻洛阳的时候,便是此人率静塞军先登洛阳城楼,立了头功。” “武慎…” 林昭低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开口道:“有这个人的详细资料么?” “有的,已经准备好了。” 郑涯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等咱们到刺史府,我再拿给三郎看,这个人当初在范阳的时候,便屡屡掳掠民女施暴,范阳军作乱之后更是肆无忌惮,昨天我简单翻了翻下面送上来的情报,此人之罪孽,简直罄竹难书…” 说到这里,郑涯脸色都有些难看了。 “康老二跟他比起来,都算是菩萨再世了!” 康老二,自然就是康东来了,康东来这个人也是贪花好色,那些年在长安城里,没有少作恶。 韩参全家之死,便是康东来诸恶之一。 听到这句话,林昭也皱起了眉头。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依稀在望的棣州刺史府,语气幽幽:“表兄莫气,范阳军做下种种作孽,自然会招来报应。” “至于这个武慎…” 林总管目光之中,杀气隐现。 “这棣州,便会是他的报应。” 第五百七十八章 新朝第一功臣 善恶有报这个说法,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人们用来自我安慰的台词,毕竟还有杀人放火金腰带这么个说法。 的的确确有人作恶半生寿终正寝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善恶总在人心里,对于这些恶贯满盈之徒,老天不降报应给他,只能由林昭来给他们降下报应。 到了棣州刺史府之后,林昭先是翻看了郑涯送上来的关于静塞军的详细情报,其中有静塞军现在的位置,以及武慎这个人的性格,事迹。 这其中,自然包含了武慎的种种劣迹。 林昭毕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又在门下省那种案牍如山的地方历练过几年,看东西还是很快的,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他就把这些东西简单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即便是以林昭的心理素质,也不禁怒气上涌。 这个武慎,贪花好色不说,而且性格极其残暴,动不动就会杀人全家,而且被此人糟蹋过的女子,一般都很难活着逃出他的魔掌。 按照林昭手里的情报来看,这人在范阳之时的劣迹略去不谈,单单从范阳起兵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死在这个武慎手里的女子就超过三十人,而且往往一家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还只是大通商号的人打探到的消息,实际上有多少无辜女子死在此人手里,恐怕就连武慎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这畜生!” 林三郎狠狠地把手中的情报丢到一边,咬牙切齿:“早知道是这种畜生,我连沧州都不会放给他们,给他们占了沧州,我治下百姓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罹难!” 一旁的郑涯低头捡起情报,也跟着叹了口气:“应该不会,这个武慎虽然凶狠暴戾,但是他在打仗的时候是不碰女人的,从战事开始到战事结束,他都不近女色。” 林昭点了点头,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除了南来的这个武慎之外,北上攻幽州的那一支军队,有没有详细的情报?” 林昭是青州总管的总管,也是包括青州幽州在内十几个州的最高统帅,因此他不能只把目光着眼在青州棣州,着眼在这个静塞军武慎身上,另一支军队他也必须要时刻关注才行。 “这一次来犯境的两支军队,除了这个静塞军的武慎之外,另一个是恒阳军的章衍,章衍这个人我也派人查过,其人颇有些阴郁,是范阳军中出了名的儒将,打起仗来诡计多端而且机敏善变。” 说到这里,郑涯微微低头:“不过恒阳军在范阳军中排名不高,在九军之中排名第七。” “以裴叔的能力,再加上幽州也有不少火药火器,相信即便裴叔不能大破贼军,守住幽州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好。” 林昭眯了眯眼睛,低声道:“我也相信裴将军能够守住幽州,既然如此,咱们就暂且不理会那个章衍,全力应对这个静塞军的武慎。” 说到这里,林昭怒哼了一声:“康东平用此恶獠为将,难怪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弄得天怒人怨,这般眼界见识,范阳军再如何凶猛,也必然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 静塞军只在乐陵驻扎了一天,第二天天色刚亮,身材壮硕的武慎便带着军队从乐陵开拔,一路南下。 乐陵就在棣州的边上,军队只走了半日,便开进了棣州境内。 进入棣州之后,静塞军中的斥候营统领,立刻就在中军找到了骑马而行的武慎,这个斥候营统领躬身低头,声音恭谨:“武将军,咱们已经进入了棣州境内,前方就是棣州的阳信县城,拿下阳信再往南,就是棣州的州城厌次。” 武慎这个人,虽然性格上缺点很多,但是碰到战事的时候他就会全身心的投入到战争中去,心无旁骛,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他这样胡作非为,康东平仍然会用他的原因之一。 武慎骑在马上,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个斥候,淡淡的说道:“我军现在距离阳信多远?距离厌次多远?” 范阳军都是边军出身,军队的军事素质还是够的,这个斥候统领立刻低头道:“回将军,我军前军距离阳信只有四十里左右,距离厌次,也只有不到二百里了。” 武慎骑在马上,闭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地图,拿在手上细细端详。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科学的绘图技巧,这些范阳军也不会像林昭那样花费巨大的精力去制作地图,因此武慎手中的地图很是粗糙,基本上就是几条线加上一个圆圈,标注上地名,就算是一张地图了。 武慎一边行军,一边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然后缓缓开口:“不去阳信耽误时间了。” 他看向身边的传令官,声音粗重:“传本将的将令,全军全力开拔南下,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务必行军五十里,两日之后,前军务必老子开到棣州城下!” 此时,已经是接近中午了,这个时代步卒的行军速度平日里差不多是一天五六十里路,要在半天走五十里,已经算是“强行军”了。 而两天走二百里路,即便是范阳军这种边军,也会有些吃不消,需要花费一段时间休整。 武慎这么做,就是想要打棣州一个出其不意,以最快的速度吃掉棣州城之后,他的后方就再也没有什么威胁,到时候可以从棣州城直扑青州,迅速结束掉这场战事。 按照他的情报,此时棣州城里应该有好几千守军,但是这些守军基本上都是新征募没几个月的新兵,而静塞军现在还有一半是当初范阳正儿八经的边军,况且静塞军人数也占优,武慎根本没有把棣州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位青州的林探花已经愚蠢到了极点。 如果这个时候,林昭把所有的兵力统统调回青州,那么凭借着a人数优势,或许还可以在静塞军的攻势下固守一段时间,但是现在青州棣州都有守军,而且棣州的守军不少,足有好几千人。 这无疑是大大分散了青州的守备力量,让武慎颇为欣喜。 本来在他的估算之中,自己的静塞军拿下青州,应该需要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如今青州守军分散开来,如果顺利的话…… “半个月就足够了。” 武慎看向厌次方向,目光炯炯。 “老子连洛阳都能啃下来,一个小小的青州……只会是我静塞军的战功。”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有些热切。 “拿下了这些青州叛逆,老子便是…新朝第一功臣!” 第五百八十九章 林昭与武慎的拉扯 静塞军虽然填充了大量新兵,但是毕竟有从前边军的底子带着,整体素质还是要强过目前的青州军一些的,在武慎下达了急行军的命令之后,这两万多静塞军立刻绕过了阳信县城,直扑南边棣州而去。 在武慎的命令之下,这些静塞军急行军了整整两日,勉强在第三天的下午,前军终于到达了棣州城,最后静塞军在棣州城外十里处扎营。 这个距离是有些狂妄的。 一般双方安营扎寨,为了防止敌人袭营,距离应该在三十里左右,最少也有二十里,而这个十来里的距离,基本上就是笃定了敌人不敢过来找自己的麻烦,才敢在这个位置扎营。 而且此时静塞军赶路两天,已经人马疲弊,需要休息一两天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敢在这个位置扎营,说明了武慎全然没有把这个棣州城看在眼里。 扎下营帐之后,武慎命令全军原地休整,并且在当天傍晚,就派了个人给棣州送了一封战书。 这封战书很快就送到了棣州刺史郑涯手里,这会儿郑涯正在自己的刺史府里,与林昭一起议事,拿到这封战书之后,他先是打开看了一遍,然后微微摇头,把这份战书递到了一旁的林昭手里,无奈道:“这个武慎,好生狂妄,在我城外十里处扎营不说,刚扎下营帐没有多久,便派人送来了更加狂妄的战书。” 林昭放下手里的毛笔,扭头看向这份文书,问道:“他怎么说?” 郑涯微微低眉,苦笑道:“他说明日正午之前开城投降,可以留我们一条性命,如果明日正午之前棣州城门没有开启,那么他日棣州破城之后,车毂之上尽斩。” 听到这里,林昭也皱了皱眉头。 武慎的意思是,如果棣州不开城门投降,他们在破城之后便会进行屠城,只要比车轮高的,便会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亏他们先前还是大周的官军。” 林三郎闷哼了一声,目光之中满是怒气:“单凭这句话,这些静塞军就统统都有取死之道。” 车轮之上全杀,一般是两族交兵,而且是其中一方久攻不下伤亡惨重,终于攻下城池之后才会干的事情,但是静塞军不一样,静塞军原本是范阳的边军之一,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周官军。 范阳军中是有很多胡人,像是康东平兄弟以及九军之中的四个将军都是胡人出身,可这个武慎却是正儿八经的周人,静塞军的将士也大多数都是周人,同是周人的情况下,军队刚开到城下就扬言要屠城,足见之人之凶残。 “不必答复他。” 林昭接过这份战书看了看,然后随手丢在一边,面无表情:“这些静塞军一路从乐陵奔袭到棣州来,现在已经人疲马乏,他们至少要等到明日下午,或者是后天早上,才会开始攻城。” “我们还有一天多时间准备。” 郑涯低头想了想,开口道:“三郎,既然这些叛军如此托大,赶在人马疲惫的情况下在我城外这么近的地方扎营,那今日晚上,咱们或许可以带人出去袭营,向他们的军营里丢一些火药罐子进入,这样即便不能造成大量的伤亡,最少也能打压一番这些叛军的士气。” 听到这句话,林昭想也没想,便摇头否决:“武慎这个人,虽然凶残粗蛮,但是他绝对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人,他赶在赶路两天以后在这么近的地方扎营,就一定是有所防备。” 说到这里,林总管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是裴将军在,他带着麾下的精兵,或许可以尝试这么干,但是棣州的将士不行。” “咱们的野战能力太差了。” 林昭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轻声道:“而且此时棣州城里的大多都是新兵,带着他们去袭营,一旦敌人有所准备,可能都要陷在里面没有办法回来,到时候对于咱们的士气,也会是巨大的打击。” “这个时候不能着急。”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咱们有城墙,有火器,静静的等着他们来攻就是,没必要出去跟他们硬拼。” 郑涯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三郎说的是,说不定这个时候,那厮正在自家军营里等着我们过去呢。” 林昭没有接话,而是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 郑涯连忙起身,跟在林昭身后,问道:“三郎哪里去?” “我去看一看守城的物资有没有准备齐备,还有城墙上的防备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郑大公子无奈摇头:“我陪你一起去。” ………… 城外,静塞军军营之中。 太阳刚刚落山,武慎便躺在了自己大帐里的床上,着甲而睡,临睡之前,他还特意嘱咐了身边的亲兵,子时的时候叫醒他。 这些边军的将军,为了应对突发的战事,行军的时候一般都不会卸甲,而且像武慎这种老兵,一般都能掌握快速入睡的法子。 躺下之后,武慎很快闭目睡了过去,一直到半夜子时的时候,他才被自己身边的亲兵叫醒,这位静塞军的大将一言不发,直直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伸手抓过自己帐中悬挂的佩刀,迈步走出了大帐。 此时,圆月当空。 军营之中除了一些依稀的虫鸣之外,万籁俱寂,武慎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亲兵,声音低沉:“甲字营在否?” 亲兵恭敬低头:“回将军,甲字营已经备战完毕,随时等待军令!” “嗯。” 武慎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原地待命,准备迎敌。” 说完这句话之后,武慎便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大帐之中,他端坐在主位上,静静的等待着敌人到来。 但是很可惜,这位静塞军将军在中军大帐坐了整整三个时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天明鸡叫的时候,整个大帐里依然没有任何异常。 这个时候,负责统领甲字营的副将,迈步走进了他的中军大帐之中,低头半跪在了地上。 “将军,大营里没有任何异常,未见敌人有袭营的迹象。” 武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无表情。 他默默的抬头,看了一眼棣州城方向,喃喃低语:“真是古怪,我卖了这么大一个破绽,即便是不懂行伍的人,应该也能看出来这是个袭营的好机会,我苦等一夜,居然无人到来。” 说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桌子上的一些军务文书,微微低眉:“究竟是你们太过精明,看穿了我的计谋,还是……” “还是你们太蠢,连最基本的形势也看不分明?” 第五百八十章 天公不作美 这一次,双方算是进行了一场无形的交锋。 林昭之所以可以精准避过静塞军的埋伏,一来是因为他是军事方面的外行,不明白昨天武慎卖的这个破绽有多大,这个袭营的机会有多么难得! 这么说吧,假使是裴俭在这里主事,即便他知道可能会有埋伏,他也可能会带人去干他一波。 这是一种基本上所有将军都没有办法抵抗的诱惑! 而林昭因为自己的外行,对这种诱惑没有太大的感觉。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林昭打定了主意要在棣州重创敌人,在这种情况下,他需要在保存战力的同时,把火药藏一藏,这样才有机会钓到静塞军的主力。 就这样,机缘巧合之下,双方平安无事的来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城外的静塞军,依旧没有动作。 他们长途奔行两天,想要恢复完整的战力,至少要好生休息一天一夜,再加上昨天晚上他们之中的一个甲字营也是彻夜未睡,因此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动手。 而这个时候,只穿着一身青衣的林昭,已经开始在棣州的城墙上四下巡视了。 在棣州统兵的赵歇,颇为恭敬的跟在林昭身后,跟着他一同巡视城墙。 林昭大概转了一圈之后,回头看向赵歇,沉声道:“赵大哥,我估摸着最迟明天,这些叛军就会攻城,你现在还缺什么东西尽量提,我现在就去给你们办。” “该有的都有了,暂时不缺什么东西。” 说着,赵歇抬头看了看天上有些厚重的云层,颇为忧心的说道:“现在唯一需要担心就是明天会不会下雨,假如明天下雨,那么城里的那些火药桶,便……不太好用了。” 这个时候,青州的高层大多都已经知道了火药的特性,尤其是裴俭与赵歇这两个青州军的主将和副将,已经对火药的特性了如指掌。 听到赵歇这句话,林昭也不禁脸色微变。 他之前在想棣州之战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天气因素进去,的确如赵歇所说,火药这种东西,尤其是在现在这种雏形阶段,阴雨天最起码会让火药的威力下降五成以上甚至更多。 假如因为阴雨火药受潮的话,受到的影响甚至还会更高。 当然了,现在的好消息是他们是守城的一方,并不在野外,即便是下了雨,城中也有大量可以存放火药的地方,只是用起来会麻烦一些就是了。 “天象的事情,我也说不明白。” 林昭抬头看了看天空,低声道:“稍后我让人去请个老农过来,问一问明天的天气。” “不管明天会不会下雨,这场仗咱们都是要打的。” 林总管声音有些沙哑:“赵将军与兄弟们,要做好一切准备。” 赵歇恭敬低头。 “末将遵命!” 离开了棣州城墙之后,林昭让郑涯去找了一个棣州本地的老农,这些农户常年与土地打交道,而且靠天吃饭,因此一些有经验的农户,能够根据天象或者云彩,预估今后一段时间的天气。 郑涯很快就在城里找到了一个曾经在乡下务农的老者,这老者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彩,摇头晃脑半天之后,给出了一个不怎么讨喜的答案。 明天八成会落雨。 听到这个消息,林昭与郑涯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当然了,这种消息是没有办法告诉其他人的,不然会严重影响棣州的士气,因此只有林郑两个人知道。 好容易又熬过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天色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林昭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窗户看外面的天色。 这会儿是早上,天上还没有太多光亮,但是已经可以依稀看到厚厚的云层,林昭见状,不禁大皱眉头。 他连忙穿上衣服,换上了自己的甲胄,带着郑涯一起,朝着棣州的城楼赶去。 现在还只是阴天,只要今天雨水不落下来,便不会影响战事。 但是好巧不巧,老天这一次,并没有站在林昭这一边。 因为在他们两个人赶往城楼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稀稀疏疏的往下落雨,而且雨势不小,等两个人登上城楼,棣州的雨水已经从小雨变成了中雨。 兄弟两个人都是脸色阴沉。 走在林昭身后的郑涯,咬牙道:“这会儿还是春天,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下雨!” 雨季一般会在夏天,这个季节雨量并不是很大。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步行在城楼上,抬头看了看雨势,然后在城楼上找到了正在布防的赵歇。 因为没有撑伞,这会儿林昭身上已经被淋湿了大半,他看着眼前的赵歇,声音沙哑:“赵大哥,我昨日问过会看天象的农户了,老人家说,天上的云朵雨量不会太多,即便落雨,最多也就是下个一天。” “明天,便会云开雾散!” 林昭看着赵歇,咬牙道:“今日这种天气,火药虽然能用,但是会严重影响威力,所以……” 说到这里,林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赵歇沉默了片刻,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小相公放心,棣州城里有上万兄弟,滚石,火油,金汁之类的守城物资都已经准备齐备,即便没有火器,末将也有把握守半个月以上。” “一天,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不用火器守城,就代表要用冷兵器时代的常规手段,去跟静塞军这种边军精锐对抗,而问题是静塞军这种军队,对于这些常规手段绝对是了如指掌的。 如赵歇所说,以棣州这近万守军,守住一天绝对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一天之内,棣州守军会死多少人,就是一个未知之数了。 林三郎微微点头,然后看向了远处静塞军安营扎寨的地方。 十里的距离,再加上阴天,按理说是绝对不可能看到静塞军军营的,但是着眼看去,林昭分明看到了一条黑线,正在朝棣州方向缓缓靠拢。 林总管面色微变:“他们来了。” 人数过万,便是人山人海了。 静塞军足足有两万多人,缓缓朝着棣州推进的场面,还是颇为震撼的。 赵歇也看了看叛军的方向,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林昭,低声道:“小相公,按照他们这个速度,最多大半个时辰,就能到棣州城下,城墙上凶险,您……您跟郑刺史,快下去罢。” “这里,交给末将就是!” 林昭没有答应,而是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着的甲胄,声音低沉:“我今日着甲而来,便是要与诸君一同守城的。” 见林昭不肯走,一旁的郑涯脸色一苦。 林昭这个“领导”不走,他自然也是不能走的。 这位棣州刺史无奈之下,对着赵歇拱了拱手。 “赵将军,劳烦你给我也准备一套甲……” 第五百八十一章 炮灰换精锐 静塞军推进的很是坚决。 今天的仗对于棣州守军来说,注定了是一场硬仗,他们最起码要在这一天之内,在没有火器火药的影响下,挡下静塞军的进攻,不然林昭先前在棣州的所有准备,都要变成一场空。 作为主将的赵歇,这会儿也神经紧绷,他看了一下远处如同黑线一样的静塞军,对着身边的亲卫低喝道:“起火烧油!” 落石火油,都是守城的常备物资,所谓火油,就是烧的滚沸的热油,在敌人攻城的时候泼洒下去,可以大范围的烧伤敌人。 这种火油,在守城上面十分好用,只可惜油本来就贵,一个城里的存量也不会太多,因此这种守城物资不可能太多。 赵歇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架起了大锅,开始起火煮油。 赵歇目光凝重,死死地盯着远方的静塞军,低喝道:“闭锁城门,用青石封住四门,决不能让敌人打进城里来!” 本来守城,是不用封锁城门的,因为城中的守军也需要临时机变,有可能会撤退出城,或者是出城袭营,即便用石头堵住城门,一般也会留一个门,不会把四个门统统封住。 但是棣州的城墙太矮了。 棣州比青州还要小一些,原先棣州只有两万户不到三万户,只是中州之中的下州,而且棣州也没有像青州那样被林昭扩建过,因此不仅城墙低矮,城门也相对薄弱。 如果不用大石堵住门口,被敌人的撞城锤一撞,城门可能就会被撞开,然后被人攻进城里来。 因此这个时候,必须要用石头封住四门,才有拒城而守的可能。 此时,赵歇这个棣州主将,手心也不禁有些冒汗。 他跟裴俭那种“职业将军”不一样,相比于裴俭来说,他只能算是个半路出家的将军,这一两年虽然跟在裴俭身后学了不少东西,也跟着裴俭打了几个胜仗,但是那毕竟都是跟在裴俭身后做事。 这一次,是他真正第一次作为主将,指挥作战。 此战,不仅对青州总管府来说意义重大,对于他赵歇来说,也有很大的意义,赢了这一仗,他便不再是赵家寨那半个江湖中人,而是真正成为了青州军的副将,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将军。 赵歇目不转睛的看着城下的静塞军,眼见敌人越来越近,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猛然挥手:“弓弩手准备!” 前方的静塞军到达棣州城下之后,迅速开始列阵,因为一面城墙不可能同时有太多人进攻,此时静塞军只分出了一个乙字营两千人,作为先锋军朝着棣州缓缓推进。 不同于长安洛阳那种高大的成片,棣州的城墙只有五米左右高,有些地方甚至只有四米多,只要静塞军贴近,很容易就可以架起云梯攻上城楼。 现在城墙上的棣州守军,算是棣州之中相对精锐的一部分,听到了赵歇的号令之后,二百多个弓弩手立刻各就各位,弓手张弓,弩手上弩。 敌的盾兵带着一众步卒,推进到一箭之地之后,赵歇立刻怒喝了一声:“抛射,放箭!” 城墙上的弓手立刻抬头仰射,一百多支弓箭呈仰角被射上天空,然后落在了静塞军的第一波先锋军里,这些先锋军之中的盾兵立刻举盾便挡,但是人多箭也多,很快就有二十多个静塞军倒在了这一轮箭雨之下。 这个时候,静塞军强悍的军事素质终于体现了出来,即便有数十人在箭雨之下或死或伤,但是这些人硬是脚步不乱,仍旧朝着棣州城缓缓推进。 赵歇见状微微皱眉,然后继续挥手:“再射!” 静塞军乙字营推进的速度并不慢,从他们进入四百步的一箭之地,到他们攻入棣州城下,赵歇一共只有六七轮箭雨的机会。 这几轮箭雨,只对这些静塞军造成了不到两百人的伤亡! 也就是说,这静塞军的先锋军,只伤亡了不到两成。 他们到城下之后,立刻开始搭建云梯,有人扛着盾牌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几个静塞军,朝着棣州城墙上攀爬。 好在这一轮先锋军为了冲锋的速度,只带了云梯,并没有带攻城锤,因此城门处的压力并不大。 赵歇亲自张弓,一箭射杀了一个云梯上的叛军之后,低喝道:“用火油泼下去,打退云梯上的叛贼!” 有了主心骨指挥,棣州将士们立刻开始往下泼滚沸的热油,这些热油杀伤力极大,一旦浇到人身上,甚至是溅到人身上,立刻就会烫出一大片血泡,除了那些意志力极强的变态之外,大多数人被火油烫伤之后,都会暂时失去战斗力。 除了这些滚油之外,还有城墙上早已经准备好的石块,再加上近距离威力强劲的弓弩,城墙上的棣州军将士在付出了一百多个将士的性命之后,终于打退了静塞军的第一轮进攻。 而在此时,远处高坡上观战的武慎,时刻关注着乙字营的攻城状况,只看了一个时辰不到,这位静塞军的将军就失去了兴趣,他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呵呵笑道:“连我一个乙字营应付起来都这么吃力,这棣州在我大军手下,恐怕一天都坚持不下来。” 在武慎身边,站了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黑汉子,他对着武慎微微低头,开口道:“将军,要不要现在派丙字营填上去,看现在的情况,只要咱们再猛攻几轮,这棣州应该就坚持不住了。” 这人是静塞军的副将,也是从底层一点一点爬上来的老卒,作战经验极其丰富。 武慎重新把目光放在棣州城上,他看着棣州城,思索了一番之后,缓缓摇头:“罢了,一个棣州,不值得让我军精锐拿性命去填。” 静塞军按天干分营,总共有甲乙丙丁十字营,其中前四营大部分都是当年静塞军的边军,是静塞军里绝对的精锐,也是武慎最为宝贝的一部分力量。 如果此时派丙字营一股脑冲上去,的确有可能直接拿下棣州,但是这样一来乙字营与丙字营可能会因为这一场强攻伤亡惨重。 他看向棣州城,开口道:“这座城虽然不大,但是守城的物资倒是不少,城墙上煮火油的大锅就有十几二十口,不能用精锐的性命去填。” “传经下去。” 武慎声音低沉:“让庚字营与辛字营顶上去,把乙字营换下来。” “告诉这两个营的都尉,不惜一切代价,强攻棣州。” 庚辛两营都是新兵居多,在武慎心里属于随时可以补充的兵力,不怎么放在心上。 说完这句话,武慎伸手抹了抹自己头上低落的雨水,看向棣州城,声音低沉:“只要这些火油滚石用尽,最多明后天,我大军便可以畅通无阻的开进棣州城!” 这个黑脸大汉立刻对着武慎低头抱拳。 “末将这就去传令!” 第五百八十二章 雨停了 武慎的这种做法,是为将者很常见的行为。 毕竟攻城战其实就是消耗战,不把敌人的守城物资耗尽,只靠着一腔悍勇,即便能攻下来,也会平白伤损性命。 消耗掉一些随时可以补充的炮灰或者是新兵,把敌人的守备物资消耗干净,再用自己的精锐力量迅速拿下目标,是一个将军最基本的素质。 慈不掌兵,就算是裴俭在这里,把他放在武慎这个位置上,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毕竟这个棣州城并不是静塞军的目标,他们快速拿下棣州之后还要南下攻取青州,把青州那个顶撞新朝使者的叛逆林昭,捉拿回长安领赏。 就这样,静塞军的庚字营与辛字营按照武慎的命令,顶了上去,把作为先锋军的乙字营换了下来,此时两千多人的乙字营已经伤损不少,最起码死了四五百人,另外还有几百人受了或重或轻的伤,回到了大营里修养。 另外两个新兵营足足有四五千人,接替了乙字营之后,对棣州城开始了新一轮的猛攻。 而这个时候的林昭,依旧在城楼之上不曾离开。 他身着铁甲,抽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面无表情的看着城下的敌人。 方才乙字营攻城的时候,已经有一些悍勇之辈攻上了棣州城楼,差一点便冲到了林昭面前。 好在城楼上有不少将士,而且林昭自己的亲卫也在左近,那些敌人很快被打退。 不管怎么说,有林昭站在城楼上,即便他不指挥战斗,这些棣州将士心中也会生出几分底气,毕竟“大老板”都在城楼上不退,也没有怕死,他们这些底层的步卒,自然没有怕死的道理。 此时,城上城下都在激战,一块块滚石,一盆盆火油从城墙上泼了下去,与此同时城墙之下便传来一阵阵惨叫声。 然后,便会有几个零星的弩箭飞射到城墙上,一些棣州守军被射中之后,很快就会有人把他们的尸体拖下去,然后新人上来顶替前者的位置。 天空中的雨,下的越来越急。 雨水落进正在滚沸油锅里,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炸响,而城墙上的林昭,衣衫已经被大雨淋透,他时不时从弯弓搭箭,朝着城下的人堆里射上几箭。 他虽然不怎么精通这些战场上的杀人之术,但是早年毕竟是跟赵籍一起学过一些赵家寨呼吸吐纳的法门,以及一些锻炼身体的路数,虽然有功无法,但是身上的气力还是有的。 再加上城楼之下的敌人密集,林昭虽然没有什么准头,但是也射中了不少人,其中有两个人被他射中要害,当场被射杀。 双方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中午快下午的时候,天上的雨水虽然仍旧未停,但是已经小了不少,同样一身透湿的赵歇,迈步走到林昭面前,躬着身子说道:“小相公,城墙上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无论如何敌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下城楼,现在兄弟们信心士气都在,这城墙上凶险,小相公与郑刺史,还是快快下去罢!” 林昭把手中的弓弩扔给了一旁的亲卫,然后看向赵歇,开口道:“这些静塞军有些奇怪,早上刚攻城的时候攻势异常凶猛,就连我看着也有些心惊,但是打着打着,他们似乎换了一波人,人数虽然变多了,但是攻势似乎弱了不少。” “早上第一波攻城的,应该是叛军之中的精锐。” 赵歇微微吐出一口气,苦笑道:“这叛军之中的精锐着实厉害,不瞒小相公,刚开始的时候末将心里也有些没底,如果这些叛军真能用精锐跟咱们拼一整天,那咱们棣州城能不能守住,还真是两说……” “好在……” 赵歇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好在叛军不舍得在棣州死太多精锐,打到一半便换了一些明显弱上不少的叛军,替掉了这些精锐。” 赵歇微微低头道:“那姓武的,多半是想要用这些普通叛军,消耗掉咱们的守城物资,比如说滚石火油之类的,等消耗的差不多了,再用精锐一鼓作气攻下棣州。” 火油这种东西,除了可以用来烫伤敌人之外,倒在敌人架起的云梯之上,还可以让梯子滑不溜手,阻止敌人攀爬上城墙,是极其重要的守城物资之一。 听到这里,林昭还没有说话,一旁着甲的郑刺史便咧嘴一笑,开口道:“咱们棣州,可能没有什么强横的军队,也没有高大的城墙,但是物资最是不缺,赵将军尽情使用这些火油,你一天十二个时辰泼个不停,我刺史府供应你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 这就是大通商号的厉害之处了。 早在林昭定下要守棣州的战略之后,身为棣州刺史的郑涯,便开始通过各种渠道采买物资,当时是在一个月前,这一个月时间,大通商号送了不少东西进城来,除了火油这种守城物资之外,还有不少粮食,可以保证棣州即便被围城,也可以坚持一段不短的时间。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了看天上慢慢变小的雨势,微微眯了眯眼睛:“这场大雨,误了咱们不少事情,但是也未必全是坏事。” 说到这里,他看向赵歇,开口道:“赵大哥,既然这里局势暂时稳定了,你带着兄弟们在城墙上守着,我与兄长先回刺史府去,筹划明日之战。” 赵歇立刻恭敬低头:“末将遵命!” 林昭再一次环顾了这座并不怎么高大的城墙,又低头看了看城墙下面的众多叛军尸体,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们走罢。” 郑涯点了点头,跟在林昭身后,慢慢走下了城墙。 下了城墙之后,走在前面的林昭,对着郑涯开口道:“大兄,让人准备饭食,送到城墙上去,最好是热饭,兄弟们……都淋了一天的雨了。” 身为棣州刺史的郑涯爽快点头,开口道:“三郎放心,我这就让人安排,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后勤的事情,我这个棣州刺史一定给将士们准备妥帖。” 说着话,两个人都骑上了自己的马匹,临回刺史府之前,郑涯跟在棣州跑腿的郑元交代了几句,郑元立刻点头,跑去给棣州守军张罗饭食去了。 而林昭与郑涯一起回到了刺史府之后,则是先褪下了身上已经被淋湿透的衣裳,简单擦洗了一番身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郑涯亲自端了几叠小菜,送到了林昭的房间里,进入房间之后,他一边摆放饭菜,一边说道:“我让人弄了点吃的,三郎你也忙活一天水米未进了,快吃些东西罢。” 房间里无人回应。 郑涯抬头一看,才看到那位青州大老板正站在窗口,呆呆地看着窗外。 郑涯无奈摇头,上前拍了拍林昭的肩膀,问道:“三郎在看什么?” “在看老天什么时候停雨。” 林昭目光,一直盯着外面已经稀疏的落雨,声音低沉:“今日一战,咱们表现出的战力并不是如何高,叛军试探了一日,可能明日就会发起总攻,到时候……” 林昭话说到这里,突然神情一变,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直接绕开郑涯,推门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刺史府的院子里。 到了刺史府院子里之后,他先是伸手感觉了一番,又仰头看了看天空,确定没有雨水落在身上之后,这位青州大老板对着郑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兄,雨停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就在今日! 按照昨日那个老者的说法,棣州这场雨可能只下半天,最多只会下一天,明天就会日出云开。 但是没有人能够准确把握天象,因此林昭心里也吃不准,因此他一直在等这场雨停下来。 这场雨,不止关系到棣州能不能守下来,更关系到整个青州战局,如果因为这场大雨,导致棣州的火药派不上用场,被叛军短时间内攻占,那么甚至还会威胁到林昭以及郑涯赵歇等青州核心的人身安全! 眼下,这场大雨终于停了。 林昭站在刺史府的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上的乌云,此时虽然因为夜色看不分明,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到,云层已经比白天厚了许多。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希望明日不要再下雨。” 郑涯跟着林昭走到院子里,同样抬头看着半空,压低了声音:“但愿吧,今日上午那些叛军的战力着实骇人,面对滚石火油仍然能够面不改色,前赴后继的往城墙上冲锋,如果今日一整天都是这种悍不畏死的精锐,那么现在棣州在不在我们手里,都是未知之数。” 今天一整天,两个人都在城楼上观战,城外的那些静塞军展现出来的战斗力的确骇人,尤其是那些精锐,基本上全部都是见过生死的人,打起仗来纪律性非常高。 对比起来,棣州的守军素质就要差上很多,有些守军被城下的叛军射杀,后续的人顶上去的时候,不少人都两股战战,手也跟着发抖,连弩都举不起来。 这种战力差距,是显而易见的,毕竟林昭的“发家”过程只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真正开始弄青州军也就是一年出头,他现在空架子虽然有了,但是真正的底蕴……还是太差太差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想要把军队练到那种程度,最少要一个练兵有术的将军,领着军队在边境与敌人打个三四年才有可能,而范阳军这种边军,已经在边疆与契丹人打了几十年,双方有差距并不奇怪。” “现在来说,咱们想要迅速提高单兵战斗力很是困难,暂时不去想这些。”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似乎想起来什么,低声道:“不过如果能俘虏一些静塞军,倒是可以把这些静塞军编入青州军之中,抬升咱们的战力。” 一个军队的组建,有钱有粮只是最基本的条件,还是要有充分的战斗经验,甚至是几代人的经营,让战斗经验一代代传承下来。 像是范阳军朔方军这些传统边军,都有几任甚至十几任的节度使,一代代练出来的。 郑涯摇头苦笑:“只一日时间,咱们便在叛军的进攻之下苦苦支撑,三郎居然还想俘虏别人。” 他摇了摇头,抬头看向林昭:“三郎,叛军这样凶猛,火药即便能用上,也不一定能够守住棣州,我的意思趁现在敌人还没有围城,你带人趁夜从南门离开,回青州去。” “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出事的。” 郑涯声音郑重了起来:“你不出事,青州总管府就还有主心骨,你还有青州幽州以及手下数万将士,你要是在棣州出了事……” 郑大公子声音沙哑。 “咱们这两年的忙活,便都成了一场空了。” “我不走。” 林昭缓缓摇头,开口道:“大兄放心,即便棣州挡不住这些叛军,少说也要让他们元气大伤,到时候咱们守不住棣州,也可以安然撤回青州去。” 说着,林总管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开口:“好了,天色不早了,大兄先回去歇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郑涯张口还想劝两句,但是想起林昭的性格,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他走之后,林昭站在院子里,也不去吃房间里的饭食,仍旧呆呆地看着天空发呆。 一直到子夜时分,他实在是乏的不行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随意扒了几口已经凉透的饭,躺在了床上闭上眼睛。 …… 次日清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刚躺下只有两三个时辰的林昭,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第一时间看向了窗外已经隐隐发亮的天色,也顾不上穿衣服,只穿了一身里衣,便推门跑了出去。 院子里,没有见到雨水低落。 他抬头看向天空,只见这会儿天色虽然蒙蒙亮,但是天上昨夜的云彩已经统统散去,整个棣州的上空,一片晴朗。 事实上,这才是这个季节的常态,昨天那场大雨,实在是太反常了。 林三郎终于露出笑容,他回屋刚穿上自己的衣裳,顶着黑眼圈的郑涯,便找上了门。 很显然,这个棣州刺史昨夜也没有怎么好好睡。 见到郑涯之后,林昭连忙问道:“大兄,现在立刻让人把火药桶,运送到城楼上去!” “先运个一百桶上去!” 一桶火药有一百多斤,一百桶火药,已经是一万多斤了。 郑涯缓缓开口:“昨夜我一晚上没有睡,跟城中许多人确认今日不会下雨之后,我便连夜带人把火药运上城墙了。” 他抬头看着林昭,开口道:“此时,棣州城墙上,有差不多两百桶火药!” 说到这里,郑涯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来寻三郎,是想问一问,三郎带过来的那支火器营,今日要不要上城墙?” 因为火器营的将士比较宝贵,昨天一整天时间,即便城墙上守的再如何艰辛,这支火器营也始终没有动弹。 “为什么不上?当然要上!” 林昭狠狠握拳,开口道:“我带他们来,就是让他们来棣州练兵的,今日就是最好的练兵时机,把他们统统带上城楼,交给赵将军统一指挥!” 郑涯微微低头:“我这就去办。” …… 与此同时,城外的静塞军大营里。 一身铁甲的武慎,带着十来个静塞军的高级将领,站在大营门口,他的目光看着远处的棣州城,眼神凶狠。 “这座城不大,昨天打了一整天,城中守城的物资应该耗去七七八八了,咱们还要继续南下青州,没有时间在这里磨蹭太多时间。” 武慎环顾自己身边的各营都尉,冷冷的说道:“今日由丙字营丁字营主攻,甲字营与戊字营随同策应,日落之前,把本将的武字旗插上棣州城楼上,有没有问题?!” 丙丁二营都是静塞军的精锐,先前因为埋伏了一整夜,得以休息了一天没有参加战斗的甲字营,也被点名参战,也就是说静塞军四个精锐营,除了伤亡严重没有加入战场的乙字营之外,其他的三个营都被武慎投入了战场。 相比于昨日的“试探”性进攻,今日静塞军已经势在必得。 十几个静塞军高层之中,有四个都尉站了出来,对着武慎恭敬低头。 “末将定然,不负将军所望!” 第五百八十四章 鱼跃龙门 城墙上,一个个火药桶,整齐的摆放在了城楼上。 其实这种能起到决定作用的东西,本来是应该用黑布或者是一些其他的东西盖住的,但是这时代,除了林昭还有郑涯赵歇这些青州高层知道这玩意是什么东西之外,其他包括火器营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能够做什么事情。 青州军的将士都不知道,对面的静塞军就更不知道了。 静塞军唯一从康东来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青州这里可能会有一些会爆炸的陶罐,威力可怖。 但是这些叛军昨天攻城攻了整整一日,至今没有见到棣州城上有什么陶罐,因此也就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终于,太阳爬上了半空,一扫昨日的层云阴雨。 阳光照耀之下,林昭站在棣州城楼上,远远的看着正在朝着棣州缓缓推进的静塞军。 林三郎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赵大哥,一会儿打起来的时候,先正常守一守,等到城下叛军人数够多的时候,再往下扔火药。” “至于火器营的人,都由你调用。” 赵歇这会儿也颇为紧张,经过昨天一整天的大战之后,他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些叛军的可怕之处,此时整个棣州以及青州集团的命运,就握在了他这个第一次主事的“新人”将军手上,由不得他不紧张。 赵歇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相公,末将的意思是,等这些叛军靠近了,先用陶罐炸一炸他们,看一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事实上,整个青州现在最主要的火器还是林昭最开始弄出来的那种陶罐,既然决定要守棣州,棣州这会儿自然也有不少火药罐子,虽然没有青州存货那么多,但是至少上千个还是有的。 之所以昨天一直没用,主要还是受到了阴雨天气的影响,怕威力受损,也怕提前暴露底牌。 林昭没有过多犹豫,立刻点头道:“战场上的事情,都由你来决定,不必问我。”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给林昭带来的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他的思维模式跃升到了另一个层面,他心里很清楚,专业的事情必须交给专业的人去办,外行领导内行,甚至亲自下场微操,是最愚蠢的事情。 在打仗方面,林昭虽然有一些指挥经验,但是远不如裴俭与赵歇,因此他很干脆的把战场上的权力,统统交给了赵歇。 赵歇咬了咬牙,对着林昭低头道:“相公,一会儿打起来,城墙上仍旧不安全,您与郑刺史还是先回刺史府等消息,这里的情况,末将会让人随时上报。” “你打你的仗,不用管我。” 林昭目光看向远处正在推进的叛军,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一次这个难关,是一座大大的龙门。” … “能不能跳过去,就看今天了。” 这一场棣州守卫战,或者说整个青州保卫战来说,对于林昭以及整个青州总管府来说,就像是一座高大的龙门,成功跳过去,从此青州总管府便会成为天下间几个庞然大物之一,而林昭让人也会鱼跃成龙,成为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即便他把指挥权全部给了赵歇,他还是要在这里,亲自看着自己这条大鱼,跃过叛军这道龙门。 赵歇没有再坚持,而是叮嘱了林昭的亲卫赵成一声,转身去部署将士去了。 叛军的推进速度很快,在两个方阵结成盾阵之后,这些叛军很快突破了棣州守军的箭雨,在复出了很少一部分伤亡之后,已经开始在城墙上架设云梯! 与此同时,两队盾兵,护送着一个粗大的木桩,缓缓朝着棣州的城门靠拢。 攻城锤! 这是攻城的时候,撞开城门的利器。 与此同时,在棣州城一箭之地以外,又有叛军架设了五六座投石车,开始向棣州城楼上抛射石块! 向攻城锤以及投石车这种攻城器械,因为太过笨重,是不可能随军携带的,一般都是军队开到某个地方之后,就地取材制造,在昨日叛军攻城的时候,既没有攻城锤,也没有投石车,但是今天…… 全都有了! 很显然,昨天晚上这些叛军也没有闲着,一夜之间弄出了不少攻城器械。 城楼上,火油已经煮的滚沸。 赵歇大手一挥,低喝道:“射杀撞城之人!” 立刻有二十多个弓手,挽弓搭箭,朝扛着攻城锤的几个人射去。 与此同时,已经有云梯架在了城楼上,棣州城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 赵歇站在城楼上,侧身避开了一块扔在他左近的石块,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一会儿功夫,已经有四五架云梯搭在了城墙上,城下的叛军开始井然有序的攀爬云梯,对城墙上展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赵歇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这些叛军的军事素质,与昨天下午那些叛军全然不在一个层次,倒是跟上午那些攻城的叛军相差无几。 是叛军之中的精锐! 反应过来之后,赵歇不再犹豫,当机立断。 “火器营,开始投掷陶罐!” 棣州的这些守军,基本上都没有去过青州,也没有怎么用过火器,因此赵歇干脆让林昭带来的火器营将士,负责往下扔陶罐。 毕竟这些火器营将士,从受训以来,就跟火药还有火铳打交道,对于火药的性质很是熟悉。 赵歇一声令下之后,立刻有一百来个火器营将士,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陶罐引纸,点燃了引纸之后,他们并不急着扔下去,而是静静的等着引纸烧了大半,即将烧到末端的时候,才迅速往城墙下丢去。 如何最大程度发挥火器的作用,也是火器营平日里训练的内容之一,这些火器营将士年纪都不大,很容易接受新事物,再加上青州最多的就是这种火药罐子,因此他们对如何使用陶罐,极有心得。 他们很清楚,这玩意儿一旦扔到地上,很容易就会摔碎,严重影响效果,而想要它发挥最大的效果,最好就是…… 让他在半空爆炸! 最好是在即将落地的时候炸开! 虽然不是所有火器营的将士都能做到这么精准,但是一百多个人里,至少有四十个人做到了让陶罐在落地之前炸开。 一声声爆炸的巨响,在棣州城下传开。 只一瞬间,城下的叛军便哀嚎一片! 陶罐爆炸的冲击力,直接掀翻了一群人,与此同时爆炸产生的陶罐碎片四散开来,划破了一个又一个叛军的血肉! 几十上百声巨响传开之后,城下的叛军精锐,阵型也发生了一些散乱。 面对这种未知的武器,即便是久经沙场,他们心里也有些慌了。 城墙上,赵歇手势不停,对着火器营狠狠挥手。 “火铳手,弓弩手,射杀叛贼!” 第五百八十五章 钩直饵咸,不得不咬 城墙上的棣州弓弩手,大多都是一些新人,但是林昭带过来的这几百个火器营的将士,都是人手一把手铳的。 手铳与弓弩不太一样,弓弩怎么样也需要一些熟练度才能发挥作用,但是火铳这种东西,只要射发出去,把铅弹打出去,打到人身上便能发挥作用! 如果是在野外野战,这些火铳的命中率将会成为巨大的问题,但是现在是守城,城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叛军,根本不需要瞄准,只要填充弹药,无脑往下打就是了。 当然了,现在的火铳还比较原始,每打一次都要填充弹药,因此林昭在训练火器营的时候,也教了他们三联排的射法。 不过那种三联射击法是用在野战的时候,这种攻城的时候就大可不必,随着赵歇一声令下,几百个火铳手立刻来到了城墙边上,人手一个火折子,点燃了自己手中有些笨重的火铳。 几百个火铳陆续发射铅弹,朝着城下的叛军射去! 这些火铳里的弹药都是铅弹,有效杀伤距离并不远,但是从城上往城下射击怎么也够了! 更要命的是,这些铅弹的始发速度极快,基本上不太可能躲闪,城下除了那些举着盾牌的盾兵之外,其他人只要被铅弹射中,瞬间就会失去战斗力! 火铳再加上弓弩,只一轮齐射,城下的精锐叛军,便倒下了接近二百个人! 除了弓弩和火铳带来的伤亡之外,那些可以爆炸的火药罐子,也给静塞军带来了巨大的伤亡,短短盏茶时间,棣州城下的这些静塞军,至少倒下了五百个人! 除了大量的伤亡之外,更重要的是阵型的散乱。 两军对阵,最重要的就是阵型不能乱,阵型一乱,很容易就会溃败。 其实,以这些静塞军精锐的军事素质,即便与契丹人正面对冲,也很难会让他们阵型散乱,但是这些声音如同雷震,并且从未见过的新型火器,让这些静塞军精锐产生了对于未知的恐惧。 因为这些火器,静塞军的阵型已经散乱不堪。 城墙上的赵歇,看到城下的战局,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把目光看向的城墙上正在重新填装弹药的火铳兵,微不可查的皱起了眉头。 这些火铳兵,固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是缺点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填装速度太慢了,按这个速度,普通的长弓手射四五箭,这些火铳兵只能将将射发一枚铅弹。 现在,这个缺点还没有被这些叛军发现,一旦给叛军发现了,这些叛军的畏惧之心立刻就会大减。 赵歇微微挥手,对着这些火铳兵再一次下令:“分两排,轮流射击!” 这些火器营的火铳兵早就训练过双排射击,甚至练过三排射击,收到命令之后,立刻分成两排,轮流射击。 而城下叛军的猛烈进攻,也被这一轮火器直接打退。 赵歇看了一眼城下的叛军之后,快步来到了正在观战的林昭面前,恭敬低头:“林帅,火器效果不错,只片刻时间,这些叛军便伤亡惨重。” 林昭一直在认真观望局势,原本正看着战场发呆,听到了赵歇的话之后,他才从出神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这位青州的大总管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缓缓说道:“赵大哥,这样打下去,守住棣州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敌人伤亡也就到此为止了,我的意思是……” 林昭看向那边正在搬运陶罐的守城士兵,开口道:“你们用火药罐子炸上半个时辰,随即慢慢减少投掷火药罐的数量。” “火铳的动静,也慢慢小一些。” 赵歇很快明白过来,他对着林昭低头,小声问道:“林帅的意思是,诱叛军的主力来攻城……” 林昭看向远处的静塞军大营方向,缓缓说道:“这个静塞军的武慎,我看过他的详细情报,其人虽然有些谋略,但是打起仗来还是以悍勇为主。” “也就是说……”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这人不是知难而退的性格,当初叛军久攻不下潼关,以洛阳为饵,诱潼关守军出关,结果一举消灭了潼关守军的主力,现在咱们要慢慢示弱,以棣州为饵,将这静塞军的主力给诱过来。” “静塞军伤亡这样大,这个饵他不得不咬。”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了城墙上一直没有动用的火药桶,目光变得凌冽起来。 战局大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静塞军强攻下棣州的可能不是没有,假如他们现在发疯,把所有的兵力一股脑投入进来,同时进攻棣州的四面城墙,棣州还是有破城可能的,但是如果那样做,静塞军在这一战之后,基本上也就废了。 但凡是一个合格的将军,在这个时候就不会选择这么做,武慎自然也不可能。 如果让武慎觉得,拿下棣州已经不可能,他就会尽量保全自身实力,暂时退回去,与章衍的恒阳军汇合。 那样一来,就仍然可能会对青州造成威胁。 因此,现在林昭以及整个棣州的任务,就是尽量消灭静塞军的主力,即便不能全歼,也要把这支静塞军打残! 棣州城下火器爆炸之声不绝,每时每刻都有叛军死在棣州的火器之下。 随着静塞军精锐的迅速消耗,那个静塞军的副将,慌慌张张的爬到一处高坡上,对正在高坡上观战的武慎拱手低头:“武将军……” 这个副将脸色难看,低头道:“武将军,咱们攻城的四个营,到现在伤亡已经超过两成,这个棣州…有那种会炸开的罐子,还有那些有火光的暗器,前线将士每时每刻都在死人,将军……” 他咬牙道:“军中的精锐不能再这样消耗了,末将的意思是暂且退一退,摸清楚敌人的底细之后,再做进攻不迟。” “实在不行,可以北上与章将军合兵,再做计较…” 此时,武慎的脸色更为难看。 他麾下甲乙丙丁四字营的精锐,是静塞军,也是他本人最大的本钱,此时这四个军除了正在休养的乙字营之外,另外三个营同样伤亡惨重。 而且是那种他很难接受的伤亡。 只半天时间,静塞军精锐的伤亡数量,已经超过了他们强攻洛阳的时候! 这让武慎很难接受。 他脸色阴沉的几乎可以滴出水来,沉默许久之后就,恶狠狠咬牙:“就这样撤了,兄弟们便白死了!” “仗打成这个模样,再北上与章衍合兵,那到时候是老子听他的,还是他听老子的?” 说完这两句话,武慎又把目光看向棣州,眼神凶狠。 “虽然不知道棣州的那些罐子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的罐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武慎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打进棣州,把这些罐子带回长安献给义父,咱们便仍有功劳,要是就这么灰溜溜的逃了,今后不止长安城……” “就连这静塞军里,都没有你我容身之处!” 昨天第二章今天晚上一起更~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百八十六章 炸鱼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事到临头了,即便你知道再进行下去可能会有风险,还是不得不狠下心来去拼他一把。 因为到了这个关头,已经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现在武慎就面临这个处境,这个时候他心里也很清楚,即便强攻下棣州,对于静塞军以及整个范阳集团来说,也是得不偿失,但是让他就这样灰溜溜的撤走,他实在是不甘心。 一方面是他不清楚北边的章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假如北边战事顺利,章衍正在夺取幽州,而他却在一个小小的棣州吃瘪,那么接下来整个静塞军都要在恒阳军面前抬不起头,他这个静塞军将军,以后也要矮章衍一头。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他们两个人的战果,会直接影响以后他们在范阳集团之中的地位,毕竟范阳集团所有人都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家的大将军就会登基称帝,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开国的功臣。 一旦战事失利,他在新朝的地位就会十分尴尬,而且以康东平有些薄凉的性子,他武慎甚至可能会因此获罪! 这个时候,不得不把自己的筹码全部押上去了! 咬着牙拿下棣州,将那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新式武器弄回长安去交给自家的义父,那么他还算戴罪立功,如果这些新武器对范阳有用,他可能还会因此受到嘉奖! 想到这里,武慎双目之中已经满是血丝,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缓缓说道:“传我将令,让壬癸二营留下固守本营,乙字营以及己庚辛三营,立刻点齐兵马,本将亲自带着他们冲阵!” 范阳军的九个军,在西进的过程中都是扩军过的,像是静塞军的天干十营,只有前四营是精锐,后面的几个营是以新兵居多,而排位最后的壬癸二营,基本上就全是西进过程中征募的新兵,战斗力与前四营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整个静塞军十个营,武慎已经一口气拿出了八个,基本上这就是他静塞军的全部家底。 说句毫不客气的话,如果这八个营一齐上还是拿不下棣州,那再加那两个新兵营多半也是于事无补。 静塞军军事素质不低,随着武慎的一声令下,整个大营立刻动了起来,只用了半个时辰多一些的时间,四个营的将士就全部集结在了武慎身后。 这位静塞军将军,领着这四个营,先是开到了棣州城下的一箭之地以外,然后他住马不前,现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棣州城。 此时,棣州城的城墙上,仍旧有一些火器营的将士不住的往下投掷陶罐,但是投掷陶罐的频率相比先前,已经少上太多,之前城墙上都是几十个陶罐一起往下扔,而这个时候就每次就只有两三个陶罐扔下来。 而且因为被陶罐炸了整整半天,这些静塞军的精锐面对这些陶罐也多少有了一些经验,他们手持盾牌,一旦有陶罐扔在身边,便把盾牌挡在身前,然后直接卧倒在地。 这样一来,最多就是被陶片划出皮肉伤,不太可能伤到性命。 其他没有盾牌的人,也都跟着有样学样,碰到身边有陶罐,便直接扑倒在地上,这样一来,只要陶罐不是离得特别近,便最多是背后受一些皮肉伤,不至于伤及性命。 而武慎,至始至终就在棣州守军的攻击范围之外,冷冷的观望着城上城下的局势。 在城下陷入苦战的四个营,数次派人到武慎面前求援,都被这位冷面将军直接拒绝,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棣州的城楼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而此时,棣州城楼上,也有一个身着铁甲的年轻人,正在城楼上观看局势,这会儿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几百步远,已经可以依稀看到对方的身影。 城楼上的林昭,看了看远处已经靠近,但是并没有直接攻城的静塞军援军,微微皱眉。 “到了这个时候,这个武慎依然在观望,真是沉得住气啊。” 林总管眯着眼睛,想要把远处的武慎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因为常年读书,他有些近视,再加上距离远,还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林总管挥了挥手,对着身边跟着的赵成说道:“去知会赵将军,让他停了火铳,只往城下扔陶罐,扔的陶罐再少一些,速度再慢一些。” 赵成跟赵歇都是南阳郡赵家寨里出来的,论关系赵歇是赵成的同辈大哥,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赵成立刻低头,急匆匆的朝着正在指挥战事的兄长跑去。 很快,城墙上的守军就按照林昭的意志,火铳手停止了进攻,扔下城楼额的陶罐也慢慢减少,只偶尔往下扔一两个。 即便如此,几百步开外的武慎仍然不为所动。 城下的四个营,压力大减的情况下,也慢慢恢复了攻势,渐渐的又有云梯搭在棣州的城墙上。 直到这个时候,距离棣州城墙只有几百步的武慎终于忍耐不住了。 他勒马上前,看向棣州的目光极为凶狠,只听他恶狠狠一声怒吼,声音如同一只痩虎。 “兄弟们,敌人雷火已尽,随我冲杀过去!” “本将领乙字营,己字营攻棣州北门,庚辛二营分别攻棣州的东西二门!” “天黑之前,务必给老子拿下棣州!” 在此之前,因为需要集中优势兵力,因此静塞军都是主攻棣州北门一面城墙,想要速战速决,而这个时候武慎已经发现了不能只攻一面城墙,需要同时进攻数门,分散这些棣州守军的战力! 毕竟现在敌人的火器已经差不多“耗尽”了,此时即便北门仍有火器,东西二门肯定是不会有火器了! 武慎一声令下,他麾下四个营立刻开始行动,一个完整的己字营还有只剩下大半的乙字营跟在他身后,直扑北门支援,而另外两个营则是分兵两处,扑向棣州的东西两个门。 四个营每个营都有两千多个人,加在一起足足有一万出头,一起扑向棣州的场面浩浩荡荡,极为壮观,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城楼上的林昭,远远的只看见一条黑线,朝着自家城池涌来。 这个时候,换作是裴俭在这里,估计都要打几个哆嗦。 而林大总管,则是咧嘴一笑,露出了自己的大白牙,笑容无比灿烂。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亲卫赵成,微笑道:“大鱼还是没有忍住,上钩了。” “给本总管搬个火药桶来!” 林昭笑容收敛,看向那些慢慢靠近的静塞军,目光凶狠。 “本总管要亲自炸鱼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 罪恶之花 赵成是个老实人,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立刻跟几个亲卫一起,给林昭搬来了一个火药桶。 林总管也不顾火药桶上的黑灰,一屁股坐了上去,眯着眼睛看向城下越来越近的静塞军。 他这么一坐不要紧,赵成等十来个亲卫立刻围成了一团,把他护在了中间,生怕战场上的流矢或者是敌人的投石车,伤到了这位青州大老板。 棣州城下的四个精锐营,原本加在一起也有近万人,但是经过大半天的苦战以及火器的狂轰滥炸之后,这会儿已经阵亡了一千多近两千个人,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伤者之中,大多数都是被陶片划伤。 这个时代的军队,军事素质普遍不高,如果是长安禁军那种水平的军队,军队战损超过三成,可能就会出现大规模的叛逃,而这些静塞军精锐的军事素质明显好上很多,即便他们加上伤员的战损,已经远远超过三成,但是依然可以留在战场上战斗。 本来这些人,因为面对火器这种未知的武器,心里已经生出了一股无力感,士气全无,但是现在身后四个营的援军冲上来,这些已经元气大伤的静塞军精锐,立刻重新打起了精神,开始对棣州城发起新一轮的冲锋。 此时,棣州城墙的守军已经换了一批,虽然抵抗的很是艰苦,但是在赵歇的命令之下,这些棣州守军还是保持了克制,依然没有大规模的使用火器! 战斗仍在继续。 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投入战场,在苦战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城墙上的棣州守军,终于有了支撑不住了迹象。 已经先后有四五波静塞军叛军架云梯冲上城楼,虽然这些人都被顽强的棣州守军打退,但是棣州守军也付出了不少的代价。 城墙上,城墙下,已经到处都是尸体。 在城墙上指挥战斗的赵歇,虽然打的很是艰难,但是林昭没有开口,他依旧紧咬牙关,始终没有大规模动用火器。 终于,城墙上的林三郎,在抽出腰间的长刀亲自砍杀了一个叛军之后,长身而起,他对着身边赵成低声喝道:“把火药桶给我抬过来!” 一个火药桶一百多斤,一个人虽然搬得动,但是在战场上太过笨重了。 赵成等人立刻领命,两三个人搬起一个火药桶,放在了城墙边上,林昭从怀里掏出火折,点燃了一早布好的引线。 引线飞快燃烧。 林总管不假思索,一脚把这个火药桶,踢下了城楼! 棣州城虽然不高,但是也有四五米,本来这个木制的火药桶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还是有很大可能会摔散架的,火药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旦火药桶散开,威力将会大减。 好在,此时城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叛军,这火药桶被踢下去之后,直接砸翻了两个叛军,并且借由这两个人的缓冲,滚到了人堆里! 此时,引线终于燃烧到了尽头。 然后……爆炸了。 这种爆炸不同于火药罐子的爆炸。 青州所制备的那些火药罐子,是用火药的密封性,最大程度发挥火药的特性,借由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用陶片商人,而这种火药桶则大不一样。 它……全靠自己的药份量足够! 一桶火药就有一百多斤,相当于一百个陶罐,这么多火药被束缚在了一个木桶里,然后还被人点燃了…… 一瞬间,九天之上的天雷,在平地炸响! 其他陶罐炸开,只能伤底几人至多十几人,但是这个火药桶一爆炸,直接炸飞了它左近的十几个人,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又掀飞了十来个人人! 单单这种威力,倒也不能在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关键的是,军队打仗都是有固定阵型的,这火药桶一炸开,冲击波四散开来,掀翻十几个人的同时,立刻就把静塞军的阵型弄的大乱。 本来就是一万多个人拥堵在一起,这么一来,人群里立刻就发生了踩踏事件。 听到这声巨响之后,正在现场指挥战斗的武慎,也发现了不对劲,他脸色骤变,立刻怒吼着下达军令。 “后撤,后撤!” 武慎目眦尽裂:“全军后撤百步!” 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的情况下,暂且往后退上一段距离,无疑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但是很可惜,已经太迟了。 首先,是现在棣州城下的静塞军将士实在太多,单单十几架云梯上的静塞军就有好几十个,加上正在撞城门的,以及其他人,单单棣州城下的静塞军,就有好几百人。 而且现在,因为那个火药桶的爆炸,整个前线的阵型已经散乱,根本不可能迅速有序的撤退。 更重要的是,林昭的这个火药桶爆炸,正是棣州守军反攻的信号。 随着这个火药桶的爆炸,在武慎怒吼着下达军令的同时,城墙上的赵歇,也双目通红,怒吼道:“点燃火药桶,给老子扔下去!” “弓弩手,朝着天空抛射,越远越好!” “火铳手,朝着远处打!” 火药桶这东西,威力大则大矣,但是它的缺点也十分明显,那就是……太过笨重了。 这种东西笨重到林昭只能把它踢下城楼,让它用自由落体的方式掉下去。 因此,它根本不可能用来投掷,也根本不可能用来杀伤远处的敌人,即便是用投石车来投掷,这么重的火药桶,也不可能扔出去太远。 因此,赵歇才会让弓弩以及火铳,尽可能杀伤远处的敌人。 因为近处的敌人,用这些火药桶就够了。 此时,棣州城墙上已经有十来个准备好的火药桶,每个火药桶旁边有三个火器营的少年,这些少年收到命令之后,立刻开始行动起来,一个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另外两个抬起火药桶,奋力朝城下扔去。 少年力弱,即便是奋力投掷,也扔不太远,最远的一个火药桶,也就是滚到了城下十来米的地方。 不过,这位足够了。 林三郎看着这个光景,面无表情的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然后,先后十来声巨响,在静塞军的人堆里炸开! 与此同时,同样陷入苦战的棣州东西两面城墙,也收到了林昭这边的信号,他们那边虽然没有火药桶,但是火药罐子却有不少,听到了北城这边的巨响之后,两边的守军立刻拿出了自己的火药罐子,点燃之后,奋力朝着城下的人堆里扔去。 伴随着一声声惨叫与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声,罪恶而又绚丽的火药之花,终于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真正绽放。 身为始作俑者的林某人,站在棣州的城墙上,看着城下一片哀嚎的范阳叛军,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心里明白,随着棣州的这一声声巨响,从今天开始,整个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够瞧不起他林昭。 李家人也不行。 第五百八十八章 道君老爷显灵 此时,武慎的静塞军败局已定。 接下来就看林昭这边如何处理,如何攫取最大的战果而已,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支静塞军基本上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他们失去战斗力,基本上就宣告了青州保卫战的胜利。 林昭现在虽然还不清楚北边的幽州是个什么光景,但是幽州并不缺火器,以裴俭的指挥能力,林昭相信即便他不能做到正面打败章衍的恒阳军,守住幽州总是不成问题的。 即便裴俭那边陷入苦战,林昭这里基本上已经奠定了胜局,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考虑率兵北上支援幽州,到时候那个恒阳军便不足为虑了。 赢下这一战,意义极其重大! 恒阳军与静塞军,是范阳九军之二,而且是范阳九军之中的中上流军队,也就是说这两只军队就是整个范阳集团三成左右的力量,现在林昭面对整个范阳的三成力量,不止守住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甚至还大败敌军! 就这一点而言,现在的朔方或者河东,都不一定能够做到! 甚至就连当初那十几万长安禁军,也未必能做到这件事。 而林昭做到了。 这就代表从此之后,他的青州集团正式步入顶级势力,比起现在流亡西川的李家朝廷,只强不弱! 同时这也代表着他可以放心把家人统统接到青州来,从现在开始,青州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比起曾经的长安城都要安全一些! 想到这里,即便是心性老成林三郎,心里也难免有些激动,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去把赵歇叫来。” 他身边的亲卫立刻点头,一溜小跑去找赵歇去了,没过多久,这个棣州防卫战的总指挥,便大步来到林昭面前,对着林昭恭敬低头:“林帅。” 林昭两只眼睛满是血丝,他看向城下四下奔逃的静塞军,声音沙哑:“这些叛军阵型大乱,已经接近溃逃的边缘了,一旦他们溃逃,赵将军敢带兵出城追击否?” 赵歇面露犹豫之色,他低着头,苦笑道:“林帅,棣州守军的战力……与这些边军差距极大,据城而守还好,一旦出城,恐怕……” 由不得他不犹豫。 先前第一天静塞军精锐攻城的时候,就让这位第一次指挥战斗的“新人将军”心惊胆战了,当时这些静塞军精锐发挥出来的军事素质,完全碾压了棣州守军,甚至还要超过裴俭一手调教出来的那些青州军老兵不少! 可以这么说,假如没有火器,棣州城里的这一万守军,恐怕在这支恐怖的静塞军面前撑不过三天! 在这种战力差距之下,赵歇当然不怎么愿意带兵出去追击敌人。 林昭哑着嗓子,开口道:“必须出城追敌,否则咱们这几天的辛苦,就要白费了。” 现在的静塞军,的确伤亡惨重,但是直接被火药击杀的人并不是很多,算上那几个精锐军的伤亡,整个静塞军两万多人,现在真正伤亡的也就三四千,算上失去战斗力的,估计也不会超过七八千。 在这种情况下,静塞军后撤一段距离之后,完全可以重新收拢军队。 那样,这几天棣州守军阵亡的将士,林昭这几天在棣州承担的风险,统统都要付诸流水了! 因此,不管双方差距多大,必须要追出去!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了城下叛军之中,正在拼命指挥军队的武慎,咬牙道:“你先把棣州所有的骑兵带出去,每个人带两个火药罐子,点燃之后扔到战场上!” “再告诉他们,我青州有道君老爷赐下的天雷神咒,助咱们平定范阳叛乱,此时归降青州,道君老爷尚可不计前嫌,如果再敢反抗,早晚死于天雷之下!” 没有办法,这个时候贸然追出去,一旦敌人整理好阵型,的确会有很大的风险,此时只能用火药罐子再炸散一番敌人的阵型,再动用那冥冥之中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道君老爷了! 毕竟这火药,的确是道士发明出来的,而且爆炸的时候也的确有雷火,林昭的青州城里现在还有一个赵天师,还有京城玉真观的分观知守观,这样看来,林昭跟道门渊源不浅…… 既然这么有缘分,动用一番道君老爷的名头,道君老爷总不会生气才是。 毕竟在这种时代,随便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鼓捣出来的教门,就可以卷起数万甚至十数万规模的农民起义,宗教迷信在这个时代深入人心,有火药这种未知的“神迹”加入的情况下,这个说法应该会忽悠到不少人! 尤其是像静塞军里那些基本上没有读过任何书的粗人!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仍有些犹豫的赵歇,咬牙道:“赵大哥如果不愿意去,我便亲自领兵去!” 听到这句话,赵歇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单膝跪地,对着林昭低头道:“末将不敢,末将这就去!” “记得带几个大嗓门的,跟那些叛军说,咱们的火器是道君老爷赐下的天雷咒!” 说到这里,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你带骑兵出城之后,如果没有能够完全打乱叛军的阵型,便立刻撤回棣州来,追击的事情也就罢了。” 这个时候,只能看林昭这个“宗教干扰”能不能成功了。 能成功,静塞军直接原地崩解,青州也可以收一部分为己用,如果失败了,那么限于自身战力,林昭也只能咬牙看着这些静塞军撤走了。 毕竟即便是现在残缺不全的静塞军,真硬碰硬起来,吃亏的仍然会是这些棣州守军。 听到这句话,赵歇这才松了口气,低头道:“末将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他在林昭面前低下头,涩声道:“相公,末将先前不愿意领兵出城,非是贪生畏死,只是……” “不用多说,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林昭摆了摆手,开口道:“现在就带骑兵出城罢,再晚一些,这些叛军的阵型可能就收拢起来了。” “末将遵命!” 赵歇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大声呼喝一番,让人搬开了堵住城门的大青石,然后亲自带着棣州仅有的不到一千骑兵,每个骑兵带一个或者两个火药罐子放在马背上,呼啸出城。 其中一些嗓门大的,已经开始嚷嚷着道君老爷,天雷咒之类的话了。 而此时,身为棣州刺史的郑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林昭身后,这位郑大公子扭头看了林昭一眼,语气感慨:“真没想到,咱们居然打赢了范阳边军。” “机缘巧合之下,给我们把握住了机会而已。” 林三郎看向前方,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真正野战,咱们全然不是这些边军的对手。” “希望哪一天,我青州军也能拥有范阳边军这种战力……”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战定乾坤 在热武器没有发展到自动化之前,冷兵器仍然会是这个时代不可替代的力量,尤其是在这种火药以及火器刚刚起步的时候,冷兵器仍然会是战争的主色调。 因此,青州想要真正强大起来,就不能全部依靠火器,必须提升自己的野战能力,这一次青州面对这四万多个叛军,之所以打的这么艰苦,就是因为严重缺乏野战能力。 假如林昭手里能有一个边军八成左右战力的军队,不要人数人多,只要一万多人,再加上青州并不缺武器装备,在武慎第一天在棣州城外扎营的时候,他就可以带人出去袭营,一夜之间把静塞军冲烂! 因此,在这一次青州保卫战结束之后,林昭除了继续发展火器之外,还要把重心放在提升军队自身战力上。 棣州的骑兵并不多,或者说整个青州集团的骑兵都不多。 倒不是太缺战马,而是缺少能够训练出骑兵的人,以及训练骑兵的时间,现在林昭麾下,真正算得上骑兵的,估计也就是幽州裴俭麾下的那两三千人,全部是裴俭自己带出来的。 而棣州城里,只有五百多个会骑马的,根本算不上骑兵,毕竟骑兵除了会骑马之外,还要能够在马匹上熟练战斗。 好在这一次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只需要在马上往下丢陶罐就行了,并不需要做什么马上骑射的高难度动作。 因此很快,在棣州北城城门后的大石块被搬开之后,就有赵歇领着五百多个骑兵,冲出了城去,朝着慌乱撤退的静塞军冲去。 此时的静塞军,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阵型,更不可能有规模的对这些骑兵进行反击,再加上他们阵型散乱,撤退的速度也不够快,很快被这些骑兵追上。 然后,就有一个个陶罐,被丢进了人堆里! 这些陶罐,在静塞军之中引起更大的骚乱,一时间人仰马翻,整个战场乱成一团,任凭静塞军的将领们如何大声呼喊,短时间内都没有办法把军队重新组织起来。 “道君老爷降下神雷,专杀判乱之人!” 此时,这些棣州骑兵里有人高声大喊,声音极大。 “放下武器,道君老爷还可以饶恕尔等性命,否则天雷降下,尔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只可惜,今日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去大半,如果这个时候天上再闪过几道雷霆,这些静塞军叛军,多半就会直接跪地投降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些被火药桶吓到的叛军,还是有很多人被这番话影响到,赵歇带人来回奔跑了两圈,呼喝了好几声之后,就有大概两三千人放下武器投降,失去了战力。 此时,赵歇身边的一个护卫对着棣州城墙上挥动大旗,城墙上的棣州副将立刻明白了主将的意思,立刻飞奔下了城楼,带着城中仅剩的五千棣州军出城,追击城外的静塞叛军。 先前如果贸然追出去,可能会引起叛军的反攻,但是这个时候,叛军已经失去了战意,即便还剩下一万多叛军,但是也在溃逃之中。 赵歇很快接掌了这些出城的棣州军,他大声呼喝,给自己手下的这些棣州军分派了任务。 “兄弟们,敌人已经溃败,这个时候追出去,到手的便统统都是战功!” 赵歇怒吼道:“升官发财,就在眼前了!” “一个叛军人头,赏二十贯钱!” 他高声怒吼:“给我杀过去!” 二十贯钱在太平年代甚至可以买凶杀人了,真的大一笔钱由不得这些棣州军不心动,听到了赵歇这句话之后,这些人便嗷嗷叫冲了出去,开始追杀四下溃逃的叛军。 而赵歇看着这些追击的棣州军,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经过这几天的交兵,他很清楚这些静塞军的战斗力,这样追杀出去,的确可以扩充战果,但是同时也会给己方带来不可避免的伤亡。 这就是他先前之所以犹豫的原因。 不过没有办法,青州大老板林昭一心想要这一战彻底打残静塞军,那棣州军就只能这么做。 想到这里,赵歇挥动手里的马鞭,抽了一下自己胯下的坐骑,也带着数百人朝一个方向追杀了过去。 城楼上,仍旧着甲的林大总管,看着城下四处追敌的静塞军,神色有些复杂。 郑涯仍旧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林昭才缓缓说道:“立刻联系裴将军,我需要知道幽州的战况。” 郑涯低头道:“三郎放心,这些日子我每日都会派人联系裴叔,现在静塞军已破,幽州那边的情况很快就会报过来。” 林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统计……统计我军伤亡人数,阵亡的将士每人补贴三十贯钱,务必送到家人手上,这笔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笔钱先由棣州刺史府代给,刺史府的钱不够,大兄就先补上,事后把账目送到青州,由我总管府来给。” 郑涯微微低头,继续说道:“这个没问题,刺史府的钱应当足够,等阵亡名单统计出来,三日之内抚恤就会送到各家手里。” 棣州刺史府在郑涯的经营之下还是很有钱的,毕竟大通商号有不小的一部分,都被他搬到了棣州来。 “接下来就是战后重建的事情了。” 林三郎背负双手,看着城下到处都是焦土血迹的战场,深呼吸了一口气:“等赵将军回城之后,立刻带人清理战场,掩埋尸体,莫要在青州弄出瘟疫。” “这些战后的事情,都由大兄你来负责。” 这里是棣州,郑涯是棣州刺史,本来这次守城都是他的事情,现在仗基本上打完了,这些善后的工作,自然都是他的事情。 郑大公子苦笑道:“打仗之前,棣州上下的官吏十去七八,大部分都逃了,现在我这个棣州刺史算是个光杆司令,真正要办事,还是要用青州军……” “这棣州城里的兵马,除却赵将军在用的人之外,其他人大兄都可以调派,至于官吏……”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闷哼了一声:“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战前逃命不知所踪的棣州官员,如有再回来的,一律不予录用。” 郑涯点了点头,他站在林昭身后,呵呵一笑:“此战应该很快就会举世闻名,惊动天下,不知道李周朝廷。” 第五百九十章 刺史与诸侯 眼见大局已定,林昭交代了郑涯一些任务之后,便回到棣州的刺史府歇息去了。 这几天时间,虽然他没有亲自指挥战争,但是基本上也是参与了守城的整个过程,三四天时间基本上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觉,此时大局已定,他也不用再耗费精神,回到了刺史府之后,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因为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再加上很是疲累,这一觉林大老板睡得很是香甜,从这一天的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才缓缓睁开眼睛,从睡梦之中醒过来。 醒来之后,林三郎先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确定已经到下午之后,他微微皱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之后,起身披上衣裳,迈步走了出去。 见林昭醒来,立刻有两个丫鬟上来,服侍他洗漱穿衣,林昭也没有推拒,任由这两个小姑娘帮着自己洗脸穿衣。 这是郑涯的丫鬟。 虽然荥阳郑氏,或者是郑温这一支郑家人已经没落,但是毕竟是世族出身,到了郑涯这里生活还是很讲究的,他不管到哪里,都会带上不少侍女丫鬟照顾自己起居,林昭住进刺史府之后,郑涯自然也给安排了人照顾。 洗漱完毕穿好衣服之后,林昭走出自己的小院子,然后朝着刺史府的书房走去,他还没有走到书房,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郑涯,便收到了消息,他迈步来到了林昭面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三郎醒了。” 林昭睡了一个饱觉,这会儿神完气足,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郑涯,笑着说道:“看大兄这个模样,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有合眼?” “那也不至于。” 郑涯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是事情太多,昨夜勉强睡了两个时辰,便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做事。” 棣州的守城战结束了,但是正因为这场战争,城里城外不知道多少事情需要他这个棣州刺史去处理,最起码三天之内,他别想睡个好觉。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难啃的骨头,青州军都替大兄啃下来了,这棣州的事情,就该大兄你去操忙。” 说到这里,林大老板咳嗽了一声,问道:“昨天赵将军出城追敌,有结果了未?还有就是幽州那边,收到准确消息了么?” 他在床上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这会儿起床之后,自然要问这几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赵将军还没有回城,不过他传了消息回来。” 郑涯让开身子,让林昭走在自己前面,然后有些疲惫的说道:“这一次追击战,赵将军收获不小,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先后俘虏了四千多人,沿途歼灭的小股静塞军也有一两千人左右,只是……” 说到这里,郑涯苦笑道:“只是咱们棣州的军队……追击的过程中很是吃力,这一日一夜的时间里,追出去的五千人也有近两千人的伤亡。” “按照赵将军传回来的消息,逃出去的静塞军估计有五千人左右,但是这些静塞军还没有聚拢在一起,四下逃窜,不太好追击,因此估计今天下午,他就要带兵回来了。” 林昭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郑涯说得虽然有些委婉,但是已经说明的棣州军的战力十分低下,毕竟这些棣州守军都是刚刚参军几个月的新兵,面对静塞军这种边军,肯定力不从心。 大概五千棣州军出去追击已经溃逃的静塞军,但是除却那些被俘虏的静塞军之外,棣州军歼灭敌人和自己伤亡的数目,竟然达到了一比一左右! 要知道,如果是两个实力相当的军队,其中一方产生的溃逃,那么追击的一方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自身基本上不会有太大伤亡。 林昭沉默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都是一些新兵,难为他们了,希望这一战之后,他们能够成熟起来。” 他看向郑涯,继续问道:“静塞军的那个将军武慎,捉住了没有?” 郑涯摇了摇头,开口道:“没有收到赵将军的消息,估计是没有捉到他。”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无伤大雅,静塞军也已经被打残了,即便此人逃了,给他聚拢军队,也对咱们青州造成不了威胁。” 说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冷冷的说道:“棣州战况如此,他要是敢回长安见康东平,绝对会死得凄惨无比,虽然没能杀了他,但是天下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处,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静塞军人数一共是两万三四千人的模样,这几天的战斗下来,他们在棣州城下的阵亡就有三四千人,再加上伤者,估计数量在七八千人。 昨日火药桶砸下去的时候,当场就有两千多人投降,再加上赵歇他们一日一夜追击的战果,也就是说…… 静塞军的大部分战力,都被留在了棣州! 这是一场已经堪称完美的战争! 逃出去的静塞军加在一起,最多也就七八千人,这七八千人之中肯定会有逃兵,即便逃走的武慎能够重新聚拢军队,最多也就能够聚拢起四五千人。 而这四五千人,也不是静塞军的精锐。 这个数量的军队,不太可能对青州造成威胁。 况且棣州之战,整个静塞军被打残还没有捞到半点战果,武慎要是还敢带兵回长安,一定会被康东平生吞活剥了,此时这个作恶多端的武慎,已经走投无路。 郑涯点了点头,开口道:“只可惜没有能够捉到他,不能亲手诛杀此恶贼。” 说到这里,郑涯看向林昭,继续说道:“北边幽州的战况,也已经有不少消息传来,裴叔并没有固守幽州的州城蓟县,而是在龙山与雍奴二城,与叛军的恒阳军激战,虽然这会儿还没有具体的战果传来,但是以裴叔的本事,再加上幽州军的精锐程度,应该不至于吃亏才是。” 裴俭这个人,早年是骁骑卫的统领,练兵带兵很是有一手,他身边本身就有青州军之中的精锐,再加上他在幽州征募的新兵也有两万多人,人数并不比恒阳军少。 更重要的是,幽州军也有火器。 种种条件加在一起,幽州的仗比棣州这边好打不少,况且裴俭远比赵歇有指挥经验,他在幽州吃亏的可能性不大。 “尽快弄清楚幽州的具体情况,不能大意。” 林大老板缓缓说道:“如果裴叔在幽州吃了亏,咱们要做好带兵北上支援幽州的准备。” 郑涯点了点头,开口道:“三郎放心,我已经派人快马赶去幽州了,这一两天时间就会有详细的战报传来。” 两兄弟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刺史府的书房里,进书房坐下来之后,林昭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再有就是,可以给舅父去一封信,让他把我的家人接到青州来了。” 听到这句话,郑涯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是这个理,三郎与姑母还有弟妹她们分别了两年多,也是时候让她们过来了。” 说到这里,郑涯看向林昭,感慨道:“当初三郎离开长安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州刺史,如今再见到家人的时候,却已经是一方诸侯了。” “等姑母她们到了青州,也不知会惊讶到何种地步。” 第五百九十一章 胡儿坐汉廷 林昭是永德三年年初离开的长安,现在已经是永德五年的年中,仔细算起来,其实也就两年时间。 如果是太平时期,两年多的时间估计林昭这个青州刺史才刚刚开始起步,但是因为范阳军造反紧接着洛阳长安先后破城,天下局势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此时林昭这位曾经的青州刺史,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撇开火器不提,现在青州总管府麾下的兵力也接近五万人,如果算上静塞军的这些俘虏,恐怕已经五万有余。 而这些还只是青州势力的雏形。 经过棣州这一战,除非康东平愿意主动退出长安,全军来袭青州,否则最起码两年之内不会有人再敢来进犯,林昭手下的这个青州势力,可以安安心心的发育两年左右的时间。 这会儿青州上下已经完全步入正轨,钱粮人手都有,两年时间,青州的势力会比现在壮大不知道多少。 此时的林大总管,与两年前刚出长安的那个年轻的林刺史,已经大不相同了。 棣州守卫战结束之后,林昭又在棣州待了两天,见了追击回来的赵歇,以及抚慰了一番伤亡惨重的棣州军之后,他就准备动身回青州去了。 临行之前,郑涯与赵歇两个人,都一路送行到棣州城外。 此时的林大老板,骑在自己的马上,回头看了看赵歇,开口道:“赵大哥,棣州的将士们伤亡不少,这一段时间你就留在棣州,一来是与我兄长一起处理后续的抚恤以及给伤兵治伤的事情,二来……要重新把棣州军弄起来。” 林三郎缓缓开口:“静塞军的那些俘虏,先关他们一段时间,等磨掉了他们的脾气,还是赵大哥你去接手,尽量吧这些叛军编入棣州军,提升棣州军的战斗力。” 说到这里,林昭沉声道:“告诉他们,造反是夷三族的罪名,他们此时迷途知返,跟随我青州军拨乱反正,尚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不仅自己人头落地,家人也难逃株连。” 赵歇骑马跟在林昭身后,低头道:“相公放心,属下都省得的,这些俘虏也大多愿意加入咱们青州军,弃暗投明。” 赵歇所说的青州军,是指青州总管府麾下的所有兵马,这里面包括现在的棣州军以及北边的幽州军还有就在青州的青州军,以及沈徽之前在沧州征募的沧州军。 只不过现在青州军的军队编制有些散乱,因此称呼起来有些不太好理解。 林昭坐在马上,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现在咱们的兄弟越来越多,摊子也越来越大了,再按先前的称呼就有些杂乱,照我看整体依旧可以叫青州军,但是下属的幽州,沧州,棣州以及青州本部的人手,可以各自起一个新的名号,这样日后行使军令的时候,不至于出乱子。” 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命令清晰,真正带兵的时候,但凡命令有一点差错,放到整个战场上可能就是致命的错误,因此整理军队番号,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 林三郎低声道:“青州那边的军队,暂时是朔方来的齐胜在带,棣州这里的军队,以后就是赵大哥你来统领,至于幽州的军队,是裴俭在统领。” “除了这三处主力之外,还有沧州之类的州郡带出来的军队,都要有确切的番号,你们几个人先自己好好想一想如何整理军务,等这一次幽州的战事也结束之后,一起去青州商议商议,给我一个具体的章程。” “不然军队编制杂乱,将来是要出大问题的。” 赵歇立刻点头,开口道:“属下一定尽快给出一个章程。” 按照现在林昭收到的消息,北边的裴俭应付起恒阳军还算轻松,虽然没有能够取得棣州这样大的战果,但是总体还是占了一些上风的,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叛军赶出青州势力范围之外,因此林昭就没有打算去增援幽州,让裴俭自己练兵去了。 林大老板坐在马上,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看向赵歇,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还有就是,我需要与七叔沟通近来发生的事情,但是青州这边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当初从南阳带出来的赵家寨兄弟们,现在大多脱不开身,我的意思是让赵成回到南阳去,带几个人一起去西川跟七叔见一面,向七叔说明青州这边发生的事情。” 当初赵家寨跟着林昭出来的那二三十个人,如今基本上已经全部成为了青州军之中的将官,多则统领一两千人,少的也带了一两百人,不容易脱身。 而赵成,则是一直跟着林昭身边的亲卫,对于青州这边的事情也知道的多一点。 赵家寨与林昭之间的缘分,就是自林简而始,这个时候让赵家寨的人赶去西川送信是最合适的。 赵歇立刻点头,开口道:“这个没有问题,我这就给父亲写信,让赵成带回南阳去,寨子里的青壮都可以跟着他一起去西川见元达公。” 林昭这才放心,点了点头。 骑马跟在林昭右侧的郑涯,一直静静的听两个人说话,等两个人话说的差不多了之后,他才对着林昭笑道:“要我说不用这么麻烦,直接给李皇帝把青州的战报递上去,给朝廷上书请功,到时候林相自然就知道咱们青州的事情了。” 林昭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咱们请功,反倒有些落了下乘,这种功劳,我们自己说出来动静不大,要别人亲眼看到之后替我们去说,才会显得惊天动地。” 说到这里,在马上的林大总管看向了长安的方向,淡淡的说道:“此去长安两千里,快马应该五六天就可以到,不知道康东平收到了青州的战报之后,还能不能睡得着觉?” “他多半会后悔挑错了三郎你这个软柿子。” 郑大公子畅快大笑。 “他要是早知道今日之事,多半会给三郎你封个越王,而不是什么北海郡王,现在倒好,咱们大胜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这个高坐汉廷的胡儿,便要进退两难了!” 林昭听到这里,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康东平的大外甥还在我的手里,本以为这张牌要过些年才能用得上,现在看来,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派上用场了。” 三个人一边骑马一边谈话,很快就离开了棣州十里开外。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棣州城,开口道:“好了,棣州城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二位处理,不用远送,这便回去罢。”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看向郑涯。 “听说天子把他的长子李炎派去了北疆犒军,现在也不知是个什么动静,兄长有空关注关注北边,有消息了便送到青州去。” 郑涯点了点头,含笑道:“废物老子多半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儿子,不过三郎开口了,我让那边的人多注意注意就是。” 第五百九十二章 青州大老板 棣州距离青州不远,再加上林昭是骑马没有坐马车,也没有带兵,因此赶路的速度还是很快的,他早上从棣州出发,到晚间便已经回到了青州城。 此时青州城早已经关闭了城门,不过大老板回来了,城门自然很快打开,进了青州之后,已经是夜间时分,守门的将士就要去知会作为总管府长史兼青州刺史的沈徽,不过被林昭拦了下来。 “这么晚了,不用惊动他们,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罢。” 他是悄悄回的青州,也不能硬要求别人过来迎他。 就这样,林大老板悄摸摸的回到了自己的总管府,几个下人给他打了热水洗漱了一番之后,就已经到了子夜时分,他赶路一整天,这会儿也有些疲惫,便径自来到了自己的卧房里,脱去外衣,倒头就睡。 躺到床上之后,林昭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他伸手往床里头摸了摸,赫然摸索到一个女子的身体,林三郎连忙站了起来,借着房间里的微光向床里头看去,只见一个只穿着里衣的女子,正睡在床里面,这会儿正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自己。 看清楚这女子的容貌之后,林昭才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是六娘啊,我还以为有刺客呢。” 这女子,正是崔芷晴。 崔姑娘也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时辰还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林昭,两只眼睛隐隐有些发红。 “我……我这些天一直睡在这里。” 先前林昭在青州的时候,两个人就常常睡在一个屋子里,她在这里睡觉也并不奇怪。 想到这里,林三郎重新回到了床上躺了下来,然后很自然的伸手把崔芷晴揽在怀里,轻声道:“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睡?”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了。” 崔芷晴趴在林昭怀里,用林昭的衣裳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花,开口道:“外面有人在说林相公回来了,所以我就没有睡……” 林昭毕竟是总管府的主人,他半夜回来,总管府自然要有所反应,先是给他准备一些饭食,然后准备热水洗漱,难免会有一些动静。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很晚了,先睡吧。” 两个人这会儿虽然抱在一起,但是心里却没有什么欲念,就像两个亲人一样,崔芷晴把脑袋埋在林昭怀里,声音轻柔:“这几天我一直担心你在棣州出事,前几天才有战报送回来,说棣州打了个大胜仗,我才放下心来,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范阳叛军已经对青州形成不了威胁了,我这个险没有白冒。” 说到这里,林三郎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我已经让人通知了二舅,让他把我娘亲还有夫人儿子带到青州来,算算时间估计再有十天半个月她们就会到青州,六娘你……”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等我娘到了青州,刚好可以做主,不过你家里那边……” 林昭微微皱眉,轻声道:“青州这边战事刚刚停歇,最起码要休整三四个月到半年时间,才能往贝州去。” “要不然就再等几个月,到时候我跟你一同到贝州去,见一见崔家的叔叔。” 伏在林昭怀里的崔芷晴,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不知道多久,黑暗的房间里才传出了她的声音:“那……我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她咬了咬牙。 “我…我先见了夫人,再说罢。” 听她这么说,林昭只能点了点头,语气颇为温柔。 “都依你。” ……………… 次日清晨,睡了个好觉的林三郎刚睁开眼睛,就看到身边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衣离开,只留下了一抹余香,他起身穿好衣裳,走出房间刚洗漱完,就有随身侍候的丫鬟进来通报,说青州长史沈徽,还有现任的青州将军齐胜,都在外面求见。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作为青州的文官统领和武官统领,林昭这个大老板得胜归还,他们本应该昨天晚上就在城里迎接,今天一早过来,已经有些“反应迟钝”了。 林昭点了点头,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开口道:“请他们偏厅等着,我马上过去。” 丫鬟立刻点头,连忙小跑着出去通报去了。 等林昭收拾完自己,换了一身青衣之后,这才迈步来到了总管府的偏厅,他刚迈步进去,偏厅里的两个人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低头行礼。 “属下见过明公。” “末将见过林帅。” 林三郎挥了挥手,摇头道:“二位不必客气,都坐下说话。” 两个人这才纷纷起身,等林昭在主位落座之后,他们才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后,沈徽看向林昭,开口道:“明公昨夜回归青州,属下竟然沉睡不醒,没有能出城迎接,怠慢之处,还请明公见谅才是…” “是我让他们不要吵醒先生的。” 林大老板看了看沈徽还有齐胜,笑着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用不了这么大的排场,再说了,把你们吵起来再折腾一番,想要睡觉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沈徽站了起来,对着林昭再一次低头拱手,这一次他神态恭谨,神色间全是敬佩。 “属下恭贺明公,在棣州大胜。” “这一次棣州大胜,明公以弱胜强,拒敌于青州之外,同时重创叛军,致使叛军元气大伤,实是当今天下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盖世武功。” 这位昭明先生,真心实意的对林昭再一次低头,深深作揖。 “属下代天下苍生,代青州父老,多谢明公恩德。” 沈徽是青州人,如果这一次林昭选择守青州城,那么青州肯定会被叛军大肆破坏一通,但是这一次林昭把战场选在棣州,让青州分毫未损,从这方面来说,沈徽这个青州人的确要感谢林昭。 同为青州人的齐胜,也站了起来,对着林昭作揖行礼。 “青州齐胜,也代青州父老,多谢林帅了。”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不用如此,我出长安之时,便是青州的父母官,为官一任自然要为青州做些什么。” “二位坐下说话。” 等两个人重新坐下来之后,林昭才看向了自己左手边的沈徽,微笑道:“这一次棣州大胜,战局之顺利也远超我的预估,接下来最多一两个月,叛军应该就会完全撤出我总管府治下诸州郡。” “不过诸州之中,有不少州郡被叛军破坏,其中以沧州最甚。” 林昭看向沈徽,缓缓说道:“昭明先生是总管府长史,等叛军退去之后,应该尽快组织这些地方的官吏,恢复生活生产,尤其是那些逃出去的当地百姓,先想办法解决他们的吃穿问题。” “最好能让他们回到原籍。” 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时代,人口都是最大的生产力,叛军这一仗虽然吃亏不小,但是同时也让沧州以及沧州附近的人口大量流失,这些都是林昭这个青州总管必须要去解决的问题。 沈徽原本就是沧州刺史,闻言立刻点头,开口道:“明公放心,等战事稍停,我就亲自去沧州主持政事,把那边弄好了之后,再回青州来向明公复命。”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丧尽天良 棣州这边的战报,很快就传到了身在幽州的恒阳军将军章衍耳朵里,此时这个范阳军中的书袋子,这会儿也暗自叫苦。 他的恒阳军虽然没有静塞军败的这样干脆,但是他也没有能够在幽州取得什么战果。 起先章衍与武慎两个人在幽州分兵的时候,他就留了个心眼,觉得青州那种敌人的核心城池,可能会有不少当初打康东来的时候运用的火雷,因此章衍跟武慎一番勾心斗角之下,故意让自己来到了幽州。 哪知道到了幽州之后,敌人非但也有那种火器,而且数量不少。 更要命的是,幽州军这边是裴俭一手带起来的,训练时间与军事素质都强过青州军与棣州军不少,即便因为训练时间问题仍然赶不上范阳边军,但是执行力却已经差不到哪里去了。 正因为如此,裴俭甚至敢在县城阻击敌人,把敌人赶在了幽州核心地带之外。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裴俭担心青州棣州可能会扛不住叛军的压力,所以他打的有些心急,不止一次的亲自带兵,想要奇袭恒阳军,尽快解决北线的战斗,然后带兵支援南边的青州。 因为太过心急,在这个阶段裴俭吃了一些奎,大概阵亡了一两千人,并没有在恒阳军手底下占到太多便宜。 后来裴俭收到了棣州大胜的消息之后,身上的压力便骤然减轻,随即用兵也灵活了很多,以雍奴龙山二县为据点,在固守据点的同时,时不时还会带兵出城袭扰恒阳军。 半个月时间交兵下来,恒阳军阵亡的将士虽然不多,但是伤兵却着实不少,加在一起的话,恐怕已经有四五千人失去了战斗力。 虽然幽州军的伤亡数字与恒阳军相差无几,但是幽州军背后有整个幽州,恒阳军在这里只是一个孤军,他们缺少医疗物资不说,同时也缺少补给,导致伤兵死亡率极高。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龙山和雍奴两个县城,在幽州军手下也固若金汤,恒阳军硬着头皮啃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啃下来之后,这一支恒阳军恐怕也像静塞军那样,被直接打残。 用一整支恒阳军,去换两个县城,章衍显然是不可能干的。 而绕过县城直接进攻幽州,同样不现实,毕竟幽州军跟棣州军可不一样,棣州军基本上不存在野战能力,而幽州军却有一定程度的野战能力,如果绕过这两个县城,扑向幽州,就等于把自己的后背放给这两个县城里的幽州军,自己扎进这个口袋阵里。 恒阳军大营里,身材瘦削,脸色有些苍白的章衍,正面无表情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大胡子将军,这个大胡子将军是恒阳军的副将,他对章衍低头抱拳,声音有些沙哑。 “将军,昨日军中……又有一百多人因伤而死,咱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个副将姓李名昊,也是胡人出身,不过入了康东平麾下之后,就给自己起了个汉姓,取了一个汉名。 这个李昊,也是恒阳军中最为骁勇的猛将,凡是冲阵,他肯定一马当先。 此时,这个身材壮硕的恒阳军副将,在章衍面前低着头,咬牙道:“将军,现在我们要么就直接冲杀过去,跟这些逆贼拼个你死我活,要不然就干脆一点西撤,不能再留在幽州跟这些人耗下去了!” 他眼睛有些发红:“再耗下去,军中阵亡的将士不说,即便是士气也会大为受损,再等一个月半个月,咱们可能想西撤都没有机会西撤了!” 章衍仍旧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李昊有些急了,他上前一步,开口道:“将军,静塞军已经在棣州大败,整个静塞军几乎已经不存在了,如果南边的逆贼北上支援,到时候我们就会被他们南北夹击……” “硬拼…” 章衍看了一眼李昊,缓缓说道:“给你带一万人马,你有把握拿下龙山雍奴二城么?” 李昊苦笑了一声,摇头道:“裴贼奸诈,恐怕不能……” 章衍低头喝了一口自己面前的茶水,然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咱们现在…已经败了。” 这位章将军神色平静,淡然道:“这个时候,如果林昭舍得死人,我们这些人都很难活着离开青州,根据现在的情况看,那位青州大总管,是不太舍得死人的。” 从静塞军在棣州战败之后,他们这两支军队的败局便已经定了下来,如章衍所说,只要林昭舍得死人,这个时候带上一万多个人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堵住恒阳军后撤的退路,即便青州那边的军队缺乏野战能力,但是只要他们能留住恒阳军,北边的幽州军再围上来,南北合围之下,就能一鼓作气吃掉恒阳军。 现在距离棣州战败,已经过去了七八天时间,南边的青州军与棣州军迟迟没有动作,这就说明了那位林总管并不舍得用自己手下将士的性命,去换一个范阳的恒阳军。 章衍这会儿并没有着甲,只穿了一身白衣,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看了帐中的恒阳军将领一眼,缓缓说道:“本来为将者,不应该说这种晦气话,但是在场的兄弟都是跟着章某一路从范阳打到长安,又从长安回到幽州的。” “章某与你们说一句实话。” 章衍低眉道:“此时思胜,已经全无可能,既然不能思胜,那就只有思败。” “如何才能够败的漂亮,如何才能够让我们这些人,退回长安之后,不会因为此事获罪……” 这会儿章衍的大帐中,包括李昊在内,就只有五六个人,这些都是恒阳军绝对的高级将领,也是跟了章衍许多年的兄弟,面对这些人,章衍不得不跟他们实话实说。 “现在我们还有两条路可走。” 章将军微微低眉,开口道:“第一条路,放下武器向青州总管府投降,诸位大多都是范阳人,现在范阳统统都在青州总管府治下,跟他们投降,也算是回归故里了。” 说到这里,这个深色阴沉的将军,抬头看了看在场的众人一眼,冷冷的说道:“不过诸位可以投降,章某的家人都还在长安城里,章某是投降不了的。” 大帐里鸦雀无声,都在等他说第二条路。 章衍微微吐出一口气,开口道:“第二条路就是西撤返回长安,既然还想回到长安去,我们就不能败的太难看,要多带一些幽州叛贼的人头,回长安以功抵罪。” 说完这句话,章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闭目不再说话。 几个恒阳军高层对视了一眼,都已经明白了章衍的意思。 他们想要立功,就要多杀一点幽州军,这样即便退回长安去,也可以把兵败的罪过全部推到静塞军头上,他们恒阳军总是没有吃亏的。 问题是,现在的幽州军很不好杀,因此…… 只能用一些好杀的人头,来冒充幽州军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久别重逢 棣州的战事打完之后,虽然北边幽州的战事还在继续,但是南边的青州,棣州以及淄州齐州等州,已经基本上进入了战后重建的阶段,不过受到影响最严重的沧州,现在还有大量了范阳残军,暂时没有办法收拾局面。 为了能重建沧州,身为青州总管府长史的沈徽,把青州这边的差事交接给了自己的副手之后,亲自带人赶往沧州去了。 不过这会儿沧州还很危险,沈徽一介书生,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去,在青州统兵的齐胜带了五千青州兵,陪同沈徽一起北上沧州,一来是为了收拾沧州的残局,二来也是要练一练兵。 这一次守卫战之中,棣州与幽州的新兵都经历了很大的磨练,军队成长的速度肉眼可见,但是固守青州的青州兵,却基本上没有得到什么锻炼,齐胜这个青州将军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北上练兵。 沈徽离开青州之后,青州这边的大小事情就又要林昭亲自处理,好在他就是文官出身,不管是在中枢还是地方上的工作经验都很够,处理起这些政务也算是回归老本行,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麻烦。 沈徽齐胜两个人离开青州十余天之后,这一日林大老板早早的从睡梦之中醒来,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之后,他伸了个懒腰,开始在床上摸索自己的衣裳。 崔芷晴就睡在他的边上,这位崔姑娘睡觉很浅,被林昭吵醒之后,也跟着坐了起来,她迷迷糊糊的搂住了林昭,含糊不清的问道:“天还没亮,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崔芷晴知道林昭多少有些睡懒觉的习惯,平日里如果没有什么大事,他都会睡到天色大明才会起来,很少会这么早起床。 林昭这会儿在已经差不多穿好了里面的衣裳,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前两天收到了二舅的信,他说母亲还有澹然母子,差不多今天就会到青州,我两年多没有见她们了,得出城迎一迎。” 说着,他回头看向崔芷晴,微笑道:“六娘跟我一起去么?” 崔芷晴低下了头,神色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我去不太合适。” 林昭想了想,便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也是,那六娘就在家里等着,等母亲她们安顿下来了之后,我再给六娘引见。” 崔芷晴这会儿还是无名无份的跟着林昭,哪怕有一个妾室的身份,这会儿也应该去迎接林二娘,但是毕竟还没有身份,这会儿去的确不合适。 崔芷晴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良久之后,她才咬了咬牙:“昭郎,我…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罢…” “母亲来了,我不去不合适…” 她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跟着林昭,将来迟早是要入林家门的,那么就不可避免的会跟林昭的父母打交道,如今林昭的母亲就要到青州来了,她如果不去,以后入了门,可能会让林二娘还有谢澹然不高兴。 当然了,这都是因为她没有接触过林二娘,所以才会在心里瞎想,实际上以林二娘那种温婉的性子,不会计较这些细节。 见她要跟去,林昭也没有拒绝,两个人一起穿好衣裳,然后坐上了总管府的马车,迎着晨露朝缓缓驶向城外。 按照郑通的书信,他们一行人是从姑苏来,姑苏是在青州的南边,所以林昭一大早便到了青州的南城门等候。 大老板出门,青州上下自然一阵忙活,林昭的马车附近,足足有几十个亲卫跟着,贴身保护他的安全。 这倒不是因为林昭排场大,实在是因为现在这个世道不太平,不说别的,长安城里的那个康大将军,肯定已经收到了棣州大败的消息,他现在估计做梦都想把林昭给一刀攮死。 除了康东平之外,林昭在青州开辟势力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得罪了不少“本地人”,这些本地人里多半也有不少人想要他死,但是这个时候,林大老板是绝对死不得的,因此出门的时候,不得不带着一大票保镖。 到了南城门之后,时间还是上午,林昭的马车继续向南,然后在城外的十里亭停了下来,静静的等待着家人的到来。 这会儿,坐在马车里的林三郎,心情也颇为激动。 他在青州这段时间,虽然每一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们,算算时间,他跟自己的家人已经足足两年半没有见面,这会儿就快要见到了,心情自然激动。 郑通在信上说是今天会到青州,但是不太可能上午到,可即便知道这一点,林昭还是起了个大早,赶到城外等候。 他坐在马车里,手心都有些出汗了。 崔芷晴就坐在林昭的边上,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女,这会儿心里也有些紧张,不住伸手摆弄着林昭的衣角。 终于,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车队。 此时因为范阳军造反,李周朝廷逃亡西川的原因,即便是暂时还没有怎么受到战争波及的南方也不太平,想要出远门必须要跟着一个车队,而眼前这个颇为庞大的车队,很显然就是大通商号的商队了。 这会儿林昭已经在这里等了接近两个时辰,因为起的太早,有些昏昏欲睡,还是一旁的崔芷晴拉了拉他的袖子,对着他低声道:“昭郎,你看前面那个商队。” 林昭这才清醒过来,他朝着前方远远看去,只见一个挂着“程”字牌的商队,正在朝着青州缓缓开进。 林大老板顿时精神振奋。 郑通虽然姓郑,但是前些年为了跟荥阳郑氏撇清关系,他明面上一直是叫做“程通”的,正因为如此,大通商号这么些年在外人看来,也这一直是姓程的。 “多半是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立刻跳下马车,跳下马车之后回头看了崔芷晴一眼,后者脸色微红,跟着他一起下了马车。 林昭大步朝着商队走去,等走的近了,终于看到了商队最前方那辆马车上,坐着的人正是他的二舅郑通。 此时此刻,即便是已经身为一方诸侯的林大总管,也不禁双眼有些湿润,他大步迎了上去,在靠近马队还有七八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恭敬跪在地上,对着郑通行礼:“外甥拜见舅父。” 如果是平时,林昭是不用行这种大礼的,但是因为许久未见,再加上母亲林二娘多半也在场,该有了礼数是不能少的。 崔芷晴也跟着林昭跪了下来,对郑通行礼。 郑大官人连忙跳下马车,伸手把林昭二人扶了起来,笑着摇头:“莫要拜我,莫要拜我,你娘就在后面那辆马车里,去拜一拜她罢。” 林昭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去后面一辆马车见母亲,忽然青州方向一匹快马奔来,快马在林昭面前停了下来,然后一个传令兵很利落的从马上翻了下来,径直跪在林昭面前,双手捧着一份文书,恭敬递了上来。 “林帅,沧州的紧急文书!” 林昭皱了皱眉头,他先是看了看后面那辆还有十来米远的马车,还是先伸手接过这份文书,简单看了一眼之后,原本心情极好的林大总管,神色瞬间阴沉起来。 他紧握拳头,把这张纸捏成了一团,狠狠丢在一边,脸色铁青。 “这帮畜生!” 第五百九十五章 第一次见面 郑通与林昭也很熟悉了,他素来知道林昭性子沉稳,喜怒一般不会太表现在脸上,见到他这样失态,这位大通商号的大东家也有些奇怪,他弯腰低头,把林昭扔在地上的文书捡了起来,有些诧异的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让三郎如此恼怒?” 林昭脸色难看,许久之后才狠狠咬牙。 “这些人,简直禽兽不如。” 这个时候,郑通已经把这份文书捡了起来,打开褶皱的文书上下看了一遍之后,郑通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太好看了,他低头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些范阳军,确实罪恶滔天,早晚会遭报应。” 这份从沧州送来的文书,内容很简单,大致是说北边的叛军在久攻幽州不下之后,便撤回了沧州,紧接着,这些叛军便在沧州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根据沈徽在沧州的所见所闻,最起码有数千户人家被这些叛军无故屠杀。 这些死者,大多被割去耳朵。 既然割去了耳朵,那么这些叛军的意图就很明显了,南下攻棣州青州的静塞军已经溃散,北边的恒阳军久攻幽州不下,也没有战果,这些恒阳军为了能够安然返回长安,给长安的康东平一个交代,便屠杀百姓,以百姓的人头充当幽州军的人头。 杀良冒功! 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心中激荡的心情,他把目光看向了沧州方向,声音中满是怒意。 “这些贼人,早晚要他们偿命!” 当初收到叛军即将来攻打青州的时候,林昭与裴俭两个人便主动放开了沧州,让他们从沧州进来,当时为了保护沧州百姓的安全,总管府还派人迁移沧州的百姓,只不过因为时间仓促再加上有些人太过固执,沧州百姓只来得及搬走了一半人多一点,叛军便打过来了。 沧州本身就只有两三万户人,搬迁之后最多只剩下一万多户,也就是说这些留下来的人,几乎被恒阳军屠杀了近半! 沧州,也在林昭的治下,甚至沈徽还在沧州做了大半年的刺史,如今沧州百姓惨遭屠杀,林昭这个青州总管,心里当然会不舒服。 一旁的郑通见他脸色难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三郎,这些事情容后再处理,你还是去见一见你娘罢,这两年多她可对你想念得紧。” 林昭自小在东湖镇,与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后来到了长安之后,也很快把母亲接到了长安去,母子二人这么多年就没有怎么分开过,这一次足足两年半没有相见,已经是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林昭点了点头,回头拉着崔芷晴,往车队后面走了一截,很快到了后一辆马车面前,然后林三郎毕恭毕敬的双膝跪地,眼睛有些发红。 “不孝儿林昭,拜见母亲。” 崔芷晴站在林昭身后,也跟着跪了下来,但是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为了给自家妹妹一个惊喜,郑通并没有派人来知会后面的马车,林二娘也不知道林昭会在这个时候来,听到了自己儿子的声音之后,这个相比两年前略显憔悴的妇人,慌忙掀开车帘,看到了跪在路旁的林昭之后,林二娘也是两眼一红,回头拉着身边同样双眼微红的谢澹然,声音有些激动。 “澹然,昭儿来接我们来了…” 谢澹然抹了抹眼泪,伸手搀扶住林二娘:“是,三郎接我们来了,我扶娘亲下车。” 林二娘摇了摇头,一边下车,一边说道:“你把青儿带下去给昭儿看看,他…他也两年多没见自己儿子了。” 谢澹然连忙点头,婆媳二人带着一个两岁多的稚子,下了马车,郑通站在一旁,对着林二娘笑道:“五娘心心念念想了这么久,终于与三郎再见了。” 林二娘顾不上理会兄长,快步走到林昭面前,伸手把自己儿子扶了起来,一边伸手帮林昭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一边轻声道:“地上这么脏,干什么要跪在这里?” 说着,林二娘又把目光看向了林昭身后跪着的崔芷晴,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迈步上前,把后者也扶了起来。 “好姑娘,快起身罢,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 这个时代的男人,尤其是取中了功名的士大夫阶层以及官僚阶层,三妻四妾才是常态,不纳妾反而是怪事,像林昭这样离家好几年,在外面找个姑娘陪着自己,再正常不过了,即便是谢澹然这个主妇,也不会多说什么。 林昭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又转头看向了一旁已经两眼通红的谢澹然,他叹了口气,上前拉住了谢澹然的手,把她搂在怀里,轻声道:“委屈夫人了。” 两个人都是越州人,勉强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在长安成魂之后,只在一起住了两年多时间,林昭便离开长安到青州赴任去了。 算算时间,他们结婚之后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分开的时间多。 “我不委屈。” 谢澹然摇了摇头,伸手环住了林昭,垂泪道:“夫君在外面拼搏,才是辛苦,我听二舅说夫君这两年在青州,好几次危及性命……” 郑通所说的好几次危及性命,应该就是说范阳军来袭扰的两次,林昭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莫要听二舅胡说,我在青州当官,哪里有什么危险?” 与谢澹然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放开了怀抱,缓缓蹲了下来,看向眼前站着的一个小娃娃,一股奇妙的感觉在他心头流转。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小家伙,认得我么?” 谢澹然也跟着蹲了下来,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轻声道:“青儿,这是你爹爹,快叫爹爹。” 小家伙已经两周半了,虚岁已经三四岁,早已经学会说话,但是这两年时间林昭都不在他身边,对于林昭这个父亲,他还显得有些陌生,不管谢澹然如何教导,小家伙都低着头不肯开口。 谢澹然看着自己的儿子,无奈的说道:“来的路上教过他许多次了,不知怎么……” “不妨事。” 林三郎一把把这个小家伙抱了起来,然后对着谢澹然微笑道:“今后咱们一家人便不分开了,熟悉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叫了。” “走,我带你们去看看咱们在青州的家。” 谢澹然点头,然后看向了那边有些手足无措,正在跟林二娘说话的崔芷晴,轻声问道:“三郎,那位就是崔家妹妹罢?” 林昭神色一僵,咳嗽了一声:“夫人知道?” “听说了一些。” 谢澹然看了看虽然有些慌张,但是仍旧不失大家风范的崔芷晴,微微叹了口气。 “她…是崔相的孙女吧…” 第五百九十六章 好儿子 很显然,郑通在来青州的路上,跟林二娘还有谢澹然两个人,多少说了一些青州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提前给她们一点心理准备,林昭这里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一行人见面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开始动身前往青州,在回去的路上,崔芷晴被林二娘还有谢澹然婆媳两个人,拉进了后面那辆马车说话,而林大老板则是带着自己的儿子,与舅舅郑通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 小林青这会儿虽然还不到三周岁,不过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显得很是灵性,他跟母亲还有祖母分开之后也不哭闹,只是坐在舅公郑通的怀里,时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林昭。 林三郎坐在郑通对面,看着自己好几年不曾见面的儿子,心中的阴郁被冲散不少,他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这小家伙生得倒是很像他母亲,将来长大成人了,多半也是个俊小伙。” 郑通把林青抱在怀里,笑着说道:“爹娘都生的好看,他自然也不会太差,这娃娃聪明,见了我之后没几天,便一口一个舅公喊着,很是讨喜。” 说着,郑通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小家伙,眼睛里满是笑意。 “将来等你长大了,舅公把大通商号送给你。” 林青很显然还不明白大通商号是个什么东西,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坐在两个人对面的林昭,倒是微微摇头,开口道:“二舅莫要胡说,大通商号是郑家的,如何能给他?” “这有什么不行的?” 郑通淡然一笑:“从前经商是因为迫不得己,咱们郑家的人,哪能世世代代靠一个商号过活?现在郑涯郑元,都有了更好的出路,这商号将来送给青儿玩耍,也不算什么事。”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昭,似笑非笑:“三郎你现在位置与从前不同了,看事情要往远了看才是。” 林昭若有所思。 像荥阳郑氏这些世族,哪怕经商二十多年,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商业这个行当,现在郑家的第二代像是郑涯郑元等人,都跟着林昭谋到了一个官身,也就是说郑家不必再拘泥于大通商号,于是郑通便不怎么把大通商号看在眼里了。 而林昭,目光确实有些停留在从前了。 “不管郑家未来走什么炉子,这大通商号总是郑家的东西。”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这几年大通商号已经帮了青州太多……”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郑通一边抱着林青,一边笑着看向林昭。 “三郎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大通商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郑大官人淡淡的说道:“如今三郎的势力渐渐成了,经过这一次与范阳叛军之战,全天下人都会把三郎看在眼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三郎以后更要着眼于天下,不能把目光只放在青州一地,更不能把一个商号看在眼里了。” 林昭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青州势力发展到现在,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更确切的说,是被人一步步逼到这个地步的,如今猛一回首,他这个青州总管已经站到了很高的高度,但是他的思想还没有跟着到这个高度。 郑通看着自己的这个大外甥,压低了声音。 “三郎你已经是拥兵一方的诸侯,便不想着哪天……更进一步?” 林大总管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把自己的儿子抱在怀里,缓缓开口:“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康东平赶出长安城,再考虑日后的事情。” 说着,林昭看向郑通,声音有些晦涩:“我知道二舅看李家人不舒服,即便是我,也觉得当今天子实在是百无一用,但是事实是……” “李家民心未失。” 林三郎声音平静,开口道:“康东平以武力入主长安城,如果他当初是自己称帝,而不是扶持了一个李家的傀儡上台,这会儿他多半已经被人赶出关中了,可即便如此,他进长安没有多久,关中还是出现了一支义军,来反抗范阳军的暴行。” “到现在,长安城里的那个所谓的六皇子李蓟,已经称帝半年有余,可天下人心中的李皇帝,仍旧是西川的那个李皇帝。”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我在青州能够这样顺风顺水,很大程度是因为身上这个青州行军总管的头衔,如果没有这个头衔,青州绝然不可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麾下的文官武将,也大多是因为这个名头,才实心诚意的跟着我做事情。” 他缓缓摇头:“二舅,现在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只会是自掘坟墓。” 郑家人,或者说郑温这一支的郑家人,因为当年郑温的事情,对李周皇室一直不满,如今天下大乱,郑温当然会想着改朝换代。 但是林昭不能这么想,最起码现在不行。 他麾下的文官沈徽,武将齐胜等人,都是大周的官吏,因为要讨伐叛军,才会跟着林昭一起做事,如果林昭生出了别的心思,现在的青州势力很可能会从内部崩解。 因此郑通的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 如今想要做大做强,就必须要高举“尊王平贼”这面大旗,来扶保朝廷平叛,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明面上这面保王大旗必须要举起来,不然绝对会第一个出局。 就像另一个世界的袁公路那样。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郑大官人低头想了想,然后有些洒脱的笑了笑:“罢了,这种是应该是三郎你去想,我这个老头子就不掺和了,不管怎么说,李家经过这一场劫难必然元气大伤,几代人都未必能缓过来,郑家的小子们跟着三郎你,混口饭吃总不是问题。” 这话倒是实话,即便康东平的范阳军现在凭空消失,李皇帝重新回到长安城,天下也会陷入弱干强枝的局面,到时候一定会演化为藩镇割据,在中央孱弱的情况下,各地的军头们不会再去买他李家人的账。 而他林三郎,已经成为了最大的几个军头之一。 林昭笑了笑,没有再开口接话。 这会儿车队已经快到青州军,他把怀里的儿子抱了起来,打开了马车的车帘,指着前面的那个大城,对着怀里的娃娃笑着说道:“儿子快看,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小家伙睁着大眼睛,看向自己眼前这座已经算是很大的大城,城门上写着“青州”两个大字。 他这会儿还不到三岁,自然是不认得字的,看了一会儿城门之后,便把脑袋缩了回来,抬头看着这个把自己抱在怀里的男人。 也不知这小家伙是怎么想的,盯着林昭看了一会儿之后,竟然磕磕巴巴的开口说话了。 “爹……爹?” 林大老板愣了愣,然后一把把小家伙抱了起来,先是亲了一口,然后放在了自己肩膀上,开怀大笑。 “好儿子!” 第五百九十七章 私与公 进了青州之后,林昭一家人很快在总管府里安置下来,这座总管府是他做了青州总管之后另建的,地方比原先的刺史府大上了许多,比他们一家原先在长安永兴坊的宅子,更是不知道大出多少。 毕竟这里不像长安城那样寸土寸金,自然也就舍得地方。 到了宅子里之后,林昭把林二娘领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帮着把她的东西搬下来放好之后,林昭垂手站在自己母亲身边,微微低头:“阿娘,儿子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儿子处理完事情之后,就回来陪您说话。” 林二娘微微点头,伸手拉住了自己儿子的衣袖,开口道:“你要做事情,为娘不打扰你,但是你先跟为娘说清楚,你跟那崔姑娘是怎么回事?” 林二娘轻轻蹙眉:“我刚问她了,她说她至今还没有入门,人家一个姑娘家在青州跟了你一年多,哪里能这样无名无份?” 她语气有些埋怨:“更何况还是清河崔氏的姑娘,说起来郑家与崔家还有亲,我一个姨娘就是出身清河崔氏,可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 林二娘说得姨娘,是指她父亲,也就是郑温的妾室,郑温当年位极人臣,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夫人,事实上郑温的元配夫人早死,包括郑通,郑尧,郑茂以及林二娘这些子女,统统都是妾室所出,没有一个是嫡出的。 以郑温当年在朝廷的地位,纳一个清河崔氏的姑娘为妾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即便如此,郑温所纳的那个崔家姑娘,也是个旁支的,并不是崔氏嫡系的姑娘。 林昭低头叹了口气,开口道:“阿娘,当初是芷晴她受了兵灾,辗转流落到青州被儿子救了,相处时间久了才渐生情愫,只不过她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分的让她跟了我,现在她父亲还在贝州,贝州暂时被叛军占着,儿子准备过两个月带兵去清河,将崔家人搭救出来,再跟她父亲提起这件事。” 林二娘闻言,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听你舅舅说,我儿离开长安几年,现在已经大有出息了,既然这样,也不必顾及什么门楣,尽早去崔家把这件事给办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这姑娘不错,知书达礼,也很懂规矩,只可惜只能给她一个妾室了。” 后世常有“三妻四妾”的说法,便常有人传一个正妻两个平妻的说法,事实上从古至今,一直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诸侯无二嫡,即便是再如何尊贵的身份,也只能有一个正妻。 所谓平妻,是清朝时候一些商人在外地所娶女子的说法,名字叫平妻,本质上仍旧是妾室。 而在如今的大周,是没有平妻这个说法的。 也就是说,不管崔芷晴是何种身份地位,只要入得林家的门,便只能是妾室。 林昭苦笑道:“儿子也是考虑这一点,所以才迟迟没有将芷晴纳进门。” “不管怎么样。” 林二娘瞥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不管怎么样,澹然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许你动什么歪心思,她这几年一直照顾为娘,你要是敢对不住她,我便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当初在越州的时候,谢澹然就跟林二娘关系极好,两个人情同母女,后来到了长安之后,谢澹然先是常常来陪伴林二娘,入门之后更是侍奉在身边寸步不离,两个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感情不是刚见面的崔芷晴能比的。 林昭连忙摇头:“阿娘这是什么话,孩儿不敢有别的心思。” “那就好。” 林二娘伸手抹了抹林昭的脑袋,又认真打量啊林昭几眼,微微叹息道:“我儿这两年憔悴了许多,人也晒黑了不少…” “好了,知道你有公事要忙,且去罢,莫要耽搁了正事。” 林昭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告辞,忽然看到林二娘欲言又止,他便再一次低下头,开口道:“阿娘还有什么事情交代?” 林二娘神色复杂,低头叹了口气:“听你舅舅说,你就要当朝廷的大官了。” 林昭点头,对着林二娘笑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前不久孩儿在棣州大胜叛军,用不了多久朝廷的封赏应该就会下来。” 林二娘再一次点头,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向林昭,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 “朝廷里的事情,为娘不是很懂,但是当年你外祖的事情,为娘是亲身经历过的。” 她再一次伸手抹了抹林昭的脑袋,轻声道:“不管做什么官,做什么事,多想一想你外祖,莫要走了他的老路…” 林二娘少年的时候,家中遭逢大变,把她一生的经历彻底改写,如今她的儿子也跟父亲一样,要在朝廷里做大官了,她心里自然有些担心。 林昭低着头站在母亲身边,笑道:“阿娘放心,我远没有外祖那样醇厚,不会轻易给人害了的。” “那你去罢。” 林二娘脸上露出笑容:“时逢乱世,咱们一家人也算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听说南方渐渐也不太平了,三郎有时间,可以去一趟越州……” 她说到这里,见林昭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便叹了口气:“去越州把你父亲接到青州来。” 林昭点头:“这个是自然的,等过段时间青州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孩儿就派人到越州去,只是……” 林大老板微微欠身:“只是孩儿记仇,接父亲来可以,林郃林显两个人,就让他们待在越州罢。” 说罢,林昭对着母亲躬身行礼,然后退出了一个小院子。 离开了这个院子之后,他一边迈步走向自己的书房,一边对着身边的下人冷声道:“去,把赵甫平叫来见我!” 赵甫平是当初跟着齐胜一起从朔方来的二十多个青州人之一,齐胜任青州将军,这个赵甫平就是青州副将。 现在齐胜跟着沈徽一起北上青州,收拾青州残局去了,林昭想要动兵,自然要把他唤来。 青州军大营在青州城外,林昭下令之后过了近一个时辰,一个一身铁甲的大汉才匆匆进了总管府,扑通一声半跪在林昭面前,声音如同闷雷:“末将赵甫平,叩见林帅!” 刺史林三郎坐在书房的主位上,神色阴沉,他抬头看了赵甫平一眼,缓缓说道:“令你带五千青州精锐,立刻北上沧州,与齐胜汇合,围杀范阳军叛军!” “今后,你便留守沧州,严守沧州门户,禁止任何叛军入我境内!” 第五百九十八章 西川君相 这一次恒阳军在沧州屠杀平民的行为,让林昭极为愤怒。 哪怕是北边的突厥契丹人打进关内,两国交兵的情况下,这些异族最多也就是抢掠财物,人口,除了极端情况下,一般不会屠城,而这些恒阳军! 他们曾经还是大周的军队,恒阳军的将军章衍,还是周人,他们就敢无故屠杀沧州百姓! 就敢杀良冒功! 沧州也是他的治下,而在这场战争中,沧州也是被用来当做战场第一个放弃的州郡,原本林昭在迁移当地百姓的时候,以为即便叛军占了这里,最多就是抢点东西杀点人,全然没有想到他们会进行大规模屠杀! 这种行为,已经踩到了他的底线,让他怒火填膺。 此时此刻,他对恒阳军章衍的憎恶程度,几乎是立刻超过了静塞军将军武慎,武慎那种恶好歹直来直去,但是章衍这种恶,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沧州因为提前迁移走了一半人左右,因此没有什么大规模聚居的地方,恒阳军屠杀平民的时候,是在沧州到处找人杀,这帮畜生的主力现在还没有离开沧州,因此林昭才会增派青州兵前往沧州,帮着齐胜围杀恒阳军。 不过,恒阳军毕竟也是边军之一,这一次离开了城池在城外野战,最多能把他们赶出去,不太可能有更多战果。 不过林昭已经让人给裴俭送信,让裴俭带着幽州兵配合沧州的行动,这样一来,即便不能围剿恒阳军,最少也能狠狠咬他们一口。 有了这一次教训,接下来林昭就不会放弃麾下任何一个州郡了,他派这个赵甫平去沧州驻军,意思就是封闭了青州门户,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任何势力能够再进到青州势力范围之内。 而经过这一场大战,青州总管府需要沉淀一段时间,一方面是恢复生产,更重要的是消化掉这场战争的成果,让自己更快的壮大起来。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距离棣州之战,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 一个多月时间,已经足够让棣州的消息传进西川,传到成都府。 成都府的天子行宫里,一个一身紫衣的宦官,跪在了天子面前,双手捧着一份文书,神态恭谨:“陛下,这是司宫台打探到,有关青州的消息,这一次青州总管林昭,在棣州阻击叛军之中的静塞军,只用了三日时间,几乎让静塞军全军覆没。” 皇帝李洵神色憔悴,本来对这些政事已经没有太多兴趣,但是当他听说了叛军在棣州大败之后,顿时神色一振,他抬头看向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太监,缓缓说道:“此话当真?” 紫衣太监以头抢地,低声道:“奴婢万不敢欺瞒圣人。” 司宫台在灵皇帝的时候,因为天子昏聩,已经几乎失去作用,但是先帝即位之后,重新建立司宫台,而且把这个内官机构变成了朝廷里最为厉害的情报组织。 先前在长安城里的时候,先帝哪怕在太极宫里几个月不露面,也可以通过司宫台,掌握长安城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不在长安城里的大通商号,也逃不过司宫台的耳目。 这个组织,是一个极为厉害的组织,只是当今皇帝即位之后,并不怎么重视司宫台,后来长安城陷落,司宫台并没有损失太多力量,依然跟着皇帝一起到了西川。 对于司宫台的人来说,皇帝就是他们的天,他们没有欺瞒皇帝的理由。 李洵先是怔了怔,然后从这个太监身上收回目光,缓缓展开手里司宫台整理上来的情报,简单看了一遍之后,皇帝陛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微微低眉,自语道:“这林昭,出长安之时只是一个青州刺史,青州即便有兵力,也只有一千多个团结兵而已,朕记得给他加封青州总管……” “也就是一年多时间。” 皇帝陛下看向一旁的紫衣太监,似乎是在问话:“短短一年多时间,他这个青州总管,竟然可以挡住叛军两个军了?” 此时此刻,皇帝陛下几乎有些怀疑人生的。 当初他麾下十几二十万中央禁军,凭借着洛阳雄城,潼关天险都没有能够挡住叛军,一个没有接受朝廷任何扶持的青州总管,竟然可以挡住叛军近三成的武力,还全歼了叛军的一个军? 如果真是这样,那朝廷的长安禁军,该是烂到了何种地步? 紫衣太监跪在地上,恭敬叩首:“陛下,这林总管守棣州的时候,似乎是用了某种能够炸开的物事,咱们在青州的人说,那东西叫做火器,是林总管在青州新弄出来的东西。” “先前林总管就是凭借着这种火器,在青州挡住了叛贼康东来的进攻。” “火器……” 皇帝陛下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才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去让你手下人,给朕尽快弄到关于这个火器的详细情报。” 紫衣太监立刻低头:“奴婢…遵命。” 说罢,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离开了行宫。 这个紫衣太监走了之后,皇帝陛下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许久,然后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闭上眼睛。 “姑且当作这种火器,是你在青州才弄出来的。” 他声音沙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跟谁说话。 “可青州大捷已经月余,朕至今没有收到你上报的奏书…”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位皇帝陛下睁开眼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来人啊。” 两个宫人立刻进入到了殿中,跪在地上。 “陛下。” 李洵看着这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去把林相唤来,朕要跟他议事。” 两个宫人立刻点头,毕恭毕敬的转身去了。 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身紫衣,头发花白的林简,迈着疲惫的步子走进了这座行宫的正殿,见到皇帝之后,他仍旧像从前一样跪在地上,低头叩首。 “臣林简,叩见陛下。” 李洵听到林简的声音之后,立刻走下御阶,来到了林简面前,伸手把后者扶了起来。 他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说了多少遍了,私下里咱们师徒之间用不着这些虚礼,林师还是这样客气。” 林简仍旧微微摇头。 “礼法不可废。” 皇帝看了看林简,微微叹息。 “林师入川以来,日渐苍老,都是朕连累了林师。” 林简连忙摇头:“臣不敢。”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然后立刻低下头:“不知道今日陛下唤臣来,所谓何事…” 李洵面露笑容:“这一两年时间,朕就没有听过一个好消息,今日总算是有一个好消息传来,因此特意请林师来,一同商量。” 第五百九十九章 老相公与小相公 大殿里,李洵吩咐宫人给搬来了一把椅子,请林简坐下,林相犹豫了一番之后,才缓缓坐下,抬头看向皇帝:“陛下,您说的好消息是?” “朕方才收到情报,林师的侄儿林简,在棣州大破叛军,杀敌数万,将叛军之中的静塞军打的灰飞烟灭,就连叛军之中的恒阳军也被他的青州军打败,狼狈逃出了青州境内。” 说到这里,皇帝看向林简,夸赞道:“越州林氏,出了一个麒麟儿啊。” 林简面露诧异之色,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向天子:“有这回事?” “为何朝廷至今没有收到青州的奏报?” 现在是林简在主持这个西川小朝廷,自然也在西川重建了政事堂,打理小朝廷上下的一切事务,不过这个小朝廷的政事堂,的确没有收到青州的战报。 “朕也不知。” 皇帝看着林简,微笑道:“可能是青州战事尚未结束,林三郎才没有来得及向朝廷奏报,不过奏报不奏报这种小事无关紧要,关键是林师家里的这个侄儿,这一次立下了泼天的功劳。” 李洵抚掌赞叹。 “当初他去青州没有多久,范阳就生了叛乱,后来他在青州击退了叛军,朝廷除了加封他为青州总管之外,没有给他一兵一卒乃至于一粒粮食,如今林三郎的青州竟然被他经营到了这种局面,真是了不起。” 李洵看向林简,脸上满是笑容:“这种功劳,朝廷自然要给他封赏,林师觉得,应该给他什么封赏才好?” 林简微微皱眉。 他起身对着皇帝低头拱手,开口道:“陛下,此事一来太过离奇,尚需查实,二来即便属实,也需要青州上报请功,朝廷才能给予相应的封赏,现在青州尚无奏报,朝廷便没有封赏的理由。” 他缓缓说道:“臣以为,应当立刻派人前往青州查实此事,再做计较。” 李洵认真看了一眼林简,微微叹了口气:“林师,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摇头苦笑。 “如果是从前,自然是按照朝廷的规矩来,但是现在朝廷已经被叛贼逼到了西川,需要各地的忠臣义士替朝廷驱除叛逆,这个时候不能计较太多。” “事急从权嘛。” 林简眉头微皱,仍旧低着头:“陛下,如果是旁人倒也罢了,林昭是臣之从子,臣如今替陛下主持朝政,如果逾越规矩,恐会引人非议。” 他抬头看向皇帝,开口道:“最起码,要等到青州的奏书送到朝廷来,朝廷才能考虑封赏一事。” “臣回去之后,立刻给青州去一封急信催问此事。” 皇帝陛下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老师这样坚持,朕便依了老师罢。”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缓缓开口:“朕被迫西狩年余,今日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假使天下多出几个林三郎,很快朕就可以带着列祖列宗返回祖庭了。” 林简低下了头,声音沙哑。 “范阳叛军胡作非为,倒行逆施,已经引得天怒人怨,如今关中就有上万人组成了关中义军,北边也有朔方河东两个节度使,假以时日,定能将叛贼康东平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但愿罢。” 皇帝上前把林简扶了起来,开口笑道:“好了,老师应该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朕就不耽误老师的事情了。” “林师回去之后,记得好生考量考量对林三郎的封赏,如此忠臣义士,朝廷不可寒了他的心。” 林简躬身低头:“老臣遵命。” 说罢,元达公向皇帝行礼之后,躬身退出了行宫的偏殿,朝着行宫旁边的政事堂走去。 说是政事堂,其实颇为简陋,毕竟此时朝政旁落,北边的的州郡已经不归西川小朝廷管理,南边的州郡也有不少自行其是,真正需要林简处理的事情,已经比从前长安政事堂的事情少上太多。 元达公在政事堂里枯坐半晌,数次提笔都未能写出一个字,最终木然起身,打开房门之后,一股冷风吹过来,让他清醒了不少。 林简离开了这个“政事堂”之后,走出行宫的范围之外,上了马车之后,很快回到了在成都府的“林家”。 他们一家人除了小儿子林湛在越州之外,另外三个人都到了成都府,皇帝在成都府给他们置办了一个大宅子,如今也算是林家了,只是他们一家三口要么是越州口音,要么是长安口音,与成都这边的方言不通,因此平时也不怎么出去与人社交。 林简刚踏进家门,林夫人就从里屋迎了出来,帮着林简脱去外套,这位性情温婉的林家主妇,一边把林简引进家门,一边低声道:“夫君,今日有一个姓赵的人来咱们家,说是南阳赵家寨的人,从青州来的,现在在偏厅等着见你呢。” 听到了南阳赵家寨,又听到了青州两个字之后,林简面色平静,点头道:“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去见他。” 元达公进里屋,换上了一身便服之后,才走到了自家偏厅里,此时他们家偏厅里坐着一个身材壮实的年轻人,见林简走进来之后,他慌忙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 然后这个年轻人小心翼翼的看了林简一眼。 “您…您是元达公么?” 元达公缓缓点头:“我是林简。” 这年轻人闻言,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林简叩首道:“南阳赵成,给元达公磕头了。” 这人,正是出身赵家寨的赵成,也是林昭身边的贴身亲卫,他因为年纪比较小,没有经历过赵家寨当年的变故,自然也就没有见过林简,不过他从小就听寨子里的人说,林元达是他们整个寨子的救命恩人,因此见到了林简之后,当然要给林简磕头。 林元达上前,伸手把赵成扶了起来,微微摇头:“不必如此,起来说话罢。” 赵成被他扶起来之后,仍旧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林简在偏厅的主位上坐下,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听夫人说,你是从青州来的?” “对…对对。” 赵成这才想起来自己到成都府的目的,他慌慌张张的从袖子里取出几份文书,用双手捧着,躬身递在了林简面前,开口道:“元达公,这是小相公让我给您送来的家信,以及青州战事的战报,还有给朝廷的奏书。” 林简默默的看了这几份文书一眼,接过之后并没有立刻展开,而是放在一边,有些疲惫的看向赵成。 “三郎他还好罢?” “小相公一切都好。” 赵成低着头,恭声道。 “只是他有些担心您老人家的身体,还有在…在西川的处境。” 第六百章 一封家信 此时此刻,林元达心中百感交集。 就在几年前,他带着林昭进长安的时候,自己那个侄儿分明还是刚出越州的少年人,短短几年时间之后,当初那个林三郎,就已经起势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着赵成缓缓说道:“你坐下来说话罢。” 赵成这才小心翼翼的在林简面前坐下,神色间满是拘谨。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你回青州的时候,就告诉三郎,我在这里一切尚好,不必挂念。”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看赵成,开口道:“与我说一说青州那边,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赵成是当初林昭从南阳郡带出来的那批人,离开了赵家寨之后就一直跟着林昭,可以说他也是亲眼看着青州发展起来的,此时面对林简,他自然知无不言,把这两年看到的事情,统统跟林简说了一遍。 因为他没有怎么读过书,所以说起事情来有些啰嗦,也没有条理,听他说了一会儿之后,林简便不再让他说话,而是向他问问题。 林简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两个人在偏厅里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林简才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问了个大概,期间林夫人还准备了饭食,端到了偏厅里来。 大概了解了一番青州的情况之后,元达公微微皱眉,开口道:“也就是说,如今三郎麾下,人马已经超过五万了。” 这两年时间里,林昭并没有与林简断了联系,事实上前几个月,在青州保卫战没有爆发之前,两个人还互有通信,但是叔侄俩的通信内容大多数是询问近况,以及一些个人问题,并不会有太多关于自身势力的内容。 一方面是因为,叔侄俩都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通家信的时候谈及自己新收了多少小弟,扩张了多少地盘这种事情有些俗气,更重要的是林昭有些担心送到西川的书信会被人拦截,因此刻意的回避了这些问题。 所以一直到现在,林简也只是知道林昭在青州弄得很不错,手下有好几个州郡,关于青州势力的具体强度,他是不知道的。 今日跟赵成详谈之后,他才明白了自己那个侄儿,现在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应该不止。” 赵成对林简自然是不会隐瞒的,而且林昭让他过来,就是为了跟林简沟通青州的真实情况,他看了林简一眼,小声说道:“小人离开青州之前,小相公刚打了一场胜仗,应该收编了不少叛军,而且总管府几乎每天都在征兵,一个多月下来,应该比先前多一些了。” 林简微微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了。” 赵成抬着眼皮,看了看林简,然后又低下头:“小相公让小人问您,您在西川处境如何,如果您在西川这边有不顺意之处,他会想办法把您还有夫人公子,接到青州去。” “不必。” 林简微微摇头,开口道:“如今…朝廷本就是逃到西川来的,我若是再走,便真无人支撑了。” 他哑着嗓子,开口道:“你回去之后,告诉三郎,现在北边与突厥的战事稍停,皇长子李炎已经北上联络朔方河东两位节度使,准备兴义军讨伐范阳叛军,收复两都,既然三郎他现在手握重兵,到时候……便帮着一起驱除叛贼罢。” 赵成连忙低头:“小人记下来了。” 林简看了赵成一眼,犹豫了一番之后,始终没有说出口。 “罢了,你一路赶路辛苦,我让人给你准备厢房,你先下去歇息罢。” 赵成连忙起身,跪在地上给林简磕了个头,然后毕恭毕敬的去了。 等赵成离开之后,林简才把目光看在赵成带来的那几份文书上,他先是打开了林昭写给朝廷的奏书,奏书里的内容大概就是近五万叛军进攻青州,被林昭带兵阻击,大破叛军,最终在棣州城下杀敌万余,俘虏数千,同时青州军在幽州也杀敌数千,最终将叛军残军赶出了沧州云云。 林昭曾经在门下省上过班,他写出来的奏书都是最标准的公文,即便是朝堂里的老学究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林简看了一遍内容之后,就把它放在了一边,没有继续再看。 然后就是青州守卫战的战报。 林简只扫了一眼,也没有继续看下去。 最终,他打开了林昭写给他的家信,家信开篇就是七叔两个字。 这封家信开篇还算寻常,只是问候林简与林夫人两个人的身体,以及询问近况,不过后半段林昭在信里写明了,说他已经派人去越州,把堂弟林湛接去青州。 看到这里,林简长松了一口气。 他有两个儿子,当初长安可能要动乱的时候,郑通找上门,要把他们一家人都带出长安,最终林简只把幼子林湛一个人送出长安,他跟夫人还有长子林默一起,辗转到了成都府。 而他的幼子林湛,则是被郑通送回了越州老家。 方才林简面对赵成欲言又止,便是想提这件事,他担心越州也会乱起来,担心自己的幼子在越州孤身一人,可能会出问题。 不过以林简的性子,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个要求说出口。 但是,林昭已经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元达公长松了一口气,接着往下看去。 接下来都是一些寻常的内容了。 在信的末尾,林昭这样写到。 “侄儿当初自中枢要职离任,便与叔父明言,天下将逢乱世,侄儿离开长安,要与自家人在乱世之中谋个出路。” “侄儿至青州两年有余,终于在青州开辟出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叔父在西川但有半点忧虑,万望告知……” “侄儿尽死力,也要将叔父叔母接出西川…” 这封家信并不长,林简却盯着它看了许久,默默出神。 一直到林夫人走进这个偏厅,他都没有察觉。 林夫人看了看正在出神的丈夫,默默的从他手中把林昭的书信拿在了自己手上,她简单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之后,又看了看仍旧在出神的夫君,眼睛有些发红。 “你在想,要不要让三郎把我们母子接到青州去,是不是?” 相处二十多年,夫妻俩早已经一体同心。 林简还没有说话,她就已经明白了林简在想什么。 元达公这才回过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夫人,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夫人乱想了,为夫如今在西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白无故把你们送出去做什么?” 林夫人咬了咬牙。 “要我说,既然三郎现在出息了,干脆你就辞官,让他把我们接过去。” 她红着眼睛,又看向已经两鬓斑白的丈夫,伸手抹了抹眼泪。 “继续留在这里,便是没有人害咱们,也要活活把你累死了!” 第六百零一章 圣旨 长安大乱之时,不少文武官员觉得大周将要亡了,大部分告病,也有一部分告老,甚至还有一部分投了康东平,真正剩下跟着李洵一起逃到西川的,也就是十之一二。 即便后来小朝廷稳固下来之后,有一些之前的官员陆续来到成都府投奔,现在的官员也就是之前的十之二三。 到了西川之后,重建小朝廷以及主持政事的工作,基本上就落在了唯一一个宰相林简肩上,这一年多时间,这位元达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林简默默的看了一眼夫人,声音沙哑:“再等等罢。” “等朝廷还于旧都,我便辞官不做了,与夫人一起回越州老家读书。” 林夫人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了林简身边,伸手握着自己丈夫的手,夫妻俩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清晨,林简一如从前身着朝服,前往政事堂办公,不同于寻常的是,这一次他带了林昭的请功奏书,这份奏书进入朝堂之后,很快进入了议功的环节。 因为西川小朝廷现在处于弱势,议功的过程也就没有从前那么严谨,只用了两三天时间,朝廷就商量好了对林昭的封赏,同时派出了使者前往青州,一来是宣读朝廷的封赏诏书,二来是代替天子犒军。 至于使者的人选,原本成都尹齐宣准备去青州看一看故人,但是他这个成都尹的职责太重,轻易不好脱身,最终还是司宫台的现任大太监周振,带着朝廷的文书,以及一百多个禁军,从成都府出发,前往青州宣旨。 当初皇帝逃到西川的时候,沿途带了两万多个禁军护驾,这些禁军到了成都府之后,又在当地补充了一下编制,现在大约有三四万人,虽然赶不上任何一位节度使的兵力,甚至比不上剑南节度使的兵力,但是卫护成都府也算是足够了。 这些禁军护卫着周振,从剑门关出蜀,因为畏惧范阳军,他们不敢从北方走,只能从南边绕了一大圈之后,多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赶到青州。 此时,已经到了大周永德五年,同时也是伪朝天命元年的秋天。 到青州城下之不远,这位周太监在马车里掀开车帘,抬头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青州城,神色有些复杂。 “派人前去通报一声,莫要引起什么误会。” 他们人手虽然不多,但是也有一百多个人,赶起路来也是乌泱泱一片,如果贸然开到青州城下,很可能会引起与青州军的冲突。 队伍之中,立刻就有人出列,单骑前往青州通报,等他们的大队伍赶到青州城下的时候,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已经在青州的南城门之下等候。 这个年轻人自然就是林昭了。 他面对长安伪朝使者的时候,自然可以不理不睬,但是面对西川小朝廷的“天使”,该有的尊重还是必须要有的,最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不然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周振在马车上看到了林昭之后,连忙叫停了马车,然后这位司宫台的现任首领在身旁禁军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迈步朝着林昭走去。 林昭也迈步上前迎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青州总管林昭,见过天使。” 他客客气气的低头拱手行礼。 周振慌忙还礼,低头道:“林总管客气,咱家一介残缺之人,可当不起林总管这样的礼数。” “咱家周振,给林总管见礼了。” 他也低头行礼。 林总管面露笑容,开口道:“周公公是天使,怎样的礼数都当得,府中已经备了酒菜给公公接风,公公请罢。” 周振先是点头,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林昭,有些感慨的说道:“林总管可能不认得咱家了,但是咱家还是认得林总管的。” “哦?” 林昭这才打量了一眼周振,微笑道:“公公如何认得林某的?” “卫忠卫公公,是咱家的干爹。” 周振微微低头,开口道:“先前咱家一直跟在干爹身边做事,前几年林总管在宫里给先帝做起居郎的时候,咱家也在太极宫里伺候过,常能见到林总管。” 林昭这才了然,开口道:“原来如此,那我与公公还算是旧相识了。” 先中宗皇帝临终前的一段时间,经常彻夜难眠,那时候林昭这个起居郎常在宫中伴驾,周振认识他也是正常的。 不过当初卫忠的干儿子不知道多多少,这老头“下野”之后,在先帝皇陵守陵,他的这些干儿子们,包括这个周振在内,没有一个去看他的,因此这个周太监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到这里,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只可惜听说卫公公被叛军给捉走了,现在生死不知,真是让人感慨。” “干爹恐怕已经遭逢不测了。” 周振也跟着叹气,说话间已经上了林昭给他准备好的马车,两个人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便到了青州的总管府。 下了马车之后,周振在林昭的陪同下进入了总管府,他在总管府里逛了一圈,不禁摇头叹了口气。 “林总管府上,颇有些长安景象,让人颇为感慨。” 林昭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 两个人说着话的功夫,就进了总管府前院,林昭正要把他带a进客厅待客,这位周公公摇了摇头,开口道:“林总管,咱家此来青州是替圣人宣诏的,其他事情,等宣读完诏书再说。” 他看了一眼四周,继续说道:“请林总管召集家人以及青州总管府上下官员,恭迎天子诏书。” 其实皇帝的圣旨之所以这么大的排面,一方面是为了展现天子皇权威严,另一方面的原因是要广告众人,让当地的官员都知道朝廷有这么一份圣旨。 就像林昭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不召集众人广而告之,而是悄咪咪的把圣旨给念了,时候林昭就算把这道圣旨拿出来,别人也有可能说他伪造圣旨。 林昭闻言,点了点头之后,开口道:“公公稍后,林某这就让人去召集总管府的官员。” 青州总管府作为一个新兴势力,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只小半个时辰,身在青州的总管府大小官员,以及林昭的夫人谢澹然还有儿子林青,就都到了总管府的前院,同时林昭也让人摆了香案,来迎接这么一份似乎没有什么用,但是似乎又很有用的圣旨。 其中,身在青州的周德周胖子,也被林昭喊了过来,跪在人群之中听旨。 等众人都到齐之后,周振才手捧一卷玉轴圣旨,迈步走到众人之前,展开了手里的诏书。 他咳嗽了一声,开始宣读圣旨,众人纷纷下跪。 “制曰。” 一大段骈文之后,周振终于念到了正题。 “青州总管林昭,于棣州大破叛军,歼敌数万,颇有功勋……” 念到这里,这个中年太监抬头看了林昭一眼,神色复杂,然后继续念了下去。 “着…封林昭为,平卢淄青节度使,总揽青淄诸州军事,以及暂理范阳诸州事。” “另……” 周振顿了顿,然后缓缓开口。 “加封越国公。” 第六百零二章 不值钱了 越国公! 即便是有心理预期的林昭,听到这三个字之后,也微微睁大了眼睛,颇有些吃惊。 封爵就意味着封地,同时还要分给一部分食邑,按照大周的规矩,国公食邑三千户,也就是说封出去一个国公,这三千户就不归朝廷管了。 正因为如此,大周对于爵位并不慷慨,林昭先前大败康东来的时候,只封了一个山阴县子,先帝那样眷顾康东平的情况下,康东平也不过是个军侯,而当初在朝廷里正儿八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郑温,临死之前的爵位是荥阳伯。 当然了,郑温之所以爵位不高,是因为文官一般不封侯,只封伯,而当时郑温位居中书令,相比于他的职位而言,这个爵位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注意。 原本林昭估计,这个节度使的位置朝廷一定是会给他的,但是爵位,最多也就是个侯爵,不可能再高,但是没想到,这一次那个避居西川的李皇帝,居然给了他一个国公! 越国公! 大周朝廷的爵位,与现在长安伪朝肆意滥封的爵位可不一样,这个越国公相比伪朝给的那个所谓北海郡王,含金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周振看林昭有些发呆,便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林公爷,快接旨罢。”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这道圣旨,低头道:“臣林昭,谢圣人厚恩。” 不管怎么说,国公这个名头还是可以唬人的,有了这个国公的名头,以后青州林昭的大旗也能响亮一点,这怎么说也算是朝廷给的好处,既然是朝廷的好处,那林昭自然要收下。 接过这道圣旨之后,林昭便站了起来,他看向周振,面带惶恐之色:“周公公,林某只是做了一些分内之事,如何敢当这个越国公,请公公回朝廷回禀圣人,请圣人收回这个公爵……” 这个越国公可有可无,但是平卢淄青节度使的位置,林昭是必须要拿下的,有了这个位置,他在青州的所作所为才能名正言顺,不然以先前那个青州行军总管的职位,多少有些不合规矩。 “林公爷太过谦了。” 宣完圣旨之后,周振便不再代表天子,面对林昭的态度也谦卑了一些,他微微低着头,开口道:“自康贼作乱以来,范阳判军所到之处皆是横行无忌,只在林公爷这里吃了亏,林公爷歼敌数万,本就是天大的功劳,而圣人敕封国公,也是想借着公爷告诉天下人。” 周振低着头,缓缓说道:“凡助朝廷平叛者,朝廷定有重赏。” 林昭微微吐出一口气,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结,他对着周振笑了笑,开口道:“辛苦周公公跑这么一趟,府上已经准备了酒菜,公公这就入席罢。” 周振看了看总管府的众人一眼,又扭头看向林昭,低着头压低了声音。 “林公爷,咱家还有一道密旨给公爷。” 林昭愣了愣,然后挥手让前院里的众人散去,亲自把周振带到了后院,两个人走进了后院花园里的凉亭之下坐下,林三郎看了一眼这位司宫台的信任大太监,开口道:“圣人还有什么旨意,公公请说罢。” 周振看了一眼左右,确认没人之后,这才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公爷,突厥人……已经撤兵,不再进攻我大周边关了。” 这个消息并不稀奇,事实上林昭前两天也收到了这个消息,算时间突厥人在北疆已经跟朔方还有河东两部鏖战了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时间里,虽然他们不可能天天交战,但是也让原本就已经不再强盛的突厥人伤了些元气。 不过这一次突厥人罢兵,倒不是因为他们被朔方打怕了,而是因为在他们东边的那个契丹小王子,带兵侵占了突厥的大片土地,突厥人首尾不能两顾,只能暂时撤兵。 周振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圣人早已经派大皇子前去北疆犒军,这一次突厥人停战,朔方与河东都可以抽出手来,大皇子准备在北疆组建讨贼大军,南下诛除叛逆。” 说到这里,这个周太监看向林昭,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林公爷您在东线配合齐大将军与王大将军平叛。” 听到这句话,林昭开口问道:“周公公,北边的义军何时动作?” “很快了。” 周振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北疆大军行动之前,会给林公爷行文,到时候林公爷……尽量配合他们就是。” 此时的林大老板,心里是有些诧异的。 如果说齐师道会不遗余力的帮着朝廷平叛,那林昭自然是信的,不过那位河东节度使王甫,这两年时间一直不怎么老实,要说他会这么卖力的为朝廷平叛,林昭多少有些好奇。 假如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那位大皇子李炎…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这么快让两个节度使整合出兵?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周振,缓缓说道:“林某在青州练兵带兵,本就是为了诛除康贼,戡乱平叛,请周公公回去之后转禀圣人,就说林昭一定倾尽全力,为朝廷平息范阳之乱!” “林公爷能这么说,咱家就放心了。” 周振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他对着林昭开口道:“等叛乱平息,圣人一定会再恩赏公爷,到时候文有林相,武有林公爷,越州林氏便是大周数一数二的门庭了。” 说到这里,这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太监,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咱家自小在长安长大,说来不怕公爷笑话,这两年时间咱家日日夜夜都想着回长安去,常常夜不能寐。”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对着这个司宫台大太监呵呵一笑:“公公再等一些日子,很快就可以返回长安去了。” “但愿如此罢。” 两个人在后院谈完事情之后,林昭便把这个太监请去总管府的饭厅里吃饭,这个时候饭厅里已经摆满了一桌子酒菜,林昭亲自陪客,陪着这个西川来的天使好好的吃了一顿。 等酒足饭饱之后,林昭又让人把这个喝的七荤八素的太监,扶到后院厢房里歇息。 这会儿,林大老板仍旧在桌子上,等周振离席之后,他举起酒杯,跟身边的周德碰了一杯。 “那太监不顶事,来周兄,咱们兄弟喝。” 周胖子两只手举着酒杯,跟林昭碰了碰。然后满饮下肚,苦笑道:“老三你现在发迹,都已经是咱们大周的国公了,我可不敢再跟你称兄道弟。” “什么国公不国公的。” 林三郎伸手拍了拍周胖子的肩膀,醉意阑珊。 “咱们兄弟,不提这个。” 说完,这位新晋的越国公也把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与周胖子又喝了一轮之后,林昭也有些扛不住了,站起来的时候,走路已经七扭八拐。 再被人扶走之前,周德似乎听到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值钱了…” 第六百零三章 公事与私事 因为李周王朝的衰弱,现在朝廷的爵位的确不值钱了,最起码是没有从前那么之前了,不过这玩意儿在目前还是非常有用的,最少面子上光烫。 亲自接待了一天周振之后,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便没有再陪着这个司宫台的大太监,不过周振似乎也没有想走的意思,就这么在总管府里住了下来。 确切的说,现在已经不能叫做总管府了,应该叫做节度使府或者是越国公府。 但是毕竟圣旨刚下来没有多久,现在就换头衔有些太过轻浮,况且林昭的节度使府或者越国公府也不一定就会放在青州,可能会在幽州另建一座节度使府。 唯一的问题就是,朝廷给林昭的职位是平卢淄青节度使,管理范围是青州一带,至于原来的范阳九州,也就是幽州一带的地盘林昭只是“代管”。 当然了,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毕竟现在朝廷已经孱弱到了那种地步,幽州到底是谁的,李家人说话并不算数。 周振在青州住了几天之后,不知怎么就染上了风寒,卧床不起,林昭只能在青州给他找了大夫,让这个司宫台大太监在青州暂住了下来。 现在的林昭,也不会怎么太关注周振,在沧州局势稳固下来之后,他就召集自己手下的一些青州高层,来青州开会。 这其中包括了幽州的裴俭,沧州的齐胜沈徽,以及棣州的郑涯,都在七天之内陆续到达了青州。 就在这些人将要在青州集聚的时候,在一 天晚上,青州负责后勤的韩参,默默来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公爷。” 听他换了称呼,林昭一时有些不太适应,愣了愣之后才反应过来,苦笑道:“韩兄不必这么见外,还像从前那样称呼就是,这么晚来见我,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这个时候已经入夜,如果不是有急事,韩参绝对不会来的。 “这些日子青州城里,有些不太对劲。” 韩参低着头说道:“从…从朝廷的人来了之后,城里就多了一些生面孔,有些还在青州安了家,这些新来的人里有些人不太安分,常常……” 说到这里,韩参顿了顿,继续说道:“常常往火器营那边跑。” 从前青州的情报,大多都是由大通商号的情报系统提供,但是现在青州的盘子大了,大通商号便不太够用了,因此负责整个青州后勤的韩参,又担起了一些情报工作。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林昭先是微微皱眉,然后哑然一笑:“棣州一战,火器的光芒太过耀眼了,朝廷自然想要弄清楚这玩意是什么。” 说到这里,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先盯着他们,有人越线就抓起来,明天沈先生应该就会从沧州回来,到时候让他另辟一个新衙门,由韩兄负责,专门处理这些暗处的事情。” 韩参点头,开口道:“公爷,那城里的这些人……” “火器营那边,我会多派些人看着,至于这些不安分的人……先盯着。” 韩参再一次低头:“属下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对着林昭低头拱手,准备告辞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林昭突然叫住了他。 “韩兄。” 韩参停下脚步,回头微微弯身:“公爷吩咐。” “在过些日子,我部就要西进讨贼了。” 林昭看向韩参,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康氏兄弟很快就会穷途末路,到时候韩兄身上的大仇,也就可以报了。” 听到这句话,韩参狠狠握拳,指甲几乎渗进了血肉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低头说道:“属下知道了…多谢公爷。” 说完这句话,韩参的身子微微颤抖,慢慢退出了林昭的书房。 这一天,他等的太久了。 当初他父母姐姐,一家人被康东来派人杀了个干净,全家老小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份血海深仇,让他刻骨铭心。 当初韩参跟着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李洵,盼望着太子殿下能够替韩家申冤,替他报仇,然而最终被东宫无情抛弃。 之后他便跟着林昭,只能把这份仇恨深埋心底。 如今…机会来了! 韩参走在总管府的院子里,低着头目光阴冷。 而此时的总管府书房里,林三郎也在翻看桌子上的文书,翻完了一份沧州送过来的文书之后,他把目光看向了周振所在的厢房方向,神情变得有些玩味。 “以现在朝廷的力量,把火器给你们,你们也玩不转。” 林国公眯着眼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再不老实,你们一个都走不出青州。” ………… 次日上午,沈徽与齐胜两个人赶回了青州城,到了下午的时候,距离最远的裴俭,也快马赶了回来,至此青州的高层终于又一次碰面。 林昭在总管府里,设宴款待自己的这些左膀右臂。 其中裴俭裴大将军最为热情,见到林昭之后,先是拱手行礼,叫了一声林公爷,然后笑着说道:“末将在幽州收到相公封国公消息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大周除了开国初年那几个开国公之外,还未曾听说有人受封国公的。” 他咧着大嘴,笑容豪迈:“就是齐师道那厮,也不过是个侯爵,这还是他娶了李家的公主,不然连一个侯爵都捞不到。” 除了裴俭之外,其他人也纷纷向林昭祝贺,祝贺他受封国公。 林三郎倒是面色平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些部下,淡然一笑:“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这个国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请大家回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国公的爵位,而是另有要事商议。”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青州能有今日,林某能有今日,都是诸君之功劳,说正是之前,咱们先喝一杯。” 见大老板站了起来,众人连忙跟着站了起来,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喝了这杯酒之后,林昭重新坐下来,然后缓缓说道:“收到消息,北边的突厥人已经消停下来了,朔方与河东两部已经组建了讨贼义军,准备兴复两都。” 他看了看裴俭等人,开口道:“朝廷的意思是,让我们青州配合北边的义军行动,诸君如何看?” 裴俭作为青州军方的老大,第一个拍了胸脯。 “我们都是公爷的部下,这种事情自然是听公爷的,公爷让我们如何做,我们就如何做,绝没有二话。”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裴俭。 “裴将军现在,对朝廷没有怨怼之心了?” “有自然是有。” 裴大将军爽朗一笑。 “不过我与李家乃是私仇,公爷吩咐的就是公事。” “公与私,属下还是分得清的。” 第六百零四章 三个皇帝 裴俭看李家不顺眼,归根结底是因为郑温当年平白横死,才让他心中不忿。 如今,郑温的儿子,长孙以及外孙都在青州,他们没有站出来去造李家的反,裴俭自然也不会在这个关头不晓事。 “我这个国公,来的太轻巧了。” 林三郎看了看自己的这些下属,缓缓说道:“诸位之中,大多都在朝廷里做过官,也应该知道,咱们在棣州破敌的功劳,如果放在从前,能够给封个军侯便已经是朝廷大方。” 裴俭咧嘴一笑:“要我说,还是他们李家人小气了,康东平给相公你封到郡王了,李皇帝就算不给相公封个一字王,最起码应该也给个郡王才对。” 林国公微微摇头,开口道:“康贼进长安一年有余,至今没有任何作为,唯一一个动作就是派兵来攻伐我青州,还在青州大败,现在他们只能固守关中,再不可能有什么太大的作为了。” “现在突厥人也因为契丹人,停止了对北疆的进攻,如果那个周太监没有说谎,朝廷的大皇子当真说服了北边的两个节度使组成义军讨伐康贼,那么伪朝覆灭,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朔方军与河东军,也是正儿八经的边军,论战斗力并不比范阳军差。 毕竟康东平曾经是朔方节度使,而范阳军则是如今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一手带起来的,两个军队的战斗力,不会差上太多。 朔方军虽然与突厥人苦战一年多,但是至今还有七八万战力,只要齐师道腾出手来,以他的本事最多半年时间,就能恢复原先十万人左右的编制。 朔方军与林昭的青州军可不一样,林昭的青州军是从无中生有,因此战斗力抬升的很慢,而朔方军原本就有底子在,用七八万老兵带两三万新兵,最多几个月时间,就能让这些新兵融入集体。 再加上河东节度使王甫手下的五万多人,这两个节度使绝对可以凑出十万人以上的兵力。 讨伐康东平,十万人就差不多够了。 主要是康东平进入关中之后,范阳军高层便立刻堕入了关中的繁华世界不可自拔,就连普通的范阳军士兵,也在关中胡作非为,军队战斗力不升反降,再加上关中义军的配合,十万边军就能够跟现在的范阳军正面碰一碰了。 更重要的是,一旦北边的讨贼义军成型,开始讨伐叛军的时候,那些原本正在观望的势力,多半也会进入“勤王”的行列之中,帮助北疆义军讨伐康东平。 原本范阳军还有逃回范阳故地,甚至逃到契丹境内的这条退路在,但是如今,范阳九州已经统统被林昭给占了,康东平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条退路。 只要讨贼的“大势”成型,范阳军便只有灭亡这一个下场。 底下的郑涯听到这里,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对着林昭开口道:“公爷先前让我打听北疆的消息,我从棣州赶来青州的时候,北疆刚好有消息传来,那位皇长子李炎在北疆,的确成功让两位节度使联手,一起讨伐康东平。” 听到这里,林昭来了兴致,开口问道:“有详细一些的情报么?” “齐师道齐大将军,还是比较好说服的,毕竟他是李炎的姑爷爷,而且对朝廷也忠心,至于河东节度使王甫那边……” 郑涯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开口道:“据说,这位皇长子娶了王甫的幼女,并且这段时间一直住在王甫的府上,与王甫关系极为密切。” 听到这里,林公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微微眯着眼睛,用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子。 这是他的习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便会下意识的做出这个动作。 “王甫已经是河东节度使,也是朝廷的大将军,如果他的女儿只是嫁给一个皇子,似乎……” “不值得让他这样尽心尽力。” 朝廷各大节度使的地位都不低,像是齐师道,直接就娶了皇帝的嫡亲妹子,其他的节度使想要娶个公主当儿媳妇,或者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某个皇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以王甫的地位,尽可以做到这一点。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 郑涯呵呵一笑,开口道:“虽然消息不确定,但是北都城里已经有风言风语,说是那位大皇子李炎准备在北都称帝,遥遵西川的皇帝为太上皇。” 河东节度使的治所是太原府,太原府的府城就叫做北都。 听到这里,连林昭也愣住了。 西川现在只有残存的长安禁军,以及尚且忠心皇帝的剑南节度使麾下兵力,在实际实力上是远不能与北疆对抗的,说得难听一些,西川现在的实力,连一个河东节度使王甫都赶不上。 而这位李炎,虽然是皇帝李洵的长子,但是却不是嫡子,他被派到了北疆去联络两个节度使,如果在联络王甫的过程中,跟王甫勾搭到了一起,想要在北疆称帝…… 合情合理。 林昭愣了愣神,然后苦笑道:“如果北疆再有一个皇帝,那么天底下就有三个皇帝了,当真是诡异。” 现在长安一个皇帝,西川一个皇帝,天下已经有两个皇帝了。 郑涯笑着说道:“李炎是皇帝的庶长子,他有这个心思合情合理,而这个王甫,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人要是真的合谋此事,也算是合情合理。” 郑涯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李炎会在打进长安之后,在长安称帝,如果他真能打进长安称帝,那才是真正顺应天下人心,到时候就是西川那位李皇帝,也不得不下诏让位给他。” 说到这里,郑涯不禁感慨道:“这个李家的小子,年纪不大,鬼心思却不少,先前是我小看了他。” 先前林昭让郑涯去查李炎的时候,郑涯曾经说过废物老子也不会有什么厉害儿子的话,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皇长子李炎,相当厉害。 “他如果能在在长安称帝倒也罢了。” 林公爷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如果他在太原府称帝,当初举荐他北上的可是我七叔,西川的皇帝说不定会因此迁怒……” 在场的众人听到林昭这么说,各自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在场的这些人,要么是郑温给林昭留下来的“遗产”,要么是林昭自己在青州发展出来的,真正跟越州林氏有交集的人并不多。 只有棣州将军赵歇,微微皱眉,对着林昭说道:“公爷,要不要想办法先把元达公接出来?” 林昭皱着眉头,语气有些无奈:“七叔他的性子,多半不会愿意从西川出来,罢了,这件事我来想办法,咱们先商量其他的事情。” 说着,林国公从自己身后的书桌上取来一张还算精细的地图,铺在了桌子上,然后他指着沧州附近的两个州,缓缓开口:“诸君,这里是沧州西边的德州以及贝州。” “一旦北疆有所动作,咱们便先占下这两个州,彻底截断康贼后退的退路。”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在座的一众武将,声音低沉。 “这些日子,你们都在青州,一来是商议如何革新兵制,二来是要拿出一个进兵的具体章程。” 第六百零五章 爷孙俩 就算西川朝廷不来人要求林昭配合北疆平叛,林昭也是要对范阳军动手的,撇开他跟范阳军的利益冲突不提,单单是静塞军与恒阳军两军在青州的所作所为,林昭也要替那些被无辜屠戮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而且说一句良心话,西川的那个皇帝李洵,最多就是平庸无能了一些,算不上昏聩,假如天下太平无事,天下没有这么个康东平,那李洵安安稳稳做个二三十年皇帝,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在范阳造反之前,天下百姓的日子也没有多难过,最起码比现在康东平治下要好过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关中会这么快涌现出义军的原因。 当然了,林昭第一目标放在德州跟贝州,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的那个崔家老丈人,现在还在贝州清河,想要让崔芷晴真正入林家门,也么样也要给崔家人一个交待。 而带兵收复贝州,无疑就是最好的交待了。 现在范阳军的主力都在关中,贝州德州两个州,都是只有小规模驻军,毫不客气的说,以林昭手下的兵力,可以轻松写意的把这两个州打下来。 控制了这两个州,林昭就能扼住范阳军撤退的咽喉,把这些范阳叛军彻底围堵在关中中原一带,让他们失去最后的退路。 不过这种行动还是应该配合北疆,不太好一个人妄动。 就在林公爷在青州跟青州高层开会,革新兵制,准备战术战略的时候,北疆的大皇子也在奔波忙碌。 灵州,朔方节度使的治所。 这一两年时间里,朔方节度使齐师道一直都在丰州前线亲自指挥,直到一个多月前突厥人陆续后撤之后,齐师道才从丰州返回林昭治所,好容易得了一些歇息的时间。 这一年多时间来,齐师道为了抵抗匈奴人,也算是劳心劳力,他至今也就是四五十岁,两鬓也有了一些灰白。 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停在了他的节度使府门口,随即就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伸手敲了敲房门,然后恭敬低头:“父亲,大皇子来了,在外面求见您。” 这个年轻人,就是跟着大皇子李炎一起北上的齐家幼子齐屏,齐屏到了北疆之后,就一直留在齐师道身边伺候,没有跟着李炎一起去太原府。 如今,那位在太原府一住就是几个月的大皇子,终于返回了灵州。 听到了儿子的话之后,齐师道先是微微皱眉,然后开口道:“知道了,为父…出去迎一迎罢。” 作为郑温的门生,齐师道无疑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虽然他比李炎足足长了两辈,但不管怎么说李炎是皇子,是宗室,他这个臣子就应当出去迎接。 齐屏点了点头,跟在父亲身后,陪着老爹一起,出去迎接那位在太原府住了好几个月的大皇子。 父子俩到了节度使府前院之后,很快见到了正在走进来的李炎,齐师道面色平静,上前微微低头,拱手道:“臣齐师道,见过殿下。” 齐屏有样学样,跟着低头行礼。 “齐屏见过殿下。” 大皇子李炎,今年也才十八岁,面容看起来还有些稚气未脱,不过他表现的却是颇为成熟,见到齐师道之后,连忙上前把齐家父子扶了起来,惶恐道:“姑祖父这是做什么,折煞孙儿了。” 他又看向一旁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齐屏,也是渐渐摆手:“小叔也莫要行礼了,平白折了我的寿数。” 天家贵族之中就是这样,有时候年龄差距不大。但是辈分却着实差了不少,齐师道的夫人丹阳大长公主是皇帝李洵的亲姑母,齐师道自然就是李炎的姑祖父,是他的爷爷辈。 进到了节度使府的客厅之后,齐师道请自己的这个“大孙子”坐在上座,但是李炎死活不肯,推拒了一番之后,齐师道也没有客气,大咧咧的坐在了主位上。 不过座次毕竟还是没有完全按照辈分来排,最终李炎坐在了齐师道的左首,而齐屏也是在右首。 坐下来客套了一番之后,李炎抬头看了看齐师道,终于开门见山的说道:“姑爷,侄孙在太原府苦苦劝说了王甫数月,王甫终于肯答应出兵一同南下征讨叛逆了,不知道姑爷这边…”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是如何想的?” “范阳叛军犯上作乱,胡作非为,还在长安建立伪朝,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齐师道回答的毫不犹豫,他沉声道:“先前我朔方军被突厥人绊住手脚,无法动弹,如今突厥人已经撤兵,朔方出兵平叛,理所当然。” “姑爷真赤胆忠心也。” 李炎抚掌赞叹了一句,然后开口道:“相比那位王大将军,姑爷答应的要痛快多了。” 大皇子呵呵笑道:“除了朔方与河东之外,南边的剑南节度使以及西边的北庭节度使等等,侄孙都派人去了信,如果吐蕃人能安分一段时间,那么我大周还可以多出近十万的平叛兵力,到时候破康贼指日可待。” 说到这里李炎顿了顿,然后面带笑容,继续说道:“再有就是东边的青州行军总管林昭,先前因为战功,已经被朝廷封为平卢节度使,这一次青州也会配合两位大将军一起,戡乱平叛!” 李炎毕竟年轻,城府不如中年人深沉,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已经有些激动了。 坐在主位上的齐师道,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他抬头看向李炎,缓缓问道:“敢问殿下,河东王甫出兵几何?” 李炎面色僵了僵,然后开口老老实实的回答道:“王大将军说,他愿意出兵三万。” 河东节度使不像范阳朔方那样是大军团建制,整个河东节度使在官方的编制就只有五万人。 当然了,节度使总揽一地军政,背地里王甫究竟有多少兵马,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明面上编制五万,再加上这两年抗击匈奴,河东军也有损耗,他们能出三万人,已经十分不错了。 齐师道微微点头,表示这个数目自己可以接受。 “既然河东出兵六成,我朔方也可以出兵六成,留下四成兵力守卫边疆。” 朔方军正规编制是十万人,出六成就是六万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炎,缓缓说道:“请殿下转告王大将军,让他尽快到领主来一趟,本将与他一起订制起兵的计划。” 李炎面带微笑,开口道:“这个不难,王大将军很快就能到朔方蕾。” “再有一点。” 齐师道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 “这些天我在灵州,听说了一些关于殿下的风言风语。” 他睁开眼睛看向李炎,不等后者开口,就不咸不淡的说道。 “王甫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殿下如何想的我也无权过问,但是齐某…” 他看向李炎,面无表情。 “妻儿都在西川。” 第六百零六章 各怀心思 连远在青州的林昭,都知道了李炎可能会在北都称帝的消息,距离更近的齐师道自然不会不知道,他跟那个河东节度使王甫可不一样。 他是皇帝的姑父,而且是嫡亲的那种,现在他的夫人丹阳大长公主还在西川,他的长子齐宣甚至在成都任成都尹,在这种情况下,齐师道当然会对李炎出言警告。 这位大皇子闻言,讪讪一笑,对着齐师道恭敬低头:“大将军误会了,侄孙为了劝服王甫大将军出兵,所以娶了他的女儿,因为这件事,太原府那边的人才会误会,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他微微低头,开口道:“侄孙是皇室正宗,只要替父皇办好了差事,将来未必就没有机会成为储君,绝不会干出那些无父无君的事情。” 齐师道面无表情,开口道:“大殿下怎么想都不要紧,关键是看大殿下要么做。” 李炎有些尴尬,低着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而齐师道是个有些古板的性子,也不太会主动跟别人讲话,因此在节度使府的客厅里,出现了一段尴尬的沉默,最终还是一旁的齐屏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朝廷的意思是,让朔方军与河东军,连同青州军一起讨伐逆贼,是不是……要派人通知林总管一声?” 有齐屏出面解围,尴尬的场面一下子舒缓不少,李炎连忙接话,笑着说道:“小叔可能还不知道,那位青州的林总管,刚被父皇下诏升了官,现在已经是平卢淄青节度使了。” 说到这里,李炎顿了顿,继续说道:“父皇为了表彰他的功勋,还册封了他为越国公。” 向齐师道王甫这些边军大将军,对于西川的消息并不怎么灵通,而李炎则不一样,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朝廷派来北疆的“使者”,因此最重要的就是消息灵通,他人虽然在北疆,但是却能够时时刻刻收到朝廷里的消息。 “越国公…” 皮肤微微有些黑的齐屏,张了张嘴,咋舌道:“这林昭与我大兄交好,我在长安见过他许多次,记得年纪也就是跟我仿佛,怎么现在…竟成了大周的国公了?” 林昭与齐屏的大哥齐宣,还有周尚书家的公子周德,当年是一个宿舍的三兄弟,其中林昭跟齐宣的关系还要更铁一些,齐宣比林昭大两三岁,而齐屏的年纪刚好跟林昭差不多。 坐在主位上的齐师道,看不出脸上有什么情绪波动,他沉默了许久之后,缓缓说道:“林昭在棣州的战报我曾经看过,他以一万人出头的守军,便大破范阳静塞军两万多人,几乎把静塞军全歼在棣州城下。” “另一支进攻幽州的恒阳军,在青州军手下也没能讨到好处,两万多人只剩下不到两万人,狼狈逃回关中,这种战功……” “已经超过当世所有大将。” 齐师道这句话并没有夸张,林昭在青州守卫战之中消灭了叛军有生力量两万多人,并且占领了范阳九州全境,这个战果是非常大的,要知道在即便范阳军起兵攻打长安的那一年多时间里,面对河南府与长安禁军的抵抗,范阳军主力也没有损失过这么多人。 上一次范阳军大量折损,还是在潼关之下演戏,故意送炮灰给潼关守军。 即便是那一次,当时的潼关守将司马烁,也被朝廷封了个卫国公,只不过司马烁刚得到这个国公没有多久,就在灵宝原战死了。 除了司马烁之外,当世的所有节度使,所有大将军,都没有能够取得林昭这样的战功。 齐师道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心中浮现出了当初在长安见到的那个少年人,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朝廷需要林昭这种救时之臣,给他个国公很正常。” 说到“救时”这两个字的时候,齐师道心中生出了一些波澜。 当年也是时逢乱世,大周社稷在灵皇帝手中几乎民不聊生,天下间反贼四起,但是有一个读书人,带着自己的小书童入世,辅佐身为庶子的楚王李沅登鼎帝位,随后辅佐新帝大治天下。 当时那个读书人,被人称为“帝师”,也被人叫做“救时宰相”。 而现在这位越国公林昭,与当年那位宰相,很是相像。 齐师道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再思索这件事情,而是看向自己面前的两个后辈,开口道:“我朔方已经准备的七七八八了,只等约定好时间,就可以起草讨贼檄文,起兵讨贼,现在关键要与河东的王大将军一同商议起兵的时间,以及进兵的方式。” “再有就是……” 他低头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再有就是,青州那边的林国公,也要有人知会,大殿下如果不愿意舟车劳顿跑一趟青州,我便让犬子去一趟青州,与林国公约定好发兵的日子,定下战略之后,便可以讨贼了。” 这个时代没有即时通讯,因此如果两个兵团相距太远,如何统一信息就是个天大的难题,像朔方与河东两地距离比较近,还好处理一些,两处都与青州相距很远,这就比较麻烦。 这种情况下,大家基本上不可能有什么配合,只能约定好发兵的时间之后,然后各自见机行事。 大皇子先是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这样罢,明后天王甫大将军就能到青州来,等您跟王甫定下来日子之后,侄孙立刻快马赶去青州,亲自见一见这位林国公。” “此去青州,少说也有两千多里路,等大殿下到青州去再动兵,太过拖沓了。” 齐师道声音低沉,缓缓说道:“只能去先定下一个时间,等大殿下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就要开始动兵,大殿下到了青州,再通知林国公就是。” “没有问题。” 李炎站了起来,对着齐师道低头作揖,面色严肃。 “大周国运,只能托付给大将军了。” 齐师道缓缓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皇子,声音低沉:“为人臣子,分所当为。” 商量好了后续行动之后,李炎在节度使府呆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碍于身份,齐师道亲自把他送到了大门口。 而齐屏,则是带人一路护送。 等齐屏送完李炎回到节度使府向老爹汇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父亲齐大将军坐在书房里,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齐屏连忙上前,低着头:“父亲,您怎么了?” “这个李炎…不老实。” 齐师道看了一眼自己桌子上的情报文书,开口道:“想办法知会你兄长,让他在西川,务必注意一些。” “如果…如果李炎有所异动,朝廷一定会疑心我朔方,他与你娘或许会受到牵连。” 齐屏愣了愣,开口道:“父亲…不告知母亲么?” 齐师道微微皱眉,开口道:“你娘知道了,可能会横生枝节,你兄长现在是西川的成都尹,能够做不少事情,告诉他之后,他应该能够在西川准备出一条后路。” 第六百零七章 此时的长安 很快,在大皇子李炎的撮合下,北疆的两位大将军终于在灵州碰面。 事实上这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碰面,毕竟一起抵御突厥人一年多时间,怎么样也是要见见面一起商量商量战情的。 因为这一次大家的意见比较统一,也很快商量出了结果,约定原地休整一段时间,在永德六年的年初一起南下,兵进关中。 此时已经是永德五年的冬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再加上两边的将士都跟突厥人周旋了一段时间,所以等到明年开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反正皇帝不在关中,而且关中已经落在了叛军手里一年多时间了,迟几个月并没有什么要紧。 不过在定下了进兵的时间之后,齐师道齐大将军当着王甫的面,说了一句朔方军忠心不二的话,让这位河东的王大将军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 不过不管怎么说,出征的日子总算是定下来了。 日子定下来之后,大皇子李炎便带着五百护卫再一次从北疆动身,前往青州去见那位平卢节度使林昭,不过北疆到青州两千多里,李炎又是坐马车而不是骑马,等他到了青州,估计北疆这边已经开始动兵了。 当然了,北疆先动,林昭的青州军可以晚一些再动,并不影响大局。 就在北边积极动作,准备合兵平叛的时候,关中的长安城里,也将有大事发生。 此时,远征青州的章衍,终于带着他的恒阳军,返回了关中。 大规模军队动作,本来就相对要慢,而且章衍在沧州屠杀了平民之后,还被林昭派出的青州军以及幽州军一起围堵了一段时间,再加上他沿途休整,因此一直磨蹭到现在,才回到长安城。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一些担心责罚,所以想要拖延时间的因素。 此时已经是冬天,这位恒阳军将军光着膀子,露出满身的伤疤,他跪在了太极宫的大殿里,对着主位上的康东平跪地叩首。 “义父…” 章衍声音沙哑,开口道:“我恒阳军与静塞军奉命进攻青州叛贼,孩儿在沧州与武兄分开,约定武兄的静塞军进攻青州,孩儿进攻幽州……” “义父也知道,幽州的裴俭颇有些本事,孩儿虽然大占上风,但是一时半会之间很难清扫这些叛贼,正当孩儿在幽州与叛贼裴俭周旋的时候,南边……” 说到这里,章衍咽了口口水,低头道:“南边突然传来武兄的噩耗,说是静塞军在棣州城下被叛贼林昭全歼,紧接着南边的叛军便北上,合围我军,孩儿带手下将士奋力厮杀,无奈实在是寡不敌众。” “杀敌万余之后,我军疲敝不堪,只能退出了青州……” 此时的康东平,就坐在太极宫的帝座上,已经毫不避讳。 事实上,现在的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人记得还有一个李家皇帝,康东平早已经成为了伪朝实际上的皇帝。 他身着绣龙袍服,坐在帝座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恒阳军杀敌万余,伤亡几何?” 章衍连忙低头回话。 “回义父,我恒阳军被两方合围,伤亡不少,有四千多将士留在了沧州。” 康东平终于低眉,看向了自己的这个义子。 实际上两个人的年纪差距只有十来岁,义父义子之说,只是为了巩固康东平在范阳军之中的兵权。 “孤看你恒阳军送上来的奏报,恒阳军在两面受敌之后,依旧在沧州杀敌一万三千余人,既然恒阳军可以用四千换一万三……” 康东平霍然从帝座上站了起来,迈步走到章衍身边,从他背上抽下一根荆条握在手上,冷冷的说道:“那青州林昭,麾下兵力也就四五万人,你恒阳军剩下的两万多人,足可以把青州军尽数歼灭,你为什么逃回关中来了?!” 康东平怒意冲天。 “你为什么不死在青州!” 他一边说话,手中的荆条也跟着狠狠落下,直接在章衍的后背上抽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章衍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他跪伏在地上,叩首道:“义……义父,如果青州叛军愿意出城与我军野战,恒阳军自然在青州军死战,可是他们都是固守城池,还有……还有那种古怪的火雷,孩儿实在是毫无办法,再留在青州只能继续伤损将士们的性命,因此……因此孩儿才自主主张,带兵回师关中来了……” 康东平脸色几乎黑到了极点。 事实上从一个多月前他收到青州战报开始,心情便没有好过,原来他是准备,等章衍武慎这两个废物回长安之后,把他们挫骨扬灰,但是章衍这个人极其聪明,回长安之前,已经给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不管康东平如何发怒,他章衍都是很难死的。 康东平看着跪在地上的章衍,怒火几乎要喷出双目。 “来人啊!” 两个太极宫的亲兵,几立出班,跪在了康东平面前,深深低头:“在!” “去,把武慎一家老小,统统拿进大牢,择日,不,明日就在西市斩首!” “传诏长安,再有贻误兵事者,夷三族!” 几个亲兵毫不犹豫的点头,然后霍然起身,向着城外去了。 等这几人离开之后,康东平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武慎,冷冷的说道:“你是范阳军中出了名的书袋子,也是咱们之中的聪明人,你敢回到长安来,就笃定了孤不会杀你,是不是?” 章衍跪伏在地上,诚惶诚恐。 “孩儿不敢,孩儿回到长安来,就是任凭义父处置的…” 康东平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良久之后,他狠狠一脚踢向章衍的腹部,后者顿时蜷缩在了地上,疼得面孔扭曲,青筋暴露。 “滚罢。” 康东平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恒阳军你就不要再带了,恒阳军在沧州的战功是真是假,孤也不再追究,三天之内,给孤上书写明青州战况,告诉孤,你们到底是怎么败的!” 章衍强忍疼痛,连忙跪在地上,不住叩首。 “叩谢义父恩德,叩谢义父恩德……” 等到章衍被人抬下去之后,康东平依旧怒气不歇,在太极宫里打碎了七八件瓷器。 最终,还是康家的老二康东来,顶着康东平的怒火进了太极宫,他走到康东平身边,深深低头。 “大兄,长安城里的阻碍,已经清扫干净了。” 第六百零八章 长安豪气 皇帝逃到西川的时候,因为出逃的行动并不光彩,算是偷偷摸摸走的,既然是偷偷摸摸走的,就不可能将整个朝廷统统带到西川去。 事实上,当时皇帝只带走了一小撮人。 在康东平进入长安的时候,虽然长安城已经远远没有鼎盛时期的一百多万人口,但是还是剩下了七八十万人的,这些人里有官有民,还有一些李周朝廷的勋贵来不及逃走,也被留在了长安城里。 康东平进驻长安之后,并没有自己称帝,而是把自己的大外甥“李蓟”捧上的帝位,虽然那个皇帝基本上见不到人,但是名义上皇帝毕竟还是姓李,凭借着这个李姓,再加上范阳军的尖刀利刃,还是有不少人在伪朝为官的。 而长安城里,也留下了一些保守势力,成为了康东平称帝的阻碍。 现在,康东平进入长安已经整整一年多了,在康东来的“努力”之下,长安城里的阻力已经不复存在。 说的白一点,就是硬骨头的人已经全死了。 听到自己兄弟的这句话,康东平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伸手指了指殿中的椅子,示意康东来坐下说话。 等后者坐下之后,康东平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如果这一次征讨林昭顺利,朝廷便可以借此立威,再加上咱们占据关中帝庭,就能收拢人心,如果情势顺利,咱们康家就可以水到渠成坐上帝位,但是……” 说到这里,康东平目光变得阴沉起来,他强压心中的怒意,闷声道:“但是武慎与章衍两个废物,在青州竟然被那个林昭击溃,孤的静塞军更是被直接打空!” 这位已经受封燕王的康大将军咬牙切齿:“经此一役,我范阳的不败锐气便会立刻大减,现在突厥人也不肯再继续牵制齐,王二人,时局……” “已经对我们不利了。” 这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假如这一次东征的两路范阳军,能够以犁庭扫穴的态势将青州以及范阳九州统统握到自己手里,到时候凭借着这股锐气以及占据关中的又是,康东平直接就可以在长安称帝,然后开始征募将士东征西讨,把天下尽数收入“新朝”手中。 但是现在…… 范阳军在青州大败,本身范阳军的军心浮动且不提,天下间其他的节度使也觉得范阳军并没有那么可怕,这个局势之下,已经容不得康东平称帝了, 康东来坐在自己兄长下首,微微低头:“大兄,军中的兄弟们,可是都一直盼着您早正大位呢,小弟这一年多时间上下奔忙,也是为了这一天…” “您正了大位,兄弟们自然斗志昂扬,以我王师之锐,天下诸贼弹指可破…” 一个利益集团自然是会天生追逐利益的,就拿范阳军来说,康东平现在是燕王,那么范阳军的其他人,自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过他,就连他的亲弟弟康东来,现在也只是被伪朝封了个国公而已。 范阳军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太高的勋爵。 而如果康东平称帝,那范阳军的这些人就都成了“开国功臣”,到时候他们这些人摇身一变,就会成为新朝的王侯将相,封妻荫子,公侯万代! 这些,就已经是范阳军那些粗人们,能够看到的最远处了。 至于更远一些的东西,比如说康东平称帝之后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们这些“王侯将相”能够得意多久,都不是这些人能够考虑得到的。 因为整个利益集团的利益驱使,以至于康东平这个利益集团的首脑,也会被这种力量推着走。 当初康东平刚进长安的时候,就准备称帝改朝换代,还是他手下的第一谋士庄先生劝住了他,康东平凭借着自己的威望,压了手下那些骄兵悍将一年多,此时已经有些压制不住的态势了。 这位康大将军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兄弟,苦笑道:“二郎,如果时局允许,为兄恨不能现在就登基御极,但是……” “但是现在的情势,称了帝恐怕也不能长久。” 他微微低头,声音有些沙哑:“咱们是嫡亲的兄弟,不瞒你说,为兄现在已经在考虑离开长安,退回范阳,做一个裂土一方的诸侯了。” 范阳军统共有九个军,虽然在青州折了一个,但是主力毕竟还在的,假如康东平现在能够下得去决心,也有这个号召力,他带着范阳军离开关中返回范阳九州去,现在在范阳的林昭,是绝对不可能挡得住范阳军这近二十万大军的! 有火器也不行! 但是很可惜,这些范阳军的高层进了关中繁华地之后,多半是不会愿意再返回幽州了,即便是康东平,这会儿能带走一半范阳军返回范阳,都算是他人格魅力体现了。 康东来坐在旁边,听到了兄长的话之后,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他喃喃问道。 “大兄,时局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么?” “原本是不至于这么坏的。” 康东平坐在帝座上,声音有些沙哑:“西征长安这件事,我已经谋划了许多年,咱们占了长安之后,北庭节度使距离太远,剑南节度使有心无力,其他的节度使多半不会跟李家一条心,唯一有能力动弹的朔方河东两地,我也说动了突厥人出兵牵制他们。” “我算准了,只要我们占据关中一段时间,即便突厥人撒手不管了,我也有足够的把我应付齐师道与王甫,但是现在……” 康大将军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太阳穴,苦笑道:“但是现在出了林昭这么个变数,这人的出现,几乎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弄得现在我已经进退失据,路数全乱了。” 说着,康大将军压低了声音,低声道:“突厥人已经停手一段时间了,北疆的齐王二人多半会出兵攻打关中,二郎,这个时候……” “已经不能想着称帝的事情了。” “如何不能?” 康东来抬头看向自己的大哥,咬牙道:“大兄,这时候不管你称帝还是不称帝,那些人都会继续跟咱们作对,既然如此,大兄干脆当了这个皇帝!” “您当了皇帝,兄弟们便有了心气,等敌人来了,就痛痛快快的跟他们干上一仗,打赢了咱们康家光耀万古!打输了……” 康老二难得的硬气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气干云。 “就是打输了,大兄你怎么说也当上了皇帝。” “到时候,兄弟跟你同死就是!” 这时候,康东平本来心情低落,是有些颓废的。 听到了康东来的话之后,竟然振奋了一些,当即伸手拍了拍康东来的肩膀,脸上露出笑容。 “二郎说得不错,这个时候,不能再畏首畏尾了。” 第六百零九章 最后的疯狂 永德五年年尾,青州城里的林家,终于阖家团圆。 除了林昭的父亲林清源还在越州,没有来得及到青州之外,时隔两年之后,他们一家人终于又聚到了一起。 这也是林昭第一次陪自己的儿子过年。 因为林昭离开青州的时候,林青才刚刚出生不久,父子俩其实“认识”并不久,所以分别这两年林昭经常会想念自己的母亲以及妻子,但是并不会特别想念这个儿子。 倒不是因为他太过薄凉,主要是心里没有这个概念,对这个儿子的印象也有些模糊。 此时,父子俩终于团聚,林昭也能陪在母子二人身边,有时候抱着自己的儿子,心中的感觉十分奇妙。 怀里的这个小娃娃,就是他生命的延续,将来他林某人百年之后,这个孩子也会成为他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证据。 此时因为已经到了年关,总管府上下都在忙碌着,作为主母的谢澹然,也在操心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好在谢澹然出身商户之家,对于操办事情还是有一些心得的,几个月下来,总管府上下都已经服了这个“新来的”主母。 而林大老板,则是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齐心协力在后院架了个烤架,烤架弄好之后,林昭又弄了些炭火过来,父子二人围着烤架开始烤肉,忙的不亦乐乎。 小家伙虽然还不到三周岁,但是已经能走能跑,也能正常交流,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会儿下来,他便被炭火弄得灰头土脸,满脸都是黑灰。 林昭也不管他,任他在院子里疯玩,等肉烤得差不多了,就从串子上撸下一块肉,喂给小娃娃吃。 两个人在后院待了差不多半个上午,等到巳时的时候,脸上都是黑灰的“小公爷”跑到了林昭面前,用越州话叫了一声“阿爹”。 林昭放下手中的串串,笑着看了看他:“怎么了?” 小娃娃低着头,有些不太好意思:“阿爹,马上就要中午了,阿娘让我每天学写两个字,今天我还没有学…” 林昭哑然一笑,伸手把小公爷抱在了怀里,笑着说道:“用不着管你娘,今日咱们不写字了。” 被林昭抱在怀里的小公爷,眨了眨眼睛,然后在林昭耳边小声说道:“阿娘跟我说,阿爹读书可厉害了,十几岁就当了官,她说让我好好读书,以后跟阿爹一样,也能当官。” 听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语气有些无奈:“你还小,用不着想这些。” “祖母也说过。” 小家伙眼珠子直转,开口道:“祖母说,阿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写三字经了。” …… 林大老板看着一脸纯真的儿子,用袖子帮他擦了擦脸上的黑灰,轻声道:“阿爹是阿爹,你是你,用不着事事都跟阿爹一样,再说了,你以后读书不读书,都可以做官。” 林青现在接近三周岁,按照越州的说法就是已经四岁了,林昭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的确已经可以默写三字经,而且可以倒背如流,但是那是建立在他两世为人的情况下,不可以以常理度之。 后面他十五岁中进士,一方面是因为前世宿慧,另一方面也是走了皇帝的后门,更不能用这个来要求孩子。 父子俩正在后院说话的时候,一身淡青色衣裳的谢澹然,从前院走了过来,她看了看满脸黑灰的儿子,又看了看一脸温和的林昭,轻声叹气:“他在越州的时候可是乖得很,到青州没多久,就被夫君给惯坏了。” 林昭呵呵一笑:“他这个年纪还不记事,用不着要求太多,真要教到六七岁再教不迟。” 谢澹然伸手把而已接了过来,一边用袖子里的巾帕给他擦脸,一边开口道:“那是常人家的孩子,母亲说夫君你很小的时候就能读书,听说七叔小时候也是神童,咱们林家既然有天份,就让他试一试。” 两个人的教育理念出现了一些冲突。 不过林昭并不是怎么在意这些,他微笑道:“出两个就不错了,哪能代代都是神童?” 谢澹然把林青脸上的黑灰擦干净之后,又看了看后院的烤架,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夫君,沈先生到家里来了,说是要见你。” 沈徽,现任平卢节度使府长史。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开口道:“我去见他。” 说罢,林大老板两只手拢进前袖,踱步出了后院。 前院的客厅里,沈徽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事实上,他这个时候原本是在沧州那边,全力主持沧州重建的工作,不过在沧州几个月之后,那边的工作基本上进入了正轨,再加上临近年关,沈徽就回到青州过年来了。 事实上,今年的年关,青州城里非常热闹,除了林昭一家人之外,郑家的郑温郑元父子俩,以及棣州刺史郑涯,还有林昭另外两个舅舅,可能都会到青州来。 见到了林昭之后,沈徽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微微低头行礼:“公爷。” “先生客气了。” 林昭对着沈徽笑了笑,然后坐到了自己的主位上,看了一眼这个中年读书人,开口道:“先生这个时候过来,不知道是?” “公爷,那位已经到青州境内了,估计傍晚或者晚上,就能赶到青州城。” 他说的“那位”,自然就是皇长子李炎了。 李炎是从北疆过来,关中被康东平占着没办法走,因此他只能从太原府进入幽州,从北边再南下青州,而他一到幽州,有些那边就有信送到了青州来。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知道了,就由先生安排,到时候我出去迎一迎就是。” 沈徽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再有就是,长安那边急报,说是伪朝天子李蓟因为身体染恙,再加上自觉德行有亏,因此准备在年关之后的元月十七禅位…” 林大老板还是看不出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已经提前收到了关于长安的情报,情报上虽然没有说明康东平登基的具体日子,但是已经明确表现了康东平想要称帝的欲望。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面色平静:“最后的疯狂而已,范阳军蹦哒不了多久了。” 说着,他看向沈徽,脸上露出笑容。 “看来长安城收复在望,等长安城光复,我带先生好好去体会体会长安风光。” 沈徽作为大周的进士,自然是去过长安的,只是他做官并不在长安,因此在长安没有待的太久。 说到这里,林国公看向长安城的方向,微微有些感慨。 “也不知今日之长安,还有几分当年景象…” 第六百一十章 对抗一点时代 康东平称帝的消息,并不让林昭感到意外。 事实上他很清楚,康东平并不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当初他打进长安的时候没有称帝,也是因为身边有高人指点,并不是他康某人自己的意愿。 事到如今,范阳军的形势已经不怎么乐观了,在这个当口,他在长安称帝,只能是给范阳军最后“打一针鸡血”,成与不成都只能放手一搏了。 对于长安城,林昭还是有些感情的,他十四五岁就跟着林简一起进入长安,一直到二十岁才离开长安来到青州,在长安住了接近五年时间,是他除了东湖镇以外住的最久的地方,也可以算是林昭的第二故乡了。 如今长安城已经被叛军占据两年左右,天知道现在的长安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沈徽微微欠身,低头道:“公爷,接待这位的规格…” 林国公笑了笑,开口道:“就按照普通天使的规格来就行了。” 沈徽有些犹豫,毕竟这一次来的人不仅仅是朝廷的使者,更是当今天子的长子。 “是不是…有些怠慢了?” “怠慢一点好。”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青州城里,还有这位大皇子的身边,少不了有西川的眼睛,咱们太热情了,会有人不高兴。” 沈徽似乎听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口道:“如此,属下下去安排了,等那位到城外,属下再派人通知公爷。” 林昭点了点头,起身打了个哈欠:“就这么办吧,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 “还有沧州那边。” 林昭缓缓说道:“这些日子我认真想了想,以后几年沧州都不征收任何钱粮赋税,官府重新统计户籍,到今年三月为止,三月之后如果逃离沧州未曾回来的,没收土地,分给沧州当地的百姓。” 他看向沈徽,沉声道:“这件事,你亲自去看着,不要求分地完全公平,但是一定要相对公平一些。” 先前沈徽,神色还算淡然,但是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他直接就愣住了,当即开口道:“公爷……您…您要重新分地?” 这简直就是旷古奇谈! 大周开国两百多年,但凡是有人居住的州郡,所有已经开辟出来的土地,绝大部分都是有主的,即便是沧州这种因为战乱,百姓只剩下十之一二的地方,土地也统统有主,除非确定某家人绝了户,不然官府不可能重新分配土地! 要知道,二百年下来,大部分土地已经掌握在了少部分人手中,也就是所谓地主,这些地主一般逃的比较快,大部分提前离开了沧州不曾遭遇兵祸,即便真的遭遇了兵祸,都是大家族几十上百号人,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 而林昭……竟然要没收他们的土地! 这可不是某一家一姓的土地,而是沧州上万户乃至于几万户的土地! 除非改朝换代了,才有可能这样分地,不然还从未听说过哪个地方上的臣子,敢这样胡作非为! 林昭看到了目瞪口呆的沈徽,微微皱眉:“不是说了么,给他们三个月时间让他们回归沧州,在沧州张贴告示榜文,只要三月之前他们回来,该是他们的地就还是他们的地,三月之后无人认领的土地,一律由官府重新按人头分配。” 其实林昭心里也有些无奈。 他当然也想土改的彻底一些,但是现在其他州没有这个条件,只有沧州这个被几乎打烂的地方能够让他这么干,可即便如此,林昭也不得不做出三个月的让步,不能直接去对那些地主下手。 不然,他治下可能会出现不安分的因素,而这个时候,对于青州来说,再没有什么比稳定更重要了。 他看向沈徽,声音有些沙哑:“沧州的惨状,是先生亲眼看到的,也是先生上报给我的,这一次沧州的兵祸,多少是我这个首宪对不住他们,总要让沧州恢复一些元气,给沧州一些好处,先生以为呢?” 话说到这里了,沈徽也无话可说,他只能微微低头,开口道:“公爷的话自然不错,只是三个月的时间位面有些太急促,属下的意思是……改成半年如何?” “就三个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开年之后就在沧州张贴告示,到三月底为止。” 沈徽有点搞不懂林昭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坚决,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属下这就去办。” 沈徽起身告辞,躬身离开。 林昭看着这位昭明先生的背影,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他终究是没有那种如山如海的魄力,暂时也没有那种本事,去革新一整个时代。 只能……尽力做一点事罢。 …… 到了晚上的时候,林昭在家里还没有吃完饭,就有青州的吏员上门禀报,说朝廷的使者即将到达青州北门。 这会儿是永德五年的腊月二十九,林昭正在饭桌上陪家人说话,听到了这个奏报之后,微微皱眉,然后开口道:“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起身看了看也在席中的林二娘与郑通,微微欠身:“母亲,舅父,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先吃。” 林二娘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家宴坐在主位上的郑通倒是有些诧异,笑着说道:“现在还有什么使者,能让三郎你亲自去接迎?” 林昭面露微笑:“是二舅不太喜欢的那家人。” 郑通神色一僵,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自去就是,我们吃我们的。” 说着,他瞥向同在席中的儿子,开口道:“元儿你也去,跟着你兄长见见世面。” 郑元这会儿还没有吃饱,闻言慌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跟在林昭身后。 林昭笑了笑,跟在场的家人们抱了抱拳,然后转身离开。 坐在他旁边的谢澹然,也跟着起身,给林昭拿了一件厚一些的外衣,披在他身上,一边帮着穿衣服,一边轻声道:“大晚上的正吃着饭,哪有这样出去的道理?” “没有办法,不去不行。” 林昭无奈一笑:“人家昭明先生下午便出城迎接去了,按理说我也应该出城去迎,躲懒到晚上,已经有些不应该了。” 说着,林昭瞥了一眼同在饭桌上一言不发,有些尴尬的崔芷晴,对着谢澹然轻声道:“夫人,我走了,六娘那里你顾着一些。” “知道。” 谢澹然白了林昭一眼,轻声道:“今天晚上我跟崔妹妹一起睡,你自己找地方睡去罢。” 林昭哑然一笑。 “今晚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睡你们的。” 第六百一十一章 冬夜寒天 一辆马车,从节度使府后门慢慢驶了出来,马车里,坐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一身紫色长袍,另一个则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前者面色平静,后者则是面色谦恭。 随着这辆马车,还有接近五十个亲卫,沿途护送。 马车里,一身紫衣的林大老板看着眼前这个其实跟自己同岁的表弟,微笑道:“二郎年后就要到青州来了?” 郑元这些日子,一直跟着自己的大堂哥郑涯在棣州做事,不过等过了年,他就会被从棣州调到青州,跟在林昭身边做事。 这是郑通与林昭商量出来的结果。 郑元微微低头,开口道:“是,前两天小弟已经去拜见了昭明先生,昭明先生说北海县缺一个县令,让小弟去主政北海县。” 北海县是青州下属四县之一,这两年随着青州的发展越来越好,北海县也跟着兴盛了不少,像郑元这种年纪,刚到青州来就给了个县令,那位有些古板的沈长史已经是给足了林昭面子。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那你就先去北海县待一些日子,你我弟兄虽然年纪相仿,但是为兄侥幸比你早做了几年官,交代你几句,你不要嫌我啰嗦。” 林昭十五岁就中了进士,随后不久就在吏部补缺,做了詹事府的詹事司直,如果按官龄算的话,他已经做了七年官,是官场的“老前辈”了。 况且这个时候,他就是青州的大老板,他说话自然没有人敢不听,郑元连忙低头,声音恭谨:“恭听兄长教诲。” “这地方官好做也不好做,想要简单一些,就坐在衙门里当一个泥塑菩萨,每日看着底下来求神拜佛的芸芸众生,得过且过就是。” “而想要做好,就不是那么容易,一县数万乃至于十数万人,百业民生都在你一个人手里,稍有差池,对于你这个县老爷来说无关痛痒,对于底下的百姓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了。” “你是荥阳郑氏的后人。” 林昭轻声道:“以大兄的性子,他做官估计做不长久,将来最好是让他回荥阳去主持家事,而做官的事情,就落在了你的头上。” 说到这里,林昭伸手拍了拍郑元的肩膀,笑道:“说什么复兴荥阳郑氏的重任,未免有些太过空泛,但是二郎是大周百年来唯一一个中书令的孙子,莫要堕了他老人家的名声。” 郑涯是个浪荡性子,按照郑通的意思,将来他是要做荥阳郑氏家长的,而一个大家族要8想兴盛,朝廷里的官自然越多越好,越大越好。 听到这番话,郑元不禁热血沸腾,他对着林昭深深低头,开口道:“兄长放心,小弟已经尽心竭力,做好每一任差事。” 林昭微微点头,对着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到了青州的北城门,此时因为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青州的城门自然紧闭,但是看到了林昭的马车之后,守城的士兵立刻准备打开城门。 林昭把头探出马车看了看,伸手把刚从西川回来的赵成叫了过来,开口道:“先派个人出城看一看,沈先生他们到哪里了,如果距离还远,就不急着出城,天寒地冻的,在城里避避风。” 此时是腊月二十九,最是寒冷的时候,青州勉强算是北方,气温比林昭的老家越州要低了不少。 这个时候出城,马车里有火炉的林昭自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跟在他身边的这些亲卫,就要遭罪了。 赵成点头应了一声,连忙招呼人出去探路,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回来汇报,说沈长史一行人,已经到城外半里处了。 林昭这才吩咐打开城门,马车缓缓出城,出城之后便不再有青石铺地,车轱辘轧在城外的冻土上,发出一阵阵声音。 林昭的马车刚出城门,北城门便彻底洞开,准备迎接这个来自远方的客人。 因为客人已经距离很近了,林昭刚出城没多久,就看到前方的官道上,来了一个车队,车队里有四五辆马车,而沈徽的马车走在第二位,第一位是一辆通体红色的马车,被一众亲卫严严实实的保护着。 马车停下来之后,沈徽在身边护卫的搀扶下,率先从马车里走了下来,他走到第一辆马车面前,微微欠身低头:“殿下,青州到了。” 马车里,一阵沉默。 沈徽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殿下,林公爷已经在城门口等着迎接您了。” 马车里这才传出一个有些疲惫的声音:“知道了,我穿身袍子就下去。” 过了片刻之后,马车里才走下来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披着一身雪白的裘衣,在火把的映照之下,显得颇为耀目。 这年轻人看了看身前的沈徽,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沈长史,林国公何在?” 此时林昭的马车,距离他们只有三四丈远,马车里的林某人正把手放在火堆上烤火,透过窗子看到了窗外的情况之后,对着身前的郑元笑了笑:“好了,咱们下去迎接天使罢。” 郑元点了点头,跟着林昭一起,下了马车。 一身紫衣的林三郎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迈步走到这位大皇子面前,将手从袖子里取了出来,对着大皇子微微欠身作揖。 “青州林昭,见过殿下。” 他身后的郑元,也跟着低头行礼。 李炎借着火光,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连忙上前,伸手把林昭扶了起来。 “林国公太客气了。” 李炎脸上挤出了一个颇为热情的笑容,开口道:“在北疆的时候,就听齐大将军说林国公年轻,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林国公如此年纪,就有这样功绩,真是旷古烁今…” 林国公面带笑容,笑呵呵的受了这些来自皇子的马屁,并没有接话。 李炎夸了林昭一阵,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听说林国公与我八叔交情甚笃,八叔对我也是极好,只可惜他……” “唉……” 大皇子殿下神情感慨:“只可惜他也被叛贼给害了。” 他说的八叔,就是曾经的宋王世子李煦了,李煦自小在东宫伴读,是跟着当今皇帝一起长大的,跟皇帝的这些儿子自然也认识。 这个皇长子李炎,就是李煦看着长大的。 林昭并没有接这个话,而是打量了李炎李炎,然后脸上露出笑容:“殿下,冬夜天寒,在这里说话终归不合适,臣已经在府中给殿下准备好了接风的酒席,还请殿下赏光,前往鄙府一叙。” 李炎连忙点头,对着林昭露出笑容。 “如此,就打扰林公爷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记我的人情 李炎虽然才十八岁,但是身形已经长成,并不像是个少年人,言谈举止也颇为成熟,就像郑涯事先评价过的那样,这位大皇子,颇有些不简单。 林昭的马车带着他的马车,一路进了青州城,然后到了青州的节度使府里。 这个所谓的平卢节度使府,其实就是从前的青州总管府改了个名字而已,沈徽与裴俭两个人都劝过林昭,让他把官邸安置在幽州,一来是方便掌握幽州的占据,二来幽州的位置也要相对青州要好一些。 但其实林昭这个“平卢淄青节度使”的治下范围就是在青州一带,范阳属于他“暂管”,按朝廷规矩,他的节度使府只能在青州淄州等地,不可能安到幽州去。 不过林昭的节度使府虽然不在幽州,但是他却准备在幽州建一个越国公府,这样如果他要去幽州,也会有一个办公的地方。 到了节度使府之后,府上已经准备好了一桌热腾腾的酒菜,这个时候林昭是已经吃了饭的了,不过因为要陪客,还是跟着李炎一起入座。 入座的时候,双方起了一些争执,主要是碍于朝廷的规矩,林昭自然要让这些大皇子坐在主位上,但是李炎拼命推拒,死活不愿意坐在主位上,说林昭是长辈,应该林昭坐上座云云。 两个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大,但如果真计较辈分的话,林昭的确比他长一辈,毕竟他的老爹李洵还有八叔李煦,都是林昭叔叔林简的学生,如果这个李炎不是出身宗室,简单林昭还要叫一声叔叔。 不过皇家君臣之别,是要高过亲缘血脉的,因此皇室的身份可以无视辈分,不过这个大皇子这样谦逊客气,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要求着林昭。 两个人推搡了一会儿,最终都没有坐在主位上,林昭让人办了一张矮桌过来,两个人各自跪坐在一个软垫上,席地而坐。 很快,矮桌被摆了起来,节度使府的下人在矮桌旁边点了个炉子,用的是最精细的炭火,两个人在这个寒夜里对桌而坐,气氛倒是不错。 坐下来之后,林国公率先开口,他看了看李炎,微笑道:“殿下见谅,因为夜深了,家里的家人们都睡了,没有能出来迎接殿下,准备的饭食也简陋了一些。” 说着话,他端起酒杯,敬了李炎一杯。 “明日罢,等明日臣让家人再好生置办一桌,给殿下接风洗尘。” 大皇子慌忙端起酒杯,跟林昭碰了碰,仰头饮尽之后,摆手道:“说起来我与公爷勉强能算是一家人,公爷不用这样客气。” 他说的这层关系,还是从林简那里算起,虽然看起来绕了一些,但是如果李洵李炎父子是寻常人家,李洵作为林简的学生,在这个时代还真能算是半个林家人。 不过不管是什么关系,碰到了皇权便都会变得疏淡起来,李炎的这句话也只能听听而已,当不得真。 “要的要的,不隆重一些,将来朝廷要是追究,说不定会治臣一个不敬之罪。” 说着,林昭再一次端起酒杯,跟李炎碰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之后,林昭这才认真打量了一遍这位大皇子的相貌,然后笑着说道:“殿下酷似陛下,真是一表人才。” “林公爷夸奖了…” 不管怎么样,这种公式客套还是要有的,两个人互相吹捧了几句之后,李炎终于找了个机会,把话题引到正题上,他端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沉声道:“林公爷,朝廷已经在北疆组织了义军,不日就将开拔,攻打关中的范阳叛军,我这一次来青州见公爷,就是想请公爷全力配合北疆讨贼大军,围剿叛贼!” 林昭喝下了杯中烈酒,抬头看了看李炎,微微叹了口气:“殿下,前些日子西川的司宫台大太监周振到了青州,他亲自交待于我,说是要找机会协助殿下平叛,殿下开口,我青州军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 有了这“只是”两个字,前面说的再多都是废话,李炎眼角微微抽搐,沉声道:“林公爷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就是,能替公爷解决的,朝廷一定尽力。” “殿下应该也知道,我青州军前不久刚收到范阳叛军的进攻,虽然守了下来,也侥幸得了一些战功,但是麾下将士也伤亡惨重,尤其是沧州一带,损失最为严重。” 他看向李炎,面色诚恳:“殿下也知道,臣虽然侥幸得了个节度使的名头,但是麾下将士都是当年的各州团结兵,本身底子就薄弱,这一次与康贼恶战之后,更显狼狈……” 李炎微微皱眉,然后开口道:“林公爷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听说朝廷这两年为了平叛,在西川赶制了不少兵器,弓弩,以及…甲胄。” 话说到这里,林昭干脆也就开门见山了。 “殿下给朔方与河东,都分了一些,我青州力小兵弱,本不该贪求这些,但是实在是严重缺少兵甲……” 皇帝“驾幸”西川之后,西川小朝廷在林简的主持之下,积极的准备平叛,在西川练兵,短时间之内成效不大,但是西川多铁矿,因此朝廷便招募了一批匠人,在西川弄了个兵甲作坊,专门打造兵器甲胄。 西川小朝廷至今近两年,这些兵器的数目已经颇为可观了。 李炎出蜀之后,之所以能够在北疆长袖善舞,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个人能力,另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兵甲,当然了,西川的路不怎么好走,这些战略物资运出来,也有被叛军劫掠的风险,所以哪怕是河东还有朔方,也是拿不到的。 要等到真正打起来,这些兵甲才有机会送到齐王二人手中。 林昭刚到青州的时候,身后有一个大通商号,他在郑涯的支持下,很快把青州的一千五百团结兵武装了起来,但是后来做大了之后,武器装备就有些跟不上了。 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青州的大部分生产力,还是向着火器方向倾斜了,对于这些“传统”军事物资,就准备的不是很齐全。 棣州的守城战中,虽然几乎全歼了静塞军,但是棣州军也伤亡大几千人,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缺少甲胄,被流矢所伤。 所以他,也想在这位大皇子身上捞点油水。 李炎先是愣了愣,然后开口道:“林公爷如何知道的?莫非是林…” 林昭微微皱眉,摇头道。 “殿下想多了,我与齐大将军互有通信,才知道了这件事,与七叔没有任何干系。” 李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重新抬头看向林昭。 “林公爷,兵器甲胄我可以尽量多给你,但是……” 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 “但是,青州须得记我的人情!” 第六百一十三章 定天子人选? “记殿下的人情?”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年轻皇子,笑着说道:“据臣所知,这些兵甲都是朝廷在西川打造的,与殿下并无太大干系。” 话说到这里,李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已经争取到了河东节度使王甫的支持,如果再争取到林昭的支持,即便齐师道依然忠心西川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影响到李炎在外称帝。 李炎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林公爷,但是我此来青州的来意,不妨与公爷直说。” 如果只是来通知林昭平叛动手的时间,那么随便派个使者来就是了,李炎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来,而他之所以亲自跑这一趟,自然还有其他的目的。 说到这里,大皇子微微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公爷应该也知道,父皇…早年在长安的时候,就有些怠政,到了成都府之后更是躲在行宫里不问政事,朝廷上下的事情统统都是林相在打理,可家国破碎,叛军横行,这个时候……”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这个时候,为人君者应当锐意进取,而不是躲在宫中不问世事!” 皇帝李洵因为长安祖庭被破,一度有些心灰意冷,再加上他本就不是什么天资绝伦的人物,的确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到了西川之后便经常躲在行宫里,除了仍旧掌控司宫台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朝廷里的任何事情。 而在这种乱世,皇帝这样颓废下去的确不利于戡乱平叛,从这一点上来看,李炎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些话,朝廷的臣子可以说得,民间的百姓也可以说得,李炎这个儿子却是说不得的,即便他一定要说,也应该是别人说给他听,而不是他说给别人听。 这就是李炎稍显稚嫩的地方了,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心浮气躁了。 林大老板不慌不忙的低头喝了口酒水,然后抬头笑着看向李炎:“那殿下的意思是?” “清除叛军,恢复长安之后,父皇短时间内不可能从西川回来,到时候……” 李炎目光变得灼热起来。 “到时候,请林公爷支持我登基!” 现在平叛的军队一共有三支,目前最大的一部分力量是齐师道的朔方军,然而林昭的青州军与王甫的河东军也不在少数,假如有一天平叛的军队成功恢复长安,只要三个人当中有两个人表态支持李炎,那么李炎就直接可以在长安登基即位,不会有任何阻力。 而在这个关口,齐师道已经拒绝了李炎的示好,因此林昭的态度就极为关键了。 当然了,林昭现在也还不知道齐师道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听到了李炎的话之后,他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微笑道:“殿下,这种大事,想要说服臣,似乎不是一些兵甲能够办得到的。” “越王!” 李炎心中早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筹码,他抬头看着林昭,目光炽热:“我若是成功登基嗣位,林公爷便是我大周的越王,世袭罔替!从今以后,李林两家代代交好,永不相背!” 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筹码了。 要知道,大周开国二百年来,对于爵位一直很吝啬,除了开国时候封了一拨开国公,追封了几个郡王,此后二百年里,异姓当中甚少有人在李家手里拿到公爵以及公爵以上的爵位,如果不是因为范阳作乱,林昭这个越国公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说什么越王了。 越王,可是一字王! 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异姓的一字王,一个都没有! 林昭静静的看着眼前满脸热切的年轻人,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这位大皇子,为了自己的野心,已经不择手段了,他肯给自己这个一字王,给河东节度使王甫的只会更多,然而用这种好处拉拢大将,即便他真的成功登基嗣位,也会给将来埋下隐患。 最起码两个手握重兵的一字王,不会受朝廷约束,除非这个李炎在登基之后,能够用雷霆手段,很快将林昭与王甫两个人一股脑收拾了,不然以后一定会出大问题。 即便林昭王甫两个人现在不造反,他们两个人的后人多半也不会安分。 林三郎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中的酒杯,敬了李炎一杯。 两个人喝完杯中酒之后,林国公缓缓说道:“殿下应当与王甫大将军,说过同样的话罢?” 李炎默默的低头,又喝了一杯酒,没有回话。 他是庶子,这个时候如果不用这种手段,将来登基嗣位的可能性并不大,至于现在所付出的代价,将来登基之后能收拾便收拾,不能收拾……好歹也做上了皇帝,总是不亏的。 毕竟现在,李家皇室孱弱是事实,能用将来朝廷的空头支票,拉拢到两个手握重兵的“军头”,这个买卖并不吃亏。 见李炎不说话,林昭微微低头,感慨道:“殿下好大的手笔,当年郑相入楚王府教导先帝,辅佐先帝中兴大周,重整江河,先帝不过给了他一个荥阳伯,如今殿下连一字王都舍得给了。” 李炎有喝了一杯酒,咬牙道:“如果不能驱逐叛军,大周亡也亡了,什么一字王不一字王,都会跟着大周国祚一起,烟消云散。” 林昭微微闭目,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这件事我暂时不能承诺殿下,一切等到收复关中之后再说,不过殿下放心,今日你我的谈话,只你我二人知晓,无有六耳。” “更不会传到西川。” 听到林昭这句话,李炎微微有些紧张的表情舒缓了不少,他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深深低头,拱手道:“多谢林公爷。”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今日天色晚了,臣先安排殿下歇息,殿下先在臣府上住上一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慢慢聊。” 李炎点了点头,再一次对着林昭拱手之后,跟着节度使府的下人一起离开,下去歇息去了。 他走了之后,林昭却没有立刻离开,仍旧坐在矮桌边上,看着矮桌上的酒菜,有些出神。 “越国公,北海郡王,越王……” 林三郎自斟自酌,仰头一饮而尽。 “名头越来越吓人了。” 自言自语了一番之后,他看着矮桌上的酒菜,哑然一笑:“如今我林某人,竟然可以决定未来的皇帝是谁了?” 说完这句话,他费力的从矮桌旁边站了起来,然后把两只手拢在前袖里,站在门口看向了西川的方向。 “老实说,你这个皇帝当得确实不怎么样,只是不知道你这个儿子若是登上帝位,又会是个什么德行……” 第六百一十四章 新建平卢军 虽然这个李炎现在表现出了一副奋发有为的样子,但是林昭第一次跟他见面,对他并不是很了解,假如这人真的能登基,谁也不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如今的天子李洵,在东宫的时候表现也不错,最起码在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可是登基之后立刻原形毕露。 况且,这一切都是要在打败康东平之后才能考虑,现在且不说青州兵马还没有出动,就连北疆的那两个节度使都还没有动,这会儿说这些,有些太早了。 第二天一早,就是永德五年的年三十了,林大老板跟李炎吃了个中饭之后,就把接待他的事情交给了青州刺史衙门,现在的青州刺史还是由沈徽兼任,因此这位沈先生不得不在年三十担负起了接待皇子的任务,陪着李炎在青州城里转了好几圈。 而林昭本人,则是陪着家人好好的过了个年。 当然了,作为平卢节度使,过年的时候少不了有人登门拜年,除了林昭的那些属下之外,青州本地的乡绅世族,甚至是隔壁州郡的一些地方势力,都在年初一年初二来到林昭的节度使府拜年,只不过节度使府除了收下青州高层们的礼物之外,其他人的礼物都是一概不收,都给退了回去。 就这样,从年三十一直到年初三这三四天时间里,林昭基本上没有过问什么公事,好好的陪着家人们过了个年。 到了大年初四的时候,林昭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青州的大老板,他起了个大早,穿好衣服之后,就让人去把赵歇与齐胜两个人叫了过来。 这两个人现在的职位,一个是青州将军,一个是棣州将军,是除了裴俭之外,青州军方的二号三号人物了。 赵歇在过年的这段时间里,也在青州城,而齐胜本身就是青州人,家人们都在青州,自然也在青州城。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几个青州军方高层们的商议,如今林昭的青州军已经正式改为平卢军,这些各州郡的军队也都各自成军,变成范阳静塞军恒阳军那样的相对独立的军队,只不过为了称呼方便,仍然用州名称呼。 除了改了个名字之外,军队从上到下的编制也进行了一次革新,这一次革新主要是简化各级别的等级以及具体编制,在军中设队正,每个队正统领五十人,五队为一营二百五十人,设校尉,四营为一都一千人,设都尉或称都头。 而每个军中都有若干都尉,由各军副将各自分管,再由将军掌总。 这套军制相对于现在繁杂的朝廷兵制来说简单好记,等级鲜明,收编新兵的时候也方便管理。 因为这套新的兵制,裴俭在年初二就离开了青州,赶回幽州去整编他的幽州军去了。 …… 林昭手下的这些亲卫,动作还是很快的,收到了林昭命令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两个身在青州的将军就赶到了节度使府,到了节度使府后院,林昭的书房门口之后,与林昭关系亲近一些的赵歇上前,伸手敲响了房门。 “公爷,属下赵歇奉命求见。” 齐胜咳嗽了一声,也跟着低头行礼:“属下齐胜,求见公爷。”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一身青色袍服的林昭,把两个同样穿着便衣的将军领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还燃烧着炭火,甫一进入,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林昭指了指书房里的两个椅子,笑着说道:“二位将军请坐。” 两个人微微点头,各自来到了椅子边上但是并没有坐下来,一直到林昭回到主位上坐下,两个人才先后坐下。 林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之后,抬头看了看这两个将军,开口道:“朝廷的使者到青州的事情,二位应该已经知道了,北边的朔方军与河东军已经约好了,过了上元节便会从北疆发兵攻伐关中,朝廷的意思是,要我们平卢军配合他们。” 说到这里,林昭扫了一眼这两个将军,然后继续说道:“二位如何看?” 赵歇微微低头,开口道:“一切都凭公爷抉择。” 齐胜犹豫了一番,然后也跟着低头道:“公爷如何说,我们如何做就是。” “那好。”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年前我与诸君商议此事的时候就说过,一旦战事兴起,我们要第一时间打下沧州西边的德州与贝州,切断范阳叛军东逃的路线,如今我平卢军既然要配合北边的平叛大军,不如先下这两州。” 他看了看两个人,继续说道:“今日请二位来,就是想问二位,这一次是用青州军还是用棣州军?” 不管是贝州还是德州,都没有范阳军的重兵,不管是青州军还是棣州军,都可以很快吃下这两个州。 “自然是用棣州军了。” 在这个关口,赵歇当仁不让,开口道:“公爷,棣州军经过上一次大战之后伤亡惨重,如今增补的将士大多都是新兵,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练兵,公爷放心,最多三个月,属下就可以把这两州统统占下。” 一旁的齐胜微微皱眉。 他先是看了赵歇一眼,然后对着林昭低头道:“公爷,上一次范阳叛贼来犯,属下本以为会在青州大战一场,结果战事在棣州便打完了,根本不曾打到青州来,以至于我青州军建成以来,几乎没有打过一场仗,将士们全无作战经验…” 他声音低沉,开口道:“诸君之中,以我青州军成军最早,火器最为强盛,这个时候,该让青州军出去练一练兵了。” “此时不练兵,将来真碰到了大股范阳叛军,可能会有正面溃败的风险。” 齐胜是从朔方军中途转到青州军的,原先是朔方军的骑都尉,他到了青州之后,林昭也很器重他,直接把青州军交给他带,正因为如此,齐胜在裴俭赵歇这些“老人”面前,一直有些底气不足,基本上不会跟他们争什么。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如他所说,上一次青州军打仗,还是林昭打康东来的时候,那时候的青州军甚至都还不是青州军,只是青州的团结兵。如今青州军的规模也已经有一万多人,基本上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作为青州将军的齐胜自然着急。 这个时候不争,不光青州军的下属们会有微词,就连身为青州老板的林昭,可能也会觉得他心不在青州了。 因此,两个带兵的将军你一言我一语,寸步不让的在林昭面前争执了起来。 林大老板老神在在的坐在主位上,看着这两个争执不休的下属,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二位不用急,中午在都府上吃饭,我让人备桌酒席,你们慢慢商量。” 第六百一十五章 讨贼序章 山头大了,自然就会生出一些小山头出来,青州自然也是如此,如今林昭手底下的势力越来越大,逐渐生成了齐胜这种青州本土派以及以赵歇为首的南阳赵家寨势力,还有相对独来独往的裴俭,以及林昭的母族郑家。 在不直接统兵的情况下,林昭当然不想看到手下这些势力浑然一体,真的给他们聚拢到一起,他这个青州首魁的位置说没就没了,因此对于他们之间的争斗,林昭还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内部争斗也只能保持在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不能能亲密无间,更不能互为仇雠,这其中的尺度分寸,需要林昭这个掌舵者来把握。 两个将军在节度使府待了一整天之后,终于在林昭的主持下商量出了一个结果,贝州德州这两州,由青州军主攻,但也不是没有条件,赵歇的要求是平卢军的下一个战略目标,要用他的棣州军。 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是“抢活”,实际上是在各自分配利益,他们几个已经是整个青州除了林昭之外最大的军头,也没有什么升迁的余地了,但是他们手下还有许多中层低层的将领,这些人都需要战功,都需要资历。 讨论出一个结果之后,赵歇便起身向林昭告辞,他是棣州将军,年前定下来的军队改制,棣州还没有施行下去,按照林昭的要求,三个月之内军队必须全部改编完成,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裴俭都提前赶回了幽州整理军务,赵歇自然也要回去。 林大老板留赵歇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叮嘱他不要赶夜路,第二天早上再走,赵歇点头应了,然后恭恭敬敬的向林昭低头行礼。 “请相公代属下向老夫人以及夫人道别,属下就不……不亲自见她们了。” 相比于青州其他将军来说,赵歇与林昭的关系要更亲近一些,毕竟林昭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个南阳的大个子,两个人还在越州一起住了一个多月,再加上林简的关系,私下里他一直称呼林昭为“小相公”。 林昭把他送到了节度使府的门口,然后伸手拍了拍这个大个子的肩膀,开口道:“赵大哥再辛苦几年,算是给家里的侄儿侄女们,还有整个赵家寨铺条路出来。” 赵歇先是低头,然后抬头看着林昭笑了笑。 “相公放心,属下现在有使不完的力气,从前在南阳跑江湖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还有带兵的一天?”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赵歇才对着林昭躬身作揖,离开了节度使府。 在这个过程中,青州将军齐胜一直站在两个人的身边,等林昭送走了赵歇之后,才转身看向齐胜,笑着说道:“齐将军准备何时开拔?” “就这几天。” 齐胜是后来青州的,一直对林昭保持了极大程度的恭敬,他微微欠身,开口道:“这几天属下就开始准备,上元节一过,立刻出兵德州。” 林总管微笑点头:“齐将军闲来无事,可以给朔方的齐大将军通通信,他那边与河东节度使王甫联合了一支义军,正要讨伐康贼,你与他关系亲近一些,保持联系,我平卢军也好配合北方军平叛。” 齐胜是齐师道从青州带去从军的,后来又被齐师道派回了青州,两个人的关系自然是不错的,听到这句话之后,齐胜连忙点头,开口道:“是,属下回去之后就给大将军写信,与朔方保持联系,将北方军的情况随时禀报公爷。” 林昭与齐胜之间,就几乎全是公事了,两个人简单的沟通了一番之后,齐胜也告辞离开,临别之前,林昭对着齐胜笑了笑,开口道:“齐将军准备打贝州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到时候我要去一趟贝州,解决一些私人的事情。” 齐胜低头拱手:“属下遵命。” 说罢,这个相对年轻的青州将军,告辞离开了节度使府。 等到手下两个将军统统离开之后,林大老板这才背负双手,回到了节度使府的后院,他在后院里绕了一圈,终于绕到了一个小院子门口,伸手敲了敲门之后,林大老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六娘,是我。” 很快,房门被打开,一个穿着一身青色道袍的女子,有些幽怨的瞥了林昭一眼,轻声道:“公爷今日怎么想起我来了?” 这段时间,因为林昭家人的回归,难免的会冷落一些崔芷晴,尤其是林昭的儿子林青也到了青州,为了跟这个阔别已久的儿子联络感情,林昭每天都要花一段时间陪儿子。 虽然他还是每天都会见到崔芷晴,但是毕竟与从前总管府时期的“二人世界”不太一样了。 林昭对着崔芷晴笑了笑,开口道:“六娘这是什么话,我每天都记挂着六娘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崔芷晴的小院子,崔芷晴关上院门,跟在林昭身后:“你呀,每日都记挂着小公子,哪里还记得我?” 说到这里,崔芷晴咬了咬牙,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就要把他往屋里拽。 林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六娘这是做什么?” 崔芷晴回过头来看着林昭,刚才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骤然消散,她脸色涨红,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林昭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他伸手拉着崔芷晴的小手,微笑道:“怎么?六娘也想给我生个儿子?” 崔芷晴轻哼了一声,把手抽了出来,撇过头去:“谁要给你生儿子了。” “要生也不急在这一时。” 林昭自顾自的在崔芷晴的房间里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之后,微笑道:“过些日子,六娘陪我出一趟门?” 崔芷晴回头看向林昭,一边给桌子上的茶壶添热水,一边开口道:“去哪里?” “去清河。” 林公爷面带微笑,开口道:“青州军上元节之后就会动身,征德州与青州,按照这两个州的兵力,估摸着两三个月就能拿下,算上咱们在路上的时间,等到正月过完,咱们就可以动身了。”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六娘还要给崔叔叔写一封信,我让人想办法送到清河去,贝州毕竟还有范阳叛军驻守,我怕他们防守不住的时候,会狗急跳墙杀伤城中的百姓士绅。” “到时候让崔叔叔还有城中的百姓们,尽量避一避,能躲起来就躲起来。” 崔芷晴闻言,心头大震。 她坐在林昭对面,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然后直勾勾的看着林昭。 “三郎,你说……” “你说你要去打贝州了?” “不止是贝州。” 林昭走到崔芷晴面前,伸手搂住了后者的肩膀,轻声道。 “可能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到自小生长的长安城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莅临清河 永德六年春,朔方节度使齐师道正式发兵讨伐范阳叛军,朔方军由朔方南下,进攻正南方的京兆府。 与此同时,河东节度使王甫也在太原府发兵,进攻太原南边的河南府。 除了这两路大军之外,齐师道还派人积极联系关中的民间义军,准备与这一支关中义军合作,以期越过关中北边的萧关,顺利进入关中。 这一支关中义军,经过两年多的发展,虽然屡次被范阳叛军围剿,但是现在也有数千人的规模,更重要的是,这一支关中义军全部都是关中儿郎组成,群众基础异常的好,如果有这一支关中义军配合,朔方军就有可能花费很低的代价,进入四关环绕的关中,而不用像范阳军那样,用人命去硬生生磨下潼关。 除却这两只北边的军队之外,青州的越国公林昭,也没有闲着,他麾下的青州军发兵五千,在上元节前后抵达了沧州的东光县城,简单休整了一日之后,于第二天开拔,开向了沧州西面的德州。 征讨德州与贝州的任务,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一2来是因为范阳军并没有太多主力在这里驻军,他们两年前打下这些州郡之后,只留下了几百个人,然后用这几百个人再征集当地的青壮组成守军。 然而这些范阳军留下来的小股队伍,一来没有林昭那样的财力,二来也不懂得如何经营势力,导致德州贝州两州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四千人,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乌合之众。 青州军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成军的军队,而且还配有火器营以及相当多的火器,在这种情况下,以五千青州军攻下这两个州,并不是什么问题。 林昭只在青州等到了二月中旬,便等到了青州军大破德州的消息,他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便与家人们告别,坐上马车带着崔芷晴,准备一起前往贝州。 临行之前,家人们大多前来相送,林二娘更是送来了一封书信,交到了林昭手里,叮嘱道:“本来这封信应该你爹来写,但是他不在青州,就只能为娘来写,到了贝州之后将这封信转交给崔家世兄。” 说道这里,她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崔芷晴,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微微叹了口气:“到时候如果崔家需要咱们林家人过去,为娘便亲自过去一趟,把这件事定下来。” 母子俩这话算是悄悄话,送行的谢澹然并没有听见,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母亲笑着说道:“阿娘放心,我能办妥的。” 林二娘微微点头。 “办好了之后尽快回青州来,现在外面不太平,你一个人出去,为娘心里有些担心。” 林国公微微一笑:“阿娘,现在儿子到哪里,哪里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旁的崔芷晴,也对着林二娘低头道:“母亲放心,我…我会好生照顾三郎的。” 林二娘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林昭跟家人一一告别之后,便上了马车,随后在二百多个亲卫的卫护之下,马车缓缓离开青州。 其实林昭平时出门,身边也只有几十个护卫,这一次之所以排场大了,是因为要离开青州军境内,而且德州贝州都曾经被叛贼占据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在众人强烈要求之下,他才给自己增添了护卫。 因为前面还在打仗,所以林昭一行人走的并不着急,从二月中一路走到了三月初,足足大半个月时间,才到了贝州境内的漳南县。 这里距离清河,只有一两百里的距离了。 此时,清河的战事并没有结束,齐胜的青州军依旧在围攻清河,林昭在漳南休整了一天之后,便准备动身去清河前线看一看情况。 前方战场,他自然是不准备带着崔芷晴的,不过后者说什么也要跟着去,没有办法,林昭只能带着崔芷晴一起,动身前往清河。 清河是贝州的州城,也是崔氏千年祖地,此时这座古城已经被青州军团团围住。 值得一提的是,齐胜只带了五千青州军攻打德州贝州,但是打了两个月之后,这支青州军的数量不减反增,此时已经有六七千人了。 青州军的中军大帐,就设在青州城外二十里的地方,得知林昭要来前线之后,这位青州将军立刻带着青州军的将领在官道上迎接,见到了林昭的马车之后,他便带着十来个青州军的中高层,在路两边迎接大老板的到来。 这十来个人当中,有两个是青州军的副将,其他都是青州军的都尉。 到今天,青州军的整体改编虽然没有完成,但是齐胜带出来的这支军队,已经完成了改编。 “属下青州军齐胜,拜见公爷!” “青州军萧远,拜见公爷!” 马车停下,一身便服的林昭下了马车,看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诸位不用客气,起身罢。” 这种场面,崔芷晴并不方便露面,因此她躲在马车里没有出来。 在齐胜的引领下,林昭很快到了青州军的大营,在帅帐之中坐下,等到青州军的将领纷纷落座之后,林昭才看向齐胜,问道:“齐将军,清河战事如何?” “还算顺利。” 齐胜微微低头,开口道:“本来我们三天前就到了清河,按照原来的计划,今天应该就可以打下清河,咱们打了第一天之后,清河守军就有溃败的趋势,不过因为强攻州城,我们这里也伤亡不少。” 说到这里,齐胜顿了顿,继续说道:“原本再打两天,估计就可以拿下来,但是昨天属下收到了清河城里崔家人的投书,说是可以在三天之内帮着咱们开启清河城门,属下想着……” “属下想着,占取清河之后,拿下贝州也就是几天时间而已,况且强攻州城,死伤肯定不少,因此就同意等他们三天,今日便暂且休战了。” “三天……” 主位上的林国公眯了眯眼睛,轻声道:“这三天时间可以等,不过为了防止敌人冒充崔家人行缓兵之计,时间一到,立刻准备强攻清河。” 崔家立足清河千年,城中的崔家人没有一万少说也有大几千,而且整个清河城里的人,多多少少都能跟崔家扯上关系,如果崔家真的愿意支持青州军,他们是有从内部打开城门的能力的。 范阳叛军的口碑一直很不好,听说在贝州也常常胡作非为,因此崔家也有驱除叛军的动机,因此还是值得等一等的。 对于林昭来说,己方能少死一些人自然是好事情。 “属下明白!” “再有就是,德州与贝州的治理问题。” 林国公面色沉静,开口道:“咱们不是土匪,不能只占不治,这两州要尽快组建新的衙门,用来处理政事。” “德州那边我已经给沈先生去信,让他从手下遴选一个刺史,暂时打理德州事务,贝州这里,打下清河之后,刺史的人选也会很快落定。”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齐胜,声音低沉。 “齐将军带来的这些兵马,要全力支持新组建的刺史衙门,维护当地秩序。” 齐胜立刻起身,恭敬低头。 “属下遵命!” 第六百一十七章 带你回家 清河的叛军并不多,城外青州军的数量完全可以对清河守军形成碾压之势,不过北边的战局已经开始,关中的范阳叛军根本不可能顾及这些边缘地带的州郡,因此也就不可能有援军支援贝州,等个两三天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林昭到达青州军大营之后的当天夜里,清河城中就有人送出来一封书信,与青州军约定次日晚间天黑之后开启城门,书信的落款没有名字,但是被人用红笔写了一个崔字。 齐胜接到书信之后,立刻把信交给了林昭,林昭大概看了一遍,便把信放在了一边,笑着说道:“不管内容真实与否,等上一天于我们没有任何损失,且等明天夜里,看城门会不会开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要注意的是,如果明日清河的城门真的开了,进城的时候也要小心谨慎,谨防敌人在城中设伏。” 其实如果城门真的开了,设伏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双方兵力悬殊,据城而守还能守上一段时间,如果开了城门,即便用埋伏阴死了一部分青州军进城的先头部队,也不可能挡住后续的青州军,而且到时候可能还会引起青州军后续的报复。 不过以防万一,该有的防备还是有的。 齐胜立刻低头,开口道:“公爷放心,明日晚上,属下全当攻城了。” 林昭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论打仗他只能算是半桶水,制定一些大概的战略方向就行了,具体的战术问题,他并不准备去干涉这些“专业人士”。 当天晚上,林昭带着崔芷晴一起,在青州军帅帐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崔芷晴躲在帅帐里没有出门,而林昭则是在青州军大营里转了一圈,巡视了一番这些“青州嫡系”。 此时,大营里除了巡逻的人之外,有很大一部分都躲在自己的帐篷里睡大觉,倒不是因为这些人偷懒,而是因为昨天晚上,齐胜强行要求这些人不许睡觉,甚至还亲自带了自己的亲卫营巡视大营,把睡觉的人吵醒。 其中的目的自然是要让这些人今天白天好好睡一觉,到了晚上打仗的时候,能够精神一些。 到了晚间的时候,齐胜请示了林昭之后,带着自己手下的两个都尉营,缓缓靠近清河东城门,到了与崔家人约定好的亥时,齐胜的兵马距离城墙只剩下一箭之地。 一箭之地,大概是一百三十步左右,约两百米,这个距离是弓箭的常规射程,不过如果是站在城墙上抛射,弓箭的射程会再远一些,因此这个距离也不太固定。 众人在一箭之地外止步,齐胜大手一挥,立刻有二三十个斥候营的斥候,朝着城墙下摸了过去,等到这些斥候到了城下之后,便取出自己的铁哨子,齐齐一声哨响,响彻夜空。 城外的哨声响了之后,城里很快也有哨声传来,随后清河的东城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城门沉重,开了一条缝之后,几个斥候营的将士立刻扑了上去,三四个人拉住一边,很快就把清河的东城门彻底打开。 不远处的齐胜看得分明,他猛地挥手,低喝道:“兄弟们,城门开了,冲进去!” “夜间注意阵型,不要乱了阵脚!”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个都尉立刻指挥着自己下属的都尉营,扑向了清河城。 而齐胜自己,则是在亲卫营的护卫之下,慢慢进入清河。 他刚进清河城,就有一个老者在几个青州军的簇拥之下,来到了齐胜面前,这个老者看起来约五十多岁,见到了齐胜之后,立刻低头行礼,开口道:“清河崔氏家仆崔承,见过齐将军。” 齐胜看了看这个老人,脸上露出笑容:“崔家果然守信,准时打开了城门,功劳不小。” 崔承微微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开口道:“齐将军,这是叛贼在城中的兵力位置,以及具体的人数,我家老爷让我交给将军。” 齐胜脸色微变,伸手接过这张白纸,只见纸上详细画了清河城的详细地图,同时还在地图上标注了叛军所在的位置以及人数,信息很是详尽。 齐胜点了点头,立刻挥手招来自己的亲卫,开口道:“传我将令,谨慎推进,让两个都尉立刻来见我!” 亲卫连忙点头,下去传令去了。 发布了命令之后,齐胜回过头来看向这个老者,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清河崔氏果然名不虚传,有这一张图,明日天亮之前,齐某就可以肃清城中的叛军。” 崔承深深低头。 “清河崔氏,多谢将军解救之恩。” 齐胜跟这个崔家的老仆攀谈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今夜城中恐有动乱,要不要齐某派一个校尉营,保护崔氏安全?” 崔承摇了摇头,恭敬低头:“多谢齐将军好意,崔氏可以自保。” 说罢,老头对着齐胜拱手作揖,低声道:“城中玉宇澄清之后,崔家摆酒设宴,替齐将军接风。” 说罢,老头跟齐胜告辞之后,便转身去了。 等到老头走远之后,齐胜手下的两个都尉,也已经赶了过来,纷纷对着齐胜低头行礼。 齐胜仍旧看着老头远去的方向,颇有些感慨:“千年世家,到底有些不一样。” 感慨完之后,他回头看向两个都尉,把手中的地图展开,开口道:“这是本将刚拿到的青州布防图,你们两个人先看一看,然后找个清河本地人带路,清河城里的叛军只有千余人,而且大多是乌合之众,没有城墙防守,明日天亮之前,将这些人清扫干净。” “有问题没有?” 两个都尉都接过这个布防图看了一遍,其中一个人对着齐胜低头拱手。 “将军放心,有了这图,绝对没有问题。” 另一个都尉则是咧嘴一笑,开口道:“敌人兵力布置我们一清二楚,这一仗太简单了。” 这个时代没有后世那么发达的信息技术,有时候带兵出征最难解决的其实是导航问题,像某位飞将军就常常在塞外迷路,一些常规的战役也都是信息模糊,很少有这样准确信息的仗。 双方信息悬殊的情况下,青州军这边的确十分好打。 齐胜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去罢,公爷就在大营里看着,莫要丢了咱们青州军的脸面。” 两个都尉轰然应命,转身大踏步的去了。 同样在这个晚上,一身青色便服的林国公,正在城外青州军大营休息,不过他也有些担心城里的战况,时不时看向清河城方向。 到了子时左右,清河那边终于有消息传回了林大老板手里,他打开看了一眼之后,终于彻底放下了心,回到大帐里准备睡觉。 大帐里的床上,穿着一身里衣的崔芷晴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同样没有任何睡衣。 林三郎合衣躺在了崔芷晴身边,伸手把她搂在了怀里,然后笑着说道:“六娘快睡罢,明日咱们还要早起。” 崔芷晴在林昭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抬头看着林昭。 “是不是清河有消息了?” “嗯。”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等到天亮,清河便不会有叛军了。” 他伸手摸了摸崔芷晴的头发,笑着说道。 “明天早些起床,我带你回家。” 第六百一十八章 大开中门 次日破晓。 因为要见老丈人,林昭便换了一身新衣裳,带着崔芷晴一起坐上马车,在亲卫的护卫之下,进了清河城。 此时的清河城,经过一晚上的动乱,已经被青州军控制住了局面。 除了这些小股叛军之外,叛军的主力大部分被齐胜清扫干净,一小部分逃出了清河,城中只剩下一些在叛军占领时期投靠了叛军的清河本地人,这些人因为熟悉清河,躲在百姓之中,一时间不好搜捕。 林昭的马车到了东城门的时候,一晚上没有睡觉的齐胜,带着两个都尉在城门口等候,对着马车躬身抱拳:“公爷,清河城已经被我军控制,除了少数清河本地人还在搜捕之中,绝大多数叛军或死或降,投降的叛军已经被关押在贝州大牢里。” “先关着罢。” 林昭下了马车,对着齐胜微笑道:“齐将军事情办的漂亮啊,一晚上时间就几乎兵不血刃的取下了清河,回头回了青州,让沈先生给你记一功。” 齐胜连连摇头。 “公爷过奖了,末将只不过是以势压人,再说了昨夜主要是因为清河崔氏配合,连城中的详细布防图都给了末将,这件事让我平卢军中任何一个将军或者副将来,都可以办妥,而且会比末将办的更漂亮。” “不必过谦。”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齐将军现在就让人去张贴榜文,告诉清河百姓,咱们是朝廷的王师,让他们不必害怕,一切如常。” “用不了几天,贝州刺史府应该就可以重新运作起来,清河也会恢复从前的秩序。” 齐胜点了点头,开口道:“末将这就去办。” 他刚要转身去办事,林昭开口叫住了他,继续说道:“贝州除了清河之外,还有其他县城,齐将军在清河留下一两个都尉营,带着其余人马,尽快收复其他县城,然后回到清河休整。” 他看了齐胜一眼,继续说道:“再有就是,齐将军与朔方的齐大将军相熟,这段时间便替我平卢军与朔方军沟通,尽量配合朔方军行动。” 齐胜连忙点头,开口道:“末将明白。” 说罢,他带着几个青州军的将领,下去按着林昭的意思办事去了。 而林大老板,则是重新上了自己的马车,对着驾车的赵成说道:“去清河崔家。” 马车前面的赵成挠了挠头,他并不知道清河崔家在哪,不过好在他也算聪明,让身边的亲卫去寻一个清河本地人过来带路,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被抓了壮丁,在马车前面带路。 马车里的崔芷晴,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清河,只见此时的清河各个大街上空无一人,街道上偶尔还可以看到血迹以及一些箭矢,甚至能在一些地方看到火药爆炸的痕迹。 很显然,昨夜的清河城里有过一场激战,青州军甚至动用了自己的火器营。 正因为如此,这会儿清河城里的百姓们,几乎家家闭户,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在大街上闲逛。 就连赵成抓来的这个向导,也是林昭的亲卫敲门入户,才找来的。 看了一会儿城中的景象之后,崔芷晴把头缩了回来,看了一眼林昭,微微叹息:“也不知父亲,这两年过的好不好。” 她虽然在长安长大,但是毕竟是清河人,从小到大也常回清河来,只不过她一介女儿家,而且是坐在林昭的马车里,所以不太方面出面给林昭指路。 “放心。” 林昭伸手拉着她的衣袖,轻声道:“崔家在昨天晚上出力不小,多半在清河的根基没有受损太多,崔叔叔应该也会安然无恙。” 当初叛军即将攻下清河的时候,崔芷晴的父亲,也就是现任崔家家主崔寅,便把崔家的年轻一代统统送出了清河,但是崔家在清河经营千年,祖宅祖坟以及祖地都在这里,所以崔寅这个家主是不能走的,他只能留在清河,与清河生死与共。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在叛军占城两年之后,清河崔氏依然在清河有很大的影响力,甚至能够不声不响的开了城门,这就表明了崔寅这个家主,目前状况不会特别差。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在清河城里走了小半个城之后,终于来到了一处大宅门口,驾车的赵成回头看向车厢,低头道:“公爷,夫人,崔氏到了。” 马车里的崔芷晴,伸手拉住了林昭的衣袖,微微有些紧张。 “三郎,要是父亲他不同意咱们…” 林昭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宽慰道:“安心,崔叔叔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若是他不同意,我想办法劝服他就是。” 说完这句话,林昭对驾车的赵成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去递上我的名贴,就说越州林昭求见。” 现在的林昭,最大的头衔应该是身上这个越国公的爵位,但是晚辈拜见长辈,用越国公显然是不太合适的。 赵成点了点头,很麻利的跳下了马车,敲响了崔家的大门之后,递上了林昭的名贴。 大概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清河崔氏许久没有打开的正门缓缓开启,一个头发灰白,神情有些憔悴的中年男子,带着崔家留在清河的族人,前来迎接林昭。 马车里,崔芷晴透过车帘,看到了崔家正门开启,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女,一时间有些懵了。 “三郎,我爹他…他开中门了…” 大户人家,正门一般是不随便开启的,只有碰到了长辈,或者是地位高于自家的人上门,才会开启中门迎客,从前崔家的家长崔衍在政事堂为相十几年,再加上清河崔氏的千年门楣,很少有人能够让清河崔氏开中门迎客。 马车里的林昭也微微有些吃惊,他伸手拍了拍崔芷晴的手,轻声道:“你在马车里不要下来。” 两个人名分未定,崔芷晴现在最好是偷偷回家,如果她贸然露面,而且是从林昭的马车里走下来,那么会给她本人以及清河崔氏带来一些很不好的负面影响。 安抚了崔芷晴之后,林昭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然后下了马车,朝着崔寅的方向走去。 两人相隔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林昭快步上前,对着这位崔家的家长低头,行晚辈礼。 “越州林昭,拜见崔叔叔。” 崔寅当初在清河的时候,他的夫人与林昭的叔母林夫人交好,崔夫人还不止一次的提起过要嫁女儿给林昭,因此林昭要矮崔寅一辈。 崔寅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然后颇为赞叹,然后也低头向林昭行礼:“草民崔寅,拜见越国公。” 林昭不敢受他的礼数,连忙侧过身子,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崔叔叔太客气了,万不敢如此。” 崔寅顺势站了起来,看了看林昭,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礼法不可废,林公爷这般年轻,就已经是大周的国公了,真是前途无量。” 林昭厚着脸皮,对着崔寅笑道:“咱们是自家人,只叙辈分,不用管那些庙堂虚礼。” 听到林昭这句“自家人”,崔寅不动声色的看了看林昭身后的马车,然后又看了一眼林昭。 “早春天寒,外面风也大,公爷光临寒舍,还是进屋里说话罢。” 第六百一十九章 门庭之见 崔氏正堂里,崔寅与林昭两个人分主客落座,而林昭的那辆马车,则是被人护送到了崔家的后院里。 两个人落座之后,立刻就有下人上来奉茶,林昭抬头看了一眼崔寅,咳嗽了一声:“这两年清河被叛军所占,委屈崔叔叔了。” 崔寅不动声色的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缓缓说道:“无非是低头求活而已,老夫年纪大了,脸皮不值钱,能保住家里的祖宅,不委屈。” 林三郎笑了笑,开口道:“现在清河城里的叛军已经大致上清理干净了,只剩下一些零丁的余孽,再有两三天应该就可以彻底扫清,至于贝州其他地方,收回也就是这两三天的时间,叛军占据贝州的这两年时间为非作歹,以至于贝州上下乱成了一片,晚辈的意思是,要尽快组建一个新的贝州刺史衙门,将贝州带上正轨。” 说到这里,他看向崔寅,开口道:“这个贝州刺史的位置,如果崔叔叔肯做自然最好,如果崔叔叔觉得委屈了,便在崔家之中寻个有功名的同辈或者后辈,出来做这个贝州刺史。” 崔寅是宰相崔衍的长子,本身也有功名,当初崔寅在朝为尚书仆射的时候,何等位高权重,那时候崔寅如果出仕,少说也能在六部谋到一个侍郎的位置,比起一个贝州刺史要高得多了。 他是因为父亲崔衍被朝廷屈死,才带着崔衍的遗体回乡安葬,刚回清河没有多久,范阳就生了叛乱,清河也很快落入叛军之手。 对于这个“贝州刺史”的橄榄枝,崔寅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他低头喝了口茶水,声音平静:“各州郡刺史郡守,向来都是朝廷任命,林公爷虽然是平卢节度使,但是也只能在平卢诸州任命刺史,这贝州刺史……” “公爷也能说了算么?” “当然可以。” 林昭微笑道:“无非是补一道奏书的事情,现在天子避居西川,无力控制天下,地方上的事情不至于不给晚辈这个面子。” 崔寅眯了眯眼睛,没有搭话,而是继续说道:“听说这两年是元达公在西川理政,他……还好罢?” 崔寅与林简虽然不是特别要好的交情,但是两个人也算是故交,值得一提的是两个人的夫人交情甚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一种另类的“夫人外交”了。 现在西川小朝廷虽然力量孱弱,但是地位还是在的,不然不可能只凭借一个李炎,就能在北疆拉起一支讨伐康东平的大军。 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叔父前些日子寄信来,说他在西川尚安,不过晚辈前些日子派了人去西川送信,见到了他老人家,听回来的人说,叔父这两年似乎颇为疲累。” 林昭派去西川的赵成,在去西川之前是没有见过林简的,因此也没有办法与从前的林简做出对比,只能回来告诉林昭林简现在的状态。 “从前政事堂少则五个,多则七个宰相,共同商议处理政事,尚且有些忙碌,如今朝廷的事情统统压在元达一人身上,自然会疲累。” 崔寅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向林昭。 “林公爷现在已经下了德州贝州两州,下一步将之若何?” “要等另外两路大军的消息。”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现在朔方军与河东军南下讨贼的军队也有近十万人,相比较来说,他们是讨贼的主力,我平卢军要稍弱一些,只能配合这两路大军行动。” “稍弱一些?” 崔寅看了看林昭,轻声道:“老夫看未必,沧州棣州距离贝州都不远,老夫在清河多少也能知道一些那边的消息,康贼的恒阳军与静塞军在公爷手里都没有能讨到好处,静塞军被直接打没了不说,恒阳军也只能在沧州杀良冒功,才能回去向康东平复命。” “侥幸而已。” 林昭老老实实的说道:“平卢军守城有余,野战不足,相比于边军还是要欠缺一些的。” 去年林昭在棣州守城的时候,平卢军整体都是新兵,相较于边军来说是要差上不少,但是今年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再加上平卢军上下对于火器的使用越发纯熟,如今的平卢军虽然野战能力仍旧赶不上边军,但是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毫无作战能力了。 再给林昭一些时间,他手下的这支平卢军,不会弱于天下任何一个节度使。 “林公爷胜而不骄,年少有为却少有傲气,真是难得。” 崔寅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感慨道:“崔氏年轻一代,无有及得上公爷之人。” 林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叔叔夸奖了。” 崔寅却没有接话,自顾自的说道:“当年公爷十五岁中进士,震动长安城,那时候我父尚在人世,他不止一次的跟我提过,想要与公爷结亲,那时候我家夫人也去过几次平康坊,与林夫人商议此事。” “当时崔家就是想要把六娘嫁与公爷。” 说到这里,崔寅脸上的表情收敛,他淡淡的看向林昭,缓缓说道:“不过那时候林公爷说自己已有婚约,这桩婚事便没有成。” “本来婚事虽然不成,咱们两家的交情还在,也不至于伤了感情。” 他默默低头,喝了口茶水:“后来清河蒙难,先前六娘与家里的兄弟姐妹一起动身前往扬州,在半路走散了,承蒙公爷搭救,收留她们姐弟留在清河,这一点崔家是记公爷的情分的。”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了。 “可后来九郎他们都离开了青州,并且到达了扬州,为何六娘她会一直留在青州?” 听到这里,林昭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看来这位清河崔氏的家主,。这两年虽然生活在“敌占区”,但是并没有跟外界断了联系,最起码是没有跟扬州那边的儿女们断了联系。 林三郎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最终决定还是要把这件事说清楚,他抬头看着崔寅,缓缓说道:“崔叔叔,晚辈与六娘在长安就相识,后来她住在青州,时间长了自然日久生情,这一次晚辈赶来贝州,也是为了要跟崔叔叔说明白这件事。” 崔寅微微闭目,声音沙哑:“既然你们两个在长安的时候就认识,当初就应该应承了这门婚事,做我崔家的女婿。” 他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林昭,目光里带了一些怒意。 “你是想纳我清河崔氏的嫡女为妾么?” 林昭摇头苦笑。 “崔叔叔,晚辈事先绝没有这个心思,不过事已至此,情况的确是这么个情况。” 林三郎咬了咬牙,低头道。 “还请崔叔叔成全。” 第六百二十章 力强与面试 “成全?” 崔寅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然后看向林昭,面无表情:“公爷让我如何成全你?告诉天下人,我清河崔氏的嫡女,被你越国公纳为了妾室?” 这位崔家家主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勉强平复了心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沙哑:“如果真是这样,那公爷还不如干脆一些,现在就让公爷麾下的平卢军,把我崔家大门上天子御赐的匾额给摘了去!” 大周立国之初,这些世家在天底下分量极重,二百年来单单一个清河崔氏,就出了近十个宰相,几乎每朝都有崔家人在朝为相。 正因为如此,世宗皇帝之时,天子便御赐的一块写着“千年郡望”的匾额,至今还高悬在崔家的正门处,就连范阳军入清河的时候,也没有去碰这块匾额。 很显然,崔老头不太同意这门亲事,最起码不同意自己的女儿给林昭做妾,这不仅仅是他们父女的事情,更关系到清河崔氏的千年家声,关系到整个崔家的脸面。 林昭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才低声道:“崔世叔,六娘在我那里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晚辈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今日晚辈完全可以不到清河来,或者是自己一个人到清河来与世叔说话,但是今日晚辈把六娘一同带来了,就是想好好解决这件事。” 崔寅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世叔应该知道,晚辈现在已经是大周的越国公,然而现在朝廷的平叛并没有结束,接下来平卢军也会***叛,如果晚辈能帮着朝廷打下河南府,收回洛阳。” “到时候,多半能有一个郡王的位置。” 崔寅面无表情。 “不要说一个郡王,就是受封亲王的皇子,也不能纳我崔氏女为妾。” 大周不管是亲王还是郡王,都只有王妃,并没有侧妃的说法,嫡妻称为王妃,又叫做元妃,即便王妃病故,另娶的王妃或者是妾室封妃也只能是“继妃”,在元妃灵前依旧是“妾室”。 除却王妃之外,其他的妾室最多只能叫做“孺人”。 假如现在林昭封了王,谢澹然没了,清河崔氏还有可能同意林昭娶崔芷晴为继妃,现在谢澹然依然年轻,林昭也不肯休妻,崔寅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给林昭做妾。 “崔世叔。” 林昭站了起来,缓缓说道:“现在世道乱了,皇子手中可没有兵权,今日晚辈到崔家来,就是要好生与世叔商议这件事的,世叔点头同意,咱们两家便是秦晋之好,除却一个正妻的名分,其他与两家结亲不会有任何分别,也当是给六娘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假如世叔咬死了不同意,晚辈也只好把六娘带回青州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下去。” 现在的清河,全在平卢军的掌控之中,也就是说林昭想要带走崔芷晴,崔家不可能拦得住,他不一定敢拦。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崔寅沉默许久。 的确,现在的世道已经乱了,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即便李周皇室能够回到长安城,大周也不会重回鼎盛,而是会慢慢衰落下去,李周这一代不亡,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可能就会走到尽头。 到时候,天下不知道要历经多久的乱世,崔家在这场乱世之中,同样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军阀”做女婿,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这个“军阀女婿”已经占据了他们的祖地清河。 崔寅坐在主位上沉默了许久,最终他才看向林昭,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无奈。 “来都来了,留在家里吃个饭,这件事老夫要与六娘好好谈谈,问一问她的意见。” 说到这里,老头站了起来,看向林昭。 “林国公,即便老夫同意六娘跟你,将来她与清河崔氏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这其中原因,希望你能理解。” “晚辈理解。” 林昭也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早先晚辈对六娘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后来走到一处,也是因为她这个人,而不是清河崔氏的名头。” 崔寅默默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老夫现在就去看看六娘,让其他人领公爷在寒舍转转。” 说罢,老头背负双手,迈步走远。 看着崔寅的背影,林昭心里清楚,这一次如果不是他“以势压人”,如果不是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如果不是他麾下的平卢军控制了清河,就算他在崔家说破天,这位崔家家长也不可能松口。 不但不会松口,甚至还可能会把崔芷晴扣下来,禁止她再跟林昭见面,以免丢了崔家的脸面。 现在,是林昭的力量太大,崔寅才不得不松口做出了一些妥协。 崔寅离开之后,很快就有另外一个崔家人来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低头行礼之后,带着林昭在崔家的祖宅里逛了一圈。 这里是崔家的千年宅邸,虽然屡经修缮,但是还是可以看到一些厚重的历史沉淀,尤其是崔家的藏书楼里,还可以看到一些数十乃至于数百年前,崔家先人的藏书还有他们留下来的手迹。 在崔家逛了一圈之后,林昭也觉得有些疲了,便让这个崔家人领他到了一处厢房歇息,在厢房里微微眯了一会儿之后,时间已经进了中午。 换了一身袍子的崔寅,亲自敲响了这间厢房的房门。 “林公爷,家里的午饭已经备好了,给林公爷接风洗尘。” 听到“老丈人”亲自叫门,林昭立刻睡意全无,他连忙打开房门,只见崔寅站在房门门口,脸上的表情比起早上的时候,要稍微和善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这半天时间,他们父母俩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看起来事情在向着好方向发展。 林昭对着崔寅低头行礼之后,便跟着崔老头身后,朝着崔家的饭厅走去。 崔老头一边走,一边背着手说道。 “林公爷,老夫有一个堂弟,乃是明经出身,早年也曾经在地方上做官,官至别驾,等会他也会来家里吃饭,到时候我与公爷引见引见。” 很显然,这位崔家的家主不太愿意出任贝州刺史这个差事,不过他也不肯把这个差事丢了,所以找了个合适的崔家人,来林昭这里“面试”来了。 林昭听了之后,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世叔安排就是,反正不管谁主政贝州,总是离不开崔家支持的。” 崔寅走在前面,声音平静。 “更离不开林公爷的支持。” 第六百二十一章 此物是? 就在林三郎在清河见老丈人的时候,北边的朔方军已经在灵州集结完毕,准备南下征讨关中叛军。 关中意为四关之地,北边的是四关之中的萧关,值得一提的是,萧关所在的原州,正挨着朔方节度使的治所灵州,也就是说只要朔方军离开灵州,就可以看到四关之中的萧关。 破了萧关,就可以直入关中,一路打到长安城。 正因为如此,朔方节度使这个位置就十分重要,老皇帝在世的时候之所以要把时任朔方节度使的康东平与范阳节度使齐师道换个位置,就是担心康东平在朔方造反。 一旦朔方这边造反,最多一个月就可以打到长安城。 不过老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康东平不在朔方,依然起兵造了反,甚至还一鼓作气打进了李家的皇廷长安。 齐师道是个很实干的人,他与王甫商议好出兵的时间之后,几乎立刻就开始准备调动军队,永德六年的上元节还没过,朔方军的六万将士就已经集结完毕,准备南下。 等到上元节过去,朔方大军主力并没有动作,而是让朔方三军之中的经略军,派出了数千人南下,扑向原州的萧关。 身为主帅的齐师道,也没有坐镇主力军队,而是跟着这股先锋军一起,兵进原州。 等到这股先锋军进入原州之后,帅帐之中,一身铁甲的齐师道手里拿着地图,他的次子齐屏现在他的身后,毕恭毕敬。 齐师道端详了许久的地图,回头瞥了齐屏一眼,声音低沉:“那些关中义军,可信否?” 这段时间,朔方一直在积极跟关中义军沟通,目的就是与关中义军配合,在付出尽量少代价的情况下,能够进入关中。 而这个建议义军的事情,主要就是齐屏在办。 他的长子齐宣已经在朝廷里做了文官,基本上不可能继承他的的“军事班底”,而这个幼子齐屏倒是自小喜好武事,这一次齐屏被李炎从西川带到了朔方,齐大将军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锻炼锻炼他。 齐屏微微欠身,开口道:“大将军,这支关中义军两年来多次在关中抵抗叛军,虽然胜少败多,但是一直拼死抵抗范阳叛军,可信是肯定可信的。” 齐师道微微点头,开口道:“那就按照原先的约定告诉他们,这个月月底我带兵叩关,他们在关内尽量配合我们拿下萧关。” 朔方军既然决定南下讨伐叛军,现在一举一动肯定都会落入康东平的耳目之中,因此齐师道才没有动用朔方军的主力,只带了三四千精锐悄摸摸的进入到了原州。 虽然这三四千人依旧会被范阳军发现,但是范阳军多少会掉以轻心一些,只要能够出其不意的拿下四关之一的萧关,就可以把京兆府北边的原州握在手里,到时候朔方军不管是进是退,都可以掌握主动。 此时,太原府的河东军应该也已经行动了,如果河东军能够顺利打进河南府,甚至打到洛阳城下,那么原州这边的齐师道立刻就可以把主力开进关中,逼近长安城。 长安与洛阳,也就是京兆府与河南府,是大周的两处核心要地,也是范阳军必然要守的两个地方,两路大军分别进攻两处,绝对可以让范阳军兵力分散。 现在的问题就是,朔方军能不能按照预期,拿下萧关。 齐屏看向自己的老爹,微微低头道:“大将军,这支关中义军,给您开出了一些条件……” 齐师道微微皱眉。 “什么条件?” “他们想要接受朝廷招安。” 齐屏低声道:“这支义军的首领说了,如果他们顺利帮着王师破关,希望大将军可以把他们编入朔方军中,让他们也成为官军。” 这支关中义军并不是由朝廷组织的,而是民间自发的,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任何编制,这些人与范阳军斗争了两年,死伤了不少人命,自然想要给自己混一个官军的身份。 齐大将军微微皱眉。 “他们有多少人?” 齐屏连忙开口:“最多的时候有近万人,不过最近几个月范阳军围捕了他们几次,现在只剩下五六千人了。” “五六千…” 齐师道低头估摸了一番朔方军在抵抗突厥之时损失的兵力,然后缓缓点头:“五六千的编制,朔方军应该还有,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帮着我们攻破萧关,便统统可以编入朔方军中,成为朝廷的官军。” 这就是齐师道与林昭的不同了,如果是林昭在这里,他巴不得把越来越多的人编入自己麾下,但是齐师道不一样,这一次是因为朔方军在抵抗突厥的这两年,损失了一两万人,有足够的窟窿可以吃下五六千人,如果朔方军编制已经满了,那么齐师道多半不会同意“招安”这些义军。 最起码不会在未经朝廷允许的情况下这么干。 父子俩正在帅帐说话的时候,一个亲兵匆忙跑了进来,跪在了齐师道面前,恭敬低头:“大将军,外面有个自称是平卢节度使的使者,要面见大将军。” 这个亲卫顿了顿,继续说道:“来人,从前似乎是咱们朔方军的。” 齐师道面色平静,点头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汉子,便被带进了帅帐之中,这人见到齐师道之后,连忙跪了下来,开口道:“末将吴胜,拜见大将军。” 齐大将军看了这人一眼,然后缓缓说道:“我记得你,你是从前丰安军中的校尉,被我派去了青州,怎么……” 齐师道微微皱眉,开口道:“去了青州之后,那林三郎就让你送信?” 吴胜连忙摇头,开口道:“回大将军,末将现在是青州军的都尉,手下有一千人,比起在丰安军的时候,还是升了一些的……” 他抬头看了看齐师道,解释道:“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比较重要,所以林帅才让末将亲自来给大将军送信。” 齐师道微微点头,伸手道:“拿来罢。” 吴胜两只手把林昭写的书信递了上去,然后他退后两步,把背后的背囊取了下来,在其中摸索了片刻,然后把一个比成人拳头大一些的陶罐摸了出来,放在了齐师道面前。 “大将军,这是林帅让我带给大将军的东西。” 这会儿齐师道正在看信,闻言低头瞥了一眼这个不起眼的陶罐,本来没怎么在意,突然间他想到了棣州守城战的战报里曾经提过一种会爆炸的青色陶罐,齐师道面色骤然严肃,甚至直接站了起来。 “此物是…?” 吴胜恭敬低头,开口道:“此物是青州的火器,林帅让我来演示给大将军看此物的用途,如果大将军需要,他可以派人送一些过来……” 第六百二十二章 恍如神人 齐师道虽然没有真的见过这种火器,但是他不止一次的看过青州军守城时候的战报,战报上写了,正是因为这种陶罐,青州军可以轻而易举的挡住范阳军的攻势。 齐师道曾经做过五年的范阳节度使,范阳军的战力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连洛阳长安这种雄城,范阳军也可以啃得下来,没道理一个小小的棣州,会让范阳军之中的静塞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一点,齐师道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战报,仍旧想不明白。 如今,他总算可以亲眼看到这种火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齐大将军微微吐出一口气,把林昭的书信收在袖子里,然后看了一眼吴胜,开口道:“走,去校场。” 吴胜连忙带着这枚陶罐,跟在齐师道身后走向校场,很快,校场之中传来一声爆炸之声。 良久之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齐师道,才带着吴胜一起走出校场,这位灵州大将军看了看吴胜,开口道:“林…林国公,能给朔方提供多少这种火器?” 吴胜连忙低头。 “回大将军,林帅说不管是萧关还是长安,对于朔方军来说都是难啃的骨头,而且朔方军相较范阳叛军兵力要少上许多,因此只要大将军需要,青州将会尽可能的提供火器给朔方。” 当初林昭在青州,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是齐师道派了二三十个中层将领过去,补全了青州将领的缺口,现在朔方要打硬仗,林昭尽量给他们提供一些火器,也算是投桃报李。 而且林昭与齐家本就交情匪浅,撇开林昭与齐宣的关系不提,齐师道本人就是林昭外公郑温的入室弟子,先前在长安城的时候,这位齐大将军也向林昭释放了善意,在这个群雄角逐的时刻,林昭当然想要尽可能的交好朔方。 朔方军能够多留存一些实力,对林昭将来大有裨益。 齐大将军没有说话,一路回到了帅帐之后,他才缓缓说道:“这种火器用来守城,在棣州之战中已经显现出威力,用来攻城的效果究竟如何,只能试过之后才知道,你回去转告林国公,就说这东西他愿意给多少,我就要多少。” 这位灵州大将军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再有,这一次是我朔方欠了他一份人情。” 吴胜犹豫了一番,微微低头:“大将军,有些话末将需要单独禀报。” 齐师道毫不犹豫,挥了挥手。 “你们都退下。” 齐屏第一个点头答应,随着他退出帅帐,帅帐之中只剩下两个人。 吴胜微微低头,开口道:“大将军,这种陶罐用来守城效果的确很好,但是攻城却不怎么合适,大将军可能不知道,当初守棣州的时候,真正起到奇效的并不是这种陶罐,而是另外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 “这种火器,威力应该足够掀开城门。” 吴胜低头道:“不过这东西运起来比较麻烦,再加上从贝州运过来,还要经过太原府境内,真正送到朔方来,恐怕要两个月之后了。” “掀开城门……” 齐师道自然没有见识过火药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不过他听到这四个字之后,便眼睛一亮,他这朔方军一路南下,要攻打的关卡除了萧关之外,还有沿途的各个城池,如果真有能够掀开城门的火器,不知道会让朔方少死多少人! “不急…” 齐大将军声音都沙哑了。 “东西可以慢慢送过来,多长时间我都可以等。” 吴胜连忙低头,开口道:“如此,末将便立刻回去禀报林帅了。” 齐大将军的情商向来不高,但是这一次,他看了看吴胜,破天荒的说了一句。 “你从那边跑来一趟不容易,留下来吃个饭再走罢。” 吴胜恭敬低头。 “大将军,军情要紧,等叛乱平息了,末将再来叨扰大将军。” “嗯。” 齐师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说道:“我送你出去。” 吴胜面带惶恐之色:“末将不敢。” “走罢。” 齐师道不由分说,拉着吴胜的衣袖,把他送出了帅帐,到了帅帐门口之后,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齐屏,开口道:“二郎,替为父送一送吴都尉。” 齐屏连忙点头,一路把吴胜送出了大帐。 等到这位齐家二郎重新回到帅帐之后,就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对着一封书信发呆。 齐屏不敢打扰老爹想事情,规规矩矩的站在父亲身后等了许久,见老爹一直出神,他才有些好奇的问道:“父亲,您在想什么?” “想那位越国公。” 齐师道回过神来,默默的把书信收在袖子里,开口道:“这个林三郎,了不起啊。” “确实了不起。” 齐屏点了点头,开口道:“孩儿在长安的时候,见过他几次,十五岁中进士,二十岁外放青州,几年时间就能把青州经营成这个模样,古往今来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他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轻声道:“起先大兄与他交好,孩儿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大兄的眼光,要比孩儿强得多了。” 林昭第一次与齐屏见面的时候,是丹阳长公主过生日,那时候林昭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太学生,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虽然与齐宣关系不错,但是当时包括齐屏在内,没有多少人把这个越州来的林三郎放在眼里。 如今几年时间过去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齐屏也只能感慨自己那个大哥确实厉害。 齐师道坐回了自己的主位上,他目光看向远方,似乎在回忆往事。 “二郎知道为父是怎么做官的么?” 这里没有外人,齐屏也就放松了不少,他对着老爹笑了笑,开口道:“听母亲提起过一些,母亲说父亲当年从青州入长安求学,在长安得遇名师,学习兵法精要,三年有成,后来入伍从军,慢慢做到了范阳节度使。” 听到齐屏这番话,齐大将军心情复杂。 当年恩师郑温一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横遭大难,此后二十年郑温这个名字在长安城里成为禁忌,以至于丹阳长公主这个天子的胞妹,都不敢跟自己的儿子提起郑温这两个字。 齐大将军目光看向远方,缓缓吐出一口气。 “为父当年在长安得遇的恩师,正是现在这位林国公的外祖。” 齐师道背手走到了大帐外面,抬头看向天空,神情复杂。 “老师当年先是辅佐先帝扶大周之将倾,此后短短十年,便让朝廷上下焕然一新,恍如神人一般。” 他想起了当年的恩师,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二十多年后,这天下间似乎又出了一个恩师那样的人物。” 第六百二十三章 各退一步 朔方军动了,太原的王甫也没有失信,很快带着自己的河东军南下河南府。 河南府是除了京兆府之外,天下最繁华的地方,河南府的洛阳也是天下第二大城,一度被称为神都,因此范阳军在河南府驻兵并不少,打河南府并不比打关中轻松。 永德六年正月底,朔方军的先锋军开到了萧关之下,与此同时,王甫的河东军也从太原兵进泽州,随时准备攻打河南府。 而在这个时候,在清河待了小半个月的林某人,也终于跟崔家人达成了条件。 清河崔宅的静室里,“翁婿”二人在一张矮桌两边跪坐,林三郎低头伸手,给崔寅倒了杯茶水,对面的崔家家长默默的接过林昭倒的茶水,声音有些沉闷:“三郎明天要走?” 半个月下来,崔寅对林昭的态度明显好了一些,最起码已经不再称呼他为国公,而是称呼行辈了。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此时朔方与河东两路大军都已经动了起来,我平卢军也不能坐视不理,此时平卢军的北路幽州军,已经从幽州西进,拿下了深州,冀州,正在攻打赵州,小侄要动身去赵州与幽州军汇合,配合河东军攻河南府。” 这半个月以来,林昭虽然没有离开清河,但是他与另外两路大军的沟通一直没有停过,甚至那位跟他不怎么熟的河东大将军王甫,也写信过来跟他商量具体的战事。 河东军总共只有五万人,而且他们只抽出了六成兵力,也就是三万人来进攻河南府,此时光在河南府驻防的范阳叛军便不止三万,因此需要林昭配合他们攻打河南府。 现在,林昭手下平卢军中最精锐的幽州军,已经几乎全部出动,再加上齐胜从青州调过来的这五千人,凑在一起能有个两万多人,准备西进河南府了。 其实这个时候,林昭可以躲在后方先看一看那两位大将军与范阳军的战况之后,再进行下一步行动,他甚至可以留在贝州,准备拦住范阳军的后路就行,不过这个时候,林昭已经改变了心思。 河南府,是大周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如果河南府或者说洛阳城能在他林昭手里收复,那么这就是一份巨大的声望以及功劳,将来林昭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会顺畅不少。 更重要的是,平卢军有攻城的能力! 这几年,青州上下大力发展火器,导致火药的产量一度是过剩的,真的打到了洛阳城下,只要在城门处堆几个火药桶,应该可以炸开洛阳的城门。 就算几个火药桶炸不开,堆十几个总是炸得开的!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对面的崔寅,微笑道:“按照先前的约定,贝州德州两州,暂时都交给世叔帮忙打理,如果其他州郡需要人手,小侄再让人来崔家借人。” 现在的林昭,并不缺地盘,缺的是能帮他打理地盘的人,关中河南两地就要起大战,他的平卢军几乎可以毫无阻碍的推进到河南府,从幽州到河南府沿途十余州郡,都会落入他的掌握之中! 而且这个时候,林昭也需要崔家这种世家大族支持。 所以这半个月在清河,林大老板给了崔家不少好处,比如说让他们打理贝州与德州二州,同时平卢军与崔家相盟,承诺在乱世之中互为照应,不相背弃。 在这个无法形于文字的“盟约”之中,崔家肯定是占便宜的那一个,因为不管清河崔氏的名声有多大,底蕴有多么雄厚,都没有办法当作刀剑使用,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平卢军愿意给崔家提供庇护。 当然了,这种庇护也不是没有条件的,一来是崔家人在这段时间里要尽可能的替平卢军做事,二来就是崔芷晴的事情。 经过小半个月的商量,崔寅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崔芷晴的事情,不过这种同意也只能是有条件的同意。 崔芷晴可以跟着林昭,也可以继续姓崔,但是她的身份却不能公布出去,即便林昭这边公布出去,清河崔氏也不会承认。 从今以后,崔芷晴就只是一个出身清河的崔姓女子。 崔家立足清河近千年,清河城里姓崔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出了这么个“崔姓女子”,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除了不能公布她清河崔氏嫡女的身份之外,别的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崔芷晴依旧可以回清河走亲戚,两家人也依旧会来往。 在这件事情上,双方算是各退了一步,崔家坚守住了自己的体面,而林昭总算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崔芷晴留在自己身边。 崔寅默默点头。 “希望这一次,王师可以清除逆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林三郎微微一笑,开口道:“可能会难打一些,但是多半是能赢的,再过两年,世叔就可以重回长安城了。” “老夫年纪大了,这辈子就在清河待着,不会再去长安久住了。” 崔寅看向林昭,意味深长的说道:“倒是三郎你,将来说不定会长住长安城。” 林国公微微一笑:“那也不一定,小侄也是个恋家的人,等过两年说不定就会老家越州养老去了。” 听了林昭这句话,崔寅若有所思,但是终究美玉开口。 林昭在静室里与崔寅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起身告辞,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满脸微笑,等到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这位青州大老板双手拢在袖子里,默默的走回了自己在崔家的房间,推开房门之后,只见崔芷晴已经在房间里帮林昭整理衣裳,林三郎默默靠近,伸手把她搂进怀里,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委屈六娘了。” 崔芷晴勉强一笑,摇头道:“不委屈,原先我都打算这辈子当个女冠了,现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其他的事情…我不在乎的。”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他虽然不是世族子弟,但是这些年接触过不少这些世族中人,典型的就像是郑通那样的,即便家破人亡了,也要千方百计的把老爹,把自己埋回老家祖坟。 这其中自然有落叶归根的心思,但是更多的是宗族荣誉感以及宗族自豪感。 崔芷晴嘴上说着不在乎,但是她心里不可能全然没有感觉。 而且将来…崔家内部也会有一些风言风语。 想到这里,林昭伸手抱了抱这位“青州代刺史”,然后轻声道:“明日一早,咱们一同离开清河。” 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女人,声音低沉。 “下一次咱们再回来,一定让崔家人对你换一副面孔。” 第六百二十四章 父与女,帅与将。 崔芷晴的身份,的确是个难题。 早先林昭早早的在越州定下了婚事,第一次见到崔芷晴的时候,他已经是身负婚约之人,而且他与谢澹然也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因此最开始的时候,林昭并不打算去招惹崔芷晴这个大门大户的嫡女。 后来因为一系列因缘巧合,两个人慢慢走到了一处,但是这个时候,林昭已经娶妻生子,很难再给崔芷晴一个正妻的名分。 且不说林昭不可能做对不起谢澹然的事情,就算他喜新厌旧愿意这么干,他的母亲林二娘也绝对不会答应。 因此,暂时来说崔芷晴就只能跟在林昭身边,没有办法给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 不过这并不影响林昭对于崔芷晴的态度,嫡庶之分在这个时代是天渊之别,但是在林某人心里却没有什么分别,只当是自己娶了两个夫人,成了两次婚。 况且谢澹然也不是那种善妒的大父,六娘在林家也不会受委屈,至于将来可能出现的家业继承问题,那也最少是二三十年乃至于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暂且不去想它。 第二天一早,林昭便带着崔芷晴离开了清河,崔家主也很给面子,带着崔家人一路把林昭送到了清河的北城门,临别之前,林昭跳下马车,对着崔寅拱了拱手,开口道:“崔世叔,晚辈这就告辞了,为防清河生变,我在清河留下了五百将士,暂时归属贝州刺史府统调,维护贝州治安。” 其实这个行为,有些画蛇添足的味道了,崔家在清河立足这么多年,自然有手段能够统领清河,统领贝州,林昭只需要给他们一个名分再给他们一个没有外敌的政治环境,崔家人绝对可以把清河上下管的服服帖帖,根本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不过留下五百个人,代表着平卢军在清河或者说在贝州会一直有影响力,一方面维护治安,另一方面也维护平卢节度使府在这里的统治地位。 崔寅也对着林昭低头还礼,拱手道:“林公爷思虑周全,老夫代清河父老,多谢公爷了。” 林昭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世叔这么说话就见外了,以后咱们都是自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说到这里,林大老板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此去是北上冀州,大约是要去军中,贝州这边如果有什么事情,便行文青州的平卢节度使府,那里有一个节度使府长史在理事。” 崔寅微微低头。 “老夫明白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说的差不多了,林昭慢慢上了马车,准备离开。 在这个过程中,崔芷晴一直在马车里,始终没有露面。 因为在这个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太适合露面。 崔寅犹豫了一下,趁着马车还没有离开,他迈步走到马车侧边,对着车帘叹了口气。 “你自小任意,也怪为父没有好生约束,事已至此,为父便不多说什么了,你……” 崔寅声音微微低了一些。 “你得了空闲,便回清河看一看你母亲,家里…还是你家里。” 他声音不大,马车里的崔芷晴却听得真切,当即掩面而泣,但是这个时候那么多人看着,为了崔家的脸面,她又不能掀开车帘,只能低着头哽咽道:“知道了,阿爹。” 父女俩说完这句话之后,马车便在节度使府一众亲卫的护卫之下,缓缓离开。 崔寅看着慢慢走远的马车,神色有些复杂。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女儿以后回清河的次数恐怕不会很多了。 这个时代交通本来就不方便,正常出嫁的闺女如果嫁的远了,可能都好几年才有机会回来一次,更不要说像崔芷晴这种,走的并不光彩的姑娘了。 她只要回到清河,哪怕父母爹娘都认她,家里的族人们难免会说两句闲话,这种闲话不管听得到还是听不到,只要想一想,都会戳人心肝。 马车里的林三郎,伸手搂着这个已经泣不成声的姑娘,长长的叹了口气:“时至今日,我也不知当初留六娘在青州是对是错了。” 崔芷晴哭的泪眼婆娑,她伏在林昭怀里的伸手搂住了后者的腰肢,哽咽不止。 “当时留在青州…我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双目微红,在林昭的衣服上擦了擦眼泪,声音变得坚决了起来。 “我不后悔。” ………… 冀州。 冀州是原九州之一,数百年前天下依然按照九州划分的时候,冀州几乎代表了整个河北地区,然而在大周重新划分州郡之后,冀州就成了天下数百州郡里比较普通的一个州。 说普通,它其实也并不普通。 这里在贝州的正北方,也是关中中原地带前往范阳九州的必经之路,控制住了冀州,林昭就可以在这里堵住范阳军北逃的退路。 不过这个时候,林昭并不准备只在冀州等着叛军打过来,打下了冀州之后,他的平卢军还会继续往西。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候冀州还没有打下来,或者说没有完全打下来。 幽州军虽然动作已经算是迅速,但是毕竟只动了半个月时间,这个时候他们刚刚到达冀州才一天时间,只啃下了冀州的几个县城,州城信都还在围堵之中。 此时林昭身边跟着青州军的数千人马,有完整的斥候体系,林昭人还没有到冀州州城,就已经把冀州的情况摸索得差不多了。 因为冀州就在贝州边上,虽然林昭坐马车速度要慢一些,但是也在第二天傍晚赶到了冀州的州城之下,这个时候齐胜已经与裴俭对接,一路直直的朝着幽州军大营赶去。 快要到幽州军大营的时候,齐胜骑在马上观望了不远处的冀州州城,然后骑马跟在林昭的马车左近,咳嗽了一声。 “公爷,冀州城还没有拿下来,看现在的时辰,裴大将军今天应该不会再进攻了,幽州军的兄弟们一路过来占了数州,一定颇为辛苦,而我们青州军却是在贝州歇息了半个月……” 马车里的林大老板从车帘里探出头,瞥了齐胜一眼,哑然失笑:“一会儿就到幽州军大营了,你要是想要仗打,等见了裴将军,亲自跟他说就是,这种事情,我也不好跟他开口。” 齐胜挠了挠头,有点心虚的解释道:“也不是要仗打,只是担心幽州军的兄弟们疲累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幽州军大营已经在望。 看看距离,大营距离冀州城也就十来里路,与之前在棣州城外十里处扎营的武慎一样狂妄。 不过幽州军的兵力绝对可以碾压冀州守军,因此这个距离倒也合理。 马车还没有进幽州军大营,一身铁甲的黑脸裴俭,便带着一众幽州军的将官,在大营正门口的道路两旁迎接了。 等马车靠近,道两旁的一众幽州军武官,齐刷刷的低头行礼,声音齐整,如同闷雷。 “末将见过林帅!” 第六百二十五章 兴于此亡于此 幽州军的帅帐之中,作为青州的大老板,林昭自然而然的坐在了主位上,裴俭与齐胜两个人分别坐在他左右,其他的将领按官职分别落座。 整个帅帐里,坐了近二十多个人,都是平卢军中上层的将领。 林老板坐在主位上,因为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看向裴俭,笑着说道:“裴将军一路从幽州打过来,这么快就到了冀州,我要是再晚几天过来,怕是将军已经打到了河南府去了。” 裴俭微微欠身,也笑着说道:“若是林帅让我们再往西打,打不打的下河南府现在不好说,但是打到河南府是肯定没有什么问题的。” 林昭点了点头,面色稍稍严肃了一些。 他看向帐中的诸将,开口道:“诸位,现在北边的朔方军与河东军已然开始南下讨伐康贼,我平卢军自然也不能例外,咱们打下冀州之后的确要往河南府去,配合河东军收复河南府。” “诸君有异议否?” 这些幽州军与青州军的中高层将领,一部分是从当初林昭组建的团结兵里成长起来的,另一部分是齐胜从朔方带过来的,他们统统都是周人,对于这个决议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当即齐齐摇头。 “听凭林帅吩咐!” “好。” 林昭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口笑道:“撇开那些大头书生口中的忠孝不提,等收复了河南府,诸位都是朝廷的功臣,到时候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如果按“成份”来看,林昭是进士出身正儿八经的文官,但是到了青州之后,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文官看待,反而越来越有武将气息,正因为如此,他跟手下的这些将领倒也能聊的到一起去。 听到他这句话,帅帐之中的副将都尉们发出了一片笑声,有大胆一些的,便扯着嗓子,嚷道:“林帅说话就是痛快,不像其他书袋子那样,满口仁义道德!” 这人是幽州军的一个都尉,他刚说完这句话,就被上首的裴俭瞪了一眼,吓得他连忙缩了回去,老老实实的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林昭哑然一笑,并没有在意这些。 他看了看裴俭,开口道:“裴将军,这冀州城还要多长时间能打下来?” 裴俭咳嗽了一声,笑着说道:“老实说,如果不是公爷这个时候到,我军已经开始攻城的,这冀州城里的叛军也就一两千人,最多两三个时辰,就可以拿下来。” 林昭微微点头,抬头看了看帐中的众人一眼,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贻误战事,诸位该准备的,便下去准备罢。” 裴俭应了一声,回头安排了一番自己的下属们,然后回头看向林昭,笑着说道:“公爷,属下让人准备了酒菜,给您还有夫人接风。” 这“夫人”二字,算是裴俭的奉承之语,也是他试探林昭的态度,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林昭,只见林昭并没有纠正,便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林昭看了看自己麾下的这两个将军,开口道:“六娘她赶路辛苦,便不把她叫起来了,咱们三个在这大帐里喝一顿罢。” 裴俭连忙点头,一溜小跑跑了出去,安排酒菜去了。 没过多久,便有人把一桌子酒菜端了上来,因为毕竟是在野外还没有进城,这一桌子酒菜大多是一些大酒大肉,没有什么精细的菜食。 林昭坐在主位上,两个将军坐在他两边,三个人端起酒杯,碰了一杯。 喝了一杯之后,林昭吐出一口酒气,缓缓开口:“方才人多,有些话不太方便说,现在就咱们三个人了,有些事情我要跟二位说清楚。” 裴俭齐胜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林昭,等候老板训话。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一次我平卢军算是三股合围康贼的兵力之一,但是我们目前应当是最弱的一股,只能与河东军一起攻打河南府。” 林公爷低声道:“朔方军实力最强,但是他们最多能打进关中,只凭他们一部,能够拖住范阳军大部分兵力就已经不易,指望朔方军收复整个关中,可能性不大。” “所以,需要我们拿下河南府之后,从潼关入关中,支援朔方军。” 林昭瞥了两个下属一眼,开口道:“同样是打河南府,不过咱们跟那位王大将军并不是很熟,我的目标很简单,不管这个仗怎么打,最好是…” “最好是由我们拿下洛阳。” 洛阳作为天下第二大城,其重要性仅次于长安,先前李煦在青州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只要林昭能够收复洛阳,就少不了他一个王爵。 不过现在对于林昭来说,王爵不王爵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在以后的局势里掌握话语权。 如果他的平卢军能够拿下洛阳,那么收复河南府的头功便会落在他的头上,今后不管朝廷里是谁做皇帝,他这个平卢节度使的声音都会很大。 两个将军都是默默思索了一番,然后抬头对望了一眼,裴俭微微欠身,开口道:“林帅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齐胜也点头道:“属下也明白了。” “从今日起,二位的兵马合兵一处,由裴将军任主将,齐将军做裴将军的副手,统一协调指挥。” 这一次幽州军来了一万多近两万人,而齐胜的青州军只来了五六千人,再加上裴俭的资历本就比齐胜要老,这个安排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人不服。 两个人都是恭敬低头:“属下遵命!” 布置好了战略目标之后,三个人便开始推杯换盏,喝酒吃肉,裴将军端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笑着说道:“从幽州一路到冀州,可能是沿途的叛军守军都不是范阳军的精锐,几乎没有碰到什么阻碍,只要咱们的军队进了城,城中的守军几乎全部都会弃械投降,全然没有斗志。” “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两年多前那一支从幽州一路打到长安的范阳军了。” 听到他这句话,林昭想起了武慎的静塞军,以及那一支在沧州杀良冒功的恒阳军,当即轻声道:“两年多时间过去,这些范阳军锐气已散,况且这些各地的叛军守军过了两年好日子,自然不再像从前那样敢死了。” 两年前范阳军造反的时候,是出了名的不怕死,从幽州一路拼杀到潼关之下,简直势如破竹一般,但是现在…… 过了两年优渥的生活,这些人与两年前已经不太一样了。 林大老板举起酒杯,跟两个属下碰了一杯。 “咱们尽力,让他康东平兴于幽州,亡于幽州!”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不要推的太快! 这个时候,康东平已经正式在长安建国称帝,改国号为燕,正式篡位大周,成了一个国家的皇帝。 且不管这个燕国政权能够存在多长时间,康东平毕竟正儿八经的当了一回皇帝,千百年后史书上还是绕不开他这一页。 所以林昭才说,康东平兴于幽州。 事实上,如果不是林昭的突然崛起,康东平的燕国政权可能可以维持十年左右,假如他能够跟北边的游牧政权真正联合起来,甚至可以真正建立一个可以传代的政权。 但是林昭的出现,一来是出其不意的占据了范阳军的东北大本营,更重要的是截断了范阳军东逃的退路,以现在林昭麾下平卢军的战力,在整体固守的情况下,甚至可以挡住整个范阳军很长一段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短短两年多之后,这个盛极一时甚至把皇帝都赶出长安的范阳集团,已经岌岌可危。 因为幽州军与冀州守军的战力差距实在太大,在当天晚上幽州军用火药炸开冀州城门之后,只打了一个时辰,冀州守军便宣告投降,林昭带着崔芷晴一起,住进了冀州的一处园子之中。 之所以幽州军的进攻大多选在晚上,是因为他们需要把火药桶送到城门底下进行爆破,倒不是说这个行动需要保密,而是如果在白天行动,仅仅把冒着敌人的城防把火药桶送到城墙底下的行动,就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晚上行动,可以更轻松的完成这个战术任务。 当然了,这种攻城的法子也只适合攻打这种守军不多的城池,真的碰到了那种上万人驻守的大城,城墙上日夜都有人巡逻,这个法子便行不通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火药的大量使用过程中,整个平卢军上下都积攒了宝贵了火药使用经验,比如说幽州军在用火药桶爆破城门的过程中,发现了在城门之下挖个坑,把火药桶埋一部分进去,威力会大上不少。 这种使用经验,只能在实战之中开发出来,因为火药的很多具体的用法,林昭这个“文科生”也是不知道的。 打进冀州城之后,这支“西征军”的两个将军,又与林昭聚在了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裴俭把一张巨大的地图,摆在了书房里的平地上,然后用手指着地图上的冀州位置,开口道:“公爷,咱们继续往东南打,只要再打下邢州,洺州,相州跟卫州四州,便可以到河南府境内了。” 这张地图,是裴俭花了不少心思,找了不少精研地理的文人绘制出来的,虽然没有经过测绘,地图并不怎么精确,但是相比于其他地图来说,已经十分详尽。 因此,这张地图也就成了裴俭最大的宝贝,有时候他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这卷地图睡觉。 这个大个子将军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说道:“如果这四个州的守军,都是冀州这个水平,最多两个半月,咱们就可以打到河南府。” 说到这里,他抬头对着林昭咧嘴一笑:“这个进程,已经快过两年前的范阳军了。” 幽州是范阳节度使的治所,也就是说两年多前康东平起兵的时候,走过的路跟现在裴俭带兵走过的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而因为有火药的加成,幽州军现在推进的速度,已经快过了当初的范阳军。 林昭看了看这张铺在脚下的地图,微微思索了片刻,然后开口道:“打是要打的,但是慢慢来就是,不用打的这么快,先看一看河东军那边的战况如何,咱们再见机行事。” 说到这里,林大老板突然笑了笑:“要是咱们的推进速度真的快过了范阳军,说不定会让某些人睡不着觉。” 裴俭心直口快,当即大咧咧的说道:“让他们睡不着就是,郑公当年真心实意在朝廷做事,结果还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要我说,就得让他们心生忌惮,这样他们才不敢起什么坏心思。” 两个人说得“他们”,自然就是指李周皇室了。 范阳军用大半年时间,一路从幽州推进到河南府,便打下了长安城,占了他们李家的皇廷,而现在沿途城池守军的兵力,其实并不比当初朝廷的守军弱,如果平卢军推进的速度比当年的范阳军还要快,那就意味着…… 平卢军也有造反的能力! 两个人的对话虽然没有直接提及皇室,但是说得并不隐晦,同样在旁边的齐胜自然听得明白,不过这位齐将军装作一副没有听懂的模样,也蹲在这张地图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这张地图,笑着说道:“裴将军这张地图,倒是精细,不知道能不能送一张送给末将?” 裴俭闻言,咳嗽了一声。 “倒不是我小气,这地图是我让人绘制了大半年才画出来的,现在军中就这么一份,给了齐将军,我便没有了。” “这样罢。” 裴俭伸手拍了拍齐胜的肩膀,笑着说道:“等咱们休整的时候,我把这图借给齐将军,你去寻几个画师,临摹一份出来。” 齐胜大喜。 “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他蹲了下来,伸手指了指地图上距离冀州最近的邢州,抬头看向裴俭,笑着说道:“裴将军,末将麾下的青州军,一路从青州出来,都没有打过什么仗,等打邢州的时候,就让幽州的兄弟们歇一歇,我们青州上,如何?” 现在幽州军与青州军虽然合兵一处了,但是两个人原本的职事还在,也就是说只有这一次归裴俭统一指挥,等到这一次打完了,他们仍然会带各自的军队。 即便是现在裴俭统一指挥,裴俭给出目标之后,青州军怎么打,应该还是由齐胜去具体负责。 毕竟自己带出来的队伍,用着也趁手。 因此,齐胜当然要尽力给自己的下属们谋一些战功。 原本这番话,应该是开军事会议的时候商议,现在齐胜当着林昭的面,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就是要让裴俭不好推拒。 裴俭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不过他也不太愿意接这个茬,便扭头看向林昭,咳嗽了一声:“既然公爷在场,便自然公爷说了算。” “我可不管。” 林三郎呵呵一笑,开口道:“你们一个是主将,一个是副将,该怎么打你们自己慢慢琢磨去,不要摆到我这里来。” 说完这句话,林老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沉声道:“对了,想法子跟那位河东节度使联系联系,告诉河东那边,得空的话,我想跟王大将军碰个头。”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两个节度使 现在林昭所在的冀州,与太原府之间只隔了一个赵州,最多也就是三四百里的路程,这么近的路,快马一天也就到了。 因为距离并不远,林昭这边很快与河东节度使沟通上了,双方互通消息之后,林昭才知道河东军现在具体的动向。 从年初起兵以来,河东军已经一路南下,连取仪州潞州两个大州,只要再拿下泽州,就可以兵临河南府。 而这个时候,林昭还在攻打邢州,距离河南府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因为这一次两路人马要联合攻打河南府,因此这位王大将军也想见一见林昭,双方商量一下具体的战术战略。 两位节度使都有见面的心思,因此一拍即合,约定在邢州偏西的青山县城见面。 此时邢州已经基本上被平卢军收复,不再有什么危险,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之后,林昭便带着自己的亲卫,从冀州城动身前往邢州的青山县。 为了保护林昭的安全,正在清扫邢州的平卢军副将齐胜,亲自带了一个都尉营,跟着林昭一起前往青山县。 因为就在隔壁州,相距不远,尽管林昭的速度不是很快,两三天之后也到达了青山县。 青山县是邢州的几个县城之一,并不是邢州的州城,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距离两边都不远,算是一个中间地带。 不过因为不是州城,青山县的环境要简陋一些,林昭进了县城之后,就让齐胜在县城里临时征用了一个宅子,当作这一次的待客之所。 对于这一次的碰面,林昭还是很重视的。 毕竟以后在中央朝廷孱弱的前提下,真正说话管用的就是这些手里有兵的“军阀”们,像王甫就是典型的大军阀之一,而且这位王大将军似乎已经跟那个皇子李炎勾搭到了一起,也就是说这个人在未来的局势之中十分关键。 林昭虽然路上走的不慢,但是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两天,毕竟现在邢州已经被平卢军占了下来,他勉强算是邢州的东道主,需要在这里招待招待客人。 到了第三天约定好的时间,林昭让人在家里准备酒菜,然后他亲自带着齐胜,准备出城接人。 而作为平卢军副将的齐胜,却有些犹豫,临出门的时候,他看了林昭一眼,微微低头:“公爷,来人是节度使,您也是节度使,况且您的爵位还要高他一些,就没必要亲自出城迎他了。” “属下代您去就是。” 北边的两位大将军,都是侯爵爵位,比起林昭这个国公,要差上一些,即便撇开爵位不提,两个人都是节度使,在职务上算是平级,因此没必要出城迎接。 只有迎接上官长辈,才要出城相迎。 已经准备出门的林大老板,闻言扭头看了看齐胜,笑着说道:“这两个节度使,都长我一辈,还是出城迎一迎罢,免得失了礼数。” 北边的齐师道齐大将军,是林昭正儿八经的长辈,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位王甫大将军,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比起齐师道还要大上几岁,比起林昭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然也要大上一辈。 说到这里,林三郎淡淡的说道:“咱们姿态低一些,让这位王大将军觉得我们平卢军力弱,等进攻河南府的时候,也好让他们河东军多出点力。” 听林昭这么说,齐胜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坐在了林昭的马车面前,当起了车夫,亲自给林昭驾车。 林昭的马车到了青山县城西门之后,只等了小半个时辰,在官道上就已经看到了一个五六百人的骑兵。 这支骑兵几乎人人着甲,而且装备都十分精良,应该是河东军中的骑兵精锐,这一次临时充当王甫的护卫。 而这支骑兵里,并没有看到马车,也就是说那位王大将军,也是骑马来的。 长途骑马是很耗费体力的事情,即便是林昭这个年轻人,也是能不骑马就不骑马,而王甫已经是年过天命的年纪,居然还能骑马奔走数百里! 马队缓缓靠近,齐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几十个骑兵迎了上去。 双方沟通了一番之后,一个一身布衣,身材中等的白发老者,才从马队中央骑马越出,这个老者虽然头发白了不少,但是精气神都足,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很显然,这位便是河东节度使王甫了。 王甫这个人,算是将门出身,他的父亲早年做过北庭节度使,他十六岁便从军入伍,在军队之中混迹了近三十年,才坐到了河东节度使的位置上,此后便一直在河东节度使任上,已经掌握河东近十年了。 齐胜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这个老者低头拱手:“末将齐胜,见过王大将军。” 王甫瞥了齐胜一眼,脸上露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意。 “有劳接迎,林国公何在?” 齐胜让开身子,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开口道:“大将军,我家公爷已经在这里久候了。” 就在齐胜与王甫说话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已经从这辆马车里跳了下来,稍稍整理了一番衣着之后,便迈步朝着王甫这边走来。 王大将军目光如电,远远的打量了林昭一番之后,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先是对着齐胜笑了笑:“劳动林国公接迎,真是折煞老夫了。” 说着话,这老头便也迈步朝着林昭的方向走去,两个节度使很快走到四五步的距离,林昭停下脚步,对着王甫微微欠身,拱手行礼:“晚辈林昭,见过大将军。” 王甫连忙上前,搀扶住了林昭的手,连连摇头:“林国公这是做甚?按爵位职分,国公都要高过老夫,莫要乱了规矩。” 老头把林昭扶起来之后,又往后退了两步,也低头向林昭拱手:“河东王甫,见过越国公。”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种礼数有些虚伪,但是有时候这种虚伪的事情不得不做,林大老板咳嗽了一声,上前搀扶住了这位河东节度使的衣袖。 “老前辈莫要折煞晚辈了,先前在长安求学的时候,便听过老前辈英名,今日有幸得见前辈风采,果真令人心折。” 他的脸上挤出了灿烂的笑容:“这一次,还请大将军不吝赐教,好好教教我这个后生。” “垂垂老矣了。” 王甫也满脸笑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感慨道:“老夫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有什么风采可言,倒是林国公,真是让人羡慕。” “人生得意,最好是少年。” 王老头连连感慨:“老夫像国公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军中厮混,记得那时候还只是队正,连个校尉也没有当上。”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大佬的谈判 青山县城,一座还算精致的园子里,一老一少两个身着便装的节度使相对而坐,都是面带笑容。 这两个人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毫不夸张的说,他们两个现在所谈论的内容,绝对可以决定未来天下的走向。 林昭勉强算是半个东道主,再加上他又是晚辈,便站了起来,给王甫倒酒,王大将军也很给面子,在林昭倒酒的时候起身站了起来,双手端起酒杯。 倒完了酒之后,两个人依次坐下,林昭举杯敬了王甫一杯,笑着说道:“大将军麾下的河东军真是厉害,听说已经打到了泽州,距离河南府也就是一步之遥了,假以时日,大将军定然能够打进河南,收复洛阳,立下不世之功。” 林三郎笑容灿烂:“到时候,大将军便是我大周百年来第一个异姓王了。” 王甫哑然失笑。 “公爷这样就是捧杀王某了,论进兵的速度,公爷的平卢军只用了两个月便从幽州推进到了洺州,眼下应该已经兵进相州了,这个速度比起两年前的范阳军也丝毫不逊,听说平卢军这一次只来了一半人不到,国公麾下的这支平卢军,远胜王某的河东军。” 第一次见面,自然要客气一些,而且这个时候吹捧一番对方,可以减少接下来己方攻打河南府的压力,因此两位节度使都是不遗余力的高捧对方。 林国公再一次端起酒杯,跟王甫碰了碰。 “大将军这话不对,河东军是我大周的精锐,叛军自然重视,河东军南下以来,沿途碰到的叛军大多都是范阳军的主力,而且人数也不少,相比较来说,晚辈这一路上几乎没有碰到什么阻力,二者难以相提并论。” “至于兵力问题…” 林三郎摇头苦笑:“非是晚辈不愿意把兵力统统带出来,而是平卢军组建的时间不长,真正能打的不多,这一次为了替朝廷戡乱平叛,基本上是把家底统统带出来了。” “留下来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新兵,而且还要应付北边契丹人的窥视,实在是一个人都带不出来来了。” 这一次林昭总共带出了两万人出头,大部分是幽州军,如果是论人数的话,的确不到整个平卢军的一半,不过林昭说的话半真半假,前面说老家的兵力都是新兵是假,而提防契丹人却是真话。 范阳军城成立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御契丹人的入侵,这个东北刚刚兴起的契丹部,战斗力极为凶悍,相同作战单位的情况下,连突厥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不是他们人数还不够多,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制霸北方了! “谁不是呢?” 王大将军仰头喝了口酒,也是无奈苦笑:“我河东军刚刚与突厥人血战了两年,战事刚刚停歇,还没有恢复元气,就被朝廷拉来平叛,朝廷开了口,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好推拒,这一次河东军派出了六成以上的兵力襄助朔方平叛,也是搬空了家底。” “呵呵。” 林国公眯着眼睛笑了笑:“大将军好歹收获了一个好女婿,这般卖力也是应该的,而晚辈则是全靠一颗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尽心竭力替朝廷,替圣人办事。” 听到林昭提起“女婿”这两个字,王甫脸色一僵,然后摇头叹了口气:“这个女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时嫁女儿乃是形势所迫,现在细想,老夫已经有些后悔了。” “大将军这话可不能乱说。” 林三郎微笑道:“小心晚辈去令婿那里当小人,告大将军一状。” “林国公行事光明磊落,干不出这种事情。” 王甫举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笑着说道:“这一次赶着来见国公,除了与国公商议平叛的事情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求国公帮忙。” 听到“求”这个字,林昭就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 以王甫的身份,即便有什么事情要林昭去办,用一个“请”字怎么也够了,他开口就是一个求字,那多半是什么不情之请。 林昭不动声色了喝下了杯中烈酒,礼貌的笑了笑:“大将军尽管吩咐就是,能办到的晚辈一定尽力。” 王甫放下酒杯,吐出一口酒气,他抬头看着林昭,声音低沉:“虽然有些不太合适,但是事关麾下儿郎性命,老夫也只能厚着脸皮说了。” “老夫想要跟林公爷借一些火器,做功臣之用。” 他看着林昭,开口道:“林公爷麾下的这支平卢军,自从幽州西进以来,一路上攻打的每一座城池,城门都被火器直接炸开……而我河东军南下以来,每一座城池都要大量伤亡性命,恳请公爷能够借一些火器给河东军,以作攻城之用。” 火器这种东西,是瞒不久的。 小规模偷偷使用的时候,还有隐藏的可能,像平卢军这样早已经大规模,成建制的使用火器,基本上不可能瞒得住任何人,现在不仅这位王大将军对于火器的战绩如数家珍,恐怕西川的那位皇帝陛下,每天也会收到平卢军用火器一路横推的战报。 听到老头的这句话,林昭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这老头就直接跟他借平卢军的“命脉”,还真是不情之请啊。 他眨了眨眼睛,对着王甫咳嗽了一声:“大将军,你我都是大周的臣子,河东军与平卢军也都是大周的军队,按理说不管大将军跟晚辈要人还是要物,只要能给的晚辈都应该给,但是火器……” 林大老板摇头苦笑,满脸为难之色。 “不是晚辈吝啬,实在是这东西制取不易,只供给平卢军尚且有些不太够用,实在是没有余量供给大将军了。” 王甫先是抬头看着林昭,然后面色平静。 “据王某所知,国公准备给朔方提供一些火器。” …… 尴尬了。 林大老板愣在了原地,场上的气氛有些凝滞。 他与齐师道通信,准备往朔方送火器,也就是前不久的事情,甚至青州往朔方运送“陶罐”的车队,也才出发没有几天时间,没想到王老头这就知道了…… 权力场上,还真是没有秘密啊。 林昭尴尬一笑,低头喝了口酒,然后抬头看向王甫。 “老将军这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从朔方。” 王甫很老实的回答道。 林大老板松了口气,最起码自己的青州队伍还是相对纯洁的。 他平缓了一番心情,重新挤出一个笑容。 “朔方要打关中,担子更重一些,而且……” “而且齐大将军与晚辈有些渊源。”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王甫,微笑道。 “大将军的河东军想要火器,也不是完全不行,但是总要有些表示罢?” 第六百二十九章 做买卖 林昭与王甫并不熟。 确切的说,两个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如果两个人都是大周朝的忠臣,这会儿面临共同的敌人,自然可以守望相助,互通有无,但是很可以,林某人到底是不是忠臣,现在已经很难说了。 即便他林某人是大周的铁杆忠臣,这位王大将军是不是忠臣也很难说。 因此,河东军想要火器,自然就要当做生意来谈。 林昭并没有打算把火器捂在自己手里,事实上连纯阳观的道士李玄通,林昭都没有嘱咐他不要把火药的方子传出去,一来是既然要要大规模在战场上使用,想要捂的严严实实的不现实,二来也没有花费大量心思去保密的必要。 说白了,林昭现在领先的并不是什么火药的方子,而是他在青州构建了一套成熟的火器生产制造流程,并且成功的把火器纳入了平卢军的作战内容之中! 想要完成这两点,不仅仅是需要人力物力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要有超出这个时代的思维,并且要有很强的执行力。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林昭现在把火药的方子遍传天下,天下间的那些军阀们最多也就能弄出点土炸弹出来,真正要做到青州这种地步,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 就算是他们派人到青州去学,并且拥有足够强的执行力,也也需要最少两年多的时间,才能在其他地方复刻出青州这种规模的火器制备体系。 而两年多之后…仗恐怕都打完了! 所以林昭并不忌讳把火器外传,甚至愿意主动送一些火器给朔方的齐师道,好让朔方军的压力尽量小一点。 原本他并不打算跟王甫谈及火器这方面的话题,但是既然王甫主动提起了,林昭也很乐意把它当做一桩生意来做。 须发灰白的王大将军,坐在林昭对面,默默的喝了一口酒,然后抬头看向林昭,摇头叹息:“公爷是列土封疆的朝廷大员,现在麾下的势力已经十几近二十州,老夫能给出来的东西,公爷应当都不会缺。” 林昭笑了笑。 “大将军,有些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林昭站了起来,看向王甫,微笑道:“既然大将军开门见山的说了,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跟大将军绕弯子,这样罢,我可以给大将军火器,但是……” “一枚火器十件甲。” 平卢军现在处于严重缺少甲胄的状态,因为林某人发迹太快,麾下将士增加的速度也太快,以青州的那些匠人,根本不可能供应平卢军甲胄,事实上现在的平卢军虽然总共有五万多人,但是直到现在,加上西征以来的缴获,真正能够用于作战的甲胄,也就一万三四件。 也就是说,即便是现在裴俭带出来的这些西征的平卢军,都不能做到人手一件甲! 而甲胄,在战场上就是最好的保命符,尤其是在这个年代,穿甲上战场和不穿甲上战场,存活率可能差距十倍以上! 因此从见李炎开始,林某人就想方设法的替平卢军搞甲胄,皇子李炎虽然答应给他一批甲胄,但是那东西现在还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河东军就不一样了,眼前的这个王甫大将军,在河东经营了十年以上,他在军伍更是有几十年,手上应该有不少甲胄。 王甫也跟着站了起来,眉头微皱。 “我大周的制式甲胄,如果是铁甲,造价要在十贯钱以上,即便是普通的皮甲,也要两三贯钱,林公爷的意思是,你的一件火器,要卖二三十贯到一百贯钱?” 王甫说得这个价格,是指朝廷军器监的造价,这还是普通的甲胄,不包括那些将官的甲胄。 事实上像林昭这种高级将领的甲胄,一套下来成本恐怕要过三位数。 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儿是朝廷极其严格的管制品,民间基本上很少有,也就是说有价无市,市面上很少能见到,即便能见到,也就是一些零星的甲胄,不可能有大规模的甲胄出售。 如果这些甲胄真能按王甫说的造价购买,那么林昭薅一薅大通商号,咬咬牙也能买他个一两万件甲,但是很可惜,根本买不到。 这段时间,即便是大通商号的大掌柜郑通用各种渠道采买,也就只买到零零散散一两百件甲胄,杯水车薪。 林大老板咳嗽了一声,对着王甫笑道:“大将军不要生气,我领你去见一见火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您见了之后咱们再谈价格不迟。” 一件火器十件甲,也就是说林昭基本上没有太多成本的一个一次性陶罐,要拿来换河东军的十件甲胄! 这个价格是纯粹的狮子大开口,林昭也知道不可能以这个价格成交,他漫天要价,只是等着王甫坐地还钱。 两位节度使一先一后,走出了这个园子,林昭挥手把身边的跟班赵成唤了过来,吩咐了两句之后,很快赵成就抱着两个陶罐放在了林昭面前,恭敬低头:“公爷,东西带来了。” 林昭伸手接过一个陶罐,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然后递到了王甫面前,笑着说道:“大将军验一验货?” 王甫看着面前的陶罐,面色严肃。 他伸手接了过来,放在手里打量了片刻,正准备开口问些什么,就看到林某人伸手递过来一个火折子。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接过这个火折子,然后往前走了十余步,把陶罐放在地上,伸手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然后这位河东节度使立刻往后退了十来步,面色略微有些紧张。 很明显,他虽然没有真的见过这玩意儿,但是在情报里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不用林昭提醒,连用法以及“使用须知”都一清二楚。 很快,陶罐在院子里炸开,陶片四散崩裂飞溅,把园子里的花草打的七零八落。 王大将军侧身避开了一些飞溅过来的陶片之后,快步走到爆炸中心,低头研究了一番之后,起身看向站在身后的林昭,声音有些沙哑:“林公爷,这东西…似乎威力平平,根本不可能破甲,更不要说炸开城门了。” “当然不能破甲。”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这东西如果离得近了,即便不能破甲,也能身着铁甲之人震伤失去战力,而稍远一些的会被陶片所伤,即便是身着铁甲之人,也会被划伤关节这些裸露在外的地方,失去战斗力或者降低战斗力。” “这东西一个扔下去并不厉害,但是十几几十个一起扔下去,便可以见功了。” 王甫眉头微皱:“林公爷,老夫要的是那种可以掀开城门的火器,如果是那种火器,一件火器十件甲,老夫绝没有二话。” 林某人看向王甫,目光平静。 “那种火器,就不是这个价了。” 第六百三十章 战场上的东都 王甫想要的那种掀开城门的火器,实际上就是装着大量火药的火药桶,而即便是火药桶,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够炸开城门。 要知道,城门一般都是实木所制,然后用铁钉钉死,有些城池的城门,甚至还会在外面包上一部分金属! 平卢军一路西进,有些城门便需要两三个火药桶,再加上挖坑爆破,才能够炸得开。 卖陶罐对于林昭来说是没有什么风险的,因为他很清楚这种小玩意儿,只有守城的时候好用,而且因为太过清楚它的功能,平卢军上下都可以轻易应付。 但是火药桶不一样,一个火药桶少说有一百多斤火药,只要王甫拿去十个,手里就会有上千斤火药,这已经是很庞大的数字了。 卖这么多火药出去,是有一定风险的。 当然了,如果王老头出价足够诱人,林昭愿意承担这一次风险。 王甫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林公爷,老夫想要见一见那种火器。” “这里恐怕不太行。” 林昭轻轻摇头:“如果在这里炸开,估计会把这个园子毁了,不瞒大将军说,这个园子是晚辈向这青山县里的富户借用,专门用来招待大将军,等大将军走了,这个园子还是要还回去的。” 王甫有些诧异。 “平卢军不是已经攻下邢州了么?” 很显然,在王甫这种正儿八经的军阀眼里,全然不存在借用这个说法,只要是他们军队所到之处,一切东西都是随取随用,至于还不还,那也是看心情。 “收复邢州,我平卢军也只是代管,这青山县城里都是大周的子民,我等朝廷王师,总不会像范阳叛军那样欺压百姓罢?” 王甫面色不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开口道:“还是说正事罢,如果林公爷只有这种火器,老夫可以出价购买,就按……一件甲五枚这种火器,至于另外那种可以破开城门的火器,老夫亲眼见到之后,再跟公爷细谈。” 林昭眯了眯眼睛,轻声笑道:“大将军一看就没有做过生意,人家做生意砍价最多就是对半砍,哪有大将军这样,一砍就是数十倍的?” 王甫伸手从地上捡起另外一个陶罐,呵呵一笑:“公爷狮子大开口,给了老夫砍价的余地,老夫自然也要说个价格,给公爷抬价的余地。” “大将军是个爽快人,那晚辈就爽快一些,一枚火器两件甲,如果是铁甲的话,那就两枚火器一件甲,就按这个价来,如何?” 王甫低头思索了一番,微微摇头:“一枚火器一件甲,老夫没有用过这东西,先跟公爷买个五百枚,回去试一试效果。” 林昭面色微沉,缓缓说道:“大将军如果没有诚意,这笔买卖不做也罢。” 现在的林昭,在这个“军火”行业,处在绝对的垄断地位,可以说是只要是“客户”有需求,他就拥有绝对的定价权。 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爱买不买。 王甫抬头看向这个刚才还一脸笑容,现在却已经变了脸的年轻人,心中微微有些感慨。 这位越国公,行事作风全然不想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 “那就……按国公说的来。” 王甫沉声道:“不过前提是,公爷须得卖给我几个能够炸开城门的火器,不然这笔交易就此作罢。” 王甫最眼馋的,自然就是能够直接掀开城门的火药桶了,毕竟他在河东经营了十来年,现在的河东军可以说绝对是姓王的,也就是说每一个河东军将士都是他的本钱,而南下攻取河南府的过程中,死人最多的就是攻城的过程。 冷兵器时代攻城,就得拿人命去填。 河东军少死一个人,王甫的本钱就会雄厚一些,等他替朝廷收复了河南府,女婿李炎再登基称帝,他王家不说将来公侯万代,至少几代人的富贵是有的。 而且将来藩镇割据的局势已经无可避免,河东军现在多保留一分战力,将来就能够占据一些先机。 林昭声音低沉:“大将军,那种火器可以卖你,但是一件三百甲。” 王甫低下了头。 “老夫要先看一看。” “这个没问题,晚辈麾下的将士正在攻打洺州,大将军在这里歇一歇,明天我领大将军去洺州前线,看一看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甲胄是现在青州最紧缺的物资,几乎没有之一,虽然这一次只能从这老头手里弄到一两千甲胄,但是已经不少了。 要知道,有时候只要十几副甲,就能在地方上竖旗造反,正因为如此,朝廷一直严禁民间持甲,抓到了就是以谋反论罪! 两千副甲,尽管铁甲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也已经可以武装出一股不小的力量。 最起码这些甲胄,可以让平卢军中很大一部分人得到保障。 商量完了“军火买卖”的问题之后,林昭与王甫又商量了一些关于进攻河南府的具体战术战略,两位节度使坐在一起,足足商量了两个多时辰,等到王甫实在是疲累了,林昭才让人把他请到厢房里休息。 等到王甫走后,林昭坐在原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只觉得脑袋胀痛。 跟王甫这个级别的人说话,尤其还是现在这种敌友不分明的状态,说得每一句话都要小心谨慎,绝对不能说错话,林昭跟王甫一起待了差不多小半天时间,这会儿也觉得头昏脑胀。 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林三郎才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桌子上,摆了三四个小菜,还有一碗盛好的米饭,见林昭回来,在床上坐着的崔芷晴连忙站起来,拉着他在桌边坐下,轻声道:“你跟那位大将军喝了半天酒,多半没法好好吃饭,我让人准备了几个小菜,三郎你吃一些垫垫。” 刚才跟王老头勾心斗角,的确没有怎么吃饭,这会儿确实腹中饥饿,林昭坐了下来,低头扒了几口饭,只觉得整个人骤然放松了下来。 崔芷晴坐在他旁边,给他倒了杯热水,轻声道:“谈出什么结果了么?” “老狐狸滑不溜手,没有套到他的话。” 林昭放下碗,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本来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套他几句话,让咱们在河南府战场上占据主动,哪知道说了半天,这老头一句准信都不给。” 林大老板有些郁闷。 “我还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这老头把洛阳让给我们呢。” “哪有这么容易?” 崔芷晴毕竟出身世家,而且做过一段时间的“青州刺史”,一边给林昭添饭,一边轻声道:“依我看啊,这对翁婿俩,一定会拼死打下洛阳,只要进了东都……” “那位大皇子,也就有登基的理由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各有谋算 河南府之所以是大周仅次于京兆府的“府”级行政单位,就是因为它的府城乃是大周的东都洛阳,仅次于长安的天下第二大城。 而且洛阳城不仅仅是天下第二大城那么简单,在大周二百来年的历史里,这座洛阳城曾经当过几十年的都城! 正因为如此,当初洛阳城失陷在叛军手里的时候,身为天潢贵胄的李煦才会那样失魂落魄,生性懦弱的皇帝李洵,才会不惜冒险,也想要潼关守军出关收复洛阳。 现在河东军与平卢军一同攻打河南府,毫无疑问洛阳城将会成为焦点,哪一方能够打下并且掌控洛阳,就可以瞬间获取大量的政治资本以及话语权。 林昭在发兵河南府的时候,就把洛阳城定为了自己的目标,他自然也想要拿下洛阳,但是在跟王甫接触的过程中,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这老头都绝口不提洛阳的事情。 如崔芷晴所说,王甫现在有了李炎这个女婿,便会替李炎着想,假使河东军拿下了洛阳城,李炎在洛阳宣布登基嗣位,这样虽然没有在长安城登基那么理直气壮,但是天下人多半勉强能够接受。 在青山县城接待了两天王甫之后,林昭亲自带着王甫一起去了邢州东南边的洺州,此时裴俭已经拿下了洺州的州城永年县,正在攻打洺州的另一座县城武安。 本来武安一座县城,平卢军很快就可以吃下来,不过林昭让人快马传信,裴俭这才暂缓的进兵的过程,一直等到王甫赶到武安,平卢军才准备向武安县城进兵。 本来平卢军爆破城门的任务,一般都是放在晚上执行,好减少伤亡,但是为了让王甫看得清楚,这一次他们的进攻时间选在了早上。 随着裴俭一声令下,幽州军的一个校尉营组成盾阵,护卫着几个小推车快速靠近武安城墙,武安作为一个县城,守备力量本就不多,再加上州城永年都已经丢了,武安的守军更加没有了守城的心思,城墙上射出来的箭都稀稀拉拉的,不成规模。 此时此刻,如果幽州军高声劝降,这座县城的守军多半会开城门投降。 不过裴俭显然不打算这么做,他手下的盾阵掩护着十来个火器营的将士,顶着箭雨快速突进到了武安县城的城门之下,这十来个火器营的将士到了城门之后,立刻开始用铁锹挖坑,然后极其熟练的把一个火药桶放在了城门处。 点燃引线之后,这个突进的校尉营立刻快速散开,随后轰然一声爆炸,这个本就不慎坚固的城门,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掀开,城门虽然没有炸飞,但是被巨力冲击,几乎已经从门框上脱落。 留下了一个可以供三四人进出的口子。 裴俭面色平静,挥了挥手,随即又一个校尉营顶了上去,开始进入武安县城。 城墙上的守军已经全无战意,见城门被炸开之后,都慌不择路的下了城墙,四散而逃。 而这一切,都被在不远处高点观望的王甫,看在眼里。 这位王大将军沉默了许久,被缓缓侧身看向身边站着的林昭,开口道:“林公爷,这种东西,老夫要十个。”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一百件甲换一个。” 一千件甲胄,对于河东节度使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再加上先前买陶罐的那些甲胄,就是两千件甲,如果不是他在河东经营的十多年,根本不可能拿的出来。 林老板微笑道:“既然大将军这么痛快,晚辈也不多要,两百件甲一个,但是不能卖给大将军十个,最多只能卖五个。” 王甫微微皱眉,抬头看着林昭。 林某人面色平静:“这东西比较难弄,平卢军剩下的也不多了。” 王甫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这么办罢,不过到时候要用的时候,公爷须得借王某两个人,教会河东军用法。” “这个自然。” 林三郎微笑道:“晚辈不仅可以派人去,还可以直接帮大将军用完这些火器。” 五个火药桶,就是五六百斤火药,林昭也有点怕这老家伙把这五六百斤火药藏起来,能派自己人看着这些火药桶用完,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倒不用。” 王甫声音低沉:“公爷只要教会用法就行了。” 不出意外的话,王甫花“重金”购买的这些火药,最后统统都会用在洛阳城上,对于这一点,林昭心里也很清楚,两个人算是心照不宣了。 林昭对着王甫笑了笑。 “大将军既然是买主,都依大将军就是。” 不管怎么说,林昭在这一次的“买卖”中,收益是巨大的! 两千件甲,在这个乱世是何等宝贵的财富,撇开这些甲胄的附加价值不谈,单单是它们的造价,就要高出火药的造价何止百倍! 如果不是洛阳城城池高大,而且守军众多,王甫也不可能花这么大的代价,去在林昭这里采买“军火”。 不过如果这位王大将军知道,林昭在青州以及棣州的库房里,储备了好几万斤火药,恐怕会直接气的吐血三升。 买卖谈好之后,王甫又认真观望了一番裴俭麾下的这支幽州军,完整了看了一遍幽州军攻城的过程之后,这位久在军伍的大将军,看了看身边的林昭,低声道:“公爷麾下的这支平卢军,已经算得上是精锐了,并没公爷说的那样不堪。” 王甫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最起码,已经胜过了当年的长安禁军。”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大将军夸奖。” 王甫再一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忍不住感慨道:“短短两年时间,林公爷便能把青州经营到这个地步,甚至带出了一支不弱的平卢军,真是……” “后生可畏啊。” 林公爷笑了笑,微微欠身:“大将军莫要再夸了,再夸下去,晚辈当了真,可能明日就带兵直扑洛阳了。” 王甫哑然一笑,没有接话。 两个人又在这处高坡上观望了一会儿,等武安县城已经差不多拿下,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下了高坡。 下了高坡之后,王甫翻身上马,便对着林昭拱手告辞。 “林公爷莫要忘了今日你我的约定,老夫回河东之后,会立刻把公爷要的甲胄送到公爷军中。” 林某人也对着王甫拱了拱手,笑道:“到时候,大将军要的东西,晚辈自然也会双手奉上。” 王甫点了点头,这才带着自己的亲卫,策马离开。 林大老板背负双手,看着王甫远去的背影,呵呵一笑。 “不知道五个火药桶,能不能炸得开洛阳城门?” 第六百三十二章 萧关月色 就现在的局势而言,林昭与齐师道虽然只是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匆匆见过一面,但是两个人之间的互相帮助,比起林昭与河东王甫之间,倒显得情真意切了许多。 而林昭与河东军之间,就纯粹是利益沟通,不存在半点情分。 送走了王大将军之后,林三郎便上马来到了刚被裴俭占下来的武安县城之中,这会儿武安县城已经基本清理完毕,城中的叛军也已经或抓或杀,不过因为军队进城,县城里的百姓难免慌乱,几乎家家闭户。 好在平卢军除了搜捕叛军的时候会强行入户搜查,其他时候并没有打扰这些本地的百姓,没有在城中引起大规模骚乱。 林昭进城之后,就被手下的亲卫接迎到了已经清理出来的武安县衙,此时裴俭等人也已经在这处县衙门口迎接林昭,见林昭下马之后,裴俭迎了上去,低头抱拳:“公爷,武安已经尽在平卢军掌控之中!” 林昭上前,伸手拍了拍这个大个子的肩膀,淡淡的说道:“罢了,不用多礼,屋里说话。” 裴俭这个人,刚见到林昭的时候还是颇为傲气的,但是第一次抗击康东来的时候见到火器之后,这个大个子对林昭的态度就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尤其是在青州势力越来越大之后,这个大个子将军也很识趣的越发恭敬,现在对林昭的态度已经完全变成了事主的模样。 林昭走在前头,裴俭便老老实实的跟在他身后,很快就进了县衙的正堂,坐下来之后,裴俭脸上才咳嗽了一声,笑着问道:“公爷,那个老家伙走了?” “走了。”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手握兵权的老家伙,很是不好应付,这两天时间我跟他说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一不小心就会说错话。”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裴俭,沉声道:“咱们进兵的速度要再慢一些,让他们河东军率先到达河南府,去跟范阳叛军硬碰硬。” 河南府是范阳军最为重要的地盘之一,因此只要河东军抵达河南府境内,就一定会遭到范阳军的猛烈进攻。 虽然裴俭手下的幽州军战力已经抬升了不少,但是比起那些边军还是要差上一些,因此能避锋芒还是要避一避的。 裴俭点了点头,开口道:“属下明白,打下武安之后,洺州已经尽数收复,接下来属下准备在洺州好生休整一番,再慢慢进军。” 洺州距离河南府已经很近了,只要再打下卫州与相州两州,就可以打到河南府,以现在平卢军的正常推进速度,估计只要一个多月,就能打进河南府。 “也不能全然不动。” 林大老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该打还是要继续打,现在不比从前了,军中上下少不了别人的耳目,不能给王甫话柄。” 说到这里,林昭低眉道:“根据我收到的消息,康东平在河南府至少安排了两个军防守,也就是四五万人,看来他很看重这个地方。” “苟延残喘而已。” 裴俭咧嘴一笑,开口道:“这个康东平,打仗的本事或许有,但是坐江山的本事不说比李沅,就是比我老裴都不如,现在他不管如何安置兵力,都绝难翻盘。” 林昭微微摇头。 “即便是范阳军回天乏术了,困兽犹斗之际,也要小心他咬我们一口。” 如裴俭所说,战事进行到现在,康东平的这个所谓的大燕,不能说失去了抵抗能力,但是实在是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林昭以及齐王二人三路进兵,几乎把范阳军的外围势力统统吃了个一干二净,现在的范阳军被压缩在京兆府以及河南府两处地方,再打下去,不管是兵源还是钱粮都会成问题。 假如是李家人占据这两个地方,凭借着民心的优势,还可以在关中一带暴兵,但是范阳军这两年来几乎人心尽失,甚至关中百姓自发的组建义军抵抗他们,足见其统治的失败。 在没有办法增兵的情况下,即便范阳军短时间内能守住河南府和关中,也不可能固守太久,到时候他们如果不愿意在关中覆亡,那就只能南逃。 可逃到南方去,也就是延缓灭亡的时间而已。 两个人商量了一番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之后,林昭因为这两天到处跑,有些困乏,便来到了县衙后院歇息。 因为武安这里还是前线战场,风险不小,所以林昭并没有把崔芷晴带过来,而是把她安置在后方,这会儿只有他一个人在武安。 来到了平卢军将士给他整理好的房间之后,林昭坐在书桌旁思忖许久,然后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写给西川,另一封则是写给朔方的齐师道。 写给齐师道的原因是,这个时候必须要尽量把握全局的每一个信息,才能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棋。 而写给西川林简,则是因为这个时候那个西川小朝廷的地位越来越尴尬,林简一家人在西川的处境也会越来越不好。 林昭希望,自己的这个七叔,能够找个理由,尽快从西川脱身。 而现在对于林简来说,最好的理由自然就是林昭了。 林昭写给他的这封信,就是要告诉林简,自己这里愿意全力配合他们一家人从西川脱身。 ………… 就在林昭在武安写信的时候,北边朔方的战事,也已经打响。 确切来说,是齐师道带领的朔方先锋军,攻打萧关的战事。 萧关是关中四关之一,拿下了萧关,后续的朔方军就可以进入关中,与范阳叛军正面交锋。 而萧关有资格作为关中门户,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打的下来,事实上康东平很重视这个关中的北关,在萧关足足安排了一万多人驻守。 此时,秘密到达萧关之下的朔方先锋军,不到五千! 当然了,这些都是朔方军之中的精锐,可以与突厥人正面碰撞不吃亏的精锐! 与此同时,关内还有关中义军与他们遥相呼应,夺取萧关的这一战,他们并不是毫无胜算。 而且朔方军主力就在身后,只要他们能够占据萧关一天时间,朔方军主力就可以赶到增援! 夜色缓缓降临。 萧关之下,一身黑甲的大将军齐师道,目光死死地看着远处的关中门户。 一直到子时时分,这位大周除了康东平之外兵力最多的节度使,猛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时辰到了,进兵!” 军令很快层层下达,五千朔方军阵容齐整,朝着萧关推进。 与此同时,萧关之内,也有一些大多身着布衣的汉子,在盯着眼前的关城。 他们的头领,同样大手一挥。 “到了与齐大将军约定的时辰了!” 这个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头领,声音如同闷雷一般。 “兄弟们,为我大周王师,打开关门!” 第六百三十四章 给老子开啊! 范阳军的战力,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能从幽州一路推进到长安城,甚至入主了关中,就已经说明这支边军的强悍,而在萧关守城的范阳军,足有万余人。 城下的朔方军只有五千,而关内的义军为了隐蔽,不被范阳军发现,只能小股部队隐匿,慢慢朝萧关靠近,人数加一起也只有一两千人而已。 也就是说,攻城方的人数还比不上守城方。 萧关本就是雄关,守城的范阳军也不是乌合之众,双方这种兵力对比的情况下,几乎没有任何机会突进,但是与平时攻城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是两边夹攻,只要关内的义军能够帮着朔方军打开关门,这场仗就有的打。 哪怕在萧关僵持,只要支撑一天时间,朔方的援兵也就到了! 萧关之内的这一支关中义军,首领名叫史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范阳军入关中之后,史方便积极在关中联络乡勇,慢慢组建起了一支义军反抗范阳叛军。 两年多时间下来,因为实力悬殊,史方也没有掌握游击战的精髓,这一支义军数次被范阳军击溃,伤亡惨重。 好在他们都是关中人,对于本地的地形十分熟悉,再加上有群众基础,在关中父老的支持与帮助之下,这支义军才得以留存到现在。 如今,萧关之下的这一两千人,虽然不是义军的全部,但是已经是这支义军的大部分青壮了。 等到与齐师道约定的时间一到,埋伏许久的史方一声大喝,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朝着萧关冲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 打开关门! 一两千人的声势还是不小的,再加上这支义军是从萧关守军的背后杀出,一时间倒让萧关的这些范阳军手忙脚乱,不过范阳军毕竟军事素质还在,很快反应了过来,组织了一股兵力,正面阻击这支义军。 与此同时,城外的朔方军,也在猛烈进攻萧关。 城外的朔方军倒是能跟范阳军打一打,但是关城内的这些义军,一来缺少系统性的军事训练,不仅军事素质差,就连指挥能力也差,二来装备实在是稀烂,他们的武器简陋不说,而且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够着甲,被范阳军这么一冲,立时就损失惨重。 只在交手的一瞬间,这支义军就出现了大规模的死伤! 冲在最前面的史方,奋力劈杀了一个范阳军将士之后,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这会儿距离关门,少说还有近百丈,以这个伤亡速度,还没有推进到关门,他们就会统统死伤殆尽! 史方咬了咬牙,对着身边的兄弟们厉声大喝。 “兄弟们,不要顾忌这些叛贼,直接往关门冲!” “打开了关门,齐大将军立时就能把这些叛贼杀个一干二净!” “为了关中父老!” 史方双目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兄弟们,冲过去!” 这是要用人命,去给朔方军开关门了。 于是乎,在战场上几乎不可能看到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义军,在得到了史方的命令之后,几乎全部奋不顾身,朝着关门冲了过去,有些甚至丢下了手中的兵器,不顾一切的朝着关门冲过去! 范阳将士的刀劈下来,就被其中一个义军抱住,掩护另一个义军冲向萧关! 有些义军身上被连砍七八刀,已经面无全非,没了气息,双手仍旧死死地抱住范阳叛军,不肯撒手。 最后,这些范阳军只能挥刀,把抱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尸体的手砍去,才能挣脱束缚,继续阻拦这些不要命的疯子。 在这样用人命去填的情况下,这支关中义军快速朝着城门突进,很快距离关门只剩下不到一百丈的距离,而此时,这支足有一两千人的义军,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就伤亡大半!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朝着关门拼命冲过去! 其实这个场景,在这个时代是几乎不可能看见的,即便是范阳军或者是朔方军这种边军,只要伤亡超过五成,也难免会军心浮动,甚至会出现大规模逃兵。 但是这支关中义军不一样。 范阳军入关中这两年以来,在关中横征暴敛不说,还肆意欺压百姓,掳掠民女,短短两年时间,关中人便大量外逃,百姓民不聊生。 正因为如此,这支义军才会出现。 在范阳军那样强大的兵锋之下,这些关中儿郎仍然愿意站出来去抵抗义军,说明范阳军已经不得人心到了极点。 这个时候,他们能这样全然不顾自家性命,就是为了要把齐师道迎进关中,让齐师道把这些叛贼赶出关中,让关中父老们,重新过上好日子! 这种乡土之情,最为朴实纯粹。 身后就是关中,他们退无可退,李家人守不住关中,便让他们这些关中百姓来守! 战场上,杀声震天。 一条条断臂在战场上铺出了一条血路,等到这些义军真正冲到关门之下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不足百人! 惨烈到这种地步,即便是这些凶狠残暴的范阳叛军,也忍不住觉得脊背发凉。 史方这个时候,已经浑身是血,他身上最少有四五处刀伤,其中最深的一条在后背上,长有尺余。 即便如此,这个义军的头领,仍旧手持一把单刀,恶狠狠的看着关门前的二十多个范阳守军,整个人如同从血海之中攀爬出来的厉鬼。 他怒吼了一声,直接冲了过去,关门处最后守着的叛军,竟然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一时间竟然不敢动弹。 等到史方真正冲到眼前,这个范阳军将士才反应了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脚,狠狠一脚把史方踢出去四五步远,倒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这位义军统领,仍旧挣扎着要爬起来,然而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开……开关门…” 他用最后的力气,对着身边的义军叫嚷。 又是十几个义军冲了上去,他们虽然拿着武器,但是已经红了眼睛,只能没有章法的一边冲一边胡乱劈砍,正是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逼开了城门处最后的几个叛军守军。 几个受伤不重的义军,在几十个义军的肉身掩护之下,终于把手放在了沉重的门栓上。 这些人,怒目圆睁,齐齐一声怒吼。 “给老子开啊!” 萧关内外,都是血流成河。 门栓重重落地,沉重的城门,被一群弱者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动着。 已经躺在地上的史方,终于看到了萧关的城门被推开了一道裂缝。 对于他来说,仿佛有一道光芒,从门后照射到了他的身上,这光芒耀目刺眼,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所以,这位义军首领长吐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第六百三十四章 齐师道的怒火 不知道过了多久,史方终于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醒来之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 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他努力睁开眼睛,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环境,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大帐里,看天色似乎已经是白天了。 “你醒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史方努力扭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甲胄的中年男子,就坐在自己旁边,手上端着一碗水。 史方咽了口口水,嗓子干渴难忍。 因为他躺在床上没法动弹,中年人默默上前,一只手端着水,另一只手用勺子喂他喝水。 喝了一整碗水之后,史方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缓过来不少。 中年人把水碗放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史方,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你…命很大。” “大夫说,你这个伤势,不一定能醒过来,没想到才一天的功夫,你就醒了。” 史方扭头看着中年人,用沙哑无比的嗓音问道:“萧…萧关破了么?” “还没有。” 中年人微微摇头,开口道:“还在打,不过我军援军已经到了,再加上关门洞开,估计再打个一两天,就能彻底占据萧关。” 他看向史方,沉默了片刻,微微低头:“这一次,你们居功至伟…” 说到这里,中年人深呼吸了一口气,默默说道:“是朝廷对不住你们。” 昨天晚上,萧关城门开启之后,朔方军将士才看到城门之后的惨状,一两千义军最终活着被朔方军救下来的,只有二三十人,而在这些义军身后,是一条用胳膊铺成的血路。 当时齐师道便红了眼睛,下令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回来,于是朔方军骑兵精锐冲向了城门,把这些义军的“幸存者”给救了下来,其中史方这个义军首领,就被安置在齐师道的帅帐之中。 听到萧关的消息之后,史方明显长松了一口气,他看向自己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 “多谢…多谢救命之恩…” 他对着齐师道轻声说道:“敢问将军…” “姓齐。” 中年人一边往旁边的药罐下面添了些火,一边回答道:“齐师道。” 史方心神巨震,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大…大将军,我…我…” 齐师道微微皱眉,走到史方床前,声音低沉:“躺好。” “我……小人怎么敢劳动大将军照顾…” 史方心情复杂,苦笑道:“折煞小人了。” 就现在的据实而言,这位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的齐大将军,是天下间除了康东平之外带兵最多的大将,也就是说除了康东平之外,齐师道就是拳头最大的那个人。 这种权势地位,怎么可能来照顾他这个无名小卒? “你好好躺着养伤。” 齐师道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史方重新躺下之后,他又坐到一旁去打理炭火。 “义军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你要是死也了,我心里会过不去。” 说到这里,他瞥了史方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看向眼前的药罐。 “且让我能心安一些罢。” 慈不掌兵,作为一个统兵十万的大将,平日里莫说是伤亡一两千人,就是在打突厥人的时候,朔方军伤亡一两万人的时候,齐师道心里的波动也不是很大。 但是昨天夜里的场景,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惨烈到齐师道这个从身军伍几十年的大将军,也为之震撼,为之动容。 大帐里,一片沉默。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性格活泼的人,尤其是齐师道,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话,自然不会主动跟史方沟通。 终于,药煎好了。 齐师道把药罐里的药倒在了药碗里,然后端到史方床前,这一次知道了齐师道身份的史方,再也不敢就这么躺着,好在他的伤都在身上,双手都还完好,便挣扎着半坐了起来。 史方这一动弹,立刻浑身剧痛,他疼得脸色发白,汗珠点点落下。 齐师道没有说话,默默的喂他喝药。 等一碗药喝的差不多了之后,齐师道才开口问道:“关中义军,还有多少人?” 史方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齐师道,开口道:“还有…还有两千余人,大多都藏在山里。” “只不过青壮大多都…都跟着我一起攻萧关了,剩下的很多都是年纪小的还有年纪稍大一些的。” “无碍。” 齐师道声音沙哑:“等朔方军入了关中,你这支义军,便是我朔方军的将士了。” “等你养好伤之后,便跟着我。” 齐大将军声音平静:“从今起开始,你便是我大周的宣威将军了。” 各地节度使有权任命手下的职位,最多也就是报请兵部,走一走流程,现在朝廷都躲到西川去了,朔方的官职齐师道想怎么安排就可以怎么安排。 史方先是一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帐外传来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 “大将军,前线军情。” 齐师道对着史方微微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看向帐外:“进来说话。” 很快,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年轻人进来之后,先是看了一眼史方,见史方已经醒了之后,面露诧异之色,不过他随即低下了头,对着齐师道躬身道:“大将军,我朔方军已经占据萧关,萧关叛军慢慢朝着关内逃去,前线来报,问要不要追击…” “当然要追。” 齐大将军面无表情,冷冷的说道:“杀了咱们这么多人,说逃就逃了?传令下去,追敌五十里,不管是谁,追到之后就地格杀,不要俘虏。” 听到这个命令,这个在朔方军中负责传令的年轻人微微皱眉。 作为齐师道的的儿子,他很清楚自己老爹用兵的风格,简单来说就是沉稳二字,如果是平常时候拿下了一座关卡或者城池,齐师道一般都是下令就地休整,不会做出追击这种冒险的举动。 而现在,老爹恐怕是…真的动了真火。 想到这里,他连忙低头:“末将这就去传令。” 齐屏刚要转身离开,就又听到了自己老爹声音。 “再有。” 齐屏连忙转过身来,低头听命。 “给王甫还有越国公传信,告诉他们我朔方军已经拿下了萧关,整军十日之后就可以兵发京兆府,让他们这两路大军立刻开往河南府,攻取洛阳。” 说到这里,齐师道闭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 “他们攻下了洛阳之后,我朔方军会配合他们从潼关入关中,然后三路合围,绞杀叛贼。” 齐大将军目光冷冽。 “告诉他们,到这个时候若有谁再爱惜羽毛,不肯出力,齐某…会记他们一辈子!” 今天在外面,晚点更新,估计傍晚左右。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三十五章 新主与旧主 战争的进程持续推进。 当朔方齐师道的信送到林昭手上的时候,林昭的平卢军已经攻占了相州,他本人和崔芷晴两个人,也在相州的州城安阳住了下来。 在安阳的相州刺史府书房之中,林昭手里拿着这封赵成刚送上来的书信,认真看了一遍之后,便把书信收回了自己的袖子里,默默的对赵成说道:“去,将两位将军请来议事。” 林昭并不直接统兵,因此他住在城里,而裴俭与齐胜两个将军,都是随军住在城外的军营里,因为林昭曾经下令要慢慢推进,此时平卢军已经在相州休整了七八日了。 赵成连忙低头,躬身道:“属下遵命。” 等到他转身离开,林昭才两手拢在袖子里,回到了书房之中,书房里,一身白衣的崔芷晴正在帮着林昭整理文书,见他回了屋里,便轻声问道:“有什么大事么?” 林昭坐了下来,摇头叹息:“朔方送过来的书信,齐大将军已经占据萧关,随时可以进入关中,他的意思是让我部加快推进速度,与河东军一起尽快拿下河南府。” “这么快?” 崔芷晴自小在长安长大,自然知道四关对于关中意味着什么,在她看来,即便是兵强马壮的朔方军,面对范阳军,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攻破关门。 攻破了四关之一,就意味着大军可以长驱直入关中,再拿下两三个州,就能打到京兆府了! “先前跟你提过,关中有一支义军。”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齐大将军在信里提了,这些关中义军在这次破关之中出力不小,应该是……死了不少人。” 崔芷晴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林昭面前给他倒了杯茶水,轻声道:“那三郎准备下一步如何动作?” “我自然可以继续东进,逼近河南府。” 林三郎微微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但是河南府的叛军力量并不弱,原本咱们这里并没有什么皇子,所以不必太过心急,大可以让王甫在河南府跟叛军拼命,但是现在收到了这封信,如果王甫无动于衷,我们却急着赶去河南,可能……” “可能会吃一些亏。” 本来在林昭的构想之中,是要让王甫去在河南府当急先锋的,毕竟这位王大将军现在有个大皇子做女婿,他们也有打进洛阳城的迫切需要。 而五个火药桶,是不太可能炸得开洛阳城这种雄城的城门的。 也就是说,河东军未必打的下洛阳城,或者说会在洛阳城跟敌人僵持一段时间。 即便他们拼命啃下了洛阳,估计也会损失惨重。 到时候,他林某人就可以适时的出现,摘取河南府的战果。 但是现在,形势突变,齐师道占据了萧关,需要另外两路大军跟他遥相呼应,这个时候,林昭就不好再这样慢悠悠的推进了。 崔芷晴坐在林昭旁边,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既然齐大将军给三郎写了信,那么也一定会给河东军写信,家国大义面前,那位王大将军不一定就会无动于衷。” 林昭微微摇头。 “且看看就是,单凭他嫁女儿给李炎这一点,这老头…歪心思就不会少。” 夫妻俩在书房里商量的时候,门外已经传来了赵成的声音,崔芷晴缓缓站了起来,对着林昭轻声道:“看来是两位将军到了,我去给你们沏茶。” 林昭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冲着门口说道:“让他们进来罢。” 很快,两位着甲的将军就迈步进入了林昭的书房,恭恭敬敬的对着林昭行礼。 “末将见过公爷。” “见过公爷。” 林昭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自己找座位坐下,两个人刚刚坐下,崔芷晴便端着茶水出来,给两个人奉茶了。 两位将军本来已经坐了下来,看到是崔芷晴出来奉茶,都连忙站了起来,微微低头,两只手接过了茶水。 “多谢夫人…” 崔芷晴面带微笑,奉茶之后就迈步离开了这间书房,让他们三个人谈话。 等崔芷晴走了之后,坐在主位上的林昭才看了两个属下一眼,然后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书信,放在手边的桌子上:“这是齐大将军刚送过来的书信,二位先看一看。” 两位将军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齐胜站了起来,把那封书信拿了过来,不过他没有打开看,而是走到了裴俭身边,双手递在了裴俭手里。 “裴将军先过目。” 裴俭咧嘴一笑:“齐将军是朔方军旧部,朔方军的信,齐将军先看罢。” 两个人推拒了一番,最终还是齐胜拆开了书信,简单看了一遍之后,立刻递到了裴俭面前,面色复杂。 等两个人都看了一遍之后,林昭放下手中的茶盏,瞥了两个人一眼。 “齐大将军的意思是,让咱们尽快西进,最好是尽快打进河南府,牵制叛军的力量,为朔方军在关中争取一些空间,二位如何看?” 听到这里,齐胜再也按捺不住,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昭躬身抱拳:“公爷,咱们从青州幽州一路打到这里来,为的就是剿灭叛贼,如今北边的朔方军既然已经提前进入了叛贼的腹地,咱们自然没有再拖延的理由……” 林昭点了点头,看向裴俭。 裴大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公爷,如果是咱们一部攻伐河南府,这个时候自然应当快马加鞭开往河南府,但是北边还有个河东军,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现在就做西进的准备,但是在西进之前,要派人随时打探河东军的动向……” “二位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 主位上的林某人低头,喝了口茶水,然后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取个折中的法子,齐将军。” 齐胜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躬身抱拳。 “末将在!” “你立刻带原青州军所部,从相州出发开始攻卫州。” “拿下卫州,你需要多长时间?” 现在的这支平卢军,沿途俘虏加上收编,人数已经过了三万,而齐胜原本从青州带出来的五千青州兵,这会儿也有八九千人,以八九千人的兵力去打一个没有太多守军的州,并不是什么难事。 “七日。” 齐胜深深低头,沉声道:“七日之内,必为公爷取下卫州!” “那你这就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场仗就交给你们青州军去打,莫要再埋怨说不给你们功劳了。” “是!” 齐胜恭声应是,然后缓缓退出了书房。 等他走远之后,林昭才看向一旁的裴俭,笑着说道:“裴将军如何看他?” “新主面前不忘旧主,是个重情义的人。” 裴俭面色平静:“比齐师道强多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大燕朝 青州军推进的速度非常快。 一方面是因为整个范阳军都在收缩防御,除了关中与河南府之外,几乎放弃了其他所有的地盘,因此像卫州这种地方,守军剩下的不多。 而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齐胜这个人,感念旧日齐师道的知遇之恩,为了能尽快呼应北边的朔方军,他带兵攻打卫州的时候十分卖力,原先说是七天时间,实际上只用了六天不到,青州军就几乎推平了卫州, 而林昭与裴俭,自然也就跟着大军继续西进,来到了卫州的州城汲县。 此时,他们距离河南府的边界,只剩下二百里不到的距离,距离洛阳,也就是四五百里的距离了。 在西进的过程中,林昭一直积极联系河东军,等平卢军攻下卫州,北边的河东军也已经攻下泽州,与平卢军分别从东边和北边,围攻河南府。 而到了这种时候,这些源源不断的坏消息,自然传到了长安城里。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改弦易帜,从原来的大周变成了康东平的“大燕”,原先大周的皇帝李蓟,也被康东平在长安城里随意找了个地方安置。 之所以没有杀他,主要是为了照顾大燕朝里那些“大周遗老”的感情。 本来新朝甫立,朝廷上下应该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但是此时的长安城里,却已经有了一些秋后的凉意,不止大燕的这些官员各怀心思,懈怠政务,就连大周八军的那些将领,私下里也不安分。 为了安抚这些大燕的开国功臣,高坐帝位的皇帝陛下康东平,开始在长安城里大肆封爵,第一个得到王爵的自然是他的亲兄弟康东来了,这位康家的二爷受封“晋王”,是大燕朝的第一个王爵。 除了康东来之外,范阳集团的其他人也被康东平大肆封爵,短短几个月下来,长安城里就出现了四五个郡王,十几个国公。 就连那个冒牌货李蓟,也被康东平封了个安阳公。 康东平在这个节骨眼大肆封爵,自然是想要激励范阳集团的这些高层们,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个大燕朝非是他康东平一个人的大燕朝,而是兄弟们所共有,这样一来在打仗的时候,这些享了两年福的高层们,才会出死力。 而在这个时候,长安皇城的太极宫里,大燕朝的皇帝陛下正高坐帝位,面无表情的看着殿中的一群胡姬跳舞。 虽然是在享乐,但是康东平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宦官,躬着身子走了进来,他走到康东平面前,毕恭毕敬的弯下身子。 “陛下,晋王殿下在殿外候见。” 康东平面无表情,伸手挥了挥手。 殿中的管乐丝竹之声骤停,那些跳舞的胡姬们也都很快停了下来,直接跪倒在地上。 “歌舞暂罢,都散了。” 这位皇帝陛下开了口,殿中的胡姬和乐师们纷纷散去,很快晋王康东来就被人请了进来。 这位大燕的晋王殿下,直接跪倒在地上,对着康东平叩首:“臣,康东来叩见陛下。” 兄弟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要好,从前在范阳的时候,康东来甚至会没大没小的直接闯进康东平的房间,当时的康大将军,也从来没有跟自己这个兄弟生过气。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他康东平当了皇帝,已经是大燕朝的九五至尊了,哪怕是亲兄弟康东来,也要对他行君臣之礼。 “二郎不用拘礼。” 康东平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开口道:“来人,给晋王赐座。” 很快就有两个太监,搬着椅子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康东来身后,这位晋王殿下一屁股坐了下来,抬头仰面视君,沉声道:“大兄,河东叛军与青州叛军,已经兵临河南府的东侧和北侧,按照他们的行兵速度,估计侵犯河南府,也就是这两天的时间了。” 帝座上的康东平,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很显然这段时间他已经接收到了太多这种消息,心里已经生不出什么波澜了。 “朕在河南府的守军,有近七万人,这些乌合之众,短时间内威胁不到河南府。” 康东平面无表情,缓缓说道:“突厥人那里,有消息传回来么?” 康东来摇了摇头,开口道:“派去的使者还没有回来,不过突厥人跟契丹人的冲突还没有停,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办法再度南下了。” 帝座上的康东平,有些颓然的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他看向康东来,声音沙哑:“再派使者去突厥,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出兵,朕可以……把边境十余州,都让给他们。” “契丹那边也派人去,告诉那些契丹人,只要他们与突厥罢战,朕先前答应他们的好处,可以翻倍。” “另外……” 康东平面无表情:“再让五洲与他。”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康东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好歹也在大周朝廷做过官,而且还做到工部郎中的位置上,多少知道一些边境州郡对于朝廷的意义,想到这里,这位康家的老二苦笑道:“陛下,这个让法…恐怕不太好罢。” “没有什么不好的。” 康东平从帝座上站了起来,走到自家兄弟面前,淡淡的说道:“现在对于咱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住大燕,保住了大燕,再消灭了这些叛逆,将来朕腾出手来,自然可以把这些突厥人契丹人统统赶出去。” “再说了……” 康东平面无表情,开口道:“再说了,即便赶不走他们,丢掉的也是他们汉人的土地,跟我们兄弟没有关系。” 康东来无奈点头,开口道:“臣弟…明白了,臣弟这就去办。” “传令各军,让他们积极整兵备战。” 这位大燕的皇帝陛下,面如寒霜,冷声道:“再有整日在军中吃喝嫖赌玩女人的,朕会让他们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范阳军进入长安城,确切的说是进入关中之后,因为占据了天下最繁华的地盘,军队的纪律性迅速崩溃,范阳集团的高层们,也迅速被这些外物腐化。 到了两年后的今天,从前范阳九军的九个将军,除却武慎不知所踪,章衍罢职在家之外,另外七个将军已经娶了超过六十个女人,除了这些正式纳进门的,其他被他们糟蹋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原本康东平是不太愿意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但是现在,大燕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由不得他不管了。 康东来微微叹了口气,对着康东平深深低头。 “皇兄吩咐,臣弟这就去办。” 第六百三十七章 拖后腿的老贼 康氏兄弟都是粟特人,虽然几代人在大周为官,但是毕竟不是汉人。 先前康东平在范阳做节度使的时候,就与契丹人和突厥人有过交易,承诺把边境的一部分州郡割让给他们,正因为如此,一直不安分的契丹人才能老实这么长时间,同时突厥人也在没有可能攻破边关的情况下,硬生生攻伐北疆一年有余,帮着康东平拖住了朔方军与河东军,让他有机会进兵关中。 后来不知道为何,契丹人与突厥人起了冲突,两方在势力边境打了起来,以至于突厥人从北疆撤兵,朔方与河东才得以缓过手来,组建讨贼王师,讨伐康东平。 现在,这个刚刚建立没多久的大燕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果事败,他们兄弟俩一定会被李家人给挫骨扬灰,这些年建立的势力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正因为如此,康东平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不过即便如此,康东平能不能再得到契丹人以及突厥人的支持,已经不太好说了,毕竟这两方势力也都不是傻子,如果康东平现在能控制大周大部分势力,他做出的承诺自然有用,但是现在,康东平仅能控制住关中以及中原部分地区,不仅自身难保,而且完全没有办法掌握大周南方。 在这种情况下,突厥人和契丹人恐怕不会再相信他的承诺。 在这位大燕朝晋王上下奔走的时候,林昭的平卢军已经抵达了河南府的东边扎营, 此时,平卢军大营距离河南府的修武县城,只有数十里的路程了。 平卢军大帐里,一张还算详尽的河南府地图,摆在林昭以及平卢军的两个将军面前,林昭伸手指着地图上的修武县,缓缓说道:“再往西五十里,便到修武了。” “王甫到哪里了?” 齐胜站在林昭右侧,上前指着地图上的泽州,开口道:“还在泽州的晋城,已经三四天没有动弹了,似乎…似乎是在休整。” 林昭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闷哼了一声。 “不是三天前就快马给王甫传信了吗?让他们尽快南下,配合我们尽快拿下河南府,怎么还这样磨磨蹭蹭的?” 裴俭目光始终在地图上,他看着地图上的洛阳城,微微摇头:“早就说了王甫这厮,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齐师道的朔方军已经进了关中,随时可能跟叛军主力交锋,咱们跟河东军要支援朔方军,自然越快打下河南府越好,这个时候齐师道与公爷您都着急,他王甫却不急了。” 说到这里,裴俭低声道:“这老家伙的意思很明显,想让我们与朔方军先上,等咱们损失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们再出来收尾。” 裴俭把手指在洛阳城上,声音低沉:“这老货比谁都想拿下洛阳,他是笃定了咱们平卢军没有能力吃下洛阳,所以才敢这样不疾不徐。” 听到这里,林昭也大皱眉头。 现在,他的平卢军基本上已经开进了河南府境内,按照原先的计划,是让河东军在河南府主攻,他的平卢军在东边策应,协助河东军拿下河南府,但是现在河东军在泽州不动,林昭在河南府就会显得有些吃力。 想到这里,他把目光看向了洛阳城,声音沙哑。 “二位,咱们……吃得下洛阳么?” 裴俭与齐胜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摇头。 裴将军微微低头,开口道:“公爷,咱们一路西进以来,将士们的战力固然有所抬升,但是比起边军精锐还是有所不足了,根据咱们的情报,河南府的叛军最少在五万人以上,其中大半在洛阳城。” “即便这些叛军,不全是原先的范阳边军精锐,单凭人数,也要远超咱们。” 现在的平卢军,在战力对比的时候,已经不把城墙计算进去了,毕竟他们随军带着数千斤火药,青州后方随时还可以运送火药进来,即便是洛阳城那种级别的城门,只要付出一些代价,林昭也可以炸得开。 问题是就算撇开城门的因素不提,现在林昭麾下的平卢军,人数可能也比不上洛阳守军,也就是说,假如平卢军破开了洛阳城门,带兵冲杀进去,可能也不是洛阳守军的对手。 退一万步说,即便平卢军倚仗火器赢了这一仗,也绝对是惨胜,到时候自身的实力估计十不存一,占据了洛阳,也会被河东军摘桃子。 林昭的目光放在地图上,他看着洛阳城,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昭才回过神来,他沉声道:“明天一早,你们两个人就带兵进攻修武县城,尽量在七天之内,拿下修武。” 放在从前,七天时间足够平卢军拿下一整个州了,但是修武县城是河南府的县城,河南府每一座城池都有大量的守军,七天之内能攻下修武,就已经算是大胜。 两个将军恭敬低头。 “末将遵命!” 发布完命令之后,林昭把目光看向了地图上方的泽州,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位王大将军,不是跟咱们买了火器么?我记得还有一部分没有给他,我亲自去一趟泽州,见一见这个老家伙。” 听到他这句话,两个将军都是脸色一变,其中齐胜更是直接站了出来,开口道:“公爷,这个时候平卢军需要您坐镇,王甫这个人居心叵测,您到了泽州,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对您做什么。” 说到这里,齐胜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 “军中有裴将军在,还是属下代您去一趟泽州罢。” “不必。”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王甫只要没有失心疯,就不敢对我做什么,而且你们去未必劝的动他,我亲自去一趟,才有把握让他即刻发兵洛阳。” 现在的这种情况,平卢军一己之力攻打洛阳不现实,必须让王甫立刻动起来,不然平卢军没有办法进行下一步动作。 林三郎在地图上比划了一番到泽州晋城的距离,开口道:“我今天就出发,两三天应该就能到,你们拿下修武的时候,我多半就能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两个人一眼,继续说道。 “临行之前,咱们商量一下预案。” 所谓预案,就是如果林昭没有回来,平卢军应该如何行动。 虽然这种概率很低,但是不得不考虑到方方面面。 两个将军立刻低头,对着林昭拱手抱拳。 “末将谨遵公爷吩咐。” 林三郎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然后坐在了主位上,声音沙哑。 “拿下修武之后,你们在修武休整三日。” “你们随时盯着王甫的动向,到时候如果河东军还没有动作,就……”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就放弃进攻洛阳。” 第六百三十八章 不跟你玩了! 永德六年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燥热了。 一支大约两百人的马队,押送着几辆马车,从河南府的修武县城附近,一路往西南,奔着泽州的州城晋城而去。 因为靠近河南府,泽州也是大周的上州之一,在大周三百六十州里排名不低,因此作为泽州的州城,晋城也是一座中型城市了。 比起林昭刚接手时候的青州城,还要稍微强上一些。 晋城距离平卢军大营并不远,如果快马奔行的话,大约只要一天时间就能到,只不过林昭带了火器,便不能走的这么快,即便如此,在出发之后的第三天,也赶到了泽州的晋城城下。 此时,进城已经被河东军完全占据,城墙上也挂上了“王”字大旗,以及河东节度使的旗帜。 林昭带着马队到了城下之后,也让人挂上了自己的“林”字旗,很快晋城的城门大开,一个差不多三十岁的中年人,带着十来个人骑马出城,这个中年人到了林昭的马队之前,对着马队抱拳,朗声道:“河东王络,前来迎接平卢军兄弟。” 此时的林昭,还在马队中央,赵成微微靠近了一些,低声道:“公爷,是王甫的长子。” 这个时候,河东这边并不知道林昭本人到了泽州,只以为是平卢军来给他们送火器来了。 林三郎低头思索了一番,便骑马越过众人,来到了马队之前,抬头看向这个王甫的长子,微微拱手:“越州林昭。”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王络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越州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故乡,而林昭这个名字…… 平卢军中应该没有第二个人敢叫了。 王络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马队高举的“林”字旗,连忙跳下坐骑,快步来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低头拱手:“敢问可是林国公?” 林昭犹豫了一下,也从慢慢下马,淡淡的看着这个王甫的长子,开口道:“是我,我要见王大将军。” “不知道是公爷亲自到了,所以父亲没有出城相迎,还请公爷见谅。” 王络深呼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林公爷请上马,卑职这就领您进城。” 本来,林昭的职位与他父亲王甫等同,爵位还要稍高一些,在这种情况下,王络应该以子侄辈自称,但是他比林昭还要大近十岁,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于是就自称卑职。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赵成,沉声道:“领兄弟们在城外驻扎,莫要打扰了河东军的兄弟,我进城去见王大将军。” 赵成微微低头,开口道:“公爷,要不要属下带几个人跟您一起进城?” 林昭摇头:“不用,你们在城外等我就行。” 一旁王络连忙开口:“平卢军的兄弟们到了,怎么也不能在城外待着,公爷放心,卑职立刻给兄弟们安排住处。” 林公爷面色平静,又看了赵成一眼:“那就听少将军安排,记住老实一些,莫要坏了河东军的规矩。” 赵成翻身下马,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属下遵命!” 安排好下属之后,林昭才回头看向王络,微笑道:“还请少将军带路。” 王络忙不迭的走到林昭面前,请林昭上了马,然后他才翻身上马,带着林昭一起骑马进了晋城,然后随行十余骑贴身护卫。 一行人在城里奔行了片刻之后,终于在一处大宅子面前停了下来,林昭刚下马,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大宅子门口等候。 河东节度使王甫。 很显然,在他们进城的路上,已经有人提前回来给王甫报信了。 林昭翻身下马,把缰绳随手丢给身边的一个王络的随从,迈步走向王甫。 王大将军也迈步上前迎向林昭,还没有走近,便满脸笑容,拱手道:“什么风把林公爷吹到晋城来了?公爷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老夫好出城迎一迎公爷。” 林昭脸上看不出什么笑意,他客客气气的对着王甫拱手行礼:“一别半月,大将军风采如昔。” 王甫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想着说道:“风烛残年,哪里比得上公爷风华正茂,快,咱们进屋里说话。” 他很热情的把林昭请进的这处宅邸,林昭也没有推拒,跟着他一起进了这处宅子的正堂,两个人分主次落座之后,很快有人上来奉茶,等半杯茶水下肚,王甫才笑着看向林昭,问道:“公爷有什么事情,派人递个信知会一声也就是了,哪里敢劳动公爷亲自跑一趟?” “送信怕是无用。” 林三郎放下手中的茶水,抬眼看了看王甫,淡淡的说道:“先前晚辈已经修书数封,送到大将军这里来,让大将军出兵同我平卢军一起讨伐河南府叛军,如今十余天时间过去,我平卢军现在已经在攻打修武,大将军的河东军还稳坐泽州,不见动弹。” 王甫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之色,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公爷这就误会老夫了,非是老夫故意拖延,实在是河东军人疲马乏,不得不在晋城休整。”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河东军在征讨叛军之前,已经跟突厥人周旋了近两年,还没有来得及休整,便受了朝廷诏命,立刻南下河南府,这一路上连下数州不说,前方的河南府又是叛军聚集之地,如果再不休整,以疲弊之师征讨叛逆,恐怕会在河南府大败。” “为了戡乱平叛,才不得不在泽州休整。” 说到这里,王甫的脸色严肃了起来,他看向林昭,沉声道:“林公爷放心,三天之内,我河东军一定南下,配合公爷以及齐大将军,征讨叛逆!” 林昭坐在王甫的左首,手里端着热茶,面色冷漠。 “大将军,现在不是扯皮的时候,范阳叛逆在关中以及中原一带,已经为祸两年有余,在这个时候,身为大周臣子,我等应当精诚团结,竭尽全力为朝廷清除妖氛。” 他抬头看向王甫,沉声道:“大将军以为然否?” “这个自然。” 王甫脸不红心不跳,微笑道:“公爷一片赤胆忠心,真是让人钦佩,公爷放心,我河东军三日之内定然出兵平叛,公爷如果不放心,王某明日就可以派先锋军南下。” “林某今日来,不是问大将军何时出兵,是问大将军的态度。” 林三郎脸上仍旧带着一些冷意,他抬头看向王甫,沉声道:“如今齐大将军已经入了关中,随时可能与叛军主力血战,我等这个时候,应当尽全力配合朔方军,如果大将军再这样漫不经心……” 林国公微微低眉,声音平静。 “那我平卢军便会绕过河南府,直接前往萧关襄助朔方军,这河南府…” “便交给大将军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不好骗了 在朔方军没有攻破萧关之前,在河东军没有南下到河南府之前,林昭的这句话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因为关中被四关包围,而且附近的城池都被叛军掌控,根本不太可能轻易突破。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叛军势力几乎是全面收缩,而且是收缩在城池里固守,也就是说只要林昭不主动去攻打叛军固守的城池,这些叛军基本上是不会主动出来阻截林昭的。 林昭完全可以从太原府绕一个大圈,绕到关中的北边,与朔方军汇合。 这样一来,虽然会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是也会把河南府这个战场直接丢给王甫。 王甫与林昭不太一样,林昭可以放弃河南府战场,可以放弃洛阳,但是他却不太可能放弃洛阳,此时的他,迫切需要洛阳城来给自己以及自己那个女婿积攒政治资本。 听到林昭这句话,王大将军脸色变了变,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林公爷这话就有些不对了。” 他看向林昭,脸上的笑意也已经消失了七七八八。 “你我同是奉诏讨贼,我河东军接到诏命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南下,如今已经打到了河南府边上,速度并没有比公爷慢上多少。” 他沉声道:“公爷的平卢军,在西进的过程中也数次休整,甚至有休整超过十天时间,怎么平卢军歇得,我河东军便歇不得?” “我平卢军歇息的时候,朔方军还没有攻破萧关,战事并不紧急。”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晚辈说过,这个时候坐在这里扯皮,没有任何用处,事实是我平卢军现在已经在攻打修武,而大将军的河东军却已经在泽州休整小半个月了。” “我必须要看到河东军的动作。” 林国公面无表情,开口道:“如果接下来,河东军仍旧没有动作,只凭我平卢军一部,不可能拿下河南府,既然留在河南府无用,林某只好北上前往萧关,多少还能支援一番朔方军,为大周出些力气。” 这话就基本上是在指名道姓的骂王甫是大周的奸臣,而他林昭是大周朝的忠臣了。 王大将军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闷哼了一声,开口道:“同为大周的臣子,不是只有越国公一个人是大周的忠臣,王某为大周效力的时候……” 说到这里,王甫就没有说下去了。 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为朝廷效力的时候,林昭还没有出生。 这个是事实,林昭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的说道:“这个时候,再谈从前全无用处,我只问大将军一句,大将军愿意替朝廷戡乱平叛否?” 王甫毕竟是林昭的前辈,被一个后辈这样咄咄逼人,即便是以他的城府,心中也不禁生出怒气,他看向林昭,闷哼了一声:“林公爷,我敬你是大周的功臣,才一再忍让,但如果你再这样胡搅蛮缠,王某只能送客了。” 林三郎怡然不惧。 “大将军,有些话原本是不好放在明面上说的,但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大将军还有你的那个女婿,比我更需要洛阳城,你们既然需要洛阳,又不肯出力,不肯死人,指望着我们平卢军去替你们出力,替你们死人。” “天下间没有这样的好事情。” 说到这里,林昭不再跟王甫废话,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漠然道:“有些事情,如果林某这里过不去,恐怕大将军也未必能够做成。” 说完这句话,林昭径直转身,负手离开。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两位节度使心里都清楚,林昭说的是皇长子李炎登基的事情。 就算李炎真的占了洛阳,准备在洛阳登基嗣位,如果仅仅有王甫一个人支持,林昭与齐师道都不买账的情况下,这个所谓的称帝,也就是自嗨而已。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不过很明显,这只是两个人的第一轮谈话,接下来林昭还要在泽州待上一两天,两个人还有再谈的余地。 等到林昭大踏步离开正堂之后,王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微微皱眉。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人从后堂迈步走了出来,他来到了王甫面前,微微欠身:“岳父大人,看来这位平卢节度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很显然,刚才两位节度使的谈话,这位大周的皇长子,一直从头到尾的在偷听。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从一个青州刺史做到平卢节度使,受封越国公,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 王甫看了李炎一眼,默默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吐出一口气浊气。 “原先咱们以为平卢军的战斗力不会太高,上一次老夫亲自去了一趟青山县,看到他们攻城的过程,才知道这支平卢军的战力并不弱,所以才动了让平卢军先打洛阳的心思,现在看起来,这位林三郎不吃这一套。” 李炎迈步走到自己的老岳父身边,伸手给后者倒了杯茶水,轻声问道:“岳父大人准备怎么办?” 王甫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水,端起来喝了一口之后,默默的说道:“不太好办了,林昭已经看穿了咱们的想法,如果他真的一咬牙,撇开河南府不管,我们拿他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里,这位河东节度使不禁眉头微皱:“奇怪的是,林昭是如何知道咱们意在洛阳的?” 听到王甫这一声嘀咕,李炎心里有些心虚,他当然不会跟老丈人说自己私下里已经跟林昭沟通过了,只能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道:“岳父大人,既然这个林昭不肯在河南府主攻,看来只能由岳父亲自出手了。” “小婿听说,这位越国公这一次是带了火药过来的,如果能用这些火药炸开洛阳城门,取下洛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般重要的事情,哪里是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他既然到了泽州,也就不用太着急,慢慢谈就是。” 说到这里,王甫看向远方,沉声道:“不到迫不得已,他林昭也是不肯放弃河南府的,在河南府他起码能分去近半功劳,而到了关中,以平卢军的兵力,他就只能跟在齐师道身后,做个副手了。” 三股势力当中,目前的确是齐师道最强,如果林昭转进关中,关中的局势必然是齐师道主导。 说到这里,王大将军闷哼了一声:“而且关中的范阳军更难啃,他埋怨我河东军不肯出力,不肯死人,他平卢军就肯出力,肯死人了?” “这个小家伙的心思,深沉得很呢。” 王甫放下杯中茶水,有些感慨的摇头苦笑。 “现在的年轻人,不好骗了。” 第六百四十章 反制与应用 林昭在晋城,住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时间里,王甫不止一次的找到他,虽然先前已经说了现在不是扯皮的时候,但是两位节度使最终还是不得不坐在一起,扯皮了两天。 最终,在林昭即将离开泽州之前,河东军已经全军整备,准备南下攻伐河南府。 而林昭,也把带过来的火药,交付给了王甫。 王甫跟林昭买的火器,总共是五个火药桶再加上一千个陶罐,这一次林昭为了让河东军去打洛阳,把五个火药桶都给他带来了,但是一千个陶罐只带过来了五百个,交付了一半。 而王大将军却没有计较这些,拿到了火药之后立刻从自己的家底当中掏出了两千件甲胄,让林昭带回平卢军中。 虽然两个人在这两天有不少争吵,但是林昭离开的时候,这位王大将军还是亲自出城相送,一直把林昭送到了城外十里。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昭虽然心里看这个老家伙有些不爽,但是还是规规矩矩的下马,跟王甫拱手作别。 “有劳大将军远送,希望你我二人能够精诚合作,尽快扫灭河南府叛军。” 王甫面色平静,同样对着林昭拱手:“望下一次再与公爷见面,是在洛阳城里。” 林昭呵呵一笑。 “洛阳城只是陪都,希望将来能够与大将军在长安相见,晚辈在长安住过几年,有几家很不错的吃食,到时候带大将军去尝一尝。” 王甫看向林昭,脸上也露出笑容。 “但愿如此罢。” 两个人客套完之后,林昭翻身上马,对着王甫挥了挥手,然后策马离开。 等到林昭等人慢慢走远之后,王大将军才背过手来,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王络,声音低沉:“大郎,你带兵即刻攻河内县,拿下河内之后,准备兵发洛阳。” 河内县就在晋城的正南,拿下河内以后,只要一路往西南去,通往洛阳就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林昭拿下的修武县城,就在河内县城左近不远。 拿下这两座城池之后,两路大军就可以一直开到洛阳城下,按照这两天王甫与林昭商议出来的计划,他们两路军会分别占领洛阳旁边的新安和寿安两座县城,作为他们在河南府的“据点”。 此时,林昭的平卢军已经快要攻下修武,而河东军才刚刚开始动作。 王络恭敬低头,沉声道:“孩儿这就去办。” “动作要快一些。” 王甫微微皱眉,开口道:“这个林三郎,一直拿我军行动迟缓说事,他与齐师道颇为亲近,而且一直互通书信,不能让齐师道抓到这个借口……” 王络声音低沉:“孩儿这就亲自领兵南下,七日之内,一定给父亲拿下河内!” “去罢。” 王甫伸手拍了拍自己大儿子的肩膀,开口道:“领兵打仗,非只是一个勇字,你也过了而立之年,莫要再阵阵冲阵了。” 王络心中感动,低下了头:“孩儿知道。” ………… 另一边的林昭,带着从河东军“诈骗”来的两千件甲,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平卢军。 不过因为带了货,速度不可能与快马奔袭相比,无奈之下林昭只能让赵成护送这批甲胄,他自己则是带了十几个亲卫,快马奔向修武。 晋城距离修武本就不远,只用了一天一夜功夫,在第二天上午,林昭就到了修武县城附近,等进了平卢军大营之后,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在军营之中萦绕。 因为林昭来的太快,裴齐二人都没有来得及出营迎他,等到他进了大营之后,两个将军才慌忙从大帐里奔出来,迎接自己的老板。 “公爷!” 两个人双手抱拳,恭敬低头。 “帅帐里说话。” 林昭双手负后,走进了平卢军的帅帐,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之后,他看向两个手下,开口问道:“修武这里,战事如何?” 裴俭是主将,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他立刻站了出来,沉声道:“回公爷,战事不是很顺利,修武县城里的叛军不少,恐怕有三千多个人,而且他们用大量的石头堵住了城门,用火药没有办法直接炸开,只能……只能用笨办法硬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一直蠢笨,平卢军一路西进,路上打下来的城池全部是先用火药爆破城门,这些消息情报,自然会传到叛军耳朵里,他们想出这些应对的手段,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裴俭见林昭面无表情,只能继续说道:“这几天,咱们每日都在进攻修武,只是城中的叛军守城意志坚定,而且守城物资也多,咱们兄弟…伤亡不少。” 说完了坏消息,裴俭继续说道:“不过他们兵力毕竟不多,按照末将估计,今天一天再加上明天一天,修武也就能打下来了。” 林昭坐在主位上,低头思索。 用石头堵门,的确是个应对火药爆破的好办法,毕竟现在林昭手里的火药,还没有能够到开山裂石的程度,一旦用石头堵住门,即便门被炸开,也要一点一点搬开门后的石头,才有可能进城。 “为什么不用投石车?” 刚才林昭在进大营的时候,修武那边的战事正在进行中,他虽然只是匆匆瞥了几眼战场,但是并没有看到投石车。 他说的投石车,不是常规的投石车,而是用投石车投掷陶罐,只要陶罐在城墙上炸开,就会立刻给守军带来大量伤亡。 从第一次与康东来交战到现在,林昭手下的军队已经基本熟悉的火药的应用,既然熟悉了,那就肯定会慢慢衍生出一些其他的用法,比如说攻城的时候用陶罐代替投石车的石子,可以对城墙上的守军造成大量的伤亡。 为了这个战术,青州那边的火器署还特意造出了一批更重一些,陶罐也更厚一些的火药罐子,专门用来做投石车的“炮弹”。 对于这个战术,裴俭齐胜两个人自然是知道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纷纷对着林昭拱手,齐胜开口说道:“公爷,修武县城最多明天,便能够攻下来了,至于这投石车的法子……” 齐将军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个法子,末将与裴将军商量过,为了防止敌人有所防备,应该藏一藏,等到攻洛阳的时候再用。” 听到这句话,林昭犹豫了片刻,然后默默点头,算是默认了他们的想法。 裴俭看向林昭,轻声问道:“公爷这几日去泽州,可有收获?” “收获是有的。” 林三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两千件甲已经在路上了,赵成在押送,估计后天会送到咱们军中,至于河东军……” “应该会老实一些了。” 周末在外面,晚上更!!!!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四十一章 十七枚铜钱 进入到河南府之后,战争带给平卢军的压力便陡然增大。 这主要是因为,范阳军收缩防御,河南府以及关中之外的地方,基本上只有少量叛军,而且不太会有叛军之中的精锐,所以很好突破,打起来也很轻松,但是河南府就不一样了。 就拿平卢军正在打的修武县城来说,这是一座并不是很大的县城,但是城里却有足足三千叛军,他们守城的意志十分坚决,以至于平卢军用了整整六天的时间,才真正攻破修武,拿下了这座县城。 在这短短六天时间里,平卢军的伤亡达到了近两千人。 就算撇开轻伤的将士不提,阵亡与重伤的将士也有一千五百出头,这是平卢军自西进以来,最大的一次伤亡。 仅仅是一座县城,给平卢军带来的损失就要超过之前任何一座城池,甚至当时恒阳军静塞军两路大军攻伐青州的时候,青州上下的阵亡人数也就一千多人而已。 修武县城里,一身青色衣裳的林昭,在两位将军的陪同下,步行走在军营里,此时修武的战事已经基本上结束,但是军营里还有大量伤员,一部分是轻伤,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也有好几百重伤员,大多是被箭矢射中,运气好一些的从肩膀大腿之类的地方穿透,运气差一些的,会被流矢射瞎眼睛,躺在床上哀嚎。 除了这些被箭矢所伤的,还有一些是短兵相接的时候,被修武的守军砍伤,缺胳膊断腿的都有,因为失血过多,这些人大多脸色苍白,时不时传出一阵呻吟声。 因为平卢军刚刚组建没有多久,大多是新征募的新兵,这些将士里,有一部分人年纪与林昭仿佛,更多的是比林昭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人。 林三郎漫步在修武县城里临时搭建的军营里,沉默无语。 两个将军跟在他身后,也没有敢说话。 最终,还是裴俭缓缓开口:“公爷,兵事向来如此,都是难免的。”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心里明白,但是一时间还是有些没有办法接受。”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裴俭,开口道:“阵亡的兄弟们,抚恤不能遗漏,这些重伤的,能救的统统都要救,因伤致残的,让军中的随行书办统计好,回头送到我这里来,我亲自写信给沈徽,让节度使府给他们安排生计。” 这个时代,是没有分配工作这个概念的,上了战场就是拿性命去拼,拼赢了自然升官发财风光无限,拼输了那也没有办法,落了个残疾,官府也不一定会管你,还要你自己想法子活下去。 但是林昭毕竟还是跟这个时代的人不一样的,这些平卢军的将士们,是跟着他林某人打仗,才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能管的当然要管。 况且现在,因为一路****卢节度使府的势力范围大量扩张,虽然这些地盘将来不一定会一直归属林昭,但是单单青淄一带以及范阳九州,就有大量的岗位可以安排,给这些伤员分配工作,并不是特别困难。 裴俭连忙点头,开口道:“末将遵命,这些人的名单书办已经在统计了,两三天之后,就能统计出来。” “大军在修武休整三日,先看一看河东军的动向,再作下一步打算。” 林昭下达完命令之后,便负手走进了一个安置伤员的帐篷里,这个帐篷里伤员的伤势并不是很重,大多是一些刀伤,或者轻一些的箭伤,林昭在这些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上。 这个少年人,穿着一身有些简陋的皮甲,皮甲上还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虽然他的身上看不出什么太过明显的伤势,但是可以一眼看到,这个少年人的左手齐腕而断,虽然已经被包扎好了,但是仍旧脸色苍白,缩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林三郎迈步走了过去,学着这些伤员的模样,一屁股坐在少年人身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哪里人?” 少年人先是看了一眼林昭,见林昭只穿了一身布衣,便没有当作是什么大人物,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道:“青州北海县人。” 林昭看向他的伤处,缓缓叹了口气:“痛不痛?” “前两天很痛,现在已经好些了。” 少年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问道:“你伤到哪里了?” 这里是伤兵营,按理说到这里的,都是伤兵。 林昭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没有受伤。” 说完,他看向少年,开口道:“伤了手,以后准备做什么?” “准备回家去。” 少年人老老实实的说道:“老大跟我说了,我打不了仗了,等我养好了伤,林帅会给发一笔钱,让我带着钱回青州去,谋个生计。” 说着,他看向自己已经断掉的左手,继续说道:“还好断的是左手,回青州之后还能做点活…” “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问道。 少年人心性纯良,没有多想,便回答道:“姓卫,卫阶。” “家里还有人么?” 卫阶摇了摇头,开口道:“父母都没了,家里有一个姐姐远嫁,也联系不到了,所以才投了军。” 林昭点了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如果青州没有家人,养好伤之后,便不用急着回去,可以跟在我身边做事。” 说到这里,林昭从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摸出了一枚铜钱,他回过头来,从身边亲卫的腰里取下一柄长刀,将这枚铜钱一分为二,然后把其中一半收在袖子里,另一半递给了卫阶。 “如果愿意留下来,便拿着这半枚铜钱来寻我。” 卫阶懵懵懂懂的接下了这半枚铜钱,一时间觉得云里雾里。 林昭慢慢站了起来,对着卫阶笑了笑:“我叫林昭。”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负手离开,只剩下原地,瞪大了眼睛的少年卫阶。 这一天时间,林昭在伤兵营里转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傍晚天色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一共送出去了十七枚铜钱,大多都是给了那些伤兵中轻度致残的年轻人。 等到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才离开了伤兵营,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这个时候,裴齐二人早已经被林昭安排处理军务去了,只剩下他自己的亲卫跟着,赵成跟在林昭身后,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公爷,您…要留那些少年人做什么?” “做情报。” 这并不会是什么隐秘,林昭背负双手,缓缓说道:“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恰好我也需要一些少年人,来做一些情报方面的事情……” 第六百四十二章 两个据点 长久以来,林昭或者说林昭麾下的平卢军集团,情报大多是倚仗大通商号,甚至是全部依靠大通商号,就连平日里送信,也需要用大通商号的人。 倒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情报这东西不能被某一方完全垄断,现在林昭与郑家你侬我侬,林昭也相信自己的母族不会害了自己,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领袖,他还是要准备另一套情报系统的。 事实上这个念头,林昭已经有了很久了,只是因为这段时间事情实在太多,没有来得及付诸实际而已。 而现在,这些伤兵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一来是在他们因伤致残的情况下,林昭给了他们一个出路,多半可以收获他们的忠诚,二来是因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少年人。 少年人学东西很快,这十七个人就像十七颗种子,只要林昭给他们足够的土壤,他们总会有生根发芽的一天。 而且他们的残疾大多是在手部,而做情报工作,最重要的是腿脚利索,至于一只手还是两只手,实际上影响并不大。 随着平卢节度使府的愈发壮大,这支情报机构也会一点一点发挥出他们的作用。 …… 就在林昭的平卢军在修武县城养伤休整的时候,北边的河东军在林昭离开之后,也迅速南下,用极快的速度占据了他们正南边的河内县,占据了河内县之后,他们只休整了一天时间,便由王甫的长子王络,带兵慢慢开向了洛阳城。 河东军不再拖沓,林昭的平卢军也没有继续留在修武,也跟随河东军的脚步一起,开往洛阳。 当然了,因为伤兵比较多,平卢军并没有完全离开修武,只是由裴俭带着主力离开修武,留下了千余人照看这些伤兵。 根据林昭与王甫的商议,拿下了河内与修武之后,接下来他们两方的目标就是位于洛阳城附近的新安和寿安两座县城。 这两个县城,距离洛阳城的直线距离只有六七十里,只要打下了这两座县城,那么就可以作为据点,对洛阳进行持续进攻。 不管是林昭还是王甫都很清楚,进攻洛阳城的任务很艰巨,不然王甫之前也不会在泽州装死,想要让林昭先去啃这个硬骨头。 大军开拔之后,林昭没有留在后方,而是坐镇中军,与大军一起开往洛阳城。 河东军从河内出发,在前往洛阳的路上还要拔掉河清县,而林昭这边,直线上没有了任何阻碍,因此得以直扑洛阳城。 行军整整四天之后,平卢军已经依稀可以看到洛阳城的影子。 但是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洛阳。而是位于洛阳西南角的寿安县。 在距离寿安还有一百里的时候,平卢军的中军大帐里,便已经挂上了洛阳附近的地图。 裴俭站了起来,伸手指着洛阳,开口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洛阳住过两年时间。” 说到这里,他手指着新安寿安,沉声道:“这两处县城,的确是攻打洛阳的极佳据点,但是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它们距离洛阳太近了。” 裴大将军声音低沉,开口道:“寿安距离洛阳不到七十里,从前一些在洛阳做生意的商人商户,在洛阳置办不起房产,便会在新安与寿安的县城里置办宅子,可见它们的距离之近。” “洛阳城里的叛军并不少,初步估计应该在三四万人的样子,假使他们从洛阳出城奔袭,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奔到这两座县城。” 说到这里,裴俭看向林昭,开口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没有办法在一天时间里拿下寿安,洛阳的叛军就很有机会支援到,而这些叛军的战力,公爷在修武也已经看到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范阳军的战斗力截至目前为止,还是要胜过平卢军不少。 也就是说,如果是在野外野战,平卢军多半会吃亏。 当然了,如果洛阳守军真的放着城池不守,跑出来跟平卢军野战,那么平卢军即便被范阳军正面打残,这支洛阳守军也一定会损失惨重,到时候…… 某位姓王的老贼,恐怕嘴都会笑歪。 但是洛阳驰援寿安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作为统兵之人,一定要把这个可能性考虑进去。 林昭坐在帅帐的主位上,默默的看着这张地图,沉思许久之后,开口道:“如果咱们打寿安有风险,那现在就有两个选择摆在我们面前。”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我们先等一等,让平卢军去打新安,咱们看清楚叛军会不会攻击河东军之后,再开始进攻寿安。” “第二个法子,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寿安县城。” 齐胜立刻站了起来,对着林昭低头抱拳:“公爷,末将以为现在不是与王甫勾心斗角的时候,咱们如果在这个时候盯着河东军的动向,河东军那边可能也会盯着咱们,到时候两边都打的束手束脚,反而会让叛军有机可乘。” “要我说…” 齐胜声音低沉,开口道:“干脆一鼓作气拿下寿安,一来让河东王甫无话可说,二来也可以打击洛阳叛军的士气,对咱们下一步攻占洛阳也有帮助。”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胸脯,开口道:“末将愿为先锋,攻打寿安!” 齐胜这个人是齐师道的同乡,也是齐师道一手带出来的,如今齐师道的朔方军在关中随时可能跟叛军主力硬碰硬,他这个朔方军的旧部,自然会想着尽快替齐师道缓解压力。 林昭没有表态,而是看向裴俭。 “裴将军如何看?” 裴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皱眉思索许久,然后重新站了起来,伸手指了指地图上位于寿安南边的县城陆浑。 这位裴将军开口道:“公爷,依末将看,寿安可以尝试着打一打,但是未必就要在这里与叛军死磕到底,假如咱们一时半会打不下寿安,可以顺势南下占了南边的县城陆浑,再考虑下一步动向。” 陆浑,大概在寿安南边一百多里,这个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个时候倒是一个还算合适的距离。 两个将军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接下来就看林昭这个统帅如何抉择了。 林大老板坐在主位上,抬头看着那张挂起来的地图,怔怔出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缓缓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先去寿安跟叛军交交手。” 说到这里,他看向两个将军,沉声开口:“到了寿安之后,裴将军你带领主力在寿安与洛阳之间布防,严密防范可能从洛阳来的敌军,而主攻寿安……” 林昭看向齐胜,缓缓说道:“便交给齐将军,如何?” 两个人立刻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恭敬低头。 “末将遵命!” 第六百四十三章 药多任性! 如齐胜所说,如果这个时候再死死盯着河东军的动向,反倒会让自己束手束脚,因此在决定进攻寿安之后,平卢军把伤员以及一小部分兵力留在了修武,大部队继续西进,向寿安推进。 两天之后,平卢军的先头部队就已经来到了寿安城下。 林昭吩咐裴俭带人,在寿安与洛阳之间布防,而他本人则是跟着齐胜一起,站在高处观望寿安的情况。 寿安,作为距离洛阳只有六十多里的县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洛阳的卫城,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城中百姓约有十余万人。 范阳军占了河南府之后,尤其注重洛阳,因此哪怕是寿安这个洛阳卫城,城中也有近五千守军。 要知道,原先让他们陷入苦战的修武,也才只有三千多守军。 林昭跟齐胜在高点观望了片刻,然后回头看了看齐胜,开口道:“有多少把握?” 齐胜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公爷,这是一场硬仗,但是咱们不得不吃下来,不然咱们连看河东军攻洛阳的资格都没有了。” 此时的河东军,应该在进攻新安或者是进攻新安的路上,以河东军的兵力以及军事素质,他们很快就可以拿下新安,到时候在新安稍作休整,就可以着手准备进攻洛阳了。 而那时候,如果平卢军还没有拿下寿安,或者说是无力攻下寿安南下陆浑的话,在整个局势上就会显得太过被动,如齐胜所说,连观望的资格都没有了。 林昭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复杂。 “要不然,我再给你调一些幽州军?” 按照他们三个人军事决议,这一次进攻寿安是齐胜来主攻,说的白一点,就是齐胜的青州军主攻,而这一次西进的平卢军中,青州军的比例只有三成不到,即便是到现在为止也就是七千多人。 “不用。” 齐胜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声音低沉:“公爷,这一仗打下来,末将带着的这支青州军最少也是伤筋动骨,甚至会被打的血肉横飞,但是这场苦战之后,青州军就会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军队。” 齐胜是从朔方军中来的,他很清楚除了平时的训练之外,一个军队最重要的就是实战经验,现在不管是幽州军还是青州军,平日里训练强度都是够的,而且也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现在只需要一场足够强度的战争,就能让这支青州军成为真正的“精锐”。 能够跟任何军队碰一碰的精锐。 林昭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他很清楚,齐胜这么说就意味着青州军会大量死人,这支青州军的班底,很多还是他刚到青州弄起来的那支团结兵,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但是打仗就是这样。 慈不掌兵,只有裴俭齐胜这样,能够看着下属前赴后继去死而面不改色的人,才适合统兵。 林昭之所以不直接带兵,一方面因为他是外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看不得这种场景。 最终,林某人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就今晚上罢,我会把火器营调来给你。”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寿安的城门,目光变得有些凌厉。 “今晚上,第一件事就是破开寿安城门,两个火药桶炸不开就十个,十个炸不开就二十个!” 平卢军并不缺火药,在之前的几年时间里,林昭一直在疯狂制备火药,现在到了这种时候,自然不能再吝啬。 齐胜恭敬低头:“末将遵命!” …… 是夜,月黑风高。 一支约有一千多人的青州军先头部队,在其他青州军的配合下,慢慢摸向了寿安县城。 这个时候,是最敏感的时候,不管是洛阳城还是寿安县城,都早已经发现了平卢军的动向,因此想要搞突然袭击是不太现实的。 齐胜也没有准备搞什么突然袭击,他只是想要尽可能接近寿安县城而已。 很快,这支先头军队就被寿安城头上的守军发现了。 这个时候,他们距离寿安城墙,只剩下一箭之地! “放箭!” 寿安城墙上的范阳守军很快反应过来,一阵阵箭雨朝着青州军射来。 而这支青州军,应付这种场面已经很有经验了。 “举盾!” 这一千多人里,有大半都是盾兵,被发现之后,他们也不再隐藏,而是举着盾牌,掩护中间的两三百个火器营的人,快速朝着寿安突进。 这种盾牌不可能滴水不漏,因此在突进的过程中,还是时不时有青州军将士倒下,在复出了几十个人的代价之后,他们迅速到达了寿安的城门之下。 还没有等他们开始动作,城楼上的滚石火油就都落了下来。 因为没有云梯攻城,也没有投石车攻城干扰,寿安守军可以肆无忌惮的往下投掷守城的滚石火油以及金汁,很快又对青州军造成了不少伤亡。 而这支一千多人的青州军,恍若不觉,掩护着中间的二百多个人火器营将士,在城门处疯狂挖坑! 只片刻时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就被挖了出来,随后几十个火器营将士很熟练的将整整八个火药桶,半埋进的这个坑洞里! “兄弟们,散开!” 埋下火药桶,火器营的校尉布完线之后,立刻高声怒吼。 因为一路西进以来,已经配合了不知道多少次,盾兵们很有默契的保护着火器营散开,而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火折子,已经点燃了城门口火药的引线! 城楼上,一个一身黑甲的范阳军将军,冷冷的看着城下正在忙活不停的青州军将士。 “放箭,放箭!” 他很清楚,这些青州军想要炸开城门。 但是他并不慌乱,因为这段时间吸取到了经验教训,让他早早的在寿安城门后面,堵上了一堆石头。 “轰!” 一声巨大的爆炸之声,足足八个火药桶产生的冲击力,把寿安县城的城门直接掀开,甚至把城门后面的石头,都连带着炸飞了一些。 因为火药量太大,连寿安城墙都跟着晃了晃! 看到了城门后面的石头,青州军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慌乱,那个火器营的校尉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一点,立刻大手一挥,沉声道:“继续推上去,给老子炸开这些石头!” 寿安用石头堵城门,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他们不可能找来什么巨石,也没有搬运巨石的手段,面对这些都不是特别大的石块,用火药桶同样可以炸开。 “轰!” 又一声爆炸传来! 随后,是连续四五声爆炸! 寿安城门终于洞开。 一直在观望的齐胜,终于向前一步,声音沙哑:“先锋营上,把火器营还有盾卫替下来!” “城门已破!” 他声音洪亮豪迈。 “给老子杀进去!” 第六百四十四章 破城第一功 只一柱香的时间,为了破开寿安城门,平卢军火器营用了接近二十个火药桶,差不多两千斤火药! 当今天下,除了平卢军之外,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这样打仗。 要知道,王甫花了整整一千件甲,也不过从林昭这里买到了五百斤火药而已。 但是破开城门只不过是第一步。 城里还有近五千范阳叛军,虽然平卢军有火器营配合,也有火铳兵随军冲锋,但是真正打起来,还是不可避免的要跟敌人硬碰硬。 作为青州军的主将,齐胜这一次一马当先,与先锋营一起,冲进了寿安县城。 这个时候,寿安守军因为丢了城门,也已经弃守城墙,开始在城中与青州军巷战,即便是这些范阳军精锐,面对这些能够凭空炸开城门甚至炸开巨石的青州军,也难免有些慌张。 此时,齐胜已经领着先锋军,冲进了寿安县城。 这个相对年轻的青州将军,进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人持盾,卫护一些火器营的投手,开始向寿安守军的人堆里投掷陶罐。 虽然在正面冲突的时候,这些陶罐的实战用处并不是很大,但是第一波陶罐多少还是引起了范阳守军的慌乱,阵型也多少散乱了一些。 而接下来,就是正面拼刺刀的时候了。 齐胜坐在马上,手持长枪,声音沙哑。 “兄弟们,建功立业就在今天!” “随我冲杀过去!” 齐胜在朔方的时候就是骑都尉,每逢打仗必然率军冲阵,到了青州之后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练兵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冲阵了。 整个青州军在他的训练之下,经过这么长时,其实底子已经有了,真正缺少的还是这些实战厮杀的经验。 而现在,经验来了。 这一夜,整个寿安县城之中,杀声震天。 战斗持续了一夜一天,一直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寿安县城里的战斗才基本上告一段落。 在这个过程中,裴俭一直带着幽州军守在寿安与洛阳之间的官道上,而林昭则在城外调配军队,因为有些担心青州军会在城中吃亏,林昭还从裴俭哪里调来了两个都尉营,随时准备进城支援青州军。 等到太阳落山之后,一个浑身染血,但是身上却没有什么伤势的青州军将士,骑马从寿安县城里奔了出来,他径直跪在林昭面前,叩首道:“林帅,我军已…拿下寿安!” 这个时代的战争,通常持续时间很长,比如说一方攻城一方守城,有可能会僵持一两年乃至于三五年甚至十年时间,除非双方战斗力差距过大,不然不可能这么快结束。 不过因为平卢军有火药,可以直接炸开城门,逼着敌人不得不正面硬来,因此才能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就把仗打完。 林昭伸手把这个人扶了起来,神色有些复杂:“伤亡如何?” 这人是青州军的传令兵,这会儿神情有些麻木,低着头说道:“还没有统计出来,但是兄弟们阵亡不少,城中守军半数被我青州军击毙,小半投降,另外一小部分逃了出去。”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辛苦你们了。” 这个传令兵微微低头,声音有些沙哑:“林帅,齐将军…” 林昭顿时大皱眉头。 “齐将军怎么了?” 传令兵低着头,开口道:“齐将军受伤不轻,肩膀跟后背都有外伤,胳膊上也中了一箭…” 听到这里,林昭眉头皱的更深了。 将领的甲胄,与普通将士的甲胄是不一样的,像齐胜这个级别的将军,浑身都是铁甲,即便冲阵,身边也有亲卫护持,等闲的人近不了他的身,等闲的箭矢也破不了他的甲。 而他还是受了箭伤,估计是被牛角弓,铁胎弓之类能够破甲的巨力弓所伤。 “齐将军情况如何?” “打起来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异常,打完之后就站不起来了,现在正在城中休息,所以才让小人来通知林帅……” “我知道了。”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向身边的赵成,开口道:“立刻快马去给裴俭传信,告诉他寿安已破,让他带幽州军全部撤回寿安。”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命令幽州军修复寿安城门,接管寿安城防。” 赵成立刻点头,随即翻身上马,沿着官道朝裴俭的幽州军方向奔去。 而林昭也上了自己的马匹,带着十来个亲卫进了寿安县城。 这会儿,城里的青州军已经开始打理战场了,但是很明显还没有打理干净,城里的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血迹不说,还随处可见尸体。 不止是范阳军的尸体,青州军的尸体也到处都是。 城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 林昭骑马,快速在城中穿行,很快在寿安县衙里见到了正躺在床上的齐胜,这会儿齐胜身上的伤已经被随军大夫处理过了,他肩膀上的破甲箭也被拔了出来,伤口都被包扎好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青州这两年时间,为了准备战争,林昭搜罗各种酒水,蒸馏提纯出来一批可以用作消毒的烈酒,这种烈酒在平卢军上下已经标配,让这些受伤的将士们,不至于伤口感染。 齐胜的伤口,也是消了毒之后才包扎上的。 林昭两只手拢在前袖,默默的走到齐胜床边,微微叹了口气:“辛苦齐将军了。” 齐胜这会儿已经脱去甲胄,只穿了一身里衣,他脸色苍白,看着林昭,苦笑道:“公爷,敌军之中有个神射手,很是厉害。” “这人用一张牛角弓,看箭力,应该在五石弓以上。” 说完这句话,齐胜喘了口气,低声道:“不是末将稍稍躲闪了一些,恐怕就见不到公爷了。” “这人……没有捉住,给他跑了。” 齐胜看向林昭,缓缓说道:“现在不知道他是出了城,还是仍旧在寿安,公爷这两天务必当心,小心这人躲在暗中偷袭。” 五石,就是接近六百斤的拉力!能拉动这种级别的弓,在这个时代就是狙击手一般的存在,可以在万军丛中狙杀敌方将领! 如果这人躲在暗处,对于林昭来说的确是个威胁。 林昭默默点头,伸手拉着齐胜的衣袖,缓缓说道:“你受了伤,且安心休养,城里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一次破寿安,青州军功勋卓著,齐将军是第一大功。” 躺在床上的齐胜,闻言殊无喜意,他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末将还是轻敌了,这一天一夜,我军伤亡恐怕有两千多人…” 第六百四十五章 风雨飘摇的大燕朝 很快,战损数目便被统计了出来,撇开范阳军的俘虏不提,这一仗齐胜麾下的青州军伤亡加在一起,有两千一百余人。 这个数目,与城中范阳军的伤亡相比,只少了一点点,也就是说双方的战损几乎是一比一。 因为阵亡太多,一时半会之内城中的战场都很难打扫干净,好在裴俭的幽州军很快进城,接管了城防之后,幽州军开始迅速清理战场。 经过整整一日的清理,到了傍晚的时候,寿安县城已经基本上清理了出来,同时林昭让人在城里贴出告示,宣布他们是朝廷的王师,不会侵扰任何一户百姓,寿安县城里的局势这才稳定了下来。 这场仗之所以打的这么艰难,一方面是时间紧任务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短兵相接的时候,青州军比起范阳军的确略有不如。 不过平卢军最厉害的,不是攻城能力,而是守城能力。 也就是说,他们占据了寿安之后,很快就可以在河南府站稳脚跟,因为拥有大量火器,此时此刻就算是洛阳的几万叛军倾巢而出,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从平卢军手中夺回寿安。 寿安县衙里,一身甲胄的裴俭,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开口道:“公爷,城中的战场已经打扫干净了,就是东面的城门一时半会没有办法修复,估计还要几天时间。” 这一次因为用的火药太多,寿安的东城门整体形状扭曲不说,还被炸出了一个口子,几乎是不可能再用了,想要修复的话,就要重新再弄个城门出来,这种工程量即便是军队来做,最少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 林昭点了点头,示意裴俭坐下来说话,等后者坐下来之后,林昭才缓缓说道:“这一次青州军受创不小,接下来的事情,大多都要裴叔你的幽州军来做了。” “应当的。” 裴俭低头道:“不管青州军还是幽州军,都是公爷麾下平卢军的一部分,这一次进攻寿安,齐将军已经尽了力,之后的事情,交给末将就是。” 林昭微微点头,继续说道:“不久前收到消息,王甫的河东军也到了新安县城城下,此时正在进攻新安。” 说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看向了洛阳城方向:“洛阳城里,应该有三万守军以上,他们这个时候只要出城,就能让河东军吃个大亏。” “他们多半是不会出城的。” 裴俭微微低头,开口道:“昨天我军进攻寿安的时候,洛阳那边有不少斥候过来,查探情况,但是却没有派兵过来,河东军人数也过了三万,而且战力不弱,这些洛阳守军多半是想坚守洛阳,轻易不会出城了。” “洛阳的这支守军,主将是谁?” “听说是范阳军之中的清夷军与威武军在洛阳坐镇,主事的是清夷军将军李必,此人……也是康东平的义子。” 听到义子两个字,林昭哑然一笑。 “这范阳九军的将军统统都是他康东平的义子,跟宦官学到的毛病。” 宦官无子,所以才倾向于收义子,一方面获取心理安慰,一方面能够巩固自己的权力,而康东平收义子,目的也大致相同,主要是要通过这些义子,来全面掌控范阳军军权。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造反的时候,刚到范阳才三年左右的时间,必须要快速掌握范阳军的控制权,如果是在他经营了许多年的朔方,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时势如此,这些康东平的义子们应该多少看到了一些风向。”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沉声道:“说不定这个时候,王甫已经在联系这个李必,让他打开洛阳,献城而降了。” “李必投降的可能性不大。” 裴俭声音低沉:“康东平不是傻子,在这个当口,能被他派到洛阳来的,家人肯定都在长安,只要李必在洛阳有异动,他在长安的家人们就统统要死于非命了。” 林昭闻言,微微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也不用去联系这位清夷军将军了,等着河东军下一步动作就是。” 林大老板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裴俭微笑道:“荥阳也在河南府,等占了洛阳,可以花点精力把荥阳也占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荥阳,祭拜外祖。” 裴俭闻言,身子微微颤了颤。 他早年,算是郑温身边的贴身护卫,也就是保镖。 跟在郑温身边久了,他便日益崇敬这位救时宰相,把他奉若神人。 因此郑温走了之后,裴俭才一直恼恨李家人,甚至一副走过行刺的念头。 听到林昭要带他去荥阳祭拜郑温,裴俭整个人都激动的颤了颤,他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深深低头拱手。 “末将…多谢小相公。” ………… 长安城里。 太极宫大殿里,康东来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大燕的皇帝陛下,然后低着头说道:“皇兄,叛军凶猛,昨天已经占据了洛阳的卫寿安,新安也在被叛军猛攻,随时可能威胁洛阳,而北边的齐贼……” “暂时在萧关附近坚守不住,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予以剿灭。” 帝座上的康东平,面无表情的从自家兄弟手中接过战报,他是军伍几十年的大将军,只简单扫了几眼,便把整个河南府的局势收入眼中。 这位大燕的皇帝陛下沉默许久,然后才缓缓开口。 “咱们在新安寿安的守军加在一起,有多少人?” 康东来低头,苦笑道:“约莫有八九千人。” “八九千人,一天时间便被打没了?” 康东平的怒火彻底按捺不住了。 “近万兵力,一天时间便被叛军给吃了下去,李必这个蠢物,为什么在洛阳坚守不出?” “他手下兵力不比叛军少,怎么能打成这个模样!” 康东来低着头,开口道:“皇兄,李将军派过来的传信兵说,当时叛军攻寿安的时候,洛阳守军是准备出城偷袭叛军后侧的,但是这支叛军很是警觉,在寿安与洛阳中间设防,短时间内没有办法突破过去,等洛阳守军反应过来,寿安便已经丢了…” 康东平低眉道:“进攻寿安的叛军,是青州的林昭,他们有那种可以爆破城门的火器,寿安守军用石块堵住城门都没有用处,硬生生被这些叛军用火器炸开…” “至于新安,虽然还在僵持,但是因为对手是王甫的河东军,李必也不敢轻易出城……” 说到这里,康东平抬头看向了自己的兄长,微微叹了口气:“皇兄,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太好了,长安城里的兄弟们,也都人心惶惶…” “您…也应该做出决断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大燕皇帝与大周皇帝 此时,这个诞生才不到两年的大燕朝,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局面。 这种局面,第一是因为康东平立国不正,第二是因为范阳军进入关中之后迅速腐化,这种腐化不仅仅是战斗力的下跌,更是战斗意志的磨灭。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康东平不施仁政,不懂得如何招揽人心。 假如他能够一路约束范阳军,进入关中之后可能就能够迅速收拢关中百姓的人心,两年时间下来,范阳军说不定就能够在关中落地生根。 但是很可以,康东平基本上没有办法约束手下这支如狼似虎的范阳军。 他指挥他们打仗自然没有问题,但是想让他们遵纪守法,那就是难如登天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两年之后的今天,范阳军不仅没有在关中生根,反而让关中出现了一支成规模的关中义军! 而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建立两年多,名义上成立短短半年的大燕朝,实际上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止是战事不顺利那么简单,长安城里的这些范阳集团的人,现在因为战事不顺利,每个人都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大燕朝廷里做官的这些官员,更是担心惧怕到了极点。 他们很清楚的知道,一旦李家人重新掌握了朝廷,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人能活。 康东平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自己的兄弟,缓缓说道:“二郎说得决断,是……什么决断?” “不能再这样眼睁睁的坐视局面恶化了。” 康东来作为范阳集团的“情报官”,在这个时候反倒看得分明,他对着康东平低头道:“皇兄,如果咱们在长安这样继续看下去,用不了多久,东都洛阳就会陷落,到时候河南府的两股叛军,就会跟关中的朔方叛军合兵一处,我大燕的江山社稷,立时风雨飘摇。” “臣弟的意思是……” 康东来深深低头,开口道:“此时只能孤注一掷了,要么咱们带兵北上,彻底把朔方叛军驱逐出关中,重新占据萧关,关上关中门户,要么……就像洛阳增派援兵,把河东以及青州的两路叛军打掉,然后再腾出手来,去应付北边的朔方叛军。” 关中,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当年康东平造反的时候,如果不是皇帝李洵太过愚蠢,康东平根本不可能那么轻松的攻破潼关,只要潼关再守上几个月,北边朔方军与河东军的增援便能够赶到,到时候范阳军只能狼狈逃回范阳或者是直接在潼关被剿灭,根本不可能占据关中。 现在对于大燕朝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关中这个大口袋,已经被朔方军撕开了一道口子,如果他们不能够把这个口子填上,那么河东军与平卢军也能够从这个口子涌入关中,威胁长安城。 大燕的皇帝陛下,坐在帝座上,沉默许久。 他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问道:“突厥人那边……还没有回应么?” “没有。” 康东来摇了摇头,叹息道:“那些人,也都在观望中原的局势,咱们如果占上风,他们肯定愿意帮忙,但是咱们现在在下风,突厥人便只会装作看不见…” 康东平沉默了。 他能够从范阳起兵,靠的就是突厥人以及契丹人的配合,为此他还在范阳的时候,就去给这两方势力送去了大量的财物,现在到了他需要帮忙的时候,突厥人反倒开始装死了。 皇帝陛下脸色阴沉,双手握拳。 “二郎说得不错,咱们不能在长安等死,你……” “你立刻去把在长安的所有将军,召集到宫中来,朕要……御驾亲征!” 听到御驾亲征四个字,康东来反倒是松了口气。 整个范阳军上下,要说最会打仗的,不是别人,正是康东平本人,只可惜进了长安之后,康东平的心力便不怎么放在军事指挥上了,而是一心一意在长安城里做他的燕王,最后做他的皇帝。 这个时候,如果康东平愿意亲自带兵,反而是一件好事。 至于康东平准备去打朔方还是去打洛阳,对于大燕朝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都是一战定国运。 康东来很快低头,退出了太极宫,下去给长安城里的几位将军传信去了。 ………… 西川,成都府。 经过两年多的时间,再加上北边的战局慢慢好转,此时这个成都府的西川小朝廷,也慢慢恢复了一些旧日模样,朝廷上下的官员虽然没有像从前在长安那么多,但是也有从前四五成人数了。 正因为如此,林简这个宰相,现在做的也没有从前那么凄凉,多少有了一点宰相的模样,政事堂里也有了几个政事堂行走,帮着他处理日常的政务。 这天,林相正在政事堂理政,忽然有司宫台的人前来召唤,林简没有细想,在政事堂吩咐了几声之后,便整理着装,与这些司宫台的太监们一起进了宫。 进了西川的天子行宫之后,林简毕恭毕敬的对着帝座上的皇帝跪地行礼。 “臣林简,叩见圣人。” 帝座上的圣人本来正在看书,闻言连忙丢下手中的书卷,上前把林简扶了起来,摇头道:“说了多少遍,私下里用不着行如此大礼,林师您还是太见外了。” 林简站起来之后,也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对着皇帝拱手道:“不知圣人召见,有何吩咐……” 皇帝陛下这会儿,显然心情不错,他招了招手,立刻有两个司宫台的小太监搬了把椅子,放在了林简身后,李洵亲自拉着林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笑着说道:“林师可能还不知道,朕方才收到了前线了一些情报,我大周王师现在已经占据的关中四关的萧关,同时河东平卢两路王师,也已经南北夹击之势,将洛阳围住,不日……不日应该就可以收复东都。”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的目光看向了洛阳和长安方向,喃喃自语:“朕当年从长安狼狈出逃,几乎以为此生再无回归皇庭之日,现在看来,朕回到长安,指日可待了…” 他看向林简,微笑道:“这其中,林师的从子林昭,有大功劳,如果没有他,局势不可能这样顺利。” “陛下谬赞了。” 林简连忙站了起来,低头道:“三郎他是大周的臣子,为大周做些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他没有用朝廷一个钱,一粒粮食,便自己拉起了平卢军,而且能够尽全力替朝廷平叛,着实是忠君爱国的典范,这一点林师不必过谦。” 皇帝说完这句话之后,沉默片刻,微微皱起了眉头。 “只是有一件事,朕有些不太高兴。” 第六百四十七章 朕躬无罪! 听到李洵的这句话,即便是身为帝师的林简,心里也隐隐有些发寒。 要知道,这个时候,关中还不曾收复啊…… 林相默默低头,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陛下,皇长子正是少年慕艾之时,到了北疆之后,见到合心意的少女,并不出奇,现在是战乱的时候,通信不便,可能皇长子也是一时从权,所以才不曾上报朝廷……” “朕不是不让他与王甫结亲。” 皇帝陛下招了招手,让人搬来一把椅子,请林简坐下,然后笑着说道:“炎儿他在朝中无职,他的亲事知会朝廷或者不知会朝廷,都没有什么要紧,只是无论如何,也应该知会朕这个父亲才是。” “他是朕的长子,即便事先不知会朕,事后也应该派人回来,上书详细说明此时,难道朕这个父亲,还会反对他成婚不成?” 林简闻言,沉默无语。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既是天家私事,臣这个外臣,不当过问……” “天家无私事。” 皇帝陛下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他看了看殿中侍奉的宫人,沉声道:“你们且散了。” 现在跟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正是曾经去过青州的周振,听到了皇帝的话之后,周振连忙低头,对着殿中的宫人们打了个手势,这些宫人很快低头,迈着小碎步离开。 片刻之后,所有的宫人统统离开了大殿,就连大太监周振也跟着他们一起离开,殿中只剩下师徒二人。 师徒两个人,现在都有了些许白发,皇帝李洵只是两鬓微微斑白,而林简林元达,因为这两年操劳国事,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李洵自己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简对面,他看着眼前头发斑白的老师,默默的叹了口气:“林师,现在殿中已经没有外人,学生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林简仍旧低着头,不敢抬头直视天子。 “臣…恭聆圣训。” “不用如此。” 皇帝伸手拍了拍林简的肩膀,语气有些感慨:“朕幼年在东宫的时候,就是林师教导朕读书识字,您是朕的蒙学之师。”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声音变得有些苦涩:“皇室少有亲情,朕对此深有体会,父皇一生强势,不容东宫稍有逾矩,朕自少年始,便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子…” “为人子者事父乃是天道纲常,父皇无论如何待朕,朕都无有半点怨言,然而朕的诸位兄弟,也对东宫的位置虎视眈眈,自小成年之后,也不曾体会到什么兄弟之情。” 说到这里,皇帝看向林简,低眉道:“从小到大,除却老八以外,朕在朝中便只与林师一人亲近。” 听到这里,林简只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这句话,假的不能再假了。 而皇帝既然把感情牌打到了这种程度,就说明他一定有什么事情要交给自己办,而且……绝对是是那种很不好办的事情! 见林简不说话,皇帝陛下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长安失落之时,老八也跟着不知所踪,现在朝中上下,朕所能倚仗的,只有林师一人了。” 林简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皇帝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陛下若有吩咐,老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默默摇头,起身拉着林简重新坐了下来,苦笑道:“朕知道,林师心中一直在怪罪朕,觉得是朕逼着潼关守军出关,所以才丢了长安城。” 林简沉默不语。 皇帝陛下也重新坐在了林简对面,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林师,当初如果朕让司马烁在潼关固守,的确可以守住关中,守到齐师道与王甫二人来援,范阳叛军多半也可以伏法,但是……”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的表情有些扭曲了。 “但是,如果朕的长安禁军,面对那么多节度使当中的一位都要固守待援,即便援军击退了叛军,朝廷也会威严扫地,我大周的皇权,就此荡然无存!” 他声音沙哑:“那个时候,朕只能搏一搏!” “司马烁如果击退了叛军,我李家还是天下共主,否则就算等到了援军,将来也只能是藩镇割据的局面,与现在…只是朕在长安和在西川的区别而已。” “朕也无可奈何!” 李洵脸色有些苍白,他低声道:“朕不想把这件事,归罪于先人,但是历代先皇留下了那么多藩镇,父皇更是亲手捧起了康家兄弟!” “百年积弊,乃至于此!” 皇帝陛下极力为自己分辩。 “不能…不能把这罪责,归在朕一个人头上。” 说完这句话,皇帝看向林简,声音沙哑:“林师,林师认同否?” 林简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陛下,当初如果关中不失,即便藩镇做大,您……朝廷也还有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慢慢与这些藩镇周旋,而不是……” 说到这里,林简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皇帝,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皇帝刚才的那番说辞,是有一些道理的,但是大部分都是歪理。 很显然,这位皇帝陛下避居西川的这两年时间,一直躲在行宫里不出来,就是因为心里过不去,所以他用了两年时间,给自己编出了一个看似合理而且又说得过去的理由。 林简如果在这个时候,当面戳破这个借口,皇帝一定会恼羞成怒。 为官几十年,林简自然知道这些人情世故,所以他很明智的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于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当然,陛下说得也有道理,大周藩镇乃是百年积弊,非是本朝一朝之罪…” 听到这句话,皇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他长舒了一口气,对着林简叹息道:“只可惜,这番心里话,朕只能说给林师一个人听,这百年的积弊,朕也只能一个人担了。” “说出去,还会惹人非议。” 说完这句话,皇帝继续看向林简,声音沙哑。 “林师,炎儿他已经忘了自己宗室的身份,离开西川之后,立刻就去勾联藩镇了!” 李洵脸色难看,低声道:“朕非是不舍这个帝位,他是朕的儿子,这皇位给他也就给他了,只是如果他借藩镇之兵登临帝位,将来这天下,还姓李么?” 听到这句话,元达公心中暗暗苦笑。 即便是现在,这大半天下也不姓李了… 想到这里,他默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皇帝低头拱手,声音有些沙哑。 “陛下,此时朝廷对于关中局势,已经……” “无能为力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只可惜 眼下,西川小朝廷,的确已经无力干涉中原以及关中的局势。 现在,西川朝廷能够动用的兵力,只有他们从长安带过来的两万多长安禁军,经过两年多时间发育,这些禁军的人数也就是三四万人而已,其中近半都是新兵,根本无力出蜀。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就是剑南节度使麾下的近四万人,且不说那位剑南节度使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给朝廷,即便他愿意,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七八万人的兵力而已。 扣除护卫皇驾需要的亲卫,此时在理想状态下,西川小朝廷能够动用的兵力,最多就是五万人。 而且这五万人,还不是训练有素的边军。 即便这五万人真的开到了河南府,开到了关中,也很难影响那边的战局。 林昭的平卢军虽然人数也不多,但是平卢军有火器,在青州幽州还有后备力量,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平卢军的单兵战力,可能仍旧赶不上范阳军这种边军,但是比起西川小朝廷的这些兵力,绝对是要胜过不少的。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声音低沉:“而且…现在各路兵马,都在替朝廷戡乱平叛,替朝廷在与叛军血战,陛下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派兵去打河东军罢?” “自然不会。” 李洵摇头苦笑:“林师这么想,未免把朕想的太昏聩了一些。” “眼下朔方,河东与平卢三个节度使,都在奋勇杀敌,戡乱平叛,将来如何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此时此刻,他们都是我大周的忠臣,这一点,朕还是明白的。” 李洵微微低眉,叹了口气:“朕此生能不能回归祖庭,还要靠他们。” “现在,朝廷能做的就是尽力帮助他们平叛,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林简终于松了口气。 刚才他几乎以为,皇帝陛下要派兵去拖河东军后腿了! 虽然他知道这种行为愚蠢到了极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家这位皇帝陛下能够干出来这种蠢事。 还好……这位大老板没有蠢到那种程度。 想到这里,林简微微低头,开口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林师,朔方节度使齐师道,是朕的姑父。” 皇帝面色平静,开口道:“丹阳姑母还在成都府,朕的那个表弟现在就在成都任成都尹,因此齐大将军应该不会跟炎儿一起胡来…” “如果朔方军仍旧忠于朝廷,那么三位节度使当中,只要另外一位也向着朝廷,炎儿在北边就翻不出什么浪花。” 说到这里,皇帝静静的看着林简,没有说话。 但是,一切都已经不言自明。 三位节度使当中,假设齐师道仍旧忠君爱国,那么除却已经嫁了女儿的王甫之外,另一位节度使,自然就是平卢节度使林昭了。 三方势力角逐,如果其中两边已经明确站队,那么作为第三方势力的林昭,态度就非常关键了。 而眼前的这位林相,正是平卢节度使林昭的叔父! 听到这里,林简脸色微变。 他低眉道:“陛下,三郎他向来是忠心朝廷的,假如皇长子在北边真有什么异动,相信三郎他会站在朝廷这一边。” “相信无用。” 皇帝陛下起身,拉着林简坐下,轻声道:“林师是越国公的叔父,而且早年引他入仕,对他是有大恩的。” “朕想请林师给越国公写一封信,让他给朕写一封密奏,明确表态此事,这样朕在成都府,也能够稍稍安心一些。” 见林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皇帝陛下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林师,此事关乎我宗室的存亡,希望林师能够理解朕。” 林简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陛下,臣只是三郎的族叔,他一家老小都跟在自己身边,要是真有什么异心,不管他写什么给朝廷,都无济于事。” 皇帝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让林家白出力,等叛乱平息,朕重回长安城,越国公便是我大周的异姓王…” 他看向林简,声音低沉:“越州林氏,也会成为大周顶尖的世族。” “从此林家公侯万代,与国休戚!”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还是十分诱人的。 毕竟李家已经当了二百年的地主,李家做出的承诺,自然比刚当了一两年地主的康东平更有诱惑力。 异姓王啊,公侯万代啊… 随便一个说出去,都会让无数人红了眼睛。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对着皇帝低头道:“陛下,人心不在纸上,也不在利上,这封信,臣可以写,也会把陛下的意思写上去,至于三郎他如何抉择,臣……” “臣只能说,臣相信他是忠于朝廷的。” 元达公默默起身,对着皇帝陛下恭敬作揖:“而无论如何,老臣也都是忠于朝廷,忠于陛下的。” 皇帝陛下颇为感动,连忙把林简扶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抹龙泪。 “朕明白,满朝上下,只林师一忠臣而已…” 师徒俩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四目相视,心中都是无限感慨。 终于过了不知道多久,元达公才从大殿里走了出来,这个时候还没有到中午,他本应该回到政事堂处理政事,但是刚到政事堂门口,便突然兴致全无,进入政事堂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收拾了一番自己的东西,迈步出了政事堂,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他回到家之后,便躲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坐在椅子上默默出神,一言不发。 一直到中午饭点的时候,林夫人才端了一些饭食,送到了他的书房里。 见林简仍然坐在椅子上发呆,林夫人把饭食放在了桌子上,走到林简身后,轻轻的帮他揉捏肩膀:“老爷在想些什么,想的这么入神?” 林简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身后的发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在想三郎。” 林夫人把一碗盛好的米饭放在他面前,轻声道:“三郎怎么了,不是听说他在青州做得很好,现在已经是朝廷的越国公了么?” 说到这里,林夫人也感慨了一句:“越国公啊,真是了不得。” “咱们林家几百年来,最高的爵位也就是老爷身上的这个伯爵,三郎他才做官几年,就已经是朝廷的国公了。” “与爵位无关。” 林简伸手接过林夫人送过来的米饭,低头吃了两口之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现在的三郎,已经可以左右天下局势了。” 元达公抬头看了看夫人,苦笑道:“陛下上午召见我,让我给三郎写信,逼他表态,我……” “我其实不太愿意写这封信。” 元达公默默叹了口气:“三郎到了这个地步,我不想以辈分压他,更不想以旧日恩情压他。” 林夫人微微摇头。 “论及恩情,三郎未必就欠咱们家什么。” 她站在自己夫君身后,轻声说道:“不如夫君就把西川的事情如实相告,至于该怎么做…” “让三郎自己看着办罢。”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林简对面,微笑道:“二郎不在西川,咱们家还有香火在。” “不管何种下场,我在西川陪着夫君就是。” 说到这里,林夫人有些黯然。 “只可惜,当初没有让郑先生,把大郎也带出长安…” 第六百四十九章 恶犬跳墙 寿安县城。 一车又一车药材,从寿安县城的南城门送进了县城里,大多都是伤药,用来给之前攻城之时受伤的青州军治伤。 从范阳军造反之后,各地的伤药价格就上涨了许多,而且不怎么好买,这些伤药一部分是大通商号从各地协调过来的,另一部分是林某人亲自带人,去附近州郡“借”来的。 上一次青州军的伤员在千人以上,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体面了,林某人不得不出面去当这个强盗。 等到亲眼看见七八车伤药送进城里去,林昭才翻身上了马车,回到了寿安的县衙。 此时,平卢军进驻寿安已经过去了五六天时间,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主要是因为北边的河东军刚刚攻下新安没有多长时间,还需要时间休整。 而进攻洛阳,则需要双方从南北夹攻,这样才可能尽快拿下洛阳。 拿下洛阳城之后,河南府的战事就会告一段落,他们才可以分兵进入关中,一举把关中的叛贼剿灭。 林昭刚回到寿安县衙,一个一身布衣的探子,便慌慌张张的进入到了县衙,见到林昭之后,直接跪在地上,呼吸急促。 “公爷,关中…关中…” 这个探子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估计是因为赶路太急,或者是见到林昭有些激动,一时半会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弯身把他扶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缓缓说道:“不着急,喘匀了气再说话。” 说着,他一只手背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从一旁的桌子上取来一杯茶水,递在这个少年探子手里。 “喝杯水。” 这少年人连忙双手接过,仰头喝了大半杯之后,这才抬头看着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公爷,关中…关中叛军有异动!” “有大股叛军集结,但是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动向,兄弟们还在继续盯着!” 人数过万便漫无边际了,动辄数万人的军队调集,根本不可能瞒得住任何人的耳目,而且关中父老多有不服康东平,也会配合朝廷的王师,因此长安附近只要有一点点异动,情报很快就会送到林昭这里来。 相信……同样也会送到王甫以及齐师道那里去。 林公爷微微皱眉,低声问道:“知道多少人么?” “还没有具体数目。” 这个探子恭敬低头,开口道:“不过估摸着应该超过五万人,这些人已经在长安附近聚集,卑职从长安赶到寿安花了两天时间,现在…现在这些叛军可能已经有所动作了。” 林昭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这个探子的肩膀,开口道:“我知道了。” “你一路辛苦,去领些赏钱,好生歇息两天。” 这个探子低头道:“公爷,小的不辛苦,小的还要赶回长安去,替公爷盯着那些叛军的动向。” 林昭有些意外的看了这人一眼,随即想明白了。 “你是…长安人?” 这个少年人,说的一直是长安官话,林昭刚才在想事情,所以没有反应过来。 少年人低着头,咬牙道:“回公爷,是长安人,两年前叛军进入关中,小的便与家里人散了,现在他们生死未知…” “这些叛贼,害的小人家破人亡!” 听到这里,林昭就释然了。 平卢军在关中探子,有一半是从当地的百姓当中征召的,这些人一来熟悉当地的环境,二来对范阳军恨之入骨,做起事情来自然用心用力。 “你去罢。” 林昭轻声道:“就算不休息,钱也是要领的,去领些钱再走。” 这个探子恭敬低头,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等他离开之后,林昭低头思索片刻,然后伸手把赵成喊了过来,沉声道:“你去城墙上,把裴将军请过来,就说我在书房等他。” 赵成连忙低头,下去喊人去了。 ………… 县衙书房里,林昭面前摆着两个茶杯,他端起茶壶,把两个茶杯一一倒满,然后将其中一杯推到裴俭面前,裴俭双手接过,端在手里。 “方才,关中传来的急报。” 林昭单手将另一杯端在手里,开口道:“范阳军有大规模异动,人数可能在五万人之上。” 裴俭神色微变,抬头看着林昭:“康东平要去哪?” “不知道。”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那边会陆续送来后续的情报,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想来他们也只有两处地方可以去,一是北上与朔方军碰一碰正面,二是东进支援洛阳。” “狗急跳墙了。” 裴俭放下茶杯,笑着说道:“看来康氏兄弟心里也清楚,固守长安只是等死,所以他们要主动出兵,才有可能给自己搏到一线生机。” 林昭眯了眯眼睛:“裴叔以为,他们会去哪里?” 裴俭低头沉吟。 片刻之后,这位黑脸将军才沉声道:“多半是北边。” “咱们跟河东军,现在都有城池可守,即便康东平大军开到,我们打不过,守一段时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而朔方军就在关中,如果范阳军主力开出关中,来到了河南府,那么朔方军就可以直取长安。” “康东平也是几十年军伍的将军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想不明白。” 裴俭在桌子上比划了一番,继续说道:“反而,如果他带兵北上直扑朔方军,那么就有可能重新夺回萧关,关上关中门户。” “更重要的是,他们去打朔方,不管是咱们还是王甫,都不太好支援齐师道。” 洛阳并没有失去抵抗能力,现在洛阳城里的兵力恐怕还有三万近四万人。 现在平卢军与河东军占据了洛阳的两个卫城,洛阳守军坚守不出,双方处在僵持状态,但是如果王甫与林昭敢不顾洛阳守军,直接去支援朔方,那么洛阳守军完全可以出城偷袭二人的后方! 到时候,不止朔方军势危,就连平卢军与河东军,可能也会受到重创。 林三郎眉头微皱。 “狗急跳墙不假,但是是一只恶犬啊。” 他手指上沾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又画出了北边的萧关,沉声道:“裴叔,你觉得朔方军面对范阳军主力,能够支撑多长时间?” “不好说。” 裴俭伸手指向萧关,低声道:“如果是在萧关御外敌,那么范阳军不可能突破萧关,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范阳军就在关中,他们打萧关是从内部突破…” “这就很可能是两方硬碰硬的局面了。” 裴俭微微低眉,开口道:“硬碰硬的情况下,范阳军主力人数肯定是占优的。” 说到这里,裴俭便住口不言。 很显然,他不太看好朔方军。 林昭也皱起了眉头,低声道:“好在,咱们送去的火器应该已经到朔方了,多少能派上一些用场。” 第六百五十章 弱不禁风平卢军 林昭先前给朔方军送去了一批火器,大约是一千多个陶罐。 先前朔方军攻萧关的时候,这批火器还没有送到,一直到前几天才刚送到朔方军中。 老实说,这些火器在守城的时候可能还有些用处,如果朔方军与范阳军正面野战的情况下,一千多个陶罐不能说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已经不可能起到决定性运用了。 林昭伸手敲了敲桌子,对着裴俭沉声道:“裴叔,咱们不能这样坐视朔方军与范阳军主力血拼,最起码…最起码咱们也应该在这个时候,攻下洛阳,然后想办法支援朔方。” “小相公…” 裴俭低头苦笑:“攻洛阳这件事情,需要河东军与咱们配合,现在河东军没有动作,咱们不可能独自去打洛阳。” “那样……太吃亏了。” “那就去找王甫,商量立刻出兵!” 林昭声音低沉:“朔方军一旦落败,关中门户闭合,凭咱们与河东军的兵力,根本不可能攻下关中四门,到时候只能罢兵,最少要三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够积攒到足够的力量打进关中!” 范阳军全盛的时候,有二十多万兵力,即便先前在青州消耗掉了一些,现在在河南府又损失了不少,但是关中的范阳军主力,人数还是有十万人以上! 面对这股庞大的力量,现在的平卢军人数太少了。 假如这一次没有能够打进关中收复长安,那么下一次再想要撕开关中的口子,最少需要十五万人左右的兵力,而现在的平卢军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万人。 不过林昭的平卢节度使府,控制了大量了地盘,只要疯狂暴兵,三年左右的时间,是可以做到十五万人的。 裴俭抬头看了看林昭,微微摇头:“小相公,这会儿不应该咱们去找王甫,而是王甫来找我们。” “相比于咱们,河东军…或者说那位皇子殿下,更迫切需要拿下洛阳。” 裴俭声音平静,开口道:“关中叛军异动,小相公既然收到了消息,那王甫自然也会收到消息,对于河东军来说,如果关中的叛军主力北上攻朔方,那河东军与平卢军就必须要在范阳军落败之前,打下洛阳,不然等范阳主力赢了朔方军,回过手来……” “河东军就不太可能打下洛阳了。” 说到这里,裴俭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范阳主力来支援河南府,那河东军就更不可能打下洛阳了。” “对于那位皇子殿下来说,最好自然是能夺回西京长安,最少也要拿回洛阳,他才有称帝的资本,这个时候……” “一定是他们更急。” 裴俭声音平静:“小相公这个时候等一等,在打洛阳的时候咱们就能占据主动,就能少死不少人。” 裴俭与林昭,是有香火情分的。 他从前是郑温的贴身亲卫,一直称呼郑温为相公,现在他跟着林昭做事,私下里一直称呼林昭为“小相公”,意思是把他当成了郑温的继承人。 听到了裴俭的话之后,林昭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闭目思索许久,声音有些沙哑:“那就……再等一等。” 裴俭松了口气,缓缓说道:“小相公,属下敢保证,最多三天,河东军那边就会派人来见小相公。”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给裴俭添上茶水。 “但愿如此。” 林简低眉道:“三天之后如果王甫还不派人来,咱们只能派兵去找他们了。” ………… 事实证明,裴俭这个老油条对于战争局势的把握,比林昭要准确的多,因为在他们两个人谈话的第二天下午,一个一身甲胄的中年人,便带着二十多个亲卫,匆匆赶到了寿安县城。 到了县城门口通报身份,这人正是河东节度使王甫的嫡长子王络。 很快,这位少将军便被请进的寿安县城,被人一路引着来到了寿安县城的县衙里,最终在县衙后院的一处凉亭下面,见到了正在烹茶的越国公。 王络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低头道:“河东王络,拜见林公爷。” 林昭抬头,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什么风,把少将军吹来了?” 王络小心翼翼的抬头,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试探性的问道:“公爷…不曾收到关中的消息么?” “消息?” 林公爷皱起了眉头,问道:“什么消息?范阳军的消息?” 王络松了口气,低头道:“公爷,我河东军昨日收到消息,范阳军主力在长安附近集结,多半要北上进攻齐大将军的朔方军,我父说,咱们三方同是大周臣子,同气连枝,一旦朔方军落败,这一次讨贼大业将会功败垂成。” “因此……我父准备立刻准备进攻洛阳。” “立刻进攻洛阳?” 林昭微微皱眉,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开口道:“这件事先不急,少将军坐下来喝杯茶,咱们慢慢商量。” 王络低头苦笑:“公爷,现在不得不急了,咱们必须要尽快拿下洛阳城…” “少将军先坐下来,咱们才能继续往下聊。” 林三郎依旧云淡风轻。 无奈之下,王络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林昭对面,看着眼前已经煮沸的茶水,水汽蒸腾。 “公爷,我父让我来问您,平卢军准备何时出兵,我河东军好配合公爷…” 林昭低头摆弄自己的茶碗,淡淡的说道:“少将军,我平卢军刚组建没有几年,战斗力相对贵军以及范阳军来说,都要弱了不少,上一次攻寿安……” 说到这里,林昭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少将军可能不知道,进攻寿安的时候,我平卢军伤亡惨重,至今没有回过气来。” “洛阳城里的范阳军,比起寿安的守军何止十倍,如果贸然进攻洛阳,我平卢军恐怕…” 王络脸色微变。 他低着头,开口道:“据在下所知,公爷的平卢军攻下寿安,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而我河东军进攻新安,足足用了四天时间…” “公爷的平卢军,已然十分骁勇了。” “那是用火药炸开城门,然后用人命去填的。” 林昭淡淡的说道:“少将军现在可以去东城门看一看,那被火药炸开的城门,现在都还没有修好。” 王络神情一滞。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低头:“公爷从幽州一路东进到寿安,就是要为国讨贼,总不能到了洛阳城下,踯躅不前,知难而退罢……” “打自然是要打的。” 越国公看向王络,面色平静:“只是我平卢军实在是孱弱,没有办法与叛军正面对抗,林某的意思是,这一次进攻洛阳,由河东军主攻。” “我平卢军相佐。” 第六百五十一章 各凭本事! 主攻与助攻,肯定是不一样的。 如果双方都在野外野战的情况下,不管是主攻还是助攻,都有可能正面碰到敌人的主力,但是面对洛阳这种大城雄城,主攻的一方肯定是会承担更大压力的。 攻城的第一阶段,本就是用人命去填。 说白一点,就是会多死人。 不管是林昭还是王甫,都不想自家将士多死,但是在利益攸关的情况下,王甫还是主动把儿子派到了寿安来。 王络既然到了,那么在这场谈话之中,林昭就自然而然的占据了主动权。 他虽然也心急着拿下洛阳之后去支援朔方军,但是在自己占据主动的情况下,他自然不可能将主动权还给河东军。 能占的便宜,当然要占。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王络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公爷…我河东军刚占下新安没有多久,连休整都还没有来得及休整……” “这个不急。”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既然河东军需要休整,那就再等几天就是,我平卢军攻城之时也受到了冲击,正好也跟着休整几日。” “公爷…” 王络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低头道:“公爷,现在情势紧急,容不得咱们再休整下去了,我父的意思是,咱们双方都尽快出兵,从南北两边夹攻洛阳,拿下洛阳之后,才能转进关中,解齐大将军之围!” “这样也不是不行。”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以你我双方的兵力,咬咬牙吃下洛阳,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拿下洛阳之后呢?” 王络愣了愣,开口道:“拿下洛阳之后,自然是支援关中,扫除范阳叛逆…” 林昭微微皱眉,挥了挥手。 现在他旁边的赵成立刻会意,招呼了几声,后院里的下人们便纷纷散去,只剩下林昭与王络两个人。 林国公端起手中的茶水抿了一口,看向王络:“少将军,此间只你我二人,那咱们便不谈那些虚的,来聊一聊务实的话题。” 王络仍旧低着头,语气恭敬:“在下洗耳恭听。” “打下洛阳之后,咱们是要去支援朔方不假,但是后方的洛阳城总是要有人占着的。”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到时候是我平卢军占着,还是你河东军占着?” 王络张了张口,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因为他老爹王甫,吩咐他来之前,只让他来寿安请林昭出兵,并没有跟他提到过战后分配问题。 见王络不说话,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假如少将军能够保证,拿下洛阳之后,河东军会把洛阳交到林某手里,那么林某此时二话不说,立刻就兵发洛阳,用人命去填,也要把洛阳给啃下来。”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脸上看不出表情。 “或者说,少将军能与林某定下约定,先入洛阳者便入主洛阳,那么我平卢军即便孱弱,也可以咬咬牙去拼一把。” “但是……” 林昭看向王络,淡淡的说道:“但是如果王大将军想要独占洛阳,又想要我平卢军替你们出死力,这种事情就显得有些不太合适了。” 见王络一脸呆愣,林昭继续说道:“看来少将军临来之前,王大将军并没有与少将军提起这些事情。” 林国公哑然一笑:“既然如此,咱们好在便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少将军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顺便替我转告王大将军,只要河东军先动,我平卢军绝对义不容辞,全力辅佐河东军拿下洛阳。” 王络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摇头苦笑:“公爷,在下临来之前,家父的确没有跟我说起过战后的事情,不过家父说了,如果公爷不愿意先动,就请公爷再送河东军一些火药,河东军愿为公爷先锋,替公爷试一试洛阳成色……” “好一个愿为我先锋!” 林三郎拍手感叹,笑着说道:“王大将军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王络低着头,声音低沉:“公爷,战事紧急,容不得在拖延下去了,请公爷您……” “顾全大局!” 林三郎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头喝了口茶水,没有说话。 在进入河南府之前,平卢军一路攻城掠地,一般的城门只要一两个火药桶就可以炸开,因此当时的王甫也觉得五个火药桶,足可以炸得开洛阳城门了。 但是现在,那位王大将军突然改变了这个看法。 很显然,林昭的这个“友军”,对火药威力的把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心里清楚,五个火药桶不太了能炸得开洛阳城门。 而王甫能够得到这个消息,多半是因为平卢军攻寿安的时候,用了近十个火药才在城门口炸开了一条路,暴露了虚实。 然而,平卢军火器营在执行爆破任务的时候,所用的火药量是一个保密的数据,不会像外人公开,就连后续攻城的平卢军将士,也很难知道准确的数据,只有具体负责爆破的火器营…… 无孔不入啊。 林昭心中不禁感慨。 就连他刚刚组建没有两年的火器营,也不纯洁了! 林昭思忖许久,最终才缓缓抬头,看向王络。 “火药我可以给你。” 林三郎声音有些沙哑,缓缓说道:“我可以免费送给你们,但是我也有我的条件,第一个条件是,河东军要率先进攻洛阳,至于我部的进攻时间,我可以承诺在河东军进攻的两天之内,进攻洛阳。” “这个没有问题,我可以代父亲应下。” 王络回答的很干脆,他低声道:“只要公爷给予火器,我河东军立时便准备攻城。” “除了这件事之外…” 林国公低头摆弄了一番茶碗,声音低沉:“真正打起来,谁先进洛阳,咱们双方就各凭本事。” 林昭看向王络,淡淡的说道:“真要是给我们平卢军先进了洛阳,你们王家人,可不能因为一个女婿,干出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来。” 听到林昭提起“女婿”两个字,王络才想起了自己还有个皇子“妹婿”,在联系起林昭先前所说的话,这位少将军心中泛起了嘀咕。 他低头犹豫许久,开口道:“公爷,这件事情,在下无法做决定,需要与父亲商议一番,才能做出抉择。” “我说了我不急。” 林某人低头喝了口茶水,稳坐钓鱼台。 “少将军不嫌麻烦,就亲自回新安一趟,如果嫌麻烦,这会儿让人快马回新安传信,明日一早,王大将军的回复应该就能够送到寿安来。” 王络沉默许久,起身退后了两步,对着林昭微微欠身。 “公爷,在下要亲自回去一趟。” 第六百五十二章 后方与前线 让赵成送王络离开之后,林某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为了私利,完全置大局于不顾,这个时候就是比谁更能够沉得住气。 很显然,河东军在这个时候,比林昭更迫切拿下洛阳,所以在交锋的第一阶段,林昭完全占了上风。 至于火药的事情… 五桶火药对于平卢军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的存量,给了王甫对林昭造不成任何损失,至于河东军能不能凭借这十桶火药炸开洛阳城门,林昭只能说… 听天由命。 洛阳城这种天下第二大城,城门都是厚木包铁的,十桶火药能不能炸开还真是个未知之数,而且即便能炸开,最多也只能炸开城门,假如城里的叛军像寿安的叛军一样,用石块堵住城门,十桶火药不可能连带着这些石块一起炸开。 更重要的是,林昭与王甫是队友。 最起码现在是。 也就是说,虽然他不想看到河东军太过顺利,但是如果河东军打的顺利一些,对于林昭来说并没有多大损失。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让河东军占了洛阳,随后那个李家第三代的老大在洛阳称帝而已。 他林某人曾经是东宫太子党出身不假,但是即便是当年在东宫做詹事司直的时候,他对那位当年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李洵,也没有太多好感,更谈不上忠诚二字。 谁做皇帝,对于林昭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真的让李炎做成了这件火中取栗的事情,他林某人在这个时候,也不会站队表态。 当然了,林昭目前还不知道,有一封西川的信,正在送往他手中的路上。 王络走了之后,一直在县衙里观望的裴俭,立刻走了出来,他先是对着林昭低头行礼,然后笑着问道:“小相公跟他逃的怎么样了?” 林昭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同意先出兵,他们出兵两天之内,咱们再伺机出兵,不过这只是王络的说法,他老子王甫会不会点头,还是个未知之数。” 说到这里,林昭微微眯着眼睛,轻声道:“为了让他点头,还得给他再五桶火药。” 听到这句话,裴俭先是一愣,然后哑然失笑:“小相公不说,我差点忘了火药还是个稀罕物事了。” 这两年以来,尤其是近一年时间,火药开始在平卢军中制式化,林昭也不再藏着掖着,这两年偷偷弄出来的火药,已经大规模配给军中,他们的后方青州,源源不断的把火药火器送到前线,现在单单一个幽州军,军中就有三位数以上的火药桶,陶罐更是不计其数。 唯一比较少的应该就是火铳了,倒不是说这玩意儿有多难生产,只是二三十米的射程实在是要命,因此火铳兵的比例在平卢军中并不是很大,最多也就是与弓箭手差不多。 现在裴俭幽州军中的火铳手,也就一千来个人。 “河东军先动手,对咱们来说优势不小。” 林昭两只手拢在前袖,缓缓说道:“他们先动,就可以吸引叛军大部分注意力,我们就有一次偷袭洛阳的机会,用的好了,便会有奇效,最好……” 他看向裴俭,轻声道:“最好是我们能先打进洛阳,控制洛阳城。” “控制了洛阳城,咱们就能控制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局势走向,不管是那个大皇子李炎,还是西川的皇帝陛下,多少都要看我们一点脸色。” 裴俭微微低眉,开口道:“小相公,咱们想要占据洛阳,城里最少要有一万人以上的驻兵,才可以保证洛阳城稳稳的在我们手里,但是我们兵力太少,如果分出一万人在洛阳,打关中可能就不太够了……” “那就让棣州军抽调一万五千人过来。” 林昭沉声道:“我稍后就给赵歇写信,让他带兵东进,作援兵支援我们。” 现在这支东征的平卢军,并不是林昭的所有家底,事实上如果纯粹以人数来计算的话,可能连一半家底都不到,现在林昭的大后方还有一万五千人以上的青州军,近两万的棣州军,七八千人的沧州军以及近万人的幽州军。 当然了,这些在家里守家的兵力,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一年以内的新兵,战斗力还没有提上来,不过有这些家底在,林昭在西线的底气就会充足很多。 说句不太吉利的话,就算他带出来的这两万多平卢军统统打光了,他光屁股回到青州,仍然还会是排得上号的军阀之一! 裴俭微微皱眉。 他低头道:“小相公,依属下看,赵歇以及棣州军最好还是留在后方不动,您想要增兵,最好是从青州军增兵,或者直接让赵甫平带沧州兵再加一些青州兵过来。” 赵甫平,原先是青州军仅次于齐胜之下的二号人物,后来沧州百姓被章衍的恒阳军杀良冒功,弄得民不聊生,林昭一怒之下就让赵甫平带着五千青州军北上沧州驻防,再后来赵甫平就一直留在沧州,做了沧州将军。 现在沧州的人数虽然仍旧赶不上其他几个州,但是这五千人也已经发展到了七八千人的规模,是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了。 林昭只是思考了片刻,立刻就明白了裴俭的意思。 他现在……距离青州太远了。 鞭长莫及的情况下,青州以及平卢节度使的一切事物,都是沈徽这些读书人在做,而青州大后方,跟林昭最亲近的人,就是她从南阳一路带到青州的赵歇。 当初把赵歇留在家里看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赵歇不仅仅是孤身一人。 当年他带着三十来个南阳赵家寨的精壮,与林昭一同来到青州,这三十多个人里,有十个跟在林昭身边做事,比如说一直跟着林昭的赵成。 其他二十来个人,全部编入了青州军之中,到现在已经成了军中大大小小的将领。 赵歇在平卢军中,绝对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对林昭绝对忠诚。 因为他没有不忠的理由。 有他在后方带兵坐镇,不管是谁在青州主政,都翻不出浪花来,可以保证大后方绝对安稳。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道:“那就让赵甫平带人过来。” 说着,林昭看向裴俭,微微犹豫了一番,然后开口问道:“裴叔,如果朔方军与范阳主力正面碰到,你觉得……” “朔方军能够支撑多久?” 裴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林昭低下了头。 “小相公,如果说得冷漠一些,朔方军存亡与否,并不影响战局…” “以齐师道的性格,多半会跟范阳军死拼到底,朔方军战力不弱,如果他带出来的六万朔方军全军覆没,那范阳军主力不死也残了。” “到时候,小相公跟河东军进入关中,面对的将是一个半残的范阳军。” 听到这句话,林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良久之后,他才摇头苦笑:“虽然裴叔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样说的确太残酷了一些…”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齐大将军,是个难得的刚直之人,如果能救,还是要救他一救的。” “刚直?” 裴俭黑着脸:“死脑筋而已,当年……” 说到这里,裴大将军闷哼了一声,开口道:“再说了,朔方军还有小半在灵州,关中的朔方军打没了,他最多也就是残废,不至于一败涂地。” 第六百五十三章 战场上的关键时刻! 关于谁先进洛阳城谁就入主洛阳的提议,王甫最终亲自给林昭回了一封信,点头答应了这件事。 没有办法,他不答应,就没有办法从林昭手里拿到另外五桶火药,拿不到这五桶火药,他即便想要拿下洛阳,也只能用河东军的将士性命去硬填。 好容易从寿安飞奔回新安的少将军王络,估计刚回新安没有多久,便又带着王甫的书信回了寿安,对着林昭点头哈腰一番之后,才从幽州军拿走了五桶火药。 新安距离寿安并不远,在没有洛阳守军袭扰的情况下,马车运输也就一晚上时间就能到,王络前一天晚上从林昭这里拿走火药,第二天上午,便成功回到了河东军中,把五桶火药送到了老爹面前。 当然了,这两天着实是苦了这位少将军,因为几乎没有怎么睡觉,两只眼睛满布血丝,红的如同兔儿一般。 他站在自己老爹面前,强打精神:“父亲,您吩咐的火药,孩儿已经从平卢军那里要来了。” 王甫这会儿目光全在这几桶火药上,闻言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子,开口道:“林…林国公,有与你说什么么?” 王络强忍困倦,低着头说道:“回父亲,孩儿临回来之前,林国公与孩儿说,说……” “他说…愿我河东军顺利攻破洛阳。” 听完这句话,王甫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摆了摆手:“为父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罢,这两天也是苦了你了。” 王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对着老爹行礼之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河东军大营里随便找了一间房间,倒头便睡。 王络下去之后没多久,一个少年人便在在帅帐外求见,一身甲胄的王甫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请大殿下进来。” 大殿下李炎,很快走进了王甫的帅帐,见到了一身甲胄的岳丈之后,李炎连忙低头,开口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大殿下不必客气。” 王甫对着李炎微微低头,开口道:“殿下怎么跑到军中来了?” 李炎这段时间,虽然一直随军,但是大多都是住在河东军已经打下的城池里,比如河东军刚啃下了新安县,他便住在新安县城里,很少会进入河东军的大营。 李炎抬头看了看老岳父,然后微微低头,神态恭谨:“听说大兄从寿安回来了,小婿关心局势,所以赶来问一问。” 王甫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开口:“大郎两天没有歇息,我已经让他去睡觉了。” 李炎缓缓点头。 “那……那林昭怎么说?” “小狐狸一只,滑不溜手。” 王甫眯了眯眼睛,看向北边,似乎在远远的打量那位身在寿安的越国公。 “他现在态度模糊,没有明确说要把洛阳让给咱们,也没有明说要支持殿下您,对于洛阳,他的意思是…” “各凭本事。” 说到这里,王甫收回了目光,缓缓说道:“这段时间,老夫让人搜罗了一番这位林三郎的情报,很是认真的看了一遍,他……” 王甫看向李炎,声音低沉:“这人颇重感情,他少年之时受了族叔林元达的恩德,才得以从越州脱身进入长安太学,林元达于他有大恩,他现在这个态度,多半是念及西川的林元达。” “想给自己留一些做忠臣的余地。” “这…” 大皇子殿下神色有些僵硬,他对着老岳父苦笑道:“岳父大人,那咱们…” “现在这个场面,是林昭掌握了局势主动,那就只能按着他林某人的意思来。” 王甫声音低沉,如同闷雷一般:“各凭本事。” ………… 随着王甫下定了决心,河东军上下很快进入了战备状态,当天傍晚,河东军的先锋营便做好了攻城准备。 不过这一次,与从前攻城不太一样。 这一次这支先锋营的任务,主要是护送十桶火药,把这十桶火药成功送到洛阳城下。 这个战术任务,相对于用攻城锤砸门来说要容易一些,河东军也是边军精锐,当天傍晚随着王甫一声令下之后,这支先锋营近两千人,便整齐有序的把一辆辆装着火药桶的独轮车护在中央,朝着洛阳城的北城门推进。 随着河东军进入了警戒距离,洛阳城上紧张了许多天的范阳守军,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随着这些范阳守军的军官高声怒吼,城墙上的弓箭手统统就位,一轮轮箭雨,朝着河东军落下。 这支先锋营很有纪律性的举盾相迎。 在付出了两三百人的伤亡之后,他们成功推进到了洛阳城下,当然了,迎接他们的是城墙上的火油与滚石,偶尔还有臭不可闻的金汁。 一时间,战场上血肉横飞。 但是,这支河东军的先锋营到了城下之后,并没有开始架云梯攻城,远处的河东军也没有用投石车策应,一切的一切,都跟这个时代常规的攻城不太一样。 两千多个人保护着十来个人,用十几把铁锹,在城门处疯狂挖土。 很快,他们就挖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口子,十桶火药被一一放进了坑里。 如果林昭在这里,见到这副场景,恐怕也会忍不住骂几句娘。 因为这支河东军用火药攻城的战术,与林昭的平卢军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们做起来很是熟练,几乎没有什么慌乱。 很显然,平卢军的火器营…有人一直在给这位河东节度使通信,甚至说不定一些走散的火器营将士,此时就在河东军中! 挖坑爆破,是平卢军炸了五六个城门之后才研究出来的战术,此时竟然也被河东军学了去! 在范阳守军强烈的反击之下,城下的河东军先锋营大量伤亡。 亲自在前线指挥的王甫,目光死死地盯着洛阳的北城门,他声音低沉:“铁甲营准备补上去!” 河东军这种两千人的营,总共有二十多个,王甫能把每一个营的名字,将官记得一清二楚。 铁甲营很快出列,准备向洛阳推进。 这个时候,洛阳城门下的火药,终于埋完! 短短小半个时辰,这支两千人的先锋营伤亡过半! 一个河东军将士手持火把,怒吼了一声:“散开!” 先锋营将士很快从城门处四散,这人手持火把,正准备点燃火药的引线,只听见“嗖”的一声箭响,一支羽箭正中他腹部,这人瞬间倒地,跌倒在地上。 在临昏厥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声怒吼,把手中的火把,放在了引线上。 引线被火把点燃,一道火光沿着引线快速扑向火药桶。 此时此刻,战场上大半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这些火药桶。 尤其是王大将军。 这位年过半百的大将军,此时目不转睛的看着城门,神经已经绷到了极点。 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不厚道的林某人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人在外地,下午回去补更新哈……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五十五章 今夜无眠 这一战下来,基本上就是短兵相接,不管是河东军还是洛阳的范阳守军,伤亡都不轻。 河东军只有三万人左右的兵力,从傍晚打到子夜之后,河东军的伤亡,王甫便有些接受不了了。 在河东军战术收缩的时候,身为河东军少将军的王络,带着十来个亲卫,飞马奔向寿安县城,不过他刚刚接近寿安,就被幽州军外围巡逻的斥候营发现,三四十个斥候营将士把王络围了起来,“押送”到了寿安。 此时寿安城外的幽州军,也已经集结完毕。 王络等人很快被送到了幽州军的大帐之中,这会儿林昭与裴俭都在,这位少将军进了大帐之后,立刻涨红了脸,上前两步,怒视林昭。 “林国公!” 王络怒目圆睁,咬牙道:“昨夜我河东军已经打进了洛阳城内,只要平卢军配合攻城南,洛阳城便破了!” “平卢军,为何迟迟不动!” 林昭面色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愧疚的表情,他淡淡的看了一眼十分激动的王络,回头对裴俭说道:“裴将军,便按咱们商量的去办,你去准备罢。” 裴俭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昭低头行礼。 “末将遵命!” 说罢,裴俭便躬身退出了大帐,临走之前他抬头与王络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等到裴俭离开之后,林昭才指了指大帐里的椅子,淡淡的说道:“少将军用不着这样激动,坐下来说话。” 王络虽然年纪比林昭大上不少,但是此时在林昭面前,竟然显得略微有些稚嫩,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在林昭对面坐了下来,强忍着怒气:“林公爷,昨夜……” “我与少将军说好的。” 林昭淡淡的说道:“贵军开始攻城之后,两天之内我平卢军一定出兵洛阳,方才少将军到寿安的时候应该看到我,贵军出兵洛阳才一个晚上,我军就已经在城外集结,随时准备出兵。” “林某…可没有半点背信之处。” 王络狠狠咬牙。 “可是昨夜林国公只要攻城,洛阳城便破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此地距离新安足有七八十里,我知道新安那边战况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也没有想到,王大将军会打的那样凶猛。” “少将军。” 林昭站了起来,对着王络缓缓说道:“昨夜,若说林某有错,那也只是未能及时探查到前线的消息。” “少将军可以回去告诉王大将军,我平卢军已经在慢慢贴近洛阳,只要河东军再一次攻城,我平卢军一定配合。” 现在,洛阳的北城门已经被炸开了,在双方对峙的情况下,范阳军根本不可能修复城门,也就是说河东军随时可以对洛阳发动下一次进攻。 王络脸色阴晴不定。 他很想跟林昭翻脸,但是此时此刻,他没有掀桌子的能力,也没有掀桌子的资格。 这位河东军少将军神色阴沉,许久之后才微微低头,对着林昭闷声道:“公爷受朝廷大恩,二十余岁便领了越国公爵,没想到却也只是…” “貌似忠良!” 林昭哑然一笑。 “少将军,老实说这个国公于我,并没有多大用处,而且这天下间谁都可以以忠字量我,唯独河东节度使不行。” 林三郎双手拢在袖子里,踱步走到王络面前,淡淡的说道:“河东军占据太原府,当初范阳叛军西进的时候,河东军只要南下两州,便可以挡住范阳军去路。” “范阳军围困潼关之时,河东军也有大把余地支援潼关司马烁。” 林国公面无表情:“但是当时河东军一动未动,踯躅不前,后来跟着朔方军一起抵御突厥,也是出工不出力,未曾见到有什么战功。” “天子派大皇子北上,令尊却突然把女儿嫁给了他,河东军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配与我说忠良二字?” 王络脸色更难看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咬牙道:“我河东军抗击突厥人两年有余,林公爷这样说,未免太绝刻薄了罢!” “林某不想跟少将军做这些无用之争。” 林三郎淡淡的看了王络一眼,开口道:“此时天下之事,将来史书上自有公论,只是这个时候,少将军便不要跟林某谈什么忠奸对错了。” “林某算不算是大周的忠良,现在还是未知之数,但是西川天子仍在,令尊却公然拉拢支持皇子,无论如何也是算不上忠良的。” “既然如此,咱们就只谈一个利字。” 林国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今夜…今夜,如果河东军能再次攻洛阳,我平卢军一定从城南同时进攻洛阳。” “洛阳的范阳守军锐气已失,只要你我双方精诚配合,至多两三天,洛阳城便会重回我大周手中。” 王络脸色阴晴不定。 他站了起来,看向林昭。 “公爷何以信我?” 此时,这位少将军说的这个“信”字,并不是信任的意思,而是取信。 “自林某与贵军通信以来,从未说过一句妄语。” 林昭伸手拍了拍王络的肩膀,笑着说道:“少将军现在赶回去转告王大将军,就说林某期待,与他一起在洛阳城里喝酒。” 王络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最终,这位少将军对着林昭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头就离开了大帐,没过多久就骑马离开了平卢军大营,朝着洛阳城飞奔而去。 等王络走远之后,林昭才晃悠悠的走出了帅帐,背负双手,在平卢军大营里巡视。 此时的平卢军,比起两年前林昭在青州弄出来的那支团结兵,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支平卢军,要质量有质量,要经验有经验,虽然可能还不能与那些久经沙场的边军精锐相比,但是比起普通的边军,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更重要的是,这支平卢军中,配备了一定比例的火器营和相当数量的火器,只要把火器运用得当,这支平卢军基本上不再畏惧当世任何一支军队。 之所以会在短时间内发生这种蜕变,主要是因为平卢军训练本来就辛苦,底子足够厚,再加上这一路以西进,让军队不断磨合进化,战斗力飞涨。 在大营里转了一圈之后,林昭就看到了正在集结军队的裴俭,过去打了个招呼之后,裴俭对着林昭低下了头,笑着说道:“公爷,那个王家小子走了?” “走了。” 林国公对着裴俭呵呵一笑:“王甫建功心切,多半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今夜……洛阳注定不得安宁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长安在望! 傍晚,太阳慢慢落地。 平卢军的先头军队,已经推进到了距离洛阳城不到十里。 林昭与裴俭两个人,在亲兵的卫护下,此时距离洛阳城只有两三里,因为是傍晚时分,实在看不真切,林昭只能指着远处的这座大城开口道:“昨天晚上,河东军用了十桶火药,将将炸开洛阳城门。” “今天晚上。咱们用十五桶。” 林三郎声音平静,开口道:“记得速度要快一些,尽量不要埋火药的时候,伤损太多性命。” 裴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经过昨天晚上,洛阳城里的这些叛军锐气已失,况且现在洛阳的北城门洞开,北城一部分还在河东军的掌控之中,这会儿这些叛军大多人心惶惶。” “士气人心散了,再精锐的军队也打不了仗。” 林昭微微点头,他扭头看向裴俭,低声道:“进了洛阳之后,找机会占了河南府衙!” 河南府是与京兆府太原府以及现在西川成都府并列的行政单位,河南府的府治就在洛阳城里,也就是说掌握了河南府的府衙,就是掌握了洛阳的政治中心。 原本林昭的想法是,十桶火药未必炸得开城门,如果城门没有炸开,河东军必然会在城北伤亡惨重。 到时候林昭就可以趁着两败俱伤,一举拿下洛阳。 但是现在,河东军已经身在洛阳城中,想要把他们赶出去独占洛阳,已经是不太可能实现的事情,就算林昭有能力把河东军赶出洛阳,河东军也不可能吃下这么大的亏之后佯装无事。 硬来,只会影响到接下来平叛的局势。 因此,林昭准备占据河南府的府衙。 占了府衙之后,平卢军在洛阳城里就会拥有大部分话语权,接下来无论林昭想做什么,手里的筹码都会多上一些。 裴俭微微点头,开口道:“末将明白。”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如果我们占了府衙,恐怕河东军的人会不服气,毕竟…毕竟是他们死人多一些。” “用不着怕他们。” 林三郎面无表情,开口道:“这个时候多争一分,将来兄弟们的前程便会多一分,容不得我们谦让。” “进城之后,就算跟河东军正面起了冲突,也不要怕他们,态度强硬一些。” “出了事情我来担着。” 裴俭再一次低头。 “末将明白了!” ………… 天色慢慢暗淡下来。 平卢军…确切来说是幽州军的先锋营,在裴俭的指挥之下,已经到达了指定位置。 随着裴俭一声令下,一面巨大的“林”字旗被高高举起,随后幽州军的先锋军迅速朝着洛阳城的南城门推进。 此时,洛阳城的近半守军都在北城门,剩下的一半还要防守东西两个城门,南北城门相对,最不好支援,因此进攻南城门是最好的选择。 “林”字旗举起来之后,幽州军快速推进,掩护着十几辆小车以及二十来个火器营的将士,朝着洛阳的南城门推进。 与此同时,为了掩护这些打先锋的将士,十余辆投石车,也被推到了前线上的指定位置。 平卢军的投石车,与传统的投石车是不太一样的。 传统的投石车,无非是用石块攻击城墙上的守军,然而平卢军的投石车,投掷的是青州制备的火药罐子。 这些投石车的投手,也都是火器营的将士,他们被刻意训练过如何用投石车投掷陶罐,同时还能精准把握,让这些被点燃的陶罐,能够准确在城头上爆炸。 这是个颇有难度的“岗位”,为了训练这个战术,这些投手都是从火器营里遴选出来的,有军中专业的投石车投手教授。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饷钱,几乎是寻常平卢军的两倍。 林昭麾下将士的待遇本就不错,再翻倍的情况下,就导致了投石车投手这个位置十分抢手,几轮竞争下来,现在的这些投手,能保证十个火药罐子,最起码有七个能精准在敌人城楼上爆炸。 而这些天,平卢军缩在寿安县城附近,用了不少精力去制作投石车,现在的幽州军,足有十几辆投石车。 这些投石车就位之后,几乎每一轮投掷,都会有七八个陶罐,精准的在城墙上爆炸。 起初因为不太清楚风向,这些投石车的并不是很准,但是摸清楚风向风力之后,投石车的准确度很快爬升,几乎每一轮投掷,都有近十个陶罐在城墙上炸开。 这给南城门上的洛阳守军,带来了不少麻烦。 倒不是说这十个陶罐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主要是城墙上现在的主力还是弓弩手,只要被身边的爆炸一影响,这些弓弩手就会大失准头。 以至于面对城下迅速推进的幽州军先锋营,城墙上的洛阳守军居然一时半会治疗,什么都没有办法做! 终于,这支先锋营贴近了洛阳城墙! 城墙上的洛阳守军,开始往城下泼火油,丢滚石! 而这个时候,四五十个手持巨盾的幽州军,很熟练的组成了一个盾阵,把二十多个火器营将士护卫在中间,这些火器营将士各有分工,其中十几个类似于“工兵”,人手一个铲子,专业负责挖土。 这些工兵挖土之后,另外一些“爆破兵”快速将火药调整好位置,尽可能让这些火药发挥最大威力。 于是乎,在这些配合娴熟的幽州军面前,洛阳城南城门上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推进到了城门之下。 十五桶火药,被火器营依次摆放进了他们挖好的坑洞里。 火药摆放好之后,一个火器营的都尉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边用火药布线,一边沉声道:“让兄弟们散开!” 他的话声音并不大,但是这会儿大家都处于神经紧张的状态,几个火器营将士,立刻大声呼喝:“都散开,都散开!” 从幽州一路打到洛阳城,幽州军爆破了不知道多少城门,对这个流程早已经十分熟悉,也十分清楚火药的威力,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次洛阳城门下的火药…… 是一千五百斤! 幽州军一路上都没有用过这个分量的火药,心里也吃不准威力到底能大到什么地步,听到火器营的人说话,这些幽州军的先锋营立刻开始,掩护着火器营一起飞速后撤。 与此同时,三四十个火器营将士,在点燃了引线之后,也没命了朝着身后跑去。 点燃的火药如同一直电耗子一般,沿着引线朝着一千多斤火药飞扑而去。 在电耗子扑向火药的瞬间,附近的所有平卢军将士,都不约而同的扑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天雷震耳,火光冲天! 强烈的火光,甚至照亮了远处观望的林昭的脸庞。 林某人看到这道火光之后,才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成功挡住了还没有赶到的爆炸声。 “长安在望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放下屠刀立地成民! 洛阳城一旦被攻破,收复长安就不远了。 此时的林国公虽然已经站得很高,但是心却还没有离底层太远,也做不到那些a大人物一样,把所有的事情当成一连串数目看待,此时的他,双眼一直盯着洛阳城,目不转睛。 一千多斤的火药,在洛阳南城门轰然炸开。 南城门并不比北城门坚固,北城门尚且被一千斤火药险些炸开,南城门自然也是如此,一千五百斤火药爆炸,两扇巨大的城门立刻被巨力掀开! 但是城门之后,被堆砌了厚达数米的石头,用来阻挡平卢军推进。 幽州军的火器营见状,毫不犹豫的向后挥了挥手,又有几个独轮车推了过来,几个火器营的“爆破手”立刻冲进硝烟之中再一次挖坑,把送上来的火药埋了进去。 两轮爆破之后,成功的在洛阳南城门,打开了一道可以容四五人同时进出的缺口! 幽州军先锋营的人,纷纷怒吼,从这个缺口冲进了洛阳城! 站在林昭身边的裴俭见状,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公爷,时间差不多了,末将这就带幽州军主力进城。” 林昭从城门上收回目光,扭头看向裴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注意安全。” 说到这里,林昭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进城之后随机应变,不必按照先前的章程生搬硬套,如果河东军事先占了府衙,或者强攻府衙伤亡太大,我……” “许你放弃府衙。”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说白了,还是要尽量保存有生力量,现在青州后方已经有援军在支援的路上,只要平卢军能够保有足够的有生力量,即便是河东军占了河南府衙,该跟林昭商量的事情还是要跟林昭商量。 裴俭咧嘴一笑,开口道:“幽州军…必不负公爷托付!” 说罢,这个黑脸将军转身离开,率部直扑洛阳城。 而林昭在这处高地上观望了片刻,因为距离太远,再加上幽州军已经进了城,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他摇了摇头,回到了平卢军的大营里。 在平卢军大营里转了一圈,林昭让赵成给找了一壶酒,弄了点肉,提在手上,走进了齐胜的大营。 这位青州将军,在攻寿安的时候,受了几道刀伤,还被敌人军中的神箭手狙伤,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了。 林昭进他大帐的时候,已经接近子夜,只不过这位青州将军并没有睡去,见到林昭走进来,连忙挣扎着要站起来。 林昭摇了摇头,迈步走到他床边,缓缓说道:“躺着就是。” 齐胜这才点了点头,重新躺回了床上。 “公爷您……怎么到末将这里来了?” “裴俭带人去打仗了,我一个人在军中,实在是找不到人说话,便来看看你。” 说着,林昭在齐胜面前亮了亮自己提过来的酒菜,轻声道:“吃得发物么?” “肉是吃得的。” 齐胜苦笑道:“就是大夫嘱咐了,不许喝酒,不瞒公爷,可馋坏末将了。” “那就不喝。” 林昭把酒壶放在一边,把几个肉菜摆在齐胜床边,给他倒了杯白水。 齐胜半坐在自己床上,小心翼翼的看了自家老板一眼,开口道:“公爷…似乎有心事。” 林昭正在给自己倒水,闻言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幽州军里的许多人,还是我刚到青州的时候弄出来的团结兵将士,今夜他们冲进洛阳城里,来日活着出来的…” 说到这里,林国公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着齐胜微微低眉:“打仗要死人,道理我是懂的,但是心里多少有些不太痛快。” 说到这里,林昭把自己杯中的白水直接倒在一边,然后从一旁的酒壶里给自己满上一杯烈酒,举杯跟齐胜碰了碰。 “多说无益,喝几杯再说。” 齐胜无奈,双手举杯跟林昭碰了碰,一杯白水下肚之后,他才抬头看着林昭,微微低头:“公爷仁慈之心,让人钦佩。” “这并不是什么仁慈之心。” 林三郎放下酒杯,吐出了一口浓烈的酒气。 “范阳军死上十万白眼,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只是……” 因为喝酒太快,林昭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只是平卢军里的将士,不少是我亲自看着入伍的,都是大好儿郎……” 说到这里,林昭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自顾自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齐胜倒上白水。 “来,喝一杯。” 齐胜端起白水喝了下去,若有所思的看着林昭,低声道:“公爷,末将是您的下属,御下之道,似乎不应该以弱示人。” 林昭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齐胜的肩膀,开口道:“我这里没有那一套狗屁权术。” “当初我青州还不成模样的时候,齐将军就已经是朔方军的骑都尉,齐将军既然肯回青州帮我,那咱们就是自己人。” “公事上该如何办就如何办,私下里你我便算是朋友,若按年纪来说,我还要称你一声兄长。” 齐胜连忙摇头:“属下不敢。” 就这样,林某人喝酒,齐胜喝水,两个人推杯换盏,竟然也喝了大半个时辰。 随后,已经有六七分醉意的林昭,晃悠悠的离开了齐胜的帐篷。 林简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子夜,月光隐隐照在了齐胜脸上。 这位从朔方来的齐将军,目光看着林昭远去的方向,神情复杂。 ………… 就在林昭与齐胜喝酒的时候,幽州军先锋营已经攻入了洛阳城中! 先锋营入城之后,并没有急着推进,而是很快在洛阳城南建立据点,然后接迎城外的幽州军主力进城,而裴俭裴大将军,便跟随幽州军主力一起,进入了洛阳城中。 这位裴大将军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身铁甲,手持长枪,看起来威风到了极点。 他进洛阳城之后,环顾了一遍洛阳城里的环境,然后开口道:“派人在城中喊话,告诉洛阳百姓,我等是朝廷王师,前来解救他们了!” “让他们今夜闭户在家,莫要出门!” 说到这里,裴俭声音低沉雄壮。 “城中叛军,只要在天亮之前弃械投降,均算作是被叛军裹挟,朝廷不予追究罪过! 这个时候,因为南北城门皆破,城中叛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而裴俭让人喊的第二段话,对这些洛阳叛军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放下屠刀立地成良民的诱惑! 下达完这两个军令之后,裴俭目视夜色之下幽静的洛阳城,目光炯炯有神。 “全军列阵,准备推进!” 第六百五十八章 冲阵! 谋反,是天大的罪名! 那些原先就在范阳的范阳军老兵倒也罢了,他们是正儿八经跟着康东平一起造反的,在起兵的过程中也作孽不少,就算是受朝廷的罪过也是理所应当,但是范阳军的将士有一半是范阳军西进的路上强征的! 这些被强征的将士,都是大周的子民,其中很多是因为被范阳军裹挟,才不得不上了贼船。 当然了,在这种时候,家国大义并不是太过关键,更重要的是,这些范阳军的“新人”,在范阳军中的地位并不高,总体要比那些范阳军的老兵矮上一头。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并没有能够很好的“融入集体”。 从前范阳军强盛的时候,这种矛盾还可以被强权压制,暂时看不出端倪,但是现在洛阳城两面被破,再加上幽州军扯着嗓子这么大声嚷几句,这些洛阳守军之中,很快就有人不安分了。 随着幽州军进城的人数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忍不住,丢下手中的兵器,径直高举双手朝着幽州军据点冲来。 但是这个时代,是有督战官的! 战时只要退后一步,这些督战官便能挥刀就砍,更不要说这种大规模投降的行为了,尽管来不及抽刀砍人,但是这些督战官很麻利的用弓弩,将鼓起勇气逃出去的“逃兵”一一射杀! 不过弓弩这东西,不可能百分百精准,十来个逃兵当中,有两三个成功逃到了幽州军大营,进了大营之后这些人直接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 裴俭这会儿本来在指挥阵列,听到了有叛军来投的消息之后,他立刻亲自到了最前线,看到了那些狼狈逃到己方大营里的范阳军将士之后,裴俭立刻精神一震,沉声吩咐:“用弓弩,盾卫掩护掩护他们,尽量让他们顺利过来!” 裴俭是前线的最高指挥官,他下达了命令之后,立刻就有人下去执行,没过多久,幽州军就分出了一部分兵力,去接引这些叛军之中的“叛徒”,回到幽州军大营里。 不过裴俭作为久经战阵的老将,这会儿也留了个心眼,那就是这些从叛军之中来投的“叛徒”们,暂时不参与战斗,也不会分配给他们武器,只把他们单独安置在一个大营里,防止这些人诈降,配合洛阳叛军。 有了幽州军的支持,那些过来投降的范阳军立刻伤亡率大减,很快就在幽州军中弄出了一个俘虏营,专门收纳这些自愿回来的大周子民。 与此同时,裴俭在极短的时间里,列队完毕,这些训练有素的幽州军,开始慢慢朝着洛阳城的城中心,也就是河南府衙的方向推进。 向来骁勇的裴俭,这一次更是亲自带头冲阵,他带着自己的十几个亲卫以及幽州军的先锋营,再加上二三十个火器营的火铳兵,缓缓朝着城中推进。 因为洛阳城里的范阳守军士气低迷,战斗意志也不够坚定,幽州军一路推进的非常顺利,几乎很快就推平了洛阳城二成左右的地盘。 此时,他们距离洛阳城里的河南府衙,只有不到五个坊了! 当然了,裴俭这路军队,之所以能够这样顺畅,士气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此时北城门河东军也在同步推进! 因为河东军是第一路破城的军队,洛阳守军的重心也放在了城北,此时城北的战斗异常激烈,范阳军与河东军正在一起厮并,战场上血肉横飞,是不是还可以看到那些挂在树上以及散落在四处的断臂残肢! 就在裴俭推进的极其顺利的时候,前面探路的斥候营终于探查到了一些不对劲,一个斥候营的队正,慌慌张张进了裴俭的大帐,对着裴俭恭敬低头:“裴将军,前面的洛阳东成坊,发现了大量叛军守军!” 裴俭闻言,立刻大皱眉头。 这东成坊就在河南府衙附近,也是平卢军成功进入府衙的必经之路,这个时候想要成功进入河南府,这处坊是绝对绕不过去的。 战场上的信息瞬息万变,为将者必须有当机立断的智慧与勇气,裴俭只思索了一瞬间,便看向这个斥候,开口道:“河…河东军那边战况如何?” “打的很凶。” 斥候队正低下头,开口道:“斥候营的兄弟们特意去城北看了,河东军与叛军交战,虽然比我们晚一些,但是打的异常惨烈,此时的城北,已经是血流漂杵……” 城北的战况之所以如此凶险,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河东军提前一天炸开了洛阳城门,并且在北城与洛阳叛军对峙了一天一夜。 此时洛阳守军的大半力量都在城北,打起来自然惨烈。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河东军除了先前从林昭这里拿到的十桶火药之外,火药罐子只有不到一千个,这个威力的火器而且只有这个规模,正面对冲的情况下,几乎起不到什么用途。 在双方都是冷兵器,而且战局僵持的情况下,自然很是惨烈。 裴俭分析了一番洛阳城里的局势,然后当机立断,沉声道:“吩咐下去,由两个都尉营做先锋营,上前迎敌!” 裴俭面色阴沉:“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天亮之前,给老子把这个东成坊给吃下来!” 从幽州军东进以来,不管是攻打什么目标,大多都是用火药强行破城,或者是人数碾压,很少打这种正面硬碰硬的硬仗,而这一次情况紧急,裴俭不得不硬来了! 无论如何,要赶在河东军之前,拿下河南府衙! 幽州军的军事素质并不低,随着裴俭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都尉营的将士出列,组成了先锋营,缓缓开向东成坊。 除了这两个都尉营之外,随行还有一两百个人火器营的将士配合他们作战。 脸色阴沉的裴大将军亲自披甲,跟在这支先锋营里,向着东成坊碾去。 只要推平了东成坊,河南府衙就唾手可得了! 占据了河南府衙,他裴俭就算是完成了小相公的嘱托,从此之后,平卢军都会在洛阳城里掌握极大话语权! 想到这里,裴将军脸色狰狞,大手一挥。 “兄弟们,冲杀过去!” “先锋营主攻,火器营策应。” 裴大将军中气十足,怒吼道:“拿下东成坊,所有将官统统升一级!” 他一马当先,朝着东成坊冲了过去。 这些幽州军将士,已经基本摸清楚了自家这位将军的性子,暴躁易怒但是爱兵如子,此时此刻裴俭亲自冲阵,主要是想振奋麾下幽州军士气,让幽州军, 第六百五十九章 都有自家的算计 打仗,从来都是残酷的。 哪怕是在洛阳这种天下名城,双方也没有丝毫手软。 随着幽州军的火器营的冲阵,东成坊的坊门被第一时间炸开,随即火器营的火铳兵填装火药,对东成坊展开了第一轮的齐射。 幽州军的火铳兵,只有五百人,这一轮齐射也没有给敌人造成多大的伤亡,更大的作用是用火光吓唬吓唬敌人。 而且因为填装时间实在太久的原因,这些火铳兵在守城的时候还可以连续作战,在这种进攻的场合下,他们只有一击的机会,打完第一枪,就要撤到一边去准备陶罐,然后让幽州军主力前冲。 所以在目前这个阶段,火器营更多的还是辅助作用,林昭本人想方设法的去给幽州军寻甲胄,也是觉得冷兵器作战依旧是主力作战方式。 火器营打完第一枪之后,裴俭本人亲率的幽州军先锋营,纷纷怒吼,冲进了东成坊。 这些幽州军,都是裴俭亲自带了两年多的幽州军精锐,裴俭作为原骁骑卫中郎将,带兵练兵都很有一手,此时这些幽州军精锐,军事素质绝对算得上是当世一流了。 可惜的是,这些精锐加在一起最多也就两千多人,在整个幽州军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假如幽州军两万多人都能达到这种水平,林昭根本不需要河东军配合,他的平卢军就可以单刷洛阳城。 河东军冲进东成坊之后,立刻与坊中的范阳军守军激烈交战。 在交战的过程中,裴俭依旧让手下的传令兵大声劝降。 此时两军交锋,这些劝降的话或许不太可能让这些范阳军原地投降,但是多少能让他们士气低迷一些,打起来的时候,气势上就会凭空输一头。 作为幽州军的主将,身披铁甲的裴俭此时勇猛异常,他手持一杆长枪,周身一丈之内几乎没有人敢近身,硬是在乱军之中横行无忌,杀出了一条血路。 裴俭,是郑温的护卫出身,他是在给郑温做护卫之后,才慢慢接触兵事,学会了带兵练兵。 作为一个“保镖”,他的个人武力值是要超过他带兵本事的,此时尽管这位裴将军已经年过天命,但是一杆长枪挥舞起来,颇有一些霸王风采。 除了裴俭的这支先锋营之外,东成坊外的幽州军,一部分涌进东成坊里支援裴俭,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在幽州军副将的带领下,绕过了东成坊,冲向了东成坊后面的河南府衙! 河南府衙,才是洛阳城最为关键的地方。 拿下了这座府衙,最少意味着平卢军在这场洛阳之战中,占了头功! 此8时,城北的洛阳守军还在与河东军激战,城南的守军大多集中在东成坊里,而河南府衙附近,只有两千多兵力! 清夷军将军李必,此时正在河南府衙之中指挥全城的战事。 一个一身银甲的都尉,慌慌张张的冲进了河南府衙,对着府衙里的将军李必低头行礼,声音有些颤抖。 “李……李将军!” “城南叛军,已经打进了东成坊,正在东成坊里与我军激战,他们人多,恐怕……” 这都尉低下头,声音有些颤抖:“将军,敌人南北夹攻,我军抵挡困难,就算再打下去,溃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 “不管是城南还是城北,都有大批将士临阵投降…” 这都尉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将军,现在东西两座城门我们尚可以控制,城中也有足够兵力掩护将军突围,将军…” “还是离开洛阳罢!” “离开洛阳?” 李必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个都尉,声音平静:“离开洛阳之后,我又能去哪里?丢了河南府,回长安领死么?” 这个都尉声音沙哑,低头道:“将军,现在出城,虽然狼狈,但是咱们还能保存一些力量,等清夷军真的被叛贼全歼了,您…还有兄弟们,便再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李必面无表情,缓缓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低头思索了许久,最终才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现在城里南北两边的敌人,哪一个距离府衙最近?” “都差不多。” 这都尉低下头,开口道:“城南的平卢军已经打到了东成坊,东成坊一陷落,他们很快就能打到府衙里来,北边的河东军距离咱们虽然稍远一些,但是他们在城中的时间更长,一旦突破防线,同样很快就能打到府衙来…” 李必低下了头,思索许久。 最终,这位被康东平委以重任的清夷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给东成坊的人递信,让他们…让出东成坊,向城西突围。” 这都尉见李必松口,也长松了口气,他低头道:“将军您,准备从城西突围?” 李必摇头。 “他们走城东,我们走城西。” “分开走,走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说到这里,这位李将军微微低头,沉声道:“若论实力,现在的河东军仍旧要比平卢军强上一些,而且这一次他们打洛阳,也是河东军出力最多…” “我把河南府衙让给了平卢军,河东军上下定然不服,这样即便丢了洛阳城,他们也不会太过安生……” 李必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飞速下令,他的将令还没有出府衙,便有人飞快来报,说南边平卢军,已经分兵直扑府衙而来。 李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把府衙让给他们!” “咱们从东城门离开洛阳!” 李必声音沙哑:“快,传我军令!” 不得不说,清夷军的信息传达能力还是十分出色的,李必做出决定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守卫河南府衙的两千范阳军,就几乎全部撤了出去。 以至于幽州军的副将,几乎兵不血刃的占据的河南府衙! 与此同时,东成坊的范阳军,也收到了李必的军令,他们边打边退,最终从东成坊的西门狼狈逃离,飞奔向西城门,逃离洛阳。 而不管是河南府衙的守军,还是东成坊的守军,都是李必麾下清夷军的将士。 这一次为了固守河南府,范阳军一共在河南府安排了清夷军与横海军两个军队近五万人,其中洛阳城里就有近四万人。 虽然这些兵力都是李必统一指挥,但是毕竟亲疏有别,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李必还是选择保全自己的“有生力量”。 确切的来说,是清夷军的有生力量。 这种时候,时局已经明显大乱了。 如果清夷军真的在洛阳打空,那他李必不管是回长安还是到哪里去,多半都很难再活下去,而如果清夷军保存了一半,也就是万人左右的战斗力,那他李必不管在哪里,说话都还是有声音的。 就在清夷军狼狈撤退的时候,东成坊内,裴大将军站在高处,看着狼狈逃窜的守军,若有所思。 就在这个时候,幽州军的之后已经急冲冲的走到了他的面前,低头道:“裴将军!” 裴俭收回思绪,微微皱眉:“说。” “裴将军!” 这个斥候声音激动,开口道:“陈副将,已经拿下河南府衙了,特意让小的回来,向裴将军报喜!” “这么快?” 裴俭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府衙的方向。 “这么说,那边并没有打多久?” 第六百六十章 有圣旨吗! 清夷军剩下的兵力不少,再加上双方的战斗力其实悬殊不大,在他们全力突围的情况下,很快就从洛阳的东西两座城门离开了洛阳。 值得一提的是,洛阳城的几个大城门里,也只有这两座城门尚且完好,另外两座主城门,都已经被刚刚问世没有多久的火药给炸开了。 清夷军离开洛阳,洛阳的防御立刻就出现了巨大的缺口,首先是裴俭带着自己的幽州军迅速占领了整个城南以及控制了最关键的河南府衙。 其次是,城北的洛阳守军,也就是范阳军中的横海军,本就伤亡惨重,在知道后方的清夷军突围之后,更是直接丧失了战斗意志,阵型迅速被河东军击溃,随即整个洛阳的城北,也被河东军攻破。 此时,城外的林大老板,也已经收到了幽州军成功攻下河南府衙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林昭几乎是一把接过前线的急信。 简单看了一遍之后,林昭原本满是喜意的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 “李必的…清夷军突围,让出了洛阳?” 按照战报上的内容估计,原本的洛阳守军,至少有一万人以上在关键时候逃出了洛阳,导致洛阳的防卫空缺,以至于幽州军能够这么快顺利的拿下了洛阳的河南府衙! 而这一万多个人,几乎全部都是李必的清夷军。 一万多个范阳军离开了洛阳,但是仍旧在河南府,这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如果他们真的在河南府某个地方躲了起来,将来讨贼联军进攻关中的时候,就要时刻小心身后有这么个钉子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最起码现在,洛阳基本上已经拿下来了! 这会儿,还没有到正午,也就是说把河东军独自攻城的那天也算上,前后他们攻洛阳,也只用了两天时间而已! 这个速度,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假如没有火药,只凭着这个时代的攻城手段硬磨,以平卢军与河东军的兵力,最少要在洛阳城磨两三个月,才有可能打下洛阳。 如果洛阳的守将谨慎一些,甚至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啃下来! 但是火药桶的出现,大大加速了这个进程,有了火药,城门便很难守得住,没有了城门,双方就只能公平公正,捉对厮杀。 况且城中作战还没有纵深,连拉扯的空间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去硬碰硬,这也是能够这么快结束战斗的原因。 看完了城中的战报之后,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给斥候营传信,让他们……全力盯着这支突围的叛军。” “最好能够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统统报到我这里来!” 斥候营的人立刻低头,开口道:“公爷,属下们已经在派人盯着了…” “嗯。” 林昭微微点头,然后低头看向身边的赵成,沉声道:“备马罢,咱们现在就进城去。” 赵成低头:“是。” ………… 洛阳城里。 两拨人马正在河南府衙门口对峙,现场的气氛颇为紧张,甚至有了一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尤其是河东军那边,一些脾气爆一点的,已经拔刀出鞘,恶狠狠的看着已经占据了河南府衙的幽州军。 此时此刻,就连平日里修养很好的王甫,也忍不住动了肝火,他身披甲胄,站在府衙面前,看着对面同样披甲的裴俭,强忍怒气。 “裴将军,老夫与林国公约定,精诚配合,共同讨伐康贼。” 说到这里,老将军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沙哑了。 “老夫的河东军,在城北整整打了两天两夜,伤亡无数,贵军进城不到一天,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不由分说的占了府衙,似乎……” “似乎有些不太合适罢?” 裴俭这会儿浑身是血,但是大多都是敌人的鲜血,他本人并没有怎么受伤,听到了王甫的话之后,这位幽州将军面色平静,对着王甫拱手道:“大将军,末将等人也是连夜浴血奋战,这才打进了府衙,我平卢军伤亡同样不少,这些大将军都是可以看到的。” “况且……” 裴俭声音沉闷,开口道:“况且我部打进府衙之后,城北的战事还没有停歇,还是末将派人协助贵军,攻击叛军侧背,这才结束了城北的战事。” “事后,我军便退回了府衙,并没有再进城北一步,把城北统统让给了贵军,已经给足了大将军面子了。” 王甫脸色难看。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说道:“裴将军,你我都是大周臣子,老夫不想因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你现在带兵退出府衙,洛阳城南都是你们平卢军的,老夫看也不会看一眼。” “恐怕办不到…” 裴俭颇为客气的对着王甫拱了拱手。 “大将军,末将已经派人知会我家公爷了,用不了多久,公爷应该就会进城,到时候您与我家公爷商量罢。” “末将只是平卢军麾下的幽州将军,做不了这许多主。” 听到他这句话,王甫神色一僵。 以他的身份,实在不合适再跟裴俭啰嗦下去,但是想要拂袖而去,又实在是不愿意放弃裴俭身后的河南府衙。 就在场面僵持住的时候,一个十八九岁身着华服的少年人,越众而出,迈步来到了裴俭面前,他先是看了王甫一眼,然后微微昂着头,看向裴俭:“平卢军是朝廷的军队,林国公也是朝廷的臣子,孤是朝廷的钦差天使,裴将军总要给孤一个面子罢?” 见裴俭没有反应,李炎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这一次进攻洛阳,平卢军的确立功不小,但是孤亲眼所见,的确是河东军出力多一些,裴将军…还是先将这府衙让出来…” 如果是从前寻常时候,一个皇长子的分量,可以让所有的将领俯首帖耳,但是现在这个局面下,李炎……多少有些不起眼了。 裴俭对李炎,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很讨厌李家人,只不过为了林昭,为了平卢军,一直强忍着恶心没有发作就是了。 见裴俭不说话,李炎终于忍耐不住了。 这座府衙,关系着他能不能在洛阳登基称帝,能不能真正御极天下,由不得他不着急。 “裴将军如果实在不愿意让出这座府衙,那不去由孤做主,你们双方各退一步,统统退出府衙,把府衙交给孤来保管,如何?” 听到这句话,本来脾气就有些不太好的裴俭,终于怒从心中起。 他瞥了一眼李炎,不咸不淡的说道:“殿下是龙子龙孙,应当住在行宫里,区区一座河南府府衙,实在是委屈殿下了。” 李炎脸面有些挂不住了,他怒视裴俭,沉声喝问:“裴俭,你平卢军要抗命吗!” 这句话就有些重了。 不仅重,而且有些敏感。 因为现在,不是平卢军需要李周朝廷,而是李周朝廷需要平卢军。 即便是站在李炎身边的王甫,也忍不住皱眉,伸手拉了拉自己这个女婿的衣袖,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裴俭眉头挑了挑,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 “敢问殿下,我平卢军抗的是哪门子的命?” 林公爷终于赶到,在赵成等人的护送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背负双手,淡淡的看了一眼场上的众人,最终把目光放在了李炎身上,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有朝廷的圣旨否?” 第六百六十一章 我不同意你办不成 李炎当然没有朝廷的圣旨。 事实上,他连钦差都算不上,他只是受了朝廷的诏命,前往北疆犒军,理论上来说犒军这个行为结束之后,他就不算是朝廷的天使了,只剩下一个单纯的皇子身份。 不管是现在还是从前,一个皇子都是不可能指挥得动节度使的。 而林昭,在听到了这位大皇子的言论之后,也颇为恼火,因此直接站了出来,没有怎么给李炎留面子。 老实说,这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所能做出来的行为,因为这位大皇子,将来是有可能坐上帝位的。 一旦他成为皇帝,说不定就会把这段龃龉记在心里,将来会给林昭穿小鞋。 当然了,林昭之所以敢站出来直接正面怼回去,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大皇子未必就能登基嗣位,再说了即便他真的登基做了李家的皇帝,李家式微已经是很清晰的趋势,以林昭的家底,也不是十分惧怕皇帝。 林某人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放在身前,向李炎讨要圣旨。 见这位大皇子红着脸不说话,林昭又看了看李炎身后的大将军王甫,然后把手缩了回去,对着王甫说道:“大将军如果非要占据这座府衙,那林某也不会多说什么,正好我平卢军力弱,与贵军切磋切磋,就当训练将士了。” 王甫也微微皱眉。 林昭这番话,没有给他还有李炎留下什么台阶,即便是有台阶,也是那种不太好下的台阶。 换句话说,林昭说话太冲了,不像是一个合格的官员,更不像是一个曾经在中枢做了几年给事中的文官。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默默走到李炎身前,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平静:“林国公这番话,未免有些太过跋扈,这洛阳非是你平卢军一己之力攻下来的,既然是你我双方共同打下来的,自然就有出力多少之分。” “林公爷不妨回去统计统计,看看你平卢军死了多少人,再看看我河东军死了多少人。” 王甫看向林昭身后的河南府衙,面无表情。 “我等也未曾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要求公爷退出这座府衙,洛阳城南尽归公爷所有。” “死人多死人少,都是死了人。” 林昭寸步不让,淡淡的说道:“我平卢军攻这座府衙,也死了人,如果平白让出去,我怕这些兄弟们闭不上眼。” 听到这里,王甫闷哼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既然公爷是这个态度,那咱们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罢,王甫就要拂袖而去。 现在两个人能做的,也就只有吵架了。 林昭还需要河东军帮忙征讨关中,而河东军也不可能真的在洛阳城里与平卢军动手,毕竟平卢军守城乃是出了名的绝活,两个范阳军的主力军扑到青州,都没有动到平卢军一根汗毛,不要说现在已经损兵折将的河东军了。 林昭把两只手都拢在了前袖里,他看向王甫与李炎翁婿俩,深呼吸了一口气。 “大殿下,大将军,在这里是吵不出什么结果的,咱们不妨进府衙里,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李炎与王甫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但是都没有说话。 林昭回头看了看裴俭,沉声道:“裴将军,让人备酒,我要在这河南府衙里宴客。” 裴俭默默低头抱拳,转身去了。 王甫见状,犹豫了片刻,回头对自己的大儿子王络吩咐道:“让人打扫战场,尽量救治伤员,我与大殿下,去跟林三好好分说分说。” 王络连忙点头,转身下去了。 洛阳这一仗,平卢军准备打一个硬仗,但是只打了半个硬仗,算是捡了些便宜,但是河东军却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胜仗,伤亡惨重。 吩咐完军务之后,王甫扭头跟李炎说了两句话,后者也点了点头,两个人只带了四五个亲卫,便迈步走进了这座仍旧在平卢军控制之中的河南府衙。 此时,府衙里还有不少尸体以及血迹,裴俭让人找了个没有被战事波及的小院子,然后让人准备了一桌酒菜,给端了上去。 这一次算是林昭做地主请客,还没有摆上,他便请两个客人先后落座,两个人落座之后,林昭才缓缓坐了下来,端起了酒杯,主动敬了两个人一杯。 “林某身为平卢节度使,方才在人前,不得不替平卢军将士出头,得罪之处,二位见谅。” 李炎微微皱眉,但是还是起身,与林昭碰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不敢得罪林昭。 最起码在这个是不敢,因为他的皇位,很大程度上需要得到林昭的支持,才有足够的可能! 尤其是现在,平卢军占了河南府府衙的情况下。 王甫则是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先是抬头看了看林昭,然后慢慢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默默喝了下去。 “林公爷做事,未免有些太不地道了。” 王甫放下酒杯,声音沉闷:“洛阳之战,我河东军冲锋在前,出力远胜于平卢军,林公爷在这种情况下,强占了府衙…” 他抬头看向林昭,面无表情:“你是平卢节度使,老夫是河东节度使,你要替平卢军出头,老夫便不用替河东军出头了么?” 说到这里,王老头闷哼了一声,冷声道:“而且,你们平卢军攻城的时候,城南叛军之中的清夷军,莫名弃城而逃,将城南以及府衙,统统让给了你们,老夫不得不怀疑…” “你林三与叛军有染!” 林昭哑然一笑。 “大将军,现在说这种话就没有意思了。” 他放下酒杯,坐在了两个人对面,面色平静:“我青州,是第一个被叛军进攻的地方,天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勾联叛军,独独我林昭不可能。” “现在大将军说这种话,于时局全无用处。” 这位大周最年轻的节度使,先是看了看对面的两个人,然后缓缓开口。 “一个洛阳城,现在是我平卢军与你们河东军各占一半左右,老实说这个河南府府衙,对我全无用处,给你们也就给你们了,但是……” 见两个人神情微变,林昭继续说道:“但是,河东军这样急切的想要占据这座府衙,就很不对。” 林三郎低头抿了一口酒水,然后重新抬头,神色淡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遮遮掩掩也没有什么意思,林某就开门见山了。” 他抬头看向李炎,神情平静:“我不同意,也不允许有人,在洛阳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李炎大皱眉头。 而王甫则是没有什么表情,他看向林昭,声音平静。 “林公爷,老夫需要一个理由。” “一来是时机不成熟,二来我叔父还在西川。” 林昭面色平静:“我的意思是,有一天王师收回了长安,再去想那把椅子不迟。” “或者…” 林昭抬头看向李炎,声音低沉。 “或者大殿下,能把我叔父从西川接出来,那么林某立刻让出这座府衙,再不过问大殿下的事情。” 第六百六十二章 皇位归属 龙椅上坐的是谁,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个人可以是现在的皇帝李洵,也可以是大皇子李炎,甚至可以是那个现在还住在青州的六皇子李蓟。 不管是谁做皇帝,对他来说区别都不会太大,因为现在的朝廷,已经没有能力把他怎么样了。 但是他还是十分在乎林简一家人死活的。 林简一家,现在只有幼子林湛一个人,被林昭安置在了青州,林简夫妇以及大儿子林默,都在青州,一旦李炎在洛阳登基,那么西川那边的形势将会无法预估。 说不定,李洵就会对林简一家人不利。 就算皇帝李洵不会这么做,说不定西川朝廷里的一些人,也会动歪心思。 毕竟现在的林简,是西川朝廷实际上的“主持人”,不管局势有什么变故,林简都会首当其冲。 面对林昭的要求,大皇子微微苦笑。 “林国公,孤…我在西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职事,身边也没有什么人,现在我已经离开西川一两年了,更不可能影响西川。” “如果想要把林相接出西川,只能联系一个人。” 林昭看了这位大皇子一眼,沉声道:“谁?” “剑南节度使,李鹤李玄裕。” 这位剑南节度使姓李名鹤字玄裕,乃是宗室出身,虽然距离皇室的血脉已经很远了,但是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皇帝到了西川之后,李鹤也很痛快的献出了自己的节度使府邸,并且很快给皇帝李洵在成都府修建了一座“行宫”,很是忠心耿耿。 李炎微微低头,开口道:“这位剑南节度使,论辈分乃是我的叔祖,对于朝廷也很是尽心,不过剑南节度使府的兵马,还是他带着,只要他愿意,在成都府保护一个人,或者是接出来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这位大殿下顿了顿,然后抬头看向林昭,继续说道:“再有就是……” “林国公的挚友,也是我的表叔齐宣,现在在成都府任成都尹,只要国公给他写一封信,他应该也能……” “也能保林相周全。” 齐宣在西川任成都尹的事情,林昭是知道的,而那位齐大将军之所以打仗这么卖命,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的妻儿都在皇帝身边,而且他的大儿子还在朝廷“位高权重”。 而事实上,现在皇帝在西川,虽然依旧地位崇高,但是实权远没有在长安时候那样重。 兵事是剑南节度使李鹤在统领,从长安带来的那些禁军的残兵,也是原先的十二卫大将军在统领,朝廷上是林简说了算,就连成都府,也主要是齐宣在理事。 也就是说,只要走通了剑南节度使李鹤与成都尹齐宣两个人,把林简成功带出西川,并不是什么难事。 林昭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很清楚自己那个七叔的脾气。 除非是皇帝李洵下旨将他罢官,然后发放回籍,赶出西川,否则他多半是不愿意不明不白离开西川朝廷的,这一点,在先前他写给林昭的书信里,已经说的十分明白。 而现在,林简是李洵手中一张十分重要的牌皇帝只要没有蠢到一定的地步,就不会平白无故把林简送回老家。 想到这里,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 “剑南节度使那里,我会给他写信,能到什么地步,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完,他抬头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神情平静:“在局势未定,时机未成熟之前,林某不会同意你们胡来。” 王甫微微思索了一会儿,伸手敲了敲桌子。 “那公爷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时机成熟?” “最少……要等到收复长安。” 林三郎神色坚定,开口道:“等收复长安,大殿下回归皇廷之后,再来讨论这件事不迟。” 王甫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婿,然后闷声道:“当今圣人丢失皇廷,以至于范阳叛贼在关中中原,肆意妄为两年有余,这是我大周有国以来未有的耻辱,无论如何,圣人都应当逊位以谢天下,齐师道是个死脑筋,想不通这个道理,林公爷是年轻人,应该不会想不明白罢?” 政治上的对话,一般都会说的相对隐晦,不会说的这么直白,更不可能像王甫这样,把心中所思所想统统说出来,但是这位河东节度使毕竟是军伍出身,性格相对文官要豪爽许多,竟然就这么直接把自己的政治目的,统统说了出来! “我平卢军暂不表态。” 林昭声音低沉:“大殿下如果能够克复皇廷,天下人都会看在眼里,到时候民心所向,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王甫,沉声道:“大将军,所有的一切,都要建立在咱们收复长安之后,如今朔方军在关中独自面对范阳军主力,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够坚持多久,我建议咱们在洛阳休整三日,立刻发兵关中,支援朔方军。” “三日…” 王甫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直接摇头道:“你们平卢军伤亡不重,但是我河东军这一次却是伤亡惨重,三天时间恐怕连伤员都安置不过来,这一次,我河东军至少要十日才能动弹。” “如果林公爷心急,便先带着平卢军入关中就是,王某一定带兵随后赶到。” 林昭闻言,默默低头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他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用不了多久,平卢节度使麾下的沧州将军赵甫平,就会带着一万五千平卢军支援洛阳,有了这一万多人,林昭还真的可以直接带兵进入关中,把王甫抛在身后。 想到这里,他直接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家国大事,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还请大将军回去之后,好生考虑清楚。” “我平卢军…” “只在洛阳稍作休整,就会带兵支援关中,让朔方军不至于在关中独自面对叛军。” 说罢,林某人便起身,迈步走出了这间小院子,把他的两个“客人”晾在了原地。 走出这间院子之后,林昭很快在河南府衙里寻到了正在歇息的裴俭,见到裴俭之后,林昭直接开口问道:“伤亡统计出来了没有?” 裴俭这一次带头冲阵,身上虽然没有大伤,但是伤随处可见,他这会儿已经换掉了那件被鲜血染红的战袍,换上了一身便服,闻言立刻对着林昭低头道:“小相公,时间太短,现在还没有具体数目,但是大概数目已经有了。” “撇去攻打寿安的伤亡不提,这一次攻打洛阳,咱们估计阵亡近两千人,重伤轻伤加在一起,也有差不多两千多…” “我知道了。” 林昭微微低头,伸手拍了拍裴俭的肩膀:“裴叔这几天在洛阳好生休息,过了这几天,你恐怕就歇息不了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 第三方势力 萧关。 因为朔方军军与范阳叛军主力的战力多少有些差距,因此朔方军在占据了萧关之后,并没有冒险继续南下,而是一边以萧关为中心,建立了自己的据点。 只要守住萧关这个据点,等河南府战事一打完,关中就可以进入全面反攻。 平卢军与河东军联手攻下洛阳之后没几天,消息便很快传到了朔方军中。 此时朔方军大营里,一身甲胄的齐师道,正在安排布防,一个一身布衣的壮年汉子,站在齐师道身后,认真的观望这位灵州大将军的一举一动。 这个壮年汉子,自然就是关中义军的首领史方了。 朔方军攻下萧关之后,身受重伤的史方便在朔方军中养伤,等史方能够下地之后,齐师道便把他带在身边,几乎是手把手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毕竟这位义军统领,将来是要在朔方军中统领一军的,不能一点基础都没有。 在这个过程中,史方曾经两次提出要拜齐师道为师,都被齐大将军摇头拒绝。 倒不是齐师道不想收他做弟子,只是现在这个局势错综复杂,就连齐师道本人也看不清楚未来的局势走向,他的妻儿现在还在西川,讨贼义军能不能顺利收回长安,同样也是未知之数,在这个时候,如果收了这个弟子… 祸福难料。 齐大将军处理完了一批军务之后,正准备回头对史方说话,大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疲惫的声音:“大将军,洛阳急报!” 齐师道精神一振,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送进来。” 一身甲胄的齐屏,弯着身子把洛阳的军报送进的帅帐之中,这位少将军面色疲惫,很显然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能够好好休息。 齐师道接过战报,只扫了一眼,神情便立刻振奋起来。 这位向来沉稳的大将军,此时手都有些颤抖了。 “洛阳……两日便破了?” 直到这个时候,齐师道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毕竟他是冷兵器时代成长起来的将军,在他看来,即便是十倍之敌围攻洛阳,以洛阳城那种雄城,也可以轻松支撑十天半个月,但是现在,河东与平卢的军队,并不比洛阳守军多出太多,竟然两天之内,便吃下了洛阳! 两天啊! 在齐师道原先的估算之中,林王二人在两个月之内能够拿下洛阳,占据整个河南府,便已经是神速,他甚至已经准备死守萧关这个关中门户,甚至有打空朔方军的心理预期! 两天,实在是太快了! 即便是齐师道这种见惯了世面的大将,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失神。 齐屏站在自己老爹面前,神情也有些苦涩。 “大将军,河东军从越国公手里,讨到了十桶那种火药,硬生生炸开了洛阳的北城门,然后第二天平卢军从城南也炸开了城门,打了一个晚上,城中的叛军便溃败了,大股叛军从洛阳的东西二门出逃,所以洛阳才打的这么快。” 这位齐家的二公子低头道:“末将在路上,也想过洛阳叛军为什么这么快落败,末将以为,是洛阳叛军被那种可以炸开城门的火器吓到了,以至于军心士气全部荡然无存。” “范阳的叛军并不少,如果他们士气高,愿意死守洛阳,那么即便王,林两路大军能够拿下洛阳,最少也要花费七八天时间,而且……伤亡会远胜现在。” “火器…” 齐师道合上手中的战报,微微阖眼。 “就是越国公给我们送来的那些?” 此时,林昭给朔方军的火器,已经到了朔方军中,因为路途比较远,这批火器并不是很多,只有两个火药桶以及七八百个火药罐子。 “就是那些…” 齐屏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到处奔走,替朔方军打听消息,闻言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不过根据战报来看,不管是平卢军还是河东军,炸开洛阳城门的火药量都十分巨大…” 齐屏的言下之意,就是林昭给朔方军的火药并不多。 齐师道微微皱眉,摇头道:“这样厉害的东西,咱们没有求,越国公主动给咱们送来了,已经是天大的情分。”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伸手拍了拍齐屏的肩膀,开口道:“好了,你这几天到处奔忙,也吃了不少苦,且下去好生歇息一两日。” 齐屏先是点了点头,略微犹豫了一番之后,他抬头看了看齐师道身后的史方,又看了看自己的老爹,声音沙哑:“父亲,范阳叛军……” “是不是逼近萧关了?” 早在一个月前,长安的范阳叛军就已经大股集结,朝着北边推进,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朔方军来的。 齐大将军面色平静,开口道:“叛军的先锋军,已经与朔方的外围军队碰上了,最外面已经打了两日有余。” 说到这里,齐师道对着齐屏笑了笑:“本以为,咱们要单独对抗叛军最少两三个月,没想到河南府那边结束的这么快,这样看来,是天亡康贼,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夺回关中,恢复长安了。” 很显然,这位朔方节度使兼灵州大将军,并不觉得范阳军主力短时间内能把自己的朔方军怎么样,在他的估算之中,朔方军最少可以支撑两个月。 事实上,这才是冷兵器时代的常态。 大股兵团交兵,有时候仅仅是外围军队碰撞,就能打上大半个月,甚至于双方交战大半年了,可能都摸不到敌人的主力究竟在哪。 当然了,这一次不太一样,朔方军主力肯定要固守萧关,相对来说目标是比较明显的。 如果战场放在北疆草原上,齐师道可以领些这些范阳叛军转圈圈,拖住他们大半年乃至一两年,绝对是轻轻松松。 齐屏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只恐怕另外两位节度使,并不像父亲这样一心想着戡乱平叛,他们占了河南府之后,未必就会火速支援咱们。”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微微皱眉,随即摇了摇头。 “王甫或许会,但是越国公这个人,乃是名门之后,他既然愿意主动送咱们火器,应当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说到这里,齐师道还是皱了皱眉头,开口道:“这样罢,屏儿你稍稍歇息半日,明日就动身去洛阳,看一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齐屏恭敬低头,开口道:“孩儿遵命。” 说罢,这位少将军低头离开大帐。 等齐屏离开之后,齐师道才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史方,目光平静。 “你身子,可大好了?” 史方毕恭毕敬的低头:“回大将军,末将…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 齐师道缓缓开口:“身子早些大好,就早些去主持新建的关宁军。” 第六百六十四章 故交 关宁军,是齐师道准备在朔方军中新建的一支军队,就以史方为关宁将军。 关宁军的底子,实际上是这些年关中百姓自发组成的关中义军,之所以取名关宁军,意思是“关中安宁”。 大周开国初年的时候,关中儿郎随着大周皇帝东征西讨,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时候关中儿郎闻战则喜,个个以军功为荣。 如今,关中百姓已经生活在天子脚下二百年了,早已经不复当初的骁勇善战,现在的关中百姓更渴望安宁。 范阳军的到来,打破了关中百姓的安宁,齐师道在朔方新建关宁军,也是要还关中百姓以安宁。 史方这会儿伤势还没有大好,不过听到这句话还是有些激动,他走到齐师道面前,对着齐师道恭敬低头。 “弟子愿常伴齐师身侧,与齐师做个护卫…” 齐师道默默摇头。 “我身边多一个护卫少一个护卫无关痛痒,但是那些骤然变为朔方军的义军,如果没有你去带,可能会生出乱子。”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声音低沉,开口道:“你在这里,多背一背兵书。”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大踏步走了出去。 史方一路跟着到了门口。 “齐师,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前线。” 齐大将军头也不回,走向了自己的马匹:“前线已经打起来了,我不能坐在中军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说罢,齐大将军翻身上马,很快离开了萧关,一路朝着南边的前线奔去。 从萧关往南一百多里,便是朔方军控制的外围区域,此时这片区域已经被范阳军大兵压进,近三天之内,朔方军已经与范阳军交手十余次,互有胜败。 作为朔方军的最高统帅,齐师道很快进入到了前线大帐,把此时正在外围指挥作战的定远将军陶成唤了过来。 朔方军原先就是三个军,分别是经略军,定远军与安丰军,三个军队各有三万人左右,这一次齐师道南下讨贼,只留下了一个经略军固守丰州,其他两个军都被他带到了萧关前线。 也就是说,这位陶成陶将军,眼下是朔方军中除了齐师道外,地位最高的两个将军之一。 见到了齐师道之后,陶成立刻上前,对着自家大将军躬身行礼,他声音恭谨,开口道:“末将见过大将军!” 齐师道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多礼。 这位大将军把目光放在的地图上,声音平静:“这两天战况如何?” “回大将军。” 陶成恭声开口:“按照大将军的吩咐,我定远军这段时间在萧关外围,寻找布防据点,这两天都是在据点反击范阳叛军,总体来说……” “略胜叛军。” 齐师道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也就是说…处在攻势的范阳军,并没有比我们多死很多人。” “他们人太多了…” 陶将军低头苦笑:“按照大将军的吩咐,咱们要尽量拖延他们进兵的速度,给河南府的另外两路大军拖延时间,因为这个,前线将士不能机动灵活,只能死守据点,敌人人数多,支援的又快,因此……” “放弃这种打法。” 齐师道当机立断,沉声道:“从现在开始,怎么少死人怎么打,怎么灵活怎么打,就是把叛军引到了萧关城下,本将也不会怪罪你们。” 他看向陶成,声音沙哑。 “去传令罢,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陶成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解的看向齐师道:“大将军,这…” “按我说的办就是。” 齐大将军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如今…咱们已经没必要硬扛叛军了。” ……………… 洛阳城里,坐在府衙书房里的林某人,面色古怪。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封书信。 其中一封,是齐师道幼子齐屏的拜贴,这位齐家的二少爷,已经在城外等候,要求见林昭。 这封信还算正常,毕竟这个时候,朔方军怎么也应该派出一个使者,来跟林昭沟通了。 真正让林国公觉得古怪的,是第二封信… 因为这第二封信的署名……是李必。 范阳清夷将军李必! 这位清夷将军,在守洛阳的过程中,过段弃城而逃,并且成功逃了出去,还保存了清夷军的大半力量。 清夷军逃出洛阳之后,不管是林昭还是河东的王甫,都有派斥候追踪,这支清夷军最终在洛阳城的西面汇合,然后一路向南转移,直到现在林昭还没有摸准它的具体动向。 可是现在,这个清夷军的首领,居然给林昭写信了! 林昭拆开李必的书信,简单看了一遍。 李必在信上并没有写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是说希望在合适的时候,能跟林昭见上一面。 说白一些,就是想跟林昭“面议”。 林公爷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便随手将这风书信丢进了火炉里,然后起身走向房门,对着守在房门口的赵成说道:“齐二郎现在在哪里?” 作为齐师道的幼子,而且是齐师道身边唯一一个儿子,也就是朔方军的“少将军”,齐屏自然是毫无阻碍的进入到了洛阳城,不必在城外等候。 赵成连忙低头,开口道:“公爷,属下们已经把齐公子,请到府衙的客厅奉茶了。” 林昭微微点头。 “我现在就去见他。” 作为除却京兆府之外的天下第二府,这座河南府府衙也很是气派,即便是在洛阳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府衙的占地面积也比林昭在青州的平卢节度使府大上不少。 因此,林昭花了不少时间,才从府衙的书房,走到了待客的客厅,他刚走到客厅里,就看到一个身材壮实的年轻人,正在客厅里正襟危坐。 林三郎两只手拢在前袖里,笑呵呵的走进了客厅,对着客厅里的齐屏微笑道:“真是他乡遇故知,不成想在这里碰到少将军,几年时间不见,少将军比起从前要英武得多了。” 林昭第一次见齐屏,是他十四五岁刚进长安的那年,那时候丹阳长公主寿辰,齐屏的大哥齐宣,请林昭过府参加丹阳长公主的寿宴。 齐屏年纪与林昭仿佛,只比林昭小月份,那个时候他也才十四岁,虽然身材壮实,但是远没有现在这么高大。 后来的几年,林昭一直住在长安城里,常常与齐宣还有周德一起喝酒,偶尔也能见到这位齐家的老二,只是齐屏不善言辞,比较内向,因此两个人交情不是很深。 即便如此,他们两个也算是正儿八经的故交了。 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齐屏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躬身抱拳行礼。 “朔方齐屏,拜见越国公。” 林昭微微皱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我与你大兄是过命的交情,跟令尊也有些渊源,用不着这么客气,我比你稍长一些,少将军若是看得起我,称呼我一声林兄就是。” 齐屏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对着林昭低头抱拳。 “林兄,我奉父亲之命前来,请问林兄……” “平卢军何时出兵关中?” 第六百六十五章 兄弟的兄弟 相比于河东军王甫父子,林昭与齐家的关系显然是更亲近一些的,毕竟曾经在长安经常跟齐宣一起厮混,现在看这个齐家的老二都顺眼许多。 听到了齐屏的问话之后,林国公笑着说道:“现在我平卢军已经随时准备好动身进入关中了,只是因为河东军不动,所以我平卢军暂时也动不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需要等上几天。” “等上几天?” 齐屏抬头看向林昭,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问道:“敢问…林兄,是在等河东军一起动作么?” 林昭摇头。 “河东军在洛阳之战中吃了我的亏,眼下从王甫到下面的将士,心里多少都有些怨气,此时我也吃不准他们何时愿意动身离开洛阳。” “如果他们在洛阳不走,我这边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会占据整个洛阳城,做出一些我不太想看到的举动。” 说到这里,林某人微笑道:“所以我要等一些人过来,帮我看着洛阳。” 齐屏沉默了。 他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林兄,我父现在在萧关,已经跟范阳军主力碰上了,我朔方主力都在萧关,双方主力碰面是迟早的事情,国之大事……” “不能全在我朔方身上。” “二公子放心。” 林昭轻声道:“我等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三四天就能到洛阳,倒是林某立刻就会出兵关中,支援齐大将军。” 林昭在等的人,实际上是他自己平卢援军,也就是沧州将军赵甫平从青州以及沧州带过来的一万五千人。 这一万五千人未必能够影响整个战局,但是却足够让林昭牢牢地控制住洛阳。 事实上这也是他相比另外两个节度使的优势。 不管是朔方节度使还是河东节度使,本部都是要留下一部分将士看家的,然而林昭的平卢节度使府,目前没有什么外敌需要防备,唯一一个外敌,就是原先范阳节度使负责防范的契丹人。 且不说契丹人正在跟突厥人冲突,就算他们真的要从范阳南下… 而林昭的平卢军,最擅长的就是守城。 即便契丹人来犯,幽州那边只要留个几千上万人,凭借火器最起码可以守住几个月,到时候青州棣州都可以支援范阳,守住范阳不是什么大问题。 也就是说,林昭除却手上的这些兵力之外,还可以动用约莫两万三人的后备力量。 齐屏点了点头,开口道:“小弟信林兄,小弟就在洛阳,等候林兄几天。” 林昭起身,笑着拍了拍齐屏的肩膀,微笑道:“你兄长还好罢?” “大兄还好。” 齐屏微微低头,开口道:“小弟离开西川之前,大兄就已经在在成都府任成都尹,上个月通信,大兄说他在西川一切安好。” “成都尹啊…”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齐兄真是厉害,能在文职上攀爬的这样快,等朝廷回归长安,他估计就是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京兆尹了。” 文官跟武职是不太一样的。 林昭虽然是文官出身,但是到了地方上之后更多的是以武功升迁,走的是武将升官的路数,但是齐宣却是正儿八经的文官,一路从长安万年县令做到后来的京兆府少尹,又到现在的成都尹。 朝廷皇驾都在成都府,齐宣实际上已经算是大周的“京兆尹”了。 “林兄过誉了。” 齐屏低下头,轻声感慨:“若说升迁,大周二百年来,无人能出林兄之右。” “我这个不算数的。” 林国公微微摇头,轻声道:“取巧而已,若无这些机缘巧合,现在我能做到五品官,都是沾我七叔的光。” 说完这句话,林昭对着齐屏笑了笑:“二郎到了洛阳,不去见一见王甫?” 齐屏微微低眉:“是要去的,毕竟关中讨贼,不止是平卢军一家的事情,还要河东军配合,我父亲的意思,也要转告王大将军。” 林三郎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你一个人恐怕说不动他们出兵,这样罢,咱们在这里先吃顿午饭,下午我陪你一同去见那位王大将军…”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齐屏,继续说道:“还有西川来的大殿下。” 大皇子李炎从西川离开北上的时候,是带着齐屏一起离开的,只不过齐屏到了朔方之后就留在了老爹齐师道身边,而李炎则最终选择了河东节度使王甫。 因此,齐屏与那位大殿下,还是认识的。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齐屏连忙点头,开口道:“听凭林兄吩咐。” 就这样,林昭在这座河南府衙里请自己兄弟的兄弟好好吃了顿饭,因为下午还要谈事,两个人便只是小酌了一番,没有喝太多酒。 吃完了午饭之后,林昭便把齐屏拉上了自己的马车,从府衙离开,缓缓开向城北,最终在城北的一处大宅子门口停了下来。 这处大宅,是曾经洛阳首富马员外的宅子,王师进城之后,马员外就把宅子献了出来,给大皇子李炎以及大将军王甫居住。 这处大宅子,距离林昭的河南府衙,也就是两三里路的距离,林昭的马车很快在大宅正门停下,他刚下马车,就看到了一个模样熟悉的壮年男子,已经在宅子门口等候。 这个壮汉看到林昭下车之后,立刻迎了上来,不情不愿的对着林昭拱了拱手:“王络见过林公爷。” 很明显,经过上一次洛阳之战之后,整个河东军上下,都看林昭不太顺眼,尤其是这个河东军的少将军,几乎可以在表情上看出不快。 林昭也不生气,只是扭头看向身边的齐屏,笑着说道:“二郎,这位是王大将军的长子,河东军少将军王络。” 听到林昭这句介绍,王络这才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齐屏,微微皱眉。 看他的模样,并不知道齐屏到了洛阳。 齐屏规规矩矩的上前,对着王络拱手行礼:“青州齐屏,见过世兄。” “齐屏…” 王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看向齐屏,面色严肃了起来。 “可是齐大将军的公子?” 齐屏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正是,齐某奉家父之命,特意赶来洛阳,请二位节度使出兵关中,戡乱平叛。” 王络连忙对着齐屏拱手还礼,微微欠身:“不知道是齐公子到了,失礼之处,还请齐公子海涵。” “家父已经在府中等候,二位请进,某这就替二位通传。” 说着,他颇为客气的让开了一条路,把林昭以及齐屏两个人请了进去。 与此同时,这位少将军挥手唤来一个下人,声音低沉。 “去通知大将军,就说朔方来人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如违此言,立遭天诛! 不知道是为了迎接林昭,还是为了迎接齐屏,还没等他们两个人走到客厅,一身便服的王甫以及穿着一身淡紫色袍服的大殿下,便先后出来迎接了。 齐屏见到王甫之后,先是回头看了看林昭,向林昭确认了王甫的身份,然后立刻上前,就要给王甫磕头行礼。 “小侄齐屏,拜见大将军。” 只不过还没有等他跪下来,王甫就一把把他扶了起来,满脸都是笑容:“贤侄太客气了,不必如此,咱们进里屋说话。” 齐屏被扶起来之后,又扭头看向李炎,这一次却是径直跪在地上。 “臣齐屏,叩见大殿下。” 这一次是君臣之礼,王甫便没有阻拦,一旁的李炎也慌忙上前,把齐屏给扶了起来,这位大殿下摇头苦笑:“表叔折煞我了。” 齐屏的母亲丹阳长公主,是当今皇帝李洵的亲生姑母,也就是李炎的姑奶奶,齐家的两个儿子齐宣以及齐屏,都是他正儿八经的表叔。 当然了,君臣之礼大过亲族辈分,因此按规矩就是应该齐屏给李炎行礼。 林昭站在一旁,静静的看完他们走完礼数,这才上前,对着王甫以及李炎拱了拱手,咳嗽了一声:“见过大将军,大殿下。” 王甫也不痛不痒的拱手还礼,然后淡淡的说道:“听说林公爷与齐家的大公子交好,怎么礼数却没有跟齐家公子学一学?” 林昭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大将军武将出身,也要与我论一论礼数?” 他林某人,是正儿八经的科考探花出身,在这方面比王甫天然占优,王甫读书不是特别多,听到这句话便有些心虚,闷哼了一声,扭头对着齐屏说道:“齐公子,与老夫一起进客厅奉茶。” 见这些人没有给自己好脸色,林昭也没有怎么在意,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也跟着他们进了客厅奉茶。 到了客厅之后,众人按照地位分主次坐下,王甫与李炎都坐在主位上,王甫想请齐屏坐在左首,被齐屏断然拒绝,毅然决然的把左边的位置让给了林昭。 众人都落座之后,很快就有下人上前奉茶,林昭也不客气,接过茶水之后,便悠然自得的抿了一口,然后微微闭目。 “好茶。” 主位上的王甫看向林昭,似笑非笑:“林公爷倒是心大,孤身一人到老夫这里来不说,还敢喝老夫这里的茶水,便不怕被老夫下毒药死?” 这位河东大将军淡淡的说道:“此时我军中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公爷的性命。” 上一次洛阳之战中,林昭的的确确做了一些“摘果子”的行为,也难免会引起河东军的公愤,此时他林昭的名声,在河东军数万将士之中,已经烂到了一定的程度。 “大将军都敢进我的府衙,没道理我不敢在大将军这里喝茶。” 林三郎笑着说道:“我要是死在这里,大家便只能在洛阳城里再打一仗,到时候立时天下大乱不说,康东平的伪燕立刻就有了二十年国运。” “大将军也是大周的臣子,我相信大将军干不出这种事情。” 王甫闷哼了一声,不再看林昭,而是扭头看向齐屏,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贤侄赶来洛阳,怎么也不与王某打个招呼,王某好派人出城迎一迎贤侄。” 相比较来说,齐屏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见王甫跟他说话,他立刻站了起来,对着王甫拱手道:“大将军,小侄临来之前,我朔方军已经与叛军主力交兵,关中形势危急,请大将军即刻发兵关中,剿除叛逆。” 王甫闻言,思索了一番,便开口回答道。 “剿灭伪燕,本就是我等应尽之责,出兵关中,也是应尽的本分,只是前番洛阳之战,我河东军伤亡实在太大,不得不在洛阳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的看向林昭。 “林公爷进攻洛阳之时,倒是伤亡不重,不知平卢军何时出兵关中?” 林昭呵呵一笑:“五日之内,我平卢军定然发兵关中。” “这是我与二郎已经说好的事情,二郎也点头应了,不知大将军到时,能不能与我平卢军一同发兵洛阳。” 王甫目光闪动,他低声道:“既然如此,我河东军定然附林公爷尾翼,随公爷一起支援齐大将军。” 王甫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管林昭何时出兵,他的河东军都会在林昭的平卢军出兵之后出兵。 这种表态,看起来真诚,但是实际上就是抠字眼,想要耍小心思。 林昭曾经在中枢做过几年的给事中,这种文字游戏当然唬不住他,他当即笑道:“那就说好了,五天之后咱们两家一起在城外集结,出兵关中,如何?” 王甫面无表情,没有继续接话。 齐屏仍旧站着,他看向王甫,沉声道:“大将军,此时非是计较一时得失的时候,小侄临来之前,我父说了,等收回长安,兴复朝廷,咱们都是大周的功臣,到时候不管有什么伤损,朝廷定然会一一补偿…” “在这种时候,咱们三家当精诚协作,共同讨贼。” 王甫面无表情。 “老夫的确是想要与平卢军精诚协作,只是林公爷却不这么想,前次咱们共同攻伐洛阳,我河东军死伤无数,到头来却被他捡了大便宜。” “这样的同僚,让老夫如何再继续与他精诚协作?” 齐屏见状,微微低头叹了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上,开口道:“大将军,这是我父写给您的亲笔信,请大将军过目。” 王甫亲自走到齐屏面前,伸手接过这封书信,拆开信封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之后,这位河东节度使重新回到主位上,看向林昭。 “林公爷,事已至此,老夫也不愿意跟你斤斤计较,这样罢,看在齐大将军的份上,咱们今日就定下一个章程。” 王甫面色严肃,沉声道:“你平卢军出兵之后两天之内,我河东军必然出兵相随。” “如违此言,立遭天诛!” “那就这么定了。” 林公爷很是爽快,呵呵笑道:“大将军说河东军伤兵众多,那河东军这一次就出兵两万,我平卢军出兵两万五千,如何?” 王甫从太原府带过来的河东军,此时经过诸多战事,已经不足两万了,但是他们收获了很多范阳军的俘虏,再加上增补了一些新兵,此时洛阳城里河东军的战力,仍旧有两万两三千左右。 而林昭现在手里的战力,也就是两万五千人出头。 也就是说,如果平卢军出兵两万五千人,林昭在洛阳,就剩不下什么力量了。 王甫沉吟了一番,抬头看向林昭,微微皱眉。 “林公爷,此言当真?” 林昭直接站了起来,面色严肃。 “如违此言,立遭天诛!” 第六百六十七章 越中小儿! 朔方那边派人来,对于林昭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现在虽然控制了河南府衙,但是他的本意并不在洛阳,而在关中。 如果河东军不顾大局,死赖在洛阳不走,那么林昭除了跟他们彻底翻脸之外,拿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但是齐屏的到来,给林昭带来了一个契机。 不管怎么说,齐师道都是现在讨贼的三股势力中,绝对强势的一股,正因为如此,朔方的意见,河东军便不能无视。 只要河东军愿意离开洛阳,进兵关中,那么讨贼的大局才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至于洛阳城… 林昭并不准备让给河东军。 倒不是他计较这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一旦让河东军占据了洛阳,大皇子李炎便随时可能会在洛阳称帝,成为一个难以掌控的点。 即便是为了控制整个局势,林昭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林昭一直陪着齐屏,在洛阳城里闲逛,同时根据在洛阳城里所见所闻,颁布了一系列临时政策。 林昭也是第一次到洛阳来,洛阳城的风土人情他也不太清楚,但是几天闲逛下来,林昭对洛阳城的现状,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两三年前,宋王世子李煦奉命把守洛阳,带着长安禁军在洛阳,与范阳叛军激战,苦守近两个月之后,李煦最终没有能够守住,被范阳军打进了洛阳。 虽然范阳军打洛阳的过程十分艰苦,但是进了洛阳之后,范阳军并没有大规模杀伤城中的百姓,反而把洛阳打造成了当时的范阳军大本营,对城中的百姓相对还算友好。 毕竟那个时候,范阳军久攻潼关不下,康东平在那个时候甚至做好了要在洛阳常住的准备,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愿意把洛阳打成一片废墟。 不过尽管如此,这两年时间范阳军也在洛阳作孽不少,整个洛阳人口流失近半,城里不说百业凋零,但是多少有点凋敝的感觉。 林昭在城里转了三天之后,亲自制定出了一些临时的管理办法,让人弄成告示贴了出去。 这个管理办法,大抵上与大周律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林昭又额外添了几条,比如说私藏叛军,勾联叛军等等罪名。 为了落实这些政策,林昭又从平卢军中抽调了一些年纪稍大,大概三十岁以上的将士,在洛阳城里重新组建了司法力量,因为平卢军随军的文官,没有人足够级别担任洛阳主官,他本人只好暂时任了这个河南尹,管理洛阳城内外的大小事情。 当然了,林昭现在只能掌握洛阳城的半城,也就是说他的这些政策,只能在洛阳南城推行。 就在齐屏到来之后的第四天,洛阳城已经基本上恢复了秩序,大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不说,甚至已经出现了一些叫卖的摊贩。 一大早,林昭便领着齐屏在洛阳城里晃悠,最终两个人在街边一处面馆坐了下来,要了两碗汤面。 等汤面送上来之后,林昭低头扒拉了两口,然后开口感慨:“当年在长安城里的时候,我经常带你兄长去安仁坊附近的一家油泼面皮吃面,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长安沦陷,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那家油泼面皮。” 听到这句话,齐屏脸上也露出笑容。 “这件事我听大兄提过,他说轮到他还有周德请客的时候,你们就去归云楼,轮到林兄请客的时候,便常去那家油泼面皮。” 说到这里,齐屏看向林昭,笑道:“即便是这家油泼面皮,还是挂林二少的帐。” “胡扯。” 林公爷咳嗽了一声,摇头道:“这都是污蔑,我又不是没有在归云楼请过他们。” 两个人正说话的时候,穿着一身布衣的赵成,突然小步来到了林昭面前,因为林昭正坐着吃面,他就蹲了下来,低头道:“公爷,王甫来了。” 林昭并不意外,淡淡的说道:“他是自己来的,还是带人来的?” “带了儿子王络,还有两三个护卫。”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就让他们过来,我请王大将军吃个面。” 赵成点了点头,下去安排去了。 一旁的齐屏脸色有些诧异,他低声道:“林兄,这……” 林昭喝了口面汤,然后对着齐屏笑了笑:“三天了,河东军也不是瞎子,肯定发现了一些不对劲,这会儿来找我,多半是骂人来了。” “我脸皮厚,不怕挨骂。” 两个人正说话的时候,一身黑衣的王甫,被赵成放行之后,怒气冲冲的走向了这个小面摊,等他靠近之后,这位河东节度使,当朝的大将军,愤怒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林昭。 “越中小儿,安敢如此欺我!” 见他拔了剑,林昭的护卫赵成等人,纷纷拔出佩刀,将林昭以及齐屏围在中间,都是怒视王甫。 仍然坐在面摊上的林某人,挥了挥手,淡然道:“且收了兵刃,莫要伤到了大将军。” 赵成等人,犹豫了一番,才纷纷收刀回鞘。 此时面摊的老板,已经被这个场面吓得几乎瘫坐在地上,林昭起身,拍了拍面摊老板的肩膀,然后抬头看着王甫,微笑道:“大将军难得有兴致到城南来,不止林某哪里得罪了大将军,让大将军这样气愤?” 王甫仍旧手持长剑,脸色阴沉。 “元达公光明磊落,居然出了你这么个奸滑的后辈!” 听到这句话,林昭也有些不太高兴了,他淡淡的看了看王甫,面无表情:“大将军说话就说话,莫要提及我家中长辈。” 王大将军怒哼一声。 “洛阳城东,正在开进洛阳的青州军,是怎么回事?!” 王甫逼近一步,神情更加愤怒:“林公爷今日不给老夫一个说法,咱们便玉石俱焚,去你娘的戡乱,老子不受你这个鸟气!” 这个时候,王甫才显露出他武人的本质。 他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几十年军伍,自然也不可能温文尔雅,平日里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大半都是装出来的。 这个时候,被林昭耍了一道,他的脾气瞬间就被点燃,开始放狠话了。 林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说道:“西进以来,我平卢军伤亡惨重,从后方补充一点过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将军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王甫怒目圆睁。 “好,既然你林昭不守信诺,那咱们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王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就要走。 “你我各自点齐兵马,就在这洛阳城里干上一仗,了不起老子跟你一起玩完就是!” 第六百六十八章 早晚还他! 能在朝廷里做官的,一般都讲究体面,尤其是到了林昭与王甫这种级别,一般来说即便背地里恨不得掐死对方,明面上大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毕竟体面要紧。 但是王甫这样直接冲过来,指着林昭的鼻子骂“越中小儿”,基本上就已经把体面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的确被林昭气到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除了过来骂林昭之外,暂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而“越中小儿”这个称呼,事实是有些过分的,等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他是个毛孩,如果林昭没有两世为人的记忆,只凭这一句话,两个人可能都会就此结仇。 见这老头说完气话就要走,林三郎默默的看着王甫的背影,没有说话。 果然,王老头脚步越走越慢。 等到他走出十几二十步之后,林昭才淡淡的说道:“大将军不必这样生气,咱们同朝为臣,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坐下来谈嘛。” 王甫脚步顿了顿,最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林昭,脸色阴沉:“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暗自里调兵阴我,你我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林昭往前走了两步,对着王甫笑了笑:“大将军真要跟林某在这洛阳城里死磕,洛阳百姓受难不说,了不起就是你我在洛阳的军队同归于尽,而林某的援兵最多还有两日就到,到时候这洛阳依然是我的。” “而大将军你,将会被后人钉在史册上,遗臭万年。” 因为上一次进攻洛阳的时候,河东军伤亡过重,现下林昭在洛阳城里的兵力事实上占优的,再加上林昭手里有大量的火器,即便正面作战力量略有不如,但是综合力量并不虚王甫。 真打起来,在河东军完美发挥的情况下,双方最多也就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而两个人一打,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余力再去支援朔方了,到时候范阳军又可以张狂一段时间,而身为周臣的王甫,绝对会因为这件事,被钉在耻辱柱上,挨骂成千上万年。 王甫脸色阴沉。 “老夫一介武人,不在乎什么史书,什么名声!” 他恶狠狠的看着林昭,气势汹汹:“你林三不给我一个说法,咱们便死磕到底!” “洛阳城里的兵打空了,了不起老子就回太原去,招兵买马两年,老子依旧在太原过日子,总不能让你这个后生算计了,还要捏着鼻子帮你办事!” “非是我算计大将军。”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缓开口:“只是…大将军有了那么个女婿,我实在不放心把洛阳交到大将军手里。” 林昭盯着王甫,淡淡的说道:“无论如何,帝位只能在长安定下,有人想在洛阳称帝,那就是乱了规矩,不光是我不同意,就连齐大将军,也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一旁站着的齐屏,沉声道:“二郎也说两句。” 齐屏原本是不够资格跟他们两个人对话的,但是他代表朔方,代表了齐师道,就有资格在这个时候说话。 这位齐家的幼子硬着头皮上前,先对着王甫拱手行礼,然后沉声道:“大将军,眼下…还是收复关中要紧,至于其他的事情…收复关中之后,大殿下也有大功,凭借这份功劳,大殿下也能…位居东宫。” 王甫脸色不太好看,冷声道:“这两句话,可唬不住我。” “林公爷百般算计,不就是为了从我手中将这半个洛阳夺去?” 王甫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闷哼了一声:“林公爷说我扶持皇子,你千方百计想要拿到洛阳城,焉知你不是想自己扶持皇子?” “那好,当着齐二少的面,我与大将军定下一个君子协定。”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两日之后,你我双方都出兵关中,到时候不管河东军在洛阳留下多少人,我依旧让半城与大将军,如何?” 王甫神色不善,沉声道:“老夫要在洛阳留五千人,公爷的平卢军,最多也只能留下五千人!” “否则,公爷就是让全城与我,拿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微微摇头:“关中大敌在前,留下一万人在洛阳太过浪费,这样罢,你我各自留下两千五百人,驻守洛阳,但是……” 林昭抬头看向王甫,开口道:“洛阳城须得由平卢军来管。” 林昭现在已经在洛阳的河南府府衙组建了一个临时的洛阳衙门,可以暂时维持洛阳的秩序,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可以允许河东军在洛阳驻兵,但是洛阳的衙门,要由他来组建。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我双方共管。” “不成。” 林昭断然拒绝。 “大将军,现在是林某人占优,你总不能这一点亏都不想吃罢?” “真要如此,咱们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你王大将军要是非要同我平卢军在洛阳打上一场,那咱们就打一场。” 林昭也变得神色不善起来,他冷声道:“若真是如此,将来即便范阳叛军不灭,林某也一定会带平卢军,前去太原府造访大将军!” 气氛僵持住了。 话说到这里,王甫其实已经有点头的意思,但是林昭这番强势的话,实在是让他下不来台。 好在一旁的齐屏看出了一些局势,当即上前,对着两位节度使都拱了拱手。 “二位节度使,离出兵还有两天时间,二位不妨先回去考虑考虑,有什么想法,明日再谈不迟…” 听到这句话,王甫面色稍霁,对着齐屏拱了拱手:“既然齐公子开了口,老夫便给齐公子一个面子,回去考虑考虑。” 说罢,这老头也不理会林昭,瞥了林昭一眼之后,拂袖而去。 看着王甫远去的背影,林国公闷哼了一声。 “装腔作势,还敢骂我,早晚要他好看。” 齐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中暗暗苦笑。 早就听大兄说这人记仇,果然如此… 想到这里,齐屏对着林昭微微低头,语气有些无奈:“王大将军已经吃了个暗亏,林兄就不要计较了。” “本来没准备跟他计较。” 林昭伸手拍了拍齐屏的肩膀,笑道:“这老儿嘴巴不干净,特意跑过来骂了我一顿,将来有机会须得还他。” “军伍中人,心直口快,大多如此。” 齐屏陪着笑脸说道:“小弟在朔方军中,见了不少这种性子。” “这位王大将军,可不是什么心直口快之辈。” 林三郎似笑非笑。 “他的心里的弯弯绕绕,可多了去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毕生憾事 两天之后,赵甫平带领的沧州军,终于到达了洛阳城附近,在距离洛阳还有二十多里的时候,赵甫平命令军队原地扎营,然后他本人带了三十多个亲卫,赶到了洛阳。 这会儿洛阳城已经基本在林昭的控制之中,赵甫平自然可以通行无碍,他一路来到了林昭所在的河南府衙,在府衙的书房里见到了林昭。 赵甫平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对着林昭躬身行礼:“末将赵甫平,拜见公爷。” 林昭放下了手中的书信,微微吐出一口气,开口道:“起来说话。” 赵甫平站了起来,垂手而立,面色恭谨。 林昭淡淡的问道:“沧州军在城外扎营了?” 赵甫平点头道:“是,已经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 林国公站了起来,微微点头,开口道:“速度不慢,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罢,林昭率先迈步走出了书房,赵甫平连忙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府衙后院的一处小院子里。 这里,是原青州将军齐胜养伤的地方。 进了这处院子之后,两个人就在院子里的一张躺椅上看到了齐胜,赵甫平见到齐胜之后,连忙上前,对着齐胜拱手行礼:“齐将军。” 原先齐胜任青州将军的时候,赵甫平是他的副手,任青州军的副将,后来范阳军之中的恒阳军在沧州屠戮百姓,林昭才把赵甫平调任沧州,任了沧州将军。 而且赵甫平与齐胜,都是从朔方来到平卢军的青州人,两个人算是十分熟悉了。 此时,齐胜身上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再静养几个月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简单林昭与赵甫平之后,他连忙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对着林昭低头道:“公爷。” 说完,他又看向赵甫平,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赵将军也到了。” 赵甫平的年纪,实际上是要比齐胜大一些的,因此齐胜对他也相当尊敬。 赵甫平笑道:“奉公爷之命,带了援兵过来。” 说到这里,他感慨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才听说公爷与齐将军拿下了洛阳城,真是了不起,就是当年范阳叛军攻打洛阳的时候,也打了两个月有余……” “与我无关。” 因为伤势没有办法起身的齐胜,微微摇头苦笑:“我打寿安的时候就受了重伤,根本没有参与打洛阳的过程,全是公爷与裴将军之功,与我没有分毫关系。” “也有你的功劳。” 林昭轻笑道:“如果没有你率众破寿安,我们打洛阳也不会这么顺利。” 说完这句话,林昭回头看了看赵甫平,开口道:“赵将军…” “我要从你军中抽调两个半都尉营,其他人暂且在城外不动,原地休整,这两个半都尉营今天下午就可以进城,我会让人妥善安置他们,另外……这两个半都尉营中校尉以上的将领,都要先来这里见一见齐将军。” 平卢军改制之后,编制变得简单了许多,一个都尉营整好是整一千人,两个半营就是两千五百人。 赵甫平只是愣了愣,然后立刻点头:“末将遵命!” 林昭挥了挥手:“好了,你这就去办罢,办好之后再来府衙见我,咱们一起商量行后续军的事情。” 赵甫平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下去办事去了。 齐胜有些愣了,他抬头看向林昭,微微皱眉:“公爷?” 林昭站在他的躺椅旁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我与王老儿约定好了,各自留两千五百人在洛阳,这两千五百人,我准备从沧州军中挑选精锐,然后交给你掌管。” “到时候洛阳城,也交给你了。” 齐胜面露苦笑:“公爷,末将身上还带着伤…” “就是因为你带着伤,才让你留在洛阳。” 林昭无奈说道:“你要是生龙活虎的,我便带你一起去关中了。” 他看向齐胜,开口道:“我问过大夫了,你的伤势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这两天就可以下地,只要不剧烈活动崩裂伤口,养个几天也就好了。” “河东军的人…应该不敢乱动弹,我会给你留下足够多的火器,即便他们有所异动,你指挥手下人去办就是,莫要自己亲力亲为。” 说到这里,林昭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再有就是,洛阳的政务,也是我们来处理,你可能处理不太好,过两天…我会把六娘接到洛阳来,由她坐镇河南府衙。” 林公爷看向齐胜,沉声道:“记住了,如果洛阳城有异动,能应付便应付,如果应付不来,想尽一切办法保着六娘离开洛阳,把她送到我那里去,明白么?” 早在青州的时候,崔芷晴就帮着林昭处理过许多政务,甚至一度代理的“青州刺史”的差事,现在洛阳城里的政务不多,她来处理并不是什么难事。 躺椅上的齐胜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深深低头:“公爷放心,末将肝脑涂地,也一定护住夫人安全。” “洛阳城,干系不小。” 林昭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齐胜对面,开口道:“要牢牢地把洛阳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你在这里守住洛阳城,功劳不会比进入关中的兄弟们小。” 齐胜苦笑道:“末将…不曾在意过什么功劳。” “只求能办好公爷交代的差事。” “好。” 林昭看着眼前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血色的齐胜,微微摇头:“本来你在养伤,这种劳心劳力的事情不该让你来办,只是赵甫平我要带到关中去,军中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了。” 赵甫平曾经是青州军的副将,也就是说齐胜带出来的这些青州军,他指挥起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带过来的这些援兵,基本上都是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的,也需要他这个练兵的人来指挥。 因此,赵甫平必须跟着林昭一起进入关中。 齐胜点了点头,沉声道:“末将明白。”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公爷,赵将军与您出征之前,末将想单独跟他聊一聊,关于如何统领青州军的事情,他毕竟去了沧州一段时间,对于末将带出来的这一支青州军,未必了解…” “这个没有问题。” 林昭微笑道:“我与裴将军商量,暂定大军是后天出征,明日你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在这里好好商量,你也把青州军的事情,跟他交代交代。” 齐胜深呼吸了一口气,摇头苦笑:“不能追随公爷收复长安,恐怕将会是末将毕生憾事。” “好好养伤,才是正经。” 林三郎看了看齐胜,颇有些感慨。 “天下乱世已现,将来,要你出力的地方还多。” 第六百七十章 沾花惹草 齐胜这个人,不管是在具体战术执行,还是在战略制定上,都很有一套,而且他做事不拖沓,用起来也很顺手,如果不是他在寿安受伤不轻,林昭绝对会把他一起带到关中去。 但是很可惜,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跟着林昭一起到关中了。 让他留守洛阳,也是林昭不得已的选择。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到了第三天的清晨,洛阳城外已经集结完毕的平卢军,在裴俭的统一指挥下,离开洛阳,开始继续西进之路。 此时,平卢军原本的两万多人,再加上赵甫平带过来的一万三千人,总兵力加在一起,已经接近四万。 这个数目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人数过万便会无边无际。 接近四万人的兵力,从早上开始出发,一直到下午的时候,尾部兵力才缓缓离开洛阳。 而在这个过程中,王甫与李炎两个人,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平卢军的动作。 此时,河东军是没有动弹的。 按照他与林昭的约定,他的河东军可以在平卢军离开洛阳之后再离开。 见平卢军主力慢慢走远,站在王甫身后的李炎,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岳父大人,趁现在,平卢军主力不在,咱们可以一举占领整个洛阳……” 王甫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女婿,神色有些无奈。 “殿下,此时咱们如果有所异动,便是彻底得罪了林三,且不说平卢军会不会回头攻打洛阳,就算他林某人咬咬牙,咽下了这口气,殿下您……” 王甫声音有些沙哑:“便是彻底得罪了齐林二人,眼下天下诸侯之中,这两个人的地位举足轻重,殿下如果彻底得罪了他们,就算在洛阳称帝,恐怕也坐不稳江山。” 李炎闻言,神色有些羞愧,他微微低头,低声道:“难道他林昭可以背信弃义,咱们便做不得么?” “他敢算计我们,是吃定了我们没有跟他彻底翻脸的底气,反过来想一想,他却是随时可能跟我们翻脸的。” 王甫指了指不远处的洛阳城门,语气有些无奈:“殿下,这城门谁都可以挡得住,就是挡不住他林三,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李炎眉头紧皱。 “一个青州刺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单单是平卢军的火器,便足以让他们在天下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林三拉起来了一支有模有样的平卢军了。” 王老头摇头感慨。 “此时的林三,力量或许比朔方稍弱,但是已经超过我河东军不少了。” ………… 就在城头上翁婿二人说闲话的时候,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从洛阳南门缓缓进了洛阳,最终在洛阳城里的河南府衙后门停了下来。 马车里,一身便衣的林昭,伸手把崔芷晴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刚下马车,崔芷晴抬头便看到了这处河南府衙,她拉着自己夫君的手,轻声道:“这里我来过。” 林昭面露笑容,开口道:“六娘何时来的?” “少年时。” 崔芷晴脸上带着笑容,开口道:“那时我还只有十二三岁,跟着父亲一起到洛阳河南尹家中做客,当时我便是住在这座府衙里,住了近一个月呢。”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林昭,微笑道:“夫君真是厉害,这么快便拿回了洛阳。” 她伸手挽着林昭的胳膊,轻声道:“看来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重新回到长安城了。” “等回到长安,我带六娘去安仁坊吃油泼面皮。” 林昭也面带笑容:“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请许多人吃过这家面皮,独独没有请六娘吃过。” “你还说呢。” 崔芷晴轻哼了一声:“那时候我给你写信,让你来参加诗会,你都不理人的。” 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怀安姐姐,现在可还安好。” 她说的怀安姐姐,是陈王府的怀安郡主,这位郡主早早的嫁入了长安有名的望族萧家,只不过嫁人之后,她并不安分,仍旧在长安城里活动,与当时的相门女崔芷晴极为交好,乃是闺中密友。 因为崔芷晴的事情,这位怀安郡主还曾经到国子监寻过林昭的麻烦,差点便在国子监把林昭一顿好打。 听崔芷晴提起怀安郡主,林昭也想起了这个喜欢穿一身红衣的李家姑娘,闻言微微摇头,开口道:“她是宗室,又是萧家的媳妇,当时长安剧变的时候,应该是跟着朝廷一起搬到西川去了。” 林公爷低头看向自己身边的崔芷晴,轻声道:“六娘要是担心,我给齐兄写一封信问问,他现在在成都府任成都尹,对于这些事情应该知之甚详。” 崔芷晴犹豫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开口道:“还是等收复长安之后,再去问吧,这个时候,夫君做正事要紧,不用为了妾身的事情分心。” 说着,她抬头看向林昭,轻声道:“今天入城的时候,我看到挂着林字旗的军队已经开拔了,是不是平卢军……” “嗯。” 这种事情是瞒不久的,林昭点头道:“裴俭已经带着平卢军主力朝着关中进发了。” 崔芷晴抬头看着林昭。 “那夫君你呢?” “我还可以在洛阳陪你两天。” 林昭伸手搂住崔芷晴的腰肢,微笑道:“大军行进速度不快,等过两天我再动身,也能轻松追上他们。” “你总是不肯让我跟你一起行军。” 崔芷晴低着头,轻声埋怨道:“打河南府之前,你就一直把我安置在后方,你们来打洛阳的时候,你更是连河南府都不肯让我进,直接把我安置在了新乡。” “行军打仗有危险不说,而且太辛苦了。”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你自小在大家族中长大,恐怕吃不得这种苦头。” 崔芷晴有些不高兴的撇了撇嘴。 “夫君你也是读书人出身,你吃得苦,我怎么就吃不得了?” “不一样的。” 林昭拉着崔芷晴的小手,放在了自己脸上,低声道:“你看,我这才行军多久,就晒黑了这么多,你要是跟着我们一起走,现在也晒得黢黑。” 崔芷晴抬头打量了林昭几眼,然后抿嘴一笑。 “夫君是没有从前那样英俊了。” 林昭少年在东湖镇的时候,便以俊俏文明,后来在越州看书铺的时候,更是以一己之力,凭借颜值带动了书铺的生意。 到了长安考学,他也是名列探花。 要知道这科考第三名的探花,一般都取模样俊俏者。 但是这一切,从他调任地方之后开始改变。 任青州刺史之后,林昭便经常风里来雨里去,到今天他离开长安已经过去三年时间,林某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了。 不过这一切的付出,并不是没有回报的。 最起码他这一身略显黢黑的皮肤,更能够在军伍中跟将士们打成一片。 “不过这样也好。” 崔芷晴瞥了林昭一眼,轻声道:“免得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惹谢姐姐不高兴。” 林某人微微一笑。 “为夫从来也不沾花惹草,都是花草来沾惹我。” “那也不许。” 崔芷晴微微脸红,低哼道:“小心……小心我告你的状。” 第六百七十一章 激进与求稳 平卢军离开朔方之后的第二天,洛阳的河东军也开始在城外集结,在大将军王甫的带领下,逐批次离开洛阳,朝着关中进发。 而林昭本人,在洛阳与崔芷晴待了三天之后,也带着自己的护卫,快马追上了前面的平卢军。 数万人的军队,走起来不会太快,尽管平卢军已经走了三四天,林昭快马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追上了大部队,最终进入了自己的帅帐,在中军升帐议事。 他本人自然坐在主位上,左右两边分别是裴俭以及赵甫平,还有他们麾下的中高级将领。 朔方来的使者齐屏,也被林昭请到了帅帐之中,参与了这一次议事。 一张还算详尽的观众地图,被悬挂在了帅帐之中,林昭站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这张地图。 “诸位,前面就是渑池,过了渑池就是陕县了。” 林公爷看了一眼帅帐中的这些将领们,沉声道:“从叛军在洛阳溃败之后,河南府的叛军大多都已经缩回了关中,不管是渑池还是陕县,都不会有太多叛军。” “过了陕县,很快就能到潼关。” 林三郎声音低沉:“现在咱们的问题是,从潼关入关,还是北上从萧关入关。” 关中乃是四关之地,四关每一道关门都很难攻破,当初范阳军在潼关,被硬生生的困了好几个月,都不得其门而入。 如果不是司马烁被逼无奈,出关迎敌,这些范阳叛军甚至都没有办法进入关中,就会在陕洛一带覆亡。 因此,想要硬生生攻下潼关,是很困难的事情,而北边的朔方军已经拿下了萧关,从难易程度上来说,自然是北上萧关更容易一些。 事实上,如果平卢军不是拥有火药,林昭连想也不会想,直接就会北上萧关。 他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左首边的裴俭起身,看向了一旁旁听的齐屏,沉声道:“如果想要容易一些,自然要北上萧关,从朔方军打开的缺口入关,但是…北上萧关一来是路途遥远,沿途恐怕会耽误一个月以上的时间,二来…” “二来,朔方军现在正在与范阳叛军正面交锋,我们如果绕到萧关去,最多就是增强一些朔方军的力量,但是如果能从潼关入关,便可以袭击叛军侧背…” 说到这里,裴俭再一次看向齐屏,开口道:“齐公子,齐大将军先前来的书信里说,如果我们从潼关入关,关中的朔方军会帮着我们打开潼关,不知道此时…” “朔方军还有没有余力策应潼关?” 齐屏微微低头,对着裴俭行礼,然后苦笑道:“裴将军,晚辈已经离开朔方一段时间了,朔方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模样,晚辈也说不清楚,裴将军的这个问题,晚辈需要询问家父。” 裴俭微微点头,声音沙哑:“按照现在的行军速度,估计大半个月之后,咱们就能到达潼关关下,齐公子来得及给朔方寄信否?” 齐屏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晚辈让人用快马,半个月时间应该足够来回。” 裴俭这才扭头看向林昭,微微低头:“公爷,咱们现在弄不清楚潼关到底会有多少叛军,如果求稳,现在就要准备北上萧关入关,如果公爷想要求快,那…末将现在就安排人手,先去试一试潼关的成色。” 裴俭这番话,仍旧是给了林昭两个选项,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意见。 不过这并不奇怪。 他林某人,才是平卢军唯一的话事人,这种临机决断的事情,他这个将军就算有想法,也不太好直接说出来。 毕竟老板在这里,还是要交给老板决断。 林昭扭头看向刚刚到任不久的赵甫平,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赵将军如何看?” 赵甫平与齐胜一样,都是朔方军出身,本来他在这个问题上,是有一定敏感性的,不太适合发言。 但是既然林昭问起了,这位赵将军犹豫了一番,然后开口道:“公爷,依末将之见……咱们应该直取潼关!”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说说你的想法。” “现在在转头北上萧关,太慢了。” 赵甫平低着头,沉声道:“范阳叛军的主力,已经在萧关与朔方军碰上了,一个来月的时间,谁也不知道朔方军能不能守住萧关,如果咱们赶去萧关,萧关已经丢了,那就万事皆休。” “而潼关……” 赵甫平声音低沉。 “根据齐公子所说,范阳叛军的主力已经在向北边的萧关集结,那么关中其他地方的兵力,包括另外三关以及长安城在内的所有地方,防卫力量应该都是偏弱的。” “这个时候,咱们攻潼关,说不定就可以一举攻破潼关,然后趁着长安防御空虚,直扑长安城,收复长安之后,就可以慢慢围剿在关中的范阳叛军了。” 夺取关中,直扑长安… 这是很有诱惑力的八个字。 林昭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那如果…咱们短时间内攻不下潼关,甚至在潼关损失惨重呢?” “公爷,咱们有火器,可以撼动潼关城门。” 赵甫平低着头,继续说道:“再说了,即便如公爷所说,咱们拿不下潼关,最多也就是僵持状态,除非叛军在潼关大量增兵,不然我军不可能伤亡惨重。” “而如果叛军真的在潼关增兵。” 赵甫平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那么萧关朔方军的压力也会骤减,这样咱们虽然没有到萧关,但是在潼关希望可以支援到朔方军。” 听到赵甫平娓娓而谈的这番话,林昭面露诧异之色。 这个原青州军副将,现年已经三十七岁的沧州将军赵甫平,对于战机的把握……相当敏锐。 林昭把目光看向左首的裴俭,沉声道:“裴将军觉得赵将军的提议如何?” 裴俭抬头看向那张挂在大帐中的地图,愣神许久,最终才缓缓低头:“赵将军所言,乃是为公,但是这样的公心,多少会让平卢军多伤亡一些兄弟,同时也会给平卢军带来一些机会。” 裴俭扭头看向赵甫平,然后继续说道:“还有一点就是,河东军还跟在咱们屁股后面,咱们即便花大力气拿下了潼关,也可能会像咱们打洛阳时那样,平白被河东军占了便宜。” 赵甫平神情微滞,然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对着林昭低头道:“公爷,河东军是友军,属下便不曾把河东军考虑进去,还是裴将军考虑周全。” “此我平卢军之大事,还请公爷亲自决断。” 主位上的林昭,低头沉默许久。 最终,他挥了挥手,开口道:“罢了,今日议事先到这里…” 林昭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 “容我细细思量一番。” 第六百七十二章 布局将来 天色黑了下来。 帅帐里,已经点起了有灯,偶尔有夜风吹进来,吹得灯火摇曳。 一张矮桌,摆在帅帐里,林昭坐在一边,一身便衣的齐屏坐在另一边,两个人相坐对饮。 林昭端起酒杯,与齐屏碰了一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齐屏也仰头饮尽,然后看向林昭,声音低沉:“林兄…似乎有心事。” “多少有一些,不然也不能大半夜拉你过来喝酒。” “因为潼关的事情发愁?” “也不全是。”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问道:“假如是二郎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会如何抉择。” 齐屏先是颔首,然后微微摇头。 “林兄现在职位沉重,一举一动都关乎千万人生死,平卢军里的将军们可以畅所欲言,小弟置喙就不太合适了。” 齐屏是将门子弟,说话一针见血,事实上林昭现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烦恼。 北上萧关,可以少死人,少死很多人。 但这个选择也会贻误战机,对正面战场不利。 而真要打潼关,即便潼关的守军只有一两万人,平卢军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即便平卢军不惜代价凿开了潼关,也很有可能是给河东军铺路,为他人作嫁衣裳。 平卢军壮大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林昭这个主心骨的一个决定,就可以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罢了。” 林昭微微摇头,又仰头喝了杯酒:“这是我自家烦恼,便不烦恼二郎了。” 喝完这杯酒之后,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除却潼关之事以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我想请二郎帮个忙。” 齐屏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手:“从小弟到平卢军之后,林兄就颇多照拂,况且林兄与我大兄乃是至交好友,林兄有什么吩咐,小弟绝不推辞。” 林昭微微摇头:“不必如此,坐下来说话。” 等齐屏重新坐下来之后,林昭从袖子里摸出两封书信,然后递到齐屏手上,开口道:“这两封信,是我写给七叔以及齐兄的,烦请二郎用家信送到西川去。” 齐屏伸手接过这两封信,神色有些诧异:“林兄,寄信似乎不用这么复杂罢……” “我这两封信,不好被外人看见。”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七叔前段时间给我写了封信,现在不管什么信送到西川林家,一定会被司宫台截获,只能由二郎你送家信到西川去。” 说到这里,林昭声音沙哑:“这个时候,只有你们齐家的家信,可能在成都府畅行无阻。” 齐屏默默把两封书信收在了袖子里,苦笑道:“林兄这是什么道理?” “西川的那位圣人,现在最大的倚仗就是你们齐家。” 林三郎淡然一笑:“我听说这几年时间,圣人在西川连朝政都不怎么打理,但是逢年过节,乃至于初一十五,都必然会去成都的长公主府问候丹阳大长公主。” 丹阳大长公主是圣人的姑母,而且是嫡亲的姑母,皇帝陛下孝顺一些,本来并不奇怪,但是被林昭这么一说,就连齐屏也微微皱眉。 “更重要的是,齐兄他在西川已经做了两年多成都尹。” 林昭低头喝了口酒,开口道:“以齐兄的本事,现在成都府衙里的人,他应该能够掌控七七八八,只要二郎用你们齐家的家臣去西川送信,司宫台的人应该没有机会插手。” 齐家,现在份量极重。 这个份量,不光是在关中战场上,更是在西川小朝廷之中,撇去齐宣的成都尹职位不提,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几乎就是现在唯一明确表态要忠心朝廷的节度使,而且还是最大的一个节度使。 这是皇帝李洵手里,最大的一张牌了。 当然,林简现在也是皇帝手中的一张牌,他甚至还想通过林简来间接控制林昭,从而达到控制大局的程度。 齐屏接过这两封书信之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对着林昭低头道:“林兄放心,小弟会亲自派人,将这两封信送到大兄手中。” 林昭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这位将门子弟。 “二郎不问问我写了什么?” 齐屏摇头道:“这两封信,最终都会送到大兄手中,至于大兄会不会替林兄给林相送信,那是大兄的事情。” “我相信大兄。” “好。” 林昭抚掌赞叹,然后拉着齐屏坐了下来,笑道:“来,咱们坐下来继续喝。”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齐屏重新坐了下来,抬头看向林昭。 “林兄不愧是探花郎,出口成诗。” “狗屁出口成诗。” 林三郎端起酒杯,跟齐屏碰了碰,哈哈一笑:“随意听来,信口胡说而已。” 两个人在帅帐之中,推杯换盏。 就在他们两个人在帅帐里喝酒的时候,林昭的一封急信,已经被人飞速送往青州。 这封信,是林昭几天前就发出去的,再加上快马奔行,很快就送回了青州,送到了正在节度使府理政的沈徽手里。 这位昭明先生接到书信之后,拆开信封之后,只见信封里除了两张信纸之外,还有另外一张信封。 沈徽简单看了一遍之后,便立刻招了招手,沉声道:“来人,去把周郎中请来。” 他说的周郎中,自然就是一直滞留在青州的周德了。 周德到了青州没多久,洛阳与长安便先后陷落,然后这个胆小的胖子便留在了青州,不肯再回朝廷,平日里除了偶尔陪着林昭喝酒之外,便在青州游手好闲。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这么长时间在青州,倒也过得安生自在,甚至连青州话都学会了,在青州还勾搭了几个小娘子。 林昭不在,沈徽便是青州军首宪,他发了话,周德便很快被请进的节度使府,来到了沈徽的书房里。 见到周德之后,沈徽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周德拱了拱手,笑道:“周郎中近来可好?” 周胖子先是抬头看了一眼沈徽,拱手还礼之后,小心翼翼的说道:“沈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不会是三郎不在,你们造了三郎的反,要……” 说到这里,周德脸色更难看了,他对着沈徽作揖道:“沈先生,其实我跟林…那个……并不是很熟…” 沈徽苦笑摇头。 他从袖子里取出书信,递到周德面前,开口道:“公爷从前线送回来的急信,信里说周郎中在青州待的已经足够久了,让沈某派人送周郎中回朝廷里去。” “回朝廷里去?” 周德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回哪个朝廷?” “自然是西川朝廷。” “我不回去。” 周德面色一苦:“我在青州挺好的。” 沈徽摇了摇头,把信放在周德手里,笑着说道:“这是公爷给周郎中的书信,周郎中自己看就是。” 第六百七十三章 欺君与欺友 从前周德待在西川不走,林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那个时候朝廷的局势的确不稳,乱世之中,这个胖子很有可能说没就没了。 而现在,关中的战事虽然还没有止歇,但是大势已定,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范阳叛军必然被按死在历史的尘埃里。 而到了那个时候,时局会变得更加复杂。 康东平扶植起来的伪帝李蓟,肯定是不可能再坐在帝位上了。 而更为要命的是,在中央朝廷孱弱的情况下,曾经一手把大周推到覆灭边缘的皇帝李洵,未必就能在帝位上做得如何安稳。 事实上,即便西川小朝廷返回长安,李洵也未必还能有资格继续坐在帝座上,毕竟朝廷还有太后娘娘在,宗室的元老们也都在,只要几个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表态,李洵很有可能会被废帝。 毕竟狼狈逃出长安,乃是李周二百年来未有的耻辱。 因此,在前线战事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西川的那位圣人才会不遗余力的拉拢甚至讨好自己的姑母,讨好整个齐家,甚至通过林简来搭林昭的线。 因为只要齐师道与林昭两个人继续支持他,他才能在帝位上坐得安稳。 而这会儿,不管是齐师道还是林昭,都有牵挂被留在了成都府,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办法直接跟西川小朝廷翻脸,在这种情况下,李洵成功返回长安的可能性很大。 在这种情况,林昭首先要努力保住七叔一家人的人身安全,另外就是要尽量摸准皇帝陛下现在在想什么。 当年在长安执掌司宫台叱咤风云的老太监卫忠,这会儿一家老小都已经惨死在范阳军手里,林昭也不太可能再拿捏住司宫台,因此他想要把握住皇帝的情绪,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周德送回皇帝身边。 周胖子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不起眼,但是他的的确确是皇帝李洵即位之后的新朝第一宠臣。 这个胖子,别的本事没有,琢磨人心的本事一流,凭借这个特殊能力,很得皇帝陛下赏识。 把他送回到皇帝身边,将来不管李洵会不会重回长安坐上帝位,林昭都会掌握一定的主动性。 至于周德要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青州待了这么久,林昭已经提前给自己的这个舍友想好了理由。 青州节度使衙门里,周德终于看完了林昭写给他的书信,然后这位目前依旧在职的兵部郎中,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笑眯眯的中年读书人,瞪大了眼睛。 “沈…沈先生?” 沈徽看向周德,面带微笑:“周郎中有事?” 周德把其中一张信纸翻了个面,朝向沈徽,咽了口口水:“你们…你们青州军,有十万人?” 沈徽有些近视,闻言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两步,只见这张纸上,详细写了平卢军麾下各军的兵力数目,其中幽州军三万八千人,青州军三万五骗人,其他各州零零散散的数目加在一起,人数甚至已经逼近了十一万人! 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目! 要知道,即便是齐师道的朔方军,明面上也不过是十万人而已! 沈徽大皱眉头,他从周德手中接过了这份明显是林昭亲笔手书的“平卢军兵力结构图”,端详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我不在军中,对于具体的数目不了解,不过应该没有这么多,最起码青州军绝不到三万人,其他州的数目……我了解的不多。” 周德苦着个脸。 “三郎让我把这个兵力结构图,上报给天子…” 沈徽脸色微变,然后重新接过信纸看了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周郎中,既然是公爷亲笔手书的兵力数目,而且还是有零有整的,想来不是假的,周郎中回去,大可以用这个上报给圣人。” 周德重新瞥了一眼信纸上的数目,然后脸色更苦了。 信纸上的数目的确有零有整,其中幽州军的人数甚至精确到了个位数,有三万八千六百二十四人。 “周某…周某只是在青州做客,能够知道青州军数目便已经很了不起了,哪里能够知道的这样详尽。” 周胖子咬了咬牙,神情有些悲愤:“你们这是逼我欺君!” “虽然不明白公爷到底要做什么,不过周郎中还是照办的好,不然…” 沈徽看向周德,微笑道:“周郎中的下场,估计不会比欺君好上很多。” 说完这句话,沈徽脸上的笑意收敛,然后淡淡的说道:“周郎中还是回住处收拾收拾东西罢,在下明日就派人送周郎中去西川。” 周德脸色阴晴不定。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中充满无奈。 “好。” 他狠狠咬牙:“我回西川就是。” 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手里的谢谢你军事布局图。微微苦笑:“说真的,没有三郎这张图,我还真没脸归归朝廷,去见圣人…” 想到这里,周胖子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长安的家人们,终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对着沈徽低头拱手。 “就……麻烦先生了。” ………… 话分两头,另一边的平卢军,已经成功抵达了潼关关下。 这座曾经让范阳军都吃过好几个月的亏的潼关,如同一道铜山铁壁一般,挡住了平卢军西进关中的道路。 赵甫平与裴俭都站在林昭身后,三个人都在看着不远处的潼关。 裴俭沉默了一会儿,最先开口:“公爷,潼关叛军的数目,末将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这里是范阳九军之中威武军的一部分,约莫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一万五千人…” 林昭左右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将军,开口道:“说一说,你们有多少把握能够正面拿下潼关,准备伤损多少将士们性命?” 裴俭微微低头,开口道:“回公爷,末将有六七成把握。” 赵甫平也是回答的很是干脆,直接低头抱拳:“公爷,不计火器自己性命伤亡,末将只要两万人,就有九成把握能够拿下潼关。” “六七成……”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这个概率,然后伸手拍了拍身旁裴俭的背影,呵呵一笑:“以裴将军谨慎的性格,能给出七成的把握,已经十分难得。” “既然二位都想从潼关入关,那就这么定了。” 林昭缓缓低头,站在一处高点上,目光始终看着不远处的潼关。 “二位尽快弄好攻取潼关的战术准备,然后送到我这里来。” “除了攻城的章程,还要考虑咱们身后的河东军,莫要给他们机会趁虚而入,” 林三郎一锤定音,结束了这个难题。 “咱们……” 他声音坚定:“就从潼关入关!” 第六百七十四章 吊民伐罪 眼下,平卢军还在河南府境内的陕县。 再往东南一百里,就可以到达位于京兆府的华州,同时也是潼关所在地。 进了潼关,便可以直扑长安城,再没有什么阻碍,这也是为什么当年范阳军攻破潼关之后,皇帝带着朝廷连夜逃出长安的原因。 林昭之所以做出攻打潼关的决定,主要是因为这两天他收到了潼关的具体情报,知道了潼关守军的人数并不是特别多,再加上有火药量加持,不至于对潼关毫无办法。 更重要的是,从潼关入关中,对于战局来说帮助最大。 下了这个决定之后,平卢军的高层便一边东进,一边商量具体攻下潼关的战术,在裴俭他们商量战术的时候,林昭也找到了齐屏,询问他已经在关中的朔方军,能不能在关中给予平卢军一些帮助,里应外合之下,尽快破城。 而齐屏现在也很为难。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对林昭说道:“林兄,我离开朔方军的时候,朔方军还没有跟范阳军主力碰到,那时候我父的确有余力帮助林兄打开潼关关门,甚至能够派数千人直接与林兄里应外合,但是现在我朔方军已经与敌人正面碰上,我父亲那边还能不能抽出人手,我实在是不好说。” 说到这里,齐屏低声道:“这样罢,我这就动身快马赶到萧关去,不管林兄这里状况如何,我朔方军能派兵到潼关,一定尽量派兵过来。” “那就麻烦二郎了。” 林昭声音沙哑:“你也帮我转告齐大将军,就说不管你们朔方会不会派兵到潼关来,我军都会准时进攻潼关,能给朔方分担一点压力,也是好的。” 齐屏颇为感动,低头道:“林兄厚道,小弟记下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道:“林兄这番攻潼关,颇有些行险,身后的河东军未必就会安分,这样罢,我以我父的名义,给那位王大将军写封信。” 齐二郎低声道:“若林兄攻城的时候,河东军敢在背后做出不利平叛大业的事情,便是同时与我朔方为敌,到时候即便林兄不去过问,我朔方军也不会轻饶了他们!” “有二郎这句话,他心里放心多了。” 林昭微笑道:“不过河东军应该也没有那么愚蠢,他们最多就是在背后搞点小动作,不敢太过胡来的。” 齐屏点了点头,对着林昭低头抱拳:“战事要紧,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然后立刻动身前往萧关。” 林国公微微点头。 “二郎走的时候知会我一声,我亲自送一送你。” 齐屏低头抱拳,回自己的帐篷里收拾东西去了。 等齐屏离开之后,林昭走出了营帐,只带着赵成等三四个护卫,默默独行。 等离开营帐一里路左右,林昭才扭头看向身边的赵成,开口问道:“赵成,你今年多大了?” 赵成低头。 “回公爷,属下二十一岁了。” 林昭点了点头:“跟我两年多了?” “接近三年。” 赵成是跟着赵歇一起从赵家寨里走出来的,当时林昭二十岁,他十九岁,走出赵家寨之后,因为伸手很好,就一直跟在林昭身边做护卫,现在已经是林昭身边的护卫长了。 林国公点了点头:“在你这个年纪,一般人家的大多已经成婚了,准备什么时候成婚?” “属下不着急。” 赵成脸色有些微红,低头道:“叔叔说了,跟在公爷身边,是属下的福分,让属下多跟公爷学点东西……” 他说的叔叔,是现任棣州将军赵歇,两个人同处一族,虽然不是亲叔叔,但是也算是堂叔了。 林昭点了点头,又不再说话了。 沉默许久之后,他又问道:“当年跟我一起从赵家寨里出来的三十多个人,现在都还在罢?” 赵成愣了愣,然后微微摇头。 “卫队里的赵家寨人都还在,军中的一个兄长还有两个族叔,都死在了战事中,还有一个跟属下年纪差不多的,断了条腿,已经回寨子里休养了……”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赵成的肩膀。 “南阳郡距离河南府和关中都不远,等仗打完了,你们这些寨子里的人领了封赏,都回家去看看,也算衣锦还乡。” 见赵成脸色有些不对劲,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不是赶你们回家,只是给你们放个假,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继续做事。” 赵成憨厚一笑,低头道:“多谢公爷,属下也有些想念爹娘了。” …… 与赵成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背负双手,依旧默默行走。 赵成见林昭情绪有些不对劲,犹豫了片刻之后,低眉道:“公爷您……心情不太好?” “嗯。”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再走四五天,就到潼关了,越接近潼关,我心里越不踏实。” 说到这里,林昭在路边找了一棵大树,随地坐在了树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今年是永德六年,永德三年的时候,范阳军攻潼关,尚且被拦在潼关下数月,康东平甚至不得不用示弱的法子,平白死了数万范阳军将士,才骗得潼关守军出关,最后才破了潼关。” “我这几日,一直睡不安稳,心里想的都是兄弟们会在潼关死多少人。”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赵成,声音沙哑:“但是这些话,跟别人是说不得的,在军营里,我还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段时间,尤其是在决定进攻潼关之后,林昭的心理压力是非常大的。 归根结底,他跟这个时代人的三观,还是有些不太一样,他比这个时代的人很重视人命,说得直白一点,他看不得自己这边死人。 而即将打的潼关,无疑是一场硬仗,注定了要死很多人。 这种规模的伤亡,裴俭,王甫,齐师道甚至赵甫平齐胜,都可以坦然承受,但是她不太行。 毕竟另一个人生的记忆,还是多多少少影响了他。 或者说,他的性格其实不怎么适合带兵打仗。 “公爷,您不必这么想。” 赵成在林昭身边蹲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属下虽然没有怎么读过书,但是跟在公爷身边,多少也知道一点是非对错,咱们从青州一路到河南府,沿途上那些被叛军占领的州郡,百姓的日子过得都是苦不堪言。” “公爷您在当地重新组建衙门,恢复秩序,是解救了当地的百姓。” “现在打潼关,也是要替天下人平灭叛逆。” 赵成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先前咱们在卫州的时候,属下听一个老先生说,这个叫…吊民伐罪。” “吊民伐罪…” 林三郎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伸手重重的拍了拍赵成的肩膀。 “好一个吊民伐罪,你比你叔叔有文化多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懂事的弘农杨氏 没有人是生而知之的。 林昭也不是。 他最多就是隐隐约约间经历过另一个人生而已,而即便是在那个人生里,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最多就是赚了点钱的普通人。 不会当官,也不会打仗。 相比于现在大周的越国公,另一个世界的经历已经不太显眼了。 当然了,那个世界给林昭带来的思维方式转变,以及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是极为好用的。 因为种种原因,对这种残酷的战争仍旧缺乏心里建设。 毕竟就算那个记忆真的是上辈子的他,上辈子的自己没有带过兵,也没有打过仗,更没有像现在这样,经历过大量的死人。 这种死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的尸体放在自己面前,一眼望去,几乎漫无边际。 所以林昭这段时间,心理压力十分之大,作为一个主帅,他非常清醒的明白自己需要抗住这个压力,需要给属下一个“沉着冷静胸有成竹”的形象,但是他毕竟也才二十多岁。 这几天晚上,他一闭上眼睛,便会梦到平卢军在潼关不知道死伤多少的景象,然后猛然惊醒。 直到现在,自己身边这个小护卫不起眼的一句话,让林昭心中几乎豁然开朗。 是啊,吊民伐罪! 近26三年以来,范阳军在各地倒行逆施,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不管是为己还是为人,林昭都有责任也有义务,将这些叛贼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之所以写上面这番话,以及这段剧情,并没有水文的意思,只是最近评论区有人说,主角这个穿越者太过窝囊,到古代都不能碾压,不能大杀四方,性格上也没有蔑视所有人,作者想说的的是,知识并不等于智慧,主角一个稍微优秀一点的普通人,他在这个时代,最开始能够活着就已经不易,一切都要有个成长的过程。) (括号里的话不计费。) …………………… 就在林昭部署各方面事务的时候,平卢军在一点一点的朝着潼关靠近。 而在这个时候,跟在平卢军之后离开洛阳的河东军,距离平卢军的尾部只有不到五十里了。 而在这个时候,王甫特意让人给林昭送来了一封信,信里大概的意思是让林昭找个地方,双方坐下来商量商量接下来如何进兵。 王甫会写这封信过来,并不奇怪,因为按照这个路径,跟在平卢军身后的河东军,也会一头扎向潼关,到时候林昭的平卢军强攻潼关,他的河东军又不好无动于衷。 而这位大将军急着要找林昭谈事情,多半就是关于潼关的事情。 接到这封书信之后,林昭在地图上找寻了片刻,最终选择了位于虢州的弘农,作为双方最终谈判的地点。 虢州这个地方,位于河南府与京兆府的中间,同时也是现在平卢军与河东军兵力位置的中间,而且双方都没有在弘农驻兵。 约定好地点之后,林昭便给王甫回了封信,等候王甫定下见面的时间以及方式。 这其实有点交战双方谈判的意思。 如果是交战双方想要坐下来谈判,一般就是这样,由一方提起见面的需求,然后另一方定下约定的地点,再由前者约定时间以及见面方式。 因为局势颇为紧急,再加上双方大军相距不远,林昭的书信刚送去没有多久,很快河东军那边就有了回应,约定双方各带二百人,于三日之后在弘农会面。 弘农这个地方,也是文脉渊源之处,世族之中的弘农杨氏郡望便在这里,同为千年世家,弘农杨氏虽然近些年略有没落之相,但是论底蕴并不输荥阳郑氏与清河崔氏。 王甫约定的地点,就是弘农杨氏的祖宅。 因为事关大局,林昭也没有犹豫,便按着王甫的要求,准时带人来到了弘农,进城之后很快打听到了弘农杨氏的祖宅所在地,他让人在弘农简单采买了一些礼物,并且让赵成带人提前送到了杨家。 虽然送的东西不是如何贵重,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况且,以现在林昭的身份地位,他送什么礼已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送不送礼,礼品送出去了,就代表他给出了自己的面子,当今天下已经没有几个人,几个家族,敢拂他平卢节度使的颜面。 果然,林昭的礼单刚刚送到杨家,弘农杨氏便大开中门,敲锣打鼓把林昭送去的礼物迎了进去。 这就是一个千年世家最基本的生存智慧。 如果是大周开国初年,杨家一门宰相不断的时候,他们的姿态或许还能够高一些,但是现在天下大乱不说,杨家人在朝廷里最高的官职,也就是个刑部郎中,没有资格再跟林昭摆姿态了。 弘农杨家给了面子,林昭也没有故意去拂他们的颜面,很快就亲自登门,住进了杨家。 杨家上下,对林昭的到来十分欢迎,弘农杨家七十多岁的老太爷都亲自出来,陪着林昭一起喝茶,并且嚷嚷着要给林昭“介绍”几个杨家的姑娘。 各大世家多有联姻,林昭在杨家坐了半天,心中估算了一番,这个杨家的老太爷,辈分比他的外祖郑温,恐怕只高不低。 至于给他送女人这件事,倒也很好理解,杨家嫡系的闺女,杨家人肯定是不舍得塞进林昭房里了,但是一些旁系的女儿送给林昭做妾,却无伤大雅,杨家也很乐意跟林昭这个位高权重,又极为年轻的节度使结亲。 不过这些好事,都被林昭一一推拒,他跟杨老太爷吃了顿饭之后,便来到了杨家人给他准备的房间里休息,静静的等候着王甫的到来。 因为前一天赶路劳累,第二天林昭稍微睡了个懒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量,赵成进来汇报情况的时候,林昭才知道,王甫已经一大早进了弘农,现在正在前院里,陪那位“老太爷”喝茶。 两位节度使,而且都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不管是谁杨家现在都吃罪不起,只能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把两个“兵头”供奉起来。 林昭点了点头,起身换上了自己的衣裳,让人简单梳理了一番头发之后,便迈步朝着杨家的前院走去。 在杨家下人的带领下,林昭很快到了杨家的正厅,只见正厅里,首座坐着杨家的老太爷,而王甫就坐在杨老太爷左首,正在与老头子说话,双方都是面带笑容。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负手走了进去,然后对着王甫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大将军来的好慢,明明是你约定的时间,竟然推迟了一天才来。” 见林昭走了进来,杨老太爷立刻就要站起来向这位年轻的节度使行礼,而在他旁边,同样一身布衣的王甫,则是面色平静:“非是我开的慢,是公爷来的太快了。” 林昭哑然一笑,没有跟他争论下去,而是看向王甫,问道:“大将军此行是?” “来跟你商量潼关的事情。” 王大将军面色平静,声音沙哑, “我的意见是,潼关太过凶险,即便你林三郎如何有本事,也避免不了伤亡惨重,依老夫看,咱们不应当强攻潼关,应该北上襄助齐大将军,或者在潼关外驻防,在牵制敌人的同时。避免这些额外的风险。” “不行。” 林三郎自顾自的坐了下来,低头喝了口茶。 “攻打潼关的事情,我平卢军已经定下来了,大将军如果不同意,可以在一旁看着,没必要过来对我军横加指摘。” 说到这里,林昭瞥了一眼王甫,淡淡的说道:“再或者,大将军可以驻兵原地等一等,我我军攻破潼关,你们再从潼关进来就是。” 第六百七十六章 你我各半城 “同为周臣。” 王甫站了起来,看向林昭。 “不可能林公爷的平卢军在前线拼死,河东军在后面一动不动,老夫这一次请林公爷到弘农来议事,就是要摒弃前嫌,与公爷一起商量出一个利乎国事的法子。” “利乎国事?” 林三郎笑呵呵的走进这间客厅,先是对主位上的杨老太爷拱了拱手,然后自顾自的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自己端了杯茶水抿了一口,然后抬头看向王甫:“既然大将军要利乎国事,那林某给大将军出个主意。” “关中乃是四关之地,眼下萧关已经被齐大将军攻破,潼关也用不着王大将军出兵,大将军可以从弘农南下,转到南面的峣关,配合我平卢军与朔方军攻城。” 林三郎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如果大将军觉得此时破关不合时宜,也可以北上转进萧关,由萧关入关。” “大家都是周臣,此时不管做什么事情,怎么去做,只要有利于戡乱平叛,就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林昭看向王甫,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林某此来弘农见大将军,目的很简单,我平卢军破潼关,不需要河东军帮忙,也不需要大将军过问,死多少人都是我平卢军自己的事情,我只求大将军……念在同为周臣的份上,不要暗中阻挠,林某便承大将军的人情了。” 王甫大皱眉头,他刚要说话,坐在主位上的杨家老太爷,笑呵呵的站了起来,先是对着王甫拱手,又转过身子对林昭拱了拱手,微笑道:“二位节度使商讨兵事,老夫一介草民,不好旁听,正好老夫也有些乏了,便回后院歇息了。” 说到这里,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二位既然到了杨家,便是给我弘农杨氏面子,同时也是我弘农杨氏的上宾,尽管在这里住下,不用客气。” 说罢,王老头缓缓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林昭与王甫对视了一眼,都起身相送,一直把老太爷送出了客厅,两位节度使很有默契的回头,重新回到客厅里,相对而坐。 此时,两个人的护卫也守在了门外,禁止任何人进出。 此时,弘农的诸方势力,包括弘农杨氏在内,虽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体面,但是整个县城其实已经被两位“军头”带来的护卫接掌。 只是给弘农杨氏这个大家族颜面,两个人才算是到这里“做客”。 等杨老太爷这个“外人”走了之后,两个人说话也就没有必要这么遮掩了,王甫坐下来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 “林公爷,洛阳城的事情已经翻篇,你我就此不提,只往前看如何?”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这是自然,洛阳你我各自执掌半城,谁也没有吃亏,自然也没有什么仇隙,大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王甫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睁眼看向林昭。 “潼关……离长安太近了。” 王甫面色深沉:“这里没有旁人,老夫一介武人,也不会遮遮掩掩的说话,便实话实说了,我……” “我不放心公爷从潼关入关。” 王甫这句话,说得的确是实话。 四关之中,数南面的峣关距离长安城最近,但是因为南边地形相对复杂,即便是河东军现在转进峣关,最少也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够到位。 也就是说,即便河东军能够毫无阻碍的攻破峣关,进入关中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而潼关,距离长安只有二百余里! 更重要的是,王甫知道平卢军拥有大量的火器,别的军队破潼关可能需要数月乃至于数年,但是这种常规的攻城时间,没有办法套用在平卢军身上。 王甫可是亲身感受过洛阳城破城的速度! 洛阳雄城,在火器的帮助下,只两天时间,便告攻破! 也就是说,潼关在平卢军的兵锋之下,未必能比洛阳城支撑的久,就算比洛阳城支援的久,可能也就是四五天的时间而已。 只要平卢军从潼关进了关中,急行军三天之内就能抵达长安城! 而现在,长安的叛军主力,正在北边跟朔方军厮并呢! 这才是王甫急匆匆约见林昭的真实原因。 平卢军破城门的手段速度,都远超这个时代的其他军队,王甫不得不把这个因素计算在其中。 林昭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王甫,语气有些不悦:“怎么,大将军不想看到我等收复长安,迎回圣人?” 王甫面无表情。 “圣人失德。” 林昭哑然一笑:“那位大殿下不在场,大将军居然还这么向着他,他到底给大将军许了什么好处?” 见王甫不回话,林昭眯着眼睛问道:“半个江山?”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依旧没有说话。 “我劝大将军一句。” 林三郎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淡淡的说道:“皇家人说的话,听一听也就罢了,当年郑相十年救时,最后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宗室之人,记仇不记恩。” 王甫没有正面回应,而是低头喝了口茶水。 “郑相,应该是林公爷的外祖罢?” 林昭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王甫,随即明了。 “大殿下说的?” 他是郑温外孙这件事情,天下间知道的人不多,当初的长安城里,也就老皇帝李沅以及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知道,但是这件事想来应该会在司宫台存档,长安破城之后,司宫台跟随朝廷一起搬到了西川,李炎应当是在西川知道了这件事情,又在太原告诉了王甫。 王甫微微低头,喝了口茶之后,继续说道:“林公爷,不管圣人大位将来归属何人,现下总是不能让你平卢军独自进入长安的,不光是老夫,就算是齐大将军,恐怕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局面。” “入得关中,又不是直接就能收复长安。” 林公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关中还有近十万的叛军,长安肯定也有叛军守军在,进入关中之后,还有一场血战。” “大将军未免把叛军想的太简单了。” 王甫闷声道:“范阳军大半都在与朔方军纠缠,长安即便有守军,你……” “只要你平卢军舍得死人,未必就攻不下来。” “林公爷,老夫不想与你多费唇舌。” 王甫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你再给我河东军一些火器,老夫与你一同攻潼关,一同攻长安,拿下长安之后,你我依从洛阳故事,各自半城如何?” 林公爷低头喝了口茶水,对着王甫呵呵一笑。 “大将军,什么叫洛阳故事?” 第六百七十七章 买得起吗? 洛阳故事,是林王两家各占半城,但是行政权却是归属在林昭手里,目前洛阳也是他组建的府衙班底在管。 如果单纯依照洛阳故事,那么双方合作打进长安之后,就应该分别取长安县与万年县,再由林昭的来组建京兆府。 不过长安的政治地位与洛阳毕竟不同,相比较于洛阳来说,长安城要敏感的多,因此组建京兆府不应该,也不能由林昭来办,最少是皇室的人出面建府才合理。 如果两家合作打进了长安城,那么组建京兆府的事情就会理所应当的由李炎来操办。 除了何人组建京兆府之外,更重要的是,假如林王二人合作攻下长安之后,径直瓜分了长安城,就是完全没有西川小朝廷计算在内,也没有把正面出力的朔方军计算在内。 真这样搞的话,他们会把出力最多的朔方军彻底得罪,到时候在得罪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林昭无奈之下,说不定真的要跟河东军合作,捧李炎上位,才能对抗朔方军与西川朝廷。 而王甫,打的多半就是这个主意。 现在的林昭,已经站在了很高的高度,在这个高度,很多事情便会一览无余,洞若观火,在他听到“洛阳故事”这四个字之后,几乎立刻就猜到了王甫的用意。 他低头喝茶,然后淡淡的看着王甫,开口道:“洛阳现状,只是时局如此迫不得已,等朝廷还于长安,你我都要把洛阳交出来,由朝廷重新建府,至于长安城……” “我等收复长安之后,也要交还给朝廷,洛阳非是你我的洛阳,长安也非是你我的长安。” 林三郎看着王甫,淡淡的说道:“大将军方才的言语,颇有些乱臣贼子的味道,不过你我相交一场,林某只当是没有听到,不会向朝廷告发大将军。” 王甫被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冷的看着林昭。 “林公爷现在倒装起忠臣来了,王某敢问林公爷,将来朝廷重建,圣人调你回京,给你丢个兵部尚书的差事,然后另派人接收你的平卢军,你应是不应?” “当然应了。” 林昭微笑道:“林某本就是科考出身,能执掌六部,乃是无上的荣光,至于接收平卢军的事情…” 林公爷面带笑容:“若有人能吃得下,让给他也无妨。” 王甫脸色难看:“林三,你铁了心要支持如今的圣人?” “大将军这话,就更有些大逆不道了。” 林昭面色平静,低声道:“我等是大周的臣子,自然支持大周的圣人。” 林三郎也站了起来,开口道:“谁是圣人,我便支持谁。” 林昭这句话,听起来义正言辞,但是仔细一想就可以想明白,态度模糊,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罢了,皇位归属,你我在这里争执也是无用,暂且不提朝堂,只论兵事如何?” 他抬头看着林昭,声音沙哑:“哄娃再与我十个火药桶,我与公爷一起进攻潼关,不管河东军死多少人,老夫一定陪着公爷在潼关打到底,如何?” 王甫这句话,还是让林昭有些心动的。 他本来就不舍得在潼关死太多人,如果河东军的人能替他平卢军的人去死,那无疑会让他心里好受许多。 想到这里,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给大将军火器自然没有问题,但是火器不能白给,须得给我些好处。” “再者就是…” 林昭看向王甫,面色严肃:“攻潼关不比攻洛阳,你我双方须精诚协作,不得有半点私心,更不得互相戕害。” 王甫起身,走到林昭面前,伸出手掌。 “你我在潼关两侧扎营,各攻一日,皇天后土均为见证,若怀报私心,戕害同袍者,天地共诛,必死于乱军之中。” 林昭眯了眯眼睛,然后也跟着伸出手掌。 双方击掌为誓。 三击掌之后,两股势力达成了暂时的同盟。 不过也仅仅是打潼关之时的临时同盟而已,进了关中之后形势如何,谁也预想不到。 击掌之后,王甫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向林昭。 “林公爷,火器的事情……” “火器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谈,到时候可以让少将军到我军中来,我军中有专门负责后勤辎重的,可以与少将军好好谈谈价。” 王甫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林昭,然后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他缓缓说道:“林公爷先前说,火药制取不易,平卢军也没有多少,但是据老夫所知,平卢军一路西进以来,几乎每一次攻城都离不开火器的影子,青州那边的马车也是源源不断的开往平卢军中……” 他看向林昭,神情有些复杂。 “林公爷能否告诉老夫,你在青州制备了多少火药?” “不能。”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这东西的确制取不易,林某也没有剩下多少了,上一次卖给大将军的十桶火药,就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再给大将军一些,我平卢军就基本上没有火器可以用了。” 王甫面无表情。 “公爷麾下的每一个军中,似乎都有火器营。” 林昭神情一僵,心中暗骂。 妈的,队伍里有内奸! 好在他的情绪管理做的很好,很快恢复了笑容,对着王甫说道:“既然大将军对火器的事情这样好奇,不如这样罢,林某作为晚辈,把火药的方子,火器的制法图纸,一股脑打包卖给大将军,如何?” 王甫神情微变,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不过,理智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这位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价……价钱呢?” “价钱不高。”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只要三万河东军,如何?” 王甫脸色骤变,直接摇头。 “公爷说笑了,王某现在麾下的河东军,也不足三万。” “实在不行,就给大将军打个折扣,只要大将军把河南府的河东军统统交给林某,林某便把这些东西打包卖给大将军,童叟无欺,绝无欺诈。” 现在的河东军,仍旧在河南府境内,除掉伤兵之外,可用的战力在两万四五千人左右。 王甫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给公爷,公爷也未必带得动。” “只要大将军配合,最多三个月,我就可以把他们编入平卢军中。” 林昭微笑道:“就看大将军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王甫神情僵硬,许久之后,才艰难的摇了摇头。 尽管他非常眼馋平卢军的火药跟火器,但是他还是保证了最起码的理智的。 现在这个乱世,手里有兵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真把麾下将士丢了,他就只剩下太原府的大猫小猫三两只,到时候即便林昭没有骗他,给了他真的火器,在兵力只有一两万人的情况下,恐怕用不了几年,便会被人吃干抹净。 这位大将军,很是艰难的吐出了一口气。 “不谈火器了。” 他看向林昭,神情复杂。 “你我还是商量商量如何进取关中罢…” 第六百七十八章 精明与大方 林昭与王甫这一次在弘农的会面,虽然偶有一些争执,但是总体还算顺利。 毕竟双方此时,有合作的必要。 林昭的平卢军以一己之力,或许可以拿下潼关,但是免不了要大量伤亡,而且如果河东军赖在平卢军屁股后面不走,林昭没有把握在攻打潼关的同时,还能防备住屁股后面的这位王大将军。 要知道,河东军可是正儿八经的边军,战斗力比起朔方军与范阳军都不会弱,冲突起来,在单位力量强度上,平卢军可能还略有不如。 而王甫这边,也迫切需要与平卢军合作。 因为现在的河东军,如果离开了林昭,离开了林昭的火器,他们就只有北上去支援朔方军一途,以他河东军两万多人的兵力,甚至没有资格南下进攻峣关。 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跟林昭合作,争取从潼关进入关中,最好能在收复长安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这样一来,且不说能不能把李炎扶上帝位,最起码将来大家一起坐下来分果果的时候,河东军不至于被边缘化。 两个势力集团的主心骨确定了战略方向之后,后续的合作很快达成,林昭与王甫都在见面的第二天离开弘农,各自回归自己的大营。 按照两个人的约定,后续河东军会尽量追上平卢军的脚步,双方加在一起五六万人马,最后会在潼关之下汇合,一起攻伐这座关中门户。 告别了弘农杨氏的老太爷之后,两个人骑马离开弘农,最后在弘农城外分别。 临别之际,王甫跳下马,对着林昭拱手道:“林公爷,将来在长安城里,莫要忘了你我今日的约定。” 林昭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林某既然应了下来,便不会食言,不过大将军也要记住林某的劝诫,多看看局势,不要一心一意扑在你那个女婿身上。” 王甫呵呵一笑,对着林昭抱了抱拳,翻身上马:“回到大营之后,王某会让犬子先领一支骑兵接近公爷的中军,让犬子代王某与裴将军商议具体战术,这样咱们到了潼关城下之后,很快就可以开始攻城了。” 林昭不动声色的拱手道:“林某恭候少将军大驾。” 两位节度使各自在马上拱手作别,随后一个朝西,一个往东,在弘农城下分别。 就在林昭准备回马离开弘农的时候,四五个骑着快马的中年人,从弘农城里赶了出来,这几个人在通报身份之后,成功来到了林昭面前,为首的一个中年人跳下马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双手递到了林昭面前。 “林公爷大驾光临鄙府,鄙府不胜荣幸,家父特意给林公爷备了一份薄礼,请林公爷收下。” 林昭看了看这个中年人,认得这人正是弘农杨氏那位老太爷的嫡子,也是弘农杨氏第二代里话事的几个人之一。 想到这里,林昭也下了马,从这人手里接过这个盒子,对着中年人微笑道:“杨七爷太客气了,这几日在弘农多有叨扰,还没有来得及向老太爷赔不是,哪里敢要老太爷的礼物?” 不管是按照郑温的辈分,还是林简的辈分,林昭都比杨家那个老太爷矮两辈,也就是说他比面前的这个中年人矮上一辈。 “公爷太客气了。” 这个杨家的老七微微低头,举止得体。 “公爷到了弘农,给我们杨氏备了礼数,就是给了杨氏面子,杨氏自然要回报公爷。” 说到这里,这位七爷抬头看向林昭,笑着说道:“将来咱们弘农杨氏,还要与越州林氏多亲近亲近呢。” 老实说,林昭出身的越州林氏,在越州虽然也是书香门第,但是比起这些千年世家来说底蕴还是要差得远,这些世族子弟骨子里也未必就真能看得上越州林氏,不过弘农杨氏近些年来没落了,他们好容易搭上林昭这个“大腿”,自然愿意放下身份,去跟“越州林氏”交朋友。 而杨七这句话的意思是,将来越州林氏也会成为天底下有数的世族之一,代代兴旺下去。 林昭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假如他那位宗族感情很重的七叔林简在场,听到了杨七这段话,多半会十分高兴,而林昭的宗族认同感就相对弱了不少,只是对着杨七礼貌性的笑了笑。 “多谢七爷抬爱。” “公爷客气。” 这位杨七爷双手把盒子递到了林昭手里,然后对着林昭拱了拱手,转身便上了自家的马匹,招呼了一下带来的几个兄弟,对着林昭道了声别之后,便骑马回弘农去了。 等他们走了之后,林昭心中有些好奇,便打开这个檀木所制的盒子看了看,只见盒子里装了大概十几二十张白纸,多半都是…… 契书。 也就是产业证明。 其中有房契有地契,琳琅满目。 林昭随意拿起一张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长安万年县宣平坊里的一处宅邸。 林昭把这个契书放下,又拿出来一份,也是长安城里的产业。 这些契书里,最让他吃惊的,是一处酒楼的契书。 这个酒楼,赫然就是他在长安的时候,常常与齐宣周德一起喝酒的归云楼! 当时在长安的时候,只听说归云楼背后有个了不起的东主,不曾想竟然是弘农杨氏的产业。 大致翻看的一遍之后,林昭便失去了兴致,把契书丢进了木盒里,合上了盖子。 “用长安城里的产业来交好我,真是精明到了极点,不愧是千年世家。” 林三郎喃喃自语。 现在长安城还在叛军手里,叛军已经另立了伪燕,未必就会承认大周官府立下来的契书,也就是说如果大周王师不收回长安,这些契书便是白纸,几乎没有任何用处。 而如果林昭等人成功收回长安,那么用这二十张契书,去结交一个手握重兵,而且即将立下泼天功劳的节度使,也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这就是这些千年世家的生存智慧,精明之中透着处世的成熟。 想到这里,林昭把木盒随手扔给了一旁的赵成。 “好生收着。” 赵成连忙点头,小心翼翼的把木盒收了起来。 而林昭则翻身上马,对着身边的护卫呼喝一声。 “出发,咱们回大营。” 赵成收拾好木盒之后,也上马跟在了林昭左右,这个赵家寨的小伙子,毕竟还保存着一些年轻人的好奇心,他跟在林昭旁边,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公爷,他们给您送什么了?” “好东西。” 林三郎扭头看向赵成,笑着说道:“这些东西,够你娶四五十个婆娘了。” 赵成似懂非懂,但是又不敢继续问下去。 “给你们了。” 林昭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赵成“啊”了一声,没有听懂林昭的意思。 “给你们赵家寨了。” 林公爷呵呵一笑:“就当是你们这几年挣下的添头。” 第六百七十九章 折中之法三全其美 先帝朝之时,长安城寸土寸金,弘农杨氏送的这些契书,加在一起在当时应该能卖到数十万贯乃至于更高的价格,但是现在长安历经战火,再加上人口大量流失,又被叛军祸害了两年多,即便现在能收回来,这些产业的价值也会大不如前。 还有一点就是,伪燕占据长安城,也会重新分配这些产业,说不定会作价卖给别的商人,到时候再去争抢打官司,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当然了,只要林昭等人收回长安,一切肯定是按照大周朝的契书为主,只是他林某人现在的身家眼界,目光已经不太放在一座宅邸或者一幢酒楼这些小事上了。 而当初他几乎是孤身一人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从赵家寨带走了三十个人,组建的自己的第一套班底,然后慢慢发家到了今天。 如今,赵家寨的人已经大量活跃在平卢军中,这些赵家寨的人不止最初那一批的三十个人,还有第二批乃至于第三批的赵家寨人,现在整个平卢军集团上下,约莫有一二百人是南阳赵家寨出来的。 这些人将来也会形成一股政治力量,可能也会活跃在长安城里,这个时候给他们一笔产业,算是报答赵家寨人最初的投入。 因为平卢军大营距离弘农并不算远,离开了弘农之后,林昭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便回到了自己的大营之中。 因为回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昭便没有惊动平卢军的将领,只把裴俭与赵甫平叫到了自己帐中议事。 三个人在帐中坐定之后,裴俭看了看林昭,然后低头道:“公爷,按照咱们目前的行军速度,再有两三天就能到潼关了,您与王甫谈的如何了?” “他们要与我们一起攻潼关。” 林昭坐在主位上,看了看自己手下的这两个将军,然后继续说道:“按照我与王大将军的约定,等河东军就位之后,咱们双方轮天进攻潼关,破了潼关之后一起入关中讨贼。” “还有这种好事?” 裴俭先是一愣,然后咧嘴笑道:“原先只盼望着他们不在背后生事就行,没想到河东军还算厚道,居然要帮着咱们一起攻潼关。” 赵甫平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抬头看向林昭,恭敬低头:“公爷,王大将军不是甘愿吃亏的人物,他要帮着咱们攻潼关,不知道……” “要火器。” 林昭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他们用了一次火器之后,便上瘾了,还想从我们这里弄一批火器过去,这件事我虽然应了,但是具体如何给却没有说,估计明后天河东军那位少将军王甫,就会来我军中,与二位商量这件事。” 林公爷呵呵一笑:“到时候二位将军好好跟他商量商量,商量出一个合适的价格才是。” 裴俭与赵甫平相视一笑,都对着林昭拱手:“属下遵命!” “王络除了采买火器,还要跟咱们商量出具体的进攻战术,我这两天应付王甫有些疲惫,到时候我便不出面了,统统交给你们去处理。” 两个人再次低头。 林昭低头喝了口热水,看向赵甫平:“我临走的时候,嘱咐你们尽量打探出潼关守将的底细,你们摸清楚没有?” “目前只知道是范阳九军之中的定北军将军严嗣,更具体一些的情报,还没有搜集到。” 赵甫平苦笑道:“这个严嗣,是范阳军之中的猛将,开关投降的可能性不大。” “到了这个当口,不打一打,他自然不会投降的。” 林昭声音低沉:“总要让他知道一些厉害,才有接触他的空间,等咱们打几场漂亮仗之后,再让人想办法联系他,最好能让他开关投降,这样咱们就能少死许多兄弟。” 一旁的裴俭思索了一会儿,看向林昭。 “公爷,那……进入关中之后呢?” “自然就是兵发长安了。” 林昭看出了裴俭的忧虑,他走到裴俭面前,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笑着说道:“裴将军放心,关中不止有咱们,还有朔方军,一个王甫,翻不出什么浪花。” 提起朔方军,林昭这才想起了朔方正在与范阳军主力激战,当即咳嗽了一声,问道:“萧关那边的战事如何了?” “陆续有情报传来,齐师道正带兵在萧关,与康东平亲率的范阳军主力激战。” 裴俭一直很关注北边的战事,听到林昭问起,当即不假思索的说道:“现在双方已经交兵半个月左右了,朔方军虽然在极力阻拦,但是范阳军已经慢慢逼近萧关。” 裴俭声音严肃,开口道:“等范阳军主力推进到萧关之下,朔方军…便避无可避了。” 林昭面色也严肃啊起来。 “无论如何,朔方军不能出事,等王络来了,你们坐在一起,尽量快的弄出一个攻潼关的法子。” 林三郎神色肃然,开口道:“等我大军推进到潼关之后,原地休整三日,然后立刻开始攻萧关。” 两个将军纷纷站了起来,对着林昭低头抱拳。 “末将遵命!” 两个人行礼之后,正准备告辞离开下去准备,而林昭则是叫住了裴俭。 “裴将军留一留,我还有些事与你谈。” 裴俭抬头看了一眼赵甫平,然后站立不动,就在了林昭的帅帐里。 等赵甫平离开之后,裴俭才松了口气,对着林昭笑道:“还是小相公离开,去了弘农几天,便能说动王甫那个老狐狸配合咱们攻城,这样一来,咱们的伤亡便会锐减了。”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微微摇头。 “也不是什么本事,本就是王甫主动邀约,说明是他不得不与我们合作。”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裴俭,面色古怪, “昨天我在弘农,与王甫谈条件,裴叔可知道那老儿与我说什么?” 裴俭伸手挠了挠头。 “属下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如何能够得知…” 林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原本是想说服我,让我同意李炎做皇帝,不管是在洛阳称帝,还是在长安称帝,只要我点头,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过这件事被我给否了。” “我拒绝了这个条件之后,王甫又开出了另外一个条件。” 裴俭挠了挠头,没有说话。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 “这老儿说,如果我与齐师道非迎回圣人不可,那他勉强也能够同意迎圣人回朝,只是……只是圣人回朝之前,必须要册封太子,立下传位诏书。” 言下之意,自然是册封大皇子李炎为太子。 裴俭愣住了。 许久之后,这个黑脸将军才低声叹息:“西川的李皇帝多半会同意这个条件,只是这个太子之位,恐怕没有那么好坐。”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我回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如果不想局面闹得太僵,这的确是个法子。” 第六百八十章 放不得 以西川那位圣人的德行,只要回到长安之后能让他继续做皇帝,不要说把李炎立为太子,就是把他的六弟李蓟立为太子,恐怕这位圣人都会答应。 因此王甫的这个条件,想要实现是没有什么难度的,同时立李炎为太子,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师道,都能够接受,反正太子又不是皇帝,当上了太子并不代表他以后能安安稳稳的接过皇位。 但是这个三方都“妥协”的办法,背后其实隐藏着巨大的隐患,就算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和平,将来的长安城里也会是波涛汹涌,丝毫不亚于先帝朝后期,甚至会犹有过之。 因此林昭现在没有办法立刻做出决定。 他需要跟那位齐大将军见上一面,双方交换了意见之后,才好给出自己的意见。 当然了,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些事情需要考虑的时候,是要等到他们打进长安城,甚至是彻底剿灭康东平之后。 林昭与王甫两个人已经达成了合作的意向,后续双方势力的合作也就水到渠成了,河东军少将军王络,在第三天就快马赶到了平卢军之中,带着一个河东军的副将,整日与裴俭赵甫平一起,研究进攻潼关的章程。 而林昭,因为不用参与这些具体的事务,则是难得的有了几天的空闲,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平卢军大营里瞎转悠,到了饭点就跟这些平卢军将士们同吃同喝,他虽然不是青州人,但是在青州久了,也能说一些青州话,跟平卢军之中的青州人聊的非常愉快。 而且因为他年纪小,又喜欢穿便衣,这些底层的将士们也没有怎么见过自家老板,只把他当成普通的同袍,或者是一些底层的军官,一来二去,还真跟一些将士混的熟了起来。 除了跟将士们厮混之外,林昭最关心的就是辎重以及药品供给问题,平卢军之中现在军医是不少的,但是药品却不是很多,尤其是这两年伤药大规模涨价,有些不太好搞。 接下来马上就要进攻潼关,平卢军里必然会有大量的将士伤亡,解决药品问题迫在眉睫。 这一天又到了饭点的时间,林昭正坐在军营里的地上,与几个青州籍的将士们一起吃饭,今天的饭菜比起平日里好上不少,平日里的窝头一个也没有见着,除了正儿八经的白面馍馍之外,还能见到一些荤腥。 这种伙食,这些将士们已经十分满意,有些人吃了好几个白面馒头之后,便咧嘴傻笑。 “吃了这一顿,明日死了也不亏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旁边就有一个老兵微微低头,叹息道:“今日伙食好了,说不定明天就要打仗,兄弟们多吃一些,今天早些休息,明日……” “且看各人命数罢。” “跟着林帅打仗,死了也值当。” 一个黑瘦汉子咧嘴一笑。 “死了给二十贯钱呢,听说还给分地,俺同乡的家里就给了整二十贯抚恤,还分了一亩永业田,这么些东西换咱们这条烂命啊,咱们亏不着。” 角落里,林公爷手里拿着一块白面馍馍,埋头啃了一口,没有说话。 他虽然不过问具体的战术,但是有些问题他是亲自过问的,比如说将士的抚恤问题,这是他亲自派人盯着,并且严词警告过沈徽,这是命换来的钱,一分也不能少给,谁在其中贪一个大钱,都立斩不饶。 即便如此,仍旧有人打这笔钱的主意。 从林昭的青州总管府开府到现在,因为抚恤金的事情,已经有数百个各州上下的大小官员,因此丢了脑袋。 正在林昭低头吃饭的时候,一个穿着一身寻常平卢军服色,但是却空了一个袖管的年轻人,默默的走到林昭身边,然后半蹲了下来。 “公爷,清夷军书信。” 林昭伸手接过,把书信放在了怀里,开口道:“知道了,你忙去罢。” 这个少年人低下了头,开口道。 “是。” 说罢,他转过身子,扭头去了。 这人,就是前段时间林昭给出的十七枚铜钱之一,也是林昭自己弄起来的情报系统。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这套情报系统虽然还没有怎么见成效,但是已经有了一些基本的作用,比如说帮林昭跟一些不方便在明面上通信的人通信。 而这支新组建的情报系统,被林昭称之为“铜钱卫”。 …………… 萧关,朔方军大营。 就在林公爷还在自家军营里与将士们厮混的时候,快马赶路的齐屏堪堪赶回朔方军中,为了赶路,这位朔方军的少将军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歇息,此时站在自己老爹面前,满脸疲惫。 他跟齐师道大概说了一遍河南府的情况之后,便垂手站在父亲面前,低声道:“阿爹,那边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孩儿赶回来之前,林公爷已经准备独自进攻潼关,不会北上萧关了。” “至于河东军…孩儿还不清楚他们的意图。” 主位上的齐大将军面色平静,伸手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开口道:“王甫应该也不会北上。” 齐屏抬头看了看自己的老爹,开口道:“父亲……是如何知道的?” “斥候营的马比你的马快,最起码直到三天前,还没有见到河东军北上的意图,以王甫这个人的性格,他多半就不会选择北上了。” “平卢军与河东军进兵,应该不会不给为父通气,他们两个人给为父的书信,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齐屏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父亲,您这边……战事如何?” 齐师道微微皱眉。 “不是很好。” “如果是在大战场迂回,不管范阳军有多少人,为父都可以拖住他们,但是现在我们要守住萧关,便先天陷入被动,不得不跟叛军硬碰硬。” “硬碰硬的情况下,咱们人数毕竟吃亏。” 齐师道微微皱眉。 “两天前,我朔方军还跟叛军有过一场血战,双方伤亡都过了千人。”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再一次皱眉。 “康东平亲自领兵,他有些狗急跳墙了,打的十分悍勇,我们吃了些小亏。” 齐屏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夫,犹豫了一番,还是咬牙道:“父亲,孩儿临回来之前,林国公曾经私下里跟孩儿说过,他说……” “他说朔方如果守萧关守的艰难,不妨暂时弃守萧关,他那边打开潼关门户,一样可以入关平叛,没必要把压力,全都压在朔方军,压在父亲您身上。” 齐大将军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幼子,然后再一次把目光放在桌子上的地图上。 “萧关放不得。” 齐屏有些不解:“为何?” “弃守萧关,那数千关中义军便白死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天下苍生 当初是关中义军拼死帮朔方军打开了萧关门户,以至于等朔方军叩开萧关的时候,两千多关中义军,只剩下一两百人。 即便是这一两百人,也是人人带伤,而且很多都是重伤,轻伤的只有二十来个人。 当时的场景,让行伍二十多年的齐师道大为触动,并且会铭记终生。 正因为如此,以他这种古板的性子,才会不经过朝廷允许,直接就这些关中义军统统编入了朔方军中,并且一门心思想要把关中义军的首领史方,培养成材。 齐屏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很清楚自己老爹的脾气,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够改变。 齐屏没有再坚持,只是走到老爹面前,给他倒了杯茶,轻声道:“阿爹,我在平卢军的时候,林公爷让我用家信,替他给西川的大兄送一封信,信里……应该还有给林相的信。” “送便送罢。” 齐师道端起齐屏刚倒好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淡淡的说道:“他与你兄长交好,互通书信也是应当的,就算朝廷发现了,也没有办法说咱们什么。”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开口问道:“还有别的事情么?” 齐屏自己给自己搬了把椅子,然后坐在了自己老爹对面,低声道:“阿爹,我在平卢军的时候,林公爷与我说,河东节度使王甫,想要把大皇子捧上帝位,甚至一度有抢占洛阳,让大皇子直接在洛阳登基称帝的念头。” 齐大将军这才把目光从桌子上的地图上收回来,抬头看向齐屏。 “他……林昭怎么说?” “林公爷没有同意。” 齐屏低声道:“平卢军与河东军几经争夺,最后各占洛阳半城,为此林公爷还特意从青州又调了一万多人到洛阳,最终把洛阳的河南府衙掌握在了手里,洛阳现在的官府,也是平卢军组建,只不过平卢军与河东军在洛阳都有驻军。” 齐师道点了点头,抬头看向了潼关方向,闷声道:“王甫这个人,历来不老实,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要辅佐大皇子登基,就算他真的是这个心思,一旦大皇子在洛阳登基,天将二日,于国于民,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情,林昭做的很对。” 齐师道声音低沉。 “不管是谁,都不能在这个时候阻碍朝廷平叛,否则就是祸国的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此时帅帐里没有别人,只有父子二人,齐屏便看了看自己的老爹,大着胆子问道:“阿爹……您支持西川的圣人么?” 齐师道沉默片刻,然后默默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帅帐门口。 “散开一些,境界四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帅帐门口的几个卫兵立刻点头应是,然后飞快散开,在帅帐四周十步以外警戒。 做完这件事之后,齐师道才负手回到了大帐里,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到处都是耳目,你便敢说这种话,将来少不了你吃亏的地方。” 齐屏连忙站了起来,额头上生出了一些汗水。 “阿爹,是孩儿不小心了。” “皇位不皇位,与咱们无关。” 齐大将军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声音沙哑:“现在咱们父子要做的,就是保你娘与你兄长平安无事,最起码在她们母子回到长安之前,咱们要踏踏实实的替朝廷戡乱平叛。” “至于回到长安之后的事情……” 齐大将军面无表情。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范阳军主力大军逼近,为父也没有心思考虑这么多。” “战事凶险。” 齐大将军再一次起身,走到了自己儿子面前,开口道:“康东平真发了狠,不要命的跟我们打,这萧关未必就能守住,到时候为父会把你送到朔方去,朔方还有三万守军,足够保你安全。” “范阳叛军,就剩这最后一口气了。” 齐师道目光深邃,缓缓说道:“即便他们拼死拼掉了关中的朔方军,林昭与王甫也会要了他康东平的命,你暂避锋芒,便会平安无事。” 齐屏听出了一些不对劲,他看向齐师道,神色有些惊恐。 “阿爹,那你呢?” “阿爹不会离开萧关了。” 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无论如何,为父会带着朔方军死守萧关,守得住,咱们一家人将来便能在长安团聚,守不住,你与你兄长,代我好生照顾你母亲。” 说到这里,齐师道顿了顿,开口道:“如果真到了这一天,你们兄弟俩闲暇之时,便去荥阳,替为父给你们师公磕个头。” 齐大将军面色平静,但是目光里已经有些悲壮的味道。 “自入郑门以来,老师日夜教导的都是以天下苍生为重,为父这么多年,非是忠于李家,而是忠于大周的苍生百姓,当年老师出事的时候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当年齐师道还是一个少年人的时候,懵懵懂懂的闯进了长安城,然后稀里糊涂的拜入了那个青衣书生门下,进入了相府读书。 读书一年不成,那个青衣书生便说他没有读书的天份,转而教授他学习兵法。 但是不管习文还是习武,在相府住的那几年里,老师郑温都反复教授他,凡事以天下苍生为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想一想,会不会害了天下黎庶。 正因为这一点。 当年郑温出事的时候,已经在边疆统兵的齐师道,几乎咬碎了牙齿,强行逼着自己咽下了这口气。 因为他为了一时痛快竖旗造反,妻儿老小丢了性命不说,当时刚刚安定没有多久,方兴未艾的大周立刻就会再一次大乱,最终受苦的仍是百姓。 虽然当时的齐大将军硬忍了下来,可是即便是那件事发生二十年后,他心里仍然为老师之死耿耿于怀。 同时也因为这件事,跟他勉强算是同出一门的裴俭,一直瞧他不起。 说到这里,齐师道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 “所谓吊民伐罪,范阳军这些年倒行逆施,以至于百姓民不聊生,今番无论如何,也要为天下苍生诛杀此獠。” 齐屏眼睛瞬间便红了起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齐师道面前,叩首道:“阿爹,母亲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您了,便是为了母亲,您也千万不要作此念头…” 齐二公子垂泪道:“我母子三人,亦是天下苍生…” 齐大将军心中大为触动,他伸手把自己的幼子扶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放心,只是做最坏打算而已。” 为了宽慰满脸泪水的幼子,一直沉默寡言的齐大将军,脸上硬挤出了一个笑容。 “康东平未必便能胜我。” 第六百八十二章 香火情分 萧关之战,的确打的很是艰苦。 因为朔方军将士与范阳军将士的战力差不多相当,在人数有差异的情况下,朔方这边自然会陷入被动之中。 好在现在的范阳军,是这两年时间才凭空壮大起来的,军中的将士不全是从前的边军,有近半乃至于大半,都是这两年才征募起来的。 而且进入关中两年时间,不少范阳军将士跟着康东平一起“享了福”,很多人已经半年乃至于一年没有碰过刀,上过马,战场上厮杀的功夫比起从前生疏了不少。 这就导致了如果双方小范围对战之时,人数对等的情况下,一般是朔方军占点便宜。 但也仅仅是占点便宜而已了。 如果此时范阳军已经“享福”五年以上,或许会整体堕落,战斗力大为衰减,但是两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即便这些人真的忘了曾经在战场上厮杀的模样,上了战场被战场上的氛围一带,立刻就能回想起从前沙场上的模样。 更要命的是,这一次康东平几乎纠结了它能带动的所有兵马,一股脑的扑向了萧关。 这些人马加在一起,足有八万多人,如果算上征召的民夫,恐怕有十几万人之多! 而固守萧关的朔方军,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万人而已。 萧关虽然也是雄关,但是防御工事都是对外的,很少有防御工事面对关中,也基本上不存在太大的地理优势,齐师道不想丢掉关中,就只能硬着头皮在关内硬扛范阳军。 不过这五六万朔方军的战斗力也极为可观,如齐师道所说,就算康东平真的咬牙硬吃掉这近六万的朔方军,整个关中的范阳叛军也一定会被朔方军打烂,到时候潼关的战事甚至都不用打了,林昭与王甫可以轻松收拾关中的残局,夺回这大周的天子故地。 齐屏回到朔方军之后,与老爹齐师道一起,谈了很久,也很快了解到,此时的朔方军全力应付范阳叛军尚且有困难,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去分兵支援潼关,潼关那边的战事,只能依靠林昭与王甫自己的力量去打。 齐屏在了解了朔方现在的情况之后,立刻给林昭写了一封信,详细阐述了朔方军现在的困局,以及无力支援潼关的现状。 此时因为三路大军都在朝着关中靠拢,林昭的平卢军距离萧关已经不算太远,急信的话快马两三天就能送到,这封书信,很快送到了潼关之下的平卢军大营,送到了林昭手里。 林昭展开书信,认真看了一遍之后,便忍不住大皱眉头。 按照齐屏信上所说,范阳叛军推进速度越来越快,甚至有些时候是不计代价的推进,这样“莽”的打法,除了让叛军自身伤亡惨重之外,朔方军同样也伤亡惨重。 朔方节度使齐师道齐大将军,一度亲自上阵指挥,几天几夜都没有阖眼,然而朔方军的伤亡数字仍然每天都在增加,伤亡早早的过了万人。 要知道,林昭的平卢军从幽州一路打过来,伤亡都还远远没有过万。 看完了这封书信之后,林昭挥了挥手,立刻让赵成把裴俭请了过来。 此时,已经是平卢军与河东军的联军,攻打潼关的第三天了。 为了表示诚意,首日攻城的时候是王甫的河东军攻城,第二日是平卢军攻城,今日又是河东军在攻城,因此裴俭能得一些空闲。 很快,裴俭便到了林昭的帐篷之中,弯身对着林昭行礼:“小相公寻我?” 私下里,他一直这么称呼林昭。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示意裴俭坐下来说话,等这个大个子将军坐下来之后,林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朔方那边的情况很不好,再这么打下去,朔方军可能支撑不了太久,我想……” “我想再送一批火器到萧关去,多少帮他们一些。” 裴俭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道:“小相公,送物资不比送信,要慢得多,如果朔方军的战事真的这样吃紧,等咱们的人把火器送到,那边的战事也差不多结束了。” 这个时代是没有平坦的公路的,即便是相对平坦的官道,很多也都是主干道才有,林昭想送火器过去,就要用到马车,再加上沿途护送,从潼关绕一圈送到萧关去,少说也要大半个月时间。 “朔方军…”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齐师道死在萧关,齐师道一死,朔方军也就散了,毕竟……毕竟有香火情分在。” “有朔方军在,咱们之后做事也方便许多,如果没了朔方军,咱们以后就要直面王甫与其他诸多势力了。” “王甫……” 裴俭嘿嘿一笑,开口道:“不瞒小相公,今天他们河东军攻城,属下在外面看了整整半天,河东军的成色也就这样,现在咱们的人数并不比河东军少,加上火器……” “再过几年,他们应该就全然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裴叔想岔了。”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低头:“现在君弱臣强的局面已经出现,将来如果还是李家人继续做皇帝,那么李家皇帝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平衡臣权,也就是谁弱他们就会拼命帮谁。” “现在朔方军还在,将来朝廷里就有三个掌兵的节度使,以及其他一些零零散散的军头,如果朔方军不在,只剩下两个……” 林昭微微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从骑兵之中抽调一批人,带着火药北上,他们背也好,驮也好,能送一斤火药过去,便送一斤火药过去。” “朔方军那边能顶住压力,咱们这边就不会碰到太多阻力,将来进入长安的时候,也不会碰到太多叛军。” 裴俭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小相公的意思,末将明白了,末将明天便遴选一批合适的人手,尽量多带火药送到萧关去,能帮一些是一些。” 说到这里,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如果不是小相公开口,末将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想帮齐师道,更不会跟这厮打什么交道,不过小相公您既然说了,那当年的事情,末将也就不再提了。” 林昭点了点头,又看向裴俭,问道:“今日河东军攻城,我只看了一个上午,下午打得如何?” 裴俭微微摇头。 “潼关坚固,河东军打了一天,也不见有什么进展。” 说到这里,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明日……明日末将就要用投石车掩护火器营,尝试炸开潼关关门了。” 他抬头看着林昭,声音低沉。 “如果一切顺利,潼关破城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临阵与反制 大周之所以在长安建都,一方面是因为长安是前朝国都,更重要的是关中这个四关之地,相对来说非常安全。 事实上如果不是西川的那位圣人作死,三年前范阳军基本上不可能进入关中,而是会被潼关死死地挡在关外,康东平本人现在或者逃到了北疆去,或者已经死无全尸。 范阳军攻潼关难攻,林昭与王甫攻潼关自然也不会轻松,唯一不同的是,当初守潼关的司马烁,手下有十余万长安禁军,虽然这些禁军战斗力平平,但是胜在数量充足。 而现在的范阳军,因为在萧关投入了八成左右的兵力,潼关守军只剩下一万余人,人数上只有曾经司马烁带领的长安守军一成。 更关键的是,不管是林昭还是王甫,现在手里都有火器,这玩意儿攻城虽然没有守城厉害,但是也比全冷兵器的攻城,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次日一早,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睡意的林昭,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忙披上衣裳,来到了距离潼关最近的一处高地上,观望潼关局势。 最近几天时间,他每天都会来到这里,看着战场上的情况,当然了,昨天河东军攻城的时候,他只看了半天,便回去睡觉去了。 因为看到中午的时候,他这个外行就已经看出来,昨天河东军必然不可能撼动潼关。 因为起的很早,林昭爬上这处高地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但是这处高地上已然有人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四周还有十来个护卫把手。 看服色,是河东军的人。 这会儿,林昭和他的亲卫也已经上了这处高地,自然会被这些河东军的人发现,很快,棚子里边走出一个老者,看向了林昭。 “公爷既然来了,不如一起来这里坐坐,老夫准备了一壶好酒,已经温好了。” 河东军里能这样跟林昭说话的,自然就只有大将军王甫了。 此时已经是永德六年的深秋,天色早已经凉了起来,这个季节温酒,正是时候。 见王甫邀请,林昭也没有拒绝,默默的走进了这处棚子下面,坐在了王甫对面。 王老头给林昭倒了杯温好的温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作为主人,他径自一口饮尽,示意酒中无毒。 喝完了第一杯之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端起酒杯,跟林昭碰了碰。 “老夫敬公爷一杯。” 林昭端起酒杯,跟这个头发已经白了不少的老头,互相碰杯。 一老一少两个节度使,在这处棚子下面刚饮几杯酒,天色已经大量,潼关外围的平卢军,开始慢慢向着潼关推进。 虽然距离不近,但是林昭还是可以看出来,这是青州军所部。 因为他知道,青州军在平卢军大营所在的位置。 很快,随着隆隆击鼓声,青州军慢慢朝着潼关进发。 随着青州军一起进发的,还有大概十架投石车,也被青州军众人,慢慢推到了作战距离。 王甫再一次把林昭的空酒杯倒满,然后微笑道:“公爷,这人间杀伐气最是下酒,现在潼关杀声震天,你我当满饮此杯。” 林昭微微皱眉,回头看了这老家伙一眼,然后缓缓摇头:“同袍兄弟正拼死厮杀,我…无心饮酒。” 说罢,林昭不再搭理这老头,而是把目光重新放在了潼关战场上。 一路从幽州打过来,不管是幽州军还是青州军,对于攻城都已经十分有经验,尤其是青州军的盾阵,更是炉火纯青。 随着战场上的将领指挥,青州军的盾阵很快护卫着青州军的火器营,朝着潼关大门推进。 这个战法,在最开始的时候十分好用,但是现在叛军多少知道了一些青州军的意图,对于这个盾阵十分谨慎! 接下来,战场上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潼关城楼上,突然放下十几架云梯,从城墙上放了下来,然后城墙上一些一身甲胄的枪兵,一个个从云梯上爬了起来,转眼间就有一两百个人范阳军的“敢死队”,从城墙上来到了城下。 这些人到了城下之后,城墙上的云梯很快被收了回去,无影无踪。 这些人,几乎人人身着铁甲,在城门之下快速列阵,然后朝着青州军的盾阵冲击过去! “麻烦了。” 同样在观战的王甫,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公爷,这些叛军似乎知道了您麾下平卢军的意图,拼死也要拦住您的火器营。” “更要命的是……” 王甫毕竟从身军伍许多年,对于战场的观察十分敏锐,他目光如鹰,低声道:“更要命的是,这些不要命的叛军,本可以打开城门冲出来,然后再从容闭合城门,但是他们偏偏从城墙上架梯子跳了下来……” 王甫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林昭径直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潼关的城门。 “也就是说,他们也打不开潼关的城门了。” 能让守城的守军也无法打开城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此时潼关的城门已经被人从里面彻底堵死,连他们自己人也没有办法自由出入! 就在林昭微微变色的时候,这些从城墙上跳下来的叛军“敢死队”,已经对着青州军的盾阵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更让林昭紧张的是,这些人冲锋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直扑被盾阵护在中央的独轮车! 确切的说,是独轮车上的火药桶! “他们想要点燃火药桶……”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林昭半边身子都僵硬了。 他已经紧张到无以复加。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平卢军靠着这一套战法,一路从幽州推进到潼关,甚至靠着这套战法拿下了洛阳,这让林昭的心里多少有些膨胀。 他压根没有想过有人可以破解这套战法。 但是,火药彻底面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大规模用于战场上也有好几个州时间了,范阳军的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还这样傻乎乎的让林昭去炸开他们的城门。 而那些火药桶,就在盾阵的中央,一旦给这些死士点着一个…… 麻烦就大了! 林公爷直接从棚子里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好几步,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战场,片刻也不敢离开。 这些死士,各个身着铁甲,不要命的朝着盾阵中央的火药桶冲去。 而青州军的盾阵,为了追求最大的防御力,每个盾卫只随身带了一柄匕首,很难形成大的杀伤力。 就在这个时候,正在前线指挥具体战事的赵甫平,终于带着自己的亲卫营,赶到了战场。 这位临时的青州将军,从腰里拔出佩刀,两眼通红,怒目圆睁。 “诛杀叛贼!” “决不能让他们,靠近火药半步!” 第六百八十四章 火上浇油 一个火药桶,炸城门只能说不痛不痒,但是如果这个火药桶在人堆里爆炸,那么不止会让青州军大量伤亡,同时也会导致青州军阵型立刻大乱。 这一点,林昭清楚,身为青州军主将的赵甫平自然也清楚。 而且,他是临阵指挥的人,见机的更快,见到这些人从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赵甫平就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他立刻组织起了自己的亲卫营,随即指挥两个校尉营一起,朝着这些叛军的“敢死队”冲了过去。 无论如何,要把这些这些叛军拦住! 赵甫平是朔方军出身,早年在朔方军的时候,也常常冲阵,虽然算不上无双猛将,但是怎么也能算得上是一员勇将,他一声断喝,手持长枪一马当先,朝着这些叛军冲了过去! 这一次拦截,难度是非常大的。 因为青州军,不止要面对城下的这些叛军,更要面对城墙上守军的箭矢,火油等等守城器械! 本来青州军的盾阵可以很好的防御来自城墙上的进攻,但是被这些死士一冲,盾阵的阵型立刻就乱了,被城墙上的叛军一轮齐射,就倒地了数十人! 这个时候,赵甫平已经赶到了第一线战场,他怒目圆睁,一枪贯穿了一个冲杀过来的叛军,然后回头厉喝:“火器营散开,先锋营替补上来,将这些叛贼拦在盾阵之外!” 说罢,这位青州将军径直冲杀出了盾阵,带着自己的亲卫营与贼人厮杀在了一起,一时间战场上血肉横飞,战况极为激烈! 高坡上,站在林昭身边的王甫,也在关注着战场,他先是看了看身边目不转睛的林公爷,然后又看向战场,轻声道:“幸亏公爷麾下的这个将军见机的快,不然今日不要说进攻潼关,公爷的火器营能不能保全,都很难说。” 见林昭不说话,王甫继续说道:“公爷麾下的这些将军,都是从哪里来的?先有裴俭齐胜,如今齐胜伤了,这个姓赵的将军竟也这样厉害。” 此时的林昭,终于把目光从战场上收了回来,他回头瞥了一眼王甫,缓缓吐出一口气:“幽燕之地向来多战士,出几个将军并不奇怪,就连朔方的齐大将军,不也是青州人氏?” 这个时候,林昭自然不能跟王甫说,青州军的两个将军都是朔方军出身,即便王甫能查到,也不能跟他明说,否则多少会让这位河东节度使觉得朔方与平卢早已经结成了同盟。 两位节度使攀谈的时候,战场上的战况依旧凶险。 这一次叛军派出的这些敢死队,大多都是精壮的汉子,而且人人身着铁甲,别的不说,在战场上生存能力极强,这些人被赵甫平的卫兵挡住之后,有些便一咬牙,不再恋战,径自朝着盾阵中央那些装着火药桶的独轮车冲去! 他们这些人大多备了火折子,即便没有火种,火器营那里也有专门点火的火把,只要被他们冲过去,绝对可以点燃这些火药桶。 赵甫平手持长枪,捅死了第二个叛军,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拦住他们!” “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们!” 于是,战场上最为残酷的场面发生了。 一些盾阵的盾卫,因为没有趁手的兵器,在得到了赵甫平的命令之后,有些干脆一咬牙,把盾牌丢到了一边,伸手便死死抱住这些叛军的腿,或者搂住他们的腰,不让他们靠近火器营。 有了这些盾卫的加入,场面慢慢得到控制,虽然付出了一些不小的代价,但这些敢死队也被逐渐清理干净。 临阵指挥的赵甫平,也长松了一口气,他立刻开始下达命令,青州军的盾阵,继续朝着潼关推进。 观战的林公爷,也是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棚子下面,低头喝了一口王甫煮好的温酒。 王甫负手站在林昭旁边,轻声道:“看来,公爷的火器已经不再神秘,这些叛军多少已经有了一些应对之法。” 林昭放下酒杯,声音低沉:“本来就不可能瞒住太久,这一次是我把敌人想的太蠢了,我早该想到,他们迟早会有这种反制的法门,应该提早准备的。” 喝完一杯酒之后,林昭紧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他抬头看着王甫,开口道:“这些叛军只能从城墙上架云梯下来,说明城门多半已经被他们堵死,即便火药桶,也很难炸开,这潼关……” “今日一天,恐怕很难打下来。” 林昭这句话是在提醒王甫,明天河东军还要接着攻城。 “今天打不下来那就明天。” 王甫此时倒显得颇为大方,他对着林昭微笑道:“潼关守军不多,咱们轮换着打,这些守军迟早吃不住,就算是硬磨,十天半个月也能把潼关磨下来。” “十天半个月……” 林昭沉默了。 如果潼关真的要打十天半个月,就代表着朔方军最少要面对范阳军主力半个月乃至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真要如此,朔方军不死恐怕也残了…… 林昭正在考虑朔方军的时候,突然一旁的王大将军一声惊呼。 “坏了!” 林昭猛地一惊,连忙站起来看向战场,只见这个时候,青州军的火器营已经推进到了潼关城门之下,开始挖掘工作,两个火药桶,已经被堆在了城门门口。 而在这个时候,城墙上的守军,手提着一个个木桶,开始往城门处淋浇! 王甫那一声“坏了”,正是见到了这个景象。 “是桐油!”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了。 “桐油一浇,他们只要扔个火把,就能引爆火药……” 而林昭,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此时,潼关城门下只放了两个火药桶,凭借这两个火药桶的威力,根本不可能炸得开城门,而这个时候,青州军的盾阵以及火器营,都围在城门附近,一旦这两个火药桶被叛军引爆…… 后果不堪设想! 赵甫平在闻到桐油味道的一瞬间,就发觉了不对,他几乎是立刻,对着盾阵以及火器营下令。 “散开,散开!” “立刻散开,离开城门!” 盾阵的阵型立刻大乱,青州军的火器营也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潼关的城门。 而这个时候,潼关上面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甲将军,已经将手里点燃的火把,扔在了城门附近。 火把碰到桐油,立刻飞速蔓延! 两个火药桶被引爆的局面,已经不可避免。 林昭脸色难看。 王大将军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他扭头看了看林昭,压低了声音。 “公爷,看来您的火器营里,有人不老实啊…” 第六百八十五章 破关之法 林昭听到王甫这句话,脸色更难看了。 看现在的这个情况,镇守潼关的这个叛军的守将,明显已经把火药的性能以及特性,摸了个一清二楚,甚至做出了两套应对的措施。 如果按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最开始派死士出来阻拦青州军的盾阵的行为,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幌子! 而他真实的目的,就是想要用桐油引爆城下的火药桶! 而能对火药有这种程度的了解,不太可能只凭着平卢军一路横推过来的那些“战报”。 要知道,火药是这个时代完完全全的“新生物品”,虽然平卢军大量使用,但常人最多也就只了解一部分火药的性能,比如说火药引爆的条件。 很多人知道火药可以用引线点燃,但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火药这东西,只要碰到明火立刻就能被点燃。 即便是用了这么长时间火器的平卢军,将士们甚至中下层将领,对于火药的特性仍然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有些平卢军将士至今还认为火药是要道士画符才能激发。 甚至与青州那些具体负责生产火药的匠人们,对火药也未必能够这样了解。 能对火药了解到这个程度的,只可能是棣州火药署里那些,林昭专门挑选出来,负责实验火药性能,并且改进火药配方的匠师。 只有他们,才能够对火药了解到这个地步。 林公爷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继续放在潼关城下。 “是我小瞧了他们。” 潼关城门下,两个火药桶被城墙上的桐油引爆,随即火药桶立刻爆炸开来,随着一声巨响,木屑四下飞散! 随着这些木屑乱飞的,还有被点燃的桐油,这些桐油带着火花,在战场上到处飞溅! 好在这个时候,青州军已经离开火药桶超过十步以上的距离,并且这些人都受过训练,火药桶爆炸的一瞬间,绝大部分人立刻卧倒在了地上,因此这两个火药桶,虽然伤到了不少青州军将士,但是基本上没有性命危险。 火药的白烟散去,露出了依旧挺立的潼关城门。 两个火药桶,不足以掀开这座城门,只把城门震的稍稍位移了一些,门框松动了。 火药桶爆炸的时候,赵甫平则撇过头,避开了冲击波,然后他第一时间回头看向潼关,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青州军听令,盾阵掩护火器营,暂时后撤,暂时后撤!” “撤到潼关外一箭之地!” 有了赵甫平的命令,青州军立刻开始缓缓后退,而赵甫平本人,则是爬上了自己的战马,飞奔向平卢军的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里,赵甫平很快见到了坐镇中军的裴俭,这位刚刚上任没有多久的青州将军,对着裴俭低头,拱手道:“裴将军,前线……战事受挫,末将以为不宜再战,便撤回了前线的盾阵,前来请示裴将军。” 此时这一支西征的平卢军,是裴俭在做主将,因此两个人在职位上虽然“平等”,但是在这支平卢军中,赵甫平就是裴俭正儿八经的属下。 听到了赵甫平的话之后,裴俭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开口道:“潼关之下的事情,本将已经知道了,赵将军处理的很不错,不过攻城……” “攻城的事情不好停下。” 裴俭微微皱眉,开口道:“此番攻城,是咱们与河东军各自攻城一天,今天是第四天,河东军已经攻城两日,咱们总不能打一个早上便知难而退,这样会给那边的人说闲话。” 裴俭微微低眉,声音低沉:“这潼关的守将确实邪门,能把火药了解到这个程度,今日之战不怪赵将军,更不怪青州军,青州军如果无力再战,本将便派幽州军去攻城。” “总不能……” 裴将军声音沙哑:“这潼关总是要打的,总不能让公爷在王甫面前丢了脸面。” 赵甫平闻言,狠狠咬牙。 “回将军,我青州军伤亡不重,之所以停战,是想重新商量出一个战法之后再行攻城,既然退不得,今日就依旧由我青州军攻城!” 说罢,赵甫平对着裴俭拱了拱手。 “裴将军,末将去了!” 说罢,这个朔方出身的青州汉子,转身就准备重新奔赴战场。 他刚掀开帐篷的帘子,就看到从远处匆匆返回的林某人,赵甫平连忙低头,对着林昭拱手:“公爷。” 林昭这会儿刚从那个高地匆匆赶回来,气息都还没有喘匀,见到赵甫平安然无恙之后,也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暂时先不到强攻潼关了。” 林三郎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今日先让投石车往潼关上面扔陶罐,稍后河东军那边的人也过来,咱们商量出应敌之策后,再行攻城。” 赵甫平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末将遵命,末将这就去安排。” 说罢,赵甫平再一次低头拱手,转身急匆匆的去了。 而林昭,则是掀开中军大帐的帘子,迈步走了进去。 大帐里的裴俭,也隐约听到了帐外的谈话,这会儿正准备走出来,见到掀开帘子的林昭,他也连忙后退两步,低头拱手:“公爷。” “我让青州军先退了。” 林三郎脸色难看,径自走进中军大帐,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声音低沉:“这个潼关的叛军守将,将火药摸索得一清二楚,这件事应该不会偶然,我已经派人去棣州详查了。” 向来好脾气的林某人,这会儿也颇为愤怒:“没有这件事最好,真有这件事,给我抓到了,他决不得好死!” 裴俭跟了林昭三年,也是第一次见到林昭这样恼怒,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开口道:“公爷,那现在……” “先让青州军用投石车打着。” 林三郎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他们有桐油,咱们不太可能在潼关城下放置大量的火药,炸开他们的城门。” “只能另想他法。” 林公爷声音低沉,开口道:“而且,他们应该是堵住了潼关,想要炸开也不容易。” 裴俭微微皱眉,低声道:“公爷,可以用弓箭手推进掩护,没办法一股脑炸开,就一桶一桶火药去填,实在不行……” 裴俭狠狠咬牙。 “实在不行,咱们也弄一些死士冲上去,只要十几个人,用独轮车一人推一桶火药上去,怎么也把潼关给炸开了!” 林公爷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也是个法子,不过……” “尽量不要让咱们的人来做。” 林公爷微微低眉,开口道:“刚才我跟王甫约好了,一会儿他带着王络亲自到咱们军中来议事,明天是河东军攻城,让河东军的人去炸城门。” “我们……” 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可以多给他们几桶火药。” 第六百八十六章 重返故都! 这天,一直没有怎么参与军事会议的林昭,也在中军帐里参与了当天的会议。 这个会议除了平卢军的人参与之外,就连河东节度使王甫也带着河东军的几个将军参与了会议。 虽然大多数时候,林昭都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但是有他跟王甫在场,所有的决议当时就都能定下来,这就导致了会议的效率很高,只半天时间,就已经敲定攻城的战略。 会议进入尾声,平卢军与河东军的几个将军一一退场,而两位节度使则是留了下来,王甫眯着眼睛,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 “林公爷,今日平卢军只攻了半日,下午的时候都是远程袭扰,如果我河东军明日也这样攻城,那么这潼关十年八年也打不下来。” 林昭微微皱眉:“今日是要商议如何应对潼关叛军的战术,才耽搁了半天,大将军如果不高兴,明日便也只攻半天就是。” “老夫不会这样斤斤计较。” 王甫微微一笑,开口道:“按照刚才的计划,明日公爷会给我河东军十桶火药,留作攻城之用,这个数目……” 王甫顿了顿,继续说道:“老夫再要十桶,明日不管死伤多少人手,一定替公爷炸开潼关城门,如何?” 火药这东西,现在王甫极其眼红。 重要的不是这玩意儿能够在正面战场上发挥多大的作用,而是它不管是守城还是攻城都有奇效。 如今,平卢军已经大规模使用火器,可以预见的是,最多十年时间,这东西就会在军事上广泛应用,并且成为日后战争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战力因素。 而如今李周朝廷孱弱,未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是藩镇的天下,河东军想要不吃亏,就要尽可能的在火药初期总有一些火药。 而且…有了足够多的样本,想要仿制出来也会简单一些。 林昭微微皱眉,缓缓说道:“五桶罢,我军中火药也不多了。” 王甫呵呵一笑:“公爷这话,从前骗一骗人老夫还会信,但是现在老夫不信了,你平卢军从青州幽州出来已经近半年时间,一路推进过来火药就没有断过,即便是只有数百人把守的县城,平卢军也是以火药开路。” “老夫相信,公爷并不缺这东西。” 林昭再一次皱眉。 “那就八桶,再多就算了。” 王甫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潼关城墙坚固,十桶火药未必炸得开,这样罢,除却炸开潼关之外的火药,公爷在额外给老夫八桶火药,如何?” “没有问题。” 林昭微微低眉:“明日林某在军中,静候大将军的好消息。” 王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手拢在衣袖里,微微一笑:“放心,如果明日破不了城门,后日也是我河东军攻城。” 说罢,这位大将军缓缓迈步,走出了林昭的帅帐。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将帅,与林昭的不同之处,他们同样也知道战争的残酷,可能也会“爱兵如子”,但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价值观,让他们并不太把人命当回事。 尤其是这些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老将。 因此,王甫愿意用河东军将士的性命,去换这区区八桶火药。 林昭看着王甫远去的背影,微微低眉。 “如果明日能破城门……最多两三天就可以拿下潼关,那么……” 林昭抬头,目光看向了长安城方向。 “只要十天时间,就可以到长安了。” ………………… 次日清晨,河东军整顿旗鼓,组织了先锋营攻城。 他们打的很是决绝,直接用先锋营架云梯攻城,让城楼上的叛军无暇顾及城下的情况,然后一两百个人平卢军的将士,成功把火药埋在了潼关关门之下,随着一道火光以及一声巨响,潼关的城门直接被炸得脱离了门框! 这一次,河东军足足用了十桶火药,直接掀飞了关门! 而关门被炸开之后,里面是一块块大石头,将关门死死封住。 这个结果,并不太出乎意料之外。 从那天青州军攻城的时候,林昭与王甫就猜到潼关城门后面一定有东西,早已经被彻底封死了。 王甫这会儿距离前线不远,他看到关门的情况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冷声道:“再炸!” “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都给老夫统统炸开!” 这一次,有了林昭的承诺,不管攻潼关用了多少火药,林昭那边都能一一报销,等于拥有了“无限弹药”的王大将军,也不会替林昭节省,很快又有五个火药桶被堆在了城门之下,将城门后面的石头炸得石屑纷飞。 而城楼上的范阳军守军,也被这一声声爆炸声,弄得心惊胆战。 他们是早已经听说过火药的厉害之处,但是却是第一次见到,眼见关门被炸飞,甚至整个城墙都被炸得一阵阵震动,这些将士都是普通人,自然心中畏惧。 有不少人,被吓得跪在了地上,觉得是哪路神灵发了怒。 而在这个时候,林昭与裴俭正在不远处观望。 林三郎看着潼关城下的战况,声音平静:“潼关要破关了。”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河东军确实厉害,一声令下便死战不退,不愧是原先的边军。” 论起单兵素质,河东军确实要胜过平卢军一些。 不过裴俭亲自带出来的幽州军,比起这些边军,已经基本上不差了。 裴俭感慨了一番之后,对着林昭拱了拱手,开口道:“公爷,关门早晚会给河东军炸开,关门一破,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了,末将要去准备准备后续的战事……” 潼关的叛军,大概有一万多人,也就是说破开了关门之后,并不代表就拿下潼关了,接下来还需要一场战事。 攻城的时候,城门就这么大,人多了也施展不开,所以要一个一个来,而进了潼关,进了关中之后,就是对叛军进行围堵。 围堵,自然越多人越好。 所以接下来的战事,平卢军这边也是要参加的。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且去罢,后面还有几天忙活。” 说到这里,林公爷顿了顿,然后沉声道:“注意…这个驻守潼关的守将,如果能捉住,尽量给我捉来,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他。” 火药的事情,多半是火药署里有人泄密,同时林昭也需要见一见这个对火药了如指掌的叛军守将,好把事情彻底了解清楚。 “末将遵命!” 裴俭微微低头,对着林昭笑了笑:“潼关一破,咱们就进了关中了。” “公爷您……现在可以向朝廷上书,请朝廷…返回故都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漫卷诗书喜欲狂 裴俭这话说的很对。 现在,讨贼联军进入关中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而且不管朔方军那边能不能支持得住,林昭与王甫两个人的军队都足以拿下关中,收复长安。 算一算时间,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而已,如果快一点,到永德六年的年底,就可以彻底收复关中,平息叛乱。 而朝廷搬迁就比较麻烦了,就算西川朝廷现在就开始动身搬家,最少也需要三四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才有可能重新搬回长安来。 这还不算沿途送信的时间,以及西川小朝廷的决策时间。 当然了,西川的那位圣人胆子有点小,多半要等到联军彻底占据长安之后,他才肯“班师回朝”,这样再耽误一些时间,估计就要拖到永德七年的年中了。 不过不管朝廷什么时候回来,并不耽误林昭给朝廷递信。 这个时候,谁先给朝廷上奏书,就能多捞到一些功劳。 当然了,某位大将军一心想着把自己的女婿捧上帝位,多半不会主动给朝廷上这个奏书,也不会主动请朝廷回长安来。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能急,我先给七叔这封信罢,七叔那边知道了,圣人自然也就知道了。” “咱们…还是准备入关中要紧,其他事情……”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不着急。” 裴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末将去准备入关了。” 说罢,裴俭低头拱手,离开了帅帐,而林昭则是坐了下来,再一次给林简写了封信,然后把自己的亲卫赵成叫了过来,把这封信递到赵成手里,开口道:“你去过西川,这一次就还由你去,快马赶去西川,亲自交到我叔父手里。”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算算时间,等你信送到西川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兵临长安城下了。” “告诉七叔。”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在长安等他回来。” 赵成连忙点头,把这封信收在了怀里,低头道:“属下遵命。” 林昭看了看赵成,继续说道:“这个时候是最敏感的时候,你…你路上小心一些,可能会有人偷你的书信,不过被偷了也没有关系,他们偷了信之后,多半还会给你送回来。” “你装作无事发生,把信送到我七叔手里就是。” 赵成似懂非懂,伸手挠了挠头。 “公爷,要不属下多带几个人去?” “带两三个人去就行。” 林昭拍了拍赵成的肩膀,开口道:“给人偷了也没有关系,他们最多誊抄一份,还会把东西给你还回来。” 说到这里,林公爷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如果这些人手段高明的话,可能你都不会发现这个过程。” 赵成点了点头,开口道:“属下明白了。” 林昭所说的“这些人”,是指朝廷的司宫台。 原先他在长安的时候,曾经体会到司宫台的可怕之处,这个皇帝亲手建立起来的情报组织,在先帝朝的时候几乎可以完全掌握长安城的一举一动。 那时候的林昭,在先帝面前,感觉自己像是赤裸裸的,完全没有任何秘密。 现在司宫台传到了如今的圣人手里,可能会没落了一点,但是也不会比从前逊色太多,最少拦截书信还是办得到的。 如今这个时间,各方势力都很敏感,皇帝一定会拦截送往林府的每一封信。 不过没有关系,林昭真正的书信,已经让齐家人带给了林简,现在这封书信,与其说是写给林简的,不如说是写给皇帝的。 …………………… 赵成拿了林昭的书信之后,不敢怠慢,从亲卫营里挑了两三个兄弟,当天就从平卢军大营出发,一路奔向西南。 他们骑的都是快马,速度极快,每天奔行四百里不是什么问题,虽然进了蜀中之后,有些路不太好骑马,但是赵成毕竟走过一遍,还是在第十天来到了成都府,把信送到了成都府的林家。 这一路上,并没有人来偷他的信,林昭的书信他一直贴身保管,也没有见动过,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有一天晚上住店的时候,睡得格外香甜。 成功见到了林简之后,这个赵家寨出身的年轻人直接站了起来,神情难掩激动。 虽然他是第二次见到林简,但是还是免不了有些拘谨,直接跪在了林简面前,叩首道:“小人赵成,给相公磕头了。” 林简这会儿刚从政事堂里回来,见到赵成之后,连忙上前把后者扶了起来,摇头道:“不必如此,快起来罢。” 赵成起身之后,从怀里掏出林昭的书信,双手捧着递到林简面前,声音恭谨:“相公,这是公爷让小人带给您的书信,公爷让小人转告相爷…” 林简接过书信,缓缓吐出一口气。 “三郎他说什么?” 赵成再一次低头,开口道:“公爷说,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兵临长安城下了。” 林简神情一滞,随即两只手忍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他远远的看向长安城方向,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音。 “此…此话当真?” “当真。” 赵成躬着身子,开口道:“小人临来之前,我平卢军与河东军的大军,已经攻破了潼关……” 林简再也忍不住激动,他颤巍巍的伸手,要拆林昭的书信。 因为心情激动,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能够拆开信封。 最终,还是端茶水上来的林夫人微微摇头,帮着林简拆开了书信,把信纸递在了自家夫君手里。 元达公手里拿着信纸,依旧颤抖不休,他只能把信纸摊在桌子上,才能看清信上的内容。 见他这个模样,一旁的林夫人又是心疼,又是难受。 自家夫君,今年也才四十六七岁啊…… 这两年时间,他的身子,实在是耗损的太厉害了。 正当林夫人心中感伤的时候,一旁的元达公已经看完了书信,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持书信,已经是满脸泪花。 他伸手拉着自己夫人的手,欣喜欲狂。 “夫…夫人,三郎已经打进关中,马上就要收复长安了!” 元达公心中的喜悦,几乎无以复加。 长安破城的时候,他心神俱碎,几乎要与长安共存亡,勉强逃到西川,每日里想到山河破碎,国都沦亡,都是心如刀绞。 这也是他这几年时间,快速苍老的原因之一。 林夫人脸上不见太多喜色,他伸手拍了拍自家夫君的后背,轻声叹道:“我只盼老爷你平平安安的,莫要太操心了…” “不操心了,不操心了。” 元达公畅快一笑。 “为夫这就进宫去见圣人,等朝廷回了长安,我便辞去官职,回越州陪夫人养花种草,耕田读书,再不理这些朝堂之事了。” 说罢,这位勉强维持朝廷好几年的宰相,踉踉跄跄就要进宫去。 林夫人看着自家夫君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 “老爷,好歹换身衣服再去!” 第六百八十八章 懦弱又自私 林简开心极了。 即便是他当年金榜高中,名列探花的时候,他也不曾这么高兴过。 因为居住在成都府的大周宰相,跌跌撞撞的出了家门,坐上了马车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西川的行宫,在行宫里见到了皇帝陛下。 元达公很是兴奋,跪在地上,声音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陛下……王师已经攻破潼关进入关中,臣之从子刚写信给臣,说……” “朝廷可以准备回归关中了!” 此时的林简,因为过于兴奋,已经全然没有了平时智珠在握的状态,他抬头看向皇帝,神情激动。 “陛下…您…可以回归长安了!” 帝座上的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下台阶,将自己的老师搀扶了起来,然后让身边的小太监搬了把椅子,亲自扶着林简坐下。 等林简坐下来之后,皇帝才微微叹息,开口道:“老师,戡乱平叛的…当真是王师么?” 林简愣了愣。 “自…自然是。”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不管是朔方节度使,还是河东节度使以及平卢节度使,都是朝廷钦封的官员,大周的臣子,他们…自然是朝廷的王师。”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而是让人又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简对面,这位面色有些憔悴的皇帝陛下缓缓开口。 “老师,除了您的侄儿林昭之外,其他两个节度使并没有向朝廷表示任何态度,即便是林昭……” 皇帝陛下微微低眉,开口道:“即便是林昭,也是先给老师您写了信,不曾给朝廷上奏书。” 见林简张口想说些什么,皇帝陛下摆了摆手,示意林简不要说话。 这位大周天子缓缓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师,朕心里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强枝弱干,自然而然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但是……” 皇帝陛下微微叹息:“朕想知道的是,朕回到长安之后,还会是大周的天子么?” 一个已经成年并且已经做了不少年皇帝的天子,是很难掌握的。 但凡朝廷里出了权臣,一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年纪小,好控制的傀儡来做皇帝,才能保证自己的权力稳固。 如今,大周朝廷的势力孱弱,平定天下也是靠的三个统兵的“军头”,在这种情况下,皇帝难免心里会犯嘀咕,想着自己回到长安之后的下场。 当然了,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动机对林简下手,反而,林简现在几乎是他身边最重要的助力了。 因为现在的林相,不仅仅是大周的相国,更是平卢节度使林昭的叔父,也可以说是越州林氏的话事人。 林简愣住了。 他抬头看向眼前的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本来,大周的皇廷被破,天下三百六十州全部都人心惶惶,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尽快返回国都,对于大周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情,而在这个时候…… 身为天子的李洵,没有首先考虑大周的国运,而是把自己的个人利害放在了首位! 这…并不能说他个人性格的好坏,只能说他这个人。 懦弱且自私。 并且是自私到了极点。 这个时候,本来很是兴奋的林简,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对着皇帝微微低头,声音沙哑。 “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再看一看。” 皇帝低着眉头,开口道:“现在关中局势并不明朗,这个时候动身回去,可能会自陷于险境之中,朕想要在成都府多留一段时间,最少等……长安平定了。”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等长安平定了,占据了长安的那几个人向朕明确表态了,朕再动身返回长安。” 皇帝陛下嘴上说的虽然是“明确表态”,但是实际上他就是想要那几个军头明确表示支持他继续做皇帝,或者是直接上书向他效忠,只有到这个地步,他才敢放心回到长安去。 林简沉默许久,才低着头说道:“陛下,大殿下就在前线军中,一旦恢复长安,大殿下进入长安城……” “咱们即便现在动身,也挡不了他进长安。” 皇帝陛下似乎是早已经想到了这点,他看向林简,开口道:“老师,炎儿他是孤身一人北上,手上一无钱粮,二无兵马,瑞特没有人支持他,他是坐不到那个位置上去的。” “如果有人支持他……” 皇帝微微低眉,开口道:“那朕回长安去,也是送死而已。” “老师,朕已经派司宫台的人赶往关中,探查详细的情形,朕的意思是,等关中局势明朗了,再商议返回长安的事情。” “另外……” 皇帝看向林简,开口道:“老师您是林昭的叔父,有些事情朝廷这个时候不方便跟他说,但是老师却是可以跟他说的。” “老师代朕告诉他。” 皇帝陛下咬了咬牙,开口道:“只要朕回到长安之后依旧是皇帝,将来他便是我大周的越王,世袭罔替的越王!” 很显然,即便是自私自利的李洵,给出这么个代价,也让他十分肉疼。 因为自大周开国以来,就没有给异姓封过王,最多就是给个国公,等死了追封个郡王而已。 连活着的郡王都没有,更不要说活着的亲王,而且是世袭罔替的亲王了! 即便是李洵这种败家的性子,也觉得肉疼,但凡此时他手里还有一点点筹码,他都不可能开出这个价格。 林简沉默了许久,最终才站了起来,对着皇帝躬身下拜。 “陛下…异姓封亲王,有违祖制…” “顾不得这许多了。” 皇帝摇头苦笑,开口道:“老师,现在是咱们看他们的脸色,不是他们看咱们的脸色,朕能给出去的东西,炎儿只会给的更多,而且毫不心疼。” 李洵好歹当了接近三十年的太子,对于国体政事都十分了解,因此对于封王的事情自然觉得肉痛,但是李炎不一样,他只是一个庶出的皇子,本来就不觉得江山是他的,只要能够坐上帝位,他把半个江山送出去,估计也不觉得心疼。 事实上,李炎能够跟河东节度使王甫结盟,并且让王甫这样尽心的替他争取帝位,说不定就给了王甫一个无法拒绝的好处。 “只能如此…” 因为林简是林昭的叔父,皇帝最终还是没有把已经到嘴边的“权宜之计”四个字说出去,这位大周天子起身,拉着林简的衣袖,声音有些苦涩:“老师,范阳之祸,朕固然有错,但是根不在朕,万望老师念在师徒一场……” “帮朕一帮。” 元达公神色复杂。 “臣…但尽臣职,至于旁人…” 林简摇头苦笑。 “臣只能尽力规劝。” 第六百八十九章 九重云霄不视凡尘 长安。 林昭与王甫的军队,从潼关进入关中之后,用了四天的时间,才将潼关的叛军守军清理干净。 因为范阳军主力统统在北方,平卢军与河东军都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便一路横推到了长安城下。 两天前,河东军破新丰县城,林昭的平卢军攻破蓝田。 现在的林昭,已经如同在在信里跟林简说的那样,兵临长安城下。 不过长安城里还有大量的叛军驻军,平卢军与河东军,各自在长安城的东面以及南面驻扎,然后就很有默契的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即进攻长安城。 毕竟……这是正儿八经的天下第一大城! 进攻长安城,还需要进一步的筹划,现在更重要的是,弄清楚长安城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以及……北边萧关的战况,到底如何了。 因为缺乏即时通讯的手段,现在的林昭对于萧关的战况只能了解个大概,目前只知道北边打的很是艰苦,不管是范阳军还是朔方军,都伤亡惨重。. 可以说,现在的萧关战场,才是这一次平叛之战的真正主战场,也是关乎命运的决战,而不管是林昭还是王甫,这一路都是在给朔方军“打下手”而已。 天气入秋,寒意渐浓。 月色之下,林三郎披着一身袍子,现站在平卢军大营附近的一处高坡上,远远的看着已经肉眼可见的长安城。 同样脱去甲胄的裴俭,就站在林昭旁边,他看了看自家老板,然后轻声问道:“小相公在想什么?” “在想长安城。” 林昭回过神来,轻声道:“乾德八年,我随着叔父就是从长安城南进入的长安城,记得初入长安之时……” 林公爷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目光有些出神。 “长安城里车水马龙,繁华异常。” “横穿长安南北的朱雀大道,有五十丈宽。” 林昭伸手比划了一番,因为天气寒冷,喷出了一口白雾。 “越州城里的路,便远远没有这么宽,越州城里最宽的路,也就七八丈而已。” 林昭说着话,便干脆坐在了地上,目光仍旧看着长安,缓缓说道:“不瞒裴叔,那时候的我,只想着如何能在长安安身立命,然后把我娘亲还有未过门的妻子接到长安来,然后好好在长安过日子,再不回东湖镇,受恶婆娘的鸟气了。” 裴俭学着林昭的模样,坐在了林昭旁边,轻声说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小相公从前在越州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还能是什么模样,一个小娃娃而已。”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轻声道:“那时候我与母亲住在东湖镇,父亲在隔壁的姚江县做师爷,一年只能回来两三次,大母善妒,我与母亲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 “哦?” 裴俭看向林昭,若有所思:“我只知道五姑娘跟小相公流落到了越州去,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不过以小相公的本事,即便是少年时,也不应该被乡间恶妇欺负才对。” “真要想要作弄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昭的目光从长安收了回来,缓缓说道:“只是父亲不在越州,我那时年纪又小,宗族束缚太重,就算教训了那恶妇,我与娘亲也很难逃出越州去,再加上那些年勉勉强强也算过得去,就这样过来了。” 听到这里,裴俭目光变得有些阴沉,他微微低头,声音沙哑:“都怪李沅那鸟厮,若不是他害了郑公,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会流落到东湖去,被一个乡妇欺负!” “倒也不能这么说。” 林昭回头看了看裴俭,哑然一笑:“娘亲如果不到越州去,裴叔你现在也就不会看到我了,这就是所谓机缘巧合。” 裴俭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些年我在二爷手底下做事,二爷也不曾与我提过这件事,不然我定然去一趟越州,将那恶妇吊起来与五姑娘出气!” 听到裴俭这句话,林昭若有所思。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裴俭点了点头,看向林昭问道:“小相公,那个越州恶妇,现在还在人世么?” 林昭微微昂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多半是在世了,从我考中进士,在长安做了官之后,便没有怎么去在意他们母子的事情了,不过那女人身子壮实得很,现在应该也好好的活着。” “等战事了了。” 裴俭恶狠狠握拳,开口道:“末将亲自去一趟越州,将这个恶妇绑了,送到五姑娘面前给她出气。” “这倒不必。”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我娘性子清淡,不喜欢这些事情,况且……” “现在我已经跟他们不搭边了。” 有时候,最痛快的报复,并不是直接上门吼出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是攀爬到他们再也摸索不到的高度,看也不去看他们一眼。 现在的林昭就是如此。 眼下,关中局势其实已经十分明了,他林昭不管做出什么抉择,都会是未来朝廷里贵不可言的人物,已经爬到了九重天上。 而他的那个大母,以及两个便宜兄长,以后仍旧要住在东湖镇里,连在越州城里买房子都办不到。 像是张氏那种势利眼的存在,有这种高枝头却攀不到,无疑是最让她痛苦的事情。 与裴俭闲聊了一些家里的事情之后,林昭重新把目光放在了长安城上,他看着不远处的长安,轻声问道:“裴叔,现在长安是康家的那个老二康东来在驻守,按照咱们现在的兵力,要打下长安,需要多久?” 裴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假如河东军全力配合,一切顺利的话,十天半个月长安也就破了。” “长安的守军不多,咱们现在要注意的是北边的范阳军主力会不会回援长安,如果康东平不带兵返回长安城,长安城里的康东来就已经是瓮中之鳖,蹦哒不了多久。” “十天……” 林公爷微微低眉,然后开口道:“假如……假如我们暂且放下长安不理,北上袭击范阳军主力侧背呢?” 听到林昭这句话,裴俭神情一变,皱了皱眉头。 “公爷,这样……太过行险了。” 这个大个子将军,抬头看向林昭,直言不讳:“我不同意。” “在野外与范阳军主力硬碰硬,只有朔方军有底气这样去打,即便是河东军都不敢这么来,公爷您……” “三思。” 裴俭低头道:“现在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先占据长安,在着手围剿关中叛军……” “既然要围剿叛军,也就是说咱们占了长安之后,仍旧要北上支援朔方军。” 林公爷微微低眉,开口道:“区别是朔方军的伤亡程度。” 裴俭沉默不语。 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长安的林公爷,终于做出了决定。 “那就先打长安。” 他声音低沉。 “朔方军,毕竟不是我平卢军。” 第六百九十章 队伍不好带了 长安城外,平卢军与河东军,已经整军待发。 临攻城之前,林昭和王甫都派了使者进入长安劝降。 毕竟这是大周二百年的国都,能够兵不血刃的拿下,自然最好。 但是伪燕守城的乃是康东平的亲弟弟康东来,康东来很清楚,即便他开城门率部投降,也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更关键的是,他与越州林氏还有一些旧怨,这个时候是决然不可能投降的。 康东来不止不愿意投降,甚至还让人果断杀了河东军与平卢军派去的使者。 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断绝城中范阳军将领投降的念头。 被杀了使者之后,平卢军也不再废话,裴俭直接准备列阵攻城。 有了攻潼关的经验,这一次平卢军改进了战法,火器营推进的时候,由先锋营架云梯配合,再加上投石车远程协助,让城墙上的叛军没有办法阻止火器营行动。 但是这个战法,对于先锋营的单兵素质要求很高,因此这一次攻城的时候,便不再由青州军主攻,而是由裴俭亲自训练的幽州军主攻。 到了上午的时候,幽州军便已经列队完毕,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进攻,而是等到了辰时正,裴俭才大手一挥,命令幽州军开始推进。 这是林昭与王甫约定好的时辰。 双方约定在辰时正同时动手,林昭从长安南面攻城,而河东军则是进攻长安东面。 因为长安之战非常关键,这一次裴俭亲自披甲,在前线指挥。 因为长安守军人数只有一两万人,只要平卢军与河东军按照这个规模的战力打下去,最多十天,耗也可以把长安耗下来,这也是先前裴俭敢在林昭面前拍板承诺的原因。 然而这一次攻城,比起在长安攻城又不太一样。 只要是大城,一般都有护城河,尤其是长安这种国都,护城河自然宽阔,攻城的第一目标,就是要夺下城外的吊桥,然后才能有机会靠近长安城门。 更重要的是,长安各城门前,都是青石板铺路,不太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挖出一个用来爆破的坑洞,也就是说火药桶的威力会在这里大减。 不过对于幽州军来说,也有一些好消息。 那就是长安城的城门太多了。 长安足有十二座城门,这么多的城门根本不可能像潼关那样用石头堵住,即便康东来想要这么做,一时半会间也很难搞到那么多石头。 因此,只要破开城门,便可以直接进入长安城! 但首先吊桥这一关,就要死上不少人。 亲临前线的裴俭,指挥着幽州军到达各自的指定位置之后,然后大手一挥,沉声道:“投石车准备!” 平卢军的投石车,投的并不是普通的石块,而是用陶罐做成的土炸弹,这些土炸弹丢到城楼上,会对守城的士兵造成巨大的干扰。 有了这些陶罐的干扰,平卢军夺下吊桥的时候,伤亡就会大量减少。 投石车很快按照裴俭的要求,到达了预订位置,这位幽州军的将军大手一挥,开口道:“去,找几十个嗓门大的,替本将传话。” 传令兵很快把命令传了下去,不多时就有三十多号大汉,来到了军阵之前,裴俭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墙,缓缓说道:“我说一句,你们重复一句。” “是!” 几十个大嗓门的人齐胜呼喝,声如雷震。 “弃械投降,只诛首恶!” 几十个大汉面向长安城,声音齐整。 “弃械投降,只诛首恶!” 裴将军目光平静,继续说道:“若再执迷不悟,以叛国论处,屠灭九族!” 这些传令兵再一次大声高喊。 “若再执迷不悟,以叛国论处,屠灭九族!” 这些大汉声音奇大无比,这些声音很快都传到了长安城上的守军耳朵里,这些范阳叛军,几乎每一个都脸色微变。 范阳军的高层中或许有不少胡人,但是底层的将士大多… …都是周人! 大周御极天下二百年,李家的统治已经深入人心,远不是才刚建立国号没有多久的伪燕可以相比。 在这些范阳军将士的潜意识当中,李家朝廷才是真正的国家。 起先他们之所以死心塌地的跟着康东平造反,一大半是因为受了裹挟,被迫跟着造反。 而一旦动手杀了官军,便等于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不得不跟着范阳军一条路走到黑。 而现在…… 官军居然说…只诛首恶! 这些范阳军的底层将士,立刻就心动了。 此时,伪燕朝廷的覆灭趋势,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轻易看出来,这些范阳军的将士们,自然不会不懂。 当下,就有不少范阳军将士把目光看向了城外的平卢军,目光闪烁。 有些范阳军将士,开始踌躇不前,甚至有人开始聚拢在一起,议论纷纷。 在南城门指挥的,是范阳军中恒阳军的一个姓杨的副将,他见到这种情况之后,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当下大手一挥,厉喝道:“各自归位,再有议论者,杀无赦!” 说罢,他亲自拔出腰间长刀,怒喝道:“莫要听贼人妖言惑众,陛下御驾亲征,已经大破北边的齐贼,我等只要坚守数日,陛下就可以凯旋归来,诛灭这些袭扰国都的叛逆!” “传我将令,严守城门,如有怠慢战事,临阵脱逃者,立斩无赦!” 这个时候,像他这种范阳军的高级将领,自然是战意高涨,因为他就是那个要被诛杀的“首恶”。 杨副将这句话刚说完,就有几个神色慌张,想要逃离城墙的范阳军将士,被身后的督战官干脆利落的一刀砍死! 与此同时,一个带着火星的陶罐,也落到了长安城墙上,陶罐很快炸开,陶片四溅,顿时有三四个范阳军将士被陶片划伤,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随着一个个陶罐落地,城墙上顿时倒了一片! 有些范阳军将士,明明只是被陶片划出了一个皮外伤,也倒在地上装死,不肯再站起来。 士气已经散落了七七八八。 说白了,现在的范阳军,全凭长安这座雄城在支撑着,如果把这些人放到平原上与幽州军野战,他们多半会一触即溃,再也没有两年前一路横推的凌厉锐气。 与此同时,城外的幽州军,已经推进到了护城河附近。 杨副将避开身边的一个陶罐,厉声道:“守住吊桥,守住吊桥!” 与此同时,城外的幽州军中,一个一身黑甲的将军,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长安城,声音如同闷雷。 “先锋营,与我一齐冲杀过去!” 裴俭手持长刀,如同一头黑发雄狮一般,直扑长安城。 第六百九十一章 康东平的信 “兄弟们,功成名就,就在今日!” 裴俭临阵高喝。 “破了长安,大酒大肉,享之不尽!” 裴俭这话虽然有些庸俗,但是在文化素质普遍不高的军伍当中却很是好用,青州军与幽州军都是从青州幽州临时征召过来的,林昭给他们的待遇虽然不错,但是这几个月一路西进,很多物资都补给不上,只能保证勉强吃饱,很难保证肉食。 而且,平卢军中严禁饮酒,这些幽州军将士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酒肉了。 听到裴俭这句话,他们顿时红了眼睛,嗷嗷叫冲向了长安城。 与此同时,正在观战的林昭,两只手拢在衣袖里,注视着长安城下的战事。 “范阳军士气已散,看来用不了十天,咱们就能打进长安。” 原先按照裴俭的估计,打进长安最多只需要十天或者十五天,就是硬耗着能把长安耗下来。 但是看现在范阳军的表现,这个进度可能会被大大提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可能只需要四五天乃至于两三天时间,平卢军就可以进驻长安城。 赵甫平垂手站在林昭身后,神态恭谨:“属下恭喜公爷。” “不必恭喜我。” 林昭收回了目光,然后默默的说道:“这场战事,真正的战场并不在长安,而是在北边,我们这边,只是战场上的角落而已。” 赵甫平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公爷,属下请带五千人北上,支援朔方军!” 赵甫平也是朔方出身,也是青州人,是齐师道齐大将军的同乡,他与齐师道的关系虽然没有齐胜那样亲近,但是心里还是很尊敬齐师道的。 如今,平卢军的整体兵力,是要比河东军多出一万多人的,这个时候分出五千人出去,并不会影响长安战场的兵力对比。 很显然,赵甫平也考量过支援朔方军的事情,这个人数拿捏的很有分寸。 林昭没有回头看向赵甫平,而是默默的说道:“五千青州军…如果碰到了范阳军主力,可能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公爷,这个时候,范阳军主力与朔方军,应该已经拼到力竭了。” 赵甫平低着头,开口道:“五千人马北上,不至于无用,也不至于乱了公爷的部署,即便没有办法影响北边的战局,至少……” “至少也能充当公爷的耳目,替公爷探探北边的情形。” 赵甫平低着头,缓缓说道:“反正公爷迟早也要剿灭范阳军主力的,末将正好去北边给公爷当个斥候。” “五千人的斥候营,代价也太大了一些。” 林三郎低头思索了一番,又看向前方的长安城,开口道:“罢了,你去准备罢。” 林三郎声音沙哑,开口道:“到了北边之后,相机行事,能打则打,不能打便退回来。” “看现在的情形,最多五天咱们就能拿下长安城,到时候有了长安这座雄城。关中的范阳军便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赵甫平连忙低头。 “末将遵命!” 这位青州将军,对着林昭拱了拱手,转身就去了。 而林昭,目光依旧看着长安城,神色复杂。 他曾经在这座城里住了差不多五年时间,也是在这里娶妻生子…… 如今时隔三年,他即将再一次回到长安,但是现在时移世易,不管是身份还是局面,都与三年前的长安……大不一样了。 “人是物非啊。” 林三郎微微眯了眯眼睛,喃喃自语。 “不知现在的长安城,还能残存多少当年的风物。” ……………………… 收到了林昭的将令之后,赵甫平很快从青州军中点了五千兵马,然后从长安城西,直接奔向萧关战场。 此时的关中兵力,几乎全部集中在萧关以及长安战场,因此他这五千人可以一路畅通无阻的开向萧关所在的原州战场。 关中四关之中,数萧关距离长安最远,足足有八九百里。 八百多里的距离,导致了平卢军想要支援萧关也极为困难,赵甫平即便一路轻装简行,最少也要十天左右,才能赶到战场。 而此时的萧关战场,情况已经十分紧急。 因为范阳军主力,已经突破了朔方军所有的外围防线,突进到了萧关之下。 此时,南下平叛的六万朔方军,已经伤亡大半! 齐大将军站在萧关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缓缓推进的范阳叛军,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动。 已经伤势大好的史方,站在齐师道身后,咬牙道:“大将军,让属下去袭扰叛军侧翼罢!” 齐师道微微摇头,开口道:“你…太稚嫩,关宁军也还没有成型,且看着罢。” 史方眼睛通红,紧咬牙关。 “朔方军其他三军都死伤惨重,只有关宁军几乎没有任何伤亡,大将军……您不能这样偏颇了。” “关宁军还没有成军。” 齐师道依旧面无表情。 “等关宁军成军了,自然会跟其他军队一样,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齐师道看向身后的一个副将,声音平静:“看现在这个模样,叛军随时准备冲击萧关,命令下去,十二时辰轮守关门,严防叛军偷袭。” 齐师道正要继续布置战术,一个身影匆匆忙忙爬上了城墙,这人气喘吁吁的来到了齐师道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书。 “大……大将军,康东平给您送来的信!” 这个送信的人,便是齐师道的幼子,现在在朔方军中负责情报工作的齐二公子齐屏。 齐师道默默从自己儿子手中接过这封书信,拆开简单看了一遍之后,便闷哼了一声,随手扔在了地上,再也不肯看一眼。 而齐屏,则是默默捡了起来,上下看了一遍之后,神色微变。 这封信上的内容不多,大概是两个意思。 第一是请齐师道与范阳军合作,两个人合兵一处,扫清关中的其他军队,从而横扫天下,到时候康东平愿意与齐师道平分大周,各自称帝。 这第一个要求,齐师道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康东平也就是写出来撑撑面子,表示自己还没有认输。 而第二部分内容,才是康东平真正的意图。 这部分内容很简单。 “弟与兄共事前周数十年,虽未为友,亦算同僚故交,无意与兄拼杀到底,两败俱伤,愿齐兄能让出一条道路,放我大军出关……” “大恩大德,东平铭记此生…” 齐屏折上书信,抬头看向自己的老爹,低声道:“父亲,康东平想跑…” 因为天色渐冷,齐师道吐出一口白气,声音沙哑。 “这等祸患,如何能让他跑了?” 这么长的距离,也导致了范阳军主力根本没有办法及时回援长安城。 第六百九十二章 二百年世仇 很显然,现在就连康东平本人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而现在他的主力军队在占据关中的同时,也被困在了关中。 此时的关中三面受敌,范阳军如果想要逃出关中,就只有从西面的大震关出关,往吐蕃逃窜。 而这个时候,范阳军主力已经跟朔方军互相纠缠,想要全面脱离接触西行,很可能会被朔方军黏住,然后吃个大亏。 因此康东平做出的决定是,想要跟齐师道“和谈”,请朔方军让开一条路,放范阳军出关。 此时的范阳军主力还有四万多近五万的战力,而且大多是当初的边军精锐,如果他们能够从萧关出关,这股军队即便是在北边也会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康东平本就是胡人,凭借这股力量,他在北疆立足不成问题,实在不行还可以回西域老家去,这五万人足够他在西域建立一个不大不小的王国,当个西域国主不会是什么问题。 更重要的是,范阳军一旦从围困中脱逃,便可以在北边继续积蓄力量,以待将来。 要知道,此时的康东平,也就四十岁左右而已,相比于齐师道和王甫,他要年轻不少,再熬个一二十年,不会是什么问题。 而齐师道,很干脆的无视了康东平的这个“提议”。 而齐大将军这么做,就意味着萧关剩下的这两万左右的朔方军,会跟范阳军死磕到底,双方兵力差距不少,打下去…… 萧关的这支朔方军会凶多吉少。 齐屏神情复杂,对着齐师道微微低头,开口道:“父亲,军中将士…已经伤亡太多了。” “戡乱平叛,非是您一个人的事情。” 齐二少鼓起勇气,咬牙道:“另外两个节度使,这会儿可能已经打进了长安来,将好处统统装进了自家口袋,父亲您……” “还在这里拿朔方将士的性命去拼……” “他们是他们的事情。” 齐大将军目光看向长安城,微微低眉:“他们能够收回长安,也是替大周建功,至于好处……” 齐师道看向自己的小儿子,缓缓说道:“为父是大周的大将军,节度使,就武将来说,已经是人臣极致,二郎还想要为父去争什么好处?” 齐屏张了张口想要分辩,但是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过了许久之后,这位齐二少才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父亲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朔方军将士想一想…” “将来平卢军,河东军的人个个封侯拜将了,咱们朔方军……” 齐师道沉默了。 “先…先打一打罢。” 齐大将军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开口道:“叛军应该明后天就会攻打萧关,平卢军送来的那些火器,火药统统准备好,该用的统统都用上。” 齐屏没有办法,对着老爹拱了拱手之后,深深低头:“末将遵命!” 齐师道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不再说话,而是负手回了自己的帅帐。 这位大将军心里也很清楚,他多少是有些对不住麾下将士们的。 毕竟大家同为大周的将士,没道理他们朔方军在这里跟叛军拼命,另外两个节度使已经偷偷摸摸打到了长安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进长安,将最大的功劳摘走。 如齐屏所说,将来平卢军与河东军的人封侯拜将,而他们朔方军的将领,却都要死在萧关! 见老爹仍旧固执己见,齐屏摇头叹息。 这位与林昭年纪仿佛的齐二少,也学着自己老爹的模样,看向了长安城。 他想到了跟他一起待了好几个月的林某人。 这位朔方军的少将军,摇头叹息,苦笑道:“父亲说得不错,能够收复长安城,就是好事情,但愿母兄回到长安之后,林兄能够庇护她们……” ………… 范阳军大营里,康大将军…应该说是大燕的皇帝陛下,坐在帅帐里,眼神阴鸷,面无表情。 他看向身边的副将,声音疲惫而又沙哑:“齐师道回信了没有?” “没有。” 这个副将,是原先范阳九军当中高阳军的将军张殊,这一次康东平御驾亲征,他便跟在康东平身边,做了个副将。 张殊跪在康东平面前,恭敬低头:“陛下,齐师道的妻儿都在李皇帝身边,他顾忌妻儿,多半要跟咱们打到底了。” 说到这里,张殊再一次低头,声音带了一些颤抖:“还有…还有就是,晋王殿下刚刚来信,说…说贼军已经围了长安城,攻势凶猛,晋王殿下说如果陛下不回援长安,长安城……恐守不了多长时间。” “长安……” 康东平脸色阴沉,声音沙哑:“都散了,张殊留下。” 帅帐里哗啦啦跪了一片,都高呼陛下,然后毕恭毕敬的离开了帅帐。 由不得他们不恭敬。 康东平这个人本就喜怒无常,尤其是近一年以来,随着局势越来越恶化,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只攻打萧关的这一个月以来,这位大燕皇帝陛下,就亲手杀了三个人,下令处死的更是有一二十个。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张殊跪在康东平面前,低头道:“陛下有事吩咐……” “你……” 康东平闭上眼睛,声音沙哑:“你现在就动身,去一趟长安,转告…转告晋王,告诉他……” “长安能守则守,守不得了,便立刻逃出长安城,到我……到我军中来。” 从康东平开辟大燕以来,他一直是以“朕”自称,这是他第一次自称“我”字。 很显然,这位曾经的范阳节度使,此时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跪在地上的张殊,抬头看了看康东平,低头道:“陛下您……” 康东平微微阖眼,声音沙哑:“长安…已经要不得了,不止长安要不得,再跟朔方军打下去,咱们这些人统统都要陷在关中,哪里也去不得。” “朕……朕准备佯攻萧关,然后带兵从西面的大震关离开关中,前往吐蕃。” “朕……朕与吐蕃的那位新赞普,颇有些交情,最起码能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康东平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吐蕃与大周是两百年的世仇,如今大周孱弱,吐蕃人多半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咱们到了吐蕃,还有翻身之日。” 张殊神色复杂。 他对着康东平低头,磕了两个头,然后恭声道:“陛下的意思,末将明白了,末将即刻动身,返回长安城……” “莫要称陛下了。” 康东平有些心灰意冷的摆了摆手:“徒增笑耳。” “去把二郎接出长安,立刻来寻我。” 张殊低下头,再一次对着康东平叩首。 “孩儿…谨遵义父之命,一定把二叔带出长安!” 第六百九十三章 不对劲 康东平想跑了。 因为他不确定朔方军是不是真的会在萧关跟自己硬拼到底,假如齐师道豁出一切,真的在萧关跟范阳军拼命,到时候康东平包括这些范阳军的中高层,都会被硬生生留在关中。 康东平不愿意跟朔方军同归于尽,所以他要从大震关西逃,逃到吐蕃,逃到西域去。 这就是所谓的胆小鬼游戏,这位大燕的开国皇帝,并不愿意留下来跟齐师道赌命。 明白了康东平的意图之后,张殊很快离开了范阳军大营,悄悄赶往长安。 同时,范阳军也正式开始了对萧关的进攻。 这一次进攻,虽然是“佯攻”,但是为了防止朔方军在背后黏上自己,康东平把戏作的很真,很全。 为了让朔方军相信范阳军正在全力攻打萧关,康大将军亲自披甲上阵,带着自己的部众,直扑萧关。 因为范阳军来势汹汹,齐师道亲自在萧关附近部署阵列。 次日一早,范阳叛军的先锋,在康东平的亲自带领下,对萧关发起了一阵猛攻。 此时,萧关的朔方军可用战力已经不足两万人,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齐师道也没有怠慢,直接大手一挥,开口道:“用火器!” 从朔方军攻下潼关之后,林昭先后给朔方军送了三四批火器,这些火器里大部分都是最基础的火药罐子,以及几桶桶装的火药。 而齐师道拿到了这些陶罐之后,只是亲自点燃了几个陶罐,试验了大概的威力之后,便一直存起来没有再用。 眼下,面对范阳军的猛攻,朔方军也不得不把这些被齐师道当作秘密武器的火器统统拿了出来。 对于朔方军来说,此时他们多守住一天萧关,就可以给另外两股兵力多争取一些时间,在整个战局之中获取更大的优势。 成百上千的范阳军,气势汹汹的扑向了萧关。 向来沉稳的齐师道,此时也不禁有些紧张,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列阵御敌!” “把叛军挡在萧关之外!” 因为范阳军就在关中,所以萧关这个雄关其实用处并不是特别大,也不太可能据萧关而守,在很是粗糙的甩出了一堆火器之后,这些朔方军将士还是抽刀,与范阳军先锋营战在了一起,短兵相接! 火器在双方的交战中,并没有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双方正面野战,火药罐子很难发挥作用,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朔方军基本上没有任何使用火器的经验,使用手法与经验丰富的平卢军简直是云泥之别。 萧关城墙之上,一身甲胄的齐大将军,目不转睛的看着前线战场,刚开始的紧张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此时的他目光炯炯,沉着冷静,已经把全身心放在了战事之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器的原因,这一支范阳军先锋营的进攻,很快被朔方军全面阻拦了下来,甚至有把战线往外推进的趋势。 齐屏站在老爹身后,低头苦笑:“大将军,您不愿意回灵州也就罢了,中军大帐还是要回的,这里是前线战场……” “小心流矢…” 齐屏脸上满是担忧。 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家老爹已经有了跟萧关共存亡的心思,而齐师道这个人,是齐家绝对的主心骨。 抛开亲情成分不提,假如齐师道死在了萧关,那这一支朔方军就未必姓齐了。 而一旦齐家失去了兵权,在未来的乱世之中就会变成随风飘摇的小船,多半还要巴着那位年轻的平卢节度使做靠山。 “不对劲。” 齐师道并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建议,他的目光完全放在了战场上,心无旁骛。 “范阳军不太对劲。” 他眉头紧锁。 齐屏则是完全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于是便挠了挠头。 “父亲,怎么了?” “范阳军…似乎变弱了。” 齐师道皱眉道:“范阳军我也带过五六年,很清楚他们的战力,这一个多月来又打了真的多交道……” 齐大将军微微皱眉:“按照范阳军的战力,现在应该已经推进到萧关之下了才对。” 齐屏说着齐师道的目光看向战场,只见原本处于攻势的范阳军,不仅没有向前推进,反而被朔方军将士逼得步步后退,现在战线已经距离萧关越来越远。 “可能是…” 齐屏思索了一会儿,低头道:“可能是这些叛军被火药吓到了,所以才战力大减。” 齐师道目光炯炯,声音低沉。 “不对,这应该不是范阳军的主力。” “不可能…” 齐屏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昨天斥候营已经在前线看到了康东平的大帐,康东平都亲自来了,这些范阳军不可能不是主力……” “这才是不对的地方。” 齐大将军微微眯着眼睛,开口道:“康东平亲临阵前,按理说这些范阳军应该打的比从前还要凶悍才是。但是现在的范阳军……” 这位在军队混了二十多年的大将军。微微眯着眼睛,轻声道:“我可以断定,这些人绝不是范阳军的主力。”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再一次皱眉。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的主力不在这,到底去了哪里…” 齐屏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当下若有所思:“可能是救援长安去了。” 他低着头,开口道:“平卢军与河东军,已经围了长安城,康东平可能救长安心切,把主力调回了长安,想要给林王二人迎头痛击…” “不无可能。” 齐师道背负双手,开口道:“除了这个可能之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 “康贼想跑。” 想到这里,齐师道越想越觉得如此,他回头看向齐屏,沉声道:“二郎,不管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种,萧关都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为父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二郎你现在就动身,去长安见林公爷。” “把范阳军的反常举动,统统告诉他。”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微微凝神,继续说道:“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要立刻知会越国公。” 此时齐师道眼前虽然没有地图,但是心里的地图已经在他面前铺开,这位大将军比划了一番长安所在的位置,沉声道:“如果叛军回师长安,对于王师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平卢军与河东军即便守不住长安,给叛军夺了去,将来无非是清剿这些叛军的时候要麻烦一些,麻烦一些而已……” 齐师道低声道:“他们现在逃跑的路子只有西边的大震关一条路,如果给他们从这里出关,很快就可以进入吐蕃境内!” 齐大将军声音沙哑。 “到时候…后患无穷。” 第六百九十四章 马踏长安 事实上,不止是齐师道感觉到了不对劲。 正在长安城攻城的林昭,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因为他们攻城的进城,实在是顺利的有些过分了。 攻城的第一天,不管是平卢军还是河东军,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但是等到第二天,城中守城的范阳军数量,就略微有所减少,等到第三天的时候,范阳守军不仅数量锐减,而且连基本的战斗意志都没有了。 林昭攻城的第三日下午,长安城里残存的范阳军开城投降,但是出来献城投降的,都是范阳军底层的将领,价格最高的也就是个校尉。 长安南城门洞开。 一身布衣的林三郎,站在长安城门口,半晌没有动弹。 在他的面前,整整齐齐的跪了一两千个范阳军将士,这些将士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大将军,我等是无辜的!” 他们并不知道林昭的官职,也不知道林昭的身份,但是能够攻打长安的,一定是顶天的大将军,因此纷纷跪地,口称大将军。 事实上,林昭并没有受封大将军。 大将军,是武官顶天的职位,一般节度使都会领一个大将军的头衔,但是林昭是以文官身份任节度使,所以朝廷给他封了个越国公,而没有加封节度使。 有人跪伏在地,泣不成声:“小人是被范阳军抓了壮丁,为了家人安危,不得已跟着他们一起打仗,小人时代都是大周子民,绝不敢造大周的反……” “大将军先前说,只诛首恶,余罪不究……” 林昭背负双手,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人,沉默片刻之后,缓缓说道:“缴械投降,只诛首恶是三天前的说法,如今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不过念在你们献城有功。” 林公爷微微低眉,开口道:“只要手里没有人命,便不追究罪过,手里有人命的……” “再议。” 听到林昭这句话,这些范阳军的降卒们有人惊慌失措,也有人大喜过望,但是四周都是平卢军,这些人也只能乖乖听从林昭安排。 林昭刚处理完这些人,裴俭便从远处匆匆跑了过来,这位黑脸将军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开口道:“公爷,咱们的人已经进了城,不曾发现埋伏,范阳军高层包括康东来在内,昨天晚上就连夜逃出了长安……”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猜到了一些,如果康东来他们不走,咱们不可能这么轻松,可能还要再打个四五天。” “康东来跑了,说明康东平也放弃了长安。” 林昭微微皱眉,沉声道:“派骑兵尝试着出城追一追他们,如果追不到,将北边的情况立刻火速送回来给我。” “我需要知道,范阳军主力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裴俭点了点头,开口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不过公爷……” 这位裴将军低下了头,开口道:“公爷,咱们是从城南攻城,河东军是在城东,而皇城……在城北。” “末将已经派人火速赶往皇城,但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林昭扭头,瞥了一眼裴俭,然后低眉道:“这个倒不用担心,王甫如果占据洛阳,胆子大一点或许就让他的女婿在洛阳称帝了,但是现在,咱们跟他几乎同时进入长安,而且我们人多,就算给他占了皇城……” 越国公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不点头,他捧不起这个皇帝。” “就算他占了皇城,也要乖乖让一半给我们。” 裴俭咧嘴一笑:“是这个道理。” 说罢,这位幽州将军回头看向长安,嘴里啧啧有声。 “搁在两年前一年前,末将做梦也不会想到咱们能够打下长安城,若是郑公在天有灵,看到这副场景,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说到这里,这个糙汉子咧嘴一笑。 “李家的那个皇帝李沅,如果见到这副场景,亦不知会作何想。” “低调一些。”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已经在长安了,乱说话给有心人听了去,会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嘿嘿。” 裴俭咧嘴一笑。 “现在半个长安都是公爷您的,您哪里还怕什么麻烦。” “李氏人心还在。” 林昭淡淡的说道:“除非李家再出一个灵皇帝那样的皇帝,否则这个时候谁跳出来,都会被其他诸侯围而攻之,落得个康东平一样的下场。” “跳的越高,死的越快。”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眼前门户洞开的长安南城门,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们……进城罢。” 裴俭点了点头,低声道:“城里的叛军,两处城门是一起开的,估计这个时候,王甫已经在城里等候公爷您了。”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上了自己的马匹,在一众护卫的卫护下,驭马进了长安。 长安南城门,正对着贯穿南北,将长安城一分为二的朱雀大道,林昭从城南的明德门进城,便踏在了这条足足五十丈宽的朱雀大道上。 当初他第一次进长安的时候,就曾经被这条宽阔的大道震惊过。 如今近三年时间过去,他重新回到长安城,这条朱雀大道,已经全然不复平日里的繁华拥堵场面,林昭以及自己的卫队,可以在朱雀大道上并马而行,畅通无阻。 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长安景象,林公爷百感交集。 马队沿着朱雀大街,从长安南城门直奔皇城。 此时,长安城里的人口已经流失过半,一部分是当年范阳军进城的时候逃出的长安,另一部分是这些年不堪范阳军肆虐,逃出的长安城。 再加上这两天城里遭逢战乱,这才仅仅是下午,宽阔的朱雀大道上,竟然一个人也看不见。 不过如果眼睛尖一点,就可以看到朱雀大街两边的建筑,尤其是小楼里,不少目光正在偷偷打量着进城的平卢军,尤其是在观望林昭。 马队在朱雀大街上奔行了一大截之后,林昭忽然住马。 老板停了下来,卫队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跟在林昭身边的裴俭看了看林昭,问道:“公爷。怎么了?” 林昭指向了右手边的一个坊,开口道:“这里是安仁坊,我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常来这里。” 裴俭咧嘴一笑。 “公爷以后,想来便可以来。” 林昭摇了摇头,伸手指向安仁坊旁边靠近朱雀大街的一处空地,语气有些感慨。 “从前,这里有一处面摊,我在长安五年,经常来这里吃面,还带过很多人来这里吃面。” 林昭看向那片空地,以及空地旁边的一株大树。 看这里的痕迹,应该是很久没有人来这里摆摊了。 林公爷怅然若失。 “今后,恐怕是吃不到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来我家找我 一别三年,人是物非, 林昭虽然模样有所改变,但是毕竟还是从前的那个林三郎,但是现在的长安城,已经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林公爷曾经在长安生活过五年时间,这里是他除了东湖镇以外待的最久的地方,而因为张氏的原因,东湖镇给他留下的回忆并不是太好,这座长安城,勉强算是他的第二故乡。 先帝持国三十余年,虽然晚年也多少有些昏聩,留下了一些祸根,但是即便是在晚年,先帝也能完完全全的掌握长安城,掌握朝廷,让整个朝廷井然有序的运转。 最起码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长安城里仍旧是一副中兴的繁华景象。 然而现在,这座二百年的国都,经过三年的摧残,已经有了一些风烛残年的味道。 好巧不巧的是,现在正是冬天,秋叶早已经落尽,长安城里入眼尽是一片破败的景象。 林昭在安仁坊驻足了片刻之后,便继续朝北,一路来到了皇城附近。 他们还没有靠近皇城,就看到皇城外围已经有河东军的人在把守,很显然这座皇城,已经落入了那位王大将军手里。 裴俭骑马跟在林昭身后,看了一眼林昭的表情,开口道:“公爷,要不要末将过去,把王甫喊出来与您说话……” 林昭默默的看了一眼皇城,然后微微摇头。 “不必,没道理我们去皇城谒见他王甫,跟河东军的人说,我回家去了,要是想见我,就来我家见我。” 说罢,林公爷调转马头,抖了抖缰绳。 裴俭有些不解。 “公爷您家在?” 林昭微微低眉:“在长兴坊,我也许久没有回家了,裴叔与我一同回去看看?” 裴俭连忙点头:“正要看看公爷的家是个什么模样,末将陪公爷同去。” 这个时候,平卢军所有的将士,基本上已经全部进入了长安城,开始在长安城进行清理叛军余孽的工作,不过平卢军是从城南进城,而长兴坊则是在城北。 因此当林昭等人到达长兴坊门口的时候才发现,长兴坊也被河东军占了,大概有一百多个河东军的将士,接管了长兴坊的坊门。 不过林昭的卫队就有两三百人,更不要说他们身后跟着的平卢军了,都用不着裴俭出面,他们就从河东军手里拿回了长兴坊的控制权。 林某人双手背在身后,迈步走进了这座熟悉到极点的长兴坊。 从乾德九年开始,他就在长兴坊里居住,一直到永德三年离开,他在这里住了整整四年时间。 不管是在东宫做詹事司直,还是在门下省做给事中,他每天都是从长兴坊出发上班,然后下班再回到长兴坊。 他的儿子林青,也是在长兴坊里出生。 进了长兴坊之后,林昭很快找到了自家的宅子。 刚到宅子门口,他就皱了皱眉头。 宅子的门是开着的。 确切来说,是被人撬开了锁。 当初林昭离开长安之后,是林二娘跟谢澹然住在这里,她们在长安破城前夕,被郑通接出长安城。 按照她们的性子,离开之前肯定是会锁门的。 不过当初长安破城之前,大规模长安人离开长安,以至于范阳军占据长安之后,长安城里便有了很多无主的空宅子。 这些空宅子,有些被范阳军高层占了居住,还有一些则是被一些贪财的范阳军撬开了锁,进去搜刮一番。 很显然,林昭的家属于后者。 林昭只是微微皱眉,便推门走了进去。 算一算时间,即便是林二娘从离开这座宅子开始,也有两三年时间了。 推开院门之后,院子里已经满是杂草,院子里房间的门也被统统撬开,房间里一片狼藉。 林昭沉默不语。 裴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公爷,末将这就找人过来,把这个院子收拾出来…” 林昭无奈摇头:“从我的卫队里找十几个人就可以,不必麻烦。” 说着,林昭在院子里弯下身子,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拔草。 这里,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在他心里还是很有份量的。 见大老板亲自干活了,裴俭也不敢怠慢,老老实实的蹲了下来,跟着林昭一起拔草。 不多时,有十几个亲卫也进了院子,帮着一起拔草。 这会儿是冬天,草木凋零,院子里大多都是一些枯草,他们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将这个院子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正当林公爷带头劳动的时候,一个亲卫弯着身子走了进来,来到了林昭面前,低头道:“公爷,王大将军求见。” 林昭把手中的枯草放在一边,头也不抬:“让他进来。” 很快,已经褪下铁甲换上一身紫衣的王甫,被请进了这处院子,进到院子里之后,王甫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拔草的林昭,当即走了过来,苦笑道:“这种时候,林公爷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林昭抬头看了看王甫,淡然道:“这里是林某在长安的宅邸,数年没有回来,因此杂草丛生,既然回来了,自然要清理一番,算不上什么闲情逸致。” 林公爷轻声道:“不知大将军说的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自然是恢复长安秩序,以及如何剿灭范阳军的事情。” 王甫咳嗽了一声,对着林昭说道:“王师刚刚进入长安,长安城各坊里,还躲藏了不少叛军的余孽没有清理干净,除此之外,京兆府的人选,也需要与公爷参详出一个章程出来…” “事情多着呢。” 王甫摇头苦笑:“老夫是一介武人,这种事情看着就头大,还要靠公爷费心费力,才能把事情办好。” “哪里还用得到我?” 林公爷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土,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王甫:“大将军进城之后,不由分说的占据了皇城,林某还以为,大将军要立刻在皇城里举行登基大典呢。” “实话不瞒大将军,林某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大将军那边的大典办完,林某立刻进宫去朝拜新君。” “这…” 被林昭阴阳怪气的一番,王甫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公爷这是说的什么话,长安城是你我通力合作打下来的,皇城自然不能由我河东军独占,老夫进城之后,在皇城等了公爷半晌,正是为了商量这件事,只可惜公爷一直未来…” “罢了。” 林昭摆了摆手,淡然道:“林某对朝廷忠心耿耿,可不敢占据皇城,不过除了长安城里的事情之外,长安城外的剿贼的事情,还真的需要与大将军细说。” 林昭抬头,看向王甫。 “范阳军可能要逃。” 林公爷目光如炬。 “大将军准备何时出兵,围剿叛逆?” 第六百九十六章 你我的长安! 林家的宅子里,一身紫衣的王大将军,席地坐在林昭身边,静静的看着这个已经可以跟他比肩,甚至犹有胜之的年轻人。 “林公爷,现在长安城刚刚光复,城中尚有诸多隐患不说,而且从朝廷到京兆府,都荡然无存,老夫以为,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维持长安城秩序,重新建立京兆府,等朝廷法度重建之后,再考虑出京平叛的事情。” 林昭看了看王甫,似笑非笑。 “大将军想要重立京兆府,还要重建朝廷?” 听到林昭这句话,裴俭微微皱眉,然后沉声道:“非是老夫重建朝廷,是你我二人奉天子诏命重建朝廷,总不能要等到天子从西川回归长安之后,再让天子来收拾长安城罢?” 林三郎看向王甫,轻声道:“这么说,大将军并不愿意立刻出兵围剿叛逆?” 王甫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正在院子里帮林昭收拾杂草的一众亲卫。 林公爷挥了挥手,赵成很快会意,把这些人统统带了出去,只留下两位节度使就在林家院子里。 王大将军从地上站了起来,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公爷,范阳军既然跑了…那不如就让他跑去。” “叛军逃离关中,便等于把整个关中拱手相让,这个时候咱们已经轻而易举的占了长安城,何苦再耗费将士们的性命,去追击强敌?” 河东军的建制要比平卢军更加完善,也就是说河东军的斥候营比起平卢军的斥候营,只会更好。 林昭能够拿到的消息,王甫没有道理拿不到,现在的这位王大将军,不止知道了河东军想要逃出关中的意图,甚至已经猜到了他们想要西逃的方向。 王甫低眉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范阳军应该是准备从西面的大震关离开关中,大震关距离长安城颇为遥远,咱们即便现在立刻出兵,最多也就是能追上从长安逃出去的范阳军余孽,很难追到范阳军的主力。” “追击范阳军主力,就只能让临近大震关的朔方军去做,他们如果拦不住,我们也只能是平白耗费人力物力。” 王甫看向林昭,声音低沉:“现在对于咱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经营长安城,经营好了长安城,将来天子回朝,你我二人才能在朝廷中……说话更有份量。” “经营长安城……” 林昭看向王甫,淡淡的说道:“大将军的女婿是大周的皇长子,如果这朝廷的京兆府由大将军建立,甚至朝廷也由大将军来建立,那大将军觉得,西川的圣人会心甘情愿的进入这座樊笼之中么?” 王甫面无表情。 “圣人不愿意回来,自然有人争着抢着愿意坐上那个位置,林公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罢?” “外姓人坐上那个位置,不过是另一个康东平。” 林昭起身,走到王甫面前,静静的说道:“而现在的长安城里,唯一有资格的李家人,便是大将军的那位女婿。” 话说到这里,林昭也不愿意再跟王甫废话,他淡淡的说道:“大将军,我不可能看着你在长安城里私设衙门,甚至私设朝廷,现在你我各自派人维持长安城的秩序,然后再弄清楚范阳叛军到底去了哪里。” “清楚这些事情之后,咱们再来考虑是否出兵围剿范阳军不迟。” “不过不管出兵还是不出兵…” 林昭声音沙哑:“长安城都不能按大将军的意志来运转,更不可能按照大将军的意思,把长安城变成一座天子的牢笼。” “一切事情。” 林国公面色平静:“都要大家一起商议着来,而且……” “这长安城的事情,就算你我二人都点头,也未必算数,还要等齐大将军到了长安,再慢慢恢复长安。” 王甫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他盯着林昭,声音低沉:“林公爷,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长安城已经被李家人丢了,是你我二人重新拿回了长安,既然如此,你我为何不能做这长安城的主人?” 老实说,做长安城主人这件事,林昭也颇为心动。 假如现在的长安只有他平卢军一支军队,也只有他这么一个节度使,那么林某人并不介意自己动手改造长安,但是现在长安城里还有另外一个惹人讨厌的节度使,林昭便不能再这么做了。 在这件事情上,他必须占据道德制高点,然后在接下来的事情中,才能占据有利地位。 林某人淡淡一笑,开口道:“大将军如果非要再造长安,那林某也不会多说什么,大将军这便自行去组建京兆府,组建朝廷就是,林某绝不阻拦。” 王甫脸色难看。 这个时候,靠他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重建朝廷的,他来见林昭,就是为了获得林昭的支持。 只有他们两个联手,才有可能在长安城里,新建一个崭新的大周朝廷。 不然就算他自顾自的建起了京兆府,只要林昭不承认,也始终是一个笑话。 见林昭“不识抬举”,王甫脸色有些难看,直接转身,拂袖而去。 “小小年纪,便如此冥顽不灵,你且等着罢!” 王甫咬牙切齿:“只凭你这颗忠心,你外祖的下场,便是你的明日!” 说罢,王大将军拂袖而去。 而林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并没有生气,仍旧跟着手下人一起,清理自家的宅邸。 到了晚上的时候,整个林家宅子被重新收拾了出来,林昭便直接入住,在自己的房间里,踏踏实实的住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刚刚起身,身边的亲卫赵成便来到了他的房门口,开口道:“公爷,下面有两个消息给您。” 林昭这会儿刚穿好衣服,闻言走到房门口,开口道:“何事?” “公爷,下面的人说,他们在城南一处民宅里,捉到了一个范阳叛贼之中的大官,属下派人去问过了,这人似乎名叫章衍,曾经是范阳军的一个将军。” “章衍……” 只听到这个名字,林昭便立时杀气腾腾。 当初就是这个章衍,率领恒阳军东征,讨伐幽州军不成之后,他便带着恒阳军,在沧州大规模屠杀百姓,冒充军功! 这个人,是林昭必杀名单之一。 林公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刻失控,而是继续问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 赵成低头道:“兄弟们在排查南城的时候,在一处坊里找到了曹宅,好像大周曾经的宰相就住在这里。” “曹……宰相?”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曾经的中书省主官曹松! 林昭微微低眉,沉声道:“立刻带我去曹宅,至于那个章衍……” “先关起来,等我得空了,再好生炮制他!” 第六百九十七章 恢复长安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百九十八章 铁拳击罪孽 现在的长安城,理论上来说是被两个军阀各自控制一般,但是如果细究的话,林昭实际上是占优的。 因为他兵力占优,而且有火器的优势,皇城拦不住平卢军。 只不过真在长安城打起来,对长安以及长安百姓的伤害,会比范阳军来的更深重。 而且平卢军即便赢了也会是惨胜,到时候衰弱的平卢军,甚至会让他直接失去话语权。 因此这个时候,不管林昭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不得不跟王甫互相妥协,然后才能继续在长安这个“牌桌”上玩下去。 而建立京兆府的事情,是不得不做的。 首先不管是林昭还是王甫,都没有立场去管理长安城的行政问题,这个时候只能建立起一个临时的京兆府,来让长安城重新恢复秩序。 而这个临时的京兆府,林昭出面组不合适,王甫出面组更不合适,不止是他们双方不会同意,西川的那个流亡朝廷也不会同意。 只有曹松,是最合适的选择。 曹松出面组建临时的京兆府,甚至由他本人担任临时的京兆尹,那么三方就都可以接受。 “由老夫出面组建京兆府?” 曹松抬头,认真看了一眼林昭,然后才继续说道:“老夫一介庶人,恐怕不合适罢?” “您老是大周的相国。” 林昭微笑道:“让您出面组建京兆府,那是委屈了您。” “相国…” 曹松愣了愣,然后缓缓摇头,苦笑道:“事到如今,老夫哪里还是什么大周的相国。” 说到这里,老人家抬头看向林昭,默默说道:“这大周将来还有没有,恐怕都是未知之数。” “您老人家不要看我。”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我可是您门下省的故吏,大周的忠臣。” 曹松不置可否,缓缓说道:“长安这两三年,的确比从前乱了不少,从前的长安,有一百多万人,现在顶天了也就五十万人。”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公爷想恢复长安,老朽也是想的,既然公爷亲自登门,老朽愿意替大周尽一份力,不过……” 曹松看向林昭,默默说道:“不过公爷说这长安城里,还有另外一位节度使在,如果公爷能引见的话,老朽想见他一见。” “这个容易。” 林昭微笑道:“晚生这就让人去把王大将军请到老相公这里来。” “不用不用。” 曹松微微摇头,开口道:“今日劳烦公爷亲自登门,已经是得罪,王大将军那里,老夫亲自去一趟罢。” 说着,老人家就要迈步出门,林昭一把拦住了他,微笑道:“老相公是当朝的宰相,王大将军不过是个二品节度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您老去他那里拜访,老相公在这里安坐,至多下午,我就把王大将军给您带过来。” 曹松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林公爷轻声开口:“老相公,晚辈都亲自来了,王大将军也应该亲自来,不然就有些不太对劲了。” 可能是林昭太过年轻的缘故,两个人说话到现在,曹松下意识里一直把林昭当成了一个后辈,但是听到林昭这句话…… 老人家才猛地醒悟过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在长安城里与王甫争雄的平卢节度使! “如此……老夫就厚颜在这里等候了。” 林昭微笑点头,走出了书房,对着书房外面把守的一个亲卫叫了过来,开口道:“去一趟河东军,把王大将军请到这里来,就说我找他商议建立京兆府的事情。” 这个亲卫立刻低头。 “属下遵命。” 等他走远之后,林昭才回头走到曹松书房面前,对着书房拱手道:“老相公,王大将军过来估计还需要一些时辰,晚生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会儿再来拜见老相公。” 曹松亲自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因为天冷,老人家嘴里时不时吐出一口白气。 “老夫送公爷。” “不用不用。” 林昭笑眯眯的摆手道:“劳烦曹公子送一送我就是了。” 曹晟看了看自家祖父一眼,在后者点头之后,连忙对着林昭低头道:“我送公爷。” 曹家并不大,两个人很快到了曹家的门口,林三郎伸手拍了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曹晟,笑着问道:“曹公子今年岁数几何?” 曹晟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回公爷,草民是承平九年生人,今年二十一了。” “比我小两岁。” 林昭微笑道:“我是曹相的故吏,咱们两家也算有渊源,要是有时间了,不妨去寻我,走动走动。” 曹晟连忙低头。 “草民遵命。” 林昭再一次拍了拍这个同龄人的肩膀,然后默默转身。 等到他转过身子之后,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寒意。 “赵成。” 赵成立刻跟了上来,声音恭谨:“公爷。” “带我去见章衍!” “是!” 有赵成在前面带路,不多时他们就到了城南的一处空宅子里,经过打听,这处宅子的主人已经死在了战乱之中,因此平卢军暂时征用了这个宅子,作为临时关押俘虏的地方。 跟在赵成身后,林昭很快就被带到了一处房间里,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瘦高个,被锁上了枷锁,牢牢地锁在房间的柱子上。 林昭两只手拢在前袖,满脸阴沉。 “你就是想要?恒阳将军章衍?” 章衍是康东平麾下出了名的儒将,并不如其他将士那么膘肥体壮,再加上这段时间他在长安吃了不少苦,这会儿显得有些瘦弱。 他抬起头看了看林昭,发现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便再一次低下了头,有气无力的开口道。 “是章衍。” 他刚低下头没多久,便立刻瞪大了眼睛,惨叫出声。 “啊……” 因为林公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章衍抬起头看着林昭,只见这个脸色阴沉的年轻人,现在面容已经有些扭曲了。 他狠狠地盯着章衍。 “自我从青州出兵以来,我便日日夜夜想着你。” 向来儒雅的林三郎,这会儿显得有些面目狰狞。 “康东平我可以不杀,康东来我也可以不杀,但是你章衍,绝对逃不过我这一刀!” 说罢,林昭再一次抬脚,踹在了章衍的胸口。 这位恒阳将军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 “你……你是……” “老子是林昭!” 林公爷终于不顾体面,狠狠一拳打在了章衍的脸上,怒喝道。 “你当年在沧州,带着恒阳军大肆屠杀沧州百姓,杀良冒功的时候,想过今天没有!” 林昭收回沾满鲜血的拳头,冷冷的看着哀嚎不止的章衍。 “你的罪孽大了!” “不止是你,你的家人,你恒阳军的将官,统统都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过偿罪!” 第六百九十九章 皇城之争 林昭记恨章衍已经很久了。 当初恒阳军在沧州杀良冒功,导致沧州最起码有上万百姓死在恒阳军的屠刀之下,牵连其中的人恐怕有四五万人! 以至于当时林昭不得不从青州军中分出了一支沧州军,交给赵甫平带到沧州去,将沧州的恒阳军驱逐了出去。 当时,与林昭正面对抗的叛军是武慎的静塞军,但是事后林昭对章衍的仇恨,远胜那位静塞将军武慎。 章衍被林昭下重手打了一顿,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满脸都是鲜血,勉强抬起头看着林昭。 “林……林公爷。” 因为嘴里都是鲜血,章衍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长……长安城里还有许多范…范阳军的人,我手里…有名单。” 这位范阳军中的儒将,面对死亡表现的颇为惊恐。 林昭面无表情,再一次再一次抬脚,狠狠一脚踹在了章衍的脸上。 这一次他下脚极重,章衍满脸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公爷这才眯了眯眼睛,回头对着赵成说道:“你亲自在这里盯着他,不要让他死的太干脆。” “最好……” 林昭声音中满是寒意:“最好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家人族人,统统因为他的罪孽死在他的面前!” 赵成一直跟在林昭身边,自然知道当初恒阳军在沧州犯下的罪孽,他狠狠点头,沉声道:“公爷放心,这里交给我,我一定替公爷办的漂漂亮亮的。” “不是替我。” 林昭背负双手,迈步离开。 “是替沧州百姓出一口恶气。” “属下明白。” 赵成恭敬低头,送林昭离开了这处宅子。 等林昭走远之后,这个越国公身边的亲卫长,重新回到了章衍所在的房间里,面露狞笑。 “恶人自有恶人磨。” 赵成恶狠狠看向章衍:“为了沧州百姓,今番我也要做一做恶人了。” ………… 处理完了章衍之后,林昭坐上自己的马车,再一次回到了崇业坊的曹家,他刚下马车,只见曹家门口已经站了不少河东军服色的将士,林昭心中了然。 王甫已经到了。 他背负双手,走进了曹宅,曹松的孙儿曹晟很快跑了出来,毕恭毕敬的把林昭引进了正堂,只见正堂里,曹松与王甫两个人,已经在各自位置落座,看起来交谈甚欢。 见林昭走了进来,头发花白的曹松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见曹松起身,王大将军也跟着起身相迎。 “林公爷来了。” 曹松对着林昭点头致意,笑着说道:“王大将军刚来没有多久,正准备让人去请林公爷,林公爷便来了。” 王甫淡淡的看了看林昭,似笑非笑:“林国公派人将老夫请来,自己却不见了踪影,多少有些说不过去罢?” “有点急事不得不去处理。” 林昭对着两个老头微微欠身,然后笑着说道:“不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没有办法安心坐下来跟两位长辈谈事情。” 王大将军微微皱眉,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公爷这样挂怀?” “一桩公怨。” 林三郎走进了正堂里,淡然道:“当年我任青州总管之时,叛军曾经派人攻我青州境内,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本来都无可厚非,孰知叛军之中的衡阳将军想要,与我军交战没有讨到好处,为了与康贼交待,便转头将屠刀对准了沧州百姓,在沧州大肆杀良冒功。” “沧州百姓,先后有一万余人,死在这些恒阳军手里。” 说到这里,林昭心中戾气再一次上涌。 “这恒阳军,原先是我大周的军队,这章衍也是周人,竟然转头将屠刀对准了大周的百姓,真是千刀万剐难赎其罪!” “今天早上,手下人跟我汇报,说他们在长安城里捉住了这个恒阳将军章衍,林某心中愤恨难平,刚才抽了个时间,去炮制此人去了。” 听到林昭这番话,即便是曹松,也难掩怒色,这位老相国脸色阴沉,沉声道:“此等败类,人人得而诛之,还请公爷千刀万剐此人时,替老朽也剐上一刀!” 一旁的王大将军,也缓缓开口:“这等恶徒,千刀万剐已是便宜了他。” 林昭对着两个人笑了笑,开口道:“此人我已经处理了,这种腌臜之人,不配二位谈起,咱们还是说一说京兆府的事情罢。” 由曹松出面组建京兆府的计划,是林昭提起的,自然也要由他来主持,三个人各自落座,林三郎看向面前的两个老头,开口道:“二位长辈,眼下长安以及整个关中,都纷乱不休,占据了长安城,并不等于战事结束,因此必须要一边平定关中,一边稳定长安局势。” 林昭看向曹松,微微低头:“老相公在先帝朝就是宰相,也在朝堂上沉浮许多年,对于当年的长安旧制应该十分了解,林某的意思是,由老相公出面,召集长安残余的大周官员,组建起一个临时的京兆府,这个京兆府一切按照原先的大周律来,任何人也不能逾越大周律。” 说到这里,林公爷顿了顿,又抬头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然后沉声道:“由曹相任这个临时京兆府的京兆尹,等到圣人从西川回归之后,再由朝廷来组建新的京兆府,二位以为如何?” 曹相低头喝了口茶水,先是看了看王甫的表情,然后才开口说道:“老夫出面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在长安城里,仍旧忠心大周的官员并不多,即便其他衙门暂且不理,只建一个京兆府,人手也未必足够。” “尤其是维持各坊的坊丁,巡街的武侯,以及维持整个长安秩序的金吾卫,人手都完全不够用。” “老夫的意思是,由老夫出面组建京兆府的骨架,至于具体的人手,还需要二位节度使支援一些将士过来,暂时在京兆府做事,二位节度使以为如何?” 听到这里,王甫的角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他抬头看向曹松,微微低头:“王某任节度使的诏命,还是曹相在政事堂时签发的,曹相对王某有提携之恩,既然是曹相开了口,王某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曹松又看向林昭。 “林公爷觉得呢?” “我没有问题。” 林国公痛快点头,开口道:“老相公尽管放手去做就是,只要利国利民,利乎与长安的事情,林昭一定鼎力支持,只不过……”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王甫,淡淡的说道:“既然决定把长安城交给这个临时京兆府管辖,那王大将军的河东军,能否退出皇城?” “咱们都是外臣,一直占着皇城,恐怕有些说不过去罢?” 第七百章 养寇自重? 林昭的要求很简单。 长安城可以由双方,或者说是三方共管,但是皇城不能让某一方占着,尤其是有个皇子女婿的王甫,不能独占皇宫。 倒不是担心王甫会在皇宫里拥立李炎为皇帝,而是担心他占据皇宫太久,会在皇城里埋下太多后手。 按照现在的情形,只要王甫愿意提起储君的事情,那位西川的圣人在返回长安之前,多半会同意立大皇子李炎为太子,如果王甫在皇宫里留下什么后手,西川回来的皇帝莫名其妙死在了长安皇城里,到时候李炎就可以顺顺当当的继承皇位,再没有任何阻碍。 倒不是说李炎不能当皇帝,而是李炎不能在背后只有一个王甫的情况下当皇帝。 这其中的区别很大。 王大将军坐在原地,沉默许久。 他抬头看向林昭,低声道:“林公爷,现在占了皇城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何必把目光着眼于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上?” “皇城是我大周的中枢,亦是天家皇室的居所,我今日让大将军离开皇城,非是要与大将军争权夺势,而是想要让大将军……” “能被皇家少一点猜忌。” 此时只有他们三个人,林昭说话也没有太顾忌,很是平静的说道:“如果大将军始终这样肯进不肯退,哪怕大将军将来真的把那位皇子捧上帝位,那他登基之后,心心念念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弄死大将军。” “皇家……” 王甫看了看林昭,微微低眉:“现如今,只要咱们几个人能够同心同德……” 说到这里,王甫看了看曹松,最终没有把下半句说出口。 而他话里的意思,已经说的十分明白了。 只要林昭愿意跟他联手,“同心同德”,那么未来的李家态度如何,对他们来说都不会是什么问题。 听到这句话,老相国曹松的眉头抖了抖,老头子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大将军这话就有些天真了。” 林三郎呵呵一笑,开口道:“先帝在的时候,大将军与先帝都未必同心同德,如何能与我同心同德?” “退一万步讲,假如林某与大将军真的成了一家人,那齐师道齐大将军呢?” “他又是何种态度?”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眉:“皇城……老夫可以让河东军退出皇城,但是…” “但是皇城地方不小,也需要人维持秩序。” 他看向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把兵从皇城里调出来,至于用来维护皇城秩序的人,你我各出一半。如何?” “还是算了罢。” 林昭微笑摇头:“真这么搞 ,西川的天子如何敢回长安来?” “大将军,咱们建立了京兆府之后,京城里的事情就统统由京兆府去管,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要去插手。” 说着,林昭看向曹松,沉声道:“老相公,如果闲暇无事,明天便可以开始着手准备筹建京兆府的事情了。”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难处,我与王大将军都会给老相公解决。” 另一边的王甫,也举杯表态。 “有劳曹相公了,若能恢复长安城,关中百姓都要给你老人家竖碑立像,” “这个不敢当。” 曹松微微摇头:“只能说将死之人,替朝廷,替大周能做一点贡献是一点贡献。” 这一天,三个人在曹府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商量一些具体的细节部分。 曹老头办事也很给力,三人见面之后的第二天,曹松便在自己家中召集了一批原先大周的官员,筹备重建京兆府的事情,而… 与此同时,林昭派出去的那五千青州军,也终于快马送回了关于北疆的消息。 消息是一个斥候营校尉送来的,顺便还带回了赵甫平亲自写给林昭的书信。 收到北疆消息之后,林昭心情复杂,有喜有忧。 沉默片刻之后,他便让自己身边的亲卫,去把裴俭叫了过来。 裴俭这会儿就在长安城里,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林昭面前,因为四下无有外人,他便对着林昭低头拱手:“小相公。” 林昭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裴叔坐下来说话。” 裴俭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林昭对面,笑着说道:“小相公这么急找末将来,莫不是北边有了消息?” 林昭点了点头。 “赵甫平送信回来了。” 林昭把手边的书信递给了裴俭,然后缓缓说道:“不出所料,范阳军从大震关离开关中……应该是西逃吐蕃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好在朔方军那边见机的快,及时咬住了西逃范阳军的尾巴,而赵甫平又好巧不巧的正好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北疆,他这五千人,也拖住了朔方军西逃的脚步。” “不过范阳军逃的太快,朔方军与赵甫平追到大震关的时候,已经有差不多两万范阳军从大震关离开了关中,赵甫平他们这才来得及闭锁了关中门户,把剩下的范阳军留在了关中。”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康东平是已经跑了,但是他的弟弟康东来却还没有来得及从大震关出逃。” 这个时候,裴俭已经看完了赵甫平送回来的书信,这个黑脸将军抬头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微微低头:“小相公,属下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康东平西逃吐蕃,这件事对于大周朝廷来说自然是一件祸事,但是对于您还有另外那些节度使来说,未必就完全是坏事。” “李周朝廷孱弱。” 裴俭声音低沉,开口道:“他们的中央禁军已经全然崩溃,根本不可能抵抗住康东平的再一次进攻,朝廷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依靠诸位节度使。” “如果康东平以及他的范阳叛军,真的被剿灭个干干净净,那么将来不管是谁做李家的皇帝,他心里想的唯一事情,就是如何把诸位节度使碎尸万段。” 裴俭声音低沉:“当年郑公,便是如此。” “他老人家没有统兵,便被认为威胁到了皇权!” 林昭眯着眼睛,轻轻摇头:“现在强枝弱干,已经没有必要抱着这种养寇自重的念头了,如果能杀康东平,还是要毫不犹豫的杀了。” “这个人野心勃勃,他只要活着,边关百姓便很难得到安宁。” 林昭缓缓说道:“不过他们西逃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他们选择从大震关西逃,而没有硬着头皮从萧关突围,至少……” “齐大将军性命无碍,朔方军也保留了一部分元气。” “他死了也就死了。” 裴俭闷哼一声:“忘恩负义之辈,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用处!” 第七百零一章 像极了 在得知了北疆的大概形势之后,林昭又从长安的幽州军中调派了五千人北上,统一交给赵甫平指挥,负责配合朔方军,清理萧关附近以及整个关中的范阳军余孽。 至于王甫,在林昭几次劝说之后,始终不愿意分兵出长安,牢牢地占据了长安半城。 不过不管是林昭还是王甫亦或是齐师道,三位节度使都保持了一个默契,那就是本部兵马不动。 不管是灵州的四万朔方军,还是太原府的河东军,亦或是林昭在青州以及幽州的驻军,都没再有任何调动。 因为他们都要保证各自的基本盘。 也就是说,哪怕将来他们各自出了什么变故,亦或是在长安权力斗争中落败,至少有一个基本盘能够容身,不至于输的一败涂地。 就这样,长安城在曹松的主持下,很快过去了大半个月,时间来到了永德七年的年底。 长安城,终于入冬了。 在平卢军进兵的过程中,为了保证崔芷晴的安全,林昭一直把她放在自己身后已经控制的城池里,这个时候,崔芷晴终于也被平卢军接进了长安城里,两个人在长安团聚。 把崔芷晴接到身边之后,林昭依旧住在长兴坊自家的宅子里,并没有去占据长安城里的那些王公宅邸,而进入长安城的崔芷晴,也是心情大好,每日在长兴坊里帮着林昭整理宅子,俨然一副主母的模样。 这一日,林昭难得得了半天空闲,便带着崔芷晴,一起去了一趟胜业坊。 清河崔氏在长安的宅邸,就在胜业坊,事实上,崔芷晴本人也是在胜业坊长大,真正回清河定居,还是在她的祖父崔衍过世之后。 崔衍离世之后,崔家人大多都搬回了清河,胜业坊的这座宅子,也就空了下来,只留了几个下人看家,范阳军进城之后,曾经还进入过崔家抢掠财物,此时这个曾经的相府,显得有些杂乱破败。 崔芷晴拉着林昭的衣袖,行走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宅子,入眼的景象让她有些触景生情,轻声叹气:“夫君,我想找些人,把这个宅子收拾出来,将来父亲或者崔家人回到长安,也能有个住处。” “这个都依你。” 林昭轻声道:“回头我让赵成带亲卫营的人过来,帮你把崔府收拾整理出来。” “不用。” 崔芷晴微微摇头,轻声道:“我…我身份毕竟在这里,如果用夫君麾下的将士做私事,传出去恐怕不太好……长安城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些秩序,我自己找些人过来就是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正要跟崔芷晴说话,突然赵成一路小跑,来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低头抱拳:“公爷…人到了,此时距离长安只有十里左右,应该是从城北的景耀门进城。” 林昭神情微变,开口问道:“多少人?” “只有数百人,都是骑兵,一路快马奔来的。” 林昭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去盯着,我稍后就去北门。” 赵成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林昭扭头看向崔芷晴,语气温柔:“六娘,你先在这里看着,需要人手就跟我说,都是自家人,没有人会说三道四。” 林昭沉默片刻,开口道:“澹然性格纯朴,也不会多心。” “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先不陪你了。” 崔芷晴扭头看向林昭,眨了眨大眼睛。 “是…齐大将军回长安了?”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道:“范阳军主力逃了,他的朔方军还有我派出去的一支军队,已经掌握了萧关与大震关,封闭了关中门户,战事告一段落,他当然要赶回长安来。” 说到这里,林公爷微微低眉,开口道:“说到底,这场战事的主战场,是在北疆,是范阳军与朔方军之战,齐大将军是出力最多的人,他回长安来,我不得不去迎一迎他。”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崔芷晴,轻声道:“咱们家与这位齐大将军,还另有一些渊源,将来我慢慢说给六娘听。” 说罢,林昭拍了拍崔芷晴的后背,与崔芷晴告别之后,才上了自己的马车离开了胜业坊,直奔景耀门而去。 到了景曜门之后,林昭就看到了另一辆紫色的马车已经在城门口等候。 很显然,那位王大将军也知道了齐师道即将回京的消息。 林昭掀开车帘,看了看这辆紫色的马车,便阖上帘子,闭目养神。 因为齐师道带领的都是骑兵,奔行速度极快,林昭刚刚到景耀门没有多久,就听到了远处一阵马蹄奔行之声,他掀开车帘,就看到前方整整齐齐数百骑,停在了长安城门外百米处。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铁甲,相貌堂堂,留着几缕长须的中年人,他跳下自己的黑马,抬头看着眼前的长安城,沉默不语。 林昭与王甫,都不约而同的跳下了马车,迎向了这个中年人。 理论上来说,这个中年人才是这一次戡乱平叛的中坚力量,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击败了嚣张跋扈的范阳叛军。 两位节度使上前迎接,齐师道自然也看见了,他不好怠慢,也朝着二位节度使走了过来。 很快,三个人相距只有几步远。 六目相对,各自的目光里,都是意味难明。 此时,这三位节度使实际上就是天底下权势最重的三个人,没有之一。 长安城的命运,李周王朝的命运,乃至整个天下的命运,都握在他们三个人手里。 王甫对着齐师道拱手抱拳。 “齐大将军,好久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是旧相识,当年一起对抗突厥人的时候,就碰过几次面,算是老熟人了。 齐师道是个守礼的人,立刻拱手还礼:“王大将军客气。” 一旁的平卢节度使林昭,也对着齐师道抱拳行礼,他微微欠身,轻声道:“林昭见过齐师叔。” 听到这个称呼,不管是齐师道还是王甫,都是微微一愣,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王甫抬头看着林昭与齐师道表情,微微皱眉。 而齐师道在愣神了片刻之后,颇有些感慨:“难得公爷…还愿意承认这一层关系。” 林昭面色凝重起来,他对着齐师道低头道。 “萧关一仗,朔方军功莫大焉,林昭代关中百姓,代大周百姓,谢过朔方军。” “朔方军是大周的军队,戡乱平叛,分所当为,用不着谢。” 齐师道上前,把林昭搀扶了起来,然后上下认真打量了这个数年没有见过面的年轻节度使,却又隐隐有些熟悉的年轻人,声音感慨。 “这样年轻,这样年轻啊。” 齐大将军面色复杂。 “真是像极了…” 第七百零二章 三足鼎立 师恩深重。 大周开国二百年,朝廷上下门阀派系早已经盘根错节,当年如果不是郑温,且不说齐师道有没有办法当上现在的朔方节度使,最起码他是绝对没有可能迎娶丹阳公主,成为李家女婿的。 如今这位齐大将军手握重兵,两个儿子都是皇帝的表兄弟,齐家早已经成为大周最顶尖的将门。 当年郑家出事之后,齐师道因为李家女婿的身份,成功与郑家撇清关系,以至于后来的郑家人对他多少有些微词,尤其是裴俭,至今还看齐师道非常不爽。 齐大将军本人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不过现在听到林昭这句师叔,他心里便舒服了不少。 有了这一声师叔,最起码老师的这个外孙,还是认他的。 一旁的王甫,再一次皱眉,他看向齐师道,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大将军抗击叛军有功,又一路辛苦,就不要在这里站着了,王某在城中设了酒宴,给大将军接风。” 说着,王甫瞥了一眼旁边的林昭,微笑道:“也请林公爷一同赴宴。” 齐师道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多谢王大将军好意,齐某许久没有回长安,要先回家中整理整理宅院,好迎接妻儿还家。” 齐师道的家,在长安永兴坊丹阳长公主府,丹阳大长公主离开长安之后,长公主府便空了下来,范阳军入城,长公主府也被抢掠过,现在也已经有一些破败。 如今长安光复,西川朝廷也迟早会返回长安,到时候他的妻子儿子,都会返回长安城。 说到这里,齐师道微微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公事,等齐某歇息几日之后,再去寻大将军商量。” 王甫沉默了片刻,微微眯着眼睛,轻声道:“收拾宅院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几就好,这长安城里的事情,需要咱们几个坐下来好好商量,才能好办。” 齐师道对着王甫哑然一笑。 “齐某这一次只带了四百骑回来,长安是王大将军与林国公驻军,要商量也是二位坐在一起商量,齐某人如何插得上话?” 林昭缓缓摇头。 “齐师叔这话说的不错,我与王大将军虽然在长安驻兵,但是师叔你才是抗击范阳军的主力,如今关中光复,百废待兴,咱们这些周臣,是要好好商议商议,如何重建关中,重建长安。” 齐师道看了一眼林昭,沉默片刻。 “那就…下午罢。” 他默默说道:“齐某先回一趟家里看看,等下午时分,咱们再另寻一处地方议事。”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王二人,沉声开口:“二位在长安城,向朝廷递奏书了未?陛下何时动身返回长安?” 林昭与王甫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已经给朝廷上了奏书,请朝廷返回故都,但是……圣人似乎有些不信任,要二位大将军联名上书请他回京,他才肯返回长安,而至今……” “王大将军仍旧不曾上书。” 齐师道看向王甫,后者沉默片刻,低眉道:“陛下既然是大周天子,他想要返回长安,随时可以回转,如林公爷所说,我等三人俱是周臣,用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替朝廷戡乱平叛,如今好容易收复了关中,不见圣人奖赏,反倒疑心我等,真是……” 王甫微微低眉:“老夫实话实说,圣人这般,实在是让人有些齿冷。” 齐师道默默无语。 片刻之后,他才开口道:“大将军既然承认自己是周臣,上一道奏书恭请陛下回京,就不是什么难事,齐某今天稍稍休息一天,明日与大将军一起联名上书,如何?” 王甫微微低眉,没有明确表态。 这个时候,只要他上书请皇帝回京,那就代表着他这个河东节度使仍旧承认李洵这个皇帝,李洵回长安之后,也依旧是大周天子。 这位河东节度使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等明日,咱们坐下来详细商议不迟。” 王甫现在的诉求很简单。 要么直接把他的女婿李炎捧上帝位,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最少也要让李炎坐上东宫储君的位置。 而这些条件,都要跟林昭还有齐师道商议之后,才能付诸行动。 齐师道点了点头,开口道:“那就商议之后,再行决定。” 说完这句话,齐大将军看向了林昭,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林公爷,令堂还有你那几个舅舅,都还好罢?” “都好。” 林昭轻声道:“长安大乱之前,他们都及时离开了长安,不曾被战乱波及。” “那就好。” 齐师道点了点头,走到林昭面前,微笑道:“听说林公爷麾下,有个叫做裴俭的将军,打起仗来很是厉害,有理会还请林公爷替我引见引见。” 林昭面色尴尬起来。 他看向齐师道,咳嗽了一声:“齐师叔,裴将军对你可能有些误会,有时间晚辈替你们二位消弭误会。” “并不能算是误会。” 齐师道低声道:“我确实有些对不起恩师,无怪裴兄骂我。” 说着,这位朔方节度使,牵马朝着林昭的马车走去,淡淡的说道:“我久不在朝廷,更不在长安,此时朝廷局势与长安局势,都要与林公爷好好请教请教才行。” “这个容易。” 林昭指着自己的马车,开口道:“请师叔上我的马车,我送师叔去永兴坊。” 齐师道微微犹豫之后,回头看了王甫一眼,然后缓缓点头。 “好罢,麻烦林公爷了。” 说罢,这位朔方节度使把手里的缰绳丢给身边的亲卫,低头钻进了林昭的马车里。 而林公爷,则是笑呵呵的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王甫,也低头钻进了自家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进了长安城。 车厢里,勉强可以算是叔侄的两个人相对而坐,齐师道再一次认真打量林昭,语气有些复杂:“公爷几年时间,能弄起这么大一指平卢军,真是难得。” “没有外人,师叔不用这样客气。” 林公爷微笑道:“称呼我三郎就好。” 齐师道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三郎与王甫一同进入长安也大半个月了,简单与我说说现在是个什么局势。” “我的想法很简单。” 林昭淡淡的说道:“先把朝廷迎回长安,让天下恢复平稳,其他的事情,都是细枝末节。” “所以我早早的给西川去了奏书,想让西川朝廷尽早回归长安。” 齐师道微微低眉:“那王甫呢?” “他的想法就更简单了。” 林公爷呵呵一笑:“他把女儿嫁给了皇长子李炎,原本是想要让李炎在洛阳或者长安直接登基嗣位。” “被我阻止了之后,现在又想着把李炎强行捧到东宫的位置上去。” 林昭看向齐师道,声音平静。 “他想与师叔商议的,多半就是东宫的事情。” 第七百零三章 圣位不可空悬 因为齐师道的朔方军还在北疆驻守萧关与大震关,并没有带兵回长安来,他在长安城里的行动便要有所顾忌,不能太得罪长安城里的两个“军头”。 或者说,不能把两个全部得罪了。 齐师道上了林昭的马车,林昭在马车里,把长安城里的大概局势跟他说了一遍,然后林公爷沉声道:“齐师叔,我的态度已经说明了,现在大周未来的局势走向,还要看师叔你的态度如何。” “我的态度?” 齐师道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沙哑:“我的什么态度?” 林昭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顾及到马车里说话不太安全,他低声道:“到长兴坊长公主府再说话。” 他们两个人已经说了许久的话,此时马车距离长兴坊已经不远,说完这句话之后没多久,马车便来到了长兴坊门口,齐师道掀开车帘,就看到了正在长兴坊附近巡逻的坊丁以及京兆府的衙差,正在维护城里的秩序。 因为这个时候,长安城刚刚恢复没有多久,城里还有不少范阳军的余孽,再加上各个衙门都没有恢复职能,城里的所有事情全部是京兆府在维持,因此还是有些纷乱。 齐师道把头缩回了车厢里,看向林昭。 “三郎,这些坊丁武侯是?” “京兆府的。” 林昭开口解释道:“我与王大将军同时进入长安城,双方谁都不好接手长安城,只能请长安的文臣首领曹松出面组建京兆府,不过京兆府没有什么人可用,现在的人手,多半是从我的平卢军以及王大将军的河东军中抽调出来的。” 齐师道微微点头。 林昭笑着看向齐师道,开口道:“长安现在正在组建金吾卫,用来维持城内外的治安,齐师叔若是有兴趣,这个金吾卫可以交给朔方军去组建。” “金吾卫是朝廷禁军…” 齐师道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我等外臣出面组建,不合适罢?” 林昭面色平静。 “长安禁军,已经分崩离析了。” 他沉声道:“西川朝廷,也不知道多久才会返回长安来,难道他们一日不会长安,长安就要乱上一日?” “曹相出面组建的京兆府,是临时京兆府,大不了齐师叔出面组建的金吾卫,也加上临时二字就是,等朝廷回归长安了,这些都可以再议。” 齐师道若有所思的看了林昭一眼,没有立刻回话。 马车在丹阳大长公主府门口停了下来,齐师道先林昭一步下了马车,这位身材魁梧的大将军,站在这座公主府面前,微微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这里虽然是我家,但是这些年真正在这里住的时日,加在一起也就两三年而已。” 林昭跟在他身后,轻声道:“当年我刚到长安的时候,时逢大长公主寿辰,我受齐兄邀请,有幸来过这里一趟。” 两位节度使各自感叹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一前一后进了这座公主府。 因为丹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嫡亲胞妹,这座公主府,是长安城里最顶尖的公主府之一,长安陷落之后,这座公主府被康东平的一个堂妹占了,当作自己的宅邸。 因此,这座宅子反而因为这个原因被保护了起来,没有怎么遭到破坏。 两位节度使进了公主府之后,很快走到了公主府的后院,林昭吩咐了一声,他的亲卫便在后院外面警戒,禁止任何人进入后院。 此时已经入冬,凉亭不适合谈事情,两个人在后院找了一处静室坐下,齐大将军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刚才问我的态度,可以说是什么态度了罢?” “皇帝人选。” 林昭也不废话,他抬头看着齐师道,开门见山的说道:“齐师叔你,想要谁当皇帝?” 齐师道神色微变,眉头也跟着抖了抖。 “三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后院里没有第三个人,也没有人给他们两个人奉茶,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那就说得明白一些,师叔还愿意承认西川的那位圣人么?” 齐师道神情复杂。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想让妻儿尽快回到长安,安然无恙,最好……长安能够恢复原来的长安,朝廷也能恢复原来的朝廷,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大周,已经支离破碎了。” 林昭直视齐师道,声音铿锵有力:“从潼关被迫,近二十万长安禁军被范阳军打得灰飞烟灭之后,整个大周朝廷就已经摇摇欲坠,除非……” “除非大周再出一个先帝那样的中兴之主,再耗费一二十年的辛苦,才有可能把大周恢复原样。” 林昭默默的说道:“师叔觉得,当今圣人,能当此任否?” 当然当不得。 大周原本还算完整的朝廷,就是在如今的圣人李洵手里支离破碎,一个完整的朝廷他尚且经营不来,更不要说一个已经衰败的朝廷了! 齐师道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之后,这位大将军才看向林昭,声音沙哑:“三郎有话不妨直说,不用遮掩,今日你说的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林昭微微摇头:“我倒不担心这个。” 现在的林昭,的确不用担心这个。 哪怕这个时代有留声留影的设备,把他说得话公诸于天下,也最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不可能给他带来什么致命打击了。 他看向齐师道,继续说道:“师叔,现在摆在大周面前的,有三条路。” 林公爷伸出一根手指,开口道:“第一条,就是在这里老老实实的等待圣人回来,把圣人迎回长安,然后大家一起尽力维持朝廷,勉强过活下去。” 说到这里,林昭便闭口不言,静静的看着齐师道。 齐大将军目光转动。 “说下去。” 林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第二条,与王甫合作,将那位大殿下捧上帝位。” 齐师道微微皱眉。 “第三条路呢?” 林昭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第三条路,就是咱们从宗室之中,另选一个天子出来,新建一个朝廷。” 听到这里,齐师道不再犹豫,他声音低沉,开口道:“如果是这三条路给我选,我会选第一条路。” 说完,齐大将军抬头看向林昭。 “三郎你又如何选择?” “先前我已经与师叔说了。” 林昭面色平静,微笑道:“我已经给西川朝廷上书,我也选第一条路。但是……” “西川的那位圣人,已经吓破了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敢动身返回长安。” 说到这里,林公爷声音沙哑。 “圣位不可空悬,否则各方势力都会人心浮动。” “如果圣人迟迟不肯返回长安,那我……” “可能也要另做考虑了。” 第七百零四章 做圣人的下场 这就是林昭的态度。 他跟老皇帝之间或许还有一些感情,但是与这位葬送关中的天子李洵之间,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哪怕他是出身东宫的东宫官,对这位平庸到有些昏聩的皇帝,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如果他能够尽快返回长安,然后老老实实的坐在皇宫里当一个不怎么管事的皇帝,不再继续作妖,那么林昭也不会不承认他这个大周天子。 如果他执意滞留西川不愿意回来,或者是回到长安之后,仍旧肆意妄为瞎蹦哒,林昭不介意换一个皇帝。 废立皇帝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但李周朝廷孱弱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个时候,不可能再万事都顺着那个帝座上的巨婴。 齐师道抬起头,表情复杂的看着林昭。 “真……到如此地步了么?” 齐师道久不在朝堂,范阳军造反这场动乱,他也只是在朔方远远观望,虽然看了个大概,但是毕竟不了解其中究竟。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齐师叔,当初范阳军打到了潼关城下,大将军司马烁带兵固守长安,彼时范阳军在潼关之下寸步难行,而那个时候,齐师叔与河东军王甫,应该已经接到了朝廷的诏命,带兵支援潼关,支援陕洛。” 齐师道微微点头:“是,当时我朔方已经在派兵潼关的路上,不过随后就听说了潼关陷落,接着就是长安陷落的消息,那个时候北边的突厥人步步紧逼,无奈之下,我也只能收缩羽翼,固守朔方。” 说到这里,齐师道看向林昭。 “这件事的大概,我是知道的,当时朝廷上下,除却林相与曹相二人,其他官员都上书劝谏天子出兵潼关,随后天子才命令司马烁出兵潼关,此事虽然导致关中陷落,但是……” “罪责…似乎不全在天子。” “齐师叔从身军伍几十年,已经对朝堂有些陌生了。”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那个时候,崔衍已经不在了,政事堂是宰相曹松在主持,我叔父佐之,他们二人便是朝堂的百官领袖,他们带头反对出兵潼关,百官如何敢与两位主持政事堂的宰相唱反调?” 林昭微微低眉:“必然是因为,当时比两位宰相地位还要高的人,想要从潼关出兵,而百官们把握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敢与两位宰相唱反调,用无数道奏书,将两位宰相反对的声音淹没。” 林三郎声音平静:“圣人无罪,罪在万方。” “因此事后,所有的罪过,都被推在了当时上书的百官头上,推到了曾经的詹事府詹事,当时的宰相杨琼头上。” 当时范阳军破潼关之后,带头上书的宰相杨琼,立刻就被皇帝陛下下令斩了,成为那个错误决策中最大的背锅人。 林昭声音低沉。 “而大周的皇帝陛下,被迫离开长安,远逃西川避祸,何其无辜?” “如果当时可以固守潼关,范阳之乱在永德四年最多永德五年,就可以消弭,关中不会被破,长安也不会失陷,更不会有关中百姓组建的关中义军,为国出力效死!” “而我,这个时候的青州刺史都还没有任满。” 齐师道看向林昭,大皱眉头。 林昭面色平静,继续说道:“师叔,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要去追究那个人的罪过,而是想要跟你说。” “一将无能尚且累死三军,遑论天子乎?” “说句直白一些的话,皇帝陛下尽快返回长安,把国事交诸政事堂,自己安安心心的在太极宫里养花遛鸟,大周朝廷尚且可以维持下去,如果他不肯返回长安,或者回到长安之后,仍旧昏政频出……” 说到这里,林公爷目光坚定起来。 “大周,经不起第二次范阳之乱了。” “届时,其他人我不敢说,平卢军上下,是一定要换一个皇帝的。” 齐师道静静的坐在林昭对面,沉默许久。 然后这位大将军才缓缓开口。 “三郎说的这些,我虽然是个武人,但是也能够听得明白,齐某并非是什么愚忠愚孝之人,真到了非换皇帝不可的时候,齐某也愿意站在三郎这一边,但是……” 齐大将军面色严肃,沉声道:“但是这一切,都要等到我妻儿返回长安,保证他们安全之后。” “在她们返回长安之前,长安城不能有另外一位皇帝。” 林昭微微低头。 “齐师叔想的有些多了,圣人在长安的时候,尚且无法守住关中,他当年狼狈逃到西川去,哪里就能掌握住西川朝廷了?” “齐兄现在在成都府做成都尹,长公主与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的意思是,明天与王甫见面之后,咱们三人联名上书,请圣人返京,如果圣人还不愿意回长安来,就请我七叔以及齐兄一起,将西川小朝廷搬回长安来。” “国之大事,不能因一人废驰。” 林昭面色平静:“齐师叔以为呢?” 齐师道低头思索许久。 然后他才抬头看向林昭,缓缓点头:“我同意。” 林昭脸上露出笑容。 “有齐师叔点头,这一切就都好办多了,明日咱们与王大将军坐下来,立刻就能商量一个章程出来。” “不管怎么样,也不管谁做皇帝,咱们的目的都是一个,那就是尽快恢复朝廷,恢复民生。” 齐师道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才又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 “林公爷你……还认大周朝廷么?” “现在是认的。” 林昭老老实实的点头道:“我在越州东湖镇长大,是土生土长的周人,大周朝廷如果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齐师道若有所思。 “如果有一天,朝廷任命了另外的平卢节度使,要夺了你的平卢军,三郎又当如何?” 林昭微微一笑:“齐师叔,长安禁军已经十存一二了。” “这个时候,要是朝廷能够发出这道诏命,我就承认他们的气魄。” 齐师道面无表情。 “也就是说,三郎不愿意交出兵权。” 林昭没有回答,而是笑着问道:“那师叔你呢?有朝一日,朝廷要收回你的朔方军兵权,在这种时候,你舍得放权么?” “朝有明主,我就舍得。” 齐师道声音诚恳。 “朝有明主,国运趋升,齐某不会舍不得手上的这些兵权。” “我不行。” 林昭微微摇头。 “在青州的时候,二舅就不止一次的跟我说过,不要走外祖的老路,外祖当年,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拯救朝廷,又用了十余年时间修修补补,结果下场如何?” “做圣人的下场,他老人家已经告诉我了。” 林公爷呵呵一笑。 “林三不会重蹈前人覆辙。” 第七百零五章 归云楼三方会议 这天,林昭在永兴坊里与自己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师叔,长聊许久。 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后,他才离开长公主府,回到了自己在长兴坊的宅子。 此时,崔芷晴已经指挥林昭的护卫,把这座宅子大概打扫了出来,这位崔家的姑娘,还特意在宅子里给自己整理出了一间房,没有去占谢澹然的房间。 林昭知道了之后,心中微微叹息,没有多说什么。 这个时代,嫡庶之别深入人心,以至于崔芷晴这个清河崔氏的嫡女,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的恪守本分,不敢有半点逾矩的地方。 而这种观念,一时半会之间是没有办法扭转过来的。 只能等在以后一起生活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潜移默化的改变。 此时崔芷晴正在布置自己的房间,林昭推门走进来之后,她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林昭对着她微笑道:“在这里住的习惯否?如果不习惯,咱们可以去胜业坊崔家住几天。” “现在,老岳丈应该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林昭伸手揽住了崔芷晴的腰肢,轻声道:“过些日子,等朝廷回归长安了,多半会再给为夫封爵,到时候我想法子让朝廷给你封个侧妃,这样岳父那边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这个时代,即便是王爷,也是没有正妃和侧妃说法的,不过现在的林昭,已经到了可以轻微改变规则的地步,只要他跟朝廷开口,朝廷给崔芷晴封个侧妃,并不是什么难事。 崔芷晴两只手环住林昭,眼睛里都是笑意。 “还没有影呢,夫君怎么就知道朝廷会给你封王?” 林昭微微低头,看向崔芷晴,笑道:“我替朝廷夺回了长安,赶走了范阳军,不给我封个越王,我麾下的平卢军也不会答应。” “不管是谁做皇帝,这一点他们都能想得明白。” 林昭伸手摸了摸崔芷晴的脑袋,微笑道:“为夫这个王爵,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崔姑娘跟林昭亲热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道:“对了夫君,这两天你在外面忙的时候,许多人在门口登门拜访,还有人来咱们家送礼,我没有要,他们便扔下东西就走,连名字也不留一个。” “没有留下名字,就不算是人情。” 林昭轻声道:“这个时候能上门巴结咱们的,多半都是长安城里的软骨头,伪燕占据长安之时,给康东平磕过头的,这些人用不着理会,如果他们再多叨扰,便让人哄赶出去。” 说到这里,林昭低头看向崔芷晴,微笑道:“上午见了齐大将军,今天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了。” 崔芷晴脸色一红,低下头来:“夫君……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 林昭一把将崔芷晴抱了起来,放在了房间里的床上,促狭一笑。 “想给咱们未来的王府,添个小王子…” 崔芷晴脸色通红,世家门阀出身的家教,让她下意识的摇头拒绝。 “夫君,不成的……” “天还没有黑呢…” …… ………………… 次日,天气晴朗了起来,神清气爽的林公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身里衣的崔芷晴,温柔的帮林昭穿衣服,一边穿一边问道:“夫君什么时候把谢姐姐还有母亲,接到长安来?” “不急。” 林公爷打了个哈欠,开口道:“先等一段时间再说,一家老小都来了,会被有心人惦念。” 说到这里,林昭目光看向了西边。 “首先那个胆小鬼要先回长安才成。” 说话间,崔芷晴已经帮着林昭换好了衣裳,林昭穿好鞋子,回头看向崔芷晴,微笑道:“六娘在家里如果闲着无聊,可以带人出去转一转,我昨天在外面看到,长安城里许多店面已经开业了,虽然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但是好歹有了一些人气。” “另外…” 林昭轻声道:“六娘如果有闲暇,不妨给岳丈写一封信,就说崔家可以派些人到长安来,我这个姑爷替他们谋差事。” 崔芷晴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看向林昭。 “夫君,这种是…你给父亲写信就是了。” “不行,就得六娘你来写。” 林昭伸手捏了捏崔芷晴的脸蛋,微笑道:“得给我家六娘,挣一些脸面。” 崔姑娘面色微红,点了点头之后,帮着林昭整理好束带,轻声问道:“夫君今日要去哪里,晚上还回来么?” “今天去跟另外两个节度使谈事情。” 林昭呵呵一笑:“一起弄一封奏书出来,送到西川去,把那位皇帝陛下请回西川来。” 说完这句话,林昭身上的衣着已经统统整理好了,他与崔芷晴告别之后,上了自家的马车,奔向了长安城里最出名的归云楼。 今天,三位节度使要在这里,定下迎接皇帝回京,以及扫平关中范阳军余孽,还有如何应对西逃范阳军的具体章程。 说白一点,就是商量大周现在所有重要的国事。 也就是说,由三个节度使组成的这个军事会议,已经实际上接管了朝廷,组建了一个“临时军政府”。 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没有任何不长眼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对这件事说三道四。 同时在重建长安的过程中,三位节度使也不可避免的会在长安各个职位上安排一些自己的人手。 这一次简单的军事会议,少说会影响长安城政治格局十年时间,甚至更久! 林昭因为昨晚上过于辛劳,今天起的是有些晚的,等他到达归云楼的时候,另外两个节度使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在归云楼小二的带领下,林昭很快到了归云楼的二楼,被带到了一处雅间里。 林公爷满脸笑意,对着场上的两个节度使拱手行礼:“昨天有些事情忙碌,今天起的晚了,二位长辈莫怪。” 两位节度使对视了一眼,都对林昭点头示意。 “公爷客气,我们也刚到不久。” 齐师道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三…林公爷快落座罢。” 各自落座之后,林昭端起面前的酒杯,敬了两位节度使一杯,然后笑着说道:“今天到这里来,一方面是为了联名上书朝廷,请陛下返回长安,而其他的事情……” “还有重建长安,以及讨伐关中范阳余孽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昭放下酒杯,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范阳军在大周犯下了滔天罪孽,即便逃到了吐蕃去,也不能饶了他,林某以为这个时候应当派遣使者,与吐蕃赞普交涉,让他驱逐范阳叛逆……” 林昭把眼下要做的事情娓娓道来。 王甫看向林昭,面露不快。 而齐师道看着侃侃而谈的林昭,神色则是有些复杂。 第七百零六章 回长安喝酒 这个时候,三位节度使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达成了共识,在归云楼只是一同议定一个具体的章程出来而已。 迎接皇帝回京,还是向吐蕃递交国书,清剿关内范阳军叛逆,与民休息这些,三个人的想法都保持了一致,也很快都谈了下来。 三个人当中,只有林昭是正经科考出身的进士,也是他文笔最好,因此商量好了之后,便让归云楼的人准备了笔墨纸砚,由林昭起草三人联名的奏书。 林昭现在虽然是平卢节度使,但是他曾经在门下省做过三年的给事中,每日见到案牍文书无数,起草奏书对于他来说只是基本功,很快一道中规中矩的奏书就写了出来。 林三郎吹干墨迹,把奏书放在二位节度使面前,微笑道:“二位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便各自署名,盖上各人印章,火速送往西川。” 齐师道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后,默默的从林昭手里接过毛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而一旁的王大将军,则是微微皱眉,抬头看向林昭。 “林公爷,老夫以为,这份奏书应当再详尽一些。” 林昭看了看王甫:“大将军觉得,应当如何详尽?” “储君…之位,应当在这份奏书上写明。” 王甫面色平静,开口道:“大殿下孤身一人出蜀,联络王师,扫清叛逆,于国于民都有莫大功劳,老夫以为,我大周储君再无第二人选,我等身为朝臣,应当在奏书上明说此事,以免……” “以免将来…再生出什么乱子。” 说到这里,王甫看向林昭与齐师道,沉声道:“先灵皇帝致大周祸乱四十年,当今陛下又让关中失陷,二位俱是周臣,应当不想再看到范阳之祸重演罢?”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扭头看了一眼齐师道,此时齐大将军也刚好扭头,二位节度使对视了一眼,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缓缓说道:“大将军,你要把你的女婿捧上帝位,这一点我与齐大将军都可以理解,这件事你可以私下向圣人上书,我们两个人也会默许,装作不知道,但是……” “如果要在我等三人联名的奏书上,写明此事,恐怕不太合适罢?” 当然不合适! 这个时候,三个节度使已经牢牢地把握了关中,如果他们三个联名上书朝廷,要朝廷立李炎为太子,那西川那位胆小的皇帝陛下,哪里还敢回长安! 他可能直接就下诏禅位给自己的大儿子了! 而这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李炎这个人选,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师道,都还没有认可。 说句直白一些的话,即便林昭与齐师道认可李炎当皇帝,双方的利益交换也还没有谈拢。 在这个时候,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师道,都不可能同意在联名奏书上,写明让李炎做储君。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联名上书二位不同意,那老夫便单独向朝廷奏书,只是……” “老夫要在奏书中写明,二位默许此事…” 齐师道再一次皱眉。 他看向王甫,开口道:“大将军,我与林公爷都没有表态,你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太合适罢?” 王甫笑了笑。 “二位有什么要求便提出来,老夫能让步的都可以让步。” 齐师道皱眉不语。 林昭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局。 “王大将军,大殿下从出川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太原府陪伴大将军你,我与齐大将军都不了解这位大殿下的品性,储君乃国之根本,非是一个利字可以掩盖过去的。” “若说单纯为利。” 林三郎微微低眉,缓缓说道:“咱们三个人,大可以从宗室之中遴选一个年幼的皇子,将他捧上帝位,届时也不需要大将军做什么让步,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周的一切,都可以任由我等予取予夺。” 林公爷面无表情。 “我等要的是国体安宁,与民休息。” 王甫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 “二位的意思,老夫明白了。” 他看向面前的两个节度使,开口道:“大殿下秉性纯良,有善于纳谏,有先帝遗风,二位在长安多与他接触接触,自然就能够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王甫默默接过林昭递过来的毛笔,在这道奏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加上了自己的河东节度使印章。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抬头看向林齐二人。 “现在的大周需要明主,当今圣人如何,不需要老夫多说,希望二位在关键时候,要敢说话。” 说完这句话,王甫默默起身,第一个离席。 等王甫离开之后,林昭才看向齐师道,微微摇头:“这老儿疯了,也不知道大皇子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他这样死心塌地。” 齐师道眯了眯眼睛,低声道:“这位大皇子,三郎见过罢?” “见过许多次了。” 林昭微笑道:“不止一次要拉拢我,我没有理会他,现在这个局面,非是他一个皇子能够干预的,况且……” 林昭脸上的笑意收敛,淡淡的说道:“现在他这个模样,不代表之后他也是这个模样,当今圣人在东宫的时候,不也是一副温良恭俭,善于纳谏的模样,坐上了那个位置之后,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林昭是东宫官,在李洵登基之前,林昭不止一次的见过他,当时的太子殿下,黑人的感觉最起码也是中上,那时不管是林简,林昭还是曾经的宋王世子李煦,都支持太子殿下嗣位登基,当时这些太子党,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李洵等级之后是现在这个德行。 “且看着罢。” 林公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齐师道微微欠身,微笑道:“现在王大将军在为他那个女婿上下奔走,咱们用不着理他,稳坐钓鱼台,静静的看着他们蹦哒就好。”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齐师道,微笑道:“除了这道奏书之外,齐师叔得空可以给西川去一封家信,先让齐兄从西川赶回来,来接手长安的这个京兆府。” “我与齐兄数年未见了,很是想念他,盼望着他回长安来,与他一阵喝酒呢。” 见林昭要走,齐师道也站了起来,与林昭一起走向归云楼门口。 “这封信我可以写,但是朝廷未必肯放大郎回来……” “圣人未必能掌握住成都府。” 林三郎呵呵一笑。 “齐兄这个成都尹,等同于京兆尹,他先回长安来处理长安事务,合情合理,谁能挡住他?” 曹松组建的京兆府,只是临时的京兆府,他是宰相的身份,不可能一直坐在京兆尹的这个位置上,只要齐宣回来,他身后两个节度使,这个京兆尹的位置,一定是他的。 第七百零七章 朕惶恐 三位节度使联名的奏书,很快被正式裱封,用急奏快马加鞭的送到了西川去。 当然,除了这一封正式的文书之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书信,连同这道文书一起,送到了西川去。 其中有王甫给皇帝单独上的奏书,有大殿下李炎给他老爹写的奏书,以及齐师道给丹阳长公主以及儿子齐宣的信,再加上林昭给林简写的一封信。 长安距离西川近两千里,但是快马加鞭之下,这些书信在第五天就送到了成都府,送到了成都府的朝廷里。 这一次,司宫台罕见的没有拦截这些书信,任由这些书信送到了各自的收件人手里。 而那些单独奏给皇帝的书信,也被送到了政事堂,送到了政事堂宰相林简手里。 政事堂里,元达公看着眼前的四五封书信,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拆开林昭单独写给他的信,大致了解了长安城的局势之后,他才把剩下的奏书文书,装在了一个盒子里,然后手捧着这个盒子,前往成都府的天子行宫。 作为西川朝廷唯一的一个宰相,林简面见天子自然畅通无阻,他很快来到了天子面前,毕恭毕敬的跪了下来。 “陛下,长安三位节度使联名上书。” 帝尊上面容憔悴的皇帝陛下,脸色微变。 这个时候,他这个“流亡天子”实际上并不是大周的掌权人,长安城里那三位节度使,才是“无冕皇帝”。 也就是说,这道三位节度使联名的奏书,实际上就是皇帝发来的“圣旨”。 这道奏书,实际上是可以对天子进行裁决的。 一道决定了天子命运的奏书! 皇帝陛下脸皮子抖了抖,他看向林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林师,他们……所奏何事?” 林简恭敬低头:“回陛下,此等军国要事,臣未敢拆看,恭请陛下御览……” 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气,许久之后才挥了挥手,对着身边的大太监说道:“周振,把奏书递上来。” 大太监这才晃悠悠下了御阶,接过了林简手里捧着的盒子。 林简把盒子递了过去,再一次低头:“陛下,盒中除却三位节度使的联名奏书之外,还有大殿下,以及河东节度使王甫给陛下上的奏书。” “朕……知道了。” 皇帝陛下这会儿已经打开了木盒,他还没有拆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抬头看向林简,声音沙哑:“林师,未有林昭的奏书么?” 林简摇头。 “回陛下,不曾见到。” 皇帝陛下犹豫了一下,再一次问道:“可有林昭给林师的家信?” “有的。” 元达公老老实实的点头,从袖子里取出那封家信,双手捧在手里:“三郎在信里说,长安上下俱在恭候陛下回京,长安城里还有许多事情,等候陛下回去处置,此乃三郎家信,请陛下过目…” “既是家信,朕便不看了。” 皇帝陛下微微松了口气,从木盒里取出那封三人联名的奏书,打开之后,很是认真,几乎是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 看完了之后,这位皇帝陛下长松了一口气,又把自己儿子李炎还有王甫单独呈上的奏书看了一遍,这才对着周振摆了摆手。 “周振,让人在偏殿设宴,朕今天高兴,与林师一起喝上一杯。” 周振连忙点头,迈着小碎步下去准备去了。 天子开了口,就由不得林简推拒,元达公被几个太监簇拥着进了行宫的偏殿,然后被安排在天子对面坐了下来。 此时的天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 “范阳叛逆作乱三年,如今终于平息,朕也可以择日返回皇廷祖地了。”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微微低眉,开口道:“这西川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湿热,这几年让朕吃了不少苦头。” “臣……恭喜陛下。” 这个时候,林简也已经看到了那封联名的奏书,并且认出了林昭的字迹,他面露笑容,对着皇帝开口道:“陛下南狩三年,终于得以返回长安,如今范阳祸根已除,相信陛下必然可以振兴朝廷,中兴大周…” “这些场面话,林师就不必说了。” 皇帝陛下微微摇头,目光复杂:“只是少了一个康东平而已,朝局未必就比从前容易多少。” 他这句话没有明说,但是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少了一个康东平,又来了三个康东平,如今长安禁军土崩瓦解,长安城里三位节度使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朝廷能够得罪得起的。 “林师,朕…以后,只能依靠你们林家了。” 皇帝陛下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元达公微微低头:“陛下,三位节度使能够联名上书,请陛下返回长安御极,说明他们就还是周臣,此时时局远没有陛下想的那样艰难,陛下返回长安之后,在关中重新组建长安禁军,很快就可以恢复先帝朝旧貌…”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片刻之后,他才看向林简,开口道:“这三位节度使替朝廷驱除叛逆,功莫大焉,林师以为,应当如何封赏?” 林简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陛下,齐大将军是丹阳大长公主的丈夫,也是陛下的姑父,与皇家有亲,这一次平叛,也是朔方军出力最多,依臣看……” “可以给齐大将军封一个郡王。”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河东节度使王甫,也是功劳莫大,亦可以加封郡王…” 说完这两个人,林简便闭口不言,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皇帝伸手给林简倒了杯酒,笑着说道:“还有一位平卢节度使,林师怎么不说了?” 林简微微摇头。 “三郎是臣之从子,臣身为宰相,当避举亲之嫌…” 皇帝微微摇头。 “林师还是太守规矩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端起酒杯,遥遥的敬了林简一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现如今,一个郡王恐怕是不够了。” 李洵微微低眉,语气之中全是无奈。 “长安城的这三位节度使,各自的兵力加在一起,恐怕有二十万人,俱是虎狼之师。” “伪燕尚且舍得给他们加封一字王,朕如果只给一个郡王,他们三个人无有意见,他们麾下的那些将士们,恐怕也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皇帝看向林简,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林师,你们越州林氏,恐怕要出一个越王了。” 林简连忙起身,对着皇帝躬身行礼。 “越州林氏惶恐。” “应该是朕惶恐才是。” 皇帝陛下这个时候出奇的清醒,他起身把林简扶了起来,摇头微微叹息。 “这个时候他们还要请朕回去,是给朕颜面,接下来…” “就该朕还给他们颜面了。” 第七百零八章 卖好 这一次,林简在天子行宫里吃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 林简离开的时候,皇帝陛下亲自把他送出了殿门,然后微微叹息:“林师,朝中诸事,便托付与你了。” 林简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皇帝,默默低头:“陛下……准备何时返回长安?” “这要看林师。” 皇帝陛下微微低眉,开口道:“三位节度使同时开口,看现在的光景,朕如果不回长安去,他们很快就会在长安另建一个朝廷。” 说到这里,李洵神色有些黯然。 “林师现在就去准备罢,等朝廷准备好了,就动身会长安去。” 这位皇帝陛下,声音沙哑:“便是死,也要死在长安。” 林简脸色微变,连忙低头:“陛下…千万莫要作此想,时局没有坏到这种程度。” “朕知道了。” 皇帝伸手拍了拍林简的肩膀,微微低眉:“林师,但愿你我师徒,能够善始善终。” 林简默默低头。 “臣也如此想。” 说罢,林简才躬身退出了行宫,回政事堂准备搬迁朝廷的事宜去了。 送走了林简之后,皇帝陛下在大太监周振的陪同下,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他坐在软榻上,又把刚才那几封书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最后天子默默转头看向身边的紫衣大太监。 “周振,司宫台的人……” 周振连忙低头:“回陛下,大半已经派到长安去了,长安那边的动向,陛下随时可以掌握。” 皇帝陛下微微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那三个人…”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周振再一次低头。 “齐大将军回长安的时候,两位节度使都出城相迎,最终齐大将军坐上了越国公的马车,两个人一起回了丹阳长公主府,长谈许久。” “他们谈话的时候,周边都有卫士,无从得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周振声音低沉:“在此之后,三位节度使又在归云楼见了一面,然后才有了这道联名请陛下回京的奏书。” 皇帝微微点头。 “也就是说…” “齐师道与林昭走的更近一些。” 周振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目前看来是这样,不过具体是什么样子,还要详细查探。” 皇帝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朕……知道了。” “给朕准备一辆马车,朕要出宫去。” 周振扭头看向天子,低声道:“陛下您要去哪里?” “去大长公主府看姑母。” 皇帝陛下站了起来,声音平静:“尽尽孝心。” 周振会意点头,很快下去准备去了。 事实上皇帝在西川的这几年时间里,一直与丹阳大长公主来往密切,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去个两三次,用来“联络感情”。 当然了,这份亲情之中究竟有多少齐师道的成分在,只有皇帝陛下一个人清楚了。 周振很快给皇帝陛下准备好了马车,因为是微服出行,不用准备仪仗,因此很快就有几辆马车从行宫宫城离开,朝着城里的一处大宅子赶去。 皇帝要驾临,司宫台早早的通报了大长公主府,等到一身蓝色袍服的皇帝陛下在大长公主府门口下马车的时候,丹阳大长公主已经在门口等候许久。 大长公主看了皇帝一眼,上前低头行礼:“恭迎陛下圣驾。” “姑母莫要行礼了。” 皇帝陛下连忙上前,把自己的亲姑姑扶了起来,微微叹息:“朕已经是个福薄之人,姑母这样,还要折朕的福气。” 丹阳大长公主被扶起来之后,也不再执意行礼,而是抬头看着自己的这个大侄子,轻声道:“陛下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了?” “来给姑母请安。”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大长公主府。 成都的这座大长公主府,因为建造的有些仓促,不管是占地面积还是细致的程度,都远远比不上长安城永兴坊的那座公主府。 天子来这座公主府也不止一次了,不过这一次,他左右看了看,便摇头感慨:“成都府不比长安,这两年委屈姑母了。” “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丹阳长公主叹了口气:“国家遭逢大难,我能从长安逃出性命就已经是幸事,更不要说这两年在西川,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比起寻常百姓人家,不知道好了多少。” 李家的皇族到了西川之后,虽然生活水平还是要远超普通人,但是生活质量比起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就要差的远了。 比如说当年在长安城,丹阳长公主过寿的时候,还是太子的李洵,曾经给她送过一面近人高的巨大铜镜,铜镜上镶满金石珠宝,奢华至极。 到了西川之后,便不可能再有这种人力物力了。 说话间,姑侄二人已经到了正堂,皇帝陛下在主位上坐下,长公主陪坐在旁边。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自己的姑母,轻声道:“姑母想念长安否?” “自然是想的。” 丹阳大长公主叹息道:“我生在那里,自小也长在那里,自小到大都没有怎么离开过长安,转眼离开长安两年有余,如何能不想念长安城?” 天子低头喝了口茶水,轻声问道:“那姑母想回长安否?” 长公主没有回答,只是看向自己的这个大侄子,轻声道:“想回就可以回么?” 皇帝陛下微笑点头:“今天刚来的消息,三位节度使已经将范阳军叛逆赶出了关中,成功收复了长安,只要姑母愿意回去,现在就可以回去。” 丹阳大长公主闻言,沉默了片刻。 现在成都府里的众人,多半都不知道长安城的情况,但是她是知道的,因为她是齐师道的夫人,时常还会与夫君通信。 她看向自己的大侄子,正在说话,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大长公主把目光看向门外,只见他的大儿子齐宣,身着一身紫衣,迈步走进了正堂。 此时的齐宣,已经蓄须,整个人看起来,全然没有了长安城之时那种青涩的模样。 齐宣走进正堂之后,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皇帝,然后整理衣裳,跪在了地上,叩首行礼。 “臣齐宣,叩见陛下。” 给皇帝行礼之后,他又给母亲磕头行礼:“见过母亲。” 丹阳长公主目光闪动,没有说话。 皇帝陛下则是站了起来,上前把齐宣扶了起来,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行大礼,坐下来说话罢。” 齐宣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后者点头之后,他才规规矩矩的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等齐宣坐定之后,皇帝看着自己的这个表弟,微笑问道:“大郎知道长安城的消息了么?” 齐宣有些诧异,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点头:“知道一些。” 皇帝微微低眉,继续说道。 “那大郎,愿意现在赶去长安,做朕的京兆尹么?” 第七百零九章 试看未来之长安 这就是典型的卖好。 并不是向他的姑母,或者是向齐宣卖好,而是想向他们身后的齐师道卖好。 现在三个节度使当中,就数齐师道离皇家最近,如果能把齐师道或者是朔方军争取到自己这边来,那么他回到长安之后,就不至于说话完全没有声音。 齐师道是最好拉拢的一个。 只要齐师道臣服朝廷,朔方军完全臣服于皇帝,剩下的两个节度使,完全可以拉一个打一个,再用几年时间慢慢渗透,或许就可以在长安城重新掌握朝政。 因此,皇帝陛下才会亲自到长公主府来,向自己的姑姑和表弟表达善意。 大长公主还没有说话,一旁坐着的齐宣就连忙站了起来,对着皇帝躬身行礼:“陛下,万万不可。” “臣……年纪尚轻。”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从前在长安城任万年县县令的时候,就有些吃力,后来莫名其妙做了京兆尹的少尹,到了成都之后,因为朝廷无人,林相才任命我暂代成都尹…” “京兆尹的位置,太大了。” 齐宣低头道:“臣……万不敢当此官职。” 齐宣比林昭大两三岁,也就是说今年也才二十五六岁而已,如果是在先帝朝,他这个年纪做京兆尹,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皇帝陛下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那林昭比你还小上几岁,现在已经是越国公,平卢节度使了,大郎才干不比他差,一个京兆尹如何就做不得了?” 齐宣低头苦笑。 “林三郎能够做节度使,是凭借战功,自范阳作乱以来,臣……实在是百无一用,万不敢领受。” “朕让你去做,你便去做。” 皇帝起身,把齐宣重新拉回了椅子上坐下来,这位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大郎,你也做了许多年官了,有些话朕不跟你说,你也应该明白。” “长安城…现在还不姓李。” 皇帝声音低沉,开口道:“姑父在长安,你现在去长安,还能够坐稳京兆尹这个位置,你如果不去,京兆尹这个位置就会拱手让给外人,朕……” “朕现在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你我是一家人,是兄弟。” 皇帝拍了拍齐宣的肩膀,声音低沉:“你……就当是帮一帮朕这个兄长,如何?” 齐宣低着头,没有说话。 一旁的大长公主也站了起来,走到了兄弟两个人身边,她看着齐宣,轻声道:“宣儿,成都尹与京兆尹平级,你既然做得成都尹,京兆尹想来也不会太难。” “你现在回长安,顺道还能把为娘也带回去……” 长公主拉着齐宣的衣袖,微微叹息:“娘……想念长安城已经想了好几年了。” 说到这里,她低眉道:“先帝的帝陵,我也好几年没能去了,你带为娘回去,为娘也能去看看先帝。” 丹阳长公主与先帝是一母同胞,当年先帝还是楚王的时候,长公主便常常在楚王府里玩耍,哪怕后来楚王殿下做了皇帝,仍旧对自己的妹妹宠爱有加,兄妹关系一直很不错。 丹阳长公主被迫移居西川这几年,心里最挂念的,就是没有能够去兄长坟前,与兄长说说话。 听到这里,齐宣沉默许久,最后才对着皇帝低头行礼:“臣……遵陛下旨意。” “京兆尹这个位置,十分重要。” 皇帝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开口道:“你赶回长安之后,朕过些日子也要回长安去,到时候,大郎你这个京兆尹,可要护着朕一些。” “咱们是一家人,姑表兄弟。” 圣人声音沙哑:“与外人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句话,齐宣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恭敬低头,咬牙道:“臣…定当为陛下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 “有大郎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皇帝拉着齐宣的袖子,微笑道:“等回了长安,朕请大郎在太极宫喝酒。” 齐宣唯唯诺诺,有一句话答一句话。 皇帝陛下跟这个表弟说了一阵话之后,又跟自己的姑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长公主府,在周振的陪同下,回行宫去了。 而丹阳长公主母子两人,毕恭毕敬的把皇帝送出了府门,对着远去的马车恭敬行礼。 等马车走远之后,齐宣才抬起低着的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阿娘,陛下他……” 大长公主微微摇头,开口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屋里说。” 齐宣点头,扶着自己的母亲,回到了公主府的书房里。 他给母亲倒了杯热茶,这才开口道:“母亲,搬迁朝廷的事情,孩儿都不曾听林相提起,怎么陛下这样着急让孩儿回长安赴任去?” 长公主接过茶水,从一旁的抽屉里取来一封书信,放在齐宣手边。 “这是你父亲今天才从长安寄回来的,信里大概的意思,也是让你回长安任京兆尹。” 说到这里,长公主微微低眉,开口道:“看来先帝建立起来的司宫台,至今仍然好用,这些刚送到成都府的私信,陛下早已经看过了。” 齐宣接过信,大概看了一遍,然后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微微低头。 “阿娘,现在长安已经没有朝廷的禁军了,孩儿就是回长安去,又能做什么?” “你爹在长安,怕什么?” 丹阳长公主低头喝了口茶,开口道:“现在,西川…这里才是最不稳定的地方,咱们这个时候回到长安去,有你爹在,谁都不敢把咱们母子怎么样。” “所以为娘才让你应下这件事。” 大长公主毕竟见过三朝国事,眼界见识都要远超那些看不清事情本源的局外人。 “你回到长安,有你爹在,有你那个太学的舍友在,任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这个京兆尹的差事,可以踏踏实实的干下去。” “只要你这个京兆尹做得好,陛下回京的之后,都有许多倚仗你的地方。” 齐宣低眉不语。 大长公主扭头看向齐宣,缓缓说道:“宣儿,你回去准备准备,咱们后天就动身离开成都府,返回长安去。” 齐宣苦笑摇头:“母亲,成都府里也有很多事情,孩儿要去政事堂,等林相再任命一个成都尹,孩儿与他交接差事之后,再动身回长安。” “成都府能有多少事情?” 大长公主低声道:“长安城才是大事!” “你要尽快回到长安去,那里才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 大长公主低头,叹了口气:“宣儿,长安禁军已经所剩无几,将来我们这些姓李的,可能还要倚仗你这个京兆尹。” “去长安罢,去见你的父亲,去见林三郎。” 大长公主神情复杂。 “去看看长安,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第七百一十章 多有操心事 转眼间,永德七年进入了尾声。 今年的长安城,格外寒冷,三天的大雪之后,积雪封路,城外已经很少行人。 不过随着天空放晴,长安城里,有坊丁武侯以及城防营的人,在京兆府的指挥下清扫道路积雪,城里的街道上已经到处都是行人。 此时,王师入驻长安,已经有两三个月时间,一些地方上的州郡,已经开始向长安城送奏书以及公文。 而此时的长安城,尚且没有朝廷,也没有六部,只有一个被军政府赋权的京兆府,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些文书。 按照道理来讲,此时的朝廷还在西川,这些公文送也应该送到西川去,这些州郡之所以送文书到长安来,多少有了一些投机的念头。 他们…在赌长安会不会有一个新天子。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送到长安的文书,还要由京兆府转送西川,但是到了后来,因为实在是太过麻烦,也太过耗时,三位节度使一商量,干脆就给西川递了一道奏书,由宰相曹松在长安另成立一个临时的政事堂,处理这些政事。 除此之外,长安还行文各地,命令他们一切公文,俱送诸西川,暂不送长安,何时转送长安,另行通知。 随着朝廷收复关中以及长安,也陆续有人拿着地契房契,回归长安城,拿回了自己在长安的产业。 只要是拿着大周朝廷开具的地契,京兆府那边一律发还了产业,这也让不少人口回流,长安城开始慢慢恢复元气。 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乏聪明人。 从三位节度使“入主”长安之后,每天都有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访三位节度使,也有很多读书人,争着抢着要到节度使府上做门客。 而在三位节度使当中,只有王甫接纳了一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充当幕僚,而林昭与齐师道,都没有怎么接纳门客。 不过这段时间,不少与林昭同年同科的进士,以及一些越州的士人,到长兴坊登门拜访,对于这些同科同年同乡,林昭还是给了点面子,一一见了的。 这些人,在政治上天然与林昭亲近,如果合适,将来也会是一些堪用的力量。 腊月二十七,长安城里路上的积雪基本上已经清扫干净,十几个护卫保护着林昭的马车,离开了长兴坊。 马车从长兴坊一路到了长安西面的延平门,马车刚刚在延平门门口停下,一个袖口绣了半枚铜钱的年轻人,便在林昭的马车旁边弯身,低头道:“公爷,西川的车队,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延平门。” 林昭微微点头。 “不着急,我等一等。” 这个袖口上绣了半枚铜钱的年轻人恭敬低头。 “属下明白了。” 当初,林昭在平卢军军营之中遴选了十七个年轻人,各自给了半枚铜钱,组建了属于平卢军的情报系统,如今近一年时间过去,这支铜钱卫已经基本上成型了。 十七个少年人当中,有四个被淘汰了出去,剩下的十三个人,组成了这个情报系统的高层。 而这十三个人,每一个人的袖口上,都绣了半枚铜钱。 现在,铜钱卫正在趋向等级化,用铜钱多少来区分等级,铜钱越多,等级越低。 而等级最高的,便是这十三个半枚铜钱的年轻人。 这支情报系统,在林昭全力给予资源的情况下,正在飞速成型,相信再有一两年或者两三年的时间,它就能真正成长起来,成为一个类似司宫台的组织。 当然,现在的铜钱卫还略显稚嫩,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情报工作,距离司宫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个年轻人离开之后,林昭便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就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又一辆马车从长安城里驶了出来。 是河东节度使王甫的马车。 林昭与王甫的关系,属于单纯的利益关系,再加上因为储君之事的分歧,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因此便没有下马车,跟王甫打招呼。 王大将军也坐在马车里。装作没有看见林昭。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延平门外的官道上,一百余骑护卫着四五辆马车,缓缓靠近长安城。 因为道路上积雪严重,马队的速度极慢,当先一个中年人走在前头,大声呼喝,指挥着手下的将士们在马车后面推车。 这个中年人,正是灵州大将军,朔方节度使齐师道。 早在一天前,他便出城二三十里,去迎接这个西川车队去了。 即便是皇帝,这个时候也未必值得让齐师道这样辛苦冒雪迎接,所以这个西川车队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 丹阳大长公主母子! 也只有她,能让长安城主事的三位节度使,一起出城迎接了。 此时,车队距离延平门只有两三百米,王甫那边一个年轻人走出队伍,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之下,迈步踏进了积雪里,踉踉跄跄的走到了马队面前,不由分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侄孙李炎,给姑祖母磕头了。” 大殿下神态恭谨,一头扎进了雪地了,态度很是到位。 正在指挥马队的齐师道,见状大皱眉头,对着旁边的马车车厢说了两句话,很快,马车车帘打开,丹阳大长公主母子,先后从车厢里走出来。 大长公主,在齐宣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走到了跪在地上的李炎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微微摇头:“这么大的雪,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一些。” 李炎毕恭毕敬的对大长公主低头。 “侄孙当做的。” 给大长公主行礼之后,李炎又看向齐宣,再一次低头作揖:“侄儿见过表叔。” 齐宣是正统进士出身,比较守礼,当下连忙作揖还礼:“大殿下客气。” 此时,他们距离延平门只剩下二百米左右,马上的齐师道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积雪深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殿下,且容我们先进城罢。” 李炎慌忙点头。 “姑祖父说的是…” 李炎让开之后,马队再一次缓慢前进,等距离延平门还有百米左右的时候,积雪就已经被长安百姓清扫出了一条路,这个时候,另外两位节度使,已经在路边等候了。 林国公面带微笑,看向眼前因为积雪有些狼狈的齐宣。 “齐兄,许久不见了。” 齐宣整理了一番衣裳,抬头看向林昭,神色复杂。 “是…许久未见了。” 林昭迈步上前,一把抱住这个太学同学,爽朗一笑。 “一别数年,齐兄怎么比从前还瘦了一些?” 原本有些拘谨的齐宣,被林昭这么一抱,直接愣住了。 因为文人相见,是没有拥抱这个礼节的。 齐大公子愣神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也抱住了林昭,面露笑容。 “多有操心事,不得不瘦。” 第七百一十一章 儿媳妇 数年未见的太学室友,今日终于见面了。 当年在国子监里,三个舍友当中,林昭与周德只能算是酒肉兄弟,哪怕是后来在青州与周德见面,两个人之间更多的也是利益关系,但是齐宣不一样。 从在太学第一次碰面之后,两个人便很是投缘,后来的几年时间里,两个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可以说,齐宣是林昭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先前齐宣流亡西川的时候,林昭还担心过他的安危,不止一次的给他写信询问近况。 转眼数年时间过去,这对太学里的好兄弟,终于又在长安重逢。 拥抱了一会儿之后,林昭伸手拉着齐宣的衣袖,笑着说道:“齐兄一路辛苦,今日先回去歇息歇息,明日到我家里来,或者咱们去归云楼,你我兄弟好好喝上一场,不醉不归。” 齐宣这一次没有犹豫,也是面露微笑:“就去你家里,我在西川就听说三郎你纳了清河崔氏的六姑娘为妾。” “从前与你介绍,你不肯,我那时候还以为你迂,不曾想居然有这种手段。” 齐大公子伸出大拇指,由衷说道:“真是厉害。” 这话倒是真心的。 齐宣也已经成婚数年,以他的家世,都没有娶到千年世家的嫡女,而林昭不仅把清河崔氏的嫡女迎进了门,还是以妾室身份进的门,这在这些长安衙内心中,简直是比破反贼还要牛逼的事情。 听到齐宣提起这个,林昭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他咳嗽了一声,微微摇头:“妾室不妾室的,不必多提,齐兄就当我娶了两个夫人就是。” 齐宣含笑点头:“自然如此,多少万顾忌崔家的脸面。” 林昭微微摇头,没有再搭话。 他与齐宣两个人之间,是有一些价值观冲突的,比如说在这件事当中,齐宣看到的是清河崔氏的脸面,而林昭更注重的是崔芷晴本人的感受。 与齐宣说了一会话之后,林昭才扭头看向已经下了马车的丹阳大长公主,他整理了一番衣衫,迈步上前,对着长公主规规矩矩的作揖行礼。 “晚辈林昭,见过大长公主。” 见林昭行大礼,长公主也不敢怠慢,上前把林昭扶了起来,轻声道:“从前便跟你说,让你称呼姨娘,怎么三郎现在发迹了,怕我高攀不成?” 林昭起身,微笑摇头:“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管怎么说,都是我高攀才对。” 当年林昭初入长安城,第一次见到丹阳长公主的时候,丹阳长公主的确跟他提过林二娘的事情,那时候长公主似乎也随口提过,说林昭私下里可以称呼她为姨娘。 但是这句话,她随口一说,林昭也随口一听,之后在两个人为数不多的接触里,林昭一直规规矩矩的称呼长公主,或者称呼殿下,从来没有称呼过什么姨娘。 而长公主也没有纠正过这个叫法。 现在,长公主突然开口纠正,很明显并不是因为林昭与齐宣的关系,或者是她与林二娘之间的闺蜜情分,而是因为…… 地位不一样了。 眼下的长安城里,朔方军还在朔方以及萧关与大震关,长安城是林昭的平卢军与王甫的河东军在接掌。 而在平卢军与河东军的实力对比中,林昭是占优的。 一方面是因为人数,更多的是因为火药以及火器。 现在的林公爷,是长安城里拳头最大的那个人。 就连李家的这位大长公主,也因为实力关系,开始有意无意的与林昭攀亲近了。 而林公爷也很给面子,直接就叫起了姨娘。 一旁的王甫也上前,对着丹阳大长公主行礼。 事实上,如果只是齐宣回长安来,王甫根本不可能出城迎接,就是因为大长公主在皇族之中地位很高,而且又有齐师道这个丈夫,王甫才不得不一大早出城相迎。 大长公主对王甫笑了笑,开口道:“大将军不必多礼,不是大将军,本宫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返回长安。” 说着,这位大长公主抬头看向面前的长安城,神情复杂。 “仔细算起来,已经三年不曾见到长安了。” 林公爷侧身站在旁边,微笑道:“姨娘,王师已经恢复长安,以后您再也不用离开长安城了。” “但愿如此。” 大长公主扭头看向林昭,轻声叹道:“多亏了你们。” “是你们救了大周。” 林昭缓缓摇头:“平叛之中,出力最多的是齐大将军,晚辈不敢居功。”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本来长安城里现有的官员,都要出城来迎接大长公主的,但是城中现在只有一个京兆府,无有六部以及其他衙门,许多事情纷繁错乱,曹相与其他官员实在是分不开身,没有办法到场,还请姨娘见谅。” “本也不该来。” 长公主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看向林昭与王甫,低声叹道:“我一个无用之人返回长安,你们也不该来接我,耽误了国家大事,便是我的罪过了。” 林昭面露微笑:“其他人不知道,我可是长安城里的闲人一个,肯定是要来迎接姨娘的。” 听到林昭这句话,一旁的王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眼神已经有些不太自然了。 因为林昭…… 与齐家走的太近了! 偏偏这种亲近,还是天然亲近,他找不到任何不当之处! 一群人在延平门外寒暄了许久,最后还是齐大将军咳嗽了一声,沉声道:“两位节度使能来迎接我家妻儿,齐某心中很是感激,只是天寒地冻的,实在不方便说话,咱们还是先进城罢。” 他开了口,其他众人自然开口附和。 林昭看向齐宣,微笑道:“我马车里点了炉子,齐兄与我同乘一车罢。” 齐宣看了一眼父母,见二人没有反对,便笑着说道:“我可不是一个人,妻女都跟我一起回长安来了。” “齐兄不说,我差点忘了。” 林公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早听七叔说你在成都府生了个女儿,快抱来与我看看。” 齐宣对着身后的马车招了招手,一个身着冬衣的年轻女子,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来到了林昭面前。 这是齐宣的夫人与女儿。 他是在林昭之后成婚,夫人在长安怀孕,但是怀孕之后没多久,长安便遭逢剧变,他们一家人搬去了西川,最后在西川生下了这个女儿。 林昭与齐夫人见礼之后,伸手把这个小姑娘抱在了自己怀里,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齐宣夫妻二人,也跟着上了林昭的马车。 马车里,林昭抱着小姑娘在火炉旁边烤火,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着林昭,一点也不畏生。 林公爷越看越是喜欢,抬头看向面前的夫妻二人,对着面前的齐夫人微笑道。 “嫂夫人,我这么一抱,这可就是我林家的儿媳妇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找个顺眼的 林昭的儿子林青,只比齐宣的这个女儿大了一岁左右,按照两家人之间的关系,这门亲事的确可以定下来。 不过现在林昭的身份不太一样,齐宣听到这句话之后,与夫人对望了一眼,然后对着林昭苦笑道:“三郎…如果咱们还在太学的时候,这门亲事我立刻就能许给你,但是现在不太一样了,我……须得回家问一问父母。” 倒不是说齐宣与林昭的感情浅淡了,而是因为现在林昭代表着平卢军而齐家则是代表着朔方军,一旦两家结亲,哪怕是定亲,都意味着两股庞大势力的结合。 这种影响力,不止是两家人的事情,还会影响到朝堂,乃至于影响到整个长安未来局势的走向。 林公爷闻言,哑然一笑:“只是随口一说,他们两个人现在才两三岁,也不能就这么定下来,否则将来长大了你家闺女看不上我那个儿子,闹了矛盾,还要埋怨我们这些父辈不负责任。”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宣微微松了口气,他笑着看着林昭,开口道:“这两年我在西川,常常听到三郎你的消息,三郎这几年的经历,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齐大公子看向林昭,感慨道:“当初我送三郎出长安的时候,你还只是门下省给事中转任青州刺史,一个中州刺史,不要说高高在上的天子,就是六部的郎中,恐怕也未必看得上,可三年之后……” 齐大公子低声道:“三郎竟然凭空弄出了一支平卢军出来,摇身一变,成了天底下声音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林昭把怀里的小姑娘,递还给了齐夫人,然后在身前的炉子里丢了两块碳,微笑道:“哪里有凭空变出来的军队?三年前我刚到青州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范阳军作乱,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把青州的团结兵组成的青州军迎敌,一来二去,便有了现在这个平卢军。” “时势使然。” 林昭抬头看向齐宣,笑呵呵的说道:“三年前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就曾经与齐兄说过,范阳军迟早作乱,如今我当初说的话果然一一应验,作乱的范阳军也已经被朝廷打散,不复成威胁,眼下的局势,齐兄作何想法?” 齐宣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林昭,低声道:“这句话…三郎是问我,还是问我父?” 林昭大皱眉头。 他有些不悦的说道:“要是有什么话问齐师叔,我自去寻他就是了,怎么齐兄去了几年西川,变得这样生份了?” 林三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开口道:“这里没有什么越国公,我也不是什么平卢节度使,你我仍是太学挚友,在马车里闲聊。” 齐宣摇头苦笑:“我这几年在成都府做成都尹,处理的事情太多,忍不住就会多想。”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林昭,已经被冻出冻疮的手,伸在火炉前烤火,齐大公子一边看着跃动的火焰,一边低声道:“范阳叛军只用了一年时间,便把先帝三十年辛苦,打成了灰烬。” 听到这句话,林昭点了点头,颇有同感。 “不错,先帝费尽心血,甚至不惜戮杀恩师,造就的中兴局面,只一年时间,就被范阳军破坏殆尽。” 齐大公子低眉道:“这两年时间,我在西川常常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假如当年先帝没有宠幸康贵妃,假如先帝临终之前解决了康氏的隐患,假如……” “假如先帝把该做的都做了,本朝还会不会有这种弥天之祸。” 林昭面带微笑,看向自己的太学同学。 “齐兄想出答案没有?” “或许想到了。” 齐宣微微低眉,开口道:“先帝最后几年有没有能力消灭掉范阳的隐患,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但是先帝考量了今上足足三十年,仍然有些放心不下,大抵……” “可能他留下范阳的隐患,就是想让给新接掌天下的圣人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对手,好让圣人不至于沉迷享乐……” 说到这里,齐宣便没有再说下去。 他给出的答案已经很明显。 以当今天子的德行,就算没有康东平,给他安稳当个几年十几年天子,必然会给大周带来其他的隐患,到时候爆发出来,结果可能会比范阳之乱更甚。 因为在李洵刚登基的时候,只要操作得当,康东平根本没有机会在范阳造反。 即便范阳军造了反,也有很大机会把他们拦在潼关之外歼灭。 所以……是这个皇帝不行。 林三郎闻言,呵呵一笑:“齐兄也不喜欢当今的圣人?” 齐宣微微摇头,低声道:“臣不言君过。” “不喜欢便换了他。”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只要齐师叔跟我一起点头,他便做不了这个皇帝了。” 齐宣脸色骤变。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妻子,低声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齐夫人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听到林昭这句话也被吓得不轻,闻言立刻点头。 “是…夫君…妾身什么都没听见…”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 “住马。” 林昭咳嗽了一声,驾车的赵成立刻停马,齐宣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送下了马车,嘱咐道:“去后面的马车里去。” 齐夫人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抬头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转身抱着孩子去了。 等齐夫人走远之后,齐宣才重新回到了林昭的马车里,看着满不在乎的林昭,摇头苦笑:“记得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三郎是个非常谨慎的性子,怎么现在,变得这样大胆。” “这种话,也是随便可以说得的么?” “怕什么。” 林昭微笑道:“且不说没有外人,就是有外人也没有什么关系,要是被圣人听见了,说不定他还会对咱们两家人更可气一些。” 齐宣看向林昭,声音沙哑。 “三郎你…还是周臣么?” “还是。” 林公爷微笑道:“大周的臣子,未必就一定要做当今圣人的臣子,他造了那么大的孽,总不能当全然没有发生过。”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齐宣,轻声道:“我与齐师叔已经商量好了,如果天子在永德八年夏还没有返京,那么……” “无非就是再换一个李家人而已。” 齐宣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他默默的看着林昭。 “大殿下?” “还没有定。” 林公爷微笑道:“大周二百年,天底下什么都不多,李家人却是一捞一大把,到时候找一个顺眼的,抬到那个位置上去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微笑道。 “说起来,齐兄你也有一半李家人的血脉…” 第七百一十三章 捉住个大鱼 不是关系很好的话,林昭是不可能跟齐宣说出这番话的。 正是把他当成自己的挚友,林昭才用这种半开玩笑的形式,把长安城里的局势,很形象的说给了他听。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宣连连摇头,苦笑道:“三郎莫要害我,我可全然没有这个念头……” “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个了。” 齐大公子显然受不了这种刺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之后,苦笑道:“我无权无势,听不得这些,咱们叙叙旧就好,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你跟我爹说去罢。” “过了年,齐兄你就是长安的京兆尹了。” 林三郎笑呵呵的说道:“到时候,我们这些长安城里的人,都受你这个京兆尹约束,还说自己无权无势?” 齐大公子翻了个白眼。 “莫要取笑我,说好听点是京兆尹,说不好听,就是个干杂活的。” 齐宣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长安城,微微叹息。 “无论如何,长安经不起第二次范阳之乱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进了长安城,不多时,在永兴坊门口停下。 林昭把齐宣送下马车,笑着说道:“今日齐兄刚到家,要陪一陪家人,我就不拉你喝酒了,明天。” 林公爷微笑道:“明日我在家中备酒,齐兄一定赏光,你要是不去,我便亲自登门来抢人了。” “一定去,一定去。” 齐大公子连忙点头。 见齐宣应了下来,林昭满意点头,又走到已经下马的齐师道与丹阳大长公主面前,拱手告别。 齐师道对着林昭还礼,目送林昭上马车离开。 等林家的马车走远之后,丹阳大长公主站在自己丈夫面前,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轻声感慨:“几年前还是长安城里的一个起居郎,现在…” “已经这样了不起了。” 齐师道也怔怔出神。 听到夫人的话之后,他才吐出一口白气,扭头看向长公主。 “像不像郑师?” 长公主猛地一愣,半天没有说出话。 齐师道缓缓说道:“这些日子在长安,我看到了一些司宫台的记述。” “先帝最后一年,患上了一种怪病,每日被梦魇缠身,不得安眠。” 齐大将军目光幽幽:“那时,林三正在宫中任起居郎,每次只要他一进宫,先帝就能够泰然安睡,不被梦魇侵扰,司宫台的记述里写…” “先帝曾经怀疑过,林昭是……” 听到这里,长公主也觉得脊背发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低声道:“司宫台的记述,夫君是如何看到的?” “伪燕占据长安之后,宫城里不少文书流落坊间,司宫台也流散了一些,碰巧我寻到了几本。” 齐大将军目光复杂。 “我从前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长公主没有说话,而是拉着齐师道的衣袖,夫妻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长公主府。 “夫君的朔方军,要不要…调一些到长安来?” “不必。” 齐师道拍了拍长公主的手背,压低了声音:“朔方军……伤亡太重,除非动用灵州那边的本部兵力,否则就算调到长安来,也唬不住人……” “为夫人在长安就行,朔方军只要遥遥控制西边与北边两关,为夫说话,就仍然有声音,至于咱们家的安全问题……” 齐大将军微微低眉,声音平静。 “他称我一声师叔,称呼公主姨娘,又跟宣儿交好,怎么样也会护能护住咱们一家人的周全。” 长公主忍不住摇头感慨。 “犹记得数年前,宣儿第一次带他来咱们家的时候……” ……………………… 永德七年,腊月三十。 腊月三十,是不宵禁的,长安城元气慢慢恢复,这个新年也变得热闹了不少,再加上大雪已经停了好几天,街道上没有什么积雪,此时长安城里也挂起了不少彩灯,街上显得极为热闹。 不过这会儿林家就只有林昭还有崔芷晴两个人在长安城,过年也就是他们两个人过,多少有些冷清。 林家大宅里,林昭亲自给门口挂上彩灯,庆祝新年,崔芷晴也准备好了一桌子饭食,夫妻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虽然不热闹,但是多少有些温馨。 两个人落座之后,崔芷晴看向林昭,轻声道:“夫君,吃饭罢。” “再等一等。” 因为前两天一直跟齐宣喝酒,这会儿林公爷不怎么有精神,他看向门外,低声道:“一会儿,可能有人要过来。” “谁呀?” 崔芷晴有些好奇,开口道:“裴叔叔还不是明日才要来么?今日他要来,都被你给否了。” 这会儿,林昭的平卢军大约有一半是驻扎在长安城里,另一半在长安城外,而平卢军的三个将军,也只有裴俭一个人在长安。 赵甫平仍旧在关中到处围剿范阳军余孽。 而齐胜,则是在帮着林昭打理洛阳城。 除夕晚上容易出事情,因此今晚就没有让裴俭过来过年,而是让他待在城外的军营里,明天再进城过年。 林昭正要回答崔芷晴的问题,赵成便迈步走了进来,对着林昭低头道:“公爷,郑老爷到了。”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崔芷晴,笑着说道:“二舅来了,咱们出去迎一迎。” 崔芷晴慌忙站了起来,整理了一番衣着,这才跟在林昭身后,走到了自家宅子的门口。 门口处,一身厚衣服的郑通正笑呵呵的站着,而在郑通身后,则是他的儿子郑元。 林昭低头拱手:“舅父年节安康。” 崔芷晴也跟着低头:“舅父年节安康。” 郑通摆了摆手,把扶起来搀了起来,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眼林家的大宅,啧啧摇头:“三郎也太简朴了一些,我以为你到了长安之后,哪怕不住在太极宫里,最少也要在城北给自己寻个王府住一住,不曾想还住在原来的宅子里。” 这时,他身后的郑元,对着林昭夫妇低头行礼。 “小弟见过表兄表嫂。” 他态度十分恭谨。 崔芷晴微微欠身:“见过叔叔。” 林昭站在郑通旁边,无奈一笑:“真要像舅父说的那样,恐怕还不等朝廷返京,我就要成第二个康东平,被长安父老赶出长安城了。” 说着,他侧身道:“知道舅父还有二郎要来,年夜饭都没有吃,现在还热,快进屋吃饭。” 郑通笑眯眯的走在前面:“你有这个想法,便说明你比康东平强出不少。” 舅甥二人先后在林家的正堂落座,郑通被林昭按在了主位上,崔芷晴则是给郑通倒酒。 林家的年夜饭,这才算正式开始。 在林昭的强烈要求之下,郑通只能坐在主位上,他看向崔芷晴,正要夸奖两句。 林家的院子里,再一次传来动静。 一个袖口绣了半枚铜钱,左手藏在袖子里的年轻人,躬身走了进来,来到林昭的身边,低下了头。 “公爷,赵将军那边传回消息,他们…” “似乎捉住康东来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权力落地 林昭微微侧目,手里的酒杯也放了下来。 他看向这个年轻人,开口道:“在什么位置?” “陇山里。” 年轻人恭敬低头:“赵将军带领青州军,追捕了这支范阳军残部足足三个多月,最后才在陇山里围捕了他们,根据赵将军传回来的消息,这支叛军残部的领头之人,似乎……” “就是康东来。” “我知道了。” 林昭微微点头,轻声道:“告诉赵甫平,让他把这人送回长安来,我……亲自处理他。” “另外…” 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关中战事已经基本告一段落,跟赵甫平说,让他择机返回长安休整,让他麾下的青州军歇一歇。” 年轻人恭谨低头。 “属下遵命。” 说罢,他躬身退了下去。 等这个年轻人走出林家的正堂,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郑通,才笑呵呵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外甥,开口道:“这人…似乎不是军中人物罢?” 铜钱卫是林昭刚弄起来的情报机构,在此之前,林昭主要的通讯工作以及情报来源,都是来自于郑通的大通商号。 听到这句话,林昭重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微笑道:“曾经都是平卢军将士,西征的路上伤了,没有办法再跟着打仗,便让他们送送信,现在多少也成一些模样了。” 说到这里,林三郎轻声道:“舅父,赵甫平传来消息说,他们在陇山捉住了康东来。” 刚才铜钱卫跟林昭说话的时候,本来就站在一边,再加上声音也低,所以说话的内容郑通并不知道。 郑大官人神色微动,然后面露笑容。 “这是好事啊。” 他抚掌道:“康东来这个人最重兄弟感情,当年康东来在长安吃官司,他不惜放弃朔方节度使的位置,也要把自己的这个弟弟救下来。” 提起当年的官司,郑通忍不住低声感慨:“如果康东平作乱的时候,仍然在执掌朔方,那么攻取长安,就要轻松太多了。” 范阳在大周的东北,距离长安城有两千里多的距离,而朔方距离长安只有千余里,而且除了一个萧关之外再无遮挡,如果康东平造反的时候,仍然是朔方节度使,那么其他节度使根本没有机会驰援关中,康东平可以轻易拿下长安。 “如今康东来西逃,如果能把他的这个兄弟握在手里,将来再跟康东平对话的时候,三郎就大有优势了。” 林昭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端起酒杯敬了郑通一杯,笑着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个康东来,估计不会活太长。” 郑通与林昭喝了一杯,然后看向林昭,静静的等待下文。 “我在长安有个朋友。” 林公爷轻声道:“他是曾经蓝田县令韩退之之子,当年因为一些纠纷,与康东来起了冲突,结果一家老小,统统被康东来烧死,只剩下他一个人。” “当年还是先帝朝,康家人在长安如日中天,他一度萌生死志,我把他救下来之后,曾经应承过他,要帮他报仇。” 越国公微微低头:“如今一眨眼,已经七年多时间过去了,当初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郑通微微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三郎是个智珠在握的智者,如今转念一想,三郎你现在也不过二十三四岁而已,这般年轻,无怪如此想。” 郑通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年轻是好事情,你既然如此想,那便如此做罢。” 林公爷微微一笑。 “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大概仍然会如此做。” 甥舅二人碰杯,饮了一杯温酒。 崔芷晴坐在一边,很是懂事的给三个人煮酒。 喝了两三杯之后,林昭看了看跟着郑通一起到长安来的郑元,然后扭头看向郑通,微笑道:“舅父带二郎过来,是想给二郎谋个差事?” “也不能这么说。” 郑大官人笑眯眯的说道:“是知道你在长安缺人手,特意把他带过来给你搭把手,哪怕他做不来,最起码也能够帮你占个坑不是?” 林昭现在,的确很需要人手。 大周朝廷被打碎之后,现在正在重建,这种破而后立的状态,从上到下,从政事堂宰相到金吾卫的校尉,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而在这个过程中,三位节度使难免会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职位里,安排自己的人手,哪怕是齐师道也不例外。 要知道,长安城里最重要位置之一的京兆尹,已经被齐师道的长子齐宣给占了! 因此,林昭也需要在长安城里,安排自己的人,不然他好容易建立的功勋,以及现在手中掌握的巨大权力,都会成为空中楼阁,无有落脚之处。 而郑通这个商人,敏锐的看到了这一点。 事实上,从他得知林昭打进长安城,驱逐长安叛军之后,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个时候他就带着自己的儿子郑元,动身赶来了长安城。 林三郎微微低眉,思索了一番之后,抬头看向郑元,开口道:“二郎读书否?” 郑元看了自己父亲一眼,连忙低头:“自小读书。” “那便做个文官如何?” 郑元愣住了,茫然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就做文官罢。” 郑通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笑呵呵的说道:“你祖父,便是大周的宰相,你也多多努力,争取继承你祖父的衣钵。” 郑元脸色尴尬,他对着林昭低头道:“兄长,小弟虽然读书,但是……无有功名。” “这个容易。” 林昭沉吟片刻,开口道:“等这个年过了,我就跟另外两位节度使商议,奏请圣人,在长安开一场制科取士,到时候二郎去应试就是,应试之后,便自然有功名了。” 大周的科考,分为常科与制科。 林昭考的那种是常科,而制科就是某一方面缺人才了,弄一个专门的题目出来,招纳一些专业对口的人才去办这些事。 郑大官人咳嗽了一声:“三郎,李皇帝还没有回京,长安城连礼部都没有,你们三个……就要在长安弄制科?” “正是因为朝廷没有人,才要弄这场制科。” 林昭端起温酒抿了一口,微笑道:“朝廷被伪燕打的四分五裂,眼下各个衙门都缺人手,等天子回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如这个时候,在长安弄一场制科,选拔一些人才,尽快恢复朝廷。” 说到这里,林公爷微笑道:“另外两位节度使,恐怕也在为如何安排自家人发愁,这个时候只要我提出来,他们头都要点到地上去。” 郑通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微微眯眼。 “理是这个理,只是…” 郑大官人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你们恐怕会被天下读书人,狠狠吐几年唾沫了。” ” 第七百一十五章 做事要有报酬 二十多年的江湖行走,让郑通这个大通商号的大东家,已经到了人精的地步,在许多方面的事情上,林昭都不如他看得通透。 尤其是现在林昭作为长安城实际上的主宰之一,更不能行差踏错,有许多事情都要跟自己的这个娘舅请教。 因此,这个年夜饭,舅甥二人坐在一起长聊许久,一直到深夜时分,二人才各回房间歇息。 到了第二天初一,平卢一系的人纷纷到长安城来给林昭这个大老板拜年,不过也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亲自见到林昭,只有在平卢军做到都尉以及都尉以上的,才能进长兴坊,来林家见林昭一面。 用了差不多一天时间,接见了这些下属之后,到了初二,林昭开始给其他人拜年。 事实上,现在的长安城里,能让他亲自登门拜年的人家并不多,差不多就是宰相曹松,以及长公主府两家。 到了长公主府之后,林昭不经意间跟齐师道提了一句制科的事情,这位齐大将军面露异色,看向林昭,久久没有说话。 不过林昭也就是提了一嘴,并没有深谈下去,在长公主府拜访完之后,就起身离开,回家去了。 本来王甫也算是林昭的长辈,林昭应该亲自去的,但是这个老东西与林昭暗中交锋过不少次,林公爷也懒得做什么表面文章,干脆派人送了点礼物了事。 不过在礼物里,林昭还夹了一封短信,信里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长安百废待兴,亟需人才。 于是,在越国公有意无意的穿针引线之下,在永德八年年初三的下午,三位节度使再一次齐聚归云楼。 归云楼顶楼的雅间里,三位节度使互相寒暄之后,各自落座,林昭神色轻松,齐师道微微皱眉,至于王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从眼神里可以隐约看到一些急切。 林公爷端起酒杯,遥遥的敬了两个人一杯,低声道:“二位大将军,咱们到长安,也有几个月时间了,长安城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二位大将军心里也清楚。” “就连京兆府都是个空壳子,全靠军中将士来维持长安秩序,况且…即便填满京兆府上下的空缺,一个京兆府,也管不了长安城,更没有办法为圣人恢复朝廷。” 齐师道静静的看了林昭一眼,沉默不语。 而王甫,难得十分赞成林昭的想法,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林公爷说得不错,我大周朝廷的根基,被伪燕破坏的一干二净,现在长安城里虽然还有不少当初的旧吏以及进士,但是这些人许多都在伪燕做过官,朝廷总不能再用这这些屈服伪燕的软骨头。” “咱们需要…为国取材。” 齐师道终于开口了。 他声音低沉:“我等军伍中人,如何能…做礼部的差事?” 林昭还没有说话,王甫便微笑道:“齐大将军,你我是彻头彻尾的军伍中人不假,但是林公爷却不是,他是科甲进士出身,从前是朝廷外放的青州刺史,正儿八经的文官。” “如今非常时刻,事急从权,由林公爷负责为国取士。” 王甫微微低头:“都是为了朝廷嘛。” “王大将军莫要胡说。” 林昭咳嗽了一声,摇头道:“我虽然是文官出身,但是现在身上也有平卢节度使的武职,无论如何也不能擅自替朝廷选拔官员……” 说到这里,林公爷抬头看了看另外两个节度使一眼,然后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等三人再一次联名向朝廷上书,请求圣人恩准我等在长安开一科制科,为朝廷取士,这样也能为朝廷补充一些官员缺口,陛下回京之后,朝廷不至于手忙脚乱。” “朝廷不乱,才能政通人和…” 王大将军闻言,立刻喜笑颜开,他正要开口附和,一旁的齐师道再一次皱眉。 “这样……逾矩了罢?” 王甫有些生气了。 这位河东节度使,怒视齐师道,低声道:“齐大将军,你儿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京兆尹了,莫非只许你齐家人做官,不许让人做官吗!” 王甫这句话,虽然保持了最后的克制,但是实际上已经把这一次制科的目的,直接说了出来。 许你齐家人做官,不许我王家人做官?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齐宣这个京兆尹的位置想要坐得安稳,必须要得到林王二人的支持,这就需要三个人之间互相妥协。 齐宣拿了京兆尹的位置,齐家就已经得了好处,因此齐师道再也无话可说。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始终张不开嘴,便叹了口气,默默的坐在了原地。 王甫抬头看向林昭,笑着说道:“林公爷这个建议,老夫是完全同意的,这样罢,仍由林公爷起草奏书,我等三人联名上奏,如何?” 林昭微微低眉。 “还是…请他人代笔罢。” 这道奏书,本质上是攫取朝廷一部分的人事任命权,从而让三位节度使的权力落地,而这种从皇权上硬生生薅一把的举动,最是得罪人。 谁干了这件事,就会被李家人恨到骨头里。 请皇帝回京的文书,林昭可以写,但是这封文书,他不能写。 另外两位节度使也不能写。 随便找个人代笔,皇帝不清楚这东西到底是谁发起的,这份仇恨就会落在空处,因为…… 他不敢,也不可能同时仇视三个节度使! “林公爷心思缜密。” 王甫抚掌道:“那这件事,就由老夫去安排,估摸着明后天,这份文书就能写出来,到时候老夫再与二位一同署名。” 说罢,王大将军对着林昭还有齐师道拱了拱手,兴高采烈的去了。 王甫离开归云楼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齐师道,才转身看向林昭,他盯着林昭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林公爷……” “想要做什么?” “索要报酬。” 林昭早想过齐师道会这么问,他低头喝了口茶,笑呵呵的说道:“齐师叔,我从前住在越州的东湖镇,进城给我现在的岳丈做工,帮着他卖书,那个时候他一个月给我四百钱。” “帮别人做事情,就要索要报酬。” 他看向齐师道,淡淡的说道:“区别是,我原来是给谢家做事,现在是给李家做事,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既然做了事情,报酬总是要给的。” 林昭的逻辑,直接让齐师道愣住了。 因为这番话,与他从小接触的“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全然不一样。 “只做事不要钱,只会给人轻贱,当年外祖便是如此。” 说话间,林昭站了起来,对着齐师道微微一笑。 “对了师叔,我二舅前几天回来了,你若是有空,可以跟他见一面,叙叙旧。” 第七百一十六章 脸面与人心 一个简单的三人议会,只要其中两个人点了头,那么第三个人如果不想被淘汰出这个游戏,哪怕不情不愿,也得捏着鼻子同意。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 虽然齐师道对这件事仍有疑虑,但是另外两个节度使都点了头,再加上他的大儿子即将就任京兆尹,齐家已经在这件事情上拿了好处,所以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在王甫弄好文书之后,这位齐大将军还是在文书上署了名。 随后,奏书被加急送往西川。 当然了,这封奏书上写的内容,不单单是一个制科,还有询问圣人何时返京等一些杂事。 奏书被六百里加急,送往了成都府。 此时,是永德八年的正月初五,因为路上还有积雪,这一次奏书送的过程并不顺利,一直到正月十三,这道奏书才被送到了西川朝廷。 而这个时候,林简虽然已经在准备搬回长安的事情,但是皇帝陛下还没有动身的念头,整个西川小朝廷上下,都充满了一种类似尴尬的气氛。 三位节度使联名上书的奏书,被立刻送到了政事堂,而政事堂没有拆封,径直送往了天子行宫,送到了皇帝陛下手中。 大周的皇帝李洵,拆开这封奏书看了之后,沉默良久。 然后他才缓缓抬头,看向林简。 “这道奏书…林师看了未?” “三位节度使署名,想来应该是国之大事,臣……未敢看,便径直送到陛下这里来了。” 皇帝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把奏书递在一旁的大太监周振手里,声音沙哑:“去,递给林师看一看。” 周振连忙双手接过,两只手捧到了林简面前,低着头:“林相公。” 林简双手捧过这份奏书,只扫了一眼,便脸色微变。 他自小神童,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一眼看去,已经把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元达公沉默片刻,又认真看了一遍这封奏书的措辞,然后抬头看了看天子,低声道:“陛下…此时办制科,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却不能由几个节度使去办,依臣的意思,这件事可以准了,但是须得由成都府往长安派遣礼部官员,去主理此事…” 天子微微低眉:“到了长安,谁都要被他们拿捏,派礼部的人去,反而让他们面子上更能过得去了…” “他们要办制科,就让他们去办,礼部的人,朕一个也不会派去。” 天子闷哼了一声:“就让三个节度使,去办这种抡才大典,看他们三个人,脸面挂得住还是挂不住。” 林元达再一次低头,躬身道:“陛下…如果这种事情,朝廷连礼部官员也不派过去,那么那三位节度使固然要挨骂,但是朝廷的体面也就一点都没有了……” “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朝廷?” 皇帝再一次皱眉。 许久之后,他才默默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开口道:“依林师的意思是?” “无论如何,都要派礼部的人去主理此事!” 元达公低头道:“不管那三个人心中是如何想的,他们既然还给陛下上书,便是仍旧认大周朝廷的,陛下派个礼部的主官去,那么这场制科,至少名义上仍然是礼部的制科。” “陛下派出去的这个礼部主官,也会成为这一次制科所取士人的座主。” 林简不紧不慢,继续说道:“而且…现在长安明面上理事的是曹相,陛下可以给曹相去旨,让他暗中相帮此事,这样即便这一次制科所取官员,可能会…被那三个人操纵,但是怎么样也会有一些忠心朝廷的人在,不至于取士之权,全盘落入人手。” 皇帝陛下低头沉吟。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低头,开口道:“那…那就照此办罢。” 他抬头看向林简,声音沙哑:“礼部的人,由林师你来挑选,没有别的要求,但求对朝廷忠心。” 林简低头:“臣……遵旨。” 林相说完这件事之后,再一次低头。开口道:“陛下…这奏书上询问陛下何时返京……” 李洵脸色阴沉。 “返京,朕这就准备返京!” 他声音沙哑:“左右躲不过去,再不返京,大周都要被这些勤王功臣给瓜分干净了!” “传朕诏命。” 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元宵节之后,朝廷便搬回长安城,届时,朕……亦龙驾还京。” 林简心中舒了一口气,低头道:“臣……遵命,臣这就下去准备。” 皇帝陛下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老师,突然开口道:“林师不急着走。” 林简低头:“陛下尚有事吩咐?” 李洵直视林简,目光幽幽:“林师家里的这个林三郎,现在是个什么意思?” “臣…不知。” 林简叹了口气,低头道:“陛下,臣也跟三郎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他这一趟去青州,经历了许多事情,现在他是什么想法,臣也不好说,不过……” 元达公微微低头,继续说道:“不过如果只说这道奏书…” “三郎麾下的平卢军,只是长安的驻军之一,他在长安,也需要看另外两个节度使的意思,假如另外两个节度使主导了此事,那么他…也不得不低头。” 这就是当初,林昭不肯起草文书的原因。 只要他不亲自起草文书,哪怕皇帝事后追究此事,三个节度使都可以推脱自己是另外两个人逼的! 人心隔肚皮,只要三个人互相推诿,除了他们三个当事人之外,谁也没有办法分辨。 天子面无表情。 “林师……不是经常与他通信么?” 元达公面色微变,低头道:“陛下,臣与三郎通信,只问近况,其他…臣是不知道的。” 殿中,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许久之后,皇帝陛下才缓缓开口。 “罢了。” 他挥了挥手,对着林简说道:“朕乏了,林师且下去准备罢,上元节之后,朕便动身返回长安…” 说到这里,天子闭上双目,深呼吸了一口气:“朕生于长安,死于长安,长安便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闯一闯了。” 林简没有说话,对着皇帝恭敬低头,慢慢退出了大殿。 走在天子的行宫之内,这位大周的相国北望长安,默默无语。 他踱步回到了自己的马车里,然后乘车回到家中,家中林夫人已经准备好了饭食,大儿子林默站在门边,对着他躬身行礼。 林相公默默的坐在自己主位上,沉默许久。 终于,他看着自己的妻儿,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夫人,大郎…” 元达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一次露出笑容。 “咱们…可以回家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林昭的老上司 三位节度使送到西川的奏书,很快就有了回复,正月二十四,朝廷给三个人的诏书,就送到了长安城。 诏书里的内容很简单,告诉三个人,朝廷将于上元节之后返回长安,另外同意长安城开制科取士。 诏书里明确说明了,怕三个节度使对于制科流程不熟悉,已经派礼部的十来个官员返回长安,主理此事。 对于最后这段话,几位节度使都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不要说是什么礼部官员,就算是皇帝陛下亲自返回长安城,也拧不过他们这三个大腿。 也就是说,不管谁返回长安城,这一次制科真正的主导人,只会是三个节度使。 林昭也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在看到这个派回长安的礼部官员名字的时候,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就舒展开来。 有了朝廷的旨意,京兆府很快开始在长安张贴榜文,同时布告各州县,将朝廷将举制科的事情公告天下。 按照往年的经验,这个时候发布告,至少要到三月份四月份,这个制科才能办的起来。 那个时候如果皇帝陛下走的快,可能已经回长安了。 不过皇帝陛下赶路,与寻常江湖人赶路自然不一样,且不说成都行宫里的那些财物,单说历代列祖列宗的牌位,就要整理收拾一段时间,再加上皇帝以及西川官员都拖家带口的,回程的速度将会极慢。 之前这些人狼狈逃出长安,身后犹有追兵的时候,到达成都府尚且用了三个月时间,现在能在五月之前回到长安城,就算是动作利索了。 不过西川朝廷派回长安的十来个礼部官员动作倒是不慢,他们在上元节前夕动身,返回长安的时候,也就是二月中旬。 只不过这些人回到长安的时候,局面有些冷清,基本上没有什么官员来城门外迎接。 这些礼部官员之中,领头的是个身材有些瘦弱,但是模样颇为俊朗的中年人,中年人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长安城,然后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这些礼部官员,微微低眉:“好了,今日就能进长安城,莫要再叫苦了。” 能在这个时候被编入礼部返京的,最低也是进士“学历”,这一路从西川赶回来,着实是有些艰难,其中有两个人还在半道上病倒了,只能被安置在地方上,不曾跟着一起回来。 更重要的是,因为要赶路,他们一行人都不能坐马车,都是骑马回来的,这些没有怎么长途奔行过的读书人,可是吃足了苦头。 听到这句话,整个队伍神情振奋了不少,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官员,上前对着这个中年人低头道:“陈尚书,您是陛下新任命的礼部尚书,怎么回到长安,一个来接迎的都没有…” “你想要谁接迎?” 陈尚书瞥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微微低眉:“能好生生回到长安,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记着,进城之后,凡事收敛一些,现在的长安,与四年前的长安城,可……不一样了。” 说完这句话,陈尚书整理了一番心情,便开始朝着长安城门走去。 这个时候,城门里缓缓驶出来一辆马车,马车在一行人面前两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即一个一身黑色袍子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年轻人下车之后,左右看了看,便看到了陈尚书一行人的马队。 他踱步朝着这支马队走来,走到陈尚书面前,拱手行礼,脸上带着笑容。 “老上司,许久未见了。” 陈尚书在一旁年轻人的搀扶下,翻身下马,有些踉跄的来到了黑衣年轻人面前,先是打量了一番后者,然后叹了口气,恭敬低头还礼:“见过越国公。” 这个黑衣年轻人,就是现在长安话事人之一的林昭。 而被他称为“老上司”的这个陈尚书,就是原门下省黄门侍郎陈泓。 林昭曾经在门下省做过起居郎,又做过给事中,加在一起统共有三四年的时间,这三四年的时间里,陈泓这个门下侍郎,一直是他的顶头上司。 而且在那几年时间里,陈泓一直颇多照顾林昭,两个人之间相处的还算不错。 因此当林昭看到是陈泓任礼部尚书返京的时候,才会微微有些诧异。 “老上司这么说就太见外了。” 林昭微笑道:“早听说老上司要回来,我在城里备了酒席,给老上司接风。” 陈泓往林昭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有什么特殊的人物,便又看向林昭,缓缓说道:“三位节度使同气连枝,我原以为你们三个要么一起来接我这个礼部尚书,要么就全部对我置之不理,不曾想林公爷你独自来了。” “如果没有门下省的交情,今天我也是不打算来的。” 林昭微笑道:“前两天就有人打招呼,说我们谁也不要理这位新任的礼部尚书,这样事情就会顺利许多。” 说到这里,林公爷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我既然来了,另外两位节度使很快也会收到消息,他们即便不来亲自迎接老上司,接下来对老上司也会客气许多。” 作为长安城的三个话事人,他们面对这些礼部官员的态度就只有两个,第一个就是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完全把这些礼部官员当成空气。 第二就是争相拉拢,好让接下来的制科,对自己这一方有利。 原先王甫是准备是对这些礼部官员视若无睹,并且给另外两个节度使都通了气,不过林昭还是念及当年的一些香火情分,亲自出来接迎了。 陈泓扭头看着林昭,忍不住摇头感慨。 “短短数年未见,林公爷比起从前,已经判若两人了。” “哪有什么判若两人?” 林昭呵呵一笑,开口道:“只是从前在门下省任给事中的时候,相对白净一些,在青州干了几年地方官,现在变得黑了。”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林昭看向陈泓,笑着问道:“是圣人派陈公回长安来的?” 陈泓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 “是元达公挑的人。” 林昭沉默了,脸上的笑意也微微收敛。 不过他很快平复了情绪,轻声问道:“西川那边传回来消息,说陛下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了,我七叔他……” 陈泓因为一路骑马,这会儿步履有些蹒跚,闻言停下脚步,抬头看了林昭一眼。 “元达公他,应当随着陛下一起返京。” 说到这里,陈泓顿了顿,看向林昭。 “林公爷,我刚回长安,对长安的局势一无所知,还需要你…给我通个气才是。” 林昭哑然一笑。 “别人我不敢说,陈公你放心就是,我保你这个礼部尚书,做的平稳踏实。” 第七百一十八章 有刺客! 陈泓在先帝朝的时候就是门下省的大黄门,距离宰相位置只差一步的储相。 理论上来说,当年他的位置,比林简距离政事堂更近。 只是林简是帝师,他却不是,因此今上即位之后,林元达进入了政事堂拜相,陈泓依旧在门下省做他的大黄门。 长安陷落之后,他便被带到了西川去,跟着林简一起忙活西川朝廷,现在朝廷要派礼部官员先回京打理制科的事情,林简几乎没有怎么考虑,便奏请皇帝任命陈泓为礼部尚书回京。 陈泓坐着林昭的马车进了长安城之后,便从车帘里伸出头去,看长安街道上的景象,林昭见状,便让赵成住马,他陪着自己的这个老上司,在长安朱雀大街上步行。 陈泓左右打量,然后摇头叹息:“在西川的这几年,我曾经多次打探过长安的消息,都说长安城被范阳叛贼给糟蹋了,破败荒废,现在看来……” “长安城已经逐渐恢复元气了。” 这位礼部尚书抬头看向林昭,轻声道:“这都是公爷你还有另外两位节度使的功德。” 林昭站在陈泓身侧,微笑道:“陈公不必这么拘谨,仍旧称呼我三郎就是。” 陈泓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在朱雀大街上走了一截之后,陈泓突然扭头看向林昭,轻声道:“三郎,咱们去寻个地方坐一坐?” 这会儿已经接近中午,林昭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开口道:“近午时了,不如去我家吃顿饭?” 陈泓微微低眉,没有说话。 林昭哑然一笑:“是了,现在不太方便去我家里。” 他左右看了看,便在路边寻到了一个茶摊,林公爷领着陈泓走了过去,两个人在茶摊边上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林昭端起茶壶,给陈泓倒了杯酒,笑着问道:“陈公这两年在成都府可还好?” “苟且偷安而已。” 陈泓微微摇头,叹息道:“要不是三郎你还有另外几位节度使,我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重返长安。”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着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既然三郎还愿意认我这个曾经的上司,那有些事我就跟三郎你明着说了。” 这个瘦削的中年人微微低头,喝了口茶,然后开口问道:“这个制科…三郎想要如何办?” 林昭也低头喝茶,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哑然道:“陈公这是什么话,既然是朝廷的制科,当然按朝廷的规矩来,圣人派陈公会长安主理此事,一切就由陈公主持,我等三人,会全力配合陈公,为国取士。” 陈泓微微叹了口气:“真的是为国取士么?” 林昭看着陈泓的表情,然后轻声道:“陈公放心,大周朝廷还在,没有人想要翻天,这一次制科你照常主持,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说句心里话,这一次制科就算我等真的要安插人手,也不会超过总数的一半,不至于让陈公你难做,也不会坏了朝廷的脸面。” 听到这里,陈泓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着林昭,端起手中的茶杯。 “如此,我便提前谢谢三郎了。” 两个人碰了碰茶杯,林昭才微笑道:“如果陈公不方便去我家里吃饭,我便送陈公回自己的宅邸,现在宫城里的礼部衙门已经封了,陈公歇息两天之后,我亲自领你去礼部衙门赴任。” 陈泓缓缓点头。 “如此,多谢公爷了。” 林昭闻言,默默从茶摊上起身,对着不远处的赵成挥了挥手。 “走,送陈尚书回开化坊。” ……………………… 陈泓的返京,让长安的礼部衙门重新开始运作了。 但是因为朝廷还没有返回长安,整个礼部衙门要做的事情也就只有一个制科而已。 三位节度使无论如何也要顾及朝廷的脸面,因此这一次制科表面上办的还很像样,一切的流程都是礼部的人负责,三位节度使看起来都没有干预。 但是实际上,这一次制科录取的进士名额,已经被三位节度使提前瓜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名额,才是其他人争夺的目标。 制科真正要举办,还要到三四月份,而三位节度使预订了属于自己的名额之后,便没有再如何重视这些礼部的官员,让他们自己干自己的差事去了。 而这个时候,皇帝陛下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了。 ………… 时间从永德八年的二月,来到了永德八年的四月。 此时天下间大部分的州郡,都已经恢复了秩序,最起码是恢复了几本的秩序,因为长安要举办制科,遴选官员的原因,天下间许多人物,开始涌向长安城。 此时,礼部上下的官员也就二十来个人,根本没有办法独自举办这一次制科,因此身为礼部尚书的陈泓,只能找到了京兆尹齐宣,联合京兆尹,共同举办这一次制科。 而在这个时候,三位节度使已经不怎么关注这一次制科的经过了。 他们的目光,全都放在了即将返回长安的皇帝身上。 此时,距离皇帝陛下从西川动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朝廷的一部分官员,已经开始慢慢进入长安城,而天子的皇驾…… 也已经进入了关中,距离长安还有三百多里的路程。 确切的说,皇驾正在京兆府的武功县。 相比较于朝廷的官员,皇帝陛下行进的速度,明显是偏慢的。 不过没有关系,即便是按照天子的这个行进速度,最多再有十天半个月,龙驾就要返京了。 到了四月底,在武功县休整了整整五天的皇帝陛下,终于宣布起驾返京。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从武功县启程,返回长安。 但是……事情总是不会这样顺利的。 就在朝廷的队伍返回长安的时候,在武功县返回长安的官道上,皇驾的必经之路上,意外发生了! 随着一声巨响,官道的一截道路被轰然炸开,整整七八米的道路,被巨力直接掀翻! 巨响同时惊了天子的马队,一时间整个队伍瞬间大乱! 至少有二十个人,死在了这场爆炸之中。 如果有平卢军的火药老手在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有人提前许久,在官道的正下方挖了个坑洞,并且在坑洞里填埋了火药! 而这个火药爆炸的地点,距离天子的车辇,只有不到三丈的距离! “有刺客!” 大太监周振高声厉喝! 数十个护卫,同时把天子围在了中间,四面警戒。 龙辇上的天子,看着眼前几乎被掀飞的道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最后,这位皇帝陛下脸色阴沉,看向了身边伴驾,同样脸色难看的元达公。 皇帝陛下声音沙哑,甚至还带了一丝颤抖。 “这长安,朕还回得去么?” 林简同样脸色难看。 “陛下……臣立刻详查此事。” 天子面无表情,挥手道。 “回武功,暂不返京。” 第七百一十九章 都是嫌疑人! 长安城里,三位节度使几乎是同时收到了天子遇刺的消息。 这一次,三个人没有选择在归云楼聚会,而是在皇城里的兵部衙门碰面。 此时,朝廷的兵部尚没有回长安,兵部还是个空壳子,正好给他们三个人议事。 三位节度使,各自坐在一张矮桌对面,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尤其是林昭,脸色最是难看,因为这一次行刺皇帝的手段,是……火药! 众所周知,火药是他越国公弄出来的东西! 林三郎默默站了起来,直接看向了王甫,咬牙道:“王大将军,陛下已经准许立大殿下为太子,这个东宫之位,大殿下也已经到手,何苦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王甫微微色变,也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抬头看向林昭,闷哼了一声:“林公爷莫要含血喷人,这火药乃是你青州特产之物,老夫如何能在官道上埋伏火药?” “当初打长安,你跟我要了八桶火药!” 林昭闷哼了一声:“当时我就觉得你不老实,没想要居然要用这些火药,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王大将军也来了气,他看向林昭,怒声道:“老夫那些火药,在攻长安的时候就用了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了两三桶,现在还在我河东军大营里存放,林公爷要去查看否!” “两三桶?” 林昭冷笑道:“当时说好的,你河东军打长安的火药我平卢军全包了,再额外给你八桶火药,怎么这个时候,就剩下两三桶了?!” “你!” 王大将军怒不可遏:“你还有脸提,当时你给老夫的火药,老夫差不多用尽了,事后跟你讨要,你便百般推脱,说什么你们平卢军的火药也用尽了,迟迟不肯兑现承诺!” 这位河东节度使唾沫横飞。 “当初食言而肥,现在又用火药刺杀圣人,还想栽赃老夫!” 他伸手指着林昭,气的颤颤巍巍:“小儿辈好狠毒的心肠!” 林三郎自然不肯落入下风,正想继续跟这老头对喷,一旁的齐师道微微皱眉,开口道:“二位……” 他站了起来,看向面前的两个节度使,微微低眉:“二位,当真没有做么?” 王大将军立刻摇头:“大殿下已经是太子,该争的东西老夫已经争到了,何苦这个时候去惹这一身腥臊?” 林公爷也摇了摇头。 “非我所为,平卢军自打进入长安之后,便没有调动过,更不要说派去武功埋火药了。” 王甫冷眼看向林昭,闷哼道:“林公爷在长安的平卢军,的确没有调动过,但是攻下长安之后,林公爷还派赵甫平带着一支青州军离开了长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听到这里,齐师道皱起了眉头,开口道:“赵甫平是带兵支援我们朔方军去了,这一点我可以佐证。” 说到这里,便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了。 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就是在这里吵个三天三夜,也吵不出什么结果,这件事咱们三个人都会派人去查,迟早查出一个结果出来,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问题是……” “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齐师道声音低沉:“圣人受了惊,已经回了武功,无论如何不肯回长安来了。”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默默说道:“我可以去一趟武功,把圣人请回长安来。” 齐师道与王甫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个人一起看向林昭。 林公爷微微低头,继续说道:“我只带二百人去武功,无论如何劝陛下返回长安,如果我劝不动……” 林昭抬头看向另外两个节度使,继续说道:“到时候再请二位动身去武功。” 王甫低着头,没有说话。 齐师道若有所思,开口道:“如果我等三人都劝不动呢?” 林昭微微低眉。 “那就不用劝了。”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王甫,淡淡的说道:“大将军,武功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当时刺杀圣人的刺客有两个人,都是躲在地下引爆火药的死士,这个地洞,足足挖了近百米,看起来已经挖了半个月了。” 林公爷声音低沉:“要是大将军你做的,现在便直接说出来,咱们三个一同商量出一个补救的法子,如果事后被我们追查出来,莫怪林某不念并肩作战的情分!” 王甫抬头直视林昭,声音低沉:“这番话,王某也要说给林公爷听,林公爷年纪轻轻,莫要走入歧途才是。” 林公爷洒脱一笑:“我没有刺杀圣人的动机,而大将军你却是有的。” 林昭看着王甫,笑呵呵的说道:“大将军若是真的没有做过,不妨回去问一问你那个女婿,说不定他背着大将军,干出了这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王甫先是脸色一变,然后抬头瞪了林昭一眼,冷笑道:“你林公爷没有刺杀圣人的动机?旁人不知道你外祖是谁,但是老夫与齐大将军可都是知道的,细究起来,林公爷你跟朝廷可是有仇的!” 说到这里,王大将军默默起身,环顾了另外两个节度使一眼,然后声音沙哑:“今日老夫言尽于此…” 说着,他瞥了齐师道一眼。 就现在的三个节度使当中,林昭与王甫的嫌疑自然最大,但是齐师道的嫌疑也不是没有,因为当初平卢军支援给朔方军不少火器,这些火器里的火药加在一起,恐怕也有好几百斤。 “二位节度使认真思量思量,最好能够妥善处理这件事。” 说罢,这位河东节度使默默起身离开。 林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嗤笑一声:“多半是回家问他那个女婿去了。” 齐师道也站了起来,走到了林昭面前,神色复杂。 “这件事……当真与三郎无关么?” “不是我。” 林昭面色平静,缓缓摇头:“按照武功那边送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些火药炸开的时候,距离天子只有三丈左右,而我叔父便在天子身边伴驾,我从来都很敬重叔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林昭微微低眉:“就算我狠下心要刺杀圣人,为了叔父的安全,我也不会用火药埋伏在官道上。” 齐师道皱了皱眉头。 “难道……真是王甫干的?” “他有嫌疑,我也有嫌疑。” 林公爷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就连齐师叔你,现在也洗不脱刺王杀驾的嫌疑,不过现在看来,嫌疑最大的应该是长安城里的那位大殿下……”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微微皱眉:“或许……还有可能是其他人。” 此时此刻,林昭想起了自己在棣州的火药生产基地。 棣州火药署,是林昭最大的火药生产基地。 除却三位节度使之外,现在天下间如果再有人有火药,应该都是出自平卢军的棣州火药署。 “我需要给棣州去信,问一问情况…” 第七百二十章 两个嫌疑人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却很是麻烦。 皇帝陛下此时回不回长安,对于林昭等人来说其实并不怎么要紧,说句难听点的,他就是突然暴毙而亡了,也没有多大关系。 李家子孙千千万万,想要当皇帝的多的是。 但是皇帝在关中境内遇刺,传出去就很不好听了。 林昭与齐、王二人商量了之后,稍作准备,便让裴俭暂时进入长安城主掌平卢军全局,而他本人则是带着自己的亲卫营,离开长安城,直接奔向了关中的武功县。 武功到长安,也就二百里左右的距离,林昭这一次又没有坐车,统统都是骑马,一行人早上出发,奔行了一天之后,就已经看到了武功县城。 不过林昭并没有急着去面君,而是在城外住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带着卫队,来到了武功县城城下,与天子随行的禁军接触。 听到是平卢节度使亲自到了之后,天子身边的禁卫也不敢怠慢,立刻飞速通报了正在城中生闷气的天子。 此时,皇帝陛下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任谁也不肯见,听到林昭亲自到了的消息之后,这位皇帝陛下瞥眼看了看身边的大太监,声音沙哑。 “周振,替朕请越国公进城。” 周振连忙点头,迈着小碎步就下去了。 这位紫衣大太监,是现在皇帝身边司宫台的首领,地位与曾经的大太监卫忠差不多,能让他亲自去迎接,差不多已经是人臣极致了。 周振刚走出去没有几步,就听到皇帝陛下传来的声音。 “越国公戡乱平叛,功莫大焉,传令政事堂,让林相代朕出城相迎。” 宰相迎接,也是人臣极致的殊荣,很显然,皇帝陛下对于林昭的到来还是很上心的。 周振微微低头。 “奴婢知道了。” 这位大太监离开了天子居所,然后在武功县城里寻到了林简,大致与林简说明了情况之后,他才对着林简微笑道:“林相与越国公叔侄一别数年,今番终于得见,奴婢提前恭喜林相了。” 林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若是能在长安相见,才算是完满,原本已经快要回到长安了,不曾想又出了这种事情。” 说罢,元达公默默起身,叹息道:“既然陛下有了诏命,老夫与周公公同去。” 说罢,林简就上了自己的马车,与周振一同出城迎接林昭。 这两个人,一个代表天子,一个代表朝廷,就迎接规格上来说,已经给足了林昭脸面。 此时的越国公,正在城门外等待天子的召见,他从辰时一直等到了巳时正,才看到武功县城门缓缓打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县城里驶了出来。 马车在林昭马队前不远处停下,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书生,从第一辆马车里缓缓走了下来。 原本坐在马上的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立刻翻身下马,迈步来到了中年人面前,毕恭毕敬的下跪磕头。 “侄儿林昭,叩见叔父。” 他这个头,倒是磕的心甘情愿。 自他长成以来,对他帮助最大的便是林简这个堂叔,如果没有林简提携,此时的林昭最多是个大商人,说不定还没有进入仕途。 况且这个时代,讲究长幼尊卑,林简是他叔父,在外面跟亲父也没有什么分别。 一别数年,林昭看到自己的这个七叔,心里也十分高兴。 看到跪在这里面前的林昭,元达公沉默许久,才伸出双手,把后者扶了起来,弯下身子,帮着林昭掸去了膝盖上的灰尘。 这位支撑了西川朝廷好几年的大周相国,叹了口气:“已经是越国公了,干什么行这样大的礼数,平白坏了你的脸面。”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微笑道:“七叔这是什么话,我便是七老八十了,见到您也该磕头。” 说着,林昭上下打量了几眼自己的七叔,长叹了一口气:“七叔离开长安这两年,着实是苍老了不少。” “没有办法,太多要操心的事情了。” 正当叔侄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大太监周振也下了马车,他来到了林昭面前,笑呵呵的对着林昭拱了拱手:“林公爷,奴婢奉陛下之命,特来接迎公爷。” 周振曾经去过青州,替皇帝考察青州的情况,并且在青州“住”过一段时间,与林昭也是老相识了,林昭也对着周振拱了拱手,脸上露出了公式化的笑容。 “有劳大公公了,稍后见到陛下,我再向陛下谢恩。” 元达公轻轻拉着林昭的衣袖,开口道:“好了,既然已经到武功,就莫要让陛下等了,坐我的马车,我领你去面圣。” 林昭立刻低头,神态恭谨:“侄儿遵命。” 说完这句话,林昭跟身后的卫队打了声招呼,命令他们在城外就地驻扎,而他自己,则是跟在林简身后,上了林简的马车。 马车缓缓开动,车厢里,叔侄两个人相对而坐,一时间默默无语。 元达公抬起头,认真看了几眼自己的侄儿,然后轻声感慨:“虽然不知道你这几年在青州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想来应该吃了不少苦头,才能走到今天。” 元达公看向林昭的面庞,叹了口气。 “记得三郎外放青州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 林昭摇了摇头:“侄儿这几年,还算顺遂,没有碰到太大的难处,反倒是七叔你……” 越国公也叹了口气:“齐兄回长安之后,我跟他长谈过好几次,每一次提起七叔,他都说七叔你在西川一个人支撑朝廷,很是艰难……” “这个便不提了。” 元达公微微摇头,开口道:“将来诸事平定之后,你我叔侄坐下来慢慢叙这些家常,现在……” 他声音沙哑:“现在要谈的是,前两天有人刺杀天子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相顿了顿,然后看向自己的侄儿,开口道:“这件事……三郎你怎么看?” “非侄儿所为。” 林昭微微摇头,低声道:“这两天侄儿也派人详查了,还没有查出什么究竟,不过在侄儿看来,这件事也没有做,河东节度使王甫应该也不会做……嫌疑最大的,应该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刻意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应该就是那位大殿下,以及…朔方节度使。” 听到第一个人的时候,林简并没有如何吃惊,而听到后一个人的时候,即便是元达公的心理素质,也微微皱眉。 “齐师道?” 他看向林昭,皱眉道:“三郎为何如此猜测?” “因为他也有火药。” 林国公眯了眯眼睛,轻声道:“而且天子遇刺,明面上看侄儿与王甫嫌疑最大。” 第七百二十一章 陛下何时返京? 三位节度使当中,齐师道看似是最不可能刺杀天子的人,也是最不可能用火药炸皇帝的人。 但是正因为这种不可能,反倒让林昭对齐师道也有了一些怀疑。 这件事情一出,所有人的怀疑对象都是林昭和王甫两个人,只有齐师道一个人置身事外,如果这件事情继续发酵下去,三个节度使当中林昭与王甫的声名都要大损,只有齐师道会安然无恙。 如果这件事操作得当,甚至有机会把平卢军与河东军,统统驱逐出长安城。 而这一层,是林昭在来武功的路上才想到的。 林简微微低眉:“这件事的影响很不好,几天时间就已经传遍了关中。” “最好,能把这件事查出个究竟,大白于天下,否则恐怕会很难收场。” “没有什么好不好收场的。” 林昭看向林简,轻声道:“七叔,这件事到最后总是要收场的,至于如何收场,就看圣人如何抉择了。” 元达公大皱眉头。 他已经听出了自己这个侄儿的话里话外,似乎有了……不臣之心? “三郎这么说…” 元达公低着头,认真思考了一番用词,然后缓缓说道:“似乎…对圣人有些不敬…” “明君才值得尊敬。” 林三郎微微低头,开口道:“这几年时间里,叔父一直是跟在陛下身边的,陛下登基之后是个什么模样,叔父是一一看在眼里的,别的不说…” 林国公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就说圣驾南巡成都府之后的事情,到了成都府之后,圣人不说励精图治,兴兵练武,致力还于旧都,至少也应该振奋精神,联络大周旧臣攻伐逆臣……可结果呢?” “躲在深宫里,埋着头不见人,朝廷诸事托付于叔父,军国大事寄望于少年……” “说得难听一些。” 林昭微微低眉,声音低沉:“就是那位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大殿下李炎,也比当今圣人要强出不少。” “叔父放心,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好处理的,等会见了圣人,侄儿与他分说就是。” 元达公神情复杂。 他看着林昭,良久之后,才艰难的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圣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要是君,臣才是臣。” 林三郎微微欠身,缓缓说道:“便是圣人,也不能做独夫民贼。” 林简抬头,定定的看着林昭,久久说不出话来。 林昭说出的这番话,与他自小读的圣贤书严重冲突,偏偏林昭说的还很有道理,这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他并不是什么愚忠之人,只是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接受臣不敬君的这种现状。 见林简一直皱着眉头,林昭对着他笑了笑,开口道:“这件事叔父就不用操心了,用不了多久,叔父就能返回长安城,侄儿在青州又讨了个媳妇,等到了长安,领给叔父看一看。” “我听说了。” 林简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听说是崔寅的女儿,崔寅这个人我是认得的,以他的脾气,居然没有跟你翻脸。” “清河崔氏一家老小,都是侄儿从叛军手上救下来的。” 林三郎笑着说道:“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不过我这个岳丈还是太执着于家族体面,现在明面上连女儿也不肯认了。” 叔侄俩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到了天子的临时行宫门口。 这里说是临时行宫,其实就是武功县的一处豪宅,暂时被征用,给天子做了居所。 周振先从马车上下车,来到了林简的马车面前,微微欠身:“林公爷,天子行宫已经到了,您下车吧,奴婢带您去面圣。” 马车上的林昭,扭头对着林简笑了笑,开口道:“叔父,侄儿先去了,今天晚上回家里去住,让叔母给做些好吃的,好几年没有吃她老人家做的饭了,心中怪想念的。” 林简露出了笑容。 “好,我让人知会夫人。” 林昭这才跳下马车,与林简挥手作别。 转过身子之后,林公爷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默默的看向周振,开口道:“劳烦大公公带路。” 周振看着林昭的表情,心里没来由生出了一股寒意,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公爷……随奴婢来。” 周振迈着小碎步,走在前面带路,没过多久,便把林昭带到了这处豪宅的后院。 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这处后院里颇多花草,各种鲜花盛开之下,显得很是热闹。 而皇帝陛下,则是穿着一身蓝锻袍子,正坐在亭子下面赏花。 周振通报之后,林三郎默默上前,走到皇帝面前,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 “臣…平卢节度使林昭,叩见圣人。” 这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翻脸,那么一切就要按照原先的游戏规则来,按照大周的规矩来办事。 皇帝陛下扭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昭,沉默了一个呼吸之后,才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极为热情的笑容,上前一把把林昭搀扶了起来。 “林卿快快请起。” 把林昭扶起来之后,皇帝陛下满面笑容,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开口笑道:“只几年未见,当年朕亲自外调地方的青州刺史,便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平卢节度使,真是了得。” 圣人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呵呵的说道:“三郎可能不知道,这两年朕在西川,常常跟旁人提起,你是朕的东宫官,是朕的潜邸之臣。” “你呀,可是给朕挣足了脸面。” 林昭站了起来之后,很是自然的站在皇帝身侧,先是看了看这个好几年未见的圣人,然后微微低头,轻声道:“陛下过誉了,臣只是做了一些分所当为之事,臣这个节度使的职位,也全靠陛下栽培,若无陛下,臣现在也还是大周的青州刺史。” “等诸事平息之后,臣便辞去平卢节度使之职,倒是回到长安城里,陛下能在六部之中给臣一个郎中之职,臣便铭感五内了。” 很显然,两个人都是在说漂亮话。 至于这些漂亮话的内容……一个字都是不能信的。 皇帝陛下再一次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我大周的越国公,也太妄自菲薄了一些,林卿什么时候如果要回长安做官,朕的政事堂里,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到时候越州林氏一门双探花,一门双宰相,一定能传为佳话。” 林公爷恭敬低头作揖。 “臣多谢陛下。” 谢恩之后,他抬头看向皇帝,再一次低头。 “陛下,王师兴复长安,已经半年有余,长安父老都在等候陛下重履皇廷,臣此来迎驾,斗胆请问……” 林公爷面色平静。 “陛下何时返京?” 第七百二十二章 朕只有靠你了! “陛下何时返京?” 林昭微微抬起头,看向天子。 这个姿势是有些不太对头的,仰面视君,本身就是不敬之罪。 不过这个时候,林昭已经懒得在意这些“细节”了。 他对眼前的这位皇帝,是有很多不满的。 当初他在长安任给事中的时候,这位皇帝陛下放着范阳的边患不管,一味在长安满足一己私欲,那时候的林昭,在心里就对这位大周天子颇有腹诽。 不过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五品的给事中,在朝廷里最大的倚仗是他那个做宰相的七叔,他又不可能因为自己对皇帝的个人观感,给自己的七叔带来什么麻烦,因此就一直对皇帝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后来皇帝在应对范阳之乱时候的表现,更让林昭感到失望。 说句不客气的话,假如现在各路兵马都是他林昭说了算,假如长安洛阳都在他一个人的掌握之中,李洵的这个皇帝,肯定是做不下去的。 但是现在没有办法。 一来是因为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二来是因为李洵这个人依旧做皇帝,是三位节度使互相妥协的结果,就目前而言,李洵的这个皇帝,恐怕暂时还要做一段时间。 当然了…这是在他自己不作的情况下。 听到林昭这句话,皇帝的笑意也僵在了脸上,他看向林昭,沉默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林卿应当知道,朕……前日遇刺…” “那场刺杀太过骇人,朕至今还觉得心惊胆战,况且…现在幕后的黑手还没有查出来,朕此时返京,难免还会招来刺客…” 林公爷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对着皇帝低头道:“陛下的意思是?” “再等一等罢。” 皇帝陛下看着林昭,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最起码,要给朕先查出一个结果罢?” “陛下想要个结果…”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这件事,京兆府以及臣等都在追查,迟早可以查出一个究竟,不过这件事情先后想要查明白,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才有可能,陛下…九五之尊,总不能在武功屈尊半个月罢?” 说到这里,林昭不等皇帝答话,继续说道:“至于陛下说的安全问题,臣可以沿途护送陛下返京,臣亲自走在陛下前面,若还有刺客,臣愿以身替陛下探险…” 林公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一次低头:“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陛下,不要顾及暗中的跳梁,立刻返回长安,主理朝政。” 皇帝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林昭,缓缓说道:“林卿……这是在逼朕回去?” “臣不敢。” 林昭微微摇头。 “只是陛下离京太久,长安父老都很想念陛下……” “可是有刺客。” 皇帝陛下为数不多的耐心,终于消失的一干二净,他低头看着林昭,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了。 “刺客的事情还没有查明白,林卿就这么急着催朕回长安去,莫不是……” 说到这里,天子闷哼了一声,强忍住说下去的冲动,低声道:“朕问过了,那天刺杀朕的两个刺客,用的东西叫做火药,如果朕所知不错的话,这火药应该是林卿在青州弄出来的,不错罢?” 林昭垂手站在皇帝陛下面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微微抬头,平视了一眼天子,然后再一次低下头,开口道:“陛下,青州的火药有很多,难免会流漏出去一些,这一次刺客的事情与臣无关,也与平卢军无关。” “陛下既然不肯返回长安城,臣…也不敢强求,臣明日便动身返回长安城,将武功县的情况,告知曹相与两位节度使。” 说到这里,林昭低下头,对着皇帝拱手:“陛下既然受惊,臣…便不打扰陛下休息了,臣…告退。” 说着,林昭就要低头退出去。 皇帝陛下愣住了。 一直到林昭即将走到门口,这位皇帝陛下才伸了伸手,开口道:“林……林卿稍待。”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天子,微微低头:“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天子微不可查的咽了口口水。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林卿…就这么离开了?” “陛下是君,臣是臣。” 林昭微微低头:“陛下既然执意要留在武功,臣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尽快返回长安去,与那几位商量如何处理此事。” 说到这里,林公爷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臣还是多嘴一句,若暗处真有刺客要刺杀陛下,那么陛下在武功这么个县城,肯定不会比在长安安全……” “臣…言尽于此,具体如何,还要请陛下决断。” 说着,林昭再一次低头。 “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臣……便告退了。” 见林昭走的着急,皇帝陛下眼皮子跳了跳。 此时此刻,如果林昭在这里诚诚恳恳的请他回长安,甚至是苦苦哀求他回长安去,这位皇帝陛下都不会改变自己留在武功的决定,但是林昭只劝了两句就不劝了,反倒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因为…这三个掌握长安的节度使,手里还有另外一个可以当皇帝的人选。 如果他们愿意,甚至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皇帝人选。 这皇帝……并不是非要他李洵来做不可。 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昭。 “林……林卿。” 他尽量温和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先不忙走。” 这位大周天子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转眼间朕也离开长安两三年了,心中很是挂念长安城,能尽快回长安区自然是最好的,只是……” 皇帝陛下走了两步,来到了林昭面前,拉住了林昭的衣袖,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就这么回去,朕心中有颇多顾虑啊。” 林昭低头看了看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低头,把自己的表情遮掩了过去。 “陛下有什么顾虑,尽管说出来就是,臣力所能及之处……定当尽心尽力。” “朕的那个长子。” 皇帝松开林昭的衣袖,叹了口气:“当初朕让他北上犒军,原本是让他犒军之后立刻返回成都府,没想到他找借口留在了太原,还取了王甫的女儿。” “如今……长安半城被王甫掌握,他们…未必就没有害朕的心思。” 话说到这里,天子看向林昭的眼神,已经亲近了不少。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声音诚挚:“朔方军不在长安,朕在长安的安危,就全靠林卿你了。” 林昭仍旧微微低着头,微微扯了扯嘴角。 皇帝这番话,到了长安之后,恐怕还会跟另外两个节度使每人再说一遍。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低头,声音平静。 “陛下放心,平卢军…便是天子禁军。” 第七百二十三章 了不起的人物 此时,表面上看起来君臣一团和气,但是两个人说出来的话,基本上没有一句是真话,他们也都知道对方在说假话,甚至知道对方知道自己知道对方说假话。 比如说林昭说的,平卢军就是天子禁军。 实际上,就算林昭愿意这么干,皇帝也不可能放心让一个边军来给自己做禁军。 真这么干的话,说不定晚上睡觉的时候,便莫名其妙“龙”头落地了。 与皇帝“友好”沟通之后,时间已经临近中午,皇帝陛下非常热情的挽救林昭一起吃午饭,林公爷抬头看了看天色,婉言推拒。 “陛下,臣与家叔已经数年未见了,早上到武功的时候已经跟他老人家约好了,一会儿去他那里吃饭。” 林昭微微欠身:“请陛下成全。”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那好罢,等朕回了长安之后,再请正经请三郎吃一顿饭。” 林昭面带笑容。 “臣…不胜荣幸。” 说完这句话,林昭对着皇帝低头行礼,然后慢慢退了出去。 等林昭走远之后,这位皇帝陛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然后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负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将自己书桌上的一方笔洗直接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养不熟的狼!” 他咬牙低吼。 此时的皇帝陛下,心中又气又怒。 因为他觉得,林昭在跟他的对话当中,表现的不够恭敬。 不止不够恭敬,话里话外甚至还隐隐有一些威胁的味道。 这让他有些没有办法接受。 因为仅仅是在三年前,林昭还是一个小小的门下省给事中,当时的他在自己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陛下狠狠咬牙,但是又不敢声音太大,只能握紧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 “非是朕,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刺史!” 在皇帝陛下看来。,林昭的平卢军能够发展起来,在皇帝看来也是自己那几道加官的诏书起了用处。 不过气归气,这个时候他拿林昭,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甚至还有许多需要仰仗林昭的地方。 …………… 天子的行宫外面,林简的马车依旧在静静的等着,等着林昭从行宫里走出来。 林昭在周振的陪同下,走出行宫之后,便看到了林简的马车,他三两步跑到马车旁边,对着马车微微拱手,长长的喘了口气:“七叔您还没走啊?” “左右无事,便在这里等着你。” 车厢里的林简,掀开车帘,看了看林昭,微笑道:“已经让人去通知你叔母了,这会儿她多半已经弄好了饭食,我领你回去。” 林昭“哎”了一声,回头跟周振打了个招呼之后,弯身上了林简的马车,依旧坐在林简对面。 他坐下来之后,元达公看向自己的侄儿,问道:“与陛下…谈的怎么样?” “还算顺利。” 林昭微笑道:“陛下已经松了口,估计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他就会同意启程返回长安。” 林简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林简才若有所思的看着林昭,继续问道:“如果…陛下依旧不同意返回长安呢?” “那侄儿就先回长安去,让齐、王二位节度使来劝。” 林昭呵呵一笑:“相信两位节度使,一定有法子劝得动陛下。” 元达公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三个都来一遍,那便不是劝了。” 武功县并不大,再加上林简也只是暂时在这里住几天,因此他的临时居所距离皇帝的临时行宫距离并不远,很快马车就停了下来,林昭率先跳下马车,然后伸手就要搀扶林昭。 元达公摇了摇头。 “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用不着扶。” 林昭闻言,乖乖的站在一旁,看着林简下车。 林简在少年带路,两个人很快进了一处小院子,进了愿意之后,林夫人便迎面走了出来。 林昭上前,就要给林夫人下跪行礼。 “侄儿叩见叔母。” 只不过这个院子实在是不大,他跟林夫人的距离也很近,还不等他跪下来,林夫人便快步上前,一把把林昭扶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堂堂的越国公,跪我一个妇道人家,像什么样子?” 林夫人上下打量林昭,脸上带着笑容:“上午收到老爷的消息,我心里很是高兴,一别数年,终于又见到三郎了。” 在长安城的时候,林夫人便跟林昭关系不错,后来林昭在长安做了几年官,两家人感情更加亲近,她一直把林昭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儿子看待。 林昭顺势站了起来,看了林夫人一眼,只见林夫人比起在长安的时候瘦了不少,没有从前那种略显富态的模样了。 看来这两三年在成都府,她的日子过得,也不是如何舒坦。 “叔母还是风采依旧,与从前一样年轻。” 林昭笑着说道:“猛地一见,还以为这几年是黄粱一梦呢。” “少要油嘴滑舌。” 林夫人笑骂了一句,然后对着房间里喊道:“默儿,三郎来了,快出来见一见。” 很快,一身青色衣裳的林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林简的这个大儿子,向来沉默寡言,见到林昭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上前拱手行礼。 林昭连忙拱手还礼:“见过大兄。” 兄弟俩行礼之后,林夫人看向林昭,问道:“三郎,我家二郎他…” “现在青州呢。” 林昭回头看向林夫人,微笑道:“我从青州出征的时候,二郎他死活要跟着我一起征讨叛军,不过我想着军中凶险,便在青州给他寻了个差事,没有让他跟着。” “等叔父叔母回到长安城,我便给二郎写信,让他也来一趟长安,一家团聚。” 听到林湛一切都好,林夫人忍不住眼睛发红,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低声叹息:“有劳三郎了……” “叔母客气,都是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 林昭正跟林夫人说话的时候,林简已经提着一壶酒,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从成都府带回来的酒,是当年石鼓书院的同窗送的,今日你我叔侄,好好喝上一杯。” 林昭含笑点头:“七叔既然开口了,侄儿自然从命,今天的事情也已经办的差不多了,就陪七叔好好喝上一场。” 林夫人用袖子擦干眼泪,对着林昭露出一个笑容。 “我去给你们拿杯子。” 很快,七八个菜便摆满了桌子。 这个时候是回长安的路上,林家没有下人,这些菜都是林夫人自己亲手做的。 四个人各自落座,元达公亲自给林昭倒了杯酒,然后自己端起酒杯,看向了自己的这个侄儿。 他神情复杂。 “三郎,这杯酒为叔敬你。” 他端起酒杯,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越州林氏,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第七百二十四章 午夜惊变! 朝廷开始搬迁,朝廷的政事文书都已经移交长安城,交给长安的政事堂处理,因此这两个月时间,林简难得清闲了一些,吃完午饭之后也没有再出门,而是在家里陪着林昭下了一下午棋。 期间,叔侄两个人聊了很多关于长安城的事情。 到了晚上的时候,林昭便在林简的院子里歇息。 这个时候,他的数百个护卫都在县城外面,不曾跟他进城,只有赵成带了三四个人,贴身保护。 因为昨天赶了一天的路,此时的林昭,也有一些疲惫,吃完饭洗漱之后,便被安排在林默旁边的房间里,很快沉沉睡去。 赵成等人,便在外面提刀护卫。 可能是赶路辛苦,这天晚上林昭睡得颇为香甜,正在他酣睡的时候,他的窗户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有人在窗户外面,声音焦急:“公爷!” 林昭这几年一直都在跟军队打交道,也遭遇了不少次危机,再加上他睡眠本身很浅,几乎立刻醒了过来,披上外衣,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 一个袖口不起眼出绣着半枚铜钱的年轻人,就站在他窗户外面,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公爷…城里有动静。” 武功县,是关中的县城之一。 当初范阳军撤出关中,三位节度使就开始陆续收复关中的城池,其中武功县就是青州军赵甫平收复的。 至今武功县城里,还有不少平卢军的人。 这也是林昭敢不带亲卫就进城的原因。 同时因为林昭要来武功,他麾下的铜钱卫已经提前在武功县有所布置,现在铜钱卫里最少有二三十个“铜子”,在武功县里活动。 “我知道了。”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去叫醒我七叔他们,掩护他们撤出去。” 他这句话刚说完,赵成也一路狂奔过来,到了林昭的门前。 “公爷,院子外面……有动静!” 赵成句话刚说完,林昭便皱了皱眉头。 因为一股颇为浓重的桐油味便扑面而来。 随即一个火把,被人从院子外面丢了进来! 有人往院子里洒了桐油,又扔了火把! 在夜色之中,林昭隐约看到有人翻越上了院墙。 越国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快穿上了衣裳。 他瞥了一眼赵成,闷哼了一声。 “干什么吃的!” 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有人摸进来了,到现在才发现!” 这个右手断了两指的铜钱卫微微低头,开口道:“公爷,当初赵将军打下武功之后,在城里留了一支五百人的驻军,事态紧急,属下已经通知他们来保护公爷了…” 铜钱卫最高等级的十三个首领,林昭给予了他们很大的权限,比如说事态紧急的时候,有临机处置之权。 眼前的这个断指年轻人,便是十三个半枚铜钱之一。 当然了,这种临机处置之权不包括调兵,铜钱卫现在也只是知会武功的平卢军驻军,前来保护林昭,不可能做出其他的举动。 而他现在跟林昭说这件事,就这是在向林昭请示。 “知道了。” 此时,火光已经在院子里蔓延。 林昭看向赵成,深呼吸了一口气。 “去,把我七叔还有叔母,统统带出院子外面,若是伤到了他们,唯你是问!” 赵成看向林昭,面露为难之色。 林三郎脸色一黑,怒声道:“我七叔救了你们赵家寨上下,你忘了吗!” 赵成这才咬了咬牙,狠狠转身去了。 林昭这会儿已经穿上衣服,他看向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咱们的人什么时候到?” “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县城不大,最多盏茶时间。” 林公爷微微点头,转身在床头摸出了自己的佩剑,声音低沉:“他们放火,应该是锁了院门,或者是有人在门口看着……” “赵成他们很警觉,这个时候才被发现,最起码现在摸进来的人不会很多。” 林昭看向这个年轻人,开口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后门。” 年轻人低头,脸色有些惭愧:“属下失职,没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 “后门多半也走不通了。” 林昭拔出裴俭,默默推开房门,深呼吸了一口气。 “走,我们从前门…” “咻!” 林昭话还没有说完,一枚箭矢便从不知名处激射而来,林昭下意识侧身躲过,箭矢贴着他的头发射了过去,带走了他一绺长发。 弩箭! 高手! 林昭脑子里闪过这两个词。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武力值高就是可以强人一头,因此的确有那种从小练武的武人,也有裴俭那种沙场之上左右冲阵的猛将兄。 而在夜色之中,能够精确定位到林昭的位置,并且差点一击射中的人,自然就是这些从小接触冷兵器的高手! 好在赵成带在身边的几个属下,也都是好手,弩箭激发的一瞬间,林昭的其中一个亲卫便发现了敌人的位置,当即翻身爬上城墙。 这个时候,大火已经完全烧了起来! 林简夫妇还有林默,都被赵成等人叫醒,然后赵成带着几个护卫,强行冲开了院子的后门,保护着林昭等人,冲出了这个院子。 身后院子里,三四道黑色人影,或者提刀或者持弩,追了出来。 一直紧紧跟在林昭身边的那个铜钱卫首领,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哨子,狠狠鼓气。 一声凄厉的哨声,在寂静的武功县城里响起。 不少人被吵醒,一道道声音传来。 “走水了,走水了!” 不少人从家里跑了出来,各自提着木桶水盆,跑到林简的院子里救火。 与此同时,隔壁街正在飞奔过来的几十个平卢军也听到了哨声,朝着林昭一行人奔来。 而那三四个刺客,也预见了情况不对,各自举起弩箭,朝着林昭这边射了一箭,然后便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窜进了各个巷子里,消失不见。 而在他们用弩箭的同时,赵成等护卫不约而同的用身体挡在了林昭一家人面前,死死地挡住了这四根弩箭。 好在情急之下,这四根弩箭只中了一箭,被林昭的一个亲卫用后背挡下,入肉近寸,血流不止。 这个时候,城里的平卢军也及时赶到,为首的是一个都尉,曾经在青州见过林昭,他见到林昭之后,径直跪在地上,低头行礼。 “卑职钱勇见过公爷!” 此时的林公爷,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从前他势力弱小的时候,只能按照朝堂上的规矩一点一点往上爬,如今他的实力终于到了可以上牌桌,与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博弈的时候,这些人当中的某个人,或者某些人…… 却不讲规矩了! 想到这里,林公爷脸色一沉,声音沙哑。 “带着你的属下,护送我们出城。” 林公爷瞥了一眼那个倒在地上的亲卫,深呼吸了一口气。 “在城里找个大夫跟着。” 第七百二十五章 震怒 城中五百个青州军,把林昭一行人连夜护送出了城,与城外林昭的亲卫汇合,把林昭一家人送了大营里。 到这个时候,他们一家人才算彻底安全了。 林昭守在那个替他们挡箭的亲卫面前,旁边一个胡子花白的大夫,正在查看伤口,又给他搭了脉。 许久之后,这大夫才有些畏惧的看着林昭,低头道:“这位…老爷,看伤口,应该是有毒…小人只能先给他驱毒,再开一些清毒的药,至于能不能扛过来……”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欠身。 “辛苦先生了,请先生务必救活他。” 老先生叹了口气,然后让身边人搭把手,开始从伤口里往外挤血。 这里可没有麻药,林昭的这个姓贺的亲卫,便立刻痛的死去活来,没多久便活活痛昏了过去。 此时,正在一旁看着的林简也叹了口气,撇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当时,这个姓贺的年轻人,就是挡在他的身前,如果不是此人,这会儿中箭的应该是他林简。 元达公默默走到林昭面前,微微吐出一口气。 “这件事……三郎有头绪么?” 林公爷微微低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冲着我来的。” 叔侄俩迈步离开这个营帐,行走在月色里。 “我已经给裴俭去了信,明天就会有五千幽州军开到武功来。” 林公爷脸色阴沉。 “这件事没完。” 林简站在他旁边,看着自己侄儿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庞,叹息道:“三郎,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 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心中的愤怒才稍稍止歇。 林简看向武功县方向,开口道:“究竟是谁,在这个时候要对三郎下手。” 林昭微微冷笑。 “那要看这个时候我死了,谁的好处最大。” “一旦我死在武功,我麾下的平卢军不说立刻土崩瓦解,最少也会四分五裂,再不会成什么气候,到时候长安城里只剩下两个节度使,只要拉拢其中一个,另一个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说到这里,林昭冷冷的看向武功县城。 “一个很高明的计划,就算是我坐在那个位置上,说不定也会忍不住这么做。” 元达公深深皱眉。 “三郎是说……” “不是他,就是王甫。” 林昭声音沙哑。 “这件事,他们都要给我一个说法,不然便闹一闹,了不起再在关中打上一架就是!” 这会儿,林昭是不怕打仗的。 论兵力,他现在在长安的兵力是要胜过王甫不少的,而且在西征的过程中,他的平卢军伤员大多是轻伤,这会儿已经基本恢复健康。 朔方军已经被打残而且不在长安城,王甫在长安的河东军,兵力也不如林昭。 真打起来,林昭甚至可以在关中实现一打二! 当然,林昭虽然小有优势,但是这种优势并不是压倒性的。 了不起,大家把关中打烂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地盘过日子,厉兵秣马,将来再拼个你死我活! 说到这里,林昭回头看向林简,声音低沉:“叔父,最让我生气的并不是他要派人刺杀我。” 林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开口道:“说得难听一些,侄儿现在是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天子想要除之而后快,无可厚非,但是今夜,侄儿与叔父是住在一起的。” 林昭眼神阴沉。 “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让人放火,就是想把叔父一起杀了!” “叔父你,是他的老师,先是扶他登基,这两三年又在西川殚精竭虑……” “若真是他…” 林昭黑着脸:“这种人,也配称圣人?” 一旁的林简,面无表情。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三郎…事情尚未有定论,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应该……” “做不出这种事情。” “叔父,人是会变的。” 林昭冷笑道:“当年他在潜邸之时,不也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那时的叔父,想过他登基之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林简脸色变得灰败了一些。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沙哑。 “三郎,我……我累了。” 他默默转身。 “先去歇息去了。” 说罢,元达公迈步离开,单单一个背影,便能看出无限凄凉。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然后自己搬了把椅子,一个人在大营里默默静坐。 到了后半夜凌晨的时候,脸上仍有羞愧的赵成,低着头走进了林昭的大帐,跪在了地上。 “公爷,周公公来了,正在大营外面求见。” 林昭面无表情。 “不见,让他滚回去。” 赵成立刻点头,转身去跟周振复述了林昭的话。 周振好歹是司宫台的大太监,如果是在先帝朝的时候,即便是节度使本人,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听到了“滚回去”三个字之后,这位大太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许久之后,周振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对着赵成低头道:“小兄弟,劳你转告林公爷,就说咱家今天一定要见他一面,他若是不见,咱家便不走了。” 说罢,这位司宫台的魁首,便站在平卢军的大营里,静静的等候。 而赵成回去再一次通报之后,大营里便再也没有动静。 周振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在大营门口等候。 就这样,他一直等到了第二天天色大亮的时候,赵成才再一次来到了他面前。 “周公公,我们公爷愿意见你了。” 此时的周振,正蹲在平卢军大营门口,显得颇有些狼狈,听到赵成这句话之后,他慌忙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请…请小兄弟带路。” 赵成瞥了周振一眼,转身在前面引路,没过多久,便来到了林昭的大帐里,见到了正坐在主位上的,脸色阴沉的林某人。 周振先是对着林昭作揖行礼,见林昭不为所动,他一咬牙,直接跪了下来。 “林公爷,昨天晚上…您一定是有了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 林昭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冷眼看着这个大太监。 “周公公今日来,是想看看昨天晚上,你麾下司宫台的刺客有没有得手么?” 现在皇帝能够直接动用的武力,也就只有一个司宫台了。 假如昨天晚上的刺客真的是皇帝派的,那就必然是司宫台的刺客无误。 周振被这句话吓得连连摇头。 “公爷,这其中误会大了。” 周太监低下头,苦笑道:“公爷是国之柱石,我等保护公爷还来不及,如何会刺杀公爷?” 林昭走到周振面前,面无表情。 “那周公公说,昨夜林某遇刺,是何人所为?” 周振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想…想来…” “应该是那些该死的叛军余孽…” 第七百二十六章 李瘸子 周振跪在林昭面前,战战兢兢。 这件事情大了! 这位手握重兵的平卢节度使,在天子驾前遇刺! 更要命的是,这位节度使…很年轻! 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些时候棱角都还没有磨平,碰到事情往往就会血气上涌,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 如果是寻常年轻人,最多也就是寻衅滋事而已,而这位越国公要是真的生了气…… 很可能就是血流百里! 周振跪在林昭面前,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他低头道:“公爷,陛…陛下没有理由要害您,现在司宫台的人也在城里追捕刺客,等追捕到了刺客,一定审个清楚明白,给公爷一个交代…” 林昭面无表情。 “你们自己的人,捉得到么?” “捉得到的,捉得到的…” 周振硬着头皮,咬牙说道:“公爷放心,至多两天,司宫台一定把这件事情查个清楚明白!” “司宫台去查?” 林昭冷哼了一声,开口道:“那也不必,林某手下也有一些人手,他们已经在开始查这件事了。” “若真查实了是司宫台所为…” 林昭冷眼看向周振,声音沙哑:“那朝廷对待功臣的手段,未免也太让人心寒了。” 周振头更低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低头道:“公爷,别的奴婢不敢说,但是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司宫台所为。” 他抬头看向林昭,咬牙道:“不瞒公爷,司宫台在武功县的人手有近二百人,昨夜如果是司宫台动手……” “二百人?” 林昭冷笑道:“这武功县就是我平卢军从叛军手里夺回来的,城里还有五百青州军,你们司宫台动手的人只要超过十个,连我的院子也接近不了!” 昨天晚上,那几个刺客之所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林昭所在的院子,就是因为人数只有四个人,如果他们人数再多一些,不要说铜钱卫会发觉,就连赵成等人也会提前发现,不至于给逼到那种险境。 周振声音苦涩。 “公爷,司宫台是奴婢在掌握,昨天夜里,司宫台绝对没有任何动作……” “这种话,说出来全无益处。” 林三郎面无表情,冷声道:“周公公也不必跪在我这里装可怜,请回去转告陛下,我平卢军已经从长安赶来武功,迎接陛下还京。” 说到这里,林昭对着营帐外面低喝道:“赵成,替我送周公公。” 赵成连忙走进营帐,把地上的周振扶了起来,把他送出了大营。 就在周振在林昭这里苦苦哀求的时候,武功县城的天子行宫里,一个脸色有些憔悴,看起来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垂手站在皇帝身边,微微低头。 “皇兄,林昭在城里有眼线,我的人刚接近那个院子,他就已经有所察觉,并且城里的平卢军……提前动起来了。” “可惜。” 中年人低眉道:“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昨天晚上能诛杀林三,平卢军将会轰然瓦解…” 皇帝陛下有些无力的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沉默许久,才抬头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年人,苦笑道:“老八,你太急躁了,这种时候急不得,更不能惹恼了林昭。” “司宫台的消息,林昭昨天晚上出城之后,便连夜派人往长安调兵,眼下他的平卢军,已经在路上了…” 能够被皇帝成为“老八”的人,自然就是跟着他从小一起长大,并且在当年皇权承递之时出了大力的宋王世子李煦! 当年长安破城在即,皇帝都被迫逃往了西川,而李煦却怎么也不肯离开长安,选择留下来与长安共存亡。 长安破城之后,这位曾经的世子殿下便再没有消息,不管是林昭还是天子,都以为他死在了那场战乱之中。 一直到龙驾进入关中之后,这位消失了好几年的世子殿下,才偷偷联系到了司宫台,并且成功在武功见到了皇帝陛下。 这个时候,皇帝才知道,这几年时间里李煦到底经历了什么。 长安破城之后,李煦因为腿脚不便,再加上受了点伤,根本没有办法逃离长安,他原本准备以身殉城,结果被那个从青州跟过来的小丫头小环拦住,两个人便在长安城里的怀远坊躲了起来。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一直到几个月之后,李煦伤势康复,范阳军对长安城的管控也放松了不少,他才得以从长安脱身,并且积极在关中联系关中父老,对抗范阳军。 关中的关中义军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成型,这位李家的世子殿下,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是因为先失洛阳,再失长安,李煦一度觉得无颜再见世人,因此他就一直躲在幕后,不曾做关中义军的首领,也不曾再用李煦的名号,更不曾联系西川朝廷。 这几年时间里,他在关中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李复,外号叫做李瘸子,而这个李复,正是关中义军的二号人物,在关中义军的地位,仅次于首领史方之下。 史方带人叩开萧关城门之后,关中义军大部被朔方军接收,李煦也没有怎么参与,带着一小部分关中义军,再一次躲在暗处,随时准备替朝廷出力。 他在七八天前才见到天子,而这一次刺杀林昭的人,也是他手下关中义军的死士。 听到皇帝这句话,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陛下,这个时候不得不搏一搏,如果坐视事态发展下去,李家的江山不丢也丢了。” 说到这里,他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对着天子低头道:“祖宗基业为重,不得不棋行险招,只是没想到林昭见机得快,给他躲了过去…” “眼下…只能把事情往外推,推到康东平头上,推到王甫头上,或者是推到…姑父头上。” 曾经风华正茂的世子殿下,如今的李瘸子,对着天子深深低头:“迎接陛下还京,应该是他们三个节度使一起商量出来的结果,林昭即便再恼火,也不可能因此私行废立,陛下只要死咬着不松口,林昭寻不到把柄,还是会把陛下迎进长安。” “可惜的是,这一次没有得手,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次了。” 李煦深深低眉:“眼下所有的困局,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只有他死了,江山才可能依旧姓李。” 皇帝陛下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兄弟,低声叹息:“老八你…从前与他私交不错的…” “私是私,公是公。” 李瘸子微微低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为了大周二百年基业。” 他抬起头看向天子,声音沙哑。 “便是林师,我也杀得。” 第七百二十七章 公爷息怒 因为武功距离长安实在太近,林昭遇刺的第二天下午,幽州将军裴俭,便带着近千骑兵,来到了武功县外林昭的大营里。 这位脾气火爆的幽州将军,见到林昭行礼之后,先是询问了一番林昭的伤势,然后便大声嚷嚷起来。 “他娘的!” 裴俭怒骂了一句,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公爷一路千辛万苦,从青州打到了关中,替李家人拿回了长安,现在李皇帝还没有回到长安,便敢对公爷下黑手了!” 裴俭怒火中烧,叫嚷道:“公爷放心,属下现在就带人闯进城里去,把李皇帝捉来,让他给公爷一个交代!” 裴俭怒火冲冲。 “实在不行,干脆一刀砍死这个软蛋,再让李家重选一个皇帝!”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微微摇头:“裴叔声音小一些,我七叔住的不远,被他听到了不太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 裴俭挠了挠头,开口道:“难道林相公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向着外人不成?” 林昭张口想说些什么,随即默默摇头,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还真的弄不清楚,林简现在究竟向着谁。 自己的这个七叔,自小读的是圣贤书,从小学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如果皇帝现在下诏让他去死,并且政事堂也通过了,一切程序合法,他大概会毫不犹豫的自己上吊抹脖子。 这种儒家忠君的观念,早已经深入其心,一时半会之间很难改变。 林昭也没有想让林简做这种二选一的残酷决定。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裴俭,声音低沉:“长安城的事情,安排好了没有?” 林昭离开长安之后,长安的军务都是裴俭在打理,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他连忙低头,开口道:“公爷放心,幽州军与青州军各有统领,长安城里城外也都有一个副将作镇,生不出乱子。” 林公爷微微点头,开口道:“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先头的骑兵一千人,已经差不多全到了,后面还有四千人都在路上,今天夜里就能到齐。” 说到这里,裴俭狞笑一声:“公爷不用担心,这么个小县城,属下带两三百人就能踏平,您在这里稍待,最多两个时辰,属下就替您把李皇帝捉来!” 说到这里,裴将军神情激动。 “捉了李皇帝,也算给郑公报了仇!” 他是郑温的贴身护卫,郑温被天子冤杀之后,他便一直看李家人不顺眼,甚至一度打算刺杀先帝。 现在,终于等到了对李家人下手的机会,他如何能不激动? “不急。” 林昭声音平静:“若是要攻打武功,不等你到,我身边这些人就可以拿下武功县城,调你们来是来撑场子,不是来打仗的。” 说着,林公爷看向武功县城,冷声道:“要让他们害怕,要他们再也不敢惹我。” 听到这里,裴俭就有些郁闷了。 不过他思索了一番,就明白了林昭的意思,当即开口道:“那属下这就去出去陈兵列阵,好好吓他们一吓。” 说着,裴俭躬身告退。 而在这个时候,从长安赶来的幽州军,正在源源不断的涌向武功。 先头的骑兵是在傍晚到达,剩下的四千步卒,也在午夜时分陆续到达,到了第二天早上,五千幽州军已经全部到达武功县城下。 裴俭亲自指挥,五千幽州军按照攻城的阵列,齐齐整整的摆在武功县城城下。 这些幽州军,都是一路从幽州打到关中的精锐,几乎每个人手里都见过血,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人的血。 一时间,武功城下杀气冲天。 大太监周振,被吓得瑟瑟发抖,亲自赶到平卢军大营门口,要求见林昭,不过这一次林昭没有见他,把他拦在了门外。 就连大营里的林简,也觉察到了事情不对劲,亲自来到林昭的大营里,来见自己的侄儿。 林简到了,林昭不敢不见,亲自把他迎进了自己的帅帐,请在了主位坐下。 林简坐下之后,抬头看向林昭,皱眉道:“三郎,你这是……” 林昭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对着林简微微欠身,开口道:“七叔,如果不让他们害怕,他们就会觉得我软弱可欺,今后侄儿就休想再有安生日子了。” “可是…” 元达公摇头叹息:“可是凶手尚未查明,你这样陈兵圣驾之前…” “若不是那人…” 林昭低头道:“那侄儿调来的这些兵马,就是迎接圣人回京的仪仗。” 林简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三郎啊。” 林昭低头:“侄儿在。” “为叔…希望你,不要冲动。” “侄儿不曾冲动。” 林昭微微欠身,正要继续开口说话,大帐外的赵成,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对着林昭低头道:“公爷,河东军王络,京兆尹齐宣…都到了,此时在大营外面,等着见您。” “来的好快啊。” 林昭哑然一笑,开口道:“把他们请进来,带到旁边的大帐里去,告诉他们我一会儿就去见他们。” 赵成点头应是,躬身下去了。 林昭扭头看向林简,轻声道:“七叔看到了,即便我想要做什么,另外两个节度使也不会同意,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林三郎声音低沉:“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林简叹了口气,默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摇头道:“罢了,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跟我进长安的少年了。” “你……自己做主罢。” 元达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等朝廷回归长安,我与曹相交接完朝廷的事务,我便带着你叔母,回越州老家耕田读书。” 说到这里,林相抬头看向林昭,语重心长。 “三郎你…要处处当心。” “叔父放心,侄儿省得。” 林简这才点了点头,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离开了林昭的帅帐。 等林简走远之后,林昭才整理了一番衣裳,脸上的表情收敛,面无表情的走进了另外一个营帐里,见到了已经在营帐里等候的两位“少将军”。 见林昭走了进来,齐宣连忙起身,来到了林昭身边,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你…无事罢?” 林昭对着齐宣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笑容:“齐兄放心,我没有大碍。” 王络也站了起来,看向林昭,拱手道:“公爷无事就好,父亲在长安听说公爷遇刺,担心不已,特意让下官赶来探望公爷。” 林昭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王络。 “少将军既然是来探望我的,如今我安然无恙,少将军就可以转回长安去了。” 王络与齐宣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站在林昭面前,对着林昭拱手低头。 “三郎息怒。” “公爷息怒。”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世袭罔替 齐宣代表齐师道,王络代表王甫,很明显,这两位“少将军”都是来劝架的。 他们两个人到这里,就代表了父辈的态度,而且态度很鲜明。 不同意林昭在武功做出什么太过激进的举动。 林三郎面无表情,先是看了看王络,又看向齐宣,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少将军赶到这里并不奇怪,怎么齐兄也亲自来了?齐兄现在可是京兆尹,长安那么多事情要忙…” “一是来劝三郎不要冲动。”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二来也是受了曹相等人委派,前来武功请圣人还京。”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昭,低声道:“三郎你放心,这件事情谁也不会想要遮掩,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只是现在事情尚未查清楚,平卢军便围了武功,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齐宣看向林昭,小声说道:“这种时候,不能与宗室结仇…” 齐府君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林昭近前,附耳低声道:“你…想做第二个康东来吗?” 康东来就是因为不得人心,才被赶出长安城,说明此时天下人心仍然在李家身上,这个时候兵围武功,来“为难”即将回京的皇帝,如果传出去,林某人立时就会成为第二个康东来,大周朝的第一佞臣。 林昭微微低眉,淡然道:“齐兄误会了,我调人来武功,非是为了为难圣人,而是武功县里出了刺客,平卢军担忧圣人安危,可以调派了五千人过来护驾。”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王络,淡淡的说道:“少将军还有什么话好说?” 王络先是看了一眼齐宣,又看了看林昭,微微低头:“林公爷,在下有些话,只能单独与公爷说。” 林昭看了齐宣一眼,然后哑然一笑。 “齐兄先去一旁的帅帐里等我,稍后我去寻你喝酒。” 齐宣点了点头,起身拱手,离开了营帐。 等齐宣走了之后,林昭才看向王甫,淡然道:“少将军现在可以说了罢?” 王络微微低头,声音低沉。 “林公爷,您在武功遇刺,定然与…朝廷脱不开干系,我父听说了之后也极为气氛,说圣人的做法让为国出力的功臣齿冷。” 听到这里,林昭已经明白了王络的意思,他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所以,王大将军的意思是,让我抛弃当今圣人?” “林公爷。” 王络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君明则臣贤,如今圣人这般待公爷,公爷何苦还要支持这个朝廷?”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只要公爷点头,大殿下立刻就可以在长安登基,遵圣人为太上皇,到时候林公爷你便是大周世袭罔替的越王,朝廷最大的功臣!” 齐师道的军队不在长安,长安只有平卢军与河东军,如果林昭与河东军合作,两个人几乎可以瞬间控制住长安的局势,直接把李炎高捧到帝位上去。 不过不是迫不得已,林昭不想看到这个的局面。 因为李炎,是王甫的女婿。 一旦他登上帝位,河东军的势力将会全面膨胀,而李炎正位之后,忠君的齐师道说不定也会效忠新君,到时候很可能会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 “世袭罔替……” 林昭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然后呵呵一笑:“大殿下好大的手笔。” 在范阳之乱之前,大周不要说异姓王,就是异姓的国公也少之又少,只有几个被死后追封的郡王。 按照现在的这个情况来说,皇帝回京之后就会加封平叛的功臣,到时候林昭可能会被封王,但是世袭罔替的可能性不大。 世袭罔替…那就是世代都是越王! 王络微微低头,开口道:“这都是大殿下的诚心。” “这种诚心,听起来太让人胆寒了。” 林三郎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我如今只是一个国公,暗处有些人就要除我而后快,将来真成了世袭罔替的越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死了。” “林公爷多虑了。” 王络低下头,开口道:“我父说了,新皇登基之后,大周将会有三个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到时候就是三王治世,没有人可以动摇公爷您的地位。” 这句话就好像齐秦之间的东西二帝之约一样可笑。 林三郎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王络。 “好了少将军,用不着用这种话来哄骗我,我也不说什么空话,只要你河东军现在派五千兵马到武功来,与我一起围了武功,林某便转而支持大殿下,如何?” 这个时候河东军从长安派兵到武功来,便等于站在了林昭这一边,即便事后李炎登基嗣位,这块污点也永远无法洗脱。 而且,一旦两个节度使都有动作,齐师道说不定会把朔方军也调过来,到时候就一片大乱了。 “好了少将军,你在这里休息休息,林某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少陪了。” 说罢,林公爷负手离开这个营帐,朝着自己的帅帐走去。 帅帐里,齐宣已经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见林昭走进来之后,他起身看向林昭,低眉道:“三郎,王络找你是……” “为了大殿下?” “还能因为什么?”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也不知齐兄你那个表侄,给王甫喂了什么迷魂药,这位大将军死心塌地要扶着他登基嗣位,不肯放过半点机会。” 齐宣微微摇头,看向林昭:“三郎怎么想?” “要看这件事情,什么时候能查出结果。” 林三郎声音沙哑,开口道:“咱们都是兄弟,我与你说实话。” “如果真的查明了刺杀我与七叔的人是司宫台,那么…他就真的不配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去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他给拉下来。” 林昭心中戾气未散。 假如那天晚上的事情真的是皇帝李洵干的,那么就等于是弑杀帝师,代表李洵这个人的人品已经卑劣到了极点。 当然了,他的老爹,先帝李沅便曾经干过弑师的事情,这父子俩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若真是如此,林昭便不可能再让他在帝位上继续做下去,即便平卢军的利益受到一些影响,他也会把皇帝从帝位上给拉下来! 齐宣沉默片刻,然后低头道:“三郎,我父亲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可以慢慢查,但是皇帝留在武功被平卢军围着,毕竟不像话,传出去,也会对你的明名声不利。” “父亲的意思是…先把陛下接回长安去,其他的事情…以后慢慢处理。” “我没有什么意见。” 林公爷面色平静:“只是他胆子小,被火药吓了一下之后,便再不肯离开武功回长安了。” “我去一趟。” 齐宣面色坚毅。 “把圣人劝回长安。” 王络神色微变,然后对着林昭低头道:“公爷,这件事…我要请教父亲。” 第七百二十九章 搏一搏! 五千平卢军,几乎把武功县城团团围住。 双方陷入了紧张的对峙状态。 而齐宣在见过林昭之后,又从平卢军大营离开,走向了武功县城。 林昭亲自把他送到了距离县城门口不远处,叮嘱了一句。 “齐兄诸事小心。” 齐宣看向林昭,笑了笑:“三郎放心,可能会有人对你不利,但是却没有人会杀我。” 说着,这位大周的京兆尹,负手进了武功县城。 等齐宣进城之后,一个袖口绣着铜钱的年轻人,悄悄的来到了林昭的身边,深深低头:“公爷,这两天咱们在县城里把这件事详细查了一遍…” 林昭侧目。 “有什么结果没有?” 年轻人低头道:“那四个刺客,都已经消失不见,找不到人在哪里,不过咱们的人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确定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份。” 林公爷转身,看向他。 “说。” 年轻人低头,开口道:“咱们查到的这个人,名叫徐进,是在十天前进入的武功,其他的三个刺客应该是跟他同一批进的武功县,这个徐进,是关中云阳人,咱们的人已经去他的老家查访了。” 说到这里,年轻人低声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徐进…不是司宫台的人。” “不是司宫台。” 林昭微微一愣,然后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武功县城,若有所思。 “派些人去西川,查一查皇帝这两年在西川,有没有另外培植力量,同时……” 林三郎声音沙哑:“把这个徐进的根底,给我统统查出来。” 年轻人恭敬低头:“属下遵命。” ………… 另一边的齐宣,已经进入到了武功县城。 他进了县城之后,大太监周振立刻就迎了上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 “奴婢见过齐府君。” 这些皇帝身边的近侍,怕林昭只是表面上怕一怕,但是面对齐宣,他是真的害怕,一举一动都毕恭毕敬。 因为齐宣…是天家的亲戚,也是天子正儿八经的姑表兄弟。 齐宣看了一眼周振,然后缓缓说道:“周齐某要面见圣人,还请周公公带路。” 周振连忙点头:“府君随奴婢来。” 周振在前面带路,很快就把齐宣带到了天子在武功县的临时“行宫”,并且把他引到了后院,见到了后院里的天子。 齐宣在西川几年,常常能见到自己的这个“表兄”,因此对皇帝并不陌生,见到皇帝之后,他立刻上前跪了下来,叩首道:“臣齐宣,叩见圣人。” 皇帝陛下这会儿被林昭摆在城外的兵马吓得心惊肉跳,见到齐宣之后,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上前把齐宣搀扶了起来。 “都是自家人,表弟太客气了。” 把齐宣扶起来之后,皇帝陛下亲自把他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大郎,是…姑父让你来的么?” 齐宣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父亲让我来的…”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皇帝,然后低头道:“陛下,父亲让我连夜赶来武功,一方面是制止平卢军,另一方面也是……要迎陛下还朝。” “大郎啊…” 皇帝陛下苦笑道:“林三都带兵把朕的皇驾给围了,这种时候,朕还能回京么?” “越是这个时候,陛下越要回京。” 齐宣站了起来,看向天子,开口道:“陛下,这一次从长安来的,非止臣一个人,还有河东节度使王甫之子王络,这个王络…便没有迎陛下回京的意思。” 说到这里,齐府君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他非但不准备迎接陛下还京,反而从中挑拨,想要把这一次刺杀林国公的事情,栽赃到陛下头上,从而把林国公拉到他们那一边。” “陛下,现在的长安城,是在平卢军与河东军的控制之中,您想一想,假如林国公支持了王甫,陛下您……” “还有机会返京么?” “非是朕所为啊。” 皇帝陛下看着自己的表弟,满脸苦笑:“朕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谁刺杀了林昭,再说了,当夜他与林师住在一个院子里,朕就算要对他动手,也不可能对恩师下手罢?” “陛下,这个时候说这些,全无用处。” 齐宣低着头,开口道:“既然这件事非是陛下所为,那么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陛下头上,陛下正应该在这个时候回京,主掌大局,免得给一些人以可趁之机。” “朕……” 皇帝陛下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叹了口气:“大郎,朕几天前便准备回京,结果在回京的路上便遇了刺客,这个时候,林…林昭这逆臣又带兵围了武功,…朕还如何能够回京?” 听到“逆臣”两个字,齐宣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好在他现在正低着头,皇帝陛下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陛下,长安的局势瞬息万变,您再拖一段时间,即便回到长安,时局也会与现在全然不同。” “这个时候,应该果决一些。” 齐宣声音坚定,开口道:“您想一想,即便您不回长安,也不可能离开关中,武功这座小县城,又能挡住多少人?” “您不回长安,可能…就会变成太上皇了!” 皇帝陛下咽了口口水。 他看向齐宣,低声问道:“大郎…姑父他…在长安驻兵几何?” 齐宣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皇帝微微低头。 “回陛下,父亲只带了五百朔方军亲兵返回长安,朔方军军主力还在灵州,以及萧关,大震关镇守。” “陛下,当断则断。” 齐宣深深低头:“只要非是您刺杀的林国公,平卢军就…是大周的军队,有了平卢军,王甫便不敢妄动,陛下在长安就是安全的。” “大郎…” 皇帝陛下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神色复杂:“这些事情纷繁错乱,你……容朕想一想。” 齐宣无奈点头:“臣遵圣命。” “周振。” 天子轻声呼唤。 大太监周振很快上前,躬身待命。 “你领着齐府君下去歇息会,朕要独处一段时间,考虑这些事情。” 齐宣起身,对着天子躬身行礼告辞。 等齐宣离开之后,天子才看向自己身后的一座屏风,神色复杂:“老八……” 屏风后面,一个瘸子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 “皇兄,齐宣说得不错,这个时候您已经不可能离开关中,只能去长安搏一搏……” “可万一…” 皇帝看向李煦,开口道:“可万一林昭把这件事情给查了出来……” “陛下放心,他查不出来。” 李煦神色自信,淡淡的说道。 “那天晚上动手的四个人,臣弟都已经处理干净,而且他们本身是关中的百姓,从头到尾与陛下,与司宫台都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林昭查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情……” “扯到皇兄您的头上。” 第七百三十章 长安三剑客 齐宣在武功县城里,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天夜里,城里就传出来消息,天子将要在第二天早上动身启程,返回长安。 于是乎,次日一早,五千平卢军虽然仍旧列阵在外,但是已经让开了一条路,看起来像是天子的仪仗。 林简叔侄俩,都在城门口,迎接皇帝陛下出城。 此时,林昭还没有把那天行刺的事情查清楚,更没有掌握司宫台参与此事的证据,再加上另外两个节度使一起施压,这个时候他不能对皇帝做什么,只能带着他返回长安。 不过经过此事之后,林昭对皇室的好感再一次下降。 到了巳时左右,武功县城城门洞开,数百天子禁卫,护送着天子皇驾,离开了武功县城。 林简叔侄以及河东军王络,来到城门口迎驾。 京兆尹齐宣骑着一匹马,在一旁伴驾。 等到龙辇近了之后,众人纷纷跪地行礼,林三郎微微皱眉,也还是跟着跪了下来,做了个样子。 这个时候,数千人正在看着,如果不愿意跪皇帝,与造反无异。 天子亲自从辇驾上走了下来,他先是说了一句“平身”,然后亲自上前把林简叔侄扶了起来,等林家两个人都起身之后,皇帝看向林简,面带担忧:“林师无事罢?” 元达公神色复杂,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微微欠身:“多谢陛下关心,臣……无事。” 皇帝叹了口气,开口道:“前天晚上知道林师还有林卿遇刺,朕担心的一夜没有合眼,好在周振后来传回来消息说林师叔侄无碍,朕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说着,皇帝又扭头看向林昭,微不可查的咽了口口水,开口道:“林卿你……也不碍事罢?” “臣无碍。” 林三郎面无表情,开口道:“当夜臣的护卫见机得早,早早的护送我们离开了那个院子,臣等才得以幸免,不过当时那些贼人,各自射发了一支弩箭,若不是臣属下的亲卫用身体挡住……” 林昭看向林简,声音沙哑:“臣的七叔,恐怕就要被那贼人给伤到了。”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啊。” 皇帝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想要伸手拍林昭的肩膀,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缩了回来,他尴尬一笑:“林卿麾下的护卫,以身卫护我大周的相国,朕回长安之后…便拟制嘉奖。” 林三郎面无表情。 “臣代他,多谢陛下。” 这个时候,皇帝又把目光看向了跪在一旁的王络,他的脸上露出笑意,开口道:“王将军也到了,你父亲还好罢?” “家父一切安好。” 王络毕恭毕敬的低头道:“陛下西狩,家父一直很惦念陛下,如果不是长安城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他操办,他老人家昨天便来武功迎接陛下了。” “不碍事。” 皇帝对着王络和善一笑:“算起来,朕也许多年没有见过王大将军了,这一次回长安,一定与他好好叙一叙。” 他笑呵呵的说道:“朕这两年在西川,消息不怎么灵通,以至于你我两家结亲,朕都是事后才知道,等回了长安之后,炎儿的婚事可以再办一场,不能委屈了你家的姑娘。” 王络恭敬低头:“多谢陛下,小妹能够嫁给大殿下,已经是高攀天家,万不敢提委屈二字。” “话不能这么说。” 天子轻声道:“王家的姑娘,总得明媒正娶,给朕这个公爹看看不是?” 王络正要开口,一旁默不作声的越国公突然上前一步,对着天子微微低头拱手。 “陛下,天色不早了。” 他缓缓说道:“此时动身,天黑之前可能还可以赶回长安,再晚一些就又要在路上住一天,现在外面……”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刺客,不安全,陛下还是尽早回到京城,回到太极宫里为好。” 听到林昭这番话,皇帝的脸皮子不自然的抖了抖,然后强行挤出一个笑脸。 “林卿说得对。” 他看向王络,笑着说道:“咱们有什么话回长安再说,现在还是赶路要紧。” 说罢,皇帝陛下转身,在周振的搀扶下,重新上了自己的辇驾。 等他坐稳了,大太监周振才高喊了一声“起驾”。 队伍再一次缓缓进发。 林简一家因为林夫人不会骑马,林昭便给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其他的人有马的便骑马,没有马的人大多步行。 武功距离长安,只有一百五六十里,如果他们走的快一点,今天夜里应该就可以赶回长安。 就算再慢,明天怎么也应该到了。 车队开起来之后,林昭与齐宣一起并马而行,走在天子龙驾之后。 看到齐宣,林昭脸上的寒意消散了不少。 “还是齐兄厉害。” 林昭轻声道:“一晚上时间,便说动了天子返京。” 齐宣摇了摇头,苦笑道:“是你把圣人吓到了,逼得他不得不尽快返回长安。”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抬头看了看长安城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知道这一次天子还京,京城局势会演变成什么模样。” “无论如何,齐家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林昭微笑道:“齐兄你现在是天子的表兄弟,若是大殿下即位,你便是天子的表叔,两代皇帝都要倚仗你们朔方军,齐家……” “将会贵不可言。” “少来这套。” 齐宣摇了摇头,苦笑道:“天家哪来的血亲?莫说表兄弟,就是亲兄弟弄不好也会父子相残,再说朔方军……” “朔方军又不在长安。” 齐宣看向林昭,神色复杂:“这长安,现在还不姓李呢。” 林昭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 “提起朔方军,我想起了一件事。” 林昭看向齐宣,淡然道:“现在你在长安,齐师叔也在长安,那么朔方军就是齐兄你那个兄弟在带着,这件事……齐师叔是如何想的?” 林昭语气里有些疑问:“准备把齐兄你放在朝堂,让老二出去领朔方军?” 齐宣面色平静。 “大抵如此,我是进士出身,现在又是京兆尹,轻易不可能出去统兵,老二他自小喜欢舞刀弄枪,如果他能接过父亲的家业,也算是一件好事。” “那齐兄你可就吃了大亏了。” 林公爷轻声道:“如果是在二百年前甚至是一百年前,朝廷政事堂的宰相,自然远胜在外带兵的武夫,但是现在……不太一样了。” 齐宣洒然一笑。 “我从来不去想这些,走一步看一步罢。” “就算父亲真把朔方军交到我手里,我也未必能够把握得住。” 说到这里,齐宣朝着身后的返京队伍看了一眼。 “说起来,周胖子应该也在这一次回京的队伍当中,怎么这两天始终没有见他…” 齐大公子看向林昭,微笑道:“等回了长安,把他叫起来,咱们三个舍友,还去归云楼喝酒。” 第七百三十一章 平反冤案 天子龙驾,毕竟不能像正常行军那样赶路,原本骑马只需要半天的路程,天子一天时间还是没有走完,在路上宿营一夜之后,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堪堪看到长安城。 龙驾距离长安还有二十里的时候,就已经见到了长安出城迎接的一众官员。 其中有宰相曹松,还有两位大将军,大殿下李炎,以及京兆府的一众官员。 天子亲自下了辇轿,见到了已经白发苍苍的宰相曹松。 曹相跪迎天子,涕泪满腮。 皇帝陛下亲自把曹松扶了起来,感慨道:“一别数年不见,曹相比起从前又苍老了一些。” “朕不在长安…辛苦诸君了。” 曹松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叛贼攻破长安之际,臣已有殉国的念头,虽然侥幸在叛贼脚下苟活,但是心中无一日不惦念我大周,无一日不惦念陛下。” “老臣今日能够得见龙驾返京,大周兴复,便是立刻死了…也值当了。” 实在是扶不起来曹松,皇帝给一旁的周振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合力把曹相扶了起来。 两位大将军又上前,给天子磕头。 天子看着跪在这里面前的两个大将军,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过了片刻之后,微微弯身,伸手虚扶:“二位都是挽狂澜于既倒,拯救大周万民苍生的大英雄,可跪不得朕,快快起身罢。” 两位大将军就没有曹松那么矫情,听到了皇帝这句话之后,便先后从地上爬了起来,垂手站在一边。 皇帝陛下看向齐师道,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姑父,姑母已经回长安一段时间了,她老人家还好罢?” 齐师道连忙低头:“回陛下,大长公主一切都好,就是最近染了风寒,今日本来她也要出城迎接陛下的,因为身体不适,便没有出城,臣代她向陛下赔罪。” “可不敢如此说。” 天子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那是朕嫡亲的姑母,没有长辈迎接晚辈的道理,既然她老人家身子不舒服,等…等朕安顿下来,便去探望她老人家。” 说到这里,天子又看向王甫,脸上露出笑容:“王大将军,朕那个儿子,这两年多亏你照顾。” “此臣…分内之事。” 王甫脸色惶恐,低头道:“不敢受陛下夸赞。” 天子微微一笑。 “等过些日子,咱们这两个亲家,要坐在一起,好好聚聚才是。”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神情看似有些紧张。 “臣……恭候陛下召唤。” 天子上下打量了一遍王甫,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眼前的这个河东节度使,看起来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但是天子心里很清楚,王甫一点都不怕他。 不仅不怕,在他心里对自己这个天子可能还有些不屑一顾。 见了两个节度使之后,一身紫衣的大太监李炎,终于跪在了自己老爹面前,低头战战兢兢。 “儿臣……恭迎父皇圣驾返京!” 天子脸上的笑容一滞,然后上前把自己的儿子扶了起来,神色淡然:“太子这两年做的很不错,等朝廷恢复法度体制了,朕定当重赏。” 李炎毕恭毕敬,垂手站在自己父亲的身边不敢说话,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自己的老丈人。 王甫面色平静,给了李炎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王大将军此时,底气十足。 虽然皇帝明面上是九五之尊,但是现在的长安城里,皇帝说话并没有他王甫好使,整个长安能够跟他比肩的只有两个人。 如果再狂妄一些,甚至可以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平卢节度使林昭。 因为朔方军并不在长安。 就在皇帝陛下接见群臣的时候,白发苍苍的曹松,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林简叔侄,这位长安政事堂的相国,连忙上前来到林简面前,看着头发已经白了近半的林简,曹相再一次老泪纵横。 “远达,我…对不住你啊。” 曹松低头垂泪,身子都有些颤抖。 当初长安收到潼关破关消息的时候,宰相杨琼直接被皇帝给斩了,能够主事的就只有他与林简两个人,结果曹松没有抗住这个压力,直接一病不起,导致朝政的压力,统统压在了林简一个人身上。 这也导致林简这几年,头发几乎一片片白的原因。 因为这个原因,曹松对林简一直心怀愧疚。 元达公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官场前辈,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曹公莫要如此说。” 林元达低头叹息:“你我身为人臣,但尽本分而已。” 天子不止是一个人回来,还把西川的朝廷一并带回了长安,此时城外迎接的队伍当中,不是有亲朋故旧,至交好友相认,一时间很是热闹。 最后,还是齐师道齐大将军站出来主持局面,出列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此时再不进城,一会儿天就黑了,此时人太多,鱼龙混杂,一旦天黑,恐有人对圣驾不利。” 天子这才点了点头,回头命令周振。 “动身进城罢,天黑之前进城,莫要误了时辰。” 周振这才喊了一声,车队再一次启程,开向了长安城。 林昭本来是跟林简走在一起,不过林简从政二十多年,在门生故吏也不知道有多少,这会儿他被一帮读书人围在中间,林昭也没有办法靠近他,只能带着自己的卫队,默默随队进发。 这个时候,一匹通身黑色的大黑马,贴近了林昭的身边,马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上下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开口问道:“林公爷,你…无碍罢?” 林昭礼貌性的对着这个大汉低头道:“多谢齐师叔关心,那些匪类没有伤到我。” “这就好。” 齐师道松了口气,开口道:“这几天我在长安,听说了武功的消息,吓了一跳,生怕你在武功出什么事情……” 说到这里,齐师道顿了顿,开口道:“说句不太中听的话,三郎你要是在这个当口出事,长安城立刻就要大乱了。” 他瞥眼看向林昭,继续问道:“可查出什么跟脚么?” “还没有。”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查到了其中一个人,没有发现司宫台的背景。” “那还好。” 齐大将军吐出了一口浊气,苦笑道:“我还担心是某些人犯蠢,朕对你动了手,平卢军的怒火,现在长安城里可没有人禁受得住。” 林昭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在马上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便扭头看向齐师道,开口道:“对了,齐师叔,我还想办一件事情,可能需要你的支持。” 齐师道骑在马上,闻言立刻看向林昭,有些好奇:“到如今,三郎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 “平反。” 林昭面色平静。 “我准备上书朝廷,替外祖平反冤案。” 如果 第七百三十二章 夕阳无限好 给郑温平反,原本就是林昭在林昭计划列表里面的事情。 当初他从东湖镇来到长安城,刚中林师,二舅郑通便寻到了他,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了资源,尤其是他外放到了青州之后,大通商号更是几乎全砸了上去。 他这么尽心尽力的去扶持林昭,自然不可能是单纯的甥舅关系,事实上从第一次见到林昭,他就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想要借助林昭,替郑家平反。 这也是为什么林昭刚拿下长安不久,整个班底都还在青州的时候,郑通便带着儿子来到了长安城。 他等林昭掌权,已经等了很久了。 或者说,他想要重新姓“郑”,已经等了很久了。 除了郑通的影响之外,林昭本人也是想要做这件事的。 从他离开越州以来,就开始一点一点接触当年那桩大案,随着对郑温的了解越多,他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祖,就越发敬佩。 别的不说,单单是死了二十年之后,还活生生的吓死了当朝的天子这一点,就足以见得郑温这个人的人格魅力,到底到了何种程度。 有时候夜半之时,林昭也偶尔会想起自己的这个外祖,想要与他见上一面。 但是很可惜,如果当年郑温不出事,郑家不落难,林昭也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与自己的外祖父,注定只能是“神交”,永远不可能碰面。 除了以上种种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林昭也想办好这件事情,让自己的母亲林二娘能够开心一些。 虽然林二娘是个与世无争的性格,这些年面对各种苦难,也都逆来顺受了,但是父亲这件事情,一直是在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如今斯人已逝,想要起死回生自然是不太可能,但是想把当年的这桩“铁案”给翻过来,却并不是很难。 因为林三郎现在,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而且,三大节度使之一的齐师道,当年是郑温的入室弟子,如果不是郑温,齐师道现在可能还是青州的一个庶人,根本不可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齐师道先是沉默许久,然后扭头看着林昭,开口道:“三郎你,在这个当口……” 他面露为难之色。 林昭很了解齐师道,他之所以会有这个表情,并不是不想给郑温翻案,而是觉得现在的时机不对。 眼下皇帝刚刚回归长安,甚至还没有进入长安城里,离开长安近三年时间的朝廷,也还没有各自归位。 三年以来,不管是长安还是天下,都动荡不安,大周原来的官僚体系,几乎被摧毁殆尽,在这种情况下,朝廷要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而且在这一年半载的时间里,不能再有任何变故,任何动荡,不然将会严重影响朝廷的恢复进程。 林三郎面无表情:“怎么?齐师叔不觉得我外祖是冤枉的?” “我自然知道恩师是冤枉的……” 齐师道声音低沉,默默的说道:“只是……” “只是圣人刚刚还都,朝廷经不起震荡了,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先放一放,等个半年时间,到时候就算三郎你不提这件事,齐某也要向朝廷上书,还恩师清白。” “平反冤案,又不影响朝廷重建。”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就是要正本清源,朝廷的根基才能正,齐师叔,你可以等半年,我是等不了的,今天回去之后,我就开始搜罗当年那件事情的前后始末,然后向朝廷上书,请朝廷平反此事。”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齐师道,缓缓说道:“关中百姓,苦伪燕朝廷三年有余,关中四处民变四起,就是因为伪燕朝廷失其正,如果朝廷不愿意正本清源,那么大周朝廷同样失其正!” 说完这句话,林昭拉了拉缰绳,速度快了一些,跟随队伍一起,从长安的西城门进了长安城。 而齐师道则是跟在队伍身后,看着 林昭远去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平反冤案,并不是一桩麻烦事,甚至刑部里专门有职司堪核地方送上来的诸多案卷,一旦刑部发现不对,就会发回地方重审,如果再审不对,刑部就会亲自派人下去。 三法司里的大理寺,御史台,都有这个功能。 但是那些案件,都是一些普通的案件,而郑温一案…… 是先帝亲自授意并且定案的铁案,甚至这件案子之后,司宫台的人还去了一趟刑部,销毁了关于这件案子的所有卷宗。 先帝的意思很明显,不许任何人再来查阅,再看翻看这桩案件。 连查都不能查,更不可能翻案了。 即便是先帝本人,在生命的最后一两年时间里,被郑温的梦魇缠身,他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请玉清观的赵天师,将郑温的尸骨请回荥阳郑氏,再让那些道士在荥阳做法事,从而平息郑温的怨气。 可哪怕是弥留之际,先帝也不曾想要翻案。 因为这是定下的铁案。 一旦翻案,他李沅就是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小人! 天子乃是圣人,圣人无错。 圣人无错,错的自然就是天地万方,因此哪怕圣人办了坏事,这件坏事要么其他人给他背锅,要么就只能被压在地底下,永远不见天日。 如今,先帝已经故去八年有余,本朝从未有人提过郑温这桩大案。 因为当今天子,乃是先帝的儿子,于忠于孝,他都不能去说自己老爹的坏话,更不能去揭自己老爹的伤疤。 而现在,林三郎要去揭开这道伤疤了,而且他话里话外的语气很明显。 如果朝廷处事不公,那么这个朝廷……便根基不正! 根基不正的朝廷,不可能安稳! 齐大将军坐在自己的马背上,默默的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他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长安城,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个才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手握重权,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要有大动作了。 不知道这个刚刚光复没有多久的长安城,能不能…经得起他的折腾? 想到这里,齐师道又看了看自己前面不远处的皇家。 这会儿是傍晚时分,皇驾从西门进入长安,而即将落山的太阳,刚好也挂在西面的半坡上。 落日的余晖铺洒下来,正好照在进入长安的车队上,拉出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齐大将军回头看向西边的太阳,落日余晖,晚霞红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齐师道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出神。 “恩师在天有灵,或许也在看着此时长安罢?” 第七百三十三章 给不给与要不要 长兴坊,林家大宅。 出门“出差”一趟的林公爷,终于平安返家,林家大大小小的家眷,立刻来到大门口迎接。 当然了,现在林家的人大多都在青州,在长安的也就崔芷晴还有郑通父子俩。 原本他们应该去城外迎接林昭的,但是谢澹然不在,崔芷晴一个人不方便出去,而郑通现在仍旧是大周的“钦犯”,更不合适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林昭刚到家门口,崔芷晴还有郑通两个人,便在门口迎接,崔芷晴见到林昭之后,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三两步来到林昭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 “夫君,你…没事罢?” “没事。” 林昭对着她笑了笑,开口道:“不是给家里回了信,报平安了么,没什么大事。” 说道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那天晚上,我没有什么危险,就是七叔差点被贼人射到,好在有个兄弟替他挡了箭,不然……” 崔芷晴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夫君,那个护卫叫什么名字,现在还好罢?” 说到这里,林昭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姓贺,叫贺鸣,已经去了。” 贺鸣当夜用后心替林简挡了一箭,因为是弩箭,所以力道不小,直接入肉半寸,更要命的是弩箭上有倒钩,很难取出来,而且…淬了毒。 在平卢军大营里,大夫救了他一宿,但是没有救过来,第二天下午便去了。 “真是太凶险了。” 崔芷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伸手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的看了看林昭。 “好在…好在……” 她平复了一番自己的心情,低声道:“七叔…七叔他老人家还好罢?” “七叔也没有什么事。” 林昭缓缓说道:“方才进城,我已经把他们送回了平康坊,派了人保护,不会出什么事情。” 他看向崔芷晴,轻声道:“等他们歇息一两天,我领你去给他们敬茶。” 崔芷晴点了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一旁的郑通才来得及插上话,他看向林昭,轻声道:“三郎,查清楚是谁下的手么?” 林昭摇了摇头。 “我的人在查,不过短时间内估计很难有什么进展,对了二舅,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议。” 林昭看了看崔芷晴,笑道:“六娘去倒壶茶,我与二舅商量一些事情。” 崔芷晴乖巧点头,下去给两个人泡茶去了。 郑通看着崔芷晴的背影,若有所思。 “三郎,你这个夫人她…”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笑呵呵的说道:“是有了,一个月前大夫就来诊过脉,估计有三四个月身孕了。” 崔芷晴从洛阳到长安已经有好几个月时间了,这几个月时间里,他们夫妻俩一直待在一起,难免留种。 “好事。” 郑大官人与林昭一起,迈步进了正堂,然后笑呵呵的说道:“但愿是个姑娘。” 林昭看了一眼郑通。 “二舅这话的意思是……” 郑通淡淡的说道:“要还是个儿子,老大老二年纪差的不多,将来怕你后宅不宁。” 林昭皱了皱没有,然后摇头道:“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咱们商议正事。”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进了林家的正堂,各自落座之后,崔芷晴已经端着茶水过来,林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六娘去歇一歇罢。” “哪有这么娇贵……” 崔芷晴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林昭,然后对一旁的郑通低头道:“舅父,你们慢慢议事,妾身先下去了。” 郑通对她笑呵呵的低头微笑:“二夫人慢走。” 听到郑通的这个称呼,崔芷晴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林昭,见林昭没有什么反应,她也不好说什么,点了点头之后就下去了。 等崔芷晴离开之后,林昭才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舅父,我准备上书朝廷,替外祖平反。” 短短的一句话,让郑通如遭雷亟。 他愣在原地许久,随后才端起手边的茶水,双手肉眼可见的在颤抖。 郑通是个大商人,平日里不管什么场面,他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还是林昭…… 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他放下茶水,抬头看向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三郎……此言当真?” “自然是当真。” 林昭轻声道:“舅父,当年那桩案子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许多事情都只是风闻,我需要关于当年那些事情的资料,证据,最好是整理好的那种。” “整理好证据之后,我立刻写奏书,向朝廷奏报此事。” 郑通强忍激动,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才低声道:“三郎,现在…现在李皇帝刚刚回京,长安许多事情还不稳当,这件事……” “不一定就要如此心急,我们兄弟…还能等的。” 他看向林昭,沉声道:“最好,等待朝廷给你的封赏下来之后,你再上这道奏书不迟…” 这一次戡乱平叛的过程中,三位节度使都是功莫大焉,但是因为皇帝不曾返回皇都,朝廷也不曾安稳,对于三位节度使的封赏,就迟迟没有议定。 根据现在朝廷的状态,大概再过个半个月一个月,朝廷彻底在长安稳固下来,给林昭等人的封赏就会落实下来。 说白了,到那个时候,大周朝廷就会多出三个异姓王。 而这三个王爵,皇帝心里虽然不情愿,但是是必须要给的,因为长安城以及整个关中…… 现在都还在三个“军头”的控制之中! 因此,封王,就是朝廷回归长安之后的第一件事。 哪怕是郑通,也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落实下来,所以他才想着等林昭受封越王之后,再让林昭去做这件事情,这样不至于影响林昭的王爵。 “不必。”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这件事能快则快,二舅把该给的东西给我,我整理好之后,等到朝廷重开朝会,我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奏呈此事。” “至于封王不封王……” 林三郎喝了口茶水,呵呵一笑:“现在重要的事情不是他们给不给,而是我们要不要。” “二舅这些年帮了我许多,你放心,外祖的事情,我一定给你办妥。” 林昭看向郑通,微笑道:“等到这件事情办妥了,二郎就可以用荥阳郑氏的身份在长安做官,二舅你,也可以重回荥阳,到时候让二舅你做荥阳郑氏的家长。” 郑通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心中的激动,他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外甥深深一揖。 “我代荥阳郑氏,谢过三郎了。” 林昭连忙站了起来,把郑通扶了起来,摇头道。 “哪有娘舅给外甥行礼的?二舅莫要折了我的寿数。” 郑通两只眼睛都有些发红。 “应当的,应当的…” 第七百三十四章 天子无私地 回到长安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林昭基本上没有怎么出门,一直在研究郑通给他送来的,关于当年那桩大案的资料。 二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的尚书令郑温,一夜之间被抄家,随后只过了三四天时间,便被拉到了西市街问斩,事前几乎没有任何先兆。 就连当初几乎全面执掌朝廷的郑温本人,也没有觉察到不对劲。 因为当时动手的,是司宫台。 司宫台冲到郑家,抄了家之后,把郑家老小押送刑部大牢,然后正值盛年的天子召见了当时的刑部尚书,随后刑部以最快的速度定案,只用了三天时间,便要了这位尚书令的性命。 刑部干完了这件“脏事”之后,司宫台又到刑部销毁了这件案子的所有卷宗,以至于后来人想要查这件事情,都查无可查。 此后郑通等郑家的后人,做生意发家之后,重新回到长安城,便一直在暗中查访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是因为朝廷对这件事的全面封杀,导致郑通这个当事人也只能查到一些一鳞片爪,很难窥见全貌。 林昭的书房里,郑通把最后几封信摆到了自己外甥的面前,开口道:“三郎,这些就是我能够找到的最后的证据了。” 这位郑家的二爷微微低头,开口道:“当时是司宫台的人,冲进我家里,抓了我们一家人,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我们一家人被抓进刑部之后,李沅在太极宫召见了六部九卿,以及当时政事堂的几个宰相,在太极宫就给我父定了罪。” 郑温一案,朝廷里是有内外两个说法的。 对外的说法是宰相郑温贪墨巨额钱款,被人举发到刑部之后,入狱获罪。 而皇帝召见六部九卿的时候,是有一个内部说法的。 内部说法就是,尚书令郑温,暗中勾联废太子后人,意图不轨! 是这个泼天的罪过,才把当时如日中天的尚书令拉下了马。 郑通摆在林昭面前的,就是当年六部九卿之中的几位,在互相通信的时候提及了此事,被郑通花了大功夫查访到。 林昭看完这几封信之后,默默坐在原地思忖许久,然后他抬头看向郑通,开口道:“舅父,这上面说,当初外祖之所以获罪,是因为…勾联废太子,这件事,属实否?” 郑通坐在林昭的对面,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当初我也才二十岁左右,朝中的事情,父亲从来不跟我们说,大兄或许知道一些,但是大兄他……” “在那场变故之中罹难了。” 郑通所说的大兄,就是郑温的长子,郑涯的父亲。 说到这里,郑大老板沉声道:“不过按照我对父亲的了解,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做这种不智之事,多半是因为功高震主,被李沅所忌惮,才……” “只可惜,卫忠失踪了。”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卫忠是在楚王府就跟着先帝的潜邸之人,先帝即位之后,也是他重组司宫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他都是亲身参与之人,如果他在长安……” 先帝病故之后,卫忠便去给先帝看皇陵去了,只是后来他被范阳叛军给掳了去,随后就失落在乱军之中,不知所踪了。 郑通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不过……” “不过大郎曾经与我说过,出事之前,父亲的书房里来了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他还见父亲抱过这孩子,但是这孩子只在家里待了几天,便无影无踪了。” 他说的大郎,是郑温的长孙郑涯,也就是林昭的那个大表哥。 郑通低声道:“当时,大郎他在家里最受宠,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出父亲的书房,就连大兄也不行。” “因此,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见过这孩子。” 林昭低头思索。 “舅父的意思是,这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可能…可能与废太子有关?” “即便有关。” 郑通面无表情,开口道:“即便有关,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李沅就是要找一个借口来屠戮功臣而已,这桩案子,翻不了天。” “司宫台。”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我曾经被卫忠带去过司宫台,没有记错的话,司宫台有一个库房,专门存放卷宗,长安破城的时候,司宫台只来得及带走了一部分卷宗,还有一部分被范阳叛军给毁了。” “现在司宫台已经回到了长安城,我这两天去一趟司宫台,查一查这件事。” 郑通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只是…司宫台是天子私地,三郎你……进得去么?” “笑话。” 林三郎呵呵一笑:“现在的天子,身边禁军都只有两三千人,哪里还有什么私地?” 他低头喝了口茶水,淡淡的说道:“不要说司宫台,另外两个节度使没有意见的话,天子的底裤也不是不可以看。” 郑通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 “三郎这句话要是放在先帝朝,也是个抄家问斩的下场。” 林昭呵呵一笑。 “先帝放在当今天子这个局面,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低头喝了口茶水,声音平静。 “这世间,可没有第二个外祖,来帮着他收拾烂摊子了。” ………… 次日清早,好几天没有出门的林公爷,早早的从床上起身,洗漱穿衣吃完饭之后,便坐上了自己的马车,对着驾车的赵成淡淡的说道。 “去皇城。” 林昭住在长兴坊,距离城北的皇城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赵成应了一声之后,马车缓缓启动,沿着朱雀大街朝皇城前进。 长兴坊去皇城的路上,经过安仁坊,路过安仁坊的时候,林昭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安仁坊靠近朱雀大街上的一处空地。 这里以前是一家面摊,在附近颇受欢迎。 但是很可惜,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崔家面摊,依旧没有出摊,空地上空无一人。 他合上帘子,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马车在永安门门口停了下来。 进了永安门就是皇城,按照规矩,任何人都在这里下马落轿。 林昭还是给了朝廷一些脸面,下了马车,带着赵成等人,进入了皇城。 林昭记性很好,进了皇城之后,很快分辨了方向,一路朝着司宫台走去。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司宫台门口,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没有动弹。 赵成立刻会意,上前对着司宫台门口的几个小太监说道:“速去通报,就说我家公爷,要见周振周公公。” 林昭此时在长安城的地位何其超然?赵成这句话一出,司宫台的小太监立刻一路小跑通报去了。 只过了片刻功夫,微微喘着粗气的周振,便来到了林昭面前,满脸堆笑。 “公…公爷,寻奴婢何事?” 林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 “我要看司宫台的卷宗。” 第七百三十五章 目无君父 “这……” 周振脸色微变,他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恭敬低头:“公爷,您要看什么卷宗,不妨告诉奴婢,奴婢这就给您去取,只是……”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只是公爷您也知道,三年前范阳叛逆作乱,司宫台跟着朝廷一起搬移到了西川,期间佚失了很多卷宗,公爷要找的,司宫台不一定有…” 林昭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周振一眼,开口道:“连我外祖是谁,司宫台都清清楚楚,料想也不会丢失太多文书。” 林昭是郑温外孙这件事情,原本长安城里并没有很多人知道,数来数去也就先帝,卫忠以及丹阳长公主还有齐师道这些人知道,然而朝廷搬到了西川之后,不止皇帝知道了,大皇子李炎,以及河东节度使王甫,统统都知道了这件事。 那就一定是卫忠在司宫台里留了相关的卷宗,周振接手司宫台之后,自然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将这件事说给了皇帝李洵听。 “不劳周公公麻烦,周公公只需要把握带到司宫台的卷宗馆里去,我要看什么,自己会去找。” 周振脸色微变。 他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的脸色,然后恭敬低头:“公爷,司宫台不归属朝廷任何衙门,乃是天子私衙,您要是想进去调阅卷宗,须得有天子…手令。” “何必这么麻烦?”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淡淡的说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周公公替我请示请示陛下就是,我自己去的话,可能会有一些不太愉快。” 说着,林昭看向周振旁边的一个小太监,面色平静:“去给我搬一把椅子来。” 小太监诚惶诚恐的看了看一旁的周振,后者脸色微变,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给公爷搬椅子奉茶?” 小太监颤巍巍的点头,慌慌忙忙下去了。 周振对着林昭拱手道:“公爷见谅,朝廷遭逢大难,司宫台也七零八碎,这些小的们许多都是在西川征召,刚进宫不久,不懂规矩。” “公爷稍待,奴婢这就去太极宫,请示圣人……” 林昭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有劳公公。” 这个时候,那个小太监已经把椅子搬了过来,林昭大咧咧的坐了下来,然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周振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迈着小碎步,匆忙赶向太极宫。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微微喘着粗气的周振才匆忙赶回来,他对着林昭低头,声音沙哑:“公爷,陛下同意您进司宫台案卷了,请您随我来。” 林昭这才睁开眼睛,刚想站起来,突然看到周振右脸通红,他愣了愣,然后若有所思:“公公…挨打了?” 周振慌忙摇头:“不……不曾。” “是刚才赶路太急,不小心跌了一跤。” “公爷,请随我来罢。” 林昭这才站了起来,缓缓说道:“周公公,事先说话,林某带的这些随从,都要跟着我一起进入司宫台的卷宗馆。” 他似笑非笑:“免得武功之事重现,害了我的性命。” 周振脸色有些不自然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低下了头:“公爷随意。” 说着,这位紫衣大太监,便躬着身子在前面带路,林昭两手揣袖,不急不缓的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在司宫台里兜兜转转,没多久便来到了一处建筑门口。 这处建筑,并不叫什么卷宗馆,抬眼就能看到两个大字。 “司录。” 周振低头道:“公爷,这里就是司宫台的司录阁,司宫台所有案卷,只要没有遗失,都存放在其中。” 就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司录阁里刚好走出两个小太监,这两个小太监各自捧着一叠文书,从司录阁走出去。 林昭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这两个人,然后面无表情。 “周公公可不要耍什么小心眼,把什么东西给藏起来,我要是找不到想找的东西,可能会在皇城里翻找一遍,到时候你我脸上都不光彩。” “不敢。” 周振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些,都是司录阁日常文书…” 说着,周振对两个小太监挥了挥手,沉声道:“都把手里的文书放回去!” 两个小太监平日里连周振的面都见不到,被这位大太监一喝,立刻手忙脚乱的抱着文书,回了司录阁。 林昭这才跟在周振身后,正式进入到司录阁之中。 这是一个有两层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小,几乎占了司宫台这个“衙门”的一小半面积,林昭进了司录阁之后,左右看了看,只见司录阁里,摆了一个个书架。 只是这些书架并没有被填满,有很多缺失的部分。 周振站在林昭身前,微微低头:“公爷想看什么,奴婢这就给您取。” “不必。” 林昭面无表情:“周公公可以出去了,林某要亲自查阅。” 周公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奴婢……遵命。” 这位紫衣大太监,深深低头,然后带着几个小太监,离开了司录阁。 林昭在这个司录阁里,左右走动了片刻,便在其中的一个书架上,看到了一个新贴上的纸条。 “重臣。” 林昭走到这个书架前面,一眼看去,便在书架的第一位,看到了一叠厚厚的文书。 这叠文书,也被贴了条,纸条上写了五个字。 “尚书令郑温。” 书架上的那个纸条是新贴上的,而这叠文书上的纸条已经有些发黄,明显是旧物。 看笔迹,似乎是…卫忠亲自写上去的。 林昭把这卷文书一点一点搬了下来,然后堆在自己手边,几乎与他的肩膀同高。 林公爷先是从中取出第一本,翻看一看,上面记述的都是郑温年轻时在荥阳的事迹。 看起来那位楚王殿下,也就是先帝,在坐上帝位之后,又让卫忠去荥阳查了一遍自己的老师。 林昭翻看了两本文书之后,便对着赵成挥了挥手。 “把这些统统搬回去。” 赵成可不懂什么宫里的规矩,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刻点头,对着另外几个亲卫招了招手,几个人一人抱了一叠文书,大咧咧的走出了司录阁。 司宫台的太监们,没有一个人敢拦着。 林昭双手背在身后,走在这些亲卫的后面,踱步离开司宫台。 周振毕恭毕敬的跟在他身后相送。 等到走到司宫台门口的时候,林昭才看了看周振,开口道:“周公公,这些文书林某借阅几天,等我看完了,再给公公送回来。” 周振眼皮子直跳,但是还是低下了头:“陛下已经允准,公爷…随意就是。” 林昭微微一笑。 “不让公公为难就好。” 说罢,这位越国公伸手拍了拍周振的肩膀,然后与一众亲卫们,扬长而去。 周公公抬起头,看到林昭走远了之后,脸色才阴沉了下来。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了过来。 “奇耻大辱!” 这位紫衣大太监气的浑身都有些哆嗦了。 “目无君父!” 第七百三十六章 利益再分配 司宫台司录阁里,所有关于郑温的文书,都被林昭搬回了自己的家中。 这些文书极多,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完,林昭让赵成等人把这些文书搬到了自己的书房里,然后他拉着郑通以及崔芷晴两个人,用了一整天时间,把郑温的卷宗详细看了一遍。 看完了之后,林昭坐在主位上,抬头看向郑通,沉声道:“舅父,大致看了一遍,外祖持国十余年,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非要说罪名,也就只有一条,扶植党羽……” “哪来的什么党羽?” 郑通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父在朝为相的时候,大周朝廷上下已经千疮百孔,比起现在的大周,也好不到哪里去,各个地方都缺人手,他老人家不得不亲自选拔人才,没有他老人家十来年为国抡才,大周如何能十余年时间,便从满目疮痍,变成后来那个光鲜的模样?” 林昭点了点头,同意了郑通的这个说法。 即便是在司宫台的角度来看自己那个外祖,他老人家也没有做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真要说哪点惹恼了皇帝,只能是门生故吏遍布朝廷。 “除却这一点之外。”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司宫台的案卷里,也有舅父所说的那个婴孩的记录,不过当时外祖应该对司宫台有所察觉,用什么手段避开了司宫台,导致司宫台也失去了这个婴孩的下落。” “那个孩童……” 郑通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不管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既然已经没了消息,就无关痛痒,这些东西,足可以证明我父是无罪的。” 他抬头看向林昭,低声道:“三郎,这一天…我等了二十多年了。”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道:“朝廷现在,还不曾复朝,我今天就开始起草文书,等朝廷恢复朝会,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上去。”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看郑通,轻声道:“至于这个婴孩,司宫台这边的线索断了,舅父你有兴趣也可以去查一查,查查这个婴孩去了哪里。” 郑通点了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了。” 他低声道:“三郎,郑尧与郑茂,都已经在赶向长安的路上,我们郑家人,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林昭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郑通呵呵一笑:“舅父放心。” “搜罗这些东西,只是为了明面上好看一些,事实上这件事做起来,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亲自上书,齐师道是外祖的弟子,他不可能反对此事,王甫他也不因为这件事得罪我。” “舅父……静候佳音就是。” 郑通默默站了起来,又要对林昭作揖,林公爷提前预见,连忙上前,把他搀扶住,摇头道:“舅父不必如此,这件事情做成了,我母亲也能开心一些。” “我郑家,二十余年冤屈……” 郑通身子微微颤抖,低下了头。 “终于有含冤昭雪的一天了。” ……………… 大周朝廷,正在一天天的重建。 重建工作,不止是表面上恢复各个衙门那么简单,恢复衙门的同时,还要恢复各个衙门的职能,同时建立与地方上的联系,保证政令通达。 这是庞大而又复杂的工作,想要大周朝廷完全恢复三四年前的那种状态,少说要这两年时间,如果慢一些,可能要花费三五年时间才做得到。 另外,因为大周朝廷被叛军“覆灭”,一些距离长安比较远的地方,出现了不少闹着自立的势力,这些势力都要朝廷花精力一一平息。 目前这些工作,主要是曹松在主持。 本来应该是林简主持这些工作的,但是因为在武功遇刺,这位林相也有些寒心,告假了一段时间,不过元达公他毕竟心软,朝廷忙不过来,派人过来请了他好几次,他便又去政事堂,跟着曹松一起,忙活朝廷的事情去了。 除了恢复朝廷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 恢复长安禁军! 长安禁军,在潼关一战几乎被叛军打碎,剩下的禁军在之后的战斗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负责保护皇帝逃往西川。 在西川的几年时间里,皇帝无心政事,再加上西川没有太多兵力可征,长安禁军也就一直没有恢复,只在林简的努力之下,增加了一两万人。 如今,朝廷回归长安城,西川三万左右的禁军也跟着返回了长安,不过他们都没有能够进入长安城,而是被两位节度使的兵力拦在了长安城之外。 在这一点上,林昭与王甫态度出奇的一致,他们的态度就是,等朝廷完全恢复秩序,他们两个才会退出长安城。 事实上,从占领长安以来,林昭与王甫就已经在开始瓜分长安城的路上前进,最明显的就是齐宣麾下的京兆府,因为缺少人手,导致最开始京兆府的衙差,各坊的坊丁,以及负责维护京城治安的金吾卫,都是平卢军与河东军的人! 这一天,林昭正在家里处理一些平卢军的军务,就有皇城的人上门来,请他进政事堂议事。 林昭没有过多犹豫,便点头答应了这件事。 作为长安城的实际掌控者之一,他自然知道朝廷请他过去要商议什么事情。 长安禁军的组建,代表着长安城利益的一次再分配,这种再分配,林昭无论如何是要参与进去的。 在家里简单换了身国公常服,林昭带着十来个亲卫,便出了门。 从上一次在武功遇刺之后,他现在基本上每一次出门,都会带十来个随从,以保证自身安全。 进了永安门之后,林昭刚想去政事堂,一个一身紫衣的太监,便迈步走了过来,对着林昭低头道:“林公爷,这一次议事,地点换在了太极宫,圣人让奴婢在这里迎候,请您去太极宫议事。” “太极宫……” 林昭看了看这个应该是周振副手的紫衣太监,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这十来个护卫,笑着说道:“这位公公,林某前番被刺客吓到了,想要带这些随从一起去太极宫,不碍事罢?” “不……不碍事。” 紫衣太监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公爷随奴婢来。”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不必,我认得太极宫怎么走。” 林昭曾经给先帝做过一段时间的起居郎,太极宫在哪里,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皇城里步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林昭便来到了太极宫门口,此时太极宫门口已经兵甲森严,看似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大周威仪。 林昭刚走过去,这些护卫就想要拦住林昭身后的随从。 林昭看了看这些护卫一眼,面无表情。 紫衣太监连忙上前,咳嗽了一声。 “陛下钦允的,不要阻拦,不要阻拦…” 说罢,他扭头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一个谄笑。 “公爷请进…” 第七百三十七章 忍痛割爱! 林昭因为当年比较贫穷的原因,所以他家的宅子买在长兴坊,距离皇城比较远,因此他到场也最晚。 等他进入太极宫偏殿的时候,发现齐师道,王甫,曹松,以及他的叔父林简,已经统统到齐了。 不过主位空悬,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依旧没有到场。 这是因为林昭未到的原因,只有等该到的人到齐了,皇帝陛下才会驾临。 林昭进了偏殿之后,先是瞥了一眼四周,只见偏殿四周,也有一拨河东军模样的汉子,在四周警戒。 看起来,不止是林昭一个人担心暗杀,某位王大将军,也害怕莫名其妙给人杀了。 林昭进入偏殿之后,先是向林简低头行礼。 “见过叔父。” 林简坐在椅子上,摆手道:“三郎不必多礼。” 林昭起身,又看了一眼其他人,再一次低头:“见过诸位长辈。” “林公爷太客气了。” 众人纷纷起身,对林昭还礼,然后笑着招呼道:“等候公爷许久了,公爷快落座罢。” 林昭看了一眼空位,点了点头之后,便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后,他环顾四周,轻声道:“诸公,按理说如果要议事,应该是在正殿开朝会,召集长安文武百官共商国事,怎么一直到如今,朝会尚且不曾重开。” 听到这句话,年纪最大的曹松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林公爷有所不知,范阳逆贼作乱之后,朝廷上下被严重破坏,元达这两年在西川,也只是勉力维持朝廷,朝廷各部官员相比从前,只剩下十之一二。” “如今,圣驾初回长安不久,各衙门职司,都十分欠缺人手,许多衙门都还没有恢复职能,朝会……” 曹松看向林昭,轻声道:“恐怕还要往后缓一缓。” 说到这里,这位曹相意味深长的看向林昭,笑着说道:“眼下虽然没有朝会,但是朝廷也不是不能理事,林公爷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妨现在就说出来,正巧咱们这些人都在,可以立时议定一个章程出来。” 林昭微微低眉,然后摇头道:“罢了,晚辈都是一些私事,不浪费诸公时间了,诸公还是商议正事罢。” 曹松点了点头,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周振。 周振立刻会意,很快这位大太监就高声唱道:“圣驾到。” 皇帝陛下,在司宫台宦官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这太极宫的偏殿。 几位文武大臣立刻起身,就要给皇帝行礼。 皇帝陛下摆了摆手,开口道:“今日来的,都是国家重臣,不必多礼,坐下来说话罢。” 天子这句话说完,曹松与林简对视了一眼,两位宰相对着皇帝躬身行礼:“臣…多谢陛下。” 两位宰相打了个样,三位节度使也有样学样,对皇帝拱手行礼:“臣…多谢陛下。” 于是,皇帝落座主位之后,在场的五个人,也纷纷落座。 皇帝先是看了一眼在场的众人,然后微微低眉,开口道:“今日请诸卿来,主要是想商议重建京城禁军的事情。” “当年范阳叛贼攻打关中,长安禁军在潼关奋勇抗敌,以至于近二十万禁军,到最后十存一二,煞是惨烈…” 说到这里,天子看了一眼在场的众人,沉声道:“如今蒙赖列祖列宗之福分,诸位臣工之用命,朝廷重返长安,得以重建,然二百年禁军不可废驰,长安亦不可无有依傍。” 说完这这句话,皇帝陛下看向齐师道,开口道:“就请……齐大将军,先说两句罢。” 天子此话一出,林昭与王甫,同时把目光看向了齐师道。 齐师道,是天子的亲姑父。 皇帝让他第一个说话,很大程度上就是让他给这件事情定调,如果他全面倒向朝廷,林、王二人再想多争取一点利益,就会变得不太好办。 因此,齐师道这个人,极为关键。 齐大将军微微低眉,沉默许久之后,才站了起来,对着天子拱了拱手,然后环顾四周,缓缓说道:“诸公,我大周当年立国之时,太宗皇帝带领关中男儿,大杀四方,兵锋所到之处,四夷臣服…” “因此,禁军不可以不设,亦不可以虚设。” 见众人没有说话,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据齐某所知,陛下从西川返京,身边是有数万禁军的,齐某的意思是,以这些禁军为基础,在关中征募精壮,填充禁军,这样两三年时间之后,禁军多少就能够恢复一些模样。” 听到这里,不管是林昭还是王甫,多多少少都皱起了眉头。 “不过…” 齐师道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叛贼作乱之时,长安禁军战力不足之弊病,已经摆在眼前,如今要重组禁军,也要恢复禁军战力,臣的意思是…” 他看向天子,低头道:“臣的意思是,从边军之中遴选将官,负责训练新组建的禁军,至少…” “要让禁军恢复战力。” 听到这句话,天子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而王甫与林昭,则是各有想法。 王大将军默默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他抬头看向天子,拱手道:“陛下,臣以为齐大将军所言不妥。” 天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王大将军的意思是?” “陛下从西川带回关中的禁军,早已经是败军之将,士气全无,不堪大用。” 王甫声音低沉,一点也没有留情面。 “三年前,他们能失长安,以后就有可能再失一次。” “老臣以为,应当解散这些禁军,另寻兵源!” 说到这里,王老头看了一眼齐师道,继续说道:“至于齐大将军所说的,征召关中男儿,臣也以为不妥。” 王甫顿了顿,继续说道:“一来是三年以来,关中屡遭战乱,伪燕也在关中大肆破坏,再加上大量精壮参加关中义军,如今关中歇一带的丁男已经不堪再征,应当让关中百姓安心休养生息。” “而且……” “而且曾经的长安禁军,便大多是关中儿郎,臣以为,关中百姓久居天子脚下,已经不复二百年前的锐气,即便成军,也无有战力。” 天子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强忍怒气,看向王甫。 “那王大将军的意思是?” 王甫一点也不在乎天子的想法,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老臣以为,应当从河东,幽燕或者灵州一带的边州之中遴选精壮,充入长安禁军,以增强禁军战力。” 说到这里,王老头看了一眼皇帝,继续说道:“只是这样一来,至少要两三年时间才能成军,如果陛下嫌慢……” 王甫看了一眼林昭,继续说道。 “老臣等人,可以忍痛割爱,从麾下将士之中遴选精锐,进献陛下,以为陛下羽翼!” 第七百三十八章 真的没有了! 相比于齐师道对皇帝有些偏软的态度,王甫此时面对皇帝的态度,无疑要强硬很多。 如果说得难听一些,王甫现在并不怎么把这个皇帝看在眼里,也不怎么把如今的这个朝廷看在眼里。 因为不管是这个皇帝,还是这个朝廷,都是他与另外两个节度使“互相妥协”出来的结果,他现在控制长安半城,如果没有林昭,可能说变天也就变天了。 听到王甫这句话,帝座上的天子,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缩在宽大袖子里的两只手,已经紧紧握拳。 就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皇帝还没有说话,一旁默不作声的林简已经站了起来,他看向王甫,微微皱眉:“王大将军,禁军是天子亲军,哪里有从边军之中抽调的道理?既然要重组禁军,就要按朝廷的规矩来办,从关中或者其他地方征募丁男,充入禁军之中。”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继续说道:“禁军战力不足,是不争的事实,依我看,可以按齐大将军所说,由边军出人,训练这个重组的禁军。” 现在,长安事实上被几个军头控制住,不管是皇帝还是宰相心里都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完全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从这几个军头手中,拿回政权。 让边军负责训练禁军,是齐师道提出来的条件,在林简看来,这已经是朝廷所能付出代价的极限了。 听到林简这番话,王甫先是看了看这位朝廷的“帝师”,然后呵呵一笑:“林相这番话,多少有些书生气了,林相不妨问一问你自家的侄儿,他同不同意你的意见。” 王甫这话一出,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目光都放在了林昭的身上。 而元达公微微皱眉,开口道:“王大将军,朝堂之上我是我,三郎是三郎,莫要混为一谈。” 王甫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帝座之上的天子,也看向默不作声的林昭,开口道:“林国公,也该你说一说看法了。” 林三郎原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高高挂起的模样,听到皇帝叫他之后,他才缓缓站了起来,先是抬头看了看皇帝,又扭头看向已经头发花白的七叔,微微低眉:“陛下,臣以为,叔父所言极是。” 他微微欠身,继续说道:“不过王大将军所说,也有一些道理,依臣所见,关中百姓确实已经不堪兵役,但是长安禁军,也不必舍近取远,可以在关中附近的州郡征募,至于训练……” “我等边军,都可以出人训练禁军,再有就是。” 林公爷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再有就是,长安禁军体制冗杂糜烂,已经不堪再用,臣以为应当改革兵制,为了尽快让禁军恢复战力,可以从边军之中抽调将领,进入禁军任事。” “当然了…” 林昭抬头看向天子,缓缓说道:“叔父也说了,禁军是天子亲兵,这禁军大将军,依然由陛下任命,外臣绝不置喙。”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都若有所思。 林昭的意思很简单,这禁军的老大,可以你皇帝任命,但是中低层的将领,都要从边军里出,这样没有闹掰的时候,大家还可以安安生生的过日子,真的闹掰了,这个禁军也未必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皇帝陛下微微皱眉,正要开口说话,一旁已经极为不满的王甫,对着林昭闷哼了一声,然后出班,对着皇帝低头陈奏。 “陛下,臣有要事上奏!” 这种场合,皇帝自然不会抹王甫的面子,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大将军但说无妨。” 王甫扭头看向林昭,继续说道:“陛下,据老臣所知,林公爷之所以能在青州飞速扩张,并且数次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大败范阳叛军,是因为…他在青州,弄出了一种火药以及诸多火器!” “这些火器,放在战场上,有开山裂石之能!”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继续说道:“正因为这些火器,平卢军才能一路横推叛军,半年时间就打到了洛阳,承蒙林公爷厚爱,曾经给了我河东军一些火药,以作攻城之用,老臣亲身尝试过,确实威力无匹。” “老臣以为…” 他看向天子,恭敬低头:“我等身为周臣,既然有这种利器,就不应该敝扫自珍,而应当敬献朝廷,由朝廷将作监大量制备,装备大周军队,以振大周军威,而让外敌胆寒!”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如果我大周军队,能够大量装备林公爷制出来的火器,那么不管是吐蕃,还是突厥,亦或是东北刚兴起的契丹人,都不敢在窥伺神州,甚至……” “甚至外逃的叛贼康东平,大周也可以直接向吐蕃讨要,到时候在长安将此贼明正典刑,以振大周雄威!” 王甫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说完之后,在场众人全都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林昭身上。 林昭默默的看了一眼王甫,面色平静。 这老儿之所以给自己来这么一下,是因为自己刚才没有向着他说话,没有牢牢地把禁军掌握在他们这些节度使手里,以至于引起了王甫的不满。 所以,王甫才会突然发难,给自己来这么个道德绑架。 面对王甫的这番话,林昭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抬头,看向天子。 此时,天子也在看着林昭。 四目相对,双方的目光里都有些复杂。 许久之后,帝座上的天子,才缓缓开口。 “林国公。” 林昭起身,上前一步,躬身道:“臣在。” 天子低眉道:“王大将军的话,国公也听到了,国公如何看?” 林公爷面色严肃,对着皇帝拱了拱手。 “陛下,大周生臣养臣,臣身有余物,当然应该敬献朝廷,敬献君父!” 他义正言辞,然后话锋一转。 “只是…” 听到这“只是”两个字,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这件事办不成了。 林公爷顿了顿,叹息道:“只是可惜,我青州有这些火药不假,但是这些火药,乃是一个方外之人所授,那方外之人留下了近百道符纸,燃尽之后掺进火药里,才能发挥开山裂石之威能,而我平卢军,已经与叛贼厮杀两年有余,这两年时间,消耗火药无数……” “便有存余,也在攻洛阳,攻潼关以及攻长安之时,分润给了友军,以减少我大周将士的伤亡。” “至于现在……” 林三郎摇头叹息:“臣也想敬献给朝廷,但是实在是所剩无几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天子,继续说道。 “陛下如果想要,臣可以让人…把平卢军剩下的火药,送到宫里来,与陛下赏玩。” 第七百三十九章 禁军大将军 平卢军发展到现在,火药已经不算林昭手里唯一的一张底牌,青州军不好说,最起码裴俭的幽州军,正面战斗力已经不逊色任何一支边军。 即便撇开幽州军不谈,对于林昭来说,更重要的东西也是青州陆续开发出来的火器,而不是最开始弄出来的那一批火药。 尽管如此,火药这个东西能保密一天还是要保密一天的,最起码不能这样白给出去。 尤其是不能白给李洵。 李洵这个皇帝,算不上什么无道昏君,但是却是正儿八经的昏聩无能,说不定前脚林昭把火药的方子给他,后脚朝廷的人就能把方子传到吐蕃,传到突厥去。 听到林昭这番话,王甫闷哼了一声,有些嗤之以鼻。 很明显,他是不信的。 从他第一次知道火药这东西以来,便派了不少人去青州查探,虽然没有能够查到火药的配方,但是却查到了青州这一年多时间,都在源源不断的给前线的平卢军送火药。 谁也不知道,这位平卢节度使,暗处里到底还有多少火药! 这也正是林昭让人忌惮的地方。 因为他麾下的平卢军人数并不少,至少要比现在的河东军要多出一些,甚至比伤亡惨重的朔方军,人数上也要多一点! 人数占优,又拥有新式武器,再加上青州的后方,还可以继续征募新兵,这位林三郎实际上的战斗力,已经到了极为可怕的程度。 王大将军先是看了一眼皇帝,正要说话,帝座上的天子,微微低眉,开口道:“林卿为国出力甚多,既然这种天赐神器已经将要用尽,也不必给朕送来了,林卿自留就是。”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看了一眼在场的众人,微微低眉:“诸卿方才说的话,朕都听见了,你们各自提了意见,朕也提一个自己的意见。” 皇帝陛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就取个折中的法子,从关中以及附近州郡征募新兵,再由三位节度使麾下的将领,训练这些新兵,不过……” 皇帝陛下沉声道:“不过朕从西川带回来的那些禁军,也都是久伴皇驾之人,实在是不好发还他们,依朕的意思,也让他们与新兵一起编入禁军,交给边军将领一同训练,如何?” 天子环顾四周,主要看三个节度使的表情。 三位节度使,面色各异,但是心中都觉得有些古怪。 这位皇帝陛下,怎么……做事情突然有条理了起来? 见三个“军头”不说话,曹松默默起身,看向三个人,缓缓说道:“陛下已经处处替三位考量,莫要再犹豫了,免得耽误国事。” 齐师道第一个起身,开口说话。 他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臣…没有意见。” 他在长安没有兵马,因此最快松口。 也正因为如此,他说话才显得有些份量不够。 林昭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七叔,然后也站了起来,对着天子躬身道:“臣……遵圣命。” 两个节度使都点了头,王甫也没有办法,他也起身,对着皇帝躬身行礼。 至此,三位节度使点头,重组长安禁军的纲要,就定了下来。 皇帝陛下终于面露笑容。 他看向三个节度使,开口道:“三位节度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 天子笑着说道:“三位的功劳,朝廷也不会忘记,朕已经与朝中诸公,议定了给三位节度使的封赏,等长安朝会一开,便会正式给三位封赏。” 三位节度使不约而同的对天子躬身行礼。 “臣等…不敢居功。” 公式化的客套完之后,林公爷若有所思的看向皇帝,然后微微欠身,开口问道:“微臣敢问陛下……” 林昭顿了顿,缓缓说道:“禁军大将军可有人选?” “差点忘了。” 天子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开口道:“朕昨天才有了统领禁军的人选,今日他刚好也在宫里,就让他出来,与诸卿见一见。” 说着,天子看向一旁的周振。 周振立刻会意,躬身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殿外就传来一声高唱。 “宋王世子李煦,请见圣驾。”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愣。 尤其是林昭,立刻回头,看向了殿外。 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声音平静。 “宣。” 随着小太监的一句“宣世子李煦觐见”,殿外走进来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人。 这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脸上布满了风霜,形容有些粗糙,完全不复从前那个长安佳公子的模样。 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走路一瘸一拐,明显有些跛脚。 这位世子殿下,步伐坚定,进入到偏殿之后,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李煦,叩见圣人。” 此时林昭,就坐在李煦身后,看着恭敬跪地的李煦,他微微皱眉,所有所思。 天子连忙伸手虚扶:“不必多礼,快快起身罢。” 李煦这才站了起来,他先是一瘸一拐的走到林简面前,双膝跪地,叩首道:“学生李煦,叩见林师。” 林简看着跪在这里面前,神态沧桑的世子,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把他扶了起来,摇头道:“殿下不必如此…” 李煦站了起来,又对着林简低头行礼:“老师这些年辛苦,与李家有大功德,学生对您不住。” 林简没有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微微摇头:“人臣本分而已。” 李煦跟林简行礼之后,又看向齐师道,再一次下跪磕头行礼:“侄儿叩见姑父。” 李煦的父亲宋王,是先帝的兄弟,也就是丹阳长公主的兄长,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是也是亲姑姑。 齐师道也默默起身,把李煦扶了起来,然后看向他的腿,摇头叹息:“看起来殿下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 “身为李姓,应当如此。” 李煦给齐师道行礼之后,又对着曹松行礼,然后看向王甫,脸上闪过一个复杂的表情。 “见过王大将军。” 王甫与李煦并不熟,但是还是客客气气的还礼:“殿下客气。” 最后,这位世子殿下,才转头看向坐在一张矮桌后面的林昭,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微笑。 “三郎,许久不见。” 林昭默默起身,对着李煦拱了拱手:“许久不见,师兄。” “这两年,我派人打听过师兄的消息,但是久寻不见,我还以为师兄……” 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抬头看向李煦,面露笑容。 “如今看到师兄安然无恙,我心里十分高兴。” “苟延残喘,侥幸逃得一条性命而已。” 李煦对着林昭笑了笑。 “远不如三郎你,这样轰轰烈烈。” 第七百四十章 未来的王 等李煦与在场的五个人统统客气了一遍之后,帝座上的天子才缓缓开口,沉声道:“朕这个兄弟,诸卿都是见过的。” “当初长安破城,他孤身留在长安,与贼人死战,奈何寡不敌众,重伤之后流落民间,朕也是在回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他尚在人世。” “八郎他品性才干都够,朕决定任命他为禁军大将军,诸卿以为可否?” 两个宰相对视了一眼,便低头不语。 三个节度使则是各有心思。 仍旧是齐师道第一个站起来,他先是看了一眼李煦的腿,又看向天子,沉声道:“陛下,世子殿下品性才干的确足以胜任这个大将军的位置,但是……” 齐大将军微微低眉。 “但是这毕竟是个武职。” 齐师道瞥了一眼李煦的右腿,开口道:“世子殿下任此职位,恐怕不太方便。” 李煦瘸了。 一个瘸子,当文官都会有伤朝廷体面,更不要说武职了,如果就人事任命上来说,李煦的确不可能当这个禁军大将军。 皇帝脸色微变,看向齐师道。 齐大将军不慌不忙,继续说道:“陛下,依臣的意思,世子殿下不太适合任此职位,您可以另选人挂职禁军大将军,具体军务由世子殿下主理就是。” 作为一个军伍之人,齐师道自然不愿意看到一个瘸子就任朝廷的大将军,且不说李煦到底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就算他坐稳了,将来传出去,禁军的大将军是个瘸子,难免会惹人非议。 甚至……会沦为笑柄! 听到这里,天子也皱了皱眉头。 他原先只想着选一个信得过的人,做这个禁军的将领,并没有想过李煦的身体原因,现在听齐师道这么一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皇帝的目光看向李煦,后者脸色微微发白,低眉不语。 “我赞成世子殿下就任禁军大将军。”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越国公默默起身,对着天子躬身道:“陛下,旁人不知内情,但是臣却是知道世子殿下这条腿是怎么伤到的。” “当年臣还在青州,任青州总管,准备带领王师替朝廷收复幽州,世子殿下当时替圣人传令,刚好也在幽州。” “他无论如何也要上战场,臣苦劝良久,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让世子殿下参与了幽州一战。” “幽州之战还算顺利,王师顺利夺回幽州,只是世子殿下也伤到了右腿,当时大夫看过,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安心休养,两三个月就能大好,奈何……”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奈何当时,潼关被破的噩耗传到青州,世子殿下无论如何不肯休息,连夜赶回了关中,一路颠簸无法安心养伤,才落下了腿疾。” “世子殿下的伤,全因一片赤诚忠心,臣以为,他的腿疾不应当成为他任大将军的障碍。” 林昭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都鸦雀无声。 皇帝陛下默默看向自己的兄弟,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林卿,朕还不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他看向李煦,语气感慨:“八弟这几年,为大周付出太多了。” 李煦跪天子面前,叩首道:“此臣……分所应为之事。” 天子环顾四周,沉声道:“如今,还有人反对朕的禁军大将军人选么?” 林昭开了口,林简自然不会反对,曹松也没有反对的理由,齐师道沉默不语,王甫也默认了这件事,没有开口。 “那好。” 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回头诸卿议出一个征募禁军的章程,便由老八负责,开始重组禁军。”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应是。 天子也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今日议事先到这里,辛劳诸卿了。” 众人再一次拱手,连道不敢。 “散了罢。” 皇帝打了个哈欠,对着一旁的大太监开口道:“周振,代朕送一送诸位卿家。” 大太监连忙低头,亲自把众人送出了太极宫。 五个人连同李煦一起,都离开了太极宫。 走出太极宫之后,林昭才回头上下打量了几眼李煦,微微有些诧异的问道:“师兄也要出宫去?” 李煦与李洵兄弟,自小就厮混在一起,从前先帝朝的时候,他便常常住在东宫,一般来说,他不用跟着这些臣子一起离开太极宫。 李煦微微低眉,开口道:“是啊,要回家一趟。” “宋王府昨天也搬回长安了,家里大大小小还有百十个人,刚回长安应该已经乱作一团了。” 说到这里,李煦顿了顿,开口道:“我回长安之后,一直住在宫里,还没有回过家。” 林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宋王爷身体可还好?” 听到这句话,李煦微微皱眉。 “我还没有见到父亲,不过听说不太好。” 李煦低眉道:“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去西川之后就生了病,似乎是水土不服,本来这一次陛下想让他在西川休养,但是他老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回长安来,说什么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安。” 林昭叹了口气。 “师兄事忙,我便先不去府上叨扰了,等师兄忙过了这段,小弟再上门去探望宋王爷。” “好。” 李煦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下意识的想伸手拍林昭的肩膀,但是手刚伸出去,他就缩了回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等这段时间忙过了,我请三郎在归云楼喝酒。” “说起来,咱们兄弟,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了。” 林公爷微微点头:“好,就这么说定了。” 世子殿下笑着看了林昭一眼:“再见三郎,应该要称呼三郎一声越王爷了。” 按照李煦所说,宋王爷身体并不好,假如宋王殿下一命呜呼,下一次两个人再见的时候,可能都是王爵了。 “不敢奢望。” 林昭礼貌性的笑了笑:“能受封国公,小弟已经诚惶诚恐。”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之后,李煦又走到林简面前,跟林简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一瘸一拐的上了一旁两个太监抬着的抬轿。 他腿脚不方便,这是皇帝给他安排的抬舆。 抬轿被两个力壮的宦官抬起,慢慢消失在宫城里。 林昭叔侄看着远去的抬舆,都是若有所思。 元达公沉默片刻,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世子殿下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任禁军大将军…” 林昭扭头看着自家叔叔,默默的说道:“多半……不是前几天才出现的。”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想跟林简再说些什么,但是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洒脱一笑。 “不管怎么样,您的学生还在,总是一件好事。” 第七百四十一章 给故友的礼物 在几位朝堂大佬通过之后,宋王世子李煦,成功就任了禁军大将军之位。 这位世子殿下也很积极,回家只待了一天时间,便前往在长安城外的两三万禁军之中,着手接收这些禁军。 同时,他还给朝廷上书,要求政事堂尽快给出一个征募新兵的章程。 总而言之,这位世子殿下,对于恢复禁军很是迫切。 因为他知道,想要重新让李家掌握权柄,就必须要让李家重新恢复力量,而重建禁军,就是李家恢复力量的第一步。 对此,三个节度使都只是默默看着,没有怎么关心。 禁军的新兵征募,还要经过他们三个人的同意,将来禁军新兵征募完了,训练也是三位节度使派人训练。 只凭城外的那些残余禁军,三个人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说句难听一些的话,当初整个关中都在李家手里的时候,长安禁军都烂成了那个模样,现在只凭李煦一个人,还想要改天换日,用痴人说梦四个字,都显得有些委婉了。 而对于朝廷来说,现在更重要的是对三个节度使的封赏。 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三位节度使都要封王,而且不是郡王,是一字的亲王。 目前,林昭与王甫的王号都已经定了下来,一个越王,一个晋王,独独齐师道的王号不曾定下来。 一来是因为齐师道祖籍青州,目前执掌朔方,选哪边还没有定下来,更重要的是,这位李家的女婿,似乎…… 并不怎么想要这个王爵。 虽然齐师道本人,迫于林昭个王甫的压力,没有公开表露过自己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但是齐家一家人回到长安之后,那位丹阳大长公主曾经进过一次宫,与她的那个大侄子私下见过一面。 三位节度使都对收复关中有大功,而且齐师道功劳还要更大一些,假如他拒绝王位,另外两位节度使的王位,就不止是名不副实那么简单了。 外人看来,林、王二人直接就是有不臣之心了! 如果齐师道拒绝王位,那么林昭与王甫,也不会要这个王爵。 到时候,局面就会变得更为复杂。 不过林昭却没有怎么在意这些,也没有怎么关注这些事情。 最近一段时间,他除了与齐宣周德私下里见过几面,吃了几顿饭之外,剩下的时间都在搜罗关于郑温冤案的证据,现在关于当年那件事的证据,已经搜集了七七八八,只等着朝会一开,林昭就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皇帝奏陈此事。 其实这件事,如果想要和气一些解决,应该私下里面见天子,然后大家一起商量着解决这件事,不过武功县的事情,惹恼了林昭,他一定要等到皇帝回京之后的第一次朝会,当着朝廷所有人的面,来平反这件案子! 如今的林昭,有能力也有资格做这件事。 …… 林家的书房里,林昭正与崔芷晴一起,翻看青州送过来的文书,因为崔芷晴有了身孕,林昭让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林国公则站在一边,时不时跟崔芷晴说些闲话。 崔芷晴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夫君,前两天朝廷赐给咱们家的宅子,你去看过了没有?” 两天前,大太监周振亲自到林家来宣旨,给了林昭一部分赏赐,其中就包括在崇仁坊的一栋大宅子。 崇仁坊就在朱雀门边上,与林简家所在的平康坊比邻,论地段比林昭现在住的这个长兴坊,不知道要好出多少。 如果按林昭当初在长安开书铺的收入,他可能要在长安奋斗个二三十年,才有机会买下这么一栋大宅。 “不曾。” 林昭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崇仁坊是王甫在占着,咱们就算搬过去,也要先跟王甫好好谈一谈,而且这个时候不着急,先放在那里,等我的事情办妥了,再去处理不迟。” 崔芷晴放下手中的毛笔,轻声道:“妾身上午让人去看了。” 林昭微笑道:“哦?六娘这么急着要住新家了?” “不是。” 崔芷晴微微摇头,开口道:“原来只是觉得,这处宅子的地址很熟悉,我派人去看了之后,才知道果然是……” “那里妾身曾经去过。” 说到这里,崔芷晴顿了顿,开口道:“曾经,应该是庐阳王府。” 见林昭有些不解,崔芷晴解释道:“庐阳王,是宗室之中的一个郡王,他的父亲是灵皇帝的兄弟,与先帝同辈。” “庐阳王为人不错,在长安城里名声很好,妾身曾经去他家里赴过宴,就是他这一支…” “人丁不旺。” 崔芷晴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现在朝廷把宅子给了夫君,说明他们一家人……” “应该是血脉断绝了。” 血脉断绝,在这个时代是非常残酷的一件事,即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很难接受这个结果。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想来应该是范阳之乱所致,兵祸无情…” 夫妻俩正在说话的时候,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赵成的声音。 “公爷,韩总管来了。” 韩总管,就是韩参。 韩参这么些年来,一直跟在林昭手下做事,当初林昭刚到青州的时候,韩参就负责整个青州的后勤,平卢军成型之后,韩参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青州的后勤总管。 当然了,这是平卢军内部的私职,韩参在朝无官。 “知道了。” 林昭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崔芷晴,轻声道:“六娘,韩参来了,我得去见他一见,你也不要太忙了,早些休息,咱们的孩儿要紧。” 崔芷晴点了点头,开口道:“夫君自去就是,不用管我。” 就在林昭要走出书房的时候,身后的崔芷晴突然叫住了他,然后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女,有些不太好意思的低头道:“夫君,我的两个兄长,准备进长安来了……” 清河崔氏的人这个时候进长安来,应该是……找工作来了。 林昭停下脚步,然后哑然一笑:“知道了,等他们到了,六娘知会我一声,我会抽时间见他们的。” “嗯。” 崔芷晴点了点头,对着林昭甜甜一笑:“多谢夫君。” 林公爷对着崔芷晴笑了笑,然后迈步离开书房,在赵成的带领下,在林家的偏厅里,见到了韩参。 算起来,林昭与韩参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简单,林公爷径直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苦等许久,终于把韩兄等来了。” 林公爷很是热情,满脸笑容。 “我在长安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韩参退后两步,先是对着林昭躬身行礼,然后抬头看向林昭,低头道:“公爷,您说的礼物是……” 林昭呵呵一笑,背负双手。 “你跟我来就是,这个礼物已经等你许久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先父蓝田县令 林昭带着韩参,一路出了长兴坊,一路往城南走去。 当时平卢军进攻长安的时候,便是从长安城南的明德门进城,后来平卢军与河东军各占半城,城南的诸多坊,大多都在平卢军的控制之下。 当然了,后来他们一起联合组建的京兆府,名义上长安一百零八坊,都是京兆府统领,不过平卢军在城南的影响力,毕竟要大一些。 韩参坐在林昭的马车里,与林昭汇报青州那边的情况。 这位生性内向的后勤大总管,神态恭谨,低头道:“公爷,您让属下去棣州查问火药署,具体情况属下已经在先前的书信里向您汇报了,火药署的人数越来越多,其中的确有人被外人买通,除了上一次给您汇报的二十余人之外,后来陆续又查出了十几个人,已经统统移送节度使府,交给昭明先生处理了。” 林昭缓缓点头,开口问道:“青州以及幽州……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罢?” 林昭带在长安的这些平卢军,就数目上来说只有平卢军总数的一半,另外一半还在青州以及幽州驻扎,而且长安这个地方,只是林昭用来攫取政治利益的地方,他真正的大本营,还是在青、幽二州,以及附近的十几个州郡。 只要他不准备留在长安做皇帝,将来多半还是要回去的,然而就现在的局势来看,他林某人登鼎帝位的几率很低,因此他仍旧十分关心自己后方的情况。 韩参微微低头,开口道:“回公爷,有赵将军以及昭明先生坐镇,后方并无大事发生,只是幽州一带,契丹人最近有些不太安分,赵将军已经从青州赶往了幽州前线,看住了契丹人。” 听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 他这个平卢节度使,实际上继承了原先范阳节度使的地盘,而范阳节度使之所以建立,目的就是为了防范契丹人,林昭继承了范阳的地盘,同时也要继承范阳节度使的义务。 那就是…抵御契丹人。 当初康东平在范阳起兵造反的时候,不知道给了契丹人什么好处,让契丹人整整三年时间在边境没有任何动作,然而随着康东平在关中落幕,契丹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韩参对于林昭来说,更大的作用是后勤,而不是情报,林昭之所以问他一些后方的问题,并不是只能通过他才能知道自己的后方,而是想要通过另一个角度,看看后方有没有出问题。 至于幽州那边的战况,林昭也有铜钱卫可以与赵歇通信。 幽州的平卢军,现在还有一两万人,只要赵歇固守不出,以平卢军的战力自己火器,把人数本就不多的契丹人挡在门外,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林公爷正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驾车的赵成勒紧缰绳,回头对着车厢说道:“公爷,韩总管,大业坊到了。”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韩参微笑道:“总算是到了,韩兄先下车罢。” 韩参点了点头,立马下了马车,林昭随后也跟着跳下马车。 下了马车之后,一座看起来很是不小的宅邸,出现在两个人面前,宅邸上写了两个大字。 “韩宅。” 林昭对着韩参微笑道:“这是当初平卢军刚进城的时候,从一个商人手里买下来的宅子,原本是用来给伤兵养伤的伤兵营,后来军中的伤兵大多都养好了,我就让他们给换了个牌匾。” 林昭伸手拍了拍韩参的肩膀,笑着说道:“这处宅子,就送给韩兄你了。” 韩参抬头看了看这处宅子,目光隐隐有些失望,不过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对着林昭低头道:“属下…多谢公爷。” “不必谢我。” 林昭微笑道:“这座宅子,只是给韩兄这么多年辛苦的奖励,宅子里的人,才是我送给韩兄的礼物。” 说罢,林公爷负手走进这座宅邸,韩参目光中再次闪现亮光,他垂手跟在林昭身后,也进了这座宅子。 进了宅子里之后,立刻就有平卢军将士上前行礼,然后在前面带路,一路把两个人带到了宅子后院的一处房间门口,这个平卢军将士才深深低头。 “公爷,人就在里面。” 林昭面色平静:“还活着罢?” “还活着。” 这个将士恭敬低头:“只是原先他还常常大吼大叫,最近一个多月,却是不怎么说话了。” “活着就好。” 林昭回头,对着韩参呵呵一笑:“韩兄随我来。” 将士推开房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进去之后就发现,这个房间里已经空荡荡别无一物,连个床板也没有,一个邋里邋遢的,头发胡子胡在脸上的汉子,正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房间里,只有一些稻草,以及一个马桶,一推开门,一股臭味便扑面而来。 这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脚上被锁了镣铐,躺在角落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进门之后,林昭便微微皱眉,回头对着这个将士开口道:“换个房间,给他穿身衣裳再带来见我。” 将士恭敬低头:“是。” 林昭说完这句话,才回头看向韩参,只见韩参一动不动的盯着这个中年人,似乎连呼吸也忘记了。 他看了这个中年人许久,才默默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晦涩沙哑:“公爷,这人……” 林昭轻声道:“此处污秽,我们换个地方再来说他。” 这个时候,地上的中年人,也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他掀开挡住视线的头发,抬头看向林昭。 然后,他的目光就直了。 “你…你…” 邋遢中年人似乎很久没有说话了,一时半会之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是他还是把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林三…!” 林昭本来已经转头,闻言回头淡淡的看了看这个邋遢中年人,面无表情:“你还认得我啊,康二爷。” 这个中年人,正是康家的老二,康东来! 康东来,是在几个月前被赵甫平捉住,随后林昭就直接给赵甫平下了密令,让他把康老二秘密押送到了长安。 而那个时候,恰好韩参没有在长安,而是回青州做事去了,林昭就让人把康东平关在了这里,一关就是好几个月。 “我……自然认得你。” 康东来咬牙切齿:“当年在长安,便是你害……” 康东来一句话没有说完,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林昭身后,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在听到林昭“康二爷”这三个字的时候,便一步一步越过林昭,朝着他走过来。 这个少年人面无表情,但是眼神里,满是恶怨。 康东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墙角。 “你……你是谁?” 韩参一步一步靠近,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先父蓝田县令,你……还记得么?” 第七百四十三章 十年之约 向来沉稳内向的韩参,在这一刻,已经近似于有些癫狂了。 他一步步缓缓走向康东来,两只眼睛都有些发红。 那年,他才只有十三岁。 他父亲是蓝田县令韩有圭,为了替百姓主持公道,与康东来起了一些冲突,而之后不久,蓝田县衙便着了一场大火,他们一家五口,只有他一个人被父亲塞进了地窖里,逃过一劫。 他的父母,兄姐,统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被烧的面目全非。 在那之后,当时少年人心里剩下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报仇! 当时,康氏在朝中的风头正盛,就连此时的天子,当时的太子殿下,也没有办法与康家正面交锋,不过韩参的存在毕竟是康东来的一个罪证,代表着东宫的李煦,就把韩参养在了身边,准备留作以后扳倒康家的“工具人”。 但是很可惜,一直到韩家灭门案事发,康东来也没有因此获斩,反而安然无恙的离开了长安城,还逃到了范阳。 那个时候的太子殿下,并没有替他出头。 当时如果不是林昭,韩参可能早已经死在了长安街头,林昭收留了他,并且跟他承诺过,如果有机会,会替他报仇。 现在,这个承诺实现了。 林昭看着韩参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韩兄,要不要给你换个地方?” 韩参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多谢公爷,这里就很好了。” 他转过头,又看向康东来,然后狠狠一脚,踢在了后者的头上,声音凄厉:“康东来,你还记得蓝田县令韩有圭吗!” 康老二脑袋嗡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他的确想起来了,那个曾经因为几个民女,与他起了冲突的“无知腐儒”,那个不自量力的蓝田县令。 他倒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面孔就有些扭曲的年轻人,嘴角沁出一口鲜血。 “原来……” 康东来喘了好几口气,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还林三…把我养在这里,是为了与…与我大兄交换,没想到,是为了你这个小畜生。” 康老二咧嘴一笑,嘴里的鲜血,把他的黄牙染得通红。 “黄毛小儿,鼠目寸光。” “趁势而起的竖子…得意不了太久。” 他刚说到这里,愤怒的韩参,又是一脚踢过来,踢在了康东来腹部。 韩参低声怒吼:“公爷比你们这些畜牲,强出了千倍万倍!” 康东来倒地,吐出一口血沫,他抬头,恶狠狠的看向韩参。 “悔…” “悔就悔在,老…老子当初,没有把你这个小畜生,一…一并烧死!” 听到这句话,韩参更加愤怒,他上去就是一拳,打在了康东来脸上。 在一旁观望的林昭,没有再继续看下去,而是缓缓说道:“韩兄,我去外面等你。” 说罢,林昭不等韩参回应,便迈步走了出去。 他来到了这处宅子后院的一处小花园里,等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身上沾染了不少鲜血的韩参,才来到了林昭面前,他喘着粗气,毕恭毕敬的在林昭面前跪了下来,深深叩首。 “属下…代故去的父母兄姐,叩谢公爷,深恩厚德…” 林昭走到他面前,把他扶了起来,摇头道:“不必如此,这是我当年应承韩兄的事情,如今兑现而已。” 说到这里,林三郎眯了眯眼睛,轻声道:“记得当年应该是乾德八年接近乾德九年,如今已经是永德八年,一转眼近十年时间过去了。” 韩参低着头,因为过于激动,两只手还在颤抖着:“若无公爷,属下一辈子,也无法报此大仇……” 林昭瞥了一眼他身上的鲜血,淡淡的说道:“康老二死了?” “不曾。” 韩参摇了摇头,开口道:“只是晕了过去,属下……已经让人请大夫去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韩参的肩膀,开口道:“十年前我就跟你说过,让你不要被仇恨蒙盖双眼,今天带你过来,也是为了让你了结这段恩怨,然后抬起头过自己的日子。” “在长安娶个媳妇,给韩公传个香火,相信你父母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这样做。” 韩参这么些年,一直在林昭手下做事,林昭也曾经想给他娶个媳妇,但是韩参一直没有娶妻的念头,说什么大仇未报,不敢念此。 他是最早跟着林昭的人,也算是林昭的半个朋友,林昭也希望他能够好好过日子。 韩参低下头,默默的说道:“公爷,康贼欠我们家太多,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消弭的。” 说到这里,韩参顿了顿,开口道:“公爷放心,属下…不会耽搁公事。” “不是说你这个。”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罢了,由得你去。” 说完这句话,林昭负手向外走去。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找我,到时候让我家夫人给你寻个婆姨。” 一身鲜血的韩参,就跟在林昭身后,毕恭毕敬的把他送到了宅子门口。 林昭走到马车边上,默默的回头看向韩参,开口道:“不必送,你也去收拾收拾,这个宅子以后就是你在长安的家了。” 韩参再一次跪在地上,对着林昭恭敬叩首。 林昭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会他,上了马车之后就,对着赵成淡淡的说道:“此间事了,回家去罢。” 赵成恭敬应是,马车缓缓从大业坊离开,又回到了长兴坊。 到了长兴坊林家之后,差不多已经是中午,怀着身孕的崔芷晴迎了出来,有些好奇的看向林昭身后。 “韩总管呢?怎么不见人,我都让人备好酒菜,给他接风了。” 韩参在平卢军集团里,虽然无官无职,但是地位并不低,一来是因为他负责的后勤事务比较重要,二来是因为他是林昭最忠诚的死忠。 因此,就连崔芷晴知道他来了之后,也要让人准备酒菜给他接风。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在大业坊给他置办了一座宅子,刚才带他去新宅子里了,这会儿多半还在高兴呢,今天估计不会来咱们家吃饭了。” 说到这里,林昭微笑道:“他现在也有宅子了,六娘在长安如果有认识的人,不妨给他说门亲事,免得一天天阴沉沉的,不像个人样。” 崔芷晴掩嘴一笑:“韩总管那叫做事认真,哪里阴沉了?” “不过妾身在长安认识的人现在也不多了,等有合适的,我帮他问一问。” 夫妻俩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下人匆忙赶了过来,来到林昭身边,毕恭毕敬的递上一封文书。 “公爷,宫里传来的消息。” 林昭点了点头,接过这道文书,拆开看了看。 信里的内容不多,只有短短几行字。 “五月初十,重开朝会。” 林昭把这份文书收回袖子里,扭头看向崔芷晴,笑着问道:“六娘,今天是什么日子?” 崔芷晴眨了眨眼睛。 “五月初四啊。” 第七百四十四章 林相罢工 还有六天,朝廷就会开始回归长安之后的第一次朝会。 事实上,这也是三年以来第一次朝会,朝廷从长安搬到西川之后,皇帝陛下就有些心灰意冷,基本上没有怎么开过朝会,即便是有什么事情,也是把林简叫到行宫里商议。 如今,长安朝廷时隔三年之后,重新开启朝会,意味着李周朝廷将会正式恢复职能。 很可惜的是,现在的李周朝廷,已经不是三四年前那个“主权”朝廷了,这个看起来仍旧金碧辉煌的朝廷背后,隐隐约约站着三个巨大的阴影,三个阴影各自伸出一只手,将长安城捧在中心。 得到了朝廷即将重开朝会的消息之后,林昭在自己家里准备了一番,在当天傍晚,便准备了一些礼物,来到了平康坊。 傍晚时分,林简已经下班回家,得知林昭到访之后,立刻让人把林昭请了进来,林昭进了平康坊林家之后,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就在林家的正堂里,见到了两个长辈。 “侄儿拜见叔父,叔母。” 林简摆了摆手,摇头道:“不必客气,进来坐罢。” 长安陷落的三年时间里,平康坊的林家也遭到了不少破坏,好在林昭进了长安之后,便第一时间让人修复了这座林府,等林简一家人回到长安之后,林府早已经恢复如新,也顺利住了进去。 不过林家现在还没有一家团圆,只有一家三口人住在这里,幼子林湛还没有赶回长安。 三个人进了林家的正堂坐下,林夫人亲自给林昭倒了杯茶水,林昭双手接过,笑着低头:“多谢叔母。” “三郎太客气了。” 说着,这位林夫人看向林昭,问道:“对了三郎,听说朝廷给你家赐了个宅子,是崇仁坊的庐阳王府。” 林夫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轻声道:“庐阳王一家人丁稀薄,在西川的时候血脉便绝了,这处宅子很是不错,三郎怎么没有搬进去,仍旧住在长兴坊?” 作为长安的贵妇人之一,林夫人对长安情况的了解,显然比崔芷晴要详尽很多,而作为林昭的叔母,他也很关心自己这个侄儿的“利益”。 “不着急。” 林昭微笑道:“在长兴坊住的惯了,一时半会之间也不太想搬家,再说了,侄儿现在还是国公,搬进王府里未免有些僭越,可能会惹人口舌。” “长安城里,现在睡敢嚼三郎的舌根。” 林夫人微笑道:“我都听说了,再过几天朝会,三郎应该就会封王,到时候这个庐阳王府,还有些屈了你。” 林昭如果封王,多半是受封越王,也就是所谓的一字亲王。 而庐阳王府,是个郡王府,理论上来说,的确有些对不住林昭的爵位。 听到这句话,主位上的林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三郎不搬进去,自然有他的考量,再说了,现在只有他与崔姑娘住在长安,搬不搬也无关紧要。” 林夫人被丈夫说了一句,当即不再言语,她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叔侄俩,然后又对着林昭轻声道:“听说三郎身边那个崔家姑娘,已经怀了身孕,有时间可以让她来我家走一走,你家里没有女人,我这个做叔母的,也能照顾照顾她。” 林昭连忙起身,对着林夫人低头道:“多谢叔母,我回去就转告六娘,让她常来平康坊走动。” “好。” 林夫人满脸笑容,开口道:“三郎很了不起呢,纳了个清河崔氏的姑娘进门,说出去,我这个做叔母的脸上也有光彩。” 听到这句话,林昭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没有接话。 没有办法,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无论男女,都会以家世门楣看人,林夫人是林家的媳妇,她的侄儿纳了个崔家的“妾”,也是她出去炫耀的资本。 本来以她的身份,要与林昭家里走动,也是跟林昭的妻子谢澹然走动,但是崔芷晴毕竟出身极好,再加上林昭如今也今非昔比,所以她才会主动要照顾崔芷晴。 这种事情,无关善恶,只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与林昭有些不太一样而已。 “好了,你们叔侄俩慢慢聊,我去让人给你们准备酒菜。” 说罢,她就踱步走了出去。 等她走远之后,林昭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妇道人家,有时候说话不怎么中听,三郎莫要放在心里。” 林简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儿与崔芷晴感情极好,因此出言替自己的夫人辩解了一句。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叔母是好心,侄儿知道的。” 林简点了点头,低头喝了口茶水之后,开口道:“对了,上午收到了老家寄过来的信。” 林昭扭头看向林简。 元达公放下茶杯,微微叹了口气:“大伯去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也跟着叹了口气。 林简的大伯,就是越州林氏的大老爷林思正,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多岁,早年又被东山山贼吓出了一场大病,能够支撑到现在,已经是身体好了。 “我已经给二郎去了信,让他暂时不要回长安来,直接回越州去,给大伯奔丧。” 说到这里,林简微微低眉,默默说道:“我这个侄儿,也应该回家奔丧。” 林昭“啊”了一声,抬头看向林简。 “七…七叔您,也要回越州去?” 元达公看向林昭,面色平静:“那是我亲伯父,我自然应该回去一趟,哪天我这个七叔没了,三郎不也要回家奔丧?” 林昭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随即摇头叹息:“只是朝廷新立,朝会也要重开,天子恐怕不会让叔父这样急着离开京城。” “天子,恐怕也不好阻人孝道。” 元达公闭上眼睛,开口道:“老实说,在西川的时候,我就想等回长安之后,便辞官回越州去,读书耕田,不再过问朝事,但是回到长安之后,看到这一片烂摊子,又没有忍住留下来跟着忙活。” “早上收到大伯病逝的消息之后就,反倒让我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我无论如何是不做这个宰相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喝了口茶水:“回家做个闲人,能安心休息几年。”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了林昭一眼,微微低眉:“也不会再让三郎你碍手碍脚。” 林昭愣了愣,摇头苦笑:“七叔这是什么话,无有七叔,侄儿现在恐怕还在东湖镇……” 林简摇了摇头,打断了林昭。 “为叔知道,你不怎么瞧得上当今圣人,如果不是因为我,恐怕……” “他毕竟是我的学生。” 元达公神色有些复杂,声音低沉:“这几年朝廷事情纷繁错乱,几乎让我心力憔悴,我懒得再理会了,我走之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林昭,语重心长。 “莫要做康东平就是。” 第七百四十五章 林相公与小林相公 平康坊林府,叔侄二人各自饮茶,气氛一时间沉默了。 林简有一点说的很对。 林昭的确很看不上当今的天子李洵,不止是因为他丢了长安城,事实上林昭还在长安为官的时候,就不怎么瞧得上这位皇帝。 因为…对比太明显了。 先帝虽然年老昏聩,但是一直到他临死之前,他还是能够掌控住局面,但是李洵不一样,他从登基之后,便开始放纵欲望,不止置范阳之敌于不顾,还一手导致了半个大周陷落。 如果不是因为齐师道,不是因为林简,不是因为要位置政局相对稳定,林昭宁愿支持那位大殿下,也不会再让李洵坐上帝位! 毕竟哪怕是李炎登基,最坏也就是李洵这样了,说不定李炎还能做得更好一些。 但是没有办法。 林简是帝师,作为林简的侄儿,林昭多少要受一些影响。 再加上齐师道也致力于朝廷稳定,李洵便这样侥幸的过了林昭这道关。 如果林简离开长安,那么林昭以后做事情,的确会少了不少顾忌。 沉默许久之后,林三郎才抬头看向自己的叔父,开口道:“七叔,侄儿知道您一生致力于经世济民,如果您是为了侄儿而离开长安,那么侄儿可以现在就带着平卢军,返回青州去。” 林简放下杯中茶水,微微摇头苦笑:“三郎你曾经与我说过,当年长安陷落,天子…罪莫大焉。” “虽然这么说有些无父无君,但是…我心里其实也这么想。” 元达公闭上双眼,开口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害世人太多,天子亦不是无错。” “为叔想了很多,但是始终没有办法站在天子的对面,思来想去,只好弃官不做,回越州老家去也。” 说完这句话,林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扭头看向林昭:“三郎你…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性子沉稳但是却不世故,做事决绝但是又不失纯良,不管你在长安做出什么事情,为叔相信你……” “能够守住底线。” 元达公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为叔少年入仕,这辈子父母官做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做了,这个时候回到越州去,也算是功德完满。” 说到这里,林简似乎想到了自己“退休”之后的情景,他轻声道:“之后在越州种种田,闲来无事就去石鼓书院教教书,也是人生乐事。” 林昭默默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林简。 “叔父回越州去,也替我给大老爷烧些纸钱。” 林简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话说到这里,林简回乡的事情就已经定下来了。 因为现在的长安城,皇帝并不是话事人。 不管他同不同意林简回家奔丧,只要林昭点头同意,就没有人能够阻止林简离开。 王甫也不行。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开口道:“对了三郎,你那两个兄长,应该还在越州……” 林昭微微皱眉,摇头道:“不提他们。” 元达公微微点头。 “那就不提。” 他看向林昭,问道:“对了,三郎今天来寻我,是为了?” “为了朝会的事情。” 林昭低头道:“再过几天就要朝会了,有些事情要跟七叔请教。” “说起朝会。” 林简低头喝茶,缓缓说道:“政事堂的文书已经议定了,齐师道受封庆王,封庆州,王甫受封代王,封代州。” 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三郎你封越王,封越州。” 元达公神色复杂。 “以后,咱们越州,就是三郎你的食邑了。” “代王…” 林昭有些诧异,低声道:“我还以为那位王大将军,会受封晋王。” “晋王太大了。” 林简淡淡的说道:“封他晋王,岂不是三晋大地都是他的了?代州原先就是他河东军的屯田州,封给他代州,合情合理。” “那侄儿呢?” 林昭笑了笑:“侄儿是在青幽二州屯田,怎么封了个故土?” 林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青州尚且罢了,幽州那种百战之地,到处都是兵源,如果封了幽州给林昭,那么林昭割据青州幽州,将会名正言顺,再难清除了。 不过朝廷的这种操作,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不给王甫封晋王,三晋大地依旧在王甫的控制之中,不封给林昭青州幽州,平卢节度使也依旧在那里,朝廷拿不去,抢不走。 林昭略微思索了一番,便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抛在脑后,他看向林简,咳嗽了一声之后,继续说道:“叔父,侄儿要问的也不是这些封王的事情……” 他看向林简,缓缓说道:“叔父,朝会之上,侄儿准备向朝廷上书,请求朝廷替外祖平反!” 林简神情微变。 他默默扭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晦涩:“三郎,当年这桩案件,已经被司宫台做成铁案,二十多年过去了,朝廷上下已经没有人提起,你这个时候要翻案……” “恐怕吃力不讨好。” 林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现在荥阳郑氏还在,但是已经不是当年郑公那一支,你现在旧事重提,他们也未必会承你的情。” “侄儿也不要他们承情。”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叔父,我刚到长安的时候,您便带我查过这件案子,您在官场多年,对这件事多多少少也是知情的,天理…公道,不能被时间抹掉。” 林简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默默低头,喝了口茶水。 “朝会开始之前,为叔就会离开长安城,随便你怎么去闹,我也看不见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 林昭恭敬低头:“叔父教诲。” “你姓林,不姓郑。” 元达公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缓缓说道:“为了母族出力,我不好说你什么,但是也不要把自己陷进去,弄得无法脱身。”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侄儿记住了。” “还有就是,郑公这件事情…” 元达公看向林昭,语重心长:“为叔希望你,真的是为了天理,为了公道,而不是为了……” “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逞威风。” 林昭愣了愣,在原地默然许久。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看向林简:“叔父,这件事情,是侄儿应承了几个舅舅的,同时也想要替母亲做成这件事,即便不全是为了天理公道,但也……” “绝不是为了什么逞威风。” “你能想明白,那我也不阻止你了。” 元达公看向这个已经比自己稍高一些的侄儿,微微叹息。 “三郎啊。” 林昭微微低头。 “七叔。” “七叔只盼望,将来有一天,还能够在越州见到你,你还能叫我一声七叔…” 第七百四十六章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 大周永德八年五月初五,入仕二十多年的宰相林元达,收到了家中长辈过世的噩耗,林相悲痛欲绝,当即上书朝廷辞官,准备回老家奔丧。 太极宫的皇帝陛下,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微微色变,连忙让大太监周振,把林相请到了太极宫,亲自出面挽留这位大周相国。 太极宫里,天子身着一身紫色常服,亲自把跪在自己面前的林简扶了起来。 此时的皇帝陛下,已经三十多岁,两鬓有了些许白发,他看着眼前两鬓斑白的林简,重重的叹了口气。 “老师,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曹相几次上书,说要增补宰相入政事堂理事,这个当口…” “您如何能够弃朝廷于不顾…” 林简面色平静,微微低头道:“陛下,臣…臣职已尽,这些年来也算是替朝廷尽心尽力,如今家中伯父过世,臣……不得不回乡奔丧。” 元达公深深低头,开口道:“陛下,臣家中父辈,只剩伯父一人了,臣幼年读书的时候,也得了不少伯父的资助,如今他老人家撒手人寰,臣若不回乡,便…” “便枉读圣贤之书了。” 天子亲自拉着林简,在殿中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他让周振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简对面,这位天子叹了口气,低声道:“林师…便让家中的两个儿子回乡就是,您…再留在京城里,帮一帮朕。” 天子看向林简,眼睛有些微红:“这些年若非老师,朕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办法支撑到现在的,西川这几年时间,林师一日老过一日,朕都是看在眼里的。”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压低了声音,开口道:“老师您在西川主持政事堂,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回了长安,没有道理就要把政事堂让给…让给曹松。” 天子眯了眯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朝廷最困苦的时候,他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如今朝廷刚刚恢复,他又活蹦乱跳了,林师一走,他还能重新主持政事堂,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再说了,他在长安住了这几年,谁知道有没有暗中投降伪燕!” 听到皇帝这番话,林简微微皱眉,然后低头道:“陛下…曹相当年,的确是生了重病,如今长安能恢复成这个样子,他也出了不少力气,朝廷想要政令通畅,就要君相相宜,您……万不能作如此想。” 天子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老实说,他的确有些信不过曹松,倒不是因为曹松前几年面对范阳军的时候病倒了,而是因为在他回归长安之前,曹松是被那三个节度使请出山,主持长安事务的! 在他回到长安之前,曹松已经跟那三个节度使一起打理长安大半年了! 这么长时间的接触,难免会让人怀疑,这些人有没有珠胎暗结。 李煦叹了口气,伸手拉着林简的衣袖,声音有些低沉。 “老师,朝廷现在…百废待兴,朕身边…几无可用之人,您…暂且放一放小家,顾一顾大家罢…” 这个时候,皇帝陛下无论如何,也是要留下林简的。 因为林简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忠君的,更重要的是,三位节度使当中的平卢节度使,是他的侄儿! 有林简在,林昭在面对皇权的时候就要有所顾忌,最起码不能像王甫那样,完全不把朝廷看在眼里。 而且此时的朝廷,也的确需要林简,林简在朝廷一天,政事堂就是他在主持,林简如果走了,以目前朝廷上文官资历,政事堂只能是曹松主持,而这个曹相的心思,皇帝实在是有些拿捏不透。 元达公微微低眉,看了看皇帝拉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皇帝几眼,微微摇头:“陛下…朝廷诸事,应当朝廷上下诸位臣工共为,非是一人两人可以做完的,臣这几年……”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已经有些乏了,再留在长安,恐年命不久,陛下念在臣二十余年朝乾夕惕的份上,放臣回乡奔丧罢…” 听到林简这番话,皇帝愣了愣,然后放开了拉着林简的手,抬头看了看自己的老师,自嘲一笑:“林师非要走,朕也是留不住你的。” 皇帝陛下意兴阑珊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这位头发斑白的帝师,叹息道:“老师准备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 林简低头道:“长安…距离越州不近,臣要尽早赶回越州去,最起码要给老人家烧些纸钱。” 天子低着头,思考了许久,然后抬头看向林简,问道:“那林师您……什么时候回长安?” 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不等林简回答,便又问道:“年底之前,应该能回长安罢?” 林简沉默片刻,低着头说道:“陛下……臣…准备辞官告老了。” 天子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定定的看着林简。 “林…林师您…今年还未满五十罢?” “过了年便五十了。” 林简默默起身,跪在地上:“臣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为官却早,几十年宦海沉浮,已经精疲力竭,伏乞陛下,念在臣二十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允臣致仕还乡。” 说罢,他对着天子深深叩首。 天子站在台阶上,看着阶下跪着的老师,沉默了许久。 “是…越国公逼您致仕的?” 听到皇帝这句话,林简愕然抬头,看了看皇帝,然后再一次低头。 “陛下…臣致仕告老,一来因为伯父病逝,回家奔丧,二来因为几十年官场,让臣身心俱疲,此臣…一人之决定,与旁人无干。” 说罢,他再一次低头,跪了下来。 天子默默的看着跪在地上林简,突然心中生出一股烦躁。 “罢了罢了,要走就都走罢!”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只觉得心烦意乱。 “都走了干净,反正这长安城里,也不剩几个周臣了!” 听到皇帝这句话,跪在地上的林简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低头谢恩。 “臣…多谢陛下。” 说罢,这位林相默默起身,躬身后退。 皇帝抬头,看向林简,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老师。” 林简止步,微微低头:“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咽了口口水,声音中带着颤音:“武功县城里的事情,与朕无关…” “朕从来没有害老师的念头…” 林简愣了愣,然后低下头:“老臣从未觉得,那件事与陛下有关,陛下心性不坏,做不出……那种事情。” 说到这里,林简躬身低头:“老臣,告退了…” 他一步一步后退,然后退出了太极宫,默默转身,缓步离开。 等他走远之后,殿后才慢慢走出来一个跛子,跛子抬头看了看心情低落的天子,又看了看远去的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 “林师离京,一定是林三干的…” 第七百四十七章 剥丝抽茧 李煦脸色有些难看。 他抬头看向天子,沉声道:“皇兄,不能这样看着林师离京,林昭在武功带平卢军兵围武功,已经尽显不臣之心,林师一离开京城,林昭将会更无顾忌,朝政也要尽数落于曹松手中……” 帝座上的天子,显得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长安半城都在平卢军手中,林师要离开,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 天子看向李煦,声音沙哑:“难道要禁军,软禁了他么?” 且不说现在朝廷的禁军还有多少用处,即便有用,长安城里就有一万多平卢军,只要林昭愿意,他随时可以打进皇城。 而且平卢军有火器之利,如果林昭想打皇城,河东军也未必拦得住他!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臣…臣弟,晚上去劝一劝罢。” 此时,是五月初五的上午,一直到傍晚时分,这位现任的禁军大将军李煦,便出现在了平康坊。 到了平康坊林府门口之后,林府很快有人进去通报,把李煦请了进去。 这位一瘸一拐的世子殿下大概在林府待了半个时辰,就被林家的下人给送了出来。 李煦现在林府的大门口,默默抬头,看向眼前的牌匾,突然一咬牙,直接跪了下来。 他对着林府大门沉声道:“林师,您不答应留在长安,学生便跪在这里不起来!” 说罢,他便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身为宗室,寻常时候哪怕面见天子,他也不用下跪,平时林简见到他,也要称呼一声殿下,只有别人跪他,没有他跪别人的份。 而在这个时候,为了李家的利益,为了朝廷的稳固,这位世子殿下毅然决然的,当着众人的面,跪在了林府门口。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林家的下人,匆忙进去通报。 府里的林简,本来已经在收拾东西,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默默来到了自家正门,隔着门缝看了一眼跪在门外的李煦,微微皱眉。 他是个心肠很软的,看不得这种场面。 思索许久之后,元达公伸出手,正准备推开大门。 但是这只手还是在半空之中停住。 林简站在原地,沉默许久,然后回头看向自己身边的林家下人,缓缓说道:“去…去长兴坊,知会三郎,让他来处理。” 下人恭敬点头:“是,老爷。” ………… 天色完全暗淡了下来,各坊开始宵禁,坊间虽然仍有人走动来往,但是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因为现在长安城,还在恢复时期,所以京兆府的管控比起从前要严苛很多,街道上巡街的武侯,只要看到人,便会直接捉回京兆府讯问。 而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马车,开进了平康坊。 马车身边,有十余骑贴身护卫。 马车在林府大门附近缓缓停了下来,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年轻人左右看了看,便看到了跪在林家大门口闭目养神的李煦,他沉默片刻,这才迈步上前,蹲在了李煦面前。 “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林公爷轻声询问。 世子殿下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蹲在自己旁边的林昭,他目光闪动,然后再一次低眉:“林师要致仕还乡,我在劝他。” “我也劝过七叔。” 林昭也没有急着拉他起来,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声音平静:“我觉得叔父这两年,苦苦支撑朝廷,这个时候不应当就这么离开长安,至少也受一些封赏,再当几年相国,然后风风光光的返回越州。”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他老人家心意已决,我也劝他不动。” 林三郎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这几年,七叔他着实苍老了不少,能回家读书治学,是他多年夙愿,师兄既然称呼他一声老师,便索性遂了他的心愿罢。” “我也知道林师辛苦。” 世子殿下扭头看向林昭,然后继续说道:“但是…朝廷百废待兴,各衙门都还没有齐备,着实是离不开林师,他老人家当年教授我读书的时候便说,要利国利民……” 李煦声音沙哑:“这个时候,为国为民,他老人家都应当留在长安。” “等以后朝局稳定了,我亲自驾车送他老人家回越州。” 林三郎坐在平地上,面色平静:“我七叔这个人,这么些年的确是为国为民,如果于国家有利,让他刎颈而死,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如果朝廷真的需要他,他就是累死在长安,也不会说二话,但是……”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李煦,淡淡的说道:“但是在武功县城里,有人伤了他老人家的心,才让他生出了致仕还乡的念头。” 林三郎声音幽幽:“有人想烧死他们一家三口啊。” “武功县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为兄还没有重回朝廷。” 李煦看向林昭,声音沙哑:“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一次刺杀与陛下,与朝廷,都没有任何关系。” 说到这里,李煦低声道:“那件事情,三郎应该已经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罢,如果三郎查出真是司宫台,或者是陛下所为,为兄第一个站出来,直面天子!” “我的确没有查出什么。”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那四个刺客,我只查出了两个人的户籍,追过去问了,都是战时失踪的汉子,没有任何痕迹。” “幕后那人,很是高明啊。” 林三郎抚掌赞叹。 “武功县那件事情,我回长安之后,也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怎么想也觉得不是陛下所为。” 林三郎缓缓开口:“陛下没有道理杀我七叔,如果是为了杀我,那就更没有道理了,我要是死在了武功,平卢军的愤怒难填,当时还没有返回长安的陛下,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返回长安了。” “我死之后,长安城就只在王甫一个人手里,到时候太子殿下,说不定会直接即位,陛下更不可能返回长安。”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李煦,缓缓说道:“如果这么看,这件事倒向是王甫或者大殿下干的,与陛下无关。” 李煦神色平静:“既然三郎也觉得非是陛下所为,那林师就不应该把这件事情,算在陛下头上,我现在就进去,与林师分说清楚。” 说着,他就挣扎着要站起来。 不过因为跪得久了,他膝盖已经全麻了,努力站起来之后,又直接坐在了地上。 一旁的林三郎,没有理会李煦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但是当时的武功县,并没有河东军的人。” 林国公自言自语。 “所以我猜,假若真是陛下所为,应该是陛下身边有什么奸臣,蒙骗了陛下。” 第七百四十八章 姓李的瘸子 武功县遇刺一事,林昭一直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曾忘记。 最初遇刺的时候,林昭的确怀疑是皇帝干的,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对。 一来皇帝没有干这件事的魄力,二来刺杀自己,对当时的皇帝,全然没有好处! 皇帝没有道理干这种蠢事。 这件事,林昭至始至终都没有想明白,但是在长安重新见到李煦之后,林昭便有了一些眉目。 但是这都是他自己的猜想,如李煦所说,他手里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找到机会跟李煦单独说话。 如今,他终于找到机会了。 世子殿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默默起身,看了坐在地上的林昭一眼,然后学着林昭的模样,坐了下来:“既然不可能是陛下做的,三郎也没有证据,那就应该是王甫所为,如今长安城里,三郎与王甫互相掣肘,他下这个黑手,也在情理之中。” 林昭把目光看向李煦,突然笑了笑:“是这个道理。” “师兄失踪的这三年,都在做什么?” 李煦目光闪动,然后微微低眉:“当时国破家亡,我想以身殉国,被小环给拦了下来,事后便躲了起来,在关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哪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林昭看向李煦,缓缓说道:“听说关中这几年,因为伪燕倒行逆施,出了一个关中义军,很是成规模,最多的时候有近万人,齐大将军攻萧关的时候,就是这支关中义军给朔方军开的关门……” 李煦微微低眉:“这些义军,都是我大周的忠臣义士,为兄这几年,也曾经跟他们打过一些交道,听说这支义军现在已经被编入朔方军军中,很是了不起。” 这个时候,想要全面否认与关中义军的关系,是很不明智的。 李煦如果没有露面,那么林昭没有头绪,一切都无从查起,但是他现在已经露面,便有线头可以查起,如果这个时候全面否定与关中义军的关系,事后又被林昭查了出来,那么…… 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所以李煦很干脆的承认了,自己与关中义军接触过,并且有过往来。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师兄真是厉害,一个人流落民间,也能替大周做出一些事情。” 说着,林昭看向他已经瘸了的右腿,微微叹息:“当初在青州,我就劝你在青州好好休养,你偏不听,非要赶回长安,果真落下了病根。” “等长安安定下来了,我替师兄寻个大夫,给师兄好好治一治。” “不必了。” 李煦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夫说,治不好了。” 说着,他勉力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就要朝着林府府门走去。 林三郎也站了起来,看着李煦的背影,缓缓说道:“师兄,我七叔已经决心致仕,你又何苦强求?” 李煦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为了大周朝廷,总要劝一劝的。” 林昭若有所思,声音平静:“师兄为了大周朝廷,什么都肯做么?” 李煦听到这句话,停顿了下来,但是没有回头,依旧朝着林府走去。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师兄,是七叔这些年,已经替朝廷做了足够多的事情了,你们…” “不能欺负老实人。” 李煦这才回头,看向林昭。 “三郎的意思是?” “算了罢。” 林昭上前,看向李煦,淡淡的说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师兄回去睡觉,再闹下去,我七叔心里会不舒服,也会伤了咱们两家之间的情分。” 李煦沉默了片刻,然后自嘲一笑:“差点忘了,现在长安城里,是三郎你说了算。” 说着,他微微低眉,开口道:“既然是三郎你说了算,那为兄就听你的。” 这位世子殿下,回头看了林府一眼,然后默默转身,一瘸一拐的慢慢走远。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开口道:“我送师兄一送?” 世子殿下没有回头,声音沙哑:“不必,宋王府马车就在平康坊门口。” 说着,他一点点走远,再也没有回头。 林昭站在林府门口,默默的看着远去的李煦,沉默片刻之后,他才敲响了林府的大门。 “是我,林昭。” 林府大门缓缓打开,林家的下人躬身称呼了一声“昭公子”,便把林昭请了进去。 此时,林府上下依旧亮着灯,林昭来到了林简的书房门口,微微欠身:“叔父,世子殿下走了。” 书房门口缓缓打开,房间里神情复杂的元达公,微微叹了口气:“进来说话。” 林昭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林简正在书房里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最多的东西便是书,当年从长安搬到西川的时候,这位宰相被人下药强行带走,林夫人知道他爱书,硬是把家里的东西,统统带到了西川去。 如今他们要回越州了,自然也要把这些书统统带上。 林昭看了看满地的书箱,缓缓低头:“七叔,我已经安排了两个都尉营五百人,明天陪七叔您一同回越州,以后…” “就常驻越州,保护您还有越州林氏。” 林简抬头看向林昭,皱了皱眉头:“无有朝廷诏命,你如何能在越州驻兵?” 林昭呵呵一笑。 “七叔您也说了,侄儿将要受封越王,既是越王,越州便是我的封邑,我在封邑之中派五百个人,合情合理。” 元达公低头叹了口气:“你现在还不是越王。” “这番肆意行事,会惹人非议。” 林昭没有接话,而是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牌子,两只手捧着放在林简面前,开口道:“七叔,我最近几年,可能都没有办法回越州去,现在不比从前,在武功县您也看到了,不少人想要侄儿的性命,他们害不了侄儿,可能就会对我家乡的族人下手。” “这块牌子您收着,越州的两个校尉营,以后就由您调配。”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当年东山贼的事情如在眼前,您也不想看到,越州林氏被贼人给毁了罢?” 听到林昭这句话,原本要摇头拒绝的林简,犹豫了一番,还是伸手把这块牌子取在了手里。 这块牌子造型普通,除了一些云纹之外,便只简单的刻了一个篆字“林”。 元达公把牌子拿在自己手里,打量了一番,微微有些唏嘘。 “不曾想,我要靠三郎庇护了。” 林昭摇头道:“谈不上庇护,只是让我在长安,能够安心一些。” 林简把这块牌子收进袖子里,抬头看向林昭。 “好,为叔收下了。”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神情复杂。 “三郎你在长安…万事当心。” …… 林昭在林家,一直待到夜半时分,才被林家的大郎林默,送出了家门。 他离开了林家之后,便上了自己的马车,马车旁边,一个袖口绣着铜钱的年轻人,已经等候许久。 见到林昭之后,年轻人恭敬低头。 “公爷,您找我。” 林昭坐上马车,微微眯了眯眼睛。 “去查一查,关中义军这几年,是怎么组建起来的。” 说到这里,林国公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想办法去朔方军中,见一面那个关中义军的首领史方,问一问他…” “关中义军里,有没有一个瘸子。” 林昭闭上眼睛,声音平静。 “一个姓李的瘸子。” 第七百四十九章 荥阳郑温 大周永德八年五月初七,在朝为相八年有余的宰相林简,正式上书请辞,携带妻小,离开了长安城。 这一次,林简离京的场面很是不小,天子虽然没有亲自把他送出城,但是派了太子李炎,一直把他送到了长安城外。 同时,林简这些年,尤其是在西川的这三年时间里,提拔的那些门吧都纷纷呃呃生故吏,也都纷纷赶来相送。 不过可能是出于避讳的原因,军方的人并没有对这位宰相表达出太高的热情,三位节度使只有林昭一个人亲自到场,另外两位都是派了自己的儿子过来,稍微意思意思。 林昭亲自把林简,一路送到了十里开外,才依依不舍的跟自己这个七叔告别。 元达公下了马车,看向这个一路相送的侄儿,微笑道:“再过几天,三郎应该就会受封藩王,只可惜,为叔看不到了。” 林昭站在林简身侧,笑了笑:“看不见也好,大周开国以来,就不曾有过活着的异姓王,七叔看见了,说不定还会心里不高兴。” 听到这句话,林简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时移世易了。”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我那位四兄,现在在越州么?” 林昭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四兄”是自己的亲爹林清源,当即摇了摇头,开口道:“从前范阳军造反的时候,天下大乱,为了安全,我让人把父亲接到了青州,但是他在青州一直住不惯,后来时局稍好一些,他便回越州去了。” “现在伯祖病逝,父亲他应该也在越州。”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有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家里人?” 越国公微微低眉,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侄儿封越王的消息,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回越州去,只希望叔父回去之后,帮忙约束族人,莫要借着侄儿的这点小名声,为祸乡里。” 林昭封越王,那么越州林氏,便是越州的“王族”,肯定会有林家人借着林昭的名头,在越州胡作非为,尤其是…… 尤其是林昭的那几个“家人”。 林简想了想,抬头看向林昭:“三郎的意思是,你那个刻薄的大母,还有两个兄长?” 林昭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当年的旧怨,已经有过结果,侄儿也没有时间特意赶回去收拾他们,如果他们借着侄儿的名声为恶,还请叔父代为管教,并且转告他们。” 林三郎声音沙哑。 “如果他们真的借我的名头,做出什么恶事,我一定回去,亲自收拾他们。” “再有……” 林昭顿了顿,开口道:“侄儿受封的消息传回去之后,越州那边的衙门还有林家宗族估计会着手替侄儿修建王府,请叔父转告他们…” “能不修便不修,能简则简,侄儿…” “未必就能回去住,即便回去住,恐怕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好,为叔都记下了。” 他看向林昭,笑了笑:“难得三郎,还有一片纯良之心,有你这番话,我也相信你,不会在长安为恶。” 说罢,这位正儿八经的相公,转身上了马车,对着送行的林昭,挥了挥手:“三郎不必送了。” 另外一边,林夫人也在跟崔芷晴依依惜别,林夫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叮嘱崔芷晴怀孕时候的禁忌,到最后,才跟着丈夫一起上了马车,马队缓缓离开,渐行渐远。 崔芷晴站在林昭旁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叔父叔母,怎么也应该等夫君封王之后,再离开长安……” “这样,也能见证林家的喜事。”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封越王,对于林家来说或许是喜事,但是对于大周来说,却是一件悲事,叔父大约是不想看到这一幕,才这么急着离开长安。” 说着,林昭扭头看向崔芷晴,笑了笑:“你们崔家的人何时到?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大周开辟以来,第一个异姓王。” 崔芷晴本来跟林夫人分别,心情有些不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掩嘴一笑,然后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哪里是第一个了?不是要封三个王吗?” “同时封王,不就是并列第一?” 林昭伸手拉着崔芷晴的手,微笑道:“再说了,即便不是第一个异姓王,最年轻的异姓王,总是当之无愧的。” 崔芷晴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还没有显怀的肚子,轻声道:“我们的孩儿还未出生,父亲便已经是大周的越王了。” 此时四下无人,林昭伸手摸了摸她的肚皮,轻声道:“等这孩子长大,这天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小夫妻俩正在说话的时候,林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当即开口道:“对了,明天或者后天,三舅还有五舅,都要来长安,六娘你多准备一些酒菜,在家里招待招待他们。” “啊?” 崔芷晴看向林昭,开口道:“咱们家…还有两个舅舅?” 大通商号里,一直是老二郑通在外面话事,老三郑尧跟老五郑茂,因为额头上被刺了字,一直不肯露面,就连林昭成婚的时候,这两个舅舅也没有到场,因此即便是谢澹然,也只是知道自家有三个舅舅,不曾见过面。 而崔芷晴,就只知道有郑通这么一个舅舅。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外祖当年,有六个儿子……” “如今,只剩下三个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十里开外的长安城,深呼吸了一口气:“如今,近三十年的大案即将昭雪,他们当然要回长安城来,亲眼见证这一幕。” 此时,是永德八年五月初七,距离皇帝回京之后的第一次朝会,只剩下最后三天时间。 现在长安城里的许多人都知道,等到这一次朝会开始,三位异姓节度使,将会因为戡乱平叛的大功,被朝廷封王。 而没有人知道的是,三位节度使其中之一的平卢节度使,书案上已经摆放了一道写好了很多天的奏书。 三天之后,这封奏书就要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送到天子面前。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开那道被先帝严严实实捂了很多年的伤疤。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那个被尘封了近三十年的名字。 郑温。 荥阳郑温! 这道不起眼的奏书,注定会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即便是林昭本人,也不清楚这件事到最后,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但是他心里清楚,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他都要做下去。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个一身青衣,风华正茂的读书人,正站在长安城的城墙上,看着自己,满脸微笑。 第七百五十章 热血已凉 五月初十,大周复兴以来,第一次大朝会。 以往这种规模的大朝会,是十日一开,汇总朝堂上的大事要事,一并处理,当然了,这种大朝会更关键的任务是,公布一些重要的决定或者任命。 譬如这一次大朝会,现在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朝廷要一股脑任命三个节度使做异姓王! 一大早,天色刚亮起来,林昭就早早的从床上起身,崔芷晴帮他穿好繁杂的国公朝服,整理好束带,然后退后了两步,上下打量林昭,轻声笑道:“这身衣服,我从前只在那些年纪大的人身上见过,夫君第一次穿,看起来怪怪的。” 国公朝服,不仅繁琐而且隆重,从前崔芷晴见过的国公,都是李家的国公,能够袭爵的国公,多半已经四十岁朝上了。 当然,也有那种七八岁便当上国公的李家宗室,只是那种小娃娃,很少穿这么正式的朝服。 林昭在崔芷晴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微笑道:“好看么?” “挺好看的。” 崔芷晴轻声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那件月白色的袍子好看。” 当初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丹阳长公主府里,当时齐宣让林昭换一身新衣服,林昭便穿上了那身月白色的新袍子。 当时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林某人正是少年俊俏的时候,初一见面,就俘获了崔芷晴的芳心,这才有了后续的故事。 林昭哑然一笑,上前把崔芷晴搂在怀里,微笑道:“那件衣服,我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穿得上了。” 少年时候,林昭身体偏瘦弱,现在他已经二十四五岁了,整个人身体偏壮,从前的衣服,还真不一定能够穿的下了。 夫妻俩说了一会闲话,崔芷晴便亲自把林昭送出了家门,送到了自家那辆马车里。 马车一路开到朱雀门门口,林三郎跳下马车,手捧朝笏,默默走进了朱雀门。 进了朱雀门便是皇城,走在皇城之中,随处可见一些身着朱紫的官员,正在三三两两朝着太极宫走去。 五品以上着朱,三品以上着紫。 林三郎看着这些长安官员,恍惚间竟然有回到了先帝朝的感觉。 他因为年轻,走路还算是快的,只用了片刻时间,便从朱雀门走到了承天门,然后进了内宫,来到了太极宫门口。 一路上,林昭注意到了皇城里的卫士,大多… 大多应该都还是河东军的人。 当初占据长安,林昭占据城南,而河东军因为距离城北比较近,就占据了包括皇城在内的城北。 看来,一直到皇帝进京,王甫依旧没有放弃对皇城的掌控,现在这座皇宫,还在他河东军的手里。 不过王甫也对林昭做出了一些妥协,现在的皇城禁军之中,大概有三四成平卢军的人,这样林昭在皇城之中,最起码能够保证自身安全。 不过,王甫应该也不会在这个档口,对林昭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毕竟平卢军除了林昭,还有一个裴俭在长安,林昭如果在皇城出了事,裴俭一定会发疯。 到时候,大家就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到了太极宫门口的广场,林昭才看到,广场上已经三三两两,到齐了数十个长安官员,林昭左右看了看,便在人群之中看到了齐家父子俩,他犹豫了一番,迈步走了上去,对着齐师道以及齐宣拱手行礼:“见过师叔,见过齐兄。” 齐师道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便对着林昭拱手还礼:“公爷客气。” 一身紫衣的齐宣也在自己老爹身后,对着林昭还礼。 “三郎也来了。” 听到齐宣的这个称呼,齐师道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然后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前些日子听说,公爷麾下的赵甫平将军,在珑山捉住了伪燕的康东来,这是一桩大功劳,怎么几个月时间,一直没有见到公爷上报朝廷?” “他死了。” 林昭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捉住了康东来不假,但是让人运回长安的时候,这贼子畏罪自尽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周全,再加上康东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便没有上报朝廷。” 齐师道若有所思,然后开口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康东来是伪燕的晋王,捉住了他也是一桩大功劳,今日朝会,我替公爷请功。” “不必了。”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今日…晚辈恐怕要触怒天子,这个时候,师叔还是不要替我说话为好。”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脸色微微一变,他看向林昭,压低了声音:“非要在今日,非要在这里么?” 齐师道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 他可以支持给郑温平反,但是最好换个地方,换个时间。 今天,是他们三个封王的日子,在这个时候,在太极宫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去打皇帝一家子的脸,总归是不好的。 林昭对着齐师道微微低头:“这件事…师叔可参与可不参与,所有的证据,我都已经准备齐全。” “近三十年了。” 林昭抬头看向齐师道,声音平静:“今日我不说,以后就没有人再会去说这件事。” “皇家的体面重要,难道天理公道便不重要?” 齐师道闻言,愣在原地,然后摇头苦笑:“或有两全之法…” 林昭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想来二十多年前,大将军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齐师道闻言一怔,然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的确,二三十年前,他刚听说老师被斩首,郑家被抄家的时候,也是意气难平,甚至打算回到京城,与皇帝对峙。 即便不敢触怒当时的天子,这大周朝的官,他也是不准备做下去的。 如果不是当时的丹阳长公主苦苦哀求,齐师道说不定真的会干出什么冲动的事情,但是现在…… 近三十年过去了,再热的热血,也已经凉了。 齐师道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三郎你说得不错…”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二十多年前的我,说不出这种话。” 齐宣站在一旁,默默的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这位长安京兆尹,面露不解之色。 齐宣正要说话的时候,太极宫宫门缓缓开启。 两个小太监,走到宫门口高悬的晨钟前,撞动这口巨钟。 钟声响动。 一身紫衣的大太监周振,走到太极宫门口,环顾了一眼殿门口的文武群臣,最后深深地看了林昭以及齐师道一眼,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高声宣唱。 “大朝会启。” “群臣入殿——” 林昭低头整理了一番朝服,对着齐师道拱了拱手,迈步走向太极宫。 齐大将军,看了一眼林昭有些决绝的背影,也叹了口气,跟儿子一起,进了太极宫。 第七百五十一章 臣有冤屈! 一直到现在,长安城各衙门的编制,仍然没有齐备。 比如说,户部至今空悬尚书位置,礼部也只有一个郎中,缺了三个郎中的位置。 因此,这些长安官员站到太极宫里之后,就可以看到,此时的大朝会,比起先帝朝的大朝会,多少有些显得“人丁稀薄”。 而林昭进入大殿之后,先是在左右看了看。 他是文官进士出身,理论上来说应该站在左侧,但是现在他又是节度使的武职,也应该站在武官的右侧。 正在林昭犹豫不决的时候,太极宫里的百官们,都已经按照各自的站位站好,其中王甫与齐师道,都站在右侧第一排。 林昭不再犹豫,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默默走向右侧第一排空缺的那个位置上,站在了齐师道的右边。 而在林昭的身后,站着新任禁军大将军李煦。 等三位节度使站定,御阶上的周振,咳嗽了一声,再一次高声宣唱。 “肃静。” 太极宫里顿时寂静无声。 这个时候,两个紫衣太监,搀扶着天子,来到了太极宫里。 大太监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圣人驾到。” 文武百官,顿时齐刷刷跪在地上,对着帝座上的天子,山呼万岁。 天子在两个宦官的搀扶下,终于坐在了帝座上,他环顾下首跪了一群的文武百官,最终把目光放在了左边第一排三个节度使身上。 天子盯着他们看了许久,一直到旁边的周振小声咳嗽了一声,皇帝陛下才如梦初醒,缓缓开口:“诸卿——平身罢。” 文武百官,挨个站了起来。 天子收回目光,扫视了百官一眼,然后缓缓说道:“今番,是康贼作逆以来,大周第一次大朝会,此次朝会之后,大周便恢复以往,一扫衰颓。”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又看向三个节度使,缓缓说道:“大周能够再复乾坤社稷,除了天下百姓人心所向之外,就是三位节度使一路戡乱平叛,功莫大焉。” 三个人,立刻上前,再一次跪在地上,低头致谢。 “臣等分所当为,不敢居功。” “快起身罢。” 天子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若非三位爱卿,朕此时应该尚在西川,朕还有长安,以及关中父老,都应该谢过三位。” 说着,天子看向周振,开口道:“来,去给三位节度使搬一把椅子来,让他们坐着与会。” 周振连忙点头,不一会儿就办了三把椅子过来,放在了三位节度使身后。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慢慢坐了下来。 这个时代的君臣规矩,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大唐,见皇帝不必时时刻刻跪着,也就大朝会的时候跪一跪,平日里如果是政事堂的宰相找皇帝谈事,大概率都是坐着跟皇帝说话。 除了宰相之外,一些年纪大的老臣上朝,皇帝也会给他们安排椅子,因此在大殿上坐下,并不是太过逾越规矩。 三个人都坐下之后,皇帝再一次看向文武百官,沉声道:“诸位臣工,国朝至今二百余年,除却跟随太祖皇帝开天辟地的几位开国功臣之外,未有臣子立过如此大功。” “赏功罚过,是我大周二百年来的规矩,三位节度使功莫大焉,诸卿以为当如何封赏?” 这句话,就是正儿八经的场面话了。 现在只要是在太极宫里的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三个节度使要受封王爵。 当然了,封异姓王是违祖制的事情,所以这件事,不应该由皇帝提出来,而是应该由臣子提出。 皇帝这句话一出,一个礼部的官员便出班奏陈,他跪在地上,对着皇帝叩首道:“陛下,三位节度使扶大厦之将倾,功劳甚重,臣以为应当加封郡王……” 这人出班之后,又有人出列,跪在地上。 “臣以为应当受封国公,世袭罔替!” 一时间,众说纷纭。 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及亲王爵。 皇帝陛下不置可否,最终把目光放在了曹松身上。 按照他们之前定下来的“剧本”,这个时候应当曹松站出来,力主封王。 因为谁站出来说这个话,都少不了会被天下读书人谩骂,而皇帝刚好看曹松不太顺眼,就把这个挨骂的活,丢到了他的头上。 曹相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最终才默默叹了口气,出班跪在地上,对着天子叩首道:“陛下,老臣以为,三位节度使功劳莫大,与重新开辟朝廷无异,这种泼天功劳,应当……” 老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应当封王!” 帝座上的天子面无表情。 林昭与王甫眼观鼻,鼻观心,也都没有说话。 只有齐大将军,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说出口。 天子思索了一番,然后缓缓说道:“曹相所言,甚合朕意,既然如此,便给三位节度使封王。” 他看向礼部,开口道:“礼部尽快议出章程,给三位节度使授王爵,封地,制备文书。” 听到这句话,林昭与王甫,都低着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本来,他们今天来是准备直接被封王的,毕竟朝廷的王号都已经给他们想好了,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位皇帝陛下还是抹不开脸面,不想在大朝会上给三个人封王。 按照皇帝的意思,是过几天礼部制备文书之后,政事堂下发圣旨,各自颁发给三个人,算是私下里封王。 不过这件事也无伤大雅,只是面子上的问题而已。 三个人很有默契的同时跪下,对着天子叩首道:“臣…万不敢受此重封。” 诸夏子孙,向来有“谦虚”的好习惯,哪怕是请你出来当皇帝,也要三请三让,告诉别人是你们请爷出来当皇帝的,不是爷自己想干的,才算流程结束。 如今,朝廷要给三个人封王,三个人自然也要象征性的推拒一下。 帝座上的天子,看向三个人,面露笑容:“三位爱卿就莫要推拒了,非是尔等,朕现在还不能返回皇廷,如今北方的突厥契丹人都不安分,康贼逃往吐蕃还不曾伏法,朝廷还有很多事情倚仗三位。” “三位安心受封就是。” 三个人这才对着皇帝低头,领旨谢恩。 三个人谢恩之后,皇帝正要继续说话,发表一些感言,三个节度使当中的平卢节度使林昭,突然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对着帝座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臣有本奏。” 天子想说的话被林昭打断,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对林昭点了点头,微笑道:“林卿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林昭没有犹豫,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书,双手捧在面前。 “陛下,臣有一桩埋藏了近三十年的冤屈,要向陛下倾诉!” 第七百五十二章 想私了? 太极宫正殿之上,新被封王的越国公林昭,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声音低沉。 “伏请圣人,为臣平反冤案。” 听到这句话,朝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林昭的身世,自然也不知道林昭有什么冤屈要诉,但是像齐师道,王甫,以及皇帝陛下还有太子李炎这些人,都清清楚楚知道林昭所谓的冤屈,是什么事情。 尤其是林昭提起“近三十年”这四个字,已经直指三十年前的郑温一案。 帝座上的天子,眼皮子直跳,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冷静下来,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林昭,声音沙哑:“林卿是我大周的大功臣,有什么事情,不妨起来说话。” 林昭也没有客气,径直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天子开口道:“陛下,臣有冤屈要诉。” 天子闭上眼睛,语气里有些无奈。 “你…你说罢。” 这个时候,不让林昭说话是不可能的,因为皇帝没有不让林昭说话的权力,不止皇帝没有这个权力,就连王甫也没有。 皇帝陛下,在心里叹了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老师林简,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离开长安城,他必然是提前知道了这件事,同时不愿意看到宗族与朝廷起冲突,于是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长安城。 林三郎微微低头,面色平静:“陛下,四十年前,先帝于一片乱象之中登基即位,继而扫平天下妖氛,中兴大周社稷…” “而先帝即位之初,身边便有一个相国辅佐,那就是…时任中书令的郑温郑元直。”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元直公为朝辅弼十余年,以致中兴大周,大周从一片乱象的灵皇帝朝到先帝正朔十一年,便恢复太平…”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脸色有些苍白的天子,继续说道:“而在正朔十二年,人称救时宰相的元直公,便受小人构陷,以贪墨获罪,被抄家斩首……”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直视天子,沉声道:“陛下,臣想为元直公,讨一个公道。” 林昭这段话一说完,整个太极宫正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这位即将封王的越国公身上,神色各异。 其中大多数人的目光,是震惊。 因为……郑温一案,是先帝亲自定下来的铁案,是大周绝对不能翻案的几个案子之一。 甚至在先帝朝,郑温两个字都成为了禁忌,任何人都不能公然提起! 而现在,林昭不仅公然提起这件事,这就等于公然挑战皇权! 而此举,明面上是在挑战八年前已经过世的先帝,实际上是在挑战帝座上的这个天子,挑战李周皇室的威严! 天子听完林昭的话之后,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前朝郑温一案,是三法司共审,先帝亲自定罪的铁案,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当年涉及到此案的旧人们,也大多都不在长安了,林卿何苦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 林昭微微低头。 “陛下,辰光易逝,但是公道长存。” 他抬头看向皇帝,声音低沉:“元直公一案,是我大周百年来第一冤案,此案若不能沉冤昭雪,则朝廷公道不存,立国之本不正!” “臣…”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臣母乃元直公膝下第五女,当年因为此事被朝廷株连,辗转流落至越州,母亲本是荥阳郑氏的嫡女,自小金枝玉叶,但是因为此事,近三十年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说到这里,林昭再一次低头,开口道:“请陛下,为臣母,为臣外祖,平反昭雪!” 天子脸色终于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默默注视林昭许久,然后才强忍怒气,沉声道:“林卿,这件事情太过复杂,在朝会上一时半会分说不清楚,散朝之后,你留下来,朕与你慢慢详谈。” 这是要跟林昭“私了”。 而林昭一直憋到大朝会,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当然不会同意跟李家私了,他就是要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件事情抖落出来。 一来为外祖跟母亲出一口气,二来也削一削李家的脸面。 老实说,如果没有武功县遇刺一事,林昭很有可能同意与李家私了,暗处把这件事了结了,李家公布一道诏书,为郑温平反昭雪,这件事也就结了。 但是现在,这件事已经没有办法私了了。 林昭微微低眉,再一次跪在地上,叩首道:“请陛下,为臣外祖,洗刷三十年的冤屈!” 天子有些生气了。 他从帝座上起身,瞪了林昭一眼,咬牙道:“林卿,朕没有说清楚么?朕要你散朝之后,再谈此事!” 林昭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朝堂上的气氛,僵住了。 阶下数十个五品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个人敢动弹,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整个正殿,落针可闻。 就连主持政事堂事务的宰相曹松,此时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最终,还是站在右手第一排的大将军王甫,默默站了出来,他先是看了皇帝一眼,又走到林昭身边,一边伸手搀扶林昭,一边笑着打圆场。 “好了,林公爷,陛下也不是没有应你,等散朝之后再说不迟。” 王大将军这个时候,满脸笑容,笑得很是开心。 因为…林昭与天子,正面冲突了。 现在朝廷上,大致分为林昭,齐师道,王甫与太子,还有天子四股势力。 本来因为林昭与齐师道走的很近,王甫在长安颇有些被动,但是现在,林昭与天子起了冲突,那么天子就自然而然会依靠他的河东军。 “再说了,都是三十年前的旧案了,一时半会也分说不清楚,今日是陛下回长安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事情颇多,林国公总不会要用这一件事情,耽搁了这次大朝会罢?” 这种和稀泥的手段,一来是阻止林昭,二来是给皇帝解围,向皇帝示好。 帝座上的天子,听到了王甫这番话之后,微微松了口气,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林昭跪在地上,并没有被王甫扶起来。 他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王大将军,这桩旧案,林某已经查了许多年,到现在,不管是前因还是后果,林某都可以说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清楚的。” 说到这里,林昭瞥眼看了看站在原地的齐师道,面无表情:“元直公非但是我的外祖,也是齐大将军的授业恩师,齐大将军难道也不赞成替元直公平反冤案么?” 齐师道长长的叹了口气,默默出班,对着天子拱手低头。 “陛下,臣…也有话要说。” 第七百五十三章 求个公道! 齐师道缓缓出列,站在了天子面前。 此时,这位在沙场上杀伐果断,朔方军伤亡数万都面不改色的朔方节度使,面色却颇为复杂。 天子也看向齐师道,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姑…大将军说罢。” 这个时候,天子人仍然想称呼一声“姑丈”套近乎,但是此时是大朝会,那样称呼有些不合体统,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称呼了官职。 齐师道对着天子深深低头,缓缓说道:“陛下,恩师被抄家那一年,您年纪还小,应该不记得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方才林国公也说了……” 齐大将军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恩师对大周,的确有莫大功劳,正朔年间国家能够快速缓过气来,少不了恩师操劳之功。” “可是这样大的功臣,最后却因为贪墨数万贯钱,就抄家问斩,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天子皱着眉头,开口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齐师道再一次低头。 “陛下,臣的意思是,如果恩师当年仅仅是贪墨而被吵架,那么这桩案子一定是有些误会,如果不是因为贪墨,朝廷也应该公示出来,不应该讳莫如深。”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 “恩师在世之时,大周朝堂欣欣向荣,所有人都为了中兴大周,奋勇向前,但是恩师去后,朝堂气氛立刻为之倾颓,朝廷从上到下,都兢兢业业。唯恐……” “唯恐立功!” 这位朔方节度使咬牙道:“陛下,恩师去后至今三十年,朝堂上下依然蒙上一层阴影,如林国公所说,这件事如果朝廷不分说清楚,一来是有碍天理公道,二来对大周朝廷…” “也不是好事。” 天子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他看向齐师道,声音沙哑:“这么说,大将军也要跟林卿一起,逼着朕把这桩案子翻案?” 说完这句话,天子不等阶下的两个节度使回复,便径自站了起来,闷哼道:“好啊,三位节度使其中之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逼着朝廷翻案,那依朕看,这件事情也没有翻案的必要了。” 天子闷哼了一声,直接看向新任的刑部尚书,开口道:“刑部。” 刑部的谢尚书出列,跪伏在地上。 “臣在。” 天子咬牙道:“两位节度使都开了口,这件事情也不必再查了,刑部立刻拟定文书,就说两位节度使认定当年郑元直一案有误,现在就给郑温翻案!”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师道,都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王甫,却是笑开了花。 天子这句话的意思是,朝廷迫于两位节度使的“压力”,直接给郑温翻案。 这样一来,这件事便不再是平反冤案,而是权臣欺主,传出去,林昭与齐师道的声名,都将大为受损。 当然了,对于林昭来说,声名不声名的,其实没有那么要紧,关键是这件事情如果真这么办了,荥阳郑氏的名誉不仅不会恢复,反而会再度蒙上阴影。 刑部的谢尚书跪在地上,叩首道:“臣……遵旨。” 说罢,他缓缓退后,站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林昭是跪在地上的,闻言默默抬头,看了看天子,又回头看了看那位刑部的谢尚书,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皇帝这一手,还是很漂亮的,不仅化解了危机,还反将了一林昭军。 以这位天子的心思手段,应该不会有这种智慧,那就是有人提前预见了这件事,并且给他支了招。 林昭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默不作声的新任禁军大将军李煦,然后把头转向天子,拱手道:“陛下…便是这么对待大周功臣的么?” 天子面无表情。 “林卿说要翻案,朕已经让刑部给郑元直翻案了,林卿还要如何?” “要朕亲自到荥阳去,给林卿的外祖,叩头赔罪么?” 林昭眯了眯眼睛,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 按照朝廷里的规矩,跪在地上,没有皇帝开口,是不能自己站起来的。 而林昭,就这么站起来了。 按照大殿里的规矩,这已经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此时,正殿里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就连御阶上的大太监周振,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开口。 林昭抬头看向天子,然后低头拱手道:“陛下,臣今日是带着一片赤诚之心,到太极宫请陛下主持公道的,既然陛下不愿意替臣主持公道,不愿意替臣外祖平反冤案,不愿意为朝廷洗掉三十年前的这一块污点,那臣…” “无话可说。” 林三郎微微低头,目光中带着凶意。 “臣…身体不适,告退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不等皇帝开口,便低头准备退出太极宫。 帝座上的天子,身子微微颤了颤。 他心里清楚,林昭这样,是生气了。 而且是很生气很生气。 现在的林昭,掌握了长安半城,如果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那么不要说李周朝廷还能不能存在,长安城能不能存在,都是未知之数! 天子咽了口口水,刚想伸手挽留。 还不等天子开口,就站在林昭身边的齐师道,已经一把捉住了林昭的衣襟。 这位朔方大将军,脸色有些阴沉。 “三郎,莫要冲动!” 他拉住林昭之后,又回头看向天子,压着嗓子,开口道:“陛下…这是天理公道,代表着朝廷正与不正!” “您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 齐大将军咬牙道:“要三思!” 见林昭脸色阴沉,天子心里也有些发慌。 这会儿如果林昭发疯,整个长安城都要葬送在他的怒火之下! 一旁的王甫,也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没有想到,向来沉稳的林昭,会因为几句话,就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如果林昭在长安城里发疯,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河东军,因此这位河东节度使,也跟着上前,咳嗽了一声之后,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 “齐大将军说得不错,郑相当年乃是救时宰相,如果他身上真有什么冤屈,您不能……” “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依臣看,这件事情要慎重,要查个清楚,不止是给林国公,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要告诉天下人,我大周,秉持的是公道二字!”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三十年前的旧事 朝堂上千般规矩,书本里无数道理,但是归根结底,无论是哪个世道,拳头大的人说话的声音自然就大。 现在的长安城就是这样。 林昭在长安的拳头最大,因此哪怕是占据了长安北城的王甫,也不敢彻底惹怒他。 因为林昭随时有掀桌子的能力。 如果有人让他在这张牌桌上吃了什么大亏,或者让他玩不下去了,这位平卢节度使随时可以掀翻长安这章牌桌,到时候大家各回各家,从此开启一段藩镇割据,诸侯争霸的乱世。 因此,现在面对朝堂上的这些种种手段,林昭只要一拍桌子,哪怕是皇帝,都要强忍怒气跟他谈条件。 听到皇帝这句话,林昭吐出一口浊气,退后两步,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臣别无他愿,只求朝廷正式开始彻查此案,臣可以提供关乎此案的种种证据,等到真相水落石出,臣……” “希望能还外祖一个清白,给他老人家以及他老人家的后人应有的礼遇。” 说到这里,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陛下,先帝病重之时,臣是门下省起居郎,日夜陪伴在先帝左右,当时先帝之所以病痛缠身,便是常常梦见元直公,这件事成为了先帝心中永远的心病。” 林三郎抬头,看了天子一眼,然后低眉缓缓说道:“当时先帝的起居录,陛下随时可以调看,司宫台也应该有所记录。” “先帝病重之时,曾经派司宫台的人自己长安城玉清观的道士们,在城东起出了一口棺材,送到了荥阳埋葬。”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口棺材,便是外祖元直公的棺材,当时是臣亲自扶棺送回的荥阳。” 林昭再一次抬头,直面天子。 “陛下,先帝……已然后悔了。” “陛下身为人子,应当勇于为先帝纠错,以全孝道…” 帝座上的天子,脸色颇有些难看。 他现在势弱,不管说什么道理,声音都不够大。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天子默默坐回了自己的帝座上,叹了一口气之后,有些意兴阑珊。 “罢了,现在林卿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说到这里,天子往下属的一众官员之中看了看,然后默然说道:“三法司。”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个衙门的主官,立刻出班,跪伏在了地上。 “臣在。” 三位主官异口同声。 天子眯了眯眼睛,声音沙哑:“林国公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桩案子,就交给你们重新查办,无论如何,要还郑家一个天理公道。” 听到皇帝这句话,三个主官面面相觑。 其中,刑部的谢尚书犹豫了一下,对着天子低头道:“陛下,当初办这桩案子的时候,臣…便在刑部做事了,这桩案子办完之后,刑部的案卷便被司宫台调走了,陛下如果要重审此案,臣……” “须得从司宫台调取案卷。” 天子脸色一黑,扭头看向周振。 周太监默默走到天子边上,苦笑道:“陛下,这桩案子的案卷,早已经烧了,是卫公公亲自烧的,连…连灰烬也没有留下。” 天子默然。 他随即看向刑部,沉声道:“既然没有了案卷,那就再立一个案卷就是,林国公不是有这件案子的证据吗?你们找他去取就是。” 说完这句话,皇帝站了起来,看向殿中诸臣。 “朕有些乏了,诸卿还有事情没有,如果无事,便散了罢。” 这场天子回长安之后的第一场朝会,因为林昭口中的冤案,弄得极为尴尬。 此时,天子也没了兴致,他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寝殿里,去摔几件东西,打几个人,发泄发泄内心的郁闷。 殿中无人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林昭身后的禁军大将军李煦,默默出班,对着天子躬身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位世子殿下身上。 林昭也在看着他。 此时的林国公,心里也大概明白,自己光明正大的跑到司宫台去,调阅郑温的卷宗,已经引起了这些李家人的注意,因此李煦已经早早的准备了应对之法。 刚才皇帝用来应对林昭的说辞,多半也是这位世子殿下教授的。 看到李煦,天子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他默默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缓缓开口。 “既然朕的大将军有话要说,那朕就再听一听。” 李煦缓缓站了出来,这位世子殿下因为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有些滑稽,但是此时,所有人都面色郑重,没有一个人敢嘲笑这位世子殿下。 李煦走到林昭身边,先是对着天子拱了拱手,然后扭头看向林昭,缓缓叹了口气。 “不瞒三郎,虽然我不曾见过元直公,但是元直公一直是我自小到大最敬佩的人,没有之一。” 这位世子殿下面色平静,缓缓说道:“即便是林师,比起元直公也要逊色不少。” “当时听说元直公因为贪墨获罪,为兄心中便觉得不太对劲。” 世子殿下抬头看了看林昭,开口道:“虽然为兄姓李,但是不得不承认,当时大周能够迅速恢复元气,元直公在其中起了莫大的作用,说句难听一些的话,当时半个朝廷都是元直公建起来的,他用不着去贪墨什么。” “况且,荥阳郑氏,也不差那几万贯钱。” 说到这里,李煦微微低眉。 “当时我年纪小,不懂得朝堂忌讳,仗着李家人的身份,也不怕先帝责罚,因此所有人都不敢问的事情,我去问了,所有人都不敢查的事情,我也去查了。” 李煦这段话,并不是假话。 他少年时候,也是一个奋发向上的有为青年,而且他的父亲宋王殿下,是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因此常常跟他说起郑温的故事。 从小到大,李煦对于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宰相,就十分崇拜。 当时郑温两个字,在长安城被列为禁忌,但是李煦乃是皇家的宗室,胆子比寻常人大上不少,因此在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的时候,这位世子殿下在明里暗里,真给他打听到了不少当年的事情。 说到这里,李煦看向林昭,轻声道。 “元直公乃是先帝的老师,正朔年间的时候,先帝在太极宫升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依旧称呼元直公为师。” “这般深情厚谊,如何会因为贪墨几万贯钱,就要置元直公于死地?” 林昭面无表情,淡淡的看着这个几年不见,已经有些陌生的世子殿下。 “师兄的意思是?” 世子殿下面色平静,缓缓说道:“当年,元直公被抄家之前,先帝曾经召集六部九卿,在太极宫议事。” 李煦环顾左右,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脚下。 “就是在这里。” 他声音低沉。 “当时先帝说了。” “帝师收留废太子长孙…” 第七百五十五章 曾经的救时宰相 废太子长孙… 只这五个字,就让林昭微微皱眉。 他这些天,翻阅了几乎所有关于郑温的资料,能问的人也都问了,但是也只是知道当初郑温不知道从哪里抱回来一个孩子,在家里放了几天之后,就又送走了。 之后这个孩子便不知所踪。 听到李煦说起废太子,林昭才皱了皱眉头。 废太子,他是知道的。 从他少年进入长安之后,便开始慢慢接触国朝的历史,尤其是关于灵皇帝以及先帝朝这几十年,他是曾经详细了解过的。 当初灵皇帝在位近四十年,昏庸无道,以至于天下民不聊生,反贼四起,山贼匪寇,几乎遍布各个州郡。 林昭故乡越州的那一支东山贼,便是灵皇帝时期残留下来的山贼。 先帝李沅,是灵皇帝的儿子,但并不是嫡子。 先帝在灵皇帝诸多子嗣之中行五,也就是当初的五皇子,因为母族并不是如何强盛,再加上生母早亡,又是庶出,当时的楚王李沅,几乎没有任何继承皇位的可能。 因为灵皇帝,是立了太子的。 当时的太子,既是嫡出,又是长子,在宗法制的大环境下,可以说是根正苗红。 而在那个时候,身在荥阳的某个读书人,因为看了太多流民,看了太多人间惨事,决定从荥阳走出去,去治国平天下。 这个读书人就是郑温。 郑温出身荥阳郑氏嫡系,作为千年世家,当时无论是哪一伙山贼,都不可能是郑家上下数千壮丁的对手,再加上郑家在荥阳的影响力,郑温完全可以在荥阳,坐看天下水火。 当时,郑家的兄弟也劝他。 劝他说大周的气数将尽,且在荥阳静等几年十几年,最多几十年时间,便会改朝换代,等到天下出了新主,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这就可以走到高处,去做他们的朱紫贵人。 但是郑温深思熟虑之后,还是离开了荥阳。 他离开荥阳的时候,他的小女儿刚刚出生,因为在同辈之中行五,所以取名五娘。 离开之前,他对着自己的儿子们说,他要去长安试一试。 于是乎,这位三十多岁的读书人,便带着一个书童,离开了荥阳,一路辗转,到了长安城。 到了长安之后,郑温在长安的一处酒楼里,住了近两年的时间,平日里就在长安城四处闲逛,既不谋求官位,也不谋求功名。 两年之后的某一天,他才到了楚王府门口,见到了当时还未满二十岁的楚王殿下李沅。 后来,他便成了李沅的老师。 师徒俩一起,在长安奋斗了几年,经历了许多事情,最后终于扫清了一切阻碍,这位荥阳郑氏的读书人,硬生生把李沅扶上了帝位。 当然,这条帝路上,注定满是鲜血。 其中就包括了李沅的大兄,也就是废太子的血,甚至有传闻说,就连灵皇帝,也是暴毙身亡,死的不明不白。 但是不管怎么样,废太子一家,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只有一个没有在长安的儿子,侥幸逃过一劫。 后来,李沅如愿登上了帝位,在郑温的辅佐下,励精图治,用了十多年时间,终于把老爹留下来的烂摊子,收拾的像了点样子。 以上这些,就是林昭所知道的“历史”。 林昭不知道的是,在李沅登基之后这十来年的时间里,司宫台一日也没有放弃追杀废太子后人。 而在十余年之后的某一天,身处皇宫的皇帝陛下,突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消息里说,自己的老师郑温,收留了一个婴儿,应该是废太子的长孙。 于是,皇帝陛下慌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御极十余年,可谓是大权独揽,不要说一个婴儿,就是老爹灵皇帝重生,大兄废太子复活,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感到任何畏惧。 真正让他感到畏惧的,并不是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而是他自己的老师! 那个一手把他捧上帝位的老师! 他心里很清楚,当初的自己,几乎是完全没有任何机会的,但是老师他硬生生的把自己捧了上来! 由此,很容易想到。 老师既然可以把他捧上帝位,自然也可以把另一个李家的孩子捧上帝位。 当时的皇帝陛下,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于是,皇帝给卫忠下了死命令。 命令他,无论如何,要除掉这个孩子! 但是很可惜,当时的郑元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避开了司宫台的耳目,把这个孩子给送了出去,至今下落不明。 这更让皇帝陛下感到恐惧。 因为,自己的那个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害怕了! 从法理上来说,他这个皇帝,是“篡位”来的。 真正应该登上帝位的,是自己的那个大哥,即便自己的大哥死了,也应该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孙子! 有了老师的支持,那个不知名的婴儿,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个时间点,出现在他面前,夺走他的一切! 皇帝陛下彻夜难眠。 夜半时候,他甚至会躲在自己的被子里,瑟瑟发抖。 终于有一天,这位已经御极十多年的皇帝陛下,下定了决心。 他召集了六部九卿,调动了司宫台,调动了金吾卫,甚至城外他经营了十几年的长安禁军,也开始向京城靠拢。 他几乎调用了自己能够调动的一切力量。 然后,他对自己的老师,发起了挑战。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场“挑战”,赢得格外顺利。 甚至没有碰到什么反抗。 只用了一晚上时间,郑家便被抄了家,那位持国十余年的宰相,也在短短三天之后,被拉到西市街问斩。 据说临死之前,这位救时宰相只说了一句话。 应该早点回荥阳的。 临死前的郑温如是说道。 一转眼,近三十年时间过去,这一切,都被掩埋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当初的那一对师徒,也已经先后撒手人寰。 而当年,先帝召集六部九卿说的话,还是流传下来了一些,被后世元直公的“迷弟”李煦,给打听了去。 世子殿下看向林昭,面色平静。 “事到如今,没有人可以否认元直公的功绩,但是,功绩并不能掩盖一切罪过。” 世子殿下微微低眉,开口道:“我也很崇敬元直公,但是…勾结废太子后人,是谋逆的大罪,先帝当年,已经念及师徒情分,只杀了元直公一人,郑家的子女,大多只是流放。” 李煦看向林昭,缓缓开口:“如果没有当年先帝的恩情,恐怕如今,我也见不到三郎你了。” 林三郎站在原地,静静的听完李煦的话,然后他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微微低眉。 “师兄这番话,可有证据?” 第七百五十六章 醉仙楼的叔侄俩 李煦说的话,都能够跟林昭知道的事情对上,尤其是关于当年那个婴孩的事情,是郑涯亲眼所见,因此李煦说的话,不太可能是胡编乱造的。 此时,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初的那个婴孩,究竟与废太子有没有关系。 先帝御极三十多年,废太子那一脉,早就被打成了叛逆,现在李沅,李洵父子俩,才是大周的正统,但凡与废太子沾上关系,对于朝廷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如果…… 如果现在,李家人仍旧掌握朝廷,只凭李煦这几句话,就可以把荥阳郑氏,连同林昭在内,统统打落到尘埃里。 可惜,李家人已经没有从前的威权了。 因此,林昭现在,可以直接不认这件事。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当年先帝朝的六部九卿,也早已经不在朝中,况且先帝朝把郑温视为禁忌,连谈也不许谈,更没有什么记录留下来。 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有什么证据的。 即便有,林某人不认的证据,也就是几张废纸而已。 世子殿下现在林昭对面,看着这位面无表情的越国公,他沉默片刻,微微摇头:“罢了,此时势不在我,越国公硬是不认,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低眉,开口道:“那就按越国公的意思,让三法司详查此事,等三法司查完了,朝廷自然会给元直公以及元直公后人一个交代。” 林昭面无表情,默默的看着李煦。 此时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为郑温平反这件事,已经势不可挡,但是李煦此时当着文武百官,把废太子长孙这件事说出来,那么这件事就不可避免的会传出去,这样平反之后的郑温,就多少会沾染一点污点。 而他林某人,也会被蒙上一层强权的色彩。 林昭面无表情,扭头看向天子,对着天子拱手道:“臣…静候陛下决断。” “那就怎么办吧。” 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三法司去查办此事,限十日之内给出结果。” 说完这句话,皇帝又扫了一眼三个节度使,然后径直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有些不快。 “朕乏了,朝会就到这里,诸卿有什么事务…” 天子瞥了一眼曹松,继续说道。 “送政事堂。” 说罢,这位皇帝陛下背负双手,在周振的陪同下,离开了正殿,回后殿去了。 天子已经走了,朝会自然就热闹了起来,许多熟识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 曹松默默看了百官一眼,声音低沉:“好了。” 现在是曹松在主持朝政,他一开口,文武百官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有奏本便送政事堂,无事就各回衙门,现在长安城里事情多的忙不过来,诸位就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诸位官员闻言,都对着曹松拱了拱手,然后转身离开了太极宫,各自散去。 林昭在正殿里默默站了会,然后也要转身离开。 “林公爷留步。” 林昭被曹松唤住,便停了下来,看向这位须发花白的宰相。 与此同时,另外两位节度使,也回头看向林昭和曹松,不过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各自迈步离开。 曹松没有喊他们,他们也不会觍着脸留下来,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应该有自己的体面。 “曹相有事吩咐?” 曹松迈步走到林昭面前,摇头叹息:“林公爷,今日之事…本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老夫…老夫当年,是见过元直公的。” 曹松微微低眉,开口道:“元直公执掌朝堂的时候,老夫是京兆府下属的县令,曾经有幸见过元直公几面,也相信他老人家,不至于贪墨,但是今日……” 他看了看林昭,低声道:“今日,林公爷完全可以私下里面见天子,呈述此事,也可以把老夫以及齐大将军都喊上,相信天子,也会秉持公义。” “像今日这般,在朝会之上,公然提起此事,天子自然会有些不喜。” 说到这里,曹松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林公爷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了一些,有时候做事,不会深思熟虑。” 林三郎站在曹松对面,面色平静:“既然天子会主持公义,那今日他为何不喜?” 曹松被这句话问到了,站在原地,苦笑道:“总是…总是要给天家留一些颜面。” “天家要脸面。” 林昭看向曹松,面无表情:“那当年我外祖,要不要颜面?我母亲流落民间,吃了数不尽的苦头,她要不要颜面?” 林三郎看向曹松,声音低沉:“曹相,今日林某在这里,是来求公道的,不是来求恩赏的。” “至于曹相说的天家颜面。” 林三郎对着曹松微微拱手,然后转身离开。 “武功县城里,林某险些给人杀了,既然某些人能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情,就不应该还想保留自己的体面。” 说完这句话,林三郎默默转身,离开了太极宫。 曹相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语。 ………… 百官退朝之后,新任的禁军大将军李煦,也迈步离开了太极宫,平时他总会在宫里多待一段时间,陪一陪天子,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而是直接从朱雀门离开了皇城。 离开了皇城之后,这位世子殿下也没有回宋王府,更没有去刚刚组建的禁军大营,而是兜兜转转,来到了城西的光德坊。 此时,长安城里,各坊基本上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秩序,除了人口没有恢复旧观之外,其他已经跟从前的长安城,没有太大区别。 光德坊里,有一家叫做醉仙楼的酒楼,从百多年前就在光德坊经营,至今已经传了五代人,家传的醉仙酒,在长安城一直很受欢迎。 李煦从前,很喜欢在这座酒楼里喝酒。 醉仙楼因为范阳叛军的关系,关闭了一段时间,直到最近几天才重新开张。 李煦进了酒楼之后,很快就有小二过来招待,把他带到了醉仙楼的二楼雅间,李煦一瘸一拐的跟在小二身后,来到了一处雅间门口。 他伸手敲了敲门。 雅间很快打开。 里面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见到李煦之后,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地上,叩首道:“八叔。” 李煦摇了摇头,伸手把他扶了起来,默默的说道:“你…你那个岳父怎么说?” 这个年轻人起身之后,伸手扶着李煦坐了下来,然后站在了李煦身边,苦笑道:“八叔,岳父说,那样太过冒险了……” “不行险如何成事?” 李煦回头,看向这个年轻人,神情有些阴鸷。 “今天你也看到了,有人已经公然骑在咱们家头上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两道圣旨 长兴坊林府。 林三郎下朝之后,就径自回到了自己家中。 在他的家里,三个中年人已经焦急的等待许久。 这三个中年人,自然就是他的三个舅舅,分别是二舅郑通,三舅郑尧以及五舅郑茂。 见林昭回来,三个人直接来到了林家正堂,郑通走在最前面,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林昭的衣袖,神色有些紧张。 “三…三郎…” 林昭看了三个人一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三位舅舅放心,皇帝已经同意三法司重查此案,这几天我会去三法司走一走,把应该给他们的证据都给他们。” 说到这里,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这件事,三法司也只是走个过场,估计有个七八天时间,这件事就能翻过来,外祖便会沉冤昭雪。” 说到这里,他看向三个舅舅,轻声道:“到时候三位舅舅,也会洗去身上的冤屈,正大光明的姓回郑姓。” 三兄弟愣在原地,互相对视了几眼之后,便老泪纵横。 其中,身材有些肥胖的老五,垂泪不止。 “好了好了,现下死了也不亏了。” 他神情有些激动。 “现下死了,也可以埋进祖坟了…” 这些世族出身的子弟,天然对家族有强烈的归属感,他们三兄弟忙碌这么多年,甚至一度有过配合康东平造反的行为,就是为了推翻李家,从而让他们能够光明正大的回归荥阳郑氏! 郑通也说过,他们要的是体面,是荥阳郑氏的体面! 如今,近三十年过去,当初还年轻的三兄弟,现在郑通已经五十多岁,郑尧也已经五十出头,最小的郑茂,过了今年也五十岁了。 三个年过半百的郑家子孙,激动莫名。 三个人过了许久之后,才冷静下来,三个人退后两步,都对着林昭拱手作揖。 “多谢三郎了…” 林昭连忙上前,把三个人搀扶了起来,摇头道:“莫要如此,莫要如此说。” 林公爷苦笑道:“哪有亲娘舅,给外甥行礼的道理?”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郑通站出来,他看向林昭,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早年我们三兄弟,一心想要做大商号,想要借着各方势力,对抗朝廷,因此……” “因此颇有些对不住你们母子。” 郑大官人低头道:“一直到三郎你中了进士,我才知道你们母子在越州,吃了许多苦头。” “我们一心想要报仇,把五娘抛在了脑后,到头来,还是五娘的孩子,帮我们这三个无家无姓之人,得偿夙愿。” 听到郑通这番话,胖胖的老五也叹了口气,低声道:“说起来,如果四哥还在世,绝不会看着五娘受苦。” “我们这几个做兄长的……” 郑家的老四,与林昭的母亲林二娘,是一母同胞的胞兄妹,而现在林昭面前的这三个舅舅,与林二娘都不是同母。 因此,早年他们在越州安顿好了林二娘之后,便一心扑在了复仇的大业上,没有怎么关心林二娘。 听到三个舅舅这番话,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无有曾经的苦难,说不定也不会有今天。” 他看向三个人,勉强一笑:“三位舅舅如果早早的把我接出了越州,我也不会与七叔相识,没有七叔,也就不会有今天。” “这都是……因缘造化。” 林昭微微低眉:“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 郑家三兄弟也都各自叹息。 林昭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情是一件大好事,我让六娘准备些酒菜,咱们爷几个,一起喝一顿。” 郑通三兄弟闻言,也都露出笑容。 “好,今天好好喝上一顿!” 甥舅四个人一起进了郑家的后宅,崔芷晴很快让下人准备好了酒菜,四个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说起这些年的故事,有时候说到伤心处,三个郑家兄弟,还会低头垂泪。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一个铜钱卫的人来到了林家,矮身在林昭耳边说了两句。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若有所思。 “知道了,你们继续盯着,有什么情况,再来向我汇报。” 这个铜钱卫立刻低头:“属下遵命。” 说完,他便踱步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郑尧郑茂都已经喝的差不多了,但是郑通还保持清醒,他看向林昭,问道:“三郎有什么事情要办么?” 林昭摇头。 “没有,一些小事而已,不用理会。” 他端起酒杯,笑着说道:“来,咱们再喝一杯!” 郑通也跟着端起酒杯。 舅甥二人,酒杯碰在了一处。 ……………… 大朝会之后,林昭还没有来得及去三法司,跟三法司的主官沟通当年的事情,三法司便主动派人到了林府,主动询问林昭当年的旧事。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三法司几乎每天都会来人到林家询问,甚至三法司的主官,也都来了林家好几趟。 而等到第四天,林昭刚跟刑部的一个侍郎沟通完,宫里便来人了。 一个一身紫衣的大太监,手捧圣旨,站在林府门口等候。 正是司宫台大太监周振。 林昭让人把周振请了进来,自己一个人带着下人们去接旨。 这个时候,林昭的家人都不在长安,唯一一个家人崔芷晴,现在还怀着身孕,林昭不忍心让他出去下跪接旨。 林昭到了前院之后,原本站着的周振,立刻微微弯腰,对着他低头行礼:“奴婢见过越王爷。” 林昭苦笑摇头:“周公公莫要胡说,林某还不是越王。” “马上就是了。” 周振起身之后,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展开圣旨,就要宣读。 林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了下来,开口道:“臣,平卢节度使林昭,恭迎圣旨。” 大太监周振,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前半部分很是冗杂,都是一些华丽但是没什么用的骈文。 骈文结束之后,终于开始念正文了。 周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昭,然后咳嗽了一声,继续念道:“平卢节度使,越国公林昭,平叛戡乱,功劳莫大,兹……” “兹加封越王,封越州…” 又一段长文念完之后,周振顿了顿,然后继续念道:“其生母,抚养忠良,于国亦有功劳,封一品诰命夫人…” 念完这句之后,周振一路继续念下去。 等到圣旨终于念完之后,他才合拢圣旨,从身边的盒子里取出另一道圣旨,把两道圣旨,一并送到了林昭手里,笑着说道。 “越王爷,另外一道文书,是加封林夫人的,您收好了。” “另外还有加封王妃的文书,稍后会再给王爷送来。” 林昭跪在地上,伸手接过这两道诏书,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臣,谢陛下隆恩。” 第七百五十八章 长安有几人 封王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 除了给林昭本人的诏书之外,还要给他的家人册封,以及修建府邸,丈量封地。 这些林林总总的工作加在一起,没有个几个月时间,是没有办法完成的。 但是没有关系。 因为从林昭拿到诏书的这一刻起,他便是大周的越王了! 以后在长安城里,任谁见到他,都要低头称呼一声越王爷。 让林昭觉得意外的是,这一次朝廷给他母亲林二娘封诰命的诏书,是一并送来的,按理说应该是在封王的诏书之后,想来应该是经过上一次林昭大闹太极宫之后,皇帝多少对郑家人重视了一些。 接到这封诏书之后,林昭默默起身,对着周振礼貌性的笑了笑:“多谢大公公亲自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 周振满脸笑容,开口道:“奴婢在这里,恭喜王爷了。” 林昭看了看他,然后问道:“另外两位节度使的封王诏书,也都送过去了?” 周振低头道:“回王爷,司宫台的两个少监,已经去两位节度使的宅邸宣旨了。” 说到这里,周振低着头,开口道:“王爷,陛下今夜会在宫中设宴,庆祝三位王爷受封王爵,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到场,与三位王爷贺。” 林昭点了点头。 “有劳大公公,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赵成,开口道:“去,给拿些金子过来,给周公公喝茶。” 赵成连忙点头,不一会儿就捧着一盘金子上前,递到了周振面前。 周太监抬头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这盘金子,思索了一番之后,便毕恭毕敬的低头接了下来。 “奴婢…谢王爷赏。” 林昭摇了摇头:“好了,周公公执掌司宫台,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我这里就不留客了。” 他看了一眼周振,开口道:“我送公公出去?” “不敢,不敢。” 周振连忙摇头:“奴婢自己出去就好。” 林昭也没有坚持,回头看向赵成,开口道:“赵成,替我送公公出去。” 赵成点了点头,正要替林昭送客,新晋的越王殿下突然想了什么事情,又看向周振。 “对了周公公,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你。” 周振停下脚步,低头道:“王爷尽管问,奴婢知无不尽。” “这一次戡乱平叛,非是林某一人之功劳,我平卢军上下的封赏,朝廷何时商议好?” “这个……” 周振低着头,支支吾吾的说道:“王爷,您麾下的将士们,功劳大小,朝廷都不知情,还…还需要您与兵部将功劳统计出来,然后交给朝廷议功…” “现…现在政事堂,应该在做这件事了,王爷如果等的心急,可以去政事堂问一问曹相。”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知道了。” “多谢周公公。” “不敢。” 周振对着林昭低头作揖,然后被赵成送出了林府。 周振一走,林府上下的下人都热闹了起来,一些胆子大的人,便来到林昭身边,向林昭道喜,一口一个王爷。 林昭笑了笑,也没有理会这些下人,径直回了后院,在后院里见到正在桌案上写着什么的崔芷晴。 林昭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六娘在写什么?” 崔芷晴本来正在出神,闻言被吓了一跳,连忙回头,见到是林昭之后,才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胸脯。 “没…没什么。” 崔芷晴低眉道:“家里的两个兄长,过两天便到长安来了,我给他们去封信,问问他们到哪里了。” 说完这句话,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昭行礼,笑着说道:“妾身恭喜夫君。” 说完这句话,她眼睛转了转,笑成了月牙儿:“应该说恭喜王爷了。” 林昭把两道诏书,随手放在了桌子上,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在房间里找了把椅子坐下,对着崔芷晴微笑道:“这有什么好恭喜的,连个世袭罔替也没有混到。” 崔芷晴坐在林昭对面,有些嗔怪的看了林昭一眼:“大周到现在,连个世袭罔替的异姓国公都没有,就是世袭罔替的宗室,也是少之又少,夫君也太贪心了一些。” “时移世易了。” 越王爷呵呵一笑:“现在不值钱了。” 说着,他走到崔芷晴身边,伸手摸了摸后者已经有些隆起的小腹,轻声道:“有动静没有?” “还早着呢…” 崔芷晴有些不太好意思,微微低着头:“这才几个月,哪里有这么快…” 小夫妻俩正在房间里说着私房话的时候,放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林昭无奈起身,看向房门:“什么事?” 房门外,赵成低着头,开口道:“公…王爷,齐府君到了,说来恭贺您受封越王,另外……” “另外还有不少官员给家里送来了礼单,但是没有几个人到场。” 前不久,林昭在朝廷上公然与皇帝叫板,这是文武百官亲眼看到的,在这种情况下,林某人不可避免的被打上了“权臣”的标签。 而权臣,很少善终。 因此现在长安城里的官员,虽然敬畏林昭,但是却并没有太多人愿意来跟林昭亲近,就是投诚的也是少之又少。 林昭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请齐兄去正堂,我这就去见他。” 赵成顿了顿,继续说道:“王爷,平卢军里的兄弟,也要来给王爷贺喜。” 越王殿下微微皱眉:“暂且让他们不要动弹,尤其是各营都头,不许擅离职守。” 赵成恭敬低头:“属下遵命!” 跟赵成说完事情之后,林昭回头看向崔芷晴,开口道:“六娘,齐兄到家里来了,你在这里歇一歇,我去会客。” 崔芷晴有些犹豫:“要…要不要妾身出去?” “不必。” 林昭微微摇头:“你还怀着身孕,好好休息就是。” 林昭与崔芷晴又说了几句话,便推开房门。 长兴坊林家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点小,因此没过多久,林昭就来到了自家正堂,见到了正在正堂里喝茶的京兆府尹齐宣。 林三郎迈步上前,面带笑容。 “齐兄来的好快,宫里的人刚走,你便到了。” 齐宣也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手还礼,这位府君大人面露笑容,开口道:“我不来,恐怕长安城再没有第二个人来,到时候越王殿下不免尴尬。” “他们来不来都没有关系。” 越王殿下上前拉住齐宣的衣袖,微笑道:“无胆鼠辈,我也瞧他们不上。” 林昭拉着齐宣坐下,齐府君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啧啧有声。 “当了越王殿下是不太一样了,举手投足之间,满是贵气。” 林昭哑然失笑。 “莫要胡说,齐兄今日是从京兆府来的?” “从家里来的。” 齐府君看了一眼林昭,微笑道:“二老都知道,没有阻拦。” 林昭松了口气,正准备说话,一个林府的下人又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王爷,工部侍郎周德,在府门口,说要见您…” 第七百五十九章 重病用重手 目前三位节度使当中,林昭在长安城的“人气”应该是最低的。 因为他太年轻了。 年轻,在很多人眼里,意味着不靠谱。 尤其是在前几天,他在朝堂上与天子有了冲突之后,长安城里的权贵阶层对他基本上就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好在,他还有两个舍友。 作为太学的同学,齐宣与周德两个人,在政治上天然与林昭亲近,而且某人与齐家的关系一直很不错,所以齐宣第一个到场。 至于周德…… 这个胖子,在青州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带着林昭给他的“青州布防图”,回到了皇帝身边。 结果因为他在青州待了太久,皇帝对这个“宠臣”已经并不怎么信任,不过因为他“刺探敌情”有功,回到长安之后,还是给他升了一级,把他从兵部丢回了工部,任工部侍郎。 这个小黑胖子,也是近百年来,差不多最年轻的六部侍郎了。 不过现在天子的权力都被边缘化,他这个曾经的天子宠臣,自然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前途可言,因此在林昭封王之后的当天,这位工部侍郎再一次咬了咬牙,带着礼物,厚着脸皮来到了林家。 当年的太学三兄弟,再一次碰面。 只十年左右的时间而已,三个人的身份地位,与从前相比,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周德被请进了林家之后,林昭让人在后院备了一桌酒席,三兄弟就像从前在归云楼喝酒一样,各自落座。 周胖子满脸笑容,时不时还会拍林昭几句马屁,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口一个老三了。 林昭与这位周侍郎碰了碰酒杯,笑着说道:“说起来,朝廷分了一座宅子给我,就在崇仁坊里,应该要修缮一番,周兄这个工部侍郎,可要替兄弟尽尽心。” “王爷客气了。” 周胖子拍了拍胸脯,神色郑重:“王爷放心,这件事兄弟亲自帮你去盯着,一定给你修的漂漂亮亮的。” 林昭笑呵呵的看向周德:“周兄可不要在我家里埋什么地道暗门。” 现在的林昭,已经是越王殿下了,虽然他的越王府理论上应该修在越州,但是在长安毕竟也要有一座宅子,长兴坊的这座宅子,从身份上来说,已经有些配不上他了。 所以,他要找时间,搬到崇仁坊去。 “这是什么话?” 周胖子瞪大了眼睛拍着胸脯:“周某人要是有半点对不住兄弟的地方,天打五雷轰!” 另一边的齐府君,看向周德,微笑道:“三郎前几天,刚在太极宫惹了事,我原以为以周兄胆小怕事的脾气,今天是不会来的。” 周胖子闻言,脸上的表情僵住,他扭头看向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 “说实话,老子也不想来。” 他哭丧着脸,表情充满了无奈。 “没奈何当年,跟这个莽子做了舍友,现在撇又撇不清楚,只好跟过来,拍一拍越王殿下的马屁了。” 几天前,林昭在太极宫的表现,长安城里大部分人都以为,这位越国公是个彻头彻尾的莽夫。 按周德老家的话,这种人就叫“莽子”。 主位上的越王殿下,闻言举起酒杯,哈哈一笑。 “可能这就是孽缘。” “来。”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咱们兄弟,再走一个。” 齐宣与周德先后起身,与林昭的酒杯碰在一起。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在太学上学,在归云楼喝酒的日子。 ……………… 就在三个人在林家喝酒的时候,另一边的丹阳长公主府,以及河东节度使府邸,都是人满为患。 许多官员,争先恐后的给两位节度使送礼。 这两个节度使,一个是天子的姑父,平叛中最大的功臣。 另一个则是太子的岳父,未来的国丈! 一个庆王,一个代王! 注定是将来朝堂上的话事人。 更重要的是,这两位大将军,都有几十年为官的经历,最起码比较成熟,不会像那位平卢节度使一样,一时上头就做出什么不智之举。 因此,这两个人,成了长安权贵们的谈好对象。 河东节度使府邸之中,人满为患。 府邸之外,刚从丹阳长公主府出来的世子殿下,站在这座人满为患的大将军府门口,抬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众人,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紫衣年轻人。 年轻人恭敬低头,开口道:“八叔,咱们从后门进,岳父已经在书房等候您了。” 世子殿下默默回头,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开口问道:“咱们从正门进。” “从后门,太引人注意了。” 紫衣年轻人愣了愣,然后点头:“知道了八叔。” 他们两个人,刚刚在丹阳长公主府,祝贺庆王殿下封王。 如今他们来到这里,庆祝代王殿下,再合情合理不过。 很快,紫衣年轻人的两个随从,便在人群之中开路。 “太子殿下驾到——” “世子殿下驾到——” 人群立刻被分开了一条路。 这对李家的叔侄俩,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王家的大门。 进了王家之后,在太子殿下的带领下,李煦很快来到了王家的后院书房。 书房门口,一身灰色便服的王甫,已经等候许久,见到李煦之后,他立刻上前,拱手行礼:“见过世子。” 李煦也上前,拱手行礼。 “代王客气。” 王甫侧身,对着李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开口道:“已经给世子殿下沏好了茶,殿下请进罢。” 李煦微微犹豫,然后迈步走进了王甫的书房。 太子殿下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替自己的两个长辈“看门”。 书房里,两个人相对而坐。 新晋的代王,低头喝了口茶水,默默的看向李煦。 “世子殿下前番让太子传的话,风险太大了,一个弄不好,长安立时就要大乱。” “到时候,谁也没有办法收场。” 李煦坐在原地,低着头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王甫,开口道:“重病当用重手,这个时候不用雷霆手段,以后便再没有机会了。” 李煦声音低沉。 “大将军,不是一直想让太子登基么?” 王甫皱了皱眉头:“殿下,圣人春秋鼎盛…” 李煦面无表情,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默默的看向王甫,开口道:“大将军,平卢军在长安,就有三万多兵力。” “平卢军在青州幽州各有驻军,他们几年时间就有数万人,现在还有一个赵歇在青州,谁也不知道平卢军现在还有多少人手,况且……” “他们有火器。” “还有数不尽的火药。” 世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大将军的河东军,自认是平卢军的对手么?” 第七百六十章 朝堂上的声音 三法司在林昭的配合之下,把当年郑温一案,反反复复的查了一遍。 最终,他们查证了当年郑温贪墨一事子虚乌有。 当年郑温,是以贪墨入罪,既然他没有贪墨,那么这桩案件自然就不应该存在,至于暗处的那个所谓的废太子长孙,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到底存不存在,与郑温有没有关系。 于是乎,政事堂拟定诏书,公告天下,宣布当年郑温一案,是先帝受了奸臣挑拨,荥阳郑温与荥阳郑氏,俱是大周的忠臣。 这道诏书颁布之后,礼部立刻抄行天下,算是正儿八经的给元直公正了名。 郑家的三兄弟,收到这道诏书之后,都是泪流满面,相拥而泣。 为了表达朝廷的歉意,郑温当年的伯爵也被皇帝重新敕封,郑家人商议之后,这个荥阳伯的爵位,最终落在了棣州刺史郑涯头上。 与此同时,郑涯身上的这个棣州刺史的官职,也被朝廷正式承认,算是给他“转正”了。 郑家人收到这道诏书之后,各个激动莫名,在长安收拾收拾东西之后,三兄弟就带着郑元一起,动身回荥阳祭祖去了。 他们二三十年没有进过荥阳郑氏,也没有进过宗祠,已经憋了太久太久。 皇帝那边,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下发诏书之后,还在礼部选了个侍郎,代替朝廷前往荥阳祭奠郑温。 郑家人离开之后,林昭便安生了一段时间,亲自盯着工部,翻修了那座朝廷赐给他的那座郡王府。 这座郡王府,并不怎么破旧,只是被范阳军糟蹋过,工部的人在周胖子的督促下,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就把整个郡王府收拾了一遍,光亮如新。 翻修完之后,这座郡王府也正式改名为越王府,随后林昭一家人,便搬了进去。 搬家那天,长安城里还是没有几个人来给林昭道喜,数来数去,也就是十几个人而已。 虽然没有多少人到场,但是越王府却收到了不少礼物,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都给林昭送了礼,庆祝他乔迁之喜。 林昭也没有推拒,只要是能收的她基本上都收了下来,堆在后院,交给家里的下人们打理。 除了搬新家之外,林昭偶尔还会去城外的平卢军大营,一来是查看大营里的情况,二来也是要熟悉自己的军队。 毕竟这些平卢军,才是他的本钱。 这支远征的平卢军,从沧州一路西进一来,人数一直在扩张,收编了不少俘虏,但是进入长安城之后,就不好再大肆扩张了,因此到现在为止,平卢军基本上还保持了进长安时的人数。 除了检视军队之外,林昭还要处理一些从青州送过来的重要事务。 在这个时代,因为信息延迟,远距离遥控是不可能实现的,青州送过来的事情,也只是一些方向性的决策,具体的事务都是沈徽在处理,而军务则是赵歇在处理。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飞逝。 转眼间,长安进入到了六月。 此时,天子回归长安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时间,长安城的局势也相对稳定了下来。 因为朝局日趋稳定,朝廷之中,还是有了另一种声音。 那就是让三位节度使,离开长安城。 原因很简单,三位节度使,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长安城。 他们来到长安,是戡乱平叛来的,如今叛乱已经平定,朝廷也稳定了下来,三位节度使以及各自麾下的将士,该受封领赏的,也都受封领赏了,这个时候,三个节度使,不应该继续留在长安城了。 齐师道应该回灵州,王甫应该回太原,至于林昭…… 他可以回青州,也可以回越州。 因为其他两位节度使的封地,都在他们节度使府的治下,而封给林昭的越州则是他的故乡,并不在平卢节度使府治下,所以林昭就多了一个选择。 这种声音,最开始只是几个年轻的读书人提出来,朝堂上并没有多少附和的声音,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暗处有人推波助澜,到了六月之后,这种声音便越来越大了。 六月初一的大朝会上,就有四个五品以上的官员上书朝廷,直接指明三位节度使应当各回本职,不应当再留在长安。 不过也有不同的声音。 有些人也说,关中尚且不够稳固,长安禁军也还没有训练起来,这个时候三位节度使应当继续镇守关中,等长安禁军成型,三个人再离开长安。 对此,三位节度使始终缄默,没有表态。 到了六月初十,朝廷的第二次大朝会,三位节度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默契,全都没有出席。 三个当事人没有到场,朝堂上的局面就更加控制不住,先后有十几个读书人上书朝廷,请朝廷下旨,让三位节度使离开长安城。 不过不管是帝座上的天子,还是政事堂首魁曹松,也都没有对这件事情表态,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朝会散去之后,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中年人,来到了崇仁坊越王府,说是要求见越王。 这个时候,林昭刚好在家,很快这个中年人就被带到了越王府的书房,见到了正在书房里悠闲翻书的林昭。 中年人毕恭毕敬的拱手道:“末将见过越王爷。” 林昭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个中年人,然后淡淡的说道:“少将军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顿了顿,然后微微一笑:“哦对,现在应该称呼少将军为世子殿下了。” 河东军少将军王络站在下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王爷取笑了。” 林昭指了指自己书房里的椅子,淡淡的说道:“世子请坐。” 王络犹豫了一下,便默默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今日朝会上的事情,您都知道了罢?” “什么事情?” 林某人眨了眨眼睛:“本王今天身体微恙,不曾去参加大朝会,今天朝堂上发生什么事了?” 见林昭装糊涂,王络微微低头,开口道:“王爷,今天朝堂上…” “礼部郎中程易,连同十几个文官一起上书,说要让节度使离开长安,各回本职…” 林昭看了王络一眼,淡淡的说道:“我等节度使职责本就是镇守各地,抵御外敌,现在战乱已平,我等是不应该久留长安,朝廷上有这种声音也属正常,如果陛下让我平卢军离京,平卢军明日便可以开拔。”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王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怎么,王大将军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第七百六十一章 兵甲之下无有阴谋 王甫当然不想离开长安城。 他做梦都想着把李炎捧上帝位,然后让王络回太原任节度使,他这个国丈可以留在长安城里,或者去代州做他的越王。 到时候王氏,少说可以在大周兴旺三代以上。 将来如果有合适的机会,王家翻身做主人,也不是没有机会。 听到林昭这句话,王络微微低眉,开口道:“王爷,家父以为,关中尚且不太平,而且康贼还潜藏在吐蕃,隐患仍在,最重要的是,长安禁军尚且没有成军,这个时候……” “实在不应该撒手不管。”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王络。 “少将军这番话,应该上书朝廷才是,在这里与本王说,有什么用处?” 王络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爷,你我两家是当事之人,我等上书朝廷,恐会被朝廷猜忌。” 王络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现在长安城里的这些声音,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拨,如果王爷再没有动作,这些声音将会愈演愈烈。” “事关两家…” 王络沉声道:“家父的意思是,与王爷通个气,一起应对那些读书人。” 林三郎笑了笑:“王大将军准备如何应对那些读书人?” “那个带头的礼部郎中程易…” 王络低声道:“找人上书参他,将他夺职下狱!” 林昭微微皱眉。 “这件事情,你们王家要做自己做就是,过来找我做什么?” “只是来与王爷通个气。” 王络低头道:“咱们两家联手打进的长安城,自然应当同气连枝,那些文官要闹起来的话,想来王爷也不会坐视不理。”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淡淡的看着王络:“意思是你们做的事,出了事情,要我一起担着。” 王络微微低眉:“王爷,这件事,关乎你我两家利益…” “是关乎河东军利益罢?”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只要朝廷下令,我平卢军,现在就可以退出长安城,把长安让给你们,只恐怕王大将军,不舍得离开长安。” 林昭在长安,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的差不多了,现在的他,的确可以拍拍屁股离开长安,回到青州去做他的一方诸侯。 凭借现在平卢军的军力,再加上火器,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没有任何势力能够威胁到他,而且青州离长安太远,在那里他林某人就是皇帝,只要有足够的粮食,他想怎么扩张就怎么扩张。 哪天不想认李皇帝了,在幽州建都称帝,也就是他林昭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林三郎淡淡的看着王络,似笑非笑:“不过也不奇怪,王大将军是太子的岳丈,自然会与李家人走的越来越近,自然会不舍得离开长安。” 王络眼神闪动。 他低着头,开口道:“王爷,我父向来视您为忘年之交,这种时候,咱们更应该同气连枝……” “哦?” 林昭看了看这个比自己大了不少的少将军,笑着说道:“如果林某与王大将军论交,那少将军岂不是要称呼我一声叔父?” 王络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他沉默许久,才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深深低头作揖:“王爷,文官要针对的是三个节度使,非是我父一人,其中利害,还请王爷细细思量。” 说罢,他对林昭拱了拱手,扭头告辞。 林昭连站起来都没有站起来,只是摆了摆手,让赵成送王络出去了。 王络离开之后,林昭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低头看着自己桌子上的白纸,默默出神。 等到赵成回来复命,林昭才从出神之中回过神来,他抬头看了看赵成,开口道:“去……把赵甫平找来。” 赵成恭敬低头。 赵甫平这段时间一直带着青州军,在关中四处追击叛军余孽,现在关中的叛军余孽基本上已经消除干净,赵甫平也在半个月前带着青州军回到了长安城,并且被朝廷封为正四品忠武将军。 回到长安之后,因为赵甫平这几个月一直在忙碌,林昭就给他放了个假,这段时间一直在长安城里休息。 因为就在长安城里,因此没有过多久,赵甫平就来到了林昭的书房里,见到林昭之后,这位骁勇多智的青州将军,半跪在林昭面前,拱手道:“末将赵甫平,拜见王爷。” 林昭起身,来到赵甫平身边,把他扶了起来。 “不是军营里,赵将军不必客气。” 林昭指了指书房里的椅子,开口道:“坐下来说话。” 赵甫平也没有客气,在书房里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唤末将来,有何吩咐?” “是有事情让你做。” 林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默默低眉:“现在平卢军将士,有一部分在城外,一部分在城内,都是裴将军一个人在带,未免有些不够灵活。” “本王的意思是,由裴将军掌总,驻扎在城外,城里的平卢军,就由你来统领。” 赵甫平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林昭便从自己的书桌上取下一张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的地图,然后他伸手指着地图上的各坊,默默说道:“平卢军现在,主要驻扎在城南,但是越王府所在的崇仁坊却在城北。” “如果城里有什么变故,恐怕支援不及时。”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崇仁坊,开口道:“崇仁坊里,要再增加一个都尉营。” 赵甫平正想说话,林昭缓缓摇头:“朝廷那边我来处理,你按照我说的做。” 说着,林昭继续指着这张地图,声音沙哑。 “崇仁坊,平康坊,宜阳坊,一直到城南明德门,启夏门,一旦城里有所异动,要保证畅通无阻。” 说完这句话,林三郎面无表情。 “平卢军的火器营,我会调派给你一半。” 赵甫平脸色凝重了。 他看着林昭手里的地图,声音沙哑:“王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出什么事。” 林昭把地图直接放到了他的手里,开口道:“但是要留个后手。” “本王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城里一旦有所异动,要保证从崇仁坊能安全撤到南城。” 南城,是林昭原先占据的地盘,一直到现在,平卢军主要的控制区域依旧是南城。 赵甫平恭敬低头。 “王爷放心,属下都明白。” “除却退路之外,城里的平卢军要随时保持警惕。”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保证随叫随到。” 赵甫平深呼吸了一口气,面色严肃:“末将……遵命!” “好,你下去办事去吧。” 赵甫平恭敬低头,退出了林昭的书房。 等这位青州将军走远之后,书房里的越王爷背负双手,看向了长安城方向。 “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捣鼓什么东西…” 林三郎微微眯了眯眼睛。 “但是兵甲之下…” “无有阴谋。” 第七百六十二章 尽人事听天命 在林昭的授意下,平卢军很快有所动作。 赵甫平出城与裴俭沟通之后,立刻按照林昭的命令,调整了平卢军在城里的兵力部署,同时他亲自带着一个都尉营,入驻了越王府所在的崇仁坊。 这个举动,让平卢军与河东军,起了一些冲突。 因为城北,主要是河东军在控制,平卢军突然大肆调兵,而且没有事先与河东军沟通,双方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碰撞,最后层层上报,报到了各自的最高层。 除了与河东军的冲突之外,林昭的这个举动,也吸引了长安城所有人的目光。 因为崇仁坊…紧贴皇城,崇仁坊一出门,就是皇城的东门景风门! 林昭突然在崇仁坊增兵,一旦他有所异动,可以直接进逼景风门,打进皇城! 虽然平卢军没有进攻皇城的意图,但是这个举动还是颇为吓人的。 还没有等赵甫平的军队驻扎到位,城里的许多人便派人到越王府询问情况,包括另外两位节度使,都来函询问。 就连宫里,也派了周振,亲自赶到了越王府。 越王府里,大太监周振在林昭面前弯着腰,毕恭毕敬:“越王爷,平卢军没有提前打招呼,便大规模调动,现在长安城里风言风语,陛下遣奴婢来,询问……” 说着,他抬头看了林昭,小心翼翼的问道:“询问情况。” 林三郎低眉喝茶,缓缓说道:“周公公,本王搬迁到崇仁坊不久,近来发现崇仁坊里颇多盗匪,最近十几天府上便丢了七八样东西,向京兆府报了官,也没有什么用处,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调了些人过来帮忙抓贼。” 抓贼…… 调一个都尉营来抓贼! 周振苦笑着摇了摇头。 平卢军的编制,与朝廷的编制是有一些出入的,但是周振清楚的知道,平卢军一个都尉营是一千人,而越王府里本身就有不少护卫,这样下去,整个崇仁坊都要成为平卢军的兵营了。 周振微微低眉,叹了口气:“王爷,您用这个借口搪塞奴婢,奴婢自然无话可说,可是您的举动,长安上下的人都看在眼里,陛下也看在眼里,您总不能一意孤行,不给长安父老一个交待罢?” “什么交待?” 林三郎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周振,面无表情:“本王说了,调人过来是抓贼的,半个月前越王府就已经向京兆府多次告官,周公公去京兆府查一查就能查得到。” “至于驻兵的事情。” 越王殿下声音沙哑:“河东军在北城,有一万多个人,分布在各坊,周公公怎么不去找王大将军要个交待?” 周振默然无语。 当初皇帝还没有回京的时候,林昭与王甫各自占了长安的南城与北城,后来哪怕把行政权交割给了京兆府,王甫在城北依然保留了大量的驻军。 正因为如此,王老头在皇城里的声音,才会那么响亮。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周振,淡淡的说道:“劳烦周公公转禀陛下,就说近来这段时间,本王听到了不少要节度使离京的声音,我等节度使,本来就应该替朝廷镇守四方,如果陛下觉得平卢军在长安城里有什么不对,平卢军明日便可以开拔,离开长安城。” 毫不客气的说,林昭的平卢军前脚离开长安,后脚河东军立刻就能把李炎捧上帝位。 因此,这个时候如果想要三位节度使离京,必须同时离京,如果王甫不愿意走,皇帝不可能让林昭离开。 长安城里的各方势力,在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这个平衡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长安立刻就会大乱。 周振叹了口气,低头道:“王爷的话,奴婢一定转呈圣人。” ………… 长安城,宋王府。 已经卧病在床数月的宋王殿下,在诸多杏林国手诊治之后,病情仍旧恶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世子李煦,就坐在床边,拉着自己老爹的手,默默无语。 已经花甲之年的宋王殿下,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血色。 他拉着自己大儿子的手,喉咙动了动。 李煦听不清楚,便附耳过去。 只听见老王爷,用极其微弱的声音,缓缓说道:“家…家国大事,非在你一人身上…” 老王爷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莫要自…自讨苦吃…” 李煦眼睛有些发红,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又看向自己老爹,声音沙哑:“父王,就要家国破碎了。” “帝座上的,不是先帝……” 世子殿下泪流满面:“儿没有您这样的福分。” 老王爷是当年的六皇子,从小跟在先帝身后玩耍,先帝即位之后,因为足够强势,朝廷也渐渐恢复元气,他与自己的五哥关系也还不错,因此就快快活活的当了一辈子逍遥王爷,没有怎么操过心。 但是如李煦所说,现在的皇帝,不是先帝了。 宋王爷摇头叹息。 他让李煦把自己扶起来,半坐在床上,然后看向房间里的一众儿女,声音沙哑:“你们…你们都出去。”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老王爷恢复了一些精神,看向自己的长子,低声道:“你……你准备如何做?” 世子殿下低眉道:“驱虎吞狼。” 老王爷咳嗽了两声。 “那虎呢?” 李煦咬了咬牙:“只能寄希望于姑父,是我李家的忠臣了!” “齐…齐师道。” 老王爷又咳嗽了两声,闷哼道:“这厮…明面上是个忠正之人,但是他也未必就是什么忠良,你…” 他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是圣人去做,而不是你去做。” 世子殿下咬牙道:“圣人…圣人昏聩,非儿子来做不可。” 老王爷似乎累了,又重新躺了下来,双目中的神光慢慢消散:“你要用王甫,那…你们的兄弟情分呢?” 与王甫合作,就意味着在皇位上选择了李炎。 选择了李炎,就意味着要放弃现在的天子李洵。 而世子李煦,与李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一些。 李煦双目微红,低头道:“父王,事已至此,须…须有取舍。” “儿…不得不舍小求大。” 老王爷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条路千难万难,能不能做成尚且两说,即便做成了,现在的这个太子,将来也未必能容得下你。” “到时候,咱们这一家……” “为了天家,为了社稷…” 李煦咬牙低头,滴下眼泪。 “儿子没有办法顾忌太多,坐到这里,也只能一往无前。” “且尽人事,成…成败由天!” 第七百六十三章 不复从前长安 永德八年六月初七,宋王在宋王府中薨逝。 天子亲自下令举哀,皇城之中很快挂起白幡。 老王爷这辈子,没过过什么苦日子,也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平日里就喜欢吃吃喝喝,舞文弄墨,因此他在长安城里的人缘还不错,宋王府刚挂起白幡,摆好灵堂,立刻就有人上门吊唁。 世子殿下跪在灵堂里,双目发红,一动不动。 很快,太子李炎到场,代表天家给老王爷磕头。 按照李煦与皇帝的关系,他爹死了,皇帝可能也会亲自到场,只不过皇帝出宫需要一系列程序,这会儿天子还没有到。 李炎给老王爷的灵位磕头之后,便跪在了李煦身后,披麻戴孝。 这位太子殿下,对着李煦低声道:“八叔,平卢军有动作,到现在已经往崇仁坊里增派了一个都尉营,除此之外,崇仁坊附近的几个坊,也都派了人手……” 李煦本来正在伤心,闻言回头看向李炎,声音沙哑:“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两天时间,因为老王爷病危,他一直待在宋王府里,没有过问外面的事情,一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平卢军的动作。 “昨天开始的…” 李炎低着头,咬牙道:“知道叔祖病重,便没有敢打扰八叔。” 世子殿下跪在原地,沉默许久,然后默默起身,看向了身边的一个兄弟,开口道:“二郎,你替我跪一会。” 李煦在同辈里行八,但是在家里却是老大,此时是在宋王府中,他自然就是大哥了。 一旁的二公子李觅,立刻上前,跪在了李煦的位置,给来磕头的宾客磕头还礼。 李煦起身之后,看了李炎一眼,开口道:“殿下随我来。” 李炎眼珠子转了转,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跟在李煦身后,来到了宋王府的后院。 在一处凉亭下面,叔侄二人相对而坐,李煦默默的看向李炎,声音沙哑:“殿下详细跟我说一说,平卢军都有哪些部署。” 李炎连忙点头,把平卢军这两天的动作,详细跟李煦说了一遍。 一身孝服的世子殿下,坐在原地,微微阖眼,语气里满是疲惫。 “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李煦声音沙哑。 “或者是…你那个岳父,私底下跟他有沟通。” “不可能。” 李炎连忙摇头,开口道:“八叔,岳父他…与林三不怎么对付,早先打洛阳的时候,两个人就有龃龉,昨天平卢军调兵的时候,河东军还跟平卢军在城里有小规模的冲突,还……还动了手。” 李煦面无表情:“陛下那里怎么说?就这么看着林昭,在长安城里为所欲为?” “父皇…父皇派了周振,去了一趟越王府,不过看来没有什么效果,听…听司宫台里的人说,林昭直接跟周振说,如果朝廷觉得平卢军有什么不对,平卢军可以立刻退出长安,甚至……退出关中。” 说到这里,李炎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八叔,父皇最信您,如果这个时候您能劝得动父皇,干脆就给平卢军下旨,让他们离开长安,回青州去……” 李煦闻言,大皱眉头。 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侄子,开口道:“殿下,陛下虽然有时候有些……但是并不蠢笨。” “这个时候,河东军掌握长安北城,圣人全靠平卢军,才能制衡河东军,朝廷才能维持,假如平卢军真的离开长安…”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的说道:“难保你那个岳丈,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他又不是没有儿子。” 李炎张了张口,但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是他……太急功近利了。 于是乎,这位太子殿下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的对李煦低头道:“八叔,您不是要对付林昭么?” “对付林昭,是要他死在长安。” 世子殿下面无表情:“而不是让他带着自己的平卢军,安然无恙的离开长安。” “只要他死在长安城,死在你那个岳丈的手里,平卢军与河东军立刻就会大规模冲突,到时候你那个岳丈即便取胜,也无力独自掌握长安。” “届时朔方军入场,便能控制住长安城,那时候的长安,才是咱们李家的长安,才是……” 他抬头看向李炎,面色平静:“才是殿下的长安。” “不过,这都是理想状态。” 李煦低眉道:“林昭不蠢,你那个岳丈更不蠢,不到万不得已,王甫不会妄自动手。” 说到这里,李煦声音沙哑:“坏就坏在,林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察觉到了不对。” “现在,计划被打乱了。” 世子殿下脸色很不好看:“平卢军增派人手在崇仁坊,王甫就更不敢动手了,一切都要从长计议了。” 说到这里,他正准备对李炎再说些什么,一个宋王府的下人,匆匆忙忙跑过来,跪在了李煦面前:“世子,越王来吊唁王爷了,二公子问您…要不要去见一见。” “见。” 李煦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去灵堂见他。” 李炎见机得快,立刻上前,扶住了自己的八叔,一瘸一拐的回了宋王府的灵堂。 此时灵堂里,一身素衣的林昭,已经给老王爷磕完了头,王府里的几个公子,正跪着给林昭还礼。 世子殿下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给林昭磕头还礼。 林三郎看到了李煦,摇头叹了口气,上前对着李煦沉声道:“生老病死是人生常事,师兄节哀。” 李煦微微低头:“多谢三郎。” 越王爷半蹲在地上,看向李煦,开口道:“师兄这几天,要操持后事,应该会很忙,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我能帮得到的,一定尽力。” 李煦摇了摇头,开口道:“后事有家里人还有宗府出面,我无非就是到处跪一跪。” “多谢三郎好意。” 说完这句话,李煦抬头看了看林昭,开口问道:“刚听人说,三郎这两天也在忙,说是崇仁坊里遭了贼。” “是有一些贼人,暗处作祟。” 林昭低眉,开口道:“不过已经增派了人手,想来这些贼人也不敢再肆意妄为了。” 世子殿下点了点头,摇头叹息:“康贼作乱之后,长安城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民风淳朴的长安城了。” 林昭微微低头,正要答话,突然听到了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圣人驾到——” 是司宫台大太监周振的声音。 林昭看向李煦,淡淡的说道:“师兄,圣人到了,出去接驾罢。” 李煦默默点头,因为腿脚不方便,艰难的从地上起身。 林昭伸手拉了他一把,扶着他朝外面走去。 师兄弟两个人,一齐跪倒在圣驾面前,叩首道:“臣等……” “叩见陛下。” 第七百六十四章 后知后觉的皇帝 此时的天子,也是着一身素服。 他下了辇驾之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然后默默走到林昭与李煦两个人面前,伸手把两个人扶起来,然后开口道:“都平身罢。” 说完这句话之后,天子再一次看向李煦,叹了口气:“早听说六叔病了,但是不曾想病的这么重,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老八节哀。” 李煦恭敬垂手,开口道:“多谢陛下关怀。” 天子面色平静。 “给朕取孝服来。” 老王爷是皇帝的亲叔叔,按照规矩,也是要披麻戴孝的,只是皇帝身份太过尊崇,不可能像宋王府的这些人一样跪在地上,穿一穿孝服,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宋王府的下人们,很快取来一件孝服,毕恭毕敬的递在天子面前。 天子接过孝服,让一旁的几个太监替自己穿上,然后转头看向林昭,轻声道:“林卿也在这里。” 林昭低头:“是,来给老王爷磕个头。” “难得林卿有这份心。”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开口道:“听说林卿所在的崇仁坊,近来闹贼啊。” 林昭面色平静,抬头看向天子:“回陛下,是有不少匪盗,现在已经无事了。” “无事就好。” 天子淡淡的说道:“前几天林卿的平卢军调动,可让长安城里议论纷纷,政事堂的几个宰相,河东军的王大将军,都到宫里来见朕,向朕禀告了这件事。” “臣……惶恐。” 林昭垂手道:“平卢军调动,是因为崇仁坊里人手不够,如果坏了朝廷的规矩,臣甘愿领罚。” 说到这里,林某人顿了顿,继续说道:“除却这件事之外,臣尚且还有一件事,本来准备晚一些向朝廷上书的,既然在这里见到了陛下,臣想当面禀奏。” 天子这会儿已经穿好了孝服,他看了看林昭,沉声道:“有什么事,林卿直说就是。” 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陛下…幽州不太平了。” “两个多月前开始,契丹部就异动频频,频繁骚扰我大周的幽州边境,如今平卢军大部,都集结在幽州,全力对抗异族,奈何敌众我寡,臣麾下大将赵歇,在幽州抵抗的颇为吃力。” “数月前,臣就收到了他的求援,只是当时朝廷未稳,臣无法离开长安,只能暂时搁置下来,如今朝廷安稳……”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臣想率部离开长安,支援幽州。”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 李煦低着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站在李煦身后的太子殿下,先是面露喜色,随后也发觉了有些不太对劲,默默低头,一言不发。 至于皇帝陛下,则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微微皱眉:“契丹人不是安分了好几年了么?怎么突然又开始侵扰边疆了?” “据臣所知…” 林昭低眉道:“当初康贼造反之前,与契丹人首领见过面,并且承诺过他们,只要契丹人三年不动,三年之后就把幽州割让给他们,契丹人很守诺言,这三年果然没有动,但是……” “但是康贼却逃到了吐蕃去,自然没有办法兑现当初的诺言,因此这些契丹人才在边疆扰闹,想要强行夺走幽州。” 天子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沉声道:“此种军国大事,朕一时半会之间也没有办法决断,这样罢,等朕祭拜完六叔,林卿随朕一同进宫去,咱们君臣慢慢商议。” 说完这句话,天子便咳嗽了一声,迈步走进了宋王府。 一众臣子,只能跟在天子身后,一起进了王甫。 李煦腿脚不方便,太子殿下便跟在他身边,准备搀扶着他,世子殿下却没有领情,默默挣开太子的手臂,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大侄子,微微摇头。 太子殿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老爹也在场,当即缩回了手臂,规规矩矩的跟在自己老爹身后。 这一幕,走在最前面的天子并没有看见。 但是却被一旁的林昭看在了眼里。 林某人很是自然的走到了李煦身边,搀扶住这位世子殿下,缓缓朝着灵堂走去。 李煦并没有拒绝林昭的搀扶,而是扭头看了一眼林昭,淡淡的说道:“三郎当真想离开长安?” “自然是真的。”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我是平卢节度使,幽州有战事,我当然应该回幽州去,况且我在这长安城里,许多人看我不顺眼,说不定在暗处想着如何弄死我。” 听到林昭这番话,世子殿下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扭头看向林昭,声音平静:“以三郎的本事,应当不至于惧怕王甫才是。” 他声音沙哑:“你离开长安,长安便要尽数落入他河东军手里了。” 林昭面色不变,开口道:“朔方军就在萧关,距离长安也就六七百里,师兄可以向圣人建议,调朔方军进城。” “我平卢军的位置,可以全数移交给朔方军。” 李煦沉默了一会儿,还要说话,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灵堂,天子对着老王爷的灵位跪下。 其他一众人,跟着天子一起,齐刷刷下跪。 林昭与李煦两个人,也都跟着下跪。 天子行礼之后,便站了起来,然后重新来到李煦身边,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开口道:“等六叔的后事处理完,便去宗府入金册袭爵,朕当年承诺给你的,以后你宋王府世袭罔替,宋王爵将长伴帝侧。” 李煦是宋王府世子,又是嫡长子,原本他是可以老老实实等老爹死了之后袭爵,根本不用奋斗。 而他他当年之所以费心费力跟着太子一起,就是为了让自己家世袭罔替,让自己也成为“宋王”。 后来天子登基之后,也的确应下了这件事。 李煦毕恭毕敬的下跪,对着天子低头行礼:“臣,多谢陛下厚恩。” 天子看了看李煦,微微叹了口气:“早些给六叔处理完后事,朝廷里许多事情,还要靠老八你来操忙。” 说完这句话,天子又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卿,随朕进宫去罢?” 林昭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头道:“臣……遵命。” 天子被一众人簇拥着,上了自己的辇驾,上了辇驾之后,他对林昭招了招手:“林卿,上来与朕同座。” 林昭连忙摇头:“臣不敢。” “这长安城里,哪里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天子想摆出一个温和的笑脸,但是又想起来这是在自己叔父的葬礼上,反应过来之后,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 不过他还是对林昭招了招手。 “且上来罢,朕害不了你。” 皇帝当众邀请两次,林昭犹豫了一番,还是登上了天子的辇驾。 辇驾缓缓离开。 龙辇之中,皇帝陛下看向林昭,神情有些复杂。 “林卿…你不能离开长安。” 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个神情有些着急的皇帝,默默低头。 看来,司宫台也查到了什么。 这个曾经的大周第一特务组织,至今仍然保持了良好的运转状态。 林三郎低头道:“陛下,幽州有战事。” 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 “林卿,幽州只是天下一隅,长安才是天下之中。” 第七百六十五章 天子的求生欲 朝堂上,没有永恒的敌人。 自从皇帝陛下通过司宫台,察觉到了长安城之中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之后,他便对林昭越看越顺眼了。 辇驾之中,天子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卿,这个时候,长安城里许多事情都没有定下来,长安禁军也没有成型,平卢军一旦离开长安,长安立时大乱。” “你…无论如何也要在长安,多待一段时间,至于幽州…” 天子正色道:“如果幽州战事吃紧,朕可以…可以让户部,调集一些钱粮过去,支援前线。” 天子这句话,让林昭有些诧异。 因为幽州青州那一带,是完全脱离朝廷掌控的,现在可以说是林某人的私地。 原本林昭就可以在幽州慢慢壮大,如果朝廷再给调拨钱粮,平卢军在短时间内会再上一个规模。 要知道,前段时间林某人还在太极宫里,与天子针锋相对,天子这种举动,无异于资敌。 林昭坐在天子对面,低眉思索了一番,然后抬头看向天子,轻声道:“陛下,是不是发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天子默默叹了口气,开口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朕便与林卿说句实话。” “这几天司宫台上报上来的消息,老八他从回到长安之后,私下里与太子会面就有四五次,并且……并且还与王甫见了两次面。” “这还只是司宫台知道的,暗处里司宫台不知道,可能会更多。” 说到这里,天子低眉道:“河东军就在城北,一旦他们互相勾结,宫变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而已。” 现在的皇帝,虽然手中没有太多的权力,但是司宫台的存在,让他还算“耳聪目明”,不至于在长安城里两眼一抹黑。 这个原本在长安城里就战战兢兢的皇帝陛下,收到了司宫台的消息之后,连续好几天都没有怎么睡好觉,生怕哪天晚上,自己的那个好大儿就带着他的老丈人进宫来,要了他这个皇帝的性命。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 果然,李煦已经不再跟天子同心同德了。 先前,铜钱卫只查到了李煦与太子私下里见过两次,就是这两次私会,让林昭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 现在看来,司宫台的情报功能明显比林昭的铜钱卫要成熟太多了。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陛下,平卢军离京,朔方军可以来到长安,接替平卢军的位置,有朔方军在,足可以制衡河东军,不至于让长安势力失衡。” 天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微微摇头,开口道:“朕…吃不准齐师道的心思,连老八都跟朕不是一条心了,难保齐师道什么时候,不会倒向他们那一边。” 林三郎愕然抬头,看向天子:“陛下如何能笃定,臣不会背弃陛下?” 天子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说道:“等进宫之后,林卿就知道了。” 君臣二人对话的时候,辇驾已经进了朱雀门,然后又从承天门进了太极宫,来到了甘露殿门口。 林昭先一步跳下辇驾,然后看着天子,在周振等太监的搀扶下,也下了辇驾。 下了辇驾之后,天子看了看在甘露殿门口不肯进去的林昭,淡淡的叹了口气:“宫里的护卫也有你平卢军的人,朕不会害了你。”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还是跟在天子身后,进了甘露殿。 林昭对甘露殿并不陌生,这里是天子的书房,早年他在宫里“放龙”的时候,经常在这里,记录先帝的言行举止。 进了甘露殿之后,天子便让林昭自己找椅子坐下,然后他回头看向周振,开口道:“去,把东西拿来,给越王过目。” 周振连忙点头,很快取来厚厚一叠文书,放在林昭手里。 “越王爷,这是司宫台搜罗到的情报,请您过目。” 林昭抬头看了看周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这些情报,心里不由羡慕。 假如他的铜钱卫,能有司宫台这种专业水准,那么他就可以在长安城里步步先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处处谨慎小心了。 接过这些文书之后,林昭很耐心的翻开了第一份。 他曾经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给事中,处理文书的速度一直很快,他一封又一封翻下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些文书里,记述的大部分是太子这段时间的一举一动,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其中详细记述了他与李煦会面的次数。 林昭看完前面的文书之后,随即翻到了最后一份,看到这一份之后,越王殿下的脸色才变得有些难看。 这封文书上写的,是李煦等人的详细计划。 计划很简单。 先找人在城南纵火,趁乱带人冲进崇仁坊,将越王府上下杀个干净,然后迅速带人,控制长安南边的几个城门,再调动河东军,把城里的平卢军逐一绞杀。 这份计划里,还写到他们已经收买了平卢军的一个都尉,好几个校尉,到时候配合他们,第一个袭击平卢军的火药库…… 林昭看完这份计划之后,默默低眉。 他抬头看向天子,声音沙哑:“陛下,这份文书可信否?” 天子没有说话,一旁的周振开口道:“越王爷,这封文书,是司宫台的人一字一字听来的。” 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林昭。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对林卿动手之后,便立刻进宫逼宫,先让逆子正位,然后再用皇帝身份,去威逼齐师道……” 听到这里,林昭便默然了。 按照齐师道的性格,如果长安城里的大局已定,那么他的确有可能放弃抵抗,支持新的朝廷。 越王殿下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平卢军在长安城里的人手并不少,河东军如果调人进京,我也能知道,仅凭城中的河东军,他们凭什么围杀我平卢军?” 周振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一来给偷袭,二来是先袭击火药库,在他们看来,王爷的平卢军只要没了火药,便失去了近半战力。” 林昭微微皱眉,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因。 这份“计划书”,多半是李煦写的。 他就是要让河东军与平卢军两败俱伤,这样李氏的新皇帝,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新朝里占据主导地位! 天子适时的睁开眼睛,看向林昭。 “现在林卿明白,朕为何这么笃定了罢?” 天子幽幽的叹了口气:“他们想要杀你。” 林昭坐在原地,沉默许久。 “陛下,即便如此,臣还是可以从长安脱身。” 原本有些昏聩无能的天子,在面对这种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事情的时候,显得极为机敏。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所以,这次是朕有求于林卿。” “林卿现在就可以开出条件,朕能办到的……” 天子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都尽量给你办。” 第七百六十六章 耳清目明 林三郎微微低眉。 他手里拿着司宫台的那份计划书,沉默不语。 老实说,这份计划书,可行性还是很高的。 只要林昭死在崇仁坊,城中的平卢军与城外的平卢军,立刻就会大乱起来,到时候河东军趁乱进城,在破坏了平卢军火药库的情况下,只要愿意付出一些代价,并不是没有剿灭平卢军的机会。 而只要林昭没了,那么河东军将会顺利接掌长安城,到时候只要皇帝陛下“意外暴毙”,那么太子殿下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登基嗣位。 再之后,李炎,王甫,李煦以及可能会妥协的齐师道t,将会坐下来重新分果果,大周的政治格局将会再一次变化。 按照林昭对齐师道的了解,假如平卢军覆灭,他带着朔方军与河东军死磕的几率……很低。 而且以他对朝廷的态度,说不定还会倒向李煦,从此与河东军为敌。 这是李家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一切都按照李煦计划的这样进行,只要火中取粟成功,李家将会重新拿回朝堂权柄,重新执掌神器。 但是很可惜。 他们碰到了一个明哲保身,极其怕死的皇帝。 如果是一个有骨气的皇帝,在知道了这个计划之后,说不定就会咬咬牙,坐在太极宫静静的观望长安局势,太子要是输了,皇帝仍旧可以坐在帝位上一段时间,太子要是赢了,就乖乖的找根绳子上吊,让出皇位,这样最起码比做傀儡要好一些。 毕竟他这个李家人不作为,不能不让别的李家人作为。 但是很可惜,这位皇帝有些窝囊。 他不愿意找根绳子上吊,甚至不愿意承担可能会上吊的风险,因此他找到了林昭,并且与林昭共享了情报。 此时,李洵的态度很简单。 他宁愿做这几个节度使的傀儡,也不愿意被自己的儿子吊死,甚至不愿意走被吊死的可能。 林昭低眉思索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看神色有些紧张的皇帝,开口道:“陛下,臣……需要司宫台的情报。” 天子愣愣的看向林昭。 “林卿的意思是?” “臣要派人进驻司宫台,随时知悉司宫台的情报。” 林三郎微微低头,开口道:“只有观长安如掌上观纹,臣…才能更好的卫护陛下,卫护朝廷。” 天子面露难色。 现在的司宫台,可以说是他手里唯一的一张底牌了。 就连他最信任的李煦,现在也渐渐跟他离心离德,这个时候,如果再把司宫台的情报给出去,皇帝就再没有什么本钱了。 皇帝陛下低头思索许久,然后沉声道:“好,朕同意了!” “只要林卿还在长安一日,就可以随时查阅司宫台的消息…” 皇帝虽然点头同意了,但是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就是林昭本人不能离开长安。 林昭再一次低头,开口道:“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 天子微微皱眉:“林卿?”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这一条,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 “幽州边患的确紧迫,臣想要离开长安,就是为了回幽州处理边患,臣想让陛下下旨,让户部调集钱粮发往幽州,以抵御契丹贼寇…” 天子眉头微微舒展,然后开口道:“这件事,应该没有问题,林卿明日向朝廷上书,朕交政事堂商议,尽量给林卿办成这件事。” 林昭低眉道:“陛下,幽州若是破了,大周东北边防将会荡然无存,这件事朝廷不能视若无睹,更不能把边疆,压在臣一个人头上。” 天子看向林昭,暗自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除却户部钱粮之外,越王府麾下州郡,再免赋三年。” 林昭立刻起身,对着天子低头道:“臣代幽州父老,多谢陛下。” 天子幽幽的叹了口气。 “林卿,朕与越州林氏,是大有渊源的。” “你……不要让朕失望。” 林昭低头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力卫护朝廷,镇压奸逆。” 说罢,林昭起身,躬身告辞。 “陛下,臣府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便不打扰陛下了。” 皇帝点了点头,开口道:“周振,替朕送一送越王。” 大太监周振连忙点头,亲自把林昭送出了甘露殿。 林昭走在周振前面,回头看了这位大太监一眼,开口笑道:“周公公,司宫台的事情,还需要周公公多帮忙。” 周振看了看林昭,微微叹息:“王爷放心,陛下都开口了,今后司宫台的消息,一个字也不会瞒着王爷。” “那就多谢周公公了。” 林昭轻声道:“过两天本王会派两个人进司宫台,一来是学习司宫台探查消息的能力,二来…也是互通有无。” 周振低眉道:“王爷,男子可不好入宫。”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开口道:“那就送女子进宫来。” “过两天,我带两个姑娘来宫里见公公。” 铜钱卫里,是有女人的。 事实上不仅是铜钱卫,司宫台麾下,也有不少女子,只是明面上各有身份而已。 而且在消息处理这方面,心细的女子天然有优势,派两个女子进入司宫台,说不定效果还会更好一些。 周振一直把林昭送到了承天门,这才转身离开。 等到周振离开之后,林昭才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皇宫,然后微微眯了眯眼睛,自言自语。 “论贪生怕死,可以说是当世一流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转头,朝着朱雀门走去。 刚走到朱雀门门口,就看到一顶轿子在朱雀门门口落轿,一个一身素衣的年轻人,匆匆下轿,迎面见到了林昭之后,他连忙上前,对着林昭拱手行礼:“越王爷。” 林昭也欠身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目光闪动:“王爷进宫这么久,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 林昭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是幽州契丹人作乱,臣向陛下请辞离开长安,回幽州平叛,只是陛下一直不准,最终商定,要户部调集钱粮,支援幽州。” “想来有户部的钱粮,幽州尚可以支援一段时间,因此臣也就答应留在长安了。”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李炎,微笑道:“太子殿下此时回宫,宋王府的事情忙完了么?” “忙的差不多了。” 太子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听说王爷前些日子告病不朝,不知现在身体如何了?” “大好了。” 越王爷看了看太子,呵呵一笑:“前些日子是染了眼疾,一直看不清东西,后来得了个方子,就好了一些。” “想来再过些日子,就能耳清目明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火药署事件 这一次与皇帝的会晤,林昭不能说是一无所获,只能说是赚的盆满钵满。 首先就是司宫台的情报! 有了司宫台,林昭就不用再像从前一样,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摸索,而以他现在强大的实力,如果再加上强大的情报能力,在长安城将会所向无敌! 更重要的是,现在…皇帝站在了他这一边! 虽然林昭也看这个皇帝不顺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皇帝就是绝对的正统,有了皇帝的支持,与林昭作对的李煦,王甫等人,就统统都成了大周的奸佞! 奸佞,可持天子剑诛之! 当然了,现在还不是跟他们翻脸的时候,现在翻脸,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林昭与贼眉鼠眼的太子殿下闲聊了几句之后,就坐上早已经在朱雀门门口的马车,回家去了。 老实说,对于这位太子殿下,林昭也不太看好。 李家的气数,在肉眼可见的衰颓,先帝虽然犯了不少错,但是仍旧可以称得上是一代雄主,而当今皇帝,却已经窝囊到了极点! 这个皇帝的太子,即便比他爹强一点,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这一点,从他跟王甫的关系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初,李炎带着朝廷钦差的身份北上,固然是成功让两位节度使联手,但是如果他足够聪明,在做了王甫女婿的同时,不应该放弃齐师道那一条线。 如果他能够与齐师道搞好关系,即便当时的齐师道有所顾忌,等到丹阳长公主回长安之后,齐师道的顾忌也就消失了。 可是李炎在拉拢齐师道一次无果之后,便彻底投入了王甫的怀抱,搞到现在,大周的东宫不是他这个太子说了算,而是某位大将军说的算,弄到现在,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份已经到了非常尴尬的地步。 至于帝座上的那位天子。 虽然他现在对于林昭来说很有用处,但是林昭也不怎么看得上眼。 现在长安城的局势,会想什么方向发展,不在皇帝,甚至也不在林昭与王甫这两个控制长安的节度使身上,而是在齐师道身上。 当然了,林昭现在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就目前来说,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也能全身而退,离开长安城,返回青州。 要知道,平卢军现在仍旧在发展壮大之中! 再加上火药以及青州不断发展的火器,林昭安心在青州发展几年,不说天下无敌,割据幽燕之地,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 回到崇仁坊之后,林昭先回后院看了看怀有身孕崔芷晴,这个时候她已经怀孕五个月左右,肚子明显的鼓起来不少,林昭刚进屋,跟她发了个招呼,崔芷晴就轻声道:“夫君,韩总管一早上就到了,这会儿正在客厅等你呢。”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崔芷晴笑道:“你那两个兄长,明天到?” 崔芷晴微微点头,开口道:“明天到长安,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客店。” “住什么客店。”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个越王府,就住咱们两个人,还有不知道多少客房,让他们来家里住。” 崔芷晴有些犹豫。 “不太好罢……” 她毕竟还是有些介意自己的身份。 “没什么不好的。” 林昭低眉道:“大周没有侧妃,过两天我去见陛下,让陛下给你一个侧妃的名头,到时候你便不是林家的妾室了。” 崔芷晴抬头看了看林昭,嗔道:“就会哄人,陛下哪里听你的话?”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微笑道:“现在他还真听我的话。” 说完这句话,林昭拍了拍崔芷晴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你好好歇息,我去见见韩参。” “他亲自来见我,估计事情不小。” 崔芷晴点头。 “夫君去忙就是,我这里没事的。” 林昭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这才离开了卧房,负手来到了越王府的客厅,此时客厅里,韩参已经等待了接近两个时辰。 他的面前摆放不少瓜果,茶水也已经换了两壶。 见到林昭走进来,韩参连忙站起来,对着林昭恭敬躬身:“王爷。” 林昭坐在了主位上,摆了摆手:“韩兄不必客气,坐下来说话。” 韩参点了点头,默默坐下,开口道:“王爷,您让查火药还有火器的事情,有消息了。” “哦?” 林昭目光微亮。 前段时间,天子在武功县被火药拦路之后,林昭就怀疑自己的火药库可能出了一些漏洞,便下令详查此事。 韩参是平卢军的后勤总管,这件事也在他的职业范围之内。 林昭看了看韩参,声音低沉:“什么情况?” “青州火器署的匠人,最近有不少被外人接触过,有些想把他们带走,有些想让他们绘制火器图纸,其中有两个匠人,给别人绘制了火铳的图纸……” “现在这两个匠人,已经被昭明先生捉起来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然后沉声道:“火药呢?” 没有火药,火铳就是毫无作用的铁管,除了火药之外,还有铅弹这种配套,因此只丢了火铳的图纸,林昭还可以接受。 “棣州的火药署…” 韩参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最近几个月,先后有大批人涌进棣州,目标都是火器署,好在郑刺史非常机警,涉及到火药方子的匠人们,始终没有接触外人,就是火药库那里……” 韩参低头道:“有些人,尝试从火药库房里往外偷火药,而且还与文书里应外合,修改账目…” “按照他们查出来的,先后可能有一千多斤火药,被运出了棣州,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 林昭大皱眉头,沉声道:“丢了也就罢了,顺藤摸瓜也能摸出一点脉络。怎么查了半天,查出了个不知所踪?!” 见林昭有些发怒,韩参连忙起身,跪在了林昭面前,叩首道:“属下失职,请王爷责罚!” 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韩参,缓缓说道:“棣州的事情,是我那个大表兄在管,跟你没有太大关系,起来罢。” 韩参默默起身,垂手站在下首。 林昭闭上眼睛,开口道:“这件事情,我会让铜钱卫再去查一遍,不管怎么样,这批火药的走向,必须要查明白。” 韩参低头:“属下明白。” “王爷,火器署还有火药署的匠人,现在还在大牢之中,昭明先生应该准备给您递送文书,请您决断,因此现在还没有处理……” “统统杀了。” 越王殿下站了起来,面无表情:“没记错的话,这些匠人工钱是普通匠人的三倍有余。” “该跟他们说的,都提前跟他们说了。” “既然贪心,就拿命去还。” 第七百六十八章 当面诘问! 棣州火药署的事件,虽然让林昭有些生气,但是仍旧在他可以承受的风险范围之内。 他原本就没有指望着能一直藏住火药,尤其是在平卢军大规模使用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天底下只要稍微有些势力的人,不可能不把目光放在火药上。 事实上林昭还在青州的时候,先后就有各方势力混进了青州城,想要拿到火药的方子。 林昭带着平卢军一路西征,一路上凭借火药所向披靡,更让其他势力为之眼红,他们会想方设法,不计代价的去弄火药,去弄火药的方子。 世人逐利。 那些匠人们,与林昭并没有太大的情分,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如果有更大的利益摆放在面前,会生出贪念并不奇怪。 林昭更关心的是,棣州火药的去向。 一千多斤火药,看起来是个很大的数目,但是用在战场上,最多只能支撑一场小规模战役,对于大局影响不大,而查明这批火药的去处,林昭就能摸清楚当初到底是谁在武功城外刺杀天子。 韩参点了点头,开口道:“属下明白。” 林昭微微低眉,又与韩参交代了一些关于后勤方面的工作,然后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开口道:“诸事繁杂,韩兄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自己找一些帮手。”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我给韩兄两个都尉的位子,具体给谁,你自己看着办。” 负责平卢军整体的后勤,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作,因此韩参也有自己的人手,这些人手当中,很大一部分是从大通商号里“收编”过来的。 但是现在平卢军日渐壮大,这个后勤队伍也应该要正式起来,林昭给出的两个都尉,也就是说韩参手底下可以有两千个平卢军的正式将士。 两个都尉,八个校尉。 而韩参这个原本无官无职的后勤总管,也会正式成为平卢军的高级将领。 韩参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低头道:“属下…多谢王爷。” “不必客气。” 林昭拍了拍韩参的肩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开口问道:“对了,康东来还活着么?” “活着。” 韩参低头,声音平静:“还活的好好的。” 看到他这个表情,林昭心里有些发毛,只能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什么时候想开了,就来找我,我给你安排个婆姨,结婚生子。” 韩参低头:“属下遵命。” 说罢,他对着林昭拱手告退。 林昭也没有送他,等韩参走远之后,才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摇头叹了口气。 这个韩参,恐怕这辈子都要活在当年那场大火的阴影之中,很难跳脱出来了。 ……………… 与皇帝做完交易之后的第三天,林昭让人在铜钱卫里挑选了两个十六七岁的机灵小姑娘,让人给她们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便亲自带着他们上了马车,离开了越王府。 两个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有些好奇的看着林昭。 “王爷,您……要带我们去哪?” “进宫。” 林三郎看了这两个惴惴不安的小姑娘一眼,然后缓缓说道:“放心,不是把你们卖进了宫里,只是让你们换个地方去做事。” 这两个姑娘临来之前,铜钱卫的人已经跟她们说过了,以后要做的工作,大概就是整理文书,然后交送铜钱卫,她们所疑惑的,只是是要到哪里去工作。 林昭跟她们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与她们说话,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见林昭不说话,两个小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没有再说话。 很快,马车从朱雀门进了皇城,几经辗转之后,终于来到了司宫台门口,林昭率先跳下马车,然后把两个小姑娘也领了下来。 知道林昭今天要来,大太监周振已经在司宫台门口等候,见到林昭之后,这位大太监连忙上前,低头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林昭拱手还礼,然后看向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姑娘,开口道:“这是周公公,这里是司宫台,以后你们就在司宫台做事。”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周振,笑着说道:“还请周公公多多照顾。” “王爷客气。” 周振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小太监,然后缓缓说道:“带两位姑娘,去司录阁。” 两个小姑娘对周振低头行礼,然后就跟着另外两个太监去了。 等两个人走远,周振才看向林昭,满脸堆笑:“王爷带来的这两个姑娘,看起来颇为精明,一定能替王爷好好做事。” 林昭微微低眉:“只希望公公不要亏待了她们就好。” “王爷放心。” 周振连连摇头:“奴婢万万不敢的。” 话说到这里,林昭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了看周振,缓缓开口:“周公公,本王有几件事情,要当面向周公公请教。” 周振满脸笑容:“请王爷里面奉茶,奴婢只要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林昭点了点头,与周振一起进了司宫台正堂,在主位落座之后,越王殿下并没有喝几个小太监端上来的茶水,而是抬头看向周振,缓缓问道:“周公公,林某与家叔,前些日子在武功县深夜遇刺,此后林某多方查探一直无果,我想请问公公,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么?” 周振脸色微变,然后看向林昭,叹了口气:“王爷,那件事情的确与我们司宫台没有半点关系,那件事发生之后,奴婢才收到消息,当即连夜出城,向王爷赔罪。” 林三郎面无表情:“与司宫台无关,与谁有关?” 周振看向林昭,欲言又止。 林昭低眉道:“陛下已经向我开放司宫台,周公公即便不说,我应该也可以查得到。” 周振叹了口气。 “是关中义军。” 他看向林昭,声音沙哑:“那时候,世子突然从外面来到了武功,回到了陛下身边,他们兄弟情深,陛下很是开心。” “那几天时间,世子与陛下都在叙旧,世子说他这几年,都在关中义军当中活动。” “一直到王爷您到了武功,世子才说,非杀了您不可…” “当时,我司宫台并没有动弹,陛下也很信任世子,因此……” 周振咬牙道:“因此,才有那天晚上的刺客…” 越王殿下面色冷漠:“也就是说,当天晚上,陛下是知情的。” 周振连忙摇头:“殿下自己带人做的,最多就是先前与陛下提了一句,当天晚上是他们突然动手的。” 说到这里,这位大太监叹了口气。 “王爷,陛下的性子您也知道,他狠不下这个心,更不可能去想要谋害林相…” “关中义军…”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齐师道…! 现在的关中义军,可是被朔方军收编的! 此时的林昭,心里泛起了怀疑。 齐师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与关中义军搭上线的? 第七百六十九章 兄弟反目 林昭在司宫台待了接近这个时辰,才动身从司宫台离开。 这一个时辰里,林昭询问了周振许多事情,这位大太监也很给面子,只要是林昭问起的,他都一一回答了。 当然了,不管他怎么回答,肯定是向着皇帝的,但是涉及到皇帝的地方,都是能隐则隐,春秋笔法一笔带过。 不过即便如此,林昭也知道了许多他原先不知道的事情。 原本纷繁错乱的长安城,在他的眼中,慢慢清晰了起来。 林昭离开的时候,周振亲自把他送上了马车,然后对着马车躬身行礼。 “王爷慢走。” 林昭掀开车帘,看了看这位大太监,笑着说道:“周公公你也保重。” 两个人,在司宫台门口告别。 等越王府的马车走远之后,周振才会到了自己的班房里,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没有办法,与林昭打交道,太累人了。 面对林昭,周振要时时刻刻想着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说,以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短短一个时辰,比他在宫里伺候皇帝一天还要疲累。 就在周公公坐在自己班房里歇息,准备一会儿去太极宫面圣缴旨的时候,一个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周振面前。 “祖宗,宋王殿下来了。” 听到宋王这两个字,周振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老宋王已经薨逝,此时世子李煦已经袭爵,成为了新任的宋王。 这个时候,老王爷新丧,按理说李煦应该在家里忙活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跑到宫里来了。 周振先是微微皱眉,然后点了点头。 “请殿下稍后,咱家这就去见他。” 说罢,周振起身整理了一番身上有些褶皱的衣衫,然后迈着步子朝着外堂走去,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素衣的宋王殿下,正在司宫台大堂里坐着。 周振连忙上前,对着李煦躬身作揖:“奴婢见过王爷。” 李煦起身,先是看了一眼周振,然后开口道:“公公客气。” 此时,这位新任宋王殿下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行礼之后,看向周振,声音有些沙哑:“周公公,我听说…越王刚刚来过?” “是。” 周振低头,开口道:“越王殿下刚走不久,这会儿应该才到朱雀门,王爷如果寻越王殿下有事,奴婢可以派人去叫住他。” 李煦再一次皱眉:“他来司宫台做什么?” “没什么。” 周振声音平静,开口道:“就是来问一些事情,奴婢按照陛下的意思,已经回答了越王殿下。” “问一些事情?” 李煦声音沙哑:“好像,还在司宫台放了两个人罢?” 听到李煦这句话,周振不由眉头微皱。 看来,即便是司宫台内部也不干净,也被人安插了眼线。 这位大太监面色平静,他看了看李煦,开口道:“殿下真是耳聪目明,这个时辰之前的事情,您这么快就知道了。” 李煦有些生气了。 他直接起身,直视周振:“司宫台是天子私地,如何能让一届外臣,光明正大的安插人手?!” 周振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殿下您,在司宫台里,未必就没有人手…” “你!” 李煦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看向周振:“周公公,你是天家的家奴!” “家奴也要向着外人不成?” “奴婢的确是天家家奴。” 周振微微欠身,淡淡的说道:“但是奴婢只是陛下一个人的家奴,奴婢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有陛下的授意,殿下如果有什么疑问,现在就可以去太极宫……面圣。” 听到周振这番话,李煦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向周振,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是皇兄……” 周振没有答话,只是淡淡的说道:“殿下如果想要面圣,奴婢这就去太极宫,给您通报…” 李煦目光有些闪烁了。 到这个时候,他已经隐约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这个皇兄,似乎……并不蠢笨。 宋王殿下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盘搜抬头看向周振:“周公公…带路罢。” “我要面圣。” 周振立刻欠身低头,然后带着李煦离开了司宫台,朝着太极宫走去。 有这位大太监带路,一行人自然可以在宫里畅通无阻,很快李煦就进了太极宫,并且被带到了天子的书房甘露殿。 李煦在书房门口侯旨,周振进去通报,没过多久,周振便重新回到了门口,他看了李煦几眼,然后缓缓说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李煦神情复杂,跟着周振一起,进了甘露殿。 这座甘露殿,他平时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但是这一次,他走的最为艰难。 终于,在甘露殿里,他见到了正在桌案上写些什么的皇帝陛下。 一身素衣的李煦,毕恭毕敬的跪倒在地上,声音沙哑:“臣李煦……叩见陛下。” 天子停住手上的动作,看了看下面跪着的李煦,然后默默起身,走到李煦面前,把他扶了起来。 天子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老八来找朕,有什么事情?” 李煦跪在地上,不肯起身,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皇兄。 “皇兄您…许林昭进司宫台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 “为什么?” 李煦瞪大了眼睛看着天子,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林昭他…分明心图不轨!” “可是他现在,尚没有不轨之举。” 天子默默的看向李煦。 “而老八你,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后路,已经准备对朕下手了!” 随着天子这句话说出口,三十年的兄弟情分,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天子静静的看着李煦,嘴唇微微颤抖。 “既然连你也瞧不上朕,当初又何必为了朕的皇位上下奔走?” “这个问题,朕原来是想不明白的。” 天子自言自语的一番,然后摇头道:“但是后来朕想明白了,当年你们尽心尽力的辅佐朕登基,为的并不是朕,而是为了你们自己。” 天子闭上眼睛,语气冷漠:“如今你已经是宋王了,便另投他主,弃朕如敝履。”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李煦,声音沙哑:“既然如此,就不能怪朕,另找旁人匡扶社稷了。” 天子这番话,字字如刀。 李煦跪在地上,抬头看向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兄,身体微微颤抖。 “皇兄…都知道了?” 天子面无表情:“你们做事情之前,应该先收买司宫台,这样就是戳瞎了朕的眼睛,朕便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李煦身体微微颤抖。 “陛下,臣…臣是为了朝廷,为了李家…” 他垂下泪来,说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 “大周二百年基业啊…” 第七百七十章 姓李的不杀姓李的 太极宫里,刚刚袭爵宋王的世子殿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他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为李家的未来拼上一拼,但是毕竟从小与皇帝一起长大,此时面对皇帝的责问,他心里自然不好受。 “陛下…再这么下去,大周便要亡了!” 李煦垂泪道:“那林三,全然没有人臣之相…” 天子站在李煦面前,声音沙哑:“那王甫,就有人臣之相了?” “王甫已经年纪大了。” 李煦低着头,声音沙哑:“这个人利欲熏心,可以以利用之,只要平卢军没了,将来有的是机会正本清源,况且……” “况且还有姑父,姑父的朔方军,是胜过河东军的。” 李煦伏地,低声道:“陛下,三个节度使当中,只有林昭最不可用,他的平卢军至今……只有不到三年时间!” “臣曾经去过青州,也去过幽州…” “平卢军的饷钱,是大周所有军队中最好的,甚至要超过当年的长安禁军…” “青州百姓,几乎每家每户都积极参军。” 李煦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继续说道:“他才二十四岁!” “他还有火药!” “即便是现在的平卢军,都已经是天下最强大的军队之一,将来的平卢军会是什么模样,谁也说不清楚!” 李煦跪地叩首:“陛下,五年,只要五年!” “五年之后,不管林昭想做什么,这天底下都很难有人能够阻挡住他,现在只有驱虎吞狼这一条办法,错过了这个机会…” “二百余年大周,可能说没就要没了!” 天子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李煦。 他面无表情:“所以,你要朕如何做?” “你指一条活路给朕,实在不行,朕现在就下诏退位,把这把椅子,让给炎儿。” 皇帝恶狠狠看向李煦:“这样,你总该满意了罢!” “口口声声为了李家,为了社稷!” 天子厉声道:“你但凡眼中还有一丝国家社稷,你就不会不把朕这个天子看在眼里!” 两兄弟语气都很激烈。 跪在地上的李煦,低头不语。 他心里明白,眼下两个人之间最大的矛盾,是他为了李家的大业,想让皇帝去死,但是皇帝不愿意去死。 不仅不愿意去死,而且求生欲非常强。 天子看了看李煦,然后默然道:“你与炎儿的谋划,司宫台至始至终都看在了眼里。” “假如你们真能出其不意杀了林昭,等你们带人冲进太极宫的时候,朕说不定为了李家的千秋大业,咬咬牙也能抹了脖子,但是呢?” 天子看向李煦,面无表情:“但是你们没能杀了他。” “武功县那次,是最好的机会,你变没能杀了他。” “崇仁坊是第二次,但是这第二次还没有来得及动作,林昭就有了防范,直接调集平卢军进驻崇仁坊,现在呢?” 天子看向李煦,面无表情:“你告诉朕,你现在还要怎么杀林昭?” 李煦默然无语。 天子冷笑道:“你杀不了他了是不是?” “他现在,已经有了回青州的念头。” 天子面无表情,冷冷的看向李煦:“等他回了青州,即便炎儿能够顺利即位,你是王甫的对手么?” 李煦咬了咬牙:“不能让他离开长安!” “那你去杀他啊!” 天子面孔扭曲,几乎是怒吼出来。 “你现在去说动王甫,让王甫把他给杀了!让河东军与平卢军两败俱伤!” 天子发泄了一番情绪之后,终于冷静下来,然后冷冷的看着李煦。 “你能做成,不劳你们动手,朕即刻退位让贤。” 李煦跪在地上,双目微红:“陛下,原本这件事,还可以静待时机,但是您……” “朕?” 天子看向李煦,面无表情:“你是想说,朕把司宫台给了林昭,就更不好杀了,是不是?” 李煦沉默不语。 天子冷笑道:“朕不给把司宫台的情报给他,他扭头就会离开长安,这个时候,朔方军离长安还很远,只要平卢军离开,只一夜之间,长安就要易姓!” 李洵这个人,在大事上或许很昏聩,但是在勾心斗角这些小事上,尤其是在给自己找借口这方面,拥有着极高的天赋。 他这番借口,甚至让李煦说不出话来。 天子淡淡的看了一眼李煦,冷笑道:“朕知道,你心里瞧不起朕,觉得这种事关国家性命的事情,也没有必要与朕商量,甚至二话不说,就能把朕的性命也给押上去。” “狂妄自大!” 天子喘了几口气,冷冷的看向李煦。 “稍有差错,便是亡国灭种的下场!” 李煦跪在李洵面前,沉默许久,然后才对着天子叩首道:“陛下,是臣弟……对不住您。” “但是这个时候,非要做点事情不可,不然大周非要亡国不可,臣弟…沐浴皇恩长大,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军头,瓜分了大周!” 天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了下来。 “林昭还没有反,你为什么要把他逼反?” “假若这件事朕不知情,你带人去杀他,杀了他还好,如果杀不了他,他是不是以为朕要杀他?” 天子面无表情:“他扭头离开长安,只要回到幽州,就又是一个康东平,我大周,还经得起第二个康东平么?” 李煦无话可说。 老宋王临死之前,也跟他说过这种话,他这种行为,就是火中取粟,如果不能顺利把林昭击杀,刚稳定下来没有多久的大周王朝,立刻就要风雨飘摇。 但是这件事总有人要去做。 李煦看见了,大周王朝的国运,将会一日一日的衰颓下去。 因此,他想做点什么,来挽救这个颓势。 当初在武功县击杀林昭,是最好的机会。 那个时候,如果把林昭给杀了,王甫扶着李炎在长安即位,随即朔方军也进驻长安城,只要李炎有足够的手段,再熬个十年二十年,或许就有重新执掌乾坤的可能。 但是到现在,尤其是在林昭派兵进驻崇仁坊之后,李家王朝翻盘的机会,已经所剩无几。 皇宫里的天子,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主动去联系林昭,选择与林昭站在一起。 沉默许久的宋王殿下,最终跪在地上,对着天子垂泪道:“陛下,臣…死罪。” 天子面无表情。 “你有什么罪过?” 李煦低着头,声音沙哑:“臣勾联储君,意图不轨,其罪当诛。” 天子看了看李煦,然后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后者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这些年,朝廷不好过,朕也不好过……” 天子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 “有了范阳之乱,你们会生出别的心思,并不奇怪,朕…虽然怪你,但是不会罪你。”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微微低眉。 “咱们都姓李,这个时候,宗族孱弱…” “姓李的不能杀姓李的了。” 第七百七十一章 升米恩 斗米仇 两兄弟在甘露殿里,密谈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然后宋王殿下才一瘸一拐的离开了甘露殿。 此时,这位宋王爷,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精气神,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一瘸一拐的走在皇城,然后走到了朱雀门。 宋王府的马车已经在朱雀门门口等着,李煦看也没有看这辆马车,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行走在长安城里。 此时,长安城已经恢复了一些活力,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看起来颇为热闹。 但是这一切,仿佛都与李煦没有了关系。 他失魂落魄,一瘸一拐的走在这条宽大的大街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了一处坊门门口,抬头一看,是永兴坊三个大字。 世子殿下沉默了一会儿,迈步进入永兴坊,在永兴坊里走了几步,就看到了一个大宅子。 丹阳长公主府。 其实,这座宅邸在齐师道封王之后,就可以改称庆王府了,但是齐师道一直没有同意,坚持仍然用公主府,所以府邸的名字,就延用了下来。 他走到长公主府面前,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长公主府的人认了出来,没过多久,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从长公主府里走了出来,见到李煦之后立刻迎了上来,拱手行礼:“王兄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这个白衣年轻人,正是齐宣。 说年轻,他其实也不年轻了,他比林昭年长三岁,此时已经二十七岁了。 齐宣与李煦是姑表兄弟,但是此时李煦已经是大周的宋王,所以以王兄相称。 李煦默默抬头,看向齐宣:“大郎今日怎么在家里?” 齐宣是京兆尹,平日里长安城的事情本来就多,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京兆府里处理公事,不应该在家才对。 齐宣微微欠身,叹了口气:“舅父病逝之后,母亲她也生了病,卧床不起,小弟担心她的身体,便告了假在家里陪着她老人家。” 齐宣口中的舅父,正是李煦的父亲老宋王。 李煦嘴唇有些发干,他张了张口,开口道:“那……我去看看姑母。” 齐宣上下打量了一眼形容有些狼狈的李煦,然后微微点头:“好,小弟带王兄去见母亲。” 说着,齐宣便带着李煦一起,进了丹阳长公主府,有公主府的大公子带路,李煦很快来到了公主府的后院,来到了丹阳长公主的卧房门口。 齐宣站在房间门口,轻轻敲门:“母亲,宋王兄来看您来了。” 房间里,很快传来丹阳长公主有些虚弱的声音。 “让他进来罢。” 齐宣点头,推开房门,带着李煦一起走了进去。 走到房间里之后,腿脚有些不方便的李煦,二话不说直接跪了下来,对着床上的大长公主叩首道:“不孝侄儿,给姑母磕头了。” 说罢,李煦再一次转头,对着床边的中年男子叩首:“见过姑父。” 床上的大长公主,幽幽的叹了口气。 “快起来罢。” 坐在床边陪伴妻子的齐大将军,默默起身,走到李煦面前,伸出粗糙的大手,把他扶了起来。 “殿下太客气了。” 李煦起身之后,看向床榻上脸色苍白的大长公主,低声叹了口气:“侄儿不知道姑母病了,因此一直不曾前来探望。” 大长公主此时半躺在床上,上下打量了李煦几眼,也摇头叹息:“这才多长时间,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六哥走了,你更不能坏了身体。” “宋王府,还要你来撑着。” 说着,大长公主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宣儿,给你王兄倒杯热茶。” 齐宣点头应了一声,立刻给李煦倒水去了。 李煦在大长公主的卧房里坐下,开始与自己的亲姑姑叙家常,只不过他时不时会看一看齐师道。 到最后,大长公主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因为历经三朝的公主,微微摇头:“夫君,八郎应该有话要跟你说,你……” “带他去静室说话罢。” 长公主似乎有些疲累,叹了口气:“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 齐师道默默点头,扶着自己的夫人在床上躺下,然后转身看向李煦,声音低沉:“殿下请罢。” 李煦起身,对着自己的姑母低头行礼,然后转身跟着齐师道一起离开。 这个时候,齐宣刚刚端茶回来。 见到这个场景,齐宣也没有说话,只是端了一杯热茶到自己母亲床边,轻声叹气:“母亲,您也喝点热水。” ………… 另一边长公主府的静室里,两位王爷相对而坐。 齐师道坐在李煦对面,声音低沉如同闷雷。 “殿下今日来寻我,不知道所为何事?” 齐师道现在不仅比李煦长辈分,而且同样都是王爵,所以也就不必像从前那样那么拘谨了。 李煦低头喝了口茶,然后摇头苦笑:“说起来姑父可能不信,侄儿非是故意来见姑父的,只是从宫里出来之后,浑浑噩噩,就走到了这里。” 齐师道皱眉。 “发生什么事了?” 李煦微微低头,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与齐师道说了一遍。 其中,包括了他在武功县刺杀林昭,以及今天天子正式把司宫台情报,分享给林昭的事情。 听完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齐师道不禁大皱眉头。 他看向李煦,缓缓说道:“殿下为何要杀林昭?” 李煦低头:“为了家国社稷。” “但是林昭现在,与社稷有功啊。” 齐师道面无表情的看向李煦。 “无有林昭,长安城现在应该还在康东平手里,想要恢复关中,少说也还要四五年时间,才有机会。” “如今长安初复不久,殿下便要杀他?” 李煦沉默无语。 他杀林昭这件事,于大局上可能没有错,但是绝对是对不起林昭的。 因为林某人,现在是大周的大功臣,而且是足以封异姓王的功臣。 李煦沉默许久,才微微低头:“林昭若是死了,侄儿当刎颈同去。” 齐师道低头喝了口茶,缓缓看向李煦,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明白李煦为什么要杀林昭。 与当年先帝杀郑师,并没有什么分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做成了,另一个没有做成。 李煦坐在齐师道对面,低着头:“姑父,大周如今,已经风雨飘摇了。” “现在的确如此。” 齐大将军端坐在李煦对面,面色平静:“但是如果殿下不想着杀林昭,而是示之以诚,说不定朝廷会安定许多。” 说到这里,齐师道微微低眉。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升米恩,斗米仇。” “我师当年如此,林昭现在亦是如此。” 李煦沉默许久,默默起身,跪在了齐师道面前,深深叩首。 “姑父,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了…” 这位宋王殿下,叩首垂泪。 “请姑父,念在姑母的份上,帮一帮李家…” 第七百七十二章 莫要招祸! 书房里,齐大将军默默的注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李煦。 他是寒门出身,不是郑温,他应该没有资格进入大周上层,更不可能能够迎娶丹阳公主。 因此他对郑温的感情是很深的。 三十年前,郑家一夜之间被抄家,从前风光无两的相府,也瞬间树倒猢狲散,在那个时候,齐师道就看清楚了天家的薄凉。 这三十年来,他用尽了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为了家人,为了百姓,他不能做出冲动的事情。 好在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但是现在,当李煦在他面前说出想要杀避林昭的时候,当年的旧事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齐师道沉默许久,才弯身把李煦扶了起来,然后面无表情:“殿下想让我帮你什么?帮你杀了林昭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李煦回答,齐师道就继续说道:“我杀不了他。” 李煦低头苦笑:“姑父,侄儿不是这个意思,侄儿想请姑父…” “调朔方军进长安。” 现在的朔方军,还在镇守关中背面的萧关以及西面的大震关,齐师道只带了五百个朔方军进的长安城,因此现在的长安城里,是林昭与王甫在唱对手戏,基本上与朔方军没有太大关系。 齐师道也不想参与进这场乱斗之中,齐家与林昭有渊源,林昭在长安一日,齐家上下都是安全的,他大可以在长安,在这座长公主府里,坐山观虎斗。 听到李煦这句话,齐师道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朔方军现在在镇守关中的西北二关,此时无有朝廷诏命,如何能够调兵长安?”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姑父,现在的朝廷,哪里还有什么诏命?” “朝廷的诏命,王甫会听吗?林昭会听吗?” 李煦抬头看向齐师道,声音低沉:“他们二人不必听,姑父您自然也不必听,而且这个时候您直接调兵到长安来,陛下不但不会怪罪您,反而会高兴。” “林王二人,都是外人…”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诚挚:“姑父您才是自己人,有朔方军在长安,也能震慑另外两个节度使,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 齐师道面无表情。 “这件事,我需要考虑考虑。” 李煦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了半天,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便只能长叹了一口气:“姑父…这个时候的局势,您也是看得见的,再不挣扎挣扎,李氏…就真的要垂死了。” 齐师道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殿下,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齐某有一句话想说。” “凡事都要讲究天理良心。” 齐师道直视李煦,沉声道:“殿下是为什么觉得,林昭一定就会是朝廷的对头?” 李煦沉默不语。 齐大将军面无表情。 “殿下不说,我心里也明白,大约是因为林昭在朝堂上,公然要替郑师平反,公然拂了朝廷的脸面。” “可是为郑师平反这件事,也是齐某想做的事情。” 齐师道看向李煦。 “假设林昭他突然暴毙而亡,殿下会不会觉得,齐某也是奸佞,也是反贼?” 李煦苦笑摇头,对着齐师道深深低头,开口道:“姑父,侄儿针对林昭,绝对不是因为郑相之事,或者说…不单单是因为这件事。” “早在乾德七年的时候,侄儿就在越州见过林昭,那时候他才十三四岁,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安分的气息。” “那时候侄儿并没有怎么放在眼里,只觉得是他年纪太小,等长大了,沉稳了之后自然就好了,但是后来……” “后来侄儿去青州见他。”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个时候的林昭,就已经不怎么把朝廷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里,齐师道再也忍耐不住,闷哼道:“殿下去青州的时候,朝廷已经快要西逃成都了罢?” 他想说,那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朝廷。 但是毕竟当着李家人的面,这句话还是没有能够说出口的。 李煦微微摇头:“姑父,这与朝廷是否强盛没有关系,林昭这个人,似乎天生就不怎么把皇权看在眼里。” “前些日子的郑相一案。” 李煦沉声道:“姑父您是因为师恩,所以才支持这件事,但是他林昭呢?!” “他见郑相的面都没有见过!” “一直到他进长安之前,他甚至都没有见过郑家人!” “他对郑家,能有什么感情?” “可是他在朝堂上,却因为郑相的事情那么激动,甚至不惜要当场跟天子翻脸!” 宋王殿下咬牙道:“他分明就是借着这件事,来打朝廷的脸面,来立威,来达到他自己的政治目的!” “这种人,绝对不会是大周的忠臣!” “好了,殿下不要再说了。” 齐师道闷声道:“不管当初林昭旧事重提的目的何在,但是这件事对我,对于整个大周来说,都是好事。” 齐大将军看向李煦,面无表情:“殿下今日来寻我,一口一个姑父,那齐某是什么态度,不妨与殿下说清楚。” “齐某支持朝廷,更支持皇室,但是……” 齐师道声音沙哑:“平卢军一路从幽州拼杀过来,驱逐康贼,朝廷不能刚过了这条大河,转头就要把桥给拆了。” “齐某,也是这条过河桥之一。” 齐师道目光直视李煦。 “殿下真要这么做,未免让我们这些人齿冷。” 李煦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后背汗毛倒竖。 齐师道,是李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如果齐师道也不愿意与李家同路,那么未来大周即便存在,也必然名存实亡。 他后退两步,对着齐师道躬身作揖,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姑父的意思…侄儿明白了。” 齐师道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淡淡的说道:“至于调兵长安的事情,我需要考虑考虑,必要的时候,我会进宫与陛下商量此事,至于殿下你……” “老王爷新逝,我建议你还是好生在家里给他办好后事,安分一些。” 齐大将军声音不大,却是字字诛心:“撇开王甫在太原,林昭在青州幽州留守的军队不提,他们两个人现在在长安的军队,要接近六万人,大多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 “这些人马,连长安城都可以踏平,更不要说是长安城里的一些阴谋诡计了。” “殿下要分清楚。” 齐师道微微低眉:“天家真正败落,是在潼关之战,是在康东平身上,非是败落在我等节度使身上。” “现在天家摇摇欲坠,同样也不是林王二人的罪过。” 说到这里,齐师道看向李煦,语重心长。 “殿下,莫要…给自己招祸。” “也不要给李氏招祸。” 第七百七十三章 你姓李么? 崇仁坊越王府。 林昭的书房里,一个袖口绣着铜钱的中年人,垂手站在林昭书房里,向他汇报长安城里的一些要闻。 现在,铜钱卫的规模已经越来越壮大,当初创建铜钱卫的那十几个少年人,有几个也慢慢被淘汰,最开始的那批人,只剩下了六七个人还在铜钱卫做事。 除了这六七个人之外,铜钱卫的中下层之中,也有不少人冒头,比如说林昭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就是在铜钱卫之中崭露头角的“新人”。 他的袖口,是一枚完整的铜钱,也就是说地位只比那几个半枚铜钱的人差一点。 现在,铜钱卫的信息系统,已经吸纳了司宫台的情报,情报能力比从前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王爷,长安城里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些。” 这个中年人低眉道:“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再有就是您从宫里出来之后,宋王李煦便随后进宫,他在太极宫待了近一个时辰之后,便魂不守舍的离开了宫城,一个人在朱雀大街上行走。” “最后,他进了丹阳长公主府…” 说到这里,中年人低头道:“他在宫里与天子说了什么,现在还无从得知,司宫台也不会有记录,而他在丹阳长公主府说了什么,暂时也不知道,一直到他与齐大将军密会了一段时间。” 坐在主位上的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淡淡的说道:“不是李家人,就是李家的亲戚,他们谈的事情,猜也可以猜到一些。”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这个中年人,缓缓说道:“还有别的事情么?” “还有。” 中年人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双手递在林昭面前,开口道:“王爷,这是郑二爷从荥阳给您寄过来的书信,大通商号专门联系了铜钱卫,让铜钱卫密送长安给您。” 林昭微微皱眉。 大通商号,是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的,而自己那个二舅,居然特意通过铜钱卫来送信… “好了,本王知道了。” 林昭伸手接过这封书信,开口道:“没什么事情,你就去忙罢,长安城里的事随时禀报。” 中年人恭敬低头。 “属下遵命。” 说罢,他躬身退出了林昭的书房。 等这个中年人离开之后,林昭才拆开那封郑通送过来的书信。 信的内容不短,足有三四页,林昭只简单看了一遍,就神色微变。 他拿着这封信,沉默许久之后,才默默起身,推开了房门。 “备车。” 很快,一辆纯黑色的马车,就从越王府离开,马车出了崇仁坊之后,又一路从长安西城门出城。 林某人现在,是长安城里绝对的风云人物,他离开长安的消息,立刻引起了长安权贵们的注意。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耳目遥遥的跟在越王府马车身后,一起出了城。 林昭的马车,在官道上奔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长安西郊的一处小山坡脚下,赵成在山脚下住马,抬头看了看这座小山,然后又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地方到了。” 马车里正在闭目养神的林昭,立刻睁开眼睛,弯身下了马车。 下车之后,他抬头看了看这处小山,然后又看了看赵成等人,开口道:“你们在山脚下候着,不必跟我上去。” 赵成犹豫了一下,上前说道:“王爷,我随您同去。” 林昭犹豫了一下,便微微点头,带着赵成一起,沿着山路爬上了这座小山。 此时还是夏天,两个人爬到一半,便满头大汗,坐在路旁休息了一番之后,便继续攀爬。 很快,一座小小的道观,便出现在两个人面前。 纯阳观。 赵成抬头看了看这座道观,一拍脑门,开口道:“属下想起来了,玄通道长曾经说过,他是长安西郊纯阳观的道士,原来王爷今天出门,是来访友的。” 小道士李玄通,曾经在青州,给林昭打了一段时间工,林昭手底下的火药署,就是小道士帮忙弄起来的。 火药署成型之后,小道士便再也不愿意留在青州,与林昭匆匆告别之后,就返回了长安。 虽然那个时候的关中,还在康东平手里,但是一座只有两个人的道观毕竟不起眼,现在看来,这座道观并没有被那场兵祸袭扰。 林昭起身,也看向这座道观,轻声道:“不错,今日是来访友的。” 两个人再一次攀爬,很快到了纯阳观门口。 林昭伸手叩门。 久久没有回应。 赵成趴在门缝里看了看,然后扭头对着林昭低声道:“王爷,院子里都是野草,恐怕…已经无人居住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正想转身离开,道观大门缓缓打开,一个一身简单道袍,皮肤有些黢黑的道士,站在林昭面前。 他看了看林昭,然后脸上露出笑容:“是林公子啊。” “师父还以为是什么贼人,刚才还不让我来开门。” 说罢,他让开了身子,请林昭两人进去。 林昭看了看李玄通,脸上也露出笑容:“玄通道兄至今没有被令师炸死,真是可喜可贺。” 李道士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这段时间,我与老师都躲在山洞里,他没有可以炼丹的物什了。” 林昭迈步走进这座道观,看到满院子的野草,恍然大悟。 看来这对师徒,这段时间并没有待在纯阳观里,为了躲避穷凶极恶的范阳军,多半是躲到山里什么洞穴里去了。 林昭眨了眨眼睛,看向李玄通。 “观主呢?” “在里面,收拾他那个丹炉呢。” 李玄通憨厚一笑:“这两年时间,外面都有兵匪,师父就带我去山洞里住了,近些日子才听说朝廷回长安,贼军已经被打跑了,师父才带我重新回到纯阳观。” “他老人家这两年研究了不少丹方,准备好好炼几炉丹呢。” 林昭哑然一笑。 “道兄带我去见见观主。” 李玄通点了点头,便在前面带路,很快把林昭带到了纯阳观的“丹房”里,一个身穿破烂道袍的老头,郑坐在地上,摆弄着他的宝贝丹炉。 林昭上前,对着观主拱手行礼。 “晚辈林昭,见过观主。” 李观主抬头看了看林昭,又低头看着自己的丹炉,撇了撇嘴。 “用道法造杀孽,你这辈子也脱不开身了!” 林昭无奈一笑,知道这老头是在说自己用火药方子杀人的事情。 他也不生气,只是开口道:“观主,我有件事想跟您请教。” 老头又瞥了一眼林昭。 “什么事?” 林昭面色平静:“您姓李么?” 老头勃然大怒,怒视林昭:“废话,老夫不姓李姓什么?” 老道士指着李玄通,叫嚷道:“这小子就是很老道姓的李!” 林昭静静的看向老道士,又扭头看了看李玄通,微微摇头。 “恐怕,是您跟他姓的李。” 第七百七十四章 崎岖坎坷 郑通还在长安的时候,就跟林昭提起过这个孩子。 为了弄清楚当年的事情,整个大通商号,都全力运作,在查当年那个孩子的下落。 他与郑家人回荥阳祭祖,但是依然没有放下这件事情,仍旧在追查此时。 不过郑温当初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送走了那个婴孩,做的很是干净,连当年的司宫台都没有能够查到,郑通想要查,自然也是千难万难。 幸运的是,郑通回到荥阳之后,在自家祖宅里,发现了一些当年的线索。 当年郑温,为了隐秘,并没有用京城相府里的人,而是动用了荥阳郑氏的家人,事后长安城查不出半点痕迹,但是荥阳却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按照郑家老人的说法,当年先帝与废太子争夺皇位的时候,废太子落败,结果一家老小,都死于非命,整个东宫就只有一还没有成年的小公子,因为回母族探亲,未在长安,所以逃过一劫。 而先帝登基之后,并没有放过他这个侄儿。 从正朔元年,一直到正朔十一年,朝廷的人马都在追查这个孩子的下落,甚至于这个孩子的母族也因此受到牵连,家破人亡。 但是这个孩子,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正朔十一年,司宫台终于追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灯下黑,当年的那个孩子,十余年时间一直躲在长安城里。 后来,司宫台就找上了门。 再后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了当朝宰相的马车面前,将一个婴孩,递在了这个宰相手中。 此时,十年时间过去,废太子一家老小已经统统死绝,甚至还牵连了不少家族,先后有数千人牵涉进这场案子当中。 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婴孩。 郑温当然犹豫过。 他是帝师,他理所应当的应该把这个孩子抱进宫里,交给那个正当盛年的皇帝,让皇帝了却了这个心头病。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这个呱呱啼哭的婴孩,还是让郑温动了恻隐之心。 正是这一点恻隐之心,让郑家在之后不久也蒙受大难。 林昭看着眼前这个只穿着一身破烂道袍的老道士,声音沙哑:“您原本不姓李,是不是?” 老道士愣了愣。 他随即回过神来,把目光放在了手中的丹炉上,吐出了一口浊气。 “老道不姓李又姓什么?” 林昭没有答话,而是扭头看向身边的李玄通,微笑道:“玄通道兄,我一路爬山上来,有些渴了,劳你帮我打点水来。” 李玄通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见后者微微点头,他便应了一声,转头去帮林昭打水去了。 他走之后,林昭又看向赵成,开口道:“你去门口守着,我与观主有些话说。” 赵成也点头,去到“丹房”门口守着了。 林昭也不嫌弃地上的灰尘,径直坐在老道士身边,开口道:“观主,从前应当是东宫旧臣罢?” 老道士这会儿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他不再看向手里的丹炉,而是扭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林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元直公是我外祖。” 林昭低眉道:“前不久,朝廷已经替他老人家平反,在查这件事的过程中,查到了当年的那个婴孩。” “好巧不巧,我几个舅舅前段时间回到了荥阳,在荥阳的一个老人那里,问到了这些旧事。”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这个老道士,又扭头看了看这个道观,开口道:“荥阳的那个老人说,当年的京兆尹,是外祖的学生,外祖通过这个京兆尹,用郑家人,把这个婴孩还有一个东宫护卫,送出了长安。” 老道士微微低头,开口道:“这天下大了去了,公子如何知道,当年那个婴孩的下落?” “本来我也不知道。” 林昭伸手从地上拿起一根枯枝,放在手上一边摆弄,一边缓缓说道:“但是舅父在信里说,荥阳的那个老人,提到了纯阳观。” “好巧不巧,这座道观就叫纯阳观。”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唯一有点不对的是,玄通道兄的年龄,与当年那个婴孩似乎也对不上,因为他只比我大两三岁,当年那个婴孩,应该是比我大四岁左右。” 老道士终于不再摆弄丹炉,他抬头看了看林昭,长叹了一口气:“公子是元直公的外孙?” 林昭是郑温外孙这件事情,原先一直是没有公布的,一直到前段时间林昭在太极宫里为郑温平反,天下人才知道这件事。 而这段时间,师徒俩都在深山里,自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林昭微微点头:“家母是元直公幼女。” 老道士默默起身,退后两步,对着林昭深深作揖。 “因元直公当年一念之仁,我师徒才得以活命,之后郑家也因此遭难,三十年来,老道心里一直内疚难当。” 听到老道士这么说,林昭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他猜的没错,那个与自己相交多年的小道士,果然…果然是李氏皇裔! 如果按照宗法制来说,他还是李家的正统! 林昭伸手把老道士扶了起来,微微摇头:“当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晚辈还没有出生,现在也没有资格代替外祖受观主的礼数,等我几个舅舅回长安之后,我再带他们来见观主。”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老道士,开口道:“观主,玄通道兄……” 老道士默默坐了下来,又看向自己的丹炉。 “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长安城内外,都在找年纪相仿的婴孩,甚至几年之后,但凡年纪相差不大的,都有可能被司宫台盯上,无奈之下,老道只能把这孩子的年龄,报小了两岁…” “假装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这孩子还没有出生。” 说到这里,老道士叹了口气:“就是这样,这孩子才逃过一劫,没有被官军盯上。” “之后的事情,林公子应该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老道士抬头看了看林昭,声音沙哑:“林公子,当年主母所求,只是想让这孩子能有一条生路,能好好的活下去,并不想让他再牵扯进天家之争当中……” “如今近三十年时间过去,他险死还生,好容易才从自己的血脉之中跳脱了出来,成为了长安西郊纯阳观的一个普通道士,不管公子想做什么,都请…” 说到这里,老道士长长的叹了口气:“都请不要再把这个孩子牵连进去了。” 林昭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他才看向老道士,微微摇头。 “我今天过来,只是想查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是想要拉着玄通道兄做些什么。” “不过…” 林昭对着老道士笑了笑:“现在长安城里,有一半归我管。将来说不定…真能替玄通道兄做点事情。” 第七百七十五章 动老本了! 这天,林昭在纯阳观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他才带着赵成一起离开。 这一次,老观主亲自相送,一路把林昭送到了纯阳观门口。 要知道,从前林昭到纯阳观,离开的时候,连这个老道士的影子都是看不见的。 林昭心里明白,这老道士之所以来送他,并不是因为他林昭自己的面子,而是因为林昭是郑元直的外孙。 离开纯阳观之后,林昭并没有在纯阳观留人,也没有暗中派人保护这对师徒。 这个时候,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林昭要是在纯阳观里留了人,只会让更多人关注这里。 如果一切如常的话,反倒不会有人注意这对师徒。 回长安的路上,林昭一直默默出神,一句话也没有说。 回到崇仁坊之后,林昭回到自己的卧房,崔芷晴正坐在椅子上看书。 见到林昭回来,崔芷晴便站了起来,对着他甜甜一笑:“夫君回来了。” 林昭点了点头,走到崔芷晴面前,扶着她坐了下来:“还怀着孩子,不用动不动就站起来。” 崔芷晴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似乎有心事的林昭,便轻声问道:“夫君今日去哪了?” “去见了一个故友。” 林昭也坐了下来,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只是有件事,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崔芷晴合上手中的书本,看向林昭,轻声道:“那夫君说给妾身听听,说不定妾身能给夫君提个醒呢?” 林昭喝了好几口茶之后,才看向崔芷晴,大致把这件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他放下茶杯,声音有些沙哑:“我想不明白的是,外祖那种人物,当年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就把自己以及自己一家人,推入险境。” 听到林昭这个问题,崔芷晴伸手握住林昭的手,轻声道:“可能是外祖当年,想要借着这件事情自污其身,既能救下这个孩子,也能让自己从朝堂之上脱身,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 只是他没有想到,先帝会这么狠。 当然了,这后半句,崔芷晴没有能够说出口。 她毕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而且还是世族出身,对于皇权,天生是有敬畏之心的,即便先帝已经故去接近十年,她还是不敢在背后说先帝的坏话。 崔六娘微微低眉,开口道:“而且,即便没有这件事,以当时外祖的身份地位,早晚会被先帝忌惮,到时候,说不定会更难收场。” 说到这里,崔芷晴看向林昭,轻声说道:“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不能纯以利害度之。” “当时外祖也上了年纪,家里也有孙儿孙女,看到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生出恻隐之心并不奇怪。” 崔六娘伸手给林昭添了一杯茶水。 “大人物也是人。” “没有人能够永远不犯错,正因为外祖这样做了,妾身反而觉得,当年的元直公才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轻声叹息:“毕竟废太子一案,牵连了几千个人,只剩下了这么个襁褓中的婴孩了。” 听完崔芷晴的分析,林三郎低头喝了口茶水,心中的疑惑消散了不少。 当年元直公心中所想,可能是崔芷晴说的这些情况之一,也可能是…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说,斯人已矣。 没有废太子一案,没有郑家被抄家一案,林昭也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认识谢澹然,不可能认识崔芷晴。 大抵这就是所谓命数天定。 崔芷晴伸手拉住自己夫君的手,轻声问道:“夫君,这件事,要不要公布出去?” 这件事公布出去,就意味着当年的郑温,的确有勾联废太子之嫌。 但是同时,李玄通就会重新拥有李家宗室的身份。 林昭微微摇头。 “不能说,最起码现在不能说。” 他拉着崔芷晴的手,声音沙哑:“这是一张底牌,且静待时机罢。” ……………… 随着朝廷逐渐安定下来,已经几乎废掉的长安禁军,终于重新开始征募新兵了。 因为关中百姓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再加上关中义军也吸收了不少关中的壮丁,因此关中丁男严重不足,这一次征兵,需要放在关中周边的州郡。 随着禁军征兵的告示张贴出去,第一批禁军新兵,很快被带到了长安城郊新建立不久的禁军大营之中。 这一批新兵,人数在两万人左右。 如果加上同样在城外驻扎的原长安禁军,禁军的人数加在一起,也已经超过了五万人,算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了。 但是很可惜,原先那三万从西川一路回到关中的禁军,现在到底还是不是禁军,都还是未知之数,如果按照几个节度使的意思,这三万长安禁军,大概率是原地解散,遣返回乡的下场。 随着新兵就位,还在给老爹安排好后事的禁军大将军李煦,并没有立刻投入到新兵训练当中。 河东节度使王甫,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情况,当即向朝廷上书,让边军之中的校尉都尉,进入到禁军新兵营之中,帮着朝廷训练禁军。 这本就是事先说好的事情。 河东军与平卢军,都会派人帮忙训练新兵。 因此,林昭麾下的平卢军,也派出了差不多二十个校尉,准备帮着操练这些刚征募到长安的新兵。 就在两个节度使开始瓜分这些新兵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关中,有大股军队调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各方势力的耳目,同时发现了这个情况。 铜钱卫的反应最快,在关中出现部队调动的同时,就有铜钱卫来到了越王府,向林昭汇报情况。 “王爷,长安北边,有军队调动,人数…过万!” 这个时候,林昭正在翻看沈徽从青州送过来的一些文书,闻言他放下手中的文书,微微皱眉:“长安北边的军队?朔方军?” 这个铜钱卫的中年人微微低头,开口道:“是。” “按照下面传来的消息,有一部分朔方军,正直奔长安而来,初步估计,应该在一万人左右。” “一万人…”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缓缓开口:“从哪里来的?” “萧关。” 中年人深深低头:“这些朔方军,都是朔方军原先镇守萧关的将士,属下已经派人前去萧关探查,估计…”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估计,灵州的朔方军也有调动…” 灵州,是朔方军的治所,也就是齐师道的大本营。 当初勤王,朔方军动用了六成人手,也就是说灵州还有三四万朔方军镇守大周边境。 林某人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下颌,若有所思。 “连老本都动了,怎么事先连个风声也没有?” 第七百七十六章 太极宫门口的异姓王 平叛一战当中,朔方军出力最多,同时也伤亡最大,虽然整编了关中义军,但是至今仍然是元气大伤的状态。 因此,在范阳叛军逃离关中之后,朔方军并没有进驻长安,而是一边把守关中的西北两个关口,一边恢复元气。 这也导致了,孤身前来的齐师道,在长安城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 现在,朔方军突然调派了一万人左右来到长安,这就代表着长安的局势,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现在,林昭在长安的平卢军,统共有三万多人,而河东军只有两万多人,林昭在人数上是占优的。 而如果朔方军也派人进驻长安,长安的格局就不再是现在两极对立了。 说的简单一些,现在的平卢军与河东军,如果在长安巷战,可能能打个五五开,但是只要朔方军也到长安来,那么朔方军帮谁,谁就会占优。 林昭拿些铜钱卫递上来的消息,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我知道了。” “派人盯着朔方军,有什么情况随时知会本王。” 中年人恭敬低头:“王爷放心,属下们已经时刻盯着了。” 林昭微微点头。 “好,你去忙吧。” 说到这里,林昭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幽州那边的情况也随时盯着,替我给赵歇传令,让他坚守不出,不管有什么好机会,都不要贸然与契丹人厮拼。” 林昭的后方,现在的确在打仗。 契丹人已经从与突厥人的冲突中脱身,现在是不是的侵扰幽州边境,好在幽州军的军事素质足够,再加上火器供给充足,现在赵歇守起来,压力并不是很大。 中年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属下明白。” …… 在林昭收到朔方军调兵消息的同时,长安城里但凡有点势力的人,都陆续收到了这个消息。 其中,数河东节度使王甫最为紧张。 长安城里谁都知道,朔方节度使与平卢节度使有旧! 如今,在长安城里平卢军本就占优,再加上一万朔方军,如果双方联手,甚至能够把河东军强行驱逐出长安城! 代王府上下,开始在长安城活动起来。 整个长安城的上层,都在四处奔走,探听消息,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管长安如何沸沸扬扬,作为事件主角的齐师道齐大将军,却稳如泰山,待在长公主府里整整两天没有露面。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永德八年的六月二十,大朝会的日子到了。 齐师道自打进入长安城开始,朝廷只要有朝会,他都是规规矩矩到场的,反观林某人,却是经常缺席。 不过这一次大朝会,告病许久的越王殿下终于“痊愈”,大清早,身着蟒袍的林某人,便坐着越王府的马车,离开了崇仁坊,从皇宫的东门进入皇城,然后从承天门进宫,规规矩矩的在太极宫门口的广场上,等候大朝会开始。 林昭到的并不算早,他到场的时候,朱雀门门口,已经三三两两成群,站了不少人。 林昭左右看了看,便看到一身武官朝服的齐师道,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而一身紫袍的京兆尹齐宣,则是垂手站在自己老爹身边。 林昭缓缓靠近,没有说话,而是对着齐师道身后的齐宣眨了眨眼睛。 后者很快会意,不动声色的来到了林昭面前。 府君大人目视前方,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三郎,我这段时间都在京兆府忙活,你要问我朔方军的事情,我可不知道。” 林昭呵呵一笑:“不问你朔方的事。” 他看向齐宣,又看了看齐师道,开口道:“你家老爷子是怎么回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要调兵入京,谁惹到他了?” “应该不曾有人惹他老人家。” 齐宣犹豫了一番,开口道:“非要说有什么人的话,先前母亲生病的时候,宋王兄来家里探望过,并且与父亲独处过一段时间,不过朔方军的调动是不是与这个有关,就不知道了。” 林昭微微低眉,没有说话。 齐师道与李煦见面的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对于齐师道调兵进驻长安这件事,林某人只是有些好奇,但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 因为只调了一万朔方军,表明齐师道并没有想要在长安使出全力,这一万个人很有可能只是表个态,告诉长安城里的这些人,朔方军的声音也很大。 似乎是听到了两个人在后面窃窃私语,一直闭目养神的齐师道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两个人一眼。 作为晚辈,林昭上前,对着齐师道拱手行礼:“见过师叔。” 齐师道看了一眼林昭,微微低头:“越王客气了。”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听说师叔从朔方调了一批人进了关中……” “只一万人而已。” 齐大将军眉头也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道:“连平卢军的三成也不到,怎么,王爷有些不舒服?” “这倒没有。” 林昭微笑摇头:“就是有些好奇,按理说,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调动,事先应该有个预兆才是。” 齐大将军没有说话,而是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王甫,然后又扭头看向林昭,面色平静:“平卢军与河东军的矛盾日深了。” “我调人到长安来,一来是为了长安来将来若是真的再起战事,齐家上下能够安然脱身,更重要的是……” “也是为了防止你们打起来。” 齐师道看向林昭,面色凝重:“你们两家真的打起来了,对于长安城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师叔放心,我没有那个闲心。” 林昭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瞒师叔,幽州那边已经打了两个多月仗了。” “不如这样,师叔再调两万朔方军到长安来,我把平卢军占的地方统统让给师叔,这样我也好从长安脱身,回幽州去应付外敌。” “来都来了,哪里有那么好脱身的?” 齐师道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三郎莫要以为天下人都是瞎子聋子,你留在幽州的平卢军不少,虽然的确与契丹人有冲突,但是似乎并没有到吃力的地步。” “再说了…” 齐师道看向林昭。 “你舍得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就等于离开了政治中心,在现在李家朝廷人心未失的情况下,林昭如果离开长安,就是把政权拱手让人,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成为割据势力,处处受制。 当然了,以林某人现在积蓄的力量,也不是不能再做一次康东平,一路从幽州推到关中。 不过那样… 林昭的下场,未必就会比康东平好到哪里去。 两位异姓王正在说话的时候,太极宫门口的朝钟震动。 大太监周振,声音奸细。 “圣人驾到,百官入朝。” 第七百七十七章 兜底与憋坏 太极宫里,百官分文武按左右站列,左首三位节度使依旧站在第一排。 在他们身后,原本应该是李煦的位置,这一次却空悬了下来。 因为那位新任的宋王殿下,要在家中给老父处理后事,告假了。 朝堂上的礼仪进行完毕之后,帝座上的天子,看了一眼齐师道,然后环视百官,开口道:“诸卿无有要事的话,便都送政事堂,今日的朝会就散了。” 大将军王甫,默默出列,对着天子躬身行礼:“陛下,老臣有事禀报。” 天子看了看王甫,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代王说罢。”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据老臣所知,朔方军这几日有大规模调动,大概一万左右的朔方军,已经从萧关直扑长安而来,现在距离长安城……” “只有三四百里了。” 王甫声音低沉:“陛下,将兵调动,历来是朝廷说了算,如今朝廷无有任何文书,朔方军却私自调动……” 对于这个消息,天子并不吃惊。 毕竟他有司宫台,他的情报能力,应该是胜过在场所有人的。 皇帝陛下淡淡的看向齐师道,开口问道:“齐大将军,代王所说属实否?” 齐师道上前一步,低头道:“回陛下,代王所言属实,约莫再有三天,朔方军就能抵达长安北郊。” 天子“哦”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着王甫说道:“这件事,朕差点忘了。” “起先朕与齐大将军商量过,让他从朔方调派一部分兵马到长安来,协助训练长安禁军……” 听到这句话,不少官员都暗自皱眉。 因为太假了。 如果天子提前说出这个借口,那还有几分可信度,但是天子先问齐师道这件事是否属实,随后又替朔方军“兜底”,那作假的成分就太高了。 但是天子却一脸平静,扭头看向王甫,开口道:“王大将军,这件事是个误会,朔方军调兵的事情,朕事先是知道的。” 对于皇帝来说,现在长安城的势力越祸乱,他这个帝位就越安全。 从前是林昭与王甫两个人,一旦两个人之间有一个离开,或者是一方压倒另一方,那么他这个皇帝,便很难再做下去。 但是如果朔方军也加入进这场游戏,那么长安城的势力结构,无疑会稳定许多。 尤其是…… 齐师道这个人,看起来像个忠臣,同时还是他的亲姑父。 最起码在三个节度使中,齐师道无疑是最向着朝廷的那一个。 因此,皇帝对于朔方军调兵长安的态度,是喜闻乐见的。 听到皇帝这句话,王甫大皱眉头。 他很清楚,皇帝在说谎。 因为这段时间,齐师道一直待在家里,基本上没有怎么进宫单独面圣! 但是这个谎言,他没有办法去拆穿,一旦拆穿,不仅得罪天子,更重要的是会得罪齐师道。 谁也不知道,这位像闷葫芦一样的朔方节度使,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态度。 齐师道默默上前,对着天子躬身行礼。 “臣,多谢陛下为臣出面,消解误会。”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顿了顿,继续说道:“除开调兵的事情之外,臣还另有一件事,请陛下恩准。” 天子笑了笑:“大将军但说无妨。” “长安禁军的新兵,已经抵达关中,如今越王与代王,都派了将官替朝廷训练禁军,臣……亦想替朝廷出力。” “这…” 天子明面上微微皱眉,但是内心却已经是喜笑颜开。 他装作皱眉,看向林昭与王甫,咳嗽了一声:“平卢军与河东军的将官,都已经进入了禁军的新兵营,如今朔方军也要为国出力,二位节度使意下如何?” 王甫微微低眉,没有说话。 林昭倒是很爽快,上前对着天子微微拱手:“既然齐大将军这么说了,臣自然没有意见,同意朔方军将领进入禁军新兵营。” 王甫虽然皱着眉头,但是也跟着上前,拱手低头:“老臣…也没有意见。” “既然二位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情就皆大欢喜了。” 天子笑了笑,继续说道:“诸卿还有事情没有?” 越王殿下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便上前两步,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书,捧在手里。 “陛下,幽州紧急军报。” 他微微欠身,声音低沉:“契丹人已经屡次进犯幽州,我幽州守军伤亡不小,请陛下即刻命户部筹集钱粮,送往前线应付异族…” 这是林昭与天子提前商量好的“条件”之一,这个时候,皇帝自然不敢反悔,他接过林昭的奏书,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遍,然后皱着眉头,把奏书交给了周振,开口道:“送政事堂,交给诸位宰相议出个章程出来。” 周振立刻点头应是。 天子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卿放心,平卢军为朝廷镇守边疆,大周不会亏待功臣。” 林昭低头谢恩,然后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此时的王甫,就站在林昭左近,老头瞥了一眼林昭,压低了声音。 “越王殿下好手段。” 林昭目视前方。 “大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甫同样看着前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没什么,可能再过几天,太原那边也会告急,到时候我河东军也要向朝廷求援了。” 听到王甫这句话,林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的平卢军,能从朝廷要到钱,是因为皇帝现在离不开他,假如王甫跟朝廷说同样的话,朝廷说不定会直接让河东军回援太原! 到时候,王甫就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跟借口了。 这场大朝会,在三个节度使的勾心斗角之中结束。 最后,皇帝陛下伸了个懒腰之后,宣布退朝。 百官三三两两的成群结队,离开了正殿。 行走在皇城里的时候,林昭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着说道:“齐兄今天无事的话,晚上来我家喝酒?” 齐宣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老爹,又看了看林昭,苦笑道:“先看看吧,如果京兆府里事情不多,晚上一定去三郎府上叨扰。” “那好,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林昭微笑道:“回头让人把周胖子也喊上,他在工部闲的都快发霉了,喊他来他一定到。” 齐宣点了点头,两只手拢在身前的袖子里,与林昭在皇城之中并肩而行。 “说来也奇怪,宋王兄原先一直热衷朝事,但是自从那天去过我家一趟之后,便再没见他出来过,也不知道父亲跟他说了什么,现在他不仅禁军的事情不管,就连这一次大朝会也没有来。” “我也觉得奇怪。” 林昭轻轻点头。 “他那种性格,出来到处奔忙,反倒让人安心一些。” 说完这句话,林某人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现在看不见人,不知道在暗地里憋什么坏…” 第七百七十八章 杀爹证道! 代王府。 代王府同样位于北城,原先是李家某位国公的府邸,同样也是因为范阳之乱血脉断绝,王甫受封代王之后,这个宅子便成了他的代王府。 此时这座王甫里,刚刚下朝的大将军王甫,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坐在主位上低眉喝茶。 太子殿下坐在王甫的右侧,先是看了一眼自己岳父的脸色,然后才缓缓低头:“岳父,今日朝会,您心里不痛快罢?” 大将军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太子一眼,淡淡的说道:“殿下,这件事非是老夫心里不痛快,而应该是殿下你心里不痛快,朔方军进驻长安,河东军不是林齐二人联手的对手,但是即便如此,老夫想要退出长安,回到太原去做一方诸侯,总不是问题。” “而殿下你…” 王甫淡淡的说道:“当初殿下这个东宫的位置,都是我等三人上书朝廷求下来的,陛下虽然同意了,但是心里未必就不会介怀,河东军若是退出长安城,殿下这个东宫的位置,恐怕也不会做得安稳。” 李炎脸色一僵。 他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抬头看着王甫,沉声道:“岳父,依我看,齐师道未必就会与林昭同心同德,前些日子八叔去了一趟长公主府,之后齐师道才调动了朔方军,依我看,朔方军应该是……” “应该是站在父皇那一边。” 太子缓缓说道:“今日朝会上,父皇的态度,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王大将军淡淡的看了一眼太子。 “若真是如此,现在长安城的这个局势,将会慢慢稳固下来,不管是老夫还是林三,除了退出长安之外,再没有动摇长安局势的可能性。” “要是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殿下想要嗣位,只有静静等待陛下年华逝去了。” 王甫说得不错,齐师道带着朔方军入场,如果他是站在当今天子那一边,那么长安城将会形成一个极其稳固的三方势力,谁也没有办法左右这个格局。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林昭和王甫,愿意主动离开长安,否则…… 很难让长安局势有所变动。 在这种情况下,李炎想要登基,就只能慢慢等着自己老爹老死。 而现在的皇帝陛下,还不到四十岁! 等这位陛下老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长安城的局势会是个什么模样。 太子殿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许久。 “也只好如此了。” 他缓缓起身,对着王甫拱手道:“岳父…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小婿便…不打扰了。” 王大将军这会儿心烦意乱,也没有心思跟李炎客套,当即起身还礼,亲自把太子送了出去。 不管怎么样,太子毕竟是半君,地位尊崇,即便两个人是翁婿关系,该有的礼数也是要有的。 太子殿下走在王甫身后,翁婿两个人,默默的在代王府中行走。 这会儿还是夏天,王府里的草木都是枝繁叶茂,一片欣荣。 太子看着代王府里的草木,突然开口问道:“岳父,府中的草木,要到冬天才会凋零罢?” 王甫不以为意,淡淡的说道:“也不一定,有些易落的,到了晚秋叶子就会掉完了。”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默默的看着这些绿叶。 一个疯狂而又罪恶的想法,在他心里滋生出来。 他默默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代王府的前院,王大将军这才觉得,刚才的太子殿下有些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小女婿,微微皱眉:“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殿下也停下脚步,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父皇…便如这夏之草木。” 他的意思是,他爹太年轻了。 想要熬死他爹,可能要等个十年二十年,乃至于更久! 王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位李家的太子。 太子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王甫。 “岳父,北城…是在您手里的。” 长安北城,大半都在王甫手里。 甚至皇宫戍卫,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河东军的人。 王甫没有说话,沉默许久之后,把转身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殿下先留一留,咱们细说。” 太子殿下默默点头,跟着王甫一起,回到了代王府的书房。 书房里,即便是沙场上见惯了狠人的王大将军,此时也不禁大皱眉头。 “殿下,这件事…要是做出来,恐怕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啊。” 太子殿下低头,喝了口茶水。 他还很年轻,到现在也才二十岁而已。 这个年纪的人,往往会有些偏激,有些冲动。 尽管皇家的家教,让太子把这些负面情绪隐藏的很好,但是这个时候,在巨大的权力诱惑面前,他心中的恶魔,还是慢慢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父皇…并不喜欢我。” 李炎低着头,声音沙哑:“我虽然是他的长子,但是出身不好,当年在西川,如果不是林相举荐,我也不可能代表朝廷北上。” “如果哪天,我影响到父皇坐稳那个位置了,只要他能杀我,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 说到这里,李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岳父,声音沙哑。 “而且,这件事…” “可以推在范阳叛逆头上。” 他声音低沉:“只要做得干净,没有人可以查到岳父头上,也没有人可以查到我头上。” 王甫坐在太子对面,沉默许久。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算太难,难的是做完之后,朝野上下会如何反应,另外两个节度使又会如何反应?” “父皇没了,我是太子…” 李炎低着头,但是两只眼睛里,隐隐有血丝浮现。 “另外两个节度使,没有理由不让我登基嗣位。” “朝廷,也没有理由阻止我登基。” 说到这里,李炎身体微微颤抖,他抬头看向王甫,声音也有些颤抖。 “岳父,我们等不了二十年,我们连十年也等不了!” 王甫沉默了。 李炎说的很对。 当初皇帝立他为太子,只是权宜之计,只是想与几位节度使达成妥协。 皇帝……是有嫡子的。 一旦将来,朝廷站稳脚跟,或者是其他两位节度使压过了河东军,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就会岌岌可危。 更要命的是… 就目前来看,河东军在三个节度使当中,属于偏弱的那一个。 现在河东军能够控制半个长安城,是因为河东军占了先机,十年之后,河东军不可能还像现在这样,把持半个长安。 王大将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喝了口茶。 “王义。” 他声音高了一些。 书房外面,一个王家的家将恭声应答:“王爷,属下在。” “去把大公子找回来,就说本王找他商议要事。” 第七百七十九章 出大事了! 刺杀皇帝,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 因为皇帝住在太极宫里,外面不仅有宫城的宫墙,还有皇城的城墙,还有各种禁卫,将皇城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想要武力突破皇城,并不会比武力突破长安城容易多少。 但是…… 这件事对于王甫来说,就要简单许多了。 因为皇城戍卫,现在有许多环节就是他的河东军在负责,河东军甚至能够直接接触到内廷的人。 这么说吧,只要王甫愿意,他可以选择皇帝的死法。 当然了,下毒不太可能。 李洵这个人,怕死到了极致,没一顿饭前,都要让宫人试毒之后,他才敢下口。 代王府里,王大将军与自己的儿子女婿,躲在书房里,商议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这是在河东军的大本营里,因此就算是司宫台,最多也只能知道他们三个人见了面,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 而这三个人,基本上天天见面。 商量完了之后,王甫看向自己的儿子王络,开口道:“要做的干净一点,不要留下什么证据,这样就算林齐二人怀疑到咱们头上,也只能止步于怀疑。” 王络先是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转头看了看太子,然后低头道:“父亲放心,咱们进城之后,抓了不少范阳军的人,现在还有一些活着的,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王甫微微点头:“司宫台…” “司宫台消息灵通,事先莫要走漏消息,一旦这件事传扬出去,咱们就会陷入被动,说不定还会被那两家联手赶出长安。” 王络低头道:“儿子明白,一定让父亲满意就是。” 说罢,这位河东军的少将军,对着王甫与太子拱手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等王络离开之后,王甫才看向身边正在愣神的太子,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好了殿下,你这就回东宫去罢,这段时间都不要来我这里了,免得引人生疑。” 太子殿下浑浑噩噩的站了起来,然后转头,默默对着王甫低头行礼:“小婿…告辞。” 王大将军点了点头,起身把太子送到了书房门口,然后缓缓说道。 “老夫有些疲了,就不送殿下了。” “王义,替我送一送殿下。” 屋外的家将立刻点头,毕恭毕敬的把太子送了出去。 王大将军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看着渐渐远去的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睛。 “倒是有些狠劲,不像是当今天子,反而有点像先帝了。” 说到这里,王大将军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自言自语。 “只可惜,你恐怕没有先帝那种再造乾坤的手段。” ……………… 转眼间,时间就到了乾德八年的八月。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仍然很热,没有多少凉意。 随着一个多月前朔方军进入长安城,长安的局势已经逐渐稳固,现在长安城里的所有人,都觉得眼前的这个局势,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就连宫里的天子,也逐渐没有从前那样戒备,甚至心情也放松了许多,脸上开始有了一些笑容。 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下去。 至于能不能管事… 反正也没有办法左右,不如踏踏实实的享受自己的皇帝生活。 从朔方军进城之后,皇帝陛下临幸妃子的次数都变得多了起来,眼见就要给李家开枝散叶了。 此时已经进了八月,很快就是中秋佳节,长安城大街小巷,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售卖月饼。 就连宫里的气氛,也比以前轻松了不少。 到了八月初十这一天,因为白天下了雨,晚上乌云遮住了夜空,整个长安城里,除了零星的灯笼之外,月黑风高。 崇仁坊越王府里,林某人正在给青州的母亲,以及老婆孩子写信。 算算时间,当初他把林二娘还有谢澹然等人接到青州去之后,一家人团聚并没有多久,他便带兵出征,来到了长安城。 到了长安城之后,因为长安的局势并不稳固,再加上林昭也害怕步郑温的后尘,因此一直没有把家人接到身边只与崔芷晴两个人留在长安。 今年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两封信写好,站在一旁的崔芷晴,帮着林昭吹干墨迹,然后把信纸一一塞进信封里。 这个时候,她的肚子已经特别明显,按照大夫推算,再有一个月估计就要临盆了。 林昭看了看她的肚子,轻声道:“这里不用你的,六娘这个时候要好好歇息。” 崔芷晴嗔怪的看了林昭一眼,轻哼道:“天天就知道让人家睡觉,我总要活动活动的。” 崔芷晴帮着林昭封好信封之后,又看向林昭:“夫君,我也给姐姐还有母亲写封信,告诉他们长安城里的事情。” 说着,她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太好意思:“顺便也告诉她们,这孩子快出世了,让母亲给取个名字…” 说着,她从一旁的桌子上取下来两封信,与林昭的信放在一起。 “明天让家里人送到青州去。” 林昭点了点头,真想要跟崔芷晴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了赵成的声音。 “王爷,急事!” 林昭皱了皱眉头,看向门外:“知道了,等着。” 说罢,他起身扶着崔芷晴回到床边,轻声道:“六娘好好歇息,我出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崔芷晴也跟着皱眉,有些担心:“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夫君你……” “当心一些。” “放心。” 林昭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道:“现在长安城里,少有人能伤我。” 安抚了崔芷晴之后,林昭才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看向了门外站着的赵成。 “出什么事了?” 此时,大约是戌时,外面还在下着小雨,赵成身上被淋湿了小半,他喘了几口气,才在对着林昭低头拱手:“铜钱卫的两个“半钱”一起来了,有急事要见王爷,说是……” “说是震动长安的大事!” 铜钱卫最高的等级就是“半钱”,原先铜钱卫创建的时候,一共是十七个半钱,后来正式成立的时候变成了十三个,现在经过一年多时间发展,优胜劣汰,只剩下了七个半钱。 这七个“半钱”里,其中有四个是当初林昭选择的那十七个少年人之一。 而现在铜钱卫的业务范围很广,这些“半钱”分布在天下各地,在长安城里的“半钱”,只有两个。 也就是说,他们都来了。 “带我去见他们。” 赵成连忙低头,引着林昭前往越王府的偏厅。 此时,原本只是下着小雨的长安城,突然风雨大作。 天空中,一道惊雷炸响,雪亮的雷光,映照在林昭脸上。 越王殿下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乌黑的天空,微微皱眉。 直觉告诉他…… 出大事了。 第七百八十章 要变天了! “王爷,出大事了!” 铜钱卫的两个“半钱”,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另一个则是三十出头的中年人。 年轻人姓苏,名叫苏雷,是铜钱卫最早的那十七个人之一,同时也是那十七个少年人中得以留到现在的四个人之一。 而中年人则是姓孙,名叫孙乾,是铜钱卫的“后起之秀”,也是如今七个半钱之一。 两位负责长安城的“半钱”站在林昭面前,都是面色严肃。 “天子…遇刺了!” 孙乾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今天白天,皇城之中就有些异动,但是属下们不好进入皇城,只能通过司宫台查问宫里的情况,但是……” “一直到傍晚,咱们的人也没有从司宫台出来。” 孙乾深深低头,开口道:“就在方才不久,宫门闭合,守卫宫门的禁卫说宫里有刺客,要关闭所有门户捉贼,咱们的人……进不去!” 站在一边的苏雷接话,沉声道:“王爷,现在宫里情况虽然不明确,但是可以知道的是,天子…多半遇刺了,而且很可能已经受了伤。”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属下,面无表情:“宫城禁卫…也就是河东军的人?” 两个“半钱”对视了一眼,微微摇头。 “王爷,现在咱们进不了宫城,宫里平卢军的兄弟也没有办法传信出来,具体的情况尚不分明,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河东军主谋……” 越王殿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沉思。 最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去,给赵甫平传信,让他…再带两个都尉营,在崇仁坊集合!” 崇仁坊里本来就有三千左右的平卢军,按理说这个数目的平卢军已经足够林昭在长安城里干任何事情,但是越王府这边也需要护卫,崇仁坊的平卢军林昭并不准备调用。 两个半钱对视了一眼,都对着林昭躬身低头:“属下遵命。” “严密监视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上报!”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再给裴俭传信,让他…保持戒备,随时准备带兵进城!” 这一下,孙乾与苏雷两个人,面色都严肃了起来。 两个人再一次躬身低头:“属下…明白!” “好了,去办事罢。” 林昭声音沙哑:“遇到紧急情况,灵活一些,相机行事。” “是!” 林昭吩咐完之后,这两个半钱立刻转身离开林昭的书房,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林三郎推开房门,夜风带着零星的雨滴,吹拂在他脸上。 他伸手擦了擦落在自己额头上的一滴水珠,默默的看向皇城方向。 “太子不够,代王也不够…” 他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微微出神。 “非要做皇帝,非要做国丈才够?” “德不配位,满城灾殃啊。” ………………… 赵甫平带着平卢军驻扎在城里,本来就按照林昭的意思,时时戒备,收到了铜钱卫的传信之后,大概只用了半个时辰左右,这位青州将军便来到了越王府里,半跪在林昭面前。 “王爷,两个都尉营,已经抵达崇仁坊门口,静待王爷吩咐!” 此时的林昭,已经换下了身上的布衣,换上了一身甲胄。 他伸手把赵甫平扶了起来,声音平静:“今夜,长安城里要出大事了。” “做好战斗准备。” 赵甫平起身,声音坚定:“王爷放心,平卢军上下,时时刻刻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林昭点了点头。 “火器营带了没有?” “带了两个校尉营的火器营!” 平卢军一个都尉营是一千人,而一个校尉营是二百五十人。 原本火器营在平卢军里也是宝贝旮瘩,基本上每一次出征,也就几百人的火器营规模,但是平卢军发展到现在,基本上已经可以做到每一个都尉营,都有一个校尉营规模的火器营。 “好。” 林昭伸手从自己的桌子上,取来一张长安地图,然后指着地图上的皇城,开口道:“咱们…从东边的景风门进皇城然后直接从承天门进入皇宫!” 作为平卢军的将领,赵甫平早已经把长安地图烂熟于心,他深深低头。 “王爷放心,属下明白!” “那好,现在就动身!” 林昭与赵甫平一起,从书房里出来,这个时候赵成已经把林昭的坐骑牵了出来。 林三郎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王府的下人们,声音低沉:“转告夫人,就说我出去办事,去去就回,让她不要担心!” 说罢,林昭勒紧缰绳,他坐下的大黑马立刻引颈长嘶! 马儿转向,呼啸出了越王府! 崇仁坊门口,两千平卢军精锐已经准备完毕,随着赵甫平一声令下,这些将士们紧随林昭身后,朝着景风门冲了过去! 崇仁坊距离景风门极近,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景风门门口。 不管是皇城还是宫城,一般只要入夜就会闭门,任何人都很难叫开,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景风门自然紧紧闭合。 平卢军大军冲到,还不等林昭说话,赵甫平一马当先,对着景风门守门的卫士厉声喝道:“开门,开门!” “老子是平卢军青州将军赵甫平!” “宫里有刺客,我等平卢军要即刻入宫,护卫天子!” 刚才在越王府里,林昭已经大致把事情跟赵甫平说了一遍,不过这位赵将军对着景风门大喝一通之后,守城的卫士并没有怎么理会他,景风门依旧闭门不开。 赵甫平回头看向林昭,见自家老板点了点头,这位赵将军立刻变了脸色,回头看向景风门,怒骂道:“去你娘的,给脸不要脸!” “火器营,给老子炸开这道门!” 就在赵甫平发火,平卢军的火器营将有动作的时候,景风门缓缓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将官,一溜小跑来到了赵甫平面前,不住拱手作揖赔礼。 “赵将军见谅,刚才属下们没有听清楚,所以才阻拦了将军,将军请进,将军请进……” 此时不管是宫城还是皇城的戍卫,一部分是河东军负责,另一部分是平卢军负责,这个负责景风门的将官,自然知道赵甫平是什么人物。 赵甫平看也没有看这人一眼,而是回头看向林昭,低头道:“王爷!” 坐在大黑马上的林昭,面无表情。 “进皇城!” 赵甫平立刻点头,大手一挥。 两千平卢军,如同潮水一样,涌进了皇城之中。 这个守城的将官,原本是河东军的一个将领出身,他站在一旁,目视着平卢军将士涌进皇城,不由打了个寒颤。 “恐怕…” “要变天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天子遇刺 平卢军进入皇城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来到了承天门门口! 进了承天门,就是皇宫,就是太极宫了! 林昭抬头看了看这座熟悉的承天门,神色有些复杂:“让他们开门。” 赵甫平低头应是,骑马上前,看着承天门守卫,开口道:“听闻陛下遇刺,我家王爷亲自到了,快开门放行!” 城墙上,一众将士互相商量了一番,最终承天门开了个小口,然后又立刻关上,一个中年人从承天门里走了出来,来到了赵甫平面前,拱了拱手:“赵将军,宫里有刺客。” 他苦笑道:“代王殿下吩咐了,要闭合所有宫门,一定不能让贼人逃了,这个时候,小的也不敢私开城门,您……” “您老人家见谅则个。” 赵甫平瞪大了眼睛,刚要说话,他身后的林昭,看了看这个年轻人,缓缓开口:“王甫在哪,让他出来见我。” 中年人愣了愣,然后抬头看向林昭。 黑夜之中,本来就看不清楚,这个时候借着火光,他才看清楚林昭的长相,当即直接跪了下来,对着林昭磕头道:“原来是越王殿下,小的给王爷磕头了。” “本王不要你磕头。” 林昭看向这个中年人,声音低沉:“替我转告王甫,一柱香之内,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今日之事,就只能当作你们河东军谋逆,刺杀天子!” “之后发生任何事情,都要你们河东军来担!” 中年人缩了缩脖子,对着林昭连连点头:“王爷放心,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罢,这个中年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去了。 林昭坐在大黑马上,目光看着承天门,面沉如水。 老实说,他虽然看皇帝不太顺眼,但是目前这个阶段,李洵踏踏实实的坐在帝位上,对任何一方都是有利的,而李洵如果不明不白的死了,长安城立刻就会大乱起来。 为了长安的稳定,他是不一样李洵死的。 最起码不希望他现在死。 就在林昭看向承天门的时候,平卢军中的一个年轻将官,来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有消息…” “齐大将军带着朔方军,也从景风门进了皇城…” 丹阳长公主府所在的永兴坊,与越王府所在的崇仁坊,是南北相望的邻居,同样也距离景风门极近,齐师道想要进皇城,自然也要从景风门。 黑马上的林昭微微低眉。 “知道了。”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景风门方向,没一会儿,就有马蹄声传来,身材高大的齐大将军,骑在一匹大马上,朝着承天门呼啸而来。 与林昭孤身前来不同的是,齐家的长子齐宣,也跟在自己老爹身后,骑马进了皇城。 而在朔方军的队伍中间,则是护卫着一辆马车。 林昭目光看向这辆马车,微微眯了眯眼睛。 看来,那位大长公主也到了。 这并不奇怪。 当今天子,是丹阳大长公主嫡亲的侄儿,大侄子遇刺,她进宫家看看很正常。 很快,朔方军的队伍集结了七七八八。 林昭跳下自己的坐骑,来到了齐家一家人面前,对着马上的齐师道拱了拱手:“齐师叔。” 齐师道也跳下坐骑,对着林昭拱手还礼:“越王爷。” 行礼之后,齐大将军的目光也看向承天门方向,大皱眉头:“越王爷,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昭微微皱眉,摇头道:“我也刚到没有多久,河东军拦着不给进去,尚不清楚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陛下似乎是遇刺了……” 说到这里,林某人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已经让河东军的人知会王甫了,一柱香之内,没有一个说法,平卢军便要强攻承天门了。” “这皇城里,不能他王甫说了算。” 齐师道也皱着眉头,他看向皇宫方向,声音沙哑:“王甫如果不出来,我与越王爷一起攻承天门!” 这个时候,长公主的马车也停了下来,齐宣走到马车面前,把自己的母亲扶下了马车。 林昭上前,对着长公主低头行礼:“见过姨娘。” 长公主与他的母亲林二娘交好,早年林昭刚进长安的时候,长公主便让他称呼姨娘,那时候林昭身份低微,大多数时间仍旧是称呼殿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林某人已经贵为越王,身份不比大长公主差到哪里去,实力更是摆在这里,已经可以跟齐家平起平坐。 如果说当年丹阳大长公主让还是太学生的林昭称呼她为姨娘,是她给林昭面子,那现在的林昭喊出这一声姨娘,就是给她面子。 大长公主看了一眼皇宫,面带忧虑之色。 不过她还是对着林昭,勉强一笑:“三郎也到了。” 林昭微微低头:“姨娘莫慌,有我和齐师叔在,长安城……翻不了天。” 大长公主仍旧满脸担忧之色,她微微叹了口气。 “只怕我那个大侄儿,现在生死都在他人掌握之中了…” 林昭正在与大长公主说话的时候,承天门忽然大开。 一个一身紫衣的老者,带着十来个下属,快步从承天门里走了出来,林昭与齐师道同时看见了这个老者。 齐师道回头看了一眼妻儿,便迈步朝着这个老者走去。 林昭对大长公主微微低头:“姨娘先在马车里歇一歇,我与齐师叔去好好问问那个老贼。” 说罢,林昭两只手拢在前袖里,也朝着这个紫衣老者走去。 很快,三个人在承天门门口碰面,相距只有四五步。 齐师道面无表情,看向一身紫衣的王甫,开口道:“王大将军,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河东军为何堵住承天门,不让我等进入?” 林昭也迈步走了过来,他看向王甫,冷声道:“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陛下现在情况如何?大将军今夜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等便当作是大将军弑君了!” 王甫满脸苦笑,对着林齐二人连连拱手。 “二位,误会了,误会了…” 这位代王殿下,苦笑道:“二位也知道,从进入长安之后,皇城戍卫,大半都是我河东军在负责,这是一项重任,老夫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分毫出错,但是…” 王大将军咬牙道:“但是不知为何,还是给贼人混了进来,冒充宫人,刺伤了陛下,老夫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进宫,派人闭了宫门,想要把贼人揪出来…” “形势紧急,所以才闭锁承天门,完全没有拦着二位王爷的意思…” 齐师道面无表情,皱眉不语。 越王殿下看了看王甫,冷声道:“大将军,现在陛下如何了?” 王甫低头,长长的叹了口气:“贼人冒充司宫台的人,直接潜入了寝殿,陛下受伤不轻,太医正在诊治之中……”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齐二人。 “老夫,这就带二位王爷去面圣…” 齐师道看向王甫,终于开口。 “贼人…捉住了没有?” 王甫微微低眉:“目前抓到了六个,但是还有没有同谋,现在还在继续搜查。” “带我进宫。” 齐大将军缓缓开口,声如闷雷:“我要面见陛下。” 王甫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林昭。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 “大将军的手段,着实让人有些害怕,林某要着带手下将士,一起进皇宫。”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太极宫里 承天门门口,三位节度使相对站立。 夜风吹过,几点秋雨落下。 这个时候,皇城里又有异动,同样收到了消息的宰相曹松等人,带着文武百官,也赶到了皇城里。 因为景风门已经开门,这些大臣们也进入到了皇城之中,足足近百个身着官服的臣子,看起来浩浩荡荡。 王甫看向林齐二人,微微叹息:“二位把老夫想的太坏了一些,今日皇宫中的刺客,与老夫没有任何干系。” “既然二位王爷要进宫去,那就进宫去罢。” 说着,王甫转身,对着承天门上的将士挥了挥手,承天门大门缓缓打开。 林昭回头看向赵甫平,声音低沉:“带两个校尉营随我进宫,其他人在皇城之中,原地待命!” 两个校尉营五百个人,再加上皇宫里本来就有一些平卢军的人,这么多人手,就算真的动起手来,也足以保护林昭从皇宫之中突围。 赵甫平立刻点头,对着身后挥了挥手。 两个校尉营立刻出列,跟在了他身后。 齐师道有样学样,对着身边的护卫吩咐了一句,五百个朔方军也跟在他身后。 两个节度使就这样,从承天门进入了皇宫。 王甫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去,而是迎向了曹松等人,向这些长安城的大臣们解释今天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昭与齐师道,在一个河东军将领的带领下,很快进了皇宫,他们两个人对皇宫都不陌生,很快就摸到了天子的寝殿门口。 此时的寝殿,已经被河东军重重包围,一身甲胄的河东军少将军,正把守在宫门口,禁止任何人进出。 简单林齐二人,王络上前,对着两个人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河东军王络,见过二位王爷。” “让开。”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我等要面圣。” 王络很识趣的退后一步,让开了道路。 “自然不敢阻拦二位王爷,二位王爷请进。” 就这样,林昭与齐师道,很顺利的进入到了寝殿,刚进到寝殿之中,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地上,还可以看到鲜血。 很显然,这并不是皇帝的血,多半是刺客到场的时候,与这里的护卫,或者是司宫台的人发生了一些冲突。 林齐二人微微皱眉,带着身后的一群护卫,继续朝着寝殿内部走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天子的卧房。 这里,已经可以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 司宫台大太监周振,坐在卧房门口,双手抱膝,把头埋进了膝盖里,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林昭见状,微微叹了口气,半蹲在周振面前,伸手拍了拍周振的肩膀,开口道:“周公公…” “今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到林昭的声音,这位大周有史以来最憋屈的大太监缓缓抬头,他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齐师道,突然翻身,跪在了地上,号啕大哭。 “二位王爷,你们…终于来了!” 周振泪流满面。 今天晚上,他是真的害怕了。 他掌管司宫台,平日里也算是有点权柄,但是今天晚上,当那些长刀寒芒亮起的时候,周振才第一次深刻的认识到。 如今不管是天子,还是他这个大太监,都已经是他人案上鱼肉了。 齐师道上前,伸手把周振扶了起来,皱眉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说无妨。” 此时,这位朔方节度使,目光之中杀气毕露。 他已经有些愤怒了。 如果坐实了这件事是河东军所为,那么他绝对不会再容忍下去,多半会带着朔方军,与河东军翻脸。 周振被扶起来之后,站在两个节度使面前,依然战战兢兢。 “今天晚上,陛下在甘露殿批阅完奏书,起驾回到寝殿,刚回到寝殿,外面就有差不多十个人,每个人都是司宫台的装扮,悄无声息的接近了陛下……” 周振说话,都带着颤音。 “当时陛下就在寝殿门口,与那些刺客,只有十几步的距离,虽然咱们司宫台的人拼死保护陛下,但是陛下还是被那个贼人伤到……” “如今,陛下已经昏迷过去,人事不知,几位太医正在里面,给陛下处理伤势……” 齐师道面色一沉,冷声道:“陛下伤到了哪里?” “腹…腹部…” 周振声音颤抖的厉害:“被一个贼人的刀子,扎进了腹部……估计有两寸…” 听到这里,林昭忍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伤口两寸,就是六七公分了,这个深度……多半伤到了器官。 在这个时代,被利器伤到器官,基本上没有什么好办法救治,就算有那种命大的,能够硬撑下来,但是怎么看,皇帝陛下的身体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想到这里,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刺客们…捉到了么?” 周振缓缓摇头,苦笑道:“宫里出事之后没多久,河东军的人就来了,接手了宫禁,司宫台的人也被控制住了,奴婢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只听说……” “只听说是捉住了几个。” 林昭再一次皱眉,问道:“太子呢?太子怎么没到?” 周振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眉,瞥了一眼卧房里。 “殿下在房间里,陪着太医们给陛下诊病。” 林昭脸色骤变。 这个时候,皇帝突然被刺杀,太子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这种时候,如何能让他一个人在天子身侧?! 这样,就算皇帝没事,说不定都会被太子活活掐死! 想到这里,林昭不再犹豫,沉声道:“周公公,你让开。” 周振站了起来,让开了一条路,他看向林昭,神情有些犹豫。 “王爷,太医说了,不能让任何人打扰……” “不打扰?” 林昭咬牙道:“再不打扰,恐怕就没有机会打扰了。” 说罢,他不再犹豫,狠狠一脚踹在了房门上,然后推门而入! 齐师道背负双手,跟在林昭身后,两个节度使,一起进了天子的卧房! 房间里,太子殿下跪在天子的床边,深深低头。 几个太医在前后忙碌,忙着给天子处理伤势。 而生死不知的天子,就静静的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 随着房间门口传来的巨响,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 两位节度使,缓缓走进了这间天子的卧房。 林昭走在前面,他环视了一遍房间里的情况,然后立刻把目光放在了床榻上的天子身上。 越王殿下声音沙哑:“陛下如何了?” 齐师道没有说话,默默走到天子的床边,伸手探了探皇帝陛下的鼻息。 然后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 “尚有气息。” 第七百八十三章 诛杀逆贼! 还活着就好… 林昭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还活着,最起码帝位不会空悬,哪怕皇帝一直昏迷,成了“植物人”,最起码他还是皇帝。 如果皇帝嘎嘣一下没了,那么朝廷就会立刻开始皇权顺递的程序,此时朝廷是有太子的。 两三天的时间,太子李炎就能登基嗣位。 到时候,就不太好收拾了。 林三郎微微点头,转头看向屋子里的几个他回,冷声道:“诸位听真了,无论如何,要把陛下救回来,如果有谁敢动歪心思,当心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林昭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恐吓这些太医,而是要提醒他们,不要做蠢事。 因为皇宫被王甫控制的比较多,这些太医里,也很有可能被王甫收买了。 齐师道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林昭的意思,他默默走到林昭身边,低眉道:“让人去太医署,再叫几个太医过来共同诊治,免得有些人不老实。” 林昭微微低眉:“嗯,我这就让人去太医署请太医过来。” 说着,林昭走出卧房,对着赵成吩咐了几句,然后重新回到了天子的卧房里,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太子殿下。 林昭半蹲了下来,看着满脸泪水的太子,面无表情:“殿下倒是来的快。” 李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抬头看了看林昭,又扭头看向齐师道,声音哽咽:“姑祖父,越王爷,你们终于来了。” 太子殿下两只眼睛都已经哭红了,他低着头,咬牙道:“贼人胆大包天,胆敢潜进皇宫刺杀父皇,二位长辈无论如何,也要替朝廷擒拿贼寇,诛杀凶徒!” 林昭站在太子面前,眯着眼睛看向这位戏很足的太子殿下,没有说话。 而齐师道则是半蹲了下来,静静的看向太子。 “以殿下看来,是哪里的贼人,伤了陛下?” 太子慌忙低头,垂泪道:“姑祖父,侄孙也是刚收到消息,便到了太极宫,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只等几位长辈主持大局了……” 见他这个模样,齐师道默默起身,与林昭对视了一眼。 这个时候,很多话已经不需要语言沟通,一个眼神就已经可以了。 齐师道声音低沉,如同闷雷。 “殿下,你且起身罢,同我们一起出去。” “这里除了太医,不要留人了。” 齐师道缓缓说道:“瓜田李下,免得给殿下惹来麻烦。” 皇帝死了,最大受益者是谁? 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已经哭成泪人的太子。 这个时候,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师道,基本上都已经笃定,这件事与太子,与王甫脱不开干系。 两位节度使说话,在这个时候无疑是很好用的。 太子殿下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先是看了两个节度使一眼,然后低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踉踉跄跄的出了天子的卧房。 林齐二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几个太医。 齐师道面目威严,缓缓问道:“诸位先生,陛下现在情况如何,你们要给朝廷一个说法。” 几个太医聚在一起,低头商量了片刻,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太医站了出来,对着齐师道拱手道:“回这位相公,陛下身体……不太好。” 他低着头,叹了口气:“陛下腹部被利器刺伤,而且那刀子还不干净,似乎还伤到了肺部,我等已经替陛下处理的伤口,上了药,又开了药方,但是能不能好……” “全凭天意。” 说到这里,老太医顿了顿,继续说道:“三天之内陛下能醒过来,就有机会,如果醒不过来,恐怕……” “恐怕就回天乏术了。” 齐大将军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环视几个太医,缓缓说道:“诸位先生,今日但尽本事,治好陛下个个重赏,就算治不好,想来朝廷也不会治罪,但是……”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面色威严起来,他冷冷的说道。 “但是诸位之中,如果有人敢做手脚,便不止是诸位个人的生死问题了。” “一旦查实,必然夷灭三族!” “太医署的其他太医很快就到,希望先生们不要自误。” 林昭也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眉道:“这位是朔方军齐大将军,林某忝掌平卢军,诸位如果真的谋害天子,那位王大将军可保你们不住。” 说罢,两位节度使才一前一后,离开了天子的卧房,把这个房间,留给了里面的几个太医。 他们两个人说完话之后,房间里的几个太医,每一个人都是冷汗涔涔。 先前那个年纪大一些,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太医,看了一眼几个同僚,声音沙哑。 “诸位都听到了。” “我等行医,是为了治病救人,但凭良心,千万莫要给自家招祸。” 说罢,老太医低下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始书写药方。 此时,林昭与齐师道,已经一前一后离开了天子的卧房,林昭走在后面,顺手带上了房门。 这个时候,曹松等朝廷的大臣们,还有王甫,都已经到了寝殿门口,见到林昭等人走出来,曹松立刻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问道:“越王爷,里面的情形如何了?” 除了他拉着林昭之外,也有一些官员拉着齐师道的衣袖,询问天子的情况。 林昭微微皱眉,对着曹松开口道:“很不好。” “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一众文官,声音沙哑:“太医说,要看三天之内能不能醒过来,不过…诸位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皇帝死了,是有一套很复杂的流程的,这个流程,也要靠这些文官们去忙活。 一旁的齐师道,却没有林昭这种耐心,他皱着眉头挣脱了一群文官的拉扯之后,径直走到站在一旁的王甫面前,冷冷的看着这个河东节度使。 如果不是为了顾及最后一点体面,齐师道多半要直接抓王甫前襟了。 齐大将军声音沙哑。 “王甫,今天晚上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师道从军三十多年,做节度使也做了十几年了,他这种气势,常人可能会直接被他吓得瘫倒在地。但是面对齐师道的质问,王甫却很是冷静。 他对着齐师道拱了拱手,开口道:“大将军息怒。” “今夜宫里,也是突发事件,老夫听说了之后,立刻就让人封锁了宫禁,那些刺客,现在已经捉住了大半。” 说到这里,王甫顿了顿。 “等明天天亮,交给三法司审理,应该很快就会出结果。” 齐师道冷哼了一声,欺身上前,距离王甫,只剩下一步距离。 这位齐大将军,目光之中怒火满溢。 他声音沙哑。 “王甫,如果这件事是河东军所为。” “齐某一定替大周,替朝廷,诛杀逆贼!” 第七百八十四章 一个德行 听到齐师道的“狠话”,即便是城府深沉的王大将军,忍不住眼睑抽搐。 他很清楚,齐师道有这个能力。 朔方军虽然在平叛的过程中伤亡惨重,但是几个月时间过去,现在也开始在征募新兵,再加上他们收编了数千人的关中义军,以及灵州的家底,加在一起也能凑出五六万战力。 虽然不复从前十万大军的盛况,但是仅仅这五六万人,就足以与河东军抗衡。 毕竟河东军在面对范阳叛军的时候,同样也有伤亡,而且伤亡不小。 除开朔方军之外,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林昭,只要平卢军与朔方军联手,河东军甚至连长安也不敢待,只能狼狈逃回太原。 说不定回到太原之后,都躲不掉两路兵马的讨伐。 王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齐师道低头拱手:“大将军,王某也是周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这件事…王某最多也就是个护卫不力的罪过,大将军尽管去查,只要大将军查出王某图谋不轨的证据,不劳大将军动手,王某立刻就在太极宫里自戕!” 齐师道目光冷冽。 “王大将军最好没有做。” 两位大将军正在对峙的时候,一旁的林昭却看向承天门,然后扭头对王甫说道:“大将军,陛下在宫里出了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河东军护卫不力,这宫禁…” 齐师道也听明白了林昭的意思,他立刻接话,沉声道:“宫禁戍卫之责,河东军必须交出来,交给长安禁军也好,交给朝廷也好,不能再由河东军把持!” 面对两位节度使,王大将军面色平静,微微低头:“当初是我河东军拼死打进长安城,也是我河东军将士死了人,才打下了皇城,二位……” 他声音平静:“二位不能强抢罢?” 当初打长安的时候,林昭打南城,王甫打北城。 这两者是有差别的。 撇开攻打难度不提,打进了北城之后,还要打皇城,皇城的城墙比起外城墙只会高不会第,而且除了皇城之外还有宫城。 当初河东军为了拿下皇城,伤亡了足足两三千将士! 正是因为河东军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后来林昭进了长安城之后,便没有与河东军硬抢皇城的控制权。 当然了,这也导致了皇城一直被河东军控制到现在,间接导致了这次天子在寝殿之中遇刺! 越王殿下面无表情,静静的看着王甫:“大将军有什么条件,可以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但是无论如何,宫禁不能再由河东军继续控制了。” 齐师道也跟着开口道:“是这个道理,且不说这一次天子遇刺,与河东军有没有关系,即便没有关系,河东军也严重失职。” 这位朔方节度使向前一步,沉声道:“如果大将军仍然要强行控制皇城,恐怕河东军还要再死一些人才行!” 听到齐师道这句强势无比的话,林昭也微微侧目。 齐师道这个人,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都是沉稳深沉,许多事情他都不会明确表态,但是这一次,这位齐大将军表现的有些激进了。 因为,天子在自己寝殿之中遇刺这件事,已经严重动摇了皇权,动摇了朝廷的统治。 而这位齐大将军,并不想见到朝廷崩坏,也不想见到天下大乱。 王甫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那好,宫禁的事情,咱们请几位宰相过来,再一起商量商量罢。” 见王甫服软,林昭立刻开口:“现在,暂时由我等三人部下,共管皇城与宫城,大将军以为如何?” 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艰难点头。 “那就这么办。” 三位节度使聚在一起,很快商量出了一个临时的办法,由三个节度使各派两个都尉营,接掌皇城与宫城的戍卫,同时,为了防止长安大乱,长安各坊也开始进行严密管控。 就在三个节度使采取措施,紧急接管长安城的时候,长安城里的其他官员,也陆续收到了天子遇刺的消息,这些官员都急急忙忙,赶到了太极宫,来探望天子。 其中,包括了新近袭爵的宋王李煦。 李煦进入宫城的时候,林昭正在与京兆尹齐宣商量如何管控长安城,防止长安城动乱,这位宋王殿下只是看了林昭一眼,便默默的进了太极宫,去探望天子去了。 然而这一批官员,包括李煦在内,都没有能够见到皇帝,被拦在了寝殿之外。 大太监周振,站在寝殿门口,告诉诸位官员,天子正在紧急抢救之中,禁止任何人进入。 宋王殿下默默的站在寝殿门口,默默无语。 他抬头看着这座熟悉无比的寝殿,一时间思绪万千。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师兄在想什么?” 李煦默默回头,看向了身后,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正站在他身后。 年轻人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静静的看着李煦。 此时,四下无人,只有这师兄弟两个人。 年轻人静静的看着李煦。 “师兄或许在想,天子为什么没有驾崩?” 李煦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三郎想岔了,这件事…与我无关。” “是吗?” 林昭往前走了两步,与宋王殿下并肩而立,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据我所知,师兄在武功县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要先把我杀了,再与王甫一起弑君,扶太子殿下上位。” “如今天子遇刺,与师兄无关?” 师兄弟二人,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李煦面色平静,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事实上,从天子选择与林昭合作的时候,李煦就已经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寝殿,缓缓闭上眼睛。 “这件事,顺序要对。” 他睁开眼睛,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你不死,陛下如何能死?” 林昭哑然一笑。 “重逢这么久,师兄终于肯说实话了。” 越王殿下看着李煦,淡淡的说道:“师兄要杀我,我并不觉得奇怪,若是我站在师兄的位置上,多半也会想要杀了自己,让我愤怒的是,当夜我与七叔一家住在一起。” 越王殿下面无表情。 “撇开我七叔是师兄的老师不提,这么些年,七叔他没有半点对不住李家罢?” 李煦微微低眉。 “这件事是我的罪孽。”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如果做成了,李家可能会迎来新生,而我此生…都会被罪孽缠身。” “就像先帝那样。” 林昭冷冷一笑。 “你们李家人,还真是一个德行。” 第七百八十五章 反目成仇 “先帝…” 李煦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林昭背负双手,转身离开。 “寻个地方说话罢。” 李煦回头,看了一眼林昭的背影,犹豫了一下,默默的跟了上去。 早在乾德七年,他们两个人便在长安见过面。 那个时候,李煦是长安来的贵公子,而林昭还是一个书铺的伙计,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 如今,一转眼十年时间过去,李煦成功的从宋王世子变成了宋王殿下,而林昭,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越王。 地覆天翻。 林昭负手走在前面,不一会儿两个人便出了承天门。 这个时候,宫城是由三个节度使的军队共管的,因此两个人非常安全。 现在还没有到中秋,天气尚且很热,天亮的也早,等两个人走出朱雀门的时候,天色便已经蒙蒙亮了。 这个时候,朱雀大街上那些卖早点的小贩,也有零星的几个开始出摊,林昭在路边找了个卖面皮的小摊子,径直坐了下来。 李煦默默坐在林昭对面。 要了两份面皮之后,宋王殿下看向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陛下…情况如何了?” 林昭低头扒了一口面皮,微微低头:“周振应该跟师兄说过了,重伤昏迷,生死不知。” 李煦“哦”了一声,低头也吃了一口面皮,没有再说话。 林昭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形容有些憔悴的瘸子,微微摇头:“人生最辛苦的事情,就是把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看来师兄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是李家人。” 李煦放下手中的筷子,声音平静:“我生来姓李,生来享受李家的富贵,长大成人了自然就要为李家做些事情。” “且不说…李家应不应该永远做天下至尊。” 林三郎面无表情,开口道:“即便应该,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李家的事情,李家非要杀我不可?” 李煦愣了愣,无言以对。 林昭冷冷一笑:“大约是因为我,对李家的统治成了威胁,是不是?” “杀了我,王甫就可以说了算,再通过王甫,把太子扶上位,然后辅佐太子,联合齐师道,慢慢拔除王甫,让权柄重新回到李家手中,是不是?” 当初在武功遇刺的时候,林昭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对他动手,一直到后来,事情慢慢指向李煦,皇帝也证明是李煦动手之后,林昭才慢慢想明白这件事的前后因果。 李煦要代表李家,做最后的挣扎。 对于李家来说,皇帝不一定要是李洵,只要姓李就可以。 因此对于李煦来说,帝位上不一定非要是李洵,也可以是李炎。 所以,他才会有后续的一系列动作。 见李煦沉默不语,林三郎冷笑道:“师兄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杀了我,联合王甫,让太子正位,再联合齐师道,杀了王甫。” 他看向李煦,缓缓说道:“到最后,再联合皇帝,把功高震主的齐师道也给杀了,是不是?” 李煦再一次低头,喝了口面汤,然后抬头看向林昭,低眉道:“齐师道之后,我也会功高震主。” 他神色平静。 “我也会死。” “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是李家赤胆忠心的忠臣,是不是?” 林昭冷冷的看着李煦。 “去你娘的!”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骂道:“到头来,只要是替你们李家做事的,就没有一个好下场!” “皇权无二主。” 宋王面无表情:“为了江山社稷,但凡是威胁到皇权的,都有取死之道。” “那康东平威胁到皇权没有?” 林昭看向李煦,面露讥讽之色:“师兄当年,怎么不去杀康东平?!” “我尝试了。” 李煦抬头看向林昭。 “不然,三郎以为关中义军是怎么来的?” 说完这句话,李煦默默起身,对着林昭拱了拱手。 “三郎,这件事是为兄对你不住。”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但是易地而处,咱们说不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林昭不屑一笑:“我要是你,关中义军将会横扫天下,不必借助任何阴谋诡计。” 李煦愣了愣,然后摇头苦笑。 “或许吧。” 他对着林昭低头作揖,语重心长:“你我兄弟,相识已近十年,如今反目成仇…乃时势所致,非你我所愿也……”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一次低头行礼。 “仇怨已结,将来事败,李煦有死而已,只希望你我,都能够…” “祸不及妻儿。” 林昭看向李煦,面无表情。 “好,我应你了。” 李煦再一次低头作揖,然后默默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 这位宋王殿下,实际上是在求饶了。 虽然他说的话是互相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林昭事败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李煦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将来有一天,宋王府破落的时候,希望林昭能够放过他的家人。 身为皇室子弟,能够说出这句话,说明李氏皇朝… 已然日落西山。 看着李煦渐渐远去的背影,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里有些复杂。 他在想刚才李煦说的话。 易地而处,他们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假如他是李煦,没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没有火药火器,没有任何金手指,只凭借这个时代的眼界见识,他…… 会不会比李煦做得更好? 恐怕不容易… 想到这里,越王殿下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排铜钱放在桌子上,给李煦付了帐,然后转身离开。 拐角处,越王府的马车已经等候许久。 林昭上了马车,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 赵成伸手拉着缰绳,回头问道:“王爷,去哪里?” “回家。” 林昭声音沙哑:“我累了。” 赵成应了一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回到了越王府。 这个时候,林昭已经整整一夜没有阖眼,他回到越王府后院之后,回头叮嘱赵成。 “记着,让铜钱卫密切关注长安城里的一切动向,有什么事情立刻禀报。” 赵成应了一声,低头道:“属下明白。” 林昭低头想了想,继续说道:“宫里的情形,也要盯着…” 所谓宫里的情形,说白了就是皇帝死没死。 赵成再一次低头:“属下明白了。” 林昭伸手拍了拍赵成的肩膀,开口道:“好了,你去忙罢,我稍稍睡一会。” 赵成点头,转身去了。 而林昭,则是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卧房之中,崔芷晴已经起床,正坐在书桌后面看书。 见林昭回来了,崔芷晴站了起来,慢慢走向林昭,问道:“夫君,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一晚上没回来…” 林昭扶着她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事,估计是…” “有些人东宫住的不耐烦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朝廷的规矩 因为一夜没睡,再加上昨天晚上耗费了不少精力,林昭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起床揉了揉眼睛,看向正静静待在自己身边的崔芷晴,开口问道:“有人来么?” 崔芷晴放下手里的书卷,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有两个铜钱卫的人在外面候着,不过赵成没有来,应该没有急事,我便没有叫醒夫君。” 林昭点了点头,起身披上衣裳,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已经下午了。” 崔芷晴走过来,帮着他穿好衣服,轻声问道:“夫君,妾身听说陛下…” 过了大半天,皇帝遇刺的事情已经传遍长安上层,身为越王府侧妃的崔芷晴,自然也听说了一些。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道:“陛下遇刺,昨夜一直昏迷不醒,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自问自答。 “多半没有,不然赵成应该来叫我了。” 说着,林昭穿好身上的衣裳,开口道:“六娘,我还要再出去一趟。” 崔芷晴点头:“嗯,夫君你自己小心。” 林昭跟崔芷晴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卧房,越王府的后院里,两个铜钱卫的人已经等候许久,这两个人袖口绣的都是四枚铜钱,算是铜钱卫的中上层。 见到林昭之后,他们立刻起身,低头道:“王爷。” 林昭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宫里情况如何?” “所有太医,都在寝宫为陛下诊病。” 其中一个中年人低头道:“但是陛下情况不太好,一直昏迷不醒,喂不进药,现在也还没有醒过来,咱们有人在宫里盯着,有情况会随时禀报…” 林昭微微点头,继续问道:“长安城里,没有什么异动罢?” “有…” 另一个年轻人低头道:“陛下遇刺重伤的消息传开之后,长安城里又开始人心浮动,上午已经有些富商想要离开长安,好在京兆府齐府君应对得当,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长安城里的一些精炼的消息,一条一条的告知林昭。 林昭听了一遍之后,微微闭上眼睛,消化了这些信息,然后开口道:“好了,我知道了。” “你们……去忙罢。” 两个人恭敬低头,转身离开。 林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把赵成喊了过来,然后上了越王府的马车,进了皇城。 他刚进皇城,一身戎装的赵甫平便迎了上来,对着林昭低头拱手:“王爷。” 天子遇刺之后,皇城戍卫暂时由三家共管,赵甫平是平卢军在长安城里的首领,这一天一夜时间,他都在宫里总管全局,没有离开。 林昭对着他微微点头,开口问道:“没出什么事罢?” “没有。” 赵甫平跟在林昭身后,边走边说话:“就是…陛下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太医院的两个奉御,还有那些太医都一一给天子看过,他们…他们说…”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赵甫平,皱眉道:“怎么结结巴巴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赵甫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些太医说,如果陛下今天晚上仍旧不能醒过来,恐怕…就很难醒过来了。” 林昭沉默不语。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已经是下午,接近傍晚了。 也就是说,皇帝还有差不多一个晚上的时间,如果不能醒过来,这位御极九年的天子,将会就此撒手人寰,大周的皇权也会迎来新主。 林昭心中微微有些感慨。 当初他进长安,第一次见到李洵的时候,李洵还是个尚算年轻的太子殿下,如今一转眼十年时间过去,当年那位东宫的太子,竟然也到了生死边缘。 “知道了。” 林昭声音低沉,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继续朝着太极宫走去。 “王爷,曹相等人,一直在政事堂里,想找您过去议事。” 赵甫平沉声道:“属下知道您昨夜一晚上没有睡觉,便没有去打扰王爷。” 林昭微微皱眉。 这个时候,曹松找他,不会有别的事情,只会是商议下一任皇帝。 毕竟这种时候,也不太可能会有别的事情了。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宫里的刺客,抓干净了没有?” “抓干净了。” 赵甫平深深低头:“总共十一个人,当夜就死了七个,剩下的四个,三法司连夜讯问…” 说到这里,赵甫平声音有些沙哑:“按照三法司讯问的结果,这四个人,都是范阳叛军的将士…” 林昭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做得还真干净,看来不是筹划一天两天了。” 两个人说着话,就已经来到了承天门门口,林昭抬头看了看这道宫门,然后微微摇头:“我去一趟政事堂,先不进太极宫了,派人盯着宫里,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赵甫平低头道:“属下明白。” 林昭扭头看了看这位两眼通红的赵将军,问道:“你也一宿没合眼罢?” “不碍的。” 赵甫平摇头:“末将行伍出身,两三天不睡觉家常便饭。” 林昭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伸手拍了拍赵甫平的肩膀之后,扭头朝着政事堂走去。 政事堂,就在皇城里。 林昭当年在长安做给事中的时候,曾经有机会去过几次政事堂,那时候他的七叔林简,还在政事堂里做宰相,仗着林简的面子,林昭还曾经参观过作为大周中枢的政事堂。 熟门熟路,林三郎很快来到了政事堂的门口,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暗淡,政事堂里灯火通明,显然几位宰相都在里面忙碌。 林简告老还乡之后,政事堂就是曹松在主持,除了曹松之外,皇帝又从朝廷里增补了四个同中书门下三品,与曹松一起组成了这一届的政事堂。 林昭来到政事堂门口,很快就有人进去通报,没过多久,一身黑衣的曹松,便迈着步子走了出来,见到林昭之后,他三两步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苦笑道:“越王爷总算是来了,可叫老夫一阵苦等。” 林昭看了看曹松,微笑道:“我一介闲人,曹相等我作甚?” 曹松拉着林昭的衣袖,把他请进了政事堂,这位老宰相亲自拉着林昭坐下,然后自己也找了个椅子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越王爷,陛下的情形,你应该比老夫要清楚,这个时候,你们三个异姓王,要拿出章程出来。” 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能有什么章程?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就是。” 曹松抬头看向林昭,语重心长:“越王爷,若是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陛下…一旦驾崩,就是太子嗣位了。” 林昭面无表情,抬头看向曹松。 “老相公,这一次陛下遇刺,东宫……” “有弑君之嫌。” 第七百八十七章 局面恶化 弑君之嫌… 这四个字,放在这个时候,就重如千钧了。 即便是见惯了风雨的老宰相,这个时候也不禁变了脸色,老头看向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越王爷,这种话…可不能随意说出口啊…” 林昭不以为意,伸手端过茶水,抿了一口之后看向曹松,淡淡的说道:“难不成老相公真的觉得这件事是范阳叛军所为?” 曹松苦笑道:“就目前看来,三法司查出来的结果是这样的。” “范阳叛军为什么要刺杀陛下?” 林昭面无表情:“陛下深居皇宫,派人潜进皇城里,要耗费多少资源?真的刺杀了陛下,对范阳叛军又有什么好处?” 曹松默默无语。 林昭冷笑道:“真有刺杀陛下的本事,这个时候范阳军要刺杀的,应该是齐师道齐大将军,齐大将军如果暴毙,驻守关中西北二关的朔方军就会乱起来,到时候身在吐蕃的范阳军,还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林昭这段话,说得已经非常直白了。 康东平没有杀皇帝的理由,最起码没有耗费巨大代价杀皇帝的理由。 因为…皇帝不管事。 那位天子,每天就在皇宫里,除了翻看司宫台情报之外就是睡女人,说得形象一点的话,就是耳聪目明但是四肢残废,这种皇帝,康东平没有动机花费巨大代价杀他。 而皇帝如果暴毙,最大的受益人自然就是东宫的那位储君了。 因此“弑君之嫌”这四个字,林昭不仅没有胡说,甚至是有些……收敛了。 在越王殿下看来,尽管这件事没有证据,但是几乎可以确定就是王甫翁婿俩干的! 曹相沉默许久,才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越王爷,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没有证据的。” “如果陛下驾崩,这皇位…” 听到这句话,林昭也有些头痛。 假如皇帝没了,那么林昭还真没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李炎登基,总不能直接指着李炎的鼻子说他弑君弑父罢? 林三郎心中幽幽叹息。 可惜,齐师道不跟他完全一条心。 如果那位齐大将军,能够坚定的跟他站在一起,那么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林昭想让李家的任何子弟当皇帝,都不会是太大的问题,他养在青州的那个六皇子李蓟可以当皇帝,甚至西郊纯阳观的那个小道士,也可以当皇帝…… 可惜,齐大将军有自己的想法。 想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淡淡的开口道:“老相公,这个时候陛下只是昏迷,帝位的事情,不用这么急着商议,不过林某的意思很明确…” 林三郎面无表情:“东宫有弑君弑父之嫌,没有自证清白之前,平卢军不支持太子顺递皇位。” 曹松低头喝了口茶水,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好容易安定下来的长安城,立时又要大乱,老夫这一把骨头,真是经不起折腾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尝试性的问道:“越王爷,要不然给林相写封信,让他回长安来主持局面?” 这老头,关键时候又想缩头! 林昭心里暗骂了一句,但是明面上却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摇了摇头:“老相公,我七叔他刚辞官不久,这会儿说不定还没有回到越州,哪里有把他叫回来的道理?况且他老人家这几年,已经身心俱疲,实在是不堪国事了。” “至于现在的局面,老相公也不必着急,只要您老人家能够稳住朝政,我等都会协助老相公稳定朝局,至于长安城里的事情,老相公可以多与齐府君商议。”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齐府君是京兆尹,同时也是李家的外甥,还是齐大将军的长子,他的这些身份,足够他平衡长安局面。” 曹松眼睛一亮。 在这种情况下,齐宣的确是一个很合适的人… 他既是文官,又属于勋贵,同时…还是军头的儿子! 种种身份层叠在一起,让他可以在长安各个阶层里都能说上话,尤其是他这个京兆尹的身份,让他出面来维持长安稳定,合情合理。 “险些把齐府君忘了!” 老头一拍大腿,开口道:“我这就去让人把齐府君请到政事堂来。” 老头一边说话,一边招了招手。 司宫台外面的小吏立刻小跑了进来,准备听从吩咐,就在这个时候,司宫台外面一阵骚动。 赵成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来到了林昭面前。 “王爷,赵将军派人传信来了!” 林昭见他有些慌张的表情,皱了皱眉头:“出什么事了?” “陛下……陛下醒了!” 赵成终于说完了这句话。 林昭与曹松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暗自松了口气。 只要皇帝能活着就好,那让他瘫在了床上,至少能够维持长安城里的局面。 林昭正要说话,就看到赵成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不过…不过太医说,陛下在寝殿里呕血了,恐怕……” “恐怕坚持不到天亮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与曹松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林昭怒视了一眼赵成,骂道:“跟谁学的,说话说一半!” 他转头看向曹松,声音沙哑:“老相公,咱们……赶去寝殿罢!” 曹松微微点头,然后幽幽叹了口气。 “越王爷,要做好局面恶化的准备了…” 林昭默然无语,起身与曹松一起,离开了政事堂。 政事堂作为朝堂的中枢,平日里皇帝随时都要召见,因此距离宫城并不远,两个人没过多久就从承天门进了皇城,然后来到了天子寝殿门口。 这个时候,天子的寝殿前,已经密密麻麻跪了一群人。 跪在最前面的,是李洵的儿女们,也就是李家的一众皇子公主。 文武百官都跪在他们身后,人群之中时不时传来一阵抽泣的声音。 林昭左右环顾,便看到齐师道与王甫,都站在寝殿门口的右侧柱子下,正在商量什么事情。 林昭带着曹松一起,来到了这根柱子下面,对着两位节度使拱手行礼。 行礼之后,林昭看向两个同行,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问道:“二位王爷,我来的晚了,这里情况如何?” 此时,齐师道与王甫两个人,都是眼睛通红。 很显然,他们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模样颇为憔悴。 林昭白天还回家睡了一觉,这两位,硬是熬到了现在。 王甫微微低眉:“太医在里面,只听说呕血了,具体如何,还不知道。” 齐大将军看了一眼林昭,又看了看曹松,然后缓缓开口:“我等也是刚到,静等消息就是。” 说着,他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寝殿大门缓缓打开。 表情似哭非哭的大太监周振,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众人,然后就看到了柱子下面的三位异姓王。 此时,三个人也迎上了周振。 周振叹了口气,对着三个人躬身行礼。 “三位王爷,都进去…看看罢。” 第七百八十八章 悲哀的皇帝 三位节度使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林昭往前走了一步,看向周振。 “周公公,陛下情况如何了,你提前通个气,我们心里也有个底。” 周太监面带悲戚之色,深深低头。 “三位进去便知道了。” 林昭微微皱眉,回头看向另外两位节度使,三个人眼神交流了一会儿,然后齐师道第一个迈步,走进了天子的寝殿。 林昭与王甫两个人随后跟上,一起进了寝殿。 寝殿并不是特别大,很快三个人就来到了皇帝的床榻边,此时的皇帝陛下已经苏醒了过来,但是嘴唇有些发紫,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 大皇子李炎,跪在天子床前,低头啜泣。 林昭特意看了看这位太子殿下。 从这件事情出了之后,天子的寝殿就只许太医署的太医进入,太子殿下也没有办法进来,而他现在成功进来了,就说明…… 是皇帝传他进来的。 而且……父子俩已经说完话了。 三位节度使站在天子床前,先后下跪。 “臣等,叩见陛下……” 天子半躺在床上,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三个节度使。 此时的皇帝陛下,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他深深地看了王甫一眼,长了张嘴。 但是,此时的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张口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能说出来。 周振站在天子面前,俯身仔细倾听,这才听到了个大概,这位大太监神色哀伤。 “三位王爷,奴婢代陛下传话。” 周太监顿了顿,缓缓开口:“朕…为奸人所害,命数不久…”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微微皱眉,他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既然已经醒了过来,只要好好休养,就应当可以痊愈,切莫口出凶言…” 床榻上的皇帝微微摇头,他看了一眼跪在自己床边的大儿子,声音微弱。 周振再一次替皇帝传话。 “皇长子…深肖朕躬,望三位爱卿…悉心辅佐…” 听到这句话,王甫微微低头,但是嘴角露出一抹看不见的笑意。 他心里明白,皇帝已经决心要传位给李炎了。 林昭与齐师道,都是微微皱眉。 李洵并不是什么蠢物,事情到这个地步,他多少能猜出一些是谁害了他,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选择传位给太子,实在是因为… 没有什么办法了。 现在李家朝廷本就虚弱,他的儿子当中,只有李炎一个人成年,并且拥有了一些势力,在这种群狼窥视的情况下,传位给其他的儿子,对李家来说机会更渺茫。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李炎,是一个先帝那样的枭雄,可以重新把李家,把大周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王甫直接跪在了地上,垂泪道:“老臣…定当遵从陛下圣意…” 齐师道没有立刻跪下来,而是扭头看向林昭。 林三郎微微低眉,也没有下跪。 如果认可了皇帝的命令,就代表着同意李炎登基,这个时候不管是齐师道还是林昭,对李炎都颇有些看法。 争权夺利无可厚非,甚至弑君谋逆也是为了给自己谋利,都可以理解,但是弑父…… 实在是有些太狠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微微低眉,看向了跪在地上深深低头的李炎,心中不免感慨。 当年先帝在一片乱象之中登基即位之前,他的父亲灵皇帝…同样是不明不白的暴病而亡,如果灵皇帝也是死于先帝,那么李家的这个传统……还真是一脉相承。 不过即便如此,林昭并不想认皇帝的这道“遗诏”。 因为他不想让王甫这么轻松的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获胜,而更重要的是…… 长安城将来谁当皇帝,现在的皇帝说的并不算。 天子脸色十分苍白,他看着依旧站立不跪的两个节度使,张口说了些什么。 周振依旧在附耳倾听,听完之后,这位大太监眼睛有些发红,他抬头看向两个站着不动的节度使,有些艰难的开口道:“二位王爷,陛下说…” “难道要朕求你们不成吗?”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就准备下跪接旨。 林昭迈步上前,伸手扶住了齐师道。 “齐师叔,陛下重伤,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沉声道:“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坏了家国纲常。” 老实说,林昭这个时候,并不是想要替皇帝出头。 假如李炎不是王甫的女婿,他亲手把皇帝捅死了,林昭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时候如果李炎即位,河东军将来就会完全占据朝堂,最起码未来五年到十年时间,林昭都只能在幽燕一带,做割据势力。 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要为自己,为了朝廷去争一争。 齐师道没有跪下去,扭头看向林昭,低声叹息:“三郎,陛下都已经这样了…” 林昭面无表情。 “师叔这一跪,明日我便离开长安,长安之事,平卢军再不过问分毫。” 跪在旁边的王甫,把两个人的对话听在了耳朵里,他脸色难看,扭头看向林昭,低声喝道:“林三,你要抗旨不遵吗!” 林昭面无表情,瞥了一眼王甫。 “圣令非出自于圣人,而是出自周公公之口,除非天子下诏,政事堂盖了印,才算是圣旨,到时候林某自然遵从。” 齐师道默默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子李炎,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皇帝,也叹了口气,对着皇帝拱手道:“陛下,您还是好好歇息,将养身体…” 见林齐两个人都不买账,王甫气的直接站了起来,怒视二人。 “二位王爷,要谋逆吗!” 林三郎面无表情:“到底是谁谋逆,大将军心知肚明。” 皇帝陛下躺在床上,看着争执不休的三个节度使,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不止是因为身体的原因。 更多的是因为…心累了。 事情到这个地步,他这个皇帝,已经早早的失去了对朝政的控制权,到了现在,不仅朝政他说了不算数,就连接班人的人选,他说出来之后也没有人听了。 皇帝陛下心里,一阵悲哀。 他默默的躺在床上,听着耳边不休的争吵之声,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股虚弱的感觉传来,这位皇帝陛下闭上了眼睛。 罢了罢了,人死万事皆空,由他们争去。 正当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的时候,一旁的周振,似乎感觉到了皇帝的状态,他跪在了皇帝陛下身边,垂泪道:“陛下,您…还不能睡啊…” “宋…宋王殿下,还在外面等着,要见您呢……” “宋王…” 皇帝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周振。 “让……让老八进来见…见朕。” 第七百八十九章 最后的遗产 三位节度使没有办法统一意见,也不能一直在寝殿争执下去,只能暂时向皇帝告退,离开了寝殿。 而在这个时候,周振亲自出了寝殿,在勋贵之中找到了跪着的李煦。 这位大太监眼睛发红,低头道:“王爷,陛下…” “陛下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您…快去见一见罢。” 李煦默默起身,跟在周振身后,一瘸一拐的进了寝殿。 寝殿里,十几个太医都已经出去了,只留了一个奉御,处理临时情况。 李煦来到皇帝床前,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如纸的皇帝陛下,他步伐有些踉跄,颤巍巍坐在床边,眼睛发红。 “大兄…” 皇帝睁开眼睛,看向李煦。 他的嘴角,再一次沁出血丝。 李煦慌慌张张起身,看向寝殿里唯一的一个太子,声音颤抖:“张奉御,张奉御!” 这位姓张的奉御,慌忙走到天子床边,探了一下脉搏之后,从袖子里摸出一枚丹丸,喂进了皇帝嘴里。 如果在平时,这粒药是喂不下去的,一来是因为皇帝昏迷不醒,二来这种药性冲的药,也不敢给皇帝用。 但是此时,皇帝虽然虚弱到说不出话,但是意识还算清醒,竟然把这粒药给咽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再一次呕血。 这是受了内伤。 那几个刺客,在他的腹部捅了一刀,伤了器官,已经严重内出血了。 咳嗽了几声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气上涌,皇帝脸上出现了一些血色,他睁开眼睛看着正在给自己嘴角擦血的李煦,微微摇头。 “不…不必,不必再忙活了。” 皇帝声音依旧虚弱,但是已经可以勉强出声。 李煦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看着皇帝,大滴大滴眼泪滴在了床边。 “大兄,你…要保重身体。” “也…也挺好的。” 皇帝努力呼吸,说话都很是费力。 “朕…原先畏死,恨…恨不能长命万岁,但是…朕即便是活着,也不过是他人掌上玩物,列…列祖列宗怪罪不说,就连老八你,心里也觉得不痛快。” “现在好了。” 天子闭上眼睛,努力说话:“朕…不必烦恼,你们也不必再烦恼了。” “大兄…” 这一刻,即便是心思深沉的李煦,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们两个人,自小在一起长大,皇帝比他年长几岁,从小到大对他都很不错。 两个人虽然是堂兄弟,但是关系比亲兄弟都要亲近不少,这也是为什么李煦长大之后,心甘情愿替东宫东奔西走的原因。 虽然后来,兄弟两个人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离心离德,但是此时皇帝到了弥留之际,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便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生死面前,什么事情都不算事了。 “会好的…” 李煦拉着皇帝已经有些发凉的手,哽咽道:“张奉御已经在熬药了,大兄喝了药,慢慢…慢慢就好了…” 皇帝微微摇头。 “老八…” 李煦垂泪道:“我在,我在的…” “这一次杀朕的…” 皇帝又咳嗽了几声,嘴角再一次沁出鲜血。 “有你么……” 宋王殿下,终于情绪崩溃了。 他泪流不止,不停的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 “大兄自小照顾我…” 他泪流满面:“我如何会杀大兄…” 李煦的确曾经想过,要扶李炎上位,而这个想法如果成功,到最后,皇帝是一定会死的。 也就是说,他想过杀李洵,并且已经付诸了行动。 但是在这种生死离别之际,当初兄弟二人只见的龃龉,也不值一提了。 “那…那就好。” 皇帝微微握紧了李煦的手,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朕这一辈子啊…” “少年时候,父皇看不上我,后来当了皇帝,也没有做成什么事情,到最后,儿子也要杀我…” 他看向李煦,声音渐渐低微。 “到头来,总算还有个兄弟,总算……” “总算没有白来。” 说完这句话,皇帝只觉得双眼沉重无比,便缓缓阖上了眼睛。 “大兄……!” 李煦察觉到了不对,用很大的声音,喊了一声。 但是很可惜,这位碌碌一生的皇帝陛下,已经走到了尽头。 如他自己所说,他这一辈子,的确是没有干成什么事情。 但是反过来说,他也没有干什么坏事。 假如…… 假如是一百年前的大周,假如没有康东平,假如…… 假如长安禁军的战力还在。 他应该可以安安稳稳的做一辈子皇帝,说不定后世,还会给他一个不错的名声,但是很可惜…… 此时的大周皇帝,并不是那么好做。 以至于这位皇帝陛下,不到十年的皇帝生涯,却一半时间都在流亡当中。 宋王殿下,从床边站了起来,然后跪在了床前,伸手拉着皇帝的手,泪流不止。 大太监周振,也泣不成声。 他跪在李煦身后,垂泪道:“王爷,陛下临终前吩咐,司宫台……” “之后只听您一个人的吩咐。” 听到这句话,宋王殿下狠狠咬牙,双手握拳,指甲几乎进了肉里。 他曾经想过杀了自己这个大兄,并且已经付诸行动,甚至已经被发现,兄弟俩因为这件事情大吵了一架。 但是皇帝并没有把他怎么样。 到最后,皇帝陛下意外暴死,还把司宫台留给了他。 要知道,司宫台……已经是这位皇帝陛下手中,最后的一点遗产了。 李煦泪流满面,对着皇帝陛下的龙榻,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回头看向周振,声音无悲无喜。 “周公公,出去宣布罢…” “陛下……大行了。” 周振再一次流泪,但是却默默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出了寝宫。 随着这位大太监宣布皇帝的死讯,宫里宫外,传出了震天的哭声。 太极宫门口悬挂的那口大钟,在深夜震动,声音几乎遍传长安。 铛……铛……铛…… 一共十二声钟响。 就在皇宫大钟响动的之时,三位节度使正与宰相曹松一起,坐在政事堂议事。 曹松算是这场“会议”的主持人。 三位节度使你一言我一语,寸步不让。 直到钟声响动。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闭口不语,同时转头看向太极宫。 一直到十二声钟声响完,三个人也没有说话。 终于,林昭看向王甫,冷笑道:“大将军得偿所愿,心满意足了罢?” 王甫没有搭理林昭,而是默默起身。 “陛下大行,王某要去太极宫送陛下圣灵了。” 齐师道也默默起身,走出了政事堂。 林昭最后一个站了起来,两只手拢在衣袖里,朝外走去。 曹松最后一个起身,跟在林昭身后,微微叹了口气。 “越王爷,千万冷静啊…” 月夜之下,林三郎走在皇城之中,面无表情。 “老相公放心,我冷静得很。” 第七百九十章 各有选择 丧钟连响十二声,意味着天子崩逝。 这是林昭见证的第二次皇帝驾崩。 丧钟响动之后,整个半个长安城都能听得见,许多高官权贵之家,已经很自觉的挂上了白幡。 与先皇帝病逝不同,这一次长安城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自觉挂起白幡,因为…… 这位皇帝陛下,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子。 先帝病逝的时候,只一个时辰时间,长安城里便家家户户高起白幡,但是这一次,丧钟响动许久,也只有一小半人家起了白幡,这些人家大多都是在朝廷里有官职的。 人心朝向,可想而知。 而三位节度使,在这个时候也赶到了皇城里,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天子寝殿面前,相送皇帝圣灵升天。 太极宫里,哭声一片。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个时候总是要哭一哭的。 林昭等三位节度使,跪在百官最前面,都是微微低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自然各有心思。 皇帝死了,那这个帝位该交给谁来坐? 王甫自然是属意李炎,但是林某人不太想认。 而齐师道则是态度模糊,估计在这位齐大将军看来,只要是李家子弟,谁当皇帝他都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现在的这个情况,大概率是太子登基了。 除非……林昭能在短时间之内,找到太子弑杀君父的证据,不然他没有理由阻止储君登基。 当然了,强行动用武力也是一个办法,不过照现在看来,这种办法…… 不太现实,最起码现在不行。 在皇城里忙活了一个晚上之后,到了第二天清晨,林昭终于有些扛不住了,准备打个招呼之后回家睡觉。 在这个时候,齐师道与王甫的状态,其实要比林昭更差。 最少林昭昨天白天是回家睡了一觉的,而齐王二人,则是两天两夜没有怎么合眼了。 承天门门口,林昭对着两个节度使拱了拱手,开口道:“二位,林某实在是有些困倦了,要先回去歇息歇息,二位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派人去崇仁坊寻我。” 说着,林昭也看了这两个节度使一眼,开口道:“二位两天没有歇息了,也先回去睡一觉罢,尤其是王大将军你。” 林三郎扭头看向王甫,淡淡的说道:“大将军年纪也大了,别熬坏了身子。” 王甫自然可以听懂林昭话里的意思,他微微低眉,开口道:“越王爷放心,老夫还要正朝纲扶社稷,一时半会且死不了。” 林昭冷冷一笑。 “好一个正朝纲扶社稷!以你们河东军的所作所为,此时如果长安城里无有平卢,朔方两军,恐怕登基的,可能是河东军少将军王络!” “以臆测诽谤,可不是君子所为。” 王甫看向林昭,淡淡的说道:“若长安城里只剩下越王爷,越王爷是不是也要登基称帝?” 林昭闷哼了一声,懒得在跟这老头吵架,对着两个人拱了拱手之后,转身离开。 齐师道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走向太极宫。 这个时候,宫里需要他在这里镇守,免得出什么乱子。 林昭可以潇洒的回家睡觉,是因为林某人对朝堂并不是太过上心,而他不一样,他还想维持朝廷稳定。 王甫三两步跟上齐师道,微微低头:“齐大将军,林昭诋毁东宫,非议储君,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齐师道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道:“他有没有非议储君,大将军你心里最清楚。” 王甫愣了愣,然后咬牙道:“齐大将军,也相信林昭的鬼话不成?” “大行皇帝遇刺,你们河东军脱不开干系!” 齐师道回头,冷冷的看向王甫:“太子殿下就差跟王家穿一条裤子了,教我如何不怀疑?” “王大将军,到了这个时候,你也不要以大言欺我,想让齐某支持东宫,也简单得很。” 王甫一愣,然后连忙问道:“大将军有什么条件,尽可以说出来。” “河东军立刻开拔,离开长安。” 齐师道面无表情。 “包括王大将军你,也动身回太原,只要河东军一撤,齐某一定鼎力支持太子殿下登基嗣位。” 王甫摇头苦笑:“齐大将军,那林家小儿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手持重兵,虎视眈眈,河东军要是一撤,平卢军立刻就会接掌长安城,到时候……” “大周,说不定就要姓林了!” 齐师道冷冷的看向王甫。 “咱们两个人去找他谈,到时候三家一起离开长安,如何?” 王甫脸色一沉,不肯再说话了。 这个时候,太子距离登基嗣位,只剩下一步之遥,很明显河东军在长安的利益更大,他当然不肯离开长安。 王老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眉道:“既然齐大将军也被林昭蛊惑,那老夫便不多说什么了。” “陛下驾崩,太子嗣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二位谁出面阻止,谁就是大周的国贼!” 说完这句狠话,王甫拂袖而去。 齐师道站在原地,看着王甫离谱的方向,皱眉思索。 片刻之后,这位朔方节度使,在百官之中,找到了正在与礼部的人一起商量事情的儿子齐宣。 齐府君见到老爹之后,立刻扭头,对着老爹作揖行礼:“父亲。” “宣儿。” 齐师道不善言辞,把齐宣带到了一边之后,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忙不忙?” “挺忙的。” 齐宣摇头苦笑:“陛下殡天,礼部有许多事情要跟京兆尹配合,再加上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也叮嘱让儿子尽力维持长安稳定,这几天,儿子恐怕都会十分忙碌。” “你手底下,不是有两个少尹么?” 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些杂事琐事,就交给他们去办,待会儿你替为父跑一趟崇仁坊。” 听到“崇仁坊”这三个字,齐宣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老爹的意思。 他连忙低头,开口道:“父亲,儿子知道了。” 他抬头看向齐师道,问道:“未知父亲您,要儿子与三郎说些什么?” “问他……” 齐师道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然后沉声道:“问他,想让谁当皇帝。” “今天天黑之前,为父需要平卢军一个明确的答复。”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告诉他,如果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这个时候…” “也只能是东宫。” “如果太子殿下登基嗣位。” 齐师道声音沙哑:“那他就更不能离开长安了,平卢军一走,长安…便要姓王了。” 齐府君微微低头。 “父亲,儿子都记下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奔波劳碌齐府君 这一天,京兆府的事情特别多。 齐宣上午跟礼部的人见面,商谈关于天子丧仪以及后续的诸多事情,到后来因为事情太多,他只能把京兆府的一个少尹喊来,与礼部对接。 中午好容易抽时间吃了顿饭,一顿饭还没有吃完,政事堂便来人请他过去议事了。 京兆府与六部没有从属关系,但是却归政事堂管辖,因此齐宣很快到了政事堂,与政事堂里的几个宰相碰面。 这一次,事情更为繁杂。 因为皇帝突然驾崩,还是被刺杀死的,长安城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再加上三个节度使在这件事情上意见严重不统一,所以长安城里现在是暗流汹涌。 政事堂希望京兆府可以全力维持长安稳定。 这就需要齐宣这个京兆尹亲自出面,协调各方。 齐宣足足在政事堂待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从政事堂离开,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头脑昏沉,浑浑噩噩。 这位一身紫衣的府君大人,行走在皇城之中,冷风一吹,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在皇城之中找到了京兆府的少尹,然后伸手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白纸,递在了这个少尹手里,沉声道:“这是几位相公交待的事情,其中一部分是京兆府能办的,我都写了下来,你们明天照着办。” 曹松跟他说的那些事情,京兆府能办的只有一部分,而另外的那些部分,则是要靠他用朔方军少将军以及丹阳长公主之子的身份去办。 这少尹双手接了过来,低头道:“属下记着了,府尊。” 齐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了,现在宫里应该没什么事情了,要有事情也是礼部的事,通知京兆府的人,手上没有事情的就可以回去歇息了。” 这个少尹恭敬低头:“府尊您也在宫里忙活了两天了,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齐宣点了点头:“知道了。” 说罢,他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迈步离开了皇城,走到朱雀门门口,上了齐家的马车。 驾车的下人看到满脸疲惫的齐宣,轻声问道:“少爷,回家么?” 齐宣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脑门,声音沙哑:“去崇仁坊,越王府。” 下人愣了愣,然后点头。 崇仁坊距离皇城很近,马车离开了朱雀门之后,没过多久就进了崇仁坊,来到了崇仁坊的越王府门口。 这个齐家的下人停好马车之后,很麻溜的去越王府门口通报,没过多久,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藩王,便亲自迎了出来。 齐宣下了马车,对着迎面而来的林昭笑了笑:“越王殿下亲自出迎,折煞下官了。” 两个人之间,是有官职差距的,林昭撇开越王的爵位不提,即便是节度使的官职,也是正二品,而京兆尹则是三品官。 按正常来说,一个三品官上门拜访林昭,林昭可见可不见,更不可能到门口迎接了。 林三郎伸手拉着齐宣的衣袖,引着他进了越王府:“齐兄说的什么胡话?” 当初林昭初入长安城,还是一介白身,彼时的齐宣便待他极好,还邀请他去参加丹阳长公主的寿宴。 那时候两个人,便是知交好友。 时至今日,虽然两个人的地位都发生了变化,但是在林昭看来,他们两个仍旧是太学的舍友,交心的朋友。 越王殿下亲自迎接,把齐宣一路带到了王府的客房,双方落座之后,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六娘她有身子,行动不方便,便不出来迎接齐兄了,齐兄不要见怪。” 齐宣低头喝了口茶,看向林昭:“算算日子,弟妹再过不久就要生产了罢?” “差不多就是下个月。” 林昭也喝了口茶水,轻声笑道:“到时候如果我还在长安,就请齐兄来给这孩子取名。” 齐宣愣了愣,然后点头,应下了这件事。 “我一定到。” 齐府君放下茶杯,对着林昭微笑道:“听说清河崔氏,当年对三郎颇为不满,甚至不肯认这个姑娘了,到现在,应该有所改观了罢?” 林昭无奈的摇了摇头:“是比从前好了一些,派了两个人到长安来,不过还是鼻孔朝天的模样,不肯住在我家里,被我扔去校书去了,现在的清河崔氏远不如崔相在时,他们既想让我拉他们一把,还不肯低下头来求我。” 说到这里,林昭微微低头,闷哼道:“不是看在六娘的份上,我都懒得跟他们打交道,清河崔氏,很难再出一个崔相了。” 崔芷晴的那两个哥哥,到了长安让林昭给他们安排工作,林昭一片好心,想让他们住在越王府里,但是这兄弟俩,死活不肯住越王府,非要出去住客店。 因为…… 从理论上来说,崔芷晴现在已经不算是崔家人了,他们怕住进越王府,有人会在背后说他们的闲话。 对此,林昭大为恼火,也没有怎么上心给他们找工作,直接举荐他们去门下省做校书郎去了。 “世家大族是这样的。” 齐宣面色平静,开口道:“就连我家,在他们眼里也是突然起家的破落户,从前在长安城里见到,同样不把我看在眼里。” 齐师道所在的青州齐家,与林昭出身的越州林氏相差不多,都是普通的地方家族,因此即便齐师道迎娶了公主,“家族底蕴”依旧不够深。 “不识好歹。” 林昭不屑的撇了撇嘴。 清河所在的贝州,现在还在平卢军的控制之中,也就是说林昭才是清河的实际掌控者,然而直到现在,那些自命清高的世族,仍旧一副傲娇的模样。 想到这里,林昭摇了摇头,不再提清河崔氏的事情,而是看向齐宣,微笑道:“差点扯远了,这个时候京兆府应该十分忙碌才是,齐兄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齐府君揉了揉自己疲惫的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这个时候十分想回家睡一觉,但是没有办法,早上你从宫里离开之后,父亲让我找时间来见你一面。” 这个答案,在林昭的意料之中。 林某人眯了眯眼睛,看向齐宣:“齐大将军,想让齐兄劝我,同意太子殿下登基?” 齐宣微微摇头。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父亲让我问三郎,三郎想让谁当皇帝。” 说完这句话,齐宣顿了顿,然后盯着林昭的表情,继续问道:“父亲说,如果三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个时候……似乎也只能是太子殿下。” 越王爷端起茶杯,沉默不语。 他手里,其实有两个人选, 六皇子李蓟,原本就是皇位的热门人选,但是是康东平的大外甥,可能不会被百官认同,至于另一个…则离得更远。 已经与现在的皇族,不是一个世系了。 林三郎微微抬头,看向齐宣。 “齐兄,只要大将军能够狠下心与我站在一起,这长安城里,别的什么都不多,就姓李的人多…” 第七百九十二章 拖字决 (加更…) 随着皇帝崩逝,长安城里的局势渐渐明朗起来。 要么,太子殿下登基嗣位,河东军在朝堂上占据主动,要么林昭揭露出太子弑父的真相,在李家宗室之中另择新君。 而林昭,并不想让太子殿下登基。 或者说,太子殿下没有开出让他满意的条件。 齐府君微微皱眉。 “三郎的意思是说,从大行皇帝的儿子当中,另择一个皇子…”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倒也不一定非要如此。” “大行皇帝的死因,齐兄心里也应该非常清楚,假如太子殿下凭借自己的本事造反,弑父弑君,他做皇帝对于大周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但是太子殿下……” “是依靠外力弑父。” “他一旦登基,长安的主动权就尽在王甫父子手中。” 林昭看向齐师道,开口道:“齐兄,我这个人看重利益,但是并不怎么看中名位,长安让给河东军也就让给河东军了,大不了我回青州去做我的节度使,但是齐师叔不一样。” “他是忠于朝廷的。” 林昭声音低沉:“如果王甫能够控制朝堂,多半就能够逐渐架空朔方军。” “更重要的是,大周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大周了。” 林昭低眉道:“十年前先帝病逝,大周的国力尚在,即便被康贼打进关中折腾了几年,到现在依然还能留存一些元气,长安依旧还能够慢慢恢复,但是如果朝廷在太子以及王甫父子手中再一次败落,关中经得起第二次折腾么?” 齐宣沉默许久。 作为京兆尹,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关中的情况,范阳之乱之后,关中丁男极其缺少,最少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恢复旧观,的确…… 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 “但是现在…” 齐府君微微低头:“似乎,也找不废黜太子的理由…” “那就先拖着。”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他们既然做了事情,就不可能一点马脚都不留下,咱们可以一点一点去细查,我手下有一支情报机构,宫里也有司宫台,拖个半个月,什么阴沟里的东西都能够翻的出来!” “到时候,太子弑君的事情,将会遍传天下!”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了,这件事情,需要齐师叔与我站在一起。” “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说话,才有可能阻止太子登基。” 林昭微微低眉:“如果齐师叔不愿意,就当我没有说过,太子嗣位之后,我便带着平卢军动身离开长安,固守平卢范阳一带,坐看天下局势。” 这是林昭最稳固的退路。 有平卢军在,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离开长安城,只要回到了青州,他便又是龙入大海,以平卢军现在的发展趋势,在老巢种田几年,林某人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幽燕之王,到时候只要静待天下生变,有朝一日说不定就能率幽燕猛士横扫天下。 齐宣微微低头,开口道:“三郎的话,我会转告父亲,至于他老人家如何想,我不能做主。” “无妨。” 林昭端起茶杯,以茶代酒。 “看齐兄这个脸色,你也是累得很了,今日便不拉着你喝酒了,改天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齐宣默默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他立刻用手扶着椅子,觉得头晕目眩。 他身体本来就不够壮实,这两天时间又没有合眼,着实是有些累着了。 林昭慌忙上前,搀扶住了他的衣袖。 “齐兄,没事罢?” “没事。” 齐宣摇了摇头,稍微缓了缓之后,便对着林昭拱了拱手:“三郎,我今天状态实在是不好,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了,等改天…” “改天我缓过来,再来寻你喝酒。” 林昭伸手扶着他,开口道:“我送齐兄回去。” 齐宣摇头:“你不能去。” 这位府君大人面色严肃:“我父亲让我来,就是他不方便过来,他不能来,你自然也不能去。” “我无碍的,你把我送到马车上就行。” 林昭叹了口气,伸手搀扶着齐宣,把他送到了王甫门口,然后回头看向身后。 “赵成,赵成!” 林昭高声呼喝。 赵成慌忙一路小跑过来,对着林昭拱手道:“王爷!” “替我…送齐兄回家去,小心照顾。” 赵成连忙点头,扶着齐宣上了马车,马车缓缓离开了崇仁坊,来到了丹阳长公主府所在的永兴坊。 赵成把齐宣送到了长公主府门口,才下了马车,伸手搀扶住齐宣。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也看到了林昭,立刻迎了上来,扶住了齐宣。 “大公子,大公子,您…” 齐宣这会儿缓过来很多了,他微微摇头。 “我不碍的。” 说罢,他声音沙哑:“扶我进去休息。” 公主府的下人,立刻把齐宣扶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齐夫人听说自己的夫君站都站不稳了,慌慌张张跑过来,把他扶进去休息。 齐宣刚躺到床上,齐夫人便低声道:“夫君,你躺一躺,妾身去给你找大夫。” 齐宣微微摇头:“不碍事的,我睡一觉就好了。” 说罢,这位辛苦了两天的府君大人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等到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腕,睁开眼睛一看,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正在给自己诊脉。 再抬头看看,只见自己的父亲,齐师道齐大将军,以及母亲丹阳大长公主,都在房间里看着自己。 这会儿,二老本来应该在宫里的。 齐宣嗓子发干,说了一句水,齐夫人立刻给他倒了杯水,一杯水喝下去之后,齐宣整个人觉得舒服了许多,他这才坐了起来,看向父母。 “让二老担心了…” 大长公主脸色苍白,坐在了自己儿子床边。 “你可吓死阿娘了。” 她眼睛发红,显然刚哭过。 这位难怪,大侄子刚死,儿子又病倒了,难免会让这位大长公主难过。 “不碍事的。” 齐宣对着母亲笑了笑:“就是忙了两天,又没有休息,有些累了。” 齐师道脸上依旧看不见太多表情,他先是向大夫询问了一番情况,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齐师道床边,沉声道:“自小就让你练武,即便不从军,也可以锻炼身子,非要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 长公主瞥了自家丈夫一眼,咬牙道:“宣儿都这样了,你还要说他…” 齐师道本来就不会说话,听到这句,便立刻闭口不语。 他叹了口气之后,看向自己儿子。 “宣儿,林昭……怎么说?” 齐宣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然后微微低头:“三郎说…拖着。” “拖半个月。” 府君大人低声道:“他来找证据。” 第七百九十三章 利害人心 这个时候,想要拖住并不容易。 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以往的规矩,天子崩逝之后,储君会在三天之内在天子灵前即位,成为新帝。 继位之后,才会另找黄道吉日举行登基大典祭告上苍。 现在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了一天,礼部那边也在走流程,不出意外的话,两天之内,太子殿下就会在太极宫里即皇帝位。 丹阳长公主听到了儿子的话,又回头看了一眼丈夫,微微皱眉:“你们…在说什么?” 齐师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对自己的夫人实话实说,他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的下人,还有那个大夫,沉声道:“都出去。”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俩以及齐宣夫妻俩。 齐夫人低着头,对着齐师道低声道:“父亲,媳妇也出去么?” 齐师道刚想说话,躺在床上的齐宣便开口道:“夫人,你也出去罢。” 齐夫人乖巧点头,转身给一家三口关上了门。 齐师道这才看向丹阳大长公主,缓缓说道:“夫人,林昭怀疑…刺杀陛下之事,是河东节度使王甫所为。” “而太子,是王甫的女婿,因此林昭觉得,这件事情与太子脱不开干系,他坚决反对太子登基。” 丹阳大长公主坐在原地,沉默许久。 良久之后,这位历经三朝,即将历经第四朝的大长公主才微微低头:“要是太子能做个好皇帝,如何登基的,并不要紧。”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开口道:“五哥当年登基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口中的五哥,是先帝李沅。 当年灵皇帝突然暴毙,先帝才能够在乱局之中顺利登基嗣位,而这件事具体的过程,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已经很难有人说得清楚。 在当时,丹阳大长公主也还是个小女孩,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全貌。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她的父亲,也就是大周那位灵皇帝,绝对不是正常死亡的。 齐师道低着头,开口道:“我也这么想,但是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纯粹,谋刺大行皇帝这件事,王甫才是主谋,如果太子登基嗣位,朝堂上便是王家人说了算了。” 半躺在床上的齐宣,也缓缓开口:“三郎也跟我说过这个,他说如果河东军不干涉朝廷,太子登基嗣位,平卢军不会有意见。” 丹阳大长公主闻言,低头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到现在虽然也刚到五十岁,但是这辈子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事情,大周的皇帝从她的父亲,到她的兄长,然后到她的侄子,如今马上就要变成她的侄孙了。 见了这许多事情之后,这位大长公主,已经能够看透很多事情。 她微微低眉,开口道:“说白了,就是你们三个人之争,不管是夫君你,还是林昭,都不愿意河东军一家把持朝政。” “要我说这也简单。” 大长公主开口道:“太子虽然靠着王家走到这一步,但是没有人甘心做傀儡,夫君与林昭,可以与太子先谈条件,想来这个时候,太子殿下不会舍不得出价。” 齐师道微微摇头。 “皇家能给的,无非一些承诺而已。” 齐大将军低眉道:“夫人是宗室公主,宣儿已经是位列三品的高官,为夫更成了大周从未有过的异姓王,齐家到了现在,朝堂上的利益已经无关紧要了。” 丹阳大长公主再一次皱眉。 “夫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谁当皇帝,对咱们家来说,都没有太大区别。” 齐师道低眉道:“问题是,如果太子嗣位,皇权旁落不说,王甫与林昭之间的矛盾将会不可调和,到时候林三郎拍拍屁股离开了长安,又是一场弥天大祸的祸根埋下。”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声音低沉:“现在的河东军稍逊平卢军一筹,但是如果太子嗣位,王家必然可以把持朝政一段时间,到时候河东军五万人的束缚,立刻就会不翼而飞,整个河东军将会在朝廷的助力之下,飞速膨胀。” “这也是林昭不愿意让太子登基的原因之一。” 齐大将军坐在自己的妻儿面前,将更深层次的东西,一点一点说出来。 “更可怕的是,林昭昨天在宫里跟我说过,只要太子嗣位,他立刻离开长安,返回青州去。”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儿,低眉道:“也就是说,林昭只是不愿意看到王家掌权,但是并不害怕。” “他有把握,以幽燕之地对抗膨胀之后的河东军,甚至是对抗朝廷,以及……” 说到这里,就连齐师道,也不禁吐出一口浊气。 “以及对抗我朔方军。” 站的越高,看的越远。 齐师道作为三大异姓王之一,许多事情看的都远远比其他人深远。 当林昭昨天在太极宫里,跟他说了平卢军可能会放弃长安之后,他就想明白了林昭的意思。 一旦太子嗣位,王家人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掌控长安,甚至可以掌控朝廷。 而向来忠于朝廷的朔方军,可能也会在之后,倒向朝廷。 林昭准备离开长安,就意味着他做好了以幽燕之地,跟所有势力对抗的准备。 讲到这里,齐大将军才看向丹阳长公主,开口道:“夫人,真到了这个地步,战争的规模甚至会超过范阳之乱,大周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夫人应该比我清楚。” 大长公主坐在齐宣的床边,神色有些复杂。 “大周…经不起折腾了。” 齐师道点了点头,语气笃定:“现在,就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只要再来一场大仗,分崩离析,就在眼前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看向躺在床上的儿子,开口道:“宣儿,你的意思呢?”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母亲,儿子看不到父亲那么深远,但是如果这件事真如三郎所说,是太子勾联河东军弑君……” “那么,儿子觉得,太子不配成为大周的九五至尊。” 齐府君神色坚决:“您或许会说先帝,到当年先帝这么做,是因为有个暴虐昏庸的灵皇帝,况且先帝在位三十年,一直致力于中兴大周,而太子呢……” 齐府君声音低沉:“太子一旦嗣位,长安城立刻就要改成王姓!” 说到这里,齐宣抬头看向齐师道,缓缓开口:“父亲,儿子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要跟三郎一起试一试,不管结果如何,查清楚总是好事情。” 齐大将军先是看了看齐宣,又看向丹阳长公主,开口问道:“夫人,听宣儿的?” 长公主沉默许久,才默默站了起来,叹了口气。 “都随你们。” 第七百九十四章 查个究竟 礼部的程序一直在走。 此时,礼部的官员并没有商量太子应不应该登基的问题,因为在他们看来,太子登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些礼部官员聚在一起,议论更多的事情是…… 大行皇帝的庙号以及谥号的问题。 此时的太子殿下,依旧在太极宫里替老爹守灵,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两天,他就会登基即位,成为大周新一任天子。 就在这个时候,中午在家里睡饱了的越王殿下,从景风门进了皇城。 进了皇城之后,林昭又进了皇宫,不过他并没有去太极宫,也没有去给皇帝磕头,而是…… 去了一趟司宫台。 此时的司宫台,并没有因为皇帝驾崩而停止运作,反而司宫台一直在权力运作,搜集长安城内外的各种情报。 当天晚上天子遇刺的时候,河东军的人曾经封锁了司宫台,但是在林昭与齐师道到场,共管皇宫至于,司宫台的人又恢复了自由,继续开始运作。 唯一与以前不一样的是,此时的司宫台,不再向林昭共享情报。 林昭到司宫台的时候,司宫台首魁周振,正在太极宫忙着处理大行皇帝的丧事,不过林昭在司宫台坐了盏茶功夫之后,周太监便匆忙赶了回来。 这位司宫台首魁见到林昭之后,脸上立刻挤出了一个笑脸,对着林昭点头哈腰。 “王爷您到司宫台,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奴婢好在司宫台候着您。” 林昭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周振,也不废话,直接开口问道:“周公公,这司宫台,现在还是你说了算么?” 皇帝驾崩之后,他留下的那一套太监班子,也会随之成为过去式,就像曾经的大太监卫忠那样,不管他如何权倾长安,在老皇帝病逝之后,他都要老老实实的退休,去帝陵给先帝守陵。 周振是大行皇帝手下的大太监,随着大行皇帝殡天,他这个大太监,理论上是做不久了。 周振犹豫了一下,低头道:“回王爷,暂时还是奴婢说了算。”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左右看了一眼。 周振立刻会意,挥了挥手:“都滚出去。” 在场的一众太监,立刻全部退了出去,周振对着林昭拱了拱手,陪着笑脸:“王爷,有什么话您直说就是。”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冷的看向周振:“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 周振浑身一颤,立刻低下了头:“回王爷,是被刺客摸进了皇城……” 林三郎不屑的冷笑一声。 “你们司宫台,是出了名的耳聪目明,我翻阅司宫台的资料,你们连官员私下里见了谁都能查的一清二楚,有人偷偷摸进皇城,你们会不知道?” 说到这里,林昭冷眼看向周振。 “还是说,司宫台本身就与贼人勾联了?” 周振双腿一颤,直接跪在了地上,低头道:“王爷冤枉奴婢了!” “奴婢是在东宫之中就跟着陛下的旧仆,就算是千刀万剐,也绝不可能背叛陛下……” “那周公公就如实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振摇头苦笑。 “王爷,如果奴婢知道这件事,陛下绝对不可能遇刺,那天晚上,那些贼人是穿着禁卫的衣服进了皇宫,司宫台事先没有分毫察觉……” “正因为如此,那些贼人才摸进了太极宫…” “穿着禁卫的衣服…”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当时轮值禁宫的人,应该是…河东军罢?” “大部分是。” 周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林昭,开口道:“但也不全是,王爷您,也派了一些人临时充当禁卫。” 林昭微微皱眉。 当初打进长安之后,虽然北城是河东军在管,但是京兆府接管长安之后,林昭还是与王甫有过一些合作的,比如说一起派人担任禁宫护卫。 当然,河东军的人数占多数,大概在总人数的七成左右。 当天贼人刺杀皇帝的时候,穿着禁卫的衣服,而且有意无意的绕过了平卢军负责的区域,并且在事后,河东军以抓贼的名义迅速封闭了宫城,导致皇宫里的平卢军,连消息也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林三郎坐在司宫台的主位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周振,开口道:“这件事,本王需要司宫台全力去查,查个一清二楚,那些贼人是怎么进来的,各自的身份如何,事先有没有见过谁……” “都要查出来!” 周振沉默许久,然后摇头道:“王爷,司宫台已经不是从前的司宫台了,从前的司宫台,可以在长安城里百无禁忌,自然想查什么就可以查什么,但是现在……” “三家节度使的人,哪一家也不会买司宫台的账,就比如说去查那些贼人与河东军的关系,奴婢的人连河东军营帐也进不去…” “这都不是问题。” 林三郎低眉道:“查出真凶,是天大的事情,长安城里谁也不能拦着你们,河东军的人如果不配合,林某会让他们配合。” 周振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咬牙道:“王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周振低着头,开口道:“陛下临终前,吩咐过奴婢,司宫台以后,只听宋王殿下一个人的吩咐。” 听到周振这句话,林昭眉头动了动。 这个消息,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按照他的了解,李煦李洵兄弟俩,在先前已经翻脸了…… 没想到李洵临终之前,居然这么大方,把司宫台交给了自己的这个兄弟。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周振,淡淡的说道:“你们查你们的,这件事我去找宋王爷谈。” 说完这句话,林昭也懒得在司宫台带着,径直长身而起,离开了司宫台。 离开了司宫台之后,林昭没有去别的地方,直接走向太极宫。 此时的宋王李煦,就在太极宫里,帮着处理一些繁杂的事务。 林昭很快在太极宫里,寻到了李煦。 “宋王兄。” 林昭拱手行礼。 李煦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轻声道:“这两天,大家都忙的天昏地暗,听说三郎你天天在家里睡觉,真是潇洒。”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宋王兄,我要调查先帝遇害之事,需要借你的司宫台一用。” 李煦闻言,沉默片刻:“那你……” “就拿去用罢。” 这下,轮到林昭有些诧异了。 他看向李煦,轻声道:“难得宋王兄这样痛快。” “不痛快也没有办法。” 李煦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不让你去查,你拍拍屁股走了,河东军就会在朝廷里一家独大。” “去查罢,去查罢。” 李煦面无表情:“正好我也想查个究竟出来。” 林三郎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宋王兄,不支持太子殿下了?” 李煦面无表情。 “他勾联外人弑父,事先未曾与我打过招呼。” 第七百九十五章 得罪狠了 皇城,政事堂。 政事堂以曹松为首的五位宰相,以及三位节度使统统到场。 这场人数不多的小型会议,实际上可以决定大周这艘大船的未来走向,乃至于可以决定长安城里的任何事情。 五位宰相代表着文官势力,而林昭等三个节度使,则是代表了武将。 当然了,如果林,齐,王三个人不愿意讲规矩,他们甚至不必带着几个宰相一起玩,只他们三个人,就可以决定长安城里的大小事务。 这一次议事,是林昭提议的。 他来到政事堂,请曹松出面,把几位宰相以及另外两个节度使,都请到了这里议事。 而此时,太子殿下还在天子灵堂中守灵,等待着礼部给他准备的即位程序。 等政事堂众人都到齐了之后,越王殿下看了在座众人一眼,缓缓开口:“今日请诸公来,是要商议关于新帝的问题。” 他这话一出,坐在一旁的王甫立刻就不乐意了,这位河东节度使径直站了起来,冷眼看向林昭:“天子崩逝,自然是储君即位,老夫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好商议的。” 说罢,王甫看了在座众人一眼,开口道:“如果是为了商量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王某便没有什么与诸君商议的。” 说罢,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昭面无表情,看向了一旁的齐师道。 齐大将军微微皱眉,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道:“王大将军,大行皇帝遇刺这件事情,现在还没有查清楚,没有查清楚,就与护卫禁宫的河东军脱不开干系……” 说到这里,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再往下说,就要点明刺杀天子的事情可能与太子相关了。 齐师道并不想得罪太子,或者说并不想与太子闹翻,毕竟未来太子很有可能即皇帝位,而齐家…… 还是想做周臣的。 当然,因为枝强干弱的原因,齐师道只是不愿意得罪太子,但并不惧怕太子,实际上就算太子顺顺当当的登基即位,也没有办法拿齐师道以及朔方军怎么样。 齐大将军看了一眼王甫,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情,疑云重重,不查清楚,储君即便即位,将来也会落人话柄。” 王甫本来已经想拂袖离开了,听到齐师道说话之后,他才停了下来,默默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如果只是林昭一个人,他可以转身就走,直接无视林昭的话,但是再加上一个齐师道就不一样了。 他们联合在一起,是可以平推河东军的。 不止是把他赶出长安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让他连太原也待不下去。 王大将军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皱眉不语。 林三郎冷眼旁观。 “代王爷怎么现在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陛下遇刺的时候,是你们河东军在护卫宫禁,陛下在你们河东军的保护之下被贼人重伤,若按照大周律,这是夷三族的罪名!” 林昭冷声道:“如今,朝廷没有直接拿大将军下狱,只是想要查清楚这件事,大将军还不满足?” 王甫看了一眼林昭,面无表情:“若说护卫宫禁,当初宫中的禁卫,是从河东军中抽调的不假,但是这些禁卫,并不止我河东军一家,越王爷的平卢军,同样也有人充当了禁卫,朝廷要拿老夫下狱,是不是也要拿越王爷下狱?!” 这一点,林昭没有办法否认,天子遇刺的时候,宫中禁卫的确有一部分是平卢军出身。 林昭眯了眯眼睛,闷哼了一声:“我平卢军确有人护卫宫禁不假,但是林某已经问过了,当夜他们负责的地方,未有任何人进出宫禁,贼人如果是潜入禁宫,便一定是从河东军手中进的宫!” “越王爷真是张口就来。” 王甫神色冷然,伸出手来:“越王爷可有证据?” 两位节度使剑拔弩张。 一旁的曹松,看了半天的戏,这个时候终于站了起来,老头看了看两个节度使,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二位王爷,莫要动怒。” 老头劝了一句之后,开口道:“今日越王爷来政事堂,已经跟老夫说清楚了,他的意思是,既然这件事还没有查清楚,太子殿下便不能急着即位,等事情完全查清楚,还了东宫清白之后,太子再即位不迟。” 老头看向王甫,开口问道:“代王爷以为如何?” “笑话!” 王甫冷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何能够禁得起拖延?再说了,这件事怎么查?谁去查?要查多久?是不是他查多久,太子就要等多久?” “朝廷规矩何在?祖宗法度何在?” 林昭也站了起来,看向王甫:“这件事,林某去查,大将军你也可以去查,至于怎么查,当然是各凭本事。” “时间,就半个月。” 林三郎缓缓说道:“半个月之后,查实了与东宫无关,太子殿下便可以清清白白的登基嗣位,免得将来,有有心人用这件事情暗做文章。” 王甫微微皱眉。 他先是看了看林昭,又看向曹松,齐师道,以及在座的另外几位宰相。 “诸公,都是这个意思?” 五位宰相对视了一眼,都是默默无语。 齐大将军缓缓起身,看向王甫。 “大将军,陛下在自己寝殿之中遇刺,这件事情……太过离谱了。” 齐大将军声音平静,但是却十分坚决。 “不查个究竟出来,朝野上下,都会人心浮动。” 王甫微微低眉,艰难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好,既然诸公都这么想,那就这么办。” 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点头答应了。 一来是皇帝在自己寝殿之中遇害这件事,的确有点离谱,更重要的是,林昭与齐师道两个人,同时明确表态了。 那五个大头书生的表态,都是可有可无,但是林齐二人的态度却十分关键。 因为如果他们两个人不同意,太子是当不了皇帝的。 即便礼部去给太子办了即位的礼仪,他也当不成皇帝。 河东军也挡不住他们。 说完这句话,王甫默默起身,对着在座众人拱了拱手:“希望诸公,半月之后能够还东宫,还王某一个清白。” 说罢,这位大将军转身,大步离开。 林昭也站了起来,看向齐师道以及另外五个宰相。 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多谢诸公。” 齐师道面色平静:“不必,这也是齐某想做的事情。” 曹松叹了口气,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了林昭身边。 老头脸上的皱纹颤了颤。 “越王爷,今番你可是把东宫得罪狠了。” “万事当心。” 第七百九十六章 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 林昭带着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在大牢之中走动,在他们两个人身前,一个神情严肃一身紫袍的中年人,在前面带路。 紫袍中年人微微低头,开口道:“越王爷,那天晚上,一共活捉了四个刺客,由三法司汇同审理,这四个人我们已经审了好几轮了,现在两个在刑部,另外两个…在大理寺。” 这个中年人,乃是现任的刑部尚书韩朋。 林昭亲自到访刑部,他这个刑部尚书自然要亲自接待。 接待了林昭之后,林昭拿出了一份政事堂的文书,文书上大概的意思是,眼前这位越王殿下,也要参与进案件的审计过程中,三法司要给予配合。 因此,这位韩尚书,就把林昭带到了刑部大牢里,来见当夜的几个刺客。 林昭走在韩朋身后,微微点头:“韩尚书,刑部可有审出什么结果?” 韩朋微微摇头,低声道:“到目前为止,这些人都说自己是范阳军的人,范阳军逃出长安之后,他们便一直潜藏在长安城里,他们谋刺的前几天,有人找到他们,说要带他们做一件大事,这些人就这样进了皇城。” 林昭皱眉:“他们怎么进的皇城?” 说到这里,韩朋顿了顿,继续说道:“按照这几个人的口供,他们都是被被带到了皇城边上,然后换上禁卫的衣服,光明正大的混进了皇城。” “混进了皇城之后,便有人带着他们,在陛下的寝殿附近躲了起来。” 听到这里,林昭就皱了皱眉头:“他们从哪里进的皇城,又从哪里进的宫城,查得到么?” 韩朋微微摇头,苦笑道:“王爷,当天轮值禁宫的禁卫,多半都是河东军的人,三法司…可进不去河东军的大帐,更不可能抓河东军的人来问话。” “因此,这件事情就只能查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林昭点了点头。 “大理寺那边呢?” 韩朋摇头,叹了口气:“大理寺与刑部的结果大差不差,不瞒王爷……” “刑部虽然是重新组建的,但是也有不少几十年的问讯老手,刑部上下的老手已经统统问过了一遍,各种手段也都试了,这几个刺客……” 说到这里,韩朋叹了口气,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们…多半没有说谎。”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当夜的刺客,一共十一个人,只剩下了四个,看来知情人在死掉的那七个人当中。” 韩朋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一行人再走过一个转角,便来到了最深处的一排牢房,韩尚书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两个牢房,回头看向林昭。 “越王爷,这两个钦犯都在这里。” 越王殿下两只手拢在前袖里,缓缓走到角落的牢房门口,打量了这两个牢房里的人一眼。 两个牢房里,各自关了一个身着囚衣的犯人。 两个犯人的囚衣上,没有一道道血痕那么夸张,但是却可以看到一点点血污。 很明显,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在大牢里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打开牢门。” 韩尚书吩咐之后,立刻有狱卒上前,帮着打开了牢门,林昭推开牢门,迈步走了进去。 韩尚书咳嗽了一声,吩咐道:“给越王爷搬把椅子过来。” 很快,狱卒搬来一把椅子,林昭也不客气,径直坐下之后,看向这个躺在角落里,如同一条死狗一样的犯人。 林昭面无表情:“不想吃苦,就转过来,老实回话。” 很显然,这个钦犯,已经吃了很多苦,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立刻颤巍巍的爬了起来,跪坐在了林昭面前。 “老实回话,便让你早点解脱。” 林昭看向这个刺杀皇帝的钦犯,缓缓问道。 “哪里人,多大了?” 林昭问道。 这个犯人,浑身上下都是伤口,闻言低着头,强忍着疼痛,回答道:“青…青州人,二十四了…” 青州人… 林昭低眉想了想,便想明白了。 范阳军原先的治所在幽州,距离青州并不远,青州人去幽州当兵,也不奇怪。 林三郎面无表情。 “范阳军的?” 钦犯点了点头。 “十…十七八岁就在范阳当兵了…” 听到林昭的问话,一旁的韩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因为林昭问的这些话,他们刑部的人,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了。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韩朋,轻声道:“韩尚书,林某想单独问他几句话。” 韩朋痛快点头,开口道:“那王爷您小心一些,钦犯凶恶,莫让他伤了您。” “放心。” 林昭笑了笑:“我虽然是科考出身,但是在军队中待了许久,算是半个行伍中人,韩尚书不必担心。” 韩朋再次点头,带着刑部的人离开了。 此时大牢里,只剩下林昭还有他带来的那个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里衣的袖子上绣了一枚铜钱,是铜钱卫的“一钱”,级别很高。 等刑部的人离开之后,林昭才看向这个钦犯,继续问道:“当天,是有人找到你,说带你们去干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康大将军会给你们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是不是?” 犯人点头。 “是……是。”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 “那人你认识?叫什么名字?” 范阳军早已经败逃,躲在长安的这些范阳军的漏网之鱼,都是战战兢兢,这种状态下,如果不认识,他是不会跟着干出这种蠢事的。 “认…认得,是我的同乡。”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继续开口:“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张远,是原先范阳军的一个校尉,也是我的同乡,从前对我很照顾,那天……” “就是他带我们进…进的皇城。” “张远死了,是不是?” 钦犯咬牙,点了点头:“被人乱箭射死了。” 林昭低眉想了想,继续问道:“这个张远,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找其他人?” “找了。” 犯人老老实实的低头回答:“当时,咱们兄弟留在长安的,我知道的就有二三十个人,我认识的人里,张校尉联系了三四个。” 林昭微微点头。 “那天你们动手的时候,这些被联系的人,都去了?” “没……没有。” 钦犯老老实实的回话。 “那天那些人里,我认识的就…只有一个。” 越王殿下点了点头,便不再搭理这个钦犯,而是来到了另一间牢房,按照流程又问了一遍。 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林昭才离开了大牢。 离开大牢之后,终于不用问那种腐烂恶臭的气味,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只觉得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他扭头看向身边那个“一钱”的铜钱卫,声音平静。 “关键在跟这个校尉张远接头的人。” “这个人,多半是河东军的人。” 越王殿下缓缓说道:“从河东军入手,想办法让河东军里的知情人说话。” 这个中年人恭敬低头。 “属下明白。” 第七百九十七章 关键来了! 因为时间紧急,除了林昭麾下的铜钱卫以及司宫台全力运作之外,就连林昭本人,也在长安城里到处奔走,想要从这桩惊天大案之中,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之所以他要亲自奔走,是因为长安城里的有些地方,只有他能够进得去,有些人,也只有他能够见得到。 一连十天时间,越王府上下都在忙碌之中。 眼见,距离约定的半个月时间只剩下最后五天了。 林三郎坐在越王府的书房里,微微皱眉。 那个曾经跟他一起去过刑部大牢的中年人,在他面前深深低头,开口道:“王爷,属下等人这些天,将所有关于这件事的人都查了一遍。” “当天进宫行刺的十一个人里,知情人已经统统死了。” “而那个叫做张远的范阳军校尉,他曾经先后在长安城里联系过差不多五十个人,最后应该是经过筛选,从这五十个人里,筛选出了十个,带进了皇城。” 林昭面无表情。 “是筛选了十个蠢笨一些的?” 中年人低头。 “是,根据属下的了解,还活着的谢几个刺客,当初进宫之前,都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林昭冷笑道:“五十个人里就能挑出十个蠢成这样的,范阳军真是人才辈出。” 说着,他抬头看向中年人,开口道:“那另外四十个人呢?” 中年人微微低头。 “绝大多数都死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些刺客的人选定下来没多久,剩下这些落选者,便被河东军以清剿范阳余孽的罪名给杀了,属下等寻访数日,没有发现幸存之人。”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 “河东军内部,有人愿意说话么?” 中年人摇头。 “这件事,河东军应该谋划了许久,是少将军王络带着他自己身边一些亲信做的,目前接触不到任何一个愿意说话,能说话的。” 林昭低头盘算了片刻,然后吐出一口浊气。 “这么说来,皇帝刚到长安城,河东军的人可能就已经在谋划如何谋刺天子了。” “可能是。” 中年人叹了口气,开口道:“王爷,他们做的很是小心谨慎,属下们无能,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查到什么可以论罪的证据。” “不怪你们。” 越王殿下面无表情:“连司宫台都没有查出什么,你们自然也很难查,这种事情,他既然敢做,那么一定是做的很干净的,只要留下痕迹,便是自取灭亡的下场。” 中年人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属下无能。” “好了,你不用在我这里了,下去忙罢。” 林昭叮嘱了几句之后,中年人躬身告退。 越王殿下这才从自己的书房离开,来到了自家后院,陪着已经挺着大肚子的崔芷晴说了会话。 见林昭似乎有心事,崔芷晴伸手给他倒了杯茶,轻声道:“夫君,还在为查案的事情烦恼?” “倒不是烦恼。”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这件事对于咱们家来说,没有什么要紧的,就算彻底得罪了太子,他登基嗣位,咱们夫妻也可以收拾行李,回青州继续过咱们的日子,但是……” “但是现在,抓不到河东军的马脚,心里便觉得有些气闷。” 崔芷晴轻声道:“夫君是不想太子登基罢?” “太子殿下,心术不正。” 林昭低眉道:“咱们一家人已经跳脱了出去,无论他如何折腾,都折腾不到我们的头上,只是如果他登基嗣位,关中百姓过苦日子不说,一不小心,就要天下大乱。” 崔芷晴微笑道:“夫君不想天下大乱?” 林昭苦笑道:“能过安生日子,谁想天下大乱?” “夫君在青州幽州招兵买马,如今已然是天下大阀,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以逐鹿中原。” 崔芷晴轻声笑道:“妾身还以为夫君,一直在等待着天下大乱的机会呢。” “在青州幽州练兵,当初是为了抵抗范阳军。” 林昭坐在了崔芷晴对面,默默说道:“只是这军队,带起来难,放下了更难,现在已经不可能放得下了。” “再说了,万一真的天下大乱,平卢军便是咱们一家存身的本钱。” 崔芷晴也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看向林昭,开口道:“夫君,若真是天下大乱还好,平卢军便有合适的理由征伐天下,但是如果天下没有乱起来…” “现在的三个异姓王,便都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到时候天下,不乱也乱了。” 崔芷晴毕竟是世族出身,对于局势的把握,颇有深度。 “那也没有办法。”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时势如此而已,到时候咱们回青州,谁敢碰一碰咱们,便跟他死磕到底。” 崔芷晴伸手,撩拨了一下自己鬓角的头发,然后看向林昭,轻声道:“在妾身看来,现在这种局势,想要结束乱局,就只有一个办法。” 见夫君抬头看向自己,崔芷晴轻声道:“那就是在这长安城里,某位节度使,并吞其余两位,然后自己登基称帝,或者…还政于朝。” “若非如此,不管局势如何发展,将来都早晚要打仗。” 林昭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 “若照此说,恐怕只有齐大将军一个人,能做到还政于朝。” 崔芷晴看向林昭,真想要继续说话,赵成略带喘息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 “王爷,司宫台有进展!” 林昭神情微变,默默起身,与崔芷晴贴了贴脸,然后轻声道:“六娘,我出去处理处理。” 崔芷晴轻声道:“夫郎自去忙就是,不用管我。” 林昭这才离开崔芷晴,推开房门,看向了外面的赵成,沉声道:“什么事情?” 赵成是跟了林昭许久的护卫,平日里也很有分寸,林昭在书房的时候,他有事情便会上报,而林昭在卧房的时候,除非是什么特别着急的事情,否则赵成是不会开口打扰的。 赵成微微低头,开口道:“王爷,司宫台那边传来消息,说行刺的那天,宫里有一个小太监,看到了河东军的人,给寝殿旁边的一座屋子里送吃食……” 赵成声音低沉:“而那个小屋,便是当日刺客们躲藏之处!” 林三郎抖了抖眉,面色平静:“这件事,还没有外传罢?” 赵成摇头:“消息是周公公直接派人送来的,目前……应该没有外传。” “火速给赵甫平传令,让他看着宫里,不要让河东军的人靠近司宫台!” “再给齐大将军报信,就说有要事,让他即刻进宫!” 越王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眉道:“另外,给我备车,我现在便进宫。” 第七百九十八章 大将军请 深宫之中,两位节度使在司宫台门口碰了面,林昭率先低头行礼,叫了一声“齐师叔”。 齐师道也很规矩的低头还礼,没有因为比林昭长一辈就拿架子。 行礼之后,林昭大概跟他说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到了情况之后,齐师道皱了皱眉头。 “三郎,若只有一个人证,恐怕没有办法给河东军定罪,就算出来指证,王甫也未必会认。” “师叔,宫里禁卫轮值,都是有记录的。” 林昭低声道:“只要这个小太监能够说出来是什么时候在寝殿附近见到的这个人,就可以查出来当天是什么人在那里轮值,让这个小太监出来认人,认出来就可以直接拿人。” “刑部与大理寺,有的是讯问的老手,如果真碰到了硬骨头问不出来,便算他王甫手段高明!” 齐师道微微点头。 “那就这么办罢。” 此时,这位齐大将军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既然找到了证据,这一次,齐某一定会坚持到底,非要揪出真凶不可。” 齐师道这句话,并不是对王甫说的,而是对林昭说的。 他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这一次他不会再模棱两可,而是会旗帜鲜明的站在林昭这一边,跟林昭一起一查到底。 有了齐师道这句话,林昭也定了下了心。 他正想走进司宫台,周振已经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对着两位节度使低头行礼。 “奴婢见过两位王爷。” “周公公不必多礼。” 林昭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脸上带着笑容。 “周公公辛苦了。” 林昭平时见到周振,是不怎么给笑脸的,但是这一次,他的确对周振有了些许好感。 这件事,司宫台本来是不应该查出东西的。 因为司宫台,是天子的家奴,虽然太子现在还不是皇帝,但是以现在这种形势来看,迟早会成为皇帝。 林昭这种外臣得罪了皇帝,还可以拍拍屁股离开长安,甚至文官老爷们得罪了皇帝,只要不过分,也可以直接上书告老,提前退休,但是这些宫里的宫人们得罪了未来的天子,便是自绝退路。 一旦这件事做不成,他们就统统都是死路一条。 在这种情况下,周振依然全力动用司宫台,帮着林昭查出了证据。 这其中,当然有李煦的功劳,但是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周振与天子毕竟主仆多年,他也想替旧主把真正的凶手查出来! 周振深深低头,开口道:“二位王爷,当天目睹了事情经过的小太监,是负责浣衣的,刚巧来给陛下送衣,不小心瞧见了禁卫往一间废弃的屋子里送饭。” “奴婢已经带他去确认过了,那个废弃的小屋,正是当日刺客们躲藏之处。” 林昭与齐师道对视一眼,然后林某人开口道:“周公公,麻烦带我们去见那个小公公。” 周振点头,带着两个人进了司宫台,没过多久,就把二人带到了司宫台里的一处茶室,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太监,正跪坐在茶室里,战战兢兢。 林昭默默上前,看了这个小太监一眼,开口问道:“这位小公公,当日你见到的那个禁卫,是个什么模样,你还记得么?” “穿……” “穿着校尉服色…” 小太监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说道:“留着大胡子…” 他是宫里浣衣局的人,对衣服很是了解,自然清楚的知道,各种等级的禁卫,应该穿什么衣服。 林昭松了口气,继续问道:“如果…” “如果把他叫到你面前,你能认得出来么?” 小太监缩着头,颤巍巍的看了看周振,又看向林昭与齐师道,低着头不敢说话。 周振脸色一沉,开口道:“王爷问你话,你聋了?”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连忙低头道:“回……回王爷,奴婢…” 他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奴婢应该能认得。” “很好。” 林昭长长的松了口气,回头看向齐师道,开口道:“师叔,当天所有轮值禁宫的禁卫名单,我这里都有,不管这些禁卫出身河东军还是平卢军,明日都带到宫里来,给这位小公公辨认。” 齐师道点头,开口道:“恐怕王甫那里,未必会配合三郎。” “他不配合,便等同默认!” 林昭面无表情,开口道:“这十多天,咱们都是按着朝廷的规矩办事,如果他王甫不讲规矩,那咱们也没必要跟他讲规矩了。” 齐师道微微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只怕这件事情一旦查实,河东军狗急跳墙,长安立刻就大乱了。” “所以,要做好应战的准备。” 越王殿下态度很是强硬:“不能因为他狗急跳墙,就什么事情都顺着他。” 两个人很快商议出了一个大概的章程,然后先后走向司宫台大门,两个人还没有走出司宫台,赵成便迈步走了过来,低头道:“王爷,王大将军来了。” “来的还真快。” 林昭看了一眼齐师道,然后开口道:“齐师叔。” 齐师道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司宫台。 一身紫袍的王大将军,迎面走来。 王老头看了看林昭与齐师道一眼,先是拱手行礼,然后开口问道:“二位王爷突然联袂进宫,不知道有什么大事没有,怎么没有知会老夫?” “正要知会大将军。” 林昭迈步上前,呵呵一笑:“刚刚刺客一案,大有进展,宫里有宫人目睹了一个禁卫与贼人勾结,兹事体大,本王与齐大将军商量了一下,准备召集当日的所有禁卫,让这位宫人一一辨认,从而把这个勾结贼人的禁卫揪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的王甫,淡淡的说道:“大将军,这一次不管是河东军出身还是平卢军出身的禁卫,都一视同仁,统统召集到一起,公平公正,大将军以为如何?” “一个宫人?” 王甫面无表情:“什么宫人?叫什么名字?他说的话可信否?” “因为一介残缺之人的一句话,便大张旗鼓的召集禁卫,越王爷这是病急乱投医,要不得。” “事关谋刺大案。” 林昭面无表情:“莫说是看见了禁卫勾联刺客,就是看到了皇子勾联刺客,所有的皇子也要站出来给他一一辨认。” “这么做,不仅是为了锄奸,也是为了自证清白。” 林昭沉声道:“这件事,林某与齐大将军已经商量好了,王大将军要反对不成?” 王甫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林昭:“越王爷,老夫想要见一见这个宫人。” 林昭转身,对着周振眨了眨眼睛,示意他随便找个人替换正主,然后侧过身子,对着王甫呵呵一笑:“这个自然没有问题。” “大将军请。” 第七百九十九章 何谓君臣 王甫在司宫台,见到了那个宫人之后,沉默了片刻,便默默离开。 第二天,在皇城校场上,刺客行刺当天所有的禁卫,统统被召集到了这里。 政事堂的几位宰辅,三法司的几个主官也都统统到场。 林昭亲自来到校场上,吩咐所有校官,统统上前一步。 这里,林昭是留了个心眼的。 他昨天跟王甫说的是一个河东军将士,并没有说是河东军的校尉,因为当天执勤的校尉并不多,如果说是校尉,一晚上时间,足够王甫把痕迹处理干净了。 这些校尉统统上前之后,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宫人,来到这些校官面前,来回看了好几遍之后,指认了其中一个。 林三郎面无表情,大手一挥。 “剥去官服,看押起来!” 几个平卢军将士立刻应命,不由分说,上前把这个校官给锁了起来。 这个校官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王甫。 王大将军上前一步,看了看这个校官,然后沉声道:“放心,不是你做的,他们便屈不了你。” 说着,他又看向林昭,声音沙哑:“越王爷,你们拿我的人可以,但是如果靠屈打成招,我河东军可是不认的。”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这个自然,三法司不会冤枉了大将军。” 说罢,他大手一挥,三法司的人立刻上前,一起把这个校官给押了下去。 王甫深深地看了看三法司的官员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林昭。 “既然如此,老夫等着三法司的结果。” 说罢,这位王大将军拂袖而去。 齐师道一直在旁边观望,见状默默上前,走到林昭身边。 “三郎,从这个口子,能扳倒王甫否?” “多半是不行的。” 林昭看着王甫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他刚才跟那个校尉说的话,明里暗里都在让他咬死不说,当天这个校尉能够参与进这种行动中来,一定是王甫的心腹,再加上王甫不让用刑,短时间内,三法司估计很难撬开这个人的嘴。” 齐师道面无表情:“再有几天,太子就要即位,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这人有弑君之嫌,莫说用刑,就是打死了他,也是应当的。” 林昭微微摇头。 他扭头看向齐师道,呵呵一笑:“齐师叔,我有个法子,一定能让王甫认下这个弑君的罪名。” “只是这件事,需要你通力配合。” 齐师道皱了皱眉头,开口道:“说来听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三郎微笑道:“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说话,给人听了去,便不灵了。” 齐师道点了点头,与林昭一起,在皇城里找了个亭子坐下,林昭坐下来之后,把自己的想法大致说了一遍。 他还没有说完,齐师道便大皱眉头。 “这样…有些不好罢?” “没什么不好的。” 林昭低眉道:“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刺杀圣驾的就是王甫,他敢刺王杀驾,便是朝廷的反贼,对待反贼,我等有什么不好做的?” 齐师道沉默许久。 然后才缓缓开口:“我要回去想一想。” “嗯。” 林昭也点了点头:“距离约定的半个月时间,还剩下最后四五天时间,师叔要尽快决断,我才好做后续的准备。” “后续准备…” 齐师道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什么准备?” “自然是…把河东军留在关中!” 林昭沉声道:“师叔,他们刺杀天子,便是大周的反贼了,难不成还要纵容这些反贼逃回太原不成?” “真给他们逃了回去,弄不好又是一个范阳之乱,即便他们不成气候,将来讨伐,也是劳民伤财。” “咱们要做,就要……” “毕其功于一役!” 齐师道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你称我一声师叔,师叔有句话问你。” 林昭微微低头:“师叔问话,我知无不言。” “假如…” 齐师道看向林昭,默默的说道:“假如平卢军天下无敌,三郎将何去何从?” 此时的齐师道,已经开始担忧了。 他担心的是,假如林昭平灭了河东军,将来平卢军再没有对手的时候,林昭会走到哪种地步。 林昭笑了笑。 “无人惹我,我便还是越王。”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齐师道,淡淡的说道:“师叔问这句话,无非是担心将来我会不会推翻大周,自己做这天下的地主,但是师叔这么想是不对的。” “这天下,需要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而不是必须姓李的皇帝。” 林三郎默默起身,轻声道:“李家有个好皇帝,天下太平,就各安其命,我可以像七叔那样,做一辈子周臣,但是如果李家的皇帝,都像大行皇帝那样……” 林昭面无表情:“即便没有我,没有平卢军,这江山李家也坐不了太久。” “师叔是行伍出身,不应该被规矩束缚得太重。” 林三郎停下脚步,笑着看向齐师道。 “圣贤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若不君,臣便不臣。”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对着齐师道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等林昭走远之后,亭子下面的齐师道,才皱了皱眉头,缓缓起身。 “君君臣臣…” 他小声念叨了一句,然后抬头看着天上,长叹了一口气。 “太像了…” 齐大将军长叹了一口气。 林昭与郑温,本来就生的有五六分相像,以前林昭年纪小的时候还好,现在林昭早已经成人,还蓄了须,神态模样,就与齐师道映像中的那个郑温越来越像。 而且因为时间太久,记忆中恩师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现在齐师道心中老师的模样,已经与林昭的长相相差无几。 更重要的是,林昭方才与他说教的模样,神态… 实在是太像了。 齐大将军神色复杂。 “先帝临终前,便日夜让他陪在身边,难道说……” “真有托世一说?” 想到这里,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默默从亭子下面起身。 此时,皇城里依旧是一片乱象,他也懒得再问,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回长公主府去了。 回家之后,齐师道一直在想林昭所说的君君臣臣四个字。 他虽然是行伍出身,但是平日里读书并不少,林昭对着四个字的解释,与他平日里理解的…大不一样。 到了傍晚的时候,京兆尹齐府君,也回到了家中。 齐师道找到了这个大儿子。 “宣儿,何谓君君臣臣?” 齐府君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一遍父亲,然后微微低头,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回父亲,所谓君君臣臣,意思是…” “君行君道,臣履臣职…”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则天下大安。” 第八百章 小事与大事 回到家中,林昭来到了书房里,刚推门进入书房,就看到崔芷晴正在书房里,帮着他整理文书。 虽然人在长安,但是每天青州还是会有一些相对重要的文书送到长安来,这些文书不一定需要他一件一件决断,但是都是需要他知道的。 平日里,就是崔芷晴帮着他整理这些文书,除了分门别类之外,还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帮着他放好位置。 见林昭进来,崔芷晴抬头,对着林昭笑了笑:“夫君今天不是在宫里有大事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林昭走到她面前,搂住了她的腰,轻声道:“已经处理完了,该抓的人也抓起来送三法司了。” 说着,林昭看向崔芷晴。 “下个月就生了,不是让你不要忙活了嘛?” “不碍的。” 崔芷晴风情万种的白了林昭一眼:“人家大夫都说了,活动活动对胎儿好,能生个大胖小子,偏偏夫君你,非要让人家在床上躺着才高兴。” 林昭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没有再接话,他看向桌子上的文书,问道:“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么?” “没有,都是一些日常的文书,有平卢诸州的赋税,人口,还有新兵的数量。” 说到这里,崔芷晴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幽州那边的战况,前些天赵将军亲自带兵伏击,杀了三四百个契丹人,俘虏了一百多个,算是一场小胜。” “难得。” 林昭抚掌道:“从前面对这些凶猛的契丹人,幽州那边都是以守为主,没想到赵歇已经开始主动进攻了。”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点什么,微微摇头:“可惜的是不能给赵歇以及幽州军报功,我天天在朝廷里说幽州军打的如何如何辛苦,若是朝廷知道幽州那边并不辛苦,还能小胜,恐怕户部的钱粮就该停了。” 崔芷晴掩嘴笑了笑。 “夫君你呀,还是太贪心了,两头都想要。” 她笑了笑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桌子上拿来一封没有开封的书信,开口道:“对了,七叔从越州寄来一封信,夫君你快看看罢。” 这封信并没有开封,显然崔芷晴也没有看过。 林昭微微点头,拆开书信之后,看了一遍之后,便微微皱眉。 崔芷晴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怎么,七叔在越州碰到麻烦了?” “那倒没有。” 林昭把书信递到崔芷晴手里:“不管怎么说,七叔也是致仕的宰相,越州那里哪里会有人敢找他的麻烦?” “就是那几个狗皮膏药,又黏上来了。” 林昭说话的功夫,崔芷晴也已经把书信看了一遍。 书信的前半部分内容大概就是给林昭报平安,以及询问林昭的近况,在长安有没有遇到麻烦等等。 而让林昭有些不悦的,是书信的后半部分。 后半部分上说,林简回到越州之后没多久,林昭的那几个家人,便找到了他。 他那个大母,还有两个兄长,不知道在哪里听说林昭在长安已经当了王爷,于是乎便开始抓耳挠腮了。 王爷啊! 二百年来,也没听说过有哪个不姓李的王爷! 有这么个亲弟弟,只要稍微蹭上一蹭,不说飞黄腾达,荣华富贵总不是问题的。 但是偏偏,他们又跟林昭关系闹得很僵,不敢直接跑到长安来找林昭,于是林简回到越州之后,林显林郃兄弟俩,便常常去代园求见林简,死乞白赖的请林简给他们写举荐信。 本来林简是不会搭理这种无赖的,不过林昭的父亲林清源,也在前不久回了越州,他的小儿子现在已经成为人中龙凤,但是老大老大都还在越州,处于游手好闲的状态。 于是乎,他也厚着脸皮,去代园求见林简。 碍于林昭的脸面,林简不得不见了这家人。 于是乎,就有了这么一封信。 崔芷晴大致看了一遍之后,才明白了林昭刚才为什么会皱眉,她把书信收好,轻声叹道:“以七叔那种谦谦君子的性格,他能写这封信,多半也是被纠缠得烦了。” 林昭闷哼了一声。 “他们母子三个,真是死皮赖脸,偏偏我又不好动手杀他们,本来想着眼不见为净,不成想,又要凑上来!” 越王殿下低头喝了口茶,深呼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我现在有大事忙活,非得好好炮制他们不可!” 崔芷晴见状,走到林昭身后,轻轻给他捏着肩膀:“夫君,要不然派人给他们送点钱,息事宁人算了。” “不成。” 林昭皱眉道:“钱不钱的无所谓,不能让他们占便宜,不然以后就会更加没完没了。”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看崔芷晴,开口道:“六娘,我这段时间有大事要忙活,你心思灵透,这件事你就代我处理一下,让他们以后,再不要来烦我。”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王府的护卫,你随意调用。” 崔芷晴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微笑点头:“好,妾身一定帮夫君处理好这件事。” 林昭“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开始开始翻看青州沈徽送来的文书。 等到一桌子文书看的差不多之后,林昭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袋,看向了外面已经是傍晚的天色。 “赵成。” 书房外的赵成,立刻低头:“属下在,王爷吩咐。” 林昭起身,来到了书房门口,推开房门:“三法司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赵成低头:“刑部韩尚书送了个信过来,说是请您过去,但是您在书房处理事情的时候,等闲事禁绝打扰,属下便没有打扰王爷。” “刑部…” 林昭伸手:“信呢?” 赵成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把书信递到林昭手里。 林昭拆开书信一看,微微眯了眯眼睛。 “备车,去刑部。” 赵成点头:“属下遵命。” 说罢,他转身备车去了。 这个时候,崔芷晴带着几个丫鬟,端着饭食来到了书房门口,见林昭准备出门,崔芷晴开口问道:“夫君,傍晚了你还要出去啊?” “出去做大事。” 林昭来到崔芷晴面前,对着她笑了笑:“六娘,这件事要是做成了,长安城里便是我说话声音最大。” 崔芷晴掩嘴笑了笑:“要是做不成呢?” “做不成,咱们便收拾收拾东西,回青州过日子去。” 林昭呵呵一笑:“要是做成了,你们崔家除了你爹亲自上门求见,否则休想让我见他们。” 崔芷晴闻言,轻哼了一声。 “讨厌。” 林昭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说道:“好了,为夫出去办大事去了。” 崔芷晴回头看了看两个丫鬟手里端着的饭食,嗔道:“好歹吃两口饭再去…” “来不及了。” 林三郎大踏步,朝外走去。 “六娘自己先吃,不用管我。” 第八百零一章 林齐合谋 刑部。 一间静室之中,韩朋与林昭相对而坐,这位刑部尚书低头喝了口茶,然后欠身道:“王爷,问了半天了,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韩尚书苦笑了一声:“前些日子审那些刺客审不出来,如今审这个河东军的校尉也审不出来,韩某几乎都要怀疑,刑部那些讯问的老手,以前的本事是不是吹嘘出来的。” 林昭眯了眯眼睛。 “不能动刑,自然不好问。”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这位刑部尚书,然后开口道:“韩尚书,在你看来,潜入宫禁刺杀圣人的事情,是谁做的?” 韩朋沉默不语。 他是刑部的主官,最基本的职业修养就是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是不能表态的。 思索许久之后,韩朋才缓缓开口:“越王爷,凡事都要有证据,没有证据,刑部是不能说话的。” “但是偏偏这件事,你们刑部查不出证据。”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只要韩尚书愿意配合,我有办法查出证据。” 韩参抬头看了看林昭。 “王爷不妨说出来听听。” 林昭面无表情:“既然拿了人,不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都当做有证据,刑部现在就给这个河东军校尉定下勾联刺客的罪名。” “本王拿了刑部的文书之后,立刻就去代王府锁人。” “这…” 韩朋脸色骤变,他抬头惊疑不定的看向林昭,额头上几乎立刻就渗出冷汗。 “王爷…要刑部做伪证?!” “非是伪证。”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只是因为案情进展不顺利,要诈一诈王家父子俩,韩尚书只要把文书弄出来,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处理。” 韩朋脸色难看。 许久之后,他才坚定的摇了摇头:“王爷,韩某从事刑罚数十年,如今更是司掌大周刑狱,决不能……” “决不能开这样的文书。” 林昭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他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位已经年过五十的刑部尚书,面无表情:“韩尚书有什么条件,可以说出来,咱们都可以谈。” “这……” 韩朋咬牙道:“这有什么好谈的,总不能……总不能凭空冤枉一位大周的异姓王罢!” 林昭声音低沉:“现在,长安城里最少七八成的人,都知道刺杀皇帝是谁干的。” “韩尚书莫非要放纵弑君的歹人么?” 见他不说话,林某人循循善诱。 “刑部只要开具一个文书,其他的事情便与刑部无关了。” 林三郎轻声道:“今日刑部已经拿了河东军的人,韩尚书不妨想一想,假如太子嗣位,代王王甫,便一定会在朝中专权,到时候韩尚书这个刑部尚书做得下去做不下去两说,可能连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韩朋终于忍不住了。 他惊疑不定的看了一眼林昭。 “越王爷,假如韩某做了这件事,要是没有做成,便是彻底得罪了东宫,到时候不要说身家性命,可能连族人也会被牵连…” 直到这个时候,韩朋才说出了自己拒绝的真实原因。 能够攀爬到六部尚书这个级别,不可能是百分百的纯粹刚直之人,韩朋自然也不是,他之所以咬牙坚持,是怕林昭的事情没有做成,到时候平卢军拍拍屁股离开长安,他刑部上下,都会因此遭难! 林昭面无表情。 “这件事,齐大将军是知道的。” 韩朋深呼吸了一口气,咽了口口水:“越王爷,韩某…需要去见齐大将军一面,再行决断。” “可以。” 林昭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件事情做与不做都,都在你们这些文臣以及齐大将军,你们愿意做,林某也愿意帮着朝廷正本清源,你们不愿意做,林某便动身返回青州。” “稍候,我便带着韩尚书去见齐大将军。” 韩朋微微低头。 “越王爷,这桩案子是三法司同审的,除了刑部之外,还有大理寺,御史台,御史台只派了个御史盯着,但是大理寺是全程参与的,另外两个衙门,您…” “不必理会他们。” 林昭面无表情。 “到时候,胜负也就是在转瞬之间,最多事先通知他们,让他们闭嘴半日就是。” 韩朋苦笑道:“公文上如果只有我刑部大印,恐怕王大将军未必会信。” “盖上三法司的印,他才会怀疑。” 林昭冷笑道:“只有刑部一个衙门的大印,他反倒会觉得我心急。” 说到这里,林昭伸手拍了拍韩朋的肩膀,呵呵一笑:“韩尚书放心,事成之后,政事堂里的相公之位,绝对有你一个。” “韩某…” 韩尚书苦笑摇头:“不敢奢望。” 虽然嘴上推拒,但是听到“相公”两个字,韩朋眼睛闪烁慌忙。 登阁拜相,是这个时代所有读书人的终极追求,哪怕是出身将门的齐宣,少年时候的梦想也是像郑温那样,主持政事堂,署理天下事。 林昭与这位刑部尚书,足足在刑部的静室里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然后林昭带着他一起,从刑部后门离开了刑部,去往公主府所在的永兴坊。 为了掩人耳目,这一次韩朋是坐着林昭的马车一起去的,而且换上了一身便服。 到了永兴坊之后,林昭也是从公主府的后门进入到了公主府里。 此时,跟林昭通过气的齐师道,已经等候许久。 这位齐大将军,见到二人之后,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对着韩朋微微拱手:“见过韩尚书。” “不敢。” 韩参连忙低头行礼:“见过庆王爷。” 听到这个称呼,齐师道微微皱眉,随即眉目舒展,开口道:“韩尚书,咱们屋里说话。” 说着,他又看了看林昭:“越王爷也请。” 林昭微微低头,笑着说道:“都听师叔安排。” 听到林昭这个称呼,韩朋目光再一次闪动。 林昭称呼齐师道师叔,一般都是私下里,平日有人的时候,他都是称呼大将军的。 这也是韩朋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三个人进入到了公主府的书房里,商议了许久。 大半个时辰之后,齐师道才送两个人出来。 此时,齐大将军神情冷静,静静的看着林昭:“越王爷,这件事情弄不好,影响会非常坏,而且如果没有处理好,后续的结果也会很坏。” 林昭呵呵一笑:“师叔,裴师叔已经悄悄进城了。” “他这会儿,就在永兴坊里,我等会就把他请来见你,你们勉强算是师兄弟,正好一起叙叙旧,顺便……” “顺便商量一下如何处理后续的乱局。” 林昭话里的意思是,让平卢军的统领裴俭,与朔方军的统领齐师道,一起商量如何处理河东军。 齐师道神色有些异样,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好。” 林昭又看向韩朋,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递在韩朋手里,微笑道:“韩尚书,这是林某起草的刑部文书,你看一看合不合适。” 韩朋愣了愣,然后伸手接过林昭递过来的白纸,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后,表情更加诧异。 “越王爷真是神了,这份文书,与刑部的书办起草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在门下省做过给事中。” 越王殿下呵呵一笑:“平日里六部的文书看了不知道多少,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写。” 第八百零二章 一拳泯恩仇 齐师道亲自,把林昭与韩朋两个人,送到了长公主府的后门。 在韩朋上了马车之后,齐师道叫住了林昭。 “三郎啊。” 齐师道缓缓说道。 林昭微微低头:“师叔有话不妨直说。” 齐师道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件事既然要做,那就要做的利索,长安城里还有不少河东军,一个弄不好,就要把京城给打坏了。” 林昭点头。 “这也是我忧心的地方,不过这件事,还是要看王甫父子胆量如何。” 林昭低声道:“说不定王甫被我一吓,便会逃出长安,到时候出城去打,便能放得开手脚了。” 齐师道默默点头,又问道:“假如…” “假如王甫束手就擒呢?” 他看向林昭,低声道:“他如果束手就擒,我们手里便没有给他定罪的证据了。” “不可能。” 林昭语气非常笃定。 “王甫绝不是那种束手就擒的人,如果他是,他便不可能动手刺杀天子。” “齐师叔明天看好就是,王甫…” “绝对会反抗的。” 齐师道没有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林昭的马车,开口问道:“裴…裴刑什么时候到?” 裴俭原名裴刑,是因为他当年犯了法,跟了林昭之后才改名裴俭。 “已经让人通知他了。” 林昭看了看长公主府的后门,笑着说道:“师叔可以在这里等一等,他估计一会儿就到。” 齐师道再一次点头,便再不说话了。 林昭对着他拱了拱手,便转身上了马车,离开了永兴坊。 齐师道看着林昭马车慢慢走远,眉头深深皱着。 他虽然应下了这件事,但一直到现在,内心深处都十分纠结。 就在齐大将军出神的时候,一个嗓音浑厚的声音,把他从出神的状态中惊醒。 “齐老三!” 齐师道刚刚回过神,就听到耳边一阵风声,他刚一转头,一个硕大的拳头,便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拳不轻,齐师道吃了一拳之后,心中立刻暴怒,但是看清了来人之后,他强忍住怒火,伸手揉着自己的右脸,看着眼前的这个高大壮汉。 “你做什么?” 齐师道一边揉着自己的右脸,一边看向这个壮汉,闷哼了一声:“林昭是让你来,与我打架的?” 来者,正是平卢军的最高将领裴俭。 裴俭狠狠打了一拳之后,心中多年的怒气消散了不少,他看着齐师道,冷笑道:“这一下,是替郑公打的你,至于打架……” 裴俭面露不屑之色:“你也配跟老子打架?” 当年,裴俭是跟在郑温身边的护卫,而齐师道则是郑温的学生,甚至在进入长安之前,齐师道也只是粗通拳脚,并不是什么高手。 而那时的裴俭,就已经是长安城里顶尖的好手了。 后来齐师道学文不成,转而学兵法,郑温就让裴俭教他一些拳脚兵器,让他在战场上有立身之处。 虽然齐师道天资不错,跟着裴俭学了几年之后,也算得上是一员战将了,但是与裴俭论个人武力,他还是差了不少的。 而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护卫跟学生,如今都已经带着白发了。 齐师道揉了一会儿右脸之后,疼痛慢慢缓解了下来。 他知道裴俭已经留手了。 以这个家伙年轻时候的战斗力,一拳真的是可以打死人的。 半晌之后,齐师道一屁股坐在了自家后门的门框上,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被你打这么一下,我心里反而舒服了一些。” 这会儿是晚上,借着月光,齐师道认真的打量了几眼裴俭,低眉道:“你老了,比老师当年还老。” 齐师道今年,也已经年过五十了,而裴俭比他年纪还大几岁,现在已经满头白发。 裴俭闷哼了一声,也跟齐师道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公主府后门的门框上,然后斜了齐师道一眼。 “你不也一样有了白头发,跟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也大不一样了。” 齐师道看了看裴俭,想起了当年住在相府的日子,他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是啊,我也老了。” 裴大将军两眼朝天。 “如果不是小相公吩咐,老子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小相公…” 齐师道低头琢磨了一番这个称呼,然后叹了口气。 “你把他,当成老师了是不是?” “他是郑公的外孙,自然是小相公。” 说到这里,裴俭有些得意的咧嘴一笑:“小相公私下里叫我师叔。” 齐师道微微摇头:“老师没有收你入门。” “你管不着。” 裴大将军撇了撇嘴:“小相公这样称呼了,我便也是郑公的学生。” 说到这里,裴俭看了一眼齐师道,冷哼道:“我这个学生,可比你这个学生中用得多!” “你?” 齐师道也想起了当年的旧事,撇了撇嘴:“在禁军里计划谋刺圣人,便是中用了?” “当初如果不是我夫人进宫求情,大个子你早就死了,哪里活得到现在!” 早年,齐师道在郑温的相府里住过三年。 而丹阳公主那时候与林昭的母亲林二娘交好,也常常到相府里玩耍,丹阳公主也是那时候与齐师道相识,并且最后生出了情愫。 而裴俭那时候,还在相府里做护卫。 丹阳长公主是认得他的。 后来裴俭出事,也是丹阳长公主这个皇帝的胞妹进宫去给裴俭求情,这个一心要给郑温报仇的大个子,才被皇帝免了死罪。 裴俭低着头,想起了曾经在相府的日子,想起了曾经那个与小姐交好的,古灵精怪的小公主。 “七公主是个好人。” 说到这里,裴俭顿了顿,看向齐师道:“而你小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师道怒视了裴俭一眼,正想跟他吵架,突然有些释然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一把年纪,不与你争了。” 他默默站了起来,看向裴俭。 “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进来说话罢。” “我带你,去见见我家夫人。” 裴俭闷哼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大步走在了齐师道身后。 他身材高大,比齐师道足足高出大半个头。 这两个阔别三十多年的老伙计,终于在这个极其微妙的时刻重逢。 此时,颇为明亮的目光铺洒下来,照在了两个老伙计头上,也照到了他们头上的白发。 三十年光阴不饶人,两个当初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老年人。 而在今天晚上,曾经郑府的护卫与学生,要聚在一起商量一个作战方案。 一个可以颠覆长安格局的作战方案。 长安月光如水,一百零八坊照成了银白色。 一如三十年前相府的月光。 第八百零三章 直接上门拿人! 有了齐师道给林昭背书,这一次韩尚书很识时务,当夜就把文书送到了林昭手里。 毕竟三位节度使里两位点了头,韩朋没有道理不去做。 不过这位刑部尚书也很懂事,给林昭送了文书之后,第二天就告了假,没有去刑部上班。 而林昭拿到了文书之后,也没有立刻去找王甫,而是等到了第二天早上。 次日清晨,天色刚亮,一身戎装的赵甫平,已经在越王府里等候。 林昭也很快起身,来到了赵甫平面前。 “都准备好了?” 赵甫平低头道:“回王爷,兄弟们都在外面等着了,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给裴俭传令,让立刻领兵进入长安城。” 赵甫平低头道:“属下明白。” “好。” 林昭沉声道:“与我同去代王府拿人!” 说罢,他很利落的翻身上马,骑马出了越王府。 越王府在长安城东北的崇仁坊,而代王府则在城西北的布政坊,因此林昭带兵除了崇仁坊之后,一路朝西,直奔布政坊。 林昭身后,是差不多三个都尉营,整整三千人在长安城里奔行,场面不可谓不大。 因为这么多将士奔行,原本在长安城里正常活动的百姓也受到了惊吓,一些路边的摊贩都吓得连忙收了摊子,回家避祸去了。 平卢军的队伍,很快开到了布政坊门口。 布政坊作为代王府的所在地,自然也被河东军经营成了老巢,平卢军的队伍还没有靠近坊门,就被河东军拦了下来。 赵甫平一马当先,来到了布政坊门口,冷笑道:“你家大将军的事发了!” “让开一条路,你们还是大周的将士,再有违逆公事者,以叛逆论处!” 赵甫平大喝几声之后,布政坊里的河东军立刻骚乱了起来,没过多久,一个骑马的中年人从河东军的阵营之中钻了出来,来到了将军阵前。 这个中年人抬头看向赵甫平,满脸怒意:“赵将军,你们平卢军这是什么意思,要造反吗!?” “少将军,造反的是你们!” 赵甫平冷笑一声,从怀里取出刑部文书的副本,丢给了河东军少将军王络,然后冷声道:“河东军校尉钱钢,已经交代了你们父子暗中勾联范阳叛逆,刺杀天子的所有罪过!” “少将军,现在伏法认诛,朝廷念在你们父子的功绩,或可网开一面,从轻处理!” 王络接过这份盖了刑部大印的文书,先是愣了愣,然后拆开一看,脸色登时铁青。 他抬头怒视赵甫平,咬牙道:“这是污蔑!”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赵甫平,脸色难看:“况且只有刑部的大周,没有大理寺,亦没有御史台!三法司的印都不全,我父乃是大周的王爷,没有三法司的大印,没有圣旨,没有政事堂文书,你们也敢围我家宅子!” 赵甫平眯了眯眼睛,冷声道:“罪证确凿,还想抵赖!” “我家王爷说了,你们父子奸滑,等三法司都盖完印,再交政事堂的时候,你们父子可能早已经跑了!” “先拿你们归案,再让政事堂的相公们给你们父子定罪!” 王络冷眼看向赵甫平:“那就看赵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位河东军少将军挥了挥手,对着身边的将士沉声道:“护卫住布政坊,任何人不得进出!” “给城中的兄弟们传信,让他们火速支援布政坊!” 几个河东军将士听到了王络的话之后,立刻点头,按照他的吩咐去办事去了。 而王络本人,则是拿着这份刑部的文书,转头进了布政坊,他刚走进坊门,便迎面碰到了一身甲胄的王甫。 “父亲!” 王络脸色有些难看,双手地上刑部的文书,开口道:“父亲,钱刚似乎没有管住嘴,被刑部问出来了,现在河东军拿捏住了我们的把柄,正在门口问罪!” 王甫伸手接过这份刑部的文书,微微眯了眯眼睛看了一遍,然后随手丢在一边,不屑一笑:“可笑!” “钱刚是昨天上午才被抓,他跟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一天时间就把老底都抖落出来了?” 王大将军看向坊外,脸色阴沉:“这里面必有猫腻,多半是林三伪造文书,要害我们父子!” 王络本来心慌意乱,听到了父亲这番话,顿时眼睛一亮。 “那…父亲,咱们可以请政事堂的宰相,请太子殿下过来,主持公道…” “来不及了。” 王甫面无表情:“看林三这个模样,分明是想快刀斩乱麻,拿了我们父子之后直接定罪,不给我们反应的时间。” 说到这里,王大将军冷笑道:“一如当年中宗皇帝杀他外祖那样。” “但是我河东军可不是当年的郑府,不会任由他拿捏。” 王络微微低头,阴沉着脸:“那就索性跟他们拼了,儿子已经调集了河东军将士赶赴过来,论城中的兵力,咱们不比他们少。” “实在不行,便拼他个鱼死网破!” 少将军狠狠咬牙:“即便咱们吃了亏,了不起回太原就是,把这个打坏的长安城给他,让他成为下一个康东平!” 一身甲胄的王大将军,默默现在原地,沉思许久。 他面无表情:“林三不是冲动莽撞之人。” “他敢在今天突然动手,一定是有什么倚仗。” 说到这里,王甫看向身边的一个随从,低声喝道:“来人!” 一个中年人连忙跑了过来,低头道:“王爷!” “去查,齐师道的朔方军有没有什么动静!” “是!” 这个下属刚刚应声,还不等他离开,一个河东军将士便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然后直接跪在王甫面前,低着头:“大将军,不好了!” 王甫强忍怒火。 “出什么事了?” “城南的平卢军,已经从南门进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奔着北边来了!”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口水。 “还……还有,还有城外的朔方军也有动作,正在从延平门进城!” 王大将军,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了起来。 果然,林齐二人勾联在一起了! 难怪他林三敢这么大胆! 想到这里,王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眉道:“本王,知道了…” “下去罢。” 这个传信的河东军,忙不迭的一路小跑离开。 王络站在老爹面前,低着头:“父亲,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王络低着头,声音沙哑:“没想到,齐师道那种人,竟然会与林昭联手。” “养虎为患,他早晚要后悔!” 王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先调集部下,把这些平卢军挡在坊外!” 第八百零四章 刚正不阿林三郎 这桩案子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桩案子那么简单,而是成为了一件工具。 现在的林昭,手里没有任何能够指证王甫父子的证据。 但是等他捉到了王甫,这个证据便有了。 即便捉不到王甫,只要王甫父子外逃,便是畏罪而逃,到时候这个罪名也会落到他的头上。 这是一个阳谋。 王大将军本人,心里也多少能够猜到一些林昭这是在装,但是他不可能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事实上,从林昭与齐师道决定联合在一起的时候,这件事情的结果就基本上有了定论。 说到底,还是王甫做得有点太过分了。 在朔方军调兵长安的时候,他悍然刺杀了皇帝,这种行为不仅惹恼了林昭,也惹恼了齐师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不管齐师道与林昭有什么渊源,朔方军永远不可能与平卢军有军事层面的联手! 因为王甫不讲规矩,杀了皇帝,硬生生把两个人逼到了一起。 …… 布政坊外,赵甫平看了看坊门紧闭的布政坊,然后回头看向林昭,低头道:“王爷,他们父子没有动静了,现在怎么办?” 林昭抬头看向布政坊,开口道:“向坊里喊话,让坊中百姓各回各家。暂且躲避。”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冷声道:“然后往里面扔陶罐!” 赵甫平犹豫了一瞬间,然后立刻点头:“属下遵命!” 很快,平卢军按照林昭的吩咐行动了起来。 他们先是给坊中喊话,让布政坊的百姓以及居民各回各家,不要外面走动,喊话之后,平卢军的火器营,便开始成编制的向坊中投掷陶罐。 陶罐在城中炸开,弄得城中的平卢军阵营大乱! 林三郎面无表情,狠狠挥手:“冲进去,把刺杀大行皇帝的逆贼捉出来!” 赵甫平轰然点头,对着身边的几个都尉喝道:“刘博,张勇,冲进去!” 这两个人是平卢军的都头,每个人手下领一千平卢军,算是平卢军的中高层将领了。 因为都是从底层冒尖出来的,他们二人在西进的过程中都有立功,每个人都是难得的猛将。 都尉刘博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将士们怒吼道:“冲进去,捉住逆贼!” 他在长安憋了大半年没有打仗了,这会儿浑身都是精力,下达了命令之后,一马当先,朝着布政坊坊门冲去。 布政坊门口的河东军也毫不示弱,双方终于开始了第一次正面冲突! 河东军的军事素质比平卢军分毫不差,甚至还要强一些,不过这会儿他们士气不高,因此双方打了个有来有回,很快布政坊门口就倒了一大批人,不少人人仰马翻。 而在这个时候,大批河东军,从城西涌到了布政坊附近! 这些都是河东军在整个长安的诸君,被王络给紧急调派了过来。 除了这些城里的河东军将士之外,在长安西郊驻扎的一万多河东军,也在进城的路上。 而在这个时候,裴俭带领的平卢军主力,也在靠近布政坊的路上。 大战一触即发。 眼见敌人的支援到了,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先撤一撤。” 赵甫平闻言,有些着急:“王爷,现在咱们凶一些,可以把敌人的援军阻断在布政坊之外,不让他们靠近布政坊!” “要是让他们接近布政坊,再想捉人就千难万难了!” 林昭微微摇头。 “整个长安城内外的河东军,加在一起有两万多个人,真跟他们硬拼到底……”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赵甫平,淡淡的说道:“你准备死多少人?” 赵甫平愣了愣,这才明白了林昭的意思,连忙低头。 “属下遵命!” 平卢军的两个都尉营很快按照赵甫平的命令撤了下来,河东军那边的压力骤减,没过多久,河东军的主力正是进入布政坊。 这个时候,平卢军的主力也已经接近布政坊,骑着一匹大黑马的裴俭,已经来到了林昭身边,对着林昭微微低头:“王爷,咱们的主力也到了。” 林昭点了点头,抬头看向眼前的布政坊。 “派人告知长安的街坊邻里,朝廷今日捉拿叛逆,等闲之人便留在家中,莫要出门。” 裴俭点头:“已经让大嗓门的去喊了。” 林昭回头看了看这个大个子一眼,呵呵一笑:“裴将军昨晚上与齐大将军商量的如何了?” 裴俭呵呵一笑:“王爷放心,今天一定办好您交待的事情。”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从长安西南的延平门方向,又来了一支军队。 是齐师道的那一万朔方军。 在这种局面下,一万朔方军并不是什么绝对性的力量,但是在河东军兵力劣势的情况下,朔方军加入战场,就可以形成压倒性的局面。 更何况,这一万朔方军,都是朔方军中的精锐,撇开火药的前提下,这一万朔方军在齐师道的指挥下,应该可以有接近两万平卢军的战斗力! 随着朔方军陆续就位,林昭就准备让人给城里的王甫传几句狠话。 事实上,林昭并不打算在长安城里与王甫打生打死,他的主要目的,是把王家父子逼出长安城。 关中才是真正的战场。 就在这个时候,一顶轿子,停在了林昭的中军附近,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家,颤巍巍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老人家眼神不错,一眼就看到了林昭,然后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林昭也看到了这个老人家,便翻身下马,迈步迎了上来。 越王殿下满脸笑容:“老相公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主持政事堂的宰相曹松。 曹相被这句话气的不轻,他颤巍巍的看了一眼林昭,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老夫再不来,王爷就要把长安城给拆了!” 老头看了看战场上对峙的局面,颤巍巍的问道:“越王爷,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回老相公。” 林三郎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林某正在给朝廷锄奸平乱。” 说着,林昭从袖子里取出那份刑部文书的原本,放在老宰相手里,开口道:“老相公请看,这是刑部昨天连夜审出来的,王甫父子刺杀天子,谋逆弑君的证据。” “林某拿到这个证据之后,为了怕贼子逃窜,立刻带人围了贼子的府邸。” 说到这里,林三郎义正言辞,沉声道:“老相公放心,别人怕他王甫,林某人却是不怕的,今日就是粉身碎骨,林某也要替朝廷诛杀此逆贼!” 曹松接过这份刑部文书,很快看了一遍。 然后老头又看了看林昭,长叹了一口气。 “越王爷,既然刑部有文书,应该送政事堂才是,怎么送到你这里去了?” “政事堂?” 林昭呵呵一笑:“政事堂哪里制得住王甫老贼?” 越王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包大揽。 “抓恶贼,要用硬手。” “我平卢军,便是朝廷的硬手。” 第八百零五章 畏罪逃窜 现在大周的政事堂,包括整个朝廷在内,三个军头给他们面子,他们才是政事堂,才是朝廷。 当三个节度使不想讲规矩的时候,政事堂与朝廷便什么都不是了。 此时,曹松这个政事堂的首魁,站在林昭面前,便显得很是无力。 老宰相看向林昭,微微叹了口气:“越王爷,军队在城里打起来,一个弄不好,长安都要被毁了,你们……” “不能这么硬来。” “不硬来,王甫老贼如何肯束手就擒?” 林昭看向眼前的布政坊,低眉道:“老相公放心,这种弑君的逆贼,林某一定将其捉拿归案,以正大周典刑!” 曹松深呼吸了一口气,也把目光看向了战场。 这个时候,两军已经正式对峙。 因为街道狭窄,不可能让数万人都面对面,此时双方主力也只有一部分接触。 不过让河东军将士感到恐惧的是,此时平卢军的后勤人员,正在一车一车往平卢军的队伍之中运送火药! 这可是在长安城里,远没有野外那么开阔的阵型! 一旦火药在河东军的人堆里炸开,那么阵型大乱倒还是其次,可能直接就会造成大规模伤亡。 随着事态严重起来,政事堂的另外四个宰相,也都到了,四个人簇拥在曹松身边,每个人都是大皱眉头。 这个时候,河东军阵营里,一个中年人骑马越众而出,来到了阵前之后,对着曹松等宰相大声呼嚷。 “曹相,曹相!” 身为河东军少将军的王络,厉声高呼。 “林贼以虚词诬枉,悍然带兵围困我父,已经与造反无异!” “诸位相公,莫要被他蒙蔽了!” 王络声音极大,几个宰相自然都听到了。 但是包括曹松在内的几个老头,都是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装作没有听到。 此时他们还在平卢军的控制之中,自然是不可能站出来表态的。 而在这个时候,谁对谁错已经不那么要紧,林昭与王甫之间,谁赢下来这场争斗,或者说谁能继续留在长安,谁就是对的。 至于证据什么的,在军事行动面前,单薄的如同一张白纸。 见几个宰相对自己的高呼置若罔闻,王络心中大怒,但是却又无可奈何。 他咬牙切齿,对着林昭怒喝了一声。 “林三,你这个祸国大贼!” 林某人面无表情,对着身边的裴俭沉声道:“前线列阵防御,防止敌人穿插,然后……往他们阵型里丢陶罐!” 裴俭咧嘴一笑。 “属下遵命!” 这个时候,因为都挤在城里,双方是没有办法摆开阵型的,但是在这种巷战的情况下,平卢军拥有火器这种巷战大杀器。 现在的平卢军,拥有成建制的火器营,对于火器的运用,已经是得心应手。 随着裴俭一声令下,平卢军上下开始迅速列阵,一边朝前推进,一边往河东军的队伍里,投掷装满了火药的陶罐! 此时,如果是在野外的遭遇战,河东军绝对不会逊色于林昭的平卢军,甚至可能还会表现的更好一些,但是现在是在长安城里! 河东军只能在长安城西活动! 几轮陶罐投掷下来,立刻就对河东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布政坊里,神色有些狼狈的王络,跪在自己老爹面前,低下了头:“父亲,林贼越来越逼近了!” “平卢军火器厉害,再这样固守下去,恐怕会大量伤亡,父亲您……” 少将军咬了咬牙:“还是先出城罢!” “你还看不出来吗?” 王甫面无表情:“林昭这是在逼我们出城,我们父子这一出长安,便此生此世都是大周的逆贼,再不可能回来了。” 王络低着头,咬牙道:“父亲,母亲还在太原等您回去,家里还有许多弟弟妹妹,咱们回太原去,无论如何也是一方诸侯…” “你以为林三会放过我们?” 王甫脸色难看:“咱们这一逃,便立刻是大周的逆贼,林三大可以借着朝廷的名头征伐太原…” “城中狭窄,咱们吃了火器的亏。” 王络咬牙道:“但是如果是在太原,平卢军未必就是咱们的对手!” “父亲,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了!” 王络声音焦急:“您要立刻做出决断!” “如果父亲执意留在长安,现在儿子就出去与林贼拼命…” 说罢,王络转头,就要出去与林昭死磕。 到了这个时候,王大将军心理防线终于崩塌。 他默默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开口道:“撤吧。” 王大将军闭上眼睛,低眉道:“林齐二人既然敢动手,东宫那里估计已经被他们看死,很难把你妹妹带回太原了。” 王络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王甫低头道:“父亲,事已至此,顾不得这许多了,现在西城的金光门还在咱们的控制之中,请父亲立刻动身从金光门离开京城!” “儿子给您殿后!” 王甫沉默了片刻,忽然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开口道:“大郎,这件事…” 王络几乎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低声道:“父亲,林齐二人本来就暗通款曲,刺杀皇帝这件事,只是让他们找到了借口而已,这件事并不怪父亲。” “您,快出城去罢!” 说罢,王络转头,开始指挥河东军向城外撤退。 此时,城中的河东军已经伤亡了数百人。 战场上大规模动作,只要是内行,就很容易看出意图。 在河东军动作之后没多久,一直在外围战场观战的越王殿下,便瞧出了有些不对劲。 而陪在林昭身边的裴俭,已经第一时间看出了对方的意图,这个黑脸大个子,贴近林昭,笑着说道:“王爷,他们父子要跑了。” “就是要让他们跑。” 林昭看向布政坊方向,开口道:“不用着急围堵,将他们驱赶出长安。” 说到这里,林昭回头看向裴俭,沉声道:“裴叔,这一次朔方军会与你配合,等河东军出城之后,立刻追击围堵!” “可以受降。”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沉声道:“最少,也要让王甫,在关中掉下一块肉,如果能把他们父子留在关中,那就…再好不过了。” 裴俭咧嘴一笑。 “王爷放心,末将与齐老三已经商量好了。” “咱们在城外驻扎的兵力,没有全部进城,这会儿已经有一部分开向西边了。” 说到这里,裴俭眯了眯眼睛。 “如果进展顺利,应该可以狠狠啃上河东军一口。” 林昭点头。 “那就都交给裴叔你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不再看向已经陆续后退的河东军,而是跳下坐骑,来到了曹松等一众文官面前。 越王殿下很是亲和的笑了笑。 “老相公看到了罢?逆贼王甫,已经要畏罪逃窜了!” 第八百零六章 道兄可好? 从王甫决定离开长安城的时候,长安这局棋,林昭就已经赢了。 曹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看向林昭,沉默许久。 “现在,自然越王殿下说什么是什么。” 林三郎迈步来到曹松面前,淡淡的说道:“老相国治国多年,总不能在这个时候,也说一句“成王败寇”了事罢?”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 “这个说法,只有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才会信,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什么成王败寇,而是王成寇败。” 历史上的失败者,每一个都有其失败的理由,而成功者,也自然有其成功的理由。 就拿王甫来说。 他如果不弑君,便不会惹恼齐师道,没有齐师道,林昭便不可能用这种方式使用武力。 曹松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越王爷,太子…” “太子弑君弑父。” 林昭给出了一个很明确的答复,他看向曹松,淡淡的说道:“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如何能做大周的储君?” “政事堂应该上禀皇后娘娘以及宗府,废黜太子的储君之位,另择新君。” 曹松回头看了另外四位宰相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那越王爷觉得,应该选谁做大周的储君?” “这个不急。” 林昭摇了摇头:“如今齐大将军正在围剿河东叛军,等齐大将军返回长安,我等再一起商议新君人选罢。” 此时,已经有半数河东军退出了长安城,所有的河东军都已经离开了布政坊。 林昭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布政坊,微微摇头:“现在当务之急,是召集大夫,收治城中因为战乱受伤的百姓,同时张贴告示,避免百姓恐慌。” 越王殿下看向曹松,沉声道:“这些事情,都需要政事堂以及京兆府操心。” 曹松长叹了一口气。 “越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昭立刻点头,与曹老头一起,走到了旁边僻静无人之处。 老人家认认真真的看着林昭,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越王爷,今日这件事,是你与庆王爷一起商量好的么?” 林昭点头。 “王甫弑君,犯了为臣大忌,齐大将军与我商量过,约定今日联手,铲除此逆贼。” 曹松点了点头,开口道:“那…刑部的证据?” “时间紧迫,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昭很大方的承认了刑部造假的事实。 曹松脸色阴沉, 见老头脸色不好看,林昭连忙补充道:“老相公放心,刺杀大行皇帝这件事,九成九是王甫做的,最多三天时间,林某就把这件事前后的证据,统统送到您老人家面前。” 从前这件事情不好查,是因为三法司进不去河东军,拿不了河东军的人,现在河东军虽然已经紧急撤离长安,但是宫城里那些出身河东军的禁卫却撤不出去,再加上一定会有河东军的人残留下来,以林昭麾下铜钱卫与司宫台的侦查能力,很快就能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查出来。 曹松这才松了口气,老人家看向林昭,沉声道:“越王爷,如果你不能找出王甫弑君,并且是与太子殿下勾联之后弑君的证据,那么政事堂,仍旧支持太子殿下登基嗣位。” “不管越王殿下手段如何高明,如果想要硬来,别人不敢说,我等五人,一定死在太子殿下前头。” 林昭淡淡一笑:“如果不是王甫弑君,林某人立刻解散平卢军,自缚前往三法司,引颈就戮。” 曹松点了点头:“一样越王殿下,能记住自己的话。” 说罢,老头回头与另外四个宰相商量了一阵,又吩咐人把京兆府京兆尹齐宣请了过来,开始处理布政坊以及长安城受伤的百姓问题。 说白一点,就是开始给林昭擦屁股。 林某人与匆匆赶来的齐宣只是碰了一面,齐府君便忙着处理后续问题去了。 林昭在布政坊转了一圈,大概查看了一番百姓的伤亡情况。 这一次,因为平卢军在城里使用了火药,的确误伤到了不少百姓,尤其是住在布政坊里的百姓,总共有数十人死在了这场冲突之中,受伤的更是有数百人。 给平卢军擦屁股的京兆府官员,忙的不可开交。 这件事情,的确有林昭的责任。 不过那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必须要快刀斩乱麻,尽快处理了王甫父子,不然再拖几天,太子登基了,这件事情就会更加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林昭没有办法顾及到伤亡问题,更不可能提前通知他们离开。 林昭在布政坊转了一圈之后,长安城里的河东军就基本全部从金光门离开了长安。 而裴俭,则是带领着平卢军主力,一路死死地咬在了河东军身后。 齐师道带着朔方军,合击河东军侧翼。 因为林昭没有办法提前调动军队,否则会引起王甫父子的警惕之心,因此此时不管是平卢军还是朔方军的位置,都不是很好,再加上出了长安之后,战场一下子变大,火器火药,也不再那么厉害。 因此这场追击战,少说也要持续几天乃至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时间,才有可能有一个具体的结果。 等河东军全部撤出长安之后,林昭也带着自己的护卫,骑马从金光门来到了长安西郊。 此时,西郊的官道两旁,时不时的能看见一具具尸体,有河东军的,也有平卢军的。 就连官道上,也有不少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看起来…… 很是凄惨。 林昭没有说话,骑马一路向西,很快就离开了长安十余里路。 赵成骑马跟在林昭身后,低声道:“王爷,咱们回去罢,这里太危险了。” 他沉声道:“河东军主力,应该距离这里还不算太远,咱们可能会碰到小股河东军。” 林昭回头看了看自己多达二百余人的亲卫队,哑然一笑:“我们也有人,怕个什么?”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眼前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开口道:“我要去山上看一看。” 赵成顺着林昭指的方向,很快认出了这座山,这座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是山上有一座道观,他曾经跟林昭去过。 长安西郊的纯阳观。 因为拗不过林昭,两个人很快沿着山路,爬上了这座小山。 可能是因为山下有喊杀之声,纯阳观门口紧闭,里面听不到一点声音。 林昭亲自上前,敲了敲门:“玄通道兄,是我,林昭。” 仍旧没有动静。 林昭耐着性子,再一次敲门,正要开口说话,道观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衣衫有些破旧的道士,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然后开心一笑:“林公子,真的是你。” “方才我师父还拦着,说山下有厮杀之声,不许我出来。” 林昭也对着李玄通开心一笑。 “道兄近来可好?” 第八百零七章 大周的气数 纯阳观里,一身破烂道袍的老观主,坐在林昭对面。 同样穿着道袍的小道士李玄通,则是忙着去给两个人倒茶。 老观主上下打量林昭,皱了皱眉头之后,开口问道:“越王爷,今日西郊喊杀之声大作,山下还有不少穿着官军服色的尸首,这件事…与你有关否?” “有。” 林昭伸手接过李玄通递过来的茶水,抬头看了看老观主,也没有过多隐瞒。 “今日河东节度使王甫,在长安城里作乱,林某率兵替朝廷平叛,将贼人从金光门赶出了长安。” “老观主在山下见到的那些尸首,一部分是河东叛军的尸首,另一部分应该就是林某麾下牺牲的将士。” “河东节度使王甫…” 老观主低头想了想,神色微变。 “如果老道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岳丈,朝廷新封的三位异姓王之一罢?” 林昭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老道士。 “道长痴迷炼丹,竟然也知道长安城里的事情?” “本来是不知道的。” 老道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上一次王爷来过之后,老道士知道天下太平了,便动身去城里买了些炼丹的材料,顺便打听了一番朝廷里的情况。” “打听了之后才知道,林公子已经受封越王,成为了朝廷的异姓王,先前老道士言行无状,顶撞王爷了。” 林昭摇了摇头:“什么王爷不王爷的。” 他对着老道士笑了笑:“我还是太学生的时候,就与玄通道兄相识了,那时候只觉得观主与玄通道兄是很有趣的一对人,一直到最近才知道,咱们之间有莫大渊源。” 老道士沉默许久。 然后他才看向林昭,开口道:“河东节度使出逃长安,朔方节度使又是郑公的学生,现在的长安城里,恐怕是王爷您说了算罢?” “谈不上。” 林昭摇头道:“我虽然是文官,但是却是出身军伍,说的白一点,就是个军头,兵权可以控制长安一时,却没有办法控制长安一世。” “朝廷的事情,还是要朝廷自己处理。” 林昭说的很是坦白。 “况且,齐大将军虽然与我有些渊源,但是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听我的。” 老道士低头,摆弄了一番自己面前的炭火。 “但是以现在的局势来看,王爷是可以直接在长安登基的。” “要想过一过当皇帝的瘾,的确是可以。” 林昭微微摇头:“但是无非又是一个康东平。” 他扭头看向长安,轻声道:“大周气运仍在,国运也还没有完全衰颓,真想要改朝换代,需要连年不断的天灾人祸以及……” “以及李家,要再出一个灵皇帝。” 当初灵皇帝时期,真正是烟尘四起,天下各地匪患不断,盗贼滋炽,国家真正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在那个时候,李家出了一个中兴之主,朝廷出了一个郑温,把大周的国运从悬崖边上给拽了回来。 这也导致了,哪怕大行皇帝李洵,因为自己的愚蠢丢掉长安城,但是凭借老爹这些年辛苦给朝廷攒下来的民望,以及大周朝廷二百年来深入人心,各地地方衙门以及百姓,仍旧是认李家的。 要不然,李煦也不可能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能在关中拉起一支关中义军,让数千关中儿郎无怨无悔的跟着他赴汤蹈火。 虽然林昭现在看不清楚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但是很清楚的知道,最起码目前,帝座上的皇帝,仍然是要姓李的。 这种大势,凭借个人很难违逆。 就拿林昭来说,且不说他现在不想当皇帝,如果他真的想当皇帝,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他的平卢军要能够做到横扫天下的地步。 很明显,现在的平卢军远远做不到这一步。 加上火器火药也不成。 火药与火器,并不是什么万能的神器,事实上不管是火药还是火器,仿制起来都不是那么艰难,平卢军保密个三年五年不成问题,最多五年之后,火药这东西就会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到时候,只要手底下有个几百人,说不定就能能有一门土炮。 这个时候,林某人如果在长安篡位,最多也就是像康东平那样过几年瘾,到最后未必就会比康东平的下场好到哪里去。 就像林昭自己说的那样,大周真要到亡国的地步,还需要李家再出一个灵皇帝,再祸祸天下四十年。 那样,才真是气数已尽。 按照林昭的估计,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现在这种枝强干弱的情况,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也就是说未来的大周,朝廷将会与割据势力形成互相对峙的局面。 这个局面可能会维持十几数十年,乃至于近百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毫无疑问的是,目前的越王府,会是这些割据势力当中最强劲的一个。 “再出一个灵皇帝…” 李道士原来就是灵皇帝时期的东宫护卫,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灵皇帝荒唐到了何种地步,这位纯阳观的观主,自己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后,抬头看向林昭,摇头苦笑:“如果天家还要再出一个灵皇帝,那还不如改朝换代来得好。” 老道士把脚下的木炭归置好,深呼吸了一口气。 “越王爷再一次登门,是…想把我这个徒弟,带到长安城去吧?” 林昭点头。 “有这个想法。” 他缓缓说道:“太子殿下连同河东军刺杀大行皇帝,已无人主之相,而大行皇帝虽然不缺儿子,但是他在位期间丢失了皇廷,导致关中百姓受苦…” “他这一脉,也可以不做皇帝。” 说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李玄通,又看了看老道士,开口道:“按照宗法来说,玄通道兄灵皇帝时太子的长孙,也就是李家的嫡脉。” 李玄通,是灵皇帝时期废太子的孙子。 他的父亲,从少年时期就被先帝追杀,等到他呱呱坠地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先后离世,都死在了司宫台手中。 如果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灵皇帝这一脉中,李玄通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当然了,这种说法如果放在中宗皇帝李沅时期,不管是李玄通还是林昭,恐怕都要死上个一两百词。 不过现在,时代变了。 这件事……有了一点可以操作的空间。 林昭看向老道士,默默的说道:“只要观主能证明玄通道兄的身份,林某就有可能做成这件事,如果玄通道兄……” “真的御极登基,也算是中宗皇帝,把皇位还回了废太子这一枝。” 原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通一直很规矩的在旁边旁听,但是听到这里,这个从小老实小道士,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几乎是蹦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林昭。 “林公子,你……你在胡说什么?!” 第八百零八章 天大的人情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零九章 主持大局 当年郑温获罪的原因,到底是因为曾经还是个婴孩的李玄通,还是因为十余年主持朝政功高震主,到现在两个人当事人都已经故去多年,谁也说不清楚了。 不过郑温与郑家对李玄通有大恩不假,林昭却不一定对这小道士有恩,因为如果郑家没有这场变故,他多半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成为现在的林三郎。 只能说…因缘巧合。 命运造化之下,事情才一步一步发展到了现在的局面。 小道士本来在给自己的父母刻牌位,闻言停下了手中的柴刀,红着眼睛抬头看着林昭。 “林公子,你能详细跟我说一说…郑家的事情么?” 林昭点了点头,坐在了小道士身边,又把郑家当年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母是外祖幼女,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变故,她便不会流落到越州,也不会生下我。” 越王殿下扭头看向李玄通,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当初中宗皇帝杀我外祖,一来是为了巩固皇权,二来是为了禁绝道兄这个隐患,如今我已经算是半个权臣,如果道兄再登基成为大周的天子,那么中宗皇帝当年那一刀,却是结结实实的砍在了他自己身上。” 林昭这番话,如果林简或者曹松这种官场老油条在场,自然可以立刻听明白,但是李玄通毕竟没有做过官,不了解这些年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 “林公子,我…我想去郑相公坟前,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头。” 小道士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流下泪水。 “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给他老人家磕头的…” 林昭默然。 良久之后,他才伸手拍了拍李玄通的肩膀,开口道:“外祖埋在了荥阳,有机会我带道兄去拜祭他老人家。” 小道士点了点头,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捡起柴刀,继续刻碑。 他虽然是个道士,但是自小跟着师父认字读书,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也不丑,只是没有什么刻字的经验,再加上没有专业的刻刀,导致木牌上的字有些歪斜。 林昭见状,微微摇头:“道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刻字的摊子,你想要给父母立神位,去城里找个刻字师父就是了。” 李玄通低头“嗯”了一声,手上却没有停下来,依旧在很认真的一笔一划刻字。 林昭坐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起身,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道兄,我在长安城里还有许多事情,便不在这里陪你了。” “你这会儿心神激荡,许多事情不好跟你谈,你先在这里休息几天,等过几天,我派人接你进长安。” 说着,林昭就要转身离开。 这会儿,裴俭与齐师道,还在追击王甫,长安城里权力空悬,没有兵权的政事堂没有办法主持大局,甚至东宫的太子殿下,也没有人敢处理。 只有林昭,才能处理解决这些事情。 李玄通扭头看向林昭。 “林公子,我…我不想做皇帝。” 林昭本来都已经走了七八步,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李玄通。 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道:“道兄,你不做皇帝,关中以及长安,有可能会继续乱下去。” “你先在有些激动,估计想不明白事情,等过两天,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谈这件事。” 说完这句,越王殿下背负双手,离开了纯阳观的后山。 他说的话,并不是假话。 事实上,以他现在的权力帝位,废黜太子之后,可以把任何一个中宗皇帝一系的宗室捧上帝位。 但是… 亲自废黜太子之后,林昭在宗室眼里,最起码是在中宗皇帝李沅的子孙们眼里,已经是个乱臣贼子。 李沅一系的宗室,无论是谁当上皇帝,到最后,估计都免不了与林昭再起一次冲突。 而李玄通就不一样了。 他在朝中没有任何基础,没有林昭扶持,他绝不可能登上帝位,如果他做皇帝,李家与林昭之间的矛盾不说完全化解,但是最少可以有所缓和。 到时候,朝廷与割据势力之间,也可以维持稳定。 因为……李玄通,并不是那种很有野心,很有抱负的性格。 他是那种,只要不打仗不死人,就万事大吉的性子。 只有这种性子的人当皇帝,朝廷才有可能与割据势力相安无事,真让太子李炎那种性格的人做了皇帝,哪怕脸上挤满了笑容,心里都一定是在狠狠地捅刀子。 当然了,这是以现在的性格来看。 人是会变的。 李玄通做了皇帝之后会不会变,谁也说不好。 与小道士告别之后,林昭又跟老观主打了声招呼,然后动身离开纯阳观。 这一次,从来没有送过他的老观主,也起身把林昭送到了道观门口。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对着林昭拱了拱手,作揖道:“恭送王爷。” 林昭看着毕恭毕敬的老道士,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他跟这个老道士接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道士本来就不是什么趋炎附势的性子,况且这么大年岁了,也没必要巴结谁,他之所以一改常态,对林昭这么恭敬客气。 完全是……为了他那个徒弟。 他怕林昭,害了他的徒儿。 林三郎拱手还礼:“观主客气。” 两个人在纯阳观门口作别。 林昭离开纯阳观,很快到了山脚下,坐上了自己的马车,马车开动之前,他叫来赵成,叮嘱道:“调两个校尉营来,保护他们师徒的安全。” 赵成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林昭。 “王爷,要是他们师徒要走呢……”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要阻拦,派人跟着,保证他们的安全就是。” 赵成连忙低头:“属下明白。” 说罢,他抖动马鞭,马车转头朝东,驶向长安城。 越王府的马车刚出现在官道上没有多久,一匹脾来自长安的快马,便从官道上疾驰而来。 来的最快的,是铜钱卫的两个“二钱”。 他们来到了林昭的马车面前,还在喘着粗气:“王爷,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到处找您,其中一位,已经到王府里等着您了。” 另一个也开口道:“不止政事堂,丹阳大长公主,也在找您,也派人在家里等着您…” “京兆府齐府君,也要找您议事…” “皇后娘娘,也在到处找您…” 林昭莫名其妙消失了半天,长安城里的人,正在到处寻他。 林三郎闭上眼睛,只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知道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眉:“告诉他们,我…就快回去了。” 第八百一十章 宗室的态度 林昭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政事堂的宰相黄笙,便一直在崇仁坊越王府,等着林昭回来。 同时,丹阳大长公主,也派了人在越王府候着,等候着林昭返回长安。 这位大长公主,刚死了大侄子,现在原本要即位的侄孙,眼见也要被废黜,她这个宗室之中辈分极高的大长公主,当然要找林昭林昭了解情况。 更重要的是,她的夫君齐师道,也参与进了这件事情当中。 她必须要跟林昭沟通沟通。 而皇后娘娘,就是大行皇帝李沅的皇后。 她找林昭,就更简单了。 大行皇帝病逝,朝廷想要废黜储君,理论上说需要她这个太子的母亲以及宗府一起决定。 然而事实上,太子李炎,并不是这位皇后娘娘的亲儿子。 李炎是长子,但并不是嫡子。 如果不是因为李炎平叛有功,再加上找了王甫做老丈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储君的。 因此,这位皇后娘娘对于废黜太子,估计没有什么意见。 因为……她是有亲生儿子的。 她的儿子,也就是大行皇帝的嫡子,理论上来说,太子一旦被废黜,有资格登上帝位的,便是这位皇后娘娘的儿子。 唯一的瑕疵就是,她的儿子还太小,到今年也才未满十岁。 因此,这位皇后娘娘也迫切需要见到林昭,想要通过林昭,把她的的儿子捧到帝位上去。 至于政事堂要找林昭的理由,那就更多了。 现在因为平卢军与河东军动武,长安城里乱成一片,很多事情都需要林昭这个军头点头,不然便什么都办不成。 林昭回到长安之后,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来到了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 林昭亲自登门,长公主府的人连忙把他请了进入,然后急急忙忙的通报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知道林昭登门之后,也顾不上梳妆打扮,简单换了一身衣裳,便来到前院迎接林昭。 林昭见到了长公主之后,上前微微欠身,开口道:“见过姨娘。” 长公主站在林昭面前,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可以算是年轻人的越王殿下,神色很是复杂。 “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姨娘。” 林昭抬头,对着大长公主笑了笑:“姨娘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叫的。” 长公主侧过身子,轻声道:“外面说话不像样,去屋里说话罢,我让人给你备些酒菜。” 林昭点头,跟在大长公主身后,进了公主府的偏厅。 偏厅里,摆了几张矮桌,林昭在其中一张矮桌后面落座,然后看向大长公主,开口道:“在路上的时候,便听说姨娘寻我,因此进了长安之后,我连家都没有回,便直接到姨娘这里来了。” 林昭轻声问道:“不知道姨娘寻我,所为何事?” 大长公主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看向林昭:“我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声音中带着一些愠怒。 “有什么事情,可以放在朝堂上去说,干什么直接动手?我派人去布政坊看了,好好的一个布政坊,被打了个稀烂,现在布政坊里挂满了白幡,哭声处处可闻!”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然后抬头看向长公主,默默的说道:“姨娘,王甫勾联刺客弑君。” “这件事,您应该是知道的。” 林三郎面色平静:“这种大逆不道之辈,连齐师叔也不能容忍,因此决定与我一起铲除奸佞,然而贼人在长安树大根深,所以不得不行此下策,目的是为了将叛军驱赶出长安,免得这些贼人将来在长安作乱,造成更大的伤亡。”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可能因为事情紧急,齐师叔才没有与姨娘说清楚。” 大长公主跪坐在林昭对面的矮桌后面,她看向林昭,仍旧皱着眉头:“那接下来呢?废黜太子之后,三郎你…打算立谁做新君?” 林昭摇头。 “姨娘这句话说错了。” “立谁做新君,绝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这件事要齐师叔回来,再加上政事堂的宰辅们,以及宗府的元老们一起商量,才能商量出一个结果。” 大长公主看向林昭,咬牙道:“他们商量有什么用?” “他们商量的人,三郎要是不满意,无非是今日之事重演一遍而已!” 林昭苦笑摇头:“姨娘,王甫若是没有弑君,以齐师叔的性格,如何会与我站在一起?您放心,今日之事,不出三天时间,我就可以拿出太子勾联王甫弑君谋逆的证据,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 长公主暗自咬牙,低声道:“他是被师恩蒙了心智!” “三十多年了,他心中一直惦念师恩,耿耿于怀,你…你…” 长公主看向林昭,忍不住说道:“你生得与郑相又很是相像,难免他不会受你的蛊惑…” “至于罪证…” 长公主别过头去,不再看向林昭。 “没了王甫,你想要什么证据弄不出来?” 林昭闻言,微微叹了口气:“殿下非要这么想,那我无话可说。” 他看了长公主一眼,默默站了起来,对着长公主拱手行礼:“殿下,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少陪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长公主回头,看了看扭头远去的林昭,神色复杂。 林某人刚走出长公主府的偏厅,准备从正门离开,迎面就碰上了匆匆赶来的齐府君。 齐宣见到了林昭之后,连忙伸手拉着他的衣袖,苦笑道:“几位宰相找你都要找疯了,黄相甚至亲自在越王府等你,你回长安不回家,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林昭看到满脸焦急的齐宣,哑然一笑:“我听说长公主有事情找我,所以回来之后,便到这里来与长公主解释。” 听到这句话,齐宣扭头看了看自家偏厅一眼,然后拉着林昭的衣袖,朝外走去。 “我母亲又不在朝堂管事,先不急与她解释。” 他一边拉拽林昭,一边说道:“现在长安城不知道多少事情,需要你去做,你快与我进宫去!” 林昭被他硬生生拉出了长公主府,这才苦笑道:“齐兄,长安城又没有着火,没必要这么着急,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来。” 齐宣停下脚步,没好气的看了林昭一眼。 “今天一天,只布政坊的事情就让我京兆府忙的焦头烂额,失火走水的地方也不在少数,你这个始作俑者,却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快进宫去罢…” 他拉着林昭,语气有些无奈:“几位宰相,已经等你不知道多久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大周的未来 从几个军头掌控长安以来,大周的文官集团虽然仍然有形成权,但是却失去了决策权,因此现在长安城里的许多事情,都需要林昭这个“军头”来处理。 倒不是说这些政事堂的宰相们没有能力处理事情,而是他们担心处理的结果,会让林昭以及齐师道这两个“赢家”不满意。 在齐宣的拉扯下,林昭很快上了他的马车,马车从永兴坊,朝着皇城奔去。 马车里,齐府君神色有些复杂,他看向林昭,缓缓叹了口气:“三郎要做这么大的事情,事先连个预兆也没有,弄得京兆府上下,手忙脚乱的。” “非是我要瞒着齐兄。” 林昭摇头道:“实在是不能惊动王氏父子,这件事一个闹不好,长安城都要被打坏,像现在这样把他们赶出长安,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看向齐宣,轻声道:“这件事,齐师叔是事先知情的,他不是也没有雨齐兄说?” 齐宣默默点头。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闹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没有什么不好收场的。” 林昭看向齐宣,笑着说道:“要真说起来,现在长安城里声音最大的应该是齐兄你才对,现在谁不要看你这个京兆尹的脸色?” 齐宣是齐师道的长子,不出意外以后是要接过齐家家业的,他现在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代表齐师道的意思,再加上他与林昭交好,此时这位京兆尹,的确是长安声音最大的几个人。 “一时而已。” 齐府君抬头看向林昭,微微摇头:“事情闹成这个模样,将来不管谁当皇帝,心中都会记着三郎,记着我爹……” “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齐宣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弄不好,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我却不担心这个。” 林昭看着齐宣,呵呵一笑:“齐兄认为,朝廷还能恢复中宗皇帝之时的朝廷么?” 齐宣抬头,看向林昭,微微皱眉:“三郎这话的意思是?” “朝廷式微,已经是铁一样的事实。”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如果不是二百年民心仍在,当初王甫打进洛阳的时候,都有可能在洛阳登基。” “但是不管怎么样,有名无实,总是做不成事情的。” 林昭看向齐宣,轻声道:“不管谁当上李家的皇帝,都很难改变这个事实,从范阳军攻破长安之后,大周朝廷便不可能恢复从前的实力以及从前的掌控力了。” 这些话,林昭是没有与旁人说过的,但是他把齐宣当成至交好友,因此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 “现在的局面是。” 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是没有人能够篡位,而是没有人敢篡位,除了李家人做皇帝之外,其他任何人坐上帝位,都会给人以口实,要知道,天底下不止三个节度使,中宗皇帝,可是封了十个节度使…” 这一次虽然只有三个节度使拿出家底戡乱平叛,但是除了这三个节度使之外,大周还有安西节度使,北庭节度使以及剑南节度使等等。 也就是说,撇开林昭这个新晋的节度使,以及齐师道王甫之外,天底下手握重兵的势力,最少还有七八个。 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任何人贸然称帝,便是篡位的奸贼,大周的逆臣! 其下场,就会像康东平一样,被群起而攻之。 “但是。” 林昭静静的说道:“不管李家人谁当上皇帝,都很难改变现在这种藩镇割据的局面,这种藩镇割据的局面,是中宗皇帝在位中期,便埋下来的隐患,即便是中宗皇帝本人都很难解决,更不要说现在这个孱弱的朝廷了。” 所谓中宗皇帝在位中期,说白一点就是郑温死后。 郑温死后,大周朝廷开始出现一系列隐患,现在这种藩镇割据的格局初步形成,也是在那个时候。 甚至康东平这个范阳节度使,就是中宗皇帝一手捧起来的。 林昭看着眉头紧皱的齐宣,淡淡的说道:“在我看来,今后可能一直会是这么个局面。” “哪怕大周再来一个中宗皇帝,也很难改变现在藩镇割据的局面。”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自己,开口道:“我的平卢军割据幽燕,你家的朔方军,割据西北。”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可能都会是这个局面。” 齐府君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有些接受不了林昭所说的话。 因为他生长的时期,是中宗皇帝时期,大周处在中央集权的中兴时代,长安城是毫无疑问的天下之中,皇帝是绝对的天下至尊。 但是现在,林昭突然跟他说,以后的天下,可能只能够维持名义上的大周了……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齐府君低着头,声音沙哑:“没有办法改变么?” “有,当然有。” 林昭对着齐宣笑了笑,开口道:“假如现在,我与齐师叔突然变成赤胆忠心的忠臣,把自己手中的兵力全部交给朝廷,并且花费几年十几年时间,替朝廷东征西讨,就有可能把所有的权力重新收拢到长安来,但是……” 林三郎面色平静:“如果真这么做,我与齐师叔都要做好事成之后兔死狗烹的心理准备。” 他看向齐宣,轻声道:“况且齐师叔年纪已经不小了,你们家还要做好替朝廷出力两代人的打算。” 见齐宣皱眉思索,林三郎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事情,齐师叔可能会愿意,但我是不愿意的。” 齐宣抬头,看着林昭,忽然开口问道:“因为……” “因为郑相么?” 林昭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有一部分吧,但是不全是。”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齐宣的马车已经从景风门进了皇城。 进了皇城之后,马车很快到了政事堂门口,林昭与齐宣两个人先后下了马车。 后下马车的齐府君,还在沉思之中。 林昭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好了齐兄,我要进去跟那些老头子扯皮去了,你的京兆府应该也有很多事情要忙,且忙去罢。” “哪天得空了,我请你喝酒。” 齐府君沉默许久,然后缓缓点头,对着林昭拱手行礼,长叹了一口气。 “长安诸事,辛苦三郎多费心了。” “不辛苦。” 林昭拱手还礼,对着齐宣笑了笑:“我也就是动动嘴,真正辛苦的还是齐兄这个京兆尹。” 两个人拱手作别之后,林昭转头看向身后的政事堂。 此时,政事堂里,三四个老人家已经结伴走了出来,前来迎接他这个越王。 林某人看了看政事堂的匾额,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皇城,一时间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还是门下省给事中的时候,连政事堂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如今,时过境迁… 他已经可以在这座中枢衙门里,说话算数了。 第八百一十二章 曹缩头 政事堂门口,以曹松为首的几个宰相,见到林昭之后,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曹松迎了上去,苦笑道:“越王爷总算回来了,黄相亲自去王府等了您整整半天,都没有能见到您回来。” 林昭看了一眼几个宰相,微微欠身行礼,问道:“几位宰相这么急着寻我,不知道是因为?” 曹松拉着林昭的衣袖,把他拉进的政事堂里坐下。 这位老宰相,神色颇有些憔悴,他看着林昭,神情复杂:“王爷,现在三法司的文书还没有出来,代…王甫父子又突然出逃,庆王爷带兵追出去了,如今长安城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还要越王爷您来拿主意。” 林昭接过一个官员递过来的茶水,没有喝,而是放在了一边,看向曹松:“不是已经与曹相说好了么?太子勾联王甫谋逆,准备联系宗府,废黜太子。” “三法司还没有具体的文书。” 曹松微微低眉,叹了口气:“而且,这件事…总要问过宫里的意见才是。” 曹松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这些同僚,开口道:“我等的意思是,由越王殿下主持后续的事宜,免得再生乱子。” 曹老头的意思很简单,政事堂不想担责任。 不想承担废黜太子的责任。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来看,废黜太子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且因为两个节度使大打出手的原因,长安城里的高层们已经人心惶惶。 这件事必须要尽快定性,给出一个处理结果,才能够让长安迅速稳定下来。 因此,这些宰相才这么急着让林昭来“主持大局”。 林三郎看了看曹松,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曹相,这件事情按照平时的规矩,政事堂似乎应该去催三法司拿出文书,然后再由政事堂出面,与宗府以及宫里商量废黜太子的事情罢?” 几个宰相面面相觑。 许久之后,曹松才咳嗽了一声,低声道:“王爷,我等目前…还没有查到太子罪责何在…” 这句话的意思是,是你林昭要废太子,又不是我们要废太子。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这样罢,以政事堂的名义给三法司递话,明天日落之前,三法司再不给出一个具体的结果,三法司上下一律按渎职处理,如何?” 河东军还在长安的时候,这件事是不好查的,但是现在河东军绝大部分兵力都已经离开了长安,长安城里的代王府以及河东军的驻地,都可以随便搜查。 实在不行,可以直接抓一些当时的当事人讯问,以三法司的专业性,现在早应该查出结果了才是。 但是三法司至今没有给出具体的文书,说到底还是怕担责任。 不是三法司怕担责任,是这些文官老爷们,怕承担以臣欺君的罪名。 曹松等人的意思很简单,你林昭是节度使,是军头,你不怕皇帝,而且已经把皇家得罪死了,这个时候就应该你林昭去干这些“犯上”的事情。 几个宰相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王爷,如果处理三法司,就更没有人来查这个案子了。” “三法司如果不愿意查,那就统统下狱,本王亲自去查。” 林昭脸上的笑意收敛,他看了一眼几个老头,脸色变得有些冷漠。 “几位宰相,去过东宫了么?” “没有。” 曹松低头:“事情出了之后,东宫就被司宫台控制起来了,至今,政事堂没有人去过。” 林昭瞥了这几个胆小鬼一眼,心中冷哼了一声。 从他的七叔林简之后,政事堂里再也没有一个勇于担责的宰相了,哪怕是曹松,也是关键时候缩头的主。 这一点,从他当年突然病倒,就可以看得出来。 越王殿下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看了几位宰相一眼,缓缓说道:“诸公都是高居庙堂的宰辅,如果时局不明朗,诸公袖手旁观,林某人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此时尘埃落定之后,诸公还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名声,而袖手旁观。” 林三郎闭上眼睛,缓缓开口:“那真是一点宰相的担当也没有了。” 说罢,越王殿下拂袖而去。 曹松与几位宰相,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神色各异。 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宰相,看了看曹松:“这位越王爷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如果咱们这些老头子不替他办事,便不要再做宰相了。” 他轻声叹息:“已经是毫不遮掩的威胁了。” 曹松沉默了一会,端起了桌子上的茶水,环顾同僚。 “诸位,的确要好好想一想了。” “今后,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那个年轻一些的宰相,看向曹松,微微皱眉:“曹公的意思是?” 曹松默默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默默低眉:“老夫年纪大了,不堪国事。” “要效仿元达,返乡种田去也…” 几个宰相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曹松,神色各异。 但是他们心里的念头,大概是一致的。 这老东西… 又想跑…! …………………… 夜色已经覆盖了整个宫城,今天晚上的月亮也不太好,虽然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是也要打着灯笼才能看见路。 在这种夜色下,赵成等护卫打着灯笼,借着宫灯的光芒,把林昭带到了东宫门口。 此时东宫上下,都是司宫台的宦官在看守。 大太监周振,亲自守在东宫,知道林昭来了之后,他连忙来到宫门口,直接对着林昭叩首行礼:“奴婢见过越王爷。” 林昭微微皱眉,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开口道:“周公公太客气了。不必行大礼。” 从前周振见他的时候,最早只是互相拱手,后来林昭封了国公,封了越王,周振见到也只是作揖行礼。 因为那个时候…… 大行皇帝还在世。 但是现在,李洵突然驾崩,周振在朝内朝外,再没有任何依靠,因此对待林昭的态度,变得更加谦卑。 周振起身之后,林昭打量了一遍这个大太监,开口问道:“太子在里面么?” “在里面。” 周振低头道:“按照王爷的吩咐,河东军叛逃之后,司宫台便接手了东宫,到现在为止,太子都没有动弹过,一直在东宫寝殿里。” 司宫台与太子是没有仇的,但是周振却与太子有仇,因为太子勾结外人,杀了他的主子。 没有了李洵,周振就变成了一片无根浮萍,而且这么多年主仆情分,周振当然有些怨恨太子。 因此,林昭一联系他,他就立刻答应了控制东宫这件事。 林昭点头。 “司宫台在东宫,有没有发现什么?” “有。” 周振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太子与王甫来往甚密,所有往来消息,司宫台都已经扣下来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现在去见太子。” 他扭头看向周振,面无表情。 “司宫台现在就去查,明天天亮之前,本王要看到太子勾结河东军弑君的铁证。” 周振深深低头。 “奴婢……明白。” 第八百一十三章 给大家一个体面 东宫书房。 头发披散的太子殿下,静静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但是如果细看的话,就可以看到,他的小腿肚子在微不可查的颤抖着。 他毕竟年纪还小。 满打满算,他也就刚刚二十岁而已。 一身黑衣的越王殿下,迈步走进这间书房,左右环顾了片刻之后,自己在书房里找了把椅子拎在手上,然后坐在了太子对面。 他看向太子,脸色冷漠:“事已至此,殿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林昭,狠狠咬牙。 “乱臣贼子!” 林三郎冷冷一笑:“殿下也配说我是乱臣贼子?你勾结王甫弑君,便不是乱臣贼子了?” “你那个老丈人,现在已经狼狈逃出长安,他临走之前,可有回顾你哪怕一眼?” 越王殿下面无表情的看向太子。 “愚不可及。” 太子殿下低着头,眼眶有些发红。 他狠狠握拳,整个上半身似乎都在颤抖:“你们三个,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父皇无能,甘愿充当傀儡,便不配再做我大周的天子……” 他的神情有些癫狂了,抬起头,狠狠地看着林昭。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林昭嘴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听殿下的意思是,你做了大周的皇帝之后,便可以中兴大周,一扫颓势?” “你借河东军之力,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即便我等三人达成妥协,让你当了皇帝,你便不是傀儡了?” 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看向太子。 “来,太子殿下今日只要告诉本王,你登基之后,准备如何清扫外藩,如何振兴大周。” “只要你能说服我。”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我保证今日不伤你半根汗毛,事后我还会与齐大将军商议,仍旧奉你为皇帝。” “如何?” 太子殿下闻言,有些愕然的抬头看向林昭,满脸惊愕。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不要说他这个还没有登基的储君,即便是已经崩逝的大行皇帝,也没有任何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想要让大周朝廷重振雄风,目前来看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以力破力。 朝廷最少要有击败三位节度使当中某一位节度使的能力,才有成为棋手的资格,与林昭等三人在棋盘上博弈。 但是就目前来看,哪怕加上那支在训练的长安禁军,朝廷也不是任何一个节度使的对手。 太子殿下脸色涨红,低着头:“敌强我弱,自然要徐徐图之,给…给孤五年十年的时间,定然能够扫除奸逆,中兴大周!” 林昭不屑的撇了撇嘴。 “便是中宗皇帝复生,多半也不敢说这种话。” “好了。” 林三郎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淡的看着太子殿下,缓缓说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没有太多功夫与殿下纠缠,殿下现在也应该明白,你…” “已经输的干干净净。” 越王殿下两只手拢在身前宽大的袖子里,静静的看着太子。 “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大周的储君,林某身为周臣,无权处理你,但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劝殿下……”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让咱们双方,都体面一些。” 太子殿下,身子颤了颤。 他看向林昭,心理防线终于崩塌。 “越王爷…” 他看向林昭,咽了口口水:“你不能这么对孤…” 他身子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孤…孤可以什么都听你们的,刺杀父皇的事情,是王甫父子所为,与……与孤没有关系啊!” 虽然李炎这句话是谎话,但是林昭其实是相信的。 因为…他觉得太子没有坏到弑君的地步,也没有弑父的理由,多半是王甫父子主谋,胁迫他干了这件事。 在林某人看来,太子只是蠢,没有坏到这种地步。 林昭不知道的是,刺杀李洵的事情,实际上是这位太子殿下先提出来的。 他是又蠢又坏。 林昭面无表情,看向太子。 “这件事不管你是不是主谋,但是你连同王甫干了这件事,就意味着你们掀了桌子,你们不讲规矩。” “既然你们不讲规矩,那就只能比一比拳头。” 林昭神色冷然:“很可惜,你那个老丈人拳头并不够硬,现在既然胜负已分,殿下该认就认。” 说到这里,林昭瞥了太子一眼,淡淡的说道:“我真想不明白,你们翁婿凭什么会觉得,你们刺杀了皇帝之后,我与朔方军会视而不见?” “该不会是觉得没有证据,就不能找你们的麻烦罢?” 林三郎看向太子,开口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林某教殿下一个乖,朝堂争斗,有时候不需要有证据。” 林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太子。 “我觉得是你干的,那就是你干的。” 朝堂争斗的确如林昭所说,对立双方并不像三法司那样,需要确切的证据,比如说这一次刺杀皇帝的时间,林昭与齐师道都一致认定,就是王甫父子伙同东宫干的。 那么这件事不管是不是他们干的,都会落在他们的头上,即便是三法司站在他们那一遍,也洗不脱他们身上的责任。 太子殿下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林昭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默默转身。 “坦白说,殿下如果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储君,说不定等大行皇帝百年之后,你还真有机会坐上帝位,但是很可惜……” “你干了件天大的蠢事。” 林昭转身离开,淡淡的说道:“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天亮之前,我希望殿下能给自己一个体面,也给朝廷,给李家一个体面,这样将来史书上也可以晦去这一段,不会写明殿下弑君弑父的大恶。” 太子身子微微颤抖,他抬头看向林昭。 “越王,孤…孤还有妻儿。” 他与王甫的女儿成婚,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了,现在那个王家的女儿,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刚生下来没有几个月时间。 林昭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 “如果殿下能体面一点,刺杀天子的事情便不会直接落在你头上,宫中眷属,会交给新皇处理,你的妻儿能不能有一线生机,就看新皇的态度了。” 说罢,林三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看太子一眼。 太子殿下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神情麻木。 良久之后,他双目之中垂下眼泪,声音哽咽。 “老老实实做太子…” “恐怕将来,第一个要杀我的便是父皇…” 第八百一十四章 有一当有二 下邽县。 一身铁甲的齐大将军,率领自己的一部精锐,早早的等在了这里。 他是在等要从下邽这个必经之路,东出潼关的王甫父子。 此时,河东军的两三万人,只剩下了两万人左右,并且裴俭还带人在后面追赶。 而齐师道因为兵力不够,只能在两翼帮着裴俭驱赶河东军。 眼下,只要朔方军堵住下邽这个缺口,就可以拦住河东军的退路,到时候无论河东军是强行突破,还是北上从萧关出关,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一身甲胄的朔方军将领史方,站在齐师道身后,恭敬低头:“大将军,河东军已经朝着下邽来了,距离咱们伏击之处,只有不到四十里!” 齐师道坐在一匹大马上,缓缓点头:“知道了,按照原计划设伏,拦住河东军的去路。” 史方恭敬点头,正准备下去办事,突然齐师道叫住了他。 “记着,拦住敌人就好,不必恋战,跟他们硬碰硬。” 齐大将军声音低沉:“咱们毕竟人少。” 史方恭敬领命,下去办事去了。 四十里的路程,以河东军的效率,半天就到了。 河东军也都是边军,拥有最专业的斥候营,他们还没有靠近下邽,王甫便提前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让王络亲自带人,前往下邽附近查探。 朔方军虽然人数不多,但是怎么也有近万人,近万人规模,很难藏得住。 当河东军主力距离下邽还有二十里地左右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少将军王络,来到了自己老爹面前,长长的喘了口气。 “父亲,下邽…有埋伏!” 久经战阵的王大将军,这会儿也忍不住变了脸色,他先是看向自己的儿子,然后沉声道:“是林三的平卢军,还是齐师道的朔方军?” 王络苦笑道:“父亲,平卢军现在比朔方军差不到哪里去了,碰到谁都是一场硬仗。” 王甫皱眉:“暂且停止进军,查清楚之后再来报我。” 王络无奈的叹了口气,又跑出帅帐,去查探消息去了。 一柱香之后,这位少将军才匆忙赶了回来,对着王甫低头道:“父亲,查清楚了,是…是齐师道的朔方军!” 王大将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点了点头。 “这就不奇怪了。” 老头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齐师道从身军伍三十多年,也算是名将了,他的朔方军,咱们不可能隔着二十里就发现不对。” 听到这句话,王络脸色一变,看向自己的老父:“父亲的意思是…” 王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派人随时盯着身后裴俭的动向,然后再派人去一趟下邽,最好是能见到齐师道。” “跟齐师道传话,就说…” “老夫要亲自跟他见一面。” 王络沉默了一会儿,深深点头:“儿子明白了…” 这位少将军立刻转头,忙不迭的去办事去了。 大约是双方都有点眉来眼去的意思,河东军的信使,很顺利的来到了齐师道的帅帐之中,见到了齐大将军。 双方“矜持”一番之后,河东军的信使,提出了约见的请求。 齐大将军面无表情,良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见面可以,但是要王大将军,到下邽附近来见我。” 这个信使点了点头,便快马回去报信了。 双方的流程走的很快,下午还在通信阶段,到了傍晚的时候,已经褪去甲胄的王大将军,只带着四五个护卫,便来到了下邽县城城下。 此时,朔方军已经在城下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里点起了一盏油灯。 王甫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这座棚子。 已经在棚子里久候的齐师道,默默起身,对着王甫点头致意:“大将军。” 王甫看了看齐师道,苦笑道:“事到如今,老夫还是大周的大将军么?” 齐师道面色平静,重新坐了下来:“是与不是,朝廷还没有定下来,况且已经叫习惯了,且照旧称呼罢。” 王甫叹了口气,坐在了齐师道对面。 “世事无常,不曾想只几天时间,便发生了这样的巨变。” 齐师道面无表情。 “大将军不该弑君。” 王甫苦笑点头:“老夫也想明白了。” “只是当时是太子一直游说,再加上老夫这段时间,几乎掌管了大半个长安城,一时间不免有些自大,最终做下了这种错事。” 听到是太子“游说”,齐师道脸色微微变了变,不过很快恢复正常。 他看向王甫,面无表情:“大将军若不弑君,朔方军在长安,便永远是中立的。” 王甫看了看齐师道,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齐大将军,应当是站在朝廷那一边的罢?” 齐师道微微低眉,没有答话。 王甫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老夫狼狈逃出关中,朔方军又远远没有恢复全盛,在长安也没有太多驻军,今后那个越中小儿,将会在长安一家独大,大将军忠心的朝廷,支离破碎,只在朝夕之间。” 齐师道微微摇头。 “越王心思沉稳,不会做这种事情,给自己找麻烦。” 王甫看向齐师道,呵呵一笑:“这话大将军自己如果相信,今日迎接老夫的,便不会是这个棚子,而是刀兵了。” 齐师道声音沙哑:“只是为了与大将军谈一些条件而已。” 王甫笑呵呵的看着齐师道。 “齐大将军在这里光明正大的见我,便不怕他林某人知道?” 齐师道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正是要他知道。” 听到齐师道这句话,王甫愣了愣,然后才想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缓缓点头,开口道:“不错,是要让他知道咱们私下里见过一面,他才不至于这样肆无忌惮。” 说到这里,王大将军看向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咱们都是军伍中人,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大将军直说罢,放我们过去,要什么条件?” 齐师道面无表情,开口道:“第一,大将军返回太原之后,河东军不得与异族为伍,最起码数年之内,仍旧替朝廷抵挡突厥人。” 王甫眯了眯眼睛,低声道:“齐大将军,若是朝廷降罪,派兵征伐太原,王某如何继续替朝廷出力?” “长安城里的事情,我会尽力。” 齐师道默默的说道:“短时间内,朝廷肯定是无力做这种事情的。” 王甫低头想了想,然后笑呵呵的点头:“这个条件老夫应了,老夫也是周人,自然不愿意与那些蛮族为伍。” 说罢,王老头看向齐师道,问道:“有一应当有二,大将军第二个条件呢?” 齐师道抬了抬眼皮,看向王甫。 “第二个条件,你知我知,再不入六耳。” 第八百一十五章 行废立之实 这场狙击战,最后的结果是,朔方军的兵力,被河东军的两个都尉营缠住,河东军的主力得以迅速脱离战场,从潼关离开关中。 之所以出关这么顺利,是因为潼关当初,就是河东军与平卢军一起打下来因此至今潼关,还是一部分河东军在驻军。 这就导致了他们从潼关出城,不会有任何阻碍。 朔方军在啃下了河东军一块肉之后,因为兵力悬殊,也没有办法继续追击下去,齐师道留了史方在下邽,与后续追击过来的裴俭对接,而他本人… 则是在战事结束之后,带着一百多个人的亲卫营,迅速赶回了长安城。 此时,长安城处于绝对的权力真空状态,如果他不回长安,长安便是林昭一个人说了算,无论如何,他也要赶回长安,参与进这场权力变动之中。 下邽距离长安并不是很远,再加上齐师道等人是骑马而不是坐车,他们只在官道上奔行了一天,便来到了长安城下,从长安的东城门进城。 因为马队来得快,当林昭收到齐师道回京消息的时候,齐师道等人已经进了长安城。 林昭也没有赶去迎接,而是从崇仁坊动身,来到了皇城政事堂,准备与齐师道议事。 齐大将军回到长安之后,先是回了一趟长公主府,然后换了一身衣裳之后,便立刻动身入了皇城,来到了政事堂。 倒不是这两个节度使事先约好,实在是这个时候,想要谈事情,政事堂是最合适的地方。 毕竟名义上,政事堂才是朝廷的中枢,林昭与齐师道这种军头,一直是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政事堂,林昭先到,等齐师道再到的时候,他便在门口迎接,对着齐大将军拱手行礼:“师叔辛苦。” 齐大将军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拱手还礼:“越王爷客气,都是应当的。” 两个人行了见面礼之后,齐师道默默的看向林昭,问道:“越王爷,太子殿下…” 林昭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于前天夜里,在东宫自缢而亡。”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齐师道,默默的说道:“对于东宫来说,这已经是最体面的结果了,师叔以为呢?” 齐师道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不错,已经是最体面了。” 他看向林昭,微微叹息:“三郎你,但是干净利落。” “师叔误会了。”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是他自己自缢的,我碰也没有碰他,这件事司宫台的人可以作证。”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进了政事堂小院子里,此时曹老头不在,政事堂了还剩下黄笙以及顾辕两位宰相。 但是这两个宰相,与林齐二人打了个招呼之后,便李煦坐下来处理政事了,很显然,他们并不像趟这趟浑水。 林昭也没有强迫他们,而是跟两位宰相要了一间静室,他与齐师道一起,先后进入这间静室,在一张矮桌面前,相对而坐。 林三郎伸手给齐师道倒了杯茶水,然后微笑道:“师叔这几日,亲自带兵围剿叛逆,刚回长安城,朝廷许多事情还要等着师叔决断,真是辛苦。” 齐师道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之后,声音低沉:“这一仗打的不好,如果打的好,王甫父子即便能逃出关中,也要留下大半家底,但是我军到达下邽的时间太晚了,来不及布置,给王甫看出了马脚。” “因此,河东军没有大量伤亡,便得以从潼关逃离。” “已经很好了。” 林昭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之后,微笑道:“要是把他们都留在关中,反而不好,毕竟河东那边还需要人镇守,王甫父子若是没有办法回到太原,河东不说立刻大乱,北边的突厥人,可能也会趁机闹事。” 对于边患,林昭一直是很重视的。 毕竟他的平卢军,到现在还在跟契丹人纠缠,一旦给那些胡人入了关,最后即便能把他们再赶出去,当地百姓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难。 齐师道缓缓点头。 “不错,河东的确还需要河东军镇守,所以…”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所以,这件事朝廷应该如何定性,还需要仔细考量。” 所谓定性,就是如何定义王甫与太子的行为。 如果直接说他们弑君谋逆,那么王甫必然不再是大周的代王,大将军,也不再是大周的节度使,那么他在河东,便没有法理地位。 与此同时,朝廷也肯定要派兵征讨弑君叛逆的。 但是现在,河东军已经逃离了长安,朝廷上层如何定义这件事,只在林齐二人一念之间。 说法可以有很多。 比如太子重病暴毙,王甫父子没有了政治上的盟友,于是迅速离开了长安。 比如说,河东军将士勾联叛逆,但是王甫这个节度使并不知情,但是还是受到了牵连,因此被贬官,驱离了长安。 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对于林昭和齐师道来说,他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主持正义,也不是要还原事实真相,而是要…把河东军赶出长安,同时阻止太子殿下登基。 如今,这两个政治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便不再那么重要,只能说要看怎么做,才更符合两个人接下来的政治利益。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实在不行,可以效仿朝廷当年对待外祖的做法,朝廷上层一个说法,对外宣布另一个说法。” 当年郑温获罪,对外的说法是因为贪墨,只有当时的六部九卿才被皇帝告知了事情的“真相”。 齐师道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见他不说话,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如何给王甫父子定性,这件事并不着急,现在真正的急事是……” “帝位空悬。” 林昭看向齐师道,微微低眉:“师叔可有什么合适的储君人选?” 齐师道低头喝了口茶,抬头瞥了林昭一眼。 “太子非是大行皇帝嫡子,既然他品行不端,德不配位,便应当立大行皇帝的嫡子。” 大行皇帝的那位嫡长子,今年才十岁左右。 林昭看向齐师道,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师叔,你我今日之事,虽然是替大行皇帝揪出了逆贼,但是在宗室看来,已经是行废立之实,师叔要立那位嫡子,是想……” “自己养一个仇人出来么?” 齐师道微微皱眉,他抬头看向林昭。 “就目前来说,除了这位嫡皇子之外,还有什么人选?” “我有一个人选。” 林昭放下茶杯,看向齐师道。 “但是这个人,需要师叔鼎力支持才有可能成。”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天下格局 齐大将军双手拢在前袖,没有立刻表态。 “三郎还是先说一说人选罢。”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从袖子里取出的一张文书,放在了齐师道面前。 “师叔请看。” 齐师道伸手接过,发现是一张世系图。 是灵皇帝以及诸子的世系图,其中中宗皇帝那一支,因为承继了皇位,因此被放在了最中间,其他的世系都分裂两边。 而在最右侧的,则是写了李焕两个字。 李焕,是废太子的名字。 林昭伸手指着李焕下面的空白,开口道:“灵皇帝嫡长子李焕生李衷,李衷又生李玄通。”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李玄通,便是当年外祖送走的那个孩子,也是郑氏蒙难之因。” 齐师道沉默许久,然后才看向林昭:“三郎的意思是…” “这个李玄通,我寻到了。” 林昭低眉道:“如果按照世系来算,他才是灵皇帝的重长孙,太子见了,也是要称呼兄长的。” “你疯了…” 齐师道径直站了起来,看着林昭。 他沉声低喝:“中宗皇帝一系,御极四十余年了!” “不说朝中上下,有多少受了中宗皇帝恩德的大臣,就说普天之下,中宗皇帝一系的宗室藩王,就不在少数!” “你…你……” 齐师道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些不可思议:“你居然,想废了中宗皇帝的世系!” 林昭面无平静,缓缓说道:“只有这样,将来的天子,才不会视我等为仇雠。” 他看向齐师道,缓缓说道:“师叔,你有子有孙,你将来的孙儿也会有子有孙,你总不能亲自给齐家培养一个仇人,害了自己的子孙罢?” 齐师道闻言,脸色铁青。 他看向林昭,怒声道:“且不说,将来的天子会不会视齐家为仇敌,你说的这个李玄通,便不会与我等反目成仇了?” “这个也难说。”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但是至少五年十年是没有问题的,我初入长安的时候便与他相识,他那个性子,即便是会变,也是要变个好几年的。” 齐师道艰难的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 “不成,就算我点头,长安城里的宗室们也不会点头,你不要忘了,废立之事,都是要由宫里的皇后说了算的…” “这些都不是问题。” 林昭看向齐师道,轻声笑道:“师叔是担心长公主那里过不去罢?” 齐师道默然,没有说话。 丹阳长公主与中宗皇帝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中宗皇帝一辈子都十分照顾丹阳长公主,兄妹二人感情很好。 如果真的要改立废太子的孙子为皇帝,那么就等于她亲哥哥这一脉,就此没落。 更重要的是,如果中宗皇帝这一脉以后没皇帝了,后世皇帝修史的时候,便不怎么会说他的好话,甚至会说他的坏话。 明正德皇帝,名声为什么会坏到那种程度,除了文人有意抹黑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没儿子。 没儿子,便不会有人替他出头说话。 “这件事情,绝难办成。” 齐师道看向林昭,声音很坚决:“即便大行皇帝无后,也可以从中宗皇帝其他儿子当中挑选储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个世系当中跳脱出去,这件事不要说我同不同意,你放到朝堂上去,立刻就要被那些文官戳脊梁骨,骂个半死。” “文人的唾沫最是无用。”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是不怕他们的。” “至于如何说,那也很简单。”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中宗皇帝是如何登基嗣位的,师叔应该比我清楚,当时的太子殿下虽无大功,亦无大过,突然暴毙也就算了,为何唯一逃出去的儿子李衷,也依旧被朝廷追杀了十年?”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到中宗皇帝这一系。” “中宗皇帝一生功过,可以留待后人评说,但是大行皇帝即位之初,便丢失皇廷,让整个大周北方几乎尽数落入敌手,二百年大周的颜面,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被丢的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不知道多少百姓,死于那场战乱之中。” 林昭面无表情。 “圣人无错,因此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只当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是皇帝错了也是错,我一直记在心里。” 越王殿下缓缓开口:“我觉得,大行皇帝罪莫大焉,自他以下的李家人,都没有资格在承继帝位。” 齐师道眉头抖了抖。 “即便如此,中宗皇帝也还有别的儿子…” “这便是个人倾向的问题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中宗皇帝的儿子里,我只认得一个,他还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不太好当皇帝,因此我才想选废太子一系的后人登基。”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当年外祖因为这个孩子丢了性命,一家老小或者流放,或者充教坊司,如果三十年后,中宗皇帝一系因为这个孩子丢掉皇位…” 他看向齐师道,微笑道:“这一饮一啄,是不是妙?” 齐大将军微微动容。 他沉默了许久,还是缓缓站了起来,开口道:“这件事,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林昭起身,把齐师道送到了政事堂的门口。 两位节度使,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林昭走在齐师道身后,静静的说道:“师叔,如果仍是中宗皇帝一系的李家人称帝,那么你我都在养虎,为了防止养虎为患,那平卢军只好一直留一部分在长安城里,而如果……” “如果李玄通登基,我便可以放心回到青州去,到时候长安,将再无一个平卢军,你我都还政于朝,师叔以为如何?”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师道身子微震。 两个人谈了这么久,一直到现在,林昭才开出了让他心动的条件。 齐大将军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三郎…愿意放弃长安?” “我父母妻儿都在青州,本也没有打算久留。” 林昭面色平静:“前番应对王甫,只是防止河东军小人得志,也见不得太子这种恶毒之辈登基。” 林三郎神色诚恳,微笑道:“只要大将军与我通力合作,做成这件事之后,我便踏踏实实回青州了。” 事实上,这是林昭一早就设想好的事情。 他现在留在长安城,的确是一个任谁都绕不开的权臣,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即便齐师道现在心性大变,不顾一切的支持林昭登基,他们二人也会沦为众矢之的,引起其他节度使围攻。 现在的大周,藩镇割据的局面已经出现,这种局面应该会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谁出头,谁就是第二个康东平,就连林昭也不例外。 而且,林某人也没有什么迫切当皇帝的需求。 回青州自由自在,比在长安勾心斗角强的多了。 齐大将军默默看向林昭,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这件事,我要回去细想想…” “等几日,再与三郎答复。” 第八百一十七章 终于等到了 次日,崇仁坊越王府中。 忙活了好几天的林某人,终于忙里偷闲,睡了个懒觉,没有去宫里瞎忙活。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去忙活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齐师道那边还没有回应。 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林昭正在府里陪挺着大肚子的崔芷晴说话,下人便过来汇报,说裴俭求见。 林昭点了点头,吩咐下人准备酒菜,中午与裴俭一起吃饭。 因为裴俭算是自己人,林昭便没有让崔芷晴回避,而是带着崔芷晴一起去见了这个大个子将军。 见到林昭之后,裴俭立刻上前,躬身行礼:“小相公。” 他私下里一直这么称呼林昭,以显得他与旁人不一样,他是林昭的“自家人”。 对此,林昭也没有什么抵触心理,毕竟是自己外祖遗留下来的情分,自己担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他上前,把裴俭扶了起来,笑着说道:“裴叔客气了。” 裴俭起身之后,又对着崔芷晴低头行礼:“末将见过夫人。” 寻常人家只有正妻才能被叫夫人,但是如今林某人已经是大周的越王了,他的正妻应该被叫王妃,称呼崔芷晴一声夫人,合情合理。 崔芷晴对着裴俭点头致意,笑着说道:“裴叔叔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裴俭大咧咧的摆了摆手,然后看向林昭,脸色严肃了一些:“小相公,齐师道这老小子不老实!” 裴大将军沉声道:“我与他说好的,我们平卢军驱赶河东军主力,他们朔方军直接赶路,在前方拦截,那王甫果然被末将赶到了下邽,那时候齐老三就在下邽设伏!” “以朔方军的战力,即便留不下河东军的主力,至少也能拖到末将率兵赶到,但是没想到…”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想到朔方军只缠住了河东军两三个时辰,就让河东军主力脱身了!” 林昭面色如常,看不到有什么吃惊的表情。 他看向裴俭,笑着说道:“朔方军也不是完全没有用,下邽一战,他们也留下了河东军近三千人。” “可……” 裴俭低声道:“可如果他们不恋战,只是拖延的话,等我平卢军大军赶到…” “好了。” 林昭摆了摆手,开口道:“朔方军毕竟兵力少,能留下三千人已经很不错了,这种时候,咱们不能再与朔方有什么矛盾。”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裴俭,笑着说道:“兄弟们这场追击打的很不错,回头我让人去东市买点猪羊,送到军营里,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裴俭闻言,立刻把下邽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咧嘴一笑,开口道:“这个好,末将再去买些烈酒…” 林昭瞥了他一眼,裴俭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最终,林三郎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许你们喝酒,但是只许喝今天一天,巡逻与布防的人依旧不得饮酒。” 裴俭精神大振。 “末将遵命!” 这个时候,越王府的酒菜也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林昭开口,留裴俭吃饭,这个大个子挠了挠头,开口道:“小相公,你这府上,小杯小盏的,不痛快,末将还是去东市置办猪羊,回营里与兄弟们吃喝罢!” 说罢,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一扭头就走了。 一旁的崔芷晴,看着裴俭莽撞的背影,忍不住轻声笑道:“真是个鲁直的汉子,心直口快。” 说到这里,她补充了一句,继续说道:“难得的是会打仗,这种性情,很是难得。” 林昭拉着她在餐桌旁边坐下,微笑道:“聪明人不一定会打仗,但是会打仗的人一定不会蠢笨,咱们的这位裴大将军,看起来鲁直,但是心里想的事情,未必就会比咱们少。”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王甫的下人已经陆续端上来各种菜食,崔芷晴因为怀着孕,饭量比从前大了不少,她吃的差不多了之后,扭头看向林昭,轻声问道:“夫君,裴叔叔说齐大将军…” 林昭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到崔芷晴一眼,微笑道:“多半是我那个师叔,故意把王甫父子放走的。” 说到这里,林昭轻声道:“如果情报没错的话,他们两个,甚至在下邽还见了一面。” 崔芷晴皱了皱眉头。 “这位齐大将军,怎么这样摇摆不定…” “不。” 林昭摇头,开口道:“我这个师叔,从来都没有摇摆不定过,一直以来,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维护朝廷的存在与稳定。” 说到这里,越王殿下淡淡的说道:“他率兵讨伐康东平,是为了这个,与我一起赶走王甫也是为了这个。” 林三郎低头喝了口汤,哑然一笑:“他现在与王甫碰头,多半也为此,用意并不难猜想,多半是担心将来我成了大周的权臣,成了第二个康东平,到时候他一个人无力应付平卢军,因此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帮手。” 说着,林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自嘲一笑:“也给我留下一个敌人。” 通过这一次事件,林昭与河东军王甫父子,算是正式结下了仇怨,而且是很难消解的仇怨。 正因为如此,齐师道才会愿意看到王甫父子重新回到太原,重新恢复战斗力。 因为…他不能让林昭天下无敌。 崔芷晴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低头思索,片刻之后,她才看向林昭,轻声叹了口气:“齐大将军,是外祖的入门弟子,他现在的志向,多半是外祖当年所授,若这样看来,外祖真是顶个了不起的人。” 林昭摇了摇头,呵呵一笑:“外祖的教诲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因为他娶了李家的公主,这么多年,心里多多少少要向着一些李家。” “要真是为了天下苍生,只要百姓过的好,谁当皇帝不是一样?” 听到这句话,崔芷晴吓了一跳,她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后,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的说道:“夫君慎言,说这种话,是要被大理寺抓去蹲大狱的!” 林昭爽朗一笑:“我便是去大理寺里,与那位大理寺卿当面说这句话,他也不敢拿我下狱。” 说着,林昭弯下身子,准备听一听肚子里孩子的动静。 正当两个人亲密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王爷,玄通道长进城了…” 赵成站在偏厅门口,不敢进来,只是低着头说道:“看方向,应该是来找王爷您的。” 听到这句话,林昭精神一振,立刻站了起来,笑着说道:“等了他好些天,终于等到他来了。” 崔芷晴起身,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三郎,谁呀?” 林昭回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一笑:“可能是大周未来的天子。” 第八百一十八章 想报仇否 林昭立刻让人把李玄通请到了越王府的客厅之中,他连衣服也没有换,只整理了一番衣襟,便来到了客厅之中,看到正坐在客厅里喝茶的李玄通,越王殿下顿时满脸笑容,走了上去。 “道兄可算来了。” 小道士仍旧有些拘谨,起身对着林昭行礼:“林公子。” 林昭拉着他重新坐了下来,微笑道:“道兄想了几天时间,可想明白了?” 李玄通没有说话,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公子,我只是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小道士,连道书都没有通读,学问差得很,恐怕……” “恐怕做不好皇帝。” “用不着你做好皇帝。” 林昭微笑道:“做一个好皇帝,可以说是千难万难,不要说道兄你,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皇帝能称得上是好皇帝,道兄只要安心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可以…”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就可以保关中十年,乃至二十年太平。” “二十年太平…” 小道士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林公子,我今日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做皇帝来的,只是我想去一趟荥阳,去祭拜一番郑老先生。” 他对着林昭躬身道:“原本我是打算自己去的,但是师父说世家大族门墙甚高,常人进不去,更不可能进入祖坟,因此想请林公子给我写一封信,我带着信去荥阳。” 林昭微微低眉:“道兄,天子之事,当真不考虑了?” 李玄通叹了口气,还是摇头道:“师父说了,我性格太软,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就算真做了皇帝,将来可能有杀身之祸。” “所以,我已经熄了这个念头了。” 他看向林昭,眼神诚挚:“郑老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与生身父母无异,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他老人家面前磕几个头,告诉他老人家,当年的那个婴孩,如今长大成人了。” 说到这里,小道士情绪有些低落,他叹了口气道:“虽然我这个山野道士的性命,与郑老先生那样大人物的性命没有办法比拟,但是怎么样也要告诉他老人家一声,这样我心里也安心一些。” 林昭看向李玄通,沉默了许久之后,也是摇头叹了口气:“罢了,这件事本就不一定能做成,既然道兄仍旧不愿,我也不好强求。”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李玄通,开口道:“道兄在我府上待个两天,明后天就有我母族的人回长安来,到时候让他们直接领你去荥阳,你看可好?” “再好不过了。” 李玄通立刻点头,开口道:“正要见一见郑老先生的后人。” 小道士又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先生一家,都因我蒙难,见到他的后人,磕几个头,也能让我心安一些。” 就这样,林昭在客厅里陪着小道士坐了一会儿,给他安排了暂住的厢房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 回到书房之后,他提笔给已经在回京路上的郑通写了一封信,然后递给了门口的赵成,开口道:“快马送给我舅父,速度越快越好。” 林昭低眉道:“让他尽快进京,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 赵成点头,把信收进怀里之后,亲自骑马出城,替林昭送信去了。 其实林昭并没有哄骗李玄通。 他的二舅郑通,还有儿子郑元,的确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郑家平反之后,郑通三兄弟大为激动,抱在一起痛哭了一番之后,便带着所有的郑家人返回了荥阳祭祖。 郑通甚至给远在棣州的郑涯也写了封信,嘱咐他回荥阳祭祖,身为棣州刺史的郑涯,上书给沈徽告了个假,也动身回荥阳去了。 这些宗族子弟,最看重的就是这个。 不过祭祖,也不能无限期的留在荥阳。 毕竟现在的长安城里,林昭刚赶走王甫,林昭需要有人帮他占据河东军空出来的权力真空,因此他早就给荥阳写信,催促郑通等人回京。 现在,郑通父子距离长安,也就一两百里的路程的。 赵成亲自快马去催,可能明天,郑通父子就能到达长安。 安排好了赵成的事情之后,林昭回到书房里,又开始翻看青州沈徽送过来的文书。 ………… 次日清晨,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的时候,长安城的东城门便开了个小缝隙,赵成骑马走在前面,领着后面的两匹马一起,进了长安。 按理说,天未亮城门是不可能开的,不过现在东城门的守卫,大部分都是平卢军在负责,有赵成这么个越王亲信在,开个城门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郑通父子,便跟着赵成一起,进了长安城。 进了长安之后,郑通没有说什么,他身后的郑元倒是看向赵成,苦笑道:“赵兄弟,到底什么事情,要这么着急赶到长安,我爹他年纪也不小了…” 郑通皱了皱眉头。 “为父无碍。” 郑元这才闭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三个人赶到崇仁坊门口的时候,天色才大亮起来。 赵成骑马到了越王府门口,这才跳下马车,毕恭毕敬的对着郑通行礼道:“郑二爷,少爷请,王爷已经在里面等候二位了。” 郑通上下打量了一眼赵成,笑呵呵的问道:“赵兄弟还未成婚罢?” 赵成摇了摇头,开口道:“二爷,小的不着急。” 郑通拍了拍赵成的肩膀,笑呵呵的说道:“小伙子前途无量,有机会老夫给你介绍一门亲事。” 赵成挠了挠头,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上,已经有许多人要给他介绍老婆了。 林昭说过,崔夫人也说过,就连那位只见过几次面的王妃,也跟他提过要给他介绍媳妇。 只是他是林昭身边的亲卫长,平日里也忙,林昭这边也离不开他,因此一直到现在,都还不曾婚配。 郑通父子,刚到越王府的门口,一身便服的林昭便迎了出来,他看向郑通,又看了看郑元,低头作揖:“舅父可算到了。” 郑通忙不迭的把林昭扶了起来,连连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郑大官人把林昭扶起来之后,开口道:“三郎要是还这样行大礼,以后咱们这几个做舅舅的,可没有人敢见你了。” 郑元也上前,对着林昭躬身行礼:“小弟见过兄长。” 林昭微微一笑,侧身道:“快进罢,知道你们连夜赶路没有吃饭,我让人备了吃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口道:“六娘怀着孕,还没有醒,因此没有来迎接舅父,舅父莫怪。” “三郎这话,也太见外了。” 郑通笑了一声之后,看向林昭:“三郎这么急着找我,不知道是?” 林昭回过头来,对着郑通呵呵一笑。 “三十年前的旧怨,舅父想报仇否?” 第八百一十九章 狭恩图报 越王府书房里。 郑元一晚上没有睡觉,已经被安排到厢房歇息去了,毕竟林昭与郑通的对话,他暂时还没有资格参与进来。 因为赶路一夜,这会儿郑大官人有些疲惫,他喝了杯浓茶之后,精神才勉强振奋了一些,然后放下茶杯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在门口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郑大官人目光里带着疑问。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很清晰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你想造反? 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很理所当然的,因为与郑家结仇的是李家,也就是大周的天家。 想要报仇,就要与李家人作对,与李家人作对,就是造反。 林昭给郑通倒了杯水,开口微笑道:“二舅先前给我写的那封信里,提到的那个孩子,我已经寻到了。” 郑通脸色一变,立刻抬头看向林昭,拿着茶杯的手都跟着颤了颤。 “那个孩子…” 由不得他不激动。 虽然郑温倒台的原因,绝不仅仅是因为那一个婴儿,但是那个婴儿,毕竟是郑家家破人亡的直接导火索,郑通更是那件事的直接受害人,他当然要激动。 林三郎低头,喝了口茶水,开口道:“二舅,现在河东军已经逃回了太原,太子自缢而亡,长安城里我虽然不能完全说了算,但是少说也可以说算七八成,你说如果咱们把这个李家的儿子,捧到帝位上去…” 郑通眼睛一亮。 那个孩子,是废太子李焕的孙儿! 而与郑家有仇的,是中宗李沅! 如果能把这个孩子捧到帝位上去,那么中宗一系的天子世系将会到此为止,李沅的后人,将再无可能问鼎帝位! 郑通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好的报复了! 中宗李沅,在后半生乾纲独断,独揽皇权,为了皇权,甚至不惜弑杀了于自己有恩的恩师,虽然弥留之际幡然悔悟,但是他绝对是把皇位看的很重的人。 假如…将皇位从他的子孙手中夺走,这位中宗皇帝泉下有知,应该会…气的跳脚罢? 郑大官人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沙哑:“三郎,这件事郑家全力支持你。” “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这件事太妙了。” 郑通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目光灼灼:“中宗的帝位,是我父尽心竭力从废太子手里给他争来的,他对不起我父,那么这个帝位,自然就要还给废太子一系!” 郑大官人呼吸粗重,沉声道:“这件事如果能办成,我现在闭眼,也是笑着走的。” 这个时代的人,不说笃信鬼神,但是基本上每个人都相信鬼神的存在,而且相信人死后有灵。 中宗李沅,晚年被梦魇缠身,几乎是被活活吓死,就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 郑通自然也相信死后有灵, 他相信,他死去的父亲,死去的中宗皇帝,都在天有灵。 如果能办成这件事,也算是替父亲,替郑家出一口恶气,将来到了地下,把地上的事情说给那个死鬼皇帝听,该是如何的畅快? 林昭低眉,淡淡的说道:“我就知道,舅父也想做成这件事。” “现在这件事,一共有两个难处。” 越王殿下低眉道:“第一个难处,就是朝堂上的压力,中宗一系到现在,已经传到了第三代人,四十年下来,朝廷上下也都认他们,骤然废黜他们的世系,不管是朝堂上的官员,还是勋贵以及后宫,都不会轻易同意。” “因此,这方面的压力很大。” 说到这里,林三郎顿了顿,开口道:“不过我已经与齐大将军沟通过,只要齐大将军能够支持,我们两个人,足可以抗下长安城里的一切压力。” 事实上,如果林昭愿意在长安城里大开杀戒,开启自己的铁血权臣之路,现在在他面前,就不存在任何压力。 因为长安的朔方军,只有一万人不到,而这一万人,也没有完全回来,只有一半人左右驻扎在长安。 林昭只要动武,整个长安都可以是他的一言堂。 不过如果干出这种疯狂的举动,后患无穷。 且不说与朔方军翻脸,如果他这么干了,其他节度使也不会坐视不理,尤其是刚跟他有过冲突的河东王甫,一定会借题发挥,到时候平卢军左支右绌,支撑不了几年,就会败亡。 康东平便是亡于此。 因此,林昭需要得到齐师道的支持。 齐师道不仅代表了朔方军,也代表了一部分勋贵宗亲,只要他同意,正面的压力就会减轻不少,更重要的是,两位控制长安的节度使站在一处,反对的声音立刻会小上许多。 郑通沉思了一番,开口道:“这第一个难处,我郑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三郎这么急着找我回来,应该是想让我处理第二个难处罢?” 林昭微笑点头。 “舅父英明。” 越王殿下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当年那个孩子已经找到了,但是他从小到大,都是当道士,心性也算纯朴,我昨天与他说起过这件事,他不愿意当皇帝。” “反而…想去荥阳拜祭外祖,以感念当年的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林三郎顿了顿,开口道:“我与他是少年故友,不好逼他,也不好强劝,但是他既然知恩,舅父倒可以去劝一劝他。” 郑通闻言,脸上露出笑容:“那孩子在哪?我这就去见他,他如果不应,我便跪在他面前!” 林昭苦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只是让舅父劝一劝他,毕竟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郑家当年,一朝之间门庭破落,我等于市井之间,苟图小利以致今日,哪里还有什么君子!” 郑大官人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再说了,因为他我郑家上下才家破人亡,他既然是个道士,这莫大因果,他总不能视而不见罢?” 林昭苦笑道:“舅父,因果之说,似乎是那些大光头的说法。” “和尚道士,总是一家。” 郑通呵呵笑道:“三郎放心,朝堂上的事情舅舅现在帮不了你了,但是这件事,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办成,他如果不应,我便写信把郑家人都喊来给他磕头。” “看他应是不应!”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林昭,问道:“三郎,那人在哪里?” “在我府上。” 林昭轻声道:“不过这件事不急,毕竟齐大将军那边还没有回复,舅父一夜未睡,赶路辛苦,先去好生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再领你去见他。” 郑通目光有些兴奋:“这个时候,我哪里还睡得着?” 他拉着林昭的衣袖,开口道:“走,这就带我去见他!” 第八百二十章 国本之争 现在,朝廷里的官员,每一个人的心中都非常茫然。 因为皇帝没了,储君也没了。 现在大周既没有皇帝,也没有即位的新君,整个朝堂的所有事情,都是政事堂在处理,偏偏政事堂的首魁曹松再次告病不出,另外几个相公又完全不表态,皇位就这么诡异的空悬着。 只有到了六部九卿这个级别的朝堂大佬,心里才明白,政事堂的相公们,在等待着那两个占据长安的军头表态。 而后宫那边,也很着急。 中宗皇帝的皇后早逝,现在宫里主事的是大行皇帝李洵的皇后,因为还没有新君,这位皇后娘娘至今不曾成为“太后”。 皇后的意思自然是想把自己那个十岁的儿子送上皇位,为此她先后约见了齐师道,丹阳大长公主,以及林昭,还有政事堂的几位相公。 丹阳大长公主与政事堂的宰相们都给了她这个皇后面子,但是两个节度使都是推脱有事,不曾进宫面见皇后。 就在皇城内外人心浮动的时候,两位节度使终于再一次碰面。 这一次,是在长安的归云楼。 齐大将军先到,等林昭到的时候,这位大将军默默起身,对着林昭拱手行礼:“越王爷。” 林昭也还礼道:“师叔客气。” 两个人相对而坐,林昭看向齐师道,笑着说道:“前些天我与师叔说的事情,师叔讨论的如何了?” 齐师道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三郎既然叫我一声师叔,那我也不说空话,这件事我回家之后,与长公主商量了整整两天,她的意思是……” “首先,要证明这个孩子的身份。” “这个没有问题。” 林昭开口道:“荥阳郑家里有一个老仆,可以说明他的来历,另外他的身上,还有当年皇孙李衷的印信。” 当年李玄通的母亲,便是带着李衷的印信跪在郑温面前求情,后来郑温帮了忙之后,又把这个印信交还了回去,这么些年,一直被李玄通的师父收藏着。 林三郎开口道:“只要找宗府一查,应该就可以验明身份。” 说到这里,林昭低眉道:“司宫台当年追杀皇孙李衷的时候,应该有关于他出生时间的记录,比对一下,也是可以比对出来的。” 这个时代,不存在完全科学的认亲方法,不管是滴血还是滴骨,都不太靠谱,唯一靠谱的法子是通过胎记,出生日期,出生时间来推断。 但是李玄通父母早已经死在了那场变故之中,除了他父母,无人可以知道胎记之类的信息,因此只能通过一些信物,以及出生日期来推断。 关于这方面,长安的李家宗府,有专业的人来做这个,李玄通是李家子孙货真价实,林昭自然不怕宗府的人来查。 齐大将军低头,自己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开口道:“除了自验身份之外…” 他看向林昭,默然道:“长公主的意思是,如果三郎真想让他做大周的天子,那么就必须让他过继到大行皇帝膝下。” 听到过继这两个字,林昭便开始皱眉了。 这个时代的过继,意味着就是把儿子送给别人,一般都是同辈兄弟之中有一个无子,兄弟们便会过继一个儿子,给他传承香火。 这种过继,意味着在这个时代看来,你就不再是原来父母的儿子了。 司马昭的儿子司马攸,过继给兄长司马师之后,司马昭便没有把位置传给他,便是生出了一些私心。 越王殿下皱眉道:“先前已经说好了,是因为大行皇帝一系,有大罪于国,因此废黜,从宗室之中另择新君,如果将他过继给大行皇帝,何谈废黜?” “若不废黜…” 林昭低眉道:“若不废黜,应该取大行皇帝嫡子即位,与他更没有关系了。” 齐师道低眉道:“那就取大行皇帝嫡子。” “好。” 林昭放下了手中杯盏,痛快起身:“那就依师叔,礼部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新任储君登基事宜。” 说完这句话,林某人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没有记错的话,大行皇帝的那个嫡子,今年也才十岁左右。” “如果是从前,幼主或可以在群臣辅佐之下,按部就班继承帝位,但是如今的情况…” 林三郎面无表情:“主少国疑,恐怕大周的国祚…” 说完这句话,林昭不再说话,而是对着齐师道拱了拱手,准备转身离开, 他刚一转身,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一身华贵衣裳的贵妇人,迎面走了过来。 贵妇人看了一眼林昭,凤目闪动:“三郎方才说,我大周国祚不久了?” 林昭退后一步,对着贵妇人低头拱手:“见过殿下。” 来人正是齐师道的夫人,丹阳大长公主。 长公主看了一眼林昭,微微摇头:“你的称呼,越发生份了。” 她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开口叹了口气:“年轻人不要这么心急,储君之位乃是国本,事涉国本,哪里能够三言两语就做出决定?” 她把林昭重新拉进了屋子里,然后她坐在了齐师道旁边,看着林昭。 “三郎也坐。” 丹阳大长公主上下打量林昭,轻声道:“这毕竟是关于李家人的事情,我这个李家人说两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林昭也没有矫情,径直坐了下来,看向夫妻俩,轻声笑道:“要细说起来,殿下现在应该姓齐才对。” 大长公主神色僵了僵,然后看向林昭,轻声道:“三郎现在,之所以不想立中宗的子孙为帝,多半是因为当年郑相的事情在前,怕皇家日后过河拆桥。” 她轻声叹了口气:“但是三郎与郑相是不一样的,郑相只是政事堂宰相,手中无有一兵一卒,而三郎你是平卢节度使,手下人马加在一起,恐怕已近十万,远胜…” “远胜如今的朝廷。” 大长公主看向林昭,轻声道:“因此,三郎无需担心,郑相的旧事在你身上复现。” 林昭低眉,然后呵呵一笑:“不瞒殿下,当年我申请外调,到青州去做刺史的时候,便是因为这个,如殿下所说,现在的长安城,不管是谁当皇帝,最起码很难影响到我一家人的安全。”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二位非要支持大行皇帝的嫡子,林昭也不会多说什么,我转身就走,也不会反对那个年仅十岁的孩童登基。” “但是有些事…” 林昭低眉道:“不能纯以利害判断,中宗皇帝的旧账,由他们上一代人自己去清算,跟我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大行皇帝登基十年,所作所为,着实愧对圣人二字。” 大长公主皱眉,但是没有说话。 林昭对着夫妻俩笑了笑:“再说这些别的,就有些矫情了,二位都是长辈,我与二位长辈交个底。” 林三郎面色平静:“如果废太子的孙儿登基,平卢军即刻离开长安,我老老实实回青州,替朝廷镇守一方,如果是大行皇帝的嫡子登基…” “那么,林某可就要赖在长安不走了。” 林三郎抬头看向齐师道,开口道:“哪怕背负骂名做个权臣,也要看住这只笼中饿虎。” 沉默了许久的齐师道,扭头看了一眼大长公主。 “夫人…” 大长公主握住了自己夫婿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她看向林昭,开口道:“那个孩子…我要先见一见。” 第八百二十一章 你家亲戚来了 就目前来说,林某人在长安城里,占据了绝对主动的地位。 要不然,以丹阳大长公主这样的身份,也不至于亲自过来见他。 事实上,林昭现在完全可以大肆屠戮官员,屠戮宗室,强行把李玄通推到帝位上去,就连齐师道也没有能力阻止。 正是因为林昭的这种掌控力,所以他愿意主动退出长安的条件,才会这样“诱人”。 最起码对于齐师道夫妇这种“保皇派”来说,诱惑非常大。 因此,齐师道才会与林昭谈到了这一步,甚至把自己的夫人都喊了过来。 现在他们三个人,完完全全可以决定大周的下一个皇帝是谁。 大长公主抬头看向林昭,眉目微颤:“三郎当真愿意放弃长安?”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越王殿下微笑道:“我是平卢节度使,自然应该回到青州去替大周戍边,即便没有平卢节度使的差事,也应该回到封地越州做一个藩王,没道理一直留在长安。” “当初起兵攻打丹阳逆贼,也是为了替朝廷戡乱平叛,并无其他念头。” 他淡淡的说道:“若林某有二心,现在随时可以坐到那个位置上去,甚至您与师叔,也没有办法离开长安。” 丹阳大长公主薄怒道:“你便是坐上那个位置,不过也是第二个康东平!” 越王殿下轻声道:“我跟康东平还是不太一样的,康东平只在关中支撑了三年,如果我有心…” 他低头掰着手指,很认真的估算了片刻,然后开口道:“应当可以支撑十年以上。” 平卢军的兵力,虽然比不过当年的范阳军,但是如果林某人篡了位,两三年时间内达到范阳军的规模并不是什么问题,再加上火器的优势,短时间内新朝会固若金汤。 但是时间长了就不一样了。 即便是现在,火药这东西也已经部分外泄了,按林昭估计,最多三五年,天下间有头有脸的势力就都会拥有火药,而以林昭现在的本事,三五年内一统天下,基本上不太可能。 至于再攀科技树…更是千难万难。 更重要的是,李氏民心仍在,篡位之后,林昭将会受到其他势力无穷无尽的袭扰,他根本不可能沉下心来攀科技。 等到五年之后,其他势力的军队与平卢军之间的装备差距弱小,平卢军的优势将会大大降低。 甚至不需要其他势力搞出火药,只要他们摸明白火药的特性以及效果,对于平卢军来说都是一次削弱。 林昭曾经估算过,假如他这个时候把李家人掀下来,自己爬到那个位置上去,即便顺风顺水,也要二三十年才能一统天下,而更大的可能是在苦苦支撑十年之后,便落败身亡。 因此,林昭才愿意开出放弃长安城的条件。 他到长安来,是为名为利而来,如今他已经是大周的越王,在长安的影响力也有了,如今的长安对他来说,与鸡肋没有什么分别。 听到林昭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丹阳大长公主气的不轻,她伸手指着林昭,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齐师道叹了口气,开口道:“越王爷,劳烦你引见那位废太子的孙儿,与我夫人见一见,可好?” 他面色平静:“见过这孩子之后。我们才能给你答复。” 废太子也是丹阳大长公主的亲哥哥,只是不是一母所出,平日里不亲近而已。 再加上她同辈之中年纪小,与废太子年纪相差很多,因此虽然李玄通是她的侄孙,但是两个人之间的年纪,也就差了二十岁左右而已。 林昭低眉道:“这个没问题,那个人现在就住在我家里,两位长辈如果有空,随时可以到我家去看。” 大长公主低着头,沉思了片刻,开口道:“那就……今天晚上罢。” “今天晚上酉时,我们去你家里,见见这孩子。” 林昭点头,起身客客气气的对夫妻俩行礼,拱手道:“师叔,姨娘慢坐,我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 说罢,这位一身黑衣的越王殿下,转身迈步离开。 林昭离开之后,坐在齐师道身边的大长公主,神色之中显露怒意。 她咬牙道:“当初在长安,第一次见他,还以为这孩子是个纯良之辈,没想到……” 一旁的齐师道微微出神,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他很像恩师。” “温文尔雅,和气待人,但是碰到一些他认为对的事情,便寸步不让。” 说到这里,齐师道看向自己的夫人,轻声叹道:“当年中宗皇帝刚即位的时候,恩师在朝堂之上,有时候也固执己见,连中宗也不能驳他。” “郑相…郑相…” “他怎么与郑相比?” 长公主轻轻咬牙:“郑相最少是一心为大周的忠臣…” 齐师道拉着她的手,微微摇头:“但恩师下场如何?” 大长公主沉默了。 齐师道缓缓叹气:“或许这也是他现在这个模样的原因。” 齐师道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先前他与我说过,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种话。” “我原来是全然不信轮回转世一说的。” 齐大将军神色复杂:“但是现在,我似乎信一些了。” …………………… 当天夜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无视长安城里的宵禁,进入到了临近宫城的崇仁坊。 马车在夜间缓缓驶动,最终来到了越王府的后门。 越王府后门里,已经换上了一身青衣的林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见夫妻二人走下马车,林昭微微欠身行礼:“劳二位长辈辛苦一趟。” 齐师道与大长公主都只是对着林昭点头示意。 林昭走在他们身前,一边带路,一边说道:“那人就住在前面的院子里,二位随我来。” 一众越王府的下人,在两边打着灯笼,给三个人引路。 没过多久,林昭等人便来到了一处小院子门口,他回头示意齐师道夫妻二人稍等,然后上前,敲响了院门:“道兄,道兄睡了未?” 现在是酉时初,天色刚刚暗下来没有多久。 很快,院子里就有了回应,一个只穿着一身里衣的小道士,推开院门,见到林昭之后,他才揉了揉眼睛:“是林公子啊…” 终于清醒了之后,小道士才打了个哈欠:“平日在观里睡得早,方才都已经躺下了。” 林昭对着他轻声笑道:“道兄,你家的亲戚来寻你来了。” “亲…亲戚?” 小道士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他是有父母的人了。 愣神了片刻之后,他才挠了挠头:“林公子,是…什么亲戚啊?”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应该是你的姑奶奶。” 小道士“啊”了一声,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去了。 他从小到大,没有享受过任何亲情,也没有任何亲戚,与其说他是个出家人,不如说他是一个孤儿。 此时第一次见到亲戚的小道士。 格外激动。 第八百二十二章 你想当皇帝么 李玄通自小性格腼腆,一直到十几岁都基本上没有怎么接触过外人,甚至没有什么朋友。 当时刚进长安的林昭,因为火药的事情,主动上山去找他们师徒俩,刻意结交李玄通,两个人这才成了朋友。 除了林昭之外,李玄通便没有什么朋友了。 他自小无亲无故,性格纯良到会因为从未谋面的父母垂泪刻碑,此时听到有“亲戚”来找自己,自然是激动的。 毕竟他从来没有过什么亲戚。 小道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了一身最干净的道袍,又整理了一番头发,这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如果不是房间里没有镜子,他估计还要再磨蹭一会儿。 等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齐师道与丹阳大长公主,已经在院子里等候片刻的。 小道士扭扭捏捏的走到两个人面前,又有些惶恐不安的看了看一旁的林昭。 林昭轻声给他介绍。 “这位是丹阳大长公主,与道兄的祖父是亲兄妹,是你的姑祖母。” “旁边的这位齐大将军,是你的姑祖父。” 如果纯按血统来算,李玄通与已经自缢的太子李炎同辈,都是丹阳大长公主的孙子辈,见到同龄的齐宣,还要称呼一声表叔。 这是因为那位废太子与同辈的丹阳大长公主,年纪相差许多。 小道士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他挠了挠头之后,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齐师道夫妇磕头。 “…给姑奶奶磕头了。” 见到他有些憨傻的模样,丹阳大长公主先是微微皱眉,然后上前,把李玄通扶了起来,先是上下打量了李玄通一眼,然后轻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 小道士挠了挠头,开口道:“师父给我取了个道号叫做玄通。” 长公主轻声道:“皇室子弟,近几代都是单名,你如果真是大兄的孙儿,本名应该是叫做…李玄。” 李玄通再次挠头,憨厚一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皇族的人,只是林公子先前找到我跟师父,他跟师父说我爹是皇孙,我师父也承认了,所以……” “所以我就信了。” 丹阳大长公主再次皱眉,扭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林昭。 林某人面色平静,开口道:“他的师父,是当年的东宫护卫,本姓秦,只是四十年过去了,还不知道查不查得到当年的案卷。” 长公主低眉道:“我会找人去查。” 说罢,她再次抬头看向李玄通,又看了看亮灯的屋子,开口道:“孩子,我们进去说话可好?” “好…” 小道士颇有些激动,连忙点头:“都听您的。” 长公主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我与这个侄孙有些话要说,你……” 林昭会意点头,微笑道:“我书房还有些事情,便不在这里打扰你们谈家事了。”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齐师道,开口道:“师叔,这里便交给你了。” 他的意思是,要让齐师道保证李玄通的安全。 齐大将军默默点头:“放心。” 林昭这才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转身走出了这个小院子。 丹阳大长公主,迈着步子走进了这间小院子的正堂。 虽然是个小院子,但是毕竟是越王府里的院子,正堂并不寒酸,长公主与齐师道各自落座,然后看向李玄通。 “孩子,你也坐。” 小道士这才点了点头,忙不迭的坐下。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看向李玄通,问道:“孩子,你与林三郎,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玄通想了想,开口道:“记不清了,不是乾德八年,便是乾德九年。” 听到这句话,丹阳大长公主与自己的丈夫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们已经相识十余年了。” “差不多罢。” 小道士以为自家亲戚是在询问自己的过往,这种有人关心的感觉,让他很是高兴,于是笑呵呵的继续说道:“那时候,我跟师傅在道观里没有生计,便做了一些炸的更响的竹子,在长安城里售卖,林公子知道了之后,便到山上寻我,不仅给了一些钱财,还帮着修缮了道观。” “一来二去,我便跟他认识了。” “会爆炸的竹子…” 丹阳大长公主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齐师道便已经反应了过来,他神色微变,看向李玄通:“你说…会爆炸…” “是啊。” 小道士看向自己的姑祖父,点头道:“那个法子是我师父炼丹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放到竹子里再点着,便会炸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公子也知道这东西的做法,后来林公子在青州,还让我过去帮他做了一些出来。” 说到这里,李玄通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东西,着实不是什么好物什,林公子用它…” 听到这里,齐师道已经可以笃定,林昭的火药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看向小道士,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道:“孩子,你能告诉我这东西是怎么做的么?” 小道士抬头看了看齐师道,然后摇了摇头。 “不成。” “这东西,造了许多杀孽,我回到长安之后,师父也说它作孽,说这桩莫大因果,可能让他永生永世不能得道。让我永远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了。” 说到这里,小道士顿了顿,继续说道:“林公子是自己本来就知道,不然师父也不可能告诉他的…” “而且林公子也跟我说了,让我不要再告诉别人。” 听到这里,齐师道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了。 他虽然不知道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可以猜想到,火药这东西,应该是林昭当年从这对师徒手中“诈”来的。 他看向一旁的丹阳大长公主,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长公主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李玄通,然后微微点头,对着李玄通轻声道:“孩子,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听到这句话,李玄通更高兴了,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统统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他喝了口水,看向长公主,问道:“姑祖母,我家里还有什么亲戚长辈没有,您告诉我,逢年过节我也好去拜望拜望。”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没有什么亲戚了。” 当年的废太子暴毙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他是大周的太子,他的太子妃自然也来历不凡。 事实上,李玄通的祖母一族当年也是长安大族。 只可惜,中宗皇帝登基之后就,废太子一系,都被他慢慢清扫干净了。 而他的父亲李衷,十来岁便开始逃亡,母亲也是逃亡之中认识的,更不可能有什么亲戚留下。 丹阳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看向李玄通,轻声问道:“孩子,你想当皇帝么?” “不想。” 李玄通再次挠头,傻乎乎的说道:“这个问题,林公子也问过我,我已经跟他说了,我不想当皇帝。” 小道士看向自己的姑祖母,很认真的回答道:“我不知道怎么当皇帝,也不想当皇帝。” 丹阳大长公主闻言,扭头与齐师道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李玄通,轻声道。 “好孩子,姑祖母明白了。” 第八百二十三章 扯动缰绳 长公主与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侄孙,一直从酉时聊到了亥时。 亥时初,齐师道夫妇俩,才从院子里离开,李玄通很热情的一路相送,准备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送到门口之后,丹阳大长公主便回头,对着李玄通语气温柔的说道:“好了孩子,已经很晚了,快回去睡觉罢。” 李玄通坚持要送他们出去,长公主便略微加重了语气:“你认我们是长辈,便乖乖听话。” 李玄通这才点头,对着两个长辈作揖行礼之后,扭头回去睡觉去了。 等他回去关上院门之后,一身黑衣的越王殿下,拢着袖子,在夜色里踱步走来。 林某人面带微笑,轻声问道:“二位,聊的可还好?” 长公主看了看林昭,声音平静:“三郎,这孩子说,他是你相识十年的好友。” “而你先前说,你是最近才找到的他。” “这二者并不矛盾。” 林昭轻声道:“我先前认识他,只当他是长安城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道士,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知道前些日子,我才知晓了他的身份。” 长公主看了身后一言不发的丈夫一眼,然后重新看向林昭,缓缓说道:“这孩子,必须要真的是我们李家人才行。” 林昭面露笑容。 “姨娘的意思是,只要他是李家人,便可以做皇帝?” 长公主又沉默了。 这种事情,她不好做主,于是她下意识的又看了看齐师道。 齐大将军伸手拉着自家夫人的手,轻声道:“这件事是天家的事情,便由夫人来做主,你说什么为夫都认。” “好。” 长公主咬了咬牙。 她看向林昭,开口道:“只要你们确认,这孩子是我们李家的人…” “他便可以做皇帝。” 说到这里,长公主盯着林昭,说道:“只是三郎先前应下的事情,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她说的事情,是林昭答应离开长安的事情。 林三郎微微一笑,看向齐师道:“这件事,师叔认同否?” “我说了。” 齐大将军缓缓说道:“夫人同意,便是我同意。” “那好。” 林昭沉声道:“这件事便这么定了,咱们两家联手,把他扶上帝位,事后平卢军与朔方军都离开长安,还政于朝。” 说到这里,林昭伸出手掌。 齐师道上前,也伸出手掌。 两位节度使,在月色之下三次击掌,定下了约定。 击掌为誓之后,林昭亲自把齐师道夫妇,从越王府后门送了出去。 送走了这对夫妇之后,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林三郎漫步行走在自家王府里,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院。 他走到了李玄通的院子门口,叩响了院门。 “道兄,安睡了否?” 很快,院门便被打开,一身里衣的小道士,把林昭迎了进去。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今天高兴,怎么也睡不着觉,正想找你说话呢。” 他有些兴奋的说道:“不曾想,我在长安还有亲戚…” 林昭看着兴奋不已的李玄通,微微摇头,开口问道:“道兄,他们今天问你火药的事情了么?” 李玄通点头:“问了。” “你说了没有?” 小道士摇头:“你不是事先交代过我么,不能再告诉其他人,我便没有说。”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而且他们虽然是我家亲戚,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不好跟他们说的。” 林昭点了点头,微笑道:“道兄,这个火药的方子,便是你之后保命的符箓。” “你只要不说,就能够安然无恙,要是说了,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什么意思?” 李玄通挠了挠头,开口道:“有谁要害我?” “现在当然没人害你。”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对了道兄,明天我的二舅便到长安来了,他是外祖的次子,明天我带你见一见?” 提起郑温,小道士脸上的笑意收敛,点了点头。 “当然是要见一见的,见不到郑公,给他的儿子磕几个头,我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好。” 林三郎微笑道:“那道兄今日好生安睡,明天我带你去见我舅父。” 说罢,他与李玄通拱手告别。 李玄通也很客气,一路把林昭送到了院门口,才返身回屋安睡。 等他关上了院门,已经走出十几步的越王殿下,回头看了这座小院子一眼,又看了看头上的明月,微微低眉:“此时,一个心性纯良的皇帝,应该能给李周续上几十年的命。” “这是李周皇室的最后一口气。” “假如李周朝廷,连这么个皇帝也容不下。” 越王殿下转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么,也就到日月更新的时候了。” …………………… 第二天一早,林昭便带着郑通去见了李玄通。 见到郑通之后,李玄通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给郑通磕头。 郑大老爷慌忙把李玄通扶了起来,两个人谈起当年郑家家破人亡的事情,都是泪流满面。 不过这一次,郑通并没有提及让李玄通当皇帝的事情。 因为朝廷那边的事情还没有搞定。 等林昭与齐师道,搞定了所有的阻碍,群臣来请小道士登基,而李玄通死活不肯的时候,才是郑通等郑家人出场的时候。 而且郑通已经给郑家人都写了信,此时林昭的三舅郑尧,五舅郑茂,都已经在赶往长安的路上了。 除了李玄通这边的事情之外,到了下午,林昭又亲自出城,去了一趟城郊,去纯阳观见老观主。 只有这老头,能证明李玄通的身份。 而在这个时候,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也没有闲着。 这位长公主,开始四下与李家的宗室宿老们走动。 毕竟到时候让李玄通认祖归宗,还需要李家宗府的这些管事们来做才行。 就在林昭与齐师道两位节度使忙活的时候,朝堂上的文官们,上到政事堂,下到京城的九品小官,对于皇位空悬的事情,出奇的保持静默。 偶有几个愣头青的年轻御史,向政事堂上书,询问储君的事情,奏书都被政事堂扣了下来,石沉大海。 而皇宫那边的皇后娘娘,也为了储君的事情焦急不已,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登临帝位,这位国母娘娘甚至亲自离开了后宫,来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给姑母磕头。 不过丹阳长公主拉着皇后哭了半天,一句落地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长安城的局势,在文官集体划水,两位节度使的全力推动之下,朝着另一个方向推动。 在这种暗流汹涌的关键时候,除了林齐两家之外,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在这一刻,林某人的大手狠狠扯动缰绳,让这辆行驶了二百多年的马车…… 硬生生调了一个方向。 第八百二十四章 为新皇铺路 越王府里。 老观主颇有些不自在的坐在林昭的书房之中,他看向面前一身黑衣的年轻藩王,微微叹了口气:“王爷请老道来,不知道所为何事?” 林昭笑容和善。 “当年那位皇孙的夫人,拼死要保下玄通道兄的性命,应该留下了一些能够证明玄通道兄身份的东西罢?” 老观主苦笑摇头:“当年,纪夫人求到郑相,目的只是为了让这孩子能够活下去,能安安生生的当一个普通人就好,哪里还会留下什么证明?” 他低声道:“那个时候,留下这种东西在身上,除了招来杀身之祸外,别无用途。” 林昭低头想了想,觉得这老头应该没说谎。 那位皇孙从十来岁开始被追杀,应该不会把这类东西放在身上,不然被关检城防搜出来,他早也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二十岁生下李玄通。 越王殿下看向老观主,默默的说道:“那…应该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是不是?” 老观主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越王爷,这孩子性格纯良,绝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您……” “莫要害了他的性命啊…” 林三郎面无表情,开口道:“老观主,这件事情,齐大将军也已经应下来了。” “你应该打听过现在长安城的局势,了解长安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如今的长安,只要林某与齐大将军一起点头,便是街上随便寻个人,也能让他姓李,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林昭说话半真半假,他看着老观主,沉声道:“观主现在配合我,把这件事给办的圆满了,将来就没有人可以再拿道兄的身份说事,道兄也会变得安全一些。” 老观主神情复杂,长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才开口道:“是有一些皇孙的物什留了下来,但是那些东西…” “都不在长安。” 林昭默默起身,看向老道士:“在哪里?” “蓝田。” 蓝田县,是京兆府的辖县,距离长安并不算太远。 林昭当即起身,沉声道:“赵成!”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赵成,立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开口道:“王爷,属下在!” “你,点上一个校尉营,跟道长一起去一趟蓝田县,陪道长取一些东西回来。” 老观主抬头看了看林昭,声音沙哑:“王爷,这些东西当年是寄存在一户人家家里,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还有没有,老夫也不敢保证。”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宽慰道:“观主放心,有固然更好,若是没有,谁也不会怪罪你。” 老道士点了点头,他看向林昭,开口道:“临别之前,老道想见一见玄通。” “没问题。” 林三郎微笑道:“道兄就在后院。” 他顿了顿,然后对老道士缓缓说道:“道长,如今这个情况,道兄登基嗣位,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各方势力都能够接受的结果。”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少说可以保证关中有十年乃至二十年太平,功德无量。” 林昭默默说道:“希望道长,成全此事。” 老道士看着林昭,长叹了一口气。 “越王爷的意思,老道知道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跟着默默走向李玄通所在的院子。 师徒俩在一起,聊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之后,老道士才离开,与赵成一起离开长安,前往蓝田。 老道士离开之后,林昭也没有闲着,他动身去了一趟皇城,在皇城司宫台里,见到了大太监周振。 此时的周振,正处在一种奇妙的处境之中。 按理说皇帝死了,他这个大太监就应该像卫忠那样,被安排去守皇陵,然后司宫台一代新人换旧人,再由新帝任命一个新的大太监,来统领宫人以及司宫台。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大行皇帝死了,但是新帝却迟迟没有选出来。 其中的政治斗争,已经不是周振这个宦官可以插手的了。 但是周振心里,却抱着一股侥幸心理。 因为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很有可能是大行皇帝的嫡子,那个年仅十岁的皇子李琛登基。 如果新帝年幼,那么司宫台大太监的位置便不会更替,他又可以做一朝的大太监。 因此,见到林昭之后,这位大太监表现的很是小心翼翼。 他直接跪在林昭面前,给林昭请安。 “奴婢叩见越王爷。” 林昭皱眉,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摇头道:“公公这是做什么?” “你我也算是故交了,不必这样生份。” 周振毕恭毕敬的低头道:“王爷说的是。” 他低着头,声音恭敬:“王爷有什么吩咐,让人叫奴婢一声就是了,如何能劳您亲自跑一趟…” 林昭摇头。 “不必客气,我今天到这里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办。” 周振低头道:“王爷吩咐。” 林昭低眉道:“正朔年间,司宫台奉圣命,追杀过废太子的血脉,是不是?” 周振愕然抬头,看着 林昭,然后再一次低头道:“回王爷,奴婢是正朔二年才入宫,正朔年前奴婢都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根本不知道这些秘辛。” 林昭面无表情:“那司宫台的司录阁里,应该有这件事的存档罢?” 周振摇头苦笑:“这就更不知道了。” “王爷您也知道,康贼当年打进长安,司宫台跟着大行皇帝一起搬到了成都府去,因为太过仓促,佚失许多卷宗,现在您突然要找正朔年间的事,奴婢还真不敢保证能不能找得到。” 林昭在司宫台的主位上坐了下来,面无表情:“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那就先去找一找试试。” 他看向周振,开口道:“现在是未时,我在这里等到晚上,希望子时之前,周公公能找到本王想找的东西。” 周振战战兢兢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恭敬点头:“奴婢…明白了。” “奴婢这就带人去找正朔年间的文书…” 林昭眯了眯眼睛,点头道:“很好,周公公快去罢。” 说罢,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惬意的眯着眼睛:“本王就坐在这里等着周公公的好消息。” 周振连忙低头,对着林昭行礼之后,带着司宫台的所有人,涌进的司录阁,开始翻阅正朔年间的所有案卷。 就连周振本人,也亲自上场一卷一卷查阅。 到了晚上的时候,这位大太监浑身已经像是过了水一般,内衣几乎全湿了。 他战战兢兢的捧着几卷文书,来到了林昭面前,跪了下来,高捧文书。 “王爷,奴婢等几乎翻遍了司录阁的文书,也只找到这些,与废太子有关…” 林昭默默起身,伸手接过,对着周振礼貌性的笑了笑。 “辛苦周公公了。” 说罢。林某人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第八百二十五章 皇后与帝师 事实上,现在的长安城里,不止林某人在为新皇登基做准备,齐师道夫妇这两天,已经见了三四个宗府里的李家老人。 见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他们,主少国疑会出大问题。 意思是,最好选一个已经成年的宗室出来即位。 问题是,因为大行皇帝李洵,驾崩的时候年纪并不大,他的诸多皇子之中,也就只有太子李炎成年了,其他的皇子均未成人。 而那个可能性最高的皇子李琛,甚至才刚刚十岁。 因为丹阳长公主在皇室之中的地位极高,再加上她的丈夫齐师道,乃是现在长安城的两大军头之一,因此这些宗府的老人,都多少给了丹阳长公主一些脸面,认同了这件事。 既然不能从大行皇帝的儿子之中选择继承人,那么就只能从兄弟之中挑选人选了。 大行皇帝的兄弟,也就是中宗皇帝的皇子们。 中宗皇帝的儿子不少,一共有十一个,当年除了太子李洵之外,呼声最高的是六皇子李蓟。 只可惜,六皇子早崩,而且他的亲娘舅康东平康东来造反,导致他基本上失去了继承皇位的可能性。 至于中宗其他的儿子… 十一个儿子当中,长到成年的一共有八个,除却六皇子李蓟以及中宗皇帝本人之外,其他六个人,均已被大行皇帝李洵封藩到各地就藩去了。 而且这六个王爷当中,还有一个死在了范阳之乱当中,只剩下了五个。 这些在外地的王爷们,把他们找回长安,就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更要命的是,齐师道夫妇只是说主少国疑,大行皇帝的皇子们不合适,但是他们夫妇具体支持谁当皇帝,导致宗府的这些管事的老人们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齐师道夫妇的意思,很快通过宗府,传到了某些长安高层的耳朵里,最终通过一些途径,传到了…皇后娘娘耳中。 这位皇后娘娘姓陈,乃是大行皇帝的结发妻子,从太子妃一路做到了皇后,正到不能再正。 假如现在的朝廷是正常的朝廷,长安也没有被两个军头挟持,此时,这位陈皇后才应该长安说话声音最大的人。 因为大行皇帝没有留下遗诏,这位皇后娘娘甚至可以左右储君人选。 但是很可惜,现在的长安城,处于一种畸形的状态,这位皇后娘娘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甚至当她听到了关于丹阳长公主夫妇的一些风声之后,开始变得慌乱起来。 如果按照丹阳长公主夫妇的意思,也就意味着大行皇帝的儿子,不可能再登上帝位。 要知道,哪怕她的亲儿子李琛没有办法即位,只要李洵的任意一个儿子登基,她都仍然是大周的皇后,但是如果是大行皇帝的兄弟即位…… 即便尊她为皇后,她也过不了几年好日子。 因此,此时深居宫城的陈皇后,在屡次邀请林昭进宫无果之后,终于坐不住了。 九月初一这天,皇后娘娘借拜佛的理由出宫,在草草的的参拜了佛像之后,凤辇之中的皇后娘娘缓缓开口:“去崇仁坊。” 几个抬轿的宫人虽然吃惊,但是还是乖乖的按照陈皇后的意思,把她抬到了崇仁坊。 凤辇最终在越王府门口停了下来。 几个皇后宫中的宫人很是懂事,不等皇后娘娘开口,便跑到了越王府门口通报。 皇后也是半君,皇后娘娘亲自到了,即便是林昭,也不得不做做样子,出来迎接。 很快,一身黑色常服的越王殿下,便带着一众家将来到了自家门口,他先是看了一眼眼前的凤辇,微微皱眉之后,上前对着辇驾拱手行礼:“臣平卢节度使林昭,见过千岁娘娘。” 皇后娘娘掀开珠帘,看了一眼虽然蓄须,但是依旧容貌俊美的越王殿下,目光微微闪动。 她看了看林昭,轻声道:“越王殿下的架子还真是大,本宫数次邀请,连越王的回书也不曾见到。” 林某人面色平静,微微欠身:“深宫无主,臣不得不加以避讳,况且娘娘召臣,无非是…要臣干涉储君之事。” 越王殿下脸不红气不喘,淡淡的说道:“臣是外臣,而且是节度使,朝中诸事臣都不过问,平时都是政事堂处理,更遑论储君之事了。” 林三郎对着凤辇拱了拱手:“娘娘如果是为了储君之事而来,恕臣无能为力。” 陈皇后微微蹙眉。 她看向林昭,淡淡的说道:“本宫都到了越王府门口了,越王爷不请本宫进去坐一坐?” 听到她这句话,林昭有些无奈的侧开身子,沉声道:“娘娘请进。” 陈皇后瞥了一眼身边的宫人,宫人立刻会意,伸手把这位国母搀下了辇车。 下了辇车之后,皇后娘娘便径直朝着越王府走去。 这位皇后娘娘,十四岁就当了太子妃,此时也就三十六七岁而已,因为生活条件优渥,再加上精于保养,此时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事实上,这并不是林昭第一次见这位皇后。 早在他在东宫做詹事司直的时候,便见过还是太子妃的陈皇后,原先在长安为官那几年,每年也能见到一两次皇后。 不过原先都是远远看一眼,这一次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 皇后娘娘走在前面,林某人跟在身后。 走进了越王府之后,她回头瞥了一眼林昭,淡淡的说道:“听说越王妃不在京城,但是越王爷却有一位夫人在长安,怎么没有见到人?”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夫人有了身孕,这个月就要临盆了,不方便接驾,娘娘休怪。” 皇后娘娘又看了一眼林昭,“哦”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越王府的正堂,皇后娘娘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在主位旁边坐下。 林某人并没有客气,跟在她身后坐了主位。 坐下之后,陈皇后便不再拐弯抹角,她看向林昭,开口道:“越王爷,关于储君的事,你是什么态度?” 林昭摇头:“臣方才已经说了,臣是外臣,不干涉储君之事。” “齐大将军也是外臣,他便已经干涉了。” 陈皇后看着林昭,轻轻咬牙:“长公主府的意思是,要从大行皇帝的兄弟之中遴选新君!” 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如果朝廷上下没有意见,臣也没有意见。” “陛下当了这么多年的天子,如何能将皇位拱手让人?” 陈皇后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林昭。 “越王爷,四皇子李琛,乃是陛下嫡子,皇室正朔…” 她看向林昭,想要捕捉林昭每一个表情变化。 “如果我儿能嗣位,愿意拜王爷为师,到时候王爷便是大周的上柱国,大周的帝师!” 林昭面无表情,却在心中暗自冷笑。 又是帝师! 第八百二十六章 认祖归宗 当年林昭的那个从未谋面的外祖,便是朝廷的帝师! 整个正朔年间十余年,中宗皇帝见到他,必口称老师! 不止如此,他还是朝廷一百年不曾一见的中书令,他的相府直接就是一座亲王府,换了个牌匾而已! 如此荣宠,已然是人臣之极,然而辉煌了十余年的相府,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房倒屋塌,家破人亡。 林三郎看向眼前的皇后娘娘,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容:“多谢娘娘厚爱,微臣才疏学浅,这些年都是以战功升迁,早年读的书都已经忘了七七八八了,实在不敢教授皇子。” 陈皇后兀自不死心,她看向林昭,轻轻咬牙:“越王爷…” 她刚说了三个字,林某人便很客气的打断了这位皇后娘娘的话。 他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娘娘,时至今日,您应该看清楚长安城里的情况,如今您能够给臣的,臣都可以自己去取。” “您给不了臣的,臣也可以自己拿。”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客气。 说白了,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太过天真了。 当今天下,真正能够跟林昭谈条件的,能够给林昭好处的人不是没有,但应该是齐师道,丹阳长公主这些手中有权力有本钱的人,绝对不会是这么个深居后宫,毫无本钱可言的皇后。 以现在林昭的地位,请她进来喝茶已经是给够了脸面,在跟她装模作样的谈下去,便是自降身价了。 被林昭不留情面的打断,陈皇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咬牙道:“越王爷,如今这长安城里,您总是要支持一个皇子的…” 林昭默默起身,看向这个已经眼眶含泪的皇后娘娘,淡淡的说道:“娘娘,您是大行皇帝的元配皇后,也是经历过范阳之乱的,应当知道现在朝廷是一个怎么样的局面。”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您来这里见我,多半是知道了丹阳长公主府,准备找一个成年宗室做大周的新君,觉得自己的儿子无缘帝位,想要让臣插手帮忙,但是…” 林昭看向已经脸色苍白的皇后娘娘,淡淡的说道:“但是以大周现在这个局面,如果再来一个幼年的皇子,那朝政将由谁来主持?” 越王爷毫不客气的说道:“是政事堂,还是齐大将军,还是我?” 问完这个问题,林昭又看向陈皇后,眯了眯眼睛:“还是皇后娘娘您自己?” 陈皇后无言以答。 林昭沉声道:“臣说一句不客气的话,真让一个九岁的皇子登基,我等都置之不理,将朝政统统交诸于娘娘之手,不出十年…” “二百多年大周,便会天崩地裂。” 陈皇后脸色更加苍白了。 林三郎叹了口气,默默的说道:“娘娘,如今长安的局势,已非后宫可以掌控,您还是回宫去,静等时局变化罢。” 见陈皇后坐着不动,林昭低眉道:“实在不行,您可以去永兴坊长公主府,见一见长公主,不管怎么说,娘娘毕竟是长公主的侄媳…” 陈皇后这才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脸色依旧不好看。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之后,便默默向外走去:“多谢越王爷提点了。” “不敢。” 出于最基本的礼节,林昭还是一路把这位皇后娘娘送到了大门口,送到了她的辇驾上。 等凤辇离开越王府之后,越王爷才眯起了眼睛,两手揣进了袖子里,转身回府。 “不知所谓。” 他毫不客气的自言自语道:“这种时候,连曹松都不敢出来说话,一个毫无权柄的皇后,也敢跑到我这里来,与我谈条件……” ………… 皇后娘娘是上午来的越王府,到了下午的时候,一路快马的赵成,终于奔回了长安。 他怀里揣着一个棕色的包袱,一路来到了林昭的书房门口,不住的喘着粗气。 “王爷,东西带回来了!” 书房里的林某人,很快打开房门,看了一眼赵成之后,问道:“怎么不见观主一起回来?” “属下知道王爷急要这个东西。” 赵成挠了挠头,开口道:“老道长年纪大了,没有办法骑快马,属下就让人带他坐马车回长安,自己带着东西快马奔回来了。” 林昭点头,伸手从赵成手里接过东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拆开了包袱之后,可以看到里面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 其中,有四五封书信。 林昭没有一一拆开细看,但是可以看到大多是那位皇孙的母亲,与当时东宫之间的通信,有些信里还盖了东宫的印信。 其中一封信上,没有署名,只写了一个“急”字,林昭拆开看了看。 信上无头无尾,只有廖廖几个字,大意是让当时的皇孙李衷,绝对不要再返回长安,而是立刻逃走,能逃多远逃多远。 这封信,应该是废太子李焕亲手所书,没有落款,但是加盖了太子的印信。 林昭默默收好这封信,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这封信,应该是当时太子知道东宫要遭难了,让人拼死送出长安的书信。 正因为这封信,皇孙李衷才能够死里逃生,并且流亡十余年之后,最终结实纪氏,生下了李玄通。 除了几封书信之外,还有一些零散的物事,其中最有用的是两方印信。 一方是皇孙李衷的私印。 另一方是当时李衷身上的官职,寿州大都督印。 当时的李衷,才十来岁,当然不可能去寿州履职,这个官职只是遥领。 李家的皇子,大多都会兼任一个大都督,而皇孙也兼任大都督的,多半是那种很是受宠的皇孙。 除了这两方印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零散物事了。 林昭翻找了一阵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这是一张纸,一张皇孙李衷亲自书写的纸。 这张纸上,写的内容很是关键。 “吾生于皇族,然骤逢大变,以致流亡十余年,然得天眷,今得一子,也算给父亲留下了血脉香火……” 这张纸上的内容,应该是李玄通出身那天,皇孙李衷写下的。 纸上写了一些他这些年的经历,然后写上了李玄通的生辰八字,最后盖了他自己的私印…… 林昭收好这张纸,然后脸上露出笑容。 “有这些东西,便足够了。” 他看向赵成,开口道:“去找个盒子来,好生收好这些东西。” 赵成点头,很快寻来一个檀木盒子,将这些东西装好。 林昭让他抱着这个盒子,跟在自己身后。 两个人一路来到了王府的后院,来到了李玄通的院子门口。 林三郎上前,敲响了院门。 “道兄,道兄!” 李玄通开门,看向林昭:“林公子,什么事这么急?” 林三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走,我带你认祖归宗去。” 第八百二十七章 事因与事果 “认祖归宗……” 李玄通愣了愣,伸手抓了抓自己头上的道髻。 “去……去哪里认祖归宗?” 林昭笑着说道:“当然是去宗府了。” “宗府管理宗藩之籍,你是宗室子弟,认祖归宗,自然要去宗室。” 说着,林昭指了指身后抱着木盒子的赵成,开口道:“这是你父亲当年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有了这些东西之后,足可以证明你的身份了。” 李玄通愣了愣,然后看向赵成抱着的这个檀木盒子。 林昭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衣袖,开口道:“咱们先上马车,在路上给你看这些东西。” 此时,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林昭拉着小道士一起上了自己的马车,然后在马车里打开木盒,将其中的东西一一展示给他看。 因为李玄通没有接触过皇室,也不清楚当年那段旧事,林昭有时候还要跟他解释这些东西的来历,以及前因后果。 大概看了一遍之后,多愁善感的小道士,不禁再一次泪流满面。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道兄,你父亲,在外流亡十余年,才生下了你,如今他身故,但并不在宗籍之中,按照道门的说法,便是游魂野鬼。” “只有你认祖归宗了,他才能有一个归宿。”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迷信,这种鬼神之说有时候极为好用,身为道士的李玄通当然也不例外,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他当即点头,摸了摸眼角的泪水。 “嗯,都听林公子的。” 林昭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诸夏子孙敬天法祖,对于祖宗先人,有先天的尊敬。 小道士也不例外。 马车很快出了崇仁坊,然后来到了崇仁坊对面的永兴坊,最后在丹阳长公主府门口停了下来,林昭还没有跳下马车,赵成便先下去替林昭通报了。 当林昭与李玄通来到长公主府门口的时候,长公主夫妇也到了府门口迎接。 长公主看到了林昭之后,又看了看林昭身后抱着盒子的李玄通,目光微变。 她轻声道:“三郎这样急着上门,应该是事情有所进展了罢?” 林昭微笑点头,正要说话。 李玄通便上前,要给长公主夫妇磕头。 “侄孙叩见…” 他刚跪了一半,便被长公主一把扶起,这位大周最有地位的长公主,对着李玄通温柔一笑:“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客气。” 几个人互相行礼之后,便进入到了长公主府的客厅。 客厅里,众人分座次坐下,林昭坐下之后,低头喝了口茶,然后指着李玄通抱过来的木盒子,淡淡的说道:“姨娘,这是当年您那个侄儿李衷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您可以先看一看。” 李衷虽然是长公主的侄儿,但是与长公主年纪其实相差不大,在年关聚会的时候,长公主还曾经见过李衷。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她微微点头,从李玄通手里接过这个盒子,打开之后,从里面翻出东西,一件一件查看。 一共十余件东西,她一件一件看完之后,终于缓缓点头,开口道:“不错,这应当…” “应当是他留下来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长公主拿起那封废太子亲笔写的信,再次看了一遍之后,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大兄的笔迹。” 废太子,也是她的亲生兄长。 只是兄妹二人年纪相差太大,几乎是差了一代人,因此她与废太子交集并不是很深,只有逢年过节皇族聚会的时候,那个看起来不温不火的大哥,会把她抱起来亲两口,有时候还会放在自己肩头。 她是灵皇帝最小的一个女儿,从小到大都极为受宠。 不止中宗皇帝宠她,废太子生前也很宠她。 说完这句话之后,长公主看向李玄通,微微叹了口气。 同样姓李,这孩子从小到大,却是受尽了苦楚。 假如当年,五哥没有宫变… 此时这个一身道袍的年轻人,即便不是皇子亲王,最少也应该是某一个王府的世子了… 当然了,如果不是五哥用了几十年中兴大周,大周现在可能亡都亡了… 长公主心情复杂,走到李玄通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开口道:“孩子,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小道士从未感受过亲情的温暖,听到这句话之后,不由眼眶微红,低头道:“姑奶奶,我这些年挺好的,不苦…” 长公主再次叹息,扭头看向正在喝茶的林昭,开口道:“三郎,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让道兄认祖归宗了。” 林昭放下茶盏,缓缓说道:“先让道兄在宗府认祖归宗,恢复宗室身份。” 长公主看向这个木盒子,低眉道:“可是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大多见不得光。” 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几乎每一样都是中宗皇帝残杀兄弟,迫害侄儿的证据,当然见不得光! 要知道,朝廷明面上的说法,废太子当年是暴毙而亡的! 至于废太子的儿女们,也都一个个先后因病去世。 “见不得光,那就不见光。” 林昭淡淡的说道:“姨娘你带着这些东西,去宗府给道兄恢复身份就是,这些东西,我也没有准备让它们见诸于天下。” 长公主听到这里,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与中宗皇帝,乃是胞兄妹。 中宗皇帝从小到大,都极为宠爱她,哪怕是当了皇帝之后,也对她言听计从,当年裴俭刺杀天子,本是十恶不赦之罪,长公主进宫撒娇一番,便给裴俭求到了一条生路。 兄妹之情,可见一斑。 到如今,中宗皇帝已经故去十多年了,长公主实在不忍心给自己的兄长抹黑。 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我与你母同辈,按理说你应该比玄通长一辈,不可再兄弟相称了。” 这就是皇家同辈之间的年纪差距导致的问题。 当年那位废太子,只比郑温的年纪小了三四岁,再加上皇室生子,一般较早,废太子的儿女,与郑温的儿女,其实是年纪相仿的。 而郑温,又是中宗皇帝的老师,长公主跟林昭的母亲林二娘交好,导致林昭只比长公主矮了一辈。 而李玄通,则是长公主的侄孙。 林昭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这个不碍事,我与道兄相识十余年的,各论各的就是。” 说着,林昭看向一旁的李玄通,轻声道:“道兄,很快你就可以与你的父亲一起,认祖归宗了。” 李玄通点头。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父亲他老人家,已经三十年无所依托了…” 听到两个人的对话,长公主走到李玄通面前,语气温柔:“孩子,你随我来,我交待你一些事情。” 李玄通回头看向林昭,等林昭点头之后,他才起身,跟着长公主一起走了。 两个人走远之后,林昭回头看向齐师道,轻声道:“细算起来,是四十年前中宗皇帝宫变,以致今日,因果纠缠,当真奇妙。” 齐师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向林昭。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沉声说道:“这孩子是四十年前的宫变所致,而三郎你,则是三十年前老师蒙难所致。” “当年的两桩事因,如今都结出了事果。” 他看向林昭,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 “只是不知道,你们二人,最终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 第八百二十八章 双管齐下 既然先前与长公主谈好了,只要证明李玄通的身份,她便同意将李玄通捧上帝位,那么林昭拿来这些东西之后,接下来让李玄通认祖归宗的事情,便用不着林昭去管了。 毕竟丹阳长公主才是李家人,宗府里的那些老人,多半是跟她同辈的族兄,她说话要比林昭说话好用的多。 林昭把东西送到长公主府之后,暂且把李玄通“寄放”在了长公主府,然后他便离开了永兴坊,将其他的繁杂事情,交给了齐师道夫妇。 林某人离开之后,长公主便让人把宗府的宗正以及几个管事的宗室请到了府上。 宗人府的宗正,姓李名错,比长公主大个五六岁。 从前,宗府的等级森严,所有的皇室子弟都要听从宗府管束,即便是皇帝的儿子,听到宗府也要颤一颤。 但是长安经过一次范阳之乱的冲击,当时的皇帝李洵,狼狈逃出长安,并没有来得及带走很多人,以至于朝廷上下所有的衙门编制,到了西川之后,都只剩下十之一二。 后来李洵回归长安城,重新建立的朝廷也是七零八落,被曹松和林简两个宰相东拼西凑,才勉强恢复了朝廷的职能。 以至于像宗府这趟的衙门,便大受冲击,这个叫做李错的宗室,并不是原来的宗正,身上的爵位也就是个国公,他做了宗正之后,并没有做太多事情,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混日子。 被请到长公主府之后,李错等人颇为客气的对着长公主低头行礼。 “见过长公主。” “兄长不必客气。” 丹阳长公主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今日请兄长来,是有一件事情,与兄长商量。” 李错恭敬低头,陪着一个笑脸:“长公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 如果是从前,即便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妹,在宗府宗正面前,地位还是略有不如的,但是现在…… 她的丈夫齐师道,是长安城的实际掌控者之一,这位长公主在宗室之中的话语权,已经被无限拔高。 长公主低眉道:“是这样,大兄早年,有一个儿子李衷流落在了民间,李衷早逝,但是给大兄留下了一个孙儿,大兄……” 说到这里,长公主叹了口气,开口道:“大兄他命途多舛,不仅早夭,连香火也没有留下,他这个孙儿近来被我寻到,想请兄长替他认祖归宗,也好继承大兄这一脉的香火,让大兄不至于绝嗣。” 李错听到了“大兄”两个之后,便立刻皱眉,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长公主,然后低下了头:“殿下说得大兄,是…废太子?” 丹阳长公主面无表情:“从来也没有废太子的说法。” “当年大兄早夭,后人称章明太子,中宗皇帝追封大兄为平王,何曾有过废太子的说法?” 李错愣了愣,摇头苦笑。 当年废太子突然暴毙,虽然明面上的说法是暴病而亡,但是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只要是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都心知肚明。 那时候,李错虽然才十几岁,但是也从父亲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长公主,然后低声道:“殿下,这件事倒不是不可以办,只是…” “只是恐怕会让一些人心里不舒服。” “没有谁会心里不舒服。” 丹阳长公主看向李错,缓缓说道:“兄长,这件事宗府尽快办好,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如果兄长不愿意去办,那……” “也会有其他人愿意办。” 长公主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愿意当这个宗正,自然会有别人愿意当。 李错愣了愣之后,立刻微微低头。 “殿下放心,我这就着手去办。” 长公主这才点头,对着李错笑了笑。 “这件事办好了,好处无穷,兄长将来,自然就知道了。” 李错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不明白长公主话里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在长公主府待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才离开长公主府,准备回宗府之中着手准备让李玄通认祖归宗的事宜,刚走到宗府门口,这位宗正猛地停下脚步,愣在了原地。 一个想法,如同晴空霹雳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炸开。 “认祖归宗…” 他看向皇城,神色大变。 “这个时候认祖归宗…” 想到这里,李错浑身打了个冷颤,再不敢想下去,急匆匆走进宗府里,办事去了。 ………… 就在长公主这边积极办事的时候,另一边的林某人,也来到了长安城里的一处大宅门口。 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了。 当初平卢军刚进长安城的时候,他便到这里来过一次。 这个宅子的主人姓曹,名曹松。 林昭到访,曹松的孙儿便把他迎了进去,然后林昭就在曹家的后院,见到了卧病在床的曹相公。 越王殿下,坐在床边,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老宰相,微微一笑。 “老相公,晚辈看你来了。” 床上的曹老头眨了眨眼睛,很费劲的扭头看向林昭,然后剧烈的咳嗽了一声。 “越…越王爷来了啊。” 林昭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好了,老相公,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装模作样。” 曹松这个人,极其奸滑。 当初长安即将破城,他便装病避祸,把朝廷的担子,统统压在了林简身上,现在东宫获罪之后,他便故技重施,再一次装病告假。 说白了,就是不愿意承担篡逆的责任,连从犯的罪名也不愿意承担。 病床上的曹相,咳嗽了几声之后,看向林昭,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道。 “老夫年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让越…越王爷见笑了。” 越王殿下坐在老头床边,看了一眼曹松,开口道:“老相公,现在有一个匡扶社稷的大功,摆在你的面前,你要是不要?” “立了这个大功,不说公侯万代,至少几十年内,曹家都是长安城里的主角。” 病床上的曹松,费力的坐了起来,他看向林昭,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越王爷,已经开始行废立之事了,长安城里,哪里还有什么匡扶之功?”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大行皇帝自即位以来,皇都陷落,天下动荡,关中民不聊生……” 听到这句话,曹松脸色骤变。 他看向林昭,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你……” “你要…废帝自立了?” 林昭方才这句话,分明是想要篡逆,才会有的言论! 林昭哑然一笑,摇头道:“我要是有这个念头,在幽州便可以称帝了,哪里要跑到长安来这么麻烦?” 他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我需要老相公,扶另一个李家宗室嗣位。” 第八百二十九章 投桃报李 曹松这老头,滑不溜手,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但是这个时候,想要让李玄通顺理成章的成为大周的储君,乃至于成为大周的新帝,非要以曹松为首的文官势力下场不可。 不然,即便林昭与齐师道,强行把李玄通捧上了帝位,将来也坐不安稳。 林某人坐在曹老头床边,大致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然后淡淡的说道:“现在,咱们那位未来的陛下,应该已经在宗府准备认祖归宗了,等他成为宗室,便有了成为储君的资格。” 曹松面色古怪。 老人家默默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向林昭,幽幽的说道:“王爷莫非忘了,即便大行皇帝的儿子们都还小,中宗皇帝也还有许多子嗣,遴选储君,也应该从中宗皇帝的其他子孙之中遴选,如何……” “如何能够选章明太子的孙子…” 老头看向林昭,开口道:“别人不说,这件事齐大将军与长公主,就第一个不答应,长公主可是中宗的胞妹,兄妹情深啊…” “他们夫妇已经答应了。” 林昭笑道:“他们不应,我如何能来见老相公?” “现在,就是长公主带着他在宗府认祖归宗。” 曹松愣住了。 老人家的眼睛里,满是诧异。 “越王爷你……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很简单。” 林昭淡淡的说道:“这件事做成了,我会退出长安城,还政于朝。”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朔方军也会退出长安。” 说到这里,林某人看向曹松,微笑道:“到时候,朝廷还会是从前的朝廷,那个政事堂说了算的朝廷,老相公如果能辅佐新帝登基,将来长安城里的事情,还不都由老相公你说了算?” 听到林昭这句话,曹松终于意动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狐疑。 老头看向林昭,皱眉道:“可是越王爷你……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林三郎起身,伸了个懒腰,淡淡的说道:“康东平之后,我受封越王,占据长安,一年两年还好,时间长了,便会出问题。” “到时候,长安城里的各种矛盾,都会愈发尖锐。” 林昭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便只有大开杀戒,然后篡位登基这一条路。” “要是真走到了这条路上,风光是风光了,到最后,多半也就是康东平的下场。” “可是就这么离开长安城,我又不太甘心。” 林昭看向曹松,微笑道:“与老相公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实话,从永德元年开始,我便看大行皇帝有些不顺眼了。” “范阳之乱后,我便越来越看不惯这位大周的圣人。” 越王殿下面无表情:“我想着,我既然来到了长安,总要做些什么事情之后再走。” “废黜中宗皇帝世系,便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曹松沉默许久。 良久之后,这老头才看向林昭,叹了口气:“越王爷,是因为郑相?” “一部分是。” 林昭面色平静:“但是我没有见过外祖,便谈不上有太多感情,之所以这么做,更多的是因为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郑相的小女儿,也是荥阳郑氏的嫡女,她本来会有一个很好的人生,本来可以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因为当年那件事,她流落越州,过了大半辈子辛苦日子。”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单因为这个,我便要替母亲,替外祖出一口恶气。” 眼下,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与曹松两个人,因此也不用避讳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反正不管他说什么,也没有人可以让他获罪了。 曹老头默默从床上起身,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老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看向林昭。 “既然越王爷心中有怨怼之心,何不痛快一些,干脆杀尽长安城里的宗室,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去?” 林昭微微摇头。 “那样做了,便与李家人没什么分别了,到时候天下纷争再起,真正受苦的还是百姓。” “不过…” 林某人淡淡的说道:“大周国运仍在,但是也已经摇摇欲坠了。” “我会在幽燕之地,看着长安城。” “什么时候李家气数尽了,这天下我不取,也会有旁人来取。” 说到这里,林昭微笑道:“我给李家选的这个皇帝,便是大周最后的气数了。” “他在位长久一些,李家便能多喘几口气。” 听到林昭这个评价,曹松目光闪动。 “难得有人,能让越王爷这样评价,不知道这个废太子的孙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是个好人。” 林昭微笑道:“到现在,也只有他这个性格的人,适合坐上帝位。” 李玄通是个老好人,不争不抢,也没有太多欲望。 他坐上帝位,大周还能够休养生息几年,虽然很难让大周恢复中宗朝的国力,但至少能让朝廷与其他几个势力之间相安无事。 只有这样,在枝强干若的情况下,大周才能够继续续命下去。 再来一个能作的皇帝,不出十年,天下必然改朝换代! “好人…” 老狐狸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老夫倒是很好奇,到底什么人,能当得起越王爷如此评价。” “明天罢…” 林昭起身,伸了个懒腰:“明天,我带老相公,去见一见这个老好人。” “好。” 曹松微笑道:“老夫卧病多日,现在突然觉得身体好了一些,刚好借着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 “自古拥立之功,胜于灭国。” 林昭看向曹松,淡淡的说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老相公可要把握住才行。” “王爷放心。” 曹老头微笑道:“只要王爷与齐大将军都点了头,老夫愿意为二位大将军马前卒,替二位玉成此事。” 这老头,真是奸滑的没边了。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林某便不多留了。” 他伸了个懒腰,对着曹松拱了拱手:“不打扰老相公养病,我这就告辞了。” “老夫送王爷。” 老头一路把林昭送到了家门口,等林昭要上马车的时候,老头眼珠子转了转,轻声道:“王爷,老夫年纪也大了,即便还能替朝廷做些事情,恐怕也做不了几年,以后若是朝廷稳固了,是不是可以请元达重新出仕…” 这就是投桃报李了。 曹老头的意思是,他如果能在朝掌权,他的接班人就是还在越州赋闲的林简。 反正林简今年也才五十岁左右,对于政治人物来说,还是黄金年纪。 林昭愣了愣,然后摇头叹了口气。 “这个不急,将来再说罢。” 他顿了顿之后,默默的说道:“还是…还是看七叔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 第八百三十章 新帝御下第一忠臣 长安城里,现在差不多是三股势力。 最强大的自然是以林昭和齐师道为代表的军头势力。 然而军头势力可以实际上掌控长安城,却不好直接下场,这样吃相难看不说,做出来的事情,也会让天下人不服。 因此,就需要另外两股势力,来替他们做事情。 分别是文官势力与勋贵势力。 现在,丹阳长公主那边,负责搞定勋贵势力,而林昭这里,则是负责搞定文官势力。 两边都做成的情况下,李玄通登基,便不再有什么阻碍了。 当然了,这件事是一定会有人不高兴的,不止不高兴,甚至会极力反对。 这些人,就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们,以及现在宫里大行皇帝的后妃们。 不过这些势力,基本上在长安城里没有任何权柄,他们老老实实的逆来顺受,倒也罢了,如果真有人站出来跳脚,恐怕…… 就要死一些人了。 要知道,林昭与齐师道,可是正儿八经手里有兵的军头! 在动辄数万人的军队面前,人命还不如浮草值钱。 长安城里的局势,按照林昭的意愿,正在一点一点推进。 李玄通顺理成章的认祖归宗,而卧病在床多日的曹相,也奇迹般的恢复了健康,并且回到了政事堂里主持工作,积极联系朝中的文官。 现在,只等下一次大朝会,新帝的人选,便可以尘埃落定。 而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幕后推手的林昭,已经不需要再亲自出面,他连续好几天待在越王府里,不再出门。 因为……崔芷晴就要生产了。 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女,已经到了临产的日子,长安城里出名的稳婆,被林昭请了四五个过来,全天候待在越王府里,随时准备给崔芷晴接生。 不过一连两三天,都没有什么动静。 正好外面也没有什么大事,林昭索性不再出门,而是躲在自己家中,陪着崔芷晴。 就在林某人在家中陪老婆的时候,一辆通体青色的马车,停在了越王府门口,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神色沧桑,一瘸一拐的中年人。 他下了马车之后,很快有人上前通报,没过多久,便有人把他请进了越王府。 这个瘸子刚进越王府前院,一身黑衣的越王爷便迎了出来,越王殿下满脸笑容,对着瘸子拱手行礼:“宋王兄,许久不见了。” 从太子被废黜之后,这位宋王殿下,便基本上不再抛头露面,甚至大行皇帝交给他的政事堂,他也懒得再打理,按照铜钱卫的情报,他整日在宋王府的书房里,有时候一天见不到出来一次。 此时这位宋王殿下,一身便服,如同长安城里的普通人家,他抬头看了一眼林昭,微微低眉:“三郎好手段。” 林昭侧身,邀请他进了越王府的正堂,然后微微摇头:“师兄说话掐头去尾,我听不明白。” 李煦进了越王府的正堂之后,默默的坐了下来,他看向林昭,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看现在长安城里的局势,三郎与姑父,应该已经选好新帝的人选了罢?” 李煦平日里虽然不出门,但是还是可以一定程度掌控司宫台,拿到司宫台的情报,因此对于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是清楚的。 林昭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不管谁来做这个皇帝,终归还是姓李,师兄你依旧是大周的宋王,两全其美,岂不是好?” “我很好奇。” 李煦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三郎你是怎么说服丹阳姑母,让她可以同意,把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小子,放到大周的帝位上去?” “玄通道兄不是什么野小子。”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他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如果细算起来,他是自中宗皇帝以下,李家第三代的长孙。” 李玄通的年纪,比林昭还要年长几岁,只比李煦小两三岁,按辈分来算,他的确是李家那一辈的长兄。 李煦面无表情。 “章明太子的孙子,是不是?” 林昭看向李煦,淡淡的说道:“章明太子,是师兄的大伯罢?” “这件事,中宗皇帝一系的人可能会不同意,但是师兄你并不算中宗皇帝一系的,他登基与大行皇帝的儿子登基,对师兄你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 李煦的父亲,也就是那位老宋王,与中宗皇帝和废太子都是兄弟,因此不管是中宗皇帝的孙子登基,还是废太子的兄弟登基,都不会影响到宋王一脉。 当然了,这件事对于李煦本人来说,肯定是有影响的。 毕竟… 毕竟他自小与李洵一起长大,感情还是有的。 宋王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如果他的确是章明太子的孙子,那么登基嗣位,倒也不是不行,只怕……” “只怕是三郎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野人,硬生生按在了那个位置上。” 林昭微微一笑。 “新帝登基之后,平卢军与朔方军都会离开长安,把长安还给朝廷,还给李家。” 他看向李煦,微笑道:“这个条件,师兄可以接受罢?” 李煦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昭继续说道:“如果师兄没有办法接受,那也容易,我现在便去一趟丹阳长公主府,告诉齐师叔,准备让大行皇帝的弟子李琛嗣位。” 宋王殿下目光死死地看着林昭,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站了起来,声音沙哑:“不必了,就按三郎原先的计划来。” 这位宋王殿下目光深沉,他低着嗓子,开口道:“只要三郎你能够遵守约定,不管谁反对这件事,我来帮你处理掉……” 对于李煦的这个反应,林昭并不意外。 这位宋王殿下,为了李家的皇权,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他都舍得杀了! 为了拿回皇权,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而林昭离开长安,就等于把皇权给还了回来。 林昭看到他这个表情,摇头叹了口气,走到李煦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皇兄,我把长安城还给你们家,朝廷也不太可能变回从前的朝廷了。” “我知道。” 李煦低眉道:“但不管怎么说,能够不做傀儡,李家就用还有一些希望在。” 越王殿下微笑道:“我这位道兄,乃是心性纯良之人,不擅长阴谋诡计,他如果在长安被人害了,恐怕…” “恐怕天下又要大乱。” “我会帮他。” 李煦抬头看向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登基嗣位,我便是新帝御下第一个忠臣。” “谁想害他,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如此最好。” 林昭看向李煦,微微一笑:“师兄,希望咱们这辈子,都能够相安无事。” 宋王殿下犹豫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浊气。 “只要有强弱之分,便不可能永远相安无事。” “是这个道理。” 林昭微笑道:“不过按现在来看,朝廷经过范阳之乱,起码要孱弱三十年。” 第八百三十一章 另类叔侄 李煦在越王府里,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之后,便起身告辞。 离开了越王府之后,他坐在自己的马车里,一时间觉得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应当去什么地方。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去永兴坊。” 马车缓缓驶动,因为永兴坊距离崇仁坊很近,他的马车很快停在了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门口。 李煦不管怎么说,现在仍旧是大周的宋王,他刚下马车,长公主府的人便把他迎了进去,带到了长公主面前。 这位一瘸一拐的瘸子王爷,对着丹阳长公主恭敬磕头行礼:“侄儿见过姑母。” 现在,中宗皇帝那一代的兄弟姐妹,包括李煦的父亲老宋王,很多都已经化作尘灰,丹阳长公主已经是李煦为数不多的长辈之一。 因此,他对自己的这个姑母,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丹阳长公主连忙站了起来,伸手把李煦扶了起来,摇头叹息:“你腿脚不方便,平白无故,跪下来做什么?” 李煦站起来之后,微笑道:“给姑母磕头,天经地义。” 丹阳长公主扶着他坐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大侄子,然后开口问道:“八郎怎么突然到姑母这里来了?” “一是来看看姑母,二是…” 李煦顿了顿,开口道:“二是来看一看,那个章明太子的孙儿。” “你也知道了。” 丹阳长公主心里有些愧疚,她低着头,叹了口气:“老八,这件事,姑母也是迫于无奈,若不是为了朝廷,姑母无论如何不会应下这件事…” “不。” 李煦微微摇头,开口笑道:“姑母,如果林昭能够信守承诺离开长安城,这件事对于咱们家来说,便是天大的好事情,莫说是章明太子的孙儿登基,就是让姑母的儿子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也没有什么问题。” 李煦难得露出笑容。 “侄儿打心眼里,支持这件事。” 听到他这句话,丹阳长公主脸色微变,瞪了他一眼:“莫要胡说,我家的都是外姓…” “就是打个比方。” 李煦笑了笑,开口道:“当初我拼死挣扎,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个结果,不管朝廷如何孱弱,只要还在咱们李家人手里,只要皇帝还姓李,谁来做这个皇帝,侄儿都是认的。” 说到这里,他低下了头按,开口道:“姑母,您要知道,现在长安城里的情况,他林某人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也就是一念之间而已。” “这个时候,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 李煦顿了顿,开口道:“已经是极为难得。” “老实说,侄儿已经做好了林昭篡位的心理准备了。” 长公主看向李煦,轻声道:“这件事,我与你姑父也讨论过,你姑父说,林昭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不是因为他是大周的忠臣,而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他现在坐上去,将来也会像康东平那样,被人赶出长安去。” 宋王殿下轻声道:“但是这样一来,到时候便是诸侯争霸的局面,大周的江山,也就真的走到了尽头。” 经过一次范阳之乱,李周朝廷的威信,已经降低到了一定的地步,到现在,很多偏远地方的衙门,都已经不太听从朝廷约束。 如果林昭篡位,再来一次范阳之乱,李周朝廷的威信将会彻底荡然无存,到时候即便林某人做不成皇帝,李家人也不可能继续当皇帝。 时逢乱世,天子便是兵强马壮者为之了。 说到这里,李煦看向丹阳长公主,开口道:“姑母,侄儿…想见一见章怀太子的孙儿。” 为了方便认祖归宗,在这段时间里,李玄通便一直住在长公主府里,李煦特意跑一趟过来,主要目的也是见一见这个未来的大周天子。 长公主点头:“他就住在后院,我一会便带你去见他。” 宋王殿下点头,轻声问道:“姑母,这个人,秉性如何?” 长公主思索了一会儿,扭头看向李煦,苦笑道:“纯良到不像是李家人的地步,他这个性子,不管是读书还是修行,都有可能成为圣贤,独独不适合做皇帝。” “林昭非把他捧到那个位置上去,以后恐怕……” “恐怕会害了他。” 听到这里,李煦来了兴致,轻声道:“请姑母,带我去见一见他。” 长公主点头,开口道:“你随我来就是。” 她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李煦的右腿,轻声道:“要不要找个抬轿?” 李煦摇头。 “放心罢姑母,我不碍事的,就是走路慢一些就是了。” 长公主点头,便带着李煦来到了自家的后宅,把他带到了一处小院子门口。 “他就住在这里。” 一瘸一拐的宋王殿下,走到这处院子门口,扭头看向长公主,轻声道:“姑母,侄儿想单独与他说说话。” “你说就是。” 长公主轻声道:“我去给你准备一些饭食,今天你就留在府上吃饭。” 说到这里,这位李家的长公主也叹了口气:“自你父亲走后,我也好久没跟你一起吃过饭了。” 李煦笑着点头。 “都听姑母安排。” 长公主微微摇头叹息,转身去给李煦安排饭食去了。 宋王殿下站在这个院子门口,犹豫了一番之后,伸手敲响了院门。 很快,一个一身道袍,皮肤略微有些黑的道士,打开了院门。 道士上下看了李煦几眼,眨了眨眼睛:“这位兄台,你找谁?” “找你。” 李煦对着李玄通笑了笑,抬脚迈了进去。 李玄通看他走了两步,便发觉他腿脚有些不太方便,于是立刻上前,走到他右手边搀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一边扶着李煦,一边问道:“兄台找我做什么?” “来寻亲的。” 李煦认真打量着李玄通,声音平静:“我与你乃是同族,听闻你认祖归宗了,便过来看一看你。” “这样啊。” 李玄通扶着李煦,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然后伸手挠了挠头:“那…那怎么称呼你?” 宋王殿下看着有些呆头呆脑的李玄通,微笑道:“我父亲与你祖父,是亲兄弟,我父亲行六,你祖父是我大伯。” 李玄通更加迷糊了。 他毕竟在道观长大,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亲戚,一时半会之间,理不清楚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那……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堂叔。” 宋王殿下轻声道:“你要称呼我一声堂叔。” 听到这个称呼,小道士终于明白过来。 他整理了一番衣裳,规规矩矩的对着李煦拱手行礼:“侄儿见过堂叔。” 李煦面带笑容。 “不必这样客气。” 他让李玄通在自己对面坐下,等后者坐下来之后,李煦才轻声问道:“你先在,已经重归李家门庭,将来准备做些什么?” “不准备做什么啊。” 李玄通挠了挠头:“我…侄儿认祖归宗之后,给父母亲立了神位,然后准备去一趟荥阳,在恩人郑老先生坟前磕几个头。” “给老先生磕头之后,我就要回纯阳观,去照顾师父了。” “他老人家年纪越来越大了,身边需要有人照看。” 说到这里,李玄通叹了口气。 “只是那天认祖归宗之后,姑奶奶便不让我走了,我正准备去找姑奶奶,让她放我去荥阳呢……” 第八百三十二章 谥号与新君 永德八年年末。 大行皇帝暴毙整整一个多月以后,朝廷终于在宰相曹松的主持下,开启了大朝会。 此时,那位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刺杀身亡的天子,已经下葬帝陵,他的帝陵被称为卫陵。 至于这位皇帝的谥号,礼部的官员们拟了几个出来,就等着大朝会拍板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大周几乎所有的皇帝,死后都有庙号与谥号,哪怕是那位荒唐无道的灵皇帝都有庙号,但是对于这位丢了长安城,导致大周国运急转直下的皇帝,朝廷上下的官员,已经默认不给他上庙号了。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没有庙号的皇帝。 这一次大朝会,场面不小,除了政事堂的几位宰相主持局面之外,越王林昭与庆王齐师道,统统到场,只不过两位节度使到场之后,便站在一旁闭目养神,不曾参与进文官们的激烈讨论之中。 一众礼部官员,与政事堂的几个老夫子们争吵了半晌,最终才给已经下葬许久的皇帝李洵,定下了谥号。 这位在位近十年的皇帝,谥曰平。 布纲治纪曰平。 克定祸乱曰平。 这个谥号,是一个平谥。 对于皇帝来说,一般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翘辫子之后,臣子们都会捏着鼻子给一个美谥,毕竟皇帝的后代还会是皇帝,多少要给一些面子。 因此对于皇帝来说,平谥其实就是恶谥了。 之所以李洵会有这个待遇,一方面是因为他这些年确实没干什么人事,再加上国运在他手中衰颓,他生前没有人敢说什么,死了之后难免要说他两句。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 如今,丹阳长公主那边已经给出了“主少国疑”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位皇帝的儿子们,很难继续做皇帝了。 没有后代子孙给他撑腰,这些大臣们当然要拿捏一下。 确定了平皇帝的这个谥号之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宫里的厨子们给备好了饭食,诸位大臣们便在宫里用饭。 到了午后,大朝会便继续进行下去。 主持大朝会的曹松,先是看了一眼林昭,又看了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齐师道,然后他看向殿中的诸臣,缓缓开口:“诸位。” 曹老头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自康贼作乱以来,国家不宁,虽然几位节度使奋力戡乱平叛,但是四夷环饲,对我大周虎视眈眈。” “康贼投奔吐蕃,吐蕃赞普,至今不肯交人,也未曾给大周任何说法。” 曹松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继续开口道:“如今这个局面,朝廷需要一个主心骨,若择幼主,恐有主少国疑之患。” 曹相看向两位节度使,声音低沉:“这件事,老夫与两位王爷也商量过,两位王爷都是这个意思,因此老夫提议,从成年宗室之中择取新君。” 此时,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是新帝不再从诸位皇子之中选择,但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消息灵通,曹松这番话一说出口,还是有不少官员为之哗然。 另一位宰相黄笙,也默默站了出来,环视殿中官员,开口道:“诸公,曹相所言,句句切合情理,如今的大周,需要一个有为之君,才能一扫颓势,若……若择幼主,恐范阳之乱再现。” 其他几位宰相纷纷发言,算是给这场大朝会定了调。 随着几位宰相一一发言,基本上就确定了,先帝李洵的儿子们,已经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当然了,这个结果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接受的。 在场的官员之中,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对,有的人气的脸红脖子粗,直接站出来指着曹松,骂他是祸国的逆贼。 这些官员,多多少少与先帝,或者先帝的后宫妃嫔们,有一些关系,有些干脆就是先帝的小舅子。 事关切身利益,这些人当然要站出来跳脚了。 不过,这些人毕竟在朝堂上只是极少数。 他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曹松等宰相的建议,很快就被定了下来,然后大朝会进入下一个议程。 那就是…推举新帝人选。 现在,未成年的皇子,已经失去了继承帝位的资格,那么剩下来的,便那些已经成年的宗室。 这些宗室里最热门的人选,主要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们,也就是先帝李洵的兄弟们。 中宗皇帝子嗣兴旺,有十几个儿子,现在最小的儿子也就刚满二十岁,只不过这些皇子们成年的没有太多,而且经过范阳之乱后,仍旧活蹦乱跳的也就只剩下四五个了。 于是乎,朝堂上的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推举与自己亲近的皇子。 太极宫里,一阵哄闹之声。 这一阵哄闹,持续了许久,一直到几位宰相出声喝止之后,朝堂上才安静了下来。 曹松上前一步,沉声道:“诸位若有合适的人选,便回去写一份奏书,送到政事堂,我等见到奏书之后,再挑出来慢慢商议。” 曹松这句话刚说完,一个明显有些跛脚的中年人,缓缓走到众人面前,他看向曹松,然后对着几位宰相拱手行礼。 “曹相,黄相……” 几位宰相纷纷低头还礼。 “宋王殿下。” 这位已经替大周瘸了一条腿的宋王,对着曹松笑了笑,开口道:“曹相,本王也有一个人选推荐。” 曹松面色严肃,开口道:“宋王爷请说。” “前些日子,我李家有一个流落在外宗室子弟,终于认祖归宗,这个宗室子弟是章明太子唯一的一个孙儿,章明太子去世之后被追封为亲王,他的孙儿虽然没有办法承袭亲王爵位,但即便代降,最起码也应该是国公。” 说到这里,李煦对着曹松笑了笑:“这位章明太子的孙儿,生性纯良,乃是难得的仁君之选,他既然是宗室,按理说也有资格承继帝位,本王推举章明太子之孙李玄通,为我大周新君。” 李煦这番话一出,太极宫里绝大部分的官员,都目瞪口呆。 即便是曹松,也愣在了原地。 他是知道林昭的计划的,但是在他看来,这个计划即便要办,也绝对不应该是由宋王李煦提出来… 因为这个宋王,是最有理由反对这件事的人! 就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时候,一直默默不语,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林某人,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缓缓上前。 他声音平静:“林某也支持章明太子之孙嗣位。” 角落里的齐大将军微微叹了口气,迈步上前。 他看向曹松,又看了看另外几个宰相,声音沙哑。 “齐某…也是这个意思。” 第八百三十三章 林三郎的世界观 这种原本绝对不可能通过的推举,在两位节度使先后开口之后,实际上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整个长安城里,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那位章明太子的孙子登上帝位。 能够进入太极宫参与大朝会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而能够在大周做到五品官,除了极少一部分狗屎运之外,基本上没有蠢物。 因此,在两位节度使开口之后,太极宫里,便陷入了沉默当中。 林昭早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他对着曹松笑了笑,开口道:“曹相,林某是武将,朝堂上的其他事情,我便不参与了,都交给政事堂处理。” 说罢,这位越王殿下,两只手拢进袖子里,迈步离开了太极宫。 齐师道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也跟在林昭身后,离开了太极宫。 两位节度使,一前一后行走在皇城里。 齐师道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林昭,神色有些复杂:“老实说,我已经有些看不懂,三郎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齐师道,微微一笑:“师叔,你把我想的太坏了,我也是自小在大周长大的周人,与康东平那种异族可不一样。” 说到这里,林昭淡淡的说道:“如果中宗皇帝能够长命百岁,大周朝廷能够一直稳固下去,我会老老实实的做我的探花,老老实实的在大周做一个普通的文官,如果可以,等二三十年后或许我会像七叔那样,成为政事堂的宰相。” “但是很可惜。” 林昭叹了口气:“可惜我没有生在国朝初年,也没有见到当年的那种盛世,如今这个二百年的大周,骨子里已然千疮百孔。” “我不得不站出来,做一些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齐师道走到林昭面前,问道:“在三郎看来,何为应该做的事情?” “比如说,帮李家选一个皇帝,现在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两个人一边漫步在皇城里,一边说着闲话。 林昭看向齐师道,淡淡的问道:“在师叔看来,先帝这个皇帝,做得怎么样?” 齐师道沉默不语。 林昭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他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要我说,他这个皇帝,做得一无是处,简直可以用白痴两个字来形容。” “中宗皇帝虽然做错了不少事情,但是好歹也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先帝相比中宗皇帝,不知道差了多少。” “李家如果再来一个这样的皇帝,不止是朝廷崩坏这么简单,关中,河南府以及天下诸州的百姓,都要再经历一次范阳之乱,甚至比范阳之乱还要更剧烈的动荡。” 越王殿下沉声道:“范阳之乱过去才几年?” “百姓们,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他看向齐师道,缓缓说道:“所以,我给李家选了一个好皇帝,李家如果能认这个皇帝,那么朝廷好歹可以稳固个二三十年,也能让百姓们休息一代人。” 齐大将军看向林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三郎你…便不想做皇帝?” “想过。” 林昭很老实的点头。 “不瞒师叔,这件事我不止想过,还想了很久,我很认真的想了,我如果当了皇帝,会是个什么局面。” 说到这里,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朱雀门门口,林昭看向齐师道,微笑道:“师叔,咱们寻个地方坐坐?” 齐师道点头。 两位节度使很快离开了皇城,在朱雀大街上找了个茶馆,然后要了一间静室。 坐下来之后,林昭接过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我认真推演过这种情况,如果我硬是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且不说我有没有经世安民的本事,即便有,大周二百年,正统还在李家,我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天下至少还要动乱个十几二十年。”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齐师道,哑然道:“到时候,师叔你也要与我拼命。” 齐师道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林昭的这句话。 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现在这个局面,算是暂时的两全之法了。” 说到这里,林昭微笑道。 “我回到青州去,好生经营我的幽燕,先试一试,自己有没有经世安民的本事。” 齐师道放下手中的茶杯,皱眉看向林昭。 “假如有呢?” “那就让幽燕百姓,过上好日子。” 林昭淡淡的说道:“如果我治下的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而朝廷治下的百姓却民不聊生,到时候我不造反,天下的子民也会慢慢涌入幽燕。”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齐师道,微笑道:“师叔最好也这么做,好生经营朔方,千万不要一个心软,把朔方交还给了朝廷。” 越王殿下声音沙哑:“我外祖殷鉴不远。” 齐师道低头饮茶。 “三郎不是给朝廷选了一个好皇帝么?” “人都是会变的。” 越王爷低眉道:“现在的李玄通,是个心思纯良的老好人,但是谁也说不准他能够纯良多长时间,说不定能够“善始善终”,也说不定过个几年,便会完全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番模样。” “当年我外祖,带着救民于水火的念头来到长安,最终选择了中宗皇帝,他既然做出了这趟的选择,年轻时候的中宗皇帝,是一个性格纯良的好人也说不定。” “短短十年时间,权力便将他弄的面无全非。” 齐大将军沉默许久,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年轻时候的陛下……” 他口中的陛下,当然就是指已经逝去十年的中宗皇帝了。 只不过齐师道说了半句,便再没有说下去。 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三郎的想法,很是奇妙,似乎与旁人全然不一样,应该……” “应该也跟元达公全然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这个时代的正面思想,要么是像林简那样,想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抱负,要么是像齐师道这样,想要靠武力维持朝廷稳定。 但是这两个思想,都摆脱不了忠君二字。 而林昭就不一样了。 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忠君的概念。 在他看来,首先是要让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能够过的好。 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安身立命。 在这个前提下,林昭更看重的,是广大人民的利益。 他还是愿意尽自己的努力,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说得再白一点,让尽量多的人,能够在这个世道安身立命。 大约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 听到齐师道这句话,越王殿下低头想了想,然后微微一笑。 “师叔,我原先,只是想让自己,想让自己的家人们,能够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再后来,就是想让他们活的好一些。” “推己及人。” 林昭低眉道:“后来能力大了一些,就想让更多的人,都能好好活着。” “这天下说是姓李,但是当真姓李么?” 林某人眯了眯眼睛。 “太极宫里的君父,是看不见他的子民的。” “李家如果能够维持朝廷,让老百姓可以勉强度日,那么大周就能够延续下去,即便是我想造反,也会成为下一个康东来,反之……” “如果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我不造反,也会有其他人来,踏平这座长安来,掘了李家的宗庙!” 第八百三十四章 崔家的外孙 朝堂上事情进展到这里,其实该做的事情,林昭都已经做完了。 接下来,他不需要再做任何事情,只需要待在长安城,静静的看着朝廷走流程就是了。 于是乎,林某人便躲进了崇仁坊的越王府里,闭门不出,不再主动去见任何人。 大朝会之后的第三天,越王府里难得的热闹了一些。 因为… 怀孕许久的崔芷晴,终于生产了。 几个稳婆,前前后后的忙活,在朝堂上面对帝位轮替的大事也面不改色的林某人,心里也难免有些慌张,在王府的空地上,来回走动。 就在林昭焦急等候的时候,清河崔氏,崔芷晴的两位兄长,终于登门。 这两个人,是崔芷晴的亲哥哥,只不过因为崔芷晴在越王府不是正妃,他们俩碍于脸面,到了长安之后不愿意住在越王府。 林昭也有些恼火,便没有用心给他们安排工作,直接丢进了门下省做了校书郎。 这是个八九品的官职,在长安基本上不入流。 两位崔家的公子到了越王府之后,经过通报,很快来到了林昭面前,两兄弟对视了一眼,上前对着林昭拱手行礼:“王爷。” 林昭这会儿急得满头大汗,听到两个人跟他打招呼之后,他才看了这两个人一眼,吐出一口浊气,有些敷衍的拱了拱手。 “二位兄长来了。” 这两个崔家的人,一个叫崔曜,同辈之中行四,另一个叫崔闵,同辈之中行七。 大宗族之中,男女分开排辈,因此两个人都是崔芷晴的哥哥。 两个人连忙点头,崔四郎崔曜,看了看林昭之后,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六娘她?” “就要生了,稳婆在里面忙活。” 林昭低眉道:“希望上天庇佑,能顺利一些。” 平日里,这些崔家人是不认崔芷晴这个女儿的,如果是以前,他们当着林昭的面称呼崔芷晴六娘,林昭多半要讥讽两句,但是现在,他心里着急,便没有心情与这些崔家人较真了。 另一个崔老七崔闵,看了看林昭,低眉道:“王爷不必担心,六娘她不会有事的。” 林昭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气:“但愿如此。”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缓缓说道:“二位兄长坐,不必客气。” 两个人看了一眼仍旧站着的林昭,对视了一眼之后,死活不敢坐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崔芷晴这一次的生产,并不是十分顺利,几个稳婆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多时辰,从下午一直忙活到晚上,一个满头大汗的稳婆,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颤巍巍来到了林昭面前,直接跪了下来。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恭喜王爷喜获麟儿!” 林昭眉头并没有舒展,他看向这个稳婆,沉声道:“我家夫人无事罢?” “无事无事。” 稳婆连忙低头道:“夫人无恙,就是出血比较多,身子虚弱,需要好生休养几个月才行。” 林昭这才长松了口气。 “辛苦诸位了,回头各位去账房领钱,每人一百贯。” 稳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对着林昭连连磕头。 一旁的崔家兄弟,也走了上来,对着林昭拱手道喜。 “恭喜王爷,母子平安。” 林昭看了一眼两兄弟,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二位兄长先坐一坐,我进去看看六娘,再来与二位兄长说话。” 这两个人突然到王府来,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们的妹妹要生孩子了,做哥哥的要来看一看,但是除了这件事之外,多半也是为了工作问题。 毕竟……自崔衍之后,崔家在朝廷,已经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高官了。 而林昭,在朝廷里也需要自己的代理人。 毕竟他之后可能要回到青州去,朝廷这里,需要有几个跟他一条心的人才行。 崔家兄弟连忙点头。 “王爷自去就是,不必管我们。” 林昭这才匆忙进了产房,来到了崔芷晴床边。 此时产房里,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但是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崔芷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出血色。 她的身子……毕竟还是有些虚。 生下这个孩儿,让她大伤元气。 林昭很是心疼,来到了床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六娘,你还好吧?” 崔芷晴缓缓摇头,她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夫君,我…不碍事的。” “你……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一看。” 林昭这才回头,看向了正在一旁襁褓之中啼哭不止的婴孩。 方才他太过关心崔芷晴,都没有怎么注意到这个孩子。 刚生下来的孩子,皮肤有些皱巴巴的,看起来不太好看,林昭把孩子抱到了崔芷晴面前,给她看了看,然后轻笑道:“六娘,是个男孩。” 崔芷晴盯着这个孩子看了许久,然后又看向林昭,开口道:“夫君你……想要个女孩罢?” “没有这个说法。” 林昭把孩子交给了一旁事先找好的奶娘,对着崔芷晴微笑道:“咱们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是喜欢的。” 崔芷晴微微点头。 她有些疲惫的看了看林昭,然后咬了咬嘴唇。 “夫君,你…你要应我一件事。” 林昭坐在她床边,开口道:“你说就是,夫君能做到的,一定给你办到。” 崔芷晴拉着林昭,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夫君,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世子都只能是姐姐的儿子,这孩子…” “绝不能…绝不能乱了法度。” 听到她这句话,林昭摇头苦笑:“孩子才刚出生,哪里就能想的这么远?” “要想的。” 崔芷晴靠在林昭肩膀上,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十分坚定。 “如果这是个女儿,妾身便什么都不说了,但是这也是个儿子…” “家门安定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向林昭,轻轻叹气:“夫君你现在,与朝廷的关系闹成这个样子,妾身害怕,将来朝廷会大肆封赏这个孩子。” 听到她这句话,林昭愣了愣,随即摇头苦笑。 “六娘你且安心休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崔芷晴点头,她这会儿本就体虚,与林昭说了一会话之后就疲了,林昭把她扶在床上休息。 等她睡着了之后,林昭才走到奶娘那里,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这个时候,住在王府里的郑通,也收到了消息,郑大官人来到了林昭身边先是看了看,然后掀开襁褓看了一眼,脸上就露出笑容:“又是一个儿子。”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林昭,呵呵一笑。 “这是清河崔氏的外孙啊。” 第八百三十五章 临门一脚 林昭得了个儿子,这自然是一件喜事,只不过因为先帝刚走没多久,长安城还在举哀,越王府不好张灯结彩的庆祝,只能在自家庆祝了一下。 这个越王府的次子,林昭给他取了个单名,叫做林权。 生大儿子的时候,林昭即将外放青州,因此林昭的长子叫做林青,如今这个次子落生的时候,林某人已经大权在握,因此给他取名一个权字。 当然了,这个名字不止是权力的意思,更多的是权衡。 按照现在的局势推算,天下应该可以稳定一段不断的时间,真正到群雄逐鹿,矛盾集体爆发的时候,应该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于三十年之后。 也就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 到了那个时候,林昭的这两个儿子正当盛年,可能会成为时代的主角。 林昭给他取这个名字,也是想让他能够事事权衡利弊。 林昭取了发明,崔芷晴也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小名,叫做“当午”。 这个小名,出自林昭当年在国子监秋试上写下的那首悯农诗,那时候的崔芷晴,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到了林昭之后,只是因为长相对林昭产生了好感,而真正让她生出倾慕之心的,则是林昭的诗才。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昭当年写的诗,她仍然能够一一背出来。 因为不能大规模庆祝,林昭只能在家里摆了个家宴,没有请别人到场,只请了平卢军的几个将军,以及齐宣与周德两个室友到场,在越王府里吃了顿饭。 之所以周胖子只有一半,是因为周德与林昭之间交好,不少是因为利益关系,不像林昭与齐宣之间这样纯粹。 林昭下属的几个平卢军将军,包括裴俭在内,都因为军务在身,在老板面前不敢喝多,喝到一半之后,这几个人将军便起身告辞,各自回军营去了。 只有两个太学舍友,留了下来,陪林昭陪到了最后。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皇帝骤然驾崩,长安城里诸事繁忙,身为京兆尹的齐宣,忙的不可开交,这位年仅三十岁的京兆尹,鬓角已经生出了一些白发,看起来全然是中年人模样了。 林昭在长安城里,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半,齐宣是一个,周德是半个。 看到已经生出了不少白发的齐宣,林三郎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开口道:“齐兄,你好歹也是三辅之一,莫要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许多事情,能交给手下的人去做,便交给手下人去做。” 三辅,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称呼,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个京城附近的地方官,被合称三辅。 不过到了本朝,另外两个官职已经成为京兆府附近的普通州郡,地方长官便远不能与京兆尹相提并论了。 当年的太学三舍友当中,属齐宣酒量最好,周德酒量最差,此时周胖子已经倒地不起,不省人事,齐宣却只有五六分醉意,他看向林昭,微微摇头:“朝…朝廷既然让我做这个差事,那我便要把这个差事做好。” “不能…不能让父母蒙羞。” 林昭这会儿,也喝了个七八分醉,他举起酒杯,与齐宣碰了一下,打了个酒嗝。 “齐师叔那个人,太过古板。” 林昭看向齐宣,微微叹了口气:“将来,他很有可能把朔方军交出来,朔方军乃是齐家立身之本,如果朔方军不存,齐兄你……” “做官未必就能够做得安稳。” “做不安稳,便不做官了。” 齐府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太学求学时的模样,他端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咧嘴一笑:“当年我读书,也不是想要经世济民,而是想替百姓做点事情,哪怕是个县令也好。” “奈何,我父母的身份在这里,我没有办法像旁人那样,做个寻常小官。”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眨眼,你我中进士已近十年了。” “十年来…” 齐府君有些苦恼的摇了摇头:“十年来,虽然我也做了官,但是与少年时心中所想大不一样,这个京兆尹,现在我也是替父母在做……”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哪天齐兄真的不做官了,可以去青州找我喝酒。” “别的不敢说,让你在青州当个县令,一点问题也没有。” 齐宣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林昭。 “三郎你……要走了?” 林昭点头,洒脱一笑。 “即便是现在,坊间已经有人在说我是康东平了,再不走,只会徒惹人厌。” 齐宣缓缓摇头。 “那些人嚼舌根的人,狗屁不通。” 他看向林昭,狠狠拍了拍林昭的肩膀:“一直到今天,三郎你都是大周的功臣,二百年来未有的大功臣!” “功臣不功臣的,我不是如何在乎。” 林昭微笑道:“只要齐兄你还把我当朋友就行,我怕我在长安赖着不走,将来弄得僵了,齐兄你也要与我反目成仇。” 齐宣闻言,微微摇头。 “无论如何,咱们总是朋友的。” 林昭微笑道:“哪天我要是也从范阳起兵,做了第二个康东平呢?” “那我便嘴上骂一骂你。” 齐宣仰头喝了一杯酒,笑道:“心里仍然把你当成十年前太学里的林三郎。” “好!” 林昭畅快一笑,端起酒壶,给自己与齐宣倒满,然后又给一旁周德的酒杯满上,然后狠狠踢了一脚周胖子的屁股,笑骂道:“死胖子,莫要装死了。” “起来喝酒!” 周胖子迷迷糊糊的站了起来,端起酒杯。 十年前,太学里三个舍友,在月光之下再一次举杯。 只是此时明月,已经与十年前的天上明月,大不一样了。 ………… 林昭次子出生之后的第三天,穿着一身便服的政事堂宰辅曹松,便找上了门。 这位曹相见到林昭之后,先是对着林昭道了一声恭喜。 林昭把曹老头请到了自家正堂奉茶,两个人坐下来之后,林三郎看着这个老头儿,微笑道:“老相公有什么事情,派人来召唤我一声就是,干什么辛苦跑一趟?” 曹松低头喝了口茶水,然后默默看向林昭,开口道:“越王爷,政事堂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林昭立刻会意,当即开口道:“既然准备好了,那请新帝即位登基就是。” 曹松摇头苦笑:“老夫已经去过长公主府,也见过章明太子的孙儿了,他……” “他似乎不愿意即位。” 说到这里,曹松看向林昭,苦笑道:“王爷,这件事是你一手推进的,如果到了这个地步,他却不愿意即位,恐怕不好收场罢……” 政事堂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几位宰相私下里,也见了不知道多少门生故吏,如今造势已经造了七七八八,新帝却不愿意“就职”,的确不好收场。 越王爷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缓缓点头。 “这样罢,等会我把他接回来,亲自跟他谈。” 第八百三十六章 一唱一和 很快,林昭就派人,把刚刚认祖归宗没有多久的李玄通,接回了越王府。 接回来之后,林昭让人准备了一小桌酒菜,亲自陪这位未来的天子喝酒, 这个时代的道士,并不忌讳荤腥,也不忌酒,只不过李玄通从小到大生活条件都不太好,没有怎么吃过太多肉,此时坐在林昭对面,他大口大口吃肉,吃的很是开心。 林昭看向大口吃肉的李玄通,微微低眉,笑着说道:“道兄这段时间,在长公主府住的可好?” “挺不错的。” 李玄通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姑奶奶对我很好,每天亲自过问我吃什么,唯一有些不好的就是,她老人家不让我离开。” “不然,我这会儿应该早到荥阳了。” 说到这里,李玄通顿了顿,开口道:“对了,这几天还有几个老头来找我,说是让我去当皇帝,我没有答应他们,好在林公子你派人把我接了出来,不然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 林昭低头喝了口热茶,然后抬头看向李玄通,默默的说道:“道兄,你现在已经是皇室中人了。” 越王殿下缓缓开口:“我花费了很多精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把事情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如今只要道兄点头,立刻就可以住进皇宫里去,等朝廷再准备一段时间,道兄便可以登基嗣位,成为大周新的圣人。” 李玄通闻言,并没有太过惊讶。 他虽然善良,但是并不蠢笨,这段时间以来,那么多人劝他做皇帝,他当然也猜到了可能是出自于林昭。 李玄通咽下了嘴里的肥肉,抬头看了看林昭。 “林公子为什么想让我当皇帝?” “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林昭看向李玄通,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眉道:“道兄可能不知道,前两年范阳节度使康东平造反,三年时间里,从范阳到关中,恐怕有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存身,数十万乃至于更多的百姓死于非命。” “道兄怎么说,也算是个出家人,难道便忍心范阳之乱复现?” 听到这里,李玄通忍不住大皱眉头。 “这个…与我做不做皇帝,有什么干系?” “如果是那位太子李炎登基,不出五年,天下间就要再来一次范阳之乱,而如果幼主嗣位,朝廷可能会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林昭对着李玄通微微一笑。 “道兄,为了让你坐到这个位置上去,我牺牲良多,到了这个节骨眼了,你可不能临阵脱逃。” “我原也没有想过这件事。” 李玄通苦笑道:“我连道经都背不熟,字也没有认全,如何能做得皇帝?” “宋王李煦,会全力辅佐道兄。” 林昭看向李玄通,开口道:“道兄嗣位,便是拯救万民于水火,这种莫大功德,比起在深山之中修行,要高出千倍万倍。” 李玄通还是听不明白林昭的话,他挠了挠头,开口道:“我还是不懂,没道理旁人做皇帝,就有人要造反,我做皇帝,便没有人造反了?” “废黜太子李炎,已经让我与宗室结仇。” 林昭淡淡的说道:“李家宗室之中,除开道兄之外,任何一个人嗣位,都要除我而后快。” “不止是我,只要掌兵的节度使,都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淡淡的说道:“到时候,我会造反。” 李玄通愣了愣,这才明白了林昭的意思。 他挠了挠头:“可是,我实在不懂……” “不懂没有关系。” 林昭微笑道:“朝廷上下,有的是人教你,如果道兄实在不想管事,也可以躲在宫里修道,把朝廷里的事情丢给政事堂打理。” “只要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好。” 林昭这么努力的推李玄通做皇帝,除了因为与中宗皇帝的世仇之外,还有一些自己的私心。 他现在,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如今平卢军占优,朝廷不敢多说什么,但是将来就不一定了。 可是……如果朝廷里的皇帝,都是林某人一手推上去的,到时候即便李玄通这个皇帝不表态,朝廷里的其他人,也很难有跟林昭作对的勇气。 两个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林昭很耐心的劝说李玄通,尽快准备登基事宜。 而这个小道士,虽然被林昭说服了一部分,但是他还是不怎么愿意当皇帝,一直扭扭捏捏的。 等到一桌子酒菜吃的差不多了,林昭给一旁的赵成使了个眼色。 赵成跟了林昭这么多年,立刻会意,不动声色的退了下去,替林昭搬救兵去了。 果然,赵成离开之后没多久,暂住在越王府的郑通,便被他请了过来。 见到郑通之后,李玄通立刻就要上前行礼,不曾想郑大官人做的更绝,还不等靠近李玄通,便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 “伏请公子,念在荥阳郑氏上下数千口人性命的份上,登基嗣位…” 李玄通被郑通吓了一跳,当即也跪了下来,与郑通互相磕头。 最后,还是林昭把两个人都给扶了起来。 郑大官人双目含泪,对着李玄通拱手道:“李公子,我父当年救下你之后,便得罪了中宗皇帝,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其后三十多年,一直被朝廷冠之以贼。” “如今,朝廷虽然恢复了我父的名誉,但是乃是威慑与三郎的兵锋,三郎用不了多久,便会离开长安,到时候如果仍是中宗皇帝的子孙嗣位……” 郑通双目通红,垂泪道:“刚葬进祖坟的父亲,可能都要被朝廷翻旧账,到时候刨坟掘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这里,郑通已经声泪俱下。 他对着李玄通垂泪道:“我郑氏当年蒙难,大半因为父亲的一念之仁,救下了公子,三十年后,也请公子生发仁心,救一救郑氏!” 听到郑通这番话,李玄通沉默了。 他低头沉思许久,然后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林公子,恩公说得是真的么?” 林三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淡淡的说道:“道兄,当初外祖乃是经天纬地的大功臣,被朝廷抄斩之后,此后三十年,朝廷没有提过只言片语关于他老人家的事情。” “如今,朝廷迫于我的脸面,翻了当年的旧案,但是一旦我离开长安,中宗皇帝的儿孙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将林家重新打入万劫不灭之境。” “这其中利害,道兄应该可以想的明白。” 这个时候,一旁的郑通默默垂泪,咬牙道。 “公子,荥阳郑氏数千族人的性命!” “便都托付于你了!” 第八百三十七章 掌控禁军! 越王府里,李玄通沉默许久。 这位吃了半辈子苦的落难宗室,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沙哑。 “林公子,我真的可以当皇帝么?” “你只要点头,便可以。” 林昭起身,把自己的娘舅扶了起来,然后看向李玄通,开口道:“你只要点头,剩下的事情便不用你操心了。” 说到这里,林昭缓缓说道:“章明太子早年暴病而亡,不过他毕竟一辈子荣华富贵,但是道兄的父亲皇孙李衷,十余岁便流落民间,被追杀了十年,才生下了道兄,道兄做了皇帝,可以把父亲迎回宗庙,也…” “也不枉费了他半生辛苦。” 听到林昭这番话,李玄通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我也想过,老实说,父祖之仇,乃是不共戴天的仇怨,我只要做了皇帝,便可以找到当年的仇人,一一清算旧怨,但是……” 小道士苦笑道:“但是我从小也没有见过父亲,一腔仇怨没有落脚之处,也不忍心去做杀生害命的事情,于是也不想当皇帝,干脆绝了这个念头,不过林公子所说……” “倒也不错。” 他低声道:“我父十余岁开始,便被朝廷追杀,能够生下我已经是十分艰难,假如我做了天子,倒是可以让他老人家有几分哀荣…” “那就不要犹豫了。” 林昭微笑道:“道兄这几天且住在我这里,等过几天朝廷准备好了,道兄就可以住进太极宫里,登基嗣位,正式成为大周的天子。” “章明太子与皇孙在天之灵,想必也会对此感到欣慰。” 李玄通低眉,看向一旁的郑通,开口道:“郑先生,我想去荥阳,给郑老先生磕几个头。” 郑通恭谨低头,开口道:“假使公子登基嗣位,成为大周天子之后,再动身去荥阳,我父在天之灵,也会倍感荣幸。” 李玄通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又看向林昭,开口道:“如果林公子非要我来做这件事情,那我便不再推拒了,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想见一见师父。” “这个容易。” 林昭低眉道:“道兄在我家住下,明天我就接观主到王府来,让你们师徒团聚,只是……” 林昭看向李玄通,微笑道:“道兄今日应下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 小道士苦笑道:“左右无非一死而已,为了父祖,为了于我有再生之恩的郑老先生,我死便死了。” “道兄不会死。” 林昭轻声道:“以后的长安城里,宋王会忠心耿耿的护持道兄,旁人轻易害不了道兄的。” 三个人在小院子里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实在没有话可说了,林昭与郑通才起身告辞。 离开了李玄通的小院子之后,郑通脸上露出笑容,他看向林昭,开口道:“痛快!” “只要他嗣位,李沅一系便就此与帝位无缘了!” 林昭看向郑通,微微摇头:“要道兄生下皇子,中宗皇帝一系,才再无继位之望。” 郑通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我倒不这么看,他是章明太子的孙儿,他的祖父,父亲,以及叔伯姑姑,都是死在李沅手里,他现在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等坐稳了帝位,难免会回头一一清算当年的旧账。” “李沅虽然死了,但是他儿孙满堂,长安城里就有不少李沅的后人,我看这些人…” “将来都难逃这位玄门皇帝的屠刀。” 听到这里,林昭大皱眉头。 他停下脚步,看向郑通,皱眉道:“二舅,道兄他…生性纯良,应该不至于罢?” “生性纯良?” 郑通冷笑一声:“当年你外祖进长安,在长安城里待了三年,就是为了看长安城里有没有生性纯良的皇子,最后他选择了当时的五皇子,楚王李沅。” “结果呢?” 郑通眯了眯眼睛:“短短十年时间之后,温良恭俭的楚王,就对我们家挥起了屠刀。” “当年,这位楚王殿下,在章明太子面前,可是瑟瑟发抖,话也不敢说的懦弱性子!” “三郎你且看着罢!” 郑通语气笃定:“你选定的这位生性纯良的道士,只要他有本事坐稳皇位,不出十年,便一定不会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听到郑通这番话,林昭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官人颇为开心,他对着林昭咧嘴一笑:“你另外两个舅舅,还有郑涯等人,过几天便要到长安来了,到时候我要跟他们好好喝一杯,提前庆祝李沅一系绝嗣!” 林昭无奈摇头,他看向郑通,开口道:“二舅,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可能就要回青州去了,如今青州一带十余州,以及原先的范阳九州,统统在我平卢节度使府治下了,那边现在很缺人手,郑家如果有赋闲的,可以送一些到青州去,我给安排差事。” 郑通闻言,呵呵一笑:“郑家人倒是有不少,只是咱们这一脉的人却不是很多,离家近三十年,荥阳那边的郑家人很多我都不认得了,一时半会之间,也很难给三郎你找到人手。” 说到这里,郑大官人对着林昭挤了挤眼睛,开口道:“说起来,三郎你那个岳父家里,应该有许多人闲着,三郎可以去一趟清河,抓一抓崔家人的壮丁。” 提起崔家,林昭闷哼了一声:“人家千年世家,瞧外甥不上,崔家不给我面子,我也懒得给他们面子。” “将来总有他们求我的时候。” 郑通哑然一笑:“清河崔氏是这样的,早年荥阳有一个堂兄,取了个崔家的女儿为妻,这个堂嫂便鼻孔朝天,在家教导我们,有时候也爱搭不理。” 甥舅俩说了好一会话之后,郑通因为有些事情要忙,便离开了越王府的正堂,林昭把他送到了正堂门口,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林某人思忖许久,最后喊来赵成,嘱咐道:“去,把裴俭,齐胜,赵甫平三位将军,请到我这里来谈事。” 赵成连忙低头,快马去叫人去了。 平卢军的动作很快,只大半个时辰之后,三位平卢军的最高级别将领,便来到了林昭的书房门口。 齐胜因为刚刚伤愈,才从洛阳来到的长安,林昭见到他之后,先是询问了一番他的伤势,得知无碍之后,林昭才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扫视了一眼三个将军,然后缓缓开口。 “三位将军,如今朝廷即将稳固下来,平卢军也差不多要返回青州去了,三位……” “有谁愿意留在长安为官?” 三个将军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裴俭与林昭关系最后,他大咧咧的上前,对着林昭笑道:“王爷,我等留在长安,能有个什么官职?” “不知道。”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我尽量给你们争取,级别应该不会低,如果顺利的话,可能…” “可能可以掌握长安禁军。” 第八百三十八章 满饮此杯! 禁军,在范阳之乱时,被作乱的康东平,打的稀烂。 正因为如此,这支拱卫长安二百年的军队,至今没有恢复元气。 当然了,禁军没有很快恢复元气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掌控长安的三位节度使,不太愿意看到长安禁军迅速恢复战斗力。 不过,随着将来林昭与齐师道退出长安城,京畿以及洛阳这边的兵力空虚,长安禁军一定会得到迅速补充。 虽然这种兵源补充,在短时间内基本上不可能形成战斗力,但是…禁军的人数一定会撑起来。 因此,也会有人过来,瓜分禁军这个蛋糕。 不过林昭之所以要派遣手下的将军到禁军去,并不全是为了瓜分这个蛋糕。 因为… 只要平卢军先脚离开长安城,林昭的话在长安便不再像现在这样好使,不管他现在在长安给手下安排了什么职务,别人想要拿掉,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因此,在禁军里安插人手,就有了另一层用意。 那就是……试探朝廷的态度。 李玄通如果正常嗣位,那么在朝廷本就孱弱的情况下,哪怕这个小道士登基之后立刻变脸,至少三五年之内,朝廷还会跟林昭保持蜜月期。 也就是说,三五年之内,林昭在长安安排的人手,基本上不会有变动。 一旦林昭在禁军里安排的人手,被朝廷撤换了,那么就代表着朝廷的风向已经正式转变。 更要命的是,林昭准备在禁军这种要害到不能要害的地方,安插人手。 这就导致了,哪怕朝廷想要表面一套,背面一套,也很难做到。 因为…朝廷想要与林昭翻脸,肯定要用禁军当作本钱,而不拿掉林昭安排的人手,想要用禁军与平卢军作对,又不太现实。 所以这个时候,林昭必须要在禁军里放一个人。 这一手对于林昭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需要注意的是,留下来的这个人,必须对林昭保持绝对的忠诚,而且是长时间的忠诚。 这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平卢军的这三个将军,都是跟着林昭一路打出来的,林昭把他们三个人之一留在长安,哪怕这个人被朝廷给迅速腐化了,要倒向朝廷,他说的话,朝廷也未必会信。 而且…… 经过与司宫台的接触,再加上林昭在长安城的影响力,此时铜钱卫已经在长安深深扎根,虽然现在铜钱卫的情报能力依旧比不上司宫台,但是假以时日,超过司宫台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林昭也不担心留下来的这个人会背叛自己。 三位将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裴俭挠了挠头,对着林昭说道:“王爷,你是知道我的,我跟长安这些狗才相处不来,留在长安多半要惹事,我就不留下来了。” 裴俭这个人,在军事方面很有天赋,但是在人情世故上着实不怎么样,当年他身为禁军中郎将,甚至想去刺杀中宗皇帝李沅,由此可见这个人,肚子里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弯弯绕绕。 林昭点头,开口道:“如今幽州那边契丹人不安分,裴将军还要统领幽州军,便不留在长安了。” 他看向齐胜与赵甫平,缓缓说道:“二位将军,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留一个下来。” 这两个人,都是朔方军出身,被齐师道调派给林昭的将领,而且都是青州老乡,闻言两个人用青州话商量了一番,最终年纪稍大一些的赵甫平上前,对着林昭拱手道:“王爷,末将与齐将军商量过了,由…由末将留在长安。” 林昭看了看两个人,微笑道:“理由呢?” 赵甫平微微低头,没有说话,齐胜则是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王爷,末将毕竟姓齐,与齐大将军乃是同族,为了避嫌,也不方便留在长安,赵将军虽然也是朔方军出身的青州人,但是他之前连齐大将军的面都没有见过,他留在长安,王爷能当心一些。”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既然用二位当平卢军的将军,你们从前朔方军的身份,我便已经都忘了,至于姓齐不姓齐的,也无关紧要,咱们与朔方军,仍旧是同僚,又不是什么水火不容的关系。” 赵甫平低头,开口道:“正因为王爷信任,我等才要更谨慎一些,末将愿意替王爷留在长安,王爷回到青州之后,平卢军中若有冒头的将领,再派来长安替代末将就是。” 林昭微微点头,看向裴俭:“裴叔以为呢?” 裴俭咧嘴一笑:“这两个齐老三带出来的,都是难得的好苗子,老实说我一个都不舍得留在长安,不过非要留下来一个,那就还是赵将军留下来罢。” “相比较之下,赵将军性格更沉稳一些,也更有耐心,他留在长安,能够与那些官老爷们周旋。” “那就这么定了。” 林昭起身,来到赵甫平面前,微笑道:“禁军大将军的位置,我尽量给你争,不过这个位置现在是宋王李煦在做,不太好拿到。” “即便拿不到,你最少也是禁军的副将。” 赵甫平毕恭毕敬的对着林昭拱手行礼:“末将,多谢王爷栽培!” “谈不上栽培。” 林昭淡然一笑:“咱们都是互相成全而已。” “赵将军你留在长安,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别的事情,你身上的差事需要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只每个月给青州写一封信,上报近况即可。” 赵甫平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番之后,小声道:“王爷,您需要控制禁军么?” 林昭摇头。 “你一个人,做不来这种事情,还是安分一些,在禁军里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做出格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某人淡淡一笑:“莫说现在禁军只有三四万人,就是恢复从前十几万人的规模,五年之内也很难形成战斗力。” “五年之后,最多也就恢复到范阳之乱之前的水平而已。” 说道这里,林某人淡淡一笑。 “到了那个时候,禁军多半已经不被我放在眼里了。” 平卢军现在,零零散散的兵力加在一起,再加上沈徽在后方新征募的新兵,总兵力已经接近十万。 当然了,这十万人里,真正有边军水平战力的,也就是林昭带出来的这些人。 除了这些平卢军“老卒”之外,应该就数幽州那些,被赵歇带领着抵抗契丹人的幽州军了。 而到了五年之后,有现在幽州北边的契丹人做陪练,平卢军现在的所有兵力,都能够形成不逊色于边军的战斗力,那个时候,平卢军的火药火器以及配合的战法,也会更上一个台阶。 到时候,禁军这些歪瓜裂枣,林昭还真不看在眼里了。 说到这里,林某人背负双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看向三位将军,举起手中酒杯。 “平卢军的未来,还都要仰仗三位。” “来。” 越王殿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满饮此杯!” 第八百三十九章 划图分地 政事堂里。 因为喜得麟儿,已经许多天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的越王爷,再一次来到政事堂议事。 相比较来说,只有不到十个人参加的政事堂会议,重要性要远远胜过长安大部分官员参加的大朝会,大朝会,更多的作用是用来宣布已经做出的决定。 政事堂里,同样许多天没有参与政事的齐师道,也在林昭的邀请下,来到了政事堂。 五位宰相统统在座。 林昭看了一眼在座的六个人,缓缓说道:“诸公,如今新的储君已经定下,只等新君登基嗣位,大周便有了新的天子,朝廷也能破而后立,重现旧日威严。” “大周至今二百多年,朝廷一直由禁军巩固,然而禁军在范阳之乱中,被康贼打散,至今没有恢复元气。”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先帝在位时,虽然也想恢复禁军,并且让宋王担任禁军大将军,但是宋王殿下毕竟腿脚不太方便,以至于禁军至今空有人数,但是无有战力。” “我的意思是,在平卢军与朔方军离开长安之前,尽快让禁军形成战斗力,以免再有歹人窥伺神器。” 林昭,是这一次会议的发起人,他说的这番话,就是给这次会议定下了基调。 他说完之后,看了几个人一眼,便不再说话。 同是节度使的齐师道,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然后问道:“越王的意思是?” 林昭对着齐师道淡淡一笑:“范阳之乱,打散了禁军的元气,按我的意思,我与大将军各派一个手下的将军,负责把禁军带起来。” 齐师道微微皱眉:“越王爷要留平卢军在长安?” 此时此刻,这位朔方节度使,已经有些生气了。 因为林昭先前说好了,只要李玄通登基,平卢军将会全部离开长安,但是现在看来,这位平卢节度使,分明还想要在长安安插自己的人手! 这,已经有食言之嫌。 “不。” 林昭摇头,缓缓说道:“平卢军自我以下,只留一个人在长安,负责给禁军练兵,其人如果在禁军做得不好,朝廷尽可以罢黜,与平卢军无有干系。” 说着,林昭对齐师道微笑道:“大将军最好也留一个人在禁军,免得朝野上下,说林某人妄图控制禁军。” 齐师道皱眉思索。 五位宰相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林昭看了一眼众人的脸色,低眉道:“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要与诸公商议。” 曹松咳嗽了一声,挤出了一个笑脸,出来打圆场。 “越王爷请说。” “康贼在大周作乱三年之久,杀伤大周无数百姓的性命,同时篡朝谋逆,乃是我大周十恶不赦的罪人,如今他虽然逃到了吐蕃去,但是身上的罪孽却无法消弭,我的意思是,朝廷应当派兵征讨,尽快将康贼拿回长安问罪。” 齐师道目光闪动,看向林昭。 “越王爷该不会想要带平卢军征讨吐蕃罢?” “当然不是。” 林昭摇头道:“吐蕃在西,我平卢在东,讨伐也轮不到平卢军来讨伐。” 他看向齐师道,微笑道:“朔方在大周西北,应该由朔方军,连同北庭节度使一起,讨伐吐蕃,将康贼拿回京城问罪。” 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微凝。 “越王爷应该知道,我朔方经过范阳之乱后元气大伤,至今没有恢复编制,而且朝廷大乱,刚回重返皇都没有多久,恐怕也无力承担征讨吐蕃的钱粮……” 齐师道话音未落,一旁的曹松便苦笑着说道:“庆王爷说得一点不错,如今的朝廷,只是勉力维持,能够收支平衡已经不易,五年之内,休想支撑任何一场战事……” 林昭没有理会曹松的诉苦,淡淡的说道:“大周除了吐蕃这个隐患之外,西北的契丹人也屡屡犯边,我回到青州之后,便着手征讨契丹。” 说到这里,他看向曹松,呵呵笑道:“征讨契丹之事,平卢军不用朝廷一点钱粮,如何?” 契丹人袭扰大周东北,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长安城里的这些相爷们也都心知肚明,听到林昭这番话,几个宰相都神色微变,曹松看向林昭,面露感慨之色:“越王爷真是公忠体国,如能替朝廷解决契丹的边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林昭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地图,铺在了众人面前。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下,开口道:“自这里以东以北,都要作为平卢军屯田之用,诸位相公以为可否?” 林昭划的地方,其实就是现在平卢节度使府实际上控制的州郡,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州,也就是说基本上把大周的东北,统统划走了。 要知道,朔方军屯田的州,也就是三个州而已。 当年嚣张跋扈的康东平,手下的屯田州也就是九个。 林昭这么一划,他就是大周有史以来,地盘最大的节度使了! 几个宰相都面露难色。 曹松转头看向齐师道,低声道:“庆王爷,您看?” 齐师道目光看在林昭手里的地图上,注视了许久,然后他看向几位宰相,声音沙哑:“诸位相公不点头,这些州郡也不会是朝廷的。” 言下之意,就是林昭给你们面子,才跟你们商量,不给你们面子,连招呼都不用打,便直接划拉走了。 曹松等宰相,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尤其是曹老头,在心中暗骂。 这种事情,自己霸占了倒还好一些,偏偏要拿到明面上来说,岂不是打朝廷的脸面? 本来这种东西,哪个宰相点头,哪个便是大周的罪人,好在林昭给这些宰相找了个合适的理由,那就是北边的契丹人。 有打契丹人作为理由,多划几个屯田州,也就能够说得过去了。 几个宰相聚在一起,商量了许久,最终曹松看向林昭面前的地图,缓缓开口:“契丹胡虏,频频扰边,非杀一杀他们的锐气不可,既然越王爷要征讨契丹,朝廷……自然要倾力支持。” 林昭面露笑容,从袖子里取出早已经拟好的文书,递在曹松手里。 “曹相,这是林某拟的,征讨契丹的文书,请诸位相公批准。” 几个宰相聚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肯在这份奏书上签字盖印。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由曹松前头,五个人统统署名盖印。 随着最后一个宰相用印,大周东北二十余州,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改名易姓了。 而这一份小小的文书,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未来的天下格局。 越王爷满意的收回文书,面露笑容。 “多谢诸位相公支持,林某一定替朝廷,讨贼诛逆,重振大周军威!” 第八百四十章 吃面与改名 其实拿到或者不拿到这份政事堂的文书,对于林昭来说并不重要。 或者说,对于现在的林昭并不重要。 毕竟这些地方现在都在他实际掌控之中,朝廷的文书与废纸无异,之所以要弄到一份这个东西,是为了将来做准备。 有了这份东西,只要大周朝廷还存在,朝廷与其他节度使就没有主动找平卢军麻烦的理由,同时也避免了将来的越王府与朝廷产生激烈冲突。 当然了,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什么样的文书都十分苍白,弄到这么一份文书,将来真起了冲突,越王府也占着理。 占着道理,便出师有名了。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林昭现在不管是留赵甫平在京城,还是弄到了这么一份文书,都是为将来埋下后手。 随着林昭与齐师道以及政事堂的几位文官领袖达成妥协,再加上李玄通本人也同意了登基的事宜,朝廷的皇权顺递程序,很快被再一次启动。 当了半辈子道士的李玄通,被宰相曹松等人迎进了太极宫,脱去道袍,换上了紫衣。 同时,政事堂代朝廷拟制,昭告天下,新帝将择良辰吉日登基嗣位。 这些程序走完,小道士只要不突然暴毙,皇位就已经安稳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林昭只是在暗中推动,并没有事事出头。 将来史书记载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多半会写当今政事堂五位宰相迎奉新君,而占据长安的两位节度使,对此持默认态度。 随着长安格局修炼定型,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开始履行他与林昭之间的约定,朔方军驻扎在长安的一万军队,率先离开长安,返回了北边的萧关。 齐师道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要把长安完完全全的让给林昭,而是在暗示林昭,平卢军也该到了退场的时候了。 不过林某人是个厚脸皮,对于齐师道的暗示视而不见,平卢军的大营依旧驻扎在城外,没有分毫动弹。 时光如梭,很快就来到了永德八年的最后一个月的十五号。 按照钦天监推算的黄道吉日,新帝将在腊月十九在太极宫登基嗣位,同时在皇城登坛祭天,以告天地。 也就是说,距离新帝登基,只剩下四天时间。 因为进了腊月,长安已经十分寒冷,街道上的行人匆匆忙忙,不愿意在外面久待。 而穿着一身皮草的越王爷,便没有挨冻的烦恼,他迈步行走在长安城里,惬意自在。 一个穿着寻常衣衫,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瘦高个,站在越王殿下左手边,吐出一口白气。 “林公子,我师父便托付给你照看了。” 他低声道:“我…以后,便不太方便见他了,如果他留在长安,还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假如…假如我真有本事,坐稳这个位置,等过个两三年,你再把师父送回长安来,我在宫里…给他盖一座道观。” 林昭停下脚步,看了看这位大周未来的皇帝陛下,呵呵笑道:“先帝便是沉迷大兴土木,才导致朝政失察,陛下还未登基,便想着在宫里建道观了?” 很显然,这个跟林昭一起在长安城里散步的,便是大周未来的皇帝陛下了。 算一算时间,他已经在宫里憋闷了好些日子,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便让人请林昭进宫,然后让林昭把他从宫里带了出来,在外面散散心。 李玄通闻言,很是尴尬的挠了挠头。 “林公子,你还是不要叫我陛下了,你这么一叫,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林昭呵呵一笑:“陛下早晚要习惯的。” 说着,林昭看向了朱雀大街路边的一个小摊,伸手指给李玄通看,然后微笑道:“陛下……” 李玄通急了,低声道:“林公子,你再这么叫,我便走了!” 林昭摇头微笑,不过按照他的意思改了称呼,笑着说道:“道兄请看,我前几天发现的面摊。” “面摊,长安城里不是随处可见?” “不一样的。” 越王爷微笑道:“从前我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安仁坊门口,有一家面摊很是好吃,我常常去他的摊子上吃面,只可惜后来经过了范阳之乱,长安城里讨生计的人就少了许多,一直到现在,我也再没见过那个小面摊。” “但是前些天,我在务本坊附近,找到了这家面摊。” 林三郎一边说话,一边带着李玄通走了过去,在摊子上坐了下来。 “店家,两碗油泼面皮。” 他对着摊主招呼。 这家面摊的摊主,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林昭前几天在这里吃面的时候,已经问过了他。 他是安仁坊那家面摊老板的儿子。 他的父亲,在范阳之乱时依旧在长安摆摊,范阳军底层的一些小兵,在他的摊子吃面未给钱,摊主气不过,与那些小兵争论,结果被打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床上,卧床不起。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老摊主这辈子都很难再站起来了。 现在出来摆摊的,是他的儿子,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很快,两碗面皮就被端了上来,林昭也不客气,低头扒拉了一大口,心满意足的眯了眯眼睛:“虽然不如十年前那样好吃了,但是好歹还有七八分味道,道兄快尝一尝。” 李玄通从小吃苦,跟着他那个不靠谱的师父,有时候一两天都吃不上一顿饭,自然不会看不起油泼面皮,于是也低头吃面。 很快,一碗面就被这位大周未来的天子,吃了个干净。 两个人吃完之后,林昭起身拍了拍肚子,伸手排出几个钱,替李玄通结了帐。 年轻摊主点头致谢,林昭笑呵呵的离开了这家面摊。 走出十几步之后,他才回头看了看这家小面摊,有些不舍的说道:“吃一顿少一顿了,以后再想吃,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李玄通挠了挠头,开口道:“实在不行,林公子你让府上的厨子,来跟摊主学一学?” “那倒也不必。” 越王爷微笑摇头:“还是留些遗憾比较好,天天吃,可能会坏了心中的念想。” 两个人在朱雀大街上并行而走,一起看着长安城里的众生百态。 李玄通走在林昭右侧,一边叹气,一边跟林昭抱怨。 “那些白胡子老头,非要让我改名,说要把通字去掉,让我改名李玄。” 小道士颇有些烦恼:“这名字,是我师父取的,改了名字,他老人家说不定会不高兴。” 李家这百年以来,宗室子弟大多都是一字,况且玄通两个字乃是道号,李玄通做了皇帝,当然是要改名字的。 越王殿下看了看小道士,微笑道:“只要道兄在心里记得玄通二字,便没有人能够改得了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缓缓开口。 “只是自古以来,权位二字最是磨人,不知道道兄,将来还能不能保持本来面目。” 新书《开局继承二百年国运》已发布!!!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四十一章 兄弟重逢 永德八年腊月十八。 距离新天子嗣位,只剩下最后一天。 林昭并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中陪老婆孩子,这个时候,崔芷晴基本上已经可以正常行走,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走动,将这孩子哄睡。 好容易孩子睡了过去,崔芷晴才走到林昭面前,轻声问道:“夫君,明日新天子就要登基了,咱们……什么时候离开长安?” 林昭本来正在书写一些什么,闻言停下手中的毛笔,看了一眼崔芷晴,然后微笑道:“这个时候动身,就要在路上过年了,我的意思是年后再动身。” 林某人面色平静,开口道:“从长安到青州去,会路过清河,到时候带老二去见一见他的外祖。” 崔芷晴微微低眉,叹了口气:“夫君,妾身知道你心里对崔家有气,不必为了妾身勉强自己,咱们便不去清河了…” “去还是要去的。” 林昭微笑道:“看在六娘你的面子上,我就算心里再如何不痛快,也不会对崔家怎么样,既然哭过清河,总是要去看一看的。” 说到这里,林某人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崔氏自崔相之后,在朝中便无重臣了,而且以后朝廷孱弱,天下不宁,范阳之乱可能随时再起,清河崔氏左右无依,这个时候只要我那位岳丈没有昏了头,对咱们的态度应该会好许多。” 清河所在的贝州,虽然不是平卢军的屯田州,但是紧挨着平卢军的屯田州,可以说是平卢军的势力辐射范围。 如果是太平时期,清高自傲的清河崔氏,当然可以不把林昭这种“暴发户”看在眼里,但是范阳之乱之后,朝廷虽然勉强安定了下来,但是肉眼可见的处处危机。 在这种情况下,谁手里有兵,谁就是说话声音最响亮的人。 从前林昭路过清河,那个老丈人虽然也对他客客气气,但是明里暗里还是看不起他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军头,但是等林昭再一次驾临清河的时候,即便是身为清河崔氏族长的崔寅,也要对他这个女婿客客气气。 崔芷晴把怀里的孩子放在房间里的木制摇篮里,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昭面前,轻声道:“夫君,咱们一家人这一去,将来恐怕再没有回长安的时候了。” 她是自小在长安长大的,在长安也住的习惯,他们这一次离开长安,将来估计就很难回来了。 林昭看着崔芷晴,轻声笑道:“还是有机会回来的,只要青州那边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主事,咱们即便两三个人回长安来,朝廷还是要对我们客客气气的。” 平卢军大军横陈在大周东北,在未来五年时间里,规模应该可以到十五万到二十万。 当然了,以一州之地养一万将士,还是有些吃力的,因此平卢军最终的规模,应该就是在十五万人左右。 到时候凭借这二十多个州郡,以及生意遍布天下的大通商号,再加上林某人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构想,可以把十五万平卢军养的肥肥的。 只要有这十五万人在,青州那里再有一个靠得住的人主事,林昭即便孤身一人回到长安,长安朝廷还是要对他客客气气。 不过不管怎么样,外人都不一定能够完全靠得住,最好是等到林昭自己的两个儿子成年,能够在青州主事的时候,才能够完全放心的下。 崔芷晴张了张口,还要说些什么,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林昭看向房门,开口道:“什么事?” 门口的赵成低声道:“王爷,二公子来了。” 林昭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从椅子上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崔芷晴,微笑道:“七叔家里的二郎来了,我与他好久未见,出去见一见他。” 崔芷晴点头,开口问道:“夫君,妾身要去…见一见二叔么?” “你还在坐月子,就不必去了。” 林昭轻声道:“你好生歇息就是。” 说罢,林昭对着崔芷晴笑了笑,离开了里屋,朝着王府的前院走去。 很快,他就在前院客厅里,见到了正在喝茶的林湛。 林湛进京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早在大半个月前,他就收到了越州那边的书信,说林湛要到长安来,闯荡一番。 越州距离长安足有两千里,如果是坐马车的话,最少要走两三个月,没想到林湛只大半个月时间,就到了长安。 林昭见到林湛之后,爽朗一笑。 “许久未见了二郎!” 林湛也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激动,不过还是对林昭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兄长!” 他们两个人上一次脸面还是在青州,后来林简返乡,这位林二少也跟着去了越州,算算时间,他与林昭已经两三年时间未见了。 林昭狠狠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笑着说道:“两三年未见,二郎厚实了许多,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林湛苦笑一声:“我比兄长小不了多少,当然是个大人。”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在林昭手里,开口道:“兄长,这是父亲让我带给你的书信。” 林昭伸手接过,收进了袖子里,并不着急拆开,而是笑着看向林湛,开口道:“七叔在先前的书信里,已经与我说了,让我在长安给二郎谋个差事。” 说到这里,越王殿下呵呵一笑:“要我说,七叔他老人家虽然英明,但是也未必事事正确,如今的长安,与二郎你从小长大的那个长安大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林湛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林昭,轻声道:“我刚来来崇仁坊的路上四下看了,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 “现在的长安水深,二郎你未必混的下去。” 林昭呵呵一笑:“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被人给算计了,不如跟着为兄去青州去,干个两三年,为兄给你弄个刺史做做,如何?” “不成。” 林二少连忙摇头,低声道:“三哥,我爹想让我在长安找个差事,一来是磨练磨练我,二来…咱们家在长安的宅子,是外公花了大价钱买的,不住着实可惜了…” 林家在平康坊那座宅子,当年花了林夫人娘家数十万贯钱,还托了不少人情关系,最终才买到手,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京城豪宅。 当年林简带林昭第一次来到长安,便与林昭说过这座宅子如何如何贵重。 林某人哑然一笑。 “二郎与我到青州去,为兄让人给你起一座更大的宅子,如何?” 林湛长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越王殿下拉着他的衣袖,笑道:“罢了,先不说这些,咱们去吃饭。” “等明天登基大典之后,咱们兄弟再慢慢细聊…” 第八百四十二章 国支柱石 平卢节度使府,现在依旧很需要人才,尤其是需要文官。 毕竟天下间只要读了一点书的,都想取中进士,然后货卖帝王家,没有货卖节度使的道理。 的确有一些在吏部选试不过的进士们,投靠各地的节度使,但是那毕竟是少之又少。 况且一般节度使之下的屯田州,也就是三四个四五个,只要找十来个读书人,就可以组建起文官班底,但是林昭现在治下的州郡就有二十个多个之多! 也就是说,保守估计,他也需要二十多个文官,来担任这些州郡的刺史,再加上别驾以及各县的县令,越王府现在面临巨大的人才缺口。 目前,这些州郡的衙门,大多仍旧由原先朝廷委派的刺史以及官员掌控,以沈徽为首的节度使衙门,因为实在是没有人手,也只能做到一定程度上影响这些州郡,没有办法直接掌控。 因此,林昭一直想拐一点人到青州去,替他这位青州大老板打工。 除了拉拢越州林氏的本家兄弟之外,林昭还准备去一趟清河,从自己那个老丈人那里划拉一些人手。 毕竟他的越王府,想要在青州幽州长久的发展下去,一定要保证基层衙门能够顺利建成,然后良性运转,否则即便有一支可以横扫天下的军队,也只会像康东平那样威风一时而已。 但是像林湛这种,自小在长安长大的人,心里肯定是不愿意跟着林昭去青州当官的,兄弟两个人当天喝了整整两壶酒,林昭也没能把林湛成功忽悠到青州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林昭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因为越王府里有乳娘,因此夜里夫妻俩不需要自己带孩子,林昭起身之后,崔芷晴也就跟着醒了过来。 她也知道,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因此便准备起身帮着林昭更衣。 她现在还在坐月子,林昭便没有让她起来,而是自己开始穿衣服,不过今天是大日子,需要穿亲王朝服。 朝服这种东西,很是繁琐,自己独立穿戴很是困难,只能让越王府的两个丫鬟过来帮忙,两个丫鬟一起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帮林昭穿戴齐整。 穿戴整齐之后,越王殿下带上自己的九珠冕旒,站在崔芷晴面前转了一圈。笑着说道:“六娘,为夫威风否?” 林昭少年时身材有些瘦弱,后来入仕之后就慢慢将补了回来,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壮汉,他原本就比崔芷晴高出不少,此时身着朝服,头戴冕旒,着实是威风无比。 崔芷晴站在林昭面前,愣愣出神,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恍惚间,早年丹阳长公主府后花园里的那个一身月白袍子的少年人,摇身一变,成了现在这个身着蟒袍,头戴冕旒的王者。 “威风。” 崔芷晴走到林昭身边,帮着他整理衣服上了一些细微褶皱,轻声道:“这一身人臣极致,穿在夫君身上,再威风不过了。” 天子十二珠冕旒,亲王九珠冕旒。 林昭这一身,的的确确是人臣极致。 越王殿下看向崔芷晴,呵呵一笑:“我倒是不怎么喜欢这身衣服,繁琐得紧,是不是人臣极致,也不靠这身衣服来衬托。” 说完,他与崔芷晴又聊了几句,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上了自家的马车,离开了崇仁坊。 此时,天色仍旧没有大亮。 当林昭来到皇城太极宫门口空地之时,东方才开始蒙蒙亮。 此时,群臣已经在太极宫门口聚齐。 重臣全都身着朝服,场面很是庄重。 人群之中,同样佩戴九珠冕旒的庆王齐师道,十分显眼。 林昭迈步走了过去,对着齐师道微微欠身,笑着说道:“师叔早到了。” 齐师道看了一眼林昭,低头还礼:“越王爷客气,我也是刚到没有多久。” 说到这里,齐师道顿了顿。开口道:“越王爷,我朔方军已经全部离开了长安,现在长安的朔方军,只剩下我还有我身边二三十个亲卫,不知……” “平卢军何时离京?” “明日便开始陆续离京。” 林昭低眉道:“老实说,我也不想在长安久待,北边的契丹人,已经扰边一年了,我要尽快赶回幽州去,好好跟那些契丹人过过手。” 说到这里,他看向齐师道,笑着问道:“师叔有没有确定,是朔方的哪位将军留下来,指点长安禁军?” 齐师道看了看林昭,刚想开口回话,太极宫正殿突然宫门大开,一身紫色袍服的大太监周振,缓缓来到重臣面前,高声唱道:“圣人御驾,百官入朝。” 即位与登基是两码事。 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但事实上这位新帝,早在登基之前,就已经在先帝灵前即位,成为了大周的天子。 因此,此时那个在山野之中长大的小道士,便已经是大周的圣人了。 林昭与齐师道对视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师叔,咱们进去观礼罢。” 齐大将军只是淡淡点头,然后两只手拢在前袖里,迈步进入了太极宫正殿。 林昭也是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跟在齐师道身后,两位异姓王一前一后的进入了太极宫。 很快,文武百官便按照大朝会的站位,在太极宫里站定。 按照登基大典的流程,大太监周振,先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的圣人的登基诏书。 登基诏书又臭又长,周振足足念了盏茶时间,才把这封诏书念完。 随后,面无表情的新帝“李玄”,便坐在帝位上,接受百官朝拜。 林昭与齐师道两位异姓王,也跟着文武百官下拜。 太极宫里,响起了一阵万岁之声,声音隆隆,如同雷震。 等到群臣纷纷下拜之后,帝座上的皇帝陛下,很不自然的抬起了手,努力清着嗓子,声音微颤。 “众卿…平身罢。” 两位节度使率先起身,然后几位宰相也站了起来,文武群臣这才纷纷起身,对着帝座上的天子齐声道:“多谢陛下…” 皇帝陛下咽了口口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周振,声音中仍然是遮掩不住的颤抖。 “周振,宣读…宣读诏书罢。” 新帝登基之后,除了登基诏书之外,一般还要封赏群臣,大赦天下,李玄通让周振宣读的,便是封赏群臣的诏书。 周振躬身应是,展开手里的文书,缓缓开口。 首先,是比较常规的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之后,便是对文武百官的封赏。 周振看向两位异姓王,声音有些奸细。 “朔方节度使庆王齐师道,平卢节度使越王林昭,戡乱平叛,于国于民,俱有莫大功劳,封……” 周振顿了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封上柱国……” 第八百四十三章 林氏商号 上柱国,已经是武勋极致了。 从前,齐师道与王甫两个人都是大将军衔,齐兄齐师道原本就是柱国的武勋,但是进士出身的林昭,身上只有一个平卢节度使的官职,是没有武勋的。 现在,朝廷直接敕封他为上柱国,以后说出去,林某人也是朝廷的柱国大将军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武勋,比林昭身上这个原本不该有的越王,还要难得。 只有大周开国时期,那位扫灭诸国的大周战神,才受封了上柱国。 论功劳,林齐二人虽然功劳不小,但是顶天了也就是封个柱国,能够受封上柱国,完全是因为中央朝廷孱弱。 两位异姓王,先后下拜,谢过了朝廷的封赏。 除了封赏了两位异姓王之外,朝廷里只要是有头有脸的官员,都被新帝加官进爵。 这是每一任天子登基之后,都要做的事情,先把手下的员工哄好了,才好开展工作。 登基大典持续了一个上午,到了正午的时候,新天子在礼部官员的安排,在几位宰相陪同之下,于太极宫登坛祭天。 祭告天地之后,登基大礼就算是基本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在其他一些琐碎的事情了。 终于,到了快傍晚的时候,一切流程才基本上走完,皇帝在太极宫集贤殿里摆宴,今日所有到场文武官员,在集贤殿里统统都有座次。 林昭与齐师道两个人,无疑是地位最高的,位次甚至在政事堂五位宰相的前面。 此时集贤殿里的人很多,许多大臣互相寒暄,显得颇为嘈杂,林昭懒得与这些官员们客套,自顾自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吃菜喝酒。 林湛坐在林昭身边,伸头左顾右盼,硬是一口菜都没有敢吃。 他看着林昭一口接一口吃饭,眨了眨眼睛:“三哥,我听说现在长安城里有人要害你,你就…” “你就不怕有人给你下毒啊?” 林昭白了一眼自家这个堂弟,有些无语的说道:“我说你怎么半天一口菜都没有吃,原来是怕有人下毒…” 林二少缩了缩脖子。 “我听说别人说,三哥你现在是长安的…大奸臣了,跑到皇宫里吃饭,当然要担心有没有人下毒了…” “小弟年纪还小,可是惜命的很。” 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微笑道:“我的平卢军还没有离开长安呢,现在有谁要害我,便与自杀无异。” “我死在长安,长安的官员,便统统要给我陪葬。” 说到这里,林昭瞥了一眼林湛,微笑道:“朝廷的人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况且现在宫里为兄还有不少人手,被人下毒的几率不高。” 林二少眼珠子转了转,这才小心翼翼的用筷子,夹了一口菜。 他吃了几口之后,又喝了口酒,然后小声嘀咕:“三哥你不知道,越州城里的那些人,已经在传闻说你要造反当皇帝了,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连我都有些信了。” 林昭微笑道:“七叔信了未?” “不知道。” 林二少老老实实的说道:“爹又不像我这样到处跑,他每天在代园里读书种菜,说不定还没有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林昭呵呵一笑:“为兄既然已经成了朝廷的大奸臣,那二郎你留在长安,岂不是危险?” “跟我一起去青州罢,为兄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林湛有些意动,不过还是摇头道:“算了罢,我怕父亲揍我。” 林昭的青州,现在实际上就是一个小朝廷,而且是那种与朝廷貌合神离的小朝廷,如果林湛孤身一人,多半就跟着林昭一起“干事业”去了,但是他是林简的儿子,便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 毕竟他的政治倾向,在一定程度上会代表着老爹的政治倾向。 他老爹林简,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周忠臣。 越王殿下哑然失笑:“咱们都姓林,我要是做了反贼,你与七叔都逃不脱反贼二字。” 林二少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算了,我也不想着在长安做官了,等三哥你离开长安,小弟也转道回越州去,跟我爹一样,在家里耕田读书。” 林昭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呵呵一笑:“二郎要实在不愿意与我去青州,便在越州也行,为兄过段时间准备成立一个林氏商号,到时候越州附近的生意,就交给你来打理。” 大通商号毕竟是大通商号,根子上还是姓郑的,不可能突然就姓林了。 因此,林昭前几年就有自己搞商号的念头,只是因为军事上面的问题,迟迟没有开始行动。 等他回到了青州去,他的林氏商号很快就可以做起来,到时候凭借着大通商号的商业渠道,再加上他林某人脑子里的那些朝前的思想,就可以把大量财富,掠夺到越王府。 有了钱,平卢军补强的速度就会越来越快。 “我辈读书人,如何能够行商贾之事?” 林二少看向林昭,痛心疾首:“三哥,你堕落了!” 林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好歹是进士出身,可以说自己是读书人,你小子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哪里能算是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昭淡淡的看向林湛,开口道:“二郎,将来林氏商号,应该会有数百万贯钱的规模,这笔钱最好是咱们姓林的来管,你要是不愿意干,我就只好找我那个小舅子谢晋来干这件事了。” 谢晋是林昭发妻谢澹然唯一的一个弟弟。 林昭的这个小舅子,早年被林昭带进长安之后,便拜了太学的太学博士周昌明为师,只不过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读书的天份,周昌明教了他几年,他硬是一点考中的迹象都没有。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就跟着周昌明学写画本,学画画,这方面的本事谢晋学的很快,在林昭就任青州刺史的时候,谢晋已经可以在长安写颜色画本挣钱了。 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后来长安动荡,谢晋便跟着父母还有姐姐一起,同郑通一起离开了长安,后又辗转跟着谢澹然一起到了青州去。 现在,他在青州已经待了一年多了。 将来,林昭的林氏商号,其中一部分就要交给谢晋来打理。 之所以会有这种安排,一方面是给谢晋找点事做,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世子林青的母族,不至于太弱。 林二少撇了撇嘴。 “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也不愿意去做投机之事。” 这个时代的士族,对于商人有发自骨子里的鄙视。 他看向林昭,突然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道:“三哥,要不然你动动关系,把我送回越州去做越州刺史罢……” “实在不行,做个山阴县令也成…” 第八百四十四章 新地的烦恼 林昭正在与自己的族弟商量林氏商号的时候,同样座次靠前的宋王李煦,一瘸一拐的来到了林昭的桌子面前,然后坐在了林昭对面。 这位宋王殿下看向林昭,问的很是直接。 “三郎,准备何时离开长安?” 越王殿下微笑道:“明日开始,平卢军将会陆续离开长安城,至于我,恐怕要到年后才能动身。” 说着,他对着李煦笑了笑:“我好歹在长安也有宅邸,师兄总不能不许我在长安过年罢?” 李煦摇头,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要平卢军离开长安城就好,至于三郎你,长住长安都没有问题。” “那还是算了。” 林昭看向一旁的林湛,微笑道:“我家二郎,刚才吓得连饭也不敢吃,生怕宫里有人给我下毒,我要是依旧待在长安,将来恐怕也会像他这样。” 听到林昭这句话,李煦才看到林昭身边坐着的年轻人,他目光微动,对着林湛笑了笑:“原来是二郎到长安来了,恩师身子可还好?” 林简是李煦的授业恩师,早年林简住在长安城任户部侍郎的时候,李煦还常常到平康坊拜访他,只是那个时候,林二少年纪还不大,与现在的模样有些出入,因此李煦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林湛面对林昭的时候,还是笑嘻嘻的,但是看到了李煦之后,还是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见过宋王爷,家父一切都好,多谢王爷挂念。” 李煦大皱眉头。 “你父亲是我授业恩师,咱们便如亲兄弟一般,连你三哥见我都称呼一声师兄,怎么二郎你却生份了?” 林湛扭头看了一眼林昭,见后者没有表示反对之后,便再一次低头,开口道:“见过师兄。” 李煦这才满意点头,他伸手拍了拍林湛的肩膀,微笑道:“你三哥过不久就要离京了,到时候二郎独居在长安,闲来无事可以到宋王府坐一坐,咱们师兄弟一起吃酒。” 林湛低头道:“若能留在长安,小弟自当从命。” 李煦面露笑容:“二郎婚配否?” 林湛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愣神了片刻之后,摇头道:“在越州纳了两个妾,但是并未成婚。” 这个时代的男性,尤其是士族出身的男性,是可以先纳妾再成婚的。 林湛没比林昭小上多少,他现在也已经二十三四岁了,只不过林二少生性比较浪荡,再加上朝廷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大的动荡,以至于林简夫妇俩未曾给他张罗婚事,因此林二少只在越州纳了两个漂亮女子为妾,至今无有正妻。 李煦呵呵一笑。 “那二郎就先在长安住下,为兄回头给你张罗张罗,在宗室或者相门之中给你寻个婆姨,如何?” 林湛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林昭,没有答话。 越王殿下低头喝了口酒,然后淡淡的说道:“二郎他未必就会久住长安,而且成婚的事情,也要七叔与七叔母点头,就不劳师兄费心了。” 李煦之所以想要拉拢林湛,根本目的是为了拉拢还在越州种地的林简。 他很清楚,林昭十分敬重这个同族的叔叔,如果能把林简重新请回长安为相,那么林简在一天,平卢军便会安分一天。 这对于朝廷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好事。 李煦看向林昭,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一身紫袍的大太监周振,一路小跑跑了过来,来到了林昭面前,恭敬低头弯腰。 “越王爷…” 林昭起身,神色平静:“周公公何事?” “陛下请您去内殿相见。” 此时,文武百官包括两位异姓王在内,都是在集贤殿的外殿,而那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只在开场的时候露了个面,然后就消失无踪了。 林昭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林湛,对着周振微笑道:“周公公,我族弟生性跳脱,在这里待着恐怕会不太安分,能让我带着他一起面圣么?” 周振愣了愣,随即点头:“应该……应该可以。” 林昭点了点头,扭头看向林湛。声音中带着一些沙哑。 “二郎,随我去面圣。” 林二少没有办法,只能起身对着李煦拱了拱手,然后跟在林昭身后,走向集贤殿内殿。 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小声嘀咕:“三个你去面见圣人,自己去就是,小弟还没有吃饱呢……” “你再留在那里,就要被宋王哄骗的找不着北了。” 林某人瞥了一眼林湛,面无表情:“你要是真成了李家的驸马或者郡马,我不说你,七叔也要罚你。” 林湛闻言,苦笑道:“三哥你太小看父亲了,如果真有这种事,那便不是罚这么简单了。” “小时候我读书不用功,家里的戒尺都被他打断好几根…” 兄弟俩说话的功夫,已经跟在周振身后到了集贤殿的后院,周振推开帘子,对着林昭恭敬弯身。 “王爷请,公子请。” 两兄弟一前一后,进了集贤殿的内殿。 内殿的一处软榻上,一个一身黑色袍服的帝王,正半靠在床榻上,睡得很是深沉。 此时,这位皇帝陛下已经褪去了祭天时穿戴的衮服,浑身上下轻便了不少,不过他今天从凌晨便起床,一直忙到了现在,估计是累坏了,歪在床榻上便睡了过去。 林昭默默走林,也没有打扰他,而是在后殿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耐心等待。 林湛坐在林昭对面,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软榻上熟睡的天子。 最终,林二少咳嗽了一声,对着林昭小声道:“三个,这位新天子,有些黑啊…” 李玄通自小在民间长大,而且跟着老观主一起,经常风餐露宿,因此一身皮肤都偏黢黑,与正常那些细皮嫩肉的宗室子弟大不一样。 林昭白了林湛一眼。 “不要乱说话,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可是玄门出身,小心他画张符,把你给咒死。” 林二少脸色一白,低着头再不敢说话了。 整个越州林氏,就数这位林二少最是惜命。 兄弟俩等了一会儿之后,沉睡的皇帝陛下终于醒了过来,他先是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在不远处桌子上喝茶的林昭,顿时想了起来。 他在睡过去之前,曾经让周振去把林昭请过来。 见到林昭之后,天子很麻利的从软榻上跳了下来,三两步来到近前,然后拉着林昭的衣袖,咬牙切齿:“林公子,你可害苦我了!” “今日,还不到五更我就被人喊了起来,一直忙活到现在,我听说,将来每一天,都会是这个模样!” 大周圣人咬牙切齿。 “这样,哪里有我以前做道士时,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来得痛快!” 林昭看向这位丝毫不顾及形象的新帝,呵呵一笑。 “陛下如果想摆脱这个身份,倒也容易,明日便下旨让人进秀女进宫,多生一些龙子龙孙,将来随便选一个儿子当皇帝,陛下自己做太上皇,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第八百四十五章 弘道元年 集贤殿后殿之中,已经正式登基的大周天子,拉着林昭在一张矮桌两边坐下,不住诉苦。 他早年当野道士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一点,但是的确不用早起,相比于现在要自由不少。 越王殿下面带微笑,听着皇帝吐苦水。 等皇帝说的差不多了之后,林昭才微微低眉,开口道:“道兄,皇帝这个位置想要做好不容易,但是想要混日子却不难,这其中的尺度,你自己好好把握就是。” 李玄通低头喝了口酒,苦笑道:“莫名其妙成了皇帝,总不能全不做事,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替百姓做点事情的。” 林昭低眉:“如果道兄想做事,那我可以教一教道兄如何做事。” 林三郎看了一眼李玄通,缓缓开口:“西北有朔方军,未来五年时间,西北的事情都交给朔方军去做,让他们与吐蕃人周全,而东北的契丹人……” 林昭微笑道:“我来替道兄处理。” “除了这两处边患之外,北边的突厥人已经越发虚弱,暂时形成不了威胁,道兄倒不必太过担心。” “至于长安城里的问题…” 林某人微微低眉,开口道:“宗室之中,宋王是可用的,但是道兄用他,主要是让他在长安城里保护道兄,其人…有眼高手低之嫌,不可大用。” “至于政事堂……” 林某人看向李玄通,微笑道:“现在的这个以曹松为首的政事堂,道兄要想办法全部换掉,只有道兄亲自组建政事堂,将来才能够政令通达。” “当然了,短时间之内…道兄还没有办法离开曹松这一届政事堂。” 林某人低头喝了口酒,淡淡的说道:“曹松这老货,虽然贪权,但是遇事畏首畏尾,将来有一天道兄要拿了他政事堂首魁的位置,他心里即便不高兴,也不会反抗。”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他有个大孙子带在身边,十分宠爱,道兄想要换人的时候,可以给他这个孙儿安排一个差事,他多半就会心甘情愿的退了。” 小道士坐在林昭对面,听得很是认真。 见林昭说得差不多了之后,李玄通眨了眨眼睛,开口道:“林公子,我这些天住在宫里,不少人与我说,林公子你是朝廷的对头,如何会……” 林昭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哑然一笑:“道兄能与我实话实说,我还是很高兴的。” 他低头饮酒,然后看了一眼李玄通,微笑道:“自范阳之乱以来,我所作所为,哪一桩不是朝廷的莫大功臣?只是现在,我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又不愿意自缚手脚,这才引人诟病。” “这其中是非利害,需要道兄自己分辨。” 越王殿下看向李玄通,微笑道:“我花了那么多精力,将道兄送到帝位上去,就是不想与朝廷的关系太差,我若真是朝廷的对头,此时根本不必离开长安,只要平卢军在长安一日,长安城里所有人,都要看我的脸色。” 李玄通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范阳之乱后,天下已经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 林昭看向天子,微微叹了口气:“道兄,希望你我都能够坚守本心,不要再兴兵祸。”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道兄只要不从我手中夺刀,咱们便是一世君臣。” 此时的李玄通,还听不明白林昭话里的这些政治隐喻。 不过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点头道:“如果不是林公子,我无论如何不可能当上皇帝,林公子不动手害我,我自然不可能害林公子……”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眨了眨眼睛:“哪天林公子真的想当皇帝了,就再回长安来,我主动把这个位子让给你。” 林三郎哑然失笑。 “古往今来,像道兄这样的豁达的天子,真是闻所未闻。” 他举起酒杯,与皇帝碰了碰。 “来道兄,你我喝一杯。” 李玄通点了点头,端起酒杯,与林昭狠狠碰杯。 “君臣”二人推杯换盏。 小道士从小到大没怎么喝过酒,没过多久就被林昭喝翻在地,林某人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看向一旁陪坐的林二少林湛,淡淡的说道:“好了二郎,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回家去罢。” 林湛连忙低头,跟在林昭身后,离开了集贤殿。 走出了集贤殿之后,这位林二少才咽了口口水,对着林昭竖起了大拇指。 “三哥真是厉害。” 林某人只有两三分醉意,还很是清醒,他扭头看了看林湛,眯了眯眼睛。 “何以见得?” “那可是天子,圣人啊…” 林湛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见到圣人,一句话都不敢说,三哥你却能侃侃而谈,甚至还……” “甚至还占了上风。” 林昭微微摇头:“他现在还不是皇帝。” “依旧是我十年前认识的那个小道士。” 说到这里,林某人回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身后的集贤殿,微微摇头:“只是不知道,我这位道兄,能够在这个位置上,维持多久本色。” ……………… 时间如水。 很快,时间就来到了大年初一。 新的一年,万象更新。 朝廷因为有了新的皇帝,自然也改了新的年号,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朝廷张贴榜文,改元弘道。 这一年,便是大周的弘道元年。 改元之后,刚刚登基没多久的皇帝陛下,也对先帝留下来的亲眷,做出了处理。 先帝留下来的妃嫔之中,有皇子的可以继续留在宫中,等皇子成年之后封爵出去,与皇子一起居住。 无有子嗣的,一律遣送出宫,分派到道观之中做了女冠。 皇帝本人亲自下令,年纪不大的妃嫔,出宫之后可以再嫁。 这一举动,导致了朝廷内外,赞赏纷纷。 毕竟现在,长安城里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位新帝的身世背景。 他……可是被中宗皇帝杀了全家! 如今这个时候,他还能善待中宗皇帝的后人,着实是仁善之君。 当然了,也有人对此持不同意见。 一部分人觉得,新帝之所以仁德纯善,是因为他还没有坐稳帝位,等他什么时候坐稳了帝位,中宗皇帝的后人们,便不会有现在的这种好日子了。 正因为有这种风言风语,一些中宗皇帝已经分藩出去的子嗣,已经主动上书请求,要到外地就藩。 除了这些宗室的事情之外,进入到了弘道元年之后,一直赖在长安不走的越王林昭,也准备搬家离开长安了。 从年初三开始,越王府便开始收拾东西,一辆一辆马车从崇仁坊出发,离开长安城。 至于越王殿下本人,也准备在年初五,正式动身离开长安。 第八百四十六章 火药方子 大年初五,越王府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缓缓离开了崇仁坊。 马车里,坐着一家三口。 这个时候,崔芷晴已经出了月子,正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哄他入睡。 林昭把她揽在怀里,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微微叹息:“孩子刚足月,就让你们母子赶路,是我对不住你们。” 小娃儿已经睡着了,崔芷晴抬头看了看林昭,微微摇头:“夫君这是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你去哪里,咱们母子便跟你去哪里。” “再说了…” 崔芷晴轻声道:“继续留在长安城里,咱们一家人都战战兢兢,早点回青州去,也是好事情。” 说着,崔芷晴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夫君,你的封地是在越州,咱们家要不要在越州也起一座王府,将来闲了可以回越州住一住,顺便……” “顺便也让权儿跟着学一学越州话。” 林昭与谢澹然都是越州人,再加上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平日里也说越州话,因此青州的那座节度使府里,大部分时间都是用越州话交流。 “想学越州话,在家里学就是了。” 林昭轻声道:“以后让母亲教他说越州话,至于在越州起王府…” 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还是算了,咱们近几年都没有办法回越州去,平白无故起一座王府,说不定会让一些人招摇撞骗。” 林昭所说的招摇撞骗之人,自然就是他那两个便宜哥哥了。 因为少年时期与那一边的矛盾实在是太深,一直到现在,林昭都看那边的人很是不爽。 崔芷晴握着林昭的衣袖,轻声笑道:“说起越州老家的人,上一次夫君让我教训教训他们,我便派了两个人到了越州,如今……” 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微笑道:“如今,夫君在越州弄的那个故事会已经停刊了,林家兄弟俩还因为这件事,欠了外面不少钱,现在估计正烧头烂额呢。” 当年林昭在越州,为了给林简平事,弄出来了一个名叫故事会的刊物,这个刊物在他离开了越州之后,便交给了父亲林清源打理。 后来林昭飞黄腾达了,家里的另外两个兄弟还在越州无所事事,林清源就开始用故事会的收入补贴家里,甚至让林氏兄弟开始打理故事会。 再后来,林昭完全不再理会越州故事会的事情,甚至谢家也看不上这玩意了,越州故事会的收入,便都给了东湖镇林家。 林昭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崔芷晴。 “六娘如何做到的?” “花了点钱而已。” 崔芷晴微笑道:“我让人去越州,将他们那个书铺里的故事会买了不少,连续买了半个月。” “后来,又跟他们说要买十万册,拿到南方去售卖,还交付了定金。” 林昭这才明白了过来,微笑道:“然后六娘派过去的人跑了,没有兑现订单?” “嗯。” 崔芷晴点头道:“他们已经印了一小半出来,又从纸商那里采买了许多纸,订单没了,便亏了一大笔钱。” 说到这里,崔芷晴微微皱眉:“不过林氏兄弟在越州似乎非常蛮横,欠了那个纸商的钱,应是拖着不给,官府碍于夫君的名声,也不敢管他们。” 这就是麻烦之处了。 尽管林昭与那两个便宜哥哥有各种矛盾,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亲兄弟。 越王殿下的亲哥哥,当地官府当然没有人敢管! 听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闷哼一声:“过些日子,我自己找一个人到越州去任刺史,正一正越州的风气。” 林昭是越王,理论上来说整个越州都是他的封地。 当然了,大周封爵不封国,越州还是朝廷的越州,但是林昭这个地主如果向朝廷举荐越州刺史,朝廷即便不给他面子,也会给十万平卢军面子。 夫妻俩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来到了长安西门。 因为林昭要离京,此时城门口有不少人相送。 宋王李煦,齐师道一家,以及政事堂首魁曹松。 皇帝陛下的车辇,也到了西城门口,前来相送大周的越王。 本来,林昭在朝廷里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很好,朝廷里的官员会来送他的不会很多,但是皇帝陛下都亲自到了,朝廷里能够数得着的人,基本上也都来到了西城门,送别越王。 等林昭的马车出了西城门之后,他掀开车帘看了看,然后跟身边的崔芷晴打了声招呼,轻声道:“六娘,外面有不少人送我,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崔芷晴温柔点头。 一身黑衣的越王殿下,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迈步跳下了马车。 他环顾四周,然后就看到了天子的辇驾,以及天子辇驾后面的一众熟人。 林昭踱步上前,来到了天子辇驾之前,对着辇驾微微欠身:“臣…见过陛下。” 辇驾的车帘被掀开,身着紫袍的皇帝陛下,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然后很麻利的从龙辇上跳了下来。 他来到林昭面前,微微叹息:“此次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林昭微笑道:“等臣平定了契丹,就再来长安面圣。” 天子点了点头,把林昭拉到一边,低声道:“林公子,我师父跟你一起去青州,你替我好生照顾好他……” 这是林昭一早就应下李玄通的事情,当即微微点头,开口道:“陛下放心,我记着了。”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皇帝,低声道:“陛下,火药制备之法,你可以用,但是不可以轻易交诸于人,必须要交给一个你完全信得过的人,否则可能会给你自己招祸。” 这天底下,知道完整火药方子的,目前就只有李玄通师徒以及林昭三个人。 当然了,现在棣州火药署的那些匠人们,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火药这东西,目前最大的用途还是用来守城,对于整体的战斗力提升,不会特别巨大,如果李玄通很轻易的把这东西交出来,说不定就会有人起歹心。 至于李玄通的火药方子,会不会让长安禁军咸鱼翻身,林昭对此持乐观态度。 火药,只是一系列科技树的基础科技点。 另一个世界的火药,从发现火药到军事化的过程,用了数百年。 即便是数百年后,火药都没有能够完全替代冷兵器。 而青州的火药,已经在林昭的指引下飞速发展,远不是单单一个火药可以比拟的。 天子愣了愣,然后微微摇头:“那东西杀业太重,我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再弄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林昭:“林公子最好也少用此物…” 越王殿下哑然一笑。 “用还是要用的,我还要用它,替陛下镇守东北,扫平契丹呢。” 崔芷晴轻声道:“” 第八百四十七章 约束天子的手段 火药这东西,目前林昭在世界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在可见的未来里,平卢军的这种优势,可能会持续十年乃至于二十年。 在这种情况下,林昭绝对不可能因为一些圣母的念头,去自废武功。 与皇帝交流了一番之后,林昭离开了天子的辇驾,开始跟送行的人一一道别。 等到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告别了一遍,林昭来到了站在最后面的大将军齐师道面前,对着齐师道微微欠身,微笑道:“师叔,我要走了。” 齐大将军深深的看了一眼林昭,微微低眉道:“三郎能够信守承诺,我心里很高兴。” 越王殿下微微眯着眼睛,微笑道:“未知师兄何时离京?” 齐大将军轻声开口:“明日。” 林昭笑了笑:“也不用这么着急,师叔可以在长安多待一些时日,陪一陪长公主。” 齐大将军露出一口白气,声音沉重:“按照三郎的安排,我要去西北准备应付吐蕃人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口道:“那位出身胡族的北庭节度使,也派人进京恭贺新皇登基了,说明他还是大周的臣子,如果他肯全力配合朔方军,说不定还真有把康东平捉回长安的机会。” 十大节度使之中,北庭节度使呼延凖,是突厥人出身的胡将。 因为他的出身原因,在康东平造反之后,这位手握重兵的北庭节度使,一直按兵不动,没有任何动静,态度很是暧昧。 如今,这位姓呼延的节度使,也像朝廷派了使者恭祝新皇,那么说明还是有可以合作的可能的。 林昭低眉,微笑道:“这是好事情,康东平这厮在关中作孽那么多,绝不能让他在吐蕃逍遥法外,师叔努力一些,尽快将此人拿回长安问罪。” 齐大将军声音低沉。 “我尽量就是。” 两位节度使聚在一起,说了差不多一柱香之后,林昭对着齐师道拱了拱手,开口道:“师叔,时辰不早了,再不上路,便快要到中午了。” “青山不改,咱们爷俩来日再相见。” 说罢,林昭对着齐师道深深一揖。 齐大将军面色凝重,对着林昭也深深低头拱手。 “三郎保重。” 林昭行礼之后,对着齐师道笑了笑:“朔方军的兵权,现在应该都是二郎在打理,师叔将来可不要厚此薄彼,亏待了齐兄。” 齐家两兄弟,老大齐宣喜好读书,老二齐屏也喜好武事。 这段时间齐师道离开朔方,进入长安,朔方军便一直是少将军齐屏在打理。 齐大将军微微摇头,开口道:“这一点三郎放心,老二很敬重他的兄长,他们兄弟…” “会和睦的。” 林昭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与齐师道拱手作别。 这个时候,长安来送他的人,林昭都已经告别的差不多了,于是便来到了自己的马车面前,对着众人拱手,然后翻身上了马车。 这辆通体黑色的马车,在林昭上车之后,缓缓启动,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长安城东的官道上。 帝辇上的皇帝陛下,目送着林昭的离开,然后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回宫罢。” 大太监周振连忙低头,摆了摆手,命令小太监们抬轿。 辇驾刚刚起轿,里面的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去请宋王来。” 宋王李煦,也在送别林昭的队伍之中,新帝召见,他很快来到了帝辇面前,对着辇驾毕恭毕敬的下跪行礼。 “臣李煦,叩见陛下。” 辇驾里的李玄通叹了口气,开口道:“王叔不必客气,进来说话罢。” 很快,李煦便进入了辇驾之中,坐在了天子对面。 他看了看面前的皇帝陛下,微微低眉:“未知陛下召见…” “是有些事情,要与王叔谈一谈。” 天子看向李煦,缓缓说道:“越王离京之前,与朕说过,整个长安城里,宋王叔是最公忠体国之人,朕在长安城毫无根基,将来还需要王叔多多扶持。” “不敢…” 李煦连忙摇头,开口道:“佐助朝廷,乃是人臣本分,陛下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臣……” “力所必尽。” 天子点了点头,开口笑道:“朕前半生流落民间,现在初登帝位,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这段时间,王叔多来宫里走一走,教一教朕。” 宋王点头。 “陛下吩咐,臣……自当听命。” 皇帝陛下与李煦说了一些客气话之后,突然看了一眼后者,轻声问道:“王叔,你觉得…越王其人如何?” 李煦神色微变。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低头:“捉摸不定。” “臣也看不透他。” 李煦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开口道:“不过不管怎么样,如今长安城能够重新恢复稳定,朝廷能够重新恢复秩序,越王功不可没,而且…” 李煦缓缓开口:“他在长安的这段时间,臣曾经数次要杀他,他也察觉到了。” 宋王低眉道:“按理说,臣要杀他,他也应该要杀了臣,但是他却没有动手,还…还向陛下举荐了臣。” “这种气度,臣大约是比不上的。” 当初在武功县,以及后来的长安城里,李煦的确数次对林昭动了杀机,并且已经付诸了行动。 林昭赶走了王甫之后,便在长安城大权独揽,以当时的情况,他可以杀长安城里的任何人,甚至包括身在长安的齐师道。 自然也就包括李煦。 不过林昭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动手。 皇帝陛下低头想了想,然后微微点头。 “朕与越王,也相识十多年了,其人的确让人琢磨不透。” 他缓缓说道:“不过不管怎么样,就现在的朝廷而言,他于李家有功,总是不会错的。” 李煦低头称是。 这位宋王殿下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看了看皇帝,开口问道:“如果臣知道的不错,陛下的那位老师,应该是跟随越王一起去了青州罢?” 李煦缓缓问道:“这是他约束陛下的手段么?” 李玄通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 “是朕请求他,把师父带出长安的。” 皇帝陛下眨了眨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李煦。 “师父如果留在长安,恐怕会成为旁人约束朕的手段。” 第八百四十八章 弄瓦之喜 乌飞兔走,春去秋来,转眼间,已经是弘道三年。 从弘道元年到弘道三年,朝野难得的安定了三年。 这位来自于民间的天子,很能体会生民疾苦,因此这三年时间,已经战乱数年的关中,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再加上李玄通这个人,不怎么爱折腾,这三年时间里,要么是在甘露殿里读书,要么就是在政事堂里,跟几位宰相学习如何处理政事。 不过虽然他经常在政事堂,但是却基本上不怎么插手政事,只要政事堂几位宰相做得不是很过分,皇帝陛下一概点头答应。 正因为此事,长安城里一些好事之人,私下里把新帝称作“点头天子”。 当然了,点头天子也有点头天子的好处,在这种特定的时期,一个不折腾的天子,比起那位喜欢大兴土木的先帝,要好了不知道多少。 最起码,曾经一片乱象的长安城,现在已经渐渐恢复了一些生机。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州城,也迎来了第二次扩建。 这一次扩建,规模极大,青州的越王府召集了数万民夫,将青州城的城区,又向外扩张了一倍有余。 事实上,因为青州城这些年发展迅速的原因,城里的空间早已经不太够用了,即便没有扩城,城外也已经搭建了许多简陋的木屋。 之所以会有这么繁荣的场景,主要是因为青州城里的那位越王爷,大肆发展商业的原因。 因为大通商号的原因,青州的商业底子本来就不弱,林昭回到青州之后,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林氏商号上,同时大力发展商业,以至于现在,青州的商业极其繁荣。 要知道,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是很低的。 林简的小儿子林湛,哪怕是回越州耕田,也不愿意替林昭打理林氏商号。 可想而知,其他地方的商人地位,又该如何低下。 事实上,即便是那些在长安东西二市里挣了大钱的富商,在长安城里,也挤不进上层圈子里。 而越王爷,便很重视商人。 他从长安回来之后,便在越王府里宴请青州商人,三年以来,已经在越王府里摆宴十余次,请这些青州商人吃饭。 同时,越王府下属各州郡,也都有扶持商人的政策,以至于现在的青州城,成了大周东部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没有之一。 更重要的是,青州是靠海的。 弘道二年的时候,青州的港口就已经建了起来,如今已经成了大周东部最大的港口,每日来往商船数十辆。 这天是弘道二年的二月初十,越王府里再一次张灯结彩,设宴邀请青州城里的乡绅,富商,以及青州小朝廷里的一些重要官员。 平卢军里一些重要将领,也都一一到场。 今日,越王府弄瓦之喜,越王妃在一个月前生下了一个郡主,今日是小郡主的满月宴。 这是越王爷的第三个孩子。 前两个都是儿子。 大儿子,也就是越王府的世子林青,已经接近九岁,小儿子林权,也已经满了三岁。 可能是因为第一个女儿,越王爷很是开心,每日抱着这个大闺女不离手,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越王府前院,大宴宾朋,越王爷抱着自己的女儿出去转了一圈,便回到了后院,把孩子放在了谢澹然手里,微笑道:“夫人,你来抱一会儿。” 这个女儿,是越王妃谢澹然所出,也是他们夫妻俩的第二个孩子。 此时的谢澹然,已经与林昭成婚近十年了。 她伸手接过这个孩子,然后温柔的看了一眼林昭,轻声道:“夫君有公事要处理?” 林昭点头。 “刚才昭明先生让我过去一趟。” “公事要紧。” 谢澹然温婉一笑:“你去忙罢。” 林昭点了点头,刚走出两三步,便回头看了看谢澹然,苦笑道:“对了,青儿昨天又把家里的先生气个半死,我说话他不肯听,只有夫人说话才好用,等会夫人好好教训教训他。” 谢澹然微微白了林昭一眼,轻声道:“还不是你,平日里惯的他太厉害,弄得他全不怕你了。” 林昭微笑道:“也不是惯,这小子虽然顽皮,但是毕竟没有犯什么大错…” “你呀……” 谢澹然抱着小女儿起身,轻轻的瞥了林昭一眼,轻哼道:“你再这样放纵他,将来如何能够成器?” “你看人家二郎,刚满三岁,便可以背千字文了…” “个人秉性不同。” 林昭微笑摇头:“要我看,老大要比老二,要灵性一些。”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迈步离开了后院。 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节度使衙门之中。 林昭现在虽然在青州有一座越王府,但是越王府与青州没有关系,青州幽州以及二十多个州郡的上级衙门,是平卢节度使府。 因此,除了越王府之外,青州还有一座节度使衙门。 这座衙门距离越王府不远,只有几十步距离,平日里是长史沈徽主持。 到了节度使衙门之后,林昭很快在班房里见到了沈徽。 “昭明先生。” 林昭对着沈徽拱了拱手,满脸笑容。 沈徽沈昭明,现在是青州绝对的二号人物。 当然了,之所以他是青州的二号人物,主要是因为裴俭身在幽州,并不在青州。 如果裴俭赵歇都在青州,沈徽的第二的地位,便不太安稳了。 沈徽连忙起身,对着林昭低头拱手:“王爷。” 林昭看着沈徽,微微一笑:“昭明先生找我什么事情?” “有些事情,需要王爷决断。” 沈徽低头苦笑:“本来应当去王府求见王爷的,只是今日王爷弄瓦之喜,青州上下的官员大多不在其位,属下这里实在是太忙,脱不开身……” 林昭摇了摇头,有些不太好意思。 “是我给先生惹麻烦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接过沈徽递过来的两份文书,一一展开。 第一份文书,是幽州的战况。 三年前,林昭带兵返回青州,然后青州开始大暴兵。 至今,平卢军的人数明面上是十万人,但是暗地里有多少,恐怕只有林昭与裴俭两个人心里清楚。 兵力增上来之后,林昭并没有急着出兵与契丹人决战,而是分批次派遣新兵到幽州去,在裴俭的带领下殴打契丹人。 三年时间下来,契丹人已经替林昭训练出了大量优质的新兵。 而这份情报,是裴俭送来的。 大概的意思是,契丹人在一个月前大败突厥人,如今已经占据突厥大量土地,势力暴增。 林昭皱了皱眉头,打开了第二份文书。 这份文书,是长安送来的。 信封并未拆开,看起来是刚送到没多久。 林昭看向信封上的玄通二字,目光微动。 第八百四十九章 天下黍米 李玄通这个名字,是天子曾经用的名字。 在他重新回归宗室之后,写在宗府金册上的名字,便不再是李玄通,而是李玄。 天子李玄。 如今,天下人谁都知道长安的圣人名叫李玄,李玄通这个名字,已经被埋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如今,居然在长安的书信上又看到了这个名字。 更奇怪的是,如果是皇帝寄过来的书信,应该即便不是圣旨,也应该与圣旨没有多大区别,应当是长安的太监们亲自送来,不应该一声不响的出现在节度使衙门里。 林昭瞥了一眼沈徽,问道:“先生,这封信是如何送来的?” “与兵部公文一起送来的。” 沈徽微微低头,苦笑道:“因为幽州战事,兵部常有公文过来,属下原先还以为是普通的公文,直到看到信封上的名字,便赶紧让人请王爷过来了。” 林昭微微点头,伸手拆开了这封信。 信里的内容不长不短,内容也很简单。 林昭看完之后,神色有些复杂。 沈徽站在林昭身后,低眉问道:“王爷,是…是陛下的书信么?” 李玄通这个名字,虽然知道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早年李玄通曾经到过青州,帮着林昭弄火药,那个时候沈徽已经是青州行政部门的负责人了,因此他认得李玄通,也记着这个名字。 林昭微微点头。 “是陛下的私信。” 沈徽小声问道:“内容可说否?” “可说,没什么不可说的。” 林昭把信放回了沈徽手里,淡淡的说道:“三年前,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怕长安城里有人拿他师父的性命相挟,便请我把他师父带到了青州来,好生照顾,那时候我与他约定,什么时候他能控制长安局势了,便写信给我,让我把他师父送回去。” 说到这里,林某人眯了眯眼睛,眼神有些复杂。 “一转眼,三年时间过去了。” 沈徽站在林昭身后,微微有些诧异。 “听说咱们的这位陛下,在长安城里被人称为点头天子,他…如何能够控制长安局势?” “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才是最是厉害。” 林昭看了看沈徽手里的书信,微笑道:“他能给我写这封信,说明他对掌握长安城有一定的把握了,他是被他师父带大的,如果没有把握,不会给我写这封信。” 沈徽点了点头,他看了林昭一眼,问道:“那王爷您……要不要把老人家送回长安去?” 说到这里,沈徽顿了顿,低声道:“如果老人家与陛下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留在青州或许有用……” “这倒不必。” 越王殿下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淡淡的说道:“我当年应承他的事情,当然要信守承诺,况且如今的青州……” 林某人自信一笑:“也不需要依靠一个老人家来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长安城方向,似乎远隔千里之外,看到了那位坐在长安城里的天子。 “让我有些好奇的是,三年时间,他信中所说的掌控长安,到底掌控到哪种地步了。” 沈徽微微欠身,开口道:“王爷,长安城的事情倒可以放一放,幽州那边的事情有些召集,要您来拿方向。” 他沉声道:“契丹人这一次大败突厥,锐气更盛,裴将军说,他们在幽州之外大量集结,准备强攻幽州,兑现当年康贼许给他们承诺。” 林某人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他扭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缓缓说道:“这三年时间,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一次打疼了他们,他们就不肯替我们来练兵了。” 说到这里,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眼中凶光隐现。 “突厥人已经日落西山,吃败仗并不奇怪,如果这些契丹人敢大肆进攻幽州,我会让他们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沈徽,微笑道:“这件事,回头我亲自给裴将军写信安排,昭明先生就不要过问了。” 林三郎笑容平和。 “先生还有别的事情么?” “还有…” 沈徽面露难色,低声道:“王爷您,上两个月交待下来的事情,让各州郡以考试取官吏,这件事已经传到了长安去,长安城里的官员,御史,都在骂王爷您私设科考,说您有……” “有割据立国之嫌…” “什么叫割据之嫌?” 越王爷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咱们从永德五年长安陷落开始,不就已经开始割据了么?” 沈徽面露苦笑。 “王爷,这些话,是不能放在明处的,无论如何,平卢节度使府,依旧是大周的官赎,朝廷里那么多人弹劾王爷,毕竟对咱们不利……” “没什么不利的。” 林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他们不嫌废纸,就让他们弹劾去,朝廷真要是拿我们有办法,本王现在已经死了几十次了。”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赵甫平在长安如何?” “尚好。” 沈徽低声道:“赵将军仍是禁军副将,平日里负责禁军的训练,如今关中渐渐恢复了生息,朝廷的禁军人数,也近十万人了。” 说到这里,沈徽顿了顿,继续说道:“赵将军今年已经两次来信,说想要返回青州了…” 林昭想了想,摇头道:“既然他在禁军过得不错,那就继续留在长安罢,回青州的事情,过两年再说。” 林昭看向沈徽,微笑道:“现在咱们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扩城的事情,城外数万民夫不能断了粮食,也不能亏待了他们。” 越王殿下轻声道:“这一次扩城弄得好了,以后青州城就是天下除长安洛阳之外,有数的几座大城之一了。” 沈徽也跟着笑了笑:“即便是现在,青州的人口已经距离洛阳不远了。” 这位年过半百的读书人轻声感慨:“属下是土生土长的青州人,王爷您到青州,不到十年的时间,青州便已经天翻地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属下是绝对不敢相信的。” “非我一人之力。” 林昭轻声道:“重要的是,那些在青州做生意的商人,他们带来了财富,带来了人口,也带来了繁荣。” “青州城的商人,替咱们养活了一半平卢军。” 沈徽微微点头,轻声道:“属下从前觉得,商人都是借奸巧夺民利的小人,如今看来,这些商人…的确能够繁荣一地。” 话说到这里,沈徽长长的叹了口气:“只不过天下之黍有数,商人无非买东卖西,是损别地以利青州…” 这就是这个时代士大夫对于商人的看法了。 林昭微微摇头。 “大商人可以聚集资源,集中生产,效率是要高上不少的。” 越王爷伸手拍了拍沈徽的肩膀,微笑道:“天下之黍未必有数,况且天下除了吃饭,还要穿衣,商人虽然逐利,但用的好了,也可以利国利民。” 第八百五十章 掌控长安 在节度使府处理了一些杂事之后,林昭便换上了一身便服,来到了青州城里。 此时青州城的外围正在扩建之中,街道上免不了尘土飞扬,一路走来颇有些狼狈。 从前林昭在长安的时候,不管是去哪里,身边总会有数十个近卫陪伴,但是现在是在青州,他的大本营里,铜钱卫遍布青州上下,他在青州城里,基本上就是绝对安全的。 在节度使府外行走了没多久,林昭便在一处道观门口停了下来。 现在,青州城已经接近十万户,这个规模的城市,在整个大周可以稳稳排进前五,甚至可以排进前三。 正因为如此,城里自然而然衍生出了种种产业,其中就包括道观与佛寺。 林昭来到的这个道观,是长安城玉清观在青州的“分观”,早年是玉清观那位赵天师亲自在青州建立起来的。 这座道观建成之后,赵天师主持了几年,便飘然远去了。 三年前,林昭带着纯阳观的老观主来到青州,因为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便索性让他住在这座道观里。 这座道观规模不小,观中的道士有二三十人,林昭本来想让他当这座道观的观主,但是老道士婉言谢绝,就在这座道观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道士,每天除了与观里的道士们一起讨论丹道之外,便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炼丹。 三年时间,这位老观主弄出了五六次爆炸。 来到了这座道观之后,赵天师的徒弟很快迎了出来,对着林昭毕恭毕敬的行礼:“王爷。” 林昭没有理会这些人,而是开门见山的说道:“我要见李道长。” 这群道士立刻低头,毕恭毕敬的说道:“王爷随贫道来。” 没过多久,林昭就在这些道士的带领下,来到了道观后院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里。 领头的道士对着林昭低头苦笑:“王爷,李道长平日里喜欢炼丹,经常…经常炸开,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一个人单独居住…” “我知道了。” 林昭挥了挥手。 “你们且退下罢。” 一群道士恭敬低头,然后纷纷退了下去。 林昭走到小院子门口,敲了敲门之后,很快就在院子里,见到了精神头还算不错的李老头。 越王殿下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踱步走了进去,看向老道士。 “老观主近来可好?” 老道士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林昭,微微低头:“老道到青州之后,吃得好,睡得好,最怕见到的就是王爷你,如果王爷不来找老道,老道就一切都好。” 林昭看了看老头,缓缓摇头:“老观主大抵是觉得,我会用你来威胁长安的天子,如果真是这样想,那就把我想的小了。” 越王殿下在院子里,径自坐下,然后淡淡一笑:“事实上,我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威胁陛下的。” 老道士在林昭对面坐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已经奔三的越王殿下,微微低头:“那王爷今天亲自来,是为了……” 林昭没有说话,伸手从袖子里取出那封长安送来的书信,淡淡的说道:“老观主请看,你的那位弟子,想要把你接回长安了。” 老道士接过这封天子的亲笔信,来回看了好几遍之后,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陛下他…心思醇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三年之内控制长安,这封信,多半是他被人哄骗了才写出来的…” “我原先也这么想。” 林昭坐在老道士对面,淡淡的说道:“我猜会不会是宋王想要把老观主接回长安,然后借老观主之手来控制圣人,但是现在看来,这个可能性不大。” 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看向老道士。 “从弘道二年,也就是去年开始,朝廷的宗府开始对宗室严加管控,短短一年时间,宗府已经将十几位宗室夺爵,贬为庶人。”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缓缓说道:“这十几个宗室当中,有三位是中宗皇帝的皇子。” 当今圣人,与中宗皇帝一系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为圣人的祖父祖父,生父生母,都是死在中宗手里,死在中宗朝的司宫台手里。 三年前当今圣人刚即位的时候,林昭的舅父郑通,便跟他说过,这位皇帝只要能够坐稳帝位,早晚会清算旧怨。 虽然现在弄不清楚,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就目前的现状看来,天子对于中宗一系的报复,已经开始了。 虽然还没有见血,但是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因为不管是在朝廷主政的宰相曹松,还是一心辅佐皇帝的宋王,都与中宗皇帝一系,有莫大渊源。 曹松本就是中宗朝的宰相,而宋王李煦,虽然不算是中宗一系,但是他早年与先帝交好,关系莫逆。 如果皇帝没有在长安取的一定程度的主动,那么这些宗室应该就不会被处理。 老观主神色微变,他抬头看向林昭,皱了皱眉头:“难道近三十年时间,老道还看不透一个人?” “那也未必。” 林昭摇头,缓缓说道:“三十年当然足够看透一个人,只是时移世易了,如今玄通道兄已经不再是纯阳观的那个小道士,心中想的自然与从前不一样。” 他看向老道士,微笑道:“道长愿意回长安否?” “如果道长愿意,我这就派人送道长回长安。” 老道士神情微动。 老实说,他心里肯定是想回长安的,倒不是说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而是他从小把李玄通养大,两个人之间情同父子,他现在年纪也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一命呜呼,自然想着去长安看一看李玄通。 老道士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老道若是想回去,王爷…肯放我回去么?” “这个当然。” 越王爷不假思索的说道:“当年他要我应承照顾道长的事情,不然不肯登基,我既然应下来了,自然要说到做到。” 林昭微笑道:“道长想什么时候回长安,便什么时候回长安。” “那好…” 老道士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老道…年纪大了,近年只觉得腿脚也不太灵便了,说不准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既然王爷肯送老道回长安,老道……也想回去看一看长安人物。” 他本身就是关中人,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选进东宫。 此时,他当然想要落叶归根了。 “那好…” “明天我便派人,把道长送回长安去。” 林昭看向老道士,微笑道:“道长回了长安之后,面见陛下,记得替我转告陛下,就说林昭信守了当年的承诺,没有食言。” 老道士低眉道:“假使能活着见到陛下,老道一定转达…” 第八百五十一章 林家的内卷 李玄通究竟有没有掌控长安城,对于平卢军来说其实并不是特别重要。 因为即便现在整个朝廷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平卢军。 而且李玄通这个人,即便有了替父祖报仇的心思,多半也没有南征北战的心力,他坐在帝位上,平卢军可以安心发育。 就以现在平卢军发展的速度来说,再过两年,平卢军的战斗力就会达到全盛,到时候林昭在与契丹人掰手腕的同时,还可以分兵出去,把太原的王甫给平了。 平卢军仍旧是大周的军队,因此其他的节度使,林昭是没有办法碰的,不过王甫现在已经是大周的叛臣,林昭去打太原,名正言顺。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摆在林昭面前的另外一件大事,是即将准备入侵的契丹人。 他离开了道观之后,先是吩咐了一番赵成,让赵成安排人手送老道士回长安。 安排好了这件事之后,他便回到了越王府,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 整个越王府里,就数林昭的书房面积最大,书房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书,以及节度使府送过来的一些需要他亲自处理的重要文件。 越王府的这个书房,就是整个青州小朝廷的核心,整个越王府里,也就林昭的两个夫人能够随时进出书房,帮着他整理一些文书。 当然了,谢澹然毕竟从小没有接触过这些,对于些文书也不敏感,平日里负责林昭秘书工作的,主要是越王府的侧妃崔芷晴。 回到了书房之后,林昭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准备提笔给幽州的裴俭写信。 他刚提笔写了几十个字,便觉得有些不妥,将废纸捏成纸球,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林昭一连写了三四遍,都觉得不太合适,全都变成了废纸。 在这个时候,一身淡紫色宫装的崔芷晴,端着一碗热茶走了进来,她把热茶放在林昭身边,轻声问道:“什么事情,让夫君这样烦心?” 林昭伸手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之后,微微摇头苦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契丹人不太安分,现在正在幽州城外集结,估计再有半个月,幽州将会有一场大战。” 崔芷晴站在林昭身边,帮着他研磨,然后轻声道:“咱们家在幽州的兵力,应该不至于惧怕契丹人才是。” “怕到不至于怕。” 林昭低眉道:“平卢军的一半兵力都在幽州,那边的火器营都有一万多人,真打起来,我们不但不会吃亏,甚至还能给契丹人来一下狠的,只是……” 崔芷晴很懂林昭的心思,站在一旁轻声笑道:“只是这样一来,夫君藏拙三年的功夫,就白费了,是不是?” 林昭哑然一笑:“六娘简直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三年前,平卢军占据长安的时候,林昭的势力就已经让长安城里所有人忌惮,因此他回到青州之后,刻意韬光养晦了一段时间。 这三年时间里,平卢军的兵力数量,一直成谜,只有林昭与裴俭两个人知道。 除此之外,幽州那边的驻军几乎隔几个月就会换成新兵,因此幽州抵御契丹人的战绩,不会太好看。 而那些被战火淬炼过的新兵,在成为老卒之后,便会被林昭从幽州调集,转移到其他地方训练。 在铜钱卫细致的情报工作下,这些兵力虽然不能完全隐藏,但是足以让其他势力看不透了。 更因为平卢军的兵力常常莫名其妙的消失,也会让其他势力误判,觉得平卢军在应对契丹人的过程中,伤亡惨重。 越王殿下微微低眉,开口道:“这几年,咱们藏头露尾,终于变得不怎么起眼了,可是契丹人大举来攻,又不得不挡,如果咱们打退了大股契丹人,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忌惮……” 说到这里,林某人目光微凝:“我还准备等过两年,悄悄摸摸的拿下太原呢。” 按照林昭原先的计划,等平卢军的战斗力接近巅峰的时候,到时候可以明面上在幽州与契丹人死磕,背地里分兵前往太原,将河东军的地盘吃下。 王甫的地盘,是与原先范阳九州接壤的。 林昭现在实际控制的州郡,远胜当年的范阳军,他的地盘自然与王甫接壤。 如果能够拿下河东军的地盘,那么林昭就可以把另一个关口握在手里,到时候他就是真正掌握整个大周的东北。 与此同时,他也能真正直面契丹人与突厥人两股异族。 到时候,他也不用再担心王甫这老家伙,北上投靠突厥人了。 崔芷晴站在林昭旁边,低眉道:“夫君,如果咱们兵力足够的话,现在也可以试一试。” 她声音轻柔:“让赵歇将军带兵在幽州,正常抵御契丹人,然后命令裴将军领兵,从定州,恒州,直扑太原。” 林昭微微摇头:“这个法子我也想过,但是这一次突厥人来头不小,两面作战的话,对于咱们来说有些吃力……” “拿不拿得下太原倒是两说,可一旦幽州失守,被契丹人闯了进来,我这个平卢节度使,便对不住幽州百姓了。” 此时,林昭面前的茶水已经空了,崔芷晴上前,替林昭倒满,然后轻声道:“夫君,这些东西你在书房里一个人想,是想不出什么头绪了,妾身觉得,应该请军中的诸位将军坐在一起,这样才能知道,到底能不能打。”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 “是这个道理。” 他低头想了想之后,沉声道:“也好,我许久不曾去幽州了,明日便动身,去一趟幽州。” 说着,他又低头喝了口茶,然后抬眼瞥了一眼崔芷晴,轻声道:“六娘啊。” 崔芷晴温婉一笑:“夫君你说。” “听说,你已经在逼着权儿背千字文了。” 林昭摇头苦笑:“他才三岁,会说话都没有多久,如何能这样催逼,还是要温和一些的好。” 崔芷晴在林昭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看向林昭,轻声道:“妾身也是没有办法。” “按现在天下的局势来看,将来咱们越王府,多半要面对天下诸侯,权儿多一些本事,也能替他兄长分担一些,再说了……” 崔六娘偷偷的看了一眼林昭,轻声道:“我听母亲说过,夫君你三岁的时候,不仅可以背千字文,都可以读经书了,权儿是你的儿子,应该不会太差才是…” 听到这里,林昭有些无语了。 他的母亲林二娘,老喜欢跟两个媳妇,说他小时候的事情。 他刚出生,便有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与普通的小孩自然不一样。 大儿子早年背书的时候,谢澹然与现在的崔芷晴一般无二。 但是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 越王殿下微微摇头,开口道:“还是莫要催逼太甚,让权儿开心几年罢。” 崔芷晴目光转动,温婉一笑。 “都听夫君的。” 第八百五十二章 尚能战否 因为事情有些紧急,这一次林昭没有坐马车,而是领着百余骑,一路骑快马从青州赶往幽州。 青州到幽州并不是很近,足有八百余里,好在众人不必爱惜马力,在第三天下午,才勉强赶到了幽州城。 此时的幽州城,也与当年范阳军治下的幽州城不太一样了。 幽州,是林昭麾下最为重要的州郡,几乎没有之一,早年在康东平治下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军镇,如今除了军镇的作用之外,还充当了与契丹人交易中转的责任。 虽然这几年来,双方屡有摩擦,甚至还动过不少次手,但是林昭并没有禁绝与契丹人的贸易,他的林氏商号与大通商号,一直在跟契丹人做生意,主要是跟他们采买动物毛皮,以及药材等等。 现在的幽州城,也有六七万户人,比起从前康东平治下的时候,要繁荣不少。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边镇,常有战事,这里的人口甚至可能会超过青州。 因为事先打了招呼,林昭还没有到幽州,裴俭与赵歇两个人,就远远的把他迎进了军营里。 到了军营之后,裴俭便把林昭请进了帅帐之中坐下,众人都落座之后,这个大胡子将军满脸笑容,对着林昭憨厚一笑:“王爷,契丹人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咱们幽州尽可以应付的下,您不用亲自跑一趟。” 林昭没有说话,又看向了一旁的赵歇。 赵歇,现在自然是裴俭的副将, 不过裴俭带兵西进的时候,他在幽州主持了很长时间的军务,因此在幽州的地位,并不比裴俭差上多少。 赵歇这个人,性格要严肃一些,他微微低头,开口道:“王爷,契丹人近年人口暴增,这一次他们估计会纠结近五万人进攻幽州,这些契丹人战力强横,正面已经完全不输突厥精锐……” “不过如裴将军所说,咱们据城而守,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越王爷目光微凝,没有直接说战事的问题,而是开口问道:“幽州新上任的刺史,与你们配合的还好罢?” 幽州刺史,应该是整个青州小朝廷里,除了沈徽之外最重要的文官了。 前些年,因为幽州是前线的原因,必须军政合一,因此幽州刺史是赵歇在兼任。 但是随着这些年青州小朝廷的局势稳固,在沈徽的建议下,节度使府在弘道元年的年末,向幽州派遣了一个刺史。 这个刺史姓周,单名一个伏字,乃是沈徽沈昭明的同年进士,同样也是青州人,与沈徽相交莫逆。 在永德年间,周伏便在青州小朝廷为官了,不过那个时候他是在青州左近的莱州做刺史,一直到一年多以前,才在沈徽的建议下,被调任幽州。 不提起这个幽州刺史还好,提起这个幽州刺史,裴俭立刻便黑了脸。 就连性格沉稳的赵歇,也目光闪动。 林昭坐在主位上,将两个主将的表情看在眼里,他继续问道:“怎么?他与二位配合的不是很愉快?” 裴俭闷哼了一声,看向赵歇:“我嘴笨,你来说。” 赵歇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口道:“王爷,这位新任刺史就任幽州,已经差不多一年半时间了,别的方面倒没有什么,就是行事太过古板…” “幽州军的钱粮,一般是幽州刺史府支取,不够的再从其他州郡调用,但是这个周刺史,每一次运送钱粮,点验之后就不肯再出一点粮食了,有时候咱们多抓了一些俘虏,军中的粮食便不够吃了。” 说到这里,赵歇顿了顿,开口道:“再有就是,刺史府对于幽州军过于苛刻,他就任以来,刺史府已经抓了咱们军中近百将士了,军中将士,差点就跟刺史府起了冲突…” 说到这里,赵歇微微低眉,开口道:“总之,这位周刺史虽然事事按规矩办事,但是这一年多来,幽州军远没有从前那样舒服了,不少将士还跟末将告过状……” 林昭点了点头。 他低眉道:“从前赵将军兼任幽州刺史的时候,幽州军需要幽州,蓟州,檀州,以及妫州四州的钱粮供养,有时候还需要从其他州郡再调钱粮过来,但是周伏任刺史以来,只幽州一州,便可以供养幽州军八成钱粮……” 赵歇脸色微变,立刻起身,半跪在林昭面前,低头道:“王爷,这是因为幽州近两年以来,人口增长,再加上……” 林昭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赵大哥你是武人出身,理政弱一些是正常的,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 林昭上前,把赵歇扶了起来,开口道:“只是这位周刺史,打理政务的确有一套,即便幽州军有些不舒服,我也希望二位将军克制一些。” “毕竟……” 林昭微笑道:“毕竟他也没有短过幽州军一粒粮食。” 裴俭与赵歇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林昭的意思,当即立刻点头:“末将遵命!” 林昭看了看两个人的表情,笑了笑:“不过既然幽州军有些不舒服,那么从今以后,我让林氏商号每个月再送一千石粮食送到幽州军来。” 一千石粮食,可以让一千多将士饱饱的吃一个月,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已经不算少了。 两个将军都面露喜色,连忙对着林昭低头致谢。 越王爷重新坐回了帅帐里,看向两个将军,缓缓开口:“好了,接下来,我们说正事。” 他看向帅帐里的护卫,沉声道:“你们都出去,在帐外候着。” 帅帐里的人很快都统统离开,只剩下林昭与幽州军的两位将军坐在帅帐里。 等所有人都走完之后,林昭低头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之后,看了看两个将军,沉声道:“二位,我连夜从青州赶过来,不只是为了城外的契丹人……” “说正事之前,我想问一问二位,这一次抵御契丹人,最少需要多少人?” 两个将军对视了一眼,最终裴俭看向林昭,低声道:“王爷,咱们幽州军现在差不多在四万人左右,想要守住契丹人,怎么也要三万人才成。” 裴俭苦笑道:“这还是要在火药充足的情况下,毕竟那些契丹人,打起来实在是太凶悍了。” “那就留三万人在幽州。” 林昭看向赵歇,开口问道:“赵大哥,你带三万人留守幽州,守得住么?” 赵歇目光凝重,起身对着林昭深深低头:“王爷,末将可以守住。” “好……”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裴俭,咧嘴一笑:“裴叔,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裴俭愣了愣,然后情绪有些低落。 “已经年过花甲了。” 越王爷呵呵一笑。 “花甲老将,尚能战否?” 第八百五十三章 清扫卧榻之侧 林昭的部将之中,目前驻守青州的青州将军齐胜,算是各方面都比较均衡的,而裴俭与赵歇两个人,就是特征鲜明了。 裴俭这个人,完全不懂得如何打理细务,幽州军中的细务,都是赵歇在打理,裴俭心里想的,只有两个字。 打仗! 而相比较来说,赵歇这个人性格沉稳,甚至能够在幽州兼任好几年的刺史,却没有让幽州的政务出大问题,是个难得的守将。 林昭与裴俭西进长安的时候,就是他在幽州驻守,那个时候的幽州只有两万人左右,但是在他手中,依旧固若金汤。 裴俭听到林昭这番话,目露精光。 他霍然起身,直接看向林昭,神情有些激动:“小…小相公,你…你要造反了?” 林昭有些无语。 他苦笑摇头:“不是要造反。” 越王爷伸手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桌子,沉声道:“而是要取太原。” “太原的河东军,就在咱们卧榻之侧,而且早年咱们在关中,跟他们结了仇,这段因果,怎么也是要有个了断的。” 林三郎面无表情,缓缓的说道:“河东军在,咱们便如同睡在一张狭窄的床上,无法翻身。” “灭了平卢军,便畅快的多了,不仅可以亲自把握东北门户,将来是进是退,都在我们。”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本来这件事情,我是准备再过两年再办,因此这几年时间,平卢军一直在尽力隐藏战力,以免被旁人所忌惮,但是这一次契丹人全力进攻,咱们又不得不防,一旦显露战斗力,大周朝廷以及其他节度使,都会盯着我们……” “不如索性借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给办了!” 林昭声音低沉:“契丹人大举进攻,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出兵太原,咱们正是要这个出其不意。” 越王爷看向裴俭,缓缓说道:“裴叔,你敢打这场仗么?” “敢,有什么不敢的?” 裴俭爽朗一笑,开口道:“我已经六十多岁,说不定哪天就伸腿瞪眼了,前些天我还跟赵大说,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打大仗,小相公这就来寻我了。” 赵歇是赵家寨同辈之中的大哥,因此被他叫做赵大。 “打完这场仗,死了也不枉此生!” 林昭伸手,拍了拍裴俭的肩膀,笑道:“裴叔可不能死,你家的那个儿子今年才几岁?我还等着裴叔把他培养成将军呢。” 裴俭原先是没有儿子的。 他年轻的时候陪在郑温身边,后来在禁军做了翊卫中郎将,但是他年轻的时候比较混,经常喝酒,青楼倒是没少去,就是没有正经成家。 裴俭做翊卫中郎将之后没多久,郑温就出事了,于是他就更没有了成家的念头,一门心思想要给郑温报仇,后来事发坐了牢,许多年之后才被郑通救了出来,辗转到了青州,成为林昭的部将。 到青州的时候,他就已经五十多岁了。 见他无儿无女,林昭便给他在青州找了个会照顾人的女人,前些年生下了一个儿子,算是老来得子。 他的儿子,至今也就六七岁。 “有小相公在,我不担心。” 裴俭爽朗一笑:“我死了,小相公也会替我把他看大。”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林昭咳嗽了一声,看向两个将军。 “既然二位都没有问题,那我们来商量一下具体的章程。” “取地图来。” 眼下的幽州军,已经不是刚成立之时一穷二白的模样,军中自然有很精细的地图,赵歇起身,很快就找来一张很大的地图,平铺在帅帐之中的地上。 林昭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指着太原府的方向,沉声道:“从幽州到太原,要经过易州,定州,恒州。” “其中,易州与定州,都是咱们地方,只要小心一些,分散行军,被发现的几率不大,不过恒州现在,还在朝廷手里,这就有些麻烦了。” 裴俭咧嘴一笑:“王爷放心,最多两天时间,末将就能拿下恒州!” “打自然是能打的下来的。” 林昭皱眉道:“只怕会惊动河东军。” 河东军那次在关中被林昭与齐师道围攻,元气大伤,回归太原之后虽然征募了新兵,但是至今没有恢复元气。 更要命的是,河东军除了太原府之外,就只有忻、代、岚三州作为屯田州,即便恢复元气,兵力上限最多也就是四五万人而已。 这点兵力,正面打林昭是绝对可以吃得下的,就怕提前惊动了王甫父子,让他们给逃了。 林昭指了指太原府北方,低眉道:“他们的北边,就是突厥,一旦被他们提前发现我们大军压境,这父子俩多半会北逃,投靠突厥人。” 越王爷声音低沉:“咱们这一次的目的,除了拿下河东军的地盘之外,更重要的是吃掉河东军,不能让他们北上,成为新的威胁。” 突厥人已经不复一百多年前的凶悍,如今甚至被刚兴起的契丹人追着打,如果王甫父子带兵逃到北边去,一定可以在北边占据一块地盘,到时候久而久之,就会变成新的威胁。 赵歇盯着地图上的恒州,有些出神。 “王爷,这件事可以从恒州刺史身上做文章。” 林昭点头:“铜钱卫已经动身赶往恒州了。” “除了恒州之外,还有一点就是…” 林昭看向裴俭,声音沙哑:“这场仗,动作一定要快,最好在半个月乃至十天之内,打掉河东军!” “如果再慢一些,朝廷那边就会反应过来,多半要插手进来,甚至朔方军可能都不会袖手旁观!” 赵歇皱眉道:“王爷,河东王甫,不是朝廷的反贼么?朝廷如何会帮他们?” 林昭冷笑道:“王甫与太子一起刺杀先帝,这件事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是王甫逃回太原之后,朝廷只夺了他的爵,却没有定他的罪,到现在依旧态度暧昧。” “朝廷一来是奈何不了河东军,二来也是想用摆在中间的河东军,来牵制我们。” “如果朝廷知道了我们兵进太原,不太可能袖手旁观。” 裴大将军咧嘴一笑:“长安城里的那个道士皇帝,不是与小相公交好么,他会因为一个河东军,与小相公翻脸?” 林昭摇头。 “一旦到了这种关乎朝廷核心利益的时候,就不是某一个人可以做决定了,到时候朝廷要做什么,他这个皇帝多半也左右不了。” “不管怎么样…”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低声道:“只要我们能在半个月内吃下太原,朝廷即便有所动作,也不可能来得及,到时候他们捏着鼻子也会认下这件事。”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裴俭。 “这一次兵进太原,我从幽州军抽调一万,青州军里抽调两万,棣州,沧州这边零零散散也能凑出一万多人。” “裴叔有把握否?” 第八百五十四章 林字王旗 “拿下太原肯定没有问题。” 裴俭看向林昭,微微低头:“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小相公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能拍胸脯保证拿下太原,但是半个月时间就有只有五六分把握了。” 说着,裴俭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即便朝廷知道我们去打太原,应该也不会派兵…” 裴将军微微一笑:“即便朝廷派了兵,他们那个新组建的长安禁军,也不会有什么战斗力,再说了,禁军的副将,不还是我们的人么?” 林昭面色平静,没有说话。 赵歇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王爷,不管怎么样,平卢军还是大周的臣子,咱们无有朝廷文书便去打太原,恐怕会予人以话柄。” “这个容易。”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我会拟一份奏书,等到我大军开到太原城下,再派人送到长安去。” 他看向自己麾下的两个部将,淡淡的说道:“二位将军只负责打仗的事情就好,朝堂上的事情,我来负责。” 两个人这才恭敬点头称是。 接下来,这三个平卢军的最高决策层坐在帅帐里,整整商议了一整天。 在商议的过程中,三个人都没有离开帅帐,只是让人送了点酒菜进来,边吃边谈。 到了很晚的时候,三个人才各自回营帐里休息。 第二天一早,裴俭带着林昭的腰牌以及平卢节度使府的文书,带领一百骑离开了幽州。 他是要去棣州以及沧州调兵。 而林某人,则是留在了幽州,来到了幽州城墙上,看向城北的契丹方向。 赵歇毕恭毕敬的站在林昭身后。 其实,幽州并不是大周的真正边界,幽州往北的檀州,营州,才是大周的边疆,只不过契丹人近几年频频扰边,这两州都不太安宁,林昭已经把大部分檀州营州的周人,迁移到了南边。 青州与幽州的人口暴增,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林昭主持的人口迁移。 林昭看向北边,回头瞥了一眼赵歇,开口道:“契丹的那个新统领耶律灼,似乎年纪不大吧?” “是不大。” 赵歇低眉道:“耶律灼是永德二年才继任契丹部首领,那个时候他才十八岁,算起来,其人…与王爷年纪相仿。” “这个耶律灼,很是了不起。” 赵歇低眉道:“他接手契丹的时候,契丹虽然已经有兴旺之相,但是毕竟还是一个只有二十万人口的部族,短短十年时间,对突厥人是数战数胜,抢掠了大量突厥人口,以至于现在的契丹部人口暴涨。” “这个人,野心勃勃。” 赵歇这几年都在与契丹人打交道,因此对于契丹人很是了解。 “他屡屡扰边,目的是想趁着大周虚弱,拿下大周的幽燕,有了幽燕之地,他们契丹人才有立国的本钱,这一次他们兵进幽州…” “几乎是举族之力了。” 城墙上的越王爷,目光深邃。 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现在的大周东北,应该会是什么模样。 康东平无力并吞中原,如果没有自己以及没有平卢军,那么康东平应该能够支撑到现在,不过他即便可以支撑到现在,也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但是,大周内部诸侯混战的情况下,肯定无力顾及东北边疆,如果这个时候契丹人大举南下,还…… 还真有可能给他们拿下幽燕,取得所谓的立国之基。 想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 “一个部族有兴旺之相当然是好事,只可惜他们挑错了对手。” “赵将军。” 赵歇恭敬低头:“末将在!” “在幽州城上,悬挂我的王旗。”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告诉这个契丹人,我来了。” 赵歇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恭敬低头:“末将遵命!” ………… 很快,幽州城上挂起了数面大旗。 有的大旗上绣“林”字,也有大旗上绣“越”字,旗面有近两丈,迎风招展。 挂起了王旗,就说明林昭本人到了幽州。 这不只是挂给城外的那个契丹人看的,也是挂给长安城里的那些人看,挂给所有盯着林昭的人看。 林某人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自己到幽州了,并且要亲自迎战契丹人。 这其实并不是林昭从前的行事风格。 他是个很低调的人,凡事如果不用自己出面,他就不会出面,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必须要高调一些,把那些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幽州来,吸引到他身上。 在王旗挂出来之后,赵歇亲自部署了林昭的个人安保工作,在原先护卫的基础上,新增派了一个校尉营,十二时辰轮值,保护林昭的安全。 从前的越王爷,行踪都是隐蔽的,一般人想要知道他在哪并不容易,因此安保工作就要轻松一些,但是现在林某人已经明牌了自己的行踪,自然要增强守卫。 毕竟林昭回到青州的这三年来,就面对了不下五十次的刺杀。 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林字王旗挂在幽州城墙上之后,越王爷亲临幽州督战的消息,很快遍传天下,自然也传到了北边契丹人的耳朵里。 关外柳城之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壮汉子,正在大帐之中大口喝酒,手里握着一根鹿腿,用嘴巴狠狠的扯下了一块肉。 一个周人模样的商贾,跪在这个汉子面前,毕恭毕敬:“大汗,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两天前,幽州城悬挂林字王旗,那位坐镇平卢的越王,应该是亲自到了幽州,准备……” 这个中年商人顿了顿,然后深深低头:“准备抵挡大汗兵锋。” 这个粗壮大汗,就是契丹部现在的首领耶律灼。 耶律灼在弘道二年大败突厥人,便不再受突厥人的气,开始自称可汗,但是这个称号至今没有受到大周以及突厥的认可,目前还处于自嗨阶段。 耶律灼把手中的鹿腿甩在一边,用手扣了扣牙缝里的肉丝,瞥了一眼这个中年商人,淡淡的说道:“是周人里的那个很年轻的藩王?” 中年商贾低头,开口道:“回大汗,这位越王,年纪…应该与大汗仿佛。” “哦?” 耶律灼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们周人的大官,都是一些胡子花白,走不动道的老头,不成想居然也有一些年轻人,这样也好。” “等老子推平的幽州,打进青州城,再把那个什么越王捉来我帐下听用,你们周人便知道我们契丹人的厉害了。” 呼延灼站了起来,看向幽州城方向,冷笑道:“只希望这个越王,不要像之前的那些周将一样,只会缩在城里当乌龟。” 第八百五十五章 渔阳城下的会面 三年前,林昭带兵西进长安的时候,平卢军只是勉强成型。 甚至就连他带去长安的那些兵马,在最开始出兵的时候,也只是一半老卒一半新兵,并且还一路收编,一直到打进长安之后,他带着的三万多平卢军才勉强成军。 但是现在不太一样了。 他从长安回到青州之后,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发展青州的商业,平卢军的战斗力。 如今平卢军明面上就有十万兵马,而且全都是成战斗力的编制,尤其是幽州的这四万多幽州军,战力已经全然不逊色于当年的范阳军。 更重要的是,现在林昭麾下的平卢军,每一个都尉营都会配备一个校尉营编制的火器营! 也就是说,平卢军里,有四分之一的兵力是火器营! 这个比例,基本上就是这个时代火器营能够占总人数最多的比例了。 虽然火药至今,已经暴露在世人面前五年的时间,其他节度使或者其他势力,多多少少可以弄出来一些威力不等的火药,但是想要像林昭这样,有规模的形成战斗力,还差的很远。 林昭从永德三年来到青州之后,就开始琢磨火药,虽然正是配备军队只有五年时间,但是他研究这个已经超过八年。 毫不夸张的说,平卢军就是这个时代的火药大师,论对火药的理解,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够比拟平卢军。 虽然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可见的未来里,十年二十年后,这些平卢军出身的火药匠人,匠师或者一些擅用火药的底层将领,可能会被其他势力用大代价挖过去奉为上宾,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火药技术并没有大规模泄露。 林昭仍然有绝对的优势。 因此在这场应对契丹人的战争中,守住幽州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区别只在林昭想不想取得更大的战果。 幽州城头上,林字王旗飘扬五天之后,营州聚集了超过一万契丹人,作为契丹人的先锋军,开始向幽州推进。 身为契丹英主的耶律灼,也跟着契丹的先锋营一起,朝着幽州推进。 又过了三天,契丹先锋营兵临渔阳城下。 这位契丹可汗,在渔阳城下扎营,并且派使者向幽州送信,大概的意思是,想要在打仗之前,跟林昭见一面。 林昭接到了这封信之后,只是考虑了一会儿,便同意了耶律灼见面的请求,双方约定在渔阳城里见面。 渔阳,曾经也是一座边城,在一百多年前大周国力全盛的时候,在东北设立了松漠都督府,与饶乐都督府,那个时候渔阳算是边城之中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只是从灵皇帝之后,大周国力便急转直下,对很多边城失去了实际控制,康东平在范阳的时候,檀州营州就已经不在控制。 林昭接手范阳之后,因为需要韬光养晦一段时间,不好表现的太过强势,因此他主动把檀州营州的百姓南迁,近几年对于边关的态度就是能守则守。 这样,渔阳就属于两不管的地方了。 约定好了之后,林昭便叮嘱赵歇固守幽州,他带着两个都尉营,赶往渔阳。 耶律灼这个人,也很守信,按照信上的约定,命令先锋营后退五十里,他只带着一千契丹将士,在渔阳城下等着林昭。 双方首领见面,一般都是不会在城里的,大部分都是在平地搭一个芦蓬,免得对方设伏。 契丹人先到,耶律灼便在芦蓬之中等待林昭。 林昭的贴身护卫赵成,先带着几百人绕着芦蓬附近跑了一圈,紧接着铜钱卫确定了四周安全之后,林昭才在赵成的陪同下,来到了芦蓬之中。 芦蓬下,坐着一个敞怀的大汉,身材粗壮,满脸络腮胡。 相比之下,一身紫袍的越王爷,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林昭刚走进芦蓬,原本坐着的耶律灼便霍然起身,他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露出了满口黄牙。 “你就是周人的越王?” 耶律灼不仅身材壮,个头也比林昭高出一些,他猛然站起来,立刻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林昭不慌不忙的走进芦蓬,也打量了一番耶律灼,微微一笑:“我大周太宗皇帝早年设松漠都督府,你家先祖,便归属松漠都督府管辖,便是松漠都督府的都督见到本王,也要磕头行礼,怎么契丹传到你这一代,这样不晓礼数?” 耶律灼瞪了林昭一眼,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眯了眯眼睛:“本汗不晓礼数,你越王便晓得?本汗听说,越王前几年在长安私行废立之事,已然是周人的佞臣,一个佞臣,也配与本王说礼数二字?” 耶律灼这番话,是没有说错的。 假如大周朝廷能够再一次中兴,并且掌握旧日的势力范围,拿回自家的东北,重新成为大一统王朝,那么再过个两代人,林某人多半会被写在佞臣传里。 越王爷也不生气,径自在呼延灼对面坐了下来,对着这个自封的可汗笑了笑:“你汉话说的不错,居然懂得什么是佞臣。” 呼延灼闷哼了一声。 “你们周人,都是自高自大之辈,不把他族放在眼里,不会说汉话,在你们眼里便是蛮夷。” “早些年,也有不少蛮夷在朝为官。” 林三郎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淡淡的看向耶律灼:“原先统领范阳的节度使康东平,便不是汉人,不是一样在朝廷官居二品?” 听到康东平这个名字,耶律灼怒视林昭,冷声道:“你不提康东平,本汗险些忘了。” “永德四年,康东平亲自到我部来见本汗,他当时承诺本汗,只要我契丹部三年不南下,三年之后他占据中原一统天下,便把幽燕十数州统统敬献给我契丹。” 耶律灼站了起来,冷冷的看向林昭。 “你们周人不是最讲诚信么?康东平当时可是周臣,他的承诺,你林昭认是不认?” 越王爷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本王方才已经说了,康东平虽然是周臣,但是并不是汉人,我们汉人讲诚信,康东平却未必讲。” 林昭抬头看向耶律灼,淡淡的说道:“眼下康东平在吐蕃人哪里讨食吃,耶律首领如果想要幽燕,不妨去吐蕃找他兑现承诺。” 一直到现在,林昭都不肯承认耶律灼的可汗之位,只称呼他为首领。 耶律灼狠狠地瞪着林昭,冷笑不止:“本汗早料到你们周人会矢口否认此事,也不指望你们能够守信,既然你们不愿意给,本汗便亲自去取!” “本汗大军已经在渔阳集结,最多五日就能抵达幽州,到时候踏平幽州城,亲自把幽燕取回来!” 第八百五十六章 小舅子 芦蓬下面的两个人,针锋相对。 如果单单按年纪来算的话,两个人年纪差不多,林昭可能还要比耶律灼大上一岁,但是因为生长环境不同,两个人的长相差距甚大。 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林昭依旧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而身材粗壮,言行粗犷的耶律灼,单从模样上来说,反而有些像是林昭的长辈。 面对耶律灼的威吓,越王爷只是淡淡一笑。 “耶律首领请本王到这里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罢?” “如果是为了说这些,那你我也没有什么可谈了的,过些日子,我们战场上见。” 说完这句话,林昭径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耶律灼坐在椅子上,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还是咳嗽了一声。 “越王,也不用这么心急离开,你我见上一面不易,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商量。” 林昭停下两步,淡淡的瞥了一眼后者。 耶律灼伸手敲了敲桌子,低眉道:“幽燕之地,是当初康东平承诺给我的,我也信守了承诺,三年时间对幽州秋毫无犯,不管怎么样,你们周人总是欠我一些人情的。” “这样罢,越王你每年给我送十万石粮食,绢布,丝绸各两万匹,当初我与康东平的幽燕之约便就此作罢。” 他看向林昭,声音诚挚:“你我,就此约为兄弟之邦,将来越王你如果要造李家人的反,只需要给我打一声招呼,契丹部仍旧会对幽燕秋毫无犯,说不定……” 耶律灼微笑道:“说不定本汗还能帮一帮越王。” 已经走出数步的林昭,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遍耶律灼,然后哑然失笑:“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耶律首领提出来的,应该是战胜之后才能提的条件,现在你我打都没有打…” 他看向耶律灼,问道:“关外的异族,当真一点脸皮都不要么?” 耶律灼立时就怒了。 他起身,怒视林昭。 “林三,本汗现在好好与你说话,你不要不识抬举,他日本汗马踏青州的时候,你不要后悔!” 林昭冷笑道:“契丹人被突厥人踩了一百多年,替突厥人牧马放羊,也就近二十年才慢慢有了一点起色。” “近些年,你们契丹人抢掠了不少人口,如果不是本王在幽州与你们契丹人互市,恐怕耶律首领连族人的肚子都填不饱吧?” 从弘道元年年底开始,林昭的林氏商号与大通商号,便带着一众商人在幽州与契丹人做生意,主要是用粮食布匹以及盐等货物,换取契丹人的毛皮,药材还有牲畜等等。 近几年,契丹人之所以发展的这么快,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林昭的幽州互市。 而耶律灼之所以这么急着要拿下幽州,也是因为契丹人的粮食渐渐的不够吃了,而单纯与周人做生意,他们又觉得有些吃亏。 说的直白一点,就是粮食他们想要,但是牲畜他们不想给。 因此,耶律灼才有了南下幽州的心思。 “本来,你我双方互市,乃是互利互惠之举,既然耶律首领这样不识抬举,从今天开始,幽州互市将会关闭,至于什么时候再开…” 林昭冷冷的看了一眼耶律灼,冷声道:“等你我打过一场之后再说。” 说完这句话,林某人拂袖而去。 耶律灼一个人留在芦蓬之下,看着慢慢走远的林昭,微微皱眉。 这一次的谈话,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从前也接触过不少周人,但是这些周人中,态度最强硬的康东平,对他也十分客气,并且很慷慨的送了不少东西给他。 当初康东平为了保证自己后方安宁,亲自带了一些礼物去契丹部拜访,这些礼物中包含了近百个美人,数千石粮食,还有一些布匹,盐铁。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契丹人多半不会老老实实的三年时间一动不动。 而林昭对契丹的态度,已经不能用强硬两个字来形容。 反而是有点“挑事”的意思。 一直到林昭走出很远之后,耶律灼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皱眉。 他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如果这个越王是这个态度,他就没必要来见我……” “古怪…” …………………… 另一边,林昭已经与赵成等人离开。 赵成跟在林昭身后,拍着马屁。 “王爷真是霸气,那个契丹蛮子被王爷唬的都不敢说话了。” 赵成是林昭创业之初就跟在他身边的人,如今两个人已经可以算是朋友,听到他这番话,林昭哑然一笑:“放两句狠话而已,让你去做你也能做得来。”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对了,谢晋什么时候到?” 赵成连忙低头道:“回王爷,谢主事昨天已经到了幽州,现在正在朝咱们这边过来,等再晚一些,应该就能到了。” 林昭点头。 “等他到了,立刻带他来见我。” 赵成连忙点头应下。 渔阳距离幽州不近,一天时间是没有办法返回去的,到了晚上的时候,林昭等人只能找地方扎营。 等扎营完毕,生火造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林昭坐在自己的大帐里,吃着赵成送来的饭食。 大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二三十岁,皮肤略有些发黑的年轻人,在赵成的陪同下走了进来,见到了林昭之后,年轻人笑呵呵的对着林昭拱手行礼:“姐夫,我来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谢晋,林昭发妻谢澹然唯一的弟弟,也是越王府世子林青的亲娘舅。 从弘道元年林昭开始组建林氏商号开始,他就安排谢晋慢慢接手这个商号,最开始的时候,谢晋因为什么都不懂,只能跟在韩参以及郑通身边学习如何做生意。 即便他不怎么懂,在越王府庞大资源,以及大通商号渠道的加持下,林氏商号依然迅速发展壮大,现在已经逼近大通商号的规模了。 而谢晋,也因为主持林氏商号,在青州城的地位慢慢抬高。 这是林昭刻意造成的局面。 毕竟他那个大儿子,母族实在是太弱了,必须硬生生给他弄一个有影响力的亲娘舅出来才行。 林昭瞥了一眼谢晋,低头扒了口饭:“吃饭了没有?” 谢晋摇了摇头:“还没有。” “赵成。” 赵成立刻低头。 “属下在。” “去给他也弄份饭来。” 说完这句话,林昭瞥了一眼谢晋,淡淡的说道:“饿着了他,他姐姐要寻我麻烦的。” 赵成微笑点头:“属下这就去。” 等到赵成离开之后,林昭瞥了一眼谢晋,淡淡的说道:“让你调集粮食到幽州,办的怎么样了?” 谢晋低头道:“正在往幽州运量,已经先后运了几万石了,只是……” “只是幽州存粮不少,按理说…” “让你办事便办事,不要多问。” 越王爷又扒了口饭,缓缓说道:“跟大通商号对接一下,让他们也往幽州运粮。” 第八百五十七章 双线操作 无论干什么事情,粮食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如果只是守城,现在幽州这边的存粮是足够使用的,但是现在林昭不止要守卫幽州,还要供给征讨太原的军粮。 除了裴俭那边的钱粮之外,更重要的是,林昭这一次应对契丹人,并不准备固守,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想要… 出关去契丹人那里看一看。 假如真的要出关,那么需要的粮食与守城的粮食相比,就要多出许多了,毕竟长途奔袭,供给线会大大拉长。 相比于林昭的那些下属来说,谢晋在林昭面前就要随意许多,毕竟他与林昭在乾德七年就认识了,而且两个人年纪相仿,他又是林昭的小舅子,不用像其他人那样约束。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谢晋笑道:“只要姐夫跟大通商号那边打招呼就行,我已经找了不少车队,随时可以运送粮草。” 说到这里,谢晋顿了顿,然后他看向林昭,小声道:“姐夫,林氏商号这两年越来越大了,下面许多事情,我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您看,能不能……” “能不能从大通商号,借调几个大掌柜过来,帮我打理商号,等他们帮我们培养出几个合格的掌柜,再还回去就是了…” 林昭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谢晋,摇了摇头。 “不成。” “我初到青州的时候,已经用了大通商号的许多资源,这几年搞林氏商号,就是为了与大通商号区别开来,如果纠连不清,当初干脆直接用大通商号岂不是好?” 谢晋小声嘀咕了一句:“郑家与姐夫不是…” “不一样的。” 林昭微微摇头:“郑家是世家大族,而且是千年世家,虽然遭了劫难,但是底蕴还是在的,前几年力有未逮,不得不用大通商号,但是现在我手中有余力,就尽量要自己来弄。” 说到这里,越王爷淡淡的说道:“别的不说,平卢节度使府下属二十多个州郡,已经有五个荥阳郑氏的刺史,其他各级官吏也不少,不能让他们两头全占了,这样……” “不太好。” 说到这里,林昭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其实倒不是他想与郑家做什么分割,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在源头上弄清楚,不然现在可以靠人情,靠林昭本人的威望来约束,但到了下一代人,便说不清楚了。 就拿大通商号来说。 现在,林昭的三个舅舅都在世,也都是通情理的人,不管什么事情跟他们打个招呼,都能很好的办妥,但是这三个亲娘舅,也都五十多岁了,在这个时代并不算很年轻。 尤其是三舅郑尧,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基本上已经退出了大通商号的工作。 一旦这些老人过世,或者退到二线去,郑家的那些小辈接过大通商号,到时候很多事情,就都不好再作分割了。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实在人手不够,可以让岳丈暂时帮一帮你,他老人家做了一辈子买卖,在这方面应该能帮不少忙。” “青州以及幽州,都有不少商人聚集,这段时间我会让铜钱卫帮忙物色一些人才,考察的差不多了,便交给你去用。” 说到这里,林昭伸手拍了拍谢晋的肩膀,低眉道:“我给你的这个差事,你要好好办,不要觉得从商轻贱,这个商号办得好了,不比冲锋陷阵差到哪里去。” 谢晋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姐夫放心,我姐姐跟我说过,你很重视商事,我爹就是书商,咱们家都是商人,哪里会觉得轻贱?” “对了。” 林昭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道:“你手下应该还有一些刊印的作坊,回头我把约见契丹首领的过程写上去,你多印一些,发到各地去。” 林某人低眉道:“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严词拒绝了契丹人的拉拢,并且马上就要跟契丹人打仗了。” “之后,幽州军与契丹人交战的过程,也要统统写上去,尽量发行天下。” 谢晋挠了挠头:“这个没有问题,我这就去安排…” 见他欲言又止,林昭微微摇头:“让你办什么事情,你就去办,不要老是问为什么,这一点,你可以跟韩参好好学学…” 说到这里,林昭轻声道:“韩参这个人,做事很稳妥,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打理后勤,你有什么不懂的,便去问他,他看在我的份上,会认真教你的。” 谢晋连忙点头,笑着说道:“这两年,韩大哥已经教了我许多东西了。” 林昭“嗯”了一声,不再说公务,而是对着谢晋说道:“你从青州来,夫人还有孩子们都还好罢?” “都好。” 谢晋挠了挠头,开口道:“就是世子,好像不太喜欢读书,天天跟家里的那些护卫一起鼓弄刀剑,把姐姐气的不轻,动手打了好几回了。” 林昭哑然一笑。 “舞刀弄剑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姐呀,苛求太甚。” “我姐说,都是姐夫你太惯着了。” 谢晋小声道:“她私下里跟我说,二公子读书就很好。”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家务事比军务还要复杂,不去想了。” “幽州那边的事情你亲自去盯着,不要出什么差错,粮食一律送到幽州城里,交给刺史周伏调派,不要出什么岔子。” 谢晋点头,应了一声。 “姐夫放心,我吃完这顿饭就赶回幽州去。”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天都黑了,你上哪里赶路去?就会在我这里卖乖。” “吃完饭好生睡一觉,明天与我一起回幽州。” 谢晋咧嘴一笑:“知道了姐夫。” 当天晚上,谢晋就跟林昭睡在一个大帐里,次日清晨,才动身离开,赶往幽州。 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回到幽州,林昭没有进城,直接进了幽州军大营。 赵歇把林昭迎了进去,一边走路。向林昭汇报幽州这边的情况。 进了帅帐之后,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赵歇:“裴将军那里,弄得怎么样了?” 赵歇左右看了看,然后微微低头,小声道:“沧州那边的兵马,已经在向幽州集结了,裴将军人在棣州调兵,估计过几天,就能回到幽州来。” 林昭缓缓点头:“到时候,裴将军带兵去取太原,我留在幽州,与你意思迎战契丹人。” 说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按照契丹人的进度,他们到幽州,也就是五天左右的时间了。” “这些异族,太过猖狂。” 越王爷闷哼了一声,目露凶光。 “这一次,即便吃不了他们,也要彻底打疼他们,让他们知晓平卢军的厉害!” 第八百五十八章 窜天猴 契丹人的动作,比林昭预料的还要早一些。 在四天之后,他们就到达了幽州的潞县城外。 潞县,是幽州最东边的一个县城,也是距离契丹人最近的一个县城。 这个县城人数不是很多,只有不到五千户。 此时,潞县的百姓已经被撤离了七七八八,但是城中却并没有空着,整整五个都尉营的幽州军,驻扎在潞县之中。 甚至就连林昭本人,也亲临潞县。 县城里的一处宅子里,赵歇站在林昭面前,微微低头,语气有些着急:“王爷,这里太过凶险了,要想伏击契丹人,末将在这里就行了,您留在这里,是绝对不成的。” 赵将军的神色极为严肃:“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锋军就会攻潞县,今天晚上,末将一定要护送您离开潞县。” 从前,赵歇主政幽州的时候,面对契丹人的骚扰,他都是弃守县城,全力固守幽州州城,也就是…蓟县。 像潞县这种县城,一来是城墙低矮,没有办法据城而守,二来是地理环境不太好,没有什么地利可言,就作战常识而言,这种城市一般都是被放弃掉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潞县的百姓在半个月前就被幽州刺史周伏派人迁移到了蓟县附近,此时的潞县,已经是一座空城。 更妙的是,幽州刺史府迁移潞县百姓的时候,是在大白天进行的迁移,而幽州军的这五个都尉营,则是在半夜偷偷进城,进城之后便潜伏了起来,昼伏夜出。 因此,这座县城在契丹人看来,是一座空城!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座县城太小,如果藏太多人,便会暴露在契丹人的探子眼中,因此这座县城里,只藏了五个都尉营,也就是五千人。 此时已经是深夜,但是林昭与赵歇附近都没有点火,只借着天上的月光视物。 听到了赵歇的话之后,林昭看了看头上的月亮,微微摇头:“赵将军放心,潞县距离蓟县并不远,明天一早,这边一动手,你从蓟县立刻派兵过来,我这里有五千人,契丹人的先锋军也不过万余,再加上我们在暗,契丹人在明,有心算无心,偷袭之下,是一定能支撑到你赶到的。” 赵歇脸色难看,低头道:“可是王爷,这种事情应该末将来做,您……” “您是千金之躯,不应该犯险。” “伏击的战术已经定下来了,我留在这里,一是想给那个契丹蛮子看,二是给天下人看,更可以激励士气,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林昭微微摇头:“幽州那边,还需要你来指挥,这一仗,咱们…不再是守势。”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好了,你再不走,就有些来不及了……” “快走。” 林昭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沉声道:“明天一早,我在潞县与将军一同庆功。” 赵歇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神色复杂。 不过略作挣扎之后,他还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恭敬低头抱拳:“末将……遵命!” 就这样,趁着夜色,赵歇带着他的卫队,悄悄的离开了潞县。 等到赵歇离开之后,林某人行走在月色里,看着正在月色下忙碌的火器营,声音沙哑:“多埋一些,统统埋在城东。” 几个都尉营的都头,都小声回话:“末将遵命!” …………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 天将破晓,在城外四五十里外扎营的契丹人,很快开始整备军队,朝着潞县进发。 先前他们数次袭扰幽州,潞县都是被幽州守军放弃的,契丹人可以轻易进入潞县整备。 所有契丹人,包括这位契丹的英主耶律灼在内,都没有把这一座县城放在眼里。 大约数百个契丹人,作为契丹人的先锋,骑着马,大摇大摆的进了潞县,准备接收这座他们情报之中的“空城”。 事实上,也很顺利。 城里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为首的契丹人骑在大马上,扫视了一眼这座县城,然后冷笑一声:“这些周人,就是软骨头,见我们来了,便望风而逃了。” 说着,他大咧咧的回头,开口道:“去报知可汗,就说城中没有异样,请可汗进驻!” 这些契丹人,从潞县的东门进城,而此时潞县的东城的确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因为几乎所有幽州军,都按照林昭的吩咐,藏在西城。 只有零星几十个,需要引爆火药的火器营将士,冒险藏在东城。 潞县虽然不大,但是半个县城藏几十个人,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很快,越来越多的契丹人进入潞县。 这座县城并不大,而且契丹人进城之后,也开始检索全城,排除潞县之中的隐患。 于是很快,就有一些契丹人,来到了潞县的西城。 西城里,有整整五千幽州军,这些人在晚上还能够藏得住,但是在白天,肯定是藏不住的。 此时……已经有近两千契丹人进了潞县。 林昭身边,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微微低头:“王爷,差不多了……” 这个大汉姓刘,名叫刘博,是幽州军裴俭麾下的一个都尉,当年曾经跟着林昭打进过长安城,如今算是幽州军里的老牌都尉,只等着一个机会,就能够在幽州军中更进一步。 林昭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上了一座木楼,在木楼的二楼,轻轻推开一个窗户缝。 透着这个缝隙,林昭可以清楚的看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契丹人,已经只有几十步了。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目光之中隐现杀气:“只可惜,耶律灼还没有进城。” 这会儿,只有两千人左右的契丹人进了潞县,那位契丹人的首领还在城外,没有来得及进城。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放响箭!” 刘博目光兴奋,立刻应了一声,大踏步冲了出去。 他先从腰上解下一枚响箭,点燃之后高高举起。 响箭“咻”的一声飞上半空,在天上炸开,声音响亮。 这是棣州火药署,近几年按照林昭的要求弄出来的,算是烟花的雏形。 在另一个世界,它还有个名字,叫做“窜天猴”。 随着第一个响箭炸响,附近一百多米外,又一个响箭升天。 这是林昭发下去的命令,为了行动统一,看到响箭之后,附近的校尉便也会发射响箭,防止远处的人看不到指令。 一声声响箭,在这座不大的县城里一一炸响。 已经进城的契丹人,全都抬头看着天上,疑惑不解的挠了挠头。 就在这些契丹人还在疑惑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这一声巨响,并不是来自于天上,而是……来自于地下! 地动山摇,瓦砾飞溅! 随着火药的炸响,潞县之战打响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最大的战果! 地动山摇! 林昭提前两天就到了潞县,这两天晚上,他每一天晚上都没有怎么睡觉,而是在指挥火器营的将士们埋炸药! 唯一比较可惜的是,这个时代没有地雷,也没有遥控炸药,想要用这种法子暗算敌人,只能把火药埋起来,然后就近引爆。 这种法子,在大城里是不好用的。 因为大城的城里,一般都铺了青砖,即便没有青砖,一般也会铺上石板,就算能够挖开,也会留下特别明显的痕迹。 而潞县不一样。 潞县人数本来就不多,也是个小县城,城里绝大部分是土地。 不过城里的道路,也被县城的人日积月累给踩实了,不太好挖开,因此这一次伏击,除了在一些松软的土地上挖坑埋火药之外,幽州军干脆就把一些火药桶上随便盖一块破布,在路边隐藏起来。 这种藏法,本来是藏不住的。 好在契丹人大多没见过成桶的火药,再加上他们能够进城搜查的时间不久,因此幽州军藏匿的火药,只有三四桶被发现了。 发现了这些火药桶之后,这些契丹人也没有怎么当回事,以为是幽州军守军撤离的时候,遗漏下来的。 然后……这些埋在地下的火药,放在路边的火药,便炸了! 在一声声窜天猴的“指令”下,这些火药被一一点燃! 点燃这些火药之后,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火器营将士,开始往契丹人的人堆里扔陶罐! 只一瞬间,进城的契丹人便阵型大乱! 不少契丹人直接被火药炸飞,当场去世。 林昭身边的都尉刘博,目露精光,目光里全是兴奋。 他身材壮硕,在幽州军里本来就是猛将兄的角色,每一次只要有战事,他一定冲在下属前面,身先士卒。 当年打进长安城,他就立了不小的功劳。 只可惜这个刘博,虽然打仗比较悍勇,但是平时也喜欢惹事,这几年在幽州军中没少跟同袍打架,整个幽州军里,就连赵歇他都不怎么服气,只有裴俭能够压得住他。 而他怕裴俭的原因也很简单,打不过。 刘博今年刚满三十岁,正当壮年,曾经挑战过裴俭,只几个呼吸就被放倒在地,鼻青脸肿。 从那之后,他便对裴俭心服口服了。 此时,这位憋了好几天的刘都头,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他放完响箭之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两只手握在手里,一声怪叫。 “弟兄们,与我冲!” 刘都头目光通红,全是兴奋之色:“让这些蛮子,知道咱们幽州军的厉害!” 进城的契丹人,本来就没有什么防备心,被火药偷袭了之后,已经全无阵型可言,刘博如同虎入狼群一般,冲进了契丹人人堆里,手起刀落,只一刀,就砍翻了两个契丹人。 但是契丹人,也不是等死的羔羊,这些与野兽搏斗,与突厥人正面碰撞的猛人,在短暂的懵圈之后,这些契丹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抽刀反击! 不得不说,这些契丹人十分彪悍,在这种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只用了片刻时间,就回过神来,开始组织反击! 而这个时候,幽州军的火器营,开始显露威力。 此时的火器营,已经发展的十分成熟,不只有专门投掷陶罐的投手,火铳手也已经职业化,随着一个个陶罐,以及火铳击发的铅弹落在契丹人的人堆里,刚刚组织起来的契丹人,再一次陷入混乱。 此时林某人,正站在潞县的一处酒楼的二楼,隔着窗户查看城中的战况。 不过他也只敢隔着窗户看,因为距离太近了。 这些契丹人,除了凶悍之外,最出名的就是骑射功夫,几十步的距离,一般契丹人都能够轻易射中目标。 大致了解了城中的情况之后,林昭背负双手,对着一旁的赵成沉声道:“吩咐下去,横推过去,全歼这些进城的契丹人!” 赵成立刻低头,下去传令去了。 随着赵成下楼,林昭也走下了楼梯。 在卫队的护卫下,越王爷来到了战场的最前线,此时潞县之中,血腥味已经非常浓厚。 林昭目光深邃,似乎隔着战场,看到了那位还在东门外面的耶律灼。 而此时,正在东城外的耶律灼,面孔已经有些扭曲了。 他完全没有料到,林昭会在这么个小县城里设伏! 周人,不是应该蜷缩在大城里吗!? 周人,不是从来都不敢跟他们正面碰撞的吗! 就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那个小白脸王爷,他怎么敢! 一个部将来到了呼延灼面前,低着头,用契丹话说道:“大汗,城里有周人的埋伏,先进城的兄弟们,已经死伤惨重!” 呼延灼目光凶狠。 “城里有多少周人?” “不知道。” 这个部将摇头,有些胆怯的低下了头:“事…事先,我们完全没有察觉,这座城里有人,事发突然,现在也没有办法弄清楚里面有多少人,大汗……” 这个部将低头道:“要不要增派人手进去,周人孱弱,正面应敌,绝不是我族勇士的对手!” 耶律灼目光盯着眼前的这个小县城,脸色阴晴不定。 许久之后,这个已经统一了契丹诸部的首领,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恶狠狠说道:“传我命令,统统退出潞县!” “敌人数量不明,再留下去会伤亡更重,先撤出来!” 说到这里,耶律灼目光更加凶狠了。 “再传令,围了潞县!” “这座县城里的人,一个也跑不脱,本汗要他们统统死在这里!” “是!” 契丹人的军事素质不低,随着耶律灼的命令下发,潞县里的契丹人开始缓慢退出潞县。 不过这种退出,是有代价的。 城里的幽州军,正在疯狂追击契丹人,狠狠咬住了他们的尾巴,不让他们轻易逃脱。 每一刻,都有契丹人倒下! 一身甲胄的都头刘博,手持大刀,在人群之中横行无忌,只一个多时辰时间,就有近二十个契丹人死在了他手里! 这位都头浑身是血,大呼痛快。 等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潞县里的契丹人才全部退了出去,此时,城中最少留下了一千人以上的契丹人尸体! 这已经是数十年来,大周应对契丹人所取得的最大战果! 要知道,即便是林昭接手范阳,接手幽州之后,赵歇在幽州面对契丹人的战略,也只是固守不出。 在固守不出的情况下,基本上不可能对契丹人造成太大杀伤,这也是耶律灼为什么敢肆无忌惮直接推到幽州的原因。 而现在,不到半天时间,契丹人已经阵亡过千了。 这对人口本来就不多的契丹人来说,已经是很难承受的伤亡了! 随着最后一个逃出潞县的契丹人被幽州军射杀,潞县简陋的城门被缓缓闭合。 耶律灼狠狠盯着这个小县城,面孔扭曲,眼神似乎要择人而噬。 第八百六十章 十步之内抽刀迎敌! 一身甲胄的越王爷,缓缓登上潞县的东城墙。 城墙并不高大,反而有些低矮,只是此时契丹人已经尽数退出了潞县,林昭得以在城楼上,遥看城下的狼狈逃窜的契丹人。 此时,林昭与那位雄心勃勃的契丹可汗,相距不过二百步。 越王爷微微一笑,开口道:“替我传话。” 军中有专业的传令兵,各个都是雷鸣般的大嗓门,林昭吩咐之后,很快有十几个传令兵,站到了城墙上。 越王爷面无表情:“耶律首领,还要岁贡否?”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巧,但是十几个传令兵齐齐放声大喊,立刻声传数百步。 正坐在马匹上的耶律灼,甚至不用人传话,便听到了城墙上幽州军的传话。 这位契丹可汗,气的脸色涨红,气血上涌之下,险些直接从马上跌下去。 还好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一把攥住马鞍之后,身子才平稳了下来。 一个契丹的部将,骑马上前,怒声道:“大汗,周人欺人太甚。方才他们只是偷袭之下,才占了便宜,大汗让末将点两千人马,末将给大汗踏平了潞县!” 耶律灼目光炯炯,狠狠看向远处的潞县,正准备下令攻城的时候,突然看到,远处的小县城上,旗帜飘扬。 一面巨大的“林”字王旗,在县城上迎风飘扬。 紧接着,又一面越王旗高高举起。 两面王旗在城墙上立了起来,城墙上的幽州军立刻战意昂扬,在城墙上嗷嗷叫。 “越王旗。” 耶律灼脸色有些难看,他咬牙道:“林昭到了!” “方才那句话,是他说的!” 想到这里,耶律灼脸色更加难看。 虽然他现在已经极度恼怒,但是关键时候,他还是一把捉住了身边的部将衣袖,咬牙道:“周人的越王亲自到了,城中的兵力不会太少,贸然进城,恐怕再中埋伏,先……” “先摸清楚周人的兵力,再做决断!” 此时此刻,耶律灼展现了一个雄主应有的沉着冷静。 易地而处,如果是裴俭站在耶律灼的位置上,都不一定能够忍得住,多半会直接带兵冲阵,毕竟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城墙低矮的小县城而已。 但是在两面王旗的震慑下,耶律灼还是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战场上,斥候们有自己的一套确定人数的法子,比如说远远的观看炊烟,观看营帐数量,甚至通过行军的痕迹,也能大致断定人数。 但是像现在这样,幽州军在城里,契丹人在城外,想要精准确定人数就不太容易。 不过契丹人的斥候,还是按照耶律灼的命令,开始对潞县绕城查探。 这些都是契丹人里经验丰富的斥候,他们先是派一百多人尝试性的靠近路程,引得潞县城墙上的弓手张弓射箭,然后通过城墙上弓箭手轮换的速度,断定每一面城墙上弓手的数量。 再用弓手在军中的数量占比,估算城中军队的人数。 大概付出了一百多人的伤亡之后,这些契丹斥候,终于估算出了城中幽州军的大概兵力,一个斥候首领,喘着粗气来到了耶律灼面前,低头道:“大汗,已经估出来了,城中周人的兵力,约莫在四千到六千之间,最多……” 这个斥候深深低头:“最多不会超过六千五百人!” 听到这句话,耶律灼立刻目露凶光。 他冷冷的看向潞县,冷笑不止:“区区五六千人,就敢在这么一座县城,伏击我契丹勇士!” “传令!” 耶律灼怒吼道:“两个时辰之内,给本汗推平潞县,城中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最近几年,契丹人在与突厥人的战斗中,数战数胜。 他们的士气以及信心,都膨胀到了极点。 任何一个契丹人,都不会认为自己在正面冲突上,会输给周人。 至于潞县的城墙… 潞县的城墙低矮,最矮的地方不到一丈,这种高度的城墙,基本上是聊胜于无。 基本上没有任何据城而守的条件。 正因为不可能有人会守潞县,契丹人才在这里中了招,被林昭伏击。 也因为这个原因,在潞县与契丹人打仗,与平原野战基本上没有区别,非要说有什么区别,最多也就是从野战变成了巷战。 论正面碰撞,现在的契丹人,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在耶律灼的怒吼之下,契丹人很快列阵,朝着潞县进发。 而潞县的城墙上,一直在观察契丹人动向的林昭,抬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两面王旗,眯着眼睛笑道:“这两面王旗,唬住了耶律灼整整一个时辰。” “刘博!” 都尉刘博,立刻上前,半跪在林昭面前,声如雷震:“末将在!” “潞县无险可守,这个时候只能与契丹人硬碰硬,你怕是不怕?!” 刘博满脸兴奋,怒吼道:“王爷,诛杀蛮夷,末将有死而已!” “好!” 林某人抬头看了看时辰,低头估算了一番,开口道:“这会儿大概是刚到午时,咱们的援军最快也要到未时末或者申时才能到,差不多两个时辰,你……” “支撑得住否?” 刘博大声道:“末将只怕两个时辰太短,还没有杀够契丹狗,援军便到了!” “很好。”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正面碰撞,没有任何战术策略可言!” “兄弟们!” 他环顾四周,开口道:“十几年来,契丹人一直扰边,袭扰我大周百姓,今日,到让他们还债的时候了!” “这一仗打痛他们,大周东北,至少有二十年太平!” 说着,林昭抽出腰间的王剑,长剑指天。 “越州林昭,与诸位同在!” 刘博拔出腰间佩刀,高声怒吼:“兄弟们,与我杀契丹狗!” 他话音刚落,便带着自己身后的都尉营,率先迎了上去,与契丹人碰在了一起! 这是灵皇帝以来,大周边军,第一次与关外异族正面硬碰硬! 随着双方将士正式碰撞在一起,坐镇中军的越王,深呼吸了一口气。 “火器营!” “火器营注意协同,切记,近身十步之内,立刻抽刀迎敌!” 火器营不止是操持火器这么简单,这个时代的火器,威力还不够强大,一旦被人近身,便没有还手的余地了。 因此平卢军火器营,除了配备火器之外,还人人佩刀,并且全都要练习近战。 十步以内,便要抽刀迎敌! 火器营齐声应命。 城外的契丹人,是最近二三十年才崛起的部族。 而城里,则是近十年才崛起的平卢军。 两股新生而强壮的力量,在潞县城外,轰然碰撞! 喊杀之声,几乎震耳欲聋。 第八百六十一章 杀到他们怕! 这一仗,是平卢军的态度更易之战。 至今日开始,平卢军守卫边疆,不再只是一味依靠大城固守,而是要主动出击,主动与契丹人碰一碰。 本来,这种转变是要推迟两年的。 如果不是耶律灼突然大举进兵,林昭还能再韬晦两年,到时候平卢军就拥有了全面双线作战的能力,林昭甚至可以调集一半平卢军,把敢于进犯幽州的契丹人统统吃下肚中! 不过即便是现在,幽州军在火器营的加持下,也有不逊色与契丹人的战力了。 更重要的是,跟随林昭到达潞县的这五千幽州军,都是幽州军之中的精锐,尤其是都尉刘博所带的那个都尉营,在幽州军中被称为“疯营”,以打仗不要命出名。 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第一波碰撞,就十分惨烈。 刘博一马当先,杀进敌阵之中,大刀横扫,把一个契丹人砍下马来。 与此同时,一根羽箭从敌阵之中射出,正中他的胸腹! 好在,这枚羽箭的距离太原,刘博这种都尉又都是身着铁甲,箭矢破甲之后,只勉强入肉,伤到了一些皮肉。 刘博凶相毕露,恶狠狠拔出自己胸甲上的羽箭,怪叫一声冲向了契丹人的人堆里! 在侧翼协同的火器营,也开始对契丹人的阵型,进行火器攻击。 此时,因为没有地利可言,火器营能够发挥作用的主要是扔在人堆里的陶罐,以及初步形成战斗力的火铳兵。 不过在没有制高点可以占据的情况下,这些火器营将士在丢出三四个陶罐,以及击发两次火铳之后,敌人就进入到了十步之内。 这些火器营将士毫不畏惧,放下手中的火器,拔刀出鞘,与契丹人战在一处。 这个时候,火药的一部分弊端就显露了出来。 至今,火药已经出现在世人面前五年时间了,五年时间,即便其他势力没有搞到火药的方子,也对火药有了很详尽的认知。 比如说……他们知道这玩意儿应该怎么应对了。 即便是契丹人,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应对火药的方法。 比如说只要有陶罐扔到他们附近,这些人几乎是立刻毫不犹豫的卧倒在地,把间埋在地上,规避火药带来的伤害。 陶罐之所以能够伤人,主要是爆炸产生的陶片可以轻易划伤乃至于扎进身体之中,但是只要卧倒在地上,就可以规避绝大多数的伤害。 也就是说,就连契丹人,都知道如何应对火药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契丹人虽然知道如何应对火药,但是…但是这些契丹人严重缺铁,他们一没有铁甲,而没有头盔,绝大多数契丹人都穿着一身简单的皮甲,就上阵了。 没有护具保护,只凭肉身硬扛,即便是卧倒在地上,也会被陶片伤到。 就这样,在敌人没有办法一股脑涌进潞县,以及火器营的辅助之下,短时间内,潞县里的幽州军竟然大占上风。 冲进城里的契丹人,在幽州军的攻势之下,甚至被逼着往后退了一部分。 在城外观战的耶律灼,气的两眼通红。 这位契丹可汗,怒吼一声:“把本汗坐骑牵来!” 很快,有人给他牵来了坐骑,这位契丹可汗,翻身上马,径直朝着潞县冲去。 他身上是有甲胄的,相对安全了许多,一人一马直接冲进了幽州军的军阵之中,大刀挥舞,立刻砍伤了数个幽州军将士。 而幽州军那边也不示弱,被逼退之后没多久,便组织了一次冲锋,把这个“御驾亲征”的契丹可汗,给逼退数十丈! 双方你来我往,战斗极其激烈。 这场战争,从巳时末午时初,一直到了未时末申时初! 幽州军自裴俭以下,最悍勇的都尉刘博,被人从战场上抬了下去。 这位幽州军都尉,此时身上插着七八根羽箭,铠甲也被人砍出了一道豁口。 不过他的伤势虽然看起来骇人,但是因为铁甲的原因,却没有什么致命伤,被人抬下去的时候,这位刘都头还生龙活虎的叫嚷,说自己还能再去冲阵! 不过他受伤不轻,还是被人强行抬进了伤兵营里,进行包扎。 等他伤口差不多处理完了,同样着甲的林昭,来到了刘博床前,看着浑身是血的后者,越王殿下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你这个家伙,一打仗就没脑子了,直接朝着契丹人堆里冲,要不是我派卫队把你抬出来,十个你也死了。” 方才的战斗之中,林昭一直在一旁观战,他看到刘博深陷敌阵的时候,便皱了皱眉头,让赵成带着十来个亲卫,才把刘博抢了出来。 刘都头看着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王爷,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勇于…” “兵在谋不在勇。” 说着,林昭瞥了一眼刘博,开口道:“没记错的话,四五年前咱们平卢军西征长安的时候,你便是平卢军的都尉了,但凡你能遇事多动动脑子,也不至于四五年时间在都尉的位置上动弹不得。” 刘博这个人,林昭是很看重的。 毕竟裴俭已经老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再如何能够打仗,也打不了几年了。 按照林昭的设想,等裴俭这一次打下太原,就可以安排他“退休”,在青州城里好好陪陪老婆孩子了。 而裴俭之后,谁来接手平卢军,却是一个大问题。 赵歇带幽州军,齐胜带青州军,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两个人,都很难像裴俭那样,统筹全军。 但是这个刘博……与裴俭很像。 按照裴俭的话说,他与年轻时候的裴俭,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好勇斗狠之辈。 如果他能够从一个猛将,变成一个愿意动脑子的都尉,那么林昭并不介意把他培养成下一个裴俭。 床上的刘博,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挠了挠头。 “王爷,外面的战事…” “战事不打紧。” 林昭瞥了一眼窗外,估算了一些时间,开口道:“契丹人锐气已尽,这会儿虽然依旧凶猛,但是段时间内打不到我们这里来,算算时间,咱们在幽州的援兵,也应该到了。” 林昭话音刚落,一身铁甲的赵成,便迈步走了过来,对着林昭恭敬低头:“王爷,赵将军领援兵到了!” 林昭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床上的刘博,微笑道:“好生养伤,过两天本王请你喝酒。” 说完这句话,林昭迈步离开了伤兵营。 他刚出伤兵营没多久,风尘仆仆的赵歇,便半跪在林昭面前,恭敬低头:“王爷,末将奉命前来支援潞县!” 林昭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潞县的契丹人,能杀一个便杀一个。” “杀到他们不敢再南下为止!” 第八百六十一章 消停三代人! 赵歇的援兵,是一路从蓟县赶来的。 为了不引起契丹人的警觉,在潞县这边动手之前,幽州军统统缩在幽州城里,一兵一卒都没有出城,完全是一副全力守城的模样。 同时,作为幽州军主将之一的赵歇,还刻意出现在人前,做出一副与幽州军同在的模样。 正是因为做戏做到这种程度,才能让契丹人完全对潞县这个小县城失去警觉,让他们在这里栽跟头。 此时,赵歇带了一万多幽州军,从蓟县赶来。 此时,林昭带来的五千幽州军,已经损失近半。 而契丹人同样不好受。 林昭这里伤亡了差不多两千人,契丹人付出的伤亡,至少在三千人以上。 这是百年以来,周人在应对异族之时,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硬碰硬取得优势! 更重要的是,赵歇带过来的幽州援兵,还在全盛状态,并且数量占优! 听到了林昭的吩咐之后,赵歇低头,声音沉重:“末将遵命!” 这位性格沉稳的平卢军大将翻身上马,对着身边的幽州军将士怒吼。 “上马,与我杀将过去!” 浩浩荡荡的幽州军大军,直扑契丹人的先锋军。 此时,幽州军士气正盛。 这种无惧无畏的气势,甚至让刚打败突厥人不久的契丹人感到胆寒。 马匹上的赵歇,声音低沉。 “王爷就在身后看着,兄弟们,莫要丢了我们幽州军的脸面!” “杀敌一人,赏钱十贯!” “随我杀过去!” 在这一刻,一直平卢军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火器营,似乎都不那么重要的。 有的只是男儿的血气,以及战场上的豪气! 被重重护卫的契丹可汗耶律灼,见到浩浩荡荡冲过来的幽州军援兵,恨恨咬牙。 “周人人多势众,留人断后,我们后撤,与主力汇合!” 耶律灼带着的这支契丹军队,只是契丹人的先锋营,他们的主力,还在身后一两百里。 而此时正面战场上,幽州军的人数虽然多过契丹人,但其实多的并不多。 也就是说,这位契丹可汗,怯了。 主将心怯,自然容易影响军队。 于是乎,在契丹人与赵歇所部接触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便全面败退。 向来性格稳健的赵歇,高声怒吼,死死地咬住契丹人的尾巴,追杀不休。 这场追杀,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等到契丹人残部接近契丹主力之后,赵歇才下令后撤。 此时,幽州军已经把契丹人,赶出幽州地界近二百里。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赵歇,强撑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潞县林昭的帅帐之中,半跪在林昭面前,向他汇报战果。 “王爷,末将奉命追击,战果颇丰,具体的数目尚且没有统计出来,但是根据估算,这一天一夜,契丹人伤亡至少五千人。” 帅帐里的林某人,满意点头。 他看了赵歇一眼,开口道:“我军伤亡如何?” “不到三千。” 越王爷摇头,叹了口气:“契丹人还是悍勇,在这种情况下,战损比依然不是太好看,不过打成这样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契丹部拢共不过十万二十万户,损失五千战力,已经是从他们身上啃下了一块肉。”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看向赵歇,低眉道:“昨天晚上,裴将军已经集结完军队,开拔太原了。” 赵歇神色微变,抬头看向林昭。 “王爷的意思是?” “这一次咱们打契丹人,只是顺手为之,真正的意图是在太原,裴将军化整为零,正在朝着太原推进,为了让他更加隐蔽一些,咱们这里……” “声势要再大一些。” 赵歇低头,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王爷的意思是,咱们与契丹人,还要打的再凶一些。” 见赵歇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林昭叹了口气,走到了他的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赵大哥,我知道幽州军算是你一手带起来的,你不舍得用将士们的性命去造声势,如果单纯只是为了给太原那边打掩护,我也不会让兄弟们去跟契丹人硬拼,但是……” 早年的幽州军,其实是裴俭弄起来的,而赵歇组建的,则是青州军。 但是后来,裴俭跟随林昭一起西征长安,幽州军的事情便落在了赵歇头上,那几年时间一直到现在,幽州军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负责,此时林昭要拿幽州军的将士性命,去给裴俭打掩护,他心里当然会有些不太舒服。 越王爷声音沙哑:“这场仗总是要打的,没有太原那边的事,这场仗也还是要打。” “幽州军如果不愿意去跟契丹人硬碰硬,那么平卢军的其他军队,青州军,沧州军,就要与契丹人拼命。” “不打出咱们平卢军的威风,这些贪得无厌的异族,便会一次又一次的来袭扰边疆,让咱们永远不得安宁。” “守城可以守一时,却不能守一世。” “守城成功无数次也没有用处,敌人只要成功一次,咱们就满盘皆输。”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件事,赵大哥心里要能过得去,如果实在过不去,幽州军已经出力不少,我从其他地方再调派人手过来。” 赵歇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他起身,半跪在林昭面前,低头道:“王爷,末将没有护犊子的意思,归根结底,不管是青州军还是幽州军,都是平卢军的一部分,都是王爷的部下…” 他苦笑道:“只是经过潞县一战,契丹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再上当了,他们如果出关去,咱们想寻他们决战,也很难寻到…” “铜钱卫,已经在确定契丹大部族的位置了。”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这几年时间里,平卢军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都在做这件事,从前一些契丹部族,逐水草而居,不太好确定位置,但是最近二十年,契丹人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他们之中的贵族,也渐渐定居了。” 越王爷面色平静,开口道:“赵大哥,自灵皇帝以来,异族欺负咱们周人,已经四十多年了。” “这一次,该到了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赵歇看向林昭,低声道:“王爷您…想出关?” “是要出关。” 林昭低眉道:“给契丹人来一次狠的,他们最少可以消停三代人,本王要让这些契丹人,见到我的林字王旗,便吓得瑟瑟发抖。”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向赵歇。 “赵大哥愿意行险否?” 赵歇乃是平卢军,或者说林昭集团之中的元老,因此哪怕是林昭本人跟他说话,大多也是用商量的语气。 这位幽州军副将,沉思了一番之后,对着林昭深深低头。 “愿为王爷效死!” 第八百六十三章 一点就透(补) 林昭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他要一举更易边疆的局势,把越发嚣张的契丹人打疼,甚至是打死。 如果按照现在的北疆局势推演随着突厥越发孱弱,契丹人很有可能占据整个北方,成为中原王朝最大的敌人。 趁现在,契丹诸部还在萌芽之中,林某人不介意把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强盛帝国一把掐死。 即便不能一下子掐死,至少也可以让它晚成型几十年,成为发育不良的“早产儿”。 这个行为是很凶险的。 因为幽州军现在的兵力,并不比契丹人的兵力多,属于守成有余,进攻不足的程度。 一旦出关,被契丹人主力纠缠上,到时候即便脱身,也要被契丹人扒下一层皮。 而林昭的意思是,让赵歇带着幽州军主力,正面牵制契丹人主力,而他则带着两三个都尉营数千人,绕道契丹人的后方,去偷袭契丹人最近几年才建立起来的城市雏形。 这个活,本来应该是刘博那种狠人去干的,只可惜猛将兄刘都头,在潞县一战中受伤不轻,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没有了这一员虎将,林昭手底下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军便不多了,裴俭正在偷摸的前往太原,而齐胜,则是坐镇青州,动弹不得。 对于林昭的这个大胆计划,生性谨慎的赵歇本来是严词拒绝的。 但是实在扛不住林昭的劝说,再加上在这场行动中,真正有难度的是牵制住契丹人主力,绕后偷袭反而不那么艰难。 一来二去,赵歇也就同意了林昭的计划。 就在林昭这边定下战略的时候,从幽州出发的大将军裴俭,已经悄摸摸来到了靠近太原的恒州。 此时,他麾下兵力已经化整为零,有半数都进了恒州,只是还没有聚齐而已。 恒州,目前还在朝廷的控制之中,因此裴俭不能带兵直接从恒州趟过去,这样会打草惊蛇。 他只带了十几个护卫,率先赶到恒州。 裴大将军还没有近恒州,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人,便把他拦了下来,带到了路边。 这个中年人行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对着裴俭恭敬低头行礼:“小的见过裴将军。” 裴俭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中年人,然后在他的衣领看到了一枚绣上去的,很不起眼的铜钱。 “铜钱卫的一钱。” 中年人低头,很是客气:“铜钱卫一钱陈彬,见过裴将军。” 铜钱卫,是当初林昭在西征路上创建的组织,时至今日已经有近五年时间,到现在这个情报组织的人员规模已经十分庞大,内部的等级制度,也已经很完善了。 除了最高等级的七个半钱之外,铜钱卫还有十二个一钱,这近二十个人,就是铜钱卫的最高话事人。 裴俭点了点头,开口道:“能在铜钱卫做到一钱,已经十分不易。” 他看向陈彬,问道:“恒州……情况如何?” “恒州刺史孙皓,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 陈彬低眉道:“只是恒州的其他大小势力,短时间内不好全部掌控,如果裴将军想要带大股将士穿越恒州,风险还是不小的。” 裴俭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恒州城,淡淡的说道:“带本将去见这个恒州刺史,其他的事情本将来处理。” 陈彬立刻低头:“小的遵命。” 铜钱卫在整个青州集团中,地位有些特殊,或者说是游离于青州集团之外的机构,只对林昭一个人负责,因此这个陈彬原本是不用对裴俭这么恭敬的。 但是裴俭,毕竟是平卢军的创始人之一,就连林昭私下里也要叫一声裴叔,哪怕是铜钱卫的一钱,也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就这样,在陈彬的指引下,裴俭被带到了恒州的刺史府。 此时这位恒州刺史,已经三天没有去衙门上班了。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府上的护卫们,被悄悄的轮换了一遍,到现在,这位刺史大人,连自家的门都出不去了, 不过为了保命,他还是对外宣称自己病了,不敢泄露消息。 被困在家中的第三天,孙刺史愁容满面。 恒州这个地方,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更要命的是,恒州的西面是河东节度使,东面就是平卢节度使,被两大节度使夹在中间,他上任刺史一年多以来,每天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就被两位节度使给做掉了。 而现在,他在自己家中突然被控制住,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是内心里已经猜到了一些。 就在这位刺史,在自己书房之中胡思乱想的时候,书房外面,一个护卫沉声道:“孙刺史,有人要见您。” 刺史大人知道正主来了,他心里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看了一眼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护卫,苦笑道:“带路罢。” 这个护卫点了点头,很快把他带到了刺史府左近的一处院子之中。 这处院子的后院,一个身材壮硕,须发花白的壮汉,正坐在一处亭子下面饮酒。 孙刺史上前,对着这个壮汉低头行礼:“这位兄台,敢问……” 这个头发胡子都有点发白的汉子,瞥了一眼孙皓,淡淡的说道:“我是裴俭。” 听到这四个字,孙皓心中大概就明白了这件事的始末。 他看向裴俭,苦笑了一声:“未知裴将军大驾光临,下官失迎了。” 裴俭现在身上的正式官职是正三品幽州将军,比他这个刺史的官阶要高出不少,而且因为林昭前几年几乎占据长安,平卢军的这些将领们也都天下文明。 裴俭赵歇之名,不说人尽皆知,最起码在官员圈子里是人人知道的。 眼下幽州那边正在开战,身为幽州将军的裴俭不在幽州,反而到了恒州来,其中的用意已经一目了然。 裴俭指了指自己对面,开口道:“孙刺史坐。” 孙皓犹豫了一番,还是战战兢兢,坐在了裴俭对面。 裴将军看了孙皓一眼,开门见山的说道:“孙刺史,这次本将到恒州来,是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事成之后,我家王爷不会亏待了你,你依旧是你的恒州刺史…” 孙皓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既然是越王爷吩咐,裴将军尽管说就是,下官能…尽力之处,绝不敢推脱。” 事实上,他和他的家人,已经被铜钱卫控制三天有余了,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很好。” 裴俭粗糙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们读书人有一点好处,就是不麻烦,一点就透。” 裴将军呵呵一笑。 “越王府正缺人才,以后有机会,本将领你去拜会我家王爷。” 第八百六十四章 昔日霸主 恒州刺史府,被裴俭顺利掌控。 接下来,刺史府发出文书,朝廷要从赵州征调民夫,从恒州路过,前往太原府境内的赤塘关修筑关城。 征调民夫修筑城墙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很常见,再加上这个时代通信极其不方便,因此恒州的百姓基本上不会了解赵州那边的情况,也不太可能去赵州求证这件事。 于是乎,裴俭麾下褪去铠甲的数万人马,就摇身一变成了民夫,大摇大摆的通过了恒州境内。 他们把甲胄兵器,全部堆放在大车里,对外宣称是沿途吃用的粮食。 其实裴俭这个伪装计划,漏洞百出。 只要有心人稍微查一查,就可以查到不对劲,也可以查到这些“民夫”,并不是从赵州过来的。 如果眼力好一些的,甚至可以一眼就看出来,这些所谓的民夫个个都是军伍出身的军汉。 不过这个计划,并不需要很完美。 裴俭要的,只是麾下将士能够悄无声息的越过恒州,到达太原府境内而已。 太原府境内,一定有许多河东军的眼线,到了太原府境内,这些伪装便没有了意义,还是得换上甲胄,与河东军正面碰一碰。 三日之后,裴俭麾下的近四万平卢军,统统来到了恒州与太原府交接之处,随着裴大将军一声令下,所有人默默穿上甲胄。 帅帐之中,裴俭伸手指着前方只有几十里的县城盂县,又指了指盂县南边的寿阳,对着麾下的部将们沉声道:“王爷只给了本将半个月时间。” 裴大将军低眉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要拿下盂县与寿阳两座县城。” 说完这句话之后,裴俭指了指地图上太原正北方的一座县城,冷声道:“除了这两个县城之外,我会分三个都尉营,打太原北边的阳曲。” “五日之内,要拿下阳曲,然后…” 裴俭粗糙的手指,放在了地图上的太原上。 “然后,我们合围太原!” “王爷他现在在北边亲自领兵收拾契丹人,为的就是让咱们能够出其不意。” 裴俭双目如同猛虎一般,扫视了在座的一众副将与都尉,冷声道:“王爷这么些年,没有薄待过诸位,诸位能够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也都是王爷一首提拔上来的,我希望诸位,莫要让王爷失望。” 平卢军是林昭与裴俭等人,白手起家,凭空建立起来的。 平卢军最早的前身,是青州的团结兵,都是一些正儿八经的民兵,眼下平卢军里的不少将领,就是从当年青州团结兵里出身,是正儿八经的林某人嫡系。 除了青州团结兵出身的将领之外,其他的将领,也都是林昭,裴俭,赵歇三个人提拔上来的。 这些平卢军嫡系,自然很看重林昭对他们的态度,听到了裴俭这番话之后,这些人顿时嗷嗷叫起来。 “将军放心,末将们一定不负使命!” 一些青州团结兵出身的老人,对着裴俭直拍胸脯。 “裴头您放心,我们一定不给你丢脸!” 能说出这句话的,都是当年裴俭亲自从团结兵里训出来的。 还有一些新冒头的都尉,嚷道:“老爷子您放心,十日之内,我们给您打下太原!” 然后帅帐里,一阵哄闹之声。 裴俭环视左右,低声喝道:“好了,军营之中,成何体统?” “各自回去,点齐各自的人手,明日天一亮,我们立刻动身!” 裴俭在平卢军中的威望最高,他这么一出声,这些人都安静了下来,灰溜溜的离开了帅帐。 都尉们统统离开之后,几个副将留了下来,与裴俭一起商量后续的策略。 次日一早,裴俭所部从恒州的最西面出发,直扑盂县。 到了盂县之后,裴部主力之中又分出了两股兵力,各三千人左右,一路攻寿阳,一路攻阳曲! 因为是偷袭的原因,当裴俭所部的主力到达盂县城下的时候,在盂县驻防的河东军根本充分时间准备,刚刚勉强弄起防御阵势,便被平卢军毫不留情的炸开了县城城门,接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平卢军,便冲进了盂县。 只不到两个时辰时间,盂县便告破,守城的两千河东军或战或降。 与此同时,另外两路人马,扑向另外两个县城。 就在平卢军攻城掠地的时候,盂县被破的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往太原城。 此时,太原城里的大将军府里,征战半生的大将军王甫,已经卧床不起半月有余。 事实上,从被林昭赶出关中之后,王甫便落下了心病,回到太原之后,身体也不太好,这三年时间,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作为河东军少将军的王络,便一直陪在床边,伺候着自己老爹。 这天,王甫好容易睡下,一脸疲惫的少将军,走出老爹的卧房,他看向在房间门口守候的一众王家子,微微叹了口气:“父亲睡下了,你们也都回去好好睡一觉罢。” 这些王家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对着王络行礼:“是,大兄。” 他们都是王甫的儿子,王络的弟弟们。 在河东军里,倒没有什么争位的事情出现,因为王络跟着父亲王甫治军,已经一二十年时间了,从关中回来之后,河东军的实际掌控人便成了王络。 兵权在手,王家的这些儿子们自然对兄长服服帖帖。 在这些王家子离开之后,王络正准备也回去睡一觉,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从外面跑了进来,径直跪在他面前,不住的喘粗气。 “少……少将军,大事不好了!” 这是河东军中的斥候。 见这个斥候神色慌乱,王络微微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斥候慌慌张张从怀里取出文书,颤巍巍递在王络手里,声音颤抖。 “盂县城外,不知道何时出现了大股军队,现在已经占领盂县,他们还分兵他处,朝着我太原府其他县城去了!” 王络脸色也变了。 他压低了声音,沉声道:“哪里来的军队?多少人?” “应…应该是平卢军,至少三万多人…” 王络深呼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想要去知会父亲王甫,但是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脸色有些发黑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这个老人,正是已经卧床半月有余的大将军王甫。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自己站了起来,并且来到了王络身后。 此时的王大将军,已经不复在长安城之时的风采,老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似乎会随时倒地,一命呜呼。 王络连忙上前,搀扶住了父亲。 “爹,您怎么起来了?” 王甫没有答话,他声音沙哑。 “林三果然狼子野心…” “大郎,你…立刻给齐师道送信。” 王大将军一字一句的说道。 “此时…只有他能救太原。” 第八百六十五章 将军与朝廷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六十六章 陛下高明 皇帝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在登基三年之后,长安城里的情报机构,已经被这位皇帝陛下牢牢掌握在了手中。 最起码,李煦还不知道的事情,皇帝已经提前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李煦微微皱眉。 他微微低头,开口道:“平卢军,不是…在与契丹人打仗么?” “在打仗。” 三年时间过去,这位曾经纯阳观的小道士,已经逐渐适应了皇帝这个新身份,言谈举止比起从前,已经从容了太多了, 此时,他已经开始蓄须,身材也比从前稍微胖了一点,看起来更匀称了。 皇帝陛下伸手,示意李煦坐下,然后苦笑道:“这就是可怕之处了,越王他一边在幽州与契丹人打仗,另一边居然有余力分兵直取太原,而且…” “速度极快。” 皇帝低眉道:“司宫台的人传消息回来的时候,平卢军已经拿下太原两个县城,现在在攻取太原的路上。” 皇帝面色平静,看向李煦。 “宋王叔,依你看,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 李煦低眉,微微叹息。 “陛下,这件事情,朝廷没有办法处理。” 他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开口道:“王甫与河东军,不是有弑君之嫌那么简单,而是已经有铁证能够证明他们弑君,这是三法司与政事堂一起定下来的罪过,从三年前开始,王甫便不再是周臣了,而是我大周的叛逆。” “换句话说,平卢军征讨太原,合情合理,朝廷没有办法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 李煦低眉道:“朝廷最多,就是申饬一番越王做事情不按章法,不过以那位越王爷的脾气,他请求攻打太原的文书,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李煦缓缓吐出一口气。 “朝廷…总不能矢口否认曾经给王甫定下来的罪过罢?” 对于平卢军攻打太原这件事,李煦心里是很复杂的。 因为王甫等人弑的君不是别人,而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先皇帝李洵。 作为李洵的伴读,他没有办法给自己的兄长报仇,已经很是痛苦,现在有人要替兄长报仇了,他这个做兄弟的,不帮忙也就算了,总不能还要阻止罢? 李玄通叹了口气,从帝座上走了下来,负手来到了李煦身边,低眉道:“王叔,按照现在的情势看来,平卢军攻下太原并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平卢军就要尽数接管河东军原有的地盘了。” 李玄通顿了顿,沉声道:“朕觉得,朝廷如果就这么看着,总是不太好的。” 李煦低眉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朝廷要出兵太原。” 皇帝沉声道:“不止朝廷要出兵太原,朔方军也要出兵太原。” 李煦眉头皱了皱,开口道:“朔方军出兵太原,尚有道理,但是陛下,长安禁军至今没有恢复中宗朝的战斗力,您…不能让长安禁军,去与平卢军厮杀,这样,只会再一次打散禁军…” “谁说要与平卢军厮杀了?” 皇帝看向李煦,轻声道:“王甫父子弑杀先帝,乃是我大周罪大恶极的罪人,朝廷本就要缉拿他们,只是因为新朝甫立,一直没有腾出手来,如今平卢军既然提前出手了,朝廷自然也要派兵过去。” 李煦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想明白了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他连忙起身,对着天子躬身行礼。 “陛下高明。” 这个时候,派兵过去与平卢军作战,无疑是不智之举,因为长安禁军,未必就是平卢军的对手。 而且这样一来,也师出无名。 但是派兵出去,与平卢军一起攻打太原,就合情合理了。 朝廷本就要缉拿王甫父子,派禁军过去,不管出力多少,总是一起出力了,到时候与平卢军一起兵进太原,平卢军在不造反的前提下,是没有办法把禁军的人赶出去的。 李玄通面带微笑,看了看李煦的右腿,问道:“王叔愿意替朕跑一趟否?” 李煦腿脚不方便,这些年在长安城里的外号,已经从瘸子王爷,便成了瘸子尚书。 按理说,他是不太适合带兵出征的。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李煦面露笑容,微笑道:“这件差事不需要与人硬碰硬,臣虽然腿瘸,但是还可以骑马,应该可以胜任这件事。” 平卢军毫无疑问,是进攻太原的主力,禁军过去,划划水就行了。 到时候,虽然只能与平卢军一起共掌太原,但是已经足够了。 本来,河东节度使境内,朝廷也无法掌控,现在不仅可以参与进去,还可以恶心恶心那位越王,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王叔愿意辛苦一趟就好。” 天子轻声道:“王叔明日去禁军,领一万兵马直取太原,至于朔方那边,朕已经让人去送信了,齐大将军也会派人攻取太原。” “三家分晋,总比越王一家独吃了,要好得多。” 太原,是古晋国所在地,但是远远没有古晋国那么多,皇帝这句“三家分晋”虽然有些牵强,倒也应景。 李煦起身,对着天子低头行礼,轻声道:“陛下智珠在握,微臣佩服。” “哪里能算智珠在握。” 李玄通摇了摇头,开口笑道:“只是朝政诸事,都是诸卿在忙,朕一个闲人,在宫里有许多时间想事情而已。” “叔侄”俩又说了一会儿出兵的细节,时间差不多了之后,李煦便起身告辞。 临别之前,李煦犹豫了一下,对着天子低头道:“陛下,近两年,宗府…已经夺爵数名宗室,臣的意思是…宗室犯了错,略施薄惩也就是了,直接褫夺爵位,未免……” “未免有些太严苛了。” 听到李煦这句话,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李煦:“王叔的意思是,朕苛待了中宗皇帝的后人,是罢?” “臣不敢…” 李煦恭敬低头,开口道:“那些宗室犯了错,宗府惩戒也是应当的,臣的意思是,是不是适当宽宥一些…” “朕已经非常宽宥了。” 天子似乎早料到李煦会说出这番话,他面带笑容,淡淡的说道:“梁王在梁州,多次在私下里说,朕不是李家人,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他总有一天要打进长安来,把朕从这个位置上丢下去,大卸八块。” “这些话,都是司宫台记下来,梁王本人也都认了的。” 天子轻声道:“这种大罪,本来应当是满门抄斩的,只是朕自小修道,心里还是起了一点善心,只夺了他家的爵位而已。” 李煦叹了口气,对着皇帝深深低头。 “陛下恕罪,臣…失言了。” “无妨。” 天子淡然一笑:“这些话王叔能说出来,就代表王叔还与朕一条心。” “说出来好,说出来就能消解误会,这是好事情。” 第八百六十七章 四方博弈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六十八章 分你个刺史 是的,不管是长安禁军,还是远道而来的朔方军,在短暂休息了一个晚上之后,齐齐开始进攻太原。 他们并不是要打下太原。 事实上,他们加起来也就是七八千骑兵,根本不可能打下太原。 这些人,只是做一做攻城的样子,告诉天下人,他们也参与了进攻太原之战。 到时候,只要平卢军攻下太原,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入太原,分一杯羹。 平卢军不可能因为这个,同时与朝廷以及朔方军翻脸。 更要命的是,这是一个阳谋,一个很难破解的阳谋。 禁军与朔方军,不可能攻下太原,但是他们只要攻打个一两天,就可以老神在在的缩回去,等待平卢军破城。 如果平卢军停止进攻太原,那对于朝廷和朔方军来说,也不是什么损失,他们甚至会很乐意见到第二种情况。 帅帐之中的裴大将军,脸色很是难看。 他现在,甚至有出兵吃掉朔方军与长安禁军的冲动! 不过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最起码在没有经过林昭同意之前,裴俭没有办法自己做主。 然而太原距离幽州不近,即便是以最快的速度送信到幽州去,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五六天时间了。 帅帐里的裴大将军,脸色阴沉。 “传令,平卢军上下静候待命。” “是!” 随着裴俭一声令下,整整一天时间,平卢军一动不动。 一直到了傍晚的时候,装模作样打了一天的禁军与朔方军同时退兵,各自回到了自家营帐之中。 他们虽然打了太原整整一天,但是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骑马绕着太原城转悠,或者用箭矢对射一番,基本上没有任何伤亡。 到了傍晚,一身黑甲的裴俭,带着自己的护卫,来到了朔方军先锋营的大帐门口。 裴俭黑着脸,怒声道:“齐老三,出来见我!” 因为朔方军赶过来的只有五千人,因此营帐并不大,没过多久,同样着甲的齐师道,很快来到了营帐门口。 三年时间过去,原先只有零星白发的齐大将军,现在头发已经白了近半,他抬头看向骑在大马上的裴俭,笑了笑:“裴师兄,因何如此气愤?” 大约是心里有些愧疚,这是他第一次称呼裴俭为师兄。 裴俭并不吃他这一套,直接跳下战马,径直朝齐师道走来。 见裴俭怒气冲冲,齐师道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两步,朔方军的亲兵立刻上前,拦在了齐师道身前。 齐大将军微微皱眉。 “裴师兄,打架我打不过你,咱们一大把年纪了,莫要如此粗鲁。” 论行军布阵,齐师道多半是略胜一筹的,但是当年裴俭是郑温身边的贴身护卫,自从少年艺成之后,便少有对手了,早年在相府的时候,齐师道还跟着裴俭练过一段时间武,自然知道自己不是这个莽夫的对手。 裴俭冷冷的看向齐师道,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齐老三,你从朔方派兵过来,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为了清剿匪逆。” 齐师道早已经想好了说辞,对着裴俭淡淡的说道:“原河东节度使王甫,谋刺先帝,其罪当诛,如今既然平卢军出兵剿匪,我朔方军自然也不好干看着,特意派兵前来相助。” “助你娘!” 裴俭气的破口大骂。 “老子都快打下来了,要你来相助?”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冷冷的看着齐师道。 “齐老三,你若还念着当年在相府的情分,现在带兵返回朔方,老子只当你没有来过!” “郑师如果尚在人世,也未必会让你与三郎这样胡来。” 齐大将军低眉道:“你代表不了郑师。” “再说了,就算我退兵,西面还有长安禁军,那是宋王李煦亲自带领的禁军,你能把我劝回去,你能把宋王也劝回去?” “禁军赶到这里的,不过两千人马!” 裴俭瞪大了眼睛。 “他们要是不肯走,老子就生吞了他们!” 齐师道淡然一笑:“裴师兄,我带的兵马也不过五千,你要是真有这份胆魄,不妨连我这五千骑兵一起吃了,就当我白送你五千匹战马。” 裴俭怒气冲冲,咬牙道:“你当我不敢?!” “你不敢。” 齐师道微微摇头:“三郎不在这里,你做不了他的主。” “你也配提小相公!” 裴俭怒声道:“小相公现在正在边关跟契丹人厮杀,而你们这些人,却想着在背后给他拖后腿?” “我们如何给他拖后腿了?” 齐师道面色平静,开口道:“他要攻太原,我连夜带骑兵,日夜兼程赶过来,协助平卢军攻取太原,这是在相帮三郎。” 裴俭嘴笨,被齐师道这么一说,脸色涨红,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齐师道哑然一笑:“师兄你唇舌上的功夫,比三郎差太远了,还是不要与我争论这些。” “这里的事情,你上报给三郎就是,他自然会做出决断。” 说到这里,齐师道看向太原城,面色平静:“你转告三郎,太原城攻破之后,太原府尹的位置,可以交给他。” 裴俭闷哼一声。 “你做得朝廷的主?” “这就是朝廷的意思。” 齐师道轻声道:“这里由朝廷驻军,府尹的位置由三郎指定人选。” “那你呢?” 裴俭直视齐师道:“你便这样白跑一趟?” 齐大将军微微摇头:“当初王甫父子离开关中,是我把守不力,我来跑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裴俭低头想了想,然后冷笑道:“是了,你家的大儿子还在长安做京兆尹,你这样给朝廷卖好,说不定哪天你那个大儿子便进政事堂拜相了!” “不曾想有一天,你齐老三的儿子也能当宰相!” 裴俭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郑温,哪里有他齐师道的今天! 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师兄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齐大将军侧开身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师兄,咱们几十年没有一起喝酒了,今日难得碰面,一起喝两杯?” 裴俭瞥了一眼齐师道,不屑道:“你便不怕我揍你?” “一鼓作气再而衰,师兄现在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齐大将军申请诚恳,开口道:“师兄愿意否?” 裴俭瞥了齐师道一眼,转头上了自己的战马。 “跟你喝酒,我怕你把我给毒死,我说不过你,等三郎来与你分说!” 说罢,他勒转马头,转向自己的大营方向。 这位身材高大的幽州将军,在战马上回过头来,看向齐师道。 “咱们都已经年纪不小了,等有一天一起到地下,见到了郑公,看他老人家如何教训你!” 第八百六十九章 多谢王爷! 太原这边的局势,诡异的僵持住了。 朔方军与长安禁军到达之后,只进攻了一天时间,便开始原地休整,不再进攻太原城。 而裴俭,没有得到林昭的指示,也不知道此时应当如何抉择,干脆也原地休整,停止进攻太原。 就这样,太原城被三股势力包围住,但是三方势力谁都没有选择进攻。 被困在城里的河东军少将军王络,先后派出数名使者,派去三个军营里,想要尝试性的与裴俭等人谈判,结果都是一样的。 派出去的使者,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到太原。 就在太原局势僵持住的时候,正在北边与契丹人干仗的林昭,已经带兵从幽州推进到了平洲。 也就是说,平卢军不仅守住了幽州,还把契丹人硬生生往东北赶了三四百里! 在这些天的战斗中,契丹人举全族之力弄出来的五万兵马,已经被林昭打掉了一万有余,轻伤重伤的也有不少。 当然了,面对凶悍的契丹人,平卢军也不可能全无伤亡,杀伤契丹万余人的同时,林昭带领的幽州军,也付出了超过五千人的伤亡。 应对契丹人,能够有这种战损比,已经十分难得,不过即便如此,这仍旧是平卢军成军以来,伤亡比较重大的一次。 毕竟当年林昭领兵西征的时候,从幽州一路打到长安城,付出的伤亡代价,也就是五六千人而已,现在一场仗,就死了五千余人,还都是幽州军之中的精锐! 相比较林昭,更不能接受的自然是契丹人。 毕竟林某人治下,单单一个青州,现在就不止十万户,再加上其他二十来个州郡,林昭治下百姓的数量已经稳稳的超过了百万户,平卢军的数量也已经早早的超过了十万人。 相比较来说,契丹人的数量就要少的多,哪怕最近几年契丹部的人口数量暴涨,契丹诸部所有人加在一起,也就刚刚过十万户而已,也就是他们生来悍勇,才能硬生生凑出五万兵力。 可即便如此,五万人也已经是契丹人所能拿出来的兵力极限了。 更要紧的是,契丹人的敌人不止是周人,还有突厥人! 这几年时间,契丹与突厥冲突不断,虽然契丹人屡战屡胜,但是不代表突厥人就完全没有动手的机会。 一旦契丹人的兵力,低于一定的数量,那么强盛了近百年的突厥人,一定会把握住这个机会,出兵把契丹灭族。 因此打到现在,这位契丹的可汗,已经后悔不迭了。 早知道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挥师南下,来攻打幽州城! 面对亡族灭种的风险,这位契丹可汗,终于拉下了脸,邀请林昭再一次见面。 而林某人,并没有给他面子,在回书之中说明了,见面可以,但是这一次,要契丹人登门求见。 此时,林昭的帅帐,扎在平洲的卢龙。 这里,原先是大周的版图,但是已经失去实际控制数十年了。 在林昭给契丹人回书的第三天,那位先前还不可一世的契丹可汗耶律灼,竟然真的只带了两三个护卫,孤身来到了卢龙城。 在卢龙城的帅帐之中,耶律灼见到了林昭,他神色复杂的看了林昭一眼,低头道:“越王爷。” 林昭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老神在在的看了耶律灼一眼,淡然道:“耶律首领胆子倒是很大,就不怕本王把你留在这里,人头在营门上祭旗?” “怕。” 耶律灼微微低头,开口道:“不瞒王爷,我继承人都已经选好了,三日之内如果我回不去,继承人就会继承我的汗位。” “既然害怕,耶律首领为何要来?” “为了契丹诸部,不得不来。” 耶律灼看向林昭,微微欠身:“越王爷,经过这一战,契丹诸部已经了解了大周边军的军威,从今以后,再不敢进犯周境,只希望越王爷能够罢兵休战,你我各自休养生息。”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耶律灼。 “耶律首领是怕再打下去,伤了契丹诸部的根基元气,无力再与突厥人争锋罢?” 耶律灼面色平静,低眉道:“越王爷,现在你虽然是占了点便宜,但是再打下去,就已经出关了,到时候幽州军未必就能再占便宜,真打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即便我们契丹人亡族灭种,王爷你的平卢军,恐怕也会千疮百孔罢?” “耶律首领汉话倒是说的不错。” 林昭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如果本王,非要跟你们拼个你死我活呢?” 现在的契丹人,还处于将要兴起的萌芽状态,林昭只要肯付出代价,还是有机会把这个萌芽给按死的。 而林某人,之所以这么热衷于灭亡契丹,主要是基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另一个世界的契丹人,兴起之后迅速灭亡了突厥,然后在北方独霸了百年,前后二百多年,契丹王朝才慢慢崩塌。 林昭并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因此他才想要一鼓作气,把契丹人给直接打掉。 “我契丹部现在有五万兵力,十多万户人家。” 耶律灼面色严肃:“越王爷想要跟我们打到底,要准备好死十万平卢军才成。” 契丹人天生骁勇,最起码在这种新兴时期,非常骁勇,如耶律灼自己所说,林昭想要彻底灭掉契丹人,最少要有死十万人的准备。 越王殿下冷眼看向耶律灼,正要说几句狠话,突然,一身铁甲的赵歇,闯进了帅帐,赵歇手捧文书,递在了林昭面前,低声道:“王爷,裴将军从太原急送回来的书信。” 林昭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接过裴俭的书信上下看了一遍,很快便皱起了眉头。 他低头想了想,忍不住感慨。 “好高明的阳谋。” 说完这句话,越王爷闭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耶律灼,淡淡一笑:“耶律首领,仗打到这里,你我也都清楚各自的实力了,再打下去,无非是徒增伤亡。” “不如,暂且停战罢?” 耶律灼闻言,看了看林昭手上的那封书信,若有所思。 他抬头看向林昭,低头道:“王爷,停战自然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小条件,希望王爷能够允准。” 林昭看向耶律灼,淡淡的说道。 “说来听听。” “王爷要把先前断开的互市,重新开起来。” “契丹部,需要与周人继续做生意。”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 林昭呵呵一笑:“我也想与契丹人做生意。” 与契丹人做生意,不止是可以赚钱那么简单,久而久之,还可以通过贸易,来慢慢控制契丹人的经济命脉。 这种事,林昭自然是乐意去做的。 耶律灼心中一喜,对着林昭深深低头。 “多谢越王爷仁德!” 第八百七十章 不平等条约 帅帐之中,越王殿下淡淡的看了看耶律灼。 “耶律首领先不用谢我,这一次是你侵扰我大周在先,也是你主动来我这里要求停战,大周总不能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耶律灼微微欠身,沉声道:“这个自然,等我回归步卒之后,便立刻派人把一千头牛,三千只羊送到幽州,就当是给越王爷赔罪。” “翻倍罢。” 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耶律灼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契丹部族现在,还在发展阶段,本身并不是特别富裕,虽然部族里有许多牛羊,但是如果这个数目翻倍,就会让他有些肉疼了。 “越王爷,这…” 林昭低眉道:“今后每年,都送这么多到幽州来,你我便罢兵休战,同时开启幽州互市。” 耶律灼脸色更加难看了。 “如果越王爷要这样欺负人,那么这场仗还是打下去为好!” 耶律灼闷声道:“每年都是这笔数目,我契丹诸部万万负担不起!” “契丹诸部负担不起,可以去突厥人那里抢嘛。” 林昭微笑道:“耶律首领想不想把身上这个可汗的名头坐实?” 耶律灼目光闪动,但是没有说话。 “耶律首领把这件事应下来之后,我便上书朝廷,让朝廷给你加封契丹可汗。” “幽州互市,本王可以卖给你们足够的粮食,契丹有了足够的粮食,便可以去与突厥人争抢地盘,争抢草场了。” “契丹没有那么多的牛羊,但是突厥可多得很。” 林昭微笑道:“耶律首领不敢去突厥人那里抢一抢?” 耶律灼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那…幽州互市,越王爷除了卖给我们粮食之外,还要…卖给我们盐铁!” “一些盐没有问题,但是铁不成。” 林昭拒绝的很是干脆。 契丹人现在肯向他低头,绝对不是因为他们是什么和善的民族,而是时局所迫,这种“不平等条约”,契丹人就算肯接受,最多也就接受几年时间,几年之后,双方一定会再次反目。 卖给他们铁,就等于是对自家将士痛下杀手。 毕竟现在的幽州军,应对轻甲皮甲的契丹人,尚且能有一战之力,如果这些契丹人身披铁甲,手上再有精良的武器,那么即便是现在的幽州城,应对起来也会十分困难。 耶律灼沉默许久。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开口道:“突厥人,也不是待宰的牛羊,我们赢他们,并不容易…” “如果每年有富余,给幽州送牛羊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连契丹本部都不够吃,我不可能让自家饿肚子,给幽州送来。” 林昭哑然一笑:“耶律首领这么说,分明是要赖账,我如何知道你们契丹诸部够不够吃?” “不过也没有关系。”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我家有一个商号,后续我会让这个商号的人跟你们交接,你们不送牛羊过来,他们就会按市价扣下你们的粮食。” 耶律灼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然后艰难开口:“那就……这么办罢。” 林昭起身,爽朗一笑:“可汗爽快,我亲自送可汗。” 林昭刚才还称呼他为首领,现在条件谈好了,便卖了个好,直接称呼“可汗”了。 林昭亲自把耶律灼送到了卢龙城的城门口,临别之际,越王爷淡淡一笑:“今日这一战,你心里多半是不服的,不服也没关系,反正你们契丹人没有守诺的传统,哪天可汗心里不痛快了,就再一次带兵,咱们兄弟再过一次手就是。” 两个人叙过年齿,年纪差不多,但是林昭要长耶律灼几个月。 耶律灼停下脚步,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越王兄活着一天,契丹部便不会南下…” “这种空话狗屁不值。” 林昭笑道:“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必说这种话来哄我。” 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城门口,林昭对着耶律灼拱了拱手,呵呵一笑:“今日算是两全其美,可汗一路慢走,他日如果在战场上再见,我再想办法弄死可汗。” 马上的耶律灼,表情僵硬了一瞬间,然后对着林昭拱手,苦笑道:“越王兄与其他周人,真是大不一样。” “是不一样。” 越王殿下淡淡的说道:“我说话比较实诚。” 耶律灼点了点头,对着林昭拱手,然后骑马走远了。 等耶律灼走远之后,林某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不见,然后脸色阴沉了下来。 赵歇站在林昭身后,低眉道:“王爷,您…”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只可惜,没有彻底打残契丹部,不是太原那边出了事,非要再啃他们一口不可!” 赵歇也已经看了太原那边的情况,闻言低头抱拳。 “王爷,要打也不是不能再打,只是怕契丹人死人太多,会狗急跳墙,回过头来跟咱们拼命。” “契丹五万兵力,如果能打掉一半,他们就最少要休养十年!” 林昭目光微凝,冷声道:“可惜了,这一次只打断了他们一条腿,没能把他们打残…” 赵歇点头。 “王爷说的是,不过这件事不着急,经过这一战,契丹人最少要老实五年时间,五年之后,只幽州军就可以扫平契丹诸部了。” 说到这里,赵歇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太原那边…” 听到这个问题,林昭低眉道:“本来我这个双管齐下的计划,是没有什么错漏的,我算定了长安与朔方,即便派兵支援太原,大概率也是来不及赶到的,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不是支援太原,而是攻打太原。” “这个手法很是巧妙。” 越王爷皱眉思索了一番,开口道:“裴叔嘴笨,多半说不过那些人精,我要亲自去一趟太原。” 说完这句话,林昭回头看向赵歇,开口道:“赵大哥,这边的残局就交给你来收拾了,如果可能的话,咱们的防线可以在北移,或者东移,在营州设立第一道防线,而不是一味固守幽州。” “契丹人狼子野心,这一次虽然他们低头认怂了,但是也要防备他们会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幽州军阵亡将士的抚恤,赵大哥你亲自去盯着,不要层层下发,最好由你亲自来办。” 说到这里,林昭目光微寒。 “别的钱,我会酌情处理,但是如果有人敢动抚恤将士的钱,就地正法,不必报节度使府以及地方刺史府。” 赵歇跟在林昭身后,恭敬低头。 “末将谨遵王爷之命!” 他抬头看向林昭,问道:“王爷,您要不要休息休息再动身?” “来不及了。” 林昭吐出了一口浊气:“我这就动身去太原。” 第八百七十一章 准备了大礼 林昭只带了三十多个亲卫,便从营州出发,直奔太原。 为了赶路,三十多人沿途换马,因为不必爱惜马力,一天可以奔走四五百里。 就这样,在星夜赶路的情况下,林昭在出发之后的第四天傍晚,来到了太原城下的平卢军大营。 因为昼夜赶路,此时的越王爷,形容颇为憔悴。 听闻林昭来了,裴俭亲自出营迎接,见到林昭之后,裴俭看了看林昭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低头道:“末将无能,让王爷操劳了。” 这会儿的林昭,的确已经十分疲累。 他被众人簇拥到帅帐之中落座,然后看了一眼裴俭,低眉道:“这件事怪不得裴将军,只能说是朝廷应对的巧妙。”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太原至今不曾攻下么?” 裴俭摇头:“朔方军与长安禁军到了之后,只装模作样的攻了半天的太原,然后便缩在军营里装死了,末将看他们不攻,干脆也就没有继续进攻太原,一直跟他们耗着。”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情况,我大概知道了。” 越王爷缓缓起身,看向裴俭。 “裴叔,我日夜兼程赶过来,现在有点支撑不住了,我要先睡一觉,你……” 林昭低眉道:“帮我挂起王旗。” 裴俭立刻点头,开口道:“王爷您去休息就是,末将亲自去给您挂旗。” 林昭点头,挥手驱散了帅帐里的其他人,然后就在帅帐的床上沉沉睡去。 因为是在疲累的厉害,他躺下之后,只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一身铁甲的裴俭,亲自在平卢军大营门口,把自己的将旗落下,挂上了林昭的王旗。 两面大旗上,一面绣着“林”字,一面绣着“越”字,在平卢军大营门口,迎风飘扬。 而此时此刻,不管是长安禁军还是朔方军,都在时时刻刻的盯着平卢军大营,平卢军挂了王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安禁军主将李煦耳中。 这位宋王殿下闻言,先是皱了皱眉头,认真思索了一番之后,便对着手下吩咐道:“备马,我去一趟朔方军大营。” 很快,就有人给李煦牵来坐骑,这位腿脚不方便的禁军主将,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坐骑,带着十来个护卫,直奔朔方军大营而去。 禁军大营在太原城西,朔方军大营在太原城北,距离并不是很远,只小半个时辰不到,李煦就来到了朔方军大营门口,让人通报。 很快,一身戎装的齐师道,亲自迎了出来,对着已经下马的李煦行礼道:“宋王殿下。” 李煦连忙低头还礼,苦笑道:“姑父取笑了。” 对于李煦的称呼,齐师道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侧开身子,面色平静:“宋王殿下请进。” 李煦站在齐师道身边,连忙摇头:“可不敢走在姑父前面,否则他日无颜见姑母了。” 齐师道也不再坚持,自己走在前面带路,李煦一瘸一拐的跟在齐师道身后,进了朔方军大营。 两位大周的王爷,在朔方军大营坐下,低头喝了口茶之后,李煦看向齐师道,开口道:“平卢军营门口挂起越王旗的事情,姑父应当已经知道了罢?” “知道了。” 齐师道低眉道:“那么大两面旗子,如何能够不知道?” “太原距离幽州,有一千多里,难得他能这么快赶过来。” 李煦低眉道:“但是根据朝廷的消息,几天前幽州军还在跟契丹人苦战,三郎他如果真的到了太原,就是置契丹人于不顾了。” “而且,这也意味着,他更看重太原。” 宋王殿下苦笑道:“咱们这位越王殿下,可不像裴将军那么好糊弄,而且几年时间未见,谁也不知道他的脾气有没有见长,太原这边的事情一个弄不好,真的冲突起来,就不好收场了。” “不至于。” 齐师道微微摇头,开口道:“我带了两万兵马过来,宋王殿下你那里,也有一万禁军,三郎他就是再如何,也不会直接跟我们闹僵的……” 宋王殿下微微低头,开口道:“姑父,侄儿有一个想法。” 齐师道看了一眼李煦。 “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三郎就算到了太原,现在已经是傍晚,平卢军总不会夜袭太原,侄儿的意思是,明天一早,你我双方一起出兵进攻太原,正儿八经的打一场攻城战,这样即便是三郎他亲自到了,以后也无话可说。” 之前长安禁军与朔方军匆匆赶到的时候,双方到场的都是骑兵,没法攻城,但是现在,他们的后续兵力陆续赶到,已经有了完备的攻城能力。 “可以。” 齐师道只是略微思考了一番,便点头同意,开口道:“那明日一早,我朔方军便正式开始进攻太原。” 李煦松了口气,对着齐师道笑了笑。 “多谢姑父…” ……………… 次日。 因为一路赶路实在是太过疲惫,林昭一直睡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才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没有等他开始洗漱,已经佩甲的裴俭,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对着林昭苦笑道:“王爷您可算是醒了…” 越王爷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发生什么事了?” 裴俭连忙把上午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从早上开始,长安禁军与朔方军,就开始猛攻太原,正儿八经的攻城…” “此时,太原城里的河东军,与朔方军以及长安禁军各有伤亡,打的十分激烈。” 裴俭搓了搓手,小声道:“王爷,这些人心思不纯,知道您来了,才想着做点事情堵您的嘴…” “无论如何,这破太原之功,不能给他们夺了去!” 裴俭急声道:“王爷您快下令罢,末将已经点齐兵马,随时准备进攻太原了!” “不着急。” 越王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的说道:“且让他们打去,裴叔你打了五六天都没能啃下来,没道理他们半天一天就能啃下来。” 裴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王爷,河东军如果死守,守一天自然没有问题,怕就怕王家父子打着打着,投降了朝廷,到时候咱们平卢军先前的努力,便统统付诸东流了……” “没有王家父子了。” 林昭微微低眉,淡然说道。 裴俭愣了愣,开口道:“王爷,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河东节度使王甫死了,只是秘不发丧,至今少有人知道而已。” 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现在是他的儿子王络,在城里主事。” 说到这里,林某人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且不说他们今日能不能拿下太原,亦或者王络会不会开门投降,就算他们真的在今天打下太原,也要乖乖过来寻我。” 越王殿下看了看满脸焦急的裴俭,微笑道:“裴叔莫要心急,且再等一天。 “等明天,明日我给你表演一个大的。” 第八百七十二章 林昭的宝贝 因为林昭的到场,禁军与朔方军正儿八经的攻了一天的城。 只不过仍旧没有出死力,一天的攻城下来,双方各有伤亡。 而平卢军这边,一直在大营里固守不出,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已经披甲的林某人,亲自指挥平卢军出营列阵,大军缓缓的朝着太原城推进。 随着平卢军展开攻城的态势,禁军与朔方军便统统偃旗息鼓,静静的看着平卢军攻城。 平卢军很快推进到距离太原一箭之地。 一箭之地,就是这个时代绝对的安全位置,因为即便是抛射的长弓手,也不可能射到一箭之地以外,同理,这个位置也不太可能攻击得到别人。 林昭站在阵前,伸手挥了挥。 立刻有几十个将士,将四个巨物,从军阵之中推到了阵前。 裴俭骑马,跟在林昭身后,看了看这四个被红布盖着的巨物,小声问道:“王爷,这东西是…您这两年一直在鼓捣的东西?” “嗯。” 林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从长安回来之后,我便在这上面花费了巨大的精力,调集了不知道多少匠人,专门来弄这个东西,不过这东西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一直到…” 越王爷低眉道:“一直到去年年尾,才勉强弄了出来,形成了一些战斗力。” “裴叔带兵攻打太原的时候,我怕你攻城不顺利,便让人调了四门放在了定州,先前我在幽州收到书信之后,便让定州那边的人把它们运过来了。” 说着,林某人呵呵一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登门来,找我商量了。” 林昭下马,来到了这四个巨物面前,然后扭头看向裴俭,笑道:“裴叔,来与我一起揭开这宝贝的面纱!” 裴俭应了一声,与林昭站在一起,左右手各自扯了一块红布,两个人同时用力,四块红布被同时扯了下来! 红布之下,四门淡青色的火炮,显露了身形! 这四门火炮,被加了车轮,大约到林昭的肩膀,炮身是铜铁合铸,炮管由粗到细,直指天空。 裴俭目光盯着这个火炮看了又看,然后扭头看向林昭,问道:“王爷,这东西看起来与火铳很像,是做什么用的?” “算是个大号火铳。” 林昭微微一笑,对着几个已经训练了大半年的操炮手开口道:“先把太原的城门给轰开!” “然后,炮轰太原城墙!” 几个操炮手立刻大声应命,然后熟练的开始填装铅弹。 火炮,是火药初期应用中,最为简单好用的一种,其原理与火铳大差不差,所有的工艺难度都在炮管的铸造之上。 火炮这个“项目”,是林昭在弘道元年从长安回到青州之后,就开始立项,为此他召集了近百个铁匠,还有几十个火药署的熟练匠人,一百多号人躲在深山里,搞了一年多,更迭了七八个版本,才搞出了这么个相对成熟的火炮。 这种火炮,虽然远远比不上明末的红夷大炮,但是射程也可以轻松达到三四里,而且威力不小。 随着李云一声令下,火炮很快填充完毕,几个被训练了大半年的操炮手,认真瞄准。 这就是这东西在这个时代最逆天的地方了! 射程优势! 在这个只有弓箭这么一种远程武器,连床弩都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情况下,只要在一箭之地以外,敌人就没有任何可以碰到你的手段,而这火炮,就可以从容瞄准,从容发射! 也就是说,只有你打人,没有人打你! 当然,这种效果也只是在特定条件下才能实现,比如说攻城,守城,或者是埋伏,如果是双方在野外打遭遇战,这种相对笨拙的火炮就没有那么好用了。 几个操炮手调整好位置之后,便扭头看向林昭,沉声道:“王爷!” 越王殿下看向太原城,面色平静。 “放吧。” “是!” 四门火炮,同时点火! 平卢军阵前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几门火炮! 随着“轰隆”四声巨响,炮管里的火药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四枚实心铅弹被直接弹射出去,呼啸飞向太原城! 两枚铅弹,正中太原城墙! 而另外两枚,则是飞向了城墙上,砸在了城墙上的河东军守军人堆里,直接砸倒了一大群人! 林昭眯了眯眼睛。 “再放!” 四个操炮手立刻应命,再一次填装铅弹,不久之后,火炮再一次响起,又是四枚铅弹飞出! 这种火炮的有效攻击距离在三里到四里之间,但是现在平卢军距离太原城不到一里,于是乎炮弹的威力变得异常巨大,只两三枚铅弹,就几乎把太原城的城门砸的裂开! 如果不是太原城门后面有巨石挡住,此时城门应该已经被直接轰开了! 四五轮火炮下来,炮管已经发烫到了极限,几个操炮手不得不停下来,用冷水给炮管降温。 裴俭站在林昭旁边,看着不远处的太原城,又看了看这几门火炮,两眼发光。 “奶奶的,这东西要是在城墙上,来打那些攻城的人,不知道要好用多少倍……” 他看向林昭,咽了口口水:“王爷…” 林昭哑然一笑:“这东西弄出来,本就是给军队用的,这四门炮我带过来,以后就交给裴叔你了。” 说着,林昭看了看这四门炮,又看向裴俭,开口道:“裴叔,这东西虽然不能算是绝密,但也不好轻易示人,不用的时候,等闲人不能接触,免得外泄。” “藏得好一些,最少三五年时间,别人都没办法仿去。” 裴俭拍了拍胸脯,大笑道:“王爷您放心,以后我就跟这些宝贝一起睡,谁也别想看了去!” 说着,裴将军看了看远处的太原城,笑道:“王爷,稍候我便准备攻城的阵列,有这几门火炮配合,一两天时间,咱们就可以拿下太原了!” “不着急。” 林昭摇头道:“今日只放炮,不攻城。” 越王殿下看向远处的太原城,呵呵一笑:“让我那位宋王兄,还有师叔,好好看一看咱们的这个宝贝。” 裴俭挠了挠头,有些疑惑不解。 “王爷您不是说,这东西要保密的么?” “要保密,又不能完全保密,不然这东西的功用,就失了一半。” 真正厉害的武器,最重要的作用不是作战,而是威慑。 林昭指向太原城,笑道:“咱们炮轰太原一整天,就是为了给禁军还有朔方军看。”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今天我们能炮轰太原,明天就可以去炮轰朔方大营,就可以去…” 林昭眯了眯眼睛,语气低沉。 “就可以去炮轰长安!” 而 作者在外地呢,一会儿补更,欠的更新回家补……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七十三章 林说林有理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百七十四章 自失其鹿! “这与口才没有关系。” 越王殿下伸手给李云倒了杯酒,哑然一笑:“是师兄你理亏,因此说我不过。” 李煦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看向林昭。 “你林三郎,敢对祖先发誓,你攻下太原之后,会将太原归还朝廷么?” “师兄这是什么话。” 林昭低眉道:“难道我平卢军便不是朝廷的一部分?” 李煦冷笑:“还是么?” 林昭低着头,突然笑了笑。 他抬头看向李煦,问道:“师兄希望是,还是不是呢?” 宋王殿下,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这种时候,他当然不能说不是。 这个时候,平卢军改旗易帜,只是林昭一句话的事情了,也就是说,只要林昭愿意,他随时可以从大周的平卢军,变成越国! 而一旦朝廷失了平卢军,原本就孱弱的朝廷,就立刻会加速崩塌,如果其他节度使跟着林昭的脚步先后自立,哪怕朔方军拼死要保朝廷,也是保不住的。 社稷崩塌,宗庙不存,只在顷刻之间,即便中宗皇帝复生,也无从力挽狂澜! 李煦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他闷哼了一声:“三郎你还是我大周的越王,平卢军自然是大周的平卢军。” 说完这里句话,他看向林昭,终于说明了来意。 “三郎,今日你用来打太原的那个物事…” “那东西叫火炮。” 林昭淡然一笑:“是我这两年在青州琢磨出来的新东西,师兄觉得此物威风否?” 李煦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之后,看向林昭:“按三郎你的脾气,凡事都喜欢藏着掖着,按理说你有这种好东西,应该会藏起来做撒手锏,而不应该会这么轻易的用出来…” 见他又喝了一杯,林昭伸手给他倒满,笑着说道:“师兄焉知我没有藏着其他东西?” 李煦脸色一僵。 许久之后,他才重重的吐出了一口酒气,看向林昭。 “不得不承认,三郎你是我平生所见中,最厉害的人物了。” 他低眉道:“就连当年的郑相,比起你,恐怕也略有逊色。” “都是被逼出来的。” 林昭端起酒杯,与李煦碰了一杯,淡然道:“假如中宗皇帝能够长命百岁,此时我应该还在长安老老实实的做官,按照官龄来推算的话,如果顺利,现在的我应该能够够到四品官的门槛了。” “如果中宗皇帝在世,我恐怕连外祖的旧怨,都不敢提起,踏踏实实的在长安,混我自己的日子,只可惜……” “只可惜中宗皇帝驾崩的太早了。” 林昭看向李煦,问道:“师兄记得,我是何时离开的长安么?” 李煦低头想了想。 “永德三年。” “是啊,永德三年。” 林昭轻声道:“那个时候,我在长安做给事中,不敢说位高权重,但是也算半只脚踏进了政事堂,我又有个做帝师的叔叔,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只要不行差踏错,将来多半是能够拜相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放着门下给事中不做,非要外放去做个小小的地方刺史?” 李煦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林昭面无表情:“我观察了先帝整整三年。” “我觉得他没有办法应付可能到来的范阳之乱。” 林昭看向李煦,淡淡的说道:“老实说,如果当时不是先帝在位,而是师兄你坐在帝位上,我多半都会留在长安,陪你一起赌一赌大周的国运,但是先帝不行。” “我在长安所识诸人之中,先帝之才干,只能列于下品。” “我不能把我自己,以及家人的命运交托在他手里。” “因此,我才拼命活动,用一个给事中的位置,换了个青州刺史。” 林三郎淡然道:“当时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跟我说,地方刺史花上数十万贯钱,也未必能在长安活动到一个给事中,甚至连个员外郎都做不到,劝我不要自误。”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李煦,笑了笑:“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猜的很对。” “是你们李家自失其鹿。” 林昭低头,给李煦倒了杯酒:“一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什么逐鹿的心思,但是我不想在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师兄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李煦摇了摇头:“不能。” 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三郎若早早的发现不对,当初应该向先帝上书,应该敢于直陈,而不是悄摸摸的离开长安,自己另起炉灶。” “永德元年到永德三年,只我七叔一个人,就上书朝廷七次有余,请求朝廷整顿边军,结果呢?” “康东平都打到潼关了,七叔屡次上书,建议天子固守潼关待援,结果又是如何?” 林昭冷笑道:“政事堂宰相,授业恩师的话,他听不进去,我一个给事中的话,他就能听得进去了?” “周德一个恩荫入仕的胖子,说句难听的话,他除了溜须拍马,什么都不会,可就是这么个胖子,因为会盖宫殿,合先帝的心意,短短几年时间,从工部的一个八品小官,升为了工部郎中!比我这个给事中还要权重一些!” “这样一个天子,他听得进去?” 林昭面无表情。 “李周二百年,先皇帝是最蠢不可及之人,除了登基之前表演出了一些贤德之外,几乎一无是处。” 李煦被林昭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得愣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才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 “虽然三郎有些话,为兄不是很认同,但是有一句话你说的不错,是我们李家……自失其鹿。” 他睁开眼睛,看向林昭。 “说罢,三郎想如何处理太原府?” 这句话,才是正题。 林昭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伸手给李煦倒了杯酒,笑着说道:“先前齐师叔提出来的条件,裴将军已经说给我听了,当时齐师叔的意思是,朝廷驻军太原,由我指派一个太原尹,对罢?” 李煦点头。 “这是陛下的底线了。” 对于李煦这句话,林昭只装作没有听到,他一边低头倒酒,一边淡淡的说道:“这样罢,这个条件我可以接受,但是要换一换。” “由朝廷指派太原尹,我平卢军在太原驻军,并且负责原河东军的防务,至于太原府以及原先河东军屯田州的赋税,仍然用来供养驻扎太原的军队,如何?” 李煦面无表情:“这与直接把太原给了你,有什么分别?” “原来师兄也明白这个道理。” 林昭抬头看向李煦,哑然道:“那按照朝廷原先的条件,与我把太原拱手相让,有什么分别?” 第八百七十五章 各退一步 “师兄不必急着回我。” 林昭仰头饮酒,淡然一笑:“这件事情不着急。” 李煦看向林昭,低声问道:“如果朝廷不同意呢?” “不同意便不同意。” 越王殿下伸了个懒腰,淡淡的说道:“不管怎么说,我是大周的臣子,如果朝廷不同意,我也不能与朝廷对着干,这就带兵返回幽州去,与契丹人打交道。” “对了。” 林昭微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师兄一个好消息,前些天小弟率领幽州军大破契丹贼人,杀敌万人,将契丹人赶出了营州,并且契丹人承诺,今后年年上贡,岁岁称臣。” “契丹人的贡品,用不了多久,就会送到长安去。”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便…便是用那些火炮么?” 林昭摇头。 “火炮还没有来得及列装幽州军。” 说着,林昭淡然道:“不过这东西既然已经在太原亮了相,那么这东西应该很快就会装备进幽州军当中。” 越王殿下这番话,就是在赤裸裸的炫耀武力了。 他的意思是,幽州军即便不用火炮,也正面车翻了悍勇无比的契丹人!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李煦,微笑道:“听说长安禁军,也准备开始弄火器营了?” 火药的方子,到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秘密了,毕竟这个时代,第一个发明火药的人并不是林昭,而是李玄通师徒俩。 现在李玄通,已经成为了大周的皇帝陛下,虽然他曾经说过不会动用火药,但是人永远是善变的。 再者说了,这五年时间里,青州以及棣州的火药匠人,被不少势力暗中接触,火药方子外泄了一部分并不稀奇。 也就是说,现在的长安城,很可能已经拥有火药了。 不过拥有火药跟拥有火器是两码事,火药当年在李玄通师徒手里,只能制成最简单的爆竹,而在林某人手里,便是实打实的杀人利器。 如果林昭放任不管,让这个世界的火药自然演化下去,最少要几百年的时间,才能黑火药,进化成现在平卢军拥有的这些火器! “我现在在兵部任事,已经不在禁军了。” 宋王殿下看向林昭,低眉道:“禁军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林昭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问了,” 林昭淡淡的说道:“我准备明日攻取太原,师兄觉得可否?” 李煦微微点头:“三郎要征讨逆贼,禁军自然全力支持。” “那朔方军呢?” 林昭问道。 李煦沉默片刻,然后低头道:“这件事我去说,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朔方军也会全力攻城。” “很好。”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那为先帝报仇,只在明日了。” 宋王殿下也跟着叹了口气。 “但愿大兄在天之灵,能得以慰籍。” ……………… 次日清晨,平卢军大营里响起了浩荡的击鼓之声。 与此同时,禁军与朔方军也一齐出兵,直扑太原。 平卢军攻东门,朔方军攻北门,而禁军则是攻击太原的西门。 这种攻势之下,即便是当年王甫手下那个全盛的河东军,也抵挡不住几天,更不要说是现在这个本就相对孱弱,又被连续围困了半个月的河东军了。 只一上午时间,太原东门的守军便战意全无了。 东城门早已经七零八落,平卢军派人搬开堵门的巨石,在这个过程中,城中的河东军,竟然连阻挡的动作都没有。 到了下午未时,太原城里的河东军正式投降,太原被平卢军接管。 而在这个时候,朔方军与禁军也同时进入太原,占据了太原的一部分。 傍晚时分,三位大周的藩王,在太原的大将军府里碰了面。 一身黑衣的林昭,上前对着齐师道微微欠身,笑着说道:“些许小事,竟然劳动师叔亲自到了。” 齐大将军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若有所指的说道:“三郎你不是也亲自到了?” 林昭微笑道:“当年王甫父子,从我手中逃出了关中,我自然不怎么甘心,这一次将这些贼人绳之以法,我当然要亲自来了。” 提起王甫,齐师道微微皱眉,低声道:“王甫死了。” “方才我在后面,看到了他的灵堂,这个王络也真是能忍,他父亲过世,他也能强撑着秘不发丧,一直守到了今日。” 很明显,齐师道的消息,远不如林昭灵通。 林昭还没有进入太原的时候,便知道王甫已经死了,而齐师道一直到见到王甫的灵位,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王甫死了还有他的儿子王络,把王络押回长安问罪,也算是了了当年的那桩公案。” 林三郎微微低眉,开口道:“只可惜,王家的一些子嗣,早早的从太原跑了出去,一时半会没有办法全部抓回来。” “这些王家子嗣,应该是朝北边去了。” 听到林昭的这几句话之后,齐师道面色平静,没有多说什么,他沉默许久之后,才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如今太原已破,依你看,现在应当如何处置太原?” “当务之急,自然是重建太原府衙。” 越王爷看向齐师道,淡然道:“按我的意思,就委屈师叔你,暂且担任几天太原尹,负责府衙里的事情,至于城中秩序……” “便由咱们三路兵马,一同负责,如何?” 齐大将军皱了皱眉头。 “我是武官出身,做不得文职,三郎你倒是进士出身,不如你先兼任几天太原尹?” “这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林昭是正儿八经的科考进士出身,而且还是第三名的探花郎,早年在门下省先后任起居郎与给事中,后来又做了一段时间的青州刺史,对于处理地方政务来说,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事实上,在平卢节度使府初建成的时候,沈徽有许多事情,还要跟林昭请教。 “反正到最后,还是由朝廷来决定如何处理太原,这几天咱们主要是稳住太原的百姓,谁来当这个太原尹,都没有什么分别。”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大将军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三郎,有些事情,你也应该让一让,你寸步不让,朝廷也会下不来台。” “我想要取太原,是为了有一天,我平卢军北上攻契丹,攻突厥的时候,没有人在身旁,在身后掣肘。” 越王爷瞥了一眼齐师道,淡淡的说道:“至于各退一步…” “我已经退了很多步了。” “本来整个太原都应该是我的。” 越王殿下对着齐师道微微一笑。 “当然了,太原一切都由朝廷决定,如果长安城里的陛下不许我在青州驻军,我带兵返回青州就是。” 第八百七十六章 师父与表叔 越王殿下,很熟练的接管了太原府以及河东军屯田三州的政务。 他本就是文官出身,也做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官,再加上手下有好几万如狼似虎的平卢军,真正可以做到“令行禁止”四个字,因此只三四天时间,太原府的秩序就基本稳定了下来。 不过河东军一系,也就是原先王甫父子任用的文官们,肯定是不能再用了,毕竟王甫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大周的臣子,他任命的这些刺史县令,自然也就不能算是大周的文官。 为了稳定秩序,太原府境内以及三个屯田州的州县,一律由平卢军派兵实行军管。 这种军管虽然不能长久,但是短时间内效果拔群,很快太原之战造成的影响就被消弭于无形,明面上似乎又回到了风平浪静的模样。 但是只要聪明一些的人,就可以轻易看出来,太原府依旧暗流涌动。 因为平卢军虽然接掌了太原府,但是不管是禁军还是朔方军,都没有退兵,并且仍旧驻扎在太原府城之中,不肯退出太原城。 而林某人,则是老老实实的当起了他的太原尹,每天在府衙之中处理政务,还算得心应手。 太原城里的所有人,都在等。 等候长安城里,某位皇帝陛下的态度,以及朝廷的诏书。 在林昭“就任”太原尹之后的第四天,太原这边的情况,被火速送回了长安城。 这份情报里,包括了齐师道与李煦两个人的奏书。 甚至越王林昭,也给朝廷上了书。 奏书很快送到了长安,被大太监周振拿着,送往太极宫。 周振到达太极宫的时候,皇帝陛下正穿着一身道袍,与一位头发白了大半的老人家坐在一起说话。 老头也穿着一身道袍,看着眼前已经蓄须的天子,摇头感慨。 “本来,我是不想回长安来的。” 老头低头喝了口茶,开口道:“我在青州过得不错,林三在那里给我弄了一座道观,平日里我想鼓捣些什么东西,他也会让人送来。” 老道士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子,轻声叹息:“你给林三写信,让他送我回长安来,我担心我要是不回来,你将来会被人拿住。” “所以我便回来了。” “师父你想的太多了。” 天子微微低头,笑着说道:“越王如果想用师父作为要挟,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你回来的,他既然肯把你送回来,便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老道士有些愕然,摇头苦笑:“我还以为是你用了什么物事,把我从青州换回来的。” 天子摇头。 “什么都没有,只一封信,他便立刻让人把师父送回来了。” “越王…是个信人。” 天子轻声道:“三年前,是我托付他照顾老师,他应下了,三年之后,我一句话,他便把老师您送回来了。” 老道士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片刻之后,他看向眼前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轻声问道:“你……这几年在长安,过得还好么?” “尚好。” 天子拉着老道士的手,叹了口气:“开始的时候,很是不适应,好在长安城里,也有不少人愿意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因此倒也勉强支撑了下来。” “后来慢慢熟悉了,也就好了。” 天子拉着师父的手,笑着说道:“这个活,并不比陪老师炼丹难到哪里去。” 老道士下意识的瞪了一眼天子,然后反应了过来,又收回了目光。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苍老。 “孩子。” 天子连忙低头:“弟子在的。” “你能坐稳这个位置,自然是好事情,但是不管怎么样,切勿多造杀孽了。” 老道士叹了口气:“当年中宗皇帝,就是多造了杀孽,现在才落得个世系旁落的下场,你既然也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多想一想。” 老人家看向天子,低头道:“莫要再让长安城,出现更多个李玄通了。” 天子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正要开口,大太监周振,便走了进来,对着天子恭敬叩首:“陛下,太原急报。” 弘道天子点了点头,回头看向老道士,笑着说道:“师父,您先去偏殿歇息歇息,弟子有些事情要处理。” 老道士点头,缓缓起身。 周振很有眼色,立刻上前,毕恭毕敬的搀扶老人家。 “老天师您慢点。” 老观主看了一眼周振,摇了摇头:“什么老天师,莫要胡说…” 老人家回头看了一眼天子,叹了口气之后,被两个小太监搀扶走了。 等老观主离开之后,天子才展开那封从太原送来的急报,他认真看了一遍之后,微微蹙眉,然后就一言不发的坐在软榻上,似乎在思考一些什么。 许久之后,天子才缓缓开口:“周振。” 大太监立刻上前,态度谦卑。 “奴婢在。” “召京兆尹进宫。” 周振连忙低头,恭声道:“奴婢遵命。” 这位大太监,迈着小碎步离开了太极宫,前去京兆府宣京兆尹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一身紫衣的京兆尹齐宣,来到了太极宫里,跪在天子面前,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臣齐宣,叩见陛下。” 天子走下御阶,伸手把齐宣扶了起来,摇头道:“这里没有外人,表叔不必多礼。” 齐宣摇头:“礼不可废。” 天子笑了笑,对着周振说道:“搬把椅子来,让皇叔坐下说话。” 周振很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了齐宣身后,齐宣犹豫了一番,还是坐了下来。 天子把太原送来的急报,放在了齐宣手里,轻声道:“表叔,这是刚刚从太原送来的,你先看一看。” 齐宣起身,双手接过之后,再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他展开这封已经被天子翻阅过的文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再一次起身,对着天子行礼:“陛下圣意如何?” “朕也无有决断,因此请表叔过来商议。” 天子轻声叹息:“朕嗣位以来,全靠诸位长辈扶持,如今宋王叔不在长安,只能请表叔来议事了。” 齐宣点了点头,略微思索了一番,然后看向天子开口道:“陛下想要太原否?” “不是想不想要,是能不能要。” 天子低眉道:“能要,朕自然是要的。” “若不能要呢?” 齐宣问道。 天子低眉:“那就不要,朝廷现在力有未逮,有些事情不得不认。” 京兆尹低眉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陛下是想让臣去一趟太原?” 天子笑道:“表叔愿意去否。” 京兆尹缓缓起身,吐出一口浊气,他对着天子躬身行礼,缓缓开口。 “臣…谨遵旨意。” 第八百七十七章 生病的钦差 京兆尹齐宣,作为朝廷的钦差大臣,从长安出发,直奔太原,全权处理太原诸事。 这位京兆尹虽然至始至终都是文官,但是却是出身将门,不敢说弓马娴熟,但是骑马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事态紧急,他带了二十余人骑马直奔太原。 不过齐宣的身体还是有些不太好,出了长安之后没多久,就因为吹风,染了一些风寒。 虽然生了病,但是齐宣依旧坚持赶路,在第五天傍晚,赶到了太原城。 因为咳嗽的厉害,到了第四天的时候,他便已经骑不得马,只能坐在马车里,来到太原城下。 此时太原城里的三个人,都在等待朝廷的圣旨,而齐宣与圣旨同到,因此城中的人理论上并不知道朝廷派谁前来。 不过齐宣的马车,还未到太原城门口,一辆黑色的马车,已经在城门处等待。 马车旁边,一身黑衣的越王殿下,正在静静的等待着齐宣的到来。 马车停下,齐宣被搀扶着下了马车。 见到脸色苍白,咳嗽不止的齐宣,林昭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染了病就好生休息,干什么非要赶来太原?” 齐宣再一次剧烈咳嗽,然后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虚弱。 “三郎…三郎耳目灵通啊。”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李煦与齐师道都不知道是他来太原,而林昭却早早的知道了。 说明林昭的铜钱卫,在长安城里早已经生根发芽了。 “恰好听说而已。” 越王爷轻声道:“我给齐兄请了大夫,咱们去太原府衙罢?” 齐宣微微摇头。 “我父也在太原,我要先去与父亲行礼。” 父子人伦,总是最大的,他这句话一出,林昭也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他去前往朔方军在太原的驻地。 半个时辰之后,两辆马车停在一处大宅门口,经过通报之后,很快一身便服的齐师道,便从宅子里走了出来。 被人扶下马车的齐宣,缓缓下跪,对着齐师道叩首道:“孩儿……” 他还没有跪下去,便被身强体壮的齐师道一把扶了起来,齐大将军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大儿子,皱眉道:“怎么了?” 齐宣起身,微微摇头:“孩儿无事,就是赶路的时候染了些风寒,已经服了药,想来过几天就好了。” 齐大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从前身子还是不错的,就是做了文官之后,才一天不如一天,天天窝在京兆府里,也不见出去活动。” “你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好生照看自己,莫要让你娘担心。” 齐师道不善言辞,平日里经常一言不发,他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足见他对这个大儿子的关爱。 齐宣恭敬低头:“父亲教诲,孩儿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咳嗽了几声。 齐师道上前,左手扶着齐宣的胳膊,右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在没有发热,调养就好应该就能见好了。” 这个时代,风寒感冒并不是什么小病,在医疗条件不发达的情况下,感冒发烧也可能会要一个人的性命。 齐宣恭敬低头。 “孩儿知道。” 询问了一番儿子的身体之后,齐师道抬头看了一眼在旁边站着的林昭,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是……陛下派你来的?” “嗯。” 齐宣点头:“圣人命我,全权处理太原诸事。” 齐大将军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低眉道:“既然圣人这样吩咐了,那太原城的朔方军,便统统给你指挥。” 齐大将军伸手拍了拍自己大儿子的后背,缓缓说道:“为父这个朔方节度使,也听从你调遣。” 齐大将军在这一刻,表现出了对于自己儿子的全力支持。 本来这种支持,是不必说出来的,但是现在刚好林昭在场,很明显这番话,就是说给林昭听的。 “宣儿你先去歇一歇,为父替你去把宋王找来,料想他的禁军,也会听从朝廷调遣。” 说着,齐师道就要亲自去禁军驻地,把李煦喊过来。 齐宣一把抓住自己老父的胳膊,微微摇头。 “父亲,不必如此。” 他再一次咳嗽出声:“孩儿,可以处理好这件事。” 齐师道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上前扶着齐宣,开口道:“那我扶你进去休息。” 齐宣叹了口气,低眉道:“爹,三郎提前给我找了大夫,我去他那里看一看,顺便与他商量太原的事情。” 齐大将军沉默片刻,低头道:“那好罢。” “宣儿你放心,不管你怎么谈,朔方军都认。” 齐宣感激点头。 他看向林昭,缓缓开口:“走罢三郎,领我去看看大夫。” 林昭对着齐师道拱了拱手,扶着齐宣上了自己的马车,马车在太原的府衙停下,林昭把病号扶进去,让大夫给诊了脉,开了药,便让赵成亲自在门口煎药。 他搬了个凳子,坐在齐宣面前,摇头笑道:“我选的这位圣人,还真是有些本事,此时此刻他派任何人过来,我都有可能翻脸,独独齐兄你,我便不会翻脸。” 齐宣半躺在床上,看了看林昭,低眉道:“我在路上好好的想了想,三郎要太原其实无用。” “用处是不太大,但主要是太原离我太近了。” 林昭微笑道:“把太原拿在手里,应付异族的时候便可以首尾呼应,到时候进退都在我手里,而如果太原在别人手里,尤其是在王甫父子手里,我是决然不肯放心的。” “王甫已经死了,王络也已经在押赴长安的路上。” 半躺在病床上的齐宣,微微低眉:“三郎,朝廷这三年时间,不曾亏待过你罢?连陛下本人,都是你捧上去的,你对朝廷还有什么不放心?” “倒也没有不放心。” 林昭淡然一笑:“就是我辛苦打下的太原,其他人不能说拿走就拿走了。” “太原不是你的封地,也不是你的屯田州。” 齐宣吐出一口浊气:“不可能说你打下来就是你的了,真要如此,大周各州郡互相征伐,早就天下大乱了。” 齐宣正说到这里,门外的药终于煎好了,赵成亲自端进来,放在了齐宣的手边。 齐府君伸手接过,说了一声谢谢。 艰难喝下一碗药之后,他把药碗放在一边,看向林昭,继续说道:“三郎,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林昭看了看齐宣,微微摇头:“齐兄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病,公事不急着提。” “你且在太原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咱们再好好商量这件事。” 这位做了近十年京兆尹的齐家大公子,闻言有些愕然,倒还是苦笑道。 “好,等我养好病,咱俩再慢慢说。” 第八百七十八章 身不由己 在大夫的治疗下,齐宣在太原休养了两三天,身体便好转了许多,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已经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乎这位京兆尹,从床上起身之后,就在太原府衙的书房里,找到了林昭。 他进入书房的时候,林昭正在处理太原的一些公务,见到齐宣走进来,林昭对着他招了招手,笑道:“齐兄来的正好,王甫父子占据太原的时候,向朝廷隐瞒了不少人口,一时半会很难统计,再加上我带过来的人都是些粗人,送上来的东西杂七杂八,齐兄是政务老手了,帮我分担分担。” 齐宣走到林昭面前,捡起桌子上散乱的文书看了看,又翻看了一些林昭已经处理好的文书,看了一眼林昭。 “三郎还真把自己当成太原尹了?”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 林昭笑着说道:“既然应下了齐师叔,就要做好这份差事,对了……” “齐兄身子大好了罢?”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齐宣低眉道:“就是许久不曾活动了,身子有些虚,将养几天自然就好了。” 他在书房里找了把椅子坐下,看向林昭。 “太原的事情,三郎准备如何处理?” “我都听朝廷的。”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朝廷要我让出太原,我没有什么意见。” 齐府君微微摇头:“你不是这种性格。” 越王爷哑然一笑:“我的确愿意让出太原,无非就是消耗一点情分而已,我与圣人毕竟有十年交情,还是值一座太原城的。” 齐府君微微叹了口气:“那情分用尽了呢?”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齐宣,笑了笑:“圣人请齐兄你到太原来,大约也是这个意思,毕竟齐兄你在我这里,面子要比他这个天子大一些。” “他约莫…是担心自己的情分不够用。” 林昭看向齐宣,笑道:“想来,圣人应该许给了齐兄一些好处。” 齐府君点头。 “圣人说,做成了这件事,便拔擢我进政事堂。” “啧。” 越王爷感慨道:“齐兄今年才三十多岁,便要进政事堂拜相了,比我七叔还要早上几年。” 齐宣摇头。 “我拒绝了。” “情分用尽,便只剩下君臣本分了。” 齐宣盯着林昭看了许久,最后默默说道:“平卢军可以在太原驻军,但是朝廷也要任命一个太原将军,领兵进驻太原。” 林昭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笑着问道:“多少人?” “各两万人。” 齐府君开口道:“加起来便是四万人,足够固守原先河东军的边防了。” 齐宣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太原尹,由朝廷委派,河东军屯田的代州等三州,三郎你派两个刺史。” “如何?” 林昭笑了笑:“这是齐兄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圣人派我全权处理太原诸事。” 他缓缓说道:“现在,我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就是…圣人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齐宣提出来的这个方案,对于林昭来说并不算吃亏,虽然没有拿到太原尹,但是两万平卢军可以稳吃两万禁军,再加上太原距离林昭的大本营极近,而距离长安很远,真的冲突起来,长安那边根本来不及反应,林昭就已经掌握太原了。 更重要的是,林昭可以拿到两个州的刺史之位,只要能够拿到此时的位置,那么这两个州,就可以被林昭发展成平卢军在太原的“基地”。 换句话说,太原府实际上还是林昭在掌控,只是明面上朝廷那边好看一些就是。 “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林昭缓缓说道:“如果突厥人来袭,太原的两万禁军,要归我节制。” “不能在大战开启之后,身后多了个捅刀子的人。” 齐宣皱眉。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这件事,我要问过陛下。” “没问题,这事不急。” 越王爷爽朗一笑,开口道:“如此一来,太原的事情就算是谈拢了。” “只是齐兄你身为朔方军的少将军,怎么…” “不想着给朔方军争一些东西?” “我父亲是个恪守本分的人。” 齐宣低眉:“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也不会要。” “齐师叔高风亮节。” 林昭抚掌感慨:“老实说,如果没有外祖的先例在前,我说不定也会像师叔那样,踏踏实实的为国效力,只是……” “中宗皇帝是中宗皇帝。” “今上是今上,总归是不一样的。”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三郎如果愿意全力相助朝廷,大周就可以复现旧日盛世。”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齐宣。 “中宗皇帝留下来的皇子们,已经被削爵三人了罢?” “每一位天子虽然性格各不相同,但是坐在他们那个位置上,就都会做一些皇帝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中宗当年杀我外祖,未必就是他心里想杀,而是因为他想要稳固皇权。” “今上开始针对中宗皇帝的子嗣,也不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家仇,说不定…”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说不定是因为去年那个刚出世的皇子。” 当今天子嗣位已经三年了,目前已经生下了一子二女。 有了孩子之后,心里想的就与从前不一样了,他不为自己考量,也会为孩子考量。 不仅皇帝如此,林昭也是如此。 如今林某人已经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今年也三十多岁了,他做事之前,需要为自己的孩子们考量,为整个越王府考量。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齐宣摇头叹了口气。 “三郎,矛盾积压下去,终有一天是要爆发的。” “我却不担心这个。” 林昭淡淡的说道:“当今天子,如果是接中宗皇帝的班,朝廷或许能够维持平稳二十年,但是他是从先帝手上接过一个孱弱的朝廷,他可以维持住这个朝廷,但是想要中兴,则是……” “千难万难。” “现如今,长安城里的矛盾重重,不止是君臣之间的矛盾,更重要的是宗室之间的矛盾,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自然是好,万一哪一天…” “长安城,还有能力挽狂澜之人否?” 越王爷低眉道:“撇开我平卢军不提,单单你们家的朔方军,便有覆灭大周之力,北庭节度使,安西节度使,河西节度使,哪个没有占据关中之力?” “只是康东平先例在前,现在大家都在左顾右盼,无人敢第一个动手而已。” “大周,只剩下一两代人的国运了。”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与这些虎视眈眈的节度使比起来,我与朝廷之间的矛盾。” “不值一提。” 第八百七十九章 下一代 太原的事情告一段落。 林昭留下了一个原先的幽州军副将,带着两万平卢军坐镇太原。 而他则是带着平卢军,准备返回青州。 他离开太原之前,齐师道已经动身离开了太原,只有暂时署理太原政务与暂时驻扎太原的李煦,出城相送。 宋王殿下骑在一匹大马上,一直把林昭送到了太原的东城门,然后他对着林昭微笑道:“说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有去过青州了,听说青州现在,已经大变模样,等朝廷派正式的太原将军过来驻守太原,我抽出空,便去一趟青州,见识见识这座他人口中的不输洛阳的大城。” “比起洛阳,还差得多。” 林昭也骑在马上,对着李煦笑道:“不过师兄想来,我随时欢迎。” 暂时兼任太原尹的京兆尹齐宣,深深地看了看林昭,开口问道:“三郎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准备做生意。” 林昭笑道:“契丹人被我打了一顿,已经服气多了,现在也愿意与我做生意了,齐兄有所不知,我这两年搞了个林家商号,专门用来做买卖,现在已经很成规模了。” “再给我几年时间,契丹人的生活必需品,就要统统掌握在我手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林昭低眉道:“五年之内,我就可以收服契丹部,在东北替大周开疆拓土。” 齐宣还没有开口,一旁的李煦便默默的说道:“三郎开辟出来的土地,是大周的土地么?” “我还是那句话。” 林昭微笑道:“朝廷觉得是,那就是。” 越王爷面色平静,开口道:“咱们这一代人,互相之间恩仇交互,想要分说清楚已经很难了。” 林昭的外祖,是齐宣父亲齐师道的老师,同时也是李家中宗皇帝的老师,与李家有大恩。 而林昭本人,就目前来说,也对是对朝廷有恩的。 并且,林昭与李煦和齐宣,都有一些私交,尤其是和齐宣之间的关系,说是挚友也不为过。 但是,他们相互之间,也不完全是恩德。 林昭的外祖,死于中宗皇帝之手,他与李家是有仇的。 林昭占据大周的东北,窥视太原,又以兵锋强行割裂了大周二十余州郡,到现在已经实现实际上的自立。 从这一点来说,李家跟他也是有仇的。 李煦曾经想要杀林昭,林昭也曾经想过要杀李煦。 彼此之间恩仇纠葛,已经很难说清楚。 越王殿下看向李煦,笑了笑:“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恐怕要到下一代人,才能分说清楚了。” “下一代人…” 马上的宋王殿下,抬头看了看林昭,忽然问道:“三郎家里的世子,是你那个嫡长子罢?” 林昭笑呵呵的看了李煦一眼。 “我知道师兄想说什么,你无非是想说,我家里那个次子母族更加强盛,门第出身更适合做越王府的世子。” “我对门第这种东西,并不十分看重。”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非要说门第,我出身的越州林氏,在门第分九品的年代,恐怕连入品也不入品,我又是什么门第?” “家里的孩子,谁适合就谁来当世子,现在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就先让老大当着。” 说着,越王爷看向李煦,呵呵一笑:“师兄家里,好像有一个七八岁的郡主,我家那个老大今年已经快十岁了,师兄不嫌弃,咱们可以定个亲事?” 李煦看了林昭一眼,苦笑摇头。 “三郎莫要害我,跟你家成了亲家,长安城里的文官们,都要戳我的脊梁骨。” “要说文官,我也是长安的文官。” 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那些狗才敢瞧我不起?” 李煦哑然失笑:“三郎心里要是不服气,可以去长安城里,跟他们好好分说分说。” “有机会自然是要去的。” 林昭笑道:“只怕朝廷风气不正,将来会有些掉书袋,靠在长安骂我来博名声上位。”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齐宣,突然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我家里倒是有个女儿。” “齐兄就算了。” 林昭摇头,笑着说道:“你父亲跟军头,我也是军头,咱们两家要是结了亲,恐怕长安城里姓李的,没有一个人能睡好觉。” “你父亲同不同意不说。” 林昭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着说道:“恐怕影响齐兄的仕途。” “老实说,做得这官我也做得腻了。” 齐府君微微低眉,开口道:“朝堂上的许多事情,与我少年时期心中所想,全然不一样,然而身在官场,有时候想要做点事情,又不得不按照这些规矩来办。” “十几年下来,我已有些烦了。” 齐宣也不顾李煦在场,直接开口说道:“不是父母亲族束缚,我便辞官去三郎的青州住上几年,闲下来咱们兄弟一起喝喝酒,倒也是一件快事。” 他的母亲,是丹阳长公主,父亲则是朔方节度使齐师道,这就注定他这辈子不能够随心所欲。 “齐兄哪天要是有兴致了,我随时欢迎你来。” 越王殿下呵呵笑道:“几年之后如果顺利的话,我就能带齐兄去长白山打猎了。” 齐府君脸上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 “好,有机会我一定去。”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林昭在马上,对着这一对表兄弟拱手行礼,开口道:“好了,二位哥哥,时间不早了,咱们有机会再见罢。” 林某人沉声道:“希望有一天,咱们兄弟几个,还能在聚在一起喝一杯热酒。” 李煦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随即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罢。” 齐宣这个人,相对比较感应,他拉着林昭的衣袖,长长的叹了口气。 “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年才能再见。” “三郎,一路保重。” 林昭点头,低眉道:“齐兄在长安也保重。” “如果碰到什么事情了,记得给我写信。” “兄弟二话不说,绝对直奔长安去寻你。” 齐宣咧嘴一笑,眼中有泪光闪烁。 “好。” 林昭与齐宣,依依惜别。 因为回去的路就不是很着急了,林昭便没有骑马,坐在马车里晃悠了好几天,才赶回了青州。 青州的越王府门口,一身素白衣裳的林二娘,正在带着两个孙儿玩耍。 两个孙子一个九岁,一个才刚满三岁,跟在林二娘身边,一口一个祖母。 林二娘笑得合不拢嘴,抬头就看到林昭回来了。 她拍了拍两个孙儿,小家伙林权,抬头看见了父亲,这个才三岁多的小家伙立刻就上前,规规矩矩的磕头行礼。 “见…见过爹爹。” 林昭应了一声,伸手把老二抱了起来。 老大林青,扭扭捏捏的站在了林昭面前,挠了挠头。 “阿爹,您这么快就回来啦…” 第八百八十章 越王府的小世子 林昭的两个儿子,虽然小儿子才三岁多,但是已经可以看出两个人性格相差不小。 大儿子林青刚出生的时候,林昭就与谢澹然分开,一直到几年之后,父子俩才在青州“团聚”,这位越王府的世子殿下,性格有些跳脱,喜欢舞刀弄枪,即便是他的母亲谢澹然,一直盯着他让他读书,他只要得空,便会去舞枪弄棒。 因为小时候林昭没有亲自带他,因此他也比较害怕林昭,林昭在青州的时候,他还会收敛一些,前几个月林昭带兵前往幽州,这个小家伙便开始“天***”,林昭在幽州打仗的时候,还收到了青州这边的家信,说他的大儿子林青,偷偷溜进了青州的火器署,差点点了火器署的火器。 林昭不在青州,再加上越王府的老夫人林二娘也宠他,即便谢澹然责罚,倒也不会太狠。 不过老大天生怕林昭,因此见到林昭回来,他才会下意识的说出刚才那句话。 林昭还没有说话,林二娘便起身,把跪在地上的小儿子林权抱在了怀里,然后林二娘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开口道:“六娘什么都好,就是教儿子太严厉了一些,这孩子才三岁多,便处处守规矩了。” 林昭上前,对着母亲弯下了腰:“可能世家大族里,规矩多一些,因此也就严苛一些。” “为娘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你小的时候,我也不曾待你如此。” 她叹了口气:“有些话,我不太好跟六娘说,你私下里,好好跟她分说一番,莫要让二郎过得太辛苦。” 林昭恭顺点头:“孩儿知道了。” 他看向林二娘,问道:“母亲这几个月可好?” “都好都好。” 林二娘看了看又黑了一些的林昭,微微叹息:“你呀,天天在外面奔忙,把娘给你的皮相,都全都晒得黑了。” “男人黑一些,无碍的。” 林二娘又问道:“听说你出去打仗了,还…还顺利罢?” 她脸上多少带了一些担忧之色:“昭儿你现在,也可以算是一方诸侯了,打仗这些事情,可以交给手下的人去做,没必要每一次都自己去。” 林昭半蹲在自己母亲旁边,笑着说道:“阿娘放心,仗已经差不多打完了,最少两三年时间都不会再启站端,孩儿虽然亲自去了,但也不会亲自冲阵,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林二娘再次点头:“这样就好。” 她轻声道:“如果仗打完了,娘想抽时间去荥阳看一看,给你外祖外祖母上个坟。” “没问题。” 林昭痛快点头:“阿娘想什么时候去,孩儿便让二舅带您过去,只是……” 越王爷低眉道:“只是孩儿不太方便同行。” 现在的越王府,缺少另一个主心骨。 也就是说,林昭不能独自离开青州。 荥阳距离长安太近了,万一林昭跟着去了荥阳,很有可能会被其他势力截杀。 因为青州离开了林昭,立刻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足为据。 这种情况,要到青州出现第二个主心骨之后,才会有所好转。 比如说,十年之后,林昭的大儿子,越王世子林青长大成人,他能够代替林昭成为这个主心骨之后,林某人才能够重获“自由之身”,天南地北任意行走了。 “你事情多,便不要去了。” 林二娘轻声道:“我跟你二舅他们去就好。” 母子两个人正在说话的时候,越王府里的越王妃谢澹然,以及侧妃崔芷晴,领着一众下人,簇拥了上来。 一行人对着林昭恭敬行礼。 “见过王爷。” 两个王妃迎上前,先对着林二娘行礼,然后看向林昭,轻声道:“夫君怎么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还是下人们说你回来了,我们才知道。” 崔芷晴也跟着说道。 “是啊,王爷应该提前知会一声,我们好出来接迎王爷。” “我又不是什么外人。” 林昭摇头:“用不着迎接。” 作为老夫人的林二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口说道:“也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去屋里说话罢。” 林二娘现在,就是整个越王府的“太后”,虽然她性格温婉,但是说话却没有人敢不听,她一开口,众人纷纷应声,簇拥着林昭和林二娘,进了越王府的正堂。 等到众人都在正堂坐下了,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这才看向自己的这个大儿子,绷起了脸。 “为父在幽州的时候,听说你偷偷跑进了火器署,还差点把火器署给点了,是不是?” 林青被吓了一个哆嗦,紧紧的拉着谢澹然的袖子,低着头。 “爹…” “母亲她,已经罚过孩儿了……” 谢王妃也不再包庇自家儿子,把他拉到了林昭面前,沉声道:“昭明先生与我说了,那天你那把火要是点下去,整个火器署都会被你给点了,为娘只是薄惩,非要你父王好生罚你不可!” 小家伙脸色涨红,站在林昭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 林昭看了看正堂里几十号人,伸手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开口道:“你随我到书房来。” 林青今年已经九岁了,自然也是有自尊心的,这个时代的教育并不在乎孩子的自尊心,但是林昭毕竟与这个时代的人想法略有偏差,他还是想给自己的大儿子,略微留点面子。 林青低着头,跟在林昭身后,一路到了越王府的书房。 进入到书房之后,林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向这个正是调皮年纪的大儿子,问道:“说罢,为什么进火器署?” “孩儿…孩儿听说,火器署里的火器都很厉害,可以一下子轰开城门,就想…就想进去看一看。” 林昭淡淡的问道:“谁带你去的?” 林青咬了咬嘴唇,很是倔强的摇了摇头:“孩儿不能说…” “我说了,就是害了他…” 林昭闷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 “你现在说,爹不追究他就是。” 小世子看向林昭,小心翼翼的问道:“阿爹,你不骗人?” 他母亲,是地地道道的越州人,这些年他跟着谢澹然还有林二娘,自然也学了一口越州话。 林昭面色平静,同样用越州话回应。 “阿爹何曾骗过你。” “那好,我告诉你…” 小家伙低着头,扭扭捏捏的说道:“是…是韩叔叔带我进去的,起初他也不肯带我进去,我缠了他一个多月,他才肯…” 韩叔叔…… 韩参。 青州的后勤总管。 林昭心中了然。 也只有韩参,能够轻易带人进火器署,而那个内向到有些孤僻的家伙,能干出这件事,多半也是看着自己的面子。 想到这里,林昭闷哼了一声,沉声道:“进去看看倒也没什么,为什么要点火?” “孩儿是在火器署的校场点的火。” 小世子慌忙解释。 “孩儿问过火器署的人了,他们说,就算点着,也不会点了火器署…” “孩儿还没有来得及点着,就被被韩叔叔发现,把我从火器署带了出来,阿娘知道之后,还狠狠罚了我一顿。” 他看向林昭,小心翼翼的说道。 “孩儿…孩儿只是想试试,火器署里的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厉害。” 他咬了咬牙,看向林昭。 “这样,等孩儿长大了,就可以帮阿爹了…” 第八百八十一章 林与李共天下 林昭并没有过于责罚自己这个大儿子,毕竟是韩参带去的火器署,便不太可能真的把火器署给炸了。 当然了,身为父亲的威严还是要有的,林昭罚他抄十遍四书五经,这件事就算是了了。 不过林青不怎么喜欢读书,这种惩罚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极严了,这位小世子殿下,估计还要在王府里到处找人帮着抄书。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林昭一直待在青州,除了处理这段时间遗留下来的一些要务之外,其他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带他刚出生的女儿。 相比于两个儿子来说,林昭明显要喜欢女儿多一些。 几个月之后,时间到了弘道三年的秋天。 林某人坐在青州的节度使府里,听着沈徽汇报一些要紧的事物。 这位青州集团实际上的“宰相”,对着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王爷,昨天契丹部送过来的牛羊,已经统统到了幽州,您先前吩咐过,要上交一部分到长安去,算作契丹给大周的岁贡,不知道要送多少牛羊去长安合适?” 林昭哑然一笑:“契丹耶律灼,倒是个守信的人,我还以为他会拖延一段时间,没想到说送来就送来了。” 越王殿下顿了顿,考虑了一番之后,开口道:“这样罢,让人从中遴选一些卖相好的,送两成去长安罢。” “贡品嘛,朝廷也就要个脸面。” 林昭微笑道:“剩下的就放在幽州,能养就养着,不能养就给幽州军改善伙食。” “两成…” 沈徽看了一眼林昭,小声道:“王爷,是不是有些太少了?从太原之战够,现在朝野间,不少人已经开始在背后说王爷您的坏话了。” “什么坏话?” 林昭淡然问道。 “说……” 沈昭明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说什么…林与李,共天下…” “林与李共天下…”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哑然一笑:“这句话就是在骂人了,什么林与李共天下,大周又不是我们一家节度使,北庭节度使,安西节度使,朔方节度使怎么没人去说?” 沈徽微笑道:“他们毕竟不够大。” 这句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如果说当年范阳之乱的时候,林昭以及他的平卢军,还只是天下诸侯中的一支,而在林昭北拒契丹,东讨太原之后,平卢军已经成为了天下最强大的节度使。 即便是正在恢复元气的朔方军,也已经不再是平卢军的对手。 “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去。” 越王爷低眉道:“一些牛羊而已,想来朝廷也不会介意,就按照我说的去办就是。” 他眯了眯眼睛,淡然道:“咱们从契丹人那里抢来的东西,没道理分给长安大头,老实说如果不是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我一头牛羊也不会送到长安去。” “分给军中的兄弟们一人一口汤,他们还会记我的好。” 越王爷闷哼了一声。 “而长安那边,只知道我跟他们抢了太原,却全然不记得我替大周挡下了如狼似虎的契丹。” 契丹人现在的战斗力,极其强盛。 毫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林昭,没有平卢军,把现在的禁军放在幽州,禁军绝不可能挡得住契丹五万精锐。 更何况,朝廷也不太可能把禁军调到幽州去。 到时候,幽燕之地一定会沦落到异族手中。 可能对于朝廷来说,幽燕之地在契丹人手里与在平卢军手里,没有太大的分别。 处理完契丹人的问题之后,沈徽整理了一番手上的文书,然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突厥人的使者,过两天就要到青州了,他们……” 沈徽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们给王爷带来了十几个突厥美人,还有二十多个胡姬,说是要敬献给王爷。” 林昭脸皮子抖了抖。 “罢了罢了,家里两个女人,现在便一团乱麻,我可无福消受这些胡姬。” 林昭看了看沈徽,开口道:“昭明先生觉得,这些突厥人意欲何为?” “多半是与契丹人有关。” 沈徽缓缓说道:“王爷您上次教训了契丹人之后,契丹便屡次与突厥人冲突,说来也怪,拥兵数十万,曾经雄踞北方,甚至在我大周强盛时期,都让太宗皇帝觉得头疼的突厥,竟然被几万人的契丹人打的节节败退。” 林昭面色平静。 “没什么好奇怪的,好日子过得多了,自然也就没有了从前那种征讨天下的锐气,而契丹人刚刚兴起,再加上耶律灼也算是一代雄主,打赢突厥人并不奇怪。”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如果上一次,我们没有拦住契丹人,他们就会占据幽燕,然后迅速膨胀扩张,十几二十年,就会成为一个强盛帝国。” 沈徽对于军事不是如何了解,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契丹人派遣使者到青州来,多半就是想让王爷您帮忙应对契丹人,毕竟上一次王爷在幽州大败契丹…” “他们想的倒美。” 林昭闷哼了一声:“大周与突厥,是近两百年的仇人了,我也是正儿八经的周人,如何能与突厥人合作?” 沈徽也跟着点头。 “王爷说的是。” 这位“青州宰相”微笑道:“到时候,突厥人带过来的胡女胡姬,属下一定让他们藏好了,免得王妃发现了,给王爷您招麻烦。”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 “藏与不藏,也没有什么分别,我怎么着也是一家之主。” 林昭说了这么一句之后,眼珠子转了转,转移了话题。 “昭明先生,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请教。” 沈徽正色起来,对着林昭欠身道:“王爷您说就是。”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微低眉:“先生看来,如果我想扫清异族,是先灭突厥容易,还是先灭契丹容易?” 沈徽愣了愣,然后摇头苦笑。 “恐怕都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太宗皇帝之时,大周便多次征讨突厥,虽然都赢了,但是都没有办法伤到突厥根基。” “北边那些地方,想要赢他们不难,想要灭他们就千难万难,派人驻扎在那里,得不偿失,可如果放任不管,一代人两代人时间,那里又会生出新的异族。” 说到这里,沈徽抬头,看了一眼座位上的林昭,缓缓说道:“王爷,咱们平卢军,并没有举国之力,甚至连半国之力都没有,做这种事情,千难万难,而且……” “我们距离突厥太远了。” 他微微低头,对林昭问道:“王爷您,想要征讨异族?” 越王爷伸手敲了敲桌子,声音平缓。 “目前确实有个想法,不知道堪用不堪用。” 第八百八十二章 朝廷的圣旨 现在的整个平卢军集团,总体来说处于良性的发展状态,倒不是说林昭麾下的这二十多个州郡如何如何富庶,最重要的还是商业繁荣。 青州与幽州,成了两个商业中心。 郑家的大通商号与林昭自己弄出来的林氏商号,很好的带动了整个“越国”境内的经济发展,因此林昭能够有足够的经济,养出一支能征善战的平卢军出来。 正因为如此,自从范阳之乱后,平卢军的发展可以说是一天一个模样,三年多之后的今天,平卢军已经不再满足于固守北疆。 现在的林昭,在太原这个侧翼无忧的情况下,如果全力征讨契丹,最多三年时间,就能平灭这个游猎部落。 当然了,这要在契丹人愿意跟林昭正面对抗的前提下。 这些异族,打不过就会跑,在这个没有导航,没有地图的时代里,一旦马匹充足的契丹部逃跑,是很难追上的。 突厥也是这个道理。 打得赢是打得赢,但是就是打不死。 因此林昭,一直在琢磨,如何彻底弄死这些契丹人。 至于林昭为什么这样针对契丹人,大约是因为…它与另一个世界的契丹同名。 另一个世界的契丹,在唐末崛起之后,迅速占领北方,在随后的二百多年时间里,一直压着中原王朝打,在历史上,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 而林昭面对的契丹人,已经有了一些将要崛起的态势了。 如果没有林昭,在范阳之乱后,这些契丹人就会趁势占据幽燕,但是很有可能会复现另一个世界的历史,这个时代也会出现一个庞大的大辽。 这是林昭没有办法接受的情况。 因此,他要想方设法的把这个新兴的契丹部,按死在襁褓之中,即便按不死他们,最少也要把他们打残,让他们即便建国,也先天不足! 只不过,平灭契丹需要极其周密的计划,除了正面战场上的问题之外,林昭还要面对身侧的大周朝廷,自己政治上的压力。 好在这些事情并不着急,经过上一次的幽州之战后,契丹人最少三五年不敢进犯,林昭可以有时间从容安排。 就在林昭在节度使府处理公事的时候,一身黑衣的赵成站在门口,低头道:“王爷,长安的人到了。” 林昭放下毛笔,看了身边的沈徽一眼,笑着说道:“昭明先生,长安应该是有圣旨给我,我回去接旨。” “等晚一些,我再过来。” 沈徽正要低头,门口的赵成便开口道:“沈先生,长安也有旨意给先生,先生同去罢?” 沈徽微微皱眉,扭头看了林昭一眼,后者面色平静,笑着说道:“放心,最多就是给先生升官的圣旨,先生不想去,直接推拒就是。” 沈徽在朝廷是有官职的。 原本他在青州,是林昭给他的差事,并没有朝廷的官职,但是范阳之乱后,林昭回归青州,朝廷没过多久便来了道圣旨,封沈徽为节度使府长史兼青州刺史。 这个官职,与林昭给他的官职大致仿佛,唯一的区别就是从一个“野官”变成了朝廷正职。 沈徽微微摇头,苦笑道:“多半不会给我升官,这样王爷您会不高兴。” 以沈徽现在的官职,朝廷如果给他升官,只有升他做六部侍郎了,然而做了六部侍郎,就要去京城履职,沈徽作为林昭的左膀右臂,如果朝廷真有这个旨意,恐怕越王爷会因此大发脾气。 “不管是什么旨意,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节度使府,沈徽走在林昭身后,若有所思的说道:“朝廷在这个节骨眼上下旨,多半是…关乎世子与公子的。” 林三郎神情一滞,随即眯了眯眼睛。 “兵来将挡就是。” 节度使府距离越王府不远,二人很快来到了越王府门口,此时越王府门口,站着一个一身紫衣的大太监,手捧木盒。 大太监见到林昭之后,脸上立刻挤出了笑容,他先是对着林昭谄媚一笑,把手中的盒子递在了旁边小太监手里,然后给林昭跪了下来。 “奴婢见过越王爷。” 林昭上前,把这个大太监扶了起来,摇头道:“周公公,你既然带了圣旨来,便是朝廷的天使,天使如何能跪我?” 周振谄笑道:“奴婢没有拿着圣旨,便不算是天使,王爷您是朝廷肱骨,国之柱石,奴婢跪您是应当应分的。” 林昭微微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周振,开口道:“长安距此足有两千余里,这么远的距离,朝廷随便派个人来就是了,怎么让大公公你亲自来了?” 周振低着头,笑道:“这不是因为圣人看重王爷您嘛,所以让奴婢过来跑一趟。” 林昭看向周振,忽然笑道:“恐怕,是因为公公你在内廷的地位,有些尴尬了罢?” 周振,是目前的司宫台首魁。 理论上来说,他应该是在长安城里权力前五的大人物。 如果是给长安城里的高官重臣宣旨,他亲自跑一趟表示皇帝的重视,倒也没什么,但是青州距离长安两千多里,这么远的距离周振亲自来,就很不正常了。 这只能说明,周振在内廷,已经被渐渐边缘化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不是本朝的太监,而是先帝朝的大太监。 大太监这种身边人,当然是用自己人更靠得住。 当今天子刚登基的时候,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内廷,都没有半点人脉可言,自然只能依靠当时朝廷的那些班底,也自然只能依靠周振。 而现在,三年多时间过去,周振在内廷的地位,就显得越发尴尬。 这才有了内廷大太监千里传旨的诡异事件发生。 被林昭这么一说,周振低着头,脸色有些发红。 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奴…奴婢,毕竟是先帝朝的旧人,原本是应该给先帝爷守皇陵的。” 林昭伸手拍了拍这个老熟人的肩膀,哑然一笑:“好了大公公,宣旨意罢。” 林昭看了沈徽一眼,随即让赵成召集家人,没过多久,越王府的家人们就在林昭身后集齐。 林昭看了看周振,笑着说道:“大公公,我等跪否?” “不……不必跪了。” 周振有些慌张的摆了摆手,然后从木盒里取出圣旨,在手上展开。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前面的骈文很是繁杂,林昭站在原地,只当是没有听见。 终于,周振念到了正文部分。 “越王世子林青,荫封中散大夫。” “越王府二子林权,家学渊源,天资睿秀,荫封中大夫。” “越王府长女林苏,封山阴郡主。” 第八百八十三章 挑拨离间 这封圣旨,除了给林昭的三个儿女封官封爵之外,也给沈徽封了一个正四品下的通议大夫。 给沈徽的散官其实无关紧要,关键的是,给林昭两个儿子的散官,都是…都文散官! 林某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是他受封节度使之后,便已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武将了,按理说给他的儿子加封散官,应当是加封武散官才是。 比如说,林卿的中散大夫,对应的武散官,应该是定远将军。 而林权的中大夫,对应的武散官明威将军。 林某人听完这道圣旨之后,微微皱眉。 倒不是因为是武散官或者文散官,而是因为,老二的品阶比老大高了一级。 中散大夫,是正五品上。 而中大夫,则是从四品下。 散官并不是职事官,按理说品级差个一级两级,也就是待遇问题,没有太大的分别,但是这兄弟俩放在一起,庶子比弟子的品级要高,背后的用意,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不止林昭皱眉,站在林昭身后的谢王妃以及侧妃崔芷晴,都微微变了脸色,崔芷晴默默走到林昭旁边,低眉道:“夫君,这道圣旨,万万受不得…” 她脸色有些苍白。 “朝廷,分明是想以这道圣旨,离间咱们家里的关系,权儿…如何当得起中大夫…” 谢澹然站在旁边,只是看了崔芷晴一眼,并没有说话。 她很清楚,自己的出身不好。 商贾之女,比起一般士族,甚至比起农家女出身,都要低微一些,更不要说是千年世家的清河崔氏相比了。 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她只能沉默。 林昭伸手拍了拍崔芷晴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这位越王殿下上前,从周振手里接过圣旨,淡淡的看了一眼后者。 “周公公,既然是恩荫官,怎么我家长子品级,还要略低于次子?” “朝廷是什么意思?” 周振脸色苍白,连忙低头道:“王爷,奴婢事先也不知道圣旨里的内容,只知道是恩荫的圣旨,这道圣旨,是礼部的官员议定出来的,大概……” “大概是考虑到门第出身。” “门第出身?” 越王爷面无表情:“他们兄弟,都是出身我越州林氏,何谈门第出身?” 说着,林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圣旨,沉默了片刻之后,闷声道:“朝廷的圣旨,我不能拂了圣人的面子,这样罢,我这就起草一道奏书,请大公公帮忙带回长安去。” 周振陪着笑脸,低头道:“王爷,散官而已,您的王府也不差那么一级半级的俸禄…” 林昭瞥了一眼周振,哑然一笑:“我等既然是周臣,当然要拿朝廷的俸禄,前些日子契丹给大周上了岁贡,现在岁贡正在押来青州的路上,周公公要不要带着契丹的岁贡一起回长安,顺便也能在圣人面前讨点赏。” 周振面露惊喜之色。 “王爷,这…合适吗?” 弘道天子嗣位没有多久,又是“旁系”出身,还是挺需要一些政绩的,恰好逼迫蛮夷上贡,就是最好的政绩之一,周振如果能把契丹人的贡品带回去,好处一定不少。 最起码,他在司宫台的地位,还能再维系一段时间。 林昭看向周振,微笑道:“自然是真的,公公且在青州住两天,等贡品到了,本王立刻让人领公公去看。” “是。” 周振连忙低头。 “奴婢自当从命。” 林昭跟身边人招呼了一下,很快就有人下去给周振安排住出去了。 等周振离开之后,林昭回头看了看越王府的家人们,淡淡的摆了摆手。 “好了,都散了罢。” 崔芷晴神色复杂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带着儿子离开了。 林昭迈步来到谢澹然面前,伸手拉着她的手,轻声道:“夫人,这是长安城里有人在作怪,稍候我便上书朝廷,让朝廷给青儿一个四品的武散官。” “咱们家庭和睦最要紧,这些事情,你莫要放在心里。” 谢澹然性格与林二娘差不多,闻言看着林昭,低声道:“不要紧的。” “妹妹毕竟是相门之女,被朝廷重视一些也是应当的,我没有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她幽幽叹了口气:“青儿这两年,越发调皮了,夫君你也不肯好好教他,再这样下去,他…” “不碍事的。” 林昭微笑道:“青儿虽然顽皮了一些,但是性格不坏,做越王又不是考状元,不一定非要当个饱学的大儒。” “今后我大半时间都在青州,闲下来,我会教他的。” 越王殿下微笑道:“两个儿子的散官,无关紧要,今天高兴的是咱们的闺女,也得了个郡主的封号,过两天在府上摆几桌,把岳父岳母还有谢晋都喊来,给咱们闺女庆祝庆祝。” 林昭的长女林苏,也是谢王妃所出。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包括谢澹然本人在内,都是喜欢儿子胜过喜欢女儿,但是谢澹然知道林昭很喜欢这个女儿,当即点了点头,开口道:“在家里摆一两桌,找一些亲近的人吃顿饭就是,莫要劳民伤财。” “哪里劳民伤财了?” 林昭哑然一笑:“府里的钱,与节度使府的公库是两码事,咱家的钱,都是商号里赚来的。” “对了…” 林昭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道:“夫人有空的时候,找谢晋谈一谈,这小子最近,似乎有些不太老实。” 谢澹然神色微变,她看向林昭,开口问道:“夫君,谢晋他…” 谢澹然与谢晋一起长大的,自然很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她低声道:“谢晋他,是不是碰女人了?” 林昭点头。 “前两天,手下人跟我说的,说有人给他送了两个女人,然后商号里有一笔货,就多花了点钱。” “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情,本来不准备跟你提的,只是…” 林昭笑了笑:“只是青儿慢慢长大,许多地方还要靠他这个亲娘舅,商号那边的事情,是我硬塞了个谢晋进去,他自己要是坐不稳,将来……” “将来夫人可不能埋怨我。” 谢王妃微微低头,咬牙道:“夫君放心,妾身会好好教训他的,他…” “还是小门小户的性子,怎么说也改不掉!” “不是什么大事。” 林昭握着谢澹然的手,笑道:“让他多注意些就是了,商号越来越大,摆在他面前的诱惑也会越来越多。” “嗯。” 谢王妃缓缓点头:“妾身明白的。” 安抚好了谢澹然之后,林昭扭头看向一旁的沈徽,微笑道:“昭明先生,咱们去书房议事?” 沈徽连忙点头。 “是。” 第八百八十四章 王佐之才 越王府书房之中,林昭亲自搬了把椅子,请沈徽坐下,然后越王殿下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好几年的“青州宰相”,笑着问道:“以先生看来,朝廷此举何意?” “王爷慧眼,这种小手段自然瞒不过您。” 沈徽微微欠身,开口道:“依属下看,这件事并不复杂,朝廷已经无法奈何王爷,便只能想办法在王爷的公子们身上做文章。” 他看了一眼林昭,轻声道:“王妃出身…平平,世子母族孱弱,而侧妃又是出身清河崔氏这种千年世家,长安城里的那些文官们,自然就会跟天子出主意。” “朝廷刻意封赏二公子,就会让越王府内互相对立。” “现在王爷的两位公子年纪还小,尚且没有什么,等到十年之后,大公子成年…” “势力大了,内部自然会山头林立。” 沈徽毫不避讳的说道:“即便是现在,青州内部也各有派系,比如南阳赵家寨一系,朔方一系,还有我们这些青州本地人,难免会互相帮扶,等到两位公子都成年,这些派系就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沈徽轻声道:“到时候,内斗起来,就无休无止了。” 沈徽这番话,说得还是很诚恳的。 青州内部,其实远不止沈徽说得这些派系。 除了上面三个派系之外,还有荥阳郑氏一系,以及林昭刚弄出来的林氏商号,将来也会发展成一个派系。 随着越王府势力越来越大,这种派系会变得越来越明显,十几二十年后,越王府内部,也会山头林立。 就目前来说,越王府内部的势力当中,最不起眼但同时最强大的,是南阳赵家寨一系。 当年林昭从长安赶往青州,借着林简的脸面,从赵家寨带出了三十多个青壮,成为他创业的最初班底。 后来林昭在青州站稳脚跟之后,又让赵歇从家乡带出来一批人,前后加在一起,约莫有一百多号人。 这一百多号人,只要活到现在的,大部分都成为了平卢军之中的将领,以赵歇为首。 而赵家寨势力当中,除了赵歇之外,另外一个就是更加不起眼的赵成了。 赵成,从离开赵家寨之后就一直跟在林昭身边,做林昭的亲卫长,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升职”过,但是随着林昭的地位抬升,赵歇这个亲卫长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赵家寨一系所有人当中,除了赵歇这个当之无愧的老大之外,赵成一定是能在其中位居次席的。 毕竟他从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林昭的意志。 而齐胜,赵甫平以及不少从朔方“借”来的将领,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官职都不低,也算是一股势力。 除此之外,就是沈徽这种青州本地人,也在越王集团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除此之外,还有躲在暗中的铜钱卫,将来多半也会成为一个派系。 这都是随着势力发展,几乎必然会出现的情况,只是因为林昭现在正在壮年,可以完全统领全局,因此平日里不怎么能够看得出来而已。 书房的主位上,林昭伸手敲了敲桌子,看向沈徽,笑着问道:“如果说青州本地人,也有抱团,那昭明先生,应该是青州本地人之中的魁首了?” 沈徽摇头。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蒙王爷信赖,委以重任,不敢与人私交,几年以来,属下几乎没怎么跟本地人说过话了。” 林昭离开青州的时候,都是沈徽在青州主政,如果把青州集团视为一个国家,那么沈徽就是那个“监国”之人。 这样重要的位置,沈徽自然小心翼翼。 越王爷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王府里的家事,我自信可以处理,不至于出现后院失火的局面,至于青州内部林立的派系,并不是一件好事,先生有法子处理么?” 沈徽摇头。 “王爷正在壮年,这些林立的派系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想要把他们敲碎打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沈徽看了一眼林昭,开口道:“人,总是要跟别人说话的。” “不管怎么说,青州的情况,比起长安城要简单得多了,依属下看来,一两代人不会出什么问题,这会儿王爷把这些派系强行打散,过个几年,又会衍生出新的派系。” 昭明先生吐出了一口浊气。 “只要王爷在,这些派系之间就不会有太大的矛盾,况且赵歇将军,与齐胜将军这些,都对王爷忠心耿耿,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各自派系的首魁。” 林三郎低眉想了想,然后缓缓开口:“是这个道理,那这些事情暂时压一压。” 他看向沈徽,继续问道:“朝廷的圣旨,如何处理?” “本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不宣扬出去也就是了。” 沈徽轻声道:“只要王府不对这件事大肆宣扬,那青州上下,就能够明白王爷您的意思,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是…”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看向林昭。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青州现在,已经有清河崔氏的人在了,他们崔家知道这件事情,可能会到处宣扬,这件事…王爷最好与崔家沟通一番,或者与侧妃娘娘直言。” 林昭点了点头。 “稍候我就写奏书,让朝廷给我家老大补个明威将军的武散官。” 说完这句话,林昭对着沈徽笑了笑。 “对了昭明先生,你那个好友周伏,我准备把他调到青州来,给你做个副手,你最近看一看,有没有人适合幽州刺史的位置,如果有,我立马调周伏来青州。” 幽州刺史周伏,这两年在幽州干的很不错,而且他比沈徽要年轻一些,林昭准备把他调到青州来,做青州的“次相”。 沈徽闻言,脸上露出笑容:“属下正想跟王爷说这件事,属下一个人在青州,有时候的确有些疲累,王爷能调周伏回来,再好不过了,最近几天,属下就挑选几个幽州刺史的人选,给王爷参详。” 越王爷满意的点了点头。 “除了周伏的事情之外,根据铜钱卫的消息,明天或者后天,突厥的使者就要到了,就麻烦先生你招待招待他们,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我便不见他们了。” 沈徽有些诧异,他抬头看向林昭,问道:“王爷您有事情?” 林昭微微摇头:“倒是没什么事情,就是懒得再跟这些蛮夷废话,他们只要稍微有点脑子,便不会到青州来,跟我求援。” “我巴不得他们跟契丹人,打的头破血流。”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 “最好两败俱伤,咱们去捡个便宜,一举占领整个北方。” 第八百八十五章 突厥公主 突厥人的使者,很快就到了青州。 使团的规模很大,足足有近百人。 甚至因为规模太大,导致兼任青州刺史的沈徽,一时间竟然有些紧张,临时调派了不少青州军沿途护卫,生怕这些契丹人在青州城里闹事。 因为林昭提前交代过,因此身为节度使府话事人的沈徽,便代替林昭,在节度使府接待这些突厥人。 沈徽作为一个正经读书人,对于礼节还是很看重的,一两天时间下来,并没有失礼,只不过与突厥人谈事情的时候,沈徽按照林昭的要求,拒绝了这些突厥人的请求。 到了第二天,这些性子急躁的突厥人,便有些着急了。 突厥使团的首领,是一个妙龄女子,皮肤不像其他突厥人那样,反而有些白皙的过分,头发也不是黑色的,而是带着一些淡棕色,浓眉大眼,显得十分英气。 这个妙龄女子,如今突厥迦利可汗的女儿,也就是所谓的突厥公主。 节度使府中,这位突厥公主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向沈徽,用一口标准的汉话说道:“沈先生,我们到青州来,是为了见你们越王殿下的,如今我们到青州已经两天时间了,你们那个越王迟迟不肯相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徽也跟着站了起来,心中暗自叹息。 如果是周人,吃了闭门羹之后,大概就能明白主人家的意思了,但是这些突厥人便不懂这些,在沈徽屡次暗示之后,依旧非要见到正主不可。 文化差异,让昭明先生十分头痛。 这位已经年近五十的青州宰相,摇头叹了口气,看向眼前的这个女子,面色平静:“公主,我家王爷近来身体染恙,不便见客,公主有什么事情,可以与沈某说,沈某会代为转告王爷。” 这个突厥公主,神色微怒。 “我便是到长安城里,也能轻易见到你们大周的皇帝,到了谁信他,还见不到他一个藩王不成?” 沈徽摇头。 “实在是有些不太方便,公主如果觉得青州怠慢了突厥,可以现在就动身原路返回。” 这句话,在任何一个周人听来,都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 但是因为“文化差异”,这位突厥公主仍旧不死心,她看向沈徽,开口道:“我奉父汗之命,非要见到越王不可,他生了病,我便在这里等他病好,他要是病死了,我就在这里等着见他儿子!” 说完,这位突厥公主看了一眼沈徽,咬牙道:“请沈先生转告越王,不见我,只会是你们青州的损失!” 说罢,她直接转头走了。 等这位突厥公主离开之后,沈徽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化外蛮夷。” 吐槽了一句突厥人之后,沈徽也没有理会她,而是回到自己的书房办公去了。 他是青州实际上的宰辅,每日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能抽出一点时间来见这些突厥人,已经是给了突厥人的面子,不可能突厥人让他传话,他就会去传话。 就算这些突厥人赖着不走,青州多养一百号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 又过了一天,林昭正在家里抱女儿的时候,一身黑衣的赵成,来到了林昭面前,低头道:“王爷,突厥人在王府门口闹事,硬要闯进来,说非见到王爷不可。” “突厥人?” 林昭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前两天进青州的突厥使团,他伸手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看向赵成:“不是让昭明先生把他们打发了么,怎么现在还在青州?” “他们赖着不肯走。” 赵成苦笑道:“沈先生谦谦君子,也拿这些蛮夷没有什么办法。” 林昭低头想了想,微微低眉:“罢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再避而不见,这些突厥人该在背后骂娘了。” 他看向赵成,开口道:“让他们的首领,在王府的客厅里等我,我把孩子抱回去,就去见他们。” 赵成低头应是。 林昭抱着女儿林苏,来到了谢澹然旁边,把孩子递在谢澹然怀里,笑道:“夫人,外面有些讨厌鬼,我去打发一下,你先带一带孩子。” “我也听说了家门口有人闹事。” 谢澹然双手接过孩子,看向林昭,轻声问道:“没有什么事罢?” “能有什么事?” 林三郎笑着说道:“在青州地界,就是李家人,也闹不出什么事情。” 说完这句话,林昭理了理衣裳,迈步走了出去。 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自家客厅,就看到匆匆赶来的沈徽,沈徽来到林昭面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低头苦笑道:“属下一时不察,让这些蛮夷闹到王爷这里来了,请王爷恕罪。” 林昭摇了摇头,看向沈徽,问道:“不是节度使府在招待他们么,怎么突然跑到我家里来了?” “属下昨天已经跟他们说了王爷不便见客的事情,这些人也不知怎么,就打听到王爷住在这里,今天一大早,就到这里闹事来了。” “属下办事不力…” “罢了。”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听说是什么突厥王帐的公主,来都来了,我去见一见就是。” 他看向沈徽,开口道:“节度使府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先生不必在这里等着,回去做事就是。” 沈徽抬头看了林昭一眼,确定林昭没有生气之后,才微微低头,拱手道:“属下遵命。” 说罢,沈徽后退三步,才转身离开。 等沈徽离开之后,越王殿下背负双手,走进了越王府的正堂。 此时越王府的正堂里,坐了三个人,两个男子都是五大三粗,而为首的一个女子却是皮肤白皙,棕发碧眼。 嗯,很像长安城里的胡姬。 越王爷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女子,缓缓开口:“这位,就是突厥王帐的公主?”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这位突厥公主也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目光之中微微带着诧异。 “你……你就是大周的越王?” 越王殿下慢悠悠的走到了主位上,再一次看向突厥公主。 “不是突厥的公主么,怎么看起来有些像是西域人?” 这位突厥公主神色平静:“我母亲是西域人。” 林三郎“哦”了一声,继续问道:“叫什么名字?” “阿史那朦月。” 这位突厥公主,完全没有汉家女儿的羞怯之气,昂着头说道:“我还有一个汉名,叫做蓝嫣。” 阿史那翻译过来就是蓝色的意思。 她看向林昭,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哑然一笑:“你到青州来见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知道。” 蓝嫣依旧微微抬头:“但是你问了我的名字,就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林昭。”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 “越州林昭。” 第八百八十六章 “文化差异” “林昭。” 突厥公主蓝嫣再一次上下打量林昭,然后直言不讳的说道:“来青州之前,我就听说你们大周的越王很年轻,没想到看起来像个毛头小伙子。” “你今年多大了,有三十岁了吗?” 自从林昭做到平卢节度使之后,就连宫里的大太监周振,面对他的时候都毕恭毕敬,已经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这样不客气了。 越王爷也不生气,淡淡的说道:“有了。” “看着不像。” 蓝嫣又看了林昭一眼,说道:“你看起来,跟我们突厥人二十来岁一样。” “那是你们显老。” 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位突厥公主,咳嗽了一声说道:“说罢,你见我有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骗人?” 蓝嫣问道。 林昭皱了皱眉头:“什么骗人不骗人的?” “你的属下说你病了。” 蓝嫣瞅了一眼林昭,开口道:“你根本没有生病。” “父亲说的不错,你们周人,都是奸诈狡猾之徒。” 无缘无故被骂了一通,林昭也忍不住有一些火气,他闷哼了一声,开口道:“你汉话不错,还有点关中口音,在长安待过?” “嗯。” 蓝嫣开口道:“我在长安待过四五年,有一个周人老师。” “好了。” 一向好脾气的越王殿下,终于也失去了耐心,他看向这个一副胡人面孔的突厥公主,开口道:“我的时间宝贵,有什么事情赶紧说。” 蓝嫣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她看向林昭,开口道:“我们还没有见面,你就开始骗人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林昭已经被这个天真到有些讨厌的突厥公主弄的完全失去了耐心,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淡的说道:“三位慢走,本王不送了。” “诶。” 蓝嫣有些着急了,她直接站了起来,看向林昭:“我们还没有开始谈事情,你要去哪里?” “那就赶紧谈。” 越王爷神色不善:“你们突厥,就没有一个像样的使臣么?” “我哪里不像样了?” 蓝嫣有些不服气。 “王帐里,我的汉话是最好的。” “你在长安待了五年,一点大周的礼仪都没有学到。” 林昭强忍住脾气,闷哼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有事说事。” 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 这个突厥女子,说话让他很是难受。 蓝嫣公主也察觉到了林昭的不耐烦,她坐了下来,整理了一番思路,开口道:“越王殿下,我父汗知道,契丹人前不久袭击了你的领地,让你的将士损失很大。” 林昭皱眉,摇头道:“这位公主殿下,请注意你的言辞,契丹人袭击的是我大周的边疆,不是我个人的领地。” 蓝嫣有些不解,但是她忍住疑惑没有说出来,而是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越王殿下总归是与契丹人结仇了,是不是?” “不是。” 林昭面色平静:“幽州之战,我平卢军大获全胜,至今契丹还在向本王缴纳岁贡,既然我们赢了,何来仇怨可言?” “那契丹人与您总是结了仇的。” 蓝嫣公主面色认真:“他们在幽州死了人,将来会想方设法的报复越王你,他们离越王你的领地太近了。” “所以呢?” 林昭看向这位突厥公主,语气不咸不淡。 “父汗愿意与越王一起出兵,将契丹人一…一网打尽。” 蓝嫣满脸认真:“只要越王点头,用不了多久,契丹人就再无容身之处了,到时候父汗愿意与越王永为盟友,守望相助。” 林昭再也忍耐不住,嗤笑了一声。 “据我所知,突厥人近两个月,与契丹屡战屡败,已经被迫让出了大量土地,草场,是不是?” 蓝嫣脸色有些发红。 突厥勇士,向来以勇猛著称于草原,一百多年来纵横草原无有敌手,但是百多年的好日子,也消磨了突厥人的锐气,现在的突厥人,面对只有几万战斗力的契丹人,居然屡战屡败,让这位突厥公主,也觉得脸上无光。 “突厥与我们大周互为死敌,已经近两百年了。” 林昭毫不避讳的说道:“身为周人,本王巴不得你们突厥国破家亡,为什么要跟你们合作?” “因为父汗说,越王你已经不是周人了。” 蓝嫣抬头看向林昭,轻轻咬了咬嘴唇:“父汗说,只要有足够的好处,越王就会出手帮我们。” “足够的好处?” 林昭眯了眯眼睛:“你们突厥现在,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牛羊,还有女人。” 蓝嫣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我就是父汗送给越王的女人。” 这种话,在汉家女子嘴里,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但是在这个突厥公主嘴里,竟然毫不避讳的说了出来! 连林昭本人都有些愣住了。 他神情僵硬了片刻之后,微微皱眉:“我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处女。” 蓝嫣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我可以给你生孩子。” “我父汗说,只要你出手把你们,咱们两个的孩子,将来可以去突厥继承汗位。” 这种毫不遮掩的话,即便是在另一个世界,也很难有人能够面色平静的说出口。 但是这位突厥公主,就很自然的说了出来。 林昭在汉人的土地上待了三十年,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汉家文化,听到这番话之后,沉默了许久,才皱眉摇头:“我不缺女人。” 他看向蓝嫣,开口道:“至于你们突厥的汗位,我也没什么兴趣。” 蓝嫣有些着急了。 “你们周人,不都喜欢女人么?” 她站了起来,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身段,开口道:“我跟你的女人比,哪个漂亮?” 林昭再一次皱眉。 “我说了,我不缺女人,你们突厥的使团,如果只有这个水准,眼里都是男欢女爱,那么我们也没有必要谈下去了。” “赵成,送客。” 林昭再一次起身,门口一身黑衣的赵成,也迈步走了进来准备送客。 蓝嫣看向林昭,有些着急的大声道:“契丹人狼子野心!” “他们打败了我们突厥,就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到时越王你,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四五万契丹人,就可以与我们整个突厥为敌,等到他们变成十万,二十万!” “你的幽州,你的青州,你们周人的长安城,都会被契丹人踩在脚底下,永远不能翻身!” 林昭面无表情。 “你在威胁我?” 蓝嫣被赵成挡住,仍旧抬着头看向林昭,开口道:“越王不信可以看着!” “你现在放着契丹不管,十年二十年后,便再也管不了他们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不得不想太多 在此之前,林昭基本上没有跟这些突厥人打过交道。 毕竟在此之前,他的“领地”,实际上与突厥并不接壤。 一直到平卢军实际上掌控了太原之后,林昭才引起了突厥人的注意力,也才有了这个叫做朦月的突厥公主。 突厥与西域是接壤的,因此有这么个突厥西域混血的突厥公主,并不奇怪。 怪就怪在,这个朦月公主说话,直白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 听到了她的话之后,林昭皱起了眉头,开口道:“契丹人强盛以后会南下,你们突厥人又南下了多少次?” “在我们大周,但凡读过点书,就说不出这种蠢话?” 说到这里,李云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突厥公主,面无表情:“至于公主你,长得虽然有些好看,但是与长安城里的那些胡姬,也没有强到哪里去。” 越王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默默的走到已经被赵成等人拦下的蓝嫣面前,开口道:“长安城里的那些胡姬,可没有自信到公主这种程度。” 说完这句话,越王爷面无表情,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默默走远了。 赵成等人,已经很默契的拦住了这三个突厥人。 一直到林昭走到了自己的书房附近,一身黑衣的赵成才来到林昭面前,低头道:“王爷,都撵出去了。” 林昭默默点头,然后看向赵成,开口道:“你身边的兄弟,有没有口风不牢的?” 赵成连忙摇头,开口道:“王爷,能够随身护卫您的,属下都严格考察过得,不该说的话他们半个字也不会说。” “平日里不说就不说了。”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但是今天的事情,要不小心说出去,最好是把这个突厥公主的话,统统传出去,明白了吗?” 赵成跟林昭身边已近十年,也已经长了许多心眼,闻言他连忙低头道:“王爷的意思属下明白了,王爷跟想让契丹人……无意间知道这件事。” “除了契丹人之外,还有朝廷。” 越王殿下呵呵一笑:“朝廷如果知道了我跟突厥人见面,只怕还要更慌一些,到时候,他们就要上赶着给咱们送钱送粮。” 林昭现在把持太原,如果他跟突厥人“合作”,也就意味着突厥人可以从太原长驱直入,直扑关中。 真要如此的话,给大周带来的破坏,绝对远胜当年的范阳之乱! 而大周,已经受不住第二次范阳之乱了。 赵成微微低头,开口道:“属下明白王爷您的意思了。” “不要做得那么刻意,不然效果会差上一些。” 林昭笑道:“等会我让铜钱卫那边去配合你一下,尽量演得像一些,你们演得逼真,咱们今年就能过个肥年。” 赵成挠了挠头,开口道:“属下尽量办好王爷交待的差事。” 林昭伸手拍了拍这个大个子的肩膀,然后转头回了自家的后院。 这会儿已经接近中午了,林昭想了想,便来到了侧妃崔芷晴的院子当中。 此时,崔芷晴正在教授儿子林权认字,见林昭走进来,她便站了起来,看向林昭,笑道:“王爷您应付完那些突厥人啦?” 林昭在小儿子面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哑然道:“六娘也知道了?” “府上的人都知道了。” 崔芷晴站在林昭伸手,帮着他轻轻揉捏肩膀:“近几年,还没有人敢到咱们家门口闹事呢,也就是这些突厥人,才敢干出这样没心没肺的事情出来。” “这些突厥人,也不一定就没有自己的考量。” 林昭笑道:“契丹人在青州军的眼线不会没有,但也不会很多,如果这些突厥人不在青州闹一闹,契丹人说不定都不会知道他们到了青州。” “他们这样闹,就是为了告诉契丹人,他们到了青州,并且见到了我。” “这样,北边战场上的契丹人,就不敢打得太凶,他们也怕我在背后捅刀子。” 崔芷晴愣神了一瞬间,然后摇头道:“这些暗处的弯弯绕绕,王爷不说给妾身听,妾身还真想不明白。” “也可能是我多想了。”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不过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有些时候不得不多想一想,多想总比少想要好。”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伸手,指着桌子上林权刚刚写出来的一个字,笑着说道:“儿子,这一笔写错了。” 原本在给林昭揉肩膀的崔芷晴,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她走到儿子旁边,看着林昭刚指出来的那个字,微微皱眉:“怎么写了这么多遍的茂字,也会写错?” 林家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林青怕父亲不怕母亲,这个小儿子就恰恰相反,他更怕母亲而不怕父亲,被崔芷晴瞪了一眼,立刻吓得不轻,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跑到林昭面前,伸手抱住老爹的胳膊。 “好了,孩子才三岁多。” 林昭摇头道:“常人家的孩子,这个时候还不认字,他已经会写许多字,很不容易了。” “已经快四岁了。” 林昭在场,崔芷晴没有办法发脾气,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咱们家,七叔是探花,夫君你也是探花,到了这一代,怎么也该再出一个读书人才是。” “我这个探花,算是侥幸得来的。” 即便是林某人,也不太好意思当着妻儿的面说出自己当年“科举舞弊”的事情,只能借口“侥幸”二字。 他伸手摸了摸老二林权的脑袋,笑着说道:“好了权儿,今天给你放假一天,不用背书写字了,你出去玩罢。” 林权眼睛一亮,他先是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没有反对,便对着林昭低头:“谢谢阿爹。” 说完这句话,小家伙风一样的跑远了。 一直等他走远,林昭才反应回来,回头看向崔芷晴,哑然一笑:“这孩子,怎么也会说越州话?” 林权从小到大,都是母亲崔芷晴带着的,崔芷晴虽然是清河人,但是从现在长安长大,平日里说得都是长安官话。 而林昭,在崔芷晴面前,大部分时间也是说官话的,因此林权便不怎么会说越州话。 “跟他哥哥学了两句。” 崔芷晴对着林昭轻声笑道:“杜绝你是越州人,他自然也就是越州人了,说两句越州话不是应该?” 林昭点头。 “等他们再大一些,就带他们去越州住一段时间。” “对了。” 林昭看向崔芷晴,笑着问道:“岳父大人,过两天要来青州?” 崔芷晴点头。 “是要来,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外孙,因此要来看一看。” “这是好事。” 越王爷抚掌笑道:“他这么些年,大有不认女儿的态势,现在既然肯来,这门亲戚以后就可以来往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世家的选择 清河崔氏,是与荥阳郑氏齐名,甚至还要略微强盛一些的大家族! 这种千年世家出身的人,都有一个特性。 那就是骄傲。 不管是荥阳郑氏,还是清河崔氏都是如此。 当年郑通兄弟从一个逃亡的犯人,变成了天下有名的富商,即便如此,他还依旧看不起自己身上的商人身份,一心想要回归荥阳郑氏。 林昭的那个大表哥郑涯,六七岁就家破人亡了,也仍然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不与常人为伍。 而清河崔氏就更加离谱。 崔芷晴给林昭做了妾,清河崔氏深以为耻,几年时间没有跟崔芷晴有任何来往,甚至崔芷晴的两个兄长到长安谋官,也不愿意住在林昭的越王府里。 后来,林昭想方设法,无中生有出来一个“侧妃”的位置。让崔芷晴做了越王府的侧妃,清河崔氏仍然不满意,不怎么跟林家往来。 要知道,现在的林某人,可不止是一个节度使那么简单! 民间已经到处在流传“林与李共天下”,以及“李老大林老二”这种流言了。 事实上,单纯论势力来讲,林某人的势力以及战斗力,都要胜过中央朝廷不少,如果狂妄一些的话,应当是林老大李老二! 一直到这个时候,崔芷晴娘家的人才真正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愿意认林家这个亲戚。 这几年时间里,林昭一直因为这件事有些不太高兴,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崔芷晴,现在崔家人来攀他的高枝,他也懒得搭理这些已经日薄西山的世家子弟。 但是,因为这件事,他这些年也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崔芷晴,崔寅肯亲自来青州,也算是对越王府低了头,到时候他这个女婿,还是要去的见一见的。 崔芷晴坐在林昭旁边,看了一眼丈夫的脸色,轻声开口道:“夫君,前几年我那两个哥哥到长安,不肯住越王府的事情,你……” “你不要放在心上。” 崔六娘低着头,开口道:“那时候我非要入林家门的时候,父亲就跟我说了,以后我便不再是崔家女,这事……” “怪不得两位兄长。”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没有说要怪他们。” 林昭拉着崔芷晴的手,哑然一笑:“我都没有放在心上。” “还说没有放在心上呢。” 崔芷晴看向林昭,轻声道:“那时候我那两个哥哥到长安谋官,你给他们两个安排了九品的校书郎…” “即便是朝廷正常从我家征辟,一般也是要给个六品官的。” 林昭笑了笑。 “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崔家人现在如果想做官,可以到青州这边来做官,咱们家下属州县,很多地方官不得已只能用武将顶替,正缺文官呢。” 崔芷晴轻轻的看了林昭一眼,低头道:“再有,夫君这些日子,都不怎么与我说话了…” 越王殿下挠了挠头,苦笑道:“也不是不与六娘说话,只是大部分时间在那边带女儿。” “六娘也知道,我比较喜欢闺女…” 崔芷晴轻轻咬着嘴唇。 “那…那我也给夫君生个闺女。” 她径直上前,坐在了林昭腿上,伸手揽住了林昭的脖子,脸色绯红。 越王爷微笑道:“不好吧,大白天呢。” 崔芷晴低着头,去解林昭的衣裳。 “没有人会进来的…” ……………… 突厥的那位朦月公主,在见了林昭之后,依旧不愿意从青州离开,死皮赖脸的住了下来。 如同林昭猜想的那样。 她留在青州,并不是真的要跟林昭谈成什么,而是要给契丹人一个假象,告诉契丹人,他们已经在跟林昭谈事情了。 按照这位朦月公主最早的计划,最好是能跟林某人睡上一觉,然后留在青州给林昭当个小老婆,这样哪怕青州与突厥没有谈成任何纸面上,甚至口头上的协议,契丹人也会担心林某人在背后捅刀子,从而在正面战场上会畏首畏尾。 不过林昭没有吃这一套,朦月公主只能硬着头皮留在了青州。 林昭也没有再去理会她。 因为突厥使团留在青州,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这样一来,他手上也就有了更多的筹码可以去拿捏耶律灼。 更重要的是,林昭现在也没有心力去管朦月公主的事情,因为他那个便宜老丈人崔寅,已经赶到了青州。 贝州距离青州不算远,这位清河崔氏的家主,只带了十来个护卫,以及崔芷晴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来青州“探亲”。 名义上是来看看他那个自出生以来,只见过一次的外孙。 实际上背后的政治意义,已经不言自明。 崔寅的到来,意味着清河崔氏在接下来,会全面倒向青州的越王集团,将来多半也会被绑在越王府这辆战车上,无分彼此。 之所以会有这种变化,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林昭前几个月,北拒契丹,西取太原的壮举! 那一次,完整的展现了平卢军现在的实力,让天下人为之侧目。 也正是因为如此,几年时间都没有来青州的崔寅,在太原之战后两个多月,便亲自来到了青州。 清河崔氏的倒向,给林昭带来的好处无疑是巨大的。 在此之前,越王集团上下不缺武将,但是士人却只能用以沈徽为首的青州本土士人,清河崔氏的到来,会让越王集团的文官人才压力,骤然减轻。 因此,林昭对于崔寅的到来也很重视,在老爷子到来的那天,他亲自带着王妃谢澹然以及侧妃崔芷晴,还有两个儿子,来到青州的西城门迎接。 一家人刚到城门口没多久,崔家的马车就在官道上缓缓出现,等到马车距离林昭还有十几步的时候,越王爷带着一家人迈步上前。 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头,在一个少年人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崔芷晴眼睛含泪,径直迎了上去,直接对着崔寅跪了下来:“父亲。” 林权也很懂事,跟在母亲身后跪了下来,叩首道:“外公。” 崔寅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儿,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开口道:“起来罢,起来罢。” 把女儿扶起来之后,老头又一把把一旁的林权抱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好外孙,外公可三年没有见你了。” 这个时候,林昭与谢澹然也走了上来,越王殿下对着崔寅躬身拱手:“岳父大人。” 谢王妃则是欠身行礼:“见过崔公。” 世子林青上前,对着崔寅深深作揖道:“见过崔爷爷。” 崔寅看了看林昭一家三口,然后把目光放在林昭身上,老头微微低头。 “越王爷太客气了。” 第八百八十九章 风中残烛 崔寅的到来,代表着士族集团,或者说以清河崔氏为代表的士族集团,开始向林昭这种地方诸侯低头了。 这种情况,对于青州集团来说无疑是好事情,但是同时,也代表着清河崔氏,已经对朝廷放弃了“希望”。 这是世家押宝的过程。 这些千年世家,之所以能够历经数朝而不倒,就是因为他们在王朝末年,会毫不犹豫了放弃旧王朝,押宝在新王朝身上。 甚至有些时候,这些世家大族本身,就是推翻旧王朝的主力之一。 崔寅一个人跑到青州来,绝对不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外孙那么简单,而是一种明确的政治表态,从今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开始倒向青州集团。 一阵寒暄之后,林昭引着崔寅上了越王府的马车,一行众人来到了越王府之中。 等到了越王府正堂之中坐定,崔寅看了看之后,才对着林昭问道:“怎么不见老夫人在家?” 林昭伸手,给崔寅倒了杯茶,微笑道:“家母上个月跟舅父一起,回荥阳老家探亲去了,因此不曾在家。” 林二娘因为许久没有回过荥阳了,上个月就跟着郑通他们一起,回荥阳郑氏住上一段时间。 反正只要林昭在青州坐镇,林家的任何人都是安全的,朝廷不仅不会加害林二娘,甚至还可能会派人保护她。 毕竟如果林二娘受了什么伤,天知道越王爷会怎么发疯。 崔寅点了点头,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之后。对着林昭由衷感慨:“从前老夫也来过青州,但是刚才下了马车之后,险些已经认不出这座城市了,平平无奇的青州城,在王爷手上,真是天地翻覆。” “岳父太夸奖了。” 林昭低眉道:“青州近些年。是多了不少人,也进来了不少好吃的吃食,岳父这次来了,就在青州多住一些日子,让六娘带你在青州好好转一圈。” 崔寅摇头,叹了口气。 “老了,腿脚不方便了。” 他看向林昭,幽幽叹息:“前些年还好,从父亲去后,家里的事情全都压在我一个人肩上,这些年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次之所以跑来青州,就是怕再不来,恐怕再也见不到我的外孙了。” 这个时候,崔芷晴就站在崔寅旁边,闻言低头,眼睛有些发红:“爹,您莫要胡说…” “实话实说。” 老头咳嗽了一声,看向林昭,若有所指的说道。 “越王爷的平卢军,这几年势头正盛啊。” “时局逼迫而已。” 林昭自己低头喝了口茶水,开口道:“小婿在这个位置上坐着,契丹人打过来,我自然是要打回去的,至于太原那里,也只是顺手所为。” 崔寅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缓缓说道:“六娘,你去与你弟弟妹妹说说话,为父跟越王爷有几句话要说。” 崔芷晴点了点头:“是,父亲。” 说完这句话,她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崔芷晴离开之后,正堂里就只剩下翁婿两人,崔寅喝了口茶之后,看向林昭。 “越王爷,太原之战之后,朝廷与你青州,恐怕暗地里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你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没有给朝廷留下任何脸面。” 崔寅缓缓问道:“下一步越王爷要怎么走?做第二个康东平么?” 林昭哑然一笑,开口道:“我若是要做康东平,当初我便不会离开长安,在长安城里当个权臣,直接逼迫皇帝让位,岂不是比现在再起兵造反容易许多?” 崔寅低眉道:“当时的长安城,内有李氏宗亲,有齐师道,外面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河东军王甫,王爷自然不敢胡来,现在王甫已经没了,平卢军愈发强盛,王爷就没有别的念头?” 林昭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自己的老丈人。 “岳丈想让我造反?” 崔寅摇头,淡淡的说道:“不是老夫要你造反,只是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已经把自己逼到不得不反的地步了。” “老夫这次来,便是要你林三一句话的。” 崔家主缓缓说道:“越王爷如果打定主意要造反,那清河崔氏便押上身家性命跟了,如果越王爷踌躇不前,首鼠两端,那青州便是自取败亡,清河崔氏自今日开始,要与王爷撇清干系了。” 林昭看了看崔寅,笑着说道:“岳丈言辞间,对李周朝廷颇有怨气,是因为崔相之事?” 崔寅的父亲崔衍,乃是郑温之后,大周政事堂的首相。 崔衍在朝廷的时候,即便是后来主持政事堂的曹松,也只能在政事堂心甘情愿的位居次席。 只不过先帝李洵嗣位之后,为了尽快掌握权力,想要掌握政事堂,做出了一些很过激的事情,最终把这位德高望重的崔相,逼的撞死在太极宫里。 崔衍死了之后,清河崔氏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当时的长子崔寅,扶棺出长安,把老爹带回了清河。 也是那个时候,崔家在朝堂上的官员先后离职,返回了清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清河崔氏都对李周朝廷怀有一些怨气。 只不过在范阳之乱的时候。清河崔氏不知为什么,死活不愿意与康东平合作,仍旧心向李氏。 “父亲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崔寅低眉道:“我观李周气运,已经如风中残烛,这个时候,天下当有新主了。” 林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他看向崔寅,开口道:“何以见得?” 崔家主低头喝茶,然后看了一眼林昭,开口道:“三郎你在长安立的那个皇帝,很是走运,恰好他是诸多势力的平衡点,因此才能从几乎一介布衣,一跃成为大周天子。” “这位大周天子,便是李周最后的气数,他在一天,大周朝廷就可以在一天,哪天他没了,大周王朝立刻风雨飘摇。” 林昭微微摇头:“当今天子,正当盛年,日子还长着呢。” “话是这么说。” 崔寅面色平静:“如果他在长安,老老实实的,或许可以多活一些年岁,但是他这些年,先后追封父祖为皇帝,又在长安城里清理中宗皇帝后人,想要给父祖报仇。” “三年时间,中宗皇帝的子嗣当中,已经有三人被夺爵,其中一个还被流放到了岭南,虽然至今还没有人死在这位皇帝手中,但是中宗皇帝的子嗣,已经人人自危。” “一旦某位中宗皇帝的子嗣死在这位天子手里,李家宗室内部的矛盾,将会瞬间爆发。” “一番内乱下来。” 崔寅低眉,如同老僧一般。 “皇帝即便还活着,恐怕也无力朝政了。” 第八百九十章 林昭的准备 长安城里的情况,林昭是比崔寅更清楚的。 毕竟他有铜钱卫在长安扎根,对于长安城的情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 对于长安城里的宗室矛盾,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新天子李玄通,在登基之初,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但是在他逐渐掌握了权力之后,便开始慢慢显露出为父母“报仇”的意愿了。 这种情绪,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毕竟李玄通虽然自小为道士,但是他其实不是什么道士。 不仅他不是道士,他的老师,那个纯阳观的李观主,也是个半路出家的野道士。 李玄通本质上,与寻常人没有什么分别。 他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也会为了被害的父母垂泪,甚至跑去后山,哭着给自己的父母刻碑。 在对仇人无能为力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做什么过激的事情,但是现在,随着他在朝廷的地位日渐稳固,他当然想要为故去的父祖做些什么了。 虽然他的“仇人”中宗皇帝已经故去多年,但是中宗皇帝的子嗣都还在,而且儿孙满堂。 能报复的点实在是太多了。 林昭也知道这个情况,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想的太严重。 在林某人看来,长安城里的情况,远没有那么糟糕,毕竟就算李玄通开始大肆屠戮中宗皇帝的子孙,这些宗室子孙也没有什么还手的能力。 最多就是天子收获一些骂名而已。 而在崔寅看来,这件事甚至会让二百多年的李周皇室,陷入覆灭的边缘! “岳父有些言过其实了罢?” 林昭低头喝茶,缓缓说道:“如今长安城里的天子,已经掌握了禁军,且不说他收拾那些宗室的理由合情合理,而且没有动手杀人,即便真的动手杀了人,中宗皇帝的那些子嗣,还有还手的余力?” 皇帝褫夺这些宗室的爵位,俸禄,把他们贬为庶民,甚至流放岭南,都是因为司宫台掌握了他们为害一方的铁证,皇帝才对他们下手,可以说是合情合理。 “有些事情,不是合情理就可以做得。” 崔寅淡然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有些事情需要避嫌。” “皇帝想要稳坐帝位,也需要避嫌,哪怕那些宗室再如何十恶不赦,皇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其他的宗室才能放下心,才不会担心皇帝拿他们开刀。” “而现在这种情况,即便那些宗室活该被千刀万剐,也不应该由当今天子来动手,天子一动手,其他宗室便一定会觉得天子在公报私仇。” “人性如此,不是情理二字能够说得过去的。” 崔寅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不信可以看着,中宗皇帝的子孙当中,只要再死一个人,哪怕是自己在大街上坠马摔死了,那些人也会把事情安在皇帝头上,长安城一定会再起暴乱。” “到时候,皇帝想要平事,想要震慑人心,就只有动手杀人。” “屠刀一起,人心尽失。” 崔寅闭目道:“到时候他这个皇帝做得下去做不下去老夫不知道,但是他就不再是诸方势力平衡的那个点了。” “到时候……” 说到这里,崔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是他的推断,已经不言自明。 老头觉得,李周王朝,已经“命不久矣”了。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节点,跑到青州来。 越王爷低眉想了许久,然后缓缓开口:“若是如岳父所说,天子在这一场大乱中失了性命,倒是…倒是我害了他了。” “李周气运如此,与三郎你没有太大关系。” 崔寅淡然一笑:“当时如果三郎你不扶这位弘道天子嗣位,就只能是李洵的那个年仅十岁的嫡子嗣位了,一个十岁的小孩子,长安城里的情况只会更糟糕,说不定不用等几年,现在的长安城,就已经大乱了。” “我只问三郎一句。” 崔寅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若天下大乱,君当如何?” 这一次,林昭没有犹豫。 “李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如果天下大乱了,作为当今世上最强的诸侯,几乎没有之一的越王,林昭自然不会再傻乎乎的固守本土。 到时候,该争就要争,林昭不会退却。 “有三郎这句话,老夫便放心了。” 崔寅低眉道:“我知道三郎手下缺读书人,最多半年时间,老夫能给三郎带来两三百堪用的读书人。” 林昭看了看崔寅一眼,笑着说道:“两三百读书人,怕不是要把我这个小朝廷给掀翻了?” 崔寅作为千年世家的家主,一眼就看出了林昭的顾虑,他摇了摇头,面色平静。 “越王府的家事,老夫不会干预,而且自古以来,就是立嫡立长,老夫也同意你立长子为世子。” 说到这里,崔寅淡然道:“而且,你们青州看起来是一个小朝廷,本质上仍然是军头,一切都是平卢军说了算,笔杆子是斗不过枪杆子的。”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缓缓说道:“这样罢,岳父带人过来就是,能不能用,小婿会让昭明先生他们来做主。” “这些读书人,如无例外,都要从底层八品九品的小官做起,岳丈以为如何。” “只要那些读书人自己愿意,老夫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说完这句话,老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好了,今日的事情就说到这里,老夫要去抱我那个乖外孙去了。” 说罢,崔老头打了个哈欠,迈步走了出去。 等崔老头走远之后,林昭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才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来到了书房里,提笔给长安那边写了封信。 等到他这封信写完,封好封口,一个一身蓝色以上的中年人,已经站在了林昭的书房之中等候, 这个中年人,袖口绣着一枚铜钱。 “把信送去长安,想办法直接送到司宫台。” 中年人双手接过,恭敬低头:“是。” 林昭低头想了想,继续说道:“自今日起,严密监控长安城里的一举一动,日日上报,尤其是长安城里的宗室,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六百里加急送回青州来。” 中年人再一次低头。 “属下明白。” 林三郎闭上眼睛,种种事情在他脑子里缓缓闪过,最终串了起来。 这位越王殿下,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问道:“司宫台内部的消息,咱们还能接触到么?” 蓝衣中年人点头道:“可以,司宫台里,还有几个我们的自己人,只是为了隐秘,一直没有动用。” “用一下罢。” 越王爷面无表情。 “我要知道,最近司宫台每天都在干什么。” 第八百九十一章 为了孩子能长大 长安城里,一个一身紫色衣裳,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太监,跪在天子面前,双手捧着一沓厚厚的文书,毕恭毕敬。 “陛下,这是奴婢们查到的鲁王府罪证。” 这个紫衣太监,是司宫台的少监陈锦。 陈锦,是最近两三年才一路高升的太监,也就是说他是弘道天子亲手拉起来的太监,算是本朝的天子亲信。 随着天子渐渐接掌朝政,长安的内廷开始一代新人换旧人,目前只要是明眼人,就能够看得出来,陈锦将会是接替大太监周振的下一任司宫台大太监。 因为是弘道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以陈锦为首的这些“新太监”,自然会想方设法的来讨好自家主人,尤其是在知道天子与中宗皇帝一系有怨之后,司宫台就开始刻意的去查中宗皇帝后嗣的污点。 先前的几个藩王,均是被司宫台找到罪证,然后被朝廷绳之以法。 听到了陈锦这番话,原本正在翻看文书的天子,瞥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陈太监,面无表情:“朕…没有让你们再去查这些宗室了罢?” 陈锦连忙低头叩首:“回陛下,司宫台监察百官,因此…” “算了。” 天子摆了摆手,开口道:“已经办了几个了,再办下去,那些宗室估计就会跳出来生乱,到时候更难收拾。” “只能…” 天子低头,吐出一口浊气:“只能暂且苦一苦百姓了。” 这些藩王有些是在长安,有些是在地方,不能说是无恶不作,但是多少有些胡作非为。 如果是中宗皇帝本人,来办他这些儿子们,大家自然拍手称快,但是弘道天子来办这件事,身份就有些敏感。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只盯着中宗皇帝的儿子们去办。 比如说这个鲁王李育,正是中宗皇帝第十子,年纪不大,今年也就将满三十岁而已。 陈锦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奴婢自然知道陛下的难处,只是鲁王所作所为,实在是胆大包天,奴婢不得不斗胆直陈……” 天子放下手中的文书,对着陈锦招了招手。 “送上来。” 陈锦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手中的文书递到天子面前,低眉道:“陛下,鲁王于月前,在鲁王府中与各路藩王,以及藩王使者密会,暗中图谋不轨,被咱们埋在鲁王府的密线,查了个明明白白。” 天子面无表情,从陈锦手中接过这些司宫台探访到的证据,一一翻看。 等到他看完这些证据之后,脸色已经阴沉如水。 “朕知道了。” 陈锦低头道:“陛下,奴婢知道您现在绝难下手,但是这个时候,是不是要先控制鲁王一家,如果不加以控制,恐怕……” 天子低眉道:“盯着就是,朕会处理的。” 陈锦连忙低头应是。 天子看了一眼陈锦,开口道:“京兆尹与宋王叔,何时回京?” 陈锦低头道:“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估计明后天,就能回到长安来。” 天子点头:“等他们回来之后,让宋王叔立刻到宫里来见朕。” 陈锦恭敬低头:“奴婢遵命。” 天子又看了一眼这个年轻而充满干劲的太监,开口道:“周振这段时间不在司宫台,司宫台的事情,你多熟悉熟悉。” 陈锦心中大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天子恭敬叩首:“奴婢遵命…” 天子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陈锦,而是径直站了起来,离开了甘露殿。 离开了甘露殿之后,天子来到了后宫之中,在皇后娘娘的寝宫里,见到了尚在尚在襁褓之中的太子殿下。 他至今即位已经三年多了。 他即位的时候,年纪就已经三十岁了,即位之后,便在大臣的要求下迎娶了皇后,并且纳了几个妃子,目的就是让皇家人丁兴旺。 毕竟弘道天子,算是一脉单传,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必须要尽快让自己的血脉兴旺起来。 到现在,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了。 儿子是皇后娘娘嫡出,不出意外就是将来的太子殿下了。 只不过,未来的太子殿下现在年纪还很小,只有一岁多,尚且在咿呀学语之中。 见天子走进来,皇后娘娘连忙起身,对着天子行礼。 天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然后径直坐在了儿子旁边,看着正在熟睡中的太子殿下,许久无话。 皇后娘娘站在天子旁边,轻声笑道:“他今日哭闹了一整天呢,陛下一来,他便不闹了。” 天子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细嫩的脸蛋。 “长的真快,再过些日子,应该就会说话了。” 皇后娘娘点头,微笑道:“再有一两年,就能读书认字了。” 天子默默点头,看着自己的这个大儿子,目光复杂。 “是啊,他是要慢慢长大的…” 说完这句话,天子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喃喃自语:“他一定是能够长大的。” 皇后娘娘发现了有些不太对劲,她看着李玄通,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无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天子哑然一笑:“前些年,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他说一个人坐在不同的位置上,就会做不同的事情,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并不全然随自己本心。” “那时候,我是不信的。” 天子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低眉道:“但是现在,朕忽然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这番机锋,皇后娘娘是肯定听不明白的。 她站在天子面前,笑着说道:“陛下您是九五至尊,随心所欲,还有什么事能让您身不由己?” “很多。” 天子低着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喃喃自语:“自从我坐上这个位置,就仿佛戴上了一个面具一样,有些事情回头一看,我都有些不认得自己了……” ………… 第二天,甘露殿里。 刚刚从太原赶回来的宋王殿下,就被司宫台请进了宫里,见到了皇帝之后,这位宋王殿下连忙叩首行礼。 “臣李煦,叩见陛下。” 天子很是敬重这个堂叔,亲自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道:“这一趟太原之行,辛苦王叔了。” “为朝廷办事,为陛下尽忠,不辛苦。” 李煦公式化的回答了一句之后,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然后低头道:“未知陛下这么急着召臣下来,有何吩咐?” “是有件事,要跟王叔商量。” 天子招了招手,一身紫衣的太监陈锦,立刻手捧一堆文书,来到了李煦面前,毕恭毕敬的低头道:“奴婢见过宋王爷。” 天子也看向这堆文书,开口道:“这是司宫台昨天才查到的,请王叔过目。” 第八百九十二章 矛盾爆发 林昭打下了太原之后,在太原留下了两万平卢军,但是朝廷也要在太原留下两万禁军。 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几个月时间,李煦就一直留在太原,忙活太原那边的事情,同时暂代太原尹一职。 一直到前些日子,朝廷派了太原尹以及太原将军赶赴太原,李煦肩膀上的担子才卸了下来,交接完毕之后,便离开太原,赶回了长安。 李煦这会儿刚从太原赶回来,便匆匆赶到了甘露殿,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微微皱眉,然后低头应是,从陈锦手里接过了那一堆文书,一份份翻开查看。 等到把所有的文书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这位宋王殿下,抬头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天子,问道:“陛下……这些事情属实否?” “王叔可以自己去查。” 天子面色平静:“自朕登基以来,已经处理了三个宗室,朕心里面很清楚,因为朕的身世敏感,这些宗室会觉得朕是在公报私仇。” “本来,朕已经决定,为了朝廷的稳定,只要中宗皇帝的子嗣们没有竖旗造反,朕也就不再去管他们,但是……” 天子看向李煦,开口道:“但是,这些宗室已经在商量如何造反了,王叔以为,朕应当如何处理?” 李煦无言以对。 他是宋王一系,并不是中宗皇帝那一系的,单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他与那些中宗皇帝一系的藩王,也只是堂兄弟关系而已。 只不过因为自小与先帝交好,他心里多少有些向着那边就是了。 李煦沉默了许久,最终才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他们…是有些过分了。” 说完这句话,李煦低眉道:“臣…也是宗室中人,这件事,就让臣去处理罢。” 天子微微摇头。 “这个时候,不管谁去处理他们,所有的宗室依旧会把帐算在朕的头上,一旦咱们家里乱起来,朝廷社稷都会跟着乱起来。” 天子低眉道:“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如果放着不去理会,朕晚上睡觉也会不踏实,毕竟一帮同姓的堂叔,被背地里琢磨着要朕一家人的性命……” “朕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也有家室。 如果有人在背后憋着坏,非要置他一家人于死地,那么这位皇帝陛下,也不会再去想着顾全大局,忍气吞声。 “陛下,臣……” 李煦微微低头,开口道:“臣去一趟鲁王府。” 天子点了点头。 “朕希望,这件事能够息事宁人,大家安安分分的好好过日子,如果日子过不下去了…” 天子闭目道:“也就无所谓大局了。” “届时,诸位叔伯兄弟,也不要怪罪朕。” 李煦跪在地上,恭敬叩首:“臣…明白。” 说罢,这位宋王殿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离开了甘露殿。 陈锦替天子把李煦送了出去,等李煦走远之后,这个司宫台未来的大太监站在天子左近,低头道:“陛下,宋王爷他…” 天子面无表情。 “不管是谁来,都很难处理这件事,只希望宋王叔,能够治一治标,让那些人暂时安分下来。” “至于治本。” 天子面色平静:“还是要朕来。” ………… 离开了皇宫之后,李煦在下人的搀扶下,坐进了自家马车之中,他面无表情,开口道:“义宁坊,鲁王府。” 宋王府的下人,立刻点头,马车很快离开了皇城,朝着义宁坊奔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鲁王府门口,宋王爷迈步下了马车,跟在他身边的下人很懂事的去上前叫门。 敲了半天门之后,鲁王府的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有些秃顶的小老头,从里面探出脑袋,打量了李煦二人一眼,开口道:“你们找谁?” 李煦没有说话,但是他的随从却恼了,叫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我家王爷了!” 这个门房这才从里面走了出来,上下看了李煦一眼,然后低头行礼:“原来是宋王爷驾到,小的有失远迎,请宋王爷恕罪。” “开门。” 李煦心烦意乱,没有心思跟这种门房较劲,淡淡的说道:“我要见老十。” 这个门房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宋王爷,可真是不巧,我家王爷出门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要不您回去等着,等我家王爷回来了,小的立刻去宋王府跟您汇报。” “开门。” 李煦面无表情。 “我不想说第二次,你进去告诉老十,他现在不开门,之后可就是禁军来让他开门了。” 李煦曾经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禁军大将军,听到这句赤裸裸的威胁,这个门房被吓了一跳,连忙钻进了小门,一溜烟去汇报去了。 每过多久,鲁王府中门大开。 一身杏黄色袍服的鲁王李育,懒洋洋的走了出来,先是打量了李煦一眼,然后上前很敷衍的拱了拱手:“这不是朝廷的兵部尚书么,怎么今日得空到寒舍来了?” 李煦面无表情:“来救你的命。” 他看向李煦,面带讥讽之色:“怎么,王兄替那野道士捉我来了?我一家老小都在家里,王兄想要动手,现在动手就是。” 这位鲁王殿下昂着脑袋。 “姓李的皱一皱眉头,便是对不住列祖列宗!” 李煦深呼吸了几口气,一把捉住李育的衣襟,将其推在墙上。 这个平日里极少发火的宋王殿下,此刻额头上青筋暴露,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 他怒视李育,用最大的力气压低自己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你想害死多少人?” 李育浑然不惧,一把挣脱李煦,恶狠狠的看向后者。 “本王干什么了?王兄怎么不去问一问那道士干了什么?” 李育看向李煦,冷笑道:“不是大兄,王中现在应该是郡王罢?王兄莫要忘了,是谁给了你家世袭罔替四个字!” 李煦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自己心中的怒火。 他看了一眼李育,然后一瘸一拐的走进了鲁王府。 “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不想与你争吵,平白丢了咱们家的脸面。” 李煦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进来,我替大兄好好教育教育你。” “你也配提大兄!” 李育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呸道:“大兄对你,比对我们这些兄弟任何一个都好,可你呢,你对得住大兄吗!” “大兄让你给那个野道士当狗了吗!” 李煦停下脚步,猛然回头,看向这个中宗皇帝的第十子。 宋王殿下目露凶光。 “再胡说八道,你现在就去死。” 李煦声音冰冷。 他从怀里,取出司宫台的那些文书,直接丢到了李育面前。 “你自己捡起来看一看,这地上哪一本不能要了你的狗命!” 第八百九十三章 求打狠一点 鲁王李育,看着一脸阴沉的李煦,最终还是皱眉,从地上散落的文书当中,捡起了一份。 拿在手里看了一遍之后,这位鲁王殿下才微微色变,缓缓蹲下身子,把地上散落的文书一一捡起, 等到看了一遍之后,鲁王沉默了许久,最终才抬头看向李煦,冷笑道:“小道士还真是好手段,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对长安城掌控到这个地步。”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李煦面前,伸着脖子,引颈就戮。 “既然如此,王兄直接动手就是,我鲁王府上下二十余口,静待王兄的屠刀。” 李煦看向李育,目光里满是失望。 “老十,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大周是什么光景?” 宋王冷冷的看着李育,咬牙道:“北庭节度使,安西节度使,河西节度使,还有一个雄踞东海,横连幽燕的平卢节度使!” “天下诸多节度使当中,除了益州的剑南节度使,哪一个没有倾覆朝廷之力?” 李煦一瘸一拐的走到李育面前,咬牙切齿:“哪一个没有让天下改朝换代的本事?” “一个不小心,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而这些,都是大兄那十年所遗留。” 他靠近李育,压低了声音。 “你以为我不想大兄的子嗣嗣位?” “十年时间,大兄但凡做得再好一点点,我大周永远都会在你们这一系之中流传!” “可结果呢?” 李煦狠狠一拳,打在了李育小腹上,让这位鲁王殿下痛呼一声,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 “三年前,如果不是当今天子嗣位,现在的长安城还姓林呢!” “三年前,林三掌握长安的时候,你老十怎么不站出来?怎么没有现在的这副骨气?” “三年前,你敢像现在这样蹦哒,你看林三杀不杀你!” 李煦怒声道:“即便是现在,手握禁军的圣人想要杀你,一百个鲁王府也没了!” 蹲在地上的李育,脸色涨红,抬头怒视李煦:“那让他来杀就是,他已经在对我们兄弟秋后算账了,人头落地,也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李煦蹲在李育面前,再一次一拳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爹杀了他全家老小,杀了他的祖父母,杀了他的父母,杀了他的所有叔伯,姑姑!蹲在” “你真以为他不想杀你?不敢杀你?” “若不是天子老实,中宗皇帝这一系,早就统统死了!” 李煦蹲在李育面前,打量着这个已经脸色红肿的堂弟,犹自不解气,又是一拳,打在了他的鼻梁上。 鲜血喷出。 “今日是我来见你,你们一家尚且有活路,你要是再不安分,来日就是禁军来见你!” “到时候,就是你父皇复生,也救不了你!” 说完这句话,李煦默默站了起来,左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锦帕,擦干净右手上沾染的鲜血之后,很嫌弃的丢在了一边,然后瞥了一眼在地上装死的李育。 “老十,看在大兄的面子上,做哥哥的言尽于此,你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只要你老实安分。” 李煦微微低眉:“我保证,圣人不会动你。” 听到这句话,一直闭着眼睛喘息的李育,缓缓睁开眼睛。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最终在自家的前院角落里,发现了一堆临时堆放的木料。 这位鲁王殿下一只手捂着流血的鼻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缓缓朝着这堆木料走去。 李煦也不着急,冷冷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堂弟。 李煦走到这堆木料面前,左挑右选,最终选择了一个趁手的木棒提在手里,然后走到李煦面前,看着自己的这个堂哥。 他把手上的木棍,塞进了李煦手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太便宜我了。” 鲁王殿下满脸是血,却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王兄不打断我一条腿,我不好意思继续活着,恐怕王兄也不好交差。” 他掀开自己的衣摆,看向李煦。 “来,八哥,做弟弟的谢谢你了!” 李煦眯了眯眼睛,也不废话,抄起这根棍子,狠狠打在了鲁王的小腿上。 这位鲁王殿下痛呼一声,躺在地上,疼得打滚。 李煦把棍子丢在一边,看向躺在地上的李育,面无表情:“踏踏实实的活着,你还是大周的藩王,如果不老实,非要拖咱们李家人的后腿,圣人不好意思杀你,我会亲自来杀你。” 说完这句话,腿脚不利落的李煦,缓缓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朝着鲁王府的大门走去。 这一日,想来低调的宋王殿下,无缘无故冲到了鲁王府,把鲁王殿下硬生生打断了腿,一时间整个长安都为之哗然。 而不少有心人,尤其是先前与鲁王密谋的那些李家宗室,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都是立刻宣布闭门不出,躲在暗处战战兢兢。 就在李煦动手打人的时候,皇城的司宫台,却收到了一封来自青州的密信,暂时打理司宫台的陈锦不敢怠慢,立刻把这封信送到了甘露殿,递到了正在处理政务的圣人手中。 听到是青州的信,圣人便来了兴致,立刻让陈锦递了上来。 信封上写着,平卢节度使密奏,圣人亲启。 皇帝没有犹豫,随手拆开了这封书信,信里的开头,便没有信封上那么规矩了。 起笔是。 道兄安好。 这是林昭亲笔写给李玄通的一封私信。 大概的意思是要告诉李玄通,听说长安城里的气氛不太好,希望他按捺住心中的戾气,尽量不要再对李家宗室动手,和睦相处,以免李家宗室狗急跳墙,闹出不好的事情出来。 在信的末尾,越王爷这样写道。 “与道兄相交十数年,三年前扶龙之举,半公半私,公者,求关中百姓以至于天下百姓,能稍得里面休息,私者,则是为了外祖当年旧怨,以及道兄身上深仇。” “如今长安阴云密布,道兄地位尴尬,进不是,退亦不是,祈盼道兄,万事能够三思而后行。” “若道兄因帝位蒙难,则弟感愧终生。” “万望保重。” 看完这封信之后,天子愣神了许久,最终哑然一笑:“两千里之外,尚有旧友挂念,真是难得。” 说完这句话,天子看向青州方向,喃喃自语:“朕现在,的确进退两难,但是如果有人催逼太甚,朕也只能进,不能退了。”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陈锦,淡淡的说道:“取火盆来。” 陈锦连忙低头,取来了一个火盆。 天子没有什么犹豫,把这封信丢进了火盆里,亲自看着信纸化为灰烬。 这种密信,存在于这个世上,不管是对于他这个皇帝,还是对于林昭这个越王,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八百九十四章 帝王之术 相比于长安,纷繁错乱而又复杂无比的局势来说,青州这边的局势就要明朗很多了。 在突厥公主强行赖在青州一个月左右的时候,契丹那边也派了几个使者到了青州。 并且,这些契丹使者不是空手来的,他们带来了整整一千头羊,二百头牛,这是契丹可汗耶律灼送给林昭的“私人礼物”。 林某人也开心的接收了这份礼物,然后便不再搭理双方的使者,交给了节度使府去统一接待。 另外一方面,清河崔氏的“加盟”,也让青州原本急缺的基层文官,不再那么紧缺。 清河崔氏的一些旁支年轻人,以及清河崔氏的一些门人,开始进入青州体系的基层工作。 这就是林昭的高明之处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哪怕是清河崔氏的嫡子,到了青州之后,也只能从基层的小官做起,因为现在的青州高层,没有任何清河崔氏的势力,清河崔氏也就不可能通过聚拢在某个人麾下抱团。 等过个三年五年,乃至于更长时间之后,这些清河崔氏的人从底层爬上来的时候,也已经不太可能在青州集团中形成太过庞大的势力了。 最多,也就是在青州集团中再起一个小山头而已。 这个山头,不会超过青州本地的士族势力,更不会超过南阳赵家寨在青州集团中的势力。 在突厥人与契丹人在青州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直在荥阳郑氏待着的郑涯,终于回到了青州。 对于这个大表哥,林昭还是有些感情的,郑涯刚回到青州,林昭便亲自把他请到了越王府里,在越王府里摆了一桌酒席,兄弟俩坐在一起,把酒畅饮。 林昭举起酒杯,敬了郑涯一杯,笑着说道:“我还以为大兄要留在荥阳,再不出来了呢?” 按照郑通等人的意思,将来郑涯,是要做荥阳郑氏的家主的。 郑大公子回荥阳住了好几年时间,这会儿满口荥阳话,放下酒杯,对着荥阳笑道:“我这个惫懒性子,本来是不准备再出来做事的,不过二叔与姑母前些日子回了荥阳,二叔就劝我回到青州,在三郎手下再谋个差事干干。” 他对着林昭挤了挤眼睛,促狭一笑:“二叔说,三郎你马上就要插旗自立了,我现在回来,将来说不定还能混个开国功臣的身份,这样也算给儿孙做了些事情。” 林昭有些无语,摇头道:“二舅又在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立国了?” “趁现在长安大乱,北边两个异族又打的不可开交,三郎便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突厥人与契丹人也不是傻子。” 林昭摇头,低眉道:“别看他们两家现在在青州吵得不可开交,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样,但是北边契丹与突厥的冲突,已经没有先前那样剧烈了,现在就是嘴上功夫而已。” “那长安城呢?” 郑涯笑着说道:“连我都听说,长安城里的那些宗室不老实,要联合起来,把现在这个李家皇帝弄下去,一旦长安城内乱,那些观望的节度使们,多半就坐不住了。” “三郎你在太原之战后,便是天下最有本钱的节度使了,这个时候,你不心动否?” “待时而动罢。”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真的天下大乱了,该追一追那只鹿的时候,我也会去追。” 说着,他端起酒杯,与郑涯碰了碰,笑着说道:“说起来,大兄回来的正好,我现在还缺一个幽州刺史的人选,本来是想从青州士族中选一个,大兄来了我便不操心了。” “大兄愿为幽州牧否?” “好啊。” 郑涯看向林昭,笑道:“连幽州牧都说出来了,你还说你没有野心!” 幽州牧,才是幽州的最高长官。 只是州牧总领军政,后来朝廷便不设州牧了,而是文官设刺史,武将设将军。 林昭说出这一句“幽州牧”,也是半开玩笑的性质,实际上他并没有任命州牧的“权力”。 “开个玩笑而已。” 林昭微笑道:“我还真缺一个幽州刺史,大兄如果不嫌弃这个差事低微,在我这里住一个月,下个月就去幽州走马上任。” “好啊。” 郑涯敬了林昭一杯,笑着说道:“听说你那个便宜老丈人跑到青州来,给他们家姑娘占场子了,我们这些郑家人,可不能让他们这些崔家人独领风骚。” 郑涯这个人,虽然是正儿八经的世族中人,但是他六七岁就家道中落,后来算是在江湖中长大,虽然也饱读诗书,但是说话难免会有一些江湖习气。 比如说“占场子”。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正要与大兄说这件事。” “清河崔氏的到来,最近青州上下的确有不少人在传闲话,说我要立老二为世子了。” “这种风气并不好,会让很多人不踏实办事,一心想着站队。” 他看向郑涯,开口道:“所以…” “我想让老大,拜大兄为师。” 郑大公子看了林昭一眼,脸色一变,连连摇头:“三郎莫要害我,你这样一搞,郑家与崔家直接就对上了,现在你年轻还好,等二十年三十年,或者说你哪天突然没了,我们两家非要争个头破血流不可。”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郑涯一本正经的摇头:“我做不得主。” 林昭笑了笑:“大兄你就是未来荥阳郑氏的家主,你做不得主?” 郑涯眼珠子转了转,摇头道:“那也不行,家里还有几个叔叔呢,再说了,现在的家主也不是我……” “你认下这件事,荥阳郑氏的家主就一定是你的。” 林昭微笑道:“我保你如愿以偿。” 郑涯低头喝了口酒,笑道:“可是我也没有什么本事,恐怕教不了世子什么。” “他今年都快十岁了,平日里喜欢舞刀弄棒,不爱看书。” 越王爷呵呵一笑:“大兄先带一带他,如果合适,就把他带到幽州去住个半年,幽州那边多战事,正好他喜欢这些,就让他去见识见识。” 郑涯幽幽的看了林昭一眼,苦笑道:“三郎你是不是早知道我要来,提前安排好了这些事?” 林三郎笑而不语。 “只是凑巧而已,大兄莫要如此想我。” 郑涯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过我要先见一见世子,跟他相处几天再说,要是脾气合不来,我收一个学生,就要少活好几年。” “这个自然。” 林昭笑道:“青儿,快出来见一见你师父。” 林昭话音刚落,已经十岁的世子殿下,一路小跑到郑涯面前,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磕头。 “叩见师父。” “这……” 郑涯手忙脚乱,才把小世子给扶了起来,这位荥阳郑氏未来的家主,回头看了林昭一眼,无奈苦笑。 “三郎你这平衡之术,已经与帝王无异了。” 第八百九十五章 鲁王之死 所谓帝王之术,说到底无非就是平衡二字,让自己下属的诸多势力,达成相对平衡,舵手才可以安安稳稳的驾驶这艘船,不至于船翻人亡。 现在的青州,就是一艘航行在大海上的巨船。 最开始的是,这艘船很小,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翻船,随着这艘船越来越大,林昭不得不去花费心思,让这艘船不至于失衡。 “哪有什么帝王心术。” 林某人笑眯眯的说道:“只是这孩子大了,的确需要一个老师,大兄你江湖经验丰富,能教他的也多,比找个老夫子教他,要强的多。” 郑涯低眉,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的小世子,无奈一笑:“世子,你现在还是称呼我伯父为好,我这几天住在你们家,咱们爷俩接触接触可好。” 林青一早得了老爹授意,规规矩矩的点头:“都听师父的。” 郑大公子苦笑道:“怎么跟你爹一样无赖。” “大兄这话就是诬赖人了。” 越王爷笑着说道:“我什么时候无赖过了?”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大兄,你教他一些该教的就好,莫要把你那套偎红倚翠的本事教给他,将来他要是带一堆姑娘回家胡来,他娘可是要寻我麻烦的。” 郑涯这个人,生性风流,闻言对着林昭翻了个白眼。 “当着孩子的面,莫要胡说,郑家上下,谁不知道我是个正经人?” 说完这句话,郑大公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好了三郎,我一路赶路过来,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至于世子…” 他看了一眼林青,无奈道:“明天再说罢。” 林昭微微低眉:“青儿,带你师父下去休息。” 世子殿下恭敬低头,然后跑到了郑涯身前,规规矩矩的低头道:“师父,请跟我来。” 郑涯摇了摇头,跟在林青身后走远了。 等郑涯“师徒俩”离开之后,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的谢王妃,这才缓步走了出来,她走到林昭身后,微微叹了口气:“夫君,要我说干脆把这个世子的位置给二郎就是,这样你也不用这么费心思了。” “莫要胡说。” 林昭回头瞥了谢澹然一眼,缓缓说道:“清河崔氏上门,也不是为了给你们母子压力,只是政治投机而已,我现在给老大找个师父,也是为了不让青州上下的人瞎想,至于这个世子的位置……” 越王爷低眉道:“现在看来,老大更合适。” 老二林权,从会说话之后,就被他的母亲严格要求,可能是因为管教太严的原因,现在的性格,已经有点过于老实了。 而想要成为一个势力的首领,老实是最要不得的性格。 谢澹然把手搭在林昭肩膀上,轻声道:“夫君不必刻意照顾我们母子…” 越王爷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谢澹然的手,缓缓说道:“为人父母,一碗水要尽量端平,有一个清河崔氏,自然要有一个荥阳郑氏。” 说到这里,林昭笑了笑:“实在不行,就让苏儿来当这个世子,将来做个女越王,也算是前无古人之举了。” “净胡说…” 谢澹然有些嗔怪的看了一眼林昭,没好气的说道:“古往今来,哪有女子能做藩王的?” “怎么不能?” 越王爷呵呵笑道:“还有女子能做皇帝的呢。” 谢澹然撇了撇嘴。 “夫君欺负我没读过书,我可没听说过,有哪个女子当了皇帝的。” “我却听说过。” 林昭笑道:“哪天得了空,把那个女皇帝的故事写成话本印发出来往外卖,得了钱,就当是补贴家用了。” ………… 时光流转。 在突厥公主到达青州的第三个月,北边的契丹与突厥正式停战。 与此同时,朝廷同意了林昭的奏书,正式下诏,敕封契丹首领耶律灼为契丹可汗。 这位自称的契丹首领,终于名符其实。 为了这件事,耶律灼又送了千头牛羊到青州,算是他送给林昭的谢礼。 突厥公主,在屡次求见林昭不得的情况下,也终于放弃了把自己“送”给林昭的念头,带着突厥使团,回到了突厥。 突厥使团离开之后,契丹使团也跟着离开了青州。 就在青州局势逐步稳定的时候,长安城里原本剑拔弩张的局势,也随着鲁王李育的消停,而慢慢平缓了下来。 这位鲁王殿下,被李煦打断了腿之后,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既不出门,也不见任何客人。 此时是弘道三年的秋天,天气仍然很炎热。 断了腿的鲁王殿下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等到傍晚的时候,便让鲁王府的下人把他从房间里推出来,在鲁王府的后院吹着凉风。 这位鲁王殿下喜欢听曲,因为没有办法出门,就让人从平康坊里请来了一些歌女,在鲁王府里弹着琵琶,唱着曲。 这些琵琶女唱曲的时候,鲁王殿下就半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悠然自在。 但是这一天,有些不太一样。 鲁王殿下正躺在自家后院悠然听曲的时候,一柄尖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后心,然后狠狠一刀,将他扎了个透心凉。 这位鲁王殿下瞪大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回头,看一看凶手的模样。 但是很可惜,这一刀来的又快又狠,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头了。 这位鲁王殿下,倒在了血泊之中。 杀他的,是歌女的一个随从。 这个随从捅了一刀之后,毫不犹豫,用这把尖刀抹了自己的脖子,躺在了鲁王殿下旁边,两个人的喷出的鲜血交融在一起,场面很是诡异。 鲁王府里,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尖叫声之后,就是一阵哭声,伴随着一阵阵“叫大夫”以及“叫御医”的大声叫嚷。 很可惜,已经太迟了。 这一刀又准又狠,鲁王殿下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呼吸。 很快,鲁王殿下遇刺的事情,就遍传长安。 大理寺,刑部,京兆府以及所有的相关衙门,统统到场。 原本在家休息的刑部尚书李煦,在接到消息之后,也是匆匆赶到鲁王府,当看到鲁王李育的尸体之后,这位宋王殿下,脸色阴沉如水。 一身紫色朝服的京兆尹齐宣,站在李煦身边,看着躺在地上的李育,脸色也有些难看。 良久之后,这位京兆尹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下,水彻底浊了。” 宋王殿下,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是我想的少了,是我想的少了……” 齐宣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宽慰道:“兄长,这不怪你,眼下最要紧是,查出这件事是谁干的…” “谁干的?” 李煦回过头看向齐宣,眼睛发红。 “要不就是林三干的,要不就是其他节度使干的!” 他冷冷的看向齐宣,咬牙切齿。 “也可能是你爹干的!” 第八百九十六章 帝王手段 事情大了! 即便是自小生性沉稳的李煦,这会儿也气的浑身发抖,他甚至迁怒到了颇为无辜的齐府君身上。 他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这件事情基本无解。 现在长安这个档口,哪怕是李家宗室里有人骑马的时候坠马摔死了,这些李家人都会把账算在皇帝头上,更不要说是被人刺杀了! 不管京兆府查出什么结果,不管三法司查出什么结果,这件事都会被那些李家的宗室,尤其是中宗皇帝的儿孙们,算到当今天子身上! 这是阳谋,根本无从化解的阳谋! 齐宣知道李煦正在气头上,被迁怒了之后,也只是无奈的摇头,叹了口气:“兄长,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这件事情不管是谁做得,都不可能是我爹做得,他如果真有这份野心,当初在长安城里,他便直接可以跟…跟越王平分天下了。” 李煦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现在长安城乱起来,好处最大的便是那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他自然会把这件事,算在那些节度使头上。 齐府君叹了口气,开口道:“兄长,你冷静一些…” 他看向已经闭目的鲁王殿下,以及正在哭嚎的鲁王府家人,低眉道:“还是,把这里的事情先整理一下,上报陛下圣断罢。” 李煦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了下来,最终他回头,看了齐宣一眼,低眉道:“方才……为兄有些失态了。” “你……莫要放在心上。” 齐宣摇头:“我理解兄长现在的心情,眼下愤怒无用,还是要尽快查明真相,然后……” “长安城里的宗室,能解释的跟他们解释清楚,实在说不通的…” 齐宣叹了口气,开口道:“只能控制起来了。” “控制?” 李煦看向齐宣,问道:“怎么控制?关进宗府之中软禁?” “先死了一个鲁王李育,再把其他不服气的宗室统统关起来,这件事只会越来越糟糕,一发而不可收拾!” 宋王殿下的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咬牙道:“这件事,只能先压一压了。” 他看向齐宣,开口道:“兄弟,你的京兆府官兵,现在就团团围住鲁王府,鲁王府里的任何消息,都不能走漏出去,尽量把这件事的影响压到最低!” “恐怕不成。” 齐宣摇头:“事情太大了,即便老百姓可以瞒得住,那些宗室们也不可能瞒得住,事情到最后,一样会闹大。” 齐府君低眉道:“我的意思是,还是尽快上报陛下,陛下为人处世颇有智慧……” 宋王爷看向齐宣,表情苦涩:“此事若是交由圣断,恐怕……” “恐怕中宗皇帝一脉,真的要……” 如果事情没有办法收拾,那就收拾可能会搞事情的人。 这个法子向来是很好用的。 假如长安城里的矛盾已经到了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中宗皇帝的后人,一股脑杀个干净,这样短时间内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一刀砍下去,就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解决这件事情。 齐宣摇头道:“圣人仁善,不会如此的,而且这件事……” “总是要知会陛下的。” 齐宣看向李煦,开口道:“我与兄长一同进宫。” 李煦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艰难点头。 齐府君回头看向鲁王府,沉声道:“严密封锁现场,禁止任何人进出。” 身为刑部尚书的李煦,也吩咐刑部的人立刻封锁现场,搜集证据。 而李煦与齐宣两个人,则是从鲁王府离开,一路来到了皇城,在甘露殿里,见到了正在翻书的皇帝陛下。 兄弟二人跪在地上,对着天子叩首行礼。 皇帝陛下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说道:“二位叔叔来了。” “陈锦,赐座。” 大太监陈锦,立刻搬了两把椅子,放在了二人身后。 两个人站了起来,并不敢做下去,宋王殿下沉默了片刻之后,对着天子低头道:“陛下,鲁王李育,在鲁王府遇刺,当场身死……” “朕已经知道了。” 皇帝陛下微微低眉,突然笑了笑:“这件事,所有人都会强加在朕头上,是不是?” “不敢。” 两个“皇叔”一起低头,对着天子开口道:“陛下放心,臣等一定尽快查明真凶,还真相于世间!” “真凶是要查的。” 天子面色平静,开口道:“但是朕身上这口黑锅,总是拿不掉了。” 皇帝陛下幽幽叹了口气之后,看向李煦,开口道:“皇叔以为,朕这几年的皇帝,做得如何?” 李煦恭敬低头:“陛下英明睿断,是我大周社稷之福!” “皇叔过奖了。” 李玄通摇了摇头,开口道:“朕这个皇帝,这三年可以说是一事无成,正因为一事无成,反而比先帝看起来,要做得好一些。” 说到这里,皇帝自嘲一笑:“大抵是因为朕虽然没有做成什么大事,但是却也没有做什么恶事。” 他看向李煦,又看了看齐宣,淡淡的说道:“二位叔叔,朕愿意逊位。” 这一句话,说得李煦脸色大变,他看向天子,然后直接跪在了地上,叩首道:“陛下,万万使不得……” “长安城,现在正缺一个主心骨,您若是在这个时候退了,长安城立刻大乱不说,整个大周说不定都会为之大乱。” 齐宣也跪在地上,对着天子叩首道:“陛下,您此时若是逊位,正遂了那幕后凶徒的意,越是这个时候,陛下更要临危不惧,不能……” “不能中了恶贼的奸计!” 皇帝陛下从软榻上起身,来到了李煦与齐宣面前,伸手把一个堂叔和一个表叔扶起来,然后微微一笑:“这是二位叔叔的意思?” 李煦与齐宣对视了一眼,然后微微低头:“回陛下,这是臣等的意思。” “二位叔叔还支持朕就好。” 天子背负双手,看了看甘露殿外的天空,淡淡的说道:“鲁王死后,长安城里的宗室,以及天下宗室,一定会跳起来作乱,即便不敢作乱,也会在暗中做一些对朝廷,对朕不利的事情。” “朕生性不善与人争,本不想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他们既然不愿意我当皇帝,我逊位给他们就是。” “不过,既然两位叔叔都支持朕,朕这个皇帝,也就勉为其难继续做下去,不过有件事情要提前说好。” 天子看了两个人一眼,淡淡的说道。 “你们既然还认朕这个天子,那么再有贼人犯上作乱的时候,两位叔叔可不要说朕下手不留情面。” 第八百九十七章 圣心如刀 听到皇帝这句话,齐宣回头,与李煦对视了一眼,两位“皇叔”,都是神情复杂。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宋王李煦跪在天子面前,低眉道:“陛下,这件事臣会连同京兆府以及三法司,尽快追查出真相,然后请宗府召集宗室,与他们分说清楚,无论如何,尽量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声音有些低沉:“不至于…不至于让陛下圣名伤损。” 天子背负双手,走到了两个人面前。 这位皇帝陛下虽然辈分很低,但是年纪却不小,他只比齐宣小一岁,比李煦也小不了几岁。 站在两位皇叔面前,皇帝陛下看着李煦,缓缓说道:“皇叔心里也清楚,到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没有太大用出了,这件事情之后,中宗皇帝后嗣一定恨朕入骨。” “他们会把一切罪责,加诸在朕的头上。” 天子面无表情:“朕虽然出身民间,但是如今,是祭祀过天地宗庙,正经的大周天子,朕可以对他们有仁德之心,也可以收回这份仁德之心。” 他看向李煦,面无表情:“朕有儿女了。” “他日,如果这些中宗皇帝的后嗣们,与朕走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朕希望……” 天子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叹了口气:“朕希望皇叔,站在朕这一边。” “整个长安城里,能够实心实意替朝廷着想的人不多,皇叔你算一个。” 说到这里,天子扭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齐宣,笑道:“当然了,表叔也算一个。” “好了。” 天子抚掌道:“这件事情虽然不小,但是也没有二位叔叔想象的这么大,好生料理鲁王后事,然后……” “让鲁王世子袭爵。” 李煦抬头看了看皇帝,犹豫了一番之后,低头道:“陛下,是不是…是不是让鲁王世子,依旧袭鲁王爵,这样对他们家也是一种补偿,其他…其他宗室那边,也会好说话一些。” 大周的爵位都是代降制度,没有特别恩准“世袭罔替”的情况下,像鲁王这种亲王,儿子袭爵之后,就只能袭郡王爵。 “补偿?” 天子看向李煦,面无表情:“非朕所为,朕要补偿什么?鲁王一生无有任何功勋,朕要是给鲁王府一个世袭罔替,宗室勋爵等级无存不说,岂不是显得朕心虚?” 说到这里,皇帝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叹了口气:“皇叔,你心乱了,说出来的话也乱了,还是好生回去休息一番。” “鲁王后事,朕会让礼部以及宗府的人去处理的。” 李煦这会儿,的确有些心乱了,他对着天子恭敬低头,开口道:“臣……告退。” 一旁的齐宣,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长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京兆府里有许多事情要忙,臣…也下去办事去了。” “表叔自去就是。” 天子微微低头,开口道:“这几天,长安城里一定会暗流汹涌,表叔这个京兆尹,要多多费心。” “臣明白。” 对着皇帝低头行礼之后,齐宣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李煦,离开了甘露殿。 行走在皇城之中的时候,齐府君看着一旁脸色苍白的李煦,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出言宽慰道:“兄长,事情不会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中宗皇帝的子嗣们,也大多不在朝中任职,他们没有能力掀出太大的风浪,这件事…会慢慢平息下来的。” 说到这里,齐府君顿了顿,开口道:“现在的刀,在圣人手里,中宗皇帝的子孙们是伤不了他的,怕只怕,他借此机会,大开杀戒…” 当年的旧怨,齐宣等人都心知肚明。 章明太子一家,被中宗皇帝杀个干净,这种不共戴天的大仇,放在谁身上谁都要报偿回去,前几年天子一直隐忍不发,如果真给他找到机会,把中宗皇帝后嗣屠尽,也不是不可能的! “怕就怕这一点。” 宋王爷脸色难看,他低头道:“这三年时间,他们一直对圣人心怀不满,暗地里肆意辱骂圣人不说,李育还召集兄弟,准备谋逆。” “李育生死,这些人如果能够安安分分的倒还好,一旦他们当中,有人分不清轻重,对天子做出了什么不敬之事。” 宋王殿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刚才你也听到了,圣人说,他有儿女了。” “到时候,屠刀落下,便是血流成河的下场。” 说到这里,李煦低眉道:“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为了宗庙社稷,我们李家死一点人,也没有什么,二百多年了,家里传到现在,子子孙孙恐怕百万人有余,就算五伯这一脉死完了…” “李家也还是在的,但是…” 宋王爷缓缓说道:“但是,这件事一定是有心人所为,他们既然干了这件事,便不可能就此停手,且不说皇帝对宗室下手,会给其他人以造反的理由…” “即便是一个李育。” 李煦扭头看了一眼齐宣,缓缓说道:“一个李育的死,已经足够那些节度使,借着某个宗室的名头,起兵“清君侧”了。” 李煦微微低眉,开口道:“李氏宗藩,也有封在外地的,那些节度使想要找一个宗室,再容易不过了,而且我听说…” 他看向齐宣,开口道:“五伯家的老六,就在青州,而且在青州已经住了很多年了。” 听到这句话,齐府君也不禁变了脸色。 他皱眉道:“六皇子,不是早早就在长安病死了么?即便是康贼扶起来的那个六皇子,也死在了战乱之中,青州…怎么又会多出来一个六皇子?” “我也不知道。” 宋王爷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恐怕,也只有林三知道其中原委了。” 听到他这句话,齐府君微微皱眉,开口道:“兄长你对三郎误会太重了,天底下不止他一个节度使,这件事也不一定是他所为,况且…” “吐蕃不是还有一个康东平么?” 宋王爷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两个人走出朱雀门,离开了皇城。 李煦看向齐宣,开口道:“这几天,长安的局势一定会有些紧张,京兆府这边,大郎要把控全局,千万不能生出乱子。” 齐宣点头道:“兄长放心,我明白的。” 齐府君刚刚说完这句话,一个京兆府的差役,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这位京兆尹闻言,立刻色变。 李煦也觉察到了不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齐府君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李育,苦笑道:“禁军已经开始进城,接管长安城防了…” 第八百九十八章 震动天下 禁军接管城防,意味着长安城从朝廷手中,落入了圣人手中。 甚至连京兆府,也会丧失一部分职能。 齐府君对着李煦微微欠身,苦笑道:“王兄,事情已经超出你我所能处理的范畴了,咱们…” “各尽其职罢。” 李煦看向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大郎,这件事你不能往后缩,禁军接管城防,朝廷里所有人说话都不顶用了,但是你说话还是顶用的。” 李煦这句话的意思是,齐宣不止是一个单纯的京兆尹,他还是朔方节度使齐师道的长子。 齐府君苦笑摇头:“王兄莫要害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官,不可能悖逆圣人的意思。” 他低眉道:“禁军进城,是为了防止有人在长安闹事,王兄这个时候,要尽力安抚宗室,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再闹事了。” 这位府君大人顿了顿,低眉道:“依小弟看来,圣人恐怕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清算父祖大仇…” 按照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哪怕李玄通与父亲祖父一面都没有见过,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如果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当了皇帝,掌握了禁军之后,不要说中宗皇帝的子嗣,估计中宗皇帝的皇陵都被刨了! 如果这个时候,中宗皇帝的那些子嗣们要跳出来,挑战皇权威严,那么皇帝陛下也不介意,与他们清算旧仇。 宋王爷苦笑道:“我非是五伯所出,而且这几年,我都在替朝廷做事,这个时候谁都能安抚他们,唯独我不行,我跟他们说话,反而会火上浇油。” 中宗皇帝,足有十几个皇子。 夭折的不提,到现在留下来的皇子当中,撇开已经被刺杀的鲁王李育不提,剩下的也还有七八个。 宋王爷低眉道:“如果可以的话,姑母或许……” 丹阳大长公主,是中宗皇帝的胞妹,中宗皇帝在位三十多年,一直对她照顾有加,这位长公主,在中宗皇帝一系,乃至于整个皇族当中,都有很高的威望。 见齐宣犹豫不决,宋王爷沉声道:“大郎,这个时候能安抚他们,便是在救他们,圣人调禁军入城,多半也有吓阻他们的意思,不是真的想动手杀他们。” 李煦这话,是不错的。 李玄通虽然当了皇帝,但是毕竟性子不坏,他之所以在这个当口直接调禁军入城,吓唬的意味要重一些。 皇帝是想告诉那些宗室,他们敢异动,禁军便敢杀人。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李煦一眼,缓缓说道:“这件事,我要回去与母亲商量一下,具体如何办理,我不能替母亲拿主意。” 京兆尹这个位置,品级不是特别高,但是实权并不低,在长安城里,他这个京兆尹甚至比李煦的兵部尚书要好用的多。 因此,齐宣并不必事事听从李煦的吩咐。 宋王爷低头道:“要不,我也去见一见姑母?” “还是算了。” 齐宣摇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长安城里的眼睛都在盯着天子,盯着王兄,这个时候,王兄去见母亲,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嗯。” 李煦点了点头:“是我心乱了。” 两兄弟,最终在朱雀门门口分别,齐府君先回了一趟京兆府,向手下两个少尹吩咐了一些事情之后,便离开了京兆府,回到了长公主府里。 回到家中之后,齐宣来到后堂,见到了自家母亲。 此时,这位长公主殿下,也已经年过五十了,头上已经有了一缕缕银丝。 这会儿还是下午,见到齐宣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回来,长公主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磕头行礼的齐宣,面色平静:“宣儿,出什么事了?” 齐宣起身,垂手站在母亲面前,将外面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之后,这位京兆尹低眉道:“母亲,现在长安的局势即位紧张,一个弄不好,天子就会大开杀戮之门,宋王兄的意思是,想请母亲出面,安抚……安抚舅父的儿孙们。” “只要他们老实安分,长安城依旧可以相安无事。” 丹阳长公主微微皱眉,开口道:“老十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毕竟是中宗皇帝一母同胞的胞妹,中宗皇帝的儿子们,都是她的亲外甥。 鲁王李育,也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 听到外甥横死,这位大长公主,自然要问一问死因。 齐宣低眉道:“或许是异族派人所杀,或许是…那些节度使们派人,总归是一些想要长安乱起来的别有用心之辈。” “这件事,儿子正在查,但是比原委更重要的,要安抚表兄弟们,让他们不能再闹事了。” 丹阳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 “等明日罢。” 她起身叹了口气,开口道:“为娘住在家里,连外甥被人刺杀了,也没人告诉我。” “我现在,要先去鲁王府一趟。” 齐府君低头苦笑道:“非是不告诉母亲,只是鲁王府出事之后,消息被严密封锁了,现在估计也只有义宁坊的人知情。” “义宁坊,已经关闭了坊门,至今没有人能够出来,因此不曾有人知会母亲。” 丹阳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开口道:“你去备车马,带我去义宁坊。” 齐宣低头:“是。” ……………… 鲁王遇刺的事情,虽然朝廷已经刻意封锁消息,希望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但是亲王被刺杀,这种大事肯定是瞒不住的。 连普通人都未必能瞒得住,更不要说是长安城里那些刻意打探消息的人了。 因此,在鲁王遇刺的当天晚上,这个消息就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离开了长安城,传向天下各地。 动作最快的,自然是林昭花了很多心思,埋在长安城的铜钱卫了。 铜钱卫的人,还不等义宁坊闭坊,就收到了消息,在鲁王遇刺之后一个时辰左右,确定了消息的准确性之后,铜钱卫便把消息传出了长安。 在此之前,林昭已经叮嘱过铜钱卫,长安城的事情日日汇报,鲁王遇刺当然是大事情,于是乎这件事被铜钱卫用五百里加急,送往青州城。 在鲁王遇刺的第五天早上,还在青州伸懒腰的越王殿下,便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密信。 越王殿下,打开密信看了一遍之后,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把书信放在一边,小声骂了一句娘。 “娘的,多半又要有人把这种破事推到我的头上。” 他看向自己的书房门口,开口道:“赵成。” 门外的赵成应声答话。 “王爷吩咐。” “去。请昭明先生还有赵将军,来王府议事。” 第八百九十九章 来个狠的! 在节度使府做事的沈徽很快被请到了越王府。 不过现任青州将军赵歇,因为驻扎在城外,距离越王府比较远,一时半会还没法赶到。 沈徽到了越王府之后,从林昭手里接过情报看了一遍,然后他坐在林昭对面,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林昭,默默说道:“王爷,恐怕关中又要不太平了。” 林昭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缓缓说道:“当今天子的性格,他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鲁王李育,不太可能是他所杀,既然不是他杀的,那么就应该是其他节度使,或者北边的异族,刻意在长安生事。” 越王殿下声音平静:“一旦长安或者关中乱起来,天下就会再一次大乱,这种情况虽然我等不想看到,但是却不得不做出应对。” 沈昭明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朝廷换了一个安分一些的天子,天下至少可以有十年或者二十年的太平日子,不成想…” “到今天,才三年多而已。” “朝廷孱弱,就会是这个模样。”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不是谁都愿意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我们可以在幽燕安生过我们的日子,有些人却不行。” 沈徽看向林昭,问道:“王爷觉得是?” “北庭那位呼延老将军去年病故了,现在的北庭节度使是他的长子呼延观,这个呼延观才四十多岁,据说…” 林三郎看了一眼沈徽,开口道:“据说野心勃勃。” “还有就是躲在吐蕃的康东平。” “康东平刚到吐蕃的时候,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媳妇模样,吐蕃人也未必待见他,那个时候如果朝廷那边肯为了康东平与吐蕃翻脸,随便打上几架,吐蕃人说不定就会乖乖的把康东平送回来。” “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便跟齐师道他们说过这件事,让他们下一点狠心,去跟吐蕃人争一争。” 说到这里,林三郎冷笑道:“康东平麾下的残兵,大半都是幽燕或者齐鲁之人,那时候刚到吐蕃去,背井离乡,绝对没有什么战斗力,只要朔方军与安西军或者北庭军配合一下,多半可以建功,但是至今三年,那位齐大将军,连吐蕃边境都没有去过一次。” “现在,康东平在吐蕃站稳了脚跟,听说还多次觐见吐蕃的那个赞普,与吐蕃赞普兄弟相称,他站稳了脚跟,当然会回望长安。” 越王爷面无表情:“毕竟他的姐姐还有他的兄弟,都是死在长安城。” 林昭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天下只要有逐鹿之力的人,都有动机去搞乱长安。”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缓缓说道:“这其中,我林某人的嫌疑最大。” 沈徽低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林昭,问道:“那么此事,是王爷所为否?” 沈徽也是周臣出身,对于大周朝廷,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 林昭看向沈徽,哑然一笑:“这件事要真是我干的,长安城里便不止会死一个鲁王。” “除了中宗皇帝一系的人之外,其他宗室都可以死一死,最好是宋王李煦也死,这样长安城才会真正乱起来。” 他看向沈徽,淡淡的说道:“到时候,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兵发长安,清君之侧。” 沈徽愣神了片刻,苦笑道:“原来王爷在长安,埋下了这么大的势力…” 林昭既然这么说了,就代表他有足够的能力做到。 “毕竟我也占了大半年的长安城嘛。” 越王爷呵呵一笑:“咱们青州的赵甫平赵将军,现在还在禁军任副将呢,我在长安自然能够留下一些后手。” 就在两个人商议这件事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赵成的声音。 “王爷,赵将军到了。” 林三郎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缓缓说道:“请进来。” 很快,赵歇推门而入,半跪在地上,对着林昭半跪行礼:“属下拜见王爷。” 林昭连忙站了起来,伸手把这个麾下大将搀扶起来,摇头道:“将军太客气了。” “坐下来说话罢。” 赵歇点了点头,主动坐在了沈徽下首。 林昭看了赵歇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之后,缓缓说道:“赵将军,关中隐有大乱之相,为了从容应对此事,我们不得不在事先做出一些应有的准备。” 赵歇低头道:“王爷吩咐就是!” “你去一趟恒州。”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暂且在恒州住上一段时间,一旦局势生变,你立刻从恒州前往太原,接管太原的平卢军,并且直接控制太原府!” 林昭在太原,有两万驻军。 这两万驻军,与朝廷的两万禁军,共同把守太原这个北疆门户。 但是,平卢军的实际作战能力,肯定是要超过禁军的。 一旦天下生变,林昭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太原府,这样他就可以进退随意,在接下来的乱局之中,占据绝对的主动地位。 听到了林昭的吩咐之后,赵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低下了头,开口道:“属下遵命!” “属下立刻动身,前往恒州!” “动作隐秘一些,毕竟你现在明面上是朝廷敕封的青州将军,无缘无故跑到恒州去,给旁人知道了,是要说闲话的。” 赵歇对着林昭咧嘴一笑:“知道了王爷。” 这个林昭在越州就认识的汉子,低头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道:“王爷,假如属下接管太原的时候,与太原禁军起了冲突……” 越王爷再一次伸手,敲了敲桌子。 “该动手的时候就动手,不能手软。” 林昭缓缓说道:“关中如果大乱,我们掌握了太原,便可以直扑关中,这个地方十分重要,不是手软的时候。” 赵歇对着林昭咧嘴一笑:“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下去准备!” 说罢,他对着林昭抱了抱拳,转身下去了。 等到赵歇离开之后,林昭看向沈徽,开口道:“沈先生,一旦关中大乱,北边刚刚安生下来的异族,一定会再有异动,幽州那边要随时盯着,不能松懈。” 沈徽闻言,低头想了想,然后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假如关中生了乱子,幽州北边的契丹人会有动静不说,太原北边的突厥人,可能也会有所异动,到时候我们平卢军同时应对两大异族,即便仍有余力,恐怕也不可能再去管长安的事情了。” 听到这个问题,林某人立刻皱起了眉头。 他沉默许久之后,暗自咬牙。 “那就在关中乱起来之前,给这些异族来一次狠的,让他们好生消停一段时间!” 第九百章 封狼居胥 燕然勒石! 沈徽皱了皱眉头。 他看向林昭,低声道:“王爷,这件事…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打痛他们,我们就要一直分出大半乃至于六七成的兵力,去应付他们在背后捅刀子。” “一旦关中大乱了,我们需要做事情的时候,就会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林昭从来都不是什么拖沓的人,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向沈徽,开口道:“我明日就去一趟幽州,与裴将军合计合计这件事,青州这边,昭明先生多多费心。” 听到林昭这句话,沈徽摇头苦笑:“王爷还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说做就要做。” “不是我风风火火。”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是时势迫我,不得不去做这件事。” “现在,关中只是有乱象的苗头,等到关中真正大乱的时候,咱们再想处理北边,就千难万难了。” 沈徽默默起身,对着林昭深深作揖:“王爷既然有此大志,我等做属下的,绝不拖累王爷就是了。” “还是要麻烦昭明先生的。” 林昭笑着说道:“幽州那边虽然不缺粮食,但是却没有太多存粮,需要先生多多费心。” 沈徽叹了口气,开口道:“稍候,我请韩总管到节度使府,一起商量这件事。” 他口中的韩总管,是指青州的后勤总管韩参。 说完这句话,沈徽对着林昭拱了拱手,就要告辞。 林昭站了起来,开口道:“先生,已经中午了,不如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沈徽摇头:“节度使府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属下去处理,再说王爷明日要离开,还是与王妃世子聚一聚罢。” 说罢,这位“青州宰相”起身告辞。 林昭把他送到了书房门口,然后抬头看了看时辰,走到自家饭厅吃饭。 简单吃了顿饭之后,林昭先是来到了谢澹然的房间里,把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儿林苏抱在了怀里,看着这个只会咿呀哭泣的女儿,林昭心里一阵不舍。 他抱着女儿,转悠了好一会儿,才把女儿放回了谢澹然怀里,微微叹了口气:“夫人,我明天要出门一趟。” 谢澹然抱着女儿,抬头看向自家的丈夫,轻声叹息:“看出来了,方才在饭厅里,你便有些不太正常,吃完饭之后又抱着苏儿不放。” 谢王妃顿了顿,轻声问道:“要出远门么?” “不算远门,要去一趟幽州。” 林昭轻声道:“正好大兄也要去幽州赴任,明日我同他一起去,顺便把青儿也带去幽州。” 谢王妃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她看向林昭,开口道:“夫君,青儿还小,这几年都在青州,也没有怎么出过远门,你…多照顾他一些。” 身为母亲,谢澹然自然是很不舍得自己儿子的。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因为自己出身低微的原因,林青将来想要顺顺当当的继承这份家业,就必须要有足够的本事。 拜师郑涯是第一步,而去幽州,也是必不可少的历练过程。 舍不得也要舍得。 “放心。” 林昭伸手拍了拍谢澹然的肩膀,开口道:“我是他爹,自然会照顾他。”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了看谢澹然怀里的林苏,轻轻叹了口气:“说来也怪,我竟然有些舍不得这个小家伙了。” 谢澹然微微一笑:“那你就把她也带去幽州。” “那怎么能行。” 林昭坐在谢澹然旁边,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开口道:“她才多大。” 越王爷喃喃自语:“等她将来再大一些,我便带她去白山黑水打猎。” 谢王妃没好气的看了一眼自家夫君,轻声道:“还没有见过你这样宠女儿的,她才几个月,就开始琢磨这些事情了…” 林昭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王妃用手肘碰了碰林昭的肩膀。开口道:“夫君,你去一趟崔妹妹那里罢。” 林昭犹豫了一下,点头“嗯”了一声,开口道:“我去跟她说一声。” 说罢,越王爷伸手摸了摸自家女儿的脸蛋,便来到了崔芷晴的院子里,跟崔芷晴告别。 ……………… 第二天清晨,在赵成的指挥下,一百多个越王府卫队,悄然在越王府后门集合。 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越王府后门缓缓驶出来。 马车是双马拉车,车厢很是宽敞。 越王府的正妃与侧妃,一起来到后门,目送这辆马车离开。 马车里,坐了三个人。 一身便服的郑涯,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林昭父子,满脸都是古怪之色。 “三郎你…也去幽州?” 林昭笑了笑:“怕大兄你教坏我儿子,因此跟去看一看。” “少来。” 郑涯是青州为数不多敢跟林昭开玩笑的几个人之一,他白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赶去幽州。” 说完这句话,郑涯上下打量了林昭一遍,小声说道:“还这么神神秘秘的,多半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越王爷看向郑涯,眯了眯眼睛:“我此去幽州,要封狼居胥,燕然勒石。” 这个世界无有霍去病,也没有窦宪,自然也不存在这两个典故,甚至狼居胥山与燕然山都未必有,郑涯自然听着有些迷糊,这位也算饱学的郑大公子,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开口问道:“你…你说你要干什么?” “跟大兄说了,大兄也听不明白。” 林三郎微笑道:“大兄在幽州,静等我办成这件大事就是。” 听到这里,郑涯眼珠子转了转,他看向林昭,小声道:“三郎你……莫不是要去打契丹?” 林昭笑而不语。 “契丹现在,恐怕不太好打罢?” 这位即将到任的幽州刺史,小声嘀咕道:“上一次那个契丹首领,在你手里吃了大亏,这会儿估计长记性了,你带人出关,他们还不是有多远躲多远?” 林昭笑了笑:“是这个道理,所以我要亲自去一趟,不然让裴叔跟他们厮杀不就是了?” 现在的裴俭,是朝廷钦封的幽州将军,也是林昭麾下的幽州大将。 有他镇守幽州,幽州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我看悬。” 郑涯摇了摇头,对林昭泼了一盆冷水,开口道:“那些异族,都精明的很,打不过你了,便龟缩在后面不肯露头,不是三郎你想打就能打的。” 越王爷微微一笑:“耶律灼有把柄拿在我手里,到了特定的时候,恐怕他不得不跟我打。” 说完这句话,林昭扭头看了看一旁老老实实的世子林青,然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青儿,此去幽州,跟在你师父身边,老实安分一些。” “多学一些东西。” 世子殿下恭恭敬敬的低头道:“孩儿明白。” 第九百零一章 幽州的父子俩 青州距离幽州不算太远,再加上这几天,林昭特意修宽了从青州到幽州的道路,因此这一路上还算顺畅,三四天时间,马车就赶到了幽州。 这一次,虽然不像前几次那样偷偷摸摸,但是名义上事实上郑涯这个幽州刺史上任,幽州的官员,是不知道林昭也跟来的。 不过,上到现任幽州将军裴俭自己幽州刺史周伏,都来到了幽州城门口,迎接郑涯的车驾。 周伏来,是因为他要跟这位新任刺史交接一番,而裴俭过来,是因为他收到了特殊的消息,越王府的世子殿下,也跟着郑涯一起到了幽州。 少主来了,裴俭当然要来迎一迎。 马车在幽州城门口停了下来,一身布衣的郑涯带着林青下了马车,去跟幽州的文武两个官员打招呼。 周伏并不知道林昭来了,更不知道林青来了,于是只是公事公办的对着郑涯打招呼。 郑大公子也很是客气,对着周伏拱手笑道:“周刺史在幽州政绩斐然,如今高升去了青州,将来还请周刺史多多照顾我这个下属才是。” 相比较沈徽来说,周伏是个性子很古板的人,他抬头看了看沈徽,低眉道:“郑刺史太客气了,都是替节度使府做事情,无分高下。” 两个幽州刺史客套完之后,郑涯带着林青,来到了裴俭面前,看这个须发白了大半的老人家,郑涯神色复杂,低头行礼道:“裴叔,近来身体可好?” 裴俭之所以能到林昭手底下做事情,还是因为大通商号的运作,也就是郑家人的功劳,毕竟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裴俭都是大通商号在养着的。 郑涯是郑温的长孙,因此裴俭对他也很是客气,微微低头道:“多谢公子挂念,我身体尚好。” 说完这句话,裴俭看向站在郑涯身后的小少年。 林青见过裴俭许多次,当即上前,规规矩矩的作揖道:“见过裴爷爷。” 裴俭脸皮子抖了抖,想要给林青还礼,但是又怕暴露林青的身份,于是抬头看了看郑涯,后者微微摇头,示意裴俭不要声张。 裴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弯身把林青抱在了怀里,笑着说道:“你怎么跑到幽州来了?” 林青趴在裴俭耳边,小声说道, “我想进军营里看一看,还想看看契丹人是什么样子,爹就让我跟着师父一起到幽州来,长长见识。” “这个容易,回头老夫带你去军营里,好好看看。” 说完这句话,裴俭看向郑涯,默默说道:“大公子,他…是跟着您?” 郑涯明白裴俭的意思,当即点头道:“裴叔放心,有铜钱卫跟着,出不来事。” 裴俭松了口气,正要说话,被他抱在怀里的林青,突然在他耳边轻声道:“裴爷爷,我阿爹也来了。” 裴俭神色微变,看向了二人刚刚下来的那辆玄黑色马车。 他拍了拍林青后背,轻声道:“知道了,莫要大声。” 林昭突然跑到幽州来,多半是有什么大事情的,毕竟上一次林某人到幽州的时候,直接正面干退了契丹人。 想到这里,裴俭看向郑涯与周伏,开口道:“二位刺史一定有许多事情要交接,老夫便不打扰二位了,这个孩子是老夫在青州的后辈,一直想去军中看看,老夫便带他去幽州军大营住上一两天。” 说完,裴俭对着两个刺史拱了拱手,然后把林青放回了马车里,带着幽州军将士,簇拥着这辆马车,朝着幽州军大营去了。 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此时周伏,忽然扭头看了郑涯一眼,问道:“郑刺史,这个孩子…身份不简单罢?” 周伏虽然也在林昭手下做事好几年了,但是他与林昭就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平日里没有如何亲近,最多也就是去越王府拜见过一次林昭,并没有见过林昭的家人。 郑涯哑然一笑:“是世子。” 林青到幽州来的事情虽然隐秘,但是也没有隐秘到非保密不可的事情,像周伏这种即将去青州任“青州次相”的青州高层,跟他说自然没有什么大碍。 周刺史闻言,神色微变,他抬头看了一眼郑涯,低声道:“郑刺史,不管怎么说,幽州毕竟是边城…” “周刺史这话跟我说没用。” 郑大公子耸了耸肩,有些无奈的说道:“也不是我要把他带来的。” “老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周伏面色严肃,沉声道:“世子是青州根基所在,万万不能冒险,我去了青州之后,一定要去见一见王爷,请王爷把世子接回青州。” 宗法制,是儒家坚守的周礼之一,也是他们的立身之基,因此立嫡立长,基本上是所有文官阶层的共识。 像周伏这种标准的读书人,脑子里天生就有立嫡立长这一套。 他现在认为,林昭把林青弄到幽州来,是属于“半流放”性质,而且会让世子殿下身处险境,他必须要当面告诉林昭,这样做是不对的。 郑大公子对着周伏呵呵一笑:“周刺史自然可以这么做,只不过你回到了青州之后,能不能见到王爷,还是两说。” “这如何见不到?” 周刺史一脸疑惑:“王爷身上从来没有什么架子,当年我被沈昭明推荐初到青州,还是一介白身的时候,王爷便亲自设宴接见…” 见与周伏说不明白,郑大公子也不强求,只是哑然一笑:“您到了青州之后就明白了。” …… 幽州军大营里,一身甲胄的裴俭,领着林昭父子,进了帅帐之中。 林某人老神在在了坐在了帅位上,而只有十岁的世子殿下,则是满脸好奇,在帅帐之中左看看,右看看,不一会儿便跑到兵器架前,盯着兵器架上的各种兵器,双目放光。 他伸出双手,吃力的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牛角弓。 “青儿。” 越王爷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沉声道:“那是你裴爷爷的功,快放下,莫要胡闹。” “弄坏了,便把你押在这里抵赔。” 听到林昭这句话,裴俭哈哈一笑,对着林青说道:“不碍事不碍事,这东西等闲坏不了。” 见林青一脸喜欢的模样,裴大将军很是大方的说道:“等世子成年,属下便把这弓送他。” 说完这句话,裴俭在林昭下首坐下,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林昭,声音低了下来。 “王爷,您怎么突然到幽州来了,事先也没有跟属下打个招呼…” 林昭这会儿正在喝茶,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水,低眉道:“因为事情来的突然。” 他看向裴俭,缓缓说道。 “事先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来这么一趟。” 第九百零二章 给你两个选择 帅帐之中,一张足有丈余的大图,被裴俭小心翼翼的铺在了地面上。 这是青州堪舆处,用了五年左右的时间,静心绘制的天下舆图。 虽然因为缺少精确的测量工具,这幅图还是不太精确,但是至少方位,地名都已经很精准,用来打仗绝对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会儿,林青已经被铜钱卫的人带出去玩耍,林昭与裴俭两个人,在地图的东北角,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在地图上指点。 林昭指向东北的契丹人老巢,缓缓说道:“裴叔,我要带两万幽州军北上,去营州与契丹交界的地方,见一见那位新封的契丹可汗。” 裴俭顺着林昭指点的方向看去,他低头思虑了片刻之后,开口道:“王爷此去,是要平灭契丹么?” “如果平灭契丹,两万人肯定是不够的,甚至这整个幽州军加在一起都是不够的,最少需要从青州那边再调两万人过来,加上整个幽州军,才有机会打掉契丹人。” “那样太过勉强了。”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再说了,我们的机动性远不如他们,大军压境之下,他们打也不会打,只会望风而逃。” 裴俭挠了挠头,苦笑道:“如果王爷此去不是为了平灭契丹人,属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了…” “契丹与匈奴停战了。”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他们并不蠢,不会无休止的自相残杀下去,让我们渔翁得利。” “如果是平时还好,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跟他们耗,只要守住关口,他们短时间内不打,可一年两年之后,为了牛羊牧场,自己就会打起来,可是眼下关中隐有动荡,咱们没有时间跟他们耗下去了。”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要逼着他们打起来。” 裴俭挠了挠头,开口道:“属下不懂王爷的意思。” “裴叔不必懂。” 林昭笑了笑:“我已经派人北上知会那位契丹可汗了,五日之后,我与他在营州见面。” “他现在怕我,我约他见面,他一定会赴约的。” 裴俭眼睛一亮,低头道:“王爷,我陪您同去?” “不必。” 林昭摇头,淡淡的说道:“裴叔只要调两万兵马给我壮壮声势就好,至于打仗的事情…” “暂时不打。” 林三郎微微一笑:“如果真打起来,我再让人送信到幽州,请裴叔助阵。” 裴俭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本以为有大仗要打…” 林昭看了看这位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大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即便再有大仗,裴叔这个年纪,也绝不能再亲自冲阵了。” 越王爷低声道:“你家里还有婆娘儿子,你那个儿子,还没有青儿年纪大,到了这个年纪,就莫要想着事事争先了。” 听到林昭提起妻儿,原本还有些不太服气的裴俭,顿时叹了口气,开口道:“王爷的话,末将记下了。” 林昭低眉道:“我在这里歇息一晚上,裴叔去准备兵马,明天清晨,我带兵赶去营州。” 裴俭点了点头,问道:“王爷,要隐藏行迹否?” “不必。” 林昭微笑道:“两万人马,想要隐藏太过困难了,况且这一次就是给契丹人看的,不需要隐藏,声势越大越好。” 裴俭恭敬低头:“末将遵命。” ………… 次日清晨,在幽州休息了一晚上的林昭,带着两万幽州军精锐北上。 因为赶路比较着急,他带着五千骑兵直接赶赴营州,其他的步卒则是跟在身后,慢慢朝营州推进。 骑兵的速度快,四天之后,他们就赶到了营州。 在前几个月的幽州之战之前,营州一直是契丹人的地盘,但是在幽州之战后,平卢军重新拿回了营州,那一次被打怕了的契丹人,也没有敢再来扰边,双方难得的安然相处了一段时间。 现在的营州,虽然依旧破落,但是好歹也已经有了一些人生活,平卢军的一个都尉营驻扎在这里,并且在营州边界建立了一些烽燧,能够对契丹人的进攻,形成预警。 林昭的五千骑兵,就在营州的烽燧附近扎营,简单休息了一天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有斥候营的将士以及铜钱卫的探子同时汇报,说有大股契丹人南下。 约莫有三千人左右。 这三千契丹人,到了营州城外五十里左右,便停了下来,开始安扎营帐,止步不前。 很快,契丹人就派了使者过来,与林昭约定了见面的具体时间与地点。 双方约定在营州城外二十里处见面,各带两百人。 林昭很快同意了这个要求。 毕竟按照规矩,这次“聚会”既然是他提出来的,那么就应该是对方确定具体的时间地点。 到了接近正午,林昭带了两百亲卫,来到了约定好的地方,此时契丹可汗耶律灼,已经在这里搭起芦蓬,等候林昭许久了。 在赵成等人确定了没有埋伏之后,换上了甲胄的林某人,迈步走进了耶律灼搭建的芦蓬之中。 这位契丹可汗此时已经不复上一次的倨傲,而是满脸笑容,对着林昭拱手道:“见过越王兄。” 越王爷也客客气气的拱手还礼:“可汗客气了。” 两个人,在芦蓬里,面对面而坐。 耶律灼面带笑容,低头给林昭倒了杯奶酒,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契丹部的马奶酒,越王兄尝一尝?” 林昭看了一眼这杯乳白色的饮料,摇了摇头,很礼貌的拒绝了。 他是很惜命的,不可能去喝敌人的酒。 见林昭不喝,耶律灼也不生气,自己仰头饮了一大口,然后看向林昭,笑着说道:“未知越王兄这么急着约小弟见面,所为何事?” 林三郎低眉道:“是有些事情要问一问可汗。” 耶律灼放下酒杯,看向林昭。 “王兄请说。” 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个长着大胡子的契丹人一眼,缓缓问道:“契丹,因何与突厥停战了?” 耶律灼满脸愕然,他皱眉思考了许久,然后才看向林昭。 “越王兄…”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们事先,似乎没有约定非要打突厥人不可罢?我承诺给王兄的牛羊,不仅没有断绝,还额外给王兄送了一些…” “我知道。” 林昭点头:“咱们事先是没有约定这件事,可是我就是想看着你们打架。” 越王殿下面色平静,微微抬头,看着耶律灼,缓缓说道:“现在,我给可汗两个选择。” “一,契丹继续与突厥开战,林某会提供贵部一切需要的帮助,必要时甚至可以亲自上场。” “二。” 越王爷面无表情:“本王应突厥人所请,共同出兵,伐灭契丹。” 第九百零三章 我不勉强你! 听到林昭这番话,耶律灼忍不住眼角抽搐。 他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越王兄,未免有些倚势欺人了罢?” “大势在我。” 越王爷微笑道:“本王来寻可汗谈这件事,是给可汗的面子,可汗不要忘了,突厥人可是派了使者到青州来,求着与本王谈这件事。” “他们做梦都想与我平卢军联合起来,平灭了契丹。” 对于林昭来说,这些异族机动性太强,打得过却捉不住,滑不溜手,但是对于突厥人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们常年与契丹人打交道,比谁都清楚契丹人会藏在哪里,会怎么躲。 相比于林昭来说,他们也很清楚北边的地形。 更重要的是,突厥人也精通骑射。 只要给突厥人寻到机会,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彻底把契丹人灭掉,而且在他们占优的情况下,他们有这个本事。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可汗如果不同意,本王这就取道突厥,去与突厥人好好商量这件事,可汗可能不知道,他们之前给我送了个公主过来,说是献给我。” “突厥人还承诺,只要我出兵契丹,我与这个突厥公主生下来的孩子,将来可以去继承突厥汗位。” 越王爷似笑非笑的看了耶律灼一眼,淡淡的说道:“这样优渥的条件,可汗可从来没有给出来过。” 耶律灼沉默许久,最终神色复杂的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即便是我同意征讨突厥,越王兄恐怕也不会尽心尽力,越王兄想要看到的局面是契丹与突厥两败俱伤,而不是一家独大。” “可汗真是聪慧。” 越王爷抚掌微笑:“见可汗这个模样,我都不太想与可汗合作了,干脆我现在就带着麾下将士北上,连同突厥人一起,把可汗这个未来的雄主按死在摇篮之中如何?” 耶律灼深呼吸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看向林昭,缓缓开口:“越王兄只会选择契丹,因为我契丹势小,王兄想让我契丹继续存在下去,给突厥人留下一个永远的麻烦。” 这位契丹可汗缓缓说道:“是不是,越王兄?” 这一次,轮到林昭沉默了。 越王殿下皱眉思索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下,我真有与突厥人合作的念头了。” 这个耶律灼,不仅统一了契丹诸部,而且眼界见识以及洞察力都是上流,在这一瞬间,林昭真的有把这个隐患按死在襁褓之中的念头。 不过相比较起来,林某人还是更愿意看到,突厥与契丹之间打个你死我活,最好是能够两败俱伤,彼此都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那种。 耶律可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越王兄这样光明正大的威胁,便不怕小弟与突厥人联手,一起南下?” 林昭威胁契丹部,用的乃是阳谋。 所谓阳谋,就是明牌跟你打,你也无计可施。 但是这种阳谋用起来,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要足够强大。 如果林昭不够强大,北边的两个异族为了不受威胁,就会联合起来,一起南下碾碎平卢军。 但是很可惜,林某人现在已经足够强大。 “那再好不过了。” 林三郎微笑道:“老实说,我前段时间花费那么大的代价控制太原,就是等待着有这么一天,突厥与契丹一同南下犯境。” “如今太原也在我的手里,我很期待你们的大驾光临。” 火药用于野战,效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但是在攻城或者守城,尤其是守城战,可以说是百试百灵。 现在,一个幽州军就可以轻松抵挡契丹的进攻,而突厥的体量虽然庞大,但是近些年战斗力锐减,太原的两万守军加上火药,据城而守,就可以轻松抵挡突厥人的进攻。 耶律灼静静的站在原地,默默的注视着林昭,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对着林昭微微拱手:“小弟愿为王兄马前卒,替王兄征讨突厥!” 耶律灼也害怕。 突厥人虽然体量大,但是二百多年时光,让他们的上层已经全部腐朽,现在北边的诸多势力,契丹的隐患是要比突厥大的。 他也担心,林某人一咬牙,就跟突厥人一起,把契丹部给灭了! 因此,这位契丹可汗,连忙的点头答应了。 他感觉到了林昭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越王爷安安稳稳的坐在椅子上,看了看耶律灼,突然笑了笑:“可汗如果觉得憋屈,可以拒绝,咱们都再考虑考虑?” “不必。” 耶律可汗满脸严肃,沉声道:“小弟回去之后,立刻发兵征讨突厥贼子!” 说完这句话,耶律灼目光转动,开口道:“不止越王兄说给我契丹部的援助是?” “粮食。” 林昭低眉道:“契丹打仗一半的军粮,由本王来出。” “你们抢到的草场,也都归契丹部。” 林三郎缓缓说道:“我会带着两万幽州军,随时准备策应可汗,必要时,本王会出手相帮可汗。” 林昭的这个条件,并不是十分优厚。 如果林昭愿意承担契丹部所有的粮草倒还好,但是他只愿意承担一半,也就是说契丹人打这场仗,不仅要死人,还要自己带干粮去死人。 至于抢到的草场…本来也是该归属契丹,与林昭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这个时候,耶律灼已经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了,他抬头看向林昭,低头拱手:“那就按越王兄的意思来。” 林昭上下打量了耶律灼几眼,似乎看穿了后者的心思,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可汗打仗的时候,可不要装模作样,你们北边如果不见一个胜负生死,那就只能让本王亲自来帮你们分出胜负了。” 耶律灼微微低头,双目之中凶光闪动。 但是他对林昭却没有什么办法。 沉默许久之后,耶律灼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兄的话,小弟记下了,小弟回本部安排一番之后,再来见王兄一面,与王兄商量具体的战法。” 越王爷走到耶律灼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可汗不要勉强,有什么不满的可以说出来。” “没有勉强。” 耶律灼缓缓说道:“突厥与我们契丹本就是世仇,能借着这个机会征讨契丹,也是小弟心中所愿。” “可汗能这么想就好。” 越王爷淡然一笑,迈步走出了这间芦蓬,等走出好几步之后,他才回头看向耶律灼,开口道:“可汗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如果觉得这个法子不太合适,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随时欢迎你反悔。” 耶律灼心里气闷的不行,但是明面上还是勉强一笑。 “王兄说笑了,大丈夫一言既出,绝无改悔!” 第九零四章 事不过三 约见耶律灼,只是林昭计划的第一步。 他从根上,也没有打算与契丹人合作什么。 越王爷这一次北上的最终目的,是让突厥与契丹再拼杀一场,最好他的平卢军能在其中“捡漏”,把两个异族统统给打一顿。 最好打个半死。 如果打不了半死,也要把他们打的元气大伤,让他们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南下,从而给林某人自己争取到从容处理关中一切局势的时间。 让契丹与突厥打起来并不难。 林昭这一通威胁下来,不管契丹人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都要向突厥人开战,否则契丹人真会被林昭逼到生死存亡的边缘。 约见了耶律灼之后,林昭便带兵在营州驻扎了下来。 契丹人准备作战,是需要时间的,林昭也需要用这段时间,来统筹信息,从而制定出一个足够优秀的战略出来。 就在林某人驻兵营州的时候,长安城里的暗流,已经越发汹涌。 鲁王李育遇刺之后,朝廷为了最大限度的降低影响力,在处理了那个自杀的刺客之后,便转入暗中继续调查,实际上就是冷处理了这件事。 这样的处理,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长安城里的那些宗室们,便很难接受这种处理方式。 不止是中宗皇帝一系的宗室们没有办法接受,就连其他的宗室,也对此颇有微词。 毕竟,死掉的是一个亲王! 一个大周的一字亲王! 这种级别的人物遇刺,朝廷不说掀起大案,至少也应该让三法司,把有关的人员统统抓起来问罪才是。 但是,朝廷在处理掉那个刺客之后,就似乎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一切,让这些李家宗室为之愤怒。 虽然丹阳长公主出面,凭借自身的威望,硬生生把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但是长安城里的宗室们仍旧不服。 尤其是中宗皇帝留在长安的几个儿子,虽然明面上不敢说话,但是背地里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一天一命呜呼了。 更要命的是,中宗皇帝的儿子很多,当年只留了几个喜欢的在京城,其他的儿子都封出去就藩了。 这些在外地的藩王,很快收到了李育被刺杀的消息,虽然明面上没有说话,但是暗地里已经开始行动了。 不过,在皇权的威严,以及丹阳长公主的威望之下,长安城里明面上还是一团和谐,没有人因为一个死掉的鲁王,去当面与皇帝过不去。 这一日,长安城正常举行大朝会,等到朝会结束之后,坐在帝座上的天子,看向准备离去的兵部尚书李煦,缓缓说道:“宋王叔留一留,朕找你有些事情。” 李煦立刻低头,面色恭谨:“臣遵命。” 皇帝面色平静,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离开。 等到皇帝离开之后,文武百官这才陆续散去。 京兆尹齐宣,默默的看了一眼李煦,然后转身离开。 等到众人都离开之后,李煦才在一个太监的接引下,来到了皇宫的甘露殿之中,在甘露殿里见到了正在闭目养神的皇帝陛下。 李煦上前,正要下跪行礼,就听到天子缓缓开口:“皇叔不必行礼,坐下说话罢。” 李煦默默点头,坐在了一个小太监搬过来的椅子上。 天子睁开眼睛,看了看李煦,然后缓缓说道:“王叔,衡阳王聚众谋逆。” 听到这句话,李煦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是还是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陛下…衡阳王今年应该才二十岁出头罢,他如何能够……” 衡阳王李璧,中宗皇帝最小的一个儿子。 不是每一个皇子,都能受封亲王的,李璧就是如此。 他虽然是中宗皇帝最小的一个儿子,但是乃是宫女所出,也不怎么受中宗皇帝喜爱,再加上中宗皇帝去世的时候,他年纪还小。 后来先帝李洵即位,等到李璧长到十六岁,先帝就迫不及待的把他封了出去,封在了衡州的衡阳,受封衡阳郡王。 这个衡州,就是林昭曾经去过的那个衡州,也就是林简出身的那个石鼓书院所在地。 “年轻人,胆子才大嘛。” 天子从自己的桌子上抽出一份文书,让陈锦递到李煦面前,开口道:“皇叔自己看就是。” 李煦双手接过,两只手微微颤抖。 他翻开这份文书一看,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因为这个衡阳王李璧,不是简单的谋逆!更不是简单的口嗨,他已经付诸行动了! 衡阳,乃是石鼓书院所在地,乃是天下文脉之一,李璧到了衡阳之后,自己主动进了石鼓书院读书,石鼓书院也不敢拒绝他,就只能硬着头皮收下了这个学生。 几年时间下来,这位衡阳王就已经是正儿八经的石鼓书院学生了。 除了笼络读书人之外,衡阳王李璧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交流大将! 在当今天子即位之后,这位衡阳王便开始有意的结交大将,他最先结交的,是剑南节度使李鹤的长子李敬。 这个李敬,与衡阳王李璧同辈,再加上衡阳距离成都府不远,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成了很要好的兄弟,那位剑南节度使公子李敬,甚至在衡阳住了整整一年多时间。 如果说上面这一切,都还是普通结交的话,那么在鲁王李育,也就是李璧的亲哥哥遇刺之后,这位衡阳王的举止,便更加疯狂。 他偷偷去了一趟成都,见了那位曾经迎接皇驾剑南节度使一面! 见完剑南节度使李鹤之后,李璧悄悄的回到了衡阳王府,开始发帖,写信,召集天下有志之士,齐聚衡阳。 因为他在石鼓书院读了两三年的书,眼下整个石鼓书院都有被他裹挟的味道,不得不与这位衡阳王站在一边。 帝座上的天子,面色平静。 “皇叔,这位衡阳王李璧虽然是朕的堂叔,但是他笼络士族,结交大将,最近更是公然招兵买马,甚至给衡阳附近的诸多宗亲写信。” “他在信里说,要祛除邪祟,澄清玉宇。” 天子看向李煦,面色平静:“他的意思是,朕是李家的邪祟,朕在这个位置上,天下便不能澄清。”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默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咬牙道:“陛下,等风头过去之后,陛下想让他怎么死他就会怎么死,但是现在,万望陛下以大局为重,不能再动摇人心了!” “请陛下,把这件事交给臣来处理!” 天子眯了眯眼睛,对着继续说道:“这是第二次了。” “事不过三,希望第三次的时候,皇叔不会再是这个说辞了。” 李煦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天子深深低头。 “臣代天下百姓,多谢陛下仁德…” 第九百零五章 李煦的选择 长安城里的矛盾,一步一步激化。 如果不是李煦在当中拼了命的调和,这场矛盾早已经爆发,可是在衡阳王谋逆事件之后,李煦这和事佬,也做不了多久了。 到现在,他在李家宗室眼里,已然成了李家的叛徒,如果再一味袒护这些李家人,那么他只会两头不讨好。 离开甘露殿的宋王殿下,双目无神。 他漫步走在朱雀大街上,一瘸一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想念自己的老师,已经赋闲回越州的林简林元达。 如果元达公还在长安,那么现在的李煦,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倾诉的老师,这个老师,也能替他担去身上的一些压力。 即便没有林简,林昭在也是好的。 最起码,还能有个说话的人。 但是很可惜,现在的宋王殿下,在长安城里已经“举目无亲”了。 他在长安的亲戚很多,同族也很多,但是因为他倒向新帝,这些同族明里暗里瞧他不起,再加上他性格孤傲,也懒得去跟那些庸庸碌碌的同族解释什么,到了现在,宋王殿下回首看去,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个同伴。 他腿脚不太好,在朱雀大街走了一会儿,就有些疲累了,于是在路边找了个面摊,要了一碗油泼面皮。 很快,热腾腾的面皮端了上来,宋王爷如同一个普通人一般,端起面皮,满满的吃了一大口。 扒了几口面皮之后,他抬头环望,长安城里车水马龙,繁华如昔。 与他自小长大的那个长安城,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又似乎已经天翻地覆。 “长安城,不能毁在一家人手里…” 宋王殿下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蒸腾,还是因为有些伤心。 吃完面皮之后,他默默起身,从面摊上站了起来,付钱之后,他离开面摊,对着远远跟着他的宋王府下人们挥了挥手。 宋王府的马车,缓缓行驶过来,李煦面无表情,坐了上去。 马车回到了宋王府之后,李煦便给天子写了一封奏书,这一次,圣人回复的很快,等奏书送回来的时候,上面被圣人写了一个“可”字。 李煦低眉,声音低沉:“备马。” …… 京城距离衡阳,足有两千里有余,常人就算骑着快马,也需要十天左右才能到。 而李煦本就腿脚不方便,他赶路的速度更慢。 足足半个月之后,他才赶到了衡阳。 他并不是自己来的。 在他身后,跟了两百多个禁卫。 这些如狼似虎的禁卫,在李煦的带领下,直接闯进了衡阳王府中,把那个正在与当地士子饮宴的衡阳王李璧,给抓了起来。 李璧虽然年纪小,但是他见过李煦的。 见到一脸疲惫,一瘸一拐的李煦代人闯进王甫,这位野心勃勃,但是志大才疏的衡阳王,立刻就慌了。 他跌跌撞撞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李煦,对着李煦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皇兄…” 李煦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李璧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他的瞥了一眼李煦身后的禁卫们,小心翼翼的说道:“皇兄您这是…” 宋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璧。 “你不会天真到,觉得自己在衡阳,朝廷就会对你做的事情一无所知罢?” 李璧脸色微变,低头道:“皇兄,可不要冤枉人,小弟就藩之后,一直老实的很,平日最多就是在家以文会友,哪里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朝廷,总不能不让小弟交友罢?” “我既然亲自来了,有些事情就不是你能赖掉的了。” 宋王爷再也没有看李璧一眼,而是闭上眼睛,开口道:“都拿了。” “是!” 几十个禁卫,如狼似虎,直接扑向衡阳王李璧,以及他的家人们。 李璧就站在李煦旁边他,第一时间被控制了起来。 这位衡阳王被拿住之后,怒视李煦,咬牙切齿:“李老八,你为虎作伥,狼心狗肺!” 面对这种谩骂,李煦不为所动。 他默默走到李璧面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五伯这一支,哪天要是血脉断绝了,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你这个蠢物!” 李璧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的看着李煦。 “你…” “你说什么?!” 他又惊又怒。 宋王爷面无表情:“我说,你要把五伯的子孙,统统害死了。” 说完这句话,李煦不再理会这位衡阳王,缓缓说道:“衡阳王府的人全部拿了,搜集证据,把相关人等统统拿了,送往京城问罪。” 此时的李煦,已经彻底站在了弘道天子那一边。 在双方的剧烈矛盾之下,他选择牺牲整个中宗皇帝一系,来换取朝局稳固。 毕竟中宗皇帝一脉的人就算死绝了,李家的人也还有许多,朝廷只会一阵阵痛,而不会因此彻底大乱。 反而,一旦朝廷彻底清算了中宗皇帝这一支,在阵痛之后,朝廷反而会稳固许多。 只是这种稳固,是有代价的。 杀戮中宗皇帝子孙,会给他人以口舌,到时候任何一个节度使都可以以此为借口起兵,兵进长安城。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 这个时候,李煦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下令绑了李璧之后,李煦在衡阳王府足足待了三天的时间,从衡阳王府之中,搜出了大量李璧与他人伙同谋逆的罪证。 这位年轻的衡阳王,自觉天高皇帝远,觉得长安城的那个小道士,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目光投向自己,因此很多事情做得全不遮掩,肆无忌惮。 偏偏,他对长安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连半点情报能力都没有,一直等到李煦带着禁卫上门,他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 而只是衡阳王府搜出来的这些证据,哪怕是交给三法司论罪,足够衡阳王府上下鸡犬不留不说,甚至跟他通信的人,也达到了夷三族的标准。 三天之后,衡阳王李璧,已经被锁在了囚车里,准备押往长安。 这位三天前还风光无限的衡阳王,此时已经颇为狼狈,看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煦,他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道:“叛徒!走狗!” “我会死在路上,让你们这些贼子,永生永世被后人唾骂!” 把他送去长安,是为了让他接受三法司公断,如果他死在了路上,倒真的变成了天子公报私仇了。 “你谋逆的证据,会在长安公示。” 李煦面无表情:“你老老实实的回长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非要死在路上,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五伯这一脉,肯定真的就没有香火了。” 说完这里句话,李煦看向身后的禁卫,缓缓说道:“押他上路。” 禁卫统领看了一眼李煦,恭恭敬敬的低头道:“王爷您,不回长安么?” 李煦摇头。 “我…要去一趟成都府。” “见一见那个剑南节度使。” 第九百零六章 国运衰颓势不可挡 衡阳王造反,已然不只是衡阳王李璧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事实上,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郡王,本身手下既没有钱粮,也没有兵马,本来无论他在衡阳如何闹腾,朝廷都不一定能够看到他,而他犯了最大的忌讳就是。 他私下里离开衡阳,去了一趟成都府,见了剑南节度使李鹤。 这位剑南节度使,原本表字玄裕,当今圣人即位之后,他立刻便改表字为元裕,可以说是求生欲满满。 再加上剑南节度使是诸位节度使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甚至不太可能是长安禁军的对手,而且当年范阳之乱的时候,李鹤曾经“收留”或者说“接驾”过一段时间,保住了大周的流亡朝廷。 因此,李鹤在朝中地位不低,先帝李洵回到长安之后,为了表彰李鹤的功绩,还给他封了个新都王的郡王爵位。 当然了,剑南节度使在戡乱平叛上无有寸功,因此李鹤的这个郡王也只是一个终生制的郡王,他死掉以后,他的儿子便没有办法继承王爵了。 而这一次,李鹤不仅让自己的长子李敬与衡阳王李璧交好,私下里甚至还会见了李璧,这才犯了朝廷的忌讳。 毕竟,剑南军虽然孱弱,但是加在一起好歹也有五万左右的兵马,真的下定决心起兵造反了,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因此,在处理了衡阳王李璧之后,李煦还要去一趟成都府,见一见那位剑南节度使李鹤。 衡阳距离成都府并不算近,李煦带着几十个护卫,骑马走了半个月左右,才赶到成都府。 相比于完全不设防的衡阳来说,成都这边的情报能力明显要高出不少,李煦刚进成都府境内,就已经有新都郡王府的人过来接引,等李煦到了成都府城附近的时候,新都郡王李鹤以及世子李敬,已经在官道旁,恭恭敬敬的等候李煦了。 不等李煦跳下马车,李鹤父子便跪在地上,对着李煦叩首行礼:“臣李鹤,叩见钦差…” 李煦摇了摇头,上前把李鹤扶了起来,开口道:“王叔多礼了,我并不是什么钦差。” 李鹤也是宗室出身,虽然距离主脉已经很远了,但是论辈分来说,他与中宗皇帝同辈,是李煦的叔叔辈。 李鹤被扶起来之后,看向李煦,仍旧有些战战兢兢。 “宋王爷,您这么远赶到成都府来,不知…” 李煦左右看了看,深呼吸了一口气。 “王叔,咱们去你府上说话罢?” 李鹤连忙点头,让人接引着李煦进了成都府城,然后又在自家的郡王府设宴,款待李煦。 李煦也没有拂了他的面子,陪着李鹤吃了一顿饭,然后叔侄俩在书房见面。 这位新都郡王,满脸都是惶恐之色,他对着李煦低头道:“宋王爷,小王应该没有触犯国法罢?” “有。” 李煦默不作声,从怀里里掏出厚厚一叠书信,大约有十几封。 “这是王叔还有王叔家里的世子,与衡阳王李璧互通的书信,本王在衡阳王府搜出来的。” “王叔要不要看一看?” 看到这些书信,李鹤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骂! 这世间,竟然有这种勾联谋逆还留存书信的蠢物! 这位剑南节度使,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李煦,低眉道:“宋王爷,是替圣人拿我入京的么?” 李煦看了看李鹤,声音低沉。 “在成都府的地界上,王叔不愿意,谁又能强行带你走?” 剑南节度使虽然相对其他节度使来说,有些孱弱,但不意味着他手底下没有实力,更不可能像衡阳王府那样,李煦带几十个人,就能把正主押到长安去。 李鹤沉默了一会儿,默默的说道:“宋王爷,你我都是受了先帝恩德的,衡阳王是先帝幼弟,他找上我之后,我没有办法推拒他,只能跟他说,如果时机成熟,我这里会配合他。” 李煦在先帝李洵那里,得了“世袭罔替”四个字,而李鹤在先帝那里,得了“新都郡王”的爵位。 因此李鹤才说,他们两个人都是得了先帝恩德的。 “先帝已经龙驭归天了。” 李煦低眉道:“我等既然是李氏中人,便应该忠于朝廷,忠于大周的天子,王叔以为然否?” 李鹤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才开口道:“非我不忠,只是…只是怕今上,清算前朝旧臣…” 李鹤的意思是,他是被先帝封郡王的,实打实的“前朝旧臣”,如今天子已经在“清算”中宗皇帝的子孙,清算到最后,会不会动到他这个“前朝旧臣”的头上,谁也说不清楚。 李煦看向李鹤,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王叔,我算不算前朝旧臣?” 李煦当然是前朝旧臣,不仅是,而且他跟先帝还是亲密无间,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王爷您不一样。” 李鹤苦笑道:“今上,是您扶上去的,自然不会对您动手,我等就不同了…” “圣人非是我扶上去的。” 说到这里,李煦神色有些复杂,缓缓说道:“今上是平卢节度使林三,亲自捧上帝位的,只有他一个人出了力。” “而我,之所以要相帮今上,是因为不想看到朝局继续动荡了。” 宋王殿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说道:“王叔,你自认还是李家人否?” “当然是!” 提到血脉,李鹤顿时无比骄傲,他抬起头,昂首道:“天祖乃是我大周世宗皇帝!” “既然认自身血脉就好。” 宋王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叔,范阳之乱后,朝廷孱弱,我李氏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经不起任何动荡。” “这个时候,如果朝廷政局能够安稳,再平稳个二三十年,朝廷或许有重新把握乾坤的能力,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我们李家人还因为一些狭隘的血脉之争,陷入内斗之中,不需要那些节度使来马踏长安,李家自己便要把朝堂弄的大乱了。” 李煦看向李鹤,沉声问道:“王叔想一想,假如当今圣人崩了,谁来做皇帝?” 李鹤愣了愣,一时半会竟然回答不上来。 李煦冷冷一笑:“那个串联谋逆,却留下书信,明明已经在造反,却对衡阳全不设防的衡阳王李璧?” “他配成为天子么?” 李鹤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宗室里那么多人,总有一个合适的,小王对谁当皇帝没有意见,只求圣人能够大度一些,保我一家老小无恙…” “除了今上,谁来当这个皇帝都不行。” 宋王爷眯了眯眼睛,冷冷的说道。 “换个皇帝,你看他林三会不会兵进关中!” 第九百零七章 细思恐极 营州柳城。 越王殿下,已经在柳城驻扎一个多月时间了。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迫于林昭给的压力,契丹部不得不再次起兵,与突厥人厮并,而在这个过程中,林昭一直带兵在营州观望,不进不退。 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合适的下场机会。 就在林某人等待的时候,新任幽州刺史郑涯,亲自押送粮草,到了营州。 营州这边,原本不是大周的实际控制区域,自然也就是不是林昭的实际控制地盘,因此营州是没有刺史的,林昭带的兵也是幽州军,需要后方的幽州供给钱粮。 本来押送粮草的活,自然是不用身为刺史的郑涯亲自干的,不过这位新任刺史,一来是想熟悉熟悉业务,二来也是受不了世子殿下的软磨硬泡,就带着小世子,来到了营州的幽州军大营。 幽州军大帐里,郑涯坐在林昭对面,对在门口躲着的世子林青招了招手,没好气的说道:“死活要到前线来的是你,怎么到了营州,又当缩头乌龟了?你出来就是,为师在,你爹不敢打你。” 林三郎哑然一笑:“大兄莫要胡说,我可没有怎么打过他,都是他娘打他。” 林昭的这两个儿子,他都没有怎么下手打过,不过越王府的王妃与侧妃,教孩子倒是一个比一个严厉。 说来也怪,本来林青应该是畏惧母亲拜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有些害怕自己的老爹。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林某人久居高位,身上渐渐养成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出来,让人不敢放肆。 林青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帅帐,对着老爹磕头行礼:“阿爹。” “起来罢。”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自己找地方玩一会儿,我跟你师父有事情要谈。” 见老爹没有怪罪自己,世子殿下大喜,立刻跑到一边,摆弄起帅帐里悬挂的佩剑去了。 没有了小孩子打扰,兄弟俩终于可以商量正事,林昭看向郑涯,笑着问道:“大兄,幽州那边粮食充足否?我过些日子可能要打大仗了。” “打大仗?” 郑涯微微皱眉,然后开口道:“据我所知,北边契丹已经与突厥人打起来了,三郎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在这里坐视他们狗咬狗就是,为何还要出兵?” “大兄,没有人是傻子。” 越王殿下淡淡的说道:“契丹人与突厥人更不是傻子,他们即便是打,也不可能无休止的打下去,更不可能不计代价的打下去,按照他们现在的一定打法,打上一两年时间,双方都不会伤筋动骨。” “而我…等不起了。” 郑涯看着林昭,问道:“关中…已经出事了?”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林三郎低头喝了口茶,开口道:“按照铜钱卫的情报,长安鲁王遇刺之后,李家的宗室便开始不安分起来,大概一个月前,衡阳王李璧谋逆,皇帝派李煦去了一趟衡阳,把衡阳王李璧一家都押到了长安问罪。” 说到这里,林昭淡然道:“五天前,长安的三法司已经公示了衡阳王李璧的罪证,不过还没有问斩,不过按照三法司公布出来的罪证,这个衡阳王跟实打实的谋逆,多半一家老小都要死在长安。” “这样一来,李家内部的矛盾就更深重了。”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皇帝屠刀一起,便再也停不下来的,李璧一家是他动手杀的第一个中宗皇帝后嗣,但不会是最后一个,接下来,中宗皇帝的后嗣一定会借机闹事,皇帝正愁没有理由公报私仇,只要他们一闹,长安城立刻就要血流成河。”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感慨道:“先前在长安的时候,二舅就与我说过这件事,当时我还不信当今天子会突然变成手持屠刀之辈,如今看来,还是二舅更加洞明世事。” 郑涯坐在林昭对面,若有所思:“三郎的意思是,李家会内斗?” “不是会内斗,是已经内斗了。” 林三郎低眉道:“而且是已经斗到了马上要出结果的地步了。” 郑涯缓缓说道:“长安会因此大乱?” “不会。” 林昭摇头道:“将中宗皇帝的后嗣杀绝,长安城不仅不会乱,反而会稳固一些,毕竟这样一来,长安上下都会对当今的天子生出畏惧之心,朝廷的政权反而会比从前更加稳固。” “如果…” 林昭淡淡的说道:“如果此时,大周仍然是那个一统天下的大周,他这么做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毕竟扫清阻碍,坐稳帝位,是每一个皇帝都应该做,也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但是很可惜……” 听到这里,郑涯也听明白了林昭的意思,他缓缓说道:“三郎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别人借这件事情来起兵谋逆…”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有。” 越王爷笑道:“鲁王李育,死的不明不白,他的死就与那些别有用心之辈有关,只要皇帝一起屠刀,一定会有人借着这个机会谋反。” 听林昭这么说,郑大公子皱眉道:“那这个当口,三郎你还要北上去讨伐异族?” “就是因为关中可能要大乱,我才不得不这么着急北上。”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水,开口道:“原本我是计划,在两年之后才慢慢开始对契丹自己突厥动手,十年之内扫除边患,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打残了北边的两个异族之后,无论关中生出了什么乱子,我们都能够从容应对…” 这位新任的幽州刺史,坐在林昭对面,他看向林昭,低声道:“三郎,鲁王李育,究竟是谁杀的?” 林昭摇了摇头:“凶手动完手就自尽了,到现在朝廷也没有查出具体的凶手,不过这件事情不难猜,不是康东平就是另外几个节度使,要不然就是……” “要不然就是那些看玄通道兄不爽的李家宗室,自导自演,想要牺牲中宗皇帝一系,达到把玄通道兄赶下帝位的目的。” “不过…”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不过这些行为,未免太幼稚了,玄通道兄现在手握禁军,不要说零星几个宗室,就是长安城里所有宗室绑在一起,也不可能是现在的大周皇帝的对手。” 郑涯虽然听不懂自导自演是什么意思,但是大致听了个大概,他低着头,沉思了许久之后,突然抬头看向林昭,小声问道:“三郎,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皇帝布置的…” 林昭也为之愕然,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报仇啊。” 郑大公子低眉道:“以他现在的身份,主动报仇有损声明,而如果逼着中宗皇帝一系的人狗急跳墙,那么他动手杀人…” “就合情合理了。” 第九百零八章 耳聪目明 听到郑涯这番话,即便是林昭,也忍不住脊背发凉。 但是他思索了一番之后,还是摇了摇头,开口道:“我认为不太可能。” “我与天子相交十余年,他是什么性格,我多少了解一些的,要说他为了父祖血仇,有意针对中宗皇帝后嗣,我还相信,但是如果说他为了报仇,派人暗杀宗室,我不信。” 林昭低眉道:“人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这个模样。” 郑涯点了点头:“我也只是臆测,做不得数。” 这位幽州刺史笑着说道:“不过这件事情,二叔知道了,应该会拍手称快,他老人家一直憎恶皇室,尤其是憎恶中宗皇帝李沅,眼下李家内斗,中宗皇帝的儿子们也相继倒霉,真是再让人高兴不过的事情了。” 林昭看了看郑涯,笑着说道:“大兄也如此想?” “那是自然。” 郑涯笑着说道:“我也是郑家人,当年那场巨变,我父祖与母亲,也都相继横死,当今天子想要报父祖大仇,难道我就不想报仇么?”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淡然道:“我之所以从荥阳再一次返回青州,就是再等着三郎你造反呢。” 造反这种顶天的大事,在郑涯说来,竟然有些云淡风轻的味道。 他微笑道:“等三郎你将来造反,改朝换代了,我便亲自毁了李家的宗庙,报父祖大仇。” 林三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没有影的事情,大兄不要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我觉得很快了。” 郑涯低眉道:“不管长安城里的动乱是因何而起,但是总归是已经有了乱象,李沅的后人一死,那些节度使们谁都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兵进关中。” “力强者为天子。” 郑大公子笑着说道:“如今李周朝廷,已经孱弱无比,之所以还能够存在,乃是靠二百年的积威积德,再加上各大节度使相互忌惮,这才达成了一个平衡。” “这种平衡,脆弱无比。”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朝廷…很可能也有火药了。” 火药这东西,在这个世界本就是李玄通师徒俩发明出来的,当年林昭制作火药,都要靠李玄通帮忙,这位天子在青州,帮林昭做了一年多时间火药。 所有火药的流程,配方,他都是有的。 虽然李玄通曾经与林昭说过,他不会在长安弄火药,但是这种巨大利益面前,谁的话都不能全信。 林昭一直怀疑朝廷已经拥有了火药。 不过一直到现在,铜钱卫都没有查到这方面的半点证据,因此他才不能确认。 “有火药…” 郑涯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火药这东西,可以锦上添花,但是没有办法雪中送炭,以现在长安禁军的战斗力,除非把咱们青州的火器全部送到长安去,不然他们还是很难与边军过手。” 火药与火器大不一样。 火药,只是基础科技点。 而火器,已经是在火药基础上的新发明,林昭在永德三年就开始在青州弄火药,至今已经有八九年时间,再加上他有这个时代不存在的前瞻性眼光,以及对于匠人的优厚待遇。 现在,青州的火器已经迭代更新了三四轮,比起初始的那些火药罐子,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听到郑涯这么说,林昭点了点头:“大兄这话说的不错。不过朝廷除了禁军之外,还有朔方军是忠于朝廷的,真的乱起来,朝廷也不至于一触即溃。” “齐师道这个人,靠不住的。” 郑涯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他与当今天子,又没有什么深厚的关系,反而他的夫人丹阳大长公主乃是李沅的胞妹,他与李沅一系的关系还要再近一些,如果是节度使造反,要颠覆大周,齐师道或许会出兵相助,假如…” 郑涯顿了顿,看向林昭,开口道:“假如,是李沅的某个儿子,竖旗造反呢?” 越王爷皱眉道:“他妻儿都在长安。” “他幼子齐屏,不是一直跟在身边?” 郑涯笑道:“况且到时候,他只要按兵不动就好,朝廷总不能拿丹阳长公主做挟,否则朔方军十万大军一动,朝廷不亡也亡了。” “如果做得隐蔽一些,朔方军还可以佯动,做得隐蔽一些,朝廷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尽没尽力,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昭坐在自己的主位上,沉默许久。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说道:“大兄说的不错,关中的局势,看起来比我想的还要紧迫一些。” 他看向郑涯,沉声道:“我立刻让人赶往荥阳,把母亲还有二舅他们接回青州来,大兄你的家人最好也都接回青州来。”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再有,大兄从营州返回幽州之后,替我给裴大将军传信,让他再带一万人,赶往营州来。” 听到林昭要动用裴俭了,郑涯神色微变,然后笑着说道:“三郎要开始对异族用兵了?” 林昭本人,是不太会主持具体战事的。 平卢军的作战,他只负责战略层面的指挥,而具体作战,则是裴俭,赵歇以及齐胜这些人在做。 现在林昭带兵到营州来,也只是起到威吓作用,暂时不准备对契丹或者突厥动手,眼下他突然要调裴俭过来,就意味着林昭可能要有大动作了。 越王殿下低眉道:“契丹与突厥虽然打了起来,但是都是小打小闹,不让他们害怕,他们是不会真的打起来的。” “情况紧急,我也没有时间再等着他们这样耗下去,必须要给他们点压力了。” 郑涯低头想了想,开口道:“贸然离开营州境内,进入契丹人的势力范围,那么就会失去城墙之固,万一契丹人埋伏我们…” “放心。” 林昭微微一笑:“这些年,我花了一成有余的资源,去培养铜钱卫,眼下就算是长安的司宫台,论情报能力也赶不上铜钱卫,至于契丹……” “他们与我们互市三年了。” 林三郎淡然一笑:“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的层级架构,千疮百孔,咱们在契丹的情报能力,估计还要胜过那位契丹可汗一些。” “他们埋伏不到我。” 听到林昭这番话,郑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一成……三郎你可真是舍得。” 要知道,林昭培养平卢军,最多也就用去三四成的资源而已,毕竟治理一个地方,不光是建设军队就可以的,除了军队之外,还有商业,教育等等,千行百业,都需要衙门来进行投入管理。 一成有余的资源,已经十分恐怖了。 “舍不得钱,便弄不出好东西来。” 越王爷呵呵一笑。 “眼下乱世在即,没有什么比耳聪目明更重要了。” 第九百零九章 荡北之战 林昭再次向营州增兵一万。 此时,整个营州的兵力达到了三万人,已经是幽州军的大半兵力了。 事实上,这已经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 另一个世界里的影视剧里,带兵动辄二三十万,乃至于四五十万,是很不现实的,事实上整个大周所有的节度使,包括朝廷禁军的兵力加在一起,主战兵力也不会超过五十万。 就拿林昭带来营州的这三万人来说,只这三万兵马,背后给他们提供后勤的民夫,恐怕就要六七万人,才能保证粮草供给充足。 如果算上所有的后勤人员,林昭拉到营州的人马,实际上已经接近十万。 而历史上,某某军队号称十万人,二十万人,乃至于百万大军,多半就是把后勤的民夫以及骑兵的扈从统统算了进去。 军队的大规模增兵,是很难瞒得住人的,毕竟人数一过万就无边无际了,况且林昭增兵的目的就是给耶律灼看的,他压根也没有想要瞒着耶律灼。 收到要打仗的消息之后,已经年过六十的老将军裴俭,很是兴奋,他调派了军队之后,吩咐手下将士带兵赶往营州,而他本人,则是带了十几个亲卫,飞马赶到了营州,在营州大营,见到了林昭。 此时,林昭正在帅帐里,看着世子林青默字。 林青是跟着郑涯一起来的,但是郑涯走了之后,他并没有跟着郑涯一起离开,死皮赖脸的非要留在军营里。 反正只要一直跟在林昭身边,便不存在什么危险,而越王府接下十年,乃至二十年三十年,都少不了行军作战,提前让林青接触军伍,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裴俭大踏步迈进帅帐之中,对着林昭半跪下来,开口道:“末将裴俭,拜见王爷!” 林昭连忙三两步来到裴俭面前,把他扶了起来,摇头道:“裴叔不必多礼。” 另一边正在愁眉苦脸默字的林青,见到裴俭来了,眼珠子转了转,一把丢下手中的毛笔,蹦蹦跳跳来到了裴俭面前,对着裴俭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见过裴爷爷。” 裴俭爽朗一笑,然后也笑呵呵的对着林青拱手:“见过世子。” 林昭一眼就看出了自家这个大儿子的心思,当即没好气的说道:“让你默字的是你娘,可不是我,你娘在信里说了,让我看着你,这段时间你要是默不下来这本书,以后便休想出来了。” 世子殿下瘪了瘪嘴,对着林昭低头,小声道:“阿爹,我又不是不默,裴爷爷来了,我跟他老人家说会话嘛…” 林昭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对着裴俭摇头道:“这孩子太过调皮,心思全然不在书上,让裴叔见笑了。” 裴俭笑了笑,开口道:“那也没有什么,末将是三十岁以后才开始读书的,一样可以领兵打仗。”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为将与为帅,还是不一样的,为帅者,眼界见识都要足够,才能决胜千里之外。” “世子还小,可能过两年就开窍了。” 裴俭打了个圆场之后,对着林昭微笑道:“不过世子与王爷您的确不一样,王爷您可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十五岁便在长安唱名了。” 林昭在心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他这个大儿子与他的性格还是很像的。 确切的说,与他另一个世界的性格很像,那个世界的他也是个惫懒性子,不怎么喜欢读书,到后来高中临近毕业之后,才开始奋发,最终考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大学。 而这个世界的林昭,之所以显得那么“天才”,完全是两世为人的原因,因为生来就有一个成熟的灵活,小时候的林某人才能耐着性子向母亲学习读书认字。 可即便是三岁开始读书,到十多岁的时候,林昭的“才学”,跟这个世界的进士还是有不小差距的,他后来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的在长安中进士,并且中进士第三名,一部分原因是真正的“神童”林简给他特训过一段时间,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跟中宗皇帝做了交易。 他那个“进士”,是内定的。 “罢了,不去谈这孩子的事情了,咱们谈正事。”z 林昭看向大帐外面,沉声道:“赵成。” 赵成很快推门进来,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吩咐。” “你带这孩子出去转转,好生看着他,莫让他惹事。” 赵成立刻点头,来到了世子林青面前,微微欠身:“世子殿下,您跟我来。” 林青抬头,瞅了一眼赵成,然后乖乖点头:“是,赵叔叔。” 世子虽然小,但是骨子里还是害怕自己老爹的。 他很清楚,像赵成这种跟了老爹十年以上的老人,在青州是什么地位,因此年仅十岁的世子殿下,一直对赵成客客气气。 等到赵成把林青带走,林昭才从帅帐桌子上取下一张地图,铺在了裴俭面前,然后他看了一眼裴俭,微微叹了口气:“裴叔,这一次我准备带兵出关,关外苦寒,条件什么的都不太好,要不然你把事情跟手下人交代一番,留在营州坐镇?” 裴俭已经老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一般也就是五十岁左右,也就是说,裴俭已经超过了这个平均线十几岁了。 虽然裴俭自小练拳,身强体壮,到现在依然是三五个壮汉近不了身,但是随着年纪增长,他的精神以及反应,都比以前逊色了一些。 “王爷要北上,末将自然替王爷牵马坠蹬!” 裴俭拍了拍胸脯,开口笑道:“王爷莫不是嫌我老了?” 林昭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他伸手指着地图上,契丹与突厥大概的势力边缘,缓缓开口:“眼下,契丹与突厥人,正在这个位置冲突。” “这个地方,叫做诺真。” 裴俭顺着林昭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是一片相对丰沛的草场,此时契丹人与突厥人,正为了这一块草场,争斗不休。 当然了,双方都没有下死手,不然林昭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亲自出关一趟了。 裴俭看着这张地图,若有所思:“王爷的意思是,咱们也去诺真?” “是要去的。”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们不下场,这两个异族便不可能拼命。” “咱们去一趟诺真,就可以逼着双方做出选择。” 裴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明日了,明日末将就带人出关,赶往诺真。” “咱们同去。” 林三郎看向北方,微笑道:“这一仗打的顺利,契丹与突厥最起码要老实十年,这样不管在幽燕做什么事情,时间都足够我们从容不迫了。” 裴大将军咧嘴一笑。 “多杀几个突厥或者契丹人,末将将来说不定就青史留名了…” 第九百一十章 以身为饵 因为关中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林昭不得不提前自己的北上计划,打消掉自己的后顾之忧。 裴俭来到营州大营之后,林昭亲自确认了粮草和火药充足,以及具体的情报之后,便下令军队开拔,继续北进。 他们离开关内,直接开进了契丹境内。 进入契丹境内之后,林昭便下令军队速度慢下来一些,每天行军速度控制在五十里之内,日出开拔,一到日落,便就地扎营歇息。 这种行军速度,已经算是很慢了。 按照这种行军速度的话,基本上不可能追到这些异族。 真正打异族,必须要用机动性强的骑兵,以快制快,否则就算碰到了能打赢,也不可能追的到,只会被那些精通骑射的轻骑放风筝到死。 这天一到傍晚,幽州军再一次扎营。 此时,幽州军的一部分将领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们私下里找到了裴俭,要求带骑兵直接开赴战场,理由是按照这样行军,两三个月也到不了契丹与突厥人的战场上。 这些要求,都被裴俭拒绝了。 幽州军,就是裴俭一手建立起来的,裴俭在幽州军里有绝对的威严,裴俭不同意,这些幽州军将领也只好偃旗息鼓。 不过因为这件事,裴俭也来到了帅帐之中,见了林昭一面。 这会儿,世子正在翻看帅帐之中的地图,林某人则是在看铜钱卫送上来的文书,见裴俭走进来,越王爷放下手里的情报,对着裴俭笑了笑:“裴大将军来了。” 世子也连忙放下手中的地图,对着裴俭拱手行礼。 裴俭自己搬了把椅子,在林昭对面坐下,他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缓缓开口:“王爷,您这些年花了大力气在幽州组建骑兵,如今幽州军骑兵已经有了一些模样,下面的将军都头们,意思是派一直骑兵,直接奔赴战场……” 林昭微微低眉,伸手敲了敲桌子,哑然一笑:“裴叔,我们这一次出兵,不是为了相帮契丹人,也不是为了相帮突厥人。” “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越王爷缓缓说道:“我们北上,是为了给契丹人压力,我们在路上一天,他们就不得不跟突厥人打一天,因为他们一旦停下来,就会担心我们会不会与突厥人联手,伐灭契丹。” “所以,行军的事情不着急,慢慢悠悠的赶过去就好,我们走在路上一天,契丹人与突厥人就要多死一些。”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低眉道:“可是王爷,契丹人真的会这样受我们摆布么?” “当然不会。” 林昭缓缓说道:“契丹可汗耶律灼,也算是一代雄主,他绝不会就这样被我们牵着鼻子走,更不可能让自己时时处在被动之中。” 越王爷微微低眉,声音平静:“所以,我在等着他。” 这个时候,裴俭终于明白林昭的意图所在了! 自家王爷,根本不是想赶赴契丹与突厥的战场,而是在等待契丹人的到来!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王爷您的意思是,契丹人会来…” “六七成可能。” 林三郎声音低沉:“几十年来,大周面对契丹的战绩一直不佳,大多数时间都只能靠城池固守,哪怕是上一次幽州之战,我们也是借着城池地利,再加上火器取胜,因此……这些契丹人,很是看不起我们。” “如今,我们来到了契丹境内,再无城池可以依托,他们就会觉得我们这些周人一触即溃,更重要的是,我本人也跟着来了,裴叔你猜契丹人会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幽州军行军的路上,一直悬挂林字王旗的。 也就是说,越王本人就在幽州军中! 如果只是打败了这支幽州军,关中还有十万平卢军在等待着契丹,这位契丹可汗可能不会轻举妄动,但是如果可以捉住越王本人! 那么,契丹将会立刻占据主动,甚至有机会直接南下,占据幽燕! 这种诱惑,不可谓不大。 裴俭微微低眉,他突然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如果是这样的话,末将这就派人把您和世子,秘密送回关内,末将带人继续往前走,仍旧挂越王旗…” “您没有必要这样冒险。” “我也觉得冒险。” 越王爷呵呵一笑:“所以我让裴叔,又从幽州调了一万人过来。” “现在,幽州军总共加在一起有三万人。” 林昭低眉道:“我是有把握的。” 裴俭皱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且世子也在军中,危险太大了。” “我故意的。” 林昭看向在一旁玩耍的世子林青,笑了笑:“不然郑涯为什么会带着他到军中来?没有我的意思,郑涯不可能把他送到军中,而且是即将开拔的前线军中。” “我们在盯着契丹,契丹人也在盯着我们。” 林昭低眉道:“我每天在军中转悠,这孩子也跟着我在军中转悠,就是要告诉契丹人,我们父子都在军中。” “一个没有城池依托的周人军中。” 林三郎面色平静:“这样一来,他们才会忍不住,才会出来,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裴俭,笑道:“裴叔有信心否?” “这……” 裴俭苦笑道:“若王爷不在军中,无论如何末将也会与贼人拼杀到底,王爷您在军中,末将就有些……” “不必担忧。” 林昭缓缓开口:“契丹人现在能打的,也就五万人,现在还有两万人在诺真,他们能开过来的军队,也就三万人左右,与我们兵力相当。” “正面野战…”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自信幽州军,可以正面对抗契丹人,况且我们还有火器。” “这是对于幽州军的巨大考验。” 林三郎抬头看向裴俭,面色平静:“我们父子就在军中,哪里也不会去。”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深深低头:“末将…明白了。” “末将这就去准备。” “不要声张。” 林昭摇头道:“幽州军的人太多了,谁也不知道有几个契丹人的眼线,暗中部署准备迎敌就好,声张出去,契丹人就不会来了。” “哦对了。” 林昭坐在主位上,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名字,递在了裴俭手里,开口道:“这是在契丹的铜钱卫,查出来的幽州军校尉以上的奸细,一共两个个校尉,一个副都头。” “裴叔拿去,心里有底就好,暂时不要处理他们,免得让契丹人生疑。” 裴俭双手接过这个名单,气的浑身发抖。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深深低头。 “末将……明白了。” 越王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是难免的事情,裴叔不用生气。” 说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 “这一次,我们父子作饵。” “不知道,能钓上来一条多大的大鱼。” 第九百一十一章 份所当为之事 转眼间,林昭与幽州军出关,已经过去了八天时间。 此时,他们已经距离营州三百余里。 这一天,幽州军刚刚安扎营帐,北边便有小股契丹骑兵游弋,然后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十来个契丹骑兵便来到了幽州军大营门口报信,说契丹的可汗耶律灼,要来幽州军大营面见林昭。 对于这个请求,越王殿下欣然同意,并且让军中的厨子准备好酒菜,准备招待这位契丹可汗。 等到天色黑下来一点的时候,耶律灼果然来到了幽州军大营门口,越王殿下亲自出迎,把他迎到了自己的帅帐之中。 此时,林昭的帅帐里已经备好酒菜,耶律灼坐在林昭对面,满脸笑容:“多谢越王兄款待。” “你我兄弟相称,不必客气嘛。” 越王爷端起酒杯,笑眯眯的说道:“可汗喝一杯?” 耶律灼看着林昭端起的酒杯,略微犹豫了一下,没有举杯。 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淡然问道:“怎么,可汗怕我下毒?” “我在王兄军中,王兄若要杀我,也用不着毒酒。” 耶律灼咬了咬牙,端起面前的酒杯,跟林昭碰了碰,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可汗好胆气。” 林昭笑了笑:“不知道可汗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是有一些事情,要跟王兄请教。” 耶律灼犹豫了一番,缓缓说道:“王兄这一次北进,已经三百余里了,先前说好的,王兄只给我们提供粮草以及些许兵器,怎么突然亲自带兵入我境内了?” 林昭淡然一笑:“不是要相帮可汗,应对突厥人嘛,怎么,可汗怕我反戈进攻契丹?” 耶律灼脸色难看,开口道:“王兄此地,距离小弟的王帐,只有二百余里了。” 林三郎哑然一笑:“我们接下来会往西,不会再靠近可汗的王帐了,说起来……” 林昭看了耶律灼一眼,开口道:“此时,可汗应该在与突厥人作战才是,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耶律灼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苦笑道:“小弟是从前线赶回来的,族中的兄弟跟我说,王兄的军队马上就要开到小弟的王帐了…” “胡说八道。” 林昭皱了皱眉头:“我若是有心进攻契丹王帐,如何会是这个行军速度?八天时间,已经够我的骑兵开到你王帐之中了!” “小弟也是这个意思。” 耶律灼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小弟已经训斥了族人,严厉警告他们不要胡说,不过王帐那里人心惶惶,小弟还是过来看了看。” 说着,耶律灼左右打量了一番林昭的帅帐,然后笑着说道:“周人就是会生活一些,王兄的这个帅帐,比小弟的王帐还要精致。” “可汗夸奖。” 林昭微微低眉:“行军打仗嘛,能活着就行了,精致不精致的,无关紧要。” 两个人再一次端起酒杯,碰了碰。 喝完这一杯酒之后,耶律咳嗽了一声,与林昭商量了一些具体应对突厥人的战术战略,以及突厥人的现状,两个人从入夜一直聊到深夜,等到子夜时分,耶律灼才起身告辞。 “越王兄,小弟明天还要赶回前线去,便不打扰王兄休息了。” 林昭拍了拍耶律灼的肩膀,笑道:“都这么晚了,可汗便不要走了,且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天再走。” “不……不了。” 耶律灼有点不胜酒力,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了拱手:“小弟…族中还有事情,不…不打扰王兄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要朝着账外走去,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一不小心跌到了地上,然后在帅帐的桌子下面,看到了一件被藏起来的小孩衣服。 见耶律灼目光有些不对,林昭顺着他的目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默默站在耶律灼面前,挡住了后者的目光:“这是犬子的衣物,出门在外,因为思念孩子,就带了两件随身,想孩子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让可汗见笑了。” 耶律灼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对着林昭笑了笑:“王兄,小弟什么都没有说…” 林昭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这是在幽州军大营,耶律灼见状,心里也有些打怵,当即也不再装醉了,对着林昭拱了拱手之后,就起身告辞。 林某人做戏做到底,一路把他送到了大营门口。 等耶律灼等人走远,林昭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佩剑,眯了眯眼睛:“这厮亲自跑来一趟,就是想确认我到底在不在军中。”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王爷的意思是,契丹很快就要进攻了?” 林昭哑然一笑:“我现在不仅告诉他,我在这个孤军之中,甚至我儿子也在军中,我想……” “他是忍不住的。” “估计就在这两天时间了。” 林昭回头,看向裴俭,声音低沉:“明面上布防维持不动,暗中严密部署,严防契丹人袭营。” “尤其是…” “尤其是火药库那里。” 林昭微微低眉:“防止军中有奸细,提前点燃火药库,这两天行军,裴叔你……” “尽量找适合防守的地方扎营,我们…等着契丹人来。” 裴俭微微低头,对着林昭开口道:“契丹人也不是不懂兵法,如果找这种地方扎营,就太过明显了,末将的意思是,找靠近这种地形的地方扎营,真打起来了,再转移进去。” 越王爷点头:“那就按裴叔你的意思来。” 说完这句话,林昭回头看了裴俭一眼,缓缓说道:“裴叔,三万对三万…” “我们不是要守住,我们是…要赢。” 越王爷面无表情:“你有把握么?”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一次咱们带出来的,是幽州军之中的精锐,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面对什么军队,末将…都有把握不输。” “而想要大胜契丹,就要看幽州这两年弄出来的那支骑兵,能不能堪用了。” 林昭两只手拢在前袖里,漫步在大营之中,缓缓说道:“现在表面上看来,天下局势似乎聚集在关中,但是实际上,最关键的就是在我们这里。” “打残了契丹人,我们就可以轻易收拾已经腐朽的突厥人,到时候北边就会彻底安定下来,最起码让他们一代人都打不了仗。” “到时候,我们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裴俭抚掌道:“王爷您还是太过慈悲了,实际上抵御异族,并不是您的事情,而是大周朝廷的事情。” “我们占了幽燕,就应该去做这些事。” “不能把幽燕丢了,更不能埋下祸根。” 林三郎语气坚定。 “不然,在将来的史书上,你我是要挨骂千百年的。” 第九百一十二章 号角吹响 耶律灼走了之后,幽州军恍若无事一样,继续朝着西北方向推进。 到了第三天傍晚,幽州军照常扎营。 而在这个时候,幽州军大营里多了不少生面孔,这些生面孔虽然都穿着幽州军的服色,但是袖口统统绣着铜钱,正是林昭手下最王牌的情报机构,铜钱卫。 数十个铜钱卫来回进出帅帐,将一份份文书递在了林昭的桌案上。 林昭从傍晚一直看到深夜,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低眉道:“赵成。” 一直跟在林昭身边的赵成,连忙走了进来,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吩咐。” “去把世子带来。” 赵成连忙点头,很快就在军营之中,把世子带回了帅帐之中,世子殿下刚才在火器营中,现在弄得一身黑灰,见到老爹之后,他便弓着身子,用越州话小心翼翼的低头道:“阿爹您找我?” 林昭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赵成,开口道:“赵成,你带一些人,午夜时分护送世子离开,返回幽州,送到幽州刺史郑涯那里去。” 听到这句话,赵成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深深低头:“是,属下一定把世子送回幽州。” 这一下,林昭还没有继续说话,一旁的世子林青,便直接站了起来,抬头看向老爹,咬牙道:“阿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我送走?” 越王爷面无表情。 “因为要打仗了。” “你留在这里,会让我心神不宁,况且…用你来吸引契丹人,本来就是行险之举,你娘要是知道我把你带到关外来,也会埋怨我。” “不能再让你继续待下去了。” 越王爷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立刻跟着你赵叔叔离开,回到幽州去,老老实实的跟在你老师身边。” 年仅十岁的世子,低着头没有说话,不过他双手握拳,很明显是不服气。 这位世子殿下咬了咬牙:“阿爹,您说过要带我看看战场的,现在要打仗了,您就要把我赶回去?” 越王爷微微叹息,起身来到了儿子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开口道:“我们父子,不能都在这里。” 林三郎低眉道:“这一仗,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问题,咱们林家的男人,不能都在这里。” 打契丹人,当然是有危险的。 尤其是无险可守的情况下,正面与契丹人拼杀,哪怕是对于林昭来说,心里也没有底,不过关中情势紧急,他不得不拼一拼。 但是这种冒险,不能带上儿子一起,不然即便他打赢了,回到青州,谢澹然也要埋怨他没心没肺。 林青咬牙道:“家里还有弟弟…” “他才三岁。”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缓缓说道:“听阿爹的话,乖乖回去。” “你今年才十岁,留在这里毫无用处,等你过了十八岁,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合情理,阿爹都不会阻止你,如何?” 林青两只眼睛泛红,还想说什么,一旁的赵成来到林青面前,低着头说道:“世子,您就不要让王爷分心了。” “这种时候,王爷需要静心思考战策…” 林青这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他扑通一声,跪在林昭面前,对着林昭叩首道:“阿爹,儿子在幽州等您回来。” 林昭哑然一笑,伸手把儿子扶了起来,笑着说道:“我儿不必如此,这一战虽然有风险,但是风险不大,你爹我基本上不打无把握的仗。” “送你离开,是为了万无一失。” 说着,他摸了摸林青的头,淡然道:“一切顺利的话,咱们父子很快就可以在幽州再见了。” 林青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回头看向赵成,对着赵成低头道:“赵叔叔,您随便找几个人送我离开就好了,阿爹这里,还要赵叔叔保护…” 赵成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林昭。 越王爷微微摇头:“我身边有三万幽州军,不缺人护卫,你不用听这小子的。” “快去快回。” 越王爷拍了拍赵成的肩膀,笑着说道:“让人跟在我身边,始终没有你顺手。” 赵成不再犹豫,对着林昭半跪下来,开口道:“属下,一定不负王爷厚望!” 越王爷低眉道:“铜钱卫已经在外面等着你了,他们会给你引一条没有契丹人的路,一路小心。” “赵成万死,也会护卫世子周全!” 说罢,赵成带着小世子离开。 等两个人离开之后,林昭才让人把裴俭裴大将军请了过来。 裴俭刚进帅帐,便看向林昭,声音低沉:“王爷……契丹人过来了?” “嗯。” 林昭点头:“按照铜钱卫的情报,已经有大股契丹人在王帐附近集结,距离我们也就二百里左右了。” “这一仗,已经到了不可避免的境地。” 越王爷声音沙哑:“我已经让人把林青送回幽州了。” 裴俭长松了一口气,对着林昭咧嘴一笑:“这样就好,末将心里也能稍微放松一些,不过依末将的意思,王爷您也离开比较好,我们依旧悬挂越王旗,这些契丹人多半还是要打过来的。” 裴俭沉声道:“王爷您安全,我们幽州军便可以放手一搏,跟这些契丹蛮子,争个高下!” “我不走。” 林昭摇头道。 “只有我每天在军营里巡视,这场仗才确定会打起来,另外,青儿的衣服也留下来了,裴叔你今天晚上就从军中找个个子小一些的,换上他的衣服,闲来无事也在军中走一走。” 林青自小生活条件就很不错,虽然才十岁,但是个子已经不算矮了,找个相对矮小的少年,就能够假扮他。 这下,可让裴俭犯了难。 他挠了挠头,开口道:“王爷,咱们带出来的都是幽州军精锐,身高都是有严格要求的,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找个子矮的。” “那就从后勤,民夫里找。” 林昭缓缓说道:“做戏要做足,不能留任何破绽。” 裴俭点头道:“知道了王爷,末将一会儿亲自去找一个,与世子身材类似的少年人。” 说完这句话,裴俭顿了顿,看向林昭,低声道:“王爷,这一仗,末将可能要提前动用火器营,还有您花了血本弄出来的那支骑兵,估计也要投入正面战场,要是折损了,您……” “不碍事。” 越王爷心里虽然万分不舍,但是还是咬牙道:“弄他们出来,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整个幽州军,任由裴叔调用。” “本王只有一个要求!” 林昭扭头看向契丹王帐方向,恶狠狠的说道:“彻底打残契丹人!” “哪怕这支幽州军也打残了,也要把契丹人打得再也爬不起来!” 第九百一十三章自己体面 此时,契丹大军距离林昭的幽州军,只有二百里左右了。 按照林昭的情报,这支契丹大军的人数,也就是三万人左右,与幽州军的数量等同。 林昭不指望同兵力的情况下,幽州军能在野战中大胜契丹大军,他只希望幽州军能够不落下风。 哪怕…… 拼个同归于尽都行! 如果以这支幽州军半残为代价,换取契丹大军半残,林昭是很乐意做这个交换的。 因为… 契丹只有这么多兵力了。 而林某人连幽州军都没有全部拉出来,他除了幽州军之外,还有青州军,棣州军,沧州军以及各地的平卢军驻军。 哪怕放弃掉出关的这三万人,林昭也还有十多万人可以动用,而耶律灼如果失了这三万大军,将再无任何立足的本钱,到时候他不仅没有办法与平卢军对拼,甚至会失去与突厥人争斗的资格。 以伤换伤,林昭也是干的! 二百里的距离不远不近,契丹大多都是轻骑的情况下,他们甚至一个昼夜就能赶到,因此从林昭送走林青之后,幽州军每一次扎营,都在暗中戒备。 第三天傍晚,幽州军再一次扎营。 在这个时候,林昭已经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契丹人已经在他们五十里外扎营,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契丹人将会在今夜袭营。 而在这个时候,林昭的幽州军,明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该扎营扎营,该造饭造饭,甚至吃晚饭的时候,越王殿下还亲自在大营里转悠了一圈,巡视大营。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裴俭默默的来到了林昭的帅帐之中。 林昭取出一张附近的地形图,铺在帅帐的地上,然后他指着契丹人驻兵的方向,沉声道:“裴叔,他们已经开始动了。” “最多两个时辰,他们的先锋营就能抵达我大营!” 裴俭看着林昭手指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可惜,这些契丹人多半也在看着我们这里,不然咱们可以挖筑一些防御工事,或者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一点炸药。”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裴叔,他们既然要来袭营,那么这火药,能不能就留在营帐之中,等契丹人闯进我们大营了,立刻派人引爆……” 裴俭大皱眉头。 他看向林昭,沉声道:“王爷,这样做太冒险了,且不说能杀伤多少契丹人,就算成功了,将士们没了营帐,就没了住处,如果不能一战定乾坤,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咱们没了营帐,就太吃亏了。” 越王爷微微低眉,开口道:“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不用把所有的营帐都埋上火药,只要埋一部分就好了,埋火药不求能杀伤多少契丹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挫伤他们的锐气,让他们知道畏惧,知道害怕!” 裴俭不再坚持,沉声道:“末将立马就去让火器营的人安排这件事!” 林昭点头:“这个时候,军中有许多东西要布置,裴叔你先去忙,我这里,帮裴叔解决几个军中的隐患。” 裴俭当然明白林昭是要清理幽州军中已经暴露的奸细们,他对着林昭咧嘴一笑:“王爷抓就抓了,可不要弄死他们,等这场仗打完了,末将要亲自炮制他们。” 说到这里,裴俭冷冷一笑:“我要亲自处理这些狼心狗肺的狗崽子!” 幽州军,最早是裴俭一手组建的,后来赵歇虽然接手了一段时间的幽州军,但是不管怎么说,裴俭仍然是幽州军的创始人,幽州军都尉以上的将官,大部分都是他拉起来的,甚至一些老校尉,也是他亲自提拔的。 他亲自带出来的幽州军里出现了奸细,这个老将军自然愤懑难平,事实上如果不是林昭阻拦,早几天裴俭便去把这些奸细给活活弄死了。 “裴叔放心,我有分寸的。” 裴俭起身,对着林昭拱手告辞,下去布置具体的防务去了。 而林昭在裴俭离开之后,便对着身边的亲卫,缓缓说道:“去,把副都头冯龙,校尉曹光,校尉严奕,校尉陆存,叫到我帐中来。” 一个都尉营是一千人,设一个都尉,也就是俗话说的都头,以及两个副都头。 能在幽州军中做到副都头,已经是中上层将领了。 即便是校尉,这已经是实打实的中层,算是平卢军之中的中坚力量。 要知道,整个平卢军中的校尉名字,林昭本人都是能记得七七八八的。 他亲自点名,很快这四个人就被叫进了林昭的帅帐之中,四个人见到林昭之后,不由分说直接跪在了地上,对着林昭叩首行礼。 “末将拜见王爷!” 林昭看着跪在地上的四人,心里大概明白了这四个人,彼此都不知道各自的存在,不然这个时候,早就应该慌的不行了。 林昭最终默默的走到已经是幽州军副都头的冯龙面前,他面无表情。 “你先站起来说话。” 冯龙今年也就三十岁左右,与林昭差不多大,闻言他连忙起身,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您有事吩咐末将?”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没记错的话,冯都头你是从当年青州团结兵的时候,就跟着我的老人,转眼间,已经跟了我七八年了。” “王爷好记性。” 冯龙低着头,陪着笑脸:“王爷在青州组建团结兵的时候,末将就是那一千五百人之一,后来承蒙王爷拔擢,末将辗转调入了幽州军中,跟着裴大将军立了点功劳……” 林昭点了点头,问道:“家里有什么困难么?” 冯龙愣了愣,摇头道:“回王爷,前几年日子难过,这几年跟着王爷,钱财拿的比以前多了,也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没有困难……” 林昭低眉道:“没有困难,那为何要背叛越王府,与契丹人勾勾搭搭呢?” 听到林昭这句话,冯龙脸色骤变。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脸上挤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表情看向林昭。 “王爷的话,末将没有听明白,末将跟随王爷多年,绝对没有……” “正是因为你跟我很久,我才会多问你两句。” “我有些不懂。” 林昭看向冯龙,问道:“契丹人是用了什么代价,才能够收买到你这种平卢军副都头?” 冯龙依旧摇头,坚决否认:“王爷,您这番话就是冤枉末将了,无论谁来查,末将都可以证明自身清白!” “嘴硬逞强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林昭淡淡的看了看冯龙一眼,缓缓说道:“没有确切证据,我不会冤枉一个从当年青州团结兵就跟过来的一个老人。” 说到这里,林昭淡淡的看了看冯龙,开口道:“看在你跟我多年的份上,我给一个痛快。” 越王爷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匕首,他他右手递给了冯龙,开口道。 “你自己体面罢。” 第九百一十四章 夜袭! 这四个人,是林昭的铜钱卫,在幽州军中查出来的奸细。 说是奸细,其实也并不怎么准确,因为他们并不准备反水,只是不知道拿了契丹人什么好处,给契丹人传了一些消息。 比如说,这个副都头冯龙,先后给契丹人去了两封信,告诉了契丹人,林昭父子的确在幽州军军营里的消息。 另外三个校尉,也大抵如此,给契丹通了消息。 现在,青州或者说平卢军发展的越来越好,这些周人绝对不至于投诚还在发展时期的契丹,不过契丹人不知道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他们愿意和契丹人互通消息。 冯龙看着林昭递过来的匕首,浑身颤抖。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林昭面前,叩首不止。 “王…王爷,末将一时鬼迷心窍,末将…绝没有坑害王爷的意思啊…” 林昭微微低眉,看了冯龙一眼,淡淡的说道:“方才裴大将军还特意交代我,让我留着你们的性命,等他打完了仗再来处理。” “如果裴大将军来,便不会是我这么温和了。” 冯龙这些人,都是裴俭带出来的,他们比林昭更了解裴俭的性格,如果裴俭来处理他们,他们想死都不容易。 冯龙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深深叩首,声音颤抖:“王爷,末将家里,还有两个儿子…” “我私下处理你,这件事便不会声张出去,你的妻儿不会受到牵连,但是……” 越王爷面无表情:“我会跟你家里人说,你当了逃兵被杀了,没有抚恤金。” 冯龙声音颤抖:“末将…末将的饷钱,可以作为抚恤么?” “不行。” 林昭冷冷的看向冯龙:“你不是战死,你是逃卒。” 冯龙跪在地上,叩首道:“末将可以战死!” “你配吗?” 越王爷面无表情:“把你派上战场,我怕你把刀剑刺向自己人。” 冯龙脸色灰败,跪在地上,捡起地上的匕首。 随即一道鲜血,喷溅在帅帐之中。 林昭皱眉,看向另外三个校尉。 三个人跪在地上,对着林昭叩首不止:“王爷,我等…我等也愿意自戕。” “只求王爷,莫要株连妻儿…” “越王府,不会行株连之举。” 林昭面无表情,冷冷的说道:“你们三个,非是青州团结兵出来的,等仗打完了,裴大将军自会处理你们。” 当年的青州团结兵,是林昭自己搞出来的,裴俭是后来才加入,因此冯龙这种人,林昭会自己处理,但是剩下的这几个校尉,却是幽州军出身,要交给裴俭去处理。 这三个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之中都是恐惧之色。 “绑了,拖下去看押起来。” “是!” 几个如狼似虎的越王亲卫扑了上来,把这几个人五花大绑,然后押了下去。 处理完这几个人之后,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 越王爷看了看自己帅帐中的那一滩血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 这是事关前程的一战了。 赢了这一仗,北边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如果输了… 林昭只能狼狈逃回幽州去,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会变的有些难办。 当然了,林昭赢的几率很大。 因为他本钱雄厚,这一支幽州军只相当于他两成左右的“功力”,这一仗不需要大胜,只需要打平,就是他赢了。 ………… 很快,时间已经临近了午夜。 月光被乌云遮住,漆黑如墨。 契丹人大多都是轻骑,此时已经逼近到了幽州军大营之外十里处。 契丹可汗耶律灼,一马当先,奔走在最前面,等距离幽州军还有十里左右,耶律灼勒住马匹。 他看向前方的幽州军大营,对着左右问道:“林三的军队,还没有动作么?” 一个负责情报的契丹人上前,摇头道:“回大汗,还没有,幽州军大营全无动静。” 这个契丹人神情有些激动,他沉声道:“大汗,十里左右的距离,咱们冲锋起来,盏茶时间就能到,他们已经来不及结阵了!” 耶律灼目光闪动。 他微微低眉,开口道:“我听说,越王府麾下有一支铜钱卫,专门负责情报工作,没道理我们靠的这么近了,他们还无知无觉…” “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大汗,周人本来就不善打仗。” 一个契丹人笑道:“他们贸然出关,孤军深入我契丹境内,已经犯了兵家大忌,现在,这支孤军已经是砧板上的肥肉,我们的骑兵只要冲过去,就可以把周人的那个草包王爷捉起来,然后让他替我们叩开大周门户,顺利占据幽燕!” 见耶律灼仍然有些犹疑,这个契丹人沉声道:“大汗,我们大军都已经开到这里了,即便就此回转,那个周人的越王也会知道我们今夜来过,照样会跟咱们翻脸!” “大汗难道还想受制于此人吗!” 听到这句话,耶律灼目光一凝,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契丹大军,然后狠狠挥手:“兄弟们点火结阵,冲过去!” 原先为了隐蔽,一路上契丹人都是摸黑赶路,但是现在,这些契丹人份份点起火把。 近三万人,点起了近万根火把,在漆黑的夜空里,组成了一只火焰长龙,显得极为壮观! 耶律灼声如雷震:“记着,无论如何,一定要捉住越王昭!” “如果捉不住他,就地格杀,绝不能让他逃回关中,他如果逃回去了,咱们契丹便再无活路了!” 耶律灼也清楚,林昭手下不止幽州军这么一个底牌,一旦林昭成功逃回去,契丹必然被突厥与越王府两面夹攻,到时候! 这个新兴的部落,将会被按死在萌芽之中,再无兴盛的可能性! 一众契丹人,高声应是! 整整万余契丹轻骑,腰间挎着弯刀长弓,背上背着箭囊,朝幽州军大营冲去! 而在这个时候,幽州军大营那边,也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裴俭站在林昭旁边,低声道:“王爷,契丹人距离我们,只剩下七八里了!”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不急,先让他们推进。” “等契丹人靠近我们五里左右,再让将士们撤出大营,佯装后撤,把大营让给他们!” 裴俭点了点头,低眉道:“末将这就去准备!” “记着,不能乱!” 越王爷声音沙哑:“按照我们前几天定下来的章程办,凡是幽州军,左臂系上一条红布,免得在乱军之中,错杀了自己人!” 裴俭点头,他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您…要不要先往后撤一撤?” 此时的林昭,也已经换上了甲胄。 甲胄之中的越王爷微微摇头,开口道:“我就在中军。” “等着这些契丹贼。” 第九百一十五章 搏力! 夜色如墨。 漆黑的夜色中,一根根火把如同一条巨蛇一般,扑向幽州军大营。 一直到这条巨蛇,距离幽州军大营只剩五里左右的时候,幽州军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随着幽州军将官的一声声呼喝,幽州军将士甚至来不及收拾营帐,便仓皇出逃,离开了大营。 契丹人的骑兵速度很快,五里路的距离,只盏茶时间便赶到了,这些契丹骑兵,见到仓皇出逃的幽州军将士,都是放声大笑。 耶律灼旁边的一个契丹将领,对着耶律灼大声笑道:“大汗,这些周人阵型全乱了,我们现在冲杀过去,他们立刻就要大败亏输!” 而原本一直冲在最前面的耶律灼,却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太简单了。 在他看来,这位周人的越王,绝对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甚至比先前的范阳节度使康东平,都要难缠不知道多少倍! 如今,这位越王亲自带兵出关,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松的被他破了大营? 想到这里,耶律灼勒停马匹,看向前方已经慌乱到不成阵型的幽州军,微微皱眉。 他回头看向身边的一个大汗,沉声道:“耶律促,由你带人冲进去,本汗在中军坐镇!” 从前契丹人打仗,耶律灼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因此每一次最大的功劳,这都被耶律灼这个可汗亲自吃下,如今他肯让出这份功劳,耶律促顿时大喜,拍着胸脯道:“大哥放心,弟弟一定给你把那个越王给你抓来!” 耶律促是耶律灼的堂弟,也是耶律族这一代人当中比较出彩的将领,以悍勇著称。 他叫嚷了一声之后,立刻领着数千先锋,冲进了幽州军的营帐,追杀那些仓皇出逃的幽州军将士! 最开始,效果很好。 这些幽州军将士仓皇出逃,根本不成阵型,被契丹人接连射杀了几十个人,耶律促兴奋的虎吼一声。 “弟兄们,把这些周人给我杀干净!” 这些契丹人,顿时嗷嗷叫冲向了逃跑的幽州军。 然后…… 至少两千个契丹人,冲进了幽州军的营帐。 此时,一直在高处观望的裴俭冷冷挥手,站在裴俭旁边的一个号手立刻点燃了一个响箭。 响箭飞上半空,在天上炸开,爆出点点星火。 这是火器署生产,用来释放信号的响箭,已经有了一些烟花的雏形。 这声响箭之后,一直潜伏在影响力的零星幽州军将士,毫不犹豫的点燃了事先埋好的引线! 点燃引线之后,这些幽州军立刻跑开,然后伏卧在地上,用手抱着头。 各个营帐之中,多多少少都藏了一些火药,少则数十斤,多则两三百斤,这些火药被引线点燃之后,直接爆炸开来! 火药直接爆炸,远没有火器那样大的威力,但是这种程度的火器,已经足够让毫无准备的契丹人人仰马翻了。 在火药爆开的一瞬间,裴大将军站了起来,狠狠挥手:“骑兵营,冲杀过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原先“狼狈不堪”的幽州军,已经基本上重新组织好了阵型,两三千幽州军骑兵份份上马! 与正常持枪持弩,或者手拿长枪的骑兵不同,这些幽州军骑兵,手里拿着的是两个陶罐! 这些陶罐被他们拿在手里,在马匹上点燃,然后他们冲进了敌人的阵型之中,将陶罐扔进了敌人的阵型里! 幽州军的马,平时也有火药训练,基本上已经适应了火药的巨响和闪光,而且这个时候,这些幽州的骑兵已经提前用黑布蒙上的马的眼睛,因此幽州军的马匹,基本上不受火药影响! 但是契丹就不一样了! 契丹人虽然在攻打幽州的时候,见识过火药的厉害,但是他们并没有在野战里应对过幽州军带着火药罐的骑兵,再加上先前因为营帐爆炸,他们的阵型本就散乱,被幽州骑兵这么一炸,阵型立刻就乱了! 裴俭腰间长剑出鞘,声如雷震。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他怒声咆哮:“幽州军,天下无敌!” 幽州军是这位老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此时由他的嗓子喊出这句话,就显得格外苍凉雄壮! 所有幽州军将士,腰间长刀出窍! “幽州军,天下无敌!” 这一刻,没有任何战法!也不存在热兵器与冷兵器的区别! 幽州军上下,从步卒到骑卒,从如同将士到火器营,统统拔刀在手! “杀过去!” 裴俭怒吼一声,所有幽州军将士,开始齐齐推进! 这个时候,契丹人的先锋骑兵,已经阵脚大乱,进入幽州军大营的两三千骑兵,包括契丹可汗耶律灼的弟弟耶律促,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幽州军将士吞没。 而在契丹军中军指挥的耶律灼,脊背上已经冷汗涔涔。 他看着分明已经早有准备,甚至是“守株待兔”的幽州军,心里早已经明白过来。 自己,还是被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越王给坑了。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 耶律灼拔出腰间的弯刀,声音低沉。 “弟兄们,周人来送死了!” 身为契丹人,他当然不能涨幽州军的威风,而且即便是现在,耶律灼也相信,自己的契丹大军,不会在正面战场上输给孱弱的周人。 “给老子平灭周军!” 听到耶律灼这么一声呼喝,契丹人也都两眼发红,拔刀朝着幽州军扑杀了过去! 相比较来说,阵型占优的幽州军,无疑是占据先手优势的。 但是,受到阵型影响的契丹人,最多也就是头部的四五千人而已,而其他两万多契丹人,并没有被营中的火药埋伏给影响到。 所以,这场战事到最后,还是搏力! 两军相遇,力强者胜! 漆黑的夜色中,两股军队开始正式碰撞!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契丹人就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在战事的最开始。契丹人被幽州军逼的节节败退! 而契丹人的勇武,也不是吹嘘出来的,等到这些契丹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正面挡住了幽州军的进攻! 裴俭亲自坐镇前军,指挥幽州军的一举一动! 每一个校尉营,轮流冲在最前面,一般也就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就会换下来换到后方休整,其中火器营的火铳兵,被裴俭穿插使用,这些火铳兵会对契丹人造成一些出其不意的伤害。 可即便如此,这些契丹人依旧与幽州军打了个有来有回! 而在这个时候,越王爷已经不满足于在中军等待战果,他亲自来到前线,看着正在前线拼杀的幽州军将士,深呼吸了一口气。 天下局势,有大半都在这一战之中了! 第九百一十六章 拼家底! 仗打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操作的空间了。 林昭已经尽量给幽州军争取到了先手的机会,在双方短兵相接,近战厮杀的时候,先前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没有了用处。 战场上,只剩下了一个杀字! 不过三万幽州军,六七成都是步卒,而契丹大军却大部分都是骑兵,双方近战厮杀,骑兵没有办法进行冲锋,在这种情况下,骑兵的作用便大大减小了。 而且,幽州军还有火药! 经过这么多年时间的发展,青州的火药存量已经到了十分惊人的程度,火器的数量也有不少存货,除了火器营的人基本上都有火铳之外,普通将士有时候也会带一两个陶罐在身上,打着打着就往敌人人堆里扔。 如果只是陶罐的应用,在战场上并不足以改变局势,要命的是幽州军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应对陶罐,扔出陶罐之后,他们会侧身回避陶片,如果有人把陶罐扔到了自身附近,他们也会迅速趴伏在地上,规避伤害。 而相比较来说,这些契丹人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应对火器的经验,即便有,他们也缺乏足够的纪律性。 可是,这些契丹人的确悍勇! 毕竟是能在草原上追着突厥人捶的种族,在种种情况都对他们不利的情况下,这些契丹人仍然可以正面抵抗幽州军的进攻,甚至有时候还能在局部占据一些上风! 林昭从中军来到了前军,在前军之中找到了正在观战的裴俭,此时这位裴大将军,目光死死地盯着战场,两只眼睛都有些发红。 他是手痒了。 裴俭乃是正儿八经的百人敌,年轻的时候以一敌百,绝对不是什么空话,然而他现在已经年过六十,实在是年纪大了,林昭已经明令禁止他再一次冲阵。 越王爷两只手背在身后,看着前线的战场,忍不住轻声感慨:“这些契丹人,真是能打,这种强度的进攻,如果是长安禁军,估计已经开始溃逃了。” 裴俭也收回目光,看向林昭,沉声道:“王爷,咱们的人是轮流上去的,现在大部分都尉营都还保留战斗力。而契丹人是一股脑涌上来,前赴后继,前面的人退不回去,后面的人冲不上来,这样打下去,他们会越来越吃亏的。” 裴俭毕竟是战场上的名将,几乎一句话就说出了战场上具体的形式。 契丹军是一股脑涌上来之后,被幽州军逼回去的,根本没有时间结阵,因此现在,双方虽然在战场上均势,但是幽州军可以轮替上阵,整体都还保留战斗力,而这支契丹军已经有小半失去战斗力了。 再打下去,幽州军会越来越占便宜。 “只可惜,火炮太过笨重,没有办法弄来。” 林昭看向眼前的契丹大军,眯了眯眼睛:“要是能弄十几门火炮来,只要两轮齐射,这些契丹人的阵型立刻就会大乱。” 青州火器署的火炮,已经能够正式列装军队了,不过那些火炮还是太过沉重,尤其是不太适合带到关外来。 不然这个时候,往契丹人那里打上几炮,即便打不死太多人,也能让他们肝胆俱裂。 裴俭用望远镜观望了一番占据之后,回头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战局僵持住了,您要不然先回中军休息。” 他缓缓说道:“依末将来看,这场仗没有两三天打不完。” 林昭摇了摇头:“用不了两三天。” “契丹人伤亡大概多少了?” 裴俭低头想了想,开口道:“包括重伤失去战力的,应该有大几千人了。” 最开始,林昭在自家营帐之中设伏,炸伤了一大批契丹先锋,就连耶律灼的弟弟耶律促,也被从马上炸了下来。 因为这个原因,在战争刚打起来的时候,契丹人伤亡很多,到现在双方交兵只有一个多时辰,契丹人的伤亡就已经有好几千了。 不过随着这些契丹人站稳脚跟,他们的伤亡速度已经慢慢慢了下来,而幽州军这边的压力也在缓缓增加。 “耶律灼家底太少。” 越王爷低眉道:“他顶不住的。” 契丹部的战力加在一起,也只有五万人。 现在有两万人在跟突厥人纠缠,他手下的战斗力只剩下三万人了,这还不算之前他攻取幽州之时伤亡的人数。 因为就那么点家底,所以呼延灼每一仗都要小心翼翼。 别的不说,他手下这三万人只要折损一半以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契丹人都没有办法再继续扩张下去了。 没办法扩张,就没有办法抢掠粮食,土地,财富以及人口,族群更加不可能壮大。 一旦契丹人陷入恶性循环当中,再加上林某人虎视眈眈,这个新兴的民族可能用不了几年,就会消亡在历史长河之中。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裴俭,沉声道:“裴将军,要死死地盯住这些契丹人的动向,一旦他们后撤,要立刻追上去,啃也要狠狠啃下一块肉下来!” 裴俭本来正在观望前线战场,闻言立刻回头,看向林昭,皱眉道:“王爷的意思是,这些契丹人可能会跑?” “多半会跑。” 林昭面色平静:“耶律灼不是莽夫,他不会把契丹人的命运统统押在这里。” “可是……” 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可是,这些契丹人打得更凶了,大有反攻的态势…” “打得凶,才能吓得到人。” 越王爷沉声道:“把我们的骑兵派出去吧。” “就缀在契丹人身后,一旦契丹人有后撤的态势,立刻跟上去,咬住契丹人的尾巴!” 越王爷声音沙哑:“这三万契丹人,这一次至少要给老子死上一半,不然我们便是吃亏了!” 这个时候,战局还没有明朗,贸然派人呈追击之势其实是很冒险的。 就连裴俭,也有一些犹豫。 因为在此之前,林昭基本上不参与具体的指挥,只是制定大方向以及给出战略层面的意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林昭第一次直接下达作战指令。 而且这个作战指令,带着几分冒险。 只犹豫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出于对林昭的绝对信任,裴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传我将令!” “骑兵营立刻出列,跟在契丹人两侧,随时准备冲上去,啃住契丹人的尾巴!” 裴俭的将令,很快传了下去。 很快,幽州军两侧,各有两三千骑兵,缓缓朝着契丹人的两侧包去。 而这时候,正在契丹中军指挥的耶律灼,也收到了这个情报。 这位契丹首领,坐在马上,看向幽州军林昭的方向,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第九百一十七章 打个半残 耶律灼最吃亏的地方,就是家底没有林昭雄厚! 不需要多,假如他的契丹部有十万大军,此时就可以尽情与林昭拼杀到底,哪怕这三万大军统统打空,他也可以禁受的住! 但是很可惜。 契丹部至今也不过二十万户,契丹每户的人口还不算太多,加在一起也没有过百万人。 一百万人口,青壮年撑死了也就十几二十万人,并且这十几万青壮是契丹诸部的,非是耶律灼一部,他能够拉起来五万军队,已经是奇迹之中的奇迹。 而林昭则不一样。 现在只一个青州,就已经超过了十万户,再加一个幽州,两个州的人口,就已经追赶上了契丹的总人口,而林昭除了青州与幽州之外,还有二十个州郡,他底蕴太充足了。 所以,林昭可以在战前说出那句“哪怕打空了这支幽州军,也要打残契丹人”的狠话。 这种狠话,林昭可以说,但是耶律灼不能说。 他输不起。 双方的鏖战还在继续。 幽州军与契丹人,从子夜时分,一直打到了天亮。 此时,地上的尸体已经不计其数。 幽州军所有的都尉营,都已经上了一轮,裴俭开始指挥新一轮的轮换。 而契丹人,大半已经筋疲力竭了。 契丹首领耶律灼,坐在自己的坐骑上,看着仍旧缓缓推进的幽州军,目光之中生出了一股恐惧。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撤!” “留一股人殿后,其他人退回王帐!” 契丹人打仗悍勇,而且很听命令,收到了耶律灼的命令以后,立刻有一小部分,大约两三千契丹人留了下来,作为殿后的军队,而其他契丹人则是飞快上马,向北退却。 这个时候,已经提前安排好的幽州骑兵,就派上了用场。 两翼的幽州骑兵,立刻跟在后撤的契丹人身后,死死地咬住契丹人,拖住了契丹人后退的步伐。 这些幽州骑兵,是这两年时间,林昭花了大精力培养出来的,为了培养这支骑兵,林昭用林氏商号以及大通商号,用各种渠道采买并且训练优质战马。 有了战马之后,还要有人训练骑兵,而幽州负责训练骑射的教官,是林昭花钱从草原上请来的契丹人跟突厥人。 契丹人与突厥人,并没有特别重的家国情怀,在林昭花钱聘用的情况下,他们很乐意把自己的骑射功夫倾囊相授。 甚至,在林氏商号的帮助下,幽州骑兵里大约有一百多个人契丹人,这些契丹人已经完全倒向了幽州军,成为了幽州军里的一份子。 因此,这支幽州骑兵的骑射功夫,比起草原上的民族,即便还有差距,但是已经差距不是特别大了。 最起码,衔尾跟上逃跑的契丹军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毕竟这些契丹人为了后撤,并不敢回头迎战,只能一直被动挨打。 不过,幽州军的机动性问题,还是暴露出来了。 这一次,林昭带出来的骑兵大概有六千左右,可除了这六千骑兵以外,幽州军再没有任何追击敌人的手段,在清理完契丹人留下来殿后的人员之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契丹主力逃窜。 很快,林昭下令军队原地休整。 此时,因为轮换上阵的原因,幽州军上下所有人,基本上都直面过契丹人。 这些将士,一直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听到了林昭下令休息之后,有些过于紧张的人甚至直接瘫倒在地上,手脚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林昭与裴俭站在一起,在军中上下巡视。 裴俭跟在林昭身后,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些契丹人,的确凶悍的有些过分了,如果他们有和我们打到底的勇气,咱们……” 裴俭看向林昭,低眉道:“咱们未必能赢。” 林昭心里也有些感慨。 如果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与另一个世界一样的话,那么这些契丹人,正处于将要兴旺的时候。 他们的打仗勇猛,能征善战,还有一个英明睿智的首领。 如果没有他林昭,这个时候契丹人说不定已经占据了大周的幽燕,开始疯狂“暴兵”了。 可是,这个世界有林昭,毕竟与另一个世界不一样了。 虽然打起来有些吃力,但是现在的林某人,有足够的能力将契丹人按在他们的襁褓中,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林昭甚至可以直接把这个部族,直接按死。 “说到底,契丹的根基太薄。”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在这个时候,耶律灼咬牙跟我们打到底,即便他们赢了,契丹的有生力量也几乎荡然无存,他们这场仗打赢,但是契丹部却要消失了。” “耶律灼只能跑。” 林昭微微低眉,开口道:“这一仗打过之后,这些契丹人再没有能力与我们抗衡,甚至没有能力与突厥人再打下去,他们想要恢复元气,少说需要一代人……” “而我不会给他们一代人的时间,来让他们缓过气来。” 说完这句话,林昭扭头看向裴俭,开口道:“咱们大概的伤亡数字,要尽快统计出来,我心里要有个底。” “估计在一万人左右,与契丹人的伤亡差不太多。” 裴俭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些契丹人回击的时候太凶猛,我们很多将士被这些悍不畏死的契丹人给吓到了,老实说……” 裴俭苦笑道:“应对这些异族,还是据城而守比较好,真正野战,太难了…” 这场仗,幽州军可以说赢了,但是也可以说没有赢。 毕竟在设计埋伏了契丹人一波,占据的先手的情况下,到最后伤亡与契丹人大差不差,就说明在野战能力以及贴身肉搏能力上,幽州军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当然了,幽州军大部分都是步卒,应对几乎全员轻骑的契丹人,能够打到一比一的战损,已经很不容易了。 况且,现在幽州的骑兵还在追击契丹人之中,估摸着也能狠狠啃下契丹一块肉,打掉几千个契丹人。 如果这样来算的话,这一次幽州军无疑是大胜的。 林昭低眉,叹了口气:“能据城而守,当然要据城而守,问题是我们如果在城里,这些契丹人是绝对不会再和我们打了。” “这一仗,咱们不算吃亏。” 越王爷缓缓说道:“我们最多算是缺胳膊断腿,契丹人是实实在在的残了,往后用不着我们动手,估计他们应付突厥人都很难。” 裴俭摇头。 “末将以为不然。” 这位大将军看向林昭,沉声道:“契丹人这些年风头很盛,不少人说契丹人过万不可敌,而突厥存在时间太久,已经腐朽了。” “契丹人最多老实几年…” “几年时间也够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几年时间,足够我们从关中那边缓过手来,到时候契丹人露头一次,我们就打他们一次。” 相比较于契丹这些关外难缠的对手来说,不管是长安禁军,还是其他节度使的军队,都好应付得多,一旦关中生变,林昭有信心在三年之内,彻底解决中原的动荡。 裴俭跟在林昭身后。问道:“王爷,那眼下的战事应该如何收尾?” 越王爷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先安扎营帐,救治伤员,具体下一步如何…” “我们且看一看契丹人如何反应罢。” 第九百一十八章 扛尸体 天色亮起来之后,林昭与裴俭才真正看到了战场上的惨状。 到处都是尸体。 不管是幽州军还是契丹人的尸体,都堆叠在一处,无分彼此。 除了尸体之外,更多的是伤员。 人的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哪怕是是被利器砍伤,浑身都是鲜血,也不见得立刻就死,因此相对于尸体来说,更多的是伤员。 幽州军重新安扎营帐,然后在裴俭等人的组织下,开始救治伤员。 此时,幽州军的伤亡在一起大概一万人左右,不过这一万人并不是全死了,只要救治得当,后续应该能救回来几千个。 当然了,缺胳膊断腿,是难免的事情。 至于契丹人的伤员,就没有人去搭理他们了。 轻伤还好,被幽州军当作俘虏捉起来,而重伤的契丹人,要么靠自己的生命力挺过去,要么就只能等死。 幽州军数千伤员,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救治这些契丹人。 就在幽州军重新安扎营帐之后,林昭已经派遣铜钱卫,向后方传递消息。 这几年时间里,林昭的林氏商号与契丹互市,林氏商号在契丹也有一些产业,此时正可以调集药材以及医疗物资过来。 营帐扎好之后的第二天,前去追杀契丹人的幽州骑兵,陆续返回。 但是这些幽州骑兵的战果,并没有让林昭感到满意。 一整天的追杀,这些骑兵最终只留下了两千左右的契丹人。 更过分的是,留下这两千多人,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追击出去的幽州骑兵,还有三四百人的折损,让林昭大为光火,狠狠地痛骂了几个骑兵营的都尉。 被林昭骂了一顿之后,这些都尉也没有脾气,都小心翼翼的垂手站在林昭面前,面带羞愧之色。 其中一个资格老一些,从青州团结兵时期就跟着林昭的都尉,站了出来,他看了林昭一眼,低头道:“王爷,这些契丹人,骑术实在是太精,而且他们骑射的本事也比我们好一些,再加上追出去远了,这些契丹人知道我们后续的兄弟跟不上,便会停下来回头与我们交手……” “末将们越追越占不到便宜,只能…” 林昭闷哼了一声,冷声道:“冲阵的时候没让你们骑兵冲,短兵相接硬碰硬的时候,你们这六个骑兵营,也在侧翼看着,直到兄弟们正面扛下了契丹人,契丹人狼狈后撤的时候,才让你们出来!” 幽州军,包括平卢军的配置,都是一千人为一个都尉营,六千个幽州骑兵,就是六个都尉营。 “你们这六个骑兵都尉,自己去军中问一问,哪一个步卒的都尉,没有骂娘?!” “他们说本王偏心,给你们摘果子!” “结果呢!” 越王爷骂了好几句,最后冷冷的看着这几个都尉,怒声道:“给你们摘果子,你们也摘不到!” 几个都尉再一次低头,面带羞愧之色。 “陈大年,赵陆,蒋成!” “朱贵,吴平生,侯勇!” 林昭把这六个骑兵都尉的名字,一一念了出来。 六个都尉额头带汗,半跪在林昭面前,恭敬叩首:“末将在!” 林昭冷然道:“给了你们机会,你们不中用,那骑兵也就没有那么金贵了。” “这一仗,是步兵兄弟们打下来的,眼下他们还在收拾战场,他们累了。” 六个都尉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深深低头:“末将惭愧,愧对王爷信任,末将等这就去替下步兵兄弟们,让他们好生休息。” 越王爷面无表情。 “去罢。” “你们六个,去给本王亲自去抬尸体,既然功劳捞不到,就给你们一些苦劳干干。” 这六个人,两个是青州军出身,四个是幽州军出身,都对林昭很是服帖,闻言恭敬低头,沉声道:“末将遵命!” 说完,六个人便要离开帅帐。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黑着脸的裴俭,缓缓走到这六个人面前。 六个骑兵都尉,腿肚子都抖了抖。 林昭平日里待人,都是温文尔雅的,很少像今天这样骂人,但是裴俭不一样,他们这六个人,都是裴俭带出来的,比谁都清楚裴头儿的大脾气。 六个人停下脚步,同时咽了口口水。 “丢人现眼。” 裴俭冷冷的看了这几个人一眼,冷声道:“王爷亲自在中军坐镇,对你们报以厚望,你们就打成这个样子?” “幽州军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你们这些骑兵营,还觍着脸多拿五成的饷!” 裴俭对着这六个人破口大骂。 骂完之后,裴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王爷让你们几个崽子去抬尸体,都聋了?” 他恶狠狠的说道:“等你们干完活,老子再收拾你们!” 六个骑兵都尉,这才狼狈的离开了帅帐。 离开帅帐之后,被骂的狗血喷头的他们,自然又是对着属下一阵痛骂。 然后,这六个骑兵都尉,都各自卸甲,带着骑兵营,接替了步卒,去清理战场去了。 裴俭站在林昭身后,微微低头:“王爷,骑射这方面,咱们的确欠缺不少,契丹人突厥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其中差距,不是两年时间可以弥补回来的。” “我明白。” 林昭摇了摇头,叹息道:“只是契丹人匆忙撤退,我原本以为幽州的骑兵,能够在契丹人的大腿上啃下一大块肉,结果只啃下了一小块,比我先前预想的,要差上不少。” 说到这里,越王爷顿了顿,开口道:“幽州的骑兵…还得继续练。” 他回头看向裴俭,开口道:“军中应该有不少契丹俘虏,莫要把他们全放了,花点心思收降一批人,把他们编入幽州军骑兵营。” 裴俭点头。 “末将明白。” 说要这句话,林昭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天一夜没睡,我有些顶不住了,我先去睡一会儿,裴叔有什么事情,就让人来喊我。” 裴俭笑了笑:“王爷放心,末将知道。” 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哦对了,如果是契丹人要见我,让他们等着,什么时候等我睡醒了,再考虑要不要见他们。” 裴俭再一次点头。 林昭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帅帐之中,铺好床铺坐下。 林昭离开之后,已经年过六十的裴大将军,默默的脱下身上的甲胄,来到了战场上,不由分说扛起两具幽州军将士的尸体,开始帮着这些骑兵营将士清理战场。 几个正在干活的骑兵都尉,见状都围了上来,看着裴俭。 “裴头,你这是做什么…” 一个骑兵都尉拉着裴俭的手,开口道:“裴头,这是我们的活,您都六十多了…” 裴俭冷冷的看了这几个骑兵都尉一眼。 “你们是幽州的骑兵,老子是幽州将军。” “狗日的,难道老子就没有错?” 他怒视了这几个都尉一眼,骂道:“都给老子滚开,再来烦老子,老子直接军杖伺候了!” 几个骑兵都尉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不敢拦着裴俭,但是彼此的脸上,已经满是羞愧之色。 裴俭此举,比打他们的脸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骑兵都尉陈大年,看着裴俭远去的背影,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右脸与右手,同时肿起来。 “妈的…” 他骂了一声,不知道是在骂自己的下属,还是在骂自己。 这位陈都尉,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眼睛直接红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转身直接扛起了一具尸体,大步远去。 一时间,几个骑兵都尉,都憋屈到了极点,闷着头一言不发的干活去了。 第九百一十九章 赏无可赏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林昭已经非常疲惫,他在帅帐之中倒头睡去,等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走出帅帐,帅帐门口,一个越王府的亲卫恭敬低头。 “王爷,契丹人的使者在外面等了您一下午了。” 林昭点了点头。 “知道了,让他等着。” 越王爷打了个哈欠,开口道:“军中的伤亡数字,统计出来了没有?” 这个亲卫两只手捧着一份文书,递到林昭手里,然后低眉道:“回王爷,这是裴大将军下午让人送来的。” 林昭伸手接过,简单扫了一眼。 幽州军阵亡五千余人。 重伤三千有余,轻伤也有四五千。 重伤,就代表失去战斗力,即便治好了,也很难再参加战斗,也就是说这一次幽州军的伤亡在八九千人。 而契丹人的战死的数目,也就是六七千,重伤轻伤加在一起,有五千余人,另外还有两千多人,做了幽州军的俘虏。 就数据上来看,幽州军只是略微占了一些便宜,但是实际上,在局势上幽州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这一战之后,汉人的军队有了在正面战场上野战胜过契丹人的记录。 更重要的是,契丹人的有生力量,被林昭直接打掉了一万五千人,现在契丹人有两万人左右,在与突厥人冲突,耶律灼身边的三万兵力又折损一半,契丹人虽然还没有完全被打残,但是却是实打实的被打到了半残。 见林昭看完这份文书之后,这个亲卫又跟林昭说了说上午裴俭亲自去搬了一上午尸体的事情。 这位裴大将军,亲自在战场上扛了一上午的尸体,不过因为年纪大了,到了下午的时候才终于坚持不住,被人扶回营帐里休息。 六个骑兵都尉,被裴俭的这个举动,臊的满脸通红。 听到这件事,林昭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裴俭,是现在平卢军中的定海神针,短时间内平卢军中还没有发现能够替代裴俭的人出现,因此林昭对于裴俭的身体还是很重视的。 毕竟这位老将军,已经六十多岁了,如果他出什么问题,林昭是很难接受了。 “胡闹。” 越王爷微微皱眉:“裴将军多大年纪了?你们就没有劝一劝?” “王爷您不在,哪里能劝得住他…” 林昭也清楚裴俭的脾气,闻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们应当叫醒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去裴俭的营帐探望,不过这个时候,疲累的裴俭已经睡下,林昭就没有去打扰他,来到战场上一看,六个骑兵都尉带着骑兵营的副都头以及校尉们,仍旧在清理战场。 这些骑兵都尉,也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这会儿累的脸色发白,但是没有一个人停下动作。 “好了。” 林昭迈步上前,瞥了这几个人一眼,沉声道:“都滚回去睡觉,让你们干活,又没让你们去死。” 六个都尉齐刷刷跪在地上,对着林昭叩首。 “末将无能…” “去罢。” 越王爷缓缓说道:“知耻而后勇,本王希望你们,下一次能够比这一次强一些。” “是…” 六个都尉,这才带着各自的下属,回到各自的营帐之中休息。 处理完这些军务之后,林昭依旧没有见那个所谓的契丹使者,又晾了他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这位契丹使者才在帅帐之中见到林昭。 见到林昭之后,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契丹使者,对着林昭深深低头:“契丹罗松,拜见越王殿下。” 林昭瞥了一眼这个名叫罗松的契丹人,淡淡的说道:“你的汉话,还不如你们家的可汗耶律灼,怎么,他不敢来见我了?”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他怕我杀了他,是不是?” 罗松对着林昭低头道:“越王殿下,我家可汗想要跟您握手言和。” “你们契丹人,背信弃义,无故偷袭本王的营帐,已经失去了与本王握手言和的可能。” 这一次,林昭的态度很是强硬。 “你回去告诉呼延灼,我依旧给他两条路。” “要么归降,要么去死。” …………………… 长安城,太极宫。 刚刚从成都府赶回长安的李煦,坐在了天子对面,深深低头:“陛下,衡阳王府的事情,臣已经妥善解决了,剑南节度使李鹤,不日将到达长安,亲自向陛下请罪。” 天子看向李煦,抚掌感慨:“皇叔真是能干,这些麻烦的事情,这么利落就处理干净了。” 弘道天子微笑道:“依皇兄看来,这位衡阳王,应当如何处理?” “该杀便杀。” 这一次,李煦没有再给中宗皇帝的后人兜底,他面色平静,开口道:“此等反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靖人心!” 天子微笑道:“那朕这就让三法司结案,交给皇叔监斩衡阳王李璧一家,皇叔以为如何?” 李煦脸色发白,但还是咬牙点头:“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 “朕与皇叔开玩笑的。” 皇帝摇了摇头,微笑道:“这种事情,交给谁去做也不能交给皇叔去做,不然就是陷皇叔于不义。” 李煦松了一口气,对着天子恭敬低头:“臣,多谢陛下厚德。” “咱们一家人,应当做的。” 天子看向李煦,淡淡的说道:“皇叔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天下发生了两件大事,朕说给皇叔听一听?”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恭声道:“臣恭聆圣喻。” “新任北庭节度使呼延準,一个多月前,秘密约见了康东平。” 北庭节度使在大周的最西面,与曾经的安西都护府相连,只是此时安西都护府已经不存,北庭节度使就是大周最西边的疆域了。 “这不奇怪。”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北庭节度使这几代人都是胡将,本身就亲近胡人,范阳之乱的时候他们就没有动过,现在与康东平接触……” “也很正常。” 天子含笑点头:“朕也觉得平常,一个北庭节度使,也翻不出太大的浪花。” “而第二个消息。” 皇帝看向李煦,缓缓说道:“越王昭,在大半个月前从营州北上出关,现在已经进去契丹境内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煦顿时一愣:“他去契丹做什么?” “根据平卢节度使府送到长安的文书,平卢军这一次北上,是要为了大周,扫灭隐患。” 听到皇帝这句话,李煦低头,缓缓说道:“林昭这个人臣很了解,他是能不吃亏就不吃亏的性子,幽州军城防坚固,他不据城而守,为什么要北上进入契丹境内行险……” “朕也不知道。” 皇帝摇了摇头, “现在,只等着平卢军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了。” 天子看向李煦,缓缓问道:“皇叔,若越王昭真能平灭北方诸贼,朝廷当如何奖赏?” 李煦苦笑了一声,摇头道:“陛下,若平卢军真能如此,那他也就不需要什么朝廷的封赏了……” 第九百二十章 非朕所杀 林昭如果能够荡平契丹,以及突厥,那么就说明,平卢军的实力,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即便是把长安禁军与朔方军等等这些军队绑在一起,也未必是平卢军的对手。 那个时候,他自然不再需要朝廷的什么封赏。 天子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越王这个人,与旁人大不一样,哪怕是康东平,势力发展到一定的境地,也就到了尽头,而他的平卢军,似乎可以无止境的强盛下去。”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会受到生产力的限制,尤其是人口,军队这些。 没有生产力,就养不活足够的人口,没有人口,就没有青壮,如果不顾强客观规律行征兵,那么整个军队必然不会存在太久,即便不被敌人打散,也会自行崩溃。 但是平卢军,似乎跳出了这个限制。 林某人当年,是靠一千五百个团结兵起家,但是受封青州总管以至于后来的平卢节度使之后,平卢军便一日强盛过一日。 三四年前,林昭参与平叛的时候,平卢军的战力与朔方军以及范阳军这些边军,还有一定的差距,但是三年之后的今天,平卢军已经不逊色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军队,甚至于能够跟契丹人搏杀。 “他手底下有二十多个州郡。” 宋王爷微微低眉,开口道:“便是现在宣布建国称帝,也不能算是一个小国家了。” 历史上,并不是全都是大周这种大一统的王朝,王朝更迭,分分合合不计其数,碰到诸国并立的时期,林某人现在实际控制的区域,已经可以算是一个中大型的国家了。 天子低头,把玩了一番手上的一件玉器,然后缓缓说道:“皇叔,朝廷现在,能够腾挪的余地越来越小了,依你看,现在朕应当如何做?” 这种话,就是天子问政。 一般,天子只会问政于宰相,很少会问李煦这种藩王。 李煦苦笑了一声,无奈道:“陛下,臣若有办法,定然已经主动去做了,现在的朝廷……对于平卢军,无有任何办法。” 他缓缓说道:“如果是从前,禁军还可以与朔方军配合,对平卢军取得优势,现在…” 宋王爷微微低头,缓缓说道:“现在,即便朔方军愿意全力配合朝廷,禁军与朔方军联手,朝廷也不可能打得赢守势的平卢军。” “毕竟,火药火器这种东西,用来守城,实在是…” “实在是太过厉害了。” 天子坐在帝座上,皱眉思索许久。 最终,他看向李煦,开口道:“王叔,朕是知道火药方子的。” 李煦猛地抬头,看向天子。 天子面色平静,继续说道:“三年前,越王昭扶朕登上帝位,他在离开长安之前,与朕说过,他说朕如果想要坐稳帝位,火药这种东西最好不要拿出来,不然朕便再没有立身之基了。” 天子看向李煦,缓缓开口:“朕可以信皇叔否?” 李煦默默起身,跪伏在圣人面前,叩首道:“臣万死,亦不敢负陛下。” 天子点了点头,他走到李煦面前,伸手把跪在地上的李煦扶起来,然后低眉道:“皇叔公忠体国,朕是知道的,朕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皇叔对朝廷的忠心,只是…” “只是中宗皇帝的后嗣们,屡次作逆,朕也数次容忍,国法家法,都不能让他们继续闹下去了。” 天子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几乎是明示了。 他是要让李煦选择站队。 是现在天子这一边,还是站在中宗皇帝那一边。 李煦愣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天子微微低眉,开口道:“衡阳王谋逆,三法司已经定罪了,过几天之后就会押赴西市街问罪。” “方才让皇叔监斩,是一句玩笑话。” 天子眯了眯眼睛,淡然道:“但是,宗室之中有异心的,绝对不止一个衡阳王李璧,朕的意思是,由皇叔你带着司宫台的人去查一查李家的宗室,如果有人再有谋逆的心思,一并问罪。” “等到把家里那些有异心的人处理干净,朕就把火药的方子交给皇叔,由皇叔你和司宫台的人一并成立火器监,替朝廷生产火药火器。” “皇叔意下如何?” 这件事,李煦是没有什么拒绝余地的。 从心里上来说,他并不想给皇帝做这把刀子。 但是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除非他愿意替天子扫清宗室之中的隐患,否则天子不会愿意把保身的火药方子交出来。 朝廷现在,太需要火药了。 李煦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跪在地上,对着天子深深低头:“臣,恭领圣意。” “皇叔愿意做就好。” 天子微微低眉,开口道:“陈锦。” 一直站在旁边的司宫台少监陈锦,立刻走了出来,跪在了天子面前,神态恭敬:“奴婢在。” “你稍候,领宋王叔去一趟司宫台,与他沟通一番关于宗室的事情,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便跟随宋王叔,听从宋王叔调遣安排。” “奴婢遵命。” 陈锦对着天子毕恭毕敬的磕头行礼,然后又扭头看向李煦,对着李煦深深作揖:“奴婢拜见宋王爷。” 李煦默默的看了一眼陈锦,又扭头看向天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说道:“陛下,臣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天子面色平静:“皇叔问就是。” “臣想私下里问。” 面对李煦的这个要求,皇帝没有过多犹豫,对着身边的宫人挥了挥手。 “都退下去。” 没过多久,整个甘露殿里,就只剩下了叔侄两个人。 李煦从地上站了起来,抬头看向天子,声音有些沙哑:“陛下,臣想问您,鲁王李育,是…因何而死的?” 对于李煦的这个问题,天子并不诧异,这位大周的皇帝陛下,默默坐回了自己的帝座上,看向李煦:“假如朕告诉王叔,鲁王是朕所杀,王叔还愿意替朝廷做事么?” 李煦双手握拳,身子有些颤抖。 “臣依然会为朝廷做事。” 天子眯了眯眼睛,微笑道:“皇叔的意思是,只为朝廷做事,不为朕做事了?”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臣不敢…” 见到他脸色涨红的模样,天子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说道:“王叔,朕自小是学道的出家人,没有你想的这么坏,当年的事情,朕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毕竟自小没有见过父祖,即位之后,朕便告诉自己,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李煦,沉声道:“鲁王育,非朕所杀。” 李煦原本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 他再一次跪在地上,对着天子恭敬叩首。 “臣…多谢陛下。” 第九百二十一章 人如国运 皇帝的这番话,让李煦心里舒服了不少。 如果鲁王李育,真的是这位弘道天子所杀,那么就说明如今关中动荡,皆是这位天子一手操纵,所有人,都被他玩弄在了鼓掌之中。 若真是如此,在个人情感上,李煦是很难接受的。 不过,如今天子愿意拿出他藏了三年的火药方子,说明这位天子,心里也还是有朝廷的。 现在,天下大半还是在朝廷手里的,以朝廷的人力物力,最多几个月时间,就可以开始成批量的制造火药。 火药这东西,平卢军这几年来,已经完美的展示了用法。 即便完全照搬照搬不来,但是照葫芦画瓢还是没有问题的。 更重要的是,火药这种东西,用于守城,简直是百试百灵的神器。 只要朝廷有了成批量的火器,就可以在洛阳以及潼关这类重镇,大量部署,即便没有办法扫平各大节度使,守住家业总是没有问题的。 守住了家业,大周便有机会翻盘,有机会重新执掌乾坤。 因此,李煦开始认认真真的按照皇帝的命令,与司宫台一起,彻查住在长安城以及住在外地的所有宗亲。 不管是亲王,郡王,还是国公,上下的宗室都被司宫台查了一遍。 当年,天子从一个野道士一跃成为大周的天子,长安城里的这些宗室要说完全没有意见,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不管是不是中宗皇帝的后嗣,这些宗室私下里,大多数都议论过皇帝。 而这一次,司宫台很是严厉。 中宗皇帝留在长安的另一个儿子福王李义,并不曾参与谋逆,但是司宫台在福王府上下翻找了一通之后,找到了他与衡阳王李璧互通的书信。 书信里并没有谈及任何关于谋逆的事情,但是这位福王,依旧被削为国公,赶出了长安城。 如果不是丹阳长公主求情,这个福王李义,差点就要被贬为庶人。 短短半个月时间,宋王李煦带着司宫台,在长安抓了大小十几个宗室,自己他们各自的家人,加在一起,足有一两百人。 整个长安的宗室勋贵,都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不过私下里,还是有人议论,说李煦已经变成了天子豢养的疯狗,为了搏名位,逮谁咬谁。 对于这些议论,李煦充耳不闻,依旧与司宫台一起,彻查长安城里的宗室。 这一天,李煦带着司宫台的十几个人,从一位已经代降成为国公的宗室家中走出来。 这座国公府,被司宫台翻了个遍,并没有找到什么谋逆的证据。 李煦一言不发,默默带人走出国公府。 刚走到国公府门口,李煦就看到一个中年人,站在国公府门口,似乎是在等候自己。 这位宋王殿下回头看向身后几个司宫台的人,声音沙哑:“今日先到这里,你们且回去罢。” 几个人司宫台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对着李煦恭敬点头,转身下去了。 李煦两只手拢在前袖里,走到这个中年人面前,声音沙哑:“让你看笑话了。” 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京兆尹齐宣,齐府君看着一脸疲惫的李煦,叹了口气:“找地方喝两杯?” 宋王爷微微低眉:“我现在,在长安的名声臭不可闻,你便不怕被我薰臭了?” “咱们是表兄弟,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齐府君看向李煦,叹了口气:“我想,你多半是有什么委屈的。” 宋王爷默默低头:“走罢,我们去归云楼喝两杯。” 表兄弟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归云楼。 归云楼是长安的顶级酒楼之一,能在这里吃饭的,非富即贵,李煦径自上了归云楼的二楼。 不过他现在在长安的名声的确不太好,有些宗室或者与宗室沾边的勋贵,见到这位一瘸一拐的宋王来了之后,都灰溜溜的离开了。 这些人当面不敢说什么,但是背地里肯定是要骂娘的。 齐府君叫了两壶好酒,亲自给李煦满上,然后他看向形容憔悴的李煦,低眉道:“表兄,因何非要寻宗室的麻烦?” “你也是李家人,你这样一搞,李家人背地里会怎么说你?” 齐府君叹了口气,开口道:“别的不说,就是母亲,前两天也埋怨了你两句,说你太不近人情。” 李煦端起酒杯,跟齐宣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我没有办法。” 他眼睛有些发红,狠狠咬牙:“我但凡有一点办法,我如何会做这种事?” 他抬头看向齐宣,眼睛里密布血丝:“北边的战报已经传来了,越王林昭,带着他的幽州军,在契丹境内,同等兵力的情况下…” “大胜契丹!” 听到这句话,齐宣微微有些诧异,不过他还是不太明白,于是问道:“这…这与兄长清理宗室,有什么干系?” “天子手中有火药。” 李煦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再一次饮尽。 “但是他不愿意拿出来,他…” “他担心这些宗室害他!” 李煦目光有些发红,咬牙道:“他要把宗室清理干净,才肯把火药方子拿出来,成立火药司!” 听到这里,齐宣才明白了这件事的因果关系,这位做了许多年京兆尹的府君大人,看着脸色憔悴的李煦,微微叹了口气:“表兄,即便非做不可,这件事也大可以让让人来做,干什么非要你来……” “你要得罪多少人?” 李煦表情有些痛苦:“除了我,还能有谁来做?” “天子不愿意担这个恶名,司宫台不能直接动手,这长安城里,除了我…” “还有谁愿意背下这口黑锅?” 宋王爷低头,咬牙道:“非我来做不可!” 齐宣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却仿佛已经四五十岁的表兄,长叹了一口气。 范阳之乱,不仅让大周国运倾颓,也让这个原本风华正茂的世子李煦,饱经沧桑。 李煦这个人,就是大周国运的真实写照。 中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大周光鲜亮丽,宋王世子李煦同样光鲜亮丽。 大周国运倾颓,这位世子殿下,从曾经的风华正茂,一路憔悴成了这个模样。 “表兄…” 齐宣举起酒杯,敬了李煦一杯,低声道:“他才是天子,朝廷是他的朝廷。” “没有皇帝用朝廷的安危,来威胁臣子做事的道理。” “你……” “天子就是吃准了你这个性格,才会如此,实际上,并不是所有朝廷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归根结底,他是皇帝。” 齐宣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开口道:“你……不要难为自己。” “不要难为自己…” 李煦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发红。 他抬头看向齐宣,忽然双目垂泪。 “我…我只是不忍心,不忍心见到大周亡了。” “大周生我养我,李家生我养我,我如何…” 这位饱受委屈的宋王殿下,在自家表弟面前,号啕大哭。 “我如何能放得下?” 第九百二十二章 三个条件 契丹,幽州军大营。 此时,距离上一次大战,已经过去了七八天时间,这七八天时间里,耶律灼数次派人到林昭帐中请和,但是林某人都没有怎么见,即便见了,态度也十分强硬。 不过这一次,耶律灼没有敢亲自到幽州军大营里来。 因为…他担心林昭直接把他弄死。 这个时候的幽州军,已经有杀死契丹可汗的本事与底气了。 经过七八天的休整,那场大战中受伤的幽州军将士,能救过来的都已经伤势稳定,救不过来的也都已经去了。 而裴俭,则是日日操练那些契丹俘虏,想通过驯服这些俘虏,强化幽州军的六个骑兵都尉营。 这一天,休整了八天的幽州军,再一次开拔,向着契丹王帐方向,推进了五十里。 到了傍晚时分,契丹使者就慌了,他来到林昭的帅帐之前,苦苦哀求林昭,与耶律灼再见一面。 林某人理都没有理会这个契丹使者,只是通过已经回到身边的赵成传话。 “让耶律灼亲自来见我。” 这一次传话之后,幽州军继续北进。 两天之后,已经极其逼近契丹人的王帐。 好在契丹无有定城,林昭等人逼近之后,契丹王帐也随之北迁,被赶到了更北边的地方。 与此同时,契丹人放弃了与突厥人的对峙,耶律灼将边境的两万契丹兵马,调回了王帐附近。 而在这个时候,突厥人自然也知道了林昭大胜契丹人的消息。 突厥再一次派出使者,赶到幽州军军营附近,请求与幽州军联手,覆灭契丹。 可能是因为上一次的“美人计”没什么用,这一次突厥的使者,便不是那个蓝嫣公主了,而是一个汉话说得很好的胡人。 这个突厥使者到了之后,林昭没有再摆架子,很快见了这个使者一面,只是因为时间紧急,没有达成什么统一意见。 在林昭约见突厥使者之后的第二天,耶律灼终于坐不住了。 这位契丹可汗,坐在自己的王帐之中,让人把自己的长子耶律闵叫了过来。 契丹人成婚早,耶律灼虽然才三十岁出头,但是长子已经十六岁了。 耶律灼看着眼前已经极其高大的儿子,沉声道:“我要去周人的大营一趟,这一趟…” “未必能够回来。” 耶律灼神色憔悴:“但是为了契丹诸部,为父又不得不去试一试,为父若是回不来,你便是契丹诸部的可汗。” “你继位之后,立刻带着族人北迁。” 耶律灼声音沙哑:“二十年之内,都不要想着再回来,最好…最好等到越王昭老死之后,再尝试回到故地。” 耶律闵跪在自己父亲面前,垂泪道:“父汗,让儿子代您去罢。” 耶律灼摇头,上前搀扶自己的儿子,开口道:“你还年轻,你活着,身边又有数万契丹勇士,将来大事可期。” 耶律灼目光幽幽:“古往今来,中原汉人的确有威不可当的时候,但是汉人不善骑射,更不熟悉北疆的环境,即便他们再如何凶猛,咱们只要往北边避一避,他们便无计可施了。” “拖个一代人两代人,咱们契丹人还能够东山再起。” 耶律灼这句话,可以说是一点没说错。 事实上,中原王朝与北边异族纠缠了两千多年,不是没有压过异族的时候,但是机动性相差太多,再加上交通问题,粮道问题,堪舆地图问题,兵源运输问题。 种种问题交杂在一起,导致中原王朝能赢,却不能一劳永逸。 林昭也是如此。 他可以设伏埋伏契丹人,却没有办法追上契丹人,这个时候往北边追赶,也只是装模作样,吓唬吓唬人而已。 事实上,除非林某人弄出皮卡车加上马克沁,否则很难永久性的解决北疆的问题。 “好了。” 耶律灼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低眉道:“林昭未必会杀为父,为父只是防范于未然。” 交代完儿子之后,耶律灼又召集了一众手下,把儿子交给了他们,然后这位契丹可汗,带着十几个属下,来到了幽州军军营里。 这一次,林昭没有拒绝见面,很快,这位契丹可汗,就来到了幽州军的帅帐之中,他看向林昭,神色复杂。 许久之后,耶律灼对着林昭深深作揖。 “越王兄,小弟输了。” 林昭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耶律灼,面无表情:“你我原本约为盟友,要一起讨伐突厥,因何趁我不备,带兵偷袭我大军?” 耶律灼长叹了一口气,低眉道:“事到如今,越王兄也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事情到底是什么模样,你我都心知肚明。” “王兄不卖这么大的破绽,小弟也不会贸然做出这种举动。” 听到耶律灼这番话,林某人哑然一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低眉道:“可汗坐下来说话。” 耶律灼也不客气,径自坐在了林昭对面。 他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平静:“如今你我当面,越王兄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 林昭低眉道:“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呢?” “小弟临来之前,已经交待好了后事。” 耶律灼看向林昭,笑着说道:“越王兄杀我,就说明要与突厥人合作,突厥人都是狼子野心之辈,二百年来杀了不知道多少周人…” 越王爷冷哼一声:“你们契丹人,也没有少杀周人。” “那是从前。” 耶律灼看向林昭,缓缓说道:“自今日起,越王兄在一起,契丹永不南下半步。” “契丹诸部,愿意听从王兄调遣!” 林昭眯了眯眼睛。 “可汗前不久还说要与我一起,应对突厥人,你们这些人,无有任何信用可言,教我如何信你?” 耶律灼看向林昭,低眉道:“王兄若不信我,小弟只能引颈就戮了。” 越王爷起身,看向耶律灼,缓缓说道:“自今日起,契丹人与突厥人冲突不止,如何?” “没有问题。” 耶律灼笑着说道:“本来也与他们有仇,抢地盘也是应该的。” “林氏商号,全面进入契丹。” 林昭淡淡的说道:“契丹与大周互市的货物,全部都要经过林氏商号。” 耶律灼微微犹豫了一番,然后看向林昭,开口道:“越王兄,这个是不是要商议商议,听说王兄麾下,还有个大通商号…” 如果应承下来这件事,那么以后契丹人用来交易的所有物品,价格都由林氏商号说了算。 包括皮货,药材这些契丹人“出口”的大头。 “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昭面无表情:“除此之外,可汗应该是有三个儿子,我希望可汗,把他们送到青州去,好好读几年书。” 第九百二十三章 历史的车轮 这三个条件,每一个都足够苛刻。 第一个条件让契丹人与突厥人,永无止境的打下去,只要他们互相攻伐,就无力南下袭扰中原。 第二个条件,是要控制契丹的经济命脉。 这个时代,只有极少数一部分人能够体会得到经济二字的厉害,可即便能体会到这个层面的聪明人,想法也不一定会为这个时代的主流所接受。 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认为,天地造物是固定的,你做生意挣了钱,老百姓那里就会少点钱,乃至于到了朝廷不能去经商,否则就是与民争利的地步。 因此,经济学在这个时代很不显眼。 但是林昭,却比谁都了解经济的重要性,只要林氏商号能够控制契丹进出口的所有货物,那今后契丹所有物品的定价权,都掌握在了林昭手里。 当然了,这是建立在平卢军能够威慑住契丹人的前提下。 假如平卢军衰弱了,不再是契丹人的对手了,那么林昭定下来的所有规矩,就统统都是狗屁,没有再会去遵守。 不过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林昭可以林氏商号,死死地控制住契丹的经济命脉,借以控制住整个北疆的局面。 至于第三个条件,相对来说就简单很多了,无非就是质子而已。 其实这个质子,也没有什么用处,耶律灼还年轻,他随时可以再生,只要利益足够庞大,该背叛林昭他还是会背叛林昭。 这三个孩子,只会让背叛的筹码加大一些而已。 耶律灼坐在林昭对面,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看向林昭,问道:“越王兄,如果我不答应……” “你会死。” 林昭淡淡的说道:“不止你会死,我还会继续往北推进,接下来我会与契丹人合作,用尽一切手段,将契丹人逼上绝路。” 耶律灼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答应了。” 林昭低眉道:“三天之内,把你的三个儿子都带到我这里来,我把他们带回青州去,好生教化。” “好。” 耶律灼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 “越王兄,小弟有一件事很好奇。” 林昭面色平静:“你问。” “越王兄什么时候打进长安,把李家人掀下帝位?” 林昭淡淡的说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越王兄有能力这么做。” 耶律灼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据小弟所知,越王兄麾下,大约有十五万平卢军,假如这十五万平卢军,都有王兄麾下这支幽州军的战斗力,那么王兄你…” “已然天下无敌了。” “既然天下无敌,当然要成为九五至尊的天子。” “这是我的事情。”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可汗不必操心,即便有一天林某人真的兵发关中了,也会留下一支幽州军,与可汗打交道的。” 耶律灼说林昭有十五万军队,这其实是大差不差的,平卢军明面上虽然只有十万,但是算上暗处藏着的军队,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编制,林昭麾下的确有十五万大军。 但是幽州军,是平卢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军队,想要十五万人都跟幽州军一眼,那就是异想天开了。 可即便如此,林某人现在,也是天底下最强盛的势力,几乎没有之一。 耶律灼说这番话,也有他的算盘在。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只要林昭占据幽燕一天,契丹就要被平卢军打压的喘不过气来,他当然想要林昭到关中去,从而缓解自身的压力。 就这样,林某人的荡北之战告一段落。 这一仗,他虽然没有真正封狼居胥,但是也算是打服了契丹人,最起码短时间之内,契丹人不可能再有所异动了,至于突厥人…… 老实说,经过两百多年时间,突厥高层腐朽的速度,远远超过中央王朝,以至于突厥人现在虽然仍旧是个体量庞大的势力,但是在局部作战中甚至不是只有几万战士的契丹人的对手。 因此,突厥人对于林昭来说,并不是什么心腹大患,解决了契丹,突厥这就不是问题了。 与耶律灼见面之后的第三天,林昭成功的带着三个契丹小子,开始“班师回朝”。 这三个契丹人,看大耶律闵十六岁,另外两个一个十二岁,另一个只有九岁。 老大已经懂事了,见到林昭的时候颇为规矩,而另外两个小家伙就显得极为害怕,战战兢兢的。 林昭把这三个小家伙,都扔给了裴俭,让裴大将军来调教他们。 因为之前幽州军赶路的速度很慢,班师的速度就要快上不少,班师之后的第七天,林昭就成功回到了营州,进入到了平卢军的实际控制范围之内。 幽州刺史郑涯,带着越王世子林青,在青州迎候林昭。 林青见到老爹安然返回之后,激动的又蹦又跳。 很显然,那场与契丹人的正面冲突,让这个小世子也很是担心。 跟儿子说了一番话之后,林昭看向郑涯,笑着说道:“大兄身为幽州刺史,不在幽州办事,怎么跑到营州来了?” “我是幽州刺史,当然是来迎候大胜归来的幽州军了。” 郑涯笑道:“知道你们要回来之后,我让人备了许多猪羊,已经赶到了营州来,今天晚上,可以让幽州军的兄弟们好好打打牙祭了。” 这一路北上,虽然幽州军的粮草没断过,但是毕竟是长途奔袭,吃的不可能特别好,郑涯这会儿带着猪羊,的确可以让幽州军将士解馋。 “还是大兄考虑的周到。” 林昭微笑道:“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没有?” “再有就是长安城里的事情了。” 郑涯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微笑道:“不过三郎你耳目灵通,应该比我更早知道才对。” 林昭想了想,问道:“是弘道天子在长安翻旧账的事情?” 郑涯点头,笑着说道:“那位弘道天子,的确有些本事,能够让李煦这么卖力的替他办事,短短一个月时间,长安的宗室连带家眷被抓了两百多号人,中宗皇帝的后嗣几乎无一幸免,非抓即贬。” “是我我也会这么干。” 林昭淡淡的说道:“为了坐稳帝位,这是必经之路,养虎为患的道理,大兄应该知道才是。” “问题是,这只虎太大了。” 郑涯低眉,微笑道:“新任北庭节度使私下里密会康东平,河西节度使,也看不惯天子的所作所为,收留了一个落难的藩王。” “朝廷实力孱弱。” 郑涯低眉,淡淡一笑:“我估计已经有人,准备用这个借口,想要攻取长安,改朝换代了。” 第九百二十四章 平卢与朔方 天下有周,已然二百多年了。 在这二百多年里,大周时强时弱,但是不管怎么样,哪怕是在最荒唐的灵皇帝时期,大周依然能够维持自己对天下的统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从范阳之乱后,朝廷对于地方的控制力,便开始急转直下,尤其是在长安禁军,直接被范阳军打烂之后,全天下所有人,都看到了朝廷的孱弱无力。 当年三位节度使共掌长安的时候,地方上还慑服于三位节度使手中的兵权,但是现在,三位节度使先后离开长安,长安虽然重新组建的禁军,但是很难说比先帝时期要强多少。 天下,归根结底是弱肉强食的。 李周二百年的余威,可以让天下人望而却步一年,两年,乃至于三五年,但是现在,距离当年的范阳之乱,已经过去六七年时间了。 诸侯割据的局面,已经在实际上成型。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不可能一直靠“名位”来生存下去,那些如狼似虎的节度使们,已经观望了六年时间。 现在,只等一个时机了。 面对这种情况,郑涯无疑是幸灾乐祸的。 他本来就对李周没有什么好感,这会儿更盼着李周早点覆灭,作为郑温的嫡长孙,他甚至有毁掉李周宗庙的念头。 林昭坐在郑涯对面,缓缓说道。 “幽州军这一仗,打的虽然艰苦,但是效果总体还是很不错的,在这种情况下,契丹人估计十年不敢动弹。” “契丹人不动弹,突厥人成不了大事。” 铜钱卫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可以说已经密布天下,不管是契丹还是突厥,都有林某人的眼线,根据铜钱卫的情报,已经腐朽不堪的突厥高层,基本上没有了扩张的念头,他们只想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继续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因此,打服了契丹人,北边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即便突厥人真要南下,林昭也有余力可以从容应对。 “北边没有了后顾之忧,咱们接下来干什么事情都不会再有阻碍。” “假如…” 林某人低眉道:“假如关中被破,咱们无非是再一次平叛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管是郑涯还是林昭本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果平卢军再一次打进关中,打进长安,那么平卢军就不可能再有退出长安的理由了。 即便林昭有这个想法,也很难实行下去。 个人意志,不可能完全违逆集体意志。 郑涯笑了笑,他看向林昭,问道:“假如关中没有被破,三郎愿不愿意当这个破关之人?” “如果时机到了,自然当仁不让。”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最多,就是恢复古制,以二王三恪之礼,厚待李周皇室就是。” 所谓二王三恪,乃是宾礼之一,意思是厚待前朝皇族,从前两朝皇族之中择人封为王侯,前三朝后嗣之中择人封爵,合称为二王三恪,以示新朝兴灭继绝之仁。 即便是现在的长安城里,也还保留着这种古礼,前朝的一支宗室,依旧是大周的世袭罔替的王爵。 郑涯闷哼了一声:“真要用二王三恪,也要封弘道天子后嗣为王,李周的其他皇族,该死就统统去死。” 弘道天子李玄通,近年来开始清算中宗皇帝的后嗣,虽然是为了一己私利,但是在实际上,也算是帮郑温报仇了。 因此,郑涯还是比较欣赏这位大周天子的。 林昭没有答话,而是开口问道:“河西节度使萧承,收留的是哪一个藩王?” “卫王李钰之子,世子李兆。” 郑涯呵呵笑道:“这个卫王李钰,是中宗皇帝第四子,因为与衡阳王李璧通信,并且私下里参与谋逆,已经被司宫台抓了,刚好他的儿子李兆不在长安,便被河西节度使收留在了节度使府中。” “朝廷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说到这里,郑涯看向林昭,微笑道:“三郎要不要也收留一个宗室?免得将来动起手来,还要临时找个借口,显得麻烦。” 林昭摇了摇头。 天下节度使当中,最不缺出兵借口的就是他,毕竟他在青州还养着一个六皇子李蓟,这位六皇子,乃是当年皇位的热门人选之一,可比其他的杂牌宗室,要好用的多。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李蓟这个人,在明面上已经死了两次,而且他的舅舅康东平曾经造过反,拿出来用不是不可以,就是会被别人骂一声不要脸。 不过林昭也没有想过以这种方式去起兵造反。 这样不符合他的风格。 最好,等到朝廷支撑不住,求他出兵的时候,他才好整以暇的出兵,然后平扫天下,整顿乾坤,这样才符合林某人的做事风格。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郑涯,摇头微笑道:“这种事情我不屑去做,现在也懒得去想,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今天晚上的庆功宴办好,让幽州军的兄弟们都吃上肉。” 郑涯也跟着点头。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听说…听说骑兵营这一次表现不好,被三郎痛骂了一顿,今天骑兵营的伙食,是不是……” 林昭摇头。 “骂是骂了,但是该给他们的肉也要给,不然他们会生出意见的。” “好。” 郑涯笑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我来安排,越王爷您放心就是。” 这句王爷明显是玩笑话,林昭哑然一笑,没有在意。 ………… 就在幽州军准备开始庆功宴的时候,远在朔方的朔方军大营里,一身黑衣的齐家二公子齐屏,推开营帐,走进了老爹的帅帐之中。 齐屏看了老爹一眼,然后缓缓低头:“父亲,河西节度使萧承,派使者来见您了。” “萧承…” 河西节度使萧承,虽然在当年的范阳之乱中没有怎么出力,但是河西军也有七八万兵力,乃是正经的顶流节度使之一。 三年时间过去,此时的齐大将军,头发已经白了近半,他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皱眉问道:“我与他素无交情,他派人来见我做什么?” 齐屏看了看自己的老爹,欲言又止。 犹豫了一番之后,这位朔方军少将军咬了咬牙,开口道:“父亲,卫王李钰,前不久被司宫台抓了,这件事您应该知道…” “卫王府世子李兆出逃,听说就逃到了河西…”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微微皱眉。 坐在自己的主位上,思索了片刻,然后沉声道:“先把他赶出去。” 齐屏与老爹朝夕相处了许多年,自然明白老爹的用意。 那一个“先”字,就是说老爹是愿意见一见的,只是不方便明面上见。 这位少将军恭敬低头。 “儿子明白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 借路一用 朝廷强盛的时候,皇帝便可以率性而为,想杀谁便杀谁,想怎么作就怎么作,比如中宗皇帝的父亲,大周的那位灵皇帝,在位四十多年,荒唐一生,硬生生作了四十多年,也没有把大周给作亡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借口,一个机会,等待着朝廷犯错。 而现在,弘道天子大肆清算中宗皇帝后嗣,已经在宗室之中引起众怒,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有人生出一些异样的心思。 河西节度使,屯兵凉、肃、瓜、沙、会五州之境,这五个州乃是一条直线,把突厥与吐蕃彻底隔开,绝了两个异族直接的沟通。 因此,河西节度使这个位置,十分重要。 当年,范阳之乱的时候,只有朔方节度使,河东节度使以及平卢节度使三个节度使起兵勤王,而河西节度使一动不动,就是这个道理。 毕竟河西节度使,要看住吐蕃,不使吐蕃异动。 于是即便河西节度使在范阳之乱时不曾救援长安,事后先帝李洵也没有责怪于他,反而给了一些奖赏。 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范阳之乱后,朝廷已经无力惩戒这些手握重兵的军头了。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河西节度使实力家底都十分雄厚,因此齐师道在私下里,还是见了一面河西节度使萧承派来的使者的。 一直等到子夜时分,这位河西使者才在帅帐之中见到了齐师道,他对着齐师道恭敬低头,开口道:“在下萧显,见过齐大将军。” 齐师道坐在主位上,静静的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开口道:“你与萧承是?” “萧大将军乃是在下伯父,在下奉命来拜会齐大将军。” 齐师道低眉道:“朝廷明文规定,大将之间,禁止私通消息,萧大将军应该不会不懂这个规矩罢?” 萧显对着齐师道恭敬低头,赔笑道:“大将军您放心,不管谁来问,在下今天晚上都没有来过,也没有见过您。” “说事罢。” 齐师道声音平静。 “齐某与河西军素无往来,我倒要看看,萧大将军有什么见教。” “国朝不正。” 萧显看向齐师道,沉声道:“大将军,当年灵皇帝传位中宗皇帝,中宗皇帝又传位先帝,先帝不幸,为小人所害,但是无论如何,帝位也应当传位于先帝嫡子,怎么会传到当今的弘道天子手中了呢?” “如今的这个天子,前半生都是一个无名小观的野道士,被那林三捧一捧,便摇身一变,成了什么章明太子的嫡孙,这岂不是荒唐?” “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章明太子的嫡孙,即便是,他也只是废太子遗孤而已,如何有资格承袭帝位?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坐在帝座上,统御天下了。” 萧显抬头看向齐师道,沉声道:“大将军,您是天家的女婿,朝廷的柱国大将军!” “您不要忘了,您能够在军中一路平步青云,都是中宗皇帝的拔擢!” “我伯父也是受中宗皇帝厚恩,才能就任河西节度使,如今,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道士,正在长安大肆屠戮中宗皇帝血脉,齐大将军您与我伯父,同是中宗朝旧臣!” 萧显声音低沉:“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贼人在长安胡作非为吗?” 齐师道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萧显一眼,面露讥讽之色。 “萧大将军意欲何为?” 萧显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如今,中宗皇帝皇孙,卫王李兆已经在我河西住下,伯父有意替中宗皇帝,匡扶正朔!” “所以呢?” 齐师道面无表情。 “所以萧大将军准备怎么做?带兵打进长安城里?把长安城里的天子掀下帝位?” “然后,萧大将军再扶卫王世子登基?” 齐大将军低眉道:“恐怕,到时候萧大将军,会舍不得离开长安城。” 范阳之乱的时候,天下各大节度使对朝廷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 当年,出兵勤王的三位节度使或许不是忠臣,但是没有出兵的这些节度使,就一定不是什么忠臣,这其中,就包2括这位河西节度使萧承在内。 什么大周正朔,什么中宗皇帝旧臣。 都只是攫取利益的借口而已。 萧承这个时候派人到朔方来,无非是想与齐师道一起,出兵关中,把关中的那个皇帝掀下帝位。 毕竟河西军想要兵进关中,朔方军是他们绕不开的门槛。 萧承额头上露出汗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齐师道拱手道:“齐大将军误会了,我伯父公忠体国,觉没有任何悖逆大周的念头,这一次在下到朔方来,也不是想要请齐大将军一起出兵关中,只是……” “我伯父的意思是,哪天我们河西军出兵替卫王世子李兆,讨一个公道的时候,希望齐大将军能够让开一条路,放我们进入关中…”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目光微凝。 他已经明白了萧承的意思。 萧承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劝动齐师道,他派人到朔方来,目的也很简单。 他的意思是,等到将来河西军出兵的时候,朔方军能够不要挡路,放河西军继续东进,扑向长安。 想到这里,齐大将军也忍不住皱眉。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迈步走到萧显面前,静静的看着这个萧家的年轻人。 “河西军,满打满算,也不到八万人。” 齐师道语气幽幽:“你们五州之地,养不活更多将士了,即便齐某给你们让路,你们一个河西军,如何有自信,能够叩开关中门户?” 萧显赔着笑脸,低头道:“大将军,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我河西军如果东进讨贼,那就是大周的正义之师,到时候我们只需要振臂一呼,关中义士自然云集响应,关中不攻自破…” 齐师道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放在了萧显脖子上。 这柄长刀寒光闪闪,让萧显忍不住双腿打颤。 “大将军,你…” 齐师道冷冷的看向萧显,面无表情:“你说的鬼话,自己信是不信?” “说,萧承…是不是暗中勾联吐蕃了?!” 如果萧承有把握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叩开关中门户,那么就代表他手中的战斗力肯定不止一个河西军。 河西军同时邻近吐蕃与突厥两个异族,突厥这几十年越来越弱,已经不足为据,然而吐蕃…… 一直强盛至今。 哪怕是中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也不愿意与吐蕃人开启战端! 更要命的是,原范阳节度使康东平,此时此刻就在吐蕃,而且还在吐蕃混的很好。 萧显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长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第九百二十六章 西北大乱 北庭节度使呼延準,前些日子与康东平私会,这种消息,连远在东海的林某人都已经知道了,就在左近的齐师道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好在北庭节度使麾下只有不到三万人,因此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但是,如果坐拥八万军队的河西节度使萧承,也开始与康东平接触,那么麻烦就大了! 康东平败逃吐蕃的时候,带去了两三万范阳军的残兵,这些残兵渐渐在突厥站稳脚跟之后,数量不减反增! 更重要的是,康东平不止一个康东平,他的身后,还有那个已经进入壮年的吐蕃赞普! 此时,这位吐蕃的德逻赞普已经即位十余年,少年的稚气不复存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与康东平关系颇好,假如康东平勾联北庭节度使与河西节度使谋逆,那么背后的吐蕃,一定会出兵相助! 这四股势力勾联,轻轻松松就可以弄出二十万军队! 这样庞大的势力,想要颠覆大周的话,一个朔方军,即便要挡,也不可能挡得住。 萧显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他抬头看向齐师道,战战兢兢的说道:“大将军,您误会了,我们萧家世代周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勾联突厥,更不会勾联康东平那种奸逆!” 齐师道面无表情。 “我如何信你?” 萧显深呼吸了一口气,突然硬气起来,昂着脖子说道:“在下此来,是想要与大将军商量如何匡扶社稷,大将军如果甘为贼道鹰犬,尽管动手杀我就是!” 齐大将军面无表情,缓缓收回自己的佩刀,他看向萧显,淡淡的说道:“今日齐某不杀你,非是因为齐某相信了你的鬼话,是因为杀你没有任何用处,你回去告诉萧承,他收留卫王世子这件事,齐某可以视而不见,如果她敢勾联异族,齐某拼光家底,也要跟他见个生死!”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狠狠一脚,踢在萧显小腹,怒声道:“滚出去。” 萧显强忍住腹部的剧痛,双手捂着肚子,狼狈离开。 等萧显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出面的朔方军少将军齐屏,才默默出现在了老爹的帅帐之中,他对着齐师道低头道:“父亲,您觉得河西军要谋逆么?” “当年范阳之乱,河西军坐视长安沦陷无动于衷,便已经是在谋逆了。” 齐大将军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口道:“如果他们只是想换个皇帝,为父可以装作没有看到,但是如果想要颠覆大周的江山社稷…”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眯了眯眼睛,冷声道:“再说了,即便是想要换个皇帝,也不是他们说换就换的,除非打服了林三,才有更替天子的可能性。” “想要打服林三……” 齐师道想到了前不久,林某人亲自带兵出关大败契丹人的战绩,微微摇头:“太难了。” 齐师道以治军严格出名,他早年是范阳节度使,后来又任朔方节度使,但是不管是在哪一个任上,他麾下的将士都可以称之为精锐。 但是即便是现在的朔方军,也很难跟契丹人在野战上正面交锋。 在同等人数的情况下,现在的朔方军碰到契丹人,都要狼狈后撤,只能据城而守。 也就是说,现在的平卢军…或者说是平卢军之中的幽州军,在综合实力上,已经远胜朔方军了。 远胜朔方军,就意味着远胜中原任何一个节度使。 “二郎…” 齐屏恭敬低头:“儿子在。” “给长安写奏书,上报朝廷,就说河西节度使萧承,收留卫王世子,有不臣之心。” 齐屏愣了愣,然后开口道:“爹,这样写,会不会让圣人更加反感中宗皇帝后嗣……” “就这么写。” 齐师道声音沙哑:“写上去,一旦河西军与康东平以及突厥人勾联在一起,我朔方军,断难抵挡。” “只有这么写,朝廷才能感觉到吐蕃的压力。” 齐师道闭目,沉声道:“再写一封信秘密送到青州去,告诉林三,西北可能要大乱了。” 齐屏不敢违逆父亲,连忙低头。 “儿子遵命。” ………… 青州,越王府。 出门“出差”了好几个月的越王殿下,终于返回了青州,此时越王府的一家老小,都来到门口迎接这位一家之主。 林昭从马车上跳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林二娘,他迈步上前,对着林二娘恭敬行礼:“母亲。” 此时的林二娘,刚从荥阳回到青州不久,不过她回到青州之后,并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孙子,当即朝着林昭身后的马车看去,问道:“青儿呢?” “听家里人说,这孩子跟你一起打仗去了,你也是胡闹,他才多大年纪,小孩子随便说两句,你就真把他带到战场上去了?” 见到婆婆说话,谢澹然也把目光看向了林昭身后的马车。 越王爷对着母亲笑道:“阿娘,孩儿给他寻了个老师,现在他正在幽州,跟着他老师学东西了,要等到过年,才让他回青州。” “要好生磨练磨练他的性子,不然以他现在的性子,一年也看不进去几行字,没有人制得住他。” 林二娘也知道,自己的大孙子拜了自己的大外甥当老师,这对于荥阳郑氏,以及林青本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情,当即叹了口气,开口道:“他第一次离开家,好歹你也先把他带回来住几天,让娘见一见,再送去幽州…” “阿娘,这孩子已经十岁,过完年便十一岁了。” 越王爷笑着说道:“再不管教,等到十三四岁,便没人管得了他了,大表兄混迹江湖半生,有的是手段,这孩子交给他,过两年保准还你一个乖乖巧巧的大孙子。” 说完,林昭看向谢澹然,微笑道:“夫人如果不同意,我就让人把他接回青州来。” 谢家根基浅薄,林青能有郑涯这么个老师,对于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情,谢澹然自然不会坏了自己儿子的前程,闻言微微摇头,笑着说道:“能有个制得住他的老师,当然是好事情,母亲您不知道,这几年王府里,最少被他气跑四五个先生了。” 等到谢澹然说完话,站在林二娘右侧的崔芷晴,才轻声微笑道:“世子能得遇名师,当然是好事情,母亲也不要太过想念,再有两个月,眼见就过年了。” “到时候,表兄自然会带着青儿回来。” “况且,听说幽州那边现在不比青州差多少,表兄在那里做刺史,亏待不了世子。” 林二娘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个一身白衣,有些跛脚的年轻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他径直越过众人,来到林昭面前,微微低头。 “王爷,铜钱卫急报。” 第九百二十七章 矛盾重重 这一次站在林昭面前的年轻人,名叫张英,他的左手被人一刀斩掉了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拇指。 这个张英,就是当年林昭在平卢军中选拔的第一批铜钱卫当中的十七个人之一。 当初的十七个铜钱卫,如今经过许多年的内部竞争,依然站在铜钱卫顶端的只剩下四个,而张英就是其中之一。 同时,他也是铜钱卫的七个半钱之一,而且是七个半钱里唯一一个常住在青州的半钱。 张英的工作,是总揽天下情报,把比较重要的消息情报摘选出来,送到林昭面前。 不过,平常时候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都是另外一个一钱来跟林昭沟通,现在张英亲自来了,就说明事情不小。 林昭侧眉,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去书房等我。” 张英恭敬低头。 “属下遵命。” 说罢,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着林二娘以及王妃,崔芷晴等人恭敬低头行礼,然后迈步走进了越王府,去书房等候林昭去了。 林昭看向一众家人,笑了笑:“张英亲自来了,估计事情不小,大家先散了,我去处理公事。” 说着,他看向林二娘,轻声道:“等儿子谈完事情,再与娘亲说话。” 林二娘拉着林昭的手,轻声叹了口气:“你整天忙来忙去了,也是辛苦,早知道这样,那时候还不如让你留在越州,做点小事情也好。” “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一大家子,在乱世之中,就真是命不由己了。” 林昭轻声道:“最起码现在,儿子能保证家里所有人的安全,任何人也不敢欺负咱们,阿娘你说是不是?” 林二娘点头。 林昭这才看向谢澹然,然后从谢澹然手里,把才几个月的大女儿林苏抱了过来,狠狠亲了一口。 “乖女儿,等爹办好事,再好好抱你。” 说罢,他把孩子重新放回谢澹然手里,然后大踏步朝着书房走去。 见到林昭的远去的背影,林二娘微微摇头,开口道:“这孩子真是奇怪,人家家里都喜欢男孩,独独他喜欢女孩。” 谢澹然轻声笑道:“是呢,母亲您不知道,夫君他还说将来要让苏儿继承爵位呢。” 私下里,林昭的确说过,如果两个儿子都不适合继位,就让大女儿林苏来继承家业的话。 林二娘摇了摇头:“胡闹。” 一旁的崔芷晴扶着林二娘的袖子,微笑道:“喜欢女儿也不稀奇,天下间宠女儿的也不是少数。” 林二娘看向崔芷晴,轻声笑道:“那六娘你也争争气,给三郎再添一个女儿。” 崔芷晴微微低头。 “那也是强求不来的。” ………… 越王府书房里,一身再寻常不过衣物的张英,从怀里取出一沓文书,放在了林昭面前,恭敬低头。 “王爷,西北距离咱们太远,因此铜钱卫一直到去年,才慢慢开始渗透近西北,西北的情报网也是最近一两个月也慢慢建立起来的。” “不过,随着西北情报网越来越健全,许多情报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张英低眉道:“前些日子,西北的北庭节度使呼延準,私下里见了康东平一面,属下等人才把目光放在了西北,而西北…” 张英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恐怕已经暗流汹涌了。” 林昭看着眼前厚厚一沓文书,微微皱眉:“这么多文书,我一时半会也看不完,你简单说一遍罢。” “是。” 张英低头:“新任北庭节度使呼延灼,私下里会见康东平,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很多人都知道了,但是属下等人私下里查证,康东平不止见了一个北庭节度使,他还见了河西节度使。”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确认么?” “确认。” 张英低头道:“大概是一个月前,河西节度使府,接待了一个大人物,河西节度使府里,有咱们铜钱卫的人,虽然这个大人物没有明确的名号,但是…但是他的随从,许多都是幽州口音。” 幽州口音… 康东平曾经是范阳节度使,而范阳节度使的治所就在幽州,幽州也是范阳军主要的兵源地。 因此,康东平身边,有许多幽州人。 “只有这一点线索么?” 张英摇头,继续说道:“除了幽州口音之外,这个大人物随行的人里,还有人说粟特语,以及…以及吐蕃人。” “虽然咱们的人没有亲眼见到那人长得什么模样,但是凭借这些线索,基本上可以断定,应该就是康东平。” “毕竟…这个大人物住在河西节度使府邸的那几天,河西节度使萧承,几乎每次都是亲自陪同的。” 粟特语…幽州话…吐蕃人。 这些信息杂糅在一起,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康东平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康东平在萧承家里住了多久?” “五六天。” 张英低头道:“五六天时间里,河西节度使萧承,基本上都是亲自陪同这人。” 张英低眉道:“这些消息,是属下半个月前得到的,因为王爷身在关外,当时属下又不能判断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因此没有立刻上报,但是…” “但是前两天,属下又收到了一个消息,河西节度使萧承的侄儿萧显,秘密去了一趟朔方,并且在朔方见了齐师道。” 铜钱卫在西北的“业务扩张”很是缓慢,是近几年才开始慢慢展开的,但是铜钱卫自成立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渗透朔方。 现在的朔方,到处都是铜钱卫的影子。 即便是朔方军中,林昭也有一些眼线。 因此,对于朔方的消息,铜钱卫比谁都敏感。 说到这里,张英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汇总上面的这些消息,属下与另外两个半钱商量了一番,属下们推测,河西节度使萧承,很有可能已经与康东平开始合作,甚至已经完全倒向了吐蕃。” “至于原本就是异族的北庭节度使呼延準,更是几乎可以断定,已经倒向吐蕃了。” 林三郎微微低眉。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微微低眉:“长安城这段时间怎么样?” “禁军还在长安城里,接管长安城防,宋王煦与司宫台大肆捕捉宗室,现在不管是宗室还是朝堂上的臣子,都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现在,天子已经完全把控住了长安的局面,但是……” 张英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天子在长安根基太浅,如果河西节度使萧承,借着中宗皇帝后嗣的名义起兵,只要朝廷禁军的战况略处下风,那么长安城里被天子压下去的矛盾就会再一次爆发。” “这种矛盾…” 张英低眉道:“很有可能会把这位天子直接逼到死路上。” 第九百二十八章 天下新日 弘道天子虽然手段不错,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就完全掌握了长安禁军,并且能够直接控制住整个长安的局势,但是…… 他根基浅薄,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皇帝根基浅薄,最明智的法子就是缩起头来当皇帝,当一个点头灵就是,谁也不得罪,这样才能够把皇位坐的安稳。 但是… 弘道天子虽然前两年表现的很是低调,几乎完美的扮演了“点头灵”的角色,但是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他便渐渐开始攫取权力,想要把朝廷的权力都拿到自己手里,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天子。 于是乎,不可避免的会得罪很多人。 朝廷政局稳固,当然可以这么做,只要有本事,把长安城里的宰掉一半,他都可以继续做他的皇帝,但是这一切都是没有外部力量干涉的前提下。 假设… 假设河西节度使萧承,打着恢复朝廷正朔的名义起兵,不要说河西军打进长安,只要河西军能够打到关中门口,长安城里的皇帝陛下,就要面临巨大的压力。 到时候,这种压力不止会来自宗室,还会来自朝堂,来自勋贵,甚至来自于禁军,来自于长安城里的百姓们! 他父亲不是皇帝,他祖父也不是皇帝,他在长安城里没有叔伯兄弟,只有他自己孤身一人,以及这三年来辛辛苦苦拉拢的一些新朝官员。 但是…这些官员未必就靠得住。 这其中的道理,在明显不过了。 假如河西军真的打到了关中城下,那么大周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个被官员们联合起来废掉的皇帝。 张英能想到这些事情,林昭自然不会想不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依你看,河西军萧承会起兵的概率有多少?” “王爷,萧承收留中宗皇帝的孙子,卫王世子李兆,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张英缓缓说道:“假如,假如萧承没有起兵造反的心思,他根本不可能收留李兆,河西军在康东平谋逆的时候,都没有出兵勤王,可见这个萧承万事以利益为重,更不可能因为别的原因去收留李兆,从而得罪整个朝廷。” “他愿意这么做,肯定是觉得有更大的利益可图。” “而更大的利益,当然是在关中了。” 说到这里,张英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根据属下等人的推测,萧承起兵的概率几乎达到十成,区别只是起兵的时间长短而已。” “而影响河西军起兵时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朔方军的态度。” “朔方军如果要为国守门,那么河西军应该会犹豫一段时间,如果朔方军对河西军视若无睹,甚至…甚至假如河西军的队伍,那么…可能就是这几个月时间,西北立刻就要大乱了。” 张英恭敬低头:“不过咱们平卢军在东北,西北的事情,其实是影响不到咱们的,问题是王爷您的态度,假如河西军起兵,兵发长安……” “咱们平卢军要如何抉择…” 越王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皱眉。 他挥了挥手,开口道:“好了,事情我知道了,你去忙罢。” 张英恭敬低头:“属下告退。” 铜钱卫是情报组织,不是参谋机构,因此林昭只需要铜钱卫给他提供情报,并不会与铜钱卫商量策略。 张英离开之后,林昭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沉思了许久。 最终,他才沉声开口:“赵成,去把我二舅请来。” 林昭的二舅郑通,先前带着林二娘一起回了荥阳,现在已经跟着林二娘一起回到了青州。 不过郑家在青州另有宅邸,而且是占地极大的大宅,距离越王府有一段距离,因此一直到半个时辰之后,郑通才跟着赵成一起,来到了越王府的书房。 见到郑通推开书房门进来,林昭立刻起身,对着郑通拱手行礼:“舅父。” 郑通微笑道:“咱们自己人,三郎不必这么客气。” 说着,他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开口道:“三郎找我这把老骨头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看得出来,郑大官人心情不错。 郑温的冤案被朝廷翻案,他们这些流亡在外的郑家人,重新回到了阳光之下,并且重新回到了郑家,再加上中宗皇帝的后嗣先后遭难,作为当年那场大案的直接受害人,郑通当然开心。 林昭也坐了下来,他看向郑通,开口道:“舅父与吐蕃有生意往来么?” 郑通闻言,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从前好像是有一些,不过这两年,我对商事没什么兴趣了,大部分事情都是你五舅郑茂在做,怎么?” “三郎想要去吐蕃做生意?” “不是要去吐蕃做生意。” 林昭摇头,把西北的事情大致与郑通说了一遍,然后低眉道:“西北的局势,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我想要随时掌握吐蕃的动向,因此想要问一问,大通商号在吐蕃有没有生意,如果有,我的铜钱卫要过去一些。” 铜钱卫在西北布局比较晚,在河西节度使与北庭节度使控制范围内都没有什么眼线,更不要说是更远的吐蕃了。 而西北这场乱局,明面上是河西节度使萧承在主导,实际上还是要看吐蕃人会不会出兵。 吐蕃如果不出兵,一个朔方军,萧承就很难解决。 听到林昭的这番话,郑通先是愣在原地,然后一拍大腿,大叫道:“好,好啊!” “李周终于到了恶有恶报的时候了!” 郑大官人眉开眼笑,他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三郎,这对于你来说是个莫大的机会,等到西北的萧承先手一动兵,你立刻就有理由后手出兵关中了!” 郑通抚掌微笑道。 “到时候,平卢军在关中大败贼军,既有里又有面,等平卢军占据了长安城,再运营几年,时机成熟了,三郎便可以在长安受禅,天下易姓,皆大欢喜。” 郑通三言两语之间,就把林昭的未来的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 越王爷低头苦笑道:“突厥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再加上天下诸侯不知道多少,也不止我和一个萧承。” “再说了…” 林昭淡淡的说道:“假使萧承出兵,我随后出兵去关中勤王,到时候朝廷不会以为我是去帮他们的,只会两边设防,甚至防咱们比防萧承,可能还要严重一些。” 他看向郑通,沉声道:“舅父,这件事情不能大意,我需要尽快在吐蕃人那里布置耳目,知己知彼,才能做好万全的准备。” 郑通低头沉吟了一番,然后点点头。 “老五现在人在棣州,这样罢,我这就派人与他联系,最迟后天,给三郎答复,如何?” “好。” 林昭看向郑通,微微叹了口气。 “舅父,这天下时势,有时候真是步步推人前行。” 郑通哑然一笑。 “你能有这种感受,说明天命在你,这天下…” “需要一轮新的太阳了。” 第九百二十九章 讨贼檄文 弘道三年秋十一月,河西节度使萧承与北庭节度使呼延準一起,联名发布檄文,以扶李周正朔为名,高举卫王世子李兆的旗帜,宣布即将于次年兴义军,征讨长安,扶正朝纲。 檄文里,列举了弘道天子近两年屠杀宗室之举,并且以弘道天子的身世为由,明说这位弘道天子,乃是野种,并非李氏宗室。 檄文之中,明里暗里的表示,弘道天子之所以能登基嗣位,是因为别有用心之人的扶持,这才导致李周皇室旁落,中宗皇帝血嗣遭难。 同时,萧承呼吁天下义士,一同响应,以澄清环宇,靖安天下。 这两位节度使发布檄文之后,基本上就是明着造反了,但是值得一提的是,檄文发布之后,不管是河西军还是北庭军,都没有动作。 也就是说,他们只喊了喊口号,还没有开始行动。 两个节度使都表示,他们将在次年,也就是弘道四年的春天起兵征讨长安,以还大周朝野清明。 虽然两个节度使都没有动作,但是这一纸檄文,可以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檄文发布之后,就被司宫台的情报人员火速送往了长安城,因为是六百里加急,这份消息到第四天,就送到了司宫台现任大太监陈锦手中。 陈锦接到了这份檄文之后,双手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他匆匆来到了甘露殿,然后跪伏在了天子面前,双手将这份檄文高高捧起。 “陛下…西北急报。” 天子这会儿正在看书,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双手微颤的陈锦,淡淡的说道:“怎么了?慌成这个样子?” 天子面色平静:“西北造反了?” 陈锦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天子深深低头:“是,河西节度使萧承与北庭节度使呼延準,共同发布大逆不道的贼书,奴婢们连夜将贼书带回来了。” 弘道天子低眉道:“拿上来给朕看一看。” 陈锦恭敬点头,把这份檄文递到了天子面前,弘道天子展开文书看了看,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文采还不错,看来西北也不是没有读书人。” 陈锦身子微颤,低头道:“陛下,这份文书…” “要不要封锁消息?” “这有什么可封锁消息的?” 天子面无表情:“逆贼作乱,难道还要朕替他们遮掩不成?” “请政事堂宰辅,兵部尚书李煦,以及六部九卿,到甘露殿议事。” 陈锦微微低头,声音恭谨。 “奴婢遵命。” 弘道天子挥了挥手:“去罢。” 这位天子,现在并不怎么慌张,事实上,从河西节度使萧承收留卫王世子李兆开始,天子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 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很快,政事堂的几位宰辅以及六部九卿,都被叫到了甘露殿之中,皇帝陛下很直接,对着陈锦说道:“把这檄文,给诸位爱卿传看。” 陈锦连忙,把这份檄文一一给众人传看。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在文山牍海之中洗练出来的人物,阅读文书的速度都不慢,很快这份檄文就在众人手中传了一遍。 等众人都看了一遍之后,天子扫视了一眼众人的表情,微笑道:“诸卿,可有认同这份檄文的?” “如果在座诸卿,都觉得朕是山野道士,非是李家血脉,那么朝廷也就魅族与西北诸军打仗的必要了,诸卿可以立刻将朕绑了,交送西北。” 天子微笑道:“然后把那位卫王世子李兆,迎到长安来为帝,这样皆大欢喜,也免得兵灾到临,生灵涂炭。” 听到天子这番话,众人都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身为兵部尚书的李煦,缓缓站了起来,他先是对着天子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看向诸位朝堂高层,沉声道:“诸公应当记得,当年康东平造反的时候,用的也是宗室名义,扶植的是中宗皇帝第六子李蓟,可康东平进了长安之后,把持长安朝政不说,没过几年便废了李蓟,自立为帝,建立了伪燕。” “这些军头的篡逆之心,昭然若揭。” “既然河西军与北庭军,已经竖旗造反,朝廷万没有退避的道理,应当立刻起王师讨逆!” 听到了李煦的话,众人一阵沉默。 谁都知道,河西节度使萧承,只是给自己找一个造反的理由,不可能是为了什么李周正朔。 但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河西军与北庭军联手到来,朝廷现在十来万的长安禁军,到底能不能挡得住这些叛逆,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毕竟,自范阳之乱后,不管是百姓阶层还是官员阶层,都对朝廷的战斗力,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李煦,无疑是坚定的保皇党。 他坚持保皇帝的原因是,现在,弘道天子依旧没有把火药方子拿出来,朝廷的火药司,也还在筹办之中。 况且,萧承所谓的李周正朔,根本就是胡扯,当初弘道天子李玄通认祖归宗,是李家宗府给入的籍,也验明了身份,不存在什么野种一说。 即便朝廷真的把皇帝给交出去了,萧承等人也不会放弃造反。 更要紧的是,一个国家,如果仗都不打,就把自己的皇帝给交出去,那么这个国家,与灭亡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坐在帝座上的天子,俯瞰群臣。 然后这位皇帝陛下,淡淡的说道:“诸位都在长安,是非公道,应当都在诸位心里,中宗皇帝的后嗣之所以被杀被贬,统统都有罪证,每一个宗室论罪,都是经过三法司公断的。” 弘道天子这句话,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因为宗室犯罪,不在三法司管辖范围之内,应当交给宗府处理。 皇帝把这些人交给三法司,本身就已经说明了皇帝的态度,那这些宗室,自然没有办法讨好。 不过,这些宗室,也的确都是因为自身有问题,才会被朝廷查到罪证。 天子眯了眯眼睛,看向甘露殿里的这些六部九卿,声音沙哑。 “诸位都是朝廷栋梁,这个时候,一言不发,似乎不太合适罢?” 听到皇帝这句话,政事堂的五个宰相坐不住了,现任的政事堂首相陈正,默默上前,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商议的,逆贼作乱,朝廷自然要起王师征讨,我大周在西北还有朔方军,臣以为,当立刻给朔方军下圣旨,命令朔方军征讨叛逆…” 陈正顿了顿,沉声道:“即便朔方军不动,也是西北叛军进入关中的必经之地,有朔方军在,陛下大可不必忧心。” 天子再一次眯眼,看向了站在下首的京兆尹齐宣,淡淡的问道:“齐府君,你说…” “朕需要忧心吗?” 第九百三十章 他不怕我吗? 这份檄文的内容实在是太过爆炸性,因此很快遍传天下。 正巧这段时间,林某人的铜钱卫正在西北布局,因此这个消息,也在第一时间被铜钱卫知晓,并且火速送往了青州。 只不过西北距离青州,比距离长安的距离要远上很多,因此林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距离长安甘露殿会议,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了。 而越王殿下,看到这篇檄文之后,立刻就把号称青州宰相的沈徽请到了越王府。 给沈徽看了这檄文之后,林昭坐在主位上,无奈摇头:“我不曾得罪萧承等人,这厮造反,还非要把我带上,说什么我林昭扶持野道士登基,意图颠覆李周正统。” 虽然檄文上没有指名林昭,但是明里暗里都说了,是林昭扶持弘道天子登基,图谋不轨。 而萧承,因为受中宗皇帝提携,意图要扫清妖氛,让大周重新回到正轨。 看完这封檄文之后,沈徽沈昭明也摇了摇头,无奈一笑:“王爷,这萧承弘道天子的反,还要把您带上,按照他这檄文上所说,仿佛您成了弘道天子的靠山。” “要我真是弘道天子的靠山,朝廷如何会与我争夺一个太原府?” 林昭摇头,低眉道:“最多,只能说是旧友而已,我那个旧友从前心思干净清爽,他心里像什么,我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但是他做了皇帝之后,心思似乎一天重过一天,现在的我,已经看不清楚他心中所想了。”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这份文书,开口笑道:“不过不管怎么样,西北大乱,咱们也不能全无动作,先生如何看?” 沈徽坐在林昭对面,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道:“这份檄文,对于咱们青州影响不大,但是对于长安城,却是如同震雷一般,现在要看长安城里的那位天子手段如何,如果天子不能慑服群臣,那么不等西北叛军入关中,长安城里的人自己就把皇帝给卖了。” 沈徽缓缓说道:“如果是这种情况,王爷就有足够的理由出兵勤王了,到时候关中难免一场大战,不过只要王爷能够应下这场战斗,中原大局至此一战而决。” “如果皇帝依然能够掌控朝廷,那么就看朝廷能够对抗西北多久,以及朔方军会不会下场了。” “假如朔方军不插手,等叛军入关,王爷您依然有理由进京勤王,如果朔方军插手了,那么朔方军即便不被打烂,也要被打残,而即便河西军与吐蕃人联手,朔方军也可以把他们打掉一半以上,打到半残。” 说到这里,沈徽看向林昭,突然淡然一笑:“王爷,不管是那种情况,对于咱们平卢军来说,都可以说是好事情,现在,咱们只要静静的观望时局变化就是了。” 沈徽是出了名的心思缜密,他的这番分析,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什么漏洞。 林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沉思了片刻,他突然看向沈徽,开口问道:“先生,如果皇帝可以掌握朝廷,并且给平卢军下诏,让平卢军立刻西进,抵抗西北叛军,我应该如何做?” 听到林昭这句话,沈徽也愣住了。 他并没有考虑到这个情况。 而现在,林昭的的确确还是大周的臣子。 假如,皇帝陛下公开下旨让他西进迎击或者围剿叛军,他还没有什么推拒的理由。 虽然平卢军可以阳奉阴违,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朝廷的诏书,但是一旦如此,就说明林某人的平卢军,已经在明面上完全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在这种情况下,将来诸侯争霸的时候,平卢军会第一时间失去道德高地的地位,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不管做什么动作都会艰难不少。 沈徽沉默了片刻,看向林昭,微微低头:“王爷,假使朝廷征召平卢军参战,王爷您也有两条路可以选。” “第一条路就是隔岸观火,坐视不理,等西北与关中乱成一团的时候,王爷您带着养精蓄锐的平卢军在****扫天下。” “第二条路。” 沈徽抬头看向林昭,面色平静:“假如王爷您自认为平卢军完全有控场的能力,就可以在接到旨意之后立刻带兵重返长安,只要平卢军足够强大,就不用避讳任何事情,王爷您带着平卢军,就可以镇压关中,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摇头道:“平卢军兵力再增涨一倍,不用等萧承兵力关中,咱们现在就可以出兵,扫平天下,但是现在…” “说天下无敌四个字,为时过早了。” “现在,先看一看长安城那边,会是什么反应罢。” 林三郎缓缓说道:“这一切,都要是弘道天子能够控制住局面的前提下,如果弘道天子控制不住局面,关中恐怕会再一次飞速陷落,到时候咱们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出兵勤王了。” “不过…” 林昭眯着眼睛,缓缓说道:“不过说起来,这萧承胆子也真是大,齐大将军刚给我送信,说萧承似乎勾结吐蕃人,意图谋逆,这才过了多久,萧承就真的起兵了,本王有一点想不通。” 沈徽看向林昭,问道:“王爷哪里想不通?” “我想不通的是,这个萧承,他就不怕我么?” 林昭这句话,虽然有些狂妄,但是却是不争的事实。 弘道天子李玄通,乃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山野道士,即便他是章明太子的孙子,但是一个做了三十年山野之人的道士,想要一举登鼎帝位,谈何容易? 说句难听一点的话。 没有林昭,即便李家宗室死的只剩下两个人了,皇位也不太可能落到他李玄通头上。 李玄通能够在长安玩弄权术,甚至掌控朝廷,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背后站着一个林某人,一个平卢节度使。 现在,萧承公然起草檄文,拿李玄通的身世说事,拿皇室正统说事,分明就是公然与林某人唱反调。 而萧承与林昭更直接的冲突是,他甚至在檄文里点明了李玄通即位,是林昭所为。 这就是公然在挑衅林昭了。 这天底下,上一个与林昭作对的是契丹可汗耶律灼。 而这位契丹可汗,现在手下的兵力几乎折损近半,用元气大伤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非要形容的话,只能说是筋断骨折。 沈徽坐在林昭对面,微微低头,开口道:“属下猜想,这个萧承之所以胆子这么大,绝不是他自认能够与王爷您叫板,而是因为他…背后有人。” “康东平?吐蕃人?” 林三郎微微低眉,面无表情。 “很快,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第九百三十一章 用林昭赌国运 此时的长安城,暗中已经是乱流汹涌,城中的上层,甚至包括一些富商在内,都是各有各的心思。 只不过,现在的长安城,依旧在禁军的控制之中,这就导致虽然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心思,明面上局面依旧还在控制之中。 最起码,大家该去太极宫上朝的时候,还是会去太极宫上朝的。 毕竟即便西北叛军要攻打关中,也是明年的事情了,真要慌,也应该明年的时候再慌。 而弘道天子,表现的则是相当平静,他依旧每天接见大臣,该上朝也会继续上朝,只是几天时间里,他连续召见了好几次京兆尹齐宣进宫议事。 在长安城收到西北叛军檄文之后的第四天,天子再一次把京兆尹召进甘露殿议事,京兆尹齐宣齐府君,进入到了甘露殿之后,正要对着天子低头行礼,帝座上的天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说道:“没有外人,表叔不必多礼了。” 齐宣恭敬点头,然后垂手站在一边。 天子看向齐宣,问道:“表叔,朕…即位至今,已经三年有余了,这三年多时间里,表叔一直是我大周的京兆尹,长安诸事,尽在表叔眼中,表叔看来,朕……” “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 这个问题,一般来说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对着皇帝大拍马屁,但是齐宣心里清楚,这个时候的皇帝陛下并不想听什么马屁。 他想听一些实话。 这位做了很多年京兆尹的府君大人,沉默了片刻,对着天子欠身道:“圣人言行,非臣下可以议论,若圣人非要臣说,臣只能说…” 齐府君叹了口气,开口道:“远胜先帝。” 论起个人能力以及性格来说,先帝李洵在大周十余位皇帝之中,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几个人之一,直追当年昏庸无道的大周灵帝。 因此,只要是正常人来做皇帝,都可以配得上“远胜先帝”这四个字。 本来,如果是李洵的儿子即位,“远胜先帝”这四个字,也是不能说的,毕竟不能当着别人儿子的面骂爹,但是现在中宗皇帝世系旁落,弘道天子还与中宗皇帝有些仇怨,因此“远胜先帝”这四个字,不止可以说,还可以大说特说。 说出来,皇帝表面上不说,说不定心里也会高兴。 弘道天子看向齐宣,微笑道:“这么说,在表叔看来,朕这个天子做得还算不错?” 齐宣恭敬低头。 “陛下圣明。” 天子低眉,继续说道:“但是现在,西边有人举旗造反了,不止是西边,长安城里也有很多人,不想让朕继续当皇帝了。” 齐府君沉声道:“乱臣贼子,尽可以诛之。” “表叔能这么说,朕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天子说完这句话,从自己的桌子上取下一本文书,让陈锦递到齐宣手里,开口道:“表叔,这是朕亲笔写的一份诏书,也可以说是一封书信,劳烦你…” “劳烦你做一次天使,替朕送到灵州去,交给齐大将军。” “替朕转告齐大将军,就说朝廷存亡,全在他老人家一念之间了。” 齐宣接过这份文书,目光有些诧异,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子,小声道:“陛下您…放心派臣出京?” 齐宣是柱国大将军,朔方节度使齐师道的长子,也是齐家未来的接班人,齐师道一共两个儿子,小儿子一直跟在身边,如果大儿子也到了朔方军中,那么他的身上,也就不剩下什么束缚了。 “亲缘质子,太过下乘。” 天子面色平静:“齐大将军之于朝廷,便是撑天的柱石,如果他有什么异心,朝廷塌便塌了,难不成,朕还会用姑祖母一家人的性命去威胁他不成?” “朕虽然出身山野,但是现在也是大周的九五之尊,这种下作的事情,朕不会去作。” 天子低眉道:“存则存,亡则亡,朕但尽人事,然后静听天命。” 齐宣双手接过这份天子文书,恭敬低头:“臣领旨。” 这一次,叔侄俩之间虽然很是坦诚,但是有些话,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没有说明。 比如说,齐宣也有儿女。 齐宣家里的老大是个女儿,与林昭的儿子林青差不多大,他除了这个女儿之外,家里还有两个儿子。 有儿女,也有夫人。 这些人,齐宣没有理由带他们北上朔方,朝廷也不会让他带着孩子们去朔方。 而且在这个时候,带家人出长安,与表明立场叛国,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齐宣向天子行礼之后,然后对着天子再一次低头道:“陛下,西北叛军如果只是河西军与北庭军,那么他们连朔方军的屏障都过不来,更不要谈造反了,臣以为,萧贼既然敢竖旗造反,背后一定有倚仗,有可以突破朔方军的倚仗。” “因此,只一个朔方军为国屏障,是不够的。” 天子摇头苦笑道:“朕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朕现在…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陛下,您还有平卢军可用。” 齐宣面色平静,开口道:“平卢军至今,还是大周的军队,而且是大周最强的军队,这种军队,朝廷没有道理不用。” 天子叹了口气,看向齐宣。 “表叔,如今的平卢军,明面上是朝廷的军队,但是实际上是不是,只有越王昭一个人清楚,关中应对西北叛军,已经很是艰难,如果再引狼入室,那…” “陛下,您不能这么想。”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您要想,假如越王林昭有异心,在朝廷面对危局的情况下,他是一定会来的,到时候朝廷腹背受敌,会更加危险。” “也就是说,假如林昭有造反的念头,不管朝廷下不下旨召唤平卢军,平卢军都会来,而朝廷也都很难继续存在下去。” “因此,陛下要赌林昭不会造反,或者说林昭暂时不会造反。” “如果是这样,朝廷就可以驱虎吞狼,朝廷仍然有喘息的余地。” 齐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平静:“当然了,臣只是提出一个建议,这件事该如何做,还是需要陛下做出绝断。” 天子神情复杂:“朕明白了。” 齐宣恭敬低头。 “臣告退,明天一早,臣就出发前往灵州。” “嗯。” 天子叹了口气:“辛苦表叔了。” “不敢。” 齐宣恭恭敬敬的退出了甘露殿。 等齐宣离开之后,天子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沉思良久。 许久之后,他才悠悠的叹了口气:“罢了,这位置反正也是你给的,大不了还你就是…” “陈锦。” 大太监陈锦恭敬低头:“奴婢在。” “去纸笔来,朕要写一封信。” 第九百三十二章 齐家父子 齐宣虽然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但是他实际上是将门之一,虽然没有弟弟齐屏那样精通弓马,但是他的骑术,在当年长安城一众世家公子之中,也是一流的。 现在他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是马上功夫依旧没有丢下,接到皇帝的圣旨之后,他回家告别了妻子母亲,第二天便带着十几个随从,骑马奔向灵州。 灵州在长安正西北方向,距离西安差不多一千二百里路,因为官道畅通,再加上齐宣等人一路换马,每天能赶路四百多里,从长安出发之后的第三天,一众人便来到了灵州。 到了灵州之后,齐宣直奔灵州朔方军大营。 这个时候,齐师道也知道了大儿子要来,特意命令幼子齐屏,在大营门口等待,见到了兄长的马匹之后,人高马大的齐屏立刻上前,对着齐宣深深作揖。 “大兄。” 齐宣跳下马匹,把齐屏扶了起来,伸手拍了拍齐屏的肩膀,叹了口气:“二郎,你又黑了一些。” 此时,兄弟俩已经差不多三年未曾见面了。 他们自小在一起长大,感情自然很深,此时久别重逢,兄弟俩的眼眶都有些发红,齐屏低着头,拭去眼角的泪水,拉着齐宣的手,开口道:“父亲知道大兄要来,一早上就在大营里等候了,我领大兄去见父亲。” 齐宣点头,在自己兄弟的接引下,很快来到了朔方军的帅帐,在帅帐之中,见到了头发已经白了许多的齐师道,这位京兆尹立刻跪在地上,双目含泪。 “孩儿叩见父亲。” 齐师道也看向跪在地上,头上也有了几缕白头发的儿子,上前把儿子搀扶起来。 “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照顾你娘了。” 这么些年,齐师道一直在外带兵,尤其是范阳之乱后,齐家的老二齐屏,也跟在了他的身边,留在了朔方军中,也就是说,从范阳之乱开始,长安城齐家的大小事情,就基本上是齐宣在打理了。 更要紧的是,齐宣还在长安任京兆尹,大小事情繁杂,以至于现在的齐府君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是头上已经有白发了。 “孩儿分所当为。” 齐宣站了起来,看向齐师道,叹了口气:“父亲,您年纪也大了,要不然就回长安去,军中的事情,交给二郎打理,您也到了休养的时候了。” “就算休养,为父也不会回长安,而是回青州。” 齐师道低眉道:“而现在的青州…” 齐师道是青州人。 林昭麾下的赵甫平,齐胜等人,都是齐师道的青州老乡,其中齐胜还是齐师道的族侄。 作为一个青州人,齐师道在外打拼大半生,如果想要告老,自然是要归还故里的,只可惜,他的故里现在已经被林昭发展成了大本营,一时半会,以他的身份,还真不方便回去。 父子俩叙了一番旧之后,齐师道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宣儿你是京兆尹,长安城里的许多事情都要你来操忙,你…你是如何离开长安的?” 齐宣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份天子文书,递在了齐师道手里,开口道:“父亲,这是天子给您的诏书,天子说既是诏书,又是书信,请您老人家过目。” 本来,齐宣作为天使,也就是钦差,齐师道见了他,说不定都要下跪,尤其是宣旨的时候,更是要下跪迎接,但是毕竟是父子俩,这些过程也就省了。 齐师道接过这份文书,展开看了看,然后就递回了齐宣手里,沉声道:“这份诏书,宣儿你看过么?” 齐府君摇头:“给父亲您的信,父亲未看,儿子当然不敢看。” “看看罢。” 齐宣点头,上下认真看了一遍书信,然后合上这份文书,递给了一旁的老二齐屏,然后看向老爹,开口道:“父亲,圣人的意思是,让您在朔方沿线,构筑防线,准备防守西北叛军的进攻…” 齐师道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朝廷不说,朔方军也会去做这件事,萧承这厮,年轻的时候,也是中宗朝的一员悍将,尤其是跟吐蕃人打仗的时候,着实立了不少功劳,现在年纪大越活越回去了,竟然开始与吐蕃人勾结了!” “这种通敌卖国的国贼,为父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说到这里,齐师道看向齐宣,沉声道:“只是构建防线,需要大量的钱粮,再加上我朔方军兵力也未必够,朔方军可以替朝廷出生入死,朝廷那边,不能只给一纸空文罢?” “天子已经在跟户部沟通,让户部筹措钱粮了。” 齐宣看着老爹,长叹了一口气。 “父亲,钱粮朝廷或许能给您送不少过来,但是兵力估计很难支援过来了,前些天圣人还亲自去了一趟长安禁军大营,观摩禁军训练,结果是大失所望,把禁军上下一众人,狠狠骂了一通。” “长安禁军的战斗力,恐怕堪忧。” 听到齐宣这么说,齐师道冷笑了一声:“先帝用人就不行,今上用人也不行,今上嗣位之后,几次调换禁军将军以及副将人选,据为父所知,现在禁军几个领头的,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齐宣叹了口气,开口道:“圣人他…毕竟痕迹浅薄,他想要在长安,在朝廷迅速站稳脚跟,就必须尽快控制禁军,而想要控制禁军,就必须要任用私人。” “那些愿意第一时间彻底倒向圣人的将领,又多半是没什么本事的软骨头,偏偏圣人控制禁军还必须要用他们,不然长安立刻大乱,这就…” “这就陷入了不想用但是又不能不用的尴尬境地,这才导致了禁军战斗力,一直不太成模样。” 齐宣作为京兆尹,而且是干了很多年的京兆尹,对于长安城的事情,当然是了如指掌的,许多事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事情的原委。 比如说禁军之所以孱弱的原因,他就说出了个七七八八。 弘道天子在朝廷里全无根基,他想要通过手段控制朝廷,首先是要控制司宫台,再者就是要控制禁军。 而想要控制禁军,当然就是要在禁军的关键位置上安插上自己人。 而皇帝对于原先禁军一无所知,再加上在朝廷里全无根基,他想要控制禁军,就只能用那些第一批倒向他的禁军将领。 这位间接导致了,禁军高层能力不足的巨大问题。 齐大将军坐回了自己的帅位上,他闭目沉思许久,然后默默抬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开口道:“宣儿。” “儿子在。” 齐宣面色恭谨。 “你会长安之后,转禀天子。” 齐大将军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严肃:“无论如何,朔方军一定替朝廷,战到不能再战未止。” 第九百三十三章 皇帝的书信 因为事态紧急,因此齐宣只在灵州朔方军大营待了一天,第二天就辞别父亲以及自家兄弟,赶回长安城。 齐宣回到长安城之后,将齐师道的话以及齐师道的奏书秘呈天子,于是乎,从次日开始,天子便下令户部,开始往朔方运送钱粮。 就在户部筹集钱粮的时候,天子的另一封密信,也从长安城里送出,用六百里加急,送到了青州。 与此同时,另一道天子诏命,被送往了太原。 林昭接到天子书信之后,只简单看了一遍,便哑然一笑。 这一次,他没有让赵成去喊人,而是亲自离开越王府,来到了青州城外的青州军大营里,找到了正在处理军务的赵歇。 赵歇原本是青州将军,后来裴俭带兵出征的那段时间,他被调任幽州,任幽州副将以及代将军。 后来,林某人得胜归来,裴俭仍然任幽州将军,齐胜调任棣州将军,赵歇仍然任青州将军。 知道林昭到来,赵歇连忙来到大帐门口,半跪在林昭面前,恭敬行礼:“末将见过王爷。” “不必客气,到你的大帐里说话。” 林昭把赵歇扶了起来,两个人一同来到了赵歇的大帐里,林昭在赵歇的主位上坐下,然后笑着说道:“这一次来寻赵大哥,是有些事情要赵大哥去办。” 赵歇毕恭毕敬的低头道:“王爷有什么吩咐,派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您亲自来,属下如何当得起…” 林昭摇头道:“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讲究,事情有点急,再加上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好出来跑跑。” 越王爷微微低眉,缓缓说道:“朝廷,很有可能要从太原撤军了,我的意思是,从青州军里再调两万人到太原去,如果朝廷的禁军果然撤兵,那么这两万人就增补进去,与原先的两万人,组成我平卢军的太原军。” “如果…” 听到这里,赵歇低头,微笑道:“如果朝廷的军队没有撤离,那这两万人就换下太原那两万平卢军,算是一个轮换。” 林昭拍了拍赵歇的肩膀,笑道:“还是赵大哥了解我。” 赵歇看向林昭,轻声问道:“王爷,先前咱们跟朝廷争太原的时候,朝廷那边无论如何也要吃下一半太原,当时王爷您是捏着鼻子认下来的,怎么现在,朝廷突然要退出去,把太原让给您了?” “因为他们自身难保。”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西北萧承虽然没有造反,但是已经竖旗了,且不说他们背后有没有突厥人,即便没有,只凭河西军与北庭军,也够朝廷喝一壶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朝廷自然想收缩全部力量,固守关中。” “况且…给咱们半个太原府,也是朝廷向我们示好。” 赵歇看向林昭,脸上露出笑容:“王爷您的意思是,朝廷想让您出手,替朝廷平息叛逆?” “那倒没有。”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皇帝给我写信了,信里大概的意思是说,他把太原送给我,说如果叛军突破朔方防线,进攻关中,希望咱们平卢军拉他们一把。” 说到这里,林昭笑呵呵的说道:“反正不管怎么样,朝廷如果肯让出太原,对于咱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情,毕竟太原距离长安的距离,只有青州到西安的一半…” “而且太原在我们手里,整个幽燕,就都在我们手里了,到时候咱们进退自如,能够操作的余地也会大上很多。” 赵歇点了点头,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您放心,末将稍候就去整备人手,从青州再派两万人出去,赶往太原。”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赵歇,开口道:“这样罢赵大哥,你亲自带两万青州军去太原,如果太原那边的朝廷军队还在,你就让军队轮换,再把原先驻守太原的平卢军带回来,如果朝廷的军队已经走了…” 林昭拍了拍赵歇的肩膀,沉声道:“那赵大哥你以后就任太原将军,领兵驻守太原!” 现在整个平卢军中,规模最大的无疑是幽州军,总体人数在五六万人左右,而太原的平卢军如果再a增长两万,总体规模就会到达四万,到时候太原的平卢军,就会成为平卢军内部规模第二的军队。 赵歇深深低头,对着林昭沉声道:“末将遵命!” 越王爷脸上露出笑容,对着笑着说道:“无论如何,动身最早也是明天的事情了,今天我来都来了,就在这军营里与赵大哥喝上一顿,就当替赵大哥你送行了。” 赵歇笑着点头,很快吩咐手下人准备酒菜,没过多久,便在帅帐之中与林昭喝上了。 两个人酒量都算不错,因此这场酒喝的也就格外漫长,林昭是下午到的青州军,一直到晚上,他才晃悠悠的离开了青州军,回到了越王府之中。 这个时候,铜钱卫里的半钱张英,已经在越王府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见到林昭回来,张英连忙上前,对着林昭深深低头:“王爷,太原的禁军已经收到令旨,准备动身返回长安了。” 越王爷听到这番话,整个人立刻精神了不少,他摇了摇头,酒意消散了三四分,然后看向张英,开口道:“继续盯着,等到那边开始撤兵了,再来报我。” “另外…长安城那边也要随时盯着,只要是事关天子的事情,事无巨细,统统送到青州来,听明白了没有?” 张英对着林昭恭敬点头:“属下明白了。” “去罢。” 张英恭敬低头离开。 林昭晃晃悠悠的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然后在书房里,展开了皇帝从长安寄给他的那封书信。 信的内容不短,足足两三页信纸,笔迹也不是特别方正,可以看出是天子亲笔手书,非是身边的小太监代笔。 信里的大概内容是,禁军将从太原撤兵,让林昭派兵守卫太原。 除了这桩公事之外,其他就是关于西北叛军的事情,天子希望平卢军在关键时候,可以出手相帮朝廷。 而在这两件公事之外,还有一件私事。 天子在信里说,他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 在信的末尾,他还写上了这三个孩子的姓名。 此时此刻,这位皇帝陛下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已经在很明显的暗示林昭了。 他在托孤。 这位已经即位接近四年的皇帝陛下,在请求林昭,将来如果林昭进入长安城,或者说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希望林昭能够让他的这几个孩子活下去。 林某人再一次认真的看了看这封书信,微微摇头。 他看向长安城,叹了口气, “看来,一个合格的皇帝,也不能拯救李周…” 第九百三十四章 长安火药司 禁军目前,还在天子的控制之中。 因此在收到天子诏命之后,太原的长安禁军,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太原,返回长安。 这些禁军,大部分都是关中儿郎,能够返回关中,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因此太原的禁军,只收拾了一两天时间,便离开了太原,朝着长安去了。 而此时的长安城里,已经神色疲惫的皇帝陛下,把宋王李煦,请进了太极宫甘露殿里。 甘露殿中,大太监陈锦,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站在皇帝身侧。 等到李煦进入甘露殿,并且向天子行礼之后,天子低眉,淡淡的说道:“陈锦,把东西给宋王叔。” 大太监陈锦立刻低头,捧着木盒子,把木盒子递到了李煦手里。 宋王殿下,此时已经感受到了什么,他双手微颤着接过这个木盒,然后抬头看向天子,声音有些微颤。 “陛下…这是?” “这是火药的方子。” 天子低眉道:“朕已经全部默了出来,自今日起,由宋王叔你还有司宫台,一起组建火药司。” “朕希望…” “朕希望这火药在皇叔手里,真的能够救一救大周。” 李煦恭恭敬敬跪伏在天子面前,对着天子深深低头:“臣…定然不负陛下重托…” “陈锦。” 大太监陈锦,立刻跪在天子面前,对着天子叩首道:“奴婢在。” “宋王叔任火药司司正,你在火药司里跟着帮帮忙,做一做宋王叔的副手罢?” 陈锦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奴婢不胜荣幸。” 天子叹了口气,又看向李煦,开口道:“宋王叔,这火药需要的材料,这这几年也让人暗中采买了一些,藏在长安城外的几个库房里,稍候朕会让司宫台的人把这些库房的地址给你,除此之外,这两年朝廷在青州,花了不少代价,弄出了一个在青州的火器署替越王昭制作火器的匠人,稍候陈锦也会带你去见这个匠人。” “朕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咱们长安城的火药司,能够发挥多大的能耐,就看王叔你了。” 李煦再一次对着天子叩首道:“臣…一定拼尽全力。” “好了,王叔这就去办罢。” “有什么需要的物事,就跟陈锦说,陈锦会给王叔想办法。” “是。” 一脸兴奋的李煦,手捧着这个盒子,兴冲冲的下去了。 而陈锦,也在皇帝的授意之下,跟着李煦一起离开了感觉,一起商量着组建火药司的事宜去了。 等到这两个人都离开之后,才有一个老道士,慢悠悠的从一旁走了出来,老道士看了看帝座上的天子,微微叹了口气:“你以前说过,你永远不会用火药充当武器。” “师父,弟子也没有办法了。” 弘道天子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向老道士。 “可能弟子生来就不适合当皇帝,这三四年时间,虽然已经殚精竭虑,但是还是做不好这个天子,平衡不了各方势力,”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老道士,默默的说道:“而且老师,弟子已经有后人了…” 从前的弘道天子,或者说从前的李玄通,除了一个老师之外,无牵无挂,但是现在的弘道天子,有了孩子,也就有了牵挂。 这个时候,被世俗浸染了四年的李玄通,已经远远没有四年前的李玄通那样恣意洒脱了。 ………… 李煦这会儿虽然在宗室之中的名声不太好,但是他是朝廷的兵部尚书,又是弘道天子身边的红人,即使是大朝会的时候,天子仍然是一口一个皇叔,因此李煦在长安城里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毫不夸张的说,即便换了个皇帝,他李煦依然是长安城里最有权势的宗室。 这位大周的宗室,对于家国社稷的执念极重,在拿到了天子给的方子之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方子,就开始在城里城外物色场地。 因为事态紧急,第二天他就在城外包下了一处大庄子,把这里定为火药司的首个生产作坊。 定下了作坊的位置之后,李煦又开始马不停蹄的物色匠人。 他毕竟是地位极高的大周亲王,在长安城影响力很大,两三天时间,李煦就召集了一百多个匠人,聚集在了这处庄子之中,然后…… 然后李煦便前往皇帝先前交待的几个仓库,将仓库里所有的原材料,统统取了出来。 取材料的时候,李煦还特意问了问这几个库房存储原料的时间,这不问不知道,一问下来,最早的一个庄子,在弘道元年的下半年,就已经开始在存储火药原料了。 也就是说,这位皇帝陛下,在两年前就开始准备,或者说筹备建立火药司了。 拿到了这些原料之后,李煦马不停蹄的奔向火药司,然后他拿着从宫里取出来的方子,开始亲自调配。 李玄通的火药方子,已经不是他与他老师两个人弄出来的那个制作爆竹的野方了。 当初,林昭在青州开始弄火药的时候,曾经把他请了过去,帮忙制配火药,那个时候,李玄通拿到的方子,就是林昭提出来的方子了。 在此之后,李玄通在青州军待了一年多,每天都在青州当时的火药署,在这个过程里,火药署的方子也更新了几次。 因此,李玄通给李煦的方子,已经是比较成熟的火药方了。 根据这个方子,李煦很快制配出来了大周的第一份火药。 这位大周的宋王殿下,在火药司里激动的又蹦又跳。 紧接着,李煦让人买来大量陶罐,开始模仿青州,做火药填充陶罐的武器实验。 整整三天时间,李煦都没有离开过火药署。 三天之后,一个陶罐出现在了李煦面前, 这位宋王殿下,激动的双手颤抖,他亲自抱着这第一个陶罐,然后来到了火药司前院的空地上,点燃了这个陶罐。 随着宋王殿下的亲自点火,陶罐轰然爆碎开来。 随着一声巨响,陶片纷飞四溅。 这位宋王殿下,看着爆炸的黑烟,以及四下飞溅的陶片,激动的开怀大笑。 他兴冲冲的抱来了火药司的第二个陶罐,准备再一次点燃。 这一次,还没有来得及点燃陶罐,李煦便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省。 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怎么合眼,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第九百三十五章 左萧右林 赵歇还没有带着平卢军赶到太原,就已经收到了太原的禁军撤退了消息。 与此同时,太原尹也跟着长安禁军一起回长安述职去了。 可以预见的是,这位太原尹回到长安之后,可能会称病,也可能会因为其他的原因,反正短时间内,他是不可能再回到太原了。 也就是说,太原尹这个位置,朝廷虽然没有直接给林昭,但是却给林昭空出来了。 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长安禁军离开太原,朝廷的太原尹就算继续就在太原,也没有办法再管什么事,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做得干脆一些。 就在赵歇带人进驻太原的时候,京城的宋王李煦,已经卧床数日不起了。 这位宋王殿下,一来是过度劳累,二来也是心神耗尽,再加上在火药司,心情激动的情况下,直接昏厥了过去,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李煦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办法下床,全天都需要宋王府的下人们伺候。 偏偏他现在,在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几天时间,基本上没有人来上门探望。 只有他的表弟,京兆尹齐宣上门探视过,只可惜李煦病倒在床上,连正常的沟通都没有办法沟通,齐宣在长叹了一口气之后,也只能无奈离开。 这位宋王殿下,在床上躺了七八天之后,才渐渐意识清醒,但是浑身酸痛,没有办法起身,只能呼唤王府的下人过来,询问了这几天的情况之后,这位宋王殿下默默说道:“去,把…把齐府君请来。” 下人们恭敬低头,立刻就有人去京兆府请齐宣了。 只可惜,现在京兆府的事务也很是繁重,齐宣分不开身,一直等到傍晚下班之后,他才坐着自己的轿子,提了一些果品,来到了宋王府门口。 进了宋王府之后,齐宣很快被请到了李煦床边,看着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的李煦,齐宣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的年纪相差并不大。 十来年前,林昭刚进长安考学的时候,林昭十六岁,齐宣十九接近二十岁,那个时候的李煦,也就二十三四岁而已。 彼时的宋王世子,乃是长安城一流的贵公子,不知道多少少女,暗中倾慕于他。 但是现在……才过去多少年头? 不过十几年而已。 即便是现在,李煦也还没有满四十岁,但是这个还没有到不惑之年的宋王殿下,此时头发白了许多不说,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荡然无存,比起十几年前那个宋王世子,简直判若两人。 “王兄。” 齐宣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李煦旁边,看着李煦憔悴的面容,长叹了一口气:“身子可好一些了?” 李煦努力半坐了起来,看着齐宣,开口道:“我的身子,没有大碍。” “冒昧请你过来,是想问一问,我卧病在床的这些天,长安…有没有什么大事。”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你也知道,我现在在长安城,人厌狗嫌,也只有你这位府君大人,还认我这个表兄。” 齐宣叹了口气,开口道:“王兄不必这么说,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 说完这句话,齐宣大概把最近一段时间长安城里的大事,跟李煦说了一遍,当听到皇帝从太原召回禁军以及太原尹之后,这位宋王殿下立刻瞪大了眼睛。 “把太原让出去…” 宋王爷声音沙哑:“岂不是三晋之地,尽入林三之手?” 齐府君看了一眼李煦,低声道:“小弟觉得,圣人无错。” “太原的两万禁军,挡不住林三郎,甚至就连平卢军留在太原的两万人,都挡不住,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太原让出去,这样平卢军距离长安也近一些,说不定可以威慑到西北的叛军。” “眼下朝廷这个局面,也只能如此了。”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向齐宣,再一次问道:“那…火药司呢?” “王兄依旧是司正。” 齐府君缓缓说道:“圣人说了,王兄抱病在身,由大太监陈锦暂时署理火药司的事务,等王兄什么时候好了,再去打理火药司。” 听到这里,李煦才松了口气,他看向齐宣,开口道:“兄弟,长安粮食充沛否?” 齐宣是京兆尹,他管理的范围不止一个长安城,整个京畿都在他的辖下,而且齐宣已经做了很多年的京兆尹,长安城的情况,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 “不能算多,也不能算少。” 齐宣低眉道:“最坏的情况,现在长安被人给围了,城里的粮食节省一点,够吃一年左右,如果正常吃用,也就够八九个月。” 宋王爷叹了口气:“难为你了。” 老实说,这几年朝廷的日子并不好过。 尤其是范阳之乱后,哪怕是先帝重返长安,长安的繁华也远远不如过往。 在这种衰落的过程中,长安城还能有一点余粮,说明齐宣这个家当的还算不错。 “但尽本分而已。” 齐宣对着李煦笑了笑:“我与王兄不一样,王兄老是想力挽狂澜,想要救国救民,而我只做好自己本分之内的事情,至于其他事情,能顺带搭把手就搭把手,实在不行,也只能听天由命。” 宋王爷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发白。 “眼下这种情况,国破家亡,只在瞬息之间。” 宋王爷忽然抬头,看向齐宣,他沉默了一番之后,开口道:“大郎,我有一件事求你。” 齐宣面色严肃,对着李煦开口道:“王兄有什么吩咐,小弟一定尽力。” 从某种意义上,齐宣还是很佩服李煦的,最起码他可以为了李家,为了朝廷奋不顾身,拼上自己的一切。 “我这一生,有大半是在替朝廷奔忙,尤其是成婚之后,基本上没有怎么着过家,亏待妻儿甚多。” 面容憔悴的李煦,抬头看向齐宣,默然道:“假若…假若有一天,长安破城了,我定然是与国同死的,到时候,我不奢求大郎能够保住我家中妻小,只希望大郎……” “能给我家留个香火传世。” 李煦神色黯然:“这样到了九泉之下,我对父亲也能有个交待。” 假如长安破城,那么长安城里现在的这些人,能够自保的都不多,能够保护别人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但是齐宣,肯定是一个。 他的父亲是朔方节度使,更重要的跟,平卢节度使林三,是他的至交好友。 齐宣看向李煦,苦笑道:“王兄怎么突然这么悲观了?” 宋王爷看向齐宣,语气有些复杂。 “左萧右林,由不得我不如此想。” 第九百三十六章 又是三个节度使 弘道三年,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之下落幕。 因为西北有人竖旗造反的原因,整个年关的长安城,也没有从前热闹了,甚至有人在年关的当口拖家带口离开长安,往南方逃难去了。 过了元宵之后,年关落幕。 这个时候,就到了檄文上约定的出兵日子了。 因此,在凉州的神鸟城,也就是凉州的州城之中,河西节度使萧承,大摆筵席,准备誓师开拔。 在他的河西节度使府中,宾朋满座。 除了一些军中的将领之外,还有一个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神情有些的少年人,被萧承等人簇拥在最中央,时不时的被人敬酒。 这个少年人,就是卫王世子李兆了。 李兆的左边,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壮汉,身材壮硕,头发梳理的很是整齐。 这是河西节度使萧承。 而在李兆的右侧,坐着一个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壮汉,这个壮汉模样不似汉人,很是粗犷,时不时的给李兆敬酒。 这人,是刚继任不久的北庭节度使呼延準。 酒足饭饱之后,两位节度使亲自把喝的晕乎乎的卫王世子李兆送回了房间休息,然后两位节度使勾肩搭背,又来到了后院,在后院的一处静室里,见到了一个长着络腮胡,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如果林昭在场,一定可以认得出来,这个中年人,就是当初在长安城风光无限,甚至一路带兵打进长安城,并且最终登基称帝建立大燕的原范阳节度使,后来的大燕皇帝康东平。 此时的康东平,历经大起大落,神情比从前更加沉稳,见到两个节度使进来,康东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两个人微笑点头:“二位大将军来了。” 萧承与呼延準两个人,对着康东平客套了一番,然后三个人份份落座。 萧承坐在主位上。 毕竟,这位拥兵八万余人的河西节度使,才是这场造反的主角,北庭节度使呼延準,手底下只有两三万人,而康东平更不用多说,他当年败走关中,手下只剩了两三万人,到了吐蕃之后,吐蕃虽然容纳了他,但是也不可能让他招揽吐蕃人入军,因此现在这位康大将军麾下,也就只剩下了两万多人,远没有从前大燕皇帝的风光了。 两个人坐在萧承两侧,萧大将军看了一眼呼延準,又看向康东平,笑着说道:“咱们三人先前歃血为盟,约定此时出兵,眼下我河西军已经整备完毕,呼延兄弟的北庭军也在开进的路上……” 他看向康东平,笑着说道:“不知道康大将军的范阳军,何时与咱们一起东进?” 萧承这句话,明面上是在询问康东平,实际上是在询问吐蕃人,毕竟康东平麾下的军队,虽然都是精锐,但是人数太少,很难在这种国战上左右局势。 只有与大周争斗了几百年依然屹立不倒的吐蕃,才能够在这种层面的战争中,给予西北军关键的帮助。 康大将军坐在萧承右侧,对着萧承微笑道:“大将军如果是说康某麾下的军队,只要大将军愿意供给粮饷,康某随时可以调到凉州来,听从大将军调遣,如果大将军是说吐蕃人…” 康东平低眉道:“我劝大将军还是不要着急为好,这个时候,如果吐蕃人掺和进来,便分不清主次了,咱们这一次起兵,是要相助大将军您成就大业,非是引吐蕃人入关中,替吐蕃人作嫁衣裳。” 听到康东平这番话,萧承笑着看了康东平一眼,微笑道:“听说康大将军在吐蕃,与吐蕃的德逻赞普兄弟相称,怎么到了萧某这里,却不为吐蕃人说话了?” “在吐蕃所作所为,无非是求个栖身之地而已。” 康东平看向萧承,淡然一笑。 “若萧大将军能够给康某以及康某麾下兄弟一个栖身之处,康某以后就跟随大将军身后,为大将军牵马坠蹬。” “可不敢,可不敢。” 萧承眯着眼睛笑道:“大将军从前是大燕的皇帝,等咱们进了关中,正好帮大将军复国。” 康东平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早已经熄了这个念头了。” 他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康某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打进长安,然后继续东进,将林三捉起来剥皮抽筋,替我兄弟报仇。” “得报大仇,康某人立时死了也安心了。” 康东平的兄弟康东来,早年被平卢军捉住,然后被林昭送给了手下的后勤总管韩参。 后来,康东来就死了。 具体怎么死的,林昭也不知道,只知道康东来在韩参手底下活了一个多月才死。 但是不管怎么说,林昭还是与康东平结了仇的。 “林三……” 听到这个名字,河西节度使萧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微微眯了眯眼睛。 “听说这位平卢节度使,很是了不起,去年带着三万平卢军出关,在契丹境内大败契丹人,让那些嚣张跋扈的契丹人,都老实了起来。” “这个大将军不用担心。” 康东平笑了笑,开口道:“这个林昭,与朝廷也不是一条心,朝廷防备他,甚至甚于防备我们,咱们进入关中之前,林三的平卢军对于我们来说,不会是什么阻碍,至于进入关中之后…” 康东平看向萧承,微笑道:“大将军您入主长安之后,想要一统天下,总是要面对林三的。” “这个林三,是文官出身,对于武事一窍不通。” 康东平端起酒杯,敬了萧承一杯,开口道:“他的平卢军,这些年之所以能够战绩斐然,几乎全部是因为火药火器,以及他麾下一个名叫裴俭的将军。” “火药火器这些东西,现在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过两年大将军也可以造出来,至于平卢军的裴俭…” 康东平低眉道:“这个人已经老了,今年都六十多岁,能够上战场的次数不多了,等大将军入主长安,慢慢打就能熬死他。” 萧承很是高兴,端起酒杯跟康东平碰了碰,笑着说道:“那就多谢康大将军吉言了。” “在大将军面前,康某哪里还是什么大将军?” 康东平微微低头,笑着说道:“大将军比康某大上一些,如果大将军不嫌弃,叫我东平就好。” 萧承哑然一笑:“这不好罢?” “没什么不好的。” 康东平举杯,笑着说道:“来日大将军进入长安城,御极登基之后,若还能称呼小弟一声东平,那就是小弟的福分了。” 萧承举起酒杯,看了看身边的康东平与呼延準,笑着说道。 “好,来日若大事有成,二位兄弟裂土分茅,我们永为兄弟之邦!” 三个人酒杯相碰,豪情万丈。 但是同时,三个人都目光流转,各有心思。 第九百三十七章 驱虎吞狼 弘道四年春,西北的河西节度使萧承,连同北亭节度使呼延準,打着恢复李周江山的名义,拥立卫王世子李兆为新帝,在西北悍然起兵,直扑关中。 在西北叛军南下的同时,已经受了朝廷不少钱粮的朔方军,开始在兰州,河州,会州一带布置防线,准备阻挡叛军进攻。 这一代地形起伏,能够容纳大量军队走的道路就那么几条,因此虽然防线横跨三个州,但是朔方军的兵力,也能守得过来。 但是不管怎么样,朔方军最少要守三个关口,才能完全堵死西北叛军东进的道路,但是朔方军现在,也只有九万余人而已。 更要命的是,这九万朔方军里,最起码有六成是这三年新征募的新兵。 虽然三年时间,足够把新兵训练成老兵,但是现在的这支朔方军,与五年前那支正面硬刚范阳军还不落下风的朔方军,战斗力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在朔方军兵力分散的情况下,西北叛军根本不需要什么战略,他们猛攻一处,很快就让朔方军疲于奔命,从弘道四年的二月,双方开始交兵,到两个月后的弘道四年四月,朔方军便不得不放弃第一道防线,开始固守秦州,泷州一带。 这个位置,已经靠近关中的西散关了。 靠近西散关,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如果朔方军再退,就只能退到关中,靠着四关固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即便关中可以守住,朝廷也会被叛军压在关中动弹不得。 而二百年李周的威严,将会沦丧殆尽。 毕竟,范阳军已经破了一次关中了。 而且这一次,距离上一次范阳军破关中,相差不到十年,若是十年之内,朝廷两次被人逼到这种地步,那么朝廷的公信力将会荡然无存,到时候,李周王朝才是真正的走到了灭国的边缘。 就在朔方军在前线拼杀的时候,长安城里,已经人心浮动。 不少胆子小的官员,已经开始上书辞官,准备回老家避祸了。 不过皇帝陛下,倒是显得很沉稳,依旧该上朝上朝,该接待大臣接待大臣,同时有条不紊的指挥户部给前线支援钱粮。 为了供给前方,这位皇帝陛下,甚至开始让禁军替户部运送钱粮了。 但是户部也难。 钱倒还好说,这些年朝廷积攒了不少余钱,但是粮食就不是那么很好弄了。 一到打仗,粮价就必然上涨,这是朝廷都没有办法调控的事情。 长安城的存粮虽然有一些,但是身为京兆尹的齐宣,死活不愿意给,因此户部想要粮食,就只能从外地调,可是现在朝廷的政令,远不如从前通达,尤其是现在这种打仗的当口,地方上未必把户部的政令当回事。 即便地方上不敢明着来,给前线送粮食,也会阳奉阴违,缺斤少两。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西北叛军,是打着卫王世子李兆的名头造反。 各个地方以及各地老百姓,都觉得这是李家自己的事情,即便叛军打进长安城了,还是李家的人坐天下,跟老百姓没有关系。 这才导致了,地方对于朝廷的支援度不高。 假如真是吐蕃人或者突厥人打过来了,那么地方上老百姓的积极性,比起现在,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一日,是弘道四年的四月十五,朝廷小朝会的日子。 所谓小朝会,就是朝廷的高层会议,大概是六部九卿以及政事堂宰相还有禁军的一些将军,这种高级官员参加会议。 这种会议,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实际上比大朝会更加重要,有很多事情,都是在小朝会上做出决定,然后在大朝会上宣布。 日常的朝会开完之后,天子把几位宰相,以及大病初愈没多久的宋王李煦,还有京兆尹齐宣等人留了下来。 帝座上的皇帝陛下,微微低眉,缓缓说道:“前线吃紧,大周的安危,不能全靠一个朔方军来支撑。” 众人默不作声。 天子伸手,敲了敲自己身前的桌子,开口道:“朕准备,调集平卢军前往西北,协助朔方军平叛。” 此言一出,甘露殿里的所有人都神色微变。 宋王爷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向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陛下…这样太危险了…” “那皇叔说,怎么样才不危险呢?” 天子淡淡的说道:“把朕绑了,把李兆迎进长安城里做皇帝不危险?” 李煦连忙摇头。 “臣不敢,只是这件事…” 这位宋王殿下脸色有些苍白,低头道:“这件事是不是再作考量,如今西北的战事,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长安禁军也都还没有投入战场…” “正是因为禁军没有投入战场,现在调集平卢军,朝廷还有一些可以说话的本钱。” 天子直言不讳的说道:“假如朝廷连禁军也没了,到时候不要说调集平卢军,就是与平卢军对话,都有些困难。”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众臣,开口道:“诸位爱卿,如果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朕这就让司宫台拟制,调集平卢军赶赴西北平叛了。” 众多大臣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京兆尹齐宣,站了起来,看向天子,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可行,越王昭至始至终,无有叛国之举,不能因为他有造反的能力,就因此臆测他是反贼,反正如今…” “时局也不会更坏了。” 李煦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陛下,臣有几句话,想要单独禀告,希望陛下听了臣的话之后,再做决定…” “嗯。” 天子点了点头,挥手道:“都散了罢,宋王叔留下。” 甘露殿里,诸位大臣陆续散去,只有李煦一个人留了下来。 等到众人都离开之后,李煦默默的看向天子,声音沙哑:“陛下,您是向着李家,还是向着林昭?” 天子哑然一笑:“坐在这个位置上,朕当然是向着李家的,朕如果不向着李家,这个江山早就姓林了。” 李煦咬牙道:“如果任由林昭带兵赶往西北,那么平卢军一定会路过关中,这江山很快就要姓林了!” 天子面色平静,突然无奈一笑:“皇叔,你怎么想不通呢,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即便朕不下诏命令平卢军平叛,他们也是可以东进的,甚至可以直接兵进关中……” “没有陛下的诏书,他们便师出无名,便没有大义…” “西北叛军有朕的诏书么?” 天子摇了摇头,叹息道:“王叔,你太过执拗了,眼下这种情况,不管好坏,朕只有试一试了。” “陛下,咱们还有禁军,还有火药…” “禁军的火药,朕去看过了。” 天子低眉道:“皇叔觉得,有了火药的禁军,能正面对抗契丹人否?” 第九百三十八章 关中计划! 因为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动作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到了第二天,朝廷诏书的流程就走完了,然后司宫台的人带着这道诏书,六百里加急送往了青州。 青州距离长安两千里左右,在第四天,这道诏书就被送到了林昭手里。 林某人看了这道诏书之后,眯着眼睛笑了笑,笑得很是开心。 有了这道诏书,就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兵,名正言顺的进入关中,将来… 将来,甚至可以借着朝廷的名义,名正言顺的扫清天下势力,将权柄再一次收归“朝廷”。 不过彼时的朝廷,李家人说话还算不算数,就是未知之数了。 接到诏书之后,林昭很快把沈徽请了过来,给沈徽看了诏书之后,越王殿下呵呵一笑:“当初请先生到青州理事的时候,先生数次劝我,要我把越王府搬到幽州去,如今本王准备把越王府搬到长安去,先生以为如何?” 沈徽放下这道诏书,看向林昭,神色有些复杂。 “朝廷能下这道诏书,说明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过王爷您也要当心,长安城里未必就没有危险,您也说过,长安已经有火药司了。” “这个我自然清楚。” 林昭眯着眼睛笑了笑。 “不瞒先生,长安火药司的那个总匠师,还是青州火器署出去的人,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我这里出去的人,他们竟然用的这么放心。” 长安火药司创建的根基,是皇帝拿出来的火药方子,以及皇帝从青州招揽过去的一个匠师。 目前,长安火药司的所有东西,基本上都是这个匠师弄出来的。 而这个匠师,是铜钱卫的人。 因此,对于长安火药司的了解,林某人恐怕比火药司司正李煦还要深刻一些。 “长安火药司的水平,还是我们青州火器署四五年前的水平,再加上长安禁军没有用过火器实战,战斗力很是堪忧。” 林某人低眉道:“我们进了关中,那么长安的这个火药司,就是替咱们设立的了。” 沈徽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王爷您,准备带多少人西进?” “幽州军要防备契丹,而且上一次幽州军伤亡不小,现在还没有补全建制,我的意思是,幽州军就暂且不动了,我带着青州剩下的所有兵马,以及棣州军还有半个太原军,加起来,也能凑个六七万人。” “这么多人…”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也差不多够了。” 沈徽微微点头:“咱们平卢军之中,以幽州军最强,不过其他军队也需要历练,不能老是用一个幽州军,如果这一次王爷能够旗开得胜,那么青州军与太原军,将来都堪用了。” 林昭哑然一笑:“怎么?在昭明先生眼里,棣州军就一直不堪用?” “只要是平卢军,都堪用。” 沈徽微微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王爷您,还要亲自带兵?” “不止。” 林昭指着桌子上的诏书,笑着说道:“天子诏我进京述职呢,算起来,我这个平卢节度使,已经好些年没有回朝廷面君了,这一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回长安见一见天子。” 沈徽皱眉。 “王爷,这样恐怕有些危险…” “没有什么危险的。” 林昭淡然道:“我带兵进关中,朝廷不敢贸然对我动手,况且现在是朝廷有求于我们,除非他们愿意用半个长安城来给我陪葬,否则绝不敢对我动手的。” “再说了…” 林三郎缓缓说道:“现在已经过了年,我儿林青已经十一岁了。” 沈徽脸色微变,低头道:“王爷切不可作如此想,最起码十年之内,平卢军都是离不开您的。” “放心。” 林昭拍了拍沈徽的肩膀,笑着说道:“我即便进长安,也会带人进去的,朝廷求着我们办事,自然要按照咱们的规矩来。” 沈徽叹了口气,知道没有办法改变林昭的想法,他开口问道:“王爷您这一次出征,还是让裴大将军随行?” 林昭摇了摇头,叹气道:“裴叔年纪大了,受不起折腾了,我这一次带赵歇一起去。” 说到这里,林昭笑着说道:“其实这场仗,没有什么好打的,不管是长安禁军,还是西北叛军,都不会是我们平卢军的对手。” 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是,咱们如何才能平稳接管长安城。” 沈徽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王爷,如果要稳妥一些,平卢军…可以暂时放弃幽燕,倾巢而出。” “北边的契丹人,被王爷您打怕了,咱们没必要留下最精锐的幽州军来防着他们,而太原那里,也没必要留下两万人驻守。” “只要把所有的平卢军,统统开进关中,长安城自然是王爷的囊中之物,到时候王爷坐镇长安,可以指挥平卢军平扫天下,即便那时候幽燕被贼人占据,收复幽燕,也就是反掌之间而已…” “倾巢而出…” 林昭低眉想了想,然后微微摇头,开口道:“还是不成,若真是倾巢而出的话,朝廷一定会加以警觉,到时候说不定连西北叛军都不打,转过头来打我们了。” “不过先生这个提议也很不错。” 林三郎缓缓说道:“等我们进了关中,站稳脚跟之后,我一声令下,萧升你就跟裴叔一起,带领剩下的平卢军涌进关中。” 说到这里,越王爷对着沈徽呵呵一笑:“到时候,先生就不止是青州宰相了。” 沈徽闻言一愣,然后摇了摇头,苦笑道:“王爷您太抬举了…” 林昭摇了摇头,看向沈徽,微笑道:“良将易得,良相难求,非是沈先生,我们平卢军也不会发展的这样顺风顺水。” 说到这里,越王爷顿了顿,开口道:“今天歇息一天,明天我便动身去太原,与赵歇一起商量出兵西北的事情,到时候由赵歇统一调兵,先在太原汇合,再兵发西北。” 林昭看向沈徽,沉声道:“而青州诸事,就只能托付给先生了。” “属下分所当为…” 沈徽连忙点头,开口道:“稍候,属下就去请韩总管来议事,无论如何,一定供给好王爷您西征的钱粮。” “钱粮的事情,先生稍稍费心就好,实在有困难的话,我麾下还有两个商号,可以供给前方。” 沈徽摇了摇头,面色严肃。 “王爷此时,正是成大事的时候,无论如何,属下不会拖王爷您的后腿,王爷您放心,咱们现在下属二十余州,供给几万人出征的钱粮,不会有任何问题。” 越王爷畅怀一笑。 “有昭明先生当家,本王心中放心得很。” 第九百三十九章 还走吗? 太原府,太原城。 在太原府衙之中,林昭坐在主位上,现任太原将军赵歇,坐在他的下首,这位太原将军刚看完朝廷的诏书,脸色还有些不可思议。 他消化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消息,然后这位太原将军看向林昭,缓缓说道:“王爷,您的意思是…朝廷允许我们平卢军进入关中?” “允不允许是他们的事情,进不进关中则是我们的事。” 林三郎眯了眯眼睛,淡然道:“他们要我们去支援西北战场,而支援西北战场最近的路,就是穿过关中,让我们去西北,自然要让我们横穿关中。” “不然…他们用什么理由阻止我们进入关中?” “总不能一边用我们,一边防备我们罢?” 赵歇点头,他看向林昭,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道:“王爷,这一次带兵…是末将来么?” “怎么?赵大哥不能带兵?” 从前平卢军的军事行动当中,赵歇主要负责防守,进攻的事情,大多数都是裴俭在做,而这一次,是赵歇第一次担任进攻的主将。 这位出身赵家寨的太原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低头道:“带兵是能带的,只是怕误了王爷的大事。” “不碍事。” 林昭拍了拍赵歇的肩膀,开口道:“裴叔年纪大了,他不可能永远替平卢军征伐下去,赵大哥你…到了接班的时候了。” “接下来,你会慢慢代替裴叔在平卢军之中的位置…” 裴俭的身体的确不太好。 一来是因为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更重要的是,他早年是个武痴,常常寻人打架,从军之后每次冲阵,必然冲在最前面,即便是有猛将兄的属性,也扛不住这么浪,因此落得满身伤痕。 年轻的时候,尚且可以压得住这些伤势,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些伤病就慢慢爆发出来,现在已经开始折磨这位幽州将军了。 听到林昭这句话,赵歇呼吸急促了一下,然后看向林昭,苦笑道:“王爷,末将害怕…” “不用怕。” 林三郎拍了拍赵歇的肩膀,开口道:“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什么仗,放手施为就是,赢了就是你的功劳,输了是我林某人的不是。” 赵歇苦笑摇头:“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只是担心有些事情,不如裴大将军做得好,会误了王爷您的事情。” “赵大哥你太自谦了,有些事情,你比裴叔做得还好。” 林昭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我在太原待半个月,半个月之后,第一批平卢军要开拔西进,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调兵练兵,是赵歇的强项,他回答的很是干脆。 “那好,我就在这里等着。” 林昭重重的拍了拍赵歇的肩膀,笑道:“上一次进关中,是跟裴叔一起,这一次再跟赵大哥进一次关中!” “末将…不胜荣幸。” ………… 弘道四年五月,平卢军自太原开拔,开向潼关,准备从潼关入关,横穿关中,支援西北前线。 但是潼关守将,以没有朝廷诏命为由,拒绝放平卢军过关,后来还是林昭亮出了皇帝的诏书,并且亲自进入潼关,跟这位潼关守将进行了一场“友好交流”之后,平卢军才得以进入潼关。 上一次林昭进潼关,是带着几万兄弟,在这里打生打死,最后好容易才进入关中,而这一次相比较于上一次,就要轻松写意许多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陛下本人,也默许了平卢军进入关中。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关中禁军早就跟平卢军打起来了,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林昭入关。 平卢军涌入关中之后,一直随军出征的林某人,也随之进入关中。 此时,林昭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回长安了。 五月二十号,林昭带着万余平卢军,开到了长安城下。 随即,京兆尹齐宣,代表朝廷,出城迎接林昭回京。 阔别许久的老友,在长安城下见面,各自的目光之中,都十分复杂。 齐府君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对着林昭拱手行礼。 “见过越王殿下。” 林昭看着眼前对着自己行礼的齐宣,迈步上前,重重的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着说道:“怎么,几年不见,兄弟都不认了?” “不是不认,该有的规矩还是有的。” 说完这句话,齐宣看了看林昭身后的一万平卢军,淡淡的问道:“这次回长安之后,还走吗?” 林三郎哑然一笑:“我走不走,自己可说了不算,这要看圣人愿不愿意我留在长安。” 齐宣没有接林昭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宋王煦病倒了,病的很严重。” “啊?” 林昭有些诧异的看向齐宣,愕然道:“前段时间是听说李师兄病了,但是听说后来慢慢休养好了,已经可以在朝廷做事了,怎么突然又病了?” 齐宣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因为朝廷同意平卢军入关。” “他在甘露殿据理力争,最终没有争过其他人,当场气的口吐鲜血,昏倒在了地上。” “宫里的两个奉御,说他是气血上涌,心火沸腾,病的很严重,昨天我去看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越王殿下沉默许久,然后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宋王兄对我误会太重了,我若是真的有造反的心思,压根不用这么麻烦,现在我从太原起兵,与西北叛军两面夹攻之下,朝廷能支撑半年,都是太祖皇帝庇佑。” 齐宣拉着林昭的袖子,缓缓进入长安城。 林昭看向这个太学的好友,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万平卢军,问道:“齐兄,我想带着人进城。” 越王殿下呵呵笑道:“崇仁坊的越王府,已经好几年没有人住了,现在多半已经脏的不成模样了,我想带着人,进去打扫打扫王府。” 面对林昭这个要求,齐宣只是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便点头道:“临来之前,陛下吩咐了,一切都按照三郎的意思来。” “莫说三郎只是要带一些人进长安,便是把平卢军搬进长安城,此时的圣人都会照准。” 听到这句话,林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向齐宣,问道:“齐师叔那里,打得不顺利?” “嗯。” 齐宣点头,微微叹了口气:“叛贼军中,有吐蕃人参与,而且这些叛军,人数也要超过朔方军,带兵的还都是精通兵法的几个节度使。” “我父应对起来,已经有些吃力了。” 说到这里,齐宣看向林昭,脸上露出笑容。 “圣人已经等候三郎许久了,咱们一道进宫面圣罢。” 两兄弟在 第九百四十章 两两相厌 林昭在齐宣的接引下,一路来到了皇城,最终在甘露殿里,见到了正在翻阅文书的皇帝陛下。 越王殿下上前,对着天子就要下跪行礼,皇帝陛下摆了摆手,摇头道:“罢了。” “陈锦。” 皇帝沉声道:“给越王爷搬把椅子过来。” 大太监陈锦立刻点头,很快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林昭身后。 林某人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 天子挥了挥手,开口道:“都散了罢,朕与越王有些话要说。” 甘露殿里宫人散去,只剩下大太监陈锦一个人,留在甘露殿里待命。 “你也下去。” 天子低眉挥手。 陈锦愣了愣,这才低着头,退了下去。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林昭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天子微笑道:“陛下现在,越来越有圣人模样了,威严气度,比起当年的中宗皇帝也不差分毫了。” “装出来的而已。” 天子走下御阶,来到了林昭面前,摇头叹了口气:“三郎你可害苦我了。” 天子指了指自己头上已经带了一些白丝的头发,低眉道:“前三十年,我做了三十年道士,头上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如今只做了四年的皇帝,便慢慢有了白发了。” 越王爷微笑道:“这个烦恼,多少人求之不得。” 天子摇了摇头,他走到林昭面前,开口道:“你再不来,朕便要死了。” “怎么会…” 林昭摇头道:“禁军不是一直在陛下手里?禁军在陛下手里,长安城还有什么能够威胁到陛下?” “人心。” 天子低眉道:“短短几个月时间,太极宫里上朝的群臣,少了三成,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盘算着,等西北叛军进城了,就把我绑起来献给萧承邀功。” “眼下朔方军节节败退,不需要多久,三郎你再晚来半年,朕必死无疑。” “陛下太心急了。” 林昭摇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想要报仇,也不至于急在一时,假如宗室内部的矛盾能稍稍缓和一些,萧承等人就算想要造反,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想要造反,借口太多太多了。” 皇帝陛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昭对面,他看向林昭,无奈摇头:“至于宗室之中的矛盾,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有些时候不是朕逼迫他们,而是他们逼迫朕,最终弄到了朕不得不还击的地步。” “朕也有了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总是无辜的…” 弘道天子自小学道,很多时候,他把自己的性命看的并不是很重,甚至有些云淡风轻,但是一个男人,有了亲族羁绊,当了父亲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弘道天子对于中宗皇帝后嗣的清洗,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几个孩子。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放心,臣来了,皇子公主们就不会有事。” 其实林昭,是可以晚一些出兵的。 如今,西北叛军是朔方军在抵抗,虽然抵挡的有些吃力,但是抵挡半年不成问题,如果林昭在半年之后再出兵,到时候他就可以一举掌控长安城。 但是这么做,多半也会像天子所说的那样。 等到他半年后进入长安,李玄通一家尸体都已经凉了。 天子脸上露出笑容:“有你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应当的。” 林昭对着天子微笑道:“臣只希望臣为国出力的时候,朝廷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天子坐在林昭对面,低眉道:“四年前我刚刚即位的时候,长安城里有宋王在,我以为李家人慢慢会接受我,前三年,我已经尽量怀柔,想要融入李家这个集体。” “但是…” 天子无奈一笑,叹了口气:“他们容不下我。” “可是我分明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父祖,都是死在中宗手里,我已经放下了这段仇恨,但是他们却放不下,他们还是在背后,一遍一遍的喊我野道士,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 “要让我一家人统统去死。”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看向林昭,微笑道:“因此,相比较与这些李家人来说,我与三郎反而更亲近一些。” 李玄通这个人,算是“李氏孤儿”。 他虽然是李家人,他虽然是受害者,但是李家人并不能容下他,即便是性格温和的丹阳长公主,暗地里也对他颇有微词。 但是他即位的前三年,分明没有雨这些李家人有任何冲突。 在这种情况下,矛盾越积越深,最终演化成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天子本人,已经有些厌弃李家了。 说得更准确一些,是两两相厌。 林某人认真的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表情,然后起身,对着天子躬身拱手。 “陛下既然信臣,臣也不会相负陛下,无论如何,陛下一家必然一世富贵周全。” 天子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一世周全就好,富贵不富贵,不重要。” ……………… 林昭在甘露殿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才在大太监陈锦的陪同下离开,离开了甘露殿之后,林昭坐上了越王府的马车,对着驾车的赵成说道:“去宋王府。” 先前林昭在长安的时候,每次出门就是赵成给他驾车,赵成对长安非常熟悉,他连忙点头,驾着马车带林昭,赶往宋王府。 马车在路上的时候,林昭还停了下来,买了一些果品。 到了宋王府之后,宋王府的人不敢拦林昭,很快把他带到了宋王爷的卧房之中。 此时,李煦的房间里,是一股浓郁到让人皱眉的中药味。 林昭迈步走了进去,来到了李煦床边,只见这位宋王殿下,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 林昭叹了口气,坐在了他的床边,缓缓说道:“师兄,小弟看你来了。” 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李煦,听到林昭的声音之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林昭,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林昭低眉道:“师兄不要激动,安心养病。” 李煦死死地等着林昭,然后剧烈的咳嗽了两声。 最终,这位宋王殿下,声音沙哑:“你…来长安做什么?” “来拯救朝廷。” 李煦冷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你这样到我家里来,不怕我埋伏刀斧手,害了你的性命?” “不怕。” 林三郎摇了摇头,开口道:“小弟知道,师兄家里没有刀斧手。” 铜钱卫密布长安,对于宋王府的情况,林昭恐怕比现在的李煦知道的还多。 李煦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林昭:“你现在所作所为,林师知道否?” “知道。” 越王殿下微笑道:“七叔前些天还给我写信,让我注意安全。” 第九百四十一章 长安旧风景 林昭的七叔林简,已经返回越州好几年了。 这几年时间里,林昭几次写信给他,请他到青州来帮忙,但是都被这位曾经的政事堂宰相拒绝。 拒绝的理由,是他年纪大了,只想清闲,不想操忙。 实际上,这位林相今年也不到五十五岁,对于一个宰相来说,政治生涯才刚刚起步。 老头曹松,硬生生赖在朝堂上,一直到七十多岁耳聋眼花了才肯离开。 林昭心里明白,自己的七叔骨子里,还是向着李周的。 毕竟,他自小在李周长大,考的是李周的功名,做的是李周的官,时至今日虽然李周已经日落西山了,即便是林简,也不肯再在李周为官,但是他不在李周为官,也不想去林昭手底下当官。 听到林昭这句话,宋王爷有些无力的闭上眼睛,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四年前,将他扶上帝位,就预想到了今天,是不是?” 他看向林昭,声音沙哑:“他是不是李家人?” “你派他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就是为了颠覆李周,是不是?” 林昭哑然一笑,摇头道:“是李周自取其祸,如果你们李家人愿意承认这个皇帝,大周虽然风雨飘摇,但是怎么样也能支撑个十几二十年,等到这位天子老死之后,天下才会再一次生变,但是你们李家人…” “心眼太小。”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如果他真是跟我一条心,有怎么会给你火药的方子?怎么会让你去搞火药司?” 长安城里的事情,林某人了如指掌。 他看向躺在床上的李煦,微微叹了口气。 “老哥哥,你这十来年,也折腾的够了。” 越王爷低眉道:“好生歇一段时间,什么事都不要想,踏踏实实的过一辈子。” “天下,没有万世不易的王朝,这江山,也不是天生就姓李的。” 李煦咬牙切齿:“不姓李,就该跟你姓林么?” “太原入得我手,这天下就已经有一半姓林了。” 林三郎坐在李煦对面,淡然道:“如果师兄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我现在依然可以退出长安,带兵返回青州,去做我的越王,可是,李周没了我,还能支撑多久?” 他呵呵笑道:“难不成,师兄不想江山姓林,却想江山姓萧?” “那萧承身上,可大半都是胡人血统。” 李煦看向林昭,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老实说,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因为林昭说得话,句句属实。 现在的林某人,实际上已经是“越国”的国军了,他现在依旧可以带兵潇洒离开关中,回到他的“越国”去,当他的土皇帝。 但是林昭可以离开关中,关中却离不开林昭了。 林昭对关中置之不理的情况下,西北的朔方军最多再支撑一两年,便没有办法再抵挡西北叛军的兵锋了,而且一两年的时间,还要齐师道愿意出死力百姓。 天下即将大乱,手里有兵就是最大的本钱,齐师道也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未必就不会给自己留一些老本。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林某人不下场,李周最多三年之内,必然亡国。 到时候,以康东平那些人的德行,关中百姓定然还要再遭难一次,说不定关中会再出一支关中义军。 而这些李周皇室们,多半也难逃厄运。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李煦,微笑道:“难道师兄,还想再去一次成都府?”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也没有什么不行,只是到时候,恐怕就没有勤王的三个节度使了。” 李煦再一次剧烈咳嗽,他看向林昭,缓缓开口:“李周就算亡了,也不会再一次迁到成都府去!” 当年,先帝带着朝廷的臣子,狼狈逃窜到成都府,虽然保住了国祚,并且成功的重新回到了长安,但是这件事对于李家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至今李煦都不愿意去回想这件事。 林昭看了看面如金纸的李煦,微微摇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师兄好生养病,情绪莫要激动。”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住在崇仁坊越王府里,等师兄身子好了,便去崇仁坊寻我喝酒。” 病床上的李煦,抬眼看了一眼林昭,面无表情。 “不送。” ………… 离开了宋王府,林昭在赵成的陪同下,在长安城里转悠了一圈。 此时的长安城,比起他当年进长安求学的时候,可要萧条太多太多了。 他当年进长安的时候,长安是一座拥有两百万人口的巨城,而现在,历经过几次巨变,再加上现在西北叛军起事,如今的长安城,恐怕人口只剩下四成不到了。 当然了,最近因为平卢军开进关中的原因,也有不少逃离长安的人搬了回来,算是止住了长安衰落的脚步。 走到务本坊门口的时候,林昭一时兴起,还进了务本坊,去国子监转了一圈。 林某人现在是朝廷的平卢节度使,柱国大将军,还是世袭罔替的越王,他回到国子监,那是正儿八经的衣锦还乡,即便现任的国子监祭酒,不想沾惹上林昭这个麻烦,还是带着国子监的一众官员,出来迎接林昭,并且亲自陪同林昭,在国子监里赚了一圈。 值得一提的是,林昭当年求学时候创立的“编撰司”,至今仍然存在,而且他早年弄出来的“长安风”,这个时候也仍然在刊行,只是此时的长安风,比起最初的长安风,许多事情已经变了味,比如说很多长安城里的公子或者有钱人,花钱在长安风上刊印自己的诗词文章。 到现在,长安风已经变得乌烟瘴气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 任何东西,时间长了,都慢慢会被资本浸染,变得不再干净纯粹。 在国子监逛了一圈之后,林昭离开务本坊,在安仁坊附近吃了顿油泼面皮,这才拍了拍肚皮,心满意足的回到崇仁坊越王府。 此时的越王府,已经被赵成等人的属下整理完毕,再加上京城的越王府一直没有断过人清扫,因此已经完全可以住人了。 林昭打着哈欠,进了这个有些陌生的越王府,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书房,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已经有人在等待着林昭。 这人姓程,名叫程术,铜钱卫的七个半钱之一,常驻长安城。 见到林昭之后,程术恭敬低头,对着林昭行礼道:“属下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林某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因为赶路劳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京城里铜钱卫的具体情况,以及京城发生的重要事情。”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说给我听一听。” 第九百四十二章 青州齐氏 就在林昭入住长安越王府的时候,另一边的赵歇,已经带着四万左右的平卢军,开赴位于关中西面的散关。 散关是关中四关之一,也是这一次朝廷防卫西北叛军的关键,此时散关,就有超过三万人的禁军驻守。 而关外,是朔方军在与西北叛军交手。 平卢军带着皇帝的诏命,接管了散关。 到达散关之后,赵歇便不再继续西进,而是带着平卢军在散关原地休整,并且开始熟悉散关的防卫工作。 相比较于裴俭来说,赵歇这个人,无疑是更擅长防御了,早些年林昭带着裴俭到关中勤王的时候,就是赵歇在幽州驻守,并且带着当时失去大半主力的幽州军,顽强的抵抗住了契丹人的所有进攻。 赵歇到达散关之后没多久,便升起了帅帐,把这一次西征的副将齐胜喊了过来。 齐胜是早年朔方军派到平卢军的第一批将领,这一批人差不多二十来个,在平卢军中都受到了重用,其中齐胜更是一度就任青州将军,在平卢军集团里,属于最顶层的那一级将领了。 而且因为他本就是青州人,因此对于平卢军也比较有归属感,这么些年来在林昭手底下,也算是忠心耿耿了。 齐胜来到了赵歇的大营之后,对着赵歇恭敬抱拳,低头道:“赵将军找末将?” 赵歇点头,看向齐胜,笑着说道:“齐将军,我军已经到达散关,但是齐大将军或许还不知道,我的意思是,由齐将军你作为咱们平卢军的使者,去一趟朔方军,告诉齐大将军,就说…” “就说散关这里已经由我们平卢军接手,一些西北叛军的敌人,可以放过来交给我们处理。” 齐胜没有犹豫,立刻低头道:“末将遵命!”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赵歇,犹豫了一番之后,问道:“赵将军,咱们…不出关么?” “王爷的意思是,为了求稳,暂时固守关中,不出关迎敌。” 齐胜深呼吸了一口气,恭敬低头:“末将明白了。” 很快,这位平卢军的副将,带着几十个亲卫离开了散关,一路直奔朔方军大营而去。 平卢军的情报消息一直很准确,再加上朔方军的大营并不难找,齐胜离开散关之后的第三天,便来到了朔方军大营门口,报上姓名之后,很快被人请到了朔方军的帅帐之中。 在朔方军帅帐里,齐胜见了齐师道,立刻半跪在齐师道面前,恭敬低头道:“三叔!” 齐师道是齐胜的族叔,再加上他在同辈之中行三,因此算是齐胜的三叔。 齐师道亲自上前,将自己这个族侄扶了起来,然后脸上露出笑容:“你现在也是大人物了,哪里还用得着这种大礼?” 齐胜,已经是平卢军之中将军级别的人物。 换句话说,他与裴俭赵歇等人其实是一个级别的,只是资历不足而已。 从前整个平卢军中,只有林昭一个人,能够与齐师道相提并论,但是现在,随着平卢军势力水涨船高,平卢军这些将军级别的人物,地位也跟着上了一个台阶,比如说现在的幽州将军裴俭,绝对可以与齐师道平起平坐了。 齐胜微微摇头,笑着说道:“侄儿比三叔还差的很远,再说了,不管身份地位如何,长辈总是要认的。” 齐师道叹了口气,低眉道:“说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回青州了。” “青州家里可好?” 青州齐氏,在青州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家族。 但是在先后除了齐师道与齐胜两个人物之后,齐家也慢慢开始兴旺起来,尤其是齐胜就任青州将军那段时间,齐家在青州发展的很是不错。 “家里都还好。” 齐胜微微欠身,然后开口道:“只是四房的齐坚叔叔,前不久去世了,听说他与三叔关系不错,不知道三叔知不知道…” “齐坚…” 齐师道沉默了许久,才悠悠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没有说话。 这个齐坚,是他的堂兄弟,也是他小时候的好友。 只是从他出门求学,后来又迎娶公主之后,与故乡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以至于故乡的好友去世,他都全不知情。 叔侄俩在一起,说了许久的闲话。 齐师道详细的跟齐胜,询问了许多关于青州齐氏的事情,最后,这位大将军才看向齐胜,问道:“贤侄从哪里来?” “侄儿从散关来。” 齐胜低眉道:“我家将军让侄儿给您带个话,现在散官是我们平卢军在驻守,禁军已经被我们赶回长安了,有平卢军在,绝对不会失手,三叔您可以尝试着把一些西北叛军赶到散官,交给我们平卢军处理。” “散关…” 齐师道低眉道:“看来,平卢军已经控制住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了。” “这个没有。” 齐胜连忙摇头道:“我们平卢军,是收到了朝廷的诏命,才奉命赶到西北来支援三叔的,只是平卢军刚到位置,需要先熟悉地形,然后才好放手施为。” “因此,赵将军才命令属下们在散关驻守。” 齐师道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林三没有来么?” 齐胜摇头:“回三叔,我家王爷到长安去了,应给不会亲自到战场上来。” “长安…” 齐师道看了一眼长安城,若有所思。 “看来,他林三郎的事情就要成了。” “齐屏。” 齐大将军呼喊了一声。 少将军齐屏,很快迈步走了进来,对着老爹躬身行礼:“父亲。” “这是你族兄齐胜,现在在平卢军任事,已经是青州将军了,他好容易来一趟,你带他下去,安排一桌酒菜,替我好生招待招待。” 听到齐师道这句话,齐胜微微摇头,苦笑道:“三叔,侄儿只当过很短一段时间的青州将军,侄儿现在是平卢的副将,您这样说出去,未免让人笑话。” 齐师道看了一眼齐胜,呵呵笑道:“你麾下好几万如狼似虎的平卢军,哪一个敢笑话你8?” 齐胜无奈摇头,最终还是被齐屏拉走吃饭去了。 齐大将军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帅帐之中,他望着长安城方向,沉思了许久,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这位柱国大将军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西北叛军,帮了你大忙了。” 说完这句话,大将军微微低眉,若有所思的说道。 “真不知十年后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第九百四十三章 禁军常青树 林昭回到长安越王府没有多久,朝廷的封赏诏书,就已经下发了。 他现在,已经是朝廷的柱国大将军兼平卢节度使,爵封越王,实在是封无可封了,因此朝廷又给他加了个文官的头衔,封为太子太师。 也就是说,林某人从今天开始,就是大周的林太师了。 当然,这个位置也还有一层别的用意,但凡是权臣,多半会受封太子太师,朝廷给林昭这个头衔,几乎就等于是官方认证他是大周权臣了。 林昭进入长安之后,平卢军也随之陆续开往散关,帮着朝廷防守西北。 因为平卢军的进场,大家对于朝廷的信心,似乎一下子足了起来,原先从长安出逃的长安官员,厚着脸皮重新回归朝廷不说,就连那些从长安逃走的长安百姓,也开始陆续返回长安城。 一时间,长安城竟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不过,作为绝对中心的林某人,在长安城里却显得低调了起来,除了进宫见了两次皇帝,去宋王府见了一次宋王李煦之外,他便再没有出过崇仁坊,每天安安静静的待在崇仁坊里不出门。 林昭虽然不出门,但是却有人上门来见他。 在林昭进入长安城的第三天,一位身着布衣的中年人,从城外进入长安城,一路来到了崇仁坊,很快到了越王府门口,表明了身份之后,越王的亲卫长赵成,亲自把他迎了进去。 随后,这个中年人,就在越王府的书房里,见到了林昭。 他毫不犹豫,直接半跪在地上,开口道:“末将赵甫平,拜见王爷。” 这人,是原平卢军部将,沧州将军赵甫平。 当年林昭西征,便是带着齐胜赵甫平等人一起,齐胜在洛阳重伤,赵甫平便接过了齐胜的差事,开始率领当时西征的青州军。 后来,林昭带着平卢军离开的时候,刻意把赵甫平留在了长安城,让他留在长安禁军里,任禁军副将。 一转眼,已经三四年时间过去了。 也就是说,赵甫平已经在禁军副将的位置上,做了近四年时间了。 见到赵甫平之后,林昭连忙起身,上前把这个大个子扶了起来,笑着说道:“赵将军太客气了。” 林昭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开口道:“赵将军,坐下来说话。” 赵甫平恭敬低头,毕恭毕敬的坐在了林昭对面。 越王殿下上下打量了几眼这个旧部,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水,端到他的面前。 赵甫平起身,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 “多谢王爷。” 林昭递完茶水之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赵甫平,笑着说道:“赵将军,现在还自认是平卢军否?” 赵甫平听了这句话,心中一惊,手中的茶水直接洒了大半,他连忙跪了下来,把茶水放在地上,然后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您……何出此言?” “不用这样,坐着说话就是。” 林昭再一次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咱们毕竟一别四年了,即便是两情相悦的夫妻俩,分别四年说不定也会心生隔阂间隙,咱们都是成年人,你若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我不怪你。” 赵甫平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恭敬低头:“王爷,末将是青州人,末将从回到青州,见到了天翻地覆的故乡之后,便铁了心思,誓死追随王爷!” “此心此意,永不改悔!” 当年林昭刚去青州任刺史的时候,青州还是个只有三四万户的小城,而十来年后的今天,青州已经成了大周东部的第一大城,甚至隐隐有超越越州苏州这些南方大城的趋势! 在这种情况下,青州人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一些,作为青州人的赵甫平,齐胜等人,也慢慢开始对林昭死心塌地。 “齐将军还认我这个旧上司就好。” 林昭抚掌微笑道:“赵将军,你在禁军也待了四年了,我需要禁军校尉以上的所有名单,以及他们尽可能详细的资料,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赵甫平拍了拍胸脯,开口道:“王爷放心,末将这就回去整理,至多三五天时间,就能把东西送到王爷手里!” 说到这里,这位赵将军对着林昭笑了笑。 “而且,王爷…” “长安禁军自从重新组建以来,禁军副将将军与副将们,都换了好几茬了,只有末将这么一个副将,四年以来,一直稳如泰山,因此,末将在禁军之中,也侥幸有了一点点人脉。” 听到这句话,林昭眼睛一亮,他看向赵甫平,开口道:“多少?” “假如王爷有需要。” 赵甫平低眉道:“末将有把握,带着两成以上的禁军将领,弃暗投明…” “末将回去之后,就可以开始联系…” “两成…” 林昭低眉想了想,然后摇头道:“这件事先不急,我要先拿到禁军将领的花名册,然后再去考虑下一步的动向。” “你那里,也暂时不要有什么异动,免得旁人借机生事。” 赵甫平恭敬低头:“末将明白了。” 林昭看向赵甫平,继续问道:“禁军重建,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战力如何?” 赵甫平愣了愣,然后苦笑道:“王爷,老实说末将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几年时间里,禁军没有与丝袜军队交手过,连剿匪都没有去过,最大的事情,就是帮着圣人控制京城。” “末将实在不好拿他们与其他军队比较。” “不用比别的军队,就比一次你先前带的棣州军。” 林三郎微笑道:“与你先前带的沧州相比如何?” 赵将军苦笑道:“恐怕在伯仲之间。” 当初,林昭开始组建平卢军的时候,优先发展的是青州军和幽州军,至于棣州军和沧州军,都是匆忙之中弄出来的。 棣州军还好,最起码相对正规一些,而沧州军,是赵甫平带着五千青州军,一边清缴范阳军残匪,一边征募起来的。 而且那个时候的青州军,比起现在的青州军还要差上许多,因此沧州军整体的战斗力,可以说是十分堪忧。 听到赵甫平这番话,林昭哑然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不过…再怎么说,长安禁军也有十几万人,不可以小觑。” 林三郎低眉道:“现在的禁军将军是?” “是李家的一个远房宗室,姓李,名叫李振,在宋王李煦调任兵部尚书之后,他才开始进入禁军做禁军将军。” 赵甫平呵呵笑道:“这个人是圣人的亲信,但是不怎么懂兵事,禁军的事情,都是我们几个副将在处理。” “赵将军有时间请他吃顿饭。” 林三郎淡淡的说道:“禁军的其他副将,也可以请他们吃吃饭嘛。” 第九百四十四章 不要脸的旧友 这一天,赵甫平在越王府里,足足待了半天的时间。 期间,他还跟越王爷一起吃了两顿饭,一直到天色快黑下来的时候,赵甫平才起身告辞。 林昭很是客气,亲自把他送到了越王府门口,然后让赵成派人,把赵甫平送了回去。 送走了赵甫平之后,林昭正准备回去休息,突然在自家大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 一个黑胖子,叫了一个“三”字之后,声音便戛然而止,然后对着林昭大声叫嚷道:“越王爷,越王爷!” 林三郎两只手拢在前袖里,施施然来到了越王府的正门口,他看了一眼正在对着自己招手的大黑胖子,笑着说道:“周兄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家门口做什么?” 周德陪了个笑脸,对着林昭作揖道。 “特来拜会王爷。” 林三郎瞥了一眼周德,没好气的说道:“哪有大晚上来拜会的?” 周胖子对着林昭挤了挤眼睛,嘿嘿一笑。 “晚上来,看见的人少,骂我的也就少了,要是大白天来,别人要说我巴结权臣。” 说着,他对林昭挤了挤眼睛。 “您说是不是,林太师?” 越王爷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长安城里若说谁名声坏,哪里坏的过你?” 周胖子笑呵呵的上前,走到了林昭面前几步之后,才叹了口气,对着林昭说道:“林大王爷,我这几年走了霉运,官运越来越差了,因此特来找你求个前程。” 林三郎哑然一笑。 “你这个大奸臣官运不好,正说明朝廷上下清明,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周德这个人,是个典型的投机倒把之辈。 先帝李洵还未登基的时候,他便看准了李洵的爱好,用家里的关系进了工部做事,先帝登基之后,周胖子投其所好,果然官运亨通,成为了先帝身边的红人,没几年时间便从一个八九品的工部小官,做到了工部侍郎。 正因为如此,周某人一度被人誉为当时的新朝第一大奸臣。 然而随着范阳军造反,康东平打进长安,原先强盛的大周朝廷,突然被人打烂,周德的官途也就跟着戛然而止。 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因为深受打击,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大兴土木,周德这个宠臣,自然也就失了圣眷。 而到了弘道天子登基之后,周德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他是出了名的“奸臣”,在长安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再加上弘道天子并不喜欢大兴土木,周德也不能突然转修道法,去讨好这位“道门天子”,因此这几年官运一直不畅,前两年还被人告了一状,丢了工部侍郎的位置,现在只已经降为工部的员外郎,地位比起从前,可以说是泥云之别。 不过周德这个人,虽然贪生怕死,但是她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投机倒把,而且善于钻营。 早年,他一直吃不准林昭到底能不能成事,因此一直犹豫不决,现在天下已经有一半落在林昭手中,他当然要来讨好自己的这个“舍友”了。 林昭现在发迹了,也没有对老朋友拒而不见,他亲自把周德带到了自己的书房里,两个人先后落座之后,林三郎看着依旧胖胖的周德,呵呵笑道:“周兄现在行事越发随意了,我听说周兄现在是工部的员外郎,从五品的小官,上门来见到我这个一品的太子太师,怎么也不见你提些礼物过来?” “提礼物不是见外了嘛。” 周德看着林昭,笑呵呵的说道:“咱们这关系,哪里还用得着什么礼物…” 说到这里,周胖子咳嗽了一声,对着林昭说道:“三郎,这工部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活动活动,给我调到吏部去,只要这件事能成,将来我周德一定唯三郎你马首是瞻,绝对没有什么二话!” “这个不难。” 越王爷呵呵一笑:“难的是,周兄总不能平白无故,帮你办事罢?” 周德拍了拍胸脯,开口道:“只要这件事能成,周某以后,便是越王府的人了!” “我又不喜欢盖房子。” 林三郎哑然一笑:“我要周兄有什么用处?” 周德眼珠子转了转,看向林昭,笑嘻嘻的说道:“三郎,我爹尚且在世…” 听到周德这句话,林昭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 周德的父亲周嵩,是大周吏部的老尚书,并且是干了几十年的尚书。 这位周尚书,后来虽然告老还乡了,但是在朝野的影响力,尤其是在文官集团中的影响力,简直不要太高! 更重要的是,周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文官阶层,或者说士族阶层! 如果能得到这批人的支持,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林昭目光微动,看向周德,微笑道:“老爷子还认你这个儿子?” “亲爷俩,那有什么不认的?” 周德拍了拍胸脯,开口道:“三郎放心,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向着我的!” 越王殿下呵呵一笑,开口道:“那也未必,我可是听说,老爷子连家门都不让你进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笑道:“咱们是一个学舍出来的兄弟,能帮得上周兄的,我自然会帮,周兄放心,过段时间我便替周兄活动到吏部去。” “不过,周兄有时间,须得带我去见老爷子一面才行。” “没有问题。” 周胖子胸脯拍的震天响。 他对着林昭笑道:“过两天,我就带王爷去见老爷子,老爷子要是连亲儿子也不见,我便在他家门口跪死!” 林昭盯着周德的面庞看了看,忍不住感慨道:“周兄的面皮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竟然厚到了这种地步,我要是有这种面皮,这会儿不说权倾天下,至少也妻妾成群了。” “这些对于王爷来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周胖子听到林昭这句话,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向林昭,小声说道:“那个,王爷…需不需要我帮您妻妾成群?” “您放心,肯定都是水灵灵的小美人儿…” “滚一边去。” 林三郎白了一眼这个黑胖子,没好气的说道:“你还是想法子,替我引荐引荐周老爷子罢,老爷子做了十几二十年吏部尚书,整个大周都出了名的周天官,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没皮没脸的儿子?” “这叫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周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眯着眼睛微笑道:“我那些听话的兄长们,将来未必能有我过得舒坦。” 越王爷闻言,忍不住摇头一笑。 “赵成,让人摆一桌酒菜。” 越王殿下缓缓说道:“今夜我要与旧友好好叙叙旧。” 解释一下最近的更新问题…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百四十五章 一战而决 文官势力错综复杂。 周德的父亲周嵩,只能代表其中一小部分文官势力,但是即便如此,对于林昭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毕竟他现在,需要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 因为这一次回到长安,以后越王府的重心,就会渐渐从青州转移到长安。 而想要安安心心的住在长安城,就要一定程度控制长安。 文官势力是其中一部分,更重要的禁军。 禁军,才是控制长安的关键。 现在的禁军,大体上还是忠心于天子的,但是弘道天子本人,也不可能直接向林昭投降,更不可能直接把禁军的控制权交托在林昭手中。 那样的话…太说不过去了。 当然了,除了长安城这边以外,西北的战事也是关键。 想要安安稳稳的谋划中原,首先要把西北的叛军收拾妥帖了,最好是能够将康东平那厮给捉回长安问罪,才算大功告成。 林某人在长安城里,安安心心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左右,这一个月时间里,他不是在崇仁坊越王府里待着,就是在长安城里瞎转悠,有时候还会去安仁坊吃面皮。 当然了,现在已经有不少长安城的官员看到了风向,开始来越王府走门路,想要提前成为越王殿下的门人,将来也好有个大好前程。 对于这些来投奔的人,林昭并没有拒而不见。 虽然他心里也很厌恶这些软骨头,也知道这些人多半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人,但是只有见了这些人,后面的人才知道越王府的门路可以走通。 虽然第一步有点恶心,但是林昭还是捏着鼻子干了。 除了长安城这边的事情之外,这一个月时间里,驻守散关的平卢军,与朔方军一起配合,打退了一次西北叛军的进攻,并且歼敌万余,取得了朝廷抗击西北以来的第一次大捷。 捷报传到朝廷的时候,朝野欢腾。 长安流失的人口,也开始慢慢回流。 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方向发展。 时间来到了弘道四年的七月初十,天气燥热无比。 这一天,是朝廷大朝会的日子。 与平常大朝会不同的是,这一次大朝会,一身蟒袍的林昭林三郎,面色平静的站在了太极宫大殿之前,等候着朝廷的大朝会。 与往常不同的是,平时人缘并不怎么好的林昭,此时身边围了一群官员,对着他点头哈腰,又是问候又是行礼。 偏偏林昭还没有办法让他们滚开,只能保持着礼貌性的笑容。 直到此时此刻,林昭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所谓“奸臣”“权臣”们,身边总有一群人在溜须拍马,事实上有些时候,不是这些权臣喜欢听拍马屁,而是想要“成势”,就必须在身边聚拢一批人。 而聚拢人,就必须要听这些人拍马屁。 你不听他们拍马屁,他们心里就会不踏实,就会觉得你是不是讨厌或者不需要他们,就会生出异心。 只有那种完全没有野心的人,才会在朝廷里“人缘”不好,孤臣永远不能成事。 林昭实在是懒得应付这些人,坚持了一会儿之后,瞥眼看了一眼这些人,沉声道:“好了诸位,大朝会就要开始了。” “莫要在圣人面前失了体统。” 林某人现在威严沉重,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这些人才对着林昭拱手连连。 “王爷教训的是。” 林某人微微眯眼,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没有说话了。 很快,在大太监陈锦的唱声之下,大朝会开始。 文武百官入殿,一身红黑色龙袍的弘道天子,也在几个太监的搀扶下入殿。 天子进殿之后,众臣跪伏行礼,天子挥手示意众臣平身,皇帝陛下落座之后,习惯性的扫视了一眼殿中的群臣,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大殿最前面的林昭。 皇帝陛下有些诧异,然后微笑道:“越王今日怎么得空上朝来了?” 林昭恭敬低头:“臣有奏本,要请陛下圣裁。” 说着,林昭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奏本,双手捧着,沉声道:“陛下,这是臣花了一个月时间,制定的平贼策,俯请陛下允准。” 天子微微低眉,对着一旁的陈锦说道:“去把越王的奏本送上来。” 陈锦慌忙点头,迈着小碎步走下御阶,来到了林昭面前,恭恭敬敬的将林昭的奏本捧在手里,然后回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接过奏本,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然后他放下奏本,看向林昭,虽然面色平静,但是眉头微微皱起。 “越王的意思是,让朕将半数禁军交给你,你带着禁军出关,与朔方军,平卢军配合,平灭叛贼?” “正是。” 林昭抬头看向天子,沉声道:“陛下,这一个月时间,臣详细研究了西北叛军的战力,以及他们的后方。” “西北叛军,绝不止一个北庭军和一个河西军。” “如果只有这两个节度使,他们连朔方军的防线也破不了,更无从谈起攻取关中了。” “他们身后,还有范阳节度使,以及吐蕃的那个德逻赞普。” “臣估算过现在双方的兵力对比,臣率领的平卢军,因为还要顾及幽州,太原,没有办法全部支援西北,只带来了六万七千余人,再加上齐大将军麾下的朔方军,现在只剩下六七万人,这些兵力加在一起,也只是够固守而已,很难主动出击,歼灭这些叛军。” “关中禁军尚有十余万人,臣只要带领六万禁军,赶往西北,就可以对这些叛军形成合歼之势,到时候西北乱局,可以一战而平。”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朔方军与平卢军,十几万大军的钱粮耗费,都要朝廷供给,再拖下去,打个两三年,朝廷便很难支撑得起了,臣带六万禁军出关,一年之内一定替朝廷,替陛下平灭西北之乱。” 越王殿下说话的时候,整个大殿里没有一个人敢插口,因此他低沉的声音,在整个大殿之中回荡。 帝座上的天子,面色平静。 他看了一眼林昭,又看了看自己下首的一众大臣,思考了一番之后,缓缓说道:“越王,这件事兹事体大,朕稍候需要与朝中大臣们细细商议一番,再做决定,可好?” 越王爷恭敬低头。 “臣,静候陛下圣裁。” 天子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朝中的大臣们,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事情?”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皇帝陛下缓缓站了起来,看向众臣,微微低眉。 “政事堂,六部九卿,以及禁军的诸位将军,与朕到甘露殿议事。” 说罢,皇帝陛下迈步离开了太极宫。 越王殿下淡然一笑,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迈步离开了太极宫。 因为…皇帝并没有叫他。 第九百四十六章 得与失 林昭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太极宫,回家睡觉去了。 他给朝廷,留下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就是,朝廷要不要把禁军交给他。 从感情上来说,不管是天子,还是朝中的大臣们,都不可能愿意把禁军,尤其是一半禁军,交托在林某人手上,这样与把江山拱手送人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林昭提出的这个意见合情合理,朝廷有没有什么可以推拒的理由。 再者说了,如果他们拒绝了林昭,林昭带着平卢军扭头走人了,朝廷又该怎么办呢? 可真的把禁军交给林昭去带,即便林某人没有办法把这一半禁军化为己用,他只要带着这六万禁军去送死,朝廷失了一半禁军,关中同样是林某人的囊中之物。 这就是势弱可欺。 朝廷现在弱小,林昭做什么,朝廷都没有什么推拒的余地,假如现在的朝廷,还是几十年前那个中兴的中宗朝,那么不管朝廷有什么要求,林昭都要乖乖去做。 可现在,整个大周朝廷,就是要看林某人的脸色去办事。 林昭离开了皇宫之后,弘道天子带着他的朝廷班底,在甘露殿商议了整整一天,整个商议的过程,据说十分激烈。 兵部尚书差点与户部尚书在甘露殿里打起来,好在最终司宫台的人分开了两位大臣,场面才没有失控。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原兵部尚书李煦抱病在床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的兵部尚书已经换了人,火药司也由司宫台全面接管。 也就是说,李煦除了身上的王爵之外,在朝廷里再没有什么职位了。 甘露殿这场议论,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皇帝陛下与诸位朝中大臣们,从上午一直商议到了深夜,一直到月上中天,一些年纪大的官员们实在是扛不住了,差点昏厥在了甘露殿里,皇帝陛下才大手一挥,宣布散会。 这些六部九卿以及宰相们,狼狈离开甘露殿。 而年富力强,身体也不错的皇帝陛下,则还有些精神,他并没有回寝殿安歇,而是来到了皇宫之中的一处小小的道观里。 这是他给自己的老师,在宫中建造的道观,那位头发已经白了一小半的李观主,就住在这里。 闲暇时候,皇帝陛下就会来这里,寻自己的老师说话。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天子走到道观门口,正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老师叫醒,忽然看见道观的观门留了一个小缝,天子回头,看了身后的大太监陈锦一眼,缓缓说道:“你在这里等候。” 陈锦恭敬点头。 “是。” 一身天子常服的李玄通,推开了观门。 小道观的院子里,一身灰色道袍的老观主,正坐在月色之下,似乎在等待着这个徒儿的到来。 而见到老师之后,这位皇帝陛下才能褪去自己身上的所有伪装,重新变回了那个纯阳观的小道士,他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了老观主对面,开口道:“老师在等我?” 老观主点头道:“为师今天下午去寻你,听说你在那个甘露殿待了整整一天,为师便猜到,你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 李玄通看了自家老师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还真有一件烦心事。” 他抬头看向老观主,缓缓说道:“老师,李周二百多年的江山,很可能要绝在弟子手中了。” 老观主微微摇头,开口道:“你才做皇帝多长时间?” “真正断绝了李周江山的,是那个做了四十年昏君的灵皇帝,是那个稀里糊涂被人打进长安城的先皇帝。” 老观主看向李玄通,轻声宽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 天子低眉道:“可是,弟子毕竟也是李家人,这份血脉,是父亲千辛万苦才传下来的,总不能父亲留下我,是为了让我覆灭李周罢?” “为什么不能?” 老观主轻声道:“你父亲,十岁便家破人亡,仓皇逃出皇城,一辈子颠沛流离,他生下你,只是为了留下个后人,不是让你去做皇帝,更不是让你去拯救李周。” “况且…他是死在中宗皇帝之手,心中对李周,未必就没有怨怼之心。” 李玄通猛地抬头,看向自家老师。 “老师您…” 老观主面色平静:“为师与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给自己太多压力,你从来不需要去拯救李周,更不需要去中兴李周,你要做的,是活下去…” “像你父亲那样,给你们这一脉留下一个香火。” 说到这里,老观主突然笑了笑:“听为师这么说,你也许觉得为师是得了林三的授意,其实不然。” “你如果能坐稳这个皇帝,能够中兴大周,能够名垂青史,光耀后人,那么为师自然也是很高兴的,但是如果做不到,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更不要…” “更不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搏。” “李周…或者说李家,不值得你如此。” “那位宋王,之所以为了李周,这样拼命,是因为他从小在李周的荫蔽之下长大,他是李周的世子,而你呢?” “李家没有给过你什么。” 老观主淡淡的说道:“就连这个皇位,也不是李家给你的,而是…” 说到这里,老观主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但是已经不言自明。 李玄通的帝位,的确不是李家给他的,而是林昭硬生生把他抬上去的,这一点,谁都没有办法否认。 “为师自小把你养大,也从来没有想让你去做什么大事业,当然了,你能做成自然是好,如果做不成,便踏踏实实的活下去。” “带着你的后人们,好生活下去。” 李玄通迎着月光,看向了已经满脸皱纹的老师,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老师的话,我明白了。” “失而复得容易承受,得而复失就不容易承受了。” 老观主对着皇帝笑了笑,开口道:“现在让你抛弃帝位,做回原来的那个李玄通,已经是千难万难,这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为师肯定都站在你这边。” “你若是与林三非要见个生死,我这把老骨头,也愿意替你跟他拼命。” 天子闻言,对着老观主摇了摇头。 “老师,您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无论如何,您都是不能出事的,至于其他事情…” “慢慢来,走一步看一步罢。” ………… 次日清晨,司宫台大太监陈锦,手捧圣旨,来到崇仁坊越王府宣旨。 圣旨中,命令越王林昭,带领半数禁军,西出散关,平灭叛军。 越王爷毕恭毕敬,接过了圣旨,当场宣布,不破贼军,誓不回还。 第九百四十七章 小心机 朝廷的决定,并没有怎么出乎林昭的预料。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的朝廷,没有太多更好的选择了。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朝廷会答应的这么干脆。 在他原本的预计之中,朝廷最少也会迟疑个三五天,甚至十天半个月,林昭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让平卢军在前线佯败一次,用来逼迫朝廷表态,但是没想到的是,只过了一天时间,朝廷就很干脆的同意了他的请求。 更让林昭意外的是,朝廷不仅同意了他的请求,而且流程走的很快,林昭接到圣旨的第二天,相应的禁军将领们,就来越王府报道了。 其中,包括原沧州将军,现任的禁军副将赵甫平。 林昭好生招待了一番这些禁军将领,等到散场的时候,却把赵甫平留了下来。 众人都退去之后,林昭看向赵甫平,开口道:“赵将军,我要五天之内调集所有将士准备出征,有没有问题?” 赵甫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王爷,调集将士出兵多半没问题,但是六万大军的粮草,五天时间不可能准备妥当,且不说户部会不会拖延,即便户部全力去办,以现在朝廷的情况,最少也要半个月。” “粮草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整个平卢军上下都知道,跟着我打仗,你们就只需要考虑打仗的问题,后勤之类的,我会给你们准备的妥妥贴贴。” 林昭手下,有林氏商号。 除了林氏商号之外,还有一个大通商号,这两个商号,这几年都在刻意的囤积粮食,几年时间下来,存粮已经到了相当的规模。 只不过这些存粮,大多不在关中,想要运过来,需要一些时间,好在现在的中原包括关中在内,林昭的平卢军可以畅通无阻,因此后勤辎重也会一路畅通。 当然了,这笔钱粮应该户部来出,林某人最多只是替朝廷先垫上,后续肯定还是要跟朝廷讨账的。 “那就没有问题。” 赵甫平低眉道:“属下五天之内,就可以召集齐备禁军,向西北进发。” “很好。” 林昭起身,走到赵甫平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这六万禁军,跟咱们出去一趟之后,不能白跑一趟,他们要跟你姓赵,你能办成这件事,这些人就是你赵大将军以后在平卢军之中的根基,明白了没有?” 赵甫平面露惶恐之色,连忙低头道:“属下不敢,即便禁军改姓,也应该是跟您姓林…” “用不着说这些虚的。” 林昭懒洋洋的摆了摆手:“你在金锣那么多年了,我接触这些禁军才多久?哪里能这么容易让他们改姓?是你的就是你的,平卢军中不忌讳这些。” “将来,他们都会是平卢军。” 林昭淡淡的说道:“平卢军之中的幽州军,还不是裴大将军在带?我连幽州军都不忌讳,更不会忌讳这些禁军。” 虽然兵权这种东西,极为重要,而且不能轻易假手于人,但是不管怎么说,林昭不可能直接控制军队,还是要通过手下的将军,来一层一层控制平卢军。 这就导致了,平卢军之中不可避免的山头林立。 当然了,这也只是暂时的局面,将来天下大定之后,平卢军肯定是要再进行一次改制的,要不然林昭本人可以压得住这些将军,到了越王府的下一代,他们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听话了。 赵甫平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深深低头:“王爷您放心,朝廷分拨的这些禁军将领,大半都是属下带出来的,只要离开长安城,属下有把握让他们统统效忠王爷。” 说到这里,赵甫平顿了顿,开口道:“只是说来奇怪,如果朝廷忌惮王爷,应该派一些与属下不熟的禁军将领给王爷,也不应该派属下同王爷一起出兵,朝廷这样的安排,岂不是等于白送……” “这你就不懂了。” 林昭呵呵一笑:“他们总是要做个决定的,如果朝廷不让你跟着我,就会把那些我不熟悉的禁军派给我。” 说到这里,林某人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他们怕我带着那部分禁军去送死。” 听到这句话,赵甫平这才恍然大悟。 他在禁军之中的影响力很大,假如林昭真的带着另外一半禁军去送了,那么他不用多少力气,就可以掌握剩下的禁军,最起码是剩下禁军中的大半,到时候整个朝廷,便等于是白送给林昭了。 相比较来说,现在这种方案,已经是朝廷最能够接受的方案了。 这位赵将军,站在林昭身后,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开口道:“王爷真是大智慧,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属下的眼界见识,也只适合带带兵,比起王爷,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即便是林昭,听到这句马屁,心里也不禁有些飘飘然,得意了片刻之后,这位越王殿下突然回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身后的赵甫平,然后笑骂道:“好啊你,变着法子来拍我的马屁,你这个心眼,比太极宫里的那些人都不差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赵甫平应该也能瞧得出来,他这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多半是装出来的。 赵将军诚惶诚恐,低头道:“末将不敢欺瞒王爷,先前末将的确没有想明白。” “罢了罢了,不与你计较这些小事。” 林昭摆了摆手,开口道:“你去忙你的罢,这些禁军将领,都要你去统筹,跟他们沟通好,告诉他们,跟着你,越王府将来不会亏待了他们。”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心思还是多用在打仗上。” 赵甫平恭敬低头,对着林昭拱手道:“末将遵命。” 说完这里句话,他才毕恭毕敬的离开了越王府。 林昭并没有送他,而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朔方军出身的中层将领,在长安城厮混了几年,竟然混的如鱼得水,而且心思比起平卢军其他将军,都要细腻很多,这个赵甫平…” “是个难得的人才…” 林昭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番征讨西北,再看一看这人的本事,说不定将来,他能做成一番大事。” 小声嘀咕了几句之后,越王爷背负双手,回到了越王府的书房之中,书房里,两个铜钱卫的二钱已经应约而来。 两个人,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属下见过王爷。” “铜钱卫重心,今后可以不必放在长安了,多用些精力在西北,尽快…” 林某人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尽快把西北的破事给平了。” 第九百四十八章 君臣协定 因为禁军将领是自己人,再加上朝廷并没有卡任何流程,因此这半数禁军集结的速度很快,在圣旨下发之后的第五天,禁军就已经在长安的西郊集结完毕。 天子亲自出城,相送禁军出征。 繁杂的誓师大会搞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大军才从长安城郊开拔,开向了西散关。 大军开拔之后,一直陪同在天子身边的林昭,对着天子恭敬低头,开口道:“陛下,臣…要随军出征了。” 弘道天子看了一眼林昭,缓缓说道:“林太师,朕有几句话想要单独跟你说。” 皇帝提出了这种要求,林昭当然是同意的,他点了点头,开口道:“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就这样,两个人离开了人群,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大树下面。 林昭的禁卫控制住了四周,禁止任何人靠近。 走到大树下之后,天子看了一眼林昭,淡淡的说道:“三郎,你提出的要求,是朕在甘露殿里力排众议,最终才点头同意了,你的事情朕应了,但是你须得保护朕一家老小的安全。” 林昭眨了眨眼睛,看向天子。 “陛下住在宫里,如何会有危险?” “怎么没有?” 天子面色平静,开口道:“先前,朕处理中宗皇帝后嗣的时候,已经引起了长安城里许多人的不满,如今朕又把半个禁军给了你,那些宗室必然更加不满。” “长安城二百多年了,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即便是禁军,朕现在也不能全信,宫里的那些宫人婢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拿起刀剑,害了朕一家老小的性命。” “二百年来,在宫里暴病而亡的天子,也不是没有。” 林昭苦笑道:“禁军与司宫台,都在陛下手里,按理说宫里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天子低眉道:“你的那个…铜钱卫,也需要保护朕以及朕家小的安全。” 听到天子口中说出“铜钱卫”这三个字,林昭心里就明白,铜钱卫已经不那么隐秘了。 不过也不奇怪,铜钱卫这个组织出现已经好几年了,而且在天下各处都有活动,尤其是在长安城里,更是有大规模活动,想要完全保持隐秘,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点头道:“陛下放心,我会给他们打招呼的。” “还有。” 天子看向林昭,淡淡的说道:“我需要三郎一个承诺。” 林昭低眉道:“陛下请说。” “将来,如果长安生变,你须得保住我老师,以及我妻儿的性命。”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淡淡的说道:“至于我的性命,如果到时候非死不可,我可以一死。” 林三郎为之默然。 他看向天子,缓缓说道:“自上古至今,王朝更替,都有二王三恪,如果…” “如果天下更易,道兄这一系,永远是新朝的周王。” 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上已经是明说了。 实际上,林昭也没有办法。 他现在,实际上已经占据了北方所有的精华地区,随着势力膨胀,不可避免的会与李周王朝产生冲突。 尤其是现在,西北生出叛军,平卢军得以顺理成章的进入关中,林某人甚至还能掌控一半禁军,天下更易,从局势上看来,甚至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而林昭能说出这句话,说明在他心中,也默认了这个事实。 天子看向林昭,突然笑了笑。 “能活着便好,周王不周王的,还是罢了,哪天新帝一个不高兴,给我们一家老小赐了毒酒,那岂不是统统完蛋?” 林昭微微摇头。 “陛下,你我十几年交情,应当知道,我林某人从来不骗人。” “那朕就姑且信了。” 天子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去罢,朕的越王,朕无力驱除这些反贼,只能靠你了。” 林昭退后两步,对着天子恭敬低头行礼。 “臣一定……不负圣望。” ……………… 君臣话别之后,林昭骑马,追上了已经开拔的禁军前军。 很快,林昭就在前军里,找到了赵甫平。 越王殿下随军走了半天,到了天黑时分,大军停下来,扎营休整。 林昭在帅帐之中,召见了赵甫平。 越王爷面色平静,开口道:“明日一早,本王带卫队先赶去散关,去见一见平卢军另外那位赵将军,了解一些西北叛军的具体情况,你领着这些禁军,慢慢赶去。” 赵甫平对着林昭抱拳道:“属下遵命。” 说完这句话,赵甫平低头道:“王爷,要不要属下陪您同去?” “不必。” 林昭看了一眼赵甫平,开口道:“你的任务是,把这些禁军将领打理好,若有意现在倒向越王府的,便把名字记下来递到我这里,等你们到了散关,我会逐一接见他们。”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 “仍旧忠于朝廷的将领,也不要为难他们,咱们接下来,该打仗还是要打仗的。” 赵甫平恭敬低头:“属下明白了。” 林昭低眉道:“你们赶路…可以适当性的慢一些。” 这句话,就是在暗示赵甫平,暗示让他在到达散关之前,尽量把这些禁军将领的工作做通,尽快把这支禁军,变成平卢军的一部分。 “属下明白了。” 林昭点头。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罢,我会在军营里留下一个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你便跟他联系,能办的他都会给你办。” “多谢王爷。” ………… 次日清晨,林昭便带着自己的卫队,脱离了禁军大部队,朝着散关方向赶去。 长安距离散关距离不近,即便是人人骑马,林昭也是在第四天才赶到了散关,此时,镇守散关的大将赵歇,已经得知了林昭要来的消息,林昭的马队还没有来,他便带着人在官道上迎接了。 终于,一众骑士护卫着林昭,沿着官道奔到了散关之前。 赵歇等平卢军将领,毕恭毕敬的半跪在道旁,对着林昭低头行礼:“末将等,拜见王爷。” 林昭跳下自己的坐骑,上前将赵歇等人搀扶了起来,微微摇头:“诸位不必多礼,都起身罢。” 越王爷把赵歇扶起来之后,看了一眼这位青州将军,问道:“赵大哥,西北战局如何了?” “不太好。” 赵歇面色严肃,他看了一眼林昭,微微低头道:“王爷,最开始的时候,咱们只需要应付河西军与北庭军,打的还算轻松,但是近段时间,西北叛军之中的吐蕃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昨天,斥候探查到有一支数千人的大股叛军,全军上下统统都是吐蕃人,一个汉人也没有。” “属下等人猜测。” 赵歇声音低沉:“吐蕃人已经大规模下场了。” 第九百四十九章 林昭的阳谋 吐蕃。 这是大周的宿敌。 大周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时,吐蕃便是大周的劲敌,甚至到武宗皇帝,大周极盛之时,吐蕃人也能够抵御大周的兵峰。 不过,中原王朝无有三百年兴旺,吐蕃王朝同样也是如此。 二百多年下来,吐蕃王朝也可能像从前那样强盛,事实上吐蕃人内部内斗的十分厉害,在百年前就一分为四,各自为政,互相争斗。 一直到现在,吐蕃人依旧没有统一。 而现在吐蕃的德逻赞普,只是吐蕃诸个势力当中最大的一个,并不是整个吐蕃的王。 可即便如此,吐蕃人依旧不可小觑。 他们天生勇武,打起仗来十分厉害。 而且,吐蕃人有一个天生的优势。 那就是,他们住在高原上,与中原王朝打仗,打赢了自然可以敲诈一番,甚至能够劫掠许多财物回去,但是打输了却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他们只要躲回吐蕃本土,躲到那个高原上去,中原王朝就很难追过去。 一来是距离太原尹,军队后勤没有办法跟上去,二来是严重的高原反应,也会让中原王朝的军人失去战斗力。 “吐蕃人…” 林昭坐在帅帐之中,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看向赵歇。 “现在能够确定西北叛军的主力位置在哪里么?” 赵歇摇头。 这位青州将军缓缓起身,然后取来一张地图,指着地图说道:“西北叛军的主力在哪里,尚且没有办法得知,目前知道的是,有一大股叛军在这里聚集。” 林昭看向赵歇手指的方向。 秦州。 就在散关以西。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王爷,原先在咱们的估计之中,西北叛军真正的战力,也就十余万人最多十五万人而已,但是就目前的形式看来,西北叛军应该有二十万左右,都是可战之兵。” “末将的意思是,固守关中。” 赵歇低眉道:“咱们有火器,固守散关的情况下,叛军不可能进入关中,现在的西北叛军,全靠一股锐气支撑,他们被卡在这里半年一年,就会锐气尽失,到时候……” “西北叛军内部,就会不攻自溃。” 西北叛军,本来就不是一支军队,从来也就没有铁板一块的时候。 几个节度使,包括呼延準,康东平以及萧承在内,都是各有各的心思,现在他们大军进攻的很是顺畅,因此他们才能协同一心,假如西北叛军被卡死在这里,再也没有办法前进半步,时间一长,他们的补给线以及士气,都会大出问题。 不得不说,赵歇的眼力还是有的,对于西北叛军的估算很是准确。 林某人坐在主位上,看向赵歇,淡淡的说道:“可是我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告诉朝廷的人,要在一年之内平息西北叛乱。” 赵歇苦笑一声。 “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想办法出关,寻找叛军主力决战了。”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末将明日就再派两个斥候营出去,尽量确定叛军的主力位置,然后制定战策,与这些叛军正面碰一碰。” 林昭看向赵歇,笑呵呵的摇头道:“一年时间很长,也不用这么急。” “确定西北叛军的位置是要确定的,但是却不急着出关与他们决战,赵大哥你正常派斥候出去,剩下的交给我来办。” 赵歇看向林昭,作为一个军人,他很想问一问林昭的具体策略,但是出于对林昭的信任,他又没有问出口。 “末将遵命…” 赵歇下去准备之后,林昭一个人坐在帅帐里,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他对着大帐外面喊道:“赵成,去把张英叫来。” 张英,铜钱卫的半钱之一,本来张英主要是负责青州事务的,但是因为这一次西征极其关键,林昭便把他带在了身边,随时听用。 很快,这个左手只剩下一根拇指的年轻人,出现在了林昭的帅帐之中,他一身布衣,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属下见过王爷。” “有件事,你找人去办。” 张英再一次低头:“王爷您吩咐。” 林昭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信,然后又拿出自己的私印,放在了张英面前,开口道:“你等一会,把这封信抄录三份,换上不同的名字,盖上我的印,然后派几个口舌伶俐的人,把他们送到吐蕃去。” 张英毕恭毕敬的接过了这封信,还有林昭的私印,简单看了一番信上的内容之后,张英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吐蕃诸王…”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有人想造大周皇帝的反,未必就没有人想造他德逻赞普的反,吐蕃人分家过了好几代人了,这个德逻赞普不想着统一内政,反而把手伸到大周来了。” “告诉他的这些叔伯兄弟,这位赞普派了十万人进入到了大周境内,现在王城空虚得很。” “只要进入王城,便是吐蕃新的赞普,中原王朝会承认他们赞普的身份。”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重要的是,告诉他们,德逻赞普派出了十万人进入到了大周国境。” 事实上,就目前来说,吐蕃人虽然大规模进入到了大周境内,但是人数绝对没有十万人。 最多也就是五六万人左右。 但是这个数目,必须要夸张了说,不然吐蕃诸王可能会当缩头乌龟。 张英恭敬低头:“王爷的意思,属下明白了,最多明天,铜钱卫的人就会赶往吐蕃。” “记着,你们这趟去,不必太过遮掩,明面上你们就是越王府的使者,可以大大方方的去,见到人之后,也不用太客气,不要丢了越王府的脸面。” 林三郎缓缓说道:“要给这些吐蕃人看一个态度,告诉他们,他们出兵不出兵,对我们都影响不大。” 张英再一次低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王爷,这件事这么大,要不然属下亲自户一趟吐蕃?” 林昭皱了皱眉头,然后摇头道:“不必。” “派个一钱或者二钱去盯着就好,你们七个人,可都是越王府的宝贝,不能有什么危险。” 现在铜钱卫的七个半钱,都是久经考验,有些还是从底层一路攀爬上来的,整个铜钱卫在这七个人的运作之下,已经可以算是林昭的左膀右臂了。 林昭当然不会让张英亲自去犯险。 “这趟去吐蕃,能不能说动吐蕃诸王不要紧,要紧的是告诉德逻赞普,我们的人去过。” “这样,即便谈不成,这位年轻的赞普,心里也会发毛。” 越王爷呵呵一笑。 “只要吐蕃人后撤,咱们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九百五十章 布子撒网 林昭对吐蕃的策略,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阳谋。 阳谋无解。 即便林昭把自己通篇的谋算,放在那位德逻赞普面前,德逻赞普也没有办法破解,因为他吃不准那些吐蕃诸王会不会造反,会不会与林昭合作。 同样的道理,即便是吐蕃诸王,知道了林昭的计划,也不一定不会对德逻赞普用兵。 大家一百年前都是一家人,没有道理只有你能做得这个赞普,我们便做不得。 人皆有权位之心,或者说贪婪之心。 不管是汉人,还是吐蕃人,突厥人,或者契丹人,人人如此,概莫能外。 但是不管怎么样,林昭的这个计划想要达到效果,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 好在林昭并不着急。 他在散关静静的住了几天,等待着赵甫平率领禁军到来。 约莫过了十天左右,禁军的先头军队才赶到散关,坐镇散关的赵歇让人准备了酒席,热情宴请招待禁军的将领。 酒宴很是热闹。 因为这一次西征的平卢军,多半都是青州军,而当年西征之时,青州将军齐胜在洛阳重伤,赵甫平曾经当过一段时间青州将军,因此与青州军将领还算熟悉,此时久别重逢,大家都很是热闹。 而赵甫平带着的这些禁军将领,这段时间也都被赵甫平打了招呼,他们心里也都是向着平卢军的,这会儿与平卢军一起吃饭,也都想方设法的找话茬聊天,因此气氛还算热烈。 酒宴进行到一半左右,林昭便带着赵歇以及赵甫平两个人,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林昭坐在主位上上,给赵甫平倒了杯酒,然后微笑道:“赵将军,这一路上进展如何?” 赵甫平双手端着酒杯,等林昭倒完之后,连忙低头道:“回王爷,有些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了。” “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件事不急。” 林昭低眉道:“这段时间,让禁军的兄弟们与平卢军的兄弟们好好接触接触,等过些日子,你带着这些禁军,出关遛一遛,我会给你安排一些小股叛军,交给你处理。” 说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让你带半年时间,总不至于还不能把他们彻底变成自己人罢?” “这个没问题。” 赵甫平沉声道:“属下,一定完成王爷交给属下的任务!” 一旁的赵歇,看了一眼赵甫平,微笑道:“赵将军今年也才三十四五岁罢,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平卢军的大梁,会慢慢交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手里的。” 赵甫平微微低头,笑着说道:“大将军您也没比我年长多少,太客气了…” “我?” 赵歇微微摇头:“一转眼,再过几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赵歇第一次与林昭见面的时候,是在青州,那个时候他三十岁出头,也就是三十一二岁的样子。 后来,又过了几年,他就跟着林昭到青州做事,到了青州之后,一转眼十几年时间过去了。 如今的他,的确已经四十大几,逼近五十了。 平卢军中的将领,裴俭无疑是独一档的存在,不过裴大将军年纪已经大了这两年大家都能够感觉得到,越王爷在刻意的让这位裴大将军歇一歇。 而赵歇,这个平卢军的二号人物,现在在慢慢的挑过大梁。 而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是齐胜,赵甫平这些年轻将领,以及赵家寨的那些年轻人接棒。 平卢军的上层架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 而林昭本人,是不在这个结构之中的,他跳出了平卢军的架构,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把控全局。 越王爷坐在主位上,看了看这一左一右两位将军,微笑道:“二位都姓赵,又在一起共事,要好好亲近亲近才是。” 赵甫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先是对着林昭低头行礼,又对着赵歇拱手道:“还要大将军多多指教才是。” 赵歇也站了起来,微微摇头:“都是共事的同僚,赵将军太客气了。” ………… 禁军与散关平卢军成功会师,林昭在散关当了几天的“中间人”之后,便在散关待不下去了。 因为现在的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毕竟就算他成功的离间了吐蕃人,吐蕃人全部撤走的情况炸,西北叛军也会剩下十几万人。 再算上西北叛军这段时间的损耗,西北叛军最少也还有十万人以上。 这么多叛军,林昭或许可以赢,但是很难吃得下。 因此,他需要其他人的配合。 这个人,自然就是齐师道齐大将军了。 不得不说的是,在这场西北动乱之中,朔方军表现的非常之好,不仅没有与叛军沆瀣一气,甚至不计代价的阻击叛军。 因为齐师道的卖力,在短短几个月的过程中,十万编制的朔方军折损了近三成,现在也只剩下了七万人左右。 再加上西北叛军步步逼近,导致朔方军步步后退,现在朔方军大营,就在距离关中不远的会州会宁一带。 说句毫不客气的话,这一次如果不是林昭,如果不是赵歇带着平卢军及时赶到,替朔方军扛下了至少一半防线,现在的朔方军能剩下五万人,就算他齐某人的本事。 当然了,朔方军的战斗力也不差,之所以大量减员,主要是因为防线拉的太长,首尾不能两顾的原因。 林昭在大散关待了十天左右,便带着他的卫队两三百人,从关中北边的萧关出关,一路直奔会州会宁。 因为距离不是很远,再加上林昭等人每个人都骑马,脚程很快,从散关出发,到第四天的下午,一行人便远远的看到了会宁城。 此时,林昭已经跟齐师道提前打了招呼。 毕竟现在的林某人,不比从前了,从前他可以偷偷摸摸到任何地方去,现在如果不提前给齐师道打招呼,就会显得……有些不太庄重。 因为提前打了招呼,林昭刚刚到达会宁城附近,一身铁甲的齐家二公子,朔方军的少将军齐屏,便带着一支骑兵,前来接迎林昭了。 见到林昭之后,这位少将军二话不说翻身下马,对着林昭毕恭毕敬的行礼道:“朔方军骁骑尉齐屏,见过越王殿下。” 林昭跳下马,上前把齐屏扶了起来,摇头笑道:“二郎这是做什么?咱们以前在长安,也是坐在一起喝过酒的,莫非现在当了将军,不认得故人了?” “非是不认故人。” 齐屏微微低头:“只是礼不可废,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相较于齐宣来说,齐屏与林昭的关系只能说是一般,他抬头看向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越王爷,我父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第九百五十一章 久别重逢 会宁城里,两位异姓王盘膝,对面而坐。 这是大周唯二的两个异姓王,也很有可能是大周最后的两个异姓王了。 庆王齐师道,越王林昭。 越王爷端起桌子上的酒杯,敬了齐师道一杯,脸上带着微笑:“师叔,几年不见,你比从前苍老了不少。” “岁月不饶人。” 齐师道低眉道:“马上就走不动路,带不动兵了。” 此时,齐家的二郎在一边作陪,林昭看了齐屏一眼,笑着说道:“二郎身强体壮,又跟在师叔身边这么些年,怎么说也学到了师叔七八成本事,将来继续统领朔方军,不是什么问题。” 齐师道缓缓说道:“他将来继续带领朔方军,难保不会成为你越王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长你一辈,尚且不是你的对手,他如何能是你的对手?” “他若真继续统领朔方军,恐怕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越王爷微微摇头,苦笑道:“师叔你把我想的也太坏了一些,咱们认识也十多年了,这十几年时间,我何曾害过什么人?” 这句话的确把齐师道问住了。 因为林昭虽然有点反骨,但是他的确没有主动去害过什么人。 林三郎低眉道:“当初咱们两人占据长安的时候,我师兄李煦派了刺客刺杀我,事后我查明白了这件事,不也没有对他动手?” “他现在都还活的好好的。” 齐师道闷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你要利用他,利用他帮你,把当今天子扶上帝位。”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问道:“当今天子,比先帝如何?” 齐师道默然无语。 当今天子,虽然不是什么旷古烁今的千古一帝,但是凭良心讲,他绝对比先帝李洵要好得多。 “当初,如果让太子李炎嗣位,那么现在长安城,还在王甫父子手里,王甫父子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会舍得像我一样离开长安,还政天子?” 见齐师道不说话,越王爷摇了摇头,哑然一笑。 “师叔你,还有师兄李煦,都把我想的太坏了,事实上,时至今日,我一直是被时势推着走。” “这一次也是如此。” “假如李家人不作妖,假如西北没有叛军,我已经准备踏踏实实的待在青州,当一辈子越王了。” “你那叫踏踏实实?” 齐师道冷眼看向林昭,闷哼了一声:“你麾下算上太原诸州,已经近三十州了罢?大周北方重镇,统统在你的手里,以你现在手里的地盘,即便立刻开国称帝,在史书上都不能算是小国了!” “我地盘大,也是我自己挣来的。” 林昭面色平静:“师叔,效忠朝廷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愚忠便不对了,假如当初,朝廷军政尽在先帝手中,大周现在早他娘的亡了。” 齐大将军眼皮子抖了抖,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看向林昭,开口道:“你不在长安城,当你的太师,跑到这里来见我做什么?” “自然是与师叔一起商议平贼方略了。” 林昭面露笑容,开口道:“师叔既然效忠朝廷,便不想替朝廷平定西北叛乱?” “想自然是想的。” 齐师道看了一眼林昭,淡淡的说道:“怕只怕西北之乱平息之后,下一个作乱的,便是你林三了。” “我要想作乱,随时都可以,用不着等西北叛乱平息。” 林昭低眉道:“说句老实话,朝廷放开潼关,让我的平卢军从潼关进入关中,如果平卢军不开来西北,而是直扑长安城,师叔现在应当称呼我为陛下了。” 齐师道冷冷的看了林昭一眼:“既然如此,你因何不这样做?” “老实说,我想过。” 林昭很大方的承认了自己心中有过了黑暗念头,然后他耸了耸肩膀,开口道:“但是我如果在那个时候动手,长安城里免不了要多死很多人,而且到时候平卢军与长安禁军都要有所损耗,再想要分出余力平乱,少说也要三五年乃至于七八年时间。” “到时候天下混战,民不聊生,岂不是我的罪过?” 齐师道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不如放下心中的野心,老老实实过日子,岂不是好?” “太迟了。” 林昭摇头,他看向齐师道,开口道:“齐师叔,你若是天子,你会容忍手底下,有一个占据了三十余州,拥兵十几近二十万的臣子么?” 齐师道默然道:“你可以只取平卢数州,将其他州郡归还朝廷。” “这就是你们这些武将的天真之处。”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我外祖当年,手底下无有一兵一卒,更没有专权乱政,那他是因何而死的?” “因为他收养了一个李玄通?” “中宗朝稳如泰山,一个李玄通,能掀起什么风浪?” 越王爷面无表情。 “天家无情。” “我这边交出兵权,第二天一家老小都得去西市街问斩,不要说将来的皇帝,就是现在的皇帝李玄通,都容我不下,师叔信是不信?” 齐师道再一次沉默。 许久之后,他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你是进士出身,我说不过你。” 这位庆王爷看向林昭,声音低沉:“说罢,你要如何平定西北之乱?” “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三五个月。” 林昭淡淡的说道:“西北叛军之中的吐蕃人,就会离开西北军,返回吐蕃境内,到时候且不说西北叛军会损失多少战斗力,他们的士气也会大跌,战斗意志说不定都会不复存在。” “咱们要做的是,先战略防御,然后暗中布局,防止这些叛军逃回西北。” 林昭看向齐师道,开口道:“我麾下兵力,没有办法挡住他们西逃的路,想要包围他们,就需要师叔的朔方军配合一下。” 齐师道面无表情。 “你想要我怎么配合?” 林昭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地图,铺在了齐师道面前,然后开口道:“我与麾下的将军们,商议出了一个方案,师叔先听一听,如果师叔有什么意见建议,咱们两个现在再琢磨琢磨。” 齐师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张颇为精细的地图,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这张图给我了。” 林昭愣了愣,然后苦笑道:“可以,就当我送给师叔的见面礼了。” 堪舆图对于行军打仗非常重要,齐师道用的是兵部职方司的地图,相比较于林昭的图,要稍微粗糙一些。 林昭指了指会州的西北方向,开口道:“师叔,咱们明面上防守,但是暗地里,要有一部分朔方军,进驻在这个位置,在适当时机,阻断敌人后退的道路。” 第九百五十二章 逻些城的信 林昭在会宁,待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齐师道商议具体的战术战略,除了商议战略之外,林昭还抽空到朔方军大营里转了一圈。 现在的朔方军,有一半左右是这三年才征募的新兵,虽然三年的兵龄也已经足够长久,但是总体来说,比起范阳之乱时那支朔方军,还是欠缺了一些什么。 正当林昭在会宁,与齐师道见面的时候,他麾下的铜钱卫,已经开始动身前往吐蕃。 铜钱卫办事的效率还是很快的,尽管铜钱卫在吐蕃基本上没有任何根基,但是他们只用了一个月出头的时间,就把林昭的书信,送到了吐蕃另外三个首领手中。 按照林昭的意思,铜钱卫的举动只是象征性的保密,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迹,因此越王使者给吐蕃诸王送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那位吐蕃赞普手里。 甚至,就连信里的内容,都泄露了一些。 居住在逻些城的德逻赞普,很快收到了消息。 逻些城,又称日光城,是吐蕃王朝的国都。 但是现在,吐蕃王朝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另外三家都不认他这个赞普,因此吐蕃王朝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德逻赞普,只能说是吐蕃境内最大的一个首领,因为占据了日光城,因此大周便认他们这一支为吐蕃正统。 收到了消息的德逻赞普,内心很是不安。 因为现在逻些城附近,的确没有多少兵力了。 吐蕃一百多年前极盛的时候,本土人口也就是四百万左右,加上一些控制地区的人口,也不会超过一千万人,现在比起从前要没落一些,四个势力当中,德逻赞普虽然麾下人口最多,但是也不会超过二百万。 二百万子民,即便再如何勇猛,能够弄出十万兵力,已经非常难得了。 事实上,德逻赞普手底下,也就十万兵马,这还是这位年轻赞普励精图治十年的结果。 现在,这十万兵马,被他派出去一半,去大周的西北,干“无本买卖”去了。 实际上,德逻赞普本人,也没有指望着西北叛军能够问鼎中原,他只想派些人过去,在大周境内,抢些粮食,女人,孩子,以及一些财物回来。 毕竟吐蕃出兵的钱粮消耗,都由西北军供应,他们只需要出人,因此说是“无本买卖”。 但是现在,家有被偷的风险,这位赞普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假如逻些城被另外三个势力攻破,他这个所谓的赞普,不仅名存实亡,连名也没了。 到时候,即便他麾下将士从周人那里抢到多少东西,也无济于事了。 更要命的是,这种阳谋,没有什么很好的法子破解。 他不可能去赌他那三个叔伯兄弟,会按兵不动。 事实上,现在那几个人恐怕已经开始派人到逻些城打探虚实了。 在逻些城宫殿里思索了许久的德逻赞普,最终不得不皱着眉头,给康东平写了一封信。 他还年轻,才三十多岁,当上赞普也才十几年时间。 三十多岁,也已经过了年轻冲动的年纪,因此他不太愿意去冒这个险。 逻些城距离西北前线,足有四千多里,如果是平原地带,四千多里快马奔行十天也就到了,但是从吐蕃到西北军前线,并不都是平地,因此德逻赞普的信送到康东平手里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这个时候,西北叛军正集结在散关之外,对散关猛攻了好几天了。 但是散关上被赵歇堆积了大量了火器,强攻根本攻不下来,让萧承等人一度十分憋闷。 西北军的前线军营里,心情有些郁闷的河西节度使萧承,把康东平以及呼延準两个人都请到了自己的帅帐之中喝酒,这位河西节度使喝的满脸涨红,然后骂骂咧咧的说道:“狗日的林三,当反贼还想要立牌坊,自己占了太原,骑在朝廷的头上作威作福,现在又装模作样的来给朝廷守关了!” “恶心,真是太恶心了!” 这位萧大将军狠狠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哪天给老子捉住了这厮,非得将他活活凌迟了不可!” 一旁的北庭节度使,看了一眼萧承,然后微微低眉道:“平卢军的战斗力平平,也就是他们的火器厉害,有这些火器在,咱们的人只要靠近散关,就会大量伤亡,现在将士们有些已经对火器生出了畏惧之心,死活不愿意去攻萧关了。” “那林三,便是靠着火器起家。” 康东平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不是火器,当年他还是青州刺史的时候,就被我顺手给灭了,根本不会让他做大,只是…” 康大将军微微叹息,开口道:“只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位平卢节度使,现在也已经是庞然大物了,他既然下场了,咱们便很难把他怎么样。” 萧承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连齐师道都被咱们打的节节败退,一个林三,竟然这样难缠!” “林三不难缠,主要是火器厉害。” 康大将军面色平静,开口道:“依我看,咱们在散关这边装装样子就好,反正平卢军野战能力差,他们不敢出关,只能依靠关城投掷火器,咱们不如派些人在散关这里应付着,然后全力进攻朔方军。” 康东平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齐师道可没有火器。” 萧承点了点头,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办,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争取早点破了关中,等进了关中,老子要好好收拾平卢军一顿!” 康东平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大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老爷,逻些城送来的信。” 说这句话的,是康家的家将。 康东平缓缓起身,回头看了另外两个节度使一眼,脸上带着笑容道:“我在逻些城有几个女人,也留了两个种,想来应该是她们寻我有事,二位接着喝,康某马上就回来。” 萧承点头,微笑道:“康大将军处处留种,连吐蕃王城里都有女人,真是让人羡慕。” 康东平微微摇头。 “做不成大事,便只能在女人肚皮上使劲了。” 说罢,他起身离席,来到了大帐外面。 走出大帐之后,康东平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他看了一眼自家的家将,淡淡的说道:“谁的信?” 家将恭敬低头。 “赞普给您的信。” 康东平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接过这封书信。淡淡的说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家将恭敬行礼,转身离开。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康东平拿着书信,在军营里找了个火把,在火把下拆开了这封信。 因为有风,火把的火光闪烁不定。 火光映照在这位康大将军脸上,显得他的脸色,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第九百五十三章 林昭的目的 这是逻些城德逻赞普的信。 信是用吐蕃文字写成,但是康东平看得懂。 康东平本人就是粟特人,自小精通九蕃语言,吐蕃话,突厥语,契丹话统统都会说,甚至他关中话说的也很不错,从前到长安的时候说长安话,别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 大致的意思就是,吐蕃内部诸王异动,他需要把吐蕃兵力调回去,拱卫逻些城。 这封信,并不是要跟康东平商量什么,而是对他正式下发的通知。 康东平本人,在吐蕃也就是个客人,他没有权利干涉德逻赞普的任何决定。 甚至,德逻赞普能给他写这封信,已经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吐蕃诸王异动…” 康东平微微低眉,目光里有些阴沉。 老实说,这一次西北叛军之所以造反,大半是因为他康东平在其中穿针引线,最终组织起来了这么个庞大的西北叛军。 但是现在,一路势如破竹的西北叛军,已经被朔方军与平卢军,死死地挡在了关中之外。 而现在的局势是,西北叛军已经很难寸进。 如果吐蕃人在这个时候离场,西北叛军就更难再有所进境了。 康大将军脸色难看。 他费尽心思,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鼓动起这么一支西北叛军,一来是想要占据长安,捉住林昭,给他的姐弟报仇,二来是想闹得天下大乱,这样他还有机会再拉起另外一支范阳军,重新获得逐鹿天下的资格。 而如果西北叛军分崩离析,他的计划将彻底搁浅,而且很难再寻到下一次机会。 他太不甘心了。 但是现在,吐蕃人离场,已经是既定事实,他没有办法阻止吐蕃人离开。 而现在,他唯一能考虑的事情,就是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提前知会另外两个节度使。 沉默了片刻之后,康东平把这封信收回了袖子里,整理了一番情绪之后,重新回到了帅帐里,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回到了帅帐之中,坐在了两个节度使面前,面色如常。 萧承看了一眼康东平,笑着说道:“怎么了,逻些城的吐蕃娘们,想念康大将军雄威了?” 康东平微微一笑,开口道:“说是给我生了个儿子,他娘的,老子都离开逻些城好几个月了,也不知是谁的种。” “生儿子是好事啊。” 萧承举起酒杯,跟康东平碰了一杯,笑道:“咱们这些人在外面辛苦打拼,挣下家业,如果不多生些儿子继承,这家业岂不是白挣了?” 康东平举起酒杯,跟萧承碰了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家业,要说家业,还是大将军您的家业雄厚,将来大将军挣下万世不易的家业,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兄弟才是。” 萧承最喜欢听这种话,当即咧嘴一笑。 “真能如此,咱们兄弟三人平分天下!” “来,干杯!” ………… 三日之后,散关关城里。 林昭正在自己书房里写信,门口有人轻轻敲门:“王爷,有急事。” 是张英的声音。 林昭放下手中的毛笔,开口道:“进来说话。” 张英推门走了进去,他看向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爷,吐蕃人有动作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有些简陋的纸片,低眉道:“这是咱们派出去的兄弟探查到的军情,吐蕃人在一天前拔营,但是却并没有靠近关中,也没有向朔方军靠拢,而是…” “后退了!” 林三打开这份简陋的情报,认真看了一遍之后,低眉道:“确认情报准确么?” “确认准确。” 张英低头道:“几个月前王爷让属下们盯着吐蕃人,属下们费了不少心思,才盯住了吐蕃人主力,这是三个铜钱卫联名的消息,不会出错。”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了。” “继续盯着吐蕃人的主力,判断出他们行进的方向,要搞清楚,他们是不是佯撤。” 张英恭敬低头。 “属下明白。” 说罢,这位铜钱卫的半钱,恭敬行礼,就要转身离开。 林昭缓缓开口:“将这份消息,抄送赵歇将军,让他们先开个小会,我一会儿去军营寻他们。” 张英再一次点头。 “属下遵命。” 说罢,他转身离开。 林昭一个人坐在书房的位置上,闭上眼睛,认真思量。 现在,他几个月前的布局,似乎已经开始奏效了。 但是,兵者死生之大事,不能有半点懈怠之心,因此即便收到了吐蕃人撤退的明确消息,林昭还是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到了他这个层面,一个决策失误,可能就会导致成百上千乃至于数千将士阵亡。 在书房里思量了半个时辰之后,林昭才离开,与赵成等人骑马来到了平卢军大营之中。 这一次,因为没有提前打招呼,赵歇等人都还在“开会”,没有来迎接他,不过林昭也不生气,径直来到了平卢军的帅帐之中。 众多将领见他进来,都连忙起身,对着林昭躬身行礼。 “王爷。” 此时,帅帐之中的主位是空悬的。 本来,赵歇作为这一支平卢军的主帅,这个帅帐的主位就是他的位置,但是因为林昭一直在散关,虽然不是常常在军营里,但是毕竟就在左近,这个主位赵歇是不敢坐的,一直坐在次位上给将领们开会。 林三郎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主位上,然后招呼大家坐下。 等这些平卢军将领统统坐下之后,林昭扫视了一眼这些人,开口道:“诸位,铜钱卫的情报,你们也应该知道了,我给大家留了半个时辰时间商量,你们…可有什么结果么?” 众人没有说话,都看向赵歇。 赵歇沉默了片刻,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末将等以为,首先要确定这个情报的真实性,再者就是判断吐蕃人后退的路线,以及…” “以及吐蕃人后撤这件事,西北叛军另外几支军队,知晓不知晓。” “确定了这些事,才好进行下一步动作。” 林昭看了一眼赵歇,低眉道:“确定完这些事,这些西北叛军该跑早就跑了,我们几个月的布局,不是毁于一旦?” 越王府缓缓说道:“赵将军,你为人谨慎,这是好事,但是有些时候,该锐气一些就要锐气一些,不能事事守成。” 赵歇立刻起身,对着林昭低头道:“末将…愧对王爷信任。” “与这个没关系。”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帐中诸位将领,沉声道:“诸位,咱们这一次跋山涉水到这里,不是守住关中,守到西北叛军撤退,就算完事了。” “咱们要…” “尽可能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要打服,打残他们!” “让他们这些异族几十年,一百年乃至于两百年,都对咱们汉家儿郎心生畏惧!” 第九百五十四章 乌龟出壳 赵歇这个人,是草莽出身,半路出家从了军。 即便后来,他跟着裴俭学了很多东西,早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但是骨子里还是对自己有些不太自信,因此不管是守城还是打仗,都显得十分谨慎。 这种谨慎,不能说是坏事,因为有些事时候,为将者必须要谨慎。 但是有些时候,为将者也要敢于行险。 在这方面,赵歇就比裴俭差得多。 听到林昭这番话,赵歇等人统统站了起来,他们看向林昭,沉声道:“末将等,静听王爷吩咐!” “我的意见是,咱们再等一天。” 林昭面无表情,缓缓说道:“铜钱卫还会传回后续的消息,明天,只要明天,吐蕃人还在后撤,咱们就当他们会一路回到吐蕃,不会回头了!” “如果是这样,咱们就按照先前议定的章程,与朔方军一起,对西北叛军形成半包围之势,即便不能把他们全部围在中心,也要掐住他们的尾巴!” “即便他们的头跑了,尾巴也要留在汉家境内,明白否?” 现在的情况是,不管是平卢军还是朔方军,都没有办法绕到西北军的身后,彻底包围住他们,想要完全包围他们,兵力也不是特别够。 因此,林昭的预想是,先跟这些叛军正面打上一仗,等他们撤退的时候,再动用预先埋伏好的兵力,将西北叛军拦腰截断! 到时候,被截下的这一半叛军,就有机会被林昭统统吃掉! 吃掉了这一半叛军,西北最少消停十年,如果能把萧承或者呼延準这两个节度使留下,那么朝廷随便派些人去,就可以收回河西以及北庭。 到时候,西北又可以安定几十年。 有了几十年安定,林昭就可以回头,整顿江河,等他把中原整理出来,以中土之力,就可以着手,将这些邻居们彻底解决。 当然了,以现在的林昭,除非他把幽州青州大本营的平卢军统统开来,否则他还做不到那种程度。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林昭。 “王爷,长安禁军,现在还在关外游弋,如果真要打,这第一仗,是不是让他们去打?” 林昭带领禁军到达散关,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这几个月时间里,赵歇的平卢军依旧固守关中,但是这支禁军却在赵甫平的带领下,离开了关中,在叛军附近与叛军打游击。 禁军的战斗力不强,如果正面碰到叛军主力,可能会一触即溃,但是林昭有着强大的情报系统,在情报系统的帮助下,这支禁军完美的避开了西北叛军的主力,只与小股叛军接触。 林昭之所以如此安排,一来是想尽快提升这支禁军的战斗力,二来也是想让他们在战斗之中培养感情,真正让赵甫平统领这支军队,从而将来,能把这支禁军收为己用。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 “第一仗,还是我们来打。” 他看向赵歇,开口道:“这支禁军,将来也会是平卢军的一部分,而且他们的战斗力还不够,让他们去跟叛军主力硬碰硬,他们心里会生出怨怼之心。” “咱们的人先打,让他们后上,这样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对于林昭的绝顶,赵歇没有什么意见,他低头道:“一切都听王爷的安排。” “好了。” 林昭重新坐了下来,然后扫视了一眼众人,开口道:“咱们按照我的意思,商议出一套出兵的方案,如果明天确认了吐蕃人后撤的消息,后天一早,平卢军便兵出关中。” “诸君有没有问题?” 赵歇等人,都对着林昭恭敬低头:“末将遵命。” “好了,都坐下来罢。”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这场会,依旧由赵将军主持,本王旁听。” ……………… 次日,铜钱卫确定了吐蕃人后撤的消息。 然后平卢军开始全面备战,第二天一早,由赵歇亲自带领两万先锋军,从散关离开关中,朝着西北叛军的主力逼近。 这会儿,双方已经对峙了半年,林昭早已经摸清楚了叛军主力,或者说河西军主力的位置。 他这一次出兵的目的,就是先跟河西军正面碰一碰。 碰赢了河西军,那么西北叛军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忌惮的了,到时候不管是朔方军还是长安禁军,都可以对西北叛军展开包围之势。 如果碰输了… 如果碰输了,平卢军也还可以借着火器的优势后撤,然后勾引西北叛军深入,再进行下一步决策。 不过不管是林昭还是赵歇,都不认为平卢军会输。 以平卢军目前的战斗力,如果是河西军与吐蕃人联手,那么林昭还会有一些忌惮,但是现在,只面对一个河西军,林昭很自信。 毕竟这支河西军主力,并不是河西军的全部兵力,只是大半河西军而已。 约莫五六万人。 与平卢军数量上差距并不多。 双方主力碰撞之后,并不会纠缠太久,因此林昭也不担心河西军的其他兵力包围过来。 平卢军离开散关的同时,林昭派人火速通知了会州的朔方军。 虽然平卢军第一拨出关的只有两万人左右,但是人数过万,便漫无边际,很难隐藏行迹,再加上叛军那里也有人一直盯着散关,因此平卢军出关的一时间,便有人把消息送回了西北军帅帐,送到了河西节度使萧承手里。 接到消息之后,这位河西节度使在帅帐之中,目露精光。 他看向了关中方向,呵呵笑道:“乌龟出壳了。” 这几个月时间,守卫散关的平卢军一直固守不出,凭借火器优势,将西北叛军死死地挡在了关中之外,的确像一只大乌龟。 眼下,这只大乌龟伸出了头,准备开始咬人了。 萧承也是个久经战阵的老将,他虽然心中兴奋,但是并没有急躁,坐在帅帐里认真思量了一番之后,这才吩咐道:“升帐议事!” 随着帅帐击鼓,河西军将领很快在萧承帐中集合。 等河西军将领到齐之后,萧承没有急着“开会”,而是对着几个亲卫吩咐道:“去请呼延节度使,康大将军过来。” 呼延準与康东平,此时都不在河西军大营里,相隔数十里乃至于一百多里,喊过来最少也要半天时间。 因此,这两个人是不可能参与到河西军的“军事会议”之中的,萧承本人,也没有想让他们两个参与进河西军的事务中来。 因此吩咐完之后,他看向帐中诸将,缓缓开口。 “诸位,平卢军这只大乌龟,今日出壳了。” “召你们来,是要跟你们商议一下,怎么斩了这只大龟!” 第九百五十五章 碰一碰 连续几个月接近半年的时间,号称在东北无敌手的平卢军,一直缩在散关之中,仅仅靠着火器还有其他守城工具守城,把西北叛军拦在关外动弹不得。 这当然让西北军,尤其是萧承觉得憋屈了。 因此,他才称呼平卢军为“乌龟”。 这只乌龟,缩在关中的壳里,已经接近半年时间了! 眼下,西北军终于有了与敌人正面碰撞的机会! 河西军的会议开完之后,很快,另外两个节度使也被请到了西北军的大营之中,萧承亲自摆酒设宴,请康东平与呼延準喝酒。 三个人坐下来之后,萧承拍着胸脯,大声道:“二位大将军,如今那越州小儿的平卢军,已经离开了散关,直扑我河西军而来!” “本将没有避退,最多五六天时间,河西军就能跟这支平卢军碰上!” 萧承喝了几杯酒,脸色涨红,粗着嗓子叫嚷道:“萧某要让这东南小儿,见识见识我们西北男人的雄风!” 林昭的故乡越州,的确地处东南,而且是东南名城。 萧承看向身边的两个节度使,笑着说道:“萧某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等那越州小儿的平卢军近身五十里,再没有可以退避的余地,我们河西军主攻,二位一左一右,夹攻侧翼。” “这个时候…” 萧承看向康东平,笑着说道:“还请康大将军使唤那些突厥人,截住平卢军的退路。” “咱们一鼓作气,吃掉这支平卢军,就可以直接进入关中,直扑长安城!” 三个人的军队,都不在一起,相隔数十里乃至于两三百里。 而吐蕃人的军队,距离他们更远。 毕竟沿途的城池很多,不可能都聚拢在一起。 事实上,大兵团作战,战场大部分都是铺开的,人数超过一千,就算是大股兵力了。 更要命的是,萧承的河西军,所有的斥候营,全部都布在了散关附近,以及朔方军附近,直到现在,他都完全没有察觉到吐蕃军队的动向。 事实上,吐蕃人已经开溜两三天了。 坐在萧承左侧的康东平,看了萧承一眼,微微低眉,笑着说道:“大将军这个策略极妙,只是有一个缺点。” 萧承看向康东平,笑着说道:“康大将军从前横扫天下的,自然有独到之处,大将军有什么意见直说无妨。” 康东平微笑道:“怕只怕,那东南小儿的平卢军,在大将军的河西军面前不堪一击,正面碰撞之下一触即溃,到时候我与呼延节度使还没有到场,平卢军便一溃千里了。” 萧承闻言,哈哈大笑。 “康大将军太爱开玩笑了,那林昭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麾下平卢军号称无敌东北,连契丹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自然是有些本事的,苍鹰搏兔尚且全力,咱们也不能懈怠。” “契丹,只不过是丹丸小部而已。” 康东平微笑道:“整个契丹部加在一起,也就几十万人而已,林三也只能欺负欺负这些小部族邀功了,当年康某在范阳之时,契丹人不也服服帖帖?” 康东平这句话,就纯粹是在胡说八道了。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有了跑路的念头。 作为曾经的范阳节度使,他比谁都清楚契丹人的战斗力有多么恐怖,即便是当年范阳军中最精锐的将士,也很难正面抵抗契丹人,因此当年他在范阳起兵造反之前,甚至还亲自去了一趟契丹,花了莫大代价,劝服契丹人三年不南下。 因此,当康东平听说林昭在关外,以同等兵力大败契丹的时候,震惊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谋划西北入关的时候,康东平也不曾把林昭考虑进去,他根本就不会想到,林昭会带兵来驰援关中。 按照康东平原先的估计,西北起兵造反,身在东北的林昭,大概率会按兵不动,静静的看着关中大乱,然后再伺机而动。 小概率是平卢军会同时起兵攻打关中。 但是康东平没想到的是,已经反相毕露的林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朝廷站在了一起,带兵驻扎在了散关! 从平卢军到达散关之后,康东平就想跑了。 而前两天,收到吐蕃人撤退的消息之后,他就更想跑了。 只是他麾下的范阳军只有两万多人,不能就这么明着跑。 如果悄摸摸跑了,拥兵近十万的河西节度使,随便派点骑兵就能追上范阳军,到时候难免一场大战,他康东平仅剩的这点家底,都会被打空。 因此这个时候,他要撺掇萧承,去跟林昭正面硬碰硬。 等到河西军与平卢军打起来,他的范阳军才可以从容撤退。 一旁的呼延準,听到了康东平这番话,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看向康东平,开口道:“康大将军这话,未免有些不负责任,我也接触过契丹人,契丹人人人悍勇,能够正面碰赢契丹人的军队,绝对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这个平卢军,咱们务必全力以赴才是。” “呼延大将军有所不知。” 康东平微笑道:“大将军大概没有了解过平卢军,平卢军中真正厉害的,是他们的幽州军,前段时间与契丹人硬碰硬赢下来的,也是幽州军,但是散关的这一支平卢军,却不是幽州军。” “这支平卢军,是青州军与其他州的杂兵杂糅起来,组成的临时军队,战斗力比起幽州军,差了不知道多少。”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直龟缩散关不出的原因,如果是那支战力强悍的幽州军,早已经出城来寻我们了。” 康东平微微低眉,笑着说道:“呼延大将军如果不信,这第一仗的主攻,我范阳军可以来打,只是到时候功劳被范阳军占尽了,二位可不要说我抢功。” 听到这里,萧承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林三的军队,直扑我河西军而来,如果河西军让出位置给范阳军,倒显得我萧某怕了他,我们河西军主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二位大将军只需要配合河西军就是。” 河西军,是整个西北叛军的核心,萧承当然不会让出这个核心位置,免得将来西北军主次不分。 说到这里,萧承端起酒杯,跟两个节度使碰了碰,叫嚷道:“先灭了林三的这支青州军,然后进入关中,佯装攻长安,在长安附近设伏,再把齐师道的朔方军给吃了!” 萧大将军越说越兴奋,他端起酒杯,大声道:“到时候,便是我们兄弟三人的天下了!” 二位大将军也跟着站了起来,与萧承举杯相碰。 呼延準不怎么会说话,默默喝酒。 康东平则是面露笑容,开口道:“预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第九百五十六章 第一次刚正面 大军隆隆开进。 平卢军的先锋军,已经从散关出关,开到了秦州的秦岭县。 而此时,河西军的主力,约莫在秦州的伏羌一带。 双方正面距离,只剩下了一百多里。 林昭带兵,驻扎进了秦岭县。 此时的平卢军,建制已经十分齐备。 林昭带来这个世界的东西,远远不止一个火药,更多的是他不同于这个世界的思维模式。 比如说,从他开始建设军队开始,他心里就很清楚,一个军队想要强大,正面作战能力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甚至于武器装备,乃至于火药火器,战斗意志等等,都是其中一个方面。 除了这些之外,更重要的是情报能力,以及后勤补给保障能力。 因此,他花了大本钱,弄出了一个铜钱卫。 与此同时,他在拥有了大通商号的同时,又花了极大的精力,弄出了一个林氏商号。 如今,平卢军的后勤保障能力,完美的体现了出来。 随着平卢军先锋军进驻秦岭县,源源不断的粮食,棉被,火药等等军事物资,被运送进了秦岭县。 这支两万人左右的平卢军先锋营,在进入秦岭县之后,粮食装备都得到了最快的供给,士气自然也不会很低。 此时,秦岭县的县衙,被平卢军占据,林昭与平卢军的一众高层将领,已经在商量具体的战术了。 毕竟,现在他们距离河西军叛军主力,只剩下了一百里左右。 赵歇坐在林昭的左侧,伸手指着铺在地上的一张硕大地图,沉声道:“王爷,根据铜钱卫的情报,敌人的主要兵力,集中在伏羌,成纪一带,按照咱们目前的进兵速度,两三天时间,就能跟他们正面碰到。” “末将的意思是,要不要让赵将军的禁军,开到秦岭县北边的清水县一带,作为虚招,分散河西军的注意力。” 赵歇沉声道:“一旦我们打起来,清水县的禁军,也可以在侧翼作战,分去我们正面的压力。” 林昭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地图,沉默了一番之后,开口道:“具体战术上面的东西,你们这些将军,比我熟悉的多。” 他缓缓说道:“咱们临来之前,我就说过了,这一次平卢军出征,赵将军你是主帅,眼下既然打了起来,不管是平卢军,还是赵甫平,都受你节制,你可以任意调用他们。”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不过第一仗,一定要打出锐气,要打散这支河西军的精气神,这样接下来就都是追击之战,我们所考虑的,就只是杀敌多少的问题了,” “如果这第一仗没打好。” 林三郎低眉道:“咱们可能会陷入苦战,而且朔方军那边的布局,可能会落空。” 几个月前,林昭去见齐师道的时候,就跟齐师道商量好了大致的战略,大概战略就是,等吐蕃人一撤,林昭带着平卢军以及长安禁军,正面击败,逼退这些西北军,而朔方军,提前向西北方向布兵,等到西北叛军后撤,朔方军便开始打阻击战,尽可能把西北军包饺子。 而如果林昭第一战失利,西北叛军就不一定会后撤了。 赵歇恭敬低头。 “王爷您放心,咱们平卢军,已经好些年没有在正面吃亏了。” “不能小觑了河西军。” 林昭缓缓说道:“河西军坐镇河西,战斗力也是有的。” 赵歇对着林昭微微一笑:“王爷,末将从来不会小瞧任何一个人。” ………… 平卢军占据秦岭县的第二天,赵甫平带领的数万禁军,收到了赵歇的将令,开向了清水县,并且顺利占据了清水。 值得一提的是,半年的游击战下来,当初赵甫平从长安带来的六万禁军,如今减员了一万余人,现在这支禁军,只剩下了四万多人了。 除了几千人的战斗减员之外,其他一万左右,都是非战斗减员。 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关中禁军,没有出过关中,也没有上过战场,虽然只负责打小股叛军,但是真正打起仗来,很多人便吃不了这个苦了,不少人吵嚷着要回长安去。 本来,在这个时代,逃兵是要杀头的。 军中的执法,会要了这些人的性命。 但是林昭亲自去了一趟禁军,并且召集众人,把这些不愿意打仗,不敢打仗的禁军解散了。 让他们返回关中去了。 这样的行为,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这个时代的将士,普遍缺少战斗意志,也缺少战斗动机,他们打仗,是因为朝廷逼着他们打仗,一旦有人说不想打仗的可以回家,很有可能整个军队都没了。 幸运的是,绝大多数禁军还是留了下来。 因为林昭告诉他们,身后就是关中,他们无路可退。 关中儿郎的热血,最终战胜了他们内心的怯懦,让他们留了下来。 而因为人员的精简,再加上几个月的游击战,这支长安禁军的战斗力,比起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也已经高出了太多太多,现在林昭正着手给这支禁军配备火器营,准备慢慢把他们转化为平卢军。 赵甫平带着禁军占领清水县之后,便按照赵歇的将领,带人朝着成纪方向缓缓推进。 而秦岭县这边的平卢军,也在林昭的带领下,朝着伏羌方向推进。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到五十里! 而双方的斥候,也已经打了一次又一次照面,平卢军的斥候甚至还活捉了一支河西军斥候营的小队。 当然了,平卢军的斥候,也有一定的损伤。 终于,在平卢离开散关之后的第十天。 双方的距离,来到了二十里! 这个距离,对于两支人数过万的军队来说,基本上等于脸贴脸了。 这一次,平卢军没有选择晚上伏击,也没有选择掩埋炸药。 在双方原地休整的第二天,天色大亮的大白天,随着主帅赵歇的一声令下,平卢军派出了五个都尉营,朝着河西军方向推进, 每一个都尉营,有三个校尉营和一个火器营。 也就是说,此时有十五个校尉营和五个火器营,在战场上,按照平卢军的方阵,缓缓推进。 这是平卢军问世以来,第一次采用这么刚的打法。 即便是幽州军打契丹军的时候,也用了一点小阴谋,获取了一些先机。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平卢军要一路平推过去,要打的这些西北异族闻风散胆,要让他们再也不敢觊觎关中,要让他们看到平卢军便瑟瑟发抖! 平卢军阵营之中,林字王旗缓缓高举。 平卢的军旗也随风飘扬。 赵歇骑在大马,拔出腰间的佩刀,沉声怒喝。 “弟兄们!” “诛灭叛贼!” 第九百五十七章 炮兵阵列! 这一次,不是守城战! 而是实实在在的正面对冲! 正面对冲,意味着平卢军火器的优势,将会大规模降低。 当然了,优势降低并不是没有。 现在,平卢军每一个都尉营都配备一个火器营,也就是说四分之一的兵力是火器营,每一个火器营里都有至少五门火炮。 有些富裕一些的火器营,会有十门以上的火炮。 这些火炮,已经不是青州火器署最早弄出来的火炮的,而是第二代火炮。 第一代火炮太过沉重,想要拉到战场上,最少要两三匹马,还要十余人推着才行,而第二代火炮,已经完成了小型化,底座从铜制的变成了木制的,重量大大降低,只要一匹马,两个人,就可以投送到战场上。 也就是说,平卢军的火炮,已经完全军事化了。 除了火炮之外,平卢军的火铳也更新到了第三代,现在的火铳相比较从前,射程威力以及安全程度,都大为降低。 之所以平卢军火器会迭代的这么快,主要是因为有林昭的指导思想存在。 武器迭代更新,最主要的推动因素,往往是在战争中吸取的经验教训,这就导致了武器迭代的速度极慢,毕竟不是每天都在打仗,有些需要几十年上百年才能见到效果,而林昭不一样,他很清楚火药武器发展的前景是什么样,他能够非常精确的给火器署的工匠指引方向。 再加上火器署匠人的待遇非常之好,奖励制度也是整个平卢军中最齐备的,因此平卢军的火器,才能够在两三年时间就迭代一次。 这还是因为林昭是文科生的原因。 假如他是武器专业的工科生,手下又有这么庞大的势力,现在整个越王集团,说不定已经全面进入蒸汽时代了。 在双方对冲的情况下,火铳之类的只能打两三发,就要进入贴身肉搏,但是火炮却是可以远距离攻击的。 赵歇是与裴俭一样,第一批接触火器的人,也是推动火器军事化的先驱者之一,对于火器营的运用,已经是当世最顶尖的将军之一,当与河西军距离还有五里左右的时候,他就命令麾下二十个火器营的火炮,摆成炮兵阵列,在后方列阵。 而其余平卢军,继续有序前进。 此时,河西军也在向平卢军方向推进。 双方选择在野外野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面对平卢军,不管是攻城还是守城,都没有太大用处。 如果据城而守,就会成为平卢军火器的靶子,而平卢军的火药,也可以炸开城门。 野外野战,是对付平卢军最好的办法! 河西军镇守西北,已经好几代人,常年与吐蕃人以及突厥人打交道,这些河西军极为悍勇,收到了命令之后,大约五千人的河西军先锋营,朝着平卢军阵营冲锋而来。 而河西军的骑兵,则一分为二,进入平卢侧翼袭扰。 双方只剩下了两三里的距离! 这个距离,对于大兵团来说,已经不是脸贴脸那么简单了,甚至可以说是血肉交融了! 想来沉稳的赵歇,亲自坐镇前军,确认了河西军先锋营的位置之后,他大手一挥,开口道:“炮兵营,准备开炮!” 青州火炮的最大射程,在三公里左右,一般也就是两公里的射程,三里的距离,早已经进入火炮的攻击范围之内。 这是青州火炮,第二次正式显露在人前。 上一次火炮露面,还是在太原城,林昭带着四门火炮,轰了太原城整整一天。 当时林昭带着的四门火炮,是青州火炮中最大个的,比起现在列装的火炮,威力其实要大上不少。 但是现在,则是胜在数量众多! 火器营里的炮兵,平时训练的时候,练炮是基础科目,此时赵歇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开始填装炮弹! 赵歇一声令下。 “开炮!” 二十个火器营,一百多门炮,同时开炮! 虽然,此时的青州火炮,远没有后世火炮的威力,用的也是实心铅弹,不可能在人堆里爆炸,但是一百多门炮一同开炮,威力已经极其骇人! 一百多颗铅弹,同时落入河西军的先锋军中,只一个瞬间,至少有两三百人死在了火炮之下! 更要命的是,同时这么多人倒下,阵型立刻就会乱起来,一旦阵型慌乱。免不了发生踩踏事件! 另一边,一身甲胄的越王爷,站在赵歇身边,看着身边不远处的炮兵阵地,越王爷微微低眉道:“这是火炮,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 “这一次,是我们用的火炮打别人,等下一次,我们就要有被火炮打的准备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青州的火药,才几年时间,现在不说人尽皆知,至少已经有好几个势力,可以制造火药了! 而这种火炮,结构并不复杂,只要给别人看见,仿制出来难度并不是很大。 更重要的是,与别人打仗,即便能赢,但是在战场铺开的情况下,不可能全面胜利,到时候难免会有几门火炮被人抢去。 这些,都会是麻烦。 不过,林昭既然敢把火炮拿出来,他就已经做好了应对这些麻烦的准备。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微微低头:“王爷,按照您的命令,平卢军将士平时已经在做应对火器的训练了,即便我们下一次要应对火器火炮,也不会像西北军这样,全无章法。” 林昭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再炮击两轮,先锋军便冲杀过去,将河西军的这支先锋军吃掉。” 赵歇连忙点头,再一次下令开炮。 两轮炮击之后,河西军的先锋营已经人仰马翻。 许多人,亲眼看到身边的兄弟被铅弹正面击中尸骨无存的场面之后,吓得肝胆俱裂,直接开始向后撤退。 这个时候,平卢军的步卒,已经与他们近身了! 最先到达正面战场的,是平卢的一个都尉,他带着将士缓缓靠近,但是并没有急着冲锋。 因为他不确定,火炮有没有停。 终于,一个响箭飞到了半空之中,直接炸开。 这个身材高大的都尉,听到了这声响箭,顿时目露精光! 这声响箭意味着,火炮停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拔出腰间的长刀,怒喝道:“兄弟们,火炮停了,冲杀过去!” “敌人阵型已经溃散,功劳就在眼前!” “与我冲过去!”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进了敌阵之中。 作为都头都冲了,麾下将士自然没有不冲的道理。 于是乎,整个都尉营,浩浩荡荡的冲进了河西军的先锋军中! 此时此刻,眼前俱是功劳,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长刀斩落,血流漂杵! 第九百五十八章 分摊代价 平卢军的步卒,大部分是青州军以及沧州军。 坦白说,这些步卒的近身战力,或者说精锐程度,比起幽州军来说确实存在一定的差距,正是因为存在这种差距,林昭才会把青州军拉到关中来。 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要锻炼青州军,从而追求平卢军整体战力平均。 当然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幽州军刚刚经历一场大战,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如果什么事情都要靠幽州军来做,那么平卢军其他军队存在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尽管青州军比起幽州军要差一些,但是青州军也是要定期拉到幽州去,与契丹人交手练兵的,因此青州军整体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差。 更重要的是,三轮火炮轰击下来,五千人的河西军先锋军,已经阵型散乱,因为第一次见识火炮的厉害,不少河西军将士心态崩溃,狼狈后逃,其中一部分被河西军督战官斩杀,另外一部分成功逃离战场。 这个时候,虽然双方战斗力实际上差距并不大,甚至兵力也差不多,平卢军这边也就六个都尉营左右的兵力,但是双方一交手,平卢军简直如同虎入羊群一般! 一面倒的屠杀! 五千人的军队,已经算是大股军队了,但是这支五千人的河西军,只短暂的抵抗了大半个时辰,便开始大规模溃逃,然后便是平卢军追杀的过程了。 林昭与赵歇看到这里,便同时收回了目光。 因为这第一次战斗,已经失去了悬念。 越王爷目光看向河西军大营,开口道:“第一战算是赢了,但是还不够,河西军的主力少说有五六万人,这第一战,最多杀伤他们两三千人。” “想要让这些西北叛军闻风散胆,还需要更大的战果。”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王爷,如果想要更大战果,这一次初战,就不应该动用火炮,这次火炮之后,他们不太可能再大规模跟咱们对冲了。” “不。”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火炮…只能对这个规模的军队有用,他们如果几万人排开阵线,拉开跟我们对冲,火炮仍然有效,但是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了,而且很容易被人把火炮抢了去。” “更重要的是…” 林昭缓缓说道:“你带来的平卢军,也就五六万人,与这支河西军主力人数相差不多,双方大规模对冲,即便能赢,也是惨胜。” “诚然,打仗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这个代价,不能我们一家来出。”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咱们的目标,是把他们赶走。” “后方,还有朔方军在等他们。” 听到林昭这句话,赵歇立刻明白了林昭的意思。 自家老板,并不想让平卢军来硬吃掉河西军,最好是让朔方军来平摊掉这些代价。 赵歇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王爷,如果朔方军挡不住这些后撤的叛军呢?” “那就是齐师道不愿意出气力。”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他不出气力,我们没理由去硬碰硬,他要是把西北叛军放走了,那西北的问题就暂时搁置,等咱们空出手,再来收拾他们。” 说到这里,林昭闷哼了一声:“到时候,我会连朔方军一起拔掉。” 就在林昭与赵歇说话的时候,一个斥候营将士匆匆跑来,对着林昭与赵歇低头道:“王爷,大将军,我军侧翼发现大股河西军骑兵!” 赵歇皱眉道:“两侧都有么?” 斥候点头道:“两侧都有,都在四五千人左右!”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挥手道:“知道了。” 他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咱们的先头军队只有两万人,两翼的敌人,要从散关增兵了。” “左翼的敌人由散关增兵,右翼的敌人…” 越王爷缓缓说道:“交给清水县的禁军。” 禁军是由赵甫平在统领,现在正是用他们的时候。 赵歇恭敬低头:“末将明白了。” ………… 战场上,河西军的败势已经无可避免。 双方只接触了一个时辰左右,河西军的五千先锋军就开始大规模溃逃,这支先锋营的将军,被火炮炮弹激起的碎石划伤了额头,满脸都是鲜血,他狼狈的逃回了河西军大营,跪在了帅帐之中,对着萧承叩首道:“大……大将军…” 萧承脸色阴沉如水,他看向眼前这个败军之将,冷冷的说道:“不要说五千人,就是五千头猪,也能坚持半天!” “而你麾下的五千人马,只坚持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开始溃逃!” 萧承说的不错,如果平卢军面对的是五千头猪,的确要手忙脚乱一段时间,但是人跟猪不一样,猪害怕了只会慌不择路的到处乱窜,而人害怕的时候,只会向后跑。 这个先锋军的将军姓萧名符,乃是萧承的亲侄儿,他跪在自家叔父面前,声音颤抖:“大…大将军,非是我部将士不堪一击,实在是敌人太过邪门了,我们还没有跟敌人碰面,便有大量了铁球从天而降,砸的我们人仰马翻!” 萧符从身后,取来一枚已经被砸成椭圆的铅弹,放在了萧承面前,咽了口口水:“大将军请看,这是平卢军用来攻击我们的铁球!” “末将等人试了,这铁球少说有两斤重,即便是投石机,最多也就扔出几百步,而那些平卢军,隔着三里就可以把这些铁球扔在我军阵型之中,而且威力奇大!” 萧符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叔父,颤声道:“触之即死…” 作为一军统领,萧承自然知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上前从萧符身边捡起来这枚铅弹,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然后随手把这枚铅弹丢在旁边,微微低眉。 “先前,康东平似乎说过,平卢军战斗力不强,但是物件百出,之前他们在太原,用一个叫做火炮的东西,炮轰了太原城。” “这东西…” 萧承看了一眼被他扔在地上的铅弹,低眉道:“应该就是火炮扔出来的炮弹…” 想到这里,萧承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听我将令,前线先锋营暂时后撤,退回军中。” “整体呈防御阵型后退,如果林三的军队追击过深,立刻回头反打!” 萧承治军严格,听到他的将令,河西军将士大声应是,然后立刻通知了下去。 吩咐完将士之后,萧大将军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去信给另外两位节度使,问他们的军队何时就位,另外…” “另外再请康大将军过来,就说本将有事情跟他商议。” 第九百五十九章 招安! 河西军虽然初战阵型大乱,但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在收到撤退命令之后,他们很快后撤。 当他们退到河西军大营附近的时候,平卢军也就停止了追击,让这些河西军先锋营的人,得以退回自己大营之中休整。 在经历初战大败之后,河西节度使萧承,便坐在自己的帅帐之中,先是召集将领,当着众人的面把先锋营将领,尤其是他的侄儿萧符痛骂了一顿。 等到军事会议结束之后,萧承便在自己的帅帐之中,等待另外两位节度使的到来。 午夜时分,北庭节度使呼延準赶到。 但是两个节度使坐在一起,说了整整半宿的话,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见到康东平的影子。 到了第二天中午,河西军的信使才狼狈回到河西军大营,跪在了萧承面前,低头叩首道:“大将军,范阳军…跑了…” 萧承瞪大了眼睛。 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这个信使,良久之后,才声音沙哑:“你说什么?” “属下等人赶到范阳军大营,才发展范阳军早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属下们沿着他们的踪迹追寻,才发现他们正在撤回吐蕃的路上!” 这个斥候低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止一个范阳军,属下等人又去吐蕃人的大营附近查探,发现吐蕃人也已经后撤,而且……” “撤退的时间,比起范阳军,可能还要早几天!” 听到这两个消息,萧承只觉得头顶一麻,如同一个霹雳击打下来,打的他半个身子都麻了。 他呆愣愣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许久没有说话。 一旁的北庭节度使呼延準,这会儿也有些慌了神,他看向萧承,咬牙道:“大将军,这康东平太不是东西了,咱们这样信他,他居然一声不吭的就跑了!” “是那封信。” 萧承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前些天咱们聚会,有一封逻些城送过来的信,接到那封信之后,康东平就开始不正常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逻些城德逻赞普退兵的信。” 萧承咬牙道:“康贼太过可恶,这样重要的消息,一声都不吭,只顾着自己跑路!” 北庭军只有两万多人不到三万人,家底甚至还没有康东平雄厚,因此北庭节度使呼延準,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他看着萧承,低声问道:“大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 萧承面无表情,缓缓说道:“你我兵力加在一起,也就十万人左右,前些日子打朔方军还有折损,现在能凑出八九万人都很难,八九万人,能够打赢林三,攻取关中么?” 呼延準摇了摇头。 “恐怕不能。” 如果没有朔方军存在,没有平卢军插手,十万西北军还是有机会突破禁军防线,打进长安城的,但是很可惜的是,现在不仅朔方军插手,远在东海的平卢军,也带兵进场,在吐蕃人跟康东平都离场的情况下,西北军造反,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萧承也是老将了,因此他很敏锐的看明白了局势。 这位河西节度使眯了眯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沙哑。 “林三……林三!” “林三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不然平卢军不会一改常态,直接派兵出来跟咱们硬碰硬,林三…” 萧承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这个后生…厉害啊!” 呼延準坐在萧承左近,缓缓说道:“大将军,现在不是感叹这些的时候了,咱们西北军需要您拿个主意,不然。” 萧承坐在帅位上,沉思许久,然后声音沙哑,缓缓说道:“咱们…杀了李兆,向朝廷递降书,请求朝廷招安如何?” 造反这种罪过,一般是要诛九族的,绝对不存在和解的可能,但是西北军力量强大,朝廷不具备诛灭西北军的能力,只要西北军上书,朝廷那边…… 多半是可以同意的。 毕竟西北原先就在西北军手里,接受西北军招安,朝廷没有任何损失。 呼延準愣了愣,然后低声道:“大将军,这事…行得通么?” “朝廷未必跟林三一条心。” 萧承低眉道:“咱们向朝廷投降,林三不同意,朝廷也会同意,假如朝廷同意了,林三还要一意孤行,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断掉林三的钱粮,以及辎重供给。” “到时候,他林三就成了反贼,而咱们,则是朝廷的功臣。” 呼延準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大将军这个计划倒是可行,但是首先,咱们要能重新回到西北才成。” “原地休整一日,明日开始后撤。” 萧承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咱们与林三兵力相当,甚至还要胜过他们一些,正面打也能跟林三换命,我们想跑,他拦不住咱们的。” 萧大将军沉声道:“他昨日风光无限,大半是因为那个什么火炮,火炮沉重,不可能迅速移动,咱们只要能够脱离战场,平卢军便不可能追得上咱们。” 呼延準低头喝了口酒,对着萧承竖起大拇指。 “还是大将军英明睿断,我们北庭军,一切都听大将军吩咐!” 萧承恶狠狠咬牙:“等再一次见到康东平那贼厮,非把他剥皮抽筋不可!” 呼延準点头。 “这人阴险狡诈,全然不像是粟特人,反倒是像个汉人!” …… 就在河西节度使与北庭节度使两个人,在河西军大帐里对话的时候,另一边的平卢军火器营,已经在稍稍向河西军大营靠近。 此时,他们距离河西军大营,只有十几里路了。 但是这十几里路,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首先,是因为他们带着火炮,以及各种火器,行动不便。 更重要的原因是,大营方圆十里,必然斥候密布,火器营每走一步,都可能会被河西军的斥候发现。 为了掩护这支火器营,平卢军的斥候营,在火器营四周游弋护卫,尽量替这支火器营清除掉河西军的眼线。 而这支火器营的目标,是在夜晚来临之前,靠近敌营四里以内。 四里的距离,只要占据高点,火器营的火炮,就可以打到河西军大营! 只要能够打到河西军大营,即便不能对河西军将士造成大规模杀伤,河西军本就不高的军心士气,也立刻会跌倒谷底! 为了掩护火器营,斥候营的人足足派出了几百个斥候,在火器营四周“掩护”,替火器营拔除一切眼线,据点。 这支火器营,在数百斥候的掩护之下,缓缓前进。 终于,天色黑了下来,月色降临! 这支火器营,推着十门火炮,缓缓前进! 此时,他们距离河西军大营,只剩下五六里路了! 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第九百六十章 未知的恐惧 双方交战,作为将帅耳目的斥候营肯定是全力运作的。 因此,尽管平卢军已经在全力掩护这支火器营,但是到了傍晚的时候,河西军还是发现了这支火器营的位置。 而这个时候,这支火器营,虽然没有到达预定位置,但是距离河西军大营只剩下了四里左右,实际上已经就位了。 这种二代青州炮,在高处,最远距离可以打到五里开外。 火器营被发现之后,没有办法继续前进,只能就近找了个高位,开始对河西军大营进行炮击。 不过这个位置,只能炮击到河西军大营的外围,不太可能打到河西军大营的核心地带,不过这也足够了。 这些从天而降的火炮,会给敌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此时,天色刚暗下来没多久,河西节度使萧承因为昨天晚上一宿没睡,这会儿正在补觉,就被人从睡梦之中叫醒,第一个来通知的是他的亲侄儿萧符。 萧符跪在帅帐之中,声音急切:“叔父,平卢军的火炮,轰击我们大军营地了,斥候营来报,说是平卢军的一支小股军队,潜伏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山头上…” 萧承这会儿,头还有些胀痛,他坐了起来,久久没有说话。 河西军主力,总共有六万余人,营帐连绵十几里地,因此被炮击的地带距离萧承的帅帐距离很远,帅帐之中基本上听不到远处的动静,这位萧大将军坐起来之后,沉默了片刻。 “让边缘地带的将士,往后撤一撤。” 萧符跪在自家叔父面前,低头道:“叔父,平卢军的这支小股军队,人数不会太多,依侄儿的意思,咱们派个三四百人,就能去围了他们,到时候把他们的火炮抢来…” “咱们面对平卢军,也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萧承微微皱眉,然后摇头道:“斥候营的人,能被敌人压到四五里地才发现敌人,对于平卢军那边的动向更是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派人过去无异于送死。” 这位萧大将军低眉道。 “先避一避林三的锋芒,明日一早大军开拔,我们…” “返回河西。” 火药和火炮这些东西,在战场上涌出来,带来的不止是杀伤力这么简单,更要命的是未知的恐惧。 此时此刻,哪怕是面对十万乃至于二十万大军,河西军也未必会这么仓皇后退,但是面对不可知的力量,再加上吐蕃人跟康东平先后跑路,这个雄心勃勃的河西节度使,有些未战先怯了。 此时此刻,他很想回到从前,明面上仍然是大周的节度使,实际上在河西当自己的土皇帝,逍遥自在。 但是很可惜,造反这条路,一旦踏上了,就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了。 听到了萧承的话,萧符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下去替自己的叔叔传令去了。 平卢军的火器营,只轰了七八轮,就返回了平卢军。 在这个过程中,赵歇已经做好了随时带兵救援火器营的准备。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河西军只是后撤的一段距离,并没有派兵去拿掉平卢军孤军深入的火器营。 到了第二天早上,河西军便开始拔营后撤。 林昭与赵歇两个人,坐在平卢军帅帐里,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目光中都有些错愕。 因为…太简单了。 他们的战略目的,是想要把河西军从这里往西北赶,一直赶到朔方军埋伏阻击他们的位置,从而事先全局包抄。 按照林昭与赵歇事先的估算,想要达到这个战略目的,河西军的战损要在两成左右,他们才会全面后撤。 最起码,也要伤亡一成以上,这些河西军才有可能后撤。 而现在…河西军的伤亡,只有初战的那两千多人,这两千多人还不是阵亡,其中大半都是受伤! 也就是说,河西军到现在,哪怕不算其他地方的兵力,就按主力五六万人来计算,伤亡也不到半成!只有百分之三左右! 这种程度的伤亡,根本不足以让任何一个军队后撤。 要知道,原先林昭甚至准备好了平卢军会有一到两万人左右的伤亡。 沉默了片刻之后,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减员了一两千人,河西军便仓皇后撤,咱们是不是把他们想的太复杂了?” 赵歇坐在林昭手边,微笑道:“末将也太高估他们了,本来末将已经做好了在秦州啃硬骨头的准备,没想到这河西军却是一堆软骨头。” “昨天晚上,咱们有一个火器营冲到了他们脸上炮击他们,他们都硬是没敢还手。” 说到这里,赵歇看向林昭,问道:“王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跟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林三郎低眉道:“同时通知朔方军,要朔方军务必阻拦住他们,以形成合围之势。” 赵歇缓缓点头:“末将明白了。” 林昭低眉道:“朔方军那边,我会派人去通知,赵大哥你做好追击的事情就行,记住,不要追的太紧,免得被这些河西军反戈一击。” “那天的初战,你也看到了,这些河西军并不是完全没有战斗力。” 赵歇点头。 “他们战斗力是有的,就是太怂了一些。” 这位赵大将军微笑道:“咱们的人都还没有到,只两万先锋军,就把他们五六万人给打退了,这件事传出去,恐怕萧承要被人记在史书里笑话几百年。” 林昭也跟着笑了笑,然后微微严肃了起来,开口道:“今日火炮能够建功,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了解火炮,下一次敌人再碰到火炮,不管是不是河西军,应该都不会像今天这么手足无措了,赵大哥你,还有平卢军上下的所有将领都要记住这一点,下一次不管是打谁,都不能因为这一次战斗生出骄纵之心,否则必然招致大败。” “王爷放心。” 赵歇收敛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稍候,末将会召集平卢军上下所有将领,向他们传达王爷的训诫。” “记住就行了,不要等到吃了亏再吸取教训。” 越王爷微微低眉,淡淡的说道:“咱们平卢军,之所以能够这么强势,泰半是因为火器,但是只要咱们失利或者吃亏一次,火器必然成规模外流,到时候我们与敌人的装备差距,将会迅速被抹平。” “因此,务必谨慎。” 只要平卢军战败一次,哪怕不是整个战争的失败,而是小规模战役,乃至是小规模战斗失利,火器都会大规模外流。 这些火器,都不难防制,流出去不用多久,平卢军也会面对敌人的火器火炮了。 赵歇对着林昭恭敬抱拳。 “王爷教诲,末将铭记于心!” 第九百六十一章 齐师道的选择 朔方军大营。 此时的朔方军大营是在原州,其实也就是关中四关的北关萧关附近。 朔方军先前以一己之力,对抗西北叛军,因此从会州一路被叛军逼到了萧关附近。 不过三个月前,林昭会州见过齐师道之后,朔方军其中一部分军队,就已经绕开叛军,潜伏在了会州与兰州交界之处。 因为前段时间,战局一度十分混乱,而且朔方军隐藏兵力的时候,平卢军也跟着配合作战,吸引了西北叛军的大部分注意力,因此暗中隐藏的这支朔方军,还是十分成功的。 此时,林昭已经派铜钱卫,将西北叛军后撤的消息,火速送到了朔方军大营之中。 朔方军的少将军齐屏,带着平卢军的消息,来到了老爹的帅帐之中,他推开帅帐,对着老爹躬身道:“父亲,平卢军那边传信,说吐蕃人已经返回吐蕃,西北叛军在与平卢军初战之后,也开始后撤,意图逃回河西。” “越王爷请父亲务必在沿途阻击,拦住西北叛军的退路,这样平卢军后续追上,便可以将这些叛军彻底平定!” 齐师道从儿子手上接过了林昭送来的文书,简单看了一遍之后,他微微低眉:“河西军也是战斗力强横的军队,怎么会与平卢军交锋半日之后,就开始仓皇后撤了?” 齐屏微微摇头:“儿子也想不明白,那些河西军跟咱们打的时候,悍勇异常,比突厥人都要勇猛一些,怎么碰到了越王之后,变得胆小如鼠了,被平卢军的先锋军击退,狼狈后撤。” 这位少将军看向老爹,问道:“父亲,咱们…要去阻击叛军么?” “要…当然要了。” 齐师道微微低眉道:“这是几个月前,我跟他约定好的事情,此时他已经做到了当初承诺的所有事情,我们自然也不好食言。” “去给史方传信,让他准备阻击后撤的西北叛军。” 史方,就是原先关中义军的首领。 那支关中义军被朔方军收编之后,史方也成为了齐师道麾下大将,这一次朔方军分出去潜伏的一万余人,就是史方带领的。 齐屏恭敬点头。 “儿子明白了。” 齐师道微微低眉,开口道:“告诉史方,让他打的聪明一些,他拦住西北叛军之后,要看看平卢军有没有后续跟上,如果平卢军缩在身后,让咱们的人去送死,那就不要拦了,直接放萧承过去。” 齐屏愣了愣,然后抬头看向齐师道,低声道:“父亲,这样不太好罢…” “没什么不好的。” 齐大将军面无表情:“总不能功劳都是他林三了,却让我们的人一直去死,咱们这一次防御西北叛军,已经减员了两万余人,朔方军再多死些人,就名存实亡了。” 齐屏点头。 “儿子这就去办。” “还有。” 齐大将军叫住了自己这个小儿子,开口道:“西北之战结束之后,林三多半就会坐不住了,真到了…” “真到了天下易姓的时候,你不要站出来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一切…” 齐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一切…都听你兄长的。” 齐师道神情复杂,开口道:“你兄长跟林三交好,他会替齐家做出一个合适的选择,你记住,不管你大兄做出什么决定,你…统统照办。” 齐屏愕然看向齐师道,愣愣的说道:“那…那父亲您呢?” “此战之后,为父如果还活着,便要回青州去了。” 齐大将军这会儿已经两鬓斑白,他微微低眉,开口道:“为父少年离家,进入京城之后,拜郑相为师,此后在郑师的安排下进入朝廷,后来又辗转跟你母亲成亲,一晃眼,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 “这三十多年,为父只回过两三次青州,青州是个什么模样,为父都已经忘记了。” 齐大将军微微低眉:“听说老家的人说,林三在青州弄得很不错,为父也很想去青州看一看,看看青州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齐屏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父亲您是想…看看林昭是不是治国之才?” 齐师道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为父不知道。” 这位齐大将军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 “如今的局势,为父不愿意去想了。” 齐大将军神色疲惫。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起源于郑师。” “无有郑师,便不会有现在的齐师道,你们兄弟也都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郑师…” 齐大将军眯了眯眼睛,想起了当年那个一身青衣救世的救时宰相,喃喃道:“中宗皇帝不杀郑师,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林三,这一切都是因果…难以言说的因果。” 齐师道说的不错,如果当年郑家没有被抄家,那么不要说山阴县的林清源,就算是后来中了探花的林简,也不太可能有资格迎娶林昭的母亲林二娘。 而没有这段姻缘,自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林昭林三郎了。 齐师道拍了拍齐屏的肩膀,低眉道:“好了,这些旧事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明白,你下去给史方送信去罢。” 说到这里,齐大将军顿了顿,开口道:“为父之所以百般纠结,乃是因为受了中宗皇帝恩德,不愿意做大周的逆臣,而你们兄弟不一样,将来你们兄弟要走什么路,顺着自己心意就是,不必考虑为父。” 齐师道这是想要退了。 他毕竟拉不下脸面,去林昭手底下做事,而且他自小形成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也不允许他去做“乱臣贼子”。 但是林某人大势已成的事实,又摆在了他面前,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林昭,已经没有人可以抵挡了。 因此,现在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他从朔方节度使这个位置上退下来,把决定权交给下一代人。 毕竟他的大儿子齐宣,与林昭乃是至交好友,只凭这一层关系,齐家的结果就不会太差。 齐屏齐二郎沉默了片刻,对着父亲躬身行礼:“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了,您老人家劳累了三十多年,也是时候歇一歇了。” “以后的事情,由大兄跟儿子来做。” 齐师道满意的笑了笑:“这样最好,等打完这场仗,朔方军便交给你了。” 齐屏对着齐师道低头道:“儿子可以带兵,但是将来要往哪边走,儿子都听大兄的。” 齐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是你们兄弟的事情了,为父不掺和。” “好了。” 齐师道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快去给史方传信罢,误了事情,林三又要过来埋怨咱们不做事。” 齐屏对着老爹低头作揖。 “孩儿遵命!” 第九百六十二章 拖后腿 西北军一路后撤。 从秦州撤往渭州,再从渭州往兰州。 而此时,史方带领的一万七千多朔方军,已经提前在兰州金城左右待命,在收到了齐师道的命令之后,史方很快摆开阵线,准备打一场阻击战。 一万多人,是不可能完全挡住西北军的,甚至不可能是西北军的对手,这支朔方军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就是尽可能拖慢西北军后撤的速度,然后让跟近的平卢军,能够咬住西北军的尾巴。 此时,吐蕃人的军队刚刚从这里走过没多久,史方开始打阻击的时候,碰到的并不是萧承的西北军,而是跟在吐蕃人身后撤退的康东平。 双方第一次碰撞,颇为激烈。 康东平麾下,是当初范阳军的残部,虽然只有两万人左右,但是战力仍存,而朔方军也不含糊,乃是齐师道亲手带出来的军队,再加上朔方军有心算无心,第一次阻击战,还是朔方军占了一点小便宜。 这让康东平大为恼火。 因为他手底下,就这么点家底了。 虽然弄不清楚前面阻击的到底有多少人,但是怎么说也在一万人以上,真的硬碰硬,范阳军未必会输,但是硬碰到底,康东平手下仅存的这点家底,也会被消耗一空。 到时候,他即便成功回到吐蕃,手底下没有人手,吐蕃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绕!” 康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绕过这支周军!” 回到吐蕃,能走的路很多,不一定非要走兰州,可以走河州过吐谷浑,回到吐蕃境内。 吐谷浑,从前是个独立政权,但是在大周极盛时,已经并入了大周,并且一度归属河西节度使统领,如今吐谷浑境内虽然仍然有吐谷浑部落,但是一部分归属吐蕃,另一部分归河西节度使节制,但是范阳之乱后,大周的统治力一落千丈,这一块实际上成为了无主之地。 康东平与这些吐谷浑部落,也有一些交情,从吐谷浑借道,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下定了决心之后,康东平麾下的范阳军直接掉头朝西,朝着吐谷浑进发。 当然了,这条路多山,肯定不会有河西走廊那么好走就是了。 康东平避开史方之后,只四五天时间,河西军也到达了兰州附近。 此时,平卢军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期间,双方先后爆发了多次战斗。 不过现在的青州火炮,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机动性不足。 火药罐子,甚至是火铳都可以随身携带,但是火炮这种东西,动起来都需要马匹拉着,搬运速度实在是不够快,因此追击上也吃亏。 在追击的过程中,平卢军只能算是小占便宜,并没有能够大获全胜。 一直追到兰州附近,史方的朔方军横在了河西军面前,拦住了河西军退路。 河西军只能强行突破史方的防线。 但是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的被屁股后面的平卢军追到。 此时,林昭就在平卢军队伍的最前面,有铜钱卫的情报,林昭很快了解到了全局情况,他坐在平卢军中军之中,面前摆着一张地图,开口道:“过了兰州,再往西就是凉州了,整个河西走廊,都是河西节度使治下,一旦让河西军离开兰州,进入河西走廊,那么再想追上他们,便不容易了。” 赵歇坐在林昭对面,低头看着地图,开口道:“王爷,河西军到目前为止,至少伤损了两成左右的战斗力,咱们有禁军,还有朔方军配合,即便他们逃入河西走廊,咱们也可以跟进去,直接替朝廷收复河西。” 林昭微微摇头。 “收复河西,那是以后的事情。” 林昭伸手指着兰州,淡淡的说道:“兰州一战过后,西北战事将会告一段落,务必要在兰州,尽可能多的消灭西北叛军。” “至于剩下的残局,可以留着将来慢慢收拾。” 赵歇有些不解,挠了挠头。 “王爷…此时形势大好,为何不乘胜追击?” “因为朝廷那边,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去处理。” 林某人面无表情,开口道:“赵大哥可能不知道,河西节度使萧承,已经向朝廷递交了降书,并且把卫王世子李兆的人头,送到了长安去,请求归顺朝廷,并且愿意自降爵位,依旧替朝廷拱卫河西走廊。” 赵歇满脸愕然。 “河西军已经竖旗造反,如今朝廷能够平灭河西军,哪里还有招安的道理?” “理是这个理。”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但是根据咱们在长安的眼线,朝廷多半已经准备接受河西军的降书,想要招安萧承了。” “道理很简单。” 林昭淡淡的说道:“能给我留一点对手,朝廷自然是愿意的,况且朝廷接受了河西军的降书,代表着这一次西北叛乱已经结束,也就是说不止我们平卢军要返回青州,就连赵甫平带着的禁军,也要乖乖返回长安。” “否则,长安立刻就可以断了我们的钱粮。” 赵歇闷哼了一声,开口道:“长安户部,到现在才给了我们多少粮食?都是王爷麾下的两个商号在供给粮食。” “是啊…” 林昭面无表情:“户部欠我们太多粮食了,等兰州之战结束,我要去一趟长安,好生跟他们算一算帐。” “这一次,我要彻底解决后方的问题,让这些只会拖后腿的家伙,统统闭嘴。” 听到林昭这句话,赵歇目光微变,他看向林昭,开口道:“王爷您的意思是…” 林昭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他看向赵歇,开口道:“一切,都要等兰州之战结束之后再说。” “兰州之战结束,我与赵甫平一起,带着那支禁军返回长安,同时你带着平卢军,也返回关中,记着…” “缓缓开向长安。”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之后,朝廷便不再会有掣肘咱们的力量了,后方安宁之后,咱们才能大展拳脚。” “契丹,突厥,吐蕃…” “这些外地,只有举全国之力,才能够一一清扫干净。” 听到这番话,赵歇激动不已。 他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手道:“末将,永远追随王爷身后,万死不辞!” 林昭微微摇头。 “这些都是后话。” 林昭目光看向地图,缓缓说道:“眼下要紧的是兰州之战,这一战,最少也要把河西军打残,有没有问题?” “只要朔方军能够顶住,不让河西军快速通过兰州,就没有问题!” 赵歇拍着胸脯保证。 越王爷目光放在地图上,低眉道:“朔方军…朔方军。” “这一次他们如果不愿意出力,我要记他们一辈子…” 第九百六十三章 同气连枝 兰州之战,就是这一次平定西北叛军的最后一战了。 或者说,是暂时的最后一战。 因为等林某人缓过手来,迟早是要回头,再把西北收拾一遍的。 不过目前来说,林昭想要横扫西北,条件不太成熟。 首先是长安城那边的问题,按照铜钱卫的情报,朝廷在接到了河西军萧承的降书之后,现在基本上已经同意了招安萧承这件事,距离朝廷诏书发到西北,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诚然,林某人现在已经可以不把朝廷的诏书当一回事,但是朝廷的诏书到西北之后,朔方军便跟他不是一条心了,就连赵甫平带领的禁军,也会直接失去西征的合法性。 只凭借林昭从青州军带来的这支平卢军,想要横扫西北,太过勉强了。 因此,林昭准备结束兰州之战后,就返回关中,回关中去解决背后那些拖后腿的人。 当然了,这个拖后腿的人,并不是长安城里的弘道天子。 事实上,弘道天子自从任命林昭带领禁军出证之后,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就显得有些尴尬,不少人觉得他是林昭派到李家潜伏的奸细。 因此这位皇帝陛下干脆躲到了后宫里,不问政事。 朝廷里的事情,现在是那些文官在负责。 这些文官,是林昭迟早都要面对的障碍。 当然了,现在林昭首先要打好兰州之战,这样他回到长安之后,说话的声音才会大,才会理直气壮。 河西军进入到兰州之后,很快就遇到了正在前方阻击敌人,由史方带领的朔方军。 河西军没有犹豫,直接与史方正面硬碰了一波。 因为不是大规模接触,这第一次初战,双方死伤都在五六百人左右。 这场初战,让萧承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 他们河西军的大本营在凉州,不可能像康东平那样,从吐谷浑绕道,他们只能从河西走廊,重新回到河西! 而在前面拦路的史方,倒不是完全绕不过去,但是想要绕过去,肯定要走远路,而在这种节骨眼,一旦走了远路,一定会被身后的平卢军再一次咬住。 萧承毕竟是久经战阵之人,他在思量了片刻之后,便下令全力突围。 全力突围的同时,他还派了使者,来到了平卢军中面见林昭。 大概的意思就是,他们已经向朝廷请降,朝廷已经同意了他们的降书,用不了多久,朝廷的招安诏书就会下发,到时候大家都还是同僚,用不着在这里打生打死,请求林昭不要再继续追击,放河西军返回凉州。 对于这个使者,林昭想都没想,就直接让人给砍了。 此时此刻,他甚至顾不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斩了河西军的使者之后,林昭便直接下令,让整整十个都尉营,朝着河西军方向压了过去。 这个时候,河西军因为需要突围,整体的行军速度骤减,十个平卢军都尉营,也就是整整一万人的兵力压上去,让这些河西军不得不停下来整理阵型迎战平卢军。 毕竟这个时候如果还不停下来,就会被平卢军捅屁股,到时候可能会面临一败涂地的下场。 而这种状况,河西军必须在尽快突围的同时,尽力挡住后方平卢军的进攻,而且在双线作战的同时,还不能恋战,最好保持随时能够脱离战斗的状态。 而想要打成这样,就太难了。 毕竟平卢军也不全都是步卒,林昭带领的这六万平卢军,少说有一成的骑卒,也就是有六七千骑兵。 只要被平卢军咬到尾巴,就很难挣开! 更不要说现在这种前有围堵,后有追兵的情况了! 是个都尉营,浩浩荡荡的朝着河西军阵型冲杀了过去! 按照平卢军的冲阵战术,三个步卒组成一个小组,两个人持近战武器推进,而另外一个火器营将士身上背着大量的火药罐子。 闯进人堆里之后,火器营的将士便开始往敌人人堆里扔火药罐子。 而火器营成建制的火铳兵,也都背着火铳,在合适的距离激发火铳。 老实说,在这种战斗中,火铳的真实作用,未必比得上弓箭弩箭,但是面对被火炮吓坏了的河西军,火铳这种东西就有奇效,有时候火铳激发铅弹,打到河西军身上,明明只是轻伤,那人就应声躺在地上,再也不敢动弹。 毕竟火炮射出的铅弹,打到人身上立刻就是四分五裂,那种场面,实在是太过骇人了。 在火器营的加持下,平卢军先头的十个都尉营,一路高歌猛进,打的这些用来殿后的河西军步步后退。 双方接触只一个多时辰,平卢军推进了足足三里地,距离河西军主力,只剩下了不到十里的距离! 而身在河西军中军的萧承,在感受到后方的压力之后,也红了眼睛。 这位大周的原河西节度使,愤怒的拍了拍桌子,怒声道:“前面阻击的朔方军,最多也就是一万多人,无论如何,在天黑之前给老子打过去!” “天黑之前如不能突围,军法从事!” 下达了死命令之后,萧承又观望了一番平卢军的攻势,愤怒了骂了一句:“这他娘的林三,跟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松口!” 他怒声道:“再添三千人,挡住平卢军的进攻,无论如何,给老子撑到天黑!” “若有人后撤半步,立斩不饶!” 河西军也算是训练精良的军队,很快,萧承的命令,被一一下发。 这位萧大将军,坐在河西军的中军大帐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看向在前面挡路的朔方军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狗日的朔方军,吐蕃人后撤他们视而不见,康东平那狗日的后撤,他们也装作没有看到,偏偏老子到了这里,他们打的这么卖力!” 这个时候,骂人是没有用的。 骂了一句之后,萧承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详细考虑了一番战场局势,然后冷冷的说道:“给呼延準传信,让他帮助我们全力突围!” “告诉他,这个时候不是惜力的时候了,如果不全力突围,后面疯狗一样的平卢军扑上来,咱们一个也跑不脱!” 此时,呼延準的北庭军,与河西军距离并不远,两个大营只相隔二十多里路,算是挨在一起了。 萧承的原话,很快就被传到了北庭节度使呼延準耳中。 这位还算年轻的北庭节度使,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他看了一眼萧承的方向,在心中暗骂。 “娘的,发兵之前一个说的比一个好听,如今跑的一个比一个快!” 心里这么想,但是话却不能这么说,呼延準看了一眼河西军的信使,面无表情。 “本将知道了,你转告萧大将军,就说咱们两家同气连枝,北庭军一定全力帮助河西军突围。” 第九百六十四章 破口 河西军本就人多,再加上战斗力悍勇,拦在金城的一万多朔方军,根本不可能挡住他们太久。 事实上,双方只交兵了两天时间,史方带领的朔方军,就已经有顶不住的趋势了。 毕竟哀兵必胜,这些河西军是想要返回河西凉州,战斗意志空前强盛,而朔方军就没有这么强战斗意志,阻拦河西军也不是太过坚定。 毕竟拦不住河西军,他们还可以返回朔方,没有谁会真的跟河西军去拼命。 因此,在兰州之战开始之后的第三天,朔方军在河西的防线就已经被破开了一道缺口,大量河西军以及北庭军从这个缺口讨向河西走廊。 朔方军的统领史方没有办法,只能向朔方军本部求援。 此时,整个西北叛军都在兰州一带,而朔方军驻扎在兰州左近的会州,想要支援过来并不是很难。 但是史方的求援信送出去之后,并没有等到本部的援兵,只等到了朔方军的少将军齐屏。 而这位少将军,并没有带来援兵,满打满算,只带来了百余骑。 齐屏直接来到了史方的营帐之中,开门见山的说道:“史将军,朔方军不会再往兰州增兵了。” 齐屏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一次兰州之战,朔方军只会出这一两万人,这一两万人不管是打光还是打残,朔方军都认了,但是朔方军不会再继续往兰州投放兵力。 史方有些不能理解,他看向齐屏,沉声道:“少将军,平卢军在背后追赶,我们只要堵住缺口,就可以将西北叛军大半,歼灭在兰州!” “这种大好机会,千载难逢…” 齐屏微微摇头:“史将军想的太简单了,平卢军是在河西军身后追着不假,但是平卢军用了全力么?” “追击的平卢军,只有不到五万人,在侧翼掩护的那四五万禁军,一直没有投入战场,而即便平卢军在追击,也未必会尽死力追击。” 这位少将军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我们在兰州如果投入太多兵力,那么平卢军很可能会在身后,好整以暇的看着,等着我们跟河西军拼命,等着我们与河西军同归于尽。” “我与父亲商量过了,史将军带到兰州的这一万七千人,就是我们朔方军的底线,这一万多人,史将军可以用来全力阻击敌人,但是在这之后…” 齐屏微微摇头:“朔方军已经伤亡太重,要原地休整了。” “可…” 史方瞪大了眼睛,开口道:“可西北军是叛军,我们是在替朝廷效力!” “朝廷…” 齐屏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朝廷都要改旗易帜了。” “好了。” 齐屏看向史方,轻声道:“史将军,咱们朔方军本就伤亡惨重,不能再继续战斗,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相信…” “相信朝廷与越王爷,都会理解咱们的。” ………… 后方战场。 平卢军在赵歇的指挥下,再一次扑了上去。 此时,双方已经交兵了三天时间,平卢军的火炮都已经推到了指定的位置,赵歇一声令下,一两百门火炮齐齐发射,直接打的河西军阵地人仰马翻。 平卢军趁机冲杀过去,将战线再一次往后推进了一里左右。 前线军营里,越王爷坐在主位上,琢磨着眼前的地图。 一身灰色布衣的铜钱卫张英,站在林昭面前,恭谨低头:“王爷,兰州的朔方军防线,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破口,如今最少已经有两万左右的西北军,从这个破口离开。” 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越王爷放下手中的文书,抬起头看了张英一眼,吐出一口浊气:“不是说,朔方军有一两万人在兰州么?一两万人,怎么样也能阻拦西北军七八天的时间,这才三天…” “王爷,朔方军是临调办兰州阻击敌人的,上下都没有什么士气,而且他们人少,西北军人多,再加上西北军都是要回家的哀兵,朔方军也没有火药火器,因此打起来有些吃亏。” 张英低眉道:“而且,按照铜钱卫的情报,这一次兰州防线出现破口,主要原因是那个地方的朔方军被打到败逃,败逃之后,兰州那边的朔方军并没有派兵补充,放任西北军从这个破口离开。” 听到这句话,越王爷不禁怒从中来。 “朔方军,朔方军!” “不是自己的人,就是不趁手,我们平卢军打正面,他们打个阻击都打不了,真不知道齐师道靠什么带了这么多年兵!” 见林昭发火,张英吓得一个哆嗦,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朔方军多半不是力不从心,而是不肯尽力。” “这个我自然知道。” 越王闷哼了一声,冷声道:“我的这位齐师叔,从来也没有与我一条心过,假如他能跟我站在一起,西北之乱,可以一战而平。” 闭目思索了一番,越王爷这才缓缓说道:“去把这些消息,转告赵将军,替我传个话,就说西北军现在有了逃生的缺口,殿后的军队多半会战意大减,让他看准时机,必要的时候,不用火炮掩护,直接带骑兵冲上去,狠狠咬河西军一口。” 张英恭敬低头。 “属下遵命。” “再有。” 越王低声道:“替我给齐师道传个话。” 林三郎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告诉他,这一场兰州之战未能竞全功,他们朔方军要承担七成的这人,这件事事后,我再与他分说!” 张英再一次低头。 “属下明白。” 很快,这位铜钱卫的最高首领之一,就来到了赵歇面前,向赵歇传话。 赵歇收到了兰州那边的确切消息之后,当即一拍大腿,开口道:“难怪从昨日开始,这些河西军就不似先前那样勇武了。” 接到了林昭的确切指令,他也不再犹豫,当即招来传令兵,沉声开口。 “传我将令!” “令四个骑兵都尉营,分为两侧贴近叛军,再令四个都尉营,从正面直接压上去!” “告诉这些都尉,放弃火炮压制,让他们带兵直接冲上去,哪个怯懦惧战,军法从事!” 赵歇也是平卢军创建的元老之一,虽然没有裴俭的威望,但也是平卢军实打实的二号人物,他的将令下发之后,平卢军很快动了起来,两个副将按照赵歇的将领,很快调派了四个都尉营,四个骑兵都尉营,照着赵歇的布置,从正面朝着河西军压了过去。 此时,河西军殿后的军队,的确已经不剩什么战意了。 毕竟,先前大家无路可退,只能背水一战,如今兰州已经出现缺口。 谁还想留在这里,与身后的强敌死磕? 第九百六十五章 准备入关 对于整体战局来说,朔方军被突破,是一个巨大的战略失误。 如果是从前,朝廷依旧强盛,比如说中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林昭直接可以以此弹劾齐师道贻误战机,在证据充足的情况下,这种级别的失误甚至直接可以拿齐师道问罪。 当然了,如果朝廷依旧是朝廷,那齐师道也不敢这样出工不出力。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现在的朝廷孱弱,而齐师道并不愿意消耗自己,从而让林昭在一旁摘果子。 而现在这种情况下,把齐师道的行为上报朝廷,朝廷不但不会责罚齐师道,责罚朔方军,说不定还会嘉奖他们。 毕竟对于现在的朝廷来说,西北叛军的威胁,已经远远小于平卢军了。 这些弯弯绕绕,说白了都是人心所致。 林昭懒得去跟齐师道,跟朝廷去玩心眼,他只想在兰州之战,尽可能的攫取更多战果,然后尽快结束这一次西北之战,然后返回朝廷,跟朝廷的那些官老爷们算账。 不得不说的是,林某人虽然对于带兵不是很擅长,但是他的战略眼光还是很准的。 在平卢军放弃火炮优势,全军推进之后,原本顽强抵抗的西北军,开始边打边退,其中一部分兵力,甚至开始仓皇后退,一整天之后,整个西北军殿后的军队,已经完全不成阵型。 赵歇亲自带兵,一路追到了兰州的金城。 河西军越过金城,朝着广武方向逃窜。 而过了广武,再往西北一百多里,就是凉州境界了。 凉州,是河西节度使治所,也就是河西军的大本营。 因此,平卢军追到了金城之后,林昭就下令停止追击,转而开始清理身后以及左近残留的叛军残部。 弘道四年十一月初七,林昭正式带兵进驻金城。 同时,朝廷的诏书也送到了金城。 大概的意思是,河西军已经向朝廷投降,并且向朝廷献上了首恶,也就是那位卫王世子李兆的首级,再加上河西军这些年,拱卫西北,功勋卓著,朝廷决定不追究这件事。 同时,诏书里也表扬了平卢军以及禁军,同时给了赵歇,赵甫平等人封赏。 至于林昭… 林某人现在是朝廷的太子太师,柱国大将军,爵封越王,除了加九锡,剑履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封赏的了,而这些封赏又都是权臣标配,因此诏书里没有给林昭封赏,转而封赏了林昭的两个儿子。 长子林青,封正三品冠军大将军。 次子林权,封从三品云麾将军。 都是武散官,没有实职,也就是荣誉称号。 而平卢军中的大小将领,也都各有封赏。 对于这些封赏,林昭视若无睹,他进入金城之后,先是好生休息了一晚上,在进入金城之后的第二天,便在金城见到了朔方军将领史方。 这位史将军,就是在金城附近阻击敌人,如今也带兵在金城附近休息。 史方在朔方军中,只是从三品的武将,地位比起林昭差的太远,因此林昭在金城的住处之中,派人约见史方,史方便规规矩矩的来了。 见到了林昭之后,这位原先的义军首领,对着林昭拱手道:“末将史方,拜见越王爷。” 此时,林昭是住在金城之中一处富户的宅子里,现在他地位尊崇,势力也庞大,这个富户知道林昭亲自到了之后,毕恭毕敬的把他迎了进去,为了不打扰林昭,甚至自己一家人都搬了出去,把这个大寨子让给林昭暂住。 此时林昭就在这座大宅的后院里,他抬头打量了一眼这个三十多岁的史将军,然后微微低头:“将军是受齐大将军之命,在兰州阻击叛军?” 史方点头,缓缓说道:“回王爷,末将受命在金城一带阻击贼军。” 越王爷面无表情:“你带了多少人?” “一万七千九百余人。” “也就是一万八千人左右。”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冷声道:“你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史方沉默了片刻,再一次低头:“回王爷,还剩下约莫一万战力,伤兵也有三千多人。” “也就是说,你只阵亡了四千多人。”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史方,冷冷的说道:“你们在前面阻击,就死了四千多个人,我们平卢军在后面追击,伤亡过万!” “你们这一万八千人,如果舍得死在金城,那么西北叛军,最多只能走脱三成,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走脱大半!” 越王爷面无表情:“这是你们朔方军的罪过。” 史方低着头,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越王爷,末将已然尽力了。” 他脸色有些涨红,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左肩。 他的左肩,已经被包扎好,但是可以看到一条一尺左右的伤口,还隐隐可以见红。 史方咬牙道:“最后一战,末将是亲自带人上的!” “那是因为你调不动人了罢?” 越王爷面无表情,冷冷的说道:“为将者,学的是万人敌的本事,你袒露衣襟,即便再如何勇武,最多也就是十人敌,百人敌的本事,这种本事,本王瞧不上眼。” 说到这里,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本王敬你是关中义军的首领,这一次便不为难你了,但是你记住,这件事没有完,西北之战未能彻底扫清毒瘤,你们朔方军大有责任。” “好了。” 林昭挥了挥手:“你受了伤,本王不跟你多说,下去休息去罢。” 史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对着林昭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见到他慢慢走远的背影,越王爷目送许久,若有所思。 “赵成。” 他缓缓开口。 一直在林昭身边护卫的赵成,立刻走了过来,对着林昭躬身道:“王爷。” “清扫兰州叛军残部的事情,可以让平卢军去做,你去一趟禁军大营,告诉赵甫平,让他原地休整三天。” “三天之后,禁军返回关中,直接开向长安城,到时候我会跟他们一起入关。” 听到这里,赵成愣了愣,然后低头道:“王爷,禁军…毕竟不是咱们平卢军。” “要不然,您等赵将军两天,等平卢军将兰州清理干净。” “不碍事。” 越王面色平静:“赵甫平没有背叛我的理由,再加上…” “他手下这支禁军之中,也不是没有铜钱卫的人,我自然愿意信他,就有信他的道理。” 赵成这才恭敬低头。 “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通知赵甫平将军。” “派个属下去就行了,你也好生歇息两天。” 林昭淡淡的说道:“咱们入关之后,说不定很多人想要杀我,到时候还得你多费心。” 赵成对着林昭笑了笑。 “王爷这话说的,保护您,是属下分内之事。” 第九百六十六章 十里相迎 兰州这边的杂事,林昭都扔给了赵歇留在这里处理,而他本人,则是同赵成一起,去了赵甫平带领的禁军,与禁军一起返回长安。 本来,这一次西北之战,是他的平卢军与朔方军一起打的,他返回长安之前,怎么也应该去跟齐师道打个招呼。 但是朔方军这一次没有尽全力,让林昭心里多少有些生气,他就没有去跟齐师道见面,而是直接同赵甫平一起,返回了长安城。 兰州距离长安不算太远,骑马也就七八天的时间就到,只不过这一次为了保险,林昭没有走的特别快,而是等了等禁军的步卒,等到禁军的步卒统统入关,林昭才开始继续动身。 前后用了十多天时间,林昭才远远的看到了长安城。 此时,禁军大股军队被他甩在了身后,不过随行的有一两千平卢军的骑卒,以及五六千禁军的骑卒。 这么多人,足以让越王爷安然无恙了。 林昭看到长安城的时候,距离长安还有二三十里,因为已经是傍晚,他就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休息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才整军出发。 林昭刚刚上马,跟在他身后的赵成,便微微低头,开口道:“王爷,长安官员十里相迎。” 出城十里相迎,这是迎接大功臣才有的场面。 林昭眯了眯眼睛,冷声道:“先拖后腿,现在又来卖好。”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开口,而是催动马匹,朝着长安城行去。 一二十里的距离,骑马也就半个时辰左右,很快,林昭就来到了长安西门的十里亭,此时,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员,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早上。 为首的,是政事堂的几个宰相。 能爬到政事堂拜相,一般都是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了,弘道朝的宰相也是如此,五个宰相年纪最小的也已经四十八九岁,年纪最长的已经六十好几岁了,都是两鬓斑白,甚至头发都白了大半。 在几位宰相身后,是六部九卿以及其他大小官员,其中京兆尹齐宣赫然在列,就站在几位宰相身后。 见到林昭的林字王旗,这些官员份份上前,林昭也不好太怠慢他们,便从马上跳了下来,对着五位宰相拱了拱手。 “见过几位相国。” 五个老头子连道不敢,其中面积最大的宰相的谢蒲,对着林昭拱手还礼,笑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太师少年英才,如今又立下这种不世之功,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太师面前不值一提。” 林昭的头衔很多,但是在这些文官眼里,无疑是“太子太师”的头衔最为耀眼,因此他们才会以太师称呼林昭。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谢蒲,开口道:“谢相,林某有一事不解?” 谢蒲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太师请说。” 林三郎面无表情。 “谋反可恕否?” 听到林昭这句话,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越王爷,要在这里竖旗造反了。 谢蒲毕竟当了好几年的宰相,不曾拜相之前也在礼部做了十几年的侍郎,很是沉得住气,他看向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夫知道太师心中有气,但是西北之事,毕竟不同寻常…” 他缓缓说道:“老实说,自中宗朝中期,朝廷就对河西失去了实际上的控制,河西节度使萧承,乃是子承父业,按照这个来说,河西萧家…” “乃是外藩。” 谢蒲显然已经想好了这个说辞,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太师也知道,朝廷对外藩一向多有宽宥,因此这一次,萧承献出首恶元凶之后,朝廷也就接受了他的降书。” 所谓外藩,就是名义上归顺朝廷,实际上自成一国的国家,比如说交趾国,朝鲜,还有东瀛的倭国,历史上都曾经是中原王朝的藩属国。 越王爷冷笑一声。 “那林某请问谢相,林某是外藩不是?” 谢蒲瞪大了眼睛,硬是没有敢回话。 越王爷闷哼了一声,开口道:“河西节度使,乃是朝廷敕封的差事,萧家世代都是周臣,从来也没有立国,占的也是大周的土地,怎么到了谢相口中,就成了外藩了?” 林昭低眉道:“林某也是文官出身,谢相想拿这个哄我?” “如果按谢相这个说法,大周有几个节度使不是外藩?” 谢蒲苦笑道:“林太师,这是朝廷做出了决定,您为难我们这些老头子无用。”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 “那好,先不提为什么招安萧承的事,林某问问诸公另外一件事。” 越王爷看了一眼谢蒲身后,沉声道:“户部尚书在否?” 六部九卿都在,户部自然不可能不在,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一个身材有些矮小的小胡子,越众而出,这个小胡子来到林昭面前。 他很明显有些紧张,对着林昭拱手道:“户部严籍,见过太师。” “严尚书…” 林昭看了这位户部尚书一眼,微微皱眉:“林某记得,我未出长安之前,户部尚书还不是你罢?” “是,下官是三个月前才上任。” 越王爷面无表情:“前任尚书呢?” 严尚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苦笑道:“回太师,前任尚书辞官,告老还乡了。” “倒是滑手。” 越王脸色阴沉,开口道:“我部出兵之前,朝廷曾经承诺,提供一切钱粮供给,户部当时也是拍了胸脯的,如今西北战事已经告一段落,户部的钱粮何在?” 严籍知道林昭要问这个问题,他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林昭,然后低声道:“林太师,户部实在是没有钱粮可以运往前线了,这几个月,户部也多次行文给太师,非是户部想要拖欠粮饷,实在是有心无力…” 林昭冷冷的看了严籍一眼:“若不是林某从其他地方调了一些粮草,我平卢军可能已经哗变了,严尚书知道否?” 这会儿已经入冬,严尚书却被林昭看的浑身冷汗,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声道:“下官明白一些…” 林昭低眉道:“这一次我平卢军花费的粮草,稍候林某会统计出来,送到户部去,户部一一补齐,严尚书有没有问题?” 严籍再一次擦汗,但是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扭头看向政事堂的几个宰相,眼睛里尽是求救的眼神。 宰相谢蒲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户部拖欠粮饷,自然应该补上,太师放心,这一次平卢军的粮饷,户部不会少太师一贯钱。” “如此就好。” 越王爷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缓缓开口:“这一次,林某心里一肚子火。” “等进了长安,再慢慢与诸公分说。” 第九百六十七章 赞拜不名 按理说,林昭平定了西北叛乱,或者说与朔方军一起平定了西北叛乱,这么大的功劳,就算是皇帝陛下,也应该亲自出城迎接,以示重视。 但是此时的弘道天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理会朝政了,每日就躲在后宫里,不是去跟师父下棋喝茶,就是在照看儿女,把国家大事一股脑丢在了脑后。 甚至政事堂的宰相去见他,他都避而不见,只轻飘飘的甩出四个字。 “卿等自决。” 因此,这一次他就没有与文武百官一起,出城迎接林昭。 不过他不来迎接林昭,林昭还是要去宫里见他的,毕竟外官回到长安城,第一件事就是要进宫面君。 林昭在文武大臣的簇拥之下,一路进了长安城,然后这些官老爷们便走不动路了,各自上了轿子,林昭也没有再理会他们,径直上马,奔向城北的皇宫。 到了皇宫门口,司宫台的大太监陈锦,已经等候许久,立刻把林昭迎了进去。 他带着林昭到了后宫之后,并没有去太极宫,而是把林昭带到了一处道观门口,然后恭敬低头。 “王爷,陛下在里面等您。” 林昭点了点头,推开这个有些类似纯阳观的道观观门,然后迈步有了进去。 道观虽然在皇宫里,但是还算朴素,并没有沾染上宫廷的贵气。 小院子里坐着师徒两个人,正在亭子下面下围棋。 林昭缓缓迈步,走到师徒二人面前,也没有打扰他们,而是自己找了把椅子,坐在了两个人旁边静静看棋。 林昭象棋下的不错,但对于围棋,只能说略懂,他坐在旁边,不怎么看得懂师徒二人的棋路。 等到一局棋接近终了,已经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才抬头看向林昭,笑着说道:“越王爷这一次,又替朝廷立下大功,真是可喜可贺。” 林昭伸了个懒腰,摇头道:“如果朝廷里的那些人,不在我身后掣肘,这一次,我不说打到吐蕃去,最起码可以彻底平定西北,甚至能把康东平捉回长安来。” 此时,这局棋已经结束,天子一边收子,一边微笑道:“三郎的意思是,朕拖了你的后腿。” “非是陛下拖后腿。” 林昭低眉道:“是李家拖后腿。” “李氏执掌国家二百多年,许多事情已经不是陛下能够说得算了,臣…可以理解陛下。” 天子终于把棋盘上的白子收尽,他回头看向林昭,笑道:“三郎也来一局?” 林昭摇头:“臣只略懂象棋,不懂围棋。” “那就下象棋。” 弘道天子收好棋子,起身把老观主扶了起来,然后回到屋子里,找了盒象棋出来,很是耐心的一一摆好棋子。 林昭坐在天子对面,开始与这位李家的皇帝对弈。 老观主背负双手,站在两个人旁边。 棋盘上,棋子你来我往。 弘道天子动了动卒兵之后,开口道:“三郎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机会了罢?” 林昭微微摇头:“我不急的。” “朕前三十年,没有怎么读过书,在道观里,即便看书,看的也是一些晦涩难懂的道书,直到这几年在宫里,才看了不少史书。” 天子微笑道:“按照史书上的说法,接下来就应该是朕这个天子失德,接着天降异象,然后长安城里的官员,到三郎家门口劝进。” “朕禅位与你,三请三辞之后,三郎便是新朝的天子了。” 越王爷动了动自己的棋盘上的棋子,然后微微摇头:“陛下如果想当天子,臣依旧可以是大周的臣子。” 天子低眉,淡然道:“三郎想在长安城里做权臣?” “其实是不太想的。” 越王爷叹了口气,开口道:“原本,我打算在青州,当一辈子土皇帝,至于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下一代人去处理,但是…” “就像陛下一样,身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有时候会身不由己。” 归根结底,林昭现在其实是整个青州集团的代表,核心,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注定了他不能背叛集体利益。 比如说,当初平卢军与朝廷争夺太原。 身为皇帝的李玄通不得不去争,而林昭也不得不去争。 而在之后,林昭进入长安城,皇帝同意把一半禁军交给他,让他带出长安城去平叛,这个举动就背叛了朝廷这个“利益集团”,因此在这之后,这个朝廷,李玄通就不怎么说得算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位弘道天子,才干脆躲在后宫里,不再去掺和国事。 对于“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李玄通深有体会,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从前,我还是个小道士的时候,听人家说起皇帝,心里想着,皇帝应当是这个世上最逍遥自在的人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普天之下,无人敢阻拦。” “但是后来莫名其妙做了皇帝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天子低眉道:“许多时候,不是我想怎么去做,而是皇帝应该怎么去做。”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微笑道:“三郎现在应当也是如此,平卢军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走到今天这步了。” 林昭眯了眯眼睛。 “我还是可以返回青州去。” 他看向李玄通,低眉道:“只是现在,道中已经得罪了朝廷里的那些人,恐怕我前脚离开长安,道兄一家人后脚就要遭难了。” “是这个道理。” 弘道天子淡淡的说道:“现在三郎你,才是我的护身符,有你在这里,长安城里的那些人才不敢动我。” “一旦你不在长安城,我们一家人恐怕都难逃暴病而亡的下场。” 说到这里,天子面露笑容:“三郎想要怎么做,朕可以全力配合你。” 林昭神色复杂,微微摇头:“我还没有想好。” “不急,我可以多做几天皇帝。” 弘道天子笑道:“无非是在宫里,陪老师多下几天棋而已,只是三郎如果要离开长安,须得把我们一家人带上,莫要把我们留在这里送死。” 林昭动了动自己的“象”,也跟着笑了笑:“不出意外,应该不会离开长安了。” “接下来,臣也要做一做权臣了。” “这个简单。” 天子很是大方,呵呵笑道:“今天回去,朕就起草诏书,给你加九赐,今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这是权臣标配,很明显,天子这几年史书看了不少。 越王爷也跟着笑了笑:“古往今来,估计都未曾有陛下这么大方的天子。” “因为本也不是我的。” 天子伸了个懒腰。 “我能做几年皇帝,还顺带报了父祖之仇,已经圆满得很了。” 第九百六十八章 铜钱卫转正 这几年时间里,虽然弘道天子没有刻意对中宗皇帝的后嗣举起屠刀,但是事实就是,从弘道三年开始,中宗皇帝的后嗣被抓得抓,贬得贬,就死亡人数上来说,已经超过了李玄通一家。 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身上的仇怨已经报了七七八八了。 至于他身上的这个帝位… 老实说,最开始李玄通还有一些舍不得,毕竟从血缘上来说,他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不能就这样把李家的家业送出去,但是实际上他是在纯阳观长大的一个小道士,自小接触的是道门,儒家的那套家国天下,是他近几年才开始慢慢接触的。 而且老观主性格豁达,这段时间劝了他不少,他已然想开了。 反正不想开,事情也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李云在这个道观里,待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因为有些疲累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他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臣这一次涤荡西北,如果不是朝廷中有人拖后腿,这会儿叛贼首领,臣都已经押送长安了,此事殊为可恨,不得不追究。” “臣请陛下下旨,详查此事,有关人等,一概下狱问罪!” 当权臣的第一步,就是大权独揽。 而想要大权独揽,就必须要让人怕你,接下来,林昭要从朝廷里拿到足够的权柄,然后把朝廷里这一次拖后腿的人都拽出来,好生收拾一遍。 不然,长安城里的这些文官,会以为他林某人软弱可欺。 而在这个过程中,是免不了要流血死人的。 不流血,无以立威。 天子面色平静,开口道:“那这件事,就由越王去查,查明白了,会同三法司审理,朕不会偏袒任何一个朝臣。” “是。” 林昭微微欠身,就要行礼告辞。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老观主,默默来到李云旁边,拉住了李云的衣袖,老观主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越王爷,小徒至于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你将来可不能对他置之不顾,需要保证他一家人的安全。” “老观主放心。” 林昭微笑道:“将来若是天下易姓,道兄一脉,与国休戚,永为周王。” 老观主这才放开了林昭,微微低眉:“这就好。” 林昭对着两个人拱了拱手,然后扭头离开了这个道观,离开了皇城,回到了崇仁坊越王府里。 等到林昭离开之后,老观主回到了自己徒儿身边,微微叹了口气:“谁也不曾想到,当初那个登门拜访的越州小子,如今竟然要问鼎天下了。” 弘道天子微笑道:“老师又何尝能想到,弟子有一天也能坐在这个帝位上。” 老观主微微摇头,他看了一眼李玄通,轻声道:“我想过。” 李玄通愕然看着自己的师父。 “老师你…” “你是太子殿下的长孙,也是唯一的一个孙儿,为何没有机会登鼎帝位?” “李沅一个庶生的皇子,有郑温辅佐,都当了三十多年皇帝。” 这位老道士缓缓说道:“只要有郑温那种人物辅佐,你当然有机会当皇帝,只可惜…” 老头微微叹了口气:“只可惜,林昭不是当年的郑温了。” 听到这里,弘道天子微微摇头。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中宗当年那一刀,中宗如果不杀郑相,现在大周不会出现这么个林昭,中宗如果不杀郑相,林昭可能会成为第二个郑温…” 弘道天子微微低眉,语气复杂。 “郑温一手造就李氏中兴,而中宗那一刀下去…” “李氏就失德了啊。” ……………… 越王府里,已经换了一身白色衣服的铜钱卫半钱首领张英,站在林昭面前,微微躬身:“王爷。” 林昭这会儿刚从宫里回来没有多久,他坐在自己书房的主位上,然后开口道:“这一次,朝廷招安萧承的原委,铜钱卫要查出详情,另外户部有多少钱粮,为何不给前线送粮,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等这两件事查明白之后,我带你去与三法司对接,将这些误国误民之辈,统统绳之以法。” 张英先是抬头看了看林昭,眼神有些愕然,然后他摇头苦笑:“王爷,咱们铜钱卫在长安各官员的宅子中,是有眼线的,但是在各个衙门里,却只有几个底层的眼线,查一些官员私事没什么问题,但是根本不可能进入衙门里查什么东西…” “你们可以光明正大的进衙门里,查阅一切文书。” 越王爷看向张英,面色平静。 “朝廷的诏书很快就会下来,到时候朝廷会让我全权负责此事,今后你们就是越王府的代表,代表我,代表平卢军去详查此事。” 说到这里,越王殿下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必要的时候,政事堂你们也进得。” 听到林昭这句话,张英整个人身体都微微颤了颤。 林昭这番话,说的云淡风轻,但是其中蕴藏的能量,简直大到无边无际! 铜钱卫打成立之初,定位就是一个情报机构,而且是没有任何官方身份的情报机构,只能躲在阴影之中,用各种办法去替林昭,替越王府做事。 在此之前,他们不可能进入任何一个衙门,翻阅衙门任何一份文书。 但是现在… 林昭告诉他,铜钱卫不仅可以进入各个衙门,甚至可以…甚至可以进入政事堂了? 这是何等大的权柄? 相比较来说,朝廷现在的刑部甚至大理寺,都不值一提! 从前的铜钱卫,一直缩身藏在林某人的影子之中,只是偶尔露出来一鳞半爪,但是现在,这只林昭亲手豢养的巨兽,可以正大光明的出现在人前了! 联想这段时间林昭的所作所为,不难猜想,将来的铜钱卫…可能会演变成一个官方机构,甚至演变成一个衙门! 张英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昭深深低头:“属下…遵命!” “记得,态度不能太软弱,也不能太强硬,政事堂这种地方,如果要进去,进去之前先来我这里打声招呼。” 张英再一次低头。 “属下明白。” 林昭挥了挥手,开口道:“好了,去办事去罢。” 张英恭敬低头,转身走了。 等到他走到林昭的书房门口,身后又传来了林昭的声音。 “用铜钱卫急递,给青州那边送一封信,告诉青州越王府,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搬到长安来住了。” 张英停下脚步,再一次低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情绪明显有些激动。 “属下回去之后,立刻给青州传信。” 他回头,看向林昭,然后深深低头作揖。 “属下…恭喜王爷。” 第九百六十九章 旧事重提 铜钱卫的底子,是林昭最开始在平卢军中挑选的十七个少年,如今最开始的十七个少年人,只剩下了张英等四个人,而铜钱卫也已经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这头巨兽,是林昭亲自养起来的,现在自然不可能把它放生。 将来,在林昭的预想之中,将来铜钱卫的确会成为朝廷的一个衙门,用来探查天下,作为朝廷的耳目。 当然了,现在做这件事还不是时候。 现在的铜钱卫,只能作为临时的办案人员,不可能有官方身份。 至于把家人接来长安,也是林昭早就预想好的事情。 接下来,他会常住长安城,家里人不可能一直待在青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幽州的平卢军都会调到关中一部分,然后成为将来的关中禁军。 毕竟现在的禁军战斗力,实在是太过孱弱了,根本不足以拱卫朝廷。 而青州的火器署,棣州的火药署,在未来一段时间,都要慢慢搬到关中来,整个平卢军的核心系统,都要搬到长安来。 等到林昭的家业,都搬到长安之后,接下来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了。 林昭只在越王府里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朝廷的诏书就送到了崇仁坊,陛下亲自下旨,允许越王剑履入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同时,越王平定西北之时,朝廷钱粮供给不足,有朝臣收受钱财,替叛贼说话,这其中大有可查之处,诏书命令越王昭详查此事,并命令三法司全力配合越王府。 全权专办,就可以让越王府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 因此,在接到诏书之后,铜钱卫就开始在长安城里大肆查案,只查到第三天,户部的严尚书,就被捉了起来,丢进了大牢之中。 而那位提前离职的前任尚书,也没有能逃得过,朝廷已经派人去他的故乡拿人了。 接下来,就是关于同意西北军降书的问题。 这件事刚开始查,政事堂的五个宰相,就有两个请辞,作为首相的谢蒲,更是直接告病,躺在了自家病床上,一病不起。 而铜钱卫,在这个时候展现了极其强大的业务能力,在三法司的配合之下,五六天的时间里,三十多人因为这件事下狱。 而此时,如果继续追究下去,朝廷里大半官员,都要或多或少的背上罪过。 于是乎,众人心惊胆战之下,份份来到越王府登门拜访,想要见一见这位脾气大的越王殿下,从而让自己免于牢狱之灾。 这些投机的官员,林昭最开始还是见的,但是慢慢越来越多,他也就懒得再见,干脆就统统不见了。 不过他们带来的东西,林昭还是收了的。 东西不收,这些官老爷们恐怕再也睡不着觉了。 不过即便所有官员都人心惶惶,作为大九卿之一的京兆尹齐宣齐府君,却是稳如泰山,这位齐府君每日日常到京兆府处理失误,事情做完了之后便下班回家侍奉老母,似乎长安城里的风波,与他全无关系。 而事实是,长安城里的事情,的确与这位府君大人没有什么关系。 甚至于,在这七天的时间里,林昭还请他吃了顿饭,兄弟俩坐在一起喝了顿酒。 到了七八天的傍晚,从京兆府下班的齐府君,没有第一时间返回家中,而是来到了崇仁坊越王府门口,说要拜见越王。 越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王爷,与这位京兆尹交好,立刻将他迎了进去,带到了越王府的后院,此时林昭正在翻看一本杂书,见到齐宣到来,越王爷大喜过望,直接上前,拉住了齐宣的衣袖,笑着说道:“正准备去寻齐兄喝酒,齐兄就上门来了,你我兄弟,还真是知己。” 说着,越王爷回头,对着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去备酒菜,我与齐兄好好喝一顿。” 齐宣也没有推拒,这会儿已经到了冬天,兄弟两个人到了越王府的暖阁里,隔着一张矮桌对坐。 坐下来之后,齐宣嘴里吐出一口白雾,他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我父过两天就要返回长安了。” 林昭这会儿正在给炉子里添碳,闻言回头看了看齐宣,微微皱眉:“那朔方军?” 齐宣笑了笑:“我家二郎打理。” “我早跟齐兄说过,让你注意这些了。” 林昭无奈道:“齐家最大的家业,就是能征善战的朔方军,你是齐家的嫡长子,这份家业怎么样也该由你来继承…” “我不在乎这些。” 齐府君微微摇头,开口道:“再说了,二郎执掌朔方军,多少也会听我一些。” 林昭点了点头,没有再过问齐家的家事,而是开口道:“齐师叔回长安之后,打算做什么?” “他老人家累了,想要回青州故乡去看一看,只是母亲那边,还不知道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返回青州去。” “青州…” 越王爷哑然一笑:“这个容易,我在青州的王府,马上就要空出来了,若是师叔以及长公主回青州,我就把王府给他们去住,青州现在,不比长安差多少,我那个宅子,也不会比长公主府差。” “长公主一生没有怎么离开过长安,去青州看看也是好事。” “可不能住三郎家里。” 齐宣端起酒杯,跟林昭碰了碰,开口笑道:“将来…万一真的成了,青州越王府便是三郎你的潜邸,我父母住进去,要犯忌讳的。” “什么忌讳不忌讳,我不在意这些。” 越王爷微微摇头。 “不管怎么样,都是不成的。” 齐宣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们齐家,在青州应该是有些祖产的,父亲想回青州去看一看,如果没了,就在青州起一座宅子,毕竟齐家的根在那里,不能忘了。” 齐府君淡淡的说道:“将来我老了,也是要回青州,埋到青州的。” 越王爷对着齐宣笑了笑:“齐兄你身上还有一半李家的血脉,住在长安也不要紧。” 齐宣也跟着微笑道:“这一半李家的血脉,以后说不定就不好用了。” 越王爷爽朗一笑:“将来,李家的血脉,未必有齐兄你的血脉好用。” 他端起酒杯,与齐宣碰了碰。 齐府君仰头一饮而尽,颇为感慨:“不知不觉,你我认识已经十五六年了,回首这十几年,简直如同梦幻一般。” 越王爷扭头添了快碳,微笑道:“当初在长安城里,我生下一子齐兄生下一女,你我便定下了婚约,前些年我如同反贼一般,齐师叔也瞧我不顺眼,如今时势不同了,这件事倒可以旧事重提。” 他看向齐宣,笑着说道:“齐兄家里的长女,还没有许人罢?” 齐府君微微摇头:“恐怕小女已经配不上世子了。” “其中这话说的,就太见外了。” 林昭微笑道:“等过些日子,我家两个儿子就都会到长安来了,到时候让两个孩子见见,合适的话,咱们就当场定下来。” 第九百七十章 偷天换日 禁军是跟随林昭一起回到长安的,但是平卢军却留在了兰州善后,一直到林昭回到长安之后十余天时间,平卢军才陆续回到关中,在长安附近驻扎。 这就导致了朝野一片非议。 因为按照惯例,西北叛军平定之后,林昭麾下的军队应该返回青州,重新回到原来的地盘,而不是在关中驻扎。 不过这些非议,没有一个人敢在朝廷里说出来,更没有一个人敢在林昭面前提起。 很快,朝廷就下发了对于平卢军的嘉奖。 因为平卢军平叛有功,军中的将领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封赏,尤其是这一次的主将赵歇,被朝廷封为南阳侯,加兵部侍郎衔。 虽然这个侯爵,只是一个终生爵,不能传给儿子,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江湖草莽出身的赵歇激动一段时间了。 好在赵歇已经跟着林昭混了十几年,眼界见识都不是从前那个江湖草莽可比,因此虽然激动,但是没有过于失态,很是平静的谢恩接旨。 而这一次的禁军统领赵甫平,虽然没有被封侯,但是也给挂了个兵部侍郎的头衔,也就是说职位虽然没有晋升,但是品级却已经到了正儿八经的从三品。 受封之后的赵歇,也没有离开长安,而是带着平卢军,静静的在长安城外驻扎,一动不动,让长安城里的官老爷们,都心惊肉跳。 此时,已经没有人敢再怀疑平卢军的战斗力了。 而且,平卢军火器的威力,已经名扬天下,这些官老爷们毫不怀疑,林某人的平卢军,可以在禁军守城的情况下,破开长安城门,占据长安城。 更要命的是,长安禁军中的一半,或者是一小半,现在多半已经改姓林了! 就在长安城里这些官老爷们胡思乱想的时候,身为主角的林某人,却一身轻松的行走在长安京郊。 确切来说,是长安西郊。 长安西郊,这两年建起了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宅子,平日里不见有任何住家的模样,有时候还会有大量的马匹车辆往来,偶尔还能够见到一些官兵的影子。 这里,就是耗尽李煦所有心力,弄出来的长安火药司。 林昭在赵歇的陪同之下,堂而皇之的进入到了这个火药司。 林某人是太子太师,也是朝廷里最顶峰的那一小撮人,即便不算平卢军,他也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而火药司这个衙门的司正,才从四品而已,当然没有人敢阻拦林昭。 当然了,这些人不敢阻拦林昭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林某人随身带了五百平卢军充当卫队,有五百个如狼似虎的壮汉在门口守着,自然没有人敢阻拦林昭。 在火药司一个小吏的带领下,林昭很快来到了火药司的库房,他让人从库房里搬出来一桶火药,然后伸手捏了一小撮放在手上看了看,对着身后的赵歇微笑道:“长安的火药司,还挺像样,这些火药,也都弄得有模有样的,可以直接拿来投入战场了。” 赵歇也伸手抓了点火药放在手上,认真看了看成色,然后微微摇头:“王爷,这些火药最多也就是棣州火药署三四年前的水平,相比较于现在的火药署,要差上不少。” “那就让棣州火药署,与长安火药司合并嘛。” 林昭回头看了看赵歇,微笑道:“棣州的火药署,现在应该是赵布在管罢?等过段时间他进了长安,长安的火药司也交给他打理。” 赵布,是当年从赵家寨跟着林昭一起出来闯荡的那二三十个赵家人之一,如今十几年时间过去,当初那二三十个人,除了少部分牺牲在战场上,或者因伤回了南阳郡之外,其他的都成为了平卢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中,最出名的自然是现在的南阳侯赵歇,而除了赵歇之外,就是一直跟在林昭身边,贴身护卫林昭的赵成了。 这个赵布,曾经是平卢军中的一个都尉,因为做事最是踏实,因此被林昭调去负责火药署了。 算辈分的话,赵布应当是赵歇的侄儿。 南阳侯微微欠身,开口道:“王爷,当初从赵家寨里出来的那些人,已经太受王爷信任了,而我们当年出的一些绵薄之力,已经得到了王爷丰厚的报偿,王爷…” “不必事事考量赵家寨。”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一个势力之中,派系林立是很正常的,咱们平卢军中,如果没有赵家寨这个派系,也会慢慢出现青州派系,幽州派系,与其出现另外这些不受掌控的派系,还不如干脆把已经出现的派系掌握在手中。” 他看向赵歇,微笑道:“比如说,赵大哥你如今就是赵家寨的绝对核心,因此我不需要去跟赵家寨出身的那些兄弟们接触,只要与赵大哥打好关系,整个赵家寨派系,自然就不会出现问题。” “赵大哥,你说是不是?” 赵歇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王爷,末将也是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生出私心,而且…末将也从来不自认为自己是什么赵家寨的核心。” 他看向林昭,深深低头:“无有王爷,我们这些赵家寨的人,还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说不定已经客死异乡,如果说赵家寨一定非要有一个核心,那么这个核心,永远是王爷您。” “好了…”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赵大哥你也知道。这种拍马屁的话,我不是很喜欢听。” “赵家寨的兄弟,是当年最早跟着我的兄弟,这些我是不会忘的,不管是青州军,还是幽州军,没有你们,就统统做不起来。” 林昭拍了拍赵歇的肩膀,低眉道:“这些事情,越王府永远不会忘的,只希望咱们能够善始善终,永不相负。”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深深低头。 “末将…永远效忠王爷…” 林昭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道:“都说过了,赵大哥不必如此,咱们继续说事。” 越王爷微微低眉,开口道:“现在,最起码一半的禁军是跟咱们一条心的,但是另外一半到底是什么态度,谁也说不明白,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要把平卢的一部分兵力,编入赵甫平麾下,充当长安禁军。” 赵歇先是愣了愣,然后明白了林昭的意思。 平卢军虽然驻扎在长安城外,但是却没有理由直接进入长安城。 可禁军可以。 禁军本就是天子禁卫,只要长安城里有事情,他们随时可以进城。 赵甫平的禁军虽然已经姓林,但是关键时候,林昭还是比较相信平卢军。 赵大将军对着林昭深深低头。 “王爷放心,末将会亲自去与赵甫平将军商议此事。” 第九百七十一章 落叶归根 长安城的明面上,依旧一片风平浪静。 直到一位头发白了近半的大将军,带着二三十个亲卫返回长安,这才让朝廷,出现了一些波澜。 这位大将军,自然就是朔方节度使,庆王齐师道了。 齐大将军这一次回到长安,直接向朝廷上书,请辞朔方节度使一职。 理由是,他的年纪大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这位大将军,如今已经五十好几,马上就要接近六十岁了。 在这个平均年龄普遍不高的时代,很多人在这个年纪,已经半截身子入土。 因此,齐师道上书之后,朝廷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任命齐师道的小儿子齐屏,为新任朔方节度使,替朝廷镇守朔方。 按照道理来说,这个节度使的位置,本来是应该交给老大齐宣的,但是齐宣齐府君,已经做了好些年的京兆尹,最近甚至有入阁拜相的苗头,再加上齐宣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因此朝廷便没有把这个节度使的位置,交给齐府君。 对此,齐府君也没有什么意见。 齐大将军回到长安之后,只休息了五六天时间,便整理行囊,准备带着夫人,也就是丹阳大长公主,返回青州故土。 他不到二十岁就离开青州,来到长安求学,一转眼三四十年时间过去,整整三四十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怎么回过青州。 如今,这位大将军终于放下了身上的一切职务,思乡之情,已经刻不容缓。 让人称道的是,身为皇室的丹阳大长公主,也愿意与自己的夫君一起离开长安,返回青州去。 齐大将军离开的那天,长安城里不少官员,都出城相送,皇帝陛下虽然没有来,但是司宫台的大太监陈锦,也替天子出城,送齐大将军离京。 除了大太监陈锦之外,一直在长安城里默默做事,不怎么吱声的越王殿下,也坐着马车来到了长安的东城门,来送自家的这个长辈离京。 此时,已经临近年关。 大周硕果仅存的两位异姓王,在东城门门口见面。 先前因为西北之战的原因,两位异姓王之间有了一些龃龉,以至于齐师道返回长安五六天时间,林昭都没有主动去见过他。 但是现在,眼见故人即将离开长安,林昭还是亲自到了东城门,他跳下马车,来到了齐大将军的马车面前,微微拱手:“齐师叔。” 马车里的齐大将军,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立刻探出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扭头跟着车厢里的长公主交待了一声,很是利落的跳下马车。 见到他动作利落,越王爷微微眯眼,淡淡的笑道:“师叔身手敏捷,替朝廷再战十年,也没有什么问题。” 齐师道没有搭话,而是背着双手,往偏僻处走去。 越王爷也背负双手,跟在他身后,两位异姓王很快来到了一处没有什么旁人的地方,齐师道这才回头,看向林昭,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心中恼我,怨我在西北之战中没有尽全力。” 齐大将军低眉,淡淡的说道:“但是这一切,都是齐某一个人的决定,还请越王爷不要迁怒到其他人身上,齐某如今就要返回青州故土,这青州是越王爷的地盘,到达青州之后,越王爷要杀要剐,齐某绝没有半句怨言。” 林昭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瞥了一眼齐师道,缓缓开口:“原来师叔也知道自己没有尽全力,我不理解的是,既然咱们合力,能够诛灭叛军,让西北重新归于安定,师叔为什么收手旁观?” 齐师道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才微微低眉:“大抵是因为,不想看到你这么顺风顺水,也想给两个儿子留下一些家底。” 他看了一眼林昭,叹了口气。 “先前二郎也跟我说,让我全力阻击西北叛军,我没有同意,这件事是我一力为之,越王爷将来如果要追究,还请不要迁怒我那两个儿子。” 齐师道说这句话,其实是为了齐屏一个人开脱。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林昭与齐宣的关系极好,不管任何事情,林昭都不会迁怒到齐宣头上。 越王爷上下打量了一眼齐师道,突然开口笑了笑。 “齐师叔,西北之战已经过去了,这些事情我也不想跟你再提,不过有件事情,我想请你点头同意。” 听到林昭这番话,齐师道也松了口气,他开口道:“越王爷请说。” 林昭低眉,淡淡的说道:“十余年前我儿刚出生的时候,与齐兄定下了一份口头约定,约定我儿将来迎娶师叔家那个长孙女,这件事我已经与齐兄提过了,不知道齐师叔你……” 齐家一旦与林家结亲,那么这段时间,齐师道不管做了什么,将来在史书上,都会成为与林昭私通款曲的“叛贼”! 也就是说,不管他现在做什么,将来都不太可能会被认为是大周的忠臣。 齐大将军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看向林昭,声音沙哑。 “齐某做事只求无愧于心,至于小儿女的婚事,越王爷…与大郎商议就是。” 虽然口头上说自己不在乎名声,但是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位大将军眼睛里的光芒明显黯淡了不少。 林昭呵呵一笑。 “师叔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在青州已经替师叔安排好住所,而且我可以保证,青州绝对没有人敢对师叔不敬。” 说完这句话,林昭对着齐师道拱了拱手,开口道:“师叔您一路保重。” 齐大将军背负双手,生受了林昭的礼数,然后他看向林昭,默默说道:“三郎,郑师当年即便身死,也未曾心存怨气,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叔,做长辈的便想劝你一句,既然郑师无有怨气,你也不要心存怨气。” 说完这句话,齐师道抬头看向眼前的长安城,神情复杂无比。 “这十来年,长安城里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林昭面色平静:“长安城里是死了不少人,但是长安城外死的更多。” “只有长安城里干净了,长安城外才能安定。” 齐大将军看了一眼林昭。 “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这位征战半生的齐大将军,扭头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马车里,一身裘衣的丹阳长公主,看了看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的丈夫,轻声道:“我要不要下去,跟三郎打声招呼?” “不必了。” 齐师道握住自家夫人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你我夫妻大半生,但是聚少离多,从今以后,不管是长安还是朝廷,都跟咱们夫妻没有干系了。” “为夫带你回青州,看一看我自小长大的地方。” “咱们夫妻,踏踏实实过几年安生日子。” 丹阳长公主拉着自己丈夫的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说出了一个字。 “好。” 第九百七十二章 副皇帝 齐师道的离开,不仅意味着朔方军新老更替,同时也意味着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 大周军方,已经再没有可以与林昭相提并论的人物了! 本来,不管是论军功,还是论地位,以及爵位,齐师道都跟林昭不相上下,如果论资历,齐师道还要比林昭强出一头,但是齐师道离开之后,整个朝堂里,再也没有能跟林昭相提并论的武将。 而林某人这些年的功绩,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的。 少年探花郎以“一己之力”拯救大周,并且早早受封异姓王的故事,最容易被人传唱,现在不管是长安城里,还是江南富庶地,林王爷的故事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了不少人,尤其是不少少年人心中的偶像。 毕竟即便是到现在,林昭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而已。 送别了齐师道之后,林昭也没有闲着,除了向朝廷上书,改革朝廷军制之外,还有就是用平卢军替换赵甫平麾下的禁军,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两支军队交换了一万余人。 同时,林昭向朝廷上书,调集禁军人手进城,维护长安治安。 在林某人一系列操作之下,最少五六千平卢军,化身成为禁军进驻到了长安城里。 这五六千平卢军,在关键的时候就已经足够控制长安城了。 即便是在最坏的情况下,这些禁军也足够卫护越王府上下的安全,在情况转坏的时候,把林昭一家人护送出长安。 当然了,这是最坏的考量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后只有林昭把别人赶出长安,而没有人能把他赶走了。 时间很快来到了弘道四年的年关。 距离过年只剩下两三天时间。 而此时,朝廷也正式议定了林昭平定西北的功劳,由宰相谢蒲起草文书,天子亲自加盖印章,然后让司宫台大太监陈锦带着这份诏书,来到了越王府。 圣旨降临,孤身一人居住的林昭,准备要下跪接旨,大太监陈锦连忙上前,扶住了林昭,没有让他跪下去。 陈锦面带谄笑,开口道:“陛下吩咐了,越王爷您功勋卓著,不必跪迎圣旨。” 林昭没有推拒,只是默默低头,对着陈锦拱手道:“臣所作所为,只是人臣本分,圣人抬爱,林某受之有愧。” 陈锦躬着身子,语气恭敬:“王爷您,是大周开国以来有数的功臣,不管何等样的封赏,都是受的起的。” 说完,这位大太监展开圣旨。 越王爷站在原地,微微欠身接旨。 漫长的骈文之后,陈锦终于念到了最关键的封赏部分。 这位大太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越王昭为国平定西北,功勋卓著,着封为尚书左仆射……” 念到这里,陈锦顿了顿,然后看了一眼林昭,继续念道:“同中书门下三品…” 听到这里,原本面色平静的林昭,也不禁为之侧目。 尚书仆射这个官职,原本就是宰相,但是从大周中宗皇帝开始,为了削弱相权,以同中书门下三品为真宰相,而如果只封尚书仆射,而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则是虚职,不领实事。 原本林昭以为,这一次多半也就是给自己一个虚职,但是没想到,圣旨上竟然真的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 这也就意味着,他林某人也要进入政事堂拜相了! 要知道,即便是他的叔叔林简,当初拜相的时候,也是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拜相,要在政事堂里慢慢混资历,但是林昭直接以尚书左仆射的身份拜相,这也就意味着他进入政事堂之后,话语权也十分之重。 这种身份,基本上已经不逊色于他的外祖了! 他的外祖郑温,也是拜相数年之后,才次次加官,最后官封中书令,也是大周近百年来第一个中书令,其他的中书省官员,多以中书侍郎的身份拜相。 尽管现在,林昭已经实际上控制了大半个朝廷,但是朝廷给他的封赏,还是略显大方了。 毕竟除了这个相位之外,他身上还兼着平卢节度使,并且还是朝廷的柱国大将军。 正儿八经的出将入相。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的官员,文武分界并不清晰,国朝初年很多开国功臣,都是上马打仗,下马治国,但是近些年来像林昭这样个出将入相法,还是太少太少了。 或者说从来没有过。 有了这个身份之后,就意味着林昭以后可以进入政事堂,处理政事,以他现在的势力,完全可以把政事堂变成自己的一言堂,而且尚书仆射可以统领,监察百官,即便是在群相制度的前提一下,林某人一样可以成为大周的“副皇帝”。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身份,林昭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留在长安城里,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 毕竟他现在正式的官职是平卢节度使,并不适合一直留在长安。 而宰相就可以留在长安,如果林昭跋扈一点,甚至可以直接在崇仁坊越王府开府议事。 这份诏书一下发,从今以后朝廷的所有大事,都绕不开他这个越王了。 越王爷微微低头,双手接过了这道诏书,对着陈锦开口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大太监陈锦,直接跪在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低头道:“奴婢恭喜王爷拜相。” 接过圣旨之后,林昭看了一眼陈锦,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缓缓说道:“陈公公回宫之后,替我转禀圣人,就说我多谢圣人恩德。” 事情这么顺利,或者说朝廷这么配合,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帝“懂事”,皇帝也愿意配合林昭。 不然的话,在权力交替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不愉快,真的不愉快了,就会有冲突,就会有流血事件发生。 而越王府集团,正在向长安转移。 到时候,即便林昭不表态,他麾下那些将军,手下,也会与长安这边起冲突,到时候一定会流血死人,甚至是大规模死人。 而皇帝,或者说朝廷愿意配合,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有了和平过渡的可能性,最起码会平和很多。 这也是林昭向李玄通道谢的原因。 陈锦恭谨低头:“王爷的话,奴婢记下了。” 林昭伸手拍了拍陈锦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陈公公闲来无事,可以到崇仁坊来,咱们多走动走动。” 陈锦大喜过望,连忙低头。 “奴婢遵命。” 这位大太监,千恩万谢的离开。 等陈锦离开之后,林昭抬头看了看天,低头盘算了一下日子,微微叹了口气。 这天是腊月二十七,还有三天就过年了。 “今年…应该能全家团聚,在一起过个年罢…” 第九百七十三章 林昭的班底 腊月二十九,护送越王府家眷的车队,终于来到了长安。 林昭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这一次,来到长安的,是林昭的母亲林二娘,以及夫人谢澹然,还有侧妃崔芷晴,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接到母亲之后,林昭先是跟母亲行礼,然后便把小女儿林苏抱了过来,狠狠地亲了一口。 此时的小林郡主,已经快两岁了。 这位小郡主眨着大眼睛,先是看了看林昭,然后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 “阿娘…” 她已经会说话了,说的还是越州话。 从她出生一直到七八个月,都是林昭在家里抱她,只是后来,幽州,太原以及西北相继出事,林昭也带着平卢军一起东奔西走,一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女儿,这个大女儿已经认不得他了。 谢澹然拉着林苏的衣袖,轻声笑道:“这是阿爹,你不认得啦?” 林苏盯着林昭看了许久,但是却不敢说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分别太久,小娃娃已经不认得林昭的,没有立刻哭出来,已经很给林昭面子了。 抱了一会儿小女儿之后,林昭便吩咐车队继续进城。 此时,长安的东城门,来了不少朝廷的文武官员,来迎接越王府的家眷进城。 林二娘问了一番林昭的近况之后,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昭儿,你…今后,要住在长安了么?” 林二娘自小是在长安长大的,后来遭难流落越州,在越州住了近二十年。 此时能够返回长安故土,她心里多少是有些高兴的。 林昭对着母亲笑了笑,开口道:“阿娘,前两天朝廷给儿子封官,现在儿子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了。” 林二娘闻言,看了看林昭。 “昭儿…你这么年轻,就当宰相了…” 她对宰相这个官职,并不陌生。 毕竟自小最宠她的父亲郑温,早年就是政事堂的首相,还是朝廷的中书令。 而父亲的下场并不是很好,因此对于林昭的这个新差事,林二娘多少有些担心。 “放心吧阿娘。” 越王爷坐在马车里,拉着自己母亲的手,轻声道:“我这个宰相,与外祖当年做的那个宰相,不太一样。” 他微笑道:“外祖是与李家做工,我算是自己开了个小铺面。” 一家人说了会闲话之后,马车慢慢进了长安城,在中午时分,到了崇仁坊越王府门口,一家人先后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之后,谢澹然就开始安排家里的下人们收拾行李,而崔芷晴在这个越王府住过,也跟着插了几句嘴,然后就来到了林昭旁边,对着林昭轻声笑道:“夫君的大事做成了?” “差不多了。” 越王爷看着崔芷晴,也微微一笑。 “现在长安城,已经没有人能跟咱们家大声说话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对了六娘,你家里如果有人要到长安来做官,便尽快过来,能安排的我都给他们安排。” 崔芷晴看了看林昭,轻笑道:“上一次我两个兄长到长安来,让夫君给安排差事,结果夫君给他们丢去做了九品的校书郎,他们回清河之后,被家里人笑话了许久,恐怕再不敢来了。” “这一次与上一次不一样。” 越王爷微微抬头,笑道:“为夫现在是尚书仆射,正儿八经的宰相了。” “安排几个官职,一句话的事情。” 崔芷晴轻轻点头,正要说话,赵成迈着小步走了过来,对着林昭低头道:“王爷,沈先生的马车也到崇仁坊门口了。” 因为人数不少,因此马车并不是走在一起的,比如说沈徽沈昭明,就在马队的后面,这会儿刚刚赶到。 沈徽可是青州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甚至可以说不逊色于裴俭,因此林昭听到了赵成的话之后,回头看了看崔芷晴,开口道:“六娘,你现在这里帮帮忙,安顿一下家里人,为夫去迎一迎昭明先生。” 崔芷晴轻轻点头。 “夫君自去就是,不必管我。” 她微笑道:“我在这里住过一些日子,比起姐姐要熟悉一些,我去帮着他们安排住处。” 说罢,这位崔家的嫡女,转身去给谢澹然帮忙去了。 而林昭,则是在众人的配合之下,来到了崇仁坊门口,这会儿沈徽刚刚走下马车,正伸手扶着腰,艰难走动,林昭上前,对着沈徽拱手笑道:“昭明先生一路辛苦。” 沈徽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且身子不是特别健壮,这一个多月赶路,可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这会儿他正在揉着自己的老腰,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这个“青州宰相”猛地打了个激灵,然后就要对着林昭深深作揖。 林昭上前,搀扶住了沈徽,笑着说道:“先生腰疼,不必多礼。” 沈徽面带愧色,低头道:“年纪大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出一趟远门,就腰酸背痛,让王爷见笑了。” “这是常事。” 林昭微笑道:“青州到长安两千多里,不要说是先生,就算是我,也要吃一些苦头。” 两个人叙旧之后,沈徽抬头看了看林昭,开口道:“王爷…长安诸事……” 越王爷面色平静,开口道:“大抵与我先前跟先生书信中差不多,唯一有些变动的是,前两天朝廷下旨,给我加封了尚书仆射。” 沈徽看了看林昭,问道:“同中书门下三品?” 林昭微笑点头。 昭明先生脸上也露出笑容,开口道:“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属下恭喜王爷。” “越王府能有今天,昭明先生居功甚伟。” 林昭看向沈徽,诚心实意的说道:“无有先生稳定后方,我便哪里也去不了,无有先生统筹安排,平卢军也绝没有今天的风光。” 越王爷看着沈徽,微笑道:“先生王佐之才,这几年委屈先生了。” “先生放心,到了长安之后,最多一年时间,我一定让先生入政事堂拜相。” 沈徽微微摇头,开口道:“王爷,属下这个人性格有些孤僻,还是在王府里做事比较好,王府里有王爷您信任,属下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后顾之忧,要是真到了朝堂之上,多半会跟其他人生出矛盾,给王爷您招麻烦。” 林昭低眉想了想,然后拉着沈徽的衣袖,开口道:“这件事可以容后再议,反正我好些年没有做文官了,早已经生疏政事,我做这个尚书仆射,便等于是先生做了尚书仆射。” “而且不管怎么说…” 越王爷看向沈徽,微笑道:“先生这个青州宰相,早晚是成为天下宰相的。” 第九百七十四章 胸怀天下 沈徽,是整个青州集团,或者说林昭集团的后方主心骨。 而林昭第一个把沈徽请到长安来,就意味着整个青州集团,都要慢慢向长安“搬迁”。 把沈徽带到了越王府之后,林昭先是亲自给他安排了住处,然后带着沈徽参加了越王府的家宴。 整个家宴,就只有沈徽这么一个“外人”参与。 吃完饭之后,林昭带着沈徽这个青州宰相,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 书房里,林昭已经让铜钱卫将一些重要情报精简,放在了他的桌案上,把沈徽带到了书房之中,林昭直接把这些极其机密的情报,放在了沈徽面前,缓缓说道:“先生,长安城里一些重要的情报都在这里,先生大概过一遍,咱们再一起商量商量。” 沈徽点头,小心翼翼的坐在了书房里,开始一一翻看这些文书。 沈徽这个人,不仅处理内政很有一套,在关键事情的决断上,也很有想法,是个难得一见的全能型文官,他坐在椅子上,将手中铜钱卫整理出来的情报一一看完,等大概看了一遍之后,昭明先生闭上双眼,消化了一番。 然后他睁开眼睛,对着林昭微微低头欠身,开口道:“王爷,您现在有什么疑虑?” 越王爷笑了笑,开口道:“首先,自然就是如何应对接下来局势的问题,我从少年时,便离开长安开始做地方官,现在对于朝政已经十分模糊,突然让我去宰相,一时半会之间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第二件事…” 林昭看向沈徽,缓缓说道:“第二件事,就是咱们以后的路子,应该怎么走。” 沈徽低眉想了想,然后沉声道:“王爷,政事堂您是一定要去的,您不去政事堂,这个宰相的权力便是名存实亡,而您如果去了政事堂,有天子的配合,朝廷上下的权力都可以掌握在您手中,至于如何处理政事…” “小一些的事情,您用不着处理,而且小事情也送不到尚书仆射手上,至于大事,您拿一拿具体方向就是了。” “属下的建议是,王爷您可以在越王府里组建一个幕僚团,帮着您参谋政事。” “至于王爷的第二个问题。” 沈昭明低眉道:“属下认为,宜缓不宜急。” 越王爷好整以暇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笑着说道:“怎么个缓法?” “论文职,王爷您现在是朝廷任命的尚书仆射,可以正大光明的在政事堂话事,而武职上更不用多说了,齐大将军不在朝中,所有的将军说话都没有王爷您说话好使,接下来,王爷用不了多少力气,就可以把朝廷变为一言堂。”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定是有人会跳出来闹事的。” 沈徽低眉道:“而如果王爷您急着变天,这些闹事的人就会隐藏起来,成为将来的隐患,而如果咱们缓缓为之,就可以慢慢消抹掉这些隐患。” “除了长安城里的隐患之外,更重要的是地方上的隐患,还有一些军事上的隐患。” 沈徽知道林昭是那种听得进去劝的性格,因此他说话不必顾忌太多,可以直抒胸臆,说到这里之后,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王爷您执掌朝廷之后,可以借着朝廷之名,行咱们自身之事,不管是地方上的矛盾,还是与藩邻的矛盾,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解决。” “等到……” 沈徽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等到四夷尽服,长安城里也再无王爷对手的时候,不必王爷您费心,自然会有人把王爷您抬到那个位置上去。” 越王爷眯着眼睛笑了笑,开口道:“听昭明先生这番话的意思,我还要在长安城里踏踏实实做不少事情。” 沈徽微笑道:“这些事情,王爷您迟早是要做的,即便现在您就让朝廷易姓,这些事情您还是要慢慢去做,只是如果现在就改朝换代的话,咱们面对的压力会大上一些,做事的难度也会大上一些。” 说到这里,沈昭明看向林昭,微笑道:“当然了,属下这只是一个建议,如果王爷您有别的想法,属下都听王爷您的。” 林昭坐在自己的主位上,沉思了片刻之后,开口道:“那这样罢,我先去政事堂装装样子,半年之后,便在越王府开府理事,到时候沈先生您坐镇越王府,替我处理那些政事。” 所谓开府,就是不再去朝廷上班,而是在自己家里上班,同时朝廷的大小事情都送到越王府上来,朝廷的事情也都由越王府来处理。 说白了,就是自己另立一个朝廷。 沈徽恭敬低头:“属下遵命。” “至于其他的事情…” 林昭低眉道:“该做的,我都一一会去做,最多就是把长安当成第二个青州,有沈先生你坐镇长安后方,接下来不管我想做什么事情,都会顺当许多。” 先前林昭在西北,如果不是长安城朝廷拖后腿,以及朔方军出工不出力,林昭最少可以把西北叛军歼灭大半。 而他如果能掌控朝廷,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最大程度上调度国家力量,同时可以用朝廷的命令来节制“诸侯”。 说的直白一些,就是节制各大节度使。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林某人的班底接掌朝廷之后,他再去西北平事,朔方军就必须全力配合他,一旦朔方军再像先前那样,林昭直接可以让朝廷给朔方军治罪,同时带兵攻伐朔方,拿朔方节度使问罪。 占据大义的名分,林昭做什么都会显得“理所当然”。 在这种情况下,林昭就可以像沈徽所说,借用朝廷的名字,扫清自己的一切“敌人”,等到这些敌人统统消失不见,到时候就算他没有这个心思,朝廷上下的人也会想方设法的把他捧到帝座上去。 沈徽微微点头,对着林昭轻声道:“王爷想要长安安稳,第一件事就是要控制长安禁军,长安禁军都在咱们手里,这样后方才不会生出乱子。” “除了掌控禁军之外,再有就是把大半平卢军调到关中来,把关中经营成铁桶江山,这样咱们后方稳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底气十足。” “平卢军……” 越王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调大半平卢军到关中来,幽州军动不动?如果幽州军动了,关外的契丹人…” 沈徽轻声道:“三万幽州军,两万太原军,短时间内就可以保证边疆稳固,只要王爷您经营好关中,边关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处理。” 他看向林昭,沉声道:“王爷,您现在的目光,不能再盯着东北一地了。” “您现在…需要胸怀天下。” 林昭愣了愣,然后起身,对着沈徽拱手行礼。 “先生的话如醍醐灌顶,林三受教了。” 第九百七十五章 故事不饶人 先前的林昭,的确有这个问题存在。 因为他长久的割据幽燕,割据东北,因此在考虑事情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就会想,如果这么做,幽燕会如何如何,东北会如何如何。 这是他作为幽燕长期控制人的“后遗症”。 如果他还是单纯的平卢节度使,单纯的地方割据势力,那么他这么想,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是现在,林昭已经渐渐不再是一个地区控制人,他要从一个地区控制人的身份,向中枢控制人的身份转换。 控制地方,与控制中枢是完全不一样的。 从现在开始,林昭作为整个利益集团的核心,他的心态也要慢慢转变过来,不能再拘泥于西南一隅了。 因为长安城里有太多事情要跟沈徽商量,这天,林昭与沈徽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林昭才亲自送已经很是疲倦的沈徽下去休息。 送走了沈徽之后,林昭又重新回到书房里,开始认真考虑越王府接下来的走向,以及调整他看事情的态度和眼光。 林昭的家里人和沈徽,到达长安的时候是大年二十九,第二天就是年三十,因为已经许久没有与家人团聚,林昭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好好陪家里人过了个年。 到了年初一的时候,林昭哪里也没有去,就在家里陪着母亲说话。 林二娘这会儿正在房间里刺绣,一边绣东西,一边跟林昭说一些青州的家事。 “青儿啊,太皮了一些。” 她忍不住说道:“跟着大郎学了一年多,没有怎么见学好,反而更跳脱了,而且学了满嘴歪理。” 林二娘看向林昭,轻声道:“跟你小时候一点也不像。” 林昭小时候,是很安分的。 因为他生而知之,有些跟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成熟,再加上他们母子那时候很不好过,因此林昭小时候一直很老实听话,会帮着林二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他的大儿子林青,便没有这种生而知之的能力,就会显得跳脱一些。 事实上,林昭的前世小时候也是如此,毕竟小孩子嘛,顽皮一些也是正常的。 “小孩子不都是这样的。” 林昭坐在母亲旁边,笑着说道:“况且大兄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江湖闯荡,处处留情,青儿跟着他学,也学不到什么好。” 林二娘忍不住笑了笑,开口道:“那你还让青儿拜他做老师?” “青儿母族孱弱,总要让他有个可以依托之处,不然将来要吃大亏的。” 林昭对着母亲笑了笑,开口道:“说起来,儿子还给他安排了一份娃娃亲,等年初三年初四,儿子就带他去见见那女孩儿,若是看的合适,等过了年关,就把亲事正式定下来,等到十七八岁就成婚。” 林青现在是十一岁。 按照这个时代的结婚年龄,再有两三年实际上他就可以结婚了。 不过林昭对于结婚年龄的要求比较高,怎么样也不能让儿子十三四岁就结婚,他的底线是十八岁,必须要等到十八岁才能结婚。 但是不管什么时候结婚,都是不妨碍订婚的。 如果林家能跟齐家正式定下一门婚事,那么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有益无害的事情,尤其是…… 对于林青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听到林昭提起大孙子的婚事,即便是性格恬淡的林二娘,也一下子来了兴致,她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齐家的。” 林昭微笑道:“孩儿早年在长安求学的时候,与丹阳长公主的长子齐宣交好,后来青儿出生,齐兄刚好也生下了一个女儿,比起咱们家青儿大两个月左右。” “这门亲事如果合适,就定下来…” 林二娘小时候就认得齐师道,也跟丹阳长公主相熟,听到林昭这番话,她微微点头,开口道:“齐师兄的孙女,倒也合适…” “等到时候,娘也跟着去看看。” “阿娘,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 林昭微笑道:“等我先带两个孩子见过面,再跟阿娘细说。” 林二娘瞪了一眼林昭,开口道:“为娘也没说非要定下来,去看一看小姑娘生得什么模样,有什么不行了?” “那小姑娘儿子见过,生得水灵灵的。” 越王爷呵呵笑道:“配您的大孙子,绰绰有余。” “怕只怕人家看不上那混小子。” 林二娘低头,在手中的刺绣上扎了一针,然后轻声道:“青儿虽然顽皮了一些,也是一等一的好娃娃,如何能看不上?” 这小老太太虽然有时候嫌弃自己大孙子顽皮,但是跟外人比较,当然还是喜欢自己这个大孙子的。 林昭这会儿正在给自己的母亲理绣线,听到这句话,正要说些什么,赵成一路小跑,来到了林昭面前十来步的地方,然后对着林昭恭敬低头,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 他又对着林二娘低头行礼:“老夫人。” 林昭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来到了赵成面前。开口道:“什么事?不是让你小事莫要来打扰我么?” 赵成深呼吸了一口气,苦笑道:“王爷,属下也不想来的,但是齐大爷派人过来传信,说……” “说宋王殿下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问您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听到这句话,林昭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才摆了摆手,开口道:“好,我知道了。” “你下去罢。” 赵成恭谨低头:“属下遵命。” 说罢,赵成躬身退下。 林昭转身回到了林二娘身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本来说今天好好陪陪阿娘的,但是现在,又有些事情要出门一趟了。” 林二娘瞥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阿娘又没有七老八十,哪里要你陪着了,你忙你的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起身对着母亲躬身行礼:“母亲您忙,孩儿告退了。” 见林昭神色复杂,林二娘手中的针线停了停,她看向林昭,问道:“昭儿,出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事。” 越王爷眯了眯眼睛,似乎想起了当初那个骑马来到越州,风华正茂,气度雍容的长安贵公子。 一转眼,已经十好几年过去了。 当年的那位世子殿下,如今…竟然到了这种境地? 他微微摇头,感慨道:“一个故人将要凋零了,孩儿心里有些感慨。” “这才多少年岁啊。” 越王爷微微低眉,叹息道:“岁月不饶人,故事更不饶人。” “他被大周的故事给害了。” 第九百七十六章 最后的余晖 对于李煦身体状况突然恶化,林昭心里还是颇为感触的。 毕竟他与李煦的关系说近不近,但是说远也算不上太远,再加上两个人认识时间极早,挚友算不上,故交是一定可以算的。 因此林昭准备去宋王府看一看。 至于宋王府会不会埋伏刀斧手,偷偷给林昭来这么一下,越王爷心里还是很乐观的,毕竟他的铜钱卫已经密布长安城,像宋王府这种敏感区域,更是铜钱卫重点布防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异常,张英已经向他示警了。 而且,这位宋王殿下已经卧床好几个月了,全靠汤药吊命,老实说,他对宋王府的了解,可能还没有林昭清楚。 林昭收到了消息之后,约莫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到达了宋王府门口。 此时,宋王府门口,门庭冷落。 李煦这几年,在朝堂里的人缘不太好。 之前是因为他全力倒向弘道天子,导致长安宗室集体不满,宗室大臣统统疏远他,后来他重病之后,人走茶凉,更没有人来与这位跛脚王爷打交道了。 林昭下了马车之后,只看到了齐宣的马车停在宋王府门口。 他微微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此刻的长安城,已经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禁止林昭出入,宋王府自然也不行,宋王府的下人们知道林昭亲自来了之后,都毕恭毕敬的把林昭迎了进去。 到了宋王府后院之后,林昭就看到三个少女,跪在李煦的院子门口。 推开院门之后,林昭又看到两个少年人,跪在了李煦的卧房门口。 这是宋王府的两个公子,和三个郡主,也就是李煦的子女。 李煦比林昭大七八岁,现年已经年近四十,他最大的儿子,也就是宋王府的世子,已经十七八岁了。 这些人见到林昭到来之后,都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不敢挡林昭的后路。 越王爷看了看宋王府的三个郡主,没有说话,迈步推开院门,来到了李煦的卧房门口,然后低头看向在房门口跪着的一个宋王世子,微微低眉:“你爹怎么样了?” 宋王府的世子姓李名兴,这会儿将将十八岁,这位世子殿下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大周便遭逢大变,他与母亲一起逃到西川生活了几年,因此没有他父亲李煦那样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宗室傲气,听到林昭问话之后,他跪在地上,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回越王爷,我爹…” “我爹身体不太好,表叔一早便过来了,现在跟太医在里面照看。” 林昭微微摇头,伸手拍了拍这个已经跟自己查不到高的世子肩膀,开口道:“太生分了,从前我在长安做给事中的时候,还带你出去吃过油泼面皮,你应当称呼我一声叔叔。” 先帝,也就是李洵刚刚即位的时候,林昭在长安城里做了几年门下省给事中,而门下省给事中这个位置十分要害,几乎就是储相人选,那几年林某人在长安城里,也交了不少朋友。 因为李煦与他师兄弟相称,因此那两年林昭便见过这位宋王世子,并且带他出去玩耍过。 只是光阴流转,岁月如梭,一转眼十多年时间过去,如今这位宋王世子,已经将要到弱冠之年了。 转眼间,林昭他们这一代人的孩子,也要慢慢长成人了。 宋王世子李兴,本来就跪在房门口,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再一次深深低头,开口道:“王叔。” 不管是不是出自真心,这一声王叔倒是喊得很诚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老爹就要走了,但是宋王府一家人还要生活,想要在将来的长安城生活下去,最不能得罪的就是眼前的这位越王殿下了。 而林昭之所以跟这个“大侄子”搭话,也是想给他,或者说给宋王府一个攀关系的机会。 林昭再一次拍了拍李兴的肩膀,轻声道:“好孩子。” “以后家里碰到难处了,就到我家来寻我。” 说完这句话,林昭上前,敲了敲房门,开口道:“齐兄。” 很快,房门打开。 李煦的两个儿子,也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围了上去。 房间里,一身黑衣的齐府君,先是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宋王府的两个公子,微微摇头:“钱奉御正在施针,不过看情况……” 他摇了摇头。 “估计很难了。” 听到齐宣这句话,宋王世子李兴以及他的弟弟,顿时泪如雨下,跌跌撞撞的冲进了房间里,来到李煦床边跪下,垂泪不止,悲声道:“父王……”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也负手走了进去。 病床上,宋王李煦,已经面如金纸,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他双眼紧闭,已经在不省人事的状态了。 越王爷走上前去,站在床边,认认真真看了看李煦,然后叹息道:“师兄,还能说话否?” 李煦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齐宣站在林昭旁边,微微摇头:“昨夜表兄呕血,他家里的人到我家寻我,我连夜从宫里请来了钱奉御,给表兄看病。” “一直到现在,都未见清醒。” 林昭微微皱眉,回头看向齐宣:“宋王府现在连太医也叫不来?” 奉御,是太医院里专门给皇帝看病的太医,整个太医院里只有两个奉御,很明显,齐宣的面子不小,直接把其中一个奉御给请来了。 而以宋王府的地位,即便请不到奉御,请两个普通太医来,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才对。 “世态炎凉。” 齐府君叹了口气:“八兄失势,人缘又不好,再加上这半年多卧床不起,现在长安城里,少有人卖他面子了。” “也就只有我,愿意帮一帮他。” 听到齐宣这番话,越王爷默立原地,然后苦笑了一声。 “真是世事无常,这可是朝廷世袭罔替的亲王,竟然…” 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此时,床边正在施针的钱奉御,给李煦扎完了最后一针,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起身对着齐宣跟林昭行礼。 “越王爷,齐府君,下官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宋王爷自身的造化了。” 林昭沉默不语。 齐宣上前,对着钱奉御拱手致谢。 “多谢奉御出手。” “府君您太客气了。” 钱奉御低头道:“下官去给宋王爷开药方,如果宋王爷能醒过来,便能进药。” 说罢,这位太医低着头离开了房间。 林昭两只手拢在前袖里,与齐宣一起,站在李煦床前,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宋王爷,都是没有说话。 很可惜的是,奇迹并没有出现。 这位大周的宋王爷,至始至终没有再睁开眼睛。 一直到世子李兴等家人,伏在李煦身上嚎啕痛哭的时候,齐府君才长叹了一口气。 “八兄还是没能挺过来。” 一旁的越王爷微微低眉。 “大概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看我罢。” 第九百七十七章 定婚 宋王李煦,终究还是薨逝了。 虽然林昭从头到尾都在场做见证,但是李煦没有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更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他带着一身疲惫,静静的离开了人间。 李煦的一生,多少带了一些悲情色彩。 他在中兴的大周长大,骨子里全是身为大周宗室的骄傲,家族荣耀以及皇朝荣耀,贯穿了他的一生。 他因此璀璨生辉,也因此黯然离世。 这是每一个王朝末年,都不得不经历的过程,总有人沉浸在王朝旧日的余晖之中无法自拔,总有人至死,也是旧时代的残党,从未改变过。 对于李煦这种人,林昭心里多少是有些敬佩的。 自己这个师兄,虽然从头到尾都跟他不是一条心,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做到了全始全终,做到了顺心意。 这种人,不管怎么说都是值得敬佩的。 因此,在整个宋王府被长安抛弃的情况下,这位宋王殿下的葬礼还是办的十分风光,用亲王大礼下葬。 而他的王陵,被林昭选在了大周高宗皇帝的皇陵之侧。 高宗皇之时,大周慢慢达到极盛,整个高宗朝,大周都处在越来越强的过程中。 把李煦葬在高宗皇帝帝陵之侧,这位宋王殿下,说不定就能梦回那个极盛的大周,当一个从生骄傲到死的李家人。 不过,大周的辉煌,总是会慢慢消散的。 随着林昭正式进入政事堂任事,整个朝廷的文武诸事,都由越王府把持,在林昭以及沈徽等智囊团的操作下,短短两个月后,也就是弘道五年的二月。 赵甫平从禁军将军,升任禁军大将军,总领禁军。 而在这个时候,平卢军陆续开进关中,整个关中的平卢军人数,已经到达十万之众。 此时,整个关中,几乎完全在林昭的掌握之中了。 因为即便现在,朝廷的所有人都站在林某人的对立面,关中的平卢军,也有足够的力量将整个大周朝廷打碎重来。 更要命的是,在平卢军进入关中的过程中,一直在与禁军“相互交流”,此时禁军之中的平卢军,最少已经接近禁军人数的四成。 这种非常明显的行为,自然不可能瞒天过海,事实上从弘道五年的上元节之后,便有御史台的御史上书参奏林昭偷天换日,图谋不轨。 但是很可惜,这位御史的奏书,递不到天子手里。 即便递到了天子手中,最终也还是会发还政事堂,再一次送到林某人手中。 很快,这位御史就被调离御史台,发往岭南做知县去了。 整个长安城不知道多少官员,当然不止一个御史发现了这个问题,事实上朝廷军方的人,早在年前就发现了林昭正在往禁军之中肆意安插平卢军人手。 但是这会儿,已经没有人敢跳出来阻止林昭了。 即便真有忠义之士,这会儿也是螳臂当车。 此时,除非出现第二个范阳军一路横推进长安城,将平卢军赶出长安,才有可能动摇林昭的地位,不然就算是大周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统统复生,也没有办法在长安城里对抗林昭。 在任何势力都不能阻止林昭在长安城里做任何事情的情况下,身为主角的林某人,并没有着急迈出那最后一步,而是按照沈徽的建议,老老实实的当着他的大周宰相,每天踏踏实实的上下班。 此时,哪怕是把曾经的王甫放在林昭现在的位置上,王老头多半也耐不住性子,直接坐在帝位上了。 但是林昭却是出奇的耐得住性子,不仅规规矩矩的当着周臣,甚至连开府都没有开府,仍旧去太极宫上班,处理政事。 而因为有强力的军队,保证了都城的安全与秩序,长安城也在慢慢恢复,停止的凋敝的态势。 恍惚间,这位权倾天下的越王爷,似乎成了又一位救时宰相。 但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位林王爷,与当年那位旧时的郑相,是全然不同的。 明面上越王府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暗地里,整个越王府正在肆无忌惮的并吞长安城里的所有势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昭并不是在接收长安城,而是正在把长安转化为青州,成为整个平卢军的大本营。 没有人知道,这位已经权势无边的越王爷,明天会做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明天会坐在哪里。 而到了弘道五年的三月,这位颇为低调的越王殿下,终于对外宣布的一件大事。 越王府将在三月十五,举办定亲宴。 定亲的主角,是越王府的世子林青,以及京兆尹齐宣的长女齐湄。 消息传出去之后,整个长安城都为之轰动了。 要知道,京兆尹齐宣,虽然不姓李,但是却是半个宗室,而且他母亲丹阳长公主,这些年在长安城里地位极其尊崇,因此这位齐府君虽然不能算宗室,但是实际上的地位与宗室并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可能比普通宗室还要高一些。 这位府君大人,与越王府结亲,也就意味着,齐家已经正式倒向越王府。 甚至可以推想,那位李家的丹阳长公主,说不定也已经在暗中倒向了越王府! 更为可怕的是,齐家不止一个京兆尹,在朔方还有足足七八万朔方军,完全可以说是手握重兵! 这样一来,齐家与越王府结亲,就不得不让所有人为之深思了。 尽管长安城里的所有人,都在考虑这桩婚事背后的深层原因,但是身为主人公的林昭,却是乐乐呵呵的在准备这场订婚宴。 身为此时长安城里的绝对中心人物,林昭举办这次婚宴的目的其实很单纯,一来是因为要遵守年轻时与齐宣定下来的约定,二来是他家的小子林青,与齐家的长女的确投缘,见了一次面之后就经常在一起玩耍了。 对于这个婚事,世子林青本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 主角没有意见,林昭自然乐乐呵呵的应下,把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提前定下来,免得给旁人说了去。 毕竟这个时代成婚的年纪太早,一个不留神,这个儿媳妇说不定就许给别人了。 因为是自己儿子定婚,身为王妃的谢澹然也十分高兴,亲自在王府准备定婚宴的种种细节。 很快,时间来到了弘道五年的三月十二,距离齐林两家的定婚宴只剩下三天时间。 这天傍晚,下了班的齐府君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越王府中,与越王殿下坐在一起喝酒。 两个人乃是至交好友,坐在一起话题自然不少,每过多久,便喝的面酣耳热。 齐府君端起酒杯,与林昭碰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后,晕乎乎的说道。 “我家二郎,也回长安来…参与这一次定婚宴。” 林昭端着酒杯,愣了愣,随即微微摇头,苦笑道:“齐兄太见外了,不必如此。” 齐府君醉眼朦胧。 “什么不必如此,他大侄女定婚,他回来,不是…” “不是理所当然?” 第九百七十八章 齐二郎 齐屏是齐家在外带兵的人,也就是朔方军的实际掌控人。 他在朔方,就意味着齐家手中始终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能让长安城里的齐家人作为倚仗,再不济,七八万朔方军也可以割据一方,或者跑到西北去占据河西,成为地方上的土皇帝。 但是齐屏现在,居然要回长安来。 齐屏回到长安,就意味着生死落入林某人掌控之中,也就意味着朔方军正式向林昭低头了。 林昭心里很清楚,这个决定,绝不是齐师道做出来的。 以齐师道那个性子,宁愿与林昭死磕到底,也不可能向林昭低头。 不过齐师道自己选择“退休”,把齐家的家业交给了两个儿子,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再过问朔方军的事情了。 而齐家兄弟之中的老二齐屏,并不是那种太有主见的人,因此这一次朔方军的低头,多半是眼前这位齐府君主导的。 而齐家做出这个选择,一方面肯定是因为林昭现在大势在握,各种风向都倾向这位太子太师。 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林昭的长子,要跟齐家的长女订婚了。 说的直白一些,越王府的继承人将来会娶齐家的女儿,而且还是正妻。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齐家的女儿将来会成为新朝的皇后,而齐家也会成为后族。 在这种情况下,齐家与林昭的利益空前一致,会做出这种选择并不意外。 对于齐宣的这个决定,林昭明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毕竟齐宣这么做,就意味着把齐家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了林昭手里,如果是江湖草莽中人,凭借一股意气行事那倒还罢了,但是齐宣是李家公主的儿子,并且在朝为官多年,朝堂之中的相互倾轧,人心之中的刻薄阴暗,他都亲眼见过许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对林昭有这种程度的信任,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这一天晚上,兄弟两个人在越王府,喝的酩酊大醉。 当夜,从来没有在旁人家留宿的齐府君,罕见的在越王府住了一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离开,依旧回京兆府上班去了。 而林昭,在换好衣服之后,也去了一趟政事堂,开始处理朝堂上的大事要事。 值得一提的是,从林昭拜相之后,皇帝陛下已经许久没有露面了,平日里更是躲在后宫里一个人都不见,如果不是隔十天的大朝会还露面一次,长安城里的人几乎以为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暴病身亡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里的大事小事,都落在了林昭肩膀上。 一直到这个时候,林昭才多少了解了一些当家的苦恼。 从前,他只是地方上的一个“诸侯”,军事上有一群下属去做,经济上前期也有大通商号扶持,再加上一些超前的眼光与见识,在幽燕一带混的顺风顺水。 但是真正开始当整个国家的当家人之后,林昭才明白了一些当家的难处。 毕竟当初越王府的地盘,最多也就是二十多个州,但是大周全境,足有三百六十州,这样庞大的地盘,想要理清楚是非常困难的。 即便是有沈徽等“幕僚团”的帮助下,林昭也没有办法处理全部政事,只能揽一些极其重要的大事处理,其他的事情,不得不交托给另外几位宰相处理。 这就是“皇帝”的苦恼之处。 皇帝本人,未必不想事必躬亲,但是那样实在是太难太难,因此又不得不找一拨人来给自己打工,而真正放权了之后,皇帝心里又会放心不下,开始千方百计的监督臣权。 君权与臣权,只能这样互相妥协,尽量达成一个完美的平衡。 现在的林某人,虽然还不是皇帝,但是干的事情其实与皇帝没有太大的分别,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林昭就已经深刻的体验到了皇帝这个职业的各种职业烦恼。 时间到了三月十五,越王府的定婚宴准时开办。 这场宴席,林昭极为重视,越王府的谢王妃亲自保持了一个多月时间,再加上现在越王府的地位,因此宴席办的很是热闹,才早上,崇仁坊里就摆起了流水宴席,整个崇仁坊的乡亲,都能免费去越王府吃席。 而身为主人公的林昭与齐宣,也是早早的到场,齐宣的夫人,跟着谢王妃一起,在王府上下操忙。 因为两个女主人的原因,林昭与齐宣反而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兄弟俩只能在越王府后院喝茶,到了巳时,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才有下人过来通报,说是齐家的二爷回来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起身对着齐宣笑道:“我与齐兄一起去迎一迎二郎。” 齐宣点头,两个人一起上了越王府的马车,很快来到了长安西城的城门口,每过多久,就看到一队骑兵,朝着长安城奔来。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将军,皮肤有些黢黑,身材壮硕,面容坚毅。 这个汉子临近林昭两人的时候,跳下马车,对着林昭与齐宣躬身低头,行礼道:“见过大兄,见过王爷。” 越王爷面带微笑:“二郎不必多礼。” 齐府君则是上前,默默的拉着自己兄弟的手,开口道:“路上辛苦否?” “不辛苦。” 齐屏对着大哥笑了笑,开口道:“要不是军中有些事情耽搁,昨天就应该到长安了。” 齐宣默默点头,低声道:“不辛苦就好,咱们现在进城罢,等晌午的宴席摆完,为兄再跟你细说。” 齐屏点头,突然看了齐宣一眼,开口道:“大兄,父亲没有来么?” 齐宣摇头:“父亲与母亲刚到青州,安顿下来没多久,便没有再劳动他们,不过事先已经去信给他们说明了情况,二老都没有反对。” “如此便好。” 齐二郎爽朗一笑:“那咱们进城罢,好些年没有见到大侄女了,一转眼,她都要许人了。” 一旁的越王爷,这个时候才能插上话,对着齐屏笑了笑:“我这个儿媳生得标志,是要早早的定下来,免得将来给旁人抢了去。” 有齐宣在场,齐屏很显然放松了不少,他看了看林昭,打趣道:“现如今,谁敢与三哥您抢人?” 越王爷面带微笑:“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在什么位置,婚嫁这种事情,都是不好以势压人的,要孩子们自己欢喜才是。” 齐屏点头微笑:“那是,小弟也要去见一见三哥家里的世子,看与我那个大侄女相配不相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对林昭笑道:“不过三哥你年轻的时候,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俊探花,世子应该生得不丑才是。” 越王爷哑然一笑。 “是不丑,有我当年七八分风采了。” 第九百七十九章 依稀当年三兄弟 因为林昭的原因,崇仁坊已经成为了长安城的新核心,越王府的世子定婚,自然成了长安城里的头等大事,因此这一次的婚宴很是热闹。 这么说吧,长安城里的官员,只要还能动弹了,基本上都到场了。 政事堂另外四位宰相也统统到场。 而在这四位宰相休息的空档,林昭把沈徽带到了他们面前,把这位青州宰相介绍给了他们认识。 沈徽从前是在朝廷做过官的,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不公之事,才辞官归隐,回到了青州故乡隐居。 因此,这四位宰相,沈徽认得其中两个,这两个宰相,都是当年他在朝廷里做官之时,当时的朝中高官。 但是这四个人,却没有一个人认得沈徽。 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对沈徽非常客气。 因为这四位宰相心里清楚,这位沈先生,就是越王府的“宰相”。 虽然沈徽没有进入政事堂,也没有正式拜相,但是他在暗中的影响力绝对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宰相,甚至犹有过之。 在这种前提下,四位宰相都对沈徽很是热情,不一会儿,五个读书人就言谈甚欢了。 宴席很快举行,吃完午饭之后,但凡是在越王府里有座位的人,统统都没有离场,而是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交谈。 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在这一次定婚宴上,这些朝廷里的官员可以攀交情,可以叙旧,也可以相互认识。 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交谈,在未来很有可能会影响朝堂上的局势,甚至会改变将来朝廷里的走向。 而整个越王府中,最引人关注的,就是最里面那一桌人了。 这一桌子上,林昭坐在主位,齐宣坐在次位,谢王妃与齐夫人也各自陪坐两边。 除了夫妇四人之外,还有就是这一次定婚宴的主人公,世子林青与齐家的长女齐湄,不过两个主人公还是小孩子,没有定性,吃了点东西之后,就离席到后院玩耍去了。 政事堂的四位宰相,包括沈徽等五人,也在这个桌子上作陪。 可以说,这一桌人是长安城里绝对的高层。 吃完饭之后,林昭与齐宣各自说了一番话,这一桌人才慢慢散场,几位宰相也回到政事堂处理事务去了。 而越王殿下因为很是高兴,便拉着齐宣,继续留下来喝酒。 一旁的谢王妃看了林昭一眼,轻声叮嘱道:“王爷,莫要喝多了。” 林昭应了一声:“放心,我有数的。” 谢澹然点了点头,扭头对着一旁的齐夫人微笑道:“齐家姐姐,昨天西南送了几匹蜀锦过来,颜色很是好看,我带你去看一看,一会儿你带些回去,给湄儿做几件成衣。” 齐夫人起身,轻轻点头,笑着说道:“那就多谢王妃了。” 说罢,两个人手牵手的离开。 桌子上,只剩下林昭与齐宣兄弟二人。 两个人碰了碰酒杯,越王爷仰头喝完杯中酒之后,回头看向赵成,淡淡的说道:“让他过来罢。” 赵成连忙低头。 “是。” 很快,一个小黑胖子被放了进来,小黑胖子走进来之后,先是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坐在了齐宣旁边,扯着嗓子道:“好啊,你们两个人,发达了便不认故人,现在都不肯让我一起同桌了!” 齐府君摇头,微笑不语。 越王爷则是瞥了周德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不认你这个故人,请都不会请你,这一桌除了我们两家人之外,都是宰相作陪,你坐得进来么?” 周胖子嘿嘿一笑,厚着脸皮坐了下来。 “不就是嫁女儿么,三郎,我家里也有女儿,回头咱们再定一回亲,我把家里的女儿,嫁给你那个小儿子。” “少来。” 越王爷瞥了周胖子一眼,撇嘴道。 “就你这个德行,能生出什么好闺女?我家老二,可看不上你闺女。” “我是生得丑了些,但是我家婆媳俊俏啊。” 周胖子嘿嘿一笑:“女儿都随娘。” “好了,不要胡扯了。” 林昭看了看周德,微微低眉:“这里没有外人了,正好咱们三兄弟也能坐下来喝点。” 说罢,他扭头看向赵成,开口道:“赵成,让厨房加几个菜,再上壶酒。” 周胖子顿时眉开眼笑,对着林昭竖大拇指。 “还是三郎讲义气,没有忘记穷兄弟。” 周胖子之所以在林昭面前这么随意,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与林昭的情谊如何如何深厚,而是因为他知道林昭吃这一套,如果毕恭毕敬的话,林昭反而觉得会不高兴。 周德能在长安城里厮混这么多年,就是靠的这手察言观色的本事,因此他才敢在林昭面前这样大大咧咧,并且口称林昭“三郎”。 很快,酒菜再一次上来,林昭吃了几口菜,缓了缓酒气,然后看向周德,淡淡的说道:“说罢周兄,非要今天见我做什么?” 这一桌酒席,周德本来是不配参加的。 但是他在吃完饭之后,就找到了越王府的下人,非要见林昭一面,没有办法,赵成才向林昭通报。 林昭一直等到所有外人离开之后,才让赵成把他放进来。 这种行为,是很伤“人情”的,以周德这种精明的性子,如果不是有事,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见林昭。 周胖子端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还不是想请三郎你给安排一个差事,我现在日子过得苦啊,家里的孩子都快吃不上饭了。” 越王爷哑然一笑:“胡说,我看周兄你比前些年还要胖了一点,哪里像是吃不上饭的模样?” “我这体质,喝凉水也会胖,没办法。” 周胖子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不过我家的老婆孩子是真的快吃不上饭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府君,突然看向周德,淡淡的问道:“你有多少老婆?” 周德嘿嘿一笑:“不多,就十一二个。” 越王爷笑骂了一声:“说清楚,是十一个还是十二个?” “应该是…十二个罢?” 周胖子挠了挠头,叹息道:“我这几年倒霉,精神都有些恍惚了,记不清楚了。” 他这几年的确倒霉,靠山李洵殡天之后,弘道天子也不太喜欢他这个油滑的性子,因此一直弃之不用,三年多时间,周德只能在工部当他的五品员外郎,而且是毫无实权的那种。 工部说有油水,自然也是有的,但是他这个员外郎着实有些惨,真的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越王爷看了看周德,心里暗自思量。 周德这个人,性子虽然滑头,但是本性不坏,而且青州在初建的时候,不少文官实际上是周德从老爹周嵩那里要来的。 比如说有青州宰相之称的沈徽,就是周嵩推荐。 因此,周胖子多少还是有些功劳的。 “好罢,念在咱们同一个学舍的份上。” 越王爷看向周德,微笑道:“你依然任工部侍郎,只是有两点。” 林昭伸出两根手指,开口道:“第一,不许伤天害理。” “第二。” 他看向周德,淡淡的说道:“朝廷给工部的任何款项,工部上下的官员最多吃掉两成,至于怎么分,你自己去协调。” 说到这里,越王爷脸上的笑意收敛。 “超过这个数,铜钱卫会登门拜访周兄的,到时候,不要说故人不讲情面。” 第九百八十章 前罪不究 两成油水,听起来像是林昭在纵容周德,但是实际上,这对于现在的官场来说,已经十分苛刻了。 林昭也做过小官,甚至在给事中的位置上干了两三年,很多官场上的事情,他是非常清楚的。 就拿工部来说,不要说现在的工部或者说先帝朝的工部,即便是中宗朝时期的工部,朝廷上下但凡有什么工程交给工部去做,户部的款项还没有到工部,户部那边的官员就要先拿去一成乃至于两成,不然这笔钱就很难真正发下来。 而剩下的钱发到工部之后,又要被层层盘剥,上下其手,等到真正落实到具体工程上的时候,若是能剩下四成乃至于三成,就算是这些官员忽然良心发现了。 周德瞪着大眼睛,看向林昭,苦笑道:“王爷,户部的钱通常还没有落到工部,就先被抽走两成,工部没办法这么省……” “户部那边,我会让人去清理。”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这种不正之风,到今日为止了,我给你们留了两成的油水,也是不想手段太激烈,给你们留点饭吃。” “将来,这件事还要再议。” 现在的林昭,算是和平接过了政权。 但是和平过渡,也有和平过渡的坏处。 如果是暴力推翻,林昭可以将大周的一切打碎重来,随心所欲的去捏塑一个新的王朝出来,但是和平过渡的情况下,大周的旧骨架就多多少少存在。 而林昭刚刚入主长安没有多久,在这个时候,不太好用太过激烈的手段去刷新吏治。 但是对于朝廷的积弊,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工部的改革,就是这一次改革吏治的开始。 接下来,上到政事堂,五监九寺六部以及京兆府,下到各地的县衙,林昭都会一点一点改革,让这个垂垂老矣的大周王朝焕然一新。 这个工作,只能他来做。 就算是郑温复生,也不可能顶着太多人的压力完成这件事,但是林昭可以。 因为郑温想要做事之前,必须要协调各方势力,从而让各方势力达成妥协,来让事情得以推行下去。 但是林昭不一样。 他如果想做什么事,在碰到阻力的情况下,可以直接用平卢军平推过去。 不要说长安城,就算是整个天下,也很少有人能够挡住林某人。 因此,长安的改革,也会按照林昭的意志,一丝不苟的推进下去,但凡挡在这场变革面前的人,都会被无情的碾压过去,毫不留情。 周胖子目瞪口呆。 他坐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林昭,片刻之后,这个向来胆大的小胖子,吓得连连摇头。 “三…三郎,这个官…我不做了。” “你…你找其他人做去罢,我就在工部当我的员外郎,挺好的…” 周德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已经看明白了,林昭分明是拿他当枪使,想要借着他,将这场革新从工部开始做起。 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件非常非常得罪人的事情,尤其是得罪那些既得利益者。 那些人固然恼恨林昭,但是他们却不敢对林昭做什么,到最后就会把怒火发泄在他周德身上。 周胖子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林昭。 “三郎…你要是看我不顺心,我明天便辞官,回家照看老爹去。” 越王爷起身,来到了周德面前,伸手拍了拍周胖子的肩膀,微笑道:“周兄,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朝堂之上,舍你其谁?” 周胖子连连摇头。 “可不敢,我怕还没有功在当代,我便被人暗中下手给杀了。” “我会派人保护你。” 林昭微笑道:“长安城里,我的耳目可以说是无孔不入,没有人能够悄无声息的把你杀了。” “若真有人把你杀了。” 越王爷呵呵一笑:“汝妻子,吾养之。” “那可不成。” 周胖子连连摇头,苦笑道:“我家里十几个女人,每一个都要吃要喝的,三郎你一个人恐怕养不过来,还是我自己养着罢…” 说到这里,周胖子看向林昭,长叹了一口气。 “三郎,我可以替你做事,但是咱们是在一张床上睡过的兄弟,你可不要害我…” 当年,三个人一起在太学上学的时候,有时候会一起出去喝酒,有一次林昭与周德都喝多了,周胖子便在林昭的床上,与林昭一起睡了一个晚上。 太学的学舍床铺不是很大,那天晚上林昭被挤在床边,第二天只觉得腰酸背痛。 听到他提起旧事,林昭脸色一黑,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周兄放心,你替我做事,谁要害你,便是打我的脸。” “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我的脸。” 周胖子长出了一口气,自顾自的嘀咕半天,才起身,小声嘟囔着什么,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等周德离开之后,一旁的齐府君看向林昭,淡淡的说道:“三郎想要整顿朝廷?” “嗯。” 林昭点头:“大周的朝廷,已经二百多年,实在是…太过陈旧了。” “长安想要再一次兴盛,朝廷想要再一次强大,必须要推倒一些旧有的东西,才能让朝廷重新焕发生机。” “不然…”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不然,我最多也就是第二个弘道天子而已。” “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 齐宣微微低眉,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 “周胖子胆子小,未必肯尽心尽力,不如…” 齐宣看了看林昭,开口道:“我来替你去做罢。” 林昭微微摇头,笑着说道:“齐兄,周德这个人虽然胆子小,但是当他认准了一件事情之后,胆子还是很大的,当年我们三个人当中,他为了讨好先帝,一头扎进了最苦的工部。” “他是吏部尚书的公子,想去哪个衙门去不得?”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只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在某些时候,胆子一点都不小。” “而且…六部之中,工部算是最不起眼的衙门,可以借工部,借周德,来看一看长安城里这些官员,对我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说到这里,越王爷端起酒杯,敬了齐宣一杯,然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一次之后,让他们见识见识越王府的锋锐,接下来不管我想做什么,都会容易很多。” 齐府君也喝完了杯中酒,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会死很多人么?” 林昭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的说道:“去芜存菁。” “这一步都是要走的。” “不管怎么样,总比带兵打进长安城,要少死很多人。” 齐府君点了点头,开口道:“那京兆府,也按着这个法子来,三郎给我一个章程,我去给你办好。” 越王爷微微低眉。 “只论今后,前罪不究。” 第九百八十一章 大周昭昭(大结局) 在林昭的铁腕之下,长安城里的改革,被以最强硬的姿态推行了下去。 这无可避免的会损害到一些人的利益。 长安城里的官宦世家,或者世族倒还好,他们毕竟有几代人乃至于十几代人的积累,即便暂时停止攫取利益,也可以支撑下去。 于是,对林昭核心吏治反应最大的,反而是那些寒门出身的“一代”们,朝廷的政策推行下来没多久,他们便在暗处聚拢在一起,诉说着对越王府的不满。 但是这些人毕竟没有什么权力,也不可能跟越王府作对。 在抱怨完之后,只能继续工作。 不过,人的贪婪之心无穷无尽,即便林昭已经给他们留下了一些缺口,没有一下子封死他们的来源,但是这些人还是选择铤而走险,以获取更多利益。 于是乎,在林昭新政之后的三个月里,只长安城一城,最少抓了一百五十多个官员,按照罪行轻重,或者被下狱问罪,或者被革职罢官。 有些罪行严重,并且在新政之后依旧屡教不改的人,直接被林昭下令砍了。 本来,这种新政,只凭借一个政治任务,是绝难推行下去的,但是在平卢军的支持下,林昭竟然硬生生的将新政推行了下去。 同时因为开革了大量了官员,朝廷上下出现大量官职缺口,林昭得以重新布置朝堂,一些来自于青州的官员,以及越王府幕僚团的幕僚,得以进入朝堂任事。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距离新政已经半年时间过去,时间来到了弘道五年的九月。 九月初十,在越王府的操作下,原幽州刺史郑涯,被调任长安城,破格提拔为户部尚书。 幽州刺史,是正四品。 户部侍郎是从三品。 理论上来说,正四品升从三品,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是地方官与京官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 按照通常情况来说,地方上的四品刺史,很难有机会调任京城,即便真的调任京城了,很多是从四品刺史“升”为五品员外郎。 有些混的好一些的,可以从四品刺史升任门下省的五品给事中。 但是这也就到头了。 像郑涯这种,从前四品地方刺史,直接成为六部副官,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这件事,还是在林昭的操作下成功了。 毕竟现在长安城里,他林某人说了算,不要说一个户部侍郎,就是户部尚书,林昭也是给的起的。 而林昭调郑涯进户部,是为了让这个大表哥,替他看好朝廷的钱袋子,免得给外人偷了去。 除了郑涯之外,林昭本家的兄弟,确切来说是他七叔林简的幼子林湛,也重新回到了长安城里,林昭对这个堂弟很是不错,直接把他安排进了中书省,做了从六品上的通事舍人。 这个差事,又叫做中书舍人。 官职虽然不高,但是职权颇重,掌呈递奏章,传达诏命。 有些时候,中书舍人甚至直接可以参与政事。 这个职位,一般只有在朝廷里有关系,或者是考学成绩极好的人,一般是状元榜眼,才有可能担任,属于正儿八经的“储相”。 而林家的老大林默,则是留在了石鼓书院,从此专心学问,不再出仕。 就这样,林昭陆续把自己的一些班底,安插到了朝廷里的权重位置上。 到了九月十三,林家二公子林权生辰。 因为是五岁生辰,因此并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一些亲戚朋友参与,其中郑家的老大郑涯,以及越州林氏的林湛,都到场参与了。 这两个人,与林昭的关系都很近,刚刚上任户部侍郎的郑涯郑侍郎,满脸笑容,直接走到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拱手笑道:“下官郑涯,见过越王爷。” 兄弟俩前天见过一面,这会儿郑涯明显是在开玩笑,林昭瞥了他一眼,我跟着笑了笑:“财神爷来了。” 郑涯现在是户部右侍郎,理论上来说是户部的三把手,但是只要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这位越王爷的大表哥,肯定是要执掌户部的。 因此这一声“财神爷”合情合理。 听到林昭这声打趣,郑涯翻了个白眼。 “从前二叔让我打理大通商号,替他管账,后来好容易在你手底下当了官,终于不再管账了,不曾想没过几年,又被你拉来管账了。” 说到这里,郑涯靠近林昭,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促狭一笑:“说起来,三郎怎么还没有正位?” “正什么位?” 越王爷故作不解,笑道:“大兄莫要胡说,给外人听了去,要拉我们去杀头的。” 听到“拉去杀头”这几个字,郑涯神情滞了滞,然后脸上的笑意收敛,他抬头看向林昭,轻声感慨:“祖父当年,是真的被人拉去杀头了,可三郎你与外祖不一样。” “你呀,如今是大周的主人了。” 越王爷拉着郑涯坐下,然后呵呵笑道:“自古以来,君权就与臣权冲突不断,当年外祖就是威胁到了君权,以至于罹遭大难。” 郑涯坐在林昭旁边,看了看自己的这个表弟,微笑道:“那三郎你呢?” “我与外祖不太一样。” 越王爷面色平静:“我一早就看出了朝廷靠不住,因此早早的出去单干了。” “自永德三年我离开长安到青州任刺史开始,其实就慢慢与朝廷脱开了。” 对于林昭的经历,郑涯自然是很清楚的,这位郑侍郎端起酒壶,给林昭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满,微笑道:“三郎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他冲着林昭挤了挤眼睛。 “也不必扭扭捏捏的,该坐上去就坐上去。” “我要做的事情还有不少。” 越王爷伸出手指,微笑道:“现如今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先让朝廷稳定下来。” “朝廷稳定下来之后,大周的东北,西北,都要花精力去慢慢收拾干净。” 林昭看向郑涯,端起酒杯跟郑涯碰了碰。 “至于正位不正位的,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越王爷淡淡的说道:“用这个宰相的身份,有些事情反而更好做一些,等到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天下安定,四海靖平之后,再考虑其他事情不迟。” “啧啧。” 郑大公子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 “一两年不见,三郎越发像祖父了。” 郑涯是见过郑温的,但是林昭却没有见过,他看向郑涯,哑然一笑。 “何以见得?” “当年我还小的时候,经常去祖父书房里玩耍,祖父便抱着我,说一些我当时还听不懂的话。” 听到他提起郑温,林昭来了兴致,笑着问道:“外祖当时说什么?” 郑大公子看向林昭,微微叹了口气。 “祖父说。” “等到他把事情做完,就回荥阳老家养老。” “他老人家说,到了那个时候。” 郑涯看向林昭,神色有些复杂。 “天下朗朗,大周昭昭。” (全书完。) ps:写到这里,其实后面还可以写很长一段时间的,但是写下去无非就是一些平推的剧情,于是干脆就留了一点白。 完本感言明天再写。 另外…新书《大运朝天》已经二十六七万字了,希望兄弟们能支持一下,很关键! 小漫拜谢诸位!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完本感言以及番外……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一 世子凯旋 弘道十二年春。 长安城崇仁坊越王府。 此时是二月中旬,万物复苏,冷了好几个月的长安城,也开始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越王府的后院里,传来一阵阵读书的声音。 这是越王府的家学。 越王府的家学,请了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先生担任老师,教导这些越王府的后辈。 当然了,这个家学里的学生们,并不都是越王爷的子女,更多的是越王府家将或者家臣的儿女们。 与寻常家学不一样的是,越王府的家学不止有男学生,还有数量几乎与男学生一样多的女学生。 在家学里教书的先生,曾经是国子监的太学博士,姓周,后来被越王爷请到了家里当先生,干脆就辞了国子监的差事,专门在越王府里教书。 此时,这位周先生已经年过五十,头发胡子都白了不少,因为年纪大了,他的精神有些不太好,教了今日该教的学问之后,便躺在自己的摇摇椅上打盹。 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女童,蹑手蹑脚的来到了周先生旁边,意图越过这位打盹的先生,稍稍逃到家学外面去玩耍。 她动作熟练,很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而整个家学之中,也只有这女童一个人敢逃学。 毕竟,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挤进越王府里,与越王府的公子郡主们一起读书,哪里还敢有逃学的念头? 这个模样俊俏的小女孩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打盹的周先生当然发现不了,被她悄无声息的逃出了家学的门口。 终于,她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太学门口,一溜烟跑出了几十步,一直到看不到周先生的身影了,她才兴奋的高呼一声,准备到王府的后院玩耍。 正当小女孩高兴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大妹,你又逃学,给大母知道了,定然不饶你。” “到时候,罚你抄十遍千字文。” 小姑娘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模样俊秀,温文儒雅,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少年人。 她娇呼一声,直接扑了上去,拉住了少年人宽大的袍服,撒娇道:“二哥,周先生只会睡觉,都没有认真教书,所以人家才跑出来的嘛…” “你行行好,不要告诉阿娘好不好?” 这个小姑娘,正是越王府的大郡主林苏。 而这个少年人,则是越王府的二公子林权。 越王府的二公子林权,自小就能读书,三四岁就开始读诗书了,此时虽然还不到十三岁,但是学问已经很是深厚,据说已经有了考学的底蕴。 长安城里的人都说,二公子有乃父之风。 大郡主林苏,是最得越王爷宠爱的女儿,同时整个越王府也都十分宠她,不然她也不敢逃周先生的课。 二公子故意绷着个脸,正色道:“周先生是父王的老师,父王见到他也要客客气气的,你逃他的课,父王知道了都要打你的屁股。” “哎呀,二哥…” 大郡主抱着自家二哥的手臂,撒娇道:“你不要说出去嘛,大不了人家现在回家学去就是了……” 林权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将她的头发揉乱,然后微笑道:“好了,逗你玩的。” “赵大将军西征要回来了,父王跟两位母亲都要出城去迎接,让咱们也出城迎一迎与赵大将军一起出征的大兄,我就是来找你同去的。” “走。” 林权拉着自己妹妹的手,微笑道:“我们去跟周先生打个招呼,为兄带你出城迎接大兄凯旋。” 弘道十年,大周恢复了足够的元气之后,开始派兵西征,以大将军赵歇为主帅,率领十余万禁军,数十万民夫西进,讨伐西北的河西军叛军,以及驱赶频频扰边的吐蕃人。 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越王世子林青,非要跟着赵大将军一起随军出征,到最后即便是越王爷也没有拗过他,便让他跟随赵歇赵大将军出征了。 如今征西军西征两面,终于大获全胜,凯旋归来。 大郡主林苏也不是什么文静的性格,并不怎么喜欢读书,闻言顿时欢呼雀跃,拉着林权的手,去找周先生了。 这会儿,周先生已经醒了过来,见到林权走过来,他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权微微低头拱手:“见过二公子。” 林权恭敬还礼:“先生太客气了。” “先生,我家兄长离家两年,今天终于要回来了,我准备带着大妹去迎一迎,特来向您告个假。” 周先生看了看大郡主,然后笑道:“既然如此,二公子把大郡主带去就是。” 说着,周先生看了看自己班里的另外几个孩子,对着林权低头道:“二公子,另外两位公子还有二郡主?” “他们都还小,父王不让他们离开王府。” 林权礼貌一笑:“还是先生看着他们罢。” “是。” 周先生起身,开口道:“我送二公子?” “不敢不敢。” 林权连忙摇头:“先生您忙,不用理会我们兄妹。” 说完这句话,林权向家学里的几个弟弟妹妹叮嘱了几句,然后便领着大郡主林苏,朝着越王府的前门走去。 这个时候,越王府的大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待了。 兄妹俩刚刚走出越王府,就看到一顶淡紫色的轿子,出现在了王府门口,轿子停下,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少女,从轿子之中走了出来,她走下轿子之后,先是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林权兄妹,这个少女提着裙子,来到了林权面前,神情有些着急。 “二郎,你…你兄长回来了未?” 林权恭敬低头。 “嫂子,大兄还在路上,不曾到家,我与大妹正准备出城去迎接大兄。” 这个少女,乃是政事堂齐相家的长女齐湄,同时也是越王世子林青的未婚妻。 两个人,在弘道五年就定下了亲事,至今已经定婚七年了,只是还不曾完婚而已。 齐湄闻言,脸色一红,微微低头道:“是……我…我糊涂了。” 她轻声道:“二郎,你兄长从哪个门回来…我…我也去迎一迎他。” 他们两个人,算是青梅竹马,而且早早的定下了亲事,再加上两家人关系极好,因此她与林青的感情十分不错。 两年前林青西征的时候,这位齐家大小姐,每日在闺房之中,以泪洗面,一直到好几个月之后,才慢慢缓过来。 如今,情人就要再见,她心情当然激动。 相比较来说,才十二三岁的二公子林权,反倒要沉稳许多,他看了看齐湄,微笑道:“在西城的金光门,我与大妹正要过去,嫂子不妨与我们同去?” 齐湄低着头,轻轻咬了咬嘴唇。 “好…” 番外二 久别重逢 金光门外,凯旋归来的赵大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 朝廷里的文武官员,在政事堂首魁,朝廷柱国大将军,越王爷林昭的带领下,出金光门外十里相迎。 这一次西征,赵大将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不仅一举剿灭了河西军的残部,替朝廷收回了整个河西走廊,还在西北设伏,大败吐蕃人,并且险些活捉了大周的叛贼康东平。 这种功绩,已经可以千秋彪炳了。 因此,这一次朝廷前来迎接他的阵仗也很大,可以说除了皇帝陛下没有来,其他该来的人统统都到了。 不过皇帝陛下不来,也是正常的事情。 事实上从弘道五年,越王殿下一家搬到长安来之后,皇帝陛下就基本上不怎么处理政事了,尤其在弘道七年,越王爷在崇仁坊开府理政之后,皇帝陛下就更不愿意出面了,终日躲在深宫了,如果不是逢年过节他还会出来与长安百姓见上一面,长安城里的许多人恐怕都觉得这位道士皇帝已经驾崩了。 不过驾崩不驾崩,已经没有区别了。 现在的长安城里,哪怕是三岁小孩也知道朝廷里到底是谁说了算,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如今朝廷的核心在崇仁坊,在越王府,而皇城里的那座太极宫,已经慢慢成了摆设。 越王殿下带着一众官员,隆重的迎接了凯旋的赵大将军,同时,也顺带迎接了一番越王府的世子林青。 林青这一次跟随赵大将军出征,明面上的差事是副将,但是实际上就是个行军参谋的差事,长安城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位世子殿下只是随军出征去“镀”一层金回来而已。 不过这位越王世子,天生喜欢舞刀弄剑,这一次出征两年时间,他倒也不是每天躲在赵歇的帅帐之中,两年时间,这位世子殿下杀敌十五人,也没有白吃这碗军饭。 越王殿下现在位高权重,在公开场合说话什么的都要官方很多,勉励了一番林青之后,便把他晾在了一边,开始与赵歇麾下的其他将军闲聊。 而这个时候的世子林青,也终于发现了已经赶到附近的林权等人。 这位世子殿下激动的跳下马,还没有看得到未婚妻以及自己的亲兄弟,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位世子殿下连忙停下脚步,对着这个身影拱手道:“赵叔!” 这人是赵成,越王爷的贴身护卫。 当然了,现在的赵成已经不止是越王爷的亲卫长,更是长安城里所有禁卫的禁卫统领,位不是很高但是权却极其重要。 再加上他跟了越王爷这么多年,即便是世子林青,也是不敢跟他放肆的。 赵成上下打量了林青几眼,然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世子离家两年,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 “西北风沙大,我在那里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越王府的公子们,都是赵成看着长大的,也都把赵成当成亲叔叔看待,因此世子也习惯性的跟赵成吐槽西北的恶劣环境。 “当年王爷带兵讨伐西北叛逆的时候,我也是跟着的,只是那个时候条件不够,没有办法长驱西进,因此倒没有见识过真正的西北是什么模样。” “到处都是黄土。” 世子挠了挠头,笑着说道:“风大的时候,张口就是一嘴沙子,比起京城要难熬太多了,要不是赵大将军统兵有方,我都不知道在那里应该如何打仗了。”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看了一眼赵成身后,问道:“赵叔,我娘没来么?” “本来是要来的。” 赵成轻声笑道:“只是后来王妃听说文武百官都要出城来迎,她这个王妃便不太合适来了,因此不曾过来,此时正在家里给世子准备吃食呢。” 说到这里,赵成顿了顿,微笑道:“不过二公子和大郡主,倒是一起来迎接世子了,马上就到金光门。” “二郎跟大妹妹来了?” 林青这会儿还是个少年人,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开口笑道:“我与他们两年未见,他们应该长得很高了。” 林家兄弟俩,在越王爷的家教之下,关系一直非常不错,最起码在目前,还没有什么兄弟阋墙的可能性。 至于大郡主林苏,乃是世子林青同父同母的胞妹,自小就受全家人宠爱,一别长安两年,世子当然有点想自己的弟弟妹妹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们了。 “他们在哪?” 世子看向赵成,有些着急的问道。 赵成对着林青挤了挤眼睛,促狭笑道:“除了二公子和大郡主,还有一个世子魂牵梦绕的人。” “殿下随我来。” 赵成负手转身,领着世子穿过人群,没过多久,就穿过了一堆人群,找到了匆匆赶来的林二公子林权,以及大郡主林苏。 二公子抬头看了看林青一眼,然后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大兄。” 他低眉道:“恭喜大兄,得胜凯旋。” 林青拍了拍林权的肩膀,微笑道:“这场胜仗,与我其实没有什么干系,是阿爹在背后运筹帷幄,赵大将军指挥全局,我只是跟去涨涨见识而已。” 说着,世子看了看自己这个兄弟,忍不住感慨道:“一两年未见,二郎长高了许多,书卷气也重了一些。” “那我呢?” 一直躲在自己二哥身后的大郡主林苏,突然露出一张小脸,从二哥身后蹦了出来,站在了自己胞兄面前,笑嘻嘻的说道:“大哥,我长高了没有?” 林苏与林青都是王妃谢澹然所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自然比起其他人要亲近一些,世子殿下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林苏的脑袋,笑着说道:“母亲给我写信,说你在家里不肯读书,还老是惹周先生生气,怎么今天不在家里读书,偷偷跑出来了?” 听到读书的事情,原本高兴的大郡主,小脸立刻耷拉了下来,撅着个嘴。 “人家特意跑来迎接你,你还提这些不开心的事…” 一旁的二公子微笑道:“大妹是家里最受父王宠爱的女儿了,当年我们也是跟着周先生读书,要是像她这样胡闹,父王不知道打咱们多少回了,也就只有大妹,父王至今没有打过她。” 世子殿下深有同感,正要点头,突然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大……大郎。” 林青立刻抬头,循声看去,指间一个穿着小裙子的妙龄女子,正现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自己。 “阿姊……” 齐湄比林青大了两个月,两个人又是青梅竹马,因此他称呼齐湄为姐姐。 见到齐湄也来迎接自己,林青很是开心,喜笑颜开的迎了上去。 一旁的二公子林权,拉着自己妹妹的手,微笑道:“走了大妹,咱们去见父王了。” 新书《靖安侯》已发布!!架空历史类!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dafengdagengren.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