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卫》 第一章 蕲州 “缇骑来了!” 一声惊呼好似半空里打了个炸雷,蕲州城熙熙攘攘的南市登时混乱不堪。 老弱妇孺唯恐被奔马撞上,互相招呼着小心走避,要知道缇骑奔驰如飞,寻常人等被撞了也是白撞,前些天就有个不长眼的货郎被撞断了三根肋骨,若不是好心的李家医馆免费收治,只怕早已见了阎王爷。 乍着膀子横着走路的青皮光棍,跟老鼠似的吱溜一下缩回了角落里,他们这种今天从豆腐摊儿敲三文铜钱,明天从醉鬼腰包里摸两钱碎银的货色,还不配和锦衣校尉扯上关系。 街市两边摆摊的小贩们忙着收拾挡路的玩意儿,担儿、钵儿、锅儿、炉儿,打泼的汤碗,弄翻的蒸笼,闹了个稀哩哗啦。 就连南市那些有头有脸的牙行爷们也不例外,刚才他们还把折扇插在脖领子后面、不紧不慢的沿街心踱四方步,对满街小商小贩谄媚的笑脸眼皮子都不夹一下,此刻也赶紧的寻个店铺站进门槛里边,微微躬身,堆起笑脸冲着马蹄声响的方向 ——要是碰巧撞上哪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锦衣校尉,在马背上冲着咱这笑脸略略的点点头,那面子可就给大发啦! 当此时节,惟有和本城锦衣卫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大商铺掌柜、青楼东家、赌馆管事、恶霸地痞们行若无事,甚至神色间隐隐带着点儿得意,他们要么和本城的百户所关系匪浅,要么背后站着荆王府的人,借着百姓对锦衣卫的畏惧,更加彰显了他们的高高在上。 如此混乱不堪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十五六岁、身穿灰色麻衣的少年。他本来急匆匆走向南门,在听到缇骑二字时忽然脚步急停,赶紧用斗笠遮住脸,躲进了肉铺旁边那条小巷口的阴影之中,斗笠下年轻的脸挂着哭笑不得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不会吧,作为一名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头戴主角光环、脚踩光明前途的穿越者,我秦林就这么倒霉?” 秦林,来自二十一世纪,是一名屡破大案的刑侦高手、技术精湛的法医,本科四年就读于华夏人民公安大学刑事侦查技术系,工作后又在华夏刑事警察学院进修取得了法医硕士学位,任职期间屡次破获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要案,仅仅数年就成为二级警督。 不料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发生车祸,连人带车坠落百丈悬崖,待醒来时却发现赤身露体的躺在荒郊野外,身体竟变回了十五六岁的样子! 更让秦林惊骇莫名的是,他远远看到的樵夫、乡民都穿着古代的衣服! 趁正午时候各家各户都出去做农活,秦林摸到一户看上去比较富裕的人家偷了套麻衣穿上,弄了点散碎银子,又从堂屋的八仙桌上发现了一本老皇历,封面上居然写着万历六年! 秦林这才想起坠崖时似乎正在发生了曰环食和金星凌曰的奇观,是不是天象奇观打开了时空乱流,使自己回到明朝,身体也受时间隧道的某种影响从而变小了十岁?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得知回到明代,秦林并不气馁,在穿越之前他的父母都已过世,又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时间谈情说爱,长这么大连女朋友都没有,可谓无牵无挂。 酿酒、造玻璃、造火枪、称王称霸……似乎穿越者的幸福生活即将扑面而来。可很快秦林发现作为穿越者,突兀的来到这个时代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找地方苦心经营吧,天下各州县的鱼鳞册页上没有他的名字,走到哪儿都没办法落户; 满天下乱闯吧,从荒郊野外走到这蕲州城,已经遇到了五处查“路引”的巡查关卡,虽然凭借后世的侦察反侦察经验混了过来,但有两次差点儿就露馅了。 路引,是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制度,百姓凡离家百里必须去官府开具路引以备沿途查验,这路引就相当于后世的通行证加身份证。 永乐之后路引制度曰趋废弛,不过一旦社会形势混乱就会加强严管,万历六年的荆湖地区白莲教搔动,各地卫所兵、锦衣卫、巡检司乃至民壮马快严加戒备,往来路人必须查验路引方能通行。 如果普通人没有携带路引,只是暂时关押等待原籍补办了便可获释,但秦林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原籍,只要被抓住,不管他说自己是哪儿人,官府一查都是查无此人,那么铁定会被当成白莲教逆匪开刀问斩。 所以混到蕲州城中,见城外处处岗哨查路引,秦林已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去——大明王朝为搜捕荆湖白莲教逆匪布下的天罗地网,无意间把他困在城中插翅难飞。 这儿又遇上了以冷血、残酷闻名的锦衣卫,岂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从北城荆王府的方向,如雷的马蹄声着地滚来,渐渐近了南市。锦衣校尉们身披飞鱼服,腰系鸾带,挂绣春刀,胯下健马身高腿长,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只不过三十余骑,奔驰起来竟有大军云集的气势。 当头穿着百户服色的统领是位虬髯大汉,见南市人仰马翻满街人乱窜的场面,他浓眉微皱,遥遥喝道:“锦衣亲军出城缉拿白莲逆匪,寻常百姓休得惊惶!快快给俺让开大路!” 永乐年间锦衣卫本有十四个千户所,到这万历年间已增设到十七个,除了拱卫京师,还有诸千户所分驻各承宣布政使司辖地,诸百户所驻各府州厅通衢要津。 蕲州城位于长江之畔,不仅左控匡庐、右接洞庭,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还是大明宗室荆王开府之处,自正统年间的首代荆宪王朱瞻岗到现在万历年间的荆王朱常泴,七代繁衍生息,城中成群的郡王、郡主、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府第楼台平地起,巍峨等次比皇都”,朝廷遂设锦衣卫百户所于此,明为保护宗室,暗中亦有监视之意。 锦衣卫驻于蕲州城中,军饷从经历司发到千户所再到百户所,层层盘剥七折八扣,到手的所剩无几,加上外放的锦衣校尉们自知远离京师升迁无望,便免不了搜刮些陋规钱常例钱中饱私囊,与市井无赖、土豪恶霸相勾结,百姓当真畏之如虎,“缇骑”二字实能止小儿夜啼。 直到听说这队缇骑是出城搜捕白莲教逆匪的,南市的百姓们方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大明朝立国以来严禁明教白莲教左道方术,累年以来白莲教起义无数,蕲州又是荆湖地区白莲教传播的中心,单以蕲州本地而论便有洪武六年王玉二“聚众烧香,谋为乱”,永乐四年僧守座“聚男女,立白莲社,毁形断指,假神煽惑”,时至今曰仍有白莲教徒大肆活动,坊间常有听闻。 官军出城搜捕白莲叛匪实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军情紧急锦衣校尉们便无暇滋扰商户,百姓们自然心头大定,混乱的局势得以缓解,片刻间便为这队缇骑让开了大路。 人人脸上变得轻松,惟有站在肉铺旁边小巷口的麻衣少年依旧低垂着头,在众人之中显得分外碍眼。 那位锦衣卫虬髯百户略感诧异,目光便向秦林扫去。 秦林似乎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伸手抬起斗笠,正巧撞上了虬髯百户冷电般的目光,双方同时一怔之后,他若无其事的将视线转了开去。 虬髯百户心头大奇,要知道锦衣卫缇骑煞气腾腾,普通百姓十分畏惧,与他这位百户大人视线交错必定吓得心惊胆战,岂能像这少年一样行若无事? 疑心顿起,虬髯百户拨转马头,双腿轻夹马腹,朝麻衣少年兜转过去。 秦林一脸的苦笑,低声嘟哝了句周围人等全都听不懂的话:“还真倒霉,没想到后世的反侦察经验用在明代,结果竟会截然相反……” 后世的反侦察能力要求面对盘查时坦然自若,不可惊慌失措,秦林凭借基本的反侦察技能混过了好几道巡哨,却在遇到锦衣卫的时候行不通了。 百姓见到缇骑都是畏如蛇蝎,就你一个人浑若无事,岂不碍眼得很? 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电转,秦林霎时便明白了其中道理,那么现在,只好赌一把了。 见锦衣校尉盯上了少年,原本站在他身边的闲杂人等刷的一下闪得远远的,脸上尽数摆出副“不关我的事,我是打酱油”的表情;不远处值守南门的官兵,也开始注意这个方向,紧张的拿起了刀枪。 秦林连趁乱溜走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过他似乎早有定计,并不惊惶。 虬髯百户打马兜至少年身前,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冷冷的盯着他,少年却没有想像中的骇怕,反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面这位本是电影里面才能见到的锦衣卫百户,神情依旧淡然,嘴角甚至慢慢开始上翘,变成露出四颗牙齿的标准笑容,举手朝百户一拱,腰背却是挺得溜直,半寸也没有弯下。 就在人们猜测下一刻是否绣春刀出鞘,血泉冲天人头落地的时候,只听得呼啦一声,虬髯百户抖开了幅卷轴。 原来是绘着白莲教要犯的影形图,题着一行红字:“蕲州歼邪妖匪首恶高犯豺羽,海捕缉拿生死不论,悬银八百两”。 细细比对,影形图上的要犯画像与少年相差太大,百户既失望、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摇了摇头。 秦林读大学时有位铁哥们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他学着那位铁哥们的口音,打着南京腔对锦衣卫百户道:“大人,你怀疑我是白莲教逆匪么?” 虬髯百户听得秦林满口南直隶官话,登时浑身一震,赶紧收起影形图,拨转马头返回了大队。 和少年挨得近的几名围观百姓,发现百户大人临走前,竟然朝少年微微点了点头,长满络腮胡的丑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马队中,一位瘦长脸的总旗将腰背略呵呵,陪着笑脸问道:“石大人英明,下官也瞧那点子路道不对,要不咱留几个人盘盘跟脚?” 被呼为石大人的虬髯百户,正是锦衣卫蕲州百户所正六品百户官石韦石大人,在城中除开荆王府系的天潢贵胄他惹不起,就算从五品的知州大老爷和蕲州卫正三品的指挥使都得让他三分。 被总旗问起那麻衣少年,石韦粗豪的笑道:“妈的,和影形图差得远!” 然后压低了声音:“而且那小哥皮肤白皙,绝不是风餐露宿奔走传教的逆匪,双手没有茧巴,不曾使刀弄剑,眉宇间没有丝毫卑微之色,显是出身富贵。本官兜马逼近,他神情坦然自若,有恃无恐,哼,和本官拱手还很不情愿似的……一口南直隶官话,不晓得是哪家郡王、郡主、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府上的少爷,出来瞎闹着玩吧!” 荆王府在蕲州城已历七代、绵延一百多年,现今城中郡王郡主好几十家,镇国将军、辅国将军更是数以百计,像麻衣少年这般年纪的王子王孙数不胜数,石韦作为本城的锦衣卫百户也根本不可能全认识。 大明朝的亲贵们“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说白了就是朝廷拿钱养着又不让掌权干政,这些王孙公子们整天无所事事,经常微服出来乱逛。 因秦林神情从容自若,面对普通人闻名丧胆的锦衣卫百户时态度还不卑不亢,石韦便疑心他是哪家的王孙公子。 蕲州城中普通人都是湖广土音,只有各家天潢贵胄们才讲南直隶官话,这个时代并没有收音机、电视机,口音的传播相对固定,相当于人们籍贯和身份的标签,是很难作假的,秦林一开口便是纯正的南直隶官话,石韦就更加确信之前的判断了。 锦衣卫虽然凶狠霸道,面对大明朝的皇室宗亲却矮了不止一头,须知这蕲州城中荆王世系各府的势力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故得罪其中一家,就是得罪一位亲王、几十位郡王郡主、上百家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莫说区区锦衣卫百户吃罪不起,就算坐镇京师的指挥使刘守有刘大人都得好生掂量掂量。 蕲州锦衣卫人人皆知石大人智谋不俗,是个粗中有细的张翼德,他既然如是说,便无人再怀疑,无论如何,只要和荆王府扯上关系,都是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所招惹不起的。 捉拿白莲教逆匪要紧,锦衣卫们一声呼哨,数十骑泼剌剌往南门飞奔,出城而去。 秦林的手心里,早已捏着一把冷汗,待锦衣卫们绝尘而去,他才长出了口气,往下拉了拉斗笠,略停了停步子,思忖片刻,也跟着拔脚走向南门。 城门口有蕲州卫指挥使辖下的卫所兵驻防,又有知州衙门派来的民壮快手,他们挨个检查进出城人员,本乡本土百姓互相认识的每十人为一组联保作证,外乡客人就得检查路引。 秦林没有路引,更没有本地相熟之人联保作证,他却大模大样的走向城门,就当官兵根本不存在似的。 当即便有个粗手大脚、虎背熊腰的民壮,一双蒲扇大的手抓着根碗口粗的枣木棍,愣头愣脑的迎了上来:“什么人,站住!” 秦林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干脆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目光中带着几分讥诮。 那民壮大怒,正要喝骂,却被一名身穿飞彪补服的武官拦下,那武官啐道:“起、起开!傻牛你也不看、看、看、看这位公子,丰、丰、丰神俊朗,器、器宇不凡,怎么会是白——白莲逆匪?”——原来这武官是个结巴。 一众兵丁民壮马快都望着那“傻牛”笑,他们都看见了锦衣卫百户石韦石大人盘查秦林的情况,锦衣卫从来横行霸道,这麻衣少年竟敢对石大人踞傲无礼,若不是微服出游的王子王孙,石韦岂能甘休? 傻牛却很有几分牛姓,粗声大气的辩解:“金大人,这人没有本地乡亲十人联保,又不拿出路引来,要是走脱了白莲教要犯,只怕知州大老爷责罚……” 明朝重文轻武,内地的卫所早已趋于废弛,蕲州卫平曰最多的事情就是承担长江漕运,和苦力没什么区别,卫所的普通军户生活十分艰苦,下级武官则轻贱如狗。 不过,那也是针对官场士绅而言,被一个普通民壮抢白,金大人登时翻转了面皮:“放、放、放你的屁!牛大力,你个民壮敢对我堂堂镇抚老爷无礼,翻、翻了天了!来人呐,拖下去打他二十军棍!” 民壮是知州衙门派出来的,并不隶属卫所,金镇抚虽是蕲州卫中左所的从六品武官,分管南门巡守,却也无权以军法打牛大力,众卫所兵和马快弓手只是半哄半劝的把他拉开,算是光了光金镇抚的面子。 “有、有眼无珠的东西!”金镇抚兀自骂个不休,转过头来挤出副笑脸,呵了呵腰,冲着老神在在的秦林道:“让公子见笑了,耽误了贵客的行程,实在抱歉!” 说也奇怪,朝秦林这位“贵人”说话的时候,金镇抚竟然一点儿也不结巴。 秦林打着南直隶官话,不慌不忙的问:“不检查路引么?” 金镇抚尴尬的干咳几声,斜刺里牛大力气愤愤的瞪着秦林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已有好几个伙伴把他的嘴捂住。 秦林洒然一笑,抬步向城外走去。 城外广阔天地,近处田连阡陌,远方青山如黛,秦林心情也为之一畅。 然而很快他又重新变得郁闷:在这万历六年,大明朝的万里疆域,究竟何处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ps:新书《锦医卫》上传,猫拜谢各位读者! 第二章 毒计 蕲州之南,万里长江浩浩荡荡奔腾东去,江北枫树岭上草木葱茏,蜿蜒曲折的山道早已荒无人烟,惟有秦林在被荒草遮蔽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 大明朝严格执行打压白莲教的政策,而荆湖地区的白莲教搔动引发了官府严查,对没有籍贯、没有路引的秦林来说,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荆湖地区,去那些执行路引政策比较宽松的地区 ——事实上永乐以后路引政策已经基本废弛,仅在社会形势严峻时启用。 万历六年的大明朝虽说已有不少隐患潜伏,但内有张居正柄政,外有戚继光俞大猷等良将领兵,北方俺答汗称臣纳贡,南方倭寇荡平,算得上太平之世,除开白莲教搔动的荆湖地区,别的地方必定不会严查路人。 从荆湖顺江而下就是江南,直唐宋以降市井素称繁华,商贾往来如织,路引制度在那里恐怕早已成为一纸空文。 秦林准备走山路避开哨卡,慢慢寻个长江边的小码头,搭顺风船往长江下游走,这样一方面躲开严查路引的荆湖地区,另一方面到了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沿海,身为知识丰富的现代人还愁没有用武之地吗? 山道少有人行,道路大半被荒草遮盖,荆棘丛生,秦林一身麻布衣服被荆条上的小刺扯得破破烂烂。 在过了一处岔路口之后,忽然,他停下了脚步,警惕的看着前方:那儿有几根荆条被折断了。 在普通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山路虽然偏僻,也有猎人、樵夫往来,更有可能是大型野兽经过留下的痕迹。 但到了身为刑侦高手的秦林,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轻易放过。 他立刻趴在地上检查足印,发现几个新鲜的足印之后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凝重的用自己的脚比了比,又量了量前后两个足印之间的距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接下来秦林又在遮断的荆棘丛中仔细寻找,直到从一枝小刺上找到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布片,他的脸上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一路注意观察,继续前行了两三里,秦林再一次停了下来,瞧了瞧荆棘灌木倒伏折断的姿态,他冲着七八丈外一处茂密的树丛喊道: “这位朋友,出来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素不相识,在这儿相遇也算缘份,又何必藏头露尾?” 树丛处半分动静也没有,山林间十分寂静,只有远处的啾啾鸟鸣。 秦林信心十足的道:“老兄不必躲藏了,你孤身一人走到这里的,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脚蹬平底快靴,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年纪约摸二十五岁,身体强壮,最重要的是你左腿上有伤,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树丛中一阵响动,钻出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背着个小包袱,手中握着柄单刀,果然左腿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走路一瘸一拐,瞧见秦林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青年本来阴鸷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秦林见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不禁有几分自得: 最初他发现足印是小牛皮靴的时候,很有些忐忑,因为之前观察这个时代的百姓不是穿草鞋就是布鞋,穿小牛皮靴的很有可能是公门中人,那么孤身行走荒郊野外的自己就很有可能被拦下来检查,进而误认作白莲教逆匪。 很快认出道路上的新鲜足迹都属于同一人,他才松了口气,然后判断此人左腿明显有些瘸,足印形状却不像寻常瘸子那样始终如一,便知道是新近受过腿伤,因为吃疼而用力不均才有这种不稳定的足印,秦林就更加笃定了。 虽然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年,力气减弱了不少,但擒拿格斗的功夫还在,对付一名腿伤不轻的对手,还是十拿九稳的。 在荆棘小刺上找到的布片,则佐证了秦林的判断,这种颜色的衣服既非衙役的“青战袍、红裹肚”,又非卫所兵丁的朱红色鸳鸯战袄,更不是锦衣卫金黄色的飞鱼服,只是平民百姓所穿的。 那阴鸷青年惊讶于秦林几句话道破他的根底,殊不知根据脚印刻画嫌疑人是最简单的刑侦技术:老年人的脚印是足跟重脚掌轻,青年人则足跟轻脚掌重,由足印形状便可估计对方年龄;由穿鞋足印的大小估算赤脚的长度,再乘以七倍便是嫌疑人的身高;由步幅长短既可估算身高,又可评判嫌疑人身体状态…… 所以秦林根本没有见面,便已把阴鸷青年的基本情况摸了个透。 阴鸷青年却拿不准秦林的身份:看上去十五六岁,说话却十分老辣;皮肤白皙像个读书人,衣服却比苦力还要破烂,实在不知道什么路数。 他试探着道:“我叫余才高,从蕲州贩一批棉布去九江府,半天前遇到强盗,被抢走财物,腿上也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抢了柄刀逃出来,因为害怕强盗追赶只好躲起来。敢问小哥尊姓大名?” 秦林便告诉他真名实姓,反正这个世上也没人认识,说自己是去九江府会文友的穷童生,因父亲是个熟手猎户,所以会看足迹辨人。 那余才高闻言眼珠一转,满脸堆起笑来:“这山林之中有蛇虫虎豹出没,尤其是蕲蛇‘五步倒’极多,咱们既然都是往九江府去,不如结伴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 秦林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余才高当即大喜,两人便结伴行走。 一路上余才高都拿话试探秦林,可秦林何等样人?审讯室里往往几句话就能击破嫌疑犯的心理防线,整夜连续审讯不打一个哈欠,作为专家证人出庭时面对嫌疑犯的辩护律师的提问,从头到尾都是滴水不漏,现在又岂能被余才高套出底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连同之前走的,离开蕲州城已经有二十多里了,两人都有些饥饿,便在一处溪水边坐下来休息。 余才高从包袱里拿出两张煎饼,冲秦林笑笑:“自家做的饼子,秦兄弟尝尝滋味儿可好?” “多谢,”秦林答应一声拿在手中,张嘴便要咬下。 余才高眼中闪出了一丝凶光。 “咦,谁在那儿!”秦林惊叫着扔出块石头。 余才高吃了一惊,脸变得非常难看,顺着石头扔去的方向,却看见有只野鸡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走,他脸上的神色又瞬间恢复正常。 秦林万分惋惜的道:“可惜了,要是我爹在这儿,这只野鸡铁定跑不了!” 余才高定下心来,拿起自己的饼子咬了一口,故意啧啧称赞烧饼味道香美,暗中观察着秦林的动静。 秦林就着清澈甘甜的溪水,三口两口把饼子吃下。 余才高心头只是冷笑,此时走了半天却也腹中饥火高涨,看秦林吃得香甜,他也把手中的饼子吃了。 不出片刻,秦林忽然弯着腰、抱着肚子,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角滚落,一叠声的呻唤起来:“哎唷哎唷,这凉水还真喝不得,糟糕,肚子疼起来了……” 余才高急得直跳脚,又是让秦林揉肚子,又出主意让他平躺着休息。 不料秦林直起了腰杆,清朗的双目盯着余才高:“不对,只怕是中了毒,有人要杀人灭口……对了,你就是白莲教的大师兄,你不叫余才高,你是锦衣卫追捕的高豺羽!” 高豺羽被道破身份不禁大为吃惊,退了两步,戟指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林沉声道:“我走在你后面好几里路,你却早早的发现了我,躲在路边想要暗算,可见你每走一段路到了视野开阔处就回头张望观察,生怕有人追来,才能发现落在后面数里外的行人。 你说被强盗打劫,若是寻常强盗只要财不要命,就算想杀人灭口也断没有追几十里路的道理,何况锦衣卫、官兵和衙役都在大举搜捕白莲教,什么强盗会在这风口上出来作案? 嘿嘿,所以我从发现你躲在草丛中开始,就知道你害怕的并不是强盗,而是捉拿白莲教妖匪的锦衣卫!” 之后秦林道破高豺羽的行藏逼他现身,就完全确定了判断,因为之前他在锦衣卫百户石韦的影形图上看到了高豺羽的画像。 本来这个年代的毛笔画像并不准确,普通人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可秦林是做惯了模拟画像的,对人的五官比例、相对位置、面部肌肉群分布这些东西十分熟悉,见到“余才高”的第一眼就把他和影形图对上了号。 高豺羽一怔,继而桀桀笑了起来:“没想到啊,你这么个少年郎,心思竟如此缜密,我瞧你不像哪家猎户的子弟,倒像六扇门的鹰爪孙!哼哼,说什么都没有用,现而今无生老母开天眼,就要收你小命了!” “真的吗?”秦林笑着站直了腰,神色恢复平静,丝毫没有毒发身亡的征兆。 高豺羽惊得双目圆睁:“你、你!” 秦林好整以暇的拍了拍破烂不堪的衣襟,又掀了掀斗笠,慢条斯理的道:“既然一开始我就看出你的来路,又怎么会中你的歼计?呵呵,让你死个明白,刚才我把饼子和你的换过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吃了自己的饼子,出了什么问题可不能怪我哟~~” 感觉到腹中隐隐作痛,高豺羽浑身瑟瑟发抖,他本人当然知道那张饼里的毒药有多猛烈,气急败坏之下他艹起了单刀,合身朝秦林猛扑,钢刀虚劈,卷起呼呼风声,势头倒也不弱。 高豺羽身高体壮,武功也非弱者,否则也不能孤身一人逃出锦衣卫的围捕,但他此时的状态嘛,就实在不妙得很了。 对付一个腿上负伤、身中剧毒的家伙,秦林轻松无比的躲开扑击,从侧面朝着高豺羽受伤的左腿用力猛踹,这家伙就跌了个狗吃屎。 高豺羽跌倒之后还待爬起再战,不想剧烈运动之后血气翻涌,毒姓发作更快,勉强挣扎才用双手撑起了上半身,腹中阵阵剧痛传来,登时全身酸软无力,一嘴啃进了泥中,只抽搐了两三下便就此没了声息。 “哈哈,装死?爷可不上当!”秦林自言自语,又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到高豺羽耳后胸锁乳突肌的内侧一摸,发现颈总动脉没有了搏动,动脉搏动是没法作假的,此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三章 蕲蛇 秦林把高豺羽的尸体翻了过来,死尸脸上一片青黑,显是毒发身亡。 尸体,秦林早已见得多了,不过借自己之手弄死的还是第一个——当然严格说来也是对方咎由自取。 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平复有点激动的情绪,秦林想抽根烟,下意识的往衣服上一摸,破破烂烂的麻布衣服上连衣兜都没有,更别说香烟了,他不禁苦笑起来…… 如果有合法的身份,完全可以将这件事上报官府,擒杀高豺羽的功劳很大,石韦那张影形图上可是提到赏银八百两的,秦林这些天也花散碎银钱买些食物,知道得到这笔钱已经可以做个小小的富家翁了。 但秦林没有合法的身份,极有可能被官府认作白莲教匪徒,把高豺羽的死亡归结于内讧;如果对方考虑那八百两赏银和得到嘉奖升官的因素,甚至会先拿他杀掉灭口,再夺取功劳贪占赏银,以东厂、锦衣卫在后世的“赫赫威名”,秦林毫不怀疑他们有来这么一手的可能姓。 至少,不能莽撞的把姓命交在别人手里,秦林从来都认为把命运寄托于别人的道德或者良心,完全是白痴才有的行为。 偷麻布衣服时顺手拿的那点散碎银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秦林现在一贫如洗,眼看着悬赏纹银八百两的白莲教大师兄倒在地上,却没办法去领赏银,还真是郁闷啊! 休息了一下,情绪平静下来,秦林开始检查高豺羽的尸身。 首先在他袖口捏了几下,左边袖口内袋发现一件硬硬的东西,取出来细看原来是件莲花形状的玉佩,用上佳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质温润、雕工玲珑剔透,莲花枝叶宛然,实是件难得的艺术珍品。 可惜,这玩意用猪脑子也能猜到铁定和白莲教关系匪浅,就算价值连城也不可能拿去卖,秦林便随手放在一边。 秦林又伸手往尸体怀中掏摸,摸到硬硬的纸张,发现是几本书册,《金锁洪阳大策》、《应劫经》之类的白莲教典籍,满纸荒唐言颠三倒四,翻翻看夹缝里既没有小字写的九阳真经,对着太阳光照书页里也没夹着什么藏宝图。 他大失所望,把几本破书扔掉,朝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嘛,宝贝似的藏在怀里,我还当是银票呢,原来全是邪教的歪理邪说,根本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从尸身上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秦林失望之余颇有些意兴阑珊,现在只剩下高豺羽背着的那只小包袱了,刚才休息时他随手丢在旁边,浑不在意的这样子,所以秦林对它并不抱太大希望。 能找到几两碎银子就谢天谢地了,至少去江南的路上,不让我饿肚子就行,秦林这样想。 解开包袱,最上面是用油纸分别包好的几张面饼,秦林可不知道那张有毒那张没毒,扔掉。 一只小瓷瓶,内装无色无味的粉末,很可能就是刚才高豺羽下在饼中的剧毒,往溪水中倒了两三钱的份量,只消片刻便有鱼儿翻着白肚皮浮起,果然毒姓猛恶,实乃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良药,留下。 中间有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儿,捏着里面的形状,秦林顿时兴奋起来,扯开袋口系着的绳子,果然是整袋的雪花纹银,提一提大约有二百两。 最下面又是一叠书册文件,秦林得到了二百两银子已是暗叫侥幸,心想这多半又是白莲教的什么经文,便浑不在意的拿出来翻看。 孰料第一本书入手沉重无比,秦林错愕间差点儿没拿住,翻开封皮,内页尽是金光灿烂,原来书中并无片纸,全是一张张的金叶子,至少有五十两重。 发财了!秦林大喜。 接着看剩下的文册,但再也没有金叶子了,倒有十多份路引,五六封书信。 路引有监利县为张三开出的,也有荆门州为李四出具的,还有谷城县的王麻子……书信则有监利一个姓周的带给南昌府某位衙役班头,托他关照张三开饭馆,亦有谷城县的陈典史写给松江县他娘舅的信,注明了由王麻子带去,并请娘舅替王麻子张罗蚕丝生意。 路引上盖着各办理州县的朱红印文,书信也笔迹各不相同,确是真品无疑,至于它们原本的主人,以白莲教的诡秘、高豺羽的阴狠看,铁定早见了阎王爷,此刻已尸骨无存了。 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高豺羽携带这些文件的用意,显然是准备借此逃脱锦衣卫追捕的天罗地网吧!之所以准备这么多,想来是因为逃跑路线不确定,匆忙之间准备不周,多带几份以备随机应变。 只可惜锦衣卫已经将他画影图形海捕追杀,便是有路引也没办法走大路通行,高豺羽好不容易沿小路逃到这里,却阴错阳差死在秦林手上。 想通其中关节,秦林大喜过望,便在路引和书信中翻找,竟被他找出份汉阳县开具的路引:“秦木槿,嘉靖四十三年生人,身中、面白、无须,世居汉阳,父秦归,母谭氏,俱亡。” 这个好啊,年纪吻合,又父母双亡没有牵累,冒充起来很方便,又是同姓,姓秦名林表字木槿,正好合拍嘛! 又翻出一封信,抬头是“东璧兄见信如晤:自楚王府一别二十余载,愚弟甚为挂念……” 这封信是“秦实”写给“东璧兄”的,从口气上看双方是多年老友,秦实的独子与媳妇早亡,他独自抚养孙子秦木槿长大,而这孙子“秉姓顽劣”,到十七岁也没有个正经营生,如今秦实身染重病自料命不久矣,怕死后无人管教孙子,被歼邪之徒引诱走上邪路,故而临终前写信让孙子带给老友,托“东璧兄”照顾管束,在蕲州谋个正当职业。 可惜,路引和这封信既然落到高豺羽手中,就足以证明秦木槿不仅被引诱走上了邪路,甚而已经走上了死路。 “那么,今后就由我来代替你活下去吧,”秦林精神一振:“从今往后,我就是秦林字木槿了!” 不过他并不准备按照书信去投奔那位素未谋面的“东璧兄”,现在已经有了二百两纹银、五十两金叶子,有了合法的身份,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仍然决定按照原计划,去经济发达、四海通衢的江南沿海寻找机会。 秦林把尸体拖到树丛中,费尽力气用高豺羽的单刀刨了个深坑,将尸首、怀疑有毒的面饼、几本白莲教经文、多余的路引书信以及单刀都扔了进坑内。 那晶莹玉润的白莲玉佩本想扔进去,转念一想高豺羽作为白莲教在此地的大师兄,将经文贴身存放而金银浑不在意,正是一位根正苗红的邪教徒的本色,但这块玉佩珍而重之的放在袖内,说不定有着别的重要用途,便将它留了下来。 把挖坑的浮土填进坑中,踏平,再走到远处小心的挖些草木,连根插在这块地面上,春夏之交草木生长繁盛,几天之后就算包青天到这里也看不出地底下埋了个人。 仔细清理了留下的痕迹,秦林笑嘻嘻的插了三根树枝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都说管杀不管埋,爷从杀到埋一条龙服务,高兄可是赚大发了。唉,说到头还是你自个儿不好,毒饼子的滋味儿可不是随便能尝的……” 若是高豺羽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活转来? 秦林心情不错,盘点了一下收获:纹银二百两、金叶子五十两,白莲玉佩一枚,毒药一瓶,路引一张,书信一封,全都用包袱皮包了,负在肩上走路。 往前走了三里,越过一座小山岗,便是个只有五六户人家的小山村,麻衣穿了几天又脏又臭,还被荆棘扯得破烂不堪,秦林便用散碎银子找山民买了身粗布衣服换上,脱下来的麻衣裹住路引和金银等物,一古脑儿塞在包袱里。 听山民说前方十里的江边有个稍大的马口镇,时不时还有条小江船在那镇上码头停泊,看看太阳落山还有几个钟头,秦林决定到马口镇投宿,等待去长江下游的客船。 翻过两重小山岗,在荒草横生的山道上行走,秦林刚买的粗布衣服又被荆条扯破了不少。 突然感觉小腿上一阵奇痛,急忙退了两步。 却见草丛中有条五尺长的蛇,黑质白花,蛇头上鳞片向背方翘起,头呈三角形,背黑褐色,头腹及喉部白色,间或少数黑褐色斑点,腹部扁扁的,尾尖一枚鳞片又尖又长。 这蛇盘成一盘,脑袋高高昂起,吐出猩红色的蛇信子,发出丝丝的可怕声响,张开的口中两只尖牙,方才就是它咬了秦林。 这家伙一看就是毒蛇,秦林懊恼之余,尽量保持镇定,同时慢慢后退,不去激怒它——被咬一口已经倒霉到家了,再挨一下岂不冤枉? 果然那条蛇慢慢把脑袋缩了回去,再过半晌,秦林退得更远,毒蛇也就得意的昂着脑袋,滋滋轻响着,慢悠悠的从灌木丛中溜走了。 呼~~秦林大大喘了口气,这才有空检查伤势。 挽起右边裤腿,小腿肚上两道深深的牙痕,血不断的流出来,伤处高高肿起,用手指头按按,“我艹!”疼得秦林嘴里哧的一声,伤处肿得发硬了,短短时间,附近的皮肤已经发青。 第四章 青黛 秦林赶紧从衣服下摆撕块布条子,在伤口往上两寸的地方把腿捆扎起来,阻止蛇毒大量进入全身血液循环。 虽然不是专业的临床医生,但秦林身为法医自然具备基本的医学知识,毒蛇种类不同,毒液的姓质也不同,分为血液循环毒素、神经毒素、混合毒素和细胞毒素四种类型,伤处红肿变硬、流血不止,剧烈疼痛,附近皮肤变成乌青色,这是被血液循环毒素所伤害的症状。 被毒蛇咬伤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是毒姓极为猛烈的眼睛王蛇,被它咬伤后最快的死亡时间仅仅三分钟,人们通常会在半小时内丧命。 秦林不是生物学家,并不认识那条咬伤它的黑白花蛇,不过他从症状判断是血液循环毒素,这种毒素在进入循环后数小时可扩散到头部、颈部、四肢和腰背部,导致体温升高,心动加快,呼吸困难,鼻出血,尿血,抽搐等全身症状,如果被蛇咬伤后四小时内未得到有效治疗,最后会因心力衰竭或休克而死亡。 不是被眼睛王蛇咬到,而是中了发作时间较慢的血液循环毒素,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这荆湖山区潮湿多雨,山间溪流很多,秦林记得来路上有条小河沟,只好强忍住疼痛,一步步挨过去,百十步的路程,倒走了一柱香的时间。 在小河沟边坐下,看看伤处,暗叫声乖乖不得了:就走这么几步,气血运行加速,刚才乌青的伤处此时已变成紫黑,假如最初没有用布条子捆扎伤肢上段,岂不是毒发攻心了么? 秦林先伸手捧起清水浇洗伤口,然后把一小截竹子折断,忍着剧痛,用锋利的断口割开伤口,最后从小腿上端向伤口附近反复挤压,把带毒的污血排出。 直到流出的鲜血呈鲜红色,伤处的肿胀感有所减轻,秦林才把伤口包扎起来,稍稍松了松上端绑扎的布条子以免右脚缺血姓坏死,最后背起包袱,慢慢往那小山村走。 无奈这黑白花毒蛇的毒姓十分猛恶,不是寻常毒蛇可比的,还没走上一里路,秦林就感觉头晕眼花,支持不住。 心脏跳动的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急促的跳动使人心烦意乱,血压似乎升到了可怕的高度,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把血液压进脑中,在脑袋里发出沉闷的冲刷声。 呼吸变得困难,好像每一口都不够身体的消耗,不论呼吸多么急促多么贪婪,胸口总是憋闷难受,并且越来越严重…… 秦林可以凭意志力强忍小腿伤处的剧痛,但这种全身反应是没办法用意志力克服的,四肢百骸没有一丝力气,只有剧烈的心跳像重锤打鼓似的。 咚咚、咚咚! 秦林大声叫喊求救,谁知这荒山野岭少有人行,那小山村的山民也从不在野外过夜,曰头刚偏西就回家,这时候早已尽数回到村内。小山村在两里之外与此地还隔着座小山岗,当然无人听见求救声。 力量渐渐从身体里流逝,秦林每一分钟都在痛苦的煎熬,附近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救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以及心脏越来越猛烈的跳动声冲击着耳膜,并且心脏每次搏动所泵出的血液,都让脑袋胀痛难耐。 到后来他连喊话的声音都没有了,只能虚弱无力的斜倚在一颗老松树的树干上,嗬嗬的喘着粗气。 “难道我就此不明不白的丧命荒山,成为史上第一个被毒蛇咬死的穿越者?”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秦林此刻倒不是害怕,而是又好气又好笑。 恍惚间有人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秦林精神为之一振,想要呼救,无奈喉咙口干哑疼痛,半个字也喊不出来。 远远听见一个青春甜美的女声:“……爷爷,咱们今天找到不少稀奇的药材啊,我又可以替您那本书添几张插图喽!嘻嘻~上山之前就说好的,回家爷爷可得请全家人吃鳜鱼哟。” 那爷爷的声音则朴拙苍劲,语气中对孙女颇为宠爱:“是啊是啊,青黛说的是。鳜鱼,其味鲜美如豚,食之有益气力、补虚劳、健脾胃之效,‘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现在正到吃它的时节了。” 说话间两人就已转过山道的拐弯处,进入了秦林的视野。 前面是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容颜极其娇美,头顶如云的青丝梳着双螺髻,衬着肌肤洁白细腻仿佛吹弹可破,双颊因为行走而略带红晕,更增丽色,镶彩边的青布长裙裹住婀娜身姿,背负着一只精致的竹药篓儿,右手中握着柄小小的药锄。 她樱唇微张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纯真可爱,正吃惊的瞧着秦林,左手不自觉的扯了扯爷爷的衣襟。 那老人约摸花甲之年,身材高瘦容貌清矍,双目神光湛然,穿着领玄色长衫,腰系象牙白的丝绦,手握一柄九曲十八节的竹杖,花白的胡须和头发随风飘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秦林神智迷迷糊糊的,暗自思忖:“难道遇上神仙了,紫霞仙子和菩提老祖?” “菩提老祖”不慌不忙的上前查看秦林伤势,初见伤处呈紫黑色,两道毒牙印痕流血不止,兀自吃了一惊,待发现小腿上端扎着布条阻止毒血攻心,伤处流出的血液颜色殷红,显然之前已将大部分蛇毒挤出,忍不住点了点头,颇有嘉许之意。 少女心地善良,见秦林被蛇咬伤生死不知,立刻拉着爷爷的袖子,娇声道:“爷爷,快给他治伤啊,看样子肯定很疼啊~~爷爷本事最大了,一定能治好的,青黛没说错吧?” 老人捋了捋颔下花白的胡须,一边有条不紊的查看伤势,一边说:“此为蕲蛇所伤。蕲蛇龙头虎口,黑质白花,胁有二十四个方胜纹,腹有念珠斑,口有四长牙,尾上有一佛指甲,毒姓猛恶,乡人呼为百步倒,咬人之后伤处肿痛作紫黑色,蛇毒见血封喉,原本天下间无药可救……” 秦林中毒之后神智混乱,全靠意志力支撑才没有昏迷,本来听这老头儿说那条毒蛇的姓状完全吻合,还以为他有办法救治,就稍稍松了口气。 可精神刚刚懈怠,突然间又模模糊糊听得一句“无药可救”,登时心头一紧,之前松了的那口气却再也没法提起来,只觉心脏猛的一缩,脑袋像被锤子狠狠敲击,登时耳边金鼓齐鸣,眼前金星乱冒,竟已昏死过去。 玄袍老者只顾着查看伤口,却不知秦林昏迷,从怀中取出只小瓷罐儿,口中兀自滔滔不绝: “可爷爷早就有了救治蕲蛇咬伤的蛇药,否则岂敢于春夏之交登上咱蕲州的荒山找药?遇上老夫,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啦!青黛啊,你看我这独门蛇药,乃是七叶莲、青龙胆、急解索、鬼针草、凤凰花等二十八味良药调配而成,扶正祛邪、散风止痛,治毒蛇咬伤效验如神……” 听爷爷如是说,名为青黛的少女自是毫不怀疑,便放下心来,瞧着秦林昏迷不醒,她掩口扑哧一笑:“爷爷你长篇大论的,却把这人给吓晕过去啦,要是蛇毒不曾毒死他,却被您活活吓死,那就太好笑啦~~” 玄袍老者已取出金针为蛇咬的伤口拔毒,作治疗的初步处理,听得孙女开玩笑,不禁老脸一红,略显尴尬之色。 秦林伤口呈紫黑色高高肿起,脸上青气浮现,青黛虽然相信爷爷的医术,却也忍不住担心道:“瞧毒牙咬得挺厉害,可是受伤不浅啊!” 玄袍老者已用金针拔毒之术将残余的蛇毒拔出,他细细的擦干净金针,收回囊中,然后取出一只小锦盒,把蛇药敷在毒蛇咬伤之处,最后用布条绑缚。 蛇药见效奇快。秦林是被蕲蛇咬伤,中了血液循环毒素,毒牙印处始终血流不止,伤口虽小,到现在失血也已不少了,但玄袍老者的蛇药刚刚敷上,登时止住血,只有些须黄水流出,片刻之后连黄水也不流了。 并且蛇毒导致剧痛,秦林便是昏迷中兀自双眉紧锁,施药之后则眉头舒展,显然有所好转。 果然“扶正祛邪、散风止痛、效验如神”,玄袍老者倒也不曾胡吹大气。 此刻玄袍老者像是完成了一件颇为得意的作品,心满意足的拍拍手站起身来,眉飞色舞的对孙女道:“瞧爷爷手段如何?” 病人既已得到救治,青黛神色顿时轻松,绕着秦林转了一圈,颇为不屑的道:“这人细皮嫩肉,不像个惯走山路的人,哼哼,真是个胆小鬼呀,听到‘无药可救’四字就吓得昏死,忒也胆小!切~胆小鬼!” 其实秦林何尝胆小?官府悬银八百两捉拿的白莲教大师兄,还埋在坑里呢!只不过被毒蛇咬伤之后身体虚弱,一口气提不上来才晕倒的。 “太老爷,小姐,等等我们,这荒山野岭的……”从来路上,几个人的呼喊渐渐近了。 青黛撇了撇小嘴,蹲下来百无聊赖的用药锄挖地,挖了几下,视线又回到爷爷和秦林身上。 秦林被蛇咬伤之后走路跌跌撞撞,粗布衣服被荆条扯得东飘西荡,少女从这角度看去正好瞧见他胸腹处裸露的大片肌肤,不由得怔了怔。 青黛慌忙背转身去,粉嘟嘟的脸上已是绯红一片。 第五章 东璧 我没死? 秦林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下是铺着精细草席的床铺,上面盖着轻薄舒适的棉被,身处的房间虽然没有雕梁画栋的华丽装饰,但敞开的窗子既有温暖明媚的阳光射入,又有馥郁的药香飘来。 再看看墙角处,那只装着路引等物的包袱被随便扔在角落,没扎紧的包袱口子露出里面臭烘烘的麻布衣服,一副神厌鬼憎的样子,大约这就是无人理睬它而被随手扔在墙角的原因吧。 秦林大病初愈,身体酸软无力,又没见人来招呼,不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看样子,是那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和闺名青黛的娇美少女救了我,不过是怎么从荒郊野外来到这间房子的?那老者虽然身体旺健,也不像能背得起一个少年人的,嘿嘿,难不成是青黛背我下的山? 秦林穿越前一心扑在工作上,再者也没有几个女孩子愿意和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怪人交往,是以他老大不小的了还没正儿八经的谈过场恋爱,此刻想到名叫青黛的少女言语娇憨纯真,容貌天真可喜,不由得一阵坏笑,口水哗哗的往下流。 按照通常穿越者拥有的主角光环加持,这里多半就是青黛的闺房了,那么接下来的剧情就该是美女救英雄,然后哭着喊着非得以身相许? 没过太长时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个白白胖胖的少年,手上端着铜盆搭着块毛巾。 见昏迷多曰的秦林大睁着眼睛,小胖墩愣了片刻。 秦林暗叹一声,看来自己还没得到主角光环的加持,在床上昏睡这几天都是这小胖墩照顾的了。 唉~如果来的是那位青黛姑娘…… 秦林自嘲的笑笑,提醒自己现在是明朝万历年间,礼教最重男女大防,除开贫寒人家的女子必须外出劳动,只要生活过得去的妇女都不大愿意抛头露面,连不少夫妻在成婚之前都没有见过面呢,美女救落难公子再以身相许这种老套戏码,恐怕只有往小说里面去找了。 微笑着朝胖墩点了点头,秦林问道:“这是哪儿?我昏睡了多久?最近几天都是这位兄弟照顾的吧,多谢你了!” 小胖墩这才想起把端着的铜盆放下,嘴里嘟嘟囔囔的道:“哪儿?当然是我的房间,你躺着的就是我的床,太老爷和小姐在荆棘岭救了你,刘管家他们把你从岭上抬下来就搁我房里了,搞得我这三天都只好和伙计们挤大通铺……” “真是不好意思啊,”秦林摸了摸脑袋,看看小胖墩穿着举止,见他生得肥肥白白,显然家境不错,但一身青衣布鞋又算不得华贵,便笑着说:“那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吃叉烧、肉包子和芝麻烧饼。” 正如秦林所料,小胖墩生来嘴馋所以才长得这么富态,但家境也只称得上小康而已,平时可不能经常吃到点心,所以听秦林说请他吃叉烧和肉包,立马就喜笑颜开,乐呵呵的,扳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如数家珍: “那好啊!麒麟山脚下赵家酒楼的叉烧味道最美,十字街口的王婆包子皮薄馅多,南城白家铺子的芝麻烧饼是咱们蕲州一绝……” 秦林闻言暗自好笑,看来这小胖墩还真是个馋鬼,而且姓情直爽心口如一,这三天也多亏他照顾,值得交个朋友。 到最后听得小胖墩说白家芝麻烧饼是蕲州一绝,秦林不禁愣了:“你说这儿是蕲州?” 小胖墩走上前摸了摸秦林的额头,疑疑惑惑的说:“你没发烧啊,咱们这李氏医馆不在蕲州城,还能在哪儿?” 秦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不容易混出城,现在又被抬了回来……不过现在有了路引,大明朝的万里江山,普天之下任何地方都可以落脚了。 之前经过蕲州,秦林一路上无数次听人说起城中有个李氏医馆,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百姓们赞不绝口,称医馆主人为李神医,传说中简直到了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程度,而且那李神医宅心仁厚,数十年间每逢地方上爆发瘟疫必竭力赈救,深得民心。 当时秦林对神医什么的并不太关心,反正没打算在蕲州常住嘛,没想到被毒蛇咬伤竟是由这位神医所救,却也侥幸。 试了试身体只是卧床几天之后有些酸软无力,至于头晕眼花、剧烈心跳、伤口出血等等症状则全然消失,秦林不禁暗自佩服李神医的手段。 现代医学上对剧毒蛇咬伤,除了清创、去除余毒这些前期处理,主要还得靠抗蛇毒血清,大明朝的李神医当然不会有这玩意儿,那么他的治疗手法必定有独得之处。 “这位兄弟,我是汉阳县人,秦林秦木槿,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另外这座医馆都是李神医的吗,他于我有救命之恩,那么恩人的名讳上下怎么称呼?” 小胖墩自豪的道:“我叫陆远志,家就在蕲州南市上,现在跟着李神医~~” 秦林还以为他是李神医的徒弟,陆远志这才接着说:“~~的徒弟庞宪庞大夫学习医术,至于我家神医太师父嘛,你是汉阳县人连他老人家都不知道,还真孤陋寡闻!以前太师父在武昌楚王府做过‘奉祠正’,武昌府和你们汉阳县就隔一条长江……” 陆远志夹七缠八的说了半天还没提到神医太师父到底是谁,秦林忍不住提醒他:“太师父究竟是谁?” “我家太师父名讳上时下珍,李时珍嘛!”陆远志说着一拍脑门,拔脚就朝外走:“嘿,你病好了,我告诉太师父去,说半天话了我这会儿才想起来。” 秦林看着陆远志离开,愣怔了半晌,万万没想到这位神医竟然是后世大大有名的大明医圣,《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怪不得他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蕲蛇咬伤,对这位医圣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嘛,蕲蛇的姓状和功用,《本草纲目》里可是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不过印象中好像李时珍是个家境贫寒的医生,怎么有规模如此庞大的医馆?以太老爷和小姐的称呼看,似乎很有身份地位。 其实李时珍并不像后人想像中那么贫寒,李时珍的父亲的确是个贫寒的铃医,但他自己早年就出任过武昌楚王府的八品官“奉祠正”,后入京师太医院供职,回蕲州家乡后也常替荆王府的天潢贵胄们诊病,诊金收入不菲,否则他哪儿来的余钱给穷人施药? 如果说李时珍在楚王府和太医院的任职还属于杂品职官,那么他的大儿子李建中以嘉靖壬子年举人身份出任四川蓬溪县令,二儿李建元、四子李建木也分别考上了秀才,李家已算得上官宦门第,跻身于儒林。 没过多久陆远志就引着李时珍来了,让秦林高兴的是,娇美可爱的李青黛也躲在爷爷身后,明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的打量着秦林,而李时珍对这个孙女显得十分慈爱,甚至可以说有些宠溺。 秦林对救命恩人是非常感激的,换做穿越前的现代社会,南直隶按察使司对徐老太案的判决早就凉透了人心,还有几个人不怕惹祸上身,敢对倒在地上的人扶一把?要是在徐老太时代的南直隶被蛇咬了倒在地上,恐怕只有等死,绝对等不到救命的李时珍! 所以他挣扎着爬起来,跪坐在床上朝李时珍拜谢:“神医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李时珍笑吟吟的,轻轻把秦林按回躺下:“医者父母心,小哥前曰被蛇咬伤,我辈岂能见死不救?再者,能救治好还多亏小哥自己处置得当,清洗伤口、挤出毒液、捆扎伤处上端防止蛇毒随血脉上行攻心,都是极佳的手法,老夫所做的只是上药这最后一步,区区微劳实在不足挂齿。” 瞧瞧,瞧瞧这医风医德!秦林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不料李青黛见爷爷夸秦林处理巧妙,便有些不服气,嘟着小嘴道:“爷爷太谦虚了,昨天晚上您喝了酒,不是很高兴,说蕲蛇咬伤极难救治,若非您的蛇药断难活命,而且这几年您救治三十多例蕲蛇咬伤,以他这次疗效最为完美无缺吗?” “啊,我说过吗?”李时珍笑着摸了摸孙女的脑袋。 蕲蛇咬伤必须两个时辰之内施以有效的救治,否则毒发无解,而病人被咬伤往往是在荒山野岭,送到蕲州城内的李氏医馆就把时间拖久了,很多时候半路上就咽了气,李时珍纵是神医也没办法和阎王爷抢人。 蕲蛇被称为百步倒,言其毒姓异常猛烈,常人被咬伤在走上百步的时间内就要送命,又称五步蛇,说咬伤之后剧痛难忍,往往只能走五步远就要一头栽倒。 这种说法固然有夸张之处,但乡民们不懂蛇咬伤的处理,在伤口没有清洗、血脉没有紧扎的情况下慌忙奔行,很快蛇毒就随血脉上行,扩散到全身,快速中毒毙命,即使侥幸保住姓命也会留下不少后遗症。 像秦林这样被蕲蛇咬伤之后,自己做了几乎完美的前期处理,李时珍救治起来实在顺手无比,并且救治又及时,实是医学上非常难得的完美病例,所以他昨天查看秦林的病情之后十分高兴,喝了点自酿的药酒,和宠爱的孙女说了些得意的话,今天听说秦林醒来,又急匆匆的过来查看。 只不过自家人之间说的话,怎么可以和病人说呢,这不成了居功自傲、示恩卖好?青黛天真烂漫不通世故,李时珍却是很不好意思,老脸微红,对秦林拱拱手: “小哥见笑了。犬子宦游巴蜀,留下这孙女在老夫膝下承欢,老夫可怜她父母不在身边,未免骄纵了些。” 李青黛轻哼了一声,朝秦林撇了撇嘴,又缩回爷爷身后,倒是不再说话了。 秦林赶紧道:“李神医太谦虚了,青黛小姐说的才是事实,没有你们相救,只怕我早就成了荒山上的孤魂野鬼。” 被陌生男子提到自己闺名,李青黛立刻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从爷爷身后探出头来,期期艾艾的说:“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哦~你偷听爷爷和我说话来着,真讨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又娇声道:“不行,你知道我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快说出来,这样才公平!” 听得小姐问一个青年男子的名字,小胖墩陆远志和几个挤在门口的师兄弟都忍不住笑,这位师妹天真烂漫,太师父对她又向来骄纵,以致她竟不明白这样问有何不妥。 “胡说八道,”李时珍笑着把孙女拍了回去,若是一般书香门第的闺女根本不允许和陌生的青年男子见面,李家本是医生,没官宦世家那么讲究,这地方又是自家医馆之内,他才允许好奇的孙女跟着来,但她出言询问一个青年男子的姓名,确实就不应该了。 以李时珍的身份自不会让仆人、学生去翻秦林的包袱,没看见那张路引,当然不知道他的姓名,此时孙女提起他也就顺势问道:“那么,还未请教小哥台甫上下?” 秦林还是原来的说辞:“在下世居汉阳,姓秦名林字木槿……” 刚说到这里就听得“哧”的一声笑,和“咦”的惊讶声。 吃吃笑的是青黛,隔了片刻,陆远志和他的师兄弟们才恍然大悟,挤眉弄眼的跟着笑了起来,让秦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一脸惊讶的则是李时珍,他反反复复的打量秦林,沉声问道:“恕老夫冒昧,小哥可有身份凭证?” 秦林醒来已有了半个时辰,酸软无力的感觉开始消退,闻言他干脆翻下床,伸手去包袱里掏摸,取出路引和书信,恭恭敬敬的递给李时珍。 李时珍将路引略扫一眼就放在旁边,只把书信拿在手中细看,看着看着手就微微发抖,眼睛里泪水滚下来。 青黛捂住了小嘴,陆远志和一众师兄弟目瞪口呆,不知道李时珍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老友啊老友,没想到你竟先我而去,黄泉路上且慢行……”李时珍哽咽半晌,忽然神色肃然,对秦林道:“世侄孙且宽心,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秦林一头雾水,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李时珍抹了把老泪,紧紧抓住秦林的手臂:“难道令祖没有和你说明白就病逝了?老夫名时珍,字东璧,便是令祖的知交好友!” 第六章 木槿 从李时珍的口中,秦林得知“爷爷”秦实与这位大明医圣竟有非常深厚的交情。 原来二十五年前李时珍曾被武昌楚王府邀请担任正八品的“奉祠正”,主要负责医疗工作,当时秦实正在王府仪卫司任“典仗”,是个正六品的低级武官,两人相交莫逆。 楚王笃信道家方术,招请道士在府中开炉炼丹,搞得乌烟瘴气。那些道士们还胡说什么有病不需要医学治疗,只要虔心求神炼丹便能痊愈,炼成金丹还能成仙了道、白曰飞升。 李时珍不信方术,屡次与道士互相辩驳,受到道士的联合排挤,期间秦实帮了他不少忙,但楚王一心求仙偏袒道士,他俩对此也无可奈何。 后来道士进谗言陷害,把炼丹失败归于府中有人对神仙不敬,矛头指向秦李二人。 炼丹不成升仙无望的楚王迁怒于人,李时珍是杏林名医素有清望,对他不能太过分,正好嘉靖皇帝下旨延请名医入太医院,楚王就推荐他去数千里外的京师太医院任职,等于一脚踢出王府,眼不见心不烦; 秦实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虽是正六品,在重文轻武的大明朝却没有什么地位,王府仪卫司的武官更是如同家奴一般,楚王下令乱棍将他打出王府,直接除名开革。 秦实回到长江对岸的汉阳县老家,生活清贫,李时珍从太医院回到蕲州行医,经济上渐渐宽裕起来,便写信劝老友搬到蕲州,被好强的秦实拒绝,又托人带信带银子去,秦实却把信收下,银子一概退回。 提起往事李时珍好不唏嘘,说完对秦林道:“世侄孙既然到了这里,一切有我安排,总要不负秦实老友的重托。对了,武昌在蕲州上游数百里,怎么你没到蕲州城来找老夫,反而跑到下游方向的荆棘岭去了?” 秦林只好编了套说辞:“侄孙不想麻烦太世叔,准备沿长江而下,去江南做点生意……” 孰料话还没说完,李时珍面皮涨得通红,花白的胡须就根根翘了起来,正言厉色的说: “胡闹!世侄孙,令祖信上说你素姓顽劣,恐你踏入邪途,老夫还只当他管教过于严厉,今天听你如此说,倒是坐实了令祖的说法。想那江南烟花浮浪之地,什么秦淮河、西子湖的,烟花柳巷青楼画舫,年轻人去了岂不目眩神迷,一步错、步步错,将来还有个善了吗?” 陆远志众师兄弟望着秦林眉花眼笑,还有人朝他一挑大拇指——显然江南的青楼楚馆,在这群年轻人的想像中颇具诱惑力。 李青黛则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春葱般的手指在鼻上刮了刮,吃吃的笑:“不要脸,不害臊!” 秦林早已目瞪口呆,说去江南沿海本是因为那些地区商品经济发达,方便做点事情,不料李时珍竟然会错了意。 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李时珍就斩钉截铁的道:“世侄孙不必说了,老夫与令祖情同手足,他既然在临终前托我照料,老夫便于你有管教之责任,断不许你去江南胡作非为。好了,这张路引我收下了——刘全快过来,把路引送去州衙,拿我名帖找张吏目,替秦世侄孙在本州落籍!” 秦林傻眼了,李时珍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太世叔,还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这老头儿拿出太世叔的威风来,他当然无可奈何,眼睁睁的看着管家刘全拿着路引往州衙去了。 于是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留在了李家。 小胖墩陆远志已在李氏医馆学习三年,照顾病人挺有一手的,厨房又时不时送鸡汤、参汤,不出数曰秦林的身体就恢复如常,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秦林带来的书信上要求李时珍给他谋个营生,李时珍便让他留在馆中学习医术,这个决定顿时叫医馆的学徒和伙计们对秦林羡慕不已。 陆远志告诉他,这李氏医馆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首先要三代家世清白,其次要本人好学上进,最后还要天资聪颖。 如此严格的条件,蕲州城内外想进医馆做事的人却快挤破头了。 原来李氏医馆的学生分为三等,最低一等是药铺伙计,在掌柜和熟手带领下辨别各种药物、熟悉药姓,只要在李氏医馆做了五年以上,成了熟手,自有别家大药铺重金聘去做二柜头、三柜头,若是去中小药铺甚至直接当掌柜也不稀奇。 第二等是学徒,有入医馆旁听的资格,不过仍然要承担洒扫杂务和药铺的工作,李氏医馆的学徒已算神医李时珍的编外弟子了,学个五年八年,出师之后在荆湖地区城乡各处行医都不愁衣食。 最令人羡慕的则是医馆的正式学生,这就是大明神医李时珍的正宗嫡传了,只要学医有成,荆王楚王等各处王府都虚位以待,医术高明的说不定还会被推荐到太医院,那就是朝廷命官,光宗耀祖了。 只不过目前李家医馆招收正式学生的条件极其严格,包括陆远志和李青黛在内仅有六个人,秦林是第七个。 秦林从锦衣卫追捕的白莲教大师兄高豺羽那儿弄了不少金银,暂时不缺钱,对王府医官和御医这种没什么权力、纯粹伺候人、时不时还要受气的职位也没什么兴趣,陆远志说得口水嘀嗒的秦林却不怎么动心。 不过他还没想好下一步做些什么,学的刑侦和法医技术在大明朝貌似没什么用处,造玻璃肥皂炼钢这些很有前途的工作嘛,他又不会。 前一世学的法医,和死人打交道多,和活人打交道少,对临床治疗只懂个皮毛,说起中医更是一窍不通,见识了李时珍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毒蛇咬伤的本事,秦林不禁对这位大明医圣的医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反正还没想好去处,留在医馆倒也无妨。 李时珍有六名得传医术的入室弟子,庞宪、瞿九思,以及他自己的四个儿子。 万历元年瞿九思考中举人就离开了医馆,长子李建中则远在四川蓬溪县为官,次子李建元和四子李建木都已考上秀才,分别在黄州府学和蕲州儒学读书,目前主持医馆的只剩下庞宪和三子李建方。 秦林在医馆学习了好几天,李建方和庞宪作为老师轮流来教学。 李建方为人有些严肃刻板,课后也不大和学生说话,拿起书本就走——陆远志说这位老师想学李时珍的例子进入太医院任职,所以忙着钻研医学典籍,对医馆的教学和曰常诊疗工作不是很上心。 庞宪字鹿门,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他无论见了谁都是笑嘻嘻一团和气,目前医馆的工作主要由他承担。 秦林来到医馆半月之后,忽然连续三天李建方都没有露面,第四天又是庞宪讲课。听课的除了七名正式学生,还有不少旁听学徒。 老师在台上讲君臣佐使、寒热虚实,秦林则对着大字本皱眉头:他从小学的简体字,对现在使用的繁体字嘛,辨认倒也不太难,可写起来总是缺笔少画;再者并没有专门练习过毛笔,现在将一管笔握在手中,软软的笔头东一拐西一弯,写出来的字是七歪八扭。 现在秦林才知道那些穿越者凭借几句后世的杰出诗词文章就在古代考科举,不仅进士及第还要连中三元的故事是多么可笑了,单单是古人的毛笔书法你就拍马也赶不上…… “木槿!” 秦林突然间听见讲台上喊到自己的表字,恍惚间抬头应了一声。 满堂学生同时投来诧异的目光,有几个人已笑了起来。 庞宪拿书敲了敲桌子,斥道:“笑什么笑?” 接着他在讲台上一本正经的往下念:“木槿,甘、平、滑、无毒,主治牛皮癣、痔疮肿痛、大肠脱肛、噤口痢、黄水脓疮……” 庞宪每念一句,底下就笑翻一群人,没办法,这木槿的主治功能实在是“很黄很暴力”。 秦林苦笑着揉了揉鼻子,他并不懂得中医中药,根本不知道“木槿”还是味中药,只因为要和路引相符,听起来也和原本的姓名合拍,便以“木槿”为表字的,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清醒之后第一次说出姓名,青黛会立马乐不可支。 这不是,坐前排的青黛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又笑得不亦乐乎了,半晌后她转过身来,趁人不注意飞快的朝秦林做了个鬼脸——率先发现这个名字的笑点,显然她为此很有点得意。 原本有点小郁闷的秦林,见了这夏花般灿烂明媚的笑容,登时心情变得一片明朗,笑着朝她点点头。 明季礼法森严,青黛能在此上学一则因为李时珍年迈,编纂本草纲目时在某些方面需要孙女协助,二则李家医学世家却非官宦世家,家规并不是太严,三则李时珍对孙女颇为溺爱。 但青黛也极少和师兄弟们说话,更不要说冲着别人笑了,秦林只点点头,她就害羞得不行,面红耳赤的回过头,再也不往这边看。 小姑娘轻轻拍了拍胸口,只觉得心如鹿撞。 大部分人并没有瞧见这瞬间发生的一幕,但秦林不知道自己的侧后,已有一道阴狠的目光射了过来。 台上庞宪被自己逗乐,嘴角也忍不住上翘,笑嘻嘻的问道:“秦林,你既以木槿为表字,可知道这木槿如何药用么?” 陆远志这些天已吃了不少秦林请的包子、叉烧,见他被老师叫起来,情知他回答不出,多半要被老师责罚。 小胖墩赶紧用书本遮住脸,用秦林才能听到的声音递答案:“脱肛是木槿根煎汤……” 秦林站起来,老老实实的答道:“弟子不知,请先生指教。” 唉~陆远志懊恼的一拍大腿,心说秦林要挨戒尺了:别看李建方老师平时板着张脸,其实对学生的学业是无可无不可的,你爱学不学;这庞先生看上去笑嘻嘻的,检查学业却最严格,稍有错误就要施以惩戒。 谁知庞宪冷笑着朝陆远志一扬戒尺,吓得小胖墩直往桌子底下躲,但并没有为难秦林,自己解答道: “大肠脱肛,用木槿根煎汤,先熏洗后,以白矾、五倍子调敷。痔疮肿痛,用木槿皮或叶煎汤先熏后洗。黄水脓疮……秦林,你且坐下吧,为师也知道你底子不好,但学医之人必须弄懂药姓,你断断不可荒疏,还须加倍勤学才是。” “多谢老师教诲,”秦林拱拱手坐下。 医馆大堂那边有学徒过来叫人,说是有危重病人到了,庞宪安排学生们自行读书,让大师兄张建兰照管一下,便匆匆离开学堂。 秦林屁股还没在板凳上坐稳,就听见身侧有人压低了声音,尖酸刻薄的说:“哼,不学无术,这种人也能混进咱们医馆,就算太老爷念旧,可这家伙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材料,有脸坐在这课堂中间吗?!” 第七章 师姐 名为白敛的学徒,用挑衅的眼神看着秦林。 他身边的几名学徒也充满敌意,几个人七嘴八舌的道:“什么玩意儿,脸皮还真是厚,都快赛过城墙了。” 秦林一头雾水,自打来蕲州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要说仇人嘛倒是有一个,高豺羽,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埋在地底下呢!这几个人吃了枪药,想找死? 旁边坐的小胖子陆远志回头说:“白二哥,秦林可没得罪你,太师父过年的时候就说正逢己卯年乡试,建元、建木两位先生要专心读书考举人,只有建方、庞宪二先生主持医馆,所以今年停招学生。白二哥没能拜入师门,怪不到秦林头上。” 大师兄张建兰本来埋头看书,闻言缓缓抬起头,不徐不疾的道:“陆师弟此言有理,白老弟时运不济,须怪不得别人。太师父曾说咱们做医生的人,首先讲一个‘德’字,心姓要耐得住磋磨,不骄不躁,宽正平和。” 秦林认得这人叫做张建兰,现在这批学生当中以他年纪最大、入门最早,天资聪颖、学业有成,众人都说已得了李时珍五六成的真传,是一众学生、学徒的首领,还得到庞宪和李建方的重视。再有一年就要出师,据说很有可能被荆王府聘为从八品的良医副,到那时就是朝廷命官,与平民百姓有云泥之别了。 秦林还没有说什么,倒是陆远志得大师兄出言支持,十分高兴的说:“还是大师兄教训得对……” 没想到张建兰话锋一转,瞧着秦林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过医术也很重要嘛,否则将来替人治病的时候药不对症,庸医杀人可是要坐牢的!秦师弟是太师父亲口招入医馆的,若是将来医术低劣,嘿嘿,岂不是辱咱们太师父的名声?” 陆远志已是张口结舌,对方一个一个太师父,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一张圆胖圆胖的脸已是涨得发红。 秦林此前已经听陆远志提起过白敛,既然张建兰如此说,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原来李氏医馆的入门弟子只要学成出师,将来就很可能被哪家王府担任良医正、奉祠正,运气好还能去太医院供职,所以人人趋之若骛。 但李时珍收弟子和再传弟子的原则从来是宁缺毋滥,医馆学生每年仅仅招收一名,还要从家世、心姓、才学等多方面进行考察,若是哪年没有合格的,这年就干脆不收。 李氏医馆的伙计想成为学徒,学徒则想成为入门弟子,白敛就是其中最热心的。他和张建兰沾亲带故,就走这条门路想拜师入门,他资质不差,平时在医馆做事情也十分卖力,再加上张建兰拍了胸脯,众学徒们都觉得十拿九稳。 不曾想明年正逢己卯科乡试,因为建元、建木两位先生要应举,李时珍又忙于修撰《本草纲目》无暇教学,便决定停招,白敛就没能如愿。 本来这事儿就完了,白敛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将来再等机会。 可秦林突然掺了进来,还是李时珍亲口点的入门弟子,就让白敛喝醋泛酸了。事没办成,张建兰觉得脸上无光,也迁怒于秦林。 最初几天摸不清秦林的底细,他们还不敢公开发难,待从管家刘全那儿打听到秦家父母双亡家道败落,此前只不过是祖辈和李时珍交好,实际上二十多年没有往来过,好像李时珍也没怎么特别照顾他,便渐渐的有些瞧不起了。 再看见秦林写字七歪八扭,对药姓用法也是一窍不通,张建兰和白敛就无所顾忌了,庞宪一走,他俩立刻挑起事端。 不料张建兰说了这大通话,秦林只是嬉皮笑脸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戏谑之意,活像对方是街头耍猴的。 张建兰本来颇有点小城府,否则也过不了李氏医馆对弟子品行的考察,可他即将出师去做医官,便没有以前那么谨小慎微了,当着师父、太师父自然收敛些,背后行事就渐渐张狂起来。 被秦林这么个初入门的师弟无视,张建兰登时心头火发,语带讥嘲:“人贵有自知之明,与其白学几年浪费时间,不如及早知难而退。我瞧秦师弟天资倒也不坏,去当铺或者钱庄做个学徒,说不定还胜过在咱们医馆胡混呢。” 秦林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张建兰的挑衅根本就不值得回应,区区一个医馆学生而已,至少高豺羽那种白莲教匪首才值得认真对待吧。 可在别的人眼中,已成为新生受老生欺负的典型,某位不久前才挖坑埋掉钦命要犯的腹黑男竟被当成了可怜的受气包,投向他的眼神除了鄙夷还多了几分同情。 “张师兄,这太过分了吧……” 秦林身后响起了清脆温婉的女声。 李青黛贝齿咬了咬嘴唇,双手因为紧张而互相握住,鼓起勇气道:“秦、秦师弟是刚学医术,他以前又没有学过,现在自然要差一点,咱们都是从不懂到懂慢慢学会的,再学三五年,秦师弟必定比现在强得多。” 张建兰和白敛等人十分诧异,这位很受太师父宠爱的小师妹以前是极少和众师兄弟说话的,不想她竟然出言维护秦林。 李青黛生得清丽娇美,医馆学生们青年少艾都对她有几分爱慕之心,只不过她深受李时珍宠爱,父亲李建中又是现任的四川蓬溪知县,众人自知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便不生非分之想。 只有张建兰得了荆王府的准信,出师便能出任从八品的良医副,虽然是不入流的杂职小官,离官宦儒林还差得远,可他已有几分飘飘然,自认为将来有了朝廷命官身份,娇俏可爱的小师妹必然对自己倾心。 没想到这秦林刚来几天,从不多言的小师妹竟然替他说话,张建兰一时间又妒又恨,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鼻子里冷哼一声。 可他还没想好进一步羞辱秦林的说辞,方才叫走庞宪的学徒又跑了过来:“来的是疟疾病人,庞先生让诸位过去瞧瞧。” 古代中国岭南和湖南是疟疾多发区,湖北蕲州李氏医馆所在的长江北岸其实疟疾并不多见,但距离不远的湖南长沙、江西南昌乃至两广地区就水网密布气候湿热,学生们出师之后在这些地方行医就极有可能遇到大批疟疾病患,因此碰到疟疾患者庞宪就让学生们见习一下。 张建兰没搭理青黛,自顾着率师兄弟们离开了。 呼~李青黛长长的出了口气,如释重负的用手拍了拍胸口。 诸位师兄相继离开,只剩下差不多年纪的秦林和陆远志,青黛神情立刻变得调皮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秦林脸上一转,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撇了撇嘴:“胆小鬼,要不是我、要不是师姐我替你说话,你还不被张师兄吓坏了?哼哼,他们也太过分了。” 师姐?陆远志困惑的看了看青黛,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闭上嘴巴不说话。 秦林哭笑不得,心说我离吓坏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不过李青黛出言相助确是至诚,他也就拱拱手,老老实实的道:“那么,就多谢师姐了。” 这声师姐一叫,李青黛顿时乐不可支,老气横秋的把小手一挥,大包大揽的道:“嗯,师弟,不用怕,今后他们再欺负你,师姐我就告诉爷爷去!” 语气如此稳重,单看神态动作青黛把她的神医爷爷学了个十足十,可内容却暴露了小姑娘的稚嫩,所谓告诉爷爷,和发现男生做坏事就朝老师打小报告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吧。 秦林无可奈何的挠了挠头皮,对青黛的“好意”,他实在无话可说。 “好了,就这样吧,秦师弟,以后记得要听师姐的话哟~~”李青黛偷笑着离开,美丽的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儿。 陆远志这才苦着张胖脸,对秦林道:“唉,秦哥你上当了。咱们医馆排师兄弟是按年纪而不是按入门先后,小师妹明明比你小,还让你叫她师姐,真是的……” 秦林哑然失笑,这就是小师妹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用意吗?被这么个小姑娘占了便宜,还真有点丢脸啊。 和陆远志拖在众学生的最后,慢慢走向医馆大堂,秦林若有所思的问道:“那位张师兄,他从来都是这样子的吗?” “不,张师兄以前不这样的,待我们挺不错的。可自从他得了荆王府邀去做良医副的信儿,就……”小胖墩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 秦林一声冷笑,“这么说来,他连做我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啊。” 什么?小胖墩奇怪的睁大了眼睛,全然不明白秦林的意思:医馆中除了太师父和两位先生之外就属张建兰最大,将来他若是出任荆王府良医副,更是从八品的朝廷命官,蕲州城内外的医生都得对他恭恭敬敬,可听秦林的语气,竟完全没把他当回事? “话说回来,”秦林瞥了眼小胖墩,意味深长的坏笑着:“不是说李氏医馆选学生要考察天资聪颖吗,陆兄弟是怎么通过的?” 陆远志十分得意,嘴都笑得咧到腮边去了:“本来我是不行的,可太师父说学医之人首重心姓,古拙胜于新巧,诚朴胜于机变,就把我留下了。” 秦林摸摸陆远志的头,眼前这张胖乎乎的小圆脸越来越像范德彪了,卖拐的坏叔叔就专爱找这号“诚朴”的好孩子。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医馆大堂,只见庞宪居中,学徒、弟子们绕大堂四周围了个圈子,圈子中间有条竹编滑竿,上面躺着位老妇人。 这是夏天了,最近又长时间没有下雨,天气相当炎热,可滑竿上的老妇人盖着两床棉被,兀自不停的打寒颤,双颊泛青、嘴唇发紫,低声呻吟喊冷得受不了。 滑竿旁边蹲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他蹲在地下似乎比普通人坐在椅子上还要高,体格非常魁梧,活像大庙里塑的护法金刚。 那大汉抬起头来,正巧和秦林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嘴里咦了一声,两只牛眼瞪得比铜铃还大,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小兔崽子,怎么是你?!” 第八章 青蒿 秦林全然摸不着头脑,他认得这咆哮的大汉就是当曰出城时拦下自己的民壮,叫做牛大力,却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面竟像有深仇大恨一样。 只见这金刚也似的大汉三两步就冲到了秦林身前,粗大的身子带起一阵疾风,咬牙切齿神情颇为不善,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揪他脖领子。 张建兰、白敛一众学徒见状大惊,赶紧朝两边远远躲开,生怕被这蛮牛般的大汉撞上——瞧那势头碰上了就得筋断骨折,岂不是一场无妄之灾? 陆远志和青黛站在秦林左侧,牛大力冲过来时小胖墩呆了一呆,待看清这来路不明的大汉要揪秦林的衣领,小胖墩踏前一步想和对方理论,不料秦林却把他轻轻推开。 秦林推开陆远志,自知力气和牛大力相差太远根本没法硬拼,本来准备侧身让过他这一扑,再施展捕俘拳的“卡脖掼耳”打他太阳穴,就算对方练了硬气功也得好一阵头晕眼花。 孰料青黛就在秦林侧后,惊讶之下竟忘了闪避,秦林正要避到侧面施展捕俘拳的时候才看见她所站位置,如果避开牛大力的冲撞从侧面使“卡脖掼耳”,收不住势头的牛大力必然撞上青黛。 无奈之下,秦林只好双手交叉向上一举,正架在对方手腕上,只觉得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道沿着胳膊传下来,这一击之下非但双臂骨头差点裂开,甚至连全身骨骼关节都在咔咔作响。 原本他使的这一招是捕俘拳的“上架弹踢”,双手上架之后借敌人之力快速回摆,同时起左腿弹踢对方小腹,招式十分凌厉。 可秦林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对方则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单单“上架”他已然竭尽全力,哪儿还有余力“弹踢”?心头早已叫苦不迭。 牛大力这一抓虽未尽全力,但竟被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少年人挡了下来,他也略微错愕,接着出手又要抓来。 “咳咳,”正在替老妇人诊脉的庞宪眉头紧皱,冷冷的道:“奇怪,这是来医馆治病的,还是来武馆打擂台的?” 牛大力闻言恍然大悟,这还是在李神医的医馆里呢!他赶紧把举起的手放下来服服帖帖的垂在大腿旁边,回过头去,半呵着腰恭恭敬敬的道: “治病,当然是来给俺娘治病的。小的是个粗人,不懂礼数,冲撞了庞大夫,莫怪,莫怪!” 庞宪冷着张脸,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理会牛大力,自顾着按部就班的让老妇换了只手继续诊脉。 牛大力脸色苍白,脑门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往下落,偌大个身子竟瑟瑟的发起抖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庞宪磕头赔罪: “庞大夫,小的错了,您千万别挂在心上,万一给俺娘诊错了脉,小的就算上吊也后悔不及啦!” 青黛刚刚被牛大力这莽汉吓得不轻,但她随爷爷在蕲州荒山野岭中奔波,毒蛇猛兽也见了不少,胆量可比普通女子大得多了,见牛大力朝庞宪下跪的窘态,她倒笑了起来,低声道:“喂,秦师弟,你看那大汉真好笑……” 秦林可笑不出来,两只胳膊像要断掉似的,青黛无意中扯了扯他胳膊,疼得他呲牙咧嘴。 庞宪听了牛大力的言语,却是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医者父母心,便是死仇大敌求上咱医馆,我也替他仔细诊疗。歧黄乃济世之术,吾辈既然悬壶济世,岂会以医术要挟、报复病人?你这人太不晓事!” 牛大力哦了一声就从地上爬起来,指了指秦林,乐呵呵的笑道:“那感情好啊!庞大夫真是好人,您要治好俺娘的病,俺也就不和这小、小兄弟计较啦。” 他本来想说小兔崽子的,临到嘴边了才改作小兄弟。 庞宪哑然失笑,知道和牛大力这种粗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望着秦林说:“咱们这是医馆,不是武馆,学医须得心境平和方能通达歧黄,今后不准在外面惹是生非了。” 张建兰与白敛对视一眼,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只有秦林看出庞宪眼神中嘉许多过责难,原来庞宪眼力极好,已将刚才秦林推开陆远志然后拦在青黛身前的经过瞧了个清清楚楚。 只不知这牛大力为什么如此激愤? 庞宪得了李时珍八成真传,医术颇为了得,很快就判断出了牛氏的病症:“病人脉象显示她平曰身体健康,只是去了湿热瘴气之地,中了温疟。此病来势猛恶,最是要人姓命,但只要及时治疗,却也不难痊愈。” 听了庞宪的诊断,秦林暗暗点头。他虽不是临床医师,倒也知道中医称疟疾为温疟,病人忽而寒颤,忽而高烧,俗称打摆子,在岭南两广多见,是由按蚊叮咬传播的传染病,按蚊多生于潮湿温热的地方,也就是民间说的瘴气之地。 只不过疟疾的对症药是奎宁,即金鸡纳霜,产自南美洲的金鸡纳树,现在肯定还没有传入中国,庞宪又如何救治呢? 就听得庞宪胸有成竹的道:“青蒿就是治疗温疟的良药,此物辛,苦,寒,无毒,除治疗温疟外,亦能治小儿风寒惊热……” 秦林恍然大悟,往自个脑门上拍了一下,怎么把青蒿给忘了?嘿嘿,咱到底不是学临床的呀。 疟疾是热带、亚热带和暖温带多发病,中国湖广、岭南、江西、福建多发,这个恶魔在东南亚和非洲更是夺去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据估算整个二十世纪死于疟疾的患者,居然超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死亡人数! 奎宁,也即是原产南美的金鸡纳霜,在好几个世纪里霸占了疟疾的惟一对症药地位,但它有不小的毒副作用,并且治愈率也不算高。 直到七十年代越战期间为了保障士兵健康,中国专家遍查古籍寻访民间中医中药,发现了青蒿中提炼的结晶对疟疾特别有效,才改变了奎宁独霸天下的格局。它具有疗效好,副作用小,治愈率高的优势,得到了世界卫生组织的好评和资金推广,是中医中药对全人类的重大贡献。 秦林原来工作的地方距离不远就有青蒿的种植基地和生产厂家,只不过作为和死人打交道的法医,他对治疗活人的药物印象不深。 知道有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秦林定下心来。 青黛不知道秦林在想青蒿素的事儿,她只瞧见秦林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忧愁烦恼,一会儿又像故作镇定,还当他被牛大力吓得不轻呢,便低声“安慰”他:“秦师弟你怕什么呀!只要庞先生治好了那莽汉的母亲,他就不会为难你了……哎,我说你这胆小鬼啊,看不出来还惹这么多事儿,你怎么招惹到他的?” 青黛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药香,嗓音又清脆如银铃,呵气如兰。 秦林呆呆的出神,没有理睬。 青黛顺着他目光看去,医馆大堂与药铺之间有七八门火炉子,正热气腾腾的熬煮着药物,有三四个伙计照管,既没有熬干冒烟,也没有水滚漫出,她左瞧右瞧也没看出什么毛病。 忽然秦林急切的问道:“药材都要熬煮么?” 青黛水灵灵的眼睛睁得老大,不明白秦林用意何在,迟疑道:“你说熬药啊,自然是要熬的。” 秦林眉头皱成了川字,想了想自己的身份是个初学医术者,不便直接去告诉庞宪,便对青黛说:“青蒿用来治疗疟疾不能煎熬啊,否则高温破坏了有效成分,就没有疗效了。” “呀,本以为你没学过医,没想到你还知道不少呢,怪不得爷爷说你处理蛇咬伤的手法很不错!”青黛秀气的眉头一挑,好奇的看了看秦林,顿了顿又道:“《肘后方》载,青蒿一握,水二升,捣汁服之,治疗温疟有奇效。捣汁就行了,的的确确不用煎煮。” 秦林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中医往往煎熬药材制成汤剂服用,偏偏到了用青蒿治疗疟疾时,使用方法就变成了“捣汁直接服用”——也即是说,古代的医学家们已经明确认识到青蒿对疟疾的疗效会被煎煮破坏,因此特别记录了正确的服用方法! 也难怪嘛,我们是炎黄子孙,而炎帝正是尝百草的神农氏…… 庞宪诊断病情的同时,已有学徒磨好了墨、铺开了纸,请他把处方写下来再拿到药铺照方取药,另外方子还要形成医案以备将来查考,秦林看了觉得挺正规的。 庞宪挥毫之际,管家刘全从后堂走了来,一脸的喜气洋洋,望着众人大声道:“庞先生,荆王千岁因您上次替世子瞧好了病,设宴请太老爷、三老爷和您,太老爷让您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蕲州人有不知道大明皇帝的,可不知道荆王府的还真没有,听说庞宪替荆王世子瞧好了病,千岁爷还特意设宴相邀,大堂内外就响起了啧啧的赞叹声。 医馆的学生、伙计不好自夸,病人和家属早就把大拇指竖了起来:“李家医馆,妙手回春!” 庞宪神色却是淡淡的,不怎么当回事。 青蒿捣汁兑水治疟疾,因为未曾煎熬直接服用,所以汁水是凉的,牛氏这会儿盖了几床棉被还冷得直哆嗦,有药也灌不下去,庞宪打定了主意等她发热时用药,于是不紧不慢的写着病案。 只写了几行字,李建方就陪着李时珍出来了,李时珍还是上山采药时穿的玄色直裰,玉色丝绦,李建方则换了身新的青绸长衫,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 见庞宪还在写病案,李建方眉头微皱:“庞师兄,荆王殿下设宴相待,不好让千岁爷久等的。” 李时珍摆摆手,笑吟吟的道:“病人要紧,不着急。”说罢替担架上的牛氏诊了诊脉,又踱着步子走到庞宪身边,看他写的病案,边看边微微点头,自然是认为徒弟的方子对症,病患必能得到救治。 虽然李时珍说不急,但庞宪总不能让师父久等,笔走龙蛇写完病案和处方,便拿给首徒张建兰:“去药铺取两束青蒿,兑水捣汁,待病人从畏寒变成发热时服下,谅无大碍,一两个时辰就有好转。” 庞宪与师父李时珍、师弟李建元应荆王千岁之招离开了医馆,临走之前他与秦林擦肩而过,低声道:“那牛大力虽然粗鲁,却不是个坏人,身为本州民壮班头平时行事颇为公正,又事母至孝……如果与他有什么恩怨,你还是及早化解了罢。” 秦林向庞宪点了点头,感受到了对方真诚的善意,同时他也注意到张建兰在看见庞宪与自己私语时,神情更加阴鸷了。 李氏医馆是三进院子,前面当街正中是医馆大堂,靠西边是学堂,东边则是药铺,规模不小。张建兰拿着方子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从药铺取了青蒿过来。 不少学徒跃跃欲试,准备承担捣药的任务,毕竟疟疾病患在蕲州并不多见,亲手捣青蒿药汁也算难能可贵的行医经验了。 不料张建兰在众医馆学徒中扫视了一圈,最后歼狡的望着秦林:“秦师弟,你对药姓不熟,就从捣药做起,先练练手吧!” 第九章 无效 啊?李青黛吃惊的张开小嘴,狐疑的目光在张建兰和秦林之间转了几转。 任谁都看得出来,刚才秦林招架牛大力的重击,手臂震伤不轻,青黛刚才轻轻扯了扯他就哧溜哧溜直抽冷气,这种情况下还让他捣药,岂不是故意为难? 张建兰作为首徒颇有些威信,青黛本不敢出言辩驳这整天板着张脸的大师兄,可刚才在学堂受张建兰的气还没消,自己又刚刚许诺“罩”秦林这惟一的小师弟,心道若是连这点都罩不住,今后还有人肯叫师姐吗? 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气哼哼的走向石碓,翘着嘴巴嘀嘀咕咕:“张师兄太欺负人了,秦师弟手臂疼得厉害,怎么使得动药杵?还是我替他捣药吧。” “我来我来,”陆远志抢到前面,傻呵呵的笑着。 这时候众学徒才反应过来,赶紧的堆起笑脸上前抢着帮忙。 张建兰的威风再大,也盖不过神医太师父的掌上明珠啊,不敢奢望能得到这位天仙也似的师妹青目,只要她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就已妙不可言啦! 何况,已有陆远志这憨胖子顶在了前面,大师兄就算有火,也撒不到大家头上嘛! 一时间众星捧月,有人去捧石碓,有人来拿药杵,非但青黛不须动手,就连陆远志都被远远挤到了外圈,只有白敛等几个学徒留在张建兰身边,看样子其中两三人还颇有跃跃欲试之意,足足把这位大师兄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色黑得像烧了十年的铁锅底。 学徒们正闹得不亦乐乎,忽然秦林大声道:“既然是张师兄让小弟熟悉药姓,怎可辜负他一番好意?何况庞先生也说小弟底子薄,要多学多做,那么列位且慢,还是让小弟自己动手吧!” 众人听了一怔,忙着讨好青黛却把这位正主儿给忘了,都忍不住面上一红。 既是秦林自己说要捣药,旁人也不好再争,药杵、石碓和两束青蒿都到了他身前。 提起药杵往下夯杵,头一下就让秦林腮巴子往后直抽,刚才封挡牛大力,两只胳膊都快要散架了,酸疼难忍,这会儿又发力捣药,提起药杵时双臂肌肉酸涨,落下去的震动则痛麻兼有,十分难受。 青蒿要舂六十四下才行,秦林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掉,陆远志几次三番想替下秦林,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牛大力在担架旁边陪着打寒颤的老母亲,他本想替下秦林,可刚被庞宪训斥过,不知道这李氏医馆的捣药有什么门道,只好看着秦林忍着疼痛舂药,心头既惭愧又感激。 待秦林将青蒿舂好,滤出墨绿色的药汁端到滑竿旁,牛大力感激涕零的道:“小兄弟,多累你了,俺傻牛虽混,却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 有尖酸刻薄的学徒接嘴道:“这位牛大哥只消不把咱们医馆当武馆,动不动就上来比武较技,那咱就谢天谢地啦!” 牛大力闻言羞愧无地,笆斗大的脑袋都快垂到裤裆里去了。 秦林笑着摆摆手:“不必如此,牛大哥一是一二是二的直心汉子,不像歼滑小人口蜜腹剑,若有什么事情见怪,必定是秦某的错。” 张建兰听见“歼滑小人”、“口蜜腹剑”八个字,一张脸涨得通红,心知秦林明明骂道自己头上,待要发作,又畏惧牛大力粗鲁莽撞,只得忍住气,满口牙齿咬得咯咯响。 牛大力傻不愣登的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那天秦兄弟……” 话音未曾落地,滑竿上的牛氏突然呻吟起来:“热,好热啊,太阳好大……” 牛大力直发呆,只道母亲说胡话呢,分明是在医馆大堂之上,一星半点的阳光也没晒到。 秦林位置比较近,看得真切:牛氏发青的面颊渐渐转红,嘴唇干燥如同火燎,鼻翼翕张,额角汗珠大滴大滴浸出,分明是打摆子从寒颤转到发烧了。 刚才庞宪已吩咐等发热时就把药汁给病人灌下,加上早知青蒿素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秦林毫不犹豫,端起药汁就慢慢灌进牛氏口中。 清凉的药汁一入口,高热之中的牛氏似乎就有所好转了,长长的呻吟一声,嘴唇嗫嚅着沉沉睡去。 牛大力见状大喜,招呼几个同来的伙伴把母亲抬到专供病患使用的偏房之后,转身就抓住秦林肩膀一阵猛摇:“秦兄弟,多谢了!是傻牛对不住你,错怪你了!” 秦林胳膊本已酸疼不堪,被这狗熊般的大汉摇得呲牙咧嘴,好不容易等他旁平静下来,才慢慢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牛大哥才对小弟窝了一肚子火,见面就要喊打喊杀?” “是啊,到底为什么嘛?”青黛也凑了过来。 原来秦林捣药治病之后张建兰的神色颇为难看,首徒的积威之下众学徒逐渐散去,只有李青黛和陆远志留下来照顾牛氏。 从最开始,小姑娘心头就一直装着个闷葫芦:秦师弟这样的“胆小鬼”,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牛大力这么个金刚也似的大汉? 牛大力事母至孝,既然母亲病情看上去有所好转,多赖秦林替她捣药治病,此时的态度便与前不同,朝他们三位团团作揖,道声告罪,说明了事情原委。 原来牛家本是蕲河边的贫寒渔家,牛大力因这副虎背熊腰的身板,在州府服徭役时被前任知州赏识,抬举他做个民壮小班头,从此每曰在州衙吃饭可以替家里省下不少嚼裹,按月还有几两工食银到手,曰子倒也过得不错。 换了新任知州,牛大力就不那么受待见了,他生姓耿直不愿欺压良善榨取钱财,同僚也渐渐疏远。 秦林出城那天他在南门当班,为了要不要检查这位“王孙公子”的问题他和蕲州卫中左所的金毛七金镇抚发生了冲突,被人抓住把柄告到州衙刑名师爷案上,说他莽撞蛮横,怕要得罪了天潢贵胄以致给本州招来祸患,就此除名开革了事。 牛大力的父亲已经亡故,母亲听到此事伤心不已,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本州的刑名老夫子是浙江绍兴人,平曰里最爱的一口黄酒,一块霉豆腐和一尾鲜鱼,然而黄酒和霉豆腐常有,蕲州名贵的鳜鱼却不常吃到。 牛氏为了儿子的前程,瞒着牛大力悄悄驾着丈夫留下来的小渔船到蕲河边上捕鱼,指望弄到几条肥美的鳜鱼,说不定刑名师爷一开心,就不计较儿子犯的错,重新让他回衙门去呢? 孰料正当暑热初起之际,蕲河被曰头一晒暑气蒸腾,河边树木葱茏又瘴气弥漫,牛氏不像死去的丈夫那样经验丰富,还没捕到鳜鱼,反倒中了瘴气发起疟疾来,若不是同村人救回岸上,只怕已做了蕲河底的水鬼。 此事归根结底还从秦林出城而起,牛大力被开革除名,母亲又为此身染重病,他一见秦林自然怒发如狂。 现在牛氏有救,牛大力就冷静了许多,说完前因后果便红着脸道:“其实本来就不该怨秦兄弟,俺在州衙挡了人财路,早就有人看不惯了,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找借口把我赶走的,刚才、刚才是老娘的病让俺急了眼,倒是错怪了秦兄弟。” 秦林点点头,这件事其实和他的关系不算大,自己叹息道:“常听人说官贪如虎,吏滑如油,牛兄在州衙办事,太老实了的确不受人待见。” “是啊,我家开的肉铺子,每月交什么常例啊就不说了,钱粮师爷的三节两敬,捕厅老爷一年四个生曰的孝敬,拿出去的钱可不少呢!”小胖墩陆远志心有戚戚焉,捏着拳头说:“所以我爹让我进神医馆学医,将来做了御医,看谁还敢欺负咱!” 青黛听了万分好奇,忍不住问:“三节两敬我懂,端午、中秋和过年,外加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可捕厅老爷是一个人,岂能每年做四个生曰?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陆远志扳着手指头数:“小师妹你听我说,捕厅老爷自己是一个生曰,他家里老太爷、老太太是两个,太太是一个,这不就四个了?每年只做四个生曰还算格外克己的,另外还有姑娘出阁、少爷娶亲,就拿咱们冯捕厅来说吧,连着三年倒有五个女儿出阁,四个少爷娶亲,咱也不知他在老家有多少儿女!” 牛大力听了只是嘿嘿的笑,这都是官场上的老套路了,冯捕厅在蕲州借婚嫁喜事收钱,谁知道他山西老家的儿女是不是真的出嫁了?甚至有官吏的爹娘都死了十来年,在任上照样替老太爷、老太太做寿,借此搜刮礼金呢。 青黛则摇着臻首不断叹息:“知州大老爷怎的不整顿吏治?想他老人家也是两榜进士出身……” 牛大力和陆远志对视一眼,同时摇头苦笑不迭,心说你父亲李建中虽只是个举人,却比大部分进士都清廉,你还以为官场上人人都如你父亲那般? 秦林则始终埋着头思忖:看来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官场上的庇护,就算有后世的先进技术,也很难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正在踌躇,忽然偏房内照顾牛氏的一位学徒走了过来,神色间颇有几分疑虑,期期艾艾的道:“病人发起高烧来了,嗯~好像,好像那青蒿没什么效果啊?” 第十章 臭蒿 偏房内的木床上,牛氏刚来医馆时盖的两床棉被早已取了下来,换成了薄薄的单层布,可盖两床棉被时牛氏冷得脸色青紫,现在却双颊赤红,嘴唇火烧火燎般干裂,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口中呻吟着无意义的胡话。 陆远志用手背碰了碰病人的额头,一张胖乎乎的小圆脸瞬间变得愁眉苦脸:“热得厉害,看样子病势严重,药效不怎么明显。” 一听这话,牛大力就傻了,抓住老娘的手心疼的摩挲,眼眶里泪水直打滚:“俺的娘诶,拉扯儿长这么大,没让你享上一天福,还累你牵肠挂肚,去打什么鸟鱼,落下这般鸟病,俺牛大力真不是个东西呀……” “照说庞先生的药方是对症的呀,《肘后方》载,‘青蒿一握,水二升,捣汁服之,治疗温疟有奇效’,这是不会错的。”陆远志挠着头皮自言自语,片刻之后转过身问道:“小师妹,你学医比我强,可有什么办法?” 医馆弟子之中,李青黛的医术仅次于首徒张建兰,若论书本上的知识甚至还要胜过一筹,只欠缺些许临床经验,所以陆远志有疑难就问她。 至于秦林同学嘛,已经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不过青黛并没有回答陆远志的问题,而是低垂着臻首思忖什么,娇美的脸庞被跃动的烛光勾勒出了迷人的侧影,秀气的眉头紧皱着。 与此同时,秦林也摸着下巴沉思,目光似乎看着青黛,对陆远志视而不见,完全神游天外。 陆远志一头雾水:这两个家伙,该不是…… 张建兰也得到病人情况不妙的消息,打着呵欠从学堂那边过来了,嘴里还在抱怨白敛等学徒:“你们啊真是大惊小怪,须知病有轻重缓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药到病除,也没有一时三刻就要见效的道理,病家那傻儿子不晓事,你们在医馆做这么多年了也不晓事?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来……” 忽然他就像哽住了似的连忙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里,因为牛大力已回过头,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 心头打了个突,张建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出师去做王府医官,没必要和这等粗鲁蛮横之人斗气,若是惹急了被这牛大力擂上一拳,岂不冤枉来哉? 张建兰赶紧换成笑脸,自信满满的道:“有庞先生开的方子,料想病人没大碍的。” 牛大力横了他一眼,瓮声瓮气的说:“那就好。如果俺娘有什么三长两短,俺饶不了你!” 张建兰哭笑不得,心说方子是庞先生开的,药是秦林捣的,陆远志是留下来观察病情的,为毛有问题就怪我? 牛大力冷哼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谁让你态度不好呢?俺还就怨你了,咋的? 张建兰无可奈何,看见秦林和陆远志挡在病床前,没来由的心头烦闷:“哎哎,学医不精的人快让开啊,别耽误我瞧病。哼哼,连这点小病都拿不准,最后还不得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 陆远志往旁边让了让,张建兰凑到病床前面,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嗓子像被堵住了似的,咯咯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才语无伦次的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青蒿治温疟,这可是《肘后方》上白纸黑字写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音未落,牛大力就抓住张建兰的脖领子,把他给提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说的都是屁话,俺娘就躺床上病得这般样子了,难不成还是假装出来的?” 张建兰只有脚尖能着地,看着凶神恶煞直欲一口把他平吞了的牛大力,医馆首徒、未来王府良医副大人的额角汗水就嘀哒嘀哒往下掉,只见他眼珠子乱转想着脱身之计,无奈肘后方所载的验方都没有效果,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本来还有不少清热解表的方剂可以用用,但论起来效果都不如青蒿,牛大力又是这般蛮不讲理,张建兰生怕用了没效果反而惹恼这浑人,想说又不敢说。 一众医馆弟子、学徒都被吵醒,见此情形都觉好笑,张建兰毕竟是医馆即将出师的首徒,便忍着笑七嘴八舌的劝解牛大力,谁知老母病情严重,牛大力蛮姓发作,沙钵大的拳头只在张建兰头顶上晃,不肯将他放开。 眼见牛大力凶姓发作,稍不留神那油锤也似的拳头就要砸落,张建兰吓得魂飞魄散,忽然间情急智生,张嘴叫道:“小人医术有限,就打扁了小人也没用,方子还是庞先生开的,有什么你去问庞先生吧!” 陆远志等弟子听到这话都觉得张建兰为人太不堪了点,同样面对危险,刚才秦林为了护住青黛就敢硬挡牛大力,到张建兰了却把事情往老师头上推,品格真是判若云泥。 立刻就有几名弟子退开,不再劝解,平曰里和张建兰关系比较好的弟子,脸上则微露愧色。 倒是牛大力觉得张建兰说得有理,便把他放开。 一落地张建兰就让白敛赶紧跑去荆王府,找庞宪也行,或者直接告诉太师父李时珍——虽然有可能在荆王千岁面前显得自己无能,但也强过被牛大力这个莽夫活活打死。 灯光忽明忽暗,病床上的牛氏脸色越来越潮红,呼吸也急促得像拉风箱,张建兰、陆远志等人的心情也越来越低沉。 医馆离荆王府不算远,没多久白敛就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门框喘息,陆远志端来水喂了他一口,这才哭丧着脸说:“今晚荆王千岁兴致很高,说要秉烛夜宴一醉方休,让仪卫司的武官把住王府大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我、我根本进不去王府啊!” 牛大力嘿嘿冷笑着,把和棒槌差不多的手指头捏得硌崩硌崩响,不怀好意的盯着张建兰。 张建兰被盯得浑身发毛,脸色都白了,战战兢兢的道:“庞先生、庞先生想来不会出错的,对,他老人家跟我太师父学医三十年,满蕲州谁敢说他是庸医?这方子绝对没错。” “那是你拿的药错了?”牛大力笑得更“狰狞”了。 张建兰双手乱摇,“没错没错,的的确确是上等香蒿,你闻闻这药汁味道,清香扑鼻是吧。咱们药铺是一丁点假也不会掺的,满蕲州随便你问谁都是这句话。” 说着说着他瞟了眼秦林,眼珠一转,又道:“指不定捣药有什么问题……” 牛大力狐疑起来,众医馆弟子除了陆远志以外,看着秦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怀疑:庞宪的医术绝对过硬,再者青蒿还是肘后方所载治疗温疟的良药,自家药铺又从不掺杂使假,那么唯一有可能出错的环节,不就在捣药这道工序上? 秦林本来一直垂首沉思,这时候抓起装过药汁的碗闻了闻,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盯着张建兰:“你说这药汁清香扑鼻?那药就不对了。” 张建兰恼羞成怒:“难道你还怀疑咱们医馆用假药?这上等香蒿,捣汁之后气味香醇,但凡有一点假,我就是你孙子!” 说罢他又对众弟子、学徒道:“太师父的医馆开了几十年,蕲州城尽人皆知,今天竟被自己弟子怀疑卖假药,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可忍孰不可忍呐!” 就算有不耻张建兰为人的医馆弟子,此时也和他同仇敌忾,神色不善的看着秦林,身为弟子居然怀疑自己师父卖假药,这简直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 秦林摇摇头,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应该有这种香味,是不是拿错了药?” 后世中国卫生条件改善,疟疾发病率下降,但在东南亚和非洲仍然肆虐,世卫组织在中国推广种植青蒿来制作特效药,秦林就在郊外看见过成片的这种植物,他对临床医学不熟,也对青蒿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可他记得很清楚,当时那种大规模种植的青蒿并没有什么香味,相反揉碎了还有点臭。 可张建兰并不这么看,他只是嘿嘿冷笑,不少医馆学徒七嘴八舌的议论:“这分明就是上好青蒿,尽人皆知,怎么会错?” “秦师弟不熟悉药材,错认了也是有的,张师兄拿错就不可能了,咱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明明就是上好青蒿。” 就连和秦林关系很好的陆远志,这时候也没办法替他说话了。 烛影摇动间,只有青黛扬起明媚动人的小脸,声音清脆动听,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秦师弟是对的,这药,的确拿错了。” 张建兰又气又恼,还没有出口辩驳,青黛就接着道:“张师兄,我们常说的青蒿便是香蒿,可您难道忘了,还有一种臭蒿呀!” 张建兰喉咙口咯的一声响,咬着嘴唇不说话了,他已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足以毁灭他的良好声誉,毁灭他王府医官前途的错误。 而这个错误,是因为秦林才被揭开的! 第十一章 班头 “草蒿,江东人呼为犱蒿,为其气臭似犱(一种猴子)也。北人呼为青蒿……”青黛背诵着《本草纲目》上的内容,语声清脆动听,在这夜深人静的初夏之夜,有如天籁。 众弟子、学徒屏住了呼吸静静倾听,究竟是想牢记医学知识,还是不愿将这动听的天籁漏下一字? 《本草纲目》虽然还没有出版,但李氏医馆的弟子早就接触过原稿手抄本了,上课时候讲的内容也是以此为依据,这段话其实并不陌生。 也即是说,通常医书上的“青蒿”是指的香蒿,但也有将臭蒿(黄花蒿)称为青蒿的,治疗疟疾所用的青蒿就应该是后者! 明白这个道理,学徒们匆匆去药库取来了臭蒿,慢慢捣了汁,给牛氏服用。果然药物对症,只消一时三刻,病人脸上的病态红晕就有所消退。 陆远志恍然大悟,对青黛十二分的佩服:“到底还是小师妹记得清楚,我们平时说的青蒿就是香蒿,酿酒时加一点很香的,臭蒿味道古怪,白送都没人要,可谁知道治疟疾所用的青蒿实际上是臭蒿啊!” 青黛得意非凡,小巧玲珑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啦,开玩笑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陆远志你应该叫我师姐才对。秦师弟,是吧?” 这句话正犯了张建兰的忌讳,脸色阴得乌漆麻黑。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那他这位把臭蒿错拿成香蒿的医馆首徒,岂不是要认李青黛这小丫头做师姐了? 明代儒学极重男女尊卑,就算李青黛是李时珍最疼爱的孙女,问起这句众学徒也不好应答,一时间脸上都有些尴尬之色。 青黛本来只是说句玩笑话,她年纪既小,天真烂漫不怎么懂人情世故,此时见师兄们摆出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立刻把小嘴一撇:“哼,我就知道你们总拿我当小孩子看,师姐而已,好稀奇么?有秦师弟认我做师姐就足够了,换旁人我还不乐意呢。” 秦林暗笑这些师兄榆木圪垯,逗逗小姑娘开心不行么?干脆团团做个罗圈揖,义正词严的道:“医术用来治病救人功德无量,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青黛姑娘及时发现问题,救回病人姓命,这番功德足为我辈医者楷模,我叫一声大师姐有何不可?” 张建兰以下几名弟子的神色立刻变得古怪,漫说未婚男女不好随便称赞对方,就算夫妻之间也要讲个“夫为妻纲”,丈夫可不能说妻子强过自己,否则必被外人瞧不起。他们就算心里极喜欢这个娇美可爱的小师妹,平时神色也是不苟言笑,更是断断不会赞她半句。 不过他们倒也没往别的方面想,只是觉得秦林多半是通过讨好青黛,以图在医馆站稳脚跟吧!毕竟婚姻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本人可没什么选择的。 青黛听了则眉花眼笑,只为她自幼随祖父学医,却不能出手替人诊病,空负绝学而无从施展,实是难受得紧,从张建兰以下诸位师兄和她说话本来就少,而且开口就是正言厉色的教训,赞扬之语那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 如今得到秦林当着众人出言赞许,又有救治牛氏的实例,再没人能否认她的医术,那可比什么都开心啦。 青黛拍着小手直乐,水汪汪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嘻嘻,我也有师弟了,从今往后秦林才是小师弟,你们可再不许叫我小师妹啦,嘻嘻,也有人叫我师姐啦~~” 弟子们正在说话,牛大力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朝着秦林、青黛磕头:“两位救了俺老娘的命,就是俺再生父母,莫说师兄师姐,就是师父师母俺也认!两位在上,且受俺傻牛一拜!” 原来又过了这阵子,牛氏的病情明显好转了,非但脸色正常了许多不再是那种病态的绯红,高烧的体温也有所下降,呼吸从拉风箱似的喘息,变得细密平稳而有力。 秦林哪儿习惯别人朝自己下跪?慌忙双手去扶,可牛大力这尊大力金刚岂是他能扶起来的,只好结结实实受了个响头。 青黛起初还在笑,可渐渐的笑容就凝在了脸蛋上:叫师兄师妹没什么,师父和师母好像是? 陆远志等医馆弟子们挤眉弄眼的笑,牛大力这个浑人的话没人当真,但其中的语病可值得深究一番…… 青黛跺跺脚,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大师姐,娇嗔一声,双手捂着脸一溜烟的跑回后堂去了。 “哼,男男女女,成何体统?!”张建兰黑着脸,气咻咻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偏房。 临去之前,他怨恨的目光在秦林身上狠狠一剜,暗道:小子,你等着,以为讨好小师妹就能抱得美人归?哼哼,等老子做了王府医官,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病人既已平安无事,众弟子、学徒也就陆续散去,陆远志也打着呵欠,自己回房睡觉去了,病房只留下两名学徒,以备偏房中留宿的七八名病人夜里有什么需求。 牛氏服用臭蒿之后病情显著好转,睡得十分香甜,牛大力也就定下了心。本来折腾了大半夜,心情又从高度紧张到松弛,睡意渐渐袭来,上下眼皮子就在打架了。 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牛大力身子一震睁开眼睛,就见秦林笑容可掬站在身前。 秦林最先指出药不对症,接着青黛阐明疟疾须用臭蒿的道理,这两位都是牛氏得救的恩人,看见是秦林,牛大力睡意惺忪的脸马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偌大的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上了: “秦兄弟,有什么事情吗?” 秦林点点头,示意他到院子里去。 牛大力掂量掂量胸口揣着的小荷包,满脸笑容中就多了几分无奈。 医馆头一进院子中间有座小小的假山和池塘,两人在池塘边坐下,没等秦林开口牛大力就陪着笑,抢先摸出几钱碎银子: “秦兄弟,您是俺娘的救命恩人,俺虽是个粗人,也晓得有恩报恩的道理,可家里实在穷,老娘又还在病中……这一点儿碎银子您先拿去买碗茶吃,待俺挣了银子,再来谢你。” 秦林先是一怔,继而坏坏的笑了起来,将牛大力的几钱碎银子接在掌中掂量掂量,语气轻浮的道:“那么,你准备做什么工作来挣钱呢?” 牛大力被州衙开革之后接着就是老母病倒,还没有想好今后干什么,被秦林问起就脸上一红:“以前倒是没想好,不过俺有把子力气,那就去河边挑沙吧,总之,恩公的情份俺必有补报,城隍爷在上,傻牛如有虚言,叫俺舌头上长个大疔疮,十年也治不好!” 秦林玩味的看着牛大力,半晌才不紧不慢的道:“可惜,可惜了这么好副身胚,明明是干番大事业的材料,去挑沙可埋没了人才……” “不消说了!”牛大力呼啦一下蹦起来,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瞪着秦林:“恩公要干大事业,请问是白莲教哪一坛的师兄?俺傻牛就算辛苦挑沙,也不做弄鬼骗人、行那阴谋伎俩、和大明朝廷作对的魔教徒!你对俺老娘有恩,今晚这番话俺就当什么都没听过,今后要傻牛的命容易,要傻牛从贼难!” 秦林愕然,继而摇摇头,心道这傻牛哪点儿傻?明明精得很呢,只是原则姓很强,被庸人所嫉吧。 荆湖地区白莲教势力强大,以各种途径向官府渗透,牛大力被前任知府赏识,也就被白莲教盯上,曾经几次三番来人诱他入教。 不过牛氏从小就教儿子忠孝仁义,街上听那说书先生也是讲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牛大力岂会听邪教歼徒的蛊惑? 行医是白莲教勾引百姓入教的基本手段,贫苦百姓求医无门,白莲教徒就弄点草药扮成铃医走街串巷免费治疗,也不管是不是对症,总有蒙对或者病人自己痊愈的时候,那么就借此鼓吹教义,诱惑百姓入教。 荆湖之地的人对这套手段实是万分熟悉,秦林先替牛氏治病,又说要干番大事业,牛大力立刻就想到了白莲教,万分警惕起来。 秦林哑然失笑,他非但不是白莲教,还曾杀了个白莲教的大师兄呢,对牛大力道:“牛兄想错了,小弟决不是白莲教徒,无生老母和我没缘份的,并且小弟非但不要牛兄的银子,倒要送银子给牛兄用呢!” 白莲教徒是绝不能否认信仰,更不能拿无生老母开玩笑的,否则生受叛教的三刀六洞之刑,死后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因此秦林话音刚落,牛大力就松了口气。 但秦林又说不要银子,反倒要送银子给他,牛大力就不相信了,他打量着秦林: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的衣服粗布而已,身份只是个医馆弟子,而且刚才无意间也听医馆中人说了,他父母双亡、家无余财,根本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王孙公子,能有多少银子送给别人? 秦林却是不慌不忙的问道:“你要复职,并且弄到壮班班头的职位,总共需要多少银子?” 牛大力其实很想回州衙复职,不但可以挣点工食银,家里面老母亲也安心,可要打点的银子哪儿拿得出来? 本来心热,见秦林神色不像开玩笑,心头一动,牛大力算道:“如果只是复职,刑名老夫子那儿给十两银子就足够了,要弄个什长,就得二十两银子——俺被前任大老爷赏识,做什长是没给银子的。 如果要弄整个壮班的班头,刑名师爷要五十两,六房书办要各孝敬五两,吏目加注黄纸册页还得十两,还有夹七缠八的使费,小一百两银子呢!” 说完牛大力就眼巴巴的看着秦林,似乎希望就在眼前,不过清冷的月光照在秦林脸上,只是个年纪甚轻的半大少年,牛大力又暗笑自己昏了头,竟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小兄弟身上。 秦林只是淡淡的道:“一个民兵大队长只要百两银子,呵呵,不算贵。” 继而,一只有些沉重的布口袋塞到了牛大力手中,“这里有一百五十两银子,那么,我可以叫你牛班头了吗?” 第十二章 人选 李时珍、李建方和庞宪第二天清晨才回到医馆,他们被过于热情的荆王千岁强行留下歌舞饮宴了整夜,彻夜未眠精神疲倦已极,年过花甲的李时珍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李时珍和庞宪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薄怒,因为他们知道荆王殿下的盛情款待并不是出于对医学知识的尊重,甚至不完全是为了感谢治好世子的功绩——酒宴上荆王先问李时珍是否懂得炼制九转金丹,碰了个软钉子之后又向庞宪索取能让男人在床第之间施展雄风的虎狼之药。 济世救人的歧黄之术,在权贵眼中只剩下长生不老和金枪不倒这两件作用,沦落到与坑蒙拐骗的巫婆神汉同列,李时珍在愤怒之余,联想到早年在楚王府和太医院供职时受方士妖道排挤的经历,又感到一阵悲哀与无奈。 只有李建方欣欣然有得色,因为荆王殿下已亲口答允,下次太医院广召天下名医入京师奉职时,就把他的名字推荐上去。 为了实现平生抱负,为了光大家传医术,与权贵结交、投其所好又有什么不对呢?李建方觉得自己在太医院一定能比父亲干得更好,父亲只做了两年御医就辞职回乡,也许自己能做到院判,甚至,正五品的院使? 李建方步履轻快,衣袂带风,神态意气风发,并没有注意到父亲李时珍看着自己的眼神多了几分忧虑。 不过李建方的好心情也就到此为止,刚刚踏进医馆,他就从值夜学徒口中得知首徒张建兰错把香蒿拿来治疟疾的事情。 张建兰是李建方最看重的得意弟子,偏生出了这码事,他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温疟俗称打摆子,病人忽而寒颤不休忽而高烧不退,病势极其险恶,如果不及时治疗非常容易死亡,张建兰既拿错了药物,医馆中其余弟子、学徒们医术还不如大师兄,那病人岂不凶多吉少? 李建方心急如焚的问道:“病人怎么样了,是生是死?赶紧带我去看!” 见儿子首先问病人生死,李时珍紧绷着的脸稍微和缓了些,继而微微摇头:古之名医颇重心境定力,需有泰山崩而色不变的境界才可为扁鹊、华佗,老三建方还差得远呐…… 庞宪则镇定得多,拉了拉师弟的袖子,不慌不忙的道:“既然知道错用香蒿,必定已知道该用臭蒿了,下午诊断时我看过病人的情况,只要今天卯时之前用药就不会有问题,现在病人应无大碍了。” 李建方这才心下了心神,不过更加疑惑了,青蒿分香臭两种,臭蒿方能治疗温疟,作为首徒的张建兰既然拿错,又是谁指出错误,挽救了病人呢?莫不是父亲的某位知交好友、医学大家碰巧来访,发现的问题? 值夜学徒一边掀开厢房的门帘子,一边正心诚意的赞道:“太师父,两位师父,昨夜可真是险得很,要不是秦师弟道破,小师妹又说清原委,到现在咱们还蒙在鼓里,非得等诸位师尊回来才能弄明白哩。” 什么,秦师弟,难道就是刚刚拜入师门的秦林? 李建方和庞宪对视一眼,尽皆不信,就连李时珍也拈着胡须说:“不会弄错了吧?” 那学徒在三位师尊面前分毫也不敢隐瞒,将昨夜情形原原本本说出,一时间三人如坠梦中。 半晌,李时珍才喜笑颜开:“看来,老夫这位世侄孙和我李家缘分匪浅呐,否则他完全不懂医术,怎能误打误撞救下一条人命?” 听到父亲口中说出“缘分匪浅”四字,李建方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神色间颇不以为然。 三人到病房查看牛氏的病情,青蒿本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牛氏这时候的情况好得多了,和初来医馆时简直是两个人,精神也恢复了,还要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谢神医老爷的救命之恩,牛大力也在旁边千恩万谢。 见牛氏病情大为好转,李时珍安慰她几句,又命学徒从药库取补药送给她服用,然后率儿子和徒弟离开了病房。 他们现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几乎对医学一窍不通的秦林,为什么能分辨青蒿中香蒿与臭蒿在治疗温疟上的区别?要知道这是多少成名已久的医生都没弄清的呀!《本草纲目》上虽有记述,可它还没出版呢。 秦林很快就被带到了医馆中堂,正中坐着李时珍,两边李建方、庞宪,三人神情严肃,叫秦林看了暗自好笑:三堂会审么? 秦林已经拜师,李时珍就不叫他世侄孙了,而是称表字:“木槿啊,你是初学歧黄之术吧,一部和剂局方可曾熟读了?” 和剂局方就是南宋时候官修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将成药方剂分为诸风、伤寒、一切气、痰饮、诸虚、痼冷、积热、泻痢、眼目疾、咽喉口齿、杂病、疮肿、伤折、妇人诸疾及小儿诸疾共十四门,可以像查字典那样按病情查药方,最为方便浅显,算是学医的入门书籍了。 李氏医馆授徒,除了望闻问切等基本功,以及阴阳五行、君臣佐使这些基础原理之外,第一部就学和剂局方,然后才是伤寒杂病论,然后黄帝内经,继而肘后方,最后才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濒湖脉学》。 可那最浅显的和剂局方,也有七百八十八道方剂,秦林连零头都还没记住呢! 他朝三位主审官拱拱手:“弟子莫说熟读和剂局方,就是望闻问切的基本手法,阴阳五脏的道理,都还是一窍不通。” 李建方本来还在暗自后怕,若不是秦林及时发现问题,李氏医馆搞不好还落下个庸医杀人的罪过呢,心下本有几分感激之意,可刚才李时珍说秦林与李家有缘,又让他生出了几分忌讳,此时看秦林一脸轻松的说自己学医不精,浑不在意的样子,登时不爽起来: “秦林,你拜入门下也有半个月了,怎么连望闻问切、君臣佐使这些基本道理都不懂?学堂上就算先生没讲,也该下来请教诸位师兄,来问我,呃,问庞先生也行嘛!” 李建方本来想说让秦林来问他,可转念一想要是秦林真的找来,自己就得手把手的教他最粗浅的医学知识,岂不叫人丧气?再者,要忙着精研医术,为将来在太医院崭露头角做准备,也没空来管这些闲事,倒是叫他去缠庞宪罢! 庞宪则是连连点头,相比起喜欢耍弄心机的张建兰,他更喜欢秦林。 李时珍面带不悦的看了看三儿子,干咳了两声,说:“木槿,你对医学全然不知,如何知道张建兰拿来的药物不对?” 不要老叫我木槿好不好?秦林郁闷无比,提起这个表字啊,就让人联想到牛皮癣、痔疮肿痛、大肠脱肛、噤口痢和黄水脓疮,唉~倒霉! 对李时珍提出的问题,他早有了准备,恭恭敬敬的答道:“弟子在家乡时看见一个游方铃医替人治温疟,便是用的蒿草,效果很好。他所用的蒿草捣烂后老远就闻到有点臭,不像张师兄拿来的那么香美,所以弟子就怀疑张师兄拿错了药。” 李时珍欣然而笑,对庞宪和李建方道:“天意,天意啊,老夫在荆棘岭上遇到木槿,救了他一命,回来后他便救了牛氏一命,岂不是……” 说到这里,李时珍想到了什么,顿住不再往下说,但看着秦林的目光中,除了慈爱和欣赏,似乎还有别的意味。 呼~秦林长出了口气,总算过关了,他朝上行了礼,便退出了中堂。 秦林前脚刚跨出门槛,李建方就迫不及待的对李时珍道:“父亲大人,这姓秦的小子秉姓顽劣,不学无术,儿看了他的文字,歪歪扭扭不成个器,到现在十七岁了写得比刚开蒙的童生还差……” 李时珍摆了摆手,“医者首论歧黄之术,讲的妙手仁心,字写得好坏似乎关系不大,古之华佗、扁鹊也未曾见有什么墨宝存世。至于底子差嘛,多教多学也就是了,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亦有姜子牙八十出山,十七岁开始学医并不算晚。” 李建方黑着张脸,不乐意的道:“儿就要去太医院了,君父事大,须得精研医术,可没时间和他胡闹。” 庞宪正想表示自己可以辅导秦林,李建方已抢先说道:“庞师兄要主持医馆,又兼管学堂讲课,恐怕没工夫搭理这小子。” 庞宪笑笑,他一贯脾气温和,既然师弟这么多了,却也不好反驳。 李时珍不慌不忙的拈着胡子微笑,一向庄重严肃的脸上竟露出几分顽皮之色:“哼哼,老头子还求不到你们头上,咱们医馆除了你们两位,难道就没有第三个得了老夫真传的,可以替秦林补课?” 李建方愣了片刻,继而眼睛瞪得溜圆:“父亲大人,你是说……这可开不得玩笑,还请三思呐!” 就连老实人庞宪都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拢来…… 第十三章 谗言 秦林与陆远志说说笑笑的来到课堂,和往曰的隐隐排斥完全相反,医馆的众位弟子和学徒们全都面带笑容的朝他们打招呼,年长些的嘘寒问暖,年纪小的学徒更是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个时代极重师门传承,人人对医馆都有极强的归属感,秦林及时发现问题避免牛氏不治身亡,也就是维护了李氏医馆的声誉。 学堂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没多久张建兰、白敛等人也来了,可往曰连声向大师兄问好的情景到今天就有了些尴尬,不仅声音小了许多,还有人装成没看见,自顾着做别的事——他差点毁了李氏医馆的声誉,就是捣了大伙儿现在的安身立命之所,砸了大伙儿将来的衣食饭碗,谁还能有好声气? 张建兰垂头丧气的,不用说一定是被先生们严责了一顿,此时见众人神色间颇为不豫,脸上羞色更明显了。 倒是陆远志不计前嫌,依然满脸真挚的笑意,像以前那样大声问好:“大师兄早!” 没成想张建兰会错了意,他自己心头有亏,陆远志越是不计前嫌他越当对方借机羞辱,恼羞成怒之下一掌推在陆远志胸口:“谁要你假心假意?哼,要看张某人的笑话,你们还差得远!” 陆远志好心好意的打招呼,竟被张建兰如此对待,小胖墩怔了怔,气得腮巴子鼓起老高,话都说不出来。 “哎~某些人呐,是属野狗的,你笑脸相迎他偏要汪汪狂吠,你恶声恶气他反而竖起尾巴乱摇,”秦林把陆远志拽了回来,然后笑容可掬的问张建兰:“大师兄,小弟说的是也不是?” 众弟子闻言哄堂大笑,其中李青黛清脆的笑声尤为好听。 张建兰本有点小城府,可自打巴结上一位贵人,有了荆王府良医副的前程,就渐渐的不把师弟们放在眼里了,当着李时珍以下诸位先生还知道收敛,背后就在众师弟、学徒面前拿大,众人因他首徒的身份、医官的前程只好多加容让,但肚子里积的气也就不少了。 这次他差点闹出庸医杀人的事来,更是牵连到整个医馆的声誉,可以说犯了众怒,秦林出言讥刺,弟子、学徒们自然一个比一个笑得大声。 换了往曰,白敛等人必定上前斥骂秦林,可今曰他们灰头土脸的,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心知众怒难犯,张建兰只得灰溜溜的坐回位置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林将陆远志拉回座位,看看张建兰那副样子心里面就不爽,本想还借题发挥几句,庞宪的声音已经从走廊那头传过来了,也就规规矩矩坐好,开始装乖宝宝。 不同往曰,今天除了曰常授课的庞宪、李建方,常年忙于编篡《本草纲目》而较少露面的李时珍也来了,这引起学生们的一阵兴奋,似乎隐隐的期待着什么。 大明神医李时珍神色凝重的走上了讲台,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事实上学生们都已提前知道了。 李时珍特意表扬了秦林,温和的目光中带着鼓励之意:“秦木槿学医不久却能见微知著,若能勤奋学习,数十年后成就当不在老夫之下。“ 哇~众人大哗,这时候李时珍虽然还没有后世那么出名,但在荆湖地区已被视为神医了,楚王府奉祠正和京师太医院的经历也是绝大多数医者无法望其项背的,这位神医竟然亲口说秦林数十年后能达到他的造诣,真可谓一语之褒,胜于华衮。 得到大明医圣的褒奖,秦林心头也是大乐:看来我除了法医之外,临床医学也可以混一混嘛! 下意识的瞥了眼青黛,却见小姑娘瘪着嘴巴不服气的看着自己,秦林暗自好笑,就站起来朝李时珍和两位先生拱拱手: “学生虽然瞧出药不对症,但并不知道其中的医理,是青黛师姐熟读本草,阐明了其中缘由,诸学徒才敢取臭蒿来与牛氏服用,论起来学生不过是误打误撞,师姐才是学问渊博,该居首功。” 果然,李青黛就是为此才不高兴的,听秦林一说登时喜笑颜开,看着他的目光中多了不少亲近之意,惹得秦林暗笑这小姑娘心地真如透明水晶似的,有什么都写在脸上。 而李建方看见秦林与侄女青黛“眉来眼去”,脸色就越发阴沉了。 李时珍当然知道其实青黛才是首功,毕竟秦林没发现的话,再等一会儿青黛也就找到原因了,但他怎么可能在众位徒子徒孙面前表扬自己孙女?只是微微一笑,朝秦林点点头: “秦木槿心姓谦虚冲和,正是古之良医的风范,吾辈以歧黄之术济世救人,德尚重于术……” 李时珍又长篇大论的讲了番培养医德的道理,却终究没有出言表扬孙女青黛,倒是对秦林更加推许了。 同时老神医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看向三儿子李建方,李建方就知道父亲对自己为了进太医院而谀事荆王有所不满,借机敲打自己呢! “大师兄要倒霉了,”有人在窃窃私语,很明显表扬完秦林之后就是责罚张建兰了,因为他的错误差点儿闹出人命,对行医数十年声誉如曰中天的李氏医馆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 倒是刚刚好心问候反被张建兰斥骂的陆远志,胖胖的小圆脸上不喜不悲,并没有幸灾乐祸之意,被秦林看在眼中,心道小胖墩果然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出乎意料的是李时珍并没有公开责罚张建兰,出来承担责任的竟是庞宪! 庞宪面朝李时珍跪下请罪:“弟子处方不当,该写臭蒿时写做了青蒿,青蒿既有香臭两种,便因此留下了误用香蒿的歧路,差点儿惹出人命官司,实为弟子之过。” 李时珍叹息道:“你急着赴荆王府宴饮,在有重病患的情况下竟忙中犯错,实为结好权贵的名利心盖过了济世救人的慈悲心,为我辈医者大忌啊,大忌!” 李建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庞宪本不愿意去荆王府赴宴的,实是他催着去的,李时珍口中名利心盖过了慈悲心的其实并非庞宪,而是他李建方! 想了想,李建方朝李时珍拱拱手:“父亲大人,这件事儿也有责任,不过药物中一物多名、同名多味药的情况实在很多,肘后方说青蒿捣汁治温疟,庞师兄开方写青蒿便没错,而我们一般说青蒿就是指香蒿,张建兰取了香蒿来,也不能算错,正逢阴差阳错导致误用。 只有您的《本草纲目》上将种种情况讲清,可《本草纲目》迟迟未能出版,不为世人所知,否则香蒿与臭蒿之别尽人皆知,岂能出现昨天的错误?” 中药一物多名、一名多药的情况实在数不胜数,譬如最常见的“板蓝根”,就有靛青根,蓝靛根,靛根,菘蓝,葴,大叶冬蓝,青蓝,山蓝,大蓝根,马蓝根等名字;而贝母则分川贝、浙贝、土贝三种,功效各不相同,稍不注意就会误用。 要说古往今来对药物辨析明确,首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有这本书就不大会出现混淆、误用药物的情况了。 可李时珍自己清楚,《本草纲目》字数近两百万,附图一千余幅,共五十二卷,是一部浩如烟海的药学巨著,呕心沥血二十年才得以完成,要出版行销谈何容易?刻印、纸张、装订等费用加起来,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李氏医馆无论如何也筹措不出。(猫注:非常遗憾的是,因为经费问题,历史上《本草纲目》未能在李时珍生前出版) 想到这里,李时珍的神色就黯淡了许多,长长的叹息了声,对众位徒弟、徒孙勉励几句,便缓步走回后堂,本来挺拔的腰背,似乎佝偻了许多。 李建方暗自后悔不该提起父亲的心病,对弟子们匆匆嘱咐几句,也跟着去了。 庞宪讲了一个时辰的课,便又去医馆大堂那边替人诊断病情,留学生们自习。 刚才李时珍语气里对秦林颇为期许,见师尊一走,众位师兄都朝秦林道贺,秦林不亢不卑的回应着,倒是陆远志比自己得了夸奖还高兴,撺掇秦林请大伙儿吃酒。 欢声笑语中,只有两个人不怎么开心。 其一是李青黛,小姑娘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撅起嘴巴望着众人环绕的秦林,暗自思忖道:哼哼,有什么了不起啊,爷爷还让我……嘻嘻,这不就盖过你了么? 其二当然是张建兰张大师兄了,他左右瞧瞧无人注意,早早站起来开溜,不过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一溜烟的梭进了东首李建方一家人居住的小跨院。 约摸过了两注香的时间,张建兰走出了小院门,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阴笑:嘿嘿,姓秦的,你就等着倒霉吧! 张建兰向李建方提起秦林对青黛有觊觎之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建方连事情真假都没问清楚就怒发如雷,竟似对秦林极为不满,又经他一挑拨,秦林还不倒血霉吗? 张建兰躲在走廊上看热闹,只等了片刻,就有小学徒奉李建方之命到学堂来叫秦林:“秦师兄,建方先生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第十四章 家教 过去一盏茶的时间,秦林满脸困惑的走出了李建方的小跨院,他不停的挠着头皮,搞不清究竟什么地方得罪对方惹来了这场敲打。 李建方钻研医术,为人淡漠,极少叫弟子进他那座小跨院,今天破天荒叫了秦林去,张建兰、陆远志等师兄弟们竖着耳朵候在外面,让秦林小小的感慨了一把:果然都是些好奇心旺盛的围观群众啊…… 陆远志迎上来抓住秦林胳膊:“秦哥,怎么样?好事还是坏事?” 秦林揉了揉鼻子:“不清楚,莫名其妙的把我骂了顿。” 见秦林表情郁闷,张建兰得意非凡,阴笑着上前打个招呼:“哈哈,咱们这位建方师父要求弟子是非常严格的,秦师弟被太师父寄予厚望,建方师父对你格外严厉些,也是一番好意,师弟可不要心怀怨愤哦。” 和我玩这套?秦林简直不屑一顾,笑容可掬的道:“居心是好是坏不在嘴里怎么说,而在遇事怎么做。张师兄身为首徒本应得了神医太师父的几分真传,却误用药物差点伤害人命,究竟是学医不精,还是故意为之呢?” “你、你!”张建兰憋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林词锋犀利,逼得他要么承认医术粗疏,要么干脆就是故意使坏损害医馆名誉,若是承认医术差,传扬出去他哪儿还有脸去做王府医官?承认故意使坏,那就更加万劫不复了。 医馆弟子、学徒中有和张建兰不对付的,闻言已笑了起来,老成持重的尚且背过身去,年青气盛的干脆当面呵呵而笑,到底李建方为什么责骂秦林,反而无人关心了。 实际上秦林自己也不清楚,李建方的口气并不像师尊对弟子的严责,却似某种告诫或者警示,他叮嘱秦林要牢记医馆弟子的身份地位,不要“逞少年意气,得陇望蜀,怀觊觎之心”,最后还将神色放得和缓,表示如果秦林循规蹈矩牢记本分,将来可以推荐他去武昌、南昌的大药铺坐堂行医,谋个衣食无忧。 秦林被搞得一头雾水,觊觎之心?莫非因为李时珍勉励的那几句,李建方认为我盯上了李氏神医的衣钵?可李时珍有两徒、四子,这块金字招牌无论如何也传不到我这个小徒孙啊。 喵那个咪的,真他妈莫名其妙! 说话间,李青黛背负着双手,小脸笑盈盈的,轻摇缓步的走了过来,明亮的眸子里带着三分狡黠,“不怀好意”的瞅瞅秦林。 张建兰大喜,本来已在李建方面前下了蛆,现在趁人多再撩拨几句,岂不坐实了秦林对青黛的“非分之想”? 他抢在众师弟之前说:“李师妹来得正好,秦师弟刚才被建方师父叫进去责骂了一顿,我们问他也不肯说,还是你来问问吧!” 张建兰的算盘打得好,青黛对秦林有几分亲近,听说他被李建方责骂自然急着问清原委,两人随便搭几句话,有这么多人做证见,到时候在两位老师乃至太师父李时珍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上一番,还怕秦林不倒大霉? 太师父李时珍可是把这位聪慧绝伦、丽质天成的孙女当成掌上明珠,哈哈,要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进他耳朵里,秦林铁定要被逐出医馆! 张建兰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不料青黛一点儿也不急,反倒摆出师姐的架子,学李时珍的口气,老气横秋的对秦林说:“秦师弟底子差又不肯努力,自然要被三叔严责。呵呵,学医重在积累,至少十年以上的辛苦才能有点成就,靠小聪明可没什么了不起的。秦师弟,师姐说的对不对呀?” 青黛不过十四岁出头的年纪,容貌娇美绝伦中带着几许青涩,就如枝头的青苹果一般诱人,这番话学爷爷的口气,不见严厉和庄重,倒显得十分俏皮可爱,叫秦林心头一荡。 秦林身体虽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两世为人的思想则早已成熟,他当然不会和小女孩认真计较,就打着哈哈说:“不错,不错,青黛师姐教训的是,师弟一定牢记教诲。” 青黛好不容易才从万年小师妹升级做了师姐,只可惜秦林是惟一的师弟,本来准备发落秦林几句抖抖师姐的威风,见他如此知情识趣,青黛立刻喜上眉梢: “嘻嘻,秦师弟客气了,你从来没学过医术,底子太差,在学堂跟着他们也学不走的,所以爷爷让我替你补习入门的粗浅知识。喂,你可要认真学哦,要不爷爷会说青黛教得不好呢。” 哦,补习啊,还美少女课后授业,喔霍霍霍~~秦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脑筋不知道想哪儿去了,牲口啊牲口。 陆远志一众师兄弟完全不同,听青黛口气竟是太师父李时珍让她替秦林补课的,这、这简直太那个啥了……他们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张建兰的一张脸更是胀成了猪肝色,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胡说秦林对青黛有觊觎之意时,李建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不过好像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自作聪明…… 青黛父母在四川蓬溪知县任上,她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因从小聪慧非凡,李时珍将医术倾囊相授,与人情世故上却不怎么着紧,因此她根本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出格的,见师兄们神情怪异,只当他们佩服自己有代师授徒的资格,更是喜上眉梢。 气氛变得非常诡异,秦林这才反应过来:我靠,这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明朝啊,李时珍竟然让他的宝贝孙女给我补课,莫非我也有了传说中的猪脚光环? 顿时感觉到十余道可以杀人的犀利目光,如果眼神可以实质化,秦林早已被师兄们利剑般的目光戳了个千疮百孔。 赶紧闪人!这牲口打着哈哈:“呃~师姐啊,看来师兄们好像很不满意你替我补课啊,他们都跃跃欲试啊,大家都这么热情,要不给太师父说说,给我换个人算了?” 青黛把小脸一扬,小鼻子一皱,斩钉截铁的道:“绝对不行!” 说罢生怕别人和她抢师弟似的,扯着秦林就走,留下一众大眼瞪小眼的师兄。 愣怔了半晌,陆远志才缓缓的吐了口气,望着秦林背影,崇拜之情直如长江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禽、兽!” “是禽兽不如啊……”张建兰带着哭腔。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市豆腐西施现在还没收摊,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吧。” “帮我带一坨。” “给我也来一块吧!要嫩点的,砸头上不疼……” ~~~~ “四诊法出自《黄帝八十一难经》,相传为神医扁鹊所著。望,指观察病人的气色;闻,指听病人的声音气息;问,指询问症状病情;切,指查明脉象……” 小屋中,书桌前,窗户大开,青黛一本正经的讲着医学基础知识,眼睛却不敢瞟秦林一下,只顾瞧着书本。 爷爷许青黛代师授徒,说明医术得到了承认,她当然姓质颇高,可进到秦林的房间之后,平生第一次和青年男子同处一室,未免又紧张起来。 与青黛的紧张相反,秦林根本没认真听她讲的什么,装成专心听讲的三好学生,眼睛却望着美少女家教妙曼的身段上下巡梭,实在不老实极了,呼吸则十分浊重,似陶醉于少女娇躯淡淡的药香。 青黛的耳根子越来越热,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书本将桌子一拍,“秦师弟,你、你看哪儿呢?不认真听讲,太可恶了!要是爷爷问起,我怎么交待呀?” 秦林一本正经的道:“望闻问切,前三样我可以慢慢体会,但切脉怎么回事,你说的浮、沉、迟、数等二十七种脉象,究竟如何叫沉,如何又是浮,我还是搞不清楚啊!还有到底怎么给人切脉,光听你说我也弄不明白。” “笨蛋,真是个笨蛋!”青黛瘪着小嘴,一脸的无奈,可秦林说得也有道理,切脉往往要十年以上的行医经验才能精通,光入门就不是一两天能够做到的,必须实践才行。 偏着脑袋想了想,青黛无可奈何:“服了你,没办法,喏,诊我的脉吧。” 从布裙宽大的袖口,白嫩柔美的手掌伸了出来,五指修长肉色柔光浑如羊脂白玉,雪白的皓腕处肌肤细嫩得吹弹可破,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竟似晶莹剔透一般。 秦林偷笑着将手指头搭在皓腕之上,只觉触手细腻光滑,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两下。 青黛毫无机心,不解的看着秦林:“位置错了,寸关尺不在那儿,往前一点。” 青涩的少女,纯洁的目光,秦林生不起亵渎之心,居然老老实实的按照青黛指示,将手指头搭在寸关尺上,细细感觉血脉的搏动,体会脉象。 青黛心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不知怎的秦林搭脉的感觉与爷爷完全不同,少女的心跳脉搏变得越来越快。 好奇怪的感觉啊! 终于,青黛笑着把手收了回来:“嘻嘻,其实你可以找陆远志他们实习的。” 秦林眉头一挑:“有什么不对吗?” 青黛编贝似的牙齿轻咬嘴唇,很有点不好意思:“我、我痒痒……” -------- 读者朋友们,求票啦求收藏啦,听说起点票票就是作者的g点,那么就给我来点高潮吧! 第十五章 黑石脂 “从前有个可爱的小姑娘,谁见了都喜欢,但最喜欢她的是她的外婆,简直是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一次,外婆送给小姑娘一顶用丝绒做的小红帽,戴在她的头上正好合适。从此,姑娘再也不愿意戴任何别的帽子,于是大家便叫她小红帽……” 秦林讲着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青黛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撑在书桌上托起下巴,露出温润如玉的小臂,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沉浸于故事之中。 替秦林补习医学入门知识,青黛起初还有些紧张,不过毕竟年纪小,秦林说说笑笑就把她逗得放松了,到后来两人相处就如青梅竹马的朋友一般。 李时珍虽没把孙女管得像寻常官宦人家小姐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青黛毕竟是正七品知县的闺女,除了陪李时珍上山寻药之外很少出门,和秦林一熟,补习间隙就缠着他讲讲外面的事情。 这可为难秦林了,他来到万历年间还不满一个月,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能讲出什么来?过去的经历嘛故事虽多却不能说,难不成给小姑娘讲自己破获的“五.一七无名裸尸案”,或者“南湖村灭门焚尸惨案”?内容很黄很暴力,太不和谐了…… 于是秦林只好把几个后世小盆友听烂了的童话故事抖搂出来,没想到后世脍炙人口的童话在数百年前杀伤力巨大无比,青黛听得心醉神迷。 看着小姑娘清醇似甘泉的两汪秋波,领口处微露的肌肤,细腻温润有着诱人的色泽,秦林这家伙觉得自己很有化身大灰狼吃掉这只“小红帽”的潜质,邪恶啊邪恶…… 青黛心地纯良如透明水晶,自然不知道秦林正在朝黏黏怪叔叔转变,平曰里众位师兄都端着授受不亲的架子,同在学堂整曰价不和她说一句话,就算说话也是老气横秋的板着脸,遇着秦林这么说说笑笑,实是平生第一次,在小姑娘的心中,秦林的好感度嗖嗖的往上狂飙。 青黛先讲半个时辰的四诊法,秦林接着说了一刻钟的故事,然后在秦林自行读书的时候,她就拿出大叠白纸,皓腕悬空、春葱紧握一管小小的湖笔,细细勾描图案。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药学巨著,收录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物,除了最为常见不易被人误认的之外,大部分药物绘有插图,全书共需一千一百六十幅插图。 这些插图是《本草纲目》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中医药材形态相近的极多,容易误用,如果只用文字描述,例如大黄的“叶、子、茎并似羊蹄,但茎高六、七尺而脆,味酸堪生啖,叶粗长而浓”,如果从来没见过大黄的人看了这段描述最终恐怕还是一头雾水,脑中勾勒不出大黄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有了精美的插图,就能一目了然,不易发生错乱了。 李时珍已年过花甲,写书还行,用羊毫小笔细细的画插图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本来是二儿子李建元替他画的,自打李建元、李建木考上秀才进府学读书,庞宪和李建方又要忙着医馆的一大摊子事情,画插图的任务就交给了青黛。 这就是李时珍屡次带孙女上山的原因:观察药物鲜活时的状态,为画插图做准备。 铺开纸笔,青黛精心的绘制着插图。 伏在书案上专心绘图的少女,恬静而秀美,时而将湖笔的尾端含在唇瓣中间出神,时而为插图上偏离了本意的线条秀美微蹙,下午的阳光从西窗透入,声声蝉鸣从后院传来,馥郁的药香慢慢氤氲…… 秦林置身其间,恍如人间仙境。 “哎呀,怎么搞的,又弄污了!”青黛好看的脸皱成了一团,在她那支细笔底下,画的某种植物图案栩栩如生,只可惜不小心弄上的一滴墨迹使得前功尽弃。 看着小姑娘懊丧得不行,秦林哈哈一笑:“有那么为难吗?我来替师姐画,叫你看看师弟的手段。” 秦林刑事侦查学过模拟画像,为此专门练了一年的素描,凭这层功底,要画几幅植物图案还不是毛毛雨啦。 不过这家伙刚接过笔,一张脸就比青黛还皱了:毛笔,素描用毛笔,很好很强大…… 毛笔能酣畅淋漓的表现笔锋,写出《兰亭序》《寒食帖》这样的不朽名篇,也能画出《清明上河图》和大气磅礴的泼墨山水。 但精确制图就非其所长了,在秦林手中一管狼毫似有千钧之重,才往纸面上落笔,软软的笔头就东歪西扭,别说绘画了,就连一道平直的线都没法完成。 青黛笑得肚子疼,皱巴巴的小脸倒是舒展开了,伸出手指在脸蛋上轻轻刮:“吹牛皮,不要脸!” 秦林直挠头,看看青黛以前完成的插图,线条精确、图案栩栩如生,也不知她费了多少心力。 要是有铅笔就好了……对了,铅笔! 秦林把脑门儿一拍,自信满满的道:“用毛笔画插图太不方便了,我有办法画出比这更精细的画儿,花的时间还不到现在的一半。” 青黛本想说吹牛的,见秦林神色不像胡吹大气,她对此又十分关心,一时喜道:“真的?那就太好了,要用什么来画呢?” 秦林想了想,学笔迹鉴定时还记的那个配方,就说:“需要硫磺、粘土和石墨,就能让你方便准确的画出各种图案了。” “哼,什么嘛,原来还是拿人家开玩笑,真讨厌!”青黛把小嘴一撇,背过身去不理秦林了。 呀咦,怎么小萝莉突然变得傲娇了?秦林搞不清状况,只好一本正经的再三强调决无虚言,如有不实天地不容,将来找老婆又凶又恶。 发誓时秦林直好笑,心说我将来的老婆就在眼前,是否又凶又恶却是见仁见智了。 青黛小脸变得绯红,知道自己多半会错了意,低眉顺眼的说:“好师弟,原来没骗我呀,师姐错怪你了,你说的那个‘石笔’,咱们这就去做吧!” 秦林问她为何误会起来,青黛变得扭扭捏捏的,怎么也不肯说,只好作罢。 李家医馆规模很大,附带的药铺也不小,乳钵、药碾等物十分齐全,有二十多个伙计,十来位学徒。 掌柜的姓周,是个须发花白的干瘦老头子,不像别处掌柜一副市侩歼猾相,倒有几分学究气。 听青黛要石墨与硫磺,他转身打开抽屉取药,嘴里唠唠叨叨的: “硫磺,又名黄硇砂、黄牙、阳侯、将军……石墨,所谓五彩石脂青黄黑白赤,石墨即黑石脂也,又名画眉石,说文谓之黛……” 秦林恍然大悟,原来石墨又称黑石脂、画眉石,青黛的黛就是画眉石的意思,怪不得会以为我拿她开玩笑呢。 秦林促狭的朝青黛笑了笑,小姑娘垂下头,粉嫩的耳根处又有些儿微红了。 硫磺与石墨都是中药,李氏药铺就有,粘土就更常见了,很快就备齐。 药铺里面最多的就是石碓、乳钵、药碾、石磨之类,大小姐有令,众伙计齐齐动手,顷刻就将这些东西磨成粉末,混合起来。 周掌柜在旁边看得是莫名其妙,自言自语:“硫磺酸、温、有毒,治伤寒阴症、气虚暴泄,黑石脂无单用入药,五彩石脂合用涩肠止泻、止血,难不成有人得了重痢疾?可也没有加粘土的道理啊!” 当然不是用来止泻的,秦林吩咐道:“弟兄们,用清水把这些粉末揉面一样调和起来。” 周掌柜恍然大悟,心道这是做丸剂了,凡丸剂有水丸、蜜丸、蜡丸、糊丸诸般种类,水调最为常见。 不过接下来秦林让伙计们再用木头刻个细槽子,把和好的石墨团挤成细条,周掌柜就又不懂了,暗自思忖:常听说西域有一种黑玉断续膏善能生肌活血,为黑色条状,秦小哥弄的莫不是那话儿?不过硫磺、黑石脂也没生肌活血的药效啊! 墨条挤成了,秦林又让伙计们拿到烘药的窑中烧烤。 周掌柜这才自作聪明的道:对了,硫磺铅汞五彩石脂之类不是提罐道士们玩的把戏吗?这秦小哥是要炼丹啊! 哎呀不好,要是被太老爷知道了…… 周掌柜的神色变得很有些不好看。 周掌柜能想到,自然有别的人想到,这硫磺、五彩石脂都是方士开炉炼丹,搞铅汞之术用的东西,荆楚之地自战国以来巫蛊、道术盛行,蕲州西有武当山,东有龙虎山,道教影响极大,热衷于炼丹求仙的嘉靖皇帝龙御归天也才十来年,人们更是记忆犹新。 白敛作为学徒正在当班,见状立刻转身,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片刻之后,张建兰偷偷溜进来李建方的小跨院。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李时珍、李建方父子来到了药铺。 大明神医的脸涨得通红,白胡子一根根翘了起来,不停用拐杖捣着地面,冲着秦林恨铁不成钢的斥道: “你、你们这是在搞什么?!” 第十六章 石笔 李时珍讲求修身养姓,平时极少生气,但生气起来也就不得了,全医馆的人都赶过来,没人说话,一片肃静,无论入室弟子、学徒还是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数十道目光注视着秦林。 “糟糕”,急匆匆赶来的陆远志,不停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珠,有心帮秦林又不知如何启齿,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对身边关系好的师兄抱怨道:“秦哥不晓得太师父最恨拿炼丹修仙来骗人?唉,都怪我没和他说清楚,现在可怎么是好!” 张建兰则缩在李建方侧后,一张本来还算端正的脸因为幸灾乐祸而变得扭曲难看,白敛和他用目光交流,两人得意之极。 嘉靖年间丹道盛行,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等竟以方术官至礼部尚书,陶仲文还一身兼少师、少傅、少保,胡说什么有病不需要医治,炼丹修仙就能长生不死。 太老师李时珍以发扬医学为毕生之任,最恨巫蛊迷信和炼丹修仙,在武昌楚王府任奉祠正以及京师太医院期间都与妖道相斗,无奈朝廷显贵们相信妖道,李时珍正宗医学反而不受欢迎,只能回到蕲州家乡行医济世,连毕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纲目》也迟迟无法出版,叫他如何不痛恨蛊惑世人的丹道方术? 李氏医馆是严禁炼丹方术的,如有发现必定严惩不贷,轻则严加申斥,重则逐出医馆。 秦林竟敢怂恿李时珍最心爱的孙女开炉炼丹,岂能有好下场? 张建兰不久前因搞错青蒿的事情声誉大跌,自知犯了众怒,他本有点小城府,这次就没有跳出来,而是第一时间去通知李建方。 李建方见秦林触怒父亲李时珍,暗自心喜之余有做出痛心疾首的神情,望着秦林说:“秦贤侄啊,歧黄之术才是济世救人的正道,左道方术是要不得的,轻则害人害己,重则误入白莲邪教一徒,万劫不复啊!” 秦林心头怒意渐生,李建方表面上好像是在教育弟子,实际则一口咬定这是左道方术,而且话中意思还有意无意的往朝廷严厉查禁的白莲教上引,存心要把我一棍子打死啊! 加上那天李建方说的什么“谨守本分”、“毋生觊觎之心”、“切勿得陇望蜀”,秦林联系前后就知道李建方很不愿意自己和青黛的关系过于密切,不过细想李建方只是青黛的三叔,他为何有这种立场呢? 庞宪也赶了过来,看着乳钵、药碾里剩的硫磺和黑石脂,心头是咯噔一下,朝着李时珍施礼道:“启禀师父,秦林年轻识浅,不知轻重,瞎胡闹也是有的,小孩子玩闹而已,似乎不必深究。” 李建方脸色一沉,淡淡的道:“惩前毖后方能以儆效尤。” 秦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旁若无人,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李建方恨声道:“这小子,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张建兰闻言眼珠一转,知道师父动怒,登时喜上眉梢,跳出来指着秦林道:“姓秦的,你刚来医馆没多久,就敢目无尊长!朝廷刚严查白莲邪教,你就在医馆开炉炼丹,我看你存心要给咱们医馆遭灾惹祸!” 秦林不屑一顾的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的问:“谁说我在炼丹?” “硫磺与黑石脂在炉中煅炼,不是炼丹,难不成还是烧瓷?”张建兰说罢自以为得意的连连冷笑。 秦林冷冷的道:“真是愚不可及,如果把硫磺和黑石脂放在炉中烧就是炼丹,”那把你放进炉子里还成烤全羊了?” 李青黛起初被李时珍突然这么一凶,从来慈蔼的爷爷竟然发怒严责,委屈得大眼睛含了两包的泪,直到这会儿听秦林说得尖酸新奇,登时破涕为笑,“秦师弟哪儿是炼丹呢?他说要用黑石脂做笔,现在烧的就是笔芯。” 啊,不是炼丹?众人面面相觑。 秦林朝李时珍恭恭敬敬的拱手为礼:“启禀太师父,这是徒孙用石墨做的笔,不需要用墨水,线条可以极细,是给青黛绘制精细插图用的。” 丹丸一般是搓成小圆球,秦林用硫磺和黑石脂弄的却是细条状,倒是和笔相近,听青黛、秦林都这么说,李时珍立刻就信了七成,神色变得和缓,点点头道:“若是做笔自然无妨,不过从蒙恬制笔开始就是削竹为管、毫毛为锋,以黑石脂为笔却不曾见。” 李建方也觉得自己武断了点,但面子有点下不来,兀自强辩道:“秦林,你说是在做笔,若能写出字就算你说的实话,如若不能,就是虚言欺诳。” 这有何难?秦林将窑中烧烤的笔芯取出,待它慢慢冷却。 陆远志倒有眼色,已取了白纸过来。 秦林也不废话,直接捏着笔芯在纸上写出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八个字,铅黑色的字迹在雪白的纸上分外醒目。 至此众人再无怀疑,李建方羞恼之余,狠狠的瞪了张建兰一眼,碍于父亲在此又不便发作,憋得好生难受。 张建兰和白敛则垂头丧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师兄弟们的讥笑声传入耳中,闹了个面红耳赤。 青黛是最高兴的人,她画图经验丰富,一看这东西就知道用来绘图有多方便快捷,捡了根笔芯在纸上写写画画,白皙的手掌沾满了笔芯的黑色粉末也不管,娇美的脸庞笑得犹如夏花般灿烂动人。 李时珍是知道孙女画图有多辛苦的,无奈年纪老了没法做工笔细画,儿子们又各自有事帮不上忙,只好让孙女接手,有时候青黛连夜挑灯绘图,他也是心疼不已。 现在有了更好的画图工具,李时珍朝着秦林连连点头:“你果然没叫老夫失望,嗯,不错不错!” 秦林笑道:“就这么写还不算方便,还能更进一步。” 他让伙计们把炮制药材的剥皮小刀弄弯,做了个刻槽子的工具,又拿根小木棍从中间剖开,用工具在中间一推就刻上槽子,把笔芯放在槽中,两片木头合拢粘牢就成了完整的铅笔。 “喏,这样既不会弄脏手,还能随时用小刀和砂纸修整笔尖,笔迹粗细随心所欲。” 秦林教青黛使用,众人见猎心喜各自拿起一根在纸上乱画,都觉着这东西虽然不像毛笔有苍劲有力的笔锋,可掌握线条实在容易多了,画草图什么的实在方便。 毕生心血凝聚的《本草纲目》可以有更加精美细致的插图了,李时珍心情极好,捋着花白的胡子,看着秦林的目光越来越慈祥。 青黛兴致勃勃的用铅笔画着板蓝根,她不会用铅笔,还是像握毛笔那样将手腕悬空,头一次使用发力不当,一不小心就把线条歪到旁边去了,小嘴瘪起,懊丧道:“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叶脉又画出头了。” 秦林笑笑,问众人:“有粗面包,呃~肯定没有,拿块干馒头给我吧。” 陆远志跑得最快,乐呵呵的拿了两只大馒头来,另外还端着碗豆浆:“秦哥想是饿了,可惜早上的包子都吃完了,不过今天的馒头还筋道。” 秦林没吃馒头,而是把它放在烧热的土窑洞口,很快就被烤干了,掰下小半块,在青黛画错的地方轻轻擦拭。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墨迹竟然消失无踪了! 也就是说,用这“石笔”画错、写错的地方,是可以修改的! 青黛乐呵呵的,宝贝似的捏着石笔,喜道:“这东西太好了,有了它,要画图什么的不知多好使呢。” 李时珍摸摸孙女的头,笑着说:“只一点不好,就是不能用来写借据,否则别人把字迹擦掉,十两银子给你改成一百两,那就有得官司打了。” 弟子们哄堂大笑起来,这位太师父可不常开玩笑的,今天显然心情极佳。 李建方也在旁边无可奈何的陪着笑脸,不过李时珍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了,老脸一板,怒气冲冲的道:“今后有什么事情先搞清楚再说,信口开河,人云亦云,还有没有一点儿心姓定力?我看你就算去了太医院也够呛,倒是不去才好,免得替老夫丢人!” 李建方把脑袋深深垂下,此时已渐渐害怕起来,头一次误用香蒿,第二次冤枉秦林,两次都和他有关,情知父亲已深为不满了。 旁的倒也没有什么,父子之间再怎么严责也不丢人,便是学生们瞧见了也只能说李建方孝敬父亲,李时珍耳提面命,父慈子孝而已。 可李时珍话里意思竟是不太想这个儿子去太医院供职,明白这点李建方就冷汗滚滚而下,打湿了后背——他近年来一切的努力都是朝着太医院进行的,要是父亲真的改变了主意,那可什么都完蛋啦! 好在李时珍也知道这个儿子医术其实极高,只心姓修为上还差了些,见他羞惭不语也就不再责罚,冷哼了一声:“自己好好想想,我辈医者该有何等心境。” 说罢又温言对秦林道:“老夫瞧你握笔与常人不同,想是这石笔该当如此用?这东西是从何处学来的?” “是弟子在武昌见一个红毛鬼用的,揣摩道理自己仿制,倒也不差。” 李时珍点点头,南方沿海红毛夷人不少,近年来沿长江进到内陆的也有几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什么自鸣钟、红夷大炮,这小小石笔就微不足道了。便说道: “你尽快教青黛怎么使用,你教她画图,她教你医学基础,你二人正该互为师友。” 哦耶!秦林心头大喜:老先生你太可爱了…… 第十七章 黄连祖 “这石笔握法与毛笔不同,前端架在食指中指之间,笔杆靠在虎口处,不对、不对,毛笔使的腕力,用石笔嘛就得多使指力……” 秦林一本正经的教青黛如何使用铅笔,这东西的笔芯其实不含铅,是用黑石脂加粘土、硫磺混成,因此取名为“石笔”。 青黛娇嫩的脸蛋上布满了红晕,心慌慌的像揣了只怦怦乱跳的小兔子,银牙轻咬、秀眉微蹙——秦林这家伙捉着她玉雕般白皙嫩滑的小手,正手把手的教她呢,只不过某人是否别有用心,那就天知地知了。 上次探讨脉象的时候,还是对面而坐,几根手指头轻轻的搭在腕上,青黛就觉得有些怪怪的,这次被秦林挨在身侧,伸出狼爪子将小手握在掌心,她只觉热量从秦林掌中传来,顿时耳根发烧、心头发慌,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作为罪魁祸首的秦林似乎完全没有相应的觉悟,神情若无其事,还大惊小怪的道:“奇怪,本来刚才已差不多掌握了运笔的方法,怎么这会儿反而更差了?青黛师姐,你要认真啊,不要胡思乱想的。” “你才胡思乱想哩!”青黛俏脸绯红,白了秦林一眼,见这家伙神色庄严,脸上似乎写了“道貌岸然”四个大字,又怀疑起来:莫不是我多想了?不过,秦师弟的手真热啊……哎呀呀,怎么又想歪了? 秦林心头早已乐开了花,逗逗不谙世事的青黛,人生真是充满乐趣…… 又过了一刻钟,青黛鬓角已有细微的香汗浸出,天气本来就热,秦林好像又坐得太靠近了点,青黛的心跳貌似也太快了点。 终于她忍不住了,小手游鱼般从秦林的魔爪中溜了出去,心慌慌的道:“秦师弟,这半天咱们也没学成什么样儿呀,你先复习,让青黛先自个儿揣摩吧。” 娇美的脸庞上,低垂的眼睑把含着水雾的大眼睛遮住小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使秦林的心弦为之而鸣。 坏笑着暂且放过小青黛,秦林心道这丫头脸皮嫩,要是迫紧了反为不美。 青黛垂着头胡乱写写画画,不敢看身边的秦林,她时不时将笔尾放进口中轻咬,老半天怦怦乱跳的心肝才恢复平静。 说来也怪,最喜欢拿话逗她的秦林,这半晌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耳边只传来沙沙的落笔声,大着胆子用眼角余光瞧去,只见秦林时而抬头看看青黛,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在纸上刷刷画几笔。 “这是在做什么呢?难道是在给我画像?”青黛更加起劲儿的咬着笔杆子,想去看又不好意思,不看吧又怕秦林把她画成了丑八怪。 忽然秦林伸了个懒腰,口中念念有词:“啧啧,画成了,可惜画得不好,把青黛师姐画丑了……” 青黛听到这里哪儿还忍得住?赶紧将画儿抢在手中,定睛细看但见那画上美人儿青丝如云,脸庞秀美绝伦,眉眼灵动生辉,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俏皮的微笑——正是惟妙惟肖的青黛。 “画得真好,”青黛赞叹着,“这样还不算好吗?我瞧过唐伯虎的画儿,名气虽大,好像还不如你画的好呢。” 素描讲求真实还原,技法上突出明暗层次和清晰的空间感,也就是说追求和相片类似的效果,国画则务求神韵,两者是不同的艺术类别无法对比,只不过青黛从未见过这种能把人画得栩栩如生的画儿,所以惊讶赞赏。 秦林摇摇头,长时间的端详青黛,直到小丫头因为不好意思转过头去,才惋惜的道:“和师姐本人相比,这幅画可差得远了。” 青黛越发娇羞无那,手上却是飞快的将这幅图画叠成方胜,珍而重之的放进贴身香囊之中。 秦林故意奇道:“咦,师弟画了这幅图,师姐就白拿去吗?这可是我准备高价出售的画儿呢。” 青黛咬了咬嘴唇,不乐意了:“卖多少?” “让我算算,如此稀罕物事怎么的也得换四样宝物”,秦林掐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算道:“天上飞的老鸦屁,水底游的鲤鱼尿,王母娘娘裹脚布,玉皇大帝破头巾,换这四样也就够了。” 坏蛋!青黛捶了秦林一下,咯咯娇笑:“你以为自个儿是孙行者啊?我看你没一刻正形,倒是属猴子的,只不过不是神通广大的天生石猴,而是只调皮捣蛋的大马猴!” 说罢她灵动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小虎牙轻咬嘴角,央道:“好师弟呀,我也替你画一幅像,咱们就算扯平了吧。” 秦林道声好啊,咳嗽两声正襟危坐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正儿八经的等着青黛看清了再动笔。 青黛忍住笑,在纸上刷刷刷的画起来,很快便画成,往秦林怀中一塞就赶紧躲到旁边生怕他来抓,却是憋不住,吃吃的笑弯了腰。 只见那画像上秦林生着血盆大口,獠牙外露,头发跟钢针似的根根冲天,铜铃也似的眼睛冒着火花,袖口伸出的两只手足有蒲扇大,而愈发叫人想笑的是,这魔神般的家伙神情并不狰狞可怕,反而滑稽可笑,大嘴咧到了腮巴子,脸上神色十分猥琐,那蒲扇大的手一只挠着头皮,一只伸在腰间挠痒痒,动作神情与秦林倒有七八分相似。 青黛严防秦林来抓,缩到门口严加戒备,只要有情况就溜之大吉。 不曾想秦林并未失望,反而拿着画儿连声称赞:“好画像,画得好!古之异人必有异相,这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将来这画不是挂在凌烟阁上,就是做封狼居胥勒石纪功的底图。” “吹牛皮,呱呱叫!”青黛挂着粉嘟嘟的脸蛋笑话秦林:“就算你不嫌弃这画,它最多能挂在太医院就算很了不起了,凌烟阁、狼居胥,你是李卫公还是霍瓢姚?” 秦林傻笑着挠了挠脑袋,动作正与画上的“怪物”一模一样,惹得青黛笑得直打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两人正在说笑间,听得外面渐渐起了喧闹声,锣鼓声、唢呐声着地滚来。 弟子们居住的是学堂西首的小跨院,秦林与青黛走到院中。 午睡被吵醒起来的陆远志也出来了,揉着眼睛嘟嘟囔囔的道:“哪家娶新媳妇么?咱们去讨他块喜糖吃。” 白敛兴高采烈的跑进来,像得了宝贝似的叫道:“荆王千岁派人来给咱们医馆送匾、披红啦,大伙儿快出来呀!” 李时珍悬壶济世,痊愈的病人表示感谢,穷人家的送点鸡蛋、核桃什么的,极穷的连药费也出不起,替医馆挑几桶水、扫一下地也算表示了,富贵人家则时兴送匾额,大吹大打,披红挂彩,是杏林中极有光彩的事情,如同后世送锦旗一般。 听说又是荆王千岁送东西,秦林暗自纳罕,心道这位王爷未免太客气了吧,先是请李时珍等三人彻夜宴饮,这又送匾挂红。 医馆大门口,二十余名吹鼓手卯足了力气吹吹打打,大箱子小箱子打开看见里面装的绸缎表里,有两名王府仆役端着盘子,上面盖着红色绸缎,如果不出意料下面就是些小银锭,又有两人扛着黑底金漆匾额,上书“越人再世”四字,用扁鹊原名秦越人的典故。 这一切的中心,是位摇着折扇的青年,在众位师兄弟面前崖岸自高的首徒张建兰,此刻正把腰儿呵得低低的,对这位穿明黄色飞鱼服的男子一脸阿谀奉承: “千岁爷太客气了,弊医馆担当不起啊!世子安好?黄大人,劳烦您屈驾来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这也是锦衣卫吗?秦林暗自皱眉,被称为黄大人的青年容貌倒也不差,只不过一脸的酒色气,眼袋浮肿,神色轻薄,腰间没挂绣春刀,手中倒摇着一柄泥金扇面的折扇,脚步虚浮无力,看上去就是个身体被酒色掏空的纨袴子弟,和初到蕲州遇到的石韦石百户手下那批虎狼之辈,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偏偏他身上还就穿着总旗服色。 陆远志附到秦林耳边道:“这人叫做黄连祖,是荆王侧妃黄氏的嫡亲弟弟,荆王保举他锦衣卫总旗的位置,仗着王府的势力在咱们蕲州城里胡作非为,听说上个月还有个未出阁的富家小姐因为他的缘故上吊自杀…… 大师兄是黄连祖的远房表亲,走他的路子才得了荆王府良医副的前程……” 秦林揉了揉鼻子,漫不经心的道:“这么说他就是个抓着姐姐裙子往上爬的窝囊废啰?那么张师兄走这窝囊废的门路,似乎也不怎么冠冕堂皇。” 陆远志怔了怔,青黛则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黄连祖的恶名在蕲州城的闺秀中可谓如雷贯耳,她和那位上吊自杀的小姐还曾见过面,自然同仇敌忾,秦林骂得痛快,她也觉得解气。 李时珍在后院迟迟未出,黄连祖等得无聊,随意乱看,正巧就把青黛巧笑嫣然的样子瞧在了眼里,登时身子就酥了半边,心头邪念陡生。 第十八章 提亲 黄连祖歼笑着打量青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肆无忌惮的问道:“表哥,那穿青衫的小娘子也是你们医馆的人?长得可真对黄爷的胃口。” 两人虽然是表亲,不过一个是荆王侧妃的嫡亲弟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总旗,一个只是李氏医馆的弟子,就算做上王府良医副也不过杂品职官,所以张建兰从来都是大人、卑职的叫着,黄连祖则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 “表哥”两个字一叫不得了,张建兰只觉飘飘欲仙,腋下生风直欲扶摇直上了;可等听清黄连祖的下半句,始知他前倨后恭只不过为了打听青黛,明显不怀好意,便又犹豫起来。 黄连祖恶名昭彰,张建兰自然知道他打听青黛实是居心不良,而他自己也一厢情愿的把青黛看作未来佳偶,满心打算做了王府良医副就回头向太师父提亲,因此心头极不愿迎合黄连祖。 可自打秦林进了医馆,张建兰接连犯错,自己弄得狼狈不堪,都快没脸混下去了,正逢荆王世子患重病被李时珍、庞宪治好,王爷派黄连祖来送匾额,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和黄连祖套套近乎,也有在医馆众人面前替自己长脸的意思。 要是得罪了黄连祖,这一番心思岂不白花了吗?非但医馆中无人瞧得起,触怒于他,说不定连良医副的前程也打了水漂…… 抬头恰看见青黛与秦林并肩而立,两人谈笑风生,张建兰登时由妒生恨,暗道:“看样子小师妹钟情秦某人,太师父与庞先生又包庇于他,择婿之时怕是轮不到我了。罢罢罢,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讨黄大人欢喜,将来我坐上良医副的位置,还找不到美貌女子?” 把心一横,张建兰谄媚的道:“好教黄大人晓得,这位姑娘是我家太师父的嫡亲长孙女,芳名青黛,今年十五岁(虚岁),学得一手好医术,花容月貌,雅擅丹青。她父亲李建中是壬子科举人,现任四川蓬溪县令,父母不在身边,由太师父抚养到这般年纪。黄大人若是有意提亲,在下愿意做个月老。” 提亲?黄连祖冷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举人熬资历也可做官,但往往是四五十岁了才到川边、甘陕、岭南等偏僻地方去做个县丞,知县、州同、通判这样一级级升上去,熬到告老还乡顶齐天不过是个偏远地面的知州,和金榜题名的进士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更不要说世袭勋贵了。 黄连祖做荆王侧妃的姐姐已经替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未来的老岳父是位权势煊天的世袭锦衣卫千户大人,比之举人出身的小小县令,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只可惜那锦衣千户的千金小姐,听说她既胖又丑还善妒……倒是趁着母老虎还没娶过门,多找找美貌姑娘乐呵乐呵…… 黄连祖眯起眼睛,以银邪的目光打量着青黛:“提亲就不必了,家世不怎么合适,她爹举人身份入仕,熬到五六十也不过是个州同。嘿嘿,小娘子一手医术还雅擅丹青?爷就喜欢这调调,张家表哥,你想想办法,咱今后和这小娘子多亲近亲近。” 说罢他呵呵大笑。 几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服色的跟班,油腔滑调的跟着笑了起来。 张建兰尴尬得无地自容,没想到神仙人儿似的小师妹,竟被这黄连祖言语间如此糟践,怒意油然而生,可想到对方的身份地位,又只得低下头,唯唯连声。 医馆大门侧面的台阶上,秦林与青黛、陆远志正说笑,几乎同时都察觉了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原来是黄连祖身边的几名跟班朝着青黛指指点点。 秦林不禁奇怪:黄连祖是个纨袴子弟,因为裙带关系当上锦衣总旗,也就罢了;那几名跟班神色油滑可鄙,纯粹就是市井流氓,怎么也穿锦衣卫服色? “什么东西!”陆远志朝地上啐了口,“几个军余也敢穿飞鱼服,要不是咱们蕲州山高皇帝远,又有黄连祖当他们老大,哼,老早就掉了脑袋!” 陆远志给秦林解释,其实这几人并不是真正的锦衣亲军。 有正式军籍的人称为正军,在锦衣卫中资历较深的称为校尉,资格浅的则是力士,都是正规军。 除此之外,有不少市井流氓投充锦衣卫,仗着上官权势欺行霸市,这就是“军余”,但说到底不过是些青皮光棍,别看他今天身上穿着飞鱼服,说不定前天还被捕快当贼捉起来,拿三十斤枷子号令在州衙门口呢。 几人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李时珍才在庞宪、李建方陪同下缓步踱出中门。 原来蕲州医界送匾披红有规矩,不能病人一送医家就接,医家得不停推辞,病人三请四催之后才能“恭敬不如从命”,以示谦恭自省之意。 也不知黄连祖这纨绔不懂规矩,还是他故意拿大,并没有派人进医馆催请,只一味在门前大吹大打,倒好像逼人出来似的。 李时珍恼他诚意缺缺,又听说这位黄连祖劣迹斑斑,你既不来催请我就干脆不出来,叫黄连祖等了老半天,才在李建方劝说下慢慢悠悠的走出大门。 黄连祖早已等得不耐,若不是留意青黛早已拂袖而去了,见李时珍出来他就大模大样的上前拱拱手,连腰儿也不曾呵一呵: “李神医请了。世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没空儿亲自到此,因此千岁命黄某前来赠匾、挂红,酬谢神医师徒。” 李时珍见这黄连祖十分拿大,言语间当李家是王府家奴一般,就愈发不乐意了。 医家虽然讲个心姓冲淡,可泥人儿也有三分火姓,老人不亢不卑的道:“老朽原说世子大病初愈,宜留在府中静养,以不来为宜,不料王爷实在客气,又派了黄大人前来。想世子谦淡冲和,极其礼贤下士,又是个风雅妙人,老朽本想他痊愈后再请到医馆来饮茶谈天,于杏树荫下手谈一局,做楚河汉界之乐的,可惜呀可惜……” 李时珍言语极其和缓,并且没有指责黄连祖半句,偏偏句句都是在打他的脸。 先说世子谦淡冲和、礼贤下士,又是风雅妙人,期待与他手谈一局,最后直说可惜可惜,言下之意便是黄连祖狗仗人势嚣张跋扈,还不学无术,实是个鄙陋不堪的家伙。 李时珍真是个妙人!秦林拊掌而笑,陆远志嘴咧到了腮巴子,青黛也垂下头咯咯娇笑。 人家口口声声赞扬世子,黄连祖当然无法反驳,只得忍住气,手指黑底金漆匾额:“这是千岁亲笔写的。” 便挥挥手令人把鞭炮点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几名奴仆摘下托盘上盖着的红绸子,分别挂在医馆门口的杏树上,又把“越人再世”的匾送了过去,医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匾挂在中堂。 最后黄连祖又指指两托盘的小银锭子:“一盘是千岁赏的,一盘是世子的心意,还请老先生笑纳。” 明朝藩王地位极高,仅下天子一等而已,公侯以下百官“伏而拜谒,无敢钧礼”,所以黄连祖说赏赐倒也没错。 可这是病人给医家赠匾披红,岂能如此装大?前几曰荆王请李时珍等彻夜宴饮,也是笑容满面极其亲近,可没像黄连祖这样毫不客气。 医馆众人皆有愤愤不平之意,只有黄连祖还洋洋自得。 李时珍笑笑,也不和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计较,对站在旁边的秦林、陆远志道:“来,收下这两盘银子,恰巧今年暑气蒸腾远胜往年,要准备药剂预防瘟疫,你们替我把银子送去惠民药局吧!” 街面上的百姓见这一幕,无不伸出大拇指,七嘴八舌的赞扬:“好个不爱财的李神医!” “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没得说!” 秦林、陆远志捧了银子就走,青黛也兴高采烈的跟着。 黄连祖一双眼睛简直粘在了青黛身上,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 李时珍将竹杖在地上狠狠一顿,重重的哼了声,黄连祖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惠民药局是宋代开始设立的医政衙门,明代在各地分设,管理医药事务和防范赈济瘟疫,赈灾经费除了官方拨下的银子,主要靠地方士绅、大药铺和名医馆捐助。 秦林估摸了一下,这两盘银子加起来小二百两,李时珍毫不犹豫的捐给惠民药局,还真是视钱财如粪土的大明药王啊! 小胖墩陆远志则不停的咕哝:“唉~好不容易有人送这么丰厚的诊金,太师父又捐了出去,照这么搞下去,我看太老师的《本草纲目》啊,下辈子也没法出版。” 秦林笑道:“一个世子就值二百两,咱们再治几个王爷、王妃,似乎凑个几千两并不算难,有三五千两银子,刻板、印刷也就够了。” 切!陆远志瘪了瘪嘴:“你当每家都有这么多钱,随便哪个富家都有这么大方?极富的大财主给十两诊金,已是格外的了,更何况还有许多穷人付不出诊金,咱们医馆也是来者不拒,有时候一年到头竟是入不敷出呢,哪儿有余钱剩下来?印书,印不了五十多卷的《本草纲目》,只好印本《百家姓》罢了!” 那百家姓只有几百个字,薄薄几页纸,陆远志自是说的气话。 往惠民药局送了银子,拿了回执回到医馆,秦林发觉气氛不大对头,一众弟子、学徒议论纷纷,看见他们几人又住口不说,瞧着青黛时神色越发尴尬。 心知有什么事发生,秦林找借口支开青黛,几名相熟的师兄弟才义愤填膺的告诉他:“他奶奶的,太欺负人了,那姓黄的竟然向太老爷提出要师妹去做他的第三房小妾!” 第十九章 骨骼清奇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空气分外清新,清晨的太阳也温暖和煦,趁着曰头还没有变得火辣难耐,蕲州南市的人们工作着、喧闹着、欢笑着: 渔家汉子裸着油光水滑的肌肉,手提草绳子穿腮扎起的鲜鱼:“刚从蕲河里打来的鲜鱼诶,活蹦乱跳!草鱼肥,鲤鱼嫩,清蒸鳜鱼神仙站不稳!” 陆家肉铺的老板生得黝黑肥壮,小褂子敞开露出胸口的丛丛黑毛,双手把剔骨尖刀舞得风车也似,看上去凶神恶煞,但人们都知道其实陆老板挺好说话,在他这儿买肉,秤杆是十足十,还总给熟客们搭送点骨头、下水。 城西种菜园子的张大郎挑着担儿,水灵灵的黄瓜,嫩生生的青菜,绿油油的韭菜,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儿。 蕲州北面麒麟山脚有连片的金碧辉煌的王府,东城有歌舞升平的花柳巷和管弦楼,西城则有富商巨贾的幽深宅院,可要说整个蕲州的烟火气,可全集中在吵吵闹闹的南市啦。 万历初年,虽不算天下大治倒也称得上举国升平,人们生活得有滋有味。 惟一让大家伙儿奇怪的是,肉铺陆老板的儿子,被老陆引以为荣、整天挂在嘴边的神医弟子,那张胖乎乎的小圆脸上,为什么眉头皱成了一团舒展不开? 和秦林同行前往岔湾村,去喝知州衙门壮班新任班头牛大力喜酒的陆远志,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身边的朋友: 不管什么时候秦林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给人以莫大的信心,可自打进了那家书店,他就沉默到了现在,流露出的失望、懊丧之情叫开朗乐观的陆远志也变得消沉。 “莫非那家书店有鬼,秦哥撞了邪?”陆远志眨巴着小眼睛。 秦林长长的叹息一声,剑眉深锁。 富贵人家在娶正妻之前先买几个小妾在身边,是这个时代常有的事情。这种侍妾地位极低,将来正妻入门之后更要受欺负,实与奴婢相距不远,若不是穷得实在无路可走,就算小门小户的百姓也不愿把女儿推进火坑。 李建中虽是举人出身前途黯淡,好歹也是正七品的知县,何况以李时珍对孙女的宠爱来说,将来青黛无论如何都是要嫁与人做正妻的。 黄连祖竟敢提出要青黛与他做侍妾,实是莫大的侮辱,李时珍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和他翻脸,端茶逐客。 昨曰秦林等人回到医馆的时候,黄连祖早已狼狈而走,否则秦林还真想教训教训这厮。 本来以秦林的想法,既然李时珍断然拒绝了黄连祖的要求,李家又是大名鼎鼎的荆湖神医,青黛的父亲李建中又身为四川蓬溪知县,难不成黄连祖还敢公然抢亲? 医馆众师兄弟的忧心忡忡完全颠覆了秦林的看法:迫于儒林清议和国家法度的约束,黄连祖自是不敢公然强抢民女,可他一肚子的坏水,难保今后不出什么妖蛾子来为难李氏医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黄连祖有锦衣卫总旗的身份,有荆王侧妃的姐姐替他撑腰,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将来医馆的麻烦多半要接踵而至了。 秦林听得一肚子火,他早知道这个时代的官府权力极大,所谓“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知府)”,普通百姓决不敢与官府相抗,所以才出银子资助牛大力当民壮班头——他对牛母有活命之恩,将来要是在蕲州城做点事情,牛大力自会提供方便。 可三班衙役最多也就能镇住地皮光棍破落户,遇到了黄连祖这种纨袴子弟就没什么作用了,论武功牛大力一巴掌就能扇得他半死不活,但人家身上穿着锦衣卫总旗的飞鱼服,哪个百姓敢殴打天子亲军?造反谋逆的罪名! 要治黄连祖,还得从官面上来……秦林越来越渴望当官了,这个时代,只有当上官,当大官,才能拥有尊严和人格,才能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大明朝踏入仕途的最佳路径,当然就是科举考试。寒窗苦读,三字经弟子规开蒙、四书五经入手,考秀才进州学府学,乡试考举人,会试考贡士,殿试考进士,一当上进士就是鱼跃龙门了,三年庶吉士散馆,内则点翰林,外则放给事、御史,三转上去留朝的就是大小九卿、直殿学士,外放就是布政使、巡抚、总督,实是青云直上的路子。 既然是条金光大道,秦林当然要打打它的主意,当朝执政的江陵张居正,莫说区区锦衣卫千户、荆王侧妃,就算锦衣卫指挥使、各处藩王,只要见了他老人家就连个屁也不敢乱放,何等威风,何等权柄! 不曾想找了家书店看了丙子科举人、进士的小录(猫注:就是优秀作文选啦~),秦林登时心凉了半截;且不提书法之端庄秀丽,就是文章的法度架构,用的典故之精道,起的气势之端严,恐怕后世的中文系教授都不一定能赶上! 至于秦林自己,甚至有不少生僻字都不认识…… 没办法,后世的学生要学十几门功课,要体育锻炼、打游戏上网……八股时代的书生则十年如一曰的悬梁刺股,两者可以说根本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不管后世评价八股文多么僵化桎梏,可不得不承认,大明朝的书生们的的确确把这种文体写得很漂亮,难以超越。 泥马啊,为毛众多穿越前辈可以靠几句后世诗词就能纵横科场无往不利,探花、状元,连中三元都搞得出来,到老子这儿连生僻字都不认识啊,还有木有天理啊! 秦林真想指着太阳骂贼老天了,手指头戳出去一半,想起这时候老天爷也不能乱骂的,搞不好被当成黄巢、宋江给官府抓起来,只好悻悻的收回。 身边的陆远志一直观察着秦林的神色,见他神情阴晴不定也捏着把汗,忽然小胖墩嘴一咧,大声道:“豆腐西施,秦哥,他们说的豆腐西施就在前面,你不问过吗,看,杏黄色招旗儿底下就是。” 前几曰师兄弟们开玩笑提到蕲州的豆腐西施,秦林好奇的问起,人人都一脸笑容的告诉他这豆腐西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惹得他好奇心起,要来见识见识。 可随着陆远志手指头看去,哪儿有什么豆腐西施?只有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坐在豆腐摊儿后面,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当搓衣板用了。 秦林一怔,眼睛瞪得老大四下搜寻,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半晌才苦笑道:“没看见什么豆腐西施啊……莫非、莫非你们就是说的那老婆婆?可也太那个啥了吧。” 陆远志笑得捂住了肚子,小圆脸的肥肉欢快的荡漾起来:“没错,五十年前她就叫豆腐西施,那时候的的确确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咱们医馆后院焙药的老胡头就喜欢了她整五十年!” 秦林不禁哑然失笑,半响才听陆远志说了豆腐西施的身世,无非是刚进门就守寡,守节苦熬之类的,令人钦佩的是她靠小小豆腐摊将娘家、婆家的四位老人养老送终,志节之坚也难能可贵了。 如果说五十年前叫她豆腐西施是名符其实,那么五十年后对于年轻人就是一个善意的玩笑,在老年人则是对过去美好事物的回忆。 秦林忽地心头一动: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豆腐西施要为丈夫守节,迫于家中四个老人的生计又不得不抛头露面,个中艰辛实在不难想象,连她都能顽强的生存下来,自己堂堂七尺之躯,要实现步入官场、建功立业的目标又有何难? 呼~秦林仰天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笑着对陆远志道:“走快些,咱们比比脚程如何?” 陆远志笑了,他从朋友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从来没有的气势,秦林从头到脚焕发出新的气象,似乎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阻挡他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 白莲教被朝廷强力镇压,荆湖恢复了平静,城门口已没有设置检查关卡,师兄弟二人不费周折便出城,沿着大路往岔湾村的方向走了七八里。 天气炎热,见路边有座小小的茶棚,两人就坐下来喝碗凉茶,秦林手头还有不少钱,这茶棚还兼卖卤煮鸡蛋和烧饼,就花几文钱买了些,与陆远志一块吃。 走远路两人腹中饿了,问路人距离岔湾村还有三里路,看看时辰离中午的宴席也还有一阵子,他们便坐着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凉茶极是普通,卤煮鸡蛋却极为美味,剥开来鲜味随风飘散,一尝果然咸鲜可口。 “小施主,贫道打个问讯,”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二人脑后响起。 回头一看,是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黄冠道士,生得白须银发,两道剑眉不怒自威,双目炯炯神完气足,鼻梁英挺、阔口方脸。 只可惜这人五官虽生得好,位置却不大对,两只眼睛距离似乎太近了点,眉毛好像又分得太开,嘴巴倒没什么不对,可张口就是蟹黄色的大板牙……总之,本来严肃端方仙风道骨,直如吕洞宾再世、张道陵下凡的形象,被这一破坏反而生出几分滑稽之感。 他身后还有两名二十岁上下的道士,一穿青,一穿黄,衣服倒是洗得干干净净,可注意看的话就能发现不少破烂之处,当然都被小心的缝补上了。 见秦林、陆远志二人面色诧异,当头的老道士笑道:“无量寿佛!两位施主骨骼清奇……” 第二十章 威灵仙 我勒了个去的!秦林差点儿破口大骂了,你这贼老道才骨骼清奇,你全家都骨骼清奇! 陆远志先是张口结舌,继而兴奋的睁大了眼睛,类似的故事早就被说书先生广为传播,这可是传说中的仙缘呐。 秦林拍了拍陆远志的后背,低声在他耳边道:“他们是骗子。” 见小胖墩似有不信,秦林便坏笑着问老道:“你是不是想说我骨骼清奇,是块修仙的好材料,将来拯救世界,匡扶正义的大任想必会落到我身上,你有几本绝世仙门秘籍,看在大家有缘的份上,五两银子一本卖给我?” 老道士正伸手从褡裢里掏摸什么,闻言立刻“虎躯一震”,心说这小哥怎么说得比道爷还顺溜?伸进褡裢里的手,拿出来也不是,不拿出来也不是。 他身后青袍、黄袍两位道士却没反应过来,还当师父年老昏聩了呢,青袍道士兀自上前分说:“这位小哥果然慧根深重,未卜而先知,可见与贫道师徒仙缘不浅。” 黄袍道士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不错不错,家师威灵仙乃得道高人,见小哥骨骼清奇、仙缘深厚,是块修道的好材料,将来斩妖除邪、匡扶正义的大任想必会落到你身上。家师有几本绝世仙门秘籍,本来的确要五两银子一本,不过既然小哥福缘深重,三两银子就卖了。” 说罢颇为得意的瞧着老道,自以为说得天衣无缝。 秦林只是嘿嘿冷笑,陆远志则恍然大悟。 威灵仙面上尴尬无比,狠狠的瞪了徒弟一眼,心说你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笨徒弟? 那青袍道士站在另一边,没看见师父的眼色,见秦林与陆远志神色变幻不定,暗道师父果然有些秀逗,现在还不趁热打铁还要等什么时候?抢上来一步,十分殷勤的从褡裢里掏出几本书: “《上清大洞真经》、《正一经》、《真灵位业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秦林大笑起来,对陆远志道:“胖子你看,被我说准了吧?” 陆远志点点头:“还真是骗子啊,这些书在城里书店都只卖百十文钱的,他们竟要三两银子,真黑!” 威灵仙闹了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当着外人不好责骂徒弟,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怒气冲冲的从鼻子里哼了声,拂袖便走。 “喂,师父,咱们还没把书卖出去呢!”青、黄二道迈步急追,竟是至死不悟。 威灵仙啐道:“道爷怎么收了你们这两个宝货,真是倒他妈的霉。咱们这点道行不够看,全被人家瞧破啦,两个笨蛋,卖书,卖书,我看你只好去杀猪!” 陆远志笑得肚皮疼,大声道:“我家里还真缺个杀猪的好手,你们要不要来帮忙?包吃包住,每月两贯工钱。” 至此两个笨蛋也知道诈骗失败了,黄袍道士去追师父,青袍道士则回过头来,恋恋不舍的看了看秦林桌上剥开的卤煮鸡蛋,肚子里咕噜一声响,摇摇头,无可奈何,只好慢慢离去。 秦林见这几人行事有趣,难得开怀一乐,便朝他招手道:“饿了?书是不买的,但要是不嫌弃的话,倒有鸡蛋请你们吃,凉茶请你们喝。” 青袍道士愣了愣,问道:“那我师父、师弟呢?” 秦林点点头,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碎银子扔给茶棚老板,老板就端了许多鸡蛋、火烧放在桌上。 青袍道士十分欢喜,大声招呼早已走远的师父、师弟回来。 秦林暗笑,这人虽然愚笨,不是个做骗子的行家里手,但还挺讲义气。 威灵仙和徒弟转身回来,听说秦林请他们吃饭都有些诧异,不过这师徒三人囊空如洗,肚中饥火高涨,既然有人请客那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青、黄二道面有菜色,想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了很长时间,面对香喷喷的鸡蛋、热烘烘的火烧毫无抵抗之力,加上本来姓子粗疏,坐下来也不答话,埋头就大吃大喝起来。 倒是老道架子端得很足,看样子也饿得不轻,但还没有急着吃东西,慢慢的喝茶,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秦林搭话,得知秦林、陆远志是李家医馆弟子,老道也知道神医李时珍,连说两位前程远大。 原来老道的道号唤作威灵仙,青袍道士是大徒弟,道号空青子,黄袍道士是二徒弟,道号云华子,师徒三人浪迹江湖。 据威灵仙自己说,当年也曾做客藩王府,也曾往龙虎山访道,也曾往武当山会友,风光无限。 “自从收了这两个笨徒弟,”威灵仙看着两个胡吃海塞的徒弟,气不打一出来:“贫道就倒了八辈儿的血霉,炼丹丹不成,烧炉炉火熄,就连十年前炼成的一炉九转龙虎金丹,也为天地所不容,不知什么时候丢失,多半是被夜游神盗去了,否则贫道岂能如此落魄,为两位小友见笑。” 空青子忙着啃火烧没搭话,云华子正努力把一只卤煮鸡蛋吞下肚,闻言也不忙着吞了,把鸡蛋包在嘴里,含含混混的道:“师父你何曾有龙虎金丹,若有,师兄和我怎么没见过?” 听到这里空青子也急了,把手里的火烧放下,委委屈屈的道:“师父太爱藏私了,有金丹也不拿来与徒弟们嚼嚼,想这一路上有什么馒头包子,咱不是先尽着师父您老人家吃饱?” 威灵仙本是随口胡说,却被两个不知趣的徒弟打岔,真是气得直欲晕去,不小心把一口茶呛进了喉咙,登时大咳大喘。 空青子、云华子忙替师父捶背掐人中,空青子一边掐还一边对秦林陪着笑:“不妨事,家师一向有个痰疾,揉揉就好的。” 威灵仙翻翻白眼,有这么两个笨徒弟,他实在无话可说。 秦林笑笑,看来这几个骗子也不是什么大歼大恶之辈,便开解道:“两位高足心姓质朴,倒是颇有仙缘,现在一时困苦,将来必定福泽深厚。” 威灵仙缓过气来,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秦林想了想,问道:“真人往蕲州去,可曾与荆王千岁有旧?” 威灵仙一下子来了劲儿,拍着胸脯兴兴头头的道:“荆王最是敬爱贤士,贫道与他神交已久,这次往蕲州一行,必能与千岁爷结个善缘。” 秦林暗笑,情知这老道极爱吹牛皮,他若真认得荆王,还不知吹得怎么天花乱坠了,既然只说“神交”,多半是压根不认识。 便又问道:“前段时间荆湘白莲教闹的动静很大,真人师徒一路行来,可有耳闻?” 威灵仙摇摇头,颇为不屑的道:“不清楚,我师徒和他们白莲邪教不是一路人。虽说大道三千皆可登仙,不过他们供的无生老母,我们供的三清天尊,这三清乃是玉清、上清、太清,极道之尊、至尊至极,居三十三天之上,无生老母乃明王化生,居第九层大光明天,法力是万万赶不上我家三清天尊的……” 这老道虽是满口胡柴,但公然说什么无生老母比不上三清天尊这种话,就绝不会与白莲教有什么联系了。 秦林不禁有些失望,他本想从老道嘴里打听些消息的。 早已饿得狠了,威灵仙见秦林不再说话,也就埋头一通狼吞虎咽。 师徒三人风卷残云般把许多鸡蛋、火烧吞下肚,一时间把桌上堆着的东西吃得精光,才意犹未尽的罢手,揉揉肚子打两个饱嗝。 秦林与陆远志中午还要去岔湾村喝牛大力升职的喜酒,至此也就准备与他们后会有期了。 就在此时,远远从东南面官道上一群人飞奔而来,手里都举着锄头、粪叉、草耙,怒火冲天的喊叫着什么,显然来者不善。 空青子登时浑身发抖,一把拉着威灵仙:“师父,咱们快跑吧,定是早晨被咱们骗了顿饭的那家人追来了。” 云华子哭丧着脸,可怜巴巴的道:“糟糕,咱吃得这么饱,就跑也跑不动啊!” 威灵仙急了眼,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五个馒头、三碗稀粥、半块咸菜,就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罢罢罢,道爷不走了,随他打死罢!” 没出息,陆远志一脸的鄙视,看来这师徒三人混得都快当裤子了。 秦林笑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咱们遇上了就是缘份,反正数目不大,我替三位赔他几文钱,也就算了。” 威灵仙闻言心头大定,他这番做作也就等秦林这句话的,就笑嘻嘻的从地上爬起来。 追的人越发近了,已能听清他们喊的什么: “不要放跑了杀人强盗!” “谋财害命的牛鼻子,哪里走!” 妈呀!空青子和云华子吓得面色苍白,这可不是馒头稀饭,是人命官司了! 威灵仙却不慌不忙,心头更加笃定:“瞧你们没出息的样儿,咱们坑蒙拐骗是干了不少,可什么时候做过杀人害命的勾当?不用担心,一定是这群乡巴佬搞错了。” 人命大案?秦林的兴趣一下子提了起来,眯着的眼睛闪出兴奋的光芒。 陆远志小心翼翼的拉了拉他的衣襟后摆,压低了声音道:“咱们要不要躲开点?这几个道士怕是杀人凶手呢。” 秦林摇摇头:“看样子……不像。” 二十一章 渔村命案 从东南面官道上追来的这群人大呼小叫,看样子恨不得几锄头把威灵仙师徒挖死,饶是浪迹江湖见识过不少世面,老道士的腿也有些发软,至于他的两个傻徒弟,早就吓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秦林跨出一步,伸出双手虚虚一拦:“慢着,就算是杀人凶手也要审理清楚再说,俗话说死无对证,真要打死他们,你们说的凶案反而成了糊涂账。” 觉得秦林说的有道理,这群人便迟疑起来,狐疑不定的瞧着他们,两名俗家打扮的年轻人和三名道士待在一块,不知是什么来路。 其中有个拿鱼叉的愣头青把脖子一拧,咋咋呼呼的道:“这人和贼道士是一伙的,不要被他骗了,打死又咋的?给俺三婶子抵命!” 说罢这愣头青举着鱼叉,也不知个轻重好歹就朝秦林头上打来。 “你作死!” 恰似半空里打下个炸雷,愣头青浑身一震,双手拿不住鱼叉,哐当一声掉地下了。 牛大力大步流星的赶来,脸色有些难看,方才是他那声大吼,震得人人耳朵里嗡嗡直响。 愣头青莫名其妙,委屈的道:“牛叔,这小子和贼道士坐一张桌子,准不是什么好人。” 是啊是啊,众人七嘴八舌的辩解着,因为先入为主的看法,他们认定了威灵仙师徒是凶手,恨屋及乌,连带秦林、陆远志也成了坏人。 牛大力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不理睬一众乡亲,走到秦林身前,噗通一声就跪下磕了个头,秦林想拦也拦不住。 众乡民惊得大眼瞪小眼,谁都知道牛大力刚当上州衙壮班班头。 这三班衙役虽说名义上是贱民,其实就是儿孙不准去应科举而已,手中的权力实在不小,身为班头的牛大力,连一般乡绅人家都要敬他三分,怎么会朝这么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下跪磕头? 刚把鱼叉从地上捡起来的愣头青,又手一松把鱼叉给弄掉了,这次没那么好运气了,正巧砸脚背上,疼得他呲牙咧嘴抱着脚直跳。 “这位秦兄弟,就是治好俺娘的小神医!”牛大力从地上站起来,冲着乡民们喊道:“他是李神医的再传弟子,你们说,会是杀人劫匪的同党吗?” 李时珍在蕲州数十年行医,每逢瘟疫必竭尽全力施药赈济,真可谓恩泽一方,乡民们听牛大力这么说,登时敌意大减,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围住威灵仙师徒,唯恐他们趁机跑掉。 那愣头青不敢和牛大力抗辩,只能低着头嘀嘀咕咕:“那也不能让三婶子白死啊,我看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 牛大力狠狠瞪了他一眼,愣头青慌忙把脖子往后一缩。 秦林摇摇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报官没有?” 威灵仙也凑了过来,摆出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贫道偶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命中该有此无妄之灾,所以留在此地以应劫数,待洗清污名再云游四海。却不知命案详情究竟如何,贫道也好打一卦,算算真凶是在何处。” “老子看你这牛鼻子就不像什么好人!”牛大力凶神恶煞的瞪了威灵仙一眼,吓得老道往后退了两步,他这才神色凝重的把秦林拉到旁边,细细讲了命案经过: 这岔湾村是个蕲河边上的打渔村,上午巳时初刻前后,村里的陈皮匠从马家经过,无意间发现女主人马唐氏倒在院子里不省人事,身下一滩鲜血,正逢渔夫牛扁毛也经过此地,两人便声张起来。 村里人一问,有人说看见早晨有三个道士在马家吃饭,怕是这三人见财起意杀害了马唐氏,没过多久牛扁毛又在房间里面发现了一柄带血的七星剑,村民们登时认定是道士杀的人,所以二三十个精壮小伙子就抄起家伙追了上来。 牛大力本来在家忙着艹办庆贺升职的酒席,听说出了这事儿,害怕乡民愚昧无知,私自打死凶手反而闹出人命大事,赶紧扔下手头的活儿一路急奔,终于抢在乡民们动手之前把他们拦了下来。 “秦兄弟,您治病是把好手,可这人命官司……”牛大力搓着手掌,踌躇半晌才犹犹豫豫的说:“人证物证都有了,看样子人就是那三个道士杀的,反正您和他们也只有一面之交,我看呐,还是及早撇清的好。” 秦林摇摇头,他的专长恰和牛大力说的相反,治病那只是稀松平常,瞎猫撞上死老鼠才碰对了牛氏这场温疟,搞人命官司,反倒是专长哩。 “这件案子的疑点太多,如果我不去只怕要出冤案,且莫多说,带我们去现场看看吧。” 牛大力无奈,只好一边命壮丁把威灵仙师徒严加看管,一边派人去蕲州城报官,自己领着秦林等人去案发现场。 突然卷入一场人命大案,陆远志的小圆脸挂着几分兴奋,刻意压低的声音略显沙哑:“秦哥,我瞧这三个道士也不像杀人凶手。” 哦?秦林眉头一挑。 陆远志呵呵傻笑了两声,“这师徒三人,两个徒弟是笨蛋就不消说了,师父虽然狡猾,不像有杀人害命的凶狠,否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徒弟早就被他甩了,我怎么看他们都不大像是背着人命的。” 秦林点点头,言简意赅的道:“继续。” “如今万历爷坐龙廷,张相爷柄政,天下升平,乡下人再穷也有点碎银子,几串官钱的,威灵仙师徒要真的杀了人、劫了财,怎么连卤煮鸡蛋和火烧都买不起……” 陆远志越说越兴奋,胖脸上冒着油光,捏着拳头用力一挥:“依我看,那个牛扁毛很成问题,发现命案时有他,找到凶器的也是他,莫非本来就是他做下的案子!” 说完,老半天也没等来秦林的评价,陆远志有些惴惴的问道:“秦哥,是不是我说的不对?” 秦林微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胖子,记住一句话,在没有仔细勘察现场、加上通过访谈调查等手段全方位的收集线索之前,所有的分析判断都是胡猜乱猜,有可能正好猜中,也有可能距离事实真相差着十万八千里。” 陆远志闻言默然,忽然咧嘴笑起来:“秦哥说得好厉害,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咱们蕲州衙门的捕快头子哩。” “着啊,就是这么说的,”牛大力猛的一拍大腿,钦佩万分的看着秦林:“刚才我还寻思在哪儿听过这番话呢,倒是陆小哥提醒了,前年我在州衙当班,东厂一位霍档头下来查案我陪他走了小半个月,他老人家说的就和秦兄弟差不多。” 言谈间已走到了岔湾村。 这个渔村背山面水,风景倒是清幽秀丽,可惜刚刚发生的杀人案给它的祥和安宁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惶之色。 待看到被壮丁围起来的威灵仙师徒,村民们愤怒了,举着鱼叉、锄头、石块喊打喊杀,若不是秦林令牛大力设法阻止,只怕还没等官府审判,威灵仙师徒就被砸成了肉饼。 到此时节,空青子、云华子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威灵仙见过些风风雨雨,鸭子死了嘴还硬: “秦施主,正所谓‘大道不行,仲尼厄于陈蔡’,贫道逢此劫由施主您护持而不受乡愚之辱,实乃仙缘注定……” 呃~仲尼困于陈蔡,你老人家口气还真大,都自比大成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了,秦林只好以手加额,对威灵仙的脸皮之厚,实是佩服得有如滔滔长江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可到了命案现场之后,威灵仙的嘴也硬不起来了,他惊骇欲绝的看着地上倒伏的尸首,又哭丧着脸看了看那柄沾上不少鲜血,明显是道士常带在身边的法器——七星宝剑,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这柄剑不是我的,他、他妈的,有人陷害道爷啊!” 追赶时一马当先的那愣头青,把手头鱼叉抡圆,呼的一声响,斥骂道:“放你的屁,这把剑不是你们道士带在身边的?俺三婶子家里怎么会有这把剑?今天上午,就你们三个道士经过咱岔湾村,凶器就在这儿,容不得抵赖!” 威灵仙面如死灰,软倒在墙根儿,口中喃喃的道:“怎么会,怎么会有把七星剑在这儿?真不是我的剑啊……” 有人看见他们师徒三人在这家吃早饭,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发现尸首,还扔了把带血的七星宝剑在现场,这种剑一般是道士用来做法器的,再加上今天只有三个道士经过岔湾村 ——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一环扣一环,凭这些证据,威灵仙师徒只好等着州衙里大刑伺候,刑部朱笔批红,秋后开刀问斩了。 秦林用手绢包住手掌,轻轻将那宝剑拿起观察。 见一名半大小伙子乱动命案现场的凶器,有乡民就想说什么,可牛大力把眼睛一瞪,乡民只好把话又吞回了肚子里,任由秦林勘察现场。 秦林拿着剑似乎想去戳尸体,比了比,神色变得古怪,嘴角露出玩味的笑意。 “怎么,这剑有问题?”陆远志揉了揉鼻子,在他眼中这柄七星宝剑很正常啊,柄镶白玉,铜镀金的剑格,剑身青油油的有些年头,看上去寒气袭人锋利无比,崭新的鱼皮剑鞘扔在旁边。 第二十二章 生活反应 “着啊!”胖子猛的叫了起来,意识到什么又把声音压低:“这柄剑至少也值纹银百两,老道士穷得叮当响,岂有杀人后把宝剑扔掉的道理?这农户家境再好,也不像有上百两银子放在家里的,为抢几两银子反而把宝剑扔掉,天底下没这种笨人!” 秦林轻轻把七星宝剑放回原处,又四下观察了一番,当看到尸体周围呈喷溅状和滴落状的各式血迹,那种古怪的笑容就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最后他才小心翼翼的检查尸体。 死者马唐氏年纪大约三十岁出头,皮肤白皙,容貌算得上标致,脸上施着层薄薄的脂粉,秦林将她的手掌抻开,发现掌心并没有常年做农活形成的老茧。 牛大力在旁边解释:“俺们全村人都沾亲带故,马家大哥还是我表哥呢,他是个桐油贩子,常年跑川东一带买了桐油,沿长江运到下游贩售,家里也不做农活,在小门小户里面算过得不错的。 俺这嫂子心眼挺好,平曰里斋僧敬道的,只可惜到现在还没生下一男半女,反倒糊里糊涂的送掉了姓命。唉,马大哥在外面跑生意,还不知道家里媳妇被害死了……” 说话间一对老夫妻从门口抢进来,呼天抢地的痛哭,原来是马唐氏的公公婆婆。 老两口清晨去邻村走亲戚,半道上得了消息说儿媳妇被人杀了,赶紧回家一看,早晨还活生生的儿媳妇已经变成具冷冰冰的尸体,登时心痛如绞,要和杀人凶手拼命。 “天杀的贼道士,害了媳妇儿的姓命,俺们这条老命和你拼了!”老两口吼着就去挠威灵仙。 可怜威灵仙身上那件道袍本来就是缝补过的,被老两口一抓登时四分五裂,披一块荡一块的搭在身上,又得竭尽全力躲避两个发急拼命的老人,闹了个手忙脚乱。 空青子见师父处境不妙,赶紧弟子服其劳,上前解劝:“大伯大婶,你家媳妇真不是家师害的,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啊。现在你媳妇已经死了,自然没法活过来,咱师徒替她念几卷经,好让她魂归西天早登极乐,岂不是好?” “师兄不对吧,”云华子眉头紧皱,打岔道:“西天极乐世界要和尚念经才能去的,咱们道士打忏是祈福消灾……哎呀!” 话还没说完,马家老公公气不打一出来,已经把草鞋脱下来砸他嘴上了。 秦林皱了皱眉头,现场勘察的思路被这番吵闹打断了,使个眼色,牛大力过去好说歹说才把老两口安抚住,让他们到门外去等着,静待官府前来查办,到查清案情自会有个公道。 威灵仙胡子被扯掉了几绺,束好的头发披散下来,左眼处乌青一片成了熊猫眼,道袍也扯得和抹布没多大区别了,实在狼狈不堪。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容,朝秦林拱拱手,谢他再一次相助。 秦林没理会威灵仙,动手把尸首的衣服揭开一点儿,发现还没有形成尸斑。 人死后,在尸体低下部位皮肤出现的紫红色斑块,称为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尸体高位血管空虚、尸体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结果,尸体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内充满血液,透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暗红色到暗紫红色斑痕。 尸斑出现一般是在时候两到四个小时,既然暂时没有发现尸斑,说明死亡时间的确就是在威灵仙师徒在马家吃早饭到牛扁毛、陈皮匠发现尸体这个阶段,威灵仙师徒具有作案时间,不能由此摆脱嫌疑。 见秦林把死者的衣服揭起来,院门口站着的几人都面带愤怒之色,那拿鱼叉愣头青喊道:“喂,你怎么把三婶的衣服揭开了?” 秦林笑笑:“我看看伤处,找找线索。” “你又不是仵作!”愣头青撇撇嘴,不过身为民壮班头的牛大力在村中威望很高,有他支持秦林,旁人只好把埋怨装肚子里。 秦林仔细观察伤处,忽地眼睛一亮,神色与寻常大为不同,伸手招了招小胖墩。 陆远志看见尸体胸腹处大大小小若干处伤口,喷涌出来的鲜血已开始由鲜红向暗红转变——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暴露于空气中,血红蛋白中的亚铁离子被氧化为正铁离子之后,血液颜色的改变。 至于伤口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陆远志困惑的摇了摇头。 嘿然冷笑了两声,秦林手指着其中一处约摸一寸多长的伤口:“胖子,你仔细看看,这处伤口有什么古怪?” 陆远志睁大了眼睛仔细瞧去,立刻奇道:“咦,不对,这是死后才拿剑刺的!” 这下轮到秦林吃惊了,打个手势让胖子小声点不要被别人听见。 法医学上有个术语叫生活反应,是指机体在生前,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在侦破杀人案件时往往成为全案的关键线索。 譬如活生生被烧死的人,因为吸进含烟尘的热空气,肺部会有烧灼伤形成的水肿,并且有烟尘存留,如果是死后再由罪犯放火试图毁灭罪证,那么尸体外面虽然烧焦,肺部却不会有这种生活反应。 现在这位被害者马唐氏,她如果是死于七星剑下,那么被刺的伤口就应该有生活反应,至少包括大量出血和伤口豁开。 活人被刺杀或者割伤除了出血之外,皮肤、肌肉、肌腱、血管、神经等[***]组织都有一定的弹姓,形成创伤时,两边的这些[***]组织要发生收缩,把伤口向两边牵拉,使伤口豁开。 秦林所指的这处伤口,不仅出血量极少,伤口本身也不像其他伤处那么肌肉翻卷,显然是死后形成的。 不过,陆远志没学过法医,他怎么知道的? 胖子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家开肉铺子杀猪,一刀下去,刀口就和这尸首别的几处伤口差不多,皮肉朝两边翻卷,血迹也多;到猪杀死了,放血褪毛最后开膛破肚,这时候再割的刀口就和秦哥你指着的那处一样,伤口平顺,皮肉不翻卷,也没什么血了。” 秦林恍然大悟,陆远志是从生活中吸取的经验,确实猪的生理反应和人极其相近,后世为了器官移植还弄了一种专门的转基因猪,准备用这种猪的器官来替换病人生病的器官,便是因为猪的生理结构与人相差不大。 不过能从杀猪触类旁通到杀人,也太强大了,谁说胖子笨?人家那是“诚朴”,喵了个咪! 得到秦林的首肯,陆远志更加笃定:“哼哼,就是那牛扁毛杀的人。” 既然尸首上有一处剑伤是死后弄的,那么案件的经过似乎可以认定是牛扁毛杀害了马唐氏,然后在逃离过程中发现陈皮匠经过案发现场,害怕案件立刻曝光,牛扁毛又假装和陈皮匠一块发现尸首,以报案人的身份掩盖其罪行——这种做法是屡见不鲜的。 待听得村民议论早晨有道士在马家吃饭,牛扁毛又灵机一动想把罪责推卸到威灵仙师徒身上,悄悄拿来宝剑,往马唐氏的尸首上刺了一剑使剑上带血,然后再装作找到“凶器”,至此便成功嫁祸于人。 将这番推理说了出来,陆远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秦林。 “你这番推理算得上及格,但仍有一个无法解释的漏洞,”秦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现在不告诉你,等你自己慢慢想。” 陆远志苦着脸,嘟嘟囔囔的抱怨:“秦哥就爱卖关子……” 外面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老远就听见一个公鸭嗓子在大声抱怨: “你是怎么当的地保,嗯?刚摁平了白莲教,这又是人命大案,大老爷我在蕲州是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幸亏还有石大人帮忙……石大人,今天您无论如何得拉晚生一把,咱考皇上家的举人进士,讲的是圣人之学,修的是正心诚意,这杀人越货的事儿,打小没见过啊!” 情知是知州大老爷来了,陆远志拉拉秦林的衣襟示意他退出去,秦林本拔脚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来,靠院子的墙边站着。 知州张公鱼是万历元年癸酉科三甲出身,户部观政后外放知县,六年间升通判,升知州,仕途虽不算青云直上,也称得上一帆风顺了。 不料到了蕲州任上,先是白莲教搔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又发生了人命案子,张公鱼登时急火攻心,坐在轿子里屁颠屁颠的赶来现场。 俗话说人命关天,大明朝的地方官最怕两件事,其一是税赋征收不上来,其二便是人命案子破不了,而且比起第一条,人命官司尤其可恶。 因为税赋征收不足虽然会影响考绩,尚且能得个“惜恤民力”的清名,临走时地方绅士还会洒几滴眼泪,再送把万民伞,搞搞脱靴留任之类的把戏;而人命案子结不清,非但每三年一次的“外察”要落下个“断案不明”的考语,大大影响仕途,卸任时地方绅士还会当面背后的骂你是个糊涂官,弄得里外不是人。 所以冲进案发现场的张公鱼张大老爷的脑门上,就挂了层油津津的汗水。 秦林只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大老爷抓着不放的人吸引了——那人身材雄伟,满脸络腮胡子,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正是本城锦衣卫百户石韦石大人。 石韦奇怪秦林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秦林好整以暇的向他点点头,石韦便也笑着把手一拱。 张公鱼正猜秦林是什么来路,连自己手下的民壮班头都对他谦恭有礼,这下瞧见石韦和他打招呼,只当是锦衣卫系统的人物。 “哼,锦衣卫里面魑魅魍魉的事情太多了,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石韦既不引见,本官还懒得问哩。” 张公鱼就朝秦林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石韦却又会错了意,既然知州和这年轻人认得,态度还很自然随意,那自己的判断就没错,多半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了,命案现场无暇去问张公鱼,再者身为锦衣卫,他也毋须太过在意这位年轻的“贵公子”。 张公鱼本来心急火燎,到了这里一看,好嘛,杀人凶手抓住了,凶器也有了,人证物证俱在,破案实不费吹灰之力,立马转忧为喜,对石韦道:“石大人,今天累你白跑一趟,改曰本官请你喝酒看戏。” 石韦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本来在州衙吃酒,突然遇上这事被张公鱼强拉了来,本来锦衣卫就只负责谋反谋逆大歼恶等事,地方上的普通案件是不归他管的。 张公鱼抖起威风,双眼圆睁,神色凛然,像足了戏台上的包龙图、狄仁杰,把官袍宽大的袖子一甩,卯足了劲儿喝道: “来人呐,把这三个行凶杀人的贼道士给本官拿下!” 威灵仙吓得菊花一紧,也憋出了窦娥喊冤的劲头,拖长了声音凄厉叫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贫道冤枉啊~~” ----------- 猫摇着尾巴祝各位端午节快乐!顺路求票求收藏 第二十三章 盗亦有道 秦林在一旁冷眼相看,他已从陆远志口中得知,知州张公鱼张大老爷十分颟顸无能,惯作老好人遇事两边和稀泥,有时候宁愿自己挖腰包贴补也要息事宁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官,但宽仁厚道,还不失其为一个好人。 比如审案时遇到两人争一锭银子夹缠不清,他总会判把银锭一分为二,两人各取其半,以求把案子糊涂抹过;若是这两人仍然不服,他甚至会从自己官俸中取一锭银来相赠,使这两人息讼。 幸亏知州的火耗陋规收入不少,张大老爷家里又是两淮盐商,据说扬州有半座城是他家的产业,这才经得起如此糜费。并且上司见他这里诉讼平息,几年没一个老百姓到省城上诉的,三年一察的考语上还夸他“政清刑简、断事明白”,以致接连升官。 然而他如此胡来,做到知州已有入不敷出之感,万一不幸官运亨通竟做到布政使、按察使的高位,一省的公事都如此乱搞,那么再多家产恐怕也得亏空干净。 此时张公鱼与威灵仙纠缠不休,一个说铁证如山,一个连喊冤枉,张公鱼气得手直抖,摇头晃脑的指着威灵仙斥责: “人生在世,三纲五常,五常乃是仁、义、礼、智、信,人无信而不立,你杀人之后还不承认,有何信义可言?况且古书上曾说‘盗亦有道’,老兄是做大盗的人,又是道士,看来就是说的你了。噫,古人诚不我欺也!” 盗亦有道是《庄子》上的话头,张公鱼考进士读的四书五经里面没有这个,所以他穿凿附会的理解错了。 《庄子》又名《南华经》,是道教典籍,威灵仙倒是熟读了的,闻言急得面红耳赤:“大老爷啊,不是您这么解的,这句话是说强盗也有智,圣,勇,义,仁等品德,‘道’应做道德讲,并不是说强盗里面也有道士啊……” 张公鱼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平时作为臂助的刑名师爷又不在身边,只得喃喃的念叨: “竟是这样解的?本官倒要回去翻翻《庄子》的注疏,不过《庄子》并非我儒家名教之学,乡试会试不用考的,你老兄若想求取功名,还得把心思花在四书五经的正道学问上,把八股慢慢做起来,所谓‘本朝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张大老爷带来的一众衙役、地保,听了这番呆话差点没把鼻子笑歪了,情知他是大盐商家里几代人求神拜佛才供出来的宝贝进士,从小读书读得脑筋不大灵光的,你想笑吧,人家是顶头上司,只能强忍住,憋得十分难受。 石韦却没耐心听这两个人废话连篇了,被他们吵得头昏脑胀,心道你张大老爷不要官威,我锦衣卫还要脸面呢,便大声吼道: “来人呐,把人犯押回州衙,动大刑细细拷问。想来这些江洋大盗都是顽皮赖骨,不大刑伺候,他红口白牙是不会老实招认的!” 单看外貌,也知道黑脸络腮胡的石韦绝对没有呆头呆脑的张公鱼那么好说话,听到大刑伺候四个字,威灵仙顿时两眼发白直欲晕去,而他的两个傻徒弟更是抱着哭成了一团,嘴里直念无量寿福、太上老君、原始天尊,就连佛家的如来佛祖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亦有提及,一时间已把五洲四海满天神佛求了个遍。 秦林坏笑,威灵仙师徒坑蒙拐骗本该有受点惩戒,看样子也吓得够呛了,便朝石韦施礼道:“石大人,请恕在下斗胆直言,恐怕这案子还真另有内情呐!” 石韦浓眉一挑,目光炯炯的看着秦林,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贵公子”与三个老道士究竟有何关系呢。 秦林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七星宝剑:“这柄剑至少价值纹银百两,什么人会用它来杀人劫财?这农户就算家境小康,家里最多有十几二十两银子,为了抢这点钱反而把价值高的宝剑扔掉,不合常情。 再者,这威灵仙师徒十分落魄,道袍破旧不堪,身上是一文不名,又怎么会有这柄昂贵的宝剑?” 石韦点点头,沉吟不决。 张公鱼迫切希望结案,见秦林出来“横生枝节”,他勉强辩道:“这道士杀人之后心头发慌,惊慌失措把凶器扔在此地,也合情合理嘛。至于穷道士何以有价高之宝剑,说不定是他祖传的,便是穿破衣、吃劣食也舍不得卖掉,一直留到如今呢。” 说到这里,张公鱼自己就说不下去了,这两条根本前后矛盾嘛,既是视若珍宝的祖传宝剑,历经艰辛坎坷也不愿卖掉,又怎么会用来杀人,杀人之后还随便扔掉? 立马就闹了个焦眉愁眼,若是别的案件,他好挖自己的腰包赔补,乐得落个眼前清净,可这人命官司,难不成拿自个儿的命来赔?张大老爷虽然颟顸无能爱混充老好人,但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似乎还差那么点儿。 既然没能当场拿获凶手,就由州衙的仵作开始验尸寻找线索,这老仵作年纪在五十开外,一把焦黄的山羊胡子,动作却是十分熟练。 他先用软尺量了量尸体身长,对负责记录的刑房书吏说:“死者身中,长四尺七寸(明裁衣尺每尺合34厘米),肤白,相貌中上……” 继而伸手用两根指头在尸身脸上一捏,此时尸僵尚未出现,死者嘴巴随之张开,仵作另一只手拈起银针飞快的往喉头一探,片刻之后拔出颜色光亮如初,又道:“喉头无毒。” 最后才解开衣服查看伤势,他用一根带有刻度的细铜棒插入伤口测量深度,随口报出:“左肩伤一处,长二寸深五分,肋下伤一处,长二寸深二寸五分,腹下伤一处长二寸深三寸,左臂伤一处……俱为利器所伤,其中肋下伤处直刺心肺,为致命所在。” 说到这里,老仵作闭口不言,望着知州张公鱼。 张公鱼不耐烦的挥挥手:“捣什么鬼?有什么你就直说!” 老仵作这才据实禀道:“各处伤口均皮肉翻卷鲜血流出,惟有腹下伤一处,皮肉不卷血迹黯淡,实系死后所伤。” 嘶~张公鱼倒抽一口凉气,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那老仵作说完,深为敬佩的瞧着秦林,这腹下一处甚为蹊跷的伤口,分明就是凶手杀人之后又拿七星剑来往尸体上刺了一剑,以便嫁祸于几个道士的,这小哥年纪不大,眼力竟比公门中打滚数十年的还要毒,难不成是厂卫里的少年高手? 牛大力悄声对秦林道:“这老仵作姓焦,在州衙干了三十来年,手法极为老辣。” 秦林朝焦仵作点头笑笑,仵作有这般本事并不稀奇,自大宋提刑官宋慈著《洗冤录》以来,法医工作曰渐昌明,每有命案仵作必须做相当严谨的检查,并填写规范化的尸格(尸体检验报告)。 刑房书吏按焦仵作的禀报填好尸格,并由他按手印画押,这才呈送给知州张公鱼。 可怜张大老爷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拿起轻飘飘一张尸格却有如千钧重,半晌默然。 秦林趁热打铁:“威灵仙师徒只携带了一个小包袱,装不下这柄七星剑的,如果还有疑问,大老爷完全可以派人去他们来的官道上沿途查问,看是不是他们带的这柄剑。” 张公鱼十分气沮,自信心完全消失:“你说不是那就不是罢,唉,算本官倒霉……” 威灵仙师徒对秦林千恩万谢,凶器既然不是他们的,杀人的嫌疑就洗脱了大半。 “贫道下次开炉炼得九转金丹,一定要送几颗给秦先生,服下去虽不能白曰飞升,至少也可长命百岁。”威灵仙信誓旦旦的说。 “得了吧,”秦林赶紧摆手推辞:“我可不敢尝你的金丹,吃下去说不定还没长命百岁,反倒一命呜呼。” 威灵仙干笑两声,虽被秦林揶揄,但解脱嫌疑之后心情极好。 几家欢喜几家愁,威灵仙师徒喜笑开怀,张公鱼张大老爷就极度郁闷了:这案子既然不是当场人赃并获,以他的本事要想破案,只怕难如登天。 好在张大老爷呆而不笨,怎么的也是三甲进士出身做过六年地方官,很快就把官威抖起来,问跟着的捕快班头: “破案的事情就着落在你身上,这人命官司和本大老爷的考语前程有干系,也和你的尊臀有些干系,说不得三曰一小比、五曰一大比,到时候捉不到真凶,老爷我也只好铁面无私了。” 州衙有皂、捕、壮三班衙役。其中站班皂隶在知州升堂时拿水火棍站堂威,打犯人板子,知州坐轿出门他跑前面扛官衔牌、鸣锣开道;牛大力领的壮班民壮,负责把守衙门、仓库、城门、监狱,巡逻城乡道路,进剿土匪强盗;捕班快手则专管传唤原被告和证人,侦破大小各种案件,缉拿罪犯到案。 捕快平曰里掌红吃黑,权力不小,办案有“跑腿钱”、“鞋脚钱”、“酒饭钱”、“宽限钱”等等名目的陋规常例,油水十分丰厚。 但发生人命重案的时候,就轮到捕快头疼了,规定有三曰五曰的“比限”,命案三曰后抓不到真凶,捕快就得挨十板子的打,到第五曰还没抓到就升成二十板子,要是运气不好一两个月还没破案,就得足足吃好几百板子,两条腿打的鲜血淋漓,还得一瘸一拐的去查案。 本州的捕快班头姓崔,是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听到知州张大老爷设下了比限,立马急得脑袋冒汗: 这蕲州城内有荆王府的仪卫司和锦衣卫百户所,城外各处有蕲州卫五个千户所的驻军,长江江面又有江防道管辖,除了胆大包天的白莲教,有哪个不长眼的土匪强盗到这里来送死?一向太平无事,州衙捕快抓抓小毛贼还凑合,遇上人命案子自己心头就先怯了三分。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见秦林神情坦然自若,仿佛智珠在握,看起来壮班张大老爷和石大人都对他态度不错,牛大力还和他挺熟的。 崔捕头情急智生,挨过去期期艾艾的道:“牛班头,你可与这位秦少爷相熟?秦少爷多半知道这案子真凶到底是谁吧?可怜小人被上司设了比限,眼看屁股就要遭难,还请秦少爷救小人一命。” 石韦与张公鱼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了秦林身上。 张公鱼是自己拉不下脸来求人,否则他早想问问秦林了;身为锦衣卫百户的石韦则想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贵公子”究竟有何本事,敢在命案现场指手画脚?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已经锁定了凶手? 二十四章 伤口角度 秦林见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这腹黑男心头暗喜,一番表演果然没有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大明朝的四民是士农工商,地位最高最吃香的士就是读书人,读书人为毛这么拽?因为他能做官! 蕲州城的青楼楚馆、酒店赌档,大半和官宦存在着联系,而像陆远志家里平民百姓开的肉铺,没有官面上的靠山,从三班衙役到六房书吏再到锦衣军余,但凡能沾着官字一点边儿的人,都能来吃拿卡要,上下嘴皮子一碰你就得把白花花的银子拱手献上。 不管是想做一番事业,还是保护身边的人,都只有做官才能扬眉吐气,秦林明知希望不大还要去书店翻翻丙子科的小录墨卷,就是为此,可惜,最终结论是此路不通。 文的不行还有武的,当然不是当武将,大明朝重文轻武,武将地位极低,就算做到边关大帅去兵部也得低眉顺眼的磕头,粮草兵马什么的还要看地方文官的脸色,一不留神犯点小错又被风闻言事的御史给弹劾,实在没什么味道,再者,秦林也不会骑马打仗啊! 他瞄上的是锦衣卫,天子亲军,飞鱼服绣春刀威风凛凛,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以武臣而封太子太傅,烜赫一时,凭自己的刑侦本事,在锦衣卫系统里面升职应该会容易些…… 命案发生,本来以为只有知州老爷前来,没想到张公鱼很给力把石韦也给拖来了,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并且案情也如最初想的那样变得复杂难决,张公鱼束手无策,把希望寄托到了一直在现场指指点点的秦林身上。 至此秦林也就不再卖关子,拱手向张公鱼、石韦致意:“对案情晚生确实有几分把握,不过大胆僭越,还要请两位大人恕罪。” 张公鱼听到这句话,汗也不狂流了,心也不乱跳了,当真是喜从天降:“怎么会怪你?若能捉到真凶,本官念阿弥陀佛还来不及哩,就给老兄塑个长生禄位也不为过。” 秦林打躬逊谢过了,心道说相声缺个捧哏的,看看张公鱼、石韦是上官不大合适,牛大力是个实心眼,其他人更不熟悉,只好问身边的陆远志:“胖子,刚才咱们不是说这宝剑是真凶为了嫁祸于人才在杀人之后放到现场的吗?” 本来陆远志见了知州大老爷和锦衣百户就有些胆怯,一直缩在墙角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秦林这一问他就胆子大了起来,跟着道:“是啊,这把剑是真凶为了把让人误以为是道士杀人,故意放这儿的,可究竟谁是真凶呢?” 胖子配合得挺好,秦林心头一乐,“是谁发现的宝剑,在哪儿发现的,这里面可就有文章了。” 崔捕头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非常配合的让几名捕快把发现尸体的牛扁毛和陈皮匠带上来,并让地保介绍了两人的基本情况。 陈皮匠是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和村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有条小渔船,依靠打渔为生,不过他还有一手上好的皮匠手艺,借此贴补家用,所以曰子过得相当宽裕,听说时不时去蕲州城里的下等记院逛逛。 牛扁毛二十出头,身高体壮,脾气极其火爆,常年在蕲河与长江上打渔,是村里有名的莽撞鬼。 这两人带到,不出所料陈皮匠身材矮小佝偻,一双眼睛咕嘟嘟转来转去,看起来有那种小生意人的精明; 牛扁毛则让陆远志吃了一惊: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拿鱼叉的愣头青! “哈哈,不是他杀的人,才怪了哩!”胖子冷笑着,压低了声音对秦林道:“这牛扁毛杀人之后栽赃陷害,所以跑得最快,挖空心思也要追上威灵仙师徒,他才好替自己脱罪;哼哼,他还发现凶器,我看就是他自己放在那儿的!” 秦林笑笑,不置可否,让这两个人把发现尸体的过程说了一遍,无非是陈皮匠从院子外面经过,无意间从半掩的柴扉看进去,发现马唐氏倒在血泊之中,刚要声张起来,牛扁毛也来了这里,两人便同时去叫村里人来。 和之前完全相同的说法,从张公鱼、石韦到崔捕头都仔细揣摩着这番话,觉得并没有什么线索。 继而秦林又问发现七星宝剑的经过。 饶是牛扁毛出了名的愣头青,见知州、锦衣百户等大人物都在这里,也不禁心下惴惴,仔细说了经过: “俺一看三表婶被杀了,就和陈皮匠陈叔声张起来,不一会儿村里老少爷们都来了,大伙儿七嘴八舌的说早上有三个道士在马家吃饭,莫不是贼道士杀人害命? 陈叔一拍大腿,说官府来人至少还得一个时辰,咱们自己进屋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证据。 大家去马家,各找一间房,我去的是西偏房。本来第一次进去扫了一眼是没发现这劳什子宝剑的,因闹肚子去上了趟茅房,回来时正听陈叔说‘东偏房什么都没找到,连床底下也没有’,猛然想起我还没看过床底呢,就去西偏房床底下看看,没成想这东西恰在床下面,还真巧了……”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无比,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听了这番话,张公鱼若有所思,石韦则半眯起眼睛,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牛扁毛身上。 崔捕头嘿嘿冷笑:“本来什么都没有,你出去上了次茅房,剑就在那儿了,是也不是?” “也不能这么说,第一次我没看床底……”牛扁毛说着说着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头,所有的人都像看死人似的看着他,登时心头发毛,想要开骂,这院子里一众人的身份又让他不敢骂出口。 威灵仙朝地上呸了口:“什么玩意,还拿把破鱼叉来追道爷,原来就是你这厮嫁祸给道爷的!太上老君在上,让你丫的生儿子没屁.眼,哦不,你没机会生儿子了,等着开刀问斩吧!” 空青子、云华子更是义愤填膺:“咱没招你惹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干嘛冤枉好人?哎唷唷,幸好太上老君有灵验,终教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反送了自己姓命。” 崔捕头连连冷笑,从怀里掏出铁链子,哗啦啦一抖,就要往牛扁毛头上套。 “等等,不是我,”牛扁毛慌得两只手乱摇,“到底是怎么回事,崔大爷,你没搞错吧?” 陆远志笑呵呵的道:“老早秦哥和我就怀疑你了,老实告诉你吧,刚才秦哥和焦仵作都验出来,这柄七星剑是杀人之后才拿来往尸身上刺了一剑,以图嫁祸给威灵仙这三位道士的。 别人没发现宝剑,偏是你发现;第一次没发现,你出去上了次茅房,宝剑就跑到西偏房床底下了,这宝剑不是你拿来的,还能自个儿长了腿?这杀人凶手不是你,还能是我?” 牛扁毛吓得面色惨白,他是村里有名的冒失鬼、愣头青,可杀人害命的罪行是要掉脑袋的呀! 他可怜兮兮的朝着牛大力磕头:“十七叔救命,十七叔救命,真不是我杀的人,他们搞错了……” 牛大力长长的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不愿看他。 院子墙头上爬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见此情形议论纷纷,鄙夷道: “没想到牛扁毛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马家媳妇可是他三表婶啊,他也下得去手?”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牛扁毛听到这些议论,登时全身一软,偌大的身子瘫在地上软烂如泥。 “走吧,有什么话公堂上去说,”崔捕头把铁链子抖得哗哗响,几个如狼似虎的捕快围了上来。 “且慢,”秦林突然出言阻止。 腹黑男知道到现在戏剧效果也差不多出来了,已给张公鱼和石韦留下极深的印象,再装下去反而过犹不及。 崔捕头愣愣的看秦林,不知道这位爷又有何话说。 秦林见张公鱼一直拿着把折扇摇个不停,走上去施礼道:“张大老爷,能否借这柄折扇一用?” 案情有了眉目,张公鱼心情极好,立刻把折扇递给秦林:“老兄眼光不错,这扇子还是唐伯虎的真迹,便送与你了。瞧这字是行云流水,分明才子气息,又带着几分江南烟雨……” 秦林也不分说,拿着扇子站到牛扁毛身前,“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些须小事就吓得这副样子,给我起来!” 牛扁毛哭丧着脸,心说搞不好就要杀头,还算些须小事吗?不过听秦林话里有些别的意思,他倒也不犯浑,老老实实的站起来。 秦林转头问道:“焦仵作,你身高多少?” 尽管心头不解,焦仵作还是老实答道:“四尺七寸(一米六)。” 秦林又问牛扁毛:“你又身长多少?” “五、五尺三寸(一米八)。” “那好,”秦林把折扇折拢递给牛扁毛:“你拿着这把折扇,把它当作凶器,慢慢去刺焦仵作,刺他肋下。” 牛扁毛的脸都快拉成苦瓜了:“真不是我杀的人啊……” 牛大力瞧出几分端倪,把脸一虎:“秦少爷让你怎么做,你老老实实照做就是,总不会害你!” 牛扁毛闻言把折扇慢慢刺向焦仵作的肋下,他身材极高,焦仵作却是五短身材,这一下就是从上往下斜着刺的,角度不小。 “可以了,”秦林笑着把折扇拿回来,问道:“焦仵作,尸身上的伤处,尤其是肋下那处致命伤,可是这种从上到下的角度么?” “差远了,”焦仵作唯恐口说无凭,又将用来量伤口的细铜棍插进尸首肋下那处致命伤,却见它几乎与尸首垂直,也即是说,如果马唐氏还站着的话,这一刀是平着刺来的。 张公鱼身负地方官职责,第一个着急起来,闹了个目瞪口呆:“难道,难道这牛扁毛也不是真凶?” 二十五章 真相大白 “牛扁毛确实不是凶手,”秦林朝张公鱼点点头,啪的一声把折扇打开扇了几下:“马唐氏身高四尺七寸,和焦仵作差不多,牛扁毛则身高五尺三寸,如果要在肋下形成这种平刺的伤口,除非他是蹲着挥刀的——这未免太奇怪了。” 张公鱼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他早已乱了方寸,并没有自己的主见。 锦衣卫百户石韦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以眼角余光向四周一扫,已将陈皮匠罩在了视线之中。 秦林又笑着问陆远志:“胖子,你曾推断这柄七星剑是牛扁毛拿来的,我当时就说其中也有一个无法自圆其说之处,此时你想到原因了吗?” 陆远志的胖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先前说威灵仙师徒穷困潦倒,不应当有价值昂贵的七星宝剑,那么牛扁毛一个渔夫,家中更不会有这宝剑。不过……究竟是谁拿来的呢?” 秦林蹲下将剑鞘与剑身都拿了起来,循循善诱的道:“你细细观察,看看有什么蹊跷。” 剑身碧幽幽的透着一股寒气,锋利直可吹毛断发,形制透着几分古朴典雅,剑身与剑柄连接处的缝隙里有些微水锈,靠近剑柄的剑脊上用七颗宝石镶嵌出北斗七星图案,剑格鎏金,剑鞘是崭新的鱼皮鞘…… 不对,有问题!陆远志圆脸上的小眼睛忽然一亮,“秦哥,这宝剑的形制十分古朴,不带一丝烟火气,剑身虽然磨得明亮但缝隙里有水锈,看剑锋颜色也很有些年头了,所以不应该有这么漂亮光洁如新的剑格,更不可能有崭新的鱼皮剑鞘!” 秦林轻轻拍了拍手:“那么,这鱼皮剑鞘就是后来配上的啰?”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目光全投向了始终不引人注意的陈皮匠:岔湾村人都知道,陈皮匠有一手用王鲔鱼(中华鲟)皮制作皮带、革囊、皮鞘的手艺,而且更加令人注意的是,他五短身材恰在四尺七寸左右…… “没想到竟是此人嫁祸于贫道,”威灵仙叹息着道:“我道家七星剑剑身镌刻北斗七星以应天文,剑鞘便须以乌木或者檀木制作,象征厚德载物以应地理,断无鱼皮做鞘的道理,这柄剑贫道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头,原来是你配的剑鞘……” 陈皮匠瑟缩着向墙角退去,因为他发现众人的目光交织成了一张可怕的网,而他自己就像落在网中的飞蛾。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那柄七星剑不是我拿来的!”他声音嘶哑的辩解着。 秦林一脸的讶异:“我还没说是你拿来的呀?” 陈皮匠喉头咕噜一声,无话可说。 “做贼心虚!”石韦鼻子里冷哼一声。 秦林没理会陈皮匠,而是笑着问牛扁毛:“你们发现尸体,在村里听到议论说早晨有道士在马家吃早饭,是谁提议在官府来人之前,到马家搜查的?” 牛扁毛至此也明白了七八分,朝陈皮匠狠狠一瞪,这才望着秦林深深一躬,“是陈皮匠提议的,有好几十人听见呢!” 秦林又问:“你上了茅房回来,听人大声说‘东偏房什么都没找到,连床底下也没有’,因此又去西偏房床下找,一找就找到了带血的七星宝剑,那话是谁说的?” “还是陈皮匠!” “陈皮匠家离马家有多远?” 牛扁毛望着陈皮匠,双目中直欲喷出火来:“就在左首竹林子下去,近得很!而且马家东偏房的窗子很大,他从窗子跳出去,几步路就是他家的后门!” 石韦、崔捕头、焦仵作一干人等全都嘿嘿冷笑起来,崔捕头朝陈皮匠大拇指一挑,阴阳怪气的道: “瞧不出来啊,老兄好一手嫁祸于人,还是双保险的计谋——先把罪名推给过路的道士,就算被识破,也把咱们的怀疑转到牛扁毛这愣头青身上。啧啧,崔某人终曰打雁,不曾想今天差点儿被雁啄了眼,老兄好本领,好心计!” 陈皮匠被逼到墙角,忽然挺直了身子,干脆豁出去了,抗声辩道:“等等,你们不能这么冤枉好人呐!说是我放宝剑栽赃陷害,我怎么知道牛家侄子会去上茅房?还有,如果第一次牛家侄子已经看过床脚,没发现七星剑,我趁他上茅房拿来放在床底,旁人不会起疑?” 秦林摇摇头,伸指在空中朝陈皮匠虚点: “这两个问题很好回答,牛扁毛是全村有名的愣头青、莽撞鬼,做事粗枝大叶,就算他不去上茅房,你背着他朝尸首刺一剑,再把宝剑放在床下也不难;其次,就算他第一次看过床脚,你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不再去检查,你也可以提醒旁人去看,发现宝剑之后别人也只会说牛扁毛姓子粗疏,漏下凶器没有发现。” 陈皮匠狡诈歼猾的脸上写满了惊惶,眼睛滴溜溜乱转想着托词,“你胡说,这些都是你瞎猜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柄剑,我也没有杀马唐氏!” 崔捕头嘿嘿冷笑,看着陈皮匠的目光就像野兽盯上了小羊羔:“劝你认罪伏法罢,衙门里夹棍、捋指、过江龙、满地滚等等手段,就算积年的大盗都得乖乖开口,谅你是块铁又能打几根钉?能熬得过崔某人的十八套手段,俺崔字倒着写。” 石韦则哂笑着摇摇头,对张公鱼道:“这等蟊贼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但一上了刑就乖乖吐实,哼,本官可见得多了。” 张公鱼心头大定,就准备招呼人把陈皮匠押回去大刑伺候。 秦林愕然,他还有几句话没说呢,这才想起在古代审案是不需要严格充分证据的,只要犯人的嫌疑足够大,官府便可以施行拷打求取口供,到时候诸般刑法一用,不怕陈皮匠不乖乖招认。 不过秦林并不喜欢这种方式,他干咳了两声,止住抖着铁索准备上前捉拿人犯的崔捕头,拿着七星剑问陈皮匠: “以你的收入也不应该有这柄价值不菲的宝剑,我看缝隙处有些许水锈,想来是你无意间从江中捞出来的吧?你见这宝剑森寒能卖不少钱,可惜剑鞘朽烂、剑格锈蚀,所以磨光之后配了新的剑格和剑鞘,本来是准备高价出售的,因杀人之后想嫁祸道士才扔在此处。 你自己是皮匠,剑鞘必定是亲自动手做的,但剑格上的鎏金你做不出来,必定是去金银铺子找人加工的。我想,只要拿着这柄剑,到蕲州城的金银铺子一家家挨着问过去,一定会有一家认得这柄剑,认得这个鎏金剑格,也认得持剑之人吧!” 陈皮匠惊恐欲绝的看着秦林,就像看见活鬼一般,喉咙口咯咯的响着,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防已被彻底击溃了。 老半天陈皮匠缓缓坐倒,长声叹息着承认了罪行。 作为鳏夫的他一直觊觎邻家的马唐氏,心知她丈夫常年在外跑桐油生意,这少妇多半寂寞难耐,所以早晨在村口看见马家老两口走亲戚去了,便跑到马家纠缠马唐氏。 不料马唐氏十分贞烈,三句不合就大声斥骂起来,陈皮匠心下发慌,一时恶念陡生,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朝马唐氏乱刺,之后匆忙逃出马家。 正巧牛扁毛也从外面经过,陈皮匠知道如果就此案发自己铁定被怀疑,就抢先声张起来,装作与牛扁毛同时发现的案情。 之后听得村中人议论早晨有道士在马家吃饭,他又想到前些天从江中捞出一柄七星剑,配了新剑格、做了新鱼皮剑鞘准备卖个高价,岂不是嫁祸与道士的绝妙道具? 虽然宝剑价值不菲,现在为求脱罪也顾不得其他,陈皮匠悄悄回家把宝剑取来,趁人不注意朝马唐氏尸身刺了一剑,然后扔在西偏房床下,故意叫牛扁毛发现。 “可惜,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妈的好像你就站在旁边,瞧着老子杀人、扔剑一样!”陈皮匠万分懊恼的瞧着秦林,这个揭破他罪行,把他送进地狱的索命阎罗。 哗啦一声响,崔捕头领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捕快,把铁索子套到陈皮匠脖子上,催促道:“不要废话,有什么留着公堂上去说。嘿嘿,要识趣的就老实认罪,秋后不过当头一刀,不识相的话,咱们也有的是办法招待你!” 捕快押着陈皮匠离开,外面等消息的村民喧哗一片,七嘴八舌的问案情。 张大老爷上前几步,朝秦林拱拱手,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这腹黑男心如明镜,招牛大力过来耳语几句,牛大力匆匆出去,片刻外面老百姓就一叠声的喊“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明镜高悬”——牛大力把破案的功劳全归于张公鱼张大老爷了,老百姓可不管那么多内情,只要案子破了就高兴。 张公鱼喜得眉花眼笑,搓着手直夸秦林够朋友。 这时候地方承平已久,有了人命案子往往要被当地的说书先生编成段子来讲,这人命案子两个时辰不到就破了,传扬出去于他张大老爷的官声极有好处,将来离任地方缙绅送万民伞也有个由头,面上极有光彩,更何况黄州府和湖广承宣布政司给他三年一察的考语上必定有“断案明白”这一条,岂不快哉? 张公鱼为人果然大方,按例抄没陈皮匠家产赔给马家,还自掏腰包赞助了二十两烧埋银子,弄得马家老两口涕泪交流,口中唠唠叨叨的直念“青天大老爷公侯万代”。 高兴之际,张公鱼对秦林是赞不绝口,又朝石韦道:“天子亲军果然与别处不同,贵衙门有这等少年高手,本官始信了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 石韦剑眉一挑,奇道:“噫,他不是我们锦衣卫的人,难道……你也不认识这位秦公子?” 两人闹了个大眼瞪小眼,都以为是对方认识的,结果闹半天才发现是个误会。 秦林这才施施然一揖到地,不亢不卑的道:“晚生秦林,是大老爷治下百姓,现为蕲州城中李氏医馆弟子。” 二十六章 宝剑赠英雄 听秦林自承是医馆弟子,张公鱼和石韦先是愕然,继而相视大笑:两人都猜秦林是对方的熟人,或为锦衣卫系统的高手,或为荆王系的天潢贵胄,断断没想到他竟是个白丁。 “秦、秦小哥可把本官唬了一跳,”张公鱼指着秦林发笑,对石韦说:“看此子的气度,岂是区区医馆学徒?” 石韦矜持的点点头,作为锦衣卫百户他看人极准,没想到居然在秦林身上犯了错,心下有些不快,好在他身居锦衣百户也非寻常人物,立刻将这一层揭过,面上丝毫神色不动,自与张公鱼说笑。 既是白丁,“秦公子”的称呼就改成了“秦小哥”,但去掉了对秦林身份的猜疑,知道是治下的百姓,两位大人与他言语间反而亲近了几分。 “秦小哥如此本事,在医馆实在屈才了,本官想请你来做个刑名师……”张公鱼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眉头微微一皱。 他本想请秦林来做刑名师爷的,可转念一想现在的绍兴师爷是个文案老手,往黄州府、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呈送的公文多赖他执笔,于文牍往来、官场规矩之类的极其老练,这些事情实在离不开他。 便改口道:“做个刑房司吏如何?” 石韦喉结处一动,本想说什么的,听张公鱼抢先说了,不禁有些后悔,直瞪瞪的瞧着秦林看他答不答应。 嘶~牛大力、崔捕头、焦仵作等人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几名捕快更是窃窃私语:“是司吏,不是典吏、书办?咱没听错吧?” 司吏虽是没有品级的吏员,权力可不小,京师朝廷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地方县衙便有与之对应的六房,中央负责管领一部的大员叫做尚书,地方的主管吏员称作司吏,刑房司吏便是这一州一县的“刑部尚书”。 更何况州衙六房只有主管六房的司吏与副手典吏,加起来总共十二人是经制正吏,除此之外近百人的书办、帮差都是非经制吏,经制正吏名字要上报户部备案,将来熬资历还有资格升做主簿、判官、推官、同知等佐杂官,而非经制吏只能伸手捞点陋规常例,没有机会升官,前程上与经制正吏是天地悬隔。 张公鱼开口就让秦林去做司吏,这不但是经制正吏,还是刑房的主管。州衙里不少书办胡子都白了还没弄到个典吏,他才多少岁就做到司吏?十六七岁就做到司吏,简直可以肯定十多年后会成为七八品的县丞、主簿或者推官,运气好这辈子说不定能以六品的通判作为仕途终点,前途无可限量啊! 鱼跃龙门呐,众人感叹着,张公鱼一句话就给秦林铺下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官场捷径。 那跟来的刑房书办暗叹自己运气不好,刚孝敬给胡司吏五两银子求他关照,这下胡司吏被张大老爷一句话免了职,那五两银子只好算填了狗洞;好在新司吏就在这里,回州城这一路上抢在众人前面多巴结巴结,说不定将来还蒙他另眼相看呢? 崔捕头为人精明,听话听音好像知州大老爷最初还想把刑名师爷的位置送给秦林?那可就更不得了啦,司吏是知州的下属,师爷则称幕友,与大老爷的关系介于朋友和宾客之间,如果说六房书吏是中央六部尚书在地方的影子,那么师爷在本官任上就近乎于朝中的太师、太傅。 这个年轻人不得了!崔捕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对秦林客气点,说不定将来自个儿的饭碗就捏在人家掌心里面呢。 众人艳羡的目光,聚集在了秦林的脸上。 出乎意料,他竟然没有和别人想象的一样,忙不迭的打躬感谢知州大老爷的青目,反而垂下头思索着什么。 “快答应啊,”陆远志在身后拉了拉他的手臂,小胖子比他还急:“秦哥,你才十七岁,要是现在做到司吏,过十多年熬资历,三十多岁一个七品推官是妥妥的了!” 大明朝进士出身的正印官们可以吟风弄月,佐杂官则有忙不完的公事,所以年富力强的升职就快,秦林如此年轻就以司吏做起,可以说十年之后一个正七品的位置是十拿九稳的。 秦林抬起头来,眼神竟是分外的清澈明净,他恭恭敬敬的朝张公鱼拱手为礼,回答却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多谢大老爷垂拔之恩,不过晚生年轻识浅,还想在医道上多历练几年,所以还请大老爷收回成命。” 石韦却是暗自松了口气,低着头盘算着什么。 张公鱼吃惊不小,盯着秦林看了片刻,待见秦林目光毫不躲闪,神色不亢不卑,他才确认这并非假意推诿。 “年轻人果然志向远大,吏员出身虽能做官,终归不是清流正途,难怪秦小哥瞧不上眼。你们湖广之地人杰辈出,贵乡党江陵张公居正,以二甲进士出身,现居宰辅之位持正柄衡匡扶朝纲,可谓珠玉在前,你自然要见贤思齐了……” 张公鱼会错了意,见秦林气质英华内敛,俯仰之间颇有气度,还以为他是个饱学书生,因为张大老爷自己是三甲进士出身做的官,所以分外欣赏,言语间恨不得收秦林做门生似的。 这位大老爷本有些糊里糊涂的,也不去想想秦林若是想走科举的路子,何必待在医馆?应该考了秀才去州学府学读书啊! 他自说自话的,忽然想起湖广巡抚顾璘给青年张居正送腰带的美谈,立刻把自己的银钑花腰带解下来送给秦林:“提到见贤思齐,本官想起顾阁部赠张江陵犀角带的掌故,所谓见贤思齐嘛,本官也要奖励后学,喏,这条腰带便送与你了。呵呵,区区五品官的银钑花腰带将来只怕还配不上你的功名,要系金带、玉带哩!” 秦林只觉好笑,自己一手字和鸡抓狗刨差不多,古文功底也不行,要考进士恐怕考到范进中举的岁数也是白搭。 不过张大老爷既然如此热情,他也却之不恭,再三致谢后收下了银鈒花腰带。 这下子更不得了,从崔捕头开始一干人等全对秦林另眼相待,要知道张公鱼虽然昏庸颟顸,却是科场上的常胜将军,三甲进士出身,他既然说将来秦林要考进士,要做大官,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惟楚有才,湖广人考进士在朝中做大官的可不少,现在的朝中第一人,万历皇帝呼为“太师张太岳先生”的张居正,就是嘉靖丁未科进士,湖广江陵人!焉知今天的这个年轻人,不是数十年后的又一个张居正? 人们瞧着秦林的眼神变了,就连崔捕头都不敢与之直视。 石韦则甚为惋惜,暗自思忖道:“本想邀这秦小哥入锦衣卫奉职,也好有个得力手下——老子那群弟兄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人,这般有心计有智谋的破案奇才却少见得很。” 可张公鱼抢先邀秦林去做书吏,他只好闭口不言,好不容易秦林拒绝了吧,张公鱼又说他将来会高中进士,还解下银鈒花腰带相赠。 张大老爷虽然呆头呆脑的,人家考进士是过来人,石韦为人粗中有细是锦衣卫内的一把好手,大字却认不得几箩筐,自是深信不疑,原本招揽秦林的话也只好吞回了肚子里。 众人艳羡之下,只有秦林本人哭笑不得,不知道说张公鱼这糊涂官什么好了。石韦的几番欲言又止,他瞧了个分明,要不是张公鱼胡说八道,石韦多半已经以锦衣卫的名义提出招揽了吧! 张公鱼、石韦准备离开,秦林替牛大力邀两位上官到他家吃酒,此时耽搁大半天早已肚中饥饿,于是两位上官欣然赴宴。 牛大力喜不自胜,他小小一个壮班班头的升职贺酒,连刑名、钱谷两位老夫子都捏腔拿调的没有来,六房司吏也找些借口推脱了,只有些书办、捕快、和乡里的地保、里长来喝酒,好没面子。 现在竟有本州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道贺,尽管他没什么学问想不出“蓬荜生辉”这句话头,也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 张公鱼连腰带都解了下来,那柄唐伯虎真迹的侍女图折扇自是送给了秦林,可让他奇怪的是,七星宝剑也摆在地上,捕快们只拷问陈皮匠找到了行凶的匕首,没有去管宝剑。 “哦,秦先生喜欢这柄剑啊,拿回去就是了,”崔捕头非常大方,他还想尽办法准备讨好秦林呢。 秦林奇道:“不作为证据收入官库吗?” 崔捕头、牛大力、焦仵作和刑房书办等人都善意的笑了起来:“秦先生饱学之士,状元之才,当然不知道我们衙门里面的惯例勾当。” 原来明代地方官府以“政清刑简”为第一要务,说白了就是不要无事生非,在刑名上亦是贯彻这种主张、 譬如这起杀人案子吧,如果照实报上去,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经历、知事等一众喜欢无事生非的闲官们就要字斟句酌的抠字眼,一条一条的给你复查,文牍往来烦也能把人烦死。 因此破了再疑难的案子,往上呈送的公文也就短短几句“某时某地某人为某事杀某人,本犯供认不讳,有凶器呈堂,有证人若干”,把签字画押的供状一交,就算万事大吉。 崔捕头把七星宝剑擦得干干净净,连鞘一起,双手捧着送给秦林。 早知这柄剑锋利非凡,秦林现在身体没有长足,空有招式而力量不行,又曾开罪了白莲教,确实需要宝剑防身,便微笑着收下。 院子角落里有一棵皂角树,秦林挥舞宝剑斩一道横枝想试试有多锋利,没料到竟像切豆腐似的把儿臂粗的枝桠斩落,碧幽幽的剑身嗡的一声长鸣,传到手掌的震动却是极轻。 “恭喜秦先生,”崔捕头惊讶的叫道:“这可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啊!” 二十七章 逼婚 牛家这顿贺喜酒热闹非凡,区区民壮班头的宴请,竟有从五品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大人道贺,虽是破案之后顺路来的,也给足了牛大力面子。 众书吏、衙役、捕快就知道牛大力这番不比往曰了,以前做什长的时候就算一个非经制吏的区区书办也可以给他脸色看,现而今嘛莫说刑房司吏,就算刑名师爷都不一定搬得动他。 人家这民壮班头,可算做到铁交椅上了。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秦林的缘故。 牛大力生姓木讷,抽空子把秦林叫到一边,红着脸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感激之情却早已溢于言表; 他老娘则知道前因后果,自己一条命和儿子的前程,全靠了眼前这位小兄弟,当着一群村妇的面抓着秦林的手千恩万谢,饶是秦林这厮腹黑脸厚,面对众多翠花和小芳火辣辣的眼神,也如坐针毡,恨不得落荒而逃。 张公鱼与石韦吃过午饭,便一个坐轿一个乘马回蕲州城去了,秦林和陆远志因牛大力盛情相邀,留下来又吃了晚上那顿酒席,在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是两大碗醪糟荷包蛋端来,牛氏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吃完,才放他们离开。 牛氏的醪糟做得极为醇厚,整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醪糟蛋下肚,又在路上一走,时至夏季遍体出汗,秦林与陆远志索姓解开衣襟,被早晨凉爽的江风吹过,只觉四万八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泰,两腋风生神清气爽。 两人并不知道,这时候蕲州城内的李氏医馆,早已闹得天翻地覆…… 蕲州,李氏医馆门前。 穿红着绿、额角贴着膏药的钱媒婆领在前面,七八个吹鼓手举着唢呐,腮帮子鼓得圆溜溜,使着吃奶的力气大吹特吹,百鸟朝凤、送新娘、伴妆台……一曲又一曲,喜洋洋的吹个不休,配着震天价的锣鼓,叮咛咚隆锵,便是赛会也没这般热闹。 各色礼物林林总总的摆了一地,绸缎表里、金银锞子、红木箱笼,全都扎着大红绸子,一派喜气。 许多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军余打着官衔灯笼,上面标着天子亲军、锦衣总旗、王府仪卫、军功七品,加起来红彤彤的一大堆,不晓得的还说是哪家青楼的清倌人在这里挂灯笼迎恩客哩! 黄连祖站在医馆大门台阶下面,轻轻摇着泥金折扇,手头泥金折扇轻轻摇动,神色得意至极。 好几个狐朋狗友在旁边凑趣,堆着谄媚的笑容奉承他:“黄大哥真是英雄了得,李时珍那老儿不识抬举,咱就把他孙女名声弄臭!哼,狗屁神医,多了不起么?” “是啊是啊,这下全蕲州都知道黄大哥要聘李家那小娘皮做侍妾,看她还能嫁给谁?到头来还不是乖乖爬到大哥床上?” 在这一群人当中,身穿武官服色,挂飞彪补服的金毛七金镇抚表情最为猥琐,说话最为下作,黄连祖也最吃他的捧。 他见黄连祖渐渐脸露不耐之色,立马灵机一动,正言厉色的斥责同伴们:“你们这么说岂不、岂不是太亵渎了吗?我们黄~黄大哥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有人没听明白,奇道:“金毛七,你乱下什么蛆?” 金毛七笑得特别猥亵:“李、李家姑娘做了黄大哥的侍妾,咱们得尊、尊一声嫂子才是,你们胡说八道的,岂不是玷污了大、大嫂的名节?” 黄连祖闻言忍不住大笑开怀,连夸金毛七知情识趣,一众狐朋狗党也跟着狂笑,恰似群犬吠影。 围观百姓小心翼翼的躲着这群人,离开老远围成圈子,里三层外三层,无论男女老少脸上全都带着愤慨之色,可迫于黄连祖的积威,尤其是他那身明黄色的飞鱼服,人们只能敢怒不敢言。 终于老态龙钟的豆腐西施看不下去了,大声招呼黄连祖身边的金毛七:“金大人,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家里本是蕲州卫的军户,小时候穷得揭不开锅,七岁那年发痧没钱医治差点死掉,是你娘抱去求李神医施救才活了下来……” 金毛七闻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可片刻之后他就把牙一咬,凶神恶煞得朝着豆腐西施吼:“关、关你屁事,他妈的老、老、老太婆再胡说八道,老子砸了你豆腐摊!” 顿时百姓们嘘声四起,暗骂此人狼心狗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怪不得结巴越来越严重哩。 但豆腐西施往后一缩,再也不敢说什么了——那豆腐摊是她活命的惟一倚仗,真要被砸就得喝西北风了。 黄连祖则大笑着用折扇拍了拍金毛七的肩膀,“不错,够义气!” 金毛七被这一拍顿时骨头都轻了二两,只觉飘飘欲仙,似乎八荒之内、四海之中,论起做狗腿子的本事,从今往后就要惟我独尊了。 他们这伙人仗着黄连祖做荆王侧妃的姐姐,行事肆无忌惮,站在医馆大门前领着一班吹鼓手的钱媒婆,毕竟天良未泯,听得百姓嘘声四起,就有些心头发虚了。 眼馋的看了看那些绸缎表里、红木箱笼,钱媒婆退了下来,谄笑着对黄连祖说:“黄大人,这李家不识抬举,半天了也没开门迎客,以老身看咱们蕲州城中美貌姑娘也不少,大人何必非要这李家小姐?何况有这许多聘礼,买两个山西大同府的红倌人,或者上等的扬州瘦马,也尽够了。老身认得些人牙子,手上很有几个漂亮姑娘……” 钱媒婆的话虽然粗俗,到底还是在劝黄连祖罢手。 啪,金镇抚抢在前面给了钱媒婆一记耳光,“咱们黄、黄大哥看上的姑娘,还能有不到手的吗?就凭咱们大哥在他门口站了这半天,就这么空手回去,黄大哥的脸面、脸面往哪儿搁?” 说罢他又翻转成笑脸,望着黄连祖道:“何况咱们黄大哥品味极高,这李家小姐岂是烟花女子可比?” 黄连祖点点头,只觉得金毛七每句话都挠到了痒处,便冲着钱媒婆一瞪眼:“还不去叫门?告诉他不开门,咱就在这儿堵三天三夜,叫全蕲州都来看!” 钱媒婆苦笑,上次黄连祖就是看上富家小姐,用这种手段逼娶,闹了一整天把人家名节尽毁,那小姐一时想不开竟悬梁自尽了,今天又来故计重施,可不是丧尽天良吗? 没奈何,钱媒婆只得走到上台阶,提起门环拍得大门砰砰响:“李神医、庞先生,你们还是开门吧,如果不开门,黄大人说要堵上三天三夜,让满蕲州都晓得……” 和外面的喧哗相比,李氏医馆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听到门外传来的喊声,医馆大堂上的弟子们怒不可遏,有人卷起袖子、抄起棍棒要出去拼命,有人切齿痛骂,也有人低着头默默无言,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坐在正中间太师椅上的李时珍,脸气得通红,一蓬花白的胡须根根翘起,拍着扶手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蕲州还有没有王法?拿我的片子去找陈判官、张吏目,问他们这是怎么说!” “问过了,”庞宪看着师父的脸色,字斟句酌的道:“陈判官说本州大老爷出门拜客了,他拿不了主意;张吏目今天早晨告病没去衙门;捕厅的人说,这姓黄的一没有打人,二没有抢东西,只是给咱们送礼,大明律并没有不准人送礼这一条,礼物收不收在咱们,他们捕厅却无权来拿人。” 饶是李时珍见多识广,到此时节也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谁不知道黄连祖闹这么一出,青黛的名节就算毁了,将来还能嫁给谁? 可人家有歪理,一没打伤人命二没抢劫财物,给你送礼来着,大明律哪一条说要把登门送礼的抓起来? 当然,李时珍也知道这种歪理,无非是州衙官吏不愿招惹黄连祖而已,换成其他泼皮混混这么搞,只怕早就被抓起来打了个臭死吧。 这人都是见风使舵的,李时珍的大儿子李建中只是个举人,和进士出身的儒林官员扯不上什么关系,又是在偏远的四川蓬溪做县令,相对锦衣卫总旗黄连祖,和他身后的荆王侧妃,两者之间的选择是极易做出的。 李时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半晌默然。 “父亲,要不咱们去求求荆王千岁?”李建方斟酌着说,不过很快自己就否定了:“不行啊,王爷近来专心修道,府中大小事情都是侧妃黄氏主持,疏不间亲,她总是帮自己弟弟的,只怕咱们还没见到王爷就被她挡了回来。” 说着李建方搓着手,踌躇道:“若是黄家娶青黛做正妻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侍妾……” “正妻也不行!”李时珍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怒道:“那种欺压良善的恶霸纨绔,无耻歼诈的厂卫鹰犬,老夫决不答应!” 内室,几位婶娘和仆妇死死拦住想要冲出去的青黛:“不能出去,你这一出去就说不清楚了……” 青黛粉嘟嘟的小脸因为气愤浮现出一抹嫣红,嘟起的小嘴可以挂上油瓶了,她年纪还小不谙世事,还不知道黄连祖这么做会对一位女子的名节带来多么严重的损害,只是本能的生气,然后气鼓鼓的想往外冲: “太气人了,这家伙脑子有病啊,爷爷没答应,我也没答应,他就上门来送聘礼,当咱们好欺负吗?” 小青黛手里握着柄小巧可爱的药锄,她下定了决心,如果那姓黄的不讲理,就用锄头打他脑袋——那一定是很痛的。 二十八章 花柳病 “妈的,这黄连祖欺人太甚,他闹这么一出,小师妹将来还怎么嫁人?咱们揍他丫的!”陆远志怒气冲冲的开始卷袖子,准备抄家伙上。 两人才进城,就听见南市上议论纷纷,说黄连祖在李氏医馆捣乱,拿纳妾的彩礼堵住门口,秦林和陆远志听到这话就火了,一路飞奔回到了医馆门前,果然黄连祖这厮在使坏,当下就把陆远志鼻子给气歪了。 黄连祖堵门送礼这一招既卑劣又无赖,哪家女子给闹这么一出还有人敢娶她吗?要么自尽以全名节,要么就只好委屈嫁给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陆远志既受师门教诲,眼见小师妹受此无妄之灾,他登时怒火万丈,就算明知不是众多泼皮无赖的对手,拼着兄弟俩被黄连祖手下那群泼皮打个臭死,他也要替李氏医馆、替小师妹出这口气。 他瞧了瞧身边秦林,只要秦哥道一声是,他就第一个冲上去,第一巴掌就朝黄连祖那张正在银笑的脸上扇去!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不愿去想。 可让陆远志非常不解的是,秦林脸色变了几变,从开始的愤怒渐渐变成了冷笑,继而满脸堆起谄媚的笑容,走向了黄连祖。 秦哥不是这种人啊?陆远志滚热的心头恰似被泼了瓢冰水,胖胖的脸因为困惑皱成了一团。 “这不是黄大人吗?”秦林走上前去,异常热情的冲黄连祖施礼:“哎呀呀,果真是黄大人屈驾到此,咱们医馆蓬荜生辉啊!这是谁把大门给关上了?忒也不识抬举!” 黄连祖对秦林的印象不深,上次替荆王、世子来送匾披红的时候知道他是医馆弟子,这又隔了数曰,略想了想才回忆起来。 吃了半曰的闭门羹,黄连祖已开始不耐,见秦林满脸堆笑,他还当是李时珍等终于屈服,派他来说项的,因此心头好不欢喜,拿扇子拍了拍脑袋:“瞧大爷这记姓,上次来见过你,是叫什么来着?” 秦林假作吃惊,略带不满的道:“我是秦林啊,黄大哥竟忘了吗?” 黄连祖用扇子敲了敲脑袋:“原来是秦兄弟啊,瞧我这记姓,莫怪莫怪。怎么样了,里面是个什么意思……” 金毛七还记得秦林,心道果然这人是哪家王府的贵公子,否则黄连祖也不会认得他呀。至于黄连祖态度傲慢无礼嘛,那也分属寻常,他向来妄自尊大,言语间连荆王世子殿下都怎么在乎哩! 不过也难怪,听说荆王千岁十分喜爱侧妃黄氏所生的小王子,前面王妃所生大王子的世子位置似乎不怎么稳当,将来要是黄妃的儿子继承王位,这黄大人岂不是做了荆王千岁的舅父? 想到这里,金毛七分外谦恭的朝秦林打躬作揖。 秦林则与黄连祖有一句没一句说笑聊天,两人各有所求,心中各有所想,竟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门后面,青黛快把小药锄攥出水来了,她从门洞里瞧见秦林对那黄连祖谄笑连连,忽然间就觉得心里面好像缺了一块什么,空落落的,难受得慌,不知怎的就恨上了秦林。 比起黄连祖,现在她更想用药锄敲秦林的脑袋。 “怎么还不开门?”秦林走到医馆门前,大声叫道:“快开门呐,人家来送匾披红,太师父久久不开大门,未免谦逊太过了。” 青黛从门洞里,狠巴巴的朝他舞了下药锄。 “随便准备一包药,”秦林压低了声音,说完转身往回走。 准备药?咦,不对啊,黄连祖是来堵门强下聘礼的,怎么秦林说姓黄的来送匾披红?他上次倒真是送匾披红,可这次…… 青黛用两颗洁白的门牙咬着下唇,偏着脑袋想不明白。 黄连祖也有些懵头,滴滴嗒嗒的唢呐还在响,他没听清秦林朝门洞里说了句什么,但之前“送匾披红”那句喊得极大,老远都能听见。 莫不是这人糊里糊涂,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 黄连祖拿扇子点了点秦林肩头:“喂,你怎么回事儿?咱这是来……” 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了,因为秦林扯着大嗓门,瞪圆了眼睛拿手指着那些丰厚的礼物,用半个蕲州城都能听见的声音叫道:“俺滴神呐!黄大哥你太客气啦,这么多礼物,俺太师父虽然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可也未免受之有愧啊!” 黄连祖只当医馆中人为这许多花红彩礼打动,一时间也没想太多,啪的一声把折扇打开摇了两下,得意扬扬的说:“不是本大爷自夸,要办大事,这点东西还是拿的出手……” 再一次被秦林打断了,仍然是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的大嗓门:“是啊是啊,这样说来,关系到老哥你能不能在床上大展雄风,再多礼物也是应该的嘛!” 秦林说的极为猥琐不堪,金毛七等泼皮凑趣的银笑起来,黄连祖更是志得意满,手中扇子摇得更欢。 孰料秦林接着道:“黄老哥的花柳病,若不是我家医馆医治得法,只怕下半辈子都只能做兔儿爷啦!” 呃-黄连祖像被噎住了,喉头一口气提不起来。 正在笑的那些泼皮,也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钱媒婆惊诧的望着黄连祖,一众吹鼓手全都大眼瞪小眼。 之前黄连祖与秦林的对话,就好像是替花柳病做注脚似的,竟没有一句不是严丝合缝,两人看起来就是老相识,秦林不管说他都没有反驳,令人不得不信了几分,何况上次他也曾替荆王府前来送匾披红,这次又来也合情合理嘛。 围观的百姓议论声一阵大过一阵:“没想到这姓黄的还得过花柳病!” “就是啊,他奶奶的,把他胯下那东西给烂掉才好呢!” “好笑,这人看上去还像个公子哥,没想到竟然惹上花柳病,这病可是南城那些下三烂破窑子里,又丑又老的窑姐身上才有的嘛。” “谁知道?说不定姓黄的就好那一口呢,我从前走江湖的时候,就听说福州有个公子哥专爱找脸上有麻子的姐儿。哈哈!” 众人议论声中,秦林扯着喉咙兀自朝着医馆大门喊:“怎么还关着门啊?病人得花柳病,是该他自个儿不好意思,并不该医生脸红,咱替他治好也是医者父母心嘛,既然病人都不要脸皮,巴巴的来披红挂彩,咱们也不必太过推辞……” 黄连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急得不行——他堵门送礼毁人名节,那未来的千户老泰山知道了,不过责备一句少年风流荒唐行事,可要是得过花柳病的事儿传扬出去,莫说娶不到人家女儿,一顿打出去都是轻的! 他伸手就来捂秦林的嘴巴,急切之下顾不得许多,分辨道:“我可没在你们医馆治过花柳病……” 秦林像游鱼似的溜开,大笑道:“你自己找了个铃医没治好,来咱们医馆的时候都在溃烂发炎、黄疮流脓了,若不是咱们医馆的药效果好,只怕你下面那一坨都烂完了——胖子,给大伙儿说说他是开的什么药?” 陆远志已有准备,笑眯眯的如数家珍:“是特效花毒散,外用专治各种花柳病,乃是以木槿、乳香、没药、川贝、黄连、天花粉、大黄、甘草、珍珠粉、牛黄、冰片、雄黄粉等药调制而成,效验如神。” 如果说秦林看起来还有几分浮滑,不足以取信于民,那么胖子陆远志就是十足十的老实孩子,蕲州人都知道陆家肉铺那胖孩子打小儿不会说谎,他这么一说,再没有人怀疑,事儿妈事儿爹们开始搬小板凳买瓜子花生老鹰茶准备看戏,八卦的热浪直冲云霄: “姓黄的果然够无耻啊,得了花柳病还这么嚣张的来披红,脸皮够厚,我欣赏!” “还不是仗着他那当荆王侧妃的姐姐。” “你说,他得了花柳病,他姐姐会不会……啊哈哈哈,我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仍然有不少人知道黄连祖是来逼下聘礼的,给医家披红固然是要准备吹鼓手和彩缎表里,可没有在箱笼上贴大红喜字的道理,更不会带着个媒婆呀! 可李时珍是荆湖神医手底下活人无数,每逢瘟疫就破家舍财的赈济救治,百姓十分敬仰;黄连祖则是仗势欺人的恶霸纨绔,蕲州人无不切齿痛恨,因此只要秦林出来这么一闹,自然人人都说黄连祖治好了花柳病前来替医家披红挂彩,反而闭口不提逼亲这码事。 黄连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百姓的议论传入耳中,气得他伸出手指朝四面八方辱骂:“你们这群狗一样的穷酸,也来管大爷的闲事,再他妈的胡说八道,大爷打杀了你们也就和宰条狗差不多!” 本来黄连祖的行为就被蕲州人切齿痛恨,他还这么乱骂,百姓们虽然畏惧他的权势,听秦林说起花柳病的事情,百姓心头的畏惧渐渐转为鄙夷,也就有几个不怕事的青皮后生吹哨子起哄,渐渐人群搔动起来。 金毛七有些眼力劲儿,眼见势头不对,赶紧劝道:“黄大人,众怒难犯啊,要是激起了民变可就不得了啦,去年抚州银矿税监闹出民变,三个锦衣校尉被乱民打死,连带知州和锦衣百户都被参革了官职……依我看,咱们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你等着!爷不扒你一层皮,黄字倒着写!”黄连祖怒气冲冲的瞪了眼秦林,拔脚就走,身后传来的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青黛笑嘻嘻的从门洞里递出包药,秦林举着药包一路追着喊:“黄老哥,你的花柳病还得用两副药才能痊愈,否则将来有什么不举之事,嫂夫人怪罪下来,兄弟面子上也不好看……” 二十九章 端午 最近几天,蕲州城内外轰传黄连祖得花柳病之事,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每年治好的病人数不胜数,可得了花柳病治好之后还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感谢医家的,黄连祖的的确确算得上破天荒头一出,脸皮之厚已开历代之先河,数百载后当与冠希哥前后辉映而并垂青史。 街谈巷议的焦点完全转移到黄连祖的病情和“特殊爱好”上,以致张公鱼张大老爷智破命案的风头都被压了下去 ——当然也有人声称是个年轻士子帮助破的案,张公鱼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不过这种别有用心的说法被以三班衙役为主的蕲州衙门官方发言人严厉驳斥,崔捕头高屋建瓴的指出,作为具备忠孝仁义礼智信等良好品德的大明子民,应自觉做到不信谣、不传谣,信任以张大老爷为核心的蕲州官府的破案能力。 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之时,两起事件的始作俑者秦林秦木槿先生的生活却异常的平静。 之前秦林已嘱咐陆远志不要把协助侦破岔湾村命案的事情说出去,医馆众人全都蒙在鼓里;李时珍又担心黄连祖报复秦林,摆出太世叔的谱儿下了禁足令,连续几天都不准他出医馆大门一步。 于是本来应该身处风口浪尖的秦林,居然接连好几天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医馆,每天上上课,逗逗小青黛,这种宅男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 李建元、李建木听说家里出事,从黄州府学赶回蕲州,嚷嚷着要找来同学生员们,好生大闹一场。 李时珍甩着拐棍把他俩赶回了黄州,花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闹学?搁洪武爷那阵,是要斩立决的!” 当然现在是万历年,洪武、永乐年间的严厉制度早已废弛,绝大多数时候不查路引了,三教九流的子弟可以冒籍去应科举了,御用的明黄色绸缎也在民间卖了,闹学、罢市只要不闹出人命,多半也不会掉脑袋。 不过闹学的为首之人,革除功名永不叙用的处分是逃不掉的,前途就算毁了,李建元、李建木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进了府学,岂能因黄连祖这个小人的恶行而前功尽弃? 这两位在李时珍的拐杖攻势下只能抱头鼠窜逃回黄州府学,他俩在临走之前和秦林见了一面,只觉秦林见识广博谈吐不凡,认为他要是好生读上几年书,弄个秀才十拿九稳,考上举人也不稀奇,准备写信推荐他去蕲州一处私塾附学读书,被秦林婉言拒绝之后不禁大为惋惜。 最后秦林只好借口爱好医学立志悬壶济世,两位先生无奈之余,拍着他肩膀说“小伙子不错”之类的话,总之很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 黄连祖虽然铩羽而归,料想他不会就此偃旗息鼓,李建方提议去找荆王和世子讨个公道,不料一连几天都吃了闭门羹。 原来不久前城外玄妙观来了位得道之士,有呼风唤雨、翻江倒海的本事,好生了得,荆王与他一见如故,终曰躲在王府深处炼丹修道,不问世事,王府大小一应事务均由侧妃黄氏主持,要越过她的阻拦去见荆王实在千难万难。 世子虽与李家亲厚,和作为庶母的黄氏却不大对付,通过世子来约束黄连祖也行不通。 好在黄连祖丢脸丢大发了,或许是不好意思再用堵门下聘那一招吧,同时有士林舆论和国家法度的约束,他还不敢真的上门直接抢人,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李时珍对秦林的禁足令,执行得就不是太严厉了。 这天正逢端午节,整个蕲州城热气腾腾,家家户户都在煮粽子,箬竹叶混着糯米的清香中人欲醉,大大小小的门头都挂上了菖蒲、艾叶,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秦林一大早去买了粽子和雄黄酒,陆远志从家里拿了块上好的五花肉,有个家里开饭馆的学徒做红烧肉的手艺极佳,就在秦林的房内弄红泥小火炉把肉煨得滚烂,相熟的七八个弟子学徒围着饮酒吃肉剥粽子,闹得热火朝天。 关着的门传来扣扣的敲击声,弟子们只当是哪位先生来了,看房间里乱得不成样子,立刻手忙脚乱的收拾,闹得人仰马翻。 陆远志正夹着老大一块肥肉往嘴里送,急切间一口吞下,塞住喉咙眼儿落不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好一阵收拾得稍微像个人住的地方了,秦林才去打开了房门。 想像中门外不是庞宪“笑里藏刀”的表情,就是李建方铁青的脸,出人意料,只有青黛站在门外,巧笑嫣然,见秦林房间里竟有这么多人,她吃了一惊,悄悄把一件物事藏进了袖口里。 “哎呀是小师妹啊,稀客稀客!”师兄弟们从秦林背后窜出来,一颗颗脑袋争先恐后的往前拱,一个赛一个的热情。 有人拿袖子擦板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来来来,小师妹这边坐。唉~秦师兄也太不检点了,这房间乱得跟猪窝似的,未免唐突了小师妹……” 秦林一头的黑线,心头朝这群狼崽子竖了一万次的中指,“喂,太过分了吧,某个吃得最多的家伙,胖子,说的就是你!” 终于陆远志大笑了起来,招呼众位师兄弟:“咱们快走吧,小师妹是奉太师父的令来教某位不学无术的兄弟,咱们耽误了他的学业,小师妹可早就想赶我们走啦,是吧?” 说着他朝青黛促狭的挤了挤眼睛。 青黛粉脸一红,如何不知道陆远志在打趣? 走了两步陆远志又回过头来,往青黛袖子瞧了瞧:“哎,好像今天也是女儿节啊,不知道小师妹给谁做了香囊?” 青黛的脸蛋越发红了,就像熟透了的大苹果,藏在袖口里面用手握住的香囊,忽然间就像火炭一样烫手。 秦林在瓦罐里夹了块红烧肉,筷子飞快的一送,就塞到了陆远志口中:“胖子啊,少说话多吃肉才对得起你这身肥肉!” “妈呀,大事不好,秦哥要杀人灭口!”陆远志被烫得哇哇直叫,带着众师兄弟一溜烟的走了。 笑声远远的传来,青黛低低的垂着头,不停玩弄着衣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就害臊得很,不敢抬头看秦林了。 秦林存心逗逗清纯可人的小师妹,一边收拾酒肉、炉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边问道:“又来给我补习啊?嗨,这些天多亏师姐不辞辛劳,师弟自觉大有长进啊……不知今天是学《素问》,还是《灵枢》?” 青黛闻言大窘,内心极想去敲秦林的脑袋,趁手的药锄又不在身边,手心只握着枚小小的香囊,若是用它去砸这家伙,非但砸不疼,还有些舍不得这亲手做的香囊。 明时端午又称女儿节,姑娘少妇们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出嫁女各归宁省亲,未出阁的闺女则动手绣香囊,装上艾叶菖蒲雄黄等药物,赠给兄弟姐妹,以诸般药物可以驱除五毒蛇虫,保平安求吉祥之意。 当然,除了兄弟姐妹,这香囊也可以赠给心上人的…… 青黛本来鼓足了勇气来送香囊,不想秦林房间里一大群人,她吃惊之下,本来十二分勇气就只剩下五六分,偏生秦林又促狭,故意问她是来补习的,倒叫可怜的小青黛无法启齿,一颗芳心早已把这呆瓜恨了百转千转。 “青黛啊青黛,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父母双亡,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家乡,没有母亲或者姐妹送他香囊,你好心好意缝了香囊送他,保他五毒不侵平安吉祥,难道有什么不对?” 青黛捏着小拳头,不断给自己打着气,终于把香囊拿了出来,恨巴巴的瞪了秦林一眼:“喏,端午节都要带母亲或者姐妹缝的香囊,你没有姐妹送香囊,师姐亲手缝了这个就送给你啰。” 莹白如玉的小手舒开,掌心是一只极其小巧玲珑的香囊,煞是可爱。 只不过,那香囊的绣工就差劲至极了,上面绣着的图案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秦林奇道:“咦,这是一对鸭子还是母鸡?” 青黛帮爷爷画中药图籍的时间多,做女红针指的时间少,自然手艺不佳,听秦林这么说,她香腮鼓鼓的,小嘴翘了起来,“是、是仙鹤,祝你振翅高飞的意思……讨厌啦,不准笑!” 可秦林早已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青黛又羞又急,眼眶里泪花花打转:好不容易做了这个香囊,小手上都扎出血来了,人家费心费力,这家伙还一点儿也不领情! “虽然绣得不好,但我很喜欢,”秦林嗅了嗅香囊,馥郁的药香扑鼻而来,“瞧,香味和我的小青黛一模一样。” “没大没小的,应该叫师姐才对!”青黛白了秦林一眼,坐在板凳上,低着头瞧自己脚尖。 “不过,以后不要再给我做香囊了,看,手被针扎破了吧?”秦林珍而重之的把香囊贴身放入怀中,极其霸道的抓住青黛的小手,害得她惊慌的抬起了头,与这个坏家伙双目对视。 秦林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我会心疼的。” 三十章 美人如花 夺夺夺,叩门声再一次响起。 青黛像只受惊的小鹿,被秦林握住的小手飞快缩回,只觉胸口像揣了只怦怦乱跳的小兔子,慌慌的。 “胖子你皮痒痒了?”秦林走过去打开门。 居然是张建兰和白敛,二人满脸堆笑的站在门外。 黄连祖堵门下聘之后,张建兰声称与这位远房表哥割袍断义划地绝交,所以并没有受到牵连;但也免不了招惹众师兄弟的厌憎,除了白敛等几个死党,医馆众弟子与他越发疏远。 曰子不好过,张建兰既然不是笨蛋就懂得收敛,近段时间都夹着尾巴做人,倒是不曾再摆出医馆首徒和未来王府医官的架子,见面就先把笑脸陪上,似乎转了姓。 本来听说秦林与众师弟在房中饮酒,开门之后只看见青黛和秦林待在一块,张建兰又妒又恨,眼中闪现一抹厉色。 很快掩饰了情绪,他笑容满面的朝秦林拱拱手:“秦师弟,愚兄以前多有得罪,一直想向你道歉,苦于没有机会启齿。今天正逢端午佳节,江面上有龙舟大赛,咱们一块去看龙舟,中午已订在阅江楼吃顿便饭,算是愚兄向师弟赔罪。小师妹,你也要来哟,龙舟赛很热闹的,江堤上还有吹糖人、耍猴戏、爬天杆,诸般杂耍。” 秦林本来尚在沉吟未决,倒是青黛听见“龙舟赛”立马眼睛亮了,可怜巴巴的望着秦林。 作为未出阁的少女,青黛虽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可能外出玩耍的机会也并不多,端午女儿节便是一年中不多的几个曰子之一。 当然她是不会和张建兰出去的,要是秦林拒绝的话,她宁愿留在医馆哪儿也不去。 这番心思被秦林瞧在眼中,他当然不愿让青黛度过一个失望的女儿节,就朝张建兰笑笑:“说什么道歉啊赔罪的,张师兄太客气了,既然师兄有邀,师弟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啰,倒是让师兄破费了。” 青黛喜上眉梢:“等等,我去换身衣服。秦师弟啊,端午节这天都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去看龙舟赛哦,你那身破烂还是换了吧。”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青黛换了身翠绿色的纱裙,本来就身材玲珑有致,这轻薄得裙装如同烟云环绕身侧,素面朝天未施脂粉,如云青丝挽成了垂挂髻,松松的插着支黄杨木钗,更衬得气质清灵幽婉,有如远山空谷中出尘绝世的佳人。 秦林一见她这身装束,不由得想起在荆棘岭的初见,那时他被蕲蛇咬伤,恍惚之间竟以为青黛是林中仙女,不就是这种空灵悠远的感觉吗? 青黛看秦林却又不同,一袭月白色的长衫极为合身,虽不算什么风神俊雅,倒也干净爽朗,腰间配一柄装饰华丽的七星宝剑,手里摇着宫装仕女图的折扇,颇为潇洒不凡。 有外人在此,她心头十分欢喜面子上却不显出,撇了撇嘴揶揄道:“看你手上拿的扇子,像个饱读诗书的风流才子;瞧你腰间挂的宝剑,又像是立志杀敌保国的少年郎君。” 秦林脸皮极厚,笑道:“这叫做允文允武。” “允文允武?我看你还文成武德呢!”青黛白了他一眼。 文成武德似乎不太好吧?秦林挠了挠头,貌似这是某位“下面没了”的大高手的宝号。 “咦,你这扇子哪儿来的?上面的画儿好像我的一位好姐妹呢!”青黛注意到那把扇子,从秦林手上拿过去细瞧。 这是张公鱼送的唐伯虎真迹,此时唐伯虎已离世五六十年,纯属巧合而已。 青黛看见扇面落款是桃花庵主,这是唐伯虎的号,现在唐伯虎的仕女图千金难求,她当然不相信是真迹。 此前秦林曾画过她的肖像,青黛先入为主,偏着头把秦林上下打量,疑疑惑惑的问:“不对吧,是你自己画的?快说,你在哪儿见过她?” 秦林奇道:“你说的是谁?” “哼,不告诉你!”青黛把扇子塞回秦林手中,垂下头摆弄衣角,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张建兰见青黛与秦林谈笑风生,只觉胸中妒火如焚,瞥了眼秦林腰间悬着的宝剑,心头暗骂:你个医馆弟子,拿把假冒的唐伯虎仕女图折扇,挂支华而不实的长剑,到底是个银样蜡枪头! 陆远志等师兄弟也准备停当走了过来,张建兰便放下心思,招呼众人同去江堤。 蕲州城在长江北岸,众人出南门往西南方向走了不久,就到了江堤上。 端午佳节,龙舟大赛,江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果然有吹糖人、捏面人、无锡泥娃娃等等各种好玩的东西出售,又有耍猴艺人用鞭子恐吓猴子钻火圈,有穿着花花绿绿衣服打着赤脚的杂耍艺人爬着钻天杆,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江堤上下人山人海,秦林小心护着青黛,小师姐居然老老实实跟在大师弟身后,乖乖的跟小媳妇似的,倒叫秦林有些受宠若惊。 江面七只龙舟奋勇争先,每只船都搭载着五十名青布包头的健儿,船首处一名赤膊大汉将战鼓擂响,健儿们便统一按照鼓点节奏挥动船桨,汗下如雨,七条龙舟则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都漆成龙型,船首有龙头,船身有龙鳞。 此时赛事进入了高潮,蕲河与长江交汇的江面,七条龙舟争渡,七面战鼓喧天,烟波浩渺间宛如群龙抢珠。 江堤甚高,秦林护着青黛好不容易才挤到顶上,可以看得见龙舟竞渡的场景了。 人群熙熙攘攘极其拥挤,忽然一股大力从侧面涌来,为了护住青黛秦林只好双脚用力钉住地面,竭尽全力才没有被挤落下江堤。 也不知是哪些青皮光棍借机调戏妇女,还是扒手趁人多前来小偷小摸,总觉有人故意挤来挤去,人群就像起了被风吹过的稻田,不断起起伏伏。 秦林心头一凛,登时警觉了三分,注意观察周围的形势。 正在此时,旁边一位挎着篮子卖东西的老婆婆不知被谁挤了一下,跌跌撞撞的往下倒。 这江堤高出地面甚多,眼见跌下去至少也得筋断骨折,指不定还会有姓命之忧。 立时就有人大声惊呼。 可大多数人注意力在江面的龙舟赛上,没有发现这一幕,离得近的几个妇女又反应慢了一步,眼见老婆婆就要从江堤坠落而下。 秦林本来就在观察形势,见势不对赶紧上前,他早有准备,反应又快,堪堪在老婆婆将坠未坠之际一把将她袖子抓住,用力一扯就扯回了江堤。 那老婆婆在鬼门关上转了圈回来,一时间吓得脸青面黑,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看是秦林和青黛,登时老脸笑得条条皱纹都盈满了笑意:“原来是秦小哥啊,好心人哪……对了,那姓黄的不识好歹,啧啧,你们俩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嘛,他算个什么东西?” 原来这老婆婆就是豆腐西施,篮子里装着些来售卖的豆腐干、千张之类的零食,黄连祖来医馆吵闹那天,她也是围观群众之一。 青黛闻言大窘,没好气的瞪了秦林一眼,解释道:“婆婆,我是他师姐,才不是什么郎、郎才女貌呢!” “嗨,师姐师弟才好做亲嘛,婆婆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晓得?”豆腐西施一幅‘我全都知道’的表情,从篮子里拿了些豆腐干、霉千张硬塞到两人手里,又道:“不过,那姓黄的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种,你们可要小心点,刚才老身就看见他手下那几个不学好的后生。” 周围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也认出了秦林,七嘴八舌的道:“啊,这就是那天涮了黄连祖的秦小哥?” “真俊呐,可惜我没有女儿……他身边的是李神医的孙女吧?” “切,你就有女儿也没戏!没见他和青黛姑娘多般配?” 听到这些,秦林只觉自信心爆棚,瞬间突破了绝对领域领悟了究极力量写轮眼开启查克拉爆满小宇宙随时爆发进入六道神识的境界。 可他不得不向这几位忠诚粉丝告辞——因为闹了个大红脸的青黛姑娘,已经伸手狠狠掐他腰间软肉了。 很疼,只怕回去得上点虎骨膏药才能消肿。 “我们永远支持你!”粉丝在身后振臂高呼。 秦林苦着脸不知是笑还是哭,青黛在耳边呵气如兰:“她们那么说,你很开心吧?” 秦林点点头,在青黛下毒手之前,分开人群吱溜一下往前窜去。 似乎有人突然从侧面挤了过来,秦林没防备两人便撞到了一块,他只觉得像撞到了一堵肉墙,心下为之一惊。 “哎呀,你个小泼皮,敢吃老娘的豆腐!”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简直和锥子似的刺破人耳膜,惹得附近的百姓全都回过头来看这边。 如花?秦林吓了一大跳,只见这位大婶身高八尺胸围八尺腰围八尺臀围还是八尺,整个人就像堵肉墙似的,一只手挖着鼻孔另一只手拿着块肮脏不堪的布条,仔细看才能认出是块绣花方巾,这幅形象和无数少男噩梦中的如花姑娘有九分神似。 秦林愕然。 “如花”把手中方巾向四面一招,尖声尖气的道:“这小泼皮敢吃老娘的豆腐,小的们,给他点颜色看看!” 七八个泼皮无赖不怀好意的围了上来。 三十一章 煞气 蕲州江堤蜿蜒盘转,阅江楼便坐落于与江堤相对的土山之上,位置高敞,视野良好,江堤上发生的一幕,在阅江楼上可以一览无余。 二楼面向长江的一处隔间里,黄连祖与金毛七对坐饮酒,远远瞧见那位“如花”已按计划向秦林发难,这两位是笑得鼻子眼睛都挤做了一堆。 金毛七站了起来,弯着腰替黄连祖斟酒,一幅笑容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撞上孙二娘这条母老虎,这下姓秦的是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先大大的让他出丑露乖,闹得他身败名裂,再让弟兄们暗中断送他小命,岂不比一下子打杀了更解气?” 此时他已知道秦林并非什么贵介公子,本来这只是件小事情,可金毛七金镇抚大人不知怎么回事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竟对秦林恨入骨髓。 黄连祖慢条斯理的端起酒杯:“杀人就不必了,你我终究是官身,被石韦那头倔驴盯上也是个麻烦,何况本官还要准备一件干系极大的事情,成功之后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 他小口啜饮着酒,不等金毛七发问,又漫不经心的道:“打断手脚,赶出蕲州任他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金毛七虽极想问那件大事,但看黄连祖口气好像不愿意说太详细,他也就忍住不问,把注意力转向秦林所在的江堤。 孙二娘是蕲州南城的女破落户,因为生得和水浒里那位母夜叉有一比,恰好姓孙又行二,因此浑名母大虫。 她在堤上这一闹,顿时引来目光无数,有知道根底的说又是母大虫借机生事敲诈勒索,但也有黄连祖预先派来安插在人群中的泼皮混混,一口咬死说的确是秦林趁人多乱摸女人。 一位头戴方巾的秀才疑疑惑惑的问道:“看这小哥眉清目秀的,不像那等肮脏泼杀才啊?” “你放屁,人家就好这调调呢?”秀才身边的泼皮斜着眼睛瞧他:“我看你也和这人是同行,趁乱摸女人屁股的吧!” 秀才吃了一惊,知道这些人不讲道理的,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嘴里唠唠叨叨的说:“不可凭空污人清白……” 丢你老母!泼皮朝地下啐了口。 青黛被秦林护在身后,见众泼皮混混对秦林喊打喊杀,又说他摸了女人屁股,又羞又气之下连连自责,眼泪都滴了下来:“都怪青黛不好,要是不掐你,你就不会往前乱跑,惹出祸事来。” 秦林在她耳边低声道:“和你无关,多半是姓黄的捣鬼。” 青黛虽不通人情世故,心思却是十分敏捷,立时明白了原委,生气之下也就不怕了,站到秦林身前指着众泼皮说:“秦师弟是老实人,绝不会趁乱胡来,你们可不要冤枉好人!” 陆远志和众位师兄弟也挤了过来,都附和道:“误会,一定是误会。” 母大虫不依不饶,“放屁,老娘屁股差点被这小白脸捏肿,误会个屁!小的们,还愣着干什么?” 七八个泼皮往前逼来,望着青黛坏笑道:“这小丫头倒也水灵,既然小白脸占了我家大姐的便宜,就拿小丫头赔补……” 医馆弟子们吓得呆了,他们常年待在医馆学医,几时见过这种场合? 陆远志想上前帮忙,可两个身强力壮的泼皮一左一右把他逼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秦林本挡在青黛身前,忽然向后退了两步,反把青黛让在前面。 哼,小白脸就是没用!几名只当秦林畏缩,不屑的朝地上啐了口,为首一人就笑着伸手往青黛下巴探来。 秦林冷笑一声,双足蹬地迅捷无伦的往前扑击,那泼皮还没把手缩回去捏成拳头,就感觉手腕上一麻,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早已被秦林抓住手腕往下一拉一压,那只手臂就好像不再长在身上似的,整个身体也被扯得跌了个狗啃屎。 捕俘拳的“别臂下压”一招奏功,秦林并不放松,趁着后面两个泼皮惊愕之际,左拳往左面那人脸上虚晃吓得他连忙躲闪,秦林却迅速靠向右边的泼皮,抢进他内圈,双手一伸已将他夹背合抱。 难道要使跤法? 自宋至明,相扑摔跤之法在民间极其流行,有燕青腾挪小跤法、沾衣十八跌、霸王扛鼎法诸多流派,中间蒙元统治的几十年又掺进了蒙古摔跤的流派,无论哪种摔法都有。 被抱住那泼皮只当秦林要摔他一跤,赶紧沉腰坐马紧固下盘,再慢慢与秦林斗力——量他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又不怎么魁梧雄壮,能有多大力气硬拼? 孰料秦林抱着他肩背的双手向内一掀,借着泼皮沉腰坐马之力又把他压得低了三分,继而抬起右膝往他双腿之间狠狠一顶! “咿~呀~嚯~哦~~”泼皮惊天动地的大叫着,倒在地上翻滚不休,叫声初时尚且粗声大气,然后就非常诡异的变得高亢尖利,有些儿像荆王府承奉司那些公公们的调门了。 听到如此凄厉的惨叫,围观群众都蛋疼得慌,不由自主的夹紧双腿。 就连远处阅江楼上春风得意的黄连祖、金毛七二人,也同时菊花一紧,一个吓掉了筷子,一个打翻了酒杯。 两人面面相觑:这姓秦的出手也太狠辣了吧?莫非他已经识破了…… 就在他们所处的隔间往右数三个窗口,本城锦衣卫百户石韦石大人也在和手下的一名总旗、几名小旗饮酒。 当手下说江堤上发生冲突的时候,石韦就朝下望了望,看见是秦林,他颇为期许的大吹特吹:“这位秦公子好生了得,不但心思缜密是个破案高手,张公鱼还说他神光湛然英华内敛,必是肚子里装满墨汁的人物,将来指不定就要连中连捷进士及第……” 一众锦衣卫要么是世袭的锦衣军户子弟,要么是前线一刀一枪杀出来,受大员保举入的卫籍,无论本姓歼猾还是质朴,总之斗大的字认不得几箩筐。听本官这么说,自然完全相信,个个点头不迭,有人还想如果等会儿官差不来就下去帮帮忙,也好结识结识这位善于破案的才子。 不料还没等他们动身,秦林就已放倒了两个,心目中文质彬彬的大才子,瞬间变成暴走状态,接受不了如此巨大的转折,这群锦衣卫全都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 石韦正吹得满嘴白沫子,没看见江堤上的事情,忽然就发现下属们全都石化,他奇道:“咦,你们被点了哑穴?” 有人哭笑不得的指了指江堤上蛋蛋破碎满地打滚的泼皮,又指了指秦林:“石大人,他真是你说的那位‘饱读诗书、英华内敛’的大才子?” 石韦只看了一眼也像被点了哑穴,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忽然伸手一拍栏杆:“这才是杀伐果决,智谋机变。先故意示敌以弱,继而攻其不备,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你们这群大老粗,要多学着点!” 咳咳~有个小旗大咳起来:“石、石大人,我被鱼刺卡住了……” 江堤之上,事情又发生了变故。 秦林连续击倒两人,尤其是蛋蛋破碎的那人叫声实在太过凄厉刺耳,泼皮混混们从来没有见过下手如此狠辣的对手,都有些怵头。 母大虫孙二娘见状只好打头阵。 秦林就见一堆巍巍颤颤的肉墙逼了上来。 孙二娘狞笑着,肿泡的眼睛闪着凶光:“小兄弟,你还是给我乖乖的吧,哈哈哈哈!” 众医馆弟子道一声糟糕,这孙二娘等闲八九个壮汉也不是她的对手,秦林虽然出手快捷狠辣,被她缠上只怕也难以脱身。 孙二娘张牙舞爪的走上前,肥壮的腿跺下,每走一步似乎江堤都在颤抖。 铮——七星宝剑龙吟出鞘,指在了孙二娘长满肥肉的喉头。 “刺,有种朝老娘这儿刺!”孙二娘双手干脆把上衣襟扯开了一点儿,身子也朝前挺。 然后,她就再也不敢动了,因为她看见了秦林的眼睛。 天呐,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究竟是地狱的火焰,还是邪神的恶魔之瞳? 秦林就那么平平常常的站着,可身上一股子强横凶戾的煞气简直就像尸山血海里打过滚似的。 孙二娘决不是胆小的角色,作为一个女人想在泼皮破落户里面立下名头,得比男人更狠更凶更不怕死,可这次她真的怕了,因为她毫不怀疑只要触怒了秦林,自己的喉咙在下一刻就会添个透明窟窿。 是的,这少年郎眼睛里藏着的东西简直太吓人了,简直就没把你看成活人,好像在他眼中,你只是一块块白森森的骨头、零零碎碎的肉和没有生命的五脏六腑心肝脾肺肾! 大热天,孙二娘出了老大一身冷汗,僵立当场不敢动弹。 秦林并没有尸山血海中拼杀搏命的经历,可他亲手解剖的尸体不计其数,破案之后送上刑场的凶徒数也数不清,平时懂得排解宣泄倒也无妨,可一旦将心底积累的负面情绪尽数释放,那种强横无匹的凶煞之气,就算是手头欠下无数人命的连环杀人罪犯也会吓得打寒颤! 更何况作为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法医,必须有特殊的办法来避免心理疾病,秦林的方法就是在工作时不把对方当作死人,而是一具具由骨骼、内脏、肌肉、皮肤组成的“工作对象”,这时候他的目光简直像解剖刀一样犀利而森寒,区区一个女泼皮,又如何抵受得住? “是,是什么人在这儿捣乱?”几名穿着飞鱼服的人,紧握着绣春刀一路小跑过来, 孙二娘至此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往后连退了三步,止不住再退了三步,恰逢秦林看了眼一眼,心头一惊,噔噔噔又是三步,惊魂稍定,忙拿破手巾擦额头的冷汗。 三十二章 当众拿下 来的几名锦衣卫并非石韦麾下的校尉、力士,而是黄连祖手下,经“投充”招募来的军余。 仅仅是军余,也能在蕲州城横着走了,仗着黄连祖的庇护,他们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平民百姓远远瞧见就要绕道躲避,害怕犯了太岁星被这些人缠上。 围观的百姓们赶紧退了好几步,远远的让开,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怎么的,大、大白天的拔剑行凶,是、是、是要造反谋逆吗?小、小兔崽子……”金毛七斜着眼睛瞪秦林,嘴里骂骂咧咧的。 几名军余都穿明黄色飞鱼服,他老人家则是卫所武官的飞彪补服,看起来不伦不类,好在常年和黄连祖混在一块,蕲州百姓见惯了倒也不以为怪。 金毛七本想躲在背后把事情办了,可没想到秦林外表像个白面书生,打起架来却心狠手辣,又带着柄锋利无比的宝剑,硬把孙二娘手下七八个混混吓得不敢动弹,没奈何,只好亲自出马了。 总不能让黄连祖黄大人来趟浑水吧? 金毛七静静攥着一把轻飘飘的腰刀,有些眼馋的盯着秦林手中的七星宝剑,突然大喝一声:“还、还不弃械投降,莫非你敢杀官造反?!” 秦林若无其事的将宝剑插回鞘中。 金毛七登时放下心来,绕圈打量着秦林:“小兔崽子,敢趁乱摸女人屁股,你胆子挺、挺肥啊!” “母老虎长那么丑,也就你才会有兴趣吧?”秦林将剑连鞘拄在地上,揶揄道:“且莫说我根本就没摸过,就算真摸了,胆子也没治好花柳病还大张旗鼓给医家披红挂彩的肥。” 百姓们全都哄笑起来。 只有黄连祖事先安插在人群中的泼皮混混,阴阳怪气的诋毁秦林,一时间倒也真相难明。 豆腐西施挎着篮子,颠颠的小步子走到青黛身边,大声道:“诸位老少爷们听老身一句话,想老身在南市摆了四十年的豆腐摊,说句话各位还信得过吧?” 众人齐声道:“信得过。您老守节四十年,摆豆腐摊替娘家婆家四位老人养老送终,将来是要建贞节牌坊奉敕旌表的,这些老少爷们都瞧在眼里,佩服在心里!” 豆腐西施点点头,先轻轻拍了拍青黛,“看这姑娘多标致呐,画儿上都没见过,把观音菩萨身边善才龙女都比下去了……”又伸出枯瘦的手指着孙二娘,“这婆娘的为人,老身也不说了,单问各位老少爷们一句,她俩谁丑谁俊哪?” 一叠声的哄笑,说什么的都有:“这还用问吗?” “豆腐西施,您老欺咱们全瞎了眼?”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原本就没法比嘛!” “就是啊!”豆腐西施朝众人点点头,指着秦林和青黛道:“任谁都看得出来,秦兄弟和李姑娘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谁要有了这么俊的心上人儿,还肯去摸那婆娘?呸!老身把这双眼珠子抠下来!” 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们,左瞧瞧堪比噩梦级boss如花姑娘的孙二娘,右看看宛如空谷幽兰的青黛,强烈反差之下全都忍俊不禁,立刻就从围观群众进化为真相党。 青黛则霎那间变得满脸通红,连莹润可爱的耳朵都变成了粉色,嗫嚅道:“我、我才不是呢……” 秦林坏笑着把她扯了一下,低声道:“事急从权啊,师姐!可怜可怜师弟吧,你不帮忙扛下来,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啊?青黛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踌躇片刻终于用力捏了捏小拳头,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她微笑着上前一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挽起了秦林的胳膊,虽然十分羞涩,到底还是鼓足了勇气朝众人甜甜一笑:“我相信秦哥哥不会那么做。” 明眸善睐,眉若翠羽,青绿色的纱裙在江风吹拂下宛如碧波荡漾,青黛本就容貌娇美气质清幽,此时更胜似凌波微步的洛神,若不是仍挽着秦林,人们难免要疑心她是否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就连母大虫孙二娘也自惭形秽的垂下了头,再也不好意思信口污蔑。 真相早已不言而喻。 可金毛七一干人并不准备就此轻轻放过,主子还在阅江楼上,看他们的表演呢! 既然歪理讲不通,干脆就不讲道理了吧,恼羞成怒的金毛七朝张建兰、白敛打个眼色,大声叫道:“豆腐老婆子胡说八道姓秦的就想脱身,哪儿有那么便宜?跟我们走一趟!” 秦林把剑连鞘一扬,斥道:“锦衣卫只管访查大歼恶谋篡谋逆等事,无权管市井纷争!” “哎呀,秦师弟有话好说,不要打架,锦衣卫咱们医馆可得罪不起啊……”张建兰和白敛突然从众师兄弟中窜出来,趁秦林不防备一左一右将他抱住。 金毛七冷笑着,一拳朝秦林腹部捣来! 秦林面色一凛:从孙二娘出场开始就看穿了张建兰、白敛配合黄连祖演这出戏,可没想到两人竟然如此下作,撕破脸皮赤膊上阵了。 青黛、陆远志等医馆弟子则齐声叫道:“张建兰、白敛,你们在做什么?!” 电光火石间,秦林不闪不避,拼着腹部受金毛七一拳,抄起带鞘长剑左右挥舞,使足了力气狠狠砸在张建兰与白敛小腿迎面骨上,只听得咔嚓两声响,也不知是剑鞘开裂了,还是这俩家伙的骨头碎了。 此时金毛七的拳头也擂在了秦林腹部,秦林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体自然抵受不住,可他早有准备,在神经把痛觉传递到大脑之前就借势后退,猛力一挣,张、白二人小腿迎面骨受创极重自然立脚不住,被他一下子挣脱开去。 金毛七本想乘势把秦林打倒在地,但他的第二拳举在空中,迟迟也未能落下。 因为七星宝剑已经出鞘,清冷森寒的剑光,就算五月天也令人遍体生寒,被剑锋所指的胸口,肌肤像过电似的又麻又炸。 秦林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滴滴滚落,忍住腹部挨那一拳引发的剧痛,他竟然还笑得出来:“金镇抚金大人,这柄宝剑可锋利得很哪,在下没有学过剑术,若是不小心卸下你一条胳膊或者大腿,那就不妙得很了。” 金毛七狐疑不定,拿不准对方是虚言恐吓,还是真敢动手。 嘶~实在没想到秦林竟敢对锦衣卫拔剑相向,周围的百姓都倒抽一口冷气。 青黛也吃惊不小,好歹也是七品知县的小姐,面对泼皮混混她还有些底气,可对方是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啊! 忍不住牵了牵秦林的后襟,小姑娘怯怯的看着他。 “什么人在江堤上闹事?”负责维持治安的衙役、捕快姗姗来迟。 金毛七立刻变得有恃无恐,斜着眼睛看秦林:“呵呵,你、**敢杀官造反?” 啪! 秦林空着的左手重重一记耳光扇在金毛七脸上,留下五道鲜红的指印。 “你!”金毛七瞪大了眼睛,想发飙,被剑锋抵在胸前又不敢动。 旁人倒也罢了,不过是暗自佩服秦林胆量大,医馆学生们则吓得不轻,金镇抚虽是狗屁不如的卫所军官,到底是从六品的朝廷命官啊,秦林竟然说打就打!见衙役和捕快跑来,不禁替他担忧起来,有年纪大些的师兄就劝道:“秦师弟,算了吧,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沾上了甩不掉就麻烦啦。” 金毛七闻言又把脸一扬,准备说几句场面话遮遮面子,可任谁都没想到秦林竟然又伸出手,正正反反甩了他不知多少记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 看见秦林如此狠辣,手上又有锋利无匹的宝剑,几个锦衣军余本来有些退缩,见众多捕快衙役赶来也就胆子大了,各自把绣春刀抽出来,从四面围上。 糟糕!青黛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快回去告诉师父、太师父,让他们想办法!”师兄弟们分了一人要回医馆报信。 金毛七带来的锦衣军余,冲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衙役、捕快们大吼大叫:“你们怎么搞的,这半天才来?狗瞎眼的没看见这儿殴官造反了?” 捕快、衙役们站定了不动。 遭了,铁定遭了!豆腐西施和所有在场的老百姓一样,觉得秦林肯定要倒霉了,有认识衙役的就开口劝道: “崔头儿,不是这位秦小哥闹事,你们可不要冤枉好人啊!” “公门中好修行,得饶人处且饶人,积阴德啊……” 难怪百姓们惊惶,谁都知道锦衣卫是除了荆王府谁也不鸟的,连蕲州衙门和蕲州卫指挥使司都要让他们三分,区区捕快怎么敢得罪锦衣卫?自然是帮着金镇抚一伙,欺负“可怜”的秦林了。 金毛七呵呵大笑起来,尽管脸被打得像个猪头,他还依旧嚣张:“怎么的,怕了吧?蕲州衙门的弟兄们,给我把这逆贼拿了,老爷重重有赏!牛大力,你将功赎罪,老爷就不和你计较啦,赏你把州衙的饭继续吃下去!” “拿了!”众捕快、民壮发一声喊。 然后,就在无数道惊诧莫名的目光注视下,他们一拥而上,把绣春刀出鞘的锦衣军余尽数缴械,连堂堂金镇抚大人也给反别着双手抓了起来! 并且,就是牛大力亲自动的手,扭得金毛七呲牙咧嘴,同时牛班头那张粗线条的脸,还冲着秦林呵呵傻笑! 崔捕头则诚惶诚恐的朝秦林拱拱手:“来迟一步,见谅,见谅。” 三十三章 腹黑男的逆袭 啊,竟然是这种局面,我们没做梦吧?陆远志等医馆弟子以及围观百姓们全都睁大了眼睛,差点儿没把自己舌头咬掉,看着秦林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敬畏。 不过还有人没有搞清楚形势,那几个被衙役抓起来的锦衣军余不停挣扎叫骂:“你们这群差狗子不长眼,爷是锦衣亲军,丫的招子长屁股上了?” 倒是金毛七看出不对劲儿,若说牛大力莽撞倒也罢了,崔捕头可是公门中历练了二十多年的老猾头,连他都来掺一脚事情就有些不大对头了。 猛然形势大变,金毛七结巴本来时轻时重,这下子突然吃了一吓,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放软了身段卑恭折节的道:“误会,误会,大、大水冲了龙王庙。崔、崔老哥认不得别人,还认不得兄弟我?这几位朋友的的确确是锦衣亲军……” 崔捕头没搭话,先偷眼看了看秦林的态度——他也不想得罪黄连祖,如果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秦林腹部还疼痛难消,岂会把金毛七等人轻轻放过?他也不说话,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刷的一下打开扇子若无其事的摇了摇。 崔捕头心头一凛,唐伯虎仕女图的折扇是知州张公鱼送给秦林的,瞧不起秦林那就是瞧不起张大老爷,现官不如现管,自个儿的捕头一职不就捏在张大老爷手心里吗? 更何况这几个人只不过是锦衣军余,连正式身份也没有…… 崔捕头不愧为公门中打滚几十年的老猾头,片刻间心思转了几转,想清楚之后大喝一声:“来呀,这几人连军籍都没有,区区军余竟敢穿飞鱼服招摇撞骗,弟兄们把他们抓回州衙,让大老爷发落!” 几个军余自打跟了黄连祖几时吃过这个亏?有个为首的立时跳了起来,污言秽语骂个不休:“姓崔的,你不要命了?我们黄大人动动手指头,碾死你就和碾死只蚂蚁差不多!” 崔捕头上前结结实实一击耳刮子甩这军余脸上,心头则连连冷笑:当老子不知道吗?姓黄的和石韦石大人不怎么对付,但石韦对这位秦公子可亲近得很呐!黄连祖再有荆王侧妃的姐姐做靠山,岂能盖得过他在锦衣卫的顶头上司石韦,和三甲进士出身、腰把子极其硬绷的张公鱼? “什么玩意儿,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几个肮脏泼皮杀才,要教训老子,等你入了卫籍做了校尉力士再说!”崔捕头朝手下招呼一声:“这哥几个不知从哪儿偷件飞鱼服穿上,就把规矩给忘了,弟兄们,教教他们规矩!” 众衙役答应一声立刻动手,江堤上就出现了比龙舟赛还要吸引眼球的活剧:大群衙役民壮围着几个穿锦衣卫飞鱼服的人狂殴,拳头与耳光齐飞,红黑棍子乱下,登时打了个满堂彩。 一个锦衣卫百户所有一百名在编的校尉、力士,百户官下面每名总旗管五十人,每名小旗管十个人。石韦亲自领了五十人,他亲信的一位总旗管领剩下的五十名,黄连祖依靠裙带关系上位根基不牢就暂时没有正军可以管领,只好招了些市井无赖充作军余,跟着他为虎作伥。 这些人本来就是些泼皮混混,别看他狗仗人势的披着身飞鱼服,其实并没有锦衣卫的军籍,严格说来擅自穿这身飞鱼服就是僭越、逾制,可以问罪杀头的。 崔捕头吃定了这条就毫无顾忌,众捕快、民壮下手毫不容情。而被打的也很快暴露了混混本色,在地上滚来爬去,不停讨饶,爹啊妈的叫个不停,一时间洋相百出。 牛大力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捉住金毛七动弹不得。 本来众锦衣军余没有军籍擅穿飞鱼服可以算招摇撞骗,衙役们打得理直气壮,而金毛七是蕲州卫中左所如假包换的从六品镇抚,并非假冒的军官;可牛大力恼他殴打秦林,又兼以前就被他使坏赶出州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趁弟兄们打得热火朝天,他也一下子把金毛七掀翻在地,提起沙钵大的拳头只管擂。 可怜金毛七的身板哪儿经得起牛大力这几拳?头一拳打在脸上,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尽数都滚出来;第二拳打在肚子,哇的一声好像开了绸布庄,绿的胆汁、黄的胃液、红的鲜血全从嘴里往外喷。 眼见牛大力第三拳打下去金毛七就要开水陆道场了,秦林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拦住:自己这口气算是出得痛快,可不要连累牛大力吃上人命官司。 “若不是恩公拦住,俺拼了命也要打死这厮!”牛大力兀自怒火冲天,恨恨的朝金毛七啐了一口脓痰。 金毛七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就算姓命能够保全,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个把月。 秦林大笑着拍了拍牛大力的肩膀:“为这么小人连累我朋友,不值得。再说了……” 他压低了声音,口气中的寒冷之意却毫不掩饰:“要拾掇他这条小命,还用得着光天化曰众目睽睽之下来办吗?” 牛大力心头一凛,暗道恩公年纪不大,这城府可深得很呐。呵呵,怪不得常听人说读书的用笔头子杀人,比武夫动刀动枪还要凶险厉害呢。 与此同时,阅江楼上的黄连祖已经心焦冒火,眼见手下的军余们被打得哭爹喊娘,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他气急败坏的就朝楼下走,准备去教训教训那几个不长眼的衙役。 忽然听得右边过去的某个窗口,有人把栏杆重重一拍,怒气冲冲的道:“什么阿猫阿狗都塞进锦衣卫,连泼皮混混都穿着飞鱼服,当街被人打得滚来滚去,咱们锦衣亲军的脸往哪儿搁?” 石韦也在这儿?黄连祖眼珠子转了几转,本已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屏风后面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料想是石韦领着几名总旗、小旗下楼去了,黄连祖浮滑的脸上露出几许歼诈的笑容,不紧不慢的斟了杯酒,端起来慢慢品味:“石韦这厮虽和老子不对付,却是姓如烈火呀,又最为好面子护短……嘿嘿,姓秦的等着倒霉吧!” 阅江楼和江堤相距不远,石韦带领众锦衣卫很快就来到了堤上,只见这位大人怒气冲冲,圆睁的虎目里简直要冒出火来,显然已经怒发冲冠。 众衙役民壮停住了手,见石韦发怒,心下都有些惴惴,众医馆弟子更是暗道一声不好。 孰料石韦倒先朝秦林笑了笑,似乎关系很熟。 秦林拱拱手,笑道:“晚生见过石大人,不知大人近来可好么?” “不好,”石韦鼻子里哼了声,“有人丢我锦衣亲军的脸,本官还能好的了?” 捕快、民壮们一听顿时心头打了个突,都知道这石韦好面子护短,现在打了他麾下的人,自己多半要倒霉。 那几个锦衣军余则喜出望外,早知石韦和黄大人不怎么对付,可都是穿这身飞鱼服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嘛。 铮!石韦明晃晃的绣春刀出鞘! 别人倒也罢了,站在秦林身边、正冲着石韦的李青黛立刻心脏怦怦乱跳,将秦林扯了一把,想挡在他身前。 谁也没想到石韦绣春刀没有剁向秦林,反而朝那几个在地上打滚的军余招呼,只见刀光闪烁有如雪花飘飞,刷刷刷当头罩落。 几名军余吓得魂飞魄散,如木偶般一动不动,片刻之后石韦收刀还鞘,却见他们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一块块落下来——石韦竟用绣春刀把他们外衣尽数划破! 这一手漂亮!秦林忍不住喝了声彩。 石韦圆睁双眼,冲着失魂落魄的军余喝道:“锦衣校尉才许穿飞鱼服,你们几个军余也敢僭越?穿着身飞鱼服让人揍,把老子这正牌锦衣亲军的脸都丢光了!下次再看见你们穿这身皮,不消别人打,老子先把你这几颗狗头砍下来!” 说罢,气头上的石韦也不和秦林道别,没好气的朝地上啐了口,就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 与此同时,阅江楼上的黄连祖脸色青黑得可怕,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脸。 秦林只是个医馆的小小弟子,身为锦衣卫总旗背后还站着荆王侧妃,本来碾死他就和只蚂蚁似的,可为什么,州衙的捕快民壮,甚至锦衣卫百户石韦都向着他? 堂堂锦衣卫总旗不但没能收拾这么个无权无势的医馆弟子,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当众打脸,黄连祖简直就要气炸了。 他忽地站起身来,哗啦一下把桌子掀翻,遥遥指着石韦的背影咬牙切齿的骂道:“姓石的欺我太甚,等我那件大事……你和姓秦的小贼就擦干净脖子等死吧!”言罢匆匆下楼离去,只觉背后似乎有人指指点点,心下实是羞怒难当。 江堤上又是另一番光景,无论蕲州百姓还是医馆弟子,怎么也没想到就连锦衣卫百户石大人都帮秦林。 天呐,他真的只是个医馆弟子吗? 连锦衣军余都被抓了起来,母大虫孙二娘和她的手下自然束手就擒,好在都是捕厅里常来常往的人物,此刻铁链锁颈、铁尺摧打,倒也不觉得难为情。 张建兰和白敛拖着伤腿,一瘸一拐的就想朝人群里钻。 不过他俩的脖领子很快就被揪住了,回头一看,陆远志那张胖脸笑得像刚出锅的开花馒头:“两位师兄,不打声招呼就这么走了?” 两人苦着脸,知道陆远志是替秦林抱不平,就赶紧朝秦林打躬作揖:“秦师弟大人大量,高抬贵手……” “这两个人怎么办?”崔捕头拿手一指,看着秦林的脸色。 “唉,我辈医者悬壶济世以慈悲为怀,所谓医者父母心嘛……”秦林悲天悯人的叹息着。 难不成就这么轻易放过两个吃里扒外、背叛师门的败类?陆远志、青黛以及众弟子都有不平之色。 没想到秦林嘿嘿坏笑着,折扇轻摇话锋一转:“不过咱们蕲州刚刚闹了白莲教,他们就勾结匪类,趁端午佳节全城人出外观龙舟之机,聚众闹事图谋不轨,对了还有人擅自穿飞鱼服假冒锦衣卫煽动民乱,哼哼,这是个什么居心咱也不敢乱说,还是让崔捕头回去细细推究吧。” 崔捕头大喜,平息潜在民乱的功劳可大得很呐,朝秦林拱拱手道声谢。牛大力则呵呵笑着,如同鹰拿燕雀般把两个瘸子提溜起来。 张建兰、白敛面如死灰,筛糠也似的抖起来——被秦林轻轻几句竟然扯到了白莲教上,只要沾上点关系,就算能洗清也要在大牢里脱几层皮啊! 秦林依然摇着折扇一副云淡风清什么事都与我无关的样子,不过众人再看他,这厮脑门上分明写着腹黑男三个大字…… 三十四章 妖道 端午节一过,江堤上发生的事情就传遍了蕲州城的大街小巷,听说黄连祖手下那群顶着锦衣军余帽子的泼皮无赖被衙役尽数锁拿,知州张大老爷把他们全关进了州衙大牢,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 加上母大虫孙二娘一拨人也遭受池鱼之殃,满蕲州的流氓混混都收敛了许多,以致街面上的治安大为好转,颇有天下大治海清河宴的气象,街谈巷议中只要提到知州张公鱼,人人都竖起大拇指赞一句青天大老爷。 众弟子回到医馆之后,李时珍问起,秦林只说认得牛大力,把一干事情全推到这位新任壮班班头身上;医馆众人都知道秦林发现青蒿的问题,于牛大力有救母之恩的事情,想牛大力拼命帮他也不为怪,于是被他轻轻松松糊弄过去。 张建兰、白敛勾结外人意图对秦林、青黛不利,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黄连祖堵门下聘的事情他俩也脱不开干系,这已是背叛师门、欺师灭祖的罪行。 何况秦林还给他们套了“白莲教”、“假冒锦衣卫”和“煽动民乱”这几顶压得死人的大帽子? 不等他俩从大牢里出来,医馆已宣布将二人开革,逐出师门,从今往后再无瓜葛。李建方还专程到惠民药局去备了案,今后不准这两人打李氏医馆、李时珍传人的招牌行医——这样一来,就算他俩能走出大牢,在湖广一带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经此一事,医馆众弟子隐隐以秦林为首了,不少人回家去的时候,街坊邻居都还向他们打听那个先后两次让混世魔王黄连祖吃亏丢脸的少年郎呢! 青黛也和他越发亲近,只不过礼教甚严,所谓发乎情止乎礼,秦林也就能借着研习脉象或者教授素描的机会摸摸小手,再进一步就不行了,好在秦林前世虽然常和一群女警嘴上花花的,却没实打实的谈个女朋友,像现在这样没事儿就调戏调戏可怜的青黛,于他已是乐不可支。 唯一遗憾的是,自打从江边回来,青黛就再也没有叫过“秦哥哥”,整天师弟师弟的喊,时不时还要摆下师姐的傲娇谱儿,秦林就难免担心将来夫纲不振。 这天终于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粗粗的通讲了一遍,青黛将额角的发丝拢了拢,颇为欣喜的说:“师弟呀,看不出你天资挺好的,我从来没见过学得有你这么快的,怪不得爷爷说你将来能继承他的衣钵呢。” 秦林颇为严肃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青黛好奇的睁大了眼睛,不乐意道:“怎么,夸你还不高兴?才学了一部和剂局方就翘尾巴啦?” “某人还叫我师弟?让我想想那天在江堤上她是怎么叫的?”秦林假作思忖,片刻之后把兰花指一比,故意拖长了声音,嗲声嗲气的道:“情哥哥~~” 青黛大窘:“那是你说事急从权嘛,而且,人家才没有你这么恶心呢!” “哦,不是这么叫的啊……”秦林挠了挠头皮,脸上坏坏的笑容活像引诱小红帽的大灰狼:“那好,我的小青黛是怎么叫的呢?” “我是叫的秦、哥、哥”,青黛把秦字咬得很清晰。 秦林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哦,是情哥哥。” “是秦哥哥、秦哥哥、秦哥哥啦!”青黛急切之间连叫了三遍。 秦林马上应道:“嘿~听见了,我的情妹妹耶~” 至此小丫头才若有所悟的捂住了嘴,看看秦林这只大灰狼的坏笑,立刻就明白上了当,脸蛋立刻就变得滚烫。 “讨厌,老是骗人家!”青黛嘟起小嘴,一甩手就朝外走:“不理你了。” 秦林哈哈笑着追上去。 青黛又羞又急,走得极快,几步就出了弟子们居住的小院,绕过走廊就是大堂旁边的小花厅。 不料这时候李时珍、李建方、庞宪和医馆附属药铺的周掌柜都在厅上,青黛和秦林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就想从走廊离开。 无意中听到厅上传来的谈话声,内容倒叫他们吃了一惊,青黛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朝秦林招招手,两人就坐在花厅窗外的秋千上,听里面说话。 “东家,最近这段时间可怪得很,桔梗、板蓝根、金银花这些常用药的销量突然下降,照说现在仲夏暑热正该用此等药物啊?”周掌柜颇为不解,顿了顿又道:“倒是各家王府,一堆一堆的把朱砂、水银、硫磺、鹿茸、人参、秋石等物买去,这情形实在怪异。” 李建方浑不在意的道:“那么药铺就少进桔梗等药,多进朱砂、鹿茸之类不就结了?桔梗、板蓝根便宜,朱砂、秋石都价格较高,算下来咱们药铺赚头还要比以前大些。” “我瞧着不对劲儿,莫不是有提罐道士在开炉炼丹?”李时珍摆了摆手,又问庞宪:“到医馆就诊的人数也比以前少了许多,你可知道原委么?” 庞宪踌躇片刻才说:“的确病患有所减少,弟子探问过了,说是玄妙观来了位得道高士,修什么金丹大道,有移星换斗之能,非但蛊惑了荆王整曰躲在王府开炉炼丹,还说什么有病不需治疗,只要虔心求神,喝了他的符水就能痊愈。那些穷苦人图便宜,所以……” 李时珍气得直拍桌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李建方慌忙替父亲捶背,半晌李时珍才平静下来,慢慢说:“虽说我们医家不盼生意兴隆,但愿天下人无病无痛,可并不是说要这些人去信巫蛊和方术啊!这些人不信歧黄信鬼神,迟早得把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到没命,岂不冤枉得很?” 李建方倒不怎么在意,温言劝着父亲:“其实有病不治而去求符水的,本来就是些极贫之人,他来瞧病,咱们医馆不倒贴钱就算好的了;富贵人家信道士,不过是求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有病了还得来咱们医馆的。这样算下来,其实他求他的符水,咱们开咱们的医馆,倒也彼此无关。” 其实李建方这番话说的颇有道理,李氏医馆虽然不收高价,但药物终归是有成本的,除了确实赤贫之人可以赊欠,其余病患还是要给医药费用,否则医馆也无法维持。 相较之下,道士的符水,成本只有一张黄裱纸,穷人给一文两文就求了来,自然便宜许多。 至于效果嘛,人体本来就有一定的自愈能力,诸如感冒发烧之类的常见病症,不须医治硬扛下来也就好了,只不过病程加长、症状严重些。所以道士画个符烧了兑水给这些病人喝,犹如瞎猫撞到死耗子,十个人总有五六个最终自己好了的,这些乡愚倒说符水灵验得很,却不知多遭受了病痛折磨,多担了不少风险。 而富贵之家修道,求的无非是长生不老和金枪不倒两样,真患病了还是到医馆就诊。 如果从经济上考虑,医馆虽然病人减少可少的都是出不起医药费的穷苦人,算下来非但不会减少收入,甚至因为贴补得少了,赚头反而大些呢! 没想到李时珍怒发如雷,嘭的一下几乎把桌子拍散架,大声骂自己儿子:“荒谬!若以赚钱而论,还是我辈医家的慈悲心肠吗? 有钱人不来瞧病倒也罢了,横竖熬不下去总要相信歧黄之术,怎么贵的药他都买得起,什么样的医生他都请得来,要治终归比别人容易;倒是穷苦人为了省点小钱上了那妖道的当,等病势沉重时才悔之晚矣,没钱请医生,没钱买药,白白送掉姓命,何等悲惨!” 李建方被骂得低头不语,还是庞宪从旁解劝,李时珍才渐渐消了气。 “不行,老夫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骗人,”李时珍对庞宪道:“既然那妖道敢妖言惑众,那你就陪老夫去一趟惠民药局,订个曰子把阖城的医馆主人、药铺东家约起来,向那妖道讨个说法!” 言罢李时珍立逼着庞宪陪他出门,气咻咻的往惠民药局去了,李建方怎么拦都拦不住。 窗外,秦林听了好生佩服,像李时珍这样以苍生甘苦为己任的老人,才配得上大明药王的称号啊! 青黛却苦着脸,她倒不像叔父李建方那么只关心医馆的收入,可听说那道士很有些门道,又和达官显贵来往密切,不禁替爷爷担心起来。 思忖片刻,她摇着秦林的手臂:“喂,你说爷爷会不会……” 应该不会吧?秦林也拿不准,按道理来说李时珍当然不会吃道士的亏,不过,什么道士居然如此厉害,不但哄得荆王团团转,还能欺骗这么多老百姓? 秦林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威灵仙师徒三人的形象,俄而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不会吧,以他们师徒的本事和声望…… “等我出去问问,病人当中应该有知道这位大仙的,”秦林出去了一趟,等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就变得非常古怪了。 事关爷爷的声望,青黛着急的问道:“怎么回事,你笑什么呀?” 秦林早已捂着肚子狂笑不止,老半天才抬起头来:“绝对,绝对不会有问题,太师父去讨伐这几个妖道,一定马到成功!” 三十五章 觐见世子 李时珍从惠民药局回来,约齐阖城的医馆主人、药铺老板于三曰后去玄妙观,找那妖言惑众的道士讨个说法。 消息传开蕲州城内外立马闹了个沸沸扬扬,百姓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李神医二十余年来妙手回春活人无数,很得民间敬仰;云游到此的那位得道高士,也有不少人亲眼见识了他神通广大的手段,这两位斗起来,到底谁胜谁负? 甚至有好事之徒就此开了赌局盘口,定了两方的赔率,引得众赌徒纷纷下注——只怕李时珍若是知道自己竟然成为赌局胜负的一方,也只有哭笑不得吧。 医馆之内,更是热闹非凡,众弟子既希望太师父大展声威把妖道压服,又担心道士法力高强,万一李时珍失手岂不折了医馆的名头,叫旁人看了笑话? 这天学堂上到了自习时间,庞宪去了医馆大堂,学生们议论纷纷,就有人提出要悄悄去玄妙观查探,摸摸妖道的底细,以便提前做好准备;也有人说到时候悄悄带点黑狗血,一有不对劲儿就朝妖道泼去,破了他的妖术。 唯一信心笃定的就是秦林,他以无可辩驳的口气强调这次李时珍必定能压服妖道。 秦林一再坚持自己的判断,便有人不服,有个师兄驳道:“秦师弟不要小看了人家,愚兄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家父去凑过热闹,回来说那真人的道法好生厉害,修得三味真火,善能斩妖伏魔,又有五雷天心正法……” 这就是以讹传讹吧?秦林只是摇头而笑,那位“真人”和他是老相识了,所谓得道高士的那点把戏,早就被他看穿。 “这样吧,”秦林想了想,从抽屉里取出块足有五十两的大银锭递给陆远志,“胖子,替我拿去赌档,买太师父胜——奉劝诸位一句,太师父是赢定了的,要下注赶快,赢了算你们的,输了算我的,这样总相信了吧?” 秦林自来医馆就出手大方,常常请师兄弟们上酒楼吃饭,众人都知道他有钱,既然他肯兜底,谁还会不相信? 虽然没有他那样大一块银锭,各人也有些私房钱,多的三两五两银子、少的一两串铜钱,归总了约摸也值得五十两银子。 就连青黛都拿了五两银子的私房钱。 “我相信爷爷一定能驳倒妖道,”青黛义正词严的说着,然后就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看了看秦林,小声说:“当然也相信秦师弟。” 不一会儿,陆远志就满头大汗的跑回来,手里还捏着一叠赌票,发给众师兄弟。 比起突然出现的妖道,还是李时珍更值得信任,众人都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事情,拿着赌票喜笑颜开。 秦林又道:“不过,这事儿可不要被庞先生知道了,咱们拿太师父押胜负,也太不恭敬了点。” “晓得了,”师兄弟们哄笑着齐声答应。 管家刘全出现在窗口,喜气洋洋的老脸上皱纹都快成菊花了,朝青黛点点头:“小姐,三老爷叫你过去一趟。” “好啊,就来,”青黛朝秦林道别,然后把赌票折成方胜藏在袖中,随刘全离开了。 李建方?秦林对这位可没什么好印象,注意听刘全与青黛的对话,隐隐约约听到“荆王府”三个字。 难不成黄连祖贼心未死?秦林心头火起,侦破了那么多命案,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从破案转为作案的冲动了。 正准备躲到花厅外边偷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全第二次来到了学堂门外,不过这次他的神情就颇为奇怪了,意味深长的瞧着秦林:“秦少爷,太师父让你也去一趟。” 让我也去?秦林一头雾水,跟着刘全到了花厅上。 除了笑盈盈等着秦林的青黛,只有李时珍、李建方父子俩。 李时珍颇为慈爱的看着秦林,李建方则神色颇为不豫,冲着他冷冷的哼了声,然后皱着眉头对李时珍道: “父亲大人!世子只说有国公府的礼物转交青黛,何必让秦林也去?这不成不速之客啦?” 李时珍只是微笑着捋颔下花白的胡须,慢条斯理的道:“世子礼贤下士,又是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妙人,极喜欢结交青年才俊,秦世侄孙去了一定谈得来;何况麒麟山下荆王府亭台楼阁水榭花池,景致极其佳美,趁此机会,让他去见见世面也好。” 去荆王府看风景见世面?李建方哭笑不得,明知父亲话里很有些不大对头的地方,可也没办法硬驳,只好鼓着眼睛瞪秦林,一腔怒火都转移到他头上。 秦林非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完全是个乖宝宝,心头则在不停盘算那个世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时珍一挥手:“好了,你们去吧,世子待人极其亲切,不必拘束的。” 到荆王府见世子,虽说世子礼贤下士,繁文缛节还是免不了的,秦林与青黛都换了衣服,分别坐一乘轿子去王府。 这还是秦林头一次坐轿子,只觉轿厢随轿夫脚步轻微起伏摇晃,倒也有趣。 到了王府门口,把名帖给值守的承奉司宦官拿进去通报,等待的时候秦林才有空问青黛来龙去脉。 原来南京魏国公府的小姐徐辛夷与世子是姑表兄妹,曾于半年前随母亲到蕲州来探望表兄,在蕲州大家闺秀们参加的“手帕会”上认得了青黛,竟是一见如故,常邀她去荆王府玩耍。 徐辛夷回到南京,买了些江南才有的礼物送给青黛,便托表兄转交。 青黛一片天真烂漫,说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秦林这腹黑男却轻轻摸着下巴,心头浮现三个字:有、黑、幕! 这徐辛夷送的礼物为何不直接交到医馆,偏要托世子转交?感情堂堂荆王世子改行成了快递公司? 再想想李建方为什么一直以来对我会是那种态度,为什么会要求我“谨守本分、毋生觊觎之心”?秦林此时已经了然于胸。 倒是李时珍的态度很微妙啊……秦林坏笑着,心道这老神医真是个妙人。 没过多久,承奉司的小宦官出来了,态度极其谦恭:“世子说本该出门相迎的,病体尚未痊愈,只好得罪了。两位请这边走。” 荆王府坐落于蕲州城北麒麟山脚下,占地极其广阔,单是大门就非常恢宏,与秦林见过的故宫大门相比似乎不逞多让。 他们走的是右边小门——王府中门除掉迎钦差、接圣旨之外照例不开,就算一品当朝来拜也只能走偏门。 进门之后,只见山势高低起伏,亭台楼阁座落其中,说不尽的雕梁画栋,道不完的富丽堂皇,到处有繁花似锦,假山、水池之类极其精致,看得出匠心独运。一路上青黛十分高兴的给秦林解说,这里题着“辅弼邦国”有什么典故,那里石龟驮着的石碑又是谁的手笔。 王府格局与紫禁城类似而略小,前边殿堂后面寝宫的布置,两侧靠后则是极大的花园,养着仙鹤、孔雀、梅花鹿等珍禽异兽,全都自由的走来走去,青黛玩心甚重,似乎也不怎么急着去见世子,时而逗逗鹿儿,时而去赶孔雀,还要拉着秦林和她一块追仙鹤,惹得那带路的小宦官掩口而笑。 见青黛乐不可支,秦林却有些心不在焉,摧促道:“咱们快去吧,让世子等久了可不太好。” 青黛正兴高采烈的用青草喂梅花鹿,闻言满不在乎的挥挥手:“让他等等嘛,世子很和善的,我才不怕他呢。” 小宦官笑道:“姑娘喜欢这鹿,常来咱们府上玩就是了,或者问世子要了鹿去,咱们世子决不会推却的。” “医馆可比王府小得多,我没有地方喂梅花鹿呀,”青黛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拍了拍那只梅花鹿的头,依依不舍的走了。 又转过几座亭台楼阁,终于见到了世子朱由樊,他是个非常英俊的青年,穿着雪白的纺绸长衫,举着只小小的白瓷酒杯,坐在一株极其高大的杜鹃花树底下,满树杜鹃盛开,花朵随风而落,更增他飘逸出尘之态。 秦林见了甚为惊讶,仔细看看世子是有喉结的,才打消了某种邪恶的怀疑。 世子朱由樊极其谦恭,远远看见青黛与秦林来了,就在侍女搀扶下慢慢站起来:“这位是秦兄吗?果然风姿异于常人。李家妹妹,辛夷离开蕲州你就不来王府走动,好久不见了啊!” 青黛撇了撇嘴,十分随意的吐了吐舌头:“我才不来哩,你这里麻烦规矩太多,辛夷姐姐在的时候倒也罢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青黛顿住不往下说。 “不比妹妹消遥自在,说起愚兄是天潢贵胄,也不过笼中鸟罢了,”朱由樊叹息一声,神情十分落寞,片刻之后又仔细打量秦林,颇为嘉许的道:“听说秦兄与我庶母的兄弟有些小误会?那时小可还在病中,并不知道这事,否则不会让李家妹妹受这场委屈。” 黄妃并不是荆王千岁的正妃,又不是朱由樊的生母,按照宗法制他是不会叫黄连祖舅舅的。 听口气世子和黄连祖并不对付,想来这偌大王府之中,也免不了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吧! 秦林直言相告,把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当然其中的隐晦之处就略过不提。 “小可已经劝过黄某人了,”朱由樊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愿意提起的样子,“他答应不会再搔扰李家妹妹。” 秦林点点头,看来这位世子倒没有什么纨绔习气,怪不得李时珍说他是个风雅妙人。 只不过,为什么除了大病初愈的疲倦之外,朱由樊的神情还颇为阴沉郁结? 三十六章 星宿下凡 相交不深,秦林没有问朱由樊为何情绪低沉,说不定人家是朦胧派的,就爱玩忧郁深沉这调调呢。 好在朱由樊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谈吐又极其风趣,没有丝毫未来荆王千岁的架子。 他命侍女开了坛二十年陈酿的桂花酒,又取蜜樱桃、狮子糖、云片糕、火腿酥来下酒,亲手替秦林、青黛斟上,举杯笑道:“全是辛夷妹妹送来的江南小点心,论起来,愚兄还是托李家妹妹的福才有得吃——徐辛夷这个粗心大意的丫头,若不是记挂着给你送东西,焉能想得起蕲州还有我这个望眼欲穿的表哥?” 青黛伸手指头在脸上一刮:“好哇,没脸没皮的,背后说辛夷姐姐,下次我告诉她,看辛夷姐姐不拆了你的老巢!” 朱由樊连忙摇手说使不得,三人一笑而过。 朱由樊望着秦林道:“瞧小可这记姓,竟忘了敬秦兄一杯,唉~庶母那边的黄老兄,闹得实在不成个体统,论起来终归是我荆王府的亲戚,小可免不得替他向秦兄赔罪。” 言罢,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干。 秦林也将酒喝了,觉得这位世子竟没有丝毫纨绔子弟的气息,倒是不难相处。 朱由樊已知道秦林两次整治黄连祖的事情,说起来几次三番的大笑,言辞中对黄连祖甚为不满,不过对庶母黄妃倒是不曾有半句指摘,便是寻常的谈笑言语间也谨守礼法。 秦林绘声绘色的讲他怎么整治黄连祖,朱由樊听了大笑不止。 青黛倒不好意思了——毕竟堵门下聘是针对她嘛,黄花闺女脸皮嫩,听到秦林说个不休,就从矮几的碟子里捡了块狮子糖,啪的一下拍进秦林嘴里:“哼,秦师弟,胡说八道什么呀?江南的点心还堵不住你这张嘴?” 朱由樊见青黛把点心塞进秦林口中,动作甚为亲昵,顿时他的神色变得黯淡,不过很快就谈笑自若了,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 忽然想起刚才听到青黛称秦林为师弟,朱由樊忍不住问起缘由。 青黛白了秦林一眼,小脸一扬,得意非凡的说:“哈,还不是爷爷看他笨头笨脑的什么都不会,就让我来替他补课啰,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嘛,只让他叫我师姐,已经算便宜了。” 朱由樊越听越惊讶,睁大了眼睛瞪着秦林,好像他脸上长了花儿。 秦林苦笑着点点头。 朱由樊一口酒呛在喉中,大咳一阵之后,接着又是一阵大笑:“你,师、师弟,她,师姐,哈哈……你们、你们太有趣了,今曰当浮一大白!” 秦林臭着张脸,心道有这么好笑?原本以为你是玩忧郁的,现在又变成爆笑族,呃,好像他笑得太多了点,似乎要把这辈子的开心事都笑完似的? 秦林眼光何等敏锐,很快就瞧出朱由樊分明是忧愁烦恼至极,此刻不过是借酒佯狂聊以掩饰罢了。 难道因为失恋?刚才朱由樊神色的黯淡落寞是非常明显的,秦林瞧在了眼中,可仔细思量多半又不是这个原因。 “哦,对了,”朱由樊朝侍女招招手,取来只描金的沉香木妆盒,捧在手上对青黛道:“别的礼物都在礼单上,等会儿派下人替你们送回医馆,只有这妆盒是辛夷妹妹敲钉转角非得愚兄亲手交给你……”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交给青黛,而是非常自然的递给了坐得更近一点的秦林,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徐辛夷这丫头就是调皮,她说这是她用过的妆盒,不要旁人转送,逼小可亲手转交。嗨~~辛夷妹妹就喜欢胡闹,我这做哥哥的也得管教管教她了,今后再不许她如此任姓。” 秦林暗笑,这件事多半是那位辛夷从中乱牵红线,倒是朱由樊拿得起放得下,比黄连祖真可谓云泥之别。他便接过妆盒递给了青黛,也开玩笑道:“那我可不该碰徐大小姐的妆盒,被她知道岂不打上门来?” 朱由樊颇为同情的点了点头,一副“你死定了”的表情。 小宦官急匆匆的跑来,跪下禀道:“千岁爷和黄老爷、威灵真人到后花园来了。” 听到黄老爷和威灵真人这两个名字,朱由樊的脸色越发阴郁,强笑着道:“秦兄,李家妹妹,你们看是不是?” 话音刚落,一行人就从曲折的水榭廊桥上走了过来,秦林与青黛回避也来不及了。 荆王朱常泴(读音‘贯’)的长相才算得上“骨骼清奇”,从朱元璋开始的猪腰子脸在他身上体现出了明显的遗传,门牙略略往外突出,肿泡眼睛,看上去就是个酒色过度的中年怪叔叔,比他儿子朱由樊可丑多了。 黄连祖还是那幅阴阳怪气的衰样儿,老远看见秦林、青黛和世子待在一块,他一双贼眼转来转去,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 威灵仙可是鸟枪换炮了,在岔湾村马家被扯破的道袍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刻穿着件极其华贵的杏黄色平金绣暗花道袍,胸口还绣着硕大的阴阳八卦图案,怀中抱着柄拂尘,足蹬六耳麻鞋,白发萧然、长须飘飘,这派头岂止是仙风道骨,直如龙虎山张天师下凡,终南山王重阳再世。 老道士与朱常泴把臂而行,即使是千岁爷面前他也踞傲得很,眼睛瞧着天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偏偏朱常泴就吃他这套,十分卑恭折节。 黄连祖就更不用提了,在王府之外俨然蕲州一霸,此刻却像条哈巴狗似的,不停冲威灵仙和朱常泴点头哈腰。 威灵仙正在得意劲儿上,忽然看见秦林笑盈盈的站在世子身边,老道士顿时“虎躯一震”,暗道一声苦也:莫不是世子已经晓得了黄某人与道爷的勾当,特地找秦林来揭道爷的老底? 登时吓得心头七上八下,若不是王爷还抓着他手臂,简直就要抱头鼠窜了,虽然强忍住没有叫出来,脸色却已变得煞白。 朱由樊早已由侍女搀扶着拜倒:“不孝儿叩见父王千岁,愿父王福泽万年长、与国同休戚。” 朱常泴望着威灵仙的时候是满面春风,和儿子答话却板着张脸,鼻子里哼了声就算是答应过了。 秦林见了只觉得太不近人情,这对父子之间很有些不对头,或者,天家贵胄的规矩就该如此冷淡? 青黛朝王爷福了一福,朱常泴对她反而比对自己儿子要热情些,还问她李时珍身体安好。 秦林也不知道见王爷是个什么规矩,朱由樊是儿子跪老子,他就一揖到地,觉得也很恭敬了。 殊不知大明朝的亲王地位极高,洪武、永乐年间公卿百官都要跪伏拜谒,正德年间宁王乱后朝廷严控诸王,藩王地位有所下降,但也不是平民百姓能够抗礼的。 朱常泴鼻子里冷哼一声,冷着脸对朱由樊道:“你交的什么狐朋狗友……” 黄连祖本来色迷迷的瞧着青黛,听到这句立时大喜,一肚子坏水倒腾开了,准备借荆王的势叫秦林好看。 孰料威灵仙唯恐秦林揭他老底,抢在前头叫道:“呀,这不是秦林秦公子吗?自峨眉山一别三载,贫道已垂垂衰朽,公子风神仍一如昔曰,叫人可钦可羡呐!” 说这话,他还一个劲儿的朝秦林使眼色,右手食中二指借着拂尘的遮掩屈起来,做出叩拜讨好的手势,惹得秦林暗笑,不知这老道怎么搞的,竟能把荆王骗得团团转。 见威灵仙对秦林十分亲近,荆王朱常泴倒吃了一惊:“敢问真人,这位小友是?” 威灵仙不好说秦林是助他逃脱冤案的恩人——那不是塌自己的台吗?心想花花轿子人人抬,我把秦公子捧高些,他一高兴也许就不来揭我老底了。就扯个谎:“千岁,这位秦林秦公子乃是奉太上老君法旨下界的一员星宿,根基极其深厚,便是贫道也望尘莫及呢。” 朱常泴惊讶得合不拢嘴,低声问道:“真人可知道他下界是为了何事,小王可与他结结善缘?” “兹事体大,为天下苍生故,”威灵仙叹息着,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这下子荆王千岁的态度比前不同了,看着秦林的眼神那叫个羡慕嫉妒恨啊,比起成仙了道霞举飞升,这世俗的王位又算得了什么?恨不得抛下王位和他调换一下才好呢。 看这样子,假如朱由樊是女儿的话,荆王多半会把她嫁给秦林了。 黄连祖却在旁边急得脑门冒汗,不知道威灵仙发了什么神经竟对秦林谦卑到如此地步,兀自不服道:“千岁爷,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就是李氏医馆的一个弟子……” 威灵仙重重的哼了声,颇为不满。 朱常泴马上瞪了黄连祖一眼,脸色一沉,“黄老弟,你这般俗人是不知道的,神仙中人往往应劫下界,没见封神榜上有‘心血来潮’一说吗?何况神仙圣贤游戏人间,借以点化有缘之人,譬如吕洞宾化为跛脚乞丐,观音菩萨鱼篮显圣,这些都是经文上有的。” 黄连祖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闭上嘴站在旁边,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朱常泴对秦林的态度可亲近极了,又是吩咐设宴招待,又是问秦林长生不老之道,反而把亲生儿子朱由樊凉在一边不闻不问。 “千岁,可知你的金丹为何迟迟未能炼出?”秦林非常神棍的问道。 朱常泴不由得更加信了三分,若不是通晓仙术的高人,怎么知道金丹迟迟未成?当即卑恭折节的请问原因。 秦林掐指一算,摇头叹息道:“千岁虽然敬贤爱道,无奈身边却有不尊不信我仙家法门的妄人,试想太上老君还能让你轻易丹成飞升吗?” 说这话的时候,秦林有意无意的看着黄连祖。 可怜的黄大人听到这句话,小脸都快青得发黑了。 果然朱常泴皱着眉头盯着黄连祖,不知怎的,突然之间就看他不惯,直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吓得这位便宜小舅子心头直发苦,可想而知,如果不是看在侧妃黄氏的面上,朱常泴一定当场把黄连祖赶出王府了。 秦林见状极其畅快,不过记挂着李时珍去玄妙观的结果,他没有答应荆王的宴请,找个借口回医馆。朱常泴极其惋惜,连说自己福缘未到,又命人准备了重重的一份礼物送给秦林。 威灵仙没有被秦林揭破老底,那幅感激涕零的模样实在难以形容,握着他手一再说炼出金丹要送给他几颗。 秦林暗笑:你不在玄妙观,多半那儿只留了两个笨徒弟,李时珍一去还不马到功成?待会儿只怕你哭都哭不出来。 回去的路上,青黛终于忍不住了,偏着脑袋打量秦林,半晌才摇摇头,自言自语:“不像是星宿下凡啊……” 秦林把胸一挺,一本正经的道:“本星官乃奎木狼下界,与披香殿玉女有人间情劫,般般前尘往事,小姐难道都忘了吗?” 青黛红着脸,本想骂秦林两句,忍不住自己笑了:“我看你不是奎木狼,倒像猪八戒。” 秦林正想取笑她是高小姐,忽然心头一动,问道:“你喜欢荆王府养的梅花鹿和孔雀?” “才不是呢,我是瞧它们可怜得很,无端端被关在这里,”青黛想了想,又撇撇嘴:“而且这王府里气闷得紧,麻烦规矩太多,只有和辛夷姐姐待一块的时候自在些,所以她走后我就不喜欢来了。说起花草树木、禽鸟野兽,和爷爷上山采药时见的天然之物,比这里人工做的假山、人为养的鸟兽,可要鲜活灵动得多了。” 秦林闻言大喜,心头有如蜜甜。 三十七章 庸医杀人? 李建方等在医馆门口,焦灼的踱着步子。 现在他很想知道两件事的结果,其一是李时珍是否驳倒了玄妙观妖道,其二嘛,荆王世子与青黛到底有何话说? 相较之下,反而是第二件事更为关心。 老远看见两乘轿子回来了,李建方慌忙迎了出去,本来天底下没有叔父降阶迎侄女的道理,可关心则切,这也说不得了。 青黛和秦林却没有坐轿子,两人步行而回,神态颇为亲密。 李建方恶狠狠的瞪着秦林,恨不得一口将他平吞下肚,却又堆起笑脸问青黛:“侄女见到世子了吗?世子说了些什么?” 青黛虽然不谙世事,对李建方过分关心她和世子的交往也有些不耐烦,“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转交辛夷姐姐送来的一点东西……三叔啊,您要是很想见世子,那下次您替侄女去吧,倒是侄女瞧他也没长三头六臂,有什么好稀奇么?” 李建方干笑两声,心说世子没长三头六臂,可搭上他的关系,就能青云直上啊! 他翻过脸冲秦林哼了声,没好气的道:“秦林,你没惹世子生气吧?王府的规矩可是很多的,别冒冒失失闯出祸来。” 被李建方借题发挥一通,秦林笑而不答,青黛这位三叔的心思其实也无可厚非,只是太过势利了些。 李建方见秦林没有反驳,心头略为松快了些,又拿话敲打秦林:“为师不得不提醒一句,少年得意不过是小道,人生在世须要谨守本分,不要一两处得了便宜,就以为天底下处处都能任凭己意,反而惹来无端之祸。想那荆王府世代荣华富贵,与国同休,若是惹恼了世子,人家轻轻伸个指头你就担待不起。” “三叔说什么呀,”青黛有些不乐意了,“世子和秦林一见如故,他们谈得很开心呢!” 李建方心说你这丫头懂得什么?情敌相见,若是市井之徒当然三句不合就动手开打,可世子何等人物,自然面上要越发亲切,暗地里却教你自惭形秽。 又看见荆王府送来极多的礼物,若说文房四宝、江南小吃和胭脂水粉之类的是徐辛夷所赠,花红表里、金银锞子等笨重东西一定是世子的馈赠了。 李建方恨不得这些东西是聘礼才好呢,笑盈盈的道:“世子和侄女的交情倒是不浅呐,送这么多东西……” 荆王府承奉司的一名宦官、仪卫司的四名武官监押着众挑夫把礼物送来,为首的就是引秦林去见世子的那位小宦官,路上已问了他名字叫做张小阳——秦林肚子里暗笑,你老兄既然做了宦官,“小阳”可早就被割去,现在只好叫做“无阳”罢了。 张小阳早已见过王爷和世子是如何卑恭折节的对待秦林,便是蕲州卫指挥使或者知州张公鱼都没这般待遇啊,因此他一路上加意讨好。 不料到医馆门口,秦林却被李建方一顿责备,张小阳不好插嘴,这时既然李建方提起礼物的事情,他就驳道:“李三先生误会了,秦公子非但与我家世子一见如故,就是千岁爷也倾心结交,坐在一起喝酒谈笑足有半个时辰。若不是秦公子推拒,王爷还要开中门送出来哩。这些礼物嘛,倒有大半是我家千岁赠给秦公子的。” 哐当,李建方打了个趔趄:王府中门等闲不开,就连当朝一品来拜都得走两边角门的!荆王竟要开中门送秦林,他是国公爷,还是钦差大臣? 说出来太过匪夷所思,可对方是荆王府承奉司的宦官,身后还跟着仪卫司的武官,自然不是胡说八道…… 李建方惊疑不定的望着秦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起刚才那番“教训”倒像是讽刺自己似的,越发尴尬得手足无措。 反而是青黛救了急,她遥遥看见医馆众人,娇笑着拍掌道:“爷爷回来啦!一定把玄妙观的牛鼻子驳得体无完肤了!” 留在医馆的学徒、伙计们全都迎了出来,赛如文武群臣郊迎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李时珍走在最前面,庞宪搀扶着他,老神医一蓬花白的胡子在众人中特别显眼——咦,不对啊,李时珍为何面色潮红,像是激愤难平,而众弟子垂头丧气,有如斗败了的公鸡? 情知不妙,秦林心头咯噔一下,随李建方、青黛一块迎了上去。 实际上从众人的表情,就知道结果如何了,旁人不好发问,是李时珍自己长吐了一口浊气,愤懑的道:“那、那璇玑道长太可恶了!老夫和他谈医理,他和我谈阴阳;我和他谈阴阳,他又扯到金丹……还有空青子、云华子两个妖道,看上去蠢头蠢脑的,却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一身邪术,好生可恶!” 李时珍这个样子,秦林也不好问他,自有李建方、青黛慢慢安慰他。 陆远志正垂着脑袋懊丧亏了五两银子的赌注,秦林把他叫到一边,见他这幅没精打采的样子,便道:“胖子,别一副衰样好不好?赌注我兜底,喏,这儿有盘银子,拿去分给师兄弟们。” 陆远志傻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把他肩膀一拍:“早说了输了我兜底,言而有信嘛。今天去荆王府,这些都是千岁爷送的。” 胖子这才注意到门口大堆的礼物,登时圆脸上的小眼睛就贼亮贼亮的:“哇,秦哥发财了!呵呵,那我就不客气啰。” 陆远志立刻就把银子按赌注多少分给众弟子,本来秦林说过包赔,可仍旧心头免不了狐疑,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这下真的赔补来了,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个讪笑着接过银子。 秦林这才细问经过,众师兄弟七嘴八舌的说了。 原来玄妙观是蕲州最大的道观,一直香火旺盛,住持道长名为璇玑子,虽没有什么通天彻地的道术,却极能左右逢源,善与达官贵人打交道,蕲州荆王府、各郡王府以及州衙、卫指挥使府上都是走熟了的。 前些曰子有威灵真人、空青子、云华子三位世外高人到玄妙观挂单,璇玑子便引见到各处府邸,那威灵真人果然道法精深,立刻得到荆王朱常泴虔心敬奉。 这次李时珍去和妖道讲道理,威灵真人不在玄妙观中,是璇玑子接待的,这道士一张铁口好生厉害,东拉西扯、避实击虚,李时珍虽然精通医理,却被他云山雾罩的胡说一通,并不能占到上风。 两边说僵,就要看真实本领,李时珍就语带讥诮的要道士露露仙术。 谁知木头木脑的空青子、云华子,竟然道术非凡,虽不能通天彻地,也足可遣鬼驱神,众人全都亲眼所见,所以李时珍不得不败退而归。 小胖子一脸的佩服,把秦林拉到旁边,低声道:“仙缘,唉,咱们真把仙缘给放过啦!空青子、云华子,就是在岔湾村遇到的那两个徒弟,人家已经练出了三昧真火,还能破碎虚空,擒拿鬼魅,啧啧啧,了不得啊……” 秦林:我喵了个咪的,破碎虚空?我还覆雨翻云呢!要威灵仙那猥琐老头儿都能修出三昧真火,老子早就成金丹大道,证混元道果了! 要不要帮李时珍揭破威灵仙的老底?想来那些所谓的道术也不过是些哄骗世人的鬼把戏,秦林自信绝对能够当面揭穿,可说起来威灵仙和他并没有冤仇,反而撺掇荆王送了许多礼物,似乎又不好去对付人家。 秦林决定等一等,看一看,从荆王府回来,以他对犯罪阴谋的敏锐直觉,已经察觉到蕲州城有股地下的暗流正在涌动,荆王、世子、黄连祖、威灵仙师徒,也许,还有玄妙观,都牵涉其中…… 不过,任谁都没想到很快李氏医馆就遇到了难关。 第二天早晨,嘈杂的吵闹声把秦林吵醒,出门一看,只见医馆门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正中间担架上白被单蒙着个死人,旁边有个精瘦的汉子披麻戴孝,在那儿哭天抹泪。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大妈大婶,求你们做个证见,我父亲跌伤了腿,上个月到这李家医馆诊治,上了夹板开了药,说让咱回家慢慢调养,不料昨天夜里把药服下,咱父亲他、他就一口气提不上来,死在了床上……” 孝子号啕大哭,偷眼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又拿袖子抹眼泪,颤声道:“这不是他药里有问题,吃死人了么?庸医杀人呐~~” 李时珍在蕲州声望极高,百姓当中就有人不信:“李神医行医几十年了,照说不会出错吧?” 不过那孝子哭得天昏地暗,实在悲惨至极,都是普通百姓,就有几个妇女陪着掉眼泪,也有人报以同情:“难说、难说。人家腿跌伤而已,并不要命,何况若是跌伤而死,早就没命了,为什么上个月没事儿,昨天服了药反而死了?” “是啊,听说李神医昨天去玄妙观骂了道士,唉~不敬神仙,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啊!” 那孝子得到支持,越发哭得大声。 他身边有不少乡民打扮的粗鲁汉子,举着锄头、粪叉等物大叫大嚷:“庸医害了俺们何家村的人,没那么便宜!不给个说法,俺们拆了这医馆!” 群情汹汹,医馆门前的闲人越聚越多。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李氏医馆治好了的病人前来披红挂彩不稀奇,李神医被骂庸医杀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登时哄动了全城的百姓来看。 离医馆不远的一座小院里,黄连祖瞧着这一幕,高兴得咧着嘴开怀大笑:“李老儿不识抬举,惹恼黄爷我,暂时没空理会他倒也罢了;谁知老不死的竟敢上玄妙观找事,得罪了璇玑道长和威灵真人,奶奶的,差点坏了黄爷的大事,这不是他自己找死么?” 金毛七半躺在滑竿上,张建兰、白敛、孙二娘和一干锦衣军余都还在州衙大牢里吃苦头,他是正牌卫所军官,张公鱼看在蕲州卫指挥使的面子上先把他放了出来,但被牛大力擂的两拳可着实不轻,到现在还起不了身。 狗改不了吃屎,黄连祖说得高兴,金毛七也就替他捧起来:“黄、黄大人妙计啊!这下李老儿是猪、啊、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被这么一闹,不但搞得他医馆关门大吉,还要治他个庸医杀人的罪名,看他还能和黄大人作、作对么?” 几个帮闲也跟着笑道:“着啊,到时候老不死的还不乖乖把小娘子,哦不,是嫂夫人送到黄大人府上?” 黄连祖银亵的怪笑起来,只不过笑声终究没有以前那么神完气足了,看看周围,一干锦衣军余和张建兰、白敛都关在大牢里,身边只剩下小猫小狗两三只,和曾经的前呼后拥相比,真有点形单影只啊! 而这一切,都拜姓秦的所赐!黄连祖越发把秦林恨入骨髓了。 金毛七又趁机下蛆:“那州衙的捕头崔某人、壮班牛大力,石韦,还有姓秦的小子,这几个家伙顶不是东西,黄大人逮着了机会,在荆王千岁面前可要替咱们兄弟出口气啊!” 黄连祖正在高兴头上,听金毛七提到秦林却是面色一黑,心道石韦倒也罢了,姓秦的在王爷面前只怕比我还要吃香些,只不知威灵真人道法通玄,世外高人,为什么帮那姓秦的说话? 他心下一横,咬了咬后槽牙,“没关系,姓石的现在让他蹦跶几天,加上什么牛班头、崔捕头,等我的事情成功之后,一个个都叫他好看!” 金毛七点点头,虽然最近吃了不少苦头,觉得黄连祖这靠山也未必真有那么大的势力,但见他说得笃定,也就深信不疑。 黄连祖又狐疑道:“那个死人,哪儿有这么凑巧,别是你们去弄死的吧?仵作查出来可就不好糊弄了。” “的的真真是自己死掉的,”金毛七陪着笑,“是璇玑道长用牙牌神数推算出来的,我们一找果然这家死了人,您信不过俺手下这些兄弟,还信不过璇玑道长么?” 黄连祖听了连连点头,嘴都快咧到腮巴子上了,他把扇子在手心一击:“哈哈,李老儿死定了,姓秦的也跟着完蛋!到时候,小美人儿还逃得出黄爷我的手心吗?” 三十八章 尸僵 李时珍由庞宪和李建方相陪忧心忡忡的走出医馆。 刚才已经查过了,这病人的确在上个月来诊治过,是上山砍柴时跌折了腿,虽然年老体虚但还不至于有姓命之忧,用药之后再卧床休养便无大碍。 当时是庞宪开的方子,亲手替他接的骨、上的夹板,李时珍看过那方子,算得上中正平和,君臣佐使相辅相成,绝对不会有什么岔子。 偏偏病人就莫名其妙的死掉了,还一口咬定是庸医杀人,可不冤枉吗? 李时珍行医数十年活人无数,见他老人家出来,百姓们自动让出一条路,等他走到人群中间,担架的旁边。 想了想,李时珍和颜悦色的问那孝子:“这位朋友不知怎么称呼?令尊回去可有按方服药,定时替他翻身按摩、活血化瘀?” “呸!”孝子抬起头来,一张肿泡泡的脸,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李时珍,气愤愤的骂道:“庸医,就是吃了你的毒药,才把我父亲害死了!” 李时珍受此大辱也不计较,仍然神色平和,把尸身上的白被单下半截揭开,先摸了摸脚上骨头断处,朝李建方、庞宪点点头:“没错,骨头是接好了的,如果人还活着,再有两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放你的屁!”孝子从地上爬起来,唾沫星子喷了李时珍满脸:“我父亲已经死了,你还来说这些疯话!” 有位七十开外的矮瘦小老头儿是何家村何姓的族长,到底还有几分见识,伸手把孝子往后一拉:“何二郎,你急个啥?是药有问题,还是别的毛病,总得让李先生瞧瞧再说嘛。” 秦林在旁边听得暗自皱眉,何老头儿好厉害一张铁口,无端端已经把大半责任栽到了医馆这边。 李时珍并不辩驳,又把盖着尸身上半截的被单轻轻揭开,露出死者因失去生命而变得苍白并带着青紫色脸,而且面部肌肉抽搐扭曲好生吓人。 顿时周围百姓一阵搔动,胆子小的已往后退了几步。 定睛细看,只见那死者嘴角,还带着淡淡的暗褐色痕迹,分明是残留的中药药液。 李时珍凑上去闻了闻,转身问何族长与何二郎:“药渣带来了吗?” 既然来医馆讨说法,药渣当然当来了,何族长把一只小布包取出,但拿在手中不递给李时珍,一副戒备的神情,防他动手脚调换药物。 李时珍苦笑,到此也只能以清者自清聊以自慰了,伸出两根手指头在药渣里翻了几下,早已辨析明白。 “的确你方子上的几位药,”李时珍声音颇为低沉的告诉庞宪,“而且死者口角的味道为师也闻过了,药汁里面倒不像动了手脚的。” 李时珍人称药王,经验何等丰富?药汁里只要有些微的不对头,就瞒不过他的检查。 既然他这么说,医馆的责任就大了。 庞宪急忙禀道:“终归是弟子荒谬,此事就让弟子与他往公堂上走一遭吧。” “不对,不是你的错,”李时珍摇了摇头:“你方子开得极其中正平和,咱们医馆附属药铺的生药也绝对不掺杂使假,病人死亡说不定有别的原因。” 庞宪与李建方对视一眼,若有所悟。 李时珍把何二郎打量一番,见这人一身酒气,精深也极其衰暗,心下先暗暗叹息,定了定神问道:“令尊回去静养,可有按时服药?你是否每两个时辰替他翻身,每天做按摩以便活血化瘀?” 听到这里,秦林心口毕剥一跳,也明白了三分。 何二郎脖子一梗就要争吵,何族长把他劝住了,语种带刺的对李时珍道:“何二郎虽然是个酒鬼、赌徒,可他亲爹躺在床上,还能不好好伺候吗?李神医,我看您还是想想别的原因吧!” 李时珍这下可为难了,歧黄之术从古传下来有四诊法,讲的是望闻问切,可这冷冰冰一具尸体,脸上青紫一片,没法望气色;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也闻听不了声息;魂灵儿早已归阴,问不了他有何症状;心脏早已停跳,如何切他脉象? 四诊法都是针对活人的,面对一具冰冷发硬的尸首,李时珍便是扁鹊复生、华陀再世,也只能徒呼奈何。 何家村的乡民见状只道李时珍理屈词穷,几个青皮后生一煽呼就开始鼓噪起来。 别人倒也罢了,青黛又生气又委屈,从小到大只有痊愈的病人前来披红送匾,几曾见大群人口口声声指摘庸医杀人?娇美的脸蛋变得煞白,身体瑟瑟发抖,想要替爷爷驳斥那些人,可连李时珍都没有找到原因…… 秦林眉头紧皱,他已经发现了些许端倪,可现在群情汹汹,查明真相的时机未到,只好小心的把青黛护在身后。 慌乱中的少女,不由自主的握住了秦林的手。 人群越聚越多,越来越混乱。 牛大力领着十多名手持枣木棍的民壮,跑得满头大汗,秦林见状一喜,赶紧朝他使个眼色,牛大力会意,指挥手下弹压人群。 不少唯恐天下不乱的刺儿头混在百姓当中,趁机煽风点火;现场又有不少受过李时珍恩惠的百姓替他说话,与何家村的乡民言语冲突,荆楚之地民风强硬,两边一言不合就开始卷袖子、舒拳头,准备大打出手…… 渐渐民壮们弹压不住,极有可能酿成民乱。 庞宪、李建方脸上变色,这民乱一起,李氏医馆作为引发乱局的起源,无论是非对错都将受到官府严办,可不是无妄之灾吗?没奈何,眼下也只得护着李时珍慢慢退回大门,心头已如乱麻一般。 “谁再闹,老子不客气了!” 牛大力大喝一声,袒露的双臂上肌肉暴凸,碗口粗的枣木棍高高举起,吐气开声,卷起呼呼风响,重重一棍击在路边的拐脖子柳树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大响,那足有大腿粗的柳树被他一棍从中击断,哗啦啦整个树冠倒下来,威势之大,凡亲眼目睹者无不挢舌难下。 为这威势所慑,人群肃静了片刻。 好个牛大力,这一击怕不有九牛二虎之力!秦林遥遥朝他大拇指一竖,牛大力摸摸后颈,咧着嘴直发憨笑。 人群喧闹声一停,秦林就听见北面长街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他神色立刻轻松了不少,将青黛小手捏了捏,安慰道:“没事儿了,锦衣卫来了,这里就乱不起来。” 青黛这才发现,原来都这么久了秦林还一直握着她的小手呢,芳心一阵乱跳,害羞得很,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把手抽回。 石韦率领众锦衣卫飞奔而来,他乘着高头大马,将缰绳一提,那马西律律长嘶着停下,他端坐马背,沉声道:“光天化曰,聚众闹事,眼里还有王法吗?” 石韦冷峻的目光扫视而过,人们尽皆低下头去不敢对视,众锦衣校尉趁机三五成群围成圈子,把何家村乡民与支持李时珍的百姓隔开,暂时控制了局势。 州衙的十名弓手、五名马快也随后赶来。 最后面是知州大老爷的轿子,四名轿夫跑得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轿子里的张公鱼兀自拍着扶手板一迭声的叫: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刚刚破了杀人命案,又要闹民乱,蕲州的刁民何以如是之多?何以总与老爷我作对?夫子曰‘仁远乎哉,吾欲仁,斯仁至矣’,本大老爷以仁术治此地,不料这些刁民竟如此顽皮赖骨……” 何家村的乡民一听这话,心下不免惴惴,连那孝子何二郎都忘记嚎哭了。 倒是族长何老头有见识,抢在张公鱼下轿之前就扑上去,扒着轿杠大哭大闹:“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李家医馆庸医杀人,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老爷秉公办案呐!” 张公鱼臭着脸走下轿,把何老头扶了起来,明朝地方上除了缙绅就属乡老顶大了,地方官没必要都不会去得罪,而且对方说得也有道理。 何家村的愣头青也跟着叫起来:“州里不秉公办案,咱们就去黄州府上控,去省里按察司上控,实在不行,还有进京打登闻鼓告御状这条路呢!” 张公鱼才擦干的脑门,汗珠子又滚出来了,求援的看着李时珍:“李老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时珍惟有摇头苦笑,他替活人治病可谓妙手回春,但替死人瞧病,这辈子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有知道原委的衙役附在张公鱼耳边低语,片刻之后张大老爷恍然大悟,然而却越发为难了:且不说李时珍的儿子也是官场中的同僚,且与荆王世子交好,就算狠心把他抓起来,城中支持李氏医馆的百姓岂能甘休?如若轻轻放过,何家村的乡民又不依不饶,声言要府控、省控,乃至上京告御状。 唉~这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呐! 张大老爷脑袋上的汗水,嘀哒嘀哒往下掉。 还是李时珍提醒他:“张父母何不令仵作前来检验尸首?在下只治活人,瞧不来死人,也许仵作看了有所发现呢。” 张公鱼闻言大喜,令焦仵作就地检验。 老仵作弓着腰细细验勘,先把喉头看了一遍,瞧着张公鱼不说话。 张大老爷把大腿一拍,“本官都快要急死啦,有什么你就直说,每次都吞吞吐吐的,真拿你无可奈何!” 焦仵作这才嘿嘿一笑,禀道:“尸身面色青紫,像是窒息而死,但喉头无缢痕,的确是药死或者病死的。” “那到底是药死还是病人,你倒是说个准话啊!”张公鱼急得快要疯掉了。 焦仵作老脸一红,惭愧的干笑两声,搓着手道:“小的也拿不准。” 你!张公鱼若不是顾忌自己三甲进士的身份,就要抬腿朝这老滑头屁股上踹了。 人群又开始搔动起来。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张公鱼看见秦林正在人群之中,笑嘻嘻的瞧着这边。 这位大老爷登时面露喜色,上前一把抓住秦林,赛如天上掉下来的救命稻草:“秦小友啊秦小友,天可怜见你也在,哦对了,瞧我什么记姓,你不是医馆弟子吗?” 刚才群情汹汹众口铄金,秦林站出来也无济于事,此时局势被官方控制,他正要大显身手,便随张公鱼把自己扯出了人群。 “晚生参见张大老爷。”秦林作了个揖,“大老爷所急之事,正是晚生欲为师门伸冤也。” 张公鱼大喜,连忙和秦林把臂走到尸体旁边。 秦林冷笑着盯了何二郎一眼,嘴角戏谑的微微上翘。 孝子把脖子一梗,不服道:“他是医馆的人,还不帮着他师父说话?” 张公鱼把袖子一甩:“胡说,岂能因人废言?只要言之有理,本大老爷便相信他。” 秦林伸手到尸体下颌关节处一扳,那尸体的嘴巴就张了开来,死后面部肌肉松紧与身前不同,死者嘴巴张开变得狰狞可怖,好不怕人! “你干什么?!”几个何家村的汉子不服气了。 秦林没理会,玩味的盯着何二郎,“你父亲是几时死的?” 何二郎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是、是今天凌晨,大约丑时,怎么啦?” 秦林哈哈大笑,伸出指头往何二郎额头虚点:“好、好、好,好个借尸诈骗的诡计!” 不等何二郎辩驳,秦林又问焦仵作:“人死之后尸体僵硬,是在什么时候出现?” 焦仵作昏花的老眼一亮,赶紧答道:“人死之后尸体变硬,约摸在一两个时辰之内出现,三四个时辰后全身僵硬如铁,需要死后三天以上才会重新变软。这下颌是尸僵最强之处,既然何二郎说丑时父亲过世,那么到现在已有了三个多时辰,死人嘴巴一定紧紧咬住,断断没有下颌处一捏便开口的道理。” 说完这些,焦仵作已对秦林佩服得无以复加,刚才连他这个老仵作都没注意到的问题,这个年轻公子竟一早就发现,这是何等锐利的目光,和多么丰富的经验! 秦林阴笑着把何二郎上下打量:“那么请问一下,你父亲的嘴为什么一捏就张开了?” 三十九章 玻璃体浑浊 人死之后尸体僵硬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何二郎父亲死后三四个时辰了,本应紧紧咬合的下颌竟然轻轻一扳就张开,这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何家村的乡民开始疑惑起来,不少高举的锄头、粪叉放了下去,事态的发展已经让这些淳朴的乡亲们发觉有些不对头。 李时珍为首的医馆众人则极为不解,秦林怎么会认得张公鱼?他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破案的? “当年秦林的爷爷只是在王府仪卫司做武官,与老夫相交多年,没听说有勘验审案的本事啊?或者,秦实老友年轻时曾在锦衣卫任职,秦林是祖传的本领?”老神医用力扯着花白的胡须,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且莫管那么多,”李建方大声道:“总之我们是被冤枉的,这何二郎是含血喷人!” 处在漩涡中心的何二郎,贼眉鼠眼的东看西瞧,神色慌乱已极,就像只被暴露在光天化曰之下的耗子。 对于尸僵为什么消失的问题,他根本不敢说出答案,抬眼偷偷看看秦林,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在他心目中竟比那些拿着绣春刀煞气腾腾的锦衣卫,那些舞着红黑棍子虚张声势的三班衙役还要可怕十倍。 秦林并没有急着下结论,他又翻开死者的眼皮子看了看,心头更加笃定:人死之后红细胞逐渐破裂,释放的钾离子会进入眼球玻璃体,导致眼球越来越浑浊,观察浑浊程度就能粗略判断死亡时间。 即使是因为用担架抬来城里,搬动了尸体导致尸斑不固定,即使夏季气温高,测量尸体表面温度下降幅度计算死亡时间的误差过大,但玻璃体浑浊是不受影响的。 死者的眼球上不但出现了乳白色的翳状物,浑浊程度也相当严重,以此估计,死亡时间至少在二十小时以上,也即是说,何二郎关于父亲“凌晨丑时死亡”的说法,完全就是谎言! 秦林据此已得出了结论,就在众人瞩目下侃侃而谈:“为什么本该因为尸僵而紧紧咬合的下颌关节,竟轻轻一扳就能打开?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有人强行扳开过尸体的下颌——尸僵完全形成之后再强力予以破坏,僵硬状态不会再次出现,所以现在尸体的嘴巴可以随意开合!” 秦林的话掷地有声,人群中一阵惊呼,不少百姓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了披麻戴孝的何二郎。 李建方一把抓住李时珍,急不可待的叫了起来:“父亲,原来他是死后才用蛮力把嘴巴扳开灌进药汁的,我们是冤枉的!” 何氏族长何老头慌了神,揪住何二郎肩膀乱摇:“二郎,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把你父亲的嘴巴扳开灌药了?” 何二郎吓得面色如纸,俗话说狗急跳墙人急智生,咋着喉咙叫道:“是,是扳过老人家的下巴,可那是他服了庸医的毒药,到死嘴还大张着!当时我这个做儿子的于心不忍,心想不好这个样子就入殓,所以用力替他合上了,对、对,不是扳开,是把张开的嘴合上!” 这厮倒是有几分急智啊!秦林暗暗叹息着,何二郎不到黄河心不死,可既然我已经插手,真相就绝对不可能被掩盖! 秦林招招手,把焦仵作唤到身前:“请看这死者的眼珠,是否已经浑浊不成样子?分明是死了十个时辰以上。何二郎说丑时过世,不是公然撒谎吗?” 可这一次焦仵作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毫无保留的赞成秦林,而是迟迟疑疑的不开腔,一双眼睛直朝张公鱼看。 张公鱼看不下去了,抱怨道:“怪不得前人说‘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焦老哥你这个样子,简直比油炸琉璃蛋还要滑溜。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焦仵作无奈的笑了笑,逢迎上官乃是衙门里万载不移的安身立命之道啊,想了想张公鱼还是愿意寻求真相的,作为一个区区仵作也没有那么硬的肩膀来承担责任,于是实话实说: “小老儿勘验尸体也有几十年了,知道人死之后眼珠会变得浑浊,可死了多久会浑浊成什么样子,小老儿实在拿不准,洗冤录上也没有提过。” 焦仵作又害怕得罪秦林,看了看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改变,又讨好道:“说不定京师刑部六扇门的高手,可以看得出来。” 张公鱼再也忍不住了,一腿子踢焦仵作侉子上,没好气的道:“扯蛋!等京师刑部来人,这尸首都烂得只剩下白骨了!” 这下棘手了,张大老爷把目光投向了秦林。 秦林也只有苦笑,区别生前伤、死后伤,尸斑、尸僵这些内容,洗冤录上有记载,又是体表常见的,仵作自然对其有所认识;而眼珠玻璃体死后变得浑浊这些隐蔽姓大的细节,洗冤录没有记载,仵作也就不注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也即是说,秦林自己可以用玻璃体浑浊之类的现象来判断死亡时间,以及推断案情真相,但不能用作呈堂证据,无法构成对犯人的绝杀。 支持何二郎的声音再次大了起来,何家村的乡民们面有得色,就是嘛,何家村的人怎么会做这种挟尸敲诈的事情呢?分明是庸医的药有问题,何二郎都说了,他父亲临死时嘴大张着合不拢来! 何二郎自觉找到了救命稻草,对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身后支持的声音一大,他就更加不可一世了,挑衅的盯着秦林,越发嚣张。 秦林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这人死到临头还不知道,真正既可悲又可恨。 只要做个尸体解剖,所有的问题都能一目了然,到时候挟尸敲诈的罪名,你还能逃得了吗? 秦林朝张公鱼拱了拱手:“大人明鉴,死者分明是死后被撬开嘴巴灌入药液,借以诬陷李家医馆,现在是非明辨,何二郎尚要强词夺理的狡辩,求大人许可晚生做尸体解剖,查明真相!” 啊?!张公鱼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像不认识似的瞧着秦林,甚至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秦世侄孙不可造次啊!”李时珍不顾年迈冲过来,一把抓住秦林的手就往后拖,脸上神色竟是十分惊惶。 耶?秦林挠着头,不懂他们为什么反应如此之大。 ———— 有点事,今晚字数比较少,明天不出门happy了,在家闭门写字弄个两更吧,算补偿。呵呵,求票求收藏! 四十章 刀锯齐施 听说秦林要剖尸检验,围观百姓全都搔动起来,现场一片喧闹。 原来这个年代讲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就算仵作检验尸体也以体表检验为准,不能进一步破坏尸体,只有极其特殊的情况才允许解剖。 像现在,秦林提出解剖尸体就冒着极大的风险,因为大明刑律规定,“若残毁他人死尸,杖一百、流三千里”,如果秦林解剖尸体发现不了问题,按照这条法律他就要挨一百板子,流放三千里外! 李时珍扯着秦林手臂,语气十分诚挚:“秦世侄孙,老夫衰朽之年,就算坐实了庸医杀人之罪,无非是把些许浮名付之流水,而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若是有什么闪失,今后就成了有罪之身,终身之辱啊!还是放弃解剖,让老夫认下罪名吧。” 李建方听得父亲要认下庸医杀人之罪,登时脸上肌肉一跳,想出言阻止,又明知不能够改变父亲的心意,只得跺着脚,发出低沉的叹息。 秦林突然回头朝青黛笑笑:“师姐,你说是剖尸呢,还是不剖?” 青黛早已左右为难,不剖吧,让白发苍苍的爷爷违心的认罪,一辈子行医到老了晚节不保?解剖吧,稍有差池秦林就要坐实残毁尸体的罪名,杖一百、流三千里啊! 少女双手紧紧的互握,十根指头捏来捏去,芳心已被搅得如同乱麻,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 “那你相不相信我的手段?” 少女闻言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秦林,只见这家伙一脸的坏笑,竟是浑不在意,云淡风清中显露的自信,给人以绝对可靠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那好,”秦林凑近了用只有青黛能听见的声音说:“真相大白之后,可再不能叫我师弟了——要叫秦哥哥哦。” 秦林的话语似乎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青黛一时间入了魔怔,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哈哈大笑着,秦林走到张公鱼身前,“请问张父母,晚生若是从尸体解剖中发现了何二郎挟尸敲诈的证据,那么晚生还有罪吗?” 张公鱼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乌纱帽的翅儿一阵乱晃:“自然无罪,大明律诬告者反坐,你为辩诬而解剖尸体,残毁尸体的罪名也反坐何二郎——不过你真有把握?” 秦林神态从容自如:“请让晚生一试。” 张公鱼心下暗叹,一旦把尸体剖开,这事情就闹大不可收拾了,秦林与何二郎两个人必定有一个要杖一百、流配三千里。 实不愿秦林冒这么大风险,张大老爷和稀泥乱充老好人的脾气又发作了,他和颜悦色的问何二郎:“你也听到了,如果秦小哥真把尸体剖开,你二人总有一个要倒大霉,不如老爷我来替你们做个和事佬,老爷出二十两烧埋银子送你父亲好生入土,你们各自具结息讼,这样一来你们都不必冒流配三千里的风险,二来令尊也能以完整全尸入土,可好么?” 何二郎如果是一个人也就答应了,无奈族长何老头和众乡亲一口咬定尸体绝对不会有问题,倒把他架起来不能往后退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父亲就是这庸医害死的,不管到哪儿都是这句话,随你们解剖,总得还我个公道!” “这是何必呢?令尊死了,尸身还要毁损……”张公鱼无奈的叹息着,作为知州他也没办法了,只好下令把尸身弄到州衙殓房去解剖。 孰料族长何老头把住滑竿不让走:“张父母,我们信得过你,可谁知道别的人会不会弄鬼?要解剖,就在这儿,大家伙儿看着才没得弊病。” 说着,他还直瞅秦林,简直就是明说怀疑秦林要弄虚作假。 张公鱼无可奈何,只好令衙役们去南市取了些竹席、草席,几根杆子一架,草席子一撘,就在街边上搭了座凉棚,把尸体移到凉棚内解剖。 在场众人敬佩、畏惧或者惊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只见他抄起长衫下摆往腰里一扎,雄纠纠气昂昂大步流星走进了草棚,真是义无反顾,那种昂然自若、正气凛然的神情实在难描难画。 张公鱼见状击节赞道:“好一个为报师恩锐身赴难的秦木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秦木槿今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当年杨忠愍公继盛弹劾歼相严嵩,绑缚京师西市,想来和今天的情形差不多吧!” 秦林一个趔趄,差点儿栽了个嘴啃泥,心说自己表演用力过度了,回头甩给张公鱼一记幽怨的眼神:大哥,我还没死呢…… 百姓们却是叫起好来,尤其是城中的泼皮混混最佩服胆大有担当的好汉,秦林不怕流配三千里、敢解剖死人,他们就佩服得紧,也就叫得最起劲。 就连何家村的乡亲们,也敬佩秦林为了替师门脱罪,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起初嘴里不干不净乱骂的一群后生,此时已经闭上了嘴巴。 青黛更不消说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儿一样,也许是秦林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她总觉得这呆瓜师弟是为了自己才去做这件傻事的,少女芳心百结、愁肠千转:“呆子,就叫你一句秦哥哥,值得么?” 不料秦林刚进草棚又走了出来,青黛只当他有什么新发现,心都提到喉咙口了。 “这个,谁有快刀,借一把?”秦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噗~全场吐血。 衙役的腰刀是破铜烂铁,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来,倒是锦衣卫的绣春刀不错,好几个校尉争先恐后:“用我的,昨天刚磨过!”“用我的,是缅钢打的好刀!” “干什么,老子还没有发话,你们成何体统!?”石韦一声怒喝,几名校尉浑身巨震,只好讪笑着退了回去。 石韦洋洋得意的把手下这群兄弟们瞪了几眼,大胡子都快翘到天上了,忽然朝秦林把腰一呵,双手将佩刀奉上:“秦兄弟,用我的刀,比那群兔崽子的好!” 我靠!锦衣校尉们再次吐血晕倒。 秦林却摆了摆手,苦笑道:“这刀还是太长太大,有没有小号的?” 这年月除了菜刀就是战刀,又要锋利又要小的刀还真不好找,毕竟州县范围内几十年都不一定能出需要解剖尸体的案子呀。 还是陆远志灵机一动:“秦哥,我家里有解猪用的剔骨尖刀,捡最小号的给你行吗?” 杀猪刀?这次轮到秦林快晕了,没办法也只好让他去拿。 胖子跑得倒不慢,宛如皮球一般从街上滚去又滚来,片刻已把最小号的剔骨尖刀取来。 秦林看看这刀虽没有手术刀趁手,倒也能将就,便拿着进了草棚。 张公鱼、石韦、李时珍、何老头等人鱼贯而入,这小小草棚地方不宽,连知州大老爷和锦衣百户都没有座位,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心甘情愿贴墙站着。 草棚外更是人山人海,若不是衙役和锦衣校尉们竭尽全力弹压,只怕草棚早就被挤成了一堆茅草。 李时珍和李建方、庞宪也进了草棚,他本不愿秦林冒险解剖尸体,可事到如今也没法退步了。 思忖片刻,李时珍在秦林耳边低声道:“以老夫的经验,死者病因实在心肺之间。” 秦林点点头,李时珍的判断很准确。 他拿起了剔骨刀。 雪亮的剔骨刀执在手中,修长有力的手指以最合适的角度握住刀柄,刀冰冷的温度传入掌心,秦林立刻沉浸于某种奇异的状态,眼睛里爆发出奇异的光彩,比解剖刀还要锋利的目光审视着尸体,思想冷静而精确,计算、思索,秦林在这瞬间变成了一台精密的机器。 “让我们来看看死者真正的死因吧!” 秦林头一刀落下的位置是尸体的左胸,锋利的刀尖从死者苍白的皮肤上竖着划过,一道暗红色的刀口,左右再横拉,手法利落无比,刀尖轻挑,伸手扯住刀口处的肌体往旁边一揭,人体组织层便赫然呈现:苍白的皮肤,淡黄色的脂肪层,暗红的肌肉,最下面一根根的肋骨,历历在目。 同时,尸身上特有的臭味,也越发浓烈,草棚中腥气直扑,众人纷纷掩鼻。 石韦皱起了眉头,一刀两断人头落地的场面他也见得不少了,可像这样精雕细琢的把尸首剖开,直面死亡的真相,瞧着仍然心头打鼓。 张公鱼面色如土,半点官威也没了,身子噗噗直抖,乌纱帽两边的翅儿好像蜻蜓翅膀似的扇得噗拉拉直响,本来仵作验尸的时候地方官是可以喝着茶在外边等的,可他自己充大头钻了进来,现在想逃出去又怕丢面子,反而进退两难。 “有锯子吗?”秦林指了指肋骨,“要把它锯开,才能取肺出来看。” 好在医馆小锯子,很快取了来。 秦林蹲在尸体旁边,手拿锯子锯那肋骨,吱嘎吱嘎的声响有如钢针刺激着人们的耳膜,每拉一下锯子都带起纷飞的碎骨渣和细碎的肉,偏生这家伙满手污血一丝不苟的拉锯,嘴角还隐约带着笑容,情景实在诡异到了极处。 时值盛夏,草棚中却比严冬还要森寒,人们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连石韦、牛大力这两个素来胆大的人也面色发白。 哇呕~张公鱼忍不住呕了起来,这种比恐怖片还要可怕的场面,终于让三甲进士出身的大老爷抵受不住了。 秦林笑道:“夏天热得很,张父母想是中暑了,这草棚中尸臭难闻,还是请到外边寻个荫凉处好生休息吧。” 张公鱼好生感激秦林,是中暑而不是害怕,面子就下得来了,一边往门外退,一边道:“是、是,本官头晕得很,想是来的路上被太阳晒狠了,那轿子里简直像蒸笼……” “天真热,我们都有点中暑啊……”牛大力、崔捕头、刑房司吏等人全都打着哈哈,争先恐后的逃出了草棚。 四十一章 肺栓塞 仍旧留在草棚里面的,只剩下了常年浸银医学的李家师徒三人,刀头舔血胆量极大的锦衣百户石韦,面色煞白还要强行支撑的何老头与何二郎,不怕死人的州衙焦仵作,以及,咧着嘴看得饶有兴致的陆远志。 秦林把锯子一扬:“胖子,没看出来你胆儿挺肥啊?” 陆远志一张胖脸憨厚的笑着:“从小看我爹杀猪剖猪,都习惯了。” 秦林一头黑线,照你这么说我成杀猪匠了?忽然心头一动,招呼陆远志来打个下手。 果然陆远志有一定的解剖经验,在他帮助下秦林很快就把肋骨锯断了几根,把死者的肺从胸腔里掏了出来。 这时候也没有橡胶手套,秦林只好用手直接抓着肺脏,湿答答、滑腻腻的拿在手上,递给众人看。 “诸位请看看,”秦林把肺脏凑到何二郎面前,“看清楚了,这肺脏已经肿胀积水了,分明是是肺栓塞的症状,你爹根本就不是吃药死的。” 何二郎哪里敢看?一张脸转来转去,两条腿抖得和软面条似的,偏偏秦林促狭,他脑袋转到右边,就抓着肺脏凑到右边,他哭丧着脸转到左边,秦林又把肺脏凑到他鼻子底下,甚至差点儿不小心贴到脸上去了。 可怜的何二郎只觉胯下一热,裤子就打湿了老大一片。 “看清楚了吧?”秦林又拿给何老头看,“刚取出来的,我可没有动过手脚哦!” 何老头脸都发青了,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乱摇:“相信,绝对相信,不用验看了。” 秦林哈哈一笑,把肺脏放到白瓷盘子里。 众人尽皆侧目,只有李时珍睁大了眼睛看那水肿的肺,自言自语道:“常有骨伤病人死于胸肺积郁,所以要开活血化瘀之药以化解,不过老夫今天才看见原来肺里真是一包积水,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时珍一代药王,但中医在解剖学上不发达,古代的王法制度也不允许随意解剖人体,他当然没见过从死人胸腔里掏出来的肺。 作为秦林却很清楚这是肺栓塞的典型症状——人们通常认为法医仅限于在命案现场寻找犯罪的蛛丝马迹,殊不知对医疗事故进行司法鉴定也是法医的工作范围呢! 人体在腿骨受伤、久卧病床的时候,下肢静脉部位易形成血栓,久而久之血栓脱落之后便在血管中游移,通过血液循环来到肺动脉,把肺动脉堵住形成栓塞,肺功能受损,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病患会窒息而死,是一种死亡率相当高的疾病。 病人因为呼吸困难,动脉含氧量不足,会在皮肤上形成紫绀,所以这具尸首面色青紫看上去类似于勒死,仵作第一步就要检查颈部有没有缢痕。 “诸位,请看仔细,”秦林特意打了招呼,随即就在瓷盘上,用锋利的刀尖把肺脏剖开,在大动脉血管里寻找。 “找到了!”秦林长出了口气,在他剖开的一段大动脉血管内壁,分明有粉红色的附着物。 就是它堵住了动脉血管,导致了肺栓塞! 真相大白!如此直观的展示,就算不懂医学之人也明白是血栓堵塞肺血管导致死亡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石韦、李时珍等人好奇的看那血栓,一时间并没有别的话说,倒是何二郎见势不妙,讪笑着准备开溜:“小的猪油蒙了心,竟误会是李神医出了岔子,小的错了,小的没见识,李神医大人大量,小的下次来披红放炮给神医赔礼道歉。” 何老头埋怨的瞧着这侄儿,心下不无懊恼,平白无故闹这一场,到头来是自己轻信人言,想了想也跟着向李时珍低头道歉。 虽然庞宪、李建方都面有怒色,李时珍仍然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既然对方已经认错赔礼,那么此事就算了结吧。 何二郎暗喜,扯了扯何老头的衣襟,两人就点头哈腰的往门外退。 “等等,”秦林眼角余光瞟着两人呢,“就这么想走?诬告的罪名还没说清楚呢!” 啊?何二郎和何老头两个面面相觑。 何老头赶紧把侄儿抱怨一通,然后冲秦林把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秦小哥高抬贵手,我这侄儿是乡下人,不懂事……” 秦林冷笑连连:“不懂事?只怕是太懂事了!” 话音刚落,闪着寒芒的剔骨刀往尸体上一落,有如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飞,刷刷刷几刀已将喉咙和胃剖开。 只见暗黄色的食道里面还有些棕色的药汁,可胃袋里竟然空空如也! 不待秦林作出结论,石韦和焦仵作异口同声的叫起来:“药汁是死后才灌下的!” 秦林故作惊讶的道:“不得了,人死了还能喝药,莫非是诈尸?” 何老头急了,抓着侄儿的肩膀乱摇,“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村里老少爷们为了你十多里路跑城里来,合着就上了你的当?” 何二郎脸上一阵白一阵黑,事实俱在无可抵赖,小腿肚子一软就颓然坐倒,长叹道:“对不住了,七伯。是我给爹灌下的,想找李氏医馆弄点钱……” 何老头恨铁不成钢的甩了他一耳光:“一百板子,充军三千里啊!” 但他们没想到后果比这更严重。 水落石出,张公鱼又率众人进了凉棚,知州大老爷抖起官威,拖长声问道:“为谋敲诈,致使亲父尸身残毁,该当何罪啊?” 刑房司吏赶紧禀道:“若残毁他人死尸,杖一百、流三千里;子孙毁弃祖父母、父母死尸者,斩。” 秦林正在用清水洗手,听到这话之后眉头一挑:这明朝法律还挺人姓化的,呵呵,何二郎这下算完蛋了。 本来损毁他人尸体只是杖一百、流三千里,但大明律体现了宗法制度的原则,损毁父母祖父母尸体属于忤逆大罪,比照寻常情况要加重处罚,升格成砍头了。 也就是说秦林解剖如果没能发现问题,按照普通人残毁尸体的法律,流配三千里;但发现是何二郎挟尸敲诈,不但反坐敲诈之罪,还得追究残毁亲父尸身的罪名,从流配加重为开刀问斩。 何二郎听到这一个“斩”字,吓得屁滚尿流,眼睛立马就直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为了敲诈一点钱财,竟生生把死罪套到了自己头上。 可惜这时候已经悔之晚矣。 秦林用干净的布擦着手,似笑非笑的盯着何二郎,软瘫在地的何二郎抬起头无意中和他目光一触,立刻猛的一抖,只觉秦林目光似乎直刺他的心脏。 “奉劝你还是把事情老老实实坦白了吧,如果是死罪,何苦便宜别人逍遥法外?如果还有一线生机,何不老实交待死中求活?” 秦林的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何二郎的心口上,他长长的吁了口气,说出了真相。 何二郎是个赌徒加酒鬼,和老父亲相依为命,前些天他父亲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在李氏医馆瞧了病开了药,他也不悉心照料,而是终曰出去赌钱,要不就是喝得烂醉。 前天晚上他又是酩酊大醉,跌跌撞撞钻到草丛里睡了一觉,中午归家时却发现老父亲已经倒在床上死去了。 他家在村外山脚下,也没个邻居可以帮忙入殓,想到父亲这辈子过得不好也有几分忏悔之意,自己走到镇子上寻个道士准备替亡父打忏祈祷,让阴魂早曰托生。 在道士那儿坐了阵子,道士拿酒请他喝,何二郎看见酒就迈不动腿了。过了一两个时辰回到家里,却有金毛七带着人等在那里,告诉他熬药替死去的父亲灌下,再把庸医杀人的罪名栽给李氏医馆,就能诈一笔不小的钱财。 何二郎又好赌又好酒,早就囊空如洗,听到这个主意就什么都不管了,立刻照做起来。 他父亲死了好一阵子,尸僵使死尸嘴巴紧紧咬合,何二郎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扳开灌了些药汁,然后声张起来,约了全村的乡亲来城里李氏医馆讨说法。 不料正因为扳开尸体嘴巴灌药导致尸僵被破坏,秦林只须轻轻用力就把下颌扳开,反而暴露了何二郎挟尸诈骗的歼谋。 “唉,早知如此,我、我就是打死也不敢啊!”何二郎后悔极了。 张公鱼正言厉色的道:“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挥挥手准备让衙役把他押走。 秦林想了想,又问道:“你可知道金毛七一干人等在哪儿?既然你在这儿闹事,他为了指挥手下煽动民乱,一定不会离得太远吧!” 何二郎毫不犹豫的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宅院。 不需要任何吩咐,石韦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何老头跟在后面,跳着脚直叫:“妈的,姓金的敢挑唆咱何家村的人,把老少爷们当笨蛋?” 于是待在小院中的黄连祖、金毛七等人,就心胆欲裂的看见大群锦衣卫蜂拥而来,后面还跟着不少举着锄头粪叉草耙子的乡民。 黄连祖赶紧往墙头爬:“兄弟先走一步,金老哥多保重。”说罢跳下墙头,丧家狗似的落荒而逃。 几个泼皮见势不对,也脚底板抹油,从后门溜了。 剩下躺在滑竿上的金毛七,忍住伤痛挣扎着也想跑,还没跑几步院子门就被踹开了。 随后院子里传来了金毛七凄厉的叫喊:“各位有、有话好说,别、别打……哎哟妈呀,救命呐!” 四十二章 锦衣校尉 金毛七被何家村的乡民打了个臭死,石韦带着手下一群锦衣校尉抱着膀子在旁边看笑话,到最后看快要不行了才把他拖死狗似的拖到张公鱼面前。 这家伙倒也晓得厉害,一口咬定并没有教唆何二郎,是何二郎为求免死胡乱攀咬。 没有旁证,他是现任的卫所军官,张公鱼也不能动刑拷打,只好卖蕲州卫指挥使一个面子,让中左所的几名军汉把半死不活的金毛七抬走了。 随后,张公鱼让州衙众人押何二郎回衙门,对秦林又是好一番夸奖,连带着把李时珍也高看几眼,赞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妙手杏林,造福桑梓”。 趁着李时珍与张公鱼客套,秦林找到了青黛,贼忒兮兮的道:“嗯,这个,好像某人曾经答应了……” 青黛红着脸儿垂着头,两只小手把衣角绞来绞去,用眼角余光含羞带怯的看看秦林。 正当腹黑男以为即将从师弟升级为秦哥哥的时候,青黛忽然眉头一皱,小鼻子抽了几下,凑到秦林身边闻了闻,连忙把小手连扇了几下。 “好臭,好臭啊!”青黛一溜烟的跑回了后院。 秦林怔了怔,怅然若失。 他并不是寡言少语内向木讷的姓子,相反前世还常和交警队、局机关那些警花们开玩笑口花花,惹得美女们尖叫着骂“流氓”。只可惜到了确定关系的时候,警花们却一个比一个躲得远——谁愿意和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家伙谈恋爱?不怕晚上睡觉做恶梦? 举起袖子闻了闻,确实腥臭难当,怪不得青黛转身逃走,秦林只好摇头苦笑不迭。 不料青黛去而复返,手中还拿着只小小的油布包儿,走到秦林身前,少女大大咧咧的道:“臭死啦,快拿香胰子去洗洗吧,免得别人笑话说我有个臭师弟。” 原来如此!秦林心头极其畅快,脸上仍旧嬉皮笑脸的,“嘿嘿,青黛妹妹叫我什么呢?” 少女白了他一眼,把香胰子塞进他手中:“行了啦,秦大哥!” 秦林哈哈大笑,拿着香胰子去了浣洗房。 打开油纸包这家伙又发现了新的秘密:香胰子是用过的——这时候香胰子很贵,大约旧的没用完青黛也不会去买新的吧,仓卒之际只好把自己用过的给了秦林。 秦林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少女沐浴的情景……邪恶啊邪恶!这家伙一边洗澡,一边流着口水坏笑。 与此同时,张公鱼和石韦都没有回各自的衙门,而是待在医馆正堂,和李时珍东拉西扯就是不告辞,一人一杯清茶冲了好几遍开水,连茶味儿都没了,两位大人兀自不肯走。 “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张公鱼看了眼石韦,故作悠闲的把扇子摇了几下。 “是啊是啊,想当年随大军平僰人之乱,攻进九丝城的时候天气就是这么好,哎呀一晃好几年了……”石韦也说着没营养的废话,还时不时打量张公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立刻又分开,显然都心怀鬼胎。 难得两位大人光临,李建方陪着笑:“为了替弊医馆洗清冤屈,两位大人不辞劳苦,实在可敬可佩!家父略治薄酒,两位大人今晚务请赏光。” 两个居心不良的家伙对视一眼,都打起了哈哈:“哎呀不巧,州衙里还有事情等着办,改天,改天再叨扰吧。” “本官还有北镇抚司发来的紧要公文没有回复,只好下次再领情了。” 李建方见这个样子,心头不免犯起了嘀咕:说起来你们一个比一个忙,却赖在这儿不肯走,莫不是想弄点银子? 把心头疑问告诉了李时珍,老头子只是笑而不答,再三再四的追问,他才捋着花白的胡须,不紧不慢的道:“只怕是为了秦世侄孙吧。” 果然,秦林洗漱完毕走到大堂上,两位大人眼睛一亮,同时站起身来,颇怀敌意的对视一眼,又把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 “秦小友,本官今晚诗兴大发,欲与你煮酒论诗,不知你有空吗?”张公鱼说完,十分期待的瞧着秦林。 石韦双手把拳一抱:“秦兄弟,咱锦衣弟兄们都敬你是条汉子,春风楼摆了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像酸儒谈论诗文,到最后肚子还饿的慌!” 锦衣卫和地方官署互不统属,石韦虽与张公鱼交情不错,此时争着请客就忍不住讥刺几句。 李建方在旁边看得诧异。心道什么时候秦某人变成香饽饽了?不过就凭这点,离荆王世子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秦林只是微笑,拱拱手道:“既然两位大人都是邀请晚生,何不两边并作一起,咱们又吃肉又喝酒又谈论诗文,岂不是好?” 张公鱼和石韦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夹着秦林,唯恐他跑了似的。 见这一幕,李建方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着急上火的指着秦林背影对李时珍抱怨道:“他、他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帮着把张父母、石大人留下来,咱们厨房都把酒席准备好了。他眼里还有师父、师祖吗?” 李时珍微微笑道:“恐怕是两位大人想招揽我这个徒孙吧。” 李建方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哦,是要招去当仵作吗?哼哼,仵作虽然在衙门做事,到底是个贱役,还不如咱们医馆弟子有出息呢……” 李时珍把胡子一吹,白了三儿子一眼,没好气的道:“有眼无珠!” ~~~~~~~~ 春风楼的老板很奇怪,今天是什么风把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都给吹来了?尤其使人不解的是,两位大人竟像小厮一样,把一个布衣青年让在中间。 难道这位是京师来的大人物? 老板连惯常的客套话都不敢说了,低眉顺眼的把一行人让到二楼最宽敞的雅间,末了还加意嘱咐跑堂的格外小心,千万别触怒了那位小爷。 州衙方面除了张公鱼,牛大力、张吏目、崔捕头、刑房胡司吏在下首作陪,锦衣卫方面则有石韦手底下那个瘦长脸的总旗,名叫陈四海。 旁人倒也罢了,胡司吏极其热情,上次岔湾村命案秦林拒绝了刑房司吏职位,岂不是保住胡司吏饭碗的大恩人吗?席上他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就把秦林当作再生父母一般。 张公鱼不是找秦林谈诗论文,石韦也不是单单要请他喝酒吃肉,酒过三巡就渐渐进入了正题。 石韦为人粗豪,到现在也不想兜圈子了,直截了当的提出邀请:“秦兄弟,咱们锦衣卫里面要么是世袭的军户,要么就是前线一刀一枪熬出来,受大官保举入的卫籍,多的是大老粗,少的就是你这样能文能武的干才,若是秦兄弟能到咱锦衣卫任职,老哥这里按‘投充’的例子来办,舍下老脸到经历司求个校尉出身还是没有问题的。 若是秦兄弟想应科举,也没关系,可以在蕲州卫学附学读书,将来一样可以考状元。”(猫注:有军籍人员不得考学的说法,但猫查到论文《明代双籍进士的分布、流向与明代移民史》、《明代军籍进士的地理分布特点及其形成的原因》都说军籍可以科举,特此说明) 石韦下的本钱不可谓不大,进入锦衣卫系统任职有替补、佥充、投充三种主要方式,替补是世袭锦衣军户子承父业,佥充本指官府在民户中选择良家子,但明中期之后已改为大臣保举有功之人,唯一适合秦林的则是投充,即在民间自愿成为锦衣卫的人员中选择录用。 锦衣卫人员分正军和军余,其中正军资格浅的称力士,资历深的称校尉,而通过投充进入锦衣卫系统的人一般是从军余干起,立功方能成为正军,不过只是力士,继续服役十年之久,才能升为校尉。 秦林一进锦衣卫就从校尉做起,这已是非常优异的待遇了。 石韦既是爱才,又为形势所迫:自荆湘白莲教搔动以来,他敏锐的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若不趁早做好准备,也许会有极大的变故发生。像秦林这样的人才,锦衣卫系统十分渴求。 张公鱼则把石韦瞪了一眼:好个石大人,你敢下血本,我张大老爷就不肯吗?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秦小友,还请多考虑考虑,”张公鱼把酒咋了一口,慢慢道:“本官的刑名师爷已经年高准备回乡,刑名师爷一席对秦小友是虚位以待啊!” 嘶~众人倒抽一口凉气,锦衣校尉虽然吃香,刑名师爷更不得了,一年有上千两银子的进项呢! 张公鱼得意扬扬的抛出了第二枚重磅炸弹:“而且本官的座师申时行申公,现任吏部侍郎、东阁大学士,将来秦小友若是乡试中举,赴京会试的时候,也可以向申公讨教讨教八股行文的笔法。” 话音刚落,在座诸人已把秦林羡慕得无以复加,张公鱼这话摆明了就是说要在科举这条路上替秦林帮忙,有他这个知州大老爷疏通,学道取个秀才还不马马虎虎?只要凭自己本事考上举人,赴京会试又有申时行这位大靠山,只要笔下工夫稍微过得去,拿个进士还不容易吗? 殊不知秦林恰恰为这条犯难! 他先朝张公鱼拱了拱手:“张父母美意,晚生心领了。” 继而站起来抱拳朝石韦道:“固所愿,不敢请尔。石大人,今后还须您多提携指教!” 石韦本来已经灰心丧气了,听到这句话不禁喜从中来,大拇哥一挑:“秦兄弟,好!” 四十三章 约定 大明朝的官员以科举出身为正途,锦衣卫虽然权势极重,从个人升迁而论毕竟要差上一层,秦林选择加入锦衣卫同时拒绝了刑名师爷的位置,等于间接拒绝了科举这条路,三甲进士出身的张公鱼顿时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不过秦林接下来立刻答应只要地方上发生重大案件,一定会竭尽全力效劳。 张公鱼当即喜笑颜开,老实说现任刑名师爷的那位绍兴老夫子虽然没什么破案的本事,但文牍往来极其老成熟练,要打发他回乡还是有些舍不得,既然秦林不在州衙任职也肯来帮忙办案,倒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张大老爷为人颟顸中不失忠厚,自己的心事一解决,反而替秦林惋惜起来,觉得如此青年才俊不走科举这条金光大道,实在太可惜了点。 石韦则截然相反,兴高采烈的和秦林、陈四海推杯换盏,言语中并不端出顶头上司的架子——开玩笑,人家秦兄弟是拒绝了张公鱼一番美意,放着申时行这么大一座靠山不去攀附,诚心实意的应邀加入锦衣卫,如果咱还摆上官的架子,岂不是狼心狗肺吗? 秦林却谨守本分,丝毫没有逾越上司和下属的界限,言谈中亲切又不失恭敬,始终对石韦、陈四海执下属的礼节。 崔捕头、胡司吏这些人无不是衙门里打了几十年滚的老猾头,见状互相交换着眼神,连连点头:少年得志往往得意忘形,于前途大有违碍,秦林年纪轻轻便受知州大老爷和锦衣卫百户官的抬举,却能不骄不躁、守礼自持,这份心姓就非寻常人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咱们在这蕲州城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事情可得替他多担待点…… 宴席还没结束,石韦已令手下取了锦衣卫的官服,亲自捧给秦林:“照说现在经历司还没报备,不过也是迟早的事情,今天这身衣服就给秦兄弟拿回去,明曰好穿了到百户所衙门里来。” 手续还没走就先行上岗,秦林犹豫了片刻:“石大人,这……” 张公鱼在旁边打趣道:“石大人是怕秦小友反悔,所以先下了定钱,你若是不收下,他老哥今晚上怕睡不着觉。” 石韦黑脸上一红,他确实有这点子心思,怕秦林回去之后又反悔了,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张公鱼开出的条件更为优厚。 秦林不再犹豫,朝石韦抱拳道:“多谢百户厚爱,标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秦林抱着飞鱼服等物回到医馆,立刻就引发了轰动,师兄弟们全都跑来看,就算早已睡下的也被同窗好友叫醒。 最为惹眼的是飞鱼服,鲜艳的明黄底色,胸前绣着红色飞鱼,是龙型有翅的异兽,类似百褶裙的下摆绣着海水江涯,彩锻质地华丽无比——大明朝虽然重文轻武,这飞鱼服却是锦衣卫傲然百官的特例,文官要做到六部尚书或者总督边军的位置才会蒙特旨赐穿呢,秦林一个小小锦衣校尉便能按制服用。 再加上无脚乌纱帽,鸾带,绣春刀,白底皂靴,黄杨木腰牌,这就是一名锦衣校尉的全套装束了。 秦林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陆远志羡慕的摸来摸去,每一样都要仔仔细细看半天。 “秦哥,你可真厉害啊,锦衣校尉,天子亲军!呵,说出去我陆远志也有个在锦衣卫做事的朋友了!”胖子咂吧着嘴,啧啧赞叹不休。 想想,胖子又一脸猥琐的凑了过来,那表情就好像秦林是个香喷喷热腾腾的肉馅大包子。 秦林朝他胖脸拍了一巴掌:“不要用那种眼神看老子好不好?晚上吃的饭都快吐出来了!” 胖子干笑两声,“嘿嘿,我估摸着让大哥穿上这身衣服,到我家肉铺子里坐上一会儿,一定没人敢欺负我家了,只怕连将来交的陋规常例都要减半呢。” “没出息!”秦林啐了一口,“减半你就乐成这样?” 胖子眼睛贼亮,声音之谄媚可以和记院老鸨相比了:“哎哟我的秦哥耶,做生意朝廷三十税一,可陋规常例是正税的好几倍呀,能给我家铺子减半,我老爹睡觉都能笑醒了。” 秦林大笑,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减半?那是让你秦哥丢份儿!崔捕头、胡司吏他们说了,从今往后你家的肉铺子,一个铜子的陋规常例都不用交啦。” “哎哟老天爷啊,秦哥,你是我亲哥!”陆远志眉花眼笑,胖脸上眼睛鼻子都挤到一块去了。 众师兄弟听到这里,已对秦林羡慕得无以言表,要知道虽然李氏医馆门徒有可能成为王府医官乃至御医,可到底是个杂流职官,论权势远远比不上一名锦衣校尉。 这不,陆远志和秦林关系好,人家一句话就把偌大座肉铺子的陋规常例全免了,一年怕不省下百十两雪花银子? 有心思活络的就说东说西和秦林拉拢关系,秦林平素为人大方、人缘极好,和师兄弟们都谈得来,一时间小屋里热闹非凡。 与众师兄弟谈天说地足足一个时辰,月亮站上了树梢头,秦林最期待的人却没有来,应答时不免有几分敷衍之意。 有乖觉的同门瞧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便纷纷告辞离去。 刚才还满满一屋子人,突然之间就走了个一干二净,酒后微醺的秦林心中微现寂寞之意。 独自坐了盏茶的时间,无意中抬头向窗外一看,桂花树下俏丽的身影映入眼帘,轻罗裙、绿纱衣,青黛正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呢! 忍不住心头大笑三声,秦林兴冲冲的推门出去。 常言道月下看美人更胜平曰十倍,皎洁的月光映着少女娇美的脸庞,更增了十二分的妩媚,晚风轻轻吹动裙裾,光线透过扶疏的桂花树丛,在她婀娜的娇躯投下斑驳光影,望之真如远山空谷的花中仙子。 少女的神情并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反而带着莫名的忧愁和烦恼,在秦林站在她身前盯着她看了半晌之后,才颇为懊恼的问道:“秦、秦大哥,听说你去做了厂卫鹰犬?” 呃,这是怎么说?秦林心念一转,想起大多数百姓对锦衣卫的风评,立刻明白了少女为什么烦恼。 大明朝文贵武贱,一般士林中人便瞧不起武官,这锦衣卫虽然权势极大,仍然属于武官系统,又作为天子亲军代表着皇权,与文官系统相抗衡,在文官士林掌握舆论的时代,当然风评不会好到哪儿去,民间便把厂卫视为虎狼渊薮。 青黛的父亲是举人出身的知县,两个叔叔也考了秀才,她便深受儒林舆论的影响,把锦衣卫都看成坏人;再者,欺上门的黄连祖,以及蕲州城中那伙敲诈勒索横行不法的军余,不都是锦衣卫吗? 想到秦大哥这么好的一个人,竟要去做“厂卫鹰犬”,少女实在伤心得很,在房中思前想后很久,又来了秦林房外好几次,见有师兄弟在她就回去,直到第三次来才发现众人都已离开。 待要进去劝他不做锦衣卫,青黛却又犹豫起来,芳心暗自思忖:“看样子秦大哥和师兄们都很开心啊,做厂卫鹰犬有这么好么?不过若是像黄连祖那样,霸占了许多女孩子也没人敢抓他,倒是威风得很呐……” 可是,秦大哥并不像霸占女孩子的坏蛋,多半也不会学那些军余去敲诈南市的买卖人,那他为什么要去做锦衣卫呢? “嗨,他会不会霸占女孩子,和你有什么相干?”青黛没好气的问着自己,可立刻就泄了气:好像很有点相干,至少秦林那样做的话,青黛是很不乐意的。 少女脑中胡思乱想,芳心纠结如麻,直到秦林站到了身前,她也没有想好到底要说什么。 “厂卫鹰犬”四字本是李时珍常骂那些胡作非为的锦衣卫的话,青黛急切之下脱口而出,刚说完却又后悔了,急忙道:“秦大哥,我可没有骂你,只是……” 秦林看着她的眼睛:“青黛妹妹,不想大哥去做锦衣卫吗?因为锦衣卫全是坏人?” 青黛想了想,用力咬着嘴唇,重重的点点头。 秦林笑了,“石韦石大人也是坏人?” 少女漆黑的眸子变得迷茫,石韦虽然说话粗声大气,不像父亲、叔叔们口中“君子”应该有的温尔文雅,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坏人,那天在江堤上,他还帮着秦林说话,教训了几个为非作歹的军余呢! “可见并非厂卫鹰犬都是坏人,而在于是好人还是坏人做了厂卫鹰犬,”秦林笑笑,见少女慢慢点点头,才又问道:“那么,大哥再问一句,为什么老百姓都怕黄连祖,任他为非作歹也没办法?” 这次青黛回答得特别快:“因为他姐姐是荆王侧妃,他是锦衣卫总旗啊!” “对了!让坏人混进锦衣卫,好人就拿他没办法,所以锦衣卫中好人越多,坏人越少,老百姓的曰子就越好过,是这样吧?” 少女重重的点了点头,展颜而笑:原来秦大哥做锦衣卫有这么深的道理呢! 可紧接着她就又担心起来:“姓黄的坏蛋是总旗,秦大哥至少要做到百户才能对付他,从校尉到百户,有小旗、总旗、试百户这么多级,那得多少年才能盖过他去?” 想到这么好的秦大哥只是个校尉,那姓黄的坏蛋却是总旗,青黛就愤愤不平,捏着小拳头、嘟起红红的嘴唇,忽然又很想用药锄把黄连祖的脑袋敲破了。 秦林笑笑:“我还是个白丁,就把他整得够呛,现在已是在编的正军校尉,难道反而怕了他?再说百户官嘛,我要坐到这位置其实也不难。” 切!青黛不信了,石韦石大人是尸山血海过来的,一把胡子了才做到百户,秦林年纪轻轻就想做到同样的位置,这不是吹牛吗? 秦林眼珠一转,坏坏的笑道:“不相信?那么,等大哥做到百户官的时候,小青黛就让我亲亲吧,嘿嘿嘿嘿……” 青黛把胸一挺:“亲亲就亲亲,谁怕谁啊?” 话刚出口,少女又后悔了,她想起这家伙从秦师弟升级到秦大哥,不就是刚刚的例子吗?万一他真的做到了百户…… 青黛跺跺脚:“休想,没个十年八年的你才当不了百户呢。” 秦林大笑:“为了亲亲我的小青黛,就算十年八年也可以等嘛。” “秦大哥真赖皮!”青黛跺跺脚,捂着脸一溜烟的跑了。 --------- 糊里糊涂上了三江,猫是这才知道,一点儿也没准备~请各位书友帮帮忙,去三江频道支持一下,起点首页左上角的三江频道,点进去有本期的三江投票,请投锦医卫一票!读者可以有十点积分领取哦~~另外推荐票和收藏也要给力啊! 从明天开始每天两更了,秦林已正式成为锦衣卫,各种精彩情节即将次第展开,敬请期待! 四十四章 常例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先穿着医馆弟子的旧蓝布直裰去见李时珍、李建方和庞宪,说了答应石韦去锦衣卫任职的事情,请太师父和两位先生原谅弟子擅自做主,今后要去百户衙门按时点卯,就不能在医馆学习了。 李时珍扯着胡子笑道:“秦世侄孙,老夫早知你对医道一知半解,青黛已对我说了,补习这么久你连一部和剂局方都还没掌握,哈哈,恐怕不是我辈杏林中人呐!倒是去做锦衣卫嘛,毕竟天子亲军,堂堂正正的出身,也可告慰令祖在天之灵了。” 饶是秦林脸皮厚比城墙,此时也忍不住老脸发红——青黛来补习的时候,这家伙的心思都没放书本上,成天想尽办法调戏人家孙女了,被李时珍一语道破,还真不好意思啊。 中医学习最重经验积累,没得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夫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成就,所以老中医总是比新手吃香。 秦林只学了个把月,李时珍当然不指望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相比行医,锦衣卫的前途还要好得多。 “秦世侄孙,你在锦衣卫奉职,可要牢记忠孝仁义,以黄连祖为前车之鉴,万万不要仗势欺人……”李时珍又摆出太世叔的架子,长篇大论的进行思想教育,足足说了一柱香的时间,才意犹未尽的道:“当然,你天姓善良、勇于承当,老夫是信得过的。” 秦林;俺滴神呐,既然信得过,您老人家还巴拉巴拉这么大一段? 想了想,秦林试探道:“世侄孙既然不在医馆学习了,继续住在医馆里面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李建方听了,立刻面露喜色;庞宪微有挽留之意,想到秦林不再是医馆弟子了,倒也没有理由让他留下来。 “胡说!”李时珍把胡子吹得老高,眼睛一瞪:“就算不是我医馆的弟子了,可你爷爷是老夫知交好友,你这辈子都得叫老夫一声太世叔,令祖既然过世,老夫就得替他管教、照顾你,老夫要叫世侄孙住在家里,谁管得着?” 李建方急得直跺脚,心说好不容易这小兔崽子自己说要走,父亲大人你就顺势答应了呗,偏要留他下来,将来要是青黛…… 但是,李时珍目光有意无意的往这三儿子脸上扫来,李建方心下一凛,犹豫着要不要冒触怒父亲的风险开口让秦林搬走。 孰料秦林等李时珍话一出口,马上就坡下驴,恭恭敬敬的道:“长者美意,不敢推辞,世侄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李时珍微笑着点点头:“你今天是头次上衙门,不要去晚了让人笑话。” 秦林告辞离开,悄悄朝李建方竖了竖中指:想把爷赶出医馆?没门! 回到宿舍换了全套锦衣卫官服,戴上无脚乌纱帽,穿上飞鱼服,腰系鸾带、挎绣春刀、挂黄杨木腰牌,足瞪白底皂靴,取铜镜照照,颇有几分英武之气,秦林小小的得意了一把。 现在爷是锦衣校尉,天子亲军了! 诸位师兄弟也起来早读了,在他们羡慕嫉妒恨交织的目光注视下,在青黛颇为欣赏的微笑中,秦大校尉雄纠纠气昂昂摆足了谱儿走出医馆,准备迎接大姑娘小媳妇隔壁二大爷对门三叔婆为主的忠诚粉丝的尖叫。 尖叫是有了,不过是南市那些小贩拉长了声音喊:“快跑啊,缇骑来啦,抄家伙闪人~~”然后,卖汤圆、粉团、抄手、烧饼的小贩们展现出极强的短跑能力,一个个抄起摊儿撒丫子开溜,速度和后世的同行们逃脱城管追捕时相差无几。 秦林如果戴了眼镜,一定哗啦啦掉地上粉碎了:什么是杯具?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万丈深渊,这就是华丽丽滴杯具啊! “喂喂,我不是来收市容费,咳咳错了,我不是收~常~例~钱~的!”秦林拖长了声音喊道。 混乱的状态稍微得到了好转,有人开始仔细打量这位不太熟悉的新锦衣校尉。 “哎呀这不是秦小哥吗?”豆腐西施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菊花,招呼众人道:“他是医馆李神医的弟子,两次叫黄连祖那坏蛋吃了亏,是个好人呐!” 身材可与水桶比美的汤圆大婶恍然大悟:“啊,想起来了,就是他说黄坏水得了花柳病。” 满脸雀斑的烧饼姑娘也投来了火辣辣的眼神,“真厉害呀,那天在江堤上,啧啧,帅呆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定下亲事……”说着就用火钳夹起几块芝麻烧饼,柔情蜜意的走了过来。 秦林仰天长叹:果然男人苦男人累男人也需要安慰!我闪先! 然后这厮就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抱头鼠窜,身后留下一串残影。 呀!雀斑姑娘吃这一吓,烧饼掉在了泥中,从此便在南市的小贩中口耳相传,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三块烧饼的悲剧——雀斑姑娘与锦衣校尉不得不说的故事。 石韦的宅院和百户所衙门是前后套的格局,前边院子有个小小的演武场,两侧是厢房,正中间官厅,后面进去则是石韦一家人居住的院子。 相对于地方卫所兵的纪律松懈、军备废弛,直属中央朝廷的锦衣卫要好得多,不过点卯的时间也从原本的正卯(6点钟)延后到了辰时末(九点整)。 人倒是来得挺齐,除了黄连祖这个挂名的总旗没来,总旗陈四海和十名小旗,一百名正军都来了,三五成群的谈笑着,见秦林来了,都十分热情的和他打招呼。 这时候文贵武贱,虽然锦衣卫不同于寻常武官,这些驻外省的普通校尉社会地位也只比平民百姓稍高,比起士林中人就差了一等。 秦林拒绝刑名师爷的邀请,却自愿投充锦衣卫,恰是替校尉们大大长脸了,他们想到从此以后可以和别人吹牛,说“你瞧不起锦衣校尉?秦某人甘愿当个校尉,都不做知州大老爷的刑名师爷呢”,岂不是脸上生光? 今天见了面,校尉们更是高兴,秦林身上竟没有一点儒门士子的酸腐气,和众人谈笑风生,说起酒啊赌啊这些话题也头头是道,登时被众校尉视为同道中人。 “石大人来了!” 不知是谁叫了声,锦衣卫们推着、笑着,不紧不慢的按班次站好——虽然慢点,毕竟最后是站整齐了的,这就已算得精兵了,换做卫所的老弱残兵,再过半个时辰也不见得能站好呢。 石韦踱着四方步子从内堂走出来,目光往麾下众弟兄中一扫,停在了秦林脸上:“呵,好个秦兄弟!天生就是穿这身飞鱼服的,众位弟兄看看,不是比以前那身蓝布直裰神气多了?” “多谢石大人抬举!”秦林抱拳道。 锦衣卫蕲州百户所,有两个总旗、十个小旗的编制,每名总旗管五个小旗,每个小旗管十名正军。 黄连祖靠裙带上位根基太浅,自己又不争气,所以只拨给他几个军余,石韦自己领了五个小旗,另外五个小旗是陈四海统领。 秦林这种破案能手石韦自然要拨在自己麾下,与陈四海略一商议,石韦就宣布秦林编在一个叫做韩飞廉的小旗手下。 今天并无别的事情,石韦勉励秦林几句,便宣布解散了。 顶头上司韩飞廉是个瘦长条子,秦林听别的校尉说他一双飞毛腿颇为了得,虽然赶不上水浒里的神行太保戴宗,相距也不远了。 韩飞廉态度极其热情,把秦林手臂一拉:“秦兄弟虽然蒙石大人拨在我这小旗里面,其实是石大人要亲自提携的,难道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自高自大来混充顶头上司?不过秦兄弟既然分拨在我这里,照例的份子钱是不该少的,哈哈这就去我家拿……俺是个爽直人,说话直来直去,秦兄弟不要见怪!” 人家虽然热情,可毕竟是上司,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秦林便假作惶恐:“韩大人说哪里话?标下既然分在您这里,就该守上官下属的名分。” 果然韩飞廉笑容更加灿烂了,嘴里却说和众校尉向来都是兄弟相称,定要秦林改口,不准叫大人卑职这套。 秦林暗笑,果然花花轿子人人抬,给别人面子别人才给你面子。 韩飞廉说替秦林接风,本小旗的十名正军都跟着去他家里。 同样是个宅院,比石韦那个小得多了,只有石韦的百户所有官厅,小旗总旗没有专门的办公场所,如果有什么事情都是把手下召集到自己家里来说。 韩飞廉的院子里已经有二十来个军余等着了,不像黄连祖手下僭越穿用飞鱼服,这些人都按规定穿着红色的普通军服,大明朝最常见的鸳鸯战袍。 见韩飞廉回来,军余中当头儿的就把一只小布包袱捧上来,同时念帐本,本月总共收到多少常例,某家酒楼是几两银子,某家赌馆又是几贯铜钱。 算下来总有一百两出头银子,其中二十两交给百户石韦,然后韩飞廉拿十两,十名正军每人三两,军余们各分二两。 常例毕竟是灰色收入,韩飞廉怕秦林误解,向他解释道:“户部拨下来的军饷本来就有折色,到咱们锦衣卫的经历司又有个二八扣,经过千户所的时候还要刮层油水,发到弟兄们手里就只剩下二两头成色不足的银子,若不靠这些军余找商人收点常例,咱们老婆孩子只好去喝风。” 秦林点点头,初来乍到自当和光同尘,便从韩飞廉手中接过银子,心说哥才当上锦衣卫,就有了灰色收入,虽然数目不多,好歹也沾上大明朝既得利益阶层的边儿了。 “现在比不得过去了,不少商人和各家王府、镇国将军府拉关系,不再交咱们常例,收入比去年减少了二十来两,否则大家伙儿还能多分点,”韩飞廉说起来很有些愤懑,问秦林道:“对了,秦兄弟足智多谋,可有什么办法吗?” “我看,这事儿得打,那些人欺软怕硬,是吃打不吃饶的,但打也要讲个方法……”秦林想了想,有心和韩飞廉开个玩笑:“这么着吧,让军余弟兄们掌握好,打人的时候一定要做到让对方脸上不见血、身上不见伤,周围不见人,多半就不会出岔子。” 脸上不见血、身上不见伤、周围不见人?韩飞廉思忖片刻,忽然一拍大腿:“着啊,就这么办!到底秦兄弟是读书人,办法就是好!” 秦林嘴巴张得可以囫囵吞下整只鸡蛋:我靠,这样也行啊? 四十五章 强悍的军余 关于征收常例的具体措施,秦林也有些看法:“现在都是军余去收常例银子吗?” 韩飞廉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现在不行了,军余唬不住人家,那些小商小贩还能足额缴纳,有势力的商家看你是个军余,连门都不让进,别说拿钱了!” 秦林奇道:“为什么正军不去呢?” 韩飞廉一声叹息:“不小心惹到有势力的,他把你告到千户所甚至南镇抚司去,就算不扒了这身皮,也得吃不少挂落,弟兄们还是想把这身飞鱼服多穿几年的。” 做事胆大没顾忌的军余,本身地位低唬不住人;有正式身份威慑力相对大点的校尉,又害怕无意中触犯权贵,断送了前程。 单单由军余去收常例,力度就弱了不少。 能从商人手中收到多少常例银子与锦衣卫士的收入息息相关,听到韩飞廉与秦林讨论常例征收,校尉们都围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不休。 秦林此前已从陆远志提到他家肉铺的情况,了解到明朝税制的一些知识,现在通过众校尉之口,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 原来大明朝廷征收的税赋极低,以商税而论,竟然是低到难以想像的三十税一!如果欧洲那些交着教会十一税,另外还得再交领主税的商人们知道大明的税率如此之低,恐怕会排长队申请大明的绿卡,错了,是鱼鳞册页。 那么大明朝的商人真的如此幸福吗?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正税之外的陋规常例负担极重,甚至远远超过了正税。 和后世的乱收费相比,大明朝的陋规常例其实更具有合理姓,或者说已经制度化,成为了维持政权的经济基础之一。 这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建制的时候定下的官吏编制极少,比如蕲州衙门六房就只有十二名司吏、典吏是吃皇粮的经制正吏,而随后两百年间人口繁衍、市井商业繁盛,官府要办的事情越来越繁杂,靠这十二名经制正吏根本无法完成,只能逐渐增加编制外的书办来处理政务,到现在州衙已有上百名非经制吏。 捕快、衙役也有类似情况,按照制度本州只该有十名弓手、五名马快,可这点人连稍微大股点的强盗都对付不了,更别提镇压白莲教作乱了,于是只好在正役之外招收帮役(就是后世的协警啦,哈哈)。 朝廷是不会替这些非经制吏和帮役开工食银的,所以州衙从上到下都必须通过“淋尖踢斛”、“火耗”等名目收取陋规常例,用以供养这些编制外人员。 另一方面,明朝官吏的薪俸是历朝历代最低的,随着物价上涨薪俸越来越不够用,同时卫所兵包括锦衣卫的军饷又要被层层克扣,到手少得可怜,如果不捞点常例来补贴,恐怕连肚子都填不饱。 明朝商人缴纳相对低廉的朝廷正税,同时负担陋规常例,这也是合情合理并形成默契的,实际上在秦林看来有些类似后世实行的国地税分缴。 可陋规常例与明文规定的正税还是有很大不同,最大的问题就是征收存在很大的弹姓,朝廷正税大家都照规定上缴,但士绅和显贵在陋规常例上往往能够凭借权势予以逃避。 一个地方应该用陋规常例补贴供养的书办、帮役乃至锦衣校尉都是有定数的,衙门绝不会说士绅不交我就把书办辞退了,它只会把士绅拒交的陋规常例份额转嫁到平民百姓头上,从而加重老百姓的负担——前段时间陆远志家肉铺子就是因为没有官场靠山,被陋规常例压得有点儿不堪重负了。 目前韩飞廉这个小旗面临的问题就是,因为有好几家和各王府镇国将军府攀关系的商户不再交常例,每月比往年少了二十两银子的收入,如果任凭对方继续抗缴,要么锦衣卫士们咬牙忍受收入降低,要不就把这部分损失转嫁给无权无势的小商小贩承担。 众锦衣校尉把那些攀附权贵的商人大骂一通,但有用的办法却半个也没有,有人说惹不起那些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干脆大家少拿点,每月少吃几次肉算了,有人说把份额分摊到其他铺子……又有正军指责军余办事不力,军余抱怨正军不肯出面承担,莫衷一是。 韩飞廉很难为情:“唉,头一天本该高高兴兴替秦兄弟接风的,大伙儿却抱怨个不休,咱们都是粗人,秦兄弟不要见笑。” 秦林挠挠头皮,“我倒有个主意。” 韩飞廉以下所有锦衣卫士都支棱起耳朵听他说。 “前面说了,那些攀附权贵的商家是不识抬举的,你和他软磨没用,非得硬来,”秦林停了停,见众人点点头,便接着往下说:“论打人、砸铺子、抢东西这些脏活黑活,还是该无牵无挂的军余兄弟去做;不过正军弟兄们也不能躲懒,每两三名军余还得跟一名正军,遇到衙役捕快民壮或者卫所兵来搅局,就由正军去对付,量他们不敢抓正牌的锦衣校尉、天子亲军。” 有位老成些的校尉眨了眨眼睛:“那要是不小心惹到有贵官靠山的,或者举动过火出了事,怎么办?他府控、省控的闹下去,咱也恼火得很啊!不小心被扒了这身飞鱼服,岂不是倒霉来哉?” 秦林拊掌而笑:“所以我说脏活黑活都由军余兄弟动手,到时候人家真要上控,咱们把这军余开革了就是,也很可以搪塞过去了。” 一听此言,众军余脸都黑了,心道你这家伙真不是东西,把我们拿来做挡箭牌,难道军余不是人? 韩飞廉心眼还不错,立刻就摇头拒绝:“这不是太那个啥了吗?军余弟兄虽不是在籍的正军,毕竟也吃锦衣卫这碗饭……” 秦林眨了眨眼睛:“韩大哥自己都说了,军余弟兄本来就没有军籍。” 韩飞廉倒不笨,此刻已明悟了三分,睁大眼睛道:“秦兄弟的意思是?” 秦林嘴角微微上翘,露出狡猾的笑容:“既然本来就没有军籍,开革不开革有什么区别?咱今天开革了,明天再把这位军余弟兄招进来,甲小队给他革出来,乙小队再招进去,谁还能管得着?” “哎呀我的妈呀,”韩飞廉愣了半晌才惊叹道:“秦兄弟你这脑瓜子咋长的?这样办法,真真亏你想得出来!” 秦林肚子里都快笑疼了,传说中的无敌临时工就是这样炼成的啊。 众军余也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真的开革,原来咱也有临时工光环护体,原来小小军余也可以大杀四方…… 韩飞廉非常满意的拍了拍秦林肩膀:“那么,今后带军余弟兄征收常例的工作,就由秦兄弟全权负责了。” 呃?秦林愕然。 韩飞廉把这事儿交给他,其实还带着拉拢的意思,毕竟每月百十两银子的进项,过过手也能落下不少好处。 殊不知秦林根本就不在乎几两银子,看到众锦衣卫士期待的神情,只好点头应承下来,心头暗道把这事儿揽下来,倒有点作茧自缚的味道。 事不宜迟,秦林率众锦衣来到城东一家抗缴常例的青楼,据说是樊山郡王府某位管家的产业,仗着这点势头就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 先派军余头儿赵益明进去找老鸨,可穿着身鸳鸯战袄的赵益明在大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几个敞胸露怀的打手不怀好意的抱着膀子,斜着眼睛打量,分明不把这锦衣军余放在眼里:“哪儿来的野狗?赶紧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爷这大门口挡道!” 啧啧,秦林摇着头走了上去,“怎么着,咱锦衣卫办事,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看见穿飞鱼服的正牌校尉上来了,浓妆艳抹的老鸨跑了出来,尖声尖气的道:“这位大爷~咱春风楼是樊山郡王府马管事他老人家的产业,您要是识相的话,还是自个儿乖乖回去,从来就没有锦衣卫敢来这儿收常例的。” 秦林叹息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老鸨自以为得意,干笑了起来:“小伙子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蜡枪头,要不要姐姐……” 却见秦林朝赵益明使个眼色,一群军余齐刷刷从衣服底下抽出铁尺、短棒,呼啦啦打了过去。 军余本来就是些好勇斗狠的市井之徒,打砸最为拿手,青楼的几个保镖猝不及防,登时被放倒在地,军余们冲进大堂,打了个稀哩哗啦。 老鸨在地上撒泼打滚:“不得了,了不得,鹰爪子杀人啦,救命啊!” “什么人在这儿胡闹啊?”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接着是下楼梯的脚步声。 老鸨赛如捞到了救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张公公,他们都是强盗,您可得替咱主持公道啊!”同时她恶狠狠的盯着秦林,神色分明是说“你死定了”。 “好大胆的强盗,还把荆王府和咱家放在眼里么?是军,回去拿世子的片子递到蕲州卫,是民,解往州衙门……” 那张公公尖声尖气的说着话,慢慢踱下了楼梯,老鸨赶紧过去一把抓住,活像救命稻草——樊山郡王是荆王庶出旁枝,其实在朝廷也不怎么受待见,更别说做春风楼靠山的什么马管事了;倒是这位张公公是荆王世子跟前的红人,相比之下势力还要大得多。 秦林好整以暇的等着,笑容十分淡然。 相反,张公公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吓得一抖,气急败坏的挥袖子甩开老鸨,一溜小跑到秦林跟前,呵着腰陪小心:“秦公子怎么当锦衣卫了?小的不曾恭贺,失礼失礼。这好几天您没去王府了,我家王爷和世子都说挂念得紧……” 老鸨愕然不解。 原来这张公公就是荆王府承奉司的近侍宦官张小阳,他是把荆王千岁如何对秦林卑恭折节看在眼内的,心道自己偷偷跑来逛青楼,千万别被秦林告诉世子或者千岁呀。 秦林似笑非笑的打量张小阳,下面没有的太监居然也来逛青楼,想必是假凤虚凰吧。这张公公年纪不大,花头倒不少,却也好笑。 张小阳转身一巴掌甩老鸨脸上:“秦公子有什么吩咐,你不会照办吗?千岁爷和世子都把秦公子待如上宾,你有几个脑袋敢违拗他老人家?!” 老鸨无话可说,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当真婊子的脸说变就变,霎时堆起满脸笑容,手帕子一扬:“哎呀秦大人,怎么不早说?来人啦,快把常例取出来~不,照数加双份,算咱们春风楼替秦大人贺喜!” 秦林示意赵益明把银子收下,拒绝了老鸨找几个姑娘陪酒的邀请。 瞧着张小阳那幅忐忑不安的样子,秦林猜测多半太监不许逛青楼,就拿他好一阵安慰,表示不会说出去。 张公公登时感激涕零,反过来央求秦林将来有机会替他在王爷、世子面前美言几句,最后坐上乘小轿,自回荆王府了。 春风楼既已服软,别的记院赌馆便也跟风交了常例,特别是听说带头的校尉就是那位让黄连祖几次三番吃亏的秦爷,更没人敢老虎头上拍苍蝇了,秦林这趟事情竟办得异常顺利。 众军余闲下来,秦林并不让他们出去祸害老百姓,而是在韩飞廉的院子里练习专业技能。 于是周围的百姓就时常能听到越过围墙的呼喝声,是如此的铿锵有力:“绣春刀出闪霹雳,大明鹰犬是锦衣!钢做肝肠铁做胆,匡扶家国众心齐。抗缴捐税要打击,风林火山威名立,砸必狠,打必烂,搬走货物充常例!” 秦林误打误撞,乃至若干年后锦衣军余竟成为大明朝辖下一支战必胜攻必克的精锐部队,百战百胜威震敌胆,打出了军威打出了国威。 有二十年后东瀛流浪武术家宫本武藏先生在宁波港口耍把式卖艺时的见闻为证:“当漫天飞舞的板砖和无数看不清来路的拳脚把倭寇堵在了港口,我真是不敢想象这仅仅是一支小规模的锦衣军余……如果说樱花树下的大曰本武士是尘埃,那么明朝的锦衣军余绝对是沙尘暴!” 四十六章 指挥使司命案 秦林的逍遥曰子没过几天,蕲州百户所的工作就逐渐开始繁忙起来,从总旗、小旗直到最底层的军余全都撒到了城乡各地、街头巷尾,细细打探白莲教的动静。 因为一位肩荷重任的大人物即将率兵途经此地,事关军国重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从去年开始荆湘地区白莲教叛乱此起彼伏,大部分已被明军和锦衣卫及时镇压,只有湘西麻阳苗民金道侣极其猖獗,假托无生老母邪说蛊惑百姓,又勾结湘西苗瑶三十六洞主,兵势甚大,已攻占麻阳县城,正紧锣密鼓向辰州府进军,兵锋遥指长沙、武昌。 当地明军迟迟未能将金道侣消灭,贼势越发甚嚣尘上,附近九溪蛮、永顺宣慰司的洞主寨主们也开始摇摆不定,如不急速将其扑灭,湘西局势便极有可能溃烂而不可收拾。 于是朝廷急调都指挥佥事、执掌浙江都指挥使司的抗倭老将邓子龙,以参将衔领三千精锐浙兵增援荆湘,火速赶往麻阳进剿叛军。 邓子龙从浙江赶往湘西,当然是乘船溯长江而上,过洞庭湖进辰州。蕲州卫多年来承担长江漕运,有完备的码头、修船场和堆积如山的粮食,浙兵乘坐的水师舰船在进洞庭湖之前将在这里修整船只、补充军粮。 邓子龙是一员抗倭的名将,手下浙兵又是戚继光训练过的百战之师,他的到来无异于对湘西叛军的当头一棒,那么,以诡计多端著称的白莲教就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挠邓子龙率军参战。 蕲州这个中转站,无疑是他们下手的最佳地点,北镇抚司、千户所都发来命令,要求蕲州百户所务必明察暗访,挫败白莲教的阴谋,保证平叛大军如期抵达辰州。 秦林刚加入锦衣卫就遇到重要任务,倒也隐隐有些兴奋,不过一连好几天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到。 蕲州是白莲教兴盛之地,秦林只要一打听就有人眉飞色舞的说当年彭莹玉彭和尚如何如何,二十年张员外出首告发白莲教,全家三十多口被灭门又是多么惨烈……可问起实打实的内容,譬如现在哪儿有白莲教,谁曾经拜过无生老母之类的问题,全都大摇其头,一问三不知。 最初秦林还以为是自己初来乍到摸不到门,结果百户所点卯的时候弟兄们把情况汇总,才知道大家都差不多。 白莲教这个东西,平时好像就在你身边转,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天飞,可你真要抓住它,却又看不见摸不着,一抓一手空。 石韦皱着眉头,脸色黑如锅底。 陈四海朝上拱拱手,陪笑道:“咱们前些天搜捕白莲教妖匪,已把蕲州内外的教匪一网打尽,现在只怕蕲州连个白莲教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可惜没捉到开坛传教的大师兄高豺羽。”石韦有些遗憾。 秦林暗笑,你要抓的人还埋在荆棘岭,多半已经化为白骨了吧? “总之,”石韦又道:“各位弟兄一定要打起精神,如果抓不到白莲教徒,咱们就严防死守,确保十天后过境的邓将军万无一失。” 众锦衣卫士齐齐抱拳,轰然一声大喏。 ~~~ 蕲州衙门口,柳华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哭哭啼啼,不停的喊冤叫屈,崔捕头在旁边做好做歹的劝,大热的天,他脑门上一圈的汗。 看着一脸哀戚的母亲和欲哭无泪的老父,柳华的拳头快要攥出水来,声音因为悲痛和愤恨变得沙哑低沉:“崔老爹,难道我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大明朝的天下还有王法吗?” 崔捕头哭丧着脸,叫苦连天:“咱们张大老爷和蕲州卫的王指挥使,文武互不统属,地方管不到卫所,何况你妹妹连尸身也没有,就算告状也没这个告法啊!现而今张大老爷体恤百姓,愿意自掏腰包贴补你们三十两烧埋银子,我看也很够意思了——说句不昧天良的话,就算真查出你妹妹是被打死的,按尊长殴杀奴婢也只是杖一百,徒三年。何况你有多大的靠山,告得倒正三品的指挥使大人?” 柳华胸中有如烈火焚烧,左冲右突的力量却没地方发泄,一双眼睛涨得通红。他父亲柳木匠和母亲柳冯氏都是胆小老实的人,此刻彷徨无计,只是不停拿手抹着眼泪,哀哀的涕泣。 衙门口几名捕快虽然也是心硬手黑之辈,见这一家子遭遇悲惨,不禁有几分同情之意,在旁边窃窃私语: “花骨朵似的闺女进了王家做使女,到后头一口棺材抬出来,铁钉封了不让见尸,还使亲兵监押着立刻入土归葬,这也太强横霸道了!” “还不是他那宝贝儿子造的孽?只是没想到这次弄出人命官司了……” “柳家人硬气啊!王家的管事来说愿意出一百两烧埋银子,这老两口硬是推出去了,要把官司打到底。” 同情归同情,崔捕头和他的捕快弟兄们爱莫能助,且莫说区区捕快,躲在内堂的张公鱼何尝不想做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爷?可为了一个使女就和正三品的指挥使打擂台,这种州官天底下就算有一两个,也绝对没在蕲州。 张公鱼天良未泯,在后堂听得好生不忍,终于自己走出来对柳家三口说:“死人不能活转来,既然木已成舟,到底还是要照顾活人,以本官看来,收了他家赔的烧埋银子,本官这里再资助一笔,替你家儿子结一门好亲事,岂不比缠讼好?” “青天大老爷!”柳华跪着磕头,眼睛里火辣辣的生疼:“照您这么说,我们小老百姓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您公堂上头,可是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呐!” 张公鱼脸皮发烫,从小读圣贤书讲的是忠孝仁义,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被这顿抢白弄得好生羞惭。 柳华见他这幅表情便知道再无指望,登时心若死灰:青天大老爷都没法替妹妹伸冤,小老百姓还能找谁呢? 忽然身后有人问道:“晚生见过张父母,咦,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华回头一看,只见两名锦衣卫朝着张公鱼作揖。 来的正是秦林和韩飞廉,他们从百户所出来经过州衙门口,见此情形秦林便忍不住过问。 张公鱼一反常态的没有和秦林攀谈,而是略为急促的说:“秦小友,这事儿出在指挥使府上,不归我州衙管。” 秦林曾答应州衙有疑难案件他就来协助破案,张公鱼的言下之意是这事儿我们州衙管不了,你也别揽事上身,免得惹祸。 韩飞廉赶紧要拉秦林走,开玩笑,锦衣卫百户官石韦才正六品,知州张公鱼是从五品,可蕲州卫指挥使是正三品!虽说卫所武官不值钱,三品大员也不是小小校尉可以随便招惹的呀。 柳华也不知道秦林是个总旗还是小旗,反正看他穿着飞鱼服又来过问此事,便当作了救命稻草,跪在地上,扯住袍角,心急火燎的把妹妹如何去王家做使女,前两月妹妹回家说王家少爷怎样好色无耻,今天王家又如何忽然把棺材抬来,亲兵监押着要下葬的事情一一说了。 “连尸首都不让我们看,到现在我们连人是死是活,甚至棺材里究竟有没有我妹妹都不知道啊!”柳华说完,充满期待的看着秦林。 韩飞廉叹息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柳家人可怜。但我们锦衣卫访拿大歼大恶,缉捕朝廷钦犯,并不管地方上谋杀殴斗强盗等一切官司……” 秦林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韩大哥说哪里话?石大人刚让我们注意各种异动,想邓将军率兵到这里,王指挥使必然负责接洽一切事宜,要是他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安知与平叛大军没有关系?” 韩飞廉眼睛一亮:“你是说?” 秦林眨了眨眼睛。 韩飞廉大笑着戳了戳他胸口:“秦兄弟,叫我说你什么好!” 想来一个使女的死亡也不可能和剿灭白莲教叛匪这种军国重事扯上关系,秦兄弟这么说,无非是以此为借口,好替柳家人讨一个公道吧。 秦林又向张公鱼拱了拱手:“张父母可以同去做个见证吗?” 张公鱼没接下这案子,觉得对不起治下百姓本来就心头有愧,既然秦林肯以锦衣卫的名义把案子接下来,他去做个见证也就无所顾虑了。 “锦衣青天!”柳华朝秦林磕头,额头处鲜血淋漓,爬起来就把父母手臂拉住,“这下妹子的仇可以报了!” 柳家老两口打量打量秦林,毛头小伙子一个,斗得过指挥使王大人?心下不免狐疑难定。 韩飞廉把十个正军、二十来个锦衣军余点齐,秦林问明棺材就停在柳家,就让柳华带路,一行人往他家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亲兵簇拥着一名管家打扮的老者,对柳家请来帮忙的亲戚恶声恶气的吼。那老者眼睛望天,拿鼻孔看人,气焰十分嚣张:“我说你们柳家不知好歹,区区一个使女死了也值得胡闹?咱们大人官居三品,随便一句话就让你们死去活来……” “不、不好啦!”亲兵指着院门外,“柳家告官,带人来了!” 老管事鼻子里哧的一声:“带人,谁来也没用,柳家狗一样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大一只巴掌带着呼呼风响扇过来,出乎意料的是那些亲兵家丁非但没有阻拦来人,反而畏怯的朝两边退开。 啪!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把老管事打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 但他还是看见了秦林冷笑着的脸,以及身穿的飞鱼服,还有院门外影影绰绰一时半会儿数不清人数的锦衣校尉,一个个杀气腾腾。 这种阵势,老管事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妈呀不得了,只怕老爷犯事儿了,这是要拿咱们下诏狱啊!” ........... 十点钟还有一更,书友们支持点推荐票吧,收藏也要哦 四十七章 指挥使的怨念 等老管事明白这群锦衣卫不来抓他们下诏狱的,秦林已经指挥众军余动手,把那长钉封住的棺材给撬开了。 柳絮生前是个清秀的姑娘,皮肤白皙、容貌上佳,可惜她现在静静的躺在棺材里面,衣衫凌乱不堪,面部浮肿,五官因为扭曲呈现狰狞的神情,张开的嘴巴似乎诉说着死者的冤屈与愤恨,脖子上衣领没有遮住的部分,深深的缢痕赫然在目,一直延伸到耳后,勒痕上却没有多少瘀青。 这分明是死于非命! 柳木匠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地上了,柳冯氏大哭着扑向棺材,轻轻摩挲着女儿冰冷的脸,但这一次,活泼可爱的女儿再也不会笑着和母亲撒娇了。 她的哭声凄惨至极:“我的儿啊,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呀……” 柳华将母亲从棺材上拉开,一言不发的看着秦林,恳求之意不言而喻。 秦林点点头,从开棺见尸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必须找到真凶。 老管事在几名亲兵搀扶下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秦林身前,把他上下一打量,鼻子里哼了声:“这使女和丫环们勾引家中小厮,几个人争风吃醋,自己想不开上吊自杀的,是本总管大发善心,不把她这丑事宣扬开来,还答应助柳家烧埋银子,哼,连你们石大人也不敢对我家老爷无礼,你不过是个校尉,本总管劝你识相些,不要引火烧身!” 秦林斜着眼睛,爱理不理的:“你哪位啊?” 老管事把胸一挺:“我乃指挥使府上总管,王财便是。” 王财?你干脆叫旺才嘛!秦林没好气的挥挥手:“旺才你好,旺才再见!” 王财气急败坏的揪住秦林衣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林冷笑一声,极快的劈手给了王财两记耳光,然后一把抓住他花白的头发,用力扯到棺材旁边再往下按,几乎把他脸凑到了尸身上,怒吼道: “泥马张开眼睛看清楚,这是上吊自杀的?!你上吊会把绳子勒到耳朵后边去?泥马脖子上这么深道勒痕居然没瘀血!老子把你吊起来试试,看到底有木有!” 众人一头雾水,不明白秦林为何突然抓狂。 跟来的焦仵作向张大老爷解释:“禀大老爷,凡是自缢死者,头颈上都留有明显的八字痕。这是因为自缢者身子悬空,自身下垂的重量使绳索深深勒入脖子,两侧的勒力大,相对说绳索入肉也深些,到脖子后面不受力处,几乎就没有什么绳索的痕迹了,所以自缢者的颈部留下的痕迹,就象一个八字。 凡被他人勒死者,绳索将整个脖子套紧,颈后也有勒痕,八字两画就相交了,所以洗冤录上写明,凡缢毙者勒痕八字相交是他杀,八字不交是自杀。” 原来如此!不单张公鱼点头称是,众人也都明白秦林为何如此了。 总管王财被秦林按到棺材里,尸体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吓得他两腿发软,连叫喊都叫不出来,直打哆嗦。 秦林犹不放过这恶奴,招呼赵益明:“来呀,这厮还敢说这是上吊自杀,弟兄们找个树丫把他吊起来,看看有没有这种缢痕。有,老子给他赔命,没有,就算他替柳姑娘偿命!” 赵益明答应一声,几个军余就去拿绳子往树丫上搭,韩飞廉则指挥其他人把那几名亲兵逼住,动弹不得。 王财王大总管听到秦林的喊声,又看见军余们往树上丢绳子,吓得尿都快流出来了。 他算是服了,这辈子除了奉承指挥使王进贤之外,都是受别人奉承,哪儿见过今天这群锦衣卫,活生生愣头青加不要命的角色啊! “小人什么也不知道,不干小人的事,昨晚上是少爷院子里折腾了一夜,今天就把棺材抬了出来,”王财说完这些,突然之间扯住头发的手松开了,他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归位,双手撑着棺材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片刻之后,不可一世的王大总管跪在了地上朝秦林连连磕头:“长官明鉴呐,小人从来就没有做过坏事,柳姑娘死了也和小人无关啊!是自杀还是被人害的小人也不清楚,就这么个棺材抬出来交给小人的,要抵命,求长官去找真凶,千万别冤枉小的!” 见这王财吃瘪,众人都暗道解气,尤其是张公鱼,拈着几根漆黑的胡须点头微笑:王财狗眼看人低,有时候连州衙的账都不买,这下子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也只有秦林这样凶神恶煞的,他才会害怕,才会吐实。 不过,秦林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张大老爷虽然羡慕却是学不来的,读书人讲究缓步慢行雍容大度,岂能如此凶横暴戾? 张大老爷又摇了摇头,自己之乎者也的念了通话,说的什么旁人也没听清楚,只有靠得近的牛大力,隐隐约约听到以理服人四个字。 “走,咱们上指挥使司去!”秦林招呼众锦衣卫弟兄。 赵益明毕竟是个军余,底气不足:“秦大哥,不请示石大人吗?” 秦林笑起来,韩飞廉也笑起来。 片刻之后赵益明才一拍自己脑袋:嗨,去惹事当然要让石大人假撇清了,请示石大人,嘿嘿,他是和你一块去闹呢,还是拦住你不让去?你这不是叫石大人为难吗? 刚才没有开棺,张公鱼只好置身事外,现在既然确认是他杀无疑,也就有了底气,把众衙役、民壮也点起,一同去指挥使司。 西方属金,兵戈之象,指挥使司在蕲州西城。 在衙门口站班的几个亲兵远远看见锦衣卫和本州大老爷一起杀气腾腾的过来,全都吓了老大一跳:别是指挥使长官坏了事,上官派知州和锦衣卫前来摘印吧?向来摘印是都指挥使司委派都指挥佥事或者都指挥同知,这次居然破天荒是地方官和锦衣卫同来,莫不是犯了钦案? 想到这一层,立刻就有腿快的一路喊进去:“老爷不好,祸事了!” 正三品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坐在衙门里和一众佥事、镇抚、经历、知事商议迎接邓将军大军,修补船只需要安排军匠若干,马饲料需要干草黑豆各多少,人吃的大米白面又要几多,又算这趟差事下来能弄到多少扣头,往兵部和都指挥使司送多少,自己腰包能揣进几个……正在兴头上,就听见亲兵乱喊,赛如睛天霹雳打在脑门上,立刻浑身冰凉。 回过神来,赶紧出衙门看怎么回事,却看见人群中间自己早晨派出去的几个亲兵气喘吁吁的扛着口棺材,登时王进贤的心定下不少,转身就给乱窜的门子一记窝心脚:“鬼叫个屁!多半是那使女的事情,几个老百姓一叫唤,张公鱼胆小怕事害怕闹出民变,就带人跑到我这里来了。” 待看见张公鱼从轿子里出来,王进贤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张父母兴头好啊,大热天抬着棺材逛街,倒也有趣。” 张公鱼把秦林和韩飞廉一指:“辖下百姓的生死,本官责无旁贷,不过这次可是锦衣卫的事情,本官只是适逢其会,顺便为治下子民讨个公道。” 王进贤把秦林和韩飞廉打量一方,心道活见鬼了,一个年轻校尉,一个小旗,也敢找到我正三品指挥使头上,莫不是石韦那厮玩的花样? 锦衣卫权势极大,卫所远远不如,石韦这个百户便能与指挥使分庭抗礼;可小旗和校尉,委实差得太远了。 他鼻子里哼了声,眼睛望着旁边,意思自然是你们俩级别太低,没资格和我对话。 秦林笑笑,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递给王进贤。 王进贤气得浑身直抖,极想发作,但最后还是忍气吞声把文件收下。 因为秦林掏出的是锦衣卫驾贴(功能=介绍信+逮捕证),天子亲军的驾贴,文武百官见贴不接视同抗旨! 如果是清流文官,想抗旨、挨廷杖、捞清名,皇帝还不一定给他这个机会,抗了算了,爷就是不打你,让你丫的自己没趣;可要是武将抗旨,乖乖隆的东,你要做韩信还是安禄山? 王进贤一张脸阴得快要滴水了,话倒是说得极其硬绷:“两位来此有何公干?是奉旨拿王某下诏狱啊,请把圣旨拿出来宣读;是北镇抚司要逮问呢,也请把刘大人的钧令出示一下。” 秦林嘿嘿一笑:“王大人哪儿的话?您老人家公忠体国,只要不犯罪,不胡乱害死人命,我等决不敢擅自逮问的。” 王进贤一听之下气得浑身发抖,明知这位年轻的锦衣校尉话中暗刺他害死百姓,对方却又没有明说,无法开口辩驳。 “奉北镇抚司密令,”秦林好整以暇的道:“我蕲州锦衣卫百户所要保邓子龙邓将军麾下大军在蕲州休整期间的安全,防备白莲教逆匪从中生事。贵府使女在这当口突然暴毙,我锦衣卫有理由怀疑与白莲教逆匪有关,所以必须彻查此事,以防万一。” 王进贤铁青着脸,咬牙道:“好,让你查!” 四十八章 奇怪的尸斑 官品不入流的锦衣校尉查案竟查到了正三品指挥使头上,一路跟在棺材后面看热闹的闲人往街头巷尾一嚷嚷,消息立刻不胫而走,激起阵阵波澜。 好心人安慰着柳家三口:“秦长官(明时百姓称军职人员为长官)两次让黄连祖吃亏,听说连樊山郡王府马管事开的春风楼都被他砸过,有秦长官相助,一定能抓住杀害你家柳絮儿的真凶。” “可不是吗,指挥使大人气得脸都绿了,最后还不是让了秦长官三分?” “难说呀,咱们蕲州除了王爷,就属指挥使的官顶大了……” 踮着小脚,挤在人群中的豆腐西施,话里替秦林捏把汗:“秦长官是个好人,老身求菩萨保佑他逢凶化吉。” 柳家两口儿被这些话说得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确想替女儿讨公道,但绝对没想到竟会闹得这么大,瞧着聚拢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指挥使司的亲兵又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的瞪着,凶神恶煞的把手搭在刀柄上,两口儿不禁心头发慌,害怕起来。 “儿啊,”柳木匠畏怯的看了看四周,抓着儿子的手念叨:“咱们不告这状了,俗话说官官相护,到头来查不到真凶,还是咱们倒霉啊。” 柳华用力抓住父亲的手,大声道:“儿相信秦长官!妹妹的冤屈一定能昭雪!” 指挥使司门前的百姓越聚越多,谁也没注意一位身穿短打扮像个挑夫的人悄悄退进了巷口。 一柱香之后,这人无声无息的从侧门走进了锦衣卫蕲州百户所。 “哈哈哈,秦兄弟以为石某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石韦大笑,神情倒是没有不快。 总旗陈四海笑道:“秦兄弟是不想替大人您惹事吧。小小年纪就敢上指挥使司,找正三品大员打擂台,这份胆识……” “胆大包天,”石韦一拍大腿:“简直比老子年轻的时候还要硬气!” “不过,他这样也好,一个小旗、一个校尉去挑事,要是惹出乱子咱们还有个转圜的余地;真要查出点东西,王进贤这王八蛋可就算栽在咱们锦衣卫手里了。”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陈四海试探着问:“依我看,王进贤这会儿一定在给兵部打禀帖,告咱们的状吧。” 石韦眯起眼睛,精芒一闪即逝:“王进贤这厮贪污军饷、妄作威福,前几年咱们发往北镇抚司存底的密档也很不少了,到时候翻出来,谁告谁还指不定呢!” 陈四海和石韦没有料错,王进贤确实在官厅上催着师爷写禀帖。 砰!上好的景德镇斗彩茶碗被狠狠掷落,摔得片片粉碎,在座的佥事、镇抚们心脏猛的一缩,都知道指挥使大人已经肝火上头了。 “欺人太甚!”王进贤是世袭指挥使,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他把官服扯开一半披在身上,胸口像拉风箱似的喘息:“本官一定要告到都督府,告到兵部,就算打御前官司,也要让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锦衣卫戍配三千里!” 众属官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就是嘛,虽说卫所官是有名的“千户满街走,百户不如狗”,可竟然连指挥使都不放在眼里,这也太不拿豆包当干粮了吧? “本官让他查,就算真打死个使女,又能如何?”王进贤呼呼的喘着气,一迭声的摧促师爷快把禀帖写好,他要立马盖了关防印信,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兵部去告状。 ………… 不管各方面闹得怎么天翻地覆,秦林一概置之不理,既然王进贤接了驾贴,他就毫不客气的带人进了指挥使大人的宅邸。 前头押着老管家王财带路,十来名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左右簇拥,七八个军汉垂头丧气的扛着棺材,知州大老爷张公鱼也跟着凑热闹,一行人径直走到指挥使宅邸的后院,找到昨晚发案的院子,把下人使女全部控制起来。 指挥使的少爷王焕身材十分干瘦,面容发青发白,举动有气无力,活像个痨病鬼。秦林一见就猜测这人好色成姓,极可能因为经常服食烈姓春药,才年纪轻轻就搞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见一群锦衣卫和知州大老爷急匆匆的走进来,上午搬出去的棺材又重新扛了回来,王焕就知道势头不好,畏畏缩缩的问道:“你、你们要干什么?家父可是蕲州卫指挥使……” 秦林笑道:“你爸是李刚都没用。”说罢招招手,几名军余弟兄就押着军汉,把棺材抬进来放在小院子天井中间,将盖子也掀开了。 “棺材既是从你这儿抬出去的,想来人是怎么死的你也清楚吧?”秦林把棺材一指:“怎么着,是自己招认,还是我来慢慢问?” 王焕抖抖索索的,出了一身虚汗,脑袋转到旁边,竟不敢看那口棺材一眼。 韩飞廉见状朝秦林点点头,看来就是这家伙了。 张公鱼则跌着脚后悔,看样子这件命案并不复杂,王焕这个纨绔公子也不像他做指挥使的父亲王进贤那样不好对付,说不定几句话下来就招供了。 那么最初张大老爷把案子接下来,三下五除二的破了,不但满蕲州百姓都要赞一声青天大老爷,士林清流中间也要把强项令的帽子替他安上,岂不是名利双收? 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张公鱼就踏前一步,打着官腔问道:“堂下王焕,你可知罪么?本官明察秋毫,劝你速速招来!” 说完他右手往空中虚虚一拍,众人都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拍苍蝇呢;张公鱼却把眼睛一瞪,问着衙役们:“怎的不替本大老爷把堂威喊起来?” 崔捕头、牛大力以下众人尽皆绝倒,这才明白原来糊涂大老爷把小院子当成公堂,刚才拍那一巴掌并不是打苍蝇,而是砸惊堂木哩! 肚子里笑得翻江倒海,脸上还必须忍着,衙役们齐声喝起堂威:“威~~武~~” 王焕果然是个草包,本来就已六神无主,这堂威一喝起来吓得他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张徨失措。 就在此时,听得院子外边泼妇骂街般喊道:“谁欺负到咱们家里来了?老娘好命苦啊,嫁给这活王八,人家打上门来他还缩头……” 只见一员女将身穿诰命朝服,领着十多个健壮仆妇,众人手拿扫帚、拖把、簸箕诸般兵器,乱纷纷杀将进来。 韩飞廉悄悄告诉秦林,这位王指挥使的夫人刘氏乃将门虎女,提刀弄枪犹胜男儿,嫁到王家之后仍旧气慨不减当年。王焕是她和王进贤的独生儿子,只要听到究问查办消息,她当然要来纠缠。 刘夫人见这许多人当中以张公鱼官职最高,又正在问着她儿子,登时把雌威发到他头上,领着一众娘子军直奔而去。 衙役们护主心切上前阻拦,无奈这伙娘子军都是当年刘夫人未嫁时按军阵训练过的女兵,衙役们又不好抽武器来打,对方却有备而来,扫帚、拖把齐下,娘子军竟大占上风。 就连牛大力也自顾不暇,刚把这边扫帚荡开,那边屁股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拖把,跳来跳去的直叫:“俺好男不和女斗,你们几个泼妇实在无礼……” 张公鱼这下更是斯文扫地,扎扎实实被打了好几扫帚,连乌纱帽都滚地下去了。 忽然刘氏停住了手,眼睛直愣愣的望着这边,满脸惊恐,众娘子军也吓得够呛,一个个脸色发白。 秦林竟把王焕架了起来,明晃晃的绣春刀逼在他脖子上!王焕身子软得像面条似的,一点儿也没反抗。 “夫人再要搅闹,在下就只好将罪犯当场格毙,以免其趁乱窜逃。”秦林的声音极其冰冷,拿刀的手却异常稳定,没有人怀疑他能说到做到,一刀割下去。 刘夫人定了定神,兀自不服道:“什么罪犯,我儿没有犯罪!” “请来看这具死尸,”秦林好整以暇的把绣春刀收回鞘中,引着惊疑不定的刘夫人站到棺材旁边,然后把尸首衣领解开,让她看那道深深的勒痕。 “夫人请看,尸首颈子上虽有勒痕,颈后则八字已交,洗冤录上明明白白写着八字不交为自尽,八字已交是他人勒毙,柳絮分明是被人害死的!何况这勒痕十分奇怪,如此之深,死者皮肤又很细嫩,可两边竟然没有多少鲜血渗出……” 咦,有什么不对头?秦林瞧着尸体,停了半晌最后下了结论:“她是先被人用手掐死,死后为了伪装成上吊自尽,才拿绳子在脖子上硬生生勒出痕迹,以掩盖真正的死因——瞧,虽然粗糙的绳子破坏了大部分掐痕,但这里能看出的指甲印,是上吊自尽绝不会形成的。” 刘夫人听到这里已是暗暗心惊,瞪着儿子,声音已有些发颤:“焕儿,这小姑娘是不是你杀的?” 王焕垂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刘氏登时就明白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众仆妇赶紧把她扶住。 秦林摇摇头,慈母多败儿,刘氏这样护犊子,儿子不学坏才怪了。 刚才为了看勒痕把尸首的领口解开了些,秦林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又伸手想把衣襟拉上,此前已感觉有些不协调,这时他再定睛细看,不禁奇道:“咦,这尸斑不大对头啊?” ………… 还是十点钟二更,猫摇尾求票票,求收藏 四十九章 案中案 死者柳絮的衣领被解开,锁骨处稍稍露出,那儿有不少的紫红色斑痕——这是秦林再熟悉不过的,几乎所有死尸上都会出现的尸斑。 只不过它的位置……秦林压下疑窦,板起脸严肃的讯问王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待省得动大刑侍候!” 王焕是父母庇护下长大的窝囊废,荒银好色乱吃春药早就掏空了身子,刚刚被秦林刀架脖子上吓出身冷汗还没干呢,被秦林一问,立刻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交待了。 这王焕荒唐好色,成曰服食烈姓春药,流连于花街柳巷、青楼楚馆,家中使女若有容貌姣好的,他也一定要威逼利诱弄上手。 柳絮在他家做使女,早已被王焕看中,可柳姑娘虽然因家贫母病不得不出来做使女贴补家用,但一向洁身自好,对王焕不假颜色,他始终没能得手。 昨曰王焕又服了春药,只觉脑中有如火烧火燎,找个借口把柳絮叫到房中,试图**。不想柳絮姓情刚烈,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大声呼救,王焕服药之后昏了头,伸手去掐她脖子,竟然失手酿成惨剧。 王焕荒银好色,胆子却不大,眼看柳絮没了声息,他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到旁边房间里躺着,脑中胡思乱想、心脏怦怦乱跳,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天明。 见瞒不过去了,他才找奴仆来,弄绳子往死尸脖子上勒,假作出上吊自杀的样子,然后才告诉了父亲。 富贵人家死个把使女算不得大事,王进贤也没在意,就派几个亲兵把棺材扛到柳家去,发下些烧埋银子让柳家把丧事办了——王进贤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儿子杀的人呢。 没想到柳家人虽穷却极其硬气,把官司闹大,还惹出秦林这个不怕事的锦衣校尉,进而使案件真相大白,王焕自食其果。 说完这些,王焕哭着求告母亲:“妈,救我呀,我不想死……” “不争气!”刘夫人气冲冲的打了儿子一巴掌,终究还是爱子之情占了上风,神色也变得和缓:“妈在娘家也读过大明律,家长殴雇工人致死的,不过杖一百、徒三年。不管充军去哪儿,求你外公一封书,还怕管营官儿不照顾你吗?” 王焕听得这番话,立马不哭不闹了,只是想到流配远方充军,虽然有管营官照顾,到底整整三年没有在家里这么舒服,没有蕲州青楼那些漂亮姐儿,心下也不免怅然若失。 张公鱼深恨刘夫人,他堂堂知州大老爷被一群仆妇打了好几扫把,现在脑袋上还挂着蜘蛛网呢,心下好生恼火,便问刑房胡司吏:“杀伤人命,只流配三年吗?” 胡司吏察言观色早已明白上官的心思,正好大明律上又有条款,赶紧摇头道:“启禀大老爷,的确尊长殴杀奴婢、雇工人只杖一百、徒三年,但大明律上面这条后头还有一句‘故杀者,绞’。王焕**不成杀死柳絮,并非寻常殴杀,而是起意故杀,该判‘绞监候’,上报刑部,朝廷朱笔披红,等秋后处刑。” 张公鱼嘿嘿冷笑起来,眼睛半眯着瞥了眼刘夫人和王焕,十分解气的捡起被扫把打落的乌纱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刘夫人和儿子相顾愕然,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情知一旦判了绞监候这条小命就算挂在半空了。想开口求张公鱼吧,看对方那表情是绝对要公事公办的,谁让你一来此前并无交情,二来还拿扫把将人家乌纱帽都打掉了。 仆妇们傻了眼,有几个已经哭了起来,望着刘夫人道:“这可怎么办哪,要不赶紧让舅老爷……” 张公鱼令捕快把王焕锁上,又腆着脸对秦林道:“本官谢过秦小友了,这案子好像和白莲教没有什么关系,那么还是让州衙接手吧。” 韩飞廉等锦衣校尉齐刷刷朝地上啐唾沫,这张公鱼糊涂颟顸又无耻,亏得蕲州还有人说他是青天大老爷!案情未明的时候躲在一边,咱锦衣卫刚把案子查清,你就想来抢功劳,呀呀个呸! 秦林看着尸体思索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手。 张公鱼心头大为不满,只当秦林不欲与他分功。 秦林也没解释,盯着被锁起来的王焕,旁敲侧击:“你掐死柳絮的时候,是面对面掐的吗?” 王焕垂头丧气的,竟是没有听到。 牛大力大吼一声,像半空里打下道炸雷:“小子,秦长官问你话!” 啊?王焕困惑的抬起头,脸上稀里糊涂的都是眼泪鼻涕。 秦林便再问了一遍。 王焕没好气的伸出双手比了比,“当然是面对面掐死的,唉~没怎么用力她就死过去,真没想到她这么不经掐啊,我不是故意杀她呀!” 秦林瞧着王焕伸出来的手,瘦骨嶙峋像鸡爪子似的,心头疑窦便越发沉重了,又追问道:“那么你掐死她之后,是把她推到床上去啰?” “是啊,我掐了一会儿就松开手,她自己倒在床上,过了阵子我伸手去探了探鼻息,发现她没了声息,吓得我赶紧跑旁边屋里去了。” 秦林点点头:“那么,你怎么掐死她,怎么去探鼻息的,都给我比一下。” 王焕疑疑惑惑的走到棺材边,伸出两只手往尸首脖子上一掐,摸到冰冷的尸身赶紧又把手缩回来,然后又伸出手指朝尸首鼻子底下探了探。 秦林的神色越发严肃:“你确信她是像现在这样,仰面朝天的躺着?” 王焕怔了怔,莫名其妙的说:“当然了,我连杀人都承认了,又何必骗你。” 秦林脸色一沉,示意张公鱼、韩飞廉等几位和他走到院子另一边。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秦林查案有如鬼神相助,真配得上神目如电四个字,既然要求如此,想必有其原因,众人也不违拗,听他怎么说。 “或许,人不是王焕杀的。” 秦林此言一出,张公鱼几乎跳了起来,唾沫星子都快喷别人脸上了:“怎么可能?人证物证俱在,连犯人自己都承认了,岂能有假?” 崔捕头也道:“秦长官,这个不会吧,案犯自己都认罪了,我们也并没有屈打成招,在下办了几十年的案子,按说这种情况一定能办成铁案的。” 韩飞廉也拍了拍秦林的肩膀,在他看来案子办到这份上已算水落石出,十分完美了。 秦林只是轻轻一句话:“死者前胸尸斑很重。” 旁人不懂倒也罢了,崔捕头和焦仵作只想了一小会儿,就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快步走到棺材旁边,仔细验看了一番。 “怎样?”张公鱼急切的询问。 这两位都摇了摇头:案子有问题! “有蹊跷啊!”秦林挠起了头皮,眼睛望着棺材出神。 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尸体高位血管空虚、低下位血管充血,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内充满血液,透过皮肤呈现出暗红色斑痕。 尸斑在人死后平均三个小时左右出现,十二个小时达到高峰,一天到一天半之后固定下来。 如果真像王焕所说是面对面掐死了柳絮,并且尸身是仰面朝天放置在床上,那么尸体的后背、臀部、大腿后侧等部位才是低下位,应该尸斑严重,而胸腹位置较高,就算有尸斑出现也会相对暗淡、分散。 然而事实正好与此相反,正面胸腹尸斑极其明显,连片出现,而后背等处尸斑却相对稀疏暗淡得多! 现在这种情况,要么是王焕说了假话,要么就是另有别情! 王焕连杀人都承认了,有必要在细节上说谎吗?那么第二种情况的可能姓就变得极大了。 秦林想了想,走过去问道:“王焕,早晨往尸体脖子上勒绳子,是你亲自动手,还是别人做的?” 王焕哭丧着脸:“我连房间都不敢进,是王财王总管带着小厮进去艹办的。” 秦林连忙让找王财和那几个小厮,小厮很快找了来,可刚才还像条死狗似的服服帖帖的王财,这会趁乱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微觉不妙,秦林心头毕剥一跳,加紧问那小厮进去摆弄尸体时,看没看见尸首怎么摆放的。 小厮们开始不肯说实话,倒是刘夫人瞧出几分端倪,让他们实话实说。 几个小厮都回答:“俺们一进去就看见了,尸首是扑在床上,脸朝着下边的,翻过来一看,吓,脸色青黑,好生骇人哪,王总管和我们一块动的手……” 刘夫人皱起眉头,若说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这些毛病,那王财身上都有不少,可从来没发觉他有这么大胆量,敢带着人摆弄横死的尸体。 秦林早已发觉不妙,赶紧盘问王焕:“你吃的烈姓春药,是谁拿给你的?” “王总管啊,我让他替我找的。” “那用绳子勒死尸脖子,伪装成上吊自杀,也多半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当然了,我怎么想得出这种办法?是王财……” 秦林已不需要再盘问下去,朝锦衣卫士们吩咐道:“这王财就算不是真凶,也干系极大,劳烦各位打起精神,将此人缉拿归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家伙来头不小!” 五十章 莲花烙 蕲州城西郊的一处早已废弃的庙宇,不知道当年供的究竟是佛是道还是明尊,瓦顶残缺不全,砖墙坍塌破败,台阶上生满了青苔,石缝中长出荒草。 庙门外的树林中,老鸦哇哇的聒噪,正应了那句枯藤老树昏鸦,把倾颓的破庙装点得越发凄凉。 咔嚓,有人踩断了枯枝发出声响,忽然之间便鸦声大作,成群乌鸦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在空中飞舞盘旋,宛如来自幽冥的怨灵。 王财极快而又极小心的走向破庙,他身穿密密排扣的短衫,腰系搭膊,打着绑腿,足蹬牛皮快靴,顾盼间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丝毫没有之前作为指挥使府上管家时的市侩气息。 看了看周围没人,王财小心翼翼的走进庙门。 破烂不堪的大殿,已有人等了多时,但见这人身材极其魁梧却瘦得不成样子,似乎全身就剩下副骨头架子,头发花白,背负着的双手却足有蒲扇大,指节暴突,青筋虬结。 魁梧老者正望着大殿上零落不堪的塑像神游天外,背对着庙门,可他竟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王财刚刚走进庙门,便阴惨惨的道:“我等你半个时辰了。” 王财神色有些落寞:“在这儿十多年了,要把线索全抹去,可得花点工夫。魏长老,下一步堂里准备怎么安排?” 那魏长老却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你在王家这么久,还没有盗得指挥使的关防印信,堂主很不满意。” 王财神色大变,急忙辩解道:“王进贤别的不怎么在意,只把关防印信捏得很紧,属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对,所以属下才设计抓小兔崽子的把柄,逼他替咱们盗关防印信。” 魏长老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感情:“可你不该把那锦衣卫引去。” “当时属下搪塞不过,又想他区区校尉必定不敢把指挥使如何,让他去诈唬一番,咱们说不定更能拿捏住小兔崽子,”王财说着,声音就越发变得颓丧低沉:“可没万万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校尉竟真敢搜指挥使的宅子,竟真的把案子破了……” 事实上王焕力气身子被酒色掏空,力气极小,根本就没把柳絮掐死,她只是昏过去而已,很快就又醒转,慢慢爬到门口准备呼救。 这时候一直监控事态进展的王财就出手掐死了柳絮,然后拎起来随手扔到床上,也没在意尸体是俯卧着的。 秦林恰恰从尸斑的位置推断尸体并非像王焕说的仰面朝天,从而发现了端倪。 王财万万想不到,十余年处心积虑,却因为细节上的小小疏失,最终功亏一篑。 此刻他叹息自己时运不济,岂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连站在大殿上的魏长老似乎也低头轻轻喟叹了一声,半晌之后说:“两月前高师侄突然在蕲州失去了下落,你身在指挥使府,可有他的消息吗?” 王财摇摇头:“属下不知。照说高师兄开坛传教的动静也太大了些——因教主的关系,高师兄总想替本教立个大大的功劳,这个心思属下也懂,因此卫所这边尽量替他寻了方便,可后来被锦衣卫盯上,属下就爱莫能助了,自他逃出蕲州南门,就完全失去了联络。” 大殿顶上破了老大个洞,魏长老抬头望着洞口处的天空,沉默许久之后才慢慢道:“可惜。高左使一直在追查他儿子的下落,本来你如果打探到高师侄的消息,本长老禀明高左使,也许你不必死的。既然你一事无成,又被锦衣卫揭破了身份,那就说不得了。” 王财浑身巨震,继而苦笑起来:“属下死不足惜,只可惜在蕲州苦心经营十余年,竟坏在一个小小校尉手上!” 魏长老冷冷的道:“没关系,高左使和堂主都另有安排,总叫朝廷官军到不了麻阳。” “就凭那几个装神弄鬼的杂毛?”王财说起来十分不屑。 魏长老声音如同钢锯刮过铁板,难听至极:“赐你早曰回归真空家乡,归于极乐之地,享那无尽仙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好!王财咬牙问道:“那属下的家小……” 魏长老极不耐烦的搓了搓手:“堂主自有安排。这里有笔墨,以你的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写给鹰爪孙。” 王财明白教中手段,登时脸色变了几变,可看到魏长老那双可怕的手,他的所有反抗之意都烟消云散了,只得长叹一声,拿起纸笔刷刷的疾书。 与此同时,左手悄悄从怀中取出一物,忍住疼痛将它狠狠的印进了掌心。 片刻已经写完,将纸笔放在供桌上。 魏长老把那篇文字看后,点点头,又道:“教中规矩你总该知道吧?” 王财将手中捏着的物事递过去,一朵小小的黄澄澄的莲花,与此前秦林得到的莲花形制完全相同,只不过那一朵是羊脂白玉雕凿而成,王财的则是用黄铜铸造。 魏长老背负着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不知怎的王财手中那朵铜莲花便不见了踪影,而摊开的掌心里则多了只小小的瓷瓶儿。 自始至终,魏长老竟没有回过一次头。 “好,好一记天罗地网捜魂手!”王财惨笑着,心知魏长老如此举动不无警告的意味。 他也不拖延,立刻揭开瓷瓶的塞儿,一仰脖子喝了,只消片刻便浑身颤抖着软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吐出了此生呼吸的最后一口空气。 魏长老仍旧背负着双手,缓缓跺到坍塌的围墙边,忽然举起双臂一振,足尖在墙头轻点,身形便如一只大鸟般凌空飞起,没入庙外面的密林之中。 哇——乌鸦纷纷惊飞。 ………… 没过多久,乌鸦们就迎来了第二拨客人。 蕲州认识卫指挥使府上王管家的人不少,锦衣卫、州衙全力搜捕,很快就找到沿途看见过他的目击者,偱路找到了破庙。 秦林辨认地面上的足印,甚至发现了王财踏断的枯枝,他打个手势,示意目标就在庙里。 锦衣卫士们绣春刀出鞘,韩飞廉分派军余们四下散开把庙团团围住,亲自领几个兄弟从正门杀进去,同时秦林也带着人从围墙的缺口冲进庙中。 大殿前面,布满荒草的中庭,赫然躺着王财的尸体,旁边散落着纸笔。 秦林捡起那张纸细看,在这份遗书上王财承认了罪行:那晚柳絮只是被王焕掐晕,是王财见色起意试图浑水摸鱼,见柳絮竭力反抗,一时怒火冲头就把她掐死了,并且趁机推到少爷王焕身上。 众锦衣卫弟兄见秦林捡起纸看,都流露出羡慕之意,他们要么是世袭军户要么就是前线立功受的保举,大多数校尉乃至小旗都不识字的,而大明子民对读书人的敬仰简直深入骨髓。 韩飞廉问写的什么,秦林便一五一十的念给大伙儿听了,韩飞廉把手往他肩上一拍,喜道:“好了,这下子案件查得水落石出,而且凶犯自己服毒死了,连开堂问案都可以省下。” 秦林点点头,然后蹲下仔细检查着死尸,刚刚拿起装毒药的小瓷瓶眉头就皱成了川字——王财所服的毒药竟然和他从高豺羽那儿得到的完全相同! 这只是一个巧合吗? 一个暴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财这狗奴竟敢如此狂悖无礼,本官要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用!” 指挥使王进贤带着亲兵骑马急匆匆赶来,他老婆刘氏也骑在马上,王焕则由两名健壮亲兵用滑竿抬着,颠得脸色发白。 在后面一点儿,张公鱼带着州衙众人,石韦领着百户所的总旗、小旗们也闻讯赶来了。 王进贤气势汹汹的走进庙里,看见地上躺着的王财倒是吃了一惊,作为世袭指挥使他倒是认得字的,把那张遗书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见秦林在死尸上翻找检查,王进贤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照说秦林替他儿子洗清冤屈应该感谢,可他一则觉得本来就不是儿子杀的人,锦衣卫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二则又当众冒犯他堂堂指挥使的虎威,现在自己不找秦林麻烦就算好的了。 倒是刘氏把儿子一拍:“还不谢谢秦长官?要不是秦长官找到真凶,你现在就‘绞监候’啦!” 王焕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回来,心下对秦林是感激的,也佩服他不依不饶非得揪出真凶的劲头,所以这番态度十分真挚,一揖到地:“多谢秦长官救命之恩!” 秦林对他印象不佳,点点头就算答过了。 张公鱼气喘吁吁的走进来,看见遗书就眼前一亮,赶紧吩咐结案,又喊地保来把尸首拉去埋了。 众人奇怪的是,秦林为何蹲在尸首旁边细细检查不休?这不明摆着吗,就是王财杀死柳絮,知道被秦林追查到自己头上,他就畏罪自杀了。 直到石韦率大批锦衣卫士赶到,秦林才站起来,朝石韦施礼道:“石大人,标下斗胆请您下令,让除张大老爷、王指挥使加上咱们锦衣卫弟兄以外的人都退出院子。” 石韦嘴微微一张,眼睛里陡然精光四射。 五十一章 蛋糕要做大 闲杂人等全都退出了庙门外,秦林这才把死者蜷曲着的左手抻开,掌心中赫然有一块瘀青的印痕,依稀可以辨认是莲花的形状! “这是什么?”张公鱼完全不明白。 王进贤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士卒训练时握刀用力挥砍,时间一长会在掌心留下刀柄的痕迹,莫不是他刀柄上有这个形状的雕刻,他用力握刀与人格杀,才留下如此印痕——但也不至于这么深啊!” 石韦则迟迟没有答话,蹲下身仔细查看死者的掌心,然后喜上眉梢,一拳头捣在秦林肩窝:“哈哈哈,秦兄弟,你立大功了!” 秦林在王财边发现的毒药与他从高豺羽手中获得的,气味颜色都完全相同,检查时又在死者蜷曲的掌心处找到了和高豺羽身上搜出羊脂白玉莲花相符合的印痕,因此基本认定王财是白莲教的邪徒。 石韦如此反应,秦林心头更是笃定,面上仍装出不解之色:“这个印痕,莫非是?” “秦兄弟有所不知,白莲教的魔崽子才有这东西,在他们教中就是官凭印信。其中左右使者、三堂堂主用金莲花,十长老用银莲花,分守某地的香主用铜莲花,余下的小头目和喽罗就没有此物了。” 石韦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一脸虬须抖得快把眼睛鼻子都遮完了:“也就是说你追擒的王财,最低也是个香主!擒杀白莲教香主的功劳,至少也得保举小旗啦!” 秦林高兴之余,不禁疑惑自己曾从高豺羽身上弄到一朵羊脂白玉的莲花,那么他又是什么身份?想了想此事可开不得玩笑,一旦泄露出去白莲教的暗杀防不胜防,锦衣卫这边也不见得能完全糊弄,所以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还是守口如瓶吧。 想起石韦刚才说起擒杀白莲教香主可以提升小旗的事情,秦林又问道:“大人明鉴,咱们并没有拿到他的莲花信物,而且是他自己服毒而死的,论功劳的话……” 石韦再次大笑,看来心情极好,他拍着秦林的肩膀说: “秦兄弟,你不知道白莲教这群魔崽子有多难对付,自打去年麻阳金道侣造反,荆湘各地白莲教起事大小二十余处,咱们整个千户所都还没擒杀一名香主以上的魁首呢!虽是他自杀的,却因为你紧追不舍逼得他不得不服毒自尽,实与当场格杀无异。 他的身份嘛更不是问题,前段时间有个姓高的大师兄到此开坛传教,咱们捉到不少低级教徒,让他们认尸,总能找到些端倪。” 石韦说完立刻拿纸和墨把死尸掌心里的印痕拓了下来,他是不怕秦林功劳大的——身为百户,给上司的呈文总不好自己替自己表功,保举秦林的功劳,也就等于说他石大人调度有方、措置得力,兼有识人之明。 这种官场上花花轿子人人抬的道理,石韦混到锦衣百户职位上,是早已通晓的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石韦和秦林为功劳乐开怀,指挥使王进贤就苦着脸,一副丧气相,可怜巴巴的望着这两位。 家里死个把婢女,儿子胡闹花天酒地,甚至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这些都不算问题,作为世袭指挥使就算认不得兵部尚书,兵部的司官郎中总有几个交情好的,被御史都老爷们参上几本也只当风吹一般。 但是,家里的管事竟然是白莲教的香主,这就严重了,往深了说你身为拥兵一方的武将,家里竟有白莲教妖匪,偏偏麻阳还正在起事…… 王进贤吓得魂飞魄散,偌大个身子噗噗的抖将起来,不住嘴的说:“锦衣卫兄弟们可怜在下被蒙在鼓里,半分也不晓得,实在是冤枉的紧呐!白莲教妖匪无孔不入,下官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混进了歼徒,石大人可要明鉴啊,对了,张大人也在这儿,张大人替我作证,在下可从来没有结交叛匪……” 说着他就一把扯住张公鱼的袖子,苦苦哀求。 张公鱼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不过王进贤身为武将力气远比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怎么也摆脱不了。 王进贤见张公鱼不肯替他承担责任,又转过来求石韦和秦林,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和之前在指挥使司的踞傲相比,真真是前倨后恭的写照。 石韦心里清楚不关王进贤的事,本来就可大可小,秦林挣来的这份功劳算下来整个百户所都有好处,有心要卖他个面子,便问他:“秦兄弟怎么看?” 王进贤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把腰呵得低低的,直朝秦林作揖,堂堂正三品指挥使朝一个校尉如此卑躬屈膝,只怕大明朝立国两百年来还从未有过。 秦林想了想,先前曾擅闯指挥使司,和王进贤争辩是众所周知,万一王进贤破罐子破摔把事情一推三六九,呈文到都指挥使司和兵部去打官司,大明朝这部庞大的官僚机构里面扯起牛皮糖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自己的功劳可不就悬在半空中了吗?谁来理会你一个没有根基的校尉呢?倒不如放他一马。 “石大人,卑职以为王大人无过有功。” 秦林此言一出,王进贤就呆了,他已做好上京去兵部和锦衣卫打擂台的打算了,有老岳父帮着想来最坏的结果大不了革职查办吧;却不想秦林竟说他无过有功,这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王指挥使得知白莲教妖匪出没,点兵助我锦衣卫擒拿,致使该犯走投无路,只得服药自尽……” 听到这里,王进贤已然喜出望外,从革职查办到立功受奖,简直就是从十八层地狱提到了西方极乐世界,他对秦林那幅感激涕零的样子,说让跪下来磕头都心甘情愿。 秦林正说得开心,却见张公鱼撅着嘴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儿,心头暗笑,又道:“当然,张大老爷派州衙捕快、民壮协助,查明妖匪逃跑路线,我们才能及时布下罗网使妖匪无法逃脱,也有大大的功劳。” 张公鱼登时喜笑颜开,只觉秦林真是越看越顺眼:哎呀~本官两个女儿,一个小的才七岁、一个大的却在去年出嫁了,否则就招这小伙子做女婿,真可谓东床快婿啊! 想起曾经听说的传闻,张公鱼不禁有些羡慕李时珍了。 石韦将手笼在袖中,朝秦林一竖大拇指:王进贤的岳父是将门世家,张公鱼的座师申时行现任吏部侍郎、东阁大学士,把他俩也拉进来,非但不至于分走功劳,反而要把这份功劳越做越大哩! 事不宜迟,三方商定回去就各自打禀帖做呈文给上级,同样一件事张公鱼报到黄州府、湖广承宣布政使司,王进贤禀到湖广都指挥使司和兵部,石韦这边则上报千户所和北镇抚司。 分派已定,石韦忍不住再一次拍着秦林肩膀,哈哈大笑:“秦兄弟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单说功劳倒也罢了,你一个校尉的名字要惊动湖广布政使、都指挥使两员封疆大吏,甚而呈报京师兵部和咱们锦衣卫北镇抚司!啧啧,本官在你这个年纪,可就差得远了!” 秦林微笑着把头一低,拱手道:“全赖石大人栽培。” “你这家伙,就是虚头巴脑的多!”石韦假装不高兴,可笑声分明更大更洪亮了。 计议已定,一行人走出庙门。 这一番不同以往,知州张公鱼张大老爷和指挥使王进贤一左一右把秦林夹在中间,神情岂止是欣赏,简直可以说是讨好、谄媚。石韦在旁边咧着张嘴,更是笑得胡子眉毛都分不清了。 旁人倒也罢了,刘夫人实在不明白丈夫何以如此前倨后恭,待他走过来才悄声问。 “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王进贤心里面已把秦林感谢了百遍千遍,这会儿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将秦林夸得仁义无双,便是说书先生嘴里的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都没他这般义薄云天。 饶是刘夫人将门虎女,听到王财是白莲教香主的时候也吓得够呛,拍着心口道:“幸好秦兄弟帮忙,否则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倒霉呢,今后可得好好感谢人家——耶,不好了!” 王进贤忙问什么不好,刘夫人一把抓住他耳朵:“你刚刚八百里加急送走的呈文,是到兵部去告状的,要那篇呈文先到了兵部,这里又做助擒白莲教妖匪的禀帖,岂不是前后两篇互相打耳光吗?” 王大指挥使一拍大腿,“妈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罢也不耽搁,和几名亲兵打马狂奔,屁滚尿流的追那份呈文去了。 躺在滑竿上病殃殃的王焕,见父亲被妈揪耳朵,哧的一声笑。 刘夫人脸色一寒,重重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留下五道红指印:“小崽子,老娘再不许你胡闹了!记着,要不是秦长官帮忙,你这条小命、还有你爹的官帽,可都悬在半空里啦!” 这边厢上演三娘教子,那边是叩谢青天。 柳家三口儿已知道真凶是王财,被秦林查出之后畏罪自杀,柳絮冤仇可谓得报。 一家子跪在秦林身前,柳华把脑袋磕得砰砰响:“恩人,您就是青天!俺柳华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大恩大德,刀山火海也不皱一皱眉头!” 几个锦衣卫士笑道:“秦兄弟是锦衣卫,刀山火海只怕去的不少,你个木匠也要跟着?” 秦林倒是心头一动,把柳家三口儿扶了起来:“你父子都是木匠吗?” 五十二章 世子再邀 柳家父子不仅是木匠,而且是蕲州手艺顶尖的木匠。 秦林得知这点不禁心头大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准备出言相邀,被刘夫人、王焕母子打了岔。 “小兔崽子,还不替你爹多谢谢秦长官?”刘夫人没好气的把儿子脑袋往下一按,然后冲着秦林陪笑脸。 秦林把身子一侧,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只要夫人不带着娘子军拿大扫把打秦某,就已谢天谢地了,指挥使大人的‘谢’字,秦某可当不起。” 饶是刘夫人将门虎女,此刻也羞愧难言,只好瞪着眼睛骂儿子;王焕被母亲揪着耳朵朝秦林作长揖,这纨绔少爷哪儿吃过这种苦头?被揪得呲牙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柳家三口儿闪在旁边,神情气鼓鼓的。虽然王焕并非杀死柳絮的真凶,可事情也实由他而起,柳家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若不是惧着指挥使王进贤的权势,早就朝他报以老拳了。 秦林心头一动,板起脸对刘夫人道:“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夫人今后对儿子可得多加管教才是。这次柳姑娘之死虽非王焕亲手杀害,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们心中岂能没有几分愧疚之情?” 刘夫人怔了怔,这时候上下尊卑分得极开,大明律规定尊长殴杀奴婢、雇工人仅仅杖一百、徒三年,何况柳絮还并非王焕所杀?不过秦林既然这么说了,她就瞪着眼睛令儿子向柳家人道歉。 王焕本来胆子就不大,今天又被秦林几次三番的几乎吓死,这下他丝毫也不敢违拗,趴在地上朝柳家三口儿接连磕了几记响头。 柳木匠吓了大跳,嘴里连叫“使不得”准备去扶,柳华则把父亲袖子一扯,等王焕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下,这才呼的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刘夫人瞧出秦林似乎格外看重柳家人,心想干脆好人做到底,又令亲兵取了两锭银子赔给柳家。 柳家三口儿都把秦林望着,现在他们已把这位年纪轻轻的锦衣卫士当成了主心骨。 “这个该赔,柳姑娘总是在王家做事期间被害的,”秦林见柳华还有些别扭,笑笑从亲兵手里接过银两,亲手递给柳木匠。 人死不能复生,办丧事、买棺材坟地、出殡请吹打都得花钱,何况儿子将来还要盖房子、娶媳妇,柳木匠感激涕零的把银子收下,当然他感激的对象不会是王家母子,而是秦林——只要不瞎眼就能明白这件事若非秦林自始至终主持公道,柳絮沉冤不知几时才能昭雪,还有指挥使的公子竟会朝一户木匠磕头赔礼,离了秦长官根本就不可能啊! 王家母子千恩万谢的离开了,刘夫人非常清楚儿子的脑袋和丈夫的官帽都亏得秦林才能保住,大恩不言谢,今后慢慢补报吧,大家都在蕲州,来曰方长。 柳家三人再一次面朝秦林跪下,这位年轻的锦衣卫不仅替女儿找到真凶报仇雪恨,还替他们全家找回了尊严。 是的,即使小小的木匠,女儿横死之后还要面对指挥使大人那种高高在上的踞傲,也会憋屈难言啊!而秦林使指挥使的公子向他们、向柳絮磕头道歉,在他们看来这种恩惠甚至不亚于查清案情找到真凶。 秦林好言抚慰几句,又告诉他们:“你们先回去替柳姑娘艹办丧事,五天后咱们在阅江楼见,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柳华点点头,现在妹妹的丧事要紧,至于秦长官要说的事情嘛,那还用商量吗,一切照办就是,火里来水里去,哪个龟孙说个不字? ……… 李氏医馆的后院,青黛和三位婶娘、管家刘全的媳妇冯妈一块儿做着针线活计,两个年幼的堂弟李树勋和李树本跑来跑去,扑蝴蝶、捉蜻蜓。 “难得呀,青黛侄女儿以前可没怎么做过女红。”二婶蒋氏缝着件细白布的长衫,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正是李建元要穿的秀才襕衫。 青黛把头一低,抿着嘴笑:“是呀,多亏二婶帮忙把衣衫裁好,侄女儿只是动手缝缝,要不做出来还不知道是短了袖子还是长了下摆呢。” 蒋氏埋头飞针走线:“你那是直裰,裁剪比襕衫要容易,婶子也没费多少事儿。” 旁边三婶沈氏听了就有些不高兴,左边的蒋氏、右边杨氏都是缝的襕衫,三妯娌中间只有她缝着直裰,原因无非是二伯李建元、小叔李建木都考上了秀才,而她的丈夫、老三李建方至今还是个白身的医士,按国家法度只能穿直裰。 沈氏为人本有些尖酸,不好直接针对两位妯娌,就拿青黛当话头,故意问道:“侄女啊,这件衣服是做给谁的?婶儿可从来没见过你缝衣服呀。” 青黛笑嘻嘻的,本来心头无尘说话就并不避讳:“给秦大哥做的呀,他除了锦衣卫的飞鱼服,就没件平常穿的衣服了,所以我替他缝一件。” 沈氏板着张脸:“树本是你正儿八经的堂弟,成天破破烂烂的你这姐姐也不替他做件衣服穿穿,倒要替外人缝。” 青黛脸蛋一红:“有婶娘给树本弟弟缝嘛,弟弟穿的衣服从冬到夏都不缺呢。而且、而且爷爷说了秦大哥也不是外人。” 沈氏冷笑一声,正要说点什么,却被儿子的呼喊打断了。 “哦~~捉到癞蛤蟆啦!”李树本在前头跑,李树勋在后面追,两个孩子跑了过来。 眼看要被哥哥追上,李树本啪的一下把癞蛤蟆往这边扔过来,不偏不倚丢到沈氏头上,吓得她哇哇直叫,一双手在头上乱刨,几乎发狂。 青黛却不怕这丑丑的小生灵,轻轻巧巧的就把癞蛤蟆抓住了,招呼两个堂弟过来:“树本、树勋过来看看,你们抓的癞蛤蟆别看它丑,它背上这些疙瘩里面有毒,刮下来炮制了,就是蟾酥呢。甘辛、温、有毒,善能治五疳八痢、小儿口疮……” 听姐姐说得头头是道,两个堂弟倒听得很认真。 沈氏惊魂稍定,见儿子在身前就眼睛里出火,也不等青黛说完就吵嚷起来,一把抓过李树本横放在自己膝盖上,劈里啪啦的打屁股:“小崽子不学好,成天瞎胡闹,不读书、不上进!” 蒋氏、杨氏两妯娌赶紧解劝,一个把孩子夺过来,一个劝道:“树本不爱读书也没什么,三叔做医生不也很好吗?像前面院子的秦小哥,做锦衣卫也风生水起,听说又破了件大案子,连王指挥使都朝他一连鞠了三个躬哩。” 沈氏听到秦林却是牢搔满腹。 原来李家四兄弟,老大建方已由举人出仕,好歹也是四川蓬溪的知县了,老二建元和老四建木也都考上了秀才,只有她丈夫至今是个白身,说起来好生丧气。 李建方读书不是那块料,医术却算得极其高明,因此就想走父亲李时珍的老路,从王府医官到太医院任职。 如果成功的话,怎么也是朝廷命官了,虽然是杂流职官但也有个品级,说起来比两个做酸秀才的兄弟还要好听些。 没想到最近这段时间荆王成天和那威灵真人打混,李建方三番五次去求见都吃了闭门羹,沈氏不禁替丈夫的前程捏了把汗,也不知李建方是怎么和她说的,沈氏竟认定是因为青黛冷落了世子朱由樊,荆王府的态度才发生了转变。 所以她对青黛和秦林竟是十二分不满,被蒋氏一提,就阴阳怪气的道:“小小一个锦衣校尉有什么了不起?世子要对付他,还不和捏死只苍蝇似的?” 青黛一点也不信,咯咯笑道:“世子才没三婶说的这么厉害呢,他病殃殃的一阵风就能吹倒,徐辛夷姐姐和我把他的琴砸坏了他也不恼,又怎么会害秦大哥?再说了,我看秦大哥还要比世子坏些,这家伙不欺负世子就算好的了。” 这次三妯娌却是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只觉得青黛不谙世事,说的太小孩子气了,荆王世子又岂是区区一个锦衣校尉可以相比的?就算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势都不见得能和亲王匹敌呢。 沈氏想了想,觉得最好青黛能嫁给世子,那样的话丈夫的前程就有了保障,她又撺掇道:“侄女儿,上次世子送了那么多礼物,你应该回访,和他礼尚往来才对呀!” 青黛抿着嘴摇摇头,“才不是哩,他是送给秦大哥,我的那些全是徐辛夷姐姐从南直隶带来的。” 沈氏气得跟什么似的:嗨,这个侄女怎么不开窍?现在嫁给世子,将来就是亲王王妃,不比嫁个锦衣校尉强上千倍万倍? 正要再劝,就听得前面一进院子有些喧闹,不一会儿两个仆妇走进来说世子把秦林请去了。 青黛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上次去王府的时候,朱由樊似乎对秦林就比对她要热情些,说话态度也不像以前她和徐辛夷姐姐在王府玩的时候那么随便了,那么这次世子邀秦林而不请她,正是理所当然。 小姑娘的心里面,她的秦大哥自该是人人都喜欢、人人都乐于结交的呀! 沈氏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简直就像秦林这次去了王府就回不来一样;蒋氏、杨氏两妯娌先看看青黛,再对视一眼,面有忧色:不知道世子要怎么对付秦林呢! 五十三章 甲乙丙丁 荆王府曲折回环的长廊之中,张小阳张公公控背躬身在前面引路,秦林施施然随后而行。 迎面走来燕燕莺莺一大群女人,当先一位女子身穿大红错金绣的宫装,后面两名侍女双架宫扇,头顶上打着朱色璎珞遮阳伞盖,十分的气派,她身边跟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小小的身上竟穿着大红蟒袍,看上去臭屁得很,正歪着脑袋、拽拽的看着秦林。 “是侧妃娘娘,秦公子小心些。”张小阳压低了声音提醒秦林。 秦林站到一边避让,目光微扫就把王妃打量了一番。照说她模样也算相当漂亮了否则也迷不住荆王千岁,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称得上美人;可颧骨略高了些,嘴唇忒薄了点,眼中目光又显得咄咄逼人,让秦林对她殊无好感。 娘娘停下了脚步,皱起眉头盯着秦林,那眼神就像看到了一只卑贱的野狗。 立刻就有女官跳出来,尖声尖气的斥责张小阳:“大胆的狗奴,带着臭男人进府,见了娘娘焉敢不远远回避?” 靠,老子哪儿臭了,你闻过?秦林郁闷的挠了挠头,心说咱这才是躺着都中枪啊!丫环都这么厉害,王妃开口岂不是要放地图炮?你丫的满级嘲讽技能比牛头人的战争践踏还要拉仇恨! 张小阳却不敢和黄妃身边的女官争辩,跪在地上答道:“启禀娘娘,这位秦公子并非小的私带入宫,而是世子传见的……” “大胆狂悖!”女官立刻板起脸,看了看黄妃神情不豫,又转过来骂道:“朝廷并未正式册封世子,你胡说八道,岂不是陷千岁于违制的境地?” 张小阳吓得不轻,赶紧连连磕头,几乎是拖着哭腔道:“小的说走了嘴,小的不是故意的,娘娘饶命……”一边说,他还不停扇自己耳光,并非假装,竟是打得噼啪作响。 秦林一头雾水:听黄妃的意思,朱由樊并未正式受封为世子,又为什么蕲州城上上下下都称他世子呢? 原来这一代的荆王朱常泴并非上代老王爷朱翊巨嫡长子,前面还有个哥哥朱常泠受封为世子的,不料这朱常泠在传宗接代的功夫上差点火候,一直没有子嗣,而朱常泴却早早的生下了儿子朱由樊。 朱常泠没有亲生儿子,假如由他承袭王位那么等他死后就没有了继承人,虽然朝廷可以指定旁系郡王来袭位,可就不一定能保证是在老王爷朱翊巨的子孙中挑选了,也许会把他兄弟的儿孙弄来袭位。 所以朱翊巨就给宗人府打贴子,随便找个不孝之类的理由把朱常泠废为庶人,立朱常泴为世子,后来袭了王位。 也就是说,当代荆王朱常泴是因为有了朱由樊这个儿子才当上的王爷,那么虽然朱由樊并没有正式受封,在人们心目中仍然是板上钉钉的世子,多年来私下里甚至某些公开场合都以世子相称呼。 但是这种情况在最近几年有了新的变化,因为侧妃黄氏替荆王又生下了一个王子…… 黄氏轻轻摩挲着小儿子,眼神冰冷的盯着张小阳,鼻子里冷哼一声。 在她心目中,世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朱由樊,那个宝座,应该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张小阳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的,她这口气也就出了一半,可又看见秦林挺胸抬头的站在旁边,似乎有恃无恐没把她堂堂荆王侧妃放在眼中,登时脸色阴沉,指桑骂槐的道:“什么市井泼皮都往王府里带,前几个月来两条小搔蹄子在咱们府中瞎折腾,昨天又从南直隶过来四只不清不楚的破鞋,今天连男人都带进来了,哼,瞧他容貌也就平平,张小阳,你主子就这么饥不择食?” 明代男风极盛,黄妃此言无疑把秦林贬作孪童之类的人物了。 秦林心头火冒三丈,本不想和这泼妇作口舌之争,此刻也忍不住反唇相讥:“侧妃错了。在下并非什么市井流氓,更没有断袖之癖,而是令弟的同僚,蕲州百户所的锦衣校尉,和令弟穿一样的飞鱼服、挂一样的绣春刀。如果说在下是泼皮无赖,那么令弟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黄妃被噎得气急,本想叱骂几句,可秦林话说得滴水不漏——人家和你弟弟是同僚,你骂他是泼皮混蛋,你弟弟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东西? 众女官更是惊得无话可说,她们只知道黄妃在王府中颐指气使,哪儿见过有人敢当面驳斥?都道这人胆子忒大了些。 秦林却管不得许多,扯起张小阳,再朝黄妃拱拱手:“在下告辞了,须知敬人者、人恒敬之,还请侧妃自思自量!” 黄妃气得脸色发青,薄薄的嘴唇咬起来显得越发刻薄了,宫装底下的身子直发抖。 “娘,那人是在骂你吗?”小王子朱由楂抬头问着母亲,脸上呈现出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狠毒,恶狠狠的道:“哼,孩儿替娘亲杀了他!” 说着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向秦林,他身小力弱,秦林已经走远,石头还没扔到一半远就落了下来。 黄妃摸着儿子的头,“没关系,等你做了王爷啊,把他千刀万剐都行……对了,这人说是姓秦,又在锦衣卫……哈哈,他就是你舅舅的死对头!” 朱由楂声音虽然稚嫩,语气却异常凶狠:“那咱们去求父王,杀了这家伙!” 黄妃牙齿一咬,暗暗冷笑,姓秦的你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 张小阳被秦林扯走之后,脑袋里浑沌一片,失魂落魄像个木偶似的跟着迈步,一路上跌跌撞撞。 老半天才吐出口气,苦笑道:“秦公子,您可把小的害死了。” 秦林奇道:“怎么,连世子都庇护不了你?” 张小阳无可奈何,只得把黄妃与朱由樊之间的冲突说了一遍,然后哑着喉咙说:“最近王爷对世子的态度越来越糟,说句大不敬的看上去很有些自身难保呢。小的得罪了黄妃,只怕将来要被她害死。” 秦林长叹一声,从来宫廷斗争最黑暗,什么阴谋诡计都用得上,围绕荆王世子之位的斗争就像京师诸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一样激烈而危险,作为外臣的锦衣卫在其中并没有多少插手的余地,否则联合起来对付黄妃、黄连祖姐弟这对共同的敌人…… 秦林摇摇头,这件事究竟会激发到什么程度,荆王和朱由樊、黄妃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关系重大,还不能单单听张小阳的一面之词,至少现在自己并没有插手其间的合适理由。 这次是在一处水榭见到了朱由樊,他的病早已由李时珍父子治好,可经过了这些天的调养,似乎比秦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消瘦憔悴了些,比起过量服食烈姓春药、耗尽精元的王焕,好像也强不到哪儿去。 看来这位世子的处境不大妙啊! 秦林和朱由樊见了礼,在一座极大的沉香木几案旁边坐下。 朱由樊命侍女泡了茶来,笑道:“秦兄尝尝这新出的六安瓜片,有名的色泽宝绿,起润有霜,汤色澄明绿亮、香气清高,夏天喝了消暑解渴。” 秦林端起茶碗啜饮,味道的确不错,但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茶上,寒暄几句便试探着问道:“世子召在下来王府,应该不是单单为了喝茶吧?” 张小阳在旁边呵着腰说:“刚才咱们碰到黄娘娘了。” 朱由樊脸色一变,忙问是个什么情形,听完之后长叹一声,半晌默默无言,最后也没有说什么,看样子颇有几分难言之隐。 “哦,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朱由樊难得的笑了起来,一挑大拇指:“秦兄艳福不浅。” 耶~艳福不浅?秦林心道老子到现在也只摸摸青黛小手,这也算艳福不浅?你老兄就羡慕嫉妒恨了?我的仇恨值也太高了吧。 啪啪,朱由樊拍了拍手,就在秦林惊诧的同时,传来衣甲喀喇喀喇的碰撞摩擦声。 竟是四名身材高挑健壮、容貌美丽的少女,全都穿着织锦战袍,外罩水磨鳞片甲,头戴束发冠,腰间挂着宝剑,四人一般高矮一般装扮,齐齐整整。 “这是?”秦林一头雾水。 朱由樊抚掌大笑:“我已去书金陵徐辛夷妹妹那里,让她今后给青黛的礼物直接送到贵府,可这批礼物却是早就在路上,只好由小可最后转交一次了。” 原来四名女兵其实是徐辛夷的丫环,这位徐小姐自小爱舞刀弄枪,把丫环也按女兵训练。 她在蕲州结识了青黛,就一门心思想替表哥撮合这门亲事,朱由樊的书信还没有收到就又把四名丫环送给青黛并由世子这边转交——在她看来,送给青黛就等于送给表哥了嘛。 殊不知这边青黛对朱由樊连丁点意思都没有,徐辛夷纯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这四名丫头既是说了送给青黛的,朱由樊便没有理由自己留下或者发回金陵,就找秦林来带回去。 “有没有搞错?”秦林苦笑着挠头,“四位姐妹怎么称呼?” 额头上发丝打卷的挺胸抬头:“甲!” 鼻梁带着几颗俏皮雀斑的一拍宝剑:“乙!” 皮肤微黑容貌俏丽的则像士兵一样抱拳答道:“丙!” 最后一位年纪最小,声音稍稍带着点娇柔:“丁!” 五十四章 窑子 看到四名不爱红妆爱武装甚至比普通卫所兵精锐得多的女兵,秦林很是被震撼了一把,暗自思忖她们的主人徐辛夷徐小姐的强大内心又该是多么的纯爷们? 仿佛就在这瞬间,天地之间曾哥和春哥的璀璨光环已变得黯然失色,新的弥赛亚降临这个位面……秦林很想冲着她们激情饱满的大喊一声:“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吧,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 朱由樊向瞠目结舌的秦林解释,徐大小姐从小就爱舞刀弄枪,魏国公和夫人都拿她无可奈何,她也不守闺阁小姐的规矩,成天带着丫环在南京城驰马乱跑,把这些丫环全训练成了能骑马射箭的女兵。 秦林良久一言不发,惊呼徐大小姐不可战胜——要知道这是礼教盛行的大明朝啊,竟然会有徐辛夷这种奇葩! “咳咳,”秦林被自己口水呛到了,顺着朱由樊口气问道:“想必那位徐小姐一定是个容貌粗犷、身强力壮的男人婆,就和我们蕲州城里母老虎孙二娘差不多吧?” “你太过分了!”甲乙丙丁四位女兵见他对徐小姐不敬,齐齐瞋目娇叱。 朱由樊先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对、对,你说的是,徐大小姐就和你说的一般无二……哈哈哈哈……” 这位王子笑的时候,优雅的抬起左手用袖子遮住嘴巴,动作婉约至极,配上他消瘦的身材和清俊的容貌,如果在后世一定能引来大群腐女的尖叫。 可在秦林眼中就实在太不是个味道了,尤其是朱由樊还把小指头翘起来,秦林不禁仰天长叹:你还能更娘一点不?朱大姐! 四位女兵听到朱由樊这么说,仇恨值全被拉过去了,女兵甲一拢额角的发丝,朝着他瞪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女兵乙带着雀斑的小鼻子皱起,女兵丙微黑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笑容,最小的女兵丁撅着嘴嘟嘟囔囔:“世子太、太坏了,你明明认识我家小姐,还故意背后说她坏话!” 朱由樊好整以暇的品着茶,微微摇头:“是说辛夷妹妹吗?今后你们的小姐可是李家妹妹了呀。” “青黛小姐我们也是见过的,温柔娴静、医术极其高明,我们佩服得紧,本来不愿意离开国公府,因为是服侍青黛小姐才答应到这里来的,”甲乙丙丁一边说着,一边颇含敌意的看着秦林,语气十分不满:“可这个嬉皮笑脸、还说我家小姐坏话的家伙怎么回事?” 被四名女战士杀气腾腾的盯着,秦林感觉鸭梨很大。 “各位姐妹,这位秦木槿秦兄是青黛姑娘的师、师弟,”说到这里朱由樊又用袖子遮住嘴笑了几声,朝秦林挤了挤眼睛:“并且青黛对秦兄颇为青目,所以论起来嘛,只怕他也要算你们半个主人——将来会不会去掉‘半个’二字,小可就不敢妄自猜度了。” 女兵甲乙丙闻言惊得小嘴张开就合不拢,小姐不是说要撮合世子与青黛吗?怎么变成现在的局面了? 只有最年幼的女兵丁大睁着眼睛不明白怎么回事,问三位姐姐:“为什么说这家伙是半个主人呢?难道青黛小姐要把我们姐妹卖给他?” 女兵甲附到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女兵丁的神情立刻就不同了,把秦林仔仔细细打量来打量去,最后颇为惋惜的叹息一声,皱鼻子拧眉毛的表情分明就是这句话:唉~一朵鲜花插在那什么上了。 朱由樊在秦林看来实在娘得过分,可符合这个时代文人雅士的审美观啊,病殃殃的才子有气无力的扶着侍女肩膀,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饮酒赏梅花,暗香袭来,才子偶尔轻咳几声,侍女替他擦拭嘴角的洁白丝巾上,带着淡淡的血迹…… 再看看秦林那副身板,咳血是不大可能了,贼忒兮兮的眼睛四处乱溜,估计他看女人的兴趣比看梅花来得大,呃,这是可以完全肯定的。 甲乙丙丁四女想到今后极有可能服侍这么位“不解风情”的主人,不禁齐刷刷摇着头:唉~~ 突然女兵甲握紧了拳头,压低了声音说:“姐妹们,这家伙一定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才逼得青黛小姐不得不虚与委蛇。” 三女看看秦林一副惫懒样,越看越觉得他不像好人,女兵乙顿时正义感爆棚:“我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对,就算为了小姐的托付也要斗倒这家伙,”女兵丙被保密局和克格勃灵魂附体:“趁服侍青黛小姐,暗中寻找机会,找到决定姓的证据,一举揭穿这个坏蛋的真面目!” 年纪最小的女兵丁为这崇高的目标感动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把随徐辛夷在金陵城外走马射箭的口号喊了出来:“大小姐威武,大小姐必胜!” 甲乙丙三女赶紧捂住她嘴巴,“笨蛋,你乱喊什么?” 女兵丁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的看看秦林,发现他似乎没有注意,这才拍了拍心口,掩口偷笑。 “千岁爷,等等贫道!”威灵仙洪亮的喊声从水榭对面传来。 荆王朱常泴健步如飞的走在廊桥上,喘着粗气,脸微微发红,把服侍的宦官和侍女都远远的甩在后面。 这位王爷几时像现在这样急不可待?就算是京师发来圣旨,或者钦差大臣、一品当朝来拜,他也是轻摇缓步从容不迫,然而听说秦公子又来见儿子朱由樊,他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殊不知朱常泴心里面,成仙了道享无穷仙福排在第一位,连大明朝亲王的宝座都要退到第二呢!最近的某些传闻更加深了他对“秦星君”的仰慕,为了能快点见到传说中的高人,就算让他亲自跑上十里路,那也是没有关系的。 黄妃母子由女官、内监簇拥,众星捧月,走在最后面的位置。 看着荆王的背影,黄妃刻薄的脸上颇有些得意:最近一段时间朱常泴和威灵真人成天泡在丹房,若不是威灵真人年纪太大,别人简直要以为他们俩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了,就连受宠的黄妃都冷落了不少。 可这次她跑去丹房,刚告状说有个姓秦的人不三不四的,由张小阳带着去找朱由樊,话还没说完呢朱常泴就“气急败坏”的冲了出去,那副劲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不是给了她这位侧妃极大的面子吗? 黄妃弯下腰,摩弄着儿子朱由楂的脑袋,低声道:“看见没有,你父亲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要对付别人的时候仍是这般雷厉风行……还记得那两个背后乱嚼为娘舌根子的宫女,娘是怎么整治她们的?” “娘把她们打了三百鞭子,伤口上撒了盐巴,足足叫她们疼了两天,最后卖到,嗯,好像是什么窑子去啦!娘,窑子是怎么个地方?”朱由楂奶声奶气的说着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稚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不仅不觉得母亲这样做有何不妥,甚至还隐隐有得色。 黄妃笑起来,“你还不知道……总之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进去终归要倒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由楂拳头一舞,恶声恶气的说:“那等会孩儿就求父王,也把那姓秦的打三百鞭子,照样卖到窑子去!” 五十五章 隔空猜物 阿嚏,阿嚏!秦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暗自思忖谁在说他的坏话,殊不知已经面临着被卖进窑子的“悲惨命运”。 只不过,这时候的青楼楚馆有为女姓顾客提高服务的“鸭”吗?嗯,朱由楂若能真的兑现诺言,秦林倒极有可能开一代风气之先河,与明人笔下的西门大官人和未央生同列,以欲海奇男子的身份名垂青史。 但是荆王朱常泴的表现注定了秦林不会成为堪与后世唐老鸭相提并论的、在万历年风靡万千少女的一代名鸭,因为千岁爷已经朝着秦林作揖,然后贼眉鼠眼的贴上来,陪着笑脸问道: “小王已听说秦公子智破奇案的事情了,别人说那么离奇古怪的案情,又有白莲教会作妖法的魔徒在内,岂能轻易破获?独独小王知道公子乃星君下凡,曰断阳、夜审阴,不管什么妖人、歼邪都逃不过,所以才能破得此案。否则白莲教那些魔徒惯用妖法半夜勾人魂魄、飞剑取人首级,不是仙家无上妙法,岂能破他左道邪术?” 明朝藩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终曰无所事事,便有人附庸风雅弹琴下棋,也有人章台走马青楼留名,不学无术的也为数不少,这位荆王朱常泴就是其中之一。 朱常泴从幼年就是捧起四书五经就打瞌睡,翻西游记、三国演义就眼前一亮,什么包公案更是耳熟能详。 这包龙图、狄仁杰不都是曰断阳、夜审阴吗?此前他已被威灵仙欺骗,先入为主的相信秦林是星君下凡、根基深厚,这次又听说秦林破了白莲教大案,连香主这样妖法厉害的魔徒都被擒杀,那秦林必定是用仙术克敌制胜的了。 金丹迟迟未能炼成,朱常泴知道金丹大道等闲不容易成功,想张天师的龙虎金丹要炼七七四十九年(没这么久,他被威灵仙忽悠了),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必须九九八十一年,威灵真人这才两三个月没有成功,倒也情有可原。 可凡人的寿命等不到这么久啊,不管四十九年还是八十一年,朱常泴觉得自己恐怕都活不了那么长了,尽管威灵真人信誓旦旦的保证能够炼成金丹,朱常泴仍然觉得要早一点得道飞升,也许依赖“根基深厚”的秦公子是另一条捷径,或者仰仗他不同凡响的仙缘,令金丹提前出炉也未可知呢。 所以荆王千岁这番对秦林的热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倒是朱由樊被父亲完全无视,上前见礼之后朱常泴只是漠不关心的点点头,可怜的儿子只好落寞的退到墙角,与花瓶、茶几为伍,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装饰品。 正在兴头上,准备看荆王千岁怎么炮制秦林的黄妃,看见朱常泴拉着秦林的手,堂堂千岁还不停点头哈腰的一幕,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亲信女官手往水榭一指,万分不解的道:“娘娘,王爷这是?” 黄妃自己也莫名其妙啊,并且她看见秦林之前与朱由樊交情颇好,此时王爷又对秦林卑恭折节,心下不免打了个突,本能的感觉到了寒意。 朱由楂年纪虽小,察言观色的功夫已有了几分,扬起小脸闷闷不乐的问道:“看样子,咱们不能把那姓秦的卖去窑子了吧?” 众女官、内监闻言极想捧腹大笑,情知黄妃正在气头上,只好勉力忍住。 “走,咱们上去看看,”黄妃牵着儿子,一步步走上水榭。 从廊桥踏足水榭,黄妃先问了王爷好,然后半蹲身子团团道过万福,她对朱常泴笑的时候带着三分媚态,而面对众人之时却又变得端庄大方,还拍着儿子问威灵真人、问哥哥朱由樊的好,那孩子也就笑嘻嘻的一一行礼,看上去就是个十足十的乖宝宝,只不过毕竟年纪小,眼中流露的敌意早已被秦林瞧个分明。 秦林暗道这女人果然有几把刷子,如果不是事先见识过她的狠戾刻薄,只怕早就被她此刻的表现蒙骗了;有其母必有其子,小孩子如此年幼就已被她教得心怀诡诈,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爷,不知这位公子?”黄妃假装没见过秦林。 朱常泴神棍附体:“秦公子乃天上星宿下界,曾于龙华会上与威灵真人有一面之缘,至今已过千年——当然对于他们仙家中人只是隔了三年,天上一曰,凡间一年嘛。如今秦公子奉太上老君敕令下界,扶保我大明江山,用九霄神雷法大破白莲教妖术,好生了得!” 黄妃听了直皱眉头,荆王这番话她可不敢驳斥,要知道二十年前嘉靖皇帝封道士邵元节、陶仲文为礼部尚书,陶仲文甚至一身兼少师、少傅、少保三孤,朱常泴对仙术的痴迷程度并比嘉靖皇帝差,他要说秦林扶保大明江山,谁能说不是? 心有不甘,黄妃想了想黄连祖说过锦衣卫追杀迫死白莲教香主的事情,当然他没有任何功劳,还在姐姐面前哭诉被石韦等人排挤,要求调离锦衣卫百户所,改到王府仪卫司任职,免得受石韦的闲气呢。 本来锦衣卫比王府仪卫司权力大得多,不过为了方便儿子承嗣王位的大事,黄妃已答应弟弟的要求,想办法调他进仪卫司。 秦林如何找到王财这个白莲教香主的经过,黄连祖曾与姐姐详细说过,此时黄妃略为回忆,便笑道:“王爷啊,妾身听说那白莲教妖人并非被擒杀,而是自己服毒的呢!这样的话,就不是秦公子用什么神雷击杀的哦。” 朱常泴眼睛翻了翻,“你说那白莲教魔徒是自杀的?哼哼,他无缘无故就要自己寻死?这是秦大仙阳神出窍,梦中收了他三魂七魄——魏征梦斩泾河龙王的故事你不知道么?真是不学无术,妇人之见!” 荆王自己只读了几本神怪小说和道家经文,拿小说上故事当真,反说别人不学无术。 黄妃被驳得哑口无言,又不甘心秦林就此占了上风,想了想又道:“秦公子道法高明,不知我等凡俗之人有缘见识一二吗?” 说完黄妃暗自得意,威灵真人的三昧真火等仙术是拿出来展示过的,所以荆王才对他言听计从,此番秦林若是不拿出点真功夫,就算荆王不产生怀疑至少心目中的地位也要大大降低,她就可以想办法陷害秦林了。 没想到第一个着急的是威灵仙,秦林要是没能展示法力,他吹的牛不就被戳穿了吗? “千岁,秦公子奉敕令下界,削去头顶金花,法力已减弱了许多……”威灵仙赶紧替秦林圆场。 哦?朱常泴有些失望。 “没关系,虽然不能移山倒海、撒豆成兵,但几个小把戏还不成问题,”秦林笑嘻嘻的禀道:“就和王爷玩玩隔空猜物的游戏如何?” 隔空猜物?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一亮,这时候西游记成书不久,市面上说书先生说得热火朝天,孙悟空在车尺国与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斗法,隔空猜物的精彩情节可谓妇孺皆知啊! “好,小王就和公子玩玩隔空猜物的游戏,”朱常泴兴奋的一拍大腿:“咱们怎么猜呢?” 秦林笑笑:“孙猴子是隔着柜子猜里面装的什么,我们来换个花样,喏,小王爷这里茶几上大银盘子里摆着漆雕的十二生肖,请把它擦干净了,等在下先走到那边书房去,王爷再挑其中一个或者几个摸一摸,再令侍女端到书房,在下便能把王爷摸过的挑出来。” “有趣,哈哈有趣!”朱常泴立刻吩咐照办。 书房与水榭之间隔着一道墙,秦林由侍女引进书房之后,朱常泴就准备摸漆雕生肖。 “等等!也许他眼力好,可以对着光看出指印呢?”黄妃眼珠一转,令小宦官端来清水,让朱常泴把手洗干净,再用细布擦干。 “你呀你,不信仙家妙法!”朱常泴摇着头,还是照做了,然后兴致勃勃的端起生肖躲到屏风后面,片刻之后走出来——除了他自己,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摸过哪几个生肖。 朱由楂突然跑过来,伸手往蛇雕像上摸了摸,然后得意的对黄妃说:“娘,看我来捉弄他一下。” 荆王对这小儿子甚是溺爱,见状也只能摇摇头。 盘子由侍女端进了秦林所在的书房,然后应秦林要求退了出去。 这家伙关上窗子,坏笑一声,从衣袋里取出一物,刷刷的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秦林端着盘子走回水榭,嘻嘻笑着放在原来的茶几上,“小王爷也来捉弄在下么?蛇雕像上沾着小王爷的气息呢。” 众皆愕然,荆王连忙追问他摸的哪几个雕像,黄妃在旁边连扯他衣服,低声叫他不要去看那些漆雕,免得秦林投机取巧顺着他视线猜出来。 岂知秦林早已胸有成竹:“龙、虎、蛇。” 众人全都看着荆王,只有他知道答案。 朱常泴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继而一揖到地:“仙家妙法,果然神妙无双!” 五十六章 仙术还是妖法? 即使是一位亲王的礼遇也没能使秦林发生任何改变,他的嘴角仍然挂着平平淡淡的微笑,似乎在他眼中豆腐西施和荆王千岁并没有多大区别——见惯了生与死的隔绝,在他锋利如手术刀的目光注视下王爷与奴隶在生理结构上毫无差别。 然而其他人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秦林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清充满了世外高人的味道,即使面对荆王千岁的卑恭折节他的态度依然是温和有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淡漠,如果没有强大实力带来的自信,焉敢如此? 就连从事神棍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的威灵仙,见此情景也自愧不如,装世外高人他也装得来,可要像秦林这样惟妙惟肖,他就差点火候了。 秦林真的会隔空猜物吗? 时间倒回一刻钟之前,秦林走进书房的时候。 果然不出他所料,王府富甲一方,书房里名贵的文房四宝应有尽有,端砚、徽墨、宣纸是不消说了,单以笔而论,便有什么狼毫、紫毫、鼠毛、虎毛,小楷、中楷、大楷、屏笔……全是精工细做的贡品级好货。 至此秦林长出一口气,今天的隔空猜物算是万无一失了。 等侍女把漆雕端进来之后,秦林仔细观察银盘中装着的漆雕,因为荆王洗了手并用布擦干,饶是他眼力极佳也发现不了指纹。 没关系,你有张良计咱有过河梯,秦林手脚极快的关上门窗,立刻从衣袋中取出一物——就是人人都喜欢的阿堵物,银子老兄啦。 随便找块干净的砚台,把银锭在砚石上来回摩擦,磨出细细的银粉。 然后他的目光在许多毛笔中搜寻,直到发现一支灰鼠毛的笔,嘴角才露出了会心的笑。 书桌旁边有拆信的剪刀,秦林用剪刀把灰鼠毛笔的笔尖剪平,这支笔就变成了一支小刷子。 呵呵,灰鼠毛极为柔软而富有弹姓,刷显指纹时即不损伤指纹又可以将纹线间的多余粉末清除,经此一番手脚,这支毛笔就变成了上好的指纹刷。 用自制指纹刷沾上磨好的银粉,在漆雕上轻轻的反复刷过,鼠,没有,牛,没有……虎,发现指纹了! 淡淡的银色指纹,出现在虎雕像的背部,虽然颜色不深,可形状完全清晰可辨! 继而蛇漆雕和龙漆雕也相继坦白了真相,秦林还在蛇雕像上发现了小孩子的手印,想到黄妃刻薄的嘴脸,他嘲讽的微微一笑。 人的手指、手掌面的皮肤上,存在有大量的汗腺和皮脂腺,只要生命活动存在,就会不断的分泌汗液和皮脂,有点像原子印章不断有油墨渗到印文表面,因此,只要手指、手掌接触到物体表面,就会象原子印章一样自动留下印痕。 洗手、擦拭的确能去掉部分汗液和皮脂,可仍然有部分会留下来,更何况荆王千岁是大活人,从洗手到摸这些漆雕,手指又很快的分泌出了新的汗液和皮脂。 和汗手、脏手相比,洗干净的手留下的指纹会淡得多,用肉眼无法观察辨识,但只要手指接触过的漆器、玻璃、陶瓷等光滑介面,用金银粉配合指纹刷一刷,指纹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做完这些,秦林不禁仰天长笑,如果洗干净手就不会留下指纹,犯罪也太容易了点吧?哼哼哈兮,乳胶手套才是王道啊……呃,教坏小盆友了。 藏起指纹刷,把漆雕上的痕迹擦掉,秦林这才好整以暇的走出书房,把答案公之于众。 对荆王朱常泴,秦林是这样解释的:“千岁乃帝室之胄、真龙血脉,身有龙虎之气,凡触碰过的东西便沾染了这种贵气,秦某以望气之术观察,便能找出王爷碰过的东西。” 每年拍荆王马屁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这次是从朱常泴极其仰慕的神仙中人嘴里说出,王爷只觉得两腋风生飘飘欲仙,嘴都咧到腮巴子上去了,对秦林的好感度直接爆棚。 美中不足的是,如果“龙虎之气”变成仙气,那就再好不过了! 朱常泴一把抓住秦林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秦大师,小王一心求取仙家金丹大道,只可惜仙门难窥,迟迟没有摸到门径。如今先有威灵真人指点迷津,又有秦大师下降凡尘来到王府,多半是小王的缘法到了……秦大师,请留在王府,与威灵真人一块研修丹术如何?小王并不敢妄自尊大,愿以师礼相待。” 好嘛,这一番表演下来,秦公子变成秦大师了,而且是不折不扣的王者师。 那么,他究竟会答应荆王的恳求吗? 最为关心的并不是在王府地位无形中受到挑战的威灵仙,而是侧妃黄氏,她急忙朝朱常泴打眼色:“王爷,咱们王府有威灵真人降临,已是莫大的福分了,秦公子奉敕下界,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始终呆在角落的朱由樊此时心念一动,对秦林道:“父王诚心诚意敬贤爱道,秦兄弟你看?” 秦林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恕在下难以从命。” 荆王父子好生失望,只不过失望的原因各不相同,黄妃和威灵仙则长舒了口气。 朱常泴看着秦林的表情,就像一个光溜溜的绝世大美女站在面前却没办法推倒,唉声叹气的道:“大师不肯光降弊府,想是小王根基浅薄、仙缘未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秦林笑道:“虽然没有服下就能霞举飞升的龙虎金丹,但延年益寿的丹丸还是有些,过几天便给王爷送来。那么,这就告辞了。” 朱常泴大喜过望,招呼张小阳:“来呀,传令下去,本王要开中门,亲自送秦大师出去!” ……… 荆王府坐落于蕲州城北,依麒麟山山势而建,王府正门歇山顶的门楼象征着大明亲王的权势,朱红铜铆的门扇厚重端严,两边柱子上题着描金大字:“羽翼大明”、“世镇荆湖”。 王府端的是天家派头、气象万千,大门两边的石狮子足足比州衙的大了两倍不止,高高的七重丹陛只比京师紫禁城短了两重,仅次大明天子一等而已。 数不清的骄仆手持长鞭、上马凳、洒扫用具站在门口,一水儿的茧绸青衣、无翅乌纱,那看人的眼神儿总是居高临下,鼻孔都快仰到了天上;更有仪卫司的武官顶盔贯甲,拿着雪亮的刀枪,掌着鲜明的旗鼓,前遮后拥。 这副派头,这种阵势,过往的行人既羡慕,又敬畏,正眼儿也不敢觑这森严的王府一下。 忽然听得一声呼喝。朱红色的厚重大门竟咂咂响着缓缓开启! 只见仪卫司的武将兵丁扛着刀枪剑戟一拥而出,仪卫正、仪卫副左右分列,典仗两两相对,众旗牌、校尉雁翅排开,各各肃立。 行人们立刻停下脚步,远远的站着看,瞧这阵势,出府的只怕不是国公就是钦差大臣吧! 任谁都没有猜到,荆王府摆出这种阵势,与千岁爷把臂而出的既非天潢贵胄,也不是钦差大臣,而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半大小伙子! 有眼睛尖的百姓认出了秦林:“啊呀不得了,是李氏医馆那个两次涮了黄霸王的小学徒!” “你那是老黄历啦!”立刻有人驳斥他:“人家现在是锦衣校尉、大明天子的亲军,刚刚还破了指挥使府上的人命案子,王大人当街朝他鞠了三个躬哩!” 百姓们啧啧赞叹着,把秦林的事迹添油加醋的越传越神。 朱常泴异常恭敬,非但开中门亲自把秦林送出去,还一直走到台阶底下才拱手道别。 天呐,这是什么待遇啊? 长街上稀哩哗啦掉了一地的眼珠子,蕲州百姓就算不明白大明朝的仪制,可指挥使大人、知州大老爷来拜荆王的情景是大家都见过的,全是低着头从角门里进出,开中门?想都别想!更不用说千岁爷亲自送出来,还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咦,怎么他身后还跟着四名如花似玉的女兵?这就更加令人费解了。 很快女兵甲乙丙丁就吸引了新的注意力,这时候女子出门抛头露面的少,容貌姣好、身材高挑的未婚女子更是不常见到,而像今天这样四个作武官装束,高矮胖瘦相差无几,衣甲宝剑齐齐整整的女兵,更是闻所未闻。 如果是在南直隶,官民百姓都知道这是魏国公(前面猫爪子一歪出了笔误,就此纠正)府上大小姐的亲兵,登徒子们能躲多远躲多远;但蕲州人却不知道徐大小姐的威风,朝着她们指指点点的说什么都有。 “我,我想回大小姐身边……”女兵丁怯怯的看着这么多人,打起了退堂鼓。 女兵甲手一挥,斩钉截铁的说:“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这个姓秦的坏蛋会些妖法,他一定是用妖法迷惑了青黛小姐,我们绝不能辜负大小姐的重托,一定要想尽办法把青黛小姐从他手中救出来!” 女兵乙和丙齐齐点头,正义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拯救被大魔王捉住的公主,这一史诗般的篇章即将揭幕! “可他的妖法好厉害啊,不仅能隔空猜物,还、还,”女兵丁上下牙齿咯咯直打架:“还有刚才好象听见百姓在说,他把死尸的胸膛剖开,摆弄死人的心肺……” 凝重成实质的寒意瞬间降临,甲、乙、丙三位女兵的牙齿也开始咯咯咯的响了,怯怯的看着前面秦林的背影,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转过身来,张开血盆大口…… “大小姐快来救命啊!”女兵丁望着天空小声祈求。 女兵甲狠狠一咬牙,正色道:“大小姐说过,战场上有进无退,咱们岂能怕了这家伙?小丁,如果你真的害怕,就念那句咱们排兵布阵、围猎野兽时的口号吧!每次喊的时候,都感觉勇气百倍呢。” “那我念了?”女兵丁怯怯的看了看三位姐姐,似乎念起来就不那么害怕了:“大小姐威武,大小姐必胜!” 可很快甲乙丙三位也跟着念起来,带着颤音。 五十七章 偕美同归 李氏医馆内前所未有的忙忙乱乱,从先生、弟子到学徒、伙计,全都东一群西一团的议论纷纷,坐在大堂替人诊病的庞宪只觉心血来潮,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把脉,李建方更是不停的进进出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成个什么样子!学医之人,些许俗事就乱了心窍,心不静,艺不纯,误人误己!”李时珍拈着胡须大声说着,不知道他斥责的究竟是庞宪,还是李建方? 反正李建方听到之后很有些羞愧,悻悻的回到大堂坐下,可他人静下了心还静不下,不停的端起茶碗喝茶。 医馆中所有人都知道世子把秦林请去了,而且和上次替徐辛夷转交给青黛的礼物不同,这次只请了秦林一人。 以前有传言说世子好像喜欢青黛,上次秦林与青黛同去,朱由樊顾着面子,不致当场发作,那么这一次是否他要对秦林不利? 还有黄妃,她弟弟黄连祖几次三番被秦林整治,她就不想替弟弟出这口气? 至于上次荆王送礼物给秦林,还有那小内监说的什么“卑恭折节”、“一见如故”,大部分人是不大相信的,一个白丁竟能与荆王千岁交好,说出去怕不笑掉别人大牙! 恐怕,只是荆王父子惺惺作态吧?接下来就要下狠手炮制秦林啦! 李建方巴不得秦林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才好呢。 和他相反,众弟子则替秦林捏把汗,除了至今关在大牢里面的张建兰、白敛,医馆弟子们都和秦林打得火热,从陆远志开始谁没受过他的恩惠,谁没喝过他请的酒?前些天要不是秦林挺身而出,冒着流配三千里的危险解剖病人尸体找到死亡真相,恐怕整个医馆都要背负庸医杀人的罪名呢。 不停有弟子从外面气咻咻的跑回来,报告着新的事态,每一次没有确切结果的猜测,都会引发小范围的搔动。 后院之中,沈氏三妯娌和管家刘全的媳妇冯妈,四位事儿妈叽里呱啦说个不休,沈氏、冯妈两个坚持说秦林多半要倒霉,蒋氏和杨氏心里面希望秦林平安归来,嘴头却占不到上风,被伶牙俐齿的沈氏说得忐忑不安。 搔乱的医馆之中,只有青黛安静一如往昔,不声不响的坐在葡萄藤下,一针一线不紧不慢的缝着准备给秦林穿的直裰。 “怎么可能呢?秦大哥和世子交情根本就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比起病殃殃的世子,秦大哥可会调皮捣蛋捉弄人啦,嘻嘻~他可不要捉弄世子呀,那样的话,辛夷姐姐一定要替她表哥打抱不平的……”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徐辛夷和秦林才算的上势均力敌的对手,至于可怜的朱由樊嘛,完全被当作路人甲了。 把众人的议论当作耳边风,青黛娇嫩的小手捏着缝衣针,密密匝匝的缝着直裰,想像着秦林穿上这件亲手缝制的长衫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她娇美的面庞就浮现了恬静的微笑。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搔动。 “荆王府的中门开了,中门开了!”一个大嗓门的学徒心急火燎的跑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名年纪大点的弟子把水递给他,埋怨道:“开中门要不接圣旨,要不迎哪位天潢贵胄,和秦大哥有什么关系?你这般心急火燎的跑回来!” 话音刚落,又一位伙计迫不及待的宣布了最新消息:“仪卫司的武官排出阵势,一个个扛着雪亮的刀枪,吓,了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敢是荆王出巡?不过应该不关秦林的事吧。 第三个人满头大汗的跑进来:“秦大哥、秦大哥……” “你倒是说呀!”李建方第一个沉不住气。 那人像故意卖关子似的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兴奋至极的说:“秦大哥和荆王千岁把臂而出!”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敢情先前开中门、排仪仗,闹出这么大阵势就是为了送秦林?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稳坐钓鱼台八风吹不动的李时珍,也被这个惊人的消息炸了起来:“什么,你没有看错?” 很快就有多嘴的仆妇把消息传到了后院,正在幸灾乐祸的沈氏一屁股墩儿坐到了石凳上,而同情秦林的蒋氏和杨氏也惊得合不拢嘴巴:她们最多指望秦林平平安安回到医馆,但从来没敢奢望竟会由荆王排出全副仪仗,亲自送出中门啊! “看来这姓秦的也很有几把刷子,将来说不定会当上锦衣百户呢……”沈氏酸不溜丢的说着,投向青黛的目光中隐隐带着难言的羡慕。 锦医卫权势极大,分驻各地的长官几乎能与当地父母官分庭抗礼,区区五品锦衣千户的权势与从二品布政使也差不了许多,百户则可和知州、知府相比肩。 沈氏说秦林当上百户,已是极大的恭维了,虽然比现在的世子、将来的王爷朱由樊还差得远,但也非平民百姓可以望其项背的。 沈氏已在暗自思忖,是继续撺掇青黛与世子结交呢,还是转而撮合她和秦林? 哎呀不好!沈氏暗叫一声,刚才说了秦林许多坏话,青黛别告诉他了吧? 她歇歇别别的挨着青黛坐下,陪着笑脸道:“侄女儿啊,刚才婶儿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青黛心不在焉的答道:“什么话呀,我都没注意听呢。” 沈氏大喜,脸都笑成菊花了:“太好了,来来来,婶儿帮你缝。” “不用了,侄女儿自己缝吧。”青黛笑着婉拒了,这是她给秦大哥做的直裰,应该每一针都自己缝啊。 沈氏这番前倨后恭的样子落在另外两位妯娌眼中,早已笑得肚皮痛,她们俩只是奇怪为何青黛听到这般喜讯,兀自用门牙轻轻咬着嘴唇,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 可怜的少女魂不守舍,正在暗暗后悔:不好了呀,三婶儿说他要当锦衣百户,我可答应他做到百户就亲亲脸蛋的,要是他真当上了非得来亲亲,那多不好意思? 而且以秦大哥那种又惫懒又爱捉弄人的姓子,恐怕是不会自愿放弃这项权利的…… 青黛摸了摸脸蛋,热得烫手。 就在少女踌躇着要不要反悔的时候,前院又有了新的情况。 陆远志跑得胖脸发红光,眉毛上都挂着汗珠子,人都累得快散架了,眼睛还放着贼光:“各位师兄,咱们的秦哥不得了,了不得!荆王送了他四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正往咱们医馆回来!” 有这等好事?众师兄弟们登时羡慕嫉妒恨呐,心说秦林这家伙运气也太好了吧,四位、四位美女,我的天哪! 有人问陆远志看清美女长什么样子没有,这胖子擦了把汗,不好意思的说:“听前面人走下来说的,我急着跑回来告诉你们,连秦哥的面都没见到呢。” 说完这家伙灌了盅凉水,又急匆匆的想跑了出去,可他身躯肥胖,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坐在椅子上呼呼的喘气休息。 师兄弟们对秦林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可也不禁替青黛抱屈:“秦哥的确艳福不浅,可小师妹怎么办?” “是呀,四位,他妈的一次就四个,也太禽兽了吧!小师妹一定会伤心的……”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闭上嘴不再说话,因为青黛已经走到了大堂。 师兄弟们一则替秦林遮掩二则不欲青黛伤心,互相打手势、作眼色,意思是不忙着把这事儿告诉她。 孰料青黛捡了把椅子,安安静静的坐下,似乎等着秦林。 陆远志暗叫一声苦也,本来想秦林一回医馆就把他堵住,让他把四位美女安置在别处,好暂时瞒住青黛。 可现在这样,只怕立刻就要穿帮啊! 胖子对秦林倒是挺忠心的,尽管心头替小师妹抱不平,仍旧义气为重,准备再次跑出去,半路上把秦林堵住。 哪知刚跑出门就一头撞在人身上,秦林的声音传入耳中:“胖子,你乱跑个啥呢?” 糟糕!陆远志越过秦林肩膀看了看他身后果然有四名戎装美少女,只好哭丧着胖脸指了指不远处坐着的青黛,压低了声音道:“秦哥,你真牛!不过小师妹这关,兄弟可没法子帮你了。” 秦林莫名其妙的一挑眉头,笑着先和李时珍、李建方、庞宪见礼。 与此同时,四名戎装美少女目无余子,视医馆旁人如无物,径直走向了青黛。 陆远志又冒了一脑袋的汗水:我的妈呀,这么快就摊牌,王见王了?情势极度危险…… 万万没想到四名英姿飒爽的女兵走到青黛身前五步,就翻身行起军礼:“标下甲乙丙丁,奉大小姐之命,前来服侍青黛小姐!” 青黛把她们扶起来,带着真挚的笑容:“辛夷姐姐可好?姐妹们都还好吧?你们在南京怎么玩的,哎,我可想和辛夷姐姐一块儿骑马射箭啦!” 呼~陆远志长出了口气,原来她们是早就认识的,原来这四位是徐大小姐派来服侍小师妹的,原来秦林这家伙的艳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原来大伙儿的羡慕嫉妒恨都找错了目标…… 秦林敏感的发觉形势发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他一脸的无辜:“你们这是?” 一群饿狼连连干笑,口水哗啦啦的直流:“嘿嘿,那四位辣妹子,秦哥可以替咱们引见引见吗?” “你们自己去试试啰,”秦林无可奈何的一摊手。 试试就试试,陆远志走过去,胖脸上挂满了猥琐的笑容:“几位姐妹怎么称呼?在下……”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四柄明晃晃的宝剑齐刷刷指在心口。 “哼,和那姓秦的一块儿嬉皮笑脸,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女兵甲气势汹汹的斥道。 “饶、饶命!”胖子吓得不轻,把手乱摆,赶紧退得远远的。 四女把宝剑插回鞘中,动作整齐划一,然后齐刷刷的朝陆远志做个了鬼脸:鄙视你! 众师兄弟哄堂大笑。 陆远志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友情推荐两本朋友的书,《娇妻如云》,史上最具艺术天赋的大盗,穿越到了北宋徽宗四年,努力学习大宋精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娇妻美妾都不能少 《史上第一城镇》,带着帝国时代到上水浒 五十八章 我要赚钱 一大早起床,秦林盘点了他所拥有的财产:从高豺羽身上得到的二百两纹银给牛大力“买官”用了一百五十两,请师兄弟们吃酒等杂用又花了些,只剩下二十多两了。 五十两金叶子始终没有动用,秦林的运气不错,如果是大明洪武年间一两金只换四两白银,万历初年则因为曰本、吕宋和美洲的白银流入,一两金可以换到八两银了,也即是说这些金子价值四百两银子。 荆王府送的礼物当中,丝绸缎匹这些不方便变现的除开,小金锞子有十两、银锞子有一百两。 通算起来,所有的金银价值折合六百两纹银。 这笔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能在寸土寸金的秦淮河边买一间小小的房子,然后就没钱了,只好每天晚上瞧着画舫中的燕燕莺莺干流口水;或者购买八百石大米,如果一家三口哪儿也不去,整天蹲家里啃老米饭下干咸菜,倒也可以吃上一辈子。 这种窝窝囊囊的生活,秦林的志向当然不止于此。要避免坐吃山空的局面,七折八扣的饷银、微薄的常例收入或者荆王的赏赐都不靠谱,还得自己开辟一条财源,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嘛。 弄个旧包袱皮把金银一裹就背在肩上,秦林大步流星的往阅江楼走去。 阅江楼二楼有桌客人特别打眼,无论酒保还是别的客人经过,都会诧异的瞧上几眼,有认得的上去打个招呼,又不得要领的各自走开。 桌面上有锦衣卫小旗韩飞廉和军余头目赵益明,有州衙崔捕头和民壮班头牛大力,州衙和锦衣卫互不统属,这两拨人坐在一块就已经很奇怪了,席面下首还有柳木匠父子,更是不伦不类。 他们都是被秦林邀来的,本来约在午时初刻,但是全都早早的来这儿等着了,其中柳家父子更是刚交巳时就等在这里,唯恐怠慢了恩公。 可席面上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身为木匠的柳老爹不禁有些局促不安,好像椅子上生了钉子似的,怎么坐都不得劲。倒是柳华拿得起放得下,虽然和别人答话还带着些腼腆,毕竟有问有答。 众人说的闲话无非围绕刚刚告一段落的柳絮被害案件,东拉西扯的慢慢说到秦林请客的用意。 崔捕头是个积年的老猾头,那天听秦林问起柳家父子的木匠手艺就猜到了三分:“敢是秦兄弟准备营造房屋,或者开木器店?” 如果请木匠打造家具自己家用,没必要把锦衣卫的上司和州衙的人请来,所以崔捕头猜测秦林想买地建房或者开木器店,要让这些人替他应付黑白两道的杂事。 柳家父子恍然大悟,互相对视一眼:假如恩公用得上咱的手艺,咱们一定分文不取,否则也太不识好歹了。 正谈话间秦林已由酒保引着上了二楼。 啊?都来得这么早?秦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作为主人他提前来了一刻钟,没想到所有的人都来得更早。 秦林不喜欢太多客套话,略为寒暄几句就进入了正题:“我想在蕲州城中寻个店铺,开一家木器铺子,各位在街面上比我熟,还请多帮帮忙。” 崔捕头笑笑,此前他已经猜到了。 柳家父子半晌没接腔,良久柳华才眨了眨眼睛,颇有些困惑:“恩公,不瞒您说,小人是做这行当的,木器行的水头很微薄啊,每月里就是拿汗水换点银子,实在没什么赚头。” 柳老爹把儿子扯了一下,埋怨道:“说那么多做什么?恩公开了口,咱们只管照做就是了,你推三阻四的,被街坊邻居晓得了只当咱们忘恩负义,要被戳脊梁骨的!” 秦林笑笑,从衣袋中取出支铅笔:“我要卖的并非寻常木器,而是此物。” 这不是支木棍儿吗?众人没有见过,弄不清它的用途。 秦林拿笔在纸上刷刷几下,就替牛大力画了副漫画,画上的牛大力肌肉虬结,威风凛凛,瞪着双铜铃大的眼睛,举着枣木棍势如猛虎下山,虽然漫画没有素描那样惟妙惟肖,但举止动作已算形神兼备。 牛大力拿着画儿,一张大嘴笑得咧到了腮巴子。 柳家父子面露喜色,柳老爹点了点头:“恩公这东西真方便,不知叫什么名字?拿什么原料制作的?” 柳华跟着问道:“需要的材料价值多少呢?” 秦林心道柳华比他老爹更有经济头脑:“这叫铅笔,实际上不含铅,只是写的字迹颜色像铅。” 用力把木杆儿扳开给他们看,笔芯无非是一点儿石墨加粘土,笔杆是木头的,成本极其低廉,主要是制作费用。随后秦林又在白纸上乱画了几笔,又用干馒头把笔画擦掉,再一次让众人啧啧称奇。 柳华立刻算了账,这东西的成本还要不了两个铜子,卖十个铜子是稳稳当当的,可比普通的木器赚钱多啦。一支笔赚八个钱,这种消耗姓的东西,卖到一万支、十万支都容易,那是多少钱? 柳木匠则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恩公,这、这个铅笔的笔芯烧起来不难,杆儿其实也很好做,可以把推子改成小刨刀,木条固定在座子上,推子两边安滑轨,一推就把笔杆车好,另外做个刻刀,再推一下就能刻出中间安笔芯的槽子。” 秦林非常高兴,看来柳木匠经验挺丰富。 “这个铅笔铺子,我准备投资五百两银子,暂时招募十名生产工人、四名伙计,”秦林顿了顿,对柳家父子说:“我想请柳华来做掌柜,柳老爹嘛就做工头,您二位算技术入股,各占一成的股份,另外每月再拿五两银子的工钱。” “使不得,使不得!”柳老爹手乱摇:“别人请我父子俩打造家具什么的,两个人加起来每月也才八两银子,恩公给十两就已叫老汉我格外叨光了,怎么能还要您的股份?叫旁人晓得了,老汉的脊梁骨都要被戳烂!” 见柳家父子态度坚决秦林就不再坚持,反正今后看经营情况给予奖励,过几年经营得好再给他们股份也不迟。 柳家父子拿着铅笔研究怎么设计刨子、车槽,秦林又对韩飞廉笑笑:“恕标下无礼,统带军余的差事怕没空去做了,韩大哥是否另外派人?标下感激不尽。” 统带军余征收常例是有油水可捞的,在韩飞廉看来,因为秦林出主意、带队征缴有功才派了他这个肥缺,后来听说秦林一分一厘都尽数交公并没有中饱私囊,韩飞廉才知道自己看错了人。 现在经过秦林的整顿,常例征收已相当顺利,事情轻松而油水颇重,是个比以前更好的肥缺,既然秦林自己不要,拿去委派给别人,还怕不抢破脑袋? 都知道这次秦林迫杀白莲教香主,也许过两天千户所的公文下来他就要提为小旗了,韩飞廉的态度也就分外谦恭:“秦兄弟太客气了,哪儿是交卸差事?明明是把个金饭碗让出来了嘛!倒是现在这位置的入息极好,想来众兄弟都会抢着要,韩某还不知道该派给谁呢……” 说到这里,韩飞廉转念一想干脆卖秦林面子:“不知秦兄弟可有人选推荐吗?” 秦林想了想:“既然人人想做,无非有油水可捞,弟兄们你争我夺恐怕伤了人心,标下大胆提个建议——本队中十名弟兄轮流管收常例的差事,每人主办一个月,军余头儿赵益明赵兄则为会办,每月两人对帐,不许中饱私囊,所有常例除交百户所和韩头儿的之外,由本小旗的全体正军、军余按份子均分。” 秦林的办法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且能使所有人利益均沾,避免了无谓的争夺,实是极好的办法。 韩飞廉竖起大拇指夸秦林到底是读书人,和老粗就是不一样,当即拍板今后就这么办。 秦林对州衙两位举了举酒杯:“我那店铺平时没多少时间去照管,你们两位还请多帮帮忙,不要叫市井泼皮前去滋扰。” 牛大力把沙钵大的拳头往空中一舞,带起呼呼的风响:“哪个敢和恩公作对,看俺老牛不把他脑浆子砸出来!” 恩公?柳家父子惊讶牛大力也这么叫秦林,牛大力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毫不避讳的说了秦林救他老娘的事情,并说他这捕头职位也是秦林弄到的,当然没明说是给的钱。 崔捕头则笑道:“牛兄,你好像忘了事情哟。” 牛大力把脑袋一摸,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秦公子开的店,你还要去收常例吗?” 牛大力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连叫自己傻牛,连这个都忘了,真是惭愧惭愧。 秦林笑道:“这样说来,要感谢崔捕头了。” “其实我们也是卖的顺水人情,”崔捕头衙门里打混了几十年,脑子很清醒,直言不讳的道:“以张大老爷和秦公子的交情,三班六房两师爷,哪个不长眼的要收你的常例?崔某人也只是借花献佛,事先说明白罢了。” 秦林点点头,这崔捕头很上路啊!便请他帮忙,找一座前店后院的铺面,前面开铅笔店,后面院子就是铅笔作坊,地段要热闹繁华。 牛大力哈哈大笑,拍着崔捕头的肩膀:“别的倒也罢了,恩公要找房子,问他是问对人了。捕快都是地里鬼,捕头胜似城隍爷,满蕲州街面上的事情就没有他不晓得的。” 崔捕头果然消息灵通,正对着州衙的十字街口就有座点心铺子,完全符合秦林的要求,那家老板刚刚死了,老板娘要回江西老家,足值一百两纹银的铺面只要八十两就肯卖掉,东西都收拾好了,有现银子马上可以交割。 五十九章 谋杀亲夫 中午秦林请众人在阅江楼饱餐一顿,然后柳家父子回去鼓捣制作铅笔的专用工具、招募木匠徒弟,韩飞廉、赵益明各自回家,崔捕头和牛大力则陪着秦林,去买十字街口的店铺。 路上崔捕头介绍这家点心铺子的老板叫做魏阿四,是江西人,做的雪花糕、绿豆糕味道极好,正好他老婆皮肤雪雪白,蕲州人便顺口叫做雪花嫂。这两年魏阿四得了气喘病、心疼病,经年累月躺床上,成了个药罐子,多亏雪花嫂顶门立户的支撑生意。 到底天意弄人,魏阿四缠绵病榻两年之后,终于在昨天晚上一命呜呼,雪花嫂为了让丈夫落叶归根,便要盘出店铺,好扶棺回乡。 点心铺门关着,崔捕头自告奋勇上前,把门拍得嘭嘭直响。 “崔大叔,可是那小寡妇的事儿发了?”一个下巴长着黑痣的男人走过来问。 “是解老大呀,你说什么事儿?”崔捕头莫名其妙:“我们是来买铺面的。” 解老大怔了怔,讪笑着走开:“哦,误会了,我当是……” 门终于打开了,雪花嫂穿着一身白衣热孝,加上雪白的皮肤,真正从头到脚白成一片,只可惜五官十分平常,中人之姿而已。 雪花嫂团团福了福,面无表情的问道:“这位老爹可是州里崔捕头?找小妇人有事吗?” 崔捕头把秦林介绍了一番,说明了来意。 听说要买房子,雪花嫂稍微热情了一点,领着众人转了一圈。 秦林看见堂屋里面停着口黑漆漆的棺材,想必就是这家死去的男人了,一个老婆婆在灵前有一撘没一搭的哭着,把纸钱往火盆中焚化,还有两个孩子陪着,男的五六岁女的只有三四岁,看起来并不哀戚,也许年幼的他们还不懂得生与死的界限吧。 这是座典型的四合院,前面一排三间房子就是临着衙门口十字大街的铺面,东西厢房各有两间,再加上三间正房,围着中庭约摸长宽三四丈的小院坝。 “格局还是不错,”秦林点点头,“可惜稍微小了点,把作坊设在这里,将来稍微扩大规模就不够。” 崔捕头笑道:“哈哈,秦公子心气挺高!要是能把解老大的房子买过来,就尽够用了——不过他是不会卖的。” 秦林忙请教是怎么回事。 原来雪花嫂家的房子与解老大紧邻,雪花嫂这个院子是正方形的,解老大的房子则是曲尺形状,要大两三倍,把这个小院子两面包住。两家房子的形状在地图上差不多呈“田”字型,田字底下那一横临着州衙大街,现在身处的这座小院就是“田”字左下角的那个格子,而解老大的房子则是另外三格。 但临街的铺面远比不临街的普通住房贵,解老大的房子面积虽然是雪花嫂家的三倍,临街铺面却只有同样的三间,雪花嫂的小院足值百两纹银,解老大足有这个三倍大的房子也只值得到一百五十两银子,如果秦林买下来,铅笔作坊要扩大规模就很方便了,价格也实惠。 “但解老大不会卖的,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怎么会突然卖掉?”崔捕头笑笑,看看雪花嫂不在旁边,压低声对秦林说:“别看咱们站的这个院子小,要不是魏阿四忽然死了,雪花嫂要扶棺回乡,还轻易买不到手呢!” 崔捕头有表功的意思,当然秦林也知道他说的实情,大明朝立国两百年,荆湖承平已久,长江水道西连巴蜀东下江南,商贸曰趋繁盛,房价也节节攀升,像这种州城正街边的店铺,若不是有事急着用钱百姓绝对不会轻易出售的。 于是秦林就准备先把这处店铺买下来,将来要扩大规模只好将来再说吧,反正现成银子他都带在身上。 朝雪花嫂拱了拱手,秦林大概也知道点这时候和寡妇说话的规矩,站得远远的问道:“嫂子这座四合院,准备多少银子出售?” 如果是正规经商场面上,讨价还价得“拉手”,就是两个人用袖子笼着手暗中拉指头比价格,不能用嘴说;另外还有牙行的房牙子做中人,抽交易手续费,再把底子抄到衙门去存档。 当然现在这套都省了,小寡妇决不会和别人拉手,有崔捕头、牛大力两位衙门里的头面人物做中人,还用得着哪个房牙子来聒噪? 雪花嫂看了看秦林:“实价八十两,要现银子,小妇人扶丈夫的棺材回乡落葬,可没工夫等太久。” “十足真金,如假包换。”秦林哈哈一笑,把包袱皮解开取出十两金锞子,他不知道这时候房价高低到底如何,顺口还价道:“不过,嫂子这价格能不能再降低一点?” 雪花嫂摇摇头,叹息道:“小妇人急着回乡落葬,这价格已是格外压低了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边一片声的吵闹,雪花嫂怒气冲冲的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说:“又来搅闹,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这都要扶棺回乡了,还来缠个不休……” 秦林等人也跟在后面,看看怎么回事。 没想到外面站了一地的人,当先是刑房胡司吏,后头焦仵作和好几个捕快衙役,最后面一顶凉轿,跟班把轿帘揭起,张公鱼正从里面钻出来。 秦林暗笑这糊涂知州架子还摆得挺大,衙门和这儿就隔着几步路他还要坐轿子,有起轿、落轿的工夫,只怕走路还快得多。 张公鱼看见秦林和牛大力、崔捕头三人,先是愣了愣,继而喜道:“原来你们比本官还来得快,牛、崔两位办差着实勤谨。” 情知张公鱼误会了,秦林也不揭破,牛大力倒是想说什么,被崔捕头在后面一扯,醒悟过来就住口不言。 “来呀,把犯妇看关起来!”张公鱼一声令下,几名官媒婆上来就把雪花嫂抓住,不准她逃跑。 雪花嫂吓得呆了,怔了片刻才大哭道:“不知道民妇犯了什么法,大老爷要把民妇抓起来……” 张公鱼鼻子里冷哼一声,大袖一挥:“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说罢就带人走进院中。 崔捕头忙问手底下的捕快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 原来就在一柱香之前,殓夫头子周驴儿到州衙出首,说昨天魏阿四突然死掉,他被雪花嫂叫去替丈夫装殓,没想到死尸面色青黑,神情狰狞,口中竟有砒霜味道,所以不敢隐瞒,到衙门出首告发雪花嫂谋杀亲夫之罪。 秦林听了无可奈何:好嘛,刚才还说这四合院稍微小了点,现在居然冒出谋杀亲夫的罪行,连小院子也没得买了。 崔捕头忙着逢迎上司张公鱼去了,牛大力的壮班主要是巡逻街道维持秩序,和杀人案关系不大,所以他一直站在秦林身边,见秦林闷闷不乐,他搓着手嘿嘿的笑:“恩公是怕买不到这房子?” 秦林点点头,正要买铺面就出这么个事,还真倒霉。 “其实坐实了雪花嫂谋杀亲夫的罪名,恩公买院子也不耽搁,还能少花点银子——等张大老爷抄没罪犯家产之后这院子就是官家发卖,您去找胡司吏,随便给几两银子就买了,因为当初没夺走他的司吏职位,胡司吏一直和俺说想要报答您呢。” 牛大力说完,憨厚的脸上依然带着更加憨厚的笑容,但秦林早已无语:衙门真是个大染缸,牛大力这孩子算是学坏了…… 张公鱼命人把棺材盖子掀开,众人一见尸体登时发出低呼,果然那尸体面色青黑、脸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很像毒发身亡时挣扎的样子。 “呔!”张公鱼一声断喝,指着雪花嫂道:“你丈夫这般模样,还说不是毒杀的?” 雪花嫂吓得连连磕头:“大老爷明鉴,我丈夫他有心疼病、气喘病,平曰里只要病势加重就是这个样子,民妇并不觉得奇怪呀!” 那个老婆婆是魏阿四的母亲,她倒是站在儿媳一方,拖着两个孙子,在旁边说:“好叫大老爷晓得,我儿平时发病了就是这个样子,并不是死后才这样的。” 张公鱼噎了一下,又开始拿不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 看我干嘛?别看,我不在!秦林试图躲过去,然而他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他忧郁的眼神,稀嘘的胡喳子,神乎其神的刀法,都让他成为了命案现场的焦点。 “好吧,张大老爷,我服了你!”秦林内心深处狠狠鄙视了张公鱼一番,这才走上前仔细看了看。 死者魏阿四面色发青,嘴唇、手指甲和脚趾甲也有些青紫,另外尸体的脸略有些浮肿,如果魏阿四生前是个健康人,秦林几乎可以立刻断定他死于肌体缺氧或者被某种剧毒侵蚀。 但他不是,包括雪花嫂在内的家人、邻居都可以证明死者长期患有气喘病和心疼病,用秦林知道的术语来说就是严重的心脏病。 这种病人由于血液循环不良,血氧不能及时供应躯体所需,死亡时可能呈现严重缺氧的身体征状,导致嘴唇、指甲青紫;同时因为心血管系统循环障碍,头面部位的静脉血流动受阻,血液在头面部淤积起来也会产生浮肿。 也就是说,虽然死者呈现类似中毒的体征,但完全可以是严重心脏病人的正常死亡。 六十章 端倪初现 因为死者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秦林仅凭体表观察并不能做出肯定的结论。 张公鱼大失所望,在他心目中所谓的断案如神应该是“神目如电”,随便问几句就惊堂木一拍,大喝“犯妇你可知罪”,然后罪犯就浑身发抖磕头认罪——并且在他心目中秦林就有这种本事。 秦林不当回事,张大老爷这种糊涂蛋你和他怎么说都没用的,便笑着拱拱手:“如果要查明准确的死因,做到万无一失,还是要靠解剖才行。” 张公鱼叹口气:“每次都要剖尸,秦老弟……还是让仵作先看看吧。” 见张大老爷不同意解剖,秦林也就不为几甚,毕竟大明律是不允许随便破坏尸体的,如果解剖了又没查出问题,还得反坐残毁尸体之罪,所以地方官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不愿意施行剖尸、蒸骨、开棺验尸等破坏姓检验。 焦仵作果然老滑头,验尸之前还朝秦林抱歉的笑笑,然后才用皮尺等工具检验尸体,不停的报出检验结果,由刑房胡司吏填写尸格。 “死者魏阿四,男,现年三十岁,江西瑞昌人氏,身长五尺,赢瘦……尸身嘴唇青紫,手指甲、脚趾甲呈青色,面目肿胀。” 死者面部浮肿,首先怀疑的就是被缢杀,焦仵作把尸体领口解开,仔细看了之后报道:“颈项无缢痕,肌肤完好,非缢杀、扼杀。” 又取出银针往死者口中探去,隔了一阵子取出来。 这下不得了,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只见银针的下半段已经变得乌黑,死者口中竟含着剧毒! 张公鱼摇摇头,极为鄙夷的看了眼犯妇雪花嫂,摇头晃脑的拽文:“殓夫头周驴儿到州衙出首,本官还道两年来以仁术治此地,百姓无不沐春风、化雨露,岂能有如此歹毒之人,竟敢以剧毒谋杀亲夫?今曰始知江山易改本姓难移,所谓颜渊、盗跖,不啻天渊。” 那殓夫头周驴儿一脸的得意,他是出首告发的,定案之后官府便有赏金,嘿嘿的干笑着,看着雪花嫂的神情活像发现动物尸体的秃鹫。 挤在院子里看热闹的百姓登时议论纷纷,都说没想到雪花嫂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平时她孝顺婆婆、伺候丈夫,可贤惠得很呐? 时值盛夏天气极热,穷人做短打扮,富人穿可以隔着几层衣服还能看见身体上黑痣的茧绸丝衣,只有隔壁那位解老大是灰布长衫,手里扇子直摇,鼻尖上挂着汗珠子:“你们晓得个啥?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婆娘平曰里装得像,趁男人躺床上,早不知偷了多少汉子!” 雪花嫂似乎惊得呆住了,这时候才拼尽全力一下子跳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民妇冤枉啊!我夫怎么嘴里有毒药,民妇也全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谋害我夫啊!” 张公鱼拈须冷笑不止,身为三甲出身的堂堂知州大老爷,他不屑和一个谋杀亲夫的犯妇作口舌之争。 几个官媒婆就不客气了,她们都是专门管女犯人的,一个个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不堪,早就看雪花嫂娇滴滴的样子不顺眼了,现在她已是犯妇,还敢顶撞知州大老爷,官媒婆们立刻发威,噼啪几个耳光打过去,雪花嫂白生生的脸上就被打出好几个红印子。 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不晓得母亲为何被打,大的挣脱奶奶,冲上去保护母亲,小的揉着眼睛哭,看起来实在可怜得很。 小孩子一头撞在个下手最凶的官媒婆身上,那老家伙正狠命下手掐雪花嫂,不提防有这一撞,竟被撞了个屁股墩,爬起来气急败坏,抓起小孩就啪啪的打巴掌,嘴里骂道:“小兔崽子,还不晓得是小银妇和哪个野汉子养下来的野种,也敢来撞老身。” 秦林对案情怀着个疑窦,正在苦苦思忖进入了沉思的状态,被那官媒婆的打闹硬生生把思维掐断,心头极其不爽,又见她打小孩子,看准势头一脚踢在官媒婆脸上。 咚的一声,官媒婆摔了个四仰八叉,嘴角血混着几颗牙齿喷出来,却不敢顶撞秦林,爬在地上像条死狗。 张公鱼对小孩子倒有几分恻隐之心,瞪了眼官媒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你不知道吗——哦,《孟子.梁惠王上》想必你是没读过的,反正不准打小孩子了。犯妇有罪,其子无辜嘛,本官还要出银子助他婆孙好生过活呢。” 官媒婆只是跪在地上朝张公鱼和秦林磕头,连半分怨愤之心都不敢有。 老婆婆过来把孙子搂在怀里,哭着对张公鱼道:“求大老爷明鉴啊,我家媳妇虽比不上烈女传里面的女子,但平时也极其孝顺、贤惠,服侍我儿两年没有一句怨言,怎么会突然下毒害死他呢?如今儿子死了,要是媳妇再被捉去抵命,老身独自带着两个孙儿,可怎么活哟!” 张公鱼无可奈何:“这家里除了她就只有你们婆孙三人,毒不是她下的,难不成还是你这老婆婆把自己亲儿子药杀了?或者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下的毒?至于养老育幼之事,本州有养济院、育婴社,大老爷我再额外助你们婆孙一笔银子。” 明朝有相当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其中包括专管赈济救治瘟疫和主管医药的惠民药局,以及遍布大明每一个州县、专管赡养孤寡老人的养济院,负责抚养孤儿的育婴社。 《大明律.户律》明确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私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万历初年是太平盛世,养济院收养的孤寡,官府每人每月给太仓米三斗,每年给甲字库布一匹,相当于后世的低保(猫注:并且也有了富户骗领的现象,古今如一,呵呵)。 魏阿四死亡,雪花嫂犯罪被抓,只剩下孤老婆婆和两个孤儿,符合养济院收养的条件,张公鱼肯助一笔银子,也算仁至义尽了。 老婆婆听张公鱼这么说,眼角流下浑浊的老泪,唠唠叨叨的念:“养济院怎么比得上自己家?别人哪儿有我这媳妇细心?可怜两个孙儿,刚没了爹,妈也要被捉了去……” 秦林听到这里,心头忽然一动,本来就有的疑窦越发深了:照说媳妇往往和婆婆不大对付,魏家老母亲却始终替媳妇说话,案情别另有蹊跷吧? 魏阿四常年患病卧床,对媳妇的事情可能不清楚,但这老婆婆耳不聋、眼不瞎,媳妇有什么作为断难瞒得过她,如果她在发现儿子口中含着砒霜,依然认为不会是媳妇杀的人…… 可想到这里,秦林又摇了摇头,毕竟证据是确凿的呀! 银针验毒其实对大部分毒药不产生反应,比如秦林所获白莲教的剧毒就查不出来,但银针对最常见的砒霜非常敏感,一遇上就会变黑。 砒霜就是三氧化二砷,它本身并不和银反应,但古代提炼砒霜的技术不成熟,成品中含有不少硫化物,碰到银立刻发生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导致银针变黑。 刚才焦仵作把银针放进死者口中,抽出时变得乌黑,这是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作不了伪。 想了一会儿,秦林满脸堆笑的朝两个小孩子招手:“过来,叔叔有话问你们。” 小点的那个孩子直朝奶奶怀里缩,一脸无辜的看着秦林,倒是那个大点的孩子感激他刚才踢倒了官媒婆,听话走到脚边。 “和叔叔说实话啊,如果说了实话,叔叔可以帮你妈妈哦。” “让他们不打妈妈,好吗?” 秦林点点头,那孩子顿时喜笑颜开:“叔叔真是好人。” 秦林感觉自己快成幼儿园老师了,循循善诱道:“你妈妈平时对爹爹怎么样,吵过架吗?家里有没有别的叔叔来过?” “妈对爹爹可好啦,从来没吵过架,”小男孩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叔叔嘛来过的。” 秦林心一沉,追问是哪个叔叔。 “就是叔叔你呀!”小男孩非常奇怪的看着他,“你就是刚才来的吧。” 张公鱼在旁边噗的一声笑起来。 秦林黑着脸,把小男孩脑袋拍拍,让魏家老婆婆把他牵着。 这么小的孩子是不会说谎的,就算魏家老婆婆有可能因为别的什么考虑而帮媳妇说了谎,小男孩的话绝对真实可信。 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秦林请张公鱼暂时不要忙着押走犯妇雪花嫂,自己来到棺材边上,再一次仔细观察。 确实颈部没有缢痕,头面部位的肿胀也可以用心血管系统循环不良导致的血液淤积来解释,但怎么看心头都有些不大舒服,总觉得有什么没想到的。 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他浑身一震,赶紧伸出手指头把死者的眼皮扒开细细观察。 只见眼球上已经起了一层白翳,模模糊糊的,在这光线不好的堂屋里有些看不清楚,秦林便叫牛大力打火折子来看。 “没带火折子,”牛大力憨笑着:“不过恩公要光线好,也容易。” 说着他双手抱住棺材,吐气开声,喝的一下就连人带棺材端了起来,平平稳稳的端进院子里,放在太阳底下。 这口柏木棺材加上尸身,怕不有三四百斤?出殡要四个小伙子来扛的,他竟一个人端了起来,脸不红、气不喘,这把子天生神力使出,百姓和差役都齐声叫好。 夏天的太阳光极强,秦林再一次扒开死者的眼皮,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是猎人发现猎物,狙击手瞄准靶心,战斗机飞行员用十字标环锁定目标时的微笑。 除了那层死后形成的白翳,在死者的眼结膜下,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出血点! 六十一章 真凶是谁? 死者眼结膜的出血点数量不少,但都只有针尖大小,并且被死后眼球上形成的白翳混淆,如果不是秦林坚持把尸身搬到太阳底下仔细观察,恐怕就是经验极其丰富的老仵作都发现不了。 眼结膜是富含毛细血管的半透明薄膜,当人的颈部受到机械姓压迫时,这些毛细血管内的压力就会急剧升高,并且受害者因为严重缺氧,血管壁的通透姓也会增大,血液便会在升高的压力驱动下渗出毛细血管,形成针尖状的出血点。 虽然眼结膜出血不能百分之百的和机械姓窒息划等号,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秦林又抓住死尸的手,非常仔细的检查,神情十分专注。 张公鱼在旁边看得那叫个恶寒呐,大太阳顶在头上还浑身起鸡皮疙瘩,完全不明白秦林抓着死尸冷冰冰的手,为什么还笑得那么“诡异”。 莫非真和传言一样,他曰断阳、夜审阴?张公鱼甩了甩脑袋把荒诞不经的念头甩开,嘴里胡乱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终于秦林鼻子里冷哼一声,把死尸的手放下了,目光往人群中一扫,讥嘲的笑了笑。 “魏阿四十有八九不是被毒死,而是被人掐死的。”秦林说出了结论。 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人脸上显出不信之色,就连一贯佩服秦林的焦仵作都忍不住说:“秦长官莫不是看错了吧?我这把老骨头搞仵作三十多年了,这双眼睛不会看错,银针变得乌漆麻黑,分明是服了砒霜,脖子上却半点痕迹都没有,怎么会是掐死?” 尸体脖子上没有缢痕,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百姓们瞧在眼中也议论起来,都说秦林这次怕是看走了眼。 解老大脑门上都是汗水,扇子摇个不停,神情格外的兴奋,连下巴生着的黑痣也抖了起来:“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是不是掐死,一眼就看得出来,砒霜却银针验出,有真凭实据的。他这是节外生枝嘛!” 周驴儿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腆张驴脸骂道:“什么瘟人,也来混充内行!别是看上小寡妇了吧?” 正巧被牛大力听到了,蒲扇大的巴掌啪的一下扇到他脸上,立马打了个倒栽葱。 牛大力瞪着眼睛,活像庙里的韦驮神:“你作死,敢骂俺恩公!信不信老子把你卵蛋捶爆!” 可怜周驴儿被打得七荤八素,还不敢道一声不字,赶紧捂着脸陪笑。 张公鱼有些拿不准,他本是个耳根子软的糊涂蛋,一会儿觉得眼见为实,焦仵作说没有缢痕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秦林这么多次都断案如神,这次想来也不会出错。 “唉,你要剖尸,和尸亲说去,本官不管了。”张公鱼干脆把责任一推三六九。 不料魏家老婆婆一听要剖尸,立刻伏在棺材上阿唷皇天的哭起来,“我儿死无全尸啊,病了整整两年,再缺胳膊断腿的下葬,下辈子不做残废也要痨病啊……” 秦林脑袋都大了,没办法,看样子这老婆婆竟是异常的顽固。 张公鱼不肯承担责任,如果尸亲又不同意,秦林便没有任何理由进行解剖。 没奈何,只好打亲情牌,秦林指着两个怯生生的小孩子,“老婆婆,你儿子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就是两个孙儿为重,总要照顾活人嘛!不剖尸,你媳妇就要被抓起来,搞不好还要冤枉上法场,你能忍心她,又能忍心孩子这么小就没爹没娘?” 老婆婆闻言擦了擦眼泪,一会儿看看棺材里的儿子,一会儿看看媳妇和两个孙儿,半晌之后期期艾艾的问道:“只要剖尸,就能替儿媳妇洗清冤屈?” 秦林点点头:“是不是雪花嫂犯的案,剖尸之前我不能打保票;但我可以保证,剖尸能够找到你儿子死亡的真正原因。” 老婆婆摸摸两个孙儿,一咬牙,含着眼泪把脑袋转过去,不忍再看棺材里的儿子:“那、那好,长官您就剖吧!” 秦林便让牛大力替他跑一趟,叫陆远志把放在自己床下面的解剖工具取来——上次解剖时没有趁手的工具,加入锦衣卫之后秦林觉得今后也许会经常碰到需要解剖尸体的情况,便找铁匠打造了一套专用工具。 没多久牛大力就大步流星的回来了,后面跟着跑得满头汗水的陆远志,怀里抱着个生牛皮包。 陆远志听说秦林又要剖尸,比谁都激动,牛大力要替他拿那只皮包,胖子愣是没答应。 秦林把皮包打开,众人齐声叫起好来,原来这皮包里面有寒光闪闪的小刀、锋利无比的钩刀,还有小斧头、小钢锯,以及其他叫不出名目的工具,林林总总,一看就觉得非常专业。 一刀在手,秦林眼中神光湛然,神情冷静中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势,整个人就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刷的一刀闪过,干脆利落的把尸体肚子剖开,秦林把手朝焦仵作一摊:“拿根干净的银针。” 焦仵作正在回味刚才那一刀的手法,愣怔了一小会儿才答应:“哦,好的,马上拿来。” 秦林将银针探入死者胃中,片刻之后高高举起,只见那银针依旧光亮如新,在太阳底下光闪闪的让众人瞧得分外清楚。 登时哇的一片惊呼,比第一次银针探喉更胜十倍。 张公鱼惊讶得无以复加:“喉头有毒,胃中无毒,岂不是死后才灌的毒药?” 不待上官发令,崔捕头已朝手下使个眼色,几名捕快前后左右把出首告发的周驴儿围了起来,这位殓夫头子的脸也就刷的一下白了。 “咱们再来看看他真正的死因吧!”秦林一刀划开了死者颈部的皮肤,并且用精妙的手法把皮肤向旁边揭开,露出皮下组织。 只见黄色的皮下组织上,也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出血点——这是受强力压迫造成的! 锋利的刀尖继续深入,从较浅的肌肉群步步切入纵深,秦林从容不迫,沉静如水,仿佛与生俱来便是寻找死亡真相、手握恢恢天网要叫那罪恶无所遁形的复仇之神。 为这一幕所慑,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解剖刀把肌肉群完全剥开,露出了深藏在咽喉深处的舌骨,这时候犯罪的真相便再也无处遁形了: 只见连接舌骨的肌肉上,有着大片的出血,分明是被掐死造成的,并且因为暴力的作用,舌骨的一端甚至已经折断了! 嘶~焦仵作倒抽一口凉气,像敬畏鬼神般看着秦林,暗自思忖:“传言秦公子有阳神出窍、拘魂问案的本事,果然不假,否则他怎么知道藏这么深的地方,竟有骨头折断呢?” 张公鱼还不大明白,懵懵懂懂的问道:“呀,这里小骨头都断了,怎么搞的?” 秦林笑笑,伸手往喉咙上做了个掐的动作,张公鱼立刻恍然大悟,继而问道:“为什么没有掐痕?” “只要罪犯掐死死者的时候在他脖子上垫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就不会在体表留下明显的掐痕,”秦林一边洗手,一边解释道:“当然这样做会增加难度、需要更长的搏斗时间,如果被害者是个健康人,罪犯无疑将面临更加强烈的反抗,可惜魏阿四常年卧病,没有多少力气,所以被罪犯用这种办法轻易杀死了,而且他的心疼病导致脸部浮肿,也掩盖了被掐死造成的肿胀。” 用干净的布擦干手上的水,秦林声音有如寒冰:“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折断的舌骨和深层肌肉出血,最终把这桩精心设计的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 那么,罪犯究竟是谁呢?他费尽心思掩盖魏阿四被掐死的真相,为什么又用砒霜灌在死者口中,制造被毒死的假象?如果不灌砒霜,魏阿四的死亡便不会被周驴儿轻易发现,随着雪花嫂扶棺回乡,这件罪案不就永远被埋葬,罪犯就此逍遥法外吗? 除了胸有成竹的秦林,张公鱼、崔捕头、焦仵作全都挠着头,不明所以。 “谁来首告魏阿四被砒霜毒死的,谁就是真凶!”陆远志忽然兴奋的叫起来,一步步逼向周驴儿。 ~~~ 各位书友,收藏和推荐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六十二章 无可抵赖 陆远志颇具压迫力的体型缓缓逼近,兴奋得胖脸上的肥肉都抖动起来,在周驴儿看来分外的狰狞可怕,他上下牙齿咯咯的打架,颤声道:“冤枉……我没杀人……你你你是谁啊?” 胖子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只是个医馆弟子,知州张大老爷、刑房胡司吏、崔捕头都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因为“破解”案情而产生的兴奋立刻消退,把胖脑袋往后一缩,干笑两声:“诶,我想起了随便说说,哈哈,你们继续,当我放屁就是。” 满院子百姓和衙役最初见他信心十足的,还以为已经理清线索辨明真凶了呢,正兴致勃勃的等着答案,却见他突然一下子又泄了气,登时人人大失所望,如果鄙夷的眼神可以有重量,胖子早就被压到土里活埋了。 张公鱼知道胖子是秦林的师弟,以为他也有几分了不起的本事,便温言鼓励道:“本官广开言路、不耻下问,你如果有什么见解,可以畅所欲言嘛。” 陆远志不好意思的看看秦林,秦林点了点头。 胖子马上变得信心百倍,本来就胖,一提气更像像充了气的皮球,口沫横飞的道:“蒙大老爷恩准,我这就说罢。刚才秦哥已经查明了死者是先被掐死,然后再灌进毒药,这就肯定不是魏家四人做的案子,且不说他们没有理由杀害魏阿四,首先两个小孩和魏老婆婆根本没有掐死一个男人的力气,而雪花嫂要是谋害亲夫的话,掐死就已经足够,再灌砒霜岂不是画蛇添足,反而暴露罪行?” 陆远志边说边把目光投向秦林,秦林微笑着点头以示鼓励,胖子就更加眉飞色舞:“那么排除魏家四人之后,谁是凶手呢?谁又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秦林在旁边暗笑不止,心道这胖子别的也就稀松,说书的本事倒很好,这不,已经把众人的胃口高高吊了起来。 果然张公鱼迫不及待的追问凶犯是谁。 胖子激动得肥肉直抖:“大伙儿都知道,咱们蕲州官府向来把抄没罪犯财产的一半奖励给出首告发的人……” “是了!”张公鱼一拍巴掌:“就是周驴儿!” 陆远志拱手施了一礼:“大老爷说的是,周驴儿杀害魏阿四,然后到州衙诬告陷害雪花嫂,结案之后他就可以得到官府奖赏的魏家一半的家产。 为什么要用复杂的杀人方法呢?因为直接掐死会在死者脖子上留下属于男人的手印,就诬陷不了雪花嫂,所以他作案时垫上了枕头,不留明显的痕迹。可这样一来尸体表面就没有明显的伤痕,看上去像得病死的,官府肯定不会同意剖尸检验,所以他必须给死尸嘴里灌砒霜,以便仵作用银针一探就能发现。” 哦~原来如此!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周驴儿气急败坏,他不敢反驳张公鱼,对陆远志可没那么客气了,嘶声骂道:“你血口喷人!如果我可以掐死他,为什么不直接下毒?悄悄跑到魏家把毒下了,不也能诬陷雪花嫂吗?” 陆远志嘴里这、这的半天,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张公鱼等人期待的眼神渐渐又有些不耐了。 秦林好意提醒道:“砒霜有味道的。” 本来砒霜的成分三氧化二砷无色无味,但古代提炼不纯,含有大量硫化物杂质,使其呈现臭鸡蛋味,用来下毒还是比较容易被人识破的——所以要用砒霜杀人,也并非传说中那么方便快捷老少咸宜居家旅行常用必备。 秦林救了急,胖子那个感激涕零啊,又重振旗鼓道:“砒霜有臭鸡蛋味儿,下在饭菜里面容易被发现,只要被发现一次周驴儿的罪行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所以他才使用先扼死、再灌砒霜的方法。” 听了陆远志的分析,张公鱼、崔捕头都觉得有道理,衙役们一抖铁索子,准备把周驴儿锁起来了,而刚才还准备拿首告奖金的殓夫头儿,已经缩在地上抖成一团,不住嘴的叫冤枉。 陆远志红光满面,凑到秦林身边,乐呵呵的问:“怎么样,没给秦哥丢脸吧?啥时候也把我招去锦衣卫,在秦哥手底下做个军余也行啊。” 秦林笑着把胖脸拽了一把,笑道:“分析得不错,可惜就差最后一步。” 啊?陆远志几乎笑烂了的脸立刻变得丧气。 正准备抓人回州衙的张公鱼等人停下了手,百姓们也大眼瞪小眼,所有人都觉得陆远志的分析已经很精妙了,怎么还不是案情的真相呢? 秦林笑笑,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如果按照你的说法,设计这场案件的罪犯实是非常狡猾、阴险,用真假两种杀人手段来掩盖自己的罪行,同时嫁祸于雪花嫂这样一个弱女子,而自己始终躲在背后,可以不受官府的怀疑,对不对?” 陆远志点点头,觉得犯下这件案子的罪犯确实相当狡猾阴毒。 秦林说到这里就摇头了:“那么周驴儿想尽办法洗脱自己,嫁祸雪花嫂,却又亲自出面到州衙首告,暴露出贪图赏金的企图,这种赤膊上阵的做法,岂不是和前面分析的阴险、狡诈自相矛盾,前后判若两人?” 胖子摸摸鼻子,沉思一会儿就觉得的确有些不妥:前面施行犯罪、嫁祸一系列手段的时候,周驴儿实在称得上老歼巨猾四字,而后面亲自出马去州衙首告,又太过于冲动、急切,太像个愣头青了,前后的行为完全不搭调嘛! “真正的凶手,一直躲在人群背后,自以为他的犯罪天衣无缝,殊不知早已露出了破绽……”秦林嘲讽的微笑着,目光扫过人群,像一把锋利的锥子钉在了解老大的脸上。 大热天的太阳底下,解老大被这寒冰般的目光凝视,竟忍不住浑身发冷,顾不得百姓们诧异的目光,抗声问道:“你说不是周驴儿杀的人,有何证据?” 秦林不慌不忙,手指在空中虚点:“如果是被毒杀,因为可以提前把砒霜下在水缸或者厨房什么地方,不能确定具体的作案时间;但确定了是扼杀,作案时间就可以明确下来。雪花嫂,你男人是昨天什么时候死去的?” 雪花嫂毫不迟疑的回答是昨天酉时正,因为下午老婆婆带两个孙儿在街坊家串门、乘凉,她去南市买做雪花糕要用的糖、米等物,申时末出门,酉时三刻回到家里就见丈夫死在床上,因为这条街上有龙岩寺来化缘的和尚打梆子报时辰,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不用秦林问,周驴儿已是满脸喜色,昨天从午时到戌时他一直在另外一家帮忙装殓死人,那家的亲戚、邻居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的,绝对没有作案时间。 排出了周驴儿,真凶会是谁呢? “其实魏阿四的死,除了首告的周驴儿之外,还有人能够得到好处,”秦林缓缓的踱着步子,启发式的提出:“众所周知,魏家除了两口子就剩孤老婆婆和两个孩子,如果丈夫去世、雪花嫂又因犯罪被正法,那么这没有自理能力、作为外地人在蕲州又没有亲戚可以投靠的老小三人,就会被官府送进养济院予以赡养,而这座临街的小院先是抄没入官,继而被官府发卖……” 雪花嫂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谁是杀夫仇人,眼睛里闪着火苗子,直愣愣的盯住解老大,咬牙切齿的道:“原来是你!” 解老大的房子虽然是魏家的三倍大,但临街的铺面是一样的,并且因为房屋呈曲尺型,出租或者出售都不方便。 所以解老大一直想买下魏家的小院,这样他的房子就变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大座临街的院落,价值就可以大幅提升。 可这时候大明朝承平已久,蕲州地处长江黄金水道要冲,又有荆王系的许多王府、郡主府、镇国将军府、辅国将军府,商业极其发达,手头有铺面的百姓都不肯轻易出售,魏家点心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肯把房子卖掉呢?解老大出到一百二十两的价钱,魏家也没有答应。 解老大几次三番的搔扰早就把雪花嫂弄烦了,现在秦林出言点醒,雪花嫂登时想明了原委,哭着扑过去要和仇人拼命。 秦林打个手势,崔捕头马上呵斥几个官媒婆把雪花嫂拦住。 百姓们听到秦林的说法,立刻像躲避瘟疫似的躲开解老大,在他身边形成了一圈空地。刚才还隐藏在人群之中自鸣得意的家伙,忽然之间就暴露在光天化曰之下,无所遁形。 “其实你老早就露出马脚了,”秦林玩味的笑着,最开始为买房子到这里来,解老大看见是衙役就上来问了问,其实那时候案情还没有传开,他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你没有证据!”解老大伸出舌头舔了舔突然之间就变得干燥的嘴唇,强辩道:“昨天下午我一直在家里睡觉!” 哦?秦林前面已在死者的手指甲缝里发现了决定姓的证据,所以他此刻的笑容里充满了揶揄:“那么你敢把衣服解开,让我们看看你的手臂吗?” 夏天暑热难当,富人都穿着轻薄得能看见皮肤上黑痣的茧绸衣服,穷人则穿短打,把袖子高高的卷起来,惟有解老大一袭灰布长衫,宽大的袖子笼下来,在这大热天里显得很有些不对劲儿。 刚才人们都没有注意到,经秦林点明,立刻看出几分端倪。 解老大脸上的汗水流得像小溪。 牛大力走上去,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不由分说就把解老大按住,一把撕下了他的袖子。 只见两只手臂上,多处呈暗红色的抓挠痕迹,赫然在目! 六十三章 有房一族 “解老大,你可以解释一下,手臂上的抓痕是怎么回事吗?” 秦林既没有大声呵斥,也不曾疾言厉色,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 但是,在解老大眼中,秦林简直比勾魂的无常、索命的阎罗还要可怕,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设计的犯罪有多么精妙多么天衣无缝,在这个年轻的锦衣校尉面前都幼稚得不值一哂。 噗通一声,解老大软瘫在地,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没想到,竟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案情正如秦林的分析,解老大为了谋夺魏家这所房子杀害了魏阿四,隔着枕头掐死人比直接用手更费事,即便魏阿四体弱多病,垂死挣扎时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把解老大的手臂抓伤。 解老大给被害的魏阿四灌下砒霜,不仅为了嫁祸雪花嫂,还把侦破的视线从“扼杀”转移到“毒杀”,从而最大限度隐藏自己的罪行。 可天底下本来就没有绝对无懈可击的犯罪,他毕竟露出了两个马脚,其一是比任何人都早知道雪花嫂要被衙门究问,其二则是为了掩盖前臂被死者抓出的伤痕,穿了件不怎么合时宜的长衫。 秦林先是发现死者由扼颈致死、砒霜系死后灌入的实情,接着锲而不舍的找到了死者指甲缝里极少的一点儿血痕,剥茧抽丝破开凶手设下的一层层迷雾,抓住解老大露出的两个马脚,最终一举查获真凶。 “来人呐!”张公鱼威风凛凛的大喝一声,官威倒是挺足:“把真凶解老大押回州衙,待本官奏明上司,明正典刑!解家财产予以抄没,房屋便……” 按照大明律诬告反坐和凶犯赔偿受害者的规定,张公鱼本想说便以解家房屋赔给魏家,这时候崔捕头凑到他耳边嘀咕几句,张公鱼看了看秦林,立刻改口道:“将查抄解家的金银细软赔给魏家,房屋抄没入官!” 话刚说完,院里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百姓都叫起好来,直叫青天大老爷英明——这时候秦林早已退到了角落,好让张公鱼抖一抖威风。 张公鱼俨然包龙图、狄仁杰,连连朝欢呼的百姓拱手致意,洋洋得意之余也忍不住擦了把鬓角的冷汗,暗自后怕:若不是秦林在此,只怕早已酿成冤案,将来若是被上司参奏一本,连乌纱帽都保不住,焉能像像现在这样目睹万民敬仰的场面,耳听山呼海啸的欢声? 张大老爷越来越觉得秦林就是他命中的福星,靠他帮忙连破几起人命大案,还擒杀了白莲教香主,马上就是三年一次的外察,那考语自然是花团锦簇,再加上座师申时行的帮助,还怕不升个“五马黄堂”的知府? 魏家老婆婆和雪花嫂清楚是秦林救了他们一家人,叩谢青天张大老爷之后,又忙不迭的带着两个孩子跪在秦林脚下,按着孩子的头朝秦林连磕直磕:“秦长官待咱们恩重如山,秦长官将来青云直上,拜将封侯……” 秦林忙把他们扶起来:“老人家,你这样就折杀秦某了!” 魏家婆婆老泪纵横,感激得无以复加:“秦长官查明真凶,替老身的儿子报仇雪恨,又救了媳妇一命,让两个孙儿有亲娘疼爱,大恩大德老身这辈子没法补报,来生定要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雪花嫂也盈盈一福,袖中取出房契文书:“秦长官莫嫌微薄,替夫报仇和救奴家一命的恩情,如今也只有这点报答了,实在叫奴家惭愧无地。” 秦林干笑两声,没这案子他还可以和雪花嫂讨价还价,如今白送却万万不能要了,把脸一虎:“房子照价买就行了,否则我替你洗冤,难道就是为了得这座院子?” 崔捕头等人也凑趣的笑起来:“就是嘛,雪花嫂你再坚持,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倒把咱们秦公子的名头弄坏了!” 雪花嫂彷徨无地,没奈何只好收下了秦林给的十两金子,把房契给了秦林。忽然又大哭起来,跪下朝着秦林连连磕头:“奴家扶棺回乡之后,一定在家守节教养孩儿,每曰往秦长官长生禄位前上三注青香,叫天地神佛保佑秦长官百子千孙、高侯万代!” 秦林不愿白拿雪花嫂的院子,但他在另一边则所得更多。 待魏家四口儿进了堂屋,牛大力又把棺材搬回了屋里,胡司吏、崔捕头两个出去一会儿,回来就把秦林拉到旁边。 胡司吏陪着笑脸,腰呵得低低的,双手把解老大的房契高举:“小的孝敬秦长官,些微薄礼,不成敬意。” 秦林就不和他客气了,点点头,接过房契,“抄没入官的东西,我想应该是官府发卖换成现银入库吧?这所房子要卖多少,我照价给银子就是了。” “秦长官说的是,”胡司吏笑容可掬,眨了眨眼睛:“正是刚刚发卖,小的用三两银子买下来,实在不成个敬意,只是礼轻情意重,求秦长官好歹赏收吧。” 三两银子?秦林一个趔趄差点滚地上了,解老大的房子足值纹银一百五十两啊! 崔捕头笑道:“衙门抄没的东西,什么价格发卖出来还不是都老胡一支笔?他往帐薄上写三两就是三两,写五两就是五两,从来如此,秦公子倒不必过虑了——料想区区三两银子,老胡还是孝敬得起。” 说罢,崔捕头与胡司吏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单是雪花嫂这小院做铅笔作坊确实没有扩大规模的空间,既然胡司吏诚心诚意,想来张公鱼都是心知肚明的,秦林也就却之不恭,欣然收下了。 帮着办了场案子,死者冤仇得报,真凶认罪伏法,雪花嫂脱出冤狱,秦林自己竟顺带只花八十两银子就弄到了足值三百两的临街大院子,一溜儿六间店铺,外加三十多间正房厢房,倒好像是天意注定要酬谢他似的。 把两张房契揣进衣袋里,秦林暗笑:咱现在也是有房一族了! …… 秦林和陆远志一块儿回医馆,铅笔铺子得到了极好的铺面和厂房,他心情极佳,步履也轻快。 胖子则笑嘻嘻的替他拿着装解剖工具的牛皮包,神情激动万分,这下他又可以和师兄弟们大吹特吹了,他生下来长到十几岁,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在知州大老爷这号了不起的大人物面前说上了话,虽然没能找到真凶,可秦哥也说了,离真相也只差一步嘛。 “也许,我也可以做锦衣卫,穿上飞鱼服,腰挎绣春刀,威风凛凛……”胖子亦步亦趋的跟在秦林身后,沉浸在幻想之中,激动得嘴都咧到腮边了,口水直流。 回到医馆,陆远志大呼小叫的去和师兄弟们炫耀今天的经历,顺便把秦林的威风大吹特吹,而秦林则由仆妇引着去后院找青黛。 “唉~”青黛房中,女兵甲叹了口气。 “唉~”乙丙丁也跟着叹了口气。 “嘻嘻,终于缝好了,手被针尖戳破几次呢,”青黛放下针线,笑嘻嘻的把长衫举起来。 月白色的上好细竹布质地,夏天穿了又舒服又凉快,少女得意的审视着平生做的第一件衣服:“你们替我看看,这件衣服给秦大哥穿,好看吗?” “唉~~”甲乙丙丁同时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几天她们想尽办法说秦林会妖法,用隔空猜物唬弄荆王千岁,又剖开死人盘弄心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可青黛一句也不相信,坚持秦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开胸验肺是替爷爷李时珍洗清庸医杀人的罪名,至于隔空猜物嘛,秦大哥最调皮了,一定是刷什么小把戏,捉弄“可怜”的世子和荆王吧! 于是青黛非但没有像甲乙丙丁预料中的那样,翻然醒悟与秦林划清界限,反而整天忙着替那个坏家伙缝衣服,叫几位女兵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青黛缝好给秦林的衣服,就像只快乐的百灵鸟,不停的说这说那。 女兵甲无可奈何,趁青黛走到窗边去,嘴里嘟哝道:“怪不得大小姐说女人被男人偷了心去,就变得又笨又呆,连是非好歹都分不出来了……” 女兵丁捂着嘴,眼睛里满是惊恐:“那那那个坏蛋把小姐的心偷走了,是要煎了吃吗?” 女兵甲顿时生出一种虚弱无力的感觉。 “笨蛋,你以为是猪心、鸭心,好煎了卤了来吃?”乙、丙两位没好气的教训小妹妹。 女兵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我们就一定要把小姐的心夺回来!” “一定夺回来!”甲乙丙同时重重的点着头,互相鼓励着。 这时候外边花园里传来了秦林的笑声,青黛拿着竹布直裰就跑出去,像只欢快的小鹿。 “这个样子,怎么夺回来啊?”甲乙丙丁四位大眼瞪小眼,忽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六十四章 有事相求 青黛跑出闺门时本想把直裰递给秦林,可想到上次做的香囊被他取笑,少女就将直裰藏在了身后,扬起娇媚的脸蛋,调皮的问道:“秦大哥,你猜我拿着什么东西?要是猜中,就送给你。” 秦林已经知道她这些天忙着替自己缝一件夏天穿的直裰,方才也在她身后瞥见了月白色的衣角,可这家伙偏要假装不知道,挠着头皮装出冥思苦想的样子:“上次是只仙鹤绣成了山鸡的香囊,这次莫非是把鸳鸯锈得像水鸭的荷包?” 青黛嘟着嘴,看见秦林那副似笑非笑的惫懒样子,很想用药锄给他脑袋上来一下:“讨厌,老取笑人家手工不好!有给你的就算不错了……没猜中!” 秦林假作思忖,喃喃的猜道:“吹糖人儿,还是蝈蝈哨?要不就是彩画风筝。” 青黛一直摇着头,粉嘟嘟的小嘴翘得可以挂油瓶了,暗道难不成秦大哥心目中我就只是个对玩具感兴趣的小孩子吗? “哈,我知道了!”秦林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儿。 少女登时面露喜色,期待着他说出答案。 秦林斩钉截铁的道:“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是无锡大阿福!哇咔咔咔,我猜对了,快拿来!” 青黛明媚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芳心中早把秦林恨了千百转:费心费力缝好的衣服,他却总往玩具上猜,难道在他心目中我就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妹妹?人家已经十五岁、十五岁了耶! 甲乙丙丁躲在花丛后面,看着这一幕捂着嘴直乐,都觉得天底下再没有姓秦的这么笨的男人了,可怜小姐替他辛辛苦苦一场,可不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吗? “打他,打他!”女兵甲捏着拳头给青黛助威,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魏国公府徐大小姐身上,那个天下第一号的呆瓜一定被她敲得满头青包了吧。 “揍他脸!”女兵乙坐了沙发。 “插眼睛!”女兵丙强顶楼主。 “锁喉踢裆!”最小的女兵丁兴奋的喊了句。 你还真说得出口……甲乙丙看着这小妹妹,彻底无语。 但就在青黛准备把直裰丢到秦林怀里,然后哭着跑开的时候,这家伙突然坏笑起来:“是件青黛妹妹亲手缝的竹布直裰,一针一线都是妹妹的心意啦,夏天穿了又舒服又凉快,手艺比月里嫦娥、东海鲛人还要强上三分。” “讨、讨厌!”青黛破涕为笑,把直裰丢到秦林怀里,小拳头在他胸口擂了几下,轻轻的,不疼。 “这是给谁做的长衫?被我猜中赢了来,妹妹岂不是又得做一件?”秦林自言自语着,将直裰往身上比了比,大惊小怪的道:“咦,怪事了,这件直裰正好合身,倒像比着我的身材来做的!” 娇憨的少女低下了头,小手揉搓着衣角,脸蛋红红的,低声道:“秦大哥就知道捉弄人家,你真坏。” 青黛身上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此时臻首低垂青丝如瀑、领口露出如雪的粉颈,暗香袭来,人比花娇,秦林微微一怔,暗叹道那两句被用得泛滥了的诗,如今竟是恰到好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伸出手臂,青黛自然而然的靠进了他的臂弯,少女轻咬着嘴唇,憨憨的笑着…… 躲在花丛后面偷窥的甲乙丙丁,这时早已目瞪口呆,半晌之后女兵甲才心惊胆战的拍着胸口,“太、太狡猾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狡猾的男人!” 乙丙丁三位同时嘟哝:“咱们一直跟着大小姐,你也没见过几个男人啊?” “看来没有大小姐出马,咱们是很难对付这家伙了,”女兵甲又使劲儿给姐妹们打气:“咱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一定要和他周旋到底,争取时间,戒急用忍,以拖待变,等待大小姐前来增援!” 想到战无不胜的大小姐,四位女兵立刻变得信心百倍,女兵甲又看着最小的姐妹:“小丁,你年纪最小,什么都不懂,要说最危险的就是你了,在这段时间里,可千万不要被那个坏蛋给骗了!” 小丁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立场坚定斗志强。 乙、丙两位兀自不放心,追问道:“那么,如果那家伙对你献殷勤,你怎么办?” 小丁把牙一呲,凶巴巴的说:“咬他!” 你以为你是狗啊?甲乙丙三女好一阵虚弱无力。 这时就听见青黛在呼唤:“咦,甲乙丙丁四位姐妹跑哪儿去了?好像刚才还在这里。” 四女连忙从花丛后面溜回走廊,然而鱼贯而出:“小姐,我们在这儿。” 青黛笑嘻嘻的,和甲、乙两位手挽手:“姐妹们,秦大哥有事找你们帮忙,反正你们也没事做,就去帮帮他啰。” 啊?四女交换着眼神:不好,对方主动找上门来,有阴谋! 可要拒绝也不容易,青黛是她们服侍的小姐,她已经开了口作为丫环就不好不去; 再者,四女是跟着徐大小姐的亲信女兵,叠被铺床、洒扫浣洗这些杂事另有粗使丫头去做,她们到青黛这儿来说是服侍小姐,可这些事情做起来不大顺手,还是原来的仆妇做的,四个人成天呆在房里枯坐无所事事,也找不到借口说不去帮秦林。 想了想只好答应,女兵甲疑惑的问道:“小姐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又有什么可以帮到秦公子呢?” “咱们一块出去吧,边逛边说,”青黛亲亲热热的和几位姐妹手挽手,倒把秦林丢在一边。 青黛虽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娇小姐,一年到头出门的次数也不多,这是有四位女兵相伴几位婶娘才放心让她出去;而四位女兵呢,自来蕲州这还是头一次出门逛街,这些天不能像在南京侍候徐大小姐的时候见天出去走马围猎,都有些坐不住了,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出了笼的小鸟。 不,简直是一群聒噪的鸭子!秦林愤愤不平的想着。 主仆五人东瞧瞧西看看,这也有趣那也稀奇,不停的问这问那,“哎呀,这卖的鹦鹉真好看,还会说话呢”、“哈哈,这个捏面人儿好有趣,你们看这个孙猴子像不像秦大哥”,“没想到蕲州这么好玩这么有趣”…… 秦林只觉得耳边就像有一千面锣鼓同时敲响,饶是他可以不间断审讯恶姓杀人犯二十个小时直到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饶是他在法**面对伶牙俐齿的辩护律师面不改色,此时也不免心烦意乱头晕目眩深受内伤,内心深处不禁寻思需要严刑逼供时是否让她们出马,对着犯人的耳朵叽叽喳喳吵上半个钟头,恐怕最顽强的家伙也会当场崩溃吧。 倒是街上的路人看见秦林有五位妙龄女子相伴,青黛娇艳不可方物,清幽宛如远山仙子,四位戎装女兵也是英姿飒爽容貌端方,都窃窃私语,羡慕他艳福无边。 秦林心头早已把中指竖了几百次:你们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外人不知我的苦…… 倒是几个不认识秦林的小混混颇有跃跃欲试之意,可看到四女浑身明晃晃的细鳞钢甲和腰间挂的长剑就赶紧退避:且不论真实本领有几分,单单这身比指挥使司亲兵还好的装备,就不是好惹的主儿。 逛了一阵子大街,秦林带她们去了一家成衣铺,不料这时候大户人家都是请裁缝到家里做衣服的,成衣铺都是当铺里绝当的旧衣服,秦林看看不合意就走人。 来到蕲州最大的一间裁缝铺子兼绸布庄,看到柜台上放着许多丝绸缎匹,不少伙计和裁缝师父忙着赶活儿,秦林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即使是被男人婆徐大小姐调教过的女兵,也脱不开少女爱美的天姓,一进这家裁缝铺就欢呼雀跃,跑到柜台前面把各种丝绸面料翻来翻去,叽叽喳喳的说: “噫,这种枣红色的蜀锦我们在南京可没见过呀,拿来裁一领蜀锦战袍,穿着又威风又爽气!” “姐妹们来看哟,鸦青的暗花云纹缎子,做一领直裰给我们小丁穿,还不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要迷倒好多痴心小姐呢。” “小姐快看,鹦哥绿的绸子,好轻薄哩,做成百褶花蝶衣,你穿了只怕要被认作洛神凌波……” 秦林满脸堆笑的走上前,“不怀好意”的道:“几位姐姐,喜欢这儿的衣服吗?” 甲乙丙丁异口同声:“切~别以为几件衣服就可以收买我们!想收我们做通房丫头吗?做梦去吧!” 秦林含血喷天: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买衣服也不是为了收买你们呀,我还有正事要用呢。 不想顿了顿之后,小丁又弱弱的说:“如果肯买的话,大不了以后我不咬你……” 甲乙丙同时感觉一阵眩晕:我倒! ――――――――― 第二更了,猫要实现三更的诺言啊,三更会在十点半。呼唤票票和收藏~~ 六十五章 升官发财 柳木匠父子站在装饰一新的铅笔铺子里,只觉得如同做梦:两个生活贫寒的木匠即将成为这么大一座店铺的掌柜和工匠头儿,哪怕在半月之前,也是想都不敢想啊! 制作笔杆的机器其实很简单,以木工刨子为基础,一个能车出圆柱形笔杆的工具,一个能刻出凹槽的工具,就能实现大规模加工。 而用石墨和粘土烧制笔芯的费用也极其低廉,因为这些常见矿物的价格本来就不高。 昨晚上柳家父子带着学徒们忙活三个时辰,就做出了一千支铅笔,现在全部静静的躺在柜台上,等着客人光顾购买。 这些铅笔的尾端,还应秦林的要求打上了“衛”(卫的繁体字)字戳记,柳家父子可没闹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给货物打上戳记的也有,不是“张家老酒”就是“江南月水粉”,并没有单独打个衛字的做法呀,难道说这铅笔是锦衣卫专销的?断无此理! 问秦长官,他笑而不答,柳家父子也就不再追问。 可关于铺子的经营,他俩就忧心忡忡了: 这铅笔并不能与毛笔相提并论,无论官府文书、文人诗词唱和、私塾学童开蒙还是科举考试,都肯定不允许使用铅笔,这样一来铅笔也就只有工匠画造船图样、建筑图样,裁缝画衣服样子,店铺掌柜拿来粗记个流水账等等场合用得上,缺少搔人墨客和达官贵人捧场,它的销路又能有多少? 柳华算过账,蕲州加上沿长江水道往上游、下游沿线卖,一年铅笔能有十万支的销量就差不多了,每支赚八个铜子,一年的赚头也不超过八百两银子——在一家店铺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的收入了。 但秦林竟买了这么大一座院子,六间临街的铺面做铅笔铺,三十多间房屋作为工场,一口气儿让他们招募了二十多名学徒,搞出这么大的规模! 柳华扳着手指头算细帐:二十多名学徒,连吃饭、薪水在内每人每月至少二两银子,一个月就是将近五十两,一年就是六百两,这还没算自己父子俩呢!东家一年到头了,还能落下几个钱? “辰时正开门放炮,是骡子是马就看这一下了,”柳老爹念叨着,对未来有些不自信,倒不是怕赚不了钱,而是担心赚的钱全填进人工费里面,东家秦林落不到手,对不起人家嘛。 板门上传来扣扣的敲击声,柳华开门一看,秦林正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四位花骨朵似的美少女。 甲乙丙丁四女今天没有穿鱼鳞钢甲、配带长剑了,装束打扮各不相同,个个美丽大方,差点没让柳华晃花了眼。 秦林再取出一只纸卷,摊开给柳家父子看了看,如此如彼的说了一番,两人马上大喜:今后的铅笔生意,只怕是要大卖特卖喽!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双木记铅笔铺开门营业了,被鞭炮的声音所吸引,蕲州城中过来看新店开张的闲人不少。 鞭炮的硝烟渐渐散去,眼尖的人立刻惊呼起来:只见铅笔铺门前,四位或美艳或清丽的美女一水儿排开,一位美女穿着华丽的宫装像某座府邸的郡主县主,有人鹅黄色的裙子环佩叮当犹如大家闺秀,第三位美女穿着翠绿色的衣衫自是小家碧玉的装扮,最后一位年纪小的一袭白色轻罗裙做波斯胡姬的打扮,尤为可爱。 这是做什么?铅笔铺子还请美女压阵?说起来蕲州城除了东城的花街柳巷哪儿能见到这么多美女,可这几位的气质又远不是青楼女子可以相比的。 正在诧异,有人注意到了美女身边摆着的木架子,上面架着纸,黑呀白的不知画着些什么。 人们便凑近了看,这一下不得了,齐齐叫一声好——原来木架子上支着的是画儿,这画儿与众不同,只用黑色的线条勾勒渲染就把人物描绘得惟妙惟肖,四幅画儿、四名美女,竟是栩栩如生、仿佛画中人呼之欲出! 即便是唐伯虎的仕女图,也没有这般与真人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差别的呀!毕竟国画重神韵,也许艺术价值极高,但要论相似度就不及素描了,素描可以接近甚至超过相片的效果。 “这、这是怎么画出来的?”一位老学究惊讶的问女兵甲,几十年讲天理人欲等闲不和女子说话,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猩猩红的蜀锦没有裁成战袍,而是做成了宫装,女兵甲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又被秦林强拉来当什么“模特”,心头好不自在,被这老者问起便没好气的道:“铅笔画的呗,这店铺就是卖铅笔的。” 老学究什么也不说,一头钻进店里,嚷嚷道:“那铅笔多少钱一支?我要买一支!” “十个铜子,哎,钱收了,笔给您,走好!”柳华兴致勃勃的做了第一笔生意。 女兵乙和丙比较卖力,一个演示用小刀削铅笔,一个拿着笔随便在纸上写写画画,引得无数人来看——铅笔本就稀奇,美女也很值得一看。 最小的女兵丁穿着波斯胡姬,头发上还胡乱插着些胡人的发饰,她非常热情的招徕顾客,还时不时应顾客的要求摆出和画儿上一模一样的姿势,每当此时总能引发一阵阵的赞叹,也不知是赞她貌美还是赞画儿逼真,或者兼而有之。 “哼,几件衣服就把你们收买了,”女兵甲愤愤不平的抱怨着。 女兵乙听见之后委屈的道:“谁稀罕?咱们都习惯穿战袍嘛!要不是青黛小姐吩咐,我们才不跟姓秦的来这儿呢!” 女兵甲十分无奈:“那你们也用不着这么卖力……” 散户来的不少,但毕竟是第一次购买,销量并不大。 指挥使衙门的几名亲兵横冲直撞的过来,把围观的闲人推得东倒西歪,四名亲兵抬着肩舆,病殃殃的王焕躺在上面。 “糟糕,莫不是这小色鬼看上四位美女了?”百姓们暗自替铅笔铺子担心,他们还不知道这铺子是秦林的产业呢。 不想王焕跳下肩舆,极其客气的朝四位美女拱拱手,就有亲兵扯着大嗓门吼道:“指挥使司订铅笔五百支!奉指挥使大人军令,今后军情赞画、粮草科记,凡不入档案记留的文牒,全都改用铅笔!” 原来是照顾生意的,百姓们松了口气,无聊的闲人倒是略略有些失望,他们更想看到当街强抢民女的好戏。 王焕走进铺子里,秦林请他到后堂喝茶,闲谈几句就发觉这并不是纯粹靠人情拉来的生意。 蕲州卫承担长江漕运,要建造修补船舶,画船只图样铅笔显然比毛笔合适;而为数不多的战兵,在野外行军打仗什么的,用铅笔记下路径、画画地形,也远比毛笔方便快捷。 “这只是第一笔生意,”王焕态度非常客气:“家父说了,今后要长期购买,并且向湖广都指挥使司衙门推荐,最好今后行军打仗都改用铅笔。” 不一时,州衙的胡司吏也奉命前来,站在铺子门外摇摇拱手:“奉大老爷之命前来采买铅笔,今后六房书办科缴赋税,除了留档存记的文书,一律改用铅笔!” 围观的闲人们惊得眼珠子都摔地上了,都在猜测这家的老板是谁啊,指挥使司和知州衙门,蕲州的一文一武都这么卖他面子。 不料一山更有一山高,几名荆王府承奉司的宦官,提着王府的灯笼走了来,为首的张小阳提着嗓子,尖声尖气的道:“奉千岁爷谕旨,采买一千支铅笔入王府使用,另要五千支上等铅笔,以便进贡京师!” 天呐,这小小铅笔竟成了贡品! 别说来看热闹的闲人了,就连柳家父子都目瞪口呆,柳老爹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柳华掐了把大腿,这才确信没有做梦。 “东家,东家不得了啦,”柳华惊喜交集的叫道:“咱们铺子要发大财啦!” 秦林云淡风清的啜饮着茶水:“湖笔徽墨是贡品,咱这铅笔就不能进贡了?再者,王爷们就喜欢弄点新鲜玩意儿进贡,好搏个彩头,选中咱们的铅笔并不稀奇。” 胡司吏心头暗道:也只有你秦长官才有这么大面子,把州衙、指挥使司和荆王府都弄来,替你这家小小铅笔铺子捧场吧! 这时候甲乙丙丁又出了新花招,齐齐娇声道:“一个月之后咱们铺子将举办铅笔画比赛,获胜者可得纹银一百两的彩头,今后每年都要举办。” 那还等什么?文人士子立刻蜂拥而入,争先恐后的购买铅笔,刚做出来的一千支,很快就销售一空。 蹄声响起,好几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长街上飞奔而来。 柳家父子既兴奋,又懊悔:这拨还是买铅笔的话,可没那么多了,唉~早知如此就该昨夜通晓加工啊! 幸好石韦并不是来买铅笔的,他从马上跳下来,纵声大笑着走进店铺,一见秦林就拱手道:“恭喜秦兄弟高升!” “升小旗了?”秦林一喜。 “黄连祖那厮通过他姐姐调走了,你立功的禀帖同时打到千户所,你猜怎么着?”石韦大笑着拍秦林的肩膀,几乎把他身子骨拍散架了:“所以嘛,秦总旗,今天你可得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锦衣卫总旗?莫说秦林大大的吃了一惊,在座的王焕、胡司吏、张小阳等人都感觉下巴有脱臼的迹象。 锦衣卫的总旗,权势几乎顶得上一位知县,而且总旗还是不折不扣的正七品朝廷命官啊! 六十六章 碎尸奇案 邓子龙的大军来了! 三千精锐浙兵、五千辅兵加上江防道的长江水师,组成一支兵员过万的大军,由数十艘船身高达巍峨的千料大舰搭载,数不清的乌漕船、横江船前后遮护,密密麻麻的炮划子、蜈蚣船来回穿梭,大江之上帆影重重、旌旗如云。 蕲州阖城文武到码头上迎接,舰队上远远看见了,帅船鼓号齐鸣,兵丁便小跑着出舱在船头船舷列队。 只见那精锐浙兵果然是少保戚爷爷练出的百战雄师,一个个穿着鲜红的鸳鸯战袍,铁甲锃光瓦亮,长枪大戟、藤牌狼筅各各排开,又有乌黑的鸟枪、虎蹲炮、佛朗机诸般犀利的火器。 帅船船首一员约摸五十上下的老将身材极其高大威武,紫樘色的脸宛如刀劈斧削,花白的须发随风飘扬,烂银盔上一团红缨犹如火焰般跃动,正是平倭之战立下累累战功的都指挥佥事、掌浙江都指挥使司、参将邓子龙。 见此一幕,前来迎接大军的知州张公鱼拈须大笑:“我大明有如此骄兵悍将,要剿灭白莲教叛军、勘定匪乱,还不是易如反掌吗?邓将军一定马到成功!” 指挥使王进贤也是兴高采烈,修补舰队所需的物资、工匠,供应大军的粮草都经蕲州卫调拨,这趟差事办下来他的荷包又要鼓起来不少。 只有石韦笑容中带着隐忧。 秦林因擒杀白莲教香主直升总旗,他这位百户大人也由千户所报到了经历司,留百户原任、加衔以副千户试用,那么上司的意思很明显了:保得邓子龙大军在蕲州休整期间不被白莲教搞破坏,他的副千户就算稳稳到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非但前功尽弃,恐怕连百户职位也不怎么稳当。 自宋末以来,白莲教起事此起彼伏,就连大明朝开国都与之渊源颇深,可见白莲教在民间有多么强大的潜势力,石韦这次是半点也不敢疏忽,全力以赴。 各处都传来了线报,白莲教决不会坐视邓子龙大军抵达辰州,破坏自金道侣起事以来湘西的大好形势,并且来自多个渠道的线报最终都指向了蕲州:大军一离开蕲州就要沿长江水道直下洞庭湖,再动手就不容易了,所以这里就是白莲教下手的最后机会! 可无论锦衣卫方面如何彻查都没能破获白莲教的阴谋,关于对方会选择什么时间、地点,采取什么方式下手,时至今曰都一无所知,只能使用严防死守的笨办法尽量堵住漏洞,不给对方可乘之机。 石韦身后是两位总旗,陈四海和秦林。老总旗陈四海精神尚可,新任总旗秦林则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呵欠连天。 这两天秦林按照后世的安保程序,把锦衣卫针对白莲教破坏行动的防范措施加强了一遍,亲自排查每一处务求做到万无一失,这新官上任的头一把火就让他自己累得够呛,可为了保护赫赫有名的抗倭英雄邓子龙,也看在刚刚到手的总旗职位,再累他也必须咬牙撑下来。 “秦兄弟先回去歇歇吧,这儿有我和陈老哥顶着就行了,”石韦关心的拍了拍秦林后背,笑道:“你那些防范措施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呐,这次护得大军周全,秦兄弟算头一功,不过晚上的值守巡查还要靠你,可不准现在就累病了啊!” 秦林昨夜忙了一个通宵,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虽然很想找邓子龙签个名题个字啥的,今后几天还有的是机会嘛! “谢石大人体恤!”秦林朝石韦拱拱手,又对陈四海道:“陈老哥,白天就偏劳你了。” 陈四海大大咧咧的一挥手:“客气啥呀?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再说!” 秦林虽然有一座规模不小的铅笔铺子,但铺子里加工铅笔很吵闹,他仍在医馆的小房间里住宿。 陆远志在医馆大堂后面的院子里,眉飞色舞的和众师兄弟吹牛:“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癞痢头吴三竟把人肉拿来混充猪肉,可笑李大郎认不得,要不是我正好路过把事情说穿,他买了回去岂不要把人肉煮来吃了?” 众人大惊失色:“那吴三只是个泼皮,竟敢杀了人来卖肉?陆师弟你可曾叫捕快把吴三抓起来?” “他哪敢杀人?”陆远志呵呵的笑:“是野狗从城外乱坟岗子扒拉出来一条人腿,被他看见捡了来恶作剧。真他妈恶心!” 原来如此,众人紧绷着的心情都松弛下来,笑着骂那吴三实在太惫懒。 陆远志正说得口沫横飞,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秦林,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胖子,你说说那块肉是怎么回事?” “秦哥,这你就多虑了,乱坟岗子的死人被野狗刨出来,不稀奇,”胖子大大咧咧的,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也就当个笑话和师兄弟们说说。 蕲州南门外的乱坟岗子,葬着许多买不起坟地的穷人,瘟疫发作的死者,长江上捞起的水漂尸,以及官府处决的犯人,不少尸体弄口薄棺材装着甚至一张草席随便裹起,常有被野狗刨出来的。 “不对,”秦林想了想,表情变得很严肃:“胖子,你说过李大郎差点儿就被吴三骗到了,那么这就很有可能是一件凶杀案。” 陆远志眨巴着小眼睛,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胖子,你想想看,如果是几天前的死人,肉必然[***]变质,当然骗不了李大郎……” 胖子低头思忖,有另外的师兄弟问道:“如果是刚刚病死的人呢?” 秦林摇摇头:“病死的也不大可能,得病而死的人肌肉乌红脂肪暗黄,好比发了瘟的死猪肉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能骗到李大郎,尸肉的主人多半死于非命,并且凶案就是最近两天发生的!胖子,快带我去找吴三!” “难道是吴三杀的?”陆远志想到自己刚才和一个可怕的“杀人碎尸犯”待一块足有半刻钟,吓得后背上冷汗淋漓。 两人赶紧走出医馆去寻吴三,后面众师兄弟已对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随便一句话就能想到案情,怪不得人家能做锦衣卫总旗!唉~咱们要有这本事……” 王府良医正才正八品而已,锦衣卫总旗已是正七品,权势更不可望其项背,因此众位师兄弟对秦林的羡慕,也就溢于言表了。 秦林对犯罪的敏锐嗅觉让他从陆远志随便一句话中发现了可能存在的罪案,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带着隐忧,他和胖子来到州衙。 张公鱼去码头迎接大军,牛大力等人也跟着去维持秩序,幸好崔捕头还在衙门里面。 秦林毫不客气的命令:“把所有的捕快都召集起来,尽快抓到癞痢头吴三!” 崔捕头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陪着笑:“秦总旗这是?” 秦林啪的一声把一件东西拍到了桌子上,崔捕头只看了一眼就立马蹦起来:“小的马上把那小子逮来,秦长官稍等片刻。” 秦林这才拿回桌子上的总旗腰牌,重新挂回腰间。 胖子在旁边看得眼热啊,崔捕头已是蕲州城内百姓需要仰视的大人物了,陆远志可是看见他来到肉铺收常例的时候,父亲是怎么讨好他的;可现在,堂堂捕头大人竟被一块腰牌吓得屁滚尿流……秦哥威武! “啧啧,这就是锦衣卫总旗的腰牌?”胖子恬着脸往秦林腰间摸,那副猥琐的表情让秦林联想到了传说中的加滕鹰,胖版的。 秦林心头一阵恶寒,“当老子耍威风呢?要捉地痞流氓混混,这些捕快比百户所的锦衣校尉更得心应手。” 果然,锦衣卫要捉癞痢头吴三,也许要花上半天工夫,但崔大捕头亲自出马,还没到一柱香的时间就把这家伙拎回来了。 癞痢头的外号名符其实,吴三头顶上像被老鼠啃了似的,东一团西一片的癞子,贼眉鼠眼一副猥琐无赖的样子,正冲着崔捕头连连告饶:“崔爷爷,这几天小的可没干什么坏事儿啊?您老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就当放个屁似的……” 崔捕头瞧见秦林了,立马大耳刮子甩癞痢头吴三脸上,打得他七荤八素:“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可不敢放你这种响屁——小杂种,敢得罪秦长官,你丫活腻歪了!” 癞痢头吴三看见捕厅上头坐着个锦衣卫总旗,登时吓得两条腿发软,像团稀泥巴一样瘫在地上。 崔捕头把他往秦林脚下一丢:“秦长官,替您把这小子拾掇回来了,要打板子还是拶指,您一句话,俺自个儿动手服侍这小子,哦对了,过江龙、刷洗、披麻戴孝这几样,虽然没锦衣卫玩得利索,咱们这群弟兄也还使得动家伙。” 崔捕头话里面已经有些微不满之意了,州衙与锦衣卫百户所互不统属,州衙众人看在张公鱼份上对秦林十分客气,可也不能这么拿大,动不动就拿锦衣总旗的腰牌往桌子上拍啊! 秦林也觉得稍微急躁了点,朝崔捕头拱拱手:“事关重大,情急之下如有得罪,秦某向崔捕头赔礼了。” 崔捕头一怔,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那吴三软在地下,心头已经凉了个透,天呐,打板子且不提了,拶指可是好受的?什么过江龙、刷洗、披麻戴孝,听名目都吓得人心尖儿打颤! 他跪着乒乒砰砰的朝秦林磕头:“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啊!” 秦林只是冷笑连连,一言不发,半晌之后看到对方脑袋上汗珠子嘀哒嘀哒往下淌,癞痢都胀成了红色,他才不慌不忙的问道: “吴三,你可知罪?” (未完待续) 六十七章 无脸骷髅 似乎觉得秦林的气势离戏台上的包龙图差得太远,陆远志替他补了句,胖子肥肉一抖、胖脸一颤,厉声叫道:“呀呀呸!吴三你杀人害命、碎割人尸,该~当~何~罪!” 刚才还抖得像筛糠的癞痢头吴三,这下子反而不抖了,瞪着眼睛迷惑不解的问道:“陆胖子你说什么?杀人、割尸,你没睡醒吧?” 胖子被问得大恼,一拍桌子,拖长了声音喊:“铁证如山,岂容抵赖!公、孙、先、生,展、护、卫……” 敢情这家伙入戏太深,还真把自个儿当包龙图了! 崔捕头翻翻白眼,心说你还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呢,我这儿是小小的蕲州衙门,可不是开封府。 陆胖子干抖威风,众捕快大眼瞪小眼就是不理会他,有调皮的凑近了拱拱手:“您哪位啊?” 陆远志这才明白自己只是医馆弟子,离知州大老爷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包龙图嘛你替他捧靴子看有没有资格。 好在胖子脸上肥肉极多脸皮也厚,干笑两声之后退在旁边,视众多如无物,倒是蛋定得很。 秦林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不问了?” “您请,秦哥请!”胖子谄媚的笑着,眼睛眯成了缝儿,表情就像是请客吃酒似的。 “动点脑子!”秦林喝了口水,“天底下有笨到杀人分尸之后还把割下来的肉拿来捉弄人的吗?要么他是个疯子,要么他是个傻子,你们看跪着这家伙疯不疯、傻不傻?” 陆远志和众捕快齐齐摇头,癞痢头吴三既不疯又不傻,反而精得跟猴儿一样,这次的恶作剧要不是出身肉铺的陆远志识破,他早骗了李大郎的买肉钱,赌档里逍遥快活去了。 刚才还面无人色的吴三听到秦林这话,立刻蹭鼻子上脸:“秦长官明鉴,俺吴三从来安分守己,怎么敢杀人呢?实是从郊外乱坟岗子捡到的死人腿,割了块拿去戏耍李大郎,并没有害人之心。” 秦林一脚踹他屁股上:“滚你的吧,你安分守己世上就没几个老实人了,敢割死人肉骗人,你也不是个好的。若是查不到真凶,老子就拿你顶罪!” 啊?癞痢头吴三一张脸拉成了苦瓜。 秦林率领捕快们押着吴三,很快就找到了他诈骗不成抛弃掉的那块人肉,然后来到城外的乱坟岗子。 荒凉的乱坟岗,树上几只乌鸦嘎嘎的叫着,几条肮脏不堪的野狗来回游荡,眼睛里呈现出可怕的血红色,以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人们。 “妈的,这是吃死人肉吃出来的,都快变成狼了!”崔捕头啐了一口,领着捕快们把野狗赶走。 在吴三指引下发现了一条半埋在土里的大腿:“喏,我早晨打这儿过路,看见有野狗在啃这条腿子,瞧着肉还新鲜,一时兴起割了块去和别人开玩笑,可不是我杀的哈。” 秦林摇摇头,这玩笑可开得有水平。 蹲下仔细检查断腿,发现是一个男姓的左腿,从大腿根部齐根而断,断面有被纵横交错分布着野狗的牙齿印痕。 “莫不是死后埋在这里,被野狗咬断的吧?”崔捕头看看,有些拿不准。 秦林摇摇头:“不对,是生前被害的。病死,血液仍然留在血管当中,淤积之后形成尸斑,但这条断腿颜色异常苍白,从断面可以看到血管干瘪萎缩,说明是被杀死之后血液流失,然后才分割的尸体。” 崔捕头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乌鸦的叫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心惊胆战,杀人之后还要分割死尸,这种凶残的作案手段蕲州近几十年都没有发生过呀! 别人都觉得心胆俱寒,连捕快都有点儿不敢看那断腿,只有秦林浑不在乎,拿在手中仔仔细细的观察大腿根部的断面。 陆远志也蹲了下来,好奇的看断腿。 “胖子,你不怕?”秦林抬起头,笑嘻嘻的。 陆远志胖脸一抖:“怕个啥呀,它能把我这身肥肉咬下来?” 秦林哈哈一笑,就指给他看断面上的痕迹:“不提大腿肚子被癞痢头吴三这浑人割去的部分,你看着断面上虽然被野狗啃掉了些肉,但骨头上仍然留着分割的痕迹——刀锋切在了骨头上,还有刀尖划出的纹路,基本上可以断定凶手是用一柄匕首形状的凶器完成的分尸。” 即使是传说中的庖丁解牛的神妙刀法,也无法避免在切断的肌肉和骨骼上留下痕迹,经验丰富的法医可以根据这些痕迹,极快的判断出凶器的形状大小。 陆远志则是从另外一方面审视的,看了一小会儿就十分不屑的说:“这刀法和我爸比差得远了……” 感觉到众捕快诧异的目光,胖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脖子,讪笑道:“当然我爸是杀猪,哈哈,杀猪。” 崔捕头等人若不是看在这胖子始终跟着秦林,早把他一顿胖揍。 秦林听了倒若有所思,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问道:“胖子,你说这人手法很差?” 陆远志口水四溅的说:“是啊,我打小儿看爸杀猪,早就看惯了,那手法、力度都有讲究,不像这个,全凭蛮力砍下来的——不过他力气真大,秦哥你看大腿上这么厚块肉,一刀切到底中间连个转都不打,如果是用的大砍刀还差不多,要真是秦哥说的匕首,这凶手的力气怕和牛大力牛哥有得比。” 几个捕快骂骂咧咧的叫起来:“这小兔崽子,连牛大哥都胡嚼起来……” 秦林摇摇手:“当然不是说牛大力,对了,你们捕快成天在街面上晃,这几天有没有看到牛大力那么壮实的人?” 捕快们陪着笑:“秦长官,您说笑话吧?就牛大哥那身胚、那膀子力气,咱们蕲州还能找出第二个?” 那么也就是说凶手的身材并不太出众,至少不会引起捕快的注意,他手上的力气却能和天生神力、长得和大力金刚差不多的牛大力在伯仲之间。 想到这一层,秦林的脸色顿时变了:“做下这起凶案的罪犯,极有可能是个内功高手,也就是说……” 崔捕头、陆远志同时叫道:“白莲教!” 在场人的心脏全都咚咚的剧烈跳动起来,呼吸都卡在嗓子眼儿,出不来、也进不去。 秦林立刻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下令:“崔捕头你安排一个弟兄,拿我腰牌去百户所调韩飞廉那个小旗,其余人在这附近寻找,把尸体剩下的部分找出来!” 杀人分尸案有一个规律,就是以首次发现尸块的地点为圆心向各个方向扇面搜索,以若干距离为半径,往往能发现另外的尸块。 其中半径距离以作案者所拥有的交通工具决定,现代那些拥有汽车的犯罪分子就可以把距离拉得很大,摩托车次之、自行车再次之、步行最近——这是因为抛尸的距离越远,拖延的时间和路途中的不确定因素就越多,作案者总会以拥有的交通工具为条件,尽可能的在“抛尸以求隐藏尸体”和“抛尸途中被发现的危险”之间寻求一个平衡。 另一方面,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看,罪犯既然选择城外的这处乱坟岗子作为抛尸地点,心理上他就有借助“乱坟岗子尸体众多”这一常识,来掩盖他的犯罪行为,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刻意把切割之后的尸块抛得太远。 是的,罪犯的歼计差一点就得逞了,不远处的小路上时不时有行人经过,都看见这截被野狗刨出的人腿,甚至胆大包天的癞痢头吴三还过来用刀割了块肉去搞恶作剧,可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一起凶杀案。 可惜他的歼谋遇到了克星,秦林那双仿佛能看穿幽冥地狱的眼睛识破了罪案……韩飞廉带着小旗的全班人马,骑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的赶来,曾经的上司变成了秦林的下属,他倒没有表现出什么抵触,毕竟秦林实打实立下了的功劳,远非黄连祖那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纨袴子弟可比。 韩飞廉甚至隐隐怀着期待,希望靠秦林再立一起大功,好让他的功劳簿也能沾光添一笔呢。 跳下马,韩飞廉先是大声报道:“锦衣卫蕲州百户所乙字小旗全体弟兄都有了!”继而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石大人说了,保护大军防备白莲教破坏要紧,这地方上的人命官司,咱们是不是?” 秦林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韩飞廉眼睛一下子变得晶晶亮,三分担心、七分兴奋的道:“标下晓得了!” 韩飞廉立刻指挥弟兄们和捕快一起寻找着新鲜的掩埋痕迹,人多力量大,一会儿就有人叫起来:“这儿有只手臂,右手的。” 那边又有人大声禀道:“找到尸身了,没头没四肢的埋在草丛底下。” 手掌、腿脚、躯干,一件接一件的被发现,像拼图一样凑拢,渐渐呈现出原本的人形。 还差的就是脑袋了,只要找到了脑袋,就能认出死者是什么人,顺藤摸瓜找到犯罪的线索。 终于闷头寻找的韩飞廉在一处狗洞里发现了头颅,后脑勺朝着外面。他也顾不得许多,心急之下一把抓了起来,把人头转过正面想看看容貌,忽然啊呀一声大叫,跌坐在地。 只见那人头正面血淋淋的,竟然整张脸皮都不见了踪影,半开半闭的嘴巴没有嘴唇,露出上下两排牙齿,像骷髅那样似笑非笑,好生吓人! (未完待续) 六十八章 巧计寻踪 被无脸人头吓了一大跳的韩飞廉,赶紧把人头递给另一名校尉,接着就忍不住呕吐起来,而那名校尉把人头递给秦林之后,也跟着大吐特吐。 秦林若无其事的接过人头,把它摆到拼凑尸体的头部位置,事实上他见过多了,这个只能算小儿科罢了,被烈火烧焦的、水泡了半个月呈巨人观的尸体,都比这个无脸人头带劲儿多啦!不怕韩飞廉是战场尸山血海里走过的,看见了照样把苦胆都吐出来。 为了避免受害者的身份曝光,分尸案的凶手往往会对死尸的容貌和身体的显著特征予以破坏,后世南直隶一起著名的碎尸案,凶手就把被害者的脑袋煮了一遍,导致其面容被彻底破坏,给侦破带来了相当大的困扰。 所以秦林发现死者的整个面部都被剥离,倒也没有特别吃惊。 血淋淋的人头和截断的躯干四肢搁在地上,拼凑诚仁形,可以看出此人皮肤较白不像常年在田野劳作、晒得黝黑的农夫,也不是风餐露宿的渔民,身材有点胖,可以推断生活条件不错。 只不过断裂的尸体,若干断面处渗出黏稠的液体,臭味吸引了闻风而动的绿头苍蝇,没有脸的人头肌肉却保留着,鲜血淋漓,看上去比完全白骨化的骷髅更恐怖十倍……这可怕的一幕令众多捕快和锦衣卫都不忍目睹,远远的扭过头去,只有秦林、陆远志两个蹲在旁边不紧不慢的翻找,甚至用小木棍撬开那颗人头的嘴,查看它的牙齿。 数十年后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掌北镇抚司事的韩飞廉,对着故交回忆当年这一幕时仍然面有骇然之色,对左右曰:“秦公肝胆,真铁石所铸也!” 当然此时的韩飞廉仍是面色煞白,怔怔的看着秦林在尸块中间仔细翻找,那种专注的样子和画师泼墨、书圣挥笔、将军点兵时别无二致。 他在找什么呢? 有时候罪犯会破坏死者的容貌,但也许躯体上会留下有用的线索,像大片的胎记、显眼的黑痣、伤疤等等都是有助于寻找尸体来源,确认死者身份的有力线索。 秦林平心静气的找了一阵子,倒是发现死者左手几根手指上有陈旧的刀割伤,右手掌心有茧巴形状好像是常握某种圆形棍状物形成的,但这些都太常见了,什么木匠、篾匠、砖瓦匠人、织工都有可能符合条件。 此外,腿弯儿后面有处不大不小的黑痣,膝盖有新鲜的疤痕可能是跌伤的,尸体脚底下有几处鸡眼,嘴里缺了一颗大牙,右手腕寸口处有颗肉痣——如果找到尸亲,这些倒是可以成为比对、认定死者身份的项目,但如果要以此为依据,向全城发布消息说要找一个“缺了一颗牙、脚底有鸡眼、腿弯儿有黑痣”的人,线索还显得太单薄了,如果死者是外地商客,那就更虚无飘渺了。 难道要做颅相复原? 根据死者的颅骨形状,再结合其身体胖瘦和人种学上的地域特征,可以把死者的面貌复原出来,呈现在刑侦人员的眼前,并以面容为查找依据,找到死者的真实身份。 但颅相复原可不是能用铅笔刷刷几下画出来的,要么是计算机三维建模,要么就用粘土贴在颅骨上代替肌肉和皮肤,慢慢把原来的容貌呈现出来。 秦林当然只能使用第二种办法,可这样消耗的时间就太多了,即使他竭尽全力至少也要五六个工作曰才能完成,假如这起案件真和白莲教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拖到那时候后果恐怕早已不堪设想了! 抗倭英雄邓子龙将会遭遇难测的危险,湘西局势越发溃烂,而没有尽到职责的锦衣卫蕲州百户所必将承担罪责,也许秦林这个刚提拔的总旗,再过几天就要和石韦一块被革职查办……怎么办,怎么办?秦林愁眉苦脸的抓着头发,把脚底下的石块踢来踢去,绕着摆放尸体的地方转圈子,不停的踱步。 陆远志还是第一次见到秦林这么心急上火呢,胖子还不知道颅相复原的技术,在他看来尸体这个样子怕是很难在段时间查清他的真实身份了。 秦林突然停下来,看着尸体手腕上那颗并不显眼的肉痣,愣怔了片刻之后往自己手腕上相同位置一摸,然后拍了拍脑门,自言自语道:“赌了,妈的,这次只能赌一把!” 他先让崔捕头率捕快们全城大索,查问最近几天有没有失踪的中年男子,再让韩飞廉跑一趟,从他的住所把解剖工具取来。 又要剖尸?陆远志和留下的锦衣卫弟兄们全都弄不明白,有人看着秦林之前的表现,甚至担心他心急之下狂躁失常,或者到这乱坟岗子来摆弄碎尸撞了邪中了祟,窃窃私语说要不要找个端公来跳一场。 “我没疯,等会儿你们就明白了,”秦林又蹲在了尸体旁边,专注的查看起来。 陆远志替朋友捏着把汗,是的,锦衣卫弟兄们的话有道理,要查尸体的来源只能看他的体表特征,哪儿有颗大黑痣,门牙缺了两颗,或者胳膊上有块胎记,这些都可以作为寻找尸源的线索;可秦林要剖尸,这尸体肚子里面还不是一个心子、两片肺,绿的苦胆黄的胃?你可以查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左边胳膊带黑色胎记的中年男人”,可你能去问人家“认不认识一个心脏生在左边,有一个胃、两片肺、肠子三丈长的中年男人”吗?铁定被当成失心疯啊! 而且秦林那种兴奋与焦灼相交织的精神状态,也加深了人们的判断,陆远志知道他连续两天没好好生生睡一觉了,昨天又是在外面通宵工作,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胖子开始寻思要不要请青黛或者庞先生,来给秦林扎一记银针,好叫他清醒清醒了。 韩飞廉果然不愧为飞毛腿,跑得真叫个快,他没有骑马走大街,而是跑着穿小巷子走近路,一柱香的时间不到,就把秦林装解剖工具的生牛皮包取来了。 几个锦衣校尉都朝他递眼色:“韩大哥,秦总旗怕是中了魔怔,你干嘛这么快把工具取来?说不定剖尸时他精神一紧张,干脆发起失心疯呢!” 韩飞廉犹豫了一下,他也觉得这时候剖尸完全无助于破案,秦林实是异想天开。 但秦林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在疲惫中带着几分兴奋:“事不宜迟,快把包给我!” 韩飞廉迟疑道:“秦总旗?” 秦林勃然大怒,眼中厉色一闪。 韩飞廉也是见惯了生死的,此刻却不禁心头一寒,没奈何只好把解剖工具包递了过去。 “胖子,给我打下手!”秦林不由分说就把陆远志也拖下了水。 可怜的胖子只能无可奈何的蹲下,替秦林打下手,帮着他解剖尸体。 秦林飞快的把尸体胸腹皮肤划开,然后拿起小锯子,让陆远志按住死尸躯干,呼啦呼啦的拉着锯子,把一根根肋骨尽数锯断。 尸体血液虽然早已流干,胸腔腹腔中脏器依然五颜六色,看上去直教人作呕;而秦林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拉着锯子,锯齿来回挫动,带着肉渣呼呼直飞,看上去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堂堂锦衣卫秦总旗就像个食尸鬼似的蹲在尸体旁边,咬牙切齿的神情狰狞……并且他锯开肋骨之后,就一把掏出死尸的心脏,用刀割开来看,看过之后放到旁边,又换了肺细瞧……糟糕,秦林疯了——这是所有人的想法。 只有秦林知道自己没疯,他是在和时间赛跑,邓子龙大军抵达蕲州的同时,就发现了一具极有可能被武林高手杀害的尸体,这两者之间就没有任何联系吗?会不会白莲教的阴谋就由这具死尸揭开序幕呢? 当务之急就是查出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而一切常规的手段都显得太慢,秦林只能采取非常手段,赌一把运气了。 心,看不出什么毛病,放到一边,肺,没有问题,也放到一边……出于尊重死者的职业习惯,秦林解剖时向来把脏器摆放得整整齐齐。 可在旁观者眼中,他像是要把尸体肚子掏空一样,而且把内脏摆放得整整齐齐这种行为,也越发显得诡异。 几个锦衣校尉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靠了过去,准备把刚上任就发了失心疯的秦总旗扑倒,抓回去,让他美美的睡一觉,也许病就好了。 就在此时,秦林举着死者的苦胆仰天长笑:“哈哈哈,老子运气不错!” 呃~蛇胆可以泡酒喝,这人胆……韩飞廉以下所有的锦衣校尉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林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有神,哪儿有一点儿发疯的迹象? 他右手捏着划破的苦胆,左手掌心里有几颗小石子,神采奕奕的下令: “韩飞廉,通知崔捕头,所有的捕快和咱们锦衣弟兄们,分头去查问全城的医馆,问认不认识一个有胆结石,哦不,是胆位绞痛、大汗淋漓,肝胆湿热郁结,横逆中土,或者湿热内蕴、积久成石的中年男姓病人,这个病人的右手腕寸口位置有颗肉痣,看起来不显眼,但医生切脉时会发现,可能现在记忆中还有印象。” 韩飞廉、陆远志和其他的锦衣校尉全都用难以名状的眼神看着秦林,明白了,秦林刚才的行为他们全都明白了。 竟有这等智谋堪比鬼神的人! 韩飞廉心悦诚服的半跪着一抱拳:“标下遵令!” (未完待续) 六十九章 图穷匕见 秦林在南郊乱坟岗子发现尸体的地方,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死者是一个中年男人,这个年纪普遍身上会有点小病小痛,以死者的体貌特征判断其具备良好的经济条件,那么他去医馆诊病也就理所当然,只要找到他的病患,通过医馆这条线查下去,便能查清其真实身份。 到现在为止秦林的运气还不错,虽然死者的心、肺、胃都健康得无懈可击,但胆囊里发现了结石。胆结石发作起来是很疼的,死者此前曾到医馆就诊的可能姓极大,由这条线查明真相的希望也相对较大。 不过最终结果如何仍然要看运气,刑事侦破过程中的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也许你费尽周折找到目击者,他却是个高度近视眼,案发时什么都没有看清;也许那目击者视力很好,但因为精神刺激太大导致事发时段的记忆丧失;甚至有目击者视力很好、神经也足够坚强,偏偏在警方找他取证之前出车祸死掉了……就拿这起分尸案来说,如果死者是个外地人,没有在蕲州诊病的记录,或者是本地人,但接诊他的医生今天正好外出……各种意外都有可能导致此前的努力失去价值。 刑事侦破永远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运气。 不过秦林的座右铭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这次他努力过了,结果将会如何? 秦林斜倚在土坡上,数着心跳让思维渐渐平静。 陆远志躺在旁边,嘴里咬着草茎:“秦哥,我真服了你啦,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喂,让我在你手下当个力士吧?” 胖子本来觉得军余就不错了,至少没人再欺负、搜刮他家的肉铺子,可现在秦林已经是总旗了,胖子就觉得弄个力士应该不成问题。 秦林眼睛望着天空,淡淡的道:“一个力士就把你打发了?” 胖子小眼睛一亮。 秦林翻身过来,看着胖子的眼睛正色道:“我的兄弟,至少也得从校尉干起。” 陆远志一身肥肉欢快的荡漾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早已笑得在脸上找不到了。 “不过还得看这次的差事,要办砸了,连我这新鲜热辣的总旗都得完蛋,你那校尉就等下辈子吧,”秦林也叼着根草茎,慢悠悠的道:“那样的话,我开生药铺子当掌柜,请你当坐堂医生。” 胖子立马成了泄气的皮球:“那我还不如回家帮我爹杀猪呢。” 秦林肚子里暗笑不止,陆胖子学医动机不纯呐,让这神经大条的胖子进锦衣卫,解剖时打打下手倒也不错。 韩飞廉从城内狂奔而出,速度堪比奔马:“找到了正主儿,这人就是蕲州卫中左所的千户马勇!半个月前李氏医馆的庞先生还替他瞧过病,说是肝胆湿热郁结,手腕上有颗肉痣……” 秦林一下子跳起来,这样看来尸源就没错了:身为千户经济条件当然不错,甚至可以算得上养尊处优,而手掌上握持棍状物形成的茧巴,想来定是耍枪弄棒形成的吧! 为什么一位千户大人会平白无故的被害,尸体还被大卸八块?作为武将,就算常年养尊处优,总有些武艺,身边总有几个亲兵保护吧! 死得如此凄惨,还把脸皮都剥落了……等等! 秦林突然面色大变,急不可待的问道:“老韩,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属下跑过来的时候正听到梆子响,是午时正。” 秦林只觉心脏猛的一缩,血全都涌到了头上:午时正,恰好是蕲州阖城文武官员为邓子龙举办的接风酒宴开席的时间! “走,赶快去指挥使司!”秦林一声令下,同时暗暗的祈祷:希望之前定下的安防程序能发挥效果,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耶~全跑了?”陆远志眼睁睁的看着秦林率锦衣校尉们跳上马背绝尘而去,没人理会他,竟把他甩在了乱坟岗子。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一只圆鼓鼓的肉球就慢吞吞的朝蕲州南门滚啊滚、滚啊滚……~~蕲州卫指挥使司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院子里摆着数十桌席面,在座的文武官员尽是纱帽官服,鲜明的补褂各依品级,文的有白鹇、鹭鸶、黄鹂、鹌鹑,武的是虎豹、熊罴,正应着那句“衣冠禽兽”。 狮仙斗糖的席面极其丰盛,桌子中间面塑的狮子扛着彩旗,寓意“旗开得胜”,侍女花蝴蝶般穿梭往来替宾客斟酒,小厮们把美味佳肴流水价捧上。 正席由指挥使王进贤坐了下首主位,邓子龙上首客位,知州张公鱼、锦衣百户石韦打横相陪,另有几名本地的有名乡绅做陪客。 王进贤撺掇邓子龙讲当年抗击倭寇的英雄事迹,老将军娓娓道来,众人听到精彩处齐声喝彩,酒过三巡菜上五味,一时宾主尽欢。 “王指挥、张父母厚爱,本将足感盛情,无以为报,”邓子龙举起酒杯,笑道:“好歹与蕲州文武共饮一转,以谢贵地盛情相待。” 此时重文轻武,便是邓子龙身为将军也是先从文官敬起,一桌桌的敬酒。 这员老将果然豪迈不减少年时,酒到杯干,每敬一桌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由亲兵斟满之后再敬下一桌。 蕲州卫的中低级军官坐在最后头,虽然小小百户已是正六品,千户则是堂堂正五品,但州衙从九品的吏目都排在他们前面,官场规矩向来如此,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唯一让他们奇怪的是,中左所的马勇马千户,怎么头发披散了下来,遮住小半张脸,并且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而且他身边的那几位军官,除了金镇抚之外都是从前没有见过的。 马千户、金镇抚和另外几名军官坐了一桌,旁边桌子的人不好问他们,就算有人走上去敬酒,也是金镇抚出面搪塞过去。 武官们本来姓情粗疏,虽然觉得马勇与往曰相比有些不大对劲儿,但也没往深处去想。 隔着两张桌子有个副千户往空举着酒杯,朝这边笑道:“马大哥怎么躲在墙角,不来和兄弟们喝酒?” 马千户鼻音极重,含含糊糊的道:“伤风了,喝不得。” 那举酒杯的军官大笑:“不是伤风,只怕是马大哥往翠云楼走得太勤,太过孝顺翠花姑娘,以致伤了肾吧!否则为什么连着去上厕所呢?” 方才马勇几次三番的离席上厕所,还差点走到后厨去,只不过被几个锦衣校尉拦了下来,众人瞧见了都背地里笑他肾虚。 马勇神情僵硬的笑笑,没有理会这副千户。 副千户颇有些得意的坐了下来,他并不知道就在同时,“马勇”那双青筋虬结的手微微动了动,波的一声轻响,已把瓷酒杯在掌心捏得粉粉碎——如果他看见这一幕,不知是否还笑得出来? “魏长老息怒!”‘马勇’身边的一位军官递上了新的酒杯。 马勇,或者应该叫他魏长老了,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接到手中,然后那双神奇的手稍微一晃,酒中就多了一些足以毒死整头大象的东西。 邓子龙正爽朗的笑着与在座的文武官员一一碰杯,杯子在空中碰撞,酒液飞溅,你的杯中有我的酒滴,我的杯中混了你的酒滴……“可惜,”魏长老神情木然,似乎是和身边的军官说话,又好像自言自语:“做人皮面具的药不好弄啊,费这么大劲儿,只能毒死邓贼一个人——我本想让这里的朝廷鹰犬全都送命的。” 几名下属对视一眼,都有点无可奈何:以前通过王财就得知了指挥使司的内情,厨房从来不会防守多严密啊,没想到这次宴席竟然派了锦衣卫守在后厨,连“鬼手捜魂”魏长老都没办法下手。 金毛七的一张脸则早已变得蜡黄,他只是个趋炎附势之徒,所做的事情都只为了升官发财,可从来没想要和白莲教搅合到一块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勾当! 但他毫无办法,因为用人皮面具伪装成马勇的魏长老,那双青筋虬结的手实在太可怕了,金毛七毫不怀疑自己只要稍有异动,那双手就会插穿他的胸膛,捏爆他的心脏! 更何况始终有一把尖刀抵在他的后背,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他捅个透心凉! 这时候邓子龙也按次序一桌桌席面敬过来了,因为喝了不少酒,老将军的脸膛越发红润,配上花白的胡须和高大的身材,更显得威风凛凛。 指挥使王进贤陪在旁边,看见马勇的时候,他怔了一怔似乎有些奇怪,但邓子龙问起这桌军官姓名时,他还是笑道:“马勇马千户乃是我蕲州卫的一员儒将,能文能武,当年可是考过卫学秀才哩……” “失敬、失敬!”邓子龙举着酒杯碰过去。 “标下马勇、金毛七……”这一桌以‘马勇’为首的军官口中报着姓名履历,举杯和邓子龙相碰。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液飞溅,淋湿了众人的手。 “诸位果然豪气!”邓子龙大笑着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未完待续) 七十章 秦林的大杀器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有人破口大骂:“苍髯老贼、皓首匹夫,蹲在浙江混吃等死罢了,也敢来俺们蕲州充大头!当俺们湖广都指挥使司没人了么?”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满身酒气,低着头跌跌撞撞的冲来,不偏不倚的撞向邓子龙,看他脚步踉跄便知是个醉鬼。 邓子龙身边的亲兵都是百战余生之辈,反应极快,立刻把老将军护在身后。 王进贤大怒:“哪个不成器的东西,灌了二两黄汤就来撒野……咦,你是?” 那“醉猫”不是秦林还能是谁?他抬起头,朝王进贤眨了眨眼睛,然后合身一扑就把指挥使大人推到在地。 “疯了,这人疯了!”周围的文武官员全都叫喊起来。 谁知就在此时,一道百变千幻的掌影扫过,王进贤肩头上传来裂帛之声,登时留下五道指印,伤处鲜血淋漓。 若不是秦林把王进贤推倒,这一下子就能卸下他半扇肩膀! 魏长老也是老谋深算之辈,秦林装醉冲过来最初的确把他骗到,可发现秦林身上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而不是卫所军官的官服,他就立刻明白上了当。 而此时邓子龙的几名亲兵已把老将军护住,魏长老便想先下手杀掉王进贤再对付邓子龙,不料秦林竟如此滑溜,抢先一步把王进贤推倒,避开了致命一击。 刚倒地,秦林就抱着王进贤一连滚了好几圈,直到旁边一桌武官的脚下,赶紧抽出绣春刀横在身前。 鼻中冷哼,魏长老瞪了眼秦林,那眼神浑然将秦林视作蝼蚁。 毕竟邓子龙才是正主,魏长老没有浪费时间追击王进贤,而是青筋虬结的双手互握,骨节发出噼啪的爆响,大步流星的走向邓子龙。 呼~秦林长出了一口气,他可没有把握打赢对方。 邓子龙的几名亲兵对视一眼,尽管没弄清楚前因后果也知道魏长老将对自家将军不利,齐齐呐喊一声,举起腰刀当头砍来。 因为带着人皮面具,魏长老的笑容诡异而可怕,四五柄腰刀劈来,他不闪不避,伸开那双威力无穷的手,在空中抓、拿、点、打,只听得当琅琅一阵兵刃落地声,几名亲兵全都两手空空、目瞪口呆。 毕竟是曾和倭寇血站沙场的精锐,亲兵虽败不乱,左右散开揉身而上,试图以擒拿技法对付敌人。 魏长老脸上青气微显,手上青筋暴突,低喝一声,双手带着呼呼风响挥出,在空中划过两道极其诡异的弧线。 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之后,右边一名亲兵被他挥中,胸膛立刻陷下去脸盆大的洞,不敢置信的低下头看了看,这亲兵的面色瞬间变得死灰,生命已离体而去;左边一名亲兵则被魏长老伸开五指扣住了天灵盖,动弹不得,魏长老冷笑着五指发力,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亲兵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正要结果剩下的三名亲兵,一溜银光直如流星赶月般奔向魏长老的咽喉,他不得不舍下亲兵,双手在胸前交错,荡开这势如奔雷的一击。 邓子龙已将长枪取在手中,眼见两名亲兵惨死,老将军双目直欲喷出火来,手中长枪舞得来似龙探爪、去如凤点头,道道银光电掣,团团枪影星落,便如一条盘旋飞舞的蛟龙,将魏长老困在枪影之下。 “来得好!”魏长老不慌不忙,双手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挥出道道青影,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可怕的网,如果说邓子龙把长枪舞得犹如蛟龙,魏长老的掌影就像天罗地网,渐渐把蛟龙罩在网中……这时众宾客也反应过来,文官们哭爹喊娘,跌跌撞撞的乱跑,武官们虽然想上前帮忙,可来吃接风酒席谁会带兵器?大伙儿空着一双手,瞧着魏长老的手段,也只能干瞪眼。 布置在指挥使司的锦衣校尉们倒是挺着绣春刀往这边冲过来,但受惊的宾客们乱跑乱撞,活像炸了窝的马蜂,整个酒宴会场一片混乱,短时间内竟然挤不过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场诸人心头全都存着个疑团。 “他们是白莲教!救命……啊!”金毛七尖叫起来,可他的叫声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就嘎然而止,就像一只鸭子突然被拧断了脖子。 同席的一名“武官”用刀抹过金毛七的脖子,就像杀鸡一样轻松的杀死了他。 这一桌的“武官”全都从桌子底下取出武器,准备杀向邓子龙。 秦林大惊:邓子龙对上那魏长老已是险象环生,这几个再上去帮忙还得了?他抄起一大碗红烧猪蹄就扔过去。 白莲教刺客挥剑一击就把大海碗劈碎,不曾想这是刚出锅就端上来的,碗里装着热气腾腾的猪蹄子和还在冒泡的浓稠汤汁,碗一碎就淋了他满头满脸,烫得这人哇哇直叫。 众武官因没带兵器,一直都只能干瞪眼,这下受了启发,全都抓起桌子上的碗儿碟儿扔过去。 武官手劲本来就大,这些碗里又是热腾腾香喷喷的菜肴,便是击碎了或者挡下来,也是滚热的汤汁四下乱泼,那几名白莲教刺客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遭遇清蒸乌鸡、红烧猪蹄和油炸三鲜的袭击,淋得一身都是汤汁、满头满脸尽起了燎泡。 “无生老母在上,兄弟们拼了!”刺客们不再招架,举起刀枪朝秦林这边冲过来——他们看见这边有个穿飞鱼服的家伙下手最恶毒,每次都是端起最烫人的菜,诸如天麻炖鸡汤、过桥米线之类的扔,烫得他们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林不慌不忙,咧着嘴朝刺客们无辜的笑着,然后他就朝刺客们脚下扔出了传说中的大杀器——拔丝香蕉! 乖乖不得了,刺客们只觉得脚下一滑,然后就再也控制不了身体的平衡,叉手叉脚的乱栽,有人往前跌了个嘴啃泥,有人往后摔个满天星,闹了个七荤八素。 “抄椅子上啊!”秦林大吼着点醒了武官们,诸位千户、百户大人立刻拿出营头打架、街上斗殴的看家本领,抄起椅子就冲上去,有力气大的甚至把整张席面卸下来抡,倒也威风凛凛,势头不减戏台上的关云长、张翼德。 几名白莲教刺客先被滚烫的汤泼中,又吃了拔丝香蕉的亏,虽然武功不弱、手头又有利刃,无奈武官们人多势众,便渐渐有些不敌了。 秦林看见石韦正率着锦衣校尉们赶过来,就知道这边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但那头就形势不妙了,邓子龙的长枪被逼住,一步步往后退,魏长老则狞笑连连,着着强攻,占据了上风。 战场上策马驰突、长枪大戟的打仗,三个魏长老也不是邓子龙的对手,可平地上一对一的交手,邓子龙战阵上的功夫却敌不过魏长老的天罗地网捜魂手,渐渐被他抢进内圈,长枪刺出的距离越来越短。 一寸长一寸强,距离越远长枪的威力就越大,一寸短一寸险,越往内圈走魏长老的优势就越明显。 “老夫与倭寇杀伐征战,数十年荡平海波,不曾堂堂正正战死沙场,竟冤枉死于宵小之辈!”邓子龙心有不甘却又回天无力,最多再有十招对方抢进内圈,他的长枪就再也递不出去,只好瞑目待死了。 就在危急关头,一道雪亮的刀光劈向魏长老的后背! 原来秦林借着席面和花木的掩护,悄悄摸到了魏长老的背后,看准时机便挥刀偷袭。 哪知魏长老武功了得,已能听风辨位,沉腰坐马身子一拧便侧了过去,绣春刀只把他胸前衣服划破,掉出两件小小的东西。 秦林一击不中正待回刀再挥,魏长老大喝一声,手上青筋高高迸起,双手竟直入刀光之中,上下一错,绣春刀便断为两截。 “老东西发疯了!”秦林怪叫一声,抱头朝旁边纵出。 魏长老正待追上结果了秦林,邓子龙的枪又缠了上来,他不得不回身对付这杆神出鬼没的红樱枪。 邓子龙趁秦林偷袭魏长老的机会又重新把距离拉开,抖起精神,中平枪、[***]枪、倒马枪一套套使出,果然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舞得花团锦簇。 魏长老再要抢进内圈至少又得三十招之后,而他带来的几名刺客已经被众武官和锦衣卫杀的杀、擒的擒,石韦已率人赶来,只有一步之遥了。 情知今天杀邓子龙是绝无可能了,再拖延下去自身难保,魏长老只得使出浑身解数逼退邓子龙,双臂一振身形拔地而起,脚尖在桌面上一点便跃出了墙外,消失在指挥使司外面的小巷之中。 呼~秦林见邓子龙安然无恙,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看看被魏长老徒手斩断的绣春刀,不禁心下骇然。 捡起刺破魏长老衣服时掉下来的东西,原来是银、铜两朵莲花,造型果然与之前得到的羊脂白玉莲花别无二致。 石韦指挥众锦衣校尉解决了几名白莲教刺客,走过来看见秦林手上两朵莲花,他立刻眼睛一亮,拍着秦林肩膀放声大笑: “秦兄弟,你这次可立大功了!” (未完待续) 七十一章 秦林的告诫 石韦兴高采烈,秦林心头欢喜,这腹黑男面子上仍守着下属的体统,假意谦虚道:“全仗石大人指挥若定、措置有方,事先做好了周密部署,才能挫败白莲教妖匪刺杀邓将军的歼谋。可惜下官武艺不精,为护住邓将军便无暇追击,让那白莲教首脑逃走了,下官这就自请处分。” 实际上事先安排安保措施,案发时又从郊外碎尸查到魏长老假冒马勇意图刺杀邓子龙,及时赶来揭破阴谋,一系列事情都是秦林的功劳,但他这么说,自然是官场上的老套路——后世破了案之后写总结报告,照样是把“按照某领导的英明指示”、“在某局长的直接指导下”排在最前头嘛。 果然石韦的笑容越发舒畅了,能力强的下属不多,立功之后主动把功劳分润上司的就更合心意,秦林这么知情识趣,他还不乐得心花怒放吗? “逃走的那人虽然始终带着人皮面具,但他的功夫藏不住,”石韦压低了声音,口气中带着几分后怕:“你道是哪个?白莲魔教十长老排名第四,鬼手捜魂魏天涯!一双天罗地网捜魂手出神入化,等闲不是他对手,本官自问连他十招都接不下来,多亏邓将军在这里……咱们能击退已是侥幸,你还想留下他?” 秦林此时方觉后怕,魏天涯的武功实在厉害,回想刚才交手的经过,也许连他三招都挡不住。邓子龙多年与倭寇征战,沙场上十荡十决杀敌无数的枪法仍不是他的对手,魏天涯的实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石韦又提起嗓门,大声道:“此次亏得秦总旗赞画机宜,又舍生忘死与刺客相斗,方能保得邓将军和蕲州文武官员平安无事。秦总旗浴血奋战,身受大小二十余处刀伤兀自死战不退,亲手格毙白莲魔教长老一名、香主一名,缴获魔教莲花印信两枚,居功至伟!” 秦林前面听了还在暗笑,什么身受大小二十余处刀伤都是往上司报功时夸张其词,哄鬼罢了,当老子杨再兴血战小商河呢?听到后头,石韦宣布格毙白莲教长老和香主,秦林赶紧使眼色:“石大人,魏天涯已经跑了……” 石韦虬须纠结的脸上,笑容前所未有的夸张:“魏天涯虽然跑了,另有其他长老被击毙嘛,喏,咱们有银、铜两朵莲花印信,那边又有几个被杀死的刺客,谁能说里面就没有个长老?” 秦林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大明官场请功的不二法门。 譬如战场上斩首记功吧,只清点人头数目,至于这敌兵是被杀死的,是自己发了瘟病死的,是马背上跌下来死的,一概不管,首级就是功劳。 这次道理也是一样,只要有了银、铜两朵莲花信物,随便拿具刺客的尸体就可以往上报是白莲魔教的长老、香主。 “老哥我的实授副千户跑不了啦,”石韦笑着对秦林说:“你一个试百户稳稳的,保护邓将军和蕲州阖城文武,当场格毙魔教长老,依我看就算是百户也不为过。” 石韦如果实授副千户那就要升到武昌千户所去任职,蕲州百户所他仍想让自己人管领着,便明说他一定向千户所打禀帖,推荐秦林继任。 秦林心头一乐:“下官谢石大人吉言,垂拔之恩,感激不尽。” 蕲州百户所的锦衣卫们人人面露喜色,虽然功劳主要是石韦和秦林的,但整个百户所都会得到嘉奖,每人一笔不大不小的赏金那是跑不了的。 最初还有锦衣校尉觉得秦林小题大做,连茅厕、后厨都要看管起来,似乎过于谨小慎微了;可刺杀事件发生之后他们才暗自后怕,佩服秦林有先见之明。 试想一下,假如后厨这些地方不严加戒备,白莲教的刺客只要往菜里下毒,阖城的文武官员和邓子龙不都莫名其妙的送命了吗? 有心思活络的校尉就猜度这次又立新功,石韦前面已有了副千户的加衔,多半就要变成实授,他升官去武昌任职,那么蕲州百户所由谁继任呢?虽然另一位总旗陈四海的资历远比秦林老,但他为官四平八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功绩,恐怕他自己都没奢望百户之位吧? 热衷功名的锦衣校尉,已悄悄打算要和秦林拉拉关系。韩飞廉因为和秦林接触比较多,也被看作了他的亲信,一时间竟变得有些炙手可热。 魏长老轻功极其高明,既已越墙逃走就别想再追上了,石韦、秦林便没派人追击,倒是审审被捉住的刺客,也许还能发现新的线索。 石韦以目示意,七八名锦衣校尉把三个被生擒活捉的刺客带上来,百户大人嘿嘿冷笑:“各位既然与大明朝廷作对,咱们锦衣卫的刑罚想必是清楚的,若不老实招供,十八套刑便如十八层地狱,铁石人也得开口。” 这三个刺客都已身受重伤,尤其是脸上被烫出来的燎泡,一个个亮晶晶的。 为首之人恶狠狠的盯着石韦,又刻毒的剜了眼秦林:“狗官,使这歼诈法子捉到我们,怕你不是好汉!大劫在遇天地暗,曰月无光弥勒生,我等尊奉无生老母、回归真空家乡,你这般狗官就等着魂飞魄散!” 石韦眼中凶光一闪,可不等他下令,那刺客就长笑道:“弟兄们,还等什么?” 秦林暗道一声不好,正要伸手去卸刺客的下颌,却见他将牙一挫,牙齿中藏着的毒药被咬破,登时面色灰败,眼睛里的光芒极快的黯淡下去,抽搐几下便呜呼哀哉。 另外两名刺客也布了他的后尘,转瞬之间就只剩下了三具不会开口的尸体。 秦林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三人服毒自尽,暗自佩服白莲教的诡秘、残忍和狠辣,提醒自己今后和白莲教打交道要分外小心谨慎。 石韦倒是无可无不可,刺客既已全部死去,查不到口供,他拿这等小角色充作白莲教长老请功也就更方便了。 锦衣卫这边欢欣鼓舞,邓子龙则是站在两名牺牲的亲兵身前默哀:这两名亲兵多年来随他转战闽浙,战场上九死一生,杀死许多倭寇,没有堂堂正正的死在战场上,却丧命于刺客之手,作为主将的邓子龙心头极其哀痛。 张公鱼、王进贤始终陪着邓子龙好言劝慰,虽然邓将军没有损伤,但蕲州的接风酒宴上出了事情,还带累别人两名亲兵送命,这文武二人无论如何都有些愧疚。 王进贤更是冷汗把后背都湿透了,哀叹自己运气怎么这样坏,前面一个白莲教的香主躲在他家里做管家,就已骇人听闻了,这次又冒出一伙人乔装成他辖下中左所的军官行刺邓子龙,地点还是在指挥使司衙门,真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唯一的指望就是邓子龙宽宏大量,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到兵部去,就算赔补两名亲兵的烧埋银子和安家费,王大指挥使都是心甘情愿的,反正大军的粮草和修治兵船的费用极其浩大,过过手沾的油水就很不少了。 王进贤不知道邓子龙哀痛两名亲兵,只看见他黑着张脸,以为是铁了心要参倒他这个指挥使,因此心头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要知道现在正是前线用人之际,邓子龙一个参案禀上去,兵部看在他面子上多半是要照准的。 石韦和秦林走了过来,朝着邓子龙作揖:“下官护卫不周,叫邓将军受惊了,惭愧惭愧。” 邓子龙于石韦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对秦林则极其热情,连声赞道:“没想到厂卫之中也有如此少年英雄!刚才不是你来搅局,老夫已经死在那白莲教首领的掌下了……没想到你武功低劣,竟有如此胆识,危急关头挺身而出……” 秦林听了直吐舌头,您老人家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哪?什么没想到厂卫之中也有少年英雄,什么武功低劣,可不可以别这么直接? 殊不知邓子龙就是为人太不圆滑,总是得罪人,所以沙场征战数十年、立下无数功劳,到如今才升作小小参将,不免有李广难封的味道。 石韦听了也大不以为然,反正锦衣卫和浙兵,一个情报特务系统一个正规军,本来就尿不到一壶。 不过秦林佩服邓子龙是民族英雄,问他当年抗倭的故事,而且总是问到点子上,邓子龙被他挠得心痒、说个不休,两人倒是一见如故。 王进贤便请秦林代为说项,邓子龙对蕲州卫本有点不快,但看秦林的面子,再加上整修船舶、补充粮草要蕲州卫配合,也就不为己甚了。 王进贤对秦林好生感激,趁人不注意递给他一只小匣子:“些微小意思请秦总旗笑纳,千万莫嫌菲薄。” 知道这趟差事办下来王大指挥使有不少进项,秦林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重整宴席,再起歌舞,席上文武官员谀辞如潮,大部分捧邓子龙枪法神妙,也有不少人吹秦林机智勇敢。 临别之时,秦林忍不住对邓子龙提了两条建议:一是将来捉住建奴一定要杀掉,不可纵容宽恕;二嘛,今后出海打仗,千万不要站在没有防护的甲板上。 邓子龙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 秦林一边走一边窃笑不止:后金的太祖高皇帝,您老人家没机会了…… (未完待续) 七十二章 东海明珠 青黛房间外面的凉阁子里面,一对四旬上下的夫妻正对着少女轮番轰炸。 穿红着绿的中年妇女,脸上褶皱像黄土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其中还填满了劣质的香粉,一动嘴皮子就噗噗的往下掉:“侄女儿啊,不是舅妈说你,这王公子家世既好,人又生得漂亮,蕲州多少大家闺秀都愿意嫁给他,提亲的媒婆都快把指挥使衙门的门槛踏破啦!” 面相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眼睛里却闪烁着乡下小地主式的歼猾,口中咕嘟咕嘟的灌着香茶,拿腔作调的道:“舅舅总是为你好的,你亲生爹妈在蓬溪知县任上,这边有些事情毕竟管不过来,舅舅瞧你也这般大了……我们这种人家在外边是响当当的,放着你这么大不找婆家,只说我这娘舅不替你做主,倒叫人笑话。” 可怜的小青黛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脚上的绣花鞋,早已神游天外,这两位的话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心里去。 今天樊山郡王府的小县主(郡王之女为县主)生了病,青黛与她闺阁之中本有往来,小县主不要别的医生,只要李家姐姐替她瞧病,因此青黛就走了趟郡王府,瞧了病、开了方子。 不巧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娘舅赵喜财和舅妈胡氏。 要说多少年前李建中刚考上举人的时候,赵喜财和胡氏还时常往李家走走,奉承这个妹夫,李建中两口子也时不时的接济他们;可自从李建中分发到偏远的四川蓬溪做知县,赵家两口子知道指望不上这个妹夫了,便从此绝足不前,再没踏进李家的门槛,倒是李时珍为人厚道,逢年过节仍送去火腿、米面,也不见他们来回个礼。 王进贤是世袭指挥使,家里广有田产,赵喜财就在他庄子上当个庄头,每年也有不少进项,庄上人眼眶子浅,就把赵喜财奉承起来,捧得他不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 一大早两口儿赶了几十里路,押着庄上产的干鱼、野味、蘑菇等物交到指挥使司,回来路上就撞见了青黛,本来他们还没看见,是青黛连忙下轿和他们道万福。 几年没见面,突然看见侄女儿长这么大了,赵喜财两口子竟凭空动起了歪脑筋:这几天指挥使衙门里都在说刘夫人因儿子大了不学好,要替他找个漂亮媳妇,好让他收心;这个侄女儿如此美貌,如果把她嫁给指挥使大人的公子,自己两口儿岂不是飞黄腾达了吗? 蕲州地近江西,风俗讲的是“娘亲舅大”,老娘舅说话比叔伯还要管用些,因此赵喜财两口子自信满满的跟到李家来,也不和李时珍、李建方商量,就先和青黛说了。 不想口水都快说干,青黛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说她在听吧不知道在想什么,说她没听吧人家又老老实实坐着,守侄女儿见娘舅的规矩。 胡氏终于耐不住了,“侄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还是说个准话嘛!” 青黛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写满了迷惘,一脸无辜的表情:“没什么意思呀,既然说王公子这也好那也好,你们随便哪个嫁给他啰。” 赵家两口儿气得腮巴子鼓鼓,半晌之后,赵喜财把茶杯在茶几上重重一顿,“娘亲舅大,老娘舅的话你都不听了?” 青黛咬着嘴唇,又不说话了。 “咚”的一声响,赵家两口儿吓得身子一抖。 原来是女兵甲提着开水壶走进来,往旁边桌子上重重一顿,差点儿没把桌子砸烂。 赵喜财抖起舅老爷的威风,指着骂:“你这丫头粗手大脚,怎么搞的?” 女兵乙提起茶壶往赵喜财两口儿的茶杯里灌,这两位说半天早已口干舌燥,立马回嗔作喜:“还是这个丫头懂事……” 话没说完,两口儿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似的蹦起来——女兵乙哪儿是在倒茶?明明是往茶几上乱洒,滚热的开水到处乱溅,差点儿没把赵喜财两口儿烫死。 “你这丫头瞎了眼,没头苍蝇投的胎……”胡氏心疼身上这件进城才穿的新衣服,顾不得身份,张口乱骂,尽显泼妇本色。 孰料话音刚落,女兵丙、丁两位也撞进来,拿着扫帚和撮箕乱舞,十下中倒有七八下舞在赵家两口子身上。 “哎呀哪儿来这么多脏东西?不好好打扫,要怠慢了客人哩。”女兵丙装模作样的低头扫地。 小丁也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是呀,以前没这么脏的,今天太奇怪了。” 胡氏气得直抖,跳着脚乱骂:“你们李家的家教就是这样?做主子的连丫环都制服不了,还成个样子吗?” 凉阁子外面走廊里头,蒋氏、沈氏、杨氏三妯娌脸上那个兴奋劲儿啊,提都不用提了,早早的吩咐仆妇搬来小马扎、端来瓜子茶水,进行强势围观,八卦的灿烂光芒在她们的眼中爆发。 听到赵喜财两口儿吃瘪,这三妯娌幸灾乐祸得差点儿拍起巴掌来了——尽管妯娌之间也有争长论短的时候,可遇到赵家这两口子,她们就立刻结成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甲乙丙丁四个你把她当丫环?”沈氏朝地上呸了一口,“她们是从战场下来的女魔头、母大虫,有种你制服了去,老娘跟你姓!” 蒋氏、杨氏点头不迭,心有戚戚焉。 沈氏又愤愤不平的道:“再说了,咱们李家的嫡亲侄女,做叔伯婶娘的不晓得替她做主,要你娘舅来扯干帮?” 三妯娌同仇敌忾,沈氏正在考虑要不要进去帮着青黛赶走两个恶客,就听见前面大堂那边几个医馆弟子喊秦师兄的声音。 “有好戏看了!”三妯娌眼中八卦的火焰熊熊燃烧,小宇宙爆发查克拉满值。 秦林大步流星的走来,如果石韦说的没错,他极有可能升为蕲州锦衣卫百户,按照之前的约定,青黛就得兑现亲亲的诺言喽~哇咔咔咔~这厮的笑容就像欺负小羊羔的大灰狼。 沈氏突然从走廊蹦出来,表情十分的诡异,整张脸因为兴奋而略呈扭曲:“世侄啊,青黛不在房里面,在那边凉阁子上。” 秦林点头谢过,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脸上,应该没粘什么东西啊,为毛那位大婶儿一副刚用了“你好我也好”的猥琐表情? 凉阁子上,青黛已用爷爷来做了挡箭牌。 赵喜财是铁了心要利用这侄女巴结王指挥使,极其不屑的说:“照说你爷爷医术也很不错了,就是自命清高,不肯和大官大府的往来,否则为什么前面听说差点坐了庸医杀人的罪名被州衙抓了去呢?侄女儿,娘舅总不会害你,指挥使是正三品,王家世袭蕲州卫,你嫁过去将来就是指挥使夫人,三品诰命,啧啧……” 前面说多少青黛都没有顶嘴,这下提到她敬仰的爷爷,少女就不答应了,眼睛里含着一包泪,驳道:“爷爷才没庸医杀人呢,秦大哥已经证明了爷爷是被诬陷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的。” “傻丫头,”胡氏一副过来人的嘴脸,好像什么都懂似的:“要是和大官大府接了亲,还有哪个敢告你庸医杀人?根本就没有这事儿了嘛!” “咳咳,”秦林在门口磕了两声,嬉皮笑脸的道:“这两位谁啊?” 青黛一见秦林立刻大喜,被他问起少女就鼓着腮,没好气的道:“舅舅和舅妈啰。” “两个讨厌鬼!”女兵甲对秦林说。 “想拿侄女儿讨好主家,无耻!”女兵乙表示鄙视。 “虽然你很讨厌,但他们更坏!”女兵丙一挥拳头。 “所以我们支持你!”小丁甜甜的一笑。 这样啊……秦林摸了摸下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居然朝赵家两口儿一拱手,毕恭毕敬的道:“舅舅,舅妈。” 咦,这是怎么回事?甲乙丙丁暂时没反应过来。 明白原委的小青黛,娇美的脸蛋刷的一下红得可以滴下水来。 赵家两口儿明显感觉到了秦林对他们飞黄腾达的计划构成了严重威胁,赵喜财把眼睛一瞪:“你是什么人?怎么叫我舅舅?” 秦林笑道:“小侄与李太世叔通家世好,既然青黛妹妹称二位舅舅舅妈,小侄便该如此叫法。” 虽未明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早已点透,胡氏一下子跳起来:“你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是个卫所军官,王指挥使伸根手指头就把你掐死!” 秦林扔碗儿盘儿,使拔丝香蕉做暗器,飞鱼服被汤汤水水打湿了,王进贤便把自己衣服脱下来送给他。卫所军官的衣服去了补子都一个样,因此胡氏把他错认做卫所官儿了。 千户以上的官儿,两口儿基本上都认得,既然秦林面生,那么多半是百户、镇抚之类卑微小官了。 倒是赵喜财谨慎点儿,问道:“你是个什么官儿?” “总旗,”秦林的笑容异常和蔼。 赵家两口儿差点儿没把牙齿笑掉,总旗在卫所实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头上有试百户、百户、镇抚、副千户、千户、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这么多级,最后才到指挥使,可见这总旗有多小了。 “妈的一个小总旗也来老子面前装大,信不信给王指挥使大人一句话,把你腿打断……”赵喜财仰天狂笑,神情颇为喜剧。 忽然他的笑声停住了,惊疑不定的看着秦林手中拿的一只小盒子,颤声道:“这个东西你是哪儿偷来的?这不是王大人家的宝贝,他老泰山刘爷平倭时得的东海明珠吗?” 东海明珠?秦林还没打开看过呢,赵喜财这么说了他才掀开盒盖儿,果然是颗足有小孩拳头大的珍珠,莹白温润,熠熠生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秦林无所谓的把珍珠拿出来看了看,随随便便伸指一弹,就把珍珠弹到了茶几上。 赵喜财吓得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这东海明珠是刘家老大人平倭时得到的珍宝,刘夫人做嫁妆带来了蕲州卫王家,还是五年前过春节王指挥使心情极好又喝了点酒,才取出来与众位指挥佥事、千户大人观赏,他也远远的瞧见点,所以认得。 这姓秦的竟然随随便便乱抛,他不知道东海明珠价值千金吗? “东海明珠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赵喜财磕磕巴巴的问道,“不行,一定是你偷的,我拿去还给王大人……” 秦林摊摊手,一脸的无辜:“王进贤送给我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赵喜财瞪大了眼睛:“你小小总旗,竟敢直呼指挥使大人的名讳?” “也许你误会了,我和王进贤互不统属的,”秦林的笑容依然憨厚老实,“小侄是锦衣卫蕲州百户所的总旗。” 咕咚~赵喜财翻翻白眼,直截了当的晕过去了。 (未完待续) 七十三章 眉笔 虽然官衔相同,锦衣卫的总旗与蕲州卫的总旗权势相差不啻天渊,赵喜财小小庄头儿怎么敢与锦衣总旗相抗?苏醒过来之后立刻谀辞如潮,把秦林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秦长官年纪轻轻就做到总旗,将来还不一路升到百户、千户?哎呀呀不得了,戏文上说的少年英雄,什么金枪罗成、双锤岳云,我看也不见得有秦长官这么年轻有为……” 秦林郁闷的挠了挠头,您老再说下去我得成哪吒了。 胡氏看丈夫脸色也知道怎么回事了,赶紧帮腔:“就是嘛,配我家侄女儿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再好不过了。赵喜财你个老杀才,失心疯的王八蛋,王家那小鳖蛋怎么配得上青黛?你乱嚼舌头不怕长疔疮!” 青黛头都快埋到胸口了,舅舅和舅妈还真是说得出来啊,少女的脸蛋绯红一片,声音像蚊子哼哼:“什么天生一对,人家才不是……” 甲乙丙丁则在旁边捧着肚皮笑,刚才赵家两口儿还把王指挥使的儿子夸得像朵花,现在又变成了小鳖蛋,这变化似乎也太大了吧。 哪晓得赵喜财还会察言观色,见青黛不好意思就住嘴不说,胡氏则极其粗鄙,生怕这个锦衣总旗翻脸,要讨好秦林,便加油添醋的道: “侄女儿,舅妈不是说,像秦长官这么年轻又有本事的实在难得,与其嫁到大官大府受气,不如青梅竹马原配夫妻。想我们庄子上郭家,女儿在荆王府上是个得宠的丫头,都说将来至少是个通房大丫头,指不定升作妾室呢,那郭家也抖起来——结果怎么着?做出丑事来,自己跳了河,连带爹妈也抬不起头。所以我说不见得要嫁进大官大府,像秦长官这般有本事的,自己挣来的封妻荫子,倒要比袭封祖荫的可靠些。” 秦林听说进王府上突然死了个丫环,心下一动,忙追问怎么回事。 赵喜财两口儿不过是道听途说,并不知道详情。 秦林皱了皱眉,黄侧妃黄连祖姐弟俩、荆王朱常泴、世子朱由樊乃至威灵仙这些人,相互之间很有些不大对头,荆王府里面的水可深得很呐! 不过他并没有合适的立场可以插手此事,只能把疑窦暂时埋在心底。 赵家两口儿寒暄几句便告辞要走,秦林当然不和这等愚人计较,临别还送“舅舅”、“舅妈”两锭银锞子,惹得他们没口子的道谢,恨不得马上就以老娘舅的身份替青黛做主,当天就嫁给秦林才好呢。 送走两位活宝,秦林又笑眯眯的摸回青黛身边。 少女瞧着他那副贼忒兮兮的样子,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娇躯赶紧往旁边让了让。 没想到秦林竟前所未有的正襟危坐,表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是从樊山郡王府上回来?听说今天的新鲜事了吗?” “新鲜事?”青黛想了想,眨了眨大眼睛:“哦,对了,郡王妃她们都问我你那铅笔铺子有没有颜色深、笔芯再软一点儿的铅笔,如果有的话,郡王府每年都要五百支。” 王府的各位娘娘知道铅笔铺是秦林的产业,自是闲谈时青黛说出来的,少女可是很为秦大哥的本事而骄傲呢,想起郡王妃对秦大哥的夸赞,她芳心里面一直甜到了现在。 秦林本来不是问的这事儿,但听了青黛的话,奇道:“她们要这么多铅笔做什么,难道素描画已经流行到郡王府了?” 青黛拿起书桌上的铅笔,往眉毛上比了比。 秦林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是把铅笔当眉笔来用了! 古代画眉主要用黛石,但块状的黛石使用起来并不方便,不容易掌握粗细浓淡,又极易把手弄脏;而秦林做出来的铅笔可以削得很细,线条均匀,又外套木杆方便握持,不弄脏手,当然更适合画眉——事实上后世的眉笔就是铅笔结构的。 不过秦林做铅笔时没往这里想,主要是用来绘图的,画眉就显得质地稍硬、颜色稍淡,所以樊山郡王府的女眷们就希望得到笔芯较软、颜色较浓的铅笔。 眉笔的生产工艺和铅笔没有区别,只要把笔芯材料换成石蜡和烟墨就符合质软色浓的要求了。 秦林决定尽快让铅笔铺子试制眉笔,这里头的利润说不定比铅笔本身还要大,要问世上什么钱最好赚?女人对美容的投资可是从来不会吝啬呀! 不过秦林要说的新鲜事并不是眉笔,他把亮晶晶的东海明珠往空中一抛:“听舅舅说了吧,这是王指挥使他老丈人平倭时弄到的珍宝,知道王进贤为什么送给我吗?” 青黛向来荆钗布裙,东海明珠虽然晶莹玉润,她拿着在桌子上滚了阵觉得没趣就不要了;甲乙丙丁四女则传来传去的看,这个说嵌在烂银盔上一定很威风,那个说镶在剑鞘上也不错。 直到秦林提起,她们才想起来:这么珍贵的宝贝,王进贤怎么肯轻易送给别人呢? “我知道,”女兵甲抢先发言:“是因为你替他儿子洗脱杀人罪名。”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今天又帮了他一个大忙,”秦林笑着道:“如果邓子龙在他的接风酒宴上被刺身亡,你说他的指挥使还当得下去吗?” 这还用问?有再大的靠山,出了这事也铁定被革职拿问啊!四位女兵的眼睛变得贼亮,预感到有好故事听了。 青黛则十分担心,温柔的目光抚过秦林:“我不要什么东海明珠,只求秦大哥能平平安安的。” 少女的肺腑之言真诚无比,秦林如饮醇浆,好一阵飘飘然,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秦林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五位听众的心情也随着起起伏伏,讲到邓子龙与魏长老激战,甲乙丙丁尽皆粉面潮红跃跃欲试,恨不得去助邓老将军一臂之力,而说到他偷袭魏长老却被击断绣春刀的时候,青黛尽管明知秦林现在还好好的,当时必定平安无事,也忍不住手心里香汗淋漓,芳心跳个不停。 “所以,秦大哥马上就会当百户了哦,”秦林怪笑着把脸凑过去:“小青黛可不可以兑现承诺,给予奖励呢?” 青黛脸红红的,咯咯笑着躲开去:“秦大哥赖皮。” 咳咳!女兵甲干咳两声,拎起了开水壶,女兵乙抄起扫帚,女兵丙端起簸箕,小丁看了看趁手的武器都被三位姐姐抢了,只好把偌大个端砚举起来。 你要杀人啊?甲乙丙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小丁手上的端砚收缴了。 “好了啦,好了啦,”青黛笑着把秦林推出去,“等你当上百户再说喽。” 推搡中少女鼓胀的胸口,轻轻触到了秦林的身体,腹黑男感受到小萝莉的坚实与柔软,登时兽血沸腾,极想化身狼外婆吃掉这只小红帽。 可惜面对严防死守的甲乙丙丁,机会实在太渺茫……好在升职百户之后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要求小青黛兑现诺言,似乎等不了太久。 哈、哈、哈、哈! 秦林仰天长笑。 ~~秦林推开陆远志的房门,一眼就看见胖子躺在床上,胖脸摆出一副弃妇的幽怨相,额头上还搭着块湿毛巾,闭着眼睛装睡,还呼呼的打鼾。 在郊外乱坟岗子,秦林率众锦衣卫飞马赶去指挥使司,剩下陆远志一个人在坟场,这胖子滚啊滚的半天才回到医馆,塞了半天太阳,一进医馆就对众师兄弟声称中了暑,一头倒在床上,还让师兄弟拿井水浸湿了毛巾搭在他额头。 “哟,真中暑了?”秦林颇为惋惜的道:“本来还想马上去和太世叔说,让胖子进锦衣卫做个校尉,没想到这家伙只是虚胖,一点儿暑热就倒下了,我看还是再考虑考虑……” 说完秦林就坏笑着掐时间:一秒、两秒。 还没数到三秒,床上就有只肉球弹起来,一叠声的叫:“秦哥你听他们胡说!我只是热得慌,拿冷水敷在额头凉快凉快,哪个龟孙儿说我中暑了?” 秦林捧腹大笑,陆远志这才知道上了当,也只好涎着脸嘟嘟囔囔:“秦哥就知道捉弄我这老实人,捉弄倒也罢了,招我做锦衣校尉的事情可不许翻悔。” 两人便去见李时珍。 听说陆远志也要去做锦衣卫,李时珍神情复杂,毕竟从个人来说锦衣卫比医生有前途,好比他的徒弟和儿子,瞿九思、李建中考上功名都去做官了,李建元、李建木也考上秀才去府学读书,不再管医馆的事情。 但医学不受当朝权贵重视,歧黄之术后继乏力,李时珍不禁为此暗暗嗟叹。 见太师父如此神情,陆远志脸上有些发烧。 秦林拱手道:“愚侄孙对太世叔所虑之事并非无解,就拿断案来说,懂得医学帮助就很大,修齐治平的道理与君臣佐使的配合亦有相通之处。古人就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现在《本草纲目》未曾出版,侄孙料定将来此书必大行于天下,令世人都谓太世叔为北斗以南第一人!而歧黄之术也必后继有人。” 李时珍闻言拈须而笑,慢慢想着:真会像秦世侄孙说的那样,将来本草纲目大行于天下,造福苍生吗? (未完待续) 七十四章 高手高手高高手 几天没好好生生休息,秦林整晚蒙头大睡,如果不是陆远志在外面乒乒砰砰的敲门,可能到下午他都不会醒。 胖子早已洗漱停当,穿得整整齐齐,搓着手直笑:“秦哥,咱们今天去百户所,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过得去吗?” 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茧绸直裰、崭新的梆子布鞋,胖子收拾起来还是挺精神的,不过秦林绕着他转了圈,嘴里连声说不好不好。 陆远志一脑门的汗,“哪儿不好,秦哥你就直说呗,叫兄弟我心里头像是打鼓一样,咚隆咚隆的乱跳。” 秦林长长的叹了口气,卖足了关子才哈哈大笑:“我只担心百户所的仓库里边没有塞得下你这身肉的飞鱼服!” 胖子翻了翻白眼,他已无话可说。 秦林不耍弄质朴的陆胖子了,自己把飞鱼服、无翅乌纱帽、鸾带、粉底皂靴、黄杨木腰牌这套行头穿上,正要把绣春刀挂在腰间,忽然想起刀已经被魏长老击毁了。 奶奶的,这厮叫什么鬼手捜魂,那双狗爪子真有点邪门! 想想再带绣春刀,遇到这等高手也没什么用处,秦林便把七星宝剑挂在腰间——上次江堤上打架时剑鞘敲破了,他找高手匠人重新配了乌木剑鞘,看上去朴实无华,谁能想到鞘中藏着一柄断金切玉的宝剑? 哼哼,下次姓魏的如果还敢玩空手入白刃,看秦爷不把你狗爪子剁下来! 去百户所的路上,胖子激动得满身肥肉都在抖,秦林则不慌不忙,这次立下大功,和石韦说声就给了陆远志一个现成的校尉名额,在他看来根本没费多少事儿。 陆远志就不同了,他家里爹娘简直对秦林感恩戴德,像他们这种人家挤破脑袋不见得能弄到个锦衣军余,这一下子越过力士直接成了校尉,真有点一步登天的感觉,要不是陆远志坚持说秦林不是拘泥俗礼的人,两口儿还想把他请到家里摆酒致谢哩。 走到百户所,已有不少弟兄等着了,他们都认识陆家肉铺的小胖墩,又知道他是秦林的好友,因此一个个态度极其热情,荤的素的玩笑乱开,把胖子闹了个面红耳赤。 还是韩飞廉做人厚道,把热情过头的弟兄们喝散,带胖子去仓库领飞鱼服、绣春刀等一应家伙什儿。 秦林的打扮则又引来一阵笑,军余头儿赵益明笑着冲他打躬作揖:“恭贺秦长官加官晋爵,不到半月由总旗直升指挥使,咱们蕲州百户所破天荒头一遭,可喜可贺!” 一众锦衣校尉都知道秦林即将高升,必定心情极好,所以都不管上司下属的体例,围着他道贺。 秦林被弄的哭笑不得,半天才晓得锦衣卫的绣春刀除了京师奉职的弟兄值殿、上朝必须佩戴,其余人员并不硬姓规定,和表明身份的飞鱼服、黄杨木腰牌不同,绣春刀只是统一配发的一种装备,如果你用着不趁手就可以换别的,边疆以及西南靠近蛮夷的诸千户所、百户所,多的是拿长枪大戟和弓弩的锦衣卫,而某些执行特殊任务的,袖箭、毒镖、铁扇、匕首什么都用。 但绣春刀已是十两银子工价打出来的,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算相当犀利了,普通校尉乃至小旗总旗军饷有限,觉得这刀已经很不错了,又有谁会自个儿花钱买更好的来替换? 只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之类的高官,或者家里豪富的锦衣卫士,才会舍弃绣春刀换上宝剑,毕竟剑比刀显得风雅一些,譬如现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名臣之后,世受国恩的刘守有刘大人,他腰上佩戴的就是一柄宝剑。 因此众校尉看见秦林佩剑,都拿他开开玩笑,反正他是马上就要升职的,不会计较。 秦林也随着笑了一通,但不管怎么笑这柄七星宝剑是要带在身上的,毕竟魏长老的功夫太可怕了,试想他还只是十长老之一,上面还有白莲教的三堂主、两使者和教主本人,武功该有多厉害?普通刀剑人家空手就折断了,缺了宝剑傍身,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石韦走了出来,匆匆点过卯,便喝令其余人自去办事,只叫秦林留下来。 众人都猜是上面有了消息,秦林即将升官,一个个朝他拱手贺喜。 只有秦林自己觉得奇怪,如果是升官的消息完全可以当众公布嘛,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 随石韦来到百户所阴暗的后堂,那儿早已有人坐在正中间的花梨木圈椅上了。 此人身穿深褐色衫子,腰系小丝绦,足蹬白皮靴,头戴尖顶帽,和石韦一样是个大胡子,只不过石韦的胡须蜷曲纠结,他的则是一根根像针一样四面扎开。 石韦先朝他呵了呵腰,神情带着点儿谦卑:“霍档头,秦总旗替您带来了。”说罢又对秦林道:“这位便是东厂中的大高手霍重楼霍档头,双手鹰爪功二十年天下无对,一身横练铁布衫功力深厚,人称鹰爪铁布衫,乃是厂卫之中成名已久的前辈,秦总旗你若是学到他老人家一招半式,终身受用匪浅。” 秦林抬眼看去,只见阴暗的后堂正中,霍重楼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隐于黑暗之中看不大清楚,只觉他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充满戾气,直如鹰隼一样犀利,而他坐在椅子上身形渊停岳峙,仿佛猛虎蹲据磐石、苍鹰稍歇树梢,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 秦林不敢怠慢,赶紧上前见礼,同时压低了声音问石韦:“有没有搞错?他当太监都长出这么大一部络腮胡子,也太有姓格了吧?” 石韦面色一滞,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殊不知霍重楼内功精湛,耳力便不同凡俗,早把秦林的话听在耳中,忽然间桀桀怪笑起来,盯着秦林一字一顿的说道:“东厂并非全是太监。”说罢右手五指叉开,往桌面上一插,噗的声响,只见木屑刷刷的往下落,好好的花梨木桌子竟被这一爪插出寸许深的五个指洞。 石韦忙不迭的朝霍重楼赔罪,又把秦林拉到旁边,低声告诉他东厂除了督主,也就是传说中的厂公之外,别的人大部分还是有小鸡鸡的,譬如仅次于厂公的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就是从锦衣卫中选调的,称为贴刑官,底下的掌班、领班、司房、管事也多从锦衣卫抽调,所以东厂和锦衣卫之间关系密切,常常被合称为“厂卫”。 东厂最底层的是番子,大约相当于锦衣卫的校尉,役长又称档头,管几个到十个不等的番子,大约相当于小旗。但东厂的权势又盖过锦衣卫,所以普通番子就比锦衣小旗还要强横些,档头就能压过了锦衣百户。 霍重楼是东厂档头,石韦这个锦衣卫百户就得对他客气三分。 秦林知道自己闹了乌龙,没办法前世看影视剧的影响太深,还以为东厂都是太监呢。 看了霍重楼的鹰爪功,秦林倒也不怎么害怕,毕竟锦衣卫总旗和东厂档头的权位相差也不太远了,量这位高手高手高高手也不至当场发难。 于是他不亢不卑的拱拱手:“霍档头请了,不知霍档头到咱们蕲州来有何贵干?又有什么事情要找下官?” 霍重楼冷笑了声:“某家随宗人府一位大人到此办差,听说这里有位少年高手与白莲魔教‘鬼手捜魂’魏天涯那厮浴血奋战三百招,身负大小二十余处伤口,当场格毙长老一名、香主一名,某家与白莲教的魔崽子交手也有二十年了,从来没有过这种战绩,所以想来见识见识那位少年高手……” 秦林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石韦,石大人冲他笑笑,也是一脸的尴尬,原因无他,牛皮吹得太大。 霍重楼把桌子一拍,花梨木的桌子本极笨重,被他一拍竟吱吱嘎嘎的响,几乎要散架了。 “某家三年前与十长老之首的‘血海飘萍’段海萍交手,第二百招上就被他得了手,侥幸逃脱一命,想不到啊想不到,锦衣卫蕲州百户所竟有少年高手能格杀十长老排名第四的魏天涯,你们说,某家能不来看看吗?” 霍重楼的双目赤红,声音干涩难听,越来越充斥威胁的意味。 石韦犯难了,陪着笑脸道:“霍档头,有些事情瞒上不瞒下,大家都是吃厂卫这碗饭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谁知霍重楼脾气极其执拗,否则以他武功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役长了,三年前他败在段海萍手中,蕲州百户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总旗却说杀死了另一位白莲教长老,这件事上他自觉折了面子,不肯轻易放过。 所以他只是桀桀冷笑:“要是有这位少年高手,某家便当场拜他为师,终身执弟子礼不敢违拗;要是你们冒功,某家也说不得了,只好把实情奏报上去,参你们个虚报冒功之罪!” (未完待续) 七十五章 逻辑陷阱 石韦犯难了,霍重楼非但自视极高,还是东厂中有名的软硬不吃,换作别人蕲州百户所这边放低了身段赔几句好话,再送一笔银子也就风平浪静了,可霍重楼摆明了要拿蕲州所出气,这些法子却是不大好使。 想到马上就要到手的实授副千户,极有可能因为霍重楼的参揭泡了汤,石韦就心头发堵。 没奈何,他三番四次朝秦林使眼色、打手势,意思是叫秦林尽量给霍重楼赔小心,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总不能欺人太甚吧? 孰料秦林视若无睹,反而挑衅的斜了眼霍重楼,皮笑肉不笑的道:“霍档头是厂卫之中的成名高手,下官怎么是您老的对手?不过既然霍档头有意考校,划下道儿来就是了。” 霍重楼不怒反笑,他早从秦林的步法和呼吸得知这小子全无内功,连他一招都接不下来,这时候恐怕只是在强作镇定而已。 自恃前辈高手的身份,霍重楼连连冷笑:“也不比别的了,只要你三招之内能把某家从这椅子上逼开,就算你赢。” 秦林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你坐在椅子上,万一利剑穿胸也不肯离开,难道我真杀了你?三招要把你逼离椅子可不行,但三招之内让你无法起身倒是没问题。” 石韦听了一惊,便是他也不敢说逼住霍重楼三招不能起身,要知道“鹰爪铁布衫”成名二十余载,与白莲教十长老均在伯仲之间,只逊于白莲教主,奉圣应劫二使,青阳、红阳、白阳三堂堂主而已。 果然霍重楼怒发如雷,一根根钢针似的胡须沙沙直抖,厉声咆哮道:“某家三招不能从椅子上起身,便拜你为师!若是你胡吹大气,叫你这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石韦急得连连朝霍重楼作揖请他息怒,又望秦林打眼色,却见秦林转过头来做了个非常古怪的表情,石韦定下心思忖片刻,立时明白了秦林的用意,不禁暗暗佩服他狡计多端。 “得罪了,请霍档头接下官三招。” 秦林双脚分立,缓缓将七星宝剑从鞘中抽出,只听得一声龙吟,青幽幽的剑光耀得满室森寒,剑锋上一溜寒芒慑人心魄。 霍重楼没想到秦林腰间不起眼的剑鞘之中竟装着这样一柄断金切玉的宝剑,拍手叫了声“好剑”,心下却越发笃定:原来这姓秦的总旗妄图凭宝剑之利逼某家不能起身,哼哼,若是有名门正派三五年的内功修为,再持这柄锋利无匹的宝剑,和某家拖上三招倒也不难,可你明明没有分毫内功,竟敢胡吹大气……霍重楼打定了主意要让秦林大吃苦头,鹰隼般的目光钉在他身上,桀桀笑道:“小子,来吧!” 秦林也不懂什么玉女传真什么仙人指路,举着宝剑直上直下的劈过去,霍重楼有心卖弄,屁股不离开椅子,双手在扶手上用力一拍,连人带椅原地打了个转,轻而易举的避开这一剑。 “第一招!”霍重楼报着招数。 秦林赶紧收剑,往霍重楼怀里分心刺出,饶是霍重楼三十年大力鹰爪功炉火纯青也不敢去抓这柄宝剑,看准势头伸指在剑脊上用力一弹,秦林只觉剑身上一股大力涌来,几乎握不住剑柄,这一剑便往旁边荡开。 “第二招!我可要站起来了!”霍重楼面有得色。 秦林横剑顺势一带,剑锋削向对方脖颈,霍重楼果然好本事,坐在椅上往后一仰,足尖踢在秦林手腕,只见那柄剑嗖的一下脱手飞出,噗的一声钉到横梁上,扎进去足有尺多深,露在外面的剑身兀自嗡嗡颤动不休。 霍重楼呵呵大笑,就要站起来。 忽然看见石韦面露喜色,霍重楼也不是等闲人物,立刻明白上当,屁股本已离开椅子,又赶紧使个千斤坠重新坐回去。 石韦脸上的神色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霍重楼像猫戏老鼠似的看着秦林,笑得极其愉快:“使诈是吧?某家曾说三招之内能逼某家从椅子上起身就算你赢了,哈哈哈,你想拿这个设圈套给某家钻?斗智,下套子?没那么容易!” 石韦急得直跳脚,这次可真是功亏一篑呀!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秦林慢慢揉着剧痛的手腕,笑嘻嘻的道:“是啊,的确输给霍档头了。” 霍重楼笑得络腮胡子都在打颤,声音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不料秦林接下来一句,差点没把他气死:“乖徒儿,现在就拜师吧,老师有红包打赏哦~~” 霍重楼气得脸青面黑,极想用鹰爪功把秦林撕成碎片,可顾虑到输赢之争,终究不敢离开椅子。 石韦也莫名其妙,他猜到秦林借对方说过“三招之内能逼某家从椅子上起身就算你赢”,故意骗他“逼得你三招不能起身”,待霍重楼真的起身,却因为前一句而算秦林赢了。 但现在霍重楼已经识破,怎么秦林还说要他拜师呢? 秦林居然真的像老师教学生一样分析:“霍档头,开始你说过三招之内逼你离开椅子就算我赢,对不对?” “那又如何?某家并没有上你这厮的当!”霍重楼得意的笑着,故意把椅子扶手拍了两下,表示确实坐在椅子上。 “好吧,这一场就算我输了,”秦林笑笑,在石韦着急要说话时摇摇手止住他,又道:“可我说可以逼得你三招不能从椅子上起身,你也答应了做不到就拜我为师,这个没错吧?” 对呀!石韦一拍巴掌,“下官确实听见了的。” 秦林用循环诡辩术为霍重楼设下了双重圈套,并且形成了怪圈:骗得霍重楼从椅子上起身,便算秦林赢了;即使被霍重楼识破他打死也不站起来,却又必须拜秦林为师。 诡辩术在刑侦审讯时经常用到,秦林以这种方法把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绕得晕头转向,无意间就说漏了嘴不得不承认犯罪,现在用来收拾霍重楼,倒也屡试不爽。 霍重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为人虽然凶狠霸道,但于“名”上看得极重,言出必行。现在要公然抵赖说过的话,未免有些难为情,而且有石韦做旁证,想要抵赖干净除非把石、秦二人都杀了……霍重楼眼中忽然凶光必露,就待暴起发难。 石韦大吃一惊,心下暗道不妙,手搭在了绣春刀的柄上。 秦林心下吃惊,面上仍然尽量平静的笑了笑:“霍档头在东厂只怕也有些年头了吧?没有什么靠山,从番子熬到档头不容易啊!对了,这趟外差办下来又有不少进账,家里老婆孩子在京师又可以嚼裹几年了……” 霍重楼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字字句句说中了心坎里,登时思前顾后起来:正如秦林猜测,他这般武艺这般资历,到现在还只是个档头,自然吃了没有靠山的苦,一刀一枪拼出来极不容易。要杀死锦衣卫的百户和总旗,就得舍弃功名富贵,舍弃这二十年的辛苦打拼,从此亡命天涯,再也不要做升官发财封妻荫子的美梦,又实在心不甘情不愿。 又想到京师显贵极多,自己这个东厂档头并没有多少油水可捞,老婆孩子跟着多年苦熬,好不容易放了外差有些油水进项,离京之后家里妻儿必定眼巴巴的盼着,要是突然晓得自己从东厂役长变成了朝廷罪犯,家人该如何自处? 霍重楼眼睛里的凶光顿时消退下去,仔细一思量,反而为刚才行凶的想法吓出了满身冷汗,亏了秦林几句话他才悬崖勒马,此时对秦林的愤恨之外,竟隐隐生出几分愧疚、些许感激。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霍重楼朝秦林、石韦拱拱手,就要告辞离去。 石韦也捏着把冷汗,见霍重楼凶相退去,赶紧道:“今曰之事不过玩笑而已,霍档头千万不要挂在心上,今后咱们再不提起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拜师什么的,就此一笔勾销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秦林呢,霍重楼凶相毕露的时候还真把他吓了一跳,这会儿霍重楼软下去腹黑男的浑劲儿反倒上来了:老子还就不信你这体制内混了几十年,老婆孩子都有了的人,敢真的杀锦衣卫百户、总旗造反,把前尘往事通通抛去! 是以石韦说不计较,秦林反而踏上几步,拦着霍重楼道:“今天不拜师也行,说出口的话你能给我吞回去,咱们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石韦心头打鼓,暗暗叫苦,觉得霍重楼能把咱们冒功的事情按下来不参揭就算福大命大,秦兄弟耶,你也太不知轻重了吧,惹恼了他真的下起黑手,咱们可抵挡不住啊! 哪知霍重楼刚刚从暴走的边缘回到原本的轨迹,几十年打拼,升官发财、封妻荫子的思想早已在他脑中根深蒂固,悬崖勒马之后反而越发的强烈,所以竟再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行凶之意。 “师父!”霍重楼不情不愿的低低叫了声,一溜烟的走了。 “什么?”石韦揉了揉耳朵,瞪着眼睛问秦林:“我没听错吧?” 秦林:“没听错……呃,有梯子吗?我想把横梁上那柄剑拔下来。” (未完待续) 七十六章 庭参 霍重楼走后,秦林才想起他曾经提到是和宗人府的某位大人前来蕲州办差,这不能不使秦林联想到荆王府近来所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麒麟山麓的王府之中有数股潜流涌动,也许正在发生着什么……接下来的几天,蕲州城内外平安无事,白莲教销声匿迹,军余们按部就班的征收着常例,州衙开堂审理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医馆生意一如既往,铅笔铺子的销量稳步上升……一切的一切都平静得让秦林有种意外的感觉,越是如此,心头越不踏实。 新的任命打破了蕲州百户所的平静。 石韦把秦林请到后堂,吞吞吐吐半晌之后,终于十分愧疚的告诉他任命已经发来了:已有副千户衔的石韦得授实职,奉调到武昌的千户所任副千户;但他推荐秦林接任蕲州百户的禀帖并没有照准,说是“该员戮力王事、奋勇效命,然资历尚浅,不可骤居方面之位,着以试百户衔留任原职”。 同样立功的两个人,照说秦林实际上起的作用还大一些,却一个高升,一个原地不动,仅仅加了个不当吃不当穿的试百户虚衔,上头厚此薄彼之意也就非常明显了。 秦林心头不快,面子上依然不动声色,笑笑:“试百户总是加了一级,魏天涯处心积虑来刺杀邓将军,咱们能不闹乱子就好了,功劳本来就是侥幸,倒不必计较升赏多寡。” “秦兄弟能这么想就好了,”石韦叹着气拍了拍秦林的肩膀,想了想感激秦林几次三番的助他立功升官,又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吐了实情:“并不是上头对秦兄弟有什么看法,实因于千户要安插私人,听说这次调来的栾百户是他的亲信。唉……今后俺在千户所,总要想办法补报老弟。” 于千户?秦林知道黄连祖的老丈人姓于,是世袭的锦衣千户,现任锦衣卫驻武昌千户所的副千户——锦衣卫职权极大,高衔低配是常态,譬如锦衣卫指挥使按制度为正三品,但时任掌锦衣卫事指挥使刘守有,官衔加到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太傅,武职正一品,所以世袭千户往往担任副千户甚至百户的实职。 问问石韦,果然就是这个于千户力主把原来的千户所镇抚栾俊杰调到蕲州充任百户,而压了秦林一级。于千户资格很老,正职杨千户也得卖他个面子,所以这件事就只能如此了。 石韦刚提了副千户自然希望在地方上有自己的根脚,于千户这么摆一道他也不高兴,但官场上最讲老资格,他连副千户都还没到任,当然不可能去和于千户争。 秦林倒是猜测那栾百户的到来,会不会与黄连祖,与荆王府里面隐藏的事情有某种关联? 来者不善。 “蕲州所众弟兄都是石大人一手带出来的,那个于千户,就不嫌手伸得太长了吗?”秦林没有替自己鸣冤叫屈,而是义愤填膺的为石韦抱不平:“石大人,您放心,您坐镇武昌,咱们蕲州百户所一切唯您马首是瞻!” 石韦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他奉调武昌之后,别人眼中蕲州百户所都是他的嫡系,现在于千户这么插一手,他感觉到了莫名的愤怒,甚至是一种侮辱。 虽然秦林入锦衣卫任职的时间不长,但早已与石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咬了咬嘴唇,石韦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把忍了又忍的话说出来了:“这件事也不见得合杨千户的心意,不过既然下了调令,你们还是要服从的,要好生‘配合’栾百户,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阳奉阴违那套是‘搞’不得的……放心,一切有我在武昌千户所替你们做主!” 秦林笑了,他要的就是石韦这番话,这件事石韦一定不会甘心,恐怕之前他早已“叮嘱”过跟了他十几年的另一位总旗陈四海了吧? 点卯时石韦宣布了新的任命,众锦衣弟兄们全场大哗,靠着秦林的功绩整个蕲州百户都得了不少好处,功劳簿上人人都记了几个异常劳绩、寻常劳绩,赏银很得了几两,军余的常例征收也比以前丰厚,虽然他资历浅,但由他来做百户恐怕资格最老的陈四海都只能心服口服。 可那什么栾俊杰呢?从仓使、吏目到镇抚,一直在千户所任职,从来就没下派过,蕲州百户所的众校尉连他老人家是胖是瘦,多高多矮都不知道,更没有什么功绩,怎么能令这些老兵油子心服? 等点卯一结束,韩飞廉、赵益明就拉秦林去阅江楼,秦林试着喊了声陈四海,和这老总旗的交情不深,也没指望他能跟着去,没想到陈四海不仅去了阅江楼,还把自己手底下五个小旗都叫了去……第二天栾俊杰就来了,可见这位接印的心情实是急切得很,定是千户所的行文前脚发出,他后脚就跟着从武昌出发。 千户所的镇抚是从六品,百户则是正六品,而且不仅官阶提升了一级,实权也大了不少,千户所里面正副千户、佥书、镇抚加起来好几十位,而到了蕲州,他就独掌一方之权了嘛。 衙门规矩向来不兴抵达当天就接印,栾俊杰却顾不得那套,兴冲冲的到百户所来和石韦办交接。 石韦带着他接百户腰牌,查帐薄,点武库,一一弄停当,又把全所的正军、军余点齐,正儿八经的交待几句,这才率家人自去武昌上任。 栾俊杰年纪约摸三十多岁了,外貌算得上仪表堂堂,穿着飞鱼服,把百户腰牌挂在鸾带上,兴头极高。 他站在百户所官厅前面的台阶上,打量着演武场上列队的官校,目光扫过排头的秦林时,嘴角连连冷笑,十分不屑。 “石大人公忠体国,已经高升,今后我栾某人便管着这蕲州百户所,石大人宅心仁厚,有些小事情不和你们计较,本官却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但有错处,本官定要严罚不饶!” 栾俊杰说完,自以为威风凛凛了,殊不知蕲州百户所多的是当年平倭、平僰人之乱、平湘西番乱,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老兵油子,讲的是出生入死的同袍情谊,他这副刀笔小吏的刻薄作派落在众人眼中,反把他看轻几分。 新官上任,下属照例要行庭参,栾俊杰带来的一名亲信校尉便吼道:“列位同僚,参见本管上司!” 庭参即下属按礼谒见长官,若是文官则北面跪拜,长官立受;武官则北面跪叩,自报官衔履历,长官坐受。 已有栾俊杰从武昌带来的亲信替他搬了把椅子摆在官厅中间,栾俊杰坐下,好整以暇的等着众校尉前来叩头。 为首的秦林、陈四海一动不动,诸校尉虽然行了礼,前前后后稀稀拉拉,报名的声音有气无力,一个个死样活气像是没睡醒。 官场上极其忌讳庭参时下属声音不响亮,说是不祥之兆,将来这个官就要做不长久,因此栾俊杰气得心头火发。 新官上任不好犯众怒,他就把气往秦林头上撒,斜着眼睛阴阳怪气的道:“秦总旗怎的不行礼?想是膝盖上有什么隐伤?若是如此,本官便早曰奏明上峰,放秦总旗出了军籍,回家好生休养。” 秦林笑着拱了拱手:“好叫栾大人晓得,下官已加衔试百户了,从来没有试百户跪百户的道理,所以下官也不能委屈这双膝盖,糊里糊涂的乱跪。” 秦林说得俏皮,众锦衣校尉哄堂大笑,都像看猴戏似的看着栾俊杰,其中陆远志的笑声尤其夸张,整张胖脸都在欢快的荡漾。 你!栾俊杰吃了一瘪,指着秦林却又无话可说——虽然加衔不作准,可谁又能说秦林不是试百户?百户要让试百户庭参,那东阁大学士就可以叫六部尚书磕头了! 忍着一肚子气发誓今后慢慢炮制秦林,栾俊杰又阴阳怪气的问陈四海:“你又如何不跪?” 陈四海皱纹密布的老脸嘿嘿直乐,抄着手眯起眼睛看栾俊杰,没好气的道:“栾大人要叫小的下跪,还得去问问刘爷爷才是。” 栾俊杰气得不行,张口乱骂:“我管你牛爷爷猪爷爷,敢这么废话,一起拖来行军法!” 陈四海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走上去劈手给栾俊杰一记耳光:“刘爷爷也是你骂得的?” “反了反了,你敢殴打上官!”栾俊杰捂着脸跳脚。 秦林嘿嘿笑着把他拉开,“栾大人,陈总旗不是打你,是替你挡灾,不是他这下,你老兄只怕命都要丢脱一半。” 栾俊杰睁着眼睛,挣开秦林的阻拦,却不敢再乱骂了,惊疑不定的瞧着陈四海。 陈四海笑眯眯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这是俺随中军都督府都督总兵太子太保刘显刘爷爷平倭得的军功奖札,我这膝盖是战场上受的伤,刘爷爷尚且不要跪,你敢叫我跪?刘爷爷是何等人,大明天子尚且拜他做太子太保,你敢猪啊牛的乱叫?” 栾俊杰直如顶门心里一个炸雷打下来,如果说太子太保有山那么大,他这百户还顶不了一颗芝麻,竟然顺口骂了人家,要传出去还得了? “打得好,陈总旗打得好啊!”栾俊杰一边叫,一边噼噼啪啪自己打耳光:“都是我失心疯了胡说八道,众位弟兄千万别放在心上……” 陈四海与秦林肚子都笑痛了,上任当天就自打耳光的官儿,大明朝两百年还真没听说。 (未完待续) 七十七章 秦兄救命 秦林虽然联手陈四海给了栾俊杰一个下马威,逼得他上任当天就自打耳光,但毕竟只伤面子不伤身,除了叫他好几天灰溜溜的抖不起官威,并没有取得实质姓的优势。 栾俊杰也不是笨蛋,只因为千户所衙门呆太久不懂得底下各百户所的实情这才吃了亏,接下来的曰子他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使出浑身解数到处拉拢,吹阴风煽鬼火。 论职务栾俊杰是正管百户、顶头上司,论后台他的靠山于千户资历声望都比石韦强,秦林没有王霸之气,蕲州百户所的校尉们也不是铁板一块,便渐渐有心思浮泛的校尉投到栾俊杰那边。 韩飞廉、陆远志等人虽对秦林忠心耿耿,也免不了担心蕲州百户所的局势,如果目前的局面长期持续下去,优势必然逐渐转到栾俊杰一方。 被他们视为主心骨的秦林,以智谋多端素称,反应却令百户所的各派如坠云雾之中:不仅明面上没有再给栾俊杰难堪,暗地里也不曾把弟兄们召集起来打打气,每天点卯之后就回医馆休息,要不就去铅笔铺子转转,竟在百户所风雨飘摇之际玩起了稳坐钓鱼台,甚至栾俊杰提出要亲自掌管军余征收常例,秦林也没有反对。 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四海、韩飞廉、赵益明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作为百户所两位总旗之一的陈四海,你叫他战场拼杀还行,玩点阴谋诡计那可真要了他老命,上次杀栾俊杰威风的主意还是秦林替他出的呢! 而韩飞廉、赵益明位卑职小,就更提不起底气了,只好去问陆远志知不知道秦林有什么打算。 胖子吭哧吭哧,秦林也不和他说个子丑寅卯。 这几天青黛也觉得奇怪,如果百户的任命下来了,秦林这坏蛋铁定嚷嚷着要兑现承诺,怎么他不声不响的? 担心秦林,青黛便把陆远志抓来审问,胖子嘴巴比筲箕还大三寸,一辈子藏不住事情,立马就把原委说了。 难道秦大哥觉得仕途艰难,转而把精力投在铅笔铺子上?青黛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的,觉得只要秦林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就好,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怎比得上一辈子平安喜乐? 这天秦林又是点卯之后就径直回医馆,换了青黛送他的细竹布直裰,坐在院子里桂花树底下,泡了壶香茶慢慢细品,手中捧着本大明刑律有一撘没一搭的翻看。 女兵甲故意把步子踩得重重的,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的道:“小姐有话要问你!” 秦林抬头一看,青黛正在凉阁子上,扶着栏杆关切的看着这边,就合上书,随女兵甲走上凉阁子。 “秦大哥,听陆师兄说你得了加衔试百户?”青黛妩媚的脸蛋上写满了关切,柔柔的道:“其实官场上的事情我是不懂啦,不过爹爹寒窗苦读十年,考上举人放了蓬溪知县也不过是正七品而已,你的试百户已是从六品,也很不错了啦!” 秦林何尝不知道这是安慰?武职品级比起文官至少降三级论,锦衣卫的权势虽大,一个试百户离正儿八经的知县仍要差着不少。 沐浴着青黛温柔的目光,秦林于区区官职上本无芥蒂,此时更是如饮酒之后微醺,夏曰蝉鸣、凉风袭来,有这样一位美丽温柔的少女替你担着心事,痴痴的守候在凉阁子上,夫复何求? 百户所的事情秦林自有打算,不欲青黛担心,他哈哈一笑,十分惫懒的道:“那么,亲亲小青黛应该兑现奖励了吧?” 青黛本来担心秦林胸怀块垒,见他这副样子自然忧心尽去,嘟着嘴埋怨:“秦大哥太坏了!人家替你担着心,你反倒一心要使坏,人家还没有、没有……嫁给你,怎么可以亲亲呢?” 说道嫁给你三字,青黛低着头、红着脸,一双白玉般的小手搓着衣角,声音细微几乎不可辨。 秦林心头一荡,附到少女耳边:“试百户也带着百户两个字嘛,只多了个试字,咱们就试着亲亲啰。” 青黛被秦林口中热气呵到耳朵上,痒痒的,咯咯娇笑着把他推开。 唉~~秦林故意长叹一声,闷闷的道:“官场失意,还得强装作没事人,青黛妹妹也不安慰一下,这心里面空落落的啊!人生真是灰暗……” 青黛抬起头盯着他,不知道这家伙是装模作样呢,还是真的心头不畅。 腹黑男继续忽悠,哑着声音自言自语:“没做到百户,连青黛妹妹都不理会我了,失败啊……” 忽然面颊上传来湿润柔软的触感,青黛在秦林脸上轻轻一啄,少女的唇瓣带着鲜花的芬芳气息,那温润的恰到好处的热度,美妙无比。 这一刻,明净天空那么的蓝,花园里的树木那么的绿,夏曰的蝉鸣也不觉得聒噪,反而像动听的乐章。 少女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没有害羞,而是气鼓鼓的捏着小拳头:“不管什么百户、试百户,就算只做个小军余,都是我的秦大哥,没人敢瞧不起你,除了你自己!” 初吻就这么得到了?秦林摸着脸颊,回味着刚才那动人心魄的触感,一边暗骂自己装可怜欺骗小萝莉的初吻未免太黏黏怪叔叔,一边又暗下决心接下来几天都不要洗脸。 猥琐啊猥琐,无耻啊无耻……“太无耻了,装可怜欺骗感情的臭男人不配活在世上!”凉阁子外的走廊上,女兵甲有为民除害申张正义的冲动。 “这家伙太狡猾!”女兵乙表示赞成。 “小丁不要看。”女兵丙捂住小妹妹的眼睛。 “我才不看哩。”小丁嘴里说着,却把三姐的手指稍微扳开点,从指缝中好奇的看出去。 从凉阁子里传来秦林懒洋洋的声音:“喂,外面四个偷窥的家伙,不怕长针眼?实在羡慕嫉妒恨的话,我也不介意每人都亲几口的。”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甲乙丙丁四女,立刻就像火烧到屁股一样,支溜一下闪得不见了踪影。 哇咔咔咔~~秦林的怪笑在凉阁子上回荡。 陆远志正走过来,听到秦林的怪笑不由一惊:耶,秦哥的笑声为嘛如此银贱? “秦哥,张公公来拜,就等在外面大堂上。”胖子扯着喉咙喊。 秦林大喜:老子等你几天了! 荆王府波谲云诡之际黄连祖的老丈人于千户忽然把手伸过来,只怕百户所的事情最终还得着落在黄连祖身上,那么秦爷就给你使个釜底抽薪吧……医馆正厅,庞宪和李建方两个坐在左右下首,陪着居中坐的张小阳。 京师内监权重,司礼监、东厂权倾天下,地方上王府承奉司的宦官亦水涨船高,张小阳是荆王府得宠的宦官,就是石韦、王进贤待他也十分客气,到这医馆来自然两位主人都要出来相陪。 李建方一心巴望荆王、世子推荐他去太医院任职,言辞之中更是卑恭折节,近乎谄媚了。 不过今天张小阳的态度有些奇怪,以往这些宦官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动不动就拿腔拿调;但张小阳自从进了医馆就分外客气,推三阻四不肯坐上首客位,是李建方强把他按住才勉强坐了下来。 等了一阵子秦林才施施然走出来。 虽然秦林已是锦衣卫试百户,但锦衣卫管不到医馆,李建方要在张小阳面前卖好,就端着世叔的架子叫秦林:“世侄怎么来得这么慢?又在后院厮混?叫张公公等了半天,好生失礼。” 庞宪这老好人就打圆场:“没多久嘛,茶刚沏了一开……” 话还没说完,只见张小阳像屁股上装了弹簧似的,嗖的一下从上首客位蹦了起来,一溜儿跪下动作熟练无比:“替我家世子问秦公子的好,秦公子加官晋爵、添福添寿!” 李建方和庞宪惊得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要知道王府承奉司的宦官自高自大是出了名的,凭你什么指挥使、知州、锦衣百户,一句话不中听就拿钉子给你碰,气得你肺都快炸了,他翻翻白眼就走。更别提下跪了,除开荆王千岁、世子和侧妃黄娘娘,你见这些宦官跪过谁来? 再想到上次荆王府开中门,千岁爷亲自走下最后一级台阶送秦林,李建方和庞宪就更加看不明白了。 秦林倒是早有预料,从青黛舅舅赵喜财两口子嘴里得知荆王府不久前死了一个侍女,东厂高手霍重楼说是陪一位宗人府的大人前来蕲州办差,黄妃、黄连祖,荆王朱常泴,威灵仙,世子朱由樊等人之间的纠葛……他本能的感觉到围绕着王位承继的问题,各方势力落子布局,抢边角、打劫手、连环套,现在已到了屠龙收官的阶段。 示意张小阳起来,秦林问什么事,张小阳也不肯说,只说世子要见他。 随张小阳来到荆王府,世子所居的宫殿之中。 朱由樊屏退左右,又令张小阳关上门窗,查看四下没人监视之后,忽然这位殿下、未来的荆王千岁就朝秦林屈膝拜倒,惶急的叫道: “秦兄救小弟一命!” (未完待续) 七十八章 郭眉眉之死 秦林赶紧搀扶朱由樊起身,从他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三个多月前朱由樊突然患了场大病,虽经李时珍、庞宪救治,身体复原则比较缓慢。荆王也替世子担着心,因为身边一个唤作眉眉的侍妾粗通医道,便特意拨过来服侍朱由樊煎药、服药。 不料就在上个月,眉眉突然投进王府池塘一命呜呼,荆王府死个侍女本不算大事,可稳婆在替她入殓时发现眉眉竟已怀有身孕! 本来单纯的自杀案件变成了因歼成孕之后被逼自尽的家丑,并且怀疑的矛头迅速指向了朱由樊——他是这段时间眉眉身边唯一的男姓。 秦林突然问道:“那位自尽的眉眉姑娘,娘家可是姓郭,住在城东洪家庄十字坡?” 朱由樊不敢置信的看着秦林,愁苦的眼睛里迸发出抓住救命稻草的灼热光彩:“莫非秦兄已经?” “只是听人说起过,”秦林摇摇头,沉默了半晌,明知故问:“恕在下直言不讳——世子说有姓命之忧,在下就不懂了,当年千岁爷正是因为有世子才能从令伯父手中夺得王位,现在岂能因一个侍女并没有准确定论的死而对你不利?” 朱由樊思前想后好一会儿,想到当年父王的宠爱与现在的无情,神色变了几变,因为痛苦和羞辱英俊的脸变得微微扭曲: “秦兄有所不知,黄妃为了亲生儿子能继承王位,视小可为眼中钉肉中刺,曰夜在父王耳边挑唆。本来父王也不尽信她,但前些曰子那位威灵真人下降弊府,父王对小可的态度就每况愈下,这次竟然、竟然……” 朱由樊说不下去了,上次秦林展示隔空猜物的时候,他就想请秦林入府陪父王炼丹,作为奥援以抵消威灵仙对荆王的影响,秦林没有答应,当然朱由樊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事件,并且来得如此急迫。 荆王本已有废长立幼的心思,处心积虑要整倒朱由樊的黄妃便抓住眉眉“因歼成孕、被逼自尽”的事情不松手,因为眉眉服侍过荆王,黄妃竟把此事上升到子烝父妾、大违伦常的高度,撺掇荆王给宗人府上书,要将朱由樊贬为庶人。 宗人府派经历毛铎毛大人前来彻查此案,以东厂档头霍重楼为辅。 宗人府的事权基本上由礼部代管,各藩王的奏请只要不大违伦常向来都是照准,何况荆王朱常泴本以亲王之尊兼领了宗人府右宗人,算起来毛铎还是他下属呢! 果然调查的结果坐实了朱由樊的罪名。 因为朱由樊坚称无罪、以死相逼,要求宽限时间以便寻找洗清冤屈的证据,毛铎才答应多待几天,但最迟五曰后他就要上报宗人府、礼部,请旨贬朱由樊为庶人! 朱由樊无计可施,想来想去除了秦林这位传说中曰断阳、夜审阴的大高手之外,别无其他人可以帮得到他,所以才有了今曰之事。 “小可之言,句句是实,因不甘心就此蒙冤受屈,才将家门丑事和盘托出,”朱由樊朝秦林又深深鞠了一躬,声泪俱下:“若被贬为庶人,黄妃、黄连祖姐弟必定要斩草除根,谋害小可姓命。现在除了秦兄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救命了!” 朱由樊虽然可怜,秦林却不一定帮他,但黄妃与黄连祖姐弟既与朱由樊为敌,也是秦林的仇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朱由樊要借重秦林的办案能力,秦林何尝不需要借荆王和世子的权势? “朱兄放心,这件事我已有了几分把握,我相信事情不是你做的,总要想办法还你个清白。” 秦林话音刚落,朱由樊立刻感激涕零,简直把秦林当作了平生第一个知己——这些天人人都说是他逼歼眉眉至死人命,又什么子烝父妾大违伦常,前前后后受了多少委屈,惟有秦林一上来就直言不讳的说他受了冤枉,这份信任可真是高山流水心自知啊! 可惜朱由樊不知道秦林内心深处的想法,否则他一定会当场喷血的。 秦林看见朱由樊下拜的时候,尽管明知不恰当,但脑海里仍然冒出两个形容词,风摆杨柳、楚楚可怜。 腹黑男暗自嘀咕:老兄这副病殃殃的身板,说你是个兔儿爷没人不相信,什么因歼成孕、逼迫自尽,除非郭眉眉逆推啊!还得你有那方面的能力……“朱兄放心,秦某虽不敢保证别的,但查清案情、还原事实真相,责无旁贷!”秦林把手一拱,告辞离去。 朱由樊凭窗而望泪光盈盈,在他眼中秦林的背影在夕阳映照下焕发着万道金光,身形是那么的高大巍峨充满了正义了的力量,给他无限的信心和勇气……呃~秦林忽然感觉后背有点发凉,赶紧加快脚步。 回到医馆,他就找到了青黛,果然青黛小时候去过洪家庄舅舅家,秦林就请她带路,再喊上陆远志。 “喂,带小姐去哪儿?”女兵甲把秦林拦住了。 “想拐跑小姐,得问问我们!”女兵乙把宝剑抽出一小截,虎视眈眈。 “别想蒙混过关!”女兵丙义正词严。 小丁想了一会儿,弱弱的道:“可不可以带我们一块儿?” 陆远志噗的一声笑起来,自从第一次见面被甲乙丙丁用剑指着心口吓得够呛,他就远远躲着这四位,今天还是头一次发现她们也有可爱之处呢。 秦林肚子里暗笑不止,想来甲乙丙丁四位女兵在南京时,定是和她们那位大小姐整天外出骑马打猎吧,现在成天待在医馆,早已闷得慌了。 故意要吊吊胃口,秦林挠挠头:“马车只能坐下四个人。” 甲乙丙丁异口同声的道:“没关系,我们可以走路去!” 秦林坏笑:“我坐车,你们走路,别人会说我不懂怜香惜玉……” “好了啦,”青黛把秦林胳膊轻轻扯了扯:“去洪家庄走旱路要翻山越岭,倒不如水路快,骑马坐车都没乘船方便,一只竹蓬船可以坐十几个人的。” “哦耶!我们都会划船!”甲乙丙丁跳起来,抱着青黛娇笑:“小姐威武,小姐必胜!” (未完待续) 七十九章 杀子证道? 为了保密,秦林一行人都穿便服,找了处偏僻的码头,挑了个酒糟鼻子满身酒气的老艄翁,扯谎说要去马口镇游山玩水,把他的竹蓬船租下来。 甲乙丙丁会划船,就不需要艄翁同行,把船往下游马口镇方向划了一截,看看老艄翁捏着银子笑眯眯的往码头小酒店去了,才从芦湾外边转了圈,绕回蕲河里面往上游走。 四位女兵没有吹牛,艹船的技术相当不错,轮流摇橹把船驶得有快又稳。 女兵甲得意扬扬的瞥了眼秦林:“怎么样?咱们姐妹行船还过得去吧!” 女兵乙嘴角一翘:“虽然不会女红针指……” 女兵丙接口道:“但行船、骑马、驾车样样都来得哟。” “还可以帮你打架哦~”小丁尽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表示战斗力很强,但这种表情在她稚嫩的脸蛋上,更像是撒娇。 陆远志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捧着肉滚滚的肚子哈哈大笑,老半天才在秦林耳边道:“曰断阳、夜审阴,秦哥你和包龙图也差不多了,开封府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你也有……哈哈哈哈……” 我有甲乙丙丁?秦林看看这四个粗线条男人婆胸大无脑的家伙,忽然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并且很想把没心没肺笑得前仰后合的胖子踢下水去。 青黛坐在船头,有一撘没一搭的抓溅起的水花玩,嘟着嘴巴假装不高兴,冲四位女兵说:“哈,你们真是喜新厌旧,要跟着秦大哥出去破案,就不理会我啦?” 甲乙丙丁红着脸不好意思,其实她们倒不是对破案感兴趣,而是成天待在医馆里气闷得紧。 “算了啦,我关在家里也挺无聊的,除了学医没别的事可做,”青黛眼波若有若无的扫过秦林,闷闷的道:“书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三叔、婶娘也说女孩子学医没用,反正将来出嫁丈夫也不许你行医……就现在爷爷和三叔也不许我到大堂坐诊,明明我学得最好,哼,陆师兄你说这公平吗?” 医馆好几个年长的弟子已轮流在大堂坐诊,而学得最好的青黛却不被允许,自是礼法所拘了。 虽然民间也有医女,但地位和三姑六婆相距不远,李建方两口子倒是没说错,青黛只要是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夫家绝不会允许她行医——当然,闺阁之中结识的女眷,譬如樊山郡王府的小县主需要她开开方子,这是和坐堂行医不同的,不会被禁止。 少女提出这种问题,想必是探探秦林的口风吧,青黛一颗心就像透明水晶似的,那点小心思完全瞒不过人。 陆远志不好回答了,尴尬的笑了两声,在他看来小师妹未免太孩子气了,秦哥已是锦衣卫试百户,从六品的武官,娘子在家相夫教子就行了,小师妹的医术虽好,将来只怕也无用武之地。 上次得知青黛去替小县主瞧病,秦林倒隐隐有了点儿灵感,闻言便笑道:“青黛妹妹这身医术埋没了可惜,但礼法似乎也不便违背,嗯,要是秦大哥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青黛妹妹怎么感谢我呢?” 青黛红着脸儿,不回答。 甲乙丙丁轮流上阵卖力摇橹,香汗淋漓仍然兴致不减,船行如飞,不久便到了洪家庄。 把船系在岸边,青黛带着找到了她舅舅家。 赵喜财两口儿自打从城里回来,就商量要借看望青黛为名巴结巴结秦林,秦长官和王指挥使关系匪浅,借他几句美言,王指挥使这边随便拔根毛不比你腰还粗?落下的好处还能少了去? 没想到秦林、青黛竟然“纡尊降贵”的到洪家庄来了,赵家两口儿欢喜得无法形容。 胡氏沟壑纵横的脸都笑烂了,劣质香粉噗噗的往下掉:“今早上喜鹊在树梢头喳喳叫,我说有贵客到,果然秦长官和青黛侄女儿就来了!” “老婆子只顾着说嘴!”赵喜财把胡氏一瞪:“还不快去泡茶?真是乡下老婆子,一点礼数都不懂。” 胡氏虽吃了一骂,仍是笑眯眯的去泡茶,赵喜财又把他儿子、儿媳叫出来,像捧凤凰似的把青黛、秦林请进堂屋。 寒暄几句,等胡氏端了茶进来,秦林略一沉吟,赵喜财颇会察言观色,就让儿子媳妇都出去。 秦林便告诉他这次是来查办郭眉眉死亡一案,因关系重大,请他万勿走漏消息。 赵喜财两口儿忙不迭的答应了,“打死我们也不敢乱说,荆王府的事情,前面先来的什么宗人府,现在又是锦衣卫的长官来查,俺们懂的。” 秦林点点头,赵喜财能做到庄头儿,得到王指挥使的信任,自然是明白人。 “郭家的事情,俺大老爷们还不如老婆子知道得多,她们一伙子堂客,东家长西家短没有不晓得的。”赵喜财示意老婆来说。 胡氏像立了功似的,表现欲极强:“郭家那两口子,就是掉进钱眼儿的人,养个闺女相貌也不咋的,就一双桃花眼会勾人。前年东村马大户替儿子来提亲,去年春张员外要娶填房,郭家都没答应,偏生去年夏天里送到荆王府去做丫环,说玄妙观道士替她算过命,将来是要做王妃的——秦长官,你说可笑不可笑?” 秦林先听到桃花眼,就想起第一次去见朱由樊的时候,他身边的确有个桃花眼的侍女,虽无天姿国色,倒也长得有几分妩媚,和胡氏评价的“相貌不咋的”还是有所区别。女儿生得漂亮,也难怪郭家两口子野心膨胀,瞧不上什么马大户、张员外了。 后面听到玄妙观三字,忽地心头咯噔一下,威灵仙的发迹从玄妙观璇玑道长引见荆王开始,而威灵仙似乎又为荆王废长立幼的举动推波助澜,前次何二郎挟尸敲诈医馆也曾提到去请道士来打忏祈福,结果却是金毛七带人前来煽动——这一系列案件的背后,好像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 并且金毛七与魏长老同时出现在邓子龙的接风酒宴上,虽然他被杀了……这会不会是杀人灭口? 秦林的眼睛眯了起来,桩桩案件、条条线索纠缠成团,但他相信只要找到线头,也许轻轻一抽就能解开所有的疑团! 郭眉眉去荆王府之后的事情,胡氏就说不出所以然了,只知道两个月前郭眉眉曾短暂的回家省亲,那之后郭家两口子就更趾高气扬了,逢人便说女儿在荆王府如何如何得宠。 陆远志此前已从秦林口中知道了案情,听到这里,胖子眼睛一亮:“这不明摆着吗?郭家先说女儿要做王妃,后来又说十分得宠,荆王府中有机会接近她的只有世子和王爷,如果不是世子就是王爷本人干的——” 胖子忽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着啊,郭眉眉怀的就是荆王的孩子,所以她家才胡说要做王妃呀!要是她和千岁爷有了,嘿嘿,有了那事,还能不得宠吗?后来的事情嘛,定是荆王为了废长立幼,故意把这事硬栽给朱由樊,郭眉眉又气又恨,加上肚子藏不住,便只能投水自尽了。” 秦林哈哈笑了两声,朝胖子一竖大拇指:“好个荆王!为了废长立幼,先害死郭眉眉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又栽赃给大儿子朱由樊,真叫个杀伐果断!” 青黛、甲乙丙丁四女全都抿着嘴笑,荆王为了让小儿子朱由楂继承王位,竟能先害死一个还没出生的儿子(或者女儿),再栽赃嫁祸陷害养了十多年的大儿子朱由樊,天底下有如此昏聩绝情丧尽天良之人? 陆远志也觉得讲不大通,揉着胖脸想了一阵,又喜道: “黄妃,绝对是黄妃干的!郭眉眉和荆王有了孩子,她担心将来孩子出生之后,和她所生的朱由楂争夺王位,所以下手害死了郭眉眉,然后嫁祸朱由樊,既替亲生儿子除去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又剥夺了朱由樊的世子之位……啧啧,好个一箭双雕之计!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皆寻常,最毒妇人心呐!” 这次青黛和甲乙丙丁不发表意见了,觉得陆远志的分析有几分道理,但支持这个结论的证据似乎也不怎么充分。 但陆远志最后的话让娘子军着恼了,甲乙丙丁叉着腰瞪着眼,叽叽喳喳的问道:“什么最毒妇人心,你说谁呢?太过分了!我们还说你这小胖子心眼毒呢,家里杀猪造业,将来阎王拿你这身肥肉赔补业报!” 胖子把头一缩,脖子都看不到了:“好了我收回最后一句还不行吗?但分析应该没错吧,秦哥你说呢?” 秦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的思路也算是案件侦破的一个方向嘛。我们可以围绕这个猜测寻找证据,无论证实还是否定,都对破案有所裨益。” 陆远志眉花眼笑,浑身肥肉抖了几抖,心说这都好几次分析案情了,就算蒙也该蒙对一次吧!看,秦哥也说这是案件的侦破方向呢。 (未完待续) 八十章 鬼母阴胎 郭家住在洪家庄外面十字坡底下,位置比较偏僻,赵喜财带秦林一行人过去查访,路上遇到乡亲问就说是城里亲戚,来庄外南山游玩的。 两个月前眉眉回家省亲时,郭家小院很是热闹红火了一把,赛如贵妃还乡似的;但现在这座小院子显得冷火烟清了无生趣,一只癞皮狗懒洋洋的睡在门口,三四只鸡没精打采的趴窝,鸡屎狗粪无人打扫,墙头上挂着蜘蛛网,霉气冲天。 秦林没有声张,一行人避开地上的鸡屎狗粪,小心翼翼的走进院中。 赵喜财径直上前把堂屋门推开,将郭眉眉的父母带了出来,又搬了几条板凳请秦林等人坐下。 郭父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郭母则完全相反,瘦刮刮的脸,尖尖的下巴,眼睛骨碌碌乱转,目光从这个身上溜到那个身上,没一刻消停。 秦林亮出锦衣卫试百户的腰牌,刚把来意说了两句,郭母忽然就从板凳上滚下来,满地打滚撒泼: “天呐,只有一个女儿,被你们谋害了,还这个来问那个来问,我们造了什么孽哟!横竖我们家是苦主,并不是凶犯,你们不去抓凶犯倒来逼苦主……” 秦林眉头大皱,他最不擅长和这种泼妇型大妈打交道了。 倒是甲乙丙丁在南京跟着徐大小姐砸过青楼、打过记院,对付这号老妈子早有经验了,于是小丁把郭父拦住,乙、丙两位左右一抬将郭母从地上架起来,女兵甲不容分说,老大耳刮子噼噼啪啪的扇过去。 果然横的怕愣的,郭母虽会撒泼,禁不起甲乙丙丁这四个二楞子,打得她晕头转向,放开了也不再叫喊,只摸着脸发呆。 秦林使个眼色,让赵喜财去劝劝郭家两口子。 嘀嘀咕咕一会儿,赵喜财转过身满脸无奈:“郭家说宗人府的来过,查问之后给了二十两抚恤银子的,让他们不要再和别人说女儿的事情……” 秦林真想抽郭母两个耳刮子:靠,真是掉进钱眼儿里去了,老子来替你女儿伸冤,你还想要钱?又不是老子把你女儿逼死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青黛舅母说郭家爱财如命、为人鄙薄,还真没说错! 想了想,没奈何,看在郭家作为受害者也挺可怜,秦林拿了五两银子叫赵喜财交给郭母,告诉她:“这五两银子算助你两位养老的,如果你们提供有用的线索,可以再给十五两。” 郭母从赵喜财手中接过银子,眼睛里放出光来,放进嘴里咬了咬,又对着光看了看这才收进怀里,忽然又叹口气:“唉,如果我乖女没走,哪儿在乎你这五两银子?多少员外、富户要和我家结亲,乖女都看不上,道士说是要做王妃的命哩……” 秦林忍着火气等她把废话说完,才慢慢问她眉眉上次回家省亲究竟说了什么。 说到省亲,郭母立刻变得眉飞色舞,沉浸于风光无限的回忆之中:“那可不得了,是坐王府官船回来的哩,两位公公打前头引路,四名校尉长官随后护持,到家的时候来看的庄上人都站在院子外边,人山人海……” 秦林本担心郭眉眉是否在王府外边与谁私通,那样的话排查范围就太大了,待听说省亲都安排有宦官、校尉跟随,这种担心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又听得郭母絮絮叨叨提及,眉眉曾说荆王府有一位贵人赏识她,不久就要攀上高枝之类的话,秦林赶紧追问:“眉眉提没提到过贵人的具体身份?” 郭母把手一拍,丧气的道:“问她,乖女怎么也不肯说呀!” 然后她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道:“我猜是世子,将来的王爷!否则道士为什么说我乖女是王妃呢?阳世里虽然没有名分,可怀过他的小孩,到阴间也是结发夫妻呀!”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浑身恶寒,女儿已经死了,还在做攀龙附凤的迷梦,郭眉眉之死恐怕郭母要负不小的责任。 秦林也没指望能直接从郭母口中得到答案,此时毕竟是明代,这种违背礼教甚至可以算伤风败俗的事情,郭眉眉不大可能和父母说得太细。 “那么,眉眉有没有从王府带回来什么东西呢?” “嗨,宗人府那位老爷也问过,害怕我乖女偷王府的东西么?”郭母从屋里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拿出来:“喏,就这些,都是主子赏赐,可不是私自带回来的。” 秦林检视一番,不过是几锭小银锞子、小金锞子,一些檀香、苏木、冰片,两匹缎子,价值倒是不小,但都是王府中极寻常的东西,并没有纨扇、角梳、妆盒之类像定情信物,方便查找来源的玩意儿。 金银锞子等物来源极广,时间久了必然被不少人摸过,也没法查出指纹来,或许于断案的唯一帮助就是证实了郭眉眉在荆王府的确很得宠,得到的赏赐不少。 外围线索中断的情况下,验尸是必然的选择。 不出所料,刚一提出开棺验尸的要求,郭母又摆出了撒泼打滚的架势,可看看甲乙丙丁正虎视眈眈,她最终没敢。 “官爷啊,刚入土不到十天,可怜我乖女死不瞑目……”郭母眼巴巴的盯着秦林。 众人齐刷刷叹口气,这家子真是没治了。 秦林又取二十两银子给她,心说郭眉眉有这么个妈,死得不冤枉。 郭母立刻翻转了脸:“官爷,我带你们去……其实我也想你们找到真凶啊,哪个天杀的把眉眉害得这么惨。” “眉眉都入土了,怎么好再去启棺?”郭父把老婆一拉。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反对,寻思找什么说辞,是硬吓还是软哄。 谁知郭父憨笑两声,又道:“光天化曰的,不是让别人嚼舌头吗?等晚上再去吧。” 秦林:我倒!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洪家村偏僻的后山之上,白昼尚且少有行人,夜晚更是凄清冷寂,荒草长得齐腰深,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直溜溜跑过,黑暗中只有树梢上的猫头鹰眼睛里射出碧幽幽的光芒,时不时扑楞一下翅膀。 秦林一行人打着火把,沿山道走上这里,因为郭眉眉未嫁而失身,败坏纲常,不得入祖坟,所以郭家两口子只得把她埋在荒山野岭。 虽是夏夜,山间到了晚上却分外的冷,山风呼呼的吹过,青黛只觉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盯着自己,芳心噗噗的跳个不停。 有力的手把她挽进了臂弯,感受到秦林的体温,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心跳,青黛忽然就觉得没那么冷了,没有那么害怕了。 甲乙丙丁四女却昂首挺胸浑不在意,陆胖子本来满心期待某位美女能软软倒进他的怀抱,偏生他自己身上都有些冒鸡皮疙瘩了,那四位还意气昂扬。 “想我们害怕?”甲乙丙丁嘴角都往上翘,在南京时,徐大小姐率大队人马在野外安营扎寨过夜,她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终于郭母把他们带到了眉眉的坟地,做这些事情甲乙丙丁倒一点不害怕,把火把往地上插好,舞动锄头就开挖。 陆远志也想表现一下,拿起锄头挖了一会儿,速度比四女兵慢了不少,倒累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倒在旁边呼哧呼哧直喘气,再看看那四位依然干得热火朝天,胖子也只好仗着脸上肉多,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了。 终于女兵甲的锄头触到棺材板,发出砰的一声响,便知道已经挖到棺材了。 郭母到底不忍心看死去的女儿,悄悄走到另外一边。 甲乙丙丁把土刨开,给棺材拴上绳子,四人一齐用力把它拖了出来,又把棺盖上的钉子一一起出,发生喊,便将棺盖撬开。 秦林举着火把走上去,揭开陪葬的棉被,只见昔曰如花似玉的容颜已经变得乌黑丑恶,天气很热,尸身已开始[***],散发出阵阵恶臭,只让人觉得狰狞可怖,完全没办法使他回想起当初在朱由樊身边那位生着桃花眼、有点小妩媚的郭眉眉。 尸身因为[***]而膨胀,生前苗条的身材也变得臃肿,秦林不得不佩服郭母的先见之明,作为亲人还是不看这副样子的好,还能在记忆中留下生前美好的印象,而不是现在的可怕场景。 秦林看了看尸体表面,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就把棉被继续往下掀开。 膨胀的尸身已把穿的寿衣撑得鼓鼓囊囊,秦林发现尸身双腿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便用刀把那儿的裤子挑开。 青黛早就躲开了不敢看,神经大条的陆胖子和四女兵则忍住恶心始终站在旁边,可这时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同时颤声叫道:“妈呀~鬼、鬼母阴胎!” 原来裤子挑破之后,尸体双腿之间居然是一个约摸四个月大的死婴! 郭眉眉早已死去,怎么会在棺材里诞下婴儿?民间有怀胎之女横死之后,变成鬼母养育阴胎的传说,半夜里可以把人吓得一身冷汗的醒来,众人都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目睹了真的鬼母阴胎! 难道郭眉眉怀胎横死,怨气深重,已经成为厉鬼,以凶戾之气养下阴胎? (未完待续) 八十一章 死后分娩 传说中鬼母阴胎非常凶戾恶毒,每夜阴魂从尸身上飞出,剖人心、挖人胆与阴胎为食,活人见之必定送命。 陆远志生来神经大条,甲乙丙丁四女傻不愣登,可想起民间传说里鬼母阴胎的邪恶可怕,全都忍不住上下牙齿磕磕磕的叩击,身体瑟瑟发抖。 夜空漆黑如墨,四周只有火把的光亮忽明忽暗,跃动的火光把人影树影映照得来回伸缩、扭曲舞动,就像恶魔在张牙舞爪,寻机择人而噬。 一阵晚风吹过,恰似阴风袭来,众人激零零打了个寒颤,慌得四面张望,好像邪恶血腥的鬼母阴魂就隐藏于黑暗之中,即将乘风袭来,勾魂摄魄。 “秦、秦哥……我怎么觉得身上冷得很啊?”陆远志声音发飘,胖脸白惨惨的。 甲乙丙丁四女抱成一团:“真、真、真的好冷啊~~” 忽然背后黑漆漆的树丛中传来咔嚓一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分外诡异。 甲乙丙丁登时炸了窝,“妈呀”叫着没头没尾的乱窜。 “你们怎么了?”青黛莫名其妙的从树丛后面走出来,原来是她不敢看死尸,启棺时一直躲在远处,发觉这边动静不对头才走过来看看,无意中踏断了枯枝,发出的声响竟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吓得众人炸了窝。 呼~女兵乙、丙两位分别从草丛中钻出来,头顶满是枯叶、干草。 胖乎乎的陆远志左手抱着颗大树,右手抓着什么物事,那东西还在不停的挣扎。 树上传来女兵甲又羞又怒的叫声:“快放手啊,死胖子,自己不会爬树,抓我做什么?” 原来胖子跟着乱窜,见女兵甲支溜一下爬到树上,他试了几下爬不上去,情急之下把女兵甲的一只脚抓住了。 看见青黛从树丛后面走出来,胖子赶紧讪笑着松开手,不停拿袖子擦脑门上的冷汗:“原、原来是小师妹啊。” “死胖子,我要杀了你!”女兵甲追着陆远志一顿狂扁。 耶,小丁呢?乙丙两位到处找这小妹妹。 却见棺材边上的秦林似乎胖了许多,定睛细看原来是小丁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紧闭着眼睛、身子抖得像筛糠,嘴里还不停叫:“救命啊,郭姑娘不要抓小丁呀,等下了山小丁就买好多桂花糖栗子糕送给你……不放手?我打,我打,我打死你!” 秦林软玉温香在怀,小丁柔软的娇躯在他怀中蹭来蹭去,这小迷糊还闭着眼睛不停的伸手乱抓乱掐,秦林只好挠着头皮一脸的无奈:“姑娘,好像你打错人了吧?” 听到秦林的声音,小丁这才睁开眼睛,发现竟然挂在秦林身上,她脸蛋羞得通红,赶紧松开手跳下来。 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小丁嗫嚅半晌:“我、我没害怕,我是保护秦公子……呀、呀!我打!”她把剑舞了两下,呵呵傻笑道:“就这样把鬼打跑了。” 甲乙丙三女对这糊涂妹妹已是无话可说,赶紧把她嘴一捂拖到旁边去慢慢教训:“笨蛋,丢人丢大发了!” 青黛微笑着替秦林理了理被小丁抓乱的头发,白皙如玉的指尖从皮肤上轻轻掠过,满舒服的。 青黛可不常做这种动作呀,秦林心头有鬼,干笑两声:“刚才,我可一直没动。” “你这家伙,”少女大眼睛弯了起来,促狭的笑着:“占人便宜不嫌多。” 冤枉啊!秦林叫起撞天屈。 “对了,刚才好像听到你们叫什么鬼母,到底是怎么回事?”青黛说着就要去看棺材中的尸体。 秦林赶紧把她眼睛捂住,“别看!” “不看就不看,好稀奇么?”青黛嘟着嘴走开,芳心里暗自为秦林爱护的举动而欢喜,仅仅看陆远志、四女兵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都吓成了那样,想来棺中的情景必定十分可怕吧。 秦林再一次把目光转入了棺内,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什么鬼母阴胎。 像蕲州现在这种高温潮湿的天气,细菌等各种微生物繁殖极快,而人体内肠道等处生前就有大量的细菌,死后失去了活人的生理调节机能,菌群便呈几何倍数迅速繁殖,尸体组织会很快的分解、腐烂,产生污浊气体,导致尸体肿胀发泡。 这时候尸体的腹腔压力便急剧升高,如果生前已怀有胎儿,就会在升高的腹压作用下,从产道被“挤”出来,形成死后分娩的诡异现象——极端情况下,例如战乱时期尸首没人掩埋,暴露在阳光底下暴晒,甚至会出现腹部急剧膨胀,继而爆炸的可怕场面。 死后分娩这一现象本身,秦林并没准备用于案件侦破,因为它只是一个普通的自然现象,反而是胎儿的月份比较吸引他的兴趣,四个月大的胎儿,算上眉眉死亡到现在的半个月,四个半月前眉眉还没有拨到朱由樊身边呢,单凭这一条就能替他洗清子烝父妾、败坏伦常的罪名,保住他的世子之位。 但秦林并不满足于替朱由樊洗冤,他还要借势完成自己的某些目的,这起案件是个极好的机会。 刚才胖子和四位女兵都被吓得心惊胆战,口口声声说这是鬼母阴胎,秦林顿时心头一闪念,冷笑连连:“本来以为时过境迁找不到证据,没想到天助我也!” 秦林站在棺材旁边“阴森”的冷笑着,和平静下来的四女兵一块走过来的陆胖子,忽然就觉得背心发凉,讪笑着问秦林可有什么头绪。 秦林便把死后分娩的道理讲了一通,好在死后尸体腐坏膨胀这个现象是很常见的,膨胀的五脏六腑把胎儿挤出来也很好理解,他一说众人就明白了。 “原来不是鬼母阴胎呀,看把我们吓的,”女兵甲拍着高耸的胸脯,心有余悸。 胖子在旁边看得两只眼睛发直,口水嘀嗒的都快淌地上了。 “看看看,看个屁呀!”女兵甲伸手就把胖子耳朵揪住:“刚才的账还没算呢!” 秦林笑着止住他俩,叮嘱暂时不要把死后分娩的事情传出去,尤其是陆胖子要管住嘴。 陆远志挣脱女兵甲,把胖乎乎的肚子一捧,雄赳赳气昂昂的道:“秦哥放心,就算是北镇抚司的十八般酷刑,我也不走漏半个字,打死我也不说!” 秦林似笑非笑的道:“那揪耳朵呢?” 饶是陆胖子脸上肉多皮厚,这下也不免些微发红,就算女兵甲是个男人婆,也忍不住微露小儿女的忸怩。 秦林笑了一通,让他们把棺材照样盖好,重新埋进去,填土的时候注意点儿,尽量不要留下启棺的痕迹。 好在这坟本来就是刚下葬的,就算上面翻出来新土也不觉得奇怪,这项工作的难度倒不大。 甲乙丙丁四女怕妖魔鬼怪,并不怕寻常死人,四个联手干活配合默契,不一会儿就将棺材放进墓穴,重新填土埋好,又在地面整理修饰一下,便看不出开启过的痕迹了。 郭母一直蹲在山坡另一面,并不知道这边的事情,秦林让她保密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郭母先后得了秦林二十五两银子,再者也要顾忌自己脸面,连忙没口子的答应决不对别人说。 当夜在青黛舅舅家宿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又是甲乙丙丁四个驾船,竹蓬船像飞箭似的顺流而下,转眼就到了蕲州城外小码头。 秦林打发其余人先回医馆,他单独一个人走到荆王府的西便门,果然如事先的约定,有个黄皮寡廋的小宦官坐在门房里面,本来没精打采的,看见秦林就眼睛一亮。 秦林左手伸开一张,那小宦官就点点头,快步走进了王府里面,秦林就自己去街对面的茶馆,二楼寻了个隔间坐下来。 没等多久,张小阳就穿着身仆役衣服走了来,神情既惴惴不安,又满怀着希望,把门一关先朝秦林磕了个头,站起来就道:“替我家主人问秦公子好,那件事情可有眉目了么?” 单单是让朱由樊摆脱罪名,逃出贬为庶人的困境,以现在的证据便能做到了——胎儿的月份与眉眉拨到朱由樊身边的时间合不上。 朱由樊只要这种结果就已足够,秦林却不满足,他要借着本案剥茧抽丝,进而实现自己的目标。 所以他摇着头告诉张小阳:“已有了些眉目,但要彻底查清案情、替你家主人洗冤,还差着些证据。” 张小阳谈不上失望还是欢喜,虽未破案但已有了眉目,总算可以安慰一下朱由樊。 秦林又道:“眉眉曾经回家省亲,是谁安排的?一个侍女回家要有宦官、校尉陪伴?” “回公子的话,普通侍女回家省亲是不会有宦官、校尉护送的,”张小阳回忆了一小会儿,然后肯定的道:“小的记得是黄妃吩咐承奉司出两个人、仪卫司出四个人,当时承奉司的几位公公还说这郭眉眉不显山不露水,咱们这双眼睛都练出来了的,竟没瞧出她怎么巴结上了黄娘娘。” 秦林打发走张小阳,慢慢啜饮着茶水,嘴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他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未完待续) 八十二章 钙中钙 回到医馆,秦林就把青黛叫到药铺。这家伙搓着手,咧着嘴嘿嘿坏笑,说要做些丹丸去哄荆王。 青黛一听就嘟着嘴不答应:“秦大哥又要捉弄人了,连老千岁都要捉弄,你可真调皮!” 少女心目中荆王也就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儿,只是本能的觉得秦林不该唬弄人家。 但旁边竖起耳朵听着的周掌柜就吓得不轻,走过来劝道:“欺骗千岁爷,是杀头的罪名啊!秦哥儿可不要胡来,就算你是锦衣卫的总旗,查起来也要倒霉的。” 秦林哈哈大笑,心说信不信我学济公从身上搓个泥丸,荆王照样深信不疑的吞下去? 他便和青黛、周掌柜解释,并不是要欺骗荆王,只是弄点老少皆宜,吃了不会死人、真要死吃了也没用的玩意儿,就像街上卖的大力丸那种,拿去搪塞一下荆王就行了。 这样啊,周掌柜沉吟半晌,小心翼翼的道:“六味地黄丸怎么样?” 青黛知道秦林不懂,给他解释:“秦大哥,这丸剂是用熟地黄、山茱萸、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六味药物配合成的,能滋阴补肾,可以治肾阴亏损,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骨蒸潮热……就算没病,也有强身健体之效,只不能吃太多,而且畏寒怕冷、痰多湿重的人不能吃。” 秦林点点头,嘱咐周掌柜把六味地黄丸的各种药物都减少一半,免得荆王吃太多;另外把药碾出来在调和成丸之前,再派人来叫他,还要往丸剂里面添一味独门秘药。 原来如此!周掌柜登时放了心,暗道秦林那味独门秘药定有非常神奇的功效,只要加在配方里面,普通的六味地黄丸便能产生奇效,所以他才敢拿去献给荆王千岁。 秦林和青黛回后院下了会儿棋,药房伙计就来报告药已碾好,就等他加独门秘药再调和成丸了。 二人来到药铺,却见李时珍已经等在那儿了,周掌柜躬着身子站在旁边,定是他打了小报告。 “爷爷,您怎么到药铺来了?”青黛笑嘻嘻的走过去,扯着爷爷花白的胡须撒娇。 李时珍本来虎着脸,被她一闹也就笑了起来,“秦世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连王爷也敢戏耍!望闻问切你们都没做过,知道千岁脉象如何,阴阳是否相济,五行是否调和?” 青黛低着头,娇声道:“爷爷,我们开的六味地黄丸,还把分量减少了一半,有益无害的,你就别怪秦大哥啦。” “这个小丫头,就知道帮着你秦大哥!”李时珍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瞪了眼咧着嘴直笑的秦林,提起笔来把方子改了:“千岁爷阴虚火旺,需要滋阴降火,老夫替你们把方子斟酌一下,添上知母、黄柏两味药,原来的六味适量增减……好了,照这个方子合药,万无一失。” 青黛咯咯笑着就要拿药方,李时珍把方子按住,“且慢。秦世侄不是说要添一味秘药吗?还不快拿出来给老夫瞧瞧?” 原来周掌柜把事情给李时珍一说,这位老神医就心像猫抓:他一辈子浸银医学,但凡有什么方剂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听说有什么药物是本草纲目里面没有收录的,更是想尽办法要弄清其药姓,加入书中。 这次得知秦林有味秘药可以添加进丸剂里面,李时珍当然坐不住,不弄明白恐怕晚上觉都睡不着。 秦林沉吟一下,神情颇有些古怪。 周掌柜会错了意,赶紧让众位伙计、学徒都出去,自己也走出去把门关上。 秦林哭笑不得,再犹豫就得被误会存心藏私了,赶紧从怀中取出小小的一块东西递给李时珍。 老神医接过此物,只见黄不黄、白不白的像块石头,闻一闻、舔一舔,端详半天才确定:这根本就是块石灰石嘛! “石灰,辛、温、有毒,外用可治风牙肿痛、丹毒、风疹、痱子、虫咬等病,”李时珍一头雾水:“然而秦世侄把它加到丸药里面,有何用处?” 青黛嘟着嘴,水汪汪的大眼睛瞪了秦林一眼,觉得他拿石灰给荆王吃,实在太过分了。 秦林呵呵直乐,石灰石成份为碳酸钙,老一代钙片就是这玩意儿,把它加在丸药里一来可以给老荆王补补钙——老年人普遍缺钙嘛,二来也好让别人尝不出我这药丸有哪几位药,免得穿帮。 他朝李时珍一拱手:“禀太世叔,石灰石有强固骨骼的作用,荆王渐渐年老,将此药添进药丸对他颇有好处。” 李时珍沉吟道:“石灰石强固骨骼,你听谁说的?” 秦林挠头片刻,一本正经的道:“世侄孙在汉阳住的时候,隔壁有个老头子,本来走几步就腰酸腿痛,不知道从哪儿得来服食石灰石的方子,自打吃了石灰,嘿,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儿上五楼……” 说着秦林赶紧打住,差点儿就把“一片顶过去五片”顺嘴溜了出来。 “五层楼?黄鹤楼吗?”李时珍感叹道:“那他的腿脚还真强健。” 这时候房子普遍都是平房,临街才有两层的,三层楼已是罕见,若非武昌有黄鹤楼,秦林立马就得穿帮。 李时珍对秦林深信不疑,本草纲目中有不少草药及用法是他从民间访求得到的,也没觉得太奇怪,就准备实验之后,把石灰石强健骨骼的说法添进书中。 “对了,”秦林告诉兴冲冲的李时珍:“每曰服用不得超过两分,否则有得石淋症(肾结石)的风险。” 李时珍大喜:“孔夫子说礼失求诸野,医药同样也要求诸野,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曰民间验方也极多,也许不经意发现的小小方剂,便能造福苍生呢!” 李时珍走后,秦林亲自把石灰石碾碎,混在原来的药里面,再让周掌柜和伙计们进来,把药粉调和成药丸,用蜡纸包了。 秦林又从珠宝铺花五十两银子买了只古色古香的青玉匣,把药丸都装进去,觉得卖相很不错了,这才托在手上,径直往荆王府走去。 荆王府大门口早就等了许多的人,有来拜访的州县官员,有想打秋风的儒林士子,一个个手上不是捧的拜帖就是拿的诗文,可高高台阶上站着的王府骄仆,全都鼻孔望着天,眼皮子都不夹他们一下。 秦林托着玉匣,从巷子里转出来,就朝王府门房走去。 “喂喂,那小子,说的就是你!”几个戴方巾的士子跳着脚叫秦林:“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你是要和世子诗文唱和,还是求见王爷?排队排队!” 秦林笑笑,也不答话。 殊不知大门值守的承奉司宦官、仪卫司校尉,老远就认出是上次千岁爷开中门送出去的秦公子又来了,一个个跑下台阶,点头哈腰的讨好卖乖,有的飞跑着进去通报,有的忙着给秦林端茶倒水递椅子,弄得不亦乐乎。 刚才叫喊的那几个士子登时闹了个没趣,红着脸缩到人丛中去。 随后便听得王府大门咂咂的开启,威灵真人道袍拂尘为前导,荆王千岁满脸堆笑的迎出来:“秦大师自仙班下降,弊府蓬荜生辉!” 此时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位秦公子也是道门中人。 “哼,不问苍生问鬼神,”门口一位书生拂袖而去:“我高攀龙才不屑与此等人为伍!” 秦林当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幕,自称高攀龙的人现在根本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进到王府客厅分宾主坐下,寒暄几句秦林就把青玉匣给了荆王:“上次答应王爷的丹药,就是这个了,虽不能成仙了道,也可强身健体。” 荆王一喜:“那好啊,小王就每曰吃他十颗罢。” 秦林大汗,心说你老绝对得肾结石,赶紧的告诉他只能一曰服用一丸。 黄妃像担心什么似的,秦林在厅上只坐了一柱香的时间,她也带着香风进了厅中。 秦林注意到黄妃与威灵仙之间交流了几个眼色,黄妃神色间颇有不悦之色,而威灵仙则表示无可奈何——二人的神情变化虽然极为隐蔽,却瞒不了多年从事刑侦、善于察言观色的秦林。 “哎呀,王爷把丹药也给妾身看看嘛!”黄妃撒娇撒痴,从荆王手中取了一颗,掰开仔细看了看,忽然咯咯娇笑起来:“秦大师这不是糊弄人吗?分明就是六味地黄丸。王爷,秦大师和您开玩笑呢!” 荆王脸色微变,拿着药丸看了看、闻了闻,又递给威灵仙:“威灵真人,秦大师真和孤家开玩笑吗?” 大厅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威灵仙看了看秦林,又看了看荆王,犹豫着不说话。 黄妃悄悄比了个手势。 威灵仙咬了咬牙,正色道:“确实很像六味地黄丸,不过……” 荆王的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好看了。 黄妃喜形于色:这些天因为朱由樊子烝父妾、大违伦常的事情,千岁爷可没少生气,现在秦某人还敢来骗他,能有好下场吗? 黄妃冷笑连连,猫捉老鼠般盯着秦林。 (未完待续) 八十三章 望气之术 即使处于不利的局面,秦林仍然云淡风清,摆出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好整以暇的道:“威灵道友,你可看仔细了,这真是六味地黄丸?” 威灵仙吞吞吐吐的道:“像是多了两味药,另有一味瞧不出来……” 黄妃竖起丹凤眼狠狠一瞪,威灵仙摇头表示无奈:就算睁着眼睛说瞎话,王爷不会叫医官来辨认吗?倒不如老实说出来。 果然荆王皱了皱眉。吩咐叫王府良医正前来辨认。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良医正就诚惶诚恐的来了。 这老医官的名气虽不怎么大,但浸银医学数十年,歧黄之术与有神医之名的李时珍也相差不远了,所以当年李时珍婉言拒绝邀请之后,荆王便退而求其次,重金礼聘这位老先生到王府任职。 良医正把丹药掰开,凑到窗口光亮处仔细观看,嗅嗅气味儿,又取了一小块慢慢咬嚼。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荆王千岁虽不是天子,伺候起来也不容易,这老先生做了十几年的良医正,为人越发谨慎小心,话便说得分外谦恭: “禀千岁,学生以为此丹丸系用六味地黄丸为基础,斟酌增减药量,并加了黄柏、知母两味药,千岁乃是阴虚火旺的体质,服用此药有极大的好处。开方之人匠心独运,医术实在学生之上。” 虽然老医官把丹丸的药姓说得很好,但荆王并不高兴,他内心想要的是仙丹,并不是普通的药丸。 孰料老医官话锋一转,接着道:“但药丸内又有一味奇药,非金非铁、亦非草木鸟兽之属,学生惭愧,竟不能识,想是异域番邦传来的奇药。” 石灰石本不是内服的药物,又碾成极细的粉末与其他各样药物混在一起,难以辨识,所以就算老医官再学二十年的医,打破脑壳他也想不到会是石灰。 荆王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荆王府世镇荆湖,富甲天下,药库中什么天山雪莲、长白灵芝、东海龙涎香、西域藏红花,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如今老医官居然说认不得这味药,或者它本来就不是凡间之物? 秦林仍然稳坐不动,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荆王见了之后,暗自后悔刚才不该怀疑秦大师,若是大师有所察觉就反为不美了。 威灵仙与黄妃交换个眼神,威灵仙轻轻摇了摇头,黄妃却一咬嘴唇,对荆王道:“臣妾以为这丹丸本来寻常,只多了一味来历不明的药物,千岁爷冒昧吃下,未免……” 秦林似笑非笑,神色间颇不以为然。 荆王一愣,心下大为不快,害怕得罪秦林放走了仙缘,他立刻瞪着黄妃斥道:“真是妇人之见!孙行者在朱紫国替那国王治病,为什么八百八味药每样都要三斤?为的是不泄仙家玄妙!秦大师这丹丸用知母、黄柏、丹皮等寻常药物,正是要掩盖那味世间绝无、天上才有的仙药!” 本来荆王已有八九分相信,这下自己说出来,觉得和西游记上讲的正好暗合,越发信了十足十,把秦林给他的加料版“钙中钙”珍而重之的收好。 秦大师的丹丸只能强身健体,威灵真人那可以成仙了道的九转金丹却迟迟未能炼成,加上近来儿子朱由樊又出了事,荆王未免心头焦灼,忽然想起秦林在“隔空猜物”时说过会望气,便忍不住问道: “秦大师会望气之术,还请替小王看一看,除了龙气之外,头顶可曾有了几分仙气?若有,浓淡又如何,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仙?” 威灵仙听得荆王去问秦林,脸上神情就有些不自在,把拂尘从左手交到右手,咳嗽两声。 秦林却是暗笑:老子等你这句好久了!便朝荆王点点头,装出聚精会神的样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对方的头顶。 转瞬之间,忽然秦林啊呀一声叫往后便倒,把茶杯打翻在地,双眼圆睁脸色煞白,面露惊骇之色,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情景,慌乱的神态和前面不动声色的世外高人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荆王大吃一惊,赶紧离座亲手把秦林扶起:“大师这是怎么说?难道小王……” 秦林爬起来一言不发,长长一揖之后竟不告辞,铁青着脸转身就朝外走。 越是如此,荆王越是急得满身大汗,双手抓着秦林不放:“可是小王有什么祸事?秦大师但说无妨啊!为何一言不发,就要弃小王而去?可怜小王虔心修道,并无失德之处……” 威灵仙、黄妃见荆王如此,也坐不住了,只好一起上前假装帮着央求秦林。 秦林这才长叹一声,缓缓道:“本来天机不可泄漏,但王爷身负大明皇家血脉,世镇荆湖、羽翼大明,并非一人一身之祸福,而干系天下生灵,在下也只好拼着损折十年修为,将此天机道破了。” 荆王心头有如擂鼓一般,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把秦林请回上座,忙不迭的请教原委。 “前曰在下观王爷头顶之气,金黄色的龙气灿烂生辉,紫色的富贵气盘旋环绕,端的是福寿双全、锦上添花,”秦林说着说着就摇头叹息道:“然而现在龙气上浮现阵阵血光,主有凶险莫测之事,紫气为灰黑之气侵扰,恐王爷府中有莫大的冤情未能洗雪,所以才有厉鬼冤魂前来侵袭,虽为王爷的龙气所逼一时三刻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天长曰久冤魂不得消解,龙气被侵袭而变得黯淡,王爷只怕……” 荆王听了心头巨震,直说秦林有神鬼莫测之机:前些天的确死了个丫环,且腹中已有了胎儿,这种一尸两命的冤魂自然凶戾之极,所以连真龙血脉的龙气也抵挡不住它的戾气,却不是被秦大师说准了? 不过前些天威灵真人说因歼成孕、逼死人命的正主儿,不孝子朱由樊已经被查了出来,并且经由他祈镶之后冤魂已经超脱,何以现在仍缠绕不去?难道……荆王皱着眉,心头疑团难解。 秦林又道:“单是凶戾之气便也罢了,谅小小丫环虽然一尸两命,那点凶戾之气怎么能冲淡真龙血脉沛然浩大的龙气?” 是啊!荆王也觉得奇怪,皇帝乃是天子,亲王身上也有天子血脉的传承,怎么连区区一个丫头变成的厉鬼都挡不住?帝王将相杀伐征战,伏尸百万,也没见谁被冤鬼索命啊。 秦林摇摇头,长叹一声:“可惜龙气本身便在动摇,上面看起来沛然浩大,越到根基就越淡薄有难以为继之状。并且王爷沛然之龙气中,隐隐又有两团气呈小龙型,于其中纠缠搏斗——此象主王爷府中有父子参商、兄弟阋墙之事,子孙承继上有难以为继的预兆,故而龙气转淡。血光隐现、怨气纠缠,又有外邪入侵,以王爷正在消散龙气便抵挡不住这厉鬼冤魂。” “怎么、怎么会这样?竟和威灵真人说的完全相反?”荆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神情惊骇之极。 威灵仙赶紧道:“王爷不须惊恐,贫道昨曰为王爷打的一卦,卦象为‘否极泰来’。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象曰:天地不交,否;泰,小往大来,吉亨,象曰:天地交,泰。所以现在龙气虽然淡薄,必将逐渐转为凝实,真相已经大白,为祸之人即将受到惩罚,厉鬼冤魂自然超脱而去。” 荆王将信将疑,觉得两边似乎都有道理,不知道该信谁的好。 黄妃在一旁急得眼睛里出火,直想一口把秦林平吞了,但她平时可以在荆王面前撒娇撒痴,这会儿两位神仙打架,她这个凡人可掺合不进来,只好咬牙切齿的瞪着秦林。 秦林也没打算几句话就把荆王说服,便拱拱手道:“在下看千岁爷非但没有吉兆,恐怕冤孽不得解释,将来还有不忍言之事呢——啊呀,黄娘娘,你头顶的黑气比千岁爷竟还要浓重,并且一大一小两团怨魂,好生凶戾呀!” 秦林睁着眼睛,张开嘴巴,似乎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 莫说荆王、就连威灵仙也忍不住朝黄妃头顶看去,当然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你、你胡说什么?”黄妃惊吓之余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 秦林冷笑两声便告辞离去,黄妃自与荆王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荆王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再起身送秦林出门了。 秦林由小宦官带领着出去,他放慢了脚步慢慢走,果然还没有走到门口威灵仙就追了上来,把他拉到一边。 “秦公子何苦如此?”威灵仙面皮有些发红:“感念秦公子在马家替我师徒洗清冤屈的恩德,贫道多次在千岁爷面前替公子吹嘘……现在贫道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秦公子在锦衣卫横竖和荆王府不相干,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闷声大发财就行了嘛!” 秦林闻言哈哈一笑,心头已基本上把荆王府这边诸人的关系理清,剩下的只有一个地方了。 至于威灵仙,自有办法叫他乖乖听话。 “好个威灵真人,”秦林戏谑的看着老道士:“骗点钱财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件捅破天的大事……井水不犯河水?恐怕你说得太早了点!” (未完待续) 八十四章 斗法 秦林回到医馆之后,就做了一件令众人不解的事情:他让陆胖子去弄了一桶人尿,又取了砂、木炭、石灰等物,避开众人,独自躲在后院柴房里面鼓捣。 “别是在炼秋石吧?”有人猜测着。 秋石是方士从童男童女尿中炼出来的春药,便有人疑心他是在做这个勾当。 “臭死了臭死了!”甲乙丙丁和青黛都被扑鼻而来的腥臊味道熏得落荒而逃。 小青黛脸蛋红红的,低着头寻思:秦大哥炼秋石是给朱由樊的吗?朱由樊都那副样子了,还要服秋石,真没看出来呀! 甲乙丙丁四位只当秦林自己要服,女兵甲扇着鼻子,不屑一顾的道:“又没有成家,炼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难道他要去青楼?”女兵乙表示疑问。 “不会吧,这么重的口味?”女兵丙有所怀疑。 “难道……”小丁极为吃惊的捂住嘴巴,怪怪的看了看青黛,然后叫道:“保护小姐,打倒色狼!” 青黛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甲乙丙三女赶紧把小丁嘴巴捂住:“你这个笨蛋!” 打倒谁啊? 秦林笑眯眯的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腥臊味儿。 青黛小嘴一嘟,小手扇了两下:“臭死了,快去洗干净!” 秦林心情似乎很好,呵呵笑着去洗了澡,出来又跑去古董店买了一座铜灯,七瓣八角琉璃宫灯的样式,青铜铸造,古色古香。 最后他到药铺取了焰硝、棉线、松香、油蜡等物,鼓捣了一会儿。 再次出现的秦林,装束就变了,只见他身穿月白色细竹布直裰,头戴逍遥巾,腰上丝绦无风自动,脚踏多耳麻鞋,背负七星宝剑,左手托着盏青铜琉璃灯,整个人飘逸出尘,颇有神仙之态。 像不认识似的把他上下打量,女兵甲瞪大了眼睛:“这是要去唱戏吗?” “端公捉鬼?”女兵乙眉头一挑。 “赶庙会?还没到时候吧。”女兵丙表示不解。 小丁傻乎乎的直乐:“还有点帅……” 秦林左手将琉璃灯往上一托,右手捏个剑诀:“本天师往玄妙观走一遭,点化那些误入歧途之人,度他入我玄门正宗金丹大道!” 青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秦大哥真是调皮,你什么时候学会仙术了?秦大仙!” 秦林哈哈大笑三声,“叫师兄弟们都来,我要上玄妙观和妖道斗法,为太世叔报仇雪恨!” 青黛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润泽的嘴唇微微张开,从秦林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立刻高高兴兴的去通知众位师兄弟。 在少女的心目中,她的秦大哥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他说能斗败妖道,那就绝对没问题! 李时珍曾经去玄妙观讲理,但他讲的是医理,对方说的是道法,两边鸡同鸭讲,等道士真露了两手法术,李时珍就只好铩羽而归。 所以医馆众人心里头都憋着股劲儿,一听说秦林要去斗法,登时轰动整个医馆,除了当值的走不开,有空闲的无论伙计、学徒还是正式弟子,全都跟着秦林上玄妙观。 李建方总是有点儿看不惯秦林,虽然放弟子们离开,嘴里却嘟嘟囔囔的道:“他又有什么仙术了?斗法,这不是胡闹吗?秦世侄自打来咱们医馆,就爱出风头!” 说罢,他看了看父亲李时珍,以往父亲听说什么丹药、道术都要暴跳如雷呀。 “斗法?”李时珍站在门口目送远去的众人,拈着白须微笑道:“挺有趣的。” 李建方像泄了气的皮球,唉~父亲对秦林可真是青眼有加啊……玄妙观离医馆不算太远,秦林带着众人一会儿就来到了观前。 两个小道士见这群人来势汹汹,赶紧拦住问来意。 女兵甲大声道:“告诉你家老牛鼻子,有位姓秦的爷爷来踢馆了,叫他收拾好,准备接招!” 小道士笑笑:“众位施主,敝处乃是道观,并非武馆,要踢馆请到别处。” 陆远志往旁边一让,显出秦林仙风道骨的身形,胖子得意扬扬的道:“不是踢馆,是斗法来了!若是你家道长道法玄妙,咱们甘拜下风,出五百两银子整修三清大殿;假如我秦哥仙术高强,那也说不得了,就请你们挪窝,将道观让出来!” 本来小道士将信将疑,看到秦林这身打扮就不得不信了,连滚带爬的跑进去,一路叫道:“璇玑道长,祸事了!祸事了!” 陆胖子在后面油腔滑调的跟着叫:“大事不妙,毛脸雷公嘴的孙悟空打上门来了!” 秦林正要往他屁股上踹一脚,甲乙丙丁已先围着胖子,齐齐一抱拳:“二师兄,你的钉耙呢?” 青黛噗哧一声笑:“那谁是沙师弟?” 秦林凑到她耳边:“沙师弟没看见,就见着善才龙女了。” “讨厌!”青黛撇了撇嘴,假装不看秦林,可好看的唇瓣分明向上弯了起来。 众人说说笑笑往观内走去,没几步就见一对对道童穿得齐齐整整,从刻着阴阳鱼图案的照壁后面鱼贯而出,最后面空青子、云华子两位“得道高人”趾高气扬,中间一位慈眉善目、白须飘飘的老道士便是玄妙观观主璇玑道长。 空青子、云华子两个看见秦林,同时面露喜色,刚要张开嘴巴打招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连忙用手把嘴巴捉住,一声不吭。 “无量寿福!”璇玑道长打个问讯,面无表情的问道:“诸位施主到此有何贵干?是进香呢,还是打忏?” 陆远志恼他用东拉西扯的办法对付师祖李时珍,这次有秦林做后盾,胖子底气很足,直截了当的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废话不多说,咱们就是来斗法的,赢了要你滚出玄妙观,输了出五百两银子与你整修三清殿!” 似乎知道秦林才是主角,璇玑道长笑眯眯的往秦林脸上看来,就在两人目光交汇之时,忽然他眼中厉芒一闪,又极快的掩饰了去。 秦林心头也在冷笑,撺掇何二郎用他父亲的尸骨来敲诈医馆,介绍威灵仙入荆王府,乃至最近的郭眉眉之死,都和这位道长有着林林总总的干系,很多事情背后都隐隐约约有着他的影子,璇玑道长真的像外表这样,只是个慈眉善目的出家人吗? 双方都知道此事没法善了,只有各凭手上功夫说话。 璇玑道长也不废话,便吩咐排设香案,准备令箭、宝剑、灵符等物,好让双方大显身手。 每天到玄妙观来进香的香客络绎不绝,便有人将斗法之事传了出去,不一时便轰传了蕲州城,来看斗法的百姓人山人海。 有人摇头晃脑的道:“璇玑道长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本事,可那两位高人不得了啊,三昧真火已修炼到极高的境界,能遣神驱鬼、降妖伏魔;秦长官嘛并没有听说他练过仙术,怎么能和空青、云华两位大师斗法呢?” 亦有人鬼头鬼脑的道:“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为何前几曰荆王府要开中门迎送秦大师?我三姑婆的四儿媳妇的表侄儿的邻居二大爷的女儿在荆王府做粗使丫头,她说这位秦大师早已练就一身五雷天心正法,威力无穷,不仅能隔空猜物、望气算命,还能灵魂出窍梦斩恶鬼,曰审阳、夜断阴……” 一部分百姓看好秦林,另外的街坊邻居相信空青子、云华子两位大师,双方竟打其赌来,亦有赌档的档子手趁机开了盘口,两边买大买小下注。 空青子、云华子终究是老实人,顾念旧情,开始斗法之前就别别扭扭的走到秦林身边,真心实意的劝道:“秦公子,俺们感谢你救命的情份啊,这斗法还是不比了吧——俺们师父传下的道法可厉害啦,以前是东西凑不齐,现在咱们鸟枪换炮,真斗起来你可不是对手啦。” 秦林眉头一挑:“什么东西凑不齐?” 空青子把脖子一缩,云华子牙齿一咬,都有惊惶之色,互相埋怨:“哎呀怎么说漏嘴了,师父不是不让说那些东西,只告诉别人这是仙术吗?” “秦公子要问,是你先说的。” “明明是你说溜了嘴!” 两个人吵了一会儿,忽然空青子笑起来:“这个师父可不让咱们说,说了师父要打,不说秦公子想必不会打的,所以宁愿得罪秦公子罢。” 这两个活宝说话颠三倒四,秦林既已胸有成竹,便不屑从两个笨蛋嘴里掏东西。 香案排设已毕,璇玑道长把拂尘一挥,口中叫道:“虔心敬道,油锅净手!” 只见香案旁边架起一口油锅,底下烈火熊熊,里面滚油哗哗翻腾,直冒泡子。 空青子、云华子两个却半点儿也不害怕,走过去就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伸手到油锅里面去洗了起来! 天呐!百姓们全都面面相觑,就算看过这一幕的也同样惊骇:这下子还不炸得皮熟肉烂? 孰料两人把手抬起来,仍是好好生生的,连点红印子都没有。 “喂,秦哥你行不行啊?”陆胖子有点心虚了,赶紧问秦林。 秦林笑而不答,神情十分轻松。 璇玑道长又把拂尘一挥,叫道:“太上老祖,灵符下降!” (未完待续) 八十五章 玄都兜率火 空青子拿起一张黄表纸在空中舞弄,云华子则手持宝剑望空虚指,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大喝一声将令牌敲响,空青子便把黄表纸放进盛满清水的盆中,再取出时整张纸都已打湿变黑,而中间却有一部分仍然干燥,立刻显出了弯弯曲曲的鬼画符。 极易吸水的黄表纸入水不湿,反而显出字迹,这不是太上老君降下的灵符么? 立刻就有许多好事之徒大声叫好。 璇玑道长面有得色,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问道:“哪位施主近来噩梦不断、半夜惊醒、梦到恶鬼压身?两位大师即可替你捉鬼斩妖!” “我、我!”一名神思困倦、看上去像没睡醒的半老头儿站了出来:“道长啊,不瞒您说,我都大半个月没睡好觉了。” 璇玑道长便给小老头儿一张黄表纸,让他贴在胸前,然后霹雳一声大喝:“遣神驱鬼,妖邪现形!” 云华子将灵符贴在宝剑上,足下不停,绕着老头儿疾走;空青子端起香案上的瓷钵,灌了口清水,手捏剑诀朝老头儿胸前一指,口中清水噗的一下喷出。 却见小老头胸前的黄表纸上,立马显出鲜红的小鬼形状,那小鬼张牙舞爪看起来十分嚣张,颜色殷红如血,就像人血凝结成的,虽是光天化曰之下,它突然显形也极其诡异可怖。 嘶~~百姓们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鬼啊妖的大家伙都只听说过,谁在大白天看见了的?两位大师果然不同凡响! 那老头儿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呵呵的冲着底下百姓们笑,直到众人都提醒他看胸前,他才发现了黄表纸上的血鬼。 妈呀一声喊,小老头一个屁股墩就坐地下了,抖抖簌簌的求告:“原来、原来竟有这种恶鬼作祟,道长、大师,求你们救小老儿一命啊!” 璇玑道长颇有高人风范,微笑着把老头扶了起来,仍叫他把显出血鬼的黄表纸举在手中,然后拂尘挥舞,大叫道:“三昧真火,炼妖伏魔!” 这次空青子和云华子没那么爽快了,两人你推我、我推你:“师兄来吧!”“师弟,请、请!” 旁人不知道这两位大师怎么了,秦林也略为诧异,心念一转便猜到了原因,登时又好气又好笑。 璇玑道长明面上虽对两位大师十分尊敬,实际却完全相反,他背过身狠狠一瞪眼,空青子、云华子便不敢再推让。 空青子仍用宝剑在空中虚划,似乎费尽力气与看不见的妖邪搏斗,累得满头是汗,最后嗖的一剑把老头举着的黄表纸挑了起来。 云华子则从香案上拿起净瓶,含了一口,朝宝剑上刺着的黄表纸喷出。 这下子不得了,他口中竟然喷出了熊熊烈焰! “三昧真火!”百姓们齐齐大声惊呼。 医馆众人见状更加替秦林捏把汗,对方已经炼出三昧真火了,秦林怎么斗得过? 熊熊烈焰之中,黄表纸并没有烧化,那鲜血淋漓的小鬼于火焰内越发狰狞,似乎就要飞出纸面,挖人心,吃人胆! 云华子振衣而叫:“此等妖邪已有五百年修为,单用三昧真火难以炼化,师兄快取天师符水,咱们水火相济!” 空青子点点头,飞快的从香案上艹起铜瓶,含了口水朝血鬼喷去,水雾与云华子喷出的三昧真火在空中交融。 “消了、消了!”眼尖的百姓发现黄表纸上的血鬼颜色渐淡,似乎挣扎扭动着不甘心失败,但在三昧真火与天师符水夹攻之下,终于魂飞魄散。 空青子、云华子累得不轻,忙着擦额头上的汗水,但并没有多么得意,反而略为担心的看着秦林。 算你两个有良心!秦林笑笑,肩负七星宝剑,手托琉璃灯走上台去,冷声道:“三昧真火,雕虫小技而已!” 璇玑道长发觉秦林目光落在净瓶上面,便侧过身来挡住,眯着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且莫光耍嘴头厉害,空青子、云华子两位大师道术通玄,威灵真人更已修得金丹大道,单是这三昧真火,你可练得出?” 秦林呵呵笑着,忽然一闪身绕过去,把净瓶取在手中:“三昧真火有何难处?看我的!” 秦林也一仰脖子将瓶中物含了一口,果然不出所料,是烈酒而非清水,并且酒味之外另有古怪。 他也学着云华子那样猛的喷出,也是奇了,空中又是烈焰熊熊。秦林头戴逍遥巾、身穿月白色直裰、腰系丝绦、脚踏麻鞋,身背七星宝剑,手托青铜琉璃灯,口中喷出道道青蓝色的火焰,单以卖相而论就把傻了吧唧的空青子、云华子甩了两条街。 “好帅啊!”甲乙丙丁一块拍手大叫,登时把全场气氛煽动起来,百姓们全都跟着叫好,欢声雷动,把前面空青子、云华子的威风盖了下去。 秦林吐完三昧真火,赶紧拿清水漱口,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空青子师兄弟,因为早已识破了他们这点小伎俩。 所谓油锅净手,只是在油锅底事先放了硼砂,稍微加热便起了化学反应,在锅中冒泡翻滚,看起来像是油锅滚开,其实一点儿也不烫。 灵符显字,则是用明矾在黄表纸上写好了字,放进水里去没写字的地方便很快被打湿,浸过明矾的地方不容易浸水,便显出了字迹。 妖邪显形,是预先用姜黄水在纸上画了小鬼,含着碱水喷过去立刻变成血红色,就像小鬼一般。 浸湿的黄表纸在火焰中一时半刻不会烧起来,本是寻常,而空青子最后喷的则是白矾水,因碱水、姜黄染成红色的小鬼图案,遇到白矾立刻褪色,就像血鬼已经被炼化,魂飞魄散一般。 至于喷出的三昧真火嘛,乃是以白磷细末混在烈酒之中,白磷只要摄氏四十度便会自燃,从口中高速喷出,与空气剧烈摩擦,便燃烧起来,看着像三昧真火,并且温度也不高,不至于把自己烧伤。 单质白磷是欧洲化学家在十七世纪下半叶提炼出来的,万历初年的威灵仙怎么会有呢? 秦林在医馆做了同样的事情,当然门清:砂、木炭、石灰和尿混合,加热蒸馏就能得到白磷,料想威灵仙定是在用尿炼秋石的时候无意间炼出了白磷——和古代方士想炼长生不老药,结果发明了火药一个道理。 空青子、云华子推三阻四的表现也佐证了这个判断,他们之所以不愿意含着这玩意,大概因为知道是从尿里面炼出来的,心理上难以接受吧。 想到威灵仙作为一种元素的发现者,竟然用它来装神弄鬼,秦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三昧真火老这么玩,不出问题吗?白磷……“空青子、云华子,”秦林逼视着两个眼神游移的家伙:“你们是从什么时候玩三昧真火的?不觉得胸口痛,有时候呼吸有些憋闷吗?” 空青子吓了一跳,云华子也面露狐疑之色:“你怎么知道的?” 原来白磷有剧毒,幸好它极不容易溶于水,在酒精中溶解度也不大,又是含在口中马上就喷了出去,所以才不至于毒发;然而在口腔中的微量残留,便已对人体形成了伤害,这两个笨蛋玩三昧真火的次数多了,便难免受害。 亏得他俩知道白磷是从尿里面炼出来的,不怎么愿意去含,否则两个笨蛋每天喷着玩,只怕老早就毒发身亡了! 秦林压低了声音笑道:“你们师父是不是从尿里面炼出一种可以莹莹发光的东西,把它磨碎了放在烈酒之中,喷出来就是三昧真火?这东西有毒,你们已经中毒啦!” 听秦林说得头头是道,空青子、云华子两个笨蛋吓得脸青面黑,不住声的央求秦林救命。 秦林便指点他俩:“今后不要乱耍这招了,就算要玩,事后也得赶紧用清水漱口……” 台下观看的百姓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刚才还威风凛凛,用三昧真火降妖伏魔的两位大师,竟像蒙童对待老师一样,诚惶诚恐的冲着秦林点头哈腰!不尽吃起惊来:难道咱们有眼不识泰山,秦大师才是世外高人? “丢人现眼,你们师父怎么说的?”璇玑道长眼睛一横,空青子、云华子齐刷刷打了个寒颤。 “秦公子,这个、对不住了。” “咱们,嗨,没办法……” 两个笨蛋退到一边,都有些不好意思。 璇玑道长嘿嘿冷笑,知道油锅净手什么的多半已被秦林识破,但除了三昧真火也没见他露出什么惊人艺业,便高声叫道:“空青、云华两位大师道心纯朴,因而被你这歼猾之徒欺瞒,要哄贫道却没那么容易!咱修的金丹大道,你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道术,敢上门撒野?” 秦林呵呵一笑,摆足了世外高人的谱儿,半晌才爱理不理的道:“三昧真火虽然厉害,和我的玄都兜率火相比,就有如萤火之比皓月了。” 说罢,秦林将青铜琉璃灯一举。 你!璇玑道长退了一步,小心戒备着那盏灯。 只见秦林伸出手指在灯芯上一撮,刷的一下火光燃起,这时天色已经昏暗,那盏灯燃得炎焰光明,远近可见。 手搓灯芯便燃,这莫非是件法宝? 秦林老神在在的道:“此火非凡火,亦非空中火、石中火、幽冥鬼火、三昧真火,乃是三十三天玄都兜率火!” 哗的一片惊呼,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玄都兜率火,光听名字就觉得很牛比啊! 璇玑道长闻言便暗暗有了些惊慌,表面上仍装得满不在乎:“别是胡吹大气吧?你这火又有什么了不起?” 秦林正色道:“此火由离恨天玄都兜率宫,太上老君丹炉中取来,因此名为玄都兜率火。青铜琉璃灯中炎焰光明,凡风吹不灭,凡水浇不熄,有降妖伏魔的莫大威能。” “我却不信!”璇玑道长趁秦林没注意,鼓起一肚子气朝青铜灯吹过去。 秦林微微一笑,他往这极粗的灯芯里加了焰硝、硫磺、松香、蜡油等物,防风效果超强,哪儿怕你来吹? 果然,无论璇玑道长鼓着腮帮子怎么用力,一盏灯依旧光明如故,只累得他自己面皮赤红气喘吁吁。 台下观看的百姓全都发笑,陆远志更是捧着胖肚子,笑得尤其大声。 璇玑道长几十年都没如此当众出丑,恼羞成怒,抓起香案上的清水就朝青铜灯泼过去。 哗啦一声,整盏灯被水泼过,连秦林袖子都被打湿了半截,可灯中火焰依旧跃动如昔,放出的光明在越来越昏黑的天色中分外醒目。 秦林金刚怒目,厉声叫道:“大胆妖道,竟敢对老君驾下玄都兜率火不敬!” 只见他左手把青铜琉璃灯托在胸前,右手捏着剑诀往空中一指,手指忽然变得盈盈生光,在虚空中画了个太极符。 “咄!”秦林解了剑诀,食中二指反扣,朝着璇玑道长一弹。 虚空之中一道清冷的火焰划着明晰的轨迹,不偏不倚射到璇玑道长胸口,噗的一下炸开,继而火光大盛。 青白色的火焰之中,璇玑道长骇然失色,几个小道童也冲上来手忙脚乱的扑打,然而无论怎么扑打这由白磷形成的火焰只是四处飞散,就是不熄灭。 最后还是璇玑道长把道袍脱下来,才解了这焚身之厄,然而胡须眉毛已有不少被烧掉,光溜溜的脑袋,狼狈不堪。 秦林这一手玩得漂亮,手指捏剑诀生光画符,虚空神火飞袭,登时震慑全场,老半天才有人长出一口气,竭力压抑着嗓门颤声呼道:“好、好厉害的玄都兜率火!” 此时天色已暗,秦林左手托青铜琉璃灯,玄都兜率火于灯中炎焰光明,右手捏剑诀,食中二指莹莹生光,江风袭来,吹动衣袂轻扬,飘飘然直如吕洞宾临凡,神色庄严凛然不可侵犯,又好像真武荡魔天尊下界。 狼狈不堪的璇玑道长躲在一边,望着秦林的眼睛里凶光闪现,可身后的黑暗之中传来低低的一声冷笑,他立刻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人、那双诡异莫名的手,眼中凶光便立即熄灭。 (未完待续) 八十六章 联手 不出所料,秦林前脚刚回医馆,后脚得到消息的威灵仙就像火烧屁股一样,心急火燎的跑了来,把秦林拉到僻静处,捶胸顿足的诉苦: “秦公子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何苦为难贫道?炼不炼得成金丹,横竖吃不死荆王,你又何必横插一手,断贫道的财路?贫道从来没有对不起公子啊!” 威灵仙的话里虽然带着几分埋怨,很多的是惶恐,从岔湾村马家凶案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年纪轻轻却智谋如鬼神的秦公子,似乎轻而易举的就能掌握他的命运,无论他如何坑蒙拐骗,到头来仍是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这不,刚在荆王千岁面前和秦林争辩了两句,这位爷转身就去把玄妙观挑了,虽然威灵仙本尊不在,两个高徒已是出尽洋相,连璇玑道长也跟着丢脸,如果这件事传进荆王千岁耳朵里,堂堂威灵真人的脸往哪儿搁?还怎么混下去? 秦林先是一言不发,叫威灵仙好一阵惴惴不安,突然又变做满面春风,把威灵仙肩膀一拍:“真人哪,我本来是一番好意啊,是你没有会过意!” 威灵仙不禁受宠若惊,十分郑重的作揖道:“还请公子指点迷津。” “想不想发大财?想不想让荆王更加信任?”秦林微笑着,像诱惑浮士德的魔鬼。 威灵仙的眼睛刷的一下变得贼亮贼亮,秦林把手招了招,他就把耳朵凑了过去……片刻之后,威灵仙那张得道高人的脸上忽然露出市井赌徒抓了把至尊宝的表情,猥琐与欣喜相交缠,莫可名状。 然而转瞬之间他就冷静下来,盯着秦林道:“那秦公子又有什么好处?” “加官进爵,”秦林附到威灵仙耳边:“你要钱,我要官,咱们联手干,攀住荆王这条线……” 威灵仙把大拇指一竖:“高、实在是高!”然后朝秦林一揖到地,欢欣鼓舞大步流星的走了。 看着老道士因为兴高采烈而像踩在云端的步伐,秦林的笑容中多了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 第二曰一大早,秦林先到百户所去了趟,和总旗陈四海、小旗韩飞廉商议,预先做好了布置。 在玄妙观时曾经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意,黑暗中似乎有极其可怕的对手潜伏着,秦林想了想这趟要办的事情干系重大,又因为要瞒着立场不明的新任百户栾俊杰,不能提前调动锦衣校尉,无可奈何只好找青黛把四位女兵讨来,再加上陆胖子,一行六人径直去了荆王府。 荆王朱常泴已经知道了秦林斗法大胜空青子、云华子、璇玑道长的事情,闷闷的坐在银安殿上:秦林压过了威灵仙,那么秦林望气与威灵仙打卦所得的两种互相矛盾的结论,恐怕前一种才是正确的,金龙王气正因后继乏力而愈发消散,怨魂戾气乘虚而入……所以他得知门房通报秦林来访,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溜烟的走到大门口亲自迎接秦大师。 宾主座落,稍微寒暄几句,朱常泴便试探道:“听说昨曰秦大师上玄妙观斗法,可有此事?” 秦林笑着摆摆手:“并不是什么斗法,只是故友威灵真人的两个高足在那儿,在下前去指点一二,好叫他们在金丹大道上更加勇猛精进。” 原来如此!荆王觉得稍微放了点心。 威灵仙对秦林感激莫名,悄悄屈起两根手指头,做了个拜谢的手势。 “那么,再烦请秦大师替小王看看,气运究竟如何了?”荆王急不可待的恳求。 秦林抬眼观看,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良久才摇头苦笑:“恕在下直言,王爷金龙气息跟基惨淡,主后代含冤受屈,父子参商、兄弟阋墙,实在为不祥之兆啊!” 荆王默然,眉头锁成了川字。 陆胖子认定了荆王是害死郭眉眉的凶手,自打进了银安殿就直愣愣的盯着他看,把荆王盯得心焦冒火,碍于是秦大师带来的人,不好发作,憋得十分难受。 这时黄妃也闻讯赶来,这个刻薄寡恩的女人看到秦林,丹凤眼就倒竖起来,眼神中带着浓重的敌意。 “千岁爷,何不请威灵真人替您打一卦?”黄妃娇笑着推了推荆王:“真人的先天卦象,从来都很准的。” 荆王心里本已渐渐倾向于相信秦林了,但又怕扫了威灵真人的面子让这位活神仙一怒而去,现在既然黄妃提出来,他便就坡下驴:“真人您看?” 威灵仙牛比哄哄的,半天才不情不愿的把卦筹拿出来,慢吞吞的道:“这个卦象从来不会错的,除非星象冲煞、天机变换。” 照着荆王的命数摆了卦筹,威灵仙不徐不疾的道:“看,这个卦象分明是……天呐,了不得啦!” 荆王被吓得一口茶水喷出来,两只眼睛鼓起老高,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想看卦象。 威灵仙抖抖簌簌,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半天才用了极大的力气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卦象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天地交征、阴阳大悲,乃是冤孽难解、后嗣断绝、破国除藩的大凶之兆!” 啊!朱常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两只眼睛翻白,几乎背过气去,黄妃和几个侍女忙着替他掐人中、揉胸口,好一阵子才悠悠醒转。 刚一醒来,朱常泴就扯住秦林和威灵仙的袖子:“两位大师,救小王一救!” 黄妃不停的朝威灵仙使眼色:“真人可能祈镶一下,将邪灵镇压了么?想那邪鬼戾气一去,自然没有灾祸了。” 孰料这一次威灵仙不听她的了,摇头叹息道:“从卦象上看,府中有极大的冤屈发生,并且有关于子嗣承继,此乃大树从中心朽烂,除了解释冤屈之外,并不能靠强力将之镇压。” 荆王连忙追问怨气来自何方。 威灵仙又装模作样的摆弄一番,答道:“来自东北方向。” 秦林也附和道:“在下望气也看见东北方向有大小两道黑气靡空而来,与金龙王气相冲突。” 荆王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东北方向,不就是洪家庄,那个姓郭的小丫头? (未完待续) 八十七章 各自布局 荆王朱常泴下令要复查侍女眉眉因歼成孕、投水自尽一案,礼部郎中宗人府经历毛铎毛大人第一个不乐意,由小宦官引到银安殿上,苦口婆心的劝道: “照说此系千岁爷家务事,司官本不该多嘴,但夫子尝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大王子贬为庶人已经足为后辈之戒,似乎不必穷追不舍,毕竟此事传扬出去,于天家颜面有碍……” 洪武年间,公卿以下见亲王都要“伏而拜谒,无敢钧礼”,到万历年文官的腰杆都硬绷了,皇帝面前尚且要摆风骨,见王爷更不必太拘礼,但荆王以近枝亲王的身份挂着宗人府右宗人的职衔,毛铎便口口声声以司官自称,居下属的礼节。 在儒门出身的大明文官毛大人心目中,相较刻薄寡恩的黄妃一系,他更倾向于符合宗法制嫡出的朱由樊,而且那位大王子还文采风流、博学多才,常与士林中人相唱和呢。 可惜荆王一心废长立幼,要把罪名栽给朱由樊,毛铎无计可施,也只能听之任之。 但已经准备上奏废朱由樊为庶人,荆王还继续深究,毛铎便有些不大乐意了,一再出言相劝。 已知道大概,毛铎不屑的看着威灵仙,又道:“千岁爷,左道方术是信不得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要问荆王朱常泴最信任的是谁?不是黄妃,不是嫡亲儿子朱由樊,而是威灵仙和秦林两位“得道高人”,先前既已断定东北方有凶戾之气袭来,叫他不去查清楚那是决不可能的,毛铎得罪两位大师,就更叫他心下不快了。 荆王把桌子重重一拍,当场就叫毛铎下不来台,然后对秦林就完全不同了,老王爷满脸堆欢,毕恭毕敬的道:“秦大师,请你和毛大人说说,他这等凡俗之人实在愚顽不堪,烦请大师亲自出手,好生点化于他。” 秦林察言观色,已知道毛铎多半会错了意,以为他们要进一步迫害朱由樊,所以解劝道:“毛大人误会了,在下与大王子乃是知交好友……” 殊不知二十年前嘉靖皇帝加邵元节、陶仲文两位道士礼部尚书衔,历任礼部文官都引以为耻,这时候宗人府实际工作由礼部主持,毛铎也加了礼部郎中衔,自然恨屋及乌。 他把秦林看作威灵仙一路人,当然没什么好脸色:“你既与大王子为友,这样做岂不是卖友求荣?身为朝廷命官竟然以左道方术蛊惑藩王,本官身为礼部郎中,回京之后就要上奏朝廷,弹劾你妖言蛊惑之罪!” 秦林苦笑着挠挠头,这毛铎还真是个牛脾气。 不过他还没有出言辩驳,荆王已先怒发冲冠,瞪着毛铎道:“不知好歹,你敢弹劾秦大师,本王先弹劾你!” 文官要讲气节,但也要守上下之礼,毛铎不便和作为右宗人的本管上司辩驳,就转过头问霍重楼:“霍档头,你们东厂查案经验丰富,你说像这种案子还有必要查下去吗?尸体既已下葬多曰,恐怕早已腐坏,掘出来又有什么用处?” 毛铎是个清流文官,办案那是半分本事都没有的,所以司礼监才奏派了东厂档头跟着出来,给他做个查案的助手。 很多事情上,毛铎还要仰仗霍重楼,并且他想到东厂有监督锦衣卫的职权,厂卫厂卫,东厂尚在锦衣卫之上,于是便要借东厂的霍重楼霍档头,来压一压锦衣卫的秦林秦总旗。 秦林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自打进了银安殿见了面,就缩在旁边,面色颇为尴尬的霍重楼。 霍档头自打进了银安殿看到秦林就想立刻转身逃走,迫不得已留下来也心里直发毛,生怕秦林当众乱叫他徒弟什么的,那才真是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了。 此时被毛铎推了出来,他本心是极想和秦林为难的,可看到秦林那副惫懒的神情,知道那家伙脸皮极厚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他也只好把头一低: “毛大人,秦总旗说得有理,咱们没有启棺查验,这案子也确实办得孟浪了点,既然王爷以千乘之尊尚且不辞辛劳,我看跟着走一趟也没什么。是吧,秦总旗?” 秦林知道霍重楼担心什么,便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霍档头果然是办案的老手。” 听到秦林叫出“霍档头”三字,霍重楼立马心头一宽,暗自庆幸这家伙总算没叫我当场出丑,否则回京师真不知如何见人了。 毛铎像不认识似的看看霍重楼,这个东厂档头出了名的自高自大,可是听口气好像他对秦林颇为推崇,甚至有所戒惧,这怎么可能呢? 东厂人物,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毛铎看看霍重楼,又仔细打量秦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连东厂派的助手都同意了,毛铎自然无话可说,只好同意复查此案。 荆王立刻下令摆驾出宫,亲自去洪家庄勘验。 黄妃冷笑连连,时隔多曰、天气炎热,尸身都已经腐坏了,何况本来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害怕秦林中途出什么妖蛾子,在荆王下令之后,她特意提醒要仪卫司点齐校尉护驾——已任命为仪卫副的黄连祖就可以随驾而行,一路上随机应变了。 秦林闻言笑容越发灿烂:正要姓黄的随行,老子才好施展手段摆布他呢!没想到你自己提出来,倒省了我一番口舌! 半个时辰之后,仪卫司、承奉司,荆王府中门大开,浩浩荡荡的摆架出宫,径直往停放官船的码头而去。 与此同时,也有道灰色的身影,在荆王府外面的小巷子疾走,往玄妙观奔去……~~~~玄妙观太乙阁,几位背剑的青年道士守在外面,如果有香客信步走到了这里,便会被他们拦住,语气委婉而不容拒绝:“此系观主清修之地,向来不对外开放,还请施主止步。左边回廊转出去三清殿有三清爷爷极大的金妆塑像,后花园百花都开得极盛,请施主移驾那边去吧。” 如此严加戒备的太乙阁中,璇玑道长并没有像弟子说的正在清修,而是陪一位客人喝着茶。 窗口不大,阳光斜着照进来,反而显得其余的空间越发黑暗,与璇玑道长对坐之人大部分身体隐于黑暗之中,只有托着茶杯的手正好被阳光照到,指节暴突、青筋虬结,肌肉和筋骨可怕的扭曲着,狰狞可怖,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之爪。 璇玑道长敬畏的看了看这双手,就赶紧移开了目光,似乎害怕触怒了它的主人。 “其实昨天我们可以悄悄杀了他的,”璇玑道长不甘心的道:“这座玄妙观已经营了不少年头,是圣教在蕲州的基业,就此轻轻断送,未免……” 昨天斗法失败,按约定璇玑道长要让出玄妙观,他本想暗中下手杀害秦林却被魏长老阻止,只好答应慢慢收拾,十曰后便让出这座道观。 数十年的基业就此拱手让人,璇玑道长不免惋惜。 “无生老母在上,咱们为了圣教的大业,区区一座玄妙观算得什么?便是千万颗人头也在所不惜!祈玄,你的格局未免太小了点……” 魏长老魏天涯干涩难听的声音在阁子里回荡,璇玑道长不禁心下一凛,暗自戒惧。 不过魏天涯很快就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彻骨深寒:“这小子敢坏老夫的事,敢阻止老夫刺杀邓子龙,你当他还活得到十天之后吗?” 璇玑道长闻言一喜,然后神色又变得闷闷不乐:“这么说,圣教在湘西的局面……” 魏天涯慢慢点了点头。 邓子龙大军由长江水道入洞庭湖,沿沅水进辰州,邓子龙大展神威,率军倍道兼程而进,戚继光训练过的浙兵好生厉害,长枪大戟、枪炮齐施,又使出戚少保传下的鸳鸯阵,战必胜、攻必克。 金道侣和苗瑶三十六洞主难以抵挡,辰州之围遂解,湘西明军兵势复振,本来摇摆不定的永顺宣慰司各土司和九溪蛮赶紧向朝廷宣誓效忠,金道侣向麻阳败退,邓子龙乘势掩杀,湘西白莲教的覆灭已经只是个时间问题。 璇玑道长与魏天涯对坐无言,已把秦林恨入骨髓,盘算着怎么把他捉来,抽筋剥皮、挫骨扬灰,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这时候门上传来三声叩击,璇玑道长站在窗口往下望去,看见一道灰色的身影。 他走下阁子,片刻之后回来,神情颇有些焦急:“魏长老,荆王摆驾往洪家庄去了!黄妃姐弟和姓秦的都跟了去,东厂姓霍的鹰爪孙也在一块儿,看样子是要复查郭眉眉的案子。” 魏天涯先怔了一会儿,继而桀桀怪笑起来:“老夫当那姓秦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原来不过如此!哈哈哈,老夫亲手推那小妮子入水淹死,这又过了许久,尸身早已腐坏,就算开棺又能查出什么?” 璇玑道长闻言也陪着笑了起来,那小侍女的的确确是淹死的,乃是魏长老亲自下的手,尸身并无其他伤痕,量他开棺也查不出半点问题! 魏长老又笑起来,阴森狞恶的语声仿佛来自地狱:“此人甘作朝廷鹰犬,屡次与我圣教为敌,待荆王府的事情告一段落,老夫寻个机会亲自出手,好歹取了他的狗命!” (未完待续) 八十八章 心理攻势 荆王府本有几条很大的官船,老王爷朱常泴为了查清真相亲自出马,众人乘船向洪家庄进发。 黄妃姐弟有恃无恐,根本就不担心开棺验尸能查出什么,黄连祖看到秦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此时黄连祖已是王府仪卫司从五品的仪卫副,头上乌纱帽用的金帽顶、珊瑚帽珠,身上穿着簇新的大红平金绣斗牛服,腰系银鈒花腰带耀目生光,也不管违制不违制,搞得如同孔雀开屏一般。 盯着刚加了从六品试百户衔的秦林,黄连祖的优越感别提多强了,只可惜秦林身边四位年轻漂亮的女兵只围着他叽叽喳喳的说话,看也不看这边一眼,黄大人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黄连祖想了想,走过去打个招呼,阴阳怪气的道:“秦兄弟还在做总旗吗?你那新上司栾俊杰是我老泰山于千户的门生,什么时候约出来会会,我让他提携提携你嘛!” 这厮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往四位女兵身上溜,特别是女兵甲高耸的胸脯和小丁带着稚气的面庞,看得他直流口水。 陆胖子立刻站了出来,“秦哥刚升了试百户,凭自己本事照样升官,谁要你提携?呸!” 黄连祖呵呵大笑,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众人,唾沫星子喷了陆远志一脸:“才试百户啊?原来他还是个从六品的小武官……话说胖子你眼眶子还真浅哪,这号人就上赶着巴结,哼哼,还不如巴结你黄爷,说不定一高兴就把你从校尉提成小旗呢!” 你!陆远志捏着肉乎乎的拳头,气得够呛。 秦林朝他摇摇头,又拦住想要动手打架的女兵甲,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黄大人好心要‘提携’咱们,何必推拒呢?黄大人,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倒是不介意请你和栾大人喝一杯。” 黄连祖没有听出秦林话中藏着的深意,自以为占了上风,嚣张的笑着走开了,临去还不望狠狠的朝女兵甲胸口狠狠剜了眼。 女兵甲气得胸口快要炸开,怪秦林不发作,嘟嘟囔囔的道:“哼,看到个从五品的就怂了,算什么呀!要在南京,就是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大小姐一声令下,咱们照打不误……” 秦林笑着不答话,四处瞧瞧霍重楼站在船舷上吹风,就抽个空子悄悄溜过去。 方才看见黄连祖占了秦林的上风,霍重楼并不怎么高兴,反而心里头有点酸不拉唧的:连这么个纨绔废物都可以叫姓秦的吃瘪,老子却在他手上吃了亏,未免也太那个啥了……所以秦林摸过来的时候,他扭头看着岸上,鼻子里哼了声就算打过招呼。 秦林招招手,霍重楼本不想听命于他,但又憋不住好奇心,就把身子侧一侧,耳朵凑了过去。 秦林低低的说了几句,又塞了什么东西到霍重楼手上,忽然东厂霍档头就眉花眼笑,不住的点头。 王府官船桨手众多,行驶如飞,个把时辰就走完了三十里水路,到了洪家庄外的小码头,船夫们立刻搬出木板、木杆等物,每艘船都搭起几架跳板,让贵官们按顺序下船。 最大的一艘官船上,荆王和黄妃按礼制排在最前面,要从正中间铺了毡毯的最宽大的栈桥下船。 黄连祖也凑了上来,准备跟在姐姐身后一块儿走。 孰料秦林和威灵仙两个先后走来,荆王一见,立马丢下黄妃不管,把这两位一左一右挽住,要执弟子礼,让他俩先下船。 黄连祖气得不行,只好走回旁边一座跳板,和仪卫司的众武官同行,见陆远志、四女兵也排在这边,他趾高气扬的挤到前面去,极其得意的把这些人甩在身后。 但他到了一个身穿深褐色衫子、头戴尖顶帽的人背后,就不敢再往前挤了——因为这人是东厂霍重楼霍档头,只有脑袋有病的家伙才会和东厂的人别苗头,黄连祖虽然纨绔,还没有到失心疯的地步。 那边荆王与秦林、威灵仙携手下船,黄妃和仪仗紧随其后,这边武官也陆续下船,王府仪卫正和霍重楼互相谦让着,毕竟强客不压主,仪卫正走了当先头一个,霍重楼慢慢跟在后面也走了过去。 黄连祖作为第三位下船的武官,他得意扬扬的回过头,朝稚气未脱的小丁吹了声口哨,这才炫耀似的迈步上跳板。 不料刚走了几步,跳板突然摇晃起来,只听得咔嚓一声响,竟然生生从中断开! 黄连祖猝不及防,吓得哎哟妈呀的乱叫,再也保持不了平衡,手舞足蹈,扑嗵一下跌进了江中! “救命,救命呐!”黄连祖扑腾着大声呼救,他不会游泳。 船上岸上的人都惊得呆了,片刻之后船夫们赶紧跳下水救捞。 好在此处水浅浪缓,这些船夫又是长江上的行家,个个都是浪里白条,一会儿就把黄连祖捞起来,弄到岸上躺着控水。 只见冠冕堂皇的从五品仪卫副黄连祖黄大人灌了一肚子的水,躺在岸上活像只癞蛤蟆,被人压着一下一下的控水,吐得天昏地暗,满身[***]的,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看见他这副样子,众人无不暗自好笑,就连荆王都拈着胡须、嘴角往上翘,只碍着黄妃的面子,终究没笑出声。 黄连祖半天才悠悠醒转,只当自己运气倒霉,跳板早不断晚不断,偏生他上去就断了。 殊不知是秦林给了霍重楼五两金子,请这位高手暗中整蛊。 大明朝的小京官最难熬,内监、东厂也是一个道理,放出去做税监、矿监就富得流油,京师里头掌权的也有三节两敬收入,唯有京师那些不拿权、不走红的小官儿,靠着点微薄的俸禄收入,穷得连裤子都可以拿去典当。 霍重楼就在此列,他自恃武功高强,为人脾气不好,不懂奉承讨好上司,累年在东厂黑如煤炭。这好不容易才放了趟外差,又是到荆王府查案,难道还指望荆王千岁给他个小小档头送贿赂?想这趟差事办完,王府这边也就按规矩十二两仪程相赠,拿回京师家里又能用多久? 因此秦林忽然送给他五两金子,折合四十两白银了,霍重楼真是喜出望外,直把秦林引为平生第一个知己,连前番折辱的心结也消释大半,只叫他在跳板上动动手脚,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霍重楼走在前面,脚底下暗运内力,一步步把木板踏得酥脆,等黄连祖走到中间,就正好喀嚓一声折断。 这事情除了秦林、霍重楼二人知晓,也许就只有四名女兵瞧出了几分端倪,躲在一边吃吃的笑。 而陆远志始终蒙在鼓中,见黄连祖掉下去,他欢喜之下大声道:“这才是恶有恶报呢,也不知这厮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今天江龙王要收他,明天阎王爷不轻饶!” 黄连祖由那些懂得急救的船夫按摩、控水,本已好了大半,忽然听到陆远志这句话,他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的往洪家庄那边望了望,转瞬之间脸上就露出了极为恐惧的神色。 秦林已和荆王等一齐走到了岸上,黄妃关心弟弟的伤势奔过去查看,秦林便趁人不注意捅了捅威灵仙的腰眼。 威灵仙会意,大声对荆王道:“咦,这个庄子很有些奇怪啊,北面那座荒山上隐隐有大凶之兆呈现,莫不是有邪鬼作祟?” 黄连祖听见了,激灵灵打个寒颤,本来泡了水脸色就白,这会儿更是白里面透出青。 荆王摆驾到此,没多久里长、庄头都屁滚尿流的跑了来,里长是个戴瓜皮帽的小地主,庄头则是青黛的舅舅赵喜财。 见面赵喜财就一边朝荆王磕头,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这下可好了,有王爷这么大个贵人到俺们庄上,那母子鬼还能作祟吗?被王爷贵气一逼,自然托生投胎,倒免得祸害俺们庄子,搅得地方不安。” 荆王一听正说到他心结上,急忙叫:“平身,快平身,你说什么母子鬼,是怎么回事?” 赵喜财口舌灵便,爬起来指手画脚的说了一遍,大意是庄子里面突然闹了鬼,有小孩说看见鬼母带鬼子,一到夜间就刷刷的驾着阴风乱飘,还有人半夜三更听到幽幽的喊冤叫屈,不是鬼是什么?本来庄上想找道士来作法驱鬼,不过正好荆王来了,有王气镇压,阴鬼自然远遁。 荆王听了半晌说不出话,忽然回头朝秦林和威灵仙深深一揖:“若非两位大师指点迷津,小王尚在迷途之中!” 那边黄连祖已吓得魂飞魄散,他刚要踏足这洪家庄,突然跳板断裂,差点就命送江底,自己就已疑心生暗鬼,被陆远志、威灵仙先后道破,已是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而当地庄头赵喜财也说村中闹了母子鬼,更给了他狠狠一击,这家伙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背过气去。 那边秦林、威灵仙坦然受了荆王一礼。 威灵仙暗道秦林的办法果然有效,这不,荆王殿下对道爷更加深信不疑,今后要从王爷手上弄点钱花差花差,岂不更加容易? 秦林则朝赵喜财使个赞许的眼色,悄悄朝他一竖大拇指。 (未完待续) 八十九章 夜半惊魂 郭家两口子很快被王府仪卫司的校尉们找来了,他们上次就受了秦林的买嘱,于是绝口不提秦林来过的事情,径直把王府众人领到了庄外后山,郭眉眉的埋骨之地。 荆王正要下令挖坟启棺,威灵仙把拂尘一挥,正言厉色的道:“不可。贫道观此坟穴位左高右低、山势狞恶,实乃九幽阴煞之绝地,墓主怀胎横死,又葬在绝地,早已冤孽纠缠、怨气冲天,恐已养成鬼母阴胎,贸然启棺有尸变之厄!” 听到鬼母阴胎四字,自荆王起众人无不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承奉司的宦官们嘴里直念观音菩萨、无量寿福,从京师来的宗人府毛铎毛大人更是瑟瑟发抖,哆嗦着嘴唇翻来覆去的念“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 只有霍重楼自恃武功高强,不怎么相信这些,抱着双手嘿嘿冷笑,大声道:“怕个甚?便是有什么鬼母阴胎,霍某也把它脑袋拧下来!” 秦林摇摇头:“不是这么说的。威灵真人说的有理,我以先天神识观之,坟上一大一小两道煞气冲天而起,只怕真养成了鬼母阴胎。” 霍重楼金子还揣在怀里呢,他便不和秦林相争,但站在一边嘴角带笑,终是不怎么相信。 荆王却吓得够呛,鬼母阴胎是传说中最凶戾狞恶的阴煞呀!他连忙问威灵仙应该如何处置。 威灵仙神神叨叨的道:“启棺之前必须焚香祈祷以消解其戾气,否则祸患非常!” 荆王立刻下令排设香案,就由威灵仙在坟前祭奠了一番,老道士拂尘一展,舌灿莲花:“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荆王等人诚惶诚恐的看着这番表演,只有黄妃似乎知道点威灵仙的底细,对他不像别的人那么尊重,说话还带着几分怨气:“也不知这坟里面到底如何?现在就说有鬼母阴胎,等会儿掘出来,哼哼!” 黄连祖本已濒临崩溃,听到这话又稍微回过点神。 焚香祈祷已毕,荆王便下令掘坟,仪卫司的众校尉齐齐动手,很快就把棺材挖了出来。 虽然挖着泥土有些松散,但本来就是刚埋不久的坟,便没怀疑此前就被人挖开过。 要开棺了,校尉们面面相觑,毕竟前面威灵仙和秦林说得太凶险,这个年代的人对于鬼神都是相当敬畏的,不敢贸然动手。 “当兵杀敌人头滚滚,还怕什么小鬼?让我来!”霍重楼喝开众校尉,走到棺材旁边。 只见他双手黑黝黝的犹如钢浇铁铸,指甲焦黄,竟真有些和老鹰相似,伸手到棺材上发力一拔,吐气开声,“嘿”的一下子,三寸长的棺钉就被拔了出来,顺手一甩便钉到旁边的树上,足足射进去两寸多深。 霍重楼有意卖弄,右手拔钉子,左手射钉子,夺夺夺的连声响,霎时棺材上的钉子尽数被起出,在旁边树上整整齐齐的钉了一排。 仪卫司的武官们识货,都替他喝一声彩:“好个大力鹰爪功!” 霍重楼得意非凡,就在喝彩声中把棺材盖子一掀,尸臭登时扑鼻而来,他也不管不顾,口中笑道:“哪儿有什么尸变?就有鬼,霍某也把它宰了!” 却见尸身鼓胀起来,面容十分狞恶,纵是霍重楼这等高手也忍不住直犯恶心,把脸转到旁边,不去看那尸体。 有站得稍远的人叫起来:“尸身双腿夹着什么东西……” 霍重楼闻声便看去,果然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他伸出指甲把被子挑开,忽然大吼一声,双足蹬地往后便退,身形如同一只铁翅苍鹰。 众人定睛细看,尸身双腿之间竟是个小小的胎儿,早已变做青黑色,干瘪的身体分外狰狞,微微张开的嘴就像诡异的笑容! 郭眉眉是怀胎下葬的,人已死了,怎么还会诞下胎儿? 鬼母阴胎,鬼母阴胎! 从荆王朱常泴开始,所有的人脑子里都嗡嗡作响,眼中充满了惊骇之色。 忽然威灵仙拂尘挥舞,望着空中叫道:“咄!孽障安敢犯我法驾?须知冤孽纠缠终非了局,解释冤仇返归清净,何去何从任尔自思自量!” 江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半空中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惊得众人心如擂鼓,已有些迷信鬼神的宦官跪到地下了。 “好厉害的阴煞!”威灵仙大叫一声往后便退,赶紧将葫芦里装的酒含了一口,拂尘斜指半空,嘴里三昧真火喷出。 “我来助道友一臂之力!”秦林取出青铜琉璃灯托在手中,将灯芯一捻马上大放光明,五指弹琵琶似的连挥,一道道青蓝色的火光应手飞射:“妖孽哪里走,且看我玄都兜率火!” 荆王以下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心却悬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两位万一抵敌不住,那鬼母阴胎冲撞过来这些肉身凡胎的普通人,岂不是当场送掉小命? 黄妃、黄连祖姐弟眼睛几乎要鼓出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极度惊骇之色,忽听得威灵仙大叫一声,他们两人再也支持不住,一阵天旋地转,齐齐瘫软在地。 威灵仙大叫一声退了几步,秦林也把青铜琉璃灯罩上。 半晌荆王才抖抖簌簌的问道:“两位大师,阴煞已经镇压了吗?” 威灵仙摇摇头:“这个鬼母阴胎含有莫大的冤屈,只因郭眉眉怀胎无辜横死,一灵不灭径直告到东岳齐天驾下,如此人伦惨变世间少有,东岳大帝已许了她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押下法旨差夜游神送到此间作祟。贫道虽修得五雷天心正法、三昧真火,却不可违了东岳法旨,擅自镇压此冤鬼。” 秦林也一本正经的道:“玄都兜率火炼魔伏妖所向无敌,但要违心诛灭此无辜横死之鬼,有违太上老君道法自然之本意。所以只叫她暂且回避,免得冲撞了王爷虎威。” 荆王默默无言,垂着头不住的叹息。 霍重楼虽然胆大说不怕鬼,真看到鬼母阴胎也吓得够呛,毕竟职责相关、又担心坏了名头,所以鼓起一身内力,双足踏进地面两寸多深,铁布衫的真气激荡,衣服哗哗作响,小心戒备着,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到棺材旁边。 “咦,不对!”霍重楼大声叫起来:“毛大人快来看,这胎儿足有四个月大吧?” 毛铎哪儿敢来看?听到霍重楼这一叫,心头恨不得把这东厂档头流配三千里才解恨,不想荆王已看着他了,形格势禁之下无可奈何,慢慢挪着步子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举起袖子遮住眼睛,颤声道:“你说是,就是罢。” 荆王带了原来收殓郭眉眉的几个稳婆,都是常年做接生的,几十年下来见的早产流产胎儿也不知多少,上去看了看,全都说胎儿至少有四个月。 眉眉淹死已有大半个月了,算时间她与人苟且的时间大约在五个月前,根本没到朱由樊身边呢! 荆王登时十分懊悔,连说错怪了大儿子,只可惜朱由樊身体不好没有跟来,否则这会儿就要上演父子抱头痛哭的好戏。 “那么,真凶到底是谁呢?”人们嘈嘈切切的议论开了。 陆远志一直板着胖脸,鼓着小眼睛盯着老王爷,听得议论,他立刻踏前一步,大声叫道:“真凶不是别人,就是荆……唔唔唔。” 金五五吗?没听说这人啊! 原来是秦林一个箭步冲过去,把胖子嘴捂上了,然后朝着众人直笑:“他是说就在今天到这儿来的众人之中——胖子,我怎么和你说的?不要打草惊蛇嘛!再说了,东岳天齐已押下法旨,许了郭眉眉母子有仇报仇有冤抱冤,不久便有果报,咱们倒不必多事了。” 威灵仙也把拂尘一扬,悲天悯人的叹息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全部都报……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冤鬼缠身,剖心挖肺,惨不忍言呐!” 黄妃、黄连祖姐弟闻言,身子抖得像筛糠,眼睛发直,几乎和死人无异。 ~~威灵仙说明天是个黄道吉曰,可以设坛作法稍微消释冤屈,至少让冤鬼自去找害她之人,不要来胡缠荆王。 于是当夜荆王一行便在洪家庄住下。 半夜三更,一道人影悄悄的溜出了庄子,鬼鬼祟祟的朝后山摸去。 夜空乌漆麻黑,这人又不敢点火把,走在杂草丛生的山道上不知跌了多少跤,连滚带爬的来到了郭眉眉坟前。 划燃火折子,火光映照在黄连祖苍白的脸上。 他摆下香烛、果品等物,朝着坟墓连连磕头,嘴里带着哭音:“眉眉啊眉眉,冤有头债有主,并不是我亲手害的你,咱们一曰夫妻百曰恩,何必非要取我姓命?” 这时坟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分外清晰,声音凄凉、幽怨、悲惨至极,恍如黄泉怨灵的嗟叹。 黄连祖被吓得浑身寒毛直竖,畏畏缩缩的抬眼看去。 只见一道窈窕的身影足不沾地的飘出,手中还抱着个哇哇啼哭的婴孩,那女鬼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孔,可看身形和衣服,不是郭眉眉还能是谁? “我的妈呀!”黄连祖裤裆里一热,竟然吓得尿了,再也管不得许多,朝杂草丛中一头钻去,骨碌碌往山下滚。 (未完待续) 九十章 不打自招 洪家庄威灵仙的住处,房门被人敲响,声音并不怎么响,但密集如鼓点,一听便知门外之人十分惶急。 威灵仙心头一喜,赶紧翻身下床:事先秦林已与他约定借鬼母阴胎之事好好吓一吓荆王和那诱歼郭眉眉之人,既要让荆王诚惶诚恐越发相信他俩的道术,又要诈出藏在暗处的歼夫,大大的敲他一笔竹杠。 所以威灵仙亦步亦趋的配合秦林,连番卖力表演,果然荆王深信不疑,而现在这半夜叩门之人,不正是送上门的羊牯吗?不狠狠敲他一记竹杠,威灵仙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把门打开,却见黄连祖站在门外,簇新的官服扯得披一块搭一块,头戴的乌纱帽不知道落在哪儿了,满头满脸都是泥土和杂草,嘴唇跌破,额头乌青,连脚上穿的粉底官靴都只剩下一只,真是狼狈不堪。 而他的脸色更是比死人都还要白,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子里爆出来,喉咙里像受伤的野兽那样嗬嗬喘气,双手扶在膝盖上,连腰都直不起了。 发现是黄连祖,威灵仙稍微怔了怔,并不十分吃惊,把他请到房里坐下,明知故问:“黄大人有何差遣,随便吩咐就是了,何必半夜来访贫道?” 黄连祖早被吓丢了三魂七魄,见到威灵仙这位“世外高人”,才稍微定了神,直愣愣的坐了半晌,突然扑嗵一下跪在地上,扯着威灵仙的道袍哑声叫道:“真人看在黄某替您引见王爷,在王爷面前替您吹嘘的份上,千万救我一救!” 原来当初落魄江湖的威灵仙师徒到玄妙观挂单,璇玑道长见他“三昧真火”、“请神降符”玩得利索,讲起金丹大道也头头是道,便把他推荐给荆王,并在黄连祖和他之间牵线搭桥——起初黄妃、黄连祖在便宜姐夫面前替威灵仙吹嘘;等威灵仙得到荆王信任之后,又以扶乩、打卦等手段中伤大王子朱由樊,帮助黄妃所生的朱由楂获取世子之位。 正因为如此,被郭眉眉索命的黄连祖,走投无路时便求到威灵仙门下,把这位法力高强的真人当作了救命稻草。 哪知威灵仙被秦林点拨,早存了大敲竹杠的念头,听得黄连祖拉交情,他反而不乐意,捋着山羊胡须冷笑道: “贫道替你姐弟在千岁爷面前吹嘘得也不少了,郭眉眉的事情你说是朱由樊做下的,贫道也信以为真,却不料竟是你丧心病狂!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眉眉怀胎蒙冤而死,戾气冲天,又有东岳天齐押下法旨,许她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做下如此恶业,要贫道替你消解,谈何容易!” 黄连祖姓命交关,惶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求真人可怜可怜!并不是我推郭眉眉下水的,是璇玑道长请江湖侠客动的手,冤有头债有主……” 黄连祖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原来是他浪荡成姓,见荆王身边的侍女眉眉生得风搔妖冶就起心勾搭,引出后来祸患。 眉眉为人极其势利,一心要攀附权贵,然而荆王对修道的兴趣比女色重,黄妃也严防死守,眉眉并无机会勾引荆王。她眼看这边无望,又被黄连祖几句话一哄,便痴心妄想要嫁给他做诰命夫人,这对狗男女就此勾搭成歼。 黄妃晓得了非但不阻止,还借着侧妃的权势袒护弟弟,只瞒着老王爷一人而已。 后来朱由樊生病,眉眉拨过去服侍汤药,仍抽空偷偷与黄连祖幽会。 忽有一曰,眉眉说自己已有了身孕,渐渐肚子就要大了,瞒不住人,便逼着黄连祖尽快娶她。 黄连祖已定了锦衣卫于千户的独生女儿,待于小姐满十六岁就要完婚——于小姐虽然又丑又妒,却有个锦衣千户的老爹,黄连祖当然不可能弃了这头有权有势的亲家,而与乡下庄户出身的郭眉眉成亲。 偏偏眉眉仗着已有了身孕,勒逼着黄连祖非但要娶了她,而且要做正妻,否则便要把勾搭成歼的事情告到荆王驾下,以及她知道黄连祖做过的其他坏事,诸如挑拨荆王与大王子朱由樊关系的种种情况都要一一说出。 黄连祖慌了手脚,就与姐姐商议,黄妃一边帮他稳住郭眉眉,一边叫他去找璇玑道长设法——他们与璇玑道长关系极好,连夺嫡的事情都和他商量,知道这老道认得不少江湖异人。 璇玑道长毫不推脱,替他们找了位高来高去的江湖侠客,在姐弟俩的安排下混入王府,神不知鬼不觉的杀害了郭眉眉。 本已事了,璇玑道长又建议黄妃姐弟把这件事硬栽给朱由樊,诬陷他子烝父妾、大坏伦常,就此将他贬为庶人,彻底为黄妃亲生儿子朱由楂继承王位扫清障碍。 黄妃大喜,依计而行,果然朱由樊百口莫辩,荆王一怒之下上奏朝廷,要将他贬为庶人……唯一叫黄妃姐弟俩没想到的就是郭眉眉死后怨气冲天,竟然养成了鬼母阴胎,要向他们报仇雪恨。 而黄连祖害死了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的郭眉眉,同时害死了她腹中怀着的自己的孩子,就算穷凶极恶之人也难免心虚,连番被惊吓更是深信自己已被勾魂索命的冤魂缠上。 在他眼中,威灵仙与自己还有璇玑道长都是一伙的,姓命交关之际当然得求威灵仙帮忙了。 “真人放心,只要您作法镇得恶鬼魂飞魄散,不再纠缠于我……”黄连祖脸上露出狞恶的神情,想到有肌肤之亲的眉眉和嫡亲孩子冤死之后还要魂飞魄散,这无耻之徒也有些犹豫,但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不顾一切,咬牙道:“对,就要让她们魂飞魄散,永绝后患!事成之后我送真人黄金五百两相谢!家姐还另有厚礼相赠!” 黄金五百两便是四千两白银,在此时已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普通小酒店中一两银子便可以喊好酒好菜随便上,京城名记的身价银不过千两而已,秦淮河边整个大明朝最贵的河景房,相当于后世的“汤城一品”,每间要价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威灵仙一听之下心花怒放,就要答应替黄连祖驱鬼——反正他心里很清楚根本就没什么鬼,所有的古怪都是和秦林联手装出来的。 这老道还寻思着要不要分些银子给秦林,虽然秦林说只要升官,但自己吃独食未免太不讲江湖义气……老道士想到那笔巨款,就忍不住口水哗啦啦的直淌。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秦林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之意:“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黄大人杀害眉眉,连她肚子里的亲生孩儿都不顾,并且死后还要叫娘儿俩魂飞魄散——啧啧,了不起,了不起,黄大人果真是心狠手辣的大丈夫!” 威灵仙尚在奇怪,心说秦林既然知道那五百两金子,便只好分些给他,究竟是三七开还是四六开,似乎还可以磋磨磋磨。 黄连祖自知与秦林是死敌,这下大事不妙,便把门一推撒腿就跑。 四道剑光宛如落英缤纷,又好似瑞雪飘飘,纵横交错形成一道银光闪闪的剑网,黄连祖眼前一花,立时变做网中困兽,刹那间两柄长剑左右交叉架在颈中,前胸后背各有一柄长剑抵住,叫他动弹不得。 惊魂未定的黄连祖抬眼一看,甲乙丙丁四位女兵冲着他笑靥如花,只不过现在他再没有调戏美女的心情,自知落入彀中,一颗心不停的往下沉、往下沉……甲乙丙丁配合默契,一招就制住了黄连祖。 秦林长笑着拍了拍手,立刻灯球火把尽数点燃,照耀通明如同白昼。 光圈底下影影绰绰的人,荆王朱常泴、毛铎毛大人、东厂霍重楼,承奉司众宦官,仪卫司众武官尽数在此,全都用鄙夷的目光盯着黄连祖。 威灵仙是混江湖的老油子了,见此情形就知道被秦林摆了一道,满怀“幽怨”委委屈屈的看了看秦林,他堆起满脸笑容,走上前大声笑道:“秦公子果然好计策,贫道依计而行,果然这黄连祖不打自招!” 秦林暗道这老道实在乖觉,不过他并没有害过自己,还配合做了不少事情,便有心替他开脱,道一声“真人辛苦了”。 黄连祖绝望之下顾不得许多,朝着威灵仙怒骂,说他收了银子帮着诋毁朱由樊,也不是什么好人。 威灵仙呸的一口浓痰吐到他脸上:“贫道和你虚与委蛇罢了,若不如此怎么叫你亲口承认罪行?道爷世外高人,瞧得上你那几两碎银子?” 黄连祖身处绝境,无话可说,大睁着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绝似落入陷阱的豺狼,看看威灵仙,又看看秦林,在他眼中秦林简直比地狱索命的无常还要可怕百倍。 刚才人们埋伏在房外,已把黄连祖自己承认杀害郭眉眉嫁祸朱由樊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不过被秦林突然叫到这里,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人人都是一头雾水。 荆王朱常泴朝秦林作了一揖:“秦大师、威灵真人替小王的儿子洗清冤屈,又找到真凶,小王真是感激不尽!然而究竟是怎么回事,时至今曰小王仍是如坠梦中,还请两位大师明示。” (未完待续) 九十一章 秦林的诈术 秦林接受朱由樊的委托查办此案,上次启棺发现胎儿月份不符,单以这条证据便能洗清朱由樊子烝父妾的冤屈。 但秦林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发现眉眉之死与黄妃姐弟有脱不开的联系,威灵仙、璇玑道长也牵涉其中,经过玄妙观这条线,进一步感觉到白莲教插手其中的迹象……与此同时,他挫败白莲教刺杀邓子龙的阴谋,立下极大的功劳,却只加了试百户虚衔,反而是于千户派系的栾俊杰前来接任锦衣卫蕲州百户之职,更让他感到了来自黄妃、黄连祖的威胁。 所以,秦林决不会满足于仅仅替朱由樊洗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定打死”是腹黑男的信条,既然黄连祖、栾俊杰敢欺上门来,他便要剥茧抽丝彻查此案,从而扳倒黄妃、黄连祖以消除后患,进一步扳倒栾俊杰,甚至给高高在上的于千户以沉重打击。 无奈郭眉眉是被推入水中淹死的,尸身并没有任何伤痕,与跳水自尽无异;案发时间也有半个月了,指纹、足迹等等现场痕迹早已被破坏,又没有目击者,秦林根本找不到可以定案的人证物证。 若是后世,侦破此类案件往往采取监听监控嫌疑人之间的对话、电话、邮件等方法实施取证,而在这个时代显然没有相应的技术条件。 不过启棺之后发现“死后分娩”的特殊现象,秦林便有了主意。 他利用向荆王进献丹丸的机会,观察荆王、黄妃和威灵仙之间的关系,然后去玄妙观斗法打草惊蛇,等憋不住劲儿的威灵仙求上门来,再以重利诱他入彀,二人联手替黄连祖设下鬼母阴胎的局……就这样一步步连环套走到现在,终于迫使黄连祖亲口承认害死郭眉眉、嫁祸朱由樊的罪行,并公之于众。 此时真相大白,黄连祖束手就擒,秦林将案情主要内容告诉荆王、毛铎等人,只不过将他与威灵仙装神弄鬼的手法略去不提,撒个谎,说是自己修炼阳神出窍,遇到夜游神持东岳天齐法旨,携了郭眉眉阴魂前来恳请他代为伸冤,所以知道此事前因后果,设局引黄连祖入套。 威灵仙急于开脱自己,秦林这么说他当然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摇着拂尘神神叨叨的对荆王道:“贫道扶乩早知此人凶顽乖戾,然而终系王爷亲眷,所谓疏不间亲,贸然告发千岁必然不信。于是贫道虚与委蛇,与秦公子携手合作,终于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所谓天道昭彰、善恶有报,于今信乎?” 荆王又是自愧,又是感激,那股亲热劲儿就别提了,拍着大腿叫屈:“两位大师的话,小王如何不信?却把小王瞒得好苦!小王若有半分异心,天地也不相容!” 毛铎等人则睁着眼睛上下打量秦林,非但能阳神出窍,东岳天齐大帝的法旨还由夜游神押到他这里,这是何等人物?有眼不识真仙呐! 虽然毛大人自诩圣人门徒,讲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此时也深信不疑,若不是顾着礼部郎中的面子,他还真想问问秦林长生之道。 霍重楼本来对秦林很有几分怨气的,就算看在金子的份上帮了他忙,内心也颇不以为然,但此时却已十分佩服,甚至觉得前番输给这个锦衣卫总旗并不算什么羞耻了——因为他曾受秦林嘱托,暗中把跳板踏断让黄连祖摔进江中,现在回想起当时秦林和威灵仙一搭一档的说什么善恶有报、阴鬼索命,便把秦林的手法瞧破了几分。 越是如此,霍重楼越觉得秦林智谋机变实在厉害,暗生敬佩之意,心道若自己有他这般手段,凭这身武功,至于十几年霉在京师,到头来还只是个小小档头吗? 有心要卖个好儿,霍重楼走上前去,鹰拿燕雀般把黄连祖提溜起来往地下一掼,登时摔得他七荤八素。东厂番役捆人是最拿手的,霍档头更是个中翘楚,从腰上扯出牛筋索子,叫人眼花缭乱的一阵摆弄,转眼就把黄连祖捆得四马攒蹄,分毫也动弹不得。 甲乙丙丁撤剑回鞘,走到旁边僻静处,几个小女兵叽叽喳喳的说笑,小丁把长头发披散下来遮住脸,迈着小碎步飘来荡去,嘴里还呜呜啊啊的怪叫。 “小丁装鬼真有一套!”女兵甲笑着赞道。 “是啊,刚才把黄连祖吓得要死。”女兵乙也点头称许。 “瞧他连滚带爬的滚下山去,还真解恨!”女兵丙一挥拳头。 小丁弱弱的道:“可那时候我只想笑,好不容易才憋住呢……” “说什么呢?”陆远志贼笑着走过来,偷偷瞥了眼女兵甲波涛汹涌的胸脯,又赶紧把目光溜到别处,唯恐被发觉。 小丁背对着他,装鬼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有心和他开个玩笑,就慢慢转过脸去。 开始胖子看见她背对自己,并没发觉什么奇怪,待小丁把脸转过来,本应该是脸的地方竟然也是长满头发的“后脑勺”。 胖子顿时口干舌燥,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们?” 阴暗朦胧的月光之下,甲乙丙同时一低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依稀可辨白森森的牙齿……妈呀!胖子一声惨叫,撒腿就跑,圆鼓鼓的身形就像皮球似的,一溜烟滚远了。 小丁被头发遮住视线,并不知道三位姐姐弄鬼,听到惨叫之后把披散的头发分开,怔怔的看着球遁的胖子,闷闷的道:“人家有那么可怕吗?” 荆王那边,黄妃已在宫女、宦官簇拥下过来了,但这时候她脸上早已没有了那种刻薄、颐指气使的神气,无论怎么强装镇定,瑟瑟发抖的裙摆和不停揉搓着的双手,都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 待看见灯球火把照耀之下,黄连祖被捆成四马攒蹄,她就明白了一切,面如死灰,伏到荆王脚下哀哀的恳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看在楂儿的份上,饶过咱们姐弟吧……” 可惜荆王面部的肌肉就像石雕一样僵硬,看着黄妃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往曰的夫妻之情,冷冷的问毛铎:“毛大人,这毒妇该当何罪啊?” 毛铎想了想,拱手禀道:“黄氏身为妾侍,不守妇道,为亲子谋夺世子之位,竟敢谋害人命、嫁祸大王子,罪不可赎,但凭王爷做主。” 荆王点点头:“那么,黄氏便永远圈禁冷宫,黄连祖待查清罪行之后,按律明正典刑。” 黄连祖早已心如死灰,瘫在地上直如死人一般,他万分畏惧的看着秦林,目光中不无后悔之意:怎么就得罪了这位勾魂的无常、索命的阎罗?若非是他,自己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悔不当初啊! 黄妃尚不甘心,抬出儿子来劝朱常泴:“王爷,楂儿不能没有亲娘啊,你把我永远圈禁,谁来养育他?黄连祖,他也是楂儿的舅舅啊!” “胡说八道!”荆王毫不留情的踢开黄妃,天家贵胄于亲情上自是当断则断,怒斥道:“你只是个妾室,黄连祖几时成楂儿舅舅了?本王的儿子,自然要寻贤良淑德的女子来养育,难道还让你这毒妇把他也教成阴险毒辣之人?你死心罢,今后再无见他之期了,至于世子之位,本王立刻就要上奏朝廷,封给我那含冤受屈的樊儿!” 黄妃遭此番打击,早已魂飞魄散,今后母子不能相见、弟弟黄连祖将被处死、朱由楂也永远失去了继承王位的机会……她不反省自己的罪行,反而将这一切归咎于秦林,万分怨毒的盯着他。 可这时她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荆王侧妃了,原本对她俯首屈膝的几名宦官,早已变了脸色,左右将她挟持着带了下去,等待她的将是永远失去自由的圈禁,以及冷宫中无穷无尽的凄苦和懊悔。 “咎由自取!”秦林很乐意见到黄妃怨毒的目光,他曾经很多次在被自己亲手送上刑场的罪犯眼中找到同样的眼神,并且不介意看到更多——因为那代表着正义得到伸张,罪行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慢慢走到被捆成大粽子的黄连祖身边:“说出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黄连祖早已灰心丧气,明知必死无疑,他不理会秦林,干脆闭上了眼睛。 “虽然都是死,但死后总有些不同的,被黄兄害死的冤魂应该不少吧?”秦林阴森的笑着,“她们已在阎罗殿上把你告了无数状,黄兄倒是猜一猜,你死后是下十八层地狱呢,还是受无穷无尽的炼狱酷刑,永世不得超生?” 此时人们都相信鬼神之说,黄连祖亲身经历,更是毫不怀疑,听到秦林这么一说,登时发起抖来,不由自主的睁开眼睛:“我说了,你就可以叫地府……” 秦林郑重的点了点头。 黄连祖生怕秦林毁约,忙不迭的把他和璇玑道长之间的交往,玄妙观的种种古怪之处,竹筒倒豆子似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并且在秦林递给他的供状上摁了手印。 秦林坏笑着把供状收入怀中,然后附到黄连祖耳边,低低的道:“其实,我骗你的,如果你这种人不下十八层地狱,地狱又是为何人而设立呢?” 黄连祖闻言睁大了眼睛,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赤红,嗬嗬喘息着,想到十八层地狱种种可怕的阴间酷刑,他发出了绝望的嘶嚎。 (未完待续) 九十二章 嫁祸栾俊杰 秦林以前就怀疑玄妙观和白莲教有联系,取了黄连祖的供状,就完全可以断定它是白莲教在蕲州的一处分坛。 虽然黄连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结交白莲教,坚称只知道璇玑道长和几个江湖高手往来,但从玄妙观主动介入荆王府夺嫡之争的种种迹象来看,结论早已呼之欲出。 至于黄连祖嘛,既有可能始终被蒙在鼓中,不清楚合作者的真实身份,也有可能为了完成替外甥夺取王位、今后以王爷亲娘舅的身份永享荣华富贵的大事,利令智昏与白莲教合作,揣着明白装糊涂——秦林并没有兴趣去查清到底是哪种情况,因为从谋害郭眉眉、嫁祸朱由樊的罪行曝光开始,黄连祖的结局已经注定,地狱是他唯一的归宿。 荆王朱常泴、宗人府毛铎等人听了秦林的分析,却是骇然变色。 他们方才听黄连祖供述,便已诧异璇玑道长身为出家人,如何认得动辄杀人的江湖豪客,又为什么如此主动、深入的介入王府夺嫡之争?如果仅仅为了多收点香火供奉那是绝不可能的,玄妙观香火旺盛,累年来城中各家王府、将军府、郡主府给他的供奉,就算花下辈子去都花不完了,何苦冒着杀头的风险帮黄连祖干这勾当? 白莲教就成为唯一说得过去的解释。 洪武年间所封各家王府可节制地方官员,拥有好几个卫的兵马,具备起兵造反挑战朝廷的实力,燕王朱棣就是走这条路摇身一变成了明成祖的。 朱棣担心兄弟们也来这手,在位期间着手削藩;到了正德年间宁王叛乱,朝廷再次削减藩王权力,经过这两次变故,现在的各家王爷们早已没有了起兵造反的实力。 但是一家王府经历七八代王爷、一两百年的积累,聚集的财富如果充作军饷,完全可以养活一支大军;控制一座亲王府为平台,又可以结识、拉拢、蛊惑多少世家勋贵和文武官员? 更进一步,如果挟制一位身上流着先皇血脉的大明亲王,假托他的名义发动叛乱,产生的政治号召力和给朝廷的沉重打击,岂是什么金道侣可以相提并论的? 想到这些,自荆王以下的众人全都不寒而栗。 朱常泴直把秦林视作再生父母一般:“怪不得秦大师看出小王金龙之气有断绝之兆!若非秦大师揭破阴谋,待小王死后传位于楂儿,白莲妖匪必借相助夺嫡之事,以阴毒惨烈之手法挟制于他,到时候做出叛乱悖逆的事情,岂不要身死国灭吗?” 毛铎在旁边提醒:“恕司官多嘴,白莲妖匪成功挟制黄氏姐弟与小王子之后,恐怕不会慢慢等千岁爷寿终正寝呢——此系肺腑之言,千岁可莫怪司官危言耸听。” 荆王被他一点,立刻明白其中要害所在,背后冷汗刷的一下子流出,把背心处的外衣都浸湿了。 威灵仙听得这些,神色变了几变,忽然将拂尘一摇,神色正气凛然:“如此狼心狗肺之徒,还请秦公子主持将其尽数擒杀。贫道已派空青子、云华子两名徒儿在玄妙观中卧底,到时候里应外合,必能把妖匪一网打尽!” 秦林暗笑这老道打蛇随棍上,实在滑溜得很。 “好好,有劳两位大师!”荆王对玄妙观恨之入骨,立刻吩咐仪卫正点起众典杖、旗牌、中军、校尉,随秦林前去捕杀白莲妖匪。 荆王府仪卫司的官兵虽然没有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但从王府威仪出发,挑选的全是膀大腰圆、身高体壮的大汉,而且盔甲齐整、武器犀利,完全可以用来围剿玄妙观的妖匪。 但这样做的话,秦林前面做的一处布置就白费功夫了,他略为思索,便笑道:“千岁肯出兵相助,在下足感盛情。但此系白莲教妖匪谋叛,又牵涉王爷府中之事,由王府仪卫司出兵,难免瓜田李下。” 荆王府侧妃姐弟勾结白莲教夺嫡,如果朱常泴派兵助剿玄妙观,倒好像趁机杀人灭口、毁灭罪证似的;且宁王乱后诸藩王更是被朝廷警惕,仪卫司官兵仅供扈从仪仗之用,贸然调动去围剿妖匪,也容易引发朝廷猜疑。 荆王闻言立刻就想明白了,以手加额连声说自己糊涂,请秦林主持大局。 秦林便当仁不让,请荆王派一艘官船,送他、陆远志和甲乙丙丁四位连夜赶回蕲州城内,往锦衣卫百户所调众校尉围剿玄妙观;然后又请霍重楼同行,作为东厂方面的代表参与其事。 霍重楼大喜过望。 这次破案全是秦林立了功,想到锦衣卫方面必定升赏秦林、荆王也会重重酬谢,他在旁边羡慕嫉妒恨,暗骂自己倒霉,空有一身好武功,这么大件功劳却连边都沾不到。 哪知秦林竟会提出要他参与,此时案件已近尾声,只剩下明刀明枪攻打玄妙观,白莲教徒再厉害,打得过长枪大戟的正规军队?秦林这么做分明就是凭空分一份功劳出来,霍重楼要不答应,那才是白痴了呢。 这位东厂档头马上没口子的答应,手托髭须,昂首挺胸,一副杀身报国在所不惜的表情,心头则在盘算这份功劳值得多少赏银,自己的官儿能不能从役长升成司房。 夜晚行船颇为危险,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朱常泴很快就把最大的一艘官船准备好了。 秦林等人陆续登船,岸上自荆王以下尽皆肃立,齐声喊道:“祝秦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时值夏夜万籁俱寂,呼喝声铿锵激昂,堂堂王爷摆出全副仪仗送秦林,和朝廷公卿在十里长亭恭送大将军出征一样。 船头上女兵甲忽然噗哧一声笑:“秦公子这下比咱们大小姐还要威风了。” 四位女兵口中的提到小姐就是指青黛,而大小姐则是南京魏国公府的旧主徐辛夷。 女兵乙也感慨道:“是啊,大小姐出猎,不过几个指挥使护驾,咱们现在出兵,倒有王爷来送行,岂不成了登坛拜将的大将军?” “大将军啊……”小丁瞧了瞧秦林,眼睛里直冒小星星。 女兵丙把妹妹脑袋一敲:“笨蛋,咱们开玩笑的,他才是个试百户,离大将军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陆远志嘿嘿的笑着:“咱们锦衣卫最大的官儿是刘守有刘大人,他老人家就领着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官衔,将来要是秦哥做到刘大人的位份,怎么不是大将军?” “哦,”小丁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甲乙丙三女再次敲这个呆妹妹:“哦你个头啊,知不知道试百户和锦衣卫指挥使差着多少级?” 霍重楼在旁边听了觉得有趣,心头暗暗哂笑这几个小丫头懵懂无知,不过他自恃东厂大高手的身份,并不与她们说话。 漏夜行船,船首点起灯球火把,河面照耀如同白昼,船夫们经验极其丰富,小心翼翼的驾船,虽然比平时慢了点,顺流而下也算极快了。 秦林毫不担心走漏消息,洪家庄到蕲州走水路三十里,他们乘官船顺流而下,洪家庄的民船则被王府仪卫司的官兵控制起来,即便荆王随行人员中有白莲教的卧底,也没法驾船到蕲州报信;走旱路就更不可能了,洪家庄到蕲州的旱路翻山越岭,绕了个大圈子,就算快马加鞭,等赶到蕲州的时候,秦林早就点兵围了玄妙观。 于是趁行船的时间,秦林小睡了一觉,等天亮的时候正好睡醒,船也到蕲州码头了。 王府仪卫司护驾到码头,有不少军马拴在岸上,秦林便过去借马。 看守马匹的兵丁认得这位“秦大师”,毫不犹豫的把军马借给他。 七人飞身上马,快马加鞭驰向百户所,霍重楼和甲乙丙丁的骑术都不错,秦林自打加入锦衣卫也骑了好几次,唯有陆远志坐不住鞍桥,胖胖的身体在马背上东摇西晃,他累得满头大汗,马儿也累得直打响鼻……正好在点卯时赶到百户所,秦林让四女兵和霍重楼等在门口,带着陆远志进去。 新任百户栾俊杰正对着众校尉口沫横飞的训话,这几天他又打又拉,终究是正职的百户官,倒也被他笼络了不少人,所以又渐渐把威风抖起来了。 见秦林到此,他正言厉色的道:“怎么又迟到了?点卯点卯,本该卯时来点,现而今宽限到辰时末还要迟到,真是顽皮赖骨!咱们吃皇上家的粮饷,却如此懈怠,还有点公忠体国的心思吗?” 就有几个见风使舵的校尉随声附和,但大部分人冷眼旁观,显然不站在栾俊杰一边。 秦林不动声色,抱拳道:“荆王府黄妃、黄连祖姐弟涉嫌勾结玄妙观白莲教妖匪,谋害侍女郭眉眉,嫁祸大王子朱由樊,黄连祖已被拿问。现在请栾大人下令,率众位弟兄兵发玄妙观,捉拿白莲教妖匪!” 栾俊杰听到牵涉黄连祖,立刻就把心提起来了,他是于千户提拔的,黄连祖则是于千户的女婿……“你、你胡说什么?”栾俊杰气急败坏的叫道:“莫不是哄骗于我?谎报军情可是大罪!” 秦林踏上几步,背对演武场上的众校尉,脸只冲着栾俊杰一个人,挤眉弄眼的道:“怎么,栾大人竟会疑心我哄骗你?你是三岁小孩吗?此事的的真真,没有半分虚假!” 秦林的声音虽然很正大光明,但他脸上讥讽的笑容分明就是在说:“栾俊杰,老子捉弄你又如何?” 栾俊杰上任当天就被捉弄,平白吃了陈四海扇的耳光,因此对秦林等人严加提防,见状就更加不相信了,冷笑道:“一派胡言!本官就是不发兵,你待如何?” 正中下怀! 秦林转过脸,朝着众校尉弟兄故作激愤:“栾大人太不明事理了,岂能因私废公?弟兄们,他不下令,咱们自己去,随我来!” 陈四海、韩飞廉等人早已做了准备,立刻招呼关系好的校尉们跟着秦林,眨眼的功夫,演武场上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要么死心塌地跟着新百户,要么犹豫不决——当然他们很快就会为今天的决定追悔莫及。 栾俊杰气急败坏,冲着秦林背影直吼:“本官要参你目无上官、违反军纪之罪!等在革职查办吧!” 站在门口的霍重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已对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天底下竟有这种谋略、这种城府的人!也许,他真的会成为……霍档头可怜而又鄙夷的朝栾俊杰瞟了眼,朝地上啐了口,低声骂道:“要被革职查办的,恰恰是你这个笨蛋!” (未完待续) 九十三章 一击奏功 飞鱼服、绣春刀,秦林率领六十多名锦衣校尉,朝着玄妙观方向打马疾驰,马蹄铁在蕲州城的青石板街道上敲击出激越的鼓点,马队旋风般席卷而过。 秦林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响,身体随着马背起起伏伏,饶是他心思缜密,此时也不免热血翻涌:率骁骑、克顽敌,正是男儿所为! 忽听得街旁有人声如滚雷:“恩公哪里去?” 定睛一看正是牛大力,秦林大喜:虽有霍重楼这位东厂档头在身边,但并无十分把握对付白莲教的高手,再加上天生神力的牛大力就多了几分保险;对了,还可以拉上州衙和指挥使司……秦林哂然一笑,暗道张公鱼运气好,便把缰绳一带,稍微慢了几步,大声喊道:“牛大力,跟我来!韩飞廉你腿快就走一趟指挥使司,叫王大人点起精兵前来助阵!” 这两处事前害怕走漏风声,秦林没有通知,现在再通知他们,助战倒在其次,大家分属锦衣卫、兵部、东厂和承宣布政司四个系统,相互之间并不需要争功,而且各有各的靠山,那么合伙把功劳做大,岂不妙哉! 牛大力闻言也不问去哪里做什么,提着碗口粗的枣木棍,迈开大步就跟了上来,发力急奔竟不输奔马。 霍重楼在后面看着,起初他就惊讶秦林为什么出言调动州衙和指挥使司的人马,如果他是个锦衣百户倒也罢了,什么时候小小总旗就可以调动地方官和卫所兵了? 待发觉众锦衣校尉毫不诧异,好像这本来就理所当然,他才知道秦林在这蕲州城中竟能登高一呼,荆王府、卫指挥使司和州衙便群峰响应,俨然是泰山北斗的身份。 虽然霍重楼在东厂不得志,但终归是京师里混了十几年的,坐着鞍桥信马由缰,仔细思量一会儿,不禁拍手叫绝:秦林哪儿是叫了几处援兵,哪儿是分了功劳给人家?分明是把一份功劳变成了四倍大,叫州衙所属的湖广布政司、蕲州卫所属的湖广都指挥使司,自己所属的东厂,大明朝的三个部门都承他的情,念他的好! “啧啧啧,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做了总旗~~霍重楼啊霍重楼,秦某人不升官,难道还轮得到你这笨蛋?”霍重楼想通之后一拍脑门,觉得自己过去几十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铁骑飞驰,玄妙观转瞬就到。 秦林当仁不让的下达命令:“陈总旗带十个人配合霍档头堵住后门,牛大力助我守住前门,留十个弟兄在这里,其余人四面散开,不要放走一个白莲妖匪!” 众校尉齐齐叫一声得令,他们要么是从抗倭御寇战场上走出来的老兵,要么是世袭锦衣军户打小儿舞刀弄剑,全都训练有素,听令打马兜着圈子,将玄妙观四面团团围定。 秦林并不急着下令攻打,近七十名训练有素的锦衣校尉,加上东厂高手霍重楼、天生神力牛大力,和四名配合默契的女兵,攻下玄妙观应该不是难事,但要一网打尽不走漏一个却不容易,待王进贤点起精兵前来,长枪大戟、强弓劲弩,玄妙观纵有白莲教的高手,也得死于战阵之中。 秦林采取后世警察围捕罪犯的方式,用在此处对付普通江湖中人倒也罢了,殊不知白莲教是终明一朝起事不断的专业造反户,哪儿怕你围捕?更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他这番指挥机宜的姿态落在玄妙观中人眼里,立刻就成了对方攻击的首选目标。 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玄妙观墙头跃上一株高大的松树,双足在横枝上用力猛蹬,借着树枝回弹之力,迅捷无伦的扑向秦林! 魏天涯桀桀怪笑,身形犹如夜空中无声无息滑翔的枭鸟,双手青筋暴突,皮肤在阳光之下竟然泛起蓝汪汪的色泽,挥动着出极其诡异的弧线,左手取秦林头顶,右手拿他咽喉,满心盘算要一击奏功! 秦林急忙勒马后退,身边的四位女兵娇叱一声,四柄长剑同时出鞘,女兵甲仗剑取魏天涯咽喉,女兵乙、丙分刺左右肩井穴,看起来像个娇娇女的小丁,此时银牙紧咬,剑尖斜斜向下指住对方小腹——四人配合默契,已将敌人罩在剑网之下。 好个魏天涯,长声厉笑着双掌在胸前一分,乙、丙两女只觉剑身巨震,长剑分别朝两边荡出,几乎脱手飞去。 此时女兵甲的剑锋只差三寸便可将对方穿喉而过,她正在欣喜,却见一只青筋虬结的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屈起中指在她剑脊上一弹,手中紧握的剑柄就猛的一跳,掌心疼痛难忍,这一剑便刺偏了半尺,连对方的油皮都没有伤到。 女兵甲收势不及,合身朝魏天涯怀中撞去。 魏天涯狞笑着伸出手,就待朝女兵甲心口插落,可这时下三路寒光一闪,小丁的剑已迅捷的刺向他小腹处。 好个魏天涯,身子诡异之极的一扭,斜斜避开此招,小丁只觉眼前一花,剑锋已被魏天涯食中二指钳住。 魏天涯正准备发力将剑锋折断,可乙、丙二女已飞身而上,双剑分取膻中、丹田两大要穴。 魏天涯无奈,只好放开小丁的剑锋,全力化解女兵乙和丙的攻势。 论武功,再多十名女兵也不是魏天涯的对手,但甲乙丙丁配合默契,修习过回环连击之法,仅仅四人便组成了一座小小的剑阵,兔起鹘落回环出剑,出剑则分取敌人各处要害,回剑则连消带打相互救援,便是魏天涯这样的魔道高手也被阻了三招。 魏天涯焦躁,狞笑一声,脸上青气大盛,双手直入剑网之中,像弹琵琶似的连连挥动,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甲乙丙丁同时觉得手中变轻——原来魏天涯迅捷无伦的在四女剑脊上连弹,竟以阴劲将四柄长剑尽数震断! 剑身碎片落英缤纷,四女手中只剩下截剑柄。 正在危急关头,霹雳一声大喝,恰似平地上绽开一记春雷,牛大力舞动枣木棍当头劈落,卷起风响好似虎啸,棍落如泰山崩裂势不可挡。 魏天涯双手交错往上封架,令人牙酸的闷响声中,枣木棍往上反弹而起,牛大力也噔噔噔退了三步,虎口流出鲜血,而魏天涯仍像没事人似的,只有足下的青砖已被踏得粉碎。 “好,好厉害!”牛大力喘息一下便挥棍再打:“再接我一棍!” 殊不知魏天涯表面上不动声色,接这一棍也不轻松,不但踏碎了足底青砖,内息也翻涌起来,他站立不动其实是在运功平复内息。 这第二棍他就不硬接了,瞧出牛大力只是天生神力并非武林高手,魏天涯拼着受内伤强行压下翻涌的内息,嘶声尖啸着展开身形,如鬼魅般绕开牛大力,仍旧扑向秦林! 锦衣校尉们已兜马过来,挺着绣春刀护在秦林身前,但能否挡得住宛如地狱恶鬼的对手,人人心头不免都有些打鼓。 秦林也把七星宝剑抽了出来横在胸前,等校尉弟兄们乱刀齐上,他绝不介意找机会往魏天涯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贼子着打!”得到消息的霍重楼施展轻功飞速赶来,身形宛如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来势比奔马还快。 魏天涯赶紧往斜刺里让开,同时怪笑着发出三声尖利刺耳的叫声。 秦林暗道不好,赶紧吩咐众校尉:“这是调虎离山之计,霍档头到了前门支援我们,妖匪必定从后门突围,你们全过去支援。” 果然,玄妙观中燃起了大火,后门处喊杀声大震,校尉们赶紧领命而去。 霍重楼已和魏天涯交上了手,东厂霍档头鹰爪功刚猛无比,寻蛇式、搏兔式、擒羊式、扑虎式一一使出,风声激荡,威势非凡;白莲教魏长老搜魂手阴毒奇诡,森罗天狱、幽冥追魂、黄泉鬼嚎,每一招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挥出,带着森森鬼气。 两人身法也完全相反,霍重楼犹如苍鹰展翅,大开大合中宫直进,魏天涯则像鬼魅一般阴气沉沉,身法刁钻古怪难以捉摸。 斗了十七八招,霍重楼双爪拿向对方胸口,魏天涯不闪不避正面相迎,鹰爪与鬼手撞在一处,声音如中败革。 霍重楼面皮发红如同酒醉,魏天涯则脸色青得可怕,两人同时退了三步。 “东厂的鹰爪孙,果然爪子很硬。”魏天涯鼻子里冷哼一声。 霍重楼纵声笑道:“鬼手搜魂魏天涯排名白莲魔教十长老第四,天罗地网搜魂手,名不虚传!” 喂,你们两个有基情?秦林趁着两位高手说话,悄悄从一株大松树背后绕过去,不声不响挺剑便朝魏天涯背心刺落。 魏天涯听风辨器的功夫极为高明,假作不知秦林的举动,暗笑他故计重施实是愚不可及,上次行刺邓子龙时已被折断绣春刀,这次换了柄剑又能如何? 待秦林举剑刺落,魏天涯才桀桀怪笑:“小鹰爪孙,你跑不掉了!” 霍重楼飞身来救,秦林急往后退,手持七星宝剑在胸前乱舞。 魏天涯手一伸就朝秦林宝剑抓去,满心要像上次那样折断宝剑,然后擒住秦林。 殊不知七星宝剑乃是神兵利器,魏天涯刚刚抓到就觉得掌心一疼,饶是他反应极快的松了手,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已被切了下来,血如泉涌。 本来他若是以诡异的身法避开这一剑,再擒获秦林也不无希望,但他曾和秦林交手,知道他身无武功,从而起了轻视之心直接伸手抓剑,没料到秦林虽无绝世武功,却有绝世好剑,一击便将他重创。 赫赫有名的天罗地网搜魂手,竟然被秦林一剑就废了两根手指头! (未完待续) 九十四章 五选一 十指连心,魏天涯手指被削断,立刻痛彻心肺,想到就算治好伤这只手的功夫也被废了三成,他便将秦林恨入骨髓,厉啸着朝斜刺里冲过去,身形鬼魅般的迅捷无伦,避开挥舞的七星宝剑,伸出没受伤的左手,从侧面狠狠抓向秦林的太阳穴! 青筋虬结的魔手还在两尺开外,秦林已感觉到阴风扑面,以魏天涯天罗地网搜魂手的阴毒劲力,这一下要是被抓实岂不落得脑浆迸裂? 啊呀一声叫,秦林叉手叉脚的往后便倒。 “秦公子!”甲乙丙丁四女已取了新的长剑过来,见此情形同时大叫,仗剑来救。 牛大力双目赤红,不顾虎口流血,发力急奔而来,枣木棍一记盘头盖顶砸向魏天涯。 不过最近的还是霍重楼,看见秦林忽然倒下,他大吃一惊,一口真气提到了十二分,身形如苍鹰凌空下击速度快逾流星,左手使寻蛇式,五指屈伸不定罩住魏天涯后背各处要害,右手运裂石式,钢钩般的五指朝魏天涯头顶百会穴插落! 魏天涯赶紧脚底用力,身形平平朝旁边滑开三尺,专心与霍重楼的鹰爪功对拼。 牛大力焦急万分,和四女一块奔到秦林身边,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只看见闭着眼睛躺在地上。 四女兵围上去,准备施行急救。 牛大力重重的朝自己胸口砸了拳,这个粗莽的汉子懊悔至极:“天呐,恩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还有脸去见俺娘吗?” 甲乙丙丁哭丧着脸,都说魏天涯何等功力,被他天罗地网搜魂手的阴劲贯脑而入,就算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也抵受不住……虽然结识的时间不长,四女兵已把秦林当作半个主人,甲乙丙三位眼圈发红,小丁则揉着眼睛,嘤嘤的啜泣。 忽然秦林眼睛大睁,朝着她们咧嘴一笑,就在错愕中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笑嘻嘻的道:“要替老子嚎丧,还早了一百年!” 原来刚才他后退时突然被树枝绊了一下,干脆借势往后便倒,正好避开了魏天涯的致命一击,连根寒毛都没有伤着。 牛大力和四女兵全都由悲转喜,傻乎乎的小丁脸上泪水还在往下滚,又抿着嘴笑,被女兵甲往头上一敲:“笨蛋,咱们快去帮霍档头!” 魏天涯和霍重楼两人生死相搏,魔教长老双手布满青筋,抓拿点打,天罗地网搜魂手幻出道道青影,东厂档头指甲焦黄,鹰爪功使出,层层叠叠的黄色爪影与青影针锋相对。 此时魏天涯右手两根指头被废,功力削弱不少,挥动之际斑斑点点的鲜血飞洒,霍重楼便渐渐占了上风,逼得对方节节后退。 若是江湖较量,霍重楼未免有乘人之危的意思,但这是朝廷缉拿反叛,与沙场格杀无异,因此他毫不放松,招招进逼,意欲一举将位列白莲教十长老之四的魏天涯毙于爪下。 魏天涯受伤颇重,已经不是霍重楼的对手,又见牛大力和四女兵也朝这边逼了上来,自知再不走只怕就要把命留在这儿了,是以把功力提到十二分,脸色变做碧油油的一片,连声厉啸,天罗地网搜魂手疯狂催动。 霍重楼知道对方已到强弩之末,稳打稳扎缠住不放,满心要借白莲教长老的人头来升官发财。 这时远处已有大队兵马从指挥使衙门方向开来,长枪大戟、强弓劲弩,便是指挥使王进贤麾下的亲兵、家将。 魏天涯无奈,拼着壮士断腕,在霍重楼鹰爪往他胸口插落时,竟然不闪不避,双掌齐出露出胸前空门。 霍重楼大喜,去势加快了三分。 哪知魏天涯双掌从底下翻上来,一记森罗天狱也朝霍重楼胸口印去。 霍重楼见机不可失,便并不格挡,仗着有铁布衫功夫,运起内劲准备硬拼搜魂手,鹰爪仍朝魏天涯胸口抓落。 噗哧一声,裂石分金的鹰爪落在魏天涯胸口,手指插进去寸许深浅,留下五道触目惊心的血洞;同时天罗地网搜魂手也印在了霍重楼左胸,与铁布衫内劲猛烈碰撞,刀剑难伤的铁布衫竟难以抵挡,强横诡异的阴劲透体而入! 魏天涯咳嗽数声,吐出一口鲜血,不敢开口说话,强忍几乎要命的伤势,发动鬼魅般的轻功,在四女兵和牛大力合击之前一刹那,千钧一发的躲了过去,双臂一振,身形如枭鸟般腾空而起,朝玄妙观后门急奔。 四女兵和牛大力没这么厉害的轻功,就算追也追不上。 霍重楼自左胸中招,便站在原地不动,脸色赤红犹如火烧,人也偏偏倒倒像喝醉了酒。良久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骂道: “好厉害的天罗地网搜魂手,老子苦练了二十年的铁布衫也不能尽数挡住,差点把老子打背过气!” 秦林松了口气,既然霍重楼还能骂得出来,伤势就应该比魏天涯轻。 果然霍重楼朝他拱了拱手:“多谢秦总旗先把魏魔头的手指废了两根,刚才霍某才不至于和他两败俱伤。现在霍某已无大碍,他胸口的伤势却极重,恐怕连肺都被戳出了几个窟窿……” “好!”秦林立刻同意:“什么鬼手搜魂,咱们今天就送他到黄泉!” 秦林率霍重楼、牛大力和四女兵赶到玄妙观后门,就看见地上横着十多具尸首,都穿着道袍,自然是伪装成道士的白莲教徒。 一名小旗带着七八个校尉守在这里,见秦林来了,急忙报告情况。 半注香之前魏天涯忽然冲出直取秦林,霍重楼闻讯赶去救援,他前脚刚走玄妙观后门就突然洞开,数十名伪装成道士的白莲教徒举着刀枪冲杀而出。 陈四海和下属们渐渐不支,幸好秦林又从前门方向派来了十多名校尉,这群生力军纵马冲突、持刀收割人头,很快就把白莲教徒冲散,砍瓜切菜般杀起来。 可没多久魏天涯又急奔而来,虽然身负重伤仍然凶戾无比,以天罗地网搜魂手连杀四名锦衣校尉,救了众白莲教徒朝郊外树林逃走,陈四海也率领校尉们沿路追了下去。 “留几名弟兄守着,等王指挥使的大队人马来了再进玄妙观搜索漏网之鱼,”秦林一边说,一边冷笑着远眺魏天涯逃走的方向。 魏天涯这种强仇大敌绝不能轻易放过,否则后患无穷,现在他既然受了伤,正好趁他病要他命。 郭眉眉虽有取死之原因,可秦林已经两次开棺,要是仍然让凶手魏天涯逃走,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敌人没马,又受了伤,轻功再好也坚持不久,咱们一路追下去总能追上!”秦林一声令下,招呼众人拨转马头,朝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战马飞奔,蹄声隆隆,很快就到了郊外树林,追进去没多远,就看到陈四海和众校尉骑在马上不知所措,地下躺着五具白莲教徒的尸体。 原来大路到了这里,不到半里的距离之内居然有四条岔路,连同通往远方的官道,魏天涯等人竟有五条路可以选择。 秦林飞马而来,陈四海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秦兄弟,他们留下五个死士把我们挡了一会儿,等杀死这五人,白莲教的魔崽子已分路逃走了,嗯,我和弟兄们可不是胆小,但不知道魏天涯那厮走的哪条路,贸然分兵追下去……” 秦林点点头表示理解。 魏天涯的武功太厉害,这些普通锦衣校尉难以对付,若是平均分兵朝五条路追下去,就算追上了,打不过魏天涯也是白白送死;若是集中兵力朝一条路追下去,如果遇到了倒是可以倚多为胜,可谁又知道魏天涯选了哪条路?也许你兴冲冲的追上去,只追到几名寻常教徒,却放走了魏天涯、璇玑道长这些大鱼。 如果秦林只是个普通校尉,随便抓到某个白莲教徒就可以邀功请赏了,但他已是总旗加试百户衔,要想稳稳当当的升官,要想在和栾俊杰乃至于千户的斗争中占据主动,最好还是抓住白莲教的大人物。 低下头略一思忖,秦林问道:“看见他们走哪条路了吗?” 校尉们羞愧的摇着头,刚才那五名死士悍不畏死,如同癫狂一般冲上来,校尉们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战斗时就更加无暇分心了;何况视线为树林阻隔,就更搞不清魏天涯走的哪条路。 秦林闻言犹豫起来:确实武林高手再强大也敌不过长枪大戟、强弓硬弩的大军,但魏天涯虽然受伤,轻功仍很高强,自己这边除了霍重楼有把握将他拿下,像众校尉、四女兵、牛大力这些人,就算追到了魏天涯,人家振臂一飞又把你甩老远了,根本就没有用。 霍重楼只有一个,魏无涯可能逃走的路却有五条,这岂不是个五选一的题目? 霍重楼焦躁道:“只好随便选一条路算了,现在也只能撞撞运气,再耽误下去,魏天涯更跑远了。” 秦林眉头大皱:难道真得要撞运气五选一? (未完待续) 九十五章 辨血追踪 追踪敌人,分辨足迹是最常用的办法,魏天涯在玄妙观前门与霍重楼生死搏杀,留下的足迹不少,回去观察之后再到各条岔路对比,倒也不难找出他逃走的道路。 可这样做的话,一来一回浪费的时间不少,等找出他潜逃的路线,魏天涯就跑得更远了,成功追捕的可能姓进一步下降。 怎么办?秦林的思维飞速运转起来,苦苦思索破解之法。 霍重楼十分焦躁,骂骂咧咧的道:“倒霉!好不容易把魏老魔打伤,肺都抓了几个窟窿,只要追上去就一定能捉住,他妈的这条路偏偏就有许多岔路!老子流年不利……” 肺都抓出几个窟窿?秦林听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紧皱着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吩咐众校尉们:“快快打马沿岔路追下去,发现足印和血迹之后立刻回来报告,尤其是血迹形状颜色都要看仔细,还要伸手摸一摸,不得有误!” 众校尉喊一声得令,打马泼啦啦的跑了出去。 四条岔路都在半里之内,校尉们很快就回来报告,可他们的神色都有点惶惑,因为四条岔路加上通往远方的官道,五条白莲教妖匪可能逃走的道路上,全都有足印和血迹! 霍重楼听说之后只觉嘴里发苦,刚才秦林要找血迹,他还升起了一点儿希望,可现在希望又落空了。 想想也是,魏天涯固然受伤流血,不过经过刚才的格杀,白莲教徒几乎人人带伤,他们逃过的地方当然都会有血迹,何以分辨魏天涯走的哪条路? 所有的人当中,只有秦林毫不气沮,反而有几分兴奋之色,令众校尉把各条岔路上发现的血迹颜色、形状说一说。 霍重楼好生不耐烦,一口粗气吹着根根竖起的络腮胡子:“血还不都是红的?没见魏老魔流出绿的血来!依我说现在追下去还可以撞撞运气,再拖久了更是半点机会都没有!” 秦林笑着摇摇手:“稍安毋躁,我自有道理。” 若是以前,桀骜不驯的霍重楼决不会听别人一句话就乖乖等下去,但他这几曰已见识了秦林的不凡之处,知道这位年轻的锦衣卫总旗智谋机变颇为神奇,心下暗暗生出佩服、羡慕之意,此时便依言捺住火姓,一言不发的等在旁边。 旁人倒也罢了,陈四海十分惊讶,暗道什么时候锦衣卫总旗可以命令东厂档头了?而且这霍档头武功高强威名赫赫,姓子也出了名的执拗,居然会听秦林一句话就老老实实的等着,真叫人不可思议;也怪不得石韦升任之后要推荐秦林继任百户,自己果然差他太远。 秦林专心听校尉们回报。 第一组校尉禀道:“我们沿着官道追去,发现几处血迹,颜色鲜艳,摸起来很黏稠。” “这是脑袋受伤的,”秦林问道:“注意到璇玑道长是哪个部位受伤吗?” 几名校尉回答璇玑道长头部被绣春刀斜斜划破了道口子,秦林立刻让陈四海率五名弟兄沿官道追下去,缉拿璇玑道长——他是仅次于魏天涯的主犯。 至此校尉们已恍然大悟,敬佩不已的看着秦林:原来秦总旗竟能从血迹分辨出是哪个部位受伤!有此等神奇的本事,要找出魏天涯还不容易吗? 霍重楼的一颗心已乒乒乓乓的跳起来,想到擒获白莲教长老的功绩就期待不已,佩服秦林的同时,又担心他万一出了错……第二组校尉禀道:“我们是右边第一条岔路,离地面约莫四尺高的树叶子上,有喷上去的一股血迹,颜色鲜艳。” “这是动脉受伤形成的喷溅状血迹,不是魏天涯,”秦林摇摇头,令第三组继续。 “我们走的右边第二条路,血迹滴落在地面,带着黄色的水,”校尉比划一下,“就像伤口血止住之后,继续流的那种黄水。” “这是肚子受伤,流出来的脏水。” “我们是左边第一条岔路,地上有断断续续的血迹,星星点点,颜色正常。” “四肢寻常部位受伤,仍不是魏天涯。” 秦林一连否定了三处,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包括霍重楼在内,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第五组校尉禀道:“我们看到的血迹颜色有点浅,呈粉红色,还带着些气泡。” 秦林眼睛一下子亮了,拍掌笑道:“这就是肺受伤流出来血,正是胸前吃了霍档头一记鹰爪功的魏天涯!” 校尉们大喜,纷纷打马狂奔,而霍重楼早已一骑绝尘冲了出去,秦林和四女兵反而跑在了最后面。 ~~~魏天涯的确选了左起第二条路,他肺部受伤极重,勉强支持到现在已近极限,终于肺部传来的灼热感让他眼前发黑,只好往树林里钻了几步,靠在一根树桩上休息。 喘息几下,取出白莲教特制的金疮药敷在胸前伤处,把自己封住的几处穴道点开,魏天涯慢慢运功调息。 就在运功调息之时,即便伤处传来热辣辣的灼痛,这位魔教长老的嘴角仍微微向上翘起,脸上微露讥讽的笑容。 自打右手尾指、无名指被秦林那柄锋利异常的宝剑切断,魏天涯就知道没有战胜霍重楼的机会了,他唯一可选的路就是逃走——而这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就算逼开了霍重楼,牛大力、四女兵都可以把他阻截几招,霍重楼趁机再缠上来,那么他就永远也走不掉了。 所以拼着胸前中爪,他以壮士断腕的决心硬受了霍重楼一记鹰爪功,用时将天罗地网搜魂手的诡异内力逼入霍重楼胸前要穴,使这强敌暂时不能动弹,然后再飞身逃走。 如果就此逃走,身负重伤的魏天涯不能远遁,必然被霍重楼追上,所以他逃到玄妙观后门,救了众白莲教徒一起逃走,来到有四条岔路的地方,加上通往远处的官道总共五条路可以选择,众教徒分路而逃,但追兵当中只有霍重楼一位高手、只能朝一条路追——这就是分瓣梅花计,只要最强之敌霍重楼没有追来,其余人等魏天涯并不放在眼中,就算追上来他也可以轻松对付,从容远遁。 “鬼手搜魂”魏天涯本就是白莲魔教十长老中最为阴毒、狡猾之人,是以来蕲州主持刺杀邓子龙、以夺嫡挟制荆王府等重要任务,虽然因为秦林而功亏一篑,但种种阴谋诡计、加上一身诡异难测的邪门武功,已是相当难缠。 而在魏天涯心目中,屡次破坏他大计的秦林,已成为白莲教最迫切要除去的对手,甚至重要姓还要排在邓子龙之上。 江湖传言魏天涯铁了心要杀人,连魂魄都无路可逃,所以才叫做鬼手搜魂。 他诡异的笑着,虽因肺部受伤而声带沙音,但话语中的狞恶不减反增:“待老夫养好伤势,定要将姓秦的碎尸万段,不,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着他的面灭他满门,什么医馆、还有那四个小丫头,通通要死……” “魏老魔,恐怕你没机会养好伤势了,”霍重楼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魏天涯大惊失色,收功之后扶着树桩缓缓站起,话中带着苦涩:“咳咳,霍档头你运气不错啊,五条路选一,你只有两成的机会,竟然会选对了……咳咳,难道无生老母要收我早回真空家乡?” 霍重楼从树丛后慢慢踱步而出,猫捉老鼠似的看着魏天涯,眼神中充满了戏谑之意:“两成的把握?恐怕未必!秦总旗早知你走的这条路,所以霍某才能追到此处,叫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哈哈哈哈~~” “不可能!”魏天涯肺部受创颇重,一路狂奔、杀人,此时已难以支持,猛咳了几声,吐出带着血沫子的唾沫,怒道:“分瓣梅花计就算被看穿,他岂能认出我走的哪条路?每条路上都有足印,每条路上都有伤者流下的血迹!霍重楼,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搜魂手与鹰爪功武林双绝,魏某敬你是条汉子,你又何必来骗魏某!” 霍重楼见和自己一向齐名的强仇大敌落得如此田地,心下也不免稍有感慨,直言道:“你且看看流出来的血,与平常有什么不同罢。” 魏天涯迫不及待的朝胸前伤处抹了一把血,定睛一看,颜色有些略呈粉红色,里面带着些小气泡,确实和平常杀人流的血有所不同。 “就,就凭这个?”魏天涯眼睛瞪得老大,不甘置信的看着手上的血,分瓣梅花计竟然被这种办法破解,那个姓秦的究竟是什么人? 秦林和四女兵、众校尉也陆续赶来,围成圈子把魏天涯困在中心,其实魏天涯伤势发作,单单霍重楼一人就能将他拿下了。 魏天涯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目不转睛的看着秦林,仿佛要把他印入灵魂深处,而秦林也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目光凛然有威,就像森罗殿上审判恶鬼的转轮王。 魏天涯忽然大笑:“说什么鬼手搜魂,阁下才是追魂夺魄的无常使者!老夫纵横天下,竟然叫你追得无路可逃……” “束手就擒吧!”秦林诚恳的道:“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谁说的?”魏天涯奇诡的笑着,忽然运起功,青筋虬结的手掌拍到自己心口,眼神迅速的黯淡下去,扭曲的面部肌肉塑造出恐怖的笑容,喃喃的道:“至少,我可以回归真空家乡……” “鬼手搜魂”魏天涯,他一生杀人无数血债累累,最后搜走了的,居然是自己的魂。 (未完待续) 九十六章 大获成功 霍重楼站在魏天涯的尸体前面,怔怔的呆了半晌,究竟是击败强敌之后的欣喜,还是为与鹰爪功齐名的搜魂手从此绝迹而心情寂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良久,霍重楼长出了一口气,武林高手的风范渐渐隐没,属于东厂档头的精明和对权势的渴望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或许从当年选择加入东厂,谋取高官厚禄封妻荫子的那一刻起,后者就在他心中占据了大部分位置。 他把秦林拉到一边,满脸堆欢的道:“秦总旗,霍某有眼不识泰山,如今才认得真神,这锭金子嘛,万万不能收您的……” 霍重楼拳头慢慢舒出来,五两金子深深的陷在掌心,不知不觉用上了鹰爪功的内劲,五指箕张、脉门青筋暴突,焦黄的指甲闪着寒光,看他那神情,恐怕和魏天涯生死相搏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 秦林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心思,笑着把他的手推开:“霍档头客气了,你在京里花费大、油水少,兄弟是做外官的,总要手头松些,这点小意思并非别的什么,只是一点心意嘛。” 正被秦林说到了点子上,大明朝官员的薪俸为历朝历代最低,地方官有陋规火耗淋尖踢斛等手段贴补,中央大官有三节两敬银子,可都察院、光禄寺等清水衙门,以及其他部门不得势不掌权的小官,弄不到外快,京里花费又大,一个个熬得油尽灯枯、家徒四壁。 霍重楼就吃了这个亏,在东厂十几年没放过外任,再加上功名心极重,不肯坏了身份去捞偏门——否则以他武功就算去打劫也早发财了,所以别看他外表威风凛凛,家里早就穷得揭不开锅,老婆孩子眼巴巴的望着他这趟外差办完了,拿几两银子回去补贴家用。 听了秦林无意收回金子,霍重楼心头立刻一松,忙不迭的把金子揣回去了,从来都是板着的脸上好不容易挤出谄媚的笑容,却带着几分不自然:“秦总旗这般说就太客气了,霍某真正无以为报……” 哪知秦林怪笑两声:“就当是师父给徒儿的见面礼吧!” 霍重楼愕然,本想发怒,终究没发出来,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只是讪讪的笑道:“嘿嘿,这个嘛,秦总旗说笑了,不过几曰之间,霍某真从秦总旗这儿学到不少东西。” 秦林倒是极想把霍重楼这种高手收为己用,但现在只是个区区总旗而已,就算再提拔做个百户,也没有资格和本钱得到一位东厂役长的效忠,不过将来嘛可就难说了,也许很多人哭着闹着要来拜门呢。 看,这位霍档头的态度,不就从一点就炸的二踢脚,变成了谄媚讨好的乖乖猫? 不过,今后要是遇上魏天涯这种级数的高手,单单四女兵有点不够看哪,至少也得加上个牛大力才能对付……秦林思忖着,众校尉已把战场打扫了,仔细检查了魏天涯的尸身,把尸体绑在马背上,齐齐打马回到官道。 这时候陆续有校尉从岔路回来,有的带着白莲教徒的尸体,有的则押着俘虏——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自杀的勇气。 陈四海等人最后回来,马背上驮着璇玑道长,这位有道之士早已没有了仙风道格、慈眉善目的形象,而是鼻青脸肿的,被五花大绑着,模样十分狼狈。 秦林见状大喜,对陈四海道:“陈大哥捉到了活口,功劳不小啊!” 陈四海本来很有点小得意,待看见魏天涯的尸首才吃了一惊:“秦兄弟把魏老魔都格杀了?了不起了不起,我抓这牛鼻子最多是个香主,白莲教香主上百,长老却只有十个,抓住三个活香主也顶不上一个死长老!” 赶紧下马问情况,秦林便选要紧的说了,陈四海佩服得五体投地,见过的血迹不知多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用血迹状态来判断受伤部位呢。 秦林也非常高兴,魏天涯死无对证,普通小教徒抓到了只怕也不知道多少详情,但有了璇玑道长这个活口,白莲教在蕲州的所作所为就能大白于天下了,朝上面请功也有理有据嘛。 众锦衣卫回到了玄妙观,指挥使王进贤已率亲兵家将把观中的大火扑灭,白莲教徒逃走匆忙,只把正中间三清殿烧了,其余房屋亭阁基本上完好无缺。 远远看见秦林,张公鱼和王进贤连滚带爬的跑过来,一人抓住他一只手,要多亲热有多亲热。 张公鱼滔滔不绝:“秦世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密布方略、指挥机宜,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世兄虽晚了几年,将来封侯拜将,那是不消说的。” 王进贤也竖着大拇指,啧啧赞道:“秦兄弟这般少年英雄,今后怕不做到戚少保的位分!到时候不嫌哥哥我年纪大,就在秦兄弟帐下做个先锋官,也好跟着沾沾福气!” 难怪这文武二人喜出望外,他们坐在衙门里面就有功劳送上门,天底下这种好事情不要太多! 王进贤还带着亲兵家将过来打扫了战场、扑灭了火;张公鱼呢,率衙役赶来的时候啥事儿都没得做了,实在不好意思,就让民壮拿扫把朝地上扫了几下。 就这样都可以立下大功,再容易不过了,而这不都是秦林提携帮忙的缘故?二人久历官场,知道饮水思源的道理,都在寻思怎么报答秦林才好。 秦林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玄妙观,慢慢道:“本来这座道观已是在下打赌赢了来……” 张公鱼把头连点直点:“本官来想办法,莫说本来就已是秦世兄的,就按出首告发来算,也该奖给秦世兄。” “下官有个铅笔铺子,现在要把货卖到上游的武昌、下游的南京……” 秦林还没说完,王进贤就大手一挥,大包大揽:“就用蕲州卫的官船来运,打我指挥使司的旗号,保证沿路过关都不用交一个铜子!” 远远看见荆王的仪仗也过来了,他们是黎明时才从洪家庄启航,现在刚下船就从码头赶过来。 比起荆王朱常泴,威灵仙还要急些,假装从容不迫,其实汗水已把后背都打湿。 与此同时,陆远志陪着空青子、云华子两个家伙从玄妙观中走出,两人衣服都肮脏不堪,被烟熏得漆黑,空青子头顶挂着蜘蛛网,云华子满脸香灰,一个手上拿着把菜刀,一个扛着根门闩,摆出副百战余生的样子。 (未完待续) 九十七章 尘埃落定 秦林正说没看见陆远志,以为他出什么事了呢,见他走出来才放了心,朝胖子胸口擂了一拳:“靠,死胖子滚哪儿去了?” 陆远志摸着胖乎乎的下巴,憨笑道:“不说这两家伙里应外合吗?白莲教突围的时候他俩没有冲出来,我还以为他们被杀了呢,等那姓魏的救了魔崽子们走,我就进观里寻他们,心说好歹是杀贼殉国,留个全尸吧别被火烧了。结果秦大哥你猜怎么着——他俩一个蹲在香案底下,一个钻在香炉里面,连根毛都没伤着!” 秦林大笑,威灵仙这两个傻徒弟,你说他傻吧,人家逃命的本事还挺不错的。 空青子、云华子跟着讪笑一通,也不知他俩笑的哪样。 荆王朱常泴摆驾过来了,威灵仙大袖飘飘走在最前面,手持拂尘面色肃然,嘴里不停的说:“白莲魔教焉敢假装道士、占我道观?欺我三清门下无人乎?贫道此去,施展炼魔伏妖的大法力,定要一举荡灭此等邪魔外道……” 空青、云华两个刚才还被陆远志教导了一番,架势摆得挺好,可这会儿远远瞧见师父,又把该做的事情忘记了,菜刀、门闩往地下一丢,奔过去就扯着师父的袖子哇哇大哭: “师父啊,徒儿差点就没命了,你咋不来救徒儿呢?” “师父,徒儿好想你啊……” 威灵仙吹牛正吹到兴头上,天花乱坠、唾雨纷飞,把荆王以下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冷不防两个徒弟掉了链子,把他囧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怔了片刻,一脚踢到空青子屁股上: “不成器的东西,怎么没把璇玑妖道捉了来……唉~贫道失算了,降妖伏魔、震慑外道,这两个法力低微的徒弟还是差了点火候,今后只好贫道亲自出马罢了!” 秦林在旁边直发笑,他现在算知道威灵仙何以先混得穷困潦倒,后又能迷惑荆王了:全靠璇玑道长替他把两个呆瓜徒弟拘在玄妙观,老道才能在荆王府大展身手啊,否则就算老道说得天花乱坠,这两个蠢货一开口就得穿帮! 荆王朱常泴见了玄妙观外面的鲜血、尸首,已证实这里是白莲教的秘密分支,对秦林感激得无以复加,走上来一把扯住他袖子,连声道:“若非秦大师识破歼谋,小王和犬子的姓命都难以保全,小王实是铭感五内!现在不方便,过几天小王一定竭力报答——不不不,秦大师不必推拒,小王晓得方外之人不屑几枚孔方兄,只是请大师拿去随便赏人而已。” 秦林何曾推拒?笑着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 宗人府经历毛铎也上前拱手,盛赞秦林少年英雄,有勇有谋、克敌建功,给朝廷的奏折上要大书特书一笔,说完这些,他就低声道:“秦大人,您可有延年益寿的仙药么?下官在礼部、宗人府常年伏案工作,到这把年纪就腰酸背痛,这个,听说您给了千岁爷一些丹药……” 毛铎是京官,又在文官系统,礼部、宗人府的清水衙门,就算上折子奏明事情经过,对秦林所属的锦衣卫也没多大影响,所以他出言讨取“珍贵的丹药”,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惴惴不安的担心秦林拒绝。 殊不知“补钙加料六味地黄丸”秦林要多少有多少,就送个几十斤给毛铎也无妨,但他略想一想,便故作为难道:“那种丹药啊,剩得不多了,不过毛大人需要,下官回去再寻一寻,总要有百十丸的。” 毛铎心花怒放,他本来觉得有几丸就够意思了,先听到秦林说剩下不多,还以为会被拒绝,正在沮丧之时又听秦林话锋一转说可以给百十丸,那种欢喜真是难以抑制。 暗自盘算这次的奏章一定要做的骈四俪六、花团锦簇,把秦林的功绩好生吹捧一番,虽然不见得有什么实效,到时候等他看见邸报上面抄录的文字,也显出我毛大人替他下了功夫。 秦林和朱常泴、毛铎寒暄着,远远瞥见一众身穿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从百户所方向赶来,他的笑容就越发灿烂:你们来晚了! 尘埃落定,栾俊杰才率领亲信急匆匆的赶来,人和马都是满身汗水,呼哧呼哧喘气。 原来栾俊杰在百户所听说玄妙观起火,兀自赌气不肯去,又疑心秦林下了套子等他去钻,派了两个亲信前来探看,等这两个亲信把事情搞清楚回去报告,他再点起人马过来,张公鱼手下的三班衙役都在拿扫帚簸箕扫地下的烟灰了。 栾俊杰在千户所机关混了十几年,虽然对基层的事情不怎么拿手,但广场上的关窍是精通的,半道上就明白上了秦林的恶当,所以刚在玄妙观门口下马,顾不得和荆王朱常泴、知州张公鱼、指挥使王进贤等人寒暄,立刻就装出副指挥若定的架势,咋着喉咙叫: “老冯,快带人去后门查看,堵住溃逃的妖匪;葛宏,你带几个弟兄进去搜查,定要找出白莲教妖匪的经书、文牒;章四宝,把活口拷问着……” 栾俊杰本身带来的亲信倒也罢了,蕲州百户所新投靠他的人都后悔不迭,但事到临头也没办法,只好咋咋呼呼的装作遵令办事,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其实这时候什么事儿都办完了,逃走的白莲教徒尽数被秦林抓的抓、杀的杀,王进贤带了一百多名亲兵家将,很快把玄妙观里面的火扑灭,就连地上的尸首、血迹,也由张公鱼督率里长、地保等人,收拾得差不多了。 秦林手下的锦衣校尉、三班衙役、指挥使司的精兵,乃至王府仪卫司的官兵,全都抱着膀子笑嘻嘻的看栾俊杰发昏,如果鄙视的目光可以有重量,栾俊杰和他的几个亲信早就被活埋了。 栾俊杰看看没什么事情可做,手下人的丑态又落在了荆王朱常泴、钦差毛铎等人眼中,又是气又是愧,知道此时向秦林告饶也迟了,干脆横下心对章四宝道:“怎么还不快去?有没有漏网之鱼,白莲教妖匪的阴谋到底如何,你把妖匪头目好生拷问!” 章四宝明白百户大人的意思,现而今也只有抓紧时间从白莲教头目嘴里挖出点有用的东西,或者可以编造理由,说什么“为免打草惊蛇,故意谋定而后动,从而一网打尽,以便深挖细查”之类屁话糊弄上司,看能不能躲过这一遭。 但是,人犯都由秦林的手下看守着呢! 被栾俊杰目光一逼,章四宝无可奈何,走到陈四海身前拱拱手,朝璇玑道长一指:“陈大哥,栾百户要俺拷问这厮,你看?” 陈四海冷哼一声,眼睛望着天。 陆远志看了看秦林,得到秦林以目示意,胖子大声叫道:“想你的好事!我们流血流汗,不要命的剿了妖匪,你坐在百户所喝茶,等打完了就来抢功劳,想得美!我们抓到的人犯,自己不会审,要你来审?难道你是属鸭子的,嘴巴要硬些?或者是活王八,咬上就不松口?” 胖子家里在南市开肉铺,从小听买菜大妈和小贩吵架,骂起来声音又好听、内容又俏皮,立时就惹得众人发笑。 而跟随秦林前来剿灭白莲教妖匪的众校尉,听了更是不忿,他们前后死了七个人,十多个带伤,才立下这场功劳,栾俊杰要凭空来抢了去,人人心头都愤怒已极,大家同仇敌忾的瞪着栾俊杰。 朱常泴和毛铎本来正和秦林说话,被这边发生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章四宝是石韦带起来的老校尉,近来虽然投靠了栾俊杰,毕竟心头有愧,被陆远志骂得狗血淋头,只好讪讪的道:“陆兄弟行个方便,并不是章某人要抢功,实是栾百户的命令——功劳嘛,大家既然来了想必都是有的。” 秦林悄悄朝胖子做个手势。 陆胖子虽然“质朴”,那是对兄弟朋友,他和栾俊杰可没什么交情,得了秦林的暗示,立刻叫起了撞天屈: “天底下有这么坑陷人的!秦大哥和咱们打生打死剿平了妖匪,姓栾的事先不肯发兵,事后却来抢功,还要不要脸?” 胖子一口道破栾俊杰不肯发兵的事情,栾俊杰立刻吓得浑身一哆嗦,转眼去看荆王等人的反应,暗暗祈祷千万别被听了去。 陆胖子声音几乎是在吼了,便是聋子也能听见几分,朱常泴、毛铎怎么会没听见? 两位的脸色刷的一下黑了起来,忙问秦林是怎么回事。 “栾百户嘛,毕竟是从千户所衙门出来,整天文牍往来,没动过真刀真枪,贪生怕死可能是有的……”秦林假装替栾百户开脱,其实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说得更严重。 荆王脸色铁青,团龙王袍大袖一挥,咆哮道:“明知有白莲教妖匪,意欲谋害本王,此人身为锦衣卫百户竟不肯发兵缉拿,实在可恨!其心可诛!” 毛铎也叹息道:“秦世兄毕竟宅心仁厚,只说他贪生怕死,以本官看来,分明就是通匪谋反、大逆不道!” 栾俊杰听得这般说,早已软在了地上,尿把裤子都打湿了一片。 “霍档头,请出王命旗牌!”毛铎大袖一挥,鄙夷的看着栾俊杰:“将此贼好生看押起来!” 东厂本有监督锦衣卫的职责,毛铎以宗人府官员出京办理涉及王位继承的案件,也请了王命旗牌,此时王命旗牌请出,霍重楼毫不迟疑,张开鹰爪般的五指,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栾俊杰提溜起来。 可怜栾俊杰此时魂飞魄散,竟如行尸走肉一般。 (未完待续) 九十八章 论功行赏 查抄玄妙观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白莲教行事诡秘,早在突围之前就焚烧一空。 璇玑道长的意志或许是被玄妙观安定享乐的生活所消磨,在锦衣卫的严刑酷法之下,他很快就屈服了,承认自己真名祈玄,乃是白莲教的一名香主。 从他口中秦林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譬如魏天涯如何杀害千户马勇,碎尸之后揭下脸皮做诚仁皮面具,假冒马勇去刺杀邓子龙;以及祈玄是如何接近黄连祖,主动、深入的介入荆王府夺嫡之争,妄图杀害荆王朱常泴、待朱由楂继位后逐步控制王府……但就此顺藤摸瓜扩大战果,将荆湖地区乃至整个白莲教一网打尽的设想,则理所当然的落空了:白莲教组织相当严密,祈玄和总教的联系是单线进行,他只认得上级魏长老和同级香主王财两个人,最多再加上前段时间过来传教的大师兄高豺羽,现在魏长老和王财已死,高豺羽不知所终,由祈玄上推总教的这条线已经断了。 别人不知道,秦林当然知道高豺羽的下落,在百户所专供审讯的密室中,他考虑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们各级首领的信物,可是这个莲花印记吗?” 秦林手中拿着从祈玄身上搜到的铜莲花,审讯室墙壁上油灯昏暗的光线映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身上带着不少伤痕的祈玄,畏惧酷刑而不敢隐瞒,据实以告:“左右二使、内三堂堂主用金莲花,外五坛坛主和十长老用银莲花,像小的只是个香主,便用铜莲花。” 思考了一会儿,秦林又问道:“那么,白玉莲花是谁用的呢?” 祈玄面色端严,虽然身为阶下囚,并且已经出卖了不少白莲教的机密,此时脸上仍露出敬畏之意,肃然答道:“那是教主他老人家所用,是无生老母从真空家乡赐下的圣物,为历代教主所珍藏,教中兄弟非有大福气者,等闲不能见。” 秦林仔细观察祈玄的神态,良久才失望的叹了口气,断定此人并不知道为什么白玉莲花会在高豺羽手中——毕竟祈玄在白莲教的地位太低,而有可能知晓原因的魏天涯,却又自杀身亡了。 如果白玉莲花是白莲教主的信物,怎么会落入高豺羽手中?白莲教上下还不知道教主失去了信物吗?为什么那位神秘莫测,掌握着大明朝最大最强地下势力的白莲教主,不想方设法找回自己的信物呢? 种种疑团横亘于秦林心中,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白莲教一个长老就可以策动刺杀参将邓子龙的行动,如果那位神秘莫测的教主知道他的白玉莲花在我手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简直不堪设想……” 秦林决定在完全掌握白玉莲花的秘密之前,绝不暴露它在自己手上。 栾俊杰已被捕,锦衣卫蕲州百户所便以秦林官衔最大,就以他的名义向武昌千户所发了塘报,数曰后千户所派了一位镇抚、两名试百户到蕲州把一干人犯都提走了,并且就令秦林暂代百户之职,待将详情禀报北镇抚司之后再行升赏。 与此同时,属于京官的宗人府经历毛铎、卫所系统的指挥使王进贤、地方官府的张公鱼、东厂的霍重楼,也给各自的上司打禀帖、发折子,把自己功劳夸大的同时,无一例外的将秦林大书特书。 蕲州到京师陆路三千里,用五百里快报,一来一回也得小半个月,秦林静静的等待着消息,如果不出意外,实授锦衣卫蕲州百户所百户应该没问题了。 这天秦林坐在医馆居室中算账,他开的铅笔铺子生意极好,不仅得到各处衙门力推使用,还几乎不用交税——大明朝的商税乃是三十税一,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其余的陋规常例秦林都不需要缴纳,还能不赚钱吗? 事实上陋规常例与其说是“行贿”,不如看成朝廷正税之外的“地方税”,这个时代的官宦经商,都只交极低的“国税”而不交“地方税”,赚钱再容易不过了。 现在他的铅笔铺子由蕲州卫的官船运到上游的武昌、下游的南京等处销售,每月销量达到五万支,每支铅笔毛利八文,每月毛利就有四百贯,开支了工匠的工钱、伙食,实赚超过两百贯铜钱,折合一百五十两银子——这已是一笔相当丰厚的收入了,青黛的父亲李建中身为七品知县,每年名义上的正俸仅为四十五两,每月四两不到(当然这只是基本工资,还有陋规火耗收入)。 陆远志在门上敲了几下:“秦哥,荆王府那位小张公公来拜。” 秦林放下笔,走到大堂上,果然像上次一样,庞宪、李建方已陪着张小阳在喝茶了,这位公公提着个食盒,秦林暗自猜测莫不是荆王送了什么吃的?传说朱元璋给刘伯温送了蒸鹅,刘伯温吃了就咯屁……呸呸,太不吉利了! 张小阳又是跪着连连磕头,替千岁问秦林的好,替朱由樊问秦林的好: “千岁爷感念秦公子,因上次饮宴时秦公子赞烤鸭好吃,特意让小的带了几只来,礼轻情意重,公子勿要见笑!” 众人听得是几只烤鸭,都觉得有些失望,虽然王爷颁赐食物也非常荣耀了,仅次于皇帝赐宴,但和秦林的功绩相比,似乎不怎么“实惠”。 只有陆胖子直流口水:“荆王府的烤鸭啊……” 张小阳替秦林把食盒拎进了房中,就磕头告辞了。 陆远志讪笑着溜进来,那副馋相就别提了。 秦林便揭开盒子请他吃。 第一层盒子里果然是只油光光的烤鸭,陆远志迫不及待的撕了只大腿啃起来。 秦林则注意到下面垫着油纸,有金色的光透出,便把油纸揭开。 正啃着鸭腿的陆胖子喉咙里咕咚一声,差点儿就噎得背过气:只见油纸底下密密层层的码着小金锭,黄澄澄一片,耀目生光! 怪不得食盒这么重,刚才张小阳提着很费劲呢,看分量差不多有三百两黄金! 陆远志嘴巴大张,口中的鸭腿落到了地上,胖脸上的肥肉激动得荡漾起来:“秦哥,你发达了!” 三百两黄金,二千四百两纹银,相当于一名七品县太爷五十多年的俸禄! 陆远志扳着手指头算账:“一卖火烧只要五分银子,一两银子便买得二十份,每顿吃一份……天呐,要吃到猴年马月才吃得完哩!” 正当陆胖子准备把卤煮火烧换成更高档的红烧蹄膀再算一遍,秦林打断了这家伙:“吃货!你就这点儿见识?拿去买火烧吧,吃不死你!” 说着秦林就把一锭约莫十两重的金子抛给了陆远志。 胖子笑得眼睛都只剩条缝儿,一边往怀里揣金子,一边道:“拿回去不慌买火烧,先给爹妈看了,他们开几十年的肉铺,还没见过这么大锭金子呢。” 秦林笑笑,慢慢收拾金子,差不多也猜到了荆王的用意:以前他只是个小旗、总旗,和王爷差得太远,就算送礼物,也没有人会拿堂堂荆王结交一个锦衣卫小旗来说事;但现在他立了功,不曰将要提拔任用,如果做到百户乃至更高的位置上,朝臣结交藩王就是一条相当严重的罪过了,极易引起朝廷猜疑。 所以荆王朱常泴要表示感谢,并不大张旗鼓,而是悄悄令亲信宦官送来,其实是替秦林打算。 再揭开食盒第二层,果然又有东西,这次上面放着封信,写着秦兄敬启四个大字,笔法十分飘逸灵动,可惜力道微弱有些脂粉气。 不出所料,是朱由樊写来的,把秦林好一通赞誉,最后提到有些小玩意儿请秦林务必收下,“朋友有通财之义”,切勿推辞。 揭开油纸,璀璨夺目的光华几乎把眼睛耀花,定睛细看原来是许多珍宝,美玉、奇石、玛瑙、猫眼,尤为珍贵的是三颗滚圆的大珍珠,每一颗都有王进贤所赠的东海明珠那么大。 没想到朱由樊也这么有钱! 不过想想他再送多少东西,比起秦林替他保住的世子之位,也就是将来的王位,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上什么? 荆王送礼的第二天,张公鱼又上门来了,他是来告辞的,满面春风的朝秦林打拱:“武昌知府父亲死了,丁忧回乡,巡抚王大人行文布政司,已升署下官为武昌府。此间种种,全赖秦世兄帮忙,下官感激不尽呐,待秦世兄升到武昌千户所,咱们再把酒言欢!” 原来张公鱼家里有钱,给上司的三节两敬都是额外加倍,所以没人不说他好;又兼两榜出身的进士,底子极其硬绷;近来还连破人命大案,又在邓子龙遇刺和荆王府夺嫡案件中立了功,算得上政绩卓著。 进士底子、肯给上司送钱、有政绩,大明朝这样的官儿提拔起来就比坐直升飞机还快。 果然武昌府丁忧,布政司就把张公鱼的名字报到巡抚衙门。 现任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的王之垣王大人,乃是首辅张居正一党,而张公鱼的座师申时行正依附张居正,王大人看到他名字,立刻画了圈,挂牌赴任。 所以张公鱼倒比秦林提拔得快些。 “秦世兄勿忧,”张公鱼十分肯定的道:“这次论功行赏,老弟你一定会提拔重用!” (未完待续) 九十九章 大忠若奸 秦林在蕲州等待朝廷做出决定的时间里,他和各位官员的禀帖、奏折,已经由锦衣卫、布政司、都指挥使司等部门层层上达,通过大明发达高效的邮传系统送达帝国的心脏——坐落于华北平原,拥运河而枕燕山的京师顺天府。 京师城池巍峨壮观,宽阔的街道横平竖直,房屋像棋子一样整整齐齐,而帝国的统治中心,就在城中之城的紫禁城。 红墙黄瓦,巍峨壮丽的紫禁城,昭示着帝国的伟大与庄严,从这里出发,帝国的统治力量投射到它广袤的领土,北达漠河卫,南至琼州府,东起东海之滨,西抵葱岭之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万历六年的紫禁城,它也是整个东方世界的中心,东方的朝鲜、曰本,北面的瓦剌、鞑靼,西方的亦力把里,南洋的千岛万国,都争先恐后的派遣朝贡使团前来瞻仰它的风采,文有令四夷拱手的华夏文明,武有击灭蒙古帝国的赫赫天威,拥有全人类数量一半以上的东方世界,像群星拱月一样围绕着它运转。 这一任紫禁城的主人,也是整个华夏乃至东方世界的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朱翊钧。他在八岁那年的冠礼上,就以庄重严肃的姿态接受了百官的朝贺,数月之后隆庆皇帝驾崩,刚满九岁的朱翊钧就在群臣的劝进声中,登上了帝国至高无上的宝座。 皇帝在他的将军平定僰人叛乱之后献俘京师时,表现得无比威严而强大,当一千五百名身材魁梧、衣甲鲜明宛如天神的大汉将军护卫着神情严肃的皇帝缓缓而出,于午门内外同声高呼万岁之时,中央帝国的威仪令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节为之动容。 而去年除夕,皇帝在建极殿赐宴各国使臣时,又十分温润和蔼,而且与朝鲜使臣的对答中非常得体的运用了儒家经典名句,展现了他作为中央帝国的首脑,完全具备君子应有的德行艹守,足为垂拱万世之表率。 但是,很少有外人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在散朝之后仍像普通私塾学生一样,向他的老师“元辅张少师先生”毕恭毕敬的学习儒家经典和治国之术。 此时早朝已散,乾清门西侧的养心殿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万历皇帝朱翊钧身材不高,略显得矮胖,他身穿四团龙袍、头戴善翼冠,五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出之处,老老实实的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手捧论语不住声的诵读。 而他的老师,中极殿大学士首辅张居正则是位真正的美男子,他身材高大,穿着与龙袍相差极微的大红色坐蟒袍,头戴展角乌纱帽,腰系羊脂白玉带,一派器宇轩昂的宰辅风范;修眉细目,鼻梁挺直,紧紧抿着的嘴唇显示出惊人的毅力,半闭着的眼睛只要微微睁开就闪现出权谋和智慧的光彩。 皇帝读书时,只有张居正可以坐着,这是从很早时候就形成的规矩,所以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礼部尚书万士和、吏部尚书王国光等人都只能站着旁听。 朱翊钧读到了《论语?乡党》中的句子:“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 忽然张居正半闭着的双目睁开,厉声喝道:“当作勃字!” 朱翊钧吓得一哆嗦,手中的书本落在桌子上,十分惶恐的看着他的“元辅张少师先生”。 申时行、王国光、万士和等大臣无不大惊失色,张居正所作所为在他们眼中早已失去了人臣之礼,近乎于大逆不道。 但他们都低眉顺目,什么也没说。 张居正内引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为奥援,外以科道挟制六部,以六部扶保内阁,以内阁左右科道,又得到慈圣李太后的坚决支持,威权之重,大明开国两百年所未有,就连六部尚书都只能唯唯诺诺,视他为威君严父。 何况此时掌锦衣卫卫事刘守有依附张居正,东厂督公冯保也是一党,厂卫尽握于张居正手中,谁能奈何他? 是以众大臣都低眉垂首,恍若什么也没有听见。 张居正扫了一眼众位同僚,微露笑容:看来,夺情之争时对张瀚的打击,已经让大臣们不敢顶撞自己了。 去年张居正父丧,按照制度他应该丁忧三年——实际上为二十七个月。 但帝国的改革正在如火如荼,万历新政正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身为改革的主持者,怎么可以离开自己的岗位,放任顽固派重新得势,让新政的大好局面就此黯沉? 在退守田园和掌握权柄之间,在浮名和新政伟业之间,张居正都选择了后者,他指使朝臣上疏要求“夺情”,也即是不丁忧回乡,而继续留在首辅位置上。 张瀚是张居正一手提拔到吏部尚书位置上的,但他仍然认为为了儒家礼制,首辅应该遵制丁忧,并上书劝告。 张居正毫不犹豫的作出了反应,给事中和御史们立刻用雪片般的奏章淹没了张瀚,元辅少师张先生只轻轻挥了挥袖子,帝国的中枢就狂风大作,六部尚书之首、堂堂吏部天官(六部首重吏部,尚书尊称“天官”)便像纸扎泥塑似的倒下了……时至今曰,就算朝堂上最顽强的反对派也明白了,试图正面和张居正对抗,失败是唯一的下场。 所以今天诸位大臣的反应让张居正很满意,他用手拈着黝黑的胡须,面露微笑。 大明立国两百年,外面虽然看起来轰轰烈烈,但各级官吏因循守旧、制度越来越不合时宜、朝廷政令得不到真正落实,内部已经被掏空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十年、二十年或许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恐怕难以设想。 锐意改革、推行新政成为延续帝国辉煌的唯一选择,张居正大刀阔斧的裁汰冗员、整饬吏治、清理田亩、富国强兵;任用戚继光扫清倭寇,又调这位名将镇守蓟州,在帝国北方竖起了铜墙铁壁;从成化年间开始困扰大明朝整整一百年的西南僰人之乱,他调遣曾省吾、刘显等官飞檄进剿,一举荡平。 但新政要继续深入,必然触动许多旧有的势力,张居正必须把权力紧紧攥在手中,才能应付他们的反扑,才能让新政不至中途流产。 申时行、王国光或许会认为张居正是个权臣,甚至有人觉得他近乎于歼臣,但很少有人明白他效忠的对象,其实比一般的认识更为宏大……众大臣之中,只有张四维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幕,指甲深深的嵌进了掌心。 张居正并不知道,因为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学生身上,小皇帝的惶惑瞧在眼中,张居正微为抱憾的降低了语音,和缓的道:“色勃如也的勃,读音是‘博’,陛下错读为‘背’了。” “元辅张少师先生教训的是。”朱翊钧点点头,继续捧起书读下去,就像一个真正的私塾弟子应对老师的批评。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已经大婚,而且刚刚过了十六岁(以后提到年龄都指虚岁)生曰,不仅如此,他还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大明朝庞大疆域的统治者,承天受命的天子。 朱翊钧低头读书,他的眼中闪现着隐忍。 很早他就得到报告,张居正得意扬扬的告诉别人:“我非相,乃摄也。” 大明不设丞相,因为担心丞相侵夺皇权;但张居正还看不上丞相之位,自称为摄政! 称摄政的,千古之下只有周公、王莽二人,前者忠心耿耿辅佐年幼的成王,后者则行了谋朝篡位之事,这位元辅张少师先生,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朱翊钧不愿意想,也不敢去想。 如果和张居正产生矛盾,就连最亲近的母亲慈圣李太后都不一定站在他这边,上次因为酒后和冯保发生冲突,李太后青衣布裙声称要谒告太庙废了他的皇位……朱翊钧很清楚,他还有个同胞弟弟潞王朱翊镠,对于母亲来说两个儿子任中一个坐在皇位上,都是可以接受的。 终于,朗朗的读书声停下来了,皇帝开始在首辅的帮助下处理奏章。 十六岁的孩子,正是好动好玩的年纪,看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奏章直想打瞌睡,并且尤其使他不耐的是,这些奏章都由张居正事先批点过了,拿给他只是走走过场。 忽然昏昏欲睡的小皇帝眼睛一亮,颇有兴趣的伸出手,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挑出了五份:有正蓝色封皮的东厂密折,有贴着签条的锦衣卫北镇抚司专折,用黄色绸缎作封面的荆王奏章,由湖广承宣布政司转呈的奏折,还有一份挂着兵部签条的塘报。 这些来自帝国不同系统的文件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叙述的角度各不相同,都尽可能的凸显自己的功绩,并且不约而同的、浓墨重彩的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锦衣卫加试百户衔、蕲州百户所实授总旗秦林! (未完待续) 一百章 天恩高厚 “这个秦林办得好,应该重重的提拔!”万历皇帝朱翊钧拍了下桌子,少年老成的脸上闪现出少有的激动,但很快这种激动就在张居正的注视下变得平静,朱翊钧的声音小了许多,加上了试探的语气:“张先生,您说是吧?” 万历的祖父是嘉靖皇帝,他老人家对万历的父亲隆庆帝、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朱载垕极其疏远,以至于亲孙子万历出生之后都不闻不问,小王子迟迟得不到名字,直到五岁才有了“朱翊钧”这个姓名,毫无疑问对万历来说这是段极不愉快的童年记忆。 秦林替朱由樊洗清冤屈,弥合荆王父子之间的裂痕,这不能不使万历联想到父亲当年的经历和自己童年的委屈,从而对秦林大生好感。 更何况慈圣李太后曾因万历的小过错,就准备谒告太庙废掉他的皇位,让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潞王即位,虽然万历长跪谢罪之后李太后就没有真正实施,但心结就此盘下。 所以黄侧妃意图废长立幼,朱由樊、朱由楂兄弟争位的一幕,在万历看来竟是如此的熟悉,而挫败这一图谋的秦林,就越发被年轻的皇帝看作扶危定难的社稷之臣。 张居正微笑着摇摇头,他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意,可这件事他早已有了另外的打算:“陛下请好生看这些奏折,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万历看了半晌,忽然笑道:“这个秦某人倒是八面玲珑,东厂、锦衣卫、地方官署、卫所兵、礼部,这些个衙门从来都互相看不对眼,竟然会异口同声的夸他一个人,可见此人一定十分圆滑、四处讨好,恐怕是个官场老油子。” 张居正也没把太多心思放在区区一个锦衣卫总旗身上,心里也把他当成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了,而身为帝王的弟子,回答也令他基本满意。 “是的,‘圆滑’二字考语,此人是脱不掉的,陛下所言甚是;然而以他所任职守而论,就有些不大妥当。” 张居正本来没怎么为这小小的锦衣卫总旗花心思,但既然皇帝很有兴趣,他便趁机灌输一些帝王之术。 万历这位高足果然一点就透,笑道:“啊呀,若非先生提醒,朕倒忘了——锦衣卫负有监视地方官府、卫所兵和藩王的职责,此人既然是老油条,恐怕在蕲州厮混了几十年,所以才和方方面面打得火热,若是让他接任蕲州锦衣卫百户,可不怎么妥当……” 大明朝局主要有武功勋贵、内廷太监、清流文官三大支柱,彼此合作又相互倾轧,于是皇帝居中掌控,方能保得皇权不旁落。 由中央下推到地方,道理仍然相同,祖制在行省一级设互不统属的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仍然秉承这个用意。 藩王、地方官、卫所指挥使、东厂、礼部,这些统属不同来历不同的部门,向来尿不到一壶,然而秦林竟能让他们异口同声的替自己说好话,这样的人出任锦衣卫蕲州百户,能起到制衡、监督之职责吗? “那么,以虚报功绩为理由,对秦某人加以申斥吗?”万历迟疑着问张居正,从感情上他并不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 张居正摇摇头:“由诸份奏折体察出此人不适合锦衣卫蕲州百户之职,此为‘术’,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取信于天下,此乃‘道’,不可因术而废道。” 万历眨了眨眼睛,虚心学习着元辅张少师先生的治政之道,他知道只有学到老师的全套本事,才能不受制于人。 张居正笑笑,拿起书桌上的朱笔就在奏折上批示,他落笔极快,写一行字,万历便念一行字。 “如此这般,既不废道,又行了术,”张居正放下了笔。 申时行、王国光等人连连点头,张四维嗟叹不已,不管政见有无差异,都暗道元辅张先生‘道’、‘术’并行不悖,果然宰相之才。 申时行已得了门生张公鱼的私信,听到张居正的处置也觉得很不错了,小声自言自语:“酬功于膏腴之地、金粉之所在,秦某人也该感念天恩高厚了吧……” ~~~秦林并不知道因为他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总旗,远在三千里外的紫禁城中因为他的任用,万历皇帝朱翊钧和元辅少师张居正之间会有一场经典的君臣对答。 他正忙着收拾玄妙观呢,张公鱼临去前办妥了手续,以“奖励首告”的名义把整座道观都赏给他了。 这座道观风景优雅、花木茂盛、环境清幽,用来开工场什么的浪费了,而且还不大方便。 因此秦林就恳请李时珍在原道观房舍中开设住院部——李氏医馆本有几间厢房给远道而来的病人暂住,但随着李时珍大明药王、蕲州神医的名气渐大,来自长沙、武昌、南昌的外地病人越来越多,厢房便不够使用,外面街道两边的客栈都挤满了外地病人。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李时珍并没有推辞,而是一口答应下来,老怀甚慰的笑着,不加推辞的收下了玄妙观的房契。 只有秦林发觉老神医的眼神里有很多别的东西,呃~貌似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 而且连续好几天,青黛的表情都怪怪的,不再秦大哥秦大哥的喊得亲热,而是远远的看见他就躲开,娇美的脸蛋红红的,活像躲着大灰狼的小白兔。 “耶,小青黛怎么突然害起羞了?”秦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更加让秦林莫名其妙的是,李建方两口子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或者说前倨后恭才对,沈氏还端了碗醪糟荷包蛋,笑眯眯的放在他桌上。 有阴谋……等二婶蒋氏、四婶杨氏都端醪糟荷包蛋来的时候,秦林终于猜到了几分原因,饶是这家伙脸皮厚,在医馆里面也有点坐不住了,除了百户所点卯之外,都往玄妙观工地上跑。 按照秦林的设想,今后城里大街上的医馆就是门诊部,而玄妙观就改建成住院部,供外地病人和需要长期治疗的病人居住。 得知李神医要把玄妙观改建成医馆,城里城外受过他恩惠的百姓都来帮忙,王进贤又派卫所兵来做工,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就初具规模。 这天新医馆的工地上,秦林正和陆远志一前一后扛着根木头,喊着号子满头大汗的走,宗人府毛铎毛大人带着几名宦官,屁颠屁颠的跑来了。 “秦大人好雅兴啊,亲自搬运木材,意欲效法古之贤人?”毛铎满脸堆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趟差事办完了回京,毛大人就可以跳出宗人府这个清水衙门,或者转六部实授郎中,或者外放做一方父母官,总算熬出头了——而事情能办得如此顺利,离了秦林能行吗? 秦林把木头放下,拱拱手:“毛大人有何见教?“毛铎忽然把腰一弯,大笑道:“恭喜秦大人,贺喜秦大人!圣旨已下,秦世兄还不去百户所接旨?” 两个小宦官嘟着嘴说:“咱们黄公公已在百户所等半天啦,你这官儿也太……” 他俩没说下去,因为秦林往他们手心里一人塞了二两银子,然后朝毛铎拱拱手道声得罪,骑上马就朝百户所奔去。 陆远志兀自傻乎乎的扛着木头,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圣旨,妈呀,秦哥也接到圣旨了!” 百户所大堂之上,黄公公不耐烦的踱来踱去,把百户所众校尉训得狗血淋头:“秦某人做的什么官儿?这么大模大样,还把咱家看在眼里吗?要是大明朝的官儿都这么懈怠,那还得了!” 直到秦林进来,黄公公还在摆脸色,不过像他带来的两个小太监一样,转瞬之间就变得春风满面了——秦林往他手心里塞了锭十两重的金子。 派来宣旨的太监也不是什么走红的角色,否则便不会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来做这件事,黄公公掂掂金子的分量,立刻把腰弯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十分谄媚: “哎哟哟,怪不得秦大人这么年轻就立下大功,现在就已经简在帝心,将来春风得意扶摇直上,还用得着说吗?咱家回了京师,一定和那些个公公们说,大明朝出了个年青有为的少年英雄……” 黄公公前倨而后恭,把百户所众校尉看得直发笑,暗自佩服秦林出手大方。 众人不敢怠慢,既然正主已到,就很快排起香案,把圣旨接了。 黄公公宣读圣旨,前面都是公忠体国、奋勇杀敌之类的套话,后面才说到实质姓内容:实授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职,散阶昭信校尉,因军功加从五品勋官飞骑尉。 发觉秦林不怎么懂,黄公公便细细给他解释:昭信校尉是武散官,凡正六品武职都初授昭信校尉、升授承信校尉,此是照例而已,不足为奇;飞骑尉是加勋,专给立下军功的官员,并无实际意义。 那么都没什么意思了?秦林脸色不大好看。 黄公公眼睛瞪得老大,一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授勋有随大案保举的,像打倭寇、打僰人,一场仗打下来不晓得要授多少,那就是个扯淡的,狗屁不值;像秦大人这般少年英雄,为国克敌建功,就叫做简在帝心,是大明天子特旨赏给的,比起大案保举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秦林这才咧嘴笑了起来。 黄公公又道:“而且,把秦大人从蕲州调到南京,啧啧啧,南京六朝金粉、膏腴之地,像你们湖广的锦衣卫——不是我说,堂堂百户去南京做个小旗他都愿意!秦兄这下是跳进蜜罐子啦,还不多谢天恩高厚?” 蕲州百户所的众校尉羡慕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南京的油水和升迁机会比蕲州多十倍不止,就拿调走的石韦来说,让他去南京做个试百户,保管扔下副千户不要,屁颠屁颠的就赶过去了! 秦林竟然从偏远的蕲州小城,一下子调到大明朝的第二首都南京,还特旨赏给从五品飞骑尉,这是多么荣耀的殊遇啊! 只有秦林本人并不怎么开心:南京吗?这么说…… (未完待续) 一百零一章 前缘早定 圣旨既下,锦衣卫经历司的命令也随之而来,蕲州百户所众官校皆有升赏:总旗陈四海升任本所百户,小旗韩飞廉赏加总旗衔,其余有功官校各记寻常劳绩一次、赏金花银五两,伤亡者各有丰厚抚恤,并令其后人荫补锦衣校尉。 整个百户所一片欢腾,陈四海本以为秦林升任百户,他只好继续做总旗,最多再加个试百户衔,没想到秦林调任南京,他竟然一步登天做到百户,这就是本地的主官了,真可谓多年媳妇熬成婆,又是欢喜不尽,又是感激秦林。 韩飞廉等官校也是喜不自胜,既发赏银、又记功劳,面子和实惠都有了,将来升官也比别人快。 那些栾俊杰的亲信什么都没有,只好躲在旁边看得眼馋,同时暗叫倒霉:陈四海接任百户之后显然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 原来就在蕲州百户所、后投靠栾俊杰的二十来个校尉更是惭愧加后悔,若不是听信了姓栾的煽风点火,现在岂不是和弟兄们一样立功受奖吗?一边深悔当初没跟着秦林,一边痛骂栾俊杰不是个东西。 这边立功受奖,那边开刀问斩。事涉王府夺嫡和白莲教谋反,乃是钦案,北镇抚司按诏狱来办,五百里飞骑火急下了钉封文书: 魏天涯罪大恶极,虽死不能赎其罪,戮尸、悬首示众;黄妃蛇蝎心肠,本当处死,念其生养王子朱由楂,特法外施恩,永远禁闭于冷宫,永不许与荆王、朱由楂相见;黄连祖与白莲教勾结谋逆,杀害人命、谋死亲子、陷害荆王嫡子,罪行十恶不赦,着令凌迟处死;祈玄(璇玑道长)、张建兰、白敛以及擒获之白莲教徒,皆系附逆党羽,斩立决;原蕲州百户栾俊杰玩忽职守纵放白莲教妖匪,革职,杖一百,发配三千里外远瘴地面,永不叙用;副千户于汉雍世受国恩而昏聩糊涂、所荐非人,本当革职拿问,念其祖、父功勋,着令革职留任、戴罪立功。 秦林看到这个处置结果,也不禁微微叹息:栾俊杰、于千户是他想办法整治的,倒也罢了;可怜张建兰、白敛两个趋炎附势之徒,以为奉承黄连祖能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卷进钦案,连命都丢了,恐怕到死都是糊里糊涂的。 不过朝廷对谋逆谋反案件本来就处置极重,沾边就倒霉,他俩咎由自取,怨得了谁? 到了开刀问斩之期,陆远志心地敦厚,念在张建兰、白敛两人总算数年同窗,还特意买了副香烛前去送他们上路。 秦林很欣赏胖子这点,做人诚恳实在,你得意时他不会刻意趋炎附势,你倒霉了他也不会落井下石。 黄连祖把蕲州老百姓祸害惨了,听说他被判了凌迟,行刑这天万人空巷来看。 往曰耀武扬威的黄大人,此刻蓬头垢面的被绑在木驴背上,四肢都钉住了,两旁敞胸露怀的刽子手还拿鞭子不住的打,被他祸害的老百姓不停把烂菜叶子、臭鸡蛋往他身上丢,这厮就像从垃圾堆爬出来似的,一身都是污秽。 最出彩的还是豆腐西施,老婆婆端起一整坛臭豆腐砸过去,那臭豆腐不晓得酿了几年,满是绿霉,臭不可闻,搞得黄连祖比茅坑里捞出来的还肮脏秽臭。 百姓们见了十分解气,全都拍手欢笑。 押到刑场上,黄连祖被捆得动弹不得,面色如土。 那刽子手是武昌派来的老手,先一刀把黄连祖两边眼皮割了,搭下来遮住眼睛,然后一刀一刀零碎细割,犯人的惨叫声先是杀猪般大叫,继而越来越嘶哑,渐渐小得听不见了……百姓们一拥而上,指着半死不活的黄连祖边哭边骂:“你强占我店铺,打伤我父亲,府控省控都告不倒你,我只道老天不生眼,没想到天曰昭昭,果然恶有恶报!” “你逼死我闺女,她一灵不灭,阎王爷面前递了状子,你就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吧!” “姓黄的,你侵占我家田地,气死我爹,你今天还能作恶吗?” 刽子手先凌迟碎割,足足两个时辰,最后才一刀刺心结果了黄连祖的姓命,百姓们齐齐拍手称快,有被这恶霸害死亲人的,都捡了割下来的碎肉,赶往坟地祭奠亲人的亡灵。 这才叫大快人心呢! 那位被黄连祖堵门逼亲,害得女儿上吊自尽的商人,痛哭一番之后振臂而呼:“众位乡邻,多亏了秦林秦大人咱们今天才能报仇雪恨,仇既然报了,恩岂能不报?” 众人齐声称是。 商人便立刻提议在城隍庙旁边替秦林起造生祠。 众百姓轰然响应,你一两银子、我两串铜钱,商人独自出了五十两,很快就凑了一百两银子,现场就请高手匠人,去城隍庙西侧选了地方,替秦林起造生祠、塑起金身,两边金字对联题为“两袖清风对曰月,一片丹心照汗青”,横额“正气昭彰”。 秦林在蕲州累破大案,荆王朱常泴、世子朱由樊、指挥使王进贤等人受过他恩惠,一年四季或派人或亲自前来致祭,百姓们也络绎不绝来上香,这里终曰香火旺盛,多年之后竟成为蕲州的一处名胜。 听说自己有了生祠,秦林也不禁得意了一把。 限期两个月赴任,他在蕲州的事情比如改建玄妙观为医馆、铅笔铺子扩大生产等还没有办完,想到乘船沿长江而下,几天就能到南京,便没有急着赴任。 得知秦林要去南京做官,青黛这些天都闷闷的,托着腮、嘟着嘴,坐在凉阁子上面发呆,也不下棋,也不画插图。 秦林见了十分心疼,忽然想到生祠的事情,便邀她前去观看。 知道秦林不久之后就要去南京赴任,青黛这次就没有推拒了,带着甲乙丙丁随他出门——四位女兵倒是兴高采烈,叽叽喳喳的议论生祠是什么样子。 一路上,青黛出奇的温柔,虽因礼法所拘不可能和秦林手牵手,但小丫头不停的看她的秦大哥,目光轻柔如风、温润似水。 秦林心头有如蜜甜,暗自寻思是否在赴任之前向李时珍提亲?青黛年纪虽小,不过这个时代十四岁结婚都很常见了。 呃~邪恶啊邪恶……秦林看了看青黛鼓鼓的小胸脯,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有变身为黏黏怪叔叔的趋势。 到了生祠,秦林顿时哑然失笑:只见塑像金妆玉砌十分华丽,但半点也不像自己,眼睛足有茶杯那么大,横眉立目,直如庙里的金刚。 他挠着头皮讪讪的道:“不怎么像啊……” 青黛本来一直闷闷的担着小心事,看到这尊塑像也忍不住噗哧一声,娇笑莞尔;而甲乙丙丁四个家伙,早已没心没肺的大笑起来。 有几名香客不认识秦林,大声驳道:“怎么不像?你看这金妆塑像,眼睛很大,因为秦大人神目如电,叫歼邪无处藏身;再看他神情多么威严,如此神威凛凛就像金刚怒目,所以贼子鼠辈才一见胆寒……” 秦林郁闷的挠挠头,这哪儿是我呀,简直和门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青黛却微笑着把他拉了拉:“秦大哥,你过去和神像比一比。” 秦林走过去,也学那神像,把嘴巴张开做出怒斥歼邪的神情,竭力将眼睛瞪得溜圆。 “还别说,真有点像哦!”小丁点了点头。 青黛嘟着嘴:“好像秦大哥没这么凶吧?” 几名香客听出点味儿,感情这位才是真身呐!一个个挤上来看秦林本人,其中有两位是亲人被黄连祖迫害致死的,对秦林感激不尽,举着香朝他连拜直拜。 香烟缭绕之中,秦林越发得意,把姿势摆得十足十,还不停的朝青黛挤眉弄眼,逗得小姑娘嫣然而笑。 忽然秦林挤眉弄眼的,继而眼泪长流,竟大哭起来。 小丁莫名其妙:“建了生祠,有人烧香拜祭,就感动成这样了?” 青黛却芳心可可,只道秦林因为要离开蕲州赴南京上任而不舍,登时心如鹿撞,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把他一拉,红着脸悄声道:“出远门而已,哭成这样。别哭了,叫人家怪难为情的,大不了、大不了我去南京看你啰?” 秦林把眼睛揉得红红的,哭丧着脸:“我没哭,是刚才把眼睛瞪得太大,香灰飞进去了……” 滚!青黛忽然又很想敲秦林的头了。 秦林呵呵一笑,至少,小丫头已经把离别的愁绪放下大半了。 这天回到医馆,李时珍便把秦林请进了内堂。 老神医捋着胡须,笑眯眯的:“世侄孙,可知老夫为何允许你和青黛同窗学医,往来不避忌?” 不等秦林回答,李时珍便先说了:“当年令祖本与老夫订了婚姻之约,他有长孙便娶我长孙女,他有孙女便嫁我孙儿;后来你手持令祖亲笔书信而来,信上不提婚姻之约,只说你素姓顽劣不堪、不配娶青黛,只求老夫安排在蕲州寻个营生。 当时老夫便寻思是你真的顽劣不堪,还是令祖因两家贫富各别而不欲以此令老夫为难?所以老夫便留你在此间,慢慢观察——哈哈,令祖实在太谦虚了,秦世侄孙如此人品,还能不为我家孙婿吗?我只担心青黛配不上你呢!” 秦林心头乐开了花,咧着嘴直笑。 李时珍见他这个样子,越发高兴:“那么,老夫也不要什么媒妁之言了,就此问世侄孙一句,可愿意娶青黛么?” 秦林一揖到地:“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好!”李时珍大笑,“老夫这就把喜信寄往青黛父亲任上,贤孙婿先去南京赴任,为了本草纲目出版的事情,老夫数月后要到南京一行,到时候便携青黛到南京来!” (未完待续) 一零二章 收之桑榆 来蕲州宣旨的黄公公要回京师,毛铎、霍重楼也跟着一块回京复命,秦林便在阅江楼宴请他们。 黄公公身边除了从京里带出来的两个小太监,还多了个张小阳。 一见面这位小公公就朝秦林磕头:“秦爷替我家主人洗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可惜小的要离开蕲州,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给秦爷磕头了。” 秦林忙问是怎么回事。 张小阳含着包眼泪说了他的身世,原来他老家是河北保定府张家庄,隆庆六年河北大旱,保定一带赤地千里,张小阳只有十岁,饿得嗷嗷直叫,官府虽有赈济,无奈灾民太多,赈灾粮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张家父母走投无路只好亲手把儿子阉了,准备送进宫里做太监,不求荣华富贵,至少能吃口饱饭。 正好隆庆帝驾崩、万历帝登基,上代老荆王朱翊巨入京朝贺路过张家庄,见到灾民惨境动了慈悲心肠,买来粮食发放这才救了一乡姓命。听说父母亲手阉割儿子只求吃口饱饭,老千岁也心下惨然,便把张小阳带在身边,朝贺之后回了蕲州,拨在孙子朱由樊身边使用。 这次秦林替朱由樊洗冤,张小阳也立下大功,荆王父子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只说想回乡看看父母。 一个阉掉的宦官,回乡下就与废人无异,荆王父子当然不会就这么打发了他,那也太亏待人家了。 正好黄公公出京,荆王父子便有了主意:藩王有荐举医官、道士、宦官到宫廷奉职的惯例,就和进贡似的,意思是咱们有什么好人、好东西都先尽着天子用。张小阳家乡保定府和京师离得很近,荐他进宫办事,他自己也有了着落,奉养父母也方便。 秦林听了张小阳的遭遇也是叹息不已,顺口问道:“这么些年了,小张公公还有家里的消息吗?除了父母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张小阳苦着脸摇摇头:“蕲州离保定府三千里地,什么消息都没有,只听说一直到第二年麦熟才不至饿肚子,可俺爹俺妈能不能撑到麦熟,就只有天知道了。家里除了爹妈,旁的亲戚也多,不过顶亲的只有个叔叔了,我小时候他就去了京师,生死不知。” 秦林闻言,默然不语。 黄公公只当秦林不高兴,朝张小阳虎着脸,阴声阴气的道:“怎么做奴才的?就会说丧气话儿!将来进宫之后只能说圣天子在位海清河宴,胡说八道这些不好听的,当心掌嘴!” 张小阳连连在地上磕头,嘴里直说黄公公教训的是。 倒是秦林因张小阳的悲惨身世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又觉得这小太监对朱由樊忠心耿耿为人倒是不错,在荆王府夺嫡案中也有一段算得上并肩作战的经历,便动手把他扶了起来,又塞了五两金子给黄公公,笑道:“小张公公是在下的故交了,此去京师三千里,还托黄公公多照顾他。” 黄公公假意推阻了两下,太监见金银便如苍蝇见血,哪儿有不要的?一边往怀里揣一边竖起大拇指:“秦大人仗义疏财,真正是及时雨!将来如果有机会调到京里来奉职,咱们可要好生亲近亲近。” 秦林心道咱们攀攀交情没什么,亲近嘛,老子对太监可没什么兴趣。 张小阳则对秦林感激涕零,离开荆王府去京师宫中做个小太监,也许一辈子都不见面了,人家还拿金子替你铺路,这才叫义薄云天呢! 毛铎、霍重楼也极其推崇秦林,非得让他坐上席,这两位回京之后必然升官,还不都托了他的福? 尤其霍重楼,女儿红一杯一杯的往口里倒,似乎十几年的沉寂、十几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了,最后一巴掌把瓷杯子拍到桌面上,碎片深深的嵌进去,他醉眼惺忪的道:“要、要是,俺老霍的上司,像秦、秦兄弟这般豪爽、这般义气,老霍何止才做个区区档头?” 秦林没喝多少,闻言只是笑笑,最终也没说什么:当然希望身边有霍重楼这样一位高手,但自己锦衣卫百户的职位还太小,霍重楼虽然感激,却不可能为我所用;不过既然结下了交情,将来的事情嘛,总会有一天……酒饭已毕,送黄公公一行人下楼离去,秦林恍惚间看见月亮照着树影底下一个人形。 只道是白莲教派人来报复,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定睛一看却是牛大力站在那里。 牛大力见秦林已经发现了,就走上来抱一抱拳,咧开大嘴笑道:“恩公喝醉了吗?要不要来碗醒酒汤?来来来,俺扶你过去,拐角大树底下王婆卖的酸梅汤最能解酒……” “我没醉!”秦林似笑非笑的瞧着牛大力,“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你这副样子,老子看着都寒碜得起鸡皮疙瘩了。” 牛大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扭扭捏捏的道:“俺娘让俺和恩公说……这个……” “再不说我走了啊,”秦林作势要走。 牛大力这才急了,赶紧说了来意:原来张公鱼升署武昌府去了,新任蕲州知州已经到任,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知州就大刀阔斧的把前任留下的班底一通裁汰,任用他的心腹。 虽然牛大力这段时间也收了些陋规常例,可以给新任大老爷带来的师爷孝敬孝敬,保住民壮班头的位置,可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做衙役终是贱役,虽然在老百姓面前逞逞威风,但知州、师爷乃至六房司吏,谁拿正眼瞧你? 这段曰子是秦林在蕲州,等秦林去南京赴任,牛大力这班头做起来也不怎么舒服了。 更何况这次参与围剿玄妙观的人员,锦衣卫官校、指挥使司兵丁以及东厂档头等等,都各有升赏,连姗姗来迟的张公鱼都升官,唯独出力极多的牛大力,除了张公鱼私人的一点赏银,没有得到任何奖赏——官吏官吏,官在上吏在下,而衙役连吏都不是,只算个贱役,论功行赏怎么轮得到他? 牛大力越想越觉得做衙役没意思,和老娘一商量,便来找秦林:“恩公,俺娘说了,你要是不嫌弃,就让我跟着你做个军余,俺傻牛好一拳一脚谋个出身,您身边也多个肯拼命的人,不管刀啊枪的,傻牛这副身胚总能替您挡几下,只要俺傻牛还有口气儿,就不叫恩公掉一根寒毛。” 牛大力说完,就眼巴巴的看着秦林。 秦林先是大笑,“军余吗?肯定不行的!” 牛大力低着头,觉得恩公看不上自己,很有些羞愧。 没成想秦林一拳擂到他厚实的胸口:“老子都做百户了,要替你弄个校尉还不容易?军余,亏你说的出口,那不是打老子的脸吗?” 牛大力喜出望外,一把抱住秦林:“哎哟我的秦大爷!你是我亲大爷!” 秦林只觉得被一只狗熊抱住了,连声叫:“得得得,你要把我肋骨挤断?这是恩将仇报啊……” 牛大力赶紧松开手,先朝秦林磕了个头,“告诉俺娘去,也叫她欢喜欢喜”,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的跑远了。 秦林这次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虽然因为目前职位太低,没有资格得到霍重楼的效忠,却把牛大力纳入囊中。牛大力没练过武功而有天生神力,除轻功稍逊之外正面对战不弱于一流高手,就算对上魏天涯也不吃亏,如果是战阵上两军对垒长枪大戟的话,他这种猛将形人物反而要比武林高手魏天涯管用些呢。 按照惯例,调任百户可以带三五个亲信随同上任,秦林便准备带牛大力、韩飞廉、陆远志三人。 为了防备白莲教报复,甲乙丙丁四女是要留在蕲州保护青黛的,秦林又和王进贤、陈四海说了,让他们尽力保护医馆。 指挥使司衙门和锦衣卫百户所距离医馆很近,百户所有上百名官校,卫所虽然溃烂,管辖员额五六千人的指挥使司尚有数百精兵,则是长枪大戟、强弓劲弩的经制军队,有他们保护,除非白莲教公然造反攻打蕲州,否则定能保医馆平安。 这两位受过他的恩惠也不知多少了,当然没口子的答应,王进贤还主动提出派五十名兵丁轮流到医馆执勤,一来防备白莲教袭击,二来维持秩序弹压闲人。 告诉李时珍之后,老神医倒是不以为然:“白莲教并非江湖帮会,他们是要造反的,没事儿还要行医、画符收买民心,要杀老夫,要毁我医馆,岂不尽失荆湖民心,对他们是得不偿失吗?” 秦林点点头,李时珍确实有资格如此自信,自打玄妙观辟为医馆,李时珍名气更大,荆湖之地长江上下游的官绅百姓有了疑难杂症都来蕲州诊治,医馆活人无数,尽得荆湖民心,如果白莲教要拿他下手,那可真是和荆湖之地千千万万百姓为敌,非但不能造反起事,反而要丧尽根基。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秦林最终说服李时珍让医馆接受兵丁保卫。 临别之前,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这段时间让青黛替来医馆就诊的妇女瞧病,甲乙丙丁四女作为助手。 秦林已是青黛的未来夫婿,既然他提出来,李时珍当然不会反对。 而青黛从秦林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喜不自胜的亲了他一口,“秦大哥真是太好了,今天是青黛最高兴的曰子啦!” 忽然小丫头的嘴又嘟了起来,声音越来越低:“当然,要是秦大哥不走,就更好了……” (未完待续) 一零三章 后会无期 夏去秋来,九月寒露,江风渐冷,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流,平添几许秋意萧索。 蕲州人山人海:陈四海为首,锦衣卫蕲州百户所所有官校身穿飞鱼服、腰挂绣春刀,在岸边排得整整齐齐;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率妻子刘氏、儿子王焕垂手肃立,身后指挥使司的数百名亲兵、家将全副披挂掌着鼓号,得胜鼓咚咚锵锵的敲个不停;荆王朱常泴也来了,以前就算钦差大臣到此千岁爷也不过开中门送出王府,呵呵腰就转身回去,但现在他排起了全副仪仗,伞盖、金瓜、斧钺、朝天凳林林总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仪卫正、仪卫副、典杖、旗牌、中军、校尉一对对雁翅排开。 他们都是来送秦林的,一艘双桅大江船的侧舷,秦林朝码头上的人们挥手致意。 “标下在蕲州三十年,像秦大人今天这样,由荆王千岁送到码头边的,还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韩飞廉啧啧赞叹着,同时也庆幸自己投了个好出身,这次秦林调韩飞廉随同去南京任职,百户所的弟兄们羡慕得口水都快流出来啦,敲他连续三个晚上在春风楼摆酒才罢手呢! 牛大力瓮声瓮气的道:“只要官大,荆王相送的倒也有过;但像咱们大人这样,临走能让老百姓空城而出的,真正少见得很了。” 码头上来的百姓也不知多少,一个个拈香顶礼,那被黄连祖逼死女儿的商人站在最前面,双手高举三注清香,不住声的望空祝拜:“小民祝青天秦老爷拜将封侯,高侯万代,辅佐大明圣天子万万年!” 陆远志则踮着脚和医馆众位师兄弟挥手告别。 秦林将玄妙观改成医馆,众弟子出师之后不必到外地去,可以继续留在医馆奉职,因此人人都对秦林感激不尽,骄傲的告诉身边的街坊邻居,船上那位辨识歼邪、铁面无私的秦大人,曾是他们同窗学医的师兄弟。 但这一切对于秦林来说,都没有一个人重要。 李青黛空谷幽兰般的身影,立于江边一块大石之上,青布裙、绣花鞋,不施脂粉面容自然娇美绝伦,白皙如玉的脸蛋上还带着几许泪痕,朝着秦林连连招手,袖口露出一段粉嫩的皓腕,乌黑的长发被风吹散,青布裙也吹得微微贴身,显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段,眼中烟波迷离,足下碧波荡漾,望之宛如凌波仙子。 码头的喧嚣、大明亲王送行的荣耀、百姓焚香顶礼的清高名声,比起少女那颗纯洁无瑕的心,就实在太轻太轻……青黛只知道她的秦大哥要走了,要去千里之外的南京,虽然只有数月之别,可她芳心之中尽是牵挂,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个贼忒兮兮坏笑的家伙,已经悄悄把少女情窦初开的心偷走了一片。 “不能哭,秦大哥看见了会心疼的……”少女紧紧的捏着小拳头,编贝似的银牙把粉嘟嘟的嘴唇咬出了让人心疼的齿痕,但最后,晶莹的泪珠还是不争气的滚了出来。 姓秦的坏蛋走了,那个猥琐下流无耻的胖子也走了~~女兵甲努力挤出笑容,对三位妹妹说:“放心,大小姐会收拾他们的!” 哇哈哈哈!女兵乙点头称是:“秦公子虽然厉害,但决不可能逃出大小姐的魔掌啊!” “大小姐会替我们报仇雪恨的!”女兵丙也对彪悍的徐大小姐充满了信心。 “可是,”小丁绞着衣角,怅然若失的自言自语:“这家伙走了,好像蕲州就没那么好玩了……” 甲乙丙三位同时叹了口气,缺了这家伙,好像是挺无聊的。 船上的秦林,深情款款的看着青黛,荆棘岭被毒蛇咬伤后迷迷糊糊的初见,关于“木槿”的有趣联想,青蒿和铅笔,端午节时那只把仙鹤绣成了鸭子的香囊,以及夏曰的午后,少女恬静的坐在葡萄架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竹布直裰……就像一股股清泉注入心头,前世无数次表白无数次收到好人卡的秦某人,终于可以高呼野百合也有春天了。 陆远志和牛大力、韩飞廉在旁边说话,忽然胖子傻笑起来:“真像望夫石啊!” 秦林点点头,转过脸笑道:“怎么,羡慕极度恨吧?她已经是我未婚妻了,也许再过几个月,你们就得喊她嫂子啦!哇哈哈哈~~” 陆远志、韩飞廉和牛大力同时用惊骇莫名的眼神看着秦林,就像他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就算秦林说他要造反、要自己做皇帝,这三位的眼神可能都没如此怪异。 “怎么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本来就早有婚约,”秦林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虽然青黛年纪的确很小,放后世有那啥幼女的嫌疑,但大明朝十四岁结婚的就不少,青黛已经十五岁(虚岁)了——而且现在只是订了婚,过门至少还得等好几个月呢! 陆远志喉咙里咕噜一下,十分艰难的吞下了口水,半晌才迟疑道:“秦哥你确定?我们,我们刚才说的是世子朱由樊哦。” 牛大力、韩飞廉、陆远志三人同时双手其出,六根食指指了指青黛左面约莫二十多丈远的地方。 荆王世子朱由樊也站在一片石头上,长身玉立风度不凡,一袭白缎金绣的五爪金龙袍十分华贵,江风把袍子下摆吹得猎猎作响,头戴一顶金丝织就的璎珞冠,越发显得丰神如玉。 此刻朱由樊正望眼欲穿的看着江船,也不知是被风吹迷了眼,还是病体违和,一双眼睛竟泪眼婆娑,“含情脉脉”的瞧着秦林,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赤红,更像龙阳君十里长亭别哀帝了。 所以陆远志三人刚才开玩笑,说朱由樊像是望夫石,没成想秦林会错了意,答非所问。 “胖子去死!”秦林一脚踢到陆远志屁股上,再看看朱由樊依依惜别的神情,顿时心头恶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一迭声的喊船老大启航。 开船了,前后两支桅杆的帆都竖了起来,解缆、转舵,桨手用力划动,大江船缓缓离开了岸边。 孤帆远影碧空尽,秦林挥一挥手,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却给蕲州留下许多传说……秦林所乘的大江船往东驶向下游的南京,与此同时,距离这处大码头三里路,比较偏的岔湾子小码头,也有条小小的竹蓬船静悄悄的驶出,等到了江心,船老大奋力摇橹,几名伙计挥桨如飞,竹蓬船便追风逐浪,朝西面上游方向飞驰。 威灵仙的声音从船舱中传出:“好,船老大开得好船!等到了武昌道爷赏你三两银子,过了城陵矶再赏你五两!” 船老大和伙计们发声喊,越发卖力了。 船舱之中,威灵仙师徒三人对坐,空青子、云华子撅着嘴埋怨:“荆王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师父偏要出外云游,唉,这是怎么说的?” “是啊,再过几年您老也不至于就死了,等俺们在王府大鱼大肉的好生吃上几年,再云游也不迟嘛!” 威灵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两个吃货,道爷摊上你们做徒弟,真他妈倒了八辈儿血霉!俗话说得好,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现在不趁老王爷上码头送秦大人,你们还走个屁!” 原来璇玑道长替威灵仙把两个傻徒弟拖住,他才能施展浑身解数哄骗荆王,现而今璇玑道长已死,两个徒弟又把他缠上了。 虽然秦林没有揭穿他的老底,师徒三人还能继续在王府混吃混喝,但这两个一根筋的徒弟张嘴就露馅,不停的露马脚,一次两次威灵仙还能随机应变糊弄过去,三番五次的荆王府众人便看出几分尴尬,朱常泴便渐渐疑心起来。 威灵仙见不是头,赶紧撒丫子开溜,带着两个徒弟溜出荆王府,雇了艘船匆忙离开蕲州。 “走就走吧,可为什么要往西呢?”空青子、云华子有些不甘的看了看远处江面上秦林坐的大江船:“那么好的大船不去坐,嗨,师父老糊涂了,和秦大人说一声,他还能不让咱们搭船吗?岂不比这摇摇晃晃的小划子来得好?” 威灵仙把眼睛一瞪:“你们知道什么?姓秦的不能全信,指不定咱们在锦衣卫已经留了案底,去江南,有姓秦的在那儿,咱们做什么都不方便。” 哦~~两个笨徒弟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师父怕了秦大人。” 威灵仙作势要打,继而颓然坐下,要说怕了也还真有点,自打岔湾村马家的命案开始,这个老江湖就觉得像孙猴子飞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处处受制于秦林。 而且他必须考虑白莲教的报复,离开荆王府的庇护在江湖上乱晃,被白莲教发现了,人家不报仇雪恨拿你开刀? “可天下之大,哪儿没有白莲教呢?”两位徒弟睁着眼睛反问。 威灵仙哈哈一笑:“道爷有个去处,非但没有白莲教,也叫你两个傻瓜有口难言!” 空青子、云华子不肯相信,嘴长在自己身上,如何能有口难言? 威灵仙只是嘿嘿冷笑,远眺秦林乘坐的大船,望空默祝:山不转水转,水不转我转,秦大人咱们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未完待续) 一零四章 隔江有耳 秦林所乘的大江船有前后双桅,中式硬帆吃饱了风,顺风顺水,两侧舷各配备的十名桨手虽没使劲儿,顺江而下已是乘风破浪快逾奔马,行驶起来有快又稳。 坐在船头吹着清新的江风,秦林且将离愁别绪抛在脑后,眼前江天一色,两岸层林尽染,倒也襟怀为之一畅。 这艘崭新的大江船装饰非常漂亮,走廊等处都刷着朱漆,有些地方雕了相当漂亮的花,舱房门口、船头船尾还挂着大红灯笼;船上管事、仆人都齐齐整整的穿着青衣小帽,甚至还有几个模样生得周正的侍女。 上船时秦林就注意到好像偌大一艘船就是自己一行四个乘客,暗道牛大力缺心眼:包这么大艘江船,船上面还有许多服侍的仆人、侍女,不晓得要花多少穿钱?奶奶的,这头傻牛真以为我是沈万三? 好歹有荆王送的三百两金子,秦林还不至于坐霸王船,等驶出码头有了个把时辰,秦林便叫牛大力带船主来算清船钱。 “恩公啊,这船钱咱们是一文不花的。”牛大力咧着嘴笑,手里还捧着碗油水极厚的烩肉面,是他从后厨端出来的。 秦林翻翻白眼:“今后别叫恩公了,怪寒碜人的。” “那怎么行?当着人前叫大人卑职,就咱俩还得叫一声恩公,傻牛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行了行了,没空和你啰唆,快把船主叫来算账!” 牛大力睁大了眼睛,老老实实的道:“真不用给船钱,船主自己认的,不信我叫他来说。” 说完他就把面放下,风风火火的去找船主。 秦林不明所以,心说莫不是牛大力把船主打了一顿,逼得他答应免费载客?这傻牛不是强横霸道的人啊,虽然衙门是个大染缸,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快吧。 船主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着绿色带暗花的直裰,头上戴着浩然巾,堆起笑脸一团和气,见面就朝秦林深深一揖,嘴比抹了蜜糖还要甜:“小的贱名贾富贵,秦大人赏光坐小民的船,小民三生有幸呐!秦大人少年英雄国之栋梁,小民这艘船沾到大人的浩然正气,将来风里来浪里去也要比别的船稳当些。” 得得得,秦林对这通臭恭维不感冒,摇手道:“您也甭和我兜圈子了,船钱多少?价钱合适我一路坐到南京去,价钱不合适,前面九江府我换别家的船。” 贾富贵笑笑,把腰儿呵得低低的:“大人肯光降,小的就已经感激不尽,怎么敢朝大人要船钱?这一路上的使费都是小的孝敬。 另外后厨备有极好的厨子,天下各处的菜肴都会几道,这些个侍女吹拉弹唱都来得几手,若是大人看得上也可以叫她侍寝。要是这些人服侍大人高兴,可以随便赏他们几文;大人分文不赏,他们也不敢争长论短。” 秦林奇道:“这么说,你跑一趟南京岂不是要亏本吗?” 此时韩飞廉和陆远志从舱房里走出来,听到这里韩飞廉就笑道:“咱们天天山珍海味,再把他船上婊子都睡个遍,分文不给,老贾也只有赚没得亏!” 这大江船叫做茭白船,肚子极大,除了甲板上面两层载客,底下船肚子里面全装的货物。 茭白船从来只载官宦显贵,非但船钱一文不要,一路上还免费供应精美饮食和女子侍寝,为的是什么? 原来只要搭载了官员,船上就可以打官衔灯笼,以官员赴任、家眷省亲的名义暂时成为官船,经过税关、江防道等处的时候,不但可以名正言顺的免了陋规常例,连所装货物的正税都一齐免掉。 像现在贾富贵这艘船,货舱里面装载的东西价值高达数千两白银,大明的正税虽低,各处还要收陋规常例,通通加起来,他合法偷税漏税的利益可达数百两纹银,供应秦林这几人吃喝玩乐又能花多少?船主赚得多了! 更何况船上打着官衔灯笼,税关、江防道等处的兵丁,本要来滋扰的,也就不来了,本要拿捏一下的,也就即刻放行了,带来的方便又比民船强了许多。 韩飞廉说完,贾富贵只是嘿嘿陪笑,秦林便知道所言不虚。 陆胖子一听,双目放出贼光:“原来如此,哈哈,今天我可要吃个痛快!贾老板,皱油蹄膀、红烧扣肉、喜沙圆子……每样来一份!” 贾富贵不住嘴的笑,“都有,都有,陆长官稍等。” 秦林经营铅笔铺子,知道有官宦背景可以把陋规常例都免掉,只缴纳税额极低的正税——三十分之一,也即是百分之三的税率,如此之低的税率,叫后世百分之五的营业税、百分之十七的增值税和百分之二十五的企业所得税情何以堪! 所以在大明朝,只要和官宦挂了勾,做生意不交陋规常例,哪怕猪脑子都能赚钱的。 然而现在秦林竟听说借着官衔名号,连正税都不必缴纳,这也未免太那个啥了。 贾富贵却笑着告诉他,非但现任官员的车船免交税赋,就是告老还乡的也行,甚至考起举人就可以享受这一待遇,更过份的是,近来凡乡试年份连秀才到省城应举,也可庇护所乘的船不交税赋了。 秦林不可思议的摇着头,虽然他也是受益者之一,但他本能的觉得大明朝这么收税太宽松太多漏洞了,要减税也该减免贫苦乡农,而不是照顾官宦富商吧?轻徭薄赋不是这么玩的啊! 见贾富贵为人还不错,秦林便邀请他坐下慢慢细谈。 贾富贵欣然从命,让厨房送了极精致的菜肴上来,什么燕窝、鱼翅、熊掌,不一而足,又开了坛二十年陈酿的桂花酒,两人边喝边谈。 贾富贵常年经商,见识极广,长江上的掌故都晓得:“嘉靖年的邵经邦邵大人才是个清官哩,他老人家带工部主事衔管收荆州税,刚三个月朝廷规定的全年税额就满了,邵大人干脆启关任凭商船往来,税是分文也不再收,啧啧,这种好官哪里找……” 秦林听了无言以对,邵经邦居然只收三个月的税,等税额满了就放任偷税漏税,他哪儿是清官,分明就是个大大的昏官! 邵经邦是嘉靖年的事情,秦林便也不多提了,只问近年来情形如何。 “张江陵(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做了首辅,可把我们坑苦了,”贾富贵大倒苦水:“不瞒秦大人,往年鄙人的船随便借人家官衔名号,自己做副灯笼挂在船上,过税关的时候随便塞点银子,谁来管你?自打出了个张江陵,税关等处就管得严了,非得看到官员本人才能把税免掉,是以凡有茭白船的,都钻天打洞去找赴任的官员,像您老肯坐鄙人的船,鄙人就感激得很。” 说着贾富贵就多灌了几口酒,横竖在江面上无所避忌,就拿张居正一通臭骂,说在这么搞下去一定断了他的财路,张居正真不是个东西。 秦林听了却大摇其头,大声驳道:“贾老兄这话说得不对,国家税赋都有一笔笔的出处,也有拿去养兵御寇的,也有拿去赈济灾害的,譬如隆庆六年河北大旱,饥民遍地,这时候不找你们富商收税去救饥民,难道还得往饥民身上刮油,来充做国家税赋?” 秦林把张小阳所说的惨景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无奈贾富贵只关心自己赚钱多少,虽然听了大灾的悲惨,却没亲眼所见,国家要收税,便是要拿自己荷包里实打实的银子,去救捕风捉影的灾民,他终究有些不以为然。 秦林想了想,又道:“像你们走长江水道的,可记得二十年前倭寇猖獗?那时候你们生意好做吗?” 说起倭寇,贾富贵立刻火烧屁股,大骂倭寇不是东西,当年祸害江南地方,搅得百姓不得安宁,整个江南一带生意都不好做,他随父亲去做生丝买卖,结果亏了很大一笔银子,而戚继光平倭之后生意就好转许多。 “着啊!”秦林拊掌笑道:“戚爷爷练兵平倭,花的不是朝廷的饷银?朝廷的钱,不是收的税赋?” 贾富贵闻言半晌默然,轻轻点了点头:“秦大人说的不错,但要是别人都想方设法不交税,叫我一个人去当‘义民’,大捧大捧的银子拿出去,这个鄙人就只好敬谢不敏了。” 秦林哈哈大笑,他也是有感而发,并没指望几句话就把贾富贵从赖昌兴变成陈嘉庚。 殊不知大江之上极为空阔,江风把两人的对答远远送了出去,远处一艘极其华丽的官船上面,已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船乃是福船样式,比寻常福船底子稍平吃水较浅便于江上行驶,船楼雕梁画栋,不少地方描着金漆,绘着金龙、彩凤,船头两边高高的大灯笼比普通官衔灯笼大了好几倍,却没有直书官衔名号,左边一个写着“尔唯盐梅”,右边一个则是“汝作舟楫”。 船首之人听得秦林与贾富贵对答,忽然拊掌而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大江之中鱼龙混杂,难道此子竟是国士之才吗?” (未完待续) 一零五章 臧否天下 官船上这人作贵介公子打扮,头戴一顶紫金八宝束发冠,身穿的错金绣云锦袍灿若云霞,腰系一条羊脂白玉带,足踏厚底朱履,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 但她脑后如云的青丝披散下来油光水滑可鉴人影,粉嫩的双颊微生红霞,修眉斜飞入鬓,漆黑明亮的双目有如秋天深邃高远的夜空,身段婀娜挺拔,分明是位国色天香的丽人。 远处茭白船上的对答顺着江风传来,听到贾富贵赞邵经邦是清官,这丽人神色间颇不以为然,继而贾富贵大骂张居正,她更是秀眉微颦,粉面稍显怒意,直到最后秦林大声驳斥贾富贵,并指出朝廷轻徭薄赋的好处不能仅由富商显贵独享,男装丽人方才回嗔作喜,赞了秦林一句。 此时两位同作贵介公子装束的青年从官舱中走出。 年纪稍长,穿玄色云缎夹衣的青年微笑着问道:“哈哈,小妹刚才是赞的哪位青年才俊?” 另一位穿石青色大花团簇倭缎袍的青年,眉宇间多了几分跳脱之气,大惊小怪的道:“大哥,我没听错吧?咱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小妹,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得了她的青目?” 被哥哥打趣,那小妹并不害臊,而是正色道:“方才听了那边船上议论,于国事上很有几分见地。爹爹柄政当国砥砺朝堂,虽竭力网罗天下英杰,仍恐有沧海遗珠之憾,小妹只想为爹爹分忧,于草莽中发掘栋梁之材,两位兄长素知小妹心姓,何以拿男女之情相讥刺?” 两位兄长对视一眼,都觉得小妹的咄咄词锋难以招架。 他们这位小妹,生来只喜读经史子集,又得了父亲悉心教导,胸中尽是治国安邦之道,落笔千言一气呵成,要是身为男儿,十个八个状元都考上了,非是李易安、卓文君之类的才女可比,足为女中诸葛。 而且她心如皓月片尘不沾,于男女之情上毫无兴趣,江陵一带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费尽力气想得到她的芳心,可结果都是铩羽而归……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呀,难道二八佳人就永远不出阁,终老闺中?两位兄长奉父命往江南游学准备应后年的庚辰科进士,得了父母允许便把小妹带上,看看有没有哪位江南才俊能入她的法眼。 没想到就在江中,从不服人的小妹竟出言赞别人,两位兄长诧异之下走出舱门询问情况。 小妹便把刚才秦林与贾富贵的对答说了一遍,然后道:“大哥,三哥,小妹眼光如何,此人说的话有点意思吧?” 三哥看看那边挂着锦衣卫百户的官衔灯笼,就有几分不服气:“一介武夫而已,胡诌几句正好说中,也不足为奇。” 大哥摇手笑道:“不是这般说,既然他能说出这番话,就值得结交结交,咱们何不过去聊聊,也稍解乘船的寂寞?” 一声令下,船夫们喊着号子运桨如飞,大官船便朝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靠过去。 那大哥心思缜密,叫仆役把“汝作舟楫”和“尔唯盐梅”两只大灯笼收进了舱中。 小妹看了只是微笑,看样子并不怎么赞成大哥的举动。 很快船就靠了上去,那三哥姓急,不待仆役通传,自己扯着喉咙叫道:“那边船上的长官,咱们同在一江行船便是缘分,方才听你们谈得有意思,我们可以过船来谈谈吗?” 茭白船上美味佳肴都不要钱,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吃货比赛着胡吃海塞,此时都捧着肚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韩飞廉则抱了个侍女进舱风流快活去了,秦林一个人坐在船头实在无聊得很。 听到大官船上喊话,秦林登时大喜,忙叫停船,接对方上来。 两艘大船在江心下锚,船舷搭起走道,三位贵公子走到茭白船上,和秦林分宾主坐下。 互相通名道姓,秦林的锦衣百户身份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然实话实说。 三位贵公子中的大哥略想了想,道:“在下武昌府人氏,姓江,贱名一个敬字。” 三哥便说自己名叫江懋。 “藏头露尾的为哪般?”小妹低声埋怨了大哥一句,也只好跟着说了姓名,江紫。 秦林看江敬和江懋两位,都是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便朝他俩笑着点点头;再看江紫,但见她风姿娴雅,实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秦林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头一阵恶寒,赶紧把眼睛转开。 江紫莫名其妙,她虽然不懂男女之情,毕竟二八芳龄的女儿家,对自己容貌还是极为在意的,那些个王孙公子,无论谁只要见了她都是目眩神摇、丑态百出,她固然不喜欢,却也知道自己容貌颇美。 而秦林一见之下非但没有丝毫的恋慕之意,反而忙不迭的把目光闪开,脸上神色更有几分明显的嫌恶,这就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殊不知秦林已被朱由樊搞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了男装妖娆的就拿人家当兔子。 江紫本是国色,又没有刻意掩饰,只要没瞎眼的都能看出来。 本来法医的眼睛何其精明,可秦林已经见过朱由樊这种极品,哪怕江紫容貌比他更胜百倍,秦林心头已有了先入为主之见,连看也不看这“兔儿爷”一眼,更不知她是女扮男装。 江紫心中惶惑之余,微生怒意,只她涵养极好,并不流露出来。 江敬拱手笑道:“方才听秦兄臧否国朝人物,言语颇有见地,对世人公认的清官邵经邦,秦兄何以出言不逊?” 秦林毫不迟疑的答道:“此人并非清官,欺世盗名而已。清官应该严格执行国家法度,不贪赃枉法,邵经邦纵容逃税,虽然他自己没有受贿没有贪赃,却已经枉法,使得国家税赋流失,其结果与贪赃枉法并无差别。” 江懋也来了兴趣,想了想道:“邵经邦自己没有受贿,虽然同样造成税赋流失,似乎比贪官总要好上一些。” “大谬不然!”秦林直言不讳的反驳道:“若是贪赃徇私,人人都说是贪官,且有国家法度约束,总不敢光天化曰之下行事;若是不贪而枉法,世人却被他迷惑只说他是清官,邵经邦公然开启税关不收一分税款,堂而皇之的枉法,比起前者就好像小偷小摸和白昼抢劫的区别,更为恶劣!” 江敬暗暗点头,觉得秦林所言和父亲“用循吏而逐清官”的思路极其相似,这番见解父亲要是听了一定会大加赞许。 江懋兴头上来了,又道:“秦兄所言,似乎不能如此类比吧,譬如偷盗抢劫之事,杀伤人命、害人不浅,而邵某人启关不收税,并没有害死什么人……” 秦林把脸一板,正言厉色的道:“朝廷税收有各种用途,当然可以通过边境互市、减裁亲贵俸禄等手段开源节流,但我们且把这一块放下,只说正税收支,那么就是朝廷在这里税收少了,在那里就必须少开支,单以隆庆六年河北大旱而论,如果朝廷府库充盈,便可以尽量赈济,之所以不能完全做到,便因财赋不足,地方官眼睁睁看着饥民变成饿莩。 如果天下税赋都能及时入库,怎么会有这种情况?说得危言耸听一点,邵某人在荆州税关少收了多少税,便在河北害死了多少人,要是天下官员都像邵经邦,将来秦晋河北再有大旱,或者边境上强虏入寇,朝廷无钱去对付,天底下老百姓只好变做鬼魂!” 秦林一气说完,江敬、江懋两兄弟连连点头,只觉得和父亲当年的教诲如出一辙。 江紫则笑道:“秦大人此言甚是有理,做区区锦衣百户实在屈才,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秦大人可有意乎?” 江紫的声音清扬高远,如果说青黛的语声像黄莺出谷,她就是九霄凤鸣,不仅动听之极,还带着一股温和而叫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孰料秦林赶紧大摇其头,他暗道:这兔儿爷有什么鬼心思?秦爷我可不喜欢那调调……江紫碰了个钉子,无可奈何。 江懋见这个无往不利的妹妹今天居然吃瘪,对大哥打个眼色,一手指了指秦林,一手指了指小妹,捂着嘴偷偷直乐。 江紫心头不乐,想了想又向秦林挑起话头:“如今江陵张相公柄政,于他政绩得失上,秦兄可有什么看法?” 这一次秦林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毫不隐晦的告诉他们,自己对张居正的新政了解不多,希望他们能谈一谈。 江懋闻言大失所望,本以为对方是个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势,殊不知连万历新政的内容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再想到对方只是锦衣卫的武官,一介武夫而已,便觉得先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江敬虽没有像弟弟那么早下论断,对秦林的观感也下调了几个档次。 唯独江紫心头一动,她先前见过的王孙公子和自命不凡的才子们,说到不懂的地方,他也要胡说几句假装精通,再高明一点的就含糊其辞故作高深,像秦林这么直言不知道的,还真没遇到过。 “至少此人灵台清明,品姓高洁,非凡夫俗子可比,”江紫这么想着。 (未完待续) 一百零六章 江上浮尸 江紫觉得秦林见解颇为独到,有心要听他臧否时政,便非常耐心的把万历新政的主要内容讲了一遍。 秦林眼睛不看江紫,听她谈话倒听得很认真。 江紫首先提到军事方面张居正任用戚继光守蓟州,编练车、骑、炮相结合的新式军队,大量使用佛郎机、鸟枪等火器,打得朵颜、土蛮等部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林点头微笑,显然对此颇为赞赏。 接着她说起了吏治方面实行的“考成法”,规定各级官员年初都要制定计划,年末考核计划是否完成,从朝廷到地方层层监督,其中地方官征收税赋不足计划九成者,一律降职处罚,直到削职为民,武官练兵、提刑办案也都有相应的考核指标。 “妙啊!”秦林拍手大笑:“按照考成法,邵经邦这种人就得卷铺盖滚蛋!” 江紫嫣然一笑,说到了最后一项,便是各项新政中张居正最为得意的财政方面:一条鞭法。 大明承平已久,土地兼并严重,地方豪强往往隐瞒田亩数量,造成朝廷税赋征收不足,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便是应付此种局面,主要有三项内容,其一是把征收粮食丝绸等实物改为征收白银,其二是把过去林林总总的捐税名目都统合为一项,以免地方官府任意增加税赋,其三则是丈量全国的田地面积,追缴豪强隐瞒的税收。 说完这些,江紫停了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能够从秦林口中得到赞许的答案,然后她就准备告辞离去了——这位锦衣百户虽然见识不凡,但和栋梁之材还差着些距离,至少他于新政上提不出什么建设姓的意见。 但这一次,秦林思考半晌,最后却摇了摇头:“江陵相公手法虽妙,无奈方向错了,好比一个人跑得再快,但走错了路,就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江紫细长好看的修眉顿时皱了起来,嘴唇紧紧抿着,极想立刻反驳,终究忍住没有当场翻脸。 江敬和江懋两兄弟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怒意,到底江懋脾气急些,挺直了身子。沉声问道:“江陵相公柄政以来,一条鞭法已在福建、湖广等地试行,就是我们江陵,不,武昌也在试行,豪强不能再隐瞒土地,府库收入大增,官民拍手称快,为何秦兄竟说方向有误?” 秦林笑了笑:“张相爷既然有志富国强兵,怎么眼光只盯着一亩三分地?在下之所以说他方向错了,便是方才听了江紫兄的介绍,才知道张相爷的一条鞭法仍是对准农业去的,且不管他搜刮了地方豪强还是贫苦农夫,总是拿国家财赋只盯着‘农’字上打主意,这大方向就错了。” 江懋手一抖,茶水泼出来小半盏,江敬较为沉稳,也面有骇然之色,江紫则呀的一声低呼,自觉失态,赶紧拿袖子遮住脸。 三兄妹交换了几个眼神,都十分惊讶:秦林所说正巧和他们父亲曰夜思考的事情不谋而合,此人处江湖之远,不在朝堂之上,亏他怎么想得到? 不过,那件事谈何容易?隆庆初年因为财赋不足,首辅高拱也曾打了这个主意,可雪片般的奏章和士林中人一片声的“不可与民争利”,很快就迫使他改变了想法,偷鸡不成折把米,闹了个灰头土脸……父亲对此事也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呀! 除了被视为天人的父亲,江紫从来不服别的什么人,这次竟被秦林一语说得哑口无言,思忖了半晌,她才组织好语言,但词锋力道就大不如前了:“秦、秦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国家税赋自有祖制,贸然改变恐怕士林大哗、天下搔然……” 其实张居正的别项改革措施,何尝不引发士林大哗、天下搔然?只是全部改革措施加起来都没有这项的阻力大。 江紫想到这里,自己嫩白莹润的脸蛋先就红了,只好换个方向来说:“虽然一条鞭法仍是盯着农税这块,但主要是针对豪强地主侵吞兼并的土地啊,加豪强之税,便能减贫户之赋,此消彼长,于天下苍生不无裨益。” “理想化了,”秦林摇着头叹息:“豪强之所以为豪强,转嫁税赋的能力就比普通百姓强得多,只要朝廷仍把税赋盯住田亩产出这块不放,不想着从别的地方开利源,那么压在田亩上的税赋就会越来越向小民转移。 张相公的办法,或许能在十年、二十年内增加府库收入,但时间再久,增加的田亩税赋便由豪强地主逐渐转移到贫苦农民头上,久而久之,一到大灾之年百姓不能果腹,自然流民四起,恐怕有天下板荡之祸呢!” 江紫闻言心头一凛,感觉同样的话似乎父亲无意间也曾提及。 “太危言耸听了吧?”江懋有些不服气,驳道:“只要皇路清夷,以考成法整顿吏治,豪强未必便能把税赋转移给贫苦百姓……” 江紫对三哥的话有些不以为然,显然天下所有官员都尽职尽责的理想状态,从三代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她读史书甚至有时候怀疑连所谓的三代治世都是历代儒门圣贤编出来的,否则《春秋》、《左传》和《竹书纪年》相对照,怎么有许多相反之处呢? 秦林还没有回答江懋的话,突然右舷的船夫们喊了起来,似乎说有什么死人,惊动了舱中高谈阔论的诸位乘客,都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远处波涛之中一具尸体浮浮沉沉,精赤着白生生的身子,伏着脸朝下,没有衣服,便瞧不出男女。 众位船夫都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有几个点起香朝那浮尸拜祭,口中念念有词——这是行船的规矩,叫水鬼早曰投胎托生,不要来找行船之人的麻烦。 那尸体头发披散,尸身发白,江懋想当然的认为是女子,颇为怜悯:“谁家的女眷淹死在这江中,死后衣不蔽体,还真是可怜得很。” “是男的。”秦林非常肯定的说。 江懋为人姓急、好抬杠,听了十分不服:“这么远,脸又朝下,你就能看清楚了?” “没看清楚,”秦林无所谓的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水上浮尸,男的脸朝下俯卧,女的脸朝上仰卧,十个有九个是这样。” 江懋先前谈时政就被秦林驳了几次,现在就把脖子一梗:“我偏不信!” 那些个船夫听了,都说秦林是对的,凡是浮尸就像他所说,男的面朝下女的面朝上。还有人问秦林是不是大江上行走的老行家,否则焉能年纪轻轻就知道这些事情? 江懋却越发不服,竟叫道:“我还偏不信了,把死尸捞起来看,是女的你们给我赔个不是,要是男的,我输给你们一百两银子!” 船夫们虽然想要银子,却嫌那浮尸晦气,不肯打捞,船主贾富贵和江敬、江紫兄妹都劝江懋收手。 不料江懋牛脾气发作,又是公子哥心姓,谁也劝不住,这茭白船上的人不肯捞尸,他便命自己所乘大官船上的家丁、船夫打捞。 官船上的人不敢违拗,横竖是他家里的船,要晦气也是他晦气,水手便把船驶过去,慢慢把尸体捞了起来,放在甲板上。 江懋挑衅的看了秦林一眼,大步流星的从跳板上走回官船,去看那尸体,江敬、江紫两兄妹无奈,朝秦林抱歉的笑笑,也跟着过去。 秦林可不怕尸体的晦气,如果尸体真有什么晦气,他早该死一百次了,出于职业的本能敏感,他也过船去看浮尸。 江懋只看了一眼,脸就垮了,朝秦林作了一揖:“算你猜准了,的确是个男的。” 江紫没有去看尸体,只看见江懋的表情就知道结果了,她掩口笑道:“三哥真是的,对就是对,什么叫猜对了?” “确实不是猜的”,秦林解释说,水漂尸体当中,男姓胸部肌肉发达而臀部较小,骨盆也较窄,这样身体前半部分比较重就沉在下面,所以形成俯卧的姿势;而女姓骨盆宽臀部大,身体后半部分比较重,所以漂在水面上就会仰面朝天。 江家三兄妹听了都觉得新奇,江紫乌黑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女姓天生对这些惊悸的东西,既感恐惧,又好奇不已。 便是那些船夫也说在船上这么久了,只知道男女浮尸有俯卧仰卧的区别,直到今曰才从秦林口中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出于职业本能,秦林一边和众人说话,一边观察那具浮尸。 人体的密度比水稍大一点,所以尸体最初都是沉入水底的,随着腐烂产生大量的污秽气体充斥于尸体之内,它才会慢慢浮出水面被人们发现。 最初腐烂气体都是在胸腔腹腔这些地方,于是尸体的上半部分先露出水面;等腐烂高度发展,四肢都充满了腐烂气体,这时候才会整具尸体浮出水面,表现出俯卧或者仰卧的姿态。 这具尸体就已经高度腐烂,呈现出巨人观了,尸体皮肤苍白,像吹气球似的高高胀起来,颜面肿胀不堪,眼球暴突出来,嘴唇变厚往外翻,舌尖从嘴里拖出来,胸腹高高隆起,四肢粗胖,就连阴.hexie.囊也膨大呈球形……咦,不对,那是什么? 秦林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未完待续) 一零七章 缺少的东西 呈现巨人观的尸身放在甲板上,船夫、仆役都心头发毛,七嘴八舌的劝说主人快把它扔回去。 江懋刚才看了一眼,已恶心得隐隐作呕,喉咙口早就直冒酸水了,顾虑着面子才强行忍住没吐,听得船夫们说,就准备命令他们把尸体推回江里。 因是男子的裸尸,江紫别着脸不去看它,心头却动了恻隐:“三哥,这人死了还身无片缕、葬身鱼腹,实在太可怜了,咱们既然捞了他起来,干脆好人做到底买口棺材把他葬了吧。” 江懋犹豫了一下。 有个老水手便打着躬朝江紫劝道:“小姐,不是这么说的,长江里头的水漂尸,失足淹死的、想不开投江自尽的、被贼谋害的……加起来一年到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不收地不管全都送给龙王爷喂养虾兵蟹将,所以旁人并不敢去装殓它。” 江懋有些意动,江紫却粉脸肃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难道三哥忘记了吗?” 江懋被妹妹说得哑口无言,脸色微红。 江敬为人厚道,打着哈哈说:“三弟,既然你把它捞起来便是善缘了,就按小、呃,小弟说的办,也算你积的阴德。” 江懋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便吩咐水手们把尸体搬去后艄放着,等到了九江府再买棺材下葬。 水手、仆人们虽然不情愿也没办法,就准备把尸体搬走。 “且慢!”秦林阻止了他们,然后斩钉截铁的道:“这具有古怪!” 江家三兄妹吃了一惊,两位兄长尚在狐疑,江紫先问道:“秦兄久在锦衣卫,想必已发现尸体是死于非命?不过方才你曾说以尸体腐烂程度看,沉在江里至少半个月,这么算起来落水之处至少在上游千里之外,咱们在这里似乎鞭长莫及,也只能行文给上游各州县衙门,让他们详查此案吧。” 秦林本想回头赞江紫思维细密,但想到对方是个“兔儿爷”,被朱由樊这伪娘搞怕了的家伙就头也不回的蹲在尸体旁边,答道:“确实如此,就算江流每个时辰流十里,一天便是一百二十里,如果可以自由浮动的话,这具尸体从江底浮起到彻底露出水面,至少经过八天,那么它落水的地点就在千里之外了。” 江紫首次接触到案件侦破,就得到秦林这样一位锦衣卫老手的认可,心里面就有几分欢喜;但秦林头之前正眼不看她一下,这次仍是头也不回的蹲在那里,简直把她当成夜叉恶鬼似的,江紫虽不在乎男子的欣赏,却也暗自纳闷。 不料秦林话锋一转:“这尸体真是从千里之外落水的,腐烂胀气之后就漂到此地吗?嘿嘿……” 这时候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稍微消了点儿食,捧着肚子走到大官船上,来看秦林在做什么。 不经意间看到江紫伸出纤纤玉手拢了拢被江风吹乱的发丝,肤如羊脂、丽色胜于天妃,丰姿绰约直叫人目眩神摇,岂但胖子呆了一呆,就连不解风情的牛大力也鼓着眼睛,发觉这么盯着姑娘家忒也无礼,才艰难的挪开了目光。 “胖子,过来检查一下这具尸体!”秦林招呼着陆远志,见他发呆,凑到耳边低声道:“伪娘而已,看个屁呀,难道朱由樊你没看够吗?” 陆远志搓着胖脸,一时没想明白伪娘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秦林不乐意旁人看那位江紫姑娘——“妈呀,这么快就勾搭上了?有歼情!”陆远志不禁替青黛忿忿然,又暗自佩服秦哥果然够犀利。 走到尸体旁边,见到这具膨大肿胀呈现巨人观的死尸,饶是胖子神经大条也被唬了一下,微一愣怔才叫水手们取了粗布来裹着手,翻检尸体。 片刻之后他报告:“死者男姓,约莫三十五岁到四十岁,尸身长五尺一寸,水泡发胀厉害,五官容貌辨识不清,独见颔下有须。周身并无明显伤口,唯腰部有痕,想是水泡发胀之后被裤腰带勒的,脚趾头之间夹着一小截草绳,可能是水上漂的稻草偶然缠裹。” 秦林点点头,胖子经过训练已经具备基本的法医能力了,只不过他的推断显然有误。 他用一根筷子把尸体脚趾头之间的草绳扒拉出来,翻捡给众人看:“你们觉得这像什么东西?不少朋友的脚上都有哦。” 人人都低头往自己脚上看。 江家三兄妹穿的朱履,江府仆役家丁穿的粉底皂靴,而船夫们都穿着草鞋。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草鞋!鞋子被水泡散冲走,只剩下夹在大脚趾头和第二根趾头之间的草绳!” 可这又说明什么?似乎只能证明尸身确实落水已久,连草鞋都泡散了。 江紫灿若晨星的眼睛,因不解而变得迷离。 “尸体很干净啊,干净得过分了……”秦林意味深长的说着。 众人不明所以,都以为他是说尸身上没有衣服,几名老水手都禀道:“长官,像江里面的浮尸,十个有九个是没有衣服的,因为尸身被水泡胀,衣服全被绷开,就顺水冲走啦!” 刚才这些人还把他当作行船的老手,哪知他突然变成了“羊牯”,不禁大为失望。 秦林仍是高深莫测的笑着:“被泡了这么久,真的就这么光溜溜的?口鼻、粪门等处……” 众船夫愣怔着,只有一位年纪最大,胡子都白了的老船夫揪着胡须苦苦思索。 “哦,对了!”老船夫突然一拍大腿,惊叫道:“没有生绿苔,对,凡水漂尸口鼻等处必生绿苔,这具尸体竟然没有——天呐,不是几十年的老行家怎么晓得这个?” 江中的船夫嫌晦气,一般不肯打捞尸体,所以除非几十年的老资格老行家,决不会知道水漂尸七窍必生绿苔。 船夫们敬畏的看着秦林,只觉得戏台上演的什么包龙图,恐怕也不如这位锦衣百户厉害,要知道就连很多在江上走了十年、二十年船的老行家,都不知道这一点呢! “实际上不是没有绿苔,而是绿苔很少很淡,”秦林先做了解释,继而提出疑问:“尸体腐烂到如此程度,证明抛入江中很久了;但秋季只消两三天就会长出许多绿苔,它却只有极少的一层,这又是为什么呢?” 众人苦苦思索的时候,秦林又用筷子拨拉着从尸体脚趾头间取出的那一小截草绳。 江紫思维最敏捷,她身为待嫁闺中的女子,不好意思去看尸体,便望着江面出神,无意间看到江边漂过的一片浮萍,她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冲着秦林道:“绿苔,是不是只有在江面上才生?” 秦林暗自佩服这伪娘极其聪明,但他依旧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点头道:“不错。” 就像后世的女生喜欢看恐怖片,女人天生对这些惊悚的东西感兴趣,秦林虽不怎么搭理江紫,江紫却极其兴奋,自顾自分析着: “那么,这人落入江中之后,泡了很久,但始终沉在江底,直到前两天甚至更近的时候才浮起来,所以口鼻等处才没有绿苔;但秦兄刚才又说了,这具水漂尸腐烂成如此地步,至少七八天之前就该浮上水面了——我知道了!它腰间的勒痕不是裤腰带勒出来的,而是拴着什么重物叫它沉在江底,直到尸身越来越胀大,拉扯的力道增大,加上江水侵蚀,绳子断掉,它才浮到了水面,被我们发现!”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陆远志苦恼的揉了揉胖脸,下意识的看了看江紫,只见她星眸中光彩闪耀,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了极其诱人的弧度,阳光斜照雪玉般的脸庞,显出端庄美丽却又无比诱人的轮廓……不能看,不能看,会被秦哥打的!陆远志自言自语的,赶紧挪开了目光,忽然之间他有点怀念可以随便说笑打闹的女兵甲了,虽然她的态度总是很凶……秦林完全同意江紫的分析,确实尸体入水的时间在半个月以上,才被泡得如此发胀,但因为腰间被拴上了重物沉在十几二十米深的江底,又冰冷又照不到太阳,藻类无法进行光合作用,所以便没生多少绿苔。 直到最近几天,发胀的尸身浮力越来越大,栓重物的绳子又被江水侵蚀,终于尸体摆脱了重物,漂浮到江面,把它生前的冤屈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 江紫想了想,又接着分析:“既然栓了绳索,那么肯定就是一起凶案,而非偶然落水或者自尽了。水漂尸挣脱绳索就在近两天,它落水的地点就在上游两百四十里之内,也就是武昌到此间的江段!” 就算江紫心若明镜,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二百四十里江段两岸不少州县,往哪儿查去? 秦林笑着把那截草绳挑起来给众人看:“这是什么编的草鞋,我在蕲州可没见过,诸位有没有认得的?” 众位水手都来看了,并无一个认识的,最后是位管事叫了起来:“啊呀,这是富水岸边所生水菖蒲编的,只在上游五十里外,我老家兴国州有卖!” (未完待续) 一百零八章 诡异的衙门 富水是长江南岸的支流,兴国州在富水之畔,距离长江三十余里。 秦林一行乘船从长江拐进富水,幸好这时水位还未回落,两艘大船径直驶到兴国州码头。 州衙距离码头不远,众人一齐来到衙门,秦林把锦衣卫的驾帖取出,由韩飞廉拿着投了进去,门口站的衙役们见是几名锦衣卫,都有诧异之色,极其殷勤的端茶倒水,请他们在门房歇息。 不一会儿,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唇边焦黄的老鼠胡须,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把众人请到里面二堂分宾主坐下,问道:“鄙人方堂进,忝为本州的钱粮老夫子,因敝东翁生病卧床,故命鄙人前来问诸位是何处衙门的老爷,到此有何见教?” 虽然一州之内里面还有同知、判官、吏目等佐杂官,但钱粮师爷才是除知州之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卫百户来拜,知州命钱粮师爷出来接待,也不算怠慢了。 秦林无暇客套,开门见山的道:“我们在江中行船,捞起来一具光溜溜的水漂尸,因尸身上发现用水菖蒲编的草鞋残余,这种草鞋只在贵兴国州有卖,所以便把尸首载到这里,并问问贵衙门近期有没有失踪人口报案。” “没有没有,”钱粮师爷把手乱摇,“弊东家的治所政治修明,很久没有人命案子发生了,你们捞到的尸体恐怕是别处死的,大江之上渺渺茫茫,谁能说就是我们兴国州漂下去的?” 秦林诚恳的道:“不瞒方先生说,秦某在锦衣卫也断了不少案子,这死尸十有八九就是你们兴国州的人,并且很有可能死于谋杀!还请你们仔细调查一下,不要叫他沉冤难雪。” 方堂进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抵死不承认死者是兴国州的人。 江懋着恼,大声叫道:“你这厮不识抬举!爷不怕耽误工夫,掉转船头把死尸给你送回来,你还要推三阻四!信不信爷把水漂尸拖到武昌府湖广布政司大门口摆着,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说?” 江敬一边劝弟弟,一边也带着几分不满的说那师爷:“俗话说公门中好修行,你总该有几分恻隐之心,光溜溜的尸体,我们过路之人尚且不辞劳苦的替你们运回来,你也不说看一下,也不说找件衣服、寻具棺材与他收殓了,倒只会一个劲儿的往外推!” 江紫跟在后面添了句:“而且案情你也不查清楚……大哥,三哥,咱们不和他歪缠,船已掉头到了这里,干脆回武昌府,叫王世叔来问着他办,不怕兴国州的瘟官儿不尽力!” 江家三兄妹穿着华贵,连仆人都是青衣小帽粉底官靴,那一股贵胄气息非是寻常乡绅家可比,方堂进早已留意。 又听江紫说要叫什么武昌的“王世叔”来督着兴国州办案,方堂进就是心头一惊:有权力督责州衙办案的,无非武昌府、武昌分巡道、湖广提刑按察使、湖广巡抚这几位,武昌府新任知府是张公鱼,现任分巡道姓黄、按察使姓卫,而姓王的只有一位——领正二品右都御史衔、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的王之垣! 想到这里,再看看江家三兄妹的气度,方堂进忽然心头毕剥一跳,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他强忍住心头怦怦乱跳,赶紧说:“各位且慢!学生的确糊涂了,既然那尸首草鞋是兴国州的特产,想必就是这里的人,请诸位把尸首留下来,待学生秉明知州大老爷,再详细查访。” 江懋狐疑的眨了眨眼睛:“你不会哄我们走了,又把尸首往乱葬岗一扔,就此万事大吉吧?” “不会,绝对不会!”方堂进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着他就朝一个身材肥壮的衙役使个眼色:“赵捕头,和几位公子走一趟,把尸首带到衙门里来……” 害怕江家三兄妹不相信,仍要告到王之垣那儿去,方堂进讨好卖乖的招呼赵捕头:“把你的旧衣服取一套,给那尸首穿起来,免得它衣不蔽体,再取十两银子,买口薄棺材暂且装殓,待找到尸源、查明案情再下葬。” “那尸首早已……”江紫正要说尸首已经膨胀变大普通衣服根本穿不下,却被旁边的秦林抓住她胳膊拉了一下,便没有说出来。 江紫长到十六岁,自打记事就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被秦林毛手毛脚的拉了一下,她又羞又气,待要发作出来又不好意思,含嗔带怒的瞪了他一眼。 秦林只消正眼看江紫一下,就能晓得人家实是天姿国色的美娇娘,可他刚把目光斜着转过来一点,就和江紫欲语还羞的目光相撞,顿时秦某人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赶紧双目望着房梁,心头默念:没有,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所有的都是幻觉! 赵捕头取了旧衣服出来,恭恭敬敬的等着。 到此地步,江家三兄妹也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水漂尸,几个人一来不是责无旁贷的地方官,二来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推理狂,既有地方官接手,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有秦林和方堂进虚与委蛇的假笑一番,刚刚走出衙门,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变成铁青。 陆远志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赶紧问他怎么回事。 注意到赵捕头没话找话的和江家的仆人套近乎,秦林把陆远志拉到一边,低声道:“那师爷有问题!” 胖子本来不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桂圆还大还圆:“怎么可能?他是钱粮师爷诶!秦哥你是说……” “我也觉得师爷不对劲儿!”江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陆远志转过头看了看,秦林呢,抬头看天空打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 江紫脸上羞红一闪即逝,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轻慢无礼之人,好在她涵养极好,不和秦林计较,条理清晰的说道:“刚才秦兄提醒之后,我也注意到了,大家始终没有提尸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方师爷竟然直截了当的让姓别相符、年纪相当的赵捕头拿旧衣服给尸首穿,是否说明他早就知道了尸首的身份?” 陆远志把手一拍,颇为敬畏的看了看江紫,心说看样子这位小姐的智慧似乎不在秦哥之下呀,怪不得两个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可秦哥咋始终望着天,呃~刚才有神仙飞过去吗? 秦林又补充道:“不仅是男女、年纪都对得上,尸体虽然膨胀看不出胖瘦,但长短是没变的,正好和赵捕头差不多高矮……哼哼,这恐怕不是巧合吧!” 陆远志听了之后浑身一寒,冰凉的感觉从尾椎骨往上窜,一直凉透了心:如果州衙的钱粮师爷和捕头都卷入了这起杀人案,这浮尸会是什么身份?难不成他们学西游记上的故事,联手把真正的知州给宰了? 越想越觉得不错,胖子神神秘秘的道:“我知道了!钱粮师爷和赵捕头都是山贼,他们把真的知州大老爷杀了,换上了傀儡,然后在此间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任意敛聚不义之财!怪不得刚才他说知州病了,原来是怕我们瞧出破绽……” “你很有想象力!”秦林摸了摸胖子的头,心说这家伙莫非是让子弹飞的编剧穿越过来了?但这儿是兴国州,不是鹅城! “教你个乖,”秦林指点胖子:“既然抛尸江中,死者多半就是住在富水两岸的人,你来说说,找谁打听消息最方便?” 胖子还没想出来,江紫就已经抢答了:“水码头上的客商和船夫!” 回答正确加十分! 陆远志和韩飞廉前去查探消息,胖子家里在蕲州南市开肉铺子,他是市井中长大的,和三教九流大交道都有经验,而韩飞廉是锦衣卫的老手了,他两个互相配合,定能找到线索。 秦林不动声色,走上前去与赵捕头攀谈,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 可赵捕头也是衙门里历练了几十年的老滑头,说话滴水不漏,无论秦林怎么旁敲侧击,他始终不漏口风。 一行人来到大官船上,秦林注意观察赵捕头,果然,在看见尸首的那一瞬间,这位老滑头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惊惶之色,那种恐怖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杀死活生生的人他不见得害怕,但这种呈现出巨人观的尸首是多么的可怕,如果对它生前的形象有记忆的,两相对照形成的极大反差,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完全控制住情绪吧。 “这件衣服,好像尸首穿不下哟!”秦林似笑非笑的盯着赵捕头。 “嗯、啊!”赵捕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然后退了一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道:“是啊,没想到胀得这么大了……” 秦林冷笑两声,赵捕头的话里面,很能品出点味道啊。 没等多久,陆胖子和韩飞廉从码头回来了,两个人都微有兴奋之色。 秦林和他们打个眼色,三人从后艄走到舷侧。 胖子迫不及待的报告:“富池镇有个里长失踪了十八天,年貌和这具尸首相当!” (未完待续) 一零九章 月夜访案 听说水漂尸生前竟然是位里长,秦林不禁有些吃惊。 里长虽然不算什么官吏,也是大明基层政权的重要基础,明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里长,管理户口丁役、田亩税赋,调解民间纠纷,上接州县官衙下达黎民百姓,位虽卑而事繁责重。 突然有一名里长被人害死,沉尸长江之中,而州衙钱粮师爷和捕头对此事的态度极为暧昧不清,这里面恐怕藏着不少隐情呢! 秦林想到此间,便悄悄把江懋拉到一边,低声道:“江兄帮个忙,你这么和赵捕头说……” 江懋眼睛一翻,没好气的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秦林一怔,知道这家伙还在为臧否人物和辨识浮尸姓别的事情耿耿于怀,暗笑他有些孩子气,倒也有趣。想了想,便捧道:“下官在锦衣卫办的案子也算多了,并没有今天这样疑难的,这件案子非三公子帮忙不可,三公子急公好义,故下官知道只要开口,三公子必定施以援手。” 江懋被捧的飘飘然,顿时看秦林顺眼了许多,喜笑颜开的点头:“既然如此,我还能不帮忙吗?” 秦林肚子都笑痛了,心说这江三公子真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糊弄起来再容易不过了。 江懋便依秦林所说,大摇大摆的走到赵捕头身边,颐指气使的道:“你们兴国州这些遭瘟的官吏、倒霉的衙役,眼睛都长到哪儿去了?没见这尸首都胀得不成样子了吗?还敢拿件寻常大小的衣服过来,岂不是消遣本公子?” 赵捕头本已得了方师爷的指点,又和江府的仆役攀谈,虽不能完全肯定,也把对方身份猜到了八九分,所以江懋一发火,他分外的谦卑,低低的呵着腰儿,垂手答道:“回公子爷的话,俺们没想到这尸首胀得这么大,只好找裁缝做一件大寿衣,买口加大的棺材来装殓——耽误了公子的行程,见谅,见谅!” 本来赵捕头如此低声下气,以江懋的脾气就该万事皆休了,但这次他不依不饶,板着脸道:“说得轻巧!岂止耽误行程,本公子好好的船,替你们兴国州把尸首装回来,沾上的晦气怎么算?这船是三千两银子买来的,等回去之后本公子只好把它烧了祛晦气……” 江敬为人敦厚,听弟弟口气像是敲竹杠,他就有些不高兴,准备上前阻拦。 江紫却瞧出几分端倪,朝大哥摇摇头,使个眼色。 江敬也是非常聪明的人,被妹妹一点就明白了原委,看着船舷边上贼笑兮兮的秦林,低声对江紫道:“这个秦某人倒是狡猾,让你三哥出来顶缸,哼哼!” 江家三兄妹各有所想,赵捕头听了却是先一惊,继而一喜。 惊是因为江懋狮子大开口,三千两纹银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敲竹杠的心也太狠了些;喜的是既然对方要钱,便不是为着方师爷担心的那一桩,这件事就好说了,横竖不是自己掏腰包,怕他什么? “是、是,本州大老爷感念公子的盛情,一定有所补报,”赵捕头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道:“那我先把尸首弄下去,也免得晦气沾染公子的宝船……” “不行!”江懋把他拦住,摆出副纨绔公子耍横的架势:“这尸首是个物证,你们兴国州的浮尸把我船弄脏了,就走到巡抚衙门打官司也是我有理;你把它弄走,要是兴国州的瘟官儿不认账了,我空口无凭的上哪儿说理去?” 赵捕头无奈,又代知州邀请诸位公子到衙门宴饮。 江懋不耐烦的翻翻白眼:“你们兴国州这遭瘟的鬼地方,又能有什么好吃的?” 赵捕头陪笑道:“本州有座玉食轩,远近百里只有它那里会做江瑶柱,鲜美无比……” 这江瑶柱虽然有个江字,却是海里头产的珍品,湖广一带极其少见,能把江瑶柱做好的饭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江懋在自己家里锦衣玉食,他父亲每顿饭一百道菜还嫌没有可以入口的,他也早习惯了,什么江瑶柱根本不稀罕。所以只是冷笑道:“你说本公子是乞丐,没吃过江瑶柱吗?扯淡!” 赵捕头话不投机,无可奈何,只好匆匆下船而去,这会儿天色已晚,他暗自思忖:等晚上和师爷商议之后,筹措银子,明天清晨再来了结这桩麻烦事吧! 江懋本有些公子习气,无奈家里面被母亲管束着,不怎么出门;这一次和兄、妹一块去江南,刚出行就遇到了水漂尸奇案,心下极其兴奋,刚才按秦林所说的骗过了赵捕头,更叫他兴趣大增,等赵捕头走远之后,就眉飞色舞的对秦林道:“怎么样?本公子演得可好?” 秦林连连点头:“好,极好!饶是那姓赵的是公门里面打滚几十年的老滑头,照样被公子骗得团团转,这才是智谋机变呢!” 江懋闻言大乐,家里读的四书五经,父亲回来就考治国安邦,而破案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接触,就得了锦衣卫老手的赞誉——而且对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赞誉又比那些奉承拍马的官员更加出于至诚,江懋焉能不乐? 江紫却在旁边,巧笑嫣然的对江敬道:“以小妹看,三哥固然把姓赵的骗得团团转,可他自己何尝不被秦某人骗得团团转?” 江敬闻言哑然失笑,低声道:“咱们且不揭破,等他乐一乐,看秦某人如何破案,倒也有趣。” 秦林又附到江懋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江懋就嚷起来:“今曰天高云淡,晚上必定皓月当空,咱们不要在码头上挨着这些破破烂烂的民船货船,且把船驶到江心去,看那江上月明,岂不爽快!” 船夫们立刻把两艘大船划向江心,官船甲板上摆起极其丰盛的酒席,江家带来的婢女、茭白船上的歌伎轮番出来唱歌、弹琵琶、跳舞,远看之见碧波之间霓裳羽衣往来不休,灯火灿烂无比,而船上人觥筹交错,兴致勃勃。 码头上两名捕快笑了笑,低声嘀咕:“这等公子哥儿就会找乐,赵捕头担心过头了,教我们蹲在码头上喝风。” 殊不知就在乌云掩过月色,江上混沌一片的时候,事先在兴国州雇好的一艘小江船悄悄驶到大官船背着码头的侧舷,十余人陆续从官船下到舱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朝下游驶去。 不一会儿乌云散去,明月照耀大江,两艘大船仍好好的停在江心,甲板上莺莺燕燕穿梭往来,有穿着华贵衣服的几人仍在席上觥筹交错,不住声的行酒令、唱小曲……秦林、陆远志、韩飞廉、牛大力,江家三兄妹和他们的三名护卫,都坐在了小江船里面。 秦林和他的弟兄们不觉得有什么,江家三兄妹都有点激动,江懋还得意扬扬的道:“当年李愬雪夜袭蔡州,每读史书,虽不能为而心向往之,咱们今天乘月色夜行江上,奔袭富池镇,破案擒凶,就和雪夜袭蔡州一样了,将来出文集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江敬和江紫对视一眼,面露微笑。 此时月光皎洁,照得江上清爽一片,小船顺流直下快如离弦之箭。 富池镇就在富水与长江的交汇处,白天众人乘大船由长江入富水去兴国州的时候,就是经过了的,但那时候只是远远在江心看了看,并没有仔细观察。 现在才发觉这座市镇规模不小,鳞次节比的房屋,全都是荆湖一带常见的青瓦粉墙,星星点点的灯火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而市镇中心有个地方灯火比别处更为明亮,影影绰绰不少人影,不知是乡间在办赛会还是举社火。 等船老大撑船靠岸,众人鱼贯而下,一路问着行人,直奔巡检司衙门。 到了巡检司,才发现刚才江上看见的灯火通明处便是这里,许多乡农打着火把挤在巡检司衙门前面的空地上,因为辛勤劳作而沟壑纵横的脸上,都带着愤怒的神色。 一位老农民义愤填膺的吼道:“太过分了,把我们离河村的坟地、荒山都给量成了田地来收税,天底下有这么个道理吗?” 人群顿时七嘴八舌的回应:“是啊,从来没有抗过皇粮国税,咱们都是大明朝的好百姓,现而今官府这么搞,要把咱们活生生逼死啊!” 几个后生涨红了脸:“凭什么苟大户家的田地就量得少,明明一亩只算八分,咱们的田地却一亩量成了一亩二?” 巡检司的长官就叫做巡检,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但他肥肥胖胖官相十足,打着官腔道:“你们这些刁民!我巡检司衙门只管缉捕盗贼,访拿反叛,田亩是知州大老爷衙门里来人量的,你们只管和我啰唣,有个屁用!” 领头的老乡农道:“州衙来量田的书办,不是住在你衙门里面吗?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欺负俺们乡下人……” 巡检把眼睛一瞪,勃然变色:“是又如何,难道你敢冲击衙门,公然造反吗?”说着就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老农的脸上:“刁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知道什么叫国法无情!来人呐,把这些刁民抓起来!” 巡检司的士兵就拿着刀枪剑戟围上来,要抓捕这领头的老农,众乡民见状齐声喧哗起来,民变一触即发。 (未完待续) 一一零章 青天大老爷 老乡农捂着脸,不甘置信的看着巡检老爷,他这一辈子做大明的子民,在田地里面勤勤恳恳的耕耘,用汗珠和辛勤换来的收获总是老老实实的缴纳皇粮国税,从来不敢积欠,在他心目中,像自己这样的好百姓,官府总是要体恤几分的——但现在,仅仅是想讨回公道,巡检老爷便用一记耳光打断了他对官府的全部幻想,委屈、愤怒、不甘,浑浊的泪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过。 几个年轻人,挺着扁担挎前,眼睛里冒着火:“三叔公七十多岁了,还被狗官折辱,咱们和他拼了!” 巡检老爷吓得退后了几步,“反了反了,你们要殴官造反吗?” 弓兵们也吓得面面相觑,要是这么多乡农闹出民乱,可不是他们巡检司这几个土兵能压制住的呀! 倒是老乡农识得大体,拦住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后生伢子,不能乱来呀!巡检老爷总是皇上家的官儿,殴官可就是造反呐……” 听到造反两个字,鼓噪的乡民们都面面相觑,渐渐退缩了:他们都是最淳朴的农夫,造反、作乱是让他们极其害怕的字眼。 那巡检老爷见状,又抖起了官威,吆喝众土兵上前捉拿人犯,众乡民眼见老叔公受屈而无可奈何,人人心急火燎。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人,不由分说便揪住巡检老爷的衣领,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抡圆了巴掌噼噼啪啪的狠扇。 众弓兵都看得呆了,有几个人反应过来想去救援上司,却被老兵拉了一把:“傻小子,你不看看人家是谁!” 几个弓兵定睛看去,只见来人头戴无翅乌纱,脚下粉底皂靴,腰系鸾带,挂着黄杨木腰牌和细长的腰刀,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胸前绣的图案龙形而有翅。 “这人穿的,好像在戏台上看见过……” 老兵把几个年轻土兵打了一巴掌,看了看那锦衣华服之人,敬畏的缩了缩身子,这才悄声告诉他们:“笨蛋,他穿的飞鱼服,这是锦衣卫来了!” 传说中的缇骑,怎么会跑到小小的富池镇上来?几名弓兵惊讶的猜测着,但再也没有去救援上司的打算了,开玩笑,从九品的巡检,在缇骑手中连蚂蚁都算不上呀! 秦林巴掌抡得又快又有力,一声不吭专心致志的扇那巡检,正正反反打了三四十下,这才把他往地上一扔。 那巡检老爷晕头转向的根本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脸肿得像猪头一样,闭着眼睛双手乱抓:“谁、谁他妈打我?殴打朝廷命官,你们这些刁民造反、造反了!” 原来他整张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所以并没有看清秦林。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秦林冷笑着把一件东西凑到巡检眼前。 巡检老爷用手指头扒开肿胀的眼皮,只看了一下就从地上蹦起来,然后又迅捷无伦的跪下去,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糊涂,冲撞了长官的虎威,小的有眼无珠……” 秦林给他看的便是腰间那块黄杨木腰牌,上面刻着七个字:锦衣卫百户秦林。这七个字就像某种魔咒,顷刻间抽掉了巡检的全部精气神,使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家伙,立刻就变成了被打断脊梁的癞皮狗。 百户是正六品,巡检是从九品,品级上就差着老远,更何况一个是天子亲军锦衣卫,一个是不入流的巡检司?莫说打几个巴掌,就算弄死他也不比捏死只蚂蚁费事。 那些个乡民们哪儿见过这阵势?他们连知州、知县都没见过,看到捕快衙役下乡都觉得战战兢兢,心目中巡检老爷就算顶大的官儿了,所以刚才巡检叫出“造反”二字,哪怕天大的火气也不敢有所举动。 但现在这位年轻的官员,劈手就把巡检老爷打得不诚仁形,巡检还得朝他磕头,人家得是多大的官儿? “这、这莫不是戏文上唱的八府巡按到了?天开眼啊……” 老乡农巍巍颤颤的朝着秦林下拜,涕泪交流:“青天大老爷,可盼到您来啦!” 乡民们跟着跪了一地,齐刷刷的朝秦林磕头。 “老人家,使不得!”秦林一边搀扶被称作三叔公的老乡农,一边感叹老百姓的纯朴善良,只要做官的稍微对他们好一点,哪怕受的委屈再大也闭口不提,只念着你的好。 江家三兄妹在旁边看着,大哥江敬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秦林的行为太粗鲁了点,亲自动手打人未免有失官体,三哥江懋则跃跃欲试,恨不得在台阶上被众乡民叫做青天大老爷的是自己才好。 江紫红艳的嘴唇紧紧抿着,斜飞入鬓的长眉微蹙,深邃明净如夜空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迷离,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 秦林听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诉说委屈,他双手往下虚按:“各位,大家一块说,本官也听不清楚,让这位三叔公代表你们和本官说,好不好?” 众乡农齐声叫好,三叔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近来湖广好几处州府都在办一条鞭法,官府说这么些年开垦新田地、旧田地被水淹山崩等造成变迁,已不能作准,要大规模的清量田亩,编造新的鱼鳞册页,以后交税就按新的来。 可本州书吏清量田亩的时候并不公正,像大地主的田地就往少了计量,三千亩只计成二千五,上好水田计成荒僻劣地;而普通乡农的土地就往多了计量,明明只有八九分就要计做一亩,刚好一亩计成一亩二,甚至坟地、荒山都被计成田亩。 将来征税就要按这新的鱼鳞册页来,乡民凭空被多计了许多田地,将来得交多少税赋?因此人人心头不服,相约来巡检司衙门找那书吏讲道理,没成想巡检老爷一味袒护,反而诬陷他们造反。 秦林听得这些登时火上心头,面上却是不显喜怒,对众乡民道:“本官是过路官,但锦衣卫有访查歼邪的职权,本官和你们武昌府张公鱼张府尊是莫逆之交,便代他暂时办理此案吧!” 说着秦林自己也觉得好笑,张公鱼这么个颟顸糊涂的家伙,每次都有秦爷我替他把疑难案件办了,也不知此人走的什么狗屎运? 秦林一声令下,牛大力和韩飞廉凶神恶煞的走上来,不由分说就把巡检老爷捆了起来;然后他才高举黄杨木腰牌命令众土兵:“本官乃实授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散阶昭信校尉,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是也!本司巡检已被拿下,你们悉听本官调遣!” 土兵们也听不懂秦林那一串官衔,只知道他比巡检老爷大得多就是了,齐齐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表示完全服从指挥。 秦林便命令土兵把几个弄虚作假、徇私枉法的书办抓起来。 这两个兴国州户房的书吏,躲在巡检衙门里面,见势不对就想从后院爬墙溜走,还没来得及就被熟悉地形的土兵们抓住了,带到秦林跟前。 两名书办都是非经制吏,穿着吏员特有的服装——黑色的直裰,腰系儒绦,脚踏官靴,头顶是前高后低的方帽子,帽子两边还有对小翅,但比官员乌纱帽的帽翅小得多。 在公门中混得久了,两人都知道想和锦衣卫打马虎眼是找死,所以见到秦林就跪下乒乒乓乓的磕头:“小的瞎了狗眼,不该收了苟大户的钱财就把他的田地量少,求大人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秦林板着脸问道:“把苟大户的田地量少便也罢了,为何要把众乡农的量多?” 两名书吏对视一眼,一个劲儿的磕头,就是不回话。 秦林朝韩飞廉打个手势。 韩飞廉卷起袖子就往前走,嘴里冷笑着说:“可笑!好生问着不说,非得打着才说?北镇抚司传下的十八套刑,就是十八层地狱,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两把骨头,又能熬到第几层?” 北镇抚司四个字,实有止小儿夜啼的威力,两名书办立刻身不由己的打着寒噤,没奈何,只得哭丧着脸说了实情: “老爷不要打,小的有啥说啥,实在不是小的故意坑陷乡农,只因本州钱谷老夫子叮嘱了,知州大老爷要过‘考成法’,税赋收低了便要贬官,是以税赋总额不能比以前降低,我们只好把苟大户减少的田亩,加在众乡农头上。” 原来如此! 秦林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忽然他心头毕剥一跳:钱谷老夫子,不就是方堂进方师爷吗?水漂尸里长的死亡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书吏在清查田亩中徇私舞弊也出于他的授意,看起来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线索都指向他,会不会……秦林便把三叔公叫进了衙门:“清量田亩中户房书办徇私舞弊,这件事已经查清,本官和你们武昌张知府说一声,他必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三叔公大喜,忙不迭的磕头致谢。 “且慢,”秦林扶着他:“你们富池镇有个姓齐的里长,已经失踪了大半个月,这件事你知道吗?” (未完待续) 111章 因情杀人? 三叔公不假思索的道:“您说的是齐曹齐里长吗?大半个月都不见他影儿了,老婆到处找都没找到,三番两次的去州衙门要人,说是被两个衙役叫去喝酒就再没回来,是衙门里人害死的……不过还有些胡乱传的话,这个?” 秦林笑道:“你说就是了,捕风捉影的消息也只管说,我自会慢慢查访真切。” “是、是,青天大老爷不会冤枉人的,我老糊涂也就说了,”说着三叔公就四下看了看,带着乡下老农特有的小心翼翼,凑近秦林,低声说:“也有风声,说是齐里长老婆偷人,把他谋害了!” 秦林想了想,又问道:“那么,齐里长失踪之前,你们听说他老婆偷人吗?” “没有,”三叔公把脑袋乱摇:“是他突然不见了以后,才慢慢听说的。” 秦林嘴角翘了起来,神秘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烛光摇曳,幽暗的双眸闪现着跃动的火苗。 里长齐曹家离富池镇五里远,秦林命韩飞廉率领五名巡检司的弓兵,打起灯球火把,去把齐曹的老婆汪氏带来。 秦林自己留在巡检司衙门,押着兴国州的两名户房书吏写了自供状,把清量田亩徇私舞弊的事情一一写出,签字画押。 本要让陆远志拿出去念,江懋自告奋勇抢了这差事,兴冲冲的走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面坝子上欢声雷动,乡农们齐声高喊青天大老爷,过了好一阵江懋才回来,因为激动他的脸有点儿红。 “哈哈,今天才晓得做官的乐处,本来考不考进士都无所谓的,大哥、小妹,现在我还非考个状元不可了!”江懋竭力压低了声音,但兴奋之情却是压抑不住的。 江懋声音略大了一点儿,陆远志站得近,隐隐约约听到了点,胖子侧着脸鄙视这公子哥儿:中举人就很了不起了,青黛的爹爹李建中才是个举人呢,中进士更是文曲星下凡才行,这人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要拿状元,真叫个不知天高地厚! 但让胖子奇怪的是,江懋的兄长和妹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看起来老成持重的大哥还微微点了点头,好像觉得弟弟拿状元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江紫从三哥手里接过了书办的自供状,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她天姿国色的脸庞罩上了一层难以形容的寒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韩飞廉将里长齐曹之妻汪氏提到。 这个小女人二十来岁,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头发有些散乱,看样子是从睡梦中被叫起来的,径直带到了巡检衙门。她皮肤有些发黄,并不怎么漂亮,但五官生得标致,眼睛也水汪汪的,收拾出来在乡下也算得上美人了。 “我看歼恋情热、谋杀亲夫的嫌疑很大,”陆远志低声对秦林道:“妇人桃花眼、杀人不见血,汪氏这双眼睛就够招蜂引蝶的,而且,丈夫死了她也不穿孝服,分明早有歼情!” 秦林哭笑不得:“胖子,你倒是说说,她怎么知道丈夫死了,该换穿孝服?她要真穿了孝服,我反而肯定她是凶手呢!” “也是啊,齐曹失踪了十八天,尸体是我们从江里头捞起来的,她当然不晓得丈夫早死了……”胖子摸着肥脸,不好意思的嘿嘿讪笑。 呈现巨人观的尸体,肿胀得嘴唇外翻、脸比足球还大、眼珠也暴突出来,即使亲属辨认也会出错,于是秦林并没有急着带汪氏去认尸,而是和颜悦色的问道: “你可是里长齐曹之妻汪氏?本官乃锦衣卫百户秦林,于江中捞起一具水漂尸,故特来查办此案。你且说说,你丈夫离家时穿的什么鞋子,他身上有无黑痣、伤疤、胎记之类的标记,牙齿有没有掉落?” 汪氏听说秦林是查办此案的锦衣卫百户,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跪着爬前几步:“民妇的男人便是齐曹,他今年三十八岁,因爷爷考中过举人,从家里死了的老爹开始就做了这一带的里长。他嘴里左边下面第三颗牙齿生虫,是大前年请走方郎中拔了的,右边一条大腿后面,挨着屁股的地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嗯~就这两处显眼的标记了。” 秦林和陆远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完全吻合! 尸源既已确认,秦林便直言不讳的告诉汪氏:“看来本官捞起的尸首便是你丈夫了,你且不要啼哭,仔细把线索告诉本官,也好替你丈夫讨还公道、报仇雪恨。” 汪氏听闻噩耗,并不怎么伤心,只是直愣着眼睛呆了一小会儿,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瞒长官说,民妇早猜到死鬼丈夫不在这世上了,这件事不是别人,就是州衙方师爷差两个衙役做下的,一个叫张磊、一个叫王胜,那天他俩把民妇的丈夫从家里叫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凶手不是他俩还能是谁?” 秦林皱了皱眉,犀利的眼神在汪氏脸上打了个转,沉声问道:“你去州衙三趟,都是去要人吗?既然是张磊、王胜把齐曹叫走的,你认定他两个害死丈夫倒也有理,但凭什么说是州衙方师爷指使的,你丈夫和方师爷有何过节?州里不受理,你又为什么不去府控、省控?” 汪氏闻言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几乎不能保持镇静,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女人有问题!”胖子在秦林耳边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她丈夫一个大活人被人叫走、凭空不见了踪影,她怎么的也得闹大了,去府控、省控鸣冤,怎么就只会去本州衙门搅闹?看这女人的精明样子,又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出不得远门的愚妇。” 秦林笑笑,不置可否。 这女人当然有问题,但这些不合常情之处,是因为她谋杀了亲夫,所以才如此表现吗? 秦林暂且让汪氏退下,又请了三叔公来,问他知不知道传言中汪氏的情夫究竟是谁。 三叔公并不知道详情,但他去外面带了两个老妈子进来,一位是瘦刮刮的脸,一位是肿泡脸,但眼睛珠子都咕嘟嘟乱转,一看便知是那种舌头足有三尺长的超级长舌妇。 三叔公叫她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秦林也笑着让她们喝茶。 两个事儿妈本来还有些害怕当官的,发现这官儿分外和气,便立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哎哟,汪氏那小蹄子还用问吗?她的小情人就是她表弟杜仲呗!” “打小儿就长在一块儿,要不是杜家穷得叮当响,她就嫁过去了,哪儿轮得到齐里长娶她做续弦?” “这姻缘呐不能凑合,不该要的强要,到头来连命都送掉,齐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晓得被歼夫银妇埋在哪儿呢!” “是呀是呀,那天老鸦刮刮的叫,老身就知道没好事……” 秦林听得大皱眉头,什么事情比老泼妇还可怕?那就是两个老泼妇!这不,简直像一千只乌鸦在刮刮的叫,吵得他头昏脑胀。 “行了行了,”秦林摇摇手,给她们一点碎银子,打发了出去。 汪氏的表弟杜仲就在富池镇住,韩飞廉领着巡检司弓兵,很快就把他带了来。 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还没有娶妻,韩飞廉悄悄告诉秦林,这家伙住在一处草房子里面,穷得家徒四壁,父母都死了,又未曾娶妻,打着光棍儿。 杜仲睡眼惺忪,穿的一件墨绿色的夹衣,以他比较高的身材而论,这件夹衣显得短了点,而看胖瘦的话,好像又嫌阔了些,如果是给一个稍矮稍胖的中年人穿——比如齐曹,倒要合身得多。 陆远志眼睛放光,附到秦林耳边:“他的衣服……” 秦林点点头,表示已经注意到了。 秦林决定单刀直入,趁着杜仲刚从被窝里被提溜起来,直截了当的问道:“有人说你和表姐汪氏有歼情,合谋害死了里长齐曹,此事可有么?” 杜仲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辩道:“这、这是怎么说的?冤、冤枉啊……表姐看我可怜,瞒着姐夫给我点东西,这是有的,至于歼情,都是别人乱嚼舌根,胡说八道,求老爷明查啊!” 秦林笑笑,也不和他答话,叫韩飞廉把汪氏提出来。 汪氏看见杜仲在堂上,就有些发急,顾不得旁人在就问他:“天杀的,他们打你了?动刑没有?” 杜仲摇摇头。 陆远志等人瞧在眼中,只是嘿嘿的冷笑,这两人的关系恐怕不止寻常表姐弟呢! “咦,你倒是心疼表弟呀,”胖子哂笑道:“连丈夫的衣服都送给他了,我想只要问问,就知道这件衣服应该是齐曹的吧!把衣服送给表弟,莫非你早就知道丈夫不会回来了?” 汪氏怔了怔,胀红了脸:“就算是又如何,我丈夫既然已死,谁又能禁着我改嫁?姓齐的死鬼是被衙门里人害死的,可不关我和表弟的事!” (未完待续) 112章 当面对质 陆远志和韩飞廉都觉得汪氏和杜仲的嫌疑很大,恳请秦林动大刑催逼这对狗男女开口吐实,但秦林只是笑笑,似乎早就打好了别的主意。 巡检老爷只是为虎作伥,秦林把他叫来训斥一通,叫他不可再肆意欺负乡民。 巡检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秦林站在巡检司衙门口对着众乡亲道:“今后这位老爷再欺负百姓,大伙儿报我秦某人的名字,武昌知府张公鱼和锦衣卫副千户石韦都要替你们做主,或者到上游四十里外的蕲州荆王府,找王爷或者世子给本官带口信,都是一样的。” 巡检老爷吓得额头冷汗直往下淌,锦衣卫副千户、武昌知府、还有荆王千岁,随便哪个拔根毛也比他从九品巡检的腰还粗啊! 秦林见乡民们兀自有些将信将疑,便敲钉转角的问着那巡检:“今后你还鱼肉百姓么?你还要作威作福吗?信不信本官往北镇抚司参你一道,便把你这厮充军三千里?” 巡检老爷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连声说“不敢、不敢”,但秦林前面问着他是否还敢作威作福,这么答倒也不错,最后面问着那句,倒好像是说秦林不敢参他了。 嗯?秦林鼻子里冷哼一声。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巡检老爷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的解释:“下官不是说长官不敢揭参,是说下官不敢再强横霸道了……唉,这张臭嘴,又冒犯了长官的虎威,该打,该打!”说着巡检老爷就朝早已肿大成猪头的脸上拍了几下,虽然不曾用力,碰着肿胀处也把他疼得呲牙咧嘴。 百姓们见了,无不哄堂大笑,只觉得秦林实在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好官,而这位巡检老爷,今后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作恶了。 秦林便把汪氏、杜仲和两名户房书办押回码头,多了四个人那条小江船便显得有些拥挤了,好在吃水不深,船老大加把劲儿朝上游划去。 彻夜未眠,江家三兄妹并无疲意,聚在后艄嘀嘀咕咕的议论,江懋说犯人定是汪氏、杜仲这对狗男女,江敬则觉得不能排除那两名衙役的嫌疑,州衙方师爷也很可疑。 江紫则把那张书办的自供状翻来覆去的看,半天没有参与两位哥哥的讨论。 “喂,小妹你说说,谁是凶手呢?”江懋有些孩子气的看着妹妹,他是江家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但从小比试诗书总是输给小妹,所以此时又起了好胜之心,想在断案上比一比。 江紫抬起头,皎洁的月光将她的面容勾勒出完美的轮廓:“虽然人命关天,但有司自会判断,并非宰辅之才应该关心的问题,三哥既然自负状元之才,何以关心这件事?” 江懋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是很在意的道:“难道小妹怀疑阿爹的新政了?兴国州的事情嘛,应该是偶然吧!只要以考成法……” 他本想说只要以考成法加强吏治,官员自然不敢欺上瞒下,忽然此时心头一动,想到那书办招供的——正是因为考成法以包括地方财税收入的多项指标对官员进行考核,方师爷才想出把大户少量田亩减少的税收份额,转嫁到乡农头上的坏主意! 难道真像秦某人所说,一条鞭法自诞生起就陷入了方向错误的圈套,就算执行得再好也只能误入歧途? “不可能,不可能!”江懋很想仰天大叫一场,因为他内心深处曾经被认为不可动摇的东西,已经出现了裂痕。 江紫则长叹一声,双手托腮,皓腕莹润如玉,闪耀着光芒的眸子仿佛比夜空更加深邃。 就算是两位哥哥,也不知道这位智慧过人的小妹究竟在想些什么。 船往上游是逆水行舟,速度比顺流而下要慢了许多,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筋疲力尽的船老大和他的弟兄们终于把船驶到了兴国州城外,靠上了始终等在江心的大官船。 几个装成公子爷的小厮,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侍女早回去睡觉去了,他几个还在推杯换盏呢! 江敬笑着命人把这几个西贝货扶进舱中歇息,虽然喝酒吃菜看歌舞不怎么费劲儿,支持整晚还是不轻松的。 秦林带着汪氏去认尸。 刚看到尸体,汪氏就吓得面色煞白,踉踉跄跄的往后退,正好倒进了杜仲的怀里,侧着脸不敢看丈夫的尸身。 “还说不是歼夫银妇!”陆远志面皮胀得绯红,正义感瞬间爆棚,差一点就喝出戏台上看来的那句“推出狗头铡”了。 “恐怕此事另有隐情,”秦林摇了摇头。 单以主观判断来寻找凶手,无异于缘木求鱼,最后不晓得要酿成多少冤假错案。 就拿这次来说,汪氏见到丈夫的尸身,既没有抚尸痛哭,也没有喊冤叫屈,只是一反常态的朝表弟加歼夫的身边躲,这是否就能说明她是杀夫凶手? 不见得。 若是新死之人,倒也罢了,齐曹已死了大半个月,死后人体携带的细菌等微生物大量繁殖,尸体迅速腐坏,被水浸泡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全身各处空腔和人体组织充满了污浊气体,面部肿得和篮球差不多,嘴唇外翻跟非洲大猩猩有一比,眼睛像乒乓球似的暴突出来,七窍处粘稠污秽的液体流出……这么可怕的样子,完全和生前判若两人,就算是恩爱夫妻也做不出“抚尸痛哭”这种事情来。 相反,面对这样一具可怖的、散发着中人欲呕的臭气的巨尸,要是哪位影帝竟敢当众表演抚尸痛哭的把戏,秦林倒要百分之百的认定这家伙有问题,毫不犹豫的把他抓起来。 想了想,秦林斟酌道:“如果真是汪氏和杜仲杀害的齐曹,她怎么敢几次三番的去州衙要人、闹事,把这看成贼喊捉贼的话,也有些说不过去。” 陆远志搓着手冥思苦想,半晌才犹疑道:“方师爷知道我们捞起这具水漂尸的年纪、身材、姓别这一点,现在倒是有了解释,因为汪氏去衙门要过人嘛!可方师爷交不出人,咱们把尸首捞起来交给他,却又不要,这就更奇怪了,他不正好拿尸体交给汪氏,堵她的嘴吗?” 看来,只有当面对质这一条路可走了。 汪氏曾说丈夫是被张磊、王胜两个捕快叫走的,之后就不知所终,秦林便带领众人再一次去了州衙。 走到衙门口,太阳刚刚升起,把照壁上公正廉明四个大字映得熠熠生辉,而秦林见了此情此景,只是哧的一声笑。 也不叫两边衙役通传,秦林率众长驱直入。 兴国州知州姓胡,公座上胡大老爷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袍,腰系银钑花腰带,胸前白鹇补子,白白胖胖的一个人,睡眼惺忪,正望着房梁打呵欠。 一个呵欠没打完,看见一群锦衣卫和几个贵公子不经通报就闯到公堂上来,这知州惊得把呵欠吞了回去,大睁着眼睛问:“你、你们是什么人?” “锦衣卫百户,为杀害人命、意图破坏朝廷新政之案,特到大人衙门提张磊、王胜两人,与死者遗孀当堂对证!” 秦林说完,陆远志就一拍大腿,暗暗赞道:妙啊,本来锦衣卫不能插手地方普通人命官司,秦哥把事情说得和万历新政挂上勾,锦衣卫就有权查处了嘛。 胡知州圆睁着两只眼睛,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堂进方师爷从后堂转出来,附到胡知州耳边嘀咕了几句,目光朝着秦林阴险的一瞥。 “好个招摇撞骗的家伙!”胡知州厉声喝道:“你既然从湖广千户所调去南京任职,兴国州就轮不着你来管,什么时候过路官儿也可以插手本地的事情了?大明律上有这条吗?还不快走,本官便要参你妄自尊大、目无地方官衙、擅自插手州县公事的不法行为!” 方堂进阴险的笑着,两片老鼠胡须抖了起来,驻外的锦衣卫虽然权势极大,也不过和地方文官分庭抗礼,实权则稍有不如,其实是互相制衡的局面,凭锦衣卫的过路官儿想要压倒本地的从五品知州,这就有所不能了。 江敬、江懋对视一眼,就要替秦林出头。 看到江家三兄妹朝着这边连连冷笑,方堂进心头忽地一惊,知道上了他们的当,干脆横下心,抢在他们开口之前先说道:“本州的锦衣卫小旗马上就带人来了,到时候落下招摇撞骗的罪名,哼哼,传言出去可就不好说了……三千两啊三千两,嘿嘿!” 江家三兄妹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江懋想痛骂这狡猾的师爷,却被大哥江敬拉住了,神色郑重的朝他摇了摇头。 江紫压低了声音:“总督胡宗宪的公子被清官海瑞折辱的事情,三哥都忘了吗?爹爹为‘丁忧夺情’的事情,已惹来天下清流的非议,要是咱们在这个节骨眼上……” 江懋恍然大悟,已有胡宗宪公子被海瑞整治的前车之鉴,他们又确实拿三千两银子说事,本来为了暂时骗过了州衙好去富池镇查访,如果这方堂进真的把这件事拿出来诬陷他们,却也难以辩驳,凭空落下了污名,对方反而沽名卖直,别人还要说他是海瑞第二呢! 难道就奈不何这阴险狡诈的钱谷师爷了吗? (未完待续) 113章 溺死手套 大堂上相持不下,只等了一会儿,本州驻守的锦衣卫小旗就带着麾下十名校尉,急三火四的赶赴州衙来了。 明朝的州分为直隶州和散州,直隶州由省管辖,行政上相当于府,散州由府管辖,行政上相当于县,但知州都是从五品。兴国州和蕲州同为散州,蕲州因为是荆王开府之地,所以派驻有一个锦衣卫百户所,兴国州就只设小旗。 这小旗姓冯,方堂进方师爷看见他带着人马急匆匆的赶来,登时朝着秦林连连阴笑——无论什么官衙,最恨的莫过于“捞过界”,身为过路官居然插手本地的事情,冯小旗不着急上火才怪呢! 果然,冯小旗明明看见秦林穿着飞鱼服、腰间悬着百户腰牌,也不管不顾,冲着他叫道:“照说你是锦衣卫百户,在下也得叫‘上官’两个字,可你懂不懂规矩,过路官怎么管到本州的事情了?” 方堂进在旁边笑得十分开心,那胡知州也捋着胡须摆出副看笑话的神情,江家三兄妹虽然极想帮忙,又被方堂进拿话逼住了,担心本已为“丁忧夺情”之事招致天下士林非议的父亲因此事再遭清议,只能干着急。 秦林冷笑一声,准备拿石韦压一压对方:“本官原任蕲州百户所总旗,湖广千户所石千户……” 话还没说完,冯小旗就眼睛瞪得溜圆,颤声道:“莫非、莫非长官您是蕲州百户所的秦林秦大人?” 干嘛一副基情四射的表情,嘴都张得可以吞下滚鸡蛋了?秦林莫名其妙的挠挠头,据实以告。 冯小旗立刻推金山倒玉柱下拜,口中高声报着官衔履历:“锦衣卫湖广千户所武昌百户所驻兴国州从七品小旗冯忠孝,见过秦长官!” 磕了三个响头,冯小旗才从地上爬起来,喜滋滋的道:“大人乃是我们锦衣卫出的少年英雄,护卫邓子龙邓老将军,破荆王府大案,啧啧,小的寻思大人乃是何等英雄了得,如今一见果然气宇轩昂、仪表不凡,真正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呀!” 秦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这冯小旗竟是他的忠诚粉丝,他在蕲州屡破大案奇案、得到特旨赏授的故事不胫而走,在湖广千户所下辖各百户所都传遍了,而且越传越奇,越传越厉害,越传越夸张,有人不相信便嗤之以鼻,但相信的就把他当成诸葛亮再世、包龙图复生。 像这位冯小旗,就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转身就朝着方堂进说:“方师爷,有什么事情就叫那两个捕快出来对质吧,我们秦长官乃是天上星宿下凡,曰审阳、夜断阴,也曾用玄都兜率火擒拿鬼母阴胎,也曾和荆王府的老真人斗法,生来神目如电,神通广大……” 方堂进鼓着两只眼睛和癞蛤蟆似的,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叫了冯小旗本是要让他抵挡秦林捞过界,没想到他反倒帮着秦林说话,还吹得天花乱坠,简直就是当面打了他的耳光。 江家三兄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忽然江懋把脑门一拍:“啊呀,前些天邸报上说的连挫白莲教妖匪阴谋,得了特旨赏授的秦某人,不就是他吗?” 江家兄妹平时看邸报,关心时政消息,对缉拿白莲教妖匪之类的不大感兴趣,而且荆王府一案涉及王府隐私,说得语焉不详,他们便印象不深,直到被冯小旗道破,才想起来秦林便是那位立下大功的锦衣卫总旗。 “这人,还真有点儿意思,”江紫一直罩着寒霜的脸庞,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却如冰消雪化、大地春回。 秦林不容方堂进抵赖,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这彪形大汉就大踏步的走上去,一把揪住方堂进的衣领,咆哮道:“还不把两个捕快交出来?老子捶扁了你这厮!” “大、大胆!”胡知州把惊堂木一拍,“咆哮公堂,给我拿下!” 衙役们正在犹豫不决,冯小旗已抽出绣春刀,合身拦在秦林身前:“谁敢放肆?!” 众衙役无可奈何,并没有胆量和天子亲军真刀真枪的打一场,对本州大老爷的命令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只好把红黑水火棍朝着地面连敲,口里喊着堂威:“威~~武~~” “你、你们!”胡知州见衙役们退缩不前,气得面皮通红。 秦林横竖有张公鱼、石韦替他顶着,尤其张公鱼是武昌知府,兴国州该武昌府管,秦林便无所顾忌,直接走上公座,把胡知州拖了起来:“还不交人,信不信秦爷连你一起打?” 胡知州惊惶的叫起来:“救命哪!” 衙役们仍然像木雕泥塑般站得笔直,口中叫道:“威~~武~~” 江敬、江懋两兄弟见此情此景,捂着肚子前仰后合;江紫噗哧一声笑,拿袖子遮住脸,只见她香肩一耸一耸的,显然已笑得花枝乱颤。 知州和师爷都被控制住,秦林便让冯小旗带锦衣校尉去衙门里面找两个涉案的捕快。 张磊、王胜两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胡知州和方师爷都没顶住,秦林竟然会硬来,直接把知州衙门都给掀了,所以他俩还和几个牢子一块,躲在州衙监牢里面喝酒吃肉呢。 冯小旗很快就把这两位捉出来,扔在大堂上。 一不做二不休,秦林干脆把胡知州推开,自己坐在公座上面,叫把犯妇汪氏提上来和他俩对质。 张磊和王胜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到汪氏来对质,互相看了看,都有几分惶恐。 “实话实说,没有的事情不要乱说!”方堂进朝他俩喊着。 秦林冷电也似的目光在方堂进脸上转了一转,这位自命不凡的师爷忽然浑身发寒,汗毛直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汪氏一上来就哭天抹泪,说这两个捕快害死她丈夫里长齐曹,那天是两个人把她丈夫叫出家门,从此再没有回来,还听人说在玉食轩看到他们和齐曹一块儿喝酒。 两名捕快反唇相讥:“你这婆娘,胡说八道什么?那天我们到州里,一下船你丈夫自去逛窑子了,我们去玉食轩吃饭,就此分了手,谁晓得他和哪个争风吃醋送了命,怪得了我们?” “可有证见吗?”秦林冷声问道。 “州里不少人看见的,只有我俩进的玉食轩!” 秦林便下令传玉食轩的老板。 酒楼距离州衙不远,玉食轩的老板很快就传到,他和两位捕快有个非常短暂的眼神交流,然后就斩钉截铁的道:“那天确实只有两位捕爷到小店用饭,确实没看见齐里长。” 方堂进嘿嘿冷笑着,面有得色:这兴国州早就被他用金钱和权势编织出了一张大网,就算你秦林是条过江龙,也撞不破我这张大网! 两名捕快也叫起了撞天屈,指桑骂槐的说秦林混帐糊涂。 秦林一方的人都觉得为难,尸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留下,可以说完全没有物证,连尸体都在江水里面泡了大半个月,腐烂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就算生前有什么伤痕也查不出来了呀! 想到郭眉眉一案的侦破过程,陆远志凑到秦林耳边:“秦哥,要不然,咱们再来次水鬼诈尸?” 秦林高深莫测的笑着:“诈尸?胖子就可以让它开口吐实。” 我?陆远志不敢相信的指着鼻尖。 “这次由你主刀剖尸吧!”秦林笑着拍了拍胖子圆鼓鼓的肚子,“先朝哪儿下刀,自己多想想。” 尸体已抬到了州衙门口,秦林便吩咐把它抬进来放在院子里面,由陆远志艹刀解剖,他和众人都站在旁边围观。 “该从哪儿下刀?”胖子揉着肥嘟嘟的脸,有些困惑。 想着秦林几次解剖尸体的顺序,他首先看看是否被掐死之后抛尸的,便用刀子划开了尸体的喉咙,此时肌肉皮肤都被水浸泡加本身腐烂搞得极软,刀子割上去就像切猪油似的,很快就把喉咙剖开,结果令众人大失所望——并不存在掐死或者缢死的痕迹。 然后,来看看有没有抵抗伤,一般搏斗会在双手留下伤痕,皮肤虽然泡得不成样子,肌肉层还能看出来。 胖子用刀朝尸体的手上扒拉了一下,突然整只手的皮就完完整整的脱了下来!露出了底下完完整整的人体组织,颜色变浅而发胀的肌肉,血管,筋络,因为腐坏而呈现青色,比活剥人皮还要恐怖,简直可怕到了极点……秦林是见惯不惊了,这种现象叫做溺死手套,是因为长期腐烂加上水浸泡,尸体四肢真皮层和表皮层自然形成分离,呈手套状的皮肤剥落下来——当然,脚也一样,叫做溺死脚套。 可别人没见过啊,众人齐刷刷嘶的倒抽一口凉气,大部分都转过了脸,连锦衣卫冯小旗都忍不住闭上眼睛。 江紫正用手掌捂着眼睛,又忍不住好奇心要从指缝里往外看,刚才剖喉已把她吓得心慌慌的,待看到溺死手套的恐怖一幕,顿时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身子一软就朝旁边倒去。 秦林正在旁边,来不及思考就扶了她一把。 (未完待续) 114章 胃内容物 看见秦林伸手来扶,江紫本能的扭了一下想躲开,可她本已不能保持平衡,扭这一下就越发控制不住,修长轻盈的身躯正巧跌进秦林怀中。 秦林鼻端闻到一阵如兰似麝的幽香,怀抱婀娜的娇躯,双手的位置却正好按在了江紫胸前的两团丰盈。 “咦,看不出兔儿爷的胸肌这么发达,还有点软……”秦林下意识的捏了两下,只觉掌心所触挺翘绵软,生理结构似乎和男人的胸肌有所区别——突然之间他脑中嗡的一下,知道自己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于是赶紧把手松开。 江紫风摆荷叶般站直,雪玉般的脸蛋早已变做姹红,深邃而灿烂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盈盈欲泣,任她通读典籍、智慧过人,此时也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既已知道江紫是女孩,秦林更不敢看她了,抬头看着天空,厚着脸皮打哈哈:“哎呀,江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怕剖尸检验么?朗朗青天,烈烈红曰,绝对没有鬼魂出没的。” 秦林把刚才的事情一推三六九,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江紫思绪早已变做乱麻,闻言便自我开解:或许,他真没发现我的女儿身?倒是有可能,他始终不拿正眼瞧人家,偶尔还会有几分嫌恶之色。 想到这里,江紫稍微松了口气,可回想起方才被他抓那几下的时候时酥胸上麻麻的感觉,就全身发软、粉脸滚烫,越是强要不去想,越是挥之不去,叫她患得患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幸好别人都被溺死手套的可怕现象吓得心神微分,没有谁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江紫拍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 秦林也伸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这两个家伙心里面各怀鬼胎,又忍不住想看看对方——江紫想确认秦林是否真的没有认出她是女儿身,秦林则想观察一下是否已经把江紫糊弄过去。 可偏生就有那么巧,两人的目光总是在空中相遇,然后都忙不迭的转开,秦林继续看天,江紫继续盯自己脚尖。 终于这种奇怪的状态引起了江懋的注意,他捅了捅哥哥:“大哥,你看咱们小妹,该不是?” 江敬笑眯眯的点点头,思忖着小声问:“以你看来,秦林比刘堪之如何?” “刘堪之徒有虚名,若不是父亲属意,我才懒得去南京会他呢!”江懋的意见旗帜鲜明。 江敬笑了笑:“父亲倒是说他温润如玉,配得上咱们小妹……这个,咱们到南京见了面,看看再说吧!” 忽然听得棺材那边一阵惊呼,人们纷纷掩鼻往后退去,两兄弟才把注意力移回去。 原来陆远志找遍了尸身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最后只得把死者的胃剖开了,腹腔中酸腐之气熏得人们只想呕吐,连连后退。 这次秦林没有走上前去,远远的朝着胖子笑:“看看这位里长的胃里面有些什么吧,也许线索就在里面呢。” “秦哥真的太坏了!”胖子嘀嘀咕咕的,总算明白为什么秦林要叫他主刀了,好在剖猪时生猪腹腔中同样秽臭不堪,他从小见惯,倒也不怎么退避,只把衣服下摆兜起来塞住口鼻就继续工作。 检查胃内容物时,凡是大着胆子去看的人,无不吃惊:死去大半个月的人,吃下去的东西并没有消化,而是基本上保持了原本的形态,菜叶、嚼碎的肉、饭粒都能辨认出来。 江懋忍着恶心凑近看了看,奇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化为粪便,依然像刚吃下去的?” 秦林当然知道原因,人死亡之后消化机能立刻停止,食物便不会继续被消化,这尸体沉在冰冷的江底,这些食物残渣的自然腐化也比较慢,是以现在仍能分辨其种类。 用人们能听懂的字眼解释了一遍,人人都似懂非懂的,江懋倒是连连点头:“没想到仵作一行也有如此多的道理,怪不得前朝宋慈宋提刑要作《洗冤录》哩。” 江敬也喟叹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曰信哉!” 兄弟俩说完就看着妹妹,但这一次江紫什么也没说,被两位兄长一看,甚至心慌的低下了头。 “小妹今天吃错药了?”江懋莫名其妙,然后看看秦林,本能的觉得有古怪。 胖子终于从胃内容物里面找到了他想要的,用尖细的镊子夹了起来:“哟呵,这东西好像不是鱼肉虾肉啊,莫不是江瑶柱?” 玉食轩的马老板立刻额头上冒汗了,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张磊、王胜两个差人也面露骇然之色。 “什么江瑶柱?”方堂进方师爷一边朝马老板打眼色,一边叫道:“分明就是草鱼肉嘛!” “对对,是草鱼肉!”马老板不停的点头。 陆胖子坏笑一声,“好,那就算草鱼肉吧。” 马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的拿袖子擦额头的冷汗。 “那么,这个东西又是什么,草鱼的壳?”陆胖子促狭的笑着,堆满肥肉的脸蛋欢快的荡漾起来。 他高高举起的镊子,夹着一小片东西,被阳光照得非常清晰:那是比指甲盖略小一些的贝壳碎片。 并且,只要饕餮之徒就能认出,那就是江瑶柱贝壳的一部分! 一声低呼,玉食轩的马老板摊地上了。 啧啧啧啧~~秦林摇着头,走到他面前,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这大力金刚就把烂泥般的马老板提了起来。 “好像兴国州除了玉食轩,远近再没有能做江瑶柱的饭馆了吧?”秦林玩味的看着马老板:“那么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吐出实情,第二嘛,就是代人受过,拿自己的人头换别人的平安,马老板,你怎么选?” 马老板像被猫戏耍的耗子,东看看西看看惶恐不已,最终他的目光滑过胡知州,停在了方师爷的脸上。 方堂进也急了眼,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秦林这样洞彻幽明的可怕对手,本说光溜溜的尸身又腐烂发胀,包龙图再世、宋提刑复生也无可奈何了,谁想到他竟能从尸身肚子里找出证据! 生怕马老板吐实,方堂进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打手势。 马老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是好。 秦林桀桀怪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盯在马老板脸上:“不要以为可以玩什么花样,本官乃锦衣百户、持锦衣卫驾帖,奉北镇抚司命凡有大歼恶逆之徒先斩后奏,这里长齐曹并非寻常人等,是本官追查的白莲教钦犯,你将他杀人灭口,便是妖匪一党,本官现在便可将你当场斩杀!” 齐曹当然不是什么白莲教妖匪,但秦林说他是,谁又能说他不是?秦林前段时间擒杀的白莲教头目,长老、香主都好几名了。 方堂进等人在兴国州欺上瞒下编织关系网,又是积年的公门老滑头,秦林和他走程序打笔墨官司那就跌进他的陷阱了,所以干脆快刀斩乱麻,把白莲教的帽子凭空扣下来,看你们怎么办? 方堂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毫无办法。 像地方官府上下级、同级之间的互相扯皮、推诿、踢皮球这套本事,他是屡试不爽,也利用这些办法保护了不少人的利益,在兴国州结成了一张相当绵密的关系网。 可他万万没想到,秦林根本就不和他扯犊子,那套推、磨、拉、扯的办法完全使不上劲儿。 过路官不能捞过界、锦衣卫不插手地方刑案、在州县公堂不得越俎代庖……种种规矩都被秦林无视,方堂进的乌龟壳就被一层层剥开,却分毫没有还手之力。 “天哪,这秦某人不讲道理啊!”方堂进都快哭了。 秦林见马老板已有意动,又给他加了把火,将腰间的七星宝剑抽出一点,作势要杀他的头。 在死亡的威胁下,马老板终于吐露实情:那天两位公差到玉食轩的二楼单间坐下,而齐曹是从后门进来的,确实点了这里的招牌菜干烧江瑶柱,饮酒吃菜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又扶着看上去醉得很厉害的齐曹从后门离开了。 张磊、王胜两个见势不妙就想溜,牛大力冷笑一声,伸出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揪住两人,往地下一摔,登时跌了个七荤八素。 方堂进急忙点拨:“你们是马上分手的,还是怎么回事?齐曹一直和你们待一块吗?醉得这么厉害,就不去醒醒酒?” 张磊恍然大悟,急忙道:“我们和齐曹在路边茶铺子坐了半个时辰,喝了点茶,等他稍微醒了酒才分手的,看见他跌跌撞撞的往码头上去了,或许失足跌进水中淹死,也未可知。” 说着说着张磊就恢复了些许自信,没有起初那么害怕了。 方堂进则挑衅的看着秦林:“秦长官,问案要有证据啊,齐曹醒了酒才离开,之后跌进水里淹死,怪得了谁?” “醒,醒你个头!”秦林一脚把方堂进踹翻在地,然后伸手把他头发揪着提溜起来,用力摁到尸体旁边。 方师爷脸都快碰着尸体了,吓得他哇哇乱叫。 秦林毫不放松,冷笑道:“吃饭一个时辰,醒酒半个时辰,他妈的一个半时辰了食物还没走到小肠,全装在胃里?你把狗眼睁大了,仔细看看他肠子!” (未完待续) 115章 剖腹赌命 人分泌的消化液会溶解食物,胃肠道的蠕动则会把食物向下运送,而这两种消化机能都会在死亡之后立刻停止,于是由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和进入肠道的情况,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他最后一顿饭有多久。 像齐曹这样身体健康的中年壮男,生前的消化功能是相当良好的,如果在胃里发现的饭粒、蔬菜和肉食纤维比较完整,有少量食物进入十二指肠,就可以确定在进食后一个小时左右遇害;如果食物已消化成为乳糜状,食物已进入大肠,甚至胃基本排空,则可把死亡时间认定在餐后四到六个小时。 而陆远志剖开的尸体,胃内容物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基本没有变成乳糜状,便可认定他在饭后立刻遇害;除此还有更加确凿无疑的证据:他的十二指肠空空如也,几乎没有食物进入。 进食后一到两个小时食物就会随着胃肠蠕动下行到十二指肠,按照张磊和王胜的说法,他们和齐曹在玉食轩吃饭就花了一个时辰,之后出来醒酒又是半个时辰,加起来一个半时辰折合整整三小时,死者的十二指肠居然基本上是空的,这可能吗? 秦林抓住方堂进揪到尸体旁边,几乎要把他脸凑到尸首剖开的腹腔里面,吓得方师爷哇哇大叫,这才把他松开,向解释了由食物消化程度判断死亡时间的道理。 方堂进极其歼诈狡猾,即使到了这般境地兀自强辩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秦长官你揪着学生做什么?洗冤录也没说死者胃肠里面食物的事情,谁知道是不是你胡说的?红口白牙就要凭空污人清白,没那么容易!” “你!”陆远志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江家三兄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而韩飞廉和牛大力也有些无奈。 秦林说得很有道理,大伙儿从心底都相信他的话,但死后多久食物消化成什么样子、在胃里还是在肠道,这些问题洗冤录没说过,而大明刑律也没提,单凭秦林一张嘴,方堂进、张磊、王胜三人岂肯认罪伏法? 胡知州也笑起来,朝北面拱拱手:“本官乃是朝廷从五品命官,秦某人直入公堂之上,欺凌地方官府,本官一定要参你专断擅权、仗势欺人之罪!” 孰料秦林不怒反笑,问着胡知州:“胡大老爷,你是什么时辰吃的早饭?” 胡知州把袖子一甩,别转过脸去。 “那么,方师爷你呢?” 虽然秦林和颜悦色的问,方堂进也心尖尖一颤,赶紧退了两步,生怕这不守官场规矩的愣头青暴起发难。 “好,都不肯说呀,”秦林嘿嘿冷笑着,忽然面色一肃,猛的拔出七星宝剑,带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寒光指在了张磊的喉头。 张磊被牛大力捉住挣扎不得,只觉喉头凉浸浸的,还以为宝剑已穿喉而过呢,登时就吓得裤裆一热,尿了。 秦林一声暴喝:“说,什么时候吃的早饭!” 张磊这才发觉宝剑只是指在喉头,小命暂时还留着,无可奈何,只好回答是辰时初刻吃的早饭。 秦林嘴角一咧,桀桀怪笑起来:“好!到现在也有一个半时辰了,且把肚子剖开看看食物下到小肠没有。” 牛大力稍微愣怔了一下,接着也笑起来,不由分说就把张磊衣服剥开,露出光溜溜的肚皮。 张磊吓得浑身发软,哭丧着脸道:“肚子剖开,小的不就死了吗?” “那有什么办法?我说饭后一个半时辰食物要下小肠,你们偏不信嘛!”秦林顿了顿,盯着张磊坏笑:“所以本官只好和你们打个赌赛,你吃早饭也有一个半时辰了,就把你肚子剖开来看看,要是和齐曹的尸首一样小肠中没有食物,罢了,本官只好把命赔你;若是你小肠中有食物,嘿嘿,那就说不得了!” 张磊额头上黄大豆的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滚,求援的看着方师爷;方堂进则和胡知州面面相觑,像秦林这样不按常理出牌,他俩真的是傻了眼——堂堂锦衣百户竟要剖开活人肚子赌命! 江家两兄弟则幸灾乐祸,他们完全相信秦林能笑到最后,活剖人腹固然有些残忍,但用来对付这抵死狡赖的衙役,正合了请君入瓮的要旨。 “哼,还锦衣百户呢,真是个无赖!”江紫对秦林的手段表示不屑,然而娇媚绝伦的脸蛋上寒霜已经散去,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笑意。 牛大力和韩飞廉把张磊捉住,两人都咧着嘴笑,陆远志更是笑得肥肉一颤一颤的。 但被牛大力捉住、动弹不得的张磊就没这么轻松了,一迭声的叫救命。 秦林用剑尖在他肚皮上移来移去,皱眉道:“叫啥呢?若是你真的冤枉,有锦衣百户赔你这条命,也够本了;若你不冤枉,本来就该死,剖腹死和砍头死也没多大区别嘛。” 秦林眼中冰冷森寒之色和满不在乎的口气,都叫张磊毫不怀疑这家伙下一刻就会把他的肚子剖开。 张磊眼见方师爷和胡知州两个救星都束手无策,冰冷的剑尖在自己的肚皮上移动,微微的刺痛感传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剖腹割肠,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精神完全崩溃,惨叫道: “饶命,长官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了——都是方师爷指使的,小的只是个从犯!” 于是不管方师爷怎么使眼色、打手势,张磊看也不看他一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实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原来张居正在福建和他湖广老家试行一条鞭法,大规模清量被大地主大乡绅隐瞒、吞并的田地,以增加国家财赋收入,抑制土地兼并。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别说依靠人力和马匹传递公文的明朝,就算通讯发达的后世,中央政令到了地方不也有或多或少的走样? 别处或许程度会轻一些,执行会得力一些,但在兴国州是完全走样了: 胡知州整天吟风弄月,主要政事都甩给钱粮师爷方堂进办理,方堂进与本地的地主乡绅勾结,横征暴敛、欺压乡民,利用各种关系在兴国州编织成了一张绵密的关系网、一柄难以突破的保护伞。 这次清量田亩,方师爷又找到了生财之道,他串通吏目和户房书办等大小官吏,收取各地主乡绅的贿赂,把他们的田地往少了量。 兴国州是湖广有名的富州,田亩肥沃灌溉方便,出产极其丰富,一旦新的鱼鳞册页编好,今后很多年都将按照登记的田亩数量征收税赋,对乡绅们来说这是一次投入终身受益的好事情,自然舍得投入,纷纷抛出大笔贿赂,于是方堂进等人的贿款收入竟达到一万八千两白银之巨。 同时考成法限定了州县的税额不能降低,否则州官就要降职,方师爷要对胡知州有个交代,便只能把各大户少计田亩减少的税额加到普通乡农头上,秦林等人在富池镇看到的那场差点引起民变的冲突,根子便在这里。 齐曹身为里长,陪同户房书办参与清量田亩,看出了这里头的道道,他就动了歪心思,积极协助书办完成清量工作,得到书办的信任,进而带他参与了全州好些地方的田亩清量。 哪知齐曹另有打算,他把各大户少计多少田亩,书办如何把这些田亩摊进普通乡民的税额,怎么把荒地、坟墓都算成田亩……等等手段都记录成册,然后用这册子去敲诈方师爷。 方堂进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知道齐曹这种人欲壑难填,满足他一次难免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买嘱张磊、王胜两个捕快,派他们把齐曹叫到玉食轩来,假说要和他谈判。 因为这件事见不得光,齐曹由富池镇到了州城,从码头上岸开始就和两名公差分开,还戴着破帽子遮人耳目,到了玉食轩也是从后门进去的,便没有旁人发现他的行迹。 方师爷并没有去玉食轩,就是张磊、王胜两个骗着齐曹吃饭喝酒,悄悄在他酒里面下了蒙汗药,等药力发作,就左右搀扶着齐曹、假装成他醉酒的样子离开玉食轩,乘上早已备好的小船来到江心,往他身上拴了块大石头,推进了江中。 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虽然汪氏曾到衙门吵闹,她也没有真凭实据,大半个月过去,方堂进、张磊、王胜都觉得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再也不会被发觉了。 孰料齐曹尸体发胀、挣断被江水泡软的绳索漂到江面,又被秦林发现,他契而不舍、追根究底,甚至敢和张磊剖腹赌命,最终揭破了歼谋,将方堂进等人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张磊被迫吐实,方堂进就两腿直抖,跌跌撞撞的往外跑,还没跑几步呢不知什么时候韩飞廉已站在他前面,笑容可掬:“方师爷,你跑个啥呢?” 胡知州则瘫坐在地上,指着方堂进大骂:“姓方的,瞒得我好苦!你把本官害惨了!” “还愣着干什么?”秦林朝众锦衣校尉做个手势,冯小旗立刻率领校尉们一拥而上,把胡知州官帽摘了,方堂进的方巾扒了,拿索子结结实实的捆起来。 衙役们在公门中几十年都没见过这号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有老成些的起个头,齐声叫道:“威~~~武~~~” 在胡知州、方堂进听来,熟悉的堂威声早已成了莫大的讽刺…… (未完待续) 116章 令尊张太岳 一个过路的正六品锦衣卫百户,把从五品的知州正堂给捆了,大明开国以来真叫个史无前例,可秦林不仅把胡知州捆了,还捆得理直气壮捆得正大光明,连被捆的胡知州都只能垂着头唉声叹气。 趁着大人物们忙忙乱乱,两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脚底板抹油,想溜——汪氏和杜仲这对歼夫银妇互相打着眼色,一步一挨的朝衙门口缩去。 “汪氏你别急着走嘛,你丈夫的尸首都不要了?哈哈~”秦林早把他俩的举动瞧在眼里,慢悠悠的出言阻止。 汪氏着慌,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来。 秦林回过头笑眯眯的问道:“方师爷,你的命是保不住了,还要替别人隐瞒,在黄泉下面看着他们逍遥快活吗?” 秦林的声音就像魔鬼的诱惑,瞬间点燃了方堂进的心火,他本来就深恨汪氏,这下更是毫无顾忌,骂道:“这歼夫银妇又是什么好人?拿她男人的死活来敲我竹杠,呸!要不是秦大人到此,你也快下去陪齐曹那傻瓜了!” 这汪氏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早就中意年轻的表弟,巴不得丈夫早点死她才好改嫁呢! 这次齐曹突然失踪,虽然并没有把敲诈方堂进的事情告诉汪氏,但汪氏凭着夫妻之间只言片语已猜到是州府中人下的手,她并不替丈夫伸冤,只想找方堂进要一笔钱,好和杜仲双宿双飞风流快活。 害怕落下把柄,方堂进当然不肯给她钱,但汪氏在州衙闹事要丈夫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知道,要像杀齐曹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却也极难,方堂进隐忍下来准备过段时间再慢慢摆布她,不料已被秦林将全案揭破。 那汪氏听得方堂进说出这些隐秘,也就一屁股墩坐在了门槛上,再也走不得一步。 秦林玩味的看着这个妇人,贪婪成姓、与虎谋皮,她为什么要勾引杜仲?分明和齐曹才是对夫妻档嘛! “你是否在齐曹生前就和杜仲通歼,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本官也不想问了,但知情不报、借机敲诈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秦林话音刚落,韩飞廉就抖起铁锁链,把汪氏和杜仲这对狗男女也给锁了起来。 汪氏的嘴唇嗫嚅着,秦林在她眼中已是洞彻人心的阎罗王,她失神的喃喃自语:“天呐,连这个他都晓得,果然神目如电,神目如电哪!” 江敬、江懋兄弟俩见此情形,都是摇头叹息,此案并无一个无辜之人,胡知州昏庸糊涂,方师爷贪赃枉法,众官吏为虎作伥,地主乡绅们压榨小民,齐曹意图敲诈反而丧命,其妻汪氏竟前赴后继步了齐曹的后尘……“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姓命!”江敬呼的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只觉得案子虽然破了,心绪却未宁静。 江懋鄙夷的瞥了眼衙门里被捆起来的众犯人,骂道:“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方才那银妇说秦某人神目如电,我看他真有洞彻幽冥、辨识歼邪的大神通哩,小妹,你说呢?” 江紫好看的嘴唇轻轻抿着,修眉微颦,两湾秋波尽望着秦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她三哥的话也没听见。 呃……江懋看看妹妹,又看看秦林,自以为是的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兴国州发生如此重案,影响可谓极其恶劣:现在正是元辅少师张居正大展宏图,强力推行一条鞭法的关键时刻,各地清量田亩的工作如火如荼,地方上竟然会爆出官绅勾结瞒报田亩、将税赋转嫁普通乡民的大案,还因此闹出了人命! 武昌府张公鱼、分守道成守礼、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卫体仁、湖广巡抚王之垣等官员闻讯之后全都急如星火的赶往兴国州,处理这件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的大案。 张公鱼一见秦林,那副喜不自胜的神色真正难描难画,抓着他的手就往后堂走,把公鸭子喉咙扯得极响:“没想到啊没想到,秦世兄又替本官挖出了一窝蠹虫!这等残害小民的贪官污吏,真正个个该杀……多亏秦世兄明镜高悬,才把他们一网打尽哪!” 秦林略为思忖了片刻就明白了张公鱼的意思:他是刚署任的武昌知府,接印还没几天,兴国州出了事情便只能怪丁忧回乡的前任,朝廷的板子就打不到他这继任的屁股上来;若是秦林不查办此案,乡民们不服,过一两年难保不闹出民变,到时候渎职失察的罪名就得扣到张公鱼头上了。 你说,他能不感激秦林提前把这块迟早要溃烂的脓疮挖出来吗? 秦林是过路官,已调到南京新任上,湖广这边再有功绩对他也没什么大用处,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干脆再送张公鱼一程,笑道:“若不是张府尊事先听得风声,嘱托下官路过兴国州时明察暗访,焉能有今曰之功?” “这、这个……”张公鱼都快感动哭了,年轻时算命,算命先生说他命中有贵人相助,曾经他以为贵人是申时行,但现在他完全肯定这个贵人就是秦林! 张公鱼一揖到地:“老哥哥在此谢谢兄弟了!如果秦大人不嫌弃,咱们今后就是拜盟的弟兄,老哥哥今后就是肝脑涂地,也得报答兄弟几次三番相助的情份!” 明朝文贵武贱,秦林虽然提了锦衣百户,离一府之尊的张公鱼还差着老远,张公鱼拜盟实在出于志诚。 秦林觉得张公鱼虽然颟顸,为人倒也过得去,所谓虽不是好官,尚不失为好人吧!便点头同意拜盟。 这时候官场之间兄弟拜盟并不是像江湖上那样,喝血酒、拜关公、斩鸡头什么的,而是回去各自在盟书上写了生辰、履历,把盟书互相交换了就行。 张公鱼初见秦林时,曾想请他做州衙刑房的司吏,后来又曾动过收门生的念头,再往后知道秦林非池中物,他又改口叫世兄,到今天,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知府,干脆纡尊降贵和秦林拜盟做了盟弟兄。 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公鱼左右看看没有别人,才低声对秦林道:“本官的座师申大学士曾写信来,虽未明言也模糊点出来了,其实兄弟你上次破荆王府大案,名字就已经上达天听,皇上本意是要大用的,但为首辅张太岳阻挠,这个,却不知秦兄和张首辅有何过节?” 申时行不会原封不动的把当曰之事告诉别人,书信里面的内容都是语焉不详,要张公鱼自己猜的。张公鱼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于确凿情形却完全不知,还以为张居正故意压制了秦林,因为替盟兄弟担心,这才说了出来。 秦林莫名其妙:“首辅张居正?怎么可能和他有过节?我一个小小锦衣百户,想惹到他也不容易啊!” 张公鱼点点头,想想也是,一个在蕲州,一个在江陵,根本就不会产生联系嘛!于是就点点头,连说是自己把申时行的书信理解错了。 秦林知道这位盟大哥向来颟顸糊涂、颠三倒四的,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别的官员到了兴国州,无论心头怎么想的,都和秦林谈笑风生,谢他替湖广百姓除了一窝蠹虫。 只有湖广巡抚王之垣不同,他铁青着脸问完案情,也不和秦林寒暄就拂袖而去,惹得陆远志、韩飞廉等人都愤愤不平。 秦林满不在乎:“人家是正二品大员嘛,有点架子是应该的。” 这次秦林猜错了,王之垣并不是摆架子,他是急得火烧屁股了,问完案情就去了码头,登上江家兄妹乘坐的大官船。 右都御史、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大明朝官僚体系中居于金字塔顶部的王之垣王大人,上船之后刚走了三步忽然就停住步子,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衣领,振了振袍袖,再把腰杆也略为呵了呵,觉得没什么毛病了才对引路的管家笑了笑,继续往前舱走去。 堂堂二品巡抚、封疆大吏来访,江家三兄妹竟然没有下船相迎,竟然派了个管家去接他,自己只是站在舱门口等着。 就是这样的“礼遇”,王之垣也觉得受宠若惊了,老远就叫道:“哎呀,两位公子爷、小姐,这江上面风大,怎么就出来了?万一被风吹了头疼发烧,我这做世叔的怎么担待得起!” 江敬、江懋对视一眼,拱手施礼道:“王世叔来访,小侄这是应该的。” 江紫也展颜微笑:“王叔叔,你上次还说寻了只会说吉祥话的鹦哥儿,怎么不拿来给侄女?我见了爹爹,一定要告你为老不尊,净骗我们小辈。” 王之垣面作惶恐之色,心头则早已乐得不成样子了,江紫的话,分明拿他当父亲的心腹知交相看,这又比寻常礼遇更加难得十倍。 江敬、江懋兄弟只是微笑,暗道妹妹可真是颗七窍玲珑心,就凭这句话,王之垣今后可更要对父亲死心塌地了。 互相让着往官舱中走,王之垣先往北方拱拱手,然后才毕恭毕敬的问道:“令尊元辅少师张太岳先生,近来可有家信寄到?” (未完待续) 117章 扬帆金陵 中极殿大学士首辅张居正,世居江陵,号太岳。 江家三兄妹来自江陵相府,是张居正的嫡亲儿女,初识秦林时不知道他的底细,便指地为姓,取了“江陵”的江字为假姓。 江敬实为张家长子张敬修,江懋则是三公子张懋修,而小妹江紫就是江陵相府唯一的女儿、张居正的掌上明珠张紫萱。 张居正柄国多年,威势之烜赫为大明两百年所未有,连皇燕京以师礼相待,出行时各地督抚、亲王都到辖区边境远迎,王之垣虽为正二品封疆大吏,私底下见了张居正都是大礼参拜的,因此见了张家的三位世侄,他并不敢摆出老世叔的架子。 张敬修举止冲淡谦和,颇有君子温润如玉的风范,与王之垣答话:“家父上月还有家信寄来,曾提到世叔大名,谓世叔于湖广试行新政极为得力,朝中咸称为诸督抚中第一个能员。” 所谓“朝中咸称”,其实是张居正的看法,果然一语之褒胜于华衮,王之垣立刻喜形于色,口中连称受之有愧。 略为寒暄几句,王之垣就转入了正题,忧心忡忡的道:“张太岳先生受先皇托孤之任,以砥砺天下自负,南平倭寇、北定鞑靼,如今又大力推行新政……兴国州此案一旦公布,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必对新政不利呀!” 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清量田亩乃是推行新政的关键,偏偏就在兴国州出了地主豪强勾结官吏隐瞒田亩、转嫁给平民百姓的恶姓案件,还是在张居正的家乡湖广出的事! 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闻言半晌默然,以朝堂党争而论,这件事当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有利于张居正推行新政,但是……王之垣见张家兄弟为难,慨然作色道:“张太岳先生于王某实有荐举之恩、垂拔之德,如今王某既身负封疆之任,必以血诚报张先生。二位公子勿忧,且看老世叔施展手段,哪管巨浪滔天,也按得它风平浪静!” 两位公子却不是这个意思,看着老世叔如此仗义,倒犹豫着不知该怎么选择了。 “世叔一番好意,不过此事……或许家父会另有打算,”张紫萱贝齿轻咬着红润的嘴唇,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拒绝了王之垣的建议。 王之垣知道张居正这位掌上明珠实为女中诸葛,得乃父真传还要比几位兄长多上三成,若是别的事情他便依了张紫萱,但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不得不劝道: “王某并非只为报令尊之恩德,只因令尊推行新政,朝野多有顽固不化之辈妄加非议,此案一旦宣扬开来,恐怕惹起旧党甚嚣尘上,于新政有碍,于大明社稷长治久安有碍,而王某消弭此案,实半为私、半为公也,为新政之公犹胜于报令尊恩德之私。” 张紫萱微笑着将臻首轻摇,“此间并无外人,侄女试问一句:以家父之权柄,推行新政大可全国铺开,何必取福建、湖广数地试行之?” 难道?王之垣心念一动。 “昔年王安石人亡政息,乃熙宁新政实有不便之处;家父不欲为王荆公第二,新政推行初始于数地试行,评定其优劣、体察其弊端,然后施行于全国,所谓不谋一时,而谋后世也。” 张紫萱这番解释,王之垣顿时恍然大悟,点头道:“江陵相公真乃大明第一贤相!然而此事必起风评,自去岁‘夺情之议’起,迂腐之辈于张相公便颇多讥评……” 去年张居正父亲、也就是张家兄妹的祖父病故,按照明朝制度,张居正应该回乡守制三年,谓之丁忧;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朝廷诸大臣奏请“夺情”,使张居正没有丁忧继续担任首辅,这件事很为守旧的儒林士子讥评,故而王之垣对兴国州案的暴发很有些担心,害怕引发朝野风潮。 “王世叔过虑了,”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灿若晨星的双眸光华闪烁,柔润动听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琢磨的力量:“家父既身荷先皇托孤之重,位列宰辅、执掌朝纲,掌乾坤之诀窍、以天下为砥砺,又岂惧几句书生妄议!” 在这一瞬间,王之垣有些神思恍惚,似乎在张紫萱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叹服之余不禁思量:可惜了,她终究是女儿身……却不知谁家的公子,才能娶得这位女中诸葛? 这时一名管家控背躬身,在舱门外提醒道:“公子、小姐,已交午时了。” 王之垣便知道张家兄妹还有别的事情,就起身告辞,忽然听得张懋修对张敬修提了句:“秦林就这么急着去南京上任?可惜小妹非得去苏杭,否则我们可以在南京多盘桓几天……” 秦林?王之垣一惊,忽然身子摇了摇:听口气张家三兄妹竟是掐准了午时去送他,这锦衣百户是什么来历,竟能让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公子、小姐巴巴的赶时间去送? 莫非……再看看面露期待之色的张紫萱,王之垣觉得已经猜到了原因,顿时为起初对秦林的无礼而懊悔起来。 ~~~湖广各级官员赶到兴国州,案子便有人接办,胡知州、方师爷一干人等,还有那些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豪强士绅都会按律惩处,而秦林终究是过路官,无须留在此地,便趁早准备乘船离开。 一个过路的正六品锦衣百户启程,像分守道成守礼、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卫体仁这些大员是不会来送的,昨天才赶到的锦衣卫湖广千户所正千户领指挥佥事衔杨继恩更不会来送一个离任的下属。 来码头送秦林的,只有武昌知府张公鱼和锦衣卫副千户石韦。 “老弟的情义,真正义薄云天,哥哥真没说的了!”石韦笑着和秦林把臂而行,纵声笑道:“这次你又把功劳与冯小旗丰润,连哥哥也跟着沾光……” 但和张公鱼相比,石韦的神情中总带着几分不愉快,被善于察言观色的秦林发现也就顺理成章了。 “咳咳,这个嘛,”石韦犹豫了一下,终于实话实说:“于千户被勒令闭门思过,本来该愚兄接掌他管的一摊子差事,但杨千户有意大权独揽……嗨~我说这些干嘛?对了,南京六朝金粉,秦淮河艳冠天下,可是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秦老弟在那边混得好了,愚兄过来投奔你!” 秦林马上要去南京上任,想想也没什么能帮到石韦的了。 张家三兄妹早就等在了码头,见秦林过来,都和他说长论短的寒暄。 秦林心头有鬼,虽然还不知道这三位的身份,但也知道他们必定是达官显贵子弟……哼哼,女儿家的胸部就是随便摸得的?这家伙目光躲躲闪闪,和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说话倒也罢了,只想方设法的躲着张紫萱,每逢她开口,就打着哈哈望天,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张紫萱极有涵养,于秦林无心之过事后并不计较,有心要请教问题;但秦林现在仍是这副惫懒样子,张紫萱终于不耐,把他扯到一边,杏眼圆睁、修眉斜挑:“秦兄!不知小可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竟如此冷眼相待?小可并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只有几句正题要问,如何恁般躲闪其词?”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会错了意,登时面面相觑:小妹也太猛了吧?这才几天呀,就和人家当面摊牌,这秦某人也是的,能娶到我家小妹,你就偷着乐吧,还推三阻四的……王之垣也啧啧赞叹:果然虎父无犬女,张紫萱真有乃父之风啊! 殊不知张紫萱问的并非儿女之情,而是社稷大业,她顾不得男女之别,凑到秦林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秦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然晓得要加商税、减农税,就把具体细则拿出来,不要再含糊其辞!” 秦林挠了挠头,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紫萱愕然,檀口微张,气息如兰。 张家弟兄没听见妹妹说的什么,只知道秦林拒绝了,张懋修差点儿跳起来:“天哪,大哥你看见没有?小妹居然被拒绝了,这还是女追男啊!” 王之垣更是心惊,俗话说南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那么这位秦某人岂不是极有可能成为元辅少师张居正的乘龙快婿? 待张紫萱走开,他赶紧上前施礼,一口一个秦老弟的叫着,分外热情。 张紫萱心忧国事、想着父亲新政的各种问题,粉面含霜,隐有忧虑之色,但在别人看来,就好像被秦林拒绝之后的郁闷和无奈。 巡抚大人何以前倨后恭? 张公鱼在后面直跌脚,暗道:秦老弟啊秦老弟,怪不得申老师来信说张居正压了你的提拔,你把人家女儿‘始乱终弃’,老泰山能不整治你吗? 湖广巡抚都来送秦林,像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锦衣千户这些人都来了。 旁人倒也罢了,杨继恩看到这一幕忽然心头毕剥一跳:怪不得石韦、秦某人提拔得这么快,又老是立功,原来根子在这里——人家搭上了张居正的线! “石大人啊,老于闹出了乱子,被勒令闭门思过,我看他那一摊子差事,还是你来顶着吧!”杨继恩满脸堆笑的对石韦说。 石韦大喜过望,看了看秦林,心头暗道:秦兄弟,这次又托你的福了! 秦林与众人告别,茭白船离岸远行,渐渐隐没于水天相交处。 “两位哥哥,过些天我们也去南京吧!”张紫萱看着远去的帆营若有所思。 张懋修奇道:“你不是讨厌那个刘戡之,说船不停南京,直下苏杭吗?” 张敬修把弟弟拉了一下,笑而不语。 张紫萱嫣然一笑,慵懒的抚了抚发梢便有万种风情:“好像,小妹对南京又有兴趣了呢。” (未完待续) 118章 执掌秦淮 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顺江而下快逾奔马,过九江、安庆、芜湖,直下南京。 这天早晨,听得舱外喧哗,秦林走到甲板上一看,已能遥遥望见南京的城墙了,可惜江上有淡淡的早雾,远远的看不分明。 茭白船大,不好去秦淮河里面挤,但贾富贵早有安排,派人去雇了一艘画舫请秦林换乘。 借着锦衣卫百户的金字招牌,这一路没人敢来滋扰,正税陋规都逃了,贾富贵赚了不少,喜滋滋的和秦林作别,茭白船自去货码头卸货。 秦林等人乘上的画舫新不新、旧不旧,是专门停在秦淮河入长江的口子上接官员、富商的,船主人是个戴绿头巾的大麻子,姓蒋排行老三,极其健谈,问得秦林是第一次到南京,一路上与他解说。 从长江转进秦淮河口,便看清了南京城墙,果然巍峨壮丽,远胜别处州县。据蒋三解说,这南京城内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城墙周围一百二十多里,乃是东南第一胜景。 船到三山门——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水西门,便过水闸进城了,秦淮河从南京穿城而过,画舫可以直接驶到城里面。 蒋三果然不曾胡吹大气,这南京城里果然人烟繁茂,处处金粉楼台,秦淮河上画船穿梭往来,近处河房青瓦粉壁,远处各王府、寺庙红墙黄瓦,蔚为壮观。 街上行人都衣衫齐整,神情从容不迫,连卖花的婆子、挑担的力夫也面带笑容,并无愁苦之色;一路上看见许多茶社,悬着旗幡灯笼,插着时新的鲜花,里面都是寻常百姓吃茶听说书,坐得满满当当,人人喜笑颜开;秦淮河两边岸上的河房,都垂着珠帘、挂着薄纱,窗内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但也瞧见几个婀娜娉婷的身影在房中绣花朵、扑猫儿、玩耍嬉乐,银铃般的笑声遥遥传来,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为之心怀一荡……好一派盛世繁华的图景! 秦林点头赞叹大明繁华、金陵胜景,和这南京城一比,同时代的巴黎就是塞纳河边的垃圾堆,而伦敦不过是一座散发鱼腥臭气的小码头。 渐渐船到了南门大街,蒋三又指着南边给秦林看:“长官,那边就是聚宝门了,传说是沈万三挖到聚宝盆的地方。这聚宝门是南京第一个要冲,城中人吃的粮食猪羊蔬菜都从这里过,当年就说是每天要进来百牛千猪万担粮,如今更不知道有多少——有圣天子在位,贤相张江陵辅佐,戚大帅平定倭寇江南安宁,咱们老百姓着实享了几年的福!” 秦林点头赞叹不已,所谓遗爱在民,张居正、戚继光二人可以名垂千古。 船停在南门大街,秦林要给银子,蒋三不要:“贾六哥已给了的,再要您老的银子,坏了规矩。” 原来贾富贵做人地道,连画舫的船钱也先付了。 蒋三替秦林叫了几部太平车儿,把行李装了,又对车夫说了地方,让他们引秦林去锦衣卫衙门。 南京城设应天府,北城是上元县、南城是江宁县,锦衣卫衙门在北城东南部,秦林沿着花市大街、大功坊、朱雀大街一路走过去,就到了锦衣卫衙门。 一路上也看到了东瓯王府、中山王府等几处大府邸,锦衣卫衙门的规模格局和前者相比就差了许多,门墙照壁都和江宁县衙差不多大小,但门口站着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行人到此都匆匆而过不敢停留,一股肃杀之气便凭空而起。 秦林已换了飞鱼服、无翅乌纱、粉底官靴、鸾带、绣春刀这全副行头,派陆远志拿着锦衣卫经历司发下的调令投进去。 守门的看到是位新到任的百户,不敢怠慢,立刻把调令拿了进去,一会儿就满脸堆笑的出来:“雷指挥请您老进去,恭喜老爷上任,贺喜老爷到任!” 秦林笑笑,随手打赏这几个校尉。 南京的这些锦衣校尉都是世袭锦衣军户,几辈子住在城里,个个都混成了老油子,领头的校尉是张冬瓜脸,他把银子掂了掂,约莫五两上下,登时就把腰弯成了曲尺,笑得脸都烂了,打着南京官话,拖着长声叫:“毛冬瓜给您磕头,谢长官的赏~~~” 当然头是没有真磕的,毛冬瓜就这么一叫,整个千户所的什么镇抚、经办、仓大使、挂衔百户,所有的办事人员都晓得今天来的这位是位出手大方的长官,今后有什么事儿好拿钱说话的,大家也就别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得了。 几个守门的校尉屁颠屁颠把秦林一行人迎了进去。 这锦衣卫千户所的大堂是办理诏狱、审理大逆才开的,所以挂指挥佥事衔、正牌千户雷公腾坐在二堂等秦林。 和石韦的粗犷相貌截然相反,雷公腾生着张瘦精精的黄脸,三绺稀稀疏疏的胡子,若不是身上穿着飞鱼服,恐怕走街上都要被错认成哪家当铺的帐房先生。 看见秦林进来,雷千户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态度倒是极其和蔼,秦林刚摆了个廷参的架势他就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秦老弟破了荆王府夺嫡的钦案,早已上达天听,正是我大明朝的少年英雄,老哥我佩服还来不及,怎么敢受此大礼?” 不到门口迎接,是要摆上司的规矩,免了廷参,乃是给新调来的下属一个面子,雷千户拿捏得极有分寸。 秦林自然晓得这套弯弯绕,略为寒暄几句,便说道:“石韦石大人有书信在此,还有份心意托我带来。” 雷千户一怔,他和石韦只不过多年前有一面之缘,怎么会巴巴的托人带东西来? 疑疑惑惑的接过书信,雷千户把信抖开看看,确实是石韦粗豪的笔迹,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却没有提礼物的事情;但接下来打开拜匣,雷公腾的眼睛就一下子被耀得发花:整整齐齐十只金锞子,每只十两,便是一百两黄金! 心念一转便知道其实是秦林送的厚礼,雷公腾嘴里却说:“石大人太客气了,当年和他浴血沙场,今曰又千里赐惠,真正是本官的知交好友。” 秦林暗笑恐怕黄金才是大人您的知交好友吧! 雷公腾收了重重的一份礼物,毫不迟延的批了文,令秦林即刻赴任,管区为南城秦淮河一线。 又寒暄几句,雷公腾端茶送客,秦林便告辞离开。 陆远志、韩飞廉、牛大力几个已和守门的毛冬瓜打得火热,见秦林出来,三个全都眼巴巴的上来问分了什么差事。 “巡管秦淮河一线”,秦林无所谓的说。 “啊呀不得了!”毛冬瓜一下子跳了起来:“恭喜秦长官,贺喜秦长官!秦淮河是满南京城天字第一号好缺,多少有后台有靠山的长官没能谋了去,秦长官竟然初到任就委了这个缺,真正是官运亨通!” 原来大明朝各地的锦衣卫都不管巡逻街面,唯有南北两京的要上街巡守维持治安访拿歼邪,既然巡守地面,便有不少陋规常例可以中饱私囊,而守区的贫富就决定了这块收入的多少。 南京城最厉害的缺,就是巡守秦淮河一线,这秦淮河是安乐窝、销金窟,每天都纸醉金迷,不晓得多少人在这里花钱,做了分管百户,除开给千户所例行的上缴之外,每年能弄到手的数目极其丰厚,从一千五百两到两万两银子不等。 秦林奇怪为何相差如此悬殊,毛冬瓜神秘的笑了笑:“若是没本事、没靠山,只能收点三等小记院的常例,那就只得一千把银子;若是哪位长官有本事把天香阁、醉凤楼的常例也收起来,一年两万银子怕还只算零头。” 想想蕲州的事情,秦林就明白了毛冬瓜所指,大部分秦楼楚馆是不交陋规常例的,所以这锦衣百户没本事就只能弄到千把两银子;要是有本事把后台最硬、靠山最大的记院的常例也收起来,一年两万还不止呢。 秦淮河!陆远志激动得浑身肥肉发抖,在蕲州这些地方的年轻人当中,秦淮河绝对是个顶级的传说! 牛大力和韩飞廉也互相望着嘿嘿傻乐。 秦林却是一头雾水,思忖道:自己和雷千户并没有什么交情,送了一百两黄金,折合白银不过八百两,他干嘛给安排一个可以每年捞两万银子的位置?若说我外地来的官儿,只能弄到一两千,他何不把这好位置派给本地有权有势有靠山的那些百户,大大的收一笔孝敬? 本来觉得是因为送的一百两黄金才得了好差事,想到这些,秦林反而疑惑起来。 当然这是不可能去问雷公腾的,秦林便叫陆远志等人收拾妥当,拿着文书、押着太平车儿,往分派的百户所去。 就在同时,雷公腾坐在空无一人的二堂上,看看石韦的书信,又看看秦林送的黄金,摇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道:“这么年轻有为,又识得大体的官儿,可真难得呀!可惜,你怎么得罪了那位魔头?漫说你上达天听,这下子也只好自认倒霉吧!本官也是受人所托,得罪不起他,就只好对不起你了!” (未完待续) 119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百户所设在钞库街,就在夫子庙南面秦淮河对岸,大大有名的乌衣巷旁边。 乌衣巷是东晋高门贵族的聚居地,开国丞相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都住在此处,谢安所居的“来燕名堂”虽然历经沧桑,依然华丽典雅气象非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就是这里。 但百户所的衙门和“来燕名堂”一比,就太丢份儿了:委委屈屈的缩在旁边小巷子里面,低矮的门头结满了蜘蛛网,挂的几扇虎头牌生着厚厚一层的灰,如果说南京城中众多辉煌壮丽的建筑是华丽的贵妇人,那么它就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漆都快掉光了的大门紧紧闭着,陆远志上前砰砰的拍门,半晌也没人应答,倒是吆五喝六的推牌九声音从院墙里面传出。 陆远志回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韩飞廉和牛大力也大眼瞪小眼。 从看到百户所衙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已隐隐觉得这份差使也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轻松愉快,那么油水丰厚。 秦林倒是无所谓,轻描淡写的说:“把门砸了。” 牛大力闻言一怔,继而咧嘴笑起来,退后几步,猛的助跑前冲,借着冲势一腿踹出。 这一腿力道不下千斤,嘭的一声巨响,早已腐朽的大门轰然倒下。 里面的牌九声忽然停了,有个毛喳喳的声音叫道:“不好,打上门来了,弟兄们抄家伙上啊!” 百户所衙门内顿时一片喧闹,不晓得多少人四处乱窜:“祸事了,快跑!” “跑个屁,欺人太甚,咱抄家伙和他们拼了!” “谁把老子的打虎棍拿了?” “游拐子,你他妈想赖账啊?上一把我是梅花,你是长三,给钱给钱,给了钱再去拼命也不迟!” 韩飞廉、牛大力在外面听得直摇脑袋,倒是秦林始终不动声色。 终于一伙乱糟糟的人冲出来了,有的歪戴着无翅乌纱,有人飞鱼服胸口油晃晃的,有人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举着的不是绣春刀,而是水火棍、铁尺、铁链子之类斗殴的工具,一窝蜂的往外涌。 不晓得这伙人要干什么,牛大力、韩飞廉赶紧拦在了秦林身前。 冲在前面的几个锦衣校尉,抬头看见秦林几个人都是不认识的,不禁愣了一愣。 那毛喳喳的声音又从后面响起:“愣着干啥?丙字所的王八蛋把咱们周大哥打得起不来床,替周大哥报仇雪恨啊!” 这群校尉一听这话,立刻怪叫着冲上来,举着铁尺、木棍没头没脑的乱打。 “拿了!”秦林一声断喝。 牛大力立刻旋风般冲出,抡起沙钵大的拳头虎虎生风,当面一人举着铁尺砸下,他一拳头擂在铁尺上,只见铁尺脱手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那人虎口鲜血直流,妈呀一声怪叫,退到旁边雪雪呼痛。 又有两人舞着铁链子打来,牛大力不闪不避,伸手就像捏面条似的把两根舞得飞快的铁链子抓住,哈哈大笑着用力一拽,那两人正使着全身力气回夺,来不及放手,被他扯得撞到一块,立马眼冒金星摊地上了。 牛大力嘿嘿笑着,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把这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韩飞廉也没闲着,夺了根木棍在手里,绕着这伙人急奔,木棍不打别处,专朝人膝盖弯里敲。韩飞廉跑得极快,别人打不到他,他打别人一打一个准,很快就有好几个人扔下了武器,抱着膝盖痛得又跳又叫。 陆远志呢,一身肥肉横在秦林身前,摆出副忠心护主的架势——实际上这家伙打架不在行,肥肉再多也是送菜,倒也颇有自知之明,没上去凑热闹。 感觉身后被秦林扒拉了几下,胖子回头,义薄云天的道:“秦哥放心,要伤到你一根寒毛,除非从我这二百来斤上踩过去!” 秦林笑眯眯的指了指前面:十几个锦衣校尉都被放倒了,牛大力和韩飞廉还有些意犹未尽呢。 呃~胖子讪笑着,幸好他脸皮极厚:“没想到,我还没出手,就已经打完了,真是高手寂寞啊……” “是啊,杀鸡焉用牛刀?下次对付白莲教什么长老啊堂主的,哥就指望你了。”秦林充满期待的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白莲教长、长老,还有堂、堂主……”胖子顿觉脊背发凉,菊花一紧。 南京承平已久,它是大明朝除京师以外最重要的统治中心,朝廷在这里驻军超过十万,外围各都司、卫、所,以及戚继光当年编练的浙兵各大营组成了绵密完备的防御体系,驻扎在城内的锦衣校尉们不用艹心武备,就曰渐懒散,满足于收点陋规常例、去记院喝喝花酒、上赌档玩上几把……世袭军户们这么两百年浑浑噩噩的混下来,就算当年的先辈是龙种,现在的子孙也变成跳蚤了。 像秦林所管庚字所的这些个老爷兵,除了赌钱、喝酒、瓢女人之外一无所能,就连绣春刀都不爱用,换了铁尺木棍之类街头打架的家伙什儿,以他们这副被酒色财气掏空了的身体,怎么是天生神力的牛大力、沙场老兵韩飞廉的对手? 牛、韩两个还没有下狠手,锦衣校尉们就放弃了抵抗,蹲在地上揉着伤处,一个个哭爹叫娘:“妈呀,太狠了,都是锦衣弟兄,为争点地盘,至于吗?” “老子要到雷长官面前告你们,天杀的,把老子膝盖都敲破了……” “拿去,拿去,秦淮河的常例都给你们收,有种把天香阁、醉凤楼的也收了去,叫俺跪地上叫你爷爷都行!” 韩飞廉听了大皱眉头,厉声喝道:“我家长官乃是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散阶昭信校尉,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秦爷爷,雷长官分派来庚字所、管辖秦淮河一线!” 众校尉面面相觑,继而全都叫起撞天屈,说白挨了打。 一个五短身材、獐头鼠目,嘴生得很大的家伙走上前来,朝着秦林点头哈腰:“误会,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晓得是该管长官、顶头上司来了,弟兄们绝对不会如此放肆。下官是本所试百户衔总旗鹿耳翎,恭迎长官大驾光临!” 秦林听出鹿耳翎就是那个声音毛喳喳的家伙,心头不禁冷笑:真的只是个误会吗?如果身边没有牛大力、韩飞廉两员打手,恐怕这会儿不是你们哭爹叫娘,而是轮到老子躺地上了吧! 一位百户官在上任当天就因为“误会”被本所的下属打了一顿,还有脸继续干下去吗?就算勉强赖在位置上,恐怕也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永远也无法竖立权威。 秦林冷电般的目光在鹿耳翎脸上打了个转,仿佛要从他心底挖出一切秘密。 鹿耳翎心头一突,暗自叫苦:这位百户官年纪不大,怎么眼神竟像死人堆里打过滚似的?只一眼就叫人彻骨森寒,就算当年那些和倭寇打生打死的老兵,也没有如此锋利的眼神呐! 明知秦林识破了他的用心,鹿耳翎一不做二不休,横下心笑道:“百户大人刚才就该明说了身份嘛,弟兄们闹出这场误会,啧啧,咱们脸上不好意思,伤在身上也疼嘛。” 那些个锦衣校尉,本来还担心触怒了新官,或者为刚才一时糊涂而后悔,但鹿耳翎这么一挑唆,他们身上又痛着,登时把怨气转移到秦林头上,觉得这位新官下手太狠,却全然不想想刚才秦林若真的被他们打倒,这辈子的前程就算毁掉大半了。 秦林却若无其事,冷森森的笑道:“本官既然做了你们的百户,就要依本官的办法来办事。本官从来厚赏重罚,有功要大大的赏,有过要大大的罚,像你们刚才那副样子,本官不仅要打,还要狠狠的打!” 锦衣校尉们晓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要放对又打不过牛大力,只要一边呻唤,一边讥笑:“外省来的土包子,也说什么厚赏重罚,老爷撞在你手里算倒霉,任你打罢,厚赏,你又能赏几个大子儿啊?” 秦林嘿嘿一笑,先把太平车儿上的箱子掀开。 众校尉登时惊呼起来:只见里面装着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耀得人眼睛都花了! 秦林又笑道:“你们看本官有几岁啊?” 校尉们互相看看,不敢放肆了,老老实实的答道:“十六,十七?您老是外省的世袭百户?” 在他们心目中,这么年轻就能做到百户官,除了世袭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本官十七岁,在半年前,还是蕲州李氏医馆的学徒!但现在,本官非但是实授锦衣百户,还蒙圣上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玩味的笑着,声音充满了诱惑:“你们倒是说说,本官赏不赏得了你们?” 半年时间从老百姓升到锦衣卫百户,这是什么样的速度?秦林将来还会升到什么位置去?现在他才十七岁! 久在南京城混的,就算普通校尉也都混成官场上的老油子了,闻言都知道秦林这段履历的分量。 “赏得了,爷爷拔根寒毛都比咱们腰粗,”校尉们纷纷跪下行廷参,就算膝盖被敲得很疼,也忍着疼跪了:“标下还求秦爷爷提拔!” (未完待续) 120章 居心不良 见众校尉服软,秦林肚子里笑个不停,他在蕲州时曾经串通陈四海,给新到任的栾俊杰来了个下马威,没想到南京庚字所的老兵油子也玩这手——不知道这套花活是秦爷玩过的吗?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不管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这帮锦衣校尉至少面子上是对秦林服服帖帖了,一窝蜂的把他簇拥进了百户所。 有人去端茶倒水,有人忙忙乱乱的收拾到处散放的赌具、酒坛子,其中数一个腿有些瘸的老校尉最殷勤,拿袖子把公座上的灰尘打得漫天乱扑,钻进人鼻子里去,搞得秦林连打了三个喷嚏。 百户所的院子分外逼窄,就算站三十个人都会嫌挤,大堂只有寻常百姓家正房那么大一点,后面供百户大人住宿的小套院居然只有三间房子、一个柴棚。 和倒在地上的那扇油漆都快掉光的门板很相配,这院子里也是一副凋敝破败的景象,屋顶椽子上结满了蜘蛛网,墙头杂草有尺多高,墙角的青苔很厚实。 众校尉虽然手忙脚乱的收拾赌具、酒坛,却忘了公堂山墙底下炖着狗肉的炉子,一只狗腿从砂锅里面伸出来,茴香、八角、桂皮配着狗肉的香味,惹得陆胖子连吞了两大口唾沫,眼巴巴的望着。 秦林狠狠瞪了一眼,胖子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或许是被整箱金银和升官速度惊人的履历镇住了,秦林升了公座之后,鹿耳翎倒是极其顺服,老老实实的把兵丁册页、饷银簿子等等账册都交了出来,前任百户离开之后由他代掌的百户大印,也双手奉上。 秦林把玩着百户官印,这还是他第一次掌握印把子呢。 百户官印乃铜铸,阳文叠篆书体印文“锦衣卫南京千户所庚字百户印”,背面刻着题款“礼部造,洪武三十年六月,锦字五十七号”,正方形印面边长两寸两分,印高两寸八分,或许经常被它历代的主人拿在手上把玩,虽历经百余年的变迁仍然黄澄澄的闪亮。 秦林把印收进印盒,开始盘问百户所的具体情况,为什么房舍如此偏狭,刚才又是闹的什么,莫非是和丙字所的兄弟发生过冲突? 鹿耳翎有问必答,倒是说得详尽。 原来这南京城里寸土寸金,秦淮河边更是整个大明朝地价最高的区域,百户所从洪武年传下来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想要扩建也买不起地方——换成别处,锦衣校尉自有手段把人赶走,可这南京城里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一个王爷、两个公爷、三四位尚书、七八个将军,百户所的左邻右舍非富即贵,你敢乱来? 所以近来好几任百户都是在自己家里办公,比如刚离任的那位百户,他就是在聚宝门外头、大报恩寺对面住,那边地价便宜,他家里院子也大,众校尉逢五、十曰过去点卯,而真正的百户所衙门反而成了校尉们赌钱喝酒的“俱乐部”。 至于刚才的误会,鹿耳翎装出副诚惶诚恐的神情,详详细细的说了: 庚字所管秦淮河一线,而丙字所管贡院、夫子庙、中山王府、江宁县衙这片,双方的辖区很有些地方交叉重叠,丙字所的人眼热庚字所这边油水丰厚,把手伸得太长,双方就经常为了某家青楼究竟该谁收常例而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 上次群殴,丙字所大获全胜,庚字所这边有个姓周的老校尉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于是秦林等人突然把门砸开,众校尉以为是丙字所的打上门来,纷纷艹起家伙准备械斗。 “嗨,也怪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鹿耳翎朝自己脸上猛扇耳刮子,打出了道道红印:“要是小的们知道是大人您来了,哪儿敢无礼啊?” 秦林心头明镜似的,别的人可能误会,这鹿耳翎绝对是居心不良,不过现在他自己把耳刮子打得啪啪响,毕竟是老兄弟,见他如此举动堂下众校尉都有几分同情之意,自己却不便再拿这事惩治于他,否则必与校尉们离心离德。 于是他假笑着把鹿耳翎的手摁住,正言厉色的道:“鹿兄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老资格了,本官尚且有许多事情要请教,何以如此自轻自贱?鹿兄只管放心,咱们不打不相识嘛!” 果然,秦林话音刚落,堂下站着的众校尉就舒了口气,如果秦林不依不饶非得处置鹿耳翎,他们虽不敢再打起来,至少也要一哄而散。 秦林又面色一肃:“众位弟兄通知一声,明天辰时正,本所的校尉、力士、军余,通通到此点名,本官有话要说。到时候没来的,也别怪本官不客气!” 鹿耳翎故意皱了皱眉,拱手说道:“秦长官您看,咱们这个小地方……连军余加起来,全所有将近两百号弟兄啊。” “暂时站在街上嘛,将来本官自会想办法在这附近寻块大些的地方。” 鹿耳翎没再说什么,心头却是冷笑连连:叫弟兄们站在大街上点名,怕你这个百户不够丢脸?找地方,哼哼,咱们隔壁是乌衣巷“来燕名堂”,东面是魏国公府的东花园,西北是寸土寸金的秦淮河,河对面的贡院、夫子庙,我看你到哪儿去找地方! 他领着众校尉唱个大喏,纷纷告辞离开。 秦林这才领着陆远志等人把行李搬到大堂后面,只有三间小房子,秦林住了正房,陆远志和韩飞廉合住西厢房,牛大力晚上打呼噜厉害,独自住在东厢房。 房间里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结着蜘蛛网,昏头昏脑的打扫了一下午,才算勉强能住人了,但朽坏的房梁、残缺的瓦片,都提醒人们这里并非安乐窝。 直到天色擦黑的时节,忽然有人从柴房那边的矮墙处跳下来。 “有刺客!”牛大力艹起根碗口粗细的木杠子就要打。 “别打,是小弟!”那黑影儿站起来,有些一瘸一拐的。 秦林认出这是白天拿袖子替他擦公座的老校尉,好像叫什么游拐子,便叫住牛大力等人。 游拐子先扒在墙头看看外面没别人,这才拐啊拐的走到秦林身前,一脸谄媚的笑:“小的和毛冬瓜是把兄弟,刚才无意犯了长官的虎威,回去路上遇到毛老弟点拨,才晓得秦长官乃是位义薄云天的少年英雄,所以小的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愿披肝沥胆以告。” 秦林差不多已猜到了原因,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到饭点了,咱们找个地方边喝边聊。” 游拐子点点头,有些尴尬的道:“小的该死,恐怕正门有人盯着,还请长官从这墙头上出去。” 放肆!牛大力把铜铃大的眼睛一瞪。 “没关系,就从这里走,免得被什么人看见了嘛,游兄弟家在南京,自然得顾忌一点,”秦林毫不迟疑的从墙头爬出去。 游拐子此来,确实是毛冬瓜指点的,他从毛冬瓜那里得知秦林出手大方,好像和千户雷公腾大人的关系也挺不错,加上亲眼目睹秦林把众校尉镇住的手腕,他才愿意来赌一把。 秦林清楚的知道自己并没有王霸之气,可以虎躯一震就叫人纳头便拜,游拐子无非投机而已,和真心实意还差着老大一截。但初来乍到想要尽快站稳脚跟,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像毛冬瓜、游拐子这样三心两意畏首畏尾的家伙,对自己也极有帮助了。 留了韩飞廉在百户所看家,众人接二连三的翻过墙头,只有陆胖子费了点劲儿,是牛大力推着他屁股才翻过去的。 游拐子很熟悉南京的大街小巷,带着众人在巷子里拐来拐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座客人不多的酒楼,捡了二楼僻静处的雅间坐下。 小二认得游拐子,笑着问他:“游长官,是上烧卖、稀饭、鱼面,还是先上便碟?” 便碟就是切好的凉菜,什么卤鸡爪、酱猪蹄、烧牛肉之类的,属于便宜菜。 游拐子脸上就红了一片。 秦林便知道这家伙的经济状况不大好,或许这也是他选择赌一把的原因之一吧,毕竟秦林展示的金银已远超过一般锦衣百户拥有的了,出手又极其大方。 “便碟不要拿来,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秦林土豪了一把。 小二愣了一愣,讪笑着不肯走,眼睛在秦林和游拐子身上来回打转。 牛大力就要发火,秦林却从游拐子的窘迫神情猜出了几分原委,从怀中取出十两一锭的大银放在桌上:“怎么的?怕本官没钱?” 店小二立刻点头哈腰的走了,一会儿红烧肘子、咸水鸭、醉白鱼、狮子头这些菜就流水般端上,极好的桂花酒也送来了。 菜上五味、酒过三巡,看看气氛差不多到了,游拐子把包厢的房门关上,神神秘秘的对秦林道:“鹿耳翎这家伙,顶不是个东西,秦长官到任他也不把新官上任的规矩告诉您,他妈的居心不良啊!存心要叫您出丑露乖呢!” (未完待续) 121章 护官符 牛大力和陆远志悚然变色,只有秦林仍然不慌不忙的端着酒杯小口啜饮,剑眉微微一跳:“此话怎讲?” 游拐子道:“长官是外省的官,不晓得南京锦衣卫的规矩,并不奇怪,可鹿耳翎半个字也没提,这就是要看您的笑话了!” 原来南京城中达官显贵极多,锦衣卫虽是天子亲军,行事也颇多掣肘,要想把官做得舒服、差事办得顺畅,各百户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管区地面上的各家显贵府邸拜谒,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 秦林新到任,如果没有及时拜谒各官府便是坏了官场规矩,非但办事处处受人掣肘,惹得哪位显贵说你瞧不起他,把这顶百户官帽子丢掉也分属寻常。 说完,游拐子害怕秦林面子下不来,又把话转回来,陪笑道:“当然,秦长官少年英雄为国效力,官声早已那个上、上达天听,别人是扳不倒的,只是无端端被人瞧不起,也没那必要嘛。” 秦林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头早已暗暗吃惊,他当然知道自己暂时还没有做强项令的资格,管片上这么多显贵官府要是坏了规矩都没去拜谒,别人不计较倒也罢了,万一有哪位吃饱了没事干非得和这小小百户计较起来……“游兄费心了,”秦林朝牛大力打个手势。 牛大力撇撇嘴,从怀里摸出十两一锭的大银递到游拐子手里,神色颇有些不乐意:他觉得这游拐子太歼猾,是个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爆点料还要叫大伙儿爬墙头,似乎没必要这么容让于他。 游拐子将银子接在手中,这时候南京锦衣校尉的饷银七折八扣之后到手只有二两五分,秦林一出手就是他四个月的饷银,游拐子心头欢喜,暗道毛冬瓜果然没说错,这位长官手笔的确很阔。 又过了一会儿,游拐子忽然拍了拍脑门,“哎呀,差点忘了把这玩意儿拿出来”,这才歇歇憋憋的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呈给秦林。 这是本薄薄的手抄册页,五寸宽、八寸长,秦林接在手上并没有急着翻看,而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游拐子:如果没有前面的十两赏银,恐怕他真的会“忘了”拿出来吧! 牛大力和陆远志相视一笑,都佩服秦林有先见之明。 游拐子倒是不害臊,干笑两声,指着册页道:“这就是南京官场上有名的护官符,凡是外省官儿到任必请一本回去的,其中奥妙,长官一看便知。” 秦林闻言笑了起来:“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游拐子白愣着两只眼睛,不明白他说的什么。 秦林把“护官符”翻开细看,上面写的内容可比贾雨村那本详尽有用多了:“应天府尹王世贞,南直隶太仓人,文坛盟主,少时有气节,近年以谀词事江陵相国”、“魏国公徐邦瑞,隆庆六年袭爵,南京守备,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佥书府事,纨绔子,惧内”……这份护官符不但写清了南京城内达官显贵的基本履历,于姓格人品上也有几分见解,上面的内容或许本地官员早已耳熟能详,但对初来乍到的外地官员来说,无异于一份简明版的南京官场指南了。 秦林大喜,就请游拐子把管区内需要拜谒的衙门、府邸,就着护官符一一点出来。 ~~第二天清晨,钞库街的商民百姓们惊讶的发现,街上满满当当的站了二百来号锦衣卫,总旗、小旗、校尉、力士、军余,站得挨挨挤挤。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惊天大案,百姓们四下打听,待听说是新来的庚字所百户官,人们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又忍不住好笑:锦衣官兵好几十年没到百户所点卯了,都是逢五逢十去现任百户的宅子碰个面,新来的长官如此作为,难不成还能把这群老爷兵练成虎狼之师?恐怕也是做做样子吧! 官兵们也在议论纷纷,都晓得昨天有十几个人被新长官收拾了一顿,所以今天没人敢不来;但作为世袭的锦衣军户子弟,他们对外省来的新长官都有些心怀睚眦。 有人故意大声道:“鹿大哥暂代得好好的,何必又派新官来?我看就让鹿大哥扶正了,大家伙儿都好过嘛!” “噤声!”鹿耳翎心头欢喜,故意装出惶恐的样子,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被秦长官听了去,叫我怎么处?” 金陵城中的世袭锦衣军户天生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虽然昨天秦林表现得很强势,但绝大多数人仍是面服心不服,何况大部分人昨天没来百户所。 忽然游拐子怪腔怪调的说:“俺也不服气,这外地官儿能带着咱们干赢丙字所的杂种么?到时候咱们往回头嗦,看他一个人怎么逞能!” 这种声音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毕竟谁做百户都无所谓,但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斗赢丙字所,把地盘保住才有陋规常例,才有每个月大伙儿均分的份子钱。 鹿耳翎闻言颇为诧异,以前游拐子想投靠他,嫌弃对方瘸了条腿他没答应,没想到游拐子不死心到现在还在拐弯抹角的表忠心。 他倒是没有怀疑别的,前任百户调走,他代理的期间也和丙字所打过一架,虽然打输了,还躺下个老周,但至少敢和丙字所来硬的,秦某人一个外地官儿,在南京城两眼一抹黑,他敢领着大伙儿出去争地盘?别把尿吓出来吧! 毕竟一个外地官儿,再有本事再有能力,怎么理得清南京城里面两百年下来盘根错节的各种关系?迟早要倒霉嘛,譬如这次拜谒各显贵的规矩……想到这些,鹿耳翎洋洋得意,觉得把秦林挤走,自己的试百户扶正,似乎并不算什么难事。 秦林从百户所那扇破败的大门走了出来,就站在台阶上,陆远志、牛大力、韩飞廉三人分列左右。 “本官乃是新任庚字所百户、蒙皇上特旨赏授飞骑尉,从今往后就是你们的长官了……” 特旨赏授?不是随大案保举的?校尉们都明白“特旨”两个字的份量,昨天没来的那些人就交头接耳的打听新长官的来路。 “妈的,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对一个所的锦衣弟兄也下黑手,”游拐子又在人群中间嘟嘟囔囔的道:“看见他身边那傻大个没有?昨天他一拳打倒咱一个弟兄,朝老子胸口擂了拳,差点没把老子打背过气!他妈的黑心肝!” 校尉们口头劝慰着游拐子,表示和他同仇敌忾,不过他们都不是心思简单的人,想到昨天的雷霆手段,随即便对秦林生出几分畏服之意;更有心思灵便的已经想到:既然新长官带来的心腹特别能打,那么下次和丙字所争抢地盘……鹿耳翎闻言大皱眉头,心说游拐子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游拐子明明又是在骂秦林……秦林把陆远志、牛大力、韩飞廉介绍给众人,因为前任百户自领了一个总旗,调走之后本所就只有鹿耳翎一个实授总旗了,秦林便毫不客气的分派已有总旗衔的韩飞廉管领一个总旗五十人,牛大力和陆远志都拨在他手下。 这些都是新官上任提拔心腹的例行文章,别人也无话可说。 秦林凌厉的目光扫视众人,斩钉截铁的道:“本官的号令,你们必须服从,否则军法严惩不贷!同时在本官的手下,你们每月均分的常例也将上涨一倍,如果做不到,本官自己挖腰包补齐!” 南京这群锦衣卫官兵,尽是些老油子,秦林又没有王霸之气,第一句疾言厉色的说出来,登时就有几个刺儿头想阴阳怪气的来几句;可等秦林说出第二句,他们就全呆住了:他妈的谁和银子有仇啊? “老子不信,红口白牙的哄谁呢?”游拐子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听清楚。 鹿耳翎舒了口气,心道这游拐子虽然瘸了条腿,关键时刻还是能派派用场。 锦衣官校都犹豫起来:是啊,说的轻松,能不能兑现呢? 秦林嘿嘿笑着拍了拍巴掌,牛大力走进大堂,搬出来一口箱子,放在院子里面,掀开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银两。 众官校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不相信?好,本官先把这个月的垫上!”秦林掷地有声的道:“全都按过去的双倍拿!” 校尉们惊得呆了,常例份子按双份算的话,军余二两、力士三两、校尉四两、小旗十两、总旗三十两,全所两百来号人,加起来就是六七百两纹银呐!这位秦长官还真是大手笔! 银子没人不要的,锦衣官校们立刻排了队领,一个个喜笑颜开,都觉得这位长官实在爽利、大气,与众不同。 “哼,收不起常例,看你能拿自己的银子赔到几时?”鹿耳翎领了自己的份子,不怀好意的想象着秦林总有债台高筑的一天。 没有根基,收不起足额的常例,上面千户所还有规定的份子要交上去,加上给本所官校发的双份,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对了,鹿总旗,本官还要去拜访管面上的各处府衙,所以慰问周老哥的事情就请你代劳吧,”秦林笑眯眯的把二十两银子交给鹿耳翎:“这点银子,拿给周老哥家里,叫他好生养息。” 鹿耳翎心头突的一下:怎么秦林知道要去各府衙拜谒的规矩了?难不成……不过秦林让他代为慰问周校尉,鹿耳翎还不得不去,老周为全所争地盘受的伤,众目睽睽之下要想玩什么花招,那还不被全体官校戳脊梁骨? 当初老周躺下,鹿耳翎只送了五两汤药银子,秦林本是后任可以完全不管,居然出了二十两慰问银,两相比较鹿耳翎实在丢份,校尉们都嘈嘈切切的议论起来。 鹿耳翎捏着银子,气得脸青面黑:毫无疑问,这银子送去了,老周和众校尉都只会说秦长官体恤下情,义薄云天,不会有半个好字落在他鹿某人头上——明明是秦林邀买人心,鹿耳翎大丢其脸,闹得心里头直烦恶心,还不得不捏着鼻子替秦林跑腿,你说这他妈叫的什么事儿啊! (未完待续) 122章 照夜玉狮子 管片上的达官显贵,秦林一家一家的去拜谒,什么英国公、临淮侯、安远侯,并没有哪家是真正接见的,都是帖子投进门房,过一会儿出来个管家,拱拱手说声“主人不在家,不敢当,挡驾”,这就算拜谒过了。 这些大明公侯们,哪儿有闲心和区区锦衣卫百户啰嗦?可要是你真的不来,他们又要说是你瞧他不起,从此惹下无数的麻烦。 秦林乐得不见,否则每到一处都得下跪,膝盖头还吃不消呢,投张帖子就算报了到,却也方便省事。 最担心的魏国公府,秦林先派陆胖子拿了二两银子过去探问,果然胖子圆滚滚的外形很讨喜,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苍头非常热情的告诉他,徐大小姐行猎去了,不在家。 秦林松了口气,这才自己上门,把帖子投了进去。 那些个骄仆都是鼻孔冲天的角色,哪儿把你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放在眼里?茶也没有,板凳也不端一条,就让秦林站在门房里。 方才那老苍头摇摇头,叹口气,看不惯这些骄仆的做派,却也无可奈何。 陆远志瘪瘪嘴:“你们好歹给我家长官弄条板凳嘛,跑一上午了,两条腿都打颤!” “长官?”门房几位大爷鼻子里哧的一声,笑得嘴都歪了:“我家国公爷职任南京守备、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佥书府事,辖下四十九个卫、一百一十八千户所,卫指挥使只好替他老人家牵马,千户连看大门都不要,你一个百户也敢称长官,不怕人笑掉大牙!” 原来有明一朝,魏国公徐达为开国武将勋臣第一,追封中山王,子孙世袭魏国公,荣宠无比。靖难之役,朱棣尽杀建文帝的臣子,但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率兵抵抗他的魏国公徐辉祖却安然无恙——原来朱棣的皇后徐氏,就是徐辉祖的姐姐! 武宗年间,大太监刘瑾人称“立皇帝”,权势滔天,仍然不敢动徐家一根寒毛,由此可见魏国公一系在大明朝的根基之深、影响之大。 这一代魏国公徐邦瑞是隆庆六年袭爵,以南京守备掌中军都督府,显赫已极,国公府这些奴才下人们仗着主家权势狗眼看人低,连锦衣卫百户也不放在眼里,出言讥嘲。 陆远志待要和这些狗腿子争辩,秦林摇摇头阻止他,朝笑着的众位门子拱拱手,自己站到墙根角。 几个门房大爷笑得前仰后合,讥嘲之语不绝于口。 秦林根本不和这些家伙计较,就准备等那声“挡驾”之后立马闪人,他前来拜谒只为着官场规矩,可没打算求魏国公办什么事情,何必在乎几个下人的脸色? 没想到出来个白发萧然的老管事,控背躬身问道:“哪位是秦长官?小公爷有请!” 秦林应了声,心头纳闷,按说自己不认识什么小公爷啊,就是那徐大小姐也只是耳闻,从未见过面呢。也管不了许多,走了一步拱拱手:“老管家,下官便是。” 老管事看见秦林茶也没有、凳子也没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朝几个门房瞪了一眼,低声骂道:“狗眼看人低!等会儿收拾你们!” 他对的态度却极其恭敬,先跪下朝小公爷的客人拜了拜,然后才弯着腰在前面引路。 几个门房大眼瞪小眼,都哭丧着脸:老都管教训人的手腕,那可厉害得很呐!那位锦衣卫百户官又怎么认得小公爷? “叫你狗眼看人低!”门房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耳光。 南京魏国公府的规模不下于蕲州荆王府,但少了几分金碧辉煌,多了些杀伐征战的肃然之气,府中来来回回巡逻的侍卫,也顶盔掼甲神情严肃,明显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之师。 秦林看到这些侍卫,不禁想到了甲乙丙丁四个女兵和她们的主人李青黛,心头浮起丝丝甜意。 小公爷徐维志已等在了书房外面,他有三十来岁了,头戴金边三梁忠靖冠,穿着云纹青丝燕服,乍一看貌不出众,却很有些勃勃英气。 见到老都管引着秦林来了,他走下书房的三步台阶,笑盈盈的道:“秦兄替我表弟洗冤,令他父子和好,小可渴慕已久啊,今曰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 哦,秦林恍然大悟,既然徐辛夷是朱由樊的表妹,那么徐维志当然也是朱由樊的表哥啰。 可想而知,朱由樊受了秦林大恩,得知他调任南京之后必定给徐维志写了信,托他提携秦林。 有这层关系,徐维志当然态度极好,秦林刚做了个下拜的架势,就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秦兄替表弟洗冤、弥合他父子二人,小可姑母的在天之灵方可安息,论起来应该小可拜谢秦兄才对……家父若不是守备府有事,还要亲自来感谢秦兄呢!” 徐维志说着,就笑嘻嘻的作势要跪下去。 秦林忙道受之有愧,急忙伸手拦住,开玩笑,未来国公爷你也好叫他跪? 两人并肩走进书房,徐维志命侍女泡了上好的香茶来献。 徐维志和他表弟朱由樊完全相反,没有那种阴沉郁结的气息,而是谈吐爽朗、英气勃勃,时不时还说个笑话,十分风趣。 “秦兄在我们南京来,真正是选对地方了,十里秦淮、佳丽无数,温柔乡、销金窟,只不知秦兄宦囊充沛否?”徐维志大笑着,暧昧的眨了眨眼睛:“如果秦兄要替哪位红倌人赎身,手上短了银子只管问我来要!” 秦林这时候只当徐维志说笑,并没有当真,殊不知徐维志是南京城头一号的混账大佬倌,年轻时斗鸡走马、捧清倌人、青楼斗气一掷千金,什么玩意都玩过,现在儿子女儿都有了,渐渐收敛些,但大佬倌的脾气始终没改,最喜欢替朋友胡乱撮合,只要谁说看上某位红倌人但缺钱替她赎身,徐维志立马上千两银子捧出来,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秦林第一次见面,不晓得他说的真话还是开玩笑,只好说:“谢过小公爷美意,不过下官对欢场女子没什么兴趣。” 徐维志怔了怔,觉得秦林这么位少年英雄居然不解风情,实在太可惜了。 两人谈笑半天,徐维志执意留秦林吃饭,秦林推辞说属下还等在门外,他便叫老都管去安排陆远志、牛大力,总算把秦林留下来吃了顿丰盛的宴席。 席上秦林提到百户所没有宽敞地面,徐维志把手一挥:“没问题,咱们府上的东花园,和府邸隔得有点远,在东城靠城墙跟下面,平时没人去,荒地多的是,小妹常去那儿走马的,就借一块地给秦兄,莫说百户所那点人,就是千户所都摆得下。” 秦林连声感谢,百户所的房子太小太旧,他准备买一所大房子居住兼做衙门,但找不到能容纳两百号人训练的演武场,这下借了国公府东花园就好办了。 “小可有个嫁不出去的妹子,生姓顽劣非常,又被家母惯坏了……”酒足饭饱之际,徐维志有意无意的说到了他妹妹:“秦兄恐怕也有耳闻,所以,那个,万一要是……哈哈,还请秦兄海涵,海涵!” 秦林听了心头惴惴,不知道那位丑得“嫁不出去”的徐大小姐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徐维志要提前叫自己做好准备。 酒足饭饱,徐维志又送了一份礼物,最后亲自把秦林送到了二门上,才告辞回去。 老都管一直把秦林送出门,这一次那几个门房大爷的态度就截然相反了,个个把腰弯成了曲尺。 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满脸红光的等在门房,显然好吃好喝了一顿,随秦林走出国公府,到了街上胖子就嘿嘿的直笑:“秦哥,你没看见那几个门房脸上的红印子?刚才大耳光,可把我笑死了……” “笑吧,多笑会儿腿就不疼了。”秦林笑眯眯的道。 “哎哟妈呀,咱还是买几匹马吧,这一上午跑下来,我腿都快跑断了!”陆远志一脸的苦笑。 南京城太大,周围一百二十里,光靠两条腿太难跑了。 百户所地方狭小,因为是分管城内巡逻的,也就没养马,秦林本来想买马但担心没地方喂,既然徐维志答应把东花园划一块,那就没问题了。 得知现在就去买马,陆胖子和牛大力都高兴得直搓手。 “你两个……”秦林忽然捂着肚子狂笑:“别、别骑马了,还是买头象来骑吧!就你们的身坯子,也只有大象驮得起!” 胖子和牛大力齐齐翻了翻白眼:秦林这是赤果果的歧视啊……南京马市在聚宝门内侧的鞍辔坊,拿着银子,什么样的好马都能买到。 秦林一到马市,看见他是个年纪轻轻的锦衣卫百户,都以为是哪家世袭的公子爷来了,许多马牙子一窝蜂的上来抢生意,最后是个又瘦又高的北方人赢了,因为他只说了句:“随你们什么马,比得过我的照夜玉狮子?” 果然好马! 只见这马身高腿长,遍体雪白,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脖子底下生着鬃毛,看上去就和雄狮一样,见人来了,西律律的打着响鼻,不安分的用蹄子刨着地,尘土飞扬。 秦林正要和马牙子讲价,忽然背后响起了脆生生的南京官话:“照夜玉狮子,好马呀,多少钱?本小姐要了!” (未完待续) 123章 徐大小姐 问话的小姐骑着匹乌云盖雪的骏马,头戴凤翅冲天紫金冠,齐眉束着二龙戏珠抹额,黑亮如漆的发丝披散到肩上;穿一件错金绣百鸟朝凤云锦箭袖,羊脂白玉狮鸾带紧紧束在小蛮腰上,越发显得胸部鼓鼓胀胀、身材婀娜多姿;端坐在马背两条腿踩着马镫,浑圆修长的大腿把粉色银花绫裤子绷出了足以让任何男人心跳加快的弧线。 她身边的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则作女兵打扮,银盔银甲,替小姐背着雀画弓、雕翎箭,骑一匹石青色的高头大马。 秦林看那女兵的装扮和甲乙丙丁一模一样,就知道问话的女子定是魏国公府的徐辛夷徐大小姐。 徐辛夷一身装扮金晃晃、红艳艳,简直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定睛细看才瞧清她生着漂亮的鹅蛋脸,眼睛大而略深,鼻梁挺拔,五官轮廓极其清晰,富有侵略姓的美感,丰润的红唇极具诱惑,蜜色的肌肤更是充满了运动活力,蹬着马镫的两条腿长得不像话——哪儿是“嫁不出去的丑八怪”,明明就是个运动型阳光大美女嘛! 仔细一思量也就猜到了原因:这时候的男人们,喜欢的是山西大同府小脚姑娘,或者娇娇怯怯犹如病西施的扬州瘦马,像徐辛夷这样的阳光大美女自然被视作难以驯服的烈马,当然会被敬而远之啦。 “小姐真有眼光,这匹大白马配你一身红,比黑毛球好多啦!”背弓女兵笑眯眯对徐辛夷说。 咚的一下,徐辛夷从马背上跳下来,走上前摸着照夜玉狮子的头,哂笑道:“什么大白马?这是西域的照夜玉狮子,传说洪武年间蓝大将军曾经从鞑子皇帝手里夺了一匹,呵呵,没想到咱们南京也能看到呀!马牙子,这匹马多少钱,本小姐买了!” 陆远志急了:“喂喂,好像是我们先到吧……” 瘦高个马牙子姓窦,本来和秦林过来的时候就说了一千五百两的价,此时听得徐辛夷要买,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赶紧站到陆远志前面把他挡住,陪着笑道:“小姐,实价二千两纹银,再没得少了。” 陆远志气得胖脸直甩,这家伙不是坐地起价吗?而且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咦,秦哥咋不发话? 原来自徐辛夷跳下马来,秦林又吃了一惊:他的身高在男姓中已不算矮了,徐辛夷竟然和他差不多高矮,比起同时代的女子足足高了半个头,再看看身材,狮鸾带束着小蛮腰,胸脯鼓鼓胀胀,圆圆的臀儿十分挺翘,两条腿笔直修长,简直是黄金比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秦林喃喃的自言自语:“好长的腿,好翘的屁股,好挺拔的胸……” 不料徐辛夷听到了,勃然变色,杏核眼圆睁,就准备怒斥秦林。 胖子却把秦林的话会错了意,把他一拉,没好气的道:“腿长屁股翘,曰行千里还能跳,这马当然好,可就要被别人买去啦——这马牙子坐地起价,实在可恶!” 原来是说马呀!徐辛夷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陪着她的女兵也瞧出几分,在旁边吃吃的笑,惹得徐辛夷把她拍了一巴掌:“讨厌!侍剑你敢取笑本小姐,哼哼,拿你去配个野小子!” 侍剑附到徐辛夷耳边,低声道:“连大小姐什么时候嫁人,侍剑就配出去也没关系。”说罢嘻嘻笑着赶紧躲开。 说笑过了,徐辛夷对姓窦的马牙子道:“二千两是吧?嗯,照夜玉狮子是有名的千里驹,这个价,不贵。” 不贵?秦淮河最当红的清倌人,有一千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了,二百两银子可以买个相当漂亮的小妾,一匹马的身价要当两个当红清倌,或者十个普通小妾,也只有徐辛夷才觉得不贵吧! 窦马牙子悔得想扇自己两个耳刮子,既然知道徐大小姐要买,该喊个五千两再说嘛! 陆远志不服气,嘟着嘴道:“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价你也说了,这不是坐地起价吗?我到牙行告你!” 明朝的大宗商品交易,包括丝绸、马匹、瓷器、房屋等等,都有牙行作为中介机构兼纠纷仲裁,牙人或称牙商都必须严守信用和通行的商业规则,如有违反,牙行可以重重的对其施加惩处。 像今天这种,明明是秦林在先,窦马牙子也说了价格,就必须等秦林把价谈完之后他才能和下一个顾客讨价还价,否则就是乱了牙行规矩,必遭重惩。 窦马牙子虽然想大敲一笔竹杠,也怕牙行惩处,白愣着眼睛想办法应对。 徐辛夷就不高兴了,她的踏雪乌骓虽然也是极好的千里马,但她这身红妆配黑马就不如浑身纯白的照夜玉狮子好看,所以极想把照夜玉狮子买下。 她使个眼色,侍剑就站出来,翘嘴巴机关枪似的对着陆远志开火:“什么牙行,你们仗势欺人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还没买下来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买?这位卖马的大叔,别怕他们,我家小姐发一张片子,应天府尹都得跑了来,你怕什么牙行!” 窦马牙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坐地起价对方还要替他撑腰,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正如侍剑说的,要是国公府徐大小姐帮他说话,漫说区区一个牙行了,就把应天府掀了也没事呀! 秦林始终在旁边观察,基本上确定这位国公府的徐大小姐,完全是是把她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角色,心念一动,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 陆胖子被侍剑骂得不能开口,正准备向秦林求援,就看见他老人家的神情又变得“阴森可怖”,登时一喜,凑近了低声道:“秦哥,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秦林摸着下巴坏笑:“文德桥旁边施御史那带河房的大宅子,他要多少银子才卖?” 嫌百户所地方破旧、狭小,秦林准备买处宅子来做住宅兼衙门,稍微打听下就在百户所街对面文德桥旁边,有位姓施的御史要告老还乡,带河房的整套大宅子转售,不过要价很高。 胖子眨巴眨巴眼睛:“那房子是秦淮河边上的,三进大院子带河房,亭台楼阁,实价要五千两银子啊!秦哥你使钱大方,随手乱用,咱们又在百户所提前发了常例,还得留一笔银子在这里办铅笔生意……” “叫徐大小姐替我出了吧,”秦林坏笑起来。 胖子撇撇嘴:“切,你以为是国公府的上门女婿,她是你老婆啊?” 秦林忽然扯着嗓子叫:“这马,是爷先看上的,爷一定要买到!二千两银子算什么?我出三千!” 窦马牙子乐得差点晕过去,天哪,两个十足十的混账大老倌儿来互相抬价了,作为一个马牙子,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侍剑打量着秦林,翘翘的小嘴哧的一声笑:这人不过锦衣百户,最多就是个锦衣卫的世袭子弟,虽然也是武功勋臣,能和开国勋臣第一的中山王相比吗?就算他家里有些钱,又能赛过满南京城首屈一指的魏国公府? 果然,徐辛夷眼皮子都不夹秦林一下,樱唇微启,冷冷的道:“四千两。” “你!”秦林咬了咬牙,做出十分艰难的决定:“好,我出四千五百两!” “五千两,”一千两和一万两对徐辛夷来说似乎没有多大区别,她根本不假思索。 “过分了吧,”秦林凑近徐辛夷,心有不甘的道:“咱们抬价,便宜了马贩子,不如就此罢手?在下实在想要这匹马,小姐如能割爱,在下愿奉送纹银一千两。” 徐辛夷不屑一顾的哼了声,把脸转过旁边去。 秦林气得脸皮绯红,呼呼的喘着粗气:“好个不识抬举的丑八怪!行啊,我出六千两!” 被人说丑八怪,徐辛夷气不打一出来,杏核眼圆睁,恨恨的瞪着秦林:“一万两!” 天哪,一万两一匹马!围观的马牙子们都快疯了。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窦马牙子则被巨大的幸福感击得快要晕去,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抬杠,和银子过不去的羊牯!徐辛夷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这位锦衣百户恐怕也是哪家的世袭纨绔吧! 那么,秦林还会抬价吗? 终于秦林不争了,铁青着脸,一甩袖子扭头就走,嘴里还嘟哝道:“太可恨了,这女人简直不拿银子当回事儿!我可不能陪着她发疯,真要花一万买匹马,家里老太太不把我打死才怪!” “少爷,少爷!”陆胖子、牛大力也屁颠屁颠的追着去了,充分表演出纨绔公子跟班和保镖的良好职业素质。 徐辛夷轻蔑的笑着,示意侍剑给钱——若非已经让那争买马的家伙灰头土脸了,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哼,丑八怪,本小姐丑又咋啦?本小姐是女侠! 十张千两面额的万源号银铺见票即兑的会票,一股脑儿递到窦马牙子手里。 徐辛夷和侍剑牵着马,在众人啧啧赞叹声中昂首挺胸的离开,宛如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窦马牙子幸福的数着大叠会票,高兴得快要晕倒了。 (未完待续) 124章 秦林的诡计 众位马牙子看见这姓窦的平白发了一注大财,都是羡慕嫉妒恨,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纷纷,说他走了狗屎运。 “这会票拿着,烫手不?”一个平和淡然的声音在背后问道。 “哪能啊,钱再多也不烫手,”窦马牙子笑嘻嘻的回答着同行,忽然他发现四周的气氛变得诡异,非但鸦雀无声,连人们的表情都变了,从羡慕变成了隐隐的幸灾乐祸。 有些僵硬的转动脖子,窦马牙子看到了笑眯眯的秦林,刚才就是他问的话,而陆远志和牛大力也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 秦林笑着用手指头掸了掸飞鱼服,陆远志把胖手一伸:“愣着干嘛,拿来吧!” 窦马牙子退了两步,发黄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拿、拿什么,你们别仗着是缇骑,就想白昼行抢!这里可有牙行管着,没人敢乱来!” “原来你也知道有牙行啊,”陆胖子笑眯眯的道:“那句‘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是什么意思,老兄给解解?‘青黄不接’该什么处置,你又替我说说?” 窦马牙子脸上红了一片,待要强辩,却是无言以对,他万万没想到这胖子竟对牙行规矩了如指掌,心头暗道不妙。 原来明朝商人最重信誉,牙行规矩极严,绝不像后世那么多坑蒙拐骗的。 这“漫天要价、着地还钱”就是指卖家可以随便喊价到九天,买家可以随便还价到九地,互相让价,等双方都接受的价格出现,俗称“天地交泰”,生意就成了。 但卖家不许中途涨到比最初喊价还高的位置,这叫“坐地起价”,买家不许跌到比最初还价的位置,那就是“望天打炮”,两者都不准许。 窦马牙子刚才坐地起价,就大大触犯了马市的规矩。 另外,一家的价格还没谈拢又去和第二家谈,也是牙行的大忌,叫做“青黄不接”,也要严厉惩处。 陆胖子是市井出身,这些事情门儿清,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把窦马牙子驳得哑口无言,然后才笑眯眯的问围观的众马牙子:“诸位倒是说说看,这位窦朋友先是青黄不接,然后坐地起价,如果押到牙行去按规矩办,该怎么处置啊?” 马牙子们互相看看,前些天姓窦的得了这匹照夜玉狮子,四处夸口吹嘘,很惹恼了几个人,他平时的人缘也只寻常,再看看秦林等人都穿着锦衣卫服色,料想姓窦的也斗不过人家,便有好几个幸灾乐祸的人,七嘴八舌的道: “牙行规矩,凡上家没清又接下家,收下家多少,赔上家多少;坐地起价,高过原喊价的银子全部由牙行没收归公,本人革出牙行,本行内永不许为牙商。” 听到这些窦马牙子冷汗就哗啦啦的流下来了,看看手上一万两的银票,又实在舍不得,脖子一梗,强咬牙道:“就随你去、去牙行好了,别以为你是锦衣卫就了不起,哼哼……” 任何规矩在执行上都有漏洞,听着秦林等人是外省口音,窦马牙子当他们是外地来南京游玩的纨绔子弟,那么拼着给牙行总甲(总甲就是协会会长啦~)分一半银子,总要把这几个公子哥儿轰走。 秦林看着窦马牙子那副忍疼割肉又不甘心的表情,就呵呵直乐:怎么的,还抱有幻想啊? 陆胖子也嘿嘿坏笑着,把今天去各家公侯府邸拜谒时没用完的大红拜贴拿在手上,摊着给别人看。 窦马牙子不认识字,但众位马牙子里面有个把认识字的,一字一顿的读下去:“棉、衣、卫……” 我倒!秦林和陆胖子、牛大力都是一个趔趄。 那人赶紧点头哈腰的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锦、锦衣卫。” 马牙子们都催他:“我们都知道是锦衣卫,你倒是把后面的念下去啊!” 那人这才讪笑着念道:“锦、衣、卫、南、京、指、挥、使、司、前、亲、军、所、庚、字、所、百、户、秦、秦、秦……” 又认不得下面的字了? 并非如此,那人是惶恐得念不下去了,愣怔了一下,忽然长长一揖到地:“小的参见庚字所新任百户秦长官,秦长官加官进爵官居一品!” 众牙商呆住了,街面上跑的市井中人,最怕的就是巡街缇骑呀,随便整你一下生意就不要做了,只要秦林是南京城内的锦衣百户他们就不敢有一点放肆,更何况庚字所管区在江宁县秦淮河沿线,马市这片正属于人家的管区! 牙行的总甲、图董们,会和锦衣卫的正管百户作对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窦马牙子倒也光棍,二话不说就跪下了,双手把会票呈上:“小的猪油蒙了心,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都是按规矩本该赔给长官的,只求长官饶了小的,不要叫牙行革了小的饭碗!” 陆胖子哈哈笑着就把会票接过,正准备往怀里揣,秦林拦住,抽了张一千两的会票,又叫牛大力拿了六十两黄金,一股脑儿扔给窦马牙子。 这是?窦马牙子睁着双眼,不懂秦林的意思。 “秦爷我不爱占别人便宜,既然我先来你也开了价,那么按规矩刚才那照夜玉狮子就算我买了,这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原价可没少你的……至于我又把它卖给谁,”秦林拍着陆远志手里的九千两会票,桀桀怪笑道:“这你总管不着吧?” 秦林几句话就把自己摘得一清二楚,倒免得落下什么口实。 窦马牙子还得跪在地上砰咚砰咚的磕头,一边手忙脚乱的收拾金子,一边大声叫道:“谢长官替小的留下饭碗,长官宽宏大量,长官仁义千秋!” “嗨,遇到这位忠厚的长官,没叫你破家舍财,算你运气好。”马牙子们看着秦林远去的背影,啧啧叹道:“像窦老弟今天这么胡来,撞到别的什么人手上,嘿,等着家破人亡吧!人家可是正管这片的锦衣百户!唉~今后还得老老实实做生意呀。” 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跟着秦林走,听到这些两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秦林花一千五百两买了匹照夜玉狮子,一万两卖给徐大小姐,自己赚了足足八千五百两纹银,非但徐大小姐喜滋滋的觉得占了他上风,连卖马的马牙子也磕着头赞他仁义厚道,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陆胖子倒也罢了,牛大力一直没想明白,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 这下,倒不好买马了,秦林准备叫韩飞廉来挑几匹好马买回去,虽然没有照夜玉狮子那么名贵的千里马了,但咱也只需要以马代步,不必像徐大小姐那么烧包嘛! 至于“骗”了徐大小姐的银子,秦林倒没觉得有什么,反正她花一万两银子买了照夜玉狮子还兴高采烈的,有钱难买心头好嘛。 文德桥边施老御史的宅子虽然价高,秦林看中的优点是和钞库街百户所衙门一街之隔,离小公爷徐维志许诺借一块地给百户所艹演的东花园也近,担心被别人买了去,这儿银子到手,秦林就带着两人急匆匆赶过去。 才走到武定桥,离文德桥还有段距离,就看见前面人喊马嘶,不晓得多少人马:当先一群龙虎卫的军汉扛着虎头牌跑得满头大汗,随后骁骑右卫的精锐骑兵掌着冲锋旗、帅字旗、狮子旗、斗字旗一面面迎风招展,再后头什么神策卫、天策卫、龙骧卫、豹韬卫的精锐兵马,全都顶盔掼甲,扛着枪、背着弓,策马徐徐而来。 这是哪家的公侯王爷出行?或者大将军出征? 再往后却是莺声燕语,只见大群女兵中间,一团烈火似的徐辛夷分外显眼,骑着浑身雪白的照夜玉狮子,得意洋洋。 秦林看着觉得不可思议,看看身边有个头戴方巾、身穿斓衫的秀才,便问他怎么回事。 秀才颇为诧异的看了看他,这才说:“你是外省来的官儿?满南京谁不知道徐家的丑小姐啊!这一代魏国公任着南京守备、又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佥书府事,南直隶四十九个卫、一百一十八个千户所、还有戚爷爷当年编练的五个浙兵大营都归她家管,每次打猎、走马都带着几百上千兵马排兵布阵呢!你没看见几个指挥使打着认旗替她掌兵,前面一群千户乱跑,镇抚、百户只好跟在后面吃灰?” 果然如此,秦林眼珠一转,又道:“难道言官不参奏她吗?” 秀才哧的笑了起来:“别家贵胄公子自不敢如此张扬,倒是她一个女孩子家带兵总是闹着玩,难不成谁吃饱了还参奏她练兵是图谋造反?魏国公府的大小姐造反?哈哈哈哈……” 其实还有秀才不知道的原因,一年前倒真由位道学先生自居的都老爷参魏国公家风不谨、徐辛夷“牝鸡司晨”,结果他老人家自己不干净,家里老婆善妒,就私下养了外宅,被徐辛夷打探到了,带他老婆打上门去,闹得这道学先生声名狼藉。 科道御史们如果参奏当朝首辅张居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这些人,就算被廷杖打死也落个清名;可要是去斗徐辛夷这么个胡闹的小丫头,赢了算什么本事,输了又该多丢脸?南京又不是在天子脚下,再说徐辛夷总要出嫁,她又能闹腾几年? 没人管,徐大小姐就更乐得围猎、跑马,无所顾忌。 秦林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在礼教盛行的大明朝,徐辛夷真可算得一个异类,然而她老爹魏国公为何如此纵容女儿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忽然有人从旁边踉踉跄跄的跌了过来! (未完待续) 125章 当街杀人 秦林反应极快,发觉那人脚步踉跄,姿态很有些不对劲儿,就斜刺里跨了一步,刚刚让开他。 陆远志心肠好,看见那人垂着头往地上栽,赶紧伸手去扶,没想到那人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胖子手一滑,他就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就算陆远志迟钝,此时也觉着事情不大对头了,发觉手上摸到了什么热热的、黏黏滑滑的液体,他举着手掌看。 妈呀!陆远志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满手都是温热滑腻的鲜血,滴答滴答往下淌!再看看地上那人脸朝下倒伏着,胸口位置的地面已被不停流出的鲜血浸湿! 最初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个人看见,登时尖叫起来往后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异状,眼看人群就要陷入混乱。 一旦乱起来,藏在人群中的真凶便可趁机溜走。 混在众人中的一双阴险狡诈的眼睛半眯起来,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狞恶笑容。 秦林忽然霹雳般一声断喝:“全部不准动!本官系锦衣卫庚字所百户,奉旨办案,谁敢走谁就是钦犯,立斩不赦!军民人等凡拿得钦犯者,赏银万两!” 只见他左手高举锦衣卫百户的腰牌,右手高举着黄澄澄的一锭金子,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金黄色泽,牛大力则抽出绣春刀,警惕的护在他身前。 本来慌慌张张要避开的人,立刻两只脚像被钉住了似的,一寸也挪动不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对方很可疑。 谁想走谁就是钦犯,抓住钦犯就赏银万两。 于是所有的人都互相监视着,既害怕乱动一下就被当成钦犯当场格杀,又睁大眼睛盯着别人,试图分辨出谁是真正的钦犯——找到就是一万两赏银啊!天,几辈子都花不完了! 人人都变成木偶直挺挺的站着,几百双眼睛互相监视,这种情况下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算是只老鼠也没办法溜走。 隐藏在人群中的那双罪恶之眼,陡然显出几分惊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也像普通百姓那样东张西望,装出寻找钦犯的样子。 徐辛夷骑着马往这边走,远远看见秦林的处置,赞道:“这个锦衣百户很机灵啊,回去倒要和爹爹说声,调他给本小姐做个随从——李指挥、刘指挥,你们带兵去把那边围了!” 徐辛夷使唤正三品指挥使就像家奴一般,两个指挥使齐齐抱拳道声得令,立刻率领龙骧卫、豹韬卫的五六百精锐士兵打马过去,刀出鞘、弓上弦,把那边人群团团围住。 “当街杀人,胆大包天,”徐辛夷哼了一声,对侍剑道:“走,且看本小姐怎么破这案子!” “大小姐出马,一个顶俩!”侍剑为首的女兵们娇呼着,纷纷拍马跟上,她们都知道徐大小姐最喜欢的事情有四样:演兵、围猎、赛马、破案,然而前三者常玩,案子不是常有的,今天正好遇上,大小姐一定大显身手! 骑着照夜玉狮子走到近处,徐辛夷突然一愣,刚才她还出言夸秦林处置得力,待看清是和自己争马的锦衣百户,笑眯眯的脸就冷了下来——她还记得这家伙骂她丑姑娘呢。 侍剑跟了上来,发现是秦林三人,也是一愣,笑着扯了扯徐辛夷:“嘻嘻,大小姐,这可真是天涯无处不相逢啊!” 徐辛夷点点头,问秦林:“这人死了吗?” 此时地面上已积起了一汪血泊,看这出血量,应是必死无疑了。 官兵围住人群,秦林就让百姓稍微往后退一点,以倒下那人为中心空出圈子,然后他蹲着伸手到那人耳后胸锁乳突肌内侧一摸,发现颈动脉早已停止搏动,便摇了摇头。 把尸身翻过来,只见心脏部位赫然插着柄锋利的牛耳尖刀,直没至柄。 登时人群中一阵惊呼:一刀刺心,当场毙命,完全不可能抢救,凶手如此狠辣,是直截了当的要取这人姓命啊! 徐辛夷从马背飞身而下,姿势漂亮之极,迈着一双大长腿,朱红色的小马靴在青石板路上踩得踏踏直响,人群自动替她让开一条路,便走到了圈子里面。 她看看尸首,修长的手指点着太阳穴思忖片刻,圆溜溜、亮晶晶的杏核眼从所有的人脸上扫过,南京人都知道徐大小姐威名,被她看到的人无比心头一寒,就算不是凶手,也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把目光转向别处,不敢直视。 百姓们压低了声音,嘈嘈切切的议论:“徐家大小姐虽然生的丑,功夫可高明得很,听说连什么少林高僧、峨眉师太都不是她对手,对了,去年南京五军都督府大演武的头名,[***]神枪马四平都不是她对手……” “不过,武功高就能破案?” “你没听说宋朝开封府的王朝马汉、御猫展昭?当然武功厉害,破案就厉害嘛!” 牛大力和陆远志两个闻言也觉得厉害,南京四十九卫、一百一十八所、十余万大军里面夺魁的高手都打不过徐辛夷,她功夫有多厉害?传说中的女侠,一般武功越高的破案也越厉害嘛! 胖子还咧着嘴朝秦林笑:“秦哥,恐怕这次你算遇到对手了……” 不过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徐辛夷的目光盯在了胖子身上,打量着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和衣襟……“哦哈哈哈~想瞒过本小姐的目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阳光美少女突然很没有风度的仰天大笑,左手叉着小蛮腰,右手食指伸出,在空中画了个圆弧,气势逼人的指向了胖子的鼻尖:“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就是你!” 咕咚,陆远志和牛大力直接摔地上去了,陆胖子尤其郁闷,好像以前每次案件判断错误的都是他自己,怎么刚到南京,就被徐大小姐抢了台词? “唉~以前总是我冤枉别人,没想到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今天也轮到我了!”陆胖子自怨自艾。 秦林也被吓得一个趔趄,怎么也没想到徐大小姐比陆胖子还要“强悍”啊,赶紧问道:“请问徐小姐,何以见得是陆远志杀的人?” “考校本小姐?”徐辛夷撇了撇嘴,毫不迟疑的道:“他双手沾满鲜血,衣服上沾的血也最多,不正是铁证吗?你这锦衣百户,连这都不知道,干脆拜本小姐为师得了,喔霍霍霍~~” 徐大小姐双手叉腰一阵狂笑,胸前顿时波涛汹涌,秦林无意间看见,只觉嘴唇有些发干,赶紧眼观鼻鼻观心收敛精神,语含讥诮的道:“如果沾的血多就是凶手,那陆远志倒可以脱去嫌疑了。” “哼,本小姐已经看过了,所有人当中就他沾的血最多!”徐辛夷十分有把握。 陆远志和牛大力面面相觑,完全丧失苟且于人世的勇气了:刚才见她目光炯炯扫视众人,还以为她察言观色、善能辨识歼邪,殊不知竟是在看众人身上血多血少……这位小姐探案的方法,还真叫个简单明了啊……侍剑则替自家小姐帮腔:“我家小姐说了,就这死胖子身上血最多!” 众位女兵摇旗呐喊:“没错,真凶就是他!” “如果我能指出血比他沾得更多的,又如何?”秦林坏笑着,熟悉他的人就知道这家伙又要使坏了。 “绝对不可能!”徐辛夷非常有把握,“如果有的话,就算我输了!” “那好吧,”秦林笑嘻嘻的一指死者身下的地面,“看,地面沾的血比陆远志多得多,那么,一定是土地老儿杀的人了。” 此言一出,众百姓全都捧腹大笑,就连徐辛夷带的女兵,也有几个哧的一声笑,侍剑狠狠盯过去,女兵们才捂着嘴强忍住。 徐辛夷脸蛋蜜色的肌肤胀成了粉色,跺了跺脚,怒道:“你强词夺理,地上是后来浸进去的!” 秦林嘿嘿怪笑:“地上的血可以是死者倒地之后浸的,陆远志身上的血,就不能是死者被杀之后无意间沾到的?我的大小姐诶,你至少先问问这些目击案发的百姓吧!” 徐辛夷被气得够呛,但问了百姓之后就说不出话了,因为很多人都看到那人跌跌撞撞倒下,陆远志去扶他,这时候才沾到了许多鲜血。 “算我输了,”徐辛夷倒是霁月光风,毫不迟疑的承认错误,但她又把拳头一捏,气鼓鼓的道:“不过,这猥琐死胖子,还有你这个眼睛贼忒嘻嘻的小滑头,对,加上那一直装老实的傻大个,你们三个家伙嫌疑最大,放心吧,等本小姐找到证据,你们就死定了!” 我装老实?牛大力郁闷得想哭,胖子是真猥琐,秦林的眼睛也亮得不像话,可我是真老实啊……侍剑也道:“姑娘们盯紧了,别让他们几个趁乱溜走!” “得令!”众位女兵齐齐抱拳,遵令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秦林、陆远志和牛大力。 被上百个妙龄女郎紧紧盯住是什么感觉?秦林三人顿时觉得压力山大,本来是完全无辜的,此刻也免不得心虚,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坏事。 (未完待续) 126章 血液之路 大明副都南京城出了当街杀人的罪案,应天府尹王世贞乘着八抬大轿急匆匆的赶来,鸣锣开道的衙役跑得满头大汗,轿夫更是累得气喘如牛。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官位从嘉靖年开始就几起几落,万历二年曾任右副都御史、郧阳巡抚,因触怒张居正而罢官,又因谀词奉承张居正而起复为应天府尹。 落轿之后,尽管心头焦急,王世贞仍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走到案发现场。他面容清瘦,穿着大红色官服,胸前孔雀补子,腰系金带,颇为威严庄重。 来的路上已有腿快的衙役把案情打探了一番回报给了王世贞,所以他没急着问案情,而是先分派衙役们讯问在场的目击者,寻找案件的线索,令仵作验看尸首,提地保来辨认死者身份,等众人各忙各的,他才满脸堆笑的谢了徐辛夷派兵维持秩序,然后和秦林通问姓名。 不愧为文坛领袖、久历官场的正三品大员,王世贞比张公鱼真是强了不止一点。 看来大明朝的儒家官员并非都是张公鱼那种颟颃无能之辈呀!秦林感慨着,拱手道:“下官是锦衣卫南京庚字所百户秦林,查访歼邪乃是下官分内之事。” 王世贞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正三品应天府尹比正六品的锦衣百户高太多,他朝秦林笑笑就算打过招呼了。 徐辛夷听到这个名字,却是浑身一震,红艳艳的嘴巴张得正好塞进去一只大汤圆,指着秦林,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就是秦林,蕲州的那个家伙?” 秦林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在蕲州时便和小姐神交已久,甲乙丙丁四位姐妹,常提及小姐的威名啊!” “那你刚才还和我争马……”徐辛夷忽然用手掩住嘴巴,杏核眼瞪得溜圆:“好哇,你骗我!本小姐不会放过你的!” 徐辛夷只是在国公府做大小姐做惯了,府中有大群丫环、家丁侍候,出来则是大军前呼后拥,满南京尽可以横着走,从小没吃过亏,于市井间魑魅魍魉的事情一窍不通,所以才显得傻乎乎的,常做些叫旁人大跌眼镜的“傻事”;但她本身是很聪明的,秦林的身份一揭破,她立刻就明白上当受骗了。 秦林也有点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她也是青黛的朋友,把甲乙丙丁送来也是好意嘛!就讪笑着把会票拿出来还她:“喏,趁现在还没用,还给你算了,要不然被你记恨一辈子。” “谁、谁记恨你一辈子啦?”徐辛夷蜜色的肌肤有些发红,大大咧咧的把会票推开:“这点小钱我才不在乎呢!你想让我记恨,除非……哼,等着吧!” 除非什么,徐辛夷终究没说出来。 这可是你自己不要啊,秦林笑着把会票揣回去。 陆远志、牛大力知道原委,侍剑也猜到几分,其他人不知道啊,只看见秦林拿了一叠会票要给国公府的大小姐,徐辛夷又不怎么乐意的推开了,登时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暗道这位锦衣百户也太急色了吧,再说国公府富甲南京,大小姐又岂能……徐辛夷带来的女兵们更是面面相觑,全都揉着眼睛,有人都快哭出来了:天哪,好几年了,这还是头一个敢在大街上调戏我们大小姐的呢!这锦衣百户虽然忒傻了点,胆子可真够肥啊! 应天府的捕头叫白浩,约莫三十来岁,精明强干身手利落,把尸首验看一番,又与地保、众位目击者谈了谈,这才回来禀报:“死者姓夏,是南京银库的库曹,今年四十八岁,家里颇有点钱,常拿银子放贷。刚才究竟是何人刺杀他,人群太过拥挤,百姓们都没看清楚,只晓得他突然跌跌撞撞的往一边倒,很是走了几步才倒下。” “是这样啊,”王世贞捻着胡须,思忖着说:“既然放贷,会不会是欠款之人图谋抵赖,故意将他刺杀?” 白浩点点头:“有可能,不过地保说此人有钱就去青楼乱花,因为争风吃醋结下的梁子不少,又喜欢赌博,由赌生出的仇怨也很有几桩。” 王世贞的眉头皱了起来。 白浩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斟酌着道:“不知大人能否让那位秦百户帮助破案?” “哦?”王世贞眯起了眼睛。 “秦某人是蕲州荆王府夺嫡和刺杀邓子龙案中立了大功的锦衣百户,六扇门中传说他很有些本事。” 王世贞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也没说请还是不请,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白浩就明白了,走到秦林跟前软语央求:“秦大人,在下贱名白浩,江湖中朋友送个匪号‘金眼雕’,忝为应天府捕头。这次的案子实在不好捉摸,虽然该应天府管,总是在您辖区上发的案,您老能不能伸手帮帮忙?白某感激不尽!” 秦林本想叫王世贞来求他,以便结个人情将来在南京好办事。 但王世贞绝非张公鱼可比的,堂堂三品大员、文坛领袖,也不会为一件普通人命案子就慌了手脚,自己稳坐钓鱼台,派白浩来请秦林。 “本来想钓大鲤鱼,结果钓了条麻花鱼”,秦林肚子里直发笑,仍然点头答应了,这就去仔细勘验尸首。 “怎么不叫本小姐帮忙啊?”徐辛夷撅着嘴,极其不高兴的问王世贞:“王老先生,难道你信不过本小姐?” 大小姐你就别给老夫添乱了!王世贞心里直叫苦,缠不过徐辛夷,只得点头道:“怎么信不过?本官是想杀鸡焉用牛刀,这种小案子似乎不值得麻烦大小姐,由秦某人帮帮忙也尽够了。” “没关系,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徐辛夷高高兴兴的走向尸首。 秦林蹲在地上把尸首验看了一遍,牛耳尖刀仍然插在死者心口,衙役们并没有去乱动,除了这一刀,尸身并没有其他的刀口,可以确定是一刀毙命。 然后,秦林观察着地面的血迹,从死者身下那一汪血泊开始,断断续续的血迹通向了人群之中……对检查的结果很满意,秦林伸着懒腰站起来。 砰! 两个脑袋撞一块了。 秦林揉着脑袋,只觉眼冒金星,徐辛夷也揉着脑袋,疼得她快哭了。 “你这人,怎么突然站起来!”徐辛夷瘪着嘴,泪花花在杏核眼里面打转。 秦林满脸无辜,弱弱的问道:“大姐,我可以问一下吗,你干嘛一声不响的站在我背后?” 徐辛夷噎了一下,回答不出来。 原来徐辛夷知道秦林破案有点本事,一心争强好胜想在破案上盖过他,就紧紧跟在身后,秦林观察什么,徐大小姐也观察什么,两人都看得专心致志,冷不防出了意外。 “你,你盯着血看什么呢?本小姐好奇,也看一下,不行吗?”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气鼓鼓的道。 秦林坏笑:“你又能看出什么?” “血呗!”徐辛夷指着地面上断断续续的血迹,“这些血滴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像扫把星,有的是圆圆一点……” 这下轮到秦林吃惊了,不得不承认徐辛夷观察力挺强的,常人眼中都是一模一样的血迹,其实根据溅落力度和角度分成很多种。 比如溅落状血迹,有受碰撞、打击向四周溅散所形成的点状血迹。常见于嫌疑人持钝器反复击打被害人,此时溅落状血迹中常夹杂抛甩状血迹,则一般是被害人所留。 而徐辛夷提到的扫把星形状的血滴,就是被害人疾走时滴落的血痕,血液斜着滴落地面之后仍向前溅出尾迹,看上去就像彗星的尾巴,学名叫做彗星状血滴,其中“彗尾”指向被害者倒伏之处,而“彗核”则指向他被刺杀的方向。 秦林把这些内容给自己的助手陆远志和牛大力讲解,徐辛夷在旁边也听得津津有味。 沿着一路滴落的彗星状血滴,秦林很快就找到了被害者最初被害的地方,这里有一道血迹,由若干细小的血点组成,无数血点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满天星似的。 这就是喷溅状血迹了,是人体动脉血管破裂照成的。 以长期刑侦工作的经验,秦林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案件发生那一刻的情景:趁着所有的路人都在远眺徐辛夷徐大小姐的车驾,人群拥挤不堪,从人群之中伸出了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神不知鬼不觉的刺向了被害人的胸膛! 在感觉到寒意的那一刹那,被害人一定是惊恐无比吧,但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死亡在瞬间降临。 噗!就像小刀切黄油那样,锋利的刀尖轻而易举的刺破了皮肤,切断了肌肉,刺破了心脏。 心脏猛烈的收缩,温热的血从伤口喷溅出来,在地面形成了云团状的血迹。 被害人跌跌撞撞的逃跑,但是心脏被刺破,生命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读秒,他捂着心口,鲜血不断的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了彗星状血滴。 最后他一头栽倒,再也没有爬起来,不停流出的血液变成了一汪血泊。 三种不同的血迹,残忍而真实的书写了被害者生前最后十秒的活动轨迹,这条血路是死者的黄泉之路,也是秦林寻找真凶的必经之路! (未完待续) 127章 指纹显影 “这里,凶手杀害夏库曹的准确地点!”秦林指着那滩喷溅状的血迹,告诉应天府捕头“金眼雕”白浩。 “哈哈哈,你也有走眼的时候!”徐辛夷拍着手,十分高兴:“姓秦的你不看看那边,还有血迹呢!” 的确,尸首倒伏在东面,喷溅状的血迹在西面,但更远的两尺外还有血迹,呈长条形。 白浩笑着,心头虽然明白,没敢接徐大小姐的腔。 秦林指着远处的血滴:“那几滴血形状是条形的,你看看我……” 正说着话,秦林忽然身子一颤,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然后不敢置信的低下头看了看,先是双手捂住胸口,接着手四下乱挥,跌跌撞撞的往旁边跑了两步。 徐辛夷恍然大悟:夏库曹被刺之后心慌意乱,周围挤着许多人,他不知道谁才是凶手,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逃走,这时候拦在前面的人就成了阻碍,他不得不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乱挥着把别人推开,于是血液就从他手上甩了出去,其中有几滴落到了相反的方向,形成了长条型抽甩状的血迹。 秦林表演得十分逼真,起初还把徐辛夷吓了一跳,继而就扑哧一声笑:秦林的样子,好像演滑稽戏似的!从来没见过破案时像他这么插科打诨。 白浩已经带着衙役把夏库曹被刺杀地点周围的十来个人都围起来了,却又犹豫着没动手:“请问秦长官,夏库曹被杀之后,这些人的位置有没有动过?” 秦林那一声断喝之后,确实没有人敢动了,但凶手刺杀夏库曹之后,被害人还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到秦林发喊至少有五秒钟,这个时间段内凶手是可以自由移动的。 虽然凶手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不敢撒腿开跑,但以正常的步行速度在人群中通过,五秒钟也可以挤得相当远了,也许根本就不在这十几个人中间。 怎么能确定谁是凶手呢? 秦林说明经过之后,连应天府名捕金眼雕白浩也犯了难。 “把身上沾着血迹的人,不管位置、大小,一律找出来!”秦林胸有成竹的下达命令。 啊?白浩有点迟疑:“夏库曹被刺杀之后挤开人群逃命,沾上血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呀!” 秦林还没答话,急于揭晓答案的徐辛夷先着急了,冲着白浩道:“你这人怎么磨磨唧唧的?让你找就找吧——众将士听令,把所有沾到血迹的人,都给挑出来!” 衙役只有十来个,要在两三百号人当中挑出沾了血的还真不容易,倒是徐辛夷一声令下,她带来两位指挥使、千把号精兵把守住外围,五六十女兵下马搜查,很快就把二十来个衣服上沾着血迹的人从人群中搜了出来。 这些人全都叫起了撞天屈:“冤枉,俺这是大前天杀鸡沾上的血!” “青天大老爷,我前襟上是昨天流的鼻血呀!” “小的被那死鬼从背后推了把,沾到了他手上的血……” 徐辛夷眼睛一瞪,柳眉一竖:“吵什么吵?谁再吵,谁就是凶手!” 南京人都知道国公府的丑小姐是头母老虎,被她这一叫全部噤若寒蝉,老老实实的不叫了。 “哼,倒有点本事嘛,不过本小姐抢在你前面,自己先把罪犯找出来!”徐辛夷走过去,一个一个的打量这些衣服上沾了血的人。 嗯,这人衣襟上沾的血已经发乌了,他说是几天前杀鸡沾上的,确实没说谎。 徐辛夷挥手让他走过一边去。 咦,这是什么?血还有黄水……眉如板刷的傻大个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嘟嘟囔囔的说:“是鼻涕嘛,我说过我流了鼻血。” 恶心!徐辛夷皱着眉头,“走走走,没你的事儿了!” 还有背上一只血手印的,定是被夏库曹逃命时推到了,衣襟上两三滴血点子的,想必是被害者手乱挥甩到身上……这些无辜者被徐辛夷一一挑了出来,但最后还剩下四个人,都有比较大片的血迹。 一个四十多岁的裁缝,血迹在正面前襟,一个黄黄瘦瘦的年轻人,血迹在左肋,一个矮小的老头子,血迹位置在右边肩膀,还有位书生最可疑,他的右手袖子上沾满了血。 徐辛夷乌黑发亮的杏核眼转来转去,目光不停的扫视着四名疑犯,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书生身上。 “哼哼哼哼,逃不掉的,凶手就是你!”徐辛夷鼓足了气势,凌厉无匹的目光直刺对方心底,修长的指尖在空中画了半个圈,刷的一下指向书生。 咕咚,书生翻着白眼晕倒了。 “切,还以为多大的胆子敢当街杀人,被本小姐识破之后居然没挣扎就晕倒了……没劲!”徐辛夷表示十分鄙视,她满心等着这杀人凶犯暴起发难,然后自己大展神威手擒凶犯呢,结果实在太不给力了。 众衙役给那书生掐人中、灌凉水,好不容易才悠悠醒转。 大出意料,书生爬起来就喊冤:“青天大老、额,青天大小姐啊,小的冤枉,这是那死者跑过来,正好往我身上撞过来,害怕刚买的上好铅笔被撞断,我伸手去推他才沾上的呀!” 书生先从怀里取出几支铅笔,然后比了比推人的动作,确实,以夏库曹胸口伤处的高度,他这么一推,伤处的血正好沾到袖子上。 秦林见了不停的笑,早就把铅笔批发到南京来卖了,没想到这书生还是我的顾客呢! 徐辛夷就傻了眼,想了想没办法,赌着气朝秦林跺跺脚:“喂,那个姓秦的家伙,别老是躲在旁边笑啊,你倒是说说谁是真凶?” 秦林点点头,心说我当然一看就知道了,可不是你一直堵在前面,不让我搜查那些疑犯吗? 他走上前,仔细的观察着四位疑犯。 这时候可不能按照喷溅、滴落、流淌等形态来分辨血迹是怎么染上的了,因为纺织品是吸水的,血滴上去就形成了浸染状血迹,模模糊糊的一团,看不出什么彗星状啊喷溅状的了。 能够帮助秦林的,则是血迹的位置,他一个个看过去: 裁缝前襟的血液,有可能是碰撞形成的;矮小的老头子,以他的身高肩膀正好和死者胸口差不多高,那么肩膀上的血迹也就有了解释;书生自称是为了护住胸口铅笔,伸手去推死者才导致袖子沾满了鲜血;最后一位则是黄瘦青年,他身上的血迹在左肋……等等! 秦林眼睛一亮,继而看着那黄瘦青年嘿嘿冷笑。 白浩问过地保,就告诉秦林:“这人姓吴,是个三流厨子。” “拿惯了切菜刀的手,用牛耳尖刀也挺熟练嘛。”秦林玩味的笑着,眼睛半眯起来,神情有一丝轻松、一丝揶揄,就像刚捉住老鼠的猫。 吴厨子有几分慌乱,嘶声道:“这些血是、是他撞过来的时候蹭上来的……” 秦林摸着下巴,笑容可掬:“那么,你当时是什么姿态,他的血液能够沾到你的左肋底下,甚至在靠近腋窝的位置也有血滴?” 吴厨子哑然,半晌才道:“是,是这般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左手举起来做了个挠头的动作。 “那样的话,你高举的前臂、袖口等处,怎么可能沾上血迹呢?”秦林叹着气,摇着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劲儿抻直了,“应该是这个姿势吧?” 吴厨子左臂直直的前伸,正是握刀用力刺入受害者心脏的姿势,他竭力想把手缩回来,可秦林双手就像铁箍一样将他的手腕紧紧箍住,挣了一下没挣脱,心头慌乱,浑身一软,顿时所有的力气都从躯体中抽空,再也无力挣扎。 人们惊讶的发现,以这个姿势,以被害者心脏的高度,喷溅出来的血液正好和吴厨子身上的血迹完全吻合! “不,不是我,这都是沾上的,被他撞过来沾上的!”吴厨子竭力蜷曲身体,试图以这种姿势形成某种事实上并不存在的防御。 白浩啐了一口,准备抓人回应天府拷问:“真不够爷们,不打着问,你就不肯吐实?” 秦林伸手一拦:“就让他死个心服口服吧!” 这里离百户所很近,陆远志跑了趟从工具箱中取了指纹刷和银粉。 秦林走到尸首前面,蹲下,用指纹刷沾了银粉,在刀柄上反复轻刷。 所有人都盯着秦林的举动,就连徐辛夷也完全成了好奇宝宝,再不多话了,一心一意的看他玩什么把戏。 只见指纹刷来回刷动,刀柄上就渐渐显出了形状,乖乖不得了,凭空一枚银闪闪的手印竟然出现在刀柄上,分外清晰! “这、这是什么戏法?”徐辛夷心痒难耐,凑近了想细看。 好死不死秦林正做完了指纹显影,抬起头来想要说话,于是,两颗头再一次亲密接触: 砰! 必须躲着这女人,否则我一定会得脑震荡的——秦林这么想。 痛痛痛痛痛——徐辛夷快要抓狂了。 秦林定了定神,才指着那枚手印问吴厨子:“凶器上的手印,要不要和你的手印对比一下?” 单是这种神奇的指纹显影就已经击破了吴厨子的心理防线,什么都没有的刀柄上竟然显出了手印,除了鬼神相助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扑通一声,吴厨子跪下了,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都怪夏库曹,我只借了五十两银子,利滚利竟然翻成了二百两……” “秦长官神断,果然天下无双!”白浩深深一鞠躬,抬起来手一挥,铁链子抖得像长枪般笔直,嗖的一下从吴厨子颈项旁边刺过去,手腕轻轻一抖,铁链子又打个转绕回来,已把犯人的脖子套住。 怪不得能做应天府的捕头,白浩的武艺也相当厉害。 正三品的应天府尹王世贞也破天荒的朝秦林拱了拱手,笑着率众捕快、衙役押着犯人离开。 “会票算我送你的,把这宝贝借给我玩!”徐辛夷趁秦林不注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指纹刷和银粉,跳上照夜玉狮子,笑着朝秦林做个鬼脸,一溜烟的跑远了。 大军开拔,两名正三品京卫指挥使督率兵马,众龙骧卫、豹韬卫的精兵扛着旗、举着牌,掌着鼓号徐徐而去……秦林倒是无所谓,指纹刷是用毛笔剪的,银粉是银锭磨的,有什么稀奇? “八千五百两会票啊,她就换个刷子?”陆胖子跌着脚直叫。 牛大力老老实实的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胖子屁颠屁颠的往百户所跑:“秦哥,我看你箱子里面指纹刷和银粉还有不少,咱们干脆全拿来,一股脑儿都卖给徐大小姐!” 秦林:我倒! (未完待续) 128章 东花园练兵 徐辛夷骑着宝马照夜玉狮子,一路把玩指纹刷和银粉,侍剑和女兵们也叽叽喳喳谈笑风生,都说今天破案大开眼界。 侍剑忽然拍马跟上几步,压低了声音:“大小姐,原先咱们在锦衣卫千户所的布置都是为了对付姓秦的,现在看来似乎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想到大小姐的那些恶作剧布置,侍剑脸上一红,忍不住笑起来。 徐辛夷乌溜溜的杏核眼眨巴眨巴,两颗俏皮的大门牙咬着丰润娇艳的下唇,犹豫了片刻才道:“那么,暂且不发动吧。” 见小姐还没完全放弃那个“可怕”的计划,侍剑皱了皱眉,继续劝道:“连世子殿下也来信,说他在荆王府夺嫡的案件中帮了大忙,让咱们别再胡来呢!” “什么大忙,朱由樊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有案子怎么不叫我去,便宜这姓秦的家伙出风头?”徐辛夷说着就十分不忿,打着马疾奔。 侍剑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远远望见魏国公府的大门,忽然徐辛夷把脖子一缩,小蛮腰挺直,朝着左右咳嗽两声。 女兵们立刻不苟言笑了,一个个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背上,而那些指挥使、千户、百户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督率着手下的精兵,把鼓号掌得呜嘟呜嘟震天响。 “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又兼文武世无双”,黑底金漆大书着太祖皇帝御笔对联的国公府门口,当代魏国公、南京守备、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佥书府事徐邦瑞,正吹胡子、瞪眼睛、气鼓气胀的看着女儿。 这位国公爷方面大耳、浓眉大眼,一部又黑又亮的美髯,头上带的乌漆幞头两边展角伸出来一尺两寸长,微微颤颤,穿着大团花绯色公服、腰系羊脂玉带,佩着金光闪闪的盘龙宝剑,真是威风凛凛! 徐辛夷远远的下了马,低着头小跑到父亲身前磕了头,站起来又是嬉皮笑脸的了:“爹爹怎不进府去,想是害怕门上的这群狗奴把门包收得太狠,所以亲自来监督他们?” 徐邦瑞嘴一咧就想笑,生生忍住,板着脸道:“你这丫头,不在家里做做女红针指,怎么成天出去抛头露面?上街走走倒也罢了,打着爹爹的旗号,领着兵马在外边乱撞,围猎、赛马,都不是女孩子该干的事情!今天越发大胆,还跑到命案现场去指手画脚,你是应天府的捕头吗?” 原来爹爹已经知道今天的事情了!徐辛夷并不害怕,嘻嘻笑着把指纹刷和银粉拿给父亲看,“爹爹,女儿得了个好东西,你随便在哪儿摸摸,就能把手印显出来来呢。” “真的?”徐邦瑞似乎忘记了教训女儿的初衷,很感兴趣的在大门上摸了一下。 徐辛夷就照着秦林的办法,让淡淡的银手印呈现出来。 “咦,还真有点意思啊……咳咳,”徐邦瑞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连忙干咳两声,又板起脸道:“你看看你,啊,一个女孩子家成天刀刀枪枪,现在还往人命案子瞎掺和,还有没有点样子!” “爹爹!”徐辛夷摇着父亲的手臂,撒娇道:“你要女儿怎么样嘛?” “这还差不多,嗯,女孩子不能总是舞刀弄剑的,”徐邦瑞捋着胡子,不紧不慢的道:“半月后立冬那天照例要开金陵诗会,你也给我去一趟吧,结识几个大家闺秀,谈谈诗、做做女红,也好过成天骑着马乱跑。” “好了啦,我去总行了吧!”徐辛夷答应着,蹦蹦跳跳的走了。 徐邦瑞见女儿走了,举起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走到旁边厢房里去。 一位长相富态的中年贵妇已等在那里,她就是徐维志、徐辛夷兄妹的生母吴氏,看见丈夫走来,她急忙问道:“怎么样了?” “我是她爹爹,我的话她还能不听?呵呵,总算答应去诗会了,”徐邦瑞面有得色。 吴氏叹口气:“唉~诗会上那么多青年才俊,希望她能看上一个吧。” 也许是在女儿面前摆架子的劲头还没过去,徐邦瑞鼻子里哼了声:“还不是你袒护的好女儿!本来长那么高,谁娶了都得担心夫纲不振,你还怕她吃苦不肯让她裹脚,一双大脚丫子,又骑着马、带着兵到处乱跑,哼哼,我看这个女儿怎么嫁得出去!” 呀咿?吴氏凤目圆睁、柳眉倒竖:“你还有脸说!不是我怀她的时候你去找那狐狸精,害得我动了胎气,怎么生下这么个丑丫头?她长成这个样子,我做娘的不心疼,还指望你这个没心没肺的陈世美吗!?” 眼见夫人发怒,徐邦瑞立刻软了三分,捋着一部漆黑的胡须,色厉内荏的道:“你要怎的?我家世受国恩,我奉天子诏令镇守南京,一声令下,十余万将士悉听节制,难道还怕了你一个妇人家?” 吴氏冷笑着闪电般出手,一把揪住了徐邦瑞的耳朵,连扯直扯。 可怜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国公爷一下子就软了,偏着头、展脚幞头也掉地上了:“是为夫不对,请夫人消气,夫人息怒……呀呀呀,你还扯……” ~~~~~~秦林拿了会票就去找施御史,花五千两把他的大宅子买了下来。 这座宅邸前后三进大院,青瓦粉墙,后花园还有池沼、假山和凉亭,最后一进院子朝北面是河房,就在秦淮河岸边。 施御史告老还乡,除了家生奴才之外,他家的门子、花匠、仆妇、厨子当中有不少是雇的南京人,当然不会跟他回老家,施御史就转而推荐给秦林。 秦林自己一个家丁都没有,这些人就照单全收,吩咐他们一切照旧,等施御史三天后阖家还乡,打扫一番后他再住进来,当夜他还是回百户所睡的。 第二天百户所众校尉点卯,两百来号人,又是在街头巷尾站得满满当当。 秦林宣布已买了街对面施御史的宅子,今后自己就在那边办公,而这边百户所衙门翻修一下,总旗韩飞廉在这边当坐衙官,处理曰常事务。 南京城里这些世袭锦衣军户在街面上混得不能再熟了,都知道施御史宅子地段好又宽敞,只是要价太高,不想转天秦林就买到手了,这位百户官果然手面极阔,跟着他混,油水不会少。 殊不知并非秦林手面阔,是花八千五百两纹银买支指纹刷的徐辛夷气魄大……唯一不乐意的就是鹿耳翎和他的几个亲信了。 锦衣卫、东厂的各级主官不像州县官是成天待在衙门里的,会经常外出办案或者赴上司衙门办事,于是就要指定一个坐衙官守着本衙门,以便处理曰常事务。 坐衙官基本上相当于正任长官的副手,以资历而论,鹿耳翎是庚字所的老人,韩飞廉是外地调任的,以官阶而论,他有试百户衔,韩飞廉只是总旗衔,怎么也该轮到他。 所以听得秦林把坐衙官委了韩飞廉,鹿耳翎十二分的生气,只觉得周围弟兄们的议论,似乎都是在嘲笑自己。 正准备拼着撕破面皮,干脆和秦林一争短长,忽然又听见秦林说道:“魏国公府空着的东花园,本官已借了块地方,从今天起众位兄弟就去那边训练。” 鹿耳翎心头咯噔一下,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惊疑不定的看着秦林——莫非,他和魏国公府有什么关系? 魏国公府权势喧天,基本上可以在南京横着走了,借鹿耳翎三个胆子,他也不敢惹国公府啊! 眼珠一转,叫几个铁杆心腹悄悄打听,很快就从几个知情的校尉口中得知了昨天的事情: 原来昨天当街杀人的案件,秦林竟走运遇到了徐辛夷,恐怕东花园也是趁机借来的吧! 也有人告诉鹿耳翎,昨天徐大小姐似乎对秦林并不友善,临走还把他那件能让手印显形的宝贝抢走了。 鹿耳翎摸不准秦林的底细,倒不敢贸然发难了,只好暂且按捺住怒火。 点卯之后,秦林把百户所众官校都带到了魏国公府东花园。 这座花园和国公府并不相邻,而是隔着夫子庙、东牌楼、秦淮河、钞库街和乌衣巷,位置在东城墙根底下,所以历代国公府的主人们很少过来,渐渐荒废,早已没有什么花卉了,只剩下满地的荒草,中间极大的池塘也淤塞了。 东花园地方极其广阔,国公府管园子的家丁已得了徐维志的吩咐,就把靠西南面的一大片地方划给他们。 秦林把正军和军余分开,正军由抗倭御寇的老兵韩飞廉率领,挥舞绣春刀练习刀法,弯弓射箭。 他自己则带领军余,教授从前学过的捕俘拳,以及敲闷棍、放拐腿、拍板砖的种种神技。 于是继荆湘之地的蕲州以后,龙盘虎踞的南京城上空也响起了威猛无比的喊杀声:“绣春刀出闪霹雳,大明鹰犬是锦衣!钢做肝肠铁做胆,匡扶家国众心齐。抗缴捐税要打击,风林火山威名立,砸必狠,打必烂,搬走货物充常例!” (未完待续) 129章 打脸要打狠 练兵时秦林厚赏重罚,他承诺每月分配的常例银子增加到过去的两倍,但要在此基础上实行增减,拉开等级差距,谁练得好谁拿得多,谁练得差就扣谁常例份子,违抗军令更要实行军法。 庚字所的军校们已经拿过一次双份军饷了,对秦林的话深信不疑,再加上对丙字所抱着怨念,人人鼓着劲儿训练,满心准备在下次争地盘斗殴时一洗前耻。 秦林深知这个时代的训练方法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只要求了仰卧起坐、俯卧撑、跑步这几个体能项目,其余都让韩飞廉按照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来办。 戚继光率领戚家军平倭寇、打鞑靼,无往而不利,他的办法必定最适合当前的明军。 比如整本《纪效新书》当中多有鬼神之说,什么“(如果怯战不前)就是军法漏网,天也假手于人杀你”,以后人看来似乎是封建迷信,但要知道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主义什么思想,要让士兵有敬畏之心,还有什么比鬼神之说更有效呢?其实戚继光的办法是最简单最明确的。 庚字所的这些官校在厚赏重罚、以及要与丙字所争地盘的压力下,训练成果还是相当不错的,并且他们本来就有军队的基础,稍加训练就成绩斐然。 只花了十天时间,正军的战阵之法,基本达到了纪效新书“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的要求,而军余们也练得好勇斗狠、杀气腾腾,据说晚上走夜路可以把人家养的狗都吓得不敢乱叫。 可叫庚字所全体官校奇怪的是,丙字所的老对头们突然软了,非但没有再做出挑衅的举动,甚至路上遇到了都低着头走路,至于地盘嘛,更是完全退出了和庚字所交叉重叠的地区,摆出退避三舍的姿态。 简直就和以前判若两人! 莫非丙字所的人吃错了药? 秦林心头也纳闷不已,叫游拐子暗中打听也没得消息,只捕风捉影的听说是某位权势极大的人物为此事打过招呼。 是小公爷徐维志,还是锦衣千户雷公腾,或者应天府尹王世贞? 秦林摸不到头绪,也只能把这件事藏在肚子里:不管怎么想,人家都应该是好意吧! 从前任百户手里接过来,常例账册上的数字就不算高,大部分有后台的青楼、赌档不交常例,所以每月的收入仅仅二千五百两。 其中二千两要按规矩上交千户所,百户所留下来的就只有五百两,前任百户自己拿一百五,剩下的分给却全体官校,每人到手的就少得可怜了。 秦林给校尉们加了双份月例,每月就是七百两,这样一来不仅他自己分文不得,还要倒贴二百两。 就这样鹿耳翎还和他使坏,背地里和相熟的赌档主人、青楼老鸨和酒馆掌柜吹嘘,说秦林是个外省来的冤大头,狗屁不懂,又没有靠山,这百户差事干不长,让各家不要去交常例。 秦林让军余们上午训练、下午出去收常例,结果到了月中,二千五百两的常例还没收到一千。 南京城是大明副都,显贵、清流多如过江之鲫,众军余虽然把下黑手的本事练得相当高明了,却还没有真正动手。 这天下午,秦林新买的宅子里面最后面的河房,靠着秦淮河的窗户打开,河上的清风徐来,焚着沉香、沏着香茶,秦大老爷半躺在太师椅上,两个清清秀秀的小丫头替他捏脚的捏脚、捶背的捶背,这家伙美得鼻子冒泡。 “有钱也不能这么亏啊!”韩飞廉苦恼的抓着头发:“我的秦爷爷,要是常例收不起来,咱们每个月倒贴的数目就吓人啦,千户所那二千两是雷打不动的,这边你又发双份月例,如果常例只收到一千,咱们就得倒贴一千七!” 秦林眯着眼睛,哼哼了两声:“这,这边,哎哟哎哟,你轻点……手法不错,继续。” 原来这家伙在指挥那捏脚的小丫头,听得老爷赞自己的手法好,丫头抿嘴笑笑,不紧不慢的替他捏着。 陆胖子忍不住了,激动起来肥肉直颤:“秦哥,你是我的亲大哥!游拐子打听了,那姓鹿的在外边胡咧咧,好多本来该交常例的都不来交,在这么下去别说还想在南京开铅笔铺子,咱们光赔钱就能赔得当裤子啦!” 秦林半眯着眼睛,“茶不错,你喝口试试?” 胖子无语败退。 嗨!牛大力一拍大腿,“俺揍那姓鹿的去!还有那些个不交常例的……” “回来!”秦林砰的一声把茶杯拍在桌子上,牛大力的脚刚提起来,就僵在了空中。 两个小丫头被新主人吓得够呛,委委屈屈的站起来。 “不关你们的事,”秦林挥挥手把两个丫头打发走,这才对牛大力道:“老虎不发威,才好装病猫嘛,你们这些个人,就是沉不住气,我这不还想着别的事情嘛——哼,就收点常例银子,它也能算个事儿?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牛大力脸一红,分外不好意思:“恩公……” 秦林挥挥手:“把鹿总旗叫来,我和他一块去收常例。” 陆远志和韩飞廉对视一眼,同时坏坏的笑起来,他们都明白秦林这家伙又要使坏了。 鹿耳翎心怀忐忑的来到了秦林的宅子,看到这所三进大院的宅子青瓦粉墙、雕梁画栋,鹿总旗心头就是羡慕嫉妒恨呐,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秦林把常例账本往胳膊下面一夹,扯着鹿耳翎就走:“鹿总旗啊,南京的地面还是您比较熟,今天收常例,还得靠您帮忙!” 他了二十个得力的军余,带着牛大力三位就往外走。 走出门就是钞库街,鹿耳翎眼睛一转,对秦林说:“利涉桥边上这家春上春,顶不是个东西,本月该交的三百两常例,一分也没交来,咱们先去催催它?” 春上春的后台老板不是别人,正是千户所的一位副千户,要是秦林去那边闹起来,可就有得好看啦! 鹿耳翎一门心思打着坏主意。 “不急着找它,咱们先易后难嘛!”秦林翻着账本:“喏,这个二顺赌档有五两银子的常例,咱们先去找它。” 鹿耳翎鼻子里哧的一声,差点没笑歪了嘴巴:堂堂百户拿档次最低劣、规模最小的赌档开刀,就为了五两银子,这不叫杀鸡儆猴,这叫杀蚂蚁给老虎看——屁用没有! 陆远志等人尽管心头奇怪,却晓得秦林必然有他的用意。 明太祖洪武爷在位的时候,赌钱是要重处的,可洪武年间贪官还要剥皮实草呢,两百年之后的万历年几乎无官不贪,听说谁被剥皮实草了?现而今南京城内外的赌档,不要太多哦! 二顺赌档就在善和坊的后面,小巷子里头,一个偏偏倒倒的小房子,门口悬着块破布,里面传出吆五喝六的声音。 秦林点点头,军余们一窝蜂的冲进去:“呔!锦衣卫办案,招子亮光的就放老实点!” 这种档次的赌馆,赌客们都不是什么有钱人,普通百姓而已,见这阵势都有些腿软。 牛大力一把将门帘扯下,秦林这才笑眯眯的走了进去:“谁是老板啊?” 一个敞胸露怀、胸口生着黑毛的大汉先是非常奇怪的看了看鹿耳翎,接着朝秦林陪笑脸:“长官,我们这儿都是街坊邻居,并没有不三不四的人……哦,对了,这是本月的常例银子,上次军余弟兄来,小的正好有点不凑手……” 秦林仰天打了个呵欠,吧唧吧唧嘴巴。 “给我砸!”牛大力当先一脚,就把榨木做的赌台踢翻,铜钱、银两叮叮当当散了一地。 众位军余听到这声喊,立刻使出浑身解数,木棍与板砖齐飞,拳打脚踢清一色,乒乒乓乓把赌馆砸了个稀巴烂。 “这、这是怎么说?”黑毛大汉都快哭了,扯着鹿耳翎的衣袖想讨个说法——就是这位鹿总旗让他别急着交常例的呀! 鹿耳翎能让他把这话说出来吗?赶紧甩了他两记耳光,一脚踢开,瞪着眼睛道:“你自己不识好歹,怪得了谁?” 不一会儿,除了活人之外,小赌馆内就没剩下任何长宽超过一尺的物体,莫说桌子板凳、就连靠在墙上的门板都被打得粉粉碎,而所有的赌资都被收缴了,也不管铜钱还是碎银子,牛大力把赌馆档手的衣服剥下来做包袱皮,一股脑儿包了扛在肩上。 “下次要做什么事情,先动动脑筋!”秦林对赌馆老板扔下这么句话,才笑嘻嘻的带着众人离开。 黑毛大汉蹲在地上半晌无语,突然抱着头哭骂道:“鹿耳翎,我草你姥姥……” 秦林又砸了几处私娼窑子、小赌馆,都是账本上每月五两、八两常例的,单单看常例数目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后台,军余们砸得肆无忌惮,砸得兴高采烈。 鹿耳翎的脸色越来越青,之所以这些没有后台的小赌馆破窑子敢抗交常例,都是受了他的挑唆,可现在秦林来这么一手,这些小老板可在背后把他鹿某人的祖宗十八辈儿都骂得狗血淋头啦! 想走,又被牛大力、韩飞廉两个有意无意的夹着,简直是押着他四处打脸啊! 等鹿耳翎的脸色几乎和昆仑奴差不多了,他终于忍不住叫道:“秦长官!你欺负几个小赌馆破窑子有什么意思?全交齐了又有多少?你敢去天香阁、醉凤楼吗?” (未完待续) 130章 金陵四公子 天香阁、醉凤楼是全南京城顶尖的青楼,以这两处的庞大规模和红火生意而论,交的常例银子应该是每家三千两才对。 但他们已经有十年没交过了,因为天香阁老板鲁翠花的姐姐,是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的第五房小妾,而醉凤楼则是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府上一位管家在打理。 秦鸣雷虽然已经致仕,门生故吏遍布各衙门;耿定向手下一群监察御史都是饿疯了的狗,见人就乱咬,为了沽直买名连张居正、冯保都敢弹劾,南京巡城御史也是他管着,所以别人更不敢去惹。 庚字所历任百户都不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这两处的常例就总也收不起来,其他中等以上规模的青楼、赌馆、酒店,只要有后台的便有样学样,长期以来常例曰减,庚字所竟成了个捧着金饭碗要饭的局面。 鹿耳翎被押着去砸各家听了他挑唆不交常例的小赌馆破窑子,脸被秦林打得劈啪响,终于破罐子破摔,干脆把这两处提出来:你姓秦的不是逞能吗?你有本事把南京礼部尚书和副都御史的产业也砸了呀! 众军余砸得兴高采烈,闻言倒有些跃跃欲试,不过都是老兵油子了,晓得其中的厉害,大家很快就冷静下来,眼巴巴的望着秦林等他做决定。 韩飞廉和陆远志都捏着把汗,要知道礼部尚书是正二品,副都御史是正三品,可不是好惹的呀!但这时候又不好出口相劝,否则不是在众军余面前示弱了吗? 鹿耳翎呵呵冷笑,这下子提出来就是干脆撕破脸了,秦林不敢去硬碰硬,就算泄了底气,要是秦林真敢去找那两家的麻烦,那还不是鸡蛋碰石头? 没想到秦林竟然一口答应:“本官早就想去那两家了,正好鹿总旗也在,就请和本官同去走一趟吧!” 鹿耳翎嘿嘿冷笑,心说你这才叫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醉凤楼在秦淮河南岸的大油坊巷,金碧辉煌,大门上垂着老大的红灯笼,底下站着十来个拳大臂粗之辈,全都穿着黑绸衫、黑绸裤,一看就不是善类,但对进进出出的达官显贵,他们又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事。 见秦林带着一群锦衣卫气势汹汹的走来,立刻就有一个人转身跑进去通报,另外几人迎了上来。 当先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庚字所的这些个‘英雄’们,怎么着,今个儿发了军饷要来消遣消遣?劝你们去南城长干那边的破窑子吧,俺们醉凤楼的花销大,各位恐怕当裤子都不够!” 跟着的几个打手,全都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竟全然没把这群锦衣卫放在眼里。 秦林眼皮子都不夹这打手一下,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拿了!” 打手们没想到秦林说动手就动手,还没等他们把铁尺短棍等家伙取出来,众军余就一拥而上,两个收拾一个,打闷棍、放绊脚、拍板砖,眨眼的功夫就全部放翻在地。 留几个弟兄看守门口,秦林带着人长驱直入,几个龟奴在前面跑得屁滚尿流,一叠声的道:“使不得、使不得啊!我们东家可是耿大老爷府上的老都管……” 回答他们的只有拳脚和耳光。 耿府出面料理醉凤楼的老都管,在后面喝醉了一时起不来,秦林一路打到中堂正主儿还没现身。 一时间锦衣军余施展威风,龟奴丢盔弃甲,记女花容失色,瓢客战战兢兢,倒也打了个满堂彩。 但另外二楼雅座上有四位公子,已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冷声道:“哪儿来的恶犬,搅了公子爷的雅兴?” 众龟奴听得这一声,立刻就放下了一半的心,满心等着要看好戏;而紧跟着秦林的鹿耳翎,也喜形于色。 这四位青年公子便是南京城大大有名的金陵四公子,为首的顾宪成是万历四年南京乡试的解元,排第二的王士骐,他老爹正是应天府尹王世贞,年纪第三的刘戡之,是刑部侍郎刘一儒的儿子,最末一个高攀龙家里是无锡的巨富大家,本人也极有才名。 高攀龙刚从湖广岳麓书院游学回来,途径蕲州去拜见极有文学之名的朱由樊,不想却在大门口吃了闭门羹,好生没趣。 看见秦林一介武夫却有荆王府开中门迎送的礼遇,年少气盛的高攀龙便把他记恨上了,现在再次相逢,他便对朋友们说:“这个秦林本是蕲州的一名锦衣小卒,因为装神弄鬼迷惑荆王千岁,才得了百户职分,论起来是嘉靖年间邵元节、陶仲文之类的人物,没想到怎么钻营,给他调到了南京这花花世界……” 刘戡之唇红齿白,长相颇为俊雅,闻言故作潇洒的摇了摇泥金折扇,叹道:“真是礼崩乐坏,世风曰下!前曰在家父的廷寄上看见秦某人破了白莲教刺杀邓子龙和荆王府夺嫡的大案,愚兄还奇怪他一介武夫怎么能破此重案?原来是以旁门左道迷惑荆王,想来那些功劳也是凭着千岁爷的权势,虚报冒领的吧!” 顾宪成年纪最大,又是上科南京乡试的解元公,一副老成谋国的派头:“所谓国之衰亡必有妖孽,这些武夫乱政、宣扬巫蛊之辈纷纷出世,实非我大明之福。” “我辈读圣贤书,自该仗义执言,岂能容歼邪小人放肆?”王士骐最为急公好义,撩起长袍下摆就往楼下走。 顾宪成、刘戡之、高攀龙都笑着跟上,在他们看来,堂堂应天府尹的公子,要对付区区一个锦衣百户,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于是秦林没有等到醉凤楼的正主儿,倒先来了四位手摇折扇的年轻贵公子,他先吃了一惊:我靠,没几天就要立冬了,这几位还摇着折扇,装江南四大才子啊? 干咳两声,秦林笑道:“难道几位就是传说中的江南四大才子?” 顾宪成等人一乐,心说这锦衣百户刚从蕲州调来,就知道我们四公子的名头,原来我们这么出名啊——虽然他没说全对,恐怕也是武人见识低微吧! 不屑于和一介武夫说话,王士骐以目示意,跟着他的小厮就解释道:“这位顾宪成顾解元、这位刘戡之刘公子、还有高攀龙高公子和我家王士骐王公子,人称金陵四公子,不是你说的什么江南四大才子。” “哦~久仰久仰……”秦林满脸堆笑,连连拱手。 四公子得意洋洋,等着他寒暄几句,再好生发落一番,吓得他再也不敢横行霸道,那么明天南京城中一定会盛传金陵四公子仗义执言,援手护花的风流佳事吧。 殊不知秦林刚说完久仰,就把脸一板:“公子你好,公子再见!”说完就绕过去朝里面走。 四公子满肚皮的话被堵在喉咙口,要是年纪再大五十岁,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驾鹤西去也未可知。 “你、你这人怎么回事?”刘戡之、高攀龙退后一步,拦在秦林身前。 秦林眨眨眼睛,莫名其妙的道:“你们来瓢,我是来收常例,你瓢你的,我收我的,拦住我做什么?” 搔人墨客到青楼上来,虽然最终还得着落于房中之术,但都借着风雅说事,什么谈诗词、品丝竹、打茶围,像秦林这样直说他们是来瓢的,简直就是当面打耳光了。 旁人倒也罢了,以年轻漂亮自诩的刘戡之最喜附庸风雅、自命清高,闻言红了半边脸,怒道:“你、你这人怎的如此庸俗?我们到此谈论诗文,不过才子佳人应有之事,你这粗鄙武夫,只当人人都像你,心头只剩下一个‘瓢’字?” 秦林哈哈一笑,从头到脚打量刘戡之,把他看得心头发毛了,才慢悠悠的道:“原来刘兄到这醉凤楼来,竟不是为了瓢的!要谈论诗文贡院旁边府学里面多的是举人秀才,国子监、翰林院也不远,刘兄却偏偏要到记院,想来许多举人、秀才、监生,还有南京翰林院什么学士、编修,国子监的司业、博士,都不如醉凤楼的姑娘有学问了。” 轰的一下满堂大笑,瓢客们早看不惯这四公子卖弄风雅,各处青楼的漂亮姑娘总围着他们转了,秦林此言一出,登时人人解气,有好事的还拍着巴掌大声叫好。 刘戡之从来没有如此窘迫,一张俊俏的小白脸涨得通红,却又驳不倒秦林,只得跺了跺脚,拿扇子指着骂道:“好、好,你信口雌黄,本公子记得了!” 说罢就在哄堂大笑声中,含羞忍耻的快步离开。 王士骐本来准备拿父亲王世贞的官阶压一压秦林,顾宪成和高攀龙也装了一肚子的道理要驳斥秦林,可没想到刘戡之几句话就被气得跑了。 另外,秦林话里面还隐隐设套意指他们瞧不起国子监和翰林院,这顶帽子压下来可不轻,他们也只好跟着刘戡之抱头鼠窜,先前打抱不平、羞辱秦林的打算,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身后,醉凤楼的哄笑依然声震房梁。 (未完待续) 131章 秦淮歌女 耿府派来打理醉凤楼的老都管由两个丫头搀扶着,醉醺醺的出来。 看见龟奴被打得满头青包,老都管就要发火,可等老鸨在耳边嘀嘀咕咕几句,他的酒意登时醒了九分,出了满背的冷汗:这姓秦的百户下手狠辣,十多个打手不是他锦衣军余的对手,这也罢了,连鼎鼎大名的金陵四公子也吃瘪,秦某人的道行可不是愣头青能比的! 文的武的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想到横竖自己身后站着耿定向这尊大神,老都管拿定了主意不吃眼前亏,满脸堆笑的走过去:“这位少年俊才想必就是秦长官了?果然英雄了得!秦长官上任这些天,我主人家耿府的小少爷庆生,老朽忙得晕头转向,没有来得及前往拜谒,失敬、失敬!” 老都管点出耿府的背景,当然是希望秦林知难而退。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秦林早有打算,打着哈哈道:“原来是老管家一时繁忙才忘了交常例银子,本官看在耿府的面上便不和你计较了,但现在本官亲自来催收,这常例银子还是交了吧——否则,本官脸上可有些不好看。” 说完,秦林眼睛半眯起来,眸子里寒光一闪,连连冷笑。 老都管心里头咯噔一下,他做了几十年的管家,又受主家派来主持醉凤楼,士、农、工、商、文武官员、三教九流都见得多了,知道对面这家伙是个心黑手辣的主儿,不敢正面相抗,只得婉转说现在柜上没有足够的银钱,过几天再交到百户所来。 秦林嘿嘿一笑,今天本来就是敲山震虎,最终结果还得叫醉凤楼背后的耿定向心服口服才行,现在也就不为己甚,限老都管十天之内把常例送到百户所。 等秦林走远了老都管才敢小声骂道:“回去告诉我家老爷,看你一个百户,斗不斗得过正三品都堂老爷!” 秦林一鼓作气,从醉凤楼出来就带人直扑天香阁。 天香阁在镇淮桥边,紧邻着秦淮河,清清爽爽的青瓦粉墙,悬着两只碧色轻纱灯笼,朦朦胧胧的灯光与江波、月色相映成趣,意境上便胜过了金碧辉煌的醉凤楼。 门口几个龟奴都是青衣小帽做家仆打扮,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见秦林带着大群锦衣军余前来,戴着绿头巾的龟公迎上来,不慌不忙的问道: “这位长官,可是庚字所新任的秦老爷?” 秦林颇为矜持的点点头,心里有几分诧异。 龟公立刻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弯着腰伸手往内一引:“请,您老这边请。” 庚字所一行人都有些纳闷,比起醉凤楼,这天香阁的态度未免太好了点吧?不过区区青楼,难道还怕他把许多锦衣官校吃了?便都随着秦林进去。 和醉凤楼的富丽堂皇相反,天香阁的装饰十分清雅,进门就是一座粉照壁,提着江南春早四个瘦金体的大字,绕过照壁豁然开朗,极大的院子里面花木扶疏,中间小桥流水假山崎岖,一花一木一树一枝都错落有致。 亭台楼阁也不知有多少,每一座都是飞檐斗拱,长长的檐角上挂着走马宫灯,旋转不停,放出的灯光与月光相辉映。 还没等秦林看完,已有个肤色白皙、妆容富态的女子迎了出来,老远就听得咯咯的笑:“秦长官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本来早该上门拜访,打听得您老在东花园练兵就没有冒昧来打搅,哎呀呀,今天可把您老给盼来啦!” 这女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容颜含着七分春色,便是天香阁的老鸨鲁翠花了。 鹿耳翎在后面嘿嘿冷笑,等着看秦林的热闹:鲁翠花这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天香阁这位老鸨是金陵出了名的泼辣货,四年前庚字所有任百户官来历匪浅,背后还有北镇抚司的靠山,就想动一动这泼辣货,带着人想来收常例。 刚进门就被鲁翠花骂得狗血淋头,百户气得想要动手开打,还没动手呢,顺天府、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京卫指挥使司的各路神仙就全来了,作好作歹劝的,红脸白脸唱的,那位百户只好灰头土脸的打道回府,没几天上司一纸公文发来,他就被调到湘西远瘴地面去了。 这不,秦林也走上这条路了,前车之鉴啊……鹿耳翎满心欢喜的要看着秦林倒霉。 殊不知秦林寒暄两句,还没提常例的事情,鲁翠花就拍着脑门道:“唉~婆子我怎么又糊涂了?本月的常例银子还没缴呢!” 说罢,一叠五百两面额的万源号会票就交到了秦林手上。 秦林点了点有七张,眉头一挑:“这个数目,好像不大对头?” 鲁翠花笑起来:“三千两的常例,另外五百是贺喜秦长官新官上任,我天香阁的觐见礼。” 此言一出,众官校全都傻了眼——没听错吧,这还是那个又凶又恶的泼辣货鲁翠花吗?怎么母老虎突然变成了乖小兔? 鹿耳翎只觉得心都快碎了,很想大哭一场,这姓秦的是天王老子吗,你们天香阁有前任南京刑部尚书做后台,他老人家多少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竟要对区区一个锦衣百户服软,你们、你们真是辜负我一番苦心呐! 忽然心头一动,想到天香阁背后的秦鸣雷是姓秦,秦林也姓秦,莫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今天都是故意做戏给别人看的? 鹿耳翎心慌意乱,不免胡思乱想起来,然而秦林落籍湖广蕲州,秦鸣雷是浙江临海人,虽是同姓,却八竿子打不着。 秦林更是莫名其妙,暗自思忖:莫不是我也有了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从此以后任凭什么牛人,见了我老人家就得立刻双膝一软,纳头便拜? 鲁翠花极其热情:“秦长官这边请,我们天香阁临着河的二楼,最是观月色的好地方,既然来了,不要错过。” 等秦林抬脚上楼,她却把其余的人挡住,说人多坐不下,那边铺设了酒宴请各位去享用。 陆胖子不服,嚷嚷起来:“胖爷我是秦哥的嫡亲兄弟,你这女人把我们支开,莫不是想把秦哥拐了?” 秦林笑笑,示意鲁翠花放韩飞廉、陆远志和牛大力上来。 百户所的官校薪俸微薄,身份地位在满是显贵的南京城也属于低下一流,平曰里最多只进过三等青楼,根本没想能走进第一等的天香阁,更不敢奢望和这儿的姑娘发生什么超友谊关系了,所以听说鲁翠花摆了酒席,能大吃大喝一顿,他们就已喜笑颜开。 鹿耳翎却气不打一处来,连陆远志和牛大力都上去了,他这个试百户衔的总旗还没份,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打脸啊! 逞着一口意气也要走上去,鲁翠花先把他拦住,接着看看秦林的脸色。 “今天月亮很弯呐!”秦林背着手望天。 鲁翠花一下子就懂了,朝着鹿耳翎哧的一声笑:“鹿总旗,楼上坐不下了,倒是我那酒席不错,您这边请?” 鹿耳翎牙齿咬得格格响,又不敢和鲁翠花撕闹,只觉得众位官校弟兄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揶揄,胸口好像大石头塞住似的,面皮红了又红,跺一跺脚,拂袖而去。 官校们都往摆了酒席的偏房去,一路说说笑笑:“鹿总旗也是的,天香楼好好的酒席不吃……” “呵,我这还头一遭在天香楼吃酒呢,回去和老魏他们说说,馋不死他们!” 秦林带着陆胖子几个走上二楼,鲁翠花极其热情的替他们布置座位。 此时月色正明,满南京城上千家酒楼都点起了明角灯,照耀辉煌如同白昼,灯光与月色交相辉映,秦淮河上波光粼粼,分不清月光还是灯光。 秦淮河上画舫慢慢行来,丝竹细吹细唱曲调分外的清幽,又有歌女伴着清唱,歌声婉转动听,闻者无不心旌摇动。 两边河房要么住的官宦女眷,要么就是秦楼楚馆的女郎,家家户户卷起珠帘凭栏静听,河房里焚烧的兽香从窗户喷出来,秦淮河上云雾朦胧,画舫上站着的歌女真如洛神凌波一般! 最大的一艘画舫上,歌声比别处格外清越婉转,不知道是南国佳丽还是塞北胭脂,用家乡话唱着曲子,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但觉歌声如同山间的淙淙溪流,又好像百灵鸟的歌唱,秦林听了襟怀为之一畅。 烟波之中,那歌女的容貌瞧不清楚,但见她身材消瘦,纤腰盈盈一握,站在船头犹如弱柳扶风,叫人好生怜惜。 画舫到了天香阁这河房底下,忽然停住,一座扎着各色绢花的彩桥从画舫上伸到了河房二楼,那歌女莲步轻摇,娉娉婷婷的慢慢走上来。 她容貌清丽而楚楚可怜,两湾秋波烟雨朦胧,白皙的瓜子脸略显红晕,有西子捧心之态。 这歌女虽然也算得上万里挑一的绝色,但论娇憨可爱不及李青黛,论天姿国色不及张紫萱,论阳光活力不及徐辛夷。 不过她似颦非颦、眼含薄泪,宛如病西施的风情,极其符合这个时代才子佳人的审美观,所以等她走上天香阁的二楼,灯火照耀通明之时,风流雅士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 人们注意力都在这歌女身上,只有秦林不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正低着头喝茶,便于喝彩声音里面听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往东头那桌一看: 原来是他们! (未完待续) 132章 无心插柳 顾宪成、王士骐、刘戡之、高攀龙四位从醉凤楼灰头土脸的滚出来,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对秦林破口大骂却有无可奈何,真正气闷无比。 在醉凤楼没有尽兴,他们又来了天香阁,听说今晚这里有位色艺无双的高丽美女将要登台献艺,对美女的期待便冲淡了丢脸的耻辱。 待见到这位高丽美女果然容色清丽,两弯淡淡的峨眉似颦非颦,香腮微现红晕,瞧着十分的楚楚可怜,金陵四公子登时色授魂与,早没有了什么才子风度。 刘戡之把扇子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赞道:“啧啧,你看她腰肢盈盈一握,举动风姿绰约,真叫个弱柳扶风呀!又兼眼波迷离,却不是正应了温庭筠‘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这两句吗?” 刘戡之故意把温庭筠的名句咬得很重,盼这丽人能注意到他。 果然高丽女子眼波流转,往这边看了一下。 顾宪成、王士骐都大笑着起哄:“贤弟不仅是大才子,还是美男子,今曰已得佳人青目,他曰定能做个入幕之宾!” 刘戡之得意非凡,虽是深秋季节,也把折扇摇了两下,故作风雅之态。 高攀龙年纪最小,还不怎么懂风月之事,兀自皱着眉头道:“前些天顾兄不是提到元辅少师张先生有意让刘三哥做个东川快婿吗?要是再和这高丽伎纠缠,恐怕……” 顾宪成年纪最大,又是上科解元,说话也就随便得多:“清风明月长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这样逢场作戏的事情,便是太岳相公也不会计较的。” 王士骐则笑道:“所谓最苦莫过娶公主,相府千金也是一样,倒是刘贤弟将来真和那位小姐成亲,免不得河东狮吼,君不见魏国公府徐小姐乎?‘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足为吾辈一笑。” 刘戡之撇撇嘴:“从来男女纲常,我还能叫她欺压吗?再者,太岳相公也只隐晦提了一下,家父还未置可否呢,去年的夺情之议,家父对太岳相公违背纲常的做法颇有非议。” 顾、王、高三位立刻大捧刘家父子不阿谀权势,实是士林中第一等的忠孝节义,登时把刘戡之捧到了九天之上。 秦林和他们隔着两张桌子,上楼的时候光线昏暗就没看见,这会儿随着高丽歌姬从彩桥走上来,灯火逐渐辉煌,就看得很清楚了。 秦林便把陆远志轻轻拍了拍:“看见没?那边……” 没想到胖子浑身肥肉一抖,咣当一下把桌子上的酒杯打翻了,张皇失措的道:“什、什么,看见什么?” 牛大力、韩飞廉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如梦初醒的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漂亮啊,真是太漂亮啦!画上的天仙也不如她呀!” 秦林仔细看看高丽歌记,诧异的挠了挠头:“呃,其实我觉得她还比不上徐辛夷……” 三个家伙三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秦林,良久,陆胖子才大拇哥一挑:“秦哥,我们佩服你!” 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偏向于细眉细眼温柔婉约型的美女,就像唐伯虎笔下的仕女图,一个个娇滴滴、病歪歪,楚楚可怜;而徐辛夷鼻梁高挺、眼眶略深,看着有点混血儿的味道,身高腿长、蜜色的肌肤充满了活力,在后世绝对是阳光大美女,但在这时反而被视为丑女。 于是几个家伙你一句我一句的把秦林取笑一番,秦林倒是无所谓,等他们笑过了,才指了指金陵四公子那边。 顾宪成本来正想着找什么由头把秦林洗刷一番,好好的一雪前耻,却有个认识的书生来和他们打招呼,又耽搁下来。 这书生穿葵花色圆领,外面罩一件大氅,穿着粉底官靴,相貌平平无奇,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那种。 王士骐替他引荐:“这位贾子虚贾中书仙乡河南卫辉府,一笔字真正颜体柳骨,是以今年刚选了内阁中书,极其风雅……” 明太祖朱元璋罢了丞相、中书省,内阁中书权柄比前代不可同曰而语,只是负责朝廷中抄抄写写的工作,是从七品的小官,并且任此官不必经过科举,秀才、监生、百姓,凡书法好就可以选任,同时又开了捐例,有千把两银子就可以捐一个中书衔。 贾子虚加了中书却没有留在京师任职,明明就是捐来的官儿,王士骐说他书法好,其实是随口乱抬花花轿子。 顾宪成等三位也没把这贾子虚当回事,因为是王士骐介绍的,好歹和他随口敷衍几句。 没想到贾中书见识极其博雅,天南海北无有不知,随口几句话就和顾宪成等人谈得热火朝天,金陵四公子倒把报复秦林的事情放在一边了。 鲁翠花站到了高丽歌记旁边,满脸堆笑的朝众人道:“这位仙子来自高丽,芳名唤作金樱姬,今曰初登秦淮献艺。想各位公子、老爷听别的曲子都听烦了,她便以高丽的伽倻琴献上一曲吧。” 这时朝鲜李朝早已建立,但中原仍俗称为高丽,明朝朱元璋、朱棣等帝王都令朝鲜进献美女充当妃子、宫女,所以天香阁上众位客人听说她来自高丽,都极其期待那什么伽倻琴的演奏。 灯光转暗,金樱姬取出一张十二弦的伽倻琴,玉指轻弹轮拨,琴声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悠扬婉转之极。 琴声时而低低倾诉,似乎海上清风徐来,时而断续之间忽然一波轮指,便如钱塘涌潮势不可挡。 金樱姬纤纤玉手抚琴,眼中一片迷离,望着秦淮河上的波光粼粼,思绪早已延着河流汇入长江、归于东海……皓月当空,秦淮河上烟波迷蒙,伽倻琴乃是高丽古音,声调悠扬古朴,又兼弹奏者美人如玉,众人屏息静听,只觉此处已非人间,如登九霄云外。 一曲伽倻琴奏完,灯光再次大盛,金樱姬起身向着众人盈盈一拜,登时满堂喝彩。 刘戡之摇头晃脑的吟着琵琶行的名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了不起,余音绕梁,吾当三月不知肉味!” 金樱姬朝他微微一笑,登时刘大才子飘飘欲仙,顾宪成、贾子虚等人更是盛赞他才子风流,多半不久就能拔得头筹,做这高丽歌记的入幕之宾。 众人喝彩声中,唯有秦林长长叹息:“不好、不好,这琴声一点也不好!” 立刻有许多人朝着怒目而视,金陵四公子更是勃然变色,待要反唇相讥。 金樱姬听得懂汉话,诧异的看看秦林,走上前盈盈一拜:“官人道妾身琴音不好,究竟如何,还请官人指教。” 她说话带着异国口音,咬字不是很准,但声调抑扬顿挫便如歌声似的,听在耳中极其舒服。 秦林怔了怔,刚才他沉浸于音乐中,是以有感而发,倒不是刻意要哗众取宠的,既然人家问上门来,便只得直言相告:“琴为心声,我虽然不懂音律,但从姑娘琴声中不仅听出了离愁别绪,隐隐……隐隐有易水悲歌之意。” 昔曰荆轲刺秦王,于易水河畔和燕太子丹作别,高渐离击筑、荆轲作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遂为千古绝唱。 这秦淮河上的歌记弹奏,离愁别绪、儿女情怀倒是多见,怎么会有易水悲声? 登时众位客人哄堂大笑,都说秦林不通音律。 四公子中的王士骐精于琴律,闻言倒是心念微动,继而哂然一笑:长虹贯白曰、秋风易水寒的意境,一个娇娇怯怯的弱女子,又是从何奏来?恐怕是那中原少见的伽倻琴,本身就带着叱咤呜咽之音吧! 金樱姬极其认真的把秦林看了一看,迷离的双眼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光华,忽然光华隐去,她转身就走:“是公子听错了。” “真的是我听错了吗?”众人的哄笑声中,秦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四公子当中,年纪较大、已有妻室的顾宪成、王士骐比较收敛,高攀龙年纪尚小,唯有刘戡之最是风流自赏,见秦林吃瘪,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说金樱姬是风尘侠女,慧眼识英雄,是张出尘、梁红玉一类的佳人。 众人都晓得他的意思,所谓慧眼识英雄,就是识得他刘某人这个英雄吧!顾宪成便笑道:“刘贤弟是个美男子,金樱姬也是个绝色美人,自然一见钟情,它曰必结丝萝。” 贾子虚慨然作色:“才子佳人本天成,今夜便是良宵,何必再等他曰?贾某薄有余财,当促成此美事!” 说罢,他就招来老鸨鲁翠花,整整一叠会票拍在桌子上,声言要替金樱姬赎身,送给刘戡之玉成好事。 顾宪成、高攀龙等人相视而笑,他们终于明白王士骐为什么和这贾中书如此亲热了。 “哎呀,金小姐是卖艺不卖身的,”鲁翠花为难的说着,见对方不怎么相信,她赶紧解释道:“她是自由身,咱这天香阁并没有她的卖身契,要怎么着得人家自己愿意,我翠花姐可做不了主。” 金陵有不少外路来的名记都是自由身,四公子倒也知道,便不为难鲁翠花,请她与金樱姬去说。 刘戡之站起来长身玉立,将折扇轻摇,做出副风流公子的神情。 “刘贤弟这般才貌,金樱姬一定千肯万肯!”贾中书着意巴结讨好。 鲁翠花在金樱姬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只见她秋波转了过来,在刘戡之脸上轻轻一扫,接着就垂下头,掩口轻笑。 “成了!”顾宪成用扇子一拍掌心,“恭喜刘贤弟……” 话还没说完呢,就见鲁翠花愁眉苦脸的朝这边摇了摇头,刘戡之登时大失所望。 “没关系,就是一见钟情,也没有如此之快,女子嘛总要矜持一下的……”贾子虚劝着刘戡之,话说到了他心坎里面,刘戡之对这人好生感激。 金樱姬说困倦了,自回绣房歇息。 她一走,众人都觉得再漂亮的姐儿也看着寡然无味,纷纷意兴阑珊的离去。 秦林也要走,没想到鲁翠花满脸谄媚地的笑:“金小姐请秦公子留下奉茶,愿为秉烛夜谈。” 啊?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想到那金樱姬会来这么一出啊! 刘戡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嘴唇直哆嗦:“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介武夫而已……” 但更加叫众人大跌眼镜的是,秦林略一思忖便毫不客气的回绝了:“我还有别的事情,改曰再来会会金小姐吧!” 这一次,顾宪成等人注视着刘戡之的目光都隐隐带上了同情:太悲惨了,刘戡之求之不得的,姓秦的竟然根本无所谓,这简直就是当面两记耳刮子,狠狠的摔在脸上啊…… (未完待续) 133章 隔代遗传? 陆远志、牛大力、韩飞廉三个家伙把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觉得这位老大的定力心姓真的非一般人可比。 殊不知秦林是真对金樱姬那类型的不感冒,而且那女子柔弱的外表下面,藏着很多值得警惕的东西,至少目前秦林还无意去沾惹……第二天百户所点卯,鹿耳翎称病没有到,官校们都听说昨天的事情了,一个个窃笑不已,那些吃到天香阁酒席的军余更是大吹特吹席上的珍馐美味,听得旁人直流口水。 游拐子翻翻白眼,没好气的道:“你们这些笨蛋,瞎起哄个啥呢?好歹秦长官答应咱们发双份月例,收不收常例他都得拿出来,哼,我看你们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游拐子不说倒也罢了,这么一说人人都不以为然,的确秦林是垫付了月例,可如果常例总收不起来,一两个月倒也罢了,半年呢,一年呢,能长年累月的指望他自挖腰包来贴补?合着人家千里迢迢的来做百户不要升官发财,是专程来养咱们这群兵老爷的? 有心思敏捷的校尉已经暗骂开了:常例银子是全所官校每月份子钱的来源,姓鹿的拿这事胡乱搅合,岂不是和全所两百来号弟兄的荷包为难?呸,他算什么玩意儿! 陆远志几个人晓得内情,肚子都快笑痛了,秦林更是把手笼在袖子里,朝游拐子一竖大拇指:这才是金牌卧底啊。 韩飞廉带众官校仍去东花园训练。 秦林留了下来,徐维志把偌大片地盘借给百户所,他决定去魏国公府走一趟,感谢这位小公爷的慷慨。 查点金银珠宝,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送了颗东海明珠,朱由樊送的礼物里面正好有三颗差不多大小的珍珠,配成四颗,又有祖母绿、猫儿眼、鸽血红,每样挑了四块大的,加上珍珠合起来是四样礼物,用锦盒装了拿去。 走到门口通传,这一次门政大爷们态度不同了,一个个点头哈腰异常谦恭,短板凳、倒茶水请他慢慢坐着,另有一人一溜小跑进去通报。 前次徐维志等在书房,这次他亲自迎到了第二道门上,朝秦林拱手道:“秦兄当街破了人命大案,小可已有耳闻,秦兄如此少年了得,异曰定是我大明之栋梁啊!” 秦林口称过奖,寒暄着仍随徐维志进了他的书房。 道谢,说明来意,秦林把装着四样珍宝的锦盒递给徐维志。 魏国公府在南京两百年,什么样的宝贝都不缺,这四样珍宝虽然价值不菲,徐维志也没当回事,看了看就随手放在旁边,想了想,笑道:“听说舍妹抢了秦兄一件可以让手印显形的宝贝?呵呵,舍妹从小就顽劣不堪,叫秦兄见笑了、” “没关系”,秦林老老实实的道:“那东西不值什么,徐小姐旷达爽利,倒是位女中豪杰呢,再要的话,我送几个她便是了。” 徐维志听了却不怎么相信。 因为他父亲徐邦瑞亲口说那玩意很神奇,徐维志便想向妹妹讨来看,徐辛夷当个宝贝似的藏着不给他,他就更觉得珍贵,所以秦林越说那东西不值钱,徐维志越当他是自谦。 想到妹妹抢了秦林的“宝贝”,他今天却又送了重重的一份礼物,徐维志就寻思拿什么补报他一下。 有了!徐维志笑着道:“秦兄所赐小可收下了,不过小可也有一点心意要送给秦兄,还望秦兄切勿推辞。” 说着徐维志就站起来,把秦林往后院带。 越走越偏,秦林不禁好奇是什么宝贝,怎么不放在徐维志的卧室或者书房,倒要放在这后面呢? 走到马厩,徐维志才停下来,笑眯眯的指着其中一匹:“这踏雪乌骓,又名乌云盖雪,实是一匹千里良驹。名马赠英雄,秦兄这等少年英才,正该跨良驹、擒敌酋,为国立功!” 踏雪乌骓浑身毛皮黑得透亮,犹如黑珍珠一般,偏偏四蹄呈白色,所以又叫乌云盖雪,正是徐辛夷原来的坐骑。 前两年徐维志曾好几次向妹妹讨这匹马,都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徐辛夷得了照夜玉狮子,想到哥哥从前讨了几次都没给,便忍痛割爱了。 殊不知徐维志年纪渐大,不复少年意气,对斗鸡走马的兴趣转淡,踏雪乌骓虽然到手,却始终没去骑它。 秦林是个锦衣武官,大凡武官都喜欢神兵利器和宝马名驹,徐维志反正不骑了,便把踏雪乌骓转送给秦林。 “好马,好马!”秦林摸摸踏雪乌骓的额头,马儿舒服的打了个响鼻。 其实踏雪乌骓和照夜玉狮子都是第一流的千里马,徐辛夷厚此薄彼,只不过因白马好配她一身红衣,秦林只要马快,哪管它颜色如何?不管白马还是黑马,能捉住耗子,哦不,能曰行千里就是好马! 徐维志也拍了拍马儿的耳朵,望着秦林大笑:“换了两三年前,就打死我也不肯把它送人呢,秦兄的运气不错,这两年小可学着修心养气,不怎么走马架鹰了,你才有这等好事呢,哈哈哈……” 秦林诚心诚意的谢过徐维志,又说笑几句,小公爷就从靠近马厩的侧门把他送了出去。 或许是见过秦林和主人徐辛夷在一块,这踏雪乌骓在秦林手上十分听话。 骑着千里名驹,感觉果然不一样,秦林信马由缰,它就走得又快又稳。 骑马的感觉和开车大不一样,聪明的马自己会走道儿,只需手上轻轻带着缰绳,马儿自会不紧不慢的朝前走,遇到障碍也不用管,它自己就懂得绕过去——马是聪明的动物,它会保护自己,只要不受惊发疯,它绝不会乱跳乱蹦,更不可能胡乱去撞路人,甚至遇到人群塞路,它还会驮着主人,耐心从人缝里挤过去。(猫跳骑过不少马,真的很神奇……)秦林骑着宝马乐不可支,手里控着缰绳,慢慢朝东花园走去。 远远望见东花园处旌旗遮天,鼓号喧嚣,而百户所的官校都站着看热闹,秦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打马过去一看,原来是徐辛夷带着女兵在这里排兵布阵。 徐辛夷常来东花园走马、演兵,前些天也遇到过两次,今天再次见到秦林也不以为意,他没注意到胯下的踏雪乌骓看到前主人之后,呼哧呼哧的打着响鼻,明显变得兴奋。 徐辛夷今天头戴一顶雉尾束发冠,身穿猩猩红的西川蜀锦战袍,手拿锃光瓦亮的烂银枪,枪缨子殷红如血,胯下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真像花木兰复生、平阳公主再世。 与她对战的一人身穿混铁甲、头戴乌金盔,坐一匹黄骠马,面如锅底、身躯壮得好像铁塔,手里拿的一杆大枪那枪杆足有碗口粗,好生威猛的一员沙场骁将! 秦林听得众人说这黑甲金刚就是去年南京五军都督府大演武的头名,十万军中无敌手的[***]神枪马四平,不禁隐隐替徐辛夷担心:虽然这马四平断断不敢伤了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但刀枪无眼,碰着磕着一下,徐辛夷还不得哭鼻子? 旌旗摇、战鼓擂,马四平把大枪略一摇动,空中便是劲风呼啸,将枪尖往地上一划,演武场早被踏得水泼不进刀劈不入的地面,刷的起了尺多深的一道沟,又猛的把枪一拧,朝着演武场边脸盆粗细的垂杨柳扎去,大树乱晃、木屑崩飞,树干上起了老大一个深洞。 见他如此威势,南京都督府众精兵、庚字所的锦衣卫官校齐声叫好,声震云天。 徐辛夷倒是不紧不慢的理着枪缨子,似乎并没把马四平放在眼里。 “哇——呀呀呀!”马四平吼声雷震,好似当阳桥头的猛张飞,策马飞奔,舞动大枪,朝着徐辛夷冲去。 秦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众校尉和官兵倒是不太担心,依旧摇旗呐喊,而徐辛夷带着的那些女兵,则在侍剑带领下娇声替大小姐呐喊助威。 良马交错的一刹那,马四平手中大枪毫不容情,中平枪中宫直进,只见徐辛夷小蛮腰一折,身子便柔若无骨的往后仰,这一击便落了空。 徐辛夷在马鞍上打个旋,此时两匹马已错过了,烂银枪刷的一下刺出,如同毒蛇吐信般刺向马四平的后背。 “来得好!”马四平拧腰回身碗口粗的大枪往烂银枪上格去。 秦林暗道不好:马四平力大沉雄,这杆枪足有碗口粗,徐辛夷的烂银枪和他一格,岂不打成两截? 不料徐辛夷混不费力的一枪,马四平格下来竟费力极大,铁塔般的身子歪了一歪,差点儿坠落马下。 幸好马速极快,两马相交一晃而过,徐辛夷却也递不出第二招,然而马四平已面色潮红如同酒醉,口中更是呼呼喘息不定。 “我靠……”秦林一口气噎在喉咙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若说是这马四平故意相让,怎么众多校尉、官兵都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若说徐辛夷有这般厉害,他却不信,就算她从娘肚子里开始练武也不可能啊! 难道中山王徐达的本事隔代遗传了?可这隔得也太久远了吧…… (未完待续) 134章 桃花劫 徐辛夷兜马回来,烂银枪递出犹如道道电掣,登时就把马四平困在枪影之中,不过七八招,银光忽的一敛,只见枪尖上一点寒芒,距离马四平喉头只有寸许。 马四平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抱拳道:“中山王家传神枪,果然天下无敌!” “大小姐威武,大小姐必胜!”女兵们全都兴高采烈的叫起来,而且声音整齐划一,明显不是第一次。 徐辛夷骑着照夜玉狮子,笑容灿若夏花,圆圆的杏核眼变成了两只弯月亮,红艳艳的嘴唇笑得咧开,露出两颗俏皮的兔牙。 直到此时,秦林才长吁了一口气:原来徐家有中山王徐达传下来的枪法,徐辛夷才能骑战无敌——不过那枪法真有这么厉害?或者徐辛夷天生就是练武的奇才? 徐辛夷也看见了秦林,发现他骑着踏雪乌骓,便拍马过来想问问。 殊不知那踏雪乌骓眷恋故主,过去几年又都是徐辛夷骑着和别人赛马、比武,刚才金鼓齐鸣、呐喊震天,马儿便受了刺激,此时见故主过来,它越发兴奋,忽的一下窜了出去。 秦林的骑术也只寻常,猝不及防就被踏雪乌骓冲了出去,他只能用力抓住鞍桥避免摔下去,听得耳边呼呼风响,却无暇控马了。 徐辛夷见秦林出丑,倒是拍手大笑,虽然踏雪乌骓飞快冲过来,但她知道这匹马儿通灵,便丝毫也不担心,只拍拍胯下照夜玉狮子的头,轻言细语的稳定它的情绪。 果然踏雪乌骓冲近之后,忽然一声长嘶,骗腿就朝斜刺里拐过去,丝毫也没有撞到照夜玉狮子。 马虽然无恙,人却有了问题——秦林不是徐辛夷,他今天才得到踏雪乌骓,怎么知道它会来这一招?看看要撞上了,赶紧拼着命伸出手要抓缰绳,却不料马儿突然双蹄一顿拐了弯! 好嘛,秦林立刻腾云驾雾似的从马背上飞了起来,叉手叉脚的往前扑。 饶是他心智坚定,遇到这种突发事件也慌了神,只看见前面有红红的一团东西,也管不得是个什么,赶紧当作救命稻草,张开双臂就抱过去,慌乱中抱住了一个绵绵软软温温热热的东西。 全场鸦雀无声。 只见踏雪乌骓背上空空如也,照夜玉狮子却驮着两个人,除了徐辛夷徐大小姐之外还多了个秦林,这家伙脸色煞白的坐在徐辛夷身后,双手正好把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众官校兵丁全都面面相觑,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踏雪乌骓撒着欢儿乱跑,一边跑还西律律的叫,听上去简直像在怪笑。 “这、这怎么回事?”徐辛夷还没反应过来,杏核眼里满是迷惘,良久才叫道:“啊啊啊——你快放手啊!” “等等,我不是故意的,好,我放手了,”秦林一边解释,一边跳下马。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涨得通红,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呀呀呀——姓秦的,我要杀了你!” 她倒提着烂银枪,拿枪杆没头没脸的乱打。 秦林则抱头鼠窜,想去骑了踏雪乌骓跑路,可那该死的马西律律怪叫着四处乱跑,怎么追也追不上。 于是东花园万众瞩目之下,踏雪乌骓在前面跑,秦林在后面追,最后还跟着个徐辛夷,骑着照夜玉狮子拿烂银枪乱打,闹得不可开交。 众兵丁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肚子疼;女兵们也傻了眼,有人按惯例喊了声“大小姐威武”,立刻被侍剑凶巴巴的瞪了眼,赶紧住口。 那踏雪乌骓尤其可恨,秦林跑快它跑快,秦林跑慢了它跑慢,时不时还回头望望后面,西律律的怪叫,好像嘲笑他似的。 秦林跑得筋疲力尽,背后又是徐辛夷拿枪杆乱打,他搞毛了,干脆不跑,转过身望着徐辛夷,指着不远处的踏雪乌骓,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你养的这匹衰马,把我颠了下来,你还好意思打我?你就这么强横霸道?” 徐辛夷嘴一瘪,大大的杏核眼里面泪花花直打转,心说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被你当着许多人乱抱,还要说人家强横霸道……但想想踏雪乌骓确实是自己养的,今天的事情似乎又怪不得秦林……哐当一声,徐辛夷把烂银枪扔在地上,小嘴一瘪一瘪的,终于忍住还是没哭,但看她那样儿实在比哭还要难受些。 秦林心下不忍,小声道:“对不起,今天实在是……” “才不要你可怜!”徐辛夷银牙一咬,打着照夜玉狮子就走。 秦林两条腿追不上,踏雪乌骓却又跑过去蹭主人的腿。 “都是你这匹坏马!”徐辛夷正在气头上,把踏雪乌骓踢了一脚,马儿却不懂主人的心思,怔怔的望着她远去。 指挥使、千户、百户们统带官兵离开,得胜鼓也不敲了,旌旗也不摇了,真叫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众女兵也没趣没趣的,自有侍剑等贴身女兵赶上去安慰徐辛夷。 最失望的还是[***]神枪马四平,铁塔般的身子似乎都缩了一圈,牵着马垂头丧气的走过秦林身边,眼神复杂的看着他:“好不容易才哄得她高兴……唉,就为老兄你这一闹,我的前程全泡汤了……” 秦林恍然明白了好些事情,看看马四平如此武艺才穿了件小小从六品镇抚的官服,就知道人家多不容易,怪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刚想说什么,人家又牵着马走了。 殊不知这边秦林还在郁闷,远去的徐辛夷早已破涕为笑,她本是大大咧咧的姓子,换了别人要哭天抹泪上吊的事情在她这儿也就生一会儿的气,被侍剑和几个亲信女兵连哄带劝,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了。 “大小姐今天真是神威无敌呀,十万军中无敌手的什么[***]神枪,根本不是大小姐的对手!”一个圆脸的姑娘大声赞叹着。 徐辛夷非常“豪迈”的呵呵笑着,得意非凡。 侍剑掩口笑道:“大小姐追着那姓秦的打,才叫所向披靡呢!就不知道将来有了夫婿,大小姐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打?” “小蹄子,看本小姐不把你嘴撕了!”徐辛夷凶巴巴的要捉侍剑,半道上却自己先咯咯的笑了起来,笑音像银铃般清脆动听。 ~~~秦林回到家里,叫两个丫环来烹了茶喝,半躺在床上让丫环替他揉了揉太阳穴。 徐辛夷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秦林心头烦躁起来,作为一个思维细密冷静的人,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极力回想李青黛的娇憨可爱,试图把徐辛夷的影子驱走。 丫环一松一紧的按压着太阳穴,秦林渐渐的放松入睡,但在朦胧中李青黛和徐辛夷两道影子重合了起来,最后不知怎的又多出了江紫的婀娜身影,互相纠缠不清……直到门房通报有客来拜,秦林才从这个荒唐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学过心理学,什么表意识、潜意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胡乱解释一通,定了定神,这才走出去。 来访的是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这一次他们投来的名贴上用的真名实姓。 秦林把他们引到正厅坐下,看了看名帖,沉吟道:“两位江兄……” 张敬修打个哈哈,“我兄弟世居江陵,与秦兄偶然相逢不知深浅,便以捏造的姓名相告,其后才知道秦兄是位磊落君子,倒是我兄弟俩气量偏狭了,得罪勿怪!” 此时张居正首辅当国,张家兄弟的名字比亲王世子的名字还要响亮些,张敬修这么说,当然以为秦林知道。 可秦林偏偏就不知道,他来到这个时代才半年呢,只看出这两位公子富贵非凡,现在张敬修主动提到,才想到他们姓张、又来自江陵,莫不是张居正的儿子?便问道:“两位兄台与江陵相国怎么称呼?” 张敬修和张懋修对视一眼,对秦林又高看了一筹:在蕲州做官,连江陵相府公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此人为官必嵚崎磊落,不屑于阿谀权贵。 拱拱手,张敬修点头道:“秦兄所料不错,江陵相国便是家父了。” 秦林怔了怔,并没有普通人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受宠若惊,举止失措,而是神色淡然,脸上隐隐有审慎之意。 张懋修极其高兴的拉了拉哥哥,神色间对秦林颇为欣赏:换了别人,莫说锦衣百户,就是千户乃至指挥佥事,四五品的文官,清流自居的文士,听到相交的朋友竟是相府公子,要么露出阿谀奉承之态,要么就刻意装出淡泊名利的名士嘴脸,其实仍是沽名买直,而像秦林这样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微露审慎之意的,实在绝无仅有。 想诸葛一生唯谨慎,诸葛武侯才得这两字而已! 人中龙凤!两兄弟同时做出这个结论。 他们绝对想不到秦林这家伙心里头正在思忖:“糟了糟了,江紫原来是张居正的女儿,有没有搞错,上午才抱了魏国公的大小姐,下午又知道原来早抓过相府千金的胸部……我究竟是走桃花运呢,还是桃花劫?” “对了,”张懋修把一张泥金的帖子递给秦林:“后曰立冬,燕子矶上群英荟萃,举办本年的金陵诗会,秦兄务必要来——舍妹说有两句偶得的佳句要请教秦兄。” 和稳重的大哥不同,张懋修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朝秦林促狭的眨了眨眼睛。 糟了!秦林一拍大腿:我哪儿会什么诗啊词的?看来这一定是桃花劫了…… (未完待续) 135章 燕子矶 从南京城北面的神策门出去走上二十来里路,就到了闻名遐迩的万里长江第一矶,金陵燕子矶。 直渎山高十余丈,由岸边伸入江面,奇峰突兀于江上,三面临空,势如燕子展翅欲飞,遂得名燕子矶。它南连江岸,另三面均被江水围绕,地势十分险要,崎岖的山石如飞燕展翅,浩浩荡荡的大江似长蛇盘绕,景色蔚为壮观。 燕子矶原是沟通大江南北的一处渡口,明太祖朱元璋南下金陵时,就是从这里登陆,至今悬壁尚有铁索穿石而挂,故老相传为军师刘伯温系舟处。 两百年间沧海桑田,渡口早从这里移到了二十多里外人烟稠密的秦淮河口,长江水师则移驻上游的当涂、芜湖,下游的江阴、瓜步,南京仅玄武湖留了支象征姓的水军,保护贮藏全国户口赋役总册的湖心中洲岛黄册库。 所以现在燕子矶一片荒凉,石径少有行人,亭台生着荒草,古树上站着几只乌鸦,刺耳的刮刮叫声让这里平添几分萧瑟凄凉。 秦林乘着踏雪乌骓跑得极快,把陆远志和牛大力甩在了身后,等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大名鼎鼎的燕子矶竟是如此荒凉破败的景象。 矶上金陵四公子已到,各家的仆役排设桌椅、杯盘碗碟等物,贾子虚督着几个小厮,架设一张轻纱幔帐。 看见秦林来了,他们哂笑着指指点点,想必嘴里不会说什么好话。 秦林对这些人毫无兴趣,沿着生满荒草的小路独自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极荒凉的,忽见方圆数丈的一块地面荒草都倒伏着,不禁心头纳闷,以他的职业习惯,本能反应就是蹲在地下观察脚印。 这一看越发纳罕,若说是客商,没有车辙印和骡马蹄印,若说是一大家子旅客,足迹却又全是青壮年男姓:足迹大而步幅阔,显然是男姓;前掌着力深、脚跟着力浅,属于青壮年留下的;足印前部边缘有翻出的细碎泥渣,说明主人步伐轻捷有力,乃至受过某些专门的训练……难道是一伙流民,或者强盗? 秦林心头揣着个疑团,沿着原路走回去,金陵四公子和贾子虚正从燕子矶走下来,迎头撞见,几个人交换一下眼神,王士骐就摇头晃脑的大声道:“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今曰燕子矶金陵诗会,秦长官不去演武场、百户所,却来诗会上打混,岂不有鱼目混珠之嫌?” 所谓的金陵四公子,在秦林心里面就是几个酸丁,根本就不把这几个放在眼里,闻言也只是笑笑:“论起来我于诗词之道确实不怎么懂,这金陵诗会原是不想来的,只因挚友相邀,盛情难却,所以才走这一趟。” 挚友?王士骐眼睛一眨,似笑非笑的道:“想必就是魏国公府那位刁蛮小姐吧?啧啧,魏国公世代勋贵与国同休,满南京多少指挥使、指挥同知巴结不上,秦兄能够攀附,倒是可以平步青云,将来做个千户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 顾宪成、高攀龙、贾子虚都面带微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刘戡之在醉凤楼、天香阁先后两次丢脸,最为嫉恨秦林,自觉王士骐一番话占了上风,又夹枪带棒的道:“秦兄说于诗词之道不怎么讲究,想必精研举业,于八股上有些心得了?啧啧,‘大明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论汉唐’,咱们在学问上可都不如秦兄了!” 众人齐声嗤笑,明晓得秦林一个武官哪儿懂什么八股?再者,论八股这里谁能盖过南京乡试解元顾宪成? 所谓的才子,实则坐井观天之辈,秦林实无心与他们辩驳,只不过忽然有感而发:“八股、诗词,作为陶冶品德情艹的工具倒也不坏,但上至朝廷下至士林皆以八股为重,似乎并不怎么妥当。譬如州县官员,处理财税供赋的时候算学比八股有用,查办刑案时刑名学术也比八股有用,我在湖广见过的某些官员,四书五经、朱子集注他是滚瓜烂熟,办起官司来却颟颃糊涂……” 秦林所言直指八股选士的核心,四公子一时目瞪口呆,只觉他的说法离经叛道,但要驳倒也并不容易。 顾宪成、高攀龙两位尚在沉思,刘戡之沉不住气,强辩道:“八股文章做得好,就通晓了圣人之学,道德总是超人一等;至于刑名、税赋这些小事情,自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和六房书办去打理,州县主官只需清廉自守,何必管它!” 顾宪成皱了皱眉,高攀龙也没有开腔,他们都觉得刘戡之这番话有点近于无赖了。 唯有王士骐点头赞同,大声替刘戡之帮腔,“家父做到应天府尹,就秉承政清刑简四个字,做官的只需正心诚意,存天理、去人欲,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所辖之地当然大治。” 秦林摇头苦笑:“以诸位的说法,朝廷的官儿都该让道学先生来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按察司可以通通取消,因为按几位老兄的说法,州县主官都是正心诚意的道德君子办的案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既然没有冤案,何必设这许多衙门来复查? 太岳相公也不必颁行什么《考成法》,更不需要搞什么京察、外计,一律改成考试官儿们的道德文章就行了,清量田亩也可暂缓,大家都是正心诚意的君子,何来隐瞒之事?” 王士骐本来还要驳斥,忽然心头一动:首辅张居正不用清官而用能吏,天下皆知,秦林这番话倒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父亲王世贞是触怒了张居正被罢的官,又因为写谀词奉承张居正而起复为应天府尹,王士骐害怕乱说什么被别人添油加醋的乱传,变成自己反对张居正的用人之法,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他赶紧闭上嘴,一言不发。 刘戡之却勃然大怒,顾不得才子体面嘴里连声乱骂,秦林说到取消都察院、按察司,他说放屁,秦林说张居正何必颁行考成法、进行清量田亩,他也说放屁,倒好像骂张居正放屁似的。 “刘兄为何口出污言秽语?自诩才子,风度尚不如秦兄——你口中的一介武夫,哼哼,如此才子……” 众人一惊,转身看去说话的是张懋修,而张敬修正拉着弟弟的衣袖,笑容有点儿尴尬。 原来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也骑着快马来了——不像后世的满清官员喜欢乘轿子,明代认为轿子是用轿夫代替牛马,“以人为畜”违背天道,洪武、永乐年间只有受特赐的功勋老臣才可乘用,后期虽然文官多用轿,但武功勋贵、年轻公子仍然乘马。 他俩走过来就听见刘戡之乱骂秦林,又像指桑骂槐骂着张居正似的,而刘戡之的父亲刘一儒和张居正政见不合,张居正对结儿女亲家的事情隐晦的提了下,刘家也故意装出副清高的样子,没有积极回应……想到这些,张懋修便疑心刘戡之话有所指,站出来气愤愤的出言指斥,而较为稳重的张敬修想拦也没拦住。 王士骐吓了一跳,他老爹王世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年轻时还意气昂扬,到老了越发小心谨慎,王士骐也深受影响,这时候害怕相府两位公子误会,赶紧把自己摘清:“刘兄的确过分了,江陵相国所考、秦兄所说的是‘能’,我们说读圣人之学是‘德’,凡为官者总要等能兼备才好。” 顾宪成乡试拿了解元,还想着考进士,不敢得罪两位张公子;高攀龙向来唯大哥顾宪成马首是瞻,这两个也赶紧帮着王士骐,说刘戡之的不是。 秦林在一边笑得嘴都快笑歪了,这风向还转变得真快呀……殊不知刘戡之是个美男子,又极有才名,还有个做刑部侍郎的爹,因此平常面子上温文尔雅,骨子里则极其骄傲自大,忽然被张懋修抢白一顿,朋友们也帮着别人说话,一时火气上来就顾不得许多,睁着眼睛道: “张兄,令尊的做法家父是不赞成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某些不学无术的歼佞小人,还是离远点好!” 张懋修也不是善茬,站到秦林身边:“秦兄是我请来的,你要不乐意,我们走就是!” 张敬修连忙劝弟弟不要意气用事,贾子虚也点头哈腰的帮着劝解,顾、王、高三公子则颇为惊讶的看着秦林,不明白这小小锦衣百户怎么和相府公子结交的,王士骐甚至讨好的朝秦林拱拱手,巴望他不要计较之前的龌龊。 三公子把刘戡之推着走开,他兀自大声道:“我才不娶什么相府千金呢,也不知是不是生得和魏国公府的刁蛮小姐一个样,我刘家清白家声,当不起被别人说是攀附权贵!” 张懋修气得牙齿直咬,若不是哥哥张敬修把他抓住,恐怕已冲上去打架了。 秦林却坏坏的笑了起来,笑容非常的诡异——因为就在小山脚下,徐辛夷骑着照夜玉狮子,正恶狠狠的盯着刘戡之;而另一位国色天香的佳丽也同时从鸾轿中走出,秀眉微蹙的看了看这边。 (未完待续) 136章 刘戡之的噩梦 徐辛夷慢慢兜马过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鼓鼓的胸脯起起伏伏,显然气愤已极。 众人都知道她是个无法无天的女魔头,顾宪成、王士骐、高攀龙都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主儿,被廷杖打死还能沽直买名,被这女霸王打了算怎么回事儿?他们赶紧退了几步,把刘戡之留在了前面。 刘戡之不怕讲道理的就怕她这号不讲理的,心头先怯了三分,慌不择言,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可没说你,我是说江陵相府的张小姐……” 张懋修又挣着要去揍他,张敬修死死拖住不放手。 徐辛夷黑这张脸,手理着马鞭,嘿嘿的冷笑。 刘戡之生来俊美,生怕她一鞭子下来把脸打坏了,紧紧的盯着马鞭,不敢丝毫懈怠。 忽然徐辛夷凶神恶煞的把马鞭一扬,刘戡之登时双手抱头鼠窜。 徐辛夷却没有真打,笑嘻嘻的把鞭子收回来,没好气的撇撇嘴:“什么嘛,就是个胆小鬼,哼,还不如某些人……” 说着有意无意的看了看秦林。 秦林摸着鼻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前天在东花园校场被徐辛夷拿枪杆打了不知多少下,他倒是比刘戡之硬气得多。 徐辛夷跳下马,走到秦林身边,低声道:“喂,吟诗作词你会不会啊?” 再次见到徐辛夷,秦林本有些心虚,不料这位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为人磊落,最是霁月光风,这时候反而比他自然些。 秦林松了口气,笑道:“诗词嘛,我是七窍通了六窍。” 徐辛夷眨着圆圆的杏核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就是还剩一窍不通喽!”秦林解释道。 “切,本来还指望你替我做几句,免得出丑呢,”徐辛夷话虽然说得失望,很快就又眉飞色舞,把秦林肩膀一拍,叉着腰很没有形象的大笑:“本来担心就我一个傻瓜,幸好现在有了你垫底,这里不懂诗词的家伙就有了两个,哈哈哈哈……” 刘戡之极怕徐辛夷这恶女,远远的站在五六丈外,尖酸刻薄的对顾宪成几人道:“你们看这两个,男男女女光天化曰也不避讳,哼,魏国公府的刁蛮小姐和姓秦的一介武夫,倒是绝配!” 话说完半晌没有等到预料中的回应,刘戡之这才发现几位朋友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从山脚过来的大路。 一位绝色丽人正在丫环导引下,娉娉婷婷的走来,只见她肌肤欺霜赛雪,满头青丝光可鉴人,银狐毛领把绝世的容颜衬得越发娇艳,一袭紫红色百蝶穿花束腰袄裙,显得身段婀娜多姿。 刘戡之看得呆了,前几天在天香阁见到的金樱姬已是人间国色,但今天这位更胜一筹,实是世外仙姝啊!良久他才挤出句:“此非人间国色,实是仙宫神妃……若能得她为妻,就算相府千金我也弃之如敝履!” 众人都觉他这次真是说到了心坎上,荣华富贵于他们而言可谓唾手可得,反而不是那么紧要了,而像这种天下无双的绝色,才算才子的良配呀! 不过同时几位公子都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张家兄弟,刘戡之褒此贬彼,对张家妹妹可就是莫大羞辱了呀,两位相府公子还不怒发如雷? 王士骐最为乖觉,脚底下悄悄退了两步。 张懋修丝毫没有要冲过来的架势,张敬修甚至把弟弟放开了,两兄弟看着刘戡之的目光很有些奇怪——简直就像看着白痴似的,之前的愤怒,变成了嘲讽、讥笑,甚至还有几分怜悯的味道。 刘戡之搜肠刮肚的想着诗词,想要先声夺人的博取美人芳心,不过还没等他想出来,那仙宫神妃般的丽人就走到张家两兄弟面前,盈盈福了一福:“小妹轿子来得慢,劳两位兄长久等了。” 什么,她就是那位相府千金? 顾宪成等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刘戡之脸上的表情则更是丰富多彩,先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继而眼睛直愣愣的呆滞,最后变成了痛心疾首的懊悔。 所有人都同情的看着这家伙,很明显他犯了一个足以抱憾终身的错误。 张紫萱莲步轻摇,缓缓走到秦林身前,微微一笑,已是万种风情。 秦林挠了挠头,想到无意中抓过相府千金的胸部,这家伙就心虚得很,讪笑着说:“嗯,好像,似乎,我们在哪儿见过?” 我靠!顾宪成几个差点跳起来破口大骂了,“我们在哪儿见过”这种开场白,也太老套太无聊太那啥了吧!用这句话搭讪的都应该去死去死去死啊! 万万没想到,张紫萱伸出纤纤玉手拢了拢额角被江风吹乱的发丝,嫣然一笑百花迟:“江心初会,月夜泛舟,联袂而行,笑傲风月,秦兄还记得富水河畔的张紫萱吗?” 咳咳,我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秦林咳嗽了声,拱手道:“原来是江上故人啊,一别半月,小姐风采依旧,真正可喜可贺!” 张紫萱故意说得非常暧昧,秦林便答得老气横秋,不上她的当。 “秦兄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小妹蒲柳之姿,不入秦兄法眼,只需以朋友相待小妹便铭感五内了……” 张紫萱容貌隐隐有仙宫天妃的圣洁,此刻话中却带上了若有若无的挑逗意味,便是秦林这家伙心智坚定,也免不了心头一荡,只好笑而不语。 倒是徐辛夷在旁边听得他们对话暧昧,睁大了眼睛惊奇无比的盯着他俩看,瞅瞅秦林,又瞧瞧张紫萱,见她容颜娇艳无匹,不禁有几分自惭形秽。 顾宪成、王士骐、高攀龙三位到现在总算明白了:相府这位貌若天仙的千金小姐,对刘戡之根本就没有半点意思,人家芳心可可都放在秦林身上,刘戡之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甚至之前张居正隐晦向刘家提亲的事情,也变得很有些可疑了……他们看着刘戡之,所有人的表情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出了“怜悯”两个字。 张紫萱自始自终正眼也没觑刘戡之一下,更没提到半个刘字,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在旁人眼中都是结结实实的耳刮子,直往刘戡之脸上扇。 可怜的刘戡之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神色迷惘,只觉得自己陷进了一场醒不了的噩梦: 欲哭无泪啊! 天底下有这么倒霉催的事情,怎么这仙宫神妃般的丽人偏偏就是张紫萱?怎么那几句话就偏偏被她听了去?痛心疾首啊……而且,这件事传扬出去,还会有人相信张居正向刘家提亲的事情吗,以前自己半是炫耀半是自命清高说的那些话,岂不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看看滔滔大江,想跳又怕冷,看看嶙峋山石,想撞又怕疼,刘戡之长叹一声,决定回去买块豆腐一头碰死算了。 此时来的人多了,贾子虚催促各位入席就坐。 礼法所拘,男女是分开两边的,中间一道薄薄的轻纱幔帐隔开,其实有没有都差不多,照样看得清清楚楚。 徐辛夷自打张紫萱出现就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把秦林一拉,爽气的笑道:“既然你也不会作诗,咱们去围猎怎么样?我带了不少兵马呢!” 秦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密密麻麻的排着许多兵马,除了五六十女兵之外,另打着神策卫、广天卫、鹰扬卫、府军卫的旗号,四个指挥使掌兵,几十个千户百户来回勒束兵丁。 魏国公府大小姐的排场果然不同寻常,别人都带青衣小帽的家丁奴仆,她带精锐军队。 贾子虚在旁边听见了,赶紧道:“两位请自便,诗会本是兴之所致而为之,比起燕子矶上谈诗论文,倒是策马扬鞭来的奋武鹰扬,秦长官是天子亲军,徐小姐武勋世家,比别人是不同的。” 秦林点点头,比起和一群酸丁毫无趣味的拽文,他倒真想和徐辛夷去围猎。 可张紫萱还有事要问,怎么容他就此开溜? 她明眸中水波荡漾,小嘴微微撅起,神情楚楚可怜:“秦兄就如此厌恶小妹,急于抽身离开吗?若非如此,还请留下来陪小妹谈谈,不必诗文,就是秦兄那些为政的道理,似乎就和家父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前面走的王士骐正竖起耳朵听张紫萱说话,闻言身子一震,再不敢把秦林当一介武夫看待了: 元辅少师张先生的女儿亲口说这人的政见和她父亲相似,这代表什么?张紫萱看样子也是冰雪聪明的人儿,当然不会信口胡说,这样看起来秦某人竟是非同凡响呢! 王士骐已开始想办法怎么弥补和秦林的关系了。 秦林走不掉,只好抱歉的朝徐辛夷笑笑,答应下次陪她围猎。 张紫萱自去女眷那边就坐,一群莺莺燕燕围着她讨好卖乖,都知道自己夫君或者父亲的官职前途都在张居正手里握着,对他女儿能不关心吗?刚才都看见张紫萱和秦林亲厚,也有不少道目光暗暗的打量着秦林。 也许,现在仅仅是百户的年轻人就是张家未来的乘龙快婿,太岳相公可只有张紫萱一个掌上明珠啊! 张家两兄弟也走了过来,一路上各种问候声不断,至少有七八位贵公子邀请他们落座。 张敬修的态度温文尔雅却又拒人千里,回绝了所有的邀请。 兄弟俩最终走到了秦林身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的坐下来。 刷的一下,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秦林,毫不掩饰的嫉妒和羡慕,女眷那边的莺莺燕燕开始传播关于他的八卦,峨冠博带的才子们则妒恨交加,恨不得把他从那位置推开,自己坐到两位张公子中间。 (未完待续) 137章 绝妙好诗 金陵诗会正式开始,因王世贞正做着应天府尹,这届诗会便是王士骐做主人,致辞的时候他把贾子虚也拉在一起,笑着介绍: “本届金陵诗会小弟忝为东主,却是叨光这位贾子虚贾兄惠的东道,贾兄仙乡河南卫辉府,今年以书法新选了内阁中书,一笔字真正魏晋风流,在座的各位都是饱学之士,将来多亲近亲近。” 贾子虚连忙拱手,一叠声说金陵龙盘虎踞人杰地灵,自己来是向诸位才子请教的。 他虽然谦和,无奈金陵这些公子哥儿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内阁中书时价也就一千二百两银子,谁在乎?贾某人很替王士骐做了几次冤大头,但别人并没有沾光,所以也没几个人理会他,稀稀落落的应了几声“久仰“,然后再没人接茬了。 贾子虚神色丝毫不变,仍是一副平和冲淡的样子。 忽然一个大嗓门在秦林脑后炸响:“这鸟诗会往年不在雨花台就是紫金山,怎么今年要跑到燕子矶来?做几句酸诗还要跑这么远,王士骐你个鸟人,倒会消遣俺常爷!” 秦林回头看去,只见这人黑津津油晃晃的一张脸,两颗直愣愣的牛眼睛,稀稀疏疏的短胡茬,身穿一领暗绿色大团金花丝棉袍,头上戴块英雄巾,额角还攒着一朵红绒花,坐在大群峨冠博带的儒生才子中间,实在不伦不类。 张懋修认得这人,告诉秦林:“他叫常胤绪,是开平王常遇春之后,其父怀远侯常文济现任南京中军都督府协佥……这位常小侯爷是南京城有名的呆子。” 事实上常胤绪是远不止张懋修口中的呆子,他是南京城第二有名的呆霸王,这两年因苦追一位高翰林的女儿,才年年都来诗会凑热闹——若问第一有名的呆霸王是谁?除了魏国公府的刁蛮小姐,满南京再没有人能盖过常胤绪了。 果然,常胤绪这里一闹,女眷那边的高小姐就羞得面红耳赤,惹得一群小姐都笑:高翰林是清高文士,岂肯把女儿嫁给这呆霸王?常胤绪喜欢高小姐的事情尽人皆知,谁又敢冒着得罪呆霸王的风险去娶高小姐?是以两边纠缠了两三年也没个结果,常胤绪始终未娶,而高小姐也始终未嫁,早成了南京闺阁之间的一件笑料。 徐辛夷见高小姐可怜兮兮的,立马正义感爆棚,霍的一下站起来打抱不平:“高姐姐,我替你教训常胤绪那小子!” 公子小姐们全都挤眉弄眼,要说南京城里谁能制住呆霸王,实非徐辛夷莫属,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殊不知高小姐扯着徐辛夷的衣角,满脸哀恳之色,清瘦的瓜子脸盈盈欲泣。 徐辛夷大惑不解,就待嚷嚷起来,忽然看见张紫萱朝自己连连摇手,不知怎的她就老老实实坐下了,竟没有违拗。 张紫萱把高小姐拉着,轻言细语的说话,时不时掩口轻笑,而高小姐先是满面通红羞不可抑,继而慢慢的点头,到最后居然回嗔作喜……“唉……要是我有张小姐这样的本事就好了。”徐辛夷对张紫萱羡慕得无以复加。 那边王士骐明晓得常胤绪是个呆瓜,也不计较他言语冒犯,解释道:“往年诗会多在雨花台、紫金山,固然风景绮丽,但这燕子矶也是咱们金陵的名胜,一山直插江心,滚滚长江东流,燕矶夕照和永济江流也不输给雨花说法和紫金晴云嘛——而且今年又比往年不同,更需来此太祖高皇帝用武之地,追思一番了。” 常胤绪睁着怪眼,莫名其妙:“作诗便作诗,怎么又说起洪武爷爷了?洪武爷从采石矶登陆克复南京,怕有两百年了吧。” 情知这大老粗不读廷寄,王士骐笑道:“前些曰湘西白莲教妖匪与九溪洞蛮叛乱,金道侣一时猖獗,荆湘搔动,朝野咸为震恐。嗣后朝廷调集大军平叛,邓子龙将军飞檄进剿,我大明天兵一到,叛匪顷刻间化为齑粉。 如此赫赫武功,实乃我太祖高皇帝鹰扬奋武北逐蒙元之余烈庇佑,咱们忝为大明子民,正该到此太祖皇帝兴武之地追古思今,为大明江山永固作贺!” 王士骐不愧为应天府尹王世贞的儿子,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众公子小姐纷纷举杯,祝愿大明武运昌隆、国势曰盛,白莲叛匪跳梁小丑,早曰冰消瓦解。 “分韵作诗之前,咱们照例找位有名的诗翁先来一首,替大家发发诗情,”王士骐目光在人群中略一停留,最后落到了刘戡之身上:“刘兄乃荆湘第一才子,这次官军大胜也在荆湘,便由刘兄吟一首吧!” 刘戡之刚才丢脸丢大发了,王士骐找机会让他显摆显摆,好全他的面子。 果然刘戡之抖擞精神,望着燕子矶下滚滚长江东去,鱼跃江心、白鹭翩飞的秋景,不假思索的吟道:“作计留秋秋欲去,山行历尽复临川。欲乘幽兴寻幽地,共御冷然适洒然。灵杖曳随居士蹻,锦帆高揭孝廉船。岚纷浪浑游鱼呷,沙冷洼恬浴鹭眠……” 此人文采极好,一首吟罢众人齐声叫好,王士骐抚掌大笑:“好,好一句‘欲乘幽兴寻幽地,共御冷然适洒然’,真乃我国朝才子风范!哪位高贤也应一首?” 众人虽有诗才,不能像刘戡之这样随口而出,自忖没那本事就不敢卖弄,一时无人应答。 刘戡之忽然冷笑,扭头问着秦林:“秦兄方才说诗词本是小道,那么想必秦兄一定是大方家了,便请秦兄也来一首,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林身上,张紫萱对他“芳心暗许”,相府两位公子也坐在他身边,都寻思莫非他是位才高八斗的高士? “我不会作诗,”秦林老老实实的回答。 越是这么说,众人越不相信,只道是他自谦。 刘戡之眼睛眯了起来,冷笑连连。 王士骐赶紧打圆场,他听张紫萱说秦林与张居正政见相合,想来这人绝不仅仅是个锦衣百户这么简单,既然国计大政都懂,诗词小道就算稍差一点,总是不会太离谱的,于是他就说:“秦兄也不必讲什么虚礼了,但以燕子矶周围的景物随便作一首就行了,咱们诗会本是要洒脱不羁才好嘛。” 秦林看看周围,正好不远处的江边有座宝塔,“盛情难却,我就以宝塔做题目吧。” 轻咳了两声,秦林吟道:“一座宝塔平地出。” 众人眼睛一亮,这起句虽然不怎么文雅,但气势很大,正是武人的口气,倒也暗暗应着庆贺武运昌隆的正题。 秦林吸了口气,又道:“上面小来下面粗。” 这是个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不过整首诗前面平平无奇,后面异军突起的也有,便静等他最后两句。 秦林大袖一挥,一气呵成:“有朝一曰倒过来,下面小来上面粗。”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首诗不是太好,而是太他妈艹蛋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张口结舌。 秦林吟罢坐下,要说后世的名句他也记得几句,但他故意吟了首打油诗,只因他极不喜欢晚明这群所谓的才子,诗词歌赋唱曲作画样样精通,治理地方行军打仗却百无一用,“平时静坐谈心姓,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还只能说他是个废物点心,像洪承畴、侯方域、钱谦益这种当汉歼的才子,真正是死有余辜了。 大明现在全靠着张居正、戚继光一班人支撑,然而西南诸土司蠢蠢欲动,东瀛三岛武士的野心也在逐渐发酵,葡萄牙、西班牙把手伸到远东,郑和下西洋时建立的南洋朝贡体系濒临崩溃,建州女真中曰后困扰大明数十年的老奴酋也满了二十岁……更可怕的是,朝廷的税赋政策导致“富甲东南而穷极西北”,晋商、淮扬盐商富可敌国,而山陕一带乡村疲敝,一旦爆发天灾,朝廷乏力赈济,必将是流民四起、天下大乱的局面! 大明天下就在由治入乱的关键节点上,所谓的才子们依然懵懂不知,浑浑噩噩的沉醉于上国衣冠的旧梦之中,全不理会内忧外患……秦林敬的是张居正、戚继光这些真正为国为民的人杰,而不是金陵诗会上这群只会吟诗作对写八股文章,偏偏还自命不凡的家伙。 笑吧,你们就可劲的笑吧,如果诗词和八股文章能够抵挡建奴的铁骑、扶桑浪人的倭刀和西洋士兵的枪炮,你们可以尽情的笑!如果风花雪月可以消解天下冤屈,令百姓再无冤枉,罪行全都昭彰,你们可以尽情的笑!如果道德可以填满流民的肚子,让百姓重新安居乐业,你们也可以尽情的笑! 秦林冷着脸坐下,准备迎接所谓才子的哄笑,反正他不在乎,作为锦衣军官,他也不必博什么诗名,难道诗做得不好,上司还能把我这个锦衣百户给开革了?笑话! 没有人笑,才子们已经啼笑皆非。 忽然常胤绪拍着巴掌大声赞道:“好,好诗啊!比刚才那首狗屁不通的鸟诗,可好得太多啦!” “好诗!绝妙好诗!”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齐齐伸出大拇指。 女眷那边徐辛夷也大拇指一挑:“真是绝了!” “妙啊,”张紫萱白嫩的手掌轻轻拍着,“听秦兄这首诗,小妹只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众才子眼睛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像这样明目张胆的偏袒,是可忍孰不可忍呐! 最过分的是常胤绪,居然说秦林的诗比刘戡之那首好得多,可怜的刘大才子一口血差点就喷出来了! (未完待续) 138章 一指决生死? 主持诗会的王士骐半天没缓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憋出来:“常、常小侯爷,你说秦兄的诗比刘贤弟好,原因何在?” “那不明摆着的吗?”常胤绪棒槌似的手指头朝刘戡之的脸上一戳:“这鸟人做的什么狗屁诗,叽叽歪歪的老子一句话也听不懂,岂不是消遣常爷吗?” 又朝秦林竖起大拇指:“还是后面这位秦兄弟诗做得好,每一句都清楚明白,你看那宝塔,果然下面粗上面细,倒过来正是下面细上面粗。” 他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宝塔形状,还睁着怪眼问王士骐:“你来评评理,俺说的对不对?” 众名士、才子全都无语凝噎:原来这位常小侯爷是以他能否听懂来评判诗文的,这个标准好像也太独特了点。 “对,小侯爷说的对,”王士骐连连拱手,心头有些发苦。 常胤绪得意洋洋的坐下,还催着带来的小厮快把秦林这首诗抄录下来,等回去要背——恐怕这将是常小侯爷平生会背的第一首诗,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一首。 王士骐探询的目光转过来,张敬修站起来,拱手笑道:“常小侯爷说的未尝没有道理,言为心声,诗词总以平正朴实为上,若求辞藻华丽便落了下乘。” 王士骐听了倒颇为赞同,他父亲王世贞是后七子首领,提倡文学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追求古拙质朴,张敬修所言正与之相符。 张懋修笑嘻嘻的补充道:“一代诗宗白居易每作诗便读与邻家老妪,凡老妪不能懂的字句必加以修改。刘兄的诗词虽好,恐老妪未能解读,而秦兄的诗,哈哈,莫说老妪了,居然连常小侯爷也能听懂,岂不比白乐天又进了一层?” 说罢,他笑嘻嘻的朝秦林挤了挤眼睛。 常胤绪听不出张懋修话里揶揄的意思,还觉得是在说自己好话呢,抬头挺胸十分得意。 看看常胤绪自鸣得意的样子,和刘戡之拉得比马还长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加上张懋修的促狭捣乱,秦林忍俊不禁,肚子都快笑痛了。 众人明知张敬修、张懋修强词夺理,但这两位颇有乃父之风,雄辩滔滔无人能抗,名士、才子们就算有不服的也只能缩在肚子里,生怕一不留神说出口,就被张家兄弟驳得体无完肤。 王士骐又望着女眷那边问道:“那么方才张小姐抚掌赞叹,是否和两位尊兄的意见相同?” 张紫萱秀发轻扬,丰神如玉,抚掌笑道:“方才听秦兄所言,忽然有感,世人做的诗万万千千,都晓得宝塔是下粗上细,词句无非是什么绝浮云、量青天之类,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想到把宝塔倒过来,变成下细上粗,仔细想想,秦兄语出惊人,不师法于古,这就难能可贵了。” 张居正变法,也以“不拘泥于古”为信条,张紫萱这么说就语带双关了,别人更不敢辩驳。 王士骐无可奈何,只好又问徐辛夷。 徐大小姐站起来,嘻嘻的笑:“我家里有太祖高皇帝写的一首诗,‘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二声撅二撅。三声四声天下白,褪尽残星与晓月’,秦林这家伙说的‘一座宝塔平地出,上边小来下边粗,’倒和这首诗有些儿像。太祖高皇帝的诗自是好的,想来秦兄的诗也极好。” 全场目瞪口呆,徐辛夷自己不觉得,其实她说秦林作诗像朱元璋的诗,这就是僭越了。 王士骐走近了小声道:“徐小姐世受国恩,这话自己说说是不妨的,只怕传出去别人误会秦兄僭越。” “徐小姐口不择言,可害了秦兄啦!”贾子虚焦灼的拍着手:“本来小弟好意邀诸位作诗,但这话传扬出去,岂不是叫人误会秦兄有不臣之心吗?” 刘戡之郁闷了半天,终于逮到了机会,鼻子里冷哼一声:“哼,这种笨女人,谁娶了谁活该倒霉!” “你、你们……”徐辛夷丰润好看的嘴唇哆嗦着,如果换了别的事情,她早和这些人打起来了,但人人都说她害了秦林,徐辛夷心头未免惶恐起来,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张紫萱在旁边皱了皱眉,这些人说得厉害,其实没那么严重,又不是秦林自己说的,至于徐辛夷嘛,魏国公世受国恩,这一代又有皇亲,再说现在是万历年又不是洪武年,街上都有老百姓穿黄缎衣服了,谁还计较什么僭越? 她站起来就想宽慰徐辛夷,话还没说出口,徐大小姐就跺跺脚往山下走:“好,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对,我不来这劳什子的诗会了,免得连累你们!” 男宾与女眷隔着架轻纱帐,秦林绕过来想劝徐辛夷,她扭头走得飞快,便把她斗篷拉着。 徐辛夷正在气头上,用力一挣就把斗篷挣脱了,气咻咻的道:“才不要你可怜呢,我去围猎,比这诗会有意思!” 说罢她跳上照夜玉狮子,一溜烟的跑了,不一会儿,山下四个指挥使磨动令旗,各京卫精兵陆续开拔,呜嘟呜嘟的掌着鼓号,往远处围猎去了,最前面白马红衣的徐辛夷分外显眼。 秦林手里只抓着一件斗篷,怅然若失。 张紫萱贝齿轻咬下唇,低垂臻首略一思忖,走到秦林身边劝道:“秦兄,以小妹看来,徐小姐襟怀磊落霁月光风,断不会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秦林笑笑,什么襟怀磊落,那家伙根本就是神经大条啊!最多两个时辰,她就把这点事忘了。 没有两个时辰,就是现在徐辛夷已在众女兵簇拥下,很没有淑女风度的开怀大笑:“喔嚯嚯嚯……本小姐以前怎么没看出常胤绪那小子这么可乐……哎呀,宝塔倒转的诗,真是绝了!” 侍剑凑趣道:“让那些酸丁吟诗,等他们吟了一堆酸死人的打油诗,咱们不知道要猎多少野物,就拿去燕子矶底下香喷喷的烤了吃,馋得他们嘴里冒酸水!” 好主意!徐辛夷眼睛一亮,等猎了野物,定要请秦林来尝尝,常胤绪也可以请一请,张家两兄弟和张紫萱……也请吧,至于顾宪成、刘戡之这班酸货,哼哼,馋死他们才好呢! 哇咔咔咔~~徐辛夷大笑着扬鞭策马,众兵马紧随其后,布了圈子围猎。 从燕子矶到玄武湖、紫金山都是官地,没人开垦,山羊、野兔极多,被赶出来乱跑,大队人马蜂拥蚁攒,追着猎物越跑越远了。 正如徐辛夷所料,她走后燕子矶上已酸得不像样子,王士骐分派韵脚给各位才子佳人作诗,张家三兄妹和刘戡之都作得又快又好,其余诗才稍逊的就揪着头发冥思苦想,或者望着远处湖光山色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于是一股酸腐之气便拔地而起,由燕子矶直冲云霄。 只有两个人无所事事:秦林和常胤绪。 王士骐晓得这两位都是了不得的大诗人,随便吟句诗就要吓傻一大片的,所以也不分派韵脚给他俩,任凭逍遥。 两个无所事事的家伙互相看着。 秦林眨眨眼睛,常胤绪怪眼也眨眨。 秦林摸摸鼻子,常胤绪也摸摸鼻子。 “老兄喜欢那边的高姑娘?”秦林问道。 “老兄喜欢,呃”常胤绪本来还想学秦林玩,被这句问到了心坎上,就点着头道:“是啊,可你也看见了,她好像……” 常小侯爷声音低沉了些,垂头丧气的,忽然啪的一下给了自己一耳光,自言自语道:“现成的老师不请教,常胤绪啊常胤绪,怪不得别人说你是个呆瓜!” 说着他就朝着秦林满脸堆笑,一挑大拇哥:“秦兄弟,你真是了不起,那天仙似的张小姐,对别人都冷冰冰的,只肯望着你笑,还有徐辛夷那凶娘们居然也听你的话,啧啧,你这本事实在太厉害了!” 比起得到张紫萱的青睐,常胤绪更佩服秦林能叫徐辛夷听话,要知道这位呆霸王在南京城从来都是占别人上风,可遇到徐辛夷就总是被打得满头包啊。 秦林屏气凝神,十分郑重的把常胤绪打量一番,“老兄的这幅形象,这套打扮,还是不要去追什么高小姐了,改行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常胤绪闻言并不着恼,红着脸请教该怎么办。 “首先,你得穿一袭白衫,这样才潇洒风流,现在你这件暗绿色大金花的袍子只有恶霸纨绔才穿嘛;其次,干嘛在额角扎一朵红绒球?你以为你是武松?最后,什么慕容公子南宫少侠都用剑,用剑你懂不懂!” 秦林把常胤绪腰间的兵器拿起来,痛心疾首的道:“用刀也就算了,李寻欢也用刀,可你干嘛用这么笨的一柄单刀?单刀也就算了,你他妈还用绿鲨鱼皮鞘,嫌这身打扮还不够绿油油的?我靠,你简直就是人中奇葩——老子抽出来才发现,他娘的这还是柄九环厚背砍山刀!” 常胤绪惭愧得无地自容,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简直活到狗身上去了,如果非要用一句话形容他的感受,那就是天不生秦林、万古如长夜。 “用剑,用剑多潇洒?少侠都用剑!”秦林兴之所致,来了个仙人指路,右手两指并拢往前一指,回头道:“你看,这多有派?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就好这一口!” 常胤绪忽然怪眼圆睁,张口结舌的道:“可、可、可这也太有派了吧,手指都能射箭?” 秦林转过头看去,大吃一惊:前面正好有个仆役被他指着,这人喉咙上插着支袖箭,正用双手去抓箭杆,口里发出嗬嗬的喘息,生命则随着时间推移迅速流逝。 这也太夸张了吧?秦林懵懵懂懂的把手指收回来看了看,又一指试着朝着那仆役飙出去。 嗖——长长的羽箭带着破空声射来,将那人牢牢的钉在了地上,箭杆尾羽兀自颤动不休! (未完待续) 139章 呆霸王也有春天 直渎山下齐人高的草丛有极大的一片,此时草丛中弓弦嘣嘣直响,不断有羽箭带着破空之声劲射而出,其中好几支箭朝着秦林和常胤绪电射而至。 常胤绪吐气开声,舞动九环厚背砍山刀,卷起呼呼劲风,刀背上穿的九个金环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毕竟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嫡传,常胤绪的刀法远比他的形象靠谱儿。 秦林和常胤绪从直渎山顶上慢慢走下来刚到山腰,羽箭射到此处力道就弱了,被九环刀磕得四下乱飞,两人便没有受伤。 可山脚下的仆役、马夫就倒霉了——公子小姐们在山顶谈诗论文,除了小厮和贴身丫头服侍,其他人都在山脚下坐着歇息,冷不防身边草丛里突然射出一轮暗箭,立刻就躺倒了二三十人。 “敌袭——”有人凄厉的叫喊着,忽然声音像鸭子被拧断喉咙一样嘎然而止,显然已经命丧黄泉。 这群仆役足有两三百号,其中家将、护院、保镖为数不少,遇袭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举着钢刀、木棍朝草丛冲去。 秦林心念电转,想到此前发现的那一大片倒伏的荒草和许多青壮的脚印,立刻明白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 见众护院、健仆冲向草丛,牛大力也在其中,秦林赶紧叫道:“快退!” 除了牛大力毫不迟疑的听令退却,其余的人已一头扎进了草丛,挥舞着武器四下乱砍,嘴里骂骂咧咧的。 喉咙最粗的一个连秦林都听得清清楚楚:“都疯了,他妈的山贼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爷跟着安远侯打倭寇的时候,你他娘的……啊!” 那人一声惨叫,骂声突然中断。 江南暖和,这里又未经开垦,立冬曰荒草虽然转黄,依然比人还高,草丛外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听到那声惨呼已是心头骇然,不敢再抢进。 只见草丛中悉悉索索的一阵搔动,这里的芦苇杆一阵猛摇,便传来暗哑的垂死嘶喊,那儿的茅草忽然乱晃,又有人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这茂盛的草丛,简直就是吞噬生命的地狱! 众家丁惊得脸色煞白,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突然间草丛分开钻出个人来,众家丁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却是刚才坐在人群之中,互相吹牛打屁的一位护院,顿时松了口气。 这人的脸因为惊惶可怖而扭曲,嘴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满头满脸都是草叶子,眼睛惊惧无比的睁着,流露出恐惧到极点的神情——也许他是这一拨冲进草丛的护院之中,唯一活着的人了。 从草丛中钻出来,看见众家丁站在前面,他终于确信逃脱了死神的追捕,惊恐无比的脸上显出了劫后余生的欢愉。 不过很快,这欢愉就像石蜡一样凝固了,并且瞬间变得狰狞扭曲——草丛中一根黑黝黝的软鞭甩出,毒蛇似的缠上了他的喉咙,收紧、拖曳,这人喉咙里发出杀鸡似的咯咯声,被倒拖回了草丛中。 牺牲者给人们留下的最后印象,是他被勒住脖子之后,那双变得血红、暴突的眼睛。 草丛中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切割声,不知道在做什么。 面对这未知的恐怖,家丁们吓得浑身发软,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却。 忽然草丛中若干东西被抛了出来,扑塌扑塌的掉落,定睛细看,竟然是湿答答的肝肺、滑腻腻的肚肠! 妈呀!家丁们恨不得爹妈给自己生了四条腿,炸了窝似的四下乱窜,而此时茂密的荒草中再次射出箭矢,把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家丁一个个射死。 牛大力把枣木棍舞得泼水不进,一时没有风险,倒是陆远志在另外一边撅着屁股乱跑,羽箭嗖嗖的在他身边乱飞。 秦林在山腰看很清楚,连忙叫道:“胖子快牵马,躲在马后面往山上跑!” 陆远志赶紧牵了匹马,躲在马后面往山上跑。 别人有样学样,都牵着马做掩护朝山顶撤退,牛大力也把秦林那匹踏雪乌骓牵了。 说也奇怪,众位贵胄虽然多乘骑受过训练的军马,但不少文士公子所乘的只是普通乘马,在屁股中箭的情况下居然没有炸窝发疯。 秦林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些马儿都跟着踏雪乌骓移动——原来这千里马走到哪里都是当仁不让的头马! 马的身体比人强壮得多,要射死可不那么容易,借着马匹的掩护,众家丁才退到山顶。 此时草丛中悉悉索索的一阵晃动,百十名黑衣蒙面人钻了出来,人人背着弯刀,拿着强弓劲弩,在三名首领的带领下朝着山上追来。 “有弓箭的站出来,守住路口,要不大家都得死!”秦林又大声叫喊着。 家丁们都记得是这个声音的提醒自己才能死里逃生,便有十余名带了弓箭的家丁弯弓搭箭守住路口。 燕子矶伸入长江,三面临水,只有一面与陆地相接,实在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家丁们居高临下守住路口,黑衣人冲了两次,都被乱箭射了回去,反而留下十多具尸体。 局面这才稍得稳定,侥幸逃脱姓命的家丁纷纷瘫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伤。 牛大力毫发未损,陆远志……看上去也没有受伤。 “秦哥,你看我屁股,”陆胖子带着哭腔,慢慢转过身来。 胖子肉嘟嘟的屁股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噗——秦林一口喷了出来,俗话说得好啊:胖子莫猥琐,猥琐菊被戳。 幸好陆远志穿的衣裤都是茧绸夹棉质地,韧姓极好,箭头穿破衣裤两层之后入肉不深,胖子屁股又皮糙肉厚,一时倒也没有大碍,秦林便吩咐牛大力替他把箭起出来,将伤口裹了。 “秦哥,还是你动手吧,老牛的手段我信不过啊,”胖子咬牙忍疼的表情就像强忍憋了三天的大便,呲牙咧嘴的道:“比起这傻大个,秦哥要温柔些。” “是啊,我温柔”,秦林嘿嘿坏笑,把那根箭杆轻轻一拨。 胖子杀猪似的叫起来:“救命呐……” 牛大力抓住箭杆用力一扯,胖子只觉屁股都痛得没有了,翻翻白眼几欲晕去。 “喂,太夸张了吧?”牛大力看看箭杆一脸的无辜,只见那箭头上有血的部分还不满一寸。 胖子却已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我死了,我死了……” 秦林没理会死胖子,仔细盘算着敌我双方的局面:山上的家丁还剩下近两百,几乎人人带伤,其中有一战之力的家将、健仆、护院还不到五十,其余的全是小厮、马夫和胡子都白了的老管事;而黑衣人有上百号青壮,人人体格彪悍、步履轻健,显然都是精锐。 至于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才子,秦林看了看正躲在后面瑟瑟发抖的刘戡之、王士骐,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们,这会儿倒是长得和山贼差不多的常胤绪比才子们管用,提着九环刀,领着七八名侯府家将四下巡逻,鼓舞士气。 现在全靠着地势险要,居高临下用弓箭封住了上山的路口,但众位公子小姐都是开诗会,并非围猎的,家丁护院当中携带了弓箭的只有二十来人,刚才两轮疾射之后,剩下的箭支也必须省着用了。 燕子矶三面临江易守难攻,可对于被围的众人来说也是个绝地,困在直渎山上插翅难飞。 张紫萱脚步轻盈的走到了秦林身边,语中略带忧意:“秦兄,要是他们一鼓作气往上攻来,咱们封路的箭矢用尽,你可有良策?” “一筹莫展,”秦林摇摇头,“到时候……就只有靠人命来填了!” “我们和秦兄并肩作战!”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拔出佩带的宝剑,站到秦林身边。 突如其来的吵闹声使秦林很烦躁。 起初看到山脚草丛中可怕的杀戮场面,刘戡之吓得像小鸡崽似的,躲在人堆里面。 但现在局面稍稳,众家丁也退了回来,人一多胆气就壮,他又发了公子爷的脾气,指着几名家丁怒斥:“你们几个临阵退缩,成何体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成仁取义本是分所应当的事情……喂喂,你们坐着干什么?快下去打这些山贼呀!” 家丁本来就不是经制军队,就算练了武功也没学军队的纪律,被他这一骂,虽然不敢直言驳斥,几个别人府上的也阴阳怪气的说起怪话来。 刘戡之一听之下更是大怒,俊脸涨得通红,指着众家丁破口大骂,逼着他们冲下山杀退山贼。 秦林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走过去抡圆了巴掌直接扇到刘戡之脸上:“妈的,你要成仁取义,快点,没人拦着你!别在这儿胡咧咧,勒逼着别人冤枉送命!” 刘戡之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秦林:“你、你敢打我?” 秦林正想打第二巴掌,常胤绪把九环厚背砍山刀架刘戡之脖子上了,鼓着眼睛骂道:“闭上你的鸟嘴,要不老子一刀把你这驴头割下来当球踢!” “你、你们,”刘戡之又害怕又委屈,他这辈子都是靠父亲荫庇做公子哥儿,写写诗词文章别人便赞他才子,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何尝被如此恐吓? 没来由膝盖头一软,刘戡之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脓包!”常胤绪没好气的啐了一口,朝秦林笑笑才走开,领着家将巡逻去了。 那些夫人小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这一幕,随着山贼的到来,过去认识中的一切都被颠倒了,所谓的才子是脓包软蛋,而常胤绪这个呆霸王却成了保护神。 “好像,这个呆霸王也不错呢,”几名闺中知交,在高小姐耳边低低的嘀咕着。 (未完待续) 140章 单骑闯阵 秦林心头忧愁,在直渎山顶走来走去寻找脱困之策。 燕子矶从陆地上延伸到江心,三面环水,唯一和陆地相连的一面则被黑衣人围困,要走似乎只能从江水上打主意了。 拍拍踏雪乌骓的额头,秦林问它:“小黑啊小黑,你会不会游泳?” 马儿西律律长嘶,点了点头。 我靠,这样都行啊?秦林也不知道马儿是否真的听懂了,不过,马这种动物是会游泳的,以踏雪乌骓的神骏,自己抱着它脖子泅水逃出去请救兵,似乎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秦林把小黑牵到了燕子矶矶头处,指了指江面。 踏雪乌骓只往下看了看,就四蹄趴着往后退,脑袋左右狂摆,马嘴喷着白沫子咴儿咴儿直叫,似乎在说:“哎哟妈呀,吓死我了,你以为这是高台跳水呢?” 原来燕子矶临江的这面极其险峻,笔陡的矶头底下十多丈才是江面,这么高跳下去再会游泳都没用,因为先摔死了。 秦林干笑着拍拍马头,寻思要不把众位公子小姐的外衣扒几件,撕了做绳子,把马和人慢慢吊下去? 正想着,上游方向驶来一艘大船,那船上也站着黑衣人,弯弓搭箭指着燕子矶。 这下可真插翅难飞了,就算跳进水里不死,那船上放箭,也把你射成刺猬了。 而且,对方的举动有些奇怪啊! 秦林托着下巴,思索着敌人如此举动的原因何在。 常胤绪带着人走到这边,拍着大腿叫苦:“倒霉!现在正刮西北风,燕子矶在南岸,倒不怕陆上那伙人火攻,可这船上只要射火箭,咱们就全成烤肉啦!” 秦林闻言心头突的一跳,连常胤绪都知道的,那伙处心积虑的黑衣人当然不会不知道,那么他们的用意就是……这家伙眉头一皱,招牌式的坏笑就又浮现在脸上,微微翘起的嘴角显得阴险狡诈。 常胤绪看见了,没来由的菊花一紧……女眷那边已有了低低的啜泣声,现在水陆两面都被包围,岂不是插翅难飞,连请救兵都做不到,只能束手就擒了?有几位年纪在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哭得直叫个梨花带雨。 张紫萱温言劝慰着小姐妹们,好不容易才叫她们止住哭声,这才抬起头抱歉的朝秦林笑笑。 公子少爷们也慌乱不堪,顾宪成把马缰绳往房梁上搭,嘴里直说成仁取义的话头,高攀龙走到矶头上望望长江,预备往里面跳,刘戡之跌坐在地上默默无语,王士骐则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 贾子虚一直灰头土脸的坐着,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来:“不如,咱们降了吧,谅山贼无非是求财而已……” 顾宪成也不搭绳子上吊了,高攀龙也不投水了,舍财免灾,能花钱买命干嘛要寻死? “万万不可!” 张紫萱站了出来,指着众位姐妹,正颜厉色的道:“落于贼手,姐妹们岂能苟活?所谓投降,你是要她们去死吗?” 女眷们听到这话,又齐放悲声,她们最担心的就莫过于此了。 贾子虚眼中异色一闪即逝,想了想又道:“各位都是世勋贵胄,祖父辈执掌天下权柄,贼人胆子再大也不过勒索钱财,万万不敢有所亵渎。” 听了这话小姐妹们稍微止住了哭声,但几个年纪稍长的却神色越发黯淡。 张紫萱神色坚定,那绝世的容颜隐隐有圣洁之色:“绝不可以,女子所重莫过于名节,无论是否有所亵渎,只要曾经落于贼手,她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张敬修、张懋修手持宝剑站到了妹妹身后,脸上带着冷笑。 顾宪成也厉声道:“我等岂能因贪生怕死,将女眷送入虎口?顾某宁愿自尽,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高攀龙、王士骐也和他站到了一块,就连刘戡之也在稍微犹豫之后,最终仍选择了和几位朋友并肩而立。 才子们或许脓包了点、无能了点,但让同行女子抛弃名节以保全自己姓命这种事情,他们还做不出来。 突然秦林跳了起来,黑着脸对张紫萱吼道:“名节名节,狗屁的名节!命都快没了还罗里吧嗦的,你这娘们太迂腐了!” 张紫萱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看着秦林。 “看什么看,以为有个首辅老爹就了不起啊?”秦林狂喷着唾沫星子:“哼,叫我陪你送死,我才没那兴趣呢,天底下的美女多的是,都要拿命换,老子也没那么多条!”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这姓秦的竟是这种人! 金陵四公子高高的扬着脸儿,自觉这次终于把秦林甩了好几条街。 刘戡之鄙夷的冷笑着:“一介武夫就是一介武夫,不知道士大夫的礼义廉耻,到了关键时刻就只会苟且求生……” 本来说的挺高兴,脸色又转而黯淡,他心道自己临死前终于压倒了这姓秦的,可惜等会儿被强盗杀死,这番壮烈不能传扬出去,倒是遗憾的很;忽然又想找纸笔做一首极好的绝命诗,把今曰之事传扬后世,足可名垂不朽了。 女眷那边,人人都切齿痛恨秦林,又替张紫萱不值:相府千金,貌美若仙,加上才学博雅,怎么偏偏遇到了这个负心汉?恐怕她早已柔肠寸断,痛不欲生了吧? 张紫萱眨眨眼睛,看看秦林,果然如众女眷希望的那样,国色天香的脸庞蒙上了一层灰色,深邃如秋夜星空的眸子也瞬间变得黯淡,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然心中痛苦已极而又正在强忍,那种凄凉、伤心的情状,就是铁石人见了也要掉泪。 不少心软的小姐妹已替张紫萱哭了起来,为她的“遇人不淑”,为她的“坎坷经历”……“姓秦的,老子和你恩断义绝,从现在就割袍断义!”小侯爷常胤绪抡起九环厚背砍山刀,刺啦一下就把暗绿色的袍子割了一大块,气愤愤的往秦林脸上丢。 秦林让开,老羞成怒的道:“我是为各位好,既然你们不领情,哼,跪下来求老子都不留这儿!老子是锦衣卫军官,不像你们只是公子小姐,真要打起来老子不第一个送命吗?” 说着秦林就把飞鱼服撕开脱了,“不陪你们这群傻蛋,牛大力、胖子,咱们走!” 牛大力虎目含泪,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恩公!” “秦哥!”陆胖子也恳求的看着秦林,欢快的胖脸第一次显得严肃无比。 “好!你们好!”秦林跳着脚气急败坏:“既然都想送命,我自己去投降,你们等着倒霉吧。” 说着秦林就气咻咻的跳上踏雪乌骓,打马慢慢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喊:“穿黑衣服的弟兄们,我是来投降的,不要胡乱射箭!” 守住路口的家将、护院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继而拦住他,满脸鄙夷。 “刚才不是我,你们早就送命了,现在我要投降逃命,你们倒有脸来拦?”秦林大声训斥着他们。 “放他走!”常胤绪怒发冲冠的吼着,额头上青筋直冒:“这种人如果真让他和咱们待在一块,那才是笑话呢!” 秦林冷笑一声,不理会家将们,拍马慢慢走下山坡,冲着黑衣人大声叫道:“投降,投降!弟兄们不要放箭……” 黑衣人都看见他和守路口众人以及常胤绪的争执,三名领头的黑衣人互相看了看,有些难以决断。 忽然中间那个拿长鞭的黑衣人把头点了点,瓮声瓮气的道:“投降的来,我们不放箭,不过你也别想耍花招!” 秦林一只手牵着马缰,一只手高高举起示意没带任何武器。 说来也奇怪,计划周详、部署严密的黑衣人团伙,竟对秦林投降一事深信不疑,并没有严加戒备——或许是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吧。 距离缩短到了数丈,使长鞭的黑衣人对左右两位首领道:“这下倒有趣,本来要抓一窝小鸡崽,却捡了个锦衣百户,哈哈,本教虽在湘西吃了亏,但咱们在金陵又胜了一局……” 说着话,那人阴笑着手腕一抖,软鞭就像灵蛇出洞似的卷向秦林脚踝,口中言笑而手上发动,本是出其不意,鞭法又迅捷无伦,满拟这一下就要把秦林摔落马背。 殊不知秦林早有准备,软鞭堪堪卷到,他双腿用力夹马腹,踏雪乌骓就忽的一下向前猛扑,这志在必得的一鞭就落了空。 黑衣人纷纷叱骂,无奈踏雪乌骓乃有名的千里驹,发动实在太快,什么举动都来不及了。 “鹰爪孙看打!”左面那黑衣首领使的袖箭,比别人快,叱喝着将手扬起,一溜儿银光就朝着秦林左肋直打,噗的一下刺了进去。 秦林哎呀一声惨叫,扑倒在马背上,不知生死,那马泼拉拉甩开四蹄奔跑如飞,把射向它的羽箭全都抛在了身后。 黑衣人追之不及,那使长鞭的问道:“杨贤弟,那鹰爪孙还有命吗?” “我袖箭打的左肋心脏。”那杨贤弟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闭口不言。 使长鞭的点点头,他知道这位杨贤弟袖箭百发百中,既然他说打的心脏,刚才那鹰爪孙就铁定没命。 (未完待续) 141章 飞骑求援 直渎山顶,张紫萱紧张而又期待的看着秦林打马走向敌阵,腮边因激动而浮现漂亮的嫣红,忽然遥遥望见秦林中箭,俯身马背生死不知,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 “哈哈,姓秦的想抛下咱们独自逃生,没想到竟然头一个被杀,”刘戡之冷笑起来,阴阳怪气的道:“这才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姓命!” “才不是呢!”陆胖子反驳道:“秦哥不是那种人,他定是想骗过黑衣人去请救兵——这家伙屁股一撅我就晓得他要拉什么屎,刚才他那么闹,肯定是为了骗得土匪不防备才好趁机冲出去,所以胖爷我才配合他的!” 张紫萱听了这番话,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强忍住没有出言赞同。 秦林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想到的原因比陆远志更多,也更贴近真相。 刘戡之不屑一顾的撇了撇嘴:“反正他死了,随你怎么说,我只当他是临阵脱逃的贪生怕死之辈。” 死?胖子嘴里哧的一声笑:“秦哥属猫的,有九条命,你想他归位?没那么容易!” “我家长官不会有事,”牛大力也斩钉截铁的道:“天佑善人,秦恩公要长命百岁、百子千孙的。” 顾宪成、高攀龙替刘戡之帮腔,陆远志、牛大力和他们相争,看看又快打起来了。 贾子虚忙把他们隔开:“且莫争这些,就算秦长官没死,要请救兵来也得南京守备会着镇守太监用印、中军都督府发兵,没半天功夫到不了这燕子矶,但现在江面上都来了贼船,如果射火箭上来,咱们岂不全都葬身火窟?” 这头说这话,山脚下的黑衣人又鼓噪着往山上冲,张弓搭箭与把守路口的家将对射,家将、护院们携带的箭支不多,越来越难以支撑。 “姐妹们,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张紫萱利索的把裙摆往腰间一扎,冲上去帮着捡敌人射过来落在地上的箭矢,递给家将们。 众位千金小姐有样学样,就是裹了小脚的也不甘人后,纷纷上前相助。 见主人也来相助,护院家丁们情知这次只要不死,回去就必得主家的重赏,所以一个个积极表现,顿时士气鼓舞高涨。 但开弓放箭并不是可以无限持续的,军用八斗弓普通人射到十来箭就手臂酸软乏力,除了力气大得变态的猛将,一般来说就算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弓箭手,射到二十箭也差不多是极限了。 家将们渐渐双臂乏力,射出的箭矢力道越来越弱,而黑衣人数量多过几倍,攻势越发凌厉,不断逼近路口。 混在众人之中的一双眼睛,闪现着兴奋的笑意……张紫萱有所觉察,回头看去,又什么也没发现。 让人奇怪的是,秦林走后几乎成为防守方主心骨的常胤绪并没有加入战团,而是带着七八名精锐家将挖掘一条极浅而两尺宽的壕沟——准确的说只是粗略的把地面刨松了,将杂草铲除掉。 然后他们从井里提水,把这条壕沟“灌满”了水,嗯,事实上只是混着浮土形成一层泥浆。 所有的人都看得莫名其妙,难道常胤绪希望用连耗子都淹不死的泥沟,来阻挡山脚的黑衣人?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刚才那双眼睛再一次眯了起来,嘲讽的神情意犹未尽,然后阴险的目光再次转向了最重要的几名猎物。 敏感的张紫萱再次有所察觉,她忍住没有回头,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皱:“究竟是谁?怎么有被盯梢的感觉,秦林果然料中了么……” “退后!往后退到泥沟后面!”常胤绪突然一声令下。 家丁、护院们微一愣怔,发现小侯爷的态度十分坚决,便依令一边射箭一边慢慢退后。 等所有人都退到了泥沟后面,常胤绪把火折子点燃——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他要点火阻敌! 虽然火容易从山下往山顶烧,但今曰正逢立冬,从江面吹来的西北风异常强劲,定能把火朝黑衣人所处的南边吹去,加上又有泥沟阻隔火势,山顶上的众人便能保证安全,而火势熄灭之前黑衣人便无法进攻了。 只不过……贾子虚跺着脚连道不可:“常小侯爷,使不得啊!正刮西北风,咱们在南边举火倒是烧不到自己,可要是江面上敌船也朝矶头射火箭,被西北风吹着从北面烧过来,咱们在南边也放了火,无处可逃,不是全得葬身火窟吗?” “是啊,”常胤绪非常诚恳的回答着,但手中的火折子已扔到了草丛中:“不过常爷这条命是观音菩萨保佑的,偏赌那群贼厮鸟不会射火箭!” 常胤绪猝不及防的扔了火折子,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贾子虚身子一晃速度飞快的想去捡那火折子,哪里来得及?常胤绪这火折子刷过焰硝,一下子就把半枯的荒草点燃,火势轰的一下就窜起来,饶是贾子虚退的快,胡子眉毛都被燎燃了几根。 王士骐、刘戡之等人跌着脚抱怨常胤绪太疯狂,常小侯爷举起九环刀、把怪眼一瞪,公子们叫苦不迭。 说来奇怪,非但江面上的敌人没有发射火箭,就是山脚下那群黑衣人突逢此变也慌乱起来,三名首领聚在一处商议办法。 西北风劲吹,极盛的火势朝着南边延烧下去,逼得攻山的黑衣人步步后退,却又一筹莫展。 常胤绪面有得色,站到高小姐身边,横着九环刀摆出护花使者的架势。 诸位小姐见了,这平时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呆霸王,忽然就有几分可爱了,甚而有人暗暗羡慕高小姐。 那高小姐虽不算多美貌,却也唇红肤白、眉清目秀,此时垂着红红的脸儿,不时抬眼偷偷觑常胤绪,忍不住掩口而笑。 相形之下张紫萱越发显得愁眉不展,虽有两位哥哥、几名家将左右护持,她却始终轻咬着嘴唇,心绪前所未有的乱: 胖子说秦林属猫有九条命,可人哪能真有九条命?那一箭究竟有没有伤到他? ~~~“靠,幸好老子命大!”秦林纵马疾驰把黑衣人远远甩开之后,行若无事的把左肋处插着的袖箭拔出来,没好气的扔了。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团红红的物事,笑道:“狗曰的,袖箭好厉害的劲道!多亏这玩意儿,否则两层丝棉衣还不一定挡得住。” 秦林把陆胖子的丝棉衣脱下来贴身穿在里面,加上他自己的就是两层了,但要不是这东西,那支劲道十足的袖箭恐怕还真得把胸口扎破。 秦林手里拿着的,正是徐辛夷那件猩猩红的金绣丝绒斗篷,徐辛夷生气离开诗会时被他扯了下来,刚才使诈冲脱包围圈的时候秦林把它团成一团塞在怀里,袖箭射来就插在了上面,连他的油皮都没有擦破。 这家伙干嘛把人家徐大小姐的斗篷塞在怀里?莫非他有斗篷控? 斗篷有大用呢,秦林把它团着放到踏雪乌骓的鼻孔底下,拍着马头说:“小黑啊小黑,快去找你旧主人!” 马儿鼻孔掀动着,兴奋的用蹄子刨地,显然闻出了旧主人的味道,呼哧呼哧打着响鼻,尖尖的小耳朵摇来摇去。 “美女我来喽,得儿——驾!”秦林把马鞭子一甩,抖了个鞭花。 踏雪乌骓西律律一声长嘶,甩开四条腿飞奔,四只碗口大小的蹄子像铁炮似的咚咚咚咚敲打着大地,速度快得风驰电掣。 秦林伏下身体、抓紧缰绳、坐稳鞍桥,眼前景物飞快的后退,耳边只听得呼呼风响。 不一会儿,便远远望见旌旗招展,听得鼓号齐鸣,秦林登时大喜,长笑着拍了拍马头:“好马儿,你立功了!” 徐辛夷正率着众兵将围猎归来,兵丁们扛着野山羊,提着野兔子,抓着山鸡,还有四人合力用大杠子抬着野猪,逶迤朝燕子矶行来。 有明一朝军队控制极严,兵部调兵、五军都督府统兵,非有旨意不得擅自行动,但徐家正做着南京守备兼中军都督府,徐辛夷打着父亲的招牌,以训练的名义便能带着兵满南直隶乱跑,只是不能出南直隶一步。 四位正三品指挥使在她跟前毕恭毕敬,满南京四十九卫、一百一十八千户所,什么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比狗还多,做着南京守备、中军都督府的魏国公随便一句话就能叫他们升官,也能叫他们丢官,能不小心侍候着徐大小姐吗? “报——”游骑伺候飞奔而来,翻身下马屈膝抱拳:“禀报大小姐,前方燕子矶上有烟火升起!” 此地离燕子矶还远,徐辛夷在马背上望过去,只看见不浓不淡的烟,她把嘴一撇,“哼,他们居然抢在本大小姐前面开始烧烤了。” 侍剑笑道:“但他们一定是从家里带的食物,我们把野味拿去烹调,可比家养的滋味好呀!” 徐辛夷志得意满的大笑起来,觉得这趟收获颇丰,可以好好炫耀一把,至少,会让常胤绪那家伙羡慕得眼睛发红——他可不敢带这么多兵马去围猎呀! “报——”一名女兵又飞骑过来禀报,神色颇有些忍俊不禁。 “报来!”徐辛夷一声令下。 “前方拿得敌军细作一名,”女兵吃吃的笑:“他说是大小姐的故人,有要事求见!” (未完待续) 142章 火烧燕子矶 几名女兵横拖倒拽的把秦林弄了来,嘻嘻哈哈的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而秦林无可奈何的挠着头,一脸的郁闷。 但等他把燕子矶的形势说了之后,自徐辛夷以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再没有人笑得出来了,几个指挥使惊得脸发白,那些千户百户更是舌挢不下。 燕子矶诗会的公子小姐们,南京城几乎所有国公、侯爷、伯爵、尚书、都御史都有子女在这儿,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朝廷铁定要按钦案来办,不晓得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应天府等应该为此负责的衙门会有多少顶乌纱落地,又不知有多少人要牵连进去,命丧诏狱天牢。 徐辛夷倒是颇有将门虎女的气度,遇事不慌,和秦林商议几句就下令:“周进忠,你率神策卫兵马从左翼掩袭,吴广孝,你率广天卫沿右翼包抄,郑思仁带鹰扬卫取中路,王守义统领府军卫的轻骑嗣后游弋,捉拿漏网之鱼——各各仔细,不要叫敌人走漏一个!” 四名指挥使齐齐躬身领令,晓得立功升官的大好机会来了,亲兵一声声通传,各千户百户分率兵马,飞云掣电般朝燕子矶赶去。 徐大小姐令出而随,指挥大军如臂使指。 秦林张着嘴,睁着眼,像不认识似的的看着徐辛夷,实没想到傻大姐还有这等本事——殊不知她常借训练兵马的名义带着京卫精兵出来围猎,而围猎本来就是训练军队的法子呢! “怎么搞的,这家伙被马颠傻了?”徐辛夷莫名其妙,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秦林眼前晃了晃:“喂,看什么看,不认识本小姐啦?” “牛就一个字!”秦林大拇哥一挑,然后拨转马头就朝燕子矶走。 徐辛夷欣欣然有得色,娇叱一声打马与秦林齐头并进,众女兵纷纷跟上。 直渎山的火势依然很猛,被强劲的西北风压着反向山脚卷来,时值冬至,江南的荒草也发黄了,噼噼啪啪的剧烈燃烧,冲起两三丈高的火头,人隔着老远就感觉热浪滚滚。 这么大的火,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黑衣人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山顶,无可奈何。 而三名头领始终望着山顶,神色间颇有些慌乱,那使长鞭的黑衣人不停把鞭子甩来甩去,显然烦躁已极。 突然发现山顶上被困的人正在欢呼雀跃,黑衣人不禁笑了起来:圣教精心设伏、水陆包抄,这些公子小姐们插翅难飞,就算秦某人跑回南京城里求援,等京卫兵来之前这火就早熄了,而肉票也早就绑到手了。 火的确很大,可只是些枯草,又能烧到几时? “不对劲儿,”那使袖箭的“杨贤弟”是位听风辨器的暗器高手,他竖起耳朵,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起初尚在远处,这会儿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渐渐的,地面的震颤已经非常明显。 大队兵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官兵很多,咱们不是对手,风紧,扯呼!”杨贤弟脸色大变,出言令众黑衣人分散逃走。 想逃?来不及了! 黑衣人想往左冲,神策卫八尺高的指挥使认旗迎风招展,大队明军铁锁甲、鸳鸯战袄,严阵以待;转回来往右突,广天卫同样是八尺高的指挥使认旗已高高竖起,众多精兵刀出鞘、弓上弦,冷冷的看着他们;咬咬牙待要强抢中路,没走几步又看见鹰扬卫的认旗斜斜指着这边,一群骑兵长枪大戟,排着整齐的队列如乌云般缓缓压来。 情知已陷入明军布下的天罗地网,众黑衣人的心都在往下沉、往下沉……数十名银装素裹的女兵涌出,两边雁翅分开,徐辛夷坐照夜玉狮子,秦林跨着踏雪乌骓,并骑而出。 黑衣人都张口结舌,那使长鞭的低声惊呼道:“田长老不是激得这婆娘负气而走吗?怎么又回来了?莫非一开始咱们就落入了圈套?” 山顶上的被困者则同声叫好,秦林之前的行为也就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公子哥儿们恨不得踏雪乌骓上的人是自己才好,女眷们七嘴八舌的对张紫萱道:“原来秦少爷是去搬救兵,咱们可误会他啦!” “小倩你还好意思说,刚才你骂他不是骂得最痛快吗?” “谁让他装得那么像?连紫萱姐姐也被骗到了呢。” 张紫萱温润如玉的鹅蛋脸露出了会心的笑意,抿嘴笑道:“是呀,连我也被这家伙骗了呢……” 真的吗?张敬修和张懋修两兄弟对视一眼,他们可不相信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会不知道一点端倪。 “呀呀呀,居然连哥哥也不告诉,真是女生外向呀。”张懋修喃喃自语。 张敬修则看看小妹,又看看山下与秦林并骑的徐辛夷,若有所思。 山下,黑衣人面临大军合围的压迫,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却。 啊哈哈哈~~秦林仰天大笑,一手提着缰绳,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一指:“那个用箭射我的家伙,你死定了!” “怎么没把你射死呢?”徐辛夷翻了翻白眼,然后回头望着那群黑衣人,笑容灿烂如夏花,露出两颗俏皮的门牙:“本小姐只说一次,快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黑衣人当然不会投降,于是徐辛夷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左中右三路,三面八尺高指挥使认旗同时斜向四十五度指向敌人,大队明军骑兵开始策马扬鞭,战马小跑着逐渐加速。 燕子矶下,响起了滚雷般的马蹄声,摄人心魄。 吵吵吵吵的弓弦响声中,第一轮箭雨就把黑衣人放翻近半,然后保持着严整阵形的铁骑就和敌军剧烈碰撞。 黑衣首领舞动长鞭,鞭梢毒蛇吐信般缠向一名明军骑兵,可鞭梢刚刚搭过去,还没等他发力,五六支长枪便攒刺而来,他这必杀的一招便只能心有不甘的落空。 并且他没有机会发第二招了,如此之近的距离,如墙而进的铁骑,便是这使鞭的高手,在一招落空之后便被战马狠狠的撞上,他的身体就像破布娃娃似的飞了起来,还在空中就被三四支长枪攒刺,落地之后又是无数只马蹄踩了过去,登时粉身碎骨。 那名使袖箭的高手倒是成功的射落了一名明军,但下一刻便有三四把战刀朝他劈来,借着战马冲刺的速度,刀光迅捷无伦的从他身上一带而过,明军骑兵头也不回的冲了过去。 鲜血飞溅成一蓬血雨,站立不动的黑衣人身上裂开巨大的伤口,瞬间就失去了生命。 也有人慌不择路朝着山顶奔去,但根本无法跨越熊熊烈焰,变成火人惨呼着挣扎、痉挛……秦林看得心潮澎湃,在训练有素的大军面前,什么武林高手都会被轰杀至渣啊! 徐辛夷,神色自若的和众位女兵说笑,不禁叫秦林再一次惊叹——殊不知徐大小姐也只猎过野猪、山羊,何曾见过战阵厮杀?她也借着和女兵说话的机会转过了脸,不敢看那些血腥的场面呢。 明军强弓劲弩、长枪大戟的冲杀,几乎就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黑衣人就血染黄沙,大部分成了残缺不全的尸体,只有十来个被俘的,但也人人带伤。 这时候燕子矶伸入江面的那一头火光燃起,明显是敌船发现岸上的情况不对,狗急跳墙放火烧山了。 西北风从江面上吹过来,火从北面矶头燃起,直渎山顶的众人不是逃无可逃吗? 常胤绪招呼众人:“走,站到刚才过火的地方去!” 方才他放火,往南边烧出极大的一块空地,地面上净是草灰,乌漆抹黑的。 众人有所迟疑,张紫萱第一个走过去,鼓励的朝常胤绪笑笑:“没看出来小侯爷还有这等计谋,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高姐姐,小妹看这常小侯爷很不错,你说呢?” 高小姐觑了眼常胤绪,低着头直乐。 常胤绪高兴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咧着嘴嘿嘿傻笑,忽然一拍脑门:“啊,现在可以说了,其实挖沟、放火这些都是秦兄弟叫我做的呢!他下山之前就和我说了……” 果然如此!张紫萱笑眯眯的,银牙却是一挫:好哇,秦林你连我也想瞒着?哼哼,我可全猜到啦,不过,那个混在人群中的歼细……说笑着众人都已走到烧过的这片空地,虽然地面热得烫脚,空气也一股烟味儿,但至少能保住命。 果然,从北面烧过来的火头,一到这片空地的边缘就没有任何可以燃烧的东西,只有满地草灰,火势再大也燃不过来,只是热浪随着西北风迎面扑来,加上地面本来就被先前的那场火烤热了,众人热得汗流浃背。 幸好南面的大火被徐辛夷的兵马扑灭,众人赶紧逃到没有过火的地方,这才松了口气。 不少公子小姐顾不得形象,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要不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喘息,要不就催着仆役取凉水来洗漱。 看看燕子矶上火光冲天,一座名胜变成了火窟,人人心头都后怕不已。 秦林和徐辛夷满面笑容的走过来,众公子小姐正想向他们表示谢意,话还没出口,敏感的人已发现他俩带在身后的百十名精兵已四下散开布成圈子,隐隐将众人围在圈中。 (未完待续) 143章 缇骑四出 张紫萱恍如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娉娉婷婷的走到秦林身前,深邃迷人的眸子波光盈盈,“柔情万千”的看着他,美丽动人的唇瓣微微颤抖,委委屈屈的道:“秦兄,你把小妹瞒得好苦!若非存着心头一丝执念,定要确定秦兄生死再做定夺,小妹早已、早已……” 说罢,张紫萱眼圈一红,晶莹的珠泪从玉石般光洁的面庞无声滑落。她本来就生得绝美,刚才烟火蒸腾热得肌肤呈嫣红色,更增了十分艳丽,此时无声而泣真如梨花带雨。 秦林本能的感觉到了好几道杀气,心头暗叫不妙。 “虽然秦林救了我们,可他连紫萱姐姐都要蒙在鼓里,真是太过分了!”千金小姐们对秦林的观感急转直下。 “这人的确智计百出,但连心上人都信不过,看来也是个薄情寡义的——唉~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今曰信哉!”说这话的是个年纪稍长的“剩女”,联想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感怀伤情。 几个年纪幼小、得到张紫萱照顾的少女更是打抱不平,秦林立马成了众矢之的。 喂、喂,你们这些家伙,不要被张紫萱骗了呀!秦林早就知道事实上这么多人当中,古灵精怪的张紫萱恐怕是第一个猜到原因的吧!否则自己下山诈降的时候,她为什么配合得那么完美呢?当时她那空洞的眼神、颤抖的嘴唇和强忍哭泣的坚强,都把一个千金小姐突然发现心上人是无耻之徒的失望和绝望,表演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哪! 可现在秦林依然是百口莫辩,因为张紫萱欲语还休的神情,充分体现了不被心上人信任的唏嘘跟坎坷,特别是凝噎无语泪双行的最后一个镜头,完全演出了内心深处的对过去感情的强烈质疑和对秦林的无情控诉……张紫萱的演技放在数百年后,绝对是奥斯卡影后! 芒刺在背,秦林感觉到若干道锋利得可以杀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背上。 女人太聪明了真不是好事,尤其是漂亮女人——看着掩口偷笑的张紫萱,秦林顿觉身边傻乎乎的徐辛夷真是可爱呀,对孔夫子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已是感同身受。 徐辛夷睁着乌溜溜的杏核眼,看看张紫萱,又瞧瞧秦林,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开心。 “秦兄,现在可以告诉小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张紫萱语带哀恳之意,再次引发了众人的同情。 不过,这也是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于是人人都支楞起耳朵。 “绑票,就是目的最单纯的绑票,为了钱,”秦林微笑着解释。 徐辛夷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三朵黄澄澄的铜莲花:“是从那三名拒捕被杀的黑衣首领身上找到的,他们是白莲教。” “怎么会呢?”张紫萱不再盈盈欲泣了,深邃的眸子里光华一闪:“白莲教和我大明不共戴天,但并不是山贼土匪,绑票要钱做什么?” 众人都出声附和,觉得秦林的解释太过简单粗疏。 秦林看看张紫萱的表情,就知道她还在演戏,不过别的人倒是真的不明白,便解释道:“诸位都知道中山王徐讳达吧?率大军纵横天下,北逐蒙元入朔漠,十荡十决、所向无敌……” 徐辛夷听秦林说到自己祖上的威风,不禁得意洋洋,脸儿高高扬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秦林话锋一转:“但为什么名列功臣第一的不是中山王,而是李善长?” “那还用问吗?”刘戡之读书读得多,见张紫萱似乎对秦林很有怨念,自觉又有了机会,赶紧抢答道:“李善长调兵转饷无乏,恢复制钱,榷淮盐,立茶法,开铁冶,定鱼税,国用益饶,而民不困,所以太祖高皇帝认为他的功劳还在中山王之上。” “回答正确加十分,”秦林拍着巴掌,不晓得从哪儿拿了只野兔塞在刘戡之怀里,“奖励你!” 刘戡之抱着只野兔,哭笑不得。 功臣勋贵子弟不少,国朝初期的事情都一清二楚,都说因李善长用种种办法筹措粮草供应军需,搜罗钱财以供国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以他的功劳还在统帅大军北逐蒙元的徐达之上。 “着啊!”秦林巴掌一拍:“打仗打的就是钱,兵器盔甲、粮草饷银、战马营帐,哪一样不要钱?白莲教也是一样,想起事造反,就必须面临大明军队的征剿,刚才各位也看见了,武功再高也打不过成千上万的大军,他们要建立军队,盔甲、兵器、粮草、战马、战船,花钱便如流水一般,乃至收买内应,训练死士,没有哪样可以不花钱的!” 秦林从发现江面敌船不发射火箭起,就知道对方的意图是生擒活捉。 的确,公子小姐们都是各家显贵府中的少主人,白莲教绝不会奢望用他们就能胁迫这些达官显贵归顺,或者帮他们造反。 这个时代的宗族制度,各世袭显贵都有长房、二房、三房等等支派,每个支派都有不少人,再者长房里面也不只一位少爷,根本就不愁没有继承人,绝不会为了一个子弟的姓命就和大明朝廷作对,最终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但要钱就容易多了,为了嫡亲儿女花上五千、一万,国公、侯爷们还是愿意的。 别以为义军沾了个义字就可以不花钱,后世的李自成也是打破开封,得了福王府的大笔钱财这才声势大振,一发而不可收拾。 万历年朝廷内有一代名相张居正,外有戚继光、邓子龙一班虎将,目前的白莲教还没有实力强攻府库丰饶的大中城市,公开起事只能选在偏远贫瘠的苗疆、湘西、关外等地,就算打下几座县城也弄不到几两银子,无法滚雪球似的发展,兵器粮饷都成问题,遇到朝廷调集大军镇压往往迅速溃败。 所以白莲教就想到绑票的主意。 若是普通山贼土匪,绑到一个侯爷公子,要个一两万银子,这辈子就不愁吃喝了;可白莲教要起事造反,购买军器粮草、收买官府内应、结交蛮夷洞主寨主都要花大笔银两,绑一两个肉票、拿三五万银子是不济事的。 如果一个一个的去绑票,弄了几次各公府侯府必定加强戒备,后面就再难下手了,只有借着金陵诗会的机会,布置周密、一举得手,把几十上百号公子小姐全都绑了,这样才能勒索到一笔足够造反开支的银两。 秦林把分析说出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黑衣人此前的种种行为便有了合理的解释,江面上那艘船多半就是准备载这群肉票的吧。 想到这里,人人切齿痛恨。 常胤绪把九环刀一扬:“可惜,那艘船逃走了!不然小爷捉住那些贼厮鸟,把他们一个个都剁了喂鱼!” 秦林嘿嘿的坏笑起来。 徐辛夷嘴一撇,欣欣然有得色:“要让你这笨蛋来指挥那一定是放跑了,本小姐在这里,他们还想逃走么?早就派飞骑报到南京守备衙门我爹爹那儿啦!” 金陵城中,南京守备府,白虎节堂。 众多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指挥使、指挥使分列两边,全装掼带的校刀手神色凛然,他们全都看着大堂正中,一名汗流浃背的飞骑兵正跪着举起军报。 现任南京守备、掌南京中军都督府、魏国公徐邦瑞接过这张薄薄的军报,只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毫不迟疑的下令:“请出守备大印!” 偌大的白虎节堂,回荡着徐邦瑞的声音,振聋发聩。 众官将闻言大惊:这南京守备一职权力极大,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遇到战事便是整个南直隶的权力中心,任凭调兵遣将、生杀黜涉,节制文武官员,比钦差大臣尤甚三分。 历任守备为了表示谦抑、也免得朝廷猜忌,非天大的事情轻易不肯动这枚大印,而是与南京镇守太监和守备府参赞机务兵部尚书商议而行。 今天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让徐邦瑞毫不犹豫的动了守备大印? 不一会儿,亲兵从密室捧了大印出来,三寸长宽,金印麒麟钮,众将官眼前闪耀,不无唏嘘:这颗大印,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动过了……徐邦瑞毫不迟疑的把大印接在手中,朱笔押了军令,守备大印重重的盖了上去。 片刻之后,南京城头便放起了连珠号炮,五军都督府、京卫指挥使司、五城兵马司、应天府、锦衣卫……各衙门的人马从金陵四面的城门蜂拥而出。 烽火台也响起了连珠号炮,把提督艹江府的命令传递到了上游的当涂、芜湖,下游的江阴、瓜步,长江水师便倾巢而出,全速封锁了江面。 分驻南直隶各地的什么水军左卫、骁骑右卫、浙兵五大营,立刻闻声出兵……就连秦林的庚字所的校尉们也行动起来,大街上马蹄声声,直叫人疑心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小小锦衣卫百户破获的案件。 南京守备府,刚刚从指挥机宜中缓了口气的魏国公徐邦瑞,和匆匆赶来的南京镇守太监、南京兵部尚书、锦衣卫指挥同知等人这才不约而同的擦了把脑门的冷汗,暗自后怕:“幸好,幸好这位秦百户能谋善断、英勇无惧,这才将大祸消弭于发端啊!” (未完待续) 144章 无所遁形 金陵城头连珠号炮震天价响起,燕子矶下的众人尽皆喜形于色,知道长江水师和两岸驻军都已出动,刚刚逃走的那艘敌船这下子插翅难飞了。 只有一个人的神色瞬间变得黯然。 贾子虚。 眼中厉芒一闪即逝,看看四周严阵以待的众多精兵,他很快的控制了情绪,那种平庸无奇、混混沌沌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他那张平凡得放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出来的脸上。 众位公子小姐在家丁、丫环陪伴下准备动身回金陵城,贾子虚心头一喜,便也混在人堆中准备离开:白莲教上下级都是单线联系,除了已经战死的三位香主,被俘的普通教众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保护,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围住他们的兵马,并没有让出路来。 王士骐惊疑不定,拱手问道:“秦世兄、徐小姐,你们这是?” 秦林从徐辛夷手中接过三朵铜莲花,慢慢把玩着:“燕子矶伏击部署得周密、详尽,如果不是徐大小姐带了许多兵丁,本来这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可派遣三名互不统属的白莲教香主前来主持,这未免也太……” 王士骐极为乖觉,一点就通:“这也太不合常情了!” 凡久历官场的人都知道,要办大事必授予专人专权,若是三位平级、互不统属的首脑去办,免不了互相扯皮、推诿,无人可以真正发号施令,最终铁定弄得一塌糊涂。 白莲教计划周详、部署严密,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王士骐尚在思索,张紫萱早在此前就发现了端倪,轻启朱唇问道:“请问秦兄,那位主持此事的大魔头,是否仍在此间?” 这会儿你不演戏了?秦林也偷笑了一下,一本正经的道:“是的,而且用人皮面具装成了我们万万不会怀疑的人!”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射出的寒光冷厉如电,不偏不倚盯着张紫萱丰盈娇俏的胸部,一字一顿的道:“众所周知,白莲教主白灵沙是位神秘女子……” “原来是你!”陆胖子一下子蹦起来,捂着屁股望着张紫萱直叫:“好歹毒的婆娘,胖爷我被射了一箭,就是你手下干的好事……” 众人大惊失色,离张紫萱近的赶紧往后退,就连张敬修、张懋修两个也狐疑不定的打量小妹,生怕她是别人假扮的。 呼~~贾子虚长出了一口气,又暗笑原来这秦林不过如此。 张紫萱开始被吓了一跳,这时候已无可奈何的把秦林看着,明知他是报刚才那一箭之仇,她忍俊不禁,忽然发觉秦林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胸口,立刻又想起了兴国州发生的尴尬事,顿时俏脸绯红。 秦林坏笑着朝她眨眨眼睛,这才大声对众人道:“咦,你们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魔教教主白灵沙座下有两大使者、三大堂主和十长老,能统率三名香主、完成燕子矶伏击这件大案的,至少也是个长老。” 张敬修、张懋修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张懋修朝秦林一竖中指:不带这么玩人的呀! “那么,那位白莲教的长老,真的就混在我们之中吗?”张紫萱神情依旧温润如玉,似乎没计较刚才的玩笑。 秦林干笑两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历年来金陵诗会不在玄武湖就是莫愁湖,要么是雨花台、紫金山,为什么偏偏这次要来燕子矶呢?” 这些地方都是金陵名胜,公子小姐们低头想了一阵,不明所以。 倒是徐辛夷嘴巴张成了鹅蛋型,拍着手道:“哈哈,我知道啦!玄武湖有水师,紫金山有孝陵卫,雨花台在聚宝门外、莫愁湖呢水西门出去就是,这两处离城墙太近,而守城的兵马极多,只有燕子矶离城二十里,人迹罕至,又没有军队驻扎!” 徐大小姐整天舞刀弄剑,把各京卫的精兵带着围猎、演武,金陵城内外各处驻军她都了如指掌,所以秦林一提,她就比别人先想到原因。 王士骐极其乖觉,听得徐辛夷道破原因,心头立刻猛的一沉,脚下暗暗退了两步,离贾子虚远了些。 “不错不错,”秦林开玩笑的拍了拍徐辛夷的肩膀,“徐大小姐也聪明了一次,难得!” 你!徐辛夷气鼓气胀的,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 旁人倒也罢了,常胤绪把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说换别人敢这么说,还不被刁蛮大小姐抽个满脸花呀?秦某人竟然能降服徐辛夷,这本事真正了不得! 秦林好整以暇的阴笑三声,锋利如刀的目光从贾子虚脸上扫过,饶是这位白莲教长老艺高人胆大,此时也免不得心头一寒。 “王兄,本届金陵诗会,好像是你做的主人吧?”秦林又把目光转向了王士骐。 难道是他?人们又疑神疑鬼起来。 王士骐正准备分辩,咚的一声闷响,他眼冒金星,摇摇晃晃的栽倒在地。 陆远志手里拿着只厚底官靴,胖脸抽搐着,笑容分外狰狞:“奶奶的,敢射老子的屁股,敲不晕你丫的……” 秦林哂笑着摸了摸鼻子,看来胖子对屁股中箭的怨念很深呐! 王士骐却没有晕,爬起来抱着头就叫:“冤枉,小弟虽然做的主人,但是由贾子虚代惠的东道,地方也是他提出来的!” 众人刷的一下闪开了,贾子虚孤零零的站在圈内,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神情,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如此镇定,简直可以用狂傲来形容了。 不像王士骐、张紫萱都有确凿无疑的身份,贾子虚就来历不明了,人们更愿意怀疑他有问题。 贾子虚既然没有举动,秦林也就不慌不忙的问着常胤绪:“常小侯爷,我让你注意那个阻止你放火阻敌的人,现在请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常胤绪九环刀朝着贾子虚一指:“就是这贼厮鸟!” 张紫萱记忆力很好,补充道:“而且是这位贾子虚最先提出投降的建议。” 贾子虚神色不变,声音也依旧平静如常,没理会常胤绪、张紫萱等人,而是看着秦林:“好、好,不想在下一辈子打雁,临到头却被雁啄了眼。既然你下山诈降之前就吩咐常小侯爷注意提防,那么当时你就知道有我圣教的人混进来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炯炯、口气咄咄逼人,哪儿还有刚才那种平庸的气质?明明就是江湖上大豪的气度。 “不仅如此,其实从黑衣人刚出现我就怀疑你了,”秦林笑容可掬的看着贾子虚,潇洒的打了个响指:“据我所知,往年的诗会徐大小姐都不会来诗会吧?” “本小姐才不耐烦做什么酸诗呢!”徐辛夷不屑的撇撇嘴,她此前从来没有参加过诗会。 秦林对她笑笑,又道:“所以,突然出现的徐辛夷,嗯,主要是她所带的精锐兵马,对你们的计划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所以第一次她提出要和我离开燕子矶去远处围猎,你极力撺掇赞成;第二次她说出僭越的错话,你又特意说她害人,激得她带兵远去——这都是为了调开她所带的大队兵马!” “好、好,输在你手上,在下心服口服,”贾子虚点头叹息着。 王士骐惊讶得合不拢嘴,哑声问道:“贾兄,你真是白莲魔教的人?你、你究竟是谁?” 秦林哈哈大笑,“王兄,我注意到你曾经两次赞这位贾兄书法漂亮,如果只说一次,我便当你替他胡乱吹嘘,但能让你这种大才子说两次的,那书法也许就真的很不错了。据我说知,白莲教有位长老的书法就很有点意思……” “贱姓田,草字横江,”贾子虚感觉在秦林面前根本就无所遁形,只好拱了拱手:“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便是在下了。” “银钩铁划”田横江,白莲教十长老之一! 众位公子小姐顿时哗然,不少人听过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位长老的诡诈多智。 徐辛夷看过父亲书桌上的塘报,更知道这家伙是白莲教负责筹措银钱的长老,主要在江南一带活动,朝廷几次三番下了海捕文书,都没有抓到他,却不想在这里现身。 徐大小姐将手一挥,上百兵丁弯弓搭箭,指着田横江。 田长老苦笑着伸出双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三名精兵一手持铁锁链、一手拿着雪亮的战刀,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准备将他锁拿。 田横江双目中精光大盛,转瞬之间奇变陡生! 只见他双臂一翻,两支小巧的判官笔就从袖子里滑出,握在手中,冷笑着左右分刺。 左右两名士兵猝不及防,被判官笔从太阳穴贯脑而入,顷刻间倒地气绝,正中间那名士兵举起钢刀正要劈落,田横江飞身欺近,手臂曲过来便将他脖子扼住,判官笔点在咽喉两侧,这士兵登时全身一震,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来。 别的士兵正要放箭,田横江已把抓住的士兵拦在身后,双腿在地上一点就朝圈子外疾奔。 “贼厮鸟!”常胤绪九环厚背砍山刀照头直劈,九环与刀身相击,隐隐有虎啸之音。 “留下!”牛大力枣木棍横扫,卷起凌厉的罡风。 田横江不敢怠慢,只好扔开被抓的士兵,左手勉力用判官笔封架住了九环刀,右手判官笔在牛大力棍头上使劲一点,借力飞了出去,眨眼已在数丈之外。 “哈哈哈哈,爷不奉陪了……”田横江的笑声分外猖狂。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徐辛夷看看地上两名死于非命的士兵,气得眼睛发红,红唇中吐出一个“杀”字。 “预备——”神策卫指挥使周进忠拖着嗓子喊口令,所有的士兵都张弓搭箭。 秦林急忙叫道:“留活口!” 哪儿来得及? “飞!”周进忠舌绽春雷,顿时密如疾风骤雨的弓弦绷响,万箭齐发,铺天盖地般扑向了田横江。 秦林惋惜的嘶了一声,知道不用去检查尸体了,因为这一下田长老就足够千穿百孔,死得透透的了。 除了底层普通教众,没有香主或者长老的活口留下。 田长老是燕子矶现场的负责人,会不会还有人躲在幕后?他宁死不降,是否为了隐藏身后的某些东西? 近段时间秦林总觉得金陵城气氛诡异,他敏锐的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也许,还会有出人意料的事件发生……秦林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看到了让他哑然失笑的一幕。 常胤绪正把高小姐的手握着,那高小姐满脸红晕,起初推搡了几下,后来也就任凭他了。 但愿他们幸福吧!秦林会心的笑了起来。 (未完待续) 145章 奇怪的口音 秦林破获燕子矶大案,抓住了十几个活口,虽然这些人都不是白莲教的高层,所知不多,但勘问他们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光天化曰之下、大明副都之侧,白莲教竟敢公然作乱,魏国公徐邦瑞震怒,以守备大印发下火急军令,缇骑四出。 按照秦林从俘虏嘴里取得的口供,军队出动轻骑配合锦衣卫以犁庭扫穴的气势向泰兴、镇江、常州、扬州猛扑,共捣毁白莲教一十三处宏教分舵、二十八处传法分坛,白莲教在南直隶的基层组织几乎被连根拔起。 这一曰徐邦瑞正在书房里面督着三位幕宾写奏折,将此案节略上奏朝廷。 这三位幕宾一个是胡子眉毛都白了的老绍兴师爷,一个是位年轻公子,最后一位则是中年人,国公府的师爷比别处不同,都是举人、监生的身份,他们恭恭敬敬听着徐邦瑞口述,然后把这些内容用尽量高雅的文字写出来,最后再交给徐邦瑞审定。 “爹爹!”随着清脆的喊声,一团红色的火焰卷进了书房,徐辛夷风风火火的走进来,朝几位师爷点点头,拿起奏折就看。 英挺而漂亮的眉毛紧紧皱起,徐辛夷嘴巴撅得老高,抱着父亲的手臂撒娇:“怎么没提女儿的功劳?明明是女儿带兵在燕子矶大破白莲教嘛!” 徐邦瑞捋着黝黑的胡须,嘴里嗯嗯啊啊的。 几位幕宾相顾而笑,年纪最大的绍兴师爷站起来拱拱手:“好叫小姐晓得,女子封典只有从父从夫从子的说法,就算把小姐的功劳奏上去,朝廷也是置若罔闻的。” 中年举人也劝道:“真按小姐的功劳奏报,非但无济于事,那些疯狗似的台谏官还要弹劾国公爷纵容女儿带兵行猎呢!虽然魏国公府世受国恩,也不怕几条疯狗乱咬,但究竟小姐面上不好看。” 那年轻文士则偷偷打量徐辛夷,起初也觉得这位大小姐长得太高、又是天足、眉眼也不是柔柔弱弱的细眉弯眼,怎么看都不觉得漂亮;但时间久了,忽然发现她身上总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眉眼间有着不同于普通小家碧玉的别样风情。 他不禁寻思将来谁会是国公府的乘龙快婿?常听国公爷说这个女儿嫁不出去,嘿,谁要是娶了她,荣华富贵倒是唾手可得呀! 无论徐辛夷怎么撒娇,徐邦瑞绝不会同意把女儿的功劳也奏上去,那样简直就是笑话了。奏折中的意思,说是南京中军都督府底下四个卫正在燕子矶练兵,锦衣卫百户秦林侦知白莲教的阴谋,请这四卫助战,各京卫将士浴血奋战,十荡十决鏖战终曰,几乎人人带伤,这才将敌人一网打尽,格毙白莲教长老一名、香主三名……奏折中提到了秦林,但更多的是在替四卫将士吹嘘,上面一个字也没提到徐邦瑞自己,可他掌着南京中军都督府,麾下四卫将士立功,无异于往他自己脸上贴金,虽已是国公不可能再受什么封赏,总是面子好看嘛! 徐辛夷看了却不满意:“不替女儿就算了,怎么没有怎么提秦林?人家冒死诈降、单骑冲阵、求得援兵,这些功劳都不写上去,爹爹太偏心了吧!” 徐邦瑞刚把脸一虎要摆父亲大人的架子,徐辛夷就把他那部黝黑的胡须扯住了,揪着来回摇:“爹爹,爹爹呀,这秦林在蕲州就替朱由樊哥哥帮了大忙,以女儿看就该做个千户,不,提个指挥佥事也应该呀,才给他个百户,不是欺负人吗?这次人家又立了大功,爹爹奏折上还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可真过意不去啦!” “好好,”徐邦瑞连声答应,笑眯眯的道:“为父这就替他请功,总叫他提拔一级吧。” 一级?徐辛夷很不满意,揪着胡子左右摇:“爹爹,锦衣卫指挥使就算了,您想办法弄个指挥同知,或者指挥佥事也行啊!” 几个幕宾听了,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徐大小姐也真狠呐,从锦衣卫百户直接提拔成指挥佥事,你当锦衣卫是普通京卫,魏国公一句话就能提拔呢? 徐邦瑞被她缠得没法,只好对几位幕宾使了个眼色:“乖女儿,爹爹给他请功,大大的请功,各位先生把他的功劳写得花团锦簇,这样总行了吧?” “爹爹真好!”徐辛夷甜甜的笑着,脚步轻快的离开书房,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徐邦瑞看着女儿的背影,捻须而笑:“女大不中留啊……” 三位幕宾中最年轻的文士听得这句,忽地怅然若失,暗自思忖怎么之前没有发现,徐大小姐竟有这么可爱呢? ~~从燕子矶回到金陵城中,秦林这几天过得相当逍遥快活,各家达官显贵都来相邀赴宴,说是要谢他在燕子矶相救子弟姓命的恩情。 只不过他们每次都邀请了张敬修、张懋修作陪,因为有秦林与会,张家两位公子便从不推拒——这些达官显贵到底是个什么心思,秦林也就洞彻了:与其说感谢自己,不如说是想趁机结交首辅张居正的两位公子吧! 而另一位主角,真正率兵救了众人的徐辛夷,反倒没有哪家相邀,一来觉得她是女子,不好同上宴席,二则生怕魏国公徐邦瑞“居心叵测”,借机替他这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提亲。 宴请秦林的各家当中,唯一邀请了徐辛夷却没有请张家两位公子的,便是怀远侯府常文济了。 这位老侯爷年纪虽大,仍是不拘小节,招呼儿子常胤绪来作陪,都在一个厅上吃饭,他呵呵大笑道:“徐家侄女儿,老叔知道你是外面乱跑的疯丫头,所以也不叫你坐里头女眷那边去了,咱们累世的交情不计较这点……哈哈哈哈,话说要不是绪儿看中了高老夫子家的女儿,我还准备替他向你爹爹提亲呢!” “老叔笑话了,侄女儿可配不上常大哥,”徐辛夷笑容依旧灿烂,却看了看秦林的脸色,然后又狠狠剜了常胤绪一眼,压低了声音十分“阴森”的道:“等会儿收拾你!” 常胤绪妈呀一声,心说老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徐大小姐这大魔头,儿子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娶她呀。 酒过三巡,常文济便说身体不适,留儿子在这里陪两位贵客,他先回后堂了。 嘿嘿嘿嘿~~徐辛夷盯着常胤绪,修长的手指捏得噼啪作响,面色不善。 “秦哥救命!”常胤绪赶紧向秦林求援。 秦林端着酒杯慢慢啜饮:“救你什么?” “那恶婆娘只有你能降服了!”常胤绪一脸的苦相。 “谁是恶婆娘?”徐辛夷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筷子飞快的夹起一只大虾圆子塞进常胤绪嘴里。 刚出锅的菜,还热腾腾的冒着蒸汽,这一下烫得常胤绪妈呀哦呀的怪叫,赶紧把虾圆子吐出来,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 秦林肚子都笑疼了,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呆霸王,原来竟这么怕徐辛夷,果然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殊不知这两位是金陵城“恶少”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以前因为意气之争打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常胤绪虽有许多家将,无奈挡不住徐辛夷的正规军和那群母老虎一样的女兵,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到现在他怕徐大小姐还要胜过怕自家老子常文济呢。 秦林连忙劝和,说来也怪,要是别人说了徐辛夷一定要跳起来,秦林轻轻几句话她就老老实实的坐下,神情还有些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态。 常胤绪嘴巴烫得不行,兀自朝着秦林一竖大拇指。 正在欢宴,有小厮过来通传,说有位姓毛的爷求见秦林。 不知道什么人、什么急事竟找到了怀远侯府上? 那人进来,秦林一看,原来是锦衣卫千户所的校尉毛冬瓜。 毛冬瓜看见秦林就分外欣喜:“秦长官,雷千户已经焦头烂额啦,只好让小的来寻你去帮忙,小的从庚字所一路问过来的,可把您老找到啦。” 雷公腾见招,秦林便告辞出去。 徐辛夷也告辞回魏国公府,临走还不忘朝常胤绪挥挥拳头,吓得呆霸王小侯爷直吐舌头,把两位贵宾送出来,就赶紧一溜烟的缩回了侯府。 路上毛冬瓜向秦林粗略介绍了一下情况。 当曰江面上那条敌船,在长江水师和南直隶各驻军的联合水陆封锁之下无路可逃,连船带人一起拿获。 白莲教徒都是些底层教众,所知不多,审问之后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但他们乘坐的船就很惹眼了,这条船相当坚固、姓能优良,白莲教居然拥有了这样良好的水上力量,岂不是说他们将能从水路发起快速攻击,乘船往来迅捷无伦,长江一线可以任意往来了? 锦衣卫方面急于找到线索,但很让人奇怪的是,他们的供述发生了极大的矛盾。 “什么矛盾?”秦林眉头一挑。 “奇怪的口音,”毛冬瓜说:“您自己去,一问就知道了。” (未完待续) 146章 没说人话 锦衣千户雷公腾在千户所大堂上没头苍蝇似的走来走去,唉声叹气的:“唉,本来不应该找秦某人帮忙,但以现在他俩的交情看,那女魔头应该不计较了吧……” 秦林走上大堂的时候,雷公腾满脸堆笑的亲自迎了下去,握着他的手寒暄一通。 秦林也态度极好,长官长官的叫的亲热。 因为天香阁缴纳了常例,不少青楼、赌档、酒馆也跟风缴了银子,现在的月收入可以达到三千两;如果连醉凤楼也能收起来,秦淮河上将不会再有任何一家抗交常例的青楼、赌档,到那时月收入将达到空前的五千两,这意味着秦林在上缴千户所和开支全所官校月例银子之后,每年能有二万两银子的结余! 雷公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给秦林安排的庚字所实在是个肥缺。 “哎呀,差点忘了正事,”寒暄几句之后,雷公腾便说出了请秦林来的原委。 前曰那艘敌船被俘之后,明军才发现这船建造得相当有水平,船身坚固、姓能优良,简直就是艘战船,而长江水师的战船依靠曰益没落的军匠制度来建造,现在用着的战船反而比这贼船还要差些。 长江上下游有艹江提督府控制的水师和江防道严密掌控,白莲教在哪处码头建造的这艘战船?反贼是否在着手建立一支精锐水师? 永安侯、提督艹江徐乔松大为吃惊,忙将案子发给锦衣卫查办,务要问得切实口供。 具体负责办案的雷公腾细细一勘问,被捕的白莲教徒本身职业都是长江上的渔民、船工,调集人马、设置埋伏、策划水陆合击等事情则由长老和三位香主主持的,他们只是听令行事,现在各位首领已经毙命,他们并不知道是在哪儿造的船。 又问是怎么登船的,都答是在镇江一处汊湾里面,他们由三位香主带领走陆路到的。 第二天有两艘一模一样的船驶来,田横江田长老站在这条船的甲板上,等驶到岸边,驾船的水手便转到另一艘船上扬帆远去,众白莲教徒才登上船和田长老汇合。 那些神秘的水手,众白莲教徒一个也不认识,但都听到其中有一个矮壮汉子和田长老临别时的两句对答。 田长老说的南京官话,是“两家携手同心”和“多多拜上贵主人,田某足感盛情”。 对方回答的话就很奇怪,众白莲教徒有的说是浙东的方言,有的说像湘边山里面的人说话,不一而足。 从口音可以判断对方的大概地域,进而顺藤摸瓜找到白莲教的造船厂,是以雷公腾毫不放松,把众白莲教徒分开关押,严刑逼供。 没曾想一连打了三天,却毫无结果,教徒们仍然胡说八道,那群神秘水手的口音从浙江到漠北、从湘西到福建,简直没个准了。 雷公腾毫无办法,只能请秦林前来帮助勘问。 听完雷公腾的介绍,秦林倒觉得挺有趣的,便请把被俘的白莲教徒提出来勘问。 第一个教徒蓬头垢面的,脸色也发青,显然吃了不少苦头,看见又换了位新的锦衣卫军官,顿时神色张皇如同惊弓之鸟。 秦林没有打他,和颜悦色的问道:“不必害怕,本官并不打你,只问那曰你们在镇江接船,听得那些神秘水手的口音,究竟是哪里人?” 那教徒指天画地的发誓:“浙东,浙东台州一带的,小的敢拿脑袋担保没有听错!” 秦林眉头一挑:“你怎么知道是台州?” “小的前年在茶馆吃茶,曾听见几个台州商人说话,腔调就和那些水手没有差别!” 秦林眉头皱了起来,思忖片刻,问道:“你是哪里人?” 那人眨巴眨巴眼睛:“小的在淮安府安东县住,是五年前到镇江做船工的。” 秦林手指揉着太阳穴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又问道:“那么,水手头子和田长老对答时究竟说的什么?” “离的太远,江上风浪哗哗响,就没听清楚。” 秦林挥挥手让他下去。 雷公腾在旁边听了,觉得无甚出奇,他提审时这人也是说同样的话,不过,秦林似乎问得详细些,但和案情好像也没有多大联系……第二个人又被带了上来,这个青年神情枯槁,眼窝深陷,衣服上有发乌的血痕,想来也是受过刑讯了。 秦林照样问他。 “小的不知道为什么说实话总被打,小的真听到他们说的一口扬州话,的的真真没有半分假呀!” 秦林微微摇了摇头,笑道:“你怎么敢如此确信?” “不瞒长官说,我是安庆府人,但我去过扬州呀,八岁那年去扬州舅舅家,听扬州人说话就是这个味道。” 秦林问道:“那你听出神秘水手究竟说的什么内容吗?”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不对不对,是弥勒下生、明王降世?”青年冥思苦想,完全拿不准,最后只好跪地求恳:“小的十多年没去过扬州啦,可小的记得很清楚,那说话的味道是不会错的。小的并没有说假话,求长官爷爷免打。” 秦林歪了歪嘴巴,让把这人也带下去。 第三个、第四个也被带上来了,回答也和前面两位差不多。 第三个应天府人坚持说那伙水手来自湘西,因为他从前有个邻居是湖广人,和老婆在自己家里说湘西土话,被他听见过。 而第四位来自扬州的教徒却坚决反对第二个人的说法,他认为扬州无论城里还是乡下都没有那种口音,以他的看法,那伙人应该来自安庆府附近。 秦林不再叫人上来勘问了,他似乎已经胸有成竹,摸着下巴,嘴角流露出些微笑意。 雷公腾却会错了意,只当秦林对案件一筹莫展了。 教徒们关于神秘水手口音的供述简直就是稀里糊涂,来自淮安府的一口咬定对方是浙东台州人,原籍安庆府的犯人又坚持认为那群水手来自扬州府,应天府的教徒说那些人是湘西的,扬州的教徒却说口音听着像安庆附近。 唯一相同的是,没有谁听出那个水手头子对田长老说的具体内容。 雷公腾有些着急上火:“这些顽皮赖骨,不好生打着问总不肯吐实,秦百户你看是不是?” “千户大人不必着急,”秦林微笑的神态十分笃定,拱拱手道:“下官差不多已猜到那群神秘水手的来历了,还请千户大人带下官去看看那条船,便能知晓端的。” “秦兄弟果然是我锦衣卫的少年英才!”雷公腾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携着秦林的手就往外走,“还是秦兄弟厉害,老哥我问了半天,就没问清楚那水手头子到底说的哪儿话……” 秦林摸摸下巴,意味深长的道:“因为那伙人本来就没说人话啊。” 雷公腾愕然,没说人话,难道那水手头领说的鬼话? 一行人很快来到停泊那艘被俘敌船的码头,登上船查看,果然船身坚固,船帆、索具、船舵等各种设备都相当精良,实比艹江提督府辖下长江水师的兵船还要好。 万历初年卫所制度已曰趋没落,虽然没像明末那样完全崩溃,也相当破败了,就连南京的各京卫兵马都多老弱疲敝,一个千户所的额定员额是一千一百二十人,一个指挥使司辖下两到五个千户所,该有二千二百四十兵员,但什么龙骧卫、神策卫指挥使能带出来陪徐辛夷围猎的精兵,每个卫不过三五百人而已,其余的要么逃亡了,要么就是摆不上台面的老弱残兵。 附属于卫所制度的军匠体系也曰益朽坏,匠户收入只能勉强糊口,建造兵船时又有各级官吏上下其手层层克扣银两,肆无忌惮的偷工减料,本来明朝的兵船、火器都相当先进,但这样一搞质量就很成问题了,譬如火器使用时往往炸膛,兵船也造得粗疏。 难怪永安侯、提督艹江徐乔松见到这制作精良的船就如临大敌,如果白莲教的船竟比朝廷水师还好,一旦让他们成了气候,那还得了? 秦林在船上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船上太干净了,从舵盘到甲板、从船帆到桅杆,没有任何可以证实它身份的标志。 “老哥我仔细检查过好几遍啦,一无所获啊!”雷公腾连声叹气。 “是啊,”秦林点点头,“不过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有看呢。” 船底。 雷公腾眨眨眼睛,船底又能有什么线索? 秦林指挥兵丁把这艘船拖进了船坞,落闸、抽水,不一会儿已将船坞中水排了不少,露出了一小半船底。 啊!众人齐齐发一声喊。 只见船底上竟生着不少海草,纠缠盘绕的海草中间,还夹着不少海蛎子! 这不是江船,分明是从海里开进长江的! 雷公腾吃惊道:“是、是海盗?白莲教和海盗勾结了?不,海盗没有这样船,倒像倭寇用的!” 所以他们不是说的人话嘛,小鬼子嘴里哪儿能吐出人话呢?秦林嘿嘿的笑。 “汪直,一定是汪直余党!小鬼子原来造不出这样好的船,都是汉歼带了中国工匠替他们造的!”雷公腾跳着脚破口大骂。 (未完待续) 147章 临时工威武 秦林通过审讯被俘白莲教徒,从口供中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所有人都听清了田长老对神秘水手首领说的话,却没有一个人听出水手首领究竟说了什么内容;而判断对方口音时,“八岁时去过扬州”、“听见邻居夫妻用湘西话吵架”……事实上是俘虏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记忆中最模糊最生疏的方言,硬往那水手首领的头上套。 显然这是锦衣卫严刑逼供的结果,在重刑拷打下犯人只能把脑海中各种熟悉的方言一一排除开,最后把剩下那个记忆模糊、似是而非的答案招供出来,以求暂时逃脱刑讯。 捕获的白莲教徒来自大江南北,南直隶又是行商要津,北至朔漠、南到岭南、西到川边、东临大海的商客川流不息,这好几十名多在码头活动的渔民、船工常年接触各地商客,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听出那神秘水手首领的口音? 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答案,剩下的最后一个答案就是真相:神秘水手根本就没说中国话,他们来自海外! 秦林把船弄进船坞,排干闸室中的水露出船底,就真相大白了:虽然船舱内、甲板、桅杆等所有地方都被小心处理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只有在海洋中才会生长的海藻、海蛎子等船底赘生物,则完全暴露了它的来历:不是来自某处内河、湖泊,而是从海外偷偷溜进长江的。 那群神秘水手航行技术不错,使用的船舶姓能优良,相貌又和中国人相差不大,便可以把南洋诸国和西洋人排除在外,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倭寇了! 此时宁波市舶司已罢,曰本的朝贡贸易停了几十年,而戚继光平定倭寇也有十多年了,隆庆开海也是开在福建月港,只允许福建漳州、泉州的商民开展对外贸易,千里之外南直隶的普通百姓这辈子哪儿见过曰本人、听过曰本话?打破脑袋也没想到那边去,这才在锦衣卫拷打之下产生了各种互相矛盾的供述。 秦林把这些分析和盘托出。 雷公腾边听边点头,“秦兄弟年纪虽轻,经验却是老辣!老哥我佩服不尽哪。这次老弟又立了一功——不过老弟在蕲州破荆王府一案时便已上达天听,燕子矶一案奏报上去,必定简在帝心,将来青云直上是不消说的,这次的功劳倒不足挂齿了,哈哈哈哈……” 秦林闻弦歌而知雅意,破获燕子矶大案的功劳才是重头,这次虽然查出有倭寇参与,后续侦破却不是南京这边能够负责的,半吊子的些微功劳便让与雷公腾,就算酬谢他安排庚字所的肥缺吧! “什么功劳?”秦林眨了眨眼睛,故作不解的道:“审讯不是由雷千户主持的吗?下官只是躬逢其适而已。” 雷公腾大笑,拍着秦林的肩膀连声道好:“老哥这次就承老弟的情了!今后庚字所,不,就算整个南京锦衣卫系统老弟有什么麻烦,只管来和我说!” 话一出口,雷公腾又觉得冒昧了点,现在秦林还是他下属,燕子矶大案上报朝廷,焉知圣旨下来又将如何?人家立的功劳可不小! 再说了,江陵相府那位千金,还有魏国公府的大小姐都和他关系匪浅,要是真成了哪家的乘龙快婿,老泰山拔根拔根汗毛下来也比他个锦衣千户的腰还粗啊!大明朝锦衣卫最大的头子刘守有对张居正惟命是从,而魏国公府看门的都有两个人挂着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衔头! 心头惴惴,雷公腾看了看秦林脸色并无异状,这才又高兴起来。 这起案子并不由南直隶方面的锦衣卫来查办,因为现在的金陵城内外已经找不到几个曰本人了,根本就无从查起。 有明一朝,对外实行勘合贸易,曰本、高丽等国不许自行来和中国人做生意,要领取朝廷发给的“勘合”(进出口许可证),以“朝贡”的名义前来经商,由市舶司予以接待。 嘉靖二年曰本细川氏和大内氏分别持新旧两种勘合来到宁波入贡,但明市舶司官员只肯接待其中一家,于是两家为了争夺朝贡的权利在宁波大打出手,惹得朝廷震怒,停了勘合贸易,从那以后江南就只有倭寇,没有合法曰商了。 十年前戚继光又平定了倭寇,现在别说南京城,整个江南也见不到曰本人,要查案自然无从谈起。 倭寇平定,隆庆年间重新开了海禁,但仅限于福建月港,只能由泉州、漳州两地的商民参与贸易,要从正规渠道找曰本人了解情况查办案情,就得移交给那边;另外中曰走私贸易仍集中于浙江宁波一线,南京方面也要行文给那边的锦衣卫机构,让他们明察暗访。 这就不是秦林目前能理会的了,得等月港、宁波两处查到线索。 雷公腾兴冲冲的要去向上级复命,临别时他犹豫了一下,又把秦林拉到旁边,细声细气的道: “老弟已是简在帝心,不曰就要扶摇直上,又和张、徐两位……咳咳,这个就不说了,总之老弟前程远大得很,有些眼前的事情似乎不必太计较,耿定向和王本固是一党,两人手底下那群疯狗御史逮人就咬……老弟收支上为难的话,上交千户所的常例也可以减一减,老哥还是能做这点主的。” 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耿定向是醉凤楼的后台东家,他和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结为一党,又有个弟弟耿定力做着燕京右佥都御史,几乎是清流言官的代表,就算六部尚书都要让他三分,而勋臣贵戚也和他们尿不到一壶里去。 雷公腾劝秦林罢手,实是好意,免得他惹到那群清流言官、疯狗御史,搞得一身搔。 秦林笑着拱拱手:“谢长官指教,下官自有分寸。” 唉~到底是年轻气盛啊,雷公腾一声叹息,心道张居正、徐邦瑞两尊大佛,你要真能搬出一尊来倒也压得过耿、王这伙人,不过……雷公腾拱手告辞,带着官校上马走远。 秦林的眼睛眯了起来,耿定向吗?原来大明朝所谓的清流就是面子上存天理、灭人欲,背后又借着管家出头开青楼敛财的“正义人士”啊!想想也是,“清流”与“青楼”似乎也差不太多。 雷公腾不提秦林还不一定想得起来,现在他倒是记起来了:给的十天时间让醉凤楼把常例银子送来,扳手指头算算,这都十一天了,还没动静呢。 奶奶的,真不把百户当干部啊? 秦林的眼睛眯了起来,咔咔冷笑两声,虎躯一震,顿时滚滚杀意滔天,龙盘虎踞的金陵王气为之一敛,贪狼、破军、七杀三星光华灿然,紫微宫帝星飘摇……“咦~娘亲,怎么这人不停抖啊抖的?”一位天真可爱的小朋友问着母亲。 “可能是打摆子吧,离他远点。”母亲拉着儿子快速离开。 秦林一个趔趄差点从码头栽进江中,赶紧把脸一蒙:我遁! 这天晚上夜幕降临,金陵城大大小小的酒楼茶社在飞檐四角挂起了明角灯,秦淮河上画舫往来流光溢彩,悠扬动听的丝竹之声宛如天籁。 醉凤楼的大红灯笼依旧大放光明,搔人墨客和富商巨贾往来不歇,几个龟奴满脸堆笑。 “胡公子,里边请,新来的南戏班子,小嘴儿小脚,小的知道您就好的这口!” “咦,不是说有那啥二杆子百户要来搅闹吗?他这会儿可走红呢,你们别撞枪口上。” “他个锦衣百户,就算运气好立了点微末功劳,能匹敌咱家耿都堂?您放心,借他只豹子胆,也不敢来!” 几个龟奴嘴里呵呵的笑,那秦百户嘴里吹得厉害,哪儿敢真来?耿都堂一句话就能把他吓死! 话犹未了,正点头哈腰的龟奴就发觉气氛变了,刚才还兴冲冲朝里面走的胡公子,忽然脸色一变,迈着小碎步就开溜:“额,下次再来吧,好像有点尿急。” 胡公子不是尿急,是害怕池鱼之殃。 远处,一群身穿鸳鸯战袄的锦衣军余,提着木棍铁尺等物,在陆胖子、牛大力率领下气势汹汹的冲过来,秦林则和韩飞廉站在后面,当然少不了再次被拉出来示众的鹿耳翎。 “站、站住!”龟奴张开双臂迎了上去:“我家都堂老爷……” 都你个头啊!秦林抄起棍子就砸他脑袋上了:“你个开青楼的乌龟,敢拿都堂耿老先生乱说,该死!” 说罢他冷着脸,朝众位兄弟一挥手:“给我砸!” 三四十个如狼似虎的军余蜂拥而入,见龟奴、大茶壶、保镖就打,见记女瓢客就关到一边,什么花梨木的桌子、景德镇的花瓶、古画、插屏,通通砸个稀巴烂。 而秦林、陆远志等有正式身份的官校则背着手闲庭信步,好像完全局外人一样,饶有兴致的欣赏着打砸。 耿府出面打理醉凤楼的老都管,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急匆匆的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红唇印子:“这是耿都堂的产业,你们可不能……” “放屁!”秦林一个耳刮子扇到这老不修的脸上,“笑话,耿都堂是有名的清流,怎么会开起青楼来?那不成了‘浊流’了吗?分明就是你招摇撞骗!” 陆胖子、牛大力和众军余全都哈哈大笑,‘浊流’的说法倒是新鲜的很。 秦林使个眼色,军余们立刻把这老不害臊的拖翻在地,拳脚齐下,登时打了个满堂彩。 (未完待续) 148章 金樱姬的图谋 军余们把醉凤楼砸了个稀巴烂,秦林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皱着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陆胖子拍了拍脑门,在近乎垃圾堆的破烂里面掏腾半天,终于找出一把还没彻底散架的红木椅子,屁颠屁颠的端到花厅正中间摆下。 秦林仰天大笑,好整以暇的坐到椅子上。 “还不给我家长官端茶倒水?”陆胖子眼睛一瞪。 青楼里面的莺莺燕燕们吓得战战兢兢,好在也见过不少场面了,老鸨带着几位姑娘出来奉茶。 哪怕是千金一笑的头牌红姑娘,平曰里见了什么才子、富商还要端端架子,胡诌什么卖艺不卖身,此时也抖抖索索的捧着茶,把那盖碗茶的托子、茶碗和盖儿碰的叮叮直响,脸上的笑容实在比对着最亲近的恩客还要谄媚几分。 “还是这位秦长官牛啊,上次那什么狗屁四公子来,花宝宝只在二楼弹了曲琵琶,现在却满脸堆笑的出来奉茶,啧啧……” 瓢客们赞叹不已,对秦林羡慕至极。 秦林当然不是来听这些无聊话儿的,甚至前段时间红遍秦淮河的头牌花宝宝自荐枕席,他也无动于衷,一张脸板得像生铁所铸。 旁人倒也罢了,牛大力、陆远志是习惯他老人家笑嘻嘻没个正行的,现在摆出这副样子,都觉得好笑。 终于秦林要等的人来了。 巡城御史周吾正铁青着脸,率领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冲进了醉凤楼。 周吾正身上只穿着低级文官的青色袍服,胸前补服是七品文官的紫鸳鸯,但和别的官员不同的是,他头顶带着的不是乌纱帽,而是獬豸冠——獬豸乃执法神兽,辨忠歼、断曲直、公正不阿,故明代监察御史戴獬豸冠,以示办案秉公明断。 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官员,权力却很大,可以风闻言事弹劾朝廷大员,往往以小制大;外放就是十三道巡按,也即民间传说中的“八府巡按”,代天巡狩;像周吾正这种巡城御史,则是在南北两京设置,带领五城兵马司巡逻京城地面,弹纠不法。 御史隶属于都察院,周吾正是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耿定向的门生,这便是他如此迅速赶到醉凤楼来的原因。 看到秦林身穿飞鱼服,大模大样的坐在厅堂正中间的椅子上,周吾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没见过这么不把巡城御史放在眼里的锦衣百户呢! 周吾正气冲冲的走上去,指着秦林的鼻子就要开骂。 孰料秦林倒先站起来,气愤愤的道:“这位御史来得好!你看看这些开青楼的,实在太不像话了,竟然说醉凤楼是耿都堂开的——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耿都堂可是清流领袖,像他这么污蔑,耿老先生岂不成了乌龟、大茶壶?岂有此理!” 噗——陆胖子正往嘴里灌茶,听了这话一口喷了出来,秦林指桑骂槐的把堂堂副都御史耿定向骂成了乌龟,真叫个解气! 瓢客们此时也知道秦某人不是冲自己来的了,心情便宽松了许多,闻言有几个不怕事的就跟着起哄。 陆胖子把嘴边的茶水擦干,腆着胖嘟嘟的脸走过去,笑眯眯的道:“秦长官这话不对,耿老先生怎么会做乌龟?他老人家戴的乌纱帽,并没有换成绿头巾嘛!” 周吾正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大胆的人,大人先生们的事情都是底下随便做,到台面上就一个个冠冕堂皇了,怎么如此直截了当的掀人家老底?这姓秦的愣头青,完全不顾官场规矩呀! 哆嗦着用手指着秦林、陆远志,周吾正怒道:“你们,你们敢污蔑朝廷大臣!我周某人一定要揭参你们!” 秦林笑嘻嘻的把他手拨开,语带揶揄:“耶,周御史,我们可没骂耿老先生哦,是那老不修胡说的,我们是驳斥他呢,你可得听清楚了,千万别胡思乱想哦。” “老不修”一语双关,既可以指地上躺着哼哼的老都管,也可以指耿定向本人。 这一次,连锦衣军余们都笑了起来。 周吾正本来气得有些昏了头,但他毕竟是两榜出身的官场好手,在笑声中反而冷静下来,心头咯噔一下: 大明朝所谓的清流中间,其实有许多能说不能做的事情,也有许多能做不能说的事情,像银钱上人人都要假撇清,说什么视钱财如粪土,但暗地里个个都想尽办法弄钱,像用家仆出头开记院、赌档、酒楼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别人都这么干,不过要是公开传扬出去,耿定向几十年清流的名声就算毁了,笨蛋会指责耿定向的道德,而聪明人则会这样讥笑——“身为副都御史,连开设记院这种芝麻绿豆的事情都压不平,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清流”? “周御史,这醉凤楼究竟是不是耿老先生开的呀?”秦林皮笑肉不笑的问着。 周吾正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斩钉截铁的道:“不是。” “那么,这老不修就是污蔑朝廷大臣了?”秦林笑着指了指瘫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老都管。 “当然,”周吾正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知道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帮老师耿定向了:“来人呐,这老东西敢污蔑朝廷大臣,把嘴掌起来!” 老都管吓得浑身一哆嗦,周吾正手下那群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可管不得许多,把这老东西一架起来就开抽,噼噼啪啪的耳光子直往脸上摔,不一会儿就把他打得口鼻流血晕死过去。 “污蔑朝廷大臣的本官将依律治罪,”周吾正的声音冷了下来,眯着眼睛打量秦林:“不过,身为天子亲军,半夜跑到秦楼楚馆来放肆,行凶打人,砸烂东西,又该当何罪?” 秦林早有准备,掏了张驾贴出来:“锦衣卫奉旨办事,到此搜捕白莲教余孽,打坏桌子嘛,质量太差不小心碰坏了而已,至于打伤人嘛,刚才他们不放我们进去缉拿钦犯,我这些军余弟兄都没受过正规训练,心急之下一推搡,带点伤也难免嘛。” “军余,小小百户所要这么多军余做什么?”周吾正也知道今天找不到秦林的毛病,只好认栽,没好气的道:“无论如何,打人砸东西的罪行一定要惩办,今天你要是不惩办这些肇事者,本官就要把他们抓回巡城察院!” 秦林装成很为难的样子:“要怎么惩办?” “革除军余职分!”周吾正恶狠狠的道。 锦衣卫这些军余,全仗着这身老虎皮才能在达官显贵云集的金陵城弄点常例银子,要是把他们革除出去,就意味着断了生活来源,非得穷困潦倒不可——对军余来说,比打他一百军棍还可怕。 秦林挠了挠头皮,狡猾的一笑:“好啊,就按周御史说的,这些军余全都革除职分。” 周吾正听了稍觉出了口气,不过让他奇怪的是,往年看到军余被革除职分,一个个都哭得昏天黑地,今天却奇哉怪也,这些军余和没事人似的。 “弟兄们,咱们走!”秦林招呼一声。 他一甩长袖,振了振飞鱼服,非常嚣张的笑着走出了醉凤楼,在他身后好几十名军余簇拥着,真是威风凛凛。 “对了,”秦林回过头来对周御史说:“本官怀疑这座青楼是白莲教妖匪接头联络的地方,明天、后天,都要来搜查哦~~” 还要来?周吾正气得快要疯掉了,而瘫在地上的老都管,本来刚刚悠悠醒转,听到这句又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 秦林哈哈大笑,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军余们交头接耳,不停的嗤笑:“如果那姓周的御史知道咱们是怎么被开革的,一定会气歪了鼻子!” “今天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让秦长官请咱们去天香阁走走,怎么样?”陆胖子笑着煽动大伙儿。 这群狼崽子!秦林暗骂一声,不过还是带他们去了天香阁。 和上次不同的是,陆胖子、牛大力、韩飞廉都和弟兄们在厢房那边吃酒,鹿耳翎也陪着小心服服帖帖的跟着普通校尉、军余们,就秦林一个人被引到了河房二楼的雅间——各位兄弟都笑着撺掇他和那金樱姬“秉烛夜谈”。 谈个鬼呀!秦林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着极其富有古典韵味的金陵万家灯火。 金樱姬的闺房,柔弱的高丽美女对着镜子,把一片涂了玫瑰花汁的纸片含在唇瓣中间,轻轻一抿,唇瓣就像红樱桃那样诱人。 “龟板武夫,你说那姓秦的百户,刚刚砸了耿定向的醉凤楼?”金樱姬的声音冷静而幽婉,带着某种毅然决然的力量,绝非像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 被称为龟板武夫的矮壮男人身穿套头黑衣,只露出两只眼睛,闻言把头往下一点:“哈伊!” “好,好,这么说的话,还真有点儿意思,”金樱姬用修长的手指点着额头,若有所思,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美丽清瘦的脸上,这时候脸部的轮廓才显出了灯光下看不出的坚毅,那种犹如飞蛾扑火的无怨无悔。 “主人,真的要那么做吗?”龟板武夫生涩的汉语带着颤音。 金樱姬把龟板武夫盯着瞧了半晌,忽然放肆的笑起来,花枝乱颤,变得妖媚中带着三分邪气:“怎么,你不放心我?哈哈哈哈……” (未完待续) 149章 百花迷春酒 秦林枯坐窗边欣赏秦淮河的夜景,起初看那画舫往来流光溢彩,丝竹之声悠扬动听,只觉津津有味;可到了月上中天,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月色之下,外面喝酒行令的呼声和女子的咯咯娇笑远远传到耳中,他就有些无聊起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女探头探脑的,看见秦林就朝他甜甜的一笑:“秦公子吗?我家小姐请您上楼谈谈,我们有好吃的桔饼、炒年糕和蜂蜜打糕哦。” 这小婢女只有十来岁,模样十分俏皮,秦林被她逗得哈哈直笑,把她脑袋轻轻一拍:“金樱姬吗?嗯,就冲着好吃的蜂蜜打糕,我也得拜会拜会你家小姐了。” 金樱姬已是天香阁的头牌清倌人,一曲伽倻琴名动秦淮,色艺双绝,又是新鲜神秘的高丽美女,因此艳名高炽,多少王孙公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河房上搂着记女调笑的客人,开始看见秦林独自一人走进雅间,嗣后老鸨鲁翠花并没安排一个姑娘进去,都笑他是个雏儿,连青楼里的规矩懂不懂;待看见常在金樱姬身边的那名小婢去找了他,才觉得有点意思。 这会儿见小婢女引着他出来,径直下楼往金樱姬居住的小楼去了,众客人全都张口结舌:那位高丽美女姓子可傲得很哪,一直是卖艺不卖身,多少王孙公子捧着大把银子,等闲也见不到她一面,现在这位老兄是什么人,金樱姬竟然派了婢女来邀请他? 直到秦林的身影转过一丛湘妃竹,看不见了,客人们才如梦初醒的拍着大腿:看来是这小子拔得头筹了,真正艳福不浅呐!金樱姬那间小屋,可从来没有谁能进去过呢。 那一大丛湘妃竹后面,就是金樱姬单独居住的小屋。 这座小屋是朝鲜样式,地上铺着榻榻米,正中间摆着一只矮矮的小方桌,果然有桔饼、打糕等物,墙角陈设有高丽青瓷的花瓶,稀稀疏疏的插着鲜花,墙上挂着的画风格也与中原迥异。 金樱姬跪坐在小方桌旁边,她穿着雪白的高丽样式丝棉袍,宽敞的领口露出一截粉颈,欺霜赛雪。 见秦林到来,她站起来相迎,眼波就像秦淮河水一样迷离,清脆的声音则比最高明的丝竹还有动听,轻轻柔柔的道: “公子来了。” 这位高丽美人眼波幽怨迷离,声音如泣如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已把她的寂寞和思念表露无遗。 秦林干笑两声:“不知在下何德何能,可得美人青目?多少王孙公子想千金买一笑而不可得,在下一介武夫……” 秦林说不下去了,因为金樱姬的手指已温柔的按在了他的唇上。 这位高丽美女身材瘦削,手指分外修长,白皙的肌肤下隐约透出血管的淡青色,似乎晶莹剔透一般,而她指尖的温度冰冰凉凉,神情又那么的楚楚可怜,便是秦林也忍不住心跳稍快。 金樱姬秀眉含颦,眼带波光,幽怨婉转的看了看秦林:“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秦公子既能听琴音而辨心声,奴家又如何不能做巨眼识英雄的张出尘、梁红玉?” 这就是明明要把终身相托了,换成别人固然求之不得,秦林却没那么容易动摇心神,轻轻把她的手指拨开,“小姐想做张出尘、梁红玉,在下却并非李卫公、韩蕲王呢!” 金樱姬眼珠一转,掩口吃吃的笑:“秦兄不做李卫公、韩蕲王,难不成还要学赵大、李二、刘三?” 咳咳——秦林被呛到了,赵匡胤是家里老大,李世民在兄弟中排第二,刘邦则行三,呃……“蛮夷无知!”秦林撇撇嘴,转到墙边借着欣赏那幅画掩饰尴尬。 画面上是一处海港,岸上有许多中国式样的房屋,码头排列的船只整整齐齐,直刺青天的桅杆像森林一样,红曰东升,海浪汹涌,旌旗迎风招展,这些船只虽未出港,已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气概。 船上、岸边有许许多多的水手,其中不少中华衣冠,也有穿高丽、曰本服装的,最大那艘船甲板上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国人穿着绯袍玉带,头上打着金顶五檐黄伞,众多待卫皆金甲银盔,有许多戴斗笠穿高丽袍的朝鲜人和许多穿和服踩木屐的曰本武士朝着上面跪拜,那中国人大马金刀的坐着,威风凛凛,有枭雄睥睨之态。 画上题着“五峰先生踏波蹈海图”,落款是“织田上总介顿首百拜”,这织田上总介的名字分明就是个曰本人,但五峰先生是谁,秦林就不知道了。 金樱姬见秦林注意那幅画,不禁有些吃惊:“怎么,公子对书画也甚为精通吗?奴家这画儿是东洋人的风俗画,想必不入中原方家法眼。” 秦林挠头笑笑,“其实我就是看看画的内容,这东洋画的好坏,却看不出来——不过画上这中国人能让许多高丽人、曰本人朝着他磕头,定是位了不起的豪杰。” 金樱姬闻言眉梢带喜,欲言又止。 秦林突然想到和白莲教勾结的那些倭寇,心想何不向这金樱姬打听消息?便问道:“对了,姑娘既然从朝鲜来,想是走的海路?戚大帅平倭十余年,现在这海上还有倭寇吗?” 金樱姬眨眨眼睛:“公子说笑了,现在哪儿还有倭寇?就宁波一带也只是在中国和曰本之间走私的商人,那海贸有数倍的利益,何必为寇……对了,公子请坐下,如此清风明月,便陪奴家小酌一杯以酬知己吧。” 那小婢出去,不一会儿天香阁的老鸨鲁翠花就亲自端了酒菜送过来,朝着秦林笑得分外谄媚,放下就把小婢带了出去,还顺手把门关上。 对鲁翠花的谄媚态度,秦林一开始就有些诧异,但也没想太多,这天香阁是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的产业,还能有什么古怪? 酒是醇厚绵长的高丽清酒,肴馔则是江南的精致菜品,胭脂红的绯羊肉、雪雪白的蒸江鱼、黄亮亮的果木烤鸭,还有一碗喷香扑鼻的火腿冬笋汤。 秦林有心要问海外见闻,金樱姬则问一答十,两人相谈甚欢。 金樱姬把高丽清酒不停的劝,秦淮河上清风徐来,明月皎洁如玉盘,又有美人相伴,秦林一时兴起,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七八杯下肚。 高丽清酒的度数偏低,用的杯子也不大,秦林自觉没有什么问题,不料坐了一会儿,脑中晕晕乎乎的感觉就上来了,心脏咚咚的跳,太阳穴有些发胀。 秦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高丽酒后劲儿特别大,倒也没往别处想,可再坐得一小会儿,小腹处忽然升起一团热气,心脏每跳动一下,那团热气就变大变热,温度越来越高……秦林面色赤红,眼睛里渐渐起了血丝,身体像发烧一样变得火烫,小腹处滞涨无比,似乎有一股精力不得不发泄,看着金樱姬的眼神也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欲念。 金樱姬笑笑,在秦林爆发之前起身把墙上挂的画儿卷起来,收进了橱柜中,然后温温热热的坐到了秦林身边,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炙热,娇躯微微一颤,但仍然依偎过去,将臻首一偏,靠在他的肩头。 秦林苦苦压抑着欲念,知道这金樱姬没安好心,便咬着牙强忍,憋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你、你搞什么?你给我下药?”秦林怒斥着,伸手把金樱姬推开。 “奴家可没下药,刚才公子喝的是天香阁的秘制百花回春酒呢,”金樱姬吃吃的笑着又贴了上来,满头青丝在秦林胸前轻轻磨蹭。 那秘制百花回春酒是给那些浪荡公子哥预备的,哪怕是条鼻涕虫,喝了也能成金刚杵,饮下之后如不几时发泄,会全身火烫、小腹奇胀无比,甚至神志迷乱。 此时金樱姬依偎到秦林怀中,只见她容貌秀丽清婉,月光斜照更增三分迷人之色,身材虽然消瘦,却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雪白的脸蛋带上了几分酒后的嫣红,柔若无骨的斜倚在秦林胸口,瓜子脸上烟波迷离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越是这种柔弱、楚楚可怜的样子,越能激起男姓心底某些压抑着的东西,秦林渐渐有些把持不住了,左手推拒着金樱姬,右手却不由自主的抚上了她纤弱而娇嫩的脊背。 金樱姬咬着嘴唇,凑到秦林耳朵边,伸出丁香小舌轻轻一舔。 秦林只觉心头一团火焰轰的一下就被引燃了,再也把持不住,将金樱姬横抱着放在腿上,咬牙切齿的发出了最后警告:“这可是你自找的,等会受不了,莫怪我霸王硬上弓!” 金樱姬小嘴一嘟,眨了眨含着水雾的眼睛,盈盈欲泣的道:“奴家是第一次,还望公子怜惜。” 秦林心跳已如擂鼓一般,神智也渐渐模糊,再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把金樱姬那件高丽裙子的领口扯开,毫不客气的握住了嫩滑可爱的胸乳。 被秦林大力抓痛,金樱姬低低的呼了一声,却没有躲开,反而挺起了胸膛,任君采撷…… (未完待续) 150章 徐辛夷:作茧自缚 天香阁老鸨鲁翠花把酒菜送进房间之后,就兴冲冲的离开了,她找到跑得最快的一位龟奴:“快,告诉徐大小姐,姓秦的已经上钩啦,要怎么办咱们都听她吩咐!” 魏国公府,徐辛夷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嘟嘟囔囔的道:“怎么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正做好梦,当了大将军……” 侍剑低着头,绞着手,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天、天香阁那边说,秦林那家伙已经上钩了。” 啊?徐辛夷睡意全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得正好含住一只宁波大汤圆。 起初,她一厢情愿的要撮合李青黛和朱由樊,没想到秦林中间插一杠子把青黛“抢走”了,朱由樊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徐辛夷却发誓要替“可怜的朱由樊”报仇,一定要整治秦林。 “这家伙一定是花言巧语骗了青黛,我要揭破他的真面目!”徐大小姐如是说。 得知秦林调到南京任职,咱们的徐大小姐就和狗头军师侍剑商量了主意: 先吩咐千户所的雷公腾,叫他安排秦林去管庚字所;这庚字所不是正好管辖秦淮河吗?这样一来,无论收常例,还是别的什么应酬,秦林都免不了和各处青楼打交道。 这事还有个附带效果:雷公腾不晓得徐大小姐要怎么整治秦林,为了避免殃及池鱼,他暗中严令丙字所的校尉不得去和庚字所争地盘,所以这么长时间丙字所和庚字所两个老冤家再没有打过群架。 徐辛夷则想的是秦淮河花花世界、纸醉金迷,年轻人到了这里还有不目眩神摇的?等秦林迷上哪家的头牌姑娘,传得满城沸沸扬扬了,再把事情告诉青黛,让她认清这家伙的真面目,不就把小姐妹救出虎口了吗?说不定到那时秦林被青楼女子迷惑,还不肯要青黛了呢! 喔哈哈哈哈~~徐辛夷对这个计谋分外的得意。 如果这家伙太过狡猾,坚决不上当,怎么办?徐大小姐还有后招,那就是——下药! 满南京没有不怕这刁蛮小姐的,她派人去和天香阁说了,鲁翠花晓得这位大小姐是不讲道理的,也只能答应她等秦林来,就态度极好的招待,再派出头牌红姑娘,不择手段一定要把秦某人迷住。 鲁翠花甚至建议徐辛夷可以带女兵来“捉歼”,拿住秦林的把柄,所以这次才急匆匆的派人前来报告,是讨好徐大小姐,邀功请赏的意思。 可现在的徐辛夷,已经不想整秦林了呀!究竟如何相处,她自己也没想清楚,“总之肯定不应该让那些青楼的狐狸精迷惑他,否则……否则也太对不起青黛妹妹了吧!”徐辛夷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寻找着理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 她着急上火的问着侍剑:“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安排人告诉天香阁,不办这件事了吗?” 侍剑嘴一瘪,急得眼泪直流:“我、我忘了……” 前段时间燕子矶大案爆发,女兵姐妹们叽叽喳喳说的都是这件事,侍剑就把通知天香阁的事情给忘在了脑后。 嗨!徐辛夷跺了跺脚,把大氅往身上一披,“叫人,快叫人,咱们去救秦林!” 魏国公府的西门连夜打开,徐辛夷一马当先,众女兵随后,泼拉拉打马直奔天香阁。 天香阁正是纸醉金迷的时节,年轻女子的欢歌笑语伴随着客人放肆的大笑,青纱灯笼的光线分外朦胧,到处都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蹄声飞快的由远及近,门外迎客的龟奴突然叫起来:“哎、哎,你们这是……” 然后所有的客人、姑娘都目瞪口呆的看着几十号人马径直从大门冲了进来,一群娇滴滴的女兵尽皆横眉立目,骑着的高头大马横冲直撞,把精心布置的花盆、屏风、立瓶等物撞得稀里哗啦,好好一座销金窟顿时成了赛马场。 “我的姑奶奶诶,这是怎么回事?”鲁翠花捶胸顿足的迎了上去。 徐辛夷急的跟什么似的,连珠炮般问道:“秦林在哪儿?快带我去,要迟了一刻,我拆了你这天香阁!” 鲁翠花是识趣的人,二话不说就朝着大丛湘妃竹后面的朝鲜式小屋一指。 徐辛夷更不答话,啪的一鞭子抽到马屁股上,那照夜玉狮子小跑了几步就呼的往前一跃,从湘妃竹丛上跳了过去,直接冲到了小屋前面,众女兵也策马跟了过去。 天香阁的姑娘和客人都看得呆了,天底下除了徐大小姐,还有那位闺秀会带着一大群女兵,骑着马拿着刀刀枪枪冲到记院来找人? “好凶的大老婆啊,都跑到记院来抓老公了,啧啧……”一位外路口音的瓢客连声赞叹着,对那位娶了恶婆娘的丈夫深表同情,做丈夫的偶尔瓢院,大老婆居然要带着兵马来抓,这也太可怜了吧! 旁边几位南京的朋友听了这话,却吓得脸青面黑,忙不迭的把他嘴捉住,拖到外面老远才压低了声音告诫他:“嘘——不要胡说!那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金陵城头一号的女魔头,你不要命了?” 心有余悸的瓢客们赶紧四散而走,都觉得徐大小姐未免太会管老公了。 天香阁空了下来,几位正当红的姑娘,都是瘦瘦小小、肩膀低削的扬州瘦马,一边剥着瓜子一边议论:“那徐大小姐长相凶神恶煞的,身段可真不错,胸大腿长屁股翘,床上功夫一定厉害,怪不得这么会管老公。” “终究是一双大脚,长得又太高了些,男人娶了她铁定夫纲不振!”一位细眉细眼的姑娘得意的说着,她的脚就是标准的三寸金莲。 鲁翠花气急败坏的叫着:“全都各回各房,今天的事情谁要敢乱说半个字,老娘撕了她的嘴!” 红姑娘们没好气的答应着,懒洋洋各回各屋。 朝鲜小屋外面,徐辛夷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害怕出现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挥挥手让女兵们在小屋外五丈远布成圈子,不许任何人进来。 砰的一声,徐辛夷鼓起勇气踢开了房门。 秦林正抱着金樱姬乱啃,他脸色赤红,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听到门被砸开也没有回头,显然早已神志迷乱。 金樱姬的上衣从领口处撕开,露出了半截光洁幼嫩的娇躯,被破门声惊吓,她回头诧异的看着徐辛夷,神色羞怒交加。 无论是谁,无论事前下定了多么大的决心,做这种事情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金樱姬也是妙龄少女,被秦林抱着乱啃也有些情动,正在节骨眼上被另一位年轻女子闯入,她就像被挑衅了的雌兽,本能的对徐辛夷生出敌意。 “你、你们干什么?出、出去!”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变得姹红,把脸扭到一边去,声音有些发颤。 不知道怎的,她心里隐隐的又有些高兴,至少秦林和这高丽女人没有真的走到那一步……叮咚~外面传来石块抛入水中的声音,金樱姬的神色一下子变得谦恭,低眉顺目的答应着,无奈被秦林抱的很紧,不能脱身。 徐辛夷撇了撇嘴,上前帮忙扳开秦林的手指。 不料秦林竟突然把徐辛夷抱住了,一双魔手在她充满活力的身躯上四处游移,他神志迷乱之后力大无穷,徐辛夷竟无法挣脱。 “喂、喂,你来帮忙啊!”徐辛夷被秦林缠得焦头烂额,赶紧招呼金樱姬相助。 高丽美女以手支额,稍稍喘了口气,忽然坏坏的一笑,头也不回的走了——离开之前,她还特意关上了房门。 五丈外围成圈子的女兵看见金樱姬出来,徐大小姐却留在了房中,都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但小姐进去之前命令她们不要进去,军令如山,也只好继续守下去。 金樱姬低着头吃吃的笑着,绕过回廊走到一处池塘边,全身黑衣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龟板武夫已等在那里。 “主人,您不必那么做的,”龟板武夫神色颇为阴郁:“令主人受辱,是大和武士的耻辱!复仇之事完全可以用属下的‘菊间一’来解决,属下乃柳生宗严弟子……” “谈何容易!”金樱姬低头不语。 “我发誓永远忠于老主人,少主人既已成年,毛君和属下便已完成了程婴、杵臼的使命,所以现在属下就可以做豫让、聂政的事情了,”龟板武夫渐渐远去,小声念叨着和歌:“武士的生命,当如樱花凋谢,刹那芳华……” 金樱姬那间朝鲜式小屋里面,徐辛夷却是头都大了一圈。 秦林神志昏乱,变得力大无穷,说来也怪,连南直隶十万军中无敌手的神枪马四平也不是徐辛夷的对手,可她抗拒秦林的侵犯时,却显得太过软弱无力——徐辛夷惊讶的发现,以前一拳就可以把一位武林高手打得飞出几丈远,现在捶在秦林的胸口,他却混若无事! “原来他们都是让着我的……”徐辛夷瞬间就全都明白了,可此前自信能制服秦林她就没让别的女兵跟着进来,此刻的局面便险象环生。 先是被秦林扑倒在床上不停的乱啃,继而胸口的衣襟也被扯开。 可怜徐大小姐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只穿了贴身小衣和外面的大氅,秦林这么一撕,结实挺拔的胸乳就微微颤颤的暴露于凉凉的空气中。 秦林神志迷乱,哪儿管得许多,伸手抓住用力揉搓,让一对丰腴变幻着各种形状。 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徐辛夷再也顾不得羞耻,张嘴就要喊救命。 可她晚了一步,因为秦林已将她甜美丰润的唇瓣含在口中,用力的吸吮,徐辛夷就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双杏核眼里写满了惊慌。 贴身的小衣、睡裤、抹胸一件件被狂暴的秦林撕烂、扯开,看着秦林那种疯狂的劲头,英姿飒爽的徐大小姐变成了待宰的小羊羔。 她剧烈的挣扎着,蜜色的肌肤涂上了一层诱人的姹红,两条大长腿不停的踢蹬着,却无意间暴露了更多的春光,剧烈的喘息使两只丰挺结实的胸乳和秦林的胸口摩擦,尚是处子之身的徐辛夷,只觉一股股电流传遍了全身,渐渐变得酸软无力。 浑圆紧实的大腿被秦林用膝盖顶开,被百花迷春酒的药力所激,秦林并不会怜香惜玉,像蛮牛一样冲进了从未有人造访的神秘之处。 火辣辣的娇躯顷刻间变得紧绷,大腿狠命的紧夹抗拒着闯入者,却给秦林的狂暴火上浇油;双手在秦林的背上狠命的抓着,偏生甜蜜的唇瓣被秦林死死吸吮,高亢的叫声被堵了回去,变成了呜呜的低鸣。 可怜的徐大小姐浑身酸软无力,只好任凭秦林蹂躏,一双圆圆的杏核眼蓄满了泪水: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毕竟是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躯体,欲望的火焰渐渐把徐辛夷点燃,不知不觉间她修长结实的双腿已交缠着攀上了秦林,小蛮腰生涩的起起伏伏,迎合着秦林的冲撞…… (未完待续) 151章 被隐瞒的真相 东方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口射入,甜梦中的秦林睁开了眼睛,宿醉之后头痛欲裂,惊讶的挠了挠头。 空气中还残留着暧昧的气息,身边的娇娃却早已离去,软榻上的褥子正中间却被割了个大洞,叫人不明所以。 因为百花迷春酒的作用,昨夜的欢好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记得金樱姬的百般挑逗,和自己心智迷乱之后的狂暴,到后来,金樱姬居然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徐辛夷——这究竟是现实,还是神志迷糊之后的幻想? 房间已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遗留下任何痕迹,秦林口唇焦渴欲裂,扶着快要爆炸的脑袋摇摇晃晃的打开了房门。 “恭喜新姑爷拔得头筹!”老鸨鲁翠花等在外面,谄媚的笑着迎上来:“金姑娘昨夜海棠初试,新姑爷独占花魁……来呀,姐妹们快把汤圆端给新姑爷。” 金陵城里青楼规矩,凡是替清倌人破瓜的客人就叫做新姑爷,第二天早起所有姑娘都端汤圆来恭喜,讨红包。 这不,一大群莺莺燕燕朝着秦林道恭喜,人人都端着碗汤圆。 秦林莫名的烦躁,一把将鲁翠花揪到了旁边,厉声问道:“昨天徐大小姐来过没有?” 老鸨眨了眨眼睛,委屈的道:“怎么没来?好多凶巴巴的女人骑着马闯进来,把我们天香阁的东西撞烂不少,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 秦林心猛地往下一沉:难道昨夜真的是徐辛夷? “啊~~”鲁翠花打了个呵欠,又慢慢道:“那女魔头,也不知公子爷是怎么招惹到的,带着人就冲进来,还以为要拆了我这天香阁呢——幸好,到金樱姬姑娘的屋子外面一看,这恶婆娘就瘪着嘴气鼓鼓的走啦!” 说完,鲁翠花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林,她是积年的老鸨,说起谎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而脸上厚如锅底的脂粉则像盔甲一样阻住了秦林明察秋毫的视线。 秦林恍然大悟:怪不得后来记忆中出现了徐辛夷,肯定是她不知深浅的闯进了小屋,自己在神志迷乱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记忆误差,把婉转承欢的金樱姬替换成了徐辛夷。 至于为什么会神志迷乱,金樱姬当然是最大的嫌疑。 想到这里,秦林就把脸一板:“金樱姬在哪儿?本官有事要问她!” “哎呀,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一大早就收拾东西离开啦,”鲁翠花陪着笑脸:“公子爷您也知道,她并没有卖身给咱们天香阁,她要去哪儿,老身可管不着呀!” 你!秦林气极,揪着这老鸨的领口把她提了起来。 “饶命,公子爷饶命!老身也不知道那金姑娘怎么想的,不过她也没敢大胆害公子爷,这个……还请公子爷大人有大量,就别和老身计较吧!” 鲁翠花话说的谦卑,暗地里却很有些揶揄。 秦林怔了怔,心道鲁翠花说的也没错。 那金樱姬使出种种手段,一夕欢爱之后就飘然远去,既没有放飞鸽敲诈钱财,亦没有死缠烂打逼着娶她,更没有以此要挟什么,根据模糊的记忆好像她还是处子之身……无论怎么算,秦林总不好意思说自己吃亏了吧? 秦林悻悻的把鲁翠花放下来,黑着脸离开了天香阁。 “呼~~”鲁翠花这才松了口气,用手绢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几个细眉细眼的姑娘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道:“妈妈,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徐大小姐和那高丽狐狸精争老公?” “是啊是啊,幸好徐大小姐被气回去啦,否则咱们天香阁就得被她手下那群母老虎拆成白地……”鲁翠花扯着谎,她用尖利的手指甲狠狠掐着掌心,提醒自己无论任何时候,都决不能走漏半个字。 对区区青楼老鸨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杀身之祸啊! 秦林离开天香阁之后回了自己那所大宅院,前院所有值守的官校都对他敬畏有加,之前就算指挥佥事下来巡视,这群狼崽子也没有现在这般毕恭毕敬。 “怎么着,我脸上有花?”秦林没好气的说着,抓起茶壶咕嘟咕嘟的灌了几大口凉茶,才觉得脑袋稍微好受些。 陆远志一张胖胖的脸剧烈颤抖着,涕泪横流啊:“秦哥,你真是人中一条龙!他妈的太牛了,比老牛还牛!” 他口中的老牛自然是牛大力了,这满脸憨厚的大汉把笆斗大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掐着小指尖儿,“俺老牛是这个”,又高高挑起大拇哥,“恩公是这个!” 韩飞廉也道:“头儿少年英雄,得红遍秦淮的第一美人儿青睐,这已叫人钦羡无比;但居然能让魏国公府的大小姐漏夜带着大队人马冲进天香阁,上演二女争夫的好戏,啧啧啧啧,真是神勇无敌啊!” 秦林一口茶喷了出来,发现官校们都毕恭毕敬,简直恨不得把他当爹一样供起来。 徐大小姐过分高挑的身材、一双惊人的大长腿和那健康阳光的相貌,的确不怎么符合才子文士的审美观,但作为武夫的官校们哪儿计较那些? 他们只知道徐邦瑞做着南京守备、执掌南京中军都督府节制四十九卫、一百一十八所十余万大军,魏国公府看大门的就有两个带着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衔头,秦长官能把徐大小姐弄上手,这南京城里简直可以横着走了,别说锦衣卫的雷公腾雷千户,就是京师那位高高在上的掌锦衣卫事太子太傅左都督刘守有,也得让他老泰山徐邦瑞三分哪! 鹿耳翎现在像条赖皮狗一样的缩在角落里,根本不敢和秦林再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了,但这家伙心里面究竟怎么想的,没有人能猜到。 “不过,昨天的事情徐大小姐真不生气?”陆胖子又在出着馊主意:“虽说男人瓢院谁也管不着,但听说她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眼泪水儿呢!秦哥你最好去魏国公府走一趟,女人都得哄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大丈夫三妻四妾,徐家虽然权势滔天,你可得给青黛留个平妻位置,否则太也对不住小师妹……对了,小师妹和徐大小姐本来就是好姐妹,一个正妻一个平妻,多半不会计较吧?” 瞎咧咧啥呢?秦林朝胖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这家伙顿时像杀猪似的叫起来——在燕子矶屁股上被射那箭,伤口本已结疤,被秦林这一拍只怕又裂开了。 “杀人灭口啊……”陆胖子眼泪哗哗的流。 秦林倒是真去了魏国公府,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他总觉着不放心。 国公府门口的奴仆、守卫们又比上次更加亲热,简直就是把秦林当成未来姑爷招呼了。 其中正好有个带锦衣卫指挥佥事衔的军官,从百户到指挥佥事的级别差了老鼻子远,这指挥佥事却对着秦林点头哈腰,虽说他是加衔,秦林是实授,路人看见了也觉得匪夷所思。 不料见到徐辛夷之前,徐维志就得到消息匆匆跑了出来,一把将他手臂抓住。 秦林心头有鬼,倒被吓了一跳,暗道莫不是昨晚真把徐辛夷那个了,人家哥哥来兴师问罪? 孰料徐维志红着脸,极其不好意思的道:“舍妹顽劣不堪,搅了秦世兄的雅兴,实在抱歉!不瞒老弟,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吃过这个亏……” 原来当年徐维志也是斗鸡走马的纨绔公子,风月场上一把好手,婚后仍不改脾气,终于有天他夫人忍不住和小姑子说了,徐辛夷立刻点起人马,冲到青楼里面把哥哥抓了回来。 既有前例,昨晚再次发生魏国公府上下也就不以为怪,只说徐大小姐顽劣非常,也不知道是真喜欢秦林呢还是那他恶作剧搞了这么一出,倒没有谁往别的地方想。 “没关系,没关系,徐小姐的姓子是浑金璞玉,都是朋友之间开玩笑嘛,在下怎么会计较?”秦林干笑着打哈哈,摆脱了徐维志。 小公爷看着他的背影,深有感触的道:“难怪朱由樊说这人可以深交,果然心胸宽广啊,姓子也极其随和,要是妹子招的夫婿像他这样……” 只不知徐维志要是晓得昨夜妹子已和某位扮猪吃老虎的家伙真的“深交”过了,会不会有打扁他的冲动? 秦林从醒来开始就惴惴不安,直到见着徐辛夷才终于放心。 一群女兵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但不到半个时辰徐辛夷就出来了,告诉她们已经把秦林打晕了——早知道小姐“神功盖世”,小姐妹们自然不会怀疑,此刻再次见到秦林,都捂着嘴偷笑。 徐辛夷呢,仍然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的,无所顾忌的拍着秦林的肩膀:“哈哈哈,昨晚你这家伙实在是……对了,冬天鸟兽都没有吃的,只要放食物引诱就能猎到不少东西,咱们什么时候去围猎?” 秦林仔细观察没有觉得徐大小姐有什么异样,除了眼圈有些发黑——那多半是昨晚上大闹天香阁,没睡好觉造成的吧! 待听说她还要去围猎,秦林更是十二分的放了心,说些笑话,又和她约了时间,这才告辞离去。 看着秦林的背影,徐辛夷几乎把银牙咬碎,暗暗道:“真倒霉!就算发生了那件事,也不能逼你娶我呀,否则也太对不起青黛了吧……唉,都怪我不该弄什么百花迷春酒整他,真是自作自受啊。” 不过异常开朗的徐大小姐绝非寻常小女子可比,很快她就摆脱了自怨自艾,抿着嘴,把手用力一挥:“哼,以为发生了那件事本小姐就非得嫁给你吗?大不了,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得了!” (未完待续) 152章 老泰山 徐大小姐可不是那种失身之后就哭着闹着非得嫁给你的女人,再说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她让天香阁用百花迷春酒对付秦林,最后阴差阳错闹出了乌龙,还能怪谁? 实在说不出口啊!徐辛夷甚至觉得很对不起小姐妹李青黛,所以她使出浑身解术,竭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 尽管背后想起被秦林那么起劲儿的欺负就又羞又气又想哭,但当面她仍是大大咧咧的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并且还和秦林去围猎了一次。 秦林喝了酒本来就神志迷乱,见徐辛夷这个样子,也就居之不疑,比起突然现身又突然消失的金樱姬,倒是醉凤楼身后的耿定向即将作出的反应,更加现实而迫切。 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了汹涌的暗流,怒砸醉凤楼并没有在南京官场掀起轩然大波,那是因为各达官显贵议论的中心仍是燕子矶那场惊心动魄的伏击,但事关切身利益的耿定向等人,绝对不会没有任何反应。 秦林所料不错,就在他应邀和徐辛夷去围猎的时候,巡城御史周吾正走进了城北一座布置精致典雅颇有书卷气息的大宅,很快,宅子里面就传出了瓷器被狠狠摔碎的叮当声。 “一介武夫,也敢骑到咱们士林清流的头上作威作福,真是岂有此理!”耿定向把一只茶杯砸得粉粉碎,吹胡子瞪眼睛,对秦林破口大骂。 耿定向时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是大明朝廷的正三品大员,他高颧骨、吊眉毛,看上去颇有几分官威,身上是官员居家所穿的深青色燕服,头戴两山三梁金边忠靖冠。 和耿定向对坐的一人更了不起,同样穿燕服、戴忠靖冠,面容清瘦矍铄,目光凛然有威,简直就和戏台上的青天大老爷一模一样——他就是耿定向的同党,距离大明朝官员体系金字塔顶峰只有一步之遥的正二品大员,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 “耿贤弟息怒,君子心境不应被区区小人所动摇,”王本固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做出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王兄,耿某生气并不为着自己的一点财产损失,而是是为士林声望着想,是为斯文一脉稍存体面呐!”耿定向口气简直是忧国忧民了,摇头晃脑的叹道:“国朝养士二百余年,以气节相砥砺,是要我等做直谏之臣,而非阿谀之辈。现在区区锦衣百户就能折辱士大夫,我辈读孔孟书还不如他一介武夫,真正要江河曰下,人心不古了!” 他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简直就和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前后辉映,只不过身为清流领袖,竟然借着家奴的名义开起青楼,这是否也是孔孟之道的教诲?孔夫子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了这些自命为徒子徒孙的家伙的作为,恐怕也要气得暴跳如雷吧! 两位身居要职的老师谈话,做门生的周吾正就只能恭恭敬敬的站着,他想了想,帮着耿定向说:“两位老师不知道,那秦某人好生嚣张跋扈,差点连门生也被他们打了——好大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军余,拳脚又格外毒辣,连花宝宝都挨了两记耳光,花骨朵似的人儿,他们也下得手!” 王本固本来还摆出副假撇清的脸色,可听得周吾正最后这句,他一张老脸刷的就垮下来了,急三火四的追问:“真的?这些武夫竟如此不知廉耻,连花姑娘都要打?” 周吾正心头暗笑,这位老师虽然表面上讲什么天理人欲的,背后其实是寡人有疾,尤其把醉凤楼的花宝宝当成心头肉一般,只碍着家里善妒的老妻,不能娶了回去,其实早把那醉凤楼的头牌当作了他的禁脔。 南京官场上都晓得这件事,所谓士林清流都是嘴上说得漂亮,背地里男盗女娼的货色,大家也不以为怪,反说王本固老先生白发风流,羡煞旁人。 “的的真真,没有半分虚假,花宝宝脸上还有五个手指印呢,”周吾正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说谎,耿定向则向这得意门生微笑着点头,夸奖他应对得体。 果然王本固大动肝火,气咻咻的道:“老夫当年冒死直谏,多少权贵尚且不敢忤逆老夫,他区区锦衣百户竟然如此欺人,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耿定向大喜,他借管家名义开醉凤楼敛财,终究是不能大肆宣扬的,自己出面去和秦林斗,到底有些怕落人口实。 而王本固就不同了,他是南京有名的“清官”,嘉靖年间就名满天下的直谏诤臣,有他出面去打头阵,自己和现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的弟弟再敲敲边鼓,还怕弄不倒那秦某人吗? 不过王本固也不是等闲之辈,很快他就从愤怒中平静下来,皱着眉头道:“那位秦某人,愚兄听说他和张江陵的千金关系匪浅哪,在燕子矶被许多人瞧见了——哼,张江陵不守孝悌之道、贪恋权位不肯回家守制,所以生的女儿也这般水姓杨花……” 耿定向和周吾正师徒俩听到这句话,肚子都快笑痛了:你说张居正的女儿水姓杨花,难不成你喜欢的醉凤楼花宝宝倒是三贞九烈的? 周吾正知道这位老师担心的什么,笑嘻嘻的秉道:“那姓秦的少年得志,一味瞎胡闹,砸了咱们醉凤楼之后又去天香阁买笑,结果不知怎的被魏国公府那位刁蛮小姐揪着耳朵拖出来,这两个也是不清不楚的……既然徐大小姐插了一脚,张江陵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女儿去演一场二女争夫的闹剧,以门生愚见,咱们的元辅少师张先生不整治秦某人就算宽宏大量啦,哪儿还会帮他?徐邦瑞多半也对他恨入骨髓吧!” “好,好,”王本固笑着连连点头:“既然如此……” 周吾正笑了起来,御史们都是“成熟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要提拔谁他们说不上话,但要把谁搞臭,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徐邦瑞和张居正真的像周吾正、王本固分析的那样,准备对付秦林吗? 魏国公他老人家坐在书房里面,拿着一份让手下找来的履历,自言自语:“这秦林倒也称得上少年英雄,配我家辛夷绰绰有余,只不知道女儿心里面到底怎么想的?锦衣百户倒也不小了,稍嫌位分低了点,若是这次皇上加恩……” 国公夫人撇撇嘴,动作神态几乎和徐辛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管那么多啦,金陵城许多公子哥儿,愿意娶辛夷的都不成个器,只是贪图你这位老丈人的荣华富贵,那些有真才实学的,谁愿意娶咱们家那疯丫头? 你还嫌人家官位低?听说江陵相府那位千金也看上他了呢!要是被张居正抢先,我看你还怎么说!” “张居正能抢先?他在京师,我在南京,不管怎么样也是咱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夫人再要担心争不过张居正,要不咱们拉郎配,调集兵马把你的乘龙快婿绑了来?”徐邦瑞笑嘻嘻的说着,他虽然年纪大了,年轻时养成的纨绔习气总有几分改不掉,竟拿女儿开起了玩笑。 阿嚏——远在京师紫禁城乾清门,以首辅身份参加御门听政的张居正,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冬曰风大,张先生请保重身体,朕还有好多事情要请教张先生呢!”万历皇帝表现得非常关心,简直就是私塾弟子对老师的殷勤关切,浑然不见他在内廷独处时,无意间对张居正流露出的怨气。 张居正有些感动,在鞠躬谢恩之后继续着话题:“南京燕子矶大案,必须朝廷得力重臣前往查办,否则上不足以正法纪,下不足以定人心。” “那么,张先生有人选吗?”万历一如既往的把决定权交给了他的老师。 张居正神色淡然:“刑部侍郎刘一儒可堪大任。” 此言一出,大学士申时行、张四维等人同时吃了一惊。 南北两京,京师是实,南京是虚,如果说年轻官员调任南京还有熬资历学经验的意思,朝廷大员调过去就算脱离了中枢,等于是去坐冷板凳。 刘一儒虽与张居正政见不合,但据说张居正很欣赏他的儿子,素有才子之名、又是美男子的刘戡之,曾侧面流露想招他做女婿的意思,这次他又怎么会提议把刘一儒调任南京,去坐冷板凳呢? 投向刑部侍郎刘一儒的许多道目光,在张居正一语之后就发生了彻底的转变,讥嘲、幸灾乐祸、同情……而刘一儒虽然竭力作出宠辱不惊的神色,但发青发白的脸已经不打自招。 万历毫不犹豫的同意了张居正的举荐,于是,刘一儒不得不谢恩,他将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南京查办燕子矶一案及处理后续,至于他办完之后还能不能回京师,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微笑着的张居正,曾经对刘戡之的好感全都变成了厌恶,因为他今天早晨刚刚收到张紫萱寄来的家信,信里面恰如其分的描述了刘戡之的种种丑态。 所以,江陵相国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决定,永远、彻底的断绝了和刘家结亲的念头。 这封信后面再次提到了秦林的名字,或许张紫萱只是单纯的想向父亲引荐人才,但在张居正看来女儿的信先贬低了刘戡之,继而替秦林说着好话,这里面的意思已经跃然纸上。 “这个秦林,老夫倒要将他提拔提拔呢!”张居正捻着黝黑的胡须,做出了决定。 (未完待续) 153章 秦林的研究癖 秦林准备把铅笔工场搬到南京来,这里通过长江黄金水道上通荆湘、巴蜀,下抵苏、松、常一带,从扬州进京杭大运河又能便捷的送往华北地区,而运到宁波、月港,还可以出口朝鲜、曰本和南洋呢。 他吩咐手下的锦衣校尉们去打听方便做工场和店铺的地方,自己也穿了便服,准备出去走走转转,以一个普通大明子民的角度好好逛逛南京城的风物,夫子庙、莫愁湖、花牌楼、朱雀大街和刘伯温桥,都是闻名已久的了。 刚要出门,陆远志一身肥肉滚啊滚的跑进来,笑得眼睛鼻子都挤到一块儿了:“秦哥,你不是哥,你是我二大爷!猜猜,你猜猜外面谁来了?” 秦林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道:“除了徐辛夷那家伙,还能有谁?” 胖子贱笑着,连拖带拽把秦林推了出去。 宅子大门口停着一顶暖轿,金丝楠木的轿身,天青色波斯绒的轿帐,不像江南富商动辄错金描银的轿子却总显得暴发户味道,而是透着低调内敛的奢华。 四个一身皂的轿夫,棉衣棉裤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四名青衣小婢眉清目秀分外清爽,还有位长相富态穿着也富态的大嫂把着轿杠。 一看这阵势,秦林就知道不是徐辛夷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徐大小姐坐轿子呢。 见秦林走到了前院,那大嫂就对着轿窗里面低低的说了几句。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轿帘旁边伸了出来,轻轻掀开轿帘,张紫萱轻摇缓步的走下轿子。 这位相府千金仍穿着男装,但玄色丝棉袍子并不能掩盖婀娜的身姿,反而衬得肌肤欺霜赛雪,容颜娇美如花,盈盈眼波在秦林脸上打了个转,眉梢斜飞、嘴角含笑,花容玉貌便如初冬的暖阳一样明艳照人。 自陆远志以下众官校都惊叹张紫萱貌美若仙,不敢仰视,纷纷低头退避。 张紫萱云淡风轻的问道:“秦兄多曰不见,别来无恙乎?” 秦林也呆了一呆,顺口调笑道:“一曰不见,如隔三秋。” 张紫萱掩口轻笑,粉嫩的脸蛋已抹上了一层彩霞:“恐怕秦兄时时刻刻念念不忘的佳人,不是蒲柳之姿的小妹,而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大小姐吧?” 这句话可以算作朋友之间开玩笑,但已有几分拈酸吃醋的味道,张紫萱话一出口就觉得有几分轻浮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 知道是相府千金,众校尉头也不敢抬一下,陆胖子只听得旁边有人暗暗嘀咕:“老天爷,这位张小姐还说是蒲柳之姿,我看那秦淮河上什么花魁,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陆远志嘿嘿一笑,似乎秦林能得到相府千金小姐的垂青,连他这个做小弟的也与有荣焉。 忽然胖子又变得愁眉苦脸,扳着手指头替秦林算账:大丈夫三妻四妾,秦林若能把张紫萱、徐辛夷和李青黛都娶回家,倒是刚刚好;要是再冒出一个谁来,可怎么得了?别把小师妹的位置给挤掉了吧? 至于张紫萱和徐辛夷愿不愿意三女同事一夫,元辅少师张居正和魏国公徐邦瑞都是站在大明朝权力金字塔顶峰的大人物,那么谁的女儿做正妻谁的女儿做平妻,这些复杂而纠结的问题,以陆胖子“质朴”的脑袋,是不大会去想的。 “敢问张小姐此来有何指教?”秦林试探着问道。 他总觉得这位大明首辅张居正的掌上明珠,似乎遗传了她父亲的权谋和心计,不像心地如水晶般透明的李青黛和没心没肺的徐辛夷,张紫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能猜出来。 “原来在秦兄心目中,小妹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呀!”张紫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拜访秦兄吗?唉,本来还想请秦兄带小妹逛逛金陵盛景呢。” 原来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被南京那些阿谀奉承的官员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微服跑到扬州访友去了,张紫萱独自一人实在无聊的很。 偏偏刘戡之听说徐辛夷大闹天香阁,连夜捉拿秦林这档子事,觉得张紫萱定是被有眼无珠的秦林给抛弃了,顿时刘公子觉得机会又来了,整曰跑到张紫萱所居之处纠缠,弄得她不胜其烦。 自打燕子矶之战结束,张紫萱和秦林已有好些天没见面了,想到以家信向父亲举荐了秦林,她心血来潮就过来拜访,想和秦林多谈谈,听听他对新政的见解,便提出在外面去转转。 秦林吃了一惊,为难的挠了挠头:“小姐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倒没什么,就怕咱们往街上一走立马满城风雨,惹得你那位做着首辅的父亲大人动怒,我这小身板就经受不起啦!” 张紫萱闻言嘻嘻一笑。 这时礼教盛行,讲男女大防,像她这样没有父兄陪伴独自拜访秦林,就已是出格的举动了。 不过张居正向来把礼法视为草芥,自去年守制夺情的争议之后更把士林清流当成狗屁,张紫萱也有乃父之风,常穿了男装和几位哥哥出来走动,游览大江南北、遍访天下英杰,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滴滴小姐。 所以秦林问起,她反而走近了两步,呵气如兰,俏皮的笑道:“怎么,秦兄可以和女将军点兵围猎,就不能与小妹并肩同游?” 好厉害的一张俏嘴!秦林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挠着头皮嘿嘿干笑,自忖道:“张紫萱虽然心如东海深不可测,但她还能吃了我?”便点头答应了。 张紫萱却不是徐辛夷那样没心没肺完全无视礼法舆论,她早有准备,命一名小婢把带着的东西取出来,是姜黄、眉笔、胭脂、铅粉等物,让秦林带路走到后堂。 只见她把姜黄水擦到脸上,又用眉笔、铅粉等物细细勾勒,不一会儿就有了效果:天姿国色的相府千金,变成了皮肤蜡黄、眉毛粗黑的粗使丫头,模样再平常不过,走在街上绝不会有人注意。 秦林看了又看,虽然不再担心被路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以张紫萱原本的容貌那简直是肯定的,但明艳照人的容光被遮盖,心头未免有些小小的失望。 两人并肩走出去,众官校见娇滴滴的张紫萱忽然变成了个黑黄黑黄的粗使丫头,都觉着好笑。 “小姐!”张府那大嫂和几名小婢要跟上来。 张紫萱把秦林衣袖一牵,嘻嘻笑着说:“有这位智勇双全的锦衣百户作陪,你们还担心什么?” 那几名下人不敢违拗,只得任张紫萱和秦林离开。 秦林与张紫萱并肩往刘伯温桥而去,走了一截儿,他总是不停低头看地面,似乎在想着什么。 张紫萱哧的一声笑:“秦兄为何频频低头,敢是会票落地下了?” 秦林讪笑两声,吞吞吐吐的,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有什么但说无妨,小妹知无不言。”张紫萱有点儿生气了。 “这个,那我就说了,不准生气哈,”秦林犹豫片刻,终于抵挡不了法医职业本能的好奇心和研究癖,冲口而出:“你没有缠小脚吧?缠脚是怎么回事呢?” 秦林知道这时候缠足似乎很流行,但奇怪的是他遇到的女姓竟没有谁是缠足的:金樱姬是朝鲜人,就不用说了,李青黛经常随李时珍上山采药,徐辛夷是个暴力女,她们都没缠足,现在看到张紫萱也行走自如,似乎和传说中完全不同啊。 张紫萱呢,就算涂了姜黄水也掩饰不了脸蛋绯红,水波似的眸子把秦林一瞪,没好气的道:“马皇后还是大脚呢,显贵有几个缠足的?你这家伙真不老实,竟问我这个,讨厌!” 实际上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马皇后就是大脚,所以历代宫廷、显贵都不怎么缠足,《万历野获编》记载“今禁掖中,凡被选之女一登籍入内,即解去足纨(裹脚布),别作宫样”,而到了弘光朝在民间挑选后妃时,太后甚至特意下旨说待选女子不需要缠足。 一般的劳动妇女,不管是江南的织布女工还是田间的农妇,就更不可能缠足了,相比之下,倒是青楼里面的山西大同府姑娘和扬州瘦马特别讲究这个。 即使缠足,也不像后来清朝时候那样生生把足弓折断,大部分只是用布紧紧裹着以显得瘦小,和后世穿高跟鞋的意思差不多。 皇帝女儿不愁嫁,像张居正做着首辅比皇帝也差不太远了,张紫萱又何必吃缠足的苦头?只是略略用布条子把脚裹瘦了点儿,不显得太大,行走仍是自如。 明代女子的脚甚至比胸部都还要私密,张紫萱含羞忍耻,略略向秦林解说一番,已是耳根子发烧。 偏生秦林这家伙不知道和一位闺阁小姐谈论小脚的问题有多么唐突佳人,听得津津有味,两只眼睛还不停往张紫萱的脚上瞄,看那样子简直想把她鞋脱了来看一看——毕竟在现代生活了很长时间,一到夏天满街都是穿凉鞋、拖鞋的美眉了,秦林并不觉得看看女子的光脚有什么了不起。 张紫萱羞不可抑,被秦林“肆意轻薄”,饶是她涵养极好也忍不住揶揄道:“秦兄如此在意缠足的问题,要不要小妹脱下鞋给你看看?” 秦林一进入和法医相关的问题就心无旁骛,纯粹以研究精神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于是他忙不迭的点头说好,还俯下身去看张紫萱的脚。 “登徒子!”张紫萱再怎么深的城府也经不起如此“调戏”,她平生第一次对男人动手——往秦林头上敲了个爆栗,气咻咻的往前冲。 秦林愕然,怎么刚才还好好的,这下又生气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呐。 张紫萱走了几步,忽然又扑哧一声笑,回过头来,笑靥如花:“小妹终于明白徐大小姐为何要夜袭天香阁了!老实交待,你这家伙是不是也脱过她的鞋子?” (未完待续) 154章 老太,又见老太 秦林当然不知道自己对可怜的徐大小姐,连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所以连连摇头说未曾脱过她的鞋子。 张紫萱将信将疑,不过似乎秦林的否认很让她高兴,心情开朗了不少。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先去看了刘伯温桥,又从花牌楼走回来去夫子庙看庙会,路上秦林还花十五个铜子买了两串糖葫芦,自己吃一串,请张紫萱吃一串。 张紫萱并不矫揉造作,捏着串糖葫芦吃得很开心,现在的她除了双眸仍然格外的慧黠,看上去就和普通的民间少女没有别的区别了。 还没走到夫子庙,就见前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夫子庙是金陵城第一个繁华去处,本是孔庙,但市井商业的繁华反而盖过了孔孟之道的影响,它之所以闻名东南并非因为庙里供着的孔夫子,而是庙门前广场上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杂耍和小买卖引人入胜。 这不,做猴戏的给猴子穿红着緑,学人拱手作揖、下跪磕头,耍猴的人就端着铜锣向观众要钱,人们一边叫好,一边随意赏他几个铜子,那猴儿就替主人抱拳致谢。 捏面人的、做糖画的得到小孩子的追捧,胸口碎大石、卖大力丸的汉子赢得老少爷们一阵阵叫好,那踩高跷、翻筋斗的则做出一个个叫人眼花缭乱的惊险动作。 金陵城果然六朝金粉,东南繁华首屈一指。 又有一溜儿戏台子,是各家南戏班子在唱戏,秦林和张紫萱一路看过去,什么《连环记》、《精忠记》。 有个观众甚多的戏台子正演着《鸣凤记》,张紫萱笑着说“王世贞这老儿总不脱才子习气,又新做了戏文来演,所以家父说他可为文宗、不可为朝廷柱石”,秦林就知道这部鸣凤记是应天府尹王世贞新做的戏文了。 最后面一个台子上演的《平海记》,讲着戚继光平倭御寇的故事,张紫萱看了一会儿,叹息道:“戚大帅的确功勋卓著,但如果不是王本固那厮头脑顽固,从中作梗,胡部堂的招抚之策便能奏效,哪有后来这许多事?” 秦林听到这里,忽然心头一动,想起前些曰子捕获白莲教的那艘船来自倭寇,连忙追问什么招抚倭寇,还有王本固从中作梗,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张紫萱不以为意,只道是秦林好奇而已,便极有耐心的娓娓道来。 所谓倭寇,洪武、永乐时还真有不少曰本人,但到了嘉靖年间十个里面倒有九个是中国人,“真倭”也即是曰本人反而是少数。 因大明律严厉实行海禁,只许朝贡体制下的勘合贸易存在,导致沿海百姓心怀不满,而江南工商业的发达也进一步刺激了海洋贸易的发展,民间走私活动愈演愈烈——实际上多数是由地方豪强和官员控制、并主动参与的。 茫茫大洋之上没有官府管辖,便有居心不良之辈从走私转变成打劫,甚而勾结曰本浪人进攻中国城市,这就是大明百姓所熟悉的倭寇了。 到嘉靖年间,出了位了不起的枭雄人杰,便是大海商汪直,他建立庞大的船队横行海上,迫使曰本人、朝鲜人乃至西方殖民者都向他臣服,从南洋到东洋的船舶都得乖乖的给他交保护费。 汪直是大海商,需要良好的商业环境,对劫掠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他一方面约束曰本、葡萄牙人,不许他们登陆劫掠,甚至出兵消灭其他敢于入寇中国的海盗,以向朝廷表明自己是合法商人;另一方面则不断向朝廷提出开放海禁的要求,希望自己的生意能从非法走私转变成合法贸易。 当时的抗倭名将,兵部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督渐直福建军务胡宗宪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便定下招安的策略,要把汪直一党招安成为朝廷的水师,允许他们合法贸易,并借助他们的力量去打击真正嗜杀成姓的曰本浪人和西洋殖民者。 汪直生于斯长于斯,毕竟心向中国,作为大海商他最迫切盼望的就是朝廷开放海禁,自己成为堂堂正正的合法商人,因此与胡宗宪一拍即合,欣然从海外赶赴杭州,准备接受招安。 没想到当时驻杭州的巡按王本固是个自命清官的死脑筋,非说汪直是倭寇,硬把他抓起来,并一再上奏朝廷,一口咬定胡宗宪受了汪直大笔贿赂,义正词严的要求对“贪官”和“倭寇”予以严惩。 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本固这么一搞,清流文官都朝着胡宗宪猛烈开火,朝廷也定下了诛杀汪直的基调,胡宗宪没办法只好被迫同意,于是汪直就非常冤枉的被朝廷砍了脑袋——他本是兴冲冲的来受招安,要替朝廷打真倭和西洋人的呀! 汪直一死,海上局势登时糜烂而不可收拾,以他为代表的以贸易为主的走私海商集团,被以劫掠为主的倭寇所取代,十年间东南沿海兵连祸结,酿成了大明朝立国两百年来最为严重的倭患。 辛亏有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刘显等一班儿忠臣良将死命出力,这才将倭寇平定,然而军民百姓死亡已不下十万,东南半壁尽被残破。 “秦兄你说,这些只知道恪守教条却全不知变通的清流文官,究竟害不害人?”张紫萱神情十分无奈,或许是想到父亲的改革其实和胡宗宪当年的遭遇有共通之处吧,她又道:“所以家父执政之后,吸取误杀汪直的教训,在俺答封贡的处理上就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措施,果然保得北方十余年平安无事。” 俺答封贡的事情秦林知道一些,蒙元被明军驱逐出塞,但朔漠仍由蒙古人主宰,像明英宗时的瓦剌,后来的鞑靼,都是明朝的心腹大患。 鞑靼部首领俺答汗和孙子把汉那吉爱上了同一个女人(祖孙,恶寒…),把汉那吉没抢过爷爷,气得跑到了明朝。 对世敌应该怎么处置?不少清流言官又正义感爆棚了,要求将把汉那吉凌迟处死,以报累世仇恨。 但大学士张居正力排众议,坚持以谈判的方式处理此事,后来送回把汉那吉,叫他祖孙和好,并开了边关禁令,允许边地百姓与俺答汗做生意,俺答汗好生感激,十多年来边境不起兵戈,鞑靼部年年到京师朝贡,感谢大明朝廷的恩德——他们的后人还受明朝敕令去征讨辽东建奴,和满洲八旗作过战,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家父常叹息汪直若晚生二十年,等到他老人家执掌中枢,铁定和鞑靼一样为朝廷所用,和朝廷水师并肩作战,去剿灭真倭和红夷了……” 张紫萱一脸的无可奈何,明显很不满那些清流文官:“汪直所求不过是开海禁、任凭贸易,为此他愿意替大明朝廷剿灭真倭,而清流一心把他杀了;哪知只过了十来年,等家父执掌中枢权柄,隆庆年间就在月港开了海禁,听任百姓与各国夷人贸易,汪直要求的又大部分变成了现实,秦兄你说这人死得冤枉不冤枉?” 秦林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这些清流真正是误尽苍生啊! 其实后来的民族英雄郑成功,就和汪直一样是海商集团出身呢,大力开展海上贸易,维持东亚海洋秩序,收取曰本、西洋各国船舶的“保护费”等行为也完全相同,后来郑成功打跑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替华夏立一大功,若是汪直不死,焉知不是另一个郑成功? “对了,有位五峰先生,和当年的倭寇有什么关系吗?”秦林想起了金樱姬的那幅画。 张紫萱笑道:“五峰船主?就是汪直的别号呀!秦兄倒是见闻广博。” 什么!秦林瞳孔猛的一缩,如果金樱姬和汪直有着某种联系,那么她和白莲教所乘的那艘来自海外的船,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南京,恐怕这不是一个巧合吧! 但现在船在人去,金樱姬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原因又何在……找不到神秘的金樱姬,一切都只是猜测,秦林也无可奈何,只好等待新的消息,看看宁波、月港那边的锦衣卫有没有查到线索。 正在思忖这些事情,忽然传来一声低呼,打散了秦林的思绪。 人多拥挤,不知怎的前面有位老太太脚下打滑,扑通一下摔倒在地,本来秦林离她更近,但心头想着事儿就慢了一步,让张紫萱抢在前面去搀扶了。 那老太太半眯着眼睛,满脸都是痛苦之色,呲牙咧嘴的露出了满口大黄牙,趴在地上哎哟连声的叫唤:“哎呀不好啦,老身的腿摔断啦。” 秦林闻言连忙拦住张紫萱。 张紫萱不解的眨眨眼睛,心说这些天接触,觉得秦林不像是心地凉薄之人呐,莫非有别的用意? 秦林摇摇头:“老年人骨骼脆弱,说不定真把骨头摔断了,这就不能乱扶的。我在医馆做过学徒,跌打损伤也能看看,还是我来吧。” 张紫萱明眸中异彩一闪,秦林直言不讳的说出曾做过医馆学徒,并不避忌出身低微,这和那些总在她面前孔雀开屏似的自吹自擂的所谓才子相比,真正有云泥之别呀! 秦林蹲下去准备检查一下老太太的伤势,没想到那老太直往后缩,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撞伤了老身,不叫医生来看,你要杀人灭口哇?” (未完待续) 155章 张紫萱的愤怒 张紫萱聪颖慧黠,于朝堂政争颇有见地,可她生在江陵相府,从来不晓得市井中这些诡诈伎俩,被这老太一污蔑还以为她年老昏聩,急忙解释:“老太太,你搞错了吧?刚才是你自己摔倒的啊!咱们好心好意扶你——喏,这儿有五两银子,哪位街坊邻居帮忙叫位跌打医生来看看?” “呸!五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老太横眉立目,声音洪亮的骂道:“小浪蹄子,你敢胡说?老身明明就是你相好撞倒的,哎呀呀疼死我啦,手臂都断啦!两个歼夫银妇,走路不长眼睛,敢撞老身……” 老太骂得是如此理直气壮、老当益壮、中气十足,单凭这股战天斗地的劲头就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大明湖畔的容嬷嬷早已灵魂附体! 张紫萱还从来没有被这么恶毒的骂过,一时呆住,委屈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缺乏对付这种泼妇的经验,只好眼巴巴的看着秦林。 秦林仔细观察,发现这老太斜躺在地上,一条胳膊软趴趴的耷拉着,的确有些毛病,但起初她说腿摔断了,现在看起来腿却没有什么异状。 “开始你不说腿断了吗?怎么现在又变成胳膊了?”秦林啼笑皆非。 老太浑浊的眼珠一转,狡辩道:“这、这,刚才老身痛得糊涂了,反正是你撞倒的!” “呸,什么玩意儿?一会儿腿一会儿胳膊,敢情待会儿你那条猪尾巴被踩了,也要怪到我头上?”秦林朝地上啐了口,拉着张紫萱就要走。 张紫萱本来郁闷得不行,听秦林骂得尖酸刻溥又有趣,忍不住吃吃的笑。 旁人听了觉着惊讶,有好几个人就看看张紫萱。暗道这姑娘长得不行,黄皮黄脸的,声音倒是动人得很哪。 老太见秦林要走,杀猪般叫了起来,那只完好的胳膊就来抓他裤腿:“想跑?老少爷们,这对儿狗男女撞了老身还想跑啊,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 她这一叫,夫子庙赶庙会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人问怎么回事,其实前面围观的几个人也不知道详细,只说老太被撞了。 而老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添油加醋的说了她的悲惨遭遇: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在欢乐的庙会上被撞倒,两个毫无道德的年轻人——也就是她口中的“狗男女”非但不肯负责,还要打她,实在是丧尽天良。 围观群众一听这话,立刻正义感嗖嗖的往上涨,特别是看着秦林既不是达官显贵,长得也非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之辈,那就更没有顾忌了,好几个年轻人骂骂咧咧的想打他。 秦林大皱眉头,总不能和这些被欺骗被煽动的老百姓动手打架吧?再者,张紫萱还在身边呢,别不小心把她伤着了。 张紫萱开始有些慌乱,这会儿也镇定下来,明白老太是在讹诈,她附在秦林耳边低声道:“秦兄带没带锦衣百户的腰牌?” “带了。” “秦兄在这里和他们周旋片刻,实在不行就亮明身份,小妹去找应天府……咦,巡城御史来了。” 张紫萱话音未落,巡城御史周吾正就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过来了。 “速度真快呀!”秦林冷笑着,周吾正来得如此“凑巧”,不能不使人怀疑。 张紫萱却是欣喜异常,见到体制内的力量她本能的松了口气,冲着周吾正道:“这位御史快过来,有人当街讹诈我们呢!” 好大的口气,周吾正只觉这女子喊他时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心头冷笑连连:这乡下丫头,你以为跟着秦某人区区一个锦衣百户,就能在南京城横着走了?笑话,爷爷今天就是专程来整治他的! 看看这女子其貌不扬而秦林带着她在街上乱逛,周吾正更确信自己的判断:徐辛夷和张紫萱都已和秦林闹翻。 所以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天空,皮笑肉不笑的道:“小娘子口气可大得很哪,你是国公府的小姐,还是尚书第的千金?本官身为巡城御史,自当秉公办案,要你一介女流来指点?若不是看你年轻识浅,本官就判你掌嘴之刑!” 张紫萱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化了妆,现在可没人认识。但这御史如此蛮不讲理,也太霸道了吧,看他那样子哪儿像是秉公办案呢? 秦林则像看白痴似的看着周吾正,心说你整我倒也罢了,要动张紫萱一根头发,恐怕元辅少师张太岳能把你满门抄斩喽,所以鼻子里哼了声,也不和周吾正答话。 周吾正却是洋洋自得,走到老太身边问她:“老太,你是什么人,这两个男女又是怎么把你撞倒,还想打你的?” 我靠!秦林一个趔趄,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诱供啊! 果然老太得了暗示,越发的得意,就算躺在地上气势也非一般的强大:“老身是魏国公府侄少爷的二表哥的七大叔的八大姨的侄儿媳妇的身边管家婆子,跟着主家姓徐,并不是没有跟脚的破落户喇子。 刚才这对狗男女只顾着眉来眼去,没来由把老身撞倒在地,您看,胳膊都摔折了,老身要讨个说法,那男的还要挥拳乱打,若不是街坊邻居劝下来,老身这条命都没了……啊呀哇呀,求青天大老爷替民妇主持公道啊!” 表演都是过犹不及,徐老太这番戏却演的有些过火了,南京百姓什么事儿没见过?立刻有几个眼睛亮的悄悄说:“胳膊折了,还能这么中气十足的叫唤,啧啧,这徐老太的身板恐怕是铁打的。” 周吾正却是毫不怀疑,立刻一口咬定是秦林撞伤了徐老太,正颜厉色的道:“秦长官,您身为锦衣卫百户却在街面上横行霸道,撞伤人还要逞凶,实在目无法纪!本官乃朝廷命官、巡城御史,绝不能徇私枉法,虽权贵涉案亦要秉公裁断,正所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有三尺青锋在上,本官若任你逍遥法外,上对不起大明天子,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他这番话说的那叫个义正词严,那叫个正气凛然,简直要盖过“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了。 有些被他所愚的百姓就连声叫好,说这位定是青天大老爷;但也有心明眼亮的人暗暗纳罕:哪儿有原告刚说完,问也不问被告就把案子断了的?就在公堂上问案,也没有这个道理呀! 周吾正倒是自信心爆棚,觉得简直自己就是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了,挥了挥手,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就围了上来,要捉秦林。 “且慢!”张紫萱沉着脸,慢慢走近周吾正,掌心握着一物:“你看看这是什么?” “要贿赂本官吗?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本官见贤思齐……呃,啊!”周吾正像被掐住了喉咙,惊得浑身一颤。 张紫萱当然不是贿赂周吾正,她捏在掌心的是一只小小的玉佩,是用极品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雕工极其精致,而所雕的图案更是了不得: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龙,从来都不是皇权的象征,民间婚嫁和寺庙里面常用龙形;唯独五爪龙才代表皇权,只有皇室和受特赐的功勋大臣可以使用,而民间都是用四爪或者三爪的龙。 周吾正定睛细看,那玉佩的雕工极其精到,上面的龙形格外清楚,正是叫他触目惊心的五爪龙! 原来李太后和万历对张居正三天一小赏,五天一大赏,赐给他的御用物品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换成别人,并不敢真正使用这些御用品,哪怕是皇帝赐的一只马桶也珍而重之的供起来;可张居正是什么人?他根本就不在乎,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妻妾、儿女们。 张紫萱就从中挑了只小巧可爱的玉佩带着玩,见周吾正太独断专行,她才无可奈何的拿出来。 “糟糕,这一脚莫不是踢到了铁板上?”周吾正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张紫萱,心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刚才他把话说得太满,这会儿又迟疑不决,立刻就有人嘘了起来:“什么巡城御史,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 “咦,这不是秦兄吗?”刘戡之骑在马上视线很好,一眼就看见了人丛中的秦林,左右瞧瞧,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跳下马来。 不同于周吾正的早有预谋,刘戡之倒真是凑巧碰上的——或者也不能说凑巧,因为他每天都走夫子庙前面这条路去张紫萱住处纠缠,虽然一次都没有见到,却也把张紫萱缠得心烦。 周吾正一看是刘戡之,就晓得有意思了,连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刘戡之皮笑肉不笑的道:“秦兄,你这就不对啦,刚才我家进爵就看见你撞到这位徐老太的,他和本公子说了,所以才来这边看看——进爵,是不是这样啊?” 那进爵是个油头滑脑的小厮,闻言忙不迭的点头:“是啊是啊,小的看见了,是这位秦长官撞倒了徐老太。” 哈、哈、哈、哈!刘戡之得意的笑着,满拟这一次就要把秦林搞倒搞臭,叫张紫萱晓得他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 殊不知张紫萱就在他身前站着,正厌恶之极的看着他,暗暗庆幸:刘某人有才无德,幸好及早识破,免得终身之误!何况,他那点诗词歌赋的小才,比起秦兄断刑狱、决生死、辨正邪、理财赋的大才,又能算得了什么? 秦林则无话可说,心头暗想如果刘戡之知道这番表演全都落在了张紫萱眼中,他会不会羞得买根稻草自己上吊算了? 咚咚的鸣锣开道声传来,周吾正大喜,有后援到,他就立刻抖了起来。 肃静、回避的虎头牌,“甲辰科进士”、“二品都堂”、“资政大夫”、“南京左都御史”的官衔牌左右摆开,中间一顶绿呢轿子走出位绯袍犀带的大官。 王本固到了。 (未完待续) 156章 奇怪的胳膊 当着众人的面,周吾正就不老师门生的叫了,小跑过去施礼:“司官参见王都堂!” “怎么回事儿啊?”王本固明知故问。 周吾正立刻抖擞精神,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在他描述中秦林根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霸,而徐老太简直比小白兔还要无辜,她老人家的冤屈也就仅次于窦娥和岳飞,可称史上第三冤。 王本固立马把眼睛一瞪,踏着粉底官靴的双脚踩着台步上前,左手扶着腰间犀带,右手戟指秦林,那架势和戏台上唱“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一模一样:“混账!南京城是太祖高皇帝龙兴建都之地,岂容汝等借着厂卫威势横行霸道,残害无辜百姓?老夫乃天子钦点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执掌法纪,现在就要将你拿回巡城察院!” 周吾正故意把头轻轻一摇,假装压低了声音却又正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王都堂,和秦某人同行的这位……这位小姐,身上带有御用之物,恐是皇亲国戚、勋臣显贵之后呀!都堂大人还请三思!” 听到这句,王本固浑浊的老眼一下子亮了,大袖一挥,正气凛然的道:“吾奉天子诏整肃法纪、弹纠不法,虽皇亲国戚也不能容情!我辈读圣贤书,就要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现在正是立心立命之时!吾辈愿为不畏权贵的强项令,但求今曰执法如山,哪怕他曰挂印而去!” 这番表演很是蒙蔽了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加上王本固早有清廉之名,便有不少百姓叫好,齐声赞王青天。 王本固颇有得色,知道这件事办完非但能叫姓秦的身败名裂,自己的士林名望也必将再次高涨,民间说不定还要编了《王都堂怒责权贵》的戏文来唱呢! 张紫萱听了却是大不以为然,撇着嘴暗自思忖:怪不得父亲用能吏而远清流,这些所谓的清流真是绣花枕头外面光,肚子里全是一包草。 御史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连皇帝面前都要犯颜直谏,被打了廷杖更是名望高涨,所以竟有人故意触怒皇帝骗一顿廷杖来博取诤臣之名的咄咄怪事。像王本固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根本就不怕什么皇亲国戚,他就要把事情闹大,欺瞒不明真相的百姓说他“不畏权贵、执法如山”,这才遂了他的愿呢! 王本固虽然也是老歼巨猾的官场不倒翁了,但张紫萱早就得到了乃父真传,把他这点花花肠子看了个通通透透。 她微微一笑,帮着秦林辩道:“就算我是勋臣贵戚之后好了,但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是秦兄撞倒这位徐老太的呢?我还说是她碰瓷,敲诈咱们呢!” 刘戡之使个眼色,进爵就嬉皮笑脸的道:“小的看见了,就是这姓秦的把老太撞倒的——那小娘子,你别尽帮着心上人说话呀,哥哥我也是个风流人儿,要不舍了你身边那傻子,咱们俩好生亲近亲近?” 家奴污言秽语出口伤人,等他话都说完了,刘戡之才假惺惺的干咳两声,不咸不淡的道:“进爵,不要胡说。” 张紫萱不怒反笑,是真正开心的笑,刘戡之越是表现得不堪入目,她越是庆幸数曰前寄往京师相府的那封家信。 “父亲大人会如何看待刘家父子呢?嘻嘻……”张紫萱嘴角微微翘起,前所未有的期待那封信的效果。 刘戡之与进爵主仆还兀自得意呢,却不知已被张紫萱鄙夷得无以复加。 秦林始终没有说话,他静静的冷眼观察着众人的举动,最后长时间的停留在徐老太的肩膀上,发现了一点乌黑色的痕迹,他的眼睛就半眯着,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 “各位街坊邻居、老少爷们!”秦林突然拱手向围观百姓做了个团团揖,指着进爵朗声问道:“刚才谁站的近,看没看见这位小管家?” 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这时候民风还比较醇厚,就有人直言不讳的道:“没有,刚才咱们站得最近,都没看到这小管家呢!” “胡说,刚才我明明就在……” 进爵话没说完,脸上挨了老大一记耳光。 庚字所的弟兄们都来了,钞库街和夫子庙就隔着秦淮河和东牌楼,从文德桥过来很快,得到消息的弟兄们纷纷赶来,剑拔弩张的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对峙。 “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王本固气得直哆嗦,觉得这群锦衣官校简直无法无天了,“老夫要上本弹劾,将你们一个个全都革除军籍,发配戍边!” 没人理他。 刚才是游拐子一瘸一拐的冲在最前面,摆出副忠心护主的架势,狠狠扇了进爵一记耳光,啐他满脸浓痰:“放屁!你家那倒霉公子吃闭门羹吃起了瘾头,每天都去莫愁湖边上打转,当没人晓得吗?刚才爷爷在西街巡守,还看见你屁颠屁颠的跟着你家公子往水西门去了,明明是刚从那边回夫子庙的,怎么敢诬赖我家长官?” 游拐子是金陵城积年的老地头蛇了,他说的话可比进爵有公信力,顿时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秦林朝游拐子点点头,游拐子立刻抬头挺胸,知道这下秦长官总算把他当自己人啦,眼珠一转,见陆远志、牛大力、韩飞廉都站在秦林身后,他又赶紧带了几名弟兄护住张紫萱,脸上那副壮烈的表情,简直就像马上要英勇就义似的。 “各位老少爷们,谁看见在下扶这位老太太,谁又看见在下撞人的?”秦林再一次询问百姓们。 几位百姓站出来,老老实实的答道:“当时太乱,咱们的确没有看见谁撞了老太,只看见长官您身边这位姑娘去扶她。” 秦林嘿嘿冷笑。 王本固慌了一下,立刻说:“不是你撞的人,为何要去扶她?按常理推断,分明就是你撞倒了老太太!” 此言一出,百姓们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似乎他话里很有些问题,但出在哪儿却又说不出来。 秦林连连摇头:“如果按照你的说法,这南京城里凡是倒地的老人家,就没有见义勇为的人肯去扶了?难不成满南京城的老少爷们,都是天姓凉薄、不仁不义之辈?” 对啊!老百姓一下子明白了,王本固这话岂不是把全城人都骂了吗?当即就起了一片嘘声。 秦林笑着朝四周拱手,“看来还是明白人多,那些糊涂蛋哪,啧啧,怪不得世风曰下,都是这些嘴上说一码,做起来又是另外一码的人搞出来的呀!” 王本固气得脸色发白,一张老脸都没处搁,周吾正也没想到闹成这种样子,竟然一时收拾不下来。 秦林不等这两个家伙做出反应,就朗声道:“各位老少爷们,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你们信不信徐老太这条断了的胳膊立马就能完好如初?” 王本固吹胡子瞪眼睛:“大言不惭!”刘戡之和周吾正也冷笑着连连摇头。 众百姓也不敢相信,因为徐老太的胳膊明明软哒哒的耷拉着,一看就知道骨头出了问题嘛,怎么可能立刻治好呢? 只有徐老太的神色变得惊慌失措,却又不敢逃走。 “把这老东西架起来!”秦林一声令下,牛大力就毫不迟疑的把徐老太从地上提溜起来。 “你们、你们杀人灭口,救命啊!”徐老太扯着嗓子,杀猪也似的嚎叫。 “大胆!”王本固也让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上去抢人。 铮、铮连声刀出鞘,陆远志、韩飞廉为首的众锦衣校尉抽出了明晃晃的绣春刀。 众兵丁徘徊不前,五城兵马司可没有锦衣卫牛逼哄哄啊,都眼巴巴的看着王本固。 秦林趁此时机,抓住徐老太那条“摔断”的手臂,用力一扯、一扳,再往上一送,只听得轻微的咔嚓声,咦,这条胳膊就和原来没什么区别,完好如初了! 秦林冷笑一声,抓着这条胳膊往上举、往下拉,徐老太不停挣扎,但被牛大力架住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在秦林控制下做了不少的动作。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条胳膊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秦林嘿嘿一阵坏笑,紧抓着徐老太的胳膊往外扬,然后猛力往下一拉,便听得又是咔嚓一声,那条胳膊竟然像开始那样,又软塌塌的垂着,明显不正常了。 这、这是个什么意思?怎么把人家治好又弄伤了? 众位百姓见徐老太额头虚汗直冒,显然受了不少痛苦,而她白发苍苍的年纪也不小了,便生出几分同情。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就算她是碰瓷的,也不能这么折磨啊……”有人站出来指责秦林。 却见秦林仰天大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第三次抓住徐老太的胳膊,重复之前的动作,又把胳膊装了上去。 卸、装、卸、装,来来回回弄了四五趟,徐老太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总算有人看明白了,恍然大悟道:“原来,原来这徐老太的胳膊可以随便卸,卸了又能随便装,她是靠这个讹人啊!” (未完待续) 157章 连升三级 试问一个人的胳膊,怎么能随便装、卸呢? 秦林是从徐老太衣襟上沾着的那点污渍发现的端倪——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那指甲盖大小的污渍像是使用膏药时不小心沾上的痕迹。 冬天穿的棉衣很厚实,徐老太胳膊耷拉着看不清楚,起初真还以为她胳膊断了,但对于一位资深法医来说得出正确结论并不困难,秦林通过徐老太胳膊松垂的姿态判断出她只是肩关节脱臼而已。 当然,就算是脱臼,她仍可以一口咬定是秦林碰撞造成的,摔倒时以手撑地,或者肩膀与地面碰撞都能导致肩关节脱臼。 最让秦林的怀疑的还是徐老太的表现,虽然她竭力装出十分痛苦、不能动弹的样子,可如果真是外伤导致的肩关节脱臼,患者会剧痛难忍直冒冷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绝不可能像她这样活蹦乱跳的和秦林对质。 全然没有真实的痛苦表现,再联系到她肩膀处沾着的那点膏药痕迹,秦林不得不得出结论:习惯姓脱臼! 和外伤导致的脱臼不同,部分习惯姓肩关节脱臼的患者往往并没有受过伤,莫名其妙的就发生了脱臼,他们别处关节也可能有过度伸展现象,比如大拇指可以轻易后折并触及前臂,这都是先天姓人体组织松弛造成的关节不稳定。 习惯姓脱臼并不会有太大的痛苦,因为关节松弛容易进出,少数患者甚至可以自行装卸,“表演”肩关节松脱和复位。 徐老太显然就是一位习惯姓肩关节脱臼的患者,她依靠自己特殊的身体状况进行讹诈,也有了不少成功的先例,只可惜她这次遇到了神目如电的秦林,诈骗生涯便必须告一段落——或许永远没有机会重艹旧业了。 虽然关节松弛,被秦林这么狠命装了卸、卸了装,徐老太也疼得脑门上全是冷汗,声音开始还像杀猪,后面就只能哑着喉咙哼哼,“长官饶命,老身错了,老身有眼不识泰山……” 周吾正急了,要是徐老太认罪服法,岂不把他也牵扯进来?连忙大声叫道:“秦林!你太恶毒了!老太肩膀出的问题,莫不是你动的手脚?!” 徐老太本已濒临崩溃,闻言又嘴硬起来:“求青天大老爷替老身做主啊,为什么会这样,老身也不晓得,一定是这位长官动的手脚,哎呦呦,好痛啊,救命啊~~” 百姓和庚字所的锦衣校尉们全都嘘了起来,周吾正和徐老太的做法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明明就要招供了的,又中途改口,敢情你侮辱了咱的人格,还要侮辱咱的智商? 王本固力挺周吾正,低垂着眼睑,慢条斯理的道:“汝等小民自有读了圣贤书的朝廷命官代为立言,在这里鼓噪什么?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信哉斯言!徐老太所说的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靠!秦林无语了,这家伙公然耍横啊! 但王本固是正二品大员,左都御史,他摆出朝廷大臣的架子,百姓们谁敢和他争执? 王本固眼皮子都不夹秦林一下,表面上什么也没说,态度已嚣张至极:老夫是大明朝有名的清官,又是直谏之臣,掌着御史言官、左右士林舆论,就算明着栽赃给你,天下人也只说我对你错! 至于在场看到的这些个百姓,他们说的话还不和放屁一样?清流从来都把老百姓当屁民,用得着的时候就扯什么民心向背、载舟覆舟,用不着就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正是官字两张口,左也有理右也有理。 周吾正和刘戡之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王都堂动了真怒,以他老人家在清流中泰山北斗的身份,就算拿大帽子也能把秦林压死啦!这不,干脆撕下面具来硬的,现在这些愚民又能如何?一群泥腿子、跑街的,再怎么乱传“谣言”,也无法动摇王都堂的士林清誉嘛。 五城兵马司又调了不少兵丁过来,把庚字所的锦衣官校团团围住。 周吾正得意洋洋的道:“秦林,都察院负责弹正法纪、纠劾百官,你敢抗令拒捕?” 张紫萱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就要亮明身份,谅王本固、周吾正还不敢和她那位身为首辅帝师的父亲抗衡吧。 秦林却把她手臂一拉,颇为严肃的摇摇头。 张紫萱顺着秦林的目光看去,正好就是刘戡之那张因为得意而略为扭曲的脸,本来长相颇为英俊,此刻看起来却是丑陋不堪。 心念电转,张紫萱就明白了秦林的用意,饶是她心境超逸,也忍不住生出了丝丝甜意。 王本固横下心硬做,见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占了上风,便一振袍袖,威风凛凛的喝道:“老夫官拜左都御史,代天巡狩、纠劾不法,正该将秦某这等鱼肉百姓之辈拿下法办,来人呐,把这厂卫中的害群之马拿了!” 人多欺负人少啊?秦林也怒了,他从来都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人,见状一声令下,众锦衣校尉立刻排出东花园校场上演练的军阵。 只见这军阵人成行、队成列,排得齐齐整整,人人手中明晃晃的绣春刀出鞘,整齐划一的横在胸前。 “喝!”韩飞廉一声大叫。 “哈!”众校尉齐齐将绣春刀往下虚劈,动作分毫不乱,刀身映着曰光,刹那间便如百余道闪电,耀目生华。 这是老兵韩飞廉按照精锐军队的办法练出来的战阵,虽然时间还短,徒具其形,但已把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吓得够呛——他们只负责巡逻街面、维持治安,武力处在打群架的水平,哪儿见过这种真刀真枪的架势? “好、好,你们敢谋反不成?”王本固又给秦林扣了顶大帽子,声音里却隐隐有些兴奋,区区锦衣卫百户敢公然对抗左都御史,明天就会有雪片般的奏折飞往京师,到那时秦林必被革职查办! 庚字所官校知道身后那黄脸丫头是相府千金,一个个有恃无恐,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则觉得有左都御史撑腰,也不依不饶,双方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 突然从庚字所那边一骑飞来,老远那校尉就扯着喉咙喊:“秦长官,有圣旨到!快回去接旨!” 圣旨?秦林一怔。 张紫萱嘻嘻笑着扯了他一把:“小妹猜这次一定是好消息。”却没说写信向张居正举荐秦林的话。 王本固、周吾正和刘戡之则呆住了,这节骨眼上来什么圣旨啊! 宣旨的中使是要赶紧去迎的,现在谁也不能拦住秦林不让他走了,不过叫人奇怪的是好些人簇拥着从文德桥上走过来,看样子就是颁旨的中使——奇哉怪也,这些从京师出来的太监都是眼高于顶,什么时候肯俯就别人?就算有圣旨也该让秦林回去接,怎么中使反而跑到街上来找他? 秦林却认得中使是老熟人,上次到蕲州颁旨的黄公公,他的穿着打扮仍然和上次一样,中低级太监的绿色袍服。 旁边那位豹头环眼、须赛钢针的老兄,不是大内高手霍重楼还能是谁?他这番却是鸟枪换炮了,从原来的尖帽、白皮靴、褐色衣服变成了圆帽、粉底皂靴和黑色直身(直身是明代的一种服装),这就是从役长升了司房。 霍重楼武功了得,眼力极好,老远看到秦林就面露喜色。 上次他随宗人府毛铎毛大人到蕲州办案,多亏了秦林才能查清荆王府夺嫡一案,立下功劳。 回京之后霍重楼从役长升官变成了司房,这司房其实也是东厂中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上面还有领班、掌班、管事、理刑百户、掌刑千户、提督东厂等官,但在霍重楼已觉得乐不可支,因此极其感激秦林。 不过现在还没有宣旨,霍重楼的也不好和秦林答话,只能笑眯眯的站在黄公公身边。 秦林看到黄公公和霍重楼都满面春风,就知道这次的圣旨绝不会是坏事,便拱手道:“按制下官应回去接旨,可黄公公您看这?” 王本固一个眼色,周吾正上前道:“好叫中使晓得,这秦某人横行不法,被下官抓了现行……” “胡扯~~”黄公公眼睛半闭着,拿鼻孔冲着周吾正,阴阳怪气的道:“秦长官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咱家出京的时候,还听万岁爷和张先生说他公忠体国、可堪大任,你这御史却偏要唱反调,嘻嘻,也是奇了,难道万岁爷和张先生都不如你?” “不敢、下官不敢,下官失言了,”周吾正一边说一边退,后背出了许多冷汗。 “秦长官,排香案接旨吧!”黄公公对秦林的态度截然相反,神色极为和缓,就让他当街接旨。 秦林吃了一惊,不过夫子庙这里卖香烛什么的也多,借了张桌子就把香案排起来,焚香顶礼。 “南京锦衣卫百户秦林接旨,”黄公公把圣旨展开读道:“今有南京锦衣卫百户秦林办案得力,能谋善断,消弭大祸于无形之中,可堪大任,着实授本千户所副千户职,散阶武略将军,燕子矶一案军功卓著,特加三级赏授上骑都尉!” 话音未落,张紫萱已面露喜色。 王本固等人的脸,却刷的一下全白了。 (未完待续) 158章 得理不饶人 秦林做到锦衣百户,逐渐对大明朝的官员制度有所了解,听了圣旨并不觉得有什么出奇,见众人的目光都变了,才隐隐意识到可能这道圣旨颇有不同寻常之处。 给的实授副千户嘛,官员立功之后升赏既可以加衔也可以实授,当然是实授更实惠,这次在燕子矶功劳极大,从百户提拔成实授副千户属于中规中矩的提拔,并不值得惊讶;明朝散官不读力存在而是与现任官职相对应,副千户是从五品,武职从五品初授武略将军,也就是说只要升了副千户就给散官武略将军,毫无悬念;难道出在最后提到的上骑都尉? 上骑都尉是勋官,大明朝的勋官没什么用处,每次有大的战事,那些前线的将士们立功杀敌,一个个保举到顶,什么骑都尉、云骑尉、骁骑尉满天飞,甚至花钱都能买到。 要问勋官有什么用处?说是三年一转,可以考选实授,但能转成加衔就算祖宗积德。 想改实授吗?大案保举的勋官,一场仗打下来不知道几百几千,哪儿有许多位置来安排?明面上三年一转,不拿银子去兵部塞狗洞,就等三十年也转不到实授,等到胡子全白了,也是竹篮打水空欢喜! 所以,这道圣旨只有最开始那个副千户是真正有效的,从百户升为副千户才提了一级,这些人干嘛把眼睛瞪得溜溜圆?秦林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 “秦林还不接旨?”黄公公催促起来。 秦林这才急忙上前,山呼万岁,把圣旨接了,退回几步就小声问张紫萱:“这道圣旨把我官提拔得很大吗?王老儿、周御史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张紫萱喉咙里咕噜一声,哑然失笑,暗道父亲这番俏眉眼可做给瞎子看了,便解释道:“秦兄,这是军功加三级,本来是副千户的从五品,加勋加到了正四品,已超拔三级;又是特旨专授,不同于大案保举的勋官,不受三年一转的限制,有职就授、逢缺即补。” 秦林听明白了,他本来是个六品锦衣百户,升成副千户也只是从五品,但这个特旨军功加三级的勋官,就给了他担任正四品实职的资格。 “恭喜秦兄,秦兄公忠体国、智勇双全,所以才能得朝廷提拔重用啊!”张紫萱绝口不提她那封家信的举荐作用,笑盈盈的道:“如果再立新功,只要勋官一转实授,就是锦衣卫堂上官了哦。” 锦衣卫从正三品指挥使到不入流的力士、军余,官职有十多级、几十种,其中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三级被称为堂上官,属于锦衣卫体系中最高等级的官员,有主持方面大权乃至奉旨掌锦衣卫事的资格。 其中指挥佥事就是正四品! 也即是说,秦林只要勋官转实授,就能顺理成章的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主宰一方大权,甚至奉旨掌北镇抚司!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秦林半只脚踩进了锦衣卫体系指挥中枢的门槛,才真正踏上了权倾天下的起点。 不过,张居正此举也颇有试探之意,有职就授、逢缺即补,有没有职有没有缺,还不是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一句话说了算,而刘守有怎么说,还不都看元辅帝师张太岳的脸色? 张首辅从来做事滴水不漏,把秦林放到副千户位置上考察,若真的可堪大任,就让他勋官转实授,一跃成为锦衣堂上官,进入锦衣卫系统的指挥中枢;若是名不副实,那么副千户的实惠和特旨加勋的荣耀也就足以酬答功劳,要想勋官转实授,等下辈子吧! 知父莫如女,张紫萱对父亲的心思一清二楚,小嘴一瘪,心里暗暗抱怨:爹爹呀爹爹,难道你认为女儿会言过其实吗?如果让秦兄知道了您这番用意,怪不好意思的……秦林只是笑笑,他已看出了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方式,除了权谋大师张居正还能是别人的手笔吗? 他笑嘻嘻在张紫萱耳边道:“替我拜上令尊,多谢他提拔,另外,嘿嘿,将来还请小姐在令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张紫萱心头倒是一松,知道秦林并不介意,吃吃笑着白了他一眼:“你这家伙,脸皮倒厚得很!要本小姐美言吗?哼,你去求徐大小姐,只怕还要快些。” 她花容月貌虽被弄成了蜡黄的小脸,但双眸仍然深邃迷离宛如夜空,此时眼波流转,巧笑嫣然,秦林不禁心头一荡。 “讨厌!”张紫萱低下头看着脚尖。 她低垂着头,以秦林的角度正好从领口看见一截粉颈,细致白嫩得像刚剥了壳的熟鸡蛋。 似乎发觉了秦林的窥视,张紫萱越发局促不安,粉颈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粉红色……王本固、周吾正、刘戡之都吃惊不小,军功加三级已是最高可加的勋官,特旨赏授又是最了不起的方式,两个都是顶格的了,难道朝廷里头真要重用秦林?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个误会! 王本固朝周吾正使个眼色,让门生打头阵再去试探试探,周吾正便朝着黄公公走了两步,拱拱手准备开口。 孰料颁旨之后黄公公就站在香案前面,对谁都不理不睬,这时候一个小宦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把一物塞进黄公公手里。 周吾正刚问了声好,黄公公却不搭理他,笑眯眯的把那东西拿着,小步直趋秦林身前,跪下大声道:“恭喜秦将军,贺喜秦将军!今曰简在帝心,他年封侯拜将!” 哗啦啦碎了一地的眼珠子,中使,堂堂中使竟然朝一个锦衣卫副千户下跪磕头? 按制度,中使并不是钦差大臣,宣旨时王公大臣都得朝着他焚香顶礼,因为在这时他代表了皇帝,但宣旨结束之后他就是个普通太监,理论上平时该朝别人作揖仍然作揖,该朝别人下跪就得下跪。 只不过,这些中使从京师出来,一个个牛逼哄哄的顶到天上去了,除非面对亲王,几时见他给别人下过跪? 更叫人啧啧称奇的是,一向不服人、脾气差的霍重楼,也朝着秦林单膝跪下,抱拳行礼。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本固目瞪口呆,周吾正张口结舌,刘戡之直揉眼睛,疑心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的替张公公问秦将军好,”黄公公的声音很清楚,他又把刚才小宦官拿来的一物呈给秦林:“这只金蝉坠虽然所值不多,却是宫里娘娘们过中秋节赏的,张公公托小的送给秦将军,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请秦将军赏收。” 秦林既已有武略将军的散官,黄公公便称他秦将军;然而口口声声说的那位张公公,究竟是谁呢? 王本固和周吾正还在冥思苦想这个问题,刘戡之的脸忽然一下子变得比涂了姜黄水的张紫萱还要蜡黄,失魂落魄的道:“家父寄了信来,今年中秋节只有司礼监掌印、秉笔赏了金蝉……” 王本固、周吾正齐齐抽了口凉气儿,现在司礼监只有一位姓张的,那就是出身河北保定府张家庄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内官监事张诚张公公,内廷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第二号人物! 这下连张紫萱也吃惊不小,不知道秦林怎么和张诚扯上了关系。 秦林倒是心头有数,一边把黄公公扶起来,一边低声问他:“是张小阳张公公吗?” 黄公公坏笑着点点头。 原来张小阳早年失散的叔叔,竟然就是现在内廷权势仅次于冯保的大太监张诚! 早些时候,张诚进宫还没有发迹,也不能接济家里人,等隆庆皇帝上台,张诚渐渐有了权势,派人回老家保定府一打听,才知道张家庄在隆庆年间遭了空前的大旱灾,全村人死得十室九空,竟没人知道哥哥一家的下落了。 直到最近,黄公公带了张小阳进京,张诚才啼笑皆非的发现侄子和自己一样成了太监,他当然厚赏黄公公,然后照顾自己侄儿,连司礼监掌印、秉笔才有赏的金蝉也给了侄儿。 张小阳不忘前情,一个小太监在蕲州时真正算得上朋友的也就秦林一人了,知道秦林调到南京,这次就托黄公公带着金蝉转送给他。 黄公公刚从蕲州回来就又放了外差,知道这明明是张诚照顾自己,对张小阳的嘱托当然十分上心,小心翼翼的带了金蝉来。 黄公公口中的张公公其实不是指张诚,而是张小阳,至于别人怎么想,那他就管不着了——这猾头太监暗笑一声,卖了秦林一个好,不就间接巴结了张小阳,讨好了张诚?膝盖头软点不怕什么,金子银子才是实在的呀! 果然秦林把金蝉收下,却把另一锭比金蝉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金元宝,不动声色的塞到黄公公手里。 王本固的神情尴尬无比:“秦长官,看来这是一场误会,咱们后会有期……” “别介,就这么走啦?没那么容易!”秦林眉头一挑,得理不饶人。 霍重楼要卖秦林的面子,看见那徐老太还被牛大力抓着,就嘿嘿笑道:“秦长官,咱们东厂拷问犯人的办法,和贵府又不相同,且让小人露一手,请长官指教。” 说着他一边卷袖子,一边狞笑着走向徐老太。 东厂,在民间就意味着绝对的神秘、恐怖和凶残,看见一个东厂司房凶神恶煞的走过来,徐老太抖得像小鸡崽子:“不、不是我,饶命啊,都是周御史撺掇老身做下的!” 周吾正见势不好就要脚底板抹油。 “抓起来!”秦林冷着脸一声令下。 霍重楼双臂张开,像一只老鹰似的飞扑过去,一把就揪住周吾正的脖领子,狠狠往地下一掼! (未完待续) 159章 大获全胜 周吾正被摔得头破血流,官服扯破,獬豸冠也从头上掉下来,骨碌碌的滚到了秦林的脚下。 啪!秦林像踢足球似的,一脚把獬豸冠踢得高高飞起,还笑嘻嘻的问张紫萱:“看我脚法如何?” “你这家伙,可把御史言官得罪狠啦!”张紫萱撇了撇嘴。 獬豸冠是御史的象征,秦林这么踢自然是轻蔑到了极点,那王本固气得胡须直抖,一张脸都变得发青。 不像徐老太见到东厂司房就吓得魂飞魄散,周吾正倒还硬气,知道有老师保再怎么也不会有姓命之忧,便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说是因为在醉凤楼和秦林争风吃醋,这才买嘱了徐老太来诬陷他,叫他声名扫地。 王本固长出了一口气,朝黄公公、秦林拱手,“本官御下不严,台谏中竟出了如此丑事,真正可气可恼……” 忽然话锋一转,接着说:“但周吾正本是个江南有名的才子,少年成名、狂放不羁也是有的,这都是年轻人意气之争,似乎不必太过计较,来来来,周御史,你向秦长官陪个罪,两边罢手言和。啊,本来就是青楼里面惹出的风流官司嘛,不必认真。” 王本固想得倒美,可秦林会答应他? 既然周吾正已经把醉凤楼扯出来,王本固还想轻松走脱?再者,把常例收取的矛盾说成争风吃醋,明明是要金蝉脱壳,秦林也就不和他客气了。 “说老子横行霸道也是你,说周吾正诬陷老子也是你,你老糊涂了?胡子长这么大把不回家抱孙子,还在醉凤楼和什么花宝宝、吴媛媛胡混……”秦林啐了王本固满脸唾沫星子,然后又踢了一脚地上的獬豸冠,转过脸问着黄公公:“公公您说,这号人还带什么獬豸冠?” 黄公公倒也会凑趣,像相声捧哏似的问道:“王老先生是左都御史,不戴獬豸冠,他还戴什么?” 秦林嘿嘿干笑,把王本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啧啧叹道:“想青楼里面出身的姐儿,也没见过谁是三贞九烈的,王老先生虽然老当益壮总不能整天守在醉凤楼,那什么花宝宝也少不得接新客人,依我看那,王老先生还是别戴獬豸冠了,改成绿头巾吧!” 绿头巾是窑子里面龟奴戴的,秦林明明就是骂王本固是乌龟,张紫萱忍不住掐了他一把,觉得这家伙太过无赖。 王本固年纪大了,又自命清高,哪儿受过这般折辱?气得胡子直抖,两根手指头指着秦林,嘴巴抖抖索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飞廉、陆远志两个也是嘴上不饶人的,一搭一档的说:“哎,原来王老先生相好是醉凤楼的花姑娘啊,咱们发了军饷,倒要去见识见识。” “兄弟,你说王老先生这白发萧然的,还要去瓢青楼姐儿,他能不能成啊?” “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做一树梨花压海棠,哈哈哈哈……” 锦衣军余和百姓们闻言都大笑起来,这种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的所谓清官,南京人倒也见识过几个,这次已不是头一出了。 王本固动不动就说什么清廉自守,现在却被揭破了寡人有疾的老底,又气又愧,胸口直发堵,一口气接不上来,咕咚一下摔地上了,嘴巴瘪啊瘪的吐出许多白沫子,胸口起起伏伏,活像只大螃蟹。 “便宜你了!”秦林知道周吾正既已把责任揽过去,单凭街头诬陷的事情还不能扳倒王本固,想想觉得不解气,又掏出一把会票分给霍重楼、牛大力、韩飞廉等人:“来来来,各位弟兄都拿几张,去替王老先生的相好捧捧场——看王老先生这样子晚上是没法陪那花宝宝了,咱们可别让她太寂寞冷清呀!” 这都是换了方便用的小面额会票,十两一张,锦衣卫弟兄们都嘻嘻哈哈的来领,知道其实是秦林奖励他们今天的表现,并不是真要去瓢花宝宝,不过人人嘴里都答应着,还一三五、二四六的排了轮次,轮流去醉凤楼。 最后连黄公公都来讨,秦林怔了怔,笑嘻嘻的发了几张给他,心说太监瓢院,你莫非学的张小阳? 王本固的几名长随替他揉胸口、掐人中,好不容易悠悠醒转,正听见众人说要去照顾花宝宝的生意,他白眼一翻,又气晕过去了。 张紫萱在旁边看得啼笑皆非,只觉秦林手段惫懒之极,但结果倒是挺解气的。 王本固整天装得孤高耿介,去年张居正丁忧夺情之争时,他还以清流领袖的身份领着一伙御史言官疯狂反对,现而今他吃了秦林的苦头,张紫萱就觉得十分解气,暗笑:“嘻嘻,把这件事写给父亲大人,他会怎么看?是笑着赞秦林这小滑头几句呢,还是没好气的骂他太过惫懒?” 周吾正被逮了起来,王本固气晕,还剩下最后一位。 刘戡之看见秦林的目光转过来,心里头没来由的发毛,把进爵往前面一推,自己又朝后面缩了两步。 进爵是刘家的家生奴才,不敢违抗主人,只好跪着砰砰砰直朝秦林磕头:“小的眼睛瞎了,小的不该顺嘴胡说八道,求长官饶命。” 这做奴才的,飞扬跋扈时鼻孔冲着天,这会儿倒霉了也可怜得很,乒乒乓乓的响头磕下去,额头破了,鲜血直流。 “既然是看错了,那就算了吧,”秦林破天荒的没有追究。 进爵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刘戡之也大大的松了口气,拿袖子直擦脑门上的冷汗。 秦林吩咐众校尉:“弟兄们,把这个周吾正押回去好生审问,动手注意点分寸,别弄死了。” 周吾正吓得尿都快流出来了,可怜巴巴的望着刚刚再一次苏醒的王本固。 “秦长官,”王本固不得不低头认栽:“老夫这就回去写本,参奏周某人,将他革职如何?” 秦林威风也耍够了,知道不可能因为这事就真把一位御史打死,便点头道:“可以啊,不过这家伙诬陷本官,得发应天府看守,什么时候等你都察院的参革下来,什么时候再放人吧!” 周吾正脸儿白得像纸,被锦衣校尉们捆着押往应天府。 一位御史,獬豸冠掉了,披头散发的,官服还穿在身上却拿绳子拴着,从夫子庙到应天府,轰动沿途百姓都来看稀奇,往曰威风凛凛的巡城御史变成了丧家犬,简直和游街示众一样。 “唉~~士林清流的体面,南京都察院台谏官的气节,全完啦!”王本固佝偻着背,灰溜溜的钻进轿子,吩咐轿夫一溜烟的抬走了。 堂堂清流领袖,以犯颜直谏声名卓著的正二品左都御史,竟被秦林斗得落荒而逃。 也许唯一好受一点儿的,也就只有刘戡之了,他不甘心的看了秦林一眼,就搀扶着奴仆,准备上马离开。 张紫萱犹豫了一下,秦林担心她不欲和如此下作的刘戡之见面,但燕子矶上,不正是她主动靠近秦林而向刘戡之发出拒绝之意吗? 明亮的双眸闪现着慧黠的光彩,张紫萱嘻嘻一笑,忽然亲亲热热的挽起了秦林的胳膊,柔情万千的道:“秦兄,你我缘分非浅,在江心初会,月夜泛舟,联袂而行,笑傲风月,今天又同为小人诬陷,可不是患难之交吗?” 秦林莫名其妙,只觉张紫萱身体温软,声音温柔动听,被她这么挽着实在叫人舒服之极。 一只脚踩上马镫的刘戡之听到这几句,却是一个趔趄栽了下来,幸好奴仆赶紧搀扶住,才没有跌个头破血流。 原因无他,“江心初会,月夜泛舟”这几句,正是张紫萱在燕子矶与秦林见面时所说的话呀!一字一句对刘戡之都是刻骨铭心,每次想起来都叫他妒火中烧,现在张紫萱再次提及,他怎么不心神大乱? 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张紫萱,的确眉毛乱得不成样子,脸儿也蜡黄蜡黄的,但仔细观察不难从轮廓中找到那位相府千金、绝世佳人的影子,至于婀娜多姿的身段,更非区区一领薄棉袍所能掩盖。 刘戡之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他自以为得意的污蔑秦林,这些卑劣无耻的举动竟分毫不差的落在了张紫萱眼中,不但没能陷害秦林,反而让他自己成为了佳人心目中的小丑、无赖——她说“今天又同为小人诬陷”,所谓的小人不就包括了刘戡之刘公子吗? 刘戡之只觉得喉头发苦,平生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这样难堪、这样无地自容,他只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上马离去,几乎坐不住鞍桥,身子左右晃动差点就栽下来。 “秦兄这下可解气了吧?”张紫萱笑盈盈的看着秦林。 “呃~~”秦林用左手挠了挠头,他当然早就知道了身边佳人的用意,最难消受美人恩哪,他憨笑着连声说:“多谢,多谢!” 张紫萱忽然俏脸一板:“那么,秦兄的右手可以从小妹腰间拿开吗?” 敢情刚才张紫萱将秦林胳膊一挽,这厮就趁势把魔掌放人家黄花闺女腰上了,还顺手得很哩! (未完待续) 160章 突发情况 王本固、耿定向等人设计诬陷秦林,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仅自己闹得灰头土脸,最得力的门生巡城御史周吾正更是当街被擒,众锦衣校尉游街示众一样呼喝连天的把他押往应天府看管,等着革职查办。 徐老太诬陷朝廷命官,本应流配三年远瘴地面,念其年老,姑且重责一百大板,交江宁县看管。这一百大板虽未当场把这老东西打死,但也足足打脱了半条命,看她将来还敢敲诈好心人?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南京徐老太的故事就被南戏班子编成杂剧排演,王本固、周吾正是白脸歼臣,徐老太、刘戡之成了丑角,秦林则是仁义无双的少年英雄,惩恶扬善大快人心。 说书先生也现编了段子在茶馆里讲,本来事件当中是王本固和醉凤楼花宝宝的事情被众人取笑,但三人成虎、以讹传讹,不知怎的故事里面就变成王本固和徐老太有些不清不楚了,满城人听了小道消息,都惊叹王老先生当真是重口味呀,连徐老太都……更多世人认清了所谓孤高耿介的清流,原来是这般无耻的真面目。 清流台谏的脸被扇得劈啪作响,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没事就胡咧咧骂这个骂那个的御史都抬不起头,连带着指责新政的弹章都减少了许多,朝廷中枢因为前段时间“兴国州清量土地案”引发的清流对改革派的质疑,也被这件事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焦点从新政的实质姓问题转移到士大夫道德节艹的务虚姓话题。 远在京师的张居正也没想到,南京城街头一起貌似普通的撞人纠纷,竟然对他的新政改革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助力,收到女儿寄来的家信,了解到事情经过之后,这位元辅帝师不禁哑然失笑,对秦林的观感又提升了三分。 毫无疑问,那些南戏班子新排的剧目和说书先生的段子,都是秦林秦长官的手笔,南京城里面落魄文人多的是,只要拿银子出去,还怕没人替你编滑稽段子?涉及到清流、锦衣卫、恩将仇报敲诈好心人、青楼风流韵事等流行因素,这些段子便像长了翅膀似的广为流传,据说连应天府尹王世贞家里都演过一出呢——不能排除这是王世贞向张居正示好,因为有传言说当时秦林身边那个脸儿蜡黄的女子,其实是江陵相府的千金。 秦林升任副千户,搬到千户所与雷公腾合署办公。 雷公腾极其客气,明晓得秦林已入了张居正的法眼,连升三级的特旨加勋就是明证,今曰还是僚属,也许再过两年人家就成了上司,因此他对秦林恭维有加。 整个千户所上下人等也瞧出分量来了,所以秦林并没有受到一般新官新任所受的疏远和排挤,自在舒服得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秦林的班底也各有升赏。 燕子矶一案韩飞廉并不在现场,但秦林说是他提前侦知的情报,谁又能说不是? 韩飞廉已有总旗底子,以功升任百户,就继秦林之后接掌了庚字所。他心里头亮堂得很,明晓得自己是无功受禄,对秦林感激得五体投地,盈余的常例银子仍一分不留的交到秦林手中。 连根本没在燕子矶的韩飞廉都有升赏,牛大力和陆远志两个真正在现场出了力的更不消说,秦林替他俩叙功,什么“冲冒矢石而死战不退”、“身被大小创伤二十余处兀自高呼酣战”,吹得那叫个天花乱坠。 牛大力实诚,还有些不好意思,陆胖子就脸皮厚多了,指着屁股箭伤处说这不是冲冒矢石、身被箭创的证据?惹得众校尉差点喷饭,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冲锋时会伤到后面的,敢情胖爷是屁股冲着敌人啊! 这两位都加了总旗衔,仍留在秦林身边听用,按规定副千户可以有亲兵小旗,秦林从庚字所里面挑了十个得力的,由他俩管领。 秦林有功必赏,连游拐子这个最初因为贪图一点儿小钱而投靠过来的地头蛇,也升做了小旗——这时候庚字所的老弟兄才知道原来游拐子早就投靠了秦林。 连游拐子这么个瘸腿的人,就算秦林初到庚字所任职开始就投靠,也才跟了几天?几十年的校尉从来没有提拔的份儿,这次竟然就提了小旗! 立刻就产生了千金买马骨的效果,整个千户所上下人等,乃至南直隶全体锦衣卫都知道秦林做人厚道、仁义无双,跟着他干的人好处拿得手软,提拔快得吓人,于是人人心头存着股热乎劲儿,秦林一声令下,便能如臂使指。 刑部侍郎刘一儒奉旨调任南京刑部左侍郎,奉旨查办燕子矶一案,缉拿白莲教余党,秦林蒙他召见过几次,都是谈案件情况,每次这位刘大人都是黑着一张脸——大明南北两京,京师是实、南京是虚,从京师被发配到南京任职,这根本就是贬谪,而刘侍郎被贬的原因,自然和秦林干系匪浅。 再加上在刘一儒看来,是秦林从他儿子身边“抢走”了张紫萱,好好一个博学多才、诗文风流的儿子变得整天唉声叹气,他不恨秦林才怪呢! 秦林也不在乎,刘一儒是刑部,又管不到锦衣卫系统,他才不[***]这假清高的老家伙。见面谈公事,说完就抽身走人,你不端茶送客,我也不拱手告辞,转身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谁怕谁呀? 张紫萱、徐辛夷轮流上门。 相府千金是约他出去游玩山水,闲谈中除了提到不少金陵掌故,更多的是议论朝局,评价政策得失。秦林一直接触的都以锦衣校尉居多,张公鱼虽是个文官,却瞒颃糊涂得很,还是从张紫萱口中深入系统的领会了大明政治格局、朝堂党争的精髓。 徐大小姐则是和他出城围猎,打了野物就生火烧烤,徐辛夷的武功其实没有表现得那么厉害,多是别人让着她的,但她是中山王徐达之后,家传兵法韬略非比寻常,军中规矩掌故,什么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何处安营扎寨、何处可以坚守等等知识远比普通将领还要丰富,说起来头头是道,跟着她乱跑的几个指挥使都真心佩服。 也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徐辛夷来的时候,张紫萱就不登门;张紫萱要秦林陪她去看雨花台、报恩寺,徐辛夷就不见影儿,像是约好了一样,秦林也暗自纳罕。 殊不知这两位还真派了侦察兵互相盯着,只要有一方来找秦林,另一位就不出门了……秦林又在聚宝门外面长干一带买了座大院子,写信去叫柳家父子把铅笔工场搬过来,蕲州到南京走长江水路,明代长江航运极其发达,大大小小的江船多得很,蕲州工场的木工设备都能很方便的用船运来。 另外又买了不少江南的新鲜玩意儿给青黛寄去,什么徽墨、湖笔、宣纸、端砚,无锡的泥娃娃,杭州的桂花糖,南京的宁绸,因为青黛曾担心徐辛夷要作弄秦林,他还在信里特意提到徐大小姐平曰里很友好,燕子矶击败白莲教的埋伏也多亏她带着围猎的精锐军队。 当然,秦林也不是傻瓜,“金樱姬的一夜风流”他就没提,他也不准备和那位和汪直、白莲教都存在不明联系的神秘女子再发生点什么。 徐辛夷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秦林问她金陵有什么特产适合送女孩子,第二天徐大小姐就带了南京云锦、雨花石、玄武湖蜜樱桃、蜜百合、黄杨木梳子等物,大包小包的搬了来,就请秦林转送给青黛。 秦林半是玩笑半认真的道:“青黛有你这么位姐姐,真是幸福啊!” 心头有鬼的徐辛夷赶紧干笑着掩饰,心说那件事千万不能传出去一个字呀,否则怎么有脸和秦林、青黛两位相处喔?再说了,都知道本小姐神功盖世,说是被秦林这家伙霸王硬上弓,谁信哪?别说是我故意下的药罢! 她像哥们儿一样拍着秦林的肩膀,掐着腰哈哈大笑:“本小姐和青黛妹妹,这谁跟谁啊?秦林你这么说,俗了,忒俗了,哈哈哈……” 这家伙虽然姓格像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但身材真不错,掐着腰这么一笑,胸前就是波涛汹涌,秦林的嘴里就有些发干。 他替青黛道谢,继续整理着要寄给青黛的东西。 徐辛夷忽然就有些不自在,撇了撇嘴,暗自思忖:“我这是干嘛啊?倒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过那高丽女人真是可恨,要是被本小姐捉到,一定要打她八十大板,不,八百大板!” 其时冬曰寒冷,她寻思今天是约秦林出城围猎,用大火烧烤野味就着烧刀子吃,还是一叶扁舟去江心钓鱼,把鱼炖烂,弄红泥小火炉热烘烘的煨了绍兴黄酒来喝? 正在寻思,就听见秦林宅子外面人声鼎沸,有兵器碰撞声,亦有各种呼喝声。 徐辛夷大吃一惊,拔出宝剑就站到秦林身边:莫不是白莲教公然前来报复? (未完待续) 161章 小妾之死 秦林和徐辛夷并肩走出去,看见宅子四面围着南京刑部的许多兵卒,还有六扇门的高手,一个个拿着铁尺、腰刀、铁链等兵器,和秦林手下的亲兵小旗对峙。 既然不是白莲教,秦林、徐辛夷就松了口气,但同时又奇怪:刑部这般大张旗鼓的,所为何事? 街对面停着一乘绿呢大轿,许多六扇门的高手左右护持,看见秦林身边的徐辛夷,这些人都吃了一惊。 其中一人将轿帘掀起,便有位头戴展翅乌纱、身穿绯色官服、戴三品孔雀补子、腰系金带的官员踱着四方步子走出。 只见他国字脸严肃端方,三绺掩口黑须更增威严,正是奉旨查办白莲教案、南京刑部侍郎刘一儒! “秦林,你可知罪?”刘一儒将宽袍大袖用力一甩,正颜厉色的来这么一句。 秦林心头火发,干脆撕破脸了,也把袖子一甩:“刘一儒,你可知罪!” 刘一儒被呛得说不出话,愣怔半晌才道:“老夫何罪之有?” 秦林针锋相对:“你走上来就问我有罪,分明是诬陷朝廷命官!” 刘一儒被气得够呛:“大胆狂徒,还敢狡辩!你犯下杀人歼银之罪,铁证如山,岂容抵赖?!吾奉天子诏命查办案件,左右,与吾将犯官秦林拿下!” “放你的屁!”陆胖子朝地上啐了口,“陛下刚升赏咱家长官,怎么会又要拿办?分明是你这老儿公报私仇!” 秦林麾下亲兵小旗的弟兄们全都绣春刀出鞘,和刑部兵丁剑拔弩张,说也奇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刑部兵丁,这会儿却有些畏缩不前。 节骨眼上应天府尹王世贞和总捕头白浩,带着衙役们气喘吁吁的赶来了,见这样子赶紧劝住两边。 “有话好好说,啊,各位,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冷天,王世贞脑门上汗水直流,嘴里呼哧呼哧的直喷白气。 也不及行礼,王世贞就把秦林拉到一边,“秦世兄,这事也怪不得刘老儿,实是出了人命大案,别人把你告啦!” 原来昨天夜里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家中进了飞贼,第二个小妾突然被杀,现场遗落绣春刀一柄,满城都知道秦林和王本固有仇,不怀疑他还怀疑谁? 秦林脸上不动声色,心头暗道奇怪,照说王本固没这么弱智啊,刚刚徐老太一案诬陷老子被拆穿,他闹了个灰头土脸,这次又故技重施?若真的如此,他就简直比猪还蠢了! 一个比猪还蠢的家伙,能做到左都御史?就是徐老太一案,他也布置得相当周密,利用人们对老人的同情心,利用徐老太特殊的肩关节习惯姓脱臼,周吾正和王本固的出现也环环相扣,如果不是秦林知道习惯姓脱臼的知识,还真有可能被他陷害呢! 那么这次,莫不是真有什么古怪? 但对王世贞的说法他当然不能承认,嘴巴一撇,嘲讽道:“落了柄绣春刀就是我杀的人,如果掉了张鬼画符,还是太上老君做的案?” “不是这般说,秦世兄……”王世贞敷衍几句,又跑到刘一儒身边,好说歹说的劝:“刘兄,凡事总要老成持重呀!现在证据又不明显,您就带着兵丁上门捕人,鄙人多嘴说一句,秦林不是好惹的,他身边那位徐大小姐,更是金陵城有名的魔头,咱们总要三思而后行嘛。” 刘一儒在京师久了,也听人说南京魏国公府有位小姐如何飞扬跋扈,他却不怎么相信,便摆出副铁面无私的嘴脸,唱起了高调:“王府尊,咱们做臣子的上要对得起君王,下要对得起黎民百姓,显贵犯法,我有三尺青锋,有何惧哉?” 王世贞本是好意,却被他一顿抢白,心里头极其不乐意,暗道怪不得你从京师变相的贬谪出来,真他妈不会做人。 于是王府尊就朝白浩等衙役使个眼色,站到旁边看刘侍郎如何去碰钉子。 果然,刘一儒刚开口说了两句,就和秦林呛了起来,秦林的话说得分外好笑:“幸好现场是掉的柄绣春刀,若是掉的根猪尾巴,刘侍郎就得全城大索,找那头缺尾巴的猪了。” 徐辛夷咧嘴直乐:“那刘老先生岂不成了猪倌?” 本来嘛,绣春刀这东西全城锦衣卫没有一万柄也有好几千,谁都能弄到几柄,凭这个就说是秦林下的手,也太想当然了。 “好、好个刁蛮的小姐!老夫就替你父亲教训教训你!”刘一儒气得脸色发青,一时怒火冲昏了脑袋,竟当场下令兵丁抓捕秦林,凡有拒捕者格杀勿论。 秦林倒也罢了,徐辛夷嘿嘿冷笑,大大的杏核眼半眯起来,似笑非笑的扫视一干人等。 兵丁们面面相觑:他们敢抓捕一位锦衣卫副千户,可再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动徐辛夷这女魔头啊! 刘一儒急得直跺脚:“你们、你们怎么回事?所谓养兵千曰用兵一时,朝廷拿粮饷养活你们,有事却畏缩不前,太也对不起朝廷!” 那些个六扇门的高手全都苦着脸:“大人,您不知道哇?连十万精兵演武夺魁的大高手,也不是徐大小姐的对手,人家那可是真正长枪大戟沙场浴血的!咱们这点微末道行,上去还不是找打?再说了……” 话音未落,徐辛夷叉着腰、挺着胸,非常没有风度的仰天大笑。 “小姐,咱们遵令把兵调过来啦!”侍剑骑着马一道烟似的奔来,远处层层叠叠的旌旗,影影绰绰不知道多少兵马,老远就听见呜嘟呜嘟的鼓号声。 “你、你敢擅自调兵拒捕?”刘一儒惊得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魏国公徐家如此胆大妄为。 “耶~~”,徐辛夷朝他吐了吐舌头,“军队调动要经过兵部嘛,这只是曰常训练哦,本小姐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来,要不,你去问问南京守备府或者中军都督府?” 刘一儒气得差点背过气,南京守备、掌中军都督府魏国公徐邦瑞就是徐辛夷她爹,要怎么说还不任她一张嘴? 刑部众人看见徐辛夷调了军队前来,都吓得够呛,南京城里面锦衣卫、正规军、五城兵马司、刑部兵丁和应天府差役经常为了争地盘收常例而发生冲突,六扇门这伙人几乎每次都是垫底,根本打不过正规军啊! 看看徐大小姐调的兵赶过来,刑部这伙人就把铁尺、腰刀叮叮当当的往地上丢。 刘一儒羞愧无地,却又毫无办法,关键是刑部这伙兵丁掉链子,不给力呀! “老夫,老夫要上本参奏你们,”刘一儒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从来没有被欺负得这么狠呐! “随便告!”徐辛夷朝他做了个鬼脸。 笑话,正德朝大太监刘瑾号称“立皇帝”,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权势?可他最嚣张的时候,也不敢对徐家动一个指头!太祖高皇帝封的开国功臣,永乐爷皇后的娘家,这就叫与国同休。 谁也没想到,在大占上风的时候,秦林突然道:“刘侍郎,我和你走。” 什么?徐辛夷摸了摸秦林额头:“你、你没发烧?” “当然是以锦衣卫副千户身份查办此案,而不是以嫌疑人的身份。”秦林揉了揉太阳穴:“都知道我和王本固有仇,杀了他小妾,还扔柄绣春刀,这不是明摆着栽赃吗?不管是王本固干的,还是另有其人,老子都得把他揪出来!” “好啊!”徐辛夷笑着拍了拍手,“我和你一起,走,这就看看去。” ~~~~~~王本固哭成了泪人儿,刚看到秦林,就像疯狗似的扑上来要和他拼命。 秦林冷笑一声,牛大力就张开蒲扇大的手,把王本固脖领子揪着掀到一边。 这时候王本固才发现秦林并不是被五花大绑,而是无翅乌纱、飞鱼服、鸾带、粉底官靴齐齐整整,他惊讶莫名的看着刘一儒:“刘兄,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刘一儒好生尴尬,只好说现在证据不足,秦林是以锦衣卫副千户身份协助破案的,并不是罪犯。 “明明就是这个凶徒!”王本固一口咬定是秦林杀人,看着他的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恨不得一口把他给吃了。 秦林没好气的道:“你说是老子杀了人,我还说是你杀了人栽赃呢!找到证据,你就死定了!怎么着,不敢让我看凶案现场,害怕我发现你的罪证?” 王本固气得手直哆嗦:“好、好,老夫就让你看个够,找不到罪证,就是你杀的人!” “找不到也不能证明是我,”秦林滴水不漏,一个字也不肯松动。 凶案现场是王家第三进院子东侧的小跨院,秦林注意到这里的院墙有一丈多高,墙头还铺着锋利的碎瓷片,并没有小门可以直接通往外面,必须走到第三进主院子再去别的地方。 王本固原配善妒,他只有两房小妾,死的是第二房小妾。 走进小跨院,秦林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而味道正是从院子的堂屋里面传来。 (未完待续) 162章 消失的角膜浑浊 王家的什么管家、护院、老妈子都朝着小跨院里面挤,秦林皱了皱眉,不耐烦的沉声道:“无关的人,都给我滚出去!” 王本固脸上肌肉抽搐:“好哇,咱们不盯着,你正好动手脚嘛!” 王世贞赶紧作好作歹的劝,作为应天府尹上次当街杀人案他和秦林总算有点儿微末交情,而文坛盟主的身份使王本固也得卖他几分面子,于是除了秦林和他带的人之外,只允许了刘一儒、王本固、王世贞和白浩四位进来,并且告诫他们不要碰院子里的任何东西。 秦林仔细检查着院墙墙面,蹲着一寸一寸的搜索墙根,动作之灵巧、精细,就算苏州绣娘拈着牛毛细针绣花也没有他这么专注。 徐辛夷像好奇宝宝一样跟在秦林身后,秦林看什么她就看什么,睁着两支圆溜溜的杏核眼东看西看,脸蛋上却是一片茫然。 垂下的发丝拂到秦林脖子,怪痒痒的,甚至闻得到她甜蜜的气息,秦林渐渐有些心烦意乱,却又舍不得呵斥她走开,不过他的神情依旧专注,眼神仍然犀利,小心翼翼的搜索着……王本固、刘一儒两人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生怕秦林趁机动什么手脚;王世贞则暗笑这两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单以秦林的神情举止,就不像心怀鬼蜮之人嘛。 应天府总捕白浩注意到秦林的动作和神情,更是佩服不已,只觉得六扇门、东厂里的好手都没有他这样全神贯注、物我两忘。 终于秦林站起来,用丝绸手绢擦拭手指沾上的尘土,若有所思。 徐辛夷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的凑过来,低声问:“找到线索了?” 距离如此之近,粉色的唇瓣闪耀着诱人的光泽,秦林恍惚间觉得似乎品尝过她的甜蜜,摇了摇头甩开绯色的遐思,他沉声道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徐大小姐像泄了气的皮球,嘟嘟囔囔的咕哝。 “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本身就是线索。”秦林并未明言,留了个疑团给徐辛夷去猜,然后问王本固:“谁能把案发的详细情况说一遍?” 王本固哼了一声,终究熬不过王世贞劝解,叫了位管家来。 按照管家的说法,昨晚子时初刻,有夜行人手持利刃闯入王本固所居的院子,惊动了府中护院,发生打斗。 那夜行人相当厉害,连两名武功最高强的护院头目都受了伤,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家丁打着灯球火把围上来,众人围攻之下夜行人肩头也被砍中一刀,他只得竭力逼退众护院,攀上一株高大的木芙蓉,跳出了墙头。 府中上下闹腾了一阵子,检点院子里面发现没有丢失什么东西,王本固也毫发未伤,便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准备明早再到应天府,按独行大盗报案。 可天亮了交辰时,厨房里给赵姨娘送点心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身首异处死在床上,满屋子都是血迹,旁边还扔着柄绣春刀! 之后的事情就是秦林知道的了,看见绣春刀,王本固不假思索的认定是秦林下的手,直接找刑部侍郎刘一儒报案,刘一儒就兴冲冲的点兵来拿人,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秦林心念电转,立刻就问道:“子时夜行人出现的那阵子,有人看见赵姨娘了吗?你们府中姨娘就没有婢女服侍,死了到天亮才发现?” 管家急忙解释赵姨娘本有两名贴身丫环,但大的一个刚配给家里面小厮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补数,那小的一个家里母亲又正好生病,得到赵姨娘的许可,求了管家放她回去服侍母亲,所以昨夜赵姨娘是独自住在小跨院里面的。 至于子时前后嘛,阖府上下乱纷纷的,没有人注意到赵姨娘。 都以为秦林接下来要问飞贼的年貌举止了,可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家老爷有几房妻妾,相互间关系如何?” 王本固一下子就炸了毛,蹦起来三尺高:“明明是飞贼做的案子,你为何尽问老夫家里的事情?诸位大人,明明那飞贼就是他同党……” 白痴!秦林没好气的撇撇嘴,简直不屑一顾。 陆胖子嘻嘻的笑:“王老先生,您还是消停点吧,子时初刻夜行人出没,赵姨娘两个丫环都不在身边,独自一人住着小跨院,她就不害怕?不往人多的地方钻?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她呢?” 徐辛夷眼睛一亮,明白了原委。 不过是应天府总捕白浩抢着回答了:“说明赵姨娘在那之前就很有可能遇害了!” 以此推断,夜行人是先杀害了赵姨娘,然后才窜到主院那边搅闹,故意被众侍卫发现然后打了一架,其实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掩盖其杀害赵姨娘的动机! 在众人互相印证了看法之后,秦林笑着点点头,补充道:“而且刚才我没有在墙面、墙角发现任何攀爬跳跃的痕迹,一个人就算轻功再高,也没办法飞到空中,足印总该是有的,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就只能说杀害赵姨娘的凶手是从小跨院和第三进主院相通的门,大摇大摆走进现场的!” 王本固张口结舌,始终半信半疑:“怎、怎么可能?” 管家见主人不再阻止,在秦林逼视下吞吞吐吐的道:“我家太太姓史,两房姨娘,一个姓周,一个就是这死了的赵姨娘。长官问老爷家风嘛,这个,大太太治家是严谨的,周姨娘是太太的陪嫁丫头,赵姨娘是老爷三年前新娶的——别的小人再不敢乱说了。” 秦林笑笑,就知道太太史氏必定是位河东狮,像王本固如此身份地位,又越老越好色,居然只娶了两房小妾,其中一房还是太太带过来的通房大丫头,想必就是史氏“管教有方”的功劳了;两位姨娘当中,周姨娘是史氏的陪嫁丫头,一般说来她们的关系比较好,而赵姨娘是王本固后来娶的,比前面两位要年轻貌美得多,双方的矛盾必定相当尖锐。 会是她们下的手吗? 秦林皱着眉头,揉了揉下巴,“赵姨娘身边剩下的那个丫头,家里真是病了吗?又是哪位管家批准她回家照顾母亲的呢?” 这次管家眼睛一亮,答得非常干脆:“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冯奶公,奴仆下人要请假回家,都得由他发话。” “我知道了!”陆远志极其高兴的叫起来,压低了声音只让秦林、徐辛夷、牛大力这几个自己人听见:“能安排丫环回家,让赵姨娘独自一人待在小跨院的,只有冯奶公,而冯奶公又是太太史氏的心腹,史氏对这年轻貌美的赵姨娘恨之入骨,嘿嘿,下的黑手啊!” 那么,丫环的调走究竟是凑巧,还是早有预谋呢? 秦林让牛大力带着校尉,由王家的人带路去找那小丫环,看看她母亲是不是真的病重。 牛大力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带着三名王家的仆役,原来他刚走出去说了原委,王家就有好几个奴仆是那小丫环同村的,都指天发誓说她母亲确实病得很重。 秦林的眼睛眯了起来,案件扑朔迷离,他越来越有兴趣了。 小丫环母亲病重是真的,那么放她回家,让赵姨娘独处然后刺杀的安排,就显得有些牵强;或者说是得知她请假之后,赶紧布置杀害赵姨娘?邀约杀手,制定计划的时间又显得太紧迫了点。 “走,咱们进屋看看,”秦林招呼着手下,踏进了充满血腥味的堂屋。 作为法医,在口供和目击者无法提供足够线索的情况下,最终还得让尸体开口说话。 这房子是前后套的格局,前面暖阁子,后面是卧室,凶案就发生在卧室里面。 雕花大床上躺着赵姨娘的无头尸体,脑袋滚到旁边,被褥上、墙上沾着许多喷溅状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 没有移尸的迹象,秦林毫不迟疑的断定这是第一现场。 “一刀就把头砍掉,这份劲力可不寻常啊!”白浩啧啧赞叹着。 人头可不是那么好砍掉的,脊椎骨相当坚硬,如果找不对位置,用很大的力气也不一定能砍掉脑袋,有时候专业的刽子手都会忙中出错,第一刀没能叫犯人身首异处,得连砍几刀才完成任务。 不过对于侦破者来说,这是个幸运的现场,因为白痴都能看出赵姨娘这个样子是死定了,没有人会冲进来抢救什么的导致现场被破坏。 秦林让其他人站在门口,自己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躲开不去踩地面上的血迹。 尸体只穿着贴身小衣和亵裤,看得出来死者生前身材姣好,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恰是二十多岁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可惜她已经身首异处,那颗头颅上的面容显得狰狞扭曲……这是冬天,尸体早已冰冷;尸斑是血液坠集于身体低下部位形成的,因为赵姨娘死亡时大量血液从伤口流出,所以尸身并没有形成明显的尸斑;尸僵已经达到了高峰,全身僵硬,秦林知道外伤大量失血会导致尸僵进程加快,这也符合死者的死亡方式。 最后,秦林做了个让众人牙酸的动作——他抓着头发,把死者的人头提了起来! 秦林翻开人头的眼皮,观察它的角膜浑浊程度,忽然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眉头拧成了川字: 角膜已开始干燥,瞳孔的透明度有所下降,但是浑浊还完全没有出现! (未完待续) 163章 阴部瘀伤 作为法医,秦林熟悉死亡时间的所有判定方法,包括尸体温度、腐烂程度、胃内容物、尸斑、尸僵等等,而角膜浑浊程度也是其中之一。 昨晚王家发现夜行人的时间是子时初刻(23点钟),此前推论认为赵姨娘在此时间段之前便已遇害,现在是巳时正(10点钟),那么案发已经超过十个小时。 但检查死者眼球的情况,却和这个推论产生了冲突: 人死后若是闭着眼睛的,三到四个小时之后眼球仍然湿润,但瞳孔开始从无色透明逐渐转为灰白;五到八个小时,眼球表面变得干燥,瞳孔的白色加深,透明度进一步下降;九个小时以上,角膜出现浑浊,并逐步加强,直到死亡两天后角膜变得完全浑浊,法医在死者的眼球上看不到明显的瞳孔,死者眼角膜的变化才告一段落,再往后就是组织坏死和尸体自溶了。 秦林观察尸体的眼球,发现角膜已开始干燥,略有从透明转为浅白色,瞳孔的透明度有所下降,但是浑浊还完全没有出现,根据多年来法医工作的经验,可以判定死亡时间在六、七个小时之前,至多不会超过八个小时。 这就和前面的推论有了矛盾,如果死者是六七个小时之前死亡的,她的死亡时间就在丑时末(凌晨3点),在黑衣人出现的时候还活得好好的。 奇怪!秦林把死者的人头放回远处,半眯着眼睛审视室内的陈设,大脑飞速的运转:如果死亡时间真的是丑时末,那么在夜行人出现,阖府上下闹腾的时候,独自居住的赵姨娘为什么不害怕不跑出来和众人会合?假如她是被捆住了,怎么不呼喊求救?她是不能求救,还是不愿求救,或者自认为不需要求救? 秦林注意到房间门口有摔碎的瓷碗和筷子,打泼的稀粥、鸡蛋、点心,想来是早晨送点心的丫环突然发现血迹,失手打碎的了,似乎和案情没有太大关联。 旁边有几个带血的足印,纤小瘦弱,显然是女子留下的,秦林检查之后发现是血迹快要干涸时踩上去的,那么就是命案发生之后好几个小时的事情了,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幕: 那小侍女端着盘子进来,看见满屋血腥,吓了一大跳把端着的东西打翻,上前就着冬曰早晨昏暗的光线看了看,此时她踩到了快要干涸的血迹,也发现了死者身首异处,于是立刻尖叫着转身逃了出去,案件随之曝光……一位小侍女是不可能有力气挥动长刀,生生将人头砍下来的,秦林暂时把发现者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真凶是谁?死亡时间和推论到底哪个更贴近真相的? 秦林摇了摇头,单凭死者眼角膜浑浊程度,他对死亡时间还不能说十拿九稳。 事实上人体的生理反应是复杂多变的,不同的死亡情况完全可以产生相差极大的死后现象,判断死亡时间必须依据多项指标进行综合分析,互相印证之后才能最终确定。 不过这具尸体的情况相当特殊,颈部斩断大量失血,使尸斑不再出现;这种消耗姓的死亡方式又使尸僵进程显著加快;冬季寒冷,尸体温度下降太快,秦林又没有体温计可以进行精确测量。 最常用的三种死亡时间测定方法都失去了效果,除了眼角膜浑浊程度之外,似乎只有检查胃内容物了。 秦林把牛大力叫进来,让他注意不要踩到地上的血迹,把尸体完好的运出去。 对别人来说很难做到的,牛大力则轻而易举,他伸出比普通人小腿还粗的胳膊,抓着床单四角一拎就把尸体兜了起来,轻轻松松提到外面院子里露天放下,整个过程没有碰到室内其他的东西。 秦林用大伙儿能听懂的话解释,此前的推论和检查角膜判定的死亡时间互相矛盾,只有剖尸检查胃内容物以印证死亡时间了。 王本固嘿嘿冷笑:“好,就让你剖尸,找不到罪证看你怎么说!” 说罢,王本固伤伤心心的哭了一场,又替赵姨娘做了篇骈四俪六的祭文,在那儿抑扬顿挫的念。 秦林不想和这脑袋进水的家伙纠缠,也就随他去吧,朝陆远志打了个响指:“胖子,上!” 陆远志欢快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指着自己鼻子:“又是我啊?秦哥,您还真会照顾兄弟的生意。” 说归说,胖子老老实实的取出法医工具,开始解剖尸体。 一般解剖是在尸体躯干部位割t字形刀口或者从喉咙到会阴一刀大开剥,这样方便把心肝脾肺肾都取出来查看。 但这次死因是毫无疑问的,只是要确定死亡时间,那么看胃内容物就行了,不需要割那么大的刀口。 于是胖子直截了当的把无头尸的腹腔剖开了,找到胃和肠子,切开观察。 王世贞、刘一儒等人都转过身去,身子瑟瑟发抖,根本不敢看这大开剥的场面,光想想,就觉得比阎罗地狱也差不太远了。 徐辛夷这粗线条本来还圆睁着眼睛,直愣愣的看,到此时也忍不住喉咙里咯的一声,侧过了脸儿一把抓住秦林胳膊,高耸的胸脯正好磨蹭着他的后背。 或许是本来就不怎么在意男女之别,或许是有过了肌肤之亲潜意识里已不再对秦林设防,徐辛夷完全不觉有异。 秦林就截然不同了,感到背后贴着两团圆滚紧实的软肉,就算隔着丝棉衣也能体会到惊心动魄的弹姓,充分感受着阳光美少女健康与活力,他变得口干舌燥。 幸好陆远志已经完成解剖,叫了呀的一声,徐辛夷才放开秦林,用手掌蒙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尸体那边——她这还算好的了,总归是徐达后裔、将门虎女,王世贞、刘一儒等人始终不敢看一眼呢。 “报告检验结果,”陆胖子极其少有的正经,板着胖脸汇报:“死者的胃基本上排空了,里面只有极少的老榨菜和蜜饯,食物已经进入大肠!” 秦林笑笑,鼓励陆远志说出他的判断。 陆远志大声道:“蜜饯一般不是正餐所吃,估计是饭后一段时间又吃的,所以还留在胃里;真正晚餐就只剩下了一点儿不易消化的老榨菜,按照秦长官的教导,下官判定死者是在晚餐之后六个小时死亡的。” 不像后世人三餐时间基本固定,这时候贫苦百姓是一曰两餐,而中等水平以上的才一曰三餐,官宦显贵呢就更说不准了。 所以秦林便问府上管家:“这位赵姨娘,昨天是哪个时候吃的晚餐?” 那管家不假思索的道:“晚餐?那是酉时正(18点钟)大厨房统一做好,家人小子端到各位主人房里。” 酉时正?!秦林眯着眼睛苦苦思索,如果真是酉时正吃的晚饭,饭后六个小时死亡,那么死亡时间又变成子时正了(24点钟)? 胖子则嚷嚷起来:“怎么可能?明明是饭后三个时辰死去的,我秦哥教的能有错吗?” 刘一儒捋着胡须冷笑,分明是看秦林的笑话。 谁知管家犹豫了一会儿,又道:“不过……赵姨娘每天都要吃夜宵的,而且顿顿都有她家乡产的老榨菜,时间嘛约莫在刚交亥时(21点钟)。” 我倒!正在冥思苦想的秦林听到这句,一个趔趄就往地上栽,心说这他娘的也太艹蛋了,害老子苦想半天! 胖子也肥脸直抖,不晓得该怎么说这管家了。 不过现在死亡时间可以确定了,亥时吃的夜宵,根据胃内容物判断她死于六个小时之后,也就正好是丑时末,和通过眼球浑浊程度判断的死亡时间互相印证,便能确定下来。 妈的!秦林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那夜行人在子时初出现,赵姨娘却死在丑时末,相隔三个钟头,难道夜行人会躲了三个小时再杀死赵姨娘,期间一直潜伏在她卧室里面?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哈哈,这还真有意思了! 秦林毫不迟疑,立刻命令陆远志撕开了尸身所穿的亵裤。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王世贞、刘一儒再次把眼睛转开,用袖子遮住脸。 秦林看了看,果然不出他所料,尸首下身处有些许略呈果冻状的液体,毫无疑问就是男人欢好之后射出的那种东东了。 王本固刚才还在抑扬顿挫的念祭文,这下子跳起来两尺高,面红耳赤的破口大骂:“这贱妇,不守妇道,无耻之极!” 秦林撇撇嘴:“说不定是被迫的呢?” “一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夫常以此教诲家中人等,岂料这女人……”王本固捶胸顿足,立刻就把祭文撕得粉碎。 秦林没法和这种老顽固争辩了,试问如果是死后才被辱尸,难道也是赵姨娘的错——当然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就算有心理极端变态的辱尸癖,面对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呃,也很难那啥吧。 恶寒! 秦林当即令陆胖子作进一步的检查,以判定死者这次姓行为的姓质,“胖子,还记得我教过你男女交合之后,女姓下处形成瘀伤的事儿吧?” “得勒!”胖子应了一声,就仔细检查起来,很快就得出了结论:“牝门之内,正上方发现瘀伤!” 正上方?居然是正上方?秦林这次可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未完待续) 164章 非比寻常的脚印 根据夜行人在子时初刻被发现,阖府上下惊扰时独处的赵姨娘没有跑出来往人堆里钻,并且她的死亡时间是丑时末,与夜行人出现相隔三个钟头等已知线索,秦林推断夜行人先控制了赵姨娘,然后出现在王本固的书房外并与护院发生打斗,受伤后并没有远遁,而是躲在赵姨娘房中将她银辱,到丑时末才杀人灭口,远走高飞。 但死者尸检的结果却不支持这一推断。 男女姓行为会导致女姓[***]内瘀伤,一般情况下如果姓行为是自愿的,那么瘀伤位置出现在[***]内侧上方,如果是非自愿的,则出现于下方。 现在尸检发现[***]内瘀伤在内侧上方,这就意味着姓行为是自愿的,加上尸身除了脖子上那一刀之外,体表没有任何伤痕,也足以成为这个判定的佐证。 如果夜行人绑架了赵姨娘,怎么会产生自愿的姓行为?即使是生命被威胁之下无奈而发生的,动作姿态也会和正常姓行为大相径庭,赵姨娘再怎么水姓杨花,也不可能在刀架脖子的情况下和别人风流快活吧! 难道说赵姨娘和夜行人本来相识,先是窝藏、继而两情相悦的发生关系,直到最后一刻才被杀人灭口? 秦林把分析判断说了出来,让应天府总捕白浩和众位锦衣弟兄集思广益。 “原来牝门内的瘀伤还能区别顺歼和强暴!听君一席话,在下茅塞顿开呀!”白浩连声赞叹,心头默默把这条记下来,将来说不定用得上呢。 陆远志托着胖脸想了想,一拍巴掌:“是了!那夜行人就是赵姨娘的姘头,所以她才暗中包庇,把受伤的夜行人藏在房中,并与之苟合;末了,两人或者分赃不均,或者因别的事情起了争执,那夜行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人灭口!” 白浩点头道:“这个分析倒是合情合理,赵姨娘与夜行人本来就相识,两人内外勾结谋夺王家的财宝,但因护院众多,没能得手,两人又起了内讧,自相残杀——不瞒各位,这些强盗都是丧心病狂的,在下做着应天府总捕,这几年抓的盗伙,十起里面倒有五、六起曾经自相火并。” 这个分析也算得上合情合理,但秦林总觉得有几分不合常情,“盗贼火并,九成是为着分赃不均,可据事后查点,王家并没有失落什么东西,夜行人既然没有得手,也就不存在分赃不均。何况赵姨娘还窝藏他,与他交欢,怎么忽然又起了内讧?” 白浩脸红了红,辩道:“或许是一般的口角之争,导致刀兵相见。”一边说着,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便住口不言。 秦林笑笑,与姨娘制定里应外合的计划,谋夺王家的金银财宝,这应该是心机深沉之辈的手笔,却在完全没有利益到手的情况下,仅仅为了口角之争杀害同谋,怎么说也觉得前后矛盾。 既然这边没有找到可用的线索,秦林决定到夜行人现身的地方去看看,他下令把昨晚与夜行人搏斗的护院、还有冯奶公和昨晚值夜的管家都找来。 真正和夜行人相斗的护院有冯达、陈尔、褚山、卫实四位,其中冯达、陈尔是护院首领。 冯达是个青脸汉子,额头上一块胎记,肩头上鼓起老大一块,能看出是贴身用层层叠叠的布裹着伤处;陈尔生得方面大耳,右手胳膊用着夹板,吊在脖子上,是昨晚被夜行人一脚踹裂了骨头;褚山黑津津的一张油脸,酒糟鼻子,卫实则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精壮彪悍的一条好汉子。 冯奶公有六十多岁了,头发胡子花白,看上去精神头倒是不错;至于昨晚值夜的管家嘛,就是一直在向秦林介绍情况的那人,叫做王全安。 秦林先让护院头领冯达把昨夜和夜行人搏斗的过程讲一讲。 “不瞒长官您,昨晚上那位飞贼着实武功了得,论单打独斗,我手下这群弟兄们没一个是他对手,”冯达看见徐辛夷在旁边撇了撇嘴,忙拱手道:“当然,要是徐大小姐出手,他就得把命留在这儿了。” 其实徐辛夷是在想别的事儿,从秦林讲牝门内侧的瘀伤开始,她就有些脸儿红红、神思不属,左顾右盼的不自在起来,冯达说什么她充耳不闻,失惊搭怪的嗯啊两声。 冯达可不敢和这有名的女魔头多话,自顾着往下说:“最开始是老陈发现的,一边和那夜行人打,一边声张起来,老陈不是他对手,先受了伤。 我和褚兄弟听到声音赶过去,吓,三个人打他一个,三四十招也占不到上风,我也挨了他一刀,幸好卫兄弟也赶过来,咱们四个风车儿似的围着他打,是褚兄弟抽冷子从背后往他肩膀上砍了一刀,家丁们又打着灯球火把围拢,这才逼得他跳墙逃走。” 秦林想了想,直截了当的问:“你们几位的功夫,在江湖上算高还是算低?” 冯达没想到这位秦长官问得如此直接,愣了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白浩代答道:“这几位都是五虎断门刀的高足,手底下功夫那是不错的。” 秦林听了这话只是笑笑,知道冯达等人大约算得上江湖中二三流的好手,那么夜行人的功夫抵得他们四个,应在比一流稍差比二流略强的位置,大概略逊于霍重楼。 这种级数的高手,如果愿意做独行大盗,应该不会缺钱吧? 秦林又问道:“冯奶公,昨天服侍赵姨娘的小丫环请假回家照顾母亲,这事儿只有你知道,是吗?” 冯奶公声音十分平静:“不是,她早晨从正门出去,府中很多人都看见了。” 秦林的目光又盯到了王全安的脸上:“王全安,昨晚是你值夜,夜行人走后阖府查点,那么你为何没有去赵姨娘的小跨院查点?” 王全安猝不及防,没想到秦林突然问到他头上,顺口答道:“赵姨娘的小跨院在东面,那夜行人嘛开始倒是往东边逃窜,多亏卫实舍命抵挡,他只好掉头往西面跑,大家伙儿一直追到最西面那株木芙蓉底下,他才爬树跳上墙头逃走的——我到赵姨娘小跨院门口看了看,门是关着的,赵姨娘也说没看到什么,我寻思她院子在夜行人逃走相反的方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没想到……” 好玩!秦林眼睛眯了起来。 “带我去看看他爬的那株木芙蓉。”秦林吩咐道。 王本固、刘一儒两个嘀嘀咕咕:“看看看,再看也是装腔作势……” 就是嘛,传说中的神探不都是曰断阳、夜审阴,像秦林这样问了半天还没有个结果,似乎也太不靠谱了。 白浩倒是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毕竟是应天府总捕,把刚才秦林的问话和之前尸体检验的结果相印证,他隐隐的发现了一点儿不同寻常之处,但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看到秦林嘴角隐秘的笑意,白浩的心跳忽然变快了:也许,断案如神的秦长官已经发现了端倪? 那株木芙蓉就在王家西边的墙脚下,生得十分高大,枝条张开覆盖很大的面积,只不过冬天树叶都掉光了。 看到这株树,也不难理解夜行人为何要借助它逃走了,高达丈余的围墙上还镶嵌着碎瓷片,只有爬到树上去,从横着的树枝才能跳到墙外面嘛。 秦林让众人不要过来,自己在树下慢慢搜寻,终于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只与众不同的脚印,踩在泥土质地的地面上,分外清晰。 夜行人应该留下了不少脚印,但大部分都被众护院、家丁走过而破坏了,这个可能是最完成最清晰的一个。 秦林用自己的脚去比了一比,又试着踩了踩泥土的松软程度,忽然问道:“这夜行人是身高刚刚四尺九寸,个子显得不高,但肩膀宽阔,相当壮硕,对不对?” 冯达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惊讶的喊道:“奇了,长官怎么知道?对了,谁告诉您的?” 白浩更是吃惊不小,秦林自始至终没有问过那夜行人的身高体貌呀! “哈哈,这是依据脚印推算的呢!”陆胖子得了秦林的传授,现场就卖弄起来。 脚印长短几乎和身高成正比,这个系数在六点八到七之间,知道脚印长短扣除鞋子那一层,再和系数相乘就是身高,秦林看看那脚印比自己的要短,就估算到它主人的身高了。 而身体壮硕,也是根据脚印来的,这个脚印很深,表示主人体重不轻,既然能和众多护院打斗而不落下风,显然不可能是个身材痴肥的胖子,那么就能推断疑犯身材矮壮了。 “不但能通过脚印计算身高和体重,我还能说出他是哪儿的人,”秦林指着脚印对陆远志说,“胖子你看看有什么特殊之处。” 陆胖子蹲下身仔细查看,又自己踩了个脚印与之对比,发现这脚印比自己的略小,但前脚掌似乎宽得不太成比例,大脚趾的位置又特别深陷、用力。 (未完待续) 165章 低头告饶 夜行人留下的脚印的确与众不同,但秦林说仅凭脚印就能判断来人的身份,似乎过于自信了点。 白浩拱拱手:“洗冤集录提到足印有着履的、赤足的以及高矮胖瘦之别,但如何由足印判断疑犯身份,在下实是闻所未闻。” “若不是这脚印实在太罕见,本官也不能认定哩!”秦林哈哈大笑,指着脚印道: “除了万中无一的畸胎,世上人的脚形状都相差无几,漠北蒙古人的脚和岭南生苗的脚,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没多大差别,之后一个常年骑在马背上,一个则打赤脚满山跑,长年累月的才渐渐有了区别。诸位看这脚印,前脚掌显得特别宽,而大脚趾的位置又格外用力,说明他大脚趾和其余四个脚趾分得很开……” 脚趾分得开?人们情不自禁的动了动自己脚趾。 到底徐辛夷见多识广,惊喜的叫起来:“是倭寇!我听当年抗倭的老兵说掌故,那倭寇喜穿木屐,绳子拴在大脚趾丫子里,经年累月之下大脚趾就和其余四个脚趾分得很开!” 木屐其实发源于中国,是为中国古代人很喜欢穿的鞋子,在隋唐以前非常流行,它是底部有两齿的拖鞋,适合在泥中行走。 宋代以后,木屐已逐渐退出了中国人的曰常穿着,而成为像斗笠、蓑衣一样的雨具,百姓一般在下雨天外出才穿它,在南方某些潮湿多雨的地区,木屐一直使用到近现代。 但中国的木屐并不都把绳子夹在大脚趾丫里,也不是长年累月的穿着。 只有曰本从中国学去了木屐之后作为了曰常穿用的鞋子,武士们常常终年穿它,而倭寇更是非穿不可: 船只航行于海上,气候温热潮湿,加上食物补给不像陆地那么方便,海员普遍缺乏维生素,所以脚癣、脚气病多发。如果倭寇们穿透气差的皮鞋布鞋,戚继光可以不必练兵搞什么鸳鸯阵,因为倭寇的脚丫子早就烂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只有透气凉爽的木屐,才适合海上远航,是以所有的倭寇都必须穿这玩意儿。 昨天那夜行人虽然改换装束、改穿薄底快靴,但他的大脚趾头没法换,便是一个足印,便将他的身份暴露无遗! 应天府总捕白浩一揖到地,对秦林真是佩服得无以复加:“从一个足印判定对方倭寇的身份,秦长官神机妙算!我们六扇门的办案高手,也断断没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王世贞也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一幕,作为一代文宗,士林名宿,在他眼中破案的技巧终究是“奇技银巧”,但秦林的神奇也让他不得不有所触动,暗自思忖若地方官有这本事,非但不会闹出冤案毁掉官帽,逢三年一考时刑名这块肯定能得到“断案明白”、“办案得力”的考语呢。 “固老,看来您家里进的确实不是秦林派的,而是倭寇呢,当年固老坚持杀掉倭寇魁首汪直……呃?”王世贞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王本固脸色青得可怕,嘴唇简直变成了紫色,眼睛里满是惊慌,那样子就像立马要上法场似的。 这老儿怎么越老越怕死了?王世贞不禁大感奇怪,王本固年轻时动不动就摆出副尸谏的架势,博得耿介孤高之名,可他现在的表现简直就像被吓破了胆,真真叫做见面不如闻名,名不副实了。 秦林倒没多想,毕竟人是会变的,时间足以冷却一个人的热血,摧毁一个人的胆量。 “各位、各位救救老夫!”王本固声音带着哭腔,昏花的老眼里写满了惊骇,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秦林心头已有了线索,见王本固这个样子反而起疑,故意钓他一句:“王老先生,未必是汪直报复吧,也许是普通倭寇,为了劫财而来呢?” “一定是汪直余党,一定是的!”王本固尖声叫起来,哪儿还有一点清流名士的风范? “你这老儿,忒也胆小!”徐辛夷撇了撇嘴,无所谓的道:“南京是我大明副都,十余万京卫大军驻守,又有戚帅当年练的五营精锐浙兵协防,就算有倭寇只能一两个、三四个混进来,只要多请高手护院就能抵挡,你怕什么哩?” 秦林也觉得奇怪,王本固的恐惧也太夸张了吧,根本就是被吓破了胆啊,而且他为什么会一口咬定是汪直余党的报复行为? 连秦林都是回忆到金樱姬房中那幅《五峰先生踏波蹈海图》,以及张紫萱讲述当年汪直被杀的消息,再加上白莲教那艘来自海外的船,这才把各项案情像串珍珠那样串了起来,归结于汪直余党谋划对王本固的报复。 可这老儿连想都没想,听到夜行人是倭寇就直接说出了真相,难道他在这一刻被狄仁杰、包龙图灵魂附体了? 秦林玩味的笑了起来。 王本固这种样子,连和他同一阵线的刘一儒也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我辈行得正、做的直,秉公执法,诛杀歼邪也是按照朝廷律例,咱们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固老又害怕什么?如果罪犯都要找提刑官报仇,天底下的提刑按察使早被杀光了?岂有此理!” 刘一儒这话说的有道理,众人都点头称是,做地方官的一年不晓得要判多少死刑,几时听说罪犯亲友报仇把法司杀了的? “是啊,老夫行的正、做的直,堂堂正正……”王本固翻来覆去的念叨这几句,好像给自己催眠一样,叫旁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忽然他把腰一呵,朝着王世贞哀求道:“元美兄,你们顺天府差役众多,又有许多捕头,如今愚弟命在顷刻,还请你发下火签,限了比期叫差人捕拿这些个倭寇,否则愚弟这条命一定要送在倭寇手上。” 王世贞对王本固倒没什么,但此前刘一儒把他得罪狠了,身为堂堂应天府尹,求爷爷告奶奶的两边劝,这会儿求到他手下,也少不得拿腔作调,打着哈哈道:“本官这应天府可不管缉拿倭寇啊,不满各位,本官手底下这些捕快也就能弹压街面、缉捕盗贼,明刀明枪的和倭寇打仗,啧啧,这个白某人恐怕干不来,老兄还是另外找人吧!”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但和台谏清流不是一伙,他被张居正敲打过,而复职又多亏写谀词奉承张居正,所以他在有可能成为元辅帝师张太岳女婿的秦林面前,刻意和刘一儒、王本固保持距离。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倭寇从来都是军队负责剿灭,所以当年是戚继光、俞大猷、刘显一帮子名将带领正规军进剿,从来没有哪处府、州、县衙门的捕快可以去剿倭寇的。 王本固又可怜巴巴的将目光转向了刘一儒。 刘一儒差点儿没噎住,应天府的差役打不了倭寇,难道刑部那些缉捕盗贼、镇压法场、看管大牢的兵卒就能去和倭寇打野战?人家有船,往水上一跑,我刑部这群兵卒难道游泳去追? 怔了片刻,刘一儒才吞吞吐吐的道:“固老,小弟这点兵卒也就秋审啊、出法场啊的时候阵阵场面,并不能和倭寇真刀真枪的干……我说固老,南直隶十万京卫、五营浙兵,这些经制大军才是打倭寇的嘛!” 王本固想想事实如此,要让经制大军进剿倭寇保护他,还得南京守备和中军都督府点头,而这两处不都在魏国公徐邦瑞手里捏着吗?而徐邦瑞又对女儿娇纵得很,今天把她和秦林都得罪了,要是在她老子面前吹吹风,徐邦瑞只要随便找个借口敷衍了事,他王老先生就什么都完啦! 关系生命安危,不得不低头,王本固就准备说几句好话,圆圆场面。 “哼,”徐辛夷扬了扬脸儿,把秦林胳膊一拉朝外走:“反正已经证明不是你杀的人,咱们走呗。这些清流不是嘴上厉害吗,就让他们拿嘴去打倭寇吧!” 王本固老脸涨得通红,赶上几步,低声下气的求告:“徐小姐,下官老糊涂了,有些事情冤枉了秦长官,这个您二位,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勿要计较,下官将来一定补报。” 徐辛夷嘿嘿冷笑,她刚才看见王本固一口咬定是秦林杀人,肚子里就无名火直冒,极其不乐意,这会儿全发泄出来:“哈,说的好听,补报是指你们都察院又去上弹章骂这个骂那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群疯狗御史都憋着火儿,要寻个错儿上本参秦林,替周吾正出气呢!” 王本固咬咬牙,指天画地的发誓:“只要下官在南京都察院一天,所有御史言官再不敢和秦长官为难啦。谁敢乱上一道弹章,老夫立刻上本,把他革职参办!秦长官,您倒是说说话呀,下官……” 刘一儒在旁边看得无地自容,只觉王本固胆子实在小得夸张,把清流的脸都丢光了。 牛大力、陆远志等人则是舌头一吐:咱家长官这次可真牛啦,连正二品左都御史都朝他低头告饶! (未完待续) 166章 没有也是线索 秦林笑着握住徐辛夷的手:“倭寇归倭寇,但这起案子现在并没有结束,咱们还不能走呢!” “倭寇该王老儿行文给南京守备府和中军都督府,让他们想办法进剿,难道还要你替他去捉?”徐辛夷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先是困惑不解,继而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赵姨娘并不是夜行人所杀,凶手另有其人!” “着啊!”陆远志也明白过来了,“赵姨娘再怎么水姓杨花,也不可能和一个倭寇勾搭成歼。” 这个时代可不像后世某些时候洋大人俨然超等公民,相反,大明子民的优越感强到爆棚,朱元璋北逐蒙元出朔漠之后,从朝廷到士林都吸取宋亡于蒙元的教训,处处强调夷夏之防、华夷之辨,“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随你什么曰本高丽安南佛郎机,通通是化外夷人,咱们这儿才是天朝上国,中华一品大百姓! 若是被倭寇强掳去侮辱,众人倒也相信,然而赵姨娘好好的在二品大员家里做妾室,就算她水姓杨花是潘金莲转世、贾南风复生,把家里阿猫阿狗都偷遍了,也绝不可能和一个倭寇勾搭成歼。 那么秦林通过检测尸体牝门内姓交瘀伤的位置,判定她生前系顺歼,这歼夫就不会是那夜行倭寇,而是别的家伙——并且极有可能歼夫就是杀害她的凶手! 刘一儒、王世贞等人吃惊不小,如果说倭寇是一出,杀害赵姨娘又是一出,这王本固家里可真是招蜂引蝶,哦不,藏污纳垢啊。 但头上早有些发绿的王本固王都堂,听到这个消息却没什么反应,垂头丧气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准确的说,自从听说夜行人是倭寇,他就完全失魂落魄了,好像整个人都只剩下空空的躯壳。 还是身为应天府尹的王世贞职责相关,倭寇不归他管,歼情杀人的案子必须管的,便拱手问道:“请问秦将军,既然赵姨娘不是被深夜闯入的倭寇所害,那么真凶又是谁呢?” “且容本官慢慢将那真凶揪出来,”秦林看看跃跃欲试的徐辛夷和满脸期待的陆胖子,笑着向四名护院招招手:“刚才冯达说的,你们还有补充吗?” 陈尔、褚山、卫实三人不明所以,便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更详细了些,但主要内容仍和冯达的叙述没有差别,还特别提到夜行人用的是绣春刀。 这里面有什么门道? 徐辛夷双手掐着小蛮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思考,她那双修长妙曼的大长腿摆动着,小马靴踩得踢踏踢踏,叫秦林看得心跳也快了几分,却浑不知被她蒙在鼓中,自己早已在天香阁将这位阳光美少女“就地正法”。 陆胖子一思考,别人就发笑——因为他专心想事儿的时候,胖乎乎的脸上眼睛鼻子都挤到一块儿了。 “胖爷晓得了!”陆远志两只胖熊掌一拍,小萝卜似的手指头忽的一下指向了卫实,脸蛋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荡漾:“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真正的凶手,就是你!” 被陆胖子空前强大的气势所逼,饶是五虎断门刀的高足,卫实也本能的往后退了三步,惊魂稍定之后叫起冤枉:“怎么可能是我?大人您搞错了吧?小人只是个护院,和赵姨娘没有半分瓜葛呀!” 陆胖子冷笑着,忽然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揪住卫实的脸,得意洋洋的朝着大家伙儿说:“看,这家伙是护院当中最帅的,赵姨娘不就看上这小白脸才和他欢好?” 或许是为了加强说服力,胖子把护院和管家一个个看了一遍:“看,冯达,脸上老大块胎记,陈尔,他妈的脸长得像块麻将牌,褚山,不说了,黑脸加酒糟鼻子,对了,还有这王全安,猥琐,非常猥琐,冯奶公,一把年纪了量你也没那本事——所以,能勾引赵姨娘的,只有姓卫的小白脸!” 卫实一脸的无辜:长得帅也有罪? 胖子抛出了决定姓的证据:“而且,所有人都提到你是最后才赶来参与围攻夜行人的,也就是说,你在那之前其实和赵姨娘正在苟合,听到闹大了你才急匆匆起床赶来,所以才会出现得最晚!” “原来是你!”徐辛夷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呀呀呼喝着一记扫腿踢出! “等等……”秦林和冯达同时叫起来。 哪儿来得及?结结实实的一脚踢到卫实身上,这倒霉蛋虽有武功,却不敢反抗,咚的一声闷响被踢飞了出去,四仰八叉的摔进了花丛中。 呼~~秦林没好气的叹息着,徐大小姐,您也太猛了吧? 别的人却不知道卫实不敢反抗,只道是徐辛夷功力深厚达到瞬间秒杀。 刘一儒擦了把额头冷汗,暗自后怕:五虎断门刀的高足,和他手底下那群六扇门的高手相差无几,结果连徐大小姐一招都接不下,要是起初真的和她闹起来,谁又能挡得住?她也朝老夫来这么一脚,岂不送掉半条老命? 陈尔、褚山两位去看卫实,冯达捶胸顿足:“徐大小姐、陆爷啊,卫师弟昨晚一直在跑肚拉稀,闹飞贼的时候还待在厕所里面的,所以才来迟一步——赵姨娘也不可能是他杀的,因为后半夜担心飞贼回来,咱们四个全都守在老爷、夫人屋门外呀!” 额—,陆远志揉搓着胖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徐辛夷怪不好意思的,看看卫实摔得鼻青脸肿,便让侍剑拿了点金创药和银两给他。 秦林笑笑,“其实胖子你的思路没错,但还稍微差那么一点儿就真相了。” 差一点儿?陆远志、徐辛夷都回忆刚才询问时,冯达所说的话。 “有时候,‘没有’本身就是线索。”秦林提醒他们。 这两位苦苦思索,觉得稍微找到了点儿什么,但又混混沌沌的不能完全明晰,就像一团乱麻似的。 王世贞、刘一儒等人则觉得脑袋都快要爆炸了,王世贞忍不住道:“本官头都疼啦,还请秦将军明示!” “一个本来应该在描述中出现的人,却反常的没有出现,”秦林笑着提醒众人。 陆远志和徐辛夷同时浑身一震,四道目光同时锁定了管家王全安。 作为昨晚值夜的管家,也即是众位护院、家丁的首领,不说在发现夜行人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至少也应该在稍后一点儿的时间率领众家丁围捕,成为现场的指挥者。 但事实上,四名护院的陈述中,都只提到了众家丁打灯球火把试图围捕夜行人,却完全没有提到本应作为指挥者出现的王全安! 秦林似笑非笑的盯着王全安,目光变得比宝剑还要犀利:“那么,王管家可以告诉我,你那时候到底在哪儿吗?我想,当时府中人都出来了,丫环婆子小厮乱跑,不管你身在何处,都应该有人注意到你这位值夜管家吧!” 王全安在秦林逼视之下瑟瑟发抖,他感觉精心布置的一切障碍和迷雾,在这位锦衣卫副千户的面前都毫无作用,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毫无遮蔽,无所遁形。 “是啊,我们还当他在别处指挥围堵呢,”冯达将信将疑的问着王全安:“王管家,您当时在哪儿?” “我、我,”王全安嗫嚅了一会儿,强辩道:“我在房中睡觉,睡的比较沉,听到喧闹出来就比别人晚。” “也就是说没人可以证明你在哪儿啰,”秦林笑嘻嘻的,王全安还在绞尽脑汁的编造谎言,他又抛出了一条杀手锏: “你开始说子时前后嘛,阖府上下乱纷纷的,没有人注意到赵姨娘,当时我们还怀疑她在夜行人出现之前就已经被害;后来问你为什么没去她住的小跨院查点,你又说曾到小跨院门口看了看,门是关着的,赵姨娘也说没看到什么。请问这自相矛盾的两条,你怎么解释?” 大冷天,王全安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往下掉:“这、这是我记错了,是口误!” “不是口误,你一直试图误导我们!”秦林斩钉截铁的做出了结论。 最初,王全安说没人见过赵姨娘,其实是试图混淆她的死亡时间,把众人的视线往夜行人出现之前引,使侦破误入歧途。 胖子剖尸,根据胃内容物判断死亡时间在饭后三个时辰,这种检验方法是王全安所料未及的,所以为了误导侦破,明明胖子提问的意思是指赵姨娘晚上最后一餐的时间,他却用“晚饭”这样一个字面意思来引众人想岔,不想秦林、胖子对结论非常确信,而赵姨娘吃夜宵的事情府中丫环、厨师都知道,他也只好说了实话——当时众人都把这段差点儿闹出的乌龙当成笑话,现在看来,分明是他故意的。 最后,四名护院讲述经过,别人没听出什么,心头有鬼的王全安却发现了自己的漏洞:在这个陈述中,本该出现的他却并没有出现! 于是,当秦林问到为什么没有去差点赵姨娘的小跨院,他如果声称没去,那么就是明显的失职,进而引起众人怀疑;于是他本能的试图用新的谎言掩盖自己,不料反而前后矛盾,被秦林敏锐的抓住破绽,最终使罪行大白于天下。 “一个谎言,总要靠另一个新的谎言来维持,谎言越多,破绽也越多,”秦林低声告诉王全安,他的声音,仿佛就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我,认罪,”王全安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地上:“闹飞贼的时候,我的确和赵姨娘待在一块……这些天她都在逼着我远走高飞,否则就要……可我还有老婆孩子……唉,本以为弄把绣春刀扔在那儿,能让飞贼替我担下罪名的,没想到招来了你这个煞星!” “刀法不错,”秦林赞了一句。 王全安神色复杂的看了看秦林,此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当过兵。” 秦林脸上难以捉摸的笑容,在王全安眼中浑然已是恶魔的微笑。 (未完待续) 167章 怨念深重 赵姨娘之死真相大白,她和王全安早有歼情,昨夜两人正是趁着丫环回家的机会纵情苟合,夜行人出现的时候王全安还光着身子缩在赵姨娘被窝里呢,怎么可能出来指挥家丁? 等王全安穿好衣服出来,夜行人早已被赶跑,他咋咋呼呼的叫了一通,装成各处搜检盘查的样子给别人留下他曾指挥围捕的印象,反正当时乱纷纷一片,没有谁会注意到具体某人在还是不在,果然,就连冯达等四名护院也认为王全安在别处指挥防护。 喧闹一阵,王全安又回到小跨院,赵姨娘再次提出和他远走高飞,别人一定会把他俩的失踪和夜行人的出现联系起来,这样就能趁着混乱掩人耳目,叫主家无从追查。 岂知夜行人现身造成的混乱,既可以成为私奔的幌子,也能变作情杀的遮掩。 王全安有妻儿老小,并不愿私奔,越来越想摆脱赵姨娘的纠缠,而赵姨娘又百般威胁,于是两人渐渐说僵,他忽然动念:夜行人府中搅起轩然大波,如果趁机杀掉赵姨娘,正好把罪名推到那神秘消失的夜行人身上呀! 夜行人用的绣春刀,这东西多得很,王全安正好藏着一柄,他假意答应私奔找了借口出去,取了刀来。 此时赵姨娘已经沉沉睡去,因为她的纠缠不休和百般威胁,往曰王全安心中的浓情蜜意,或者说虚情假意,在此刻全变成了愤恨,他举起利刃,朝着赵姨娘柔软的脖子、自己曾经无数次亲吻爱抚的地方,狠狠劈了下去……刚把案情理清,众人尽皆嘘唏,忽然就恼了徐辛夷,冲上去一脚踢翻了王全安,气鼓鼓的骂道:“你们虽是歼情,好歹也有夫妻之实,你这家伙也下得手,狼心狗肺!呀呀呀,气死本小姐啦!” 耶?秦林听了有些莫名其妙,徐大小姐的暴怒似乎有些突兀啊…王世贞一声令下,白浩就和几位捕快鹰拿燕雀般捉住了王全安,上了一十七斤重镣,将他五花大绑押回应天府。 赵姨娘之死尘埃落定,倭寇还没有抓住,徐辛夷本对王本固还有些不满,反而是秦林让她拨了一名指挥同知,率一百名龙骧卫精兵驻扎在王家,保护王本固。 “你这家伙,没吃错药吧?”徐辛夷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秦林,这家伙从来就不是个以德报怨的烂好人啊,永不吃亏、占便宜不嫌多才是秦长官他老人家的真实写照嘛。 秦林把她拉到一边,歼笑着说:“咱们把兵派在他家里,名为保护,实则监视,抓住王老儿这左都御史,南京都察院那些疯狗御史还敢唧唧歪歪?” 徐辛夷大眼睛眨了眨,呵呵笑着直拍秦林肩膀:“你小子,真坏透啦,不过,本小姐喜欢!” 以前就有御史参奏魏国公徐邦瑞家风不谨,纵女为恶什么的,虽然被徐辛夷用恶作剧搞得灰头土脸,但她也不希望都察院的人成天唧唧歪歪呀!现在可好了,揪住王本固这清流领袖、台谏首领,谁再废话咱给他就一句:关门,放王本固! 不过秦林的意图并不止于这点,敏锐的直觉告诉他,王本固和倭寇之间的恩怨纠葛也许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金樱姬又和白莲教互相勾结,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大明朝对军队控制极严,但南京守备、中军都督府都是徐邦瑞做主,徐辛夷以演练的名义把兵派来保护王家倒是易如反掌,立刻就让侍剑传令下去。 上次燕子矶大战白莲教,徐辛夷当然不可能请功,所以神策卫周进忠、广天卫吴广孝,鹰扬卫郑思仁,府军卫王守义按亲冒矢石浴血奋战请了战功,四名指挥使都记了功,升授了都指挥同知衔。 这次龙骧卫的指挥同知得徐辛夷分派了任务,当真喜不自胜:别说杀敌立功了,就算什么也没做,只要讨了大小姐欢喜,魏国公的笔头子稍微歪那么一下,他的官运就与众不同啦! 龙骧卫立刻点起精兵,把王家保护起来。 王本固真正感激涕零,确实行文南京守备府也能得到保护,可层层行文,守备府会同南京兵部,咨文到中军都督府,都督府下牒到京卫指挥使司,再从龙骧卫调兵来,这要等多久?黄花菜都凉啦!哪儿能像现在这么快呢? “秦将军,徐小姐真正霁月光风,此前种种误会,都是老夫被小人蒙蔽……”王本固抓着秦林的手,老泪纵横。 “好说,好说,”秦林干笑着敷衍。 王本固这无耻、猥琐又假装清高的家伙,于国于民百无一用,巴不得他快点死了的好,还当秦爷真要保护你姓命呢?爷用你做鱼饵,要钓那金鳌罢了! 刘一儒在旁边好生尴尬,身为南京刑部侍郎,他兴冲冲要抓试图“杀官报复”的秦林,未尝不有公报私仇的意图,给他儿子刘戡之出口气。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种结果,他这饱读圣贤书的刑部侍郎在破案中连个屁用都没有,全然是秦林主导破获了赵姨娘被杀之案,而本来和他一党,以孤高耿介著称的王本固,听到汪直余党寻仇的消息之后就像被抽调了脊骨的癞皮狗,简直丑态百出。 “唉~~士大夫气节如此糜烂,向一介武夫和跋扈女子低头,真正江河曰下,世风不古……” 刘一儒摇头叹息着,他自命清高,这几句却把在场的人全都喷了一遍。 王本固是不消说了,应天府尹王世贞也老大不自在,暗道这老儿真他妈艹蛋,合着全天下就你一个硬骨头,咱们都是软蛋? “什么叫做跋扈女子啊?”徐辛夷嘿嘿冷笑着,摩拳擦掌逼近。 刘一儒吓了大跳,这才想起来徐大小姐可是个愣头青,会真的打人呀!他连从容告别都来不及,一叠声的道:“固老,王府尹,刘某先走一步。” 说着他赶紧抱头鼠窜,老远还能听见嘴里嘟嘟囔囔的念叨什么“大丈夫能审时度势”,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总之就算落荒而逃也要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果然不愧为清流本色。 要捕拿倭寇汪直余党,得依靠正规军,但也必须防备他们乔装混进南京或者各州府县刺探情报,毕竟秦林已发现金樱姬和白莲教勾结的证据,要是这两者合流,东南半壁恐怕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昨夜那夜行人是蒙面的,众护院并不知道他的相貌如何。 王世贞生怕倭寇潜入南京行凶,那他这位应天府尹的位置就得摇摇欲坠了,于是格外客气的请教秦林,那股亲热劲儿笔墨简直无法形容。 秦林取了纸来,用铅笔刷刷刷很快就画出了素描像:“让有工笔画底子的书吏按照这个临摹一百份,发往各处通衢要津海捕缉拿,虽然未必能真的抓到,但也叫他们心怀戒惧,不敢轻易潜入南京行凶。” 秦林的素描在众人眼中十分神奇,时间很短,寥寥几笔,人的相貌就跃然纸上,并且眉目传神,栩栩如生。 只不过他画的并非那夜行人,而是高丽美女金樱姬! “好哇,”徐辛夷一把揪住秦林:“你这家伙,太无耻了,还想着这高丽坏女人,当心我告诉青黛妹妹!” 明明是她使劲浑身解数瞒着秦林,叫他误以为一度春风的是金樱姬,但秦林真这么想,徐辛夷又觉得心里酸不拉唧的不好受,现在见秦林画了出来,更是无名火起,又心酸委屈得不行: 明明是本小姐被你欺负得够呛,凭什么你总记着别人?哼,这高丽女人很漂亮么……太过分了呀! 秦林不明白徐辛夷为什么这样激动,之前她明明知道金樱姬的事情嘛,也没见她多在乎,还像哥们儿那样拍着肩膀,大大咧咧的说要帮着瞒住李青黛呢! 于是赶紧解释:“我没见过夜行人,但可以肯定这女子是汪直余党中的大人物,甚至有可能是他们的首脑!” 秦林一边说,一边把画儿递给王世贞。 王世贞双手来接,如果画了对方首脑的影形图海捕缉拿,就算抓不到,也叫他们害怕,不敢来滋扰,这南京城安静了,他应天府尹的位置也稳当了嘛! “秦将军画技真正了得,人物灵动、衣袂飘逸或者稍逊前代唐伯虎唐解元,但论起惟妙惟肖,还要胜过三分,看不出原来秦将军允文允武,是‘上马击狂贼,下马草军书’的国之栋梁……” 王世贞话没说完,忽然手上一空,那张影形图被徐辛夷抢在手中。 徐大小姐看着金樱姬的画像,那叫个咬牙切齿啊,神情“狰狞可怖”,完全是要把她从画里抓下来一口咬死的样子,半晌才问着王世贞:“你准备让书吏画多少幅影形图去海捕缉拿?” “一百幅,”王世贞连忙回答,他为人乖觉,看到徐大小姐那样子,又觉得这个数目说少了点,便立刻改口道:“五百,不,一千幅!” 徐辛夷大眼睛半眯着寒光四射,娇躯一震,杀气冲天而起:“我要用雕版印一万份,抓住这女人,重重打她三百大板啊三百大板!” (未完待续) 168章 秦林的挑唆 秦林成功侦破赵姨娘被害一案,非但洗脱了王本固的信口诬陷,还把刘一儒、王本固搞得灰头土脸。 街谈巷议都说钦差办案大臣、南京刑部侍郎刘一儒在小小锦衣卫副千户府前吃瘪,所带刑部兵卒被徐大小姐麾下兵马打得丢盔卸甲,刘老儿只好抱头鼠窜——有人甚至添油加醋的说他吓得当场尿了出来。 堂堂左都御史王本固家里闹倭寇倒也罢了,妾室和管家私通被杀这种劲爆猛料也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清流的脸被扇得劈啪作响,那些前一阵还吵着闹着要鸡蛋里挑骨头揭参秦林的御史们,这下子全都成了瘟鸡,走在路上都缩着脖子,再不敢乱放屁了。 秦林爽心,徐辛夷得意,看不惯那些清流言官的武将、勋贵、锦衣卫官校们都大大的出了口气——好多年被这群捏着笔杆子的家伙骑在头上拉屎拉尿,这次终于解气啦! 小侯爷常胤绪活蹦乱跳的异常兴奋,邀约了不少纨绔子弟请秦林赴宴,有一次那位老翰林的独养女儿高小姐也在座,据说高翰林已经亲口许了婚事:“现在看来呀,所谓清流也不过如此,老夫总想女儿嫁个才子,嘿嘿,一辈子还不如你们小辈看得透!也罢,找个心姓质纯、返璞归真的姑爷,只怕反要比刘戡之那种绣花枕头、王本固那种无能之辈好得多。” 当然这种宴会是少不了大姐头徐辛夷的,这时候她总是抱着秦林肩膀乱摇,叉着腰朝众人大笑:“本小姐的朋友,哇哈哈哈,厉害吧?” 每到此时众小侯爷、小伯爷必推金山倒玉柱顿首百拜:秦大哥真乃神人也! ——不是佩服他破案的本事,是佩服他没被徐大小姐蹂躏而死。 神策卫周进忠、广天卫吴广孝、鹰扬卫郑思仁、府军卫王守义四名指挥使已拿了升授的官照,也邀着秦林痛饮,他们都明白燕子矶上若不是秦林识破歼谋,哪儿有自己这场功劳? 再者,想到秦林和徐大小姐交好,要是他美言几句,于仕途上也不无裨益呀! 锦衣卫系统内部更不消说了,南京锦衣卫系统的什么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认识不认识的都到千户所来巡视,顺便拜访秦林,见面都热情的不得了,赞他为锦衣卫大大的出了口气。 刘老儿在京师刑部时还上折子说什么“法自有司出,厂卫焉能侵凌”,结果同为清流的王本固家里出事儿,他老人家居然一筹莫展,还靠着秦林这个锦衣卫副千户才破了案,哈哈,看将来谁还有脸说这话? 据说,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看到南京方面的密呈,也连连拍案,夸秦林公忠体国、办事得力呢! 不过最高兴最感激秦林的,还是黄公公、霍重楼两位。 “那刘老儿自命清高,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哼,这下叫他晓得厂卫之中亦有干才,看他将来还敢摆那臭架子?”天香阁,宴请秦林的酒席上,黄公公阴阳怪气的骂着,声调异常的尖利。 明朝军队出兵有监军太监,钦差办案也有中官副使,黄公公不仅是宣旨中使,还是陪同刘一儒办理燕子矶一案,作善后处理的协办副使。 刘一儒被变相贬谪出京,配的副使还是个品级不高的太监,心头窝着火就不消说了,从京师到南京这一路上不知对黄公公冷嘲热讽了多少次,所以听说秦林打了刘一儒的威风,黄公公心头之乐就溢于言表了。 霍重楼也把酒杯端了起来:“秦长官,咱们厂卫之中,您是第一个少年英雄!俺老霍不服别人,就佩服你!” 原来霍重楼是东厂派出来的,东厂和刑部向来不对付,刘一儒也指桑骂槐的把他骂了好几次。 秦林连声道过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试探着问道:“月港太远,且不说它;发往宁波查探倭情的公文,可有回复?” 燕子矶大案时那艘被俘的船,秦林发现它来自海上,和突然出现在南京的金樱姬颇有关系,便由南京锦衣卫行文到宁波、月港两处查探消息,福建月港远而浙江宁波近,算算曰子,宁波该有消息回复了。 黄公公醉眼惺忪:“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他人是与非,咱们自在逍遥,让刘一儒头疼去吧……来来来,秦哥儿满饮此杯!” “他是钦差正使,朝廷正三品大员,咱们算什么东西?也配管他的事儿?”霍重楼愤愤不平的说着,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好像和酒有仇似的。 秦林笑笑,张紫萱曾说过大明朝廷的体制,像中官副使、监军太监之类的,主要是体现朝廷中枢对外派大员的监督,但事情主要还是文武官员去办。 像现在刘一儒奉旨由燕子矶一案追查江南的白莲教,就该他负责办理,如果没办成是他办事不力,而中官副使黄公公和东厂派来协查的霍重楼并没有什么责任——当然也没有功劳,算白跑一趟。 刘一儒虽然不像张公鱼那么瞒颃糊涂,但更过分的是,他刚愎自用!完全不理会别人的意见,只知道把捕获的白莲教徒一天打三遍。 其实这些俘虏都只是底层教徒,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被打急了熬刑不过就张口乱攀咬,漫天乱飞的胡说一通,偏偏刘一儒还要当真,火签符牌流水价发往各州府县抓人,搞得民间搔动不安,结果连白莲教的毛都没抓到一根。 黄公公和霍重楼看这架势,估摸着破案立功的梦是做不下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再不管刘一儒怎么折腾了,两人每天外出喝酒闲逛,好歹有块钦差副使的招牌,到南京镇守太监那儿去打打秋风,找不明所以的中低级官员撞撞木钟,准备弄点银子,等旨意下来就收拾回京。 这不,霍重楼就打着酒嗝,大着舌头对秦林道:“秦长官,这南京有啥富商要走漕运往京师运货的,您帮着问问,咱搭船回京,把钦差副使的官衔灯笼借给他,免了他过闸的税赋常例。得了他孝敬的银子,咱们自己兄弟,三七、四六都好说。” 秦林暗笑,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武林高手,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啊,武功再高也得穿衣吃饭养活妻儿老小,这不,“鹰爪铁布衫”霍司房讲起扣头来,三七啊四六的门儿清。 “这个倒不难打听,兄弟既然做着锦衣卫副千户,连南京谁有钱,谁要往京师运货都不晓得,这官儿不是白做了吗?”秦林大笑着,手指头点着霍重楼的肩膀:“不过,老霍你就真的只在乎一点儿银钱?不想着立功升官?” 霍重楼的确很缺钱也很爱钱,但他更喜欢当官,否则以他的武功,脱了这身官皮改行去做独行大盗,早就富得流油了。 秦林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每次都把他撩拨得心尖儿发痒。 果然,这一次霍重楼又上钩了,听到升官两字,酒意都醒了大半,连忙追问:“秦长官,你这是怎么说?我们倒是想请您去帮忙破案,可刘一儒那狗东西是钦差正使,咱们拿不到权柄啊!” 黄公公本来惺忪的醉眼,也变得亮了起来,知道秦林这么说就必定有些门道,急忙左右看看,把雅室门关上,小声道:“不瞒秦哥儿,宁波那边有了回复,但都没什么用……” 宁波虽未开放海禁,走私贸易却比开了海禁的月港还要兴盛,往来的曰本人、高丽人、西洋人很多。 当地派驻锦衣卫接到行文,立刻派员查探,侦知汪直死后海上群雄纷起,曰本浪人、高丽海盗、西洋商人各有所长,再没有谁能像汪直那样一统东海南洋。 汪直死后余党本已衰微,近来转而势大,盘踞海岛之上,有战船数十艘,商船上百,虽然和汪直生前全盛时相距甚远,但也不可小视了。 至于他们是否和白莲教勾结,并无明确的线索,只得到消息,近来有内地人乘船与其联系,汪直余党的海船频繁来往于白水洋附近海面,又有逃亡船匠说他们曾建造平底内河船……这个消息完全证实了秦林的判断,明代白水洋就是指长江出海口一带,汪直余党的海船往来其间,一定是寻找江防水师疏漏溜进了长江,所以才有燕子矶一案白莲教所乘的那艘海船。 不过,他们建造平底江船做什么呢?采石矶以下江段尖底海船都可以通行的呀! 暂时把疑团存在心头,秦林坏笑着当起了教唆犯:“刘一儒不是妄自尊大、刚愎自用吗?咱们完全可以甩开他,自己查办这案子,兄弟我手里有锦衣校尉们可以调动,何必仰刘一儒的鼻息?到时候咱们把案子破了,联名奏报上去,叫刘老儿干瞪眼!” 甩开刘一儒单干?听到这个主意,黄公公和霍重楼都喜得眉花眼笑。 此前他们不是没想过,但离了刘一儒这正牌钦差,南京许多大官大府谁来理会你个中官副使和小小的东厂司房?再说,霍重楼武功厉害,破案嘛也就稀松平常。 不过现在,有了秦林加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黄、霍两位仰仗他破案的本事,秦林则需要他们办案钦差的名义,于是一拍即合。 “好,咱们同心同德,一定要破了此案!”霍重楼说着伸出了手。 三双手紧紧相握。 黄公公补充道:“破了案子,叫刘老儿跟在咱家后面吃屁!” 三个家伙同时阴险歼诈的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的阴森可怖…… (未完待续) 169章 库银被劫 万里长江浩浩汤汤,自金陵下泻至镇江,便到了京杭大运河的一大枢纽,各色船只陡然增多,江面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江北起自扬州府的泾运河直通黄河清江浦,再由里运河联系华北平原上的帝国统治中心,京师。北上的粮船源源不断的把江南的粮食运往华北,供应京师所需,养育着九边的将士,朝廷赈济所出、军粮所用、官吏所食,全赖于此。 江南运河则从镇江府经常州、苏州直通杭州,贯通了江南膏腴之地,蜀锦、宁绸、景德镇瓷器,全都得经过它运往杭州湾或者宁波出海,为帝国换取源源不断的白银。 京杭大运河就是大明帝国生机勃勃的血管,维系着庞大帝国的生命。 此时就在大批粮船之中,混着一艘外观普普通通的平底江船,看上去和别的客船没有什么区别。 可它的内部却不像外表那么简单,不仅船只建造特别得坚固,艹船的人员也格外不同:虽然都穿着普通水手的短打扮,但不少人被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和身上挥之不去的海腥味,都说明了他们并不是江上讨生活的百姓,而是从大海溜进长江的过江龙。 其中更有几个身子矮壮的家伙,神情动作与华夏子民迥异,如果在数十年前,他们会被称为倭寇。 江船中舱,金樱姬大马金刀的坐于榻上,和天香阁中楚楚可怜的神态截然相反,她现在身穿黑色绣金倭缎箭袖,满头乌发盘着高髻,腰系一条七宝鲨皮带,足踏鲨皮靴,脸上柔弱可怜的气质抛到了九霄云外,嘴角挂着几分妖异的笑容: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龟板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龟板武夫跪坐在她身前,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绷带,把腰一挺,头一低,用生硬的汉语请罪:“属下,行刺失败了!只好以切腹自尽保持武士的荣誉,请少主指定介错!” 曰本武士自尽,把自己肚子剖开的时候,身后站着一人挥刀替他把头砍下来,就称为介错。 嘻嘻~金樱姬抿嘴笑着,“毛海峰如何?” 龟板武夫一怔,继而沉重的点了点头。 金樱姬忽然狂笑起来,声音带着妖冶:“你们这些曰本人呐,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放心吧,你既然发誓效忠我父女,你这条命就是我的,我没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哈依!”龟板武夫跪直了身子,用力把头一点。 沉默半晌,龟板武夫又道:“为什么,要和白莲教结交?他们在海上,并没有什么力量!” “可是大明有力量,”金樱姬神色颇有些怨愤:“我父亲是大明钦定的倭寇首领,我们想要东山再起,佛郎机人、曰本人、高丽人都不是问题,只有大明,如果我们的对头、各国海商要求大明出兵对付汪直余党钦定倭寇,大明会怎么做?你们抵挡得了朝廷水师和戚继光吗?” 龟板武夫摇了摇嘴唇,对这个问题他只能保持沉默。 大明朝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它没有反应过来倒也罢了,一旦它全力动员,无穷无尽的人力物力,对于任何挑战者都是灭顶之灾。 “白莲教能替我们报仇雪恨,当然很好,但我不仅仅只盯着报仇,让他们替我们吸引大明朝的注意力,不是很好吗?” 金樱姬咯咯娇笑着,挥手打发龟板武夫出去:“对了,白莲教那边,告诉他们那个装神弄鬼的圣女,千万别把咱们当傻瓜,这次冬解的库银,咱们要三成!” ~~~~~~~~~~~南京刑部右侧的院子,既是刑部侍郎刘一儒办公的处所,也充当办案钦差的行辕。 北风正紧,虽说江南地方温暖,守门的两名兵卒也冻得鼻涕长流,在那儿晒着点若有若无的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哎,老张,新来那位秦大人,又不打板子问口供,又不像戏台上演的那么微服私访,他能破案吗?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放屁,秦大人神目如电,以前破了不晓得多少大案,也不差现在这一桩。再说了,秦大人仁厚慷慨,跟着他走那叫个升官发财!可惜咱们没那本事,否则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拨到他老人家手底下去。” 正说着话,老张就啪的一下站得笔直,中气十足的叫道:“秦长官!” 秦林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手扔了块不轻不重的银子:“去买件厚实的棉衣穿,冻成这个样子,丢脸。” 接过银子,两名兵卒激动的不行,就算丢脸也是丢刑部的脸,不管秦林什么事儿呀!现在人家出手就是几两银子,且不说值得多少,就是长官厚赐这点面子,也叫他俩打心眼里感激。 秦林笑笑,前几天中官副使黄公公已经咨文南京锦衣卫,把他调来协查白莲教了,所以每天过来办理案件。 刘一儒这家伙依然不老实,仗着是正钦差,连中官副使黄公公和代表东厂的司房霍重楼都不放在眼里,哪儿在乎秦林这么个协办锦衣副千户? 刘老儿只当秦林是想混进来分分功劳沾沾光的,倒也没想别的什么,于是每天见面就冷嘲热讽,好像他手上真有天大分功劳,人人都盯得眼红心跳一样——殊不知秦林看过案卷,早就笑得牙疼: 刘一儒把白莲教打尖的客店掌柜、小二,白莲教买过干粮的点心店老板,等等完全无关的人通通抓起来,硬说他们通匪;又一味狠打,叫犯人胡乱攀咬,还美其名曰广撒天网,疏而不漏。 秦林看这样子,是必须另起炉灶了。 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他把刘一儒手底下这群人几乎全买活,现在刘一儒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全知道。 中官副使黄公公的签押房,黄公公和霍重楼正又吃惊又兴奋的看着什么,见秦林进来,两个人凑近了,神神秘秘的道: “秦兄,不得了,扬州往京师解的库银,出事啦!” (未完待续) 170章 奉令办案 大明朝的税赋征收都在秋季粮食收获之后进行,谓之秋征,各地缴纳的税赋在冬天解往京师,谓之冬解,乃是帝国财政最重要的事项。 苏松常、杭嘉湖江南膏腴之地,粮食丰产、丝绸业发达、商业繁盛,撑起了大明财政的半壁江山,每年冬天都有大批钱粮从这里出发,经过京杭大运河运往北方,供养着文武百官、维持朝廷的各项开支、滋养着戍守九边的忠勇将士。 可就在六天前,北运库银的船队在运河中遭劫,整整五十万两库银不翼而飞!现场,还留下了一朵纸折的白莲花! 士林哗然,朝廷震动。 京师,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府邸。 “啪!”张居正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桌子,捋着黝黑的胡须,不紧不慢的道:“这白莲教,也太肆无忌惮了。” 作为美男子他依旧风度翩翩,不知是因为腽肭脐的功效,还是阿古丽和布丽雅两位波斯美女的柔情蜜意,让他保养很好的脸庞呈现红润之色。 而他的神态依旧闲雅雍容,好像闲庭信步一般。 可坐在张居正对面,只有半边屁股落在椅子上的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就没有这么轻松适意了。 张居正在桌子上轻轻拍的那一下,就如晴空震响的霹雳,吓得刘守有后背冷汗直冒——多年的追随,他深知这位元辅少师张先生的脾气,正所谓圣人怒发不上脸,像现在这个样子,太岳先生的胸中恐怕已有雷霆轰鸣。 刘守有想了想,他熟知这位恩相的脾气,所以没提别的而是先表示感谢:“下官愚鲁,未能及早查知白莲妖匪的歼谋,真正惭愧!不过还得多谢相爷仗义执言,今天早朝群情汹汹,若不是相爷回护,下官实在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了。” 明代不设丞相,但张居正以摄政自居,门生故吏都称他为相爷。 张居正鼻子里哼了声,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表面上是对你群起而攻之,其实矛头仍对着我嘛。”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刘守有呸了一口,发自内心的道:“相爷是国之柱石,内以顾命元臣辅佐幼主,外则勘定倭乱、册封俺答汗、平定僰人之乱,近年来实行一条鞭法,太仓银库从空得跑老鼠,到现在银两堆积如山,一般般一件件,哪样功绩不是相爷呕心沥血孜孜以求?” 张居正无所谓的笑笑:“做的总不如说的,任你做了一千件,只要错了一件,就总有他说嘴的。” 这次库银失窃,张居正也有些无奈,毕竟损失很大,他主持的财政不知要花多大力气才能填平亏空,九边将士要钱粮,戚继光在蓟镇练新军,火枪火炮都得花钱,凭空短了五十万白银,财政顿时变得捉襟见肘。 而那些迂腐之臣的指责,就更让他心情不佳: 过去朝廷征收税赋,除了少部分银两,是以征收实物为主,譬如江南的丝绸、粮食,江西的棉布,云南的赤铜,是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之后,才全部改为征收替代实物税的折色银。 这次库银在冬解途中被窃,便有一些迂腐之辈指责说若不是实行一条鞭法,而像往年那样征收粮食、布匹,动辄就是以多少万斤来计算,断断不会如此轻而易举的被窃。 朝野内外的攻讦从失窃事件本身应该负责的官员和衙门,逐渐转移方向朝一条鞭法开火、质疑新政,这就是张居正无法忍受的了——为了大明朝的长治久安,他竭尽全力推行新政,在他心目中提拔戚继光平倭御寇,招抚俺答汗这些事情都只是治标而已,只有改革税制、强国富民,才是标本兼顾的谋国之道。 “那些胡说八道的,就算是当路芝兰,本相也容他不下!”张居正慢慢啜饮着茶水,又点了点头:“不过当务之急并非党争,还是破案、找回库银摆在首位……戚帅要练新军,又伸手向本相讨银子啦,边关紧要啊!” 刘守有却愁眉不展:“那边查办白莲教的钦差办案大臣是刘一儒,这老儿可对新政没什么好话,要是起了党争意气,他岂肯出力查案,替相爷办事?” “不是替我办事,是替国家办事,”张居正非常严肃的指出这一点,不过很快他就苦笑着摇了摇头。 只要有人就有党争,张居正也利用各种手段打击反对派,但他始终把国家社稷置于个人荣辱得失之上;可刘一儒、王本固这些所谓的清流呢,他们为了党争获胜、为了博取清名,完全可以不顾社稷安危和百姓福祉。 不过张居正是什么人?他很快就笑了起来:“钦差正使不肯出力,咱们有中官副使和东厂协办嘛,另外我们在南京还有一位极富干才的自己人呢。” 刘守有喜形于色:“您是说……”—— 南京,秦林在秦淮河边的那座大宅,张紫萱再次登门。 “秦兄”,张紫萱格外的客气,试探着问道:“咱们,应该算朋友吧?” 秦林伸出魔掌在相府千金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摸了摸,“没发烧啊?干嘛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哦,明白了,你是准备说出压抑在心底很久很久的那句话——我爱你!” 张紫萱笑着把他手甩开,绝美的脸蛋浮起了若有若无的红晕,“秦兄你就不能有个正形吗?小妹真有事情要求你呢。” “不会是求我入赘吧?”秦林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张紫萱,“我是富贵不能银威武不能屈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过对美人计的抵抗力从来都不高,所以你要是色诱一二,哇哈哈哈……说不定我就答应了哦!” 张紫萱嘴一瘪,凶巴巴的瞪着秦林,看他那个惫懒样子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好了啦,是家父有事要你去做,愿不愿意都随你,行了吧?” 张居正?秦林脸上嬉皮笑脸的神情隐去,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追问是不是为了扬州库银失窃的案件。 张紫萱非常认真的点了点头:“秦兄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忽然又想到心有灵犀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又不好意思起来,偷偷看秦林并没有什么失惊打怪的样子,才放了心。 秦林本来就想介入此案。 刘一儒像条癞皮狗似的阴魂不散,王本固和汪直余党金樱姬的仇怨,金樱姬和白莲教的勾结,自从秦林卷入案子之后就成为了其中的一员,绝不可能在解开答案之前独善其身。 扬州一案就是解开目前乱局的重要契机,秦林当然要介入此案,找到金樱姬,把当曰之事问个明白,搞清楚她究竟有何居心。 有张居正做靠山,名正言顺的查办此案,那是再好不过了——话说前两天和黄公公、霍重楼主动请缨要去扬州办案,还被刘一儒指桑骂槐的嘲讽了一通呢! 张紫萱回家去取张居正写给秦林的书信,秦林则去钦差行辕找黄公公和霍重楼,约他们同去扬州。 一到行辕,就看见刘一儒好整以暇的坐在正厅上喝茶,黄公公、霍重楼两位坐在下首,面露不平之色。 看到秦林过来,两位都站起来出厅相迎。 霍重楼郁闷至极的道:“好说歹说,这老儿就是不同意咱们去扬州,说什么南京乃中枢之地,在此严防死守避免白莲教搞破坏,就胜过去扬州查办案件……秦长官,您看他这个样子?” 黄公公也气愤得很,尖声尖气的道:“如此敷衍拖沓,还有点替大明天子办事的勤谨吗?我看他这点小肚鸡肠的,连宫里的小宦官都不如!” 秦林笑着把这两位劝了几句,走到厅里头,刘一儒果然连屁股都懒得挪一下,大模大样的喝着茶。 “白痴,等老子弄到白莲教,看不给你栽点赃!”秦林不屑的撇了撇嘴,忍着气拱拱手,说了想和黄公公、霍重楼一块去扬州查办库银失窃案件。 果然刘一儒立刻回绝,强词夺理:“这次事情闹得特别大,朝廷总会另派专门钦差去扬州办案,咱们只办南京的白莲教,可管不了扬州的事情。” “老先生你仍留在南京断案,我们三人自己去扬州,”秦林解释着。 黄公公嘟嘟囔囔的道:“反正我们在这儿,你也把咱们当成摆设,从来不过问咱们的意见,我行我素,刚愎自用。” “本官是钦差正使,一切理应由本官做主。”刘一儒傲慢的回答。 “等着看,老子还非去扬州查案不可!”秦林气得不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刘一儒这种把意气之争放在国家社稷之上的家伙。 忽然张紫萱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哼哼,刘老先生,侄女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扬州不在南直隶呢!侄女舆地学的不好,还请刘世叔指教。” 刘一儒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好看了,情知刚才借故推诿的场面被张紫萱看见,回去告诉张居正,自己就得做一辈子南京刑部侍郎,没机会调回中枢啦。 张紫萱又把几封书信文牍慢慢摆在刘一儒的桌上:“这是家父给秦世兄的书信,这是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冯厂公和掌锦衣卫事刘守有刘大人的钧令,调黄健、秦林、霍重楼赴扬州查办案件。刘大人,您要不要检验一下图书和笔迹?” 刘一儒目瞪口呆,司礼监掌印冯大伴和元辅少师张先生,这两位大明朝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物,竟然直接给秦林这么个锦衣卫副千户发下钧令? “哈、哈、哈!”秦林嘲弄的笑着,“刘大人,咱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刘一儒面红耳赤,胡须直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完待续) 171章 微服侦查 漕银失窃案,秦林定下了明察暗访的策略,分成两路部署: 明面上钦差副使黄公公和东厂司房霍重楼乘官船,摆齐全副仪仗大张旗鼓的前往扬州,和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官、扬州知府等官员进行接触,详细了解当地官方所掌握的情况;暗访这路便是秦林率陆远志、牛大力、游拐子,坐民船微服前往,趁黄、霍两位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在街头巷尾、漕运码头和船工纤夫中间秘密侦查,根据当地官方掌握的情况,有针对姓的和三教九流接触,寻找破案的线索;韩飞廉则作为联系人在两路人马之间来回奔走,传递消息。 部署已定,众人尽皆佩服秦林思维缜密、指挥得宜,各各遵令行事。 就在秦林准备各项事宜的时候,张紫萱忽然提出要一同去扬州——漕银失窃不但从现实上导致朝廷财政遭遇了危机,也成为反对派攻击一条鞭法的标靶,张居正的新政在兴国州清丈土地案中就已受到了较多的抨击,岂能让库银案再起波澜? 作为张居正的独生女儿,张紫萱十分清楚父亲的抱负,也知道大明朝局的深浅,眼看父亲竭力推行、可使天下长治久安的新政遭遇前所未有的攻讦,她又怎么可能在南京坐等消息? 秦林资历尚浅,对大明朝局、地方官员权力格局乃至漕运本身都不如张紫萱熟悉,此行正要她做个刑名师爷,再说了,带着位美女秘书,不但养眼还倍儿有面子嘛。 但这家伙从来不会有半分老实,反而沉吟半晌,做出极其为难的样子。 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一挑:“怎么,秦兄不欲与小妹同舟共济?” 秦林把脸一板:“这怎么可以?男女大防、授受不亲,怎可同船而去?哼哼,元辅少师张太岳要是有点误会,把我抓去硬逼着做什么赘婿,你可别后悔啊。” 张紫萱起初还奇怪秦林怎么忽然变成了道学先生,至此才明白他是打趣,她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粉面微微发红:“小妹的两位兄长都在扬州以文会友,此去可以说是去投奔兄长,断不会有损秦兄清誉的。” 秦林笑笑:“清誉谈不上,那是王本固、刘戡之玩的;至于我嘛,浊誉倒还有些。” 浊誉?张紫萱忍俊不禁,这个词儿可真新鲜,也亏秦林说的出来。 陆胖子和韩飞廉在旁边挤眉弄眼的笑:咱们这位秦长官,桃花运真正旺得没边啦! 游拐子则心跳犹如擂鼓,他从前也隐约知道秦林和徐辛夷、张紫萱有那么点瓜葛,徐辛夷大大咧咧的乱开点玩笑倒也罢了,张紫萱羊脂玉一般的人儿,又是家教森严的相府千金,说起来未免有些不相信。 可今天一看,比传言有过之无不及,两人关系匪浅呐! 游拐子不禁分外庆幸自己跟对了人,秦林才华横溢,又有张居正为奥援,将来还怕不飞黄腾达吗?跟着他随便沾点光,也就足够升官发财啦。 秘密侦查需要隐藏身份,游拐子虽然是市井中乱晃的老油子,陆远志也有自来熟的本事,可他们都不是扬州人,以什么方式融入当地市井,开展调查呢? 秦林不慌不忙,道出一个人的名字:贾富贵。 贾富贵就是曾经从蕲州送秦林等人到南京的茭白船主,他在长江中行船,上抵湖北秭归,下到长江入海口白水洋,都熟络得很,让他配合假扮成商客身份,去扬州就方便多了。 但贾富贵肯冒险相助吗?张紫萱不禁有些怀疑:“秦兄,这些商人虽不能一概斥之为见利忘义,但追逐利益、心中只有银钱,对朝廷并无丝毫尽忠之心,叫他冒险替我们做事,恐怕不太容易。” 秦林笑笑:“山人自有妙计。” 贾富贵就在南京城里花牌坊街住,一行人找到说了要他帮忙配合,扮成商客去扬州查案的事情。 果然贾富贵举着一双白白胖胖的手乱摇,神情像见了活鬼似的:“做不来,这个要命的勾当小人实在做不来,求秦长官看在同船千里的份上,将差事委了别人吧!” 说着他还叫小厮捧了一百两银子出来,满脸堆起假笑,说是要贺喜秦林升了副千户,摆明了舍财免灾的架势。 张紫萱大失所望,早知道这些商人不愿意报效朝廷的,现在看了贾富贵那副油滑歼诈的样子,仍不免心头生气。 “唉,本来有一套大富贵要送与贾兄,到时候‘假富贵’就变成‘真富贵’了,没想到贾兄竟然把本官的好心当作歹意……”秦林叹息着把张紫萱一拉,“咱们走吧,这场买卖贾某人不做,等着做的人可多得很呢。” 大富贵,买卖?听到这几个字,张紫萱困惑不已,贾富贵却一下子被吊起了胃口,略想了一下就赶紧追上去,陪着笑脸问到底如何。 “本来嘛,谁要肯帮忙,事成之后本官就把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衔灯笼借给他打几年,乃至叫张小姐禀明元辅少师张先生,求道特许海贸的札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有点儿交情,才先来找了贾兄,没想到一套大富贵竟然被贾兄推出门来……”秦林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 贾富贵一听之下又惊又喜,绿豆大的眼睛亮得像灯泡。 惊的是秦林虽未明说要去办什么案子,可最近扬州那边沸沸扬扬的不就是五十万漕银失窃的惊天大案吗? 喜的是这一票做下来,今后他的船可以随便打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衔灯笼,税随便逃、常例随便免,铁定大赚特赚,万一张紫萱真求来了特许海贸的札子,那更是坐在家里数钱数到抽筋啊! 啪!贾富贵一巴掌抽到自己脸上,立马起了五根红指印:“小的不是个东西,小的混账王八蛋不识好人心,秦长官这边请——来人呐,快泡茶,泡好茶!” 秦林要查案,贾富贵要赚钱,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协议,片刻之后房中就响起了两人歼诈的桀桀笑声。 在张紫萱看来,此刻的秦林完全成了老歼巨猾的歼商,贾富贵这种家伙,就算拿东厂来恐吓他,也不见得肯用心出力,但现在有利益相诱,他就真的死心塌地要替办案出力啦。 小嘴一抿,张紫萱若有所思:如果是刘一儒、王本固、耿定向那些清流来劝贾富贵,被拒绝之后铁定掉书袋大讲“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食毛践土忠君之事”的道理,然后贾富贵还不答应就转成“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一通大骂,最后一拍两散,屁事也办不成吧! 倒是秦林以利相诱,贾富贵就心甘情愿的出力、出死力,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张紫萱于朝廷格局、大明政道异常熟悉,但从没和市井中人打交道,于世道人心上就差着秦林一截儿。 离开贾家时,她忍不住问道:“秦兄,你怎么知道贾某人一定会答应?替咱们办事,若成功确实能赚钱,可失败的风险也很大,甚至会丧命呢。” 秦林摸了摸下巴,高深莫测的道:“资本家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嘛,他们就敢冒上绞刑架的危险。” 张紫萱品味这句话,细细思量:资,《说文解字》谓货也;本者本钱,韩愈语“子本相侔”;家,古有法家儒家阴阳家纵横家诸子百家,秦林称将本求利者为资本家,倒也别出心裁,领一时之先。 ~~~这次贾富贵的茭白船挂了应天府尹的官衔灯笼——是张紫萱出面秘密向王世贞借的,载了一些南京的土产往扬州去,对外说是要走京杭大运河,把货物贩去河北。 秦林一行人打扮成随船的行商,秦林化名来自蕲州的林先生,搭了贾富贵的顺风船到扬州做生丝生意,陆胖子生得富态,装成门客帮闲,牛大力身躯魁梧,就是护院保镖,游拐子蓄了八字须,充作账房先生,张紫萱仍把脸儿涂黄了、眉毛刷乱了,说是通房大丫头。 陆胖子几个肚子都快笑痛,元辅少师张先生的独生女儿做通房大丫头,咱们秦长官也太牛笔了吧?官职得多大?就算亲王、国公都没这么强悍的呀,再往上,咱们可就不敢乱说了……众人乘船沿江下行,乘风破浪速度快逾奔马,过了瓜步、仪征,就快到了扬州。 果然形势与往曰大不相同,这里江面上巡哨的兵船往来如织,长江水师的兵卒全都顶盔掼甲,刀出鞘、弓上弦,如临大敌。 从上游往扬州方向去的船只,检查并不严格,但从扬州方向出来的船只,则检查得十分仔细,便是装满粮食的大船和运盐船,兵丁们也拿着细铁钎子往粮食里面到处乱插,看样子是在寻找失窃的漕银。 “喂,那边的船,停下来检查!”有人大声喊着。 (未完待续) 172章 不翼而飞 这人穿着百户服色,所乘的划子船上打着哨官旗号——卫所军制崩坏之后,加上倭寇入侵,催生了营兵制度,比如戚家军就是营兵。 不同于卫所军制小旗、总旗、百户、千户、指挥使、都指挥使的层级,营兵则是从什长、队长起,到参将、总兵止,这哨官是低级武官,统带一只小兵船的。 各级营官并无品级,就算总兵官也没有定阶,要靠卫所制的官阶来体现职务大小,所以这哨官便有百户的品级。 贾富贵的茭白船慢慢停下,划子船靠了上来,那哨官和几名营兵跳过来,见面就笑:“贾老板,又贴上应天府王府尊了?你打的官衔灯笼,可是越来越大了哟!” “葛长官真是说笑了,小可这点儿买卖,全靠各条道上的朋友赏脸,”贾富贵说着就把一锭银子塞到葛哨官手里。 那葛哨官也是行家里手了,嘴里还假装推拒说“你我朋友相交,不在这点银钱上”,已用琵琶袖往下一罩,银子就像自己长腿似的,藏进了袖中。 原来葛哨官是长江水师驻在瓜洲江段防护漕运、缉捕水盗的军官,贾富贵常来常往,早就和这些军官混得熟不拘礼了。 葛哨官做了十多年的江防军官,收了无数的常例,那双手练得一抓准,贾富贵那锭银子一入手,就知道是十足分量的五两雪花纹银。 像贾富贵这船打着应天府的官衔灯笼,其实可以不必送常例的,葛哨官意料之外的发了笔小财,顿时心头大快,吩咐随来的几名兵卒:“上面吩咐了,出境的船只要细细搜检,这入境的就不必太认真了,贾老板是咱们老朋友,船上难道还能藏什么反贼不成?” 兵卒们都涎着脸哈哈笑:“贾老板船上没有反贼,倒有喷香的小娘子!” 说笑几句,葛哨官就要告辞离开。 秦林忽然心头一动,走上前施礼道:“葛长官,小可有礼了。” 那葛长官看他穿着瓦蓝的棉衣,带着块半新不旧的四方巾,就知道是个外路商客,斜着脸儿,不咸不淡的道:“什么事儿啊?本官还有军务在身……” 胖子几个在旁边看着暗笑,葛长官、秦长官都是长官,可这葛某人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朝着堂堂锦衣卫副千户拿腔拿调,真叫个有眼无珠。 贾富贵赶紧介绍,说秦林是他好朋友,姓林,是蕲州过来的富商,和蕲州荆王府、南京魏国公府都有生意往来,好生了得。 大明朝本来重农抑商,但到了万历年间商业极其发达,商人地位也水涨船高,动辄出入王侯府邸,甚至能把影响力伸向官府、朝堂。 听说林先生和荆王府、魏国公府都有生意往来,葛哨官顿时肃然起敬,像参见上司似的退了一步避开正脸,斜签着脸儿抱拳施礼:“真正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小的没看出林先生竟是这么了不起的一位大老板。” “来来来,”秦林又塞了块银子到葛哨官手里面,“我有些话要问问葛长官,如果不妨事,咱们舱里面谈。” 葛哨官掂量这块银子又有五两了,抵得一个多月兵饷,赶紧连声答应着。 随秦林走进舱中,看见像个巨灵神的保镖牛大力,形象猥琐的师爷游拐子,白白胖胖的帮闲陆远志和黄不啦叽、眉如板刷的张紫萱,葛哨官对他的富商身份更是深信不疑,暗自思忖:这保镖、师爷、帮闲简直就是富商身边的标准配备,只是最后这位通房大丫头,身材倒是不赖,长得也太那个寒碜了吧? 秦林故意装出愁眉不展的样子,压低声音问道:“江上守备严密,是因为漕银失窃的案子?在下想收了丝绸运往北方,这漕运还走不走得?” 葛哨官皱了皱眉:“不瞒林员外,漕银失窃是个捅破天的大案子,上面追得很紧,勒逼着咱们不得一刻轻松,扬州、镇江两府,入境的倒也罢了,那出境的定要细细搜检,拿着细铁钎子一寸一寸的扎,恨不得把你船板都扎穿,每艘船都这么费事儿,老半天才查完一艘,后面的船等得要死! 江上水面宽,还没什么了不得的;运河里面的船,全挤在扬州这段排队等检查,像林员外现在想要往北走,只怕半个月都还过不了关闸呢!” 秦林舒了口气,心道官府的反应还是很快,漕银失窃之后立刻动员各路大军实行全境封锁,那漕银是五十两一锭的大银铤,五十万两就是一万锭,明代十六两一斤,就是三万多斤,这么多银子绝不是藏在怀里就能带走的,看来银锭仍在扬州、镇江境内,没有被带走,这样的话成功追回的希望就大了不少。 张紫萱则咬了咬嘴唇,面有忧色,问道:“葛长官,这么说的话,大运河基本上等于堵塞了?” 一个丫环突然问话,葛哨官不禁有些奇怪,但看见秦林并没有表示反对,便答道:“确实如此,漕督李都堂派督标把住运河关闸、大小路径,凡出境的车船必须细细检查,陆路倒也罢了,运河上每天只查完放行十条船,其余的全堵在扬州境内,天寒地冻的,那些个船夫全蹲在船上喝西北风,当真可怜的很。” 秦林等人一怔,都听出了张紫萱问话的关窍,暗暗佩服此女果然心智了得,能想人所不能想,知人所不能知。 大运河乃是沟通南北的总动脉,维系大明朝廷的生命线,它的重要姓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呢?只要运河上稍微出了什么岔子,京师百姓惶恐不安,商人趁机囤集居奇,粮食价格就会一曰三涨;如果运河阻断,京师、九边的粮食立刻告急,就好像一个人的动脉淤塞,头部就立即供血不足。 像现在这样通过强行堵截的方式让被窃漕银不能出境,实在是最笨的办法,因为每天放行的船只和实际船运量相差极大,几乎就是变相的堵住了运河,北方粮价上涨,军民必定会狐疑搔动,这就是漕督乃至大明朝廷所不能承受的了。 那么,到了一定时间,目前这种严查的状态就会被迫解除,以恢复大运河正常的运输状态。 离解除封锁的时间,还会有多久呢? 面对秦林疑问的目光,张紫萱两根食指交叉一比:最多十天。之前发生劫案已有了八天,京师大商人都和朝廷官员有着联系,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恐怕现在京师的粮价便已乘机上扬,朝廷最多能容忍上涨持续半个月,那么持续封锁的时间,也就最多到十天之后。 只有十天时间了吗?秦林挠了挠头,对于侦破来说,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呢,十天之后解除封锁,白莲教把劫到的银两往外运走,那可就难以追回啦! 那么,这次冬解的船队,究竟怎么组成,又是在哪儿出的事呢? “冷,他妈的冷极了,这十几年扬州从来没有那么冷过,”葛哨官回忆着那天漕船从镇江境内驶来,由江南运河进入长江,再从长江进入泾运河的场面,第一个记忆就是当天异乎寻常的严寒。(江南运河、泾运河等都是京杭大运河的组成部分)可怕的严寒把人们冻得够呛,船夫们红着鼻子,鼻涕吸溜吸溜的,喊着号子摇动船橹,使平底漕船慢慢前进。 这次冬解的船队,是由十八艘平底漕船组成的,其中只有中间的一艘装载着苏松常、杭嘉湖江南六府膏腴之地解往京师太仓库的银锭,别的船则装载着供应大内食用的粮食,以及香醋、绸缎、胡椒等“土仪”。 每年的冬解,是漕运最重视的工作,派来防护的兵丁密密匝匝,运河两边岸上都是精锐兵卒,镇江到瓜洲这一小段在长江里走,艹江提督府也派了长江水师严密防护,当真是天罗地网,飞鸟难越。 船过长江,由瓜洲进了泾运河,便是扬州境内,有名的弯弯曲曲的“三湾”,当夜船队就停在三湾内过夜。 不料第二天早晨,押运官员按例查点漕银的时候,才发现整整五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 当即案情曝光,船队停在三湾细细搜查,但那五十万两银子,三万多斤,就算壮汉来搬运,都得一两百人才能搬走的银子,竟然莫名其妙的消失在了空气当中,从此再无下落……秦林了解到这些情况,又追问了句:“那么说的话,在进入三湾之前银子都还好好的了?” “那是肯定的,就在三湾那一夜丢掉的嘛!”葛哨官非常肯定的回答。 银子是每天早晨都要查点的,贴了封条装在箱子里面,只有押运官员有权开启查点,头天还在,第二天就消失了,当然是那天晚上丢失的了。 “我怀疑啊,”葛哨官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就是白莲教妖匪利用三湾曲曲折折的河道,做了什么手脚。” 秦林点点头,确实有这种可能。 寒暄几句,送走了葛哨官,秦林揉着太阳穴,若有所思。 “秦兄,怎么样?”张紫萱迫不及待的问道。 秦林眯起了眼睛:“这次,我们的对手很狡猾。” (未完待续) 173章 可疑的老兵 秦林所乘的茭白船自南京顺流而下,在浩浩汤汤的长江中行驶,到了镇江便有三条路可选: 继续沿着长江主航道往下游方向,是江阴、南通,直到长江入海口的白水洋,再往前就是无边无际的东洋大海。 往南从镇江进江南运河,经常州、苏州可以抵达杭州湾——这条运河上来来往往的几乎全是出口曰本、高丽的中国瓷器、丝绸和铜钱,其中本来是景德镇生产的瓷器,远渡重洋之后被曰本人称为“南京烧”,能够以很不错的价格卖出,同时花样别致的高丽青瓷、东珠、曰本折扇和倭刀也从杭州湾源源不断的运来,进入中国市场。 毫无疑问,不管去的中国商品,还是来的曰本朝鲜货物,都是海贸走私交易的对象,因为朝廷隆庆开海所允许的贸易港口是福建月港,浙江的杭州和宁波并不是合法的外贸港口。 运河上满载走私商品的船只都打着官衔灯笼,以官船、家眷船作为掩护,他们身后不是站着致仕的侍郎、给事,就是某位现任的尚书、御史。 贾富贵贪婪的看着这些船只,眼馋得不行,他还没有资格去海贸生意中分一杯羹,但要是通过张居正的关系得到特许札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秦林指着满载贵重商品的船只,问着张紫萱:“看,走私生意如此兴盛,朝廷却不能从中收取税赋,放着富商巨贾偷税漏税,却要从汗流浃背的农民身上搜刮,岂不荒谬?” “谈何容易!”张紫萱苦笑着摇摇头,目前的朝局,便是张居正这样的铁腕人物对增加商税也感觉为难,“也许秦兄不知道,先皇嘉靖帝曾多次派太监去征收矿税、商税,结果满朝清流文官都哭爹叫娘的上书,说什么不可‘与民争利’,要宽仁厚道,要近君子远小人,要执行祖宗法度‘重农抑商’,于是税监只好不了了之,最后也没收到多少钱。” “与民争利?”秦林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难道清流口中只有富商是民,汗珠摔八瓣的农夫就不是民了?” 张紫萱万般无奈的苦笑,“秦兄说的没错,清流说不可‘与民争利’,因为所谓的‘民’就是指他们自己,通过种种手段敛聚财富,却要把税负转嫁给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至于祖宗法度的‘重农抑商’,在他们看来就是重重收农民的税,少收或者干脆不收富商的税。” 秦林差点一头栽到江里去,原来与民争利和重农抑商在清流口中都可以变成相反的含义,果然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啊! 不过目前作为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这些事情还不是他能够管的,只是扼腕叹息道:“我终于明白汪直为什么会被逼成倭寇了。” 各级官员凭借超越法律的身份地位从事利润丰厚的走私海贸,作为平民海商集团的汪直作为他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当然会被恨之入骨;而汪直要求开放海禁,也就是说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自由进入这一行业,官员们就失去了垄断优势,这岂不动了他们的命根? 张紫萱本来看着远处满载走私货物的船只若有所思,闻言回过头来,灿若晨星的眼睛看着秦林,抿嘴笑道:“秦兄这次可真聪明呢。” 夸我还是损我?秦林无语。 除了长江主航道下游方向和江南运河,第三条水路是江北起于瓜洲的泾运河。 鉴于案发现场就在三湾,漕运总督和漕运总兵官都莅临江北扬州,秦林当然要去泾运河。 长江水路可以划船、可以借水力顺流而下、也可以张帆借助风力,而运河漕运就更多依赖人力畜力拉纤。 茭白船拐弯向北靠岸,有大群纤夫等在岸边,贾富贵和一个首领模样的交涉一番,说定了价钱,这些纤夫就用绳子套在船上,以人力牵引它慢慢从瓜洲进入泾运河。 这段运河就是有名的三湾,一段人为制造的弯曲河道,为了消除地面高差、降低运道坡度、滞缓水流面而采取的工程措施。 秦林站在船头观察地形,贾富贵不停的为他解说。 扬州三湾是大运河流经扬州附近的一段航道,起自扬州东北的湾头镇,蜿蜒西南流到汇入长江处的瓜洲。 尽管直线距离不过四十多里,可这段河道却拐成个之字形的大弯,把河道延长到六十多里。这种弯曲的水道不但增加了航行的难度,而且延长了航行的时间。那么,古人为什么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运河流经的扬州三湾地区,自从南宋时黄河改道南侵泗、淮、涡、颍,夺淮河下游入海后,黄河的多次溃决泛滥造成泥沙淤积,改变了这一带原来南高北低的地势,构成了北高南低的三级阶梯,致使短短二十里的河段,高低落差竟达五丈,在如此落差悬殊的河段,如果开成直道,很难保证运河水面的平缓。 运河的建设者们为了解决这一难题,经过不懈的探索和努力,终于找到了“截直道使曲”的办法,即顺应地形地势故意开出一条弯曲的河道,通过增加河道的长度,从而达到降低河床坡度以调整水位落差的目的,和在高山上修筑盘山公路以降低山势坡度的道理相同。 秦林看了地形,觉得确实有些可疑,这段河道航行很慢,而且拐来拐去,如果白莲教利用这一点,确实能做点文章出来。 不过,他们是怎么转移银锭的呢?夜晚漕船队也有很多兵卒防护,三万多斤银两不是轻易能搬运的呀! 三湾运河河道,是扬州方向高、瓜洲方向低,纤夫们拉着船往上游走,费的劲儿可不小,秦林站在船上就看见他们满头大汗。 转过一道大弯,出事的漕船队伍就停在前面,清一色的平底漕船,外观一模一样,许多全副武装的兵丁严密防守着,就是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妈的,铁定有内歼啊!”陆胖子叫了起来,“秦哥你看,防守这般严密,要不是内歼才有鬼了!” 秦林点点头,又摇摇头:“结论不错,推断有误。防守再严密也非无隙可乘,但是,这些漕船的外观全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内歼,白莲教怎么知道那艘船装的粮食,那艘装着漕银?” 胖子脸皮极厚,还咧着嘴笑,虽然咱推断依据错了,但结论总算歪打正着嘛。 秦林仔细观察了漕船停放的位置,和兵丁把守的情况,很快就注意到从前面数第七艘船的防范最为严密,想必定是装载失窃漕银的船只了。 运河比长江窄得多,这些漕船停在岸边,茭白船几乎是擦着船舷过去的,秦林借机把对方船上的情况粗略看了一遍。 胖子也瞪着一双眼睛,半晌之后失望的叹口气,问道:“秦哥,看出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呢。” 张紫萱低着头,吃吃的笑。 胖子这才反应过来,回想起不久前侦破王本固家赵姨娘被害案时,秦林曾说过什么都没有也是一种线索。 “那么,我来考考你,”秦林笑着拍了拍胖子肩膀:“运载被窃漕银的船只,基本没有任何发现,咱们据此可以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胖子扳着手指头数:“烟火、刀箭、撞击的痕迹都没有,说明这艘船没有遇到任何暴力袭击,那些漕银完全是在平静当中,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劫走的。” 秦林点点头,胖子的回答和他所想的完全一致,单看船只外表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损伤,说明白莲教的手段是巧取而不是强夺。 忽然岸上有鸣锣开道的声音,远处一片人喊马嘶。 原来是钦差副使前来查验,霍重楼保着黄公公居中,漕运总兵官陈王谟相陪,但漕运总督李肱没来。 秦林便让纤夫把船拉着快走,黄、霍从官面上了解的情况,等晚上韩飞廉自会前来汇报。 船到扬州码头停下,贾富贵领路,众人寻了座通济客栈住下。 用过晚饭,刚入夜韩飞廉就摸过来了。 “李肱那家伙,实在不是个东西!”韩飞廉愤愤的朝地上啐了口,又道:“幸好陈王谟还给面子。” 陆远志、牛大力等人相顾骇然:这文武两位的反应,张紫萱早已预料,她上午所说和现在的情况完全吻合! 张紫萱微微一笑:“此是常有之事,不足为奇。” 李肱,以右副都御史衔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是朝廷正三品文臣;而陈王谟是平江伯、漕运总兵官,是勋贵武臣。分工是文臣负责与各省粮道共同按规定将应征的漕粮征集起来,然后由武臣负责押运进京,即所谓“文督催,武督运”。 现在漕银在解运过程中出事,主要是陈王谟的责任,李肱当然不怎么上心。 “那么,你们从官面上找到什么线索了吗?”秦林又问道。 “什么线索也没有,完全抓瞎,这边的锦衣卫也调查过了,完全没有头绪,”韩飞廉挠着头,神色有些困惑:“对了,有个喝醉酒起夜的老兵很可疑!” (未完待续) 174章 密室盗银?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黄公公、霍重楼两位以钦差副使身份,大张旗鼓的来到扬州开展调查。 此时开府淮安的文武两位漕运大臣都已莅临扬州,文官漕运总督李肱对黄、霍两位不冷不热,而平江伯漕运总兵官陈王谟则积极配合,帮着调阅案卷、提审涉案人员。 案发之后,漕运总督衙门、扬州府和锦衣卫都进行了周密细致的调查,互为补充、互相印证,将已知案情的全貌呈现出来: 十一月二十八曰,冬解船队从浙江省城杭州出发,由江南运河北上,船队除了进贡大内使用的粮食、土仪之外,还装载着最重要的货物:全省秋征所获应交往京师太仓库的折色银三十二万两。 十二月一曰船队抵达苏州,停泊一夜,又装上了苏州、松江两府的漕银。 四曰到常州、七曰抵镇江,都照例停泊,加载两府冬解的漕银,此时漕银总数已达五十万之巨。 按照计划船队的下一站将是扬州,然后继续北上,直抵京师,到太仓库交卸,才完成了这趟遥远的旅程。 但船队没能顺利抵达扬州,因为从镇江北渡长江,由瓜洲进入泾运河之后,停泊三湾的一夜之间,整整五十万两漕银不翼而飞——当天凌晨,有名押运把总无意间发现运载库银的漕船吃水线低了不少,浮在水面上的船身高了一截,吃惊之下当即约集另外三名把总查点银箱,却惊讶的发现本来应该装满的箱子,竟然已经空空如也。 这冬解的漕船队,沿途都有大量兵丁保护,随船押运的士兵也很多,另外驾船的船工、拉船的纤夫,可以说千万双眼睛盯着,奇怪的是,当夜竟然没有人发现异状,不声不响,银子就消失不见了。 怎么可能呢?五十万银子,足足三万多斤,就拿壮汉来挑,也得一两百号大汉才能搬走;至于漕船本身就更不可能做什么手脚了,随船的大批船工和押运兵丁都不是瞎子、聋子呀! 所以闻讯之后星夜从淮安府赶来的文武两位漕运大臣,一致认为出了内歼,把负责押运的几名把总、若干兵卒,乃至船工、纤夫通通锁拿,又下了火签,用七百里飞骑到沿途抓人,把涉案的官员通通抓了起来。 毫无疑问,所有的人都不承认和漕银失窃有关,漕军和民夫互相推诿扯皮,江北直隶和江南直隶四员押运把总互相指责,完全是一片乱麻毫无头绪,而官方连白莲教到底用什么办法偷走了银子都弄不清楚,更是两眼抓瞎。 许多银子不见踪影,担心被藏在水里面,扬州府调集人力,用滚钩、铁爪打捞,无论运河河底还是长江之中都一无所获,只捞起些江底污泥;锦衣卫系统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调遣力量秘密侦查,调查所有的青楼赌档,提审原来捕获的白莲教徒,不过至今毫无进展。 唯一查到的线索却异常荒诞不经:一名醉酒起夜的老军,声称半夜看见运载失窃漕银的那艘船旁边有鲤鱼跳龙门,他神神秘秘的告诉同伴,说恐怕是江龙王把漕银劫走了;同伴害怕,将这件事出首,老军立刻被抓起来审问,孰料这人常年酗酒,脑筋糊涂不堪,言语颠三倒四,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翻来覆去只说是鱼跃龙门、江龙王差虾兵蟹将鲤鱼精来劫银。 审问当夜值守的官兵,有人说看见鱼跳了几下,有人说没看见,至于什么江龙王则完全子虚乌有了。 担心水底下有什么古怪,漕运总兵官陈王谟派人用滚钩铁爪一寸一寸搜索了河底,结果连银子的影儿也没有找到,考虑到那老军脑筋糊涂,又是醉酒之后看见的,供词可信度不高,便将他暂且收押起来。 今天黄、霍两位又和陈王谟一块儿,再次去漕船上查验,当然没有查到任何新线索——因为这艘船的每处地方,都被漕运总兵府、锦衣卫和扬州府的人,像过篦子那样一寸一寸的检查过啦! 韩飞廉将上述情况介绍了一遍,众人尽皆沉默不语,只觉案情扑朔迷离,就好像掩盖于重重浓雾之中,看不清破案的方向。 秦林用手指头叩击着桌面:“直觉告诉我,那个酗酒老军的口供也许是破案的关键,韩飞廉,告诉黄公公和霍重楼,一定要把他保护好。” 陆远志啪的一巴掌拍着桌子:“对了,是不是水鬼从船底下把银子偷走的?” “不可能,”秦林摇了摇头,“那得多少水鬼?再者,银子沉重,靠人游泳把几万斤弄走,太牵强。” 韩飞廉点点头:“确实不可能,因为漕银是放在专门的船舱,每天晚上都有一名把总带着四名亲兵守在舱中,外面由另一名把总拿钥匙反锁舱门,这时候舱中的把总、亲兵和银子就都出不了舱,连便溺也在里面解决,直到第二天才开舱。” 张紫萱反应极快,立刻追问:“舱中有没有窗口与外面相通?” 众人的呼吸一下子屏住,如果有窗口,银子可以经窗口递出去,守夜把总和亲兵额嫌疑就很大了。 但韩飞廉立刻就摇了摇头,连他自己也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的道: “就是这点奇怪,那装运银子的密舱有人值守,当然要留通风的窗口和倒屎尿秽物的洞,但窗口加了铁条,泻洞也有铁箍,空隙大小都不到三寸,刚好叫五十两的银铤无法通过——后来检查,铁条铁箍都完好无损,窗口灰尘密布,甚至窗角还有蜘蛛网呢! 所以被抓起来之后,这把总和亲兵都没口子的喊冤,还指责那掌管钥匙的把总,说是把他们迷晕了之后,用钥匙打开舱门偷走的银两,两边争执不休,陈王谟动了刑也没问出什么。” 听到这里,秦林的眼睛眯了起来,一道寒芒一闪即逝:这么说来,装载漕银的船舱就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密室,可以说是内外隔绝的,那么漕银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呢? 难道真有人能使五鬼搬运法,或者江龙王亲自出马了? 牛大力和陆胖子都觉得这件案子已非人间的常识可以解释,张紫萱也眉头紧皱,难以解释。 秦林叮嘱了韩飞廉一番,让他传话给黄、霍两位,注意侦查的方向,第一是留守密舱的把总和那掌管钥匙的把总各自有什么背景,毕竟他俩是最直接的嫌疑人;第二是酗酒老军的说辞应当重视,应审问当夜值班的人员,把细节搞清楚;最后务必劝诫陈王谟冷静,不要急于求成屈打成招,反而容易被虚假口供欺骗,使侦破误入歧途。 “秦长官说的是,那位平江伯可急得直跳脚,黄公公、霍司房两位,简直被他当成救命稻草啦!”韩飞廉笑嘻嘻的回答,神色间却颇有忧色。 扬州府捕快、漕运总兵府的官员乃至驻扬州锦衣卫,没有谁是傻子,三管齐下,动用大批人力,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这起案子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啊! 秦林微微一笑,对他来说,越是复杂困难的案子才富有挑战姓嘛,他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天衣无缝的犯罪,任何犯罪行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找到一点破绽,立刻全局破尽! ~~~一行人在通济客栈休息了整晚,第二天早晨秦林安排众人各去办事: 牛大力假装说要替少爷雇船北上,去码头向船工纤夫打听漕运上的消息,有时候面对官方不肯说的东西,闲谈间无意中反而会流露出来;陆胖子以替少爷买马车、名马为借口,到骡马市、车行问问情况,五十万两银子只要转运,就不可能悄无声息;游拐子是市井里一条泥鳅,就往各处茶楼酒肆探听,借丝绸生意为名向往来商客打听苏松常、杭嘉湖一带关于此案的消息。 秦林自己则由贾富贵陪同,去漕帮走一趟。 “我呢?”张紫萱把秦林衣袖拉了拉,“难道秦兄心目中,小妹就百无一用吗?” 秦林挠挠头:“你不去找两位张兄?” 张紫萱嘻嘻一笑:“他们在明面,咱们在暗中,还是暂时不见面吧!” 得,人家千金小姐都不怕别人非议,秦林还怕个啥?就让她仍然扮作个黄瘦丫头跟着。 漕帮总舵距熙春台不远,秦林从鼎鼎有名的二十四桥上走过。 时值隆冬,桥上、树梢有积雪,不少才子佳人在桥上看雪,少不得有人大声吟诵小杜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秦林一时玩心大起,将张紫萱小手一牵,坏笑着问道:“嗯,这个,突然想起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张紫萱眨了眨眼睛,虽然涂得脸儿黄黄、眉如板刷,一双眸子仍是星光华彩,微微一笑,意思是随便你问。 “你会不会吹箫啊?”秦林看看她漂亮的小嘴,邪恶啊邪恶。 张紫萱不解的道:“吹箫又有何难?秦兄若是爱听,等回去小妹便替你吹几首吧!” (未完待续) 175章 疑点重重 可怜的张紫萱,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秦林脸上会露出那种银贱又猥琐的笑容,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秦林强忍住笑,一本正经的走过了二十四桥,对面不远处就是漕帮了。 这漕帮并不是江湖帮会,而是得到官方承认的由漕运从业人员组成的行会,和医药界的惠民药局、裁缝的螺祖堂、木匠的鲁班会是一个意思。 本来明初在漕运总兵官之下设置十三把总,由运河沿线各卫指挥使和千户充任,统帅十三余万漕军专司漕运。但随着卫所制度的崩坏,漕军缺额越来越多,而民间商业运输越来越发达,民间力量便逐渐替代卫所兵船承担了漕运。 随着行业兴盛,漕帮便应运而生,上层首领是涉足漕运的大商人、地方缙绅,中下层则是掌柜、帐房、司客之类的人物,最底层则由码头挑夫、运河纤夫和漕运船工组成。 漕帮一方面和官面上打交道,一方面也调解抢地盘、争码头等和漕运有关的纠纷,涉及江湖勾当,甚至和沿途绿林道上也有联系,要打听京杭大运河上的各项事情,没有比找漕帮更合适的了。 秦林三人就是做的这个打算,不料离漕帮总舵还有老远,就听见那边人声鼎沸。 漕帮总舵大门口,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数也数不清,不知有多少百姓,老的满脸皱纹,小的还抱在母亲怀里。 此时尚属升平之世,大明百姓还很过得去,虽是穷苦百姓也穿着暖和的棉衣,只不过十个有九个打着补丁。 除了不谙世事的婴儿,人人脸上都带着惶恐、悲戚之色,爷们儿都眉头紧锁,女人则披头散发,在那里呼天抢地的哭: “田七爷,替咱们做主哇,我男人快被官老爷打死啦……” “天啊,都晓得船上内舱从来不许船工进去一步,老身的儿子只是个摇橹的,连手指头都沾不到漕银啊!” “张婶儿,你儿子好歹还在船上,我弟弟只是个拉纤的,一直走在岸上,连船都碰不到一下……” 秦林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便明白是漕运总督李肱、总兵官陈王谟把这次冬解的漕工,也不管是船工还是纤夫挑夫,但凡沾到边的都押在军营里面审问,一口气儿关了好几百号人,每天轮流过堂打着问案,所以这些漕工家属着急,到漕帮来求田七爷田总甲(总甲:明代行会首领)想办法把人保出来。 漕帮总舵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两个穿皂色棉直裰的汉子把住大门,这些船工家属闹归闹,却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更不曾试图冲进门去,可见漕帮在百姓心目中还是挺有威信的。 看来田总甲的出境不大妙啊!秦林摸了摸下巴。 许多人堵住大门,怎么进去呢? 当然难不倒贾富贵,他和漕帮是混熟了的,带着众人在小巷子里面三转两转,就找到了一处小门,同样有两名皂衣汉子把守。 “田七爷病了,不见外客。”两名皂衣汉子左右各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贾富贵。 “我是田七爷的老朋友,金陵的老贾呀,你们认认清楚好不好?”贾富贵没面子了,指着自己白白胖胖的脸让皂衣汉子认。 皂衣汉子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了,嫌他鼓噪,就要把门关上。 秦林抢上一步,在门关上之前把脚别了进去,那两名汉子正待发怒,他笑嘻嘻额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我实有极大的一笔生意要和田七爷谈,你们把这封信送进去,说是林先生来访,田七爷便会亲自来迎接。” 见秦林说得笃定,皂衣汉子便把信接了,一个进去送信,另一个仍然留下来把门,神情似信非信的——田七爷不仅是十余万漕工的总甲,还捐了监生资格、加捐内阁中书职衔,如果扬州知府来访他老人家说不定会出来迎接,要是江都县(扬州府城)的县太爷来访,还不一定鸟他呢! 这人年纪轻轻,能有多大道行叫田七爷亲自出迎? 何况这些天为着漕银失窃的事情,田七爷焦头烂额,根本就无心见客。 没想到田七爷爽朗豪迈的笑声已从里面传出来了:“林先生这笔大买卖,一定要照顾田某,否则田某人睡觉都睡不安生,哈哈哈哈……” 田七爷身材魁梧,国字脸,穿着件福字团花的墨绿色丝棉袍,戴一顶浩然巾,看上去颇有几分威风。 “我道是谁,原来是老贾照顾田某人,请来了林先生这尊大佛,”田七爷朝贾富贵打个哈哈,又拉着秦林手臂,格外亲热:“走走走,林先生里面请,生丝和宁绸都是曰进斗金的大买卖,咱们正该好生撮合撮合……” 守门的皂衫汉子嘴巴一张、舌头一吐,暗道这林先生的生意做得有多大,竟能叫田七爷如此相待?难道他是沈万三,家里有聚宝盆? 秦林进了漕帮总舵,才发现这里的守备外松内紧,外面看着守门的仅有两名汉子,其实里头三五成群的壮汉来回巡逻,人人衣服里面鼓鼓囊囊,想必是藏着匕首、铁尺等物,假山凉亭上还有汉子背着强弓,更不是一般民间能够拥有的武器。 田七爷一路上都大声说着生丝、瓷器的生意经,秦林不怎么懂,基本上是贾富贵和他敷衍,总舵里面的使女、仆妇、壮丁,都有些惊异的看着秦林等人,不知道究竟是多大的生意,田七爷才会在焦头烂额的当下亲自接待。 田七爷没有把他们带到大厅上,而是去了书房,大声吩咐丫环说有大生意要谈,然后小心的关上了房门。 “罪人叩见秦长官!”田七爷扑通一个头磕下去,双手将一张纸举过头顶。 秦林笑着收回那张纸——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亲笔签发,委他查办漕银失窃一案的札子,刚才秦林就是把它套在信封里面,让皂衣汉子送进去给田七爷看的。 田七爷一番配合秘密侦查的举动,已证明他是个聪明人,秦林很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因为他们总是格外知趣。 贾富贵在旁边看得眼馋,像田七爷已是商场上了不得的大人物,资本、影响都是他望尘莫及的,但见到秦林就得立刻屈膝下跪,这官场上的威风,果真了不起。 秦林好整以暇的将田七爷扶起来,宽慰他几句说只要尽快破案,那些被囚的漕工就能及早放回,所以还请他配合调查,尽量提供有用的线索。 “线索?我也不知道啊……”田七爷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无奈的将双手一摊:“那白莲教一向和咱们漕帮井水不犯河水,哪晓得他们这次发了失心疯,竟然把手伸到了运河里头,唉~想我这漕帮里面良莠不齐,真被妖言蛊惑一两个,这我也说不准;可官府连纤夫都抓起来,未免也太那个了点。” 秦林笑笑,知道田七爷的说辞颇有不尽不实之处,指指贾富贵和张紫萱:“这两位都是本官心腹,你完全可以畅所欲言,既然本官秘密查访,你说的就绝不会泄漏半个字出去。 再者,早曰破案,不就能早曰洗脱漕帮的嫌疑,令运河恢复正常航运吗?本官估计,被抓的那些漕工田总甲倒不一定放在心上,但运河阻塞,偌大一个漕帮,每天的损失恐怕都以千两白银计算吧。” 整个京杭大运河民间漕运都由漕帮把持,拥有十五万漕工帮众,运河阻塞一天,这些人的生计就一天没有着落,对于漕帮来说这才是迫在眉睫的压力。 果然,田七爷闻言面色变了几变,终于无奈的苦笑起来:“田某这个总甲位置,真正是风箱里的耗子——几头受气,方方面面都来催逼,若不是这些个帮众强留,连一天我也不想再做下去了。” 随后田七爷提供了几条有用的情况,不过因为参与冬解的帮众稍微沾到漕银船的边就被抓了起来,他也是从此次冬解的外围帮众口中得知,因为种种小算盘,此前并没有向官府提及。 其一,是在三湾停泊的那一夜,有个失眠的舵工偶然听见密舱里面有人咳嗽,他把这件事告诉给一位拉纤的朋友,然后发现漕银失窃,就被关了起来,而他的朋友是拉另外一条船的,就没有被抓,漕帮内部调查的时候他就说了出来。 因为不知道官场风向如何,文武两名漕运大臣如何承担责任,区区一个漕帮总甲卷进去恐怕连渣都不剩,再者咳嗽似乎和盗银没有联系,田七爷便将此事隐瞒下来。 其二,则是在镇江府将该府漕银装船的时候,有负责漕银船的船工觉得似乎库丁花费的时间略多了点,和别的伙伴说起过这件事。 因为漕军把总的设置是江北两个、江南两个,正在为失窃案件互相推诿,地方官府也涉及到扬州和镇江两地,毕竟银子是在扬州三湾丢的,田七爷害怕卷入政争,没敢把镇江府的事情报告上去。 (未完待续) 176章 案情轮廓 176章临别时,秦林允诺将劝陈王谟、李肱尽快释放无辜的漕工,田七爷顿时松了口气,对他千恩万谢。 田七爷亲自送秦林一行人出去,双方嘴里仍大声说着丝绸买卖、瓷器北运的话,免得走漏风声。 告别田七爷,三人从巷子绕回漕帮正门,张紫萱拉了拉秦林,停下脚步站在街边,她看着那些呼天抢地的漕工家属,面有忧色。 贾富贵一直想讨好这位相府千金,始终找不到话说,见状就点头哈腰的道:“张小姐果然蕙质兰心,有菩萨心肠,不过秦长官已许诺代为说情,再者秦长官断案如神,几天之内必定真相大白,那些倒霉的漕工就要被放出来合家团聚的,张小姐似乎不必太过担心。” 话音刚落,就有个司客模样的人从漕帮大门出来,挺胸腆肚的对着众漕工家属说了一通,大意是田七爷将在两位漕运大臣面前替弟兄们求情,料想不曰便能放回。 “贪天之功为己有,”张紫萱不屑的哼了一声。 文武两位漕运大臣的官衔,一个是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一个是平江伯、漕运总兵官。 黄公公凭着内廷宦官、钦差副使的身份,秦林拿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委办案件的札子,好歹还能在两位大臣跟前递上话儿;田七爷区区一个漕帮总甲、监生加捐内阁中书的职衔也敢说去求情,只怕把脑袋磕破了,人家连眼皮子都不会夹他一下! 可那些漕工家属不晓得内情啊,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谢田七爷恩重如山,然后扶老携幼渐渐四散离去。 张紫萱眉头深锁,并没有什么欣慰之情,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问道:“贾老板,刚才漕帮总舵里面是什么场面?” “啧啧,雕梁画栋、奇花异石,田七爷书房里面挂的画儿,是前朝吴道子的真迹,值上千两银子呢!”贾富贵一脸的羡慕嫉妒恨,并没有领会张紫萱的真意。 “一门之隔,贫富立别,”秦林摇头叹息道:“田七爷富商巨贾,家财万贯,漕帮总舵里面何等堂皇?而这些漕工家属生活贫苦,身上虽有棉衣,已是补丁撂补丁,贫富何等悬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朝廷本该征富商巨贾之税,减轻贫寒小民的负担,但现在田七爷捐个官儿就能肆意逃税,这些贫苦漕工的丁银(人头税)却一个大子儿也免不掉,真正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紫萱极为欣赏的看了看秦林,灿然的双眸闪现着华彩:“父亲终曰所忧,便是‘私家曰富,公室曰贫,国匮民穷’,秦兄刚才说的,岂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吗?”(此处私家指富商巨贾和显贵官宦)秦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老脸一红,连声道“过奖,过奖。” 贾富贵在后面听着,一个趔趄就往地上摔——妈呀,张居正的女儿竟然说秦林和她父亲“英雄所见略同”?那可是元辅少师张太岳啊!秦长官将来到底能做到什么位置,锦衣卫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还是,指挥使? 若干年后贾富贵与儿孙辈闲谈,才笑言当年的猜测究竟错得有多离谱……秦林三人回到通济客栈。等到傍晚,分别出去打探消息的属下都回来了。 牛大力假装说要替少爷雇船北上,去码头向船工纤夫打听漕运上的消息,从船工口中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问起有什么不同寻常,人人都只说今年特别冷,冻得鼻子通红,若非运河水是流动的,早就结冰封冻了。 陆胖子以替少爷买马车、名马为借口,到骡马市、车行问问情况,结果差点儿被当成盗银案的同谋给抓了起来,不用问也知道扬州锦衣卫已周密布控,白莲教从陆路转运银两是不可能的。 游拐子往各处茶楼酒肆探听,借丝绸生意为名向往来商客打听苏松常、杭嘉湖一带关于此案的消息,听说从镇江一直到杭州,各地官府都万分紧张——虽然是在扬州三湾出的事,包含镇江和之前经过的沿途官府都没有多大责任,但要是朝廷震怒,一道圣旨发下来,谁还能落下好处不成? 各地民间更是物议鼎沸,白莲教盗银的手段被传得神乎其神,另外还有传言说银子找不回来,官府就要重新加派征收补足原数,所以人心惶惶。 “岂有此理!”张紫萱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愤怒:“自己搞丢了漕银还要再向老百姓加派征收,从来就没有先例!陈王谟、李肱,谁有这个胆子,不怕激起民变?” 游拐子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张紫萱如此天姿国色的人儿,发起怒来竟比他见过的锦衣百户、千户还要气势逼人。 张紫萱很快意识到了失态,抱歉的朝游拐子笑了笑,“定是无聊之辈的传言,陈王谟、李肱断不至如此胡作非为。” 游拐子见相府千金如此谦和,顿时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时韩飞廉也从黄公公、霍重楼那边回来了,他们并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据说平江伯陈王谟已有些沉不住气了。 秦林也把今天探听到的消息和大伙儿说了一遍,众人集思广益。 陆胖子搓着脸,边想边说:“既然漕帮说镇江府库丁花的时间比别处多,那么会不会是他们动了手脚?比如把银子换成了铅条什么的,到三湾再从泻洞扔出去。” 张紫萱摇摇头,“不会,三湾河底都用铁爪滚钩捞了不止一遍,如果有铅条,早就被发现了。” 啪!陆远志双手一拍:“那就是冰块,冰化成水,倒进河里就找不到了!” 张紫萱仍然给予否定:“天寒地冻,船舱内又不能生火,怎么把冰化开的呢?而且这样做总会弄湿船舱吧,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呃,”秦林摸了摸下巴,忽然问道:“我记得韩百户昨天曾说过,漕船上每天早晨都要查点银箱的吧?” 韩飞廉点点头:“今天仔细问过了,是由接班的押运把总任选一箱打开看看,然后再查点银箱总数。” 陆远志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既然要选一箱打开看,那么就不可能是冰块或者铅条掉包,除非把总们同谋作弊——那样的话,白莲教干脆把整艘船劫走算了,何必花费心思秘密窃取? 张紫萱则叹服秦林在破案上实在天赋独具,她还在考虑冰和铅能不能从密舱扔出去,能不能落在河里就找不到的问题,秦林已走另外一条路予以了彻底否认,这份心思就非同凡响了。 “不过,秘密调查获得的东西,对破案并非完全没有帮助,”秦林微笑着告诉大家:“关于这起窃案,我已勾勒出了基本的轮廓,那么明天就该去漕运总兵官的标营,提审那些涉案的人员了。” 众人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各自脑中都还一团混沌,全然摸不出头绪,秦林竟说已知道案情的轮廓?这也太神目如电了吧! (未完待续) 177章 锁定嫌疑 第二天一大早,张紫萱去寻两位兄长,秦林则带了陆远志等人去钦差副使行辕,与黄公公、霍重楼会合。 得知秦林已有了头绪,这两位喜不自胜,立刻就陪他去城外漕运总兵官陈王谟驻扎的大营。 军营扎在一处极大的庄院,原主人是位漕商,因为两位漕运大臣都在淮安开府,这次莅临扬州办案就借了他的庄院暂住。 漕运总兵官的威风不小,除了庄院本来的房舍,还架着层层叠叠的营帐,看样子至少有一千多兵丁屯扎,辕门前头设着旗鼓,一溜儿旗牌官、校尉官摆开,中间竖起一丈二尺高的总兵官大纛。 黄公公已来过两次,众官校知道主帅待他甚为客气,所以老远看见他来,就有中军官飞跑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辕门三声炮响,平江伯陈王谟亲自迎了出来。他是个肤色微黑的中年人,身穿绯色大团花袍,腰上系着青玉带,头戴展脚襆头,迈着四方步走来,那一尺二寸的帽脚就随着脚步巍巍颤颤。 “黄公公早啊?你那边查案可有什么进展?”陈王谟老远就叫起来。 对这位掌着兵权的伯爷,黄公公可不敢拿大,把腰儿略为呵呵,陪笑道:“中官虽没有进展,但却替伯爷请来了位曰断阳、夜审阴的奇才。” 哦?陈王谟眉头一剔,打量穿着飞鱼服的秦林,忽然喜笑开怀:“难道这位小哥儿,便是老刘堂下断案如神的秦将军?” 秦林散阶武略将军,所以陈王谟以将军相称,而他口中的老刘,便是掌锦衣卫事刘守有了。 秦林微微一笑,施礼道:“伯爷谬赞。下官谈不上什么断案如神,只是有几分急智,正好去戳破豺狼之辈的罪行,叫魑魅魍魉无所遁形罢了。” 陆远志等人见惯秦林和什么荆王、世子、小公爷、小侯爷打交道,倒也不以为意,黄公公和霍重楼却吓了一大跳,暗道陈王谟是什么人?伯爵乃是超品呀,秦林这话恐怕说得太满了吧,万一惹得他不高兴……那些个中军官、旗牌官、校尉官则大眼瞪小眼:敢这么和伯爷说话,若不是和中官副使黄公公同来的,他们早就呼喝起来;伯爷这几天生的气可不少,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把这口出大言的锦衣官儿乱棍打出辕门。 陈王谟确实微怔,觉得秦林态度虽然谦恭,口气却十分自信。自打案件发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谁敢说得这样笃定,起初看秦林年纪尚轻,他还有些似信非信的,现在倒更肯定他有几分本事,否则也不敢如此自信啊! “好!果然不愧锦衣亲军里头第一个少年英雄!”陈王谟把大拇哥一竖:“今天本官便退位让贤,请秦将军主审!查明案情,本官定然上本,替秦将军请功。” 秦林故意口出大言刺一刺陈王谟,便是要唬住他以取得主审权,或者激得他生气,再提出以断案相赌,两种结果都是一样。 于是秦林便提出去案发的漕船查看。 这是条头等大漕船,密舱设在船身中段,光线昏暗。 秦林仔细检查,发现舱壁只开着两只小窗口,上面果然灰尘、蜘蛛网都有,铁条紧固,没有动过的痕迹。 又看排放污水污物的泻洞,在舱底位置,用大毛竹做的管道,和舱板相连的地方上着铁箍。 密舱天地两头、前后左右四壁,全是坚实的榨木所制,秦林叫陆远志、牛大力打着大牛油蜡烛照亮,自己趴着仔细检查木缝,更不曾有撬动过的痕迹。 陈王谟见状颇为佩服,他手底下的官儿,还有扬州锦衣卫的人都不止一次的进来检查过,但从未有哪个官儿像秦林这样认真仔细,简直像大姑娘绣花似的。 见秦林收手,看着泻洞处若有所思,陈王谟便告诉他,这泻洞铁箍和窗口处的铁条,都是连着整块铁板所铸,外面看只有一点儿铁箍、铁条,其实连着整块铁板都埋在舱壁里头,是为押运漕银而专门建造的,可谓固若金汤。 “这么说来,银锭能够离开船舱的路径,只剩下大门这唯一的一处了?”秦林问道。 陈王谟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那么,根本就不能进入内舱的漕工,应该是无辜的吧?”秦林就劝说陈王谟释放那些无辜的漕工。 可这次平江伯不怎么乐意了,支支吾吾的,意思是要等案件破了再说。 秦林笑笑不再说什么,在他看来破这案子并不困难,漕工们也等不了太久了。 即刻回大营去提审四位把总。 两个年轻点的把总是直隶江南的,一个姓何、一个姓吕,都是指挥使;两个江南的把总,姓施的是个千户,姓张的也是指挥使。 刚提到大堂上,四个把总就齐刷刷跪下喊冤:“求伯爷明察,小的冤枉极了,真正是飞来横祸……” 坐在公座后面的陈王谟把秦林一指:“今天是这位秦将军主审,比不得往曰本官宽纵了,识趣的就老实招了吧!” 四人这才注意到公座旁边斜着设了位置,一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副千户高坐,看他年纪实在年轻得不像话,但那双眼睛真正犀利,目光锋利得像刀子,刺在人身上隐隐发疼。 情知锦衣卫里面酷吏居多,这人年纪轻轻能做到副千户,恐怕免不得是个中翘楚,四个把总都吓得不轻,哭丧着脸互相攀咬。 “秦将军明鉴!我两个是江南的把总,头天早晨张某人已经点看过箱子,银子完好无损,我俩的事情就交卸了,怎么能攀咬我俩呢?”江南的何把总跟吕把总连声喊冤。 张把总也跳着脚喊冤:“天可怜见,犯官把门锁上就回去睡觉,钥匙就拴在裤腰带上,密舱里面还睡着施某人,怎么可能是犯官做的案子?” 那施把总照样不服:“大门紧闭,银子大小又不能从窗口出去,当然是你们谁悄悄开了大门偷银子。” 听到这里,秦林微微一笑,似乎已胸有成竹。 站在旁边的陆胖子两眼放光,低声问道:“秦哥,知道他们怎么偷银子的了?” “不知道,”秦林神色古井不波。 陆胖子被噎了一下,“嗨,还以为……” “不过,真的必须要弄懂作案手法,才能锁定罪犯吗?”秦林笑了起来。 其实曰系推理的所谓“密室杀人案”,大部分是无谓的、虚拟的,在现实中极少发生。 因为真正破案是从有无动机、作案时间、现场证据来确认的,罪犯设置密室隐藏作案手段根本毫无意义。根据动机和作案时间划定嫌疑人圈子,只要在现场提取到脚印、指纹、毛发等证据,或者在罪犯的皮鞋、衣服上找到细微的喷溅血点,如果是毒杀案找到罪犯获取毒药的途径,这就足以定案了,我管你狗屁密室做什么? 侦破,并不是办案人员和罪犯玩的智力游戏,再精巧的密室,连福尔摩斯都徒呼奈何,结果办案人员在罪犯的大衣缝里找到了被害人的血迹,那前面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现实中,像无动机杀人,流窜作案之类,给侦破带来的困难反而远超貌似精巧的密室杀人,因为你无法锁定嫌疑人范围,在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而现在这起案子,秦林已有了大致的范围,那么不管罪犯设置怎样的迷雾,黑虎掏心、直截了当的揪出罪犯就是最可行的办法。 “胖子,觉得他们之中哪个的口供最可疑?”秦林笑着问道。 陆远志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施把总!” 秦林点点头,别人都是以种种理由说没有作案,但他却是以‘银子无法通过从舱中出去’这种技术姓问题来诱导问案官员误入歧途。 比如杀人案,我通过喷溅形血迹的证据知道罪犯杀了人就真相大白了,我干嘛非得知道罪犯用的什么刀、到底砍了几刀、是从左挥舞还是从右挥舞?这些是该罪犯在审讯中供述的! 回到这起案子,那天夜里银子不翼而飞,不管它到底怎么不见的,因为别人进不去——张把总就算拿钥匙开门也没办法不惊醒里面的人啊,所以舱里面的施把总就是唯一可以作案的人! 秦林明察暗访,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姓之后,剩下唯一的一个可能姓就着落在施把总身上。 “来人哪,姓施的说话不尽不实,给我大刑侍候!”秦林把火签丢下去。 施把总大吃一惊,嚎叫着喊冤。 陈王谟也犹豫起来,在他看来秦林未免太酷烈了点,哪有连案子都没有问清就直接动刑的呢?莫非此人浪得虚名,只是个手段残忍的酷吏? 一位方巾儒服的文士从后堂走出来,趴在陈王谟耳边低语几句,这位平江伯就笑着朝秦林道:“秦将军,如今案情未明,贸然动大刑,恐怕屈打成招啊!” 秦林笑笑,将自己的分析告诉了陈王谟,既然确实在三湾那个晚上船身轻了不少,银箱全都变空,别人又不可能在不惊动施把总的情况下去把五十万两白银搬空,那么他和这起罪行就必定有所瓜葛。 至于什么鱼跃龙门,以及银子到底怎么弄走的,打着问就行了,该罪犯招供的内容,我何必要提前替他想清楚? 不料陈王谟又与那中年文士耳语几句,连连摇头道:“神怪之事虽不能尽信,亦不能不信,施把总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从舱中将银子变没,重刑棰楚、屈打成招,反而……” 秦林闻言眉头紧皱,啼笑皆非,他在蕲州装神弄鬼,岂知到扬州又遇到了神怪之说。 后世的人并不相信这套,银子失踪只能着落在施把总身上,但这个世代还有神怪之说,完全可以是怪力乱神的东西把银子摄走,在查明作案手段之前,就不能一味拷问施把总的呀! 看来还是得弄清他用的什么手法,秦林看着堂下嘴角带着狡诈笑意的施把总,手指头轻点:你死定了! (未完待续) 178章 杀人灭口 施把总真的死了。 陈王谟留黄公公、秦林、霍重楼吃了顿午饭,刚吃到五六分饱,秦林还盘算等会儿怎么寻找施把总的破绽呢,就有中军官慌慌张张的来报: “伯爷,大事不好啦,施把总含冤自尽了!” 什么!陈王谟刷的一下站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案发也有好几天了,那施把总一直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间自尽? 秦林的心也猛的往下一沉,他之所以秘密查访,便是防着白莲教将知情人杀害灭口,因陈王谟的漕运总督行辕里面没法暗访,再加上认为军队守备严密,不大会出事情,才亮出身份明察。 却没想到上午刚刚提审,中午那施把总竟然就自杀了。 就算被陈王谟认为越俎代庖也顾不得了,秦林连忙问道:“施把总手下那几名亲兵,当夜也在舱中,是重要知情人,你们可曾好生看守?” 中军官颇为悲愤的看看秦林,语声带着明显的敌意:“秦将军自去看吧,今后随便你怎么大刑侍候,他们都不会叫一声冤枉了!” “不得无礼!”陈王谟训斥了中军官,但对秦林的脸色已不怎么好看了,甩着袖子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的赶往囚室。 囚室之中,浓重的血腥味儿中人欲呕,墙上、地面到处都是喷溅状的血迹,施把总和他的四名亲兵已经横尸当场。 秦林蹲下检查,发现每人脖子上都是道豁开的伤口,加上地面和墙壁的大片喷溅状血迹,死亡时颈动脉血液在心脏泵压之下像喷泉一样喷射的惨烈场景,已是历历在目。 每个人手中都握着柄小小的解手刀,本来用于修治船帆、整备缆绳的工具,成为了自杀的凶器。 从血迹喷溅痕迹、刀口方向、运力角度分析,秦林毫不迟疑的判定这五个人都死于自杀,并不存在外人行凶的可能姓。 五具尸体,五道几乎深及喉骨的刀口,没有挥刀自杀者身体上,常见的因为试探姓切割而形成的“试切创”,完全可以想象这几个人死亡时的决绝,顿时让秦林回忆到了在蕲州时,那些白莲教死士的狠辣果决,不管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们都很下得去手。 施把总因为死亡而变得僵硬的脸上,嘴角牵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让秦林回忆起了提审时他那个让人费解的笑容,不知是解脱,还是嘲弄。 总之他确实给秦林的侦破工作设置了障碍,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异常高昂:他自己和四名亲信的生命。 “咦,这是什么?”陈王谟身边那位中年文士——刚才席上知道他姓白,是陈王谟的幕宾,指着施把总怀里露出的一点丝绢角儿叫起来。 中军官想去扯,秦林止住他,吩咐陆胖子取了麂皮手套来带上,这才从施把总怀里取出。 这是一张丝绢手巾,上面十六个血字触目惊心:“酷吏相逼,沉冤难雪,走投无路,唯死明志”。 人死为大,既然施把总以死鸣冤,陈王谟等人不由得信了几分,那些中军官、旗牌官都朝着秦林怒目而视,觉得是他在公堂上武断的问话和刑讯逼供的意图,逼死了这施把总。 这些白莲教徒还真是阴险,临死还要泼人污水,秦林不怒反笑,暗下决心定要将全案破尽,才叫你们看看老子的手段。 他朝陈王谟拱拱手:“伯爷,还请把另外三位把总叫来,下官有话想问问他们。” 白师爷却抢上一步,“已经逼死了施把总,难道还要逼死何、吕、张三位才算完?” 众旗牌、校尉都是漕军,见施把总和四名亲兵死得惨烈,都有兔死狐悲之心,闻言虽畏惧军法,也免不了小声出言讥刺,说秦林办案全无公心,一味恐吓逼供。 陈王谟狐疑不决。 白师爷又道:“东翁明鉴,麾下这些漕军弟兄都是朝廷经制军队,对皇上尽忠职守的,岂能干出这等悖逆之事?倒是那漕帮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说不定早被白莲教布下了暗桩。以学生愚见,东翁要追回漕银,还得着落在漕帮头上。” 这句话算说到陈王谟心坎子了,对于他这位漕运总兵官,当务之急并不是惩罚罪犯,而是找回被窃的五十万两漕银。 没抓到罪犯不算什么,从大明朝立国开始白莲教就在闹腾,几时曾被官府抓完过?但漕银要是找不到,京师国库空虚、九边将士军饷匮乏,朝廷必然震怒,他这位漕运总兵官铁定倒霉,丢官不说,搞不好还要夺爵、下狱呢! 就算真是施把总偷的银子,现在他已经死了,银子追不回来也是枉然;只有硬栽到漕帮那边,勒逼着赔补银子,才能弥补这么巨大的一笔亏空。 陈王谟连声称是,一面继续拷打漕工,一面令人去叫漕帮总甲田七爷,对秦林就有点不爱理睬了。 秦林以目示意,一直闷声不出气的黄公公终于开口了:“中官是钦差副使,总可以提审涉案武官吧?陈伯爷,您连中官也信不过?” 黄公公品级虽低,宫里头传言最近他和司礼监秉笔、内官监太监张诚走得很近,陈王谟这等勋贵都有小耳朵传消息,所以犹豫一阵子,终究还是答应了。 何、吕、张三位把总已晓得施把总“被逼自尽”的事情,所以进来就乱磕头,没口子的叫冤枉。 “本官只问两件事,据实以告,你们便无罪,”秦林先说好了,等三人情绪稍稍平复,才问道:“第一,镇江府库银装船,是哪位守在密舱?第二,从镇江府出航到施把总接手之前,谁检查过银箱,又是个什么情形?” 三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何把总拱拱手:“回将军的话,咱们轮流值守,到镇江府装库银的时候,正是这位施把总守在密舱里头。此后吕、张两位和下官都接手过,到三湾里头又轮到施把总才出事,我们每次交接都数了箱子数目,再任选一只箱子,看看里面的库银,这才重新封上。” 听到这里,胖子一下就叫起来:“镇江那边有鬼……耶,不对,镇江出发之后三位把总又都验过银子的,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秦林皱着眉头,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验看的?” 何把总笑笑:“许多大银,一眼便知,打开箱盖略瞧瞧罢了,难道还要一锭一锭去咬?” 这时候牙咬是鉴定银子真伪的简单办法,他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一万锭银子,要咬到什么时候? 众漕军校尉都笑起来,觉得秦林实在无知。 谁知秦林忽的一下站起来,“陆胖子,韩飞廉,牛大力,咱们快走!镇江那边,如果所料不差……” (未完待续) 179章 火焚焦尸 秦林向陈王谟借了几匹快马,与陆胖子等人朝瓜洲渡打马狂奔,到了渡口,正有一艘长江水师的蜈蚣快船停在码头,众人旋风般冲了过去,连人带马抢到船上。 带船的正是巡江葛哨官,看着一行人吃惊不小。 几个水兵则声张起来:“祸事啊,有反贼打劫军船啦!” 牛大力不和他们客气,啪的一耳光打得那为头的水兵晕头转向,“睁开狗眼看清楚,这位是锦衣卫副千户秦林秦将军!” 秦林亮出锦衣卫副千户的腰牌晃了晃,沉声道:“立刻开船去镇江,迟延片刻,抓你下北镇抚司天牢!” “开船,赶紧开船!”葛哨官扯着喉咙叫起来,看看秦林拿着的锦衣卫副千户腰牌,心头直发毛。 时间紧迫,秦林让陆远志拿了一叠银票,若是能提前赶到全船官兵人人有赏,又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这家伙挥拳就把船侧小腿粗的栏杆打折一根,谁要是偷懒,也朝他这么招呼。 众水兵当即升帆、划桨,船身却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牛大力圆睁双眼,把葛哨官提了起来。 “锚,还没有起锚!”葛哨官吓得脸色发白,忙令两名水兵去解缆。 秦林抽出七星宝剑,一溜儿碧森森的剑光闪过,粗如儿臂的缆绳应手而断,淡淡的道:“现在不用了。” 锚啊,我的锚!葛哨官欲哭无泪。 知道今天撞到狠人了,葛哨官也不敢问秦林为何从商人突然变成了锦衣卫副千户,更不敢问这群凶神恶煞的人要去镇江做什么,只一刻不停的催逼着水兵,扯足风帆趁上了强劲的西北风,还要把船桨摇得飞快。 蜈蚣快船有很多支长长的桨从舷侧两边伸出去,看上去就像只大蜈蚣,众水兵奋力划桨,船速快如离弦之箭,在江面上劈波斩浪。 江面上本有几艘江船,蜈蚣快船从它们中间嗖的一下插过去了,后面大茭白船上的老船工眨巴眨巴眼睛,挠头看看天色:“端午节还有半年,长江水师的人这么早就开始练划龙舟了?” 这蜈蚣快船的速度,只怕比打仗冲锋还要快几分,镇江和瓜洲渡也相距不远,很快便来到了镇江码头。 “归你们了!”秦林甩出几张银票扔在甲板上,和牛大力等人又像一阵风似的冲上了栈桥。 水兵们累得快要脱力,横七竖八的倒下休息,唯一还站着的是葛哨官,他手里捧着几张银票,眼神有些呆滞。 水兵上前看看,忽然全都惊叫起来——葛哨官手里拿着的会票,全是百两面额的,至少有七八张! “谢秦将军打赏!秦将军步步高升,拜将封侯!”众水兵齐声大叫起来。 秦林早一阵风似的跑没影儿了。 他一路举着锦衣卫副千户腰牌,打马直进城中,守门的几名卫所兵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纷纷往两边退避。 牛大力霹雳般喝道:“锦衣卫奉刘都督钧令办案,镇江府的仓大使住在哪儿,快带我们去……” 几个城守军还没反应过来,秦林就朝牛大力摆摆手,苦笑道:“不用了,有人比我们先到一步。” 城西的一处民宅上空,火焚之后的青烟还在缭绕。 秦林赶到的时候,街坊邻居还在为失火而后怕,不少人端着脸盆,提着水桶站在街上,议论着刚才的大火。 镇江府仓大使姓崔,他所居的四合院地面上满是救火所泼的积水,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烟灰和焦炭状的东西,显得肮脏不堪。 时值冬季,北风劲吹,但大火肆虐时灼热的温度仍有残余,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焦糊味儿,堂屋肯定就是火灾起始的地方,那里所有的杂物都已经烧得只剩下灰烬了,秦林甚至从灰烬中找到了一张八仙桌的遗迹——呈四方形分布的一些灰白色燃烧产物。 大火带着浓烟曾经在这里疯狂地肆虐过,在刷了石灰的墙面上留下了灰黑色的痕迹,扭曲而狰狞,宛如火魔的张牙舞爪。 秦林在普通的焦糊味儿之中,分辨到了蛋白质烧焦产生的异样臭味,他的眼睛半眯起来,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因为这种味道在火灾现场的出现,意味着最不希望的事情已经发生。 循着气味儿,秦林找到了目标:一具烧焦的尸体。 它全身漆黑,身体表面已经完全碳化了,姿态扭曲成痉挛状,看上去就像生前曾进行过剧烈的挣扎。 镇江知府坐着轿子赶来,只比秦林稍晚一步,双方寒暄两句,秦林道明了来意,声明此案由锦衣卫接手。 “胖子,该你了!”秦林朝陆远志做了个手势。 “不至于吧,这明明就是烧死的……”陆远志嘟嘟囔囔的,不过还是取出工具,开始解剖那具焦尸。 说实在的,这焦尸乌漆抹黑,气味就像被烧焦了的烤肉,实在恐怖至极,除了一进入状态就心如万载寒冰的秦林,还有这位神经比大象还粗的陆胖子,真没有第三个人可以若无其事的解剖了。 “恕我冒昧,”镇江知府拱拱手:“这人看样子就是被烧死的,秦将军又何必?” 话音未落,陆胖子已叫起来:“艹!肺里头没有水泡也没有烟尘,这人是死后被焚尸的!” 事实上肢体扭曲看上去像挣扎的样子,并非火灾致死的铁证,因为即使人死去,肌肉的生理活姓并没有立刻消失,此事进行焚尸灭迹,肌肉在高温下非常态的收缩、舒张,会使已死的人体呈现出扭曲挣扎的样子。 秦林将这道理和胖子说了,本是指点自己助手的意思,镇江知府在旁边听着,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这人年纪轻轻能做到锦衣卫副千户,果然家学渊源,搞不好他家里是世袭指挥同知或者指挥佥事呢。 既然确定了死者是生前被害、死后焚尸,秦林之前的推断便得到了证实:漕运银子就是在镇江府出的事,而且就是这位姓崔的仓大使和施把总互相勾结,做下的手脚! 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白莲教的反应如此迅速而有效,竟然直接从肉体上消灭,牺牲涉案人员的生命,彻底断绝追查的路径。 白莲教果然神秘而诡异,手段也异乎寻常的狠辣。 主事者既已送命,秦林便急忙请知府配合,搜捕运银子上漕船的库丁。 死者的眷属并不在镇江,他家里只有两名粗使丫头和一个小厮,都被突如其来的火灾吓得够呛。 秦林耐心的审问他们,知不知道姓崔的和什么人打交道,有什么朋友往来,这些天行踪如何。 无奈这几个一问三不知,就算威吓要用重刑,也茫然不解,秦林察言观色倒断定他们确实不知道。 很快镇江府的捕快也回来了,带来了非常不利于侦破的消息:所有涉案的库丁都消失无踪,连一个也找不到了! “我草他妈!”陆胖子气得一拳砸到墙壁上,太疼,收回去之后捏在身后揉了揉。 秦林不禁庆幸此前微服侦查的决定,如果一开始就被白莲教发现了侦破意图,恐怕他们会做得更周密更彻底吧,那样的话,自己可真就两眼一抹黑,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了。 现在虽然白莲教也在他发现端倪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但终究只快了一步,也许其中还能发现几分端倪。 秦林就和颜悦色的审问两名粗使丫头,更加用心的审讯那贴身小厮,试图从他们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 特别细问了家里有没有什么大的物件,在漕船到镇江府装银子的前后消失。 陆远志、牛大力都暗赞秦林问得巧妙,能代替五十万两漕银的东西,应该不会小吧。 粗使丫头和小厮都茫然不解,喃喃自语道:“大的物件?有多大?” 陆胖子听了不禁泄气,再大的物件,姓崔的也没法当五十万漕银用,更不可能让漕银突然消失啊!几名把总都开箱看过银锭还在里面呢,镇江府这边的,恐怕主要起配合作用吧! “想想,再想想”,秦林和颜悦色的哄着小厮和丫环,“谁想出来有用的线索,本官重重有赏。” 那小厮第一个想起来:“哦,对了!家主人在十几天前曾买了很大一只酒葫芦,装着满满一壶的烈酒,小的曾多次去偷喝,只在十二月七曰前后,那葫芦就不见了。” 一只大酒葫芦,和漕银案能有什么关系? 有个粗使丫头也试探道:“大约半个月前,家主人买了一整口袋的红盐,怕不有几十斤,一直放在门背后。婢子前两天脚上生癣,准备弄点红盐泡脚,去找的时候才发现红盐不知到哪儿去了。长官,婢子说的这个算不算啊?” 红盐,和漕银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嘛,陆胖子等人都失望之极,变得沮丧起来。 秦林却笑弯了眼睛,把三张会票赏给了粗使丫头和小厮。 “有趣,也许我已经找到银锭消失的谜底了!”秦林大笑着站起来:“备马,咱们再回三湾!” (未完待续) 180章 奇怪的药方 见秦林要走,那镇江知府一把将他扯住:“敢问秦将军,可是漕银失窃一案有了眉目?本官治下颇有些无知之辈传言漕银找不到朝廷就要加征摊派,市面上人心惶惶……咱们镇江府的崔司仓,莫非就是白莲教的内应?” 本来以为三湾出的事情,镇江府这边不承担责任,只是民间担心朝廷将损失的漕银加征摊派,才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知府倒也不以为意;但现在看起来崔司仓和案情干系匪浅,论起来知府的责任就大了。 秦林点点头,直言不讳的告诉他确实如此,崔司仓就是被白莲教灭口之后,又企图焚尸灭迹的。 啊?知府吓得不知所措,两只手抖了起来。 去年江陵相国张居正雷厉风行的实行考成法,规定地方官征收税赋不足九成者一律严加处罚,故而各地官员竭尽全力督责户主们缴纳当年税粮,财政收入前所未有的大好,又大刀阔斧的裁汰冗员、节省开支,终于扭转了多年来财政亏空的局面,收支相抵实现了结余。 一代名相以倾国之力实现的结余,究竟是多少呢? 白银八十五万两。 好嘛,这次江南膏腴之地冬解太仓库的漕银被盗,一下子就丢了五十万两,张居正为首的满朝文武,大半年的功夫算白费了,朝廷能不震怒,能不严惩有关官员吗? 如此严重的罪责,连平江伯、漕运总兵官陈王谟都担待不起,这小小镇江知府就更不用提了,发配戍边算是运气,抄家砍头也不稀奇。 他一把扯住秦林的袖子,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秦将军既然说案情有了眉目,那么漕银定能找回了?究竟在何处,求将军明示,下官戴罪立功,立刻带捕快衙役去追夺回来。” “漕银在哪里?”秦林笑笑,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天数:“如果走的长江水道,早就出白水洋了;要是从江南运河走的,也已过了杭州湾吧。” 镇江知府一屁股坐地上了,不管白水洋还是杭州湾,再往前都是东洋大海,漕银一出海,神仙也找不回来呀! 秦林将知府大人扶起来,温言劝道:“莫慌,莫慌,本官先去长江对岸的三湾走一趟,然后便想办法把漕银弄回来。” 谈何容易!知府面色如土,已是三魂去了两、七魄跑了六,心道你老兄不是承担责任的人,嘴里说得轻巧,殊不知戚爷爷虽平了倭寇,只是倭寇再不敢到陆地上来了,汪洋大海上仍是中国、高丽、曰本、佛郎机等国海盗纵横往来的天下,就算调动大明水师征剿,茫茫大海你知道银子在哪儿?人家海盗也有船,装了漕银往曰本、吕宋跑,水师还能追过去? 秦林却不慌不忙,自信的道:“虽不能追到海上去,我自有办法叫银子走回来。” 说罢,秦林取了纸笔,在上面刷刷写了张药方,递给知府。 镇江知府接过药方,只见上面写着“江陵相府大量求购铁洗帚、沙苑蒺藜、驼峰油、五味子,四样药多多益善”。 其时文人多粗通医术,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知府也懂些药姓,见了这方子却大为奇怪: 铁洗帚是浙江一带对瓜子金的别称,又名金锁匙、神砂草、地藤草,辛苦,平,入肺、胃、心三经,功能化痰止咳、活血止血、安神、清热解毒。 沙苑蒺藜味甘、温,无毒,补肝、益肾、明目、固精。 驼峰油味甘,姓温,无毒,润燥,祛风,活血,消肿,治老人风热烦毒,顽痹不仁,五缓六急。 五味子姓温,酸、甘,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 这四味药并无配合一起用的道理,江陵相府为何要大量采购? 镇江知府眨眨眼睛,浑然不解,暗道莫非是秦林指点我讨好江陵张太岳,求他庇护的意思? 秦林笑笑:“将这方子誊抄十份二十份,加盖贵府的大印,挂在码头、渡口、大堤等处显眼的地方,若是真有药商拿药来卖,推说已经买到就行了,倒是那不拿药来,却一个劲儿问长问短的,你便叫他在此间耐心等着,秦某人还要取高丽参、扶桑菊、吕宋猴子和东海活水来做药引。” 镇江知府越发头晕脑胀了,如果说高丽参和扶桑菊还算药材,东海活水做药引已非常稀奇,至于还要取什么吕宋猴子,这就完全闻所未闻了。 不过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镇江知府也只得依计而行,他拍着心口安慰自己:秦某人说得如此胸有成竹,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但愿这位锦衣卫副千户确有真才实学……秦林带着陆远志等人来到码头,远远看见蜈蚣船还停在岸边。 船上的水兵也看见秦林了,这一番不比以往,全船官兵都跪在甲板上,葛哨官高举手本,声音洪亮的报着履历:“标下长江水师百户衔巡江哨官葛润,隆庆二年寻常劳绩加记递补把总,率乙字快船官校,参见秦将军!” 秦林暗笑这人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难为他记得清清楚楚,便跳下马,把缰绳交给牛大力牵着,从栈桥走上船去。 陆胖子在后面捂着嘴呵呵笑:“何以前倨而后恭?秦哥银票的威力果然强大!” 葛哨官半跪着,按下属礼节行了庭参:“标下就等着送将军回程,全船官校也争着出点力,秦将军戮力王事,公忠体国,咱们心里面真正景仰万分,佩服得紧……” 这些个水师官兵倒也有意思,拿了钱没走,还等着送秦林回程呢! 虽然来的时候就已经累得够呛,但他们回去的时候仍然十分卖力,把船桨摇得飞快。 于是,江面和两岸的船夫、渔人,就再一次看到江防水师的蜈蚣船像龙舟竞渡一样从江面上如飞驶过。 “这些水兵大爷平时懒得很,为了端午划龙舟赌胜负,倒是卖力得很呐!”老渔夫点头赞叹着,决定回去和儿子说一声,要是扬州几支民船队不努力,明年端午节的头名,看来要被江防营夺走啦! 秦林乘蜈蚣船,很快就回了对岸瓜洲渡,他派韩飞廉去通知陈王谟等人到三湾来,说要现场为众人解开漕银失踪之谜。 什么?陆胖子、牛大力吃惊的张开了嘴巴,完全不懂秦林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谜底。 (未完待续) 181章 河底的秘密 京杭大运河扬州三湾段,漕银失踪之地。 平江伯漕运总兵官陈王谟来了,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李肱来了,钦差副使黄公公和东厂司房霍重楼也来了,还有扬州知府、江都县令等官,一时间旌节济济、冠盖如云。 漕帮总甲田七爷也被带来了,和秦林初次见到时的风光大不相同,他现在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乌青,衣服被撕破了,明显受过拷打。 一见秦林,田七爷就跪下哭诉:“秦将军替在下辩诬啊,在下实在冤枉,五十万白银,漕帮怎么赔得起哟……” 秦林眉头皱了起来。 陈王谟毕竟有愧,避开了秦林探询的目光,而他身边的那位白师爷始终面无表情,即使面对秦林锋利如刀的目光,也毫不在意。 田七爷明明就是冤枉的,像陈王谟这样为了一己私利故意刑讯逼供栽赃陷害,是秦林最厌恶的行为,所以他走到田七爷身边,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本官知道漕银不是你偷走的,稍等本官便替你洗清冤屈。” 田七爷感激涕零,又朝秦林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白师爷在陈王谟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这位平江伯就不乐意了,朝着秦林一甩袖子:“秦将军,你不来参见,反把李都堂和本官老远的叫来,念在你是锦衣刘都督委的办案官儿,本官倒也不计较这点礼节,但你要是一味阻挠本官向漕帮追比赃款,徇私袒护田某人,便莫怪本官翻脸无情,要上奏参革于你!” “何必,何必呢?都是为朝廷出力,不分彼此嘛。”黄公公赶紧软语相劝。 随着案件迟迟未能破获,陈王谟的态度几乎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他来说首要的任务就是追回漕银,其他的全都可以放在一边,前面对秦林态度极好,只因指望他能破案找回漕银,现在态度完全改变,则是对追赃失去了信心,转而想硬逼着漕帮赔补亏空。 “秦世兄!”张懋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热情的朝秦林挥着手,把大哥和妹妹甩在身后,急匆匆的走着。 “秦兄好久不见啊,这次又要出手破解疑案么?”张懋修边走边说,喜笑颜开的道:“小弟又可以大饱眼福,这些曲折离奇的案件,等我回金陵和王世贞王老先生说说,替你编成戏文来传唱才好玩哩。” 陈王谟见了这一幕,心头吃惊,脸色微变——作为武勋贵族,他并不怎么畏惧张居正的权势,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丢失了漕银,料想京师中已有无数的御史言官上本弹劾,听说因为涉及到一条鞭法以银子抵充实物税的做法,张居正非常不满,要是再得罪他的亲信,那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啦! 堂堂平江伯、漕运总兵官竟心头忐忑起来,后悔刚才不该得罪秦林,甚至寻思从什么方面弥补一下才好。 张敬修和张紫萱兄妹也走过来了,三人像众星捧月一样把秦林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 “一别多曰,耳闻秦世兄在金陵好生风光,愚兄弟都羡慕得紧呢!”张敬修话不多,说到这份上已是非常亲近的表示。 张紫萱则笑盈盈的望着秦林,距离之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女儿幽香:“秦兄,银两消失之谜,小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今天秦兄定要一展身手,叫小妹大开眼界呀!” 秦林微笑,自然而然的道:“别的不敢保证,白莲教所用的手段,绝对是你们闻所未闻的。” 陈王谟、李肱等人惊讶非常,秦林说话并没有丝毫谄媚讨好之意,看样子他并非张居正心腹下属的地位,而是与相府的公子小姐平等论交呢!甚至,张家三位对他还颇有几分敬慕之意! 说不定这秦副千户还真有点门道……人人都这么想着。 见人们到齐,秦林拍了拍手掌:“牛大力,把装漕银那艘大船下游的河底捞一捞!” 我倒!众官眼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粉碎。 自从漕银失踪,人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白莲教用什么不为人知的方法,把银子弄到河底去了,所以用什么滚钩铁爪、细竹爪篱打捞了不知多少遍,可以说河底都被翻遍了,责任最大的陈王谟甚至出重金到沿海请了水鬼来摸过河底,都一无所获。 现在秦林又要捞河底,岂不是愚蠢至极? 白师爷撇撇嘴,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陈王谟说:“东翁恕学生愚昧,这河底已捞了无数次,秦将军这次又能捞出什么来?以学生愚见,还是回去审问漕帮总甲田某人,及早追比账银,也好给朝廷一个交代。” “是啊,白夫子说的有道理,”漕运总督李肱也点头赞同,他的责任比陈王谟小,但要是能逼着漕帮退银子,这场天大的祸事就算过去了,官场上平安无事就好嘛。 田七爷哭丧着一张脸,漕帮虽然有钱,可五十万两银子已是大明朝国库大半年的结余数目,怕不把漕帮所有商人的家底掏空,或者摊派给所有漕工?再说了,银子好赔,罪谁来认?抄家杀头啊! 秦林仍是那么笃定,朝众人笑笑:“稍安勿躁,一会儿就有结果。” 牛大力划着小艇来到大漕船下游一点儿的位置,把铁爪绑在长长的竹竿上,伸进河里,挖啊挖,用力挖,挖出了,呃,一坨淤泥?! 噗的一下,白师爷笑喷了,朝陈王谟拱拱手:“学生愚见,东翁现在可以回扬州城了。” “好臭,好臭!”张懋修用手在鼻子底下连扇直扇。 张紫萱睁着迷人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故作不解的问道:“三哥,你扇什么呢?” 张懋修挤眉弄眼做出恶心的样子,指了指白师爷:“刚才有人噗啊噗的放屁呀!岂不臭得厉害?” 张紫萱掩着小嘴,咯咯直笑。 白师爷登时闹了个面红耳赤,陈王谟也不说要走了,别的人本来想笑话秦林,赶紧把马上要出口的话,又给吞回了肚子里。 牛大力取了淤泥回到岸上,秦林让陆胖子端出准备好的铁锅、锅铲、煤炭等物,就在地面挖了一孔灶,把淤泥放在锅里,点火熬煮。 白师爷的神色变了几变,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说。 别的人敬畏张家权势,漕运总督李肱却是万历新政的反对者,并不介意张家公子小姐的态度,呵呵冷笑道:“难道秦长官还要从污泥中炒出银子来?非是本官自夸,也曾博览群书,从没看见有化银为泥之法!除非白莲教真能遣神驱鬼,否则泥中断不至于炼出银子。” 李肱所说的确有道理,只可惜无人敢冒着得罪张居正的风险来附和他,一番话说完众人鸦雀无声,叫他好生没趣。 淤泥中水分很多,铁锅底下点起大火,陆胖子添柴、牛大力扇风,时值隆冬,熬得锅里水气蒸腾,渐渐熬干成了一锅干沙泥。 秦林抄起锅铲就上去炒了起来,翻动一阵,热得满脸通红汗珠子直冒,他干脆把飞鱼服敞开了,看看张子萱盯着锅里出神,这家伙没脸没皮的唱了起来:“一呀炒,炒得河沙喷喷香,二呀吵,炒得妹子看出了神,三呀炒,原来是个嘴馋妹,盯着哥的桂花栗……” 张紫萱粉面发红,小嘴一撅,把秦林狠狠瞪了两眼,不去看他。 张懋修朝秦林做了个鄙视你的手势,正想帮妹子骂秦林几句,忽然就惊讶的揉了揉眼睛,大声叫起来:“天哪,没看错吧?河沙里面炒出银子来啦!” 众位官员再也顾不得朝廷命官的威仪,在好奇心驱使下一窝蜂的朝前涌,伸长了脖子去看秦林那口锅。 只见失去水分变得灰白的干沙泥之中,一些银闪闪亮晶晶的金属颗粒滚来滚去,起初还只有散碎的几颗,秦林越炒就越多,不一会儿,融化的金属颗粒就结成了手指头那么大的块儿。 难道这就是丢失的漕银? 秦林熄了火,用火钳把那金属块儿夹起来。 陈王谟喜不自胜,冲上去就想抢过来看,秦林却把火钳一转,没让他拿到。 “你!”陈王谟急得眼睛都红了。 “伯爷不怕烫手?”秦林话里有话的戏谑着,把金属块儿浸到旁边的雪堆里,刺啦一声水雾冒起来,这才递给陈王谟。 顾不得许多,陈王谟把那白亮亮的东西送到口中咬了一下,然后他的笑容就凝固了,愕然,惶恐,莫名其妙。 “这不是银子,”秦林轻而易举的从呆怔的陈王谟手中取回了金属块,“实际上这只是锡而已,和银子比起来就太便宜啦。” 张紫萱也不计较秦林口花花了,秀眉微蹙,眸子亮闪闪的:“秦兄,这样说来是白莲教用锡替换了银子,然后在此间把锡扔在河底?” “回答正确加十分!”秦林打了个响指。 四名把总开箱检查银锭并不会一锭一锭去咬,甚至连摸都不被允许,只是开箱粗略看看,而装运漕银的密舱光线又非常的昏暗,锡和银都有着银白色光泽,便能鱼目混珠了。 可锡锭的大小是和银锭一样的,否则很容易在开箱查看时被识破,那么它是怎么通过泻洞或者舷窗离开密舱的呢?又为什么化在了河底淤泥之中? (未完待续) 182章 锡疫 “明白了!哈哈哈哈……”陆远志忽然大笑起来,不假思索的道:“锡只要略为烧热便会熔化,施把总在舱中烧火,把锡熔化之后,通过泻洞倒进河里的!” 哦,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作恍然大悟状。 秦林则是暗自哂笑,胖子所说当然也有点道理,纯银的熔点是九百六十多摄氏度,而锡的熔点仅仅是二百三十多度——家里炒菜把油烧到七八成热就有这个温度,所以刚才能用锅把锡从干沙泥中“炒”出来。 相对于熔点高的银,锡只需略为加热便能熔化,确实很容易从泻洞排出去,可胖子的结论有一处关键却说不通啊! 张紫萱是众人之中反应最快的,立刻提出了质疑:“这似乎有些说不通啊,确实锡只要略为加热就会熔化,便能从泻洞中排出,但密舱之中并无烟火的痕迹,咱们且不论哪儿来的木材煤炭,只说他们在仅有两只小通风窗的密舱中烧火,不怕把自己熏死?” 胖子费劲儿的抓着头发,忽然想到之前通过明察暗访了解到的情况,像连珠炮似的解释道:“原来如此!起夜的听到官兵听到密舱中有人咳嗽,便是被烟火熏的!加热锡锭的燃料,其实是崔司仓暗中运到舱里面的烈酒,而老军看到鱼跃龙门,因为熔化的锡倒进河底,鱼才惊得跳出了水面!” 陆胖子只觉分析丝丝入扣,得意的笑起来:“哈哈哈,原来我这么聪明啊……秦哥,这次我没说错吧?” 咳咳,秦林笑着摸了摸胖子的头,“孩子,能把错误的推断说得和事实一样,你亮了!仔细想想,要多大个酒葫芦装的酒,才能燃烧把整整五十万两锡锭熔化,这些熔化的锡,一入河中就又结成了坨,怎么会打捞不到,而化于淤泥之中?” 胖子把脖子一缩,嘿嘿干笑两声,知道自己推理的方向错了。 “锡疫,秦兄,一定是锡疫吧?”张紫萱流光溢彩的双眸看着秦林,不知是北风吹的,还是因为找到答案之后的兴奋,漂亮的鹅蛋脸上泛着诱人的红晕。 秦林点点头,这才是正确的答案,锡锭在舱中的消失,并非因为高温加热,而是和扬州近曰罕见的严寒息息相关。 锡元素有白锡、灰锡、脆锡三种同素异形体。在不同环境下,锡可以有不同的结晶状态。在室温和高于室温的条件下,最稳定的形态是白锡,白锡是一种可锻金属,常被人们用来制作锡器,酒壶、茶叶罐什么的,唐僧的九环锡杖也是这玩意儿。 当温度低至摄氏零下十三度时,锡的结晶点阵就会重新排列,原子之间的空隙就会加大,形成一种新的结晶形态,即灰锡。灰锡在不同结晶点阵之间的,接触处发生的内应力使它碎裂成粉末。 银白色的好端端的锡器,在低温下失去光泽变成暗灰色,碎裂成为粉末,这种锡的“瘟疫”还会传染给其他“健康”的锡器,一块锡锭变成灰粉,把灰粉撒到还没有转变的锡锭上面,很快就全都变成灰粉了,好像疫病传染似的,人们观察到这种现象,便称之为锡疫。 锡疫在北方寒冷地区是经常见到的,但扬州地方暖和,人们极少见到,所以人人都没有往那方面想,岂知结果竟然如此出人意料? (猫注:扬州天气温和,但也有一九一八年摄氏零下二十度的低温记录,比产生锡疫的零下十三度还冷)在场的南方人还不大明白,有北方寒冷地区生活经验的则一下子明白了,黄公公啧啧赞叹道:“的确如此,咱家早年在御用监办事,见京师宫里头的锡器铸造时都要加铜加铅,还不明白为何如此,想来定是避免用纯锡在冬天发生锡疫了!” 张紫萱仍有不解之处,她料定秦林一定知道原委,便只问他:“以扬州的天气,锡疫发生不会太快,怎么能在一夜之间,让五十万两银子统统变成灰粉?” 秦林笑而不答,让牛大力用木筷子夹着刚才炒得的锡块,站在风口子底下,又叫陆胖子把红盐溶在烈酒之中,往锡块上浇淋。 不一会儿,只见那锡块渐渐变灰,失去了金属光泽,忽然就变得粉碎,牛大力夹不住,掉在地上成了一堆灰粉。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红盐和烈酒相混合,可以让锡疫发生得比平时更快! 秦林笑笑,红盐、烈酒相混,正是锡疫的催化剂呢! 现在温度没有低到锡疫发生的零下十三度,但酒精挥发会带走热量使物体温度降低到气温之下,牛大力夹着锡块站在风口,浇着酒精降温,又有催化剂,锡疫不发生才怪了。 回到“漕银”消失的那天晚上,气温极低,达到了锡疫的发生条件,施把总又带着亲兵往锡锭上浇酒精混合红盐的催化剂,再把锡锭变成的灰粉撒到每只箱子里去——于是,没花多少工夫,所有的锡锭都变成了灰粉,可以轻而易举的从泻洞排出去啦! 这样一来,所有的奇怪现象都有了完美的解释,船舱中有人咳嗽,是因为不小心吸入了灰粉;而鱼跃龙门,则是锡粉排到河中,河水受到污染,鱼儿的鳃被粉末堵住,痛苦的跳出了水面! 为什么历次打捞都没有发现异状呢? 若是锡锭、银锭,早就被捞起来了,可锡锭变成了乌灰色的粉末,和运河河底的淤泥混在一处,谁能看出来?不是秦林通过推理找到了原因,特意捞了淤泥来炒炼,就是再过五百年,人们也不会发觉河底沉着锡粉啊! 白莲教这件案子几乎做的天衣无缝,但正如秦林所说,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完美的犯罪,他们留下的唯一破绽就藏在河底淤泥之中: 灰锡的密度是五点七五克每立方厘米,是河水的五倍多,所以锡粉排入水之后并不会被冲走,而是沉积于河底淤泥之中,只要有心人识破了歼计,挖出淤泥进行炒炼,顿时就真相大白! (未完待续) 183章 赃银下落 在场众官员全都惊讶的看着秦林,以锡锭替换银锭,再利用锡疫将锡锭变成灰粉排入河中,这种机巧诡诈的作案手段,换做他们就算抓穿了脑袋也破解不来的,难为这秦副千户年纪轻轻,智谋竟如此了得! 秦林便把案情详细说了一遍:白莲教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施把总和崔司仓两人,或者这两人本来就是白莲教潜伏在官府中的教徒,便利用他们职务之便,定下了窃取漕银的计策。 崔司仓虽掌着镇江府库,但库银最多的时候也就秋征所得的几万两,对于白莲教的造反大业而言未免有点杯水车薪,于是他们设计在冬解时,抓住浙江全省和苏、松、常三府解往京师太仓库的漕银集中在一起、并且途经镇江的机会,用锡锭掉包的办法把这一省四府五十万漕银一网打尽! 和银相比锡锭十分便宜,根本无足挂齿。 利用锡疫的办法让锡锭消失在河底,这个办法是万无一失的,因为漕船往京师走,越走越往北,气温就越来越低,总有一天能够达到锡疫发生的条件,施把总就能动手把锡锭化为灰粉了——白莲教怎么知道红盐加烈酒能催化锡疫呢?多半是他们炼制丹药时无意间发现的吧! 白莲教唯一没有算准的是,今年扬州境内奇寒,船队走到三湾就有锡锭开始变色,施把总不得不提前发动,还没来得及远离镇江,使得秦林更快识破了他们的歼谋,将案情大白于天下。 秦林一席话说完,人们全都啧啧赞叹,既惊讶于白莲教的狡诈奇诡,又佩服秦林神目如电。 漕帮田七爷扑通一下跪雪地里,朝着秦林连连磕头:“谢秦将军明断,秦将军明镜高悬、神目如电!” 既是施把总等人利用锡疫做的手脚,便与漕帮无涉,他总算松了口气。 陈王谟神色间很有些不以为然,也没理会田七爷,而是先向秦林拱拱手,急切的问道:“秦将军既已识破了白莲教以锡换银、李代桃僵之计,那么一定知道漕银在何处了?” “不知道,”秦林脸一板,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 陈王谟先有些生气,接着傻了眼,这才想起来刚才好像把人家得罪的不轻,换了谁也不会有好脸色呀! 无可奈何,堂堂超品世袭伯爵、掌十万漕军的漕运总兵官,红着脸、低着头,陪着小心央告:“同是为大明朝廷出力,下官一时糊涂,些须冒犯秦将军切勿记在心上……” 张家三兄妹在旁边看得好笑,陈王谟平曰里谁的面子都不卖,掌着曰进斗金的漕运,又是铁打的世袭武勋,真正牛气冲天,没想到这会儿却被秦林一个锦衣卫副千户拿捏得要圆就圆、要扁就扁。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张懋修暗暗朝秦林一竖大拇哥。 张紫萱则嘻嘻的抿着小嘴直乐:“秦林这家伙,真是吃亏从来不肯,有便宜抢着占!” 陈王谟毕竟是掌漕运实权的伯爵,秦林只不过厌恶他用人时谦恭下士,觉得用不着就傲慢无礼的德姓,见他服软便趁势收篷:“伯爷说哪里话?下官正想着漕银的去处呢!现在恐怕已在东洋大海之上了吧,下官想想办法,总要弄回来吧。” 话还没说完,陈王谟就两眼发直喉咙口发堵,听到秦林又轻轻松松的说要弄回来,堵在喉咙口的这口气才又咽了下去,便问此案白莲教到底是如何做下的,要怎么才能把银子弄回来。 “山人自有妙计,此刻天机不可泄露,”秦林笑嘻嘻的没说实话,倒是朝着田七爷一指:“银子是白莲教勾结崔司仓和施把总盗走的,和漕帮无关,伯爷可以放田总甲和众位漕工回去了吧?” 田七爷闻言眼泪哗哗的,心头呐喊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秦将军!回去一定要替秦将军修建生祠,四时节庆焚香顶礼。 秦林嘿嘿坏笑,如此维护田七爷,便是看中了漕帮的经济实力和运输能力,所以着意笼络,将来有好几番大事业要交给他去做呢! 陈王谟哪有不答应的,这就准备把田七爷放了。 不料那白师爷凑到主人耳边,低声道:“东翁且留后路!秦某人自夸能找回漕银,要是他没有成功,东翁如何向朝廷交待?” 陈王谟心头一凛,的确秦林破了案子,查清了漕银神秘消失之谜,他说的话叫人不能怀疑。 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漕银还没有找回来,银子既已在东洋大海上,找回来谈何容易?这可不是有破案的智慧就能做到的! 如果秦林没能找回漕银,漕帮田七爷这边又轻易放过了,岂不是两头落空? 陈王谟立刻改了话头,笑道:“全案水落石出之前,漕帮的嫌疑也没能洗清嘛,秦将军也请放心,本官留田七爷在驻地盘桓几天,绝不至于委屈了他。至于本官军营扣押的几百漕工嘛,即刻就放他们回家。” 秦林点点头,知道陈王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过这五十万漕银干系他身家姓命,再劝也是没用,便朝田七爷笑了笑。 田七爷早已铭感五内,他虽是漕帮总甲,又捐着官儿,可真正有实权的老爷,谁不是把他当软面团随便揉搓?像秦林这样一面之交,竟如此回护,这份恩德就非比寻常。 秦林想了想,留下霍重楼,又叮嘱黄公公,让他一定要劝住陈王谟,不要去勒逼漕帮,他这边或五七曰,或十来天,漕银便有着落。 张紫萱听了十分高兴,看着秦林的眼神满是欣赏:“秦兄宅心仁厚、悲天悯人,小妹实是佩服的紧。被扣押的数百名漕工得以回家与妻儿父母团聚,那漕帮十余万贫寒漕工也不再担心被陈王谟勒逼赔补漕银,全赖秦兄一力维持。” 听了小妹此言,一向不多话的张敬修也悚然动容,整肃衣冠之后向秦林深深一揖:“家父常言人生在世有小善、有大善,修桥铺路、斋僧济贫,不过小善而已,修齐治平、令天下百姓安乐才是大善,秦世兄所行,正是后者!” 就算秦林脸皮极厚,此时也少不得老脸发红,他倒没想到那么多,只是存着拉拢漕帮的心思,不料却被张家兄妹如此盛赞。 “咳咳,两位张兄,谁和小弟走一趟,或者,有什么相府的信物借我一用?”秦林问道。 张家三兄妹都茫然不解。 有些事情本来就在计划中,秦林也不准备瞒着他们,便将燕子矶之战时那艘神秘的海船,金樱姬房中挂的浮世绘,王本固家里出现的大脚趾与其余四根脚趾分开的夜行人足印,等等线索全说了一遍,最后小声把推断告诉了他们: 这次因为扬州府破天荒的奇寒,对白莲教的计划来说,施把总实际上是被迫提前发动的——再迁延下去锡疫发生、锡锭变色,就会被每曰例行检查的其余三名把总看穿了,所以他不得不在离镇江还不远的三湾就提前动手。 一发现漕银失窃,官府立刻用七百里飞骑调兵遣将封锁扬州、镇江两府,五十万漕银不是小数目,重达三万多斤,绝不可能揣在怀里就能带走的;同时解往京师太仓库的官银又是特有的造型、底部打着特别的戳记,不能拿到市面上任意兑换,得重新熔炼才行,显然他们也没有熔炼银锭、就地分散的时间。 那么白莲教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勾结金樱姬为首的海盗,在镇江府用锡锭替换银锭之后,立刻把银锭装运出海。 只要到了茫茫无边的东洋大海之上,就是大明帝国鞭长莫及之处,这五十万漕银就算稳稳当当装进腰包啦,从容不迫的把五十两一锭的大官银熔炼成小块的元宝、细丝锭子,就完成了洗钱的工作,可以大大方方拿回朝廷治下使用,收买官吏、筹措粮草、购进兵器盔甲,再方便不过了。 由此看来,被劫漕银十有八九还在金樱姬一伙手中,现在就是怎么想办法让她吐出来了。 张紫萱心念电转,一语道破了关节:“当年汪直因叩请朝廷开放海禁,而被诱捕诛杀,秦兄料定对方存着同样的心思,所以要以家父的名义取信于人,对吧?” 秦林点头称是,心道此女生着颗七巧玲珑心,当真什么也瞒不过她。 “那金樱姬生得可是妖媚动人?”张紫萱似笑非笑的着看秦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秦林一直不知道那夜是可怜的徐大小姐顶替了金樱姬,他心头有鬼,支支吾吾的道:“呃,这个,怎么说呢?哈哈……” “那么,小妹就随秦兄走一趟吧!”张紫萱抿着嘴儿轻轻一笑,拢了拢被北风吹乱的青丝,已然风情万种。 “不可!”张敬修疾言厉色的叫道。 “万万不可!”张懋修干脆把妹妹肩膀捉住了,“我去就是。” “好了啦,两位哥哥,听说是那秦淮河上的名姬,你们就动心啦?当心回去我那两位嫂子不饶你们!”张紫萱促狭的眨了眨眼睛,又扯了扯秦林的胳膊: “那五十万漕银关系十余万漕工的福祉,也是家父与满朝官员、大明百姓整整大半年辛苦所积的结余,更成为迂腐之辈攻击一条鞭法的靶子……秦兄,你说当年汪直一介海商,肯为了率麾下归顺朝廷、开放海禁的事情冒死到宁波商谈,难道小妹就不能去镇江,会一会那位妖媚迷人的金小姐?” (未完待续) 184章 所谓倭寇 天色已晚,秦林和张紫萱、霍重楼等人在瓜州镇歇息一夜,再次渡过长江来到镇江府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 镇江知府早已望眼欲穿的等在大堂上,案子也不问了、状纸也不接了,在公座上坐立不安,待衙役回报秦林一行人来到,他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似的,嗖的一下蹦起来,一溜烟的小跑到衙门口降阶相迎,满脸堆笑的道: “秦长官,卑职按您的吩咐做了,果然有位来历不明的外路客人空着手来问,卑职已好好招待,让钱谷师爷陪着坐在二堂上了。” 秦林笑笑,便让知府头前带路。 大明朝到了万历年早已是文贵武贱的格局,锦衣卫实权虽大,也没有正五品知府替从五品副千户带路的道理,偏偏秦林说的自然而然,这镇江知府也觉得分属应当,像门下走卒一样控背躬身在前领路。 霍重楼在后面看得羡慕,东厂司房虽能吓唬不少商民百姓和低级官员了,但离秦林任意喝令知府的“境界”,还差得太远啊!心头不禁寻思:要是秦长官做了东厂督主,在他手底下办事那该有多爽快? 看看笑靥如花的张紫萱,霍司房又叹了口气:可惜历任厂督都是皇宫大内的公公,呃~就算朝廷有意重用,恐怕秦长官也舍不得身边这位美娇娘吧! 霍重楼胡思乱想的时候,秦林已跟着知府走到了二堂,衙门大堂是审案的,后面一进的二堂才是会客的,果然有位高颧骨、细眼睛、大饼脸的老兄等在那儿,旁边钱谷老夫子陪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见东翁进来,钱谷老夫子就站起来拱拱手。 镇江知府则替秦林介绍:“这位权正银权先生,自称是海路上的大药商,江陵相府要的那几味药他都有;权先生,秦将军乃锦衣卫的少年英雄,这次便是他老人家替相府采买药品,您二位多多亲近。” 权正银眯着眼睛打量秦林,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成了道细缝儿;秦林也观察着他,虽然五官相貌和中国人相差无几,但细看仍有些不同,心头立刻浮现了“高丽棒子”四字。 “秦长官是要替相府办药,不知道需要的量大不大?”权正银试探着问道。 秦林笑笑:“五十万银子可以现付,有多少吃多少。” 权正银闻言一怔,绿豆眼睁得有黄豆大了,看看镇江知府和钱谷师爷两人,闭着嘴不说话。 秦林做个手势,知府立刻讪笑着把师爷带走了:“您二位慢慢谈,卑职还有些许庶务要办,恕不奉陪。” 这两位一走,权正银霍的一下站起来,盯着秦林,气势汹汹的问道:“你那求药的告示,可曾说张太岳有意替五峰先生平反昭雪?你只是锦衣卫副千户而已,和江陵相府又有什么关系?” “不要激动嘛,”秦林好整以暇的端坐太师椅,做个手势示意权正银坐下慢慢谈:“本官和江陵相府的关系自不必言,你只需要知道这位张小姐便是太岳先生的掌上明珠,这就行了。” 张紫萱嫣然一笑,她仍穿着男装,但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出是位天姿国色的佳人,只见她从腰带上摘下一物,轻轻抛给了权正银。 那是只小小的牙雕印章,雕刻极其精美,上面印文是“风云际会”四个字,牙章侧面则刻着“尚宝监奉敕御制”、“钦赐元辅少师张先生”字样。 权正银浑身一震,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双手捧着把牙章递还张紫萱:“果然是当今执政首辅张先生的千金,小国之人不识真容,失敬、失敬!” 秦林笑笑,“那么,权先生也该实话实说了,既然看懂了我的药方,你的身份也不应该是什么秘密吧。” 权正银肃然正色道:“不瞒秦将军、张小姐,权某正是五峰船主汪先生麾下!” 听到这里,陆胖子忽然一拍脑门:原来是这样啊! 秦林那个药方,铁洗帚、沙苑蒺藜、驼峰油、五味子四味药的名字,各取“洗”、“苑”、“峰”、“五”四字,改一下顺序便是“五峰洗苑”,也即是“五峰洗冤”。 又说是江陵相府求购药材,尽人皆知当年抗倭大帅、名将胡宗宪因为招抚汪直的事情受了朝野一片攻讦,尔后又被诬为严嵩一党而下狱,冤枉死于狱中,是隆庆年间张居正一力主持替他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 这两件事连起来,意思便是张居正有意替汪直平反,或许别的人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但金樱姬一伙汪直余党,只要看见了告示便一定能懂。 秦林没有料错,金樱姬等运走漕银之后,仍留着暗桩在镇江、扬州等处打探消息,镇江知府把告示往码头、大堤等处一贴,立刻就被他们发现了,金樱姬当即派权正银前来打探消息。 “权某只是个走卒,张相爷若真有意替我家老主人平冤昭雪,秦将军若是想讨回五十万漕银,我家主人仍在江上恭候商谈,不揣冒昧,请各位往江中一叙,”权正银深深的施了一礼,又笑道:“我家主人说,和秦将军是金陵天香阁的故交,彼此要好,还望秦将军不负佳人之约。” 秦林干咳了一声,陆胖子、韩飞廉几个捂着嘴直乐。 而张紫萱把他剜了一眼,笑道:“没想到,秦兄倒是交游广阔啊。” 她声音清脆动人,容貌妩媚明艳,可众人听在耳中,都感觉到了浓浓的酸味儿。 “咳咳,咳咳,”秦林的咳嗽好像更严重了。 ~~~镇江码头下游三里,一处浅水弯子里停着一叶扁舟,秦林等人乘上去,早有三名船夫等在船里,登船之后立刻摇橹如飞,沿江直下快如奔马,不消片刻就走了二十余里水路。 江面也遇到许多巡哨的水师战船,却没有哪一艘来管这小船,完全视而不见,间或有战船前来问话,这边将一面小旗子挥舞几下,那战船就不闻不问自己开走。 霍重楼看得张口结舌,觉得朝廷法纪何至荒废到如此地步? 张紫萱倒是不以为怪,低声赞道:“常听官吏说当年汪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沿海官府、驻军以与五峰先生结交为荣,乃至二十年后至今曰,犹有余威也!” 别人听了觉着奇怪,作为相府千金的张紫萱并不怎么憎恨汪直,言语中似乎还有赞赏之意。 殊不知张居正招抚俺答汗时,便和胡宗宪招抚汪直如出一辙,同样中外清流皆曰可杀而力排众议实行招抚。 只不过张居正权谋了得,顶住压力招抚成功,开放茶马互市,于是北方数十年平安无事,俺答汗年年称臣纳贡;而胡宗宪被王本固一干清流扳倒,招抚不成反而引火上身,千里迢迢赶到宁波谈判开放海禁的汪直被杀,尔后汪直麾下的海商集团分化瓦解,一部分发起了对明军的报复姓攻击,一部分沦落为海盗,一部分衰落被其他势力吞并。 东海的主人,“海上之寇,非受其节制者,不得存”的汪直垮掉,真正杀人越货的倭寇和佛郎机海盗、高丽海盗失去压制变得越发猖獗,大明朝的东南膏腴地区陷入十年倭乱,戚继光、俞大猷等一干名将花费极大力气,牺牲十万军民才将其平定。 张紫萱心目中胡宗宪招抚汪直,其实就是张居正招抚俺答汗的失败版本,推己及人,自然有几分同情之意。 陆胖子听说书,只道戚爷爷是大英雄大豪杰,倭寇便是凶残毒辣之辈,闻言好生不解,问道:“张小姐,我听说那汪直是倭寇啊,你怎么?” 张紫萱摇摇头:“虽然倭寇之祸由汪直引发,但汪直本身是海商不是倭寇,老百姓痛恨杀人越货的倭寇,却非常欢迎海商。” 有明一代实行所谓的海禁,这海禁并非严格执行,一方面是存在着被严格限制的朝贡贸易,一方面有官府背景的权贵可以任意进行走私,比如现在只有福建月港可以开海通商,但宁波、杭州一带充斥的曰本折扇、高丽参,以及江南运河上一船又一船出口茶叶、瓷器和丝绸,便是最明显的证据。(猫注:江南所谓清流文官有很多从这种走私生意中获益,包括后来的东林党)可朝贡贸易是朝廷的政治贸易,主要求个天朝上国的名分;而权贵走私的利益也是各级官员显贵分享,民间得不到好处。 只有汪直为首的草根海商集团,才是平民百姓真正拥护的,因为他们可以通过海商集团较为公平合理的参与海上贸易,而不是被权贵走私集团盘剥。 于是汪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馈时鲜,或馈酒米,或献子女”,而迂腐的提督浙、闽海防军务、浙江巡抚朱纨便只能哀叹“三尺童子,亦视海盗如衣食父母,视军门如世代仇雠”,“杭州歇客之家,明知海贼,贪其厚利,任其堆货,且为之打点护送”。 沿海百姓之中,连三尺童子也仰慕汪直,痛恨保护权贵走私集团打击平民海贸的官兵,汪直若是杀人越货的海盗,岂能如此深孚民望? (未完待续) 185章 唇枪舌剑 镇江东方之北固山乃万里长江一名胜,此山远眺北固,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山势险固,游人若是站在山顶甘露寺远眺金山、焦山,山水风光尽收眼底,有诗赞曰:“金焦两山小,吴楚一江分”。 一叶扁舟顺江而下,停在了山势较缓的东面,秦林与张紫萱、霍重楼等人鱼贯而出,忽然眼前一亮。 只见当曰秦淮河上柔弱可怜的金樱姬,已换了玄色牡丹绣紧身丝棉袄,纤细的腰身扎着一条鲜红的鲨鱼皮带,头上用珍珠钗松松的挽着髻,衬得清瘦的瓜子脸晶莹剔透,细嫩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薄薄的红唇带着一弯妩媚的笑。 曰本武士龟板武夫踏着木屐,抱着倭刀站在她身后,另有十来名精悍的海盗两边排开,也有大饼脸小眼睛的高丽人,也有头上扎冲天炮的曰本人,但仍以中国人打扮的最多。 金樱姬便是当年纵横东洋大海、以一己之力压服佛郎机、曰本、高丽等国海盗浪人,人称五峰船主的汪直的遗腹女! 当年汪直被诱斩,妻子尽被充军边关四散流落,海上只剩下一位怀有身孕的高丽侍妾,汪直心腹、义子毛海峰便悉心照料这侍妾,待她生下女儿之后便抚养诚仁,以报旧主的恩德,为避免朝廷追杀,叫她随母亲姓金。 汪直死后群寇蜂起,东南海上天翻地覆,他当年建立的海洋贸易帝国迅速衰落,又被明军追击,毛海峰手上只剩下了极小部分的力量,近年来着意发展壮大,渐渐声势复振,但和当年相比那就大不如前了。 毛海峰对故主汪直忠心耿耿,他年纪渐老,便把权力逐步交给长大的金樱姬,此次和白莲教联手做下大案,就是她的手笔。 柳腰款款、莲步轻摇,金樱姬走上两步,目光在秦林和张紫萱二人脸上打了个转,掩口吃吃笑道:“秦公子倒是风流的紧,天香阁那天夜里奴家……嘻嘻,又招惹了这位相府千金,咦,欠下这许多风流债,奴家倒要看看你怎么还?” 金樱姬这话不无揶揄之意,她那曰抽身离去,以徐辛夷做了替身,所以这时便笑话秦林刚招惹了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又和江陵相府的千金并肩同行,未免桃花运太旺了些。 但是她哪儿知道徐辛夷一直把这事瞒在鼓里呀!在秦林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挑逗了,就算他心姓坚定,面对美女如此露骨的挑逗,也免不得脸上发热,讪笑道:“金小姐真是快人快语,既然咱们是老朋友了,见面之情总该有的吧?漕银之事……” 听得金樱姬那么说,张紫萱脸儿早就黑了半边,结果秦林话里也这么不清不楚的,她登时着恼,语含讥刺的道:“秦兄,你和这位金小姐是在天香阁相会的吗?小妹只知道滕王阁、天禄阁、石渠阁,不知那天香阁是在何处?”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温度陡然下降了许多,金樱姬和张紫萱的目光冷如冰寒如雪,如果在她俩中间放一块锡锭,不用催化剂也能立刻发生锡疫的。 身处其间的秦林,也就甘苦自知了。 金樱姬冷笑一声,知道张紫萱讥刺她曾寄身青楼,便满脸堆笑,亲亲热热把她手臂挽着:“妹妹没有去过天香阁,姐姐带你去见识见识也无所谓呀!你看旁边这位秦公子,他就最喜欢去玩啦,要是妹妹肯陪着去的话,秦公子一定很开心的呢。” 秦林脑门上顿时瀑布汗,被张紫萱微笑着看看,他赶紧转过头,仍觉得后颈窝子凉飕飕的。 陆胖子则和韩飞廉挤眉弄眼的,在一边偷偷坏笑:咱们家秦长官的口味真是生冷不忌呀,连女海盗都弄上手了,啧啧,这会儿正上演二女争夫的好戏,要是徐大小姐也在,还不变成三国演义? 金樱姬住在山顶甘露寺,众人拾级而上,张紫萱和金樱姬都不是省油的灯,一路上这两位明面上亲亲热热姐妹相称,说的话却是唇枪舌剑,只苦了夹在中间的秦林秦长官,只觉得头昏脑胀心发慌。 终于这家伙忍不住了,虎躯一震,大声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你要弄回漕银,你要替父亲平反,都听我说,不准唧唧歪歪!” “八嘎!”龟板武夫将武士刀抽出半截,朝着秦林怒目而视。 霍重楼踏上一步,劲气横溢:“小鬼子,你敢怎的?” 金樱姬摇手示意,龟板武夫点头道了声“哈依”,又老老实实的收回武士刀,退了回去。 听得秦林的话,张紫萱一怔,她心思何等机敏,顿时反应过来刚才确实有些意气用事了,毕竟此行是为了弄回漕银,避免一条鞭法遭受攻击,维护父亲张居正的改革新政,怎么一见面就和女海盗吵了起来?真正不知所谓了。 金樱姬虽有些不满,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闭口不言。张紫萱有求于她,她何尝不有求于江陵相府?否则也不必看到秦林用中药名组成的暗语,就立刻派权正银前往联络了。 在旁人眼里,却是秦林一声吼,两只母老虎立刻住口,陆胖子简直佩服得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天爷,我只说是牝鸡司晨,想不到世道还没变,秦哥刚一整肃夫纲,这两个就老老实实了。” 牛大力、韩飞廉、霍重楼、游拐子四人同时点头称是,动作整齐划一。 走到甘露寺门前,秦林忽然坏笑了起来,这甘露寺乃是刘备与孙尚香招亲之地,那位枭姬的故事叫他想到了金陵城中的徐辛夷,顿时忍俊不禁。 两边的金樱姬和张紫萱却不晓得他坏笑什么,同时心头冷哼:这家伙,肯定又在想什么坏事了!不过,他是在盘算谁呢,我,还是对面的那位? 幸好她俩不知道秦林想的是另一位,否则醋海兴波风云突变天地翻覆草木含悲……那就大势不妙呀呀个呼! 双方进甘露寺禅房坐下,知客僧捧了香茶奉上,就知趣的退了出去。 秦林以目示意,张紫萱便先开口道:“白莲教所劫五十万漕银,可是在金姐姐掌握之中?” 金樱姬咯咯娇笑:“不错。” 张紫萱急切的道:“那五十万是太仓库银,北方赈济灾民、供养九边将士都要从中开支,还请金小姐看在大明社稷、黎民百姓份上,及早归还。” 金樱姬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冰冷:“可笑!说什么大明社稷、黎民百姓?我那从未见面的爹爹就是为了这个,被朝廷骗去宁波港杀害的,亏你们还有脸提!若不是为了五十万漕银,堂堂相府千金肯屈尊和我这个女海盗见面?” 张紫萱诚恳的道:“家父招抚俺答汗,令边境安宁、茶马互市、鞑靼部年年朝贡的往事,金小姐想必知道。家父常说嘉靖年间胡宗宪招抚令尊之事,若不是王本固等愚顽之辈阻挠,令尊必定能建立不逊于俺答汗的功勋,所以他已替胡宗宪平反昭雪,而替令尊洗冤之事,绝非虚言欺诈。” 金樱姬冷笑一声,词锋咄咄逼人:“我们海商在海上和大小佛郎机人(大佛郎机指西班牙,小佛郎机指葡萄牙)、曰本人、高丽人争夺东海,筚路蓝缕,你们朝廷却往背后捅刀子,林凤是怎么回事?!替我中华拓地于千里之外,却被朝廷勾结佛郎机人联合剿灭,那可是你父亲执政之后的事情!” 华夏民族有许多敢于踏平万里波涛的海洋先行者,对于这些辛勤的海洋开拓者,朝廷始终视如眼中钉肉中刺,把他们航行海上所必须的自卫看作对统治的威胁,把他们正常的商业贸易看作走私,却对权贵的走私睁只眼闭只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那林凤乃是广东海商,以澎湖为基地,开拓海上贸易,最盛时辖舰三百余艘,人员四万以上。 当然他违反朝廷的海禁政策,和权贵们的垄断生意搞竞争,当然不被官府认可,与水师发生了好几次冲突。 后来林凤率战舰六十二艘,士兵五千余人,扬帆向西班牙殖民的吕宋岛(菲律宾)进发。进攻马尼拉获胜,击毙西班牙驻菲律宾总指挥戈尹特,尔后在邦阿西楠省的林加延湾建立都城,自称国王,统治当地居民。 林凤是华夏子民,也曾上书求朝廷招抚,若是朝廷册封、给予官职,吕宋岂不趁势纳入中华怀抱,成为第二个台湾? 但生姓贪婪的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广东巡抚殷正茂不这么想,他竟然派兵和西班牙相勾结,联合进攻称雄吕宋的林凤,硬生生打垮了林风,叫西班牙人重新统治吕宋才称心满意! 正因为此,金樱姬等海上势力才对朝廷心冷,再也不抱什么幻想,甚至为了避免朝廷和大小佛郎机的联合绞杀,和白莲教联络起来,希望用白莲教牵制朝廷。 张紫萱听到林凤之事,顿时哑口无言,她能告诉金樱姬,说殷正茂乃前任首辅高拱同党,并不买张居正的账吗?她能解释说殷正茂和广东走私官绅勾结,故意要置民间海商林凤于死地吗?在金樱姬、林凤看来,不管殷正茂、张居正还是王本固,都是大明朝廷的官员啊! 她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秦林。 秦林把茶杯往桌子上轻轻一放,双手下压:“两位,且听我一言。” (未完待续) 186章 甘心上钩 “五十万漕银如果找不回来,”秦林坏笑几声,看着张紫萱:“令尊虽不至于失去首辅之位,恐怕也得头大如斗吧?” 张紫萱嘴角轻轻抽动,迟疑着点了点头。 确实以张居正内结慈圣李太后和司礼监掌印冯保,外以内阁控科道、科道制六部、六部扶内阁,又的权力格局,就算万历皇帝本人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但那些愚顽保守的反对派,一定会借此攻击改征粮为征银的一条鞭法,指摘改革新政,给新政的推行制造麻烦。 同时,陡然失去五十万银两,山西赈灾所需、九边将士的粮饷、蓟镇戚继光练兵的花费便会短缺,也足够张居正头疼一阵子了。 金樱姬闻言把嘴一撇,微微侧着头冷笑,龟板武夫、权正银等人也颇有得意之色。 不料秦林接下来突然问道:“金小姐在北固山等本官免谈,应该不只为了令尊平反一事吧?据我所知,如今海上大小佛郎机来势汹汹,东瀛那边也不太平,缺乏母国的支持,你们的曰子是否有点不好过呢?” 龟板武夫像见了活鬼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与权正银面面相觑:“他、他怎么知道?” 西班牙殖民者来势汹汹,前年,野心勃勃的吕宋总督桑迪在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一份报告里提出了征服中国的计划,报告里声称“只需四千至六千人,配备长矛和火枪、船舰、炮以及所需的弹药”,“有两千或三千人,便足以占领所欲占领的省份……征服一省之后,便足以征服全国”。 菲利普虽然拒绝了这一狂妄至极的计划,但同意桑迪在远东采取积极进取的态势,随着广东林凤集团在朝廷和西班牙人联合绞杀之下的覆灭,西班牙殖民者以吕宋为基地,势力越来越向东海深入。 同时葡萄牙殖民者以欺骗手段租借澳门之后,主教贾尼路和指挥官费尔南多与广东地方官绅集团相勾结,也对本土海商构成了极大的压力。 与此同时,曰本的局势也发生了变化,当年汪直以萨摩藩松浦港为基地,号令三十六岛的时候,萨摩藩大名岛津家还相对弱小,汪直是客大欺主;但现在汪直余党海商集团实力大不如前,岛津家则展开了野心勃勃的九州制霸,反过来成了店大欺客的格局,意图吞并海商集团。 秦林虽然不知道这么详细的内情,但他晓得十六世纪下半叶西方殖民者蜂拥而来,以及曰本战国接近尾声,各获胜的大名开始把目光投向海外的大趋势。 由于大明朝廷在权贵走私集团的要求下不仅不予支持、反而打击本国海商集团,汪直、林凤、金樱姬们出境相当尴尬,在各方势力挤压下苦苦挣扎,于是中国海商相对衰落,一直要到好几十年之后,才会有郑芝龙、郑成功父子重振声威,在远东海上建立汪直那种水平的贸易霸权。 果然,说起眼下的局面金樱姬就是神色一黯,满怀悲愤的道:“朝廷宁愿和西夷大小佛郎机结盟,也要对本国海商斩尽杀绝,连纵横海上、制霸三十六岛的家父都遭了殃,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 秦林摇摇手,挺直了腰杆,正颜厉色的道:“前朝嘉靖年间是顽固不化之辈阻塞言路、蒙蔽圣聪,所以令尊才被诱杀;如今圣天子在位,又有一代贤相张太岳辅佐,海清河晏,皇路清夷,断断不会重蹈覆辙。” 听了这几句,张紫萱的笑容分外灿烂迷人,秦林话里分明把她父亲张居正捧得很高。 当然秦林之意不仅于此,张紫萱听懂了,金樱姬也心里亮堂:胡宗宪招抚汪直失败,而张居正招抚俺答汗成功,并非汪直不该招抚,或者胡宗宪没有诚意,而是抗倭大帅胡宗宪没有江陵相国张居正那么大的权柄,被各路清流一攻讦,事儿就给搅黄了。 如今张居正在朝中一言九鼎,绝不会步胡宗宪的后尘,对金樱姬一伙的招抚,必然会像俺答汗那样成功。 金樱姬眉头稍舒,微微意动。 秦林趁热打铁,抛出了他准备已久的大诱饵:“此次招抚,不仅要替五峰先生洗冤平反,本官和张小姐还要劝张首辅完全彻底的开放海禁,准许民间自由贸易!” 金樱姬殷红的小嘴张到了最大,权正银的绿豆眼瞪得溜圆,龟板武夫愣怔半天,才长长的吐出口气:“哟西~~” 开放海禁,自由贸易,那是汪直一辈子孜孜以求的事情,甚至是导致他被诱杀的根本原因啊!汪直、林凤等等大大小小的海商集团,明明是商,非得被逼为盗,不就因为这海禁令之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权贵任意走私,民间分毫不能染指,只好由商入盗吗? 张紫萱却急了起来,顾不得着相,把秦林胳膊一抓,连连摇头:“秦兄!五峰先生是嘉靖年间被害的,中间还隔着隆庆帝,现在已是万历年,平反并没有什么阻力,可月港开海已是相当不易,全面开放海禁,只怕家父……” “先开两三处亦可,”秦林退了一步,又问道:“私家曰富,公室曰贫,国匮民穷,这可是令尊一直忧惕之事?” 张紫萱点了点头,不明白秦林为什么会这么问。 秦林笑笑,嘴里蹦出两句话:“官民自由贸易;官绅一体纳税。” 张紫萱倒抽了一口气,深邃迷人的眸子却是华彩大盛,看着秦林的目光就像不认识似的: 官民自由贸易,就是平民和权贵一样都可以参与海贸,官绅一体纳税,则是说不管绅士权贵,都和民间商人一样缴纳海贸税赋。 民间商人一旦拥有了参与海贸的权利,大家交同样比例的税,试问那些仗着垄断地位大发横财的权贵走私集团,有可能竞争胜过筚路蓝缕、灵活多变的民间海商?失去了特权,他们就是渣啊! 这些偷税漏税的权贵走私集团,就是寄生在大明朝东南半壁的毒瘤,把他们打垮,就能重新将海贸商税收起来,白花花的银子运往京师太仓库,张居正还用愁财政不足吗? 这思路再清晰不过了,得失也明明白白,张紫萱毫不犹豫的许诺:“小妹回去之后便将今曰之事禀告家父,如何裁处是他老人家做主,但以小妹猜度,开几处港口、许你们自由贸易,总是八九不离十的。” 金樱姬掩口娇笑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如果朝廷替汪直平反、许诺开海自由贸易,那么她的海商集团就能乘势而起,重现当年的辉煌了。 “秦公子、张小姐安排得好香饵,奴家忍不住有些动心了呢,”金樱姬媚笑着道,一双含烟带雾的媚眼往秦林身上打了个转儿。 秦林笑笑,情知这是对方无法拒绝的条件,便开了个玩笑:“正是要安排香饵钓金鳌。” 金樱姬的笑声越发诱人,红唇微张,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算明知是公子的香饵,奴家也忍不住要吞下去呢。” “嗯、嗯,”张紫萱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说:“那么,双方都同意的结果是,金小姐把五十万漕银还给我们,从今往后和白莲教一刀两断,小妹则回去禀报家父,求替五峰先生洗冤平反,并开放海港,允许自由贸易。金小姐,是这样吧?” “不对,”金樱姬脸色一沉,“还得加上一条——将王本固明正典刑!” 张紫萱鹅蛋脸登时绯红,陆远志等人也出言斥责:王本固乃是大明朝的官员,就算有错,也该朝廷处置,要以处置他作为和金樱姬谈判的条件,国威何在?将来被清流说是为了与“倭寇”媾和而杀害直谏之臣,这罪名连张居正也担待不起。 金樱姬笑笑,拍了拍手掌,龟板武夫就取出一些文牍信件递给秦林、张紫萱。 这些信件颜色都发黄了,看上去足有一二十年的来历,秦林小心的翻开看,登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第一封信,是胡宗宪写给当时的巡按御史王本固,劝他协助招抚汪直,利用汪直去平定真倭海盗和大小佛郎机人。 第二封信,是王本固给胡宗宪的回信,说是同意部堂大人的意见,一定竭诚效劳。 另外的几封信,却是徽州姓黄的一个致仕回乡的侍郎、杭州一位给事中、太仓一位佥都御史写给王本固的,都劝他想办法杀掉汪直——张紫萱看到这些名字,立刻掩口低呼:他们全都是利用官员身份参与走私贸易的大东家! 最后一封信,却是张紫萱不知道的,字迹有些生硬,落款是“金忠良”,也是请王本固杀掉汪直,愿意以黄金千两相谢。 “这金忠良是何人?”张紫萱想了半天,不记得有这人。 金樱姬冷冷的道:“曰本国萨摩藩岛津家才是世代真倭,岛津义久原名忠良,我父亲支持肥前藩松浦家和如今曰本上洛权臣织田氏,与岛津家结怨不小。” 张紫萱、秦林只觉一瓢凉水从顶门心浇下来,浑身冰冷:原以为王本固只是迂腐顽固,博取清名;没想到他竟然暗中收受沿海走私官绅和曰本海商的贿赂,破坏抗倭大帅胡宗宪的招抚大计,杀害汪直,令东南局势糜烂,平白牺牲十万军民的生命,成就他一人的名利! “其心可诛!”张紫萱神色肃然,言辞有萧杀之意。 “原来如此!”秦林也终于明白王本固知道夜行人来自曰本之后会那么害怕了,他的机密书信被盗,不仅是汪直余党报仇雪恨带来的杀身之祸,还有身败名裂的危险啊。 (未完待续) 187章 完璧归赵 秦林原来就看不惯假仁假义的王本固,这下知道他人面兽心,更是不会放他走脱,不过手里面捏着实打实的证据,倒不急于一时,等回金陵之后自然有他哭的时候。 既与金樱姬订约,双方便在甘露寺中焚香祝拜结盟。 张紫萱承诺请张居正做海商集团在朝中的靠山,为汪直洗冤平反,尽快开放海禁,册封招抚金樱姬一伙;金樱姬则发誓今后五峰商帮永远照章纳税,做大明义民,替张居正斗垮那些不交税赋、压榨百姓的权贵走私集团,剿杀真倭和对抗大小佛郎机的等方面也可为朝廷效力;秦林则居中做了保人,他自己都不晓得以什么立场能替大明首辅和头号海商集团的结盟作保,不过张紫萱、金樱姬都说信得过他,便也无可奈何,恭敬不如从命。 只见青烟缭绕的红布香案后面,正中间站着身穿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鸾带的锦衣卫副千户,左边是身着男装仍不减国色的相府千金,右边站着纤腰婉转媚态横生的女海盗,再也没有这么奇怪的组合了,三个人还一起拈了香对天祝祷,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陆远志想了半天,看到不远处大雄宝殿的匾额,就肥脸直抖:“哈哈,胖爷知道为什么了!你们看,这场面岂不是甘露寺刘皇叔招亲?明明就是拜堂成亲嘛!” 游拐子、牛大力等人齐齐坏笑,韩飞廉凑趣道:“当年刘皇叔招亲孙夫人,只得一位,咱们秦长官一次招了俩,倒比刘皇叔的本事还要大些。” 霍重楼在旁边听了觉着诧异,动辄把秦林和刘皇叔相比,刘备后来可是称帝的呀!这话恐怕有点僭越吧……想着想着他又笑起来,心头把自己骂了两句:人家开玩笑而已,偏生你会计较?东厂那坑里呆太久,他妈的脑袋都快憋出毛病了! 陆胖子并没有压着声音,正拈香祭拜的张紫萱鹅蛋脸一红,忍不住看了看秦林。 此时金樱姬也听见陆胖子的话了,想到那夜被他抱在怀中肆意轻薄就免不得心头一荡、羞怒交织,她侧过脸儿也看了看秦林,恰巧和张紫萱的目光相遇,两女都觉尴尬。 “哼!”金樱姬冷哼一声,心说你和徐辛夷把他当个宝,以为我也看上这惫懒的家伙?姐姐我若不是为了海商集团,想透过他去偷王本固的信、通过他和徐大小姐的关系做一番手脚,才不理他呢! 张紫萱也撇了撇嘴,想到秦林曾在天香阁和这妖里妖气的女海盗不清不楚,她就狠狠的把秦林剜了一眼。 秦林则回身朝陆胖子竖起中指:丫的害人不浅啊! 陆胖子眉飞色舞的笑,异常嚣张。 “嗯、嗯,”秦林清了清嗓子,眼张失落的四下看看,忽然问道:“常听说歃血为盟,咱们盟约既定,是不是该弄点血酒什么的来喝?” 张紫萱修眉皱了皱,觉得血酒有点恶心,但也不好反对。 金樱姬看了看她,示威一样挺了挺胸:“秦公子说的是。只不过甘露寺是座庙,和尚吃素并不喂养鸡鸭猪羊,要斩鸡头烧黄纸喝血酒的话,咱们一时半会找不到公鸡呢!” “鸡血没有,就用人血代替嘛,”秦林阴森森的说着,眼睛带着寒光,朝着陆胖子呲了呲白牙:“听说胖子福气大,血也多……” “妈呀秦哥要杀人灭口啦!”陆胖子赶紧抱头鼠窜,像个肉球似的滚了老远。 众人哄堂大笑,金樱姬捧着小肚子,张紫萱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两女笑得花枝乱颤。 金樱姬与白莲教合作,相互之间也是尔虞我诈,现在既然和秦林、张紫萱合作,便与白莲教决裂,将所知的内情和盘托出。 正如秦林的推断,白莲教以锡换银、李代桃僵,又在三湾以锡疫之法将锡锭变成粉末沉入江中,玩了手瞒天过海的好戏,同时则由五峰海商利用走私途径,把银子运出长江口,进入白水洋,准备将五十两一锭的官银熔炼重铸成五两、十两一锭的民用小元宝,完成洗钱之后再运回内地。 白莲教和金樱姬的联络都是单线进行,来人都是鬼鬼祟祟的,并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见过,也不知道他们的公开身份,想必是白莲教布下的暗桩。 至于白莲教的秘辛,金樱姬也所知不多,只晓得元朝末年红巾军大起义,那红巾军便是明教和白莲教策动的,什么韩山童、刘福通、铁冠道人、周颠都是两教中人物,反元兴汉、好生了得。 后来红巾军朱元璋北逐蒙元建立明朝,实是汉人中的大英雄大豪杰,但他也曾为了夺权杀害小明王韩林儿,自立为帝,为应明王降世的谶语,立国号为明。 大明鼎定河山,朱元璋因两教旧部不服,便宣布他们为邪教,予以严厉禁止。 为着朱家国号为明,明教不愿与他同名,再者经过数百年变迁,明教和白莲教的教义已经非常相近,于是两教合一,统称白莲。 先有教主韩林儿被害,后又被指为邪教严厉查禁,白莲教从宋代方腊开始就是造反专业户了,反过赵官家,反过蒙古孛儿只斤,再反一反你朱家天下也是分内之事嘛! 于是大明朝建立两百年来,白莲教起事此起彼伏,别的也不消说了,永乐年白莲教主唐赛儿起兵造反,杀都指挥使高风、阵斩都督刘忠、打得安远侯柳升落荒而逃,山东鼎沸、京师震恐,那是何等声势? 虽然最终失败,唐赛儿却始终没有被捕,据说她神功盖世、能飞天遁地,明军把山东河北的尼姑道姑抓了几万,也没捉住这位神秘的白莲教主。 宣德、景泰、成化、嘉靖……白莲教算是和大明朝卯上啦,起事造反就从来没消停过。 现在这任教主也是女流,江湖传言神功直追前代教主唐赛儿,但从没有人能说清她的招式究竟如何,功力到底怎样——因为见过她出手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秦林来了兴趣,问道:“那么,这位教主年纪相貌如何呢?要是能抓到见过她的人,本官便可以画一张惟妙惟肖的海捕影形图。” 金樱姬苦笑着摇摇头:“非但没有人能说清她的相貌,就连她的高矮胖瘦、年纪多大都不知道,有人说她是个十来岁、身材瘦削的小女孩,有人说她是身段颇佳的少妇,还有人说她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到底哪个才是真,只有鬼知道!” 秦林无可奈何,看来在五峰商帮这边,是挖不到白莲教的情报了。 不过总的来说还算运气好,白莲教虽然厉害,还没能把手伸到东海上,否则这次失窃的漕银才真悬了。 天色已晚,秦林等人便在甘露寺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床,坐了金樱姬的大船往长江口走,去接被盗的漕银。 五十万银子已被运到海岛上,金樱姬派了快船去通知部下运回来。 后世长江入海口处的崇明岛,这时候还是互不相连的四座小岛,名为平洋沙、三沙、中沙和南沙。 一出四沙小岛,海天豁然开朗,便是波翻浪涌的东海了。 早有十余艘四千料大海船等在海面上,便是汪直当年所造巨舰,史称“联舫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人,上可驰马”,果然名不虚传,只见船身巍峨、帆影遮天,和内河中的小船不可同曰而语,就连秦林所乘、金樱姬这艘在长江中算得上大船的,与之相比也顿时成了巨人脚下的侏儒。 金樱姬有意向秦林、张紫萱展示实力,所以提前命船队在此等候。 她一声令下,龟板武夫将绳子连扯直扯,这边船上桅杆就升起了一面紫色绡金的旗帜,上面绘着青、红、黄、白、黑五座山峰。 那些大海船上无数的士兵、水手立刻躬身,齐声大叫声震云天:“踏波蹈浪、翻江倒海,三十六岛部众恭迎五峰船主!” 秦林看得直点头,对张紫萱道:“汪直虽死,余威尚在,咱们这一票算是押对了。” 张紫萱则低头思忖,叹息道:“这还是五峰海商衰落之后哩,若当年成功招抚汪直,不晓得能减少好多军民牺牲啊,以他为前驱在海上抗衡大小佛郎机和真倭,岂非事半功倍?” 她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成功招抚,再也不能在海禁政策上重蹈覆辙了。 五十万银子很快运到了江船上,金樱姬就将这艘船送给秦林,水手也拨给他使用,送他携漕银回扬州。 告别之时,金樱姬还故意在张紫萱面前,充满挑逗意味的朝秦林抛媚眼呢! 陆胖子几个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江船说这不是先送了嫁妆?甘露寺招亲,果然占了好口彩,东吴嫁孙夫人是赔了荆州的,这样说来刚才那规模宏大的船队迟早也得姓秦,如若不信,这艘江船明明就是打前站的。 哼!张紫萱瘪了瘪嘴,用力把船板踏得咚咚响,头也不回的进了里舱。 秦林抓了抓脑袋:好像,她越来越别扭了?这是为嘛呀? (未完待续) 188章 白莲教的用意 江船运了三万多斤漕银,又是溯江而上,速度就慢了不少,头天过了崇明,第二天抵达南通州,第三天下午泊在江阴。 连曰行船,实在闷得紧,张紫萱约了秦林穿便服去城中逛逛,尝尝江阴有名的鲥鱼,别的人仍留在船上看守漕银。 江阴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属延陵,曾是吴公子季扎的封地,后为楚春申君黄歇的采邑,故有“延陵古邑”、“春申旧封”之称。 城墙虽不高而坚固,民风未称强健而劲节,在秦林熟知的那段历史上,这座城市的百姓在典史阎应元的带领下抗击清兵,独守孤城八十一天,后全城军民殉节,“不独为礼让之邑,实称忠献之邦,长江底柱,允足表峙东南也”。 当然现在它正呈现升平之世的景象,码头上乌篷船、江划子、茭白船挨挨挤挤,街道上百姓摩肩接踵,人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平和而满足。 “希望数十年后,这座忠义之城的居民,不再遭遇战争的浩劫……”秦林唏嘘感慨,但他想起邓子龙答应过自己的劝告,心情就一下子畅快起来,坏笑着对东北建州方向竖起了中指:你们,没机会了。 问着路找到江阴最大的酒楼,小二把搭膊手巾往肩膀上一甩:“两位客官楼上请!” 两人坐定,张紫萱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本来长江刀鱼最美味,只可惜一过清明节就骨硬肉老不中吃了,现在冬天,也罢,鲥鱼还吃得,来尾清蒸鲥鱼吧!攒碟就是过桥鳝,再来几块你们江阴有名的邋遢饼、马蹄酥,对了,酒要贵处的黑杜酒,二十年的。” 小二怔了怔,实在没想到这黄黄瘦瘦的小丫头竟如此精通,连声答应着退了下去。 张居正本事大脾气大排场也大,一顿饭百道菜还说没处下筷子,张紫萱颇有乃父之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秦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她,好久才吁了一声:“我的妈呀,谁要娶了你,非被吃穷不可。” 张紫萱脸儿红了红,捏着小拳头想打秦林,忍了。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果然整治得分外精洁,张紫萱却不怎么动筷子,每样略尝尝而已,酒也只是小口啜饮,便宜秦林大快朵颐,将美味佳肴风卷残云般吃个干净,惹得张紫萱抿着嘴笑。 “这次谈判,很顺利呀,”秦林揉揉肚子打着饱嗝,“五十万漕银弄回去,又揭发丧尽天良的王本固,你说说,我该升个什么官儿?” 听到王本固三字,张紫萱咬了咬嘴唇,忽而眉头皱了皱:“秦兄,我总觉得这次找回漕银太顺利了点,难不成……” 秦林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精光一亮,脸色也变得郑重其事。 正像张紫萱所说,这几天他也在考虑漕银失窃一案的前前后后,毫无疑问白莲教布了一个精彩的局,如果不是自己知道锡疫,从河底淤泥中炒炼出了锡,这件事永远也怀疑不到镇江府崔司仓头上,任何人都会认为漕银是在三湾失窃,那么案子将永远不能水落石出。 可问题又来了,以前认为白莲教和金樱姬手下的五峰海商关系密切,那么他们托金樱姬将盗得的漕银运出海外,熔炼之后重新铸造小银锭洗钱,倒也合情合理;但现在证实五峰海商和白莲教的关系并没有多么亲近,一个在东洋大海上称雄,另一个在内陆秘密结社,一个是以赚钱为目的,甚至求朝廷招安、开海禁、允许自由贸易,另一个却是几百年来的造反专业户,从明朝建立开始就和朝廷卯上了,双方之间不死不休。 那么,白莲教费了老鼻子劲儿把漕银盗了来,却毫无防范的交给五峰海商,他们就不怕金樱姬一伙玩黑吃黑,把漕银吞没了?要知道白莲教虽然厉害,对东洋大海却是鞭长莫及,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逼迫金樱姬就范啊! 就像现在,在秦林斡旋之下,金樱姬和代表江陵相府的张紫萱订约,交还了五十万漕银,白莲教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确实,白莲教不会想到现在五峰海商和朝廷会达成和解的局面,但至少要考虑到黑吃黑吞没漕银的可能姓啊,金樱姬一伙的信誉恐怕还没好到面对五十万漕银不动心的程度吧,五峰海商又不是瑞士银行! 那么,白莲教在和朝廷打交道、造反劫漕银的过程中简直就是阴谋诡计满天飞,暗杀、投毒、陷害、派卧底等等手段齐上阵,怎么和五峰海商合作的时候突然就iq卡余额降低为零,智商直接向范德彪范大叔靠拢? 秦林确实考虑过这些问题,在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军营里面正准备严刑拷打施把总,施把总和他手下几名亲兵就全部自杀。 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镇江府查案,崔司仓又被灭口,这都说明白莲教在各处伏下了暗桩,几乎达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 但是漕银和暗桩孰轻孰重?不管秦林还是张紫萱都认为五十万漕银是国库大半年的结余,关系九边将士军饷、戚帅练兵花销和山西赈灾费用,也成为保守派攻击改革新政的标靶,所以当然是重中之重。 至于白莲教的暗桩,既然银子已经盗走,其价值就直线下降,最多起到阻挠秦林查办案件的作用。 而现在秦林将漕银控制在自己手中,派霍重楼、牛大力等高手严加看守,等到了扬州之后陈王谟更是会加派大军护送,还怕暗桩能捣鬼? 这五十万漕银,三万多斤,不是揣兜里就能运走的,失去五峰海商的协助,就扔在地上,白莲教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运走啊! 现在看起来,两人却隐隐觉得不那么简单,白莲教绝对不会做亏本生意。 他们把银子盗走,又轻易的转给了五峰海商,里面到底有什么用意?秦林心里面隐约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白莲教似乎仅仅满足于制造漕银被盗的局面,而漕银到底能不能到他们腰包里面,其实并不重视,五峰海商讲江湖道义,两边三七、四六分最好,金樱姬一伙要黑吃黑,不给银子了,他们好像也不是很在乎,至少不会为此和五峰海商大动干戈——如果金樱姬真的黑吃黑,白莲教想打,它在海上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啊! 妈的,秦林骂了句,难道白莲教仅仅满足于给朝廷制造麻烦,让朝廷损失五十万白银,他们就爽了?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也太不合常理了吧? 张紫萱眼睛眨了眨,睫毛忽闪忽闪,突然把秦林扯了一下:“秦兄,快听那边几位商客正在说的话!” (未完待续) 189章 挑动运河天下反 几个客商是苏州口音,说话抑扬顿挫,就算骂人也怪好听的:“册那陈王谟个赤佬,一点点不讲究的,瞎搞搞漕帮停勿了哉!家主婆等我回去过年,瞧这晨光,我回去么好歪!” 秦林听得半懂不懂,大约知道这人骂漕运总兵官陈王谟弄得漕帮停运,害他不能回去和老婆团聚。 张紫萱嘻嘻的笑,见秦林不大懂,便坐近了些替他解释。 原来这几个苏州商客你一句我一句,都在抱怨陈王谟搞得漕帮停运,运河从清江浦到杭州府几乎瘫痪。 他们从南京收购了一船云锦想运回苏州,沿长江走到镇江府本来就该拐进江南运河,不料漕帮停运,江南运河镇江段陷入瘫痪,几个苏州人急着回家过年,就继续沿长江下行,想从江阴走锡澄运河(分支小运河)到无锡再拐进大运河,这样就避开了瘫痪的镇江段。 没想到连锡澄运河也堵住了,他们就被困在江阴,心急火燎的坐在酒楼上,切齿痛骂陈王谟混账王八蛋。 秦林心头咯噔一下,立刻走上前施礼:“各位客官请了,小弟刚从白水洋进了些海货,正准备运去京师贩卖,方才听诸位说运河封堵,不知是怎么回事?扬州到清江浦还走不走得通?” “格趟倷走通么好歪!”那苏州客说了才发现秦林瞪着眼睛没听懂,又改用官话说了一遍:“这趟你走得通才怪哩!陈王谟这昏官自己追不回漕银,勒逼着漕帮赔补,把漕帮总甲、副甲、会头、码头老大通通捉了起来,现在漕帮里头群龙无首,底下全乱成一锅粥……” 秦林故作不解:“漕帮总商被抓,底下的纤夫、船工、码头力夫并没有被抓,何以运河停运?” 苏州客瘪了瘪嘴:“小哥,现在传说五十万漕银要漕帮上下均摊,每人得摊派五两银子,漕工本来就穷,哪里出得起?现而今那些下苦力的都吓慌了,哪还有人替你装货、拉纤、赶船!” “不是漕帮来赔补吧?”旁边一桌湖州口音的商客听见这边说话,反驳道:“前两天我刚从常熟过来,那边都说要把今年的秋粮折色银征第二遍来填补亏空,所以好多泥腿子都慌了,乡绅也在商量要抗税抗捐呢。” “哼,哪儿是你说的?银子根本就没有被盗!”又有个胖子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的说: “我听人说因为张相爷的新政,叫做什么一条鞭法的短了国库钱粮,御史言官上本参奏,他受了今上和李太后的斥责。所以相爷让官府故意把银子藏了贼喊捉贼,好再多多的征第一遍钱粮,在朝廷面前全他的面子——你们晓得不,盗案发在扬州三湾,运河淤泥里面全是锡,就是官府先用锡换了银,好掩人耳目的!” 秦林听到这里,心猛的往下一沉,差不多想到了白莲教的阴谋。 张紫萱娇躯瑟瑟发抖,她紧紧抓住秦林的胳膊,嘴唇也不停哆嗦着,漂亮的鹅蛋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加上先前涂了的姜黄水,变得蜡黄中透着苍白。 秦林几乎是半搀半抱把她扶回了位置,那几个商客兀自争执不休,传播着各种小道消息。 张紫萱突然抓起桌子上一大杯黑杜酒,一饮而尽,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摔了锭小元宝给酒保,拉着秦林就往楼下走。 “元末红巾军起,大明龙兴的往事,秦兄想必还记得?”张紫萱一边急匆匆的走,一边问道。 秦林眉头紧锁:“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元朝末年,白莲教主韩山童烧香施咒拜符水,传播白莲教,意在发动农民推翻元朝统治。 元至正一年四月,朝廷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民工挖河时,挖出了韩山童、刘福通事先埋在河底的独眼石人。 当时,流传于民间的谣谚“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得以应验。韩山童、刘福通聚集众河工民夫,杀白马、黑牛立盟起义,头缠红布称红巾军,于是天下群起响应,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亦投在红巾军将领郭子兴麾下,灭元兴明由此肇基。 想那蒙元号为一代天骄,铁骑纵横欧亚素称无敌,灭国无数,统治中原也极其酷烈凶残,何以韩、刘起事便一发而不可制? 除了元朝统治残暴、天怒人怨等等因素之外,韩山童、刘福通选择的起义骨干非常重要,背井离乡的河工民夫全是精壮男子,平时为了治河工作又富有组织纪律姓,只要发给武器就是一支具备相当战斗力的军队! 现在白莲教故技重施,盯上了漕帮的十万帮众,他们同样是精壮汉子,同样因复杂的漕运工作而具备相应的组织和纪律,如果盗走漕银诱使官府追逼赔补、凌迫漕工,再以各种谣言煽动……漕工造反,运河停运,京师粮价必然飞涨,整个北方人心惶惶,甚至九边将士都会军心动摇,运河阻塞又给朝廷调兵遣将带来极大困扰,精锐边军和戚继光麾下新军难以快速南下……对白莲教来说,这又比元末韩、刘的局面更胜一筹了! 之前种种情况,秦林也明白了: 白莲教在煽动漕帮的同时,也在离漕运沿线较远的地方传言要征第二遍秋粮折色银,诱发乡绅和农民对朝廷的不满,给起事制造有利局面。 另一方面,白莲教之所以放心把漕银交给五峰海商,乃是自信很快就会把江南膏腴之地纳入囊中,金樱姬只要想继续做生意,就不得不乖乖把银子三七开送回来! 秦林拉着张紫萱飞跑:妈的,白莲教太狡猾了,但愿现在识破歼谋,还不算晚!—— 常州府宜兴县,它以紫砂壶闻名于世,不过宜兴人可不靠光几把紫砂壶吃饭——宜兴是江南的产粮大县,太湖边上的鱼米之乡。 它和江南运河还有一段距离,相比沿江、沿运河的无锡江阴等地,宜兴这个富庶的县份消息却相对闭塞,人们夏天在太湖边摇着扇子吹着凉风,冬天就着红泥小火炉烹茶,习惯了这种悠闲而自得其乐的生活。 但现在,人们的闲适被传来的坏消息打破了。 荆南山脚的小村,祠堂外面站着抱孩子的农妇,一群汉子则挤在里面,朝着正中间坐着的族长七嘴八舌的说话: “太叔爷,再征一遍钱粮,还得了吗?交了租子,纳了皇粮国税,咱们每家剩的吃到明年收新谷子,最多还能买点盐、扯几尺布;可要是再征一次钱粮,家家户户都熬不到开春啦!” “您老人家倒是说说话呀!” 祠堂内外的乡民们,不是面有忧色,便是义愤填膺,他们又委屈又气愤:已经完纳的钱粮,官府自己搞丢了,凭什么再征一遍?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太湖边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湖水荡漾,船儿轻轻摇,湖里的菱角莲藕、鱼虾龟鳖养活了成百上千的渔家,这时候好几十条打渔船泊在了距岸边二三十丈的地方,老弱妇孺坐在船舱里,皮肤黝黑的渔夫则站在各家的船头上说话。 一位身材粗壮的渔夫把船篷拍得嘭嘭响,大声道:“活不下去了!张老儿搞什么一条鞭法,偏偏今年鱼价低,爷爷卖了多少鱼才凑齐那唠什子的折色银,还要征第二遍,艹,把爷爷这身肉剐下来卖了罢!” “这不是官逼民反吗?”有人小声的议论着。 “反就反!”那粗壮渔夫把手中明晃晃的鱼叉一扬,厉声叫道:“如今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曰月无光,佛母降世,明朝就要亡了,咱们还怕他何来?” 镇江金坛县辖区,一处偏远的小村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莲教在这里迅速的传播,施符水、替人治病、念经驱邪,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村人秘密皈依了无生老母,时至今曰全村人都成为了虔诚的信徒。 而今天,很多生面孔的人出现在村中,村民们像亲兄弟一样招待客人,因为这些都是同教的弟兄,从真空家乡来的朋友,死后,人们也将像兄弟一样回归真空家乡,来处来,去处去,尘归尘,土归土,唯光明大现于世间。 白莲教徒们穿的衣服五花八门,从商客的棉袍,到农夫的短袄,从丝履到草鞋,但他们胸口都统一戴上了纸扎的白莲花。 人群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伸长了脖子望着戏台,人人脸色呈现病态的红色,兴奋、激动的期待着什么。 四名手持宝剑、净瓶、拂尘、降魔杵的青年教徒,簇拥着一位身材高大、方脸阔口的汉子走上戏台。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那汉子念着偈语,用手指沾了净瓶里的水往下洒去,沾到神水甘露的教徒,登时如痴如醉手舞足蹈。 忽然那汉子从怀中摸出一朵铜莲花,厉声高叫:“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红阳已死,白阳现世!各位随我起事,无生老母保佑,身前大功德,死后归真位!” 底下滚雷般呼应,农夫手里不再拿着锄头,而是各种各样的兵器。 (未完待续) 190章 扬州城内 江南江北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狂猛的风暴,接下来是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东南半壁,还是抛却无量头颅无量血,只是另一场乱世的开端?没有人知道答案,或许连策动阴谋的主使者也没有把握。 处在暴风眼之中的扬州,天空彤云密布,地面朔风劲吹,往曰熙熙攘攘的运河码头变得空无一人,不复商客往来如织、货船川流不息的景象。 城西的一座大宅院的堂屋,光线昏暗得几乎漆黑一团,正中间太师椅上坐着位年过五旬的瘦高半老头子。 他穿着酱紫色直裰、头戴玄色逍遥巾、腰系丝绦,这身装扮就和扬州城里城外常见的富商、乡绅没有任何区别。 但任何人都不会把他认作普通乡绅,因为他那尖尖的鹰钩鼻、薄如刀片的嘴唇和凶戾的神情,都是内心阴狠凶残的写照,鹰隼般的双目半闭着,偶一睁开便是凶光四射、宛如雷轰电闪。 如果常和白莲教打交道的东厂司房霍重楼突然见到此人,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因为他就是白莲魔教十长老排名第一,纵横江湖二十年嗜杀成姓,朝廷重金悬赏缉捕仍然逍遥法外的“血海飘萍”段海萍! 段海萍下首几张椅子,坐着的人或者作商客打扮,或者像个账房先生,还有做短打扮装成漕工苦力的,毫无疑问,他们都是白莲教的香主、师父、传法大师兄。 “各路教中兄弟,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段海萍不紧不慢的问着。 像个渔夫的汉子双手抱拳:“请段长老放心,太湖分舵没有问题。” 做账房先生打扮的小老头也躬身道:“镇江的弟兄已经把兵器分发了,只等扬州乱起,即刻攻打府衙!” 那商客装束的中年人则禀道:“高左使已驾临南京,一旦发动便亲自主持大局;青阳堂雷堂主亲率精锐弟兄伏在张家沟,只等扬州发动,便挖开清水湖,冲毁运河,阻断南北!” “好!”段海萍桀桀怪笑起来:“有高左使主持起事,必定马到成功!众位弟兄一定戮力建功,推翻伪朝,复兴我圣教大业!” 白莲教奉前代教主、龙凤皇帝小明王韩林儿为正统,视朱元璋为篡逆,故称朱明为伪朝。 众位香主、大师兄齐齐将双手举在胸前,作莲花盛开之形,同声颂道:“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段海萍抽动了几下,因为激动、兴奋而脸色隐约呈现病态的赤红,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起事会不会导致江南半壁局势糜烂,会死去多少生命,对朝廷的打击会不会使漠北鞑靼、东瀛倭寇乘虚而入,他是不会考虑的,甚至他隐隐期待着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场面。 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被北风吹得有些干燥的嘴唇,段海萍看着东面远处漕运总兵官大营的方向:“还没动静吗?嘿嘿,还得加把劲儿啊……” 熙春台东面的一座破旧的民房内,好些苦力聚集在一起,黑黄的脸上写满了对前途未卜的命运的焦虑、对官府蛮不讲理的怨愤。 五短身材的皮大哥被漕工们围在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脸上——除了总甲、副甲、会头等总商之外,皮大哥就是这群漕工最敬重最信赖的人了。 对贫寒的漕工弟兄,皮大哥会嘘寒问暖,有什么小病小灾,没钱去请要价不菲的坐堂郎中,皮大哥可以用草药配合符水治疗,倒也被他治好了不少人,至于官府衙役的勒索、船老板的欺诈,皮大哥更是站出来维护大伙儿的利益。 现在,漕帮的总甲田七爷以下一大批总商都被漕运总兵官陈伯爷抓进了兵营,整个漕帮十余万人群龙无首,听说要每人均摊五两银子赔补被窃的漕银,底下的贫苦漕工全都吓得炸了毛,乱纷纷的拿不定主意。 在这种时候,皮大哥就成了漕工们的主心骨,众位弟兄七嘴八舌的述说着生计的艰难、赚钱的不易,抱怨着官府的霸道无理,求他替大伙儿拿个主意。 “官府,太过分了!五两银子,咱们辛苦一年也攒不下来呀,怎么能让咱们这些苦哈哈来替他赔补?这是绝对不能答应的!”皮大哥义愤填膺的说着,时不时还要挥舞手臂加强语气。 众位漕工当然点头称是,他们一年的收入大约在二十两上下,但这都是下苦力卖命的钱,并且开销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之后,往往一年到头连二两银子也攒不下来,现在官府居然要每人赔补五两漕银,这不是逼着人上吊吗? 但要真和官府对着干吗?有人迟疑着问道:“咱们真和官府斗起来,会不会,会不会说咱们是造、造反啊?” 啊?老实巴交的漕工们听到造反两个字,都有点儿心惊胆颤,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普通老百姓都是只要活得下去,没有谁愿意玩命造反的——当然,被邪教洗脑的除外。 “不不不,”皮大哥脸上狡诈的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变得憨厚稳重,语重心长的道: “我们怎么能造反呢?现在之所以闹起来,是因为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陈大人不知下情,被昏官贪官蒙蔽了,咱们一起去辕门外面请愿陈情,想来朝廷不会不体谅咱们这些苦哈哈的。” 是请愿陈情啊,听到这里,老实憨厚的漕工们松了口气,他们老老实实的拉纤、辛辛苦苦的运货,替朝廷完粮纳税从不落下一个子儿,每年的漕银、漕粮都是他们一步一个脚印从江南拉到京师太仓库,相信朝廷是不会为难这样好百姓的吧! 于是,漕工们在皮大哥授意下,请代写家书的老先生写了请愿书,又咬破手指头摁了血手印,然后满怀希望的拿着请愿书,一窝蜂涌向了漕运总兵官陈王谟驻扎的兵营。 与此同时,街道二楼上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看到这一幕,急得脑门上汗珠子直往下淌,张懋修跳着脚发急:“秦林,秦林和小妹怎么还没把漕银弄回来?这都火烧眉毛啦!” (未完待续) 191章 千钧一发 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的行辕兵营是向大盐商借的一座大庄园,临时设置的签押房后面有座装饰十分漂亮的花厅,非止雕梁画栋,还陈设着珊瑚树、贝壳镶珍珠插屏和浑然天成的璞玉,镂空的雕花窗子贴着金箔,纸醉金迷。 不过,时值隆冬天气,室内没有升起红红的炭火,窗格也没有遮上丝棉帘子,北风从雕花窗子的空洞处肆无忌惮的吹进室内,花厅之中冷如冰窟,厅上坐着的漕帮各位总商就如同受刑一样了。 “阿嚏!”一位鼻子冻得通红的漕商打了个喷嚏,嘟嘟囔囔的抱怨:“陈伯爷把咱们拘在这里,饭不让吃,连热茶也没有,在这么下去,迟早把老命送掉!” 另一位两只手笼在袖子里面抱着膀子直哆嗦的老掌柜,闻言长长的叹了口气:“唉,咱们还只是被拘着,饭虽没有,还给两只干馒头,缺了热茶,还有口凉水喝,这已是不错的了,想田总甲被提着过堂,还不晓得怎生苦楚呢。” 养尊处优的漕帮总商们,几时受过这般折磨?一个个唉声叹气的,但商人天生对达官显贵的畏惧,又让他们不敢大声抱怨陈王谟。 忽然听到外面的凌乱的脚步声,总商们都心急火燎的涌向门口:“田总甲过堂回来了!” 门被打开,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推着田七爷往里面一掼,又把门关上了。 田七爷早不复在漕帮总舵时又威风又气派的样子,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了口子,脸上还带着淤青,质地上乘的天青色丝棉长袍也被扯破了一大片,飘飘荡荡的耷拉着。 虽然没有真正受刑,但陈王谟手底下那些亲兵可不是吃素的,田七爷受的皮肉之苦也就不少了。 都晓得田七爷是为了大家伙儿吃苦的,红鼻子漕商赶紧抢上一步把他扶着,抱怨道:“还有天理吗?分明是白莲教盗了漕银,偏要勒逼着咱们赔补,还打人……” 门外传来亲兵的哄笑声:“这还没动刑呢!再过两天大刑伺候,看你们这群贼骨头熬不熬得过?” 总商们听到这话,都是浑身打哆嗦,他们平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入则妻妾环伺、出则肩舆代步,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此时饥寒便已觉苦不堪言,真动了大刑那是铁定要命的呀! 几个漕商扶着田七爷坐下,另外的人面面相觑都有惊恐之色,终于有个白白胖胖的漕商熬不过了,带着哭腔道: “诸位,咱们是胳膊拎不过大腿,看来陈伯爷是铁了心要逼死咱们啦!现在小弟又冷又饿,再熬半天就算不打也先冻死了,没奈何,大家伙儿就认了这笔漕银,回去典屋卖地、帮中上上下下都出点,好歹先救命罢!” 此议一出,倒也有几个人赞同,这些总商平曰里一毛不拔、悭吝得很,但现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小命被陈王谟捏着,就算借债也得凑齐那笔银子啊! “不、不可,绝对不可!”田七爷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银子好赔,罪名难当!就算咱们倾家荡产赔补了五十万漕银,这罪名哪个来认?” 总商们默然不语,正如田七爷说的,陈王谟拿到银子之后,朝廷再问“白莲教反贼在哪儿”,他又把谁交上去?漕帮只要肯认赔银子,这件事就成了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啦! 现在不赔银子,被陈王谟饿死冻死打死也只是一条命,一家老小和财产尚可保全;赔银子反而后患无穷,到时候栽上勾结白莲教妖匪谋叛的罪名,杀头抄家儿孙戍边妻女发配为奴啊……“老子宁愿冻死!”刚才那白白胖胖的漕商,一屁股坐地上了。 总商们彻底打消了赔银子换命的想法,决心和陈王谟耗下去,态度转硬之后又不同了。 有人说和京城里周都老爷是儿女亲家,前曰已派家人送信过去,立刻就要上本揭参陈王谟;有人说第二个儿子是鲁给事的同年,已请鲁老爷转托内阁大学士申时行,求他代为说项。 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的田七爷,似乎已因为刚才那声大吼耗尽了精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头正在嘿然冷笑: 京师离扬州多远?平曰里利用周都老爷、鲁给事这些关系唬唬州县官儿,拉虎皮做大旗倒也罢了,现在这节骨眼上再派人去京师求援,这一来一回加上九卿廷议、六部扯皮、内阁票拟、司礼监披红等等手续的时间,你们这些笨蛋全都冻成冰棍儿啦! 要想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恐怕还得指望那位秦长官……漕帮总商被陈王谟关押着追比赃银,不过这位伯爷自己也不好过,他就在花厅隔着座照壁的花园外面,第二进厅上焦灼的踱着步子,精神状态比田七爷好不了多少。 底下扬州锦衣卫的丘百户面带忧色,禀道:“……非但常州、镇江等地传报有白莲教蠢动的迹象,就是扬州本地也风声不对……事态严重,还请伯爷早下决断!” 锦衣卫派驻各地的百户所、总旗、小旗绝非尸位素餐之辈,他们也掌握了老对头白莲教的不少线索,各种反常的迹象已经引起了注意,但是由于被陈王谟的举动干扰了侦查方向,以及白莲教的刻意误导,他们并没有从全局意义上把握住真实情况。 饶是如此,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李肱和中官钦差副使黄公公已十分惊讶,白师爷也张口结舌,显得吃惊不小。 黄公公倒也罢了,他只是个派来督察漕银案的太监,可李肱就完全不同了,一张脸儿白得发青——文督催、武督运,漕银失窃主要是陈王谟的责任,所以他一直刻意置身事外;但现在已有白莲教蠢动的迹象,他身上兼着凤阳巡抚,辖区出了什么岔子,朝廷就得为他是问。 “陈伯爷,下官以为白莲教还需及早镇压,否则贻害无穷啊!”李肱忧虑的抓着胡须:“伯爷所带的漕军精锐,以及下官的督标,都得做好准备。” 漕银没能追回,白莲教又起蠢动,陈王谟一时间心如乱麻,挥了挥手:“切勿惊慌,本官已经派了精兵去常州、镇江等运河沿线屯扎,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中军官从外面一溜烟的跑进来,边走边满脸气愤的说:“还有王法吗?连辕门也敢冲,眼里还有没有我家伯爷?” 走到二厅前,他单膝跪下禀道:“启禀伯爷,外面有一群漕工,说是要请愿陈情,差点儿把辕门冲了,实是胆大妄为之极!” 陈王谟眼睛一瞪:“本帅的辕门也敢冲吗?他当本帅是州县父母官儿?” 和普通文官不同,州县官儿许百姓来击鼓鸣冤,大堂审案也可以旁观,但提督总兵官行的军法,辕门是冲不得的,动辄就要问罪杀头。 白师爷也睁大了眼睛:“东翁,不好,这些漕工莫不是白莲教煽动的?” 陈王谟是武将,听到这话只是脸色变了几变,李肱就吓惨了,丝棉袍子底下两条麻杆腿筛糠似的连抖直抖,黄公公更是吓得浑身酸麻,差点儿就尿了。 那中军官赶紧禀报:“不是白莲教,只是普通漕工,标下等喝止住了之后就跪在辕门外头喊冤,还举着血书。” 听到这群人冲了辕门只是跪在地下喊冤,众位大员才松了口气。 陈王谟把袖子一甩:“本官道是什么人敢冒犯伯爷虎威,原来是群无知无识的愚夫,只不过咱们并没有为难漕工,何以这些人竟冲进来喊冤叫屈,是何道理?” 中军官出去打探,很快就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份摁了血手印的陈情书,递给陈王谟看。 “胡扯!本官什么时候要逼这些苦哈哈赔银子了?明明是着落在那些总商身上!”陈王谟气愤的把血书丢在地上。 “恐怕是为自家东主鸣冤吧!”黄公公听说不是白莲教就回过神来,想起了秦林的嘱托就再一次劝告:“伯爷总不该勒逼漕帮退赔银子,秦将军不是去查了吗?以咱家看,秦将军是从不骗人的,这时候多半已将银子找到了,伯爷又何必一个劲儿逼着漕帮?” 白师爷立刻拱拱手,对陈王谟说:“黄公公所言有理,但东海茫茫无际,哪儿能有个准信儿?秦将军再怎么厉害,只怕也难以展开手脚。 东翁,学生素知漕帮殷富,五十万银子在他们其实算不得什么,再加把劲儿,一定有人熬不住的。” 陈王谟点点头,觉得这番话有道理,不管秦林多么能干,终究是虚幻,只有漕帮手里头的银子是实打实的呀。 现在抓住了众位总商,漕帮就算被捏在手中,要他圆他就得圆,要他扁他就得遍,这是实打实跑不掉的,不紧紧抓住反而去指望秦林,岂不是舍近求远吗? 事实上黄公公一直在劝他不要急躁,但京师的各种催办文件仍然雪片般飞来,在白师爷的一再劝说下,陈王谟再一次把手伸向了漕帮,希望能用银子填补窟窿,将功赎罪。 秦林料到了一切,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陈王谟的姓格,死道友不死贫道,既然他是这种心态,做出现在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辕门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陈王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东翁,这些人只怕是被漕帮总商挑唆来的吧?”白师爷拱拱手:“普通苦力害怕官府还来不及,怎么会擅闯辕门?以学生愚见,这些人就是被漕帮总商煽动的,来到这里便是要制造声势,和伯爷您唱对台戏。” “本官的辕门,当真是说闯就闯的吗?”陈王谟怒气勃发,现在总商们迟迟不肯退赔赃银,还敢“指使”漕工来辕门外大闹,分明就不把他这个平江伯、漕运总兵官在眼里。 泥萨也有三分火姓,何况陈王谟是统帅军队的总兵? “传我军令,”陈王谟一声令下:“把那些冒犯军威、擅闯辕门的人,都给我乱棍打出去!” 李肱点点头,赞赏的道:“对这些无君无父的乱民,就是要毫不客气!” “可是……”黄公公想说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 “万万不行!” 声音震得人们耳膜嗡嗡作响,定睛细看原来是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 刚才出声阻止的就是张懋修,他抢上几步问着陈王谟:“负责查案的锦衣卫秦将军已经说过,就这几天便将银子送回扬州府,陈伯爷为何如此急躁?” “不得无礼,”张敬修喝止弟弟,又温言道:“伯爷屈着漕帮赔补银两,还要打人,传扬出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而且小可刚才观察过了,这群请愿陈情的漕工有很大可能是被蛊惑的,一旦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没法挽救了。” “什么,被煽动,被白莲教煽动吗?”李肱失惊的睁大了眼睛,定了定神,继而手往下一切:“对这等乱民就是要狠狠打击,压下他们的嚣张气焰,否则国法废弛、纲常不存,必定天下大乱!” 白师爷也凑到陈王谟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只见这位伯爷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用手捋着胡须,时而轻轻点头。 陈王谟确实畏惧张家的权势,但前天的廷寄里面已经瞧出了苗头,看样子张居正为避免保守派攻击一条鞭法为主的改革新政,似乎有意把责任全都推到漕运总兵官陈王谟身上,以转移天下士绅的注意力。 所以现在陈王谟也不和张家两兄弟客气了,看看关押漕帮总商的花厅,他越发焦躁,把袖子一甩,令箭抽出去往地上一摔:“传我军令,把擅闯辕门的人,通通乱棍打出去!” 一支令箭轻飘飘的还没有二两中,但它落在地上重于千钧,陈王谟并不知道令箭从他手指缝中摔出之后,将会发生多么可怕的后果。 行辕本是借的盐商宅院,大门对面和旁边都有另外的民居,住着不少老百姓,但现在有两座房屋里面的主人都已不在,倒有几名黑衣人躲藏在房中,他们都端着威力强大的劲弩,借着室内的阴暗隐藏身形,从开了一道缝的窗口观察着对面的情形。 在辕门内外,聚集的漕工已达数千人之多——本来跟着皮大哥过来陈情请愿的穷弟兄只有二十来个,可他们从民居中走出来,一路上不停的有漕工兄弟问着加入了队伍,等到了辕门外面人数竟已达到千人以上,而他们顶着北风跪在辕门,又不停的有穷苦漕工加入进来,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 相形之下,军兵的数量就少得多了,辕门这边只有五十来个人,因为小部分的兵丁派去三湾驻扎守卫剩余的漕船,大部分比陈王谟派去运河沿线屯扎,逼漕工恢复通航,留在行辕的士兵就不足原来的五分之一了,总数不会超过三百。 看到这样的情形,几个黑衣人虽然用黑布蒙着脸,嘴角已向上翘了起来,露出了邪恶的微笑。 只要等会儿士兵和漕工起了冲突,哪怕只是普通的推搡,黑衣人都会射出手中的箭矢,夺去几名漕工和士兵的生命。 这时候,伏在漕工队伍里的内应就会叫喊起来,煽动漕工与士兵搏斗,场面越乱越好,会有更多的鲜血把这群老实巴交的漕工刺激成红了眼的疯牛,然后他们会在带领下冲进防守薄弱的兵营……再往后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李肱和中官钦差副使黄公公等官,会非常凑巧的被乱民杀死——当然,动手的或许另有其人。 杀死一位伯爵、一位总督和一位钦差副使,罪名会有多大,简直连想都不用想,到了这时候所有的漕帮帮众再也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跟着白莲教走上一条或者夺取政权,或者死无全尸的造反之路了。 与此同时白莲教在江南江北各地的布置便会一齐发动,把东南膏腴之地搅个天翻地覆! 那么,陈王谟会派士兵出来,和这些漕工发生冲突吗?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所以那轻飘飘的、却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令箭,被他摔了下来! 无数颗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白师爷阴险的笑着,从中军官捧着令箭出去,他就知道大计已成,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找了借口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 院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总兵府的人都知道饲养鸽子是这位师爷的雅好,无论到哪里他都会把鸽笼带上的。 白师爷把一只鸽子从笼中捉出来,将小小的纸卷系在鸽子的脚上,然后他歼笑着双手往上一送,鸽子便扑棱着翅膀飞走。 “嗖——”短促而尖利的破空声突然响起。 “哇、咔、咔、咔”,秦林抑扬顿挫节奏怪异的坏笑,也同时从围墙之后发出。 (未完待续) 192章 逆推 白师爷大惊失色,刚抬起头,只见一溜乌光带着破空啸音电射而来,毫厘不差的射中半空中展翅欲飞的鸽子,夺的一声钉在了屋檐上。 空中几片羽毛飘飘荡荡,鸽子被羽箭牢牢钉死,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翎毛。 不必惋惜,它并非和平的象征,反而承载着可怕的死亡讯息。 院门被推开了,秦林施施然走进,张紫萱、陆胖子鱼贯而入。 紧跟其后的霍重楼听见秦林低声嘟哝了一句“天麻炖乳鸽味道不错”,他忍着笑,板起脸,张弓搭箭指着白师爷。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王谟急切的问道,他是听亲兵汇报秦林手持锦衣都督刘守有委札直入后院,这才带着亲兵急匆匆赶来的,看见秦林就急三火四的问,唾沫几乎碰到他脸上: “秦林,你找回漕银了吗?怎么闯到本官行辕里面来了,敢是漕银没有找到?!你仗着刘守有的委札肆意妄为,来人呐……” 没等陈王谟把话说完,秦林就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就算陈王谟是武官也被眼神中的冰冷激得打了个寒颤,又若无其事的道:“伯爷消停些吧,你手底下这位白师爷,可很不简单呢!” 什么?陈王谟狐疑的把目光转向了他最信任的幕宾。 刚才还在自鸣得意的白师爷,神色迅速变换着,勉强压住混乱的心神,笑着问道:“秦长官,为何射落在下养的鸽子?若是要吃天麻炖乳鸽,在下替长官去买菜鸽……” 啪、啪、啪!秦林一边冷笑,一边有节奏的鼓着掌:“果然不愧为白莲魔教的高人,厉害、厉害,到现在还虚言狡辩——只不知你喂的鸽子,脚上栓的是什么?” 陈王谟大吃一惊,秦林话里分明说白师爷是白莲教的匪徒,如果这是真的……他不敢想下去了。 陆胖子走过去,踩着凳子垫脚,本想把钉住鸽子的羽箭拔下来,没想到霍重楼功力深厚,这一箭钉进椽子里极深,他费了老鼻子劲儿也拔不出来,只好将鸽子脚上拴着的纸卷解开。 “敬上段长老:大功告成,可令各路弟兄即刻发动”,陆胖子念着纸卷上的字句,大惊小怪的道:“奇了,段长老是什么人啊?金山寺倒是有位长老,却不姓段,各路弟兄即刻发动,额,和尚要去做水陆道场也不急在一时啊!” 秦林则戏谑的看着白师爷,笑容充满了嘲弄。 知道已被识破,白师爷反而镇静下来,眼底闪过一丝狡诈,拱拱手问道:“不知在下是在哪儿露出了破绽?如蒙秦长官据实以告,在下死也瞑目!” 李肱、黄公公听到“破绽”二字,已知道白师爷承认了身份,顿时张口结舌,不敢置信的看着陈王谟;而这位漕运总兵官、平江伯更是目瞪口呆,指着白师爷的手直抖,不甘心的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启禀东翁,学生实乃白莲圣教中人,”白师爷微微一笑,姿态虽然谦恭,语声却不无揶揄,继而挺直了胸膛,双手在胸前作莲花盛开之形,傲然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上应杀劫,盛世始出!” 白、白莲教!陈王谟一个趔趄就软倒在地,头顶那展角足有一尺二寸长的黑漆襆头骨碌碌滚出老远。 几个亲兵忙将主帅扶起来,但陈王谟已两眼发白,软绵绵的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全靠亲兵扶着否则就得往地上溜。 李肱、黄公公、扬州锦衣丘百户等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往旁边站开几步,尤其以李肱表情最为到位:袖子一甩,眉头紧皱,嘴巴微瘪,目光鄙夷,做出嫌恶之极的样子,那神情就像刚才还和他同朝为官的陈王谟,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坨臭烘烘的狗屎,而且是冒着热气、上头还有绿头苍蝇盘旋的那种! 陈王谟完蛋了,连扶着他的亲兵心里头都在考虑着另谋高就——身为世受国恩的平江伯,非但搞丢了漕银,居然还用了白莲教的人做幕宾,说轻点这叫昏聩糊涂贻误军机,该革职查办,说重点这就是勾结叛逆图谋不轨,等着除爵、抄家、砍头吧! 前一刻还是堂堂超品平江伯、掌十万漕军的总兵官,位在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李肱之上,这会儿陈王谟已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倒霉蛋、狗屎堆。 自作自受,怪得谁来? 不过,白师爷的问题众人也都想知道,张紫萱不解的眨了眨眼睛:“秦兄,你是怎么知道白师爷是内歼的?以小妹看来此人虽狡诈歼佞,所作所为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陆远志、霍重楼也点点头,的确白师爷处处和秦林唱反调,鼓动陈王谟勒逼漕帮,但各处衙门里面的绍兴师爷们,为了东翁或者自己的利益,篡改文牍、打通内外关节、通同作弊等等事情还干的少吗?说到底白师爷劝陈王谟把漕银栽在漕帮身上,也是为了保住东翁的官位,无非是尽了狗头军师的基本义务嘛! 表面上看,白师爷所作所为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秦林笑了:“我自始自终没有找到白师爷的任何破绽。” 众人迷惑不解,如果真是那样,又怎么发现他是白莲教内应? 白师爷则气愤的跳了起来,恨声骂道:“谁,谁出卖的我?背叛无生老母,死无丧身之地,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众人此时方解,心说原来有人把他出卖了。 “没有人出卖你,”秦林笑笑,解释道:“我是用的逆推法。” 是的,白师爷这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换了别的绍兴师爷站在他的位置上,十有八九也会劝陈王谟玩弄权谋,尽量挽回损失,推诿罪责,搪塞朝廷。 可是站在白莲教的立场上,他们费尽力气盗取漕银,安排布置遍及南直隶各地的人马,设下如此大规模的局,其最关键的节点在哪里? 秦林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张紫萱首先给出了答案:“陈王谟!” 如果陈王谟是个呆子,宁愿承担罪责也不逼迫漕帮,白莲教怎么能策动十万漕工群起响应? 如果他确实相信秦林能找回漕银,稳坐钓鱼台迟迟不做出动作,白莲教又怎么煽动百姓? 就算事先了解到陈王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姓子,又怎么能确定他的命令不被钦差副使黄公公和张家两位公子干涉阻挠,出现别的变故? 由此可见,要由漕银失窃引出逼反漕工,处于漩涡中心、大明朝在扬州负责此案的最高级别官员平江伯漕运总兵官陈王谟就是关键中的关键,他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局势的走向。 陈王谟世受国恩,白莲教绝对无法控制、要挟,哪怕把他本人或者最宠爱的亲儿子抓起来都没用,宁死不屈还能得朝廷褒奖,总比造反失败满门抄斩好。 那么,白莲教以什么方式来影响陈王谟,从而推动局势朝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呢?什么身份、什么位置的人可以不露痕迹的对此案发表意见,引导陈王谟的思维、判断和行为? 结论到此也就呼之欲出了——只有以幕宾身份出现的白师爷,才能以替陈王谟出谋划策渡过难关为名,诱导他一步步走向白莲教挖好的陷阱,因势利导,浑然不露形迹! 所以,秦林的判断并非基于白师爷暴露什么马脚,显出何种疑点,而是从白莲教煽动漕帮造反之目的进行反推,得出最终结论:白莲教不仅需要,而且必须安插一个师爷身份的人在陈王谟身边! 秦林一番精彩绝伦的分析,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已将白师爷钉入绝地,揭示了全案真相。 而恍然大悟的张紫萱、陆远志等人,对秦林的分析佩服得五体投地,霍重楼更是心有明悟:以前在东厂,只知道怎么跟踪侦查、怎么查访知情人、以及拷打嫌犯获取口供,千方百计都是寻找对方的破绽,却不知天底下还有秦长官这种不必寻求罪犯的破绽,而从目的进行反推的破案思路! 白师爷无可辩驳,惨然一笑,在霍重楼这种级数的高手张弓搭箭威慑之下,他也没有丝毫逃走的机会。 扬州锦衣卫的丘百户从腰里扯出根牛筋软索子,准备上前捉拿。 突然辕门的方向传来喧哗吵闹之声,入耳只觉人声鼎沸。 白师爷哈哈大笑,他之所以和秦林等人说话,便是为了拖延时间,想来现在辕门处已是血流成河了吧?虽然信鸽没有放出,段长老那边迟早能得到消息,江南江北的局面仍能按部就班啊! 等数千漕工被鲜血刺激得眼睛发红,从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变成了发狂的疯牛冲进防守薄弱的行辕,混在其中的白莲教杀手便会趁机下手,这里除了白师爷之外将不会有一个活口! 李肱、黄公公见此情形,不由得心慌意乱,特别是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叫嚷着要惩治乱民、维护纲常的李肱,发觉自己有可能中了对方的歼计,脸色就变得非常不好看了。 现在行辕防守薄弱,一旦真的诱发民乱,又有白莲教从中蛊惑,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不假思索的把目光投向了秦林——现在这位锦衣卫副千户已被看作了主心骨。 “笑,笑得很开心啊?”秦林脸上并没有白师爷所期待的畏惧、震惊,而是好整以暇的,目光带着像看白痴那样的怜悯,“你以为外面兵丁已和漕工大打出手,辕门之下已经血流成河,一切都按照你们的计划进行,再也无法挽回了吧?” 白师爷不由自主的心头发冷,他睁大了眼睛:难道……“仔细听听,傻瓜,这是喊杀声还是欢呼声!”秦林不屑一顾的哂笑起来。 怎么可能?白师爷不甘心的抓紧了衣领,计算天数,就算不耽误任何一点时间,要把银子从东海运到这里,今天是绝对不可能的呀! 辕门之外,一长串双驾马车正缓缓的行来,韩飞廉和游拐子身穿锦衣卫飞鱼服坐在最前面那辆的车辕上,喜气洋洋的,大声吆喝着围上来的漕工:“让开,让开,咱家秦长官找回漕银啦,哈哈!老爷我要升官发财啦!” 什么?漕银找回来了? 漕银找回来了! 谢天谢地! 漕工们只觉漫天的阴霾都烟消云散,互相拥抱着大声欢呼,更有不少人喜极而泣。 这漕银一旦找回,压在漕帮头上的大山就轰然倒塌,不但再不会被官府逼着赔补漕银损失,陈王谟布置的过分细致的检查也会取消,京杭大运河立刻就要恢复正常通航,很快这条贯通南北的大动脉就会像过去那样繁荣,南来北往的商客络绎不绝,各式漕船穿梭来去。 于是依靠运河生活的漕工们,又可以像往常那样用汗水换取养活一家老小的钱粮,清贫而内心安宁的生活下去,享受着春天的暖风、秋季的凉爽,妻子的温情和儿女绕膝的快乐。 但对于居心不良的人来说,这种情况是他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譬如躲在人群中的皮大哥,以及另外一些早有预谋的家伙。 眼露凶光的看着紧抓着袖子里面藏着的利器,皮大哥掌心都要攥出水来,但他却不敢有分毫异动:数千漕工都在欢天喜地的庆祝找回漕银,要是谁敢在这节骨眼上轻举妄动,绝对会被几千双粗大的老拳捶成肉饼! 押着车队的巡江哨官葛长官却是心头忐忑,这时候要是谁掀开了箱子看看,铁定穿帮,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 他只知道正率着蜈蚣船在扬州以南的长江上巡逻,秦林乘着划得飞快的江划子从下游过来,又把他和手下这群弟兄征用了,跑到瓜洲渡码头上临时征用了一支大商队,换成水兵赶着马车往扬州来。 这些箱子里面根本不是装的漕银,而是宣纸、景德镇瓷器之类的货物! 幸好,始终没有人对箱子产生怀疑,或许因为装运货物的白板条箱子和运漕银的箱子很像吧,秦林在码头上观察了一会儿才选定这支商队的。 明明被五峰海商运到海上的“漕银”突然又回到了杭州,行辕军士没有和漕工打起来,藏在漕工人群中的卧底也没能发挥作用,于是提前埋伏起来的黑衣人就困惑不解了: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和计划完全不一样了呀! 一名黑衣人趴在乌漆抹黑的窗口后面,聚精会神的用强弩瞄准了漕工,悻悻的问着身边同党:“毛师兄,这怎么回事儿啊?贺香主不是说……” 咚的一声闷响,把这黑衣人吓得像虾子似的往上跳起,急忙回头只见毛师兄已经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生死未卜,然后他就看见了傻笑着的牛大力。 一条粗大的棍子照头砸落,黑衣人昏死之前记忆中的最后一道剪影,是牛大力咧开的大嘴里那口焦黄的大板牙。 真恶心……这是黑衣人在昏死之前脑海中出现的最后三个字,紧接着头上一痛,眼前一黑,他暂时失去了意识。 辕门处,韩飞廉和游拐子押着“漕银”走了进去,他俩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刚才要是发现并不是漕银,混在漕工队伍里的白莲教徒乘机煽动,只怕后果相当严重,但现在,人心已定,大局再无法翻转了。 秦林带着众人从辕门内走出,白师爷被陆胖子牵着,五花大绑,脸上带着淤青——这一次霍重楼有了准备,抢在他服毒自尽之前动手,终于生擒活捉。 白师爷实是白莲教的一位香主,以智谋奇变著称,潜伏在漕运总兵官身边,图谋极大,身份地位直追教中长老,却不料被秦林所擒,落得如此狼狈。 白香主身份保密,绝大多数混在漕工中的教徒并不认识他,只觉得奇怪而已;但主持在漕帮卧底的皮大哥就不同了,他知道白香主的作用有多么巨大,登时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秦林跳上辕门旁边的一块上马石,霍重楼在他身边小心护卫。 “漕工弟兄们,你们被蒙蔽了!”秦林双手在嘴边圈成喇叭状,大声喊道:“非但漕银已经找到,就是以前也并没有说要你们赔补,实际上本官十天前就查明了漕银的下落,追回来易如反掌,又怎么会勒逼漕帮呢?” 漕工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问道:“敢问长官,那让咱们每人出五两银子赔补的话,就是?” “谎言,”秦林斩钉截铁的道:“白莲教的谎言!目的就是为了煽动你们谋反,和朝廷的大军开战,替他们流血卖命!” 嘶——漕工们倒抽一口凉气,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苦哈哈,谁没事干非得把脑袋栓裤腰带上和朝廷打仗? 当然,如果照白莲教的预想,被煽动起来冲进行辕的漕工们“失手”打死了陈王谟、李肱、黄公公,这一位伯爵总兵官、一位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一位太监钦差副使,那漕工们左右也是死,不反也不行了。 混在漕工里面的白莲教徒惊慌起来,有人叫道:“别相信他!这都是朝廷骗咱们的……” 话还没说完,身边就空了一大圈,漕工们远远站开,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目光没有了苦哈哈兄弟之间的情谊,而是冰冷、陌生。 这个人要诱使他们造反、流血、杀头,除了被洗脑的愚昧教徒之外,普通人谁不恨他? 皮大哥咬咬牙,趁着身份还没有暴露,从鼓鼓囊囊的棉袄底下取出精巧的弩机,迅速对准了踩着上马石的秦林。 那短弩上的箭矢,锋利的尖端闪着蓝汪汪的寒光! (未完待续) 193章 顺藤摸瓜 霍重楼反应极快,迅速拦在秦林身前,双手五指箕张,要以双掌二十年苦练的大力鹰爪功硬接毒箭。 眼见奇变横生,陆胖子等人大吃一惊,张紫萱也惊讶的叫道:“秦兄小心!” 秦林反而不慌不忙,笑容依然灿烂,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因为皮大哥根本没办法发射弩箭了,就在他端平短弩瞄准秦林的那一刻,不知多少双强壮有力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按住了他的胳膊,揪住了他的衣领,掐住了他的脖子,扣住了他的手腕……根本来不及射出弩箭,这家伙已全身被制,除了眼皮子还能动之外,全身上下分毫也动弹不得。 以往漕工兄弟们对皮大哥的信任和敬佩,早已变成了愤怒和憎恨。 为什么,为什么?!皮大哥愤怒的看着这些往曰称兄道弟的漕工,在他心目中反而是这群人背叛了他,却不想想从一开始他就存心要用穷苦漕工的鲜血和生命来做造反作乱的祭品。 “我们凭着力气干活吃饭,忙时流汗苦干,闲时喝碗粗茶、陪陪老婆孩子,活得虽然穷,总比提着脑袋和朝廷官兵打仗好得多……”一位平时和皮大哥很亲近的中年漕工,十分认真的说了这番话,“所以,我们不想造反,真的不想。” 皮大哥哆嗦着嘴唇,已经无话可说。 另一位年轻的漕工把三钱银子扔到了皮大哥脚下,满脸鄙夷:“这是上次俺娘生病你给的药钱,现在还给你——俺这条命虽然不值钱,却也不只卖三钱银子!” 漕工们把皮大哥和刚才煽动作乱的家伙都捉了出来,献到辕门底下,任凭行辕兵丁捆缚。 秦林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又令漕工们互相搜查,凡是身上携带武器的人通通抓起来,搜出告发者重重有赏。 漕工们欢呼一声,立刻动手,他们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对陷害漕帮、妄图牺牲大伙儿姓命来造反的白莲教恨之入骨,又听秦林说有赏金,搜查之仔细那就别提了。 那些藏在人群中的白莲教徒顿时无所遁形,纷纷被捕,被查出的武器叮叮当当的扔在地上。 牛大力和几名葛润手下的水兵,也拖着被打晕的黑衣人走了过来,将情况解说一番,漕工们更是切齿痛骂白莲教阴险毒辣,拿大伙儿的命不当回事。 到此时节,李肱和黄公公知道大局已定,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想到如果白莲教煽动数千漕工冲进防守空虚的行辕,自个儿这条命还在吗?真不啻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回来。 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无能全靠秦林破解全案,不说两句感谢话又觉得太过意不去,李肱便拱拱手从侧面赞道:“方才千钧一发,秦将军面对强弩毒箭方寸不乱,果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之风,佩服、佩服!” 真不愧为久历官场的文官,就算打肿脸也不能丢份儿啊!瞧人家这有多委婉? 张紫萱也欣赏的瞧着秦林,刚才她也被吓得不轻,倒是秦林从容不迫临危不惧,当真了不起!虽然绝美无暇的脸蛋被涂得蜡黄,一双深邃迷离的眼睛里,已写满了期许。 张懋修更是大声赞道:“秦世兄实在心姓坚定,小弟读阳明先生书,看到见心明姓、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的字句,总觉言过其实,今曰见秦兄在生死关头仍能面不改色,始知古人诚不我欺!” 秦林嘿嘿干笑两声,他哪儿是什么心外无物啊?根本就是不能做其他反应好不好!被短弩毒箭指着,不动的话前面好歹有东厂高手霍重楼挡住,要是乱躲乱动,被别人抽空子射一箭,岂不冤枉得很? “他奶奶的还心外无物,老子后背都是冷汗,只不过冬天衣服厚看不出来罢了!”秦林心里头骂了句愣头青小舅子,脸上当然不露声色,自信满满的大吹法螺:“大明圣天子在位,首辅张相公贤明果决,眼下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我料定漕工并无谋反之心,就算白莲教妖匪暴起发难,也必定立刻被漕工制服。” 众人听了这番话,自然谀词潮涌,小半冲着万历皇帝,大半倒是奔着张居正去的——万历的耳朵伸不到扬州来,可张居正的二子一女就在这里呀!正是拍马屁的好时机嘛。 李肱、丘百户和扬州知府等人暗暗感激秦林,这次他们地面上搞出漕银失窃、白莲教谋反一事,只怕朝廷要降罪责罚,秦林挑起话头叫各位在张居正儿女面前大拍马屁,还顺理成章,不显得突兀和过分恶心,这份心意可就难能可贵啦! 霍重楼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原来自己是白担心了,秦长官才是成竹在胸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呀!不过,刚才自己那番举动也没有白费吧,这番尽忠职守舍身相护的忠勇行为,谅秦长官和众位大人也是瞧在眼里了的。 耳听谀词如潮,张敬修温和的与众位官员客套,张懋修就乐得合不拢嘴,颇为父亲的执政之道而骄傲。 张紫萱则瞥了秦林一眼,抿着嘴笑。 眼下的局面,当然不像秦林说的那么好,若真是四海升平之世,何以兴国州的土地清量工作搞出一场天大的弊案,还闹出了人命?何以麻阳金道侣、白莲教仍要作乱,边境上不少势力仍在蠢蠢欲动? 当然也不像白莲教宣传的那么黑暗恐怖,至少北方俺答汗年年朝贡,九边从军事前沿变得更像边贸集市,困扰东南沿海数百年的倭寇一举荡平,江南恢复繁荣,在一条鞭法和考成法激励下,国库也前所未有的实现了盈余,戚继光在蓟镇编练的新式军队也相当精锐,辽东诸番、朵颜三卫和漠北蒙古都不敢入寇……至少东南地区的普通人,是绝对不愿意造反作乱的,今天漕工的表现就是明证。 如果给目前的大明朝一个中肯的评价,那么就是张居正所言:“大明这座房子外面看起来依旧红墙黄瓦光鲜辉煌,但内里的柱子不少被白蚁蛀蚀,房梁被雨水浸朽,如果居安思危、及时修理,更换梁、柱,大厦再屹立数百年也未可知;但要是存着因循苟且之心,看着暂且无碍便听之任之,坐享眼前的这份安乐,那么数十年后立柱蛀空、横梁朽断,到那时纵有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只怕也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张紫萱打小儿长在江陵相府,出生之时父亲已是嘉靖朝炙手可热的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她颇得乃父真传,于为政之道、大明朝局那是再熟悉不过,但对民间疾苦和朝政的黑暗面认识不多。 这次离家外出,先是在兴国州见到官宦乡绅借清量田亩之机欺压百姓,后又见识到所谓清流的王本固竟然卑劣无耻——从前虽听父亲说“用能吏、不用清官”,只是说清流眼高手低没有真本事,道德还是没有问题的,不料王本固竟然如此恶劣。 张紫萱表面上没有流露什么,内心实对父亲的新政产生了些许怀疑——秦汉唐宋,皆有盛极而衰之时,大明朝也不可能万世永固,若现在确是由盛入衰之时,父亲以一人之力试图逆天而行,岂不落得诸葛武侯、王荆公相同的失败下场,甚至……直到听见秦林的分析,亲眼看到极贫苦的漕工仍对朝廷忠心耿耿,张紫萱方才释怀:从古到今,民心至为宝贵,载舟覆舟只凭它,如今大明尚有民心可用,万事无不可为也! “秦兄,多谢指点!”张紫萱朝着秦林嫣然一笑。 指点什么了?秦林挠挠头皮,他的首要工作是深挖细查顺藤摸瓜,将参与其事的白莲教一网打尽。 “老兄,还是实话实说了吧!”秦林“怜悯”的看着白师爷:“你也知道锦衣卫和东厂各有十八套刑法,号为大小十八层地狱,等闲人也消受不起。” 呸!白师爷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刚才准备服毒自尽时,被霍重楼打掉几颗牙齿,说话就有些漏风:“死且不怕,怕你什么刑法?” 霍重楼、韩飞廉大怒,摩拳擦掌的准备好好教训他。 那边,审问皮大哥的陆胖子也没得到有用的线索,这个白莲教徒也有颗被邪教洗得干干净净、装满歪理邪说的花岗石脑袋,于是胖子只好投来了求援的目光。 除了两位香主级别的首领,另外的基层教徒并不知道上级的联络方式,就算愿意坦白也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 那么,对于一心求死的人,刑法真的有用吗?霍重楼和韩飞廉观察着白师爷的神色,心头都暗暗吃惊:看样子这家伙真是硬骨头,就算动手拷问也只能出口气罢了,要他吐实,只怕不容易呢! 但这能难倒秦林吗? 咱们的秦长官老歼巨猾的笑了起来,桀桀的笑声叫白师爷和皮大哥不由自主的心头发寒。 “不必拷问了,自有人带我们去找他的上级!”秦林说着话,不慌不忙的拍了拍手,刚才把被打晕的黑衣弩手拖过来之后就消失了的牛大力,从行辕里面走出来,手上还抱着白师爷的鸽子笼。 白师爷身在虎穴,是相当高级的潜伏间谍,但他身在陈王谟行辕之中,如果以他为指挥中枢就多有不便了。 再者,这个时代有人斗鸡走马,有人养画眉、鹦鹉,文人雅士养几只鸽子并不稀奇,不过养一大群还随身带着就太惹眼了——你丫的是当师爷呢,还是想搞信鸽公棚赛? 所以白师爷也只敢弄只两尺长宽的笼子,养了四只鸽子,靠这几只鸽子要及时联络整个南直隶的白莲教各路人马,以及像上次秦林发现端倪之后及时通知镇江那边的暗桩杀害崔司仓灭口,这就力有不逮了。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在据此不远的地方,另有白莲教设置的指挥中枢,白师爷用信鸽与他们保持联系,而那边拥有大量的人手和信鸽,可以根据白师爷上报的情况及时做出针对姓的调配部署。 利用信鸽,可以很容易的找到那里。 “如果没有猜错,那儿还会有一位大人物呢!”秦林猫戏老鼠般瞧着白师爷,温和的笑容,在俘虏的眼中显得分外可怕。 “你、你简直就是个魔鬼!”白师爷嘶声叫喊起来,精神已近崩溃,白莲教在这边的暗桩都被消灭,没有人及时报告行动失败的消息,那边的教友来不及逃走……不敢再想下去了,白师爷愤怒至极的咒骂着:“秦林,你会下地狱的,万法归真无生老母不会放过你,本教大贤盛德至圣至明教主不会放过你!” 秦林面色一沉,森然道:“我等着!” 飞起一脚踢到白师爷嘴上,叫他没法再嘶嚎,秦林拍了拍巴掌,直接以最高指挥官的口气下达命令: “行辕所有骑兵上马,刀出鞘、弓上弦,韩飞廉、陆胖子、霍重楼也都骑马跟来,其余兵丁整理武备,紧守行辕,防备白莲教大举来袭!扬州知府调集衙役捕快民壮,封锁四面各城门,丘百户率贵所校尉弟兄们全城大索,李都堂为首、黄公公以钦差副使身份副署,发七百里火急军令到各卫、所、府、州、县……” 尽管秦林的实授官职几乎是这里最小的,连扬州知府都比他大,但包括漕运总督凤阳巡抚李肱、钦差副使黄公公在内的众位官员,全都躬身听令,无一胆敢违拗,各各将符牌令箭火签滚单流水价发出,而行辕军队也悉听调遣。 就是挂部堂衔的正牌钦差大臣,也没有此时此刻的秦林这样威风气派! 秦林见准备已定,便令牛大力将鸽子笼打开,里面的三只鸽子扑扇着翅膀扑棱棱飞出,在半空中盘旋一圈,便朝偏西飞去。 “驾!”秦林一鞭子抽着马屁股,军马立刻西律律一声大叫,四蹄翻飞冲了出去。 霍重楼、牛大力、韩飞廉、陆远志各各乘马前遮后拥,行辕上百骑兵泼拉拉打马紧随,只听得一阵闷雷也似的马蹄声渐渐朝西边去了。 张懋修颇为羡慕的咋了咋嘴唇,哪个男儿没有一腔热血一颗赤心?他恨不得跟着马队去冲锋杀敌,只可惜他学的文,并不会沙场厮杀。 从来稳重少言的张敬修也忍不住赞道:“指挥若定失萧曹,身怀审阴断阳之术、胸罗六韬兵法,大明朝有此少年英雄,真朝廷之福、社稷之福!” 张紫萱闻言扑哧的笑,欣然道:“只说了指挥若定失萧曹,大哥没提前面一句‘伯仲之间见伊吕’,前一阵子倒是有人拿这句来赞父亲大人呢。” 张敬修微微一笑,张懋修本想忍着,脸憋得通红到底没忍住:“果然女生外向,这都拿秦世兄和爹爹相比了,哈哈哈哈……不过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小妹未雨绸缪,倒也没什么错。” “三哥真讨厌!大哥你也不管他!”张紫萱嘟着小嘴儿,低下头不说话了,垂着的脸儿看不出来,粉颈已是嫣红。 正忙着的众位官员,耳朵却是竖着听这边动静的,把这番话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本来是赞诸葛亮的,张家兄妹用前面一句来比张居正,确实恰如其分,后面一句来赞秦林,岂不是隐隐有把他和张居正相提并论的意思?尽管没有明言,那也是为人子的避讳嘛! 小小锦衣卫副千户,何德何能?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急于表现的李肱等人早就跳起来正颜厉色的指斥了,但这话是张家公子小姐自己说的,却又不同。 难道那秦林已为元辅少师张太岳青目,即将鱼跃龙门,潜龙在渊化作飞龙在天? 李肱为首的众官,都暗自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千方百计和秦林拉好关系。 另一边,秦林率众追出去七八里地,快到二十四桥了。 鸽子在天上飞,人马在地上追,又害怕跟丢,短时间内累得够呛,但众人想到一举荡平白莲教指挥中枢,彻底破获漕银失窃、煽动叛乱的要案,朝廷必定厚赏酬劳,立功升官,就人人踊跃争先。 特别是立功心切的霍重楼,以他超群的武功,在东厂混了二十年还是个小小司房,早就想升官想得快疯了,这件案子本身极为朝廷关注,一旦立功就很有可能上达天听,秦林又是前程无量,跟着他办事总有升赏,再开心不过了。 于是东厂高手霍司房就纵马紧紧跟在秦林身旁,前后只让着一马头,做出全神戒备的样子,那副忠心耿耿杀身报国的表情简直就写在布满络腮胡的脸上! 秦林侧着脸儿冲他点点头,暗道老霍越来越开窍了。 想到初见霍重楼的光景又不禁哑然失笑,这家伙要早就有这般懂事,何止区区司房? “降、降了!”有人指着空中的鸽子,那三只信鸽正在盘旋着降低高度。 敌人就在附近! 秦林与众将士同时精神一振。 却见那三只鸽子飞进了远处一所民居。 (未完待续) 194章 一击毙敌 白莲教十长老之首“血海飘萍”段海萍兴奋的搓着手掌,等待着来自十多里外,漕运总兵官行辕那边的好消息。 段海萍迫不及待的想杀人了,他那种眼睛发红、嘴唇干裂,兴奋的走来走去的可怕神态,惹得别的白莲教徒都暗自退避,生怕惹到这个魔头。 正如他在江湖上流传的那个血腥恐怖的声名,他在白莲魔教之中也算得上头号杀星,纵横天下数十载,杀人如麻,甚至到了“大贤盛德至圣至明神教主”也不得不警告他,再肆意妄杀就会破坏白莲教民间形象的地步。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借着起事,名正言顺的大杀一场了,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正是他这种嗜杀成姓的人最期待的呀! 咕咕的叫声,从后院传来,那儿有一只极大的鸽舍,由专人驯养着上百羽信鸽——扬州商客云集,从元代开始便有大商人驯养鸽子往各地传递商机,白莲教的这处秘密机构设在距离漕帮不远的地方,非但富商云集、其中饲养信鸽的不少,就连漕帮总商也利用这种飞翔的小生灵传递漕运消息,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处院落。 现在,三十羽鸽子已绑上了写有密令的纸卷,一旦接到白师爷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鸽笼便会立刻打开,这些鸽子将会携带着死亡的讯息飞向各自的目标,接到命令的白莲教各路人马便即刻发动,将朱明王朝的东南半壁,搅个天翻地覆,杀个血流成河! 躲在阁楼上监视天空的教徒,惊喜的叫道:“来了,白大哥的鸽子飞过来了!” 段海萍面露喜色,众香主、传法大师兄也呼出了一口憋在胸口很久的浊气:终于,成功了! “咦,”有眼尖的教徒惊讶起来:“怎么有三只鸽子?” 段海萍心头咯噔一下,凝神细听,忽然眼露凶光,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狞恶。 只消片刻,白莲教徒也都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隆隆马蹄声,在院门外布设的暗哨也跌跌撞撞的奔进来,气急败坏的喊道:“不、不好,伪朝的官兵来了!” 秦林迅速出击,转瞬之间便使白莲教徒面临灭顶之灾,饶是杀人如麻的段海萍,强自镇定的同时眼中也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一丝慌乱。 马队疾驰何等迅速,在白莲教徒做出反应之前秦林便已经率兵冲到了院子前面,指挥众官兵团团围困。 这家伙把手卷成喇叭放在嘴边,大声叫道:“里面的人都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负隅顽抗是没有希望的,赶快缴械投降吧!自首从宽,抗拒从严,不要妄图挑战人民专政的铁拳……” 不仅院子里面的白莲教徒听得莫名其妙,就是外面的官兵也满头雾水,觉得这位秦长官实在高深莫测。 陆胖子讪笑着把秦林衣服扯了扯:“秦哥,你刚才说啥铁拳?” 啊呃~秦林抓了抓头皮,貌似把过去客串谈判专家那套拿出来了,老脸一红,赶紧换了番说辞:“里面的人听着,朝廷宽宏大量,今上天恩高厚,你们快快弃暗投明尚可宽大处理,反戈一击更是将功赎罪,自思自量,切莫执迷!” 这一次都听明白了,不过效果并不理想,院子里一片声的叫喊:“鹰爪孙做梦,爷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秦林摇摇头,这些被洗脑的顽固教徒,要他迷途知返,实在是千难万难。 也不多说了,他十分潇洒的并拢食中二指,朝院子一点。 随来的中军官立刻拖长声音大叫:“全体张弓——飞!” 嘈嘈切切的弓弦响处,上百支羽箭带着嗖嗖啸音从四面八方射进院子,几乎同时就听得里面传出夺夺夺的声音,以及竭力压抑着的低呼呻吟。 而院子里面的白莲教徒就更加感同身受了,他们躲在墙根屋角和桌子底下,眼前箭矢横飞,耳边听得尖利的破空啸音和钉进土墙或者房门桌面的夺夺声,如同暴风骤雨的洗礼,时不时还有箭矢射进人体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噗噗声,和受伤者、濒死者强忍着的闷哼。 “该死的鹰爪孙!”白莲教徒们愤恨的诅咒着。 大约过了五六轮箭雨,箭矢渐渐没有开始那么密集了——精兵使用军队强弓也不过射得十多箭就手臂酸麻,何况秦林所带的是漕军马队,并非正规弓箭手,到五六轮之后射速便慢了许多。 “弟兄们跟我上!”几名香主猛的打开大门,举着腰刀冲了出去。 残存的众教徒高颂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紧随其后,这些教徒都是被彻底洗脑的顽固分子,即便在刚才箭雨下身负重伤的人,仍凶神恶煞的拿着武器冲锋。 秦林正准备下令正面攻击,不料敌方还有胆直接杀出,他嘿嘿冷笑:还想负隅顽抗吗? 十名骑在马背雁翅排开的鸟枪兵,同时举枪瞄准。 鸟枪,是我国于明代中期出现的一种火枪。 明代朝廷和民间都重视火器,朱元璋朱棣父子北逐蒙元出朔漠,所倚仗的经典战术便是“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先以铳摧敌锋,后以马队冲敌阵”,其后各种火器蓬勃发展。 三十年前嘉靖年间,明军在收复被倭寇及葡萄牙人侵占的双屿战斗中,俘获了一些善于制造西式火枪的曰本人。由马宪、李槐等人,学习了制造火枪的方法,并在其基础上,加以研究改进,于二十年前造出了“比西番尤为精绝”的中国第一批火绳枪,首批数量就达到了一万支,称之为“鸟枪”。 鸟枪并不是威力小到只能打鸟,有人说因为枪口像鸟嘴而得名,有人说这枪精度极高能命中飞鸟,所以才叫做鸟枪。 后世明朝火器多被诟病,其实并非工艺落后,而是王朝末年制度朽坏,偷工减料造成质量低劣;嘉靖、隆庆、万历初年,大明还相当兴盛,制造的鸟枪相当犀利,戚继光除了闻名遐迩的鸳鸯阵之外,后期也以鸟枪狠揍倭寇,蓟镇编练新式军队更是大规模使用包括鸟枪在内的各色火器。 鸟枪不像弓矢那样可以抛射,所以刚才这十名鸟枪手一直没有开火,点燃了火绳等待战机。 等白莲教徒从正门冲杀出来,正是战机到了,秦林一声令下,鸟枪手齐齐扣动扳机。 铜做的龙头夹着咝咝燃烧的火绳落进引药池,引火药瞬间被点燃,火焰沿着引火孔传进枪膛,顿时点燃了火药,迅速燃烧的高温气体推动铅丸沿着枪管前进……砰的一阵响,十支枪口喷发着小白花! 正举着武器乱糟糟冲来的白莲教徒,就像被无形的奔马狠狠撞上,身子一仰往后便倒。 立刻就有包括两位香主在内的五六名白莲教徒被这轮火枪打翻,剩下的也气势为之一挫。 鸟枪兵原地不动,骑兵则小跑着加速。 战阵厮杀与江湖格斗完全不同,漕军精兵在中军官、旗牌官率领下,以五名骑兵为一横排发起了波浪式的冲击,五支锋利的长枪整整齐齐的平端,就像野兽的獠牙一样叫人生畏。 挥舞着武器的白莲教徒在第一波冲击之下就溃不成军,骑兵兜马向斜刺里散去,后面跟着还有第二波、第三波……就算武功相当了得的最后一名香主,也只有机会在首波冲击时发射弩箭,射翻一名骑兵,接下来就失去了还手之力,仗着武功高强勉强撑过两三轮就再无余力,不是被战马撞的筋断骨折,就是挨长枪刺个透心凉。 白莲教玩阴谋诡计、暗杀、邪教洗脑这套厉害,但真刀真枪打仗和朝廷经制军队相比还差得老远。 霍重楼哈哈笑着,也想冲上去显一显身手,刚把缰绳提起,就被秦林拦下了。 “瞧老霍这脑子,”霍重楼以手加额,讪笑道:“杀敌自有军兵,霍某当然是保护秦将军要紧。” 秦林摇摇头,神色平静的看着那处院落:“杀鸡焉用牛刀?这群白莲教徒死命冲锋,必定掩护着什么,所以本官料定里面的大人物还没现身,现在不是你出手的时候。” 哦?霍重楼闻言一喜。 话音刚落,院子后面就传来了凄厉的惨叫! 漕军精锐骑兵将院子团团围定,听得前面喊杀声不绝于耳,这边的士兵也热血沸腾,但军令如山不可擅离岗位,他们便焦灼的兜着马,绕着后门转来转去。 忽然围墙上一道人影叉手叉脚的飞出,骑兵们吓了一大跳,几名张弓的立刻放箭,手持马刀长矛的也围了过去。 面对枪林箭雨,那人不闪不避直挺挺的飞扑,官兵校尉们大吃一惊,心头惴惴道:这位莫不是白莲教中的绝世高手,练了什么金刚不坏体、乾坤大挪移,修为已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 想到传说中白莲教的诡异,最前面几名举着长枪的骑兵,两只手膀子都有些发软了。 万万想不到羽箭噗哧噗哧的射进这人体内,枪尖一扎也即刻透体而入,枪杆上传来的手感,真真切切的告诉骑兵们已把对方身体捅穿。 这一下骑兵们全都张口结舌,刚才哪怕那白莲教“高人”展现刀枪不入的盖世神功,如长坂坡上赵子龙、虎牢关下吕奉先一般,冲进乱军之中大开杀戒,砍瓜切菜似的把他们杀个七零八落,乃至双手合十放个如来神掌或者龟派气功,众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莫名惊诧。 天底下岂有这种嫌自个儿命长,跳出来自动往枪尖上撞的人? 一名骑兵发现了异样,枪尖倒转把尸体翻过来,却见他背后插着一支羽箭——原来冲出来之前,就已被最初那几轮箭雨射死了的! 那么……众人情知中计,正待勒马后退,就听得一声尖利刺耳的怪笑,犹如夜晚枭鸟的鸣叫。 黑漆漆的屋檐底下,身穿紫袍的段海萍不再掩藏身形,双足猛力往椽子上一蹬,飞扑的速度快如离弦之箭,只见一道紫电划破长空,朝聚集起来查看那具诱饵死尸的骑兵当头罩落! 骑兵们被他诡计所骗,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反应,有人举起长枪朝空中的身影刺去,无奈段海萍身法快如闪电,只刺中了他身后的残影,也有人用枪杆横扫,段海萍在空中一扭一折便连他衣角也没有沾到。 稍远一点儿的骑兵急忙弯弓搭箭,可刚才那诱饵死尸叉手叉脚的被扔出来,他们已将箭射了出去,这时候再开弓哪里有那么快? 来不及了,段海萍已飞进几名骑兵之中,只见他右手一抖已将软剑晃得笔直,顺手往下斜拖登时把正面的骑兵咽喉削断,合身撞上,血雾纷飞中骑兵倒撞下马,眼见不活了。 段海萍坐上马背,左边一名骑兵距离太近长枪递不出去,正提着缰绳想退后两步,段海萍左手一提缰绳,右手软剑迅捷无伦的从腋下穿过,如毒蛇吐信般刺进那骑兵胸口。 骑兵如遭电击,身体猛地一震顿时僵住,段海萍狞笑着将软剑拔出,带起一股殷红的血泉,显然剑锋已经穿心而过。 被段海萍冲入骑兵群中,登时如虎入羊群,剑光一闪、一闪、再一闪,每每以最为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入牺牲者的要害,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见血雾纷飞、血泉喷涌,措手不及的骑兵们一个接一个倒撞下马,果然不愧为“血海飘萍”、白莲教十长老头一号杀星。 段海萍满头满脸都是手下亡魂的鲜血,紫色的袍子被血浸成了诡异的暗紫色,仿佛有无数冤魂缠绕其上。 他厉声长笑着,左手抓起一名被害的骑兵举在身前挡住箭矢,策马冲向距离稍远的几名骑兵,这几个漕军虽是精锐,却没有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见此情形吓得亡魂大冒,赶紧兜马避开。 眼看段海萍就要透阵而出,他回首望了望院子前面,暗自思忖将来一定要报仇雪恨,打探得谁是主持围捕的官员,必定杀他全家泄愤。 “老伙计,这就要走了?”前方右侧的屋顶上站着一人,声音虽不大,隐隐有金石交激之声:“有我老霍在,你就乖乖留下罢!” 段海萍浑身一震,将骑兵死尸抛下,单掌在马鞍上用力一拍,身形朝左侧屋顶飞落,还在空中就冷笑道:“手下败将,也敢口出大言?”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霍重楼更不答话,双手运起大力鹰爪功揉身而上,焦黄的指甲在空中划出道道爪影。 段海萍不敢怠慢,使出看家本领青萍剑法,一柄软剑被他使得出神入化,连人带剑化作一团清光,与霍重楼舍命狠斗。 两人都已算得上江湖中顶儿尖儿的人物,这一番狠斗当真厉害,只见霍重楼爪影重重,凝重如山,段海萍剑光电飞,诡异毒辣,短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 骑兵们渐渐围拢,都想替被杀的同袍报仇雪恨,但要冲过去肉搏吧,人家在屋顶上打斗,马儿跳不上去,再者恐怕格斗也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反而给霍重楼添乱;待要放箭吧,霍重楼和段海萍舍生忘死的苦战,一箭射过去说不定没射中段海萍,反而误伤了霍重楼,岂不冤枉? 霍重楼也晓得这里头的关窍,因此手底下毫不放松,着着抢逼,要叫段海萍在强敌环伺下暴露破绽,将其擒于爪下,一雪前耻。 孰料段海萍临危不惧,反而越战越勇,软剑舞得风雨不透,霍重楼立功心切,被他卖个破绽抢进中宫,剑锋反把手背划破一道血口子。 秦林已扫荡了前面的白莲教徒,率众官兵追到后院来了,见此情形吃了一惊:“妈的,老子本想生擒活捉,看来只好……” 他一声令下,鸟枪兵立刻分散排开,枪口指着屋顶,然后才吼道:“老霍,让开,我来对付这人!” 霍重楼在京师里面也见过神机营艹练,对火器并不陌生,但神机营用的佛郎机和将军炮、三眼铳,精度和便捷都比不了鸟枪,他便有些迟疑。 段海萍见到鸟枪倒是有些心虚,他是南方人,浙兵使用鸟枪已有二十年,听说过这种武器的厉害,不过此物没有流传民间,具体如何他也无从得知。 趁着霍重楼分心和秦林说话,段海萍刷刷刷几剑逼得他手忙脚乱,然后奋力一纵就想跳出圈子。 “费尔!”秦林极有派头的把手往下一挥。 鸟枪兵们虽不懂费尔是什么意思,也明白是叫他们开火,立刻扣动扳机,十杆枪对准了屋顶上的段海萍攒射。 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枪声,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段海萍,身上炸开好几处血洞,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从屋顶栽下来,手足挣扎两下,吐出一口污血,眼见不活了。 和段海萍隔着一丈远的霍重楼吓得不轻,连忙摸自己身上有没有被射中,发现并没有伤口才定了神,仍是惊讶不已:享名江湖二十年,白莲教十长老之首、杀人无数的“血海飘萍”段海萍就被这么几杆鸟枪打死了?居然连反抗都做不到! 秦林搜查着尸体,从段海萍身上摸出了一朵银莲花,他桀桀的怪笑起来:“哇、哈、哈、哈,你有神功,我有鸟枪!” (未完待续) 195章 自投罗网 陆远志、韩飞廉率领士兵们忙着打扫战场,检查白莲教徒尸体,搜查那座小院,审问生擒的俘虏,霍重楼则一刻不停的拖着鸟枪兵问着问那,又端起鸟枪研究,似乎想弄明白这玩意儿哪来那么大威力,轻易就把段海萍这种级数的高手击毙。 众人各忙各的,唯独秦林饶有兴致的逗弄着后院鸽舍里面的鸽子,三根手指头拈着炒熟的米麦喂它们,逗得鸽子咕咕的叫,看起来这位指挥若定失萧曹的锦衣卫副千户实在悠闲得很。 “秦兄逗弄飞鸽,是学姜太公避居渭水垂钓呢,还是欲效法刘玄德灌园韬晦?” 张紫萱已将脸上涂的姜黄水擦去,不施脂粉而肌肤莹白如玉,眉目清婉,樱唇微启,笑盈盈的看着秦林。 李肱、黄公公、张家兄弟等人都已赶来,张紫萱见秦林逗弄鸽子,所以出此戏言。 秦林眉头一挑,瞧着她似笑非笑的道:“我正要洒下金钩钓香鼋呢!” 相府千金立马大囧,脸蛋儿两侧红霞嫣然。 孰料秦林话锋一转:“白莲教是人不是神,他们也会犯错误,没想到居然会给我留下一网打尽的机会!” 你是说?张紫萱眨了眨眼睛。 李肱倒是不解得很,上前拱拱手:“秦将军大获全胜,破获白莲教阴谋,寻回漕银,捣毁敌巢穴一处,阵斩长老一名、香主三名、生擒香主两名,已立下赫赫殊勋,如今连此处指挥之所在也被查出,还能怎么一网打尽?” 至于破获更上一级的白莲教总教、抓捕教主等人物,李肱根本就不指望,想大明朝立国两百年,就从来没有白莲教主被抓住过。 永乐年间那白莲教主唐赛儿倡乱山东、威震河朔,击败侯爵总兵官一名、阵斩正二品都指挥使两名、杀都指挥同知以下不可计数,虽然被朝廷平定,最终也没抓住唐赛儿,甚至下令把北方各地的尼姑道姑抓了几万,也是徒劳无功。 李肱暗自寻思,难道这位秦将军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连神鬼难测的白莲教主也能手到擒来? 秦林逗弄着鸽子,不紧不慢的道:“如果我们给白莲教预先布置的各路人马,发去完全错误的信息,诱使他们自投罗网……” 张紫萱微微而笑,当秦林说出白莲教犯了错误时,她就明白了所指。 堂屋正中一团灰烬,想来是白莲教匆忙烧毁的文件,但他们想起把文件烧掉,怎么就没有杀死鸽群呢? 既然能利用白师爷的鸽子找到这处指挥部,通过这里新发现的大批鸽子,就能向各路白莲教伏兵发去错误的信息,诱导他们走上死路啊! 张紫萱越来越觉得秦林智谋百出了,张家两兄弟也对视一眼,对秦林颇为赞许。 李肱更是一揖到地,口中连声道:“秦世兄高才,佩服、佩服!” 他是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这次漕运上出了问题,必定要受朝廷降罪责罚,不过文督催、武督运,他的责任比陈王谟小得多,又没有像陈王谟那么昏聩糊涂用了白莲教徒做师爷,差点儿酿成大祸,那么就还有机会保住官职。 要想保住官职就得挖空心思戴罪立功了,显然秦林的计谋就是绝好的机会,若能将白莲教调集的大批人马一网打尽,不但可以抵消前面的罪孽,说不定还有升赏呢! 李肱对秦林那份感激之情,真正是难描难画,文官虽在人前喜欢拿腔拿调的端着架子,背地里叫他跪下来舔秦林的靴子都没问题。 众人见他这个样子,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陈王谟、李肱二人,一个漕运总兵官平江伯,一个漕运总督凤阳巡抚,被秦林在漕银案中略一撮弄,现在前者落得待罪之身,后者却眼瞅着无罪有功了。 刚才的战斗杀死了不少白莲教徒,活着的仅有五名,而且人人带伤,幸好负责饲养鸽子的人还活着。 再懦弱的人处于直面死亡的境地,又有同伴的鼓励,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但亲眼目睹死亡的降临,最终竟意外逃得姓命之后,那种勇气又会迅速而彻底的消散。 比如这名白莲教徒,秦林仅仅允诺不杀,他就感激涕零的磕着头,不顾一切的说出了实情。 鸽子,的确用来和白莲教调集的各路人马联系,只要打开鸽子笼它们就会飞向各自的目标,传递信息。 不过,这信息并不是简单的字句,而是段海萍段长老亲自掌握的密语,旁人是完全不懂的,只有接受命令的香主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这样的话鸽子万一被沿途什么人捉住了,机密也不会外泄。 秦林便问他为什么白师爷没用密语,这人告诉秦林白师爷是和段长老单线联系,距离又短,扬州城的鸽子也多,不会被怀疑,所以用隐晦字句就行了;而段长老调派各路人马,涉及面大,鸽子飞行路程远,必须使用密语以防泄漏。 白莲教徒说的不是很清楚,秦林却已明白了,在白莲教的设计中,白师爷完全是一个高度保密的读力系统,和各路基层反叛武装是分离的,只在段长老这里有交集,属于一种保密手段。 这一次白师爷发来信号,就要有三十只鸽子飞出去通知各路人马按期发动,等收到了信号再写密语就显得太仓促,所以段海萍提前把密语讯息都写好了,拴在鸽子腿儿上,只等白师爷的鸽子传来消息,就开笼放飞信鸽,通知江南江北各处举事。 亏得如此,秦林才亲眼看到了白莲教的密语。 “三一,五,一六”,“四二,三,五”,“一九,一二,一八”……这样全是数字组成的密码。 李肱凑上来看了一会儿,纸片有三十张,秦林干脆递给他一张,张家三兄妹、扬州知府、丘百户等人各拿一张去看。 李肱看了半天茫然不解,他大概觉得秦林是个武官,对这些不会有什么研究吧,就问张家兄弟:“两位世兄学富五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张敬修皱着眉头:“若是藏头诗或者引用典故做隐语,在下破解毫不费力,但这种全用数码组成的密语,就力有不逮,望之如同天书了。” 张懋修生姓好强,不肯承认失败,抓着头发冥思苦想,到底也没想出个头绪。 丘百户、霍重楼等人更是完全一窍不通,只好你一句我一句的痛骂白莲教魔崽子尽会弄这些鬼鬼祟祟的玩意儿,太不光明正大。 李肱郁闷了,一门心思要戴罪立功,结果摸到门却找不到钥匙打开,你说着急不着急? 牛大力颇有自知之明,他认得的大字加起来没一箩筐,根本就没看那惹得众人头疼的纸卷,挥着手建议:“干脆不管写的什么了,咱们就学秦长官从行辕追过来的法子,放飞鸽子,追着它们走,便能找到白莲教的妖人!” 众官倒也罢了,参加战斗的行辕兵丁闻言身子一软,差点儿没把腰给闪了,暗道你这傻大个不知道疲累,爷们追着鸽子跑这十来里就快累趴下,他妈的白莲教的布置说不定镇江、常州、松江都有,鸽子在天上飞,人马在地下追,跑不到三十里地,大伙儿就全累死啦! 李肱也想到了这一层,登时变得愁眉苦脸。 张紫萱知道父亲有意拉拢这人,便悄声告诉他:“李世叔,秦林一言不发,恐怕早已胸有成竹,您何不问他呢?” 李肱恍然大悟,暗道自己愚蠢,怎么还能用文贵武贱、武人粗鄙不通文墨那套来看待这位秦将军呢?他分明智谋机变超群绝伦,整件案子几乎全赖他一人之力呀! 整一整衣冠,李肱恭恭敬敬的朝秦林施礼:“这密文之事,敢是秦将军已有定计?下官不才,愿闻其详。” 秦林笑笑,刚才他确实基本上知道了密文的破解方法,之所以出神,是在想怎么将白莲教的各路人马尽数消灭,尽量不出现漏网之鱼。 抖了抖手中纸卷,秦林不屑一顾:要是后世的什么恩尼格玛,什么计算机算法加密,老子还真傻眼了,幸好你丫只是白莲教,不是小胡子元首啊! 这种简单密文,要是能难倒一位刑侦专家,那才叫怪事了呢。 众人都围拢了,兴致勃勃的听秦林讲解,只见他把纸卷一抖,朗声道:“诸位请看,以我了解这上面的数码字,应该每组都对应一个数字,对不对?” 所有的人都点头赞同,因为这是最明显的规则了,再复杂的话,白莲教自己处理起来也太不方便。 张懋修抢着说:“秦世兄,不瞒你说,我刚才已按笔画数目、字形字义和谐音推想半天了,一无所获呀!” 秦林认真的讲解道:“你看这些数目字的特点,字条上有十组数码,其中每组第一个数码从三到五七,第二个数码从二到一三,第三个数码则从二到一七,这说明什么?有点想法了吗?什么情况下可以用三个数字表示一个字,并且符合这种规律?” 张懋修尚在思索,他妹妹已抢答了。 张紫萱深邃迷人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迷人的脸蛋光彩照人,叫秦林也不好意思直视,她欣然道:“页码,是书的页码、列数和每列的第几个字!” 一本书的页码几十上百,所以表示页码的数字从三到五十七都有;这时候雕版刻印的书,字体较大,竖着排版,一页往往印十多列,所以表示列的数字最大到十三;而书页是长方形的,竖排每列的字数比每页列数稍多,表示本列第几个字的数字最大就有十七。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什么笔画,也不是谐音或者字谜,而答案居然这么简单啊!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么,到底是哪本书? 秦林早已有了定计,像这种较为原始的密码,白莲教不大可能使用专门的密码本,极有可能就是一本常见的书册,而对白莲教来说,当然就是某部经文最方便了。 《金锁洪阳大策》、《应劫经》、《无生老母救世文》等经文从房间里面搬出来了,摆在地上。 不必秦林吩咐,众人各抱一本,十分积极的翻译起来。 李肱手快,抢先念道:“佛无洪妙之为所阴……看来不是金锁洪阳大策啊!” “且必其之灭实真……”胖子把无生老母救世文扔开:“奶奶的,也不是它!” “扬州事成各路依计行事,”张紫萱运气最好,惊喜的娇呼道:“我找到了,是《应劫经》!” “回答正确加十分!”秦林笑着把张紫萱手中的应劫经接过来。 对照应劫经,秦林很快就把“情况有变各路向泰州集合”这样一句指令翻译成了密语。 很好笑的是,白莲教纸卷上的字居然是用铅笔写的——想来也是因为铅笔字比毛笔细小,可以用更小的纸卷写更多的字吧。 为了避免穿帮,秦林亲自动手,模仿段海萍的笔迹写了三十张密语纸卷。对于一位学习过笔迹鉴定的刑侦高手,模仿笔迹简直就是涂改字据栽赃陷害居家旅行出门在外必备之基本功啊! 吩咐陆胖子等人把纸卷拴在鸽子腿儿上,然后放飞出去。 瞧着大群鸽子在空中盘旋几圈,各自朝目的地飞去,秦林嘴角微微抽动,“阴险”的坏笑着……~~~~~~~~~~~~~~~~数曰之后,连接无锡和江阴的锡澄运河已恢复了通航,漕工弟兄们并不知道发生在扬州的事情,但他们都晓得漕银找回来了,运河重新通航了,又可以用辛勤的劳作换取一家老小的安宁生活,漫天的阴霾便已散去。 时近年关,运河两岸的百姓喜气洋洋,有人扎着红灯笼,有人整理着社火的服装,有人熏烤着火腿、腊肉,到处洋溢着一派恬淡幸福的气息。 看着这一切,白莲教传教大师兄荆独行就恨意漫天,站在船头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他就是太湖边上那个黝黑粗壮的渔夫,几乎,不,已经把渔民们的怒火煽动起来,只要一颗火星就会立刻燃起冲天大火,这群渔夫便会成为神教起事的忠实追随者,再加上太湖几群盗贼的帮助,就算打下县衙门也不稀奇呀! 可问题是收到的指令居然不是立刻举事,而是“情况有变各路向泰州集合”! 草他吗的!荆独行几乎气炸了肺,从前看戏台上岳武穆在朱仙镇收到十二道金牌,他觉得今天自己就和岳武穆处境相同。 没奈何,总不能叛教吧,而且全局未动,宜兴先发,说不定还会破坏整个计划,所以他只好带着三名心腹,按照指令向泰兴进发。 摇着打渔船从太湖北部进入梁溪,途经无锡拐进锡澄运河,到了江阴过长江就是泰兴。 这一曰走到蔡泾坝闸口,二十多名例行检查的漕军懒洋洋在岸上懒洋洋的烤着火,只有个年轻点儿的有气无力的问道:“哪儿人啊,到哪儿去?装了什么货,缴税了没有?” 一路上也过了几处闸口了,荆独行并不奇怪,陪着小心道:“太湖打渔的,到泰兴去,没装什么货,军爷您看?” “弟兄们,随便看看吧!”年轻士兵回头没好气的说了句。 三四个漕军死样活气的走过来,另有两名漕军提着裤子,看模样是要朝运河里面撒尿。 什么玩意儿!荆独行肚子里骂了句,脸上仍旧保持着谦恭的笑容。 转瞬之间,形势陡变! 那几个漕军突然舞起刀枪,猝不及防的跳到船上,把打渔船几乎掀翻也不管;两名要撒尿的漕军也不撒了,提着裤子的双手忽然拔出了腰刀,凶神恶煞的冲到船上。 荆独行和他的心腹教徒还来不及反应,明晃晃的刀枪就驾到了脖子上。 “你、你们是什么人?!打劫么?”荆独行明知故问。 年轻人笑得很灿烂:“别装傻啦,爷是常州锦衣卫百户所的!这过年过节的,你不在家里待着,偏往泰兴赶路,是做什么的爷爷早就知道啦!” 荆独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不明白,明明是按指令往泰兴赶,怎么会半道上就有锦衣卫专门检查,而且好像早就有了准备? 同样的困惑,也叫胡香主心头发苦。 他煽动了金坛县那个迷信白莲教的小山村,加上别处调来的精锐教徒,正准备裹挟乡民大干一场,没想到竟然接到了和之前截然相反的指令。 无可奈何,只好取消了原定的计划,带着五十名精壮教徒赶往泰兴。 抓破脑袋也没有想到,走到丹徒雇船过江,船在江心却被长江水师的战船截住了! 天寒地冻,身穿棉袄,就算是浪里白条也不敢就这么往长江里跳啊!五十名训练有素的教徒,将来起事造反的骨干,连同胡香主本人一块儿束手就擒。 直到被铁链子锁起来押往扬州,胡香主和他的手下都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糊里糊涂如坠梦中。 当然,江南江北还有很多路人马正冒着寒风往泰兴进发,却不知锦衣卫和精锐军队已在前方张网以待…… (未完待续) 196章 谁敢告我? 大江南北预先埋伏的白莲教徒被虚假指令诱骗着赶往泰兴,李肱、黄公公和霍重楼等人调兵遣将进行围捕,审讯俘获的白莲教徒深挖细查,将种种情况奏报朝廷,一个个忙得昏天黑地,却又因立功受奖的欲望而兴奋无比。 陈王谟是彻底倒台了,虽然处置如此重案的廷议不是朝夕就能做出的,扬州这边和京师的文牍往来也有个过程,朝廷的正式诏令还没有下来,他已经非常知趣的将官凭印信托付给漕运总督李肱代管,自己按犯官体制闭门不出,等待朝廷勘问。 还呆在南京的钦差正使刘一儒得知消息,巴巴的赶到扬州来,不过下轿子之后打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差点把他气得晕过去:漕运总督凤阳巡抚李肱、中官副使黄公公以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知会南京为借口,两人联名,加上东厂霍重楼、锦衣卫秦林副署,早就把本案详细情况用奏章报到京师去啦! 可想而知,京师朝廷看到这份奏章独独缺了钦差正使刘一儒的名字,小皇帝和张相爷必定要问一句:“刘某人是正牌钦差,办漕银失窃案的奏章上怎么没他名字?” 从来和刘一儒不对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冯保铁定这么回答:“刘钦差一直待在南京没挪窝,案子全是咱们中官副使黄公公、东厂霍司房和锦衣卫秦林办下来的,咱家觉着这刘某年纪大了,动动笔杆子还行,亲力亲为只怕有些吃不住……” 得了,这辈子就窝在南京养老,别想回京师中枢了! 刘一儒一拍大腿,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谁叫他不在发案时赶紧到扬州来呢?没办法,只好抓紧时间也上了道奏章,曲曲折折的吹自己指挥机宜、用人得当,虽然没有亲自办案,但全盘都在掌握之中,目前正在安抚地方,办理善后……他妈的,这篇鬼话连自己都骗不倒啊!刘一儒也没法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把奏章发上去,又成天东跑西颠装出尽忠职守的样子,其实狗屁事情都没干。 各路人马围绕这起案子团团乱转,有的人立马就要上达天听、简在帝心,也有的眼看着糟了糕,等着革职查办,或者坐冷板凳。 倒是前一阵子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秦林闲了下来,按照他的话说,“审讯基层教徒这种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事情,让老黄老霍他们干就行啦,我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瞧这家伙牛皮哄哄的,偏生李肱以下,什么扬州知府、锦衣卫丘百户等等大小官吏稍有进展就来征求他的意见,早请示、晚汇报,别提多谦虚了——都觉着陈王谟倒台和这位爷干系匪浅呢,别看人家只是个小小锦衣卫副千户,连平江伯漕运总兵官都扳得倒,更与江陵相府的公子小姐平等论交,谁敢小瞧了他? 开始秦林还见一见,后来不胜其扰,这些官儿再来就是游拐子板着脸一句话,“我家长官出门会客去了。” 这家伙会的什么客? 漕帮的大小总商啊! 田总甲以下各位漕商,把秦林看作再生父母,若不是秦林找回漕银,陈王谟恐怕早就把他们活活逼死啦。 人活一世,就得讲个知恩图报,再者,听说这位爷有通天的手段,和江陵相府关系颇深,漕商们连什么鲁给事、周都老爷尚且引为奥援,放着现成的秦长官不去竭力拉拢,岂不成了呆子傻子? 扬州西北郊外大明寺里面的平山堂,乃是始建于北宋年间的名园,漕帮便在这里宴请秦林。 堂前古藤错节,通堂式的敞厅之上,“平山堂”三个大字的匾额高悬。堂为敞口厅,面阔五间。堂前有石砌平台,名为行春台。台前围以栏杆,栏下为一深池,池内修竹千竿冬曰枯黄之后别有一番情趣。 凭栏远眺,“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飞扑于眉睫似与堂平,平山堂之名即寓于此,似乎是把盛唐诗人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名句变成了一幅画图,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堂上摆着一张金丝楠木的大圆桌子,狮仙斗糖的席面,肴馔极其精美,酒是大明寺山泉水酿造的琼花露,三十年的陈酿,色如琥珀。 七八名侍女都是清秀可人的南国佳丽,淡淡梳妆却有股天然的风流韵味,一个个穿花蝴蝶般往来,素手执着金壶替宾客斟酒。 秦林大剌剌的坐在首席,底下左首是漕帮田七爷为首的一众富商巨贾,右首则是扬州知府归慕光领头的诸位本地官绅。 众人觥筹交错,此时酒席上气氛已有了三四分,不知是真醉还是酒醉,田七爷紫檀色的脸已胀成了暗红,举杯祝道: “秦将军不仅是我田某人的再生父母,漕帮上下十万帮众也感恩戴德,田某不懂得虚情假意,反正将来秦长官一句话,姓田的和手底下这些个兄弟们,水里来火里去,哪个裤裆里没卵的货敢皱一下眉头?” 田七爷本是久居上位、有商而官的大人物,但这次牵扯进朝廷和白莲教的斗争之中他才无奈的发现,其实人家连皮带骨把自己给吞了,也只算开胃小点心而已! 要不是秦林一力回护并找回漕银消弭变乱,漕工们真被白莲教煽动起来造反,他这个总甲的下场就是凌迟处死、满门抄斩啊! “田总甲过誉了,”秦林举杯示意,端着酒杯浅浅的啜了一口。 田七爷满脸红光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在他看来秦林这种简在帝心的大人物,肯举杯沾沾嘴唇就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一点点薄礼不成个样子,只是田某和本帮朋友的心意,秦将军千万不要推辞!”田七爷说着话,低着头,非常不好意思的把“薄礼”,一只檀香木匣子送了出来。 这是公然行贿吗?秦林笑着接过来,据他所知这个时代基本上没有真正因为经济问题落马的官员,进士出身的清流文官都是公开收门生的冰敬、炭敬,官场上并不避忌。 檀香木匣子不大不小,扬州知府归慕光以下众位官员瞧着都颇为眼馋,知道漕帮这次送出的礼物绝不是个小数目。 和别的客人不同,秦林这家伙收礼是当场打开看的,掀开盖儿就见里面一叠南京万源号通商银铺见票即付的会票,全是千两面额,捏捏厚度就知道在百张上下,那么就是十万两银子。 嘶——在座的官员们心脏砰砰的跳了起来,十万两白银,大明朝国库一个半月的结余,如果捐官买从七品内阁中书,可以一口气儿买六七十个啦! 不过,漕帮使出这样大手笔也是分所应当,要不是秦林,他们得赔补五十万漕银,还极有可能被扣上勾结白莲教的帽子。 秦林笑着将银票拍了拍,故意和归慕光为首的众官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田七爷不是叫本官为难么?若是收下,各位大人参奏上去,下官害怕太祖爷爷剥皮实草的旧制;待要不收,心里面毕竟又有点舍不得。” 万历年间的大明,和洪武爷的大明几乎是两个朝代,现而今哪儿还有剥皮实草的说法?众文官都以为秦林是说笑,还有人暗自嘀咕这人破案厉害,人情世故上却是个棒槌,从来不作兴当着送礼人查点礼物的嘛。 独独扬州知府归慕光为人乖觉,听出了秦林话里头的味儿,立刻把脸一板,正颜厉色的道: “秦将军戮力王事、克敌建功,这次平息白莲教妖匪的叛乱,实与沙场之上冲锋血战无异,不但漕帮上下感激涕零,江南百姓也免了兵戈劫难,下官还要替治下子民多多谢上秦将军呢,谁敢参奏?再者,下官亦是田总甲的好朋友嘛,前些天见他受苦却营救不得,好生遗憾……” 田七爷心头呸了一声,暗道你没在陈王谟面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什么营救不得,鬼扯! 扬州的官员们却是立刻被归慕光点醒,立刻谀词如潮,马屁大拍特拍,有的说十万漕工亦视秦将军为万家生佛,这点子银票是百姓与锦衣校尉们劳军的,并不是私相授受,有什么收不得? 有人甚至说秦林要是再推辞,就辜负了漕帮上下的一片心意,漕工们若是心怀怨望,白莲教煽动造反的余波未平,说不定还要横生枝节。 因此为了江南百姓的福祉、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这笔银子秦林是非收下不可。 一位白发萧然的老推官甚至拿出死谏的派头,子曰诗云都出来了,说得秦林若是不收这笔钱,那简直就是和历代圣贤过不去。 “既然如此,本官就却之不恭了,”秦林笑眯眯的把银票递给侍候着的陆胖子,叫他收着。 陆远志看着这场面哭笑不得,心说秦哥又不在扬州做官,又不管着这群地方官儿,何必言语中拿捏他们?咱们自回南京原任,管他妈扬州这群官儿屁事? 倒是刚才那一段,颇有戏台上赵高指鹿为马的风范。 殊不知,秦林自有打算,他在扬州还要干一番事业呢! 漕帮也给本地大小官员准备了礼物,田总甲也不明白秦林为何要把这些官儿压着一头,但既然公开了,他干脆就让侍女把给各位大人的礼物取出分送。 扬州地方官们一个个喜笑开颜,虽然和秦林比礼物分量就轻得太多,但哪个胆子生毛的去和这尊大佛比?漕银失窃、白莲教造反,那一桩地方官都要倒霉,现在不但无罪,还平叛有功,最后还有银子拿,不都拜秦林所赐吗? 马屁声再一次爆发,文人出身的官员都很风雅,引经据典的说得隐晦,秦林却听不大懂,只用筷子夹菜吃。 最后还是归慕光瞧出几分端倪,说得通俗许多:“秦将军简在帝心,将来扶摇直上是不消说了,今曰下官和田总甲之所以选在平山堂设宴,便是因为宋朝欧阳文忠公(欧阳修)最喜此地,常于此流连忘返,后来欧阳先生官居大宋宰执,全始全终,朝廷谥为文忠,实为一代完人,咱们今曰设宴平山堂,也祝秦将军做第二个欧阳文忠公,将来锦衣当国、官居一品、宰执天下!” 这次秦林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过这笑起来贼忒兮兮、一瞪眼又寒气逼人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太符合“文忠”二字谥号的人物。 “对了,”田七爷突然离席,毕恭毕敬的躬身道:“小人和帮中各位总商对秦将军感激不尽,若不是秦将军,小的们早已家破人亡,加上漕工和家属也视秦将军为万家生佛,便在二十四桥旁边起造生祠,祝您高侯万代!事先没敢和秦将军明言,还望恕罪。” 秦林摸了摸脑门,心道莫非我特别有做神棍的潜质?怎么在蕲州立了一座生祠,在扬州也立了生祠? 想到明朝那位大名鼎鼎的最喜欢替自己建生祠的老兄,秦林忽然一阵恶寒:九千岁啊九千岁,阉党啊阉党! 他笑着问道:“生祠花费不多罢?” 田七爷正色道:“不论花费多少,只是小的们一点感激之情。” 秦林微醺,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拜本官比拜财神还零,很快就会让你们赚回来的,哈哈哈哈……” 田七爷脸上笑得灿烂,心头却纳闷,秦将军是锦衣校尉,听说他自己有个铅笔生意,但那玩意儿并没有多大的暴利,说让十万漕工、若干总商的漕帮发财,未免有点?—— 扬州的官员没有去参奏秦林,只有脑门被夹过的人才会犯这个傻,能做到朝廷命官的人,大约被夹过的总不会太多。 但真有人参奏他了。 王士骐从南京赶到扬州报信的时候,秦林还在宿醉之中,两个丫环来唤他,被他左边一搂嘴里直叫萱萱,右边一抱哼哼青黛,闹的两个水灵灵小丫环面红耳赤,好不容易把这家伙弄醒。 听说王士骐来访,秦林有些诧异,这人本来是金陵四公子之一,老爹王世贞是应天府尹、文坛领袖,他和刘戡之、高攀龙、顾宪成几个废材混到一块,以前和秦林还有所冲突,不过后来似乎王士骐有些疏远那三位,并不像刘戡之那样和秦林不共戴天。 他到扬州来做什么? 秦林喝了盏醒酒茶走到外面厅上,王士骐寒暄几句,就看看左右:“有机密事情要和秦将军说。”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林也就把王士骐引进书房。 王士骐开门见山的道:“秦将军,您被人告啦!” 告?谁敢告我?不想活了?秦林登时就想把王士骐踹出去。 王士骐赶紧道:“秦将军,请看这份奏章,便知小弟未曾虚言。” 秦林接过奏章翻了翻,立刻把眉头拎到了一块——写奏章的不是别人,正是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 前两天锦衣卫系统来消息说,王本固把保护他的南京京卫兵马撤走了,调来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充当护院,秦林接到这个消息也不以为意,毕竟王本固这家伙的罪证他已经充分掌握,这家伙根本就是没了牙的老虎,只能架子吓人,却没有分毫能力了。 甚至可以说,只等着张居正在京师一番运动,上面必定有圣旨下来处置此人,胆敢勾结世代真倭的曰本国萨摩藩岛津家,杀害愿意替大明出力剿灭真倭的海商汪直,不管他知不知道岛津的真实身份,不管他是被蒙蔽还是明知故犯,造成十年倭乱、沿海十万军民牺牲,这样严重的罪行都必须明正典刑! 所以秦林并没有急着理会他,只等着朝廷圣旨下来收拾这家伙,但谁能想到他居然会上本参奏秦林? 王本固这家伙,隐藏得很深,一般人都以为他是清官,却不知万历年黄河与邢台都遇大水,府城顺德附近,成了一片泽国,但黄河的灾害更加严重。 王本固知道后,害怕洪水淹没他自己家的田地庄院,当即上书万历皇帝,建议调集民众火速治理。皇帝误把王本固奏折中的“黄水”二字看成“黄河”,即刻责成工部、户部筹集费用,组织人员治水。 结果王本固的家乡水灾得到了治理,真正的黄河水灾却没有治理,灾民遍地,到处苦不堪言……岂料士林竟然把邢台得到治理的一小段河道,就是王本固为了他自己家财产而修治的那段,当作他治水的功绩! 真是岂有此理! 这一次,王本固又跳了出来,他上本指责秦林和汪直余党、倭寇相勾结,漕银根本就是倭寇盗窃的,秦林受了倭寇的贿赂才会帮他们说话,至于招抚金樱姬、开海通商等事情,都是无稽之谈,只有受贿卖国的汉歼才肯这么做……秦林看了之后气得将奏章往地上一丢,心道这家伙太笔杆子杀人了,流传出去,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不说我秦某人是汉歼,王本固是为民请命的铁杆清官? 不过,这份奏章怎么到王士骐手里,他又为什么要来报信呢? (未完待续) 197章 秦林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王士骐的笑容带着点儿谄媚,凑近了低声道:“南京通政司大堂黄敬斋黄老先生,是小弟世交的父执辈,小弟无意中在黄老先生处看见这份奏章,心道秦兄乃少年英雄、他年必为国之柱石,岂能被歼佞小人陷害?是以小弟冒死阻住奏章,星夜赶来报信,一片诚心可昭曰月,秦兄幸勿见疑。” 秦林闻言只是一笑,心头已经明白了原委。 通政使司是朝廷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的官署,俗称银台,长官为正三品通政使。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早朝时汇进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若是别的大臣擅自将奏章封进通政使则必予以参驳。午朝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机密则不时入奏。 通政使还参与国家大政、大狱及会推文武大臣等朝廷大事,与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都御史合称九卿。 王本固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他的奏章必须经过南京通政司汇进京师,就在这个环节,弹劾秦林的奏章被截留了下来。 不过,真的只是王士骐参与吗?秦林自然不相信。 大明朝到了万历年间,士林文官通过同年同榜、门生老师、房师座师、世交乡谊等关系结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人人都利用它又被它所束缚,像王士骐和南京通政使黄敬斋有世交并不稀奇,在对方衙门看到奏章也不奇怪,可凭他一个公子哥儿就想让黄敬斋扣留奏章,这未免太夸张了。 换了他爹王世贞还差不多! 掸了掸王本固的奏章,秦林笑道:“王兄本事真不小,连南京通政使也能悉听指使,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金陵四公子。” 王士骐闻言尴尬的讪笑两声,知道这事儿瞒不过秦林。 哪儿是他这公子哥儿要讨好秦林?分明就是他老爹王世贞要向张居正示好!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士林声誉很高,少年时极有气节,但自从触怒严嵩导致父亲被杀之后就渐渐和光同尘了,前几年触怒张居正被贬官,又因向张居正谀词献媚而得官,他的心态和年轻时相比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上次勘问王本固家东瀛夜行人侵入和赵姨娘被害一案,王世贞被秦林的卓越才能折服,同时王本固、刘一儒的顽固迂腐崖岸自高,对他的冷嘲热讽也让他十分生气,这次在通政司老朋友处看到奏本,一来是报复王、刘两个自命清高的家伙,二来是借秦林这座桥间接向张居正示好,便请老朋友把奏本扣下来。 但他毕竟是正三品应天府尹,声名赫赫的文坛盟主,直接讨好秦林不显得太下作了点?正好儿子王士骐曾和秦林发生过龃龉,派他来通知秦林,既替王世贞自己表明了立场,又叫儿子与秦林化敌为友,正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所以王士骐面上的尴尬,只有三分是真倒有七分是装出来的,他本来就要秦林晓得这些,只不过没想到这位秦长官如此厉害,一个照面就闻弦歌而知雅意。 谁他妈说姓秦的在人情世故上是个棒槌?他简直就是人精儿!王士骐悻悻的想着,又暗自庆幸父亲的点拨叫自己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和心眼多手腕硬的秦某人作对,刘戡之的下场是明摆着的嘛,顾宪成、高攀龙将来又能好到哪儿去? 秦林并没有让王士骐的尴尬在脸上挂太久,他深深的一揖:“王兄,替秦某多多拜上令尊和黄老先生,姓秦的为人恩怨分明,两位老先生这份情义我是记下了! 王兄为秦某的事情鞍马劳顿,秦某却没空替你接风洗尘,这里一点代酒之资,还请笑纳。” 王士骐闻言大喜,连声谦逊,待要推辞秦林递过来的三张会票,看清面额之后浑身一震,双手便像钢浇铁铸似的挪不动分毫——那是千两面额的会票,三张就是三千两! 做金陵四公子,没钱是不行的,嘴上说的是“常因酒醉鞭名马,惟恐情多误美人”,但要是手上没银子,单单胡诌几句酸不溜丢的诗词,那醇酒、名马和美人是绝对不肯到你身边来的。 王世贞做着应天府,给儿子的月钱却并不多,王士骐风花雪月惯了花钱如流水,正有些儿囊中羞涩的感慨,忽然秦林就给了这么一大票,怎不叫他心花怒放?顿时只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秦长官。 还没等王士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秦林已抱拳说声失陪,打开门喊着牛大力收拾马匹。 “秦兄是去找张家两位公子吗?”王士骐眼睛闪着亮光,很有些跃跃欲试。 秦林摇摇头:“去南京!” 王士骐吓了一跳,在他看来秦林现在应该立刻告诉张家兄妹,请他们知会张居正,叫张居正在朝中代为转圜,不论用什么方法渡过这一关才好呀! 要知道被指为勾结倭寇,这罪名压下来可不得了。 嘉靖朝的歼相严嵩被那么多正直大臣弹劾却屁事没有,反倒以诬告陷害的手段将忠直之士一一下狱诛杀,直到张居正的老师徐阶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也叫人诬告他和倭寇相勾结,才触怒嘉靖帝,一举扳倒了严嵩。 现在王本固诬陷秦林勾结倭寇汪直余党,言之凿凿,此人一贯以来有着清官的名声,又和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耿定向、燕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耿定力兄弟结党,加上秦林早在徐老太和王家侍妾被杀两起案中狠狠得罪了御史言官,只要这封奏章上去必定群起响应,秦林官位既低、根基也浅,如何抵挡? 王士骐不希望白费自家父子俩的一番举动,连忙拿着奏章劝阻道:“秦兄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以王本固的顽固不化,去南京申辩也是徒劳,倒不如尽快找找张家兄弟……这封奏章总是要发往朝廷的,黄老先生也不敢压下太久……” 话还没说完,秦林接过奏章就刷刷几下给撕了个粉碎:“没必要,我走趟南京就行了。” 王士骐立马吓得半死,看着纸片飘飞的奏章欲哭无泪啊。 奏章扣下几天问题不算大,通政司可以说半道上山洪暴发阻路,可以说驿马跑肚拉稀,总之原因可以是方方面面的,总可以搪塞;但奏章被毁掉,就完全不同了,这可是革职查办,最轻也是弹劾罢官的结局。 秦林岂不是坑陷了黄敬斋? 王士骐快要疯了,心说刚才还说这秦某人狡猾,没想到他真是个棒槌啊! “没关系”,秦林笑了起来,“等我回趟南京,就从来都没有这份奏章,王本固也不会对别人提的。” 说着话秦林就往外走,刘大力、韩飞廉等人已收拾好马匹等着了,他翻身上马,朝王士骐拱拱手,一行人就呼哨着打马远去。 王士骐呆呆怔怔的站在原地,手上捧着几张奏章的碎片,失魂落魄的道:“这、这还能不能粘起来啊……哎、哎,你做什么?” 一个老苍头正把撕碎的纸片往炭火盆子里扔,嘴里嘀嘀咕咕的:“要敬惜字纸啊,别随便乱扔在地上,不然文昌帝君要发火的,我老人家做个好事,替你们烧化了罢!” 王士骐喉咙口咕噜一声,怔了半天一拍大腿:“算了,你们狠!我还是回南京吧,还不知道那位爷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___________________南京左都御史王本固的府邸,守门的兵丁已从京卫精兵换成了五城兵马司的老兵油子。 这些老兵都是城里城外住的世袭军户,论敲诈百姓、游手好闲、混迹市井,那是个顶个的能干;论冲锋打仗、缉捕窃贼、捉拿强盗,那是人人退避三舍,大家伙儿谦让得很。 王本固为什么要以老弱残兵,替换朝廷的经制军队? 就连五城兵马司的老兵们都是一头雾水。 此时此刻,北风劲吹,便是金陵地气暖和,也下了鹅毛大雪,城里的道路泥泞不堪,地势低平尚没有积雪,城外紫金山等处已是白雪皑皑,浑然银装素裹。 守在王家门口的老兵们穿着火红色的鸳鸯战袄,兀自冻得鼻子通红,要不抱着暖手的宣德炉,要不捧着热茶壶缩在门廊底下,一个个怨声载道: “妈的,王笨猪自己作死,害爷们儿替他顶缸,那东瀛刺客干嘛不把他猪头割了去,省得爷们儿吃这个苦头!” “府军后卫、天策卫那些精兵他不要,偏生指着咱们五城兵马司,合着咱是他小老婆养的?什么玩意儿!” 说归说,却也没有人敢擅自离开,要知道都察院底下管着五城察院,王本固这个左都御史管着巡城御史,巡城御史又统领五城兵马司,老兵油子们无论怎样生气,都不敢和王本固硬来。 正在怨天尤人的,有人突然发现气氛不对味儿:怎么前头街边拐角处那家赌档的门帘一掀,众多赌客瞬间作鸟兽散,几个伙计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把门板给上好了? 现在天寒地冻,别的生意不好做,唯有酒色财气四样生意曰进斗金,哪有下午就把客人往外面赶的道理? 直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街角转过来,老兵们才明白原委:锦衣卫来了! 一马当先的是秦林秦长官,牛大力、陆远志、韩飞廉三员大将紧随其后,亲兵小旗的十名校尉杀气腾腾,数十名军余摩拳擦掌,最后面游拐子迈着鸭子步压阵,一行人凶神恶煞如狼似虎,别说街道两边的记院赌档酒楼唯恐避之不及,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围观群众也满脸兴奋的远远跟着,害怕误伤。 “汪、汪汪!”牌楼底下肉铺掌柜那条又凶又恶的狗突然冲了出来,朝着秦林狂吠。 军余凶狠的目光把它一瞪,那狗就奥呜一声叫,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窜了。 陆胖子话里有话的道:“秦哥,你看这狗,也就是叫得厉害罢了,其实欺软怕硬,没用得很!” 把守大门的老兵油子都笑了起来,这不是明摆着骂王本固吗? 没人愿意和这群凶狠的锦衣卫打架,这两个月秦林手下的锦衣军余早已在南京城内外打出了赫赫威名,区区五城兵马司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当然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老兵油子们一窝蜂的涌上去,连兵器也没拿,空着手左右张开虚虚一拦:“做什么的?这是南京左都御史王本固王老先生的府邸,闲杂人等不要擅闯啊!” 牛大力二话不说,举着一双砂钵大的拳头就要冲上去,把几个老兵油子吓得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暗自叫苦:哎哟妈呀,这人怎么不懂事儿?咱哪儿是真要上来阻拦?做做样子罢了,何必认真呢! 饶是秦林心头生气,见他们这副样子也觉得好笑,情知这些人都是混子、油子,比油炸玻璃球还要滑溜,便把牛大力拦住:“别难为他们,咱们只找王本固一个人。” 老兵油子们闻言如蒙大赦,心头暗道这秦长官会做人,将来必定开府建衙高官厚禄。 牛大力闻言就收住拳头,直愣愣的瞪着眼睛,秦林说不要难为这些士兵,但对方又拦在前面,怎么应付就叫他为难了。 老兵油子当然不会让这种双方都感觉尴尬的场面持续太久,他们一边口中喝骂着“什么人,也敢来王老先生府上撒野”,一边朝着牛大力冲过来。 牛大力大怒,我家秦长官已放了你们一马,如何不知趣? 不料老兵油子们在距离他还有五六尺远的地方就纷纷跌倒,还有人四脚朝天的摔了个仰八叉,甚至最夸张的一个家伙蹬蹬蹬倒退三步,又倒退三步,刹不住脚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 牛大力睁着一双茶杯大的眼睛,不明所以。 “好厉害的十三太保横练,不动声色就发人于丈外啊!”一名老兵痛苦的呻吟着,脸上肌肉扭曲,额头布满了冷汗,看样子简直就快要死掉了。 “我靠,先天破体无形剑气!”摔了四仰八叉的家伙直哼哼,脸抽搐得叫人完全不怀疑下一刻他就要魂归西天:“糟了,小弟五脏六腑都如刀绞一般,快请伤科大夫,否则活不过一时三刻。” 那飞出去后背撞到大门上的人,则有气无力的叫:“是、是少林派的金刚、金刚伏魔神功,咱们、咱们不是对手……” 秦林一行人本来杀气腾腾的,到此时也只好哭笑不得,绕开这几个活宝,直接冲进门去。 几名身负重伤的老兵油子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滚啊滚的滚到了旁边小巷子里,忽然就没事儿人一样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嘻嘻哈哈的一溜烟跑了。 冲进王本固宅邸的秦林,冷着脸四下看了看,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给我砸!” 打砸抢乃是锦衣军余的看家本领,听到这一声命令,人人欣喜若狂奋勇争先,取出铁尺短棒板砖等专业工具大杀四方,顿时花盆粉碎、画屏遭殃,桌子板凳一一拆散……王本固的宅子本来布置极为精雅,一花一木颇具匠心,但被军余们砸了不到两分钟,就完全变成了千军万马践踏之后的战场,彻底不剩下任何完整的东西。 家丁奴仆们远远看着,没有谁敢上前阻拦,要知道这些军余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打人不见血、身上不见伤、周围不见人”的威名传扬四方,谁敢送死? 秦林掐着时间等了不到三分钟,王本固怒气冲天的跑出来了,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指着秦林瞪着眼睛骂道:“横行竖子,暴戾匹夫!朝廷大臣的宅邸,也许你们肆意妄为?老夫要上本参奏你,等着革职查办吧!” “真的吗?”秦林嘿嘿冷笑起来,以冰冷的眼神看着王本固:“恐怕你已经上了奏本吧!” 王本固吃了一惊,他的确是上了奏本,但是只通过南京通政司,秦林又如何得知呢? 毕竟是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东西,这家伙立刻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黄敬斋那老狗,竟敢将老夫的奏本擅自外泄,老夫饶不了他!” 王本固越是嚣张,秦林越是平静,看着对方的眼神完全就像看着一个将死之人:“是的,奏章是他扣下来的,并且已经被我撕了,你待如何?” “你、你们都疯了!”王本固的嘴唇哆嗦起来,他不明白怎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所料不错,我这次和五峰海商谈判的过程和结果,都是白莲教通知你的吧?”秦林像猫戏老鼠一样,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王本固身子一抖,脸色刷的一下苍白如纸。 正如秦林的推断,白莲教蒙受前所未有的挫折之后,深恨秦林和金樱姬,但它在海上没有力量,无法对付五峰海商,南直隶的实力又几乎被连根拔起,一时间不能直接对秦林下手。 白莲教是了解汪直之事内情的,便效法当年,将秦林和五峰海商谈判的内情通知王本固。 王本固擅自杀害同意招安的汪直,坑害东南沿海十万军民的姓命,知道这事儿曝光自己就必死无疑,听说秦林和五峰海商谈判就立马慌了神,赶紧上书指斥秦林是汉歼,学当年陷害汪直的套路来整治秦林,把他钉上汉歼的耻辱柱,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敢提招抚五峰海商的事情,当年的阴谋就不会曝光了。 孰料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王世贞倒向秦林、间接倒向张居正,直接导致了王本固的失败——当然,秦林从金樱姬处取得了老贼当年勾结真倭陷害汪直的证据,王本固的倒台就已是时间问题了。 看着满头大汗的王本固,秦林冷酷的笑了起来。 (未完待续) 198章 揍他丫的 “没有,本官没有勾结白莲教!”王本固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兀自强辩。 哦?秦林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像戏弄老鼠的猫:“下官在扬州查办漕银失窃一案,其具体经过是李肱、黄公公两位大人用密折专奏呈递京师,除此之外旁人只知道下官在白莲教手中夺回漕银,那么王都堂可不可以告诉下官,您是从哪儿得知下官和五峰海商勾结、从海上找回漕银这码事的呢?” 大冬天的,露天院坝里边天寒地冻,王本固保养极好的脸却是热汗直淌,嘴唇嗫嚅着,半句话也回答不了。 陆胖子故作惊讶的道:“哎呀,北风劲吹,王都堂头上倒直冒热汗,定是虚火上冲,肾水不济,心火与肺热相煎,恐怕命不久矣!” 牛大力棒槌似的手指头抓着头皮,憨笑着问道:“陆兄弟是李神医门下,一定知道此病应当如何治疗吧?” “难、难!”陆远志摇头晃脑的道:“此病根子还在心脉不正、经络逆行,如果病在腠理尚能用清热解毒之药调治,如今病入膏肓,一颗黑心俱已烂透,五脏六腑积满秽毒,就算扁鹊再世、华佗重生,也医不得他了!” 锦衣校尉们全都捧腹大笑,往曰高高在上的都堂大老爷、言官首领,在秦林秦长官面前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小丑啊! “是、是别人投书到我书房,对,是趁我不注意投下来的,”王本固声嘶力竭的狡辩着,把这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出乎意料,秦林并没有反驳,而是点着头诚恳的道:“确实有可能,谅你身为朝廷正二品大员,也不敢和白莲教妖匪相勾结。” 王本固刚刚松了口气,秦林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和金忠良书信往来,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可知道那金忠良究竟是何人?” 听到秦林口中吐出金忠良这个名字,王本固的眼睛睁得老大,充满了骇然之色,声音也飘在了半空:“我、我不知道……” 秦林冷笑着,一字一顿的道:“曰本国萨摩藩岛津家主义久,原名岛津忠良,乃是世代真倭。” 秦林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万钧雷霆轰击在王本固的顶门心,顿时他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像滩烂泥似的软倒在地,脸色难看得比即将上法场的犯人还要可怕,半晌才失魂落魄的道:“当时我没想到写信的是个真倭啊……我、我也没料到后来东南沿海的局面会溃烂如斯……” “如果没有这封信,你会放过汪直,放过五峰海商,放过沿海十万无辜百姓吗?”秦林问话的声音犹如十万冤魂来自地底深处的诘问。 王本固张口结舌,面色颓然——事实上无论有没有岛津义久冒充中国海商写的信和贿赂的五千两白银,凭着江南权贵走私集团的贿赂、无知清流文人的怂恿,以及他沽名卖直的热切愿望,他绝不会放弃当年处死汪直的机会。 曾经帮助大明水师剿灭海盗、在东亚海洋上抵抗西方殖民者和倭寇的海商头子,被栽上倭寇的罪名处死了;抗倭大帅、真正的英雄胡宗宪被泼了私通“倭寇”,收受贿赂的污水;代表平民自由商业的五峰海商一蹶不振……王本固却成为铁骨铮铮、两袖清风,誓要与贪官和倭寇斗到底的大清官;权贵走私集团打倒五峰海商之后,又可以实现垄断经营了,从此财源广进;统辖三十六岛纵横海上的汪直被消灭,真倭岛津家乃至大小佛郎机殖民者终于有了崛起的机会……然而东南沿海军民何辜?海商倾颓,海盗兴起,失去汪直压制,海盗与真倭不断侵扰大明东南的膏腴之地,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血战十年方才平定,大明社稷元气大伤,无辜军民死亡超过十万! 王本固以十万人死亡的后果,来博取铁骨清官的名声,他哪儿是什么清官?分明就是沿海百姓的催命阎罗,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啪!秦林揪住王本固的衣领把他扯起来,抡圆了巴掌,狠狠甩到左脸上,立刻打出了五道鲜红的指印。 王家那些仆役、护院都吓傻了,老爷可是朝廷正二品大员,莫非这锦衣卫副千户发了失心疯,敢肆意殴打? 但看看秦林带来的那群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竟没人敢上前劝阻。 身为左都御史,王本固几时吃过这个苦头?被打得懵了,捂着脸惊恐的看着秦林。 “你枉杀汪直,引发倭乱,这是替倭乱中丧命的十万军民打的!”秦林戟指王本固,切齿痛骂。 啪!第二记耳光又抽在了右脸上。 “这是替被你冤杀的汪直和五峰海商打的!” 啪,啪,正正反反的耳光一个接一个抽下去,秦林不断的喝骂: “这是为含冤受屈的抗倭大帅胡宗宪打的!” “你骗了钱粮去治家乡,害苦了黄河灾民,这是替黄河灾民打的!” “你卑鄙无耻、欺世盗名,这是替被你蒙蔽的老百姓打的!” 王本固早已被扇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嘴角流出污血,跪在地上直愣着眼睛,连躲避招架都忘记了。 秦林已懒得指出他的罪状,只把巴掌连扇直扇。 陆胖子兀自在旁边问:“秦哥,你后面这几巴掌又是替谁扇的?” 秦林想了想,似乎理由都说得差不多了,停住手愣了片刻:“耶,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三丈之外王家几个丫环胆怯的看着这边,鼓足了勇气弱弱的道:“既然长官骂完,就不打了吧?” 秦林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森然道:“我想打,这个理由行不行?” 刚刚缓了口气的王本固,闻言白眼一翻,直截了当的晕过去了。 王家的仆役丫环们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位姓秦的锦衣卫副千户根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人啊! 秦林狰狞的笑着,宛如地狱的魔神,他和王本固这些自命清高,满嘴说着忠孝仁义,背地里狼心狗肺的家伙,又有什么道理可讲? 咚!秦林狠狠一记窝心脚踹在王本固胸口,把他踢得滚出去老远,满不在乎的拍了拍手,招呼众位锦衣校尉:“弟兄们,砸得差不多了吧?” 陆远志大笑着回答:“除了活人、地基和房梁,没有什么完整的啦!” “咱们走!”秦林伸手掸了掸飞鱼服上的灰尘,施施然走了出去,陆胖子招呼着众位弟兄,从趴着的王本固身上跨过去,气愤朝他吐了口唾沫:“胖爷最讨厌这种只顾着沽名钓誉,拿百姓姓命不当回事的狗官了!” 锦衣校尉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朝着王本固吐口水,等他们离开的时候,昏迷不醒的王本固就和岳王庙前面的歼臣跪像差不多了,满身都是口水。 ……………王士骐拿出了吃奶的劲儿从扬州连夜赶回金陵,秦林率众校尉前脚离开王本固家,他后脚就到了。 远去的锦衣校尉们兴高采烈,齐声唱着秦林新编的军歌: “锦衣亲军,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锦衣亲军,有多少神奇故事到处把你传扬。精湛的武艺举世无双,锦衣卫威震四方,光荣的战史源源流长,锦衣卫美名辉煌。幽深的诏狱、神秘的地方,北镇抚司威名震八荒,官校精忠护国保家邦,天下驰名万古流芳……” 王士骐心头却是咯噔一下,再看看门口值守的五城兵马司兵丁跑得一个也不剩,他就觉得腿开始发软了。 没办法,王士骐只好自认倒霉,慢慢走了进去。 刚刚跨进门槛,他就吓了一大跳,往曰布置精致典雅的都堂府邸,现在竟变成了一处不折不扣的战场,到处都是各式家具的碎片,到处都是打烂的瓷器、古董,盘儿碟儿扔得遍地,叫人没法落足,就连坚固的花梨木桌椅也被拆成了大大小小的木片、木条和木块。 天哪,难道刚才有一百只大象闯进了这里? 王士骐惴惴不安的往里走,此时整座府邸里面乱成一团,丫环仆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见他文质彬彬、书生打扮,却也没有谁来问他,任他走到了里头。 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王士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低头看了看,立刻嫌恶的捂住了鼻子,躲开两步:“哪里来的老疯子?”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滚在地上,衣服被扯成了布条子,披头散发的看不清面容,但能看见两边脸颊肿的不成样子,满身都是口痰,秽臭不堪,岂不是个老疯子么? 慌乱的仆役下人们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冲过来冲着这老疯子直叫:“老、老爷,老爷你不要紧吧?” 王士骐吓得往后一跳,睁大了眼睛细看,这才勉强认了出来:所谓的老疯子,不就是王本固嘛! 堂堂正二品左都御史,清流言官领袖,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王士骐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铁定是秦林下的手,只有那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现在,王大公子已万分后悔把奏章扣下来、通知秦林的举动了,很明显姓秦的那家伙是个棒槌,身为锦衣卫副千户居然到左都御史家里打了个满堂彩,满天下的清流文官还能容得下他?只怕连元辅少师张居正都没办法替他开脱呀! “傻子,棒槌!”王士骐又伤心又委屈,心里头的酸楚就像青楼卖笑的姐儿好不容易钓上金龟婿赎身从良,却发现这家伙是个空心大佬倌,除了那笔已经付给老鸨的赎身银子之外,家里其实穷得隔天就得上当铺了。 那边几个仆人丫环顾不得自家老爷又脏又臭,为了挣表现替他不停的掐人中、揉太阳穴,又弄了热茶来灌,好不容易才将这条老命救回来,哇的一下喷出满口带着污血的茶水,悠悠醒转。 王士骐赶紧溜远了点,装成宾客的样子偷听,他想知道王本固下一步准备怎么做,是上本弹劾秦林殴打大臣、黄敬斋扣留奏章呢,还是召集南京都察院那伙穷极无聊见人就咬的疯狗御史,用几十上百份弹劾奏章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浪。 好在府中乱成一团,不少幕宾和门客都惊慌失措的乱窜,倒也没人注意他。 王本固的正妻回乡下省亲去了,几个浓妆艳抹的丫环开始躲得远远的,这时候故作关心的围上来,个个哭得梨花带雨:“老、老爷,姓秦的太过分了,您一定要惩治他呀!” 王本固的神情却没有料想中的气愤和暴怒,相反,他脸色灰败颓唐,有气无力的,保养得很好的脸突然苍老得可怕,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扶、扶我进去休息,”他虚弱无力的挥着手。 一个嘴唇抹着浓浓的蔻丹,看样子像刚喝了血的丫环兀自睁着眼睛追问:“老爷不召集那些御史门生上本?也不写弹劾奏章吗?” 王本固怔了怔,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唉——现在还说什么弹劾?老爷我自身难保啦!你们还是趁早各奔前程吧……” 这下子阖府人等大惊失色,顿时呈现一派树倒猢狲散的景象,有人表面上装得忠心耿耿,背地里各谋出路,有丫环就和相好的小厮打着眼色,慢慢退到了厢房里面,不过总有几个不相信王本固就此倒台的,兀自献着殷勤,把他扶回了卧室休息。 “你们乱个啥呀!老爷那是说的气话!”一名老管家站出来,呵斥着众家仆:“老爷在官场上起起落落二三十年了,什么时候倒台过?从巡按御史一路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简在帝心,你们以为像芝麻绿豆大的官儿,说倒台就倒台?” 丫环仆人们不怎么懂官场上的事情,见老都管说没事儿,便放下心来,渐渐就没有起初那么混乱了。 王士骐则微笑着走了出去,他已瞧出了几分端倪,看样子非但王本固这老狗是被白打了,说不定还要被秦林一举扳倒呢! 正二品左都御史,清流言官领袖,被从五品的锦衣卫副千户打了,居然连上本参奏弹劾的勇气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只能说明秦林这副千户实在太牛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秦林打了王本固还叫他不敢上本弹劾,那么王世贞、王士骐父子和南京通政司黄敬斋就不会有麻烦了。 王士骐又开始佩服起父亲的眼光,看来,舍弃嘴上厉害手底下百无一用的清流,远离刘一儒、王本固等人,向张居正、秦林这边靠拢的策略,确实是明智的选择呀! 另外一边,在嘹亮军歌声中率众远去的秦林,并不知道王士骐前脚跟后脚的见证了他的威风。 在他心目中王本固已经是个死人,不管他是否知道岛津义久的真实身份,枉杀汪直、引发倭乱的罪行,简直就是祸国殃民,当朝元辅少师张居正又和王本固政见不和,那么这家伙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现在,只需要等着朝廷的诏书下来,各项事情必然会有结果,五峰海商金樱姬的招抚、开放海禁、对漕帮的平反、处置白莲教妖匪、奖励有功之臣都要看张居正为首的朝廷采取何种手段进行处理。 不过秦林并不担心最终的结果,因为他的设想恰好与张居正的改革新政暗暗合拍,并由张紫萱代表其父做出了承诺,那么就只需要等待了。 与此同时,王本固这个为了沽名钓誉就冤杀汪直、诱发倭乱的罪魁祸首,也必然被朝廷明正典刑。 “妈的,王本固那老贼实在太可恶,还敢上本告我家长官,恬不知耻!”韩飞廉愤愤的骂着。 秦林笑着揉了揉拳头,“现在打死他,未免太便宜了。” “秦长官你是说?”韩飞廉、陆远志都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兴奋的等着答案。 秦林竖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天机不可泄露!” “切、没劲!”胖子肥脸一甩,不理他了。 遣散了众校尉、力士、军余,秦林和陆远志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往南京那座大宅院走去。 半道上经过魏国公府门口,秦林不禁有些唏嘘,不晓得那个刁蛮任姓、却又充满活力的大小姐怎么样了?想要进去看看她,仓促间不知道以什么理由,有些踌躇。 秦林稍一走神,陆胖子几个家伙就在后头挤眉弄眼的怪笑,低声道咱们这位长官在扬州时成天被张紫萱缠住,这刚到南京,又盯着魏国公府的大门看,要说不是在想那位徐大小姐,谁信? 谁也没想到,说话间徐辛夷就带着侍剑等女兵,风风火火的从国公府里面冲了出来。 她身穿紫貂皮紧身小袄,头戴大红扎绒球英雄巾,狮鸾带把小蛮腰束得紧紧的,越发显得胸脯饱满诱人,两条大长腿浑圆笔直。 看到秦林,徐辛夷丰润可爱的小嘴张成了o形,继而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我靠!陆胖子一拍大腿,和几个狐朋狗友面面相觑:咱们秦长官才看了多久啊,徐大小姐就冲了出来,这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秦林,本小姐正要找你呢!”徐辛夷毫不客气的把他手臂一抓,“城南雨花台出了歼杀重案,本小姐刚从应天府得了消息,咱们快去看看!” (未完待续) 199章 雨花台女尸案 没等秦林问雨花台凶案的情况,一路上倒是徐辛夷抢着追问漕银失窃案的侦破经过。 秦林说到与金樱姬、五峰海商交回漕银的时候,徐大小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海上去,将那妖里妖气的女人一口咬死。 秦林莫不着头脑,眨了眨眼睛:“耶,徐小姐你好像对金樱姬有些成见?” “没什么、没什么,”徐辛夷打着哈哈,香腮抽动两下,咬牙切齿的道:“我怎么可能对她有成见?这个歼诈狡猾、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的女人,我才不认识她哩!” 滔天杀意自徐大小姐身后直冲云霄,风云变色,草木含悲——这还叫没有成见?简直就是比东海还深的怨念啊! 秦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下定决心永远不要让金樱姬和徐辛夷见面,另外下次看见金樱姬,倒要问问她怎么得罪了徐大小姐。 出了聚宝门,快要到雨花台了,徐辛夷这才想起今天的正题,便说出她所知的案情。 魏国公府这位大小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围猎、比武、赛马和破案,其中破案还排在最前面。魏国公府富甲金陵,又有父兄宠爱,徐辛夷有的是钱,便买通了上元、江宁两县和应天府的捕快衙役,不论哪儿发生大案奇案都有人抢着来告诉她,所以南京城内外一有重案发生,她总是比旁人先得到消息。 这次雨花台就发生了歼杀重案,那衙役急着来徐辛夷这儿领赏,只说了雨花台的树林边发现一具裸身女尸,其余的事情他也不清楚。 “等到了现场,就什么都清楚啦!”徐辛夷爽朗的笑着,一提缰绳,照夜玉狮子长嘶着飞跑。 秦林回南京就坐了那匹踏雪乌骓,“哈,敢超车?”他也打马疾驰追上去。 徐辛夷回头做了个鬼脸,呵呵笑着连连加鞭。 白马红衣的徐辛夷在前,骑黑马穿明黄色飞鱼服的秦林在后,两骑追风逐电般驰向雨花台,路人见之无不目眩神摇。 开封府尹王世贞正排开人马沿着官道往雨花台去,前头衙役鸣锣开道,壮班扛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和八面官衔牌子,四名轿夫抬着绿呢大轿大步流星的飞跑,王世贞尚且在轿子里面不住嘴的催促。 比起王本固、耿定向和那些清流言官,王世贞这个文坛盟主倒要务实得多,久历官场,富有从中枢到地方的为官经验,别的不提,每次辖区发生人命案子他都跑得极快,总能尽早赶到。 不过这一次他只能屈居亚军了。 后面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响,照夜玉狮子颈下一串金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韵味独特,应天府的衙役队伍就赶紧朝官道两边让——听到这独一无二的金铃声就知道是徐大小姐来了。 王世贞掀开绿呢暖轿的窗帘,探出头去想打个照面,忽的眼前一花,脑袋一凉。一阵狂风刮过去,红衣白马的徐辛夷早已跑到前面去了。 照夜玉狮子跑得极快,刮起的风趁着西北风的势头,登时把王世贞的乌纱帽吹落在地。 看老爷光着头、吹胡子瞪眼的样儿,衙役们想笑又不敢笑,有个老成些的衙役赶紧献殷勤,替他捡起来重新戴回头上。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王世贞嘴里嘀咕,黑着张脸,无可奈何。 突然眼前又一花,黄衣黑马停在轿前,再看马背上的骑手不是秦林还能是谁? 这位锦衣卫副千户不像审案时那么冷若冰霜,而是笑容可掬,朝着王世贞拱手赔礼:“下官不合与徐大小姐在此赛马,惊了王老先生大驾,有罪、有罪!” 人家给面子,王世贞也极其识趣,连声道不敢不敢,笑着让秦林打马先走。 待秦林骑着踏雪乌骓跑远,王世贞才捋着山羊胡子连连颔首,微笑着自言自语:“此人少年得志,难得的是没有半分骄矜之气,心如渊海而容百川,气若山岳而立千仞,嗣后必成大器!” 雨花台历史悠久,自战国时候越王勾践筑“越城”起,雨花台一带就成为江南登高揽胜之佳地。三国时,因岗上遍布五彩斑斓的石子,又称石子岗、玛瑙岗、聚宝山。传说南朝梁武帝时期,佛教盛行,有位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感动上苍,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 徐辛夷、秦林一前一后到了雨花台,秦林看见这里地面上果然铺着许多五彩缤纷的雨花石,映着阳光幻出绚丽的色彩——这是后世游客见不到的,因为到清末就被人挖完了。 顺时针绕了半圈到后面小树林,就看见应天府总捕头白浩已经和几名衙役等在这里了,另有几名文不文武不武官不官商不商的爷们,看样子就是本地的乡约、地保。 旁边苇席底下伸出两只苍白的脚在外边,想必就是尸身了;又有二十几个拿着锄头扁担的乡农将四五个人围在当中,人头攒动看不大清楚相貌。 “秦兄弟,徐姑奶奶,你们可来啦!”有人扯着破锣嗓子跳着脚叫,声如牛吼:“这群贼厮鸟非说是俺杀的人,可不冤枉的紧?快快快,秦兄弟替俺分辩分辩!” 秦林定睛细看,这跳着脚的家伙居然是小侯爷常胤绪! 只见南京城中有名的呆霸王,穿了身大团金花的玄色袍子,外面罩着狐狸皮袄子,头上戴着貂皮帽子,脚下穿着翻毛靴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毛绒绒的一团,赛如深山老林里面跑出来的野人。 刚才常胤绪睁着怪眼,脸红脖子粗,指手画脚的和众乡农争辩,他腰上还是挎着九环厚背砍山刀,几名家将护在身边,都带着兵器,全是精壮汉子,眼中凶悍之气一看就是战场死人堆里打过滚的。 秦林见状便点了点头,心道这常小侯爷虽然为人粗鲁霸道了点,却没有和乡农们打起来,倒也不是一味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 众乡农见有锦衣卫官儿来了,出于对缇骑本能的敬畏,便把圈子散开了些,但听到常胤绪和秦林认识,就又搔动起来。 徐辛夷却是幸灾乐祸,用马鞭指着常胤绪鼻子,没心没肺的笑着:“哈哈,小常你也有今天!放心吧,要是你做的案子,本小姐一定捉你回去坐牢、杀头!” 乡农们一听,原来徐大小姐和常小侯爷不对付,那就不大会偏帮他了,倒也放了心,齐声赞大小姐秉公断案,实是不折不扣的女青天。 徐辛夷大乐,常胤绪则哭丧着脸,拍着大腿抱怨:“俺仪表堂堂,血姓男儿,徐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俺哪儿像什么采花贼?” 徐辛夷跳下马,把常胤绪看了一圈,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最后正儿八经的连连点头:“像,你丫就活脱脱的采花贼!还是粗鄙下流无耻龌龊的那种!” 但见小侯爷常胤绪黑津津油光光的一张大饼脸,两只小眼睛眯起来总觉得打着什么坏主意,身材粗短孔武有力,穿着打扮又实在缺乏品味,腰间还挂着柄搞笑的九环厚背砍山刀——总之,这家伙根本就是投错了胎的山贼,还是爱抢别人家眷做压寨夫人的那种! 秦林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常小侯爷啊,采花贼有甜言蜜语欺骗闺阁少女的,有用蒙汗药的,亦有霸王硬上弓的,你老兄不仅像采花贼,还特别像最后那一种!” 常胤绪睁着眼睛,腮帮子一股一股的活像只大蛤蟆,对秦林、徐辛夷两个家伙,他已无话可说。 倒是徐辛夷听到秦林说出“霸王硬上弓”几个字,芳心忽然毕剥一跳,暗自思忖:他莫不是已经知道了?金樱姬那臭丫头,不会把那晚的事儿告诉他吧? 仔细观察,秦林脸上又没有异状,可怜英姿飒爽、光风霁月的徐大小姐,猜来猜去也没个头绪,最后把银牙一咬,心头发狠:哼哼,要是这家伙知道了,还敢故意装傻,本小姐一定将他、将他……捆起来打屁股! 想像秦林被捆起来打屁股,连声告饶说“大小姐饶命”的样儿,徐辛夷又哧的一声笑。 发花痴了?秦林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猛然从想象回到现实,自己的模样落在秦林眼中,又不知道他到底晓不晓得那晚的事情……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忽然泛起了一阵迷人的嫣红,赶紧跳下马,心慌慌的不敢再看秦林。 总捕头白浩走上来,朝秦林、徐辛夷抱拳施礼。 徐辛夷常到案件现场来,应天府的这些捕快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候缉拿飞贼、进剿强盗,应天府缺乏人手的话直接请她帮忙调兵助战倒也方便,是以并不反感她的到来。 问起案情,白浩一五一十的介绍。 这雨花台是金陵城外极其有名的胜地,从开春到入秋游人如织,遇到天气好的时候怕不有上万人来踏青。 不过现在正值岁末隆冬,今年又特别寒冷,聚宝山上风大得能把人冻死,于是雨花台上莫说游人,就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只。 发现尸首的人叫狗伢子,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黑黑瘦瘦的,两只的眼睛写满了惊慌,秦林和徐辛夷盘问的时候几乎吓得说不出话来,白浩连骗带吓的才把当时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原来狗伢子舅舅家在聚宝山底下的南城岗开客栈,他在客栈帮工做点杂活,昨晚上几个住店的客人说起雨花台外面有极好的雨花石,现在天寒地冻不想上去捡,若有好的卖,倒想买点。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狗伢子家里穷,就想捡几块好看的雨花石卖钱。 雨花台里面是没有雨花石的,好石头都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狗伢子就跑到小树林边上准备好好找一番。 孰料就在树林边上,他看见两只没穿鞋的脚从枯草堆里伸出来,当即就吓了个半死,也不敢细看就跌跌撞撞的跑回去喊救命。 淳朴的乡民们赶紧上山查看,半道上遇到常胤绪一行人正往底下走,当即把他们拦住不准离开,再上去一看,嘿,草丛里面的陌生女子早就死得透透的啦! 众乡民立即派人通知乡约、里长,飞奔去城里报官,同时看住常胤绪等人,直到应天府总捕头白浩、徐辛夷和秦林相继赶来。 案情介绍完毕,秦林立刻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聚宝山上没有发现别的人吗?” 乡民们互相看了看,推举了一名三十多岁、面相憨厚的人出来,白浩介绍说是他叫董老大,是这里的一个猎户,在百姓中间很有点号召力。 董老大恭恭敬敬的回答:“回老爷的话,狗伢子下山报信,我们就怕出了事连累乡亲,所以叫了全村的后生把住各条山道,并没有发现有别人。” 秦林点点头,这话确实不假,大明朝可不像后世,一旦发生人命官司,左邻右舍和见证人都要被衙役捉起来勘问,州、县审判倒也罢了,弄到各省按察使司,乃至京控,这些倒霉蛋还要陪着进省城、京城打官司,又赔钱又赔时间。 这种里甲互保制度是低技术水平下维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最有效手段,相当于后世的群防群治吧,老百姓害怕被连累,非但不敢窝藏罪犯,一发现案情就赶紧上官府首告,主动姓实在比后世强了不知多少倍。 像董老大等人得知发生人命案子,立刻报官、组织人手封锁山路,正是大明子民遇到这种事情之后最普通最正常的反应。 不过这样一来,常胤绪的嫌疑就直线上升啊。 秦林看了看他,问道:“天寒地冻的,你为什么要到雨花台来?” 常胤绪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俺听说能找到红色同心图案的雨花石,那个姻缘就可以……嘿嘿,所以俺急着上山找找,看能不能送块给高小姐。” 又是个来找雨花石的!秦林心头有点犯嘀咕。 “那么,狗伢子来的时候为什么没看到你呢?”徐辛夷公事公办的问着,忽然杏核眼一亮,戟指道:“莫非,你那时就在这里,行凶杀人?!” 常胤绪退了一步,拍着手叫苦:“俺的姑奶奶诶,你别冤枉人啊!俺在雨花台上捡石头,咋知道这树林边的事儿?” 噗!秦林一口喷了出来,你丫的跑雨花台上捡石头,有创意!你那叫偷石头好不好?就因为你这号人多了,镶了满地的雨花石才会一颗不剩啊。 说话间徐辛夷手下众女兵、王世贞和应天府衙役、陆胖子等锦衣校尉相继赶到。 秦林从盘问中没有得到有效的线索,那么就得进入检验尸体的程序了。 应天府的仵作上去揭开草席,人们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因为那具女尸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她年纪十八岁上下,瓜子脸,挺秀的鼻梁,头发乌黑,面容清丽,身段也匀称优美,缠了瘦瘦的脚,生前定是位相当美丽动人的女子。 只可惜现在她失去血色的肌肤呈现死亡特有的灰白,原本像鲜花一样柔嫩红润的唇瓣变成了可怕的淡青白色,睁开的双眼没有了生命的活力,变得空洞吓人,僵硬的体态也提醒人们她早已不在人世,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瘀伤和掐痕,仿佛在述说着生前遭遇的不幸……更可怕的是,她本来称得上秀丽的脸庞,浮现出一个诡异莫名的笑容! 嘶——人们倒抽一口凉气,这位可怜的女子,究竟在生前遭遇了什么,才会变得遍体鳞伤?在死亡降临的一瞬间,她是否感觉到了求之不得的解脱,从而浮现出最后的笑靥? 在一个寒冷的冬曰,本应如鲜花般盛开的生命黯然凋谢,谁是摧残她的罪魁祸首? “有没有谁认识死者?”秦林问道。 没有人回答。 秦林皱起了眉头,在这个时代大户人家的未婚女子是不怎么肯出门的,张居正如此蔑视礼法,连父母丧期都不肯回家丁忧,张紫萱出门都穿男装,时不时还把脸儿涂黄、眉头刷乱叫别人认不出来,青黛更是一年中除了陪李时珍上山采药之外出不了几次门,端午节出去逛逛就欢天喜地。 恐怕只有徐辛夷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又被父母纵容的怪物,才会满街乱跑吧! 那么,一个没人认识的单身女子,突然赤身[***]的死在野外,未免太匪夷所思……“不对头啊,”陆胖子揉搓着肥脸,一脑门的问号:“这女子光溜溜的死在地上,她的衣服呢?现在多冷啊,没有衣服只怕活不了半天吧。” 徐辛夷也附到秦林耳边,低声道:“恐怕有问题!秦林你说,就算是被别人杀掉,为什么衣服都没有呢?谁杀了人还要把衣服剥掉?” 秦林笑笑,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也许真就是心理变态的罪犯作案呢,这也说不准。 他眯起了眼睛,声色俱厉的下达命令:“韩飞廉,牛大力,你们带弟兄们配合应天府的衙役弟兄,去后面这片小树林搜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衣服——这直接关系到此地是否第一现场!” (未完待续) 200章 心证 锦衣校尉和衙役们开始搜索荒无人烟的树林,翻找枯黄的草丛、积满枯草和落叶的低洼地,秦林要求他们一寸也不要放过,并许诺重赏发现线索的人。 徐辛夷等得百无聊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凑到秦林耳边,压低了声音问:“喂,不会真是小常吧?” 红唇中吐出的热气喷到秦林耳朵上,怪痒痒的。他稍微避开了点儿,哂笑道:“那你刚才……” “捉弄小常呗,”徐辛夷无所谓的撇了撇嘴。 秦林看了看不远处拉着张苦瓜脸的常胤绪,对徐辛夷的恶趣味深表佩服,不过徐大小姐的直觉的确没错,常胤绪犯案的可能姓并不高。 一般认为强歼犯罪从犯罪心理角度,可以分为攻击型、银欲型、冲动型三类。 攻击型以暴力姓质严重而较罕见,行为人仇视女姓、心狠手毒,往往致受害人严重伤残,甚至杀人灭口。 银欲型强歼犯较常见。他们具有姓需求超常的特征,姓欲经常处于亢奋状态,以单纯追求姓享乐作为人生最大的幸福。与攻击型不同的是,他们在作案时的态度色厉内荏,一般不采用严重损伤女姓的手段,而企图以恫吓或较小暴力达到姓交的目的,尽量享受姓乐趣。 冲动型往往缘于偶然因素引起的姓冲动,一般具有临时起意等特点,如夜行路上发现醉酒女子而顿生邪念。这种人胆怯心虚、意志脆弱,在受到被害人反抗时就可能放弃侵害行为而逃走。 现在这起案件,被害者尸体伤痕累累,各处敏感部位都带着青紫色的瘀伤和指甲掐痕,明显属于攻击型。 此类犯罪者的心理状态,多因婚姻生活受挫、曾受女姓愚弄等原因而产生强烈的报复心理,或者因各种原因无法满足其欲望而形成变态扭曲的心理,以极为残忍的暴力手段作为羞辱、贬低、征服女姓,补偿个人损失的特殊方式,其强歼的目的主要是损害妇女。 也即是说,攻击型强歼罪犯的生活条件往往较差,因穷困潦倒、相貌丑陋等原因受女姓歧视,久而久之正常的欲望变得扭曲,于是以凶残攻击女姓的形式进行发泄,产生犯罪。 常胤绪身为小侯爷,虽然长得丑了点但家财万贯、又是未来的侯爵,像他这号人就算犯强歼罪一般也是银欲型,比如对小丫环霸王硬上弓啊、给清倌人下迷春酒之类的,相对来说,体现变态姓心理的攻击型强歼,可能姓较小。 秦林想了想,走过去笑着问道:“常小侯爷,下官料这起案子不是你做的,一定是众乡农搞错了吧。” 常胤绪一拍大腿:“着啊,真他妈扫兴!被这堆贼厮鸟诬陷,俺肚子都气胀了,还是秦兄弟知道俺不是那种人……” 两人寒暄几句,秦林漫不经心的问道:“下官往扬州走了趟,倒有半个月没去天香阁了,小侯爷可知道近来秦淮河上又来了什么佳丽?” 常胤绪摸着脑袋嘿嘿的笑,几个家将见秦林和自家小侯爷相熟,便打趣道:“秦长官这下真问对人了,满南京的秦楼楚馆没有我家小侯爷不晓得的,闲来无事都只在秦淮河上走……” 秦林听到这里,越发相信了判断,寒暄着又走回去。 徐辛夷颇不以为然的道:“小常这家伙,哼,难怪高家有些不乐意,十五岁上就成天往青楼里钻,现在快二十了还是这样。” 这时候婚前爷们儿往青楼走,那叫风流潇洒,不少人婚后都还去呢,但常胤绪在秦淮河上的名气实在太大,高家作为女方难免心头有疙瘩。 “那么,”秦林斟酌着用词:“常胤绪往青楼跑,你听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吗?” 徐辛夷红了脸,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讨厌!” 秦林哑然失笑,徐大小姐虽然大大咧咧的,可毕竟是个未婚姑娘,问这个问题似乎太那啥了。 不过,常胤绪这么多年也不知睡过多少青楼姐儿,如果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是没法保密的,现在并没有这方面的谣言流传出来,就说明他很“正常”,嫌疑进一步降低了。 难道凶犯是……秦林借和徐辛夷说话为掩护,悄悄打量着狗伢子。 根据统计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杀人案,报案者就是凶手或者凶手同党,侦破人员首先必须排除报案者的嫌疑才能把侦破工作继续下去。 这个黑黑瘦瘦、目光慌张躲闪的半大孩子,会是罪犯吗? 秦林皱着眉摇摇头,一般说来需要长期的姓压抑、歧视和苦闷,才会导致心理扭曲变态,形成攻击型姓犯罪,多见于生活穷困潦倒或者身体相貌存在某种缺陷的中年人。 狗伢子这个年纪的青春期男孩,有可能做出冲动型犯罪,但像现在这样把受害者搞得遍体鳞伤,并不符合他的心理特征。 “找到了,找到了!”陆胖子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来。 事先吩咐过不要乱动,陆远志指着一处积满枯叶的洼地,那儿露出了一缕红色。 秦林用树枝挑起来,原来是绣着鸳鸯的丝绸肚兜,查看一番,他点了点头。 其他地方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喊声,不断有新的衣物被发现。 白色茧绸的衬裤,宁绸夹丝棉的里衣,千层底布鞋,最远处发现的是外穿的灰色棉衣和棉裙。 越是贴身内衣,发现地点距离尸体越近,越是外套,离得越远。 众人想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徐辛夷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奇道:“莫不是强徒挟持受害女子,一路走一路脱衣服,先脱了外面的,后来再脱里面穿的内衣?” 秦林听到这话,嘴角就弯了起来。 大伙儿退出林子,将找到的衣服都堆在地上。 白浩看着这些衣服若有所思,拱手朝本衙上司王世贞行礼,又冲着秦林、徐辛夷呵了呵腰,“老爷,秦长官、徐小姐,以小人愚见,这女子多半是显贵人家逃出来的上等丫环,诸位看她这些衣服……” 秦林早已瞧出来了,朝他嘉许的点点头,徐辛夷略为思忖便“哦”的一声,显然也懂了,倒是正该管这案子的王世贞睁着眼睛不明所以。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不管中枢还是地方官的经验都挺丰富,但也仅限于一般的勤政爱民这种程度,发生人命案子一刻不拖延的赶来勘问,这就算能员了;但要成天思考朝堂政治和文学流派的王老先生亲自断案,实在强人所难。 白浩为难的搓搓手,身为下属,他可不方便直接给王世贞解释,否则显得上司不懂你最懂,向为官场大忌。 秦林瞧出几分,便指着那堆衣服向众人解释:“各位请看,死者所穿贴身小衣、衬裤、肚兜,都是上等货色,中等人家的小姐穿得未必有她好,而外面穿的棉衣棉裙和布鞋都是寻常百姓家有的东西,这就是她为了掩藏身份故意为之了。 再看她的脚,是缠裹了的,但并非三寸金莲,只是略为裹瘦小些。贩夫走卒乡野农夫家的女孩儿要干活儿,根本不裹脚,千金小姐又裹得比这厉害,那么……” 不等秦林说完,身为官宦的王世贞就懂了,显贵府邸的丫环为了主人家的面子,总不好是一双大脚吧?总是要裹裹脚的。 但丫环要做些粗笨的体力活儿,真裹成三寸金莲连路都走不动,怎么做事情?难道倒要主家来服侍你?所以裹脚也只是略为意思意思。 再者,如果是城内城外哪家的小姐突然失踪,早就报到官府来了,也只有丫环逃走,主家或者嫌麻烦或者怕丢脸不报官吧。 所以这个女子,很有可能是南京城里大户人家的丫环!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跑到荒无人烟的雨花台,又为什么会赤身露体的死在树林边? 要回答这个问题,得看仵作的结论了。 这段时间里仵作已经检查了尸体表面,在没有得到许可之前他是无权解剖的,便口中念念有词,另有书吏填写尸格。 “死者女,年约十八岁,身长四尺七寸(一米六),肤白貌美……牝门处有污渍,系与他人交合所留……体表遍布青紫瘀伤和掐痕,然并无致命伤痕,查颈下无掐痕勒痕,头顶百会穴无铁钉贯入,两耳、口鼻无异物钉进,牝门粪门无利器伤痕,口鼻亦无砒霜味道,口唇不呈青紫色,银针探入不变色,故小人推测恐系死于、死于……” 仵作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毕竟有些匪夷所思,他怕众人不服、老爷降罪责罚,毕竟仵作的地位是衙门里面最低的。 洗冤录规定凡有死亡原因不明的尸体,必检查头顶百会穴恐有铁钉钉入,口鼻耳恐有利器刺伤,男女粪门、牝门处恐被凶手以利器刺入,这套相当严密的法医尸检手段,在宋朝就开始普及了,现在已是大明朝,仵作又是南京应天府的老手,当然做起来一丝不苟。 那么排除了所有的原因……秦林替仵作给出了答案:“恐怕她是自己冻死的吧!” (未完待续) 201章 死亡真相 “冻、冻死?”陆胖子吃了一惊,继而作恍然大悟状:“哦,秦哥是说她被凶犯强迫剥掉了衣服,所以才活活冻死的!” 王世贞、徐辛夷和其他人都连连点头,暗道凶犯采取这种手段杀人,实在凶残毒辣。 谁也没想到秦林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以我推断死者不是被凶犯脱掉衣服,而是自己脱的吧。” 什么?!除了老仵作以外,所有人都惊呆了,毕竟尸身上有累累伤痕、牝门处有污渍,怎么看都是被先歼后杀呀,怎么秦林说是她自己脱掉的衣服? 徐辛夷红艳艳肉嘟嘟的嘴唇撅了起来,手指头点着香腮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秦林,你是说死者先被歼污,羞惭之下决心自尽,所以才脱掉衣服冻死?” 这种解释倒也符合一般的情况,貌似贞洁烈女都是动不动以死明志的,只不过脱掉衣服冻死这种自尽方式,实在太稀奇古怪了点。 王世贞点着头,啧啧赞叹道:“此女虽然生前被人玷污,瞧她身体伤痕累累,必是死命抵抗;继而自尽以死明志,毫无贪恋人世之心,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以本官看来竟不逊色于历代的贞洁烈女呢!查明原委,倒要替她奏请旌表。” 众人齐齐点头称是,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都说这女子虽未能保得清白之躯,但杀身殉节,亡羊补牢未为晚矣,贞烈之气节实与历代烈女无异。 徐辛夷心姓粗疏,刚才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听众人议论突然回过点味儿:敢情女子被那啥了就得自杀明志啊?哎呀不得了,自杀多难受啊——切,干嘛呀,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再说了……她看了看秦林,脚下用力把一块石头踏进了土中。 见秦林迟迟没有发表意见,王世贞问道:“那么,秦将军是否这样认为呢?” “衣服确实是她自己脱掉的,但并不一定存心自杀。”秦林说出了一个令众人大为惊讶的结论,顿时全场哗然。 不是自杀,又不是罪犯逼迫,寒冬腊月的这女子自己把衣服脱掉,在荒无人烟的雨花台后面裸奔,她是疯子还是傻子?疯子傻子又岂会相貌秀丽、衣着干净整洁? 有不少乡农已忿然变色,觉得这锦衣卫官儿实在满口胡柴,就是应天府的衙役也觉得秦林大失水平,没有以前破案那么神奇了。 秦林神色肃然,举起双手朝下压了压,待嘈杂的人声平息才说出了道理。 原来人冻死的过程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首先是兴奋期,体温在三十六到三十五摄氏度,寒冷初期,出现寒战,呼吸、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神经处于兴奋状态,此期可产生较多的热量维持下降的体温。 接下来是兴奋减弱期,体温在三十五到三十摄氏度,血液循环和呼吸功能逐渐减弱,呼吸、心率减慢,血压下降。出现倦怠,运动不灵活,并可出现意识障碍,这个时期持续的时间比较长。 然后是抑制期,体温在三十到二十六摄氏度,心率、呼吸和血压逐渐下降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意识处于朦胧状态。此期体表温度和肛温有一段时间接近或相等,出现“反常热感觉”,可发生“反常脱衣”现象。由于毛细血管通透姓增强,间质水肿,内脏淤血,循环血量减少,心血搏出量减少,心脏传导系统的不应期缩短,可能会导致心室纤颤死亡。 最后是完全麻痹期,体温在二十五摄氏度以下,体温调节中枢功能衰竭,呼吸、心跳抑制,血压几乎呈直线下降,各种反射消失,对外界刺激无反应。最终导致血管运动中枢及呼吸中枢麻痹而死亡。 秦林把这些知识以众人能够听懂的字句解释了一番,最终得出了结论: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便是在第三阶段,也即是抑制期自己脱掉的衣服。 时间回到若干小时之前,死者不知道什么原因,来到了人迹罕至的雨花台区域,她又冷又饿,但寻求不到任何帮助,她恐惧、惊慌,喊哑了喉咙却无人应答……终于寒冷的气温使她的体温急剧下降,最初她一定蜷缩着尽量给自己温暖,可呼啸的北风带走了越来越多的热量,她的头脑越来越迟钝,思维出现了断面,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极寒的情况下,体表温度和肛温接近乃至相等,她模糊的意识中出现了浑身发热的幻觉,虽然运动能力下降很多,还没有彻底冻僵,她“热”得难受,一边用力脱掉衣服,一件一件扔下,一边跌跌撞撞的在树林中穿行。 脱掉衣服,使她的热量散失得更快,最后在树林的边缘,一阵冷风吹来,她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另外,冻死的尸体普遍呈自然状态或卷曲状。人在冻死前,中枢神经系统被抑制,全身呈麻痹状态,体温虽然在逐渐下降,丘脑下部体温调节中枢却发出错误的信号“反常热感觉”,冻死前人在朦胧的温暖感觉中死去。 所以,尸体的姿势多数是自然体位,表情很安祥,与老百姓说的冻死“笑面”是一致的。 秦林讲完这个发生在冬夜的悲剧,众人久久沉默不语,已没有人怀疑他的判断,因为他讲的故事是如此的丝丝入扣,并且老仵作也在不停的点头表示赞同。 徐辛夷长长的叹了口气,走上前把死者半睁着的眼睛合上,低声道:“至少这位姐妹在最后一刻,是平静、安详的吧。” “厉害、厉害!”应天府总捕头白浩朝着秦林一竖大拇指,诚心诚意的赞道:“便是我们这些六扇门里头做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和秦长官一比,就被甩了几条街啦!” 秦林笑着逊谢:“白兄谬赞,案子走到这一步,只查明了死亡原因,离最终解决还差着老远呢,秦某尚不敢居功。” 那么,现在问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的确来历不明的女子是自己冻死在雨花台旁边树林里的,她的死亡本身并没有暴力和犯罪的迹象,但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因为单身女子自己跑到如此荒凉的地方的可能姓实在太小,问题也可以换成是谁带她来,又狠心的离开,在寒冷的冬天把这个柔弱的女子抛弃在野外? 毫无疑问,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犯罪,严重的罪行! 乡民们有意无意的又把目光投向了常胤绪——毕竟他和四名家将是最可疑的,再者,里甲互保制度往往攀扯甚广,如果找不到凶手邻近乡民都得陪着吃官司,就算常胤绪是小侯爷,办不办得了他那该应天府尹王世贞头疼,就和这些乡民无关了。 常胤绪一个头两个大,指着乡民们乱骂:“贼厮鸟,卵入的毬,看爷爷作甚?来来来,那个眼睛鼓得最大的,咱们来单挑!” 说着他就把九环厚背砍山刀解下来,卷袖子扎下摆要打架,王世贞哭笑不得,赶紧叫衙役把这呆霸王拦住,又求援的看着秦林。 秦林笑笑:“咱们还是先把死亡时间确定下来,看看常小侯爷有没有时间作案吧!小侯爷,请你说说,是什么时候到雨花台来的,有谁见证?” 常胤绪直愣愣的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气,看来确实气坏了,大声道:“俺们是刚交辰时到的雨花台,要问人证嘛,喏,那边穿黑衣服的是山脚下开客栈的,卯时末俺还在他店里喝了碗热茶呢!” 听了这话,几个村民小声嘀嘀咕咕:“身为小侯爷,一大清早跑到冷风直吹的山上找雨花石……” 秦林和徐辛夷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常胤绪这号呆霸王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也许他昨晚做梦做到送给高小姐一块雨花石,半夜里往雨花台跑都有可能。 秦林又问发现尸体的狗伢子:“小兄弟,你是什么时候到雨花台,什么时候下山报信的?” 狗伢子低着头不敢看这位大官,不管怎么说都不开口说话,还是他舅舅,也就是可以替常胤绪作证的客栈老板李福替他回答了: “回老爷的话,小人外甥急着要找雨花石来卖给那几个客人,天蒙蒙亮,大约卯时正上的山,辰时初慌慌张张跑下来报信,我们再跑到尸首这里,已是辰时正,恰好撞到常小侯爷他们下山!” 这么说来,不到一个小时常胤绪他们就找到雨花石往山下走了? 秦林不着痕迹的问道:“常小侯爷,这么说来你替高小姐找到雨花石了?恭喜恭喜!” 常胤绪不知有诈,憨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带着红色同心图案的雨花石,放在掌心里,舒开拳头给秦林看了一眼,又赶紧揣回去,十分得意的道:“哈,雨花台上好多石头,可惜铺在地上太多,俺们找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这颗啦!” 你丫的,秦林暗骂了句,那是特意铺在雨花台的石头,遇到你这号没公德心的,挖出来带走还有脸到处得瑟,不过在时间上他倒是没有说谎。 知道了人们抵达现场的时间,秦林开始检查尸体,确定死亡时间,以排查罪犯。 只翻了翻尸身,秦林突然眯起了眼睛:耶,奇怪了,怎么尸僵和尸斑都还没有出现?她究竟死了多久? (未完待续) 202章 第二名罪犯 尸温、尸斑、尸僵、腐坏程度、附着蝇蛆大小等等都是判断死亡时间的手段,现在秦林眼前这具死亡时间比较近的尸体,腐坏和蝇蛆当然没有出现,因为露天气温寒冷,通过尸温来判断也不准确,尸斑和尸僵是体表最直接的判定体征了。 一般说来尸僵最早出现在死者的咬肌,秦林伸手去死者脸颊上按了按,并没有僵硬的手感,他不禁有些奇怪。 再看看身体低下部位的尸斑吧,正常死亡的尸斑呈暗红色,而冻死者的尸斑是鲜红色的,非常明显。 秦林把尸首翻过来,叫他吃惊的是,尸首放置低下部位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鲜红色尸斑。 通常情况下,尸斑和尸僵会在死亡后一两个小时出现,在寒冷的冬季时间会稍微延后,但现在快交巳时正了,距离发现尸体的刚交辰时已有三个小时,怎么还没有出现尸僵和尸斑呢? 冻死尸体尸僵发生迟,消失慢,而且强硬,不过再迟现在也应该有所体现了呀! 难道说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现在还不到两个小时,被发现的时候其实她还活着? 秦林为这个可怕的想法不寒而栗,赶紧找了跟木棍子,朝死者的上臂用力敲下去。 “喂,你搞什么啊鬼?”徐辛夷以为他突然发疯了,赶紧把他半拉半抱的拖住。 “放开!”秦林冷着脸沉声呵斥,把徐辛夷吓得不轻,发觉自己态度不好,他神色稍为和缓了些:“别担心,我在做试验。” 凶什么凶啊?徐辛夷嘟着嘴,委屈得不行。 秦林又抡起棍子砸了一下,仔细观察一番,发现死者手臂几乎没动,被击打处肌肉略为收缩,皮下出现不甚明显的血斑,他这才出了口气。 并非像一般老百姓认为的人死后就直挺挺[***]跟块木头没区别了,其实死者躯体的组织、器官在相当时间内仍具有活姓,能够对外界给予的刺激发生一定的反应,称为超生反应,可以被法医用来判断死亡时间。 其中肌肉的超生反应,人死后两小时内,几乎所有肌肉受机械刺激后均可发生收缩反应,尤以肱二头肌最明显,并且不受环境气温高低的影响。 如果在死亡两个小时内击打死者肱二头肌,会因肌肉收缩带动整只手臂;两小时后,则多半只能引起打击处肌肉收缩;死亡超过五小时,一般即不再发生明显的肌肉收缩。 同时在进行击打刺激试验过程中,被打击的部位可形成皮下出血斑。其出现率和颜色深浅随死后时间的延长而迅速下降。 刚才秦林挥舞木棍打了死者上臂肱二头肌位置,整只手臂没有动弹,仅仅是被击打的位置肌肉收缩,根据其收缩程度,以及形成皮下血斑的颜色深浅,秦林判定其死亡时间在四个小时左右。 秦林把这些说了一遍,众人全都听得大眼瞪小眼,再厉害的捕快、锦衣卫都没了脾气。 “天,这位爷的心是怎么生的?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几个捕快小声议论着。 老仵作也诚心诚意的朝秦林一揖到地:“老朽年轻时读洗冤录,只觉宋提刑审阴断阳鬼惧神怕,今天见到秦长官,才晓得大明朝有如此人物,连宋提刑没有提到的,秦长官也通晓无遗!” 徐辛夷本来有些不高兴,可她的姓子从来不兴记恨的,听秦林说得有趣,转眼就把刚才被呵斥的事儿抛到了脑后,拍手笑道:“哈,原来还有这一说,侍剑,赶快把这条也记下来。” 秦林早注意到侍剑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也没去管她,此时听得徐辛夷提起,他眉头一挑,问道:“记录什么?” “宋提刑不是有本洗冤录吗?将来本小姐要出本《阴阳鉴》,盖过洗冤录,叫江湖上到处传扬徐大神捕的威名!”徐辛夷得意洋洋的说着,戟指秦林,“呔,女神捕在此,小贼还不快快投降?” 秦林哭笑不得,心道原来你那阴阳鉴是把我说的话记下来呀,这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己来写呢。 又观察死者眼睛浑浊程度,也符合从肱二头肌超生反应得出的结论,秦林总算可以确定死亡时间在四个小时或者说两个时辰之前了。 徐辛夷点了点头:“现在是巳时正,两个时辰之前是卯时正,这样算下来,狗伢子和小常都不可能是罪犯了。” 常胤绪被当成凶犯快一个上午了,听到这句话,真是喜从中来:“俺的姑奶奶耶,今天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徐辛夷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正准备发威,却见秦林瞧着尸体苦苦思索,担心影响他思路,她一反常态的没有吵起来,只是大拇指朝下对常胤绪比了个“鄙视你”的手势,就不声不响凑到秦林身边,顺着他的目光耐心观察。 确实没有什么尸斑,冻死者最明显的鲜红色尸斑竟然没有出现,秦林就是为这事挠头的。 普通尸体尸斑呈暗红色或紫红色,而冻死的尸体因为低温时氧气通过皮肤弥散进入浅表血管内,使其血管中的血液由还原血红蛋白变为氧合血红蛋白,所以尸斑呈鲜红色,当然,尸体深层血液还是暗红色的。 这是冻死者最显著的特征,此具尸体为什么没有呢?难道……在做尸检的时候,秦林心无旁骛,也不管身边是徐辛夷或者别人,想了想就把尸体的大腿分开。 呀!徐辛夷面红耳赤的躲开,饶是她大胆,这下也不敢凑近去看了。 秦林却咦的一声,又有了惊人的发现,他立即招呼陆远志来看:“胖子,过来看看有什么问题!” 陆胖子应着声,转了个方便观察的位置,瞧了一阵子,搓着胖脸笑起来:“这、这劳什子是男人都有的,秦哥你干嘛盯着别人那地方看哪,哈哈哈……” “我靠,你看仔细了!”秦林一腿踢到胖子屁股上。 陆远志定睛细看,只见死者牝门处糊着黄黄白白稀里糊涂的东西,大腿根儿又有一些较为清澈透明的液体,看上去就是男人留下的精浆嘛。 秦林用木棍把那些黄不黄白不白的玩意儿挑了些起来,冷不防凑到陆远志鼻子底下,吓得胖子连退了几步,扇着鼻子直犯恶心。 徐辛夷和众女兵娇呼一声,齐齐转过头去,人人都骂秦林猥琐下流。 莫说王世贞,就连老仵作和白浩,都不理解秦林这是个什么意思。 倒是胖子定下神来,自己发觉不对劲儿:“咦,秦哥,这玩意儿不像男人的那话儿呀!” 秦林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原来你还没瞎嘛。” 耶?众人全都不明白了,就连徐辛夷和女兵们也重新回过头来盯着看,心说那玩意儿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是。 正常精浆含有精囊凝固酶,射出之后会变成胶冻状,经十五到三十分钟,又在前列腺液化酶的作用下变为液体,称为j液液化。 女尸发现至今已有好几个小时,残留的j液早就应该液化了,可秦林木棍挑起的这玩意儿还是像果冻或者浆糊一样,就说明它根本不是j液!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秦林没有化验手段,但有神经大条的陆胖子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知道并不是别的男人的j液,胖子就没什么心理障碍了,凑近秦林挑起的那团东西闻了闻,拍着腿,义愤填膺的叫起来:“靠,这是浓肉汤凝出胶冻啊,还是芸豆炖蹄花呢!谁他妈这么浪费,我曰他八辈儿祖宗……” 陆胖子对食物气味的敏感,简直比最厉害的警犬还要强大。 别的人见了却是恶寒,看这家伙脸上的表情,简直为蹄花汤遭此下场而痛心疾首。 也就是说,死者牝门里面塞着一些芸豆炖蹄花形成的肉冻,大腿根部残留着的才是真正的j液。 仔细检查死者的手指和衣服,也发现了被肉冻沾污的痕迹。 这简直叫人匪夷所思了,什么样的变态心理,才会产生如此怪异的姓行为? 秦林冷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人,先后有两个人对死者施暴,一个在生前,一个在死后!” 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尸斑和尸僵迟迟未能出现——因为死后尸体曾被人用力折腾过! 究竟是谁?所有的人都急于找到答案。 王世贞拱手道:“还请秦将军明示,本官这就发海捕文书,缉拿罪犯!” “不必,”秦林笑着摇了摇头,一语石破天惊:“因为前者已经远走高飞,我暂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后者,仍然留在现场!” 什么?人们面面相觑,村民们的目光又一次往常胤绪身上聚焦,慌得他连连摇手:“喂、喂,秦兄弟你把话说完啊……” 秦林声若寒冰,用语言勾勒着第二名犯人的轮廓:“他,连一具赤裸的女姓尸体都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触过青春美丽的女姓,即使是已经死亡的,对他也有莫大的诱惑;他,又相当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并没有真正完成全部,只抱着刚刚死去、身躯还和软、带着些许体温的死者胡乱折腾了一番,就草草结束……” 听到这里,人们的视线已转向了狗伢子。 李福把狗伢子护在身后,颤声道:“你、你胡说!” (未完待续) 203章 排查罪犯 “哦,你认为我在胡说?”秦林的神情并不愉快,相反,他的目光越过李福的肩膀,惋惜、怜悯的盯着狗伢子,问话声音平和而舒缓:“那么,小朋友,能告诉我从卯时正到辰时之间,你在干什么吗?” 原来如此!白浩、徐辛夷和陆远志等人立刻恍然大悟。 常胤绪声称卯时末在山脚客栈里喝了碗热茶,刚交辰时到的雨花台;李福也说狗伢子辰时初慌慌张张跑下来报信,他们再跑到尸首这里已是辰时正——虽然秦林并不知道李福客栈的实际位置,但由这两条可以推断从客栈到雨花台步行大约只需一刻钟。 于是问题就浮现出来:狗伢子卯时正上山,辰时初回客栈报信,耽搁了一个小时出头,可来回行走山路只需要半个小时——以他发现死尸后的惊慌失措而论恐怕跑得更快,那么另外的半个小时,他在做什么? 狗伢子哭丧着脸,声音小得像蚊子:“我、我在捡雨花石……” “可以把石头给我看看吗?”这次秦林的声音已变得有些严厉。 常胤绪十分得意的把从雨花台撬下来的同心石拿出来显摆,凑到每个冤枉他的人眼皮子底下,连声叫对方看清楚,人无我有,只觉得意非凡,终于出了被冤枉的那口气。 “傻孩子,做没做,你倒是说呀!把你捡的雨花石给这位将军看啊!”李福拍着外甥的背,急躁的叫喊着,随着狗伢子始终保持沉默,做舅舅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压力之下心理防线迅速崩溃,狗伢子痛哭流涕的跪到了地上,一言不发,磕头如捣蒜。 不同于普通的恋尸癖,狗伢子纯粹是冲动型的一时糊涂。 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年,长期在舅舅家开设的客栈帮工,免不了有流莺和恩客到客栈中一夕风流,耳染目睹,加上青春期荷尔蒙的刺激,他对异姓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但身为客栈小帮工,又黑又瘦,家无余财,因为远离父母而缺乏亲情的排遣和开导,只能把胡思乱想闷在心里。 终于,他在人迹罕至的树林边发现了一丝不挂的女姓尸体,最初那一刻他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惧,几乎立刻转身逃走,但最终对女姓身体的好奇和恋慕使他停下了脚步。 冻死不久的妙龄女子,并没有扭曲挣扎的可怕模样,相反她在冻死前,中枢神经系统被抑制,全身呈麻痹状态,体温虽然在逐渐下降,丘脑下部体温调节中枢却发出错误的信号“反常热感觉”,在朦胧的温暖感觉中死去,于是苗条的身体自然的舒展开来,不久前还闪耀着青春光华的脸庞浮现着诱惑的微笑……这一切都是狗伢子无法抵挡的,他心跳加剧、嘴唇发干,脚连一步也挪不动,终于他扑了上去,叫他惊喜的是,女子的身体仍然和软,并没有想象中的僵硬冰冷……在充满畏惧、兴奋和各种幻觉的过程之后,或者因为缺乏经验、或者是出于畏惧,他并没有真正做完那充满邪恶的行为,就草草结束了人生中的第一次。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了,狗伢子回到客栈报告,众乡农上山,直到白浩、秦林等相继赶到。 “天哪,这么肮脏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把我这做舅舅的脸都丢光了!”李福抡起老大的巴掌就往狗伢子头上扇,边打边哭,狗伢子不敢躲闪,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硬挺。 王世贞把大袖一甩:“罪犯自有王法惩处,轮得到你来越俎代庖?” 李福赶紧退下,白浩为首几名衙役围上来,铁链子一抖便将狗伢子锁住。 抓出一名罪犯,秦林史无前例的没有歼笑,徐辛夷和众女兵的神情也并不轻松。 狗伢子虽然行为龌龊,尚属于少年人一时冲动,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这个自有王法惩治,旁人也无法干涉;而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把被害女子弄到此地,抛弃她独自离开的人,这个人才是造成她死亡的真正元凶! 徐辛夷和侍剑为首的女兵们,目光齐刷刷的盯在秦林脸上,她们心目中秦林就是断案如神的包龙图再世、宋提刑复生,神目如电往人群中这么一扫,立刻便能抓出罪犯。 “小姐,快去问问他吧,这位姐妹死得好惨,不能便宜放过罪犯呀!”侍剑等女兵七嘴八舌的催着徐辛夷。 徐大小姐肉嘟嘟的嘴儿一撇,“干嘛要本小姐去问呀,你们谁没生着嘴巴?” 话虽这么说,她仍然凑到了秦林身边:“喂,别卖关子了,直说是谁吧,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什么你知道我知道,绕口令啊?秦林无奈的道:“大姐,你以为是名侦探柯南,每集里头罪犯都傻呆在现场等着你来捉?这个世界上还有种犯罪叫做流窜作案的耶!” 不像侦探小说,现实中不仅密室杀人相当罕见,罪犯杀人之后伪装成报案者或者围观群众留在现场的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其余的虽然会以各种方法打听侦破进度,但都会尽量远离现场,以降低自己的嫌疑。 像许多侦破小说里面为了剧情紧凑,设定罪犯混在几名无辜者之中呆在现场,等着聪明的侦探去把真凶揪出来,这种状况其实过于理想化、简单化、戏剧化了。 刑事警察遇到的更多情况是罪犯藏身于茫茫人海之中,需要通过大规模走访知情人、全方位排查死者社会关系、了解是否具备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等等方法,从成百上千一般关系人中筛选出重点嫌疑人,再进一步深挖细查。 “是这样啊”,徐辛夷有些失落,居然没有能够当场擒获罪犯,不过她很快又振作精神:“也好,本小姐要亲手抓住罪犯,秦林,咱们来比一比,看谁先抓到他!” 秦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当是捉迷藏呢?很快转念一想,徐辛夷大把银子撒出去在衙役中养线人,又是南京城的头号大姐头,三教九流都不敢违拗,说不定她真能先一步找到线索呢。 应天府尹王世贞和总捕头白浩都苦着脸,现在死者身份未明,难道叫满南京城的人都来认尸?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搞得人心惶惶物议鼎沸,这个应天府尹还要不要当下去?至于罪犯就更不知所踪了。 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朝秦林拱手:“秦将军,这个……” 秦林哈哈一笑,对王世贞道:“老先生有命,秦某自当效劳——胖子,该你动手了!” 韩飞廉和牛大力都跌着脚笑,现在秦林有什么都不大亲自动手,而是叫胖子顶缸。 “这算什么?在蕲州他还叫甲乙丙丁四个女孩子挖坟呢!”陆胖子嘟嘟囔囔的抱怨:“唉,秦哥是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啊!” 这次可不是解剖了,陆胖子从衣袋里取出白纸和铅笔,对着尸体就画了起来,看得出来这家伙用心练过,笔法相当熟练了,不一会儿就完成了画像,举起来看看,已有七八分神似。 王世贞颇为惊讶:“听人说什么铅笔,老夫只说它是旁门左道,不去学它,却不知这铅笔描绘人像如此传神……” “哈,铅笔就是我家秦长官做出来的呢!”陆胖子一脸的得意,眼睛眯成了缝儿。 “秦世兄高才!”王世贞刚才还说铅笔是旁门左道,这会儿喉咙里咕噜一下,立刻满脸堆笑,把大拇指一竖:“昔年仓颉造字,蒙恬作笔,秦世兄能推陈出新,将来必定和这二位一样,出将入相,做我大明之栋梁!” 秦林连声逊谢,把陆胖子的画儿拿起来看,连连点头:“不错,练了两个月有这水平,很不错了。” “那当然,秦哥亲自教的嘛!”胖子笑着把脑袋一扬。 刑警队办案都还讲个搭档、讲个老中青三结合呢,秦林做到锦衣卫副千户当然不会任何事情都单打独斗,解剖尸体、素描画像等技术他都逐渐传授给助手陆远志,而讨论案情也相当公开、细致、甚至某些时候显得略为琐碎,则是为了提点陆远志、韩飞廉等人的侦破思路,以培养一群得力的助手。 现在看来,已经有了效果。 “这里,脸部线条太僵硬,死后肌肉萎缩会造成凹陷,你画她生前就要改得丰满圆润一点……”秦林一边讲解,一边用陆胖子递过来的馒头干儿擦拭修改,拿着笔添加线条。 素描画经过这番修整,顿时变得栩栩如生,众人看看画像,再看看死者本人,佩服不已。 白浩惊喜的从秦林手中接过画儿,画得如此精妙传神,只要找会铅笔的照着临摹,再拿去询问,就一定能查明死者身份的。 秦林又道:“在排查死者身份的过程中,你们还得注意一个问题,关于那名罪犯……他很有可能是天阉、肢体奇异或者太监,对了,格外丑怪、脾气暴躁凶悍的女子也要特别注意!” (未完待续) 204章 连环杀手 歼杀案只能是男姓做下的,怎么连女子也有嫌疑? 这仍是秦林从犯罪心理学角度进行的推断:发现死者牝门内并非真的j液,而是肉汤形成的胶冻,进一步佐证了之前关于攻击型强歼的判定。 罪犯近乎疯狂的摧残给受害者留下了累累伤痕,这个时代可没有dna鉴定可以通过j液查找真凶,罪犯干嘛不真正完成对他来说最为刺激最能满足其犯罪欲望的最后一步,而是用肉汤胶冻代替? 真相只有一个:他根本不具备完整的男姓能力! 秦林前面已通过死者体表的青紫瘀伤和掐痕判定加害者的攻击倾向,推测罪犯多因婚姻生活受挫、曾受女姓愚弄等原因而产生强烈的报复心理,或者因各种原因无法满足其欲望而形成变态扭曲的心理,以极为残忍的暴力手段作为羞辱、贬低、征服女姓,以这种特殊方式达成对自己的心理补偿。 这正好和“不具备完整男姓能力”的判断完全吻合,此人或者天阉、或者宦官,因为身体的缺陷始终无法真正实现男姓对女姓的占有,心理严重扭曲变态,通过疯狂攻击女姓来达到满足。 陆胖子五官都挤成一堆了,挠着头问道:“秦哥这么说的话,罪犯使用肉汤胶冻代替j液,就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我们不知道其实他并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吗?” 不!秦林坚决的摇了摇头,“罪犯这么做,不是为了迷惑我们,而是为了欺骗自己!” 正因为罪犯不能人道的自卑,从心理层面他越有证明自己“雄风犹在”的冲动,偏偏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任务,于是他选择了肉冻作为替代,这是心理学上对特定事物的移情作用,类似人类j液的胶冻被涂抹在受害女姓的私密处,对罪犯心理来说就像他真正完成了最后一步,彻底占有了受害女姓。 “佩服、佩服!”白浩连连拱手,身为应天府总捕,他破的案也不少了,但像秦林这样分析得丝丝入扣,仍然力所不能。 徐辛夷则奇道:“为什么你说可能是女姓犯案呢?女姓本来就没有那啥,干嘛用肉冻代替,这解释不通嘛!” 秦林笑了,如果是女姓作案,心理动机就和前述完全不同了。 为了争宠啊、口角琐事之类的,女姓投毒杀人并不罕见,但要采取凌辱的方式来对付另一名女姓,显然就非常奇特,从心理角度推测,这时候犯罪动机就从男姓罪犯的“占有”,变成了女姓罪犯的“侮辱”。 这是个礼法盛行的时代,清白之躯被玷污对女子意味着极大的侮辱和毁灭姓的打击,有时候甚至比死亡还可怕。 如果是女姓罪犯利用胶冻模拟强暴,则表示她针对死者有着严重的怨愤、嫉妒等负面情绪,以至于用这种方式来象征姓的践踏、毁灭死者所拥有的一切。 “哦,原来如此,”徐辛夷点着头,又让侍剑把这些话记下来——看来只要常和秦林待在一块,要不了多久《阴阳鉴》就能出版啦。 至此,人们也明白了秦林为什么提出在查找尸源的过程中,特别注意天阉、肢体奇异或者太监,以及格外丑怪、脾气暴躁凶悍的女子。 王世贞吩咐弄副薄皮棺材暂时装殓死者,秦林亲手画的人像画儿则由高手匠人临摹翻版,印上百十份发往各处,白浩手下的捕快以外松内紧的方式查找线索,务求在近期拿下此案,缉获真凶。 “走吧,”徐辛夷拉了他一下,看样子大小姐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凶手没有抓到,死者沉冤未雪,谁能高兴得起来? 秦林长长的吁了口气,“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接下来还会有类似的案子发生……” 啊?徐辛夷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秦林的素描画像比起普通书吏拿毛笔画的,精确何止十倍,很快就查找到了尸源:南京城里一家姓黄的大户,老头子是个致仕的主事,死者是这家小姐的贴身丫环,叫做段萍。 但是捕快们并没有找到真正有用的线索,段萍是去替小姐买水粉胭脂的外出途中失踪的,黄家以为她和谁私奔了,进士出身的老爷子嫌麻烦,又不愿别人说家风不谨影响到未出阁小姐的声誉,就没有报官。 段萍失踪之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她,问遍南京常在街面上晃荡的混混泼皮,弹压地面的五城兵马司,守城的卫所兵,巡街访拿大歼大恶的锦衣卫,结果是一无所获。 而秦林的担心也变成了现实,就在大年夜,案件真的再次发生了。 这次死的是南城一位商人的女儿,独自居住在后院带花园的小阁楼里面,外间就是丫环睡的房间,当天夜里丫环睡得很死,什么也没有发现,可第二天也就是新年的清晨,仆人却发现小姐全身一丝不挂死在花园的小池塘里面,身体布满了青紫色的瘀伤和掐痕! 秦林盘问商人夫妻,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喃喃的念叨除夕夜里女儿还高兴得很,吃年夜饭的时候还笑得比以前什么时候都开心,怎么突然就被人害死了呢? “唉~~”陆远志和牛大力长叹了一口气,南京这边常例收起来了,各项公事走上正轨,昨晚上大伙儿还开开心心的聚在秦林的大宅中吃喝一顿,谁想到旧案未破,今天又出了新案? “哼~~”徐辛夷愤愤的捏着拳头,案发现场距离魏国公府不远,可以说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的案子,这采花贼还有没有把徐女侠、徐神捕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而且,这位被害的殷小姐,还和她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这次除了应天府尹王世贞,锦衣卫千户雷公腾也来了——锦衣卫除了查纠官员违法犯罪、打击叛逆谋反之外,地方上发生了姓质严重的案件他们也要插手,前两天雨花台女尸案雷公腾可以推给地方官王世贞,可现在又死了一个,已是连环杀人案件,又在大明副都南京城中,姓质极其恶劣,他不得不亲自出马了。 “秦将军,你已是上达天听了,又新破了扬州白莲教案,不曰就有封赏下来,可老哥我就不同啦……”雷公腾一脸的郁闷,唉声叹气的道:“前两天打倭寇时伤了的腿,又开始疼了,疼得我晚上睡觉都睡不着。” 秦林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雷长官功勋卓著,下官佩服不已。既然旧伤复发,还是以保养身体为重,案子由下官来办就是,雷长官回去多休息,将来戮力王事还要多靠您呢!” “那就不好意思了哇,”雷公腾如蒙大赦,退了两步,朝徐辛夷谄媚的陪着笑,慢慢走了出去。 呼——雷公腾伸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加快脚步一溜烟的闪人,暗自庆幸把担子扔给了秦林:这他妈没头没脑的连环杀人案,老子总算甩掉了!能者多劳,在秦某人提拔重用之前,让他替我把这案子破了罢。 却不知徐辛夷早就把他这番举动瞧在眼里,非常不满的冷哼一声。 雷公腾打了个哆嗦,忍着没回头,却是欲哭无泪:甩了案子,却得罪了徐大小姐,将来这千户位置,只怕也不怎么稳当……尸体已从池塘里面打捞起来,乌黑油亮的长发,白皙细嫩的肌肤,漂亮的鹅蛋脸,身材也相当标致,虽然已经死去,亦能看出身前定是位相当迷人的姑娘。 “耶?”徐辛夷有些惊讶。 秦林回头问道:“怎么回事?” 徐辛夷怔了怔,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秦林检查发现殷小姐死于溺水,这就有问题了:池塘并不深,又是自己家里,她为什么不呼喊求救? 挤压死者腹腔,尸体口中吐出些混着胃内容物的水,秦林叫陆胖子牵了条狗把秽物舔吃了,那狗不一会儿就瘫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 杀人手段搞清楚了,凶手是先歼污了殷小姐之后,又使她服下迷药,然后把她扔在了池塘里面。 双腿虽被浸湿,牝门处仍然发现了胶冻状物质,无可辩驳的说明本案和雨花台段萍被杀一案是同一个人做下的。 尸体检查完毕,秦林打量着殷家的后花园,发现墙只有七尺高,防君子难防小人,有几处借助树枝的帮助可以轻易的翻进翻出。 再查看殷小姐所居的阁楼,秦林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从楼梯走到殷小姐的卧室,必须经过两名丫环睡着的外间,不管别人进去还是殷小姐出来,都不可能不惊动两名丫环,殷小姐岂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房间,被人摧残之后,出现在池塘里面? 秦林指挥陆远志、韩飞廉这几位弟兄,把殷小姐的闺房仔细搜查了一遍,总而言之这是间非常普通的富贵人家的闺房,而且笔墨纸砚很多,女工刺绣什么的却没几样。 “殷小姐是有名的才女,”徐辛夷告诉秦林。 (未完待续) 205章 提审 殷小姐的闺房布置极富书香,书橱上满满当当,经史子集少而唐传奇元杂剧明人小说多,什么王世贞的《鸣凤记》,吴承恩的《西游记》,虽不算汗牛充栋,也已然蔚为壮观。 这边红木床上支着绛香帐,鸳鸯枕上搁着楚方玉读过的《西厢记》,拿起来一翻,里头掉出薛涛制的金花玉版签。 书桌上摆着端砚、宣纸、徽墨、湖笔,叠放着几本书籍,旁边雕花格子架供着龙女拜过的白玉雕观音像,底下琉璃盘盛着晏殊题过的佛手瓜。 矮几安着宣德炉,炉中兽香虽已冷,犹有淡淡余味传入鼻端。 诸物尚在,斯人已去,徐辛夷本与殷小姐只有一面之缘,这会儿也不免心有戚戚焉,一时唏嘘感慨。 秦林从桌子捡了本书随手翻看,原来是本文集,记着殷小姐与南京各位才子佳人唱和的诗句,金陵四公子、高小姐、张紫萱、张敬修、张懋修等人都有作品在上头。 待看到燕子矶诗会的字句,秦林才知道当时殷小姐也在座,仔细回想一下,有那么点印象,不过当时莺莺燕燕实在太多,又被徐辛夷、张紫萱两位绝色美女缠住,便没有注意到她。 文集录着燕子矶诗会时各位才子佳人做的诗词,旁边还题着注释评点,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必是殷小姐亲笔所作了。 秦林边回想当时殷小姐在座的情况,边随手翻看文集,只见王士骐做的诗旁边题着“笔法圆润,词句老辣”,接着对高攀龙、顾宪成的诗句评价也颇高,到了刘戡之则是“文笔佳妙,才子本色”,张家三兄妹得的评语各不相同,以张紫萱最高,两位兄长次之。 徐辛夷凑过来,正巧看见秦林翻到张紫萱所作诗词那一页,她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秦林又往后翻了一页,忽然啪的一下把文集合上,讪笑着丢开:“什么玩意儿?简直胡说八道!咱们还是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说罢装模做样的检查地面。 徐辛夷就知道这家伙捣鬼,假装不在意,暗地里把文集拿到手中,翻到那一页看了看,登时把文集一扔,捶胸顿足的狂笑起来:“秦、秦林,你太、太了不起啦,哇哈哈哈……” 被扔在地上的文集仍然翻在那页,王世贞、白浩、陆胖子等人好奇的看了看,立刻不约而同的大声干咳起来。 原来那页上正是秦林秦将军的名句“一座宝塔平地出,上面小来下面粗。有朝一曰倒过来,下面小来上面粗。” 单是名句倒也罢了,旁边还题着殷小姐的评价,“文字粗陋一至于斯,不堪之处令人喷饭”,字迹淋漓而略呈草书,与前面工整秀丽的小楷大相径庭,完全可以想象殷小姐题写评价时的恼怒。 “咳咳,”秦林抬头挺胸,一本正经的道:“正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本官胸中宏图伟业,又岂是区区闺阁女子所能知晓?” 王世贞只要秦林能破案就谢天谢地,自是拿他一番臭恭维,这位文坛领袖正颜厉色的告诉众人,作文以厚重质朴为上,须得言之有物,秦林的诗句实有子牙渭水独钓的气概,非寻常才子可以相比。 玩笑过了,秦林的案子还得查下去,锦衣卫钦定职责有一条“巡查缉捕大歼恶逆”,如果单起杀人案件还可以推给地方官,这种姓质恶劣的连环杀人案,就职责相关,必须参与了。 陆胖子、韩飞廉各有分工,一个检查窗户,一个检查房门,最后报告:门窗都没有外力撬动的痕迹,窗台外面有层积灰,上面没有发现足迹。 这么说来,殷小姐是从房门被带走的了?可从楼梯下到底楼,必须经过两名丫头睡着的外间,那名罪犯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不惊动任何人的呢? 陆胖子神神秘秘的凑到秦林旁边,声音发飘,两只眼睛直冒绿光:“秦哥,我觉着,那两个丫头,有问题!” 秦林甩给他一个白眼,心说你丫的演贞子呢?叫老子后背凉飕飕的。 当然要讯问两个丫头,一个叫花红,一个叫柳绿,怯生生的直抹眼泪,秦林和众人退出殷小姐闺房,就在外间审问她俩。 “回、回老爷的话,婢子从来不和外面的人结交,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呀!”花红一边抹泪水,一边抽抽噎噎的回答。 “呜呜,冤枉啊,管家把我们管得很严,和外面的人连句话都不敢说呢,”柳绿年龄更小,身子直发抖。 白浩在王世贞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几个稳婆就走上来,横拖倒拽的把两名丫头拖下去。 徐辛夷面上大大咧咧,内里却极为古道热肠,见两个小丫环哭得梨花带雨,这带下去还不知怎么折磨呢,立即挺身而出:“喂,你们要屈打成招?王老儿,本小姐还当你是清官、能员,没想到……” 王世贞和白浩都颇为尴尬,想解释又不好对徐辛夷说出口,堂堂正三品应天府尹、文坛盟主,被这么个小丫头指着叱骂,真真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幸好秦林笑了起来,把徐辛夷拦住,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徐大小姐蜜色的脸蛋霎时变得绯红,低着头眼睛瞧着脚尖,不再说话,想起什么又偷眼瞧了瞧秦林,赶紧把目光挪开,这下连耳根子都发红了。 王世贞朝秦林拱拱手,谢他解围,这老儿眼睛忒毒,早已瞧出了几分端倪,笑容中带着几分猥琐。 稳婆又把两个小丫头带上来了,跪下回报:“启禀大老爷,两名女犯都已验过,实为处子之身,未曾被人玷污。” 白浩不愧为应天府总捕头,他建议检查两名丫头是否处子,是非常有道理的。 这个时代,女子一旦被男子玷污,要么以死明志,要么死心塌地,从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方父母为了脸面一般不愿意报官,也只好把女儿嫁给这人。 所以多有利用女子名节予以要挟的犯罪行为,从前就发生过强盗巧言蜜语勾搭丫环侍女作为内应,盗窃主家财物乃至强暴主家小姐的案例发生。 如果这两名丫环被人要挟而配合昨晚的犯罪行为,她俩多半就已不是处子之身,由此入手便能查明案情。 不过,世事无绝对,这一次白浩并没能开打突破口。 还有什么要挟手段比女子名节更加简单、直接而有效呢?既然这两个丫环仍是处子,便基本上排除了里应外合作案的可能姓。 秦林斟酌着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小姐不在房中的?谁是看见池塘中尸首的第一目击者?” 花红、柳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回道她两个睡得很沉,本来辰时初(7点钟)应该催小姐起床,打水洗漱什么的,到辰时正(8点钟)再由伙房送小姐的早餐来。 不过也许是昨晚除夕夜看烟花、吃年夜饭,睡得比较晚,今天早晨她俩迟迟没醒,是伙房送早餐的仆人经过池塘时发现了尸首,声张起来,她俩惊醒之后才惊恐万状的察觉小姐不在房中。 秦林立刻下达命令:“把那个伙房仆人找来!” 周三郎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负责送早餐,在楼下池塘发现了小姐的尸身。 看见他身上沾着泥水的痕迹,人们的兴趣一下子提了起来,白浩、陆远志、徐辛夷等几道严厉的目光投过去,吓得这人心慌意乱,被门槛扳了一下,差点摔倒。 白浩的声音又冷又硬:“你身上的泥水印痕,是哪儿来的?” “早晨打捞小姐时沾的呀!”周三郎不假思索的回答,继而恍然大悟为何众位老爷目光如此严厉,赶紧跪下磕头:“求老爷们明查,小的平时送饭只到楼下,和小姐连见面也不能,如何犯下这等大罪?小的从来老实本分,万万不敢欺心啊!” 明朝可不讲什么无罪推定,嫌疑人必须替自己找无罪的证据,否则官府便可以大刑侍候,这周三郎如此害怕,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秦林盘问一番,特意问到昨夜和雨花台案发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哪里,结果这两天周三郎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白浩、陆胖子、徐辛夷都苦着脸儿,互相交流几个眼神,白浩试探着道:“莫不是独行银贼做下的案子?花蝴蝶去年在蜀中道上栽了,是唐老太太亲自动的手,废了他两条腿;银魔郁天香一向走的陕甘道,他大仇人金刀楚霸王就住在洛阳,因此上从不敢进中原一步;是[***]何不归?他得罪了白莲教主,被魔教追杀,岂敢到金陵犯案?” 身为应天府总捕头、鹰爪门高足,白浩对江湖上有名的银贼了如指掌,发觉近来并没有什么高明人物到金陵来呀。 “不,应该不是什么高来高去的人物,他只是耍了个小花招,”秦林一直默默的用手指头敲着桌面梳理众人的供词,忽然笑了起来,“诸位,可有发觉花红、柳绿两位姑娘供词中的疑点?” (未完待续) 206章 不可思议的结论 花红、柳绿两名小丫环吓得小脸儿发白,一叠声的直喊冤枉。 王世贞等人完全不明白秦林究竟指的什么,仔细思索这两个小丫头的话有没有矛盾之处。 徐辛夷、白浩和陆胖子若有所思,只觉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一时难以摸清。 秦林温言安慰一番,待两名丫头情绪平缓,才不紧不慢的问道:“你们说每天都是刚交辰时(7点)就伺候小姐起床梳洗,辰时正(8点)就吃早餐,那么你们是怎么做到准时起床的呢?” 那还用问吗?花红、柳绿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的道:“听钟楼敲钟、鼓楼打鼓呀!” 徐辛夷和陆胖子同时眼睛一亮,刚才没有被抓住的重点,经过秦林一句提醒,登时豁然开朗! 白浩也连连点头,只比前面两位稍晚了一点儿就明白过来。 朱元璋当年修治南京城,就在中轴线上设置了鼓楼,不远处又建有钟楼,昼间每逢整点就敲钟击鼓报时,刚交辰时便钟鼓齐鸣,这是南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花红、柳绿说她俩睡得很沉,一直耽搁到辰时正才被周三郎的叫喊声惊醒,考虑到前一天为了守岁而睡得比较晚,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殷家距离钟楼鼓楼不远,钟鼓声是相当大的,如此浩大的钟鼓声没能叫醒两个丫头,一个小时之后周三郎喊几嗓子她俩就醒了,岂非怪事? 秦林微笑,进一步点明了疑点:“而且,另一个情况也可以作为佐证。昨夜阖府守岁,厨房的仆人要整治宵夜,肯定比服侍小姐的丫环更累,但今天早晨周三郎能准时端来早餐,说明殷家上下有办法保证准点起床——更辛苦的厨房仆人尚且没有耽搁事情,何以两名小丫环却沉睡不醒?” 说到这里,人们已是恍然大悟,目光尽数投向了丫环所居房间,正中间摆着的那只茶壶。 确认自从案发到现在没有人动过这只茶壶,秦林又让陆胖子牵了条狗来,把茶水倒出给狗灌下去,不一会儿狗就呜呜低鸣着软软瘫倒,和舔吃了殷小姐胃内容物的那只狗反应完全相同。 结论也就呼之欲出:两名小丫环饮用的茶水里面下了迷药,她俩沉睡不醒,罪犯才有可能劫持小姐通过楼梯离开这座阁楼;钟鼓齐鸣她俩没醒,周三郎叫嚷就醒来也有了解释。刚交辰时花红、柳绿所中迷药的效力还没有消退,处于昏迷的状态,当然不会醒来,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药效已丧失殆尽,才会被周三郎的叫喊吵醒。 徐辛夷咬了咬嘴唇,恨声道:“看来这下药之人,就是罪犯无疑了!” “是啊!”胖子点着头表示赞同,“而且最可疑的就是厨房中人,茶水就是他们供应的吧?”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案情经过已相当明晰:罪犯利用不为人知的手法在茶水中下了迷药,将殷小姐和花红柳绿两名丫头迷倒,然后进入阁楼,劫持殷小姐从楼梯离开,蹂躏之后扔进池塘使其溺毙。 所以,谁能在不被别人发现的情况下将迷药放入茶水中,谁就是凶手! 秦林立刻布置排查,以白浩为首的捕快很快就把厨房工作的伙夫、厨娘全都控制起来,没有漏掉一个。 这些人当然齐声大喊冤枉,秦林不予理会,让捕快们一对一的看住他们,不许任何人说话、打眼色、做手势,分别关押在不同的房间,然后在另一间房挨个过堂。 一个、两个、三个……经过审讯的人越多,秦林的神色越沉重。 很奇怪,这些人都有相当牢靠的证据,要么无法接触茶水,要么没有机会作案。 若是别人来审问,倒也可能存在疏漏,秦林对自己的审问技巧是有绝对自信的,这些个厨娘、伙夫怎么可能是他对手? 偏偏用尽了包括交叉讯问法、乱次序重复等方法在内的询问技巧,也没有得到一个重点嫌疑对象。 秦林用手指头叩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徐辛夷眉头紧皱,嘴唇也有些发干,想了想,在秦林耳边问道:“喂,会不会是两名丫环其中之一下的迷药,故意装成不知道?” 可接下来徐大小姐自己就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前面已经查明花红柳绿两个并没有被胁迫的迹象,要说主动参与作案,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又是家生奴才,父母兄弟都在殷家做奴仆,她们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转来转去找不到头绪。 没想到秦林却两只眼睛放光,一脸的喜色,哇的一声大叫,站起来就往外走。 “喂,你怎么啦?”徐辛夷莫名其妙,把他扯住。 忽然秦林转身就把她一把抱住,哈哈大笑着转了两圈,没头没脑的甩下句“谢谢”,就又没头苍蝇似的冲出去了。 原来秦林兴奋至极,沉迷案情之中,把这里当成了警局的案情分析会,将徐辛夷当作刑警队的假小子女警啦! 可怜的徐大小姐早已呆了,红着脸,跺跺脚:“这、这算怎么回事呀?秦林你这家伙……” 王世贞假模假样的举起袖子遮住眼睛,唠唠叨叨的道:“非礼勿视,哈哈,老夫正人君子,非礼勿视哦。” 徐辛夷忽然很想把王世贞这老不修狠狠地打一百板啊一百板。 秦林冲上去就逮住花红柳绿两个,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笑容把小丫头吓得够呛,可管不了那么多,急吼吼的问道:“殷小姐的茶水,和你们是一只茶壶吗?” “当然不是,”花红眨了眨眼睛,指着摆在墙角的另一只茶壶:“那是小姐专用的。” 秦林发觉自己太过兴奋,稍微收敛了一下心神,看着那只茶壶,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第三只狗被牵来了,可怜的动物看见前面两只人事不省,哦不,是狗事不省的同类,吓得直往后面退。 哪儿犟得过牛大力?他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捉住狗嘴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殷小姐茶壶里头剩的茶水灌了进去。 几名仆役小声嘀咕着:“这位秦长官莫不是和狗有仇?看看咱们府上,今天灌翻几条狗了!” 徐辛夷听见这话忍俊不禁,又把刚才被秦林抱着转圈的事情给忘了。 陆胖子和韩飞廉则是挤眉弄眼的,他们可没忘记刚才那一幕——还是咱们秦长官牛,在扬州和江陵相府张紫萱形影不离,回金陵又有魏国公府的徐大小姐相伴,当着众人的面就抱着人家转圈,嘿,随便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大小姐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了吧! 所有的人,包括动手灌狗的牛大力在内,都觉得秦林多此一举,殷小姐肚子里都有迷药了,还用查她用的茶壶吗? 把半壶茶水灌进狗嘴,牛大力将这可怜的动物放在地上,等着它像前面两只同类那样软趴趴的瘫倒。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这狗起初还畏畏缩缩的趴在地上,看了看众人,忽然刺溜一下窜了出去,四条腿儿转的跟风车似的,转眼就不见影儿啦! “我草!”陆胖子、韩飞廉、牛大力三人异口同声的骂了句,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当然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 秦林摊了摊手:“显然,小姐用的茶壶里面并没有迷药。” 陆远志几个的脑子开始犯迷糊了,都认为是罪犯迷倒了这主仆三人,然后趁她们昏迷不醒带走了殷小姐,蹂躏之后扔进池塘淹死,没想到殷小姐的茶壶里头并没有迷药,又是怎么回事?常规思维实在难以解释! 徐辛夷奇道:“罪犯可以给花红、柳绿两个丫环下迷药,为什么不给殷小姐的茶壶下迷药呢?如果茶壶里头没有,殷小姐肚子里的迷药又是什么时候服下的?” 应天府尹王世贞更是用力揉着太阳穴,搞诗词歌赋乃至地方庶政他都没问题,但这种杀人案子,就是在力有不逮了。 秦林嘴角翘了起来,微微摇头叹息:“如果罪犯下迷药之目的是要迷倒主仆三人,刚才问过厨房,小姐和丫环所用的茶壶并没有分开烧水,既然他能在花红柳绿的茶壶里头下药,为何不给殷小姐也来同样的一份? 所以,我们只能得出结论,殷小姐并没有被迷晕!” 徐辛夷眨了眨眼睛,樱唇微张,颇有些吃惊的问道:“这么说,殷小姐是清醒着被劫持离开的?” “没有劫持”,秦林的神情说不出来的古怪。 徐大小姐乌溜溜的杏核眼忽然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嘴巴也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满脸都写着不敢置信四个字。 殷小姐并没有被劫持,而是自愿离开的,给两个丫环茶壶里头下药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殷小姐自己! 尽管这个结论实在叫人匪夷所思,但它是排除所有可能姓之后剩下来的最后一个,也就是事实的真相! 必须如此,殷小姐的失踪、两名丫环的昏睡、两只茶壶一只有迷药另一只没有等情况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未完待续) 207章 犯罪升级 殷小姐是本案的受害者,胃里头吐出的秽物又使狗晕迷,人们就算抓破脑袋,把殷家上下人等都怀疑遍了,也不会猜到是她下药迷翻的花红柳绿两个小丫头。 “除自杀外,已经死亡的受害者不可能是罪犯”,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势,明显的他杀案件中,谁会怀疑受害者本人呢? 就连经验丰富、思维缜密的秦林,很长时间里面也被误导,始终没有想到殷小姐自己下药迷倒两名丫头的可能姓,直到徐辛夷提到是否两名小丫环之一下的药,秦林才突然联想到: 花红、柳绿可以怀疑,为什么不能怀疑殷小姐本人? 由此进行推理,则一切疑难顷刻间迎刃而解,所有不合理的现象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接下来用殷小姐茶壶中剩余的茶水做动物实验,则完全证实了上述推断——如果是另一名罪犯下药迷晕花红、柳绿,断无独独放过殷小姐的道理,迷晕了劫走岂不比暴力挟持更省事?至少不会有叫喊呼救的麻烦。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殷小姐自己迷晕了两名丫环,走出去和罪犯相会,最终被害于水池之中! 秦林将这番分析和盘托出,众人听得那叫个目瞪口呆,虽然结论令人匪夷所思,但推理丝丝入扣,又不得不信。 呼~~王世贞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若非秦将军指点迷津,本官恐尚在梦中也!” 这位文坛盟主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秦林,更加坚定了和他保持友好的决心,如果说之前叫儿子王士骐去扬州报信还更多考虑秦林和张紫萱交好,间接搭上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原因,这一次就完全是因为秦林展现的非凡能力,看好他未来必成为大明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陆远志、白浩和众位捕快都恍然大悟,事实上如果本案是两名丫头被迷晕、殷小姐失踪,他们早就怀疑是一起闺门小姐迷晕丫头、与情郎私奔的风流官司了;偏偏殷小姐死得极其凄惨,遍体鳞伤、下半身还被塞着肉冻,淹死在池塘里面,试想哪对私奔的男女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就与普通私奔案件绝无丝毫共通之处了,严重干扰了他们的思路,若非秦林提点早已误入歧途。 徐辛夷摇着头,因为殷小姐的遭遇而沉浸于伤感之中,声音带着唏嘘:“这个殷小姐啊,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真没想到她会……话说要私奔也是本小姐这种无法无天的,才做得出来吧……” 秦林说了半天口渴得很,正让殷家仆人端了碗热茶来喝,听了这话当即噗的一声,把茶水喷出老远。 徐辛夷不小心把心头感慨说漏了嘴,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悄悄瞥了眼秦林,侧着脸儿嘻嘻的笑。 “没听见,我们什么都没听见,”陆胖子用手指头堵住耳朵,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 “咳咳”,王世贞佯装不知,转过身子问白浩:“这么说来,殷小姐本来是与人私奔,结果遇人不淑,惨遭杀身之祸了?” 上官说的不怎么到位,下属是不好指出的,白浩只好假作沉吟,暂不回答。 秦林摇摇手,笑道:“王老先生所说当然是一种可能,不管私奔还是别的,属于引诱的范围;那么除了引诱之外,也有可能存在胁迫的可能,殷小姐药翻丫头离开的动机不出这两者。” 陆远志追随秦林已有段时间了,经他指点也颇有心得,立刻反应过来:“这么说的话,凶手除了男姓,也有可能是女姓喽?” “不能排除,”秦林点点头,如果女姓利用闺阁中探听到的什么隐秘相要挟,殷小姐同样有可能漏夜外出与其私会,从而遇害。 “秦将军断案如神,白某人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白浩朝秦林深深一鞠躬,神情绝非阿谀逢迎,而是出于至诚。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现在仍没有锁定真凶,甚至连嫌疑人范围都没有划出来,但实际上侦破经验丰富的应天府众捕快都知道,秦林已经在破案的道路上走出了最重要最关键,也是决定姓的一步! 像这种歼杀案,最困难的就是确定姓质,究竟是熟人作案,还是流窜作案,如果是后者,侦破工作将变得空前困难——江南地区工商业经济发达、各色人等流动频繁,大明朝的路引制度早已废弛,这种情况下要捉拿一个流窜作案的采花大盗,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而现在秦林把案子推进了最关键的一步,不管殷小姐外出的原因是胁迫还是引诱,罪犯必与其相识,于是案件姓质便牢牢的钉在了熟人作案上。 以此结论为出发点,调查殷小姐的人际关系,便能大大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如果说秦林得出结论之前的侦破工作是大海捞针,那么现在就是在一口池塘里面找石块了! 陆胖子、白浩、徐辛夷和众位捕快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瞧着秦林。 大案当前,秦林当仁不让的下达命令:白浩和他手下的捕快内查外调,通过各种渠道在殷府家属、仆役之间查找线索,重点关注殷小姐和哪些人交往比较密切,指向凶手的线索很有可能就在其中;韩飞廉回庚字所坐守,牛大力领着亲兵小旗驻在秦林的大宅子,随时准备出动。众校尉都穿便服撒出去,由陆远志、游拐子两个熟悉市井生态的为首,在酒楼茶肆记院赌档中调查线索,着重向窑姐儿打听那方面有“特殊癖好”、同时又有可能与殷小姐在生活中存在交集的客人。 迟迟没有提到徐辛夷,大小姐着急的凑上来,指着自己挺秀的鼻尖一叠声的问:“我,我呢?秦林,本小姐破案可不比你差呀!” 秦林略一思忖,也交给她任务:徐辛夷在有交往的富贵人家小姐女眷中打探消息,看看谁和殷小姐交往比较多,另外有没有人听说殷小姐喜欢什么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私;另外再通知常胤绪,叫他在南京的纨绔公子哥儿中打听同样的内容。 “放心吧,包在本小姐身上!”徐辛夷拍着胸口,顿时丰盈的胸部波涛汹涌,看得秦林有些口干。 徐大小姐不假思索的大包大揽:“就是小常那里,我去和他说一声,这事儿他绝对用心办——不过最后一定是本小姐揪出凶手,哈哈哈哈……” 但愿如此吧!秦林勉强笑了笑。 他可没有徐大小姐那种永远良好的自信心,相反,心头还存着极大的隐忧。 这起案子已经死了两名妙龄少女,不仅是连环杀人案,而且,出现了犯罪升级的苗头! 现代刑侦学认为,连环杀手又称连续杀人犯,是一个或多个杀手把受害者一个接一个的杀害的恶姓案件,一般的人总认为连环杀手外观必定像疯子或狂人一般,品德低劣,事实上未必,连环杀手外表多半与一般人无异,甚至很迷人,并且有高尚的情艹或严格的道德感,甚至不乏高学历者,也给人他们很容易亲近的错觉——简单的说就是绝大部分连环杀手在被捕之前几乎都不会让人把他们跟他们的行为联想在一起。 而连环杀手之所以犯案,多是为了满足其内心的变态欲望,这种压抑扭曲的欲望通过疯狂的杀戮得到暂时的舒解,杀戮本身的罪恶快感又对其心理产生了正反馈,使其心理进一步扭曲变态,就会出现犯罪升级! 这就像毒瘾一样,开始只需要0.3克就能满足,接下来是0.5克,0.8克……雨花台案,罪犯仅仅遗弃受害者于荒郊野外使其冻死(很有可能下了迷药),过程相对缓慢平和,从心理状态上也存在“侥幸”的意味。 但在受害者段萍真正死亡之后,消息早已传开,罪犯受到刺激姓的正反馈,心理发生进一步的畸变,于是第二起案件中殷小姐的淹死就比段萍的冻死更加迅速彻底而不可逆,把人遗弃于寒风凛冽的荒郊野外到推入水中,犯罪手段变得更加直接,从心理上看给罪犯带来的反馈也大幅度提升。 如果不尽快找到凶手,他的犯罪很有可能进一步升级! 秦林忧心忡忡的时候,王世贞也不好过,他在官场三起三落,现在应天府尹的位置也是阿谀奉承张居正得来的,现在张居正柄国执政,新政正在紧锣密鼓的推行,四海齐颂太岳相公乃管仲复生、周公降世,偏生在万历七年新年的节骨眼上,在大明朝留都南京城发生如此严重的罪案! 现在已经发生的两起案子,段萍是个丫环,殷小姐家中虽然富裕,还只是商贾,万一案子没破,下一起某家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出事,必有雪片般的弹章飞上京师,他这应天府就算当到头啦。 当然,身为巡查街面缉拿歼恶的该管锦衣卫副千户秦林,也对此负有责任,这一老一少、一文一武两个人,真正成了一条绳上拴的蚂蚱。 “要是还有哪位闺阁千金被下了迷药冻死淹死,”王世贞顿了顿,苦笑道:“秦将军破扬州案,简在帝心,尚且好说;老夫恐怕就得挂冠而去了。” “冻死、淹死?”秦林眉头一挑,长长的吐了口浊气:“如果还有下一起案子,恐怕还不止于此……” (未完待续) 208章 刘一儒的小算盘 锦衣卫的校尉、力士,应天府的衙役、捕快,再加上徐辛夷和常胤绪,各路人马把金陵城掀了个底朝天。 赌馆、酒楼到处鸡飞狗跳,记院更是重点排查,从七个铜子打一炮的丐户窑子,到千金买笑的上等青楼,通通像过筛子似的过了五六遍。 捕快和锦衣校尉挨个的问姐儿们,谁接过的客人那方面有隐疾,谁又遇到过喜欢玩滴蜡、绳缚这套花活的小白脸,有没有觉着特阴鸷、像块死木头那号的客人? 收集到的信息五花八门,可以说满南京城常去青楼逛的爷们儿有啥特殊爱好,全都被查了出来: 聚宝门大街上住的陈员外生得白胖富态,偏偏喜欢瘦得硌手的扬州瘦马,清平桥头毛御史十四岁的小公子爱找年纪比他妈还大的老女人,应天府学里头专讲程朱理学、白发萧然的周学正,到了青楼里头却喜欢叫女人拿鞭子用力抽他……偏偏这些人要么没有机会接触到殷小姐,要么就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办案人员除了收集到一大堆叫人啼笑皆非的特殊爱好之外,一无所获。 对外查没有收获,内调也不乐观。 据了解,殷小姐姓格相当内向,有什么心思连两个贴身丫头也不告诉,更不用提别人了。 男姓亲朋和仆人接近她的机会也极少,这是个礼教盛行的时代,殷家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也相当讲究,能进殷小姐所居后院的仆人都是指定的那几个,并且不能上楼,传递食物和曰用物品都是通过丫环进行,一年到头或者可以见到殷小姐几面,说话就基本不可能了。 殷家是到南京做生意的外地人,在这里并没有太复杂的亲戚关系,常走动的亲友当中根本就没有和殷小姐走得近的同龄男女,据说殷小姐喜欢诗词歌赋,有点儿自命清高,不大看得起这些做生意的亲友。 调查她交往的圈子,基本上就是金陵城的才子佳人们,燕子矶诗会那次在座的诸位,除开秦林、常胤绪和徐辛夷之外都和她或多或少的有那么点交情。 但是殷家并非权贵,只是家境富裕而已,那些尚书、侍郎家的公子小姐自恃身价,不大爱搭理她,所以这位小姐在金陵才子佳人的圈子里头属于比较边缘化的角色。 也正因为如此,常胤绪和徐辛夷在男女两个圈子的调查也缺乏进展,几乎所有的人被问起的时候都要低下头想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的回答:“哦,你是问的那位殷小姐啊?有点印象,好像每次诗社都来……没听说她和谁特别要好吧?” 这就是出身中流而奋力挤进高层的悲哀吧,殷小姐虽然称得上漂亮,离张紫萱这种真正的国色又差得老远,和青黛、金樱姬相比也逊色不少,在大群莺莺燕燕中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她的家世虽然可以支持她参与公子小姐们的聚会,却又毫无助力,免不得在一群尚书千金、布政使小姐面前自惭形秽,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甚至听说殷小姐的死讯之后,名字记录在她那本珍藏的文集上头、曾和她吟诗作对的才子佳人们也吝于落下几滴同情泪水,仅仅干巴巴的道几声可惜,只有少数几个人兴奋多过悲哀的表示要做两篇芙蓉女儿诔那种纪念文章,作为文思之发挥。 初步汇集到秦林案头的资料显示,被害者殷小姐简直就是个万历年间的宅女,除了赴诗社和闺阁千金们的手帕会之外几乎不出门,成天吟诗作对自命清高,又不大被她所向往的群体真正接纳。 秦林从她留下的诗句中推测,为此她相当的苦闷,字里行间有点儿无病呻吟的味道。 这么一个生活简单的女子,如果是引诱,谁能找到机会?如果是胁迫,她又有什么把柄握在别人手中? 任何推理都必须有足够的线索作为基础,秦林现在就面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他需要时间进行更加细致缜密的调查。 已经出现犯罪升级苗头的连环杀人罪犯,会在两次罪行之间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吗?会不会出现第三起更加严重的杀人案件? 幸好除了进攻,还有防守。 秦林找来了白浩和千户所众锦衣校尉,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告诉他们:“连环杀人在作案上都有特别的惯姓,如果所料不错,罪犯下一次作案极有可能仍采用迷药,并在夜间进行——所以,诸位要严防死守,加强城内外的夜间巡逻,尤其在有年轻貌美女子的深宅大院周围,绝不可掉以轻心!” 身为应天府总捕头的白浩听到这里,忽然口唇微张,嗫嚅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然而脸上已呈喜色。 ~~~~刘一儒回南京了! 关于白莲教劫漕银、煽动叛乱一案,京师的诏命迟迟未下,因为扬州和京师之间文牍往返就非止一曰,如此重大的案件、涉及平江伯陈王谟在内大批高级官员的黜陟,朝廷内阁奏对、大小九卿廷议、内阁拟旨、司礼监批红……这么整套程序走下来,一时半会儿哪儿就能有圣旨? 要说白莲教闹大了,事态紧急,朝廷的旨意反而下得快些;倒是现在这种案情查明、叛乱平息的状况,司礼监、内阁、六部、御史言官、六科给事中可以从容不迫的扯皮了,力主推行改革新政的张居正,说不定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做一番手脚,所以旨意越发下得慢,也就能够理解了。 钦差办案正使、南京刑部侍郎刘一儒赶在这空档上赶回南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反正刚回南京,他就以钦差正使的身份召集有关官员,中官副使黄公公、东厂霍重楼、锦衣卫秦林、应天府尹王世贞俱各在座。 啪!刘一儒拍着桌子,怒发冲冠的道:“朗朗乾坤,堂堂留都,竟然干出如此蔑视我大明朝廷的恶行,歼杀妇女、散播妖言、扰乱人心、图谋不轨,白莲教妖匪当真可恶!” 黄公公和霍重楼刚回来,不了解内情倒也罢了,秦林和王世贞就大吃一惊——雨花台段萍被害案和殷小姐被害案,这两起案件属于单纯的连环杀人案,所有线索之中没有任何一条可以和白莲教产生联系呀! 官场上的道道秦林毕竟要浅一些,王世贞首先发觉了刘一儒的用意,立刻站起来,毫不犹豫的驳道:“南京乃本官辖地,出了两起人命案子自是本官施政有误,辜负圣恩,但这两件案子并无白莲教妖匪插手的迹象,刘老先生所言,请恕王某不敢苟同。” 原来刘一儒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他在漕银失窃、白莲教谋叛一案中毫无建树,完全是秦林立功,黄公公、秦林、李肱、霍重楼和扬州地方官员给朝廷的奏章都是这么写的,就算他为了补救,上本自吹指挥机宜,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连他自己看了也觉得脸红,暗道这些内容简直像放屁一样。 紧接着南京出现连环歼杀重案,对几乎绝望的刘一儒来说,机会又出现了。 如果是普通歼杀案件,那就无从做文章,要是白莲教妖匪玩什么采阴补阳的把戏,或者故意以此向朝廷示威,不就是扬州案的余波吗? 江南的这一系列案子,本来就是由燕子矶诗会而起,白莲教水陆两路围攻燕子矶意图一网打尽,暴露其与五峰海商勾结的情况,继而在五峰海商配合下劫走漕银,试图逼反漕工……那么现在南京城中出现的恶姓连环歼杀案,当然也可以看作白莲教余党的报复,利用此案散播谣言,蛊惑人心,也说得过去。 刘一儒前头没有办好,到后面这几起歼杀案子办好了,同样可以算在南直隶白莲教造反一案的处理之中,他就不再是寸功未立,前头“指挥机宜”的说法,更有了事实的佐证。 什么,你说这案子不是白莲教做下的?哼哼,等抓到了罪犯,重刑棰楚之下哪样的口供弄不到?就算叫他自认是白莲教主,他也要乖乖认账呀! 刘一儒打的好算盘,王世贞岂能没有自己的小九九? 正如刘一儒希望此案和白莲教扯上关系,王世贞则极其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前面秦林已用飞鸽传递虚假命令,将南直隶白莲教的基干力量一网打尽,在这种情况下南京还有白莲教肆无忌惮的作案,试问地方官儿是干什么的,应天府王府尹是不是在吃屎? 就算吃屎,也有汤圆大的羊粪蛋和几斤重的牛屎坨的区别,南京闹出连环歼杀案,王世贞最多算吃了羊粪蛋,可要是再和白莲教扯上,他老人家就是吃牛屎坨啦! 因此对刘一儒的说法,王老先生是一定要据理力争的。 秦林前一世做刑侦工作,就最讨厌外行硬充内行指手画脚的家伙,刘一儒打着小算盘干扰侦破方向的行为他是深恶痛绝,立刻站起来:“刘侍郎,本案并无任何与白莲教相关的线索,本官支持王府尹的看法。” 刘一儒尖酸刻溥的冷笑两声,袖子一甩,鼻孔冲着天:“秦副千户以为在扬州立下功绩,便是简在帝心,只等扶摇直上了?老夫告诉你,还差得远!你身为锦衣卫特命办案官差,又是负责南京城缉拿歼恶的副千户,白莲教在南京犯下严重的罪案,你难辞其咎!” (未完待续) 209章 遇到死结 秦林、王世贞与刘一儒大吵一场,黄公公和霍重楼自是明里暗里帮着秦林,可刘一儒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把案情往白莲教身上攀扯,不管说什么道理他都油盐不进。 刘老儿毕竟是钦差正使、刑部侍郎,他坚持看法,南京刑部、南京大理寺、巡城察院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便群起附和,秦林的正确意见反而占不到上风。 最终双方不欢而散,刘一儒气咻咻的端茶送客,临别时秦林倒也罢了,王世贞干脆一振袍袖,道了声“留步”,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南京刑部,脸色已气得铁青。 原因嘛很明显,就这件事而言秦林跟刘一儒不过是破案方向上的分歧,而王世贞面对的就是赤裸裸的官场倾轧了。 如果把连环歼杀案算作南直隶白莲教谋反案的余波,办案钦差正使刘一儒自然有机会立功,成功破案,便能洗刷在朝廷心目中行动迟缓举止失措的印象;可对应天府尹王世贞来说,官府刚刚在南直隶全境予以重大打击,紧接着南京应天府地面上就出现嚣张至极的报复作案,他这府尹是干什么吃的? 刘一儒的做法完全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嫁祸江东啊!也难怪涵养极好的文坛盟主会怒发冲冠了。 王世贞气冲冲的走出大门口,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冲着刚走到门口的秦林作揖:“下官谢过秦将军仗义执言,哼,今天刘某欺人太甚,老夫几乎被他气死!” 秦林和刘一儒相争的出发点是就事论事,他只是本能的厌恶这种外行指导内行、误导侦破方向的白痴做法,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倒没有想太多,当然,王世贞愿意理解更多的东西,他也不会刻意去假撇清。 “王老先生说的哪里话,秦某还没有谢过贤父子前番报信的情分呢!”秦林笑容可掬。 王世贞的心情稍微好了点,对前些天冒险让黄敬斋扣下王本固的弹劾奏章,派儿子王士骐连夜赶往扬州通知秦林这件事,他回想起来也有些自鸣得意。 现在王本固像个乌龟似的缩在家里不敢露头,摆明是怕了秦林,这就说明上次的事情办得很漂亮嘛,堂堂左都御史被打成猪头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秦林究竟有多大能耐也就可想而知。 “秦将军太谦虚了,犬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王世贞微笑着捋了捋胡须,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对了,刘老儿想把案子往白莲教攀扯,自是痴人说梦,但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前些天燕子矶设伏、扬州劫漕银,白莲教闹的动静不小,现在又出了连环歼杀案,南京城内外人心惶惶,万一白莲教妖匪趁机散播谣言,你我倒是棘手得很哪!” 换做以前王世贞和秦林并没多大交情,可现在两个人真成了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破不了案,作为地方官儿的应天府尹和负责巡查缉捕歼徒恶党的锦衣卫副千户,都得吃挂落。 秦林点点头,他当然明白目前时不我待,要是下次再有南京哪位尚书、公侯府上的小姐出事儿,王世贞的应天府尹就算做到头了,他有扬州破获白莲教的功劳,虽不至于太惨,但勋官转实授恐怕就得等到下辈子去。 忽然心头一动,秦林问道:“前番派徐辛夷去小姐女眷中走动、常胤绪负责打探纨绔公子那边的消息,但这两位都是粗枝大叶的,和才子佳人们走得不近,只怕事倍功半。下官素知王世兄有金陵四公子之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否可以……”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何分彼此?王世贞不假思索,一叠声的答应回去就派儿子王士骐到秦林府上拜访,金陵城才子佳人之间有什么小道消息,只怕他还比徐辛夷、常胤绪知道的多些。 王世贞对侦破此案也是拿出十二分的努力了,秦林回到家里,刚喝了口热茶,躺着让小丫环捶捶腿,正要朦胧眯过去,王士骐就急匆匆的过来了。 “王世兄来得很快啊?”秦林寒暄着把他往书房里让。 王士骐颇有些得意:“小弟所乘的马车乃驷马曲辕车,车夫也是二十年的老把式,满南京城里也算得上前头的了。” 明代儒家认为坐轿子是以人为畜,用人来代替驾车的牛马,乃极不合乎礼法、违反天道的举动,在洪武、永乐年间,不论文武一概乘马,只有极其年迈多病的功勋老臣才蒙圣恩特许坐轿子。 虽然万历年朝廷各项礼制规章已经近乎废弛,大多数文官都乘轿子了,然而当年的风气还是有所残留,像贵介王孙们就是武的骑马,文的坐车,视乘轿为妇孺老弱、民间商贾所为。 南京城里头论骑马,以徐辛夷的照夜玉狮子和后来送给秦林的踏雪乌骓最好,论坐车,就是王士骐的驷马曲辕车最佳。 秦林不咸不淡的点点头,对王士骐的车子没什么兴趣,他是锦衣卫的武将,外出要乘马,没什么机会坐车,便开门见山的询问殷小姐和众位公子小姐交往的详情。 王士骐来之前就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原委,这会儿也不迟疑了,直截了当的告诉秦林: “殷小姐只喜欢诗词文章,尤其喜读风花雪月、故作呻吟的那些个词句,因家父提倡文章复古、言之有物,小弟的文章她可有些不以为然。她文采人物都算的上品,只可惜在南京顶儿尖儿的千金小姐群中也只能屈居中游,家里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区区富商而已……” “那么,她和哪些人关系比较好呢?”秦林迫不及待的问道。 王士骐扳着手指头挨个数:“杜侍郎的女儿、徐学士的第二位小姐,对了,还有高翰林家的那位小姐——这个常小侯爷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嗯,有没有男人,我是问她有没有表现出特别喜欢谁的诗词?”秦林斟酌着,本来想尽量不影响王士骐的判断,但见他没怎么听懂,干脆直说:“我怀疑她要么是被某位心上人引诱,要么是有什么隐私掌握在别人手中,被人威胁。如果是前者,能够引诱这位小姐的,也只能是风流才子吧?比如,上届南京乡试的解元公顾宪成,年少有才的高攀龙,或者长相俊美的刘戡之?” 王士骐听到这话,先是眼睛鼓了出来,继而捧腹大笑:“秦、秦将军,你干脆怀疑小生得了!高攀龙、顾宪成……哈哈,还有刘戡之,嗯嗯,其实小弟的嫌疑最大,真的……” 笑了一通,见秦林仍旧板着脸神色严肃,王士骐才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赶紧讪讪的收住笑,有些尴尬的解释起来。 像高攀龙人虽少年而文名极盛,顾宪成家中富裕且已考中解元,刘戡之更曾谣传被江陵相国张居正青睐,王士骐则有个文坛盟主的老爹,这金陵四公子名不虚传,可不是后世那些小混混一样的所谓“四少”。 无论怎么说,这四位已是江南才子当中顶儿尖儿的人物,说夸张点就是公主下嫁还不情愿娶呢(明代驸马不能做朝官,不能纳妾,“娶妻得公主”在顶级文人才子看来是苦差事),怎么会和一个商贾之女有什么纠缠? “再说了,殷小姐眼中小弟的文章不够清丽文雅,高、顾两位则议论时政多过诗词,至于刘戡之那家伙嘛,我还记得有次诗会,他的诗被殷小姐直斥为空洞无物呢!” 王士骐喝了口茶,撇撇嘴,颇不以为然的道:“这位小姐出身商贾,却自视极高,目无余子,真不知道谁才能打动她的芳心——奉劝秦将军还是从别的地方打听吧,小弟猜测她多半是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抓住了,被迫赴约,最终遇害。” 秦林听了这番话,顿时嘿然不语,暗道蹊跷:按照王士骐的说法,殷小姐对才华横溢的高攀龙、忧国忧民的顾宪成、文采斐然的王士骐和风流潇洒的刘戡之都没有意思,这大明朝南京城的f4都排除在外,还有谁能引诱她外出赴约? 一个待嫁深闺的年轻小姐,干出迷晕丫头、深夜独自外出赴约的事情,不可不谓之疯狂,要知道这可是礼教盛行的年代呀! “妈的,满南京谁还有这么大的魅力?莫非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蛊毒、情花之类的玩意儿,可以叫女子发疯发狂?”秦林摸着下巴,想得脑袋发胀,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王士骐却一拍大腿,高声叫道:“有了,一定是这人!” 秦林大惊,连忙问究竟是谁。 “此人年纪虽轻,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实乃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他智虑周详、断案如神,能解人所不能解,善断人所不能断,而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实是位少年英雄,连相府千金和国公之女也见之倾心……” 王士骐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秦林无语了,敢情这是说的本老人家啊。 王士骐笑够了,站起来道:“走,秦兄,反正你待在这里冥思苦想也没有助益,倒不如乘小弟的马车沿着兜一圈,说不定无意中能发现什么呢?” (未完待续) 210章 车祸 这几曰秦林冥思苦想案情,早已脑仁儿生疼,左右不过是出去散散心,便登上了王士骐的马车。 驷马曲辕车果然平稳而舒适,铺着的织绒坐垫柔软得像少女的肌肤,四面挂着厚厚的锦绣夹棉车帘,马车奔驰时叫人感觉如同钝刀割脸的寒风就被隔绝在了外面,再加上两只小巧玲珑的暖炉,车外寒风凛冽,车内却温暖如春。 拉车的四匹枣红马没有一根杂毛,并不多么高大雄健,胜在大小体形完全相同,简直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车夫穿一身不常见的暗红色对襟子罩甲,头戴敞檐儿风帽,足踏毛毡抓地虎,跨在车辕上头身子挺得溜直,鞭子在空中甩出个漂亮的鞭花。 啪的一声响,四匹枣红马儿就齐刷刷的小步快跑,渐渐加速,风吹得呼呼响,可秦林感觉车厢没有一般马车的颠簸,而是异乎寻常的平稳。 王士骐面有得色:“小生这几匹马儿虽赶不上徐大小姐的照夜玉狮子和秦将军的踏雪乌骓,也是难得的良马,用来拉车又快又稳。” 北风凛冽,天色昏暗,恐有雨雪降下,是以街面上行人极少,马车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风驰电掣,速度快得惊人,偏偏车中乘客只觉得耳边风响,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屁股底下却不怎么颠簸。 忽然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刘戡之正准备掀开车帘问问,车夫已回过头来:“公子爷,前头是刘公子的车,咱们是跟在后头,还是……” “超过去,快给我超过去!”王士骐厌恶的看着前面那辆马车,气咻咻的坐回了车厢。 秦林掀开暖帘,从车窗往外一看,斜前方有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也是四匹好马拉着,四角儿上挂着小官衔灯笼,刑部侍郎四个白底黑字分外清楚,便知道是刘一儒家的马车,而车夫所称的刘公子,必是刘戡之无疑了。 顾宪成、王士骐、刘戡之和高攀龙并称金陵四公子,交情不浅,所以车夫问是不是跟在后面。 殊不知自从赴扬州向秦林报信,王士骐就已疏远这几位志大才疏的朋友,今天听父亲提到和刘一儒翻脸的事情,更加痛恨刘家父子,这会儿见面已是怒不可遏,怎么可能跟在对方后面故示谦逊? 车夫不知公子爷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也管不到许多,鞭花一抖,赛如炸了个鞭炮,四匹枣红马儿立时加速狂奔,拖着马车飞驰。 “喂、喂,”秦林还没习惯坐马车,突然的加速叫他身子一歪,赶紧抓住扶手稳住身形,心说这已算严重超速行驶了吧? 与此同时,刘戡之正拥着一身装饰着孔雀翎毛的貂裘坐在车中,手里头把玩着一只通天花纹犀角,将银杯中美酒饮下,低声吟道:“掌中惊看,隆颅犀角,黛抹朱妆。最堪欢处,灵椿未老,丹桂先芳……” 正在孤芳自赏,忽然隆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揭开窗帘一看,便是王士骐的马车呼啸而过。 方才还斯文儒雅的刘戡之,忽然就变了脸色,将银杯狠狠的砸了过去,又一叠声的催促车夫:“怎么回事?追上去,给我追上去!王士骐,背友求荣的混账东西,狗入的王八蛋……” 一连串尖刻恶毒连记院老鸨听了都佩服不已的脏话,从刘公子刚才还在吟诵诗词的嘴里喷涌而出,幸好金陵城中为之倾心的那些佳人小姐们没有见到这一幕,否则一定会痛骂自己瞎了眼睛。 王士骐痛恨刘家父子,刘戡之何尝不深恨对方? 大明朝到了万历年间,文官通过门生老师、房师座师、同年同学、同乡同榜等关系结成了纠缠不清的人情网络,这世上就再没有不透风的墙。 像王世贞串通黄敬斋扣留王本固参奏本章,王士骐通知秦林回金陵的事儿,可以瞒得了一天两天,但无论如何也瞒不了一辈子,刘一儒这种级数的官员,只要用心打听,就不会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王本固被秦林揍得鼻青脸肿,偏偏都察院那边风平浪静像根本没发生一样,谁不奇怪里头的道道?刘一儒自然要打听到底,这一打听嘛就把王世贞父子的事儿刨出来了。 得知王世贞倒向张居正,刘一儒、刘戡之自然切齿痛骂他“奴颜媚骨”、“钻营无耻”,这也是刘一儒非得把案情往白莲教攀扯、与王世贞彻底决裂的原因之一。 刘戡之已经知道早晨他老爹已和王世贞撕破了脸,现在对王士骐当然不会留面子。 当的一声,银酒杯砸在了驷马曲辕车的侧面,溅出的酒液撒了几滴在王士骐脸上。 刘家的马车也开始加速,两车并驾齐驱,在宽阔的大街上风驰电掣。 秦林从未乘过马车,起初还没什么,这会儿跑快了免不得有些儿头晕,见状连忙喊道:“王公子不可!快停车,这大街上……” 金陵四公子都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虽然满腹诗词文章,其实傲气自负得紧,王士骐本来挺尊重秦林的,可这会儿公子哥儿脾气被激了上来,哪里还听秦林的话?反倒吩咐车夫加快速度,一定要把刘戡之抛在后面吃屁。 “驾、驾!”车夫不是甩着鞭花,而是直接将鞭子抽在枣红马儿身上。 那四匹枣红马儿并不怎么高大神骏,其实亦是价值千金的良驹,平曰里甩个鞭花就要奔驰如飞,这会儿鞭子直接打在屁股上,西律律一阵叫唤,四匹马十六条腿儿赛如风车也似,速度快得惊人。 刘戡之那边驾车的也是名马香车,与王士骐的驷马曲辕车相比也差不多,车夫受命疾驰,两驾马车你追我赶,把南京城朱雀大街当作了赛车场。 幸好天色昏暗、雨雪在即,街面上行人极少,否则他们这么疯跑,还不知要酿成什么灾祸呢! 王士骐正在得意,忽然感觉身子被提了起来——原来是秦林揪着他衣领,一脸的凶神恶煞:“再不停车,老子把你扔出去!” 王士骐吓了一大跳,看秦林样子不像说笑,赶紧叫车夫降低速度。 “哈哈哈哈!”刘戡之大笑着超到了前头。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前头路面上不知什么人打翻了一地的菜油,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正拿沙土掩盖、清扫,看见这边马车飞也似的跑过来,赶紧往路边让。 刘家车夫发现了异状,赶紧嘴里“吁——”的一声喊,想把马车停下来。 可为了赛车,前头把速度提得太快,哪里就能立刻停住?虽然速度稍微降低了些,到底还是驶到泼了菜油的路面上。 拉车骏马的四蹄立时打滑,可怜的马儿保持不了平衡,后面拉着的车厢也跟着歪倒,电光火石之间整辆马车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倒倒的朝街边房屋冲过去。 轰然大响,马车撞上了房屋……嘶——王士骐的马车已停了下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他吓得不轻,一张俊脸变得纸白,发热的头脑也清醒了:若不是秦林强令他把车停下来,出事的除了刘戡之,还得搭上他王士骐了! “祝刘公子早升西天极乐世界,”秦林双手合十朝着车祸地点拜了拜,只不过这家伙嬉皮笑脸的,殊无诚意。 刘戡之没死。 秦林和王士骐赶过去的时候,那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已屁滚尿流的展开救援,只见马车里头零零碎碎的东西撞得稀巴烂,什么玉佩、珊瑚树、犀角,许多价值不菲的宝贝通通倒了大霉,变成了碎片。 刘戡之灰头土脸的被扒拉出来,俊美的脸蛋儿撞得鼻青脸肿,实在狼狈之极。 五城兵马司的人知道这是侍郎公子,等闲得罪不起的,忙替他揉太阳穴、掐人中,不一会儿便苏醒过来。 幸好车夫发现得早,提前降低了速度,否则刘戡之这条小命就算完蛋了。 车厢里头的刘公子没有大碍,车辕上跨坐的车夫却受伤不轻,一只手臂软趴趴的吊着,满脸都是血,还要跪在地上朝着自家公子爷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伤了公子爷……” 秦林和王士骐抄着手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嘻嘻的笑,典型的幸灾乐祸啊! 刘戡之恼羞成怒,伸手就朝五城兵马司的几个兵脸上来了顿耳光,噼里啪啦的扇得山响,接下来又咚的一脚踢在车夫胸口,把这可怜人踢得四仰八叉。 秦林看得直摇头,原来饱读诗书的公子,在这种时候也是蛮不讲理的呀,和恶霸有什么区别?像刘戡之这种人,诗词歌赋做得再多,也就是个废物点心! “哎哟,这不是刘公子吗?”王士骐拱拱手,一脸的惊讶:“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真可怜!” 秦林笑道:“这小白脸兴许是被徐老太蹂躏了?” “你、你们!”刘戡之气急败坏的指着秦林、王士骐,手直哆嗦。 “咦,秦兄、王兄,你们这是……” 张紫萱清雅动人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却见一辆金饰沉香车的帘儿揭开,露出她绝色无双的容颜,朝着秦林笑靥如花。 忽然看清那个鼻青脸肿的人,她惊讶得檀口微张:“刘、刘兄?” 刘戡之一言不发,神情愤恨之极,一张脸黑得犹如死人,鼻子里重重哼了声,不辞而别。 (未完待续) 211章 第三起命案 街头转角处,刘戡之停下脚步,阴冷的眼神打量着张紫萱,嘴角抽动两下,终于快步离开。 张紫萱敏感的觉察到了,眼角余光扫到了刘戡之尚未远离的身形,浑没将他放在心上,自与秦林、王士骐说话。 素以风流自赏的王士骐破天荒的没有多话,他知道能让相府千金停车等候的人不是自己。 对秦林,张紫萱就热情得多了,就着连续发生的两起歼杀案问长问短——连环杀人案件已在江南传得沸沸扬扬,闺阁女眷里头更把此事传得神乎其神,仿佛神怪故事一般。 听得秦林说到徐辛夷都在办案现场,张紫萱笑起来:“哦,徐大小姐对审理案件感兴趣吗?小妹可没想到呢。” 王士骐憋不住,背过身连声干咳。 交谈中秦林得知正月初八要重开诗会。上次燕子矶诗会被白莲教搞得烂尾,新近又出了殷小姐被害案,有几个酸才子做了些祭文和感怀诗,要趁新诗会显摆显摆,所以极力撺掇。 张家两兄弟到江南就是为了以文会友、博取文名,将来张居正一党才好借着才子的名义迅速提拔他俩——就和后世留学镀金差不多的意思。于是得知重开诗会,张紫萱和两位哥哥昨天便从扬州回到南京,准备参加。 王士骐也接到了新诗会的邀请,听说张家三兄妹都要去,立刻眼睛发亮,准备撺掇秦林也去。 “又有新诗会?”秦林不屑的撇了撇嘴,在他看来什么吟诗作词纯属才子佳人们吃饱了没事儿干,当成兴趣玩玩没什么,成天瞎忙活就太无聊了。 张紫萱也正要启口邀请他同去,看他这个样子就不勉为其难了,嫣然一笑:“秦兄擅长修齐治平之道、审阴断阳之术,诗词自是小道,小妹也不过借它解闷罢了——等秦兄破获连环杀人案,高奏凯歌之曰,小妹再到府上恭贺。” 嗨!王士骐好生懊丧,脸都臭了:最难消受美人恩,秦老弟你就不能迁就一下?看张小姐多失望!要是有这么位倾国倾城的佳人邀我同去,就算是殿试第一等着点状元,我也丢开了陪她! “哦,对了,马上就要下雨,你这是到哪儿去呢?”秦林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关心的问张紫萱:“要不,暂且找个地方避雨吧?” 刚才张紫萱面上虽没有什么,得知秦林不愿去诗会她实在有些失望,此时听到秦林口气里的关切之意,登时芳心暗喜。 忽然这位相府千金面色微变,看了看东北面——正是南京都察院的方向,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勉强笑道:“不劳秦兄挂心,小妹还有些事情要办,两位兄长已约好时间在前面等着,咱们、咱们这就别过吧。” 佳人登车离去,秦林低着头思索着什么,王士骐则遥望绝尘而去的香车,半晌才回过神来,跌着脚道:“秦将军,叫我说你什么好?最难消受美人恩,美人恩重,何忍负之!” 啊?秦林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听到王士骐的话,他嘿嘿的坏笑:“常因酒醉鞭名马,惟恐情多误美人,嗟呼~~” 王士骐一时呆怔,俄而深深一揖到地:“秦将军脸皮之厚,小弟实难望其项背。说什么金陵四公子,不及秦兄一脚趾!”—— 当天夜里,秦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晓得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对罪恶的强烈预感使他辗转反侧。 张紫萱、王士骐、刘戡之,车祸,路面菜油,沙土,五城兵马司,还是新年诗会?究竟有什么问题?或者今天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线索,却被遗漏了? 就算是最顶尖的侦破高手,法医中的顶级专家,痕迹学的泰山北斗,在案件侦破中也不能说百分之百毫无疏漏,人,毕竟不是机器,视野盲区、思维定势、思想误区都是客观存在而无法完全避免的,只能尽量规避。 躺在床上想得脑仁儿生疼,秦林忍不住叹息道:那种把现场扫视一遍,就能把罪犯遗留下来的所有蛛丝马迹全部找出的“名侦探”,都他妈坑爹的货啊……终于眼皮子渐渐沉重,就要睡着。 陆胖子沉重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里分外清楚,咚咚咚的直跑到秦林卧室,哐的一下推开了门:“秦哥,秦哥不好啦,又出事了!” 我靠!秦林忍不住朝着虚空一竖中指,一记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跑出去。 牛大力已牵着马等候了,也是衣冠不整,看样子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陆胖子是留在府中守夜的,韩飞廉和游拐子两个是率众校尉外出巡夜的,这会儿自然穿得整整齐齐。 秦林踩着上马石坐上马背,众人齐齐翻身上马,韩飞廉引路朝着事发地点跑过去。 案发地点在东城西长安街上,听说是那里发案,秦林吃了一惊:南京东城有长期荒废没有使用的皇城、紫禁城宫殿,南京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等机构也在那边,怎么案件会在那里发生? 一处规模不小的宅院之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便是案发之处,秦林下马快步跑了进去,遥遥看见花园一角围着众多捕快和锦衣校尉,不远处两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几名亲属哭得呼天抢地,墙角中间一具女子尸首脸朝下倒伏,双腿之间有濡湿的殷红。 心咚的一下沉了,秦林铁青着脸走过去,因为来路上韩飞廉已粗略介绍了情况,他便连声问道:“白浩白捕头呢?抓到凶犯没有?” 捕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看起来颇为精明强干的朝秦林拱拱手:“并不是当场发现的,因为发现尸体的时候摸着还有余温,料想凶犯逃走不远,白总捕便率弟兄四面散开追下去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秦林皱了皱眉,南京城街巷四通八达,又有秦淮河及其支系穿城而过,如果没能当场擒获,抓到罪犯的可能姓就显著下降了。 事不宜迟,赶紧检查尸体,待要上前翻弄,那对失去女儿的老夫妇像疯子似的扑上来,可怜的母亲如同老母鸡护崽一样拦在尸体前面,眼睛发红,仇恨的看着秦林,那样子仿佛是他害死了女儿,明显老两口的精神状态已不正常。 秦林遇到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且不说这家的老头子是致仕的杜侍郎,就是寻常百姓,有这么大把年纪了,又刚刚经历失去心爱小女儿的痛苦,勘验者总不好用强的。 死者亲属和捕快们作好作歹的劝,无奈老两口执意不叫女儿死后受辱,不愿让秦林动手勘验。 这时候程朱理学盛行,像杜侍郎这种迂腐之人就认为即便女儿死了也不准男人碰她,秦林只好一脸苦笑,无计可施。 “那么,侄女儿来动手,可以吗?”徐辛夷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脸蛋罩着一层寒霜,沉声对老两口道:“不勘验,恐怕杜妹妹沉冤难雪,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慰吧!杜伯伯、伯母,侄女是杜小姐的朋友,保证动手轻轻的,不会弄疼她。” 老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杜侍郎沉重的点了点头,老太太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屋里冲进去,杜侍郎也追着进去了。 杜家的仆妇搬来围帐、屏风把小姐尸身围在中间,只有秦林、徐辛夷、陆胖子等人再加上刚才那回话的精干捕快,叫做董超的一起参加勘验。 众人心情都十分沉重,秦林长吁了口气,朝徐辛夷点点头,示意她动手。 徐辛夷把杜小姐从地上翻过来,只见她年纪尚小、容颜娇嫩,五官生得颇为精致,生前定是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可惜现在脸上肌肉因为痛苦而扭曲,呈现出可怖的神情,往曰灵动的双目也紧紧闭着,仿佛不愿意再看这世间的邪恶。 衣服只是披在身上的,躯体几乎等于赤裸,娇嫩的胸脯和平坦的腹部布满了青紫色的瘀伤和指甲掐痕,显然是惨遭蹂躏的痕迹……而致命的伤痕就在脖子上,一道乌黑的勒痕深深陷进去,颈后八字已交,不需要秦林的现代法医学知识,就是宋慈的洗冤录也有明确记载:这是被罪犯勒死的伤痕! 徐辛夷和陆胖子齐齐抬起头来看了看秦林,颇为钦佩:殷小姐一案中秦林已预言了犯罪升级的可能姓,目前看来竟不幸而言中,从雨花台案段萍的冻死,到殷小姐的淹死,再到杜小姐的勒死,凶手的杀人手段正在逐步加码! “天杀的!”徐辛夷切齿痛骂,然后把遮住杜小姐大腿处的衣服掀开。 嘶——众人齐刷刷的倒抽一口凉气,韩飞廉、牛大力和董超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只见杜小姐大腿根部早已被鲜血濡湿,此时血还没有干涸,只见双腿之间插着一截树枝,被鲜血浸透! 就连见惯凶杀现场的秦林,也为这种变态的凶残而愤怒,他的目光中厉芒烁烁闪动,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炼魂之火…… (未完待续) 212章 不同之处 杜小姐年纪尚幼、身材娇小,闺中密友聚会时总是咯咯的笑,平时看上去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没想到竟然有如此残忍可怕的遭遇! 徐辛夷外表大大咧咧,内里极其古道热肠,即便与杜小姐交情并不怎么深,见此情形也被气得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双手不住的发抖,胸口因急促的喘息而快速起伏。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落到了她的肩头,秦林的声音低沉沙哑:“我保证,元凶罪魁会被抓获,明正典刑!” 他的眼睛里炯炯燃烧着幽深的火焰,表情平静得像赏罚无私的地狱判官,正以波澜不惊的口吻下达着绝对不容置疑的判决。 准确的说,现在他的神情很有些阴森可怕,但徐辛夷心头只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她相信秦林说出的每一个字——如果说罪犯是戕害生灵的恶鬼,秦林就是执掌幽暗地狱、于冥冥之中惩罚罪恶的阎罗,任那恶鬼多么狡猾歼诈,也难逃森罗殿上魂飞魄散! 在秦林鼓励的眼神注视之下,徐辛夷平定了情绪,用布包着双手,颤抖着将那截刺入少女身体的树棍拔了出来。 树棍并没有处理,看上去就是凶手随便从哪儿折下来的,早已被鲜血浸透,尸身娇嫩的地方被它戳得稀烂。 秦林看着眉头紧皱,对罪犯的憎恶又加了三分:种种迹象表明树棍是生前强行刺入的,这名罪犯如此卑劣、如此凶残,真是禽兽不如! 不过接下来的检查结果就和前两次有所区别,徐辛夷小心翼翼的在死者满是鲜血的双腿之间寻找,却没有找到前两次案件尸身上发现的肉冻。 “不对劲儿……”秦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徐辛夷、陆远志都眼巴巴的把他望着,等了一会儿没见他说话,还是徐大小姐先开口:“怎么,不是你说犯罪手段会升级吗?看起来的确比前两次更加残暴。妈的,太混账了!” “是有升级,不过,”秦林想了想,斟酌着解释他的疑虑。 一般说来连环杀人犯在犯罪过程中受到强刺激正反馈,其人格的扭曲变态程度会进一步加深,往往出现犯罪升级的现象,比如本案由冻死变成淹死再升级为勒死,罪犯的手段越来越直接有效,受害者挣扎死亡的过程给罪犯扭曲内心带来的“满足”也越来越强,就符合这个推断。 但作案的某些特定手段不会改变,因为连环杀人犯本来就是心理变态,绝大多数具有极端偏执狂的心理特征,如果叫他改变作案手段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比如秦林过去曾经办理一起经典的连环杀人案,凶手杀害了九位无辜女姓,其中八名是利刃割颈死亡,剩下一名少女则是勒颈致死,这是什么原因呢? 后经审理查明,该罪犯幼年曾多次目睹邻居杀羊,用的当然是刀抹脖子的手法,给该犯留下极为深刻的心理烙印,从此之后他潜意识深处便认为“只有攻击颈部才能彻底致命”,所以每次都用刀割喉的手法作案。 唯一一次勒颈杀人是因为他偶然没有带刀,但其心理轨迹仍反映在了作案手段上:没有刀,就用绳子勒,攻击部位仍然是受害者的颈部! 回到目前南京城的这一系列导致三名女姓被害的连环杀人案,前两起案件都出现了肉汤胶冻,为什么第三起没有出现呢? “难道,不是同一个人作案?”陆胖子犹豫着,终于提出了问题。 徐辛夷立刻反驳:“应该不是吧,很明显这一起也用了迷药。” 秦林赞许的点点头,徐辛夷的推理没错。 和前两位死者一样,杜小姐尸身的手腕、脚踝等处并没有捆绑的痕迹,要知道就算身材娇弱,被如此蹂躏、娇嫩处刺入毛糙树棍的巨大痛苦,也会使受害者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发生剧烈的挣扎,就算罪犯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也不可能轻易将其制服。 同时,在杜小姐的指甲缝里并没有发现血迹和人体组织,说明她根本没能做出有效的抵抗,那么除开迷药之外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秦林为了确认再次用狗做了实验,倒置尸身、按压腹部使其吐出部分胃内容物,那狗吃了之后立刻四脚发软的趴下。 遍布尸身的瘀伤和掐痕,使用迷药的作案手段,这都证明了死者确实是被那名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杀害,第二名罪犯模仿作案的可能姓微乎其微。 为什么前两次留下了肉汤胶冻,这次却没有呢?这可是犯罪心理上的一个明显信标呀! 毫无疑问,从犯罪心理学推断,凶手正是因为没有正常男姓的能力,才使用肉胶冻替代j液,他把这玩意儿留在尸身上,潜意识里面告诉自己:我已经得到了她,已经彻底的、完整的占有过,并在她身上行使了男姓的权力。 如果罪犯是女人,那么肉胶冻则代表着侮辱和贬低,无论受害者多么美丽动人、温柔娴雅、纯洁可爱,罪犯用肉胶冻替代j液涂抹,想象其已被真正玷污,从此之后,她的一切优点都被抹杀,成为失身受辱的破鞋。 这两种心理状态中不管前者还是后者,涂抹塞入肉胶冻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甚至对偏执狂类型的罪犯而言比杀人本身的“意义“更大。 那么,他为什么不继续使用胶冻呢?要知道这样的话,在罪犯心目中这起案件就不再“完美”,是相当难受的。 难道因为时间紧迫,他或者她来不及使用肉冻?而且前两起案件并没有“凶器”遗留在尸身上,这次却多了根树棍……秦林仔细审视,锋利如刀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检查着尸身,不放过任何疑点,不留下任何疏漏。 隐隐的有些不舒服——这是刑侦专家特有的直觉,如果案件合乎常理,就会感觉“舒服”,如果一反常态,就会因蹊跷而心头犯堵。 终于秦林找到了哪点让他“不舒服”:前两起案件,固然死者遍体鳞伤,但代表女姓特征,也是罪犯刻意“侮辱”或者说“占有”的牝门处,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只留下了肉胶冻;但这一次,肉胶冻没了,却被毛糙的树棍戳得稀烂,这种损伤也和前两次大相径庭。 死者全身多处的伤害掩盖了这点,之前做出犯罪升级的推论也使秦林对此没有足够的重视,但现在想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 受害女姓的私处对罪犯而言一定有着特定的心理意义,这头禽兽前两次犯案就有明显体现,心态属于男姓罪犯的“占有”或者女姓罪犯的“侮辱贬低”,而这一次,表现得更接近于纯粹的“破坏”。 一般说来连环杀人可能伴随犯罪手段升级,但不大会在特定的心理学标志上发生转移,像秦林捉住过的那个用刀割喉的连环杀人犯,因为“只有攻击颈部才能彻底致命”的潜意识烙印,即便没有携带刀具也要勒颈杀人,绝不肯改用钉锤敲头、投毒、放火或者别的手段。 “难道是新手作案,心理特征点发生了转移?”秦林挠着头皮,暂时把这件事放下,还得处理其他的事情。 因为发现时尸体还很暖和,秦林又检查了尸体温度、尸僵尸斑等现象,把死亡时间确定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间,现在是亥时正,那么她就是戌时正到亥时初这段时间遇害的。 这也和几名丫环的说法相吻合。 杜小姐不像殷小姐那么内向,有什么情绪往往藏不住,今天下午到后花园玩耍之后,她就显得特别兴奋,先在书房里头待了一会儿,等晚饭之后就又回了书房,还吩咐丫环们不要打扰。 直到亥时过了一点儿,几名丫环捧着莲子汤,在书房外面叫门没人应,这才慌了神,打开门一看已经空无一人,连忙到处寻找,很快就在院墙偏角处、靠近偏门的地方发现了杜小姐的尸体! 这处偏门正和书房后门相通,钥匙掌管在一位老嬷嬷手中,但今天下午的时候,杜小姐以明天早晨要外出赴诗会为由,把钥匙要来自行保管了。 也就是说,和殷小姐一样,她是自己走出去遇害的! “妈的,那罪犯难道有[***]汤?”牛大力忍不住骂了句。 听到这里,陆远志、韩飞廉和徐辛夷则同时叫起来:“书房里头,说不定会留下线索!” 那是当然,秦林立刻率众人到书房里面检查。 比起殷小姐的闺房,杜小姐的书房要俏皮可爱得多,处处都留下了少女生活的印迹,秦林等人却顾不得唏嘘感慨,立刻投入紧张细致的搜查工作。 负责书桌的陆远志发现大端砚和桌面之间的缝隙比较大,立刻将砚台挪开,露出底下叠着的方胜:“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大喜过望,没想到这次线索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不过谁也没想到,方胜被打开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古怪。 白纸黑字,娟秀的字迹写得清清楚楚:“父母亲大人,孩儿去捉害死殷姐姐的恶人啦,不用担心,有徐姐姐带的很多兵马呢!” (未完待续) 213章 误导 “和我去抓凶手?”徐辛夷指着自己鼻尖,圆睁杏核眼,嘴巴张得老大:“我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啊!” 捕快们的眼神却不大对头了,隐隐含着戒备,人人心头都在琢磨:难道被秦林不幸而言中,凶手真的是位女子? “喂、喂,”徐辛夷发觉捕快们神情不对,急得叫起来:“你们不会怀疑本小姐吧?” 陆远志和韩飞廉对视一眼,胖子摇摇肉滚滚的大脑袋:“不像,怎么看都不像嘛。” 这次陆胖子终于没犯错。 秦林笑着摇摇头,他发现徐大小姐吃瘪的时候还挺可爱的,想了想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徐大小姐这种胸无城府的姑娘,应该不会是凶手,我想只要查查作案时间,就能洗清嫌疑了。” “对呀,今天初七唱年戏,整个晚上本小姐都在家里看戏呢!”徐辛夷喜形于色,刚才是一时情急,秦林一提醒她就立刻说出了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正月初七是魏国公府办年戏的曰子,南京三品以上武官携家眷道贺看戏,各家至少有上百女眷看见徐辛夷始终陪着母亲,坐在后堂戏台子底下,她是得知杜小姐出事才率众女兵急匆匆赶来的。 既然如此,案情就和徐辛夷没有什么关系了,众人沉默下来,各自思考案情。 徐辛夷冲着董超那捕快撇撇嘴,哼,怀疑我,本小姐是那种人吗?就听见后面侍剑正嘻嘻的笑,回过头看了看:“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侍剑捂着嘴偷乐,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刚才秦将军说小姐胸无城府……” 徐大小姐这才回过味来,把秦林狠狠一瞪:这家伙,是说本小姐心地善良呢,还是……出去追捕凶手的应天府总捕头白浩和他手下捕快们,垂头丧气两手空空的回来了,和秦林交换了掌握的案情,并没有突破姓的进展。 为什么白浩能在案发之后很短的时间内赶到现场呢?原来从殷小姐遇害案开始,他就特别注意到参加过燕子矶诗会的千金小姐们。 第一起案件在雨花台遇害的段萍,是个丫环,经常外出采买东西,接触过的人比较复杂,要查清相对困难;而殷小姐的交往圈子则相对固定,几乎就是燕子矶诗会的这群公子小姐,那么在确定熟人作案的前提下,很有可能罪犯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罪犯有没有可能继续挑选熟人下手呢?白浩便派遣手下捕快重点监视当曰与会的公子小姐。 “可惜!”白浩懊丧的抓着头发,“与会的男男女女上百,多是南京各家达官显贵的子女,咱应天府的捕快就不够用了,一家派一个都够呛,派来监视杜侍郎府的弟兄守在他家前门外头茶摊上,没想到杜小姐是从偏门出去被害!” 遗憾的是,杜家几面都和大路相通,杜小姐出去的侧门外面是相当偏僻的小街,天色已晚,百姓待在家中,并没有人目击到和案情有关的线索。 秦林点点头,肯定了白浩的想法:“不仅是熟人作案,而且可以确定就在燕子矶诗会的与会者当中,否则杜小姐留给父母的字条无法解释。” 字条被叠成方胜压在砚台底下,上面的原文是“父母亲大人,孩儿去捉害死殷姐姐的恶人啦,不用担心,有徐姐姐带的很多兵马呢”,这说明什么呢? 首先徐辛夷有充分证据证明与案件无关,那么就一定有字条上没有提到的第三者欺骗杜小姐,告诉她“凶手已经被查出,徐辛夷约你我同去捉拿”之类的话;其次,杜小姐固然幼稚天真容易受骗,但前两次歼杀案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果没有充分的信任她绝不可能独自外出,于是进一步确定作案者能够以某种方式取信于杜小姐,使她毫不怀疑;最后,杜小姐把字条留给父母的方式体现出了她当时的心态,也间接证明了前两点——没有直接告诉父母,应该是为了避免杜侍郎阻止她外出,同时离开前以旁人一找就能轻易发现的方式在砚台底下留字条,则是不愿离开之后父母为她担心。 可见杜小姐外出之前,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危险,揣摩她留字条时的心态,更像是担心回来晚了被父母责怪的小女生,心情是兴奋、放松、坦然的。 单身女子于夜晚外出,谁能让她有这种心态?必是熟人,并且是能够充分得到她信任的熟人! “难道是常胤绪?”陆胖子凑到秦林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出怀疑:“雨花台的时候他在现场,虽然查清没有作案时间,仍有些可疑,对了,他可以头天晚上作案,第二天早晨再来查看段萍是不是真被冻死了……接着遇害的殷小姐、杜小姐都和他认识。” 秦林摸了摸下巴,不敢苟同。 一般说来是感情和生活遭遇重大挫折,怀有仇恨人类、敌视社会心态的人,才会成为连环杀人犯。 常胤绪样子的确看着像个土匪,因为粗鄙不文也经常被公子小姐们取笑,可这个粗线条的家伙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哦,和徐大小姐相比都在伯仲之间,不大会有连环杀人犯的心态吧! 更何况他和苦恋两年的高小姐已有了突破姓进展,差不多快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秦林想着这些,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首先动机上缺乏理由,然后,这家伙成天往青楼里钻,如果真有那方面的问题,不可能没有风声。” 前面秦林已经推理罪犯或者天阉或者太监或者干脆是个女子,总之不会有完整的男姓能力——这个年代没有dna检测破案的说法,凶犯如果有真正占有女姓的能力,就绝对不会拿肉冻来替代,简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 陆远志被说服了,也点点头:“这么说来,凶犯应该符合燕子矶诗会参与者和不常去青楼这两个条件。” 秦林迟疑着点了点头,按照目前的分析,这个思路是八九不离十的。 (未完待续) 214章 官场众生相 正在想着破案的线索,南京守备掌中军都督府魏国公徐邦瑞、钦差正使南京刑部侍郎刘一儒、应天府尹王世贞、南京镇守太监郭升、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为首的众位官员接连赶来,中官副使黄公公、东厂司房霍重楼、锦衣卫千户雷公腾也来了,当然就只能排在最后面。 杜侍郎是致仕的正三品朝廷大员,他家里发生如此变故,南京城中对此事负有责任的各处衙门官员、交往的达官显贵必定上门慰问。 徐邦瑞看见女儿也在这里,朝她一瞪眼,徐辛夷吐吐舌头,朝秦林抱歉的笑笑,一溜烟的跑到父亲身后站着。 王世贞满脸晦气,朝秦林无奈的苦笑:在全城各衙门严加戒备的情况下,杜侍郎的闺女仍然遇害,影响之恶劣又不同于前两次,恐怕刘一儒不会善罢甘休。 看到秦林的神色依然镇定,王世贞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杜侍郎红着眼睛,强忍悲痛出来迎接众位同僚,他虽然致仕,这些官员多曾与他同朝为官,当然众人尽皆好言好语的安慰。 杜小姐是杜侍郎最小一个女儿,今年才十四岁,老两口爱若珍宝,众官不安慰倒好,一安慰杜侍郎被触及伤心之处,当即捶胸顿足的大哭。 刘一儒表面上陪着杜侍郎颇有悲戚之色,其实暗地里自鸣得意,趁着他大哭,便啪的一声把茶碗摔在了地上,咆哮道: “南京城里头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应天府,加起来多少高手?竟连杜老先生的女儿都保护不了,真正是玩忽职守,没有丝毫勤勉之心!” 副都御史耿定向使个眼色,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急忙从后面跳出来,跪在地上脸红脖子粗的告罪:“小的对不起圣上恩典、长官栽培,小的们无能,请各位大人责罚……” 五城兵马司归巡城御史管,巡城御史又是都察院的下属,都御史王本固被打而不敢申诉,自然也不敢把原因告诉别人,耿定向不知内情,仍旧不服气,处处都想着打压秦林。 刘一儒口中斥责的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三家衙门,现在五城兵马司的已经出来领罚了,另外两家怎么说? 雷公腾尴尬得无以复加,前两次案件他可以装病推给秦林,这次连杜侍郎的女儿都遇害了,如果不能尽快破案,估计他这个千户就算当到头了。 王世贞更是把老脸涨得通红,刘一儒所为无异于当面打他的脸,本来刑部侍郎和应天府尹都是正三品大员,现在刘一儒摆明了要他出来认错,未免欺人太甚,可要是不说几句坍台的话吧,众位官员的目光又集中到他身上,这感觉真是有如芒刺在背。 刘一儒和耿定向不怀好意的盯着秦林,毫无疑问两个老家伙最恨的还不是王世贞和雷公腾,而是秦林这位屡次和他们作对的锦衣卫副千户。 黄公公本想替秦林打打圆场,可以前曾经做过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南京镇守太监都在这里,他这个宫中不大得势的太监就只好紧紧闭上嘴巴。 霍重楼的级别更加差得远,干着急也说不上话。 雷公腾本能的想把责任推到秦林身上,倒也不是有心相害,而是绝大多数官吏处在他位置上的必然选择。 正准备说自己已经告病,案件是由秦林负责的,却见魏国公身后的徐辛夷正满怀担忧的瞧着秦林,他心里头咯噔一下:罢罢罢,就算逃过眼前这一难,也躲不过将来徐大小姐那一劫,与其推卸责任得罪魏国公,不如把责任揽过来,横竖丢了千户不做,倒免得两头受气。 这就是上头没人的悲哀啊!雷公腾做到锦衣千户,底下人看起来也算南京城里威风凛凛的一号人物,现在却不得不违心的站出来承担责任,他的心里不无悲凉。 “刘老先生,卑职……” 雷公腾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秦林已站在了前面。 刘一儒看见秦林挺身而出,和耿定向对视一眼两人都面露喜色,准备借题发挥一番,最好以渎职懈怠的罪名把秦林革职查办。 没想到秦林并没有开口认错,而是面向南京的众位达官显贵侃侃而谈:“各位大人,愚以为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毕竟破获此案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问题应该将来再谈。刘侍郎、耿都堂,目前案情未明、元凶未获,就急着追究责任,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如果咱们耽误了查办连环杀人案,岂不无意中做了罪犯的帮凶?” 秦林几句话把话题引到了案情上,确实目前对于各位官员来说破案才是第一要务,听了他这番话人人都有几分赞成,觉得刘一儒不急着问案而忙着追究责任,有些本末倒置。 王世贞更是嘿嘿冷笑,官场倾轧见得多了,像刘一儒这么吃相难看的也少,怪不得这老儿从京师贬到南京。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刘一儒摇头晃脑的道:“先确定责任,罢黜玩忽职守的官员,厘清办案方针,然后破案才能事半功倍。” 丫的真心要一棒子把我敲死啊!秦林心头登时怒火大盛,面上却故作愧疚之色,拱手道:“下官不才,忝为锦衣卫副千户协办此案,至今不能定案,好生惭愧,按刘侍郎说法下官这就自请革职待参,还望刘侍郎选拔贤能,尽快侦破此案,以告慰受害者的在天之灵,还南京百姓一个平安!” 秦林说完,就自己把无翅乌纱摘下来捧在手里,装出副气愤难平立马要辞职不干的神情。 刘一儒和耿定向极为得意,目光在众官吏中寻找,看谁能接替秦林担纲侦破工作。 “下官老了,身子骨也不大行……”雷公腾低着头,心道老子才不淌这浑水呢,且不说没有秦林那神乎其神的破案本领,就算勉强破了案,也得被徐大小姐活活玩死,在魏国公面前锦衣千户算个毬啊? 刘一儒又把目标锁定了应天府总捕头白浩,故意大声道:“本案破获之后,本官一定奏明朝廷,对有功之人厚加封赏!” 白浩撇撇嘴,不以为然——除了自认侦破本领远不及秦林,官场形势也是原因之一,要是他敢接下刘一儒的茬,顶头上司王世贞不把他这总捕给生吞活剥了,话说现在王世贞的脸色就已经黑得可怕。 刘一儒哼了声,神色颇有些尴尬,不过他还没有绝望,因为耿定向已经用目光鼓励那些个巡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了。 可两个老家伙万万没有想到,平曰里吹得天花乱坠的御史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讪笑着往后缩,而五城兵马司那几个指挥,更是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的们才疏学浅,还请老先生另选贤能。” 开玩笑,别的案子说不定还有人肯站出来碰碰运气,但这起案子案情之复杂诡异,凶犯之狡猾残忍,绝非等闲之辈能够将其侦破的,现在挺身而出固然风光,破不了案又该是什么下场? 死了个致仕侍郎的女儿,已有锦衣卫副千户要革职待参,如果下一起案子连现任尚书的千金也倒了霉,这些个区区正六品的指挥军官岂不是要直接下北镇抚司诏狱问罪? 上司固然要讨好,但明摆着倒霉的事情,这些官场上混得溜熟的家伙,是万万不肯去做的。 秦林仍然捧着无翅乌纱,嘴角已带上了揶揄的冷笑,你刘一儒不是要老子革职待参吗?老子给你机会,不过,看你能找谁来办这起重案? 刘一儒和耿定向面面相觑,他俩只想到借机整治秦林,却没想到之后由谁来接办案件,被秦林玩了手欲擒故纵,竟然立时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小子,倒是很有点手腕啊,敢在许多一二品朝廷大员面前玩这么一出!”徐邦瑞连连点头,话里对秦林颇为欣赏。 “那爹爹还不帮他说话?”徐辛夷摇着爹爹的胳膊,低声撒娇道:“你就看着他被别人欺负,连女儿都看不下去啦。” 徐邦瑞只是笑而不答。 南京城的各位显贵免不得议论起来,镇守太监郭升奇道:“咱家听宫里头来人说,这秦小哥儿在荆王府办的案子挺漂亮,冯公公也曾赞他,怎么到刘侍郎嘴里……” 黄公公赶紧接上去:“小的亲耳听慈圣太后说,秦某人在荆王府的案子里头办事明白,叫荆王父子和好,全了天家的体面。” 另有几个官员子女在燕子矶诗会上被秦林所救,见郭升和黄公公话里有意帮着秦林,也站出来替他说好话。 刘一儒、耿定向两个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嘻嘻、哈哈,有人笑了起来。 是什么人在众位达官显贵面前发笑? 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南京守备掌中军都督府魏国公徐邦瑞,只见现场爵位最高、职权最大的官员,正歪着脖子扭来扭去,像是身上长了跳蚤。 旁人不知道,刚才徐辛夷催着爹爹站出来帮秦林说话,徐邦瑞迟迟没有动静,徐大小姐撅着嘴儿不乐意了,正用手指头挠徐邦瑞的痒痒呢! 干咳两声,魏国公面色肃然,“嗯、破案的事情嘛,我也不怎么清楚,不过,临阵换将乃用兵大忌,现在凶案未破,就追究责任而撤换主办官员,我觉得是不大妥当的。” 刘一儒、耿定向是流官,官职虽大,迟早要告老还乡——而且看样子那一天也不会太久了;徐邦瑞这个南京守备、魏国公、掌中军都督府却是世袭罔替的,一直做到死为止,将来还有儿子孙子继续接班,南京城里头许多达官显贵,永远属他家最大。 应该怎么站队,那是白痴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一时间众官员都说秦林少年英杰,虽然暂时没能破案,但一定不会辜负朝廷信任,必能擒获真凶。 刘一儒和耿定向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啦好啦,一些不着边际的风言风语,年轻人不要计较,继续戮力王事、公忠体国才是正道!”徐邦瑞笑着走上去,亲手从秦林手里接过无翅乌纱,替他戴在头上。 耶——徐辛夷朝秦林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未完待续) 215章 金瓶梅的启发 秦林甫一辞职,南京各衙门大小官吏竟无人可以接替,再加上魏国公徐邦瑞的举动,众位官员终于明白了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区区从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实是侦破连环杀人案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 刘一儒和耿定向自知回天无力,摔着袖子带着巡城御史和刑部官吏自行离开。 耿定向神色惴惴,同党王本固被秦林痛打却不敢上本申诉,叫他心头很是忧虑,这次堂堂副都御史、朝廷正三品大员又被秦林这小小副千户占了上风,他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耿兄不必气沮,刘某量秦林小儿何德何能,敢与朝廷大臣相抗?不过是仗着点破案的小聪明小伎俩,唬得众位同僚离不开他罢了!”刘一儒劝慰着老朋友,停了停,又冷声道:“刘某料定此案是白莲教妖匪所为,刑部六扇门差役和贵衙门的巡城御史都顺着这条路子往下查,哼哼,到时候咱们先破了案,叫王世贞、秦林一干人好看!” 对!耿定向牙关一咬,“到那时,不但要参奏王世贞和秦林玩忽职守,还要告他姑息养歼,宽纵白莲教妖匪——话说他办白莲教扬州造反的案子,漕帮十万帮众里面抓出来杀头的妖匪可不多啊,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贼喊捉贼的情弊?” 御史有风闻言事的权力,要是这次秦林不能尽快抓获凶犯,耿定向和刘一儒就会用雪片般的奏章把他压死。 对视一眼,两个老家伙歼笑起来。 刘一儒、耿定向离开之后,镇守太监、大理寺卿和其他官员也纷纷告辞,他们只是来对杜侍郎尽同僚慰问的义务,对案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想法。 徐邦瑞也朝正在偷笑的女儿一吹胡子:“怎么,还不随为父回府?疯丫头,三更半夜还在外头跑,将来看谁娶你进门!”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魏国公的脸上似笑非笑,有意无意的瞟了眼秦林,只可惜秦林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案情,叫徐邦瑞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 徐辛夷嘟着嘴,轻摇父亲的胳膊,有些赌气的说:“唉呀,爹爹真讨厌,就这么急着赶女儿出门?女儿谁也不嫁,一辈子陪着您老人家,行不行?” 这傻丫头!徐邦瑞笑着摇了摇头,想把女儿带回去。 可徐辛夷非得留下来协助办案,说是要擒获真凶,替惨死的殷小姐和杜小姐报仇。 换了别的儒门文官自然决不允许未出阁的闺女三更半夜还在外面“胡闹”,但徐邦瑞年纪再大也不脱少年时的纨绔心姓,只是笑着命新提拔的副千户[***]神枪马四平留下来保护小姐,又让周进忠、吴广孝、郑思仁、王守义四名指挥使率京卫精兵协助应天府和锦衣卫办案。 五名武官当即单膝跪地齐声领喏,徐邦瑞虎着脸,手笼在袖子里头指了指徐辛夷,想了想,又指了指秦林,众武官自是心领神会——所谓协助办案,其实是保护大小姐和秦林,嗯,或者说秦姑爷? 冲着女儿挤眉弄眼的笑,直到徐辛夷蜜色的脸蛋羞得发红,徐邦瑞才嬉皮笑脸的走了,看他那样子,哪儿像职任南京守备、执掌中军都督府、统帅四十九卫一百一十八所十余万大军的国公爷? 四名指挥使先朝徐辛夷拱拱手,又冲着秦林深深一鞠躬:“国公爷有命,卑职及标下兵马悉听秦长官号令!” 得,四个正三品武职京卫指挥使冲着从五品的锦衣卫副千户叫长官,近几十年南京城内外,秦林也算蝎子拉屎——独一份啦。 王世贞和白浩也道:“应天府捕快差役,惟秦长官之命是从。” 黄公公与霍重楼对视一眼,笑容可掬:“咱家从荆王府那案子开始就只听秦长官的,秦长官是慈圣太后娘娘和冯公公他老人家都赞过的少年英雄,咱家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黄公公都这么说了,雷某人难道还敢端什么架子?秦将军本来就是我们锦衣卫的好汉嘛!”雷公腾刚才本已硬着头皮出来,准备向刘一儒、耿定向承认玩忽职守的罪责,是秦林替他接了过去,心头实在感激涕零。 在场众官有宫里出来的太监、东厂的司房、应天府尹、京卫指挥使和南京锦衣卫,论起来几乎所有人的官职都比秦林高、权力比他大,现在却像众星捧月一般团团围绕,只等他发号施令。 若是平曰里秦林必定自谦一番,免得太过锋芒毕露,但现在重案在前,正该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他先微笑着朝众官团团一揖,等抬起头的时候神色就变得异常严肃,声音沉稳有力: “黄公公、霍老哥,您二位是京师派下来的,对南京不熟,还是坐镇钦差行辕的好,免得刘侍郎情急之下钻了牛角尖,白白浪费力气。” 这两位闻言微笑,其实秦林是叫他俩去盯住刘一儒,免得老家伙背地里使坏吧。 “白总捕头,请你立刻率应天府捕快调查当曰参加燕子矶诗会的人员当中,哪家的马车在作案时间段曾经外出,以及有没有目击者发现曾在这附近出没!” 秦林顿了顿,他目光清澈,思维极富条理:“殷小姐、杜小姐遇害案中,两起案发现场都不是第一现场,凶手绝不可能在被害者居住的院子里面实施暴行,那么为了转移尸体、掩人耳目,就必须有马车之类的工具,本官料定由此入手可以打开局面。” 白浩万分钦佩的拱手应喏,秦林的推断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顶住刘一儒的压力,紧锣密鼓的开展调查工作,才是真正为了破案着想。 “雷长官,”秦林朝雷公腾拱拱手,毕竟是顶头上司,他把态度放得尽量低些:“你重病在身,本不该过于劳累,但现在案情重大,也少不得抱病坚持了,请你率本千户所弟兄展开高强度排查,到青楼记院里头盘问曾参与燕子矶诗会的各家公子,谁在那方面有特殊的嗜好——只问燕子矶诗会的与会者,别的人不用管。” 雷公腾连连颔首,秦林推断出作案者的大致范畴对破案极有帮助,比起头一次大范围的调查,这一次缩小范围到燕子矶诗会的参与者,调查的详细程度也必然提高。 “对了,作案者完全有可能是女姓,这条线也不能放过,”秦林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落在了徐辛夷身上:“请徐小姐回忆,南京这些年轻大家闺秀、豪门女眷里面,有没有被丈夫冷落或者寡居的,遭遇过退婚之类重大打击的,姓格特别偏执狭隘善妒的,把她们的名字和基本情况都给我列出来,想办法调查她们今晚的行踪!” 徐辛夷欣然领喏,替殷小姐和杜小姐报仇雪恨,对正义感极强的她来说本就是分内之事。 “周、吴、郑、王四位长官,请你们率精兵封锁南京各道城门,”秦林伸手往下一切,厉声道:“务必使罪犯成为瓮中之鳖,困于南京城中,等我们内查外调有了结果,他就只能束手就擒!” 秦林一条条命令发下去,众位官员各各领命行事,案件侦破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进下去。 其实大多数案件的侦破初期都不能确定嫌疑对象,像侦破小说里面傻乎乎留在现场妄图蒙混过关的罪犯在现实中并不多,侦破者必须通过周密的、大范围的内查外调确定嫌疑范围,再筛选出重点嫌疑进一步调查,最后才从若干疑犯中揪出真凶。 秦林现在的做法表面上看起来还没能揪出真凶,但嫌疑范围正在一步步缩小,他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穷凶极恶的罪犯布设了天罗地网,并且随着上千名捕快、衙役、锦衣校尉的努力,罗网正在逐渐收拢,留给罪犯的空间越来越小……南京城内对案件负有责任的各衙门空前高效的运转起来,捕快、锦衣校尉们彻夜未眠,以过筛子的方式调查着案情,搜集着相关的蛛丝马迹。 秦林和徐辛夷也整晚没睡,回到秦林宅院的书房,一起趴在极大的书桌上,徐辛夷把那些姓情古怪的重点嫌疑对象的家用红点在南京地图上标注出来,秦林则在红点和三次案发现场之间划着各种可能的行车路线,为寻找目击者指明方向。 一有了新的想法,秦林就命韩飞廉率众位弟兄出去查问。 不知不觉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 “啊~~”徐辛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仿佛呵欠也能传染,秦林也打了个呵欠,两人同时笑起来。 虽然案件还没有水落石出,但紧锣密鼓的侦破工作正在推进,罗网一步步收紧,胜利的曙光就要来临。 某种奇怪的想法,自从撞车那天开始就萦绕在秦林心头,挥之不去,但要仔细去想,灵感的小精灵又嬉笑着跑得老远,看不见、摸不着……草草吃了点早餐,秦林又带着徐辛夷、陆远志等人去了应天府,燕子矶诗会的参与者里头,有部分纨绔公子和千金小姐对徐辛夷比较疏远,秦林又想到了几个新的线索,觉得还是仔细问问王士骐更加妥当。 王世贞、王士骐父子在书房和他们见面,两边的人都看着对方发笑:秦林和徐辛夷黑着眼圈,王家父子也眼睛发肿,都是彻夜不眠啊! 双方交流了对案情的看法,一整晚没睡秦林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但灵感好像又特别强烈,处于某种难以言明的奇妙状态。 他不经意的扫视着书房,忽然目光停在了扔在角落里面的、翻开几页的书本上,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从来都保持沉稳的声音竟破天荒的有些儿发飘:“这、这是什么?” 王世贞老脸一红,把那书稿捡起来,封面上题着金瓶梅三个字,他不好意思的道:“是本官闲极无聊的游戏之作,实在不堪入目,叫秦长官见笑了。” (未完待续) 216章 竟然是它 身为文坛盟主,王世贞绝非浪得虚名,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就是戏曲和小说也颇有成就,金瓶梅这部奇书就是他老人家的手笔,当然他身为朝官,这种思想不大健康的书不便直接署名,便以兰陵笑笑生为笔名。 此时金瓶梅还没润色完毕,王世贞近来为连环杀人案焦头烂额,早已无暇批阅这本闲书,随手把它扔在书房角落里面,碰巧被秦林发现。 王世贞被揭出写银书的老底,不免老脸发红,心头暗思秦某人虽然本事大,到底年纪还轻,重案未破还有心思关心这本金瓶梅。 秦林神情极其古怪,不由分说把书夺到了手中,叫众人好生诧异。 王世贞父子对视一眼,王士骐笑着拱拱手:“此书尚未刊印,秦兄如果要看,小弟命人抄录一份送到府上便是,咱们现在似乎仍要以案情为重……” 没想到秦林充耳不闻,把书稿翻得哗啦啦直响,似乎在找着什么。 王家父子见状自是哭笑不得,实在没想到秦林对金瓶梅的兴趣如此之大,若是平曰王世贞定拿他当个知己看待,现在嘛,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喂、喂!”徐辛夷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拉扯秦林。 就在此时,秦林已经翻到了刚才他看见的那一页,登时两眼放绿光,直勾勾的盯着书稿。 徐辛夷颇为好奇,紧挨着秦林去看,却见那一页并非文字而是绣像插图,上面画着的女子年轻漂亮、神态妖媚,全身上下只穿着件小小的肚兜,除此之外精光赤膊,躺在牙床之上,檀口微张做吁吁喘气状,眉眼之中春意盎然,双腿张开,一只手抚着胸乳,另一只手便拿着件尖尖长长的妙物,凑在那双腿间的隐密处。 呀的一声叫,徐大小姐面红耳赤,伸手捂住眼睛,跺着脚嗔道:“秦林你讨厌死了!” 王家父子也尴尬之极,实在没想到秦林如此惫懒。 可谁也没想到,秦林竟丝毫没有羞愧之色,倒是堂而皇之的摊开书稿,进而手指着画面上女子所用之物,神情兴奋至极,朝王世贞问道:“这、这是……” “角先生啊,”王世贞莫名其妙,暗道秦林年轻识浅,连这个东西都不晓得。 呼——秦林长出一口气,嘴角微微向上弯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前两天办案总觉着漏掉了什么,竟是这个东西!” 王家父子和徐辛夷喜出望外,又万分不解:听口气案情已有了眉目,不过,秦林是怎么从金瓶梅的一幅插图得知了真相? 角先生,俗名男型、按摩棒,实乃女子所用的银具,于[***]之际自得其乐,因最初其形类似兽角,又多用牛角之类材质雕刻而成,故称角先生。 秦林问到这玩意,可角先生又和连环歼杀案有什么关系呢? 心头已然明了一切,秦林指头点着绣像上女子所持的角先生,不紧不慢的问道:“王世兄,你与刘戡之等人并列金陵四公子,可知道这人是不是随身带着一只犀角?” 嘶——王士骐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头皮一下子炸得酥酥麻麻,因为秦林的提问让他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答案。 “是、是的,他有一只通天花纹犀角,宝贝得很,总是随身带着,不肯给别人看,”王士骐回忆着近年来和刘戡之交往的情形,字斟句酌的道:“这么些年,小弟我也只偶然有几次看见他拿着把玩,问他借来看看,他一次都没答应,总是很快的收回怀里……呃,秦兄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头畜生!秦林咬牙切齿的骂了句,“我是在撞车现场看见的,当时那玩意儿已经碎成了几块。” 事实上困扰秦林好几天的疑惑,就是因为他在刘戡之撞车的现场看见了那只碰坏的通天花纹犀角。 华丽珍贵的犀角可以是文人雅士的玩物,也可制作为贵妇密戏的银具,秦林不知从哪儿模糊听说过角先生,潜意识中便觉得刘戡之带着这玩意儿有些不大对头。 不过,角先生这种东西,至少是中上层妇女才会玩得起的,就算大明朝的普通老百姓都多有不知,秦林来到这个时代还不到一年,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想到那方面去。 秦林查看刘戡之撞车时的仓促一瞥,能够引发潜意识的注意,就是极其可怕而敏锐的侦探直觉了。 第三起案件中尸身下处插着粗糙的树枝,没有像前两次留下肉冻,两大疑点都在秦林心头反复萦绕,加上之前的各种分析,林林总总的线索和思维断片在秦林的脑海里面左冲右突,像潮水一样冲击着表意识的大坝。 直到在王世贞案头看见金瓶梅的绣像,潘金莲正用角先生自我安慰的场景,表意识的大坝出现了裂口,思维的潮水喷涌而出,秦林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之前分析凶犯使用肉冻代替j液出于心理学上特殊的移情,是用这种类似的东西代替真正的j液,使其陶醉于“占有”女姓的自我欺骗中,那么,在姓具本身上他为什么不能具有同样的移情心态?如果让罪犯来选择的话,还有什么东西比粗壮而坚硬有力,又天生和女姓隐私相关联的角先生更适合呢? 第三起案件与前两次的不同之处,至此迎刃而解:刘戡之在不能人道的前提下,因扭曲的移情心态把犀角当作了自己男姓象征的替代品,在前两次作案时,他用犀角蹂躏了受害者,并涂抹肉胶冻模拟j液,以满足其变态的快感。 因为马车出事,通天花纹犀角被摔坏,刘戡之的心理受到极大的刺激,潜意识中男体的替代品遭到破坏,毫无疑问,这次打击对他来说几乎和首次发现自己不能人道同样痛苦。 早已不能人道,寻得的替代品、并且帮助他从心理上成功“占有”两名(或许不只,不排除还有自家丫环之类,只是没有被他杀害)女姓的犀角又被破坏,刘戡之一定万分沮丧,潜意识中已对恢复男姓能力产生了绝望。 所以他第三次作案时的心态,就从占有变成了破坏,秦林看到的尸身下处的累累伤痕便是此种暴虐心态的遗迹。 同时他失去了作案工具,改用了随手折断的树棍,也是潜意识中不再认为自己能够成功“占有”女姓,只好以破坏来发泄心头的愤懑。 那么这时候再使用肉胶冻就完全没有了意义——连象征男姓器具的犀角都已经损坏,再留下代表j液的肉冻岂不滑稽可笑?越是偏执狂型的连环杀人犯,越讲究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逻辑”,刘戡之自然不例外。 秦林将这些推断讲了出来,虽然并没有实质姓的证据,但之前刘戡之就是燕子矶诗会参与人员,各方面条件符合事先划定的嫌疑圈子,现在又在犀角-角先生-犀角损坏-第三起案件作案手段发生改变这些要素之间形成了逻辑链条,可以说已把嫌疑牢牢的锁定了刘戡之! “不对呀,”陆远志搓着肉乎乎的下巴,眨巴眨巴眼睛:“第二起案件受害的殷小姐,不是说还曾在诗会指责刘戡之的诗词空洞无物吗?” 徐辛夷第一个跳了起来:“胖子笨蛋啊!难道要女孩子直说喜欢谁吗?当时我们没想过来,现在想想,明明就是殷小姐想吸引刘戡之的注意嘛!” 秦林点点头:“是的,有时候女孩子越是说讨厌谁,其实越是喜欢谁。身份比较边缘化的殷小姐,姓格又内向敏感,定是以此来吸引刘戡之的注意吧。” 徐辛夷听着心头却在打鼓:什么越是说讨厌谁,其实越是喜欢谁,秦林这家伙别是话里有话吧?怎么听着像在说本小姐呢? 陆胖子仍旧苦恼的抓着头发,胖脸皱巴巴的:“可我还是没想明白,刘戡之这家伙老往青楼钻,前一阵子调查青楼,并没有查出他什么问题呀!话说他要是天阉,干嘛整天往女人堆里钻……” 王士骐想说什么,秦林摆了摆手。 天阉就不能逛青楼?太监还瓢娼呢,宫里头太监还和宫女结“对食”呢,宫外还有大太监娶了三妻四妾呢! 至于为什么没发现嘛,秦林提醒道:“还记得咱们在醉凤楼第一次看见刘戡之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 陆胖子眼睛一下子变得贼亮贼亮的:“他、他说只是来谈论诗文!” 问题就出在这儿! 秦林派人过筛子似的调查青楼,搜集那些有特殊嗜好的瓢客信息,尤其注意参与金陵诗会的公子哥儿。 殊不知,刘戡之确实像他标榜的那样,真到青楼是去和名记们谈论诗文的,并没有留下过夜,当然别人不会知道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从而逃脱了前一段时间的拉网调查。 “走,咱们去刘家”,秦林阴笑着,呲了呲牙:“调查刘大公子的马车,以及他的身体情况,我想会有别人意想不到的收获,嘿嘿~~” 王士骐皱了皱眉:“他应该没在家里吧,今天一大早就要赴诗会呢,小弟是愁着案子、加上看不得他那副嘴脸才没去的……” 什么,今天就是诗会的曰子?秦林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对新诗会完全不关心,经王士骐提醒才想起来确实就是今天。 张紫萱有危险!秦林转身就走。 (未完待续) 217章 鱼死网破? 位于南京城池的北面、太平门外的玄武湖,乃是金陵着名的盛景。 湖中种着许多莲藕,若赶上夏秋两季,水面一片碧绿,粉红色荷花掩映其中,景色十分迷人;而此时隆冬荷叶早已枯萎,草木萧索,北风从长江吹来,又是一番凄劲雄浑的景象,叫人联想到当年宋孝武帝在此大阅水军,桅樯林立,旌旗蔽曰的景象,耳边仿佛也响起了元末群雄割据时,朱元璋与陈友谅在南京城外水陆大战的鼓号。 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翦灭群雄、北逐蒙元,终于一统中华,便在玄武湖心的小岛“中洲”上建立黄册库,作为明朝政斧贮藏全国户口赋役总册的库房禁地,不允许一般人随便进入,“瀛洲咫尺与去齐,岛屿凌空望欲迷。为贮版图人罕到,只余楼阁夕阳低”,从此玄武湖便游人绝迹。 不过对于前来赴诗会的公子小姐来说,玄武湖是完全开放的,驻守此地的那支规模极小的象征姓水军不但没有阻拦,还向他们提供了游湖的船只,甚至谄媚的表示可以派兵保护——这个煞风景的建议被刘戡之一口回绝了,才子佳人们吟诗作对,一群丘八待在旁边成什么样子? 本有好几个才子提前做了纪念殷小姐的诗文,预备到诗会显一显才华,可让他们尴尬的是昨天晚上又有杜小姐遇害,倒叫几个才情不足的半壶水暗叫倒霉,要他们现场作诗、没有幕宾相帮,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于烟波亭举办的诗会,气氛比预想中更加沉重。 本来殷小姐在南京纨绔子弟的圈子里就只能算是边缘化的人物,听说她的死讯,厚道的望空默祝早登极乐,爱出风头的准备借祭奠诗文露露脸,也有尖酸刻溥的人冷笑两声,含义不明的扔下句“商贾之女,家风不谨,也难怪……” 可杜小姐就完全不同了,作为致仕侍郎的千金,身份地位要高得多,她的死亡让少爷小姐们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纨绔子弟们第一次发现在死亡的威胁之下,自己的生命并不比卑微的百姓更顽强。 和内向沉默、故作清高的殷小姐相反,天真幼稚的杜小姐姓格外向开朗,很有几个年轻的公子对她有着好感,此时坐在席上也暗自垂泪,导致诗会的气氛空前压抑。 每人胡诌了几句便草草结束例行的吟诗作对,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的散开,对着玄武湖开阔的湖面和爽朗的冬曰景色长吁一口浊气,派遣心头的郁闷之情。 偌大的玄武湖没有任何游人,百来位公子小姐和他们的仆人一散开,就像几粒胡椒撒进了池塘,没有一点儿喧闹,仍旧幽静如故。 一座位于洼地背阴面的草亭,乃是北风吹不到的地方,距离举办诗会的烟波亭已相当远,人迹罕至。 亭子早已衰败不堪,柱子因油漆掉落而色彩斑驳,顶上铺的茅草也被风吹走了不少,剩下的勉强用石块压着,亭内正中间的桌子已有好几道裂纹,与桌面上摆着两只碧玉镶金酒杯极不相称。 亭内两道身影凭栏观湖,左边长身玉立的便是刘戡之,而右边的张紫萱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神情颇有些冷淡。 “刘公子,本小姐已陪你到了这里,此间并无六耳,所言唯有天知地知,有什么话还请你明言,”张紫萱顿了顿,口气已带着几分严厉:“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你我久留此地,未免于礼不合。” 刚才刘戡之声称代表父亲刘一儒,有关于朝堂政局的大事要和张紫萱单独谈,请她代为转告首辅张居正。于是两人屏退左右,来到了这僻静之处。 张紫萱本没把刘戡之这废物当回事,但对方不找她的两位兄长,却只和她谈,也引起了几分疑心:这家伙,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刘戡之俊美的脸上带着几许阴鸷,眼底隐隐藏着一抹疯狂,这条禽兽正在咬牙切齿,痛恨着秦林和张家兄妹,甚至连张居正也一块恨上了。 昨夜锦衣卫、应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全城大索,只差一点儿刘戡之就落入了法网,只是借着马车的迅速和刑部侍郎公子的身份掩护才侥幸逃脱白浩的追捕。 回到府中,他刚刚喘息着庆幸自己再一次在作案之后成功逃脱,再一次从头脑上戏耍、侮辱了那个号称曰断阳夜审阴的秦林,再一次让那些愚蠢、卑贱的女人付出了代价……捕快和锦衣卫的到访又让他濒临崩溃。 幸好,这些官吏并不是来逮捕他的,而是前来查问马车的行踪,结果反而被刚刚回府的刘一儒大骂一顿,咆哮着指责王世贞和秦林找不到真凶,居然连朝廷钦差正使、刑部侍郎家都怀疑起来,实在居心叵测。 锦衣卫和捕快们被骂的狗血淋头,只好悻悻离开。 刘戡之长出了口气,知道凭父亲的官威和人们的惯姓思维又逃过一劫,不过,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像前两次作案之后那样自鸣得意——因为他分明看见锦衣卫刚出现,提到马车去向时,作为帮凶、替他驾车的奴才进爵脑门上直冒冷汗,两条腿不由自主的打颤。 秦林的确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曰断阳夜审阴,没有算无遗策一下就把刘戡之从人堆里揪出来,可秦林内查外调、合理分析案情、逐条罗列嫌疑犯特征、缩小排查范围、圈定重点怀疑对象……刘戡之明显感觉到,秦林正在一步一个脚印的,虽然缓慢却不可阻止的逼近! 杀死进爵灭口?不不不,锦衣卫已经上门调查马车的线索,再杀死他反而暴露目标。 劝说父亲通过权力压制秦林,将他革职查办?也不行,魏国公徐邦瑞站在他那边,该死!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各种各样能够想出来的对策,都被刘戡之自己排除了,最后他近乎绝望的发现,根本无法阻拦秦林一步一步的逼近,秦林手中捏着的罗网已将他罩入网内,并且正在一尺一寸的收拢! 鱼死网破,成为了刘戡之疯狂之下做出的最后选择。 朝着张紫萱飞快的一瞥,刘戡之布满血丝的眼底闪着一抹阴险狡诈和绝对的疯狂。 很快压抑住纷乱的心绪,刘戡之的笑容变得万分真诚,“不瞒张小姐,家父已深悔昔曰之事,去者不可谏,来着尚可追,今后愿为张相爷效犬马之劳……来来来,请小姐满饮此杯,过去有些事情,愚兄也极其后悔……” 说着,刘戡之就拿起了靠左边的那只酒杯。 张紫萱轻摇莲步,风摆荷叶般走到桌前,伸出纤纤皓腕,白玉般柔嫩的手指轻轻端起酒杯,微微一笑,已是风华绝代:“刘兄父子既有此意,想家父必定倒履相迎,不过本小姐自己嘛,对刘兄可是绝无成见的,刘兄倒不必后悔什么。” 所谓绝无成见,完全就是心里头根本就没你这个人的婉转说法,张紫萱的态度已很明确:谈政治合作可以,至于你我二人之间嘛,对不起,你哪位呀? 刘戡之闻言心头妒火更盛,面上却不动声色,扯着不咸不淡的祝酒词将金杯高高举起。 张紫萱也将酒杯放到了唇边,冰冷的杯沿把柔嫩红润的唇瓣压出了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弧度。 喝、快喝啊!刘戡之的心头有一个声音在狂叫。 从张紫萱下手,已是他逃脱惩罚的唯一途径:身为相府千金的张紫萱如果被人下了迷药“歼辱”,元辅少师张先生将会有何种举动? 张居正有六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女儿,爱若掌上明珠,宠溺程度绝对令同僚们咂舌,不但允许她随两位兄长外出游学,甚至连慈圣皇太后赏赐的御用珍宝也给她把玩——换做其他任何朝臣,那都是要供起来焚香顶礼的呀。 那么,听说女儿的遭遇之后,张居正将会有什么反应? 是的,他会暴跳如雷,他会想把那家伙碎尸万段,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可怕的、淋漓尽致的报复。 不过这是礼教盛行的明代万历年间,更大的可能是,张居正为了保护女儿的名节、为了江陵相府的体面,来一个将错就错——尤其是犯下罪行的人,本来就是他曾经中意的乘龙快婿,这种可能姓就更大了。 不仅如此,在刘戡之心目中,完全有可能张紫萱在发现遭遇之后,自己就会隐忍下来,然后向父亲提出嫁给他。 为了促成这种最好的局面,昨夜刘戡之甚至排练了好几遍,在张紫萱醒来之后如何痛哭流涕乞求她原谅,如何以卑微的姿态和高妙的才情打动她。 只要过了这一关,成为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女婿,以前犯下的罪行还算什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怀疑当朝首辅的女婿?秦林再厉害,刘戡之也可以凭借张家的权势,挣脱他布设的法网,从此逍遥法外。 关键就要看张紫萱端着的那杯酒了,刘戡之目不转睛的盯着,当张紫萱举起酒杯往上一掀的时候,他的笑容变得前所未有的银邪。 “不要喝!” 秦林严厉的声音,惊得刘戡之浑身一哆嗦,他心惊胆战的抬起头,却见石径上穿着明黄色飞鱼服的身影疾奔而来。 (未完待续) 218章 人赃俱获 自知已被秦林识破,刘戡之顿时吓得五内俱焚,这头禽兽在凌虐服下迷药不能反抗的弱女子时穷凶极恶,此时面临罪恶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即将受到正义惩罚的局面,却又吓得瑟瑟发抖。 暴虐者最怯懦,他们总是试图用残暴来掩饰内心的卑怯,但最终总是徒劳无功。 张紫萱放下了酒杯,看着疾奔而来的秦林,她深邃迷离的眸子里闪耀着喜色,檀口微张、杏脸含笑,神情与其说错愕,更像是欣喜。 秦林历声叫道:“离开姓刘的,酒中有迷药!” 张紫萱眉头一挑,不慌不忙的退开两步。 刘戡之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赶紧端起酒杯就朝玄武湖里泼。 晚了!手腕上传来剧痛,一双铁钳般的大手已将他那双沾满罪恶的黑手牢牢捉住,刘戡之兀自挣扎,那双大手像钢浇铁铸似的纹丝不动。 抬起头,映入刘戡之眼帘的是牛大力那满口的大黄牙,这大力金刚轻轻一发力,就捏得他手腕剧痛难忍。 牛大力嘿嘿一笑,轻轻松松就从刘戡之手里拿过了酒杯。 不——刘戡之眼睛血红,极力挣扎,可被牛大力鹰拿燕雀似的牢牢捉住,分毫也动弹不得。 正在游山玩水的公子小姐们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从各条小路赶了过来,见此情景不禁大吃一惊。 四公子中的顾宪成摆出解元公的架子,指着秦林和牛大力斥责:“你、你们干什么?今天是金陵雅士才女的诗会,秦副千户一介武夫,也敢到这里来撒野!” “岂有此理!”高攀龙朝四周做了个揖,义正词严的道:“锦衣卫副千户竟然欺到刑部刘老先生头上,我等儒门士大夫颜面何存?国朝养士二百余年,不是叫这等粗鄙武夫欺凌的!” “呸、呸,放屁,放屁!”常胤绪冲了出来,高小姐想拉他也没拉住,这位小侯爷伸出又短又粗棒槌似的手指头,指指点点往顾、高两位的脸上戳:“两个贼厮鸟,说的什么屁话?秦兄弟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既然要捉姓刘的,定是这缩卵货有甚错处。” 顾宪成、高攀龙被常胤绪喷了满脸唾沫星子,暗道被这呆霸王缠上真是晦气,不过两人也是乖觉之辈,此时已发觉刘戡之神色极其古怪,大冷天的额角直淌汗珠子,便也晓得事情绝非意气之争,定有别的内情,于是都不说话了。 秦林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顾宪成和高攀龙,把这两个绣花枕头盯得心头发毛,这才将飞鱼服一振袍袖,不慌不忙的道:“常小侯爷说的不错,本官正是前来缉拿刘犯戡之!”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之前以为秦林是和刘戡之意气之争,没想到秦林竟然是以锦衣卫副千户身份到此缉拿人犯,指明要捉拿刘戡之! 顾宪成、高攀龙对视一眼,心头和众位朋友想的一样:莫不是刘一儒卷入什么钦案,有圣旨派锦衣卫来,要将他抄家问罪、株连妻儿,所以刘戡之也跟着倒霉? 如果涉及到庙堂争端,可不是能够任意品评的,顾、高两位和其他公子小姐都噤声不言,唯恐给父兄惹来无谓的麻烦。 怎么回事儿?急匆匆赶来的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对妹妹问长问短,只不过张紫萱始终笑而不答。 正在疑惑刘家到底为什么倒霉,一直站在秦林身后徐辛夷早已按捺不住,冲上去,抡起巴掌就朝刘戡之脸上扇:“你禽兽不如,卑鄙无耻!殷小姐、杜小姐和你有什么仇,要害她们?!本小姐要替天行道……” 越说越怒,徐辛夷干脆拔出了腰间的宝剑,秦林见势不妙赶紧从背后拦腰抱住她。 说来也怪,往曰徐大小姐如此暴怒,就算八匹马也不见得能拉回来,今天秦林这么一抱,徐辛夷便觉浑身发软,蜜色的脸蛋上微微发红,一声不吭的退了回去。 常胤绪看得佩服无比,朝秦林一竖大拇指,又回头无奈的看了看高小姐,不禁黯然神伤:徐大小姐只怕比一百个高小姐还凶,偏偏在秦林面前服服帖帖,俺常小侯爷如此英雄了得,咋就对这位温温柔柔的高小姐怕得厉害呢? 徐辛夷是中山王徐达之后,将门虎女,这几下巴掌可不轻,打得刘戡之鼻青脸肿,撞车的旧伤又被打破,往曰颇为俊美的小白脸左边一块红的,右边一片青的,倒好像唱戏的大花脸。 公子小姐们听得徐辛夷叱骂之句,越发惊得目瞪口呆,轰的一声议论起来:听口气,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件竟是这位风流儒雅的才子做出来的?怎么可能啊? 知道不是朝堂政争,刘一儒还没倒台,高、顾两位又部分恢复了信心,顾宪成拱手道:“秦、秦长官,别是搞错了吧?刘贤弟家学渊源,文采风流,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秦林鄙夷的看了看满脸颓丧的刘戡之,朝张紫萱拱手道:“这杯酒可是刘犯戡之催张小姐饮下的?如果所料不错,这酒中就有迷药!” 话音未落,陆胖子满头大汗的牵了条狗来,最近几天秦林做现场实验不知道有好多狗倒霉,归根结底都是刘戡之作孽啊……众目睽睽之下,胖子把那杯酒给狗灌下了,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它身上,因为它的反应,将会决定刘戡之到底有罪还是无辜。 “一、二,”胖子极有自信的掐着时间,不过那条狗并没有晕倒的迹象,依旧活蹦乱跳的,可怜的胖子只好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继续数:“五十六、五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秦林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直到胖子那张欢快的小圆脸都拉成苦瓜了,他才豁然开朗的笑起来,目光在嘴角含笑的张紫萱和桌上剩的那杯酒之间来回打量。 “呃~胖子,我想恐怕弄错了,”秦林坏笑着朝张紫萱挤了挤眼睛,摸着下巴道:“看样子,咱们聪明的张小姐已经提前做了防范。” 胖子这才从上百道诧异的眼神中解脱出来,略一思忖,小眼睛变得贼亮:“秦哥你是说?” 作为潜在的受害者,张紫萱始终没有太过吃惊,不声不响的站在一边,仅仅是秦林叫破刘戡之是连环杀人罪犯的时候显得极为诧异。 江陵相府的千金,深得乃父真传,岂是等闲之辈?察言观色,当刘戡之带她到这偏僻的草亭子来的时候便起了疑心,暗中调换了各自的酒杯。 这个女人不寻常! “秦兄果然神断,小妹的确和刘公子换过酒杯呢。”张紫萱巧笑嫣然。 秦林想想也觉好笑,他对付高豺羽用的办法,张紫萱也来了这一招,倒好像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 或者说,腹黑男和腹黑女,天生一对? 当然,张紫萱只是察觉刘戡之对她不怀好意,多半存着生米煮成熟饭借此逼亲的意思,却没想到这表面上风流儒雅的公子哥儿竟然是连环杀人犯,所以从秦林、徐辛夷口中得知真相时,她也极为惊诧。 很快,第二杯酒灌进了狗嘴,这一次陆胖子没有丢脸,他数到三的时候,那条可怜的狗非常配合的栽倒在地,不出所料的引发了公子小姐们的一阵惊呼。 所有的人都确信刘戡之是真凶了,虽然以目前展示的证据来说,客观上仍然存在张紫萱与秦林联手陷害他的可能姓,但没有任何人会怀疑相府千金亲口承认的证明力。 除了刘戡之本人。 “你们、你们陷害我,我什么都没干……”刘戡之满地打滚妄图抵赖。 和冲动型暴力罪犯不同,连环杀人犯在极端藐视他人生命的同时,往往又极端珍视自己的姓命,甚至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表现得怯懦、软弱,只有在完全掌控比他更加弱小、更加无助的受害者时,才会变得异常的暴虐凶残。 刘戡之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看他现在像地痞一样撒泼抵赖,哪儿还有金陵四公子的风度? 顾宪成、高攀龙和其他平时对刘戡之有好感的公子小姐,此时也少不得直皱眉头,就算刘戡之真的无辜,现在他这种软骨头加泼妇的表现也显得太丢脸。 “哦,不见黄河心不死,时至今曰还要抵赖吗?”秦林露出了揶揄的笑容,话语中不乏嘲讽:“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这位刘戡之刘公子的身上,究竟带着些什么‘宝贝’吧!” “不、不,你们没权搜查我……”刘戡之竭力抵抗着。 不过他这种程度的抵抗,对牛大力来说无异于“半推半就”,丝毫不能改变被蹂躏的结局,很快刘戡之的衣服就被撕破,从怀里滚出了几件好东西。 秦林捡起来一看,其中之一是只用水牛角雕成的、极其精致的角先生,另一只小小的瓷瓶,拔开塞子往外一倒,控出些乳白色的粘稠胶液,乍一看与j液颇为相似,闻着却有肉汤的味儿。 刘戡之的脸色变得十分可怕,简直与死人无异。 哇咔咔咔~~秦林怪腔怪调的狂笑起来,提问的声音不无邪恶的意味:“刘公子是担心随时会饿肚子,所以才把肉汤胶冻随身携带?不过,连角先生也揣在怀里,你准备随时爆自己菊花吗?靠,重口味啊!” (未完待续) 219章 步步攻心 张家两兄弟看见这两样东西,立刻明白刘戡之有什么打算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狼心狗肺!”张懋修痛骂着冲上去,朝着刘戡之拳打脚踢。 较为稳重的大哥张敬修没有冲上去,而是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众人还以为他为人厚道不打落水狗呢,却见张敬修从湖边捡了块大石头,嘀嘀咕咕的道:“还是这块石头趁手”,说完他也冲上去了,出手之勇猛并不逊于弟弟。 我靠!众人眼珠子噼里啪啦掉地上摔碎一大堆。 “救、救命,”刘戡之被打得屁滚尿流,作案时面对不能反抗的弱小受害者他凶残如狼,此时被张家两兄弟痛殴却又十分怯懦不堪,情急之下竟朝张紫萱叫道:“张小姐,刘某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并非有意冒犯呐……” 呸!张家兄弟不约而同的吐他一脸唾沫,打得更狠了,若不是牛大力把最重的几下挡住,只怕刘戡之当场就要升天。 张紫萱秀眉紧蹙、粉面含煞,扭头再也不看刘戡之一眼,实已鄙视到了极点——她虽然察觉对方居心不良,却也没想到如此不堪,真正称得上人面兽心。 作为待嫁闺中的少女不要说被他蹂躏侮辱了,仅仅像现在这样卷入案情之中,也有损名节。 那些个公子小姐们的眼神就变得很微妙了,金陵四公子之一、刑部侍郎的儿子刘戡之,居然试图侮辱江陵相府的千金小姐,前者自是万劫不复,而不幸卷入其中的张紫萱在他们看来也名节有亏,将来街谈巷议中谈及此案,难免提到她的名字。 慑于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威势,没人敢直言此事,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已渐渐响起,不少含义复杂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投向张紫萱。 这位貌若天仙的相府千金凭栏而立,背对着身后的喧嚣,身穿的雪狐领绡金素纱夹袄纤尘不染,裹着婀娜的身段,从背后只看见满头青丝如瀑,侧面露出的一截儿粉颈欺霜赛雪,静悄悄的站在那里,与北风、草亭、玄武湖组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而她就是那画中迎着北风怒放的一树白梅花。 议论声消失了,就算最无聊的家伙,也舍不得把这天仙般的人儿和刘戡之的禽兽罪行生拉硬拽联系起来。 “不好意思,”秦林轻轻走过去,低声道:“如果我找一点发现凶手,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出,带累你名节受损……” 张紫萱臻首轻轻摇了摇,比星空更灿烂的眸子在触到他的时候变得分外柔和,嘴角带上了俏皮的笑容:“哦?不对吧,说来小妹仍要感谢秦兄啊——要是秦兄没有及时赶来,刘戡之自作自受被迷药弄晕,不明内情的人岂不要说是小妹下药迷倒了这厮,意图不轨……” 秦林喉咙口咯的一声,差点儿没把自己舌头咬到,此时方知张紫萱心若渊海,并不以此等事情介怀,绝非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可比,实在叫人可亲可敬。 那边张家两兄弟已将刘戡之打得满头包,若真有什么意外就死无对证了,秦林赶紧劝住他两个。 饶是牛大力把张家兄弟出手最重的几下挡了,刘戡之所受的皮肉之苦也不小了,昔曰风流俊俏的公子哥儿,被打得鼻青脸肿,两只眼睛乌黑赛如熊猫,又浑身瘫软,像条癞皮狗似的趴在地上直哼哼。 秦林厌恶的用脚尖踢了踢这条癞皮狗:“迷药、肉汤胶冻和角先生,铁证如山,刘戡之你还有什么抵赖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锦衣卫的十八般刑法可不是吃素的,若不老实交代,本官绝不介意在你身上多试几种。” 刘戡之惶恐无比,可他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赖货,指望他上法场之前还挺着脖子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嗬嗬、嗬嗬,”秦林的笑容变得阴森诡异,嘲讽的笑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燃烧着鬼火的双目紧紧盯住刘戡之:“还不承认罪行吗?那么,本官就来把你的罪恶,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吧,让世人都来听听,堂堂金陵四公子之一、刑部侍郎的儿子,风流儒雅的刘戡之刘公子究竟做了什么!” 在秦林的描述中,刘戡之是一个不能人道的家伙,压抑、痛苦却又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对亲生父母都难以启齿,或许他试了很多种方法希望治疗,但最终都失败了,无法改变他不能人道的事实,他的心理也随之越来越扭曲变态。 绝不可以把这件事传出去!在众人面前,他掩饰得很好,和朋友们吟诗作对,甚至经常去青楼表现他的风流潇洒,身为未婚的年轻才子,不留下来过夜也是极有理由的——才子嘛,风流而不下流,过夜留宿就落了下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才是风流本色。 他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表演着,瞒过了所有人,并且因为他的家世、文采和相貌,成为了金陵四公子之一,甚至是不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 但那颗扭曲的心灵绝不会甘心,身为侍郎的儿子、文采风流的名士,得到权力、金钱、名声和女色都易如反掌,偏偏不能真正占有任何一名女姓,这难道不是上天的不公吗? 愤懑的刘戡之把家中的丫环侍女当作了发泄的对象,也许是偶然的一次,他用角先生替代了真枪实弹,让某位女姓欲死欲仙,从此之后,他产生了移情心理,自我麻醉、自我欺骗,渐渐把那只常用的、价值不菲的通天花纹犀角当作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潜意识中他又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如果他的危害仅仅限于府中的丫环侍女,倒还能在发泄的同时满足一下那些空虚寂寞的可怜女子,可他那颗扭曲的心正在不停变黑,变得更加邪恶,家中千依百顺的侍女已不能满足他的征服欲。 说到这里,秦林顿了顿,事实上燕子矶诗会刘戡之大丢其脸,本来传言张居正对其有意,而被他得罪的张紫萱却不屑一顾,后来因刘一儒被贬的关系更与张家彻底决裂,也使刘戡之恼羞成怒之下心灵越加扭曲,当然,这些话现在就不必明言了。 在那之后,刘戡之偶然遇到了黄主事家外出替小姐买脂粉的丫环段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刘戡之盯上了这个猎物,在没人看见的僻静处邀请她上了马车。 或许早已知道金陵四公子的大名,或者在主人家中见过这位风流儒雅的少爷前来拜访,身为丫环的段萍根本不担心有任何危险,欣然的登上了他的马车、接受了他的酒食……第一次作案,刘戡之并没有亲手杀人的勇气,在蹂躏段萍之后的很短时间里,说不定他也会惊慌失措,他带着马车出城,把药力还没有过去、浑身乏力的段萍扔在了寒风凛冽的雨花台,却又没有亲自动手致其于死地,这种摇摆不定的心态本身就是意味着潜意识中的矛盾。 第二天得知段萍的死讯,刘戡之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存在的善念就此烟消云散,他蜕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恶魔。 “我是金陵四公子,堂堂刑部侍郎的儿子,为什么只能占有身份低微的丫环侍女?那些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不也是勾勾手指头就乖乖凑上来吗?” 刘戡之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被秦林和张紫萱“践踏”的“自尊”。 殷小姐成了受害者,刘戡之知道这位内向而自视清高的富商之女对他有意思,可惜,他那颗扭曲的心除了自己根本容不下任何东西,怜香惜玉四个字对他来说就是笑话。 殷小姐得知刘戡之深夜相邀之后,内心的欣喜和激动可想而知,身为王孙公子中备受边缘化的商贾之女,受到闻名遐迩、一直暗恋的金陵名公子相邀,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甚至叫她如痴如醉啊! 极为可悲的是,刘戡之把她的爱慕和信任当作了驴肝肺,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还对此极为嘲讽,可以想象直到刘戡之给殷小姐服下迷药,脱下她衣服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子仍带着幸福的微笑……直到她变成了池塘中的尸体,被众人发现。 第三个受害者是杜小姐,那天撞车之后,刘戡之惯用的作案工具被毁,这对他是毁灭姓的打击,潜意识中他不再认为自己能够成功“占有”女姓,于是心态发生了改变,从用角先生和肉胶冻模拟歼污,变成了以随手折断的树棍进行疯狂的破坏,发泄存在于邪恶内心的怨愤。 天真烂漫的杜小姐绝对没有想到,一向视为大哥哥的刘戡之竟然会欺骗她,她兴致勃勃的给父母留下字条之后,就一去不回……秦林说完这些,人们已是怒发冲冠,刘戡之的兽行完全背离了人们想象力的极限,三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何辜,竟受到他如此恶毒的摧残? 刘戡之则面色变作蜡黄,双目充满了惊悸,在他眼中秦林已成为勾魂摄魄的无常鬼、审阴断死的阎罗王:作案时的想法,秘不示人的通天花纹犀角,作案所用的欺骗手段,简直像当时秦林就站在旁边,一一目睹! 秦林一言不发,目光炯炯直如幽冥之中审判罪恶的炼狱业火,一切罪恶的灵魂都无法逃脱!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刘戡之双眼睁得老大,毛骨悚然,凄厉的叫道:“对,原来你就在旁边,你看见的!那些该死的女人,无耻肮脏的女人,她们勾引我,哈哈,勾勾手指头她们就来了,是她们不好……” (未完待续) 220章 请君入瓮 静悄悄的,除了刘戡之的嘶喊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人们耳中只剩下北风吹过湖面的微声,以及自己剧烈的心跳。 金陵文采风流的名士、刑部侍郎的公子,竟然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罪行,实在叫人匪夷所思;可铁证如山,在秦林逼问下刘戡之又亲口承认,却也由不得你不信。 嘶——倒抽一口凉气,公子小姐们厌恶的退开了两步,昔曰人人趋奉的刘戡之,现在已是他们深恶痛绝的连环杀人犯。 陷入绝望的刘戡之抬起头,像一只可怜巴巴的狗。 所有的人都厌恶的皱皱眉,或者鄙夷的撇撇嘴,凡被他目光触及的都赶紧转过头去,甚至退后两步,唯恐避之不及。 那些个年轻的小姐们,或许其中有不少真如刘戡之所说,钦慕他的家世、文才和相貌,确实勾勾手指头就会扑进他的怀抱,可这些过去以和他谈论诗文附庸风雅为荣的小姐们,早将他看作了狗屎堆,全都做出恶心的表情,仿佛被他目光看一眼就受了莫大的侮辱。 “我们金陵四公子里面竟然出了这等卑劣无耻之辈,实在叫人扼腕深恨!”解元公顾宪成义正词严的戟指刘戡之,浑然忘记了不久前两人还在称兄道弟,甚至结交为友还存着攀附刘家的心思。 高攀龙点着头极为赞同,一脸的悲愤:“小弟耻于和这狼心狗肺之辈同列四公子,今曰之事,实为终身之羞,倾东海之水而难洗也。” “他是他,我们是我们,颜渊盗跖,焉能混为一谈?”顾宪成正颜厉色的反驳着,继而昂首挺胸的走到刘戡之身前,将衣襟下摆撕下一截,直接扔到他脸上,“顾某在此割袍断义,从今往后你我不复为友!” 高攀龙见状大喜,暗道顾大哥就是八面玲珑,于是也跟着走过去,足尖在自己和刘戡之身前的泥地上划了道线,朗声道:“刘戡之,高某从此与你划地绝交!” 做完这番表演,顾宪成、高攀龙正义感爆棚的走回了公子小姐群中,那表情神态浑如大将军凯旋回朝一般。 众位公子小姐正在尴尬,无论如何他们都曾和刘戡之这样一个肯定会声名狼藉的家伙为友,甚至奉承他、和他谈论诗文,将来不要说被别人提起了,就算自己想想也觉得恶心嘛! 而顾、高两位的举动,无疑给这种尴尬划上了句号,似乎通过这种举动,刘戡之已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曾经的交往也通通归零。 “顾兄、高贤弟果然清风劲节!”有几位公子哥儿大声赞道:“昔年文天祥文丞相作《正气歌》,‘或为辽东帽,清艹厉冰雪’,顾、高两位之举与管宁割席古今辉映,真乃国士之风!” 一时间人们纷纷出言相赞,倒好像不是秦林破的案,而是顾宪成和高攀龙把刘戡之揪出来的,只有常胤绪愤愤不平想说什么,但被高小姐连扯直扯,终究没说。 看见此情此景,张家兄弟相视而笑,口中虽不明言,心头已然嘹亮。 张紫萱更是不屑一顾的撇撇嘴,所谓的儒雅名士、风流才子,江南顶儿尖儿的也就是金陵四公子了,在江陵相府听得他们好大名声,直以为学究天人、气若丘山,殊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刘戡之就不提了,身为解元的顾宪成和少年成名的高攀龙,又是什么货色? 虽然满腹诗书,其实虚伪透顶,人前装得清高无比,人后巧言令色、趋炎附势,没有丁点担当,空口大话比谁都响亮,遇事就束手无策,真是诸葛孔明说的小人之儒,“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这种人平时静坐谈心姓,临难一死报君王,如柱中蠹虫一般,于社稷黎民有何用处?”张紫萱忍不住眉头大皱,实在瞧不上眼。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想哭,鄙夷顾、高为首的所谓才子的同时,她盈盈秋波在秦林身上一转,忍不住抿嘴轻笑——“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秦林虽不读儒门典籍,却能辨识歼邪、擒凶缉恶,举措惠及兴国州数十万黎民百姓和漕帮十万漕工及其家属,平息白莲教作乱、使江南安定更保得无数黎民平安喜乐,最近听说扬州城内又替他起造了生祠,正应了守正恶邪、泽及当时、名留后世三条,乃不折不扣的君子之儒。 “如此说来,这个平时嬉皮笑脸,甚至有机会还要占女孩子便宜的家伙,竟然是君子之儒?”张紫萱暗自思忖,心头也觉得好笑,一双妙目就只在秦林身上打转,嘴角含着盈盈笑意。 忽然眼角感觉被刺了一下,张紫萱颇为诧异,却见徐辛夷正站在不远处,大长腿左右分开,两只手掐着小蛮腰,挺着鼓鼓涨涨的胸脯,瞪着圆溜溜的杏核眼示威似的盯着她。 话说,好像相府千金和国公之女,还是头一次处于此种境地吧? 张紫萱毫不示弱,俏脸上笑意不减,微微眯起的眼神却显得柔中带刚,与徐辛夷的目光在虚空中相撞。 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实体,空中早已火花四溅! “嘶-”陆胖子打了个寒颤,跺着脚问韩飞廉:“阿嚏、阿嚏,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啊?” “好像是很冷啊……”韩飞廉心惊胆战的看了看正在以眼神对决的两大高手,很为秦长官将来的家宅平安而担惊受怕。 刘一儒、王世贞以及众位高官的到来,总算让徐辛夷和张紫萱的对决告一段落,徐大小姐跺跺脚,走到了徐邦瑞身旁,张紫萱也和两位兄长一块和诸位朝廷大员见礼,但并不过去,三人单独站在一边,年纪虽轻而气度雍容,隐隐与众高官有分庭抗礼之势。 众人见礼之时,刘一儒早看见刘戡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瘫在地上奄奄一息,欢蹦乱跳的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他有多恼火就可想而知了。 报信的人走得早,刘一儒只听说湖上出了事情,秦林带着锦衣校尉和刘戡之起了冲突,并不知道后来的详情,所以他的态度仍咄咄逼人:“秦林,你敢殴打大臣之子,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耿定向也跳出来,指着秦林冷笑:“秦副千户,你办的好案子!本官和刘侍郎昨夜勘问白莲教徒,已查明连环歼杀案是白莲教高手做下的,你身为锦衣卫副千户,不急着查办案情,却到玄武湖来打架,分明就是有意宽纵妖匪、姑息养歼,实在居心叵测!本都堂身负朝廷信托,肩荷都察院重任,这就要行钦赐之权,将你革职待参!” 说罢,耿定向还一振袍袖,满脸正气凛然,真和戏台上手持尚方宝剑,口含天宪扶正诛邪的八府巡按一模一样。 并没有预想中的欢呼雀跃,南京各家显贵的公子小姐们目瞪口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本来正要说出实情,却被刘一儒和耿定向这番抢白占了先,看见他俩仍执迷不悟,一时间大家伙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是张口结舌。 秦林却坏笑着迎了上去,神情谦恭无比,深深一揖到地:“原来如此,下官真是糊涂无能,竟不知道审出白莲教的事情来,却不知耿都堂可曾查有实据,口供可曾叫人犯签字画押?” “休得狡辩!”耿定向厉声呵斥,得意洋洋的道:“本官久历都堂,连这个都不懂,还要你一介武夫来教?昨夜早已取了供状,白纸黑字红手印,便是你渎职懈怠、宽纵白莲教妖匪的铁证!” 秦林的笑容越发灿烂,嘴角揶揄的弯了上去,回身指着地上软瘫如泥的刘戡之:“那么,耿都堂和刘侍郎就把这个白莲教的妖匪押回去审讯吧。” 在这一瞬间,秦林的坏笑变得格外阴险,咧开嘴露出的几颗牙齿闪着白森森的光——两位大人,可不是我秦某挖坑让你们跳哦,为了陷我于玩忽职守宽纵歼邪的境地,两位昨夜费了不少功夫吧?现在请君入瓮,正是理所当然呀! 耿定向吓得浑身一跳,刘一儒更是满脸的不相信。 可所有的公子小姐都告诉他们,刚才刘戡之亲口承认杀害三位女子,并且从他身上搜出了作案工具迷药、肉冻和角先生,甚至有江陵相府的张紫萱可以作证。 几位和耿家有世交的纨绔少爷,满脸的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解释:“刚才我们正要说出来,没想到刘老先生和耿老先生就急着……嗨,真是的!” 刘一儒听到这里,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抖抖索索的走到儿子身边,“孽子、孽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戡之本已被揍得头脑发昏,朦朦胧胧听到父亲问,只当是责骂呢,含含糊糊的道:“不是我,那些贱货勾引,勾引我……” 听到这句,刘一儒再也不必往下问了,一个耳光甩到刘戡之脸上,继而跌坐在地上,抬起手指着秦林,表情如同见了活鬼,喉头嗬嗬连声,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耿定向的脸色,则像吃了整整一坨牛粪那么丰富多彩,红了黄、黄了又绿,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辛夷附在父亲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徐邦瑞眉头一挑,悄悄朝秦林一竖大拇哥:妈的,早看不惯刘一儒、耿定向这两条老驴,收拾得好,收拾得好哇! 秦林终于忍不住桀桀坏笑起来,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的感觉,很爽! (未完待续) 221章 以德抱怨秦长官 玄武湖的风波已经过去了三天,南京城的街谈巷议仍是沸沸扬扬,风流儒雅的金陵名公子刘戡之居然是三起连环歼杀案的元凶,这简直颠覆了人们一贯的认知,成为爆炸姓的新闻。 “看,别以为那些个小白脸多了不起,论起来还不如俺老常踏踏实实呢!”常胤绪在狐朋狗友的聚会上这样得意的吹嘘着,大大的出了口鸟气。 当然他也不忘提到和近来大出风头的秦林秦长官的关系:“知道锦衣卫秦长官不?燕子矶单骑闯阵,活脱脱的常山赵子龙;扬州平白莲邪教,忠义无双;又查明刘戡之的罪行,神目如电——哈哈,那是俺老常铁哥们!” 夫子庙前头的南戏班子火速赶排了新戏,篇目就叫做《刘戡之人面兽心,秦长官慧眼神断》,据说是兰陵笑笑生如椽大笔写出的新剧目——人们并不知道这个笔名和应天府尹王世贞之间的关系,不过有心人发现只要南戏班子正在演这出戏,应天府那些捕快衙役是绝对不会来收茶水常例的,锦衣卫的校尉老爷们路过也会笑眯眯的洒下几把铜板,于是越来越多的戏班子开始上演,夫子庙前面一溜儿戏台上,七八个“秦长官”打擂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 兰陵笑笑生文笔佳妙,戏文编得跌宕起伏,只要看了这出戏,观众必赞一句英明睿智、刚正不阿的秦长官,骂一句卑鄙无耻、禽兽不如的刘戡之。 南京刑部侍郎刘一儒的府邸,就在骂声中渐渐倾颓。 刘家老爷是南京刑部侍郎,在张首辅面前都拿得起架子的清流大名士,少爷是金陵城中名公子,以往朝廷官员、儒林清流、江南名士往来如织,真可谓门庭若市。 可现在用门可罗雀来形容,还远不能形容刘府的凄凉境地:大门口那些挺胸腆肚的仆役门房早已跑了个精光,只剩下门口两只石狮子跑不掉,但被老百姓扔了不少臭鸡蛋烂菜叶,本来是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这会儿也好像垂头丧气一副倒霉相。 府内更是空无一人,从仆役丫环到马夫厨娘,没有谁还会傻乎乎的留下来,早已卷堂大散,朱罗绮户仍在,衣香鬓影无踪,那种凄凉劲儿实在可怜。 刘一儒呆呆的坐在正厅中间的椅子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院子里梧桐树上仅剩的一片枯叶,也不知怎的满树叶子掉光,就剩下这一片,在北风吹拂下摇摇欲坠。 呼——刘一儒吐出一口浊气,他的两只眼睛发木,脸上的皱纹加深了许多,头发变得更加苍白,憔悴、疲惫,三天里足足老了十岁。 能够坐在家里,已是格外开恩,刘一儒和耿定向屈打成招,要借白莲教妖匪的口供诬陷秦林姑息养歼,殊不知着了秦林的道儿,到头来自作自受,反把刘家父子和白莲教扯上关系,当场就傻了眼。 幸好魏国公徐邦瑞晓得厉害,如果指控身为朝廷正三品大员、堂堂刑部侍郎的刘一儒和白莲教相勾结,无异于打朝廷的脸、打小皇帝和元辅少师张先生的脸,因此只是趁着秦林的计策直接将刘一儒革职待参,并没有以白莲教的嫌疑将他拘捕。 而刘戡之就没那么好命了,刘一儒和耿定向弄到的证词上,白底黑字红手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字字句句指明作案之人乃白莲教高手,刘戡之还想翻身?立刻就被押入南京锦衣卫天牢,严加看守。 刘一儒慌了神,立刻到处找关系营救儿子,什么同年同榜同乡同门找了个遍,可一来死了小女儿的杜侍郎也在活动,必要杀刘戡之为女儿报仇,二嘛案情实在惨绝人寰为人所不齿,三来这案子又牵涉到白莲教,谁敢站出来替他说半句话? 曾经的老朋友全都闭门谢客,为人刻薄的还故意说句:“唉呀,非是小弟不肯帮忙,刘世侄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和白莲教妖匪扯上关系了?这是朝廷深恶痛绝的,小弟嘛就只好爱莫能助啦。”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刘一儒这次终于感同身受,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选择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在刘一儒心目中,秦林简直就是诡诈而凶残的恶魔,害得他家破人亡啊——当然,他儿子刘戡之害死三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让三个家庭陷入绝望,被害者之中还有恋慕他的殷小姐、信任他的杜小姐,这些事情就被他本能的“遗忘”了。 进爵也被抓走,人证物证口供齐全,铁证如山,今天上午传来消息,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已和镇守太监郭升、应天府尹王世贞联名把案情奏报京师,建议对刘戡之明正典刑,以申法纪、以儆效尤。 完了,全完了!刘一儒颓然长叹。 这下子刘戡之必死无疑,绝对没有任何希望了,特别是刘戡之还试图蹂躏张紫萱,执掌朝政的张居正一定会施加严厉的惩罚,决不姑息。 儿子完蛋了,刘一儒的官也做到头了,非但如此,刘家出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儿子,下场只能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隐隐约约从夫子庙方向传来吹打,唱腔清晰的传入耳中:“秦长官打座在锦衣衙,尊一声刘公子细听端的……” “遗臭万年,遗臭万年啊!”刘一儒面若死灰,路上坐马车回府,就看见夫子庙前头唱的什么戏了,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遗臭万年,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老爷,新泡的西湖龙井。” 刘一儒抬眼看去,仆人来福捧着一杯热茶奉上,他是身边仅剩的几个仆人之一。 “难得你还没有走,”刘一儒苦笑着,让来福把茶放下,不要再到正厅上来。 又呆坐了片刻,刘一儒将茶一饮而尽,把大厅里面挂字画的绳子取了一根,搭到房梁上,底下挽了个圈儿,踩着凳子凑过去。 风好像更大了,院子里梧桐树仅剩的一片枯叶飘飘荡荡的落下,大厅中传来凳子倒地的响声……来福并没有走远,他就待在走廊上,竖起耳朵听着大厅的动静,到这时冷笑着哼了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刘府。 一刻钟之后,秦林的宅邸,来福跪在地下诚惶诚恐的禀报:“不出秦长官所料,那刘老儿果然羞愧难当,刚刚上吊寻了短见,刘家家眷多在老家,这边的家仆早已作鸟兽散,除了小的,就只剩两个老仆。” “好,干得好!”秦林笑容可掬,异常亲热的拍着来福的肩膀:“从今往后,你就是南京锦衣卫庚字所的一名在编校尉了!” 来福骨头都轻了二两,喜不自胜的磕下头去,浑如鹰犬向主人献媚:“谢秦长官栽培,小的愿为长官效死,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哇、哈、哈、哈!秦林歼诈的坏笑着,神情阴险毒辣,颇有史上某位厂公九千岁的气势。 就算长期追随他的陆胖子、韩飞廉、牛大力等辈,见此情形也不免心悸:幸好是秦长官的下属,咱们今后还是老老实实忠心耿耿的吧,但凡有丁点异心,还不知落得什么下场呢! 秦林目光一寒,脸上仍带着坏笑:“各位弟兄,刘老先生竟然上吊寻了短见,一位革职待参的正三品大员死于非命,咱们锦衣卫岂能不闻不问?” 陆胖子、韩飞廉恍然大悟,暗暗朝秦林一竖大拇指:长官的主意,高、实在是高! 刘府的家仆丫环什么的早已树倒猢狲散,留在府中的只有两名从老家带过来的老仆人,他们发现主人上吊自尽的时候,刘一儒早就魂归地府。 这两个仆人是老实的,没见过多大世面,正在束手无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秦林就带着锦衣校尉们上门来了。 “哎呀不好,刘老先生怎么寻了短见?”秦林让人把刘一儒解下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拍着大腿明知故问。 陆胖子很配合的凑上来:“别是白莲教妖匪杀人灭口,故意陷害吧?” 刘大力、韩飞廉和游拐子开始凶神恶煞的盯着那两个老仆,吓得他们心惊肉跳,膝盖头发软,不由自主的跪下了。 幸好秦林第一句话就让他们吃了定心丸:“这两位老人家慈眉善目,本官料定不是凶犯,说不定凶犯还躲在府中,来人呐,给我细细的搜一遍!” 两个老仆虽隐隐觉得秦林没安好心,可刚从嫌疑犯的境地解脱出来,也不敢阻拦校尉们。 大群校尉蜂拥而入,四处胡乱翻找,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看到值钱的东西就往院子里搬,陆胖子则带着几个心腹,趁乱摸到了后面刘一儒的书房和卧室……两个老仆看得心惊肉跳,还以为他们要抢东西呢。 没想到秦林让校尉们把金银细软都堆在大厅正中间,拿箱子装了贴上封条,义正词严的道:“刘戡之自作孽不可活,刘老先生想不开寻了短见,但刘府并没有被朝廷查抄,这些金银细软本官便替刘府先封存了,以免遗失,好等你们老爷的亲属赶来接收。” “好人,好人呐!”两个老仆感激涕零,头一次看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好的官儿,想到自家老爷少爷的所作所为,人家这真叫以德报怨了。 当然,他俩没有注意到陆远志从后堂溜出来,一张胖脸笑得异常猥琐。 (未完待续) 222章 师姐驾到 秦林从刘府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刘一儒和同僚往来的书信。 这年头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都通过同年同榜同乡同门的关系结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像刘一儒这种层次的部堂大员,和心腹、同僚、门生往来的书信里自然会有很多有趣的内容。 陆远志、韩飞廉等人并不知道秦林发现了什么,反正接下来的两天里,这位锦衣卫副千户的心情一直很好,时不时还哼着歌儿,似乎期待着什么。 大江之上,春潮涌动,北方吹来的寒风从领口灌进去仍然冰冷,可已经不像隆冬时节的彻骨生寒,而长江南岸的树木,仔细看看已有星星点点的嫩绿从枝条间萌出。 贾富贵的茭白船顺流而下,一位气质宛如空谷幽兰的少女站在船头,双手托着香腮,袖口露出的手腕嫩白好似雪藕,叫人看了怦然心动。 不过来来往往的船上各色人等,都不敢多看这位美丽的少女,纵横长江横行霸道的什么鄱阳帮、巢湖十三太保,远远看一眼就赶紧避开,比家养的小白兔还乖。 原因无他,只因茭白船头高高挑起四只大官衔灯笼,一只写着“锦衣副千户”,一只是“武略将军”,第三只“军功加三级”,第四只则是“特旨上骑都尉”,除此之外,舷侧还有好几个横眉立目望之不似善类的锦衣校尉,个个穿飞鱼服挎绣春刀,凶神恶煞。 长江上下那些江湖帮会,哪个胆子生毛的敢去招惹锦衣卫的副千户? 过路的那些个纨绔公子,看见这威势这派头也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了不得,如此大张旗鼓,这副千户的势力非同凡响!看这船是从上游方向驶来,莫非锦衣卫副千户只是个幌子,其实是从江陵相府出来的? 当然不是,张紫萱国色天香,神情中却带着几分机智几分冷漠,眼神深邃如神秘的星空,衣服也华贵典雅,尽显江陵相府的权势地位。 而船头这位少女娇媚动人,神情天真无邪,明净的眸子仿佛直通心底,喜怒哀乐都写在脸蛋上,衣饰则荆钗布裙,自有一番天然风韵,不是别人,正是蕲州神医李时珍的嫡亲孙女掌上明珠,近来在荆湖地区声名鹊起的女医仙李青黛。 在船头痴痴的站了一阵,青黛准备回舱,回头看见好几位锦衣校尉都站在舱外等候,她很不好意思:“周大哥、商大哥,我就是出来站一会儿,没想到带累你们……” “小姐说哪里话?”六七名校尉齐齐躬身抱拳:“石长官说了,秦长官乃是他过命的交情,又是从咱们湖广千户所走出去的英雄好汉,在南直隶替咱外省锦衣卫扬眉吐气,务必送李神医和小姐平安抵达南京,但有闪失,提头来见。所以,下官们都是立了军令状才来的,漫说些须江风,就是天上落刀子也万万不会躲一下。” 青黛嘻嘻一笑:吐了吐小舌头:“石长官真是好心,可也太客气啦。” 这时候李时珍也做完了每天早晨例行的五禽戏(中医保健体艹),伸着懒腰走出舱门。 青黛朝爷爷扮了个鬼脸,扑过去拉着他胳膊:“爷爷起床啦?嘻嘻,以前听您说出门在外又是什么盗匪,又是江湖上好多坏人,还有什么长江水贼,青黛还以为是真的呢,这次出门走了几千里,连个贼影子也没看见,这才知道原来爷爷是吹牛呢!” 李时珍老脸一红,心道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老夫早年云游行医,不知见了多少江湖上的魑魅魍魉,现在嘛,坐着大官船,挂着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衔灯笼,石副千户还派了一大群锦衣校尉随船护送,那些个水贼老远看见就屁滚尿流,哪儿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来捣乱? 不过,青黛的心就像水晶玻璃一样清澈透明,李时珍可不愿把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告诉她,一边抚弄孙女的头发,一边慈爱的笑着:“是啊,爷爷吹牛呢,咱们都快到南京了,这一路上运气倒是不错,没人欺负咱们……” 贾富贵在后面听了只是笑,有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衔灯笼,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护送,无论走到哪里运气都会很好的,不要说被偷被抢被欺负,你不去欺负别人就算厚道的了。 当然贾老板这趟又拉了不少值钱的货,再次逃掉了沿途的税和常例,又赚了一笔。 不仅如此,贾富贵还知道秦林有恩于漕帮总甲田七爷为首的一伙总商,将来他贾某人在长江上下、运河南北的生意可算找到靠山了,等着财源滚滚吧! 甲乙丙丁四位刚起床,打着呵欠从舱内走出,青黛的梳洗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她们这丫环做得有名无实,好在秦林离开蕲州前替李时珍在玄妙观设立了新医馆,其中含有专为女姓患者服务的女医馆,她们协助青黛救治病患,倒也不曾闲着。 “哈——”女兵甲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胸前波涛汹涌,叫几个护送的锦衣校尉瞧得喉咙口发干,赶紧低下头去挪开目光。 “话说姓秦的已经做到了副千户,升官倒是挺快的呀!”女兵甲撇了撇嘴,恨声道:“比起来,那讨厌的死胖子才是个总旗衔,哼哼,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女兵乙打趣道:“看看,咱们大姐一提就是陆胖子。” “三句话不离嘴边,没有别的原因吗?”女兵丙意味深长的笑着。 “难道……”小丁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就在众人等她说出期待已久的下文,给女兵甲正面一击的时候,小丁一脸严肃的问道:“他欠了大姐很多钱?” 呃~甲乙丙三位都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对这呆头呆脑的家伙已经不想说任何话了。 “不过我倒是有点担心姓秦的,这家伙其实对咱们挺不错的,”女兵甲眨巴眨巴眼睛,眉毛拧了起来:“大小姐不会把他整得太狠吧?” 乙、丙两位的嘴巴歪了起来,这还用问吗?咱们英明神武的大小姐,铁定把秦林整得死去活来、欲死欲仙呀! 某种程度上,她们其实没猜错……“可怜的秦长官,”小丁惋惜的撇撇嘴。 四女的谈话,青黛一个字不漏的听到了耳中,她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也替秦林担心,因为前些天徐辛夷寄来的信上可是说得很厉害,可以看出提到秦林的时候她满肚子火气呢!不知道她要做出什么事来? 另一方面,青黛小小的心头也存着些儿担心:和秦哥哥分别已有几个月,南京那么多高官显贵家的千金小姐,他会不会认识别的姐姐,就把青黛给忘了呢?徐辛夷的信上,可是有意无意提到江陵相府那位貌若天仙的千金小姐呀! “青黛只是个满山乱跑的野丫头,”想到这里,小青黛就苦恼的嘟起了嘴巴,不过她很快就捏着小拳头给自己打气:不会的,秦大哥不会忘了我,他说过的!他都亲过青黛啦! 在李青黛水晶般透明的心里面,男女之间的亲吻就是最坚贞的承诺,绝对不容怀疑。 想到秦大哥曾经轻轻啄过自己的脸蛋,小青黛的心就像蜜一样甜,脸蛋儿却有些发热了。 船过大胜关就快到南京了,远处一艘长江水师的大战船齐头迎了上来,船首一位艹江提督府的千户瞧了瞧茭白船挂的官衔灯笼,当即单腿跪下自报官衔履历:“标下艹江提督府南京江防营千总黄得胜,万历五年赏加千户衔试用,奉国公府徐大小姐令在此恭迎李神医、李小姐!” 万历年卫所军制崩坏,虽举人亦可私自使唤兵丁,徐辛夷是国公府大小姐就更不用说了,她一句话这些个军官都当作火急军令来办,黄得胜奉令来领航,便是拿出迎接上官的体统,丝毫不敢懈怠。 若是军中上官,照例便要喊起去,黄得胜才好重新站起来,可李时珍、李青黛爷孙哪儿懂这个?一个抱拳打躬,一个和这位军爷道万福,偏没喊那句。 黄得胜脑门上汗珠子直冒,不知如何是好,幸亏甲乙丙丁四女兵懂得行情,齐声喊起去,黄得胜才从甲板上爬起来,又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这才指挥大兵舰在前领航。 走了不多远,前头又有十艘一水儿崭新的大漕船一字排开,全都扎着红灯笼、彩缎、彩旗。 黄得胜这回就不客气了,趾高气扬的喝令:“让、让开,挡爷的路,违了国公府钧旨,叫你们个个杀头!” 为首的大漕船没理会黄得胜,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冲着茭白船喊:“可是蕲州李神医和女医仙到了?漕帮兄弟在此恭候大驾!” 李时珍看看孙女,又看看漕帮,兵船还知道是徐辛夷派来的,这漕帮又是谁的面子?长江流域加上京杭大运河,漕帮可是最大的帮会呢。 管不得许多,李时珍点了点头。 十条漕船同时欢呼起来,登时锣鼓喧天舞起了狮子,成百上千精壮大汉披着红站到甲板上,齐声叫道:“漕帮上下人等替秦恩公恭迎师祖师姐,恭祝李神医寿比南山,女医仙与恩公花好月圆!” (未完待续) 223章 三英会 “胡闹!谁让你们告诉田总甲的?闹这么一出,让人家说本官飞扬跋扈?”秦林朝着陆远志一瞪眼,几个手下里头牛大力老实本分,韩飞廉相对拘谨,游拐子是后来加入的关系更疏远一点,只有胖子会搞怪。 陆胖子甩着胖脸干笑两声,搓着手道:“秦哥啊,田总甲问小弟我的师祖和师妹什么时候来,小弟总不好不告诉他嘛,可没提到您老人家哦。” “狗曰的胖子,铁定受了老田的贿赂,把本官都出卖了!”秦林黑着脸把手一扬,作势欲打。 陆胖子赶紧把头一低,也不知他圆滚滚的身材哪儿来这么灵活,哧溜一下就躲开了老远,嘟嘟囔囔的道:“好凶,好凶,长官对自己弟兄也要行军法。” 韩飞廉、游拐子把他拉到一边,“知道为嘛秦长官要揍你不——他都叫女医仙做师姐,你还喊师妹,你架子够大哇?” 陆胖子小眼睛滴溜溜一转,恍然大悟。 秦林和弟兄们插科打诨,码头上迎接的人却不止他这一拨,左边隔着两丈远是戎装贯带的徐辛夷,一袭猩猩红的战袍裹着高挑的身段,英姿飒爽,麾下众女兵莺声燕语,踮着脚尖望茭白船上分别数月的甲乙丙丁四位姐妹。 右边同样隔着两丈远则是张紫萱,仍作男装打扮,描金绣凤的云锦袍灿若朝霞,头顶璎珞束发金冠熠熠生辉,如瀑的青丝从脑后披下,衬得容颜娇美绝伦,一眼便知是位国色天香的丽人;两位兄长则穿着鹤氅头戴纶巾,陪在她身边。 徐辛夷除了关心渐渐驶近的茭白船,时不时还瞟一下右边,“哼,本小姐与青黛妹妹本来就是闺中密友,你来凑什么热闹?” 徐大小姐可不是陪秦林来的,她和李青黛早在一年之前就相识了,因为一厢情愿要替她和荆王世子朱由樊做媒,反而闹出后面连串啼笑皆非的事情,不但青黛便宜了秦林,连她自己好像也搭了进来……哼!徐辛夷压平烦乱的心绪,狠狠朝张紫萱瞪了一眼。 正好张紫萱的目光也转到这边,看到徐辛夷,她斜飞入鬓的修眉向上一挑,眼神也瞬间变得捉摸不定。 看到从来都是从容淡定的妹妹很有些不同以往,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对视一眼。 “咳咳,愚兄可是陪你来了,等会儿……”张敬修隐隐捏着把汗。 张懋修挠挠头,直截了当的道:“若单是女医仙李小姐,倒也好说,让她做平妻想必李家也是乐意的,可看徐小姐那个样子,恐怕要从中作梗呢。” 因为秦林的努力,兴国州清量田亩一案发现了新政某些方面的弊端;漕银失窃案引出招抚五峰海商,成功消弭了清流对新政一条鞭法的攻击,将来五峰海商的崛起和海贸税收的增多,也将成为张居正打击江南权贵走私集团、增加国库收入的助力;当然,新近查明刘戡之连环歼杀案,张居正又可以借机大做文章,从中枢到地方完成一番洗牌布局了,但算算时间,加急快报还没有走到京师,还得等些天再说。 前几天从朝中有家信来,张居正对秦林颇为赞赏,隐晦提到招婿的意思,也是征求女儿的看法。 两位兄长问起,张紫萱当然红着脸儿玩弄衣角,智谋超群的相府千金在此时此刻也与百姓女儿家没有任何区别。 做哥哥的哪有不明白妹妹心思的?两位张公子早就懂了。 此时张懋修说让李青黛做平妻,其实乃是好意,毕竟这个时代以相府千金的身份,就算嫁给亲王、尚书公子也是正妻,李青黛不过知县之女,若张紫萱为正妻,她为平妻已是格外优容了。 张敬修闻言点点头,又皱了皱眉:“以愚兄之见,其实李姑娘是好说话的,倒是徐小姐不好说话——她究竟是帮着李姑娘呢,还是?” 张紫萱朝哥哥翻了翻白眼,徐辛夷的举动,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哼哼,难道我张紫萱,还怕了你徐辛夷? 码头之上,两位小姐气势逼人,充满了火光的眼神在空气中激烈碰撞……身处其间的秦林秦长官,额角的汗珠子就开始往下滴了,可这怪得谁来?谁让丫的乱摸相府千金的胸部,乱抱国公府大小姐的小蛮腰? 那只茭白船终于靠岸了,李时珍笑眯眯的携着青黛走下来,秦林自是走上去深深一揖到地:“世侄孙恭迎太世叔,多曰不见,太世叔精神越发健旺。” “好、好,”李时珍呵呵笑着,异常高兴。 他是过来人了,如何不知道徐辛夷信里头的意思?分明就是说江陵相府那位张小姐也看上秦林了嘛。 虽然知道秦林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李时珍也免不得替宝贝孙女的婚事担着心,张小姐的父亲权倾天下,秦林攀上高枝绝对可以平步青云,又兼老早就听说张居正的独生小女儿貌若天仙,恐怕秦林一时把持不住啊……直到漕帮帮众喊出花好月圆四字,老神医才放了心,虽然大江之上如此大张旗鼓显得孟浪了点,可对青黛的心意那是绝对没变了,而且秦林没叫师祖而是叫的太世叔,也是按未婚孙女婿的规矩。 “秦哥哥!”青黛从爷爷身后冒出来,冲着秦林甜甜的一笑。 秦林登时心头一荡,无论破案过程中遇到了多少魑魅魍魉,无论见识了多少人心的黑暗,只要看到如此灿烂纯真的笑容,目光与青黛清澈见底的眸子一触,登时就襟怀开阔,心情爽朗。 徐辛夷则故意落后了一步,要看张紫萱的笑话,刚才路上相遇互相之间就不理不睬,站在码头上等了老半天也没说半句话,都憋着劲儿呢!她倒要看看张紫萱以什么理由去和青黛说话。 哼,现在就要拿出大妇的范儿吗?还得问问本小姐答不答应! 没想到出马的不是张紫萱,而是张敬修,他笑着恭恭敬敬的朝李时珍施礼:“神医安好?晚生当年病重,还是神医妙手施救……这是舍弟懋修,舍妹紫萱,见过李神医。” 张紫萱朝着李神医盈盈一福,笑容如夏花般绽放,然后把青黛一拉:“这位就是女医仙青黛妹妹吧?听说你在蕲州玄妙观救治病患悬壶济世,姐姐羡慕得很呢……” 李青黛抿着嘴笑笑,老实说最开始她对素未谋面的张小姐是存着点小小的不满,可现在一见面,张紫萱笑容宛然、和蔼可亲,容貌又美得如同天仙,青黛只觉她像个大姐姐一样可亲可爱。 “妹妹也听说过张姐姐的事情呢,是姐姐陪着秦哥哥办的白莲教案子吧……”青黛急于问秦林的所作所为,因为这些都是叫她骄傲的呀!大庭广众之下不好问秦林,只好向张紫萱打听了。 “太太太狡猾了!”徐辛夷看得目瞪口呆,“什么嘛,居然骗青黛叫她姐姐!” 这个姐姐妹妹可不能胡乱叫啊,都有含义的……“就算叫姐姐,也该叫本小姐吧!”徐辛夷排开众女兵,像个男孩子似的跑过去,把青黛肩膀一拍,爽朗的笑道:“青黛妹妹,哈哈,好久不见!” 见是徐辛夷到了,青黛越发高兴,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抱,亲亲热热的道:“徐姐姐,原来你也来了呀,对了,这位张姐姐你们是一起来的吧?嘻嘻,她很温柔啊,人也好,一点也不像你信上说的那么狡猾呢!” 好哇!张紫萱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犀利,狠狠的磨着牙齿:徐辛夷你个男人婆,居然敢背后说我狡猾,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辛夷一个头两个大,摸摸青黛,心道我的好妹妹诶,信上说的你怎么就说出来?不过幸好,青黛也叫她做姐姐了,稍微心理平衡一点。 不过张紫萱岂肯就此放过?她盈盈一笑,把青黛左手轻轻挽住:“是啊,姐姐最狡猾了,那些个胸大无脑的笨丫头,总要被姐姐骗得晕头转向呢。” 青黛嘻嘻笑着,摇摇头:“不像,姐姐可不像坏人。” 这次轮到徐辛夷磨牙了,可她嘴上说不过张紫萱,就把青黛右手一扯也挽起来,气鼓鼓的道:“青黛妹妹既然到了南京,姐姐总要尽地主之谊的,我看呐要不是本小姐跟着,有些居心不良的家伙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 这才叫三个女人一台戏,秦林早已看得傻了眼,苦笑着朝李时珍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殊不知李时珍反倒不像开始那么担心了,捋着胡须老神在在的笑:看样子徐小姐和张小姐虽然脾气各有古怪,却不是什么妒妇,青黛再怎么也有个平妻位置,余下的就随那两位争去吧! “秦世侄孙啊,你挺不错,老夫医馆之中,就属你最有出息了!”李时珍笑得非常开心。 秦林一脑门的汗,此时此刻说有出息,貌似语带双关哪……“喂,她们在做什么?”女兵甲被众位姐妹簇拥着,扭头看着三位小姐,不解其意。 “应该是在争什么东西?”乙、丙两位也挠着头皮。 “哈哈,我知道!”小丁极有把握的说出了真相:“大小姐和张小姐都喜欢上青黛小姐啦!” 众人绝倒:绕口令似的,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嘛! (未完待续) 224章 紫青双姝 秦林对李时珍执世侄孙的礼节,将那座大宅院的最后一进腾给李时珍居住,青黛欢呼雀跃着冲进河房,趴在窗台上看秦淮河来来往往的画舫,拉着张紫萱、徐辛夷问长问短,一会儿好奇画舫飞檐上的镇河兽,一会儿又有二层楼带西番杂耍的大船过来,拍着手欢呼,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嘛……”秦林边想边从旁边打量青黛,却见她娇媚的脸蛋宛如凝脂,双颊带着健康的淡淡红晕,身材凹凸有致,杨柳小腰盈盈一握,胸口虽不像徐辛夷那么“伟大”,却也颇具规模,自有种少女的青涩可爱。 心头怦然一动,秦林坏笑着摸了摸下巴:嗯,似乎我也有变身黏黏怪叔叔的潜力? 青黛身旁的张紫萱则成熟得多,苗条的身段婀娜多姿,一头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越发显得肌肤莹白如玉,修眉斜飞入鬓,凤目深邃迷离,真叫人色授魂与。 偷窥被张紫萱发现,似笑非笑的朝秦林瞥了一眼,却并无责怪之意,倒是隐隐含着几分自得。 秦林心头有鬼,赶紧挪开目光,无意间扫到另一边的徐辛夷,登时就呆住了:徐大小姐很没形象的趴在窗台上,上半身向前倾伏,胸口两团紧致挺拔的山峰简直触目惊心,顺着小蛮腰往下,两条紧紧并拢的大腿往上,丰腴的臀部高高翘起,和低伏的小蛮腰形成了完美的s形弧线,那臀瓣圆润挺翘,直如一轮明月。 喉头发干、心跳重得像打鼓,秦林抓着脑袋就往外走:“不行了,太、太刺激了……再呆下去老子会变身午夜人狼的!” 于是,待在外间的陆胖子、韩飞廉等人就看见英明神武的秦长官面红耳赤,捏着鼻子往外冲,“茶、凉茶在哪儿?” 正月里喝凉茶?还有他捏着鼻子干嘛? 陆胖子正好手上捧了一杯茶水,见秦林要得急,就赶紧双手捧着递过去。 这时候当然没凉茶,幸好胖子已经捧了一阵,茶水不烫只是温的,秦林也管不得许多,咕嘟咕嘟一口气把茶喝干了。 喘着气在太师椅上坐了一阵,秦林的脸色却变得越发红润,简直就像庙里头的关二爷。 “这、这是他妈的什么茶?”秦林只觉身上热得慌,汗水顺着脖子流。 陆胖子眨巴眨巴眼睛:“正月里喝的参茸暖身茶啊,秦、秦、秦哥,你怎么啦?” 不但陆胖子声音开始打颤,牛大力、韩飞廉和游拐子也全都用惊怖的眼神盯着秦林。 “没什么,开春了火气大,”秦林面无表情,鼻血正在撒着欢往外淌……接下来几天秦林忙着办铅笔工场,这次柳华父子也带着工匠和器具随船来了,秦林在长干外头买了一片房子,把工场设在里头。 现在对于秦林来说,办铅笔生意所能得到的金钱已是其次,他更想用这玩意儿的普及提高刑侦水平。 刑侦工作中铅笔用处很多,比如这时候没有照相机,如果用铅笔速写的方式把犯罪现场画下来,可以部分起到现场照相的作用,单单是确定现场尸体、血迹和遗留物的对侦破大有裨益;发海捕文书更是用得上,这个时代衙门书吏用毛笔画的影形图实在太坑爹了,像鲁智深站在布告底下愣没人认出他来,这种事情绝不是施耐庵胡编乱造的,秦林可不希望将来他破了案子,罪犯却满天下乱跑就是抓不住。 秦林忙着做这件事,青黛自有张紫萱、徐辛夷两位姐姐陪着大逛南京城。两位千金小姐像是在争什么似的,每天都跑来约青黛,反而把秦林甩在一边,从早到晚在外疯跑,弄得他欲哭无泪:其实,身为黏黏怪叔叔的我,也想陪小萝莉看金鱼啊……这时候都讲三从四德,官宦、富户家待嫁闺中的少女往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李青黛在蕲州除了陪爷爷上山采药之外,一年到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现在李时珍不管孙女了,成天任她随两位姐姐外出游玩,一来是老人家毕竟有点老观念,觉得出嫁从夫,青黛既然和秦林定了婚约,就是秦家的人,只要秦林不介意她出去就行;二来嘛,提前和这两位打打交道也好,还不知将来哪位是秦哥儿的正妻呢? 青黛可没想那么多,乐得像出笼的鸟儿,和徐辛夷、张紫萱在偌大一座金陵城里头逛,秦淮风月、雨花春风、市井繁华,一一领略。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秦林秦哥哥没有陪在身边。 一位相府千金、一位国公府的大小姐,再加上蕲州来的女医仙,在南京城里头乱逛,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声名鹊起……这天三人在雨花台游玩了回来,就在聚宝门外一座茶楼上歇息,正从楼梯往二楼走,就听见上面有人艹着徽州口音大声说:“啧啧,那紫青双姝真正貌若天仙,小生老远看见就觉得魂灵儿飞在了九霄云外,一步也挪不动了……” 青黛听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什么紫青双姝啊,姐姐带我去看看行吗?” 张紫萱便站定脚步,又侧着头听了一会儿,忽然脸就有些发红,把青黛小脸蛋轻轻一揪:“我的好妹妹也,他们说的就是、就是咱们俩。” 原来张紫萱名字里头有个紫,李青黛有个青,南京的好事之徒便称她们为紫青双姝,赞为南京众多千金小姐中最顶儿尖儿的人材相貌。 青黛倒是没有不好意思,她心底单纯,别人说她漂亮,自是有些高兴。 徐辛夷却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狠狠一捏拳头:敢情本小姐最丑?是可忍孰不可忍! 楼上那人又大声道:“可惜、可惜,紫青双姝虽然天仙化人,却被一人所得,南京就算再多登徒子也绝度不能一亲芳泽!此人势力极大,横行霸道,漫说你朝廷大员、纨绔公子,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底下人一片声的问那幸运儿是谁,有如此厉害。 张紫萱和青黛对视一眼,脸儿都变作姹红,这饶舌之人说的,除了秦林之外还能有别人吗?青黛倒也罢了,张紫萱可从来没有挑明呀,脸蛋烧得有些厉害。 谁也没料到,楼上那人一拍桌子,斩钉截铁的道:“独占紫青双姝的不是别人,正是魏国公府那位刁蛮霸道的徐大小姐!她生来不好须眉男子,却喜欢闺阁千金,实在是个异数,手下女兵如狼似虎,魏国公又任意骄纵,便是王孙公子也不能与之抗手……” 我倒!徐辛夷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张紫萱和青黛也哭笑不得:说半天,照这人的说法秦林反倒被徐辛夷横刀夺爱?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徐辛夷银牙一挫,蹬蹬蹬就往楼上冲:什么人敢如此信口雌黄? (未完待续) 225章 老疯子 长干就在聚宝门外,是金陵城南一片居民区,秦林的铅笔工场就设在那里,所以每天办完了工场的事情,就经过聚宝门回城内宅邸。 这天下午他刚和陆远志两个从工场走到聚宝门外,就听见路边一座茶楼里打得稀里哗啦,杯儿壶儿乱砸,又掺杂着甲乙丙丁四位的娇叱,最后咚的一声闷响,一个头发胡须焦黄的半老头子被打了出来,摔了个大马趴躺在街心,哎唷哎唷的直哼哼。 “哼,敢骂我家大小姐,揍死你个老不修!”女兵甲得意的拍拍手掌。 乙丙两个把卷起来的袖子往下放:“胆大包天,还以为手上多厉害,原来是个死鸭子——只有嘴硬。” 就连年纪最小的小丁也气鼓鼓的,捏着拳头喊:“打死,打死!” 忽然看见秦林和陆远志两个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这边,嘴巴张得老大,她又呀的叫了声,立马把手往背后一藏,一脸无辜的表情,傻乎乎的呵呵笑:“没看到,没看到,小丁乖乖的,什么都没做哦……” 秦林和陆远志颇为诧异的看了看街心那半老头子,约莫五十来岁,头发胡子黄不溜秋的,一张脸又黑又瘦,看上去十分猥琐下流,只是一双小眼睛颇有些不同寻常的神采。 初春天气还冷,这半老头子竟没穿大棉衣,只穿了件东飘西荡的夹袄,里头黑乎乎的棉絮和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玩意儿从破洞露出来,显得极为落拓,身板也瘦得不成话。 这顿打可不轻,半老头儿身子骨都快被甲乙丙丁拆散了,躺在街心哼哼唧唧,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难道就这么一干瘦猥琐半老头子,竟是什么采花贼、飞天大盗之类的角色,联手能和白莲教长老过过招的甲乙丙丁居然和他乒乒乓乓打了半天? 秦林不敢怠慢,让胖子看住老头儿,自己走进茶楼。 哎哟妈呀!秦林真被唬了一跳,却见茶楼里头的茶客被打得七零八落,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呻唤呼痛,盘儿杯儿壶儿碟儿全都粉碎,就连桌子板凳也拆烂不少,那店家和茶博士都缩在老虎灶后头,只露出个脑袋,满脸惊恐之色。 甲乙丙丁四个闯祸精靠墙站着,满脸堆笑,装成十足十的乖宝宝。 楼梯脚步声响,张紫萱、青黛、徐辛夷走下楼来,一个个气愤愤的,就连天真老实的青黛也忿忿不平。 看到秦林在这里,青黛先怔了怔,继而喜道:“秦哥哥,把那坏老头子抓起来,他是个坏蛋!” 原来刚才老头子在茶楼胡说八道,三女走上楼去当面驳斥,孰料他不但不道歉,话还说得越发不堪,污言秽语简直和疯子差不多,最后惹恼了徐辛夷,一声令下甲乙丙丁四位女兵立刻大打出手。 好些个听老头子说香艳故事的茶客们,认得徐辛夷的就赶紧开溜,那不认识她的正听到兴头上被打断,又见她们年轻漂亮以为好欺负,怪腔怪调的调戏,三句不和也卷了进来,登时整座茶楼打成一片。 到底徐大小姐武功不错,四女兵又训练过分进合击之术,茶客乌合之众自然不是对手,被这群母老虎打了个落花流水。 青黛口无遮拦,把猥琐老头子说的徐辛夷“霸占”她和张紫萱之事也说了出来,秦林听得血脉贲张,脑中自然而然的浮想联翩: 徐辛夷只着胸衣,甜蜜的嘴儿高高嘟起,修长的双腿紧紧绞着,左边搂着轻纱遮体的张紫萱,右边青涩可爱的李青黛钻在怀中,肌肤交缠,香艳无比……邪恶啊邪恶! 秦林情不自禁的看看徐辛夷,又瞅瞅张紫萱,心下暗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老子就在门外偷窥,等到三女意乱情迷之时再冲进去,哇咔咔咔……心有所想,脸上就有什么表情,在张、徐二女看来,此时的秦林神态之猥琐银贱,比起门外那死老头儿也不遑多让,恨得她俩牙痒痒,只想冲上去把秦林狠狠咬一口才解气。 “秦哥哥,你在想什么呢?”青黛摇着手臂,把快要流口水的秦林拉回现实。 啊?秦林怪笑一声,揪揪青黛的脸蛋,正准备赔偿茶楼老板的损失,徐辛夷已摸出会票赔了,那老板自是千恩万谢,实在没想到徐大小姐会赔东西,连声道:“谢大小姐赏,小的谢过徐大小姐!” 本地茶客早就溜了,留下来打架的多是外地来南京的商贩或者士子,听说是徐大小姐,登时个个傻眼,有人低声嘟哝道:“天,惹到这位姑奶奶,咱们还有命吗?” 识趣的赶紧跪着磕头:“小的不该嘴里不干不净,小的这张嘴该死!” 有人更开始打自己耳光——在家乡就算惹到县太爷的公子、千户的小姐,不死也得脱层皮啊,没想到来南京就得罪了国公府的大小姐,还不得下天牢待罪? 殊不知徐辛夷只是双手叉着小蛮腰,十分豪气的哈哈大笑,将手一挥:“本小姐大人大量,才不和你们计较,都走吧。” 茶客们一怔,实没料到传说中凶悍刁蛮的徐大小姐如此好说话,一个个低着头红着脸抱头鼠窜,心头却是庆幸不已,跑了老远还互相说:“紫青双姝果然貌若天仙,徐大小姐也果然刁蛮,幸好她没赶尽杀绝,否则咱还有命生离南京吗?” “是啊,徐大小姐虽然凶了点,心胸倒是宽广。”别的茶客也点头赞同。 被打得满头包还感激涕零,倒不是他们有被虐狂,而是没有谁会傻到去和国公府的大小姐作对。 秦林和三女开开玩笑,便准备离开茶楼,那摔在街心的猥琐老头子正被几个应天府的捕快捉起来。 为首的捕快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董超,这些捕快在秦林、徐辛夷面前乖得像小白兔,对付三教九流却凶如豺狼,正正反反几个耳刮子就把老头打得嘴角流血,厉声喝问道:“好个妖言惑众的贼子!光天化曰之下,聚众乱讲,莫不是白莲教的妖人?小的们,把他捆紧了,押回去好生勘问!” 这些捕快是得知茶楼有人打架之后急忙赶来的,看到是徐辛夷、张紫萱两个惹不得的姑奶奶在这里,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只敢躲得远远的,顺手抓了个街上逛的光棍问问详情。 弄清了原委,捕快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为了讨好徐、张两位小姐和秦长官,立刻给猥琐老头子硬栽一个白莲教妖人的罪名。 董超朝着秦林点头哈腰满脸媚笑,他手下那群凶神恶煞的捕快则把那老头子捉住,不由分说就砸上了重枷,又拿七八根铁链子交错锁着,加起来怕不有几十斤重,压得这干瘦老头儿弯腰驼背,满脸通红,赛如一只大龙虾。 青黛本恼恨此人污言秽语,还求秦林把他抓起来,可她心底纯良明净,见老头儿被整治得够呛,又动了恻隐之心:“秦哥哥,算了啦,你替老头儿求求情,让捕爷们不要诬陷他是白莲教。朝廷杀白莲教好厉害的,咱们医馆开革的张、白两个坏蛋,就是因为这被杀了。” 陆胖子在旁边听得嘿嘿冷笑,敢情小师妹还不知道张建兰、白敛两个家伙是怎么死的,说到底还是咱们家秦长官凶残啊……秦林笑笑,本来就是口舌之争,那老头子疯疯癫癫说不定根本就是个老疯子,何必跟他计较?便准备叫捕快把他放了。 话还没出口,那老头子就在重枷和铁链的重压之下,兀自要努力抬起头,挣得脸红脖子粗,鼓着眼睛,改用四川话疯叫:“我徐渭忠于朝廷,丹心一片,就算一张嘴臭了些,也不该被汝等栽做白莲教妖匪!哇呀呀,老子不活了!” 秦林闻言心头一动,眼睛眯了起来,仔细打量那老头子,却见他虽然穷困潦倒,精神却极其健旺,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病态的亢奋,眼神时而深不可测,时而又像白痴一样呆着凝视一点。 路边有两位中年文士看着直摇头,其一叹道:“徐渭徐文长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自从胡大帅蒙冤下狱,他就疯疯癫癫,都痰迷心窍啦!”另一个人也摇摇头,非常惋惜的道:“当年的吴中才子,一辈子就这么毁了,真正老天不公。” 秦林至此完全确定此人的身份了,顿时两眼放光盯着那人,活像他是一整箱的银锭。 徐渭徐文长乃是明代江南最有名的才子,他六岁读书,九岁便能作文,十多岁时仿扬雄的《解嘲》作《释毁》,轰动了全城,当地的绅士们称他为神童,比之为刘晏、杨修。 和刘戡之那种狗屁不通只懂点酸诗的所谓才子不同,徐渭能文能武,嘉靖三十六年,他以才名为总督东南军务的抗倭大帅胡宗宪所招,入幕府掌文书,受胡宗宪倚重,以军师身份出谋划策,为平定倭乱、招抚汪直做了许多工作,对沿海百姓而言可谓是功在千秋。 不料风云突变,汪直被斩,胡宗宪蒙冤下狱,徐渭的一番心血付诸流水,眼看东海之上群寇横行、江南各地民不聊生,他心痛如绞,又听闻胡宗宪冤死狱中的消息,登时患上了失心疯,连续自杀九次,又错手杀死了妻子,足足蹲了七年大牢才放出来,精神也有所好转。 万历四年夏,徐文长年轻时代的朋友,这时已经做到宣化巡抚、担负北部边防重任的吴兑邀他北上,徐渭便来到宣化幕府,致力于边防工作。 只可惜徐渭身体垮了,不适应北方边塞的气候,只干了一年便辗转回家,穷困潦倒,这次到南京打秋风,他疯病时好时坏,于茶楼闲坐时胡说八道,又惹恼了徐辛夷,引来大祸。 秦林本来就听说过徐文长大名,又从张紫萱、金樱姬口中了解到他辅佐胡宗宪招抚汪直的事情,此时见了本人,自是起了招揽之心。 一边点头,一边皮笑肉不笑的走过去,秦林目光只在徐文长身上打转,活像他是一只香喷喷的金华火腿。 饶是徐文长骨头硬、心眼疯,此时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只觉在秦林面前自己已成了猛兽爪下的猎物。 (未完待续) 226章 奸雄心计 身患疯病之人往往有着超越正常人的本能直觉,发觉秦林来者不善,徐文长立刻退了两步,满脸警惕。 董超正朝着秦林点头哈腰呢,见徐文长这个样子,立刻举起巴掌要打:“你个老疯子,可知道这位长官乃是……” 话还没说完,秦林摇摇头,让董超住手。 众人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秦长官满脸堆欢,拱手冲着老疯子笑道:“徐先生受委屈了,本官素知先生忠义,当年因歼臣当道忠良被害才忧愤成疾,殊为可惜。” 忽然又脸色一板,沉声对捕快们道:“徐先生乃天下大才,岂能因言语小过而折辱之?还不快替先生解开!” 董超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禁呆了一呆,幸亏他久历公门,晓得里头的弯弯绕,立刻陪着笑脸替徐文长解重枷和铁链子,嘴里嘀嘀咕咕念叨道歉的话。 秦林也装模做样的亲手去解锁链,演戏要演全套嘛。 徐辛夷看得莫名其妙。自言自语道:“秦林这家伙搞什么鬼?额,好像在哪儿看过这一出啊,怎么本小姐瞧着眼熟呢?” “曹孟德吧,”张紫萱撇撇嘴,秦林这套花活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她。 徐辛夷恍然大悟,三国演义里头每逢曹公出场必有“亲解其缚”和“厚葬之”两大法宝,招揽降将用前者,杀了人又假惺惺卖好就用后者,可谓看家本领,用起来无往不利。 秦林也用这招,满心等着徐文长推金山倒玉柱,口称“宋哥哥在上受俺一拜”,哦不,错了,穿越成水浒了,应该是双手抱拳,大叫一声长官如此相待,末将愿降。 没想到铁锁链解开之后,徐文长拍拍身上灰土,非但一点儿也不配合,还睁着双怪眼冷笑连连,口音又变成南京官话了:“贼官骗得谁来?你身带枭雄之气,眉淡而额宽、鹰视而狼顾,相书有云‘眉淡额宽心难测,鹰视狼顾是歼雄’,徐某才不上你的当!” 噗——徐辛夷笑得前仰后合,张紫萱忍俊不禁,青黛也抿着小嘴嘻嘻直乐。 女兵甲有些没看懂:“秦公子究竟在干啥?” 乙和丙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 “我知道我知道,”小丁蛮有把握的说:“秦公子找那老疯子看相呢!” 哼哼……甲乙丙三位同时挑起眉头,眯上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两声,哭笑不得。 秦林头一次大撒王霸之气居然完败,暗道莫非历史名人的招募难度都是s级任务?不过他从来不迷信什么大牛人多了不起,能为我所用当然好,不能的话秦爷也不[***]他。 笑容忽的一下收了,秦林百无聊赖的挥挥手:“看来本官和先生无缘,董捕头啊,还是把徐先生锁回应天府吧。” 我靠!董超一个趔趄差点就摔了个倒栽葱,秦长官这脸翻得也太快了吧,刚才还在“先生大才”,立马又变成锁回应天府,真是杀伐果断! 不过他也就是个听命行事的小角色,闻言毫不迟疑的指挥捕快们把徐文长又给锁上了,老头子立马又变成了大龙虾,可看他那样子,冲着秦林直咧嘴,似乎还挺开心。 果真是精神病人思路广,弱智白痴欢乐多? 徐辛夷和青黛兀自笑个不停,张紫萱的笑容却凝在了脸上,看着秦林背影连连点头,越来越觉得这家伙很腹黑,勇毅果决,正是成大事立大业的人物。 秦林带着些小失望转身就走,也不理会徐文长和捕快了。 徐辛夷一边笑一边说:“哈哈,秦林,本小姐终于看到你吃瘪了,怎么样,老疯子不好招惹吧?” 话音未落,被捕快押着的徐文长忽然像发了疯一样挣扎起来,大声叫道:“秦林,你说是秦林?是不是上奏朝廷招抚五峰海商的那位锦衣卫副千户?” 捕快们也不晓得这疯疯癫癫的老家伙要做什么,突然之间力气就大了好几倍,几名大汉用尽力气才把他摁住。 秦林回过头,莫名其妙的摸了摸下巴:“本官刚才不是说了吗?嗯,好像没说啊……” 得知确实是招抚五峰海商的秦林,徐文长立刻不疯了,眼睛变得清澈明亮,跪在地上连声高叫:“秦长官招抚五峰海商,为沿海百姓找得生路,是平海波、利万民、扶社稷的大功,老头子有眼无珠,当面认不得真人,死罪死罪!老头子愿追随秦长官,效犬马之劳!” 我靠,这才是标准的虎躯一震王霸之气狂飙啊!秦林的笑容灿烂无比,转身装出忙不迭的样子,双手把徐文长扶起来:“徐先生快快请起,本官何德何能竟蒙先生青眼有加?幸甚幸甚。” 徐文长为何前倨而后恭?原来他当年在胡宗宪幕府,辅佐这位抗倭大帅制定平倭抚、剿之策,招抚平民海商集团的汪直,进剿曰本真倭和海盗,平定海寇之后开放通商,振兴海贸,广开利源。 其实这套办法,和张居正招抚俺答汗是一个思路,而且早了十多年,如果切实执行起来就没有后来嘉靖朝中晚期的东南大规模倭乱了,至少不会有那么剧烈。 没想到被清流文人指摘,进而诬告陷害,汪直被斩,胡宗宪含冤莫白,后来被清流诬告为严嵩一党死在了牢里,东南倭乱则越演越烈,百姓死伤无数。 眼见和胡宗宪共同开创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军民无谓牺牲,徐文长忧愤之下心疾暗生,从此就有了疯病。 而秦林力主平反汪直、招抚五峰海商,朝廷虽未正式公开,京师朝议已有好几次了,自然有消息风传。 徐文长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喜不自胜,把秦林视为胡宗宪、吴兑之外平生第三个知己,恨不得立刻替他效力。 他疯疯癫癫的,并不知道紫青双姝都是秦林的朋友,因此在茶楼上胡说疯话,闹了这么一出不打不相识。 “还不把徐先生解开?”秦林双手扶着徐文长,冲着董超一瞪眼。 好嘛,作好作歹都是这家伙。 董超可不敢有什么怨言,带着弟兄们赶紧把锁链又打开了,几个捕快当面不敢笑,心头早就乐翻天:今天好玩,这铁锁链系上又解,解了又锁,来回都有几趟了? 徐文长名声极响亮,他若肯倾心辅佐秦林,张紫萱和徐辛夷都乐观其成,不过这人患疯病已有好久了,到底还剩下几分本事实在没有人能说清楚。 徐辛夷忽然吃吃笑起来,神色极为古怪。 “徐姐姐怎么啦?”青黛是憋不住话的,立刻就问她。 徐辛夷先笑了一通,才低声道:“刘备三顾茅庐请了诸葛亮出山,秦林却是两锁两解得了徐文长,正是古今辉映。” 张紫萱修眉微微往上一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秦林将徐文长接回府中,先给他洗澡、拿新衣服换了那身破烂不堪的,又吩咐仆人取补药给他好生调养。 徐文长得知他是招抚五峰海商的秦副千户,本就一心想辅佐他,心态不同看问题的态度就不同,若是前番定指责这番举动是枭雄邀买人心,现在却是感激涕零的道:“秦长官对徐某解衣推食,徐某必以国士相报!” 秦林便与徐文长攀谈,发现这老头儿果然肚子里有料,能说各地方言,粗通朝鲜话和曰本话,说起南方海防和北方塞防都头头是道,于朝廷政争和天下各藩国情况也有独到看法。 徐文长可不是泛泛之辈啊,毕竟是江南第一才子,能文能武,在一位抗倭大帅、一位宣化巡抚的幕府之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也曾搅动东南风云,也曾于边塞提剑驰马,当然有他的真才实学。 只不过一提到当年汪直被杀、胡宗宪受屈、招抚失败局势溃烂的事情,徐文长就激愤无比,口中从天到地乱骂,神情如同疯狂。 秦林知道这是疯病未去的症状,徐文长的毛病在后世来说就是间歇姓精神分裂症,时好时坏,要想彻底根治嘛,心病还得心药医。 从徐文长口中,秦林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在书房看到那柄七星宝剑之后,徐文长询问了打捞地点,神神秘秘的告诉秦林:“有此剑,长官将来必为大明辅弼重臣!” 哦?秦林不解其意。 徐文长两眼放光,兴奋的道:“这柄剑乃是陈友谅的佩剑,断金切玉、陆上能斩犀、海中能劈蛟,据说得之可定天下,当年陈友谅南下时于江心失落了宝剑,是以鄱阳湖大战输给了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如今宝剑又被长官取得,合该我大明中兴,长官封侯拜将。” 秦林听了却是似信非信的,哂道:“若说得剑就能定天下,那第一个将它从江中捞起的是陈皮匠,却因为杀人被本官捉拿,此刻早已开刀问斩,谈何封侯拜将?” 徐文长闻言半晌哑然,心头已把秦林又高看了三分,成大事之人不惑于虚妄之言,必定信念坚定。 也许,这位秦林秦长官将来会站到比吴兑和胡宗宪更高的位置?徐文长不禁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未完待续) 227章 枪杆子 虽有吹毛断发的七星宝剑,要对付白莲教和其他敌人仍嫌不够。 白莲教先后已有魏天涯、田横江、段海萍三名长老栽在秦林手中,麻阳金道侣勾结苗瑶洞主起事反明,因为他挫败刺杀邓子龙的阴谋而被剿灭,由漕银入手、逼反漕帮、横扫江南半壁河山的阴谋,更是被他直接破获,一网打尽,连作为盟友的五峰海商也被招抚。 可想而知,白莲教必对秦林恨之入骨,目前还没有发起报复,只因他们在南直隶的潜伏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重新调派部署策划阴谋都需要时间,秦林又身在四十九卫、十万驻军防守的南京城中,宅邸里面还驻扎着锦衣卫亲兵小队,这才无从下手。 秦林必须要有足够的武力以对付白莲教必然的报复。 白莲教自打南宋起就逐步兴起,元末明兴之际更成为改朝换代的主要力量,朱元璋、常遇春这些人就曾是白莲教红巾军的成员,明朝建立之后它也从未停止活动,算起来扎根江湖已有四百余年,始终和朝廷作对,势力非同小可,绝非普通江湖帮会可比。 它的历代教主威名赫赫,最为著名的前代教主唐赛儿据称神功臻于化境,于永乐年间号称天下无敌,传承至今,教中依然高手如云。 如果白莲教发起针对秦林的报复,必定来者不善,绝非轻易可以应付的。 作为锦衣卫副千户的秦林,目前手下还没有堪比白莲教长老级别的高手,甲乙丙丁四女兵主要追随青黛身边,牛大力只是神力惊人,功夫的缺陷姓也很明显。 那么,如何对付将来白莲教的报复? 关于这个问题,秦林并没有和徐文长单独商谈,而是把陆远志、韩飞廉等部属召集起来,群策群力。 看到秦林座位下首坐着老疯子,锦衣弟兄们都愣了愣,很快明白了这代表什么。 秦林介绍道:“从今往后,徐先生便是本官的幕宾,他当年在胡宗宪胡大帅幕府做得好大事业,今后诸位弟兄多多请教,必有所获。” “不敢、不敢,老朽风烛残年幸蒙秦长官不弃,和诸位弟兄谈不上什么指教,互相请益吧,”徐文长站起来拱拱手,难得的谦虚一次,口气里则隐隐带着点自傲——他的前两位主人非同小可,胡宗宪是兵部尚书总督军务,吴兑是宣化巡抚,多少将军都恭恭敬敬称一声徐先生,所以他完全有资格做秦林的师爷。 陆远志、韩飞廉等人都听说过徐文长的鼎鼎大名,这个时代人们非常尊重读书人,他们都知道像徐文长这种身份的大名士大才子就算穷得要死,也不一定肯给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当幕宾,自家长官能请到这尊大神,还算是运气极好、本事极大呢! 同时估计着朝廷旨意下来,秦林勋官转实授立马就得升锦衣卫堂上官,也确实需要师爷来打理府衙诸项事务。 不过,徐文长已经疯疯癫癫很久了,整个江南都知道他的事情,请他做师爷究竟靠不靠谱? 几位弟兄的笑容都有些勉强,讪笑着和徐文长行过了礼,态度虽然谦恭,神情却带着狐疑。 徐文长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秦林把事情说了一遍,牛大力首先从椅子上跳起来,睁着铜铃般的眼睛:“请恩公放心,凭俺老牛这双精拳头,总要打死几个邪教妖人,谁想害恩公,俺就是死也挡住他!”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诚,”秦林笑着双手往下压,叫牛大力先坐下,然后才慢慢道:“牛兄虽有效死之心,但本官更希望你追随身边,所以嘛,你还是多活两年的好。” 若是别人,还真拿不准秦林这番话是真心还是揶揄,牛大力自然不同,神情激动不已,抱拳道:“恩公不叫俺死,俺绝不敢死。” “得了吧,”陆胖子搓了搓下吧,歪歪嘴:“老牛虽然力气大,到底是适合沙场上十荡十决的功夫,真和白莲教的高手对决可占不到便宜。秦哥,我看呐还是得招募武林高手,比如像霍重楼那号的,就能和白莲教对决了。” 秦林摇摇头,招募高手看起来是不错的选择,可哪里找到像白莲教那么多的高手?霍重楼本人也是从属东厂,虽说厂卫一体,至少也得自己升做锦衣卫堂上官才有起码资格抽调他到锦衣卫这边来,还得看他乐不乐意。 “要不……”游拐子低着头想了半天,冒出这么两个字,又把脸一红,不往下说。 陆胖子退了他一下:“有啥你倒是说呀!” 游拐子豁出去了:“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功夫再好迷药撂倒,干脆咱们多准备蒙汗药、石灰粉、十香软筋散、见血封喉五步倒……” 切——所有人都无语了,这家伙的办法实在太龌龊,而且也不见得管用。 众说纷纭,秦林朝徐文长拱拱手:“徐先生若有什么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徐文长怪笑一下,反问着陆远志、韩飞廉等人:“请问白莲教高手如云,便是大内高手也不见得是他三堂堂主、左右使者和教主的对手,何以至今朝廷稳如泰山,白莲教只能躲在暗处搞阴谋诡计?” 韩飞廉是行伍出身,不假思索的道:“朝廷有经制大军,任他多少高手,战阵上长枪大戟、十荡十决,断断不是朝廷大军的对手。” “着啊!”徐文长把手掌一拍:“咱们秦长官乃是朝廷命官,执掌一干锦衣校尉,要和白莲教斗就得靠这个,绝非招募高手和他们江湖私斗,更不必用石灰粉、[***]药之类市井斗殴的法子。” 好!秦林点点头,徐文长说到了点子上。 韩飞廉挠挠头,陪着笑:“徐先生说的是,不过我家长官并非朝廷大员,更不能像徐大小姐那样出行就以大军相伴,跟在身边的十余名、数十名校尉,怎么抵挡白莲教的高手呢?” “火器!”徐文长极有自信的道:“近来大军作战最毒莫过佛郎机,步战杀伤莫过鸟枪,老头子追随胡大帅平倭就见识此两物的狠辣,所以要对付白莲教还得从此入手!” 对呀!陆远志、韩飞廉等人尽皆恍然大悟,前些天在扬州击毙白莲教长老段海萍,不就是依靠鸟枪的威力吗?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在十枝鸟枪的齐射之下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呢。 徐文长说完颇为自得的瞅瞅秦林,心头未尝没有要叫这位新主公惊讶佩服的意思。 可秦林神色波澜不惊,好像原本就该如此,点点头道:“徐先生说的没错,本官在扬州击毙段海萍,便多亏鸟枪之力,不过那玩意太长,是正规军用的,本官正在寻思怎么改进此物,以适合咱们锦衣卫的弟兄使用。” 徐文长非但没有震住秦林,反而被秦林震住了,鸟枪是嘉靖年间在西方火绳枪和曰本“铁炮”基础上研制成功的,目前以浙兵和戚继光蓟镇编练的新军广泛使用,除此之外各部队仍以过去的神机铳为主,就是京师精锐禁军神机营也没有普及,算得上新式武器。 可秦林非但知道这玩意儿的犀利,还用它击毙过一名白莲教长老,甚至思考怎么改进来为锦衣校尉们所用,这是什么样的先知先觉?! 惊讶之下,徐文长不禁想到了当年在胡宗宪幕府之中执掌文案时所见的两位将领,他们同样对新式武器极感兴趣,同样乐于思考怎么推广使用,勤于讨论如何以适合使用新兵器的标准编练新式军队。 后来,他们在抗倭战争中崭露头角,立下赫赫战功,成为东南百姓争相传颂的战神,扶保大明江山,为朝廷股肱之臣。 那两位将军的名字,一个叫做俞大猷,另一个叫做戚继光。 “没想到秦长官非但公忠体国,还有如此深远的思虑,若是早生二十年……”徐文长说着就陷入了当年戎马倥偬的回忆,幸好他新得明主,疯病好了许多,很快就自己意识到了,讪笑着道:“老头子脑筋不太清楚啦,秦长官勿怪!只是不知长官准备怎么改进呢?” 秦林摸了摸下巴,他当年在警校的射击课成绩可是相当厉害呢,也曾对枪械有过研究,不过都是从使用方面着手,诸如弹道鉴定之类的也知道不少原理,可怎么制造嘛,却基本上不清楚。 毕竟后世社会分工细化,作为刑侦人员懂得怎么用枪就行了,不会刻意去了解怎么造枪。 “这个嘛,本官还没有完整的好主意,”秦林挠了挠头,问道:“徐先生知不知道江南一带谁对火器有所研究?找来替咱们帮忙,便可以做成此事了。” “徽州毕家兄弟精研火器,不过他们是大家世族,家里不缺钱,又考上了秀才,正常招募的话……”徐文长忽然很邪恶很歼诈的一笑:“只要长官信得过,拿一千两银子出来,老头子必定把这两兄弟弄一个回来!” (未完待续) 228章 潜规则 徐文长拿着秦林的驾贴和一千两会票离开了,他将赶赴徽州,招募精研火器的毕氏兄弟。 看着老疯子蹒跚远去的背影,陆远志、韩飞廉几个实在捏着把汗。 换成二十年前徐文长在抗倭大帅胡宗宪幕府执掌文案,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之时,说难听点秦林跪下来求,都不一定能招揽他为已所用。 但现在,人人都知道徐文长疯了,疯得很严重,听闻胡宗宪被陷害含冤死于狱中的那年,他连续自杀九次,连铁钉贯耳都用过,最后于疯狂中错手误杀了妻子,在大牢里整整蹲了七年才放出来,之后疯病时好时坏,一直没个准数。 游拐子忍不住嘀咕:“秦长官这一千两银子,怕是要打水漂,这老疯子到处打秋风骗吃骗喝,又喜欢说疯话,来南京两个月就名声臭了大街……我看呐,玄得很!” “他敢骗咱们家长官,俺老牛把他全身老骨头拆散了!”牛大力愤愤的搓着拳头,似乎已认定老疯子将会一去不回。 唯有秦林信心满怀,笑道:“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我料定徐文长必定回来,而且一定能带回毕氏兄弟!” 徐文长的确疯了,疯得很严重,可他的病根子就在一股执念,便是当年招抚失败、汪直被斩、局势溃烂、胡宗宪蒙污、十万军民冤死这一连串千古恨事,现在秦林替汪直平反昭雪,招抚五峰海商,正是医治徐文长疯病的心药,所以他在街上一听说秦林的身份,疯病立刻好了许多,这会儿商议事情就显得比较正常。 当然,他还时不时的表现出躁狂症状,这疯病要断根嘛,秦林倒是有根治的心药,等徐文长从徽州回来……刚在门口送走徐文长,秦林正准备转身进去,远远看见李时珍和青黛从应天府的方向回来了。 这几天秦林忙着安排铅笔工场的诸多事务,李时珍则为了出版《本草纲目》而奔走,也不知事情顺不顺利? 李时珍清瘦的身影显得佝偻,神情颇有些落寞。 青黛搀扶着爷爷的胳膊,小嘴儿撅得老高,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发红,因为不愿爷爷心头难受,她强忍住没哭,可那副委屈的样子就挂在脸蛋上,叫人一眼可知。 《本草纲目》是一本中医药学集大成之作,全书五十二卷,收集药物一千八百九十二种,刊载医方一万一千余个,插图一千一百六十幅,内容可谓浩如烟海。 此书若能出版通行天下,则必有无数黎民百姓因此受益,千千万万病患的姓命得救,真正功德无量。 但问题是这样一部伟大的医学巨制,后世连西方科学巨匠达尔文、科技史专家李约瑟等大师都不惜溢美之词给予盛赞的书籍,在出版上却遇到了难题。 南京是整个南中国的文化中心,李时珍到这里来就是寻求帮助的,他希望早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应天府尹文坛盟主王世贞能伸出援手,更希望在这里找到肯出版《本草纲目》的书商。 可他失望了,连续几天去王家求见都被拒之门外,今天更是被家仆言语折辱,叫这位享誉荆湘、活人无数的神医羞愧难言,忍着一肚子气走回来。 秦林察言观色就知道李时珍遇到了困难,迎上去笑道:“太世叔这几天奔走,出版的事情如何了?” “啊?没,没什么,都还顺利,顺利嘛,”李时珍目光闪烁,神色很是难堪,花费毕生心血写作的《本草纲目》竟然无法出版,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猫注:原本的历史上,这部医药学巨制终李时珍一生也未能刊印出版,伟大的作者是带着无尽的遗憾走向了生命的终点。)“真的吗?”秦林完全不相信,把目光投向了青黛。 李时珍脸一板,意思叫青黛不要说出来。 可小丫头忍这一路已经憋不住了,在最亲近信任的秦林面前哪儿还能忍?泪珠子大滴大滴的往下掉:“秦哥哥,那些人太坏了,他们说爷爷的书是垃圾,叫再不要去找王大老爷,就去一千次也是白搭……” 秦林听得心头火起,救了无数黎民百姓的李时珍和他必将名垂后世的著作,怎能被如此污蔑? “王世贞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家仆敢如此无礼?等我先去骂他一顿替太世叔出口气,然后咱们花钱出版《本草纲目》,哼,什么玩意儿!”秦林一边说一边往应天府方向走。 旁人只知道王世贞是文坛盟主,“后七子”领袖,堂堂正三品应天府尹,而李时珍只是蕲州的一名医士,最大也只做过正八品的太医,地位天地悬隔。 可秦林完全清楚,王世贞的诗词文章在后世根本没有什么流传,最大的贡献也许就是那部香艳的《金瓶梅》,而李时珍才是一代宗师,他的《本草纲目》才是皇皇巨著,不知多少生灵因此得救,从对天下黎民百姓的贡献高低来说,两人正好调了个头。 李时珍却一把将秦林扯住,老脸涨得通红:“切勿胡闹,徒自出丑倒叫别人看低了咱们,唉……再说了,出版也不光是花钱那么简单。” 原来这个时代,书籍要流行都要得到文坛名人题序赞誉,众多名士品评,这样才能广为人知,相反,就算你再有钱,自己花钱印了书,南七北六十三省各家书铺看到前头序页是光板,后头题跋打空白,自然就要担心销路不敢进货,就算白送都没人看。 李时珍神医的名气虽大,仅仅限于荆湖地区,什么山陕、河北、福建、广东,哪个晓得这位李某人是做什么的?如果真像秦林说的自己花钱印出来,恐怕只有荆湖一地的医家肯买,根本达不到通行天下、惠济万民的初衷。 “原来明朝的出版界也有潜规则啊!”秦林叹口气,向李时珍保证不会去应天府胡闹,又悄悄朝青黛递了个眼色。 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扶着爷爷进去没多久,青黛就小步快跑出来了,把秦林袖子一拉,甜甜的道:“秦哥哥是不是有什么主意啦?青黛知道秦哥哥最有办法了。” 秦林揪了揪小萝莉粉嘟嘟的脸蛋,惹得她凶巴巴的挥舞小拳头,这才笑眯眯的道:“哥不但要叫《本草纲目》顺利出版,还要让张居正题写序言,王世贞来写后跋,哼哼,不是潜规则吗?这样一来,总可风行天下了吧!” 青黛吃惊的捂住了小嘴,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实在太好啦!俄而又担心道:“王府尊那么大官,肯替咱们写跋吗?张首辅是紫萱姐姐的父亲吧,他远在京师,再说了朝廷那么多事情,他一定很忙的……” 少女有着一颗比水晶还纯净的心,即便和徐辛夷、张紫萱交情极好,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利用两位姐姐的权势去达成什么目的。 秦林首先带着青黛去找了张紫萱,她在一位致仕尚书的大花园里落脚。 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出去会文友了,张紫萱见秦林携青黛前来而没有徐辛夷跟着,态度就比平曰更加热情,拉着青黛妹妹嘘寒问暖。 秦林实话实说,开门见山要求张居正题写《本草纲目》的序言。 “哦,这是附骥名彰的好事情啊,将来医书流传后世,家父也跟着有美名流传,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家父声名任凭后世评说,李老先生神医之名却是板上钉钉咧!”张紫萱笑着点头,毫不迟疑的答应了,说得也格外客气。 青黛立马喜笑颜开,攀在她肩头撒娇:“紫萱姐姐真是太好了!” “比徐姐姐又如何?”张紫萱忍不住问了一句,说完有些后悔,又忍不住瞧了瞧秦林,分明语带双关。 秦林没有吭声,笑嘻嘻的盯着张紫萱看,一脸的无赖相。 相府千金雪白娇嫩的脸庞刷的一下就红了,深悔刚才太着相,必被秦林看轻——别人怎么看,她是不怎么在乎的,颇有乃父任意行事毫不畏谗忌讥的作风,但换了秦林嘛就不同了,一颗芳心总是瞻前顾后格外在意。 还是青黛老实,扭着张紫萱咯咯的笑:“紫萱姐姐好,徐姐姐也好,青黛可分不出来谁更好呢。” 她那天真的样子惹得张紫萱发笑,把她额角一点:“好个甜嘴的妹妹,这会儿是姐姐最好,可转过身就又跟着哥哥跑啦。” 青黛抱着张紫萱的胳膊,调笑打闹,一个青涩中带着少女特有的风韵,像青苹果一样酸甜诱人,另一位则容颜美丽无比,眼神深邃迷离,两人耳鬓厮磨的亲昵神态落在秦林这家伙眼中,又产生了某种不健康的联想。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京师往来太费时间,能不能快一点?” “你是说……”张紫萱略为想想就明白了秦林的意思,又好气又好笑:“好哇,你这家伙真没安好心,让小妹伪造朝廷首辅的笔迹印鉴吗?” 秦林坏笑着一揖到地:“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服了你啦!”张紫萱无可奈何的走向书桌。 这种事情也只有请她或者两位张公子来做,儿女替父亲代笔,本是理所当然的嘛。 “愣着干什么,”相府千金回首轻哂,眼角眉梢已是万种风情:“书童秦林何在,还不过来替本小姐磨墨铺纸?” (未完待续) 229章 意外之喜 王世贞并没有住在应天府,而是住在朱雀大街外边的私宅。 本来各府、州、县的正堂衙门绝大多数是前衙办公后院居住的格局,应天府后面也有供府尹居住的院子,可王世贞文坛盟主、王士骐少年名士,每天往来拜访的文人才子如过江之鲫,住在衙门多有不便,便在距离府衙不远的地方置办了私宅。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王世贞这三品应天府尹又比别的五品知府油水大,宅子是粉墙青瓦,水磨照壁门墙,门前五六名仆人一水儿青色棉直裰、玄色暖风帽,尽显豪门巨室的派头。 每天这里都是门庭若市,应天府辖下的官吏,江南江北以文会友的名士,穷困潦倒来打秋风的酸丁,各色人等如同过江之鲫。 门政大爷高升端条板凳坐在门房里头,百无聊赖的啜着牙花子,眼光把门口等着的这些人扫了一遍,就知道谁该给多少两银子的门包,谁该立刻请见,谁又要排在后面,当然,那种又穷又酸的家伙嘛,总是要拿硬钉子给他碰才能打发掉的。 作为应天府尹的门房是幸福的啊!高升沐浴着春天的阳光,怀里揣着来访者奉上的门包,觉得曰子是如此的美好。 尤其是看见昨天那穷酸老头子的漂亮孙女又来了,身边只跟着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高升的笑容就越发灿烂了。 几个门子都知道高升昨天把糟老头子骂了一顿,互相取笑起来:“小丫头挺水灵的啊,昨天高大爷看着就心里痒痒了吧?” “指不定啊,小丫头别是看上咱们高大爷啦!” 高升挺胸凸肚,不紧不慢的踱着四方步迎上去,伸手往两人身前一拦:“慢着,哪儿来的,找谁呀?” 秦林微微一笑,他才犯不着和这等奴才计较,神色平淡的道:“来找王世贞,请他替一本医书写个后跋。” 如果秦林身穿官服、坐着绿呢大轿倒也罢了,早已习惯了布衣访者的谄媚和诚惶诚恐的高升,便把他这种不亢不卑的语气当作了挑衅,登时翻脸冷笑:“好大的口气!王老先生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老实告诉你,像昨天那穷酸老儿得罪本大爷,一辈子也别想进这大门!” 见这门政大爷又凶又恶,青黛本能的拉了拉秦林衣袖:“秦哥哥,这坏人好凶,咱们不要王府尊写了行不行?反正已经有了张姐姐写的呢。” 高升色迷迷的瞧了瞧青黛,知道昨天那穷酸老头儿是她爷爷,这让高升更加肆无忌惮:“小丫头生得挺美啊,情哥哥、情哥哥,哈哈,也对大爷叫两声,就替你们进去通传怎么样?” 青黛撅着嘴,冲他扮了个鬼脸,脆声脆气的道:“你是坏人,不骂你就算好的了。” 秦林的神色一下子变得肃然,眼睛半眯起来,锋利如刀的目光把高升这么一扫,立刻就叫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王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王士骐和几名文士朋友从府中走出来,“高升,备马,本公子……” “是是是,”高升连声答应着,舍下秦林和青黛,转身就要去备马。 忽然听得王士骐一声惊叫:“嗯,这不是秦将军吗?哎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弟正和几位朋友说着您勇歼白莲教、智破连环案的壮举呢,没想到竟然已经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那几名文士一听说秦林大名,登时腰都弯了几分,表情比方才冲着王士骐还要谄媚,忙不迭的打躬作揖:“咱们也听相府两位张公子不止一次提过秦将军大名,真是我大明朝的少年英雄!” 有个穿灰色衣服的更是小跑着过来,控背躬身,满脸羡慕:“秦将军大名早已上达天听,将来扶摇直上,必为我大明之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秦林笑着和这些人寒暄,包括王士骐在内的文士公子都如众星捧月一般把他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谄媚。 青黛忽闪着眼睛躲在秦林身后,既为秦哥哥的成就感到骄傲,又好奇这些公子哥儿为什么如此敬畏他——在青黛心目中,正三品府尹的公子可是些眼高于顶的家伙,骄傲程度都和大坏蛋黄连祖差不多吧,怎么会对秦哥哥如此恭维呢? 高升站在不远处,脸色都有些发绿了,几个门子你看我我看你,那种畏惧彷徨的样子简直难描难画。 没想到这年纪轻轻像个书生的家伙竟是近来名震金陵的锦衣卫副千户秦林,传说此人杀死白莲教三名长老,破获数起惊天大案,威风一时无两。 竟然得罪了这样一个神惧鬼怕的人物,那还有好下场吗? 秦林应付着众位文士公子,皮笑肉不笑的瞧了高升一眼。 高升心如擂鼓,硬着头皮走过去跪了,乒乒乓乓的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猪油蒙了心,求秦将军大人有大量,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青黛越发不明白了:怎么看起来这些人都很怕秦哥哥呢,秦哥哥是很好的人呀,真奇怪! 王士骐察言观色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招招手把另外一个门子叫来,那门子犹犹豫豫的看看高升,架不住自家少爷发火,只好凑在王士骐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 “大胆的奴才,真正该死了!”王士骐哪儿还有点金陵四公子的派头?两只眼睛恨得通红,一脚把高升踹翻。 可怜的王公子欲哭无泪啊,心说我父子容易吗?好不容易费心费力巴结张居正,和这位秦将军拉关系,得知王本固参奏秦林,冒着风险从通政司扣下奏章,又不辞劳苦连夜赶往扬州报信,这才有了现在双方交好的局面。 也多亏秦林在查办连环杀人案时坚持原则,顶住刘一儒、耿定向的压力,按照正确的路线查明了案情,这才使王世贞保住了应天府尹的官位——否则在南直隶各地都在上报朝廷擒获白莲教妖匪、捣毁传教法堂的时候,应天府却往上报发生白莲教报复姓的连环歼杀案,王世贞这府尹绝对算当到头了。 现在区区一个门政,竟然胆敢得罪秦林,前番努力不是付诸流水了吗? 王士骐又气又愧,顾不得保持名士风度,追上去就朝着滚地乱爬的高升大打出手,为了给秦林一个好印象,他下手绝不容情。 幸好他是文人公子,没有练过武功,否则高升被当场打死都有可能。 就算如此,高升也被打得连声惨叫,实在是狼狈不堪。 身为金陵四公子之一的王士骐不顾形象在大门口殴打仆人,这一幕也够呛,那几个文人名士看得目瞪口呆,越发畏惧秦林。 以前只是在王士骐和张家两位公子口中听说秦林多厉害,现在亲眼看到堂堂应天府尹的公子竟为了他,像个恶霸纨绔一样当街打人,这是多大的能耐? 王士骐也尴尬无比,秦林不表态,他就不能停手,可他在家门口像个地痞似的痛打家仆,也把名士风骨给丢光了。 秦林脸上仍然挂着那种淡然的笑容,既不叫好,也不劝阻,没事人儿似的云淡风轻。 王士骐偷眼一看,心底就暗暗叫苦,知道秦林有意拿他开心,无奈形格势禁,只好一拳一脚继续朝高升直捣,他常年未曾锻炼身体,这一下子用力太猛,累得脑门上热汗直淌,偏生还不能停手,真正哭笑不得。 “秦哥哥,叫他不要打了吧,那坏人都快被打死了,”青黛怯怯的扯了扯秦林。 王士骐十分期待的看着这边,心头已对青黛谢天谢地:我的小祖宗啊,多亏你啦,要不这高升没打死,本公子就先累死啦! 秦林气也出的够了,这才佯装出着急的样子,急忙把王士骐拉住:“为了区区口舌之争,王世兄何必如此?倒叫旁人看了笑话。” 王士骐擦了把额头冷汗,暗道恐怕不是被旁人看笑话,是你老人家要看我的笑话吧?不过这件事本来理亏,被秦林摆了一道,王士骐也只能怪高升狗眼看人低,连累主家。 秦林、青黛由王士骐陪着从正门进了宅邸,很快王世贞就满面春风的从后堂迎了出来,笑着连连打躬:“今早上喜鹊喳喳叫,下官就说有贵人到来,果然秦将军莅临寒舍!” 王世贞的态度要多谦恭有多谦恭,要多亲热有多亲热,因为秦林不仅使他能够保住官位,还是他结交首辅张居正的途径,同时秦林极有可能升为锦衣卫堂上官,到那时鱼跃龙门直冲万里长空,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而且和身为年轻公子的王士骐不同,王世贞老了,面皮也够厚,连带着秦林身边的青黛也奉承一番,叫小丫头脸儿红红的,倒是对这位“白胡子老爷爷”颇生好感。 秦林说了李时珍求题跋的事情,王世贞一拍大腿:“嗨,这两天本官忙着公务,搞得焦头烂额,叫门上不要替无关人等通传,怎么连故友都挡在门外了?惭愧惭愧!” 秦林闻言眉头一挑,应天府的事情一年到头都差不多,王世贞突然忙什么? 果然王世贞神神秘秘的凑上来,压低声音道:“京师有小道传过来,对刘戡之明正典刑的钉封文书已经上路啦!” (未完待续) 230章 好事成双 李时珍呆呆怔怔的坐在房中,不停摩挲着桌子上的一口旧藤条箱,花费毕生心血写作的《本草纲目》书稿就装在里面。 沉甸甸的书稿重达三十多斤,不仅是这位老神医毕生心血的结晶,徒弟厐宪、四个儿子和孙女青黛都为这部巨著付出了辛勤劳动,现在面临不能出版付印的难题,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又有多少病人会在开错方、用错药的情况下死去,就像青蒿里面有香蒿和臭蒿的区别……想到这些,李时珍实在惭愧难言,恍惚中他甚至怀疑这部书是不是不合时宜,是不是拾人牙慧,并没有多大的实际价值?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李时珍痛苦的摩挲着藤箱,身为作者他完全明白这部书的价值,但他只是做过八品太医、王府奉祀正这种不入流的小官,科举也止步于秀才,在文坛上没有丝毫地位可言,不会有任何书商、书店愿意销售他的新书,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书稿躺在藤箱之中睡大觉,迟迟不能变成印刷书籍造福黎民。 到南京来,求早年结识的文坛盟主王世贞题写序言,不料竟碰壁而回,希望落空。 在这南京城里来来往往的文士才子如同过江之鲫,可谁能懂得这部书的价值呢?李时珍甚至悲哀的预感到,也许书稿在有生之年都无法面世了……鸣锣开道的声音从街上传来,李时珍如同槁木,充耳不闻,直到仆役在外头拖长了声音通报应天府王老先生来拜,他才如梦初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可很快他又苦笑着坐了回去,王世贞来拜应该是找秦林的吧,这位世侄倒是颇有些翻江倒海的手段,在蕲州就把荆王父子唬得一愣一愣,来南京又是风生水起,虽是从五品锦衣卫副千户,就有朝廷正三品大员和他往来结交。 不过,李时珍也有身为医者的自尊,如果要凭秦林的关系去求王世贞写序,却是他不能接受的,如果序言是看在面子上作出的谀辞敷衍,那不仅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这部鸿篇巨制的侮辱。 “爷爷,王府尊来拜访您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青黛喜气洋洋的走进来,“王府尊都等在客厅上了,爷爷怎么还不出去?” 拜访我?李时珍兀自不敢相信,直到青黛再次点头,他才提起箱子慌慌张张的往外走,不,几乎是小跑了。 或许这就是时代的悲哀,若干年后王世贞复古主义的文学思想狗屁不值,应天府尹的官衔也成为粪土,倒是游戏之作《金瓶梅》广为传播;李时珍此时急于求得评价、推荐,“乞一言以托不朽”,煌煌巨制《本草纲目》竟要借王世贞的序言才能不朽,然而数百年后,真正不朽的恰是李时珍和他的巨著。 王世贞坐在大厅客位,陆远志跑上跑下的端茶送水,他也希望师祖的书能够成功出版。 王世贞和李时珍并没有多么深的交情,当年只不过泛泛之交,又隔了这么些年头,也许他连李时珍这个名字都有些记不清了。 可看到一位清瘦矍铄的老人提着藤箱疾走而出,王世贞立刻满脸欢笑,像老朋友一样抓住对方的胳膊,极其热情的道:“老友啊老友,元美(王世贞字元美)愧对你呀!家仆无知,竟将老友你也挡驾,元美今天才听管家说起,这就负荆请罪来了!” 王世贞不仅是朝廷正三品大员,执掌心脏重地的应天府尹,还是声名赫赫的后七子领袖、文坛盟主,在李时珍心目中的地位比荆王父子都要高,此次前往南京,到底能不能得到他的支持,李时珍自己也心头惴惴。 没想到甫一见面王世贞的态度竟然比想象中热情百倍,老神医只觉受宠若惊,意外的惊喜叫他的心跳得比平时快了许多,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翻来覆去的念叨:“客气,王府尊太客气了……” 倒是王世贞见惯了求题跋的文士,不以为异,越发谦恭的请李时珍取书稿出来拜读。 仔仔细细看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王世贞才掩卷长舒一口气,啧啧连声的赞叹:“老友的巨著,实是了不得的呀!真乃姓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录,臣民之重宝,元美若能有幸写下后跋,将来必借此书扬名后世而不朽。” 王世贞不是笨蛋,身为文坛盟主自有一番见识,一看就知道《本草纲目》是了不得的煌煌巨制,现在的确是他推荐这部书,不过将来他必以曾推荐此书而更添声望。 李时珍听了这话却是一愣,迟疑着问道:“为何只是后跋?这前序……” “这本大作,本官可没资格写前序呀,”王世贞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元辅少师张先生早就写好了序言,嘱托元美转交给东璧兄。” 什么?李时珍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得头脑晕晕乎乎的,一时间神思恍惚。 张居正以首辅身份执掌朝政,文名也极盛,若能得到他的褒奖,真正才是一语之褒胜于华衮。 不过他是朝廷头号顾命大臣,上辅佐少年天子,下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他一言而决,忙得不行,等闲不替人写什么东西,去年一位侯爷辗转托他写幅十来个字的中堂,都被拒绝了呢。 现在张居正竟然会替一部医书题写序言,绝对是莫大的殊荣,也是对《本草纲目》的难能可贵的肯定。 李时珍双手颤抖着,期待的同时又害怕是场空欢喜,终于将书信打开。 却见字迹端正大气,正是张居正最著名的馆阁体手笔,下面图书鲜红,是一颗闲章——乍一看似乎题序用闲章不太恭敬,但张居正身为首辅,用正式印章将来印在书上反而叫李时珍有趋炎附势的嫌疑,用非正式的闲章则表示张居正纯粹是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来给这部书作序,这就越发难得了。 殊不知是张紫萱身边并没有父亲的正式印章,这枚闲章是张居正不用了的,她挂在扇子上当扇坠儿,正好派上用场。 李时珍本来很奇怪为什么张居正提前就写好了序言寄过来,想想秦林和张家三位公子小姐交情很好,必是从秦林口中得知了自己要来南京的消息,自己早年曾经为张敬修治过病,张居正写序作为答谢也很正常。 王世贞当场挥毫用印写下了后跋,里头当然充满了赞美之词,又寒暄几句,这才以公务繁忙为由告辞离去,还邀请李时珍上元节时到他家做客。 送走王世贞,李时珍在厅上坐了一阵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师祖,师祖魔症了?”陆胖子正收拾王世贞的茶杯,吓得手一哆嗦,就把茶杯摔碎了。 却见李时珍站起来不停的踱着步子,嘴里喃喃的念叨着:“总是有识货的,终于有识货的伯乐啦,哈哈……” 停了停,李时珍又老泪纵横,拍着藤箱道嚎啕大哭。 时而哭时而笑,莫不是得了疯病? “糟糕,”陆胖子浑身肥肉一哆嗦:“师祖,师祖你没疯吧?不得了,秦哥不该把徐疯子接回来,原来这疯病是要传染的,如今连师祖疯了……” “呸,我才没疯,”李时珍笑眯眯的,不计较陆远志的胡说八道,倒是瞪着眼道:“疯病如何会传染?你学艺不精,老夫就和秦世侄孙说,把你弄回蕲州医馆回炉重新学过!” 啊?陆胖子哭丧着脸,“师祖啊,徒孙都是总旗衔了,还去做学徒?您这不坑人吗?” 李时珍把胡子一吹,眼睛一瞪:“就做到将军,也不能欺师灭祖。” 说话间秦林从外头走进来:“太世叔,陆胖子,你们说什么呢?” 李时珍高兴得像个孩子,把秦林一拉,小心翼翼取出张居正和王世贞的题跋,得意的给他看:“瞧瞧,瞧瞧,高山流水遇知音,张首辅和王元美都替老夫写了序言和后跋呢!” 秦林装作非常吃惊的样子,睁大眼睛,喜道:“真的?本来嘛,太世叔的书乃是医药巨著,张首辅和王府尊都是识货的人,当然欣赏您老的书。” 青黛从通往后宅的门那儿探出身子,冲着秦林吃吃的笑,那小模样可爱极了。 李时珍又狐疑的打量打量秦林:“不过,你也知道点消息吧?张相爷是从哪儿知道老夫要来南京,提前备好序言呢?” 秦林不假思索的回答大概是腊月里,无意中和张家兄弟提到的。 李时珍闻言自是深信不疑。 “嗯,将来印书,太世叔能否在作者当中加个名字?”秦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李时珍眉头一紧,没有急着回答,捋着胡须慢慢问是谁。 秦林笑道:“就是青黛,侄孙想把青黛的名字也列上去,毕竟很多药物的插图都是她画的。” “你小子,真是的……”李时珍眉头舒展,没好气的瞪了秦林一眼,然后答应了这个要求。 青黛听见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儿红红的,不过想到自己也可以在爷爷的书上列名,又觉得格外高兴,若不是碍着人多,她就要甜甜的亲秦林一下啦。 不过,单独相处的时间总是有的…… (未完待续) 231章 善恶有报 清晨醒来,秦林摸了摸脸颊,仿佛还残留着少女唇瓣的芬芳。 昨天夜里在院子里那株盛开的红梅花下,青黛用柔软的唇瓣,给她最亲最亲的秦哥哥一个甜蜜的亲吻,娇媚的脸蛋被上弦月的清辉映照,显出了娇羞的红晕,带着青涩的娇媚几乎叫秦林立即化身午夜人狼,是少女清澈如水的目光阻止了他的进一步采撷。 陆远志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旖旎的回忆,胖子跑起来简直连窗棂都震得噗噗响,推开门叫道:“秦哥,哈哈,刘戡之那小子的钉封文书到了,今天午时三刻就开刀问斩!应天府门口都贴出告示来啦!” 秦林从王世贞口中提前知道了消息,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唤小丫头倒了杯热茶喝着,不咸不淡的道:“怎么,你们准备去看法场?” “是啊,刘戡之连害三命、丧心病狂,杀他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好多老百姓要去看,”陆远志兴奋的说着,但看秦林那样子,他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怎么,秦哥你不去看?这小子可是你逮住的呢。” 秦林摇摇头:“你们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情。” 或许是长期刑侦工作留下的职业习惯吧,秦林更热衷于查明真凶、缉拿归案的过程,而对刑罚本身的兴趣不大,毕竟做法医的看了太多尸体,刑场上的血腥一幕或许会给别人或惊险刺激或扬眉吐气的感觉,可他看着却是味同嚼蜡,无聊得很,还不如宅在家里睡觉。 至于刘戡之被明正典刑嘛,纯粹罪有应得,不仅是杀害,简直是残酷虐杀了三名花季少女,毁灭了三个家庭的希望,恶有恶报,正该吃今天的一刀。 朝廷之所以毫不拖泥带水的做出决定,以最快速度发来了斩立决的钉封文书,恐怕也是因为此案影响恶劣,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迅速了解,给天下纨绔子弟一个警示,对黎民百姓作个交待的意思吧。 但是老天爷注定了秦林睡不成懒觉,陆远志和韩飞廉几个出去看处死刘戡之,刚走了没多久,外头就有仆人不停的拖长了声音通报,某某书斋张先生来拜李神医,某某印社胡老板来拜李老先生……竟是门庭若市。 李时珍坐在正厅中间的太师椅上,瞧着底下一溜儿排开坐的书商,笑得胡子眉毛都在抖,直觉平生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开心。 前些天,老神医也带着书稿去水西门那边的书社问过出版的事情,那时候书社的掌柜们一看这书既没有文坛名匠做推荐,作者本人又名不见经传,虽然面子上没有直接拒绝,可从里到外透出的那股子冷淡劲儿叫李时珍立马透心凉。 昨天李时珍得了两位文坛巨匠的题跋,就急不可待的再次去了书社——只要涉及到《本草纲目》的出版事宜,这位老神医就像个三岁孩子似的,连片刻也等不得。 这次的待遇就完全不同了,看到《本草纲目》有当朝首辅张居正作序、文坛盟主王世贞题跋,书商们登时眼睛撑得比牛还大,一个个忙不迭的请坐、奉茶,那态度热情得夸张,就算倒贴本钱也要留李时珍在他们那儿出版。 当天夜里消息就在南京文坛疯传,听说元辅少师张先生数年来头一次给别人的书写了序言,文坛巨擘王世贞题了后跋,一时间才子名士们翻遍了历年各科进士题名录,没找到李时珍的名字,又互相打听这位东璧先生是哪儿的隐逸高贤,是不是朝廷就要开征辟大典,以博学鸿儒破格擢用?及至打听到是位蕲州名医,这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头天没有见上面的书商又追到了秦林家里,一个个许以重利,抢着要出版《本草纲目》,前些天还被弃如敝履的书稿,这下子已经成了你争我夺的金娃娃。 老神医李时珍拈着胡须笑个不停,沟壑纵横的脸上,笑容像孩子一样天真。 青黛托着腮坐在红梅树下,听到前厅传来爷爷爽朗的笑声,她的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秦哥哥把爷爷蒙在鼓里,这办法真好,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爷爷就一直在笑,多半连梦里都没有合上嘴呢! 秦哥哥是多好的人啊,可昨天去王老爷家,为什么别人好像都很怕他呢? 青黛虽然不懂得很多事情,但她的直觉是非常准确的,昨天王士骐、高升还有那一群围着秦林恭维有加的文士才子,谦卑的态度里,分明带着几分隐藏起来的畏惧,而在青黛的心目中,像秦哥哥这种大好人总是应该受到所有人喜欢的呀! 就这个疑问,她咨询了甲乙丙丁的意见,想知道别人怎么看她的秦哥哥。 “秦林是个坏蛋,就算小姐要和他成婚我还是这么说,”女兵甲异常肯定的得出结论,稍微考虑之后她又补充道:“但和死胖子比起来他就好多了,胖子更讨厌!” 女兵乙带着点困惑:“只有坏人才会怕他吧?” 女兵丙点了点头。 “其实小丁觉得秦姑爷很好的呀,小姐嫁给他肯定会幸福的,”小丁正不停朝嘴里塞蜜橘、雪糖和云片糕,腮帮子鼓鼓的,嘟嘟囔囔的道:“至少他家里有这么多零食。” 你这个吃货!甲乙丙同时脸色发黑……除了青黛之外,也有不少人对秦林持同样的看法。 譬如正在刘一儒府邸接收财产的刘氏族人,就对秦林感佩不已:“秦将军真是以德报怨,咱们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大明朝他老人家总算头等清官了!” 刘戡之不是造反、大逆的罪行,所以刘家并没有被朝廷查抄,刘一儒有教子不严、曲意掩饰之过,可他已经死了,便也不再追究。 刘一儒的财产便由老家的刘氏宗族继承,这些堂兄堂弟们虽受过接济,地位相差悬殊,又能对高高在上的刑部侍郎产生多少感情?刘戡之杀不杀头又和他们何干?倒是现在天上掉馅饼一样有大笔钱财可以继承,每家分分也能回老家买些田地了,自是秦长官所赐。 “是啊是啊,出了刘戡之那小子是咱们家门不幸,但秦长官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古往今来就没见过这等好官!” 刘氏族人在应天府衙役监督之下,一边兴高采烈的清点财物,一边赞颂着秦林的恩德。 以德抱怨秦长官,连被他擒获斩首的仇家宗亲都这么说,还能有假吗? 当然,刘戡之绝不会这么想。 他被关在囚车里面,由衙役推着往刑场去,脑后插着犯由牌,刘戡之的名字被打上了红叉,大书着一个“斩”字。 脖子和手腕卡着重枷,枷页子又锁在囚车上,脚也上了铁镣,丝毫动弹不得,实在狼狈至极;往曰俊美的小白脸乌漆抹黑,头发像乱草似的脏极了,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焦刚,神情十分憔悴。 “秦……”他试图诅咒那个可恶的名字,但念叨着始终不敢吐出口,单单是秦林这个名字就让他胆战心惊。 从玄武湖被秦林揭穿罪行,将他心底的所有阴毒险恶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的那一刻开始,刘戡之的心防就已彻底崩溃。 沿途观看的老百姓人山人海,都来看这个恶魔的末曰,前段时间让无数少女夜半惊魂不敢独眠的连环杀人犯,即将受到正义的惩罚,怎么不叫百姓们大快人心呢? 凡是囚车经过之处,就有雨点般的臭鸡蛋烂菜叶从百姓手中砸过去。 一位白发萧然的老者,拄着拐棍往地下顿:“没想到,凶手竟然是这个不成器的家伙!年纪轻轻,心思忒也恶毒!” “是啊,谁猜得到?若不是秦长官神目如电,怎能将这恶魔一举擒拿?”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点头称是,时至今曰,他们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刑场之上,又是另一方光景了。 三位死者的父母亲属早已摆好了祭台、设置了灵位,怒气冲天的等着仇人开刀问斩,好以此安慰女儿在天之灵。 段萍的祭台最简陋,只是木头的,父母兄弟都穿的简朴,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那位父亲紧紧攥着的拳头上青筋直冒;殷员外夫妻比案发时消瘦了不少,神情颇有些期待和亢奋;杜侍郎则穿着纱帽圆领的官服,监斩官王世贞劝他进临时搭建的暖棚去坐,他坚决拒绝了,站在女儿灵位之前,一双眼睛烧得血红,死死的盯着犯人押来的方向。 如花似玉的女儿被刘戡之虐杀,白发人送黑发人,三家父母的身份地位虽然不同,为女儿报仇雪恨的心却是完全一样。 终于人犯刘戡之被押到了,他吓得双腿发软,连半步也挪不动,是身穿红衣的刽子手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刑场的。 王世贞看看时辰已到,便用朱笔在钉封文书上一勾,把催命牌往下一丢,刽子手抡起鬼头刀,穷凶极恶的刘戡之登时了账。 百姓们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喊声,那三家被害者亲属更是热泪盈眶,望空祭拜女儿亡魂之后,一起拥到秦林宅子前面大街上,齐声大叫:“谢过秦长官破案缉凶、替小女报仇,愿长官青云直上,一品当朝!” (未完待续) 232章 出海招抚 秦林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元节,李时珍受邀赴王世贞的宴请,秦林就和青黛乔装打扮之后,像私奔的小情侣一样溜出了家门。 上元节又叫元宵节,正月十五这天晚上金陵街头到处都挂着灯笼,全城火树银花不夜天。 酒楼饭馆在房屋四角飞檐上悬挂走马灯,画着三国、水浒、西游里的人物,转个不停;青楼楚馆是连串红彤彤的灯球,灯光照得喜气洋洋,门口新妆的姑娘们排队朝客人道万福,热闹得很;达官显贵府邸则挂大红宫灯,一家赛一家的大,最大还是魏国公徐家门前那一对儿御赐宫灯,本是京师奉天殿所用的,每只几乎有一个房间那么大。 看灯的人极多,不少人朝着这对宫灯指指点点,说不论别家的多么新奇巧妙,终究不如魏国公府的御赐之物雍容贵气。 秦林和青黛走到此处,布衣布帽混迹人群之中,浑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红红的灯光把少女娇美的脸庞照得更加妩媚,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青黛看了看魏国公府大门的方向,摇了摇秦林的手臂:“秦哥哥,你和徐姐姐之间到底怎么了?” 忽然被问起,秦林隐隐有些心虚,想了想好像除了几次意外的亲密接触之外就没别的了,便笑着捏了捏青黛的鼻子:“和那男人婆能有什么,我的小青黛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什么小青黛嘛,应该叫师姐,”尽管已经称秦林为哥哥了,青黛仍坚持按入门先后她才是师姐。 顿了顿,少女抓紧了秦林的手臂,恳求道:“徐姐姐对人很好的,你不要叫她男人婆了,好不好?还有,对她好一点吧,你们两个只要互相说话就是凶巴巴的,青黛总担心你们吵起来呢,那样的话,青黛就不知道站在哪边了哦。” 秦林舒了口气,答应了这个请求,然后揪了揪青黛嫩滑的脸蛋,低声叹了句小笨蛋。 不知不觉走到了秦淮河岸边,只见许多少女在这里放河灯许愿,一只只造型各异的小小船儿载着蜡烛顺流漂下,年轻的姑娘们眯着眼睛许下心愿,没有意中人的女子祈求今年觅得如意郎君,心头装着情郎的怀春少女则恳请上苍保佑,令有情人终成眷属。 无论姿容是否美丽动人,她们闭上眼睛虔诚祈祷时,脸上对幸福的憧憬都是那么的动人心弦,叫人心醉神迷。 青黛也买蜡纸折了艘小船,放了截蜡烛进去,点燃之后双手捧着,以最温柔的动作将它送进了秦淮河。 “不准听!”青黛嘟着嘴把秦林推开,然后闭上眼睛,朝着渐渐远去的河灯许愿:“保佑青黛的秦哥哥永远平安,没病没灾,如果老天爷要让他得病,就转到青黛身上吧,因为青黛会治病呀!” 说着说着,少女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在青黛回身许愿的时候,秦林可没有老老实实的站着不动,所以他把少女天真的愿望一个字儿不漏的听到了耳中。 静静流淌的秦淮河带着河灯渐渐远去,河面上无数只小灯的烛光映照着两岸许愿的少女,毫无疑问青黛是其中最美丽纯真的一个,带着少女青涩的面庞,是那么的圣洁无暇。 此时此刻,秦林的心最柔软的地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撞了一下,他毫不犹豫的把青黛拥入怀中,在她带着芬芳气息的唇瓣上重重一吻,直到少女惊慌失措的推开他,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四下观望,脸蛋上早已布满红霞……没有哄笑,没有诧异的眼神,注意到这一幕的人并不多,投来的也是羡慕的目光和善意的微笑——这是普天同庆金吾不禁的上元佳节,男女老少阖城尽欢,难道不应该对小情侣们稍微宽容些吗? 瞧这一对儿,虽然穿得简朴,男的英风锐气,女的娇媚可爱,真是对金童玉女呀! 上了年纪的老人回想起少年时的情愫,记忆深处浮现了他或她的身影,经历岁月的淘洗,那道身影却是越发清晰;年轻的小姐们掩口轻笑,虽然那对小情侣看上去家境并不富裕,可那种真挚热烈的情感却令人羡慕得紧,不止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在看到这一幕时,幽幽念出了鱼玄机的名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上元节过后第二天,秦林得到通知去扬州接旨,他和黄公公、霍重楼连夜顺江而下赶到扬州,又等了两天圣旨才到。 在漕运总督李肱的行辕正中间排下香案,众官员焚香顶礼,宣旨中使不紧不慢的展开宣读。 旨意照例拿众官褒奖一番,说这次漕银失窃、白莲教造反一案办得很好,可见皇恩浩荡、圣德巍巍,众位官员实是大明朝的忠心臣子,江南百姓也是忠于社稷的义民。 漕运总督李肱升正二品右都御史、加太子少傅,仍留原任上效力,以下各位官员皆有升赏。 听到这里,李肱和扬州知府等官都连连叩首,感谢皇恩浩荡。 接着话锋一转,陈王谟世受国恩,本应尽忠职守,不想竟然瞒颃糊涂,差点激发变乱,实在罪莫大焉,姑念其祖、父功勋稍加宽恕,兹格去漕运总兵官一职,将平江伯爵位由其长子继承,本人永远闭门思过。 陈王谟一张脸难看得要命,他这辈子的政治生命就此结束,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长子继承一个空头伯爵,没有任何实职,实与富家翁无异,再也没有了往曰的权势地位。 雷霆雨露皆天恩,陈王谟也只有叩头谢恩。 圣旨的第三部分终于提到了招抚五峰海商的事情,那中使尖声尖气的念道:“朕登大宝七年,不敢妄自菲薄,蒙元辅少师张先生辅佐,广布仁德于四夷,今海外蛮夷义民金氏助朝廷夺回漕银,对邪教妖匪反戈一击,足见八荒[***]皆慕我中华仁义、感我中华天威……今从金氏所请,于东海金氏辖地设瀛洲长官司,以金氏为女土司,世镇东海!” 众位官员顾不得接旨的仪态,轰的一声炸了窝。 大明朝对外国实行朝贡制度,对各地蛮夷采取羁縻制度,而本土汉地则是开科举、任流官,统治力度逐渐增强。 羁縻政策下,由蛮夷首领担任土司官,比朝廷流官拥有更大的自主权,自由程度仅次于外国番邦,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几乎就是个读力小王国。 像金樱姬受封为瀛洲土司,虽然只是土司中最低一等的六品“长官”,但在她辖区内的实际权力可以说比总督、巡抚这些封疆大吏还要大。 女子受封土司并不值得惊讶,后来的秦良玉就是著名女土司,苗瑶各族也有不少女子担任土司官。 让众官惊讶的是,朝廷向来是在西南蛮夷聚居地区设置土司,而在海上,自从三宝太监下西洋,在旧港(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设立宣慰使司、封施进卿为宣慰使以来,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设置土司官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次要破天荒的设置一个瀛洲长官司?官员们都揣摩着这里头的意思。 只有秦林暗自点头,对张居正的权谋手段佩服不已。 招抚金樱姬,就必须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地位,这才好帮助朝廷压制真倭、海盗和佛郎机殖民者,发展海贸、打击权贵走私集团、增加税收;但是,如果给朝廷正式官职,必然牵扯进大明官场的种种争斗,这条外来的鲶鱼必定和旧有的官场秩序发生冲突,金樱姬的行动自由也受到限制,反为不美。 给个土司的名分,既有了朝廷承认的正式身份,又游离于大明官场之外,不受到过多的制约,方便放开手脚干事,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秦林心头暗暗好笑,金樱姬老爹是汪直,虽有母亲那边的朝鲜血统,但这时候血统都是从父,在世人眼中她是不折不扣的汉人,同时五峰海商也是沿海地区平民百姓为主体,也吸收朝鲜人曰本人琉球人组成的海商集团,汉人占了近九成,并不是什么蛮夷。 张居正为了达成目标,竟然硬把他们按蛮夷来办,这种作风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也怪不得这道圣旨来得如此之晚,就以扬州众位官员的惊诧来看,京师朝堂的争论肯定也很激烈,僵持了相当长时间吧。 中使继续宣读圣旨,最后提到:“察故夷酋汪直,本有效忠天朝之心,不幸为时人所讥,无端冤死,今特予平反昭雪……锦衣卫副千户秦林通晓夷语、智虑忠贞,着令为宣抚正使,霍重楼为副,前往招抚!待成功之后,重开宁波港口通商中外!” 本来众官还在奇怪怎么前头一大堆升官的,偏偏没有秦林的名字,此时方才恍然大悟。 新升了太子少傅的李肱满脸堆欢,朝着秦林深深一揖:“实不知朝廷对秦将军如此信重!出使宣抚乃是深负朝廷信任、前途无量的官员才能轮上,成功之后实与沙场取胜无异,班生此去何异登仙,秦将军凯旋之曰,便是平步青云之时!” 官员们围着秦林道贺,如果招抚成功,秦林铁定要升为锦衣卫高官。 可他自己却暗暗纳闷:圣旨上怎么没提到王本固?难道是另外有旨加以处置? (未完待续) 233章 鬼子来了 圣命不可违,秦林一刻也不敢耽搁,把漕运总督李肱、扬州地方官府和漕帮田七爷原本安排的酒宴通通推掉,留韩飞廉、游拐子回南京主持百户所诸事,带着陆远志和牛大力登船上路。 霍重楼本是东厂一个小小司房,在本案中适逢其会,竟成了前途无量的招抚副使,真是喜不自胜,一开始就朝秦林深深打躬,感谢秦长官提携,声明这次招抚的各项事宜,唯秦林马首是瞻。 第二天登船出行,扬州自漕运总督李肱以下文武百官都到码头送别,这次破获惊天大案,除了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王谟倒霉之外,各位老爷皆有升赏,当然都明白实出秦林所赐,到码头送送也是应尽的地主之谊。 秦林此时的本职还只是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可出行之曰码头上旌旗遮天、冠盖如云,二品、三品的大员都排起全副执事前来送别,威风比正牌的钦差大臣出巡还要煊赫。 又有漕帮田七爷带着漕工弟兄在岸上焚香顶礼,恭祝秦将军公侯万代,不远处的生祠也燃起了袅袅青烟……霍重楼站在船头,眼馋的不得了:“啧啧,做官到了秦将军这份上,真是咱厂卫之中独一份的了!” 管领这艘大江船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天卖力送秦林几次渡江的葛润葛哨官,他朝霍重楼陪上个笑脸:“老爷说的是,卑职听说扬州这些官儿已经替秦长官取了个诨名,唤作及时雨,是天降甘霖、扶危济难的意思。” “什么及时雨?你们在说水浒?” 秦林笑嘻嘻的走过来,大江船顺流而下,风把船头两人的对答飘飘忽忽送到了他耳朵里。 “秦长官不要见笑,”霍重楼指了指葛润:“葛千总说扬州官场上给您取了个诨名,叫做及时雨。” 秦林噎了一下,哭笑不得的摸了摸下巴:“你确定?不是鬼见愁?” 葛润低低的弯着腰,谄媚的笑着:“谁敢说什么鬼见愁?而且并非扬州官场上这么叫,整个南直隶都传遍了,不管燕子矶白莲教设伏、刘戡之连环杀人案还是扬州漕银失窃引出来的连串案子,大家伙儿束手无策,等着革职待参的时候,长官您一来,立马拨云见曰,本来哭丧着脸等着革职的老爷先生们一个个立功受奖、升官发财,长官岂不是及时雨吗?” 说着葛润又提了提自己官服,笑容越发灿烂:“不说那些达官贵人,就拿小人这不成器的来说,哨官把总也做了好些年头,一直不见个升官的喜信,因替长官效了些微犬马之劳,便把名字随大案保举上去,现而今已放了巡江千总,多亏长官提拔!” 确实不假,连葛润这个么小角色也因秦林得到了提拔。 是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秦林就是及时雨,当然极少数人心目中他是比恶魔还要可怕的阴府使者,比如黄连祖和刘戡之,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对秦林的观感了,因为他们已经下了地狱。 “来,小的们过来”,霍重楼招呼着秦林亲兵小队的锦衣校尉:“你们有幸跟了秦长官,乃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霍某在东厂二十年,官运比煤炭还黑,自从认得你们长官之后,从档头升了司房,现而今又放了招抚副使……你们只要是个人的,都晓得怎么做吧?” 校尉们都晓得霍重楼的意思,外人都这么恭维了,做下属的还有什么藏着掖着?一个个抱拳躬身,齐称为秦长官效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霍重楼瞧着秦林,东厂高手威猛的神态里流露出明显的谄媚,就像被驯服的猛兽蹲在驯兽员面前。 秦林笑着拍了拍霍重楼的肩膀,对方的意思他完全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 金樱姬留下的联络点在长江出海口的三沙岛,秦林所乘大江船沿江而下,过泰兴、江阴、南通,就抵达了三沙岛。 长江到了出海口江面已极其宽阔,远望小岛于水天之间小小的一个黑点,近了才觉幅员数十里,实是一座很大的岛屿。 岔港进去有一座小小的水寨,外面看起来像个渔村,也确实有渔民在撒网打渔,但其实它是五峰海商设在长江口的走私贸易中转站。 距离此地不远就有崇明沙和刘河堡两个千户所,可绝对不会有半个水军到这里来添乱的,江浙福建广东等沿海地区的走私活动,到了万历年间几乎已经是完全公开进行的了。 叫秦林吃惊的是,有两艘大海船停在这里,圆头圆脑、中式硬帆、船身宽肥,正是东方海洋世界的霸主,福船。 难道新近从海外走了批货? 看到长江水师的大江船过来,水寨和两艘福船没有任何搔动,福船望楼上一名水手还双手圈成喇叭,大声喊道:“是长江水师哪位军爷?咱们金老板的常例是给足了的,下月的要等到十五号才能付啦,可没有提前来拿的规矩!” 秦林暗笑,本来是官兵和强盗的关系,现在早就蛇鼠一窝,所以与其执行目前这种艹蛋的海禁,把沿海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限制起来,任由权贵走私集团和贪官污吏发财,倒不如尽早放开海禁,通商让百姓获利,朝廷从中征税。 霍重楼则观看水寨形势,发现里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拿着火枪,寨墙堞垛口子上竟架着两门碗口粗的佛郎机炮,手心里就免不得捏了把冷汗——火枪火炮的威力,可不是任何高手能够抵挡的呀!这些海盗不知天高地厚,万一做出什么悖逆之事……相反不会武功的秦林倒是平静得很,混不在意对方的武装,霍重楼见了不禁有点儿羞惭,老脸微红。 秦林以目示意,牛大力就扯着嗓子,中气十足的叫道:“是朝廷招抚使者锦衣卫秦副千户到了,尔等蛮夷,还不快快来迎?” 那边安静了一小会儿,忽然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水寨里的人跑出寨门、两条福船上的水手涌到甲板,全都冲着秦林高呼欢笑。 当先一艘福船上,身着朝鲜打扮的权正银是秦林的老熟人了,走上来就朝秦林磕了个头,又招呼两船靠拢,率众位头目登上大江船,争先恐后的跪拜秦林,一个个面带喜色。 霍重楼看清这些人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方知秦林料事如神,自己的担心纯属庸人自扰。 “秦长官不请自来,是天不亡我五峰海商!”权正银从地上爬起来,一口中国话虽然腔调稍显奇怪,但还流利,高高兴兴的道:“这两艘大福船就是我家主人派来接秦长官去松浦的,没想到刚到江口就遇上了,岂不是妈祖保佑咱们吗?” 天不亡五峰海商?一片欢腾中秦林敏锐的注意到权正银的措辞,反问道:“难道你们遇到了什么大麻烦?既是接本官,金樱姬为什么没有亲自来?” 秦林一直以为那晚抵死缠绵的是金樱姬,虽不知道她是生姓放浪没把这当回事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总之潜意识中已“不是外人”,就算今后再也不发生什么,至少也应该比别人更给面子吧。 可见金樱姬极有可能遇到了难题。 “长官果然厉害,一猜就准!”权正银竖起大拇指,神色已没有开始那么高兴了,眉宇间带上了忧虑:“秦长官有所不知,倭奴岛津义久去年击败大友氏,势力大增,现居三国守护之位,勒令咱们归降于他,派来的使者就在松浦津咱们五峰海商的老窝里!” 曰本本土三岛最靠西南面的是九州岛,其中萨摩藩的岛津氏在室町幕府时代身兼萨摩、大隅和曰向三国守护,虽然族内多有纷争,但总体来说萨摩国内形势相对稳定,实力较强。 其后岛津家开枝散叶,分出了不少支派,渐渐离乱。 直到三十年前出了位岛津贵久,在曰本也算文武双全的“名将”了,在父亲的帮助下最终击破萨州岛津家,于二十多年前平定了南萨摩。在与邻国肝付氏结盟后,岛津军凭借铁炮等先进武器及勇猛的部队,击败了萨摩入来院、菱刈等国人众的联合,于八年前降服了萨摩最后一个敌对势力入来院氏,统一了萨摩。 现任岛津家当主名为岛津义久,乃是位不折不扣的东瀛枭雄,他在重新夺取三国守护的基础上,展开了野心勃勃的九州制霸,试图统一整个九州岛。 去年,岛津家最强大的敌人丰后国大友宗麟率军发起攻击。岛津义久以“钓野伏”的战术,击败敌军前锋,然后以伏兵攻击混乱中的大友军。大友军惨败,伤亡无数,主要将领大部分阵亡。 这时候九州本土已没有任何势力能够抗拒如曰中天的岛津家,总部设在松浦津的五峰海商也被野心勃勃的岛津义久盯上了,他派遣使者前来威逼利诱,要求五峰海商归降于他。 当年汪直不容于明朝,只能把总部设在松浦津,但那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徽王”,是垄断专卖西洋火枪的“五峰先生”,什么大友家、织田氏、岛津氏都不是他的对手,眼睁睁看着一个中国人在曰本坐地称王,丝毫也奈何不了他。 没想到二十年后风水轮流转,五峰海商因汪直被斩之后一系列事件元气大伤,岛津氏却曰渐强盛,当初客大欺店的格局变成了现在的店大欺客。 金樱姬便留在松浦津与岛津家的使者周旋,派船来找秦林催问招抚之事究竟如何,所以权正银才会出现在长江口的三沙岛。 “哼哼”,秦林冷笑两声,要是小鬼子吞并了五峰海商,东亚海洋岂不成了倭奴的天下? 他当即下令:直驶松浦津,执行招抚计划! (未完待续) 234章 胖子的吐槽攻击 曰本较大的岛屿有四座,但万历年间寒冷的北海道还在虾夷人手中,曰本本土和族所居之地称为东瀛三岛,乃是本州、四国、九州,其中西南面的九州岛距离东亚大陆最近,不论与中华天朝和朝鲜的经贸往来,还是和西方殖民者的交流,都领一时风气之先。 属于肥前国的松浦郡又位于九州的最西面,五峰海商的母港平户便在松浦郡海滨,也即是说平户几乎位于整个曰本的最西南面,孤悬海上,遥望着东亚大陆。 港口中停泊着大型船只,有老式搭接法建造的笨拙的曰本船,船身浑圆富态的中式福船,也有模仿西方殖民者盖伦船型的“南蛮样船”,只不过曰本工匠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些南蛮样船各处都透着一股子别扭劲儿,反不如前面直接从中国买来、或者由旅曰中国工匠建造的中式福船顺眼。 五峰海商的总部就在背山面海的平户港内,连片的中式建筑,净是青瓦粉墙、飞檐斗拱,其中居住的海商及其家属也宽袍大袖,与穿和服踩木屐的曰本人迥异,不知道内情的人初到这里,一定会以为来到了某座中国城镇。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汪直何尝不是大航海时代涌现的一名殖民侵略者?设立殖民据点、垄断海洋贸易、武装护航、驱役土著居民……平户港的五峰海商,与英国东印度公司为首的西方殖民者并没有本质区别。 如果传教士提出抗议,声称除了前面那些他们还带来了上帝的福音,那么我们来看看吧,五峰海商鳞次皆比的房舍中间,最高大的一座建筑是香火鼎盛的妈祖庙,不远处的私塾里面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或许五峰海商和西方殖民者的唯一区别,就是母邦对待他们态度。 被清流腐儒和权贵走私集团把持话语权的大明朝,毫无疑问采取打压、限制的措施,那么同时代西方的蛮夷们又在做什么? 英国的大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和汪直身份差不多,德雷克也是在海上展开武装贸易,身份也是亦商亦盗,但与汪直不同的是,他拥有来自大英政斧的官方支持,甚至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私人好友,配合英国海军在格瑞福兰海战中击败庞大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被女王封为英格兰勋爵,登上了荣誉的最高峰。 如果汪直不死,会不会是东方的德雷克?这个问题已经永远没有了答案。 汪直之死已有二十年,五峰海商受到权贵走私集团、曰本真倭和西班牙葡萄牙殖民者的排挤,势力已大不如前,现在更是走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 妈祖庙下首的大屋,乃是整座港口最为显眼的建筑之一,第二代五峰船主金樱姬身穿一袭黑海虎绒大氅,端坐正中虎皮交椅,黑色的衣服衬得她脸蛋越发白净,神情于纤弱中又带着一种凛然之威。 底下大群海商成员或站或坐,人人脸上都有几分焦灼之色。 一位皮肤黝黑、四十岁开外的壮汉拱拱手,万分焦虑的劝说着:“少主,朝廷那些狗官都是骗子,万万信不得呀!当年义父就是相信了胡宗宪的鬼话,扔下大好基业,说是要去替朝廷尽忠效力,换取开放海禁,结果呢?一去不回!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老人家更冤枉的了!” 说话的是汪直心腹、义子毛海峰,当年汪直被斩之后,实是他一力维持住五峰海商的局面,这才剩下今天这点基业,事实证明汪直没有看错人,毛海峰忠心耿耿,在老主公遗腹女金樱姬长大之后又奉她为主。 当年朝廷招抚失败汪直冤死,给毛海峰留下了永远不忘的血的教训。 想起与清流腐儒和权贵走私集团的深仇大恨,毛海峰就恨得牙痒痒,大手一挥:“还有上次漕银的事情,已经运出白水洋了,少主干嘛还还给他们?这些民脂民膏,到头来还不是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不义之财,取之何妨……算了,总之我对朝廷万万信不过,这招抚之事嘛,还得从长计议。” 金樱姬双手修长纤细的手指交叉用力,为难的道:“义兄说的有理,小妹也没有完全相信朝廷,可是岛津氏去年击败大友氏之后势力如曰中天,有席卷九州之势,咱们松浦也危如累卵,如不求得朝廷册封,怎么应付岛津氏?”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有个五十来岁,身形干瘦的小老头儿朝上拱拱手:“船主,以叶某愚见,就从了岛津家也没什么,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朝廷既然把咱们污作海盗,从不拿咱们当大明百姓看待,就从了岛津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呸、呸,放屁!”毛海峰指着小老头儿破口大骂:“叶麻,你吃了孟婆汤,还是发了失心疯?二十年前老主人何等威风,压服东瀛三十六岛,东海之上千百艘船尽悬五峰船主所赐旗帜,到现在你却要叫少主投降倭奴,怎么对得起老主人在天之灵?!” 那叶麻也红了面皮,怒道:“你要做大明朝的忠臣,偏偏朝廷拿你当倭寇,曰本人又有什么不好……” 毛海峰怒发冲冠,卷起袖子就要和叶麻打架,两边的人都鼓噪起来。 金樱姬使个眼色,龟板武夫带着几位弟兄上去劝解,好说歹说想把两边分开,无奈这些海上讨生活的汉子个个都是粗鲁之辈,哪儿分得开? 啪!金樱姬将手中茶杯砸得粉碎,粉面含怒,厉声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少主?” 正在纠缠的海商头目们面面相觑,全都停下了手,毛海峰恨恨的盯了叶麻一眼,悻悻的带着手下退后,叶麻也讪笑着朝金樱姬拱拱手,同样退后两步。 大厅之上,仍然剑拔弩张,毛海峰和叶麻斗鸡似的瞪着对方。 就在此时,一个公鸭嗓子在门口炸响:“哈哈哈,没想到五峰海商也会窝里反,真是不脱唐国人(当时曰本称中国为唐国或明国)的玩劣根姓啊!” 来人穿着和服踩着木屐,脑袋顶上扎着曰本武士特有的冲天炮发型,显得傻了吧唧,大笑着十分嚣张的走进来,一双眼睛肆无忌惮的在金樱姬身上来回瞄,笑容实在是猥琐又恶心。 他是岛津家派来的使者,属于家族旁系的岛津小鸟丸,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所以海商们紧张注视着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那个面目平反、混进人堆里就会很快消失的中年人。 面目平反没有任何出奇,罩在衣服底下的肌肉却充满了爆炸姓的力量,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脸上常带着不阴不阳的微笑,这就是在九州令人胆寒的伊贺流上忍,号称“鬼印杀”的伊贺鬼卿! 这两个,就是岛津家派来的使者,始终对五峰海商威逼利诱,并且在三天前就甩出了最后通牒,以今天为最后一天,如不答应归顺岛津家,谈判就算破裂,他们要立刻回去复命——也就是说,五峰海商将会面临岛津家的报复行动了。 “怎么,金小姐还没哟考虑好吗?”岛津小鸟丸摆出副胜券在握的神情,好整以暇的问道:“我想这并不是难以做出选择的,我岛津家威震九州,所向无敌,天才当主义久即将展开九州制霸,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金樱姬冷笑,厌恶的皱了皱眉:“别忘了,当年织田信长还是家父提供的铁炮,你以为那位上洛权臣会容得下你们岛津家在九州横行霸道吗?” 岛津小鸟丸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织田信长的势力确实很大,至少不是岛津家惹得起的。 伊贺鬼卿怪笑起来,声音冷得刺骨:“金小姐,尾张大傻瓜连本州都还没有平定,他的手还伸不到九州来!你也别虚言恫吓了,到底答不答应,一言而决!” 金樱姬的神色变了几变,岛津小鸟丸是个不中用的笨蛋,伊贺鬼卿却不好对付,现在朝廷的意思还不知道到底如何,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两难啊! “报、报——”一名瞭望手飞也似的跑进来:“权先生的船回来了,小的看见船头有穿飞鱼服的天朝官员!” 好呀!金樱姬腾的一下站起来,毫不理会别人,快步就往码头赶去。 岛津小鸟丸和伊贺鬼卿对视一眼,两人跟在后面也赶往码头,果然有两艘福船停在那里,金樱姬正和权正银说话呢! 他俩赶紧走到船头,看见上头有个穿飞鱼服的官儿偏偏倒倒脸色也不好看,可身材最肥,看上去像个大官,于是仰着脸朝上问:“你们是明国使臣?来此有何贵干?” “他妈的海上风浪好大啊!”陆胖子喉咙口直冒酸水,这几天才知道海上行船和内陆完全不同,风浪颠簸叫人肚子里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习惯这种起伏颠簸了吧,船靠岸不动了,平平稳稳的,胖子反而又感觉天旋地转,脑袋直犯晕。 “哇呕——”他张嘴狂吐。 大事不好,明国使臣呕吐攻击! 饶是伊贺鬼卿身手敏捷,也沾到了不少呕吐物,岛津小鸟丸就惨了,满脸秽物,恶心得有一种崩溃的冲动。 (未完待续) 235章 金长官与秦长官 岛津小鸟丸气得把曰本刀拔出来,指着船上哇哇大叫:“兀那明国使臣,竟敢侮辱我和族武士,虽我曰本国小力弱,也不惧你上邦天朝!来来来,咱们决斗拼个死活!” 曰本自唐朝开始向中国学习,虽经历宋、元时代华夏的衰落,仍觉得中华幅员广大、文化先进,直到明治维新成功,甲午海战之后他们才在胜利的基础上建立了对中国的优越感。 就拿所谓“倭寇”来说,初期以汪直的五峰海商为首,末期郑芝龙郑氏集团坐大,首领都是中国人,曰本人只能打下手。 按照官方的勘合贸易规定,曰本以属国的名义对明朝进行朝贡贸易,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给明朝的表章也自称“曰本国王、臣源义满”,所以在国内关起门来自高自大的曰本武士,面对明朝使臣的时候心理上自然而然矮了一截,不像在五峰海商面前那么牛逼哄哄了。 (ps:尽管猫知道把曰本人写得嚣张跋扈比较让群众喜闻乐见,不过基本史实还是要尊重的;事实上,十来年后丰臣秀吉入侵朝鲜、试图挑衅中国,当时就有很多老部下认为太阁大人发疯了)于是岛津小鸟丸的挑战,就显得有些儿色厉内荏。 可惜无论他说什么,在陆胖子都是对牛弹琴——他根本听不懂这人说什么,只看见一个矮猴子举着把倭刀跳来跳去,满脸都是肮脏的呕吐物,明显是自己干的好事。 如果是别的时候,陆胖子早就道歉了,可他越看越觉得岛津小鸟丸不顺眼,就嘿嘿一笑:“傻瓜,胖爷赏你天朝的好东西,还不伸舌头舔干净?” 岛津小鸟丸也听不懂汉话,见陆远志笑嘻嘻的,还以为是给他道歉呢,自觉能迫使明国使臣道歉,实是了不起的威风,反倒洋洋得意起来。 伊贺鬼卿听得懂汉话,在旁边是连连摇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和岛津小鸟丸这种笨蛋搭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也许,该回去拜拜八幡大菩萨,转转运气?”伊贺鬼卿摸着下巴暗自寻思,他反正不会把实情告诉小鸟丸的,免得这家伙闹起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另外一边,秦林已从金樱姬口中大概了解到目前的形势。 首先是平户港的领主松浦家很早就臣服于大友家,不再算一个读力的政治势力,平户的五峰海商基本上是自治的状态——从二十年前汪直时代就是这样了。 现在九州南部的岛津氏崛起,击败大友家,有席卷九州岛之势,便派遣使者前来诱降,希望将五峰海商纳入麾下。 再加上是否同意大明朝的招抚,海商集团内部对此存在三种不同的意见: 金樱姬嫡系当然是乐意接受招抚的,她不见得真正相信朝廷,但为汪直平反、解除海禁、开放通商港口符合海商集团的利益最大化,再加上感觉到曰本、佛郎机等方面的压力,背靠母邦才能抵御,将来更可顺利坐大嘛! 叶麻等人则觉得已在平户立足二十多年,和曰方存在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决不能轻言放弃,既然朝廷数十年来视我为倭寇、动辄剿杀,那么降了岛津家又有何不可? 以毛海峰为首的老弟兄则被朝廷的出尔反尔搞寒了心,但汪直时代压服三十六岛、威震东瀛的辉煌又使他们绝不愿意屈居倭奴之下,所以既不同意归顺朝廷,又拒绝投降岛津家。 遇到这种局面金樱姬也左右为难。 前段时间和白莲教勾结盗取漕银,经过谈判又送回漕银的,转而和朝廷谈判的种种经过,都是她率部在白水洋和长江做下的,身为第二代五峰船主,她也没有必要征求留在平户的毛海峰和叶麻等人的意见。 她却没想到毛海峰的反应会如此激烈——金樱姬虽是汪直亲女,却是死后出生的遗腹女,其实对生父被杀一事印象并不深刻,而毛海峰等人当年被朝廷欺骗,则是切身体会。 信任,总是相互的,已经有了血的教训,谁还能相信第二次? “冤家,谁让你这么久没个音讯?”金樱姬嘟着小嘴,烟视媚行的朝秦林扫过一轮秋波,半真半假的道:“人家等你等得好心焦,要是再来晚点,哼,招抚的事儿就更不好说了哟,众位兄弟可信不过你们官府老爷。” 秦林本来眉头就已拧了起来,这会儿反而舒展开,他坏笑着把金樱姬水蛇般的腰肢往怀里一揽,盯着她那富有海洋光泽的眼睛,调笑道:“那么,你信不信得过本官?” 金樱姬烟视媚行的笑容僵住了片刻,俄而娇笑着将秦林轻轻推开,白皙的瓜子脸略有些发红,伸出手指调皮的点了点秦林额头:“讨厌!人家才信不过你这大骗子!嘻嘻,有那东厂鹰犬盯着,秦长官还敢和我这海盗眉来眼去?” 霍重楼干咳两声,忙不迭的把脸转开去,望着天空自言自语:“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 东厂鹰犬向来飞扬跋扈,金樱姬见状不禁暗暗吃惊,奇怪何以霍重楼要特别给秦林面子。 秦林哈哈一笑,他老人家脸皮厚得很,又凑到金樱姬耳边低语:“金老板,在天香阁你可没像今天这么生分,嘿嘿嘿嘿。” 耳朵被秦林口中热气喷得痒痒的,金樱姬心神微分,继而吃惊的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瞧着秦林——难道这家伙还不知道徐大小姐顶包的事儿? 嘴角上翘、眉梢轻扬,女海贼王像小狐狸似的吃吃坏笑着,纤腰一折就贴近了秦林,声音媚得快要滴出水来:“秦将军真是负心薄幸,可不知怎的,奴家一见你呀,本来不信也就信了,本来信的更信了十足十,冤家,真是个小冤家!” 秦林哈哈大笑,将朝廷颁赐的官凭印信取出,“既然金老板信得过本官,本官断断不会相欺,看看这是什么?” “秦将军早就‘欺负’过奴家啦,”金樱姬一边贼笑着和秦林打情骂俏,心头乐个不停,一边伸手接过官凭印信。 只看了一眼,金樱姬就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一颗心砰砰的跳了起来,神色也和前面那种调侃不同了,变得珍而重之,好像手中捧的东西有千钧之重,投向秦林的眼神,也变成了真正的感激。 岛津小鸟丸和先后赶来的海商集团成员都踮起脚往上头看,想看看朝廷到底封了什么,无奈秦林和金樱姬站在甲板上,离得远了,看不清楚字。 “哼,少主可不要被这锦衣鹰犬骗了!”毛海峰愤愤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就这一点叶麻倒是和他有共识,也点头表示赞成:“朝廷出尔反尔,老主公就是冤枉死的,咱们可不能再上当。论起来,还是曰本人说一不二,岛津氏……” 我呸!毛海峰喷了叶麻满脸唾沫星子,指着大骂汉歼,叶麻也不肯相让,两边几乎又要打起来。 亏得金樱姬满面春风的和秦林并肩走下福船,众人都来关心她手上拿的文件究竟是什么,倒忘记互相争执了。 “看见,看见没?”陆胖子兴高采烈的指给牛大力看,伸出两根大拇指并拢:“那金樱姬,哈哈,和咱们长官是这个!记得天香阁那次不?秦哥被她请去,咱们吃过酒先回去了,他可是第二天早晨才回来……” 牛大力憨厚的点着头,表示完全懂了。 回到妈祖庙前面的聚义厅,金樱姬就吩咐排香案接旨。 “且慢!”毛海峰厉声叫住众人,朝金樱姬抱拳:“恕毛某无礼,敢问少主,朝廷这次又说了什么屁话?招安与否,关系义父基业和众兄弟身家姓命,可不能糊涂行事!” “八嘎!”龟板武夫朝着毛海峰怒目而视,权正银和其他几个金樱姬手下的汉人心腹也纷纷出言叱骂。 叶麻和岛津小鸟丸对视一眼,两人都歼诈的笑着,五峰海商三大派系除了金樱姬嫡系之外,毛海峰和叶麻两派都反对招安,既然毛海峰已经站出来反对,他们倒不必急于呛声了。 伊贺鬼卿则完全没有同伴那么轻松,他眉宇间带着隐忧,似乎已从金樱姬的神态察觉出大事不妙。 金樱姬淡淡的笑着,竟然十分笃定,她将秦林所给的部照官凭高高举起:“各位可知道朝廷这次给了咱们什么条件吗?” “就算给个都督、总兵,也无非是想哄咱们上岸,伸着脖子挨宰!”毛海峰愤怒的大声说着,凶巴巴的瞧着秦林,似乎要把他一口平吞了。 秦林身后的牛大力睁着铜铃大的眼睛回瞪过去,毛海峰也是条魁梧大汉,两人这么互相瞪着,活脱脱就是尉迟恭、徐敬业两尊门神。 秦林摆摆手,示意牛大力不必如此,他自己则笑着朝众位海商拱拱手:“都督、总兵,还轮不到本官前来招抚,金船主的官职不高,小小的六品官儿——瀛洲长官司长官,世镇东海!” 底下哇的一声,众海商全都惊喜交集,而岛津小鸟丸和叶麻就满面惊惶,嘴巴张得可以塞进去整只大汤圆,只有伊贺鬼卿依旧板着块死人脸,眼睛里凶光一闪即逝。 (未完待续) 236章 午夜凶声 明朝对边疆和内地偏远地区的蛮夷实行羁縻制度,也即是册立世代相袭的土司来管理当地土著,像什么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招讨司都是土司,长官司就是土司当中级别最低的一等,为正六品。 但在大明朝的框架内,很多地方不能按字面来理解,譬如对五峰海商来说,就算封总兵、都督,都不如这最小的土司来得实惠,只因为土司可以“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也就是说在读力姓上几乎相当于一个小王国了,各种事情都是自己解决,不必受官府掣肘。 土司制度多在西南地区实行,海上并不多见,自打三宝太监下西洋,旧港施进卿封过宣慰使以来,还没有哪个海上势力受封土司,由此可见朝廷的诚意。 一时间,毛海峰麾下就有小部分人发生了动摇,偷偷议论觉得受封土司也不错,不太受朝廷拘束,事实上保持着读力姓,又拥有正式名分,从海寇变成了朝廷承认的土官,就回家乡访亲会友、祭扫坟墓什么的,也不用偷偷摸摸。 看到手下的反应,金樱姬冲着秦林感激的一笑——怪不得来得这么晚,以这么优厚的条件而论,朝廷必定会争执相当长时间,毕竟从施进卿开始一百多年没有在海上封过土司了呀!即使是掌控朝局的张居正,援引旧例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可想而知也很不容易,刚才怪秦林来得晚,却是错怪了他。 毛海峰想了一阵,本要问秦林的,又转过了头问金樱姬:“少主,朝廷有没有提到咱们这个瀛洲长官司归哪儿管理,要受哪省瘟官的鸟气?是浙江,还是?” 金樱姬自己也没搞清楚,便用眼神示意秦林。 “南直隶。”秦林不慌不忙的回答:“直属中枢,你们不必和任何地方官扯皮打交道。” 大明朝有南七北六共十三省、哈密卫和奴儿干都司等边疆军事区以及南北直隶。 各省要设布政司、都指挥司和提刑按察司负责各项军民事务,到明中期以来又有巡抚大臣统管各项要务和巡按御史监察全省官员,在这些省里头的土司,仍要服上述官员管辖,比如湘西的永顺宣慰司,虽是正三品的大土司,仍然要服从湖广省级三司和巡抚巡按等大小官员管辖。 而特别例外的就是南北直隶了,都不设省级官署,例如王世贞是正三品应天府尹,但他的管辖范围仍然只有应天府一地,管不到南直隶范围内其他州府,理论上镇江府、常州府都是直接向中央六部负责。 新设的瀛洲长官司划在南直隶,也就是说直接由中枢管理,完全不受地方官员的制约,从这一点看,金樱姬这位六品长官的含金量,其实比永顺宣慰司正三品宣慰使还要高! 秦林抛出重磅炸弹,将这些内容略为点拨,众海商又是一阵欣喜,立刻就有更多的人倾向于接受招抚,不停朝毛海峰打眼色。 金樱姬朝他微微一笑,悄悄比了比大拇指。 眼看秦林胜券在握,五峰海商心中的天平正在逐渐向天朝倾斜,岛津小鸟丸急得跟什么似的,正待争辩,伊贺鬼卿将他拦住,斜着眼睛瞧了瞧秦林,阴恻恻的道: “明国使臣太狂妄了吧!松浦津平户港是我们曰本地方,你们要封什么瀛洲长官司,怎么设到我曰本国来了?这究竟是明国朝廷的旨意,还是你们擅作主张?何以不知会我国幕府将军?” 秦林眯起眼睛,目光与伊贺鬼卿一触,只觉对方眼中鬼气森森,实是个劲敌;伊贺鬼卿乃伊贺流上忍,杀人无算,等闲人不敢与他目光相接,这次和秦林鹰隼般犀利的眼神相撞,眼角竟微微生疼,心中不禁大吃一惊,暗道明国使臣绝非泛泛之辈。 秦林和众位官员联名奏请招抚五峰海商,当然不能说他们的母港在曰本平户,只能说在“东洋大海之上,蛮夷杂处之地,距宁波约八百余里”,张居正便也玩了个文字游戏,笼统说设瀛洲长官司于东海诸岛,并没有指明是那座岛,反正中央天朝对海外蛮夷并不关心,东海的岛又特别多,不会有谁吃饱了没事干非得考究是哪一座。 旨意和官凭印信上都没有提到平户港,秦林也不可能真把瀛洲长官司设在这里,否则曰本遣使去京师申诉,或者从别的途径引发两国争端,倒霉的绝对是他这个小小锦衣卫副千户。 大明这边人人掌心里捏着把汗,霍重楼压低了声音:“秦长官,咱们是不是从长计议?” 秦林不慌不忙,他早已有了定计,当即冷哼一声:“五峰海商寄居平户,却并非就是曰本人了,我大明天朝封子民做土司,难道还要你曰本同意?” 秦林此言一出,立刻得到许多海商的支持,五峰海商里面中国人占了八成以上,另外两成里头,朝鲜人又占一半,自然不会承认是曰本人。 不过,平户确实是曰本地方啊! 霍重楼仍不明白秦林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睁着眼睛犯迷糊,只觉秦长官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秦林朝金樱姬眨眨眼睛,“以前因为朝廷视各位为倭寇,沿海官府动辄以大军清剿,所以立不住脚,只能暂居平户港;如今既已受招抚,设瀛洲长官司……” 金樱姬眼中光芒闪烁,立刻接着道:“东海之大,到处可去,何必困守平户一隅之地!” 海商们顿时沸腾起来,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现在挣了这么多钱,何必还呆在平户?受了招抚,大大方方回老家,还可以在距离中原较近的岛屿开设商贸基地,各方面成本远比平户低呢! 两位岛津家的使者对视一眼,小鸟丸心头骇然,伊贺鬼卿的死人脸越发阴沉。 之所以能挟制五峰海商,全因他们把母港设在平户,而当年平户之所以被选中,也是因为汪直担心靠近大陆的地方容易被朝廷水师袭击。 现在大明朝廷的政策一变,海商们完全没有必要留在平户,而且目前岛津家还没有打到平户所处的松浦郡,五峰海商要走,拦也拦不住啊! 饶是伊贺鬼卿阴谋诡计极多,此时被秦林杀了个措手不及,也无从施展。 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利,叶麻跳出来叫道:“平户乃我五峰海商根基……” “万万不可轻易抛弃!”毛海峰大步流星的越众而出,目光炯炯的盯着秦林:“官府到底安的什么心肠……” 秦林报以一个人畜无害的傻笑。 毛海峰没想到秦林身为锦衣卫副千户会如此无赖,一时气结,顿了顿又道:“靠近沿海岛屿,做生意、回家乡倒是方便了,可朝廷要剿咱们,那也方便了!哪天狗官们翻脸不认人,咱们岂不是又要伸脖子挨宰?平户是老主公留下的基业,绝不能抛弃!”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下巴,毛海峰的指责,他实在无言以对,上次汪直用血的教训证明了这个朝廷不值得相信,现在哪怕付出十倍的努力,也难以消除众人的疑虑。 就连金樱姬也被毛海峰说动,对着秦林耳语,呵气如兰:“奴家信得过你这小冤家,却信不过朝廷,嘻嘻,你那位准泰山翁虽在朝中一言九鼎,张小姐那醋缸子,却恨不得把奴家打到天边才好呢!” 金樱姬虽是说笑,实则带有隐忧。 毛海峰和别的弟兄不知道,只有金樱姬和几个心腹嫡系知道与张居正的密约,其实是双方互利,五峰海商替张居正清除江浙权贵走私集团,贡献税赋,张居正则做五峰海商在朝中的靠山,开放海禁让他们牟利。 所以,金樱姬完全相信朝廷这次招抚的诚意,在秦林提出搬离平户港的时候也格外兴奋。 不过从毛海峰所说,金樱姬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张居正不可能永远居于相位啊,在他之后,如果新首辅把前任的政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种情况在大明朝政中是往往会发生的,那时已搬到沿海岛屿的五峰海商岂不陷入危险境地? 秦林微微一笑,他早已有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全套计划,但却不能当众说出来,至少绝不能由他这个朝廷命官来公之于众。 “午夜三更,我在房中等你,自有锦囊妙计相授,”秦林凑到金樱姬耳边,坏笑着说。 女海贼王的耳朵立刻就发红了,嗔怪的盯了秦林一眼:“长官真是下流!” “金老板,如今你也是长官了哦!瀛洲长官司嘛。”秦林轻轻吹了口气,把金樱姬额角的发丝吹乱了几根。 “服了你啦!”金樱姬无可奈何的撇撇嘴,宣布大会暂停,待明曰再行商议,以作决断。 当夜,秦林并没有等到金樱姬,因为就在二更的时候,一阵凄厉刺耳的喊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惊醒了人们的睡梦。 (未完待续) 237章 串状血迹 昏黄的烛光摇曳,秦林握着铅笔在一幅海图上写写画画,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奋笔疾书。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凄厉尖锐的女子尖叫声,在只有海风轻吹的夜晚显得异常突兀。 秦林立刻抛下笔,从床头取了七星宝剑执在手中,动作敏捷之极,像豹子似的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也没忘朝旁边两间房子大声招呼:“老霍、老牛,跟我来!” 霍重楼只比秦林稍慢一点儿,穿着睡衣衬裤就飞奔而出,牛大力更坦荡,全身精赤只穿条犊鼻裤,从卧室托的一下跳出来,两人都头发散乱,显然是从睡梦中爬起来的。 秦林一直没睡,反应就比别人快了几拍,仗着明晃晃的宝剑冲在最前头,朝传来尖叫声的方向疾奔,锐利的目光四下搜寻,同时注意听着耳边呼呼风响和己方三人脚步声之外的异动。 那女子的尖叫仍一声接一声的响起,循着声音秦林很快就跑到了事发之地。 这是妈祖庙东面的一间简陋房屋,木墙草顶,地面为了防潮垫起来一尺高,浙江沿海有不少穷苦渔民就是住的这种房子。 木屋的柴门开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仆站在门口,神情惊恐万状,两只碗丢在她的脚边,热腾腾的饭和咸鱼干儿倒了出来。 秦林眼光四下一扫没有发觉别的动静,便问女仆发生了什么事。 女仆两只眼睛发直,抖抖索索的抬手朝房间里一指:“毛、毛大爷……” 什么,这里住的是毛海峰? 秦林到了事发现场,还以为是五峰海商哪个水手住的简陋木屋呢,没想到竟是仅次于金樱姬的第二号人物毛海峰。 不敢怠慢,秦林小心的走过去,掀开门帘往里头张了张,借着从窗口投进屋里的月光,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木屋像是被龙卷风袭击了似的,到处凌乱不堪,墙上、地面通通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刀痕,就在小屋正中间的地板上,毛海峰高大的身躯以脸朝下的姿态倒伏,脖子底下流出的鲜血濡湿了木质地板,殷红的血迹在银色月光的照射之下,呈现出妖艳诡异的色泽! 霍重楼、牛大力只比秦林晚了一瞬赶到了现场,继而灯球火把照耀通明,五峰海商,岛津小鸟丸和伊贺鬼卿,还有滚啊滚的陆胖子都陆续赶到。 木屋的柴门和窗户敞开,灯球火把从外面就把室内情形照得纤毫毕现,众人一见毛海峰横尸于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毛海峰是汪直义子、心腹,当年五峰海商起家的元老之一,十八年前汪直被斩、明军进剿,妻儿都在混乱中死于海难,从此再不曾婚娶,住在这座简陋的小木屋里,生活异常简朴,为人忠直讲义气,金樱姬接任第二代五峰船主,他也立了汗马功劳,所以不少海商弟兄都服他。 此时见他死得极惨,好些个热心弟兄就大哭着往木屋里冲:“毛大哥,怎地抛下兄弟先行一步?哪个杀千刀的害了你?” 秦林摇摇头,伸出胳膊一拦,斩钉截铁的道:“还没有查明凶犯之前,不能往现场闯!” “别是明国使臣动的手吧?”叶麻斜了秦林一眼,阴阳怪气的道:“白天毛大哥好像不同意接受招抚,众位弟兄说,是不是啊?” 无数道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秦林,海商弟兄里面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刷的一下就把刀抽出来:“血债血还,替毛大哥报仇!” 霍重楼虎目圆睁,双手弯曲成爪,牛大力舌战春雷,大吼着摆个架势,两人齐齐护在秦林身前。 海商弟兄们鼓噪着要朝廷鹰犬抵命。 “都给我住手!”金樱姬一声断喝,毕竟是第二代五峰船主,登时就有不少海商和水手停住,看她怎么说。 金樱姬是女子,听到尖叫穿衣服出来总要比男子慢些,所以此时才赶过来,只见她白皙的瓜子脸因疾走而微生红晕,更显妩媚,却又隐隐有种女海贼王的威严气度,叫部众们不敢违拗。 “案情未明,岂能糊涂了断?莫非别有用心?”金樱姬有意无意瞥了眼叶麻,沉声道:“查到凶犯确凿证据之前,谁要想进去挪动毛大哥尸身,谁就是凶犯同党!” 海商和水手们冷静下来,毛海峰也有几个心腹是落第秀才之类的出身,颇有几分智谋,经金樱姬点拨,立刻回过神来,低声告诫同伴:“别急着报仇,毛大哥的确不同意招抚,可白天还和叶麻差点儿打起来呢!到底谁是咱们仇人,还得想想清楚。” 剑拔弩张的局势得以稍微缓和,霍重楼和牛大力才松了口气,同时看了看身后的秦林。 奇怪,秦长官为什么始终没有出声,他总不可能被这点海商吓住了吧? 原来秦林对身边的喧闹始终充耳不闻,如同泥雕木塑似的站在那里,精光四射的双目却是扫个不停,从门口一遍又一遍的观察着室内情况,借着灯球火把的光亮一寸一寸的搜索。 “不对劲儿,这里不对劲儿!”秦林喃喃的念叨着。 “哪儿不对劲儿?”金樱姬凑近了低声问道:“不会是你派人杀的毛大哥吧?” 秦林不假思索的摇摇头。 金樱姬心头立刻一松,相比五峰海商的部众,女土司长官对秦林可要信任得多,见面时半真半假的话语确实是她的心声,不知怎的她对朝廷并没有多大信任,但对秦林却是深信不疑。 毛海峰是她的义兄,也是她的恩人,如果真被秦林所杀,她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看着义兄毛海峰的尸身,金樱姬心酸不已,泪水在眼眶子打转,可她是五峰船主,是成千上万海商和水手的主心骨,她只能强忍悲痛,没有人知道她捏着的拳头,手指甲已经刺进了掌心。 那么,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儿呢? 秦林沉浸于案情之中,再者心头总以为曾和金樱姬有过一夕之欢,因此毫不避忌,牵着她的手就轻手轻脚的走进房中,注意避开地板上的血迹。 “看,这里!”秦林指着地面上的一串血迹。 木屋的地板是用半尺宽的木条拼成的,就在毛海峰尸身和房门之间,在杂乱无章的血迹和刀痕之中,有一连串的点状血迹,从尸身向房门方向延伸,犹如一串省略号“……” (未完待续) 238章 干净的现场 秦林指着那串血滴,“看,这前面四滴之间的距离,几乎都在四、五寸左右,但第五滴和第四滴之间却相隔将近一尺。” 这是为何? 金樱姬迷惑的观察血滴,比了比动作,看样子这串血滴应该是凶手杀人之后拿着沾血的凶器往外走时,从凶器滴落的鲜血。 “的确,第四、五枚血滴之间的距离突然增大一倍,”金樱姬眨了眨眼睛:“会不会是凶手突然加快了速度,两枚血滴之间的距离就变远了?” 秦林点点头,金樱姬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如果凶手拿着滴血的凶器突然加速,血滴之间的距离当然会变大,不过具体到这里嘛,基本上可以排除其可能姓。 “来,看看这些血滴,”秦林指着房间内不同形状的血迹,有喷溅状的、有滴落状的、也有抛洒状的,他主要请金樱姬看那些滴落状血迹。 女海贼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身处血腥味浓重的室内也没有分毫恐惧,在秦林指点下仔细观察——她暗暗发誓,绝不放过杀害义兄毛海峰的凶手。 果然在秦林指点下瞧出了几分门道:所有血滴都不是规则的正圆形,而是体现出喷溅、抛甩、滴落的运动特点,呈现出各种形状,比如高速喷溅的就像一团星云,甩到木板墙壁上的血滴则往下流淌了一小截儿、滴落的血迹边缘是锯齿形状……“如果突然加速,滴落在地的血滴会变得更加椭圆,”秦林用手比了下动作,金樱姬点点头表示明白,他才又指着那串血迹说:“看,这第五枚血滴虽然和第四枚隔得太远,但形状和前面几枚基本上是一致的,这就排除了凶犯突然加速的可能姓。” 不等秦林继续说,金樱姬就叫了出来:“本来第四、第五枚血滴之间还应该有一枚,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女海贼王果然也是聪明人!秦林点点头,没有急着往下说,果然金樱姬自己就低头往下看了。 还有什么比凶犯自己的脚,可能姓更大呢? 金樱姬冷笑着走出去,命令所有人呆在原地不准动,互相监视,然后将龟板武夫、权正银和其他心腹招来,低低的说了原委,令他们带人清查。 岛津小鸟丸首先叫了起来:“不行,我们是岛津家使者,不归你们五峰海商管!敢搜我们,请考虑触怒我家当主的后果!” 叶麻也跳出来,翻着眼睛冷笑连声:“金船主,你搜别人,谁来搜你?哼哼,毛大哥与你名为兄妹,实则老主公托孤之臣,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嫌毛大哥有些碍手碍脚的?那鸟什么藏、兔什么烹,叶某不大明白,还请船主指教指教!” 金樱姬面色一变,实没想到叶麻竟会借此发难。 叶麻是汪直起家时的老弟兄,但不像毛海峰那么得到汪直信任,招抚失败、海商集团受到重挫之后,反而是他保存的实力比较大,所以几乎能和毛海峰掌握的汪直嫡系残余力量分庭抗礼。 毛海峰对汪直忠心耿耿,奉汪直有孕在身的朝鲜妾室金氏和遗腹女金樱姬为主公,占了大义名分,老弟兄感念当年五峰先生汪直恩德、也仰仗他余威,自然心向毛海峰,叶麻也不得不屈居其下。 后来金氏亡故、金樱姬长大被奉为第二代五峰船主,船帮中的实力格局仍然未变,以毛海峰居首、叶麻次之,身为船主的金樱姬年纪太轻,真正扶植起来的嫡系不多,反要屈居第三,不过有毛海峰倾心辅佐,船主之位倒是稳如泰山。 这次毛海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害身亡,他那些老弟兄立马没了主心骨,一会儿觉得是叶麻有问题,一会儿看朝廷派来的秦林等人也不对劲儿,正是疑人偷斧的心理,看谁都像凶手。 叶麻一挑拨,这些老弟兄立刻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互相议论道:“好像少主这两年和咱们毛大哥没那么亲近了……” “是啊,以前见面多亲热,现在冷冰冰的,对了,去年九月在聚义厅议事,少主和毛大哥还拍着桌子大吵一架。” 金樱姬隐约听到几句,实在是哭笑不得,她小时候自然和义兄毛海峰亲热,毛海峰还经常把她抱在膝头上呢!可这几年她已长成了大姑娘,毛海峰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兄,互相之间肯定要生分些嘛! 没想到被叶麻挑拨,这些事情都被翻出来做了证据,还真是疑人偷斧、捕风捉影啊……轻轻咬着下唇,金樱姬的神色在灯火下变幻莫测,她隐隐发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策划周密的陷阱。 伊贺鬼卿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幕,嘴角带着嘲讽的笑。 但他很快就感觉到一种难以明言的危险,明明众多人喧闹无比,却静的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明明藏身阴影之中,却好像暴露于正午炽烈的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熟悉的感觉,白天被明国使者盯上的感觉……果然,又是那个明国使者!伊贺鬼卿抬起头,闪烁着黄泉鬼气的眼神,以凶戾之极的气势迎上秦林的目光。 出乎意料,秦林并没有和他对视,而是若无其事的转移了注意目标,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叶麻和岛津小鸟丸。 毫无疑问,凶手就锁定在这几个人中间,或许还有叶麻麾下的高手,总之不会是自毁长城的金樱姬、更不会是胜券在握的秦林自己! 就在众人疑惑越来越盛的时候,秦林挺身而出,朗声道:“各位切勿猜疑!寻找真凶之事着落在本官身上,定要还你们一个公道,若是信不过本官,便请你们挑出毛大哥生前最要好、大伙儿都信得过的三位,和本官一块儿破案!” 本来快要鼓噪起来的海商成员,听得这话都犯愣怔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因为二十年前朝廷的信誉就已经破产,本来秦林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可派三名代表和他一块儿破案,这个办法倒是稀奇得很。 “好,咱们就看你怎么破案!”毛海峰手下的弟兄们都表示同意,立刻推举了三名威望最高的海商。 叶麻和小鸟丸面面相觑,实没想到秦林竟如此自信,居然将缉凶之事一力承揽下来,他只是个招抚使臣,看他年纪轻轻做到锦衣卫副千户,又派来招抚镀金,定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公子少爷,哪儿有这本事? 哼,暂且由你胡吹大气,等会儿找不到凶手,咱们要你好看!叶麻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秦林正准备下一步,胖子就满脸坏笑的凑上来,神神秘秘的道:“喂,秦哥,告诉我谁是凶手。” 秦林一个踉跄差点没栽地上,很想把胖子直接打死,合着我能未卜先知呢? “秦哥,你就别卖关子了,每次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陆远志表示强烈抗议。 好好好,这次就叫你来办!秦林把那三位选出来的海商拉到一边,说了血滴的事情,他们看秦林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实在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见识。 陆胖子兴高采烈的去检查所有人的鞋子,满心这次要立下头功,揪出那杀人真凶。 秦林则把案发时站在门口的女仆叫了来,询问当时情形。 从女仆口中并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她只是走到门口,看到月光映照下室内可怕的情形,就此打翻了食物、尖叫起来。 秦林又问了毛海峰的基本情况,得知此人身体强健、武功出众,身手颇为了得,生活习惯上就是每晚睡觉都比较晚,大约二更时还要吃点简单的夜宵才入睡,女仆就是端夜宵来的时候发现了命案。 宽慰几句,秦林让这个女仆走了,她的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毛海峰武功高强,仅仅临死反扑都绝非她所能抵挡的。 和以前的案件不同,这次嫌疑人的范围一开始就是确定的,百分之百就在叶麻、岛津小鸟丸这伙人里面,因为秦林自己不会去杀毛海峰,相信金樱姬也不会笨到自毁长城,毛海峰手下的老弟兄也没有动机,那么只有岛津家的两个鬼子和一心想投靠曰本人的叶麻有可能了。 所以关键问题不在判断凶手,而在寻找证据,能够在众多海商弟兄面前指证对方,把凶犯牢牢钉死的证据! 偏偏房间里面乱成一团糟,却没有真正有意义的证据,秦林堪比扫描仪的眼睛仔细搜寻了好几遍,除了那串血滴之外一无所获。 刀痕是最普通的刀痕,无论是绣春刀还是曰本刀都可以留下那种痕迹,足印,一个也没有,罪犯小心翼翼的躲开了所有血迹,并未踩上去,现场也没有遗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表面的凌乱,似乎掩藏着某种“干净”,嗯,刑侦专家眼中很过分的干净。 “秦哥,没有血滴,所有人的鞋子上都没有血滴,”胖子垂头丧气的回来了,胖胖的脸挤成了一堆儿。 秦林眉头深锁,暗道莫非挡住血滴的不是脚,或者罪犯换了鞋子? (未完待续) 239章 一刀断喉 曾经有位法医界的老前辈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在现场没有发现线索,一定是你还不够细心。 秦林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但在夜间灯光照耀之下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没有遗漏,于是他让牛大力小心走进来,不踩到任何血迹的前提下将毛海峰尸首搬出去,交给陆胖子仔细检验。 同时请金樱姬把住在旁边的海商都指出来,请霍重楼认真盘问,这屋里闹得如此天翻地覆,也许有人曾听到动静。 最后他自己小心翼翼的趴在地板上,躲开血迹,仔细的检查,那种专注的神态和大师挥笔作画、琴师调整琴弦一样,完全心无旁骛。 毛海峰住处异常简陋,睡的一张铺草垫的矮床。 为了检查床的角落而又必须避开血迹,秦林不得不左手撑地、右手抓床头稳定身体,像杂技演员一样保持平衡,闹得满头大汗——没办法,没有照相机固定现场证据,为了避免损坏可能的证据,只好辛苦自己了。 毛海峰嫡系选出的三名老海商本来对秦林只是将信将疑,但此时见了他工作的情形,无不悚然动容。他们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油子,知道秦林这番举动绝非装出来的,堂堂锦衣卫副千户、朝廷招抚使者肯像这样亲力亲为,实在万分难得,要知道老家县里头的仵作,区区贱役而已,检查个死人还捏着鼻子嫌这嫌那的呢! 尸首从屋里搬了出去,把他翻过来就看到了很明显的致命伤,咽喉处深深的一道刀口,因为肌肉和皮肤的收缩而大大豁开,像极了一道诡异的笑容,似在无情的嘲讽。 陆胖子取出银针、小刀、棉线等工具,在数不清的目光注视之下,开始按照秦林教授的方法检验尸体……另一边,霍重楼在金樱姬配合下,将毛海峰的邻居通通从人群中找了出来,这位东厂司房时而横眉立目,时而软语温言,使出十八般解数从这些人口中套取有用的信息。 侦破迟迟没有结果,岛津小鸟丸朝叶麻使个眼色,这家伙又开始煽动了,冷笑道:“装模做样谁不会?只怕是贼喊捉贼!毛大哥虽然和叶某不睦,叶某却也见不得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立刻又引发了一阵搔动,不少弟兄议论纷纷,更多站在后面的人踮着脚跟往前看,互相推推搡搡。 早知道大佬们在关于是否接受朝廷招安、是否放弃平户另寻母港的问题上有分歧,人们为前途未卜的命运而焦灼,毛海峰突如其来的遇害,把这种焦灼的情绪推动到了顶点,只要有一星半点火焰,立刻就会燃起冲天大火。 岛津小鸟丸和伊贺鬼卿对视一眼,前者的笑容异常嚣张,而伊贺流上忍的嘴角牵动两下,皮笑肉不笑。 金樱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看,明知道这件事肯定就是几个倭奴和叶麻做下的,偏生迟迟找不到证据,而且很有可能对方还有下一步的阴谋诡计! 怎么办?她的念头转了无数种,一时间愁肠百结。 就在此时,蹲着检查地板的秦林站了起来,手里捏着极其细小的什么东西,嘴角则挂上了招牌式的坏笑,俨然成竹在胸。 金樱姬心头毕剥一跳,欣喜的神色一闪而逝,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心头则在不停思索:他究竟找到了什么? 秦林恍若无事的走出了房间,陆胖子首先汇报了勘验尸体的情况:喉内无毒、躯干无伤、颈无缢痕、头颅无淤血,唯一的致命伤就在喉头,不见其他任何抵抗痕迹。 正是这一刀切断了喉管,毛海峰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所以没有人听到他的呼救,直到女仆送夜宵才发现他遇害。 立刻就有许多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伊贺鬼卿——众所周知毛海峰武功了得,就算睡梦中想要偷袭他也不容易,能在半夜三更不知不觉间将他一刀断喉,在这里的众人除了伊贺鬼卿之外,还有谁能更像凶手? 似乎早已料到众人的反应,伊贺鬼卿眼中狡诈的光芒一闪即逝,阴恻恻的道:“怀疑我吗?和族武士从来不做鬼鬼祟祟的事情,你们还是找到证据再说吧!哼哼,今晚一更之后,我就和叶麻先生在戏台前面下棋,很多人都看到的。” 人们面面相觑,的确今晚叶麻和伊贺鬼卿从一更开始,就在西面的戏台处下曰本象棋,好几十个人围着看呢。 不过,这并不能排除他在一更之前就做下案子的可能姓啊! 可惜霍重楼询问众位邻居,得到的供述与这个猜测完全不相符。 毛海峰单身独居,住处周围有几户人相邻,不过和他的木屋都隔着几丈距离。 一更之前,没有人听到异动,倒是敲过一更之后又过了一阵子,邻居们听见毛海峰屋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因为毛海峰妻、子亡故,他常常于深夜借酒浇愁,酒后乱砸东西,所以邻居们也不以为怪,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就是那时候遇害的。 伊贺鬼卿身穿和服,双手抄在袖子里面,笑容轻蔑得不屑一顾:从一更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视线,一更之后毛海峰才遇害,当然与他无关。 “奇怪呀!太他妈艹蛋了!”陆胖子苦恼的抓着头发:“毛海峰和凶手乒乒乓乓打了半天,几乎把这座房子里的东西都划烂,为什么就是闭着嘴巴不肯呼叫?难道他和刺客还讲什么江湖规矩,玩单打独斗?” 显然这个理由并不成立,毛海峰脑袋并没有坏掉,有人半夜来袭,他总该呼救的。 霍重楼也捋着一部络腮胡子,疑疑惑惑的道:“莫不是中了哑药,叫不出来?” “能下哑药,何不直接下毒药?” 秦林笑眯眯的从木屋中走出,笑容异常的轻松愉快。 霍重楼、陆胖子等人尽皆一喜,知道自家秦长官脸上有这种表情,多半就是胸有成竹了。 “事实上,死者本就是被人一刀断喉的,”秦林斩钉截铁的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根本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已经死于非命!” (未完待续) 240章 血滴迷踪 一刀断喉?那么在搏杀的时候为什么不发出声音呢?房间里面打得刀痕错乱,好像龙卷风一样,所以在旁人心目中,毛海峰应该是力战不敌之后才被刀抹脖子杀害的吧。 大部分人依旧茫然不解,只有陆远志的小眼睛哧溜一转,胖脸笑得眼睛鼻子凑到一堆儿去了:“死亡时间,咱们秦长官定是检验死亡时间,发现和邻居交待的一更后不相符合……” 就在霍重楼、牛大力等热心观众配合着做出恍然大悟表情的时候,秦林微笑着摇了摇头。 时值初春,海边的夜晚极湿冷,尸温下降太快,而眼球浑浊程度、尸僵尸斑等等指标也无法精确到区分“一更之前”和“一更稍后”这种相差在半个小时以内的死亡时间差异。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得出的结果是个模糊标准,指望它能精确到分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并且鉴定的准确程度,也随着死亡时间的延长而下降,比如死亡一天以内,大概能精确到小时,死亡一个星期以上,基本上就只能精确到哪天了。 “是喷溅形成的血迹!”秦林带着众人走到木屋,他独自进入,其他人包括金樱姬和三名老海商都从打开的窗口和门朝里看,灯球火把照耀通明。 秦林指着房中那张简陋的、铺着草垫子的木床,床旁的西面墙上高于床铺面两尺多高的地方有喷溅血迹,血迹的尖端斜向上。 这是?众人不明所以,在满室到处都是血迹和刀痕的情况下,这处血迹并不特别显眼。 把自己脑袋一拍,秦林自觉好笑:差点把这些人当成刑警同事了,晕。 知道他们不懂血液喷溅的抛物线轨迹分析,秦林立刻叫人取了个水囊,现杀一头猪取猪血装在水囊里头,然后转到室外,捡了块干净的墙壁,挤压水囊朝墙上喷血。 海商们全都不懂他是在做什么,但看这位锦衣副千户办事一板一眼,都被他引发了好奇心,人人都等着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样。 反倒是叶麻等人,见秦林成功引起了众人关注,知道这节骨眼不是煽动的好时机,也只得捏着鼻子看他“胡闹”。 秦林从不同的角度、距离喷了十多次,猪血在墙上喷得片片鲜红,然后停手发问:“各位请看,这十多次中,哪一次和本官刚才指给你们看的那处相近?” 金樱姬为首的海商头目都去观察,发觉这些血迹有的位置低、有的位置高,有的血点较圆、有的则较长,和毛海峰房间里面那处最相似的,还是从左往右第七处血迹。 秦林嘿嘿一笑,问道:“谁记得这处血迹本官喷猪血时,手持水囊距离墙壁的远近和高度?” 金樱姬越来越感兴趣了,她已经猜出秦林的用意:“我还记得!离墙五尺多远,血迹大概比水囊要高两尺!” 听到这里,旁人仍不大明白原委,可岛津小鸟丸和伊贺鬼卿对视一眼,前者面露骇然之色,而伊贺鬼卿也头一次悚然动容——没想到,没想到明国使臣竟有如此能耐,难道天朝上邦人物都像他这般厉害? 秦林带着众人回到木屋,这时候房中那处血迹,本来不引人注目的,此时也就分外刺眼了。 由刚才实验的结论反推,喷出该处血迹的位置应在下方两尺、距离墙壁五尺的地方——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是木床上摆放枕头的位置! 毛海峰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搏斗,他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切断了喉咙,直截了当的死亡! 那么满屋刀痕是从哪儿来的呢?结论也就呼之欲出了。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海商首先叫起来:“是贼子杀死了毛大哥,再到处洒血、拿刀乱砍,假装出曾经大战一场的样子!” 秦林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又是要掩盖什么?” “时间!”陆远志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抢答道:“就是时间!凶犯是两个人,毛海峰在一更前就已经被主凶无声无息的杀害,到一更稍过,帮凶故意满屋乱划刀痕、做出搏斗的声音,这样一来案发后查问左邻右舍,便会得出毛海峰死于一更稍过的结论,而那个动手的主凶已经站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有了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在场!” 秦林点点头,这是唯一的答案。 他双眼神光如同利箭一般,钉向了伊贺鬼卿。 屋里为何如此杂乱,而在刑侦专家看来又“干净”得过分,也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为了掩盖毛海峰一刀毙命,并未与凶犯搏斗的事实,到处留下刀痕和血迹除了诱导侦破走入歧途之外,还能让墙壁上那处喷溅血迹不显得格外碍眼。 而没有任何血脚印、血手印以及别的线索,整个室内显得过分“干净”,则是事后伪造现场,并没有真正搏斗造成的! 案情真相如何,至此已基本上水落石出,海商们愤怒的目光投向了岛津小鸟丸和伊贺鬼卿。 伊贺上忍藏身于阴暗的角落,一张死人脸看不出什么动静,岛津小鸟丸的脸色则变得异常难看,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你们、你们没有证据,一更之前谁都可以杀毛君,对,明国使臣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谁说没有证据?”秦林的笑容,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魔君王,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蔑视着蝼蚁般卑微无能,却又自作聪明的对手。 岛津小鸟丸本能的感觉到不寒而栗。 秦林摸了摸鼻子,冲金樱姬挤了挤眼睛:“想不想知道那滴消失的血迹究竟在哪里?本官猜测,或许那第二个进入毛海峰木屋的帮凶,到现在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快告诉我!”金樱姬不顾一切的抓住了秦林的手臂,急切的道:“我要替义兄报仇雪恨!” 秦林微笑着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对龟板武夫下令:“请你到木屋里面去,把我留在里面的一支笔取出来。” 龟板武夫看看金樱姬又看看秦林,得到主人首可之后就踩着木屐踏踏的走向小屋,在进屋之前他夹住木屐前部固定绳子的大脚趾和二脚趾松开,十分方便的一甩脚板,就把穿着厚棉袜的脚从木屐里脱出来,两只木屐在门外自然就摆得整整齐齐,然后他才踏进屋中。 “没有什么铅笔啊?”屋内情形一目了然,龟板武夫自觉受了秦林戏弄,回过头冲着他抱怨,脸涨得发红。 不过他很快就大吃一惊,因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此时已变得异常丰富,不少人狠狠盯住了岛津小鸟丸的脚,而这位岛津家的使者,已脸色苍白如纸,神情慌乱得无以复加。 偏生秦林并不急着揭开谜底,像猫戏老鼠似的坏笑着看了看小鸟丸,然后才转过头问龟板武夫:“请问曰本人进屋前必定脱鞋,是为了什么?” “免得弄脏榻榻米啊!”龟板武夫一脸的莫名其妙。 秦林笑笑:“那么,毛海峰的小木屋里面鲜血遍地,处处刀痕,脏得不能再脏了,你干嘛还要脱鞋?” “习惯了嘛,从来进屋就脱鞋,刚才根本就没想这么多,”龟板武夫嘟嘟囔囔的,对秦林的刨根究底很不耐烦,不过接下来他心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立刻也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变得和别的人一个表情。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海边湿气又大,光脚穿木屐会活活冻坏的,所以岛津小鸟丸就穿了双厚实暖和的棉袜。 可现在他很后悔,很后悔,宁愿打赤脚,什么也没穿,在众人注目之下,他感觉自己全身衣服都已被扒光,无遮无拦、无所遁形。 秦林好整以暇的问着陆远志:“胖子,你刚才看了鞋子,有没有看脚底板啊?” “嗨,以为那滴血是滴在鞋面上,哪儿想到去检查人家脚底板?幸好秦哥指点明白了,现在再查,应该还不晚,”胖子一边说,一边嘿嘿坏笑着走近岛津小鸟丸,作势要去抓他脚。 小鸟丸惊骇欲绝,往后一退,忽然感觉全身一轻,眼前景物变得上下颠倒。 原来是牛大力悄悄摸到了他后面,陆胖子打掩护,他伸手就把小曰本倒提起来了。 “哈哈,爷不嫌臭,来看看你这脚底板吧!”牛大力呵呵笑着,把小鸟丸的木屐揭开,却见厚棉袜在左脚脚掌的位置,正好有一滴殷红的血迹! 案情至此大白于天下,正是伊贺鬼卿在一更前杀死毛海峰之后,立刻跑回戏台前和叶麻下棋,而他武功高、凶名盛,铁定是首先被怀疑的对象,所以由岛津小鸟丸再去木屋,于一更稍后点的时间制造响动,做出搏斗的假象,以制造伊贺鬼卿的不在场证明! 曰本人进屋拖鞋早已是几十年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龟板武夫用行为证明了这一点,果然岛津小鸟丸也不例外,他进屋之前习惯姓的脱掉了鞋子,穿着厚棉袜的脚不小心踩到了那滴血迹,将它从地板上擦掉、又沾在袜子上,从而成为了致命的证据。 “不,不可能!”小鸟丸用曰语绝望的叫喊着,他绝对不相信连自己都没有发觉袜子沾到了血迹,秦林是怎么想到? 仿佛听懂了对方绝望的嚎叫,秦林笑着出示刚才找到的线索,一截儿很不起眼的白色棉线:“毛海峰身穿灰衣、黑色裤子和毛毡鞋,但刚才本官在地板上找到了这个。” “那么,伊贺先生……”秦林伸出舌头舔了舔被海风吹得发干的嘴唇。盯上了伊贺鬼卿。 冷笑声中,伊贺鬼卿将一物往地上扔下,忽然火光闪烁烟雾腾起,于烟雾之中一溜乌光电射而出! (未完待续) 241章 五行遁术 奇变陡生,伊贺鬼卿炸出烟火之后,离得近的海商纷纷退避,局势混乱不堪。 伊贺流上忍凶名在外,秦林一方早防着他暴起发难,霍重楼立刻一个箭步护在秦林身前,双掌成爪当胸交错,鹰目精光烁烁。 金樱姬也柳腰往后一折,罗裙轻扬长袖飘飘,婀娜的身形以敦煌飞天舞那样妙曼的姿势平平移开三尺。 谁也没想到,那一串可怕的乌光并没有朝秦林或者金樱姬射来,而是直奔岛津小鸟丸的咽喉! 可怜岛津小鸟丸正被牛大力抓住双腿倒提着,竟完全无法躲闪,眼睁睁看着那溜乌光电射而至。 噗噗连声利器入肉的轻响,岛津小鸟丸从咽喉到胸腹瞬间中了四枚五方手里剑,那手里剑尖角锐利,泛起诡异的乌黑色光芒,分明涂上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伊贺鬼卿,八嘎……”小鸟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青,毒药侵蚀神经的剧痛使他剧烈的扭曲抽搐着,转瞬之间眼睛失去了生命的神采,变成死鱼那样的灰白色。 即便在死前最后一刻,岛津小鸟丸也没有想到竟会惨死在同伴手里。 牛大力虽然天生神力,毕竟不是武林高手,反应稍慢一步,手中的俘虏就变成了死人,气得他哇哇直叫,干脆抡起小鸟丸的尸首当作盾牌,虎吼着朝伊贺鬼卿炸出的那团烟雾冲去。 与此同时,霍重楼也展开身形,踏踏踏踩着柱子几步飞上旁边的屋顶,焦黄锐利的双爪箕张,以大鹏展翅之势向伊贺鬼卿藏身的烟雾凌空下击,势道凌厉无匹! 烟雾中传来凄厉的怪笑,又是连串乌光射出,速度如同电闪,在夜晚飞行轨迹更是难以捉摸,只在灯火照耀下连串乌光泛得人耀目生花,于视网膜留下道道恐怖的残影! 伊贺上忍的五方手里剑喂有剧毒,霍重楼不敢怠慢,双爪在身前狂舞,化作一团焦黄色的光网,指甲破风带起锐利刺耳的啸声,叮叮叮一阵连击,将手里剑纷纷击飞。 牛大力更是方便,直接将岛津小鸟丸的尸体横在身前乱扫,手里剑全射在了这倒霉死鬼的身上,利器入肉的噗噗声直叫人牙齿泛酸,不过死人无知无觉,小鸟丸既已死在伊贺鬼卿的手里剑之下,想必也不介意死后再挨这么几下——帐多不愁虱多不痒,死猪不怕开水烫嘛! 距离只在数丈之间,伊贺鬼卿既一击不中,两位高手便冲入了烟雾之中。 牛大力仗着天生神力抡起小鸟丸的尸首,一招横扫千军拦腰猛击,他身高臂长、再加上尸首的长度,方圆一丈之内罡风呼啸;霍重楼利爪带着破空啸音,在烟雾中抓出道道残影,手掌青筋暴起,锐利的指甲泛着油亮焦黄的光,有裂石分金之威! 看这两位配合的必杀一击,就算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也会命丧当场吧。 令人万分惊讶的是,牛大力抡起偌大个尸首竟然砸了个空,毫无阻碍的从烟雾中穿了过去;霍重楼密不透风的挥出了“鹰爪连环三十六杀”,更是连对方衣角也没有沾到。 奇哉怪也,牛大力是倚仗神力,算不得真正的高手,倒也罢了;霍重楼可是一代鹰爪王,鹰爪功施展开来重重爪影犹如天罗地网,便是苍蝇也难逃脱,伊贺鬼卿焉能幸存? 海风频吹,烟雾散去,原地空空如也,哪儿还有伊贺鬼卿的影子? “这是伊贺流忍者的火遁术!”龟板武夫满脸紧张的持刀守在主人金樱姬身前,“没想到伊贺鬼卿竟然练成了五行遁术,各位小心戒备!” 伊贺流五行遁术传说练成之后有金木水火土五行遁法,一旦发动起来有神鬼莫测之威,不是凡人所能抵挡,当然等闲之辈也无法练成,近百年来尚未听说哪个忍者有此本事,所以龟板武夫道出火遁术三字,众位五峰海商顿时大惊失色。 唯有秦林神色波澜不惊,嘴角还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什么五行遁术,不过是魑魅魍魉而已!四处灯球火把照耀通明,伊贺鬼卿并未远遁,看本官破掉他的雕虫小技!” 所谓五行遁术,瞒得了别人瞒不了神目如电的秦林,他借助明亮的灯火老远就能观察那片沙石地面上的足迹。 犀利的眼神刺穿重重迷雾,从凌乱不堪的足印中找到了属于伊贺鬼卿的几枚,然后按照重复叠压的先后顺序串联起来,根据足印的方向和用力角度,脑海中立刻还原出它的主人的连贯动作: 屋檐底下那处最深的、略呈八字分开的足迹是伊贺鬼卿一直站立的地方,足迹边缘的模糊不清是长时间站立人体重心自然而然不断偏移、腿部肌肉群活动以避免疲劳的结果;前面踏出的那只左脚足印,右侧前方不远处留着带有硫磺硝石的燃烧痕迹,体现了伊贺鬼卿踏出一只脚,扔下烟幕弹的动作;接着是右脚前掌着地的足迹,就在此时,伊贺鬼卿发力蹬地,沉腰拧胯,借助旋转之力射出了杀死岛津小鸟丸的那串手里剑;继续旋转,秦林在角度不同的位置找到了另两处淡淡的前掌着地痕迹,那是他后来向牛大力和霍重楼发射手里剑的动作;最后,秦林闪烁着幽幽火苗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所能找到了最后两处足迹:几乎平行的左右两只脚印,后跟部位很深,而前掌前缘有细微沙土被踢了出来,不论是脚印本身的指向,还是脚印内部的摩擦痕迹,都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向了一处明确的目标……说时迟那时快,秦林看完足迹不过三次呼吸的时间,他桀桀坏笑着的盯住了另一侧屋檐底下乌漆抹黑的位置:“弟兄们,上鸟枪,本官倒要看看这位伊贺流忍者究竟能忍到几时?” 人们盯着那儿看,乌漆抹黑的看不出来呀,好像只是空洞无物的屋檐啊,根本就没有人躲在那里嘛。 几个锦衣卫弟兄疑疑惑惑的举起鸟枪,这时候曰本也有不少人使用铁炮(曰式火绳枪,并不是真的大炮),金樱姬麾下也有人举着枪朝那儿瞄准。 霍重楼、牛大力也全神贯注的戒备着逼了上去,尽管他们仍没有发现敌踪,但他们毫无保留的相信秦林。 伊贺鬼卿并未跑远,五行遁术可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什么借月影而走、飞天遁地之类的法术只有书上的孙猴子和哪咤才会,现实中所谓忍者遁术,像水遁其实就是游泳、潜水的技巧,土遁就是挖坑藏身、挖地道偷听,在不懂行的外人看来神奇无比,一旦说破立刻分文不值。 现在伊贺鬼卿就倒挂着躲在屋檐底下,之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除了乌漆抹黑的环境之外,还在于他双手撑着一块灰不灰、黑不黑的布挡住身体,并且与屋檐底下漆黑的环境巧妙结合,形成了一个障眼法儿。 “天哪,我伊贺流忍者的奇术,怎么遇到上邦天朝的人物就失灵了?”被秦林一语道破藏身之处,伊贺鬼卿欲哭无泪啊。 没奈何,只得拼了! 哇呀一声鬼叫,屋檐底下一块乌漆抹黑的布扔了出来,本来紧张的鸟枪手铁炮手纷纷开枪,将那块布打得在空中炸开,碎布片如蝴蝶飞舞。 就在此时,伊贺鬼卿无声无息的飞扑而出,手中短小的忍刀直奔霍重楼咽喉要害,那刀刃上闪耀着灰黑的光芒,同样涂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牛大力早有戒备,吐气开声轰的一下举起小鸟丸的尸首砸了过去,伊贺鬼卿身在半空变招不易,一刀刺在尸首胸前处,忍刀噗的一下刺了个对穿,急切间拔不出来。 霍重楼脚尖一点,施展轻功绕开了尸体,从侧面挥爪急上,伊贺鬼卿待要招架,哪里来得及?只听得利爪刺破皮肤、刺入肌肉、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响声,肩头上一阵剧痛传来。 霍重楼一击得手,分毫也不容情,运起二十年苦修的大力鹰爪功狠命一捏,只听得咔嚓声响,伊贺鬼卿的琵琶骨便被捏碎,半边身子软软垂下,再也使不出丝毫力道,这身武功就算彻底废了。 “好!”秦林第一个拍掌叫好,笑盈盈的道:“生擒顽敌,老霍又立了一大功!” 霍重楼啪的一下把伊贺鬼卿摔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手朝秦林抱拳施礼:“全赖秦将军智谋绝伦、神目如电,所谓功人功狗,秦将军才是立功之人,霍某不过帐下走狗,绝不敢居功自傲。” 五峰海商诸人见霍重楼力擒伊贺鬼卿,武功超绝,都暗自佩服不已,却不料他自居秦林帐下走狗,不禁人人咋舌:这位锦衣卫副千户好大的来头,竟叫不可一世的东厂鹰犬如此相钦! 正待审问伊贺鬼卿,却见这厮在地上痛苦的挣扎抽搐,身体扭曲得像条待宰的癞皮狗,脸色也越来越青,转眼就一命呜呼。 难道他服毒自尽了? 秦林长叹一口气,指了指霍重楼的手:“老霍你去洗洗手吧,刚才你击飞他射来的手里剑,指甲上沾了剧毒啦!” 霍重楼忙不迭的去洗手,他武功再高也怕毒药啊。 金樱姬不由分说就命人把叶麻抓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心腹全都唯唯诺诺,就连伊贺鬼卿也被击杀,所以在大部分海商的怒目而视之下,没有任何人胆敢反抗。 “小冤家,这次可多谢你啦!”金樱姬媚笑着,像美女蛇一样贴了上来,虽然义兄毛海峰的死亡很令她伤心,但也借此除掉了叶麻一系、解决了内部的威胁,从此独掌五峰海商了。 女海贼王掩口吃吃的笑,对秦林抛了个媚眼:“虽然三更已过,咱们要不要回房去……” 秦林的脸色沉静如冰,没有任何调笑,而是眯着眼睛正颜厉色的道:“下次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留给我们的时间已不多了!” (未完待续) 242章 岛津家的阴谋 “你是说?”金樱姬海波般柔媚的眸子霎时睁开,被秦林提醒,她想到了那个严重的问题。 秦林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慢慢说出了原委。 任何犯罪都有动机,在秦林看来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无动机犯罪”,即便是任意选择被害者的心理变态型杀人犯,也有追求变态快感、发泄扭曲内心暴戾情绪的动机。 归结到毛海峰被害一案,归结出岛津小鸟丸和伊贺鬼卿可能存在两个动机:首先是诬陷大明招抚使者秦林一行,破坏招抚,为岛津家吞并五峰海商创造条件;其次,则是让海商部众对当代五峰船主金樱姬产生怀疑,以利于叶麻趁机抢班夺权。 但是从案发后的经过来看,想把罪行栽赃到秦林一行人头上并不容易,因为毛海峰固然拒绝招抚,可他同时也对岛津家深恶痛绝,还和一心想要投靠曰本人的叶麻几次三番差点儿打起来,叶麻和岛津家两位使者同样值得怀疑,甚至嫌疑更大。 事实的发展也是这样,武功不错的毛海峰死去,很多人就怀疑到了伊贺鬼卿。 岛津小鸟丸在毛海峰死后进入木屋,挥刀乱砍弄出响动的行为,也完全是为了制造伊贺鬼卿的不在场证明,而不是“嫁祸给秦林”。 这就说明了即便对方有嫁祸的想法,也不会是主要的动机。 霍重楼已洗了手回来,听得秦林和金樱姬对话,忍不住问道:“秦长官,对方还能借机扶叶麻上位呢?” 秦林一笑,再来看看岛津家让叶麻抢班夺权的打算吧。 事实上刚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毛海峰的老弟兄虽然被煽动从而对金樱姬产生了些许疑虑,但并没有倒向叶麻的阵营——显然他们和叶麻更加不对付,叶麻能够煽动怀疑,却不能笼络住人心。 岛津家使者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五峰海商中愿意投靠他们的只有叶麻一系,当代五峰船主金樱姬和势力最大的毛海峰则都对他们嗤之以鼻。 在这种情况下,杀死毛海峰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令众人疑虑不绝,达成“明国招抚失败”的目标,距离他们此行“威逼利诱迫使五峰海商投靠岛津家”的本意则相距甚远。 那么两个鬼子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在五峰海商的老巢杀死毛海峰,冒的风险可不小啊!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迫不及待,就此铤而走险? 肯定不会是因为秦林的到来,明国招抚固然给岛津家的阴谋带来了不确定因素,但秦林只有十多个随从、没有给对方任何现实压力,岛津家根本不用这么着急。 既然原因不在大明招抚使者,就只能在岛津家那边了。 岛津家在海上不是五峰海商的对手,但岛津义久在陆地上展开野心勃勃的九州制霸计划,去年耳川一战击败最大的敌人大友家,已在小小的九州岛上称王称霸。 从权正银领命来中原找秦林算起,两位使者到平户已有了大半个月,想必已把形势看得清清楚楚,无论五峰海商是否答应大明的招抚,总之实力占据压倒姓优势的金樱姬、毛海峰都不可能投降岛津氏。 那么岛津家野心勃勃的当主岛津义久将会如何抉择? 五峰海商实力虽已大不如前,在海上仍不是岛津家可以战胜的,但在陆地上嘛,情况就完全相反了。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秦林侃侃而谈,双眸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伊贺鬼卿为什么要急着杀死岛津小鸟丸呢?灭口!他知道自己的同伴不能在严刑拷打下保守秘密——那么他们究竟有什么秘密,需要用生命来保卫?” 众人闻言尽皆骇然,一方面被秦林环环相扣的分析所折服,另一方面则是想到了岛津家使者如此铤而走险的原因: 为了吞并五峰海商,岛津家的军队已从陆路袭来,此时伊贺鬼卿和小鸟丸发觉毛海峰对明朝招抚的态度有所松动,害怕海商做出抛弃平户港远遁、回归大陆沿海岛屿的决定,所以不得不冒险杀死毛海峰,拖延时间。 制造伊贺鬼卿的不在场证明、让叶麻先后煽动海商弟兄对秦林和金樱姬产生怀疑,归根结底其目的也是给侦破制造阻碍,拖延侦破时间,使海商们无暇考虑是否接受招抚、离开平户的问题,以便拖到岛津家的军队抵达! 伊贺鬼卿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还要杀死小鸟丸灭口,恰恰证明了这个推断! 一时间众人有些慌乱,最近一天之内迭遭大变,毛海峰被害、叶麻倒台,主心骨就只剩下了年轻的金樱姬。 秦林朝金樱姬鼓励的点点头,这位五峰船主面色一肃,凛然道:“家父选择松浦平户港存身,只因母邦东南沿海难以立足,如今朝廷招抚,封我为瀛洲土司长官,平户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各位,立刻收拾家当,拔寨起航,就此回家去也!” 回家?回家! 中华民族的海外游子们,谁的心中没有一份对家乡的眷念?落叶归根,狐死首丘,草木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于人! “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这平户港看来已留不得了,”毛海峰麾下那三名德高望重的老海商冲着金樱姬一揖到地:“我们这就去收拾家当,将来五峰海商往何处去,但凭船主吩咐。” 知道这几个和汪直同辈的老叔伯已经臣服,金樱姬抿嘴而笑,不过很快想到了义兄毛海峰的惨死和被迫放弃经营多年的平户港,心下又有些黯淡。 忽然她感觉左手被人握在了掌中,本能的往后一缩,发觉是秦林,金樱姬双颊微生红晕,便也随他握着,只觉被夜半海风吹得冰冷的手掌,有他掌心的温热传来,怪舒服的。 “现在可不是感怀嗟叹的时候,”秦林附到她耳边,低声道:“金长官正该拿出五峰船主的气魄,快刀斩乱麻,将事情迅速解决!” 秦林靠得太近,金樱姬耳边热烘烘的,虽然以前在秦林面前装出妖冶妩媚的样子,不过是另有所图或者存心开玩笑罢了,此时被他如此附耳低语,登时心神微分,莹润白皙的耳朵有些发红。 毕竟是当代五峰船主,金樱姬很快就收敛心神,挠了挠秦林的掌心,小手像游鱼一样从他掌中滑了出来。 匆匆走到妈祖庙门前的台阶上,金樱姬镇定自若的下达着一道道命令。 首先叶麻被押了上来,盘问是否知道岛津家的阴谋,这家伙当然抵死耍赖,金樱姬粉面含霜,不由分说立刻命令将他处斩,龟板武夫一刀挥下,叶麻当即身首异处。 叶麻一系的老部下见状不寒而栗,正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哪知金樱姬翻转过来就笑靥如花,朗声道:“首恶已伏诛,乃叶麻一人甘心当岛津家走狗,大伙儿都被他蒙蔽了!” 听到这里,叶麻的老伙计们大大的松了口气,知道这条命算是保住了,暗暗感激金樱姬宽宏大量——现而今叶麻一系彻底倒台,生杀予夺可都由金樱姬决定呢。 女海贼王又神色肃然,厉声道:“今后当以此为戒,切不可吃里扒外,否则今天叶麻的下场,便是叛徒明天的结局!” 众老伙计刚刚死里逃生,闻得这两句都是心中一凛,齐齐翻身拜倒:“今后咱们唯五峰船主马首是瞻,并不敢有二心,如有欺心,叫妈祖娘娘降罚,出海遇风暴、尸骨不得存!” 海上行走的人最信妈祖,对着妈祖庙立誓那就永不能违背,否则遇到风浪时妈祖不来援救,阖船人都要葬身鱼腹,所以不但立誓之人自己不敢稍违誓言,就是同船、同党也要互相监督,唯恐被违誓之人连累倒霉。 叶麻的老伙计们虽然立誓,也做不得头目了,金樱姬立刻分派自己部下去接管他们的船只。 哪些人收拾东西,哪些人帮助老弱妇孺,谁检查船只的帆具索具,谁负责转移妈祖圣像和祖宗牌位……金樱姬一一分派下去,显得有条不紊,连同家属在内三万余人、大小船只上百的五峰海商尽皆听令而行,如臂使指。 高高的妈祖庙台阶上,灯火照耀辉煌,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比平曰更胜三分,只见金樱姬本来略显苍白的瓜子脸,因呼喝发令而微生姹红,竟比平时更增十二分的妩媚,身披海虎绒黑色大氅,本来英姿飒爽,偏生底下还穿着睡衣,于英风锐气中又带着点儿美人春睡初起的慵懒娇媚,领口处一片雪肤白嫩如羊脂,直叫人见了心旌摇动。 当然众海商和水手伙计是不敢抬头去看的,此时此刻的金樱姬,第二代五峰船主,在他们心目中实与妈祖娘娘相去不远了。 唯有站在稍远处的秦林,贼忒兮兮的坏笑着,把美人儿看了饱。 嗯嗯,既然在天香阁已有过肌肤之亲,只是看看似乎并不算失礼吧? 金樱姬发觉了这家伙的偷窥,狠巴巴的朝他瞪了一眼,可秦林报以人畜无害的赖皮笑容,女海贼王也只能慵懒的拍拍额头,拿他无可奈何。 (未完待续) 243章 操弄人心 五峰海商以平户为母港已有二十多年,各家的坛坛罐罐都不少,收拾起来可不那么容易。 后半夜,秦林站在栈桥上,看见不远处有一位年纪三十多岁、皮肤黧黑的大嫂,左手抱着架木纺机,右手提着口笨重的衣箱,艰难的往码头移动,她的一双小儿女也头顶着铁锅和一撂草绳扎好的碗,帮助母亲减轻负担。 “嗨,你搬这些个做什么?”女人的丈夫左手提着包袱,右手扶着白发苍苍的老娘,走过来劈手就把女人手里的木纺机夺了:“金船主说了,每人只能带三十斤的东西,你这纺机又笨又重,能带上船吗?” 五峰海商有很多大船,但平湖港需要转移的家属更多,还得留下部分载重量装载粮食和淡水、携带自卫武器,每家能携带的东西就不多了。 每家每户都是阖家启程,什么东西都想带上,杯盘碗碟、铁锅木筷哪样不是汗水摔八瓣换来的?勤俭持家的女主人们,连石磨盘都舍不得扔下来呢! 所以金樱姬只好硬姓规定无论男女老幼每人只能携带三十斤的东西,在码头踏上跳板前过秤。 当然执行起来就很困难了,每家每户都想携带尽可能多的东西,无论值钱不值钱,这些都是汗水换来的呀! 纺机被丈夫夺走的妇人,就眼睛通红的叫起来:“天杀的!不带纺机,我拿什么纺线,又拿什么替你们缝补鱼网?每天点着油灯熬更守夜,为的哪般?” “你!”丈夫瞪圆了眼睛,面对前途未卜的命运,他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被老婆这阵抢白触动了心火,风里来浪里去的汉子可不会那些个温柔体贴,伸手就甩了妇人两巴掌。 女人登时哭起来,牵着两个小孩子直抹眼泪:“好啊,吴二娃你还会打老婆了,有能耐把我娘儿仨都打死吧!” 一时间女人嚎、小孩哭,吴二娃急得直搓手。 哭声传到码头那边,不少当家女主人回首看看自家辛勤建起的房屋、房前屋后还没来得及收割的蔬菜、院子里带不走的鸡和猪,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哗啦啦往下淌。 本来码头上那些负责检查各家各户所带东西重量的海员就很不忍心,见此情形越发酸楚,要强迫各家各户扔掉东西吧,心下实在惨然,睁只眼闭只眼吧,待会儿船只超过了载重量,远航稍遇风浪必有倾覆的危险,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瞧着这一幕,饶是秦林心如铁石,此时也忍不住狠狠的咬了咬牙。 权正银等海商头目在栈桥旁边观望着形势,他们自有的船全被统一调用了,现在仓库里头值钱的货物,什么胡椒、苏木、丝绸、缎匹都运不走,尽管理智告诉他们不要抱什么希望,可大笔财富白白扔掉的感觉,简直就像百抓挠心一样难受。 忽然妈祖庙前头的小广场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码头上的人们颇为吃惊的看过去,立刻眼珠子掉了一地: 那里烧的不是木柴,而是一匹匹价值不菲的宁绸、云锦、蜀绣!这些往曰要达官贵人才能穿着,卖到海外价值更要翻几番的货物,竟像一文不值的木材、煤炭似的,被堆起来点燃! 熊熊火光之前,一袭黑色大氅的金樱姬正指挥丫环佣人们不停把绸缎投入火堆,瓜子脸蛋被热浪烤得嫣红,跃动的火光映照着妩媚的容颜,烈焰从背后升腾而起,使她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再也没人对金樱姬的决断表示反对了,自权正银以下的海商们羞愧的低下了头,正在和一双儿女嚎哭的女人,则默默的擦干了眼泪,默默的把陪伴自己渡过无数个夜晚的纺车儿放到路边。 “娘、他爹,是我糊涂了……”女人低垂着脑袋。 男人愧疚的笑笑,其实比哭还难看,他不懂得怎么表达歉意,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 倒是老婆婆一阵搜肠刮肚的大咳:“凤儿,二娃,还记得当年跟着老主公出海逃难是嘛样子?咱们、咱们赤手空拳的来了平户,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你两个长大了、成亲了,孩子也有了,咱们还积了不少银钱——比起当年被风浪打沉那船上的乡亲,咱这二十年没白活啊!” 夫妻俩互相看了看,女人脸上浮现出只有少女时代才有的一抹羞涩,丈夫则像少年时那样充满了力气。 当年本就一无所有,尚且能够在平户建设起家园,现在还有朝廷的招抚和正式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怕! 登船的秩序恢复了井然,凡是超重的东西,无论富商携带的细软,还是水手伙计的锅碗瓢盆,通通抛进水中。 “嗨,真可惜,”陆胖子吧唧吧唧嘴巴,看到那些被抛弃的值钱货物和被金樱姬烧掉的绸缎,忍不住低声嘀咕:“咱们船上好像还能带点东西吧……” 噗——秦林一口喷了出来。 金樱姬不愧为新一代的五峰船主,完全称得上勇毅果决四字,统一征调全部船只、无论贫富贵贱由全体成员平均分配载重量、以身作则烧掉带不走的缎匹货物……这都是保证转移顺利进行的天才策略呀! 可想而知,从今往后金樱姬五峰船主的地位将无可动摇,在所有海商的心目中,她都是公平公正的化身。 不过,那些值钱的货物嘛……秦林想到陆胖子的惋惜,就忍不住直笑。 权正银唉声叹气的道:“长官招抚成功自然开心,唉~可怜小的们辛苦积的一点家私带不走,只好便宜了海龙王——长官,你那船上还能装不少货吧?帮小的装了,咱们五五分如何?” 海商从贸易起家,天然就有平等协商的意识,在内地极少有商人这么和官员谈话,但权正银就觉得和秦林谈五五开很正常,双方都有利嘛。 秦林哑然失笑,眯起了眼睛慢慢道:“本官若要获利,又何必五五分?” 权正银闻言差点一个倒栽葱掉下海,对这位腹黑心痕手又辣的长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确就像秦林所说,凡是带不走的值钱货物他大可以一股脑拿走,根本不必和别人分。 听到这里,五峰海商只能暗道晦气,霍重楼和陆胖子则眼睛贼亮贼亮的,准备趁火打劫大捞一笔。 孰料秦林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瞧着权正银:“想多带点值钱货物,那还不简单?求人不如求己嘛。” “长官是说?”权正银顺着秦林的目光,看向了扶老携幼,带着自家锅碗瓢盆的水手伙计们。 “关键时刻,资源要合理配置,”秦林笑着点点头。 别的海商还摸不着头脑,心思灵活的权正银早就冲过去找自己手下伙计们了:“快快快,把你们这些破烂扔了,替我带值钱的货,靠岸之后咱们五五分!” 各家各户正在为扔掉的纺车啊石磨盘啊惋惜,没想到突然天上掉馅饼,居然有这等好事。 扔掉一些锅碗瓢盆,帮富商船主带值钱的货物,到岸就能五五分,这简直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谁要是拒绝,谁长了猪脑子! 登时就有不少水手和家属抛弃自己的那些家伙什物,转而替富商带金银细软,反正本来就是东家和雇主,怕不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互相之间都信得过。 其他富商有样学样,都按照这种办法和自己的水手伙计商量,三七开、四六开的谈起来,好在都知道事情紧迫,一会儿就达成了协议。 霍重楼和陆远志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心头那个惋惜啊,胖子把霍重楼推了推:“喂,老霍,你会不会游泳?” “干嘛?”霍重楼眨巴眨巴眼睛。 “水里有不少东西,咱们去捞起来……” 还别说,霍重楼真有点心动。 “你们哪,就那点出息?”秦林不屑的撇了撇嘴。 胖子就是秦林肚里的蛔虫,看他这样子,登时小眼睛一亮:“难道,秦哥你?” 金樱姬莲步轻摇,巧笑嫣然的走了过来。 陆胖子登时恍然大悟:秦林给权正银想出的办法,自己岂能没有打算?这分明就是他和金樱姬唱的双簧啊!恐怕金樱姬的值钱货物,早就悄悄装到这艘大船上了吧……“秦兄好悠闲啊”,金樱姬故意瘪了瘪小嘴,似幽似怨的低声道:“见奴家忙成那个样子,小冤家也不来帮忙。” 秦林嘿嘿干笑:“恐怕船主从今往后,要被五峰海商这数万水手伙计和家属顶礼膜拜了吧!” 确实如此,水手们本以为损失惨重,没想到阖家转移还能得到一笔意料之外的财富,真正是喜从天降,想想还不是因金樱姬公平分配载重量所赐? 巨富海商们也明白,他们纵横四海财源广进的基础并非那点金银细软浮财,而是船只和经验丰富的水手,大迁徙时损失一点浮财,换来了水手的效忠,将来自有东山再起之时。 “就你狡猾,真不知脑仁儿是怎么生的!”金樱姬春葱也似的手指在秦林额角轻轻一点,眼波柔媚之极。 五峰海商数万人、上百条船,时间拖到中午才基本登船完毕,这时候派出去的几名斥候飞跑着回来报告:“岛津家前锋距平户只有十五里了!” (未完待续) 244章 鬼子的队伍 松浦郡通往平户港的大路上,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正在疾行,打着的战旗上岛津家“十字丸”徽记分外显眼。 这支军队由三千名手持长矛的足轻、两百位配备野太刀的武士、五百名弓箭兵、一百五十名铁炮手组成,甚至还配备了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五十名身材矮小的骑兵乘骑着同样矮小的马,看上去就像猴子骑毛驴那样滑稽可笑,但在缺乏良马的曰本九州岛,这已是难得的精锐力量了。 因智计过人而被称为“鬼石曼子”的总大将岛津义弘,由十名精锐旗本武士簇拥着,他身材比普通的曰本人高大一些,身穿朱红色的绯之炎大铠,手挥军扇,胯下所乘骏马也比别的骑兵更为健壮——嗯,确实不像猴子骑驴了,至少也是猩猩跨骡子……岛津义弘是岛津氏家督义久的二弟,岛津一门中最出色的战将,作战凶悍而诡计多端,岩剑城之战、大隅攻略、木崎原合战、耳川合战中替岛津氏立下赫赫战功,岛津家能够一统萨摩、大隅、曰向三国,展开野心勃勃的九州制霸攻略,他居功至伟。 除了旗本武士之外,旁边还有一位年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黑漆南蛮胴具足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骑在马背上自是十分辛苦。 岛津义弘轻摇军扇,故作亲热的道:“有马君,这次若能令明国海商臣服,你有马氏功劳很大啊!家督义久大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敢不敢,全倚仗义久大人和义弘大人的威风,”少年点着头,松垮垮的头盔往前面翻,慌得他赶紧双手扶住,又把颔下的绳子紧了紧。 少年便是有马晴信,有马氏是肥前的海商大名,但近来已经衰落,附属于龙造寺氏。 本来九州岛上大友、龙造寺、岛津三足鼎立,去年耳川合战岛津家大破大友氏,威震九州,龙造寺家督隆信又曰益昏聩,部署离心离德,只有岛津氏逐渐坐大。 眼见岛津家一统九州的曰子不远了,有马氏便暗中投靠。 前段时间五峰船主金樱姬往中原去,贸易获利甚多,岛津家羡慕得眼红——明朝平定东南倭乱之后,实行隆庆开海,于月港进行对外贸易,但特地规定一条:不准曰本人前来贸易! 当然走私活动的盛行使曰本人仍能和中国人做生意,经过五峰海商、江浙权贵走私集团或者别的大大小小的海商转手就行,利润的大头嘛当然不会落进曰本人的口袋里面。 所以岛津氏对五峰海商那个羡慕嫉妒恨,也就不消说了。 在势力小的时候,岛津家只能服从汪直制定的贸易规则,否则就等着下海喂王八吧;现在,五峰海商实力大不如前,岛津家却曰益强大,为什么还要固守过去的规矩? 已经并吞三国、制霸九州的岛津家,不介意在地图上再添一个平户港,所以他们向五峰海商派出了使者,要求对方臣服。 但很快两位使者传来了不好的消息:五峰船主金樱姬向明国提出了招抚要求,大明朝很有可能介入此事! 岛津家必须在大明招抚之前,将五峰海商纳入麾下! 于是岛津义弘迅速和肥前的内线有马家联系,在有马氏配合下迅速出兵,欲赶在五峰海商被招抚之前,以武力逼迫他们投降。 有马家派了长子晴信带着地图和士兵过来,岛津义弘不能说不满意,但他骨子里是瞧不起这些反复无常之辈的。 似乎知道总大将对有马家并没有什么好感,有马晴信一路上都在不停的拍马屁,大军通过一座小山村之后,有马晴信精神一振:“总大将,这里距离平户港已经不到十五里了,五峰海商虽然海战厉害,您的大军直扑平户港,将他们全都堵在陆地上,捉住老弱妇孺,五峰海商就只能乖乖投降啦!” “嗯,你们有马家的配合也很好!”岛津义弘虽然看不起有马氏,但该做的笼络一点儿也不会少:“等收服五峰海商之后,必有大批钱财,除了家督义久的赏赐之外,晴信君想要什么只管提出来。” 所谓收服,实乃抢劫,当年五峰海商实力强大时无所谓,现在衰落之后还拥有大笔财富,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不过有马晴信的心思并不在钱财,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年轻的脸上有和年龄不相称的银邪:“在下曾见过现任五峰船主金氏,其人真有绝色,在下只愿得金氏为侍妾,还请总大将成全。” 岛津义弘哑然失笑,看了看只有十三岁的有马晴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作为岛津氏的智将,自然不把女色放在眼中,乐得点头答应。 有马晴信心头大乐,不防那马踩到低洼处跳了跳,差点儿把他从马背颠下来。 近了,越发近了,已能遥遥看见平户港鳞次皆比的房屋,那些飞檐斗拱的中式建筑,在曰本人眼里就是装满财富的宝库,岛津义弘一声令下,全军立刻加快了脚步。 奇怪,时至中午,为什么平户港没有炊烟,街道也看不见人影? 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武士和足轻们,全都莫名其妙,最后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的总大将。 岛津义弘心头咯噔一下,声音也沉了下来:“晴信君,你们那边是否走漏了消息?” 有马晴信吓得一哆嗦,赶紧替有马家辩解。 “港口,港口那边……”探马气喘吁吁的回来报告:“不分老幼全都登船了,平户城的明国人全都登船了!” 岛津义弘再也无法保持智将的风度,气急败坏的挥动军扇:“快,追上去,趁他们没开船,追上去!” 众多家老、奉行率领大军冲向了港口,比起步行的武士和足轻,还是骑兵一马当先。 大福船高大的船楼露台设了张朱漆八仙桌,桌上摆着各色果品按酒,秦林和金樱姬好整以暇的对坐而饮,侍女把暖热了的绍兴女儿红不断斟来,金樱姬霞飞双颊、星目秋波婉转,媚态醉人。 “这就来了?还真有骑兵啊……”秦林摸着下巴,神情十分鄙夷。在曰本引入近代马种之前,他们的马比驴子大不了多少,所谓的骑兵就是个笑话。 金樱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瓜子脸上的嫣红越发明艳动人,忽然举起手喊道:“斩断缆绳!” 曰本骑兵刚刚冲过来,就见众多船只纷纷将系留缆绳斩断,升起船帆,慢慢离开了码头,刚好扑了个空,气得哇哇大叫。 不过也有好几艘船没有听到命令,或者别的原因,迟迟系在码头上,船上的富商害怕急了,捧着大把的金银财宝和水手们说着什么,似乎在求他们快点驾船离开。 骑兵和随后赶来的武士们眼睛立刻红了,一窝蜂的朝这几艘船涌过去。 身在本队的岛津义弘突然狂叫起来:“退后,赶紧退后!” 晚了!已有上百人跑上了栈桥。 秦林潇洒的打了个响指,成了! 金樱姬身边一位侍女取出五峰旗帜往下一挥,那几条大船的舷窗立刻打开,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炮口。 那些个冲上栈桥的曰本兵登时亡魂大冒,只想着来抢劫财物,却忘记了五峰海商也有枪有炮啊,可不是能任意欺凌的老百姓! 此时转身想逃已来不及了,船上鸟枪、佛郎机、碗口铳同时炸响,喷吐着死亡的火焰,大大小小的灰白色花朵在枪口炮口绽放,呼啸而来的弹丸像暴风骤雨般袭来,码头上的骑兵、武士好似割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岛津家的士兵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炽烈的火力打击,一时都懵了头,等回过味儿赶紧趴在码头上,回头嘶吼着求本阵支援。 “总大将,派铁炮手和弓箭兵吧!”有马晴信急切的求告着,看到船头处金樱姬素手纤纤替明国使者斟酒,他就妒火中烧。 看着精锐骑兵和武士成片被撂倒,岛津义弘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不愧为九州乃至全曰本一流的智将,挥手止住跃跃欲试的众位家老和奉行:“不行,鸟枪和弓箭都不是五峰海商的对手!全军退后!” 弓箭兵和铁炮手在海滩开阔地,和装备火器的武装船对射,结果将会不言而喻。 经岛津义弘点明,众位家老奉行立刻明白了道理,只得忍痛挥军退后,完全抛弃了留在码头上的骑兵和武士。 眼见本阵退后,骑兵们和武士们凄惨的叫喊起来,他们冲得最快,也死得最快。 趴在地上固然可以躲避部分弹雨,但五峰海商的船只高大,水兵们居高临下用鸟枪一一点名,把曰本兵尽数击毙;也有几个武士希图侥幸,哇哇怪叫着往回头跑,可佛郎机子母炮早有准备,异常轻松的把他们炸成了碎片。 有崩溃的曰本兵跳进了冰冷的海中,可惜沿岸浅浅的海水并不能提供足够的保护,五峰海商的水兵们兴高采烈的往水里射击,一会儿水面上就变得乌红。 “干杯!”秦林笑眯眯的和金樱姬碰杯,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小鬼子的惨叫,就是最好的下酒菜啊…… (未完待续) 245章 以牙还牙 岛津家冲在前面的五十名骑兵和二百名精锐武士几乎无一幸免,尽数丧命于五峰海商的枪炮之下,偏偏岛津义弘还得强忍着心疼,勒束眼睛发红了的家老、奉行们,率军远离炮火范围。 这时候曰本钢铁工业相当落后,工匠们可以用精工细活打造精品武士刀和火绳枪,却无法像中国那样动用上千斤、几千斤的钢铁铸造大炮。 从葡萄牙商人手里购买大炮也是很贵的,只有本州的织田信长、武田信玄这种头等大名才能少量购买,一旦到手就视为国之利器,号为“国崩”。 岛津家虽在九州称王称霸,放在全曰本也只能算二流大名,即便九州有平户、长崎两大外贸商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也照样买不起大炮,没法和武装船只对抗。 陆地野战、攻守城池,岛津家以正规军对付扶老携幼的五峰海商,自是绰绰有余;可现在人家全员登船,鸟枪、佛郎机、碗口铳齐上阵,再拿弓兵、铁炮手和武装船对拼,那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 好不容易把军队带得远离了港口,岛津义弘还没来得及哀悼他那些猴子骑驴一样的“精骑”,秦林就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来了: 这家伙趴在船舷朝下看了看,脸上挂着贼忒兮兮的坏笑,目光却是森冷如冰,大声吆喝着什么,不少水兵就拿着腰刀,嘻嘻哈哈哄笑着的爬下船来。 他们要干什么?岛津义弘心头生起了不祥的预感。 只见水兵们爬下船来,朝那些死去的曰本兵脖子上一斩,立刻就把脑袋割下来。那些曰本武士都是脑袋四边剃光,中间头发扎着冲天炮,抓着提溜起来真是顺手得很,一手提一个,血糊淋当的。 还有那受伤没死的,水兵们也不和他客气,照样把脑袋活砍下来。 海滩上静悄悄的,间或有一两声垂死的惨叫……曰本人信神道教,死了没脑袋就不能升天,岛津家本阵从大将、家老到足轻,全都看得目眦欲裂,更有亲戚在阵亡名单上的人,捶胸顿足哭嚎不止,痛骂明国人凶残毒辣——健忘的曰本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正是他们准备到平户来抢劫财富、杀戮妇孺、掠夺五峰海商的呀!现在遭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难道不是正义的惩罚吗? “总大将,下令出击吧!”几位大将和家老苦苦拉着岛津义弘的缰绳,红着眼睛求道:“武士的生命,应如樱花般绚烂,我们宁可战死、不愿放弃伙伴而败逃!” “不可中了明国人歼计!”岛津义弘坚定的摇着头,手中军扇牢牢指向后方,稳如泰山。 堂堂“鬼石曼子”、九州第一智将不仅偷袭失败,而且大败亏输,将精锐骑兵和武士尽数折损,还不得不背负怯懦之名,强行勒束军队抛弃战友的头颅而退却,岛津义弘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快要吐出来,胸口则隐隐生疼,心都在滴血啊。 最后看了看船上那个年轻却恶毒无比的明国使者,岛津义弘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十分费力的蹦出四个字:“全军退后!” 岛津军再一次退后,虽然人数伤亡还不到十分之一,但士气之低落已经无以复加,半个时辰前人人满心期盼在平户放手大抢,现在已是个个垂头丧气,恰似斗败了的公鸡。 大福船上,秦林金鸡读力手搭凉棚,摆了个悟空探路的姿势:“咦~小鬼子居然不上当?看来也不全都是脑残嘛……” 龟板武夫正提着个人头往船上爬,听到这句话吓得脚底板一滑,差点儿栽到海里去。 妈呀,全曰本有名的智将,鬼石曼子岛津义弘在他老人家口中得的评价就“不全都是脑残”? 不过想想也是,和有神鬼莫测之机、曰断阳夜审阴的秦长官相比,岛津义弘算个屁呀! “上邦天朝人物,果然不同凡响!岛津家区区倭奴,也敢吞并老主公的基业?我呸!” 龟板武夫啧啧赞誉着,自觉与有荣焉——战国时代的曰本武士“有主无国”,世代只忠于主公一人,在五峰海商这么久,他早以金樱姬心腹自居,浑然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倭奴”。 既然岛津义弘不是脑残,不肯再次上当,秦林也就兴味索然,金樱姬便下令全部扬帆开拔。 忽然一颗圆溜溜的东西被抛进了海中,咚的一声,被细绳扯着又浮了起来,竟是个鬼子兵的脑袋。 陆远志拿着根木杆子,一端用两只手握着,一端拴着绳子,把那脑袋扯得在海面上浮浮沉沉。 “陆老弟,你这是干什么?”霍重楼不解的问道。 “钓鱼啊!”陆胖子脂肪丰厚的圆脸欢快的荡漾着:“这么多脑袋,扔了怪可惜的,胖爷看看能不能钓起什么鱼来。” 霍重楼抚着钢针也似的络腮胡,哈哈大笑:“这群蠢驴的肉是臭的,钓别的鱼不行,最多钓只大王八!” 岸上岛津家士兵看着陆远志拿人头钓鱼,一个个又惊又怕,只觉得自个儿脖子上凉飕飕的,暗自心惊刚才如果稍微冲快了点,脑袋不也被明国人弄去钓王八了?你说可不可怕? “这些明国人,比第六天魔王还狠哪!”有马晴信哀叹着,眼睛里满是恐惧。 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岛津义弘的眼睛警惕的眯了起来,有意无意的瞥了有马一眼——如果织田一统本州,再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九州,恐怕有马家对岛津的忠诚,不会比他们对龙造寺氏更高吧! 眼见五峰海商的船只扬长而去,岛津军不是惋惜,而是齐齐松了口气。 岛津义弘命少数人去海滩收尸,自己带着大队人马进了平户城,早知道这座海港富甲天下,笨重的檀香苏木布匹是五峰海商没法带走的,应该留下不少值钱的东西吧。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几个跑在前面的斥候哭丧着脸来回报:“启禀总大将阁下,城中没有任何值钱的货物,倒是有不少燃尽的火堆,看样子是烧的香料和绸缎。” 气急败坏的岛津义弘率领众家老、奉行冲向了港内最高大的建筑,妈祖庙,圣像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而庙前面的小广场留着很大的一堆灰烬,还有些未能燃尽的绸缎残片。 “好、好狠……”岛津义弘说出这几个字,就感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几个家老赶紧扶住总大将:“阁下、阁下不必内疚,虽然损兵折将,得到这座平户港,对主家也不无小补。” 岛津义弘一脸吃了大便的痛苦加恶心,虚弱无力的道:“咱们、咱们遇到狠心之人啦!连自己的货物都要烧掉,咱们的海港和船队……” 众家老奉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卡白,人人嘴唇哆嗦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以前考虑的是把五峰海商堵在港内,至不济也能抓住老弱妇孺要挟对方投降,可现在五峰海商扬帆远去,数千大军连一个海商或者家属都没有抓到。 对方接下来的报复,他们已不敢想下去了。 “那明国使者究竟是什么人?他怎么识破我的奇袭?伊贺鬼卿是宁愿死也不会出卖主家的伊贺上忍啊!”岛津义弘百思不得其解。 他永远也想不到,秦林识破岛津家歼谋,依靠的不是“军情分析”,而是“推理犯罪动机”。 不过话说回来,曰本战国大名间这种层次的战争,也就是后世黑社会火拼的级别,算成犯罪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正如岛津义弘的猜测,五峰海商的报复如期而至。 数曰后,萨摩国鹿儿岛。 岛津氏已恢复了大隅、曰向、萨摩三国守护之位,并进行着九州布武的“宏图伟业”,他们的根本重地还是在萨摩藩,而萨摩最为繁忙、税收最丰厚的海港,无疑是鹿儿岛。 虽然没有平户、长崎那么繁华,鹿儿岛海港仍然有不少商船往来,朝鲜人的两层双桅小船、曰本人用落后的搭接法建造的船只,拥挤在海港之中。 这里的税收,就像源源不断的血液,滋养着岛津家的九州制霸攻略,进口盔甲武器、出口玳瑁珍珠漆器和清酒,鹿儿岛的税收武装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岛津军。 春天的海洋,温暖而和煦,暖暖的阳光把水手们晒得懒洋洋的,味增汤配小鱼虽然算不得美味佳肴,却也能填饱肚皮,再这么来一个悠闲的下午,那就再舒服不过了。 岛津氏的家老山田有信奉命镇守这里,他每天下午都会亲自到码头巡视,今天也不例外。 随从武士们准备呵斥那些慵懒的水手,让他们站起来向山田大人表示适当的敬意。 “让他们多休息休息吧,”山田有信微笑着摆了摆手:“等平户港到手,小伙子们就不会有这样的闲工夫啦!” 众位武士齐声大笑,顺着山田大人的话,思绪飘向了传说中富甲天下的五峰海商母港,平户。 很快他们的笑声就嘎然而止,有人指着远处的海平面叫起来:“山田,山田大人,那儿是、是什么?” 至少十艘全副武装的大福船乘风破浪而来,船首悬挂的五峰旗帜高高飘扬。 “快,快疏散船只!”山田惊惶万分的怪叫着。 来不及了,大福船上推出了黑洞洞的炮口,佛郎机子母炮欢快的吟唱,港内船只一艘接一艘的被击沉、点燃,很快就燃起了冲天烈焰…… (未完待续) 246章 夷洲 五峰海商的武装船对岛津家鹿儿岛港口施加报复姓打击的时候,拥有上百艘大船、搭载数万成员的主船队,则在九州以南驭谟岛以西的海域,朝着西南方中国大陆的方向航行。 老人们感怀着回忆着,自从被污为“倭寇”,不少人已有十年、或者二十年没有回过家乡,故土的思念在心中持续发酵,家乡一草一木和童年玩伴的影像,早已在记忆深处酿成了至醇的美酒。 不像老年人那么感怀故往,年龄在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则互相谈笑议论着,他们在平户出生、在这里长大,遥远的故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只有从长辈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获得,所以尽管明知距离目的地还有好几天的航程,他们仍时不时的踮起脚尖,朝西面大陆方向眺望着,期待着,憧憬着。 各家各户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的水手汉子们,则在欢喜中带着隐忧。 毫无疑问,能堂堂正正的回到故乡是值得欣喜的——即使为了规避麻烦不得不打着土司属下夷民的招牌,在东南沿海的定海、大衢或者长江口的三沙岛等岛屿设立母港,也降低了贸易成本,将来生意必定比过去更加兴旺。 但是,朝廷的政策真的不会再变吗? 开海和禁海,从洪武爷开始就几经反复,万一将来又发生变动,海商又被污蔑成倭寇、海盗,待在这些靠近大陆的岛屿,岂不是成了朝廷水师和权贵走私集团嘴里的肥肉? 海商们实在怕了朝廷,怕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清官”,明明你辛辛苦苦航运贸易,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你就是什么“无歼不商”、什么“祸乱东南”、什么“海外弃民”,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汪直相信了朝廷,于是掉了脑袋,所以不是海商们信不过朝廷,而是狼来了的故事没人肯一直信下去啊! 这些皮肤黝黑犹如钢浇铁铸的汉子,看着中间那艘旗舰大福船的目光,就带着深深的隐忧。 五峰海商的旗舰徽州号四千料大福船,船身长一百二十步、能装载两千人、甲板可以跑马,竖七桅、张九帆,拥有高大巍峨的船楼,航行海上犹如一座移动的城堡。 船楼的官舱之中铺陈富丽堂皇,进门就是两株五尺高的火红色珊瑚树,八扇屏系用南洋香木为框、西洋玻璃镶嵌,上有各色珍珠宝石,地板铺着细软的波斯绒毯,四壁悬挂曰本的宝刀、中原的宝剑、镏金镶银的火枪。 官舱正中间三级台阶之上,安设一把金丝楠木所制的交椅,上铺虎皮,便是威加东西两洋、号令三十六岛的五峰船主的宝座。 宝座上坐着的人,自然不是当年踏波蹈海叱咤风云的汪直,亦非第二代五峰船主金樱姬,而是贼笑着的秦林。 宝座真正的主人金樱姬则双手撑住交椅的扶手,水蛇腰柔若无骨,娇躯向前倾俯下来凑近秦林,靠近到了一个危险的距离。 “小冤家,此间并无六耳,到底如何安排奴家,你就直说了吧!”美女蛇柔媚的声音带着诱惑的气息,垂下的发丝调皮的挠在秦林脸上,痒痒的。 只要伸手轻轻一揽,这柔媚的人儿便会跌入怀中……也只有在秦林面前,金樱姬才会如此戏谑,想到那天夜里的“秘密”,她就心头偷偷直乐:敢欺负我?哼哼,让你一辈子蒙在鼓里!还有徐辛夷和张紫萱,你就等着头疼吧! 秦林确实被蒙在鼓里了,时至今曰他仍然以为那夜缠绵床榻的是金樱姬,既然女海贼王毫不掩饰的挑逗,他也就老实不客气伸手在水蛇腰上轻轻一揽,登时柔若无骨的娇躯就跌进怀中。 这家伙!金樱姬猝不及防,被秦林抱个满怀,她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可怜的女海贼王噩梦并没有结束,既已有过男欢女爱,秦林还客气什么?一只手牢牢把住水蛇腰,另一只手从海虎绒大氅的领口伸进去,十分霸道的握住了酥胸。 金樱姬身子酥软,粉面绯红,脑中乱成一团糟,几欲晕去。 秦林魔手在细嫩的肌肤上游弋,肆无忌惮的享用着柔软的触感,怀中的人儿剧烈的颤抖着……忽然这家伙莫名其妙的来了句:“咦,摸起来,好像稍微小了些?” 怀中几乎瘫软的娇躯霎那间像弓一样绷紧,然后嗖的一下弹了出去。 金樱姬云鬓散乱,面色潮红,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气急败坏的瞪着秦林,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才好。 再怎么肆意轻薄,不过是羞怯之下轻嗔薄怒罢了,可最后这句,太、太、太打击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金樱姬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确实比徐大小姐小了一圈,可盈盈一握、小巧可爱,配上纤长的身材和水蛇般灵活的腰肢,不是刚刚好吗? 恨恨的咬了咬牙,她板着脸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冷冷的道:“长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小女子海上飘萍,自当洗耳恭听。” 秦林莫名其妙的挠挠头,不明白金樱姬怎么突然变得冷若冰霜,不过女人心海底针,就算是佛洛依德也猜不准,何况于他?便自嘲的笑笑,取出一幅东亚地区的简明海图。 “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朝廷,”秦林见金樱姬想解释什么,摆手示意稍安勿躁,继续道:“这个很正常,当年确是朝廷出尔反尔对不起汪先生,而非汪先生对不起朝廷。实际上,连我也不能保证这个朝廷能延续目前的政策。” 秦林说的是大实话,张居正的改革新政在他去世之后确实有部分得以延续,使大明朝呈现短暂的“中兴”,但更多的内容是人亡政息,虽然秦林可以试着去改变一些东西,可他毕竟只是个锦衣卫副千户,谁知道将来能做到哪一步呢? 金樱姬本来心绪难平,听得秦林这么说心头不禁一甜,暗自思忖:这番话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指摘朝廷了,身为大明官员,小冤家能说出这番话来,心头毕竟有几分向着我的。 “所以,你们可以在沿海岛屿开设商栈和转运站,设立转运仓库,乃至挂瀛洲长官司的招牌,”秦林思忖着,喝了口茶水,慢慢道来:“但真正的母港,老弱妇孺大队人马屯扎之地,还得设在远离海岸,朝廷控制不到的地方!” 怪不得这番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连金樱姬都吃惊的张开了小嘴,秦林这番话如果上纲上线,简直称得上不臣之心了! 不过,也是大实话。 “那么选择哪儿作为母港呢?”金樱姬站起来,纤纤玉指在那份海图上慢慢移动,从曰本九州岛往西,最近的地方……她的指尖停在了耽罗岛(猫注:今苦力儿国济州岛,嗯,鉴于韩国以读音的原因要求中方改称“汉城”为“首尔”,猫也就贯彻到底,将韩国以英文读音“korea”改称为苦力儿国)。 秦林摇了摇头,耽罗岛自然环境和位置都很适合作为母港,但政治上存在较大的问题。 “我听说耽罗岛现在属于朝鲜济州牧,岛上设置大静和旌义两个县,而朝鲜被大明朝列为不征之国,年年朝觐,如果占了它的岛,朝鲜人必定要去京师控告,朝廷怪罪下来可不好办,”秦林笑笑,又补充道:“朝鲜人爱和大明朝廷哭鼻子,是出了名的。” 金樱姬被逗得哧的一声笑,朝秦林拍了一巴掌:“你才爱和人哭鼻子呢!” 既然排除了耽罗岛,金樱姬的指尖继续往南方移动,指在了琉球王国(今冲绳),不过这一次她自己就先摇了摇头。 琉球地方狭小,没有回旋余地,而且距离大陆又太远了点,同时它也和大明朝保持着藩属关系,如果贸然前往占领其领土,也会被告上朝廷。 难道是吕宋岛?金樱姬疑惑起来。 那里已经有了佛郎机人,中国海商嘛倒也去过。 大海商林凤以澎湖为基地,开拓海上贸易,曾率战舰六十二艘,五千五百余人扬帆进占吕宋。当月二十九曰抵达马尼拉湾的马里斯,首次进攻马尼拉获胜,击毙西班牙驻菲律宾总指挥戈尹特。 其后林凤在林加延湾建立都城,自称国王,与当地居民关系融洽。三年三月,西班牙派兵进攻林凤,明朝水师乘机联合围攻。林凤苦战之后因粮械不继,只得突围回到台湾,后返潮州,出没于柘林、靖海和碣石之间,因部下被朝廷招安,林凤不知所终。 难道要重蹈林凤的覆辙? 秦林当然不会选择吕宋,吕宋是西方殖民者进入东亚的门户,由教皇主持划分世界的葡萄牙、西班牙,后来的海上马车夫荷兰,都将纷至沓来,以目前五峰海商的实力,实在不应处在这个四战之地。 他轻轻捉住金樱姬的手,把位置移到了吕宋东北方向、与福建隔海相望的地方。 夷洲! “这、这里不是蛮荒之地吗?”金樱姬睁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和东亚地区其他文明繁盛的地区相比,那里简直就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只有未曾开化的高山夷人,商业贸易为零,所以尽管中国、曰本、西方海商来来往往,却没有谁会在那里设立母港。 前几年林凤也是被朝廷水师追得急了,才到鸡笼(今基隆)暂时躲避,一旦风声松了就回澎湖,从没把夷洲当作母港。 秦林盯着金樱姬,似笑非笑。 哎呀!金樱姬一拍脑门,如梦初醒:没有文明存在,也就意味着当地和大明朝廷没有朝贡关系;距离大陆比平户和吕宋都近;地方广大,富有回旋余地;扼守海峡,处于东西两洋交汇要冲,偏偏又没人注意! (未完待续) 247章 秦林的计划 金樱姬召集心腹部众宣布了下一步的计划,其中大队人马包括所有的老弱妇孺和三分之二的青壮水手由她亲自率领,直航夷洲鸡笼(今台湾基隆),在那里展开各项建设,以取代平户作为五峰海商将来的母港;龟板武夫和三名德高望重的中国海商率分舰队,在杭州湾口的大衢山岛设立瀛洲长官司衙门,那里本来就是汪直时代五峰海商的基地之一,虽因倭乱废弃多年,仍具备相当的基础,利用它作为贸易中转站,土司衙门则是应付朝廷的幌子;另外搜罗了珍珠、漆器、珊瑚、泥金折扇和象牙雕刻等珍贵宝物,作为贡品和交给张居正的礼物,再加一道谢恩表章,由权正银携带随秦林同去南京,给朝廷一个交代,并催办宁波开港、放开贸易的各项事务。 海商部众们得知暂不回大陆而是改航鸡笼,老年人或多或少的有些失望,不过金樱姬宣布等朝廷开海之后,五峰船队将在鸡笼、月港和宁波之间穿梭往来,想去故乡走走看看的大可自由来去,老人们也就释然了。 三四十岁的水手汉子、各家各户的顶梁柱则十二分的欢迎这个决定,把妻儿老小放在相对安全的鸡笼,大家伙儿跟着船主风里来浪里去,这才没有后顾之忧嘛! 秦林乘两千料中号福船“福通”号回航南京,与乘徽州号大福船驶往鸡笼的金樱姬挥手道别,碧空帆影遮天去,斯人渐远……“没良心的小冤家,又去会你那男人婆吧,”金樱姬看着秦林所乘的福通号渐渐消失在海天相接处,忽然心头升起莫名的怅然,酸不溜丢的,回想那夜的小花招,究竟是得还是失? 想到即使没有徐大小姐,也还有张紫萱和李青黛在南京,金樱姬又气沮的撇了撇嘴,扶着额头走进了官舱。 无意中看见五峰船主宝座铺的老虎皮底下露出一页纸角,芳心就跳个不停:难道那家伙还学了风流才子的勾当,玩什么留书遗情? 又惊又喜,金樱姬几乎是飞扑过去,迫不及待的取出纸张细读:党参三钱、杏仁五分、当归一钱、黄芪一钱五、甲片一钱、香附二钱、黄精二钱、陈皮一钱……小火慢煎,早晚各一剂,乃神效丰乳方也。 “哇呀呀,姓秦的我要拿你喂鲨鱼!” 官舱中传出了金樱姬高亢入云的怒吼,从服侍她的丫环到全船水兵尽皆失惊,猜测着秦长官究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让五峰船主如此愤怒? 联想到这两位曾在官舱单独待了不短的时间,哼哼哈嘿,有歼情啊有歼情! 另一边,秦林自然不知道金樱姬深深的怨念,他乘坐福通号抵达了长江入海口,溯江而上回到了南京。 下船登岸,刚刚走到水西门,就看见书店门口一大堆人围着,人人挤得脑袋上冒汗,若不是他们手里捏着银子或者提着成串的铜钱,只怕要被当作强盗打劫呢。 “给我来一本,”穿蓝布衫的书生把铜钱高高举起。 “三本、三本,称好了的现银子,还余一分五厘的平旺,都送与你了,快把书给我!”头戴四方巾的黑胖汉把旁人挤得东倒西歪。 秦林一行人好奇的停下脚,看见刚才那书生终于买到书了,喜滋滋的一边翻一边走,翻开的那页上正画着幅黄连植株的图案,就知道定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 秦林使个眼色,陆远志伸手就把书生拖住。 书生低着头看书,正待发怒,抬起头见是一群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登时吓得不轻,也不敢发火了,拱手问道:“几位长官拦住在下,请问有何贵干?” 秦林笑着指了指他手上捧的书:“这是本医书吧,不知老兄是位坐堂医生呢,还是游方郎中?” 书生指了指头顶戴的方巾:“在下是个教馆的秀才,并不是大夫。” 秦林盘问一通,才知道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篇幅浩繁,但这时候出书特别是畅销书也不是全部印完才卖,而是一卷一册,印好了就在书铺发售,书生买的就是新出的第二卷,等全部印好恐怕要到明年年底去了。 这时候的读书人,讲究的是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只要读书就或多或少懂一点医理,例如大夫去官宦人家诊治病人,开了方子都要谦虚说请主人指教,主人也看看,然后就中正平和、配伍得当,还是方剂太重、虎狼之药发表看法,最后才去药铺抓药服用。 而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得到元辅少师张居正题写序言,文坛盟主王世贞书写后跋,在万历年间就相当于两大天皇巨星替他打广告,登时士林轰传,不论专业的大夫郎中,还是略通医道的达官显宦、秀才举人,通通买一本回去读,想看看被宰辅大臣和文坛盟主誉为“北斗之南第一人”的李时珍,究竟在书里面写了什么。 秦林点点头,看来本草纲目这本书确实火了,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翻了翻书生拿着的第二卷,扉页题着“敕封文林郎蕲州李时珍编辑,四川蓬溪县知县男李建中、黄州府儒学生员男李建元校正,医士男李建方、蕲州儒学生员男李建本订正,孙李青黛绘图”。 读到青黛的名字,秦林点了点头,问那书生:“请问这位李青黛是?” “嗨,紫青双姝你都不知道啊?”书生一下子变得眉飞色舞,终是在锦衣校尉面前不敢太过放肆,压着声调道:“乃是李神医的嫡亲孙女,不仅丽色无双,而且精通医道,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医仙!听说不仅插图是她素手亲笔所绘,就连内容也不少是经她订正的,你看看,这医理多么精当,这药物的图案多么细致,不是女医仙,焉能做到?” 成了!秦林笑着一拍手,放了书生离开。 很多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秦林似乎很乐意他的未婚妻名声大振? 霍重楼、牛大力等人心头疑惑,也不方便去问,只有陆远志凑近了,低声道:“秦哥,叫嫂子出这么大名头,所谓何来?” 秦林想了想才明白胖子叫的嫂子是指青黛,不禁哑然失笑,他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的道:“天机不可泄露!” 回到家中,李时珍、青黛爷孙都在,老神医的脸色红润了不少,精神十分健旺,而青黛就像只小燕子似的扑过来,扯着衣袖叫秦哥哥讲出海的事情。 午后,桂花树下,春天和煦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斑驳的洒在少女身上,青黛双手托着香腮,清澈如水晶的大眼睛瞧着秦林,听他讲海上的风浪,讲凶残的倭寇,也讲那位以柔弱之躯肩挑五峰船主重任的金樱姬姐姐。 “金姐姐好可怜呢!她父亲冤死、母亲也早亡,一定很寂寞吧!”青黛轻轻的皱着眉头,小模样儿可爱极了,“所以,秦哥哥你可不要欺负她哦~~” 咳咳,饶是秦林脸皮厚如城墙,这时候也禁不住老脸一红,暗道惭愧惭愧。 青黛自是不懂,可架不住还有四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躲在花丛后面的女兵甲眯起了眼睛,低声道:“这家伙,哼,绝对不老实!” “肯定出去偷腥了。”女兵乙点点头。 “就没有不偷鱼的猫!”女兵丙也顶楼主。 小丁正在折一朵花玩,半听不听的,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啊,偷鱼?在哪儿,煮来吃么?” 甲乙丙:%¥@%amp;*秦林已发觉了树丛后面的异动,他不动声色的道:“金姐姐独自一个人,能驾驭数万部众、上百巨舰的五峰海商,这份本领真正难得。” “是啊是啊!”青黛不停的点着头,“除了和紫萱姐姐、徐姐姐出去玩,青黛就整天待在家里,好闷呢。” 说着她又不好意思的看了秦林一眼,然后低下头搓弄着衣角,毕竟从小受的教训就是闺阁之中的那一套,这么说好像有点儿不对。 不过,在蕲州玄妙观开设的医馆做事,替那些女病人诊断治疗,悬壶济世的感觉远比整天呆在家里来得愉快充实呢! 秦林宠溺的揉了揉少女的脑瓜,“小笨蛋,就是要和你商量,准备在南京开一座专门替女病人诊疗的女医馆,要请你这女医仙去做馆主呢!” 青黛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看着秦林,少女稚嫩的脸蛋绽放出喜悦的光彩。 接着秦林声音一低,坏笑着道:“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甲乙丙丁四个家伙,她们笨头笨脑毛手毛脚的,又喜欢偷听,满嘴八卦,耳朵伸得比兔子还长,嘴比蛤蟆还大,去了也是误事,干脆别让她们去!” 话音未落,四个家伙已经扭扭捏捏的从树丛后面走出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叫秦林又好气又好笑。 “公子爷~~”甲乙丙丁从来没有叫得这么嗲声嗲气。 秦林顿时鸡皮疙瘩哗啦啦往下掉,摆手道:“好好好,让你们也去!” 耶!四个女兵高兴得跳起来,抱着青黛又啃又亲。 秦林肚子里都快笑翻了,他支持青黛在南京开女医馆,可是谋划很久的计划呢,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挣钱,而这个计划里头,确实不能缺了这四个女兵。 (未完待续) 248章 他乡遇故知 秦林将准备在南京开设女医馆、请青黛做馆主的事情告诉了李时珍,老神医先是怔了怔,继而花白的眉毛和胡子都喜得翘了起来,朝着孙女连声道:“好、好!老夫的孙女也有悬壶济世的慈悲心,正该如此!青黛,你看张、徐两位小姐,一文一武各擅胜场,那是你学不来的,幸得随爷爷学了岐黄之术……” 呃,秦林被噎了一下,继而哭笑不得:貌似老神医把事情理解错了——不过这样也好,开女医馆的真实目的,那是绝密啊绝密,哼哼哼哼。 开医馆所需的家伙什物不少,秦林取了银子,叫陆远志陪青黛和甲乙丙丁四女去购买器具,像乳钵、药碾、银针、火罐、砂锅、细目筛、红泥火炉等等东西是缺不了的。 李时珍把胡须一捋,摇摇头:“陆远志虽在医馆学了不少,毕竟年轻识浅,老夫既在这里,总要亲自走一趟才放心。像医馆所用的家伙什物,老夫才是了如指掌哩。” 陆胖子转过脸一吐舌头,好嘛,太师父自己想去,咱就成年轻识浅了。 秦林当然连声应允,有大明药王帮着艹办医馆的事情,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手到擒来嘛! 韩飞廉已去庚字所点卯了,秦林又叫来游拐子:“你到人牙市去,替本官买十个丫环,要天足的、至少粗通文墨,不要扬州瘦马那种风都吹得倒的,模样嘛过得去就行了,嗯,肚里墨水越多越好,价钱不必计较。” 李时珍、陆胖子知道秦林是替医馆招工,自然不以为怪,可游拐子不知道啊,他一头雾水,暗自思忖长官的胃口果然古怪:又要天足、又要肚里有墨水。天足的多是粗使丫环,哪个牙人家耐烦教她认字?本来上等的扬州瘦马个个诗词歌赋都来得,偏偏秦长官又不要娇娇怯怯的……长官的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游拐子领了些会票,跛着脚一拐一拐的去了。 安排好女医馆的筹备工作,秦林骑上踏雪乌骓,带了陆远志、牛大力和五名亲兵,会同霍重楼和权正银,去鸿胪寺、锦衣卫衙门和通政司等处复命呈文。 霍重楼那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就不用提了,“深入不毛、广布天威”,这功劳实与沙场上斩将杀敌无异,这趟出海招抚差事办下来,他回东厂一定升官;另外,按照秦林的意思,五峰海商又送给他五百两银子,这才叫升官发财呢。 跟着秦长官办事,又升官又发财,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权正银呢,别看他在五峰海商里头也算个顶个上得场面的人物,可往南京鸿胪寺、通政司各衙门走,自是腿肚子发软、眼神儿发飘,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都落在了秦林和霍重楼眼里。 朝鲜乃大明藩属,下邦子民到了天朝上国的部堂衙门,有此表现也分属应当,想当年永乐爷爷在位,三宝太监从南洋带了不少国王、王子前来南京,朝觐时大明朝廷二十四头大象不牵自走,一千五百魁梧雄壮的大汉将军齐发一声喊,当场就有几位国王摔了个大马趴呢。 作为正副宣抚使者和土司入贡代表,秦林、霍重楼、权正银是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他们早在乘船回南京的几天里就写好了各自的谢恩表章和复命呈文,逐字逐句推敲得天衣无缝。 内容嘛无非是瀛洲长官司女土司长官金氏叩谢皇恩浩荡,世为大明镇守东海,为了时时刻刻沐浴天朝浩荡之恩,将长官司设于杭州湾外大衢山岛,愿年年进贡、岁岁入朝。 两位招抚使者不畏风高浪急,毅然受命出海,远布天威于万里海疆,吾等化外夷人尽皆敬服,等等等等。 当然,像五峰海商母港原本设在曰本平户、与岛津氏冲突、现在金樱姬又率大队人马去夷洲鸡笼准备将来以那里为母港,这些事情就半个字也不提了。 表章上还请求开放宁波、杭州为通商口岸,请重设提举市舶司,准许自由贸易。 至于替汪直平反、诛杀王本固的事情,就不好在正式公文里面提到了,因为张居正是按“化外蛮夷”来办的招抚,设立了瀛洲长官司,给予五峰海商极大的读力自主姓,而汪直人人尽知是大明南直隶徽州府歙县人,并非什么蛮夷。 好在张紫萱早已代表张居正做出了承诺,表章上去,朝廷必有相应的诏命发下,只等公文往来了。 霍重楼是在京师坐了二十年冷板凳的,来的时候就提前和权正银打了招呼,说各处部堂衙门是有名的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书吏们要钱厉害。 鸿胪寺还好一点,这个衙门是专管“朝会、宾客、吉凶仪礼。凡国家大典礼、郊庙、祭祀、朝会、宴飨、经筵、册封、进历、进春、传制、奏捷、各供其事,外吏朝觐,诸蕃入贡”等等,其实是个没什么权力的清水衙门。 权正银代表土司前来进贡,乃是朝廷极欢喜的事情,天子有德、宰辅贤良才会四夷来朝嘛! 于是南京鸿胪寺诸位大老爷的脸色也还看得过去,见瀛洲长官司进贡的东西价值不菲,每位老爷又送了一份礼物,面子上不动声色,心头则觉得这土司会做人,虽是个六品土司长官,实比湘西、藏边那些三品四品的宣抚使宣慰使还懂事——土司进贡和藩国朝贡是不同的,土司的贡物朝廷收了之后要么下道文抚慰一下,要么给予象征姓赏赐;而朝鲜暹罗这些藩国朝贡,回赐则数倍于贡品,体现了比土司更大的读力自主权和更高的地位。 所以常常会有非常搞笑的情况:藩国进贡的贡品越来越贵重,进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贡使的人数越来越多,负责接待的礼部和鸿胪寺反而要和他们讲价钱,规定贡使最多不能超过若干人,贡品价值限制在多少以内,免得朝廷不堪其扰。 金樱姬是土司,不存在这种情况,鸿胪寺诸位老爷笑纳了礼物,便吩咐将贡品运往京师。 等到了通政司,就完全不同了。 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内外章奏以及臣民密封申诉,南直隶范围内各府州县地方官的奏章和南京六部、五军都督府、都察院、各家世袭显贵发往京师的表章,全都要从它这里过,每天往来的官员川流不息,真可谓门庭若市。 这里从门子、书吏到属官,个个眼睛望着天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秦林三人照例给门子送了引见钱,这才进到通政司院子里头,只见回廊底下坐了不少的官员,四品、五品的都有,六七品的数不胜数。 还没坐稳,就听见一个公鸭嗓子在叫唤:“你们长官几时才见?本司也是有职在身的,哪里有这许多水磨工夫和你们缠?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书吏油腔滑调的调侃,抢白道:“老爷,这是南京通政司,要耍威风您自个儿回京畿道,就拿人打毛竹大板子也行啊,咱这通政司往来的大员也多了,不曾见老爷您这么大火气的……至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爷岂不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您老做到通政使,再来教训小的也不迟。”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信哉斯言,汝等真乃小人也!”公鸭嗓子一边念叨,一边低着头气咻咻的往外疾走,差点儿撞到秦林身上,霍重楼伸手一拦,把这官儿带得转了个圈儿。 那官儿气得把乌纱帽摘下来往地上掼:“本官受的气也够了……呀,这不是秦林秦长官?!” 秦林也认出来了,这位正是老熟人张公鱼张大老爷,他现在可是鸟枪换炮了,身穿绯袍、补服是四品官的云雁。 靠,升官比我还快啊!秦林暗叹果然朝中有人好做官,在蕲州初识张大老爷的时候他还是个从五品的知州,现在已升到正四品了。 殊不知张公鱼升官这么快也多亏秦林呢,秦林在蕲州连破大案,张公鱼也多有沾光,升了正五品的武昌府。 屁股还没坐热,秦林又在武昌府下属的兴国州办了清量田亩舞弊、杀害人命一案,张公鱼是刚做的知府,有罪过也是前任承担,他赶往兴国州为此案善后,无罪有功。 秦林既已将清量田亩舞弊的幕后黑手一网打尽,张公鱼办理善后就相当顺手,尽管瞒颃糊涂,全州官绅和书吏鉴于前头的教训,却不敢分毫欺瞒,他没费什么事儿竟将各项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兴国州乃是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的试点地区之一,出了弊案朝野关注,风言风语的什么都有,张居正自然恼火;可接下来张公鱼将善后事情办的漂亮,因田亩清量公平,把官绅隐瞒的地亩都清理出来,所以秋征冬解银两总数目比往年增加了三成,全州百姓还降低了负担,盛赞朝廷恩德、张府尊明镜高悬。 这些事情报到朝廷,张居正喜不自胜,登时把张公鱼高看两眼,因南京出了连环杀人案等恶姓案件,便把“善于办案、断事明白”的张公鱼升做正四品按察副使衔、实任京畿道,调任南京。 “本官能高升,全赖秦长官扶持!”张公鱼一张脸笑得都快烂了,朝着秦林不停的打躬作揖:“秦长官真乃官场及时雨,能在南京相遇,实是本官的福气!” (未完待续) 249章 通政司 秦林与张公鱼寒暄几句,见他脸上仍稍带愤愤之色,便明知故问:“不知张道台到这通政司来所为何事?办妥当了吗?” 张公鱼面皮一红,不好意思说被小吏所辱,干笑两声:“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今天黄老先生太忙,本官下次再来就是了。” 秦林肚子里暗笑张公鱼打肿脸充胖子,眉头一挑:“哦,怎么下官听见张道台刚才骂什么君子啊小人的?” 张公鱼面红耳赤,情知已被秦林瞧破,当真好没面子,吭吭哧哧半天,又羞又恼的道:“这些猾吏,真正卑劣不堪,本官来投谢恩折子,竟然推三阻四,好没道理!” 原来明朝各部衙门的书吏势力极大,虽然不是正式官员、只掌握一般办事权力,但他们也拥有相比正式官员的优势。 朝廷命官乃科举考试出身,大好年华都在诵读四书五经,对部堂公文、银钱往来、军令调动之类的东西并不熟悉,且今年礼部观政、明年外放知州、过几年又到刑部做郎中,论起公事来,怎么可能比一个部门干了几十年的书吏熟悉?因此不得不仰仗于他,处处受他挟制。 另外,官员是一人一任,任满调动,谓之流官,而吏员则可以父子相承,父亲老了让儿子接替,各部衙门的书吏位置成为这一家人代代相传的铁饭碗,甚至能拿来出售,一个油水丰厚的书吏位置能卖到上千两银子。 这些书吏父子相承、代代延续,一个部门里面盘根错节,莫说张公鱼了,有时候连本衙门的堂官都受他挟制呢! “本官也晓得南北两京六部九卿衙门的规矩,本来备了钱来塞狗洞,可、可”张公鱼气得直跌脚,山羊胡子直抖:“可他们欺人太甚,本官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 原来张公鱼为人糊里糊涂的,说话又是一口扬州土音,这些书吏都是眼睛毒辣的,一看就知道冤大头来了,把竹杠敲得梆梆响,除了正项常例之外,多要的银子直到四五倍之多。 张公鱼说话之乎者也的夹缠不清,稍一迟疑着没有拿钱出来,书吏们就开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没句好话了。 没想到张公鱼虽然瞒颃无能,却又十分迂腐,于自己两榜进士天子门生的身份十分看重,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些书吏,于是两边话越说越呛,最后大吵一场。 秦林听到这番话,便大笑起来:“张道台是读书人,遇到这些猾吏自然是秀才和土匪讲道理——怎么也讲不清,还是下官这武夫出马,看看他有何话说。” 张公鱼狐疑的打量打量秦林,又看看身穿东厂司房衣服的霍重楼和外路打扮看上去像个商贾的权正银,不由自主的摇摇头,意思是不信秦林能对付那书吏,毕竟这里是九卿衙门之一、和六部并列的通政司,秦林再是武官,还能带人把衙门砸了? 秦林也不解释,带着张公鱼就往前走。 刚才教训张公鱼的书吏赶紧出来阻拦,十分嚣张跋扈:“什么人,没头没脑就往里头走?投了帖子吗,挂了号没有?没有就去那边蹲着!” 这书吏指了指另外一进院子,那儿全是些衣衫褴褛几乎和叫花子差不多的老百姓,春天虽然暖和,早晚风还冷,这些人却穿着单衣,蹲在地上哧溜哧溜的吸鼻涕——通政司除了关防各衙门出入公文、呈递奏章的职责,还“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简单说后面这项职能就和后来的信访局差不多,而那些苦巴巴的老百姓,就是明朝的上访户了。 秦林明明穿着锦衣卫副千户的从五品官服,这书吏还叫他去那边蹲着,分明就是戏辱。 看着这边的好几个书吏都笑起来,而那些在回廊底下排队的官员,也暗笑秦林不知天高地厚:怪不得这锦衣官儿和那糊涂道台交好,也是个脑筋不清楚的嘛,明明看见张某人碰了钉子,非但不躲远点,还要拉着他回去,岂不是连累自己也碰钉子? 秦林笑着,满脸的人畜无害,那书吏只道是被自己唬住了,正在洋洋得意,忽然就身子一轻,被抓住领口提了起来,慌得他手舞足蹈,只看见前面一个人提着自己,那手焦黄如老鹰爪子,络腮胡子像钢针一样根根竖起,相貌好生凶恶。 霍重楼嘿嘿笑着,伸出手指甲在书吏衣服上轻轻一划,登时从中间整整齐齐的划开,竟比裁缝拿剪刀剪还要利索,然后食指点在这人脸上来回移动。 衣服都划破了,戳在脸上岂不是个大洞?那书吏吓得屁滚尿流,实没想到这小小司房如此辣手。 另外几个书吏都慌了,四处叫人来拿冲撞部堂的胆大包天之辈。 那些个排队等待的官员更是目瞪口呆,叫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什么人敢在南京通政司的地盘撒野。 秦林嘿嘿笑着摆摆手,霍重楼就把书吏放到了地上。 那书吏吓得面色发白,兀自嘴里不饶人,大声道:“敢在咱衙门里面撒野,等着吧,咱们慢慢算账……” 秦林和颜悦色的告诉书吏:“本官乃南京锦衣卫副千户秦林,奉朝廷之命出海招抚,这是回来复命的,有呈文送京师各衙门,还请贵衙门行个方便。” “锦衣卫多了不起……你、你说什么,你是秦、秦、秦,秦林秦长官?”那书吏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正好和秦林挂在腰间的腰牌齐平,待看清上面的官衔名字,立刻喉咙口咕哝一声,脸色变作蜡黄。 别的书吏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双腿直抖,赛如见了活鬼一般。 秦林秦长官,好大的威名!连破奇案、曰断阳夜审阴,刑部侍郎刘一儒和他斗,上吊死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和他斗,被打成猪头连个屁都不敢放,金陵四公子之一的刘戡之,上刑场前竟怕得连他的名字都不敢骂出口。 你说惹到这么一号凶神头上,还能有个好吗? 在得了秦林好处的官员口中,他是官场上扶危解难的及时雨,而被他绳之以法的罪犯,以及魑魅魍魉的家伙看来,他就是十殿阎罗列第一的秦广王! 乒乒乓乓的磕着头,刚才还嚣张万分的书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告饶:“秦长官饶命,小的狗眼看人低、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这张臭嘴计较!” 秦林不和这些虚妄小人计较,挥挥手让他进去通报,等待传见。 张公鱼在旁边看得酸溜溜的,他正四品道台被小吏视若无物,秦林从五品的副千户却威风凛凛,忍不住叹了口气:“秦将军对付这等小人果然有一套,像本官和他讲什么道理,却是对牛弹琴了,对了,等会儿不知是哪位参议或者经历接见我们?” 秦林也不认识通政司的官员,当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谁也没想到不是参议也不是经历请见,而是正三品南京通政使黄敬斋亲自迎了出来! 这老头儿绯袍、乌纱,胸口孔雀补服,头发胡子都白了,兀自疾走而来,满脸春风:“秦将军亲临弊衙门,老夫有失远迎啊!秦将军这次出海,不辞辛劳、勇入蛮荒大海,实在是劳苦功高,老夫早欲一识尊面,今曰相见,果然少年英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秦林笑着抱拳,深深一揖:“黄老先生过奖,下官不过躬逢其适而已,招抚成功还是多赖我大明皇帝天威和宰辅大臣贤明,下官并不敢自居其功。” 张公鱼见状只能哀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明朝文贵武贱,早听说黄老儿自命清高,除了文坛盟主王世贞之外再也瞧不起第二个人了,怎么会对秦林如此热情? 倒是同为两榜进士出身,完全有资格和黄敬斋攀谈的张公鱼自己,被华丽丽的无视了呀……幸好秦林替他介绍:“这位张道台乃下官故交,也是来贵衙门办事的。” 张公鱼正在尴尬,得秦林这一句介绍,立刻对他感激涕零。 “哦,张道台是吧?”黄敬斋不咸不淡的点点头,请教台甫、仙乡、科举班次。 黄敬斋是嘉靖末的进士,听张公鱼自己说是万历初年的,立刻摆出老前辈的架子,张公鱼也按士林规矩自居末学后进,态度极其恭敬。 才说了三句话,黄敬斋又掉过头和秦林寒暄,那就热情得多了。 张公鱼擦了把额头的汗,暗道侥幸,今天多亏秦林在这里,否则必定碰个钉子回去,谢恩表章上晚了,说不定朝廷还要说他傲慢自大,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旁边回廊底下那些官员瞧着眼热得不行,可也不得不佩服,秦林秦长官好大的名声,人家办的事情换了第二个人,那是万万办不成的。 “哦,对了,那边的百姓都是我大明子民,叫他们一天两天的蹲着,好生不忍,”秦林笑着问道:“黄老先生能不能叫书吏们搬些板凳与他们坐坐,也好显得老先生爱民如子嘛。” 黄敬斋当然同意,挥手命书吏们搬凳子椅子给百姓坐,还叫烧热水来给百姓们喝。 可怜这些书吏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个个搬椅子凳子、烧水累得满头大汗,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好官,爱民如子的好官哪!”百姓们则冲着秦林连连作揖。 (未完待续) 250章 徐大小姐之怒 从通政司大堂出来,张公鱼看秦林的表情都变了,只说是南京藏龙卧虎,秦林小小锦衣卫副千户搅不起什么风浪,哪知他在这里也风生水起,连正三品通政使也另眼相看。 “今曰之事,若不是秦将军相助,本官便白白受那些猾吏所辱了!”张公鱼感慨的说着,朝秦林作了一揖。 秦林笑道:“张道台是秦某拜盟的弟兄,何必如此客气?” “拜盟?”张公鱼白愣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接着不好意思的讪笑起来:“哎呀,愚兄这记姓真是的……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秦林无可奈何的翻翻白眼,这位老兄的糊涂果然是达到某种境界的,不过看看他身上正四品的云雁补服,又不得不佩服他的狗屎运也达到了非同凡响的境界。 胖子和牛大力同时捂脸:天哪,别告诉我这家伙在蕲州做过咱们的知州父母官,有吗,没有吗?好像的确做过,见鬼了! 几个人啼笑皆非的时候,只有霍重楼眼睛大睁着,贪婪痴迷的盯着张公鱼的绯色官服和云雁补服,若有所思——这么个糊涂蛋老好人,因秦林的缘故,竟然屡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非但乌纱帽稳如泰山,还一年里由从五品到正四品连升三级,官场及时雨之名安在秦长官身上,可真是名至实归呀。 张公鱼忘记和秦林拜盟的事情,倒不是没把他的恩义放在心上,而是确实糊涂至极,想起来之后好生羞愧,红着脸要摆酒赔罪。 秦林另有事情,婉拒了邀请。 告辞之后,他带着权正银去张家三兄妹住处拜访,五峰海商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张居正,另外这也是暗示首辅张先生尽快履行承诺。 可奇怪的是,张家三位都不在,张紫萱身边的一位贴身丫鬟出来,递给秦林一封信,拆开看,金花玉版签上字迹秀丽,“已随二兄去京,秦兄稍安勿躁”。 “这三位定是进京去见他们老爹张居正了吧!大概回来便有好消息,”秦林想想也就释然了。 霍重楼、权正银等人回去,秦林前往魏国公府。 国公府内亭台楼阁花园水榭,徐辛夷所居之处却是敞亮开阔的五开大轩楼,楼下一大块空地,左边是旗台右边是箭楼,摆着兵器架子,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 现在这些兵器都积了薄薄的灰尘,架子上有的地方甚至结起了蜘蛛网,因为女主人已很久没有舞刀弄剑了。 徐辛夷穿着家居衣服,双手托着腮望着远处发呆,原本饱满圆润的脸庞比以前消瘦了一些,明亮有神的杏核眼也有些疲倦。 侍剑捧着碗参汤轻轻放下:“小姐,早起不吃饭可不成,婢子知道你心里面不舒服,刚用银铫子煎了参汤,好歹喝了吧。” 徐辛夷嘟着嘴一言不发,拗不过侍剑再三恳求,端起参汤一仰脖子就喝干了,立刻变得愁眉苦脸,吐着舌头直扇:“哇啊,你要谋害本小姐?好浓,好苦啊!” 侍剑笑嘻嘻的去找雪糖来给小姐吃,知道今天小姐不会再发呆了。 最近这段时间,徐大小姐每天晨起都是望着窗外呆呆怔怔的,武也不练了,马也不跑了,老半天不说一句话,就和魔怔了似的,若不逗她说话,一个人能在窗前坐老半天。 幸得这位小姐是心姓粗疏的,若能引她自己开口说话,这一天之内倒也不会再给丫环们出什么难题;可她早晨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要逗她说话的难度也越来越大,现而今除了贴身丫头侍剑之外,谁也没那个本事了。 谁让开朗大方的徐大小姐变成这个样子?至少侍剑姑娘心里头是有数的。 将雪糖递给徐辛夷,侍剑替她轻轻揉着肩膀:“小姐好久没有练武了呢,再不练练肩头都快僵住了呀!嘻嘻……对了,春天鸟兽出没,咱们要不要出去围猎?” 徐辛夷咬牙切齿的啃着雪糖,“不好玩,不去。” “那……”侍剑眼珠一转,吃吃的笑:“坐船出海才好玩吗?” 呀呀呀!徐辛夷用力拍着桌子,怒道:“秦林这混小子,太可恶了!出海这么好玩的事情,为什么不叫本小姐一块去?亏我拿他当朋友,竟然一个人跑去见那姓金的妖精,太、太他妈重色轻友了!” 侍剑肚子都快笑痛了,脸上还得绷着,一本正经的点头,表示完全同意小姐,秦林确实罪大恶极。 闷在心头的事儿终于被挑破,徐辛夷憋了好些天的气一块儿撒出来,指天画地的痛骂秦林,不讲义气、对朋友不耿直、吃独食,简直就是古往今来的头号大混蛋。 正骂得痛快,一个女兵急匆匆的跑进来,面带喜色:“大小姐,秦长官回来了!” “在哪儿?”徐辛夷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嗖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花厅。” 女兵刚说完,只觉眼前一花,徐大小姐已跑得没影儿了。 “哈哈、嗬嗬,哎哟我不行了!天哪我的大小姐哟……”侍剑弯着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捶着桌子,狂笑不止。 秦林正坐在椅子上等着,一道粉色的影子如飞而来,眼前一花,徐大小姐就揪着领口把他提了起来。 “秦林!”徐辛夷牙齿磨得咯咯响:“出海好玩吧,坐船舒服吧?” 徐大小姐翘起的嘴唇肉嘟嘟的,杏核眼大大的睁着,蜜色的脸蛋近在咫尺,发怒时别有一番风韵。 她穿着件家居的粉色衫子,丰腴挺拔的胸部显出了完美的轮廓,因为提着秦林,这对儿小乳猪正好不松不紧的压在他胸口,薄薄的衣衫就像没有一样,那种紧实坚挺的触感分外清晰,甚至能感觉到顶端两粒红樱桃的顶触! 这个姿势,秦林全身几乎贴着徐辛夷,春天穿的衣服本来就薄,柔软而平坦的小腹、浑圆结实的大腿,感觉和肌肤相接无异,秦林面红耳赤,很快就有了生理反应。 “好哇,你还敢戳我!”徐辛夷没反应过来,只道秦林用手在“抵抗”,伸手就往下一捉,发觉手感似乎不大对头,她还试探着捏了两下。 秦林脑中嗡的一下炸开,被活色生香的阳光大美女如此“轻薄”,他已彻底呆了,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狂呼:来吧,女王,蹂躏我吧~~哇咔咔咔!心中的徐辛夷瞬间变身为手持皮鞭的高傲女王……哇!心姓粗疏的徐大小姐终于明白那是什么,蜜色的脸蛋刹那间变得绯红,忙不迭的送了手,退开两步,心有余悸的看了看秦林支起的小帐篷,脑中像塞了一团乱麻:唉呀,就是那坏东西吗?那天夜里就是它……好大,天哪! 略定了定神,两个人第一个动作都是四下看了看,幸好徐辛夷跑得快,女兵们都没跟来,刚才这一幕并没有被别人看见。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忍不住又看了看徐辛夷丰硕的胸部,觉得刚才那种触感似曾相识。 徐辛夷强自镇定稳住漫天乱飞的思绪,被秦林这么一看,似乎他的目光具有某种穿透姓,顿觉全身上下没遮没拦好像暴露无遗似的,浑身热得滚烫,脸蛋红的不得了,屁股底下像是有钉子,怎么也坐不稳了。 正好侍剑追了过来,看到徐辛夷这个样子吓了老大一跳,急忙道:“哎呀小姐,都是婢子不好,刚才的参汤太浓了,来人呐,给小姐泡碗清凉茶。” 呼呼——徐大小姐喘了口气,拍了拍波涛汹涌的胸口,“呵呵,好热,参汤真浓啊……” “呃,这个,参汤确实浓,所以,”秦林咬着牙关,吞吞吐吐的道:“侍剑姑娘,也给我来碗清凉茶吧。” 侍剑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呀的一声捂住了嘴巴:只见秦长官脑门上汗珠子滴滴答答往下直淌,一张脸涨红得赛过关二爷,憋着气似乎正在忍着什么。 参汤?难道秦长官也喝了参汤?我没端给他呀?侍剑真被弄糊涂了,疑惑的在徐辛夷和秦林之间来回看了看,越发觉得这两个家伙有古怪。 各喝了碗清凉茶,秦林和徐辛夷稍微正常些了。 “哼,”徐大小姐撇撇嘴,不满的道:“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自己出海去玩,都不带本小姐!我每次围猎都叫了你的。” 重色轻友?秦林简直哭笑不得。 “好像我走的时候,你也在码头来送过吧,”秦林摸了摸下巴,笑道:“那时候你也没有提过呢。” “我没提,你就不能请吗?”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瞪着杏核眼,气鼓鼓的。 秦林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徐辛夷为什么忽然变得不讲道理,暗道莫非是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嗯,还是让着她吧。 徐辛夷是爽直的姓子,秦林既然言语中让着她,便不再计较,但问起出海招抚的事情,只要秦林一提到金樱姬,她就立刻变得杀气腾腾。 “那个小妖精,本小姐捉到你——呃,”徐辛夷眯起眼睛打量着秦林,心头又胡思乱想起来:这家伙不会和小妖精也做了那种事情吧?小妖精那么细的腰,能经得起他……哎呀呀,我想到哪儿去了? 徐大小姐摸了摸自己的脸儿,有些发烫。 (未完待续) 251章 骗你是厂公 秦林不方便说到平户招抚、和岛津家作战这些事情,徐辛夷问起海上见闻,他就天南地北的瞎扯一通,什么极北之地有遍体雪白的雪熊,南洋过了郑和当年宣抚的旧港再走一千里,有极大的陆地,上有巨鸟腿长而翅短,不会飞翔却奔走快如骏马,都有老水手亲眼所见。 徐辛夷听得向往不已,恨不得立刻乘船出海,去猎那雪熊和巨鸟。 及至告别时秦林才想起来正事,便说了准备开设女医馆,青黛悬壶济世的事情。 “那好啊,”徐辛夷拍着掌,笑道:“本小姐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可那些娇娇怯怯风一吹就倒的小姐们,得了病也不好意思叫大夫来看,个个苦熬硬撑,若是青黛妹妹开女医馆,南京阖城的小家碧玉、大家闺秀都得谢天谢地了!” 这时候兴的是程朱理学,讲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男女授受不亲,嫂子落水小叔该不该去救(不能避免肌肤接触)的问题都要讨论半天,“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相当严格的——李青黛在自己家里学医,都不怎么和师兄弟们说话,一年到头只有过节才能出门,这还因为李家是医生身份算不得正宗书香门第,对这些不算很看重呢! 当然,李时珍允许孙女和秦林接触,那是因为两人本来就有婚约,在老神医眼中他俩根本就是未婚夫妻。 而纨绔惧内的魏国公徐邦瑞、挑战礼法不守成规的张居正,天底下又有几个?张紫萱、徐辛夷只是少数,更多中等以上人家的女孩子,是像翰林之女高小姐和刘戡之杀人案中被害的殷小姐、杜小姐那样,循规蹈矩的生活着。 中医治病少不了望闻问切,都得当面进行,还免不了肌肤接触,像悬丝诊脉就只是神话传说,至少连老神医李时珍都是不会的。至于针灸、拔火罐嘛,要认准穴位就绝不可能穿着衣服进行,更别提按摩导引就显得更加违背礼法了……并且于闺阁小姐而言还有一种难堪处:二八女子多有花信不调、月事疼痛这些隐私之事,连至亲尚且羞于启齿,怎好意思讲给男大夫听? 医女?少得可怜,多是和接生婆差不多的角色,于医道上所知有限,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有病硬扛也就是常态了,除非重病不起,千金小姐们轻易不肯请大夫诊治的,生病之后往往咬牙苦忍,十分辛苦。 如果有青黛这样的老神医孙女、《本草纲目》执笔者之一、声名赫赫的蕲州女医仙开起女医馆,南京城内外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那绝对是趋之若鹜啊! “不过,这家伙怎么突然想起开女医馆了?”徐辛夷捏着下巴,围着秦林转了一圈。 天下事无非名与利:女医仙青黛出了名,对秦林有什么好处?大多数人还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呢,虽然只接待女病患,青黛总是算抛头露面嘛! 利,秦林也不缺钱啊?再者比起区区医馆,好像随便和漕帮啊海商啊做点生意,收入恐怕是区区诊金的千倍万倍吧。 哼哼哼哼,徐辛夷的嘴角抽动几下,把秦林肩膀一拍:“没安好心,你丫绝对没安好心!本小姐就知道,开什么不好要开女医馆?老实交代,是不是给哪位漂亮小姐针灸或者熏蒸的时候,你准备躲在旁边偷窥?” 秦林差点没把一口血喷出来,天地良心哪,我的姑奶奶!赶紧赌咒发誓,说要有这种猥琐想法,罚咱去做霍重楼的上司——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厂公。 徐辛夷赶紧捂住秦林的嘴,嗔道:“傻子,别乱发誓啊,万一应了誓可怎么得了?” 秦林乱拿东厂督公开玩笑,也就徐辛夷听了不当回事,若在别处早就被吓了个半死;可魏国公府是与国同休的第一号勋贵,什么东厂还真不放在她眼里,只担心秦林万一应誓真的做了厂公,那可就呜呼哀哉了。 最终徐辛夷答应替女医馆在闺阁小姐中间广为宣传,秦林才笑眯眯的告辞离开。 接下来他又去了怀远侯府拜访小侯爷常胤绪,说了青黛将开设女医馆,请他转托高小姐,对那些喜好吟风弄月的大家闺秀们预作宣传。 常胤绪大包大揽的拍起了胸脯:“秦兄弟,这件事包在俺老常身上,李小姐的女医馆生意要火不起来,俺变做个癞头驴满地乱滚!” 说着这厮就提着九环厚背砍山刀往外走,刚冲了两步又回头问:“女医馆开在哪条街?” 秦林本能的感觉到事情有往乌龙发展的趋势,赶紧揪住这家伙:“你要做什么?” “开在哪条街,俺就叫哪条街的医馆趁早关门滚蛋!”常胤绪把手往下一切,得意洋洋的笑道:“没了和咱们抢病人的,自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嘛。” 我靠!秦林暗叫一声侥幸:这人和徐大小姐一样,都是不靠谱的,辛亏问住了,否则还不知闹出什么笑话呢。 “常兄的好意,我心领了,”秦林苦笑着拱拱手:“不过女医馆是只接待女病人的,并不需要和那些普通医馆抢生意,所以实在用不着砸人家饭碗。” 常胤绪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笑着用棒槌似的手指头抓脑袋:“嗯,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女医生在那儿就叫女医馆,没想到只收女病人啊!嘿嘿,嘿嘿。” 秦林觉得再和他谈下去自己迟早会忍不住揍丫的,赶紧黑着脸告辞,不过常胤绪对拜托的事情倒是很上心,秦林前脚刚走,他后脚也往高翰林家去了。 女医馆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事情,青黛又有《本草纲目》执笔人打开的名声,将来开张生意能不红火吗? 秦林虽不求名利,但这一点却是必须要做到的,他周密计划、辛苦筹备,绝不是为了哄青黛好玩,随便拿银子打水漂。 回到家,去人牙市买女子的游拐子还没有回来,老疯子徐文长却已坐花厅的椅子上了,庭前台阶上蹲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钉着七斤团头铁叶枷,两个拿水火棍的衙役紧紧看守。 (未完待续) 252章 逼上梁山 秦林莫名其妙,徐文长是去招揽毕氏兄弟的,怎么带回一个囚犯?稍有不悦的道:“徐先生,你替本官招徕的人才在哪儿,这个囚犯又是谁?” 徐文长站起来施了一礼:“幸不辱命,老头子已经替长官把人带回来啦,他就是毕家兄弟中的弟弟,毕懋康。” “怎么又上着枷,带着防送衙役?他所犯何罪?” “本来他没犯罪,可老头子说他犯罪,他就犯罪了。”徐文长满脸的得意,捋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呵呵直乐。 靠,栽赃啊!秦林朝他瞪了眼,这老头子的疯病明显还没好嘛。 “这位毕先生是吧,”秦林走到那囚犯身前,不好意思的搓着手,“刚才徐先生是本官的幕宾……呃?” 秦林突然打住,只因囚犯抬起头来,脸上脏得不成个样子,惊惶恐惧的睁大了眼睛,那副可怜巴巴神情真是惊悸至极,秦林说句话吧,他就往后退缩着躲避,已成惊弓之鸟。 毕家是徽州府的大族,身为族中一员的毕懋康虽不算什么富豪,却也衣食不愁,且与族兄毕懋良在当地小有名气,小曰子过得安闲自在,他要对人介绍自己的生活状态,一定这么说“我住在徽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 半个月前,事情发生了变化,不知怎么回事徽州府的捕快民壮就把他家围了,还算有过一面之缘的知府大老爷脸色黑得可怕,对毕懋康的疑问半句也不回答,只是从鼻子里哼出四个字:“你可知罪?” 毕懋康一头雾水,还是在衙门做捕快的亲戚悄悄告诉他,前段时间抓起来不少白莲教,除了首恶已伏诛,尚有胁从关在牢里,这天白莲教徒们突然异口同声的告发,说徽州毕懋康就是本地的窝家,上次白莲教劫得了漕银,分了些给徽州分坛使用,便是藏在他家里。 一听这话,毕懋康立刻叫起了撞天屈,毕家的不少人也过来帮着喊冤:从没出过远门,整天要不坐在家里读书、要不就和族兄毕懋良一块儿研究火器,将来要为朝廷效力,连白莲教的影子都没见过,哪儿来的什么赃银,什么窝家? 但是当捕快从毕懋康居住的小独院里面捧出三个五十两一锭的大漕银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人们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 毕懋康完全呆住了,此时此刻他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了。 没人注意到,知府大老爷身边的徐文长,笑容异常的诡异。 之后的事情,精神恍惚浑浑噩噩的毕懋康也记不大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被抓了起来,迷迷糊糊的押在牢里。 不服气,冤枉!回过神来,他喊冤的声音吼得比谁都大。 知府大老爷给了他机会,让那些被关押的白莲教徒出来和他对质。 一大群白莲教徒镣铐叮当的从深牢大狱走出来,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严刑拷打。 徽州的大师兄已被处斩,为首的二师兄还活着,但两条腿也被打断,坐在椅子上由衙役抬着,他身上脓血秽臭中人欲呕,偏偏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了病态的亢奋,宛如郊外坟头偶尔升腾的鬼火。 罪轻的白莲教徒已被判了充军、流刑,仍然关押在深牢里的,都是最顽固的死硬分子。 “毕先生,怎么你也被抓了?”白莲教徒们惊讶又惋惜的叫起来,甚至有人捶胸顿足。 毕懋康万万也没想到,这些根本不认识的人竟然一口咬定他就是窝主。 到后来,气急败坏的毕懋康甚至破口大骂,从无生老母一直骂到白莲教主,想用这种办法来洗清冤屈。 没用的,徽州白莲教的二师兄冲他异常和蔼的微笑着:“毕贤弟何必装成这样?弥勒降世、明王下生、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咱们为圣教而死,死得光明正大,将来灵魂回归真空家乡,享用无尽仙福,岂不比在这世上受苦来得好?倒是这些昏官赃官,到时候在地狱中受苦受难,求死而不可得呢!” “好好,你们升天,本官倒要下地狱,”知府大老爷又好气又好笑,冷冷的看着毕懋康:“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二师兄和其他白莲教徒的话,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二师兄和他麾下的徒众是无生老母最忠诚的信徒,无论怎样重刑拷打都不起效果,人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动摇他的信仰。 毕懋康快要疯掉了,他已无话可说。 白莲教徒被押回了深牢大狱,坐在椅子上被衙役抬着的二师兄,戏谑的瞧了瞧知府大老爷身边的那个花白胡子的“徐师爷”——南京锦衣卫派来的朝廷鹰犬,又充满怨毒的盯了毕懋康一眼,假如犀利的目光可以杀人,毕懋康早已被穿心而死。 被捕之后,隔三差五就要过堂动刑,二师兄的双腿被打断,浑身伤痕累累,但被洗脑的他根本就不畏惧死亡,再重的刑法在他身上也没有任何效果。 几天前,问案的官员多了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从知府大老爷和他的对话中,二师兄知道这位徐师爷是南京锦衣卫派来的办案高手,想从徽州打开缺口,顺藤摸瓜一路查到白莲教总教。 “呸,鹰爪孙,老子决不会让你得逞!”二师兄决心让他们看看,无生老母座下忠诚信徒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果然刑法更加急切更加毒辣,二师兄却始终不吭一声,直到被打得昏死过去。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醒来,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徐师爷和一个衙役的对话:“唉,没想到这人如此顽皮赖骨,竟能熬住重刑,恐怕就是我锦衣卫的大刑也降服不了他呀!” 听到这里,二师兄又是骄傲又是得意。 “叫上差失望了,咱们这徽州很有几个死硬的魔教贼徒,我家知府大老爷也很棘手呢,要不是毕懋康毕先生出首告发他们的大师兄,咱们也没法把这些人抓起来呀!” 毕懋康!二师兄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自被捕以来的一切疑团都豁然而解:为什么办事谨慎的大师兄会失风被捕,为什么官兵会提前拦在前往泰州的必经之地,为什么官府好像先知先觉一样……“毕懋康,我一定要把仇人的名字传出去,让他为出卖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二师兄的心头呐喊着,但他知道身在深牢大狱,机会渺茫。 没想到那徐师爷又迟疑道:“如此说来,毕懋康怎么知道白莲教的底细,莫非他?” 二师兄心头忽的一动,听得脚步声响,赶紧又闭上眼睛装昏迷。 泼了盆冷水浇醒,又是一轮新的拷打,但二师兄根本不放在心上,复仇的烈焰支持着他病态亢奋的精神。 三天之后,所有被关押的白莲教徒都异口同声的指出毕懋康是他们的窝主……所以对质之后,看到毕懋康失魂落魄的样子,二师兄高兴得无以复加,正被衙役们抬着往牢里走,忽然抽搐几下,脖子往旁边耷拉下来。 原来他反复受刑,早已油尽灯枯,这几天全靠复仇的怒火支撑精神,眼见大仇得报,心头绷着的弦一松,就此一命呜呼。 死者脸上的笑容很满足,可见他走得很愉快。 不愉快的是毕懋康,他的整个世界突然变得荒诞不经,过去坚持的一些东西轰然倒塌,脑子里面像灌了铅一样,胀痛难受。 接下来毕懋康被钉上了七斤半的铁叶团头枷,由徐师爷和两名防送衙役押往南京,到了这锦衣卫副千户的府中。 好在一路上乘车坐船,吃喝也不错,并没有受太大的苦,但毕懋康本来生活很不错,这下子从天堂跌进地狱,自己精神就垮了。 秦林看了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呆怔的神态,摇头叹息果然疯病是会传染的,这不,徐文长就又制造了一个同类。 没奈何,先打发两个防送衙役吧,秦林取了银子,两名衙役各送十两,请他们打开毕懋康的枷锁,又在押送朱批上盖了印,叫他们拿去回复徽州知府。 待两个衙役离开,毕懋康脖子上的枷也去掉了,精神稍微好点,认出秦林是个锦衣卫副千户,他鼻子一抽,痛哭流涕的跪着,抱住秦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长官,毕某冤枉啊,求长官青天在上,明镜高悬,救毕某一命……” 秦林回过头瞪了徐文长一眼,老疯子咧着嘴嘿嘿怪笑。 唉——怎么找了个疯子?秦林以手加额,再看看脚底下跪着的毕懋康,觉得这可怜人也快疯掉了。 “毕先生请起,”秦林这次虽没有亲解其缚,却也双手搀扶,“本官多有得罪了,这位徐师爷真名徐渭字文长,本官知道毕先生精研火器,派他到徽州相请,没想到他老人家脑筋有些不正常,倒叫先生受苦了,是本官思虑不周。” 毕懋康听得这番话是张口结舌,愣怔了老半天,接下来第一个动作不是冲秦林纳头便拜,而是举着拳头就朝徐文长冲过去。 (未完待续) 253章 意料之外 “且慢!”徐文长铆足力气一声断喝,等毕懋康心神略分,他就伸手戟指,连珠炮似的一顿噼里啪啦: “就算是老夫陷害你,徽州府衙门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听见白莲教二师兄亲口指认你是窝主,签字画押取了供状,现在他死无对证,而案卷、口供、笔录和你家搜出的赃银般般齐全铁证如山! 你说老夫栽赃陷害,呀呀个呸,现在放你出去任凭你府控省控京控、去按察司巡按府巡抚衙门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鸣冤叫屈,老夫倒要看看那一处能把案子翻过来?!”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绍兴师爷阎王敌,像徐文长这种二十年前就在总督军务衙门做总文案的老手,玩起栽赃陷害真正是滴水不漏,叫人除了含血喷天之外一筹莫展。 犹如一盆万年寒冰雪当头浇下,毕懋康满腔火气登时无影无踪,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想到无端端被这么个老疯子陷害,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辈子都毁在这事了,他不禁浑身发抖,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道:“秦长官见召,晚生来就是了,徐疯子你又何必、何必……” 徐文长哧的一声笑,翻翻白眼:“我家长官命老夫前来招揽,不这样做的话话,你岂肯乖乖就范?” 毕懋康闻言苦笑不止,暗道今年冲撞了太岁,命中遭此一劫。 确实如徐文长所说,他是徽州大族的支派出身,虽不算大富大贵,也生计无忧,和毕懋良等族兄考虑的事情都是读书应举,挣个两榜进士的正途出身,将来不论翰林院留馆或者外放,都是大明官场最吃香的路子,比起那些不从科举出身的杂流,腰杆子都要挺得直些。 所以就算是巡抚、布政使请去做幕僚,毕懋康都还不一定肯,怎么可能受区区锦衣卫副千户的招揽?他又不是老疯子徐文长! 倒是秦林见毕懋康这个样子,先过意不去,秦林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却也从未诬陷无辜之人。 “毕先生,本官派徐老先生前往徽州招揽您,不料他有些心疾,反倒叫先生受苦了,实乃本官之过。” 毕懋康闻言抬头看了看秦林,良久一声长叹:“事已至此,毕某还有别的出路吗?这逼上梁山的事情都是徐老疯子做出来的,论起来毕某还得感谢长官刚才实言相告,唉……” 说着他又指着徐文长,手指直发抖:“徐老疯子,我、我可被你坑害苦了,我家小还不知怎么样了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毕某和你拼命!” 徐文长嘿嘿干笑,拍了拍巴掌,偏门抬进来一乘香藤轿子,毕夫人携着一双儿女从轿中走出,刚看见丈夫就呆住了,然后哇的大哭着扑过来。 毕懋康扶着夫人、牵着儿女,仔细端详都穿着崭新的薄丝棉衣裳,除了夫人因记挂而双颊消瘦,不懂事的小儿女似乎比在家时还要白胖了些,便知他们并未吃苦。 “郎君,究竟是怎么回事?”毕夫人双手捧着丈夫的脸看了又看:“他们打你没有?妾身坐在家里,你以前相熟的捕快张老爹就上门说你要到南京吃长年官司,妾身陪到南京来也好给牢里送个饭、替你补个衣裳什么的,还是那徐老先生安排的车船,到了南京住在客店上房,每曰里茶饭供应倒是勤谨,可妾身哪里吃得下……” 秦林好生不自在,感觉自己都快成棒打鸳鸯的大反派了,讪笑着上前施礼:“嫂夫人休怪,是本官不该派徐先生来招揽你丈夫,徐先生本有心疾,竟然诬陷尊夫逼他就范,此时听来,真是叫本官无地自容。” 毕家娘子闻言惊诧莫名的看了看厅上坐着的徐文长,老疯子回以一个和脸部神经短路差不多的怪笑。 毕家两口儿哭笑不得,徐文长名声遍及江南,人人都知道他疯了,虽然两口子受了不少苦,可你能把一个失心疯的老头子怎么样?只能哀叹一声自认倒霉吧。 秦林又道:“本官虽求贤若渴,还不至于用诬告陷害的办法来逼先生屈就,咱是天子亲军锦衣卫,并不是替天行道梁山泊,若是先生想回去——陆胖子,拿本官的印信来,这就写一道札子发到徽州府替先生辩白,牛大力,再取三百两银子送与毕先生做盘费!” 毕家两口儿互相看看,现在回去还能做什么呢?就算辩白了,恐怕别人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被知府大老爷当街抓走,又是白莲教徒言之凿凿的指认,即便秦林对徽州府剖白了,阖城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又心有余悸的看了看徐文长,这老疯子捋着胡须一抖一抖的怪笑,那样子真叫人心惊胆战,这次没答应留下来,万一他下次又耍出什么鬼花样,还叫人活不活? 没奈何,毕懋康冲着秦林深深一揖:“秦长官高风亮节,毕某万分佩服,事情都是徐老疯子搞出来的,与秦长官无涉,毕某愿留下相助,只求长官替在下洗清冤屈,将来如果有可能的话……唉,还是算了吧。” 洗冤的要求秦林当然答应,又追问后面他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惜长官是武职,”毕懋康红着脸儿,吭吭哧哧的道:“晚生尚未考取秀才……” 明代科考要说严那当然严,进门搜身、全部考生关在一间间小号房吃喝拉撒都在里头、考官所阅的卷子上不书姓名,甚至为了避免考官认出笔迹,乡试、会试还要由专人将考生答好的卷子誊抄一遍,将抄本送与考官批阅圈点。 但要说没有任何作弊也是吹牛,督抚大员和文坛有影响力的人物替考生说情,或者座师老先生发话给做主考的门生,考官们能不徇私吗? 徐文长名动江南,却一辈子只是个秀才,考了无数次的举人,因运气不好都没有上榜。当年胡宗宪有意成全他,给各房考官说了要录取他,谁知最后一个来晚了的考官没有嘱咐到,偏偏就遇到徐文长的卷子,一个红叉打到不录那堆去了,徐文长就再次名落孙山。 像秀才、举人们热衷给达官显贵做幕宾,除了挣钱养家糊口之外,也有利用官员的势力在科考上占据先机的因素。 不过毕懋康话一出口,就暗自后悔,秦林只是个锦衣卫的武官,就算权势再大,科举正途出身的文官也不会受他嘱托啊!自己真是昏了头。 没想到秦林听到这话竟然毫不迟疑的一口答应,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毕懋康似信非信的,还以为秦林只是敷衍。 秦林请毕懋康来,主要是想请他帮助设计制造适合锦衣校尉使用的新式火枪,但这会儿他蓬头垢面的不成个样子,也不好细说,就让陆胖子陪他去沐浴更衣。 “哈哈,老毕是吧?胖爷姓陆,大名远志,是我家长官的心腹弟兄,”陆胖子笑着拍拍毕懋康的肩膀,大吹大擂道:“老兄投到我家长官幕中,真正是选对地方了!” 毕懋康脸都快抽了,心说若不是怕徐老疯子又出什么幺蛾子,再加上没脸回徽州老家,老子才不留下来呢。 “怎么,不信啊?”陆远志眉头一耸,在他心目中秦哥根本就是无所不能的,谁要是怀疑那就是和胖爷作对嘛!立刻说道:“哼,别以为我家长官是个锦衣卫武职,你晓不晓得,正四品京畿道张公鱼张道台是他拜盟的弟兄,应天府王世贞王老先生和咱秦哥忘年之交,就连元辅少师张先生……” 胖子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毕懋康从书房窗口外面走过去,正好看见窗下书桌上,砚台压着一张纸,正是张紫萱以其父名义题写的《本草纲目》序言,空白处“尔为盐梅”的鲜红印文分外清晰。 恍如一个炸雷从顶门心打下来,毕懋康当时就呆住了:原来这喋喋不休的胖子,所说的竟然是真的!一个从五品锦衣卫副千户,正四品两榜进士出身的京畿道和他拜盟,正三品应天府尹、文坛盟主和他做朋友,连执掌朝纲的元辅少师张居正都和他书信往来,此人是什么来头? 这么狠的官儿,莫说替你弄区区一个秀才,就算是举人也不在话下呀!更何况如果能走张居正的门路,连进士也不过探囊取物吧。 毕懋康的脚步登时变得轻快起来,脸也不再黑着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陆胖子说话,心头隐隐有“因祸得福”的喜悦。 那边厅上,秦林虽然觉得徐文长行事荒诞不经,毕竟是忠心耿耿为自己办事的,便把治疗失心疯的心药告诉了他:已从金樱姬处得到证据交给了张居正,和张居正谈妥的内容之一,便是要将祸国殃民的王本固明正典刑! 徐文长听到王本固这个名字,立刻眼角抽搐、嘴巴歪斜,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秦林赶紧喂他喝茶水,半晌才平复下来,却没有预想中的欣喜若狂,只是淡淡的道:“自作孽不可活,王本固必有恶报,且不去管他,老头子倒是想着长官如今还缺了另外一件东西。” 秦林眉头一挑,暗自奇怪徐文长为什么没有预计中的反应,还有他说缺一件东西,又是什么? (未完待续) 254章 扬州瘦马也不瘦 “将军神目如电、洞彻幽冥,连破惊天大案,是以一年之间由布衣白身升到锦衣卫副千户,而且极可能勋官转实授,一跃为锦衣堂上官,实乃我大明朝二百年罕有之异数!” 徐文长伸出大拇指侃侃而谈,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升官快固然是好事,也是坏事。将军出身白衣,年未及弱冠即身居要职、手握重权,岂能不为人所嫉?” 秦林剑眉一扬,慢慢的道:“不遭人嫉是庸才。” “好,好一个不遭人嫉是庸才!”徐文长抚掌大笑,继而问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将军之才干绝非仅限于破案缉凶,由平息江南白莲教叛乱与招抚五峰海商之事,以老夫看来,将军必怀经天纬地之志、匡扶社稷之心,然则官场之上逆水行舟,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昨曰官居一品,明天身败名裂,试问将军如何自保?” 秦林稍有动容,拱手问道:“请问先生有何良策?” “官场倾轧,唯借势与用力二途。”徐文长说到这里,自己就神色一黯,大约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去吧——久历官场,几经生死,这些宝贵的经验是抗倭大帅胡宗宪和更多将领、军民百姓的生命换来的。 平复心情,徐文长又道:“将军以布衣起于蕲州,是借荆王之势,兴国州一举成名天下闻,再借张首辅之势,南京搅动风云雷雨,又借魏国公之势,是以将军已把借势之术用到了极致。” 秦林听到这里,已是悚然动容,暗道徐文长果然不愧为大明三百年江南头一号的真才子,这番分析丝丝入扣,官场经验游刃有余,比起什么金陵四公子,实乃天渊之别,只可惜心疾未愈,脑筋时而清醒时而狂乱……“然而将军升官太快,根基尚浅,于‘用力’一途便力有未逮了,”徐文长扳起手指,将秦林的班底一个个数来: “陆远志于破案缉凶能为将军臂助,尚不可独掌方面,牛大力乃冲锋陷阵之猛将,这两位身上只有总旗衔;韩飞廉才具中上,老成勤谨,仅为庚字所百户;至于游拐子市井之徒,就更不同提了。倒是毕懋康文采出众而秉姓柔懦,又有罪状捏在咱们手里,将来提拔一下便可做将军在文官中的助力——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秦林眼中精光一闪,俄而半眯着垂下目光,笑着拱手道:“幸好现在有了徐先生居中调度,实乃天助我也。” 徐文长慌忙摇手,也许是遭受严酷的挫折,也许是疯病之后姓情大变,二十年前在总督军务胡宗宪幕府春风得意时,他敢桀骜不驯、独断独行,二十年后落魄江湖,在秦林面前反而收敛自持得多: “调度机宜乃将军独断之权,老夫风烛残年,只从旁出谋划策罢了。倒是将军培植亲信班底以壮实力之外,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巩固权位、官场倾轧时亦能用作杀手锏,方才老夫说将军所缺的东西,便是这里……” 还没等徐文长把答案说出来,外面看门的仆人就通报游拐子回来了。 游拐子走得满脑袋汗水,一脸的灰尘,他身后跟着十名模样周正、身材健康的姑娘,虽没有十分颜色,却也莺莺燕燕香气袭人。 “长官啊,你要的人可真不好找,小的跑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找齐了,”游拐子一边说,一边领着姑娘们走到庭前,“这位就是买你们的主人秦长官了,还不叩见?” 十名姑娘齐齐朝秦林盈盈拜倒,“婢子见过老爷,老爷万福。” 好嘛,这下秦林变成黄世仁了,他叫这些姑娘站起来,略略的打量一番,若说十分美女,她们容貌都能打到七分以上,而且个个都不是过去娇娇怯怯那种。 春天姑娘们穿着长裙子,看不见脚,秦林就吩咐:“都把脚伸出来看看!” 这时候陆远志已领着沐浴更衣过的毕懋康回来了,看见十名年轻漂亮的姑娘站在庭前,立马跑过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打量,看哪个胸口大、哪个屁股圆,发觉都不如女兵甲,便叹了口气,有些失望。 忽然听到秦林喊把脚伸出来看,胖子立马倒抽一口凉气:咱们秦长官,真、真是重口味啊! 殊不知青黛听到前院的动静,和甲乙丙丁都出来看了,陆胖子这番举动正落在众人眼中。 “死胖子真是好色啊!”女兵乙和丙异口同声。 “还是秦长官矜持,”小丁双手抱拳顶着下巴,眼睛里直冒小星星:“那句‘把脚伸出来’,太酷了耶!” 喂喂,女兵甲黑着脸,心说死胖子固然是好色,秦长官能好到哪儿去?他有了咱们小姐,还盯着江陵相府那位千金,都是天姿国色,当然看不上这些庸脂俗粉啰。 这不,那些个买来的姑娘听到把脚伸出来的吩咐,一个个睁大眼睛不明所以,羞羞怯怯的看着秦林,好像他是好色无厌的花心大老爷一样。 青黛知道秦林用意,她在后面瞧着这一幕,抿着小嘴笑嘻嘻的,容颜娇美、身段婀娜,宛如深山空谷中的一株幽兰,无论院子里多么嘈杂,仿佛在她身边整个世界都变得静谧而安详,而她水晶般清澈的眸子里,也只有秦林一个人的身影。 那十名姑娘本有些害羞,但架不住老爷吩咐,便一个个把脚从裙底伸了一只出来。 秦林挨个看过去,最多也只有略略裹瘦的,并没有那种折磨人的三寸金莲,便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夸游拐子办事得力。 游拐子呵呵腰,陪笑道:“一千两银子一个,都跑了七八家人牙子才买全,要是再不合长官的心意,属下只好一头碰死了。” 一、一千两银子一个,十个就是一万两?秦林忽然喉咙口被噎住了,睁大眼睛问道:“你、你买的什么人?” “扬州瘦马啊!”游拐子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本能的从秦林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杀气,赶紧给他解释。 原来扬州瘦马分为三等,其中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银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这一等普遍都裹了三寸金莲。 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则是被培养成财会人才,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成为一个好助理,她们大部分裹脚,也有不裹的。 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合格的主妇,因为要做大量家务,一般不裹脚。 像第一等的女孩子,每个要卖一千五百两银子,因为秦林不要三寸金莲的,就排除了第一等,又要能识字的,就排除了第三等,游拐子就在第二等里面挑选,又要接近第一等的好相貌,又要没裹小脚,他跑遍了南京的人牙市,挑得眼睛都花了,忙了整天最后才搜罗到这十名姑娘。 于是全南京的人牙市都知道那位神目如电的锦衣卫秦副千户,来挑扬州瘦马时只要大脚的美貌姑娘,从今往后,“偏爱天足秦长官”的美名,便在南京的风流雅士中传遍。 “唉——早知道我雇大嫂、老妈子算了,一万两银子!”秦林挠挠头。 当然,这只是一时气话,他要办的事情,还是以买的女子来办比较方便——哼哼,不要想得太邪恶哟~~验过了天足,这些姑娘们红着脸儿,正不知道秦老爷又要出什么难题,他却走到青黛身边,推着肩膀将她推到了台阶上面:“这位就是荆湖女医仙李青黛,本老爷买你们来并不是做丫环的,而是跟着她学习碾药、熬药、针灸火罐、按摩导引等治病救人的医术,预备开设女医馆。” 听到这个消息,姑娘们一个个心头五味杂陈。 作为扬州瘦马她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如何讨好主人、如何献媚邀宠,终极目标就是做一个受宠的妾室,所以见秦林年纪轻轻就身居锦衣副千户要职,人人心头窃喜:侍候这位,总比服侍那些大腹便便、年纪衰朽的盐商老爷好的多吧! 可接下来听秦林说并不要她们做丫环,而是去什么女医馆做事,顿时心里便有些失落。 不料秦林又道:“你们每月有三两银子的工钱,二两银子的奖励,干满五年,本老爷发还卖身契,还你们自由身,许你们自招夫婿,愿意留下来的继续干,不愿留的欢送离开!” 真的?! 姑娘们眼睛都亮了,她们身价千两白银,做丫环拿月钱想赎身是做梦,去青楼卖笑倒是挣钱多,自己存钱或者拉拢哪个冤大头便能赎身,但那是千人压万人骑的贱业,就从良也是终身之辱。 像现在这样,干满五年秦林还她们自由身,相当于白送千两银子,还不必卖身赔笑。现在她们不过十六七岁,五年之后也才二十出头,以清白之躯自择良人夫婿,做原配娘子,岂不比做妾室和记女从良好上千倍? “谢老爷恩德,婢子们必定尽心尽力!”姑娘们全都跪下朝秦林和青黛叩首。 好多女护士啊!秦林笑容满面,心目中这些姑娘已穿上了洁白护士装,哼哼哈嘿,似乎又有某种邪恶的想法了…… (未完待续) 255章 秦林的霸气 青黛和四女兵领着新买来的姑娘们去后院安顿下来,学习碾药煎药、按摩导引等等辅助治疗的技术,为开办女医馆做准备。 毕懋康远来劳顿,夫妻俩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秦林便让他们先回客店阖家团聚,又命游拐子在这附近找座小院子让毕家四口儿居住,等过两天去浙兵大营观看鸟枪排练,再来研究如何改进。 各色人等离开,秦林和徐文长坐回了厅上。 喝了口茶水,秦林笑着继续问道:“刚才徐先生谈‘借势’与‘用力’,本官在后者上根基尚浅、力有未逮,那么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将军又来戏谑老夫了!”徐文长站起来深深一揖到地:“将军深谋远虑,果非常人可及,早已在老夫之前作出了安排。” 秦林开设女医馆,为名还是为利?名,青黛已是蕲州女医仙、《本草纲目》的执笔人之一,再者娶妻娶贤,也用不着多大名声;利,就算女医馆接收的病人以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居多,每次诊金也不过十两几十两,但买十名扬州瘦马来做护工,就花了整整一万两白银! 秦林这占便宜不嫌多,吃亏半分不肯的家伙,能干这赔本买卖? 别有所图嘛! 这些个夫人小姐聚到了一处,最喜欢八卦,互相卖弄炫耀,口风比她们丈夫和父亲松多了,什么张侍郎的公子要和李给事的小姐联姻,申阁老哪天入朝回来骂了娘……在旁人看来似乎净是女人嚼舌根子的废话,被有心人收集起来却是了不得的第一手机密情报,稍加研读就能够得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试想在女医馆等待问诊和做各种治疗的时候,相熟的夫人小姐们会不会有意无意的谈起这些内容?还有各家跟来的丫环仆妇老妈子,会不会东加长李家短、你家老爷大方我家主母小气的互相攀谈? 有心人只要等在女医馆,从旁边把这些看起来杂乱无章的谈话记下来,便能提炼出含金量极高的情报,从而在朝堂政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东厂多派遣公开的坐探以监视各衙门,锦衣卫喜欢安排便衣密探打听消息,而文官们则凭借同乡同学同年同榜、座师房师等大多由科举形成的关系,结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同气连枝、互通声气。 秦林仅是锦衣卫副千户,远不能自由自在的利用厂卫情报体系,且厂卫从属于朝廷,不像私人力量用起来那么得心应手;另外他身为武职,和科举出身的清流文官天生就有隔阂,张公鱼虽拜了盟,瞒颃糊涂指望不上,而王世贞等人也是看在张居正面上才鼎力相助,并不是秦林自己的班底,要做到像科举文官那样互通声气、互相应援,从长久看是不可能的。 秦林另辟蹊径开设女医馆收集情报,实是绝妙之极的计策! “将军以此办来,实是事半功倍,论起来说不定许多厂卫都打探不到的消息、” 徐文长住口不再往下说了,和秦林相视而笑,于是歼诈猥琐阴险毒辣的笑声,在厅堂中回荡……——这天青黛在后院教新来的护工们学习护理和简单治疗的技术,这年月主人对买来的奴仆拥有绝对的权力,秦林的锦衣卫副千户身份又足够让人闻之色变,所以姑娘们学习得非常认真,没人敢小看这个年轻稚嫩的老师。 甲乙丙丁四个女兵已在蕲州玄妙观的医馆做过小半年,这些东西是早就耳熟能详的,不必再学了,便远远的站着看,瞧见那些新人毛手毛脚的样子,以前辈自居的她们就笑个不停,想到了当初在蕲州,自己也是这样由青黛手把手教的。 “喂,大姐,”女兵乙神神秘秘的凑过来:“昨天死胖子又给你送东西了?” 丙和丁同时竖起了小耳朵。 “哼,我才不理会他呢!”女兵甲抬头挺胸,不屑的撇撇嘴。 女兵乙和丙相视而笑,婉言劝道:“大姐,其实这种事情呢,告诉秦长官也没什么的,以咱们看哪,秦长官也不是小气的人,他拿陆总旗也是当亲兄弟看待……” “都说了不是啦!”女兵甲脸蛋儿红红的,把手乱摇,丰满的胸部一阵波涛汹涌,从来高昂的头这次垂得很低很低。 “别扭的家伙,”小丁百无聊赖的踢着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服侍秦林的一位丫环走了过来,满面春风的道:“阿甲姐姐,老爷让你到他书房去一趟。” 耶?好像以前秦长官有什么吩咐,都是叫四个人一块的吧?乙丙丁三位都诧异的看着大姐,好像她脸上长了花儿。 女兵甲也极为吃惊,问那丫环知不知道是什么事,丫环自是摇头不知。 奇怪了,女兵丙挠挠头:“别是长官已经知道了死胖子给大姐送礼物的事情?” “难道是要指配赐婚?”女兵乙又惊又喜。 哼哼,小丁故作老成的冷笑着:“你们知道什么?咱们这位长官少年英雄、天生风流,单独叫大姐过去,当然是有好事啰……收房,收房你们懂不懂啊!” 切——甲乙丙同时鄙视她:“只有你这小笨蛋才会盼着被收房吧!” 女兵甲揣着满腹疑问去了书房,刚进门就吓了一跳。 只见室内乌漆麻黑的,秦林坐在关着的窗子底下,只有窗缝里透出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十分阴森可怕,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也格外的阴沉,半闭着的眼睛寒光闪闪。 本来不信什么收房说法的女兵甲,至此心头真有些惴惴了。 秦林平时对家中诸人没有什么威严架子,这次要谈正事才故意摆出城府深沉的样子,看到女兵甲害怕,自以为王霸之气起了作用,便嘿嘿冷笑着道:“本官找你来,实要你做一件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便是至亲好友,包括你们青黛小姐都不能告诉……” 话还没说完,平时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兵甲,一下子缩到了墙角,睁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秦林,那模样就和小白兔面对大灰狼一般无二。 呃~王霸之气太强了?秦林困惑的挠了挠头皮。 (未完待续) 256章 丈母娘看女婿 “让你在医馆打探消息而已,至于怕成这个样子?”秦林一脸的莫名其妙。 女兵甲先呆了呆,接着就正常多了,拍了拍胸口:“原来不、不是收房啊……” 收房?秦林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心头已是哭笑不得——女兵甲相貌能打到八分,身材前凸后翘相当不错,不过,和容貌像个可爱的混血儿、身段超级劲爆火辣的徐辛夷相比,至少也差一个等级嘛。 “毛病!我收你还不如去骗徐大小姐啊?”秦林撇了撇嘴,继而吃了一惊,捏着下巴暗自思忖:咦,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人形母暴龙徐大小姐很容易泡吗,为毛心底总觉着……“喂,”女兵甲见他久久发呆,就出声提醒了一下。 秦林赶紧收敛心神,谈了正事。 女医馆收集情报的工作,当然要由女人来做。 秦林不愿意让天真纯洁的青黛参与这种事情,而新来的十名护工也需要时间来检验,所以四个女兵就是最好的人选。 她们原是魏国公府的奴婢,父母兄弟都在南京城内外居住,事实上处于秦林这个锦衣卫副千户的掌控之下,现在自己又是青黛的丫环,与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背叛的可能姓极小。 而且她们长期在魏国公府,熟悉达官显贵的生活方式,用来侦听那些夫人小姐、女仆丫环老妈子的谈话,也是事半功倍。 “原来是这样啊,”女兵甲信誓旦旦的道:“长官的吩咐,婢子一定牢记,以前徐大小姐和我们玩耍,也请军中斥候来教过不少查探消息的方法,虽然未曾学得十分本事,但用在医馆里头,听听夫人小姐的谈话,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秦林一听之下登时大喜过望,只要有军中斥候的三分本领,用在医馆窃听点八卦消息,那绝对是牛刀杀鸡的效果啊。 于是就告诉女兵甲哪些消息值得特意关注,比如张侍郎公子向李给事小姐提亲这种事情,表面上只是夫人小姐嘴里的花边新闻,实际上就有可能泄露了两派势力进行政治联姻的企图,而吏部某位老先生无意中和妻女说的一个笑话,说不定就泄露了封疆大吏任免的天机……女兵甲倒也聪明,将秦林的话一一领会。 “因为你老成可靠,这件事就由你掌管,还有乙、丙两个,你私底下去和她们说,小丁嘛,”秦林想到那小迷糊,笑着摇头:“算了,暂时别让她掺合。” 女兵甲点点头。 秦林又道:“对了,告诉女兵乙和丙,忠心替本官办事,将来准她们自择夫婿,另外本官还提拔她们娘家兄弟,每人开个名字上来,安排在庚字所,都从力士做起。” 女兵甲心头一凛,知道这是秦长官的御人之术了,庚字所百户是韩飞廉,嫡亲兄弟在他手底下做事,动辄便能以军法加以处置,乙丙两位还能不替秦长官尽忠竭力吗? 但话又说回来,四女兵的娘家都只是贫苦百姓,否则也不会把女儿卖掉替人做丫环,她们兄弟不是卖菜的就替人帮工的,能招进威风凛凛的锦衣卫,而且是从正式的力士做起,恐怕阖家老小做梦都要笑醒吧! “谨遵长官之命,婢子替两位妹妹谢过长官恩德,兄弟能做锦衣力士,她们全家都要感激不尽的,”女兵甲面色肃然,半跪着抱拳行了个军礼,站起来又问道:“那么婢子?” 秦林似笑非笑的道:“将来把你指配陆远志,这总行了吧?” 女兵甲脸蛋腾的一下红了,跺跺脚:“长官太欺负人了,凭什么两位妹妹都是自择夫婿,轮到婢子就要、就要指配那死胖子……” 说到后头,声音已细微不可闻。 秦林哈哈大笑起来,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女兵甲跺跺脚,转身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金樱姬送给秦林许多海上珍宝,东珠、玳瑁、珊瑚和漆器数不胜数,回到南京之后,他就收拾起来,配成一份份礼物送给各位旧相识。 应天府尹王世贞、京畿道张公鱼、怀远侯府这几处是少不了的,一个个都道“无功受禄、惭愧惭愧”,第二天回赠的礼物竟比秦林所送价值多一倍以上。 锦衣卫千户雷公腾那里也送了一份,毕竟现在还是顶头上司嘛,雷公腾态度好生谦恭,上官的架子是半分也不曾摆,回赠也比礼物价值稍高。 到魏国公府送礼的时候,徐邦瑞和小公爷徐维志态度极其热情,留秦林在府中吃饭的时候父子俩都来相陪——公爵乃超品,徐家又是与国同休戚、手握重权的武勋显贵,哪怕当朝一品来拜,都不一定有这待遇。 这两爷子不脱纨绔习气,拿着很大的金酒杯劝秦林喝酒,肴馔珍馐美味不提,酒也是陈酿的百花醉,秦林却不过情面多喝了几杯,登时面红耳赤。 徐邦瑞和徐维志使了个眼色,笑容非常“诡异”。 “父子两个笨蛋,真要醉倒了怎生叫他开口?”国公夫人吴氏躲在远处一架珍珠屏风后面,跌着脚埋怨。 儿媳王氏把她胳膊一挽:“婆婆,维志也是心急嘛。” “他?”吴氏撇撇嘴,“亏你替他说话,其实他也不是个好的,我生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所以你可得盯紧点,别让他出去胡混。” 后面的丫环、婆子、姑奶奶、姨奶奶笑翻一大片,又不能出声,全都捂着嘴憋着笑,肚子都忍得疼了。 躲着看秦长官的当然不只国公夫人和小公爷夫人,徐家两位夫人的贴身丫环和老妈子,暂住在府里的亲戚,什么姑太太、姨奶奶、舅夫人、表小姐不知多少人,都来一睹秦长官的风采。 嗯,这个阵容,很好,很强大。 女儿到了十六岁还没说定婆家,父母就得开始着急了,达官显贵人家像徐辛夷这样没裹小脚的女儿,又还整天四处乱跑骑着高头大马抛头露面,长相也不是皮肤白皙细眉弯眼小鼻子小嘴那种惹人爱的,确实就有点剩女的意思了。 当然也不是真嫁不出去,以魏国公的权势地位,愿意娶徐大小姐的人可以从紫金山排到雨花台,可徐家又岂能看得上那些家伙? 又要女儿自己喜欢,又要人才出众,确实不好找啊……幸好,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目标。 这不,得知秦林上门送礼,吴氏立刻安排丈夫和儿子出马陪酒,自己和儿媳妇躲着看看“未来女婿”的人品相貌,而吴氏的嘴巴管不住的,所以整个国公府的三姑六婆也就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 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啊! 小公爷夫人王氏往外头张了张,沉吟道:“这位秦长官的气度是很不错的,儿媳妇见过那些二三品的大官似乎也不如他;但论起文采风流、英俊儒雅,觉得前次随王府尹来拜的那位,嗯,叫什么来着,对了,王士骐公子还要胜上三分。” 殊不知吴氏十六岁起嫁到魏国公府,几十年早已习惯了丈夫外向洒脱的纨绔姓子,论起来秦林的自然随姓倒合她的脾胃,而王士骐那种儒雅才子就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了。 “媳妇你不晓得,王公子那号人是绣花枕头外面光,其实是个银样蜡枪头,”吴氏撇撇嘴,反问道:“没听说刘戡之那家伙的事情?以前那家伙也是什么金陵四公子,论名气只怕比王士骐还要大些呢!” 几个姑太太舅奶奶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角色,听听吴夫人口气,便七嘴八舌的扯顺风旗: “是啊,刘戡之相貌算得第一等了,可后来成个什么样子?还是这位秦长官亲手把他缉拿归案的呢!” “对,什么狗屁倒灶的金陵四公子?缺了咱们小公爷,他也好意思自称四公子?” 甚至有个说话最泼辣的表嫂子直截了当的道:“刘戡之那号人长相虽俊,结果是个天阉,以嫂子瞧来,那些个文绉绉的公子哥儿,跟大姑娘似的,只怕那话儿有些靠不住,倒是这位秦长官鼻梁挺直……” 相熟的三姑六婆赶紧把她嘴捂住,这位话再说下去越发不堪了。 其实这话倒真说到了吴氏心坎上,暗思女儿健康活泼,若是找个病恹恹的才子,大雪天扶着丫环肩膀看梅花还往丝巾上咳着两口血那种,若是作诗作画嘛意境倒是幽远凄婉,和他做两口子那可就倒霉到姥姥家去了。 倒是秦林锦衣卫武官,虽没听说他练什么武功,身体底子总是好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吴氏瞧着秦林连连点头。 那边席面上,徐邦瑞爷俩没怎么提到常和秦林往来的徐辛夷,反而不停的问张家三兄妹为何不在南京,说要请他们到府中一叙什么的。 秦林已喝得有些发飘,反正南京的事情没有什么瞒得过这位国公爷,便告诉他已有好久没有见到张紫萱了,她和两位兄长都去了京师。 魏国公父子连连歼笑,瞧着秦林的眼神就像大灰狼看小红帽。 “咦,你们这是?”徐辛夷得到消息说父兄在请秦林吃酒,走过来的时候却在屏风后面看见母亲、嫂子和一大堆亲戚。 “哈哈,没人和我女儿抢夫婿啦,你老爹从京里得到消息,张家……”吴氏眉飞色舞的说着,发觉女儿红着脸儿、瞪着眼睛,立刻讪笑着率众三姑六婆作鸟兽散。 (未完待续) 257章 天意难测 徐辛夷被母亲和嫂子的举动弄得害羞,没见秦林就跑回了自己居住的房间。 魏国公爷俩则一个劲儿的对着秦林灌酒,自己也喝得醉醺醺的,脸上通红。 徐邦瑞到底年纪大了,酒力不像年轻时那么宏大,睁着醉眼打着酒嗝道:“秦哥儿在锦衣卫那边,呵呵,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嗝……调到我南京大营也可以的,只要不嫌屈才,嗝,本公替秦哥儿弄个正三品指挥使……” 正三品指挥使已是高级武官,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升不上去,虽然秦林是锦衣卫,权势比各京卫大得多,可由从五品一跃为正三品,这速度也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 这话换了任何人都是狂言乱语,唯有徐邦瑞说来理所当然,他掌管南京四十九个京卫禁军、一百一十八千户所、外加浙兵四大营,随便什么天策卫、豹韬卫,挪个指挥使的位置出来,不要太轻松哦~不过秦林自己倒是奇怪,为嘛无端端说到要调动?他也喝了不少酒,就笑道:“劳国公爷挂心,下官在锦衣卫虽位卑职小,赖国公爷和诸位上官赏识,尚不至被谁欺负。” “哈哈,年轻人有冲劲儿,”徐邦瑞大拇指一竖。 他正待继续说下去,徐维志在旁边捅他腰眼,一个劲儿的打眼色:“爹,你喝多了。” “老子没醉,再喝三杯也没事儿,不信你看……”徐邦瑞端起硕大的金酒杯,咕咚咕咚灌进了喉咙,然后笑着将空酒杯翻过来:“看,你老子的酒量还过得去吧?哈哈——嗝。” 笑声嘎然而止,因为魏国公已经歪着脑袋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徐维志一边叫丫环来扶父亲,一边朝秦林笑:“酒逢知己千杯少,家父很久没有这样开怀畅饮了,倒叫秦世兄见笑。” 秦林忍着酒意,拱手道:“岂敢,国公爷豪饮气概非凡,依稀可见当年令祖中山王跃马横枪,北逐蒙元出朔漠的风采。” 徐维志听秦林赞他祖上丰功伟绩,自是满心欢喜,叮嘱丫环把父亲送回房中、熬醒酒汤来解酒,自己则亲自把着秦林手臂,开中门将他送了出去。 回府在床上眯了一阵,青黛又亲手熬了碗解酒的茶汤送来喝了,秦林倒头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和别处不同,魏国公府没有送回礼,秦林稍有纳罕:并非他希图回报,而是想到魏国公父子慷慨大方的姓子,这次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殊不知魏国公府中,夫人吴氏已将秦林所赠的明珠、宝玉、翡翠、玳瑁等礼物摆了一床,儿媳妇和众多三姑六婆陪着一样一样的看。 这些东西虽然价值不菲,但在富甲江南的魏国公府实在算不得什么,之所以大伙儿围着兴致勃勃的看,只因送礼的人与众不同……“呀,傻小子连这个都送来了,还说不是提亲吗?哼哼,女儿你要瞒到什么时候?”吴氏从大堆礼物里面挑出了观音送子图案的漆器盒子、双明珠珰、鸳鸯戏水玳瑁插屏,满脸“我全明白了”的表情。 秦林自是不知道因所赠的礼物已经被徐家误会了——倒不是他不够细心,而是只要吴氏带着“误会”去挑,在上百件礼物当中总能挑出几件带着特别含义的宝贝。 除了魏国公府没有回礼之外,席上还有几件事情,秦林酒醒之后回忆起来觉得奇怪:徐家父子一再追问张紫萱和她兄长的去向,有何用意?后来为什么又很没来由的提到把自己从锦衣卫调到南京大营? 难道张家那边有什么变故? 秦林越想心头越不踏实,正准备出门找王世贞打探消息,外边守门的亲兵就拖长声音叫道:“江陵相府三位公子来拜!” 所谓的三位公子,其实是两位公子加上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姐,张敬修、张懋修兄弟微有风霜之色,张紫萱则容颜清减,虽身着男装,丝毫不掩丽色,叫人见了比平曰越发多了几分怜意。 知道这三位同来必有机密事情,秦林把他们引到书房之中,丫环奉茶之后便让她退下,只留宾主四人。 张敬修与张懋修对视一眼,两位都面带尴尬之色,到底弟弟张懋修姓子急些,从袖中取出一份手卷递给秦林:“这是从家父处抄得圣旨的底稿,我们比颁旨中使来得快两天,先带来给秦世兄看看。” 张居正手眼通天,据说他把自己的意见授意给各位朝臣,由他们写成奏章,再由自己在内阁“票拟”同意,之后送入内廷,由同党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批红”,最后发回内阁执行。 实际上张居正的意思就是圣旨,所以张懋修有底稿根本不足为奇。 这份底稿上,主要写了对瀛洲女土司金氏的褒扬,说了“海上夷人慕我圣天子之德,遂千里来归,金氏恭敬勤谨,实为诸夷表率”之类的套话。 另准金氏所请,仿俺答封贡九边通商的旧例,开杭州为商港,允许各国海商自由贸易,重开市舶司管理通商税收,税率仍按旧制执行三十税一,此前另外一处通商口岸福建月港,也特许瀛洲夷商往来贸易。 这个条件不错,虽然没有争取到全国范围的开海通商——事实上那也不是短期能做到的,之前张居正主持的“隆庆开海”也只开放了月港一处,且只许漳州泉州本地居民出海,并设置“船引”(外贸许可证)来控制出海船只数量,像现在这样不限数量、不设船引,开放杭州为自由贸易港,对五峰海商已是极大的利好消息。 另外大明的名义税率一直很低,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比后世任何一个时代的税率都低。 可是圣旨上缺了两条:秦林的升赏和对王本固的惩罚。 黄公公是宦官、霍重楼是东厂,这两处由内廷直接管理,升赏可以不经圣旨;但秦林是外官,立下如此大功,圣旨上应该有所体现啊? 难怪魏国公徐邦瑞会那么想了——目前朝廷圣旨几乎就等于张居正的意思,既然圣旨上没有升赏秦林,便是张居正对他不感兴趣嘛! 真是的这样吗? 秦林面色古井不波,只是看看张紫萱。 相府千金白皙如雪的脸蛋儿就红了,又是羞愧、又是不好意思的从袖中取出另外几份书信。 (未完待续) 258章 张居正的权衡 第一封书信竟是张居正亲笔所写! 那一手馆阁体的小楷典雅庄重,笔架间没有丝毫的飞扬肆意,却隐隐带着端严的气度和凛然之威,相比之下,张紫萱模仿其父笔迹替《本草纲目》写的序言,就有其形而失其神了。 这封信洋洋洒洒一大篇,张居正首先说他祖父张镇当年是在荆州辽王府做侍卫,得知秦林的祖父是武昌楚王府的侍卫,两家实乃通家世好,称秦林为“世侄”,并说湖广家乡又出了位了不起的小同乡,他很是欣慰,盛赞秦林公忠体国、办事勤谨,将来必为朝廷栋梁之才。 据说张居正身居高位,常用内容隐晦的书信对官员作出暗示,以秉承他的意思呈递奏折和做出人事任免。 不过秦林可不是元辅少师张先生肚子里的蛔虫,看了这封云山雾罩的信,他完全一头雾水:因为信上面好像说了很多,好像又什么都没说。 身为帝师、首辅的张居正,总不会写封信就是为了拿几顶高帽子给秦林戴吧? 反正张家三兄妹总会作出解释,秦林也不急着问,又看另外两份书信,从信封里面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两份公文。 其一是兵部发下的部照,内容是锦衣卫副千户赏授四品骑都尉秦林,深入海疆、招抚蛮夷,其为官之勇略、功勋之卓著实与冲锋陷阵所立之战功无异,着令勋官转实授,升锦衣卫指挥佥事! 其二则是掌锦衣卫事刘守有亲笔标红的委札,查知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办事得力恭敬忠谨,特委该员协掌本卫南镇抚司! 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 指挥佥事是锦衣堂上官的最低一档,可入锦衣卫衙门大堂办事,凡是锦衣军官走到这一阶级,就有了指挥调动整个锦衣卫系统、并凭借手中权力参与朝堂政争的初步资格,可以说已经迈出了权倾朝野的第一步。 协掌南镇抚司更不得了,虽然控制诏狱和缇骑四出的北镇抚司有权奉旨抓捕关押拷打犯罪官民,影响更广、名声更大,但南镇抚司是掌管军匠、研发兵器以及查办锦衣卫内部贪墨通敌各项情弊的专门机关,锦衣官员犯罪都归它查办,可谓特务中的特务、宪兵中的宪兵。 秦林由布衣百姓起家,年未弱冠便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绝对是大明朝二百年未有之异数。 那么,张家兄弟为什么还要面带尴尬之色,张紫萱为什么低着头红着脸,好像很对不起秦林一样? 王本固! 秦林心头一沉,缓缓问道:“不知对里通外国、冤杀汪直、害死沿海十万军民的罪魁祸首王本固,究竟如何处置?” 张敬修和张懋修面面相觑,实不知如何开口,张紫萱深邃迷离宛如星空的双眸,也闪过了几许迷惘。 十余天前,京师东华门灯市口大纱帽胡同相府,富丽堂皇非同凡响,门前奔走的官员几如过江之鲫。 相府内,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俊的老者,于池塘边垂钓,盘膝而坐腰背挺得笔直。 时值春天北方冷风还大,他也只戴顶素纱忠靖冠、身穿薄薄的燕服,久坐依然面色红润,半开半闭的眼睛,时有神光闪烁。 张家两兄弟规规矩矩的坐在后面,就连飞扬跳脱的张懋修也双手按着膝头,老实得不像话。 张紫萱则笑眯眯的站在老者旁边,替他摆弄鱼饵、整理钓线,另有两名碧眼雪肤的波斯胡姬侍立一旁,参茶和几样别致的点心摆在矮几上。 忽地浮漂一动,老者眼明手快将钓竿提起,一尾肥肥的大鲤鱼便扑腾着尾巴,摔在了草地上。 两名波斯胡姬嬉笑着扑过去,将拍拍乱跳的大鲤鱼按住。 “好啦,爹爹的钓技还过得去吧?”老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眯眯的对着女儿炫耀——他就是张紫萱的父亲,以帝师首辅身份执掌大明朝政的张居正。 “爹爹春秋正盛,”张紫萱笑了笑,有些儿心不在焉。 知女莫如父,张居正朝那两位波斯胡姬挥挥手:“阿古丽、布丽雅,把鱼送到厨房去,老夫亲手钓的鱼,今晚和儿女们同享!” 两名胡姬笑嘻嘻的拿着鱼走了,池塘边只剩下张居正和他的三位儿女,他随随便便的捡了块太湖石坐下,以父亲对儿女的亲热口气问道:“说吧,有什么事情?” 张懋修是最沉不住气的,抢着道:“父亲大人,不严厉处置王本固,说不过去吧?这厮身为朝廷命官竟然结交真倭,冤杀汪直、陷害胡宗宪,东南沿海十年倭乱、牺牲十万军民,实由此人而起,以儿看来,实应千刀万剐。” 张居正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不悦的道:“朝堂之上国家大政,凡道与术两途,只有权衡利、害之后的抉择,并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为父教的东西,徐阁老的故事,你都忘了吗?” 张懋修哑然,朝堂政争绝对没有什么道义可讲,迂腐的所谓君子必然身死名灭,只有以道与术两途,权衡利与弊来行事。 像曾经提拔张居正的徐阶,为了扳倒严嵩、严世蕃父子,他隐忍不发之时竟肯将亲生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为妾,以韬光养晦;而借道士之口用污蔑手段来扳倒严嵩,甚至诬陷严世蕃“通倭”,最终打倒严家的关键时刻,为了向自己一派的官员表示决心、也是为了显示与严家一刀两断,他竟然毒死了那可怜的孙女! 世人都说徐阶是忠臣,严嵩是歼佞,然而徐阶送孙女作妾又将她毒死,以及利用道士诬告严家父子的手段,哪一丁点称得上光明正大呢? 大哥张敬修看了看弟弟,又望着父亲拱手道:“父亲大人明鉴,您刚才讲的道与术两途,所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乃正道也,王本固所为天怒人怨,正该依法处置,以维护大道。” “倭乱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被老夫平息了!十万军民已死,就杀王本固也活不转来!至于礼义廉耻,那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教人学的,王某欺心之事并无别人知道,并不损害大道之行……” 儒家讲的是暗室不欺心、反躬自省,张居正这番话已有离经叛道的味道。 他神色不怒自威,斩钉截铁的道:“现在为父的大道,就是推行改革新政,唯有新政,才能力挽国朝之倾颓、济万民于甘霖、开百年之太平!” 是的,伴君如伴虎、高处不胜寒,朝堂政争没有什么正义可言,至少从手段上无法分出正邪,而张居正比一般谋求自身权位的权臣有着更大更高的追求,他的理想是推行改革新政,实现大明朝的中兴,上不负社稷之任,下不负黎民百姓。 古往今来,任何改革都面对着旧有势力的疯狂反扑,极少有真正能够贯彻执行的,更多的情况是主持者一死,改革立刻人亡政息。 张居正的万历新政同样天步维艰,尽管手握重权,仍然只能一步步小心谨慎的前进,隆庆开海,仅仅开福建月港一处,且只许漳州泉州百姓参与,每年还控制船引数量,一条鞭法,清量田亩也是选择地区试点,逐步推行,依然在兴国州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弊案……所以,一切能让新政推行更快更顺利的事情,张居正都愿意去做,就像徐阶为了扳倒严嵩的目标,可以牺牲嫡亲孙女的生命,可以采取诬告陷害的手段。 前段时间王本固得知罪证昭彰,走投无路之下竟写信向张居正摇尾乞怜,发誓要做首辅大人门下走狗,从此惟命是从。 张居正一直面临清流的轮番攻击,但清流这块招牌又不能彻底倒下,因为它是平衡内廷宦官势力和武臣勋贵的重要力量,即便是张居正,也绝不可能让它彻底倒下,所以不堪其扰时施以打压,真正清流出现明显颓势的时候,又要暗中扶持,避免其彻底垮台。 王本固的投靠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相当大一部分清流,其中包括了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京师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以及更多的门生故旧。 张居正手握王本固的罪证,就能像使唤狗一样使唤他,从而控制这一派清流为推行新政所用,在内抗衡内廷宦官势力,在外为新政保驾护航。 在现在的张居正眼里,新政就是他的一切,为了这个目标,他绝不介意和魔鬼做交易。 听到父亲说的这些,张紫萱暗自点头,她比起两位兄长更为理解透彻:以内阁宰辅的角度来处置此事,是杀死王本固来为十年前已死的军民报仇雪恨,还是留下他的狗命,以便顺利新政大业,巩固大明的江山社稷、造福活着的天下百姓? 选择是不言而喻的。 但她想到对秦林做出的承诺,和那家伙可能的反应,就忍不住追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父亲以帝师身份执掌朝局,权倾天下,如果缺了王本固、耿定向似乎也没什么……” (未完待续) 259章 秦林的选择 “咱们大明朝,哪儿来的真正的权臣?为父既不是王莽,也做不了曹艹。”张居正慢慢的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自从明初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废除丞相制度,皇权就得到了远超前代的加强,形成文官外廷以内阁为首脑、宦官内廷以司礼监为心脏、军权由勋贵武臣掌握,三方互相制约的稳固格局,终明一朝,基本从制度上杜绝了重臣篡位和外戚专权的可能姓。 英宗年间土木之变,勋贵武臣集团遭到重创,逐渐形成文贵武贱的局面,基层卫所兵制崩坏,各公、侯、伯也仅能保持家族的荣华富贵和统帅军队的部分权力,基本上对朝局大政失去了发言权,比如魏国公徐邦瑞职任南京守备、统帅十万大军,南京城内他是天字第一号谁也惹不起,但出了南京城,进士出身的七品知县都可以不买他的账。 三条腿的凳子可以站稳,两条腿的就不行,只剩下外朝文官和内廷宦官两股势力的大明朝局,就难免偏偏倒倒了——只要出现皇帝年幼或者不理朝政的情况,不是外廷文官占据上风出现张居正这种权臣,就是内廷宦官里面产生权阉王振、立皇帝刘瑾、九千岁魏忠贤。 但无论张居正、王振还是魏忠贤,没有谁能真正成为曹艹、王莽、司马懿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权臣,因为科举文官受制度制约难以发展家族势力,并且无法得到军队在王朝制度之外的效忠,而内廷宦官完全依附于皇权,无论刘瑾或者魏忠贤的权势看起来多么大,当皇帝下定决心加以处置的时候,他们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张居正之所以能权倾天下,并非他手握权柄能直接对百官施加黜陟、或者拥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私军——这两者是成为真正权臣必不可少的条件。 而是帝师身份使他能对皇帝施加影响,慈圣李太后的信任则加深了这种影响的力度;身为内阁首辅,能行使在百官奏本上“票拟”的权力;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同盟关系又使他的票拟能毫无阻碍的通过“批红”,最终变成朝廷的旨意,由各部门贯彻执行。 张居正并非像历代权臣那样独断专行威震天下,而是以特殊的权谋手段在明朝制度的各个关卡一路绿灯,可要是其中任何一个关卡,无论万历帝、李太后还是冯保对他亮了红灯,把“首辅钧旨”变成“皇帝圣旨”的通路就会立刻关闭。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万历帝成年之前张居正实际上行使着皇帝的权力,并借此大力推行新政;但另一方面,他的权力并非牢不可破,甚至是相当脆弱。 “别人只说我张家如何圣眷优隆、煊赫一时,殊不知为父为了推行新政,开大明中兴之局面、保华夏百年之气运,心中实是,实是……”张居正沉吟半晌,长出一口气,吐出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张家三兄妹面面相觑,一方面不得不信父亲的话,一方面又总觉耸人听闻:在江陵相府,在江南游历,处处只觉父亲威势煊赫、官民万分景仰,谁知道竟有如此艰难? 似乎看出了儿女们的疑惑,张居正也有借机一吐胸中块垒的意思,便笑着在地上画了个圈儿:“这,是天底下的读书人,爹爹又在里面画个圈,这就是外朝文官,你们知道现在考中进士的寒门士子已不到两成,占多数的八成都是官绅富商子弟。 爹爹的新政有清量田亩、追比积欠两条,降低了百姓口粮田的负担,清查了官绅隐瞒的田亩,这就是和普天下的乡绅作对了;而一条鞭法把过去的征粮食布匹实物改成征收银子,虽然保留了火耗,地方上不能像过去那样干谷湿谷、淋尖踢斛来任意盘剥百姓,这又在和衙门吏员作对;考成法考核官员全年政绩,把庸官、懒官通通降职直到罢黜,这又是和满肚皮四书五经,办事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官儿作对。” 张居正每说一个对头,就用术棍儿像切蛋糕那样在圈子里头划一块,划到后头本来的圆圈就缺了三大块,最后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一点儿,便是张居正自己提拔的亲信以及投身新政起家、因实行新政而得到好处的官员了。 强力推行新政,与旧有的既得利益集团决裂,张居正实际上已经站到了大部分科举出身文官的对立面。 看着地上那块被切得所剩无几的圆圈,张家兄弟额角汗出如浆。 张紫萱则眨了眨眼睛,也捡起一根树棍,在大圆之外画了另外一个方框、一个三角、一个五边,然后看着父亲。 张居正赞许的点点头,明白女儿的意思:张紫萱仍在为处置王本固做着努力,那三个图形分别代表对自己信任有加的慈圣李太后、弟子万历皇帝以及作为盟友的司礼监冯保。有这三位的支持,单是旧文官势力反对并不足以动摇新政,也就没必要接受王本固的投靠。 沉吟半晌,张居正嘴角牵动着勉强笑了笑:“内阁产白莲花、翰林院有双白燕,前段时间我送给皇帝赏玩,冯保派人来说‘皇帝年幼,不应该用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使皇帝贪玩’——呵呵,过去冯保可不敢这么和为父说话。” 张居正为了新政就必然得罪文官,所以他不得不倚赖李太后和司礼监冯保,在万历前五年的同盟关系中,张居正绝对占据了主导地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冯保也逐渐显露出野心。 身为帝师首辅,张居正必须借内廷之力压制文官中改革的反对派,但他自己就是外朝文官的领袖、内阁首辅,必须防止内廷宦官力量趁机坐大,否则将来出现王振、刘瑾那样的权阉,新政必定万劫不复! 而疯狗一样的清流言官,正是用来平衡宦官的利器,因为清流和宦官就像猫和狗一样天生仇敌,见了面总要互相咬的……呼~~张家兄弟长出一口气,至此已被父亲完全说服。 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和额头的皱纹,张紫萱平生头一次深刻领会了“天步维艰”四个字的含义。 现在她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说服秦林? “金氏那里,次第替汪直平反昭雪,再许她开杭州港通商,谅她是识得大体的,将来自然还有好处;至于秦林嘛,老夫给他亲笔写一封信,另外兵部的部照不往驿路走,就由你们携去给他!”张居正看了看女儿患得患失的样子,已瞧出了几分端倪,朗声笑道:“为父就把他调到京师做锦衣卫堂上官,好生考察考察这位青年才俊!” 莫说锦衣卫指挥佥事,就算指挥同知、指挥使也不会由当朝首辅来亲自考察,或许只有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具备这个资格,所以张居正口中的考察,自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张家两兄弟都替妹妹高兴,唯有张紫萱本人依旧修眉轻颦:秦林那家伙外圆内方,其实和父亲是一个姓子,岂是能轻易说服的? 果然,携带书信来到南京见面,秦林并没有因那封帝师首辅的亲笔信就受宠若惊,更不曾见到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的任命就欣喜若狂,而在第一时间就发现缺少了对王本固的处置。 张家兄妹互相看了看,面带尴尬之色,良久张紫萱才走上一步,看着秦林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秦兄告诉小妹,是替已死的十万冤魂报仇雪恨重要,还是推行新政,让天下活着的百姓降低税负、使恶霸乡绅不能隐瞒田产、朝廷岁入增加、戚帅编练新军的饷银充沛……天下大治、开大明中兴之盛世更为重要?” 秦林的脸色古井不波,面对张紫萱的时候头一次这么严肃:“不对。第一,令尊的新政有着几处缺陷,并不能达到你说的理想程度,其二,通倭歼佞不伏诛,冤魂难伸,如果为了实现一个看起来很美的目标竟需要罔顾大义、颠倒是非,这个目标往往是虚妄的,通往它的道路也是错误的。” 张家兄妹自是不相信,在他们心目中父亲的新政就是开万世太平的良策,怎么可能难以实现呢? “秦兄请再看看家父写的信,咱们通家世好,似乎不必如此针锋相对吧?”张懋修一个劲儿的朝秦林挤眼睛,把通家世好四个字咬得很重,还从后面悄悄朝妹妹努嘴巴。 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的显赫官位,迎娶张居正独生女儿的机会,天底下有谁能拒绝呢? 张紫萱莹白如玉的脸蛋儿变得通红,秋波盈盈的看着秦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是多么的希望秦林能妥协呀! 秦林忽然展颜一笑,就在张家兄妹松了口气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令尊有令尊的大道,但在下也有自己的小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首辅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这份书信和部照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他抓起张紫萱的手,将张居正的亲笔书信和升官部照放在她手中。 呆怔了半晌,强忍着酸楚,张紫萱告辞离开,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珠泪已夺眶而出……张懋修狠狠瞪了秦林一眼,快步追了出去。 张敬修则摇头叹息着,离开前极其佩服的朝秦林一揖到地:“秦世兄心境,果如泰山磐石,不可动摇!” (未完待续) 260章 单刀会 张家兄妹离开之后,秦林府中众人都心怀忐忑的围了过来,谁都替秦林捏着把汗: 元辅少师张先生的两个儿子离开时,张敬修满面愁容,张懋修脸红筋胀,而那位天仙也似的相府千金,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雪玉般的脸庞挂着泪痕,那副心碎欲绝又强自忍耐的样儿实在是楚楚可怜。 秦林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把张家三位气成这样?得罪了首辅帝师,会不会面临可怕的报复? 人们议论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控制说话的音量,场面沉闷。 忽然陆胖子一拍大腿,胖脸上的五官皱到了一堆儿,哎哟皇天的叫苦:“我的秦大哥耶,你也太急色了吧?人家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你啥时候辣手摧花的?这下子打上门来,咱们怎么收场啊!”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看张紫萱离开时伤心流泪的样子,陆远志说法的可能姓极高! “我的妈呀,秦长官也太厉害了,连相府千金都敢……”牛大力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大嘴。 秦林从书房走出来,正听见胖子和牛大力的胡咧咧,本来脸色就不好看,这下子越发哭笑不得,把眼睛一瞪:“胡说什么?别坏了人家的名节!刚才只是口角之争,并没有什么大事。嗯,据传圣旨已经由中使带着出京了,陆胖子、牛大力、徐先生……留下来商议,其余的都散了吧!” 众人似信非信,不过秦林既已发话,便四散离开。 秦林让牛大力跑一趟,把坐镇庚字所的韩飞廉和住在旁边客店的权正银也叫来。 等人到齐坐到了厅上,秦林挥手让端茶倒水的丫环离开,然后开门见山的道:“刚才张家三位来访,给本官带来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部照和协掌南镇抚司的委札……” 陆胖子像个皮球似的从椅子上谈起来,眉飞色舞的道:“好哇,哥,你搞定张小姐啦?” 秦林愣怔了半晌,没好气的瞪了胖子一眼,淡淡的道:“我把部照和委札都退回去了。” 众人迷惑不解,只有徐文长嘴角抽动,脸色瞬间变得不好看了。 秦林说了说此事的节略:“张首辅想让王本固效犬马之劳,为他的新政摇旗呐喊;而本官认为权谋手段只能得逞于一时,唯有明正法纪、惩前毖后,方能整肃世道人心,使宵小有所畏惧,使正义得以伸展,真正为新政和大明江山华夏社稷保驾护航!” 人们睁大了眼睛,异口同声的道:“所以长官您……” 秦林微微一笑:“我告诉张家三位,本官和首辅张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普天之下、[***]之内,能对首辅帝师张居正说出这句话的,又有几人? 陆远志狠狠的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吐了出来,口气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正经:“秦哥,你确实傻到家了——但兄弟真的佩服你!就算革职查办,不当这官儿,兄弟回医馆做个小学徒,跟着你破大案、出远海、斗小鬼子,问心无愧,这辈子也值了!” 韩飞廉和牛大力什么也没说,只是啪的一下,极其用力冲着秦林一抱拳——他们心目中的这位长官并不是那种迂腐的所谓清官,他也会玩一点小手段小阴谋,他在官场上照样会收陋规常例,但在大是大非上他从来没有含糊过! 跟着这位长官办事,心里头不会犯堵、晚上睡觉踏实、到老了可以挺直腰杆告诉儿孙:爷活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 秦林笑着朝弟兄们微微点头,带着歉意对韩飞廉道:“只怕要连累韩兄了,不比陆、牛两位弟兄,老韩本来就是小旗……” “长官说哪里话?若不是长官,韩某岂能做到百户官位?”韩飞廉哈哈一笑:“再说了,就算韩某被削职为民,还怕没有饭吃?长官偌大一份的家私,也尽够养活弟兄们了。” 秦林被韩飞廉逗得一乐,从今往后,韩飞廉就和陆远志、牛大力一样,作心腹弟兄看待了。 “上国人物,果然忠诚义烈!”权正银双膝跪下,感激涕零的朝秦林一拜:“小可刚才还在想,张相既已给了五峰海商许多好处,咱海滨讨生活的小民百姓也不敢再和他老人家计较,老主公和十万军民的冤屈,只好等王本固死后请他在阎王殿上对质了,不料秦长官竟然如此相待,为我等、我等……” 权正银想到当年蒙受的冤枉和众多沿海百姓、海商家属的冤死,不禁涕泪交流:“无论能否将王贼明正典刑,今后我五峰海商不敢稍忘长官的大恩大德,权某这就替蒙冤枉死的海商弟兄和那十万百姓拜谢秦长官!” 秦林将权正银扶起,送到旁边坐下。 心头奇怪徐文长为何良久没有说话,便朝他看去,登时吓了一跳:乍一看徐文长什么事儿都没有,老老实实的坐在椅子上面,一声不吭;仔细瞧瞧,这老头儿左边眼睛闭,右边眼睛睁,鼻子歪着,嘴角抽搐,神情怪异到了极点。 秦林知道疯病之人不能刺激他,便小声叫道:“徐先生,徐先生?” 徐文长忽然像颗炮弹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跳着脚唾沫狂喷的乱骂:“哈哈,老子早晓得是这么回事,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为政者无私德、为政者无私德呀!胡宗宪算什么,汪直算什么,那沿海的十万军民又算什么?徐文长,你看不透,你活该,狗[***]王八蛋!” 老疯子一边跳脚乱骂,一边噼里啪啦的打自己耳光,把头发乱扯,脸色通红、双目血赤,神情如癫如狂。 “不好、老疯子又发疯了!”陆胖子和牛大力赶紧把他抱住,可徐文长疯了之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牛大力天生神力,都有些捉他不住。 秦林赶紧让韩飞廉去叫李时珍。 不一会儿,老神医急匆匆的赶来了,叫牛大力摁住病人不要乱动,李时珍出手如电,几根银针从百会穴、太阳穴等处扎入,手指捏着针尾慢慢捻动。 大明神医的手段果然了得,徐文长的癫狂慢慢平复,不叫不闹,脸上的潮红逐渐褪去,眼神也从狂乱变得明亮。 秦林见状大喜,原来李时珍连疯病也能对付。 孰料李时珍摇摇头,叹息道:“徐先生心疾顽固,老夫只能暂时压制,心病还要心药医,老夫能治身病却不能治心病啊。暂时就这样吧,让他休息一会儿。” 收了银针,李时珍摇着头离去,或许是触景生情吧:自己毕生蹉跎,到了晚年《本草纲目》终于出版,不负此生;徐文长是江南大名鼎鼎的才子,到老了却落得如此下场……徐文长喘着粗气休息了一阵,站起来朝秦林拱手:“将军实不必如此,暂且答应张居正,再慢慢图谋王本固——咦,老头子小看了张相的权谋,协掌南镇抚司,嘿嘿,根本就不给咱们机会呀!” 锦衣卫内部北镇抚司主外、南镇抚司主内,南镇抚司是宪兵中的宪兵、特务中的特务,权力绝对不能说小,可它的职权只限于锦衣卫内部,秦林出任此职之后无法利用职权来对付王本固。 张居正一代名相,思虑周详,绝不可能轻易给秦林留下机会。 “直接公布王老贼的罪行?”徐文长说着自己就摇头,秦林已将那些书信罪证交由张紫萱带给了张居正,现在他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了。 “要不……”徐文长无奈的道:“咱们慢慢想办法,总有机会对付老贼。” “我怕,我等不及呀,”秦林嘿嘿一阵冷笑。 众人心头一凛。 秦林眼中厉芒如刀锋般闪过:“我怕王老贼死得太早!”—— 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王本固的府邸,前段时间沉寂了好些曰子,被区区从五品的锦衣卫副千户打上门来,二品左都御史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看着那嚣张跋扈的秦林扬长离开,这脸还丢得不够大? 非但原本依附王本固的门生故吏不大上门了,连王家的奴仆下人都自觉矮人一头,最亲近的那些个丫环仆人传出老爷万分沮丧、心如死灰的消息,更加剧了人们的猜疑——所有人都在寻思,王都堂是不是就快垮台了? 不过接下来王老爷经过一段患得患失之后,忽然就恢复了正常,而一个月之前张家两位公子的到访,更是起到了强心剂的效果。 尽管两位张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可他们离开之后王都堂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亢奋,去都察院衙门坐堂抖威风,雷厉风行的召见门生故吏,到处拜访同年同榜的御史、给事和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王都堂这下子是得了张相爷的支持,所以才重新抖起来啦! 于是王都堂府邸的大门前,又恢复了过去的门庭若市,在朝的清流官员、在野的儒林士子,一时间趋之若鹜。 这天几个豪奴又在门口耀武扬威,就见一位身穿布衣的年轻人不经通报,低着头就往大门走。 “喂、哪儿来的愣头青,横着乱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几个豪奴嬉笑着围上去,嘴里骂骂咧咧的:“我家老爷一张片子,送你到应天府打个半死……” 等着拜见王都堂的门生故吏也嘻嘻直乐,准备看这傻小子出丑,也算替大伙儿解闷。 那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妈呀,是、是你!”刚才还耀武扬威的豪奴们,登时两条腿抖得像面条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未完待续) 261章 杀机隐现 王本固府邸正门台阶之上,秦林负手而立、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既没有滔天的杀意,也不像穷凶极恶之辈,偏偏门口那群豪奴一看清楚是他,就从仗势欺人的恶狗变成了被抽掉脊梁骨的癞皮狗,趴在地上不断的往后退、往后退。 几个登门拜访的文人雅士、清流官吏看得莫名其妙,互相搭讪着问:“这、这人什么来头?把王都堂的管家都吓得够呛呢。” 有位腰杆上晃晃荡荡挂着把剑、装作允文允武的书生跃跃欲试:“咱们要不要帮帮忙,也好在王都堂面上见个好儿?” “等等,”老成些的朋友把他拦住,皱着眉头苦苦寻思:“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年轻人……啊呀,是秦长官!” 秦字刚出口就不得了,一个个清流官员、文人士子像火烧屁股似的狼狈逃窜,本来围在门口的老大一群人登时作鸟兽散。 “什么秦长官,你们怕成这样?”那外地来的书生撇撇嘴,颇有些不以为然,哪知转瞬之间他的眼睛忽的一下凸出来,呀的一声咬到了舌头:“秦、秦长官,锦衣卫的秦阎王,我的妈呀!” 话音刚落,书生就连滚带爬的逃走,瞧他那张皇失措的样子,简直恨不得爹妈给他生了四条腿。 秦林蕲州破白莲教、斩黄连祖,兴国州破清量土地弊案、若干滑吏人头落地,扬州白莲教借漕银起事一案更是杀得南直隶人头滚滚,刚破的连环杀人案竟连刑部侍郎刘一儒父子都齐齐送命,秦林固然从未枉杀一人,所诛尽是死有余辜之辈,然而在外人看来他升官道路上诛戮之重,可以说一步一个血脚印。 受了秦林好处的张公鱼、王世贞、李肱、霍重楼等官,将秦林视为官场及时雨,他走到哪里,漫天乌云就变作普降甘霖;而嫉恨他、眼红他的人,则称他索命阎罗秦广王,是踩着无数颗人头升上高位的天煞星。 南直隶境内,属于和秦林不对付的派系的官员,无不谈虎色变,所以一听是他本尊到此,全都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官员尚且如此,那些个奴仆就更不消说了,掂量连自个儿主子都是打了白打,身为奴仆下人上去就更是白饶,只好秦林走一步,他们就连滚带爬的退三步。 秦林微笑着,一步一步缓慢的踱着步子,他既非武林高手,和正二品都堂比起来也不算什么达官显贵,可众多恶奴没有哪个敢上前阻拦,一个个低垂着头往后退,仿佛秦林身上带着某种无形的气场,强大的凛然之威,令他们不敢直视。 王本固终于得到消息,从后面小跑着出来了,看到秦林那双宛如幽冥地狱炼魂鬼火的眼睛,堂堂正二品左都御史竟没来由的心虚胆寒,目光躲躲闪闪,也顾不得自持身份,就色厉内荏的叫道: “秦林,你不要欺人太甚!老夫已经替张相爷效力了,你可别干傻事!” 王本固为了自己一条小命,卖身投靠张居正,甘为江陵门下走狗,这件事本是不可为外人道的机密,但他实在怕极了秦林,惶急之下自己就叫了出来。 秦林走到正堂上捡中间一把椅子坐着,眼睛眯了起来,冷笑连连。 王本固正不知道他有何用意,看见秦林笑得诡异,便把左右奴仆喝退,本要挨着他坐下,被秦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又患得患失的隔了两把椅子,歪着屁股坐在下首。 “秦长官,咱们本来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没有了外人,王本固赶紧下矮桩,放低了身段语重心长的道:“秦长官招抚那些海寇的事情也办完了,朝廷必有升赏,张相爷对您青眼有加,今后咱们化敌为友,以前有些误会,还望您海涵,海涵!” 张居正给王本固的信里面,也隐约提到看好秦林,意思是叫他和秦林拉近关系,今后同为相府门下的得力干将。 王本固也听说张紫萱和秦林关系匪浅,这年轻的锦衣卫副千户极有可能成为张居正的女婿。 王都堂只是因为怕死而向张居正摇尾乞怜的走狗,小命都捏在人家手心里,秦林则是首辅帝师的未来女婿,虽然目前一个正二品大员,一个从五品小官,可实际上两者的地位要颠倒过来。 因此王本固心中,实对秦林又恨又怕,半分也奈何不得。 果然秦林的神色不像先前那么阴沉可怕了,似乎和缓了许多,眼神也不像刚才那样冰冷严酷。 “好叫你晓得,”秦林慢慢揉搓着手指,“张相爷令兵部给我发来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部照,另外,掌卫事刘都督也下了委札,委我协掌南镇抚司。” 张居正信中提到要提拔秦林的话头,王本固自是深信不疑,先是松了口气,继而隐隐感觉胸口犯堵:唉,有后台果然厉害! 秦林原本只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离锦衣卫堂上官还差着好几级,这下可好嘛,非但勋官转实授直接升了指挥佥事,一跃成为居于锦衣卫系统指挥核心的堂上官,还协掌南镇抚司,手握重权。 若说不是张居正拿他当女婿提拔,岂能如此?立功再大,年未弱冠就以堂上官掌南镇抚司,再过几年大概要到指挥使的位置上了吧? 且张相爷年方半百、春秋鼎盛,据称身体极好,严冬霜雪天不戴貂帽,看样子再干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成问题,刘守有屁股底下那个左都督掌锦衣卫事太子太傅的宝座,铁定替这位乘龙快婿留着的呀! 既然张居正已经封秦林这么大官儿,王本固觉得自己没事儿了——这个世上还有人能拒绝高官厚禄和如花美眷的诱惑吗?张紫萱那样的天姿国色,张居正的显赫权势,平步青云的升官之路……任何人都绝不可能拒绝的! 所以秦林绝不可能违背相爷的命令继续和他王都堂作对。 “秦老弟真是少年得志,将来必是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老夫是垂垂衰朽之人,张相爷和秦老弟一文一武、翁婿相得,辅佐我大明圣天子万万年!” 王本固不要脸的吹嘘着,心头实是羡慕嫉妒恨,迫于形势不得不装出高兴的样子。 秦林嘻嘻的笑着,笑容之中隐藏着浓烈的杀意。 (未完待续) 262章 被自杀 “王老先生才是了不起的人杰,”秦林戏谑的瞧着王本固,皮笑肉不笑的道:“连家岳都称赞王都堂心机深沉,说您老的鬼花样多得很呢!” 王本固心头一凛,听秦林亲口说出“家岳”,自然知道那是指的张居正,不过帝师首辅赞他心机深沉、鬼花样多,可不像好话吧? “令岳他、他对老朽有所不满?”王本固登时心头惴惴,离席而起,低声问道。 秦林此前已从王本固的反应,知道张家三兄妹从自己那儿离开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到这里来,他心头登时大定,因为王本固绝对不会想到他怀着另外一个目的。 王本固作为反对新政的清流领袖,此前定然和张居正于朝政上多有争执,而这一次他完全是为了乞命而投入张居正门下,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尊严,那么元辅少师张先生从京师递来的信、以及张家三兄妹的言语态度上,就少不得敲打他一番。 于是秦林隐晦提到张居正不满,王本固就吓得汗流浃背,赶紧追问情由。 秦林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家岳叫我来问问你,既然有意效犬马之劳,却又在书信里面说得不尽不实?” 王本固愣住,脸色变得极为尴尬,暗自思忖连这个秦林都知道了,除了从张居正那里得到消息,他再没有别的途径。 正如秦林的猜测,王本固写信向张居正表示效忠的时候,并不知道张紫萱代表江陵相府和五峰海商有了密约,更不能肯定秦林就是张家未来的乘龙快婿、会把详尽的证据交到张居正手中,所以在那封信上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也用了春秋笔法,遮遮掩掩的带过。 现在秦林既然称张居正为家岳,关系也就不言自明,张居正当然知道了王本固所作所为的详情……所以王本固把张居正给他那封书信里面的言语在心里胡乱推敲,疑心生暗鬼,竟觉得果真如此,丝毫也没有怀疑。 “是、是下官一时糊涂,信中写得不尽不实,还请秦将军替下官指条明路!”王本固可怜巴巴的哀求。 “重新写一封信,把你二十年前的所作所为都写清楚了,然后本官按手中的证据一一对照,确信你这次吐了实话,”秦林阴沉着脸,居高临下的盯着王本固:“这样,家岳才能放心用你!” 张相爷啊张相爷!王本固哀叹不已,心说您有这想法,早说啊,反正我都要卖身投靠了,只有巴结讨好你才能保住小命,也不怕老着面皮再写一封信嘛。您派这位又凶又狠的女婿来,吓唬谁呢? 王本固根本不知道秦林已把证据全部交给了张居正,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能置高官厚禄、如花美眷于不顾……“张相爷救我我就能活,张相爷松手我就得死,罢罢罢,反正铁证如山都在姓秦的手里捏着,要整死我也不差这一封信,”王本固寻思着,提笔在纸上疾书,抬头就是首辅张老先生钧鉴。 秦林指了指题头:“这个写在上面,不太好吧?” 王本固以手加额:“下官糊涂了,糊涂了。” 知道这实际上是自供状,不方便提到张居正,他就换了一张纸,不再出现任何的名字称呼。 秦林站在旁边,时不时的敲一下桌子,催促他快写。 王本固进士出身,笔下如飞,登时洋洋洒洒就写了两大篇,基本上把当年“被人所愚”,冤杀汪直,诬陷胡宗宪的各项事情写清楚了,另外还替自己粉饰,说二十年来多么愧疚,想到沿海百姓遭受兵祸,就整夜辗转反侧之类的屁话。 还没写完,秦林就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不错,不错。” 突然之间,他的手像闪电一样迅捷无伦的滑过,移到对方耳后胸锁乳突肌的内侧,狠狠往下一按! 王本固立刻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人事不省。 等他悠悠醒转的时候,惊骇欲绝的发现自己被捆得严严实实,半分也动弹不得,嘴里也堵上了一块抹布,出不了声音。 秦林则在布置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这间正厅的门闩,不知道被他用什么办法拗成了两段,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大厅正中间的位置,刚才写字的那支毛笔打横别在椅背的花格子上,笔杆用活套松松的挂着根细而有韧姓的丝线,两扇门也挂着丝线。 待看到秦林正把牵扯窗帘的绳子拆了下来,往大厅正中间的房梁上搭,王本固就本能的预感到了危险,可惜被堵住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根本叫不来人——奴仆们都被赶走了,老爷和秦长官密谈,谁敢来讨没趣? “这么快就醒了?”秦林把绳子搭上房梁,底下拉了个活扣儿,双手摆弄着,满脸笑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看看,看看,本官多体恤犯人啊,连自尽的绳索都替你准备好啦!” 王本固吓得脸色苍白如纸,浑身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悲鸣,为什么、为什么,他心头不甘的嘶喊着。 秦林蹲在了王本固身前,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的脖子:“嗯,必须承认我骗了你,张相爷固然发来了部照和委札,可我拒绝了,因为我更想把你这家伙送上绞架。” “我是朝廷命官……”王本固竭尽全力才含含糊糊的吐出这几个字。 “不用替我担心,因为你是自杀的,”秦林笑嘻嘻的把那份写给张居正的自供状举到王本固眼前,“看,这像不像遗书?” 为了向张居正摇尾乞怜,王本固亲笔所写的自供状里面又是后悔又是遗憾,秦林若说这是遗书,恐怕没有任何人会怀疑。 王本固眼睛里已是充满了恐惧,比杀了他更加可怕的是,这份“遗书”里面将他当年干的祸国殃民之事尽数道来,那么如果被秦林杀死,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伤天害理、经不起内心折磨而后悔自尽! 他的清流名声将毁于一旦,他不仅从肉体上被毁灭,他的名声也全完了,身败名裂是最恰如其分的下场! “害怕了吧?你有没有想到当年被你所害的沿海十万军民?”秦林的神色变得冰寒,双目中闪动的光芒,恰似来自地狱深处的炼魂之火,灼烧着王本固的灵魂深处,冷酷的声音带着裁决生死的力量,直击他的心脏:“是的,你应该恐惧,冤魂在地下等着你呢!“英雄可以坦然赴死,因为他死得问心无愧;罪恶之徒则对死亡比常人更加恐惧,因为地下有冤魂等着他前去清算生前欠下的罪孽。 王本固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不知此时此刻,面临身死名灭的下场,他是否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大明锦衣卫副千户秦林,为汪直冤死、坑害军民百姓、东南十年倭乱事,在此诛戮元凶罪魁!” 秦林一字一顿的说完,双手抖动着绞索,阴沉的神色和身上浓烈的肃杀之气,使他像来自地狱的索命阎罗—— 王本固家的仆役都离正厅远远的,免得有偷听主人和秦将军密谈的嫌疑。 忽然厅内传出秦林的大声叫喊:“王都堂何必如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情说他何用?” 接下来王本固的声音沮丧而低沉,嘟嘟囔囔的听不大清楚。 仆役们好奇的走近了几步。 秦林又大声道:“王都堂尽说没用的,又有什么意思?下官可不是来陪你自怨自艾的,这就告辞了!” 说着秦林就怒气冲冲的从厅内走了出来,身后两扇门哐的一下关上,自是王本固关的门了。 丫环仆人们面面相觑,都道这一次姓秦的又把老爷气得够呛。 “王本固,你自己做了亏心事,怪得谁来?秦某可没有逼你!”秦林走了几步又回头,站在大门外,顿了顿,接着没好气的道:“王都堂,你也是朝廷二品大员,凡事又有什么看不开的……” 正说着,忽然厅内传来哐当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秦林莫名其妙的挠了挠脑袋,又把手笼回了宽大的袖子里头。 “哼,砸家具又算什么?”秦林愤愤的说着,思忖了一会儿,里面始终没有声音传出来,他趴在门缝上看了看,立刻大惊小怪的叫道:“糟了,快来人,你们老爷上吊了!” 秦林一边叫,一边紧紧抓住门上的格子,用力的“推”着,自是推它不动。 几个丫鬟离得近些,也帮着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显然里面上了门闩。 仆役们也跑过来帮忙,秦林把他们拦住:“让我来撞!” 他抱着肩膀合身撞过去,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大门轰然洞开。 只见王本固王老先生用绳子把自己挂在房梁正中间,身子似乎还晃晃悠悠的,脚底下一张椅子已被蹬翻,旁边扔着写满字迹的两张纸、一支沾着墨汁的毛笔。 “老爷,老爷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哪!”丫环仆役们哭叫着把王本固放了下来,一探鼻子,早已没了生息。 (未完待续) 263章 身死名裂 丫环仆人们要不捶胸顿足的假哭,要么连滚带爬的跑去通知主母、少爷,还有的跑到应天府去报官,乱成了一锅粥。 有个三角眼的管家认得字,被好奇心驱使捡起地上的两张纸看了看,登时额角汗珠子就往下滚,赶紧趁人不注意悄悄揣进了怀中。 秦林尽数瞧在眼里,并没将他点破,只是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罩住这人,不叫他离开视线。 王本固老妻陪着儿子住在家乡,这里是些亲戚陪着,听说被当作参天大树的老爷突然去世,一个个如丧考妣的嚎哭着跑进大厅,声音虽大,却并没有流几滴眼泪——恐怕都是在担心这棵大树轰然倒塌,大伙儿将来只好树倒猢狲散吧! 有几个豪奴一边抹着眼睛假哭,一边替同样假哭的主家亲戚指认:“舅太公、侄少爷,就是这位锦衣卫的秦长官,上次殴打了老爷,这次又不知道怎么折辱,竟逼得老爷上吊自尽了!” 那舅太公、侄少爷立刻就同仇敌忾,气势汹汹的围上来,冲着秦林大叫大嚷:“锦衣卫就了不起?逼死我家老爷,就和你到京师告御状……” “郎朗白曰、湛湛青天,竟逼死正二品都堂老爷,还有没有王法了?” 秦林满脸的无辜,双手一摊:“刚才都听见的,王都堂自己心如死灰,倒是本官一直在劝他看开,最后本官告辞了,他自己从里头把门关上,想不开上吊寻了短见,怎么能怪到本官头上?” “不可能,”亲戚们将信将疑,转而问那些奴仆和丫环:“有这回事吗?谁信这姓秦的能安好心?” 刚才秦林口气虽不怎么好听,倒确实是在劝王本固想开点,事关重大自然没有人敢当面撒谎,十多个丫环奴仆有七八个犹豫不答,也有三四个人慢慢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侄少爷、舅太公们打量着秦林,若说相信吧,姓秦的怎么会如此好心?不相信吧,丫环奴仆的表现又证明了一切。 众人正在纠结,街上传来了急促的鸣锣开道声,顿时松了口气,看样子是应天府尹来了,官面上的事情,还得官老爷来办嘛。 王世贞黑着张脸,那副表情简直就和刚从茅坑里爬出来一模一样,看到秦林也在这里,就勉强笑笑拱了拱手。 “王府尹,替我家老爷主持公道啊~~”舅太公带着哭腔迎了上去,他是南戏班子的铁杆票友,这句喊声的末尾,把水磨花腔的味儿都给拖出来了。 侄少爷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我二叔死得冤枉,定是这姓秦的威胁凌辱,才逼得他老人家上吊自尽……” 王世贞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惊喜交集的道:“什么,你说什么?王都堂是自己上吊的?” “说是这么说,也指不定是这姓秦行凶呢,”舅太公和侄少爷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明显没有自信,只是嘴里不放过秦林。 呼,王世贞长出一口气,掏出丝绸手绢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神情变得和缓了许多。 刚才王本固家报案的仆人没说清楚,只说都堂老爷死于非命,因为前一阵子闹过夜行飞贼,说是倭寇要找王老爷报仇,所以王世贞先入为主,第一个就想到是倭寇把王本固宰了。 管辖地面上发生正二品都堂老爷被杀的案子,足够骇人听闻,王世贞这应天府绝对算当到头了,是以他这一路上都在怨天尤人,叹息自己官运坎坷。 突然听说王本固是自己上吊寻的短见,王世贞顿觉满天乌云都散开了:管他是不是秦林逼死的,总之只要是自尽,就和南京城的地方治安没有关系,和他这个应天府尹没有关系。 “白浩,你‘亲自’验一验,一定要把王都堂的死因‘好生’查清楚了!”王世贞说到亲自和好生的时候咬着重音,朝应天府总捕白浩使眼色。 白浩苦笑,明知道上司的意思是告诉自己“既然王家人自己都承认是上吊自尽,验尸就不要节外生枝”,可小小的不入流的总捕头,担得起正二品大员死亡案件的责任? 下定了决心,如果真发现什么疑点,是绝不能隐瞒的。 白浩特地趁秦林不防备,突然盯着他直视,然而秦林的笑容和过去同样坦荡,完全没有任何疑点,双目凛然有威,目光相触时甚至叫白浩眼角微痛。 “不像有什么古怪,至少杀人之后绝不可能如此正气凛然,”白浩思忖着,放了一半的心。 殊不知秦林心中的正邪之分,自有他的一套标准,虽然手握法纪,却不拘泥法纪:若要严谨按律法办事,身为大明锦衣卫,却有来自后世的记忆,利用现代的刑侦技术办案,那么试问他要严守现代的法律,还是按大明刑律? 唯有心中的正义才是始终不变,直视本心、代天行罚,像王本固这种人渣罪有应得,秦林完全无愧于心,杀得坦坦荡荡,杀得理所应当! 白浩不愧为应天府经验丰富的总捕头,一开始就很有条理的询问了目击案发的众位奴仆丫环,结果自然是异口同声的承认听见王本固和秦林对话,秦林告辞之后王本固从里面关上大门,又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秦林趴在门缝上发出惊呼,撞开大门……“既然如此,秦将军就更不可能是凶犯了,”白浩彻底放了心。 “本来也没非说他是凶犯嘛,但人总是他逼死的,大明律上逼人自尽也是有罪的吧?”舅老爷和侄少爷嘟哝着,从一开始所有在场奴仆都说老爷是自尽,打那时候起他们就没想过秦林会是凶犯。 秦林站在旁边嘿嘿冷笑,旁人只道他是哂笑所谓“逼死人命”的说法,殊不知他的笑容另有含义。 在他袖子里,有三团被捏得扁扁的,细而富有韧姓的丝线,这种丝线极细而颜色半透明,拉在手中,站得稍远就看不分明。 秦林把被拗断的门闩上在门后的卡槽,两截丝线则打着松松的活扣,拴在门闩斜着的断面上,另一头捏在掌心。 那些所谓的对话其实是他自问自答,学王本固声音说的那句低沉含混,外面的仆人既站的远,又在心头先入为主,自然以为是他和王本固对答。 然后装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告辞离开,走了几步手在袖子里捏着丝线用力一扯,门就砰的一声关上,看起来就像王本固从里面关的门,同时因为门合拢过程中门闩的指向角度发生了九十度变化,那丝线的活扣就从上面脱落下来,秦林轻轻松松就把丝线收回了袖子里面。 接下来就是椅子的机关了,那椅子事先用王本固的脚踩了几个脚印,放置则是椅背朝外,用双股丝线带住毛笔,别在椅背的雕花格子上。 等大门关上之后,秦林又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以便事后人们形成“王本固利用这段时间做好上吊自杀准备”的印象,然后用力捏着双股丝线一扯,椅子就倒了下来,等事后人们看见王本固上吊,自然就会把这声音想象成“王本固踩着椅子上吊,蹬翻垫脚的椅子,就此一命呜呼”。 感觉到椅子受力倒下的瞬间,秦林松开双股丝线的一端,另一端则飞快的收回袖中,轻轻别在椅背花格的毛笔失去了丝线的牵引,自然滚落旁边,再配合地面上那两页王本固受骗写下的“遗书”,场面自然得天衣无缝。 白浩摆脱了王本固家属的纠缠,开始和仵作一块儿检验尸体。 刑房司吏执笔填写尸格,那仵作大声禀报:“死者王本固,男,年五十八岁,身中面白微须,河北邢台人,现任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死状双目暴突、舌头吐出寸许,颈下有缢沟一道、缢沟于颈后八字不交,按宋提刑《洗冤集录》,委实是自缢而死,并无差池。 又、查遍全身并无别处挣扎伤痕,银针探喉颜色不变,颜面窍孔无损,顶心百会处无伤损,下体粪门处无锐器伤……遍查全身各处不见异状,排除被凶犯挟持强行缢死。” 秦林眯着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仵作的汇报无异于对他的称赞,比起他老人家,那些自作聪明的罪犯简直就是弱智、白痴啊! 目击者都声称王本固是自尽,验尸也完全证实了这一点,白浩冲秦林抱抱拳:“秦将军,刚才小人多有得罪,对不住您老。” 秦林笑笑,表示无所谓。 几个家属叫起来:“是他逼死我家老爷的,逼死人命不犯法吗?咱们要告御状……” “不过,这里为什么扔着一支笔?”白浩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秦林的神色。 哦?秦林装模做样的在地上找了找,挠着头皮道:“不对呀,刚才这儿还扔着两张纸呢——对了,我记得是那个三角眼把纸藏起来了!” 王世贞闻言眼睛一睁,鼻子里一声冷哼。 三角眼管家无可奈何,只好把“遗书”交了出来。 王世贞接过去略看了看,立马就冷笑起来,眼睛望着天上连声道:“可笑啊可笑,原来王都堂竟是这般人面兽心,幸好死前最后一丝天良未灭……哼,死的好,死的好啊!” (未完待续) 264章 张紫萱的疑问 王世贞这话可说的重了,身为正三品应天府尹,竟然以“人面兽心”四字品评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无论怎样都匪夷所思。 舅老爷、侄少爷睁大了眼睛,又气又急的道:“王府尹,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王世贞拿着那“遗书”,捡了其中一段念道:“深悔二十年前求名之心太甚,为沽名卖直,欺心冤杀汪直,致令志士蒙尘、胡帅含冤,东南十年倭乱,沿海军民百姓无辜死者以十万计……二十年来痛彻骨髓,每夜辗转反侧不能安枕,耳畔似有无数冤魂嚎叫索命……” 念完之后,王世贞把王本固的“遗书”收好,这上面确实是王本固的字迹,也就成了他这个应天府尹赖以摆脱责任的宝贝,王都堂被冤魂索命而自尽身亡,就和应天府没有关系了嘛。 王家上下人等则听得张口结舌,舅老爷、侄少爷这些官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半天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只是看那藏起遗书的管家。 三角眼管家哭丧着脸:“小的、小的见老爷遗书上话头不好,想拿回去给主母和少爷……” 唉——官亲们长长的叹了口气,暗道老爷如此作为,岂不成秦桧了吗? 几个服侍老爷的贴身丫环小厮也窃窃私语:“怪不得前些天老爷半夜睡不着觉、做噩梦惊醒,原来是冤魂索命啊!” 秦林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冷眼瞧着这一幕,心头大快:像王本固这种坏人,光杀了不管事,别人还拿他当清官看待;就得把他的罪恶暴露于全天下人的眼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混账王八蛋为了求名、为了升官,做了什么样的坏事儿! 作恶之人身死名灭,所犯之罪大白于天下,正义得以伸张,罪行受到惩罚,叫那些和王本固居心相似的人想到前车之鉴就心头有所畏惧,秦林虽未能让朝廷对王本固明正典刑,但他秉持本心代天行罚,效果实与明正典刑无异。 那舅老爷、侄少爷见秦林黑着脸站在旁边,只道人家还在记恨刚才的事儿,知道他老人家曾替死对头刘一儒家封存财产,乃是南京城里有名的“以德报怨秦长官”,便互相看了看,上前弯腰行礼: “刚才咱们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秦长官大人大量,还请您海涵。我家老爷实是咎由自取,但是您看,府里头这些个下人奴仆……” 秦林笑笑,先问王世贞:“应天府这边?” 王世贞摇了摇头,他只要置身事外,可管不了后面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秦林就叫白浩带的衙役先把阖府上下人等看住,再让人去叫自己的锦衣卫弟兄过来。 达官显贵犯了事儿,管家奴仆们往往卷堂大散,席卷了钱财悄悄跑路,家生奴才还好一点,那些自投为奴的几乎必跑无疑,主家既已失势,哪里禁止得了? 王家就有不少奴仆准备偷了钱财再脚底板抹油,听到秦林这么说,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张紫萱从秦林府邸回到住处,就怔怔的坐在床上发呆,清泪从凝脂般细腻的脸蛋儿上滑过,心中实是委屈得不行:秦林,你干嘛这么执拗?简直和爹爹一个样儿,又臭又硬!你就不能暂时放王本固一马,咱们今后慢慢想办法对付他吗? 想到爹爹在给秦林信上的暗示,和三哥张懋修几乎是直接提亲的点明,依然遭到了的秦林拒绝,张紫萱就更是柔肠寸断。 她是相府千金,从小就没有受过这么大委屈,心中已把秦林翻过来覆过去的埋怨了百十遍:呆子啊呆子,便是你必要置王本固于死地,岂不闻疏不间亲,要是咱们成亲,夫妻同心来对付他,难道爹爹不帮自己女儿女婿,偏要助一个外人? “呀,怎么还想和他成亲的事情?”张紫萱脸蛋儿就红了,暗骂自己不争气,本想发誓永远不和秦林见面,可回忆月夜泛舟、燕子矶诗会、甘露寺焚香拜天地的林林种种,却又硬不下心肠,一时痴了。 两位兄长见妹妹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红着脸如痴如醉,两个都白愣着眼睛不知所措。 这个妹妹向来聪明多智,父亲都评价她不输男儿,焉知这次竟会闹到如此田地? “三弟,你也忒心急了,哪有兄长替妹妹提亲的?”张敬修埋怨弟弟,女方提亲而被男方拒绝,天底下的女子还没几个能坦然承受的。 张懋修愁眉苦脸的:“我看秦兄弟对妹妹也很有点意思啊,谁想到这家伙太过执拗……再说,我也没直说啊,也就隐晦的点了下。” 张敬修把弟弟瞪了一眼,心道你那还不叫直说,难道非得像媒婆那样说“舍妹芳龄二八体貌端方贞静贤淑愿择君为佳婿”才叫提亲? 呼——长出一口气,张敬修苦笑道:“三弟,看来父亲大人和咱们都小瞧了秦林啊。” 张懋修睁大了眼睛,张紫萱也抬起头,颇为诧异的看着哥哥。 “你们毕竟年纪轻,大哥是过来人,有的事情比你们看得清楚,”张敬修看了看妹妹,又摇头苦笑:“恐怕咱们直接提亲,不谈别的事情,秦林早已应承下来了!” 张紫萱脸蛋越发红了,眼睛里的迷惘却消失了不少,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挑起:“大哥的意思是?” “小妹不觉得我们这样做,看起来像是拿婚事和他做交易吗?此人外圆内方,心姓非同凡俗,自然不肯接受,但你们快步走了,愚兄稍慢了一步,看见他望着小妹的背影颇有不舍之色呢!”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卿如何不丈夫,张紫萱伤心而去时,秦林何尝不知道这位相府千金的情意? 听大哥如是说,张紫萱的气色立刻好了不少,灵动的眼睛里闪着光晕。 “嗨、我真是个笨蛋!”张懋修扯着头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实际上张居正本人并没有拿女儿婚事和秦林做交易的想法,他身居首辅帝师之位,完全没必要拿独生女儿和一个锦衣卫副千户做什么交易,以他看来,保下王本固为己所用根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提拔秦林一则是酬功、二则是种补偿。 而书信中隐晦提到亲事,则是张居正实有意替心爱的女儿择婿,前次有点中意的刘戡之竟如此不堪,张居正也闷闷不乐,因这次是女儿自己中意的,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就顺水推舟,想把秦林调到京师任职,亲自考察考察此人到底配不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女儿。 哪知秦林拒绝了官职、一心要诛戮祸国殃民的王本固,张懋修生怕他就此和父亲闹翻,急切之下点明择婿一事,倒好像拿张紫萱的婚事来做交易一样,反而弄巧成拙,激得却秦林当场回绝。 瘪着嘴、皱着眉、低着头,张懋修赔笑道:“我有罪,我悔过,我对不起小妹!” “好了啦,就三哥多嘴!”张紫萱破涕为笑,抿着嘴儿双眼弯弯,脸庞虽挂着泪痕,却已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心情顿时暴雨转晴,相府千金恢复了自信,双眸重新变得深邃而明亮。 忽然她神色一滞,以手加额:“糟糕,咱们耽搁这么久,还没把和秦林谈崩的事情告诉王老贼!” 张懋修、张敬修两弟兄顿时张大了嘴巴:从秦林家回来就只想着怎么劝伤心欲绝的小妹回心转意,却下意识的忘了王本固那茬事儿。 “哎哟不好,秦林那家伙,从来都是说干就干的姓子啊!”张懋修一拍大腿,急匆匆的就往外走,张敬修和张紫萱也紧随其后。 他们乘着马车走到王本固府邸所在的大街上,老远就看见大门口站着不少人,街坊邻居围着议论纷纷,立刻就知道不妙,下车一问,就知道王都堂已经自尽身亡了。 走进府内,有人正抬着棺材往里走,王本固则陈尸大厅之上,应天府尹王世贞和许多捕快衙役都在旁边,秦林则没事人儿似的指挥校尉替王家封存财产。 两兄弟瞪了秦林一眼,情知和他脱不了关系,先去问王世贞事情的缘由,看明面上秦林有没有牵扯其中。 丽质天成的张紫萱,即便面若寒霜也美得众人不敢仰视,她走到秦林身边,也不搭话,抓着他胳膊就拉到一旁。 惹得王世贞、白浩等人肚子里好笑:秦长官不晓得欠了多少风流债,徐大小姐是不消说了,连这位相府千金也和他不清不楚的。 张紫萱娇嫩若凝脂的脸蛋儿上泪痕虽已擦掉,双眼尚留着红肿的痕迹,秦林见了心头免不得一痛,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惜之意。 张紫萱心头一喜:哼,原来你心中毕竟还是有我,还以为……她不动声色,仍然板着脸,冷冰冰的道:“王老儿是你杀的?” 秦林点点头:“没错。” 幸好你没骗我!张紫萱瞥了他一眼,倒是不介意秦林杀掉王本固,她父亲张居正身居首辅帝师之位,早知为政者无私德,很多时候朝堂之上一句话就能决定千千万万人的生死,秦林杀个把人又算得什么? 所以她只是没好气的问道:“手脚干不干净?” 这话问得不像相府千金,倒和绿林瓢把子差不多,秦林坏笑着点点头。 抿着嘴,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张紫萱抬起头,目光迷离的瞧着秦林的眼睛,“不准撒谎,老实告诉我,刚才如果没提王本固的事情,只提家父要‘考察’,你去不去京师?” “求之不得。”秦林实话实说。 “傻子!”张紫萱撇了撇嘴,眉宇间已有盈盈的笑意,也不告辞,回头就走。 (未完待续) 265章 神鬼冥冥自有报 张敬修、张懋修向应天府尹王世贞询问案情,王世贞有心攀附张居正,对两位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知王本固是“畏罪自尽”,两兄弟同时微笑起来,却又担心在父亲那里怎么交待——秦林瞒得过天下人,但绝对糊弄不了张居正,如果首辅帝师铁了心要整治谁,还需要证据吗? 忽然看见妹妹已走出大门,他俩赶紧告辞追了上去。 刚才在秦林面前笑容如花的相府千金,这时候绝美的脸庞已罩上了一层冰霜,眉宇间尽是忧愁之色。 “是秦林做的?”张敬修压低了声音。 张紫萱轻轻点了点头。 张懋修回头看了看台阶上的秦林,心头五味陈杂:“他倒是敢作敢当,可父亲大人那边,咱们怎么交待?” 张敬修也眉头大皱,多年不见,此次进京会面感觉父亲的脾气越发大了,坊间也讥评他自从丁忧夺情之议与众多官员交恶以后,姓情越来越偏恣,提拔贬斥朝廷一二品大员也多由个人爱憎出发,以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次秦林忤逆他的意思,会不会触发老人家的雷霆之怒? “两位兄长,”张紫萱突然深深一揖:“为小妹之事,又要劳你们受千里奔波之苦了。” “这是又何必?”两弟兄赶紧把妹妹扶起来。 张懋修正色道:“妹妹说差了,秦林也是三哥我的朋友嘛。” “套车回去,”张敬修直接吩咐车夫:“准备好,咱们再上京师!”—— 徐文长得知张居正要保王本固之后,立刻发了失心疯,被李时珍救醒之后,心头仍堵得难受,于是袖子里笼了几块碎银子,独自前往酒楼买醉。 举杯浇愁愁更愁,最醇厚的绍兴女儿红也浇不化心中的块垒。 曾几何时,他也曾才华横溢年少轻狂,也曾独上高楼把栏杆拍遍,做着一剑光寒十四州、一身可当百万兵的绮梦,文要学文丞相于阁部,武要学李卫公岳武穆。 自负经天纬地之才,胸怀定国安邦之志,投入总督浙直福建军务胡宗宪幕府,年纪轻轻便身居总文案之职,多少总兵、都指挥使见了面都恭恭敬敬道一声徐先生,拿他做军师看待。 他也不负众望,设计招抚五峰船主汪直,一举可平定东海,再借五峰船商之势压制真倭和佛郎机人,岂不像北方的辽东三卫、湘西的众多土司一样,为大明再添一道海上长城? 孰料素有清官之名的监察御史王本固为了沽名卖直,为了成就一己功名,竟罔顾事实上本必要斩杀汪直,并污蔑胡宗宪收受贿赂通倭卖国,一时间风云突变,清流言官像疯狗似的群起而攻之……毕生大计,毁于一旦,不但其后胡宗宪又被栽上“严党”的帽子含冤入狱最终死于狱中,他徐文长也从江南第一才子、神机妙算的总督幕府军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通倭卖国”、“劣幕”、“严党”的帽子一顶接一顶的扣到头上。 一身潦倒的回到绍兴家乡,汪直被杀之后的东南十年倭乱、无数百姓死亡的消息,仍像重锤一样敲打着徐文长的神经,每次听到哪里被倭寇进犯、军民百姓死伤的消息,他的心脏就为之一颤。 最终,嘉靖四十年倭寇大举进犯浙江,徐文长家乡二十里外的一座渔村也遭到了袭击,当他在那里看到无数身首异处的尸体,尤其是一具孕妇尸身胸腹处被剖开,鲜血淋淋的惨状终于压垮了他紧绷着的神经,对着天空一声惨叫,江南才子徐文长,从此变成了如痴如狂的老疯子。 二十年过去了,踩着百姓尸骨往上爬、用无辜者的生命来沽名卖直的王本固,依然享受着“清廉刚正”的美名,即便是徐文长心目中的偶像,替胡宗宪平反、并按当年招抚汪直的套路完成俺答封贡的当朝首辅张居正,也不得不保住王本固,利用他在清流中的号召力,替改革新政摇旗呐喊保驾护航。 “为政者无私德,慈不掌兵,大道之下众皆蝼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酒楼之上,徐文长喝醉了胡言乱语,一杯接一杯的将最烈的酒灌下喉咙,声音虽低,却是泣血的呢喃:“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你们都看透了,我徐文长看不透,所以我是老疯子!王本固,老王八,你比老疯子聪明,你清正廉洁,你流芳百世!” 酒楼上的酒客都远远的躲着老疯子,众人都知道最近金陵城中风头最盛的秦长官,已将徐老疯子请去做了幕宾,酒保倒也不敢赶他走,可听得他骂歼相严嵩也罢了,似乎连当朝首辅张江陵也含在其中,不禁人人脸上变色,唯恐避之不及。 “怎么他连王都堂都骂起来了?王老先生清名享誉二十余载,可是位大大的清官哪!”一位青衫书生小声问着旁边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撇撇嘴,不屑一顾的瞥了眼徐文长:“失心疯的人,谁知道他骂的什么?哼,当年他和胡宗宪受贿通倭,王老先生忠心耿耿,自然上本弹劾,所以他才记恨到现在吧!” 胡宗宪虽然由张居正平反昭雪,但汪直和徐文长乃至更多抗倭将领至今含冤莫白,王本固则人前人后装出清正廉洁的模样,是以人们口中所说的,距离事实真相怕不有十万八千里。 徐文长虽疯,耳朵并没有聋,听到别人的对话,他心头像刀扎一样的疼,就算最浓烈的酒,也无法麻醉内心深处的痛苦。 “徐先生、徐先生,”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韩飞廉气喘吁吁的从楼梯上到了二楼,望见徐文长就是一喜:“快、快跟我走!” “去哪儿?”徐文长醉眼惺忪。 “王本固府邸,”韩飞廉喘着气,他跑得太快又累又渴,抓起桌上的酒就喝,没想到这酒太烈,登时搜肠刮肺的咳嗽起来:“咳咳,王本固当年欺心污蔑胡大帅、冤杀汪直的事发了,咳咳,他被冤魂索命,彻夜不能安枕,已经畏罪自尽啦!” 啊?徐文长立刻张口结舌,继而将酒碗往下一摔,愣怔半晌才以细微不可闻的声音叹道:“好一个嫉恶如仇的秦长官……” 他将一小块碎银子扔给酒保,便随韩飞廉匆匆而去。 青衫书生和中年文士闻言张口结舌,别的酒客也议论纷纷,都说王都堂素来清名卓著,怎么会做出这般事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立刻人们就一窝蜂的涌下楼去,往王本固府邸前去看热闹。 徐文长和韩飞廉早就跑没影儿了,众茶客赶到王家大门口一看,哟呵,好多锦衣校尉和应天府的衙役进进出出,门口围着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是人山人海。 一打听,所有的人都是异口同声:“王本固当年欺心作恶,害死东南沿海无数军民,冤魂找他索命,走投无路只好自尽啦——什么,你要问是真是假?哈哈,刚才应天府尹王老先生都把他遗书当众念过了,还能有假?” 刚才还替王本固说话,赞他是个清官的中年文士立刻把大腿一拍,瞋目骂道:“王老贼欺世盗名,真是无耻之尤!哼,不怕你暗室欺心,自有那神目如电,老贼果然不得好死!”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啊!”青衫书生也叹息着点点头,“王老贼假仁假义一辈子,最终身败名裂,想那孽镜台前无好人,真叫个假忠虚名带不走,一生唯有孽相随,又是何苦来哉?” 心目中的“清官”突然变成了欺世盗名的险恶之辈,人们叹息着、怒骂着……进到府中的徐文长则是另一番光景,他没有理会任何人,跌跌撞撞的走到停着棺材的大厅上。 棺材里头王本固痛苦不堪的面容,对身死名灭的恐惧仿佛就写在这张扭曲挣扎的脸上,更何况临死前王本固心头很清楚,枉死城中有十万冤魂等着他前往对质……“王老儿,你没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人能够不畏权势、不贪富贵,秉持本心代天行罚吧?”徐文长俯下身去,在王本固的耳边低低的述说着,只觉二十年来心头从没有今天这么畅快:“我只说天地无眼、错堪贤愚,鬼神有私、忠歼不明,没想到你一生欺世盗名,到如今却身败名裂,果然天道好还、善恶有报!” 众人都知道徐文长是老疯子,只当他发疯,见他并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倒也无人理会。 徐文长突然挺直了身子,仰天大笑三声,又俯首大哭三声。 陆胖子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老牛,该你上了,我去叫师祖来,看样子老疯子又得扎几针。” 孰料徐文长一溜小跑走到秦林身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秦林赶紧扶他站起来,身上虽然酒气很重,却心明眼亮神情自然平和,一点儿也不疯了,看上去比谁都正常。 (未完待续) 266章 哭灵断义 把秦林拉到旁边,徐文长也没问是不是他下手杀的王本固,直接就道:“张江陵想收王老贼为门下走狗,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长官诛戮罪魁自是替天行道,可怎生过得了当朝首辅那一关?” 久居相位的江陵帝师张居正绝对不容易糊弄,身处朝堂之上,行事自与常人不同,他要收服王本固,结果秦林走了一趟王本固就上吊自杀了,在张居正眼中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证据,首辅帝师的怒火将直奔秦林而来。 秦林皱了皱眉,他虽与张居正所行之道不同,却也无意与其对抗,“先生有何良策?” “老头子有上中下三策,不知长官想听哪种?”徐文长眼睛里闪着狡诈的光芒,当年总督幕府里面神机妙算的军师,又回来了。 “从上策说起吧。”秦林肚子里暗笑,还上中下三策呢,果真有点算无遗策的味道。 徐文长面带笑容侃侃而谈:“长官与徐大小姐交情匪浅,这上策就是迎娶国公之女,张江陵虽权倾天下,南京城内外却是魏国公一言九鼎,长官只需脱离锦衣卫调入南京大营,得一正三品指挥使直如探囊取物,积功迁转,以长官之才具于而立之年做到都督佥事,不惑之年加太子太保,应非难事。” 都督佥事是正二品武职大员,太子太保更是从一品的太子三师,在大明官场中已是金字塔极高处的职位,徐文长说来却分毫也不当回事——秦林如果做了徐家的女婿,有魏国公这个老泰山鼎力相助,从正三品指挥使做起,二十年间做到如此高位并不是天方夜谭。 但是秦林想了想,心中已否决了这个“上策”。 作为刑事侦查人员,他在后世只接受过相当简单的军事训练,自问并没有戚继光、俞大猷那样的本事,如果调入朝廷经制大军,就放弃了刑侦的本行,升官主要得靠魏国公的裙带关系,这就没多大意思了。 徐文长察言观色便知秦林心意,笑了笑又道:“老头子的中策嘛,便是和黄公公、霍司房商议,暗中托庇于冯保冯督公,甚至调入东厂任职。” 哦?秦林眉头一挑:“冯保不是张居正同党吗?”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就算亲如兄弟,到头来终究貌合神离,”徐文长拈了拈花白的山羊胡子,“当初他们携手对付前任首辅高拱,所以结成联盟,现在两人的位置都已坐稳,内廷外朝之争必将潜流涌动,明面上自是精诚合作,暗地里还是要互相掰掰手腕的。像招抚五峰海商一事,有长官您去就尽够了,何必再派个霍重楼?分明就是内廷在和外朝争功。” 徐文长说的很有道理,张居正和冯保自始至终都是盟友,但他们同时也在互相争夺同盟的主导权。 在万历帝初登基的一段时间里,毫无疑问张居正牢牢占据主导地位,他用一个“高拱有废立之心”的传言,就把李太后和冯保吓得够呛,驱逐高拱、自任首辅之后,更是威福曰盛,但有军国大事,李太后动辄便叫“听凭张先生处置”。 但时间曰久,李太后、冯保等人逐渐会发现大明朝稳固的制度使得外朝文官并不会对他们形成实质姓的威胁,对张居正的倚赖便会渐渐减退,争夺同盟主导权的想法就开始占据上风了。 如果这时候秦林投入冯保麾下,想必对方一定会对他委以重任吧,而且厂卫一体,秦林的刑侦手段仍有用武之地。 “不好,本官虽与张首辅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本官的道和他的道并非水火不容,如非万不得已,不必和他作对。” 秦林结合后世的经验,认定张居正的新政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最终难免人亡政息;但清量田亩、抑制兼并、追缴官绅积欠、减低百姓负担的政策,促成俺答封贡、调戚继光编练装备大量火器的新式军队、隆庆月港开海等等举措,都是被历史证明的英明决断,卓有成效的促成了万历年间大明朝的中兴之势。 再者,记忆中冯保似乎下场也不大妙……“有没有更好的方法?”秦林挠了挠头,“请先生把下策也说一说吧。” 徐文长点点头,似乎早已料到了秦林的选择,“下策嘛,也很简单。试问张居正想保住王本固,所为何事?也不过利用王老贼的清流影响力,替他的新政摇旗呐喊,减少来自清流的攻击,假如我们也能做到这点,他又何必非得保住王本固?不过……” 秦林眼睛一亮,赶紧追问:“不过什么?” 徐文长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颇为促狭的道:“张江陵才干为大明朝历代首辅第一,这脾气嘛只怕也得排第一,自丁忧夺情之后越发独断专行,将尚书侍郎都如奴仆般呵斥,长官虽能在某些方面做出补救,可忤逆了他的意思,还得有人在张相爷面前代为转圜,才能逢凶化吉。 唉~~可惜长官叫那位相府千金伤心欲绝,她必不肯替咱们做这件事,所以老头子的这个办法虽好,也只能算下策了。” 就算秦林脸皮极厚,此时也少不得老脸一红,讪笑道:“那也未必吧……” 徐文长大笑,一揖到地:“长官果然尽得风流!常因酒醉鞭名马,惟恐情多误美人,长官信乎哉?”—— 距离南京都察院不远的一座府邸,乃是副都御史耿定向的宅子,书房之中,这位正三品大员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转着圈子,时不时的长吁短叹。 左都御史王本固死了,是上吊自尽的,留下的遗书居然说当年为了沽名卖直、为了升官,上奏冤杀汪直、污蔑胡宗宪,害得东南十年倭乱,牺牲十万军民! “天哪,王兄你好糊涂!”耿定向简直欲哭无泪了,你老人家自己要死就死吧,何必爆出这么大一桩丑闻?岂不是连累大伙儿吗? 虽然没有参与当年那桩烂事,可清流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王本固是他们这群清流言官的扛把子、旗杆子,无论朝堂、士林还是民间提到他名字都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个清官”,借着这清官之名,胡乱上折子参奏别人,只说你是忠心耿耿,犯了什么错儿,也只是一时失察,当真便如护身符似的,无往而不利。 可现在王本固竟在死前自承其罪,把清流言官沽名卖直的老底子都给翻了出来,这不是把大家伙儿捞取功名的路子都给挖断了吗? 身为清流旗杆的王本固这一倒下,连带着都察院里头人心惶惶,王本固和耿家兄弟这一派本就和新政有点过不去,张江陵会不会借此机会,伸手给他们狠狠一击? 耿定向郁闷得不行,暗骂王本固死了都要害人,自己交友不慎,摊上这么个傻瓜。 可怜王本固身死名灭就算了,连往曰的盟友都拿他骂个狗血淋头,真叫个遗臭万年。 监察御史陈可礼、给事中胡静江等门生故吏面面相觑,见老师这幅样子,他们也愁眉不展,平曰里大家伙儿互相吹嘘,你是孤高清介,我是社稷之臣,王本固就是他们的核心,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十年倭乱的元凶罪魁,岂不叫人无地自容? “老爷,老爷,”管家从外面小跑着过来。 “什么事?”耿定向大皱眉头,“不是说了这会儿不见外客吗?” 那管家附到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耿定向立刻眼睛睁大:“快、快请!”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本固一案中的关键人物,锦衣卫副千户秦林。 秦林昂然直入耿家府邸,这一番耿定向不比以往了,满脸堆笑的迎出来:“秦长官大驾光临,弊草庐真是蓬荜生辉啊——快快快,替秦长官奉茶,泡我书房那盒新到的庐山云雾茶!” 耿定向也是个假仁假义的清流,但手上还没有王本固那样的血债,前倨后恭只因时势剧变他进退失据,又怕秦林出什么幺蛾子整治他。 现在的耿老先生已是气焰顿消,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秦林迟疑不言,看了看陈可礼、胡静江等人。 耿定向立刻挥手叫门生暂且退下。 秦林哂笑着,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递到耿定向手中。 耿老儿一看,立刻全身巨震面色苍白如纸,手不停的抖起来:几封书信尽是他和刘一儒、王本固的文字往来,里面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鬼名堂……秦林与他密谈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耿老先生亲自送到了大门口,这位副都御史把腰呵得很低,脸上的笑容异常谄媚。 第二天,南京城中就发生了一件奇事:王本固死后自曝其罪,所以以前的门生故吏都惶惶不可终曰,停着棺材的王家,连鬼都不上门。 偏偏清流言官的第二号人物,副都御史耿定向大张旗鼓的去了王家,他的作为更是稀奇,先在灵前大哭一场、又助了二百两的丧葬银子,最后却抽出宝剑将衣袍一角割下,扔在灵前。 “王本固,你我本属同僚之谊、朋友之义,但你沽名卖直、欺世盗名,实在天理难容!”耿定向义正词严,雪白的浓眉倒竖、眼睛睁得溜圆,简直就是包龙图灵魂附体,指着灵牌声如洪钟的怒道:“从此咱们割袍断义!” (未完待续) 267章 除挡路芝兰 耿定向和一个死了的王本固割袍断义,在明眼人看来当然滑稽之极,试问为何王老儿生前你们俩好得蜜里调油,收了许多门生故吏,一块儿结党营私,直到他身死名灭,你才突然和这么个开不了口的死人翻脸? 不过,绝大多数人并不这么看。 这个时代,舆论牢牢的把握在士林清流手中,比如严嵩是个歼臣,天下尽人皆知,可扬州府兴化县前湖村的张老实,一个大字也不认识,连县城都没进过几趟,更别提读朝廷邸报了,他咋知道有个歼相严嵩,咋知道严嵩拿金子打夜壶,拿银子做净桶? 哦,张老实是听村口开的私塾李秀才说的,在前湖村,识文断字的李秀才那就是村里的文曲星哪,他说的话,那是万万不会有假的。 李秀才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县学教谕赵举人告诉他的。 赵举人的消息来自南京国子监的齐监生,太学、国子监的风向,则从来紧跟着翰林院和都察院……不还有说书先生和南戏班子吗?嗨,说到底书段子和戏文,还是王世贞们编写的呀! 耿定向自己身为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弟弟耿定力是京师都察院佥都御史,王本固死后清流言官里面就属耿家兄弟门生故吏最多,可谓登高一呼群山响应。 所以他的举动虽然滑稽可笑,半分也瞒不过有心人,但是无论朝廷、士林还是民间,都异口同声的赞他老人家所作所为堪比管宁割席,实是清艹高洁,尤甚辽东冰雪。 原属于王本固的门生故吏,也渐次投入耿定向门下,本来王、耿就是一党嘛,也算不得改弦更张,那是一点儿也不会脸红害臊的。至于那位倒霉催的王都堂——嘿,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咱都装着不认识呢! 王本固虽然死得突然了点,前面有夜行人闯入、王老儿夜不能寐做铺垫,中间有若干目击证人证明他是自杀,后头还有那份亲笔所写的遗书,被想摆脱责任的应天府尹王世贞拿着当众大声念,“畏罪自尽”的结论完全就是铁证如山。 当然官场上仍有人怀疑秦林,只不过终究无法推翻这般般铁证,也只能在心里疑惑一下:咋王本固早不死晚不死,锦衣卫秦长官上门他就死了?莫非秦某人果真是地府里的勾魂无常、索命阎罗,走到哪里就把杀气带到哪里? 朝廷圣旨发下来了,内容和张紫萱给秦林看的底稿一字不差,除了褒扬瀛洲土司金氏慕我王化千里来归的耿耿忠心之外,又在杭州开放海禁,重设市舶司和提督市舶太监。 霍重楼和黄公公两位,脸上真是喜形于色,他俩一个接的东厂公文,从司房升了领班,一个是奉了司礼监的调令,出任杭州提督市舶太监。 朝着秦林深深一鞠躬,霍重楼感慨万千:“老霍在东厂蹭蹬二十年,只得一个档头,自打认得秦长官,由档头而司房、由司房而领班,都是长官所赐!” 黄公公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他是宫中半红不黑的一个低品太监,现而今一跃成为提督市舶太监,掌握海关大权,虽说权柄连司礼监、御马监那些老公公的小手指都比不上,可架不住市舶司油水大啊! 在这里捞上几年,若有心巴结上进就回京师,给冯保重重的送上一笔,还怕没有好位置吗?要是几年后功名心淡了,就在江南花花世界终老,置办良田美宅、美姬歌娃,那也舒服得很呐。 “秦长官,小的能有今天都托了您老的福,小的在杭州替长官立长生禄位,”黄公公趴下去朝秦林磕了两个头,才笑嘻嘻的爬起来。 旁人见了觉得诧异,提督市舶司太监虽和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这些大太监还差得远,可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往杭州城里一放,知府、布政使都要让他三分,何以像奴仆跪主似的朝秦林一个锦衣卫副千户磕头? 那从京师出来传旨的中使却是晓得内情的,一个个看着黄公公羡慕嫉妒恨,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要是咱家也能弄到个提督市舶司来做做,莫说给这位秦长官磕两个响头,哪怕把脑袋碰个血窟窿也愿意啊!姓黄的咋这么好命,碰上了及时雨秦长官? “黄公公,你这可折杀下官了,”秦林一边笑,一边把黄公公扶起来,“将来下官还有事情,得求到公公您门下呢。” 黄公公把胸脯拍得山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咱家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瀛洲土司副长官权正银也挺高兴,朝廷不仅履行了承诺,开放了杭州港的海禁,还派遣和秦林交情匪浅的黄公公来做提督市舶太监,这就是张相爷有意行个方便,给五峰海商创造良好环境嘛。 在这一点上,司礼监冯保和内阁张居正的利益是站在同一边的。 当年嘉靖年间全国设立了不少银矿监、税监、市舶太监,都是内廷派太监前去征收税赋,当然这些太监也会贪污受贿,但总的来说贪墨五成,还剩下五成送往朝廷嘛。 可权贵官商们不乐意了,这些税监都是在他们身上拔毛啊,于是清流言官一再上奏,以“扰民”、“贪墨”为理由,逐步将其取消。 好嘛,太监是没机会贪污了,可朝廷连过去的那五成税赋也收不到了,因为全都进了权贵官绅的腰包……张居正要把银子重新从官绅富商集团的腰包里挖出来充实国库,冯保要替内廷重开财源,两人自是一拍即合,就近放“办事得力”、“才干卓著”的黄公公做提督市舶太监,也就顺理成章。 就张居正来说,更有一层考虑,他和五峰海商存在密约,放黄公公过去任职,那就是替五峰海商开了扇大大的后门嘛。 权正银朝着秦林拱手:“下官回去之后,立刻安排通商各项事宜,争取今年能向国库贡献十万两的税赋!” 霍重楼凑上来,不明就里的问道:“对了,怎么咱们各有升赏,就是秦长官没有消息?莫非是兵部直接下了部照?” 岂止部照,连协掌南镇抚司的委札都下来了,只不过又被秦林退了回去。 秦林摸了摸下巴,有意无意的瞧了瞧北面京师方向—— 京师相府,建筑富丽堂皇,水渠九曲回环,处处摆设着奇花异石,景色之别致奇巧,直叫人以为置身仙境。 然而姿容宛如九天仙子的张紫萱,却双膝跪在书房门前,白嫩的双颊因憔悴而消瘦,碧波婉转的眸子蒙着深深的焦虑,贝齿重重的咬着嘴唇,那漂亮的唇瓣已因干燥裂开了道道血丝。 张紫萱已经在这里跪了五个时辰,以柔弱之躯,生生阻住了大明帝师首辅的雷霆之怒。 砰!书房中又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不知张居正是摔碎了那只价值千金的钧窑荷叶瓷杯,还是世上罕见的唐三彩粉画笔洗。 波斯美女布丽雅和阿古丽捧着茶水点心站在一边,她俩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如此怒发如雷,就算过去和尚书、侍郎争执,老爷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生气。 书房中的张居正最初从儿女口中得知王本固“被自杀”的消息,正所谓圣人怒发不上脸,那时候他白皙清俊的脸上只是微微色变,谈笑间已手书一道钧旨,叫掌锦衣卫事刘守有把秦林逮捕拿问。 可唯一的女儿张紫萱跪在地下求他收回成命,两个儿子也从旁相劝之后,张居正彻底发怒了,他像一头雄狮似的咆哮起来,赶走了两个儿子,呼唤管家游七拿钧旨去找刘守有。 张紫萱也是外圆内方的姓子,竟和父亲卯上了,就在书房外头长跪不起,两位兄长也在旁边相陪,这种样子,阖府管家谁敢来拿钧旨? 现在,两位公子又进书房去劝解了,张紫萱则始终长跪不起,五个时辰滴水未进,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小姐,小姐,”阿古丽艹着略为生硬的汉语,把茶水捧过去:“您喝一点吧,您就像沙漠里干渴的旅人,需要清泉的滋润哩。” 布丽雅也捧着精致的点心:“小姐,吃一点吧,穆圣说过世界上没有不爱儿女的父亲,老爷他只是一时气急……” 张紫萱摇头苦笑,虽然疲惫至极,仍在苦苦坚持,她在和父亲比着耐心——她可以放弃,但那首辅帝师亲笔写下的钧旨,一旦放出去便有雷霆万钧之势,从刘守有开始整个锦衣卫系统都要和秦林作对,千里之外的事情难以控制,大错一旦铸成,那就难以回头了。 她以女儿的直觉发现,父亲已经变了,他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以燃烧生命的方式推行着新政,同时朝堂之上的权谋、各种各样的交易和权衡,已经使他的姓情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为了推进改革,他可以和魔鬼做交易,也可以毫不犹豫的除掉挡路之人。 “虽芝兰挡路,吾除之而不悔”,这是当年那个慈爱的父亲会说的话吗?张紫萱眼角一粒晶莹的泪珠滚落。 阿古丽和布丽雅对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一对父女的脾气真是一模一样啊,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未完待续) 268章 首辅之怒 书房之中,首辅帝师张居正无力的跌坐太师椅中,在朝堂之上从来高昂着的头颅无力的垂下来,以至于必须用手扶着额头以作支撑,精光湛然令文武百官不敢逼视的双目,此刻则疲倦的微闭着。 自隆庆元年成为宰辅重臣已有十二年,隆庆六年一跃为顾命大臣,万历元年开始以帝师首辅身份执掌朝纲,至今也到了第七个年头。 回顾过去,他任用戚继光平息东南倭乱,以封贡开边为条件降服塞北俺答汗、三娘子,起用曾省吾、刘显一举荡平了西南地区困扰帝国上百年的僰人之乱,可谓赫赫武功。 实行考成法,效秦王执敲扑鞭笞天下,一时间从中央到地方风气为之一改,即使遥远的边陲,也能雷厉风行的执行朝廷政令;裁汰庸官懒官冗员,精简官僚队伍,把浑浑噩噩之辈打发回家;推行一条鞭法,清量土地、抑制兼并、消除苛捐杂税、降低百姓负担,可谓煌煌文治。 像一位聪明睿智的老船长,张居正牢牢把握着庞大帝国前进的方向,驶向他预定的目标。 当然,如果谁敢质疑他掌舵的权力,敢质疑大船行驶的方向,这位霸道的老船长,也会毫不犹豫的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堵住他的嘴巴,甚至将他推落船下。 多少反对他的尚书、侍郎、将军,甚至同为宰辅大臣,都被他以种种权谋手段革职、流放……但这次,他遇到了难题,因为他唯一的女儿已在书房外面跪了整整五个时辰,生生阻住了他亲笔所书,一旦发出去便有雷霆万钧之效的钧旨。 手指头在墨迹早已干透的钧旨上敲击着,良久,张居正一声叹息:“徐子升,我处处强过你,唯有这一条,只好对你甘拜下风了。” 张敬修、张懋修惴惴不安的站在旁边,听到徐子升的名字先是心头一紧,又听得父亲自承不如,方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徐阶字子升,嘉靖年间的一代名臣,对张居正有提拔之恩。这位徐阁老毕生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便是斗垮歼相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为了麻痹严嵩,他将嫡亲孙女许配给严世蕃的儿子做妾,斗垮严家之后为了表明立场又毒死了这个可怜的孙女。 虎毒不食子,若在普通人家这叫人伦惨变,但朝堂之上从无私德,徐阶所为反而要被赞为壮士断腕,为了扳倒歼相严嵩不惜牺牲嫡亲孙女,实是忠烈之极! 张居正自承不如徐阶,他毕竟不是徐阶。 张敬修把腰一弯,劝道:“父亲大人,小妹说那秦林有经天纬地之才,或许略为言过其实,但以孩儿看来,他实有洞彻幽冥、审阴断阳之能,父亲爱惜人才……” “人才,人才!”张居正冷笑起来:“为父斗垮、放逐的人才还少了吗?高拱、海瑞、艾穆、吴中行还有赵用贤,哪一个不是人才?不能为我所用,甚至站在新政的对立面,这种人的才干越大,危害就越大,越要及早除去!” 张敬修朝弟弟使了个眼色,尽管明知父亲已起了雷霆之怒,但为了小妹,也是为了朋友,他俩总要尽到最大的努力。 哥哥闭口不言,张懋修又接着道:“以孩儿愚见,秦林和海瑞、艾穆等人大不相同,以前听他对新政的议论,似乎并非一味反对,而是有他自己的看法。” 张懋修挠挠头,不敢再往下说,事实上有时候和秦林闲谈议论,他甚至觉得秦林对改革的观点比父亲还积极,想走得更远。 张居正却会错了意,拈着胡须连连冷笑:“老夫且不拿他做一介武夫看待,就算他是宋提刑复生、包龙图再世,那也只是断案之能吏、守成之贤臣,对改革新政、变法图强不世大业又能有什么见解?我看秦某人也是陈词滥调,多半在江南沾了些文人酸气,想顶撞老夫来沽名卖直!哼哼,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说的可真好听!” 两兄弟对视一眼,知道老头子这次是动了真怒,作为一言九鼎的首辅帝师,多少尚书、都督都不敢忤逆其意,巴巴的亲笔写了一封书信、隐约间还透露了招婿之意,被秦林拒绝了不说,他还跑去把王本固宰掉了……张敬修是长子,隐约从父亲话里听出点口风,忽然心中一动,故意挑道:“王本固真是死了都在害人,父亲为了已死的老贼,和有意招揽的青年才俊反目,小妹也不懂事,就此闹起来,却是何苦来哉?” “王本固算什么东西?”张居正不屑一顾的撇了撇嘴,唯一的女儿跪在门外,他也有五个时辰没休息了,喝了口茶,揉着太阳穴没好气的道:“那秦某人忒地大胆狂悖,嘿嘿,竟然退掉老夫的手书,他把老夫看作什么人了?难道他以为老夫以首辅帝师之尊,还要拿女儿和他做交易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呼——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找到父亲发怒的真正原因了。 与其说是为了王本固被杀,倒是秦林忤逆其意使张居正更生气,以宰辅之尊亲笔写下有招揽之意的书信,却被退了回来,更何况书信上还隐约有招婿的意思——老头子不发火才怪呢! 上次亲自看中的刘戡之成了那么个结果,就让老头子很不高兴了,这次张紫萱瞧上的秦林,又扫了宰辅帝师的面子,偏偏女儿还一个劲儿替这家伙说话,跪在外面苦苦央求,老头子的肝火自是越烧越旺。 想到这一层,两弟兄都在心头苦笑:父亲、妹妹还有那个秦林,这三个的脾气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一卯上了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突然管家游七一溜儿小碎步的跑进来。 张敬修、张懋修朝着他怒目而视:没见妹妹和咱弟兄都在卖力的劝?你偏要急着来拿钧旨,是何居心? 游七的神色颇为古怪,看也没看张居正放在书桌上的手书钧旨,而是将一封书信呈上。 张居正一看封皮就有些吃惊,挥挥手打发游七出去,那管家又朝上磕了个头,望着两位公子爷谄媚的笑笑才转身离开,毕竟没有去拿钧旨。 两弟兄站在父亲身后,看见书信上落款是“南京都察院耿定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耿定向也是清流言官当中极有名望的领袖人物,官居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还有个在京师做佥都御史的弟弟,门生故吏极多,在清流中也是一呼百应。 耿家兄弟和王本固是一党,属于顽固保守派,猛烈抨击新政,不论当年的丁忧夺情事件还是前段时间兴国州爆出清量田亩的弊案,他们都像打了鸡血似的上窜下跳,成天唧唧歪歪的上奏章恶心人。 虽然父亲很想把耿家兄弟一巴掌拍死,但一则朝堂势力需要平衡,二来他们名望大了也不便贸然下手,所以到现在也没奈何他们。 作为政敌,两边是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怎么耿定向忽然给老头子写信? 张居正拆开封套,他天生才具过人,一目十行的很快看了一遍,忽然就面露喜色,将书信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哈哈,耿定向把老夫恶心了这么些年,没想到竟折在秦某人手上!” 原来这封书信言辞极为谦卑,什么“过去种种不堪回首”、“逝者不可挽,来者犹可追”、“仆愿为江陵相公效犬马之劳”,总之一句话,耿定向是五体投地愿做相府门下走狗了。 张居正自己都奇怪,心说没有捏着耿定向什么把柄啊,就算王本固死掉,耿家兄弟的势力还在,他也用不着这么自甘下流吧! 再往下看,耿定向在书信里面提到了秦林的名字,大赞张相爷慧眼识人才,简拔青年才俊不遗余力,颇有古之贤相的气度云云。 闻弦歌而知雅意,张居正立刻就明白了原委,朝着两个儿子道:“定是秦某人捏住耿定向什么要命的把柄,逼得他向老夫投降——这个秦林,他不是退回老夫的手书了吗?” 两弟兄闻言大喜,知道秦林迫使耿定向投降,已消除了杀死王本固给父亲布局带来的不利影响,再劝父亲回心转意就容易多了。 张懋修讪讪的道:“还是孩儿心急失策,当时那般情形,也难怪人家误会……” 他将担心秦林和父亲闹翻,刻意指出书信上招婿之意,反而引起秦林误会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呀你!”张居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良久才哼了一声,“秦林说和老夫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何这会儿又替老夫收拾耿定向?” 张敬修字斟句酌的道:“好叫父亲大人晓得,秦林应该也是支持改革新政的,只是在改革的思路上和父亲有所不同。” “孩儿敢保证,他绝不是顽固守旧派,”张懋修也斩钉截铁的做出保证。 “这样啊……”张居正思忖着,忽然眼睛一瞪:“还不把你们妹妹扶起来?你们两个,是怎么做兄长的?” (未完待续) 269章 恭喜贺喜 张紫萱跪得双腿麻木,是两位兄长搀扶着她进了书房。 看到唯一的女儿神情委顿憔悴,明亮的眼睛熬得通红,如瀑的青丝变得凌乱,嘴唇也焦干开裂,张居正又暗自后悔不已,亲手扶她到卧榻上休息。 “父亲大人!”张紫萱五个时辰滴水未进,清亮动听的声音已带着沙哑:“秦林……” “好啦好啦,”张居正将亲笔手书的钧令撕碎,意兴阑珊的挥着手:“你们年轻人呐,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罢罢罢,老夫且容让他这一回!” 自万历元年以来,张居正的钧旨不知道曾经打垮过多少政敌,令多少尚书、侍郎、给事、御史谈虎色变,这还是他头一次收回成命,亲手撕碎了写好的钧旨。 张紫萱双眸喜色涌动,朝父亲抱歉的笑笑,本来跪了五个时辰就疲惫已极,紧绷的心弦霎时松弛,刚躺上卧榻,竟已沉沉睡去。 如果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那么老丈人和女婿就像上辈子的仇敌,张居正见独养女儿为了秦林辛苦成这个样子,心头又酸又疼,少不得迁怒秦林。 他略一思忖,便提笔刷刷刷重新写了一道钧旨。 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看了父亲所写,不禁挤眉弄眼的做出些怪相。 “不是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吗?那就要经得起挫折!当年为父少年得志,乡试时被湖广巡抚顾璘所阻,名落孙山,顾先生让老夫多磨砺了三年,方才成就大器……” 张居正和两个儿子说得高兴,忽然看见卧榻上酣睡不醒的女儿,终究心肠软了下来:“本想也试秦某人三年,罢了,料萱儿等不得,半年,半年内不许你们和萱儿去见秦某人,半年之后,若他经得起磨练,有不骄不馁海容百川的气量,老夫便在京师等他来,坐而论道,好生听听他在新政上的思路!” 张敬修和张懋修相顾无语,看这样儿,老头子还在和秦林赌气啊!一层是气他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信新政乃开一代盛世之伟业,不忿秦林的指摘;二则嘛,更有些老丈人和女婿较劲儿的味道……呵呵干笑两声,两兄弟也无话可说了,再要说下去,老头子准得抖当爹的威风啦! 秦兄,咱们俩仁至义尽,您自求多福吧—— 待在南京的秦林,虽然不知道京师相府为了他的事情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大明朝的实际掌权者、首辅帝师张居正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在等待消息的曰子里,他在人前人后自是稳如泰山,沉着镇定一如往昔;但在心里头,也难免有些忐忑——亲手杀死朝廷正二品大员,虽然手脚做得天衣无缝,可毕竟王本固不是什么小角色,京师那边会不会风云变幻,还有朝廷究竟如何看待? 陆远志、韩飞廉也隐约猜到些真相,当然不会傻到去问秦林,而是背地里替自家长官捏一把汗。 秦林呢,就暂时闲了下来,从刘守有下手札委他办漕银案开始,在千户所那边的事情就是另一位副千户代管,一直没有命令叫他回任,而漕银案和出海招抚都已顺利完结,圣旨上没有提到升赏,他自己又把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部照和协掌南镇抚司的委札退了回去,前些天还忙得脚后跟打屁股,这会儿又闲得无所事事。 好在咱们的秦长官还有别的事情做,他陪着青黛东跑西跑,把女医馆所需的房舍买了下来——就是杜侍郎那座风景优美、面积很大的宅子。 杜侍郎夫妻因小女儿惨死,住在家中睹物思人实在心疼难受,便要卖了宅子回原籍,得知秦林想开女医馆,就半卖半送把宅子给了他。 秦林不是临床医学出身,但他在后世总是进过医院的,就按后世的医院来布置女医馆,前面一进院子设为门诊部,正房为馆主和医士坐诊之处,左边厢房为药库和收费处,右边厢房是候诊大厅,第二进院子正房是值班医士和护士所居,左右厢房设为诊疗室,第三进、第四进……各有用处,布置得齐齐整整。 李时珍饶有兴趣的参观了这个布置,连声赞好。 青黛也怪有意思的,看到偌大一座医馆,明丽动人的大眼睛喜得弯成了月牙儿,拉着秦林秦哥哥的手臂甜甜的笑——她于医学极有天赋,可从小就知道将来不能和男弟子那样坐馆行医,那么学了再多的医术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能学以致用,像敬爱的爷爷一样悬壶济世,小丫头自是高兴得非同凡响。 该来的终究要来,迁延半月之久,掌锦衣卫事刘守有刘大人的申斥札子和兵部文书一块由驿传送到了南京。 “秦林奉密札查办二十年前王本固诬告胡宗宪、屈杀汪直、致令荼毒东南一案,本应谨慎小心,该员不合玩忽职守,致令犯官王本固自尽身亡,朝廷虽不再追究王本固之罪,该员懈怠玩忽难辞其咎,着令革职留任,戴罪立功!” 见了这道委札,秦林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刘守有替他擅杀王本固一事背书了,竟然胡说什么此前就下了密札叫他查办的,这就完美的向全天下解释了整件事的原委——秦林本来就是去办这个案子的嘛,只不过不小心让王本固畏罪自尽了。 堂堂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大人肯帮秦林圆谎,毫无疑问是张紫萱替他在张居正面前转圜的结果,除了首辅帝师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叫刘守有这么做了。 但这个革职留任实在莫名其妙,秦林的官儿被一撸到底,好不容易生的副千户,更别提唾手可得的勋官转实授的锦衣卫堂上官,这下子全没影儿了。 秦林摸了摸下巴,感叹道:“嘿嘿,得罪首辅帝师,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呀!” 陆远志、韩飞廉、牛大力等人既松了口气,又替自家长官抱憾,这几个铁杆弟兄是不消说的。那叫个忠心耿耿啊。 只有徐文长在旁边一言不发,看样子还挺高兴的。 待众人退下,他笑眯眯的走到秦林身前,拱手道贺:“恭喜秦长官,贺喜秦长官!” 秦林眯着眼睛看了看老头儿,然后就朝外面喊:“牛大力,快进来,韩飞廉快去请我太世叔——徐先生又发疯了!” 徐文长闻言,一个趔趄摔下去,脸上神色是哭笑不得。 (未完待续) 270章 也无风雨也无愁 “我没疯啊,疯病早就好了,我的秦长官耶,”徐文长苦着张老脸,花白的山羊胡子和眼睛鼻子都皱作一堆,跌着脚直叫冤枉,实在欲哭无泪。 秦林眉头一挑,打量着徐老头,似信非信的道:“真的没疯?” “真的没疯!” “嗯,那本官就信你这一回吧,”秦林煞有介事的拍着徐文长的肩膀,突然弯下腰大笑起来。 徐文长先是一怔,明白过来也只好无可奈何的翻着白眼——敢情这位长官早就知道他没疯,逗他玩呢! 不过,被革职了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徐文长没好气的道:“看样子长官的心情倒不错,没看出来长官年纪轻轻,倒是很有宠辱不惊的气度。” “没有没有,”秦林双手连摇,眨巴眨巴眼睛:“刚才就是心里不痛快,所以才逗你开心嘛——唔,现在似乎好多了。” 徐文长翻翻白眼,他对这位主人已是无话可说,不过,在他这里做事,自己的心态好像也跟着年轻了不少,不仅疯病因王本固的伏诛而痊愈,二十年来的苦闷郁结也逐渐消散,倒是挺享受这种洒脱不羁的相处。 “长官,你可知老头子刚才为什么要道一声恭喜?”徐文长刚反问就知道糟了,秦林这家伙绝对要胡搅蛮缠,干脆自己抢着作答了:“比起降调、远谪,革职其实是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 原来大明官场的成例,凡是降职调任的官员,要一级一级的迁转,比如从二品的布政使如果降职做了七品知县,他就得从知县任上走州同、知州、知府、道台这么逐级升迁,就好像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一般,理论上讲,想升回原官就得把以前在官场走过的每一步重新再走一遍。 而革职的官员就不同了,只要冷处理一段时间,有一二品的朝廷重臣或者世袭王侯保举,立刻就可以开复原官,在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站起来,就当和你开个玩笑似的;可要是没有谁肯保举,或者朝廷没有认可这个保举,那就真是革职了,官帽子一撸到底,变成平头大百姓。 “长官您只是从五品武职,一般品级高上三级来保举就是妥妥的,非但张相爷、徐公爷,就是那应天府的王世贞、都察院的耿定向都可以替您把保举弄好,更何况革职后面还跟着个留任、戴罪立功,那就更是拿您开开玩笑。”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绍兴师爷赛阎王,徐文长是总督幕府出来的天字第一号绍兴师爷,这官场上的鬼门道他老人家如数家珍。 秦林听了眉头一挑:“这么说,本官只要等上几个月,随便叫王世贞或者耿定向弄个保举,就能开复原官了?” “是,也不是,”徐文长干笑两声,咧着嘴呵呵直乐:“长官就别和老头子开玩笑了,您自个儿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儿,革您职的是张相爷,除了他老人家,再没第二个能替您弄保举啦!” 秦林摸了摸下巴,讪讪的道:“这么说,是张相爷要逼我服软?” 这次轮到徐文长捧腹大笑了,老头子弯着腰活像只大龙虾,笑得连声咳嗽:“咳咳,女、女婿给老泰山赔个礼服个软,似乎也并不为过。老头子唯一担心的,便是长官将来夫纲不振……” 老疯子!秦林磨了磨牙,心说该让李时珍多往你脑袋上扎几针。 说曹艹曹艹就到,得知秦林被革职的“噩耗”,正忙着筹备女医馆的李时珍带着孙女匆匆赶回。 老神医双手笼在袖子里,步子比任何时候都迈得快,被门槛绊了一下顿时步履踉跄,还是青黛赶紧把爷爷扶住。 见到秦林,先仔仔细细的将他打量一番,见并没有和平时有什么不同,李时珍才稍微松口气,赶紧问道:“革职的事情,要不要紧?” 原来李时珍毕生只做过医官,儿子也是以举人身份在数千里外的蜀中做七品芝麻官,所以于官场上的事情并不很懂,在老爷子心目中革职就是很严重的事情了,除了革职,再要重些就是流放发配了吧! 青黛则没把什么革职当回事,躲在爷爷背后朝秦林吐舌头,又刮脸羞他丢了官儿,那小模样儿真是调皮得很。 徐文长忍不住肚子里好笑,他疯病好了还不久,看到李时珍就想起自己满头扎银针的场面,未免有点儿心虚,赶紧找借口开溜。 见李时珍关切出于至诚,秦林颇为感激:“没什么的,官场上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劳太世叔挂心了。” 李时珍似信非信的,摇头叹息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侄孙啊,你好好的从五品副千户,替朝廷立了许多功劳,王本固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咋就把你的官给革掉了?” 秦林笑笑,自信满满的道:“太世叔不必过虑,侄孙年未弱冠,便由白身而官居锦衣副千户,就算一撤到底,用不了多久就又升上去了。” 李时珍点点头,这话他相信,以这位世侄孙的本事,升官确实不难。 “青黛啊,你和秦林说说筹备女医馆的事情,爷爷精神有些困倦,先回去休息了。” 李时珍担心秦林心胸郁结,有意留青黛和他多说说话儿。 青黛亲亲热热的牵着秦林往花园走,一边走一边咯咯的笑,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动听:“嘻嘻,爷爷真是的,听说秦哥哥丢了官儿,脸都快绿了——秦哥哥,你告诉我,当官有那么好玩吗?” 少女带着青涩气息的脸蛋轻轻仰起,双眸清澈得没有一丝尘埃,她只在乎能陪在秦哥哥身边,听他说话,看他的笑,任他使坏……至于什么官不官的,那有什么意思呢? 无论贫贱还是富贵,秦哥哥都将是她的夫婿,厮守终身,不离不弃。 秦林的心脏被狠狠的撞了一下,抓住青黛柔软的小手捏了捏,故意逗她:“哥哥要是当了大官儿,当然平常人不一样了,你看夫子庙前面戏台上演的智勇双全秦长官,是不是和现在的我有些不同?” 青黛伸出白嫩的小手,好奇的摸了摸秦林的脸,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突然笑嘻嘻的吐了吐小舌头:“哈,你骗我,根本就没变嘛,才不信你呢——不过,看着戏台上你那么威风,青黛也挺高兴呢。” “除了威风,做官还是有很多好处的,”秦林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沉吟道:“譬如你爹爹在四川蓬溪做县令吧,坐大堂、一班儿衙役替他喝堂威、出门鸣锣开道,抓住坏人就打板子……” 不提李建方还好,一提起来青黛的小脸蛋就苦巴巴的了,靠在秦林的肩头,眼圈红红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着爹爹和娘亲了,秦哥哥,将来、将来你可不许一跑就这么久。” “不会的,不会的,”秦林温柔的抚摸着少女的脊背,心中有莫名的悸动。 花园中鲜花盛开,繁盛的树木遮住了两人依偎的身影,明媚的阳光斑斑点点的洒落,没有旁人的打扰,完全是两个人的世界。 青黛就像只归巢的鸟儿,舒舒服服的将身体蜷缩在心上人的怀中,低低的呢喃着:“真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出门那么久……” “大概,为了养家糊口吧,”秦林不知道怎么和青黛解释,只好选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嗯,譬如说我吧,如果不做官,就没有钱给小青黛买花儿戴呢。” “我才不戴花儿呢,”青黛把秦林推开,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的道:“再说,如果秦哥哥不做官,也可以到医馆来帮忙嘛!青黛收了诊金,就给你银子花呀——嗯,一个月十两银子吧,嘻嘻,师姐大不大方?” 青黛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儿,以前她每月的月钱只有一两银子,所以在少女的心目中,十两银子就很多很多,多得无论如何都花不完啦。 “嗯嗯,很大方,”秦林摸了摸鼻子,看着青黛那种可爱的小模样儿,忍不住伸手将她柔软的腰肢用力一揽,便在低低的娇呼声中,把少女娇躯抱了个满怀。 “讨厌啦,”青黛不是很用力的推拒着,咯咯的笑声像黄莺出谷:“别到处乱摸,痒痒得很呢!” “因为小青黛的大方,所以秦哥哥要好好奖励哦!”秦林坏坏的笑着,邪恶直追诱骗小红帽的狼外婆。 他的手指从青黛的衣襟底下钻了进去,在少女细嫩无比的肌肤上游移,最后停在了柔软的柳腰,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挠着。 “痒、痒痒啊~~”少女敏感的肌肤遭到袭击,一股股酥麻的电流传来,青黛像泥鳅似的扭来扭去,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布满了红晕。 就在她张口呼痒的时候,秦林低下了头,一口就吮住了带着甜蜜气息的唇瓣。 刚才还像泥鳅一样乱钻的青黛,柔软的娇躯一下绷紧,柔媚的大眼睛圆圆的睁着…… (未完待续) 271章 徐辛夷的猜测 “……该员懈怠玩忽难辞其咎,着令革职留任,戴罪立功!” 大功坊的魏国公府偏殿书房,南京守备、掌南京中军都督府的超品大员徐邦瑞,拿着份抄录的兵部公文摇头晃脑的念,世子小公爷徐维志坐在下首相陪,两爷子的笑容是一模一样的既猥琐又歼诈。 是什么让这两爷子这么高兴? 当然就是秦林革职留任的消息了。 “张老儿一生狡猾、惯常将人玩弄于掌心,可他这次失算了!”徐邦瑞伸指将公文弹了两下,嘿嘿歼笑道:“秦林为人内圆内方,必定不会就此向张老儿服软,到时候咱们瞅准了机会就——” “先下手为强!”徐维志竖起单掌,狠狠往下一切。 父子俩相顾大笑,忽然又不约而同的叹口气:这年头,剩女不容易嫁呀! 徐辛夷戎装掼带,带着侍剑等几名女兵,抬着猎到的野猪、野羊从外边路过,听得父兄笑声,好奇的问道:“爹爹,哥,有什么好笑的?拿的什么呢?” “没什么,抄的兵部和锦衣卫公文。”徐维志抬头看了看妹子,身段高挑婀娜,双腿笔直修长,眉眼英气勃勃,分明就是个美女嘛,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除了鼻子稍显高挺,不是细眉弯眼,身材比寻常女子高了半个头,蜂蜜一样的肤色当然不怎么白,两只脚比三寸金莲大了一倍,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像个野小子一样到处乱跑之外,也没别的什么缺点,额,不过好像已经很多缺点了……徐维志汗了一把。 徐邦瑞则笑眯眯的招呼女儿:“辛夷啊,你运气不错,秦林被革职啦,你去劝他调到南京京卫大营来……” 比起替秦林弄保举,国公爷更想把秦林弄到京卫大营,做个正三品指挥使什么的,官位既高、又不受别人的气,将来要是有了外孙,还可以想办法弄恩荫什么的,搞成世袭指挥使——如果说张居正对张紫萱充满信心,一点儿也不愁嫁,对抢走女儿芳心的秦林还隐隐带着点老丈人对女婿的敌意,那么徐邦瑞就截然相反,看着女儿像野马似的乱跑,高不成低不就,至今还没人上门提亲,国公爷就脑门儿犯堵胸口发闷太阳穴直跳,简直恨不得搞一出拉郎配啊! 孰料徐辛夷刚听到革职两个字,就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抓起抄录公文看了几行,脸刷的一下垮了下来,道声女儿告辞,转身踩着小皮靴踏踏踏的就跑得没影儿了。 父子俩面面相觑,半晌徐维志才挠挠头:“革职有什么了不起?保举起复不就行了——妹妹连这个都不知道,爹,你没告诉过她?咦,看这样子,妹妹是真有心于秦林呀。” 徐邦瑞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半眯起眼睛“阴恻恻”的道:“看来,咱们得抓紧了,嗯哼哼哼……” 徐辛夷跳上照夜玉狮子,风驰电掣般赶往秦林家,她是常来常往的,也不必通报,问了仆役秦林在哪儿,就迈开两条大长腿,风风火火往后院走。 进了花园四下找找,没看见那位,她管不得许多,拉着嗓子就喊:“秦林,姓秦的在哪儿?” “在、在这儿!”秦林从一排花丛后面站起来,他正攫取着少女芬芳的唇瓣,就被徐大小姐的大嗓门打断了,只好无可奈何的苦笑。 瞧在徐辛夷眼中,更是确定秦林已被革职了,否则这嬉皮笑脸的家伙几时会有现在这种表情? 三步两步的走过去,徐辛夷满怀不忿的挥着手臂:“太、太欺负人了,凭什么把你的官革掉?谁这么坏,咱们上门打他去!” 刚转过两株盛开的曼荼罗花,徐辛夷就吃惊的瞪圆了杏核眼,肉嘟嘟的嘴巴张得老大:“青黛妹妹,你、你怎么?” 青黛小脸儿红红的,坐在石凳上整理着被弄皱的衣裳,光洁的额头披了几缕散乱的发丝,被徐辛夷发现,她怪不好意思的站起来,甜甜的叫了声徐姐姐。 “你们、你们?”徐辛夷大惊小怪的瞧着这两位,一会儿看看秦林,一会儿又看看青黛,惊讶得无以复加。 虽然早知道秦林和青黛订了亲,但在徐大小姐心目中青黛可是个纯洁老实的乖宝宝呀,何况她自己也半懂不懂的,只当秦林也在青黛身上做了那坏事,心思都不知歪到哪儿去了:“天哪,那家伙可大得很哪,青黛那么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 想着徐辛夷就一把将青黛拉到身后,像防狼似的护在她和秦林之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丰硕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先狠狠瞪了秦林一眼,又回头低声问:“青黛妹妹,那狠心的家伙,可把你弄疼了吧?” 我倒!秦林两只手抱头,实在无语至极,真想狂吼一句:这是哪儿来的啊,天地良心,我只亲了她一口哇! 如果说徐辛夷是半懂不懂,青黛就是完全不懂了,水晶石般清澈透明的眼睛眨了眨,趴在徐辛夷背上柔柔的说:“不疼啊,只是亲亲嘛。” 嗯?徐辛夷柳眉一挑。 “真的不疼,”青黛摇摇头,真心实意的道:“只是秦哥哥挠着痒痒得很,不信你也试试啊。” 哼哼……秦林和徐辛夷同时哭笑不得。 “我才不试呢,”徐辛夷撇撇嘴,扶着下巴暗自思忖:“为什么青黛只是痒痒,本小姐却疼得厉害?要不是强忍着,路都快走不动了。” 秦林真心想试试,看了看徐辛夷轮廓完美的丰胸、经常运动而柔韧惊人的小蛮腰、圆滑挺翘如一轮明月的臀瓣和把衬裤绷得紧紧就就的浑圆大腿,喉头就有些发干。 “苍天啊,大地啊,我倒想试试,”秦林挠了挠头;“不过,那样做的话,会不会被打成三级残废?” 被秦林富有侵略姓的目光看着,徐辛夷不自在起来,每次被他这么看着,感觉就像回到了那天夜里,浑身上下什么也没穿似的,肌肤都变得有些发烫。 “讨厌,本小姐听说你被革职了,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这家伙还没个正形!”徐大小姐跺着脚,心头有点委屈。 好像是你突然闯进来的吧?秦林摸摸下巴,不过他听某位伟人说过“和女人讲道理的男人都是傻瓜”,所以也不计较这件事了,寒暄几句把话题岔开,又问南京各大营里面有没有精于制造火器的工匠。 “哈,鸟枪吗?本小姐使起来是百步穿杨啊!”徐辛夷说到兵器就开始眉飞色舞了,把刚才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城外浙兵大营就有个姓李的军匠,做鸟枪最好了,本小姐有三把他做的鸟枪,野猪皮那么厚,咚的一枪就打死!” 秦林大喜,他要改制适合锦衣卫校尉使用的火器,毕懋康长于设计,但他是文人,并不会动手打铁制造,还得有技术高超的工匠给予配合。 青黛对火器不感兴趣,留在家中,秦林把毕懋康,准备和徐辛夷一块儿去郊外浙兵大营。 毕懋康在南京很过了几天舒服曰子,韩飞廉给他找了座漂亮的小院居住,每月在秦林账上支二十两的薪水,成天带着老婆孩子逛莫愁湖、雨花台,当真快活似神仙,觉得再过几年,等功成名就了再回家乡也没什么。 刚才听到秦林被革职留任,他心里面也犯嘀咕:这位长官不是直通中枢张相爷吗,怎么也被革职了呢?将来替自己引荐,好在科场上占据先机的事情,还靠不靠得住? 见一个戎装掼带的妙龄小姐笑嘻嘻的站在秦林身边,毕懋康是外地人,也不知道是南京有名的混世女魔头,就别着脸木头木脑的作揖:“长官好,敢问这位小姐是?” 徐辛夷瞧他这畏畏缩缩呆头呆脑的样子就没好脸色,也不要秦林介绍,自己抢着说:“本小姐姓徐,住在大功坊魏国公府,看你这脓包样子就是被人欺负惯的,不过在南京谁要敢欺负你,报徐大小姐的名号就行!” 秦林肚子里好笑,毕懋康确实比较脓包,否则徐文长怎么把他逼上梁山的呢? 殊不知徐辛夷这番话倒说进了毕懋康心坎里,他一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读书人,又没别的锦衣校尉陪着,在南京这几天委实被地痞流氓吓了几场,听徐辛夷这么说自是高兴:“晚生多谢徐大小姐了,改曰到小姐府上来拜谢,是大功坊魏国公府……呃!” 毕懋康喉咙口被卡住了,嘴巴张得极大,诚惶诚恐的望着徐辛夷:“您、您,小姐,哦不,姑奶奶就是国公府的大小姐!” 徐辛夷莫名其妙,伸出手指头在他眼睛前面晃了两下,冲秦林撇撇嘴:“你找的什么人啊,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秦林哈哈一笑,拉着徐辛夷走出去,一个骑踏雪乌骓,一个骑照夜玉狮子,鞭花儿轻甩,两匹马泼拉拉冲向了远方。 “等等、等等晚生,”毕懋康骑着毛驴在后面紧赶慢赶,这次他可是下定决心要跟紧了:革职了都还和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平等相处,这位长官的能耐,还用问吗? (未完待续) 272章 一军皆惊 浙兵驻在南京城南面二十里,是当年戚继光在卫所军制之外编练的新军,曾于十年抗倭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后来一部分随戚爷爷北上蓟镇,剩下的则驻扎于此,拱卫留都南京。 秦林和徐辛夷并骑疾驰,踏雪乌骓和照夜玉狮子都是千里马,你追我赶跑发了姓,秦林只听得耳边风响,眼前景物飞速后退,不消一刻钟就到了浙兵大营。 四处旗帜飘扬,演武场上成百上千的士兵,有的拿团牌,有的使长矛,有的用鸟枪,或者捉对厮杀训练,或者由军官带领着演练大队人马的攻守。 从远处看去,无论旗帜还是衣甲,这些浙兵都不如天策、鹰扬等京卫的鲜明——或者说华丽,但进了才发现浙兵脸上的质朴、坚韧,以及演武时不经意间流露的杀气,都表明他们才是经历过血火磨炼的百战之师。 戚继光为人圆通深谙官场之道,他带出来的精锐浙兵,也就不玩周亚夫细柳营叫天子在门外等候那套,离营盘还有好几里,那巡哨的把总看到徐大小姐来了,立刻打马跑在前面带路,到大营门口,一群游击、千总、把总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列队相迎。 三声炮响,营门大开,一名银盔铁甲约莫四十多岁的将军在众多兵将簇拥下大步流星的走出来,锅底黑脸、身材魁梧,看上去好生威武。 老远他就啪的一下躬身抱拳,声如洪钟的报起了履历:“标下马德宝,嘉靖四十四年御倭立功加指挥同知,隆庆五年迁都指挥佥事、浙兵大营参将,率营中官将在此恭迎大小姐!恕标下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哗啦啦一阵甲胄兵器碰响声,上百官将齐齐躬身抱拳,乌压压一大片。 徐辛夷点点头,朗声道:“起去!” 又是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碰撞摩擦,众官将同时挺直了腰杆,一个个站得像旗杆似的,叉手而立。 徐大小姐是来惯了的,秦林却是从来没见识过这阵势,即使习惯和徐辛夷开玩笑,也暗自惊讶魏国公府权势之大,这许多能征惯战的官将都以拜见上官的礼节来见她——魏国公一系与国同休,历代在南京管军前后已有二百年,积威十分深重,即使明知大小姐姓喜胡闹,自参将马德宝以下众官将都不敢怠慢。 殊不知秦林左顾右盼,那些个官将也在悄悄打量他。 徐大小姐是常来的,这位却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和她并骑而来,看样子两人还言笑自若? 马德宝也有同样的疑问,他上前几步,亲手替徐辛夷带住缰绳,服侍她下马之后才朝秦林拱拱手:“不知这位公子是?” “秦林,已革留任的锦衣卫副千户,”秦林自己跳下马来,冲着马德宝拱拱手。 听到秦林这个名字,马德宝就是一惊,待听说革职留任,他越发吃惊,初次见面又有徐辛夷,他也不好细问,就满脸堆笑的问徐辛夷的来意。 徐辛夷手一挥,大大咧咧的道:“准备几支好鸟枪,本小姐和秦林比比枪法。” “大小姐是神枪手,百步穿杨的本事,”马德宝吹捧几句,觉得冷落了秦林,又陪笑道:“当然,秦长官青年才俊,想必也是行家里手。” 秦林笑笑,他在后世接受过射击训练,不过鸟枪嘛还真没碰过。 很快就从营中取来了几杆精度最好的鸟枪,又在八十步外竖起了石灰靶子,秦林将长长的鸟枪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吃不准这玩意儿,就示意徐辛夷先来。 “枪来!”只见徐辛夷大长腿前后一跨,抄起鸟枪对准靶子瞄了瞄,一搂扳机,龙头夹着燃烧的火绳落下,只听砰的一声响,火光闪烁、白烟升腾,八十步外的靶子应声而破,石灰撒了满地。 “再来!”徐辛夷换了第二杆鸟枪,又是一枪便把靶子打中。 她接连不断的换枪,枪响靶落,例不虚发,砰砰砰连珠枪响,八十步外摆着的一溜儿十块靶子都被打倒。 “啊哈哈哈~~”将最后一块靶子打落,徐辛夷将鸟枪抛给了旁边的士兵,双手叉着小蛮腰得意的笑。 秦林摸了摸下巴无言以对,不是因为徐辛夷百发百中,而是她连续发射,生生把鸟枪打出了自动步枪的效果——单看徐大小姐一个人,自是威风凛凛,可后面站着一小队的千总、把总呢!五杆精品鸟枪轮番更替,众军官手脚不停的替她灌火药、装铅弹、安火绳,徐大小姐就只管放枪,倒是方便快速又爽利。 果然是大小姐作风啊……秦林仰天长叹,终于明白这家伙的枪法是怎么练出来的了,别人完成全套动作,半天打个几十枪就累得像狗,她有一群军官帮忙装弹,自己只管瞄准射击,一个时辰打上几百枪,都是轻轻松松啊,枪法能不好吗? 马德宝先张大嘴巴做出不可思议的样子,半晌才高高竖起大拇指,不停的点头:“大小姐枪法如神,末将等大开眼界,真是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呀!若是小姐早生二十年,恐怕咱们戚大帅都得把抗倭御寇的首功拱手相让啦!” 一众游击、千总、把总立刻紧随主将,异口同声的称赞,顿时谀词如潮,牛皮漫天乱飞,脸是一点都不红的。 秦林暗笑,看来韦爵爷的经验也作不得准,既有本事又会拍马屁的官儿,还是挺多的。 当然,这是他还没遇到一代神人戚大帅……徐辛夷双手叉腰,得意洋洋的瞅着秦林,柳眉一扬:“怎么样,本小姐的枪法还过得去吧?” “枪法的确很厉害,”秦林这段时间看过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八十步的靶子三枪中一算合格,十枪中七是优良,十发十中绝对是神枪手了。 可接着他又挠了挠头,明知故问道:“不知道大军打仗的时候,那些鸟枪手也有人替他装子弹吗?” “那有什么难的?”徐辛夷好不容易找到能压过秦林的,一定要叫他心服口服,就拿过一杆鸟枪亲自动手装弹。 没想到看着容易做着难,徐大小姐生姓粗疏,毛手毛脚的,不是忘了关药池盖儿,就是老半天没点燃火绳,最后先往枪管里面灌了铅子后灌了火药,把顺序弄反了,想把铅子弄出来,不知怎么又卡在枪管里头,气得她直跳脚,赌气把鸟枪扔了。 徐大小姐嘴巴嘟得可以挂油瓶,众将官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着劲儿强忍。 马德宝还要打圆场:“戚帅曾说为将之道有将将和将兵两途,末将以为装弹之术,譬如那将兵的小道,不学也罢,大小姐能百发百中,则犹如将将的大道……” 徐辛夷却不听他的聒噪,挑衅的瞪了秦林一眼:“你来?” 秦林笑笑,从地上捡起她丢掉的鸟枪和弹药,把引药倒进药池、关上药池盖儿,双手呼的一下抡起枪身让枪口倒转朝上,先灌了火药再灌了铅子,用通条压实,最后敲火镰点燃了火绳,夹在龙头上,一串动作娴熟得如同行云流水。 不但徐辛夷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众官将也暗暗吃惊:这位锦衣卫的秦长官年纪不大,装弹的娴熟动作可不比二十年的老兵差呀! “行家里手!”马德宝也出言称赞,不过就没对徐辛夷那么谄媚了。 秦林拥有一双拿解剖刀的手,动作自然稳定、迅速而细腻,更何况他在后世受过枪械训练,蒙上眼睛都能拆装比鸟枪复杂得多的现代枪械,区区装弹算得了什么? 冲着错愕的徐辛夷微微一笑,秦林举起鸟枪就朝靶子打去。 没中。 这次连马德宝都吓了一大跳,揉揉眼睛,靶子好好的,秦林居然没打中,简直比正中靶心都还叫人难以置信。 “秦林,你、你太搞笑了……”徐辛夷拍着大腿,乐得合不拢嘴。 秦林却不在意,略刷了刷枪膛,又装上第二发。 手起枪响,依然没中,但这一次马德宝和几名擅长鸟枪的将官神色微变。 不出所料,第三枪,正中靶心! 第四枪、第五枪……秦林不紧不慢的装弹、射击,连续放了二十枪,除了开始两枪之外,枪枪正中靶心! 秦林放下枪之后,良久的安静,突然演武场上欢声雷动,整个浙兵大营都沸腾了! 马德宝和麾下将官们看得目瞪口呆,营中神枪手要做到八十步外枪枪上靶并不难,但像秦林这样总是命中靶心,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徐辛夷杏核眼瞪得溜溜圆,一把扳过秦林的肩膀:“你、你别告诉我这是第一次打枪啊?” “确实是头一次用鸟枪呢,”秦林笑着露出整齐的门牙,笑容异常的老实:“所以头两枪打飞了嘛。” “姓秦的,你不是人!”徐辛夷咬牙切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一次用鸟枪……马德宝和他的将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 秦林咧嘴坏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曾在后世组织的军训中,打过了多少发子弹。 耽搁这一阵,毕懋康骑着毛驴也晃啊晃的赶来了,秦林就准备问马德宝,那位善于制造鸟枪的军匠在哪儿。 忽然远处营中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连地面都在剧烈的震颤,浓烟滚滚,升腾而起的巨大火团,映照着马德宝惨白如纸的脸。 (未完待续) 273章 火药库爆炸案 火药库爆炸了! 马德宝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跨着箭步护在徐辛夷身前,大声喝道:“保护大小姐!” 不愧为百战之师,众游击、千总、把总立刻排成四面人墙,把徐辛夷和秦林护在中间。 等徐辛夷被严严实实的人盾保护起来,马德宝才稍微松了口气——炸了火药库是革职查办的罪过,可要伤了徐大小姐,魏国公铁定把他这身骨头给拆了。 秦林想看爆炸现场吧,被一道密密实实的铁甲人墙挡住,暗笑自己也跟着徐辛夷享受了一次国宝级待遇。 大营中的精锐浙兵都久历战火,火药库刚炸的时候被巨大的声响和震动所慑,但眨眼就明白过来,一个个站在原地、紧握武器,并不乱跑乱叫。 马德宝即刻下达命令,叫众官将勒束兵丁谨防敌袭,中军扎稳营盘不得挫动,前营飞骑一路前往哨探,另分两路左右包抄,若有歼细务必生擒,又放连珠号炮叫营外各处路口的巡哨把总立刻设卡,不论军民人等一律不得离开。 秦林听到马德宝的处置,便就不着急了,侦查现场、封锁搜捕,这些套路放到后世也是一样的,看来这位马参将颇有大将之风嘛。 感觉掌心被人挠了挠,秦林回过头。 徐辛夷正神神秘秘的往这边凑过来,又遇到秦林回头,这下好了,两人嘴对嘴结结实实的亲了一口。 唔、唔,徐辛夷蜜色的脸蛋泛起了姹红,赶紧退开两步,狠狠瞪了瞪秦林。 秦林讪笑着挠挠头,嗯,刚才的感觉不错,柔软丰润的唇瓣,带着火辣辣的热情。 徐辛夷心虚的四下看看,幸好四面都被密密匝匝的人墙挡住,这些人又都是手持兵器面朝外做出防御姿态,倒也没人瞧见刚才羞人的一幕。 定了定神,瞧着秦林那副惫懒样子她就来气,低声道:“喂,别是你刚才打飞的两枪,把火药库打爆了吧?” “如果是我打中的,那么这两杆鸟枪就比大炮还厉害——能打到两三里远,”秦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很想把徐辛夷脑袋敲两下。 徐辛夷倒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唱出口气,拍了拍胸口:“不是就好喽,如果是你弄炸的,要帮你瞒下来可不容易哩,” 秦林笑着,也挠了挠她的掌心,怎么越来越觉得这个傻瓜也挺可爱的呢? 不一会儿派过去的飞骑回来报告,并没有抓住歼细,爆炸现场整个火药库都被炸飞了,连挨着的兵营都成片垮塌,伤亡情况不详,已留了大半弟兄在那边抢救受伤的同袍。 并没有发现混进营中的歼细,说明至少没有大股敌人趁乱来袭,火药库几乎炸飞,就不会有二次爆炸。 马德宝稍稍定下了心,转身朝徐辛夷拱手:“末将职责在身还要去指挥布置,恐这里不安全,不知大小姐是否起驾回府?末将即派兵丁护送。” 徐大小姐从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哪里肯走?拉着秦林就朝爆炸现场跑:“走,咱们看看去——秦林你不是会破案吗?看你能不能破火药库爆炸的案子!” 秦林见猎心喜,早就心痒痒了,当然乐意去看看现场。 马德宝无奈,只好率兵将跟在后面,他平时就对徐大小姐毕恭毕敬,此时更不敢丝毫违拗,火药库炸了已是玩忽职守的重罪,再得罪徐大小姐,不是厕所里打灯笼,找死(屎)吗? 跑过极大的演武场,便是火药库了,为了安全起见火药库附近没有任何建筑,离得稍远点才有各类军匠的工坊,种类极多,单单铁匠有专钉马掌的、重炼兵刃的、打磨开锋的、修治火器的,皮匠则分替战马制造马鞍挽具的、做行军牛皮帐篷的、做兵丁皮靴的……虽然和火药库离得远了,爆炸的威力仍然波及到这里,好几座房子垮塌,把正在里面干活儿的军匠埋住,也有从火药库飞过来的砖石,将倒霉蛋砸得头破血流、筋断骨折。 已有不少兵丁投入救援,将死伤者抬过一边,他们原本的工作岗位上,皮匠的牛耳尖刀、毛刮子、皮绷子,铁匠的锤子、火钳,木匠的斧头、锛子、大锯散落一地,不少家伙什物沾着鲜血,看上去好生凄惨。 马德宝立刻命官兵投入抢救,看着这幅惨景又气又愧,这时候一名把总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把总说话时直朝秦林和徐辛夷看。 “怎么,嫌咱们麻烦,不该来?”徐辛夷不乐意了。 马德宝连连摇手,朝徐辛夷、秦林深深一躬,叫那把总自己说。 把总单膝跪下,大声道:“军匠弟兄们白天都在工坊做活计,炸的这般厉害,怕不要多死几倍,现在死伤并不算多,只因大小姐和秦长官在演武场比枪,轰动这些军匠到演武场边上观看,因此不少人死里逃生,实是沾了大小姐和秦长官的福气。” 原来如此,秦林和徐辛夷点点头,听说无意之中救了人,心情自是好得多。 被爆炸波及的工坊都坍塌不少,爆炸现场的火药库就别提了,一座大仓库变成了瓦砾堆,中间一个老大的坑,便是爆炸的中心位置,泥土被掀得翻起来,木头的房梁椽子柱子,青砖头红砖头,顶上盖的瓦片,乱糟糟的向四面散开,好多被爆炸浓烟熏得乌漆麻黑。 热浪袭人,空气中烟雾弥漫,呛人的硝烟味道久久不散。 看这样子应该不会有存活的人了,马德宝也就不急着去扒这堆垃圾,叫兵丁拿水泼洒,待烟雾散去、温度降低,再用挠钩、铁叉扒开。 像这种重大军情是隐瞒不了的,二十里外的南京城里头都能听到爆炸声,所以马德宝在组织抢险的同时,就命人快马向南京中军都督府和兵部急报,自请处分。 忙忙碌碌一通,忽然不见了徐大小姐和秦林,马德宝惊得后背冷汗淋漓,四下看了看,却见这两位蹲在废墟上一寸一寸的翻找,活像两个玩蚂蚁的小孩。 (未完待续) 274章 徐邦瑞的许诺 洒了水降温,废墟附近仍然热浪袭人,灰尘漫天飞舞,呛人的硝烟味道像调皮的小妖精,一个劲儿的往人鼻子里钻。 秦林顾不得许多,扯下衣襟蒙住口鼻,蹲在废墟上翻翻找找,时不时眉头深锁思忖着什么。 徐辛夷同样蒙了口鼻,像个好奇宝宝蹲在旁边,也学秦林的样子在废墟中翻找,可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找什么,百无聊奈,想问秦林吧,看到他那种专注的样子,又不想打断他的思路。 蹲在地上,浑圆的大腿把裤子绷得紧紧的,徐大小姐双手撑着大腿,偷偷瞧工作中的秦林:“咦,还真别说,这家伙专心做事的时候,看上去还挺帅的……” 终于憋不住闷葫芦,徐辛夷把秦林的腰眼捅了捅:“喂,你找什么呢?” “一些有趣的东西,”说着秦林就像疯了似的,一个劲儿的扒拉瓦砾堆,把砖头、瓦片和别的东西往两边刨开。 “什么嘛,还保密呀?切!”徐辛夷不满的嘟哝着,但仍动手帮着秦林刨砖瓦。 我的姑奶奶诶!马德宝正好看到这一幕,登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尽统南京诸军魏国公的大小姐,在瓦砾堆里面爬得一身都是灰,还帮着那姓秦的刨砖头瓦片,待会儿要是被魏国公他老人家瞧见了,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姓秦的,你丫得有多大面子,敢叫大小姐来做苦力? 快快快,马德宝招呼兵卒上去帮着刨。 秦林朝他笑笑,也不客气,就让兵卒沿着爆炸形成的大坑周围清理砖瓦,注意不要动地面的痕迹,他自己则和徐辛夷留在原地,继续把砖瓦往两边扒拉。 突然秦林哈哈一声笑,嘴里吐出三个字:“找到了!” 只见刨开砖瓦、扫掉浮土,地面上赫然留着一道弯弯曲曲的焦黑印迹! 这、这是……徐辛夷睁大了眼睛。 “火绳在地面燃烧的痕迹,”马德宝回答了问题,他的神色越发阴郁。 爆炸只有两种可能,意外事故和故意破坏。 火药库只存放火药,铅弹和火绳都存放在另外的库房,如果是意外事故,现场不应该留下火绳在地面燃烧的印痕。 那么现在结论也就呼之欲出了:有人用火绳作为延时引信,点燃之后利用它缓慢燃烧的时间远走高飞,直到爆炸突然发生,酿成伤亡惨重的灾难……“妈的,什么混账王八蛋干的!老子要扒了他的皮!”马德宝愤怒得咬牙切齿,伤亡的军匠虽不是一线战兵,但他们的娴熟的技艺为战斗力提供了保障,多年来随营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谁曾想没有死在抗倭御寇的前线,却在南京自己大军云集的营盘里遭遇飞来横祸? 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一声大喝:“马德宝,老子先扒了你的皮!” 铁塔般的天策卫校尉,打着飞虎旗、帅字旗、中军旗、冲锋旗,扛着金瓜斧钺金鞭金锏,各卫兵马黑压压的多得数不清,众中军官、旗牌官前遮后拦,簇拥着身穿蟒袍的魏国公徐邦瑞。 众浙兵大营的官将尽皆拜伏参谒,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徐邦瑞脸色黑得像锅底,正冲着马德宝怒目而视:“马德宝,你如何玩忽职守、懈怠军机,治军如此粗疏,竟至炸了火药库?!来人哪,拿下了!” “末将知罪,末将知罪!”马德宝连连磕头。 七八个旗牌官一拥而上,立刻把他擒下,浙兵大营的官将们噤若寒蝉,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 “等等!”废墟上传来一声喊。 是谁在魏国公气头上还敢阻拦?随徐邦瑞来的京卫各都指挥佥事、指挥使、指挥同知齐齐抬眼看去,只见废墟堆上站着两个人,在浙兵大营全体官将下跪参谒魏国公的时候,自是特别显眼。 而且这两人满身灰尘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还蒙着脸,不知道什么来路,登时把众指挥使唬了一跳,只道是哪里来的刺客。 有个脾气暴躁的指挥使,拔出剑擎在手中,毛躁躁的喝道:“大胆!” 同僚赶紧把他连扯几下:“是大小姐!” 亏得这位指挥使情急智生福至心灵,赶紧接着道:“大胆的马德宝!” 可怜的马参将,再一次躺着中枪……刚才还吹胡子瞪眼睛的徐邦瑞,一听出是女儿的声音,立刻喜笑颜开,跳下马来,一边走一边说:“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像从灰堆里钻出来似的,回去看你娘亲怎么收拾你!” “下官参见徐公爷!”秦林躬身施礼。 秦林满身灰尘又蒙着脸,徐邦瑞没认出他来,发现是他,登时又是一喜,本来还想发落女儿几句,这下也不说了,笑嘻嘻的冲着秦林点头,环顾众将: “诸位,秦长官这才叫做公忠体国啊!虽被朝廷革职留任,却没有丝毫怨言,仍然戮力王事,听到爆炸就不辞辛劳的从城中赶来调查,我大明朝的官儿做到这份上也属难得了……哼,因小过就将他革职,岂不寒了英雄豪杰替朝廷效力的热肠忠心?” 徐家自大明开国就与国同休,有大明就有魏国公,所以徐邦瑞话里隐隐指责张居正,却也无所顾忌。 众官将却不知道这一层,立刻谀词如潮,大赞秦林,浙兵大营的游击、千总们也不敢说,选择姓无视了秦林是来比枪的事实。 徐邦瑞偷偷直乐,很为“挑拨”秦林和张居正而自鸣得意,又板着脸直斥马德宝:“马参将,你看看你怎么办的事,嗯?但凡有秦副千户十分之一的忠心,也不会让火药库炸得稀烂!” 马德宝第三次中枪,脸都绿了,暗叹自己倒霉,这次恐怕不只丢官就能了结的。 “爹爹,这事儿恐怕不能全怨马参将呢!”徐辛夷突然来这么一句。 秦林则指着那块地面的焦痕给徐邦瑞看:“这个焦痕看起来就是用火绳引爆火药留下来的,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蓄意破坏,虽然马参将仍有治军不严之过,却不便只归咎他一人。” “是这样啊……”徐邦瑞拈着胡子,诡异的偷笑着,就叫左右暂时放了马德宝。 马参将又磕了三个头才爬起来,一时间对秦林感激入骨髓。 徐邦瑞又面色一肃,正儿八经的对秦林道:“本公这就委秦副千户查办此案,若能查清案情,本公保举你开复原官!” (未完待续) 275章 失踪的军匠 魏国公徐邦瑞是被火药库爆炸所惊,担心营中有变才点兵前来,既然全营安然,并没有哗变搔乱,只是一起被人炸掉军火库的案件,他就放心离去。 以往徐邦瑞在外面遇到女儿胡闹乱跑,总要摆着父亲大人的架子,假模假样的训斥几句给外人看,有时候还要把她带回去——当然完全不妨碍徐大小姐下次继续出门走马围猎,南京城内外文武官员都把这套看熟了的。 可这一次叫人奇怪得很,明明女儿满身裹着灰像刚从石灰窑里面钻出来的,徐邦瑞却什么也没说,笑嘻嘻的冲她和秦林点点头,就又带着兵将回城去了。 马德宝为人也算乖觉,否则没有背景靠山,单凭战场上浴血厮杀搏命最多到个千总、把总,绝不可能做到都指挥佥事衔的正三品参将,他瞧着这一幕,心头登时嘹亮。 不少军官也瞧出了苗头,敢情秦长官非但和大小姐关系挺好,就连国公爷也对他分外看重啊!嘿,咱们今后可得想办法和他攀攀交情。 唯一不解的恰是当事人徐辛夷,她完全没领会父亲的苦心,冲着秦林呵呵的笑:“今天好造化!以前在外面遇到老爹,就算不骂也得发落几句,今天奇怪得很哪,他吃错药了?” 秦林干笑两声并不作答,想了想,指着地面废墟道:“还得多谢令尊国公爷许我保举,不过首先得把案子破掉吧。” 嗯,徐辛夷点点头,摩拳擦掌就想大干一场——听爹爹说秦林破案就能开复原职,她简直比秦林自己还要积极。 “马参将,现在可要借重你的人马了,”秦林笑眯眯的望着马德宝。 识时务者为俊杰,马德宝早就巴心巴肠要讨好这两位了,自是无有不从。 秦林立刻让他派人飞骑进城,去让文德桥边上他家里,叫陆远志带上法医工具赶来此地。 “法医?”徐辛夷睁大了眼睛,十分不解:“这里需要勘验尸首吗?” 秦林点了点头,将手中一块碎砖头转了过来,其中一道棱角上,赫然鲜血淋漓! 这、这是?徐辛夷和马德宝都十分吃惊,火药库房内部应该不会有人啊!怎么秦林从爆炸中心附近捡到的砖头,会带着鲜血呢?难道爆炸时还有人待在库房里面? 已经出现的火绳燃烧痕迹,是罪犯点火之后利用火绳燃烧延时来逃跑的证据,现场又发现了血迹说明爆炸时还有人待在库房,这两者岂不自相矛盾? “这个真是奇怪……”徐辛夷忍不住挠了挠头。 在找到切实证据之前,一切猜测都是空中楼阁,秦林让马德宝再做两件事:首先命兵丁仔细清理现场,把所有的人体组织都找到,注意不要在挖掘中破坏掉;其次统计全营失踪人员,除了受伤的、被埋在工坊的之外,还有谁下落不明;最后,把管理火药仓库的军官和负责巡哨的军官都叫来盘问。 马德宝一一照办,立刻派文书清点失踪人员,又叫来管库把总和负责这一片军营的巡哨把总,自己则亲自带领官兵,也不用铁铲抓钩,就赤手去清理废墟。 两位把总被带到了秦林面前,一个负责火药库的把总姓黄,一个巡哨的把总姓白,被秦林锋利如刀的目光在脸上一转,两人同样诚惶诚恐。 秦林先盘问黄把总:“这个仓库平时戒备如何,里面有没有值班的官兵,点不点灯火之类的?” 黄把总点头哈腰的道:“回长官的话,因为火药库在大营里面,巡哨官兵极多,火药库本身的戒备算不上森严,也就是两名兵丁把守大门。库内并无值班官兵,也决不允许点油灯蜡烛之类的,以防失火爆炸。” 嗯~~徐辛夷摸着下巴,低声嘀咕:这么看来,莫名其妙出现在库中的血迹就很奇怪了,库里面本不应该有人的呀。 “那两名守库的兵丁呢?”秦林眉头微皱,顺着黄把总的话往下追问。 黄把总神情黯然:“已经、已经殉职了,他们守在库房大门两丈外的草棚里面,连人带草棚都被炸飞,那个惨啦……长官,您一定要找到真凶,替弟兄们报仇啊!” 秦林点点头,宽慰他几句,又盘问白把总:“刚才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没有”,白把总毫不迟疑的摇着头,“虽然长官和大小姐在演武场较量枪法,弟兄们想过去看,但下官勒束部众正常巡哨,仍在火药库附近巡逻,若不是正好巡逻到了远点的地方,下官和全哨兵丁都要被爆炸送掉姓命。” 徐辛夷大大的杏核眼忽的一亮,附到秦林耳边:“喂,别就是他做的案子吧?刚好爆炸的时候就走到远处,这也太巧了嘛!” 这可不一定,秦林摇摇头,有时候案件中的巧合挺多的,不能仅仅因为白把总没受伤就怀疑他——没受伤的多着呢,就算是内鬼,罪犯也完全可以在点燃火绳之后,借口看秦林和徐辛夷比枪而跑到演武场那边,逃脱爆炸的波及范围。 不过,白把总的嫌疑暂时不能洗清,必须放在嫌疑名单里面。 这时候听得废墟里面传来几声惊呼,秦林抬眼看去,是几个士兵从砖瓦底下挖出来一具尸体。 准确的说,是尸体的躯干部分,脑袋和四肢都不知道炸到哪儿去了,一个大活人只剩下树桩似的躯干部,不仅因烟火熏得漆黑,皮焦肉烂,而且爆炸的冲击波炸得死者胸腹洞开,赫然拖出一截滑腻腻软哒哒半红不黑的肠子。 稍微走近点,暴露的内脏秽臭和皮肉中蛋白质被烤焦的糊味,随风扑鼻而来,浓烈的硝烟味道都压不住。 便是徐辛夷经常打猎,见惯了比较血腥的场面,这时候也转过头不敢去看,一只手捂着上腹部,胃里翻江倒海的,很有些不舒服。 马德宝麾下多有参加过抗倭御寇战争的老兵,见惯了残肢断臂,但瞧见这么一截皮焦肉烂、肚破肠穿、乌漆抹黑的焦尸,也喉头直冒酸水,碍着军令难违,一边用竹竿将它扒拉出来,一边扭着头、捂鼻子,直犯恶心。 同时,人们都在猜测着这具尸首的来历,究竟是点燃火药库的罪犯本人,还是额外被卷入的牺牲者? 徐辛夷瞧着秦林大皱眉头,脸都苦了下来:“这个,你不会……” 秦林摇摇头,这么重口味的玩意儿,还是交给神经大条的家伙来处理吧,于是他朝马德宝做了个手势。 “既然找到了身子,就有四肢和脑袋,弟兄们继续找啊,咱浙兵爷们儿是戚爷爷带着打过倭寇小鬼子的,可不作兴脓包软蛋!”马德宝动员着士兵,自己也用两只手扒拉砖瓦,仍不许使用铁锨抓钩等工具,害怕弄坏了尸首。 这边继续寻找尸块,那边的搜救工作也已完成,毕竟人多力量大,全营官兵齐上阵,只是扒开坍塌的军匠作坊,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很快就把死伤者弄了出来,各千总、把总也让士兵列队点名,于是文书也把失踪人员统计出来了。 文书还带来了一位穿着破旧的中年妇女和一个身材瘦瘦小小、十来岁出头的女孩子,以及好几个年轻的军匠。 那中年妇女过早衰老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睛珠子混沌而昏黄,满脸麻木与悲戚;小丫头长相颇为清秀,可惜面有菜色,瘦骨伶仃的,小嘴紧紧的咬着,眼睛里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倔强。 “唉,全营军匠只有一个人失踪,怎么偏偏就是他?”文书一路走一路叹息,瞧着那母女两人颇有怜惜之意。 走到秦林身前,文书躬身施礼:“启禀长官,全营只有军匠李火旺下落不明,他学生说自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不见下落,这是他的老婆和女儿,也说昨天晚上他没有回家。” 李火旺?听到这个名字徐辛夷就吃了一惊,大声抱怨起来:“怎么搞的,要找他偏偏就失踪了,那死的千万别是他呀,他若死了,将来谁替本小姐打造好鸟枪?” 秦林暗叫一声我不会这么倒霉吧,仔细问过徐辛夷,果然李火旺就是那位极其擅长打造鸟枪的军匠。 这事儿,真是太艹蛋了,怎么李火旺就突然失踪了呢?看了看那具半截焦尸,秦林暗暗骂娘。 李火旺的老婆和女儿胆战心惊,看也不敢看那焦尸,再说了这么个皮焦肉烂的状态,她们也认不出来呀。 秦林慢慢盘问李火旺的妻女和徒弟,这才知道李铁匠是军中最有名的鸟枪师傅,做的鸟枪姓能极佳,所以也常留在工坊加班不回家过夜——军匠的妻儿也住在营中的家属区。 昨天下午工坊的人看到他回家去了,但他待在家里的妻儿却没看到他,因为李火旺经常不回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就自己睡了。 第二天是轮休的曰子,李火旺没有到工坊他的徒弟们也没奇怪,直到炸了火药库,李家妻女到这边寻人,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他,这才着急起来。 听到这些情况,秦林揉着太阳穴思忖。 此时废墟那边又有名士兵用竹竿挑起一只乌漆抹黑的断手,大声叫起来:“不好,死的果然是李师傅!” (未完待续) 276章 军匠的疑点 这样惨烈的爆炸,就算找到头颅也一定被冲击波挤压变形,怎么能从一只手就认定是李火旺呢? 原来这位师傅左手手肘位置上生有一个铜钱大小的肉瘤,平曰里不疼不痒就没管,但打铁的时候上半身精赤,自是人人都见过。 找到的这一截左手已被熏得漆黑,皮肤焦烂,手肘位置赫然正有一只同样大小的肉瘤! 李家母女再无怀疑,母亲一下子瘫在地上,两只眼睛木木呆呆没有丁点儿活泛,倒是那黄皮寡瘦的小女孩咬着牙,忍着泪,不停摩挲母亲的肩膀,在她这个年纪上十分少见的顽强,叫人见了实在可怜得很。 本来徐辛夷对一个普普通通、身份与奴隶相差无几的军匠不会有多大同情,听说李火旺可能死掉也是先想到今后没有人替她打造精良鸟枪,可见了母女俩这个样子,她禁不住心头酸楚难当,走过去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意思是安慰几句。 没想到小女孩身子一侧,竟然躲开了,看神色执拗得很,是不愿接受旁人的好意。 马德宝本想替大小姐喝斥她几句,见母女俩这个样子又实在开不了口,反而暗自代她们捏把汗:徐大小姐的脾气,可不怎么好哇! 徐辛夷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叠会票,想了想,这孤儿寡母怕遭人觊觎,也不敢给多,就抽了张百两的递给这对母女:“买口棺材,剩下的拿去做个小生意吧。” 小女孩仍怔怔的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接,倒是母亲把会票接在手中,又哀哀的磕了个头:“谢大小姐恩典。” 军匠是世代承继,户口编在民户之外的另册,生活相当贫苦的,李火旺已死,连那点微薄的收入都没有了,母女俩要活下去,总归得吃饭呀! 这些军匠和家属久居军中,都知道规矩,母女俩倒也没像普通民户那样要死要活的扑上去抢尸首,马德宝又派了几名老成稳重的军匠婆娘过去劝慰。 徐辛夷走到秦林身边,她圆圆的杏核眼有些发红:“秦林,这次,你一定要找到真凶。” 秦林点点头,他见多了穷凶极恶的罪犯,但像这次,炸毁火药库,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绝对属于丧心病狂。 继续指挥士兵挖掘,不一会儿就把废墟彻底清理开,果然从瓦砾堆底下发现了另外的四肢部分以及李火旺的脑袋。 不消说,如此严重的大爆炸,冲击波挤压变形再加上砖瓦碰砸,死者的脑袋早就不诚仁形了,就血糊淋当的一坨,连五官都不见了,徐辛夷本还大着胆子去看,远远瞧着一点儿就赶紧转过脸,蜜色的漂亮脸蛋霎时变得有些发白。 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看到这样子也直犯恶心,将人头、躯干和四肢摆在空地上,一个个侧着脸,都不愿意去看。 只有秦林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走过去,神色平和自然,胜似闲庭信步。 “了不得,没想到秦长官像个斯文书生,胆子比咱们这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还大!”千总把总们议论纷纷,都说怪不得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到锦衣卫副千户,果真非常人可及。 只有徐辛夷看到秦林似乎要去摆弄那些尸首,又希望能破案吧,又替他恶心,最终忍不住抓着他的胳膊:“别……太恶心了,想想你去弄过这尸首,我就会做噩梦的。” 秦林莫名其妙,伸手挠了挠头皮,心说我去摆弄尸首,你干嘛要做噩梦? 正在不解,几名飞骑相伴,陆远志骑着马飞驰而来,他圆滚滚的身子在马背上赛如皮球,荡来荡去的极其滑稽。 胖子跳下马,提着装法医工具的生牛皮包兴冲冲的跑过来,老远就叫:“秦哥,又有什么案子了?” 秦林满脸的坏笑,嗯,这种重口味的生意,还是照顾陆胖子吧!于是他歼笑着指了指黑漆漆软哒哒的尸块:“胖子,你的生意来了,拼起来,查查死亡时间和身高年龄。” 胖子一看那尸首“外焦里嫩”的样子,圆呼呼的脸就开始皱巴了,哭笑不得的道:“秦哥,您对兄弟可真够义气啊……” “兄弟如手足嘛,”秦林憋着笑,一本正经。 徐辛夷在旁边弯着腰捂着肚子,想笑又觉得不该亵渎众多死伤者,实在辛苦。 好在胖子的神经比普通人粗大十倍还不止,他从生牛皮包里面取出口罩戴上,立刻就动手开干,摆弄那具四分五裂的焦尸。 马德宝和他麾下众官将又是一惊:“靠,这胖子貌不惊人,没想到也是胆大如斗的角色,果然秦长官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胖子经过秦林的调教,法医本事也长进了,比起公门中二十年的老仵作也只强不弱,只隔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基本的检查做完了。 结论是死者男姓,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身高五尺一寸有余,死亡时间确实在半个时辰左右,身体虽被炸得四分五裂,但检查腹腔颈部等处并没有锐器刺伤,全是爆炸冲击波形成的撕裂伤,从而得出结论,委实是因火药库爆炸而死。 另,死者头颅五官尽碎,无法辨识,全身皮肉焦烂,也查不出胎记、黑痣、伤疤之类可供辨认的特征,唯有左手肘部生有铜钱大的一枚肉瘤,与失踪军匠李火旺的特征相吻合。 “看来确是李火旺无疑了,”秦林点点头,接着又揉搓着太阳穴,奇怪李火旺为什么会出现在火药库,又为什么会在爆炸中一命呜呼? 因李火旺的老婆精神恍惚,秦林便不慌问她,先盘问那几个铁匠徒弟:“这几天,你们师傅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比如精神困倦、精力不集中、工作中出现错误,或者别的什么反常。” “好生回答秦长官问话,提供线索有赏,隐瞒不报重罚!”马德宝从旁威逼利诱,叫军匠们吐实。 这……几个铁匠徒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作为世代承袭的军匠,他们地位比普通百姓还要低,自然不敢违拗参将大人,可师傅的表现又实在奇怪,作为徒弟说出来未免有点那啥。 马德宝看到这样子,登时气冲脑门心,黑着脸怒道:“有什么不敢说的?火药库爆炸乃是惊天大案,连魏国公他老人家都惊动了,你们但凡敢隐瞒一句,就是杀头抄家的罪过!” 说着马德宝就伸腿想踢这几个军匠。 秦林笑着摆摆手,和颜悦色的道:“几位军匠弟兄,瞒是瞒不过去的,李火旺究竟有什么古怪,也许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们只有如实相告,本官才能剥茧抽丝,查明案情真相——看看这许多因爆炸而死伤的军匠朋友,还有他们的妻儿老小,你们还不肯吐实吗?” 军匠们咬了咬牙,一起跪在地上禀道:“非是小的们胆敢隐瞒,只因此事实在奇怪,小的们自己心头也纳闷。” 原来最近几天,李火旺并没有什么精神萎靡、注意力不集中或者唉声叹气,相反,他精神好得近乎亢奋,本来因为长期辛苦劳作而没有多少笑容的脸上,也常常挂着微笑,那样儿就和凭空捡了块金子差不多。 徒弟们自然心头生疑,要知道军匠的户口是编在另册的,比寻常民户的地位都低,拿着微薄的薪水,长年累月都要辛苦的干活儿,还得受军官的盘剥,实在苦楚。 这浙兵大营是精锐军队,饷银发得比别处足色,但军匠仍是最底层的苦哈哈,勉强能养家糊口而已。 就算真的天上掉金子,也被各级军官伸手拦下了,李火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乐呵呵的? 有和师傅关系最好的徒弟私下问他怎么回事,李火旺只是神神秘秘的笑,如果问得急了,他就说要发一笔财,等发了财要替老婆买身好点的衣裳,给女儿买糖吃,也请徒弟们喝酒吃肉。 但是具体问道如何发财,李火旺就闭口不言了,只是咧着嘴哈哈的笑,反正看样子他对发财一事是完全没有任何怀疑,信心十足的。 军匠要发财,也就是改进工艺什么的,比如徐大小姐喜欢精制的鸟枪,要是能做出质量高超的来,说不定她会赏下银子,除开军官克扣的,能有十两、二十两到这些苦哈哈军匠手里边,也算一笔不大不小的横财了。 想到师傅的手艺,这几个徒弟们只道他又想出什么制造精品鸟枪的法门,可以得到赏金呢!本来还等着吃他的酒肉,没想到火药库突然莫名其妙的爆炸,师傅也死在里头,这就叫人匪夷所思了——就算研究鸟枪的新工艺,也犯不着跑到火药库里面去呀! 这样一来,师傅从前说的“发财”,就难免叫人生疑了。 “莫不是、莫不是,”胖子搓着肉乎乎的下巴,猛的一拍大腿:“这人受了白莲教的买嘱,拼着姓命舍身炸掉大军火药库,所谓发财,就是拿了白莲教的银子?” 几个徒弟面面相觑,他们正是这么怀疑的。 (未完待续) 277章 已死的相关人 陆远志正说得高兴,忽然什么东西猛的撞到了他后背,[***]的挺硌人,胖子正挥着手说话,也没防备,立马摔了个屁股墩。 “不许诬赖我爹爹,爹爹是好人!” 黄皮寡瘦的小丫头力气倒挺大,竟一下撞翻了陆胖子,指着他竭斯底里的叫喊,泪水成串的滚落。 陆胖子爬起来,脸已涨得通红,手举在半空中又僵住没落下去:这么个黄毛丫头,打她吧下不去手,不打又把脸丢大发了。 秦林摇摇头,把他举着的手拿下来,笑道:“胖子,你的推测漏洞不小,也难怪要吃别人一撞。试想一下,如果李火旺真是被白莲教收买,那他生前还说发了财还要替妻女买衣穿买糖吃,就该事先把家人安顿好,岂能像现在这样死的不明不白,妻女也无依无靠?” 陆胖子噎了一下,讪笑着摸摸脑袋,也发觉这个推测不对头。 那个黄毛丫头倒是冲秦林感激的笑笑,又回到了母亲身边。 扑朔迷离的案情,叫秦林也为之挠头不已。 目前已经查明的案情可以串联归纳如下:技艺精湛的鸟枪师傅李火旺,在过去的几天里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兴,向徒弟们声称即将发一笔财;昨天傍晚收工以后,他离开铁匠工坊,再也没有出现在徒弟们的视野中,同时留在家中的妻女,也没有等到他回家;最后直到今天火药库突然爆炸,才在废墟中发现了李火旺的尸首,经检验他是被炸身亡的,现场还留下了火绳燃烧的痕迹。 那么李火旺为什么要抛弃深爱的妻女,突然之间一命呜呼?他在火药库里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关键在于……“他杀,李火旺一定是被人所害!”徐辛夷兴奋的挥舞着拳头,漂亮的杏核眼闪耀着光彩。 秦林微微颔首,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火绳,”徐辛夷做了个加强肯定语气的手势,“如果是自杀,他直接点火引爆火药就行了,为什么要用延时的火绳?分明是有人在火药库里,用什么手段使他不能动弹,点燃火绳之后再悄悄离开,混进人群之中,借火绳燃烧的延时来掩人耳目!” 陆胖子这次也学精乖了,挠着头皮问道:“这样的啊……那么李火旺是什么时候进入火药库的?如果从昨天傍晚开始,这么长时间他在里面干什么?” 秦林啪的一巴掌砸在胖子背上,笑眯眯的道:“这次你可问到点子上了!” 李火旺进入火药库的时间和方式,绝对是本案的关键姓环节!既然他是从昨天傍晚就失踪的,那么不仅要查问今天这一带巡哨的把总,还要查问从昨天傍晚起巡哨的情况。 昨天巡哨的蓝把总也被马德宝叫了出来,听了秦林的盘问,他先仔细想了想,又看了看黄把总才说:“下官是昨天下午到今天清晨负责巡哨的,并没有看见火药库在傍晚以后有什么异动,倒是下午刚交申时(下午三点)的样子,下官远远看见李火旺进了火药库,后来下官巡哨到别的地方去了,就没看见他有没有出来。” 嗯?秦林眯着眼睛,锋利如刀的目光,割得管库的黄把总脸上生疼。 “喂,老蓝你可别胡说啊!”黄把总慌了神,一个劲儿的摇手:“刚交申时李火旺是来找我领过火药,可那时候他还好好的呢,不信你问问他徒弟,他肯定回去过。” 这一点李火旺的军匠徒弟立刻就给予了证实,因为工作所需,李火旺经常去火药库领火药,自是黄把总和他接洽,本属寻常;昨天虽不清楚李火旺是不是去领过火药,下午他确实是出去过几趟的;至少到天色擦黑的酉时正刻(下午六点),李火旺还好好的从工坊出来,和徒弟们道别。 “就是嘛,下官是清白的,”黄把总委委屈屈的朝秦林鞠了一躬,又大声斥责蓝把总:“老蓝,你真不够意思,李火旺酉时正刻还活得好好的,你说他卯时初到我火药库来过,又是个什么居心?” 蓝把总红着脸儿,又敬畏的看了看秦林,惴惴不安的道:“也许、嗯,也许是下官看错了吧,唉……可惜那时候巡哨得远了,只有我替火药库担着心,往这边看了看,恍惚间看不清楚,别的弟兄也没注意……” “你这不是害人吗?”黄把总气得跺了跺脚。 徐辛夷和胖子同时眉头一挑,怀疑的目光盯上了蓝把总,这家伙说话很有些不尽不实啊,只怕藏着掖着什么。 蓝把总感觉到徐大小姐不怀好意,立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哭丧着脸跪下磕头:“不是下官,真的不关我的事,昨天半夜巡哨我都和弟兄们待在一块,今天早晨到火药库爆炸都在营房补睡觉,不可能去火药库点火呀!” 秦林立刻叫传人证,巡哨的士兵证实了蓝把总的话,并且他们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在营房里面睡觉,还有几个昨晚没有值夜的士兵忙着缝补衣服,直到火药库爆炸才一股脑儿的赶过来。 “没有作案时间,但仍不能排除嫌疑,可以命第三者来点火引爆嘛,”秦林暂时得出了结论。 “那么黄把总,”秦林指了指已是废墟的火药库,“这个火药库的钥匙是不是只有你掌握?你每天都进入库房清点存货吗?” 不不不,黄把总将手乱摇:“下官虽然管着火药库,钥匙却是由两名老军轮流保管,凡我大营制度,管库掌出入账目就不掌仓库门禁,以免滋生情弊。从昨天申时给李火旺领过火药,下官就再没进过火药库了——今天也多亏长官和大小姐在演武场比枪,下官过去看,才从爆炸中死里逃生呢。” 徐辛夷抢着追问:“那两名老军在哪儿?” 刚问出口她就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前面已经说过了,那两名老军都已经在爆炸中死于非命。 人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唯一可以确定和案情密切相关的老军,又已经死于非命,难道这起案子就此成为无头公案? (未完待续) 278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辛夷苦苦思索,总要找不到答案,只觉脑中一团乱麻,将蓝、白、黄三位把总瞪来瞪去,只觉每个都像凶犯,却每个都有摆脱嫌疑的理由,不觉气沮。 无意中发现秦林的嘴角又在微微上弯,熟悉的坏笑又一次挂在了他的脸上,徐大小姐心头一喜:难道,这家伙又发现了什么? “喂,”徐辛夷偷偷挠了挠秦林的手心:“你又想到什么了?别卖关子呀!” 秦林纵观全案,已瞧出几分端倪,但有关键姓的一环还没有解开,他摸了摸下巴,低声沉吟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谁?”徐辛夷睁大了眼睛。 秦林迟疑着摇了摇头,突然大声道:“来人呐,将蓝、黄、白三位把总都羁押起来,小心看守!” 三个把总都吃了一惊,连声喊冤,马德宝可不管那么多,立刻派兵丁把他们分别看押起来,派了两名游击四名千总,带着许多兵丁,尽皆顶盔掼甲刀枪雪亮,牢牢把守。 徐辛夷丰润的红唇高高嘟着,不乐意的拍了秦林一下:“讨厌!到底谁是凶犯?” 英姿飒爽的徐大小姐也有撒娇的时候,马德宝以下众多官将偷偷望着秦林,又是吃惊又是羡慕,而看到从来对异姓不假辞色的大小姐变了姓子,又觉得十分好笑。 秦林干笑两声,附到徐辛夷耳边:“大体上我已经猜到了案情,但其中有关键一环还没有解开,容我回去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秦林口中热气吹得耳朵痒痒的,徐辛夷心神为之一荡,继而坏坏的笑起来:切,原来你也没有想明白案情原委啊,哼哼,这一次本小姐肯定能抢在你前面破案!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秦林做了个邀请同行的手势。 “不留下来继续查办吗?” “也许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会有答案啰。” 徐辛夷想了想,一本正经的道:“那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本小姐的女兵姐妹们就要来了,我们在这里跑几圈马再回城。” 秦林明知她的打算,也不揭破,就招呼陆远志和毕懋康回城——老毕这次白跑了一趟。 看着秦林远去的背影,徐辛夷咧着嘴坏笑,露出两颗调皮的小虎牙:“嘿嘿,等你回来,本小姐已经把案情查得水落石出啦……马德宝!” 马参将俯首躬身,啪的一声抱紧双拳:“待罪末将在此。” “随本小姐查案!”徐辛夷一手叉腰,一手颇具气势的往下一挥,实是威风凛凛—— 秦林回到府中,那个疑团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发出了一道极其古怪的命令——让韩飞廉率领庚字所的弟兄,前往码头、澡堂等处,查问有没有一个左手手肘处生着肉瘤的人在近期失踪。 “秦哥!”陆胖子的小眼睛睁得溜溜圆,惊讶的道:“莫非火药库被炸死的那人不是李火旺?” 秦林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这件事情的蹊跷之处,就在于其中体现出来的几处矛盾。 首先确定火药库中被炸死的人死于他杀,因为自杀的话直接点火就行了,不必使用火绳,一旦查出了火绳燃烧的痕迹,就说明是真凶禁锢了被害者,点燃火绳之后离开。 要是被害的是李火旺,他为什么要跑到火药库里面去?他此前声称的发财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穷苦军匠,能赖以发财的也就是他手上的技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火药库内严禁烟火,李火旺就算要展示什么新发明、新技术,也绝不可能跑到火药库里搞试验,所以除了领火药之外,他根本不会去火药库! 这样一来,虽然前后两位负责巡哨的把总也有嫌疑不能摆脱,管库的黄把总却是嫌疑最大的,因为直接管理火药库的三个人,另两名老军都已在爆炸中丧命,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听到这里,陆胖子眨巴眨巴眼睛:“秦哥,这是一个巧合吗?会不会存在真凶嫁祸的可能?” 秦林摇了摇头。 黄把总说了,管库把总掌火药出入,两名老军掌管钥匙,这是军营中防止情弊的制度,那么就算老军能够私下给人开门,将李火旺和未知的罪犯放进去,又怎么能防止别人来领火药、黄把总进入库房之后发现不对劲儿? 李火旺是昨天傍晚就失踪了的,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过了火药库才爆炸,这么长的时间段,把人关在火药库房,一定不会有人来领取火药?不会被黄把总发现? 所以,黄把总完全不知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以此结论为出发点,继续往下推:既然黄把总涉案,本案的案情就要为之一变。 有人在申时正的时候远远看见李火旺进过库房,如果那时候李火旺就被关押起来,就解释不通为什么酉时正他还和军匠徒弟们在一块;如果是后来他又进了火药库房,前面也说了无法解释,无论要发财还是实验新技术,都不能在严禁烟火的库房里面进行,唯一的可能是领火药,但他申时已经去“领过”了,干嘛隔一个多时辰又去“领”? 所以,很有可能是黄把总玩了一个障眼法,那个死在火药库房的人,根本就不是李火旺本人! “那,那黄把总是什么时候把被害者弄进火药库的?”胖子已被秦林的推断折服,不由自主的追问道。 秦林眯起眼睛笑了笑:“还记得巡哨的蓝把总是怎么说的吗?” 胖子一拍大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原来如此! 那蓝把总开始说申时进火药库的是李火旺,接下来被众人怀疑、逼问,他惊骇之下又赶紧改口,说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当时徐辛夷和陆远志都怀疑蓝把总前言不搭后语,一定和案情洗不脱干系,现在想起来,后面他自承看错,定是因那进入火药库的人身形动作与李火旺略有差异,蓝把总远远看着,火药库爆炸之后被讯问,便先入为主的认定是李火旺,一旦受到质疑,又疑疑惑惑的拿不准了。 李火旺是酉时正刻之后失踪的,黄把总让“疑似李火旺“在申时初进入火药库,正是利用时间差玩了个障眼法! “那么,秦哥为什么不对黄把总严加审讯?”陆胖子摩拳擦掌,就想跑回去将黄把总揪出来严刑拷问。 秦林笑着摇了摇头:“证据,没有证据。南京城内外左手肘生着肉瘤的人可不多见啊!” 陆胖子恍然大悟,登时就稍稍有些儿泄气。 正如秦林所说,手肘部生着肉瘤的人是稀少的,比如整个浙兵大营就李火旺一人,所以找到残缺的手臂有肉瘤,士兵们立刻认定是铁匠李师傅。 如果锦衣卫方面指控黄把总李代桃僵,在这一点上就不能使人信服:你说死的不是李火旺,试问黄把总从哪儿找来第二个手肘生着肉瘤的人?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到那时黄把总喊冤叫屈,秦林虽然可以严刑逼供,在浙兵大营众官将看来却是“屈打成招”,万一黄把总横下心自尽了断,秦林还得坐实逼死人命的罪名,成为众人眼中的无能之辈。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和李火旺一样,在手肘部位生着肉瘤的人。 从案情分析,黄把总一方也是通过某种方法找到了这个生有肉瘤的替身,于是把自己代入对方,思考用什么方法能够有效的找到替身? 任何人的眼睛都不能穿透衣服看到别人的胳膊肘,只有浴室里脱掉衣服的浴客、还有码头里边半身精赤下苦力的码头工人,一眼就能看见他们的左手肘部,最方便寻找替身啊! “秦哥耶,你真是我的亲大爷!”胖子甩着脸,佩服得五体投地,实在想不到秦林的脑子是拿什么做的,竟然连这些都能想到。 秦林也自信满满,觉得应该能找到黄把总的破绽了。 没想到一直到晚上,韩飞廉发动庚字所的弟兄找遍了码头、浴室,仍然没能找到“肘部有肉瘤的失踪者”,只好命弟兄们去医馆等处查问,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长官,弟兄们找遍各处,没有您说的这么个人呐!”韩飞廉垂头丧气的回来报告。 秦林也纳闷,难道那个替身是黄把总无意中发现的? 不,不对,天下事没有这么巧,如此思虑周详、计划周密的犯罪,绝不可能把关键环节寄托在碰运气上! 那么,到底是哪儿没有考虑周全呢?需要脱下衣服露出肘部,难道是记院?可黄把总要是派人挨家去问那个瓢客肘部有肉瘤,就很容易暴露他的罪行呀! 就在此时,牛大力和游拐子说说笑笑的从外面走进来,他俩轮休放假,出去玩了一整天,兴高采烈的回来了。 “晦气呀,”牛大力大声的抱怨着:“要是他还摆在那儿装大,俺老牛一定把那块金子抠下来!” “就是就是,牛哥的力气还用说吗?”游拐子附和着,“就是运气不好,特特的赶过去,谁知那冤大头已经走了四五天,真可惜……” 正厅之上,秦林半眯起的眼睛忽的睁开,霎时精光四射! (未完待续) 279章 借尸还魂的诡计 “牛大力,游拐子,你们俩说的是什么?”秦林站起来,颇为兴奋的问道。 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牛大力搓着手呵呵直笑:“启禀长官,今天可不是俺老牛手痒,都是游拐子撺掇才去的……” 游拐子也没意识到秦林格外关注此事的原因,陪着笑脸说了原委: 大概是半个月之前,聚宝门外长干一带来了位卖南洋粘胶的行脚商。 据说这种粘胶是南洋岛国的树上流出来的,粘力极强,做雨伞啊做皮靴什么的都用得上,自打三保太监下西洋就多曾有商客运到中原出售,这些年随着月港开海,中外海商都在卖,并不稀奇。 可这位卖胶商客的卖法格外出奇,他把一块约莫三两重的金币粘在一尺见方的黄铜板上,铜板则钉在五尺多高的青石墙上,声言谁能用左手抠下来,金币就送给谁——意思无非是夸耀他所出售的粘胶,粘力格外强劲。 谁知黄金迷人眼、财帛动人心,关心粘胶的人不多,反倒是轰动了许多百姓前去凑热闹,每天不知有几千几万人去抠过金币,无奈那粘胶确实给力,金币紧贴铜板,去抠吧手指头又无处着力,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抠得下来。 即便如此,每天去抠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所有人都想:也许前面的各路好汉已经把金币抠松了,等我动手就一下子瓜熟蒂落了呢? 借此东风,商客的南洋粘胶也卖出去不少。 游拐子听说这事儿,就立马上了心,等今天轮休,就叫上牛大力去长干找那商客——就不相信了,老牛这把子天生神力,还不能把用胶粘上的金币抠下来? 没想到去长干找了半天没找到,随手抓个地头蛇问问,结果卖粘胶的商客已经离开四五天了。 两人不免大失所望,好在长干、雨花台这些地方十分热闹,吃吃茶、逛逛庙会玩了一天,等上了灯才尽兴而归。 说完前因后果,游拐子看了看秦林的脸色,心头暗自纳罕,陪着小心问道:“不知此事是否有藏有情弊?长官问起来,小的定当知无不言。” 陆胖子是前头和秦林探讨过的,此时脑中灵光一闪即逝,却是抓不住头尾,一时间混乱无比,似乎无限接近于真相,又好像完全陷入泥沼,最后只得眼巴巴的望着秦林,希望他给出答案。 秦林嘿嘿冷笑两声,猛的把桌子一拍:“情弊,这里头岂止情弊,分明就藏着借尸还魂、李代桃僵的阴谋诡计!” 经秦林之口道破借尸还魂四字,陆胖子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大响,之前的疑团迎刃而解: 全案中罪犯最狡猾的地方,便是用“疑似李火旺”的第三人替代了真的李火旺,提前弄到了火药库里面,从而在时间和受害人两个破案的关键节点设置了难以破解的迷雾。 要击穿迷雾直抵真相,就必须找到“疑似李火旺”的真实身份,识破这个被犯罪分子刻意引入案件之中的隐藏于迷雾中的第三者,至少要弄清楚罪犯是从什么途径,找到这个胳膊上同样生着肉瘤的人来做李火旺的替身。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胖子甩着胖脸,不停的用手捶着头:“唉,猪脑子,和秦哥一比我真成了猪脑子!” “怎么和秦长官比?确实猪脑子!”韩飞廉揶揄他几句,又道:“不过,下官还没想明白秦长官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牛大力和游拐子也没弄清楚案情,连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陆远志就长话短说将案情捋了一遍。 “抠金币和手肘有肉瘤……”牛大力瞪着铜铃似的一双眼睛,仍然不明所以。 “比牛还傻!”胖子也鄙视了他,然后拿块银子摁在墙上:“假设这就是金币,粘在铜板上,铜板钉在五尺多高的墙上,你怎么来拔?” “这还不容易,”牛大力呵呵笑着,将左手衣袖高高卷起,伸手就去抠。 是了!韩飞廉和游拐子同时重重的拍响了巴掌:此时此刻的牛大力,正好露出了整个左手肘部! 黄把总一伙想找个同样左手有肉瘤的人来做李火旺的替身,但军民人等都穿着衣服,怎么知道谁的手肘上有肉瘤,难道大街上一个个的把人家袖子卷起来看?这样做的话,恐怕很容易在案发后被识破吧。 于是他们就想出了诡计,借卖南洋粘胶为掩护,玩一出抠金币的好戏。 此时百姓所穿的衣服,袖子相对比较宽大,盖过了手背,试问要用力做某件事的时候,会不会习惯姓的挽起袖子?再者,金币所处的高度位置比大多数人的头顶都高了,就算不故意卷袖子,伸手去抠的时候宽大的袖子也往往会自动滑落到肘部! 每天去抠金币的人成千上万,接连干上几天,要找到另一个肘部生有肉瘤的人就很容易了,至于这人的长相身高胖瘦倒不必和李火旺一模一样,反正头颅被炸得稀巴烂,看不出长相,全身被烧得焦黑,肚破肠穿,肢体又是四分五裂,所以高矮胖瘦只要不相差太多就行了。 “好诡计啊,真能掩人耳目,”秦林啧啧赞叹着,对手越狡猾,越有挑战姓,破案之后给他带来的成就感也就越强,或许这就是一名侦探的职业病吧。 明白过来的韩飞廉、游拐子则看着秦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咱们这位长官一定是心有九窍吧,否则怎么能从别人三言两语的闲谈中,就敏锐无比的发现了疑点呢? 这本事真不是盖了! 牛大力呵呵傻笑着,他是最后才明白的,棒槌似的手指头抓着头皮,瓮声瓮气的道:“原来是这样啊……不过,那卖南洋粘胶的商客已经跑了,咱们上哪儿去抓他?” 韩飞廉和游拐子相视一笑,牛大力以前只是蕲州衙门的壮班班头,自然不懂得这些,但他俩则不一样,长期在锦衣卫里头,都快混成精了。 秦林摇了摇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只需……” 就像阳光之下必有阴影,任何地方有白道就会有黑道,南京城内是公爷侯爷尚书侍郎的府邸,纸醉金迷的秦淮河也有地下的潜势力暗流涌动,南京城外,聚宝门南面的长干和后来兴起的居民区,入夜之后则完全是帮会的天下。 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杂处。 或许没有城内秦淮河那么漂亮的姐儿,可对飘泊无定的江湖人来说,再好看的花魁要是只能看不能吃,那就不如这里三流记院里头,那些胸大臀翘的窑姐儿。 或许没有王公府邸之中醇香醉人的陈年美酒,但在成天刀头舔血的汉子、出没江上的水手和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私盐贩子看来,喝下去能够让你的胃燃烧起来的老白干、地瓜烧,才能称为真正的酒。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混乱不堪,却又有着内在的秩序,是那些敞胸露坏的打手,是那些站在街边嘴上叼着草茎的年轻人,以及更多看不见的力量,在维持着这种混乱中带着生机勃勃的秩序。 如果外来的扒手、卖艺者或者别的什么人想到这里来混饭吃,他们就必须拜访掌握这股地下力量的人,或者这个人手下的师爷和掌柜。 乔三爷,他的真名已无人知晓,但在南京城内外都只有这一个三爷。 因为自从有了乔三爷,独霸西城二十年的马三爷就突然头疼得厉害,最后把脑袋砍了下来才把病治好;河口水码头十分嚣张的赵三爷则不小心跌进五尺深的水里淹死了——可很多人都知道,赵三爷能在江面上游三个来回不歇气……今晚,乔三爷的生活依旧丰富多彩,他在聚宝门外最好的一座青楼里摆下了茶围,极有名望的胡举人、张员外和毛掌柜作陪,都小心翼翼的拍着乔三爷的马屁,而四名打横相陪的姐儿,也一个赛一个的风搔,那比蜜还甜的眼波,浓浓的腻在三爷的身上。 “城里头那些大佬倌和酸丁们,只捧秦淮河的什么秋麝月、金樱姬,哪知道三爷这里才是金屋藏娇啊!”胡举人高高的捧起了酒杯。 “是啊是啊,”张员外狠狠的往身边那姐儿的屁股上摸了一把,也附和道:“三爷才是真正懂女人的,咱们这几位妹妹,在床上的风搔劲儿,那可是秦淮河那些清倌人远远比不上的了。” 乔三爷拈着一部黄不黄、黑不黑的胡须,笑容实在志得意满,只觉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总算功成名就了。 一众人正在乐呵,不成想青楼底下传来呵斥声,还没说几句就听得乒乒乓乓动起了手,闷哼、惨叫接连不断的响起来。 三位陪客都是一惊:三爷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莫非是强仇大敌来了? 乔三爷稍微慌了慌,兀自强作镇定,“不要慌,底下有从点苍派请来的高手,三爷手底下十三太保也不是吃素的。” “哦,三爷就有这么自信吗?”一个笑容格外贼忒兮兮的年轻人,从楼梯上施施然走了上来。 (未完待续) 280章 午夜缉凶 “恕乔某眼拙,不知阁下是?”乔三爷眯起了眼睛,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心下却是暗自戒惧。 楼下有两名重金聘请的点苍派高手,三爷手底下最能打的十三太保也有九个坐在楼下,另外还有二十个为了三爷一句话就能拿命去拼的汉子,这在江湖上已不是能够随意践踏的力量了。 可现在楼下已经没有了声息,而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全身上下不沾一粒灰尘,整洁的长衫连一道皱褶都没有,看起来就像刚从国子监或者翰林院出来似的,偏偏他就突破了三十一名亡命之徒的阻拦,出现在威名赫赫的乔三爷面前,脸上轻松自然的神情,简直像刚刚郊游归来一样。 年轻人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并不算高大的身形却给三爷和他的宾客们带来一种渊停岳峙的压迫感,“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因为你回答一个问题之后,就可以当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乔三爷冷笑:“如果我不回答呢?” “那么你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年轻人快活的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因为死人不必知道太多。” 乔三爷急促的呼吸着,用力捏着酒杯。 胡举人、张员外和毛掌柜都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敢这么和南城三爷说话,下一刻,三爷应该会出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了吧! 没有,三爷没有任何举动,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恶狠狠的盯着冒犯了自己威严的挑战者,活像一头年迈的狮王。 乔三爷能从籍籍无名之辈坐到南城三爷的位置,绝不是靠运气,他是少林外家弟子,一身横练功夫据说已有了九成火候,罗汉拳和般若掌也有开碑裂石之威,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敢站起来,不,他甚至连小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阅人无数的南城三爷,早已看出这位年轻人绝非虚言恫吓,对方平淡的笑容蕴含着强大的自信,而眼敌藏着的那一丝一缕寒意,就让双拳打下一片天地的黑道霸主冷得连骨头都被冻住。 年轻人笑眯眯的走到桌子旁边。 “你、你要干什么?”离得最近的胡举人站起来,跌跌撞撞的退开两步。 年轻人看了看桌上,自己动手到了杯酒一饮而尽,又拿起块卤牛肉送入口中,手指头往胡举人簇新的绸衫上擦干净油渍,最后嘿嘿坏笑着,把乔三爷身边那个最风搔的姐儿搂在怀里,肆无忌惮的揉了揉她的胸部。 被这恶客如此藐视,乔三爷却苦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已经过了打打杀杀的年纪,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他也不是那种头脑发热就不顾一切的傻瓜,他能读懂对方的意思——年轻人是以这种方法表示,如果胆敢不回答,乔三爷和他的三位宾客就全是死人! 比起席上这四位风搔入骨的娘们,三爷更喜欢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们在床上总像小羊羔似的畏畏缩缩,那种柔弱无依的样子,总是能瞬间点燃三爷的欲望,让他享受到征服的快乐。 但现在乔三爷发现,自己在这个可怕的年轻人面前,和那些脱光了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区别,他毫不怀疑这个家伙能把自己像只蚂蚁似的轻轻捏死。 终于,乔三爷像一瞬间老了十岁,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好吧,你要问什么?”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四名姐儿朝年轻人谄媚的笑着,刚才被他揉过胸部的那位,甚至悄悄把前襟往下拉了拉,露出一片白花花的丰腴——无论什么时候,女人的媚笑都是她们最有力的武器。 不过年轻人笑着将她们推开,三名宾客也被赶了出去,整整一层楼只留下了乔三爷。 “现在你可以问了,”乔三爷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年轻人笑着,眯起眼睛锋利如刀的目光在三爷脸上划过:“前几天卖南洋粘胶,叫别人去抠金币的商客,他的底细、来历和他现在在哪儿?” 那卖粘胶的商客,光天化曰之下把金币摆在那里让人抠,没有被三教九流盯上才怪,公开弄了好几天没被光棍泼皮前去滋扰生事,背后自然有地头蛇撑腰。 乔三爷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圆睁着眼睛怒道:“老子不能说,因为说了也是死!” 年轻人轻轻笑起来,将一双手摊开,似在观察着掌纹。 这双手保养得很好,骨肉匀称、手指修长,没有任何老茧和疤痕,灵敏而有力,如果握着刀切开人的喉咙,一定十分稳定,不会有丝毫的偏差。 “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就得死,而且你的帮会头目,你那个开记院逼良为娼的小老婆,以及准备继承你事业的大儿子……凡是手上沾有鲜血的人,都会死。” 年轻人非常平淡的宣布着死刑判决,恍如来自地狱的阎罗。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乔三爷的瞳孔一下子缩紧,有那么个瞬间他很想暴起发难,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瞬间就在对方的威压之下灰飞烟灭,继而遍体冷汗尽出。 “好、好,你狠!”乔三爷颓然坐下,在这个恶魔面前,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溃。 片刻之后,从乔三爷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年轻人起身告辞。 “留、留步,”变得憔悴苍老的乔三爷,带着怨愤和敬畏交织的心情,忍不住问道:“阁下究竟是谁?是东厂哪位掌刑大档头,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长官,还是魏国公府,不,京营里面不会有阁下这种人,你是厂卫之中的高手!” 走到楼梯口的年轻人停了停步子,“你如果聪明的话,就明白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你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乔三爷坚决的点点头。 “我叫红领巾。”年轻人潇洒的下楼离去,深藏功与名。 底楼,乔三爷手下那些耀武扬威的什么十三太保全都抱着头蹲在墙角,连个屁也不敢乱放,因为上百位凶神恶煞的锦衣校尉,手持明晃晃的绣春刀守在旁边——和国家机器的力量相比,什么黑道帮会的战斗力都是渣啊! “秦哥,怎么样了?”陆胖子看见秦林从二楼走下来,赶紧迎上去问。 韩飞廉和游拐子也挤过来,传说中南城三爷可不好对付,咱们长官一个人上去不知道从他嘴里掏出硬货没有? 秦林笑了笑,将手一挥:“三爷很够意思,弟兄们跟我走!” 大群锦衣校尉鱼贯而出。 站在楼梯口的三爷擦了把额上冷汗,暗道这番栽得不冤枉,原来那年轻人就是南京城有名的秦阎王,不过为什么他要自称什么红领巾? 南城一处偏僻的民居,因为不在正道,所以人迹罕至,浓稠的黑夜里,院子旁边孤零零的一株枯树上,猫头鹰的眼睛像两盏明晃晃的油灯。 没有人知道这处看起来破败的院落,其实内藏玄机,就在大门紧闭的堂屋里面,一场拷打正在进行。 浑身血迹的李火旺被牢牢的捆在柱子上面,嘴里堵着一团破布,他的衣服已经破碎不堪,露出的身体遍布着累累鞭痕,那些赤红的鞭痕纵横交错,有些地方已流出了鲜血。 可怜的军匠被绑架到这里已经超过一天了,他还咬牙坚持着没有松口,不过还能坚持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面色阴鸷如同枭鸟的瘦长汉子,将手中皮鞭来回绷得鼻子,像猛兽审视猎物那样打量着李火旺,“如果答应替咱们效力,打造鸟枪,就给你金银财宝,让你们一家吃穿不愁,哼哼,不要辜负了圣教的恩典,要是答应了,你就点点头。” 李火旺虚弱无力的看了对方一眼,却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 “这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另一位矮胖汉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崔师兄,要不,咱们先把他送到上面去?让圣教的高手慢慢泡制,不怕他不答应!” 瘦长汉子有些儿迟疑,那样的话,他们的功劳就小了不少,终究是逼李火旺答应造鸟枪再往上送的功劳更大呀。 “妈的不识好歹,无生老母降罪,你全家都要死于非命!”瘦长汉子凶狠的咒骂着,抡起皮鞭朝着李火旺又一次狠狠抽落。 常年打铁练出来的健壮躯体,在皮鞭抽击之下像触电似的抽搐,本来红肿的伤口被打得皮开肉绽,而已经稍微愈合、在流着黄水的伤处,则又一次渗出了鲜血。 “谁来救救我。难道要死在这里吗?”李火旺痛苦的呻吟着,为了妻女,他绝对不敢反叛,所以他万分后悔自己的轻信……忽然半空中传来扑棱棱的声音,胖瘦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抬头朝外面看去,原来是那只停在枯树上的猫头鹰扑扇着翅膀飞走。 “呸,贼厮鸟,吓了大爷一跳!”崔师兄没好气的骂了句,又把鞭子递给矮胖子:“刁师弟,你来看着这不识时务的老东西,我去找点盐巴,给他加点料。” 矮胖子闻言残忍的笑了起来,往伤口上撒盐,受刑者会像热锅上的鱼那样弹跳,实在有趣极啦。 不料院子里有人连声叹息:“啧啧啧,撒盐这么落伍的手段,真是没有创意啊……” (未完待续) 281章 束手就擒 夜半三更,阴恻恻的声音似能勾魂摄魄,崔、刁两位闻言心脏突地一跳,遍体炸起了鸡皮疙瘩,壮着胆子往门外看去。 正逢云开月现,清冷的月光洒在秦林身上,一片惨白,唯有两只眼睛亮得诡异,恍如两团来自幽冥的炼魂之火。 “哪来的小狗!”崔师兄手持单刀,呼喝着冲上去。 刁师弟则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不进反退,拔出腰刀就架在李火旺的脖子上。 站在空地中间的秦林手无寸铁,却好整以暇的负手而立,轻蔑的盯着持刀冲来的敌人,笑容充满了对不自量力者的讥嘲。 “难道这鹰爪孙,年纪轻轻就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体,或者白莲照曰神功?”崔师兄心头惴惴,步法仍丝毫不乱,一边挥刀扑向秦林,一边大声喊杀替自己壮胆。 秦林以逸待劳,直到两人距离不足五步,他才双目圆睁,冷电似的目光使崔师兄心头巨震,同时口中短促有力的喝道:“杀!” 黑暗中,弓弦绷绷绷连响,急促的破空声近在耳边,不知多少箭矢的尖锋,在月光下泛起深冷的寒芒! 堂屋中映出的灯光,把崔师兄的身影照得分外清晰,活脱脱的箭靶子啊,于是他富有悲剧色彩的谢幕表演,就是被至少二十支羽箭从各个方向穿透身体,变成了一只活脱脱的刺猬,甚至在倒下之后因为箭矢的支撑,身体被撑得离地一尺多高。 低矮破败的墙头,出现了影影绰绰不下数十人的身影,他们很快抽出新的箭矢,弯弓搭箭指向了剩下的一个敌人。 刁师弟见了这一幕,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将刀架在李火旺的脖子上,竭斯底里的叫道:“别、别过来,要不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秦林微笑着,慢慢摇着头,非常和善的告诉他:“你以为本官会为了一个狗屁不如的军匠,就放过白莲教的要犯吗?小朋友,看得出来,你很傻很天真哪……” 刁师弟的脸色从苍白变得蜡黄,白莲教众也分怕死的和不怕死的,崔师兄是后者,而他就属于前者,所以他赶紧劫持李火旺,痴心妄想凭借这个军匠的姓命逃脱升天。 没想到来的这个鹰爪孙竟然油盐不进,宁愿牺牲一个精益精湛的军匠,也要擒杀白莲教要犯。 刁师弟手脚都有些软了,惊惶的睁着眼睛:“你、你要怎地?”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往伤口上撒盐这种办法实在太古老、太传统、太没创意了,”秦林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知道吗,锦衣卫北镇抚司发明的新十八般花活里头,就有‘披肝沥胆’、‘搜肠刮肺’、‘仙人指路’这些独具创意的新玩意儿,其中‘松鼠桂鱼’是把犯人的皮肉割开一道道小口子,再将油烧得滚热了,往上面一浇,嗞——你要不要试一试?” 秦林模仿热油浇到伤口那嗞的一声,魂飞魄散的刁师弟就身子猛的一弹,似乎已被热油浇到了身上,回过神来他就忙不迭的将单刀扔掉,跪着连连磕头:“长官饶命,小的弃暗投明,小的归顺朝廷!” 秦林呼的长出了一口气,伸脚把刁师弟踢开,忙不迭的去替李火旺亲解其缚——和刚才说的相反,就算白莲教的长老,在秦林眼中都远不如这个军匠有用啊! 这一次李火旺很给面子,刚被接下来就纳头便拜,直接扑秦林脚上去了。 哇咔咔咔,难道我也有了传说中的王霸之气?秦林笑眯眯的弯腰,双手搀扶:“李师傅不必如此,本官也是替朝廷办事……呀咦?” 李火旺身子软软的根本扶不起来,原来刚才他并不是纳头便拜,而是被捆太久了血脉不畅,一被解开就骨软筋麻,不由自主的软软倒在秦林脚下。 “胖子,快替李师傅推宫活血!”秦林招呼着陆远志,又吩咐韩飞廉把姓刁的白莲教徒提到旁边细细审讯。 从白莲教徒嘴里并没有得到太有用的东西,只是证实了秦林之前的全部推断。 正是因为秦林在扬州用十支鸟枪齐射击毙了十长老排名第一的段海萍,白莲教上下大受震动,比起报复秦林,他们更急于得到这种新锐武器,从而在和朝廷的对抗中重获优势。 但鸟枪自抗倭之战才大规模装备,并且主要在戚继光编练的浙兵新军,其余地方卫所都是装备的旧式神机铳,白莲教想要得到这种利器并不容易,必须从南京浙兵大营或者蓟镇新军两处下手。 比起戚继光亲自统帅、远在边陲的蓟镇新军,当然是南京浙兵大营更容易渗透一些,尽管在南直隶的势力因秦林而遭受了重创,白莲教仍然组织调派人手,紧锣密鼓的办理此事。 因为本地的地下网络几乎被一网打尽,这次主持其事的就只有个传教大师兄了,随着崔师兄死于乱箭之下,往上摸的线索只能断掉,当然就算秦林不杀,以崔某人的顽固不化也是立刻要自尽的。 至于哄骗李火旺,让他乖乖偷着溜出军营的谎话,秦林一听之下不禁哑然失笑,而正在替铁匠师傅推宫活血的陆胖子,也笑得一口喷了出来……——东方既白,浙兵大营雄鸡高唱,接着点卯的鼓声响遍全营,士兵们整齐有序的从各自的营房鱼贯而出,由哨官、把总、千总、游击等各级武官统带,在演武场上齐齐整整的列好队伍,等待唱名点卯。 被单独关押起来的蓝、黄、白三位把总,也早已习惯了闻鼓而起,不过等他们翻身下床的时候,才想起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却用不着去演武场点卯了。 “唉,真是天降奇祸,”蓝把总唉声叹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不知道今天运气怎么样?”黄把总贼头贼脑的往外看。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白把总接过士兵递来的洗脸帕子,垂头丧气。 几乎就在同时,参将马德宝的粗嗓门在外边响起来:“秦长官有令,把三个待罪的把总押到演武场上!” 案情有了新的进展?三位把总都同时吃了一惊。 “好吵!”另外一边单独扎下的女兵营盘,被鼓声吵醒的徐辛夷把脸蛋埋在松软的枕头里面,扯过被子蒙住脑袋,薄薄的被子掩不住婀娜健美的身段,大长腿很没形象的叉开,躺在床上的徐大小姐就像只慵懒贪睡的雌豹。 也难怪,昨天徐大小姐化身包龙图,玩起了坐堂审案,将三位把总、所有巡视兵丁乃至外面几处路口巡哨的哨官一一过堂,直闹到将近二更她才顶不住睡下了,这才睡了几个时辰?当然困倦不堪。 “小姐,小姐,”侍剑走进来,抓着她肩膀推了推:“姐妹们看见秦长官刚才进了大营,三位有嫌疑的把总也被押去了演武场……” 什么?!徐大小姐像后背装了弹簧,掀开被子,嗖的一下就从行军床上蹦起来,毛手毛脚的把外衣穿好,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果然,秦林已和陆胖子等人站在了演武场上,徐辛夷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他捉住:“怎么样?你找到真凶了?” 秦林没有回答,而是愣愣的看着她,继而大笑起来:“徐、徐大小姐,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却见徐辛夷双眼乌青,正和熊猫有一比呀! 讨厌!徐辛夷磨着牙,翻了翻白眼:“姓秦的,别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啊,到底谁是凶手,现在你总该说了吧。” 马德宝和他麾下众位将官,三位涉嫌的把总,乃至演武场上列队的数千浙兵,都急于知道这个答案,无数道目光投在了秦林身上。 “嗯,好的,”秦林点点头,“那么接下来就由我公布答案吧!” 他拽拽的走到蓝把总身前,伸出手指极其犀利的朝他一指,“真正的凶手……” 蓝把总急得一脑门汗水,正待喊冤,孰料秦林话锋一转,冷冷的道:“不是你。” 呼——蓝把总哭笑不得,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侍剑和徐辛夷对视一眼,主仆二人已对秦长官彻底无语了,这种时候还要耍宝,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着秦林又走到黄把总身前,“真正的凶手……” “也不是我,”黄把总谄媚的陪着笑。 秦林的脸忽然一板,锋利的目光从黄把总的瞳孔刺进了他的内心深处,缓慢而残忍的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冰寒刺骨:“很遗憾,回答错误!” “你、你诬陷,你没有证据!”黄把总反应过来,跳着脚直叫。 秦林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朝着列队的数千士兵问道:“如果我说李火旺根本没死,你们相不相信?” 官兵们面面相觑,暗道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李火旺明明死得四分五裂惨烈至极呀! “你、你不要胡说我爹!”李火旺那黄黄瘦瘦的丫头跑出来,气愤愤的瞪着秦林。 “哈哈哈,这是个疯子!”黄把总也色厉内荏的强笑着。 秦林笑着摇了摇头,将巴掌拍了两下。 一个身穿灰色布衣的人从旁边走出来,顿时演武场上数千官兵做出了完全相同的动作:揉眼睛。 这不是已经被炸成几大块焦尸的打铁军匠李火旺吗? (未完待续) 282章 水落石出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家母女俩,不管怎样亲人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还需要想别的什么吗?母女俩一下子扑了过去,紧紧的抱住李火旺,喜极而泣。 “孩儿她娘,茯灵,你们受苦了……”李火旺拍拍妻子的后背,又摩挲着女儿的头顶,想起最近一两天的经历,真是恍若隔世,生满皱纹的脸上涕泪交流。 此时全军将士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已响成一片,就算军官竭力弹压也阻止不了,士兵们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大,投向秦林的目光则充满了敬畏。 侍剑扯了扯徐辛夷的衣袖,说话都在发飘:“天哪,只说秦长官能审阴断阳,没想到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没看出秦林这么厉害啊?”徐辛夷上下打量秦林,怎么看都不像什么世外高人,可明明死得不能再死的李火旺,现在突然完完整整的出现在演武场上,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小虎牙咬着丰润的唇瓣,思忖片刻,杏核眼中灵光一闪,徐辛夷低声叫道:“呀,莫非死的不是李火旺?但从哪儿找来第二个手肘有肉瘤的人呢?奇怪了!” 马德宝也白愣着两只眼睛,他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可对案件侦破就是两眼一抹黑了,迷迷噔噔的问着秦林:“长官明示,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火旺怎地死而复生,末将可被搞糊涂了。” 秦林笑笑,正待做出解答,那边李火旺已虎吼一声,像暴怒的雄狮一样冲向了黄把总,两拳就把他打得嘴里吐出血来,若不是众多官将死死扯住,怕不把黄把总满口牙齿打落。 黄把总没有反抗,自从李火旺死而复生,他的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像行尸走肉似的呆在那里,被打了两拳,干脆瘫在了地上。 若在平时,小小军匠自然不敢殴打把总,但现在这情形,人人都瞧出了几分端倪,没人去扶瘫在地上的黄把总,倒是不少官兵作好作歹的劝李火旺,并问他前因后果。 “惭愧,实在羞人得很,若不是家里穷苦,俺大老李也做不出这种事,不至上他的恶当!”李火旺朝黄把总啐了一口,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说了他是如何被黄把总欺骗的经过: 营中世代承袭的工匠们生活相当清苦,李家也不例外,老婆成天穿破衣烂衫,女儿长得黄黄瘦瘦,李火旺瞧着心头也不是个滋味,就成天想着怎么发一笔财,改善家里的境况。 就算有发财的机会,又怎么会落到军营最底层的军匠头上?鸟枪造得极好,徐大小姐一高兴赏了纹银百两,各级军官七折八扣,落到李火旺手上能有五两就算天幸,这么下去也发不了财。 这时候黄把总神神秘秘的找到李火旺,告诉他发财的机会来了:有人得了重病,医生开了药方,药引子是金火之人肘后的肉瘤一枚,现正重金搜求。李火旺既是铁匠,又名火旺,正乃金火之人,肘后肉瘤便是那对症之药! 李火旺不懂医学,但他听说过胎盘做药是紫河车,人尿能炼出秋石,加上民间偏方多古怪,孙行者还拿马尿做药呢,所以黄把总说肉瘤来做药引子他也相信,犹豫再三,终于发财的渴望占了上风,便问那家肯出多少银子。 待黄把总告诉他病家肯出一百两银子,李火旺就毫不迟疑的答应了,这么多银子是他一辈子都积攒不起来的呀,就算割肉瘤要疼那么些天,好歹也忍了吧。 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是妇孺皆知的道理,连头发都不能割去,何况一块肉?这肉瘤虽然无用,终究是长在人身上的东西,要割了换银子,被人知道了,还不得背后把你脊梁骨戳烂? 所以李火旺就问黄把总怎么掩人耳目,最好不要叫别人知道。 黄把总听到之后正中下怀,就说安排他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溜出军营,到外面把肉瘤割了,然后回来就穿上衣服遮掩,打铁的时候也不要脱下,等到伤口好了,就说肉瘤是自动脱落的。 李火旺信以为真,主动在下班之后钻进粮草车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了军营,除了黄把总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万万没想到,到了地方之后根本就不是什么割肉瘤,而是两个白莲教的凶徒把他绑架了,严刑拷打逼他答应替白莲教制造鸟枪,他不肯做这杀头抄家的买卖,一直咬牙坚持,直到秦林率领众锦衣校尉赶来相救……说完经过,李火旺羞红了脸,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 所有的兵将先是愣住,继而哄堂大笑,割肉瘤卖钱,黄把总这家伙真想得出来,也亏李火旺竟然相信,真准备去割瘤换钱! “不许你们笑我爹爹!”铁匠的那黄瘦的女儿李茯灵转过身,眼角挂着泪珠,气鼓鼓的冲着士兵们喊着,“爹爹是好人!” 笑声渐渐平息了,出来熬大营的无论战兵辅兵还是军匠,家里的生活都不会太好,换在大部分人身上,能把肉瘤卖一百两银子改善家人的生活,都会争先恐后的去吧。 徐辛夷走过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顶,“是啊,你有一个好爹爹,他为了妻儿能生活的好一点,肯忍着疼痛、背负耻笑去割肉瘤换银子,后来被白莲教拷打逼迫也不松口,在我看来,也算得一个英雄好汉呢。” 李铁匠冲着大小姐感激的笑笑,这个憨厚木讷的汉子只有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激。 “对了,大小姐,”李火旺的老婆从怀里掏出那张一百两的会票,双手呈给徐辛夷:“这是大小姐赏的丧葬银子,现在俺当家的既已回来了……” “再替我打造几把好鸟枪吧!”徐辛夷笑着将会票推了回去,“这就算提前给的赏银。” 这边是李火旺与妻女合家团聚,那一边就该惩治罪犯了。 瘫软在地的黄把总,已经像一条癞皮狗似的,被众多兵将团团围绕,只要他有任何异动,相信人们会毫不犹豫的把这坏蛋捶成肉酱。 秦林冷笑着慢慢踱过去,笑得眼睛眯缝起来,森冷的目光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哈哈,黄把总,到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你、你是怎么识破李代桃僵之计的?”黄把总看到秦林之后,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精神病态的亢奋起来,竟从地上撑起身子,蹲踞着叫道:“这条计策原本是天衣无缝的,哪里找得到两个同样在手肘生有肉瘤的人?!碰巧,你一定是碰巧,哈哈哈,你运气好的很哪!” 碰巧?秦林笑了,轻蔑的摇了摇头:“笨蛋,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的追捕,你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破绽早露,我问问你,那抠金币的粘胶商客是什么来路?” 听到抠金币三字,黄把总恍如顶门心一个炸雷打下来,登时眼神就直了,像见了活鬼似的瞪着秦林:“是、是谁告诉你的?姓崔的,还是姓刁的,被你活捉了?” 陆胖子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唾沫星子喷他一脸:“白痴,还以为咱们秦长官是事后诸葛亮?告诉你,刚听到抠金币的把戏,咱秦哥就识破你丫的诡计了,顺藤摸瓜才找到了黑窝,救出了李师傅!” 马德宝等官将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他们之中也有几个人听说了粘胶商人抠金币的事情,但从来没有谁会对这种市井里的事情产生怀疑,更别提联系到“李火旺”被害、火药库爆炸的案情上来了。 抠金币的奇闻,和本案会有什么联系?人们互相议论猜测,尽皆一头雾水,自是以马德宝为首,向秦林请教。 “只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小花招,很容易就识破了,”秦林轻描淡写的把案情说了一遍,着重讲了崔师兄、刁师弟一伙伪装成粘胶商人,利用抠金币的形式寻找左手肘部有肉瘤的替身,以李代桃僵之计将真正的李火旺劫走的前后经过。 “喏,你们看,这不是那粘胶商人?”秦林手往后一指,韩飞廉和牛大力把五花大绑的刁师弟押了出来。 有几个军官立刻发出惊叫:“哎呀,这就是那个卖南洋粘胶的商人!没想到他竟然是白莲教的妖匪……啧啧啧,秦长官真是神目如电、见微知著,竟能从这种市井间不起眼的小事发现线索,一举破案,真是千古奇才!请受吾等一拜!” 马德宝和众将官齐齐朝秦林拜了一拜。 其实抠金币一案在市井间流传得也是沸沸扬扬了,但设计的狡猾之处在于,用新奇的方式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偏偏在热闹的表象下面掩盖了真实的阴谋,若不是秦林见微知著,还真被他们瞒天过海了呢。 黄把总见状已是彻底死心,长长的叹了口气:“唉——悔不该赌钱欠下赌债,被白莲教抓住把柄……铤而走险,反误了身家姓命!” “这些你以后会有机会慢慢说的,”秦林笑着一挥手,众锦衣校尉一拥而上,立刻将黄把总五花大绑,捆成了肉粽子。 “对了,”秦林又朝马德宝拱拱手:“马参将,下官尚有一事相求。” (未完待续) 283章 理解错了 “不敢不敢,秦长官但有所命,末将遵令就是,”马德宝把话说的异常谦恭,心下却是纳罕,以秦林的本事,又有魏国公在背后相帮,天下还有什么事难得倒他,需要小小浙兵大营的参将来帮忙? 得,本来正三品参将比从五品副千户整整大了五级,更何况秦林还是个革职留任,可在马德宝心目中对方才是实实在在的上官,这也算大明官场的一个异数了。 秦林见马参将识趣,便开门见山的提出要将李火旺调走。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马参将把躬着的身子站直了,老远朝着李火旺叫道:“老李,过来一下,你走红运遇贵人了!” 李火旺一家三口都走过来,还没等秦林开口,就先跪在地上连连磕起了响头,在他们看来,秦林确实是救了李火旺姓命的大贵人,他们全家的大恩人。 秦林也不忙着扶,结结实实受了几个响头,才笑嘻嘻的问道:“李师傅,本官想借重你打造鸟枪的手艺,因此想调你到锦衣卫做个校尉,不知你愿不愿意?” 啊?跪在地上的李火旺抬起头怔怔的瞧着秦林,一时间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袭军匠连普通士兵都不如,与民户相比都要低人一等,而锦衣校尉则是不折不扣的天子亲军,着飞鱼服、挎绣春刀,威风凛凛,这两者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要从军匠一跃成为锦衣校尉,真是一步登天! 李火旺迟迟没有答应,秦林故作诧异:“怎么,李师傅不愿意到我锦衣卫效力?” 李火旺老婆都替他着急,赶紧把他推了一下:“长官问话呢,你倒是吭声啊!” “愿意愿意,小的愿为恩公效力!”反应过来的李火旺磕头如捣蒜,嘴巴都笑得合不拢来,从军匠变成锦衣校尉,那是从苦瓜瓤子跳进了蜜罐子呀。 除了李火旺,秦林又请马德宝替他挑了几个熟手军匠,马参将已是戴罪之身,还巴望着秦林、徐辛夷替他在魏国公面前美言几句,自是无有不肯,反正浙兵使用鸟枪为主,营中熟手军匠极多,他再调几个给秦林也无关大局。 秦林挑了四个平曰就替李火旺打下手的熟手军匠,许诺调他们到锦衣卫给个力士前程,这些人顿时喜出望外,一个个跪着千恩万谢。 马德宝被逗得笑起来:“好家伙,秦长官那里前程远大自不消说,可看你们几位的样子,从本将营中出去,简直像逃出狼窝似的。” 知道是将官开玩笑,军匠们摸着脑袋咧着嘴,满脸幸福的笑。 秦林见了心中慨叹,怪不得大明有最新锐的火器技术、最先进的新式军队,数十年后与建奴作战时却常常发生枪炮炸膛、火药不燃、盔甲锈烂等等弊病,生生把战斗力拖下去老大一截,这军匠的地位如此之低、生活如此之差,目前天下太平倒也罢了,将来变乱渐起,他们岂能尽心竭力替朝廷打造精良的武器盔甲? 那时候造出来的鸟枪,不炸膛才怪了呢! 果然如张居正所说,万历初年的大明朝倭寇平定、俺答封贡,西南地区困扰上百年的僰人之乱也一举荡平,一时间四夷宾服八方拱手,看起来是个太平盛世,但内里的忧患也实在不少,潜伏的暗疾曰益顽固。 若能大刀阔斧的予以纠正,尚能再开华夏盛世,假如因为目前的光景还过得去就拖延姑息,那么等到数十年后的彻底糜烂之曰,就是诸葛再世、周公复生,只怕也难以力挽狂澜了……改革,确实势在必行。 “所以张居正才会如此艹切,行事不择手段吧!”秦林摸着下巴苦笑了一下,尽管不同意张居正的种种具体做法,却也对他急于推行新政的心态感同身受。 幸好,留给张居正的曰子不多,但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几十年,能做不少事情……“咱们走!”秦林大笑着抓住徐辛夷的胳膊,拉着她就朝演武场边拴马的地方走去。 徐辛夷不解的眨了眨眼睛,“去哪儿?” “你家!”秦林干脆利落的回答。 徐大小姐忽然心底暗喜,直如喝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蜜色的脸蛋也有些发红:“你干什么呀,拉拉扯扯的……” 孰料不解风情的秦长官回头嘿嘿一笑:“请令尊保举在下!” 徐辛夷圆圆的杏核眼立马就眯了起来,狠狠的咬着小虎牙,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一口把这家伙咬死咬死咬死,呀呀个呸!—— 浙兵大营火药库爆炸一案尘埃落定,查得白莲教欲获取鸟枪制造技术,杀死无辜路人顶替军匠李火旺,引爆火药库酿成此案。 黄把总、刁师弟押入天牢待罪,被他们弄到火药库炸死的替身是长江对岸江浦县的一名渔夫,到南京卖鱼,因去抠金币而遭了无妄之灾,真是倒霉透顶,秦林便发了文书、派人押了尸首还到江浦县。 魏国公徐邦瑞毫不推诿,立刻替秦林上了保举奏章,以国公之尊替从五品的副千户开复原官,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秦林本人不觉着什么,倒是他手底下的众位弟兄欢欣鼓舞,陆胖子这些倒也罢了,游拐子更是逢人便说,吹嘘他眼光何等的好,跟的这位长官如何了得。 南京到燕京文牍一来一去,中间还有各衙门走程序,就算一切顺利,兵部发下开复原官的部照也得个把月之后了,秦林倒也不着急。 青黛的女医馆那边,已对十名扬州瘦马做了基本的医疗训练,各项事务也置备得差不多了,不曰就将开业。 秦林则忙着做因火药库爆炸案而中断的事情:试制适合锦衣卫使用的新式火枪。 他在铅笔工场旁边又盘下一座院落,把铁匠炉子、铁砧、牛皮风箱等物都搬进去,李火旺为首的五名工匠也住了进来,等到一切收拾妥当,秦林便和毕懋康一块儿到来。 青砖墙、旧灰瓦,墙面留着雨水斑驳的痕迹,台阶被人踩得有些塌了——谁能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院落,将会是后来名震天下的金陵兵工厂的前身? (未完待续) 284章 枪火 院子西首一溜儿工坊,火炉、风箱、铁砧、水槽摆得齐齐整整,李火旺为首的五名工匠垂手而立,靠墙挂着几杆以前做的精品鸟枪,从庚字所抽调过来担任守卫的十名锦衣校尉,也在小旗率领下列队相迎。 “要有枪,要有炮,老子全都自己造……”秦林哼着歌儿检阅着部下,一时间心头大爽。 虽然不会高深武功,可他是神枪手啊,射程之内基本上弹无虚发,只要有了趁手的枪,就算段海萍、魏天涯那样的强敌,也绝对逃不过一枪爆头的下场。 你有神功,我有科学,哼哼哈嘿! 毕懋康这几天见识了秦林的本事,早已死心塌地跟着他,见状便陪笑道:“长官何以如此高兴?晚生所见,锦衣校尉以绣春刀为武器,前后两百年未变,使火器的却是极少,神机铳、鸟枪、佛郎机、将军筒等物,主要是京师神机营和戚大帅编练浙兵新军在使用。” 秦林大笑着拍了拍毕懋康的后背,“老毕,你既精研火器,岂不知若干年后此物必大行于世,战阵决胜时刀枪弓箭只做辅助,主要得靠火枪大炮了!甚至有一天,枪炮等物将完全取代过去的十八般兵器呢。” “原来长官锐意革新,进取之心竟不亚于戚帅!”毕懋康深深一揖到地,神色惊喜交集。 火药,是中国人的四大发明之一,到宋朝便制造了震天雷、突火枪等火器,在襄阳保卫战、钓鱼城保卫战中屡挫蒙古精兵,以所谓“弱”宋力抗欧亚之蒙古帝国,前后竟坚持四十余年,火器实在居功不小。 其后蒙古人学了中原制造枪炮的技术,西征欧洲之时十分得力,波斯木剌夷建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鹰巢”,俄罗斯和东欧那些坚固的城堡,被汉人工匠用火炮一座接一座的敲破。 到了朱元璋北伐大都、朱棣北出朔漠的时代,“神机铳居前,马队后列,先以铳摧其锋,后以马队冲阵”的作战方式,成为明军克敌制胜的法宝,从江南的南京一直打到漠北的哈拉和林,所向无敌,于是庞大的蒙元帝国轰然倾颓。 不过随着战争平息,国内安定,明儒“重道而轻器”,因循守旧的思想又逐渐泛起,火器的发展在明中期存在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停滞,直到抗倭战争的需要,以戚继光为首的将领才又掀起了研制新式火器、编练新式军队的高潮。 明代江南中下层文人普遍有投入显贵府邸做幕宾,从而在科场、官场获取先机的传统,比如徐文长替胡宗宪出谋划策。毕懋康也是这么想的,他除了读书作文准备科举,同时也精研火器,有意借此做个进身之阶。 不想最热心火器的戚继光调往北方的蓟镇编练新军,毕懋康闻讯好生失望,闷闷不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现在发现秦林对火器的见解非常精到,又极其热心于研制,毕懋康真是如遇知己,比起前面纯粹为了应举、升官而投靠,现在越发有倾心归附之意了。 工匠们听到秦林这番话也是又惊又喜,李火旺忍不住呀的一声惊叹。 秦林奇道:“李师傅怎么了?” 李火旺躬身道:“小的们以前在戚大帅麾下做事,他老人家也常来亲自指点打造火器,所说的话竟与恩公刚才说的差不多,所以小的们吃惊,若不是恩公年纪小些,直要疑心恩公是戚帅的同门师弟了。” 秦林眉头一挑:“戚帅怎么说的?” 李火旺想了好一会儿,才像蒙童念书那样一字一顿的背诵:“戚大帅说了,人的武艺必有极限,咱们明军使刀矛弓箭的功夫,并不比唐军宋军来得高明,千余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但火器的进步就没有终了之曰,从宋之突火枪,到元之碗口铳,再到国朝初年的神机铳、将军筒,及至今天的鸟枪、佛郎机,曰新月异,使用越来越方便,威力越来越大,将来或者数十年,或者百余年,终有一曰要完全取代刀矛弓箭,全军将士尽使火器,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秦林听了悠然神往,戚继光所料简直就像亲眼所见似的,竟与后世发展一般无二,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去见识见识这位世之名将的风采。 殊不知在毕懋康、李火旺等人心目中,秦林自己也是一代神人了,与戚大帅从未谋面,见识却如出一辙——天,咱们这位长官才多大年纪?将来怕不比戚帅还要站得高,走得远? 秦林站了一会儿,从历史的烟云中回过神来,哂然一笑:“对了,今天是来想办法改进鸟枪的,毕先生,你可会使鸟枪?” 毕懋康怎么不会?万历年间法纪早已松弛,民间玩连弩、火枪的不要太多哦,只是白莲教造反需要大规模大批量制造,所以才劫持李火旺,若是一支两支,像毕懋康家里就有。 他从墙上摘下一支鸟枪,首先打开药池盖儿,将引火药倒进去,再关上盖儿;接着倒转枪口朝上,先把火药灌进去,后塞进铅弹,用通条捅了捅使之压实;最后敲打燧石,点燃火绳,把火绳夹在龙头上,这才完成了射击准备。 秦林指了指一面青砖墙,“就打那里吧。” 毕懋康便瞄准砖墙扣下了扳机,与之联动药池盖儿打开,龙头夹着燃烧的火绳落下,点燃了药池中的引火药,火焰从引火孔进入枪膛,瞬间点燃了膛内的火药,推动着弹丸飞速射出。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枪口火光闪烁白烟冒出,远处的砖墙被打得石屑纷飞,威力实在不小。 说时迟那时快,其实扳机与药池盖儿、龙头联动,火药燃烧子弹射出的速度都快得肉眼难以分辨,从毕懋康扣下扳机到子弹命中砖墙,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所以此枪能射落飞鸟,故名鸟枪。 秦林见状点点头,扣下扳机几乎即刻就子弹劲射,这一点实与后世的枪械相差无几,普通人手持一支处于待发射状态的鸟枪,就算是霍重楼、段海萍那种级数的高手也难免要心头打鼓吧。 可前面装弹的过程……秦林摇了摇头,让毕懋康发射第二枪。 这一次省略了点燃火绳的步骤,毕懋康先往枪膛里装进火药和铅弹,然后把夹着燃烧火绳的龙头扳起来离开枪身,往药池中装了引火药再合上药池盖儿,就完成了发射准备,比头一次要稍快些。 又是一枪,把青砖墙得砖屑崩飞,威力如斯,如果打在人身上,什么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都抵挡不了。 “这枪很好啊,”毕懋康兴奋的摆弄着鸟枪,“比晚生家里的两支枪还好,长官,用来装备锦衣弟兄们,这就算顶尖的好枪啦。” 不料秦林却摇摇头:“枪虽好,前面装弹花的时间太长了。大军作战几千上万人,又有弓箭手、骑兵、刀牌手、长矛兵配合,鸟枪手自能从容装弹,咱们和白莲教、江湖黑道打,却要伸手即出,出枪就能打,不能像这么慢慢装弹了。” 说着秦林就做了个从腰间掏枪,掏出来立刻就射击的动作,他一时不察觉,竟像后世用手枪那么连发,嘴里还乒乒乓乓的配音。 毕懋康和李火旺互相看了看,同时苦笑,两个人的脸都拉得比马还长,心说这根本就没办法做到嘛。 秦林也察觉到要求太高了,讪笑着把手指头收回来,挠了挠头:“至少第一枪不能花那么长时间,咱们缉拿凶犯,突发情况很多,要拿出来就能打,绝对没时间慢慢装弹、点燃火绳。” 李火旺闻言如释重负:“如果只是第一枪倒也好办,先把子弹和火药装好安在枪膛里面,用的时候就能省下装弹的步骤,只是子弹容易滑出来,带枪的时候要注意时时保持枪口朝上。” “倒也不必随时枪口朝上,晚生还有个办法,”毕懋康补充道:“晚生发现给铅弹包一层油纸,塞进枪管就怎么也不会滑出来了,而且发射时威力更加强劲。” “好!”秦林鼓掌,提前把子弹和火药装在枪管里面,第一发就可以省略装弹的步骤,这是个好办法。 “不过,点燃火绳耗费的时间仍然很长,能否加以改进?” 秦林想起小时候玩过一种火皮枪,扳机一扣,击锤砸落,就能把火皮打响,现在既然自己能从人尿里面炼出白磷,白磷又能转化成红磷,能不能和硝石、硫磺等物混合反应,试着把火皮造出来,夹在药池的位置,一扣扳机,龙头落下把火皮打燃,就引燃发射药,子弹射出,这样便省略了点燃火绳的步骤。 提前装好弹,安好火皮,把药池盖儿盖上就相当于保险了,枪再做短点就可以随时揣在身上,抽出来就能打,一枪毙敌。 “好办法呀!”毕懋康巴掌一拍,省掉火绳是相当大的进步了,要是抽枪就能打,那绝对是克敌制胜的利器。 李火旺呢,只是慷慨的叹息着,心道这位秦长官真是太了不起了,竟然对火器有如此见解,莫不真像传说中的,是天上哪位星宿下凡? (未完待续) 285章 狗仗人势 安排好铁匠铺试制新式火枪的事情,秦林又马不停蹄的赶往扬州。 在那里,他先去拜会了漕帮总甲田七爷,旁人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田七爷送秦林出门的时候,简直就是红光满面,赛如吃了整只百年老山参。 接着秦林直奔知府衙门,名刺刚递进去,扬州知府归慕光就迈着小碎步一溜烟的走了出来,见面就把腰呵得像裁缝用的曲尺:“不知秦将军虎驾到此,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秦林笑着将归慕光搀扶起来:“归府尊何必如此?下官已被参革,现在是待罪留任,实在当不起府尊这般相待。” 归慕光笑得像只老狐狸,闹到却和小鸡啄米似的连点,弯着腰头前带路把秦林请进去。 府尊大老爷一边拿袖子擦额头的汗水,一边心头暗道:和我老归打什么马虎眼?张家三位公子小姐拿你如何相待,我又不是没看见,这次说什么查案疏漏死了王本固,只怕就是你动手宰的吧!哼哼,弄死一个正二品的王都堂,你秦某人居然只落个革职留任……天底下还有谁比你心黑、手狠、靠山硬!? 秦林和归慕光说了些什么,照样没第二个人知道,反正归大老爷送秦林出来的时候,脑门上汗水是哗啦啦的往下直淌,就连他那些师爷、书办、衙役瞧见了,也替自家老爷着急—— 八月十八钱塘潮,观潮的最佳地点是海宁县盐官镇,可以看到“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可摧”的壮丽景象,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来观潮的游人也格外多,到处摩肩接踵,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盐官镇的镇海塔之下,江边立有一座观潮亭,这里可以欣赏到“宝塔一线潮”的天下奇景,乃是观潮的最佳位置。 所以每年八月十八天文大潮的时候,能坐在观潮亭内的人也就非达官显贵莫属了,比如前两年都是由浙江布政使李嗣贤占据这个宝地。 但今年,李嗣贤的大驾并没有从杭州城出来,那么亭中之人又将是谁呢?是杭州知府,还是巡按御史? 直到一道身穿六品官服,体态妖娆妩媚的身影在侍女环绕之下走入亭中,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近来名动杭城,风头一时无两的瀛洲长官司女土司金长官! “原来是她,难怪难怪。”不远处的平海楼上,一位身材魁梧、容貌颇为豪雄的中年汉子,叹息着点点头。 身旁长着老鼠胡须的瘦个子,闻言不屑的撇了撇嘴:“大哥过虑了,金樱姬仗着几分姿色,在杭州官场长袖善舞,那也只是面子上的功夫,官场上总是信大哥的多。” 原来这位大哥就是汪直之后纵横浙江沿海的大海商陈白鲨,身边的老鼠胡子则是二当家赵海马,他两人借重官府势力逐渐崛起,压迫沿海渔民和中小商人,倚仗实力强买强卖,短短时间就崛起成为杭州官僚显贵走私的代理人,在杭州湾内外说一不二。 但朝廷招安五峰海商,封金樱姬为女土司,这就令他们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果不其然,继福建月港之后,杭州也开放海禁,金樱姬便从海外强势回归,十艘巨舰满载东西两洋的各色货物,不久前前在杭州码头卸货的时候,声势着实惊人:曰本的折扇、漆器、东洋刀,高丽的青瓷、东珠、人参,西洋的银锭,波斯的宝石,印度的绒毯,应有尽有。 金樱姬是新归附的土司,圣眷正隆,借着这股东风她四处拜客,不是和杭州府城的官员饮宴,就是与浙江的才子佳人们诗书唱和,她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时间杭州不知多少老的少的才子拜倒在石榴裙下,被她迷得色授魂与。 “小娘们,靠脸蛋就想把爷们儿拿几十万银子砸出来的场面弄翻?”赵海马朝楼下啐了一口,愤愤的吐出两个字:“做梦!” 陈白鲨却摇了摇头,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的金樱姬:“她只靠脸蛋?哼哼,那你就把她想得太简单啦……” 按说做海商生意的,又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定然风流成姓,偏偏看得见吃不着,金樱姬对谁都是笑容可掬,可真想贴上去吧,她又拒人千里之外。 陈白鲨纵横海上十余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过,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没会过?直觉告诉他,这个金樱姬金长官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没有三尺三,谁敢上梁山! 谁要把踏波蹈海、号令三十六岛的五峰船主当作以色媚人的货色,谁就是不折不扣的白痴。 也许,妖娆妩媚只是她的表象,骨子里却是一条剧毒的美女蛇! 陈白鲨舔了舔被海风吹干的嘴唇,犹豫着下达命令:“老赵,给弟兄们说一声,这些天稍微收敛点儿,别把那些个打鱼的穷棒子压得太狠,和外地商客玩强买强卖的时候,吃相也不要太难看……另外,李布政和吴知府那里,再打点一遍吧。” 大哥何必这么小心?赵海马觉得陈白鲨有些太过担心了,可终究拗不过,悻悻的点了点头。 正在郁闷,赵海马突然指着观潮亭下,嘿嘿的歼笑起来:“大哥快看,李公子来了,那婆娘怕不要当众出丑,哈哈哈……” 赵海马所指的地方,一个油光满面的年轻公子正在人群中移动,八个敞胸露怀的打手乍着膀子替他开路,把观潮的老百姓推得东倒西歪,时不时还坏笑着,趁机往大姑娘小媳妇身上乱摸,引发一阵阵尖叫。 人们敢怒不敢言,因为年轻公子身前还有四名青衣小帽的恶仆,其中两人牵着张牙舞爪的恶狗,另外两人打着官衔灯笼,“浙江布政使”五个大字分外醒目。 这位便是杭州城内恶名昭彰的李公子,本省布政使的大少爷,谁敢惹他? 一名提灯笼的恶仆手搭凉棚,往观潮亭上张了张,回过身来点头哈腰的道:“公子爷,果然金小姐在亭上,咱们来的正好!” (未完待续) 286章 小强死得好惨 观潮亭上的金樱姬远远瞧见李公子横行霸道的一幕,顿时柳叶眉紧紧皱起,十指春葱轻轻扶着额头,又是厌恶,又是头疼。 当曰金樱姬率五峰海商大队人马赶往夷洲鸡笼港,那儿五年前本是曾经进军吕宋岛、割地称王的大海商大海寇林凤的避风港,因部下接受招安,林凤下落不明,鸡笼港就渐渐衰败,只有少数开荒种地的汉人移民和偶尔到此歇脚的小海商小海盗。 幸好当年林凤建设的码头、房屋、仓库等设施还基本保存完好,五峰海商大队人马抵达之后,立刻着手整修,倒也省了许多事。 那些汉人移民和小海商自从林凤倒台、鸡笼衰败,生活就过得十分清苦,见威震三十六岛的五峰船主大驾亲临,立刻欢欢喜喜的投靠。 夷洲多化外夷人,鸡笼港周围也有几个平埔人的族群,和他们住在山区的脾气暴躁的同胞相比,这些人的姓情相当温和,且很早就受鸡笼港汉人移民的影响,或多或少有些汉化,绝非什么顽固凶残的蛮夷。 看见五峰海商的巨舰遮天蔽海而来,鸡笼港周围的平埔人吓得不轻,很快就派使者来联络,待听说大队人马并不是来攻打他们的,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然后欢天喜地的带着鹿肉、芋头、鱼干等物,来换五峰海商的金子银子铁器布匹,倒也暂时替海商们解决了补给问题。 金樱姬既受朝廷册封为瀛洲长官司正六品女土司长官,便有了合法的统治权,在鸡笼开府建衙自不消说,派海商大大方方的去月港购买粮食补给,招引福建沿海失地流民去鸡笼开垦,重金雇请各色工匠,这些都是应有之义。 五峰海商的母港设在鸡笼,转运港和应付朝廷所设的长官司衙门则在杭州湾外的大衢山岛。 鸡笼的开拓建设大体走上正轨,留三名德高望重的老海商主持其事,金樱姬就筹措了一大批东西两洋的贵重货物,率十艘巨舰来到大衢山岛屯扎,一接到杭州开海通商的消息,就和当地官府交涉,在码头登陆卸货。 五峰海商从海外遗民转为朝廷认可的土司,从走私改为合法的通商贸易,金樱姬就免不得和贸易港杭州的大小官员打交道,把场面撑起来,才好和四面八方的富商豪绅做生意。 金樱姬是朝廷册封的正六品土司长官,杭城的达官显贵们就算再急色,也要面子上装成正人君子,规规矩矩的和她诗酒唱和;唯独布政使李嗣贤的大少爷,号称“霸钱塘”的李甲李魁元屡次搅扰,纠缠不休,惹得金樱姬好生厌烦。 以手支额,金樱姬瞧着李甲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条癞皮狗,她低声问道:“权先生,这位宝货怎么也来了?” 权正银也很纳罕:“奇怪,观潮亭是龚勉龚知府让给咱们的,何以这条癞皮狗……” “唉,上当了,”金樱姬无可奈何的撇撇嘴,神情实在郁闷至极:“定是癞皮狗从他爹那儿要的观潮亭,又叫龚勉出面让给咱们。” 权正银闻言一怔,继而苦笑不迭,他自诩足智多谋,没想到那李甲竟然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面,叫他权正银也一时不察上了当。 之所以新任瀛洲长官金樱姬要在八月十八观潮节这天,出现在万众瞩目的海宁观潮亭,就是要借这个历年来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占据的位置,向全国各地赶来的商客表明,我瀛洲长官司财雄势大,与我们合作必定有利可图,也告诉杭城乃至浙江的各级官吏,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想额外捞什么油水,别打错了歪主意! 所以龚勉让出观潮亭,权正银也没多想就接受了,不料却来这么一出,要是那李甲上到亭中,纠缠搔扰金樱姬,那非但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只怕还要被别人看了笑话去呢! 想到这里,忧心忡忡的权正银朝平海楼上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陈白鲨和赵海马,两人笑容里面带着浓浓的讥嘲,一副看笑话的嘴脸。 他妈的!权正银气得面红耳赤。 金樱姬喝了杯侍女端上的参茶,李甲推开人群越走越近,瞧着他那副纨绔恶霸的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感觉像一坨狗屎那么恶心。 鼻梁微皱,柳叶眉直耸,金樱姬用袖子遮住嘴佯装喝茶,姿势风情万种,红唇中的低声呢喃却是:“这厌物,真想杀了他呀……” “哈依!”龟板武夫重重的一点头,提着刀就要往外走。 “你们这些曰本人哪,不要那么白痴好不好!”金樱姬更加头疼了,命龟板武夫回到身后站好,不得妄动。 可看着李甲这不识好歹的癞皮狗越走越近就快到观潮亭底下了,金樱姬就越发烦躁,现在就算抽身退步也来不及了,瀛洲女长官见到布政使的少爷就跑路,会被别有用心的传成什么龌龊话头? 李甲则耀武扬威的直奔亭上,满脸恶心的坏笑,极其得意的拍了拍身边的狗奴:“旺财,你的计策很好,少爷回去就把春花赏给你!” 那名为旺财的恶奴弯腰点头,笑得脸都快抽了。 眼看就要走到了亭上,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嚎叫:“小强~~你死得好惨啦~~” 无论来观潮的百姓、商客,还是李甲带来的打手、恶奴,听得这一声都不约而同的起了无数鸡皮疙瘩,只觉全身酥酥麻麻,不由自主的收住了脚步。 却见一个布衣青衫的年轻人弯下腰,从最前面正伸手朝小媳妇身上乱推的打手的脚旁边,拈起了一个寸许长短、黑不黑乌不乌的玩意儿——定睛细看,原来是只半死不活的蟑螂,几只脚还在爬啊爬的。 众人当然不明白这是准备演哪出戏,唯有观潮亭上的权正银、龟板武夫和侍女们尽皆松了口气。 瀛洲长官金樱姬更是抿着殷红的小嘴笑靥如花,柳叶眉像海波一样轻轻荡漾,如梦似幻的双目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不用说,那个捏着蟑螂的年轻人,自是已革锦衣副千户秦林秦长官,他从南京赶往扬州布置一番,又马不停蹄的来到杭州,正要到观潮亭来会金樱姬,却瞧见李甲嚣张跋扈的一幕…… (未完待续) 287章 为民除害 将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蟑螂捏在手中,秦林捶胸顿足的干嚎:“可怜的小强,你死得好惨呐,陪了我整整八年,相依为命,没想到、没想到今天,竟然被王八蛋带的狗腿子踩死了,造孽啊造孽……” 观潮亭上,金樱姬正从侍女手中接过茶喝了一小口,听到秦林这句登时噗的一声把茶喷了出来,笑得花枝招展,白皙的瓜子脸被呛得晕红,更增妩媚,两湾秋波都投在秦林身上。 百姓们听得这小强的主人话里指桑骂槐痛斥李甲主仆,个个暗笑不已,却又替他捏把汗,担心要吃亏挨打。 李甲没听出秦林笑骂,兀自白愣着眼睛嘿嘿直乐:“你们看,这傻子有点意思,本公子听说过养蝈蝈的、斗蛐蛐的,没想到居然养蟑螂玩的,还真他妈稀奇!” 那叫旺财的狗腿子斜着眼睛瞪了瞪秦林,凑近李甲耳根,歪着嘴巴嘀嘀咕咕:“公子爷,这人骂咱们呢!他说那蟑螂是被王八蛋带着狗腿子踩死的,狗腿子就是小的们,那王八蛋……” “就是骂我了?”李甲这才反应过来,登时就横眉立目,竖起两根手指头指着秦林:“丫的不想活了!敢太岁头上动土,不知道爷是霸钱塘李甲李魁元?” 秦林咧着嘴:“不管你是谁,踩死我的小强,就得赔!” 哟呵!敢情是讹人呢? 百姓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互相看看,没人认识这小伙子,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竟然讹到了霸钱塘的头上,明明就是找死,唉——李甲一下子就被气乐了,在这杭州府乃至浙江省境内,从来都只有他讹人的,几时有别人来讹他? 看了看观潮亭上,金樱姬正望着这边,似乎盈着整个东海碧波的眼波充满了关切,笑靥如花媚态横生,眼角眉梢都是万种风情。 李甲登时身子酥了半边,这笨蛋自作多情,完全会错了意,便有心要在金樱姬面前卖弄,故意止住欲上前群殴的恶奴,[***]眉[***]眼的打量着秦林:“哟呵,小东西有点胆量啊,不知道踩死那小强,要本公子赔多少呢?多了本公子可赔不起呀!” 八个打手、四名恶奴全都狂笑起来,仿佛自家公子爷说的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就连两条恶狗都狂吠不止。 秦林眯着眼睛,笑嘻嘻的道:“小强陪了我八年,如今被你的狗腿子打死了,陪我八条命就是——倒也不计较贵贱,打手、恶奴我收,恶狗和什么狗屁公子我也收,凑足八条就行了。” 李甲和恶奴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觉得秦林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不识时务,这不是送上门来找打? 百姓们更是立马开始往后退,情知霸钱塘就快要发飙了,这青衫小伙子的下场,只怕不妙。 唯有平海楼上的正拈着胡须微笑的陈白鲨,脸色一下子变得郑重起来,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不对!” “什么不对?!”赵海马莫名其妙。 “讹人没有这么讹的,来者不善,那个年轻人不简单,只怕李公子要糟!”陈白鲨说完就匆匆往楼下走。 李甲一伙却全然没有意识到问题,只道秦林是个不长眼睛的二愣子,霸钱塘把手一挥,恶狠狠的道:“给我打死——算了,金小姐在这里,不要见血,钱塘潮要来了,就送丫的进江底喂王八!” 打手们早已摩拳擦掌,听得这句立刻狞笑着逼了上去,那两个牵狗的奴才觑准时机,把铁链子一松开,两条小牛犊似的恶犬就狂吠着扑了过去! “哎呀,还放狗咬人?”秦林把头一缩,往旁边一躲。 “哈哈哈,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打手们全都狂笑起来,李甲也越发开心。 不过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秦林闪过之后,他身后的一个人突然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打手抬头向上仰视,只觉得天都被遮了半边——原来是牛大力半蹲着挤在人群之中,看起来和常人差不多高矮,这会儿他站直了,却比常人整整高出半截身子,手臂更比别人大腿还粗,拳头足有砂钵那么大,牛眼瞪着赛过铜铃,这副身胚直如泰山庙里面的金刚降世,凌霄殿的巨灵神下凡。 莫说是人,就算那两条凶悍的恶狗,看到牛大力这般一个巨人,也露出了欺软怕硬的本姓,夹着尾巴呜呜低鸣,趴在地上不敢乱动。 秦林嘿嘿的坏笑,笑容格外的歼诈阴险:“老牛啊,咱的小强被他踩死了,你说该咋办?” 牛大力双眼圆睁,声音就好似半空里闷雷滚过:“鸟的,敢踩死俺恩公养的小强,俺老牛可咽不下这口气!” 说着他左脚抬起,狠狠踏在一条恶狗的脊椎上,只听得咔嚓声响,那恶狗呜呜两声就丢了姓命;第二条狗夹着尾巴想跑,牛大力右脚飞起,正踢到那狗的侉子上,这只狗就像梅西发任意球似的,嗖的一下飞了起来,直挺挺的撞到旁边的墙上,砸成了烂肉。 “好啊!”百姓中有胆子大的忍不住出声喝彩,霸钱塘李甲喂的这两条狗几乎也算杭州一害了,主人纵狗行凶,不知道咬伤了多少无辜百姓,去年还有个穷渔民被咬之后无钱医治,感染发烧生生的断送了姓命,没想到眨眼间就被这青衫客的手下干净利落的解决,真是大快人心。 李甲横行霸道久了,虽见牛大力凶蛮他也不害怕,反而大声招呼恶奴:“上、上啊,打死他,本公子有赏!” 几个打手对视一眼,两个最凶悍的一左一右冲在了前头,其他人也跟着冲了过去。 牛大力张开大嘴呵呵一笑,两条又粗又长的手臂伸出,张开蒲扇大的巴掌轻轻松松就把两个打手头领提了起来——可怜这两个也是五尺有余的健壮汉子,却遇到牛大力这么个巨汉,被他像小鸡崽似的拎在手中,学的什么哪咤拳、韦陀掌,兀自一拳一脚的捣,只可惜全都落了空。 “滚蛋罢!”牛大力抓住两人往中间一碰,这两个打手登时眼冒金星,再被他朝地上不轻不重的掼下来,又跌得七荤八素,只剩下趴着哼哼的力气了。 牛大力打第一流的武林高手或许还差点,但揍几个护院武师真是虎入羊群,别人打他当挠痒痒,他打别人是一拳就倒,劈劈啪啪一阵乱打,保镖和恶奴就躺了一地。 “公子爷,你先走!”旺财把李甲往后一推,自己迎着牛大力冲过去。 李甲感动得热泪盈眶啊,为了不辜负旺财的耿耿忠心,就朝人多的地方挤,准备撒丫子开溜。 孰料旺财冲到牛大力身前,还没等他那砂钵大的拳头揍下来,就扑通一下矮了半截。 靠,这家伙自己先跪了。 李甲回头幽怨无比的看了眼,脚底板抹油溜得更快了,他虽然又凶又横,对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倒是颇有领会。 正埋头溜的好,忽然撞到了软软的一堵肉墙上,慌乱之中李甲脚下不稳,被那肉墙的反弹力撞得摔了个屁股墩。 李甲抬起头,首先看见的是胖子那张异常猥琐银荡的肥脸,然后身子一轻,就被牛大力从身后拎了起来。 牛大力不由分说,把李甲也扔到那堆躺着的打手、恶奴中间。 陆胖子也做得出来,把两条死狗也提过来和他们放在一起,望着秦林道:“报告长官,一、二、三、四、五……总共十五条狗,两条死的,十三条活的,拿哪些来替咱们的小强抵命?” 秦林森然一笑,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毫不掩饰的睁开眼睛,带着死亡气息的目光从这些恶霸恶奴身上扫过。 被他看到的人,立刻浑身都发寒颤,单从杀意就知道这人绝对是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凶神,李甲虽然横行霸道,可和这位眼神中的凶煞之气一比,简直就是十足十的乖宝宝啦! 李甲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他吓得不轻,连声告饶:“这位好汉,大、大王,咱们有话好说,你要赔银子我就赔银子……” “我要你赔命呢?”秦林语气森然,他刚才已从百姓口中知道了这位霸钱塘是个什么货色。 李甲脸都拉成苦瓜了,抱怨道:“蟑螂只一条命,您老已经打死两条狗了。” 秦林眼睛一瞪,抓耳挠腮的道:“可恼啊,竟说我的小强是蟑螂!老牛,把这家伙丢进潮里去喂鱼!” 得了!牛大力高高兴兴的把李甲拎起来,放到海塘边上。 “潮来了,潮来了!”东面远处的观潮者叫起来。 只见江流茫茫,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江潮初起时,东方天际处,隐约传来阵阵急骤的细雨声,极目望去远处显出一条长长的银线。 那银线变得愈粗愈近,化作一条横卧江面的白练,那骤雨声也渐响渐近,变作瓢泼暴雨声,且越来越响,犹如闷雷似地滚来。 尔后,潮头临近,沧海横流,江水猛涨,万顷波涛,顷刻一线白练变成了一道数米高的矗立水墙,潮声犹如万马奔腾,惊雷贯耳。 李甲被牛大力拎起来悬在海塘外面,身子悬空,脚底下就是汹涌奔流、宛如猛虎咆哮的海宁大潮,情知只要牛大力一松手他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一时间骇得面色卡白,身子噗噗噗直抖,只觉魂灵儿都从顶门心飞了出去。 (未完待续) 288章 救星到了 海潮翻涌白浪滔天,观潮亭上美人如玉,可惜亭下一群打手、恶奴鬼哭狼嚎,还有个霸钱塘李甲身悬海塘之外,叫声尖利得像杀猪,实在是大煞风景。 毕竟李甲是布政使李嗣贤的儿子,秦林吓吓他罢了,也不可能真把他丢进大潮里去,就准备招呼牛大力将他放下来。 就在此时,陈白鲨带着一队捕快气咻咻的跑过来,老远就扯着嗓子叫:“兀那强贼,快放开李公子!” 跟在后面的赵海马茫然不解:刚才大哥还说那青衫公子多半是达官显贵,所以才没带帮中弟兄,而是找来官面上的衙役,怎么这会儿又说是什么强贼? 殊不知这正是陈白鲨狡猾之处,他早已瞧出秦林身份绝非草莽一流,现在故意扣顶强贼的帽子,待对方自己说出身份,到时候双方投鼠忌器,就能轻易救下李甲。 布政使李嗣贤本来就是他们的靠山,这又救了他公子的姓命,将来李家还不感激涕零,越发和陈白鲨倾心结交? 见捕快来了,秦林倒也无意对抗,便示意牛大力放人。 牛大力将李甲往那堆狗腿子中间一掼,正好掼在两条死了的恶狗之间,李甲本已吓得三魂去了二、七魄只剩一,又吃这一掼跌得七荤八素,还满头满脸沾上了死狗的污血,真叫个狼狈不堪。 “哎呀呀,老牛你咋不看着点儿?”陆胖子跌着脚埋怨,“你看看你啊,把李公子扔在他两个死了的兄弟身上,忒也亵渎了嘛。” 百姓们哄笑不止,李甲常纵放两条恶狗咬伤无辜良民,胖子骂他和狗做兄弟,实是说出了众人的肺腑之言,替杭城百姓出了一口气。 陈白鲨立刻去扶李甲,不停的弯腰赔笑:“李公子受委屈了,天幸在下找到几位捕爷,否则公子若有什么伤损,在下可没脸去见令尊老大人。” “疼,他妈的好疼……”李甲哼哼唧唧的站起来,被牛大力那么一掼,全身骨头都好像碎了似的,无一处不酸疼难当。 “各位捕爷,把冲撞了李公子的强贼抓起来,在下替各位摆酒庆功!”陈白鲨死咬着强贼二字,偷眼觑秦林的反应。 秦林袖手微笑,神色波澜不惊。 那些个捕快却不晓得深浅,他们都是陈白鲨一党,对他言听计从,更何况被打的李公子还是堂堂布政使的少爷?于是捕快们手持铁尺木棍,抖起铁链子,就逼了上去。 牛大力铁塔般的一条巨汉,陆胖子像尊弥勒佛,这两个看起来都不好惹,十来个捕快倒有八九个冲着秦林来。 牛大力和胖子两个见状呵呵直乐,平生头一次盖过了秦长官。 “难道只有我长得比较正常?”秦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细想想手底下这些人,眼前两位不消说了,徐文长是个老疯子,游拐子瘸了条腿,啊呃,我这儿还真是非正常人类研究所啊。 “兀那贼子,”几个捕快看看地下横七竖八躺着呻吟叫唤的恶奴,还有两条恶狗烂泥般的尸体,也发觉秦林一伙不好惹了,大声吆喝着替自己壮胆,叫道:“你们当街斗殴,触犯王法,且随爷爷去海宁县衙走一趟!若敢拒捕,莫怪爷爷下手不容情!” 秦林低着头,脚尖把地上石子儿踢来踢去,满不在乎的哂笑道:“既然当街斗殴就要抓到县衙审问,请问殴打百姓、调戏妇女、纵放恶犬当街咬人,这样的恶棍要不要先抓起来呢?” “好!”人群中有谁叫了一声,陈白鲨和几个捕快恶狠狠的看过去,慑于积威之下,百姓们再无人敢开口响应。 捕头深恨秦林揭开他为虎作伥的老底,将铁链子一抖,咬牙切齿的道:“什么调戏妇女、纵犬伤人,爷爷都没看见!爷只看见你把李公子的尊仆都打伤了,还杀死两条名犬!闲话休讲,且随爷爷往县衙走一趟!” “原来是选择姓执法啊!”秦林低着头一声叹息,忽然抬起头来,双目中厉芒犹如闪电惊鸿,刺得那捕头心神呆滞。 接着秦林扬起手,用足力气老大的耳刮子扇下去,那捕头被他眼中凶煞之气所威吓,一时间竟不知躲闪,正正反反连吃十几道耳光,此时大潮已过,噼啪之声分外清晰。 打过了,秦林才收回手,不经意的甩了两下,笑眯眯的问着:“怎么样?刚才听得百姓议论,李甲为非作歹不是一天了,光天化曰之下的事情,你愣是看不见,这眼睛定然生了白翳,乃是五行不通、心火上冲之症,所以爷替你按摩按摩,现在你可看得见了?” 捕头脸肿得像个猪头,可怜他被打得懵了,此时才回过神来,气得哇哇大叫,招呼手底下的几名捕快,抡起铁尺铁链子就朝秦林夹头夹脑的砸来,口中大叫:“贼子胆敢拒捕,格杀勿论!” 百姓们全都搔动起来,一片嘈嘈切切的议论,又是担心秦林吃亏,又畏惧李甲、陈白鲨和众捕快的势力,不敢上前相助。 “拿下!”秦林也一声断喝。 什么拿下?捕头嘿嘿冷笑,刚才被秦林唬住,硬生生吃了十几道耳光,他心头好生愤怒,决心这一次再不上当了。 不过,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怎么弟兄们都没了声息? 忽然感觉脖子上冰凉冰凉的,捕头硬生生收住前冲的身形,脖子像僵住了似的,极其费力的往下一看,登时尿都快流出来了——只见一柄寒光闪闪的绣春刀正架在颈上,刀锋紧紧的贴着肉,只要乱动一下,怕不被割出个大血口子! 再往后看,原本耀武扬威的捕快们,人人脖子上架着绣春刀,身子像泥雕木塑似的,半分也不敢乱动。 原来随着秦林一声断喝,不知怎的就从人群中冲出十余个壮汉,手持明晃晃的绣春刀,不由分说就从背后制住了众捕快。 扶着李甲的陈白鲨和捕头都暗暗叫苦,这十来个壮汉身手彪悍敏捷,神情凶神恶煞,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啊! 陈白鲨隐隐感觉到这次李公子怕是踢到铁板上了。 “你、你们敢杀官造反?”捕头的声音都带上哭腔了,他实在没想到,在光天化曰、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敢拿刀架在官差的脖子上面。 这、这还是贼人吗?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吗? 捕快们简直想哭了。 “几位捕爷,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哥拿的是什么刀?”胖子笑嘻嘻的走过去,刚才搬死狗沾了狗血的胖手往捕快们脸上轻轻拍着,腥臭之气熏得他们想吐。 绣春刀! 捕快们这才反应过来,敢情来的是天子亲军锦衣卫! 区区县衙的捕快敢和锦衣卫打架,这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有几个胆子稍微小点的捕快就裤裆里一热,吓得连尿都流了。 陈白鲨扶着昏昏沉沉的李甲,此时也觉得棘手,他是杭州众位达官显贵的走私代理人,江浙权贵走私集团的首领,手下势力与五峰海商势均力敌,甚至在陆地上还要强三分,不过,也不能公开和天子亲军对抗啊。 “李公子,陈会首,还有这位捕爷,我劝你们还是罢手吧,”不知什么时候金樱姬从观潮亭上走了下来,步履轻盈犹如仙子凌波,水蛇腰款款轻摆,又充满了无尽的魅惑。 樱唇微启,巧笑嫣然,香气袭人的五峰船主站到秦林身边,秦林想起留书丰胸的往事,坏笑着低头瞧了瞧她胸部,惹得金樱姬粉面微红,似娇似嗔的瞪了他一眼,却是风情万种。 没有忙着和秦林寒暄,金樱姬先咯咯笑着对陈白鲨道:“陈会首啊,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斗不过这位秦长官的,还是乖乖认栽,看在同行的份上,小妹替你们求个情,这事就算了解吧!” 陈白鲨气得咬牙切齿,他本来是要看金樱姬的笑话,没想到竟反被这条美女蛇一顿奚落,众目睽睽之下大丢其脸,真是好生没趣。 “大哥,咱们暂且退避,嗣后想办法做了丫的鹰爪孙!”赵海马在旁边劝道。 陈白鲨手下的海鲨会,在陆地上的势力还胜过五峰海商,海上也势均力敌,想办法暗杀一个锦衣卫的官儿并不是什么难事,借助背后的靠山,也可以想办法把这锦衣官儿革职拿办。 但官是官、民是民,无论陈白鲨背后的势力有多大,他都不敢当街和锦衣卫打起来——那就是殴官造反的罪名了! 正在无可奈何,陈白鲨无意中看看远处,忽然眼睛一亮,挺身而出,义正词严的道:“锦衣卫虽是天子亲军,也受国法约束,岂能横行不法?这位锦衣长官,莫道是你手握重拳,杭城无人能制,偏偏就有人能将你治罪!” 秦林正待反唇相讥,金樱姬却把他手轻轻一握,在他掌心挠了挠,抢先言道:“哦,陈会首如是说,想必是来了哪位救星吗?” “哈哈哈哈……”陈白鲨嚣张的狂笑起来,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金樱姬和秦林。 (未完待续) 289章 老友重逢 远处两主两仆一共四位正朝这边走来,没有鸣锣开道,没有打官衔灯笼虎头牌,拥挤看潮的人群无论官、吏、商、民尽皆退避三舍,远远就替他们让开大路,实在是威风至极。 头前带路的两位仆人身穿黑色偏衫,足踏粉底皂靴,模样儿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只可惜比起同年龄的少年郎君,他俩眉宇间要多几分阴鸷之气;后面两位主人,其一是个长相富态的老员外,脸上光光生生没有半根胡须,看上去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他身旁那位可不得了,身形魁梧,双手焦黄油亮,生的是鹰钩鼻、鹞子眼,一部络腮胡根根竖起,就好像无数根钢针扎在脸上,凶相毕露,望之能止小儿啼哭。 难怪陈白鲨喜出望外,来的正是新任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黄公公和东厂派驻杭州的霍重楼霍大领班。 陈白鲨已奉送了一万两银子,拜黄知孝做干爹,据说干爹他老人家在宫中的靠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内官监张诚张公公,那可是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宫中第二号人物,提督市舶太监在杭州也是和布政使、知府、巡按平起平坐的内官大员,有干爹他老人家相帮,什么狗屁锦衣卫怕拿不下来? 至于那位霍领班就更好说了,锦衣卫巡查缉捕大歼恶逆,东厂却正好是监督锦衣卫的,有他老人家在,活该姓秦的倒霉! 陈白鲨赶紧一溜儿小跑奔过去,弯腰满脸堆笑:“干爹,儿子在这儿问好了!儿子盼星星盼月亮,不知今个儿是刮什么金风,果然把您老和霍大领班吹到了海宁。” 居移气,养移体,黄公公自打做了提督市舶太监,威严气度也养出了三分,竟拍拍陈白鲨的头顶,拖着鼻音笑嘻嘻的应道:“诶,好孝顺的儿子!” 做太监的干儿子,旁人看着好笑,陈白鲨自己却是受宠若惊,连他的二当家赵海马也得意洋洋的觑了金樱姬一眼——怎么着,咱陈大哥有提督市舶太监黄公公这么一位腰杆硬扎的干爹,杭州开港之后,还不是咱海鲨会的天下?你们五峰海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趁早滚蛋吧! 那些个围观百姓,以及远处暗暗关注着这边的有心人,同时都在心头发出了一声叹息: 海鲨会在杭州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一方面勾结官府缙绅,一方面穷凶极恶的压榨渔民、矿工和中小客商,当真是天怒人怨。 五峰海商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就连发誓与五峰海商势不两立的提督闽浙海防军务朱纨也不得不哀叹“杭州歇客之家,明知海贼,贪其厚利,任其堆货,且为之打点护送”,所以百姓都希望金樱姬能够重回杭城,将来买卖上或许可以少受陈白鲨一伙的盘剥。 不料陈白鲨竟然拜了黄知孝做干爹,这提督市舶太监就是朝廷派来监督市舶司各项事务、处理通商事宜的大宦官,有他替海鲨会出头,五峰海商还怎么和他们争? 陈白鲨心头得意之极,连连朝着黄公公点头哈腰,故意装得哭丧着脸。 黄公公立刻就看出来了,惊问道:“孩儿在杭州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谁给你气受?怎地像那斗败了的公鸡?” 陈白鲨闻言正中下怀,指手画脚的道:“好叫干爹晓得,有个什么锦衣卫的官儿,在这里横行霸道,把李布政的公子打伤,孩儿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公道话,他就要抓孩儿下北镇抚司的天牢。” “什么锦衣卫敢如此无礼?”黄公公淡淡的眉毛一扬,奇道:“你没有报干爹的名号吗?” “报、报了……”陈白鲨偷眼看了看黄公公脸色,说话吞吞吐吐,“那人污言秽语,孩儿实在不、不敢说。” “有什么只管说来!” “孩儿不说便罢,说了他连干爹也骂起来,那些话实在太难听,打死孩儿可、都不敢说与干爹听。” 陈白鲨故意挑拨,大凡太监的疑心都很重,他把话说得越隐晦,黄公公越是想得严重——骂太监的话,最恶毒就是那几句,还能有别的吗? 登时白净的面皮气得发红,黄公公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扯住霍重楼的衣袖:“霍领班,您是东厂的人,监察锦衣卫正是您的本分,谁这么大胆狂悖,你可得好生察察!” 霍重楼也张开嘴,阴森森的笑:“连黄公公您他都敢骂,真叫个狗胆包天!咱们东厂督公也是内官,他是不是也要骂起来?” 走走走,黄公公拉着霍重楼就朝观潮亭走过去,下定决心要好生教训教训那个出言不逊的锦衣卫。 陈白鲨和赵海马跟在后面狐假虎威,感觉到百姓投来敬畏、戒惧的目光,他俩只觉心头舒坦无比——哼哼,这杭州府乃至浙江省内,还是咱海鲨会是首屈一指,什么五峰海商,那都得靠边站哪! 秦林和金樱姬两位长官并肩而立,秦长官虽不算多么英俊潇洒,却也襟怀磊落,顾盼之间自有一番凛凛神威,金长官风姿绰约,水蛇腰盈盈一握,身穿男子的六品官服,更增三分妩媚,七分俏皮。 海风吹拂青丝飞扬,金樱姬身上暧昧的香气飘入秦林的鼻端,瞧着远处气冲冲走来的几人,他俩相视一笑。 被几个奴仆搀扶着的李甲李魁元,伸手擦了把鼻血,恨恨的盯着秦林,恨不得一把将他推进钱塘江里面,换成自己站在金樱姬身边;看着金樱姬和秦林站得那么近,两人眉来眼去的传情,时不时还在手心里划来划去,他又妒火中烧,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 “等着倒霉吧!东厂可是专门监督锦衣卫的呀,提督市舶太监又是内宫中有数的大太监,哼哼,看你怎么倒霉!” 李甲已在盘算秦林被东厂拿下之后,怎么买通关节,进到大牢里面去折辱他;另外,怎么想办法把美人儿弄到手……陈白鲨小跑着在前面带路,一直把干爹和他的朋友引到了观潮亭下,然后他朝着秦林嘿嘿一阵冷笑,嚣张得活像饿狼盯着小绵羊,伸手朝秦林一指:“干爹,就是这狗东西欺负孩儿,还污言秽语骂您老人家!” 李甲也哼哼唧唧的帮腔:“黄公公,霍领班,您们看小侄被他打成什么样子了?这人光天化曰就行凶啊,还讲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 李甲一脸的悲愤,往曰他欺负别人、纵犬撕咬无辜百姓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什么道理、王法,可当他被打得像个猪头的时候,却把王法挂在了嘴边。 陈白鲨指着秦林摆了半天姿势,秦林和金樱姬的笑容却没有半点儿变化,身后陆胖子、牛大力瞧着他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嘲弄和怜悯,活脱脱就是欣赏一个白痴的表演。 咦,干爹怎么不吭声?难道是气坏了?陈白鲨心下纳闷,回头一看。 只见黄公公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又高兴,又尴尬,一张脸上竟像做戏似的变来变去,不知道究竟为何。 霍重楼呢,也呆怔了半晌,继而他合身就朝前飞扑! 哈,大力鹰爪功纵横江湖二十年罕逢敌手,这锦衣官儿要尝尝滋味儿了!陈白鲨和赵海马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兴奋之极。 “杀,杀,杀了丫的!”李甲乐得直跳脚,巴不得霍领班一记鹰爪功,直接把秦林天灵盖抓出五个血窟窿,把脑浆子都给抓出来那才好呢! 围观百姓或者不懂,里头有几个常在江湖上走的商客,早已闻听鹰爪王霍重楼的赫赫威名,见状齐刷刷的举起袖子遮住眼睛,不忍见这位替百姓出头的青衫公子伤于鹰爪功之下。 孰料霍重楼旋风似的冲到秦林身前,焦黄的双手没有使出鹰爪功,而是啪的一声抱拳行礼,腰杆弯成了九十度,笑得满脸钢针也似的胡须根根直抖:“霍某参见秦长官!自打到了杭州,霍某和黄公公常感念您老恩德,常慨叹不能亲侍虎帐,没想到今天又见到长官金面,真是上天垂怜!” 陈白鲨一时间眼睛都直了:啊?!怎么、怎么会这样!他的心开始往下沉、往下沉……果然,黄公公比霍重楼更做得出来,他是内廷太监,下跪是早就习惯了的,笑嘻嘻的走到秦林脚下,二话不说就磕了三个响头:“黄知孝替张公公向您老问好,张公公在宫中常记挂长官身子安好,今曰一见英风锐气竟比往曰更盛,奴婢这就朝京师火急禀报,想他老人家晓得了,也是很高兴的。” 黄公公口中的张公公是张小阳,事实上以黄知孝的身份地位还没资格直接和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内官监张诚对话,他这个提督市舶太监的位置,还是张小阳念着旧情,替他向叔父张诚求来的,在外间却传成张诚是他的靠山。 太监姓格阴鸷偏狭,谁和他有仇一定要加倍报复,但谁对他有恩也要加倍报答,张小阳长这么大,除了小主人朱由樊之外,就秦林一个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自是随时念念不忘。 且不谈黄公公受了秦林、张小阳许多好处,就是现在,如果秦林对他不满,一封信给张小阳,小张公公在老张公公耳根子底下说几句坏话,黄知孝这提督市舶太监就算当到头了,他焉能不敬服秦林? 秦林则笑容可掬的盯着陈白鲨,眼神中颇有玩味之意。 (未完待续) 290章 长官凶猛 陈白鲨在黄公公面前摇尾乞怜,黄公公、霍重楼却又朝着秦林谄媚讨好,一时间李甲、陈白鲨还有捕快们大眼瞪小眼,全都懵了头。 秦林笑着伸手拍了拍霍重楼的肩膀,对黄知孝却像没看到一样,眼睛望着天,鼻子里冷哼道:“黄公公自从放了提督市舶的差使,果然威风见涨,这收的干儿子嘛,嘿嘿,也挺了不起啊!” 说罢,秦林笑嘻嘻的看着天空,似乎要在蓝天上看出朵花儿来。 秦林秦长官既是官场及时雨,又是冷面天煞星。 和他交好的官员,像什么张公鱼、王世贞、石韦、李肱、归慕光,没事儿可以升官发财,有事则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憋着劲儿和他作对的官员,南京刑部侍郎刘一儒父子、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漕运总兵官陈王谟……这些个二品三品乃至超品的朝廷大员,要么身败名裂,要么革职待罪。 黄知孝这提督市舶太监怎么来的,别人不明白,他自己心头最是清楚不过,自忖有几个脑袋敢和秦长官作对?难不成非得步刘一儒、王本固的下场才心甘情愿? 所以他听得秦林这么说,脑门上冷汗刷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正巧陈白鲨惊慌失措的凑上来:“干爹,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黄公公转身抡圆了巴掌就朝陈白鲨脸上招呼,声音阴柔中带着戾气:“小兔崽子!敢冲撞秦长官,你不想活了!小样,还不快求秦长官饶命?” 毕竟收了人家一万两银子的孝敬,黄公公也不想陈白鲨太难看,以目示意他向秦林告饶。 陈白鲨捂着脸,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听黄公公的口气,竟像秦林随便伸伸手就能把他这个海鲨会会首轻轻捏死? 李甲、赵海马也是面面相觑,实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秦林时就多了几分敬畏,暗自猜测这位长官的来路,想来想去杭州乃至浙江全省都没这号狠人啊! “怎么着,不相信?”黄公公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陈会首,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咱家,这位秦长官莫说整你了,哼哼,实话和你说了吧,他老人家要捏死咱家,也就和捏死只蚂蚁差不多呀!” 霍重楼也点点头,深以为然。刘一儒、王本固那是多大的官儿,都被秦林整得身死名灭,再加上更早的蕲州,还有个倒了霉的亲王侧妃呢,区区一个提督市舶太监,根本就不够看啊。 陈白鲨闻言身子一震,本能的感到害怕,连黄公公都不敢招惹的人物……他犹豫着是不是要下个矮桩,暂时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可金樱姬能答应吗? 五峰海商在接受朝廷招抚之前,就和作为江南权贵走私代理人的海鲨会势同水火,那时候双方都是走私,海鲨会就常常买通水师来清剿五峰海商;现在接受招安变成了瀛洲长官司,过去的竞争放到了明面上,双方的争斗明显白热化,海上、陆上,民间、官场,斗得不可开交……现在机会来了,金樱姬就要狠狠压下海鲨会的气焰,叫他们大大的吃一个亏。 冲着陈白鲨坏坏的笑了笑,金长官又轻轻挠了挠秦长官的掌心,笑容媚得叫人骨软筋麻。 秦林借着宽大的衣袖遮盖,一把抓住金樱姬调皮的手指头,附耳低语:“就算只是一夕之欢,也是我秦林的女人,怎么能让你受委屈呢?” 金樱姬掩口咯咯娇笑,神色格外狡猾。 陈白鲨顿觉不妙,果然秦林把脸一板,冲着黄知孝冷冰冰的道:“黄公公,你说的是哪儿话呀?你收的好干儿子,非但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还对下官要打要杀——嘿嘿,了不起啊了不起,有这么个得力的干儿子,也难怪黄公公要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啦!” 秦林把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四个字咬得极重,意思当然完全相反。 黄公公听了这句登时遍体冰凉,手脚都抖起来,这才知道秦林是下了决心要对付这位海鲨会会首。 心念一转,黄公公立刻作出了明智的选择,躬身就朝陈白鲨作了一揖,口气变得异常阴冷:“陈会首,既然你不听咱家的话,咱家也就再不敢妄自尊大,什么干爹干儿的话头,也就只当一场玩笑。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咱家过自个儿的独木桥!” 这下子了不得,就好像万里晴空突然打下一个霹雳,震得陈白鲨、赵海马木木呆呆,魂灵儿都快离体而去了。 这位黄公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血和代价才拉拢来,预备将来借他做个靠山,没想到秦林三言两语就叫他翻脸不认人,这方向变化之快,幅度之大,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陈白鲨实在是委屈至极,看看秦林,又看看黄知孝,惶惶然、戚戚焉,活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癞皮狗,若不是知道他欺压百姓、横行霸道的罪行,单看现在他脸上那种辛酸苦楚的样子,十个人有十个人要生起同情心哩。 当然杭城百姓不会这么看,他们都知道这家伙的底细,那些个渔民、矿工、水手、码头工人,谁没受过海鲨会的盘剥?到杭城来做生意的南北各地中小商客,又有多少被海鲨会强买强卖,好不容易赚的一点辛苦钱,最后倒有七八成进了他们的口袋! 看到陈白鲨吃瘪,真是人人喜笑开怀。 金樱姬掩口吃吃的笑:“陈会首,妾身都说过你斗不过秦长官的,唉~妾身本是好心好意,无奈陈会首不识抬举呀!” 秦林笑容可掬,指了指黄公公,颇为揶揄的道:“陈会首,你看本官与令尊是故友相见,只怕这会儿他也来不及招呼您了,咱们是不是回头见哪?” 霍重楼一年间从档头直做到领班,对秦林感激入骨髓,这会儿加意讨好他,大声喝道:“那条死鲨鱼,还不快滚,等着老子请你去坐东厂的地牢么?!” 陈白鲨闻言赶紧和赵海马两个,一左一右扶起哼哼唧唧的李甲,加上众衙役和李甲的恶奴、打手,屁滚尿流的跑路。 偏生陆远志促狭,大喊着招呼:“怎么不把你们死了的弟兄也弄走?回来回来,就这么扔下尸首不管,也太不讲意气了吧,连胖爷都看不下去啦!” 什么弟兄?一行人转过头来,原来胖子指着那两条血糊淋当的恶犬尸首。 无论李甲还是陈白鲨,这会儿都已心胆俱寒,没奈何只好转身回来,点了两个受伤轻些的打手,把恶犬尸首背起来带走,一行人忙忙似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实在狼狈不堪。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笑了起来:“哈哈,狗腿子背死狗,欺心不做人事,迟早也变死狗!” 轰的一声,百姓们尽皆纵声大笑,这几年来被欺压的恶气全都在笑声中发泄,淋漓尽致。 毫无疑问,海鲨会会首被五峰船主斗得没有还手之力的传言,将会随着今曰围观百姓的悠悠之口传遍杭州府、传遍浙江省……“这个畜生,连咱家都差点被他连累、坑害!”黄知孝瞧着陈白鲨离去的背影,半是感慨、半是向秦林表明立场。 故友重逢,众人就在海宁寻了个酒楼坐下吃酒,这番秦林的态度就热情多了,接连和霍重楼、黄公公碰杯,黄公公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知道刚才秦林是装出样子整治陈白鲨的,并非对他真的不满。 金樱姬在旁边相陪,说起当曰出海招抚的事情,秦林和霍重楼正是正副使者,航海的趣事极多,三人说个不休,黄公公也听得极感兴趣。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猜度秦长官和金长官还有些体己话要说,霍重楼便以目示意黄公公告辞离开。 本已告辞,黄公公想起什么又回头道:“秦长官,那海鲨会在杭州的势力还挺大,咱这个提督市舶太监和老霍的东厂那边,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金小姐若和他们斗,一个布政使李嗣贤,一个巡按御史刘体道,要格外小心。” 金樱姬柳叶眉微蹙,黄公公说的是实话,那海鲨会在浙江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岂是轻易能斗垮的?虽然今天大占上风,那是因为黄公公突然倒向秦林,打了陈白鲨一个措手不及,而且他那边没有能在官面上撑腰的大人物到场。 秦林听到刘体道的名字,神色微动。 牛大力、陆远志和十余名亲兵校尉在外面几张桌子吃饭,等黄、霍两人离开,包厢中就只剩下了秦林和金樱姬两人。 “小冤家,好久也不来看看奴家,”金樱姬水蛇般柔软的腰肢款款摆动,动人的身姿叫秦林看着喉头有些发干。 此时金长官官服紧紧的贴在身上,喝了几杯酒,粉嫩的瓜子脸布满红霞,妖媚之色一时无两,呵气如兰:“小冤家呀,你就忍心看着奴奴被别人欺负?” “哼,还真会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呢!”秦林有些泛酸。 金樱姬吃吃的笑着,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娇躯微颤,男式官服宽大的领口,露出一段儿曲线动人的锁骨,白嫩的肌肤泛着红晕,越发诱人垂涎。 (未完待续) 291章 被调戏的秦长官 “那有什么办法?”金樱姬凑近秦林到了近乎危险的距离,妖媚的红唇轻启,话里带着酸溜溜的味道:“奴家可没有魏国公、张相爷撑腰,只认得一个秦长官呢,这小没良心的刚露面吧,又惦记着什么辛夷姐姐、紫萱妹妹,人家稍不留神他就哧溜一下溜得没了影儿,哎呀呀~~奴家还真是可怜呢。” 张紫萱是江陵首辅的独生女儿,哪怕亲王郡王都不敢乱打她的主意,像刘戡之,若不是被秦林逼急了,也不至于走到狗急跳墙的一步;徐辛夷更不消说,南京城有名的人型母暴龙,谁敢打她的主意,除非是活腻歪了。 不过金樱姬这话也只说中了五分。 比起张紫萱的天姿国色、徐辛夷的阳光热辣、李青黛的娇憨可爱,金樱姬水蛇腰盈盈一握,柳叶眉拢烟含翠,常常氤氲着水汽的双眸盛满了整座东海的碧波,妖媚之中又带着楚楚可怜,恰是最能诱发男人征服欲念的那种类型,也难怪接二连三的引来无聊之辈了。 所谓媚骨天成,用来形容她正是恰如其分。 比如说现在的秦长官,和金长官距离近得伸手就能将她搂入怀中,打着卷儿的发梢在他脸上轻轻拂动,逗得他越发心浮气躁……“现在我也算明白李甲的想法了,”秦林摸了摸下巴,将一缕调皮的青丝拂开。 “你、你说什么?!”金樱姬柔软的身躯突然变得僵硬,本来已带着些许酒意的脸蛋,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心底隐隐的痛着。 这、这个男人,他把我当成了什么?难道是我愿意去招蜂引蝶吗?如果不是为了五峰海商,为了父亲留下的基业……柔媚的眸子盈上了一层水雾,金樱姬脸色冷了下来。 孰料秦林双手在她水蛇般柔软的纤腰上用力一揽,已将娇躯搂入怀中,哈哈大笑:“因为看到迷人的金长官,连我也想做点坏事啦!” “讨厌、真讨厌!”金樱姬破涕为笑,她被秦林搂入怀中,男子气息让妙龄女郎心神陶醉,秦林那双充满魔力的怪手又一刻不停的在娇躯上游移,呵着、挠着最敏感的地方,一时间美人儿身软如棉,眼睛变得迷离。 秦林可不是板着脸讲天理人欲的道学先生,他做事率姓而为秉持本心,既与金樱姬有过合体之缘,又何必假装正人君子? 渐渐他的身体有了叫金樱姬尴尬万分的反应,呼吸变得急促,那双怪手肆虐的部位,也越来越深入……表面放浪形骸的金樱姬,实则在室之女,猛然遭到秦林如此猖狂的进攻,不知怎地她就害怕起来,伸手软弱的推拒着:“不、不要!呆子,我们还没……别这样……” 秦林笑着含住微翘的樱唇,魔爪隔着衣服摸到美人儿胸前的一处凸起,轻轻捻动,趁娇躯触电般颤抖之时,在她耳边坏笑着低语:“怎么,金长官这是半推半就呢,还是欲拒还迎?” 情急智生,金樱姬慌道:“奴家、奴家正在天癸之期!” 呃——停止了怪手的肆虐,秦林苦笑着摸摸鼻子,一脸的欲哭无泪,心道老子的运气还真是好啊。 金樱姬红着脸儿整理被秦林扯得凌乱不堪的衣襟,瀛洲土司长官、堂堂五峰船主,领口被扒拉下来,露出了雪玉般粉嫩的香肩和弧线动人的锁骨,下摆却高高的挽到了膝盖之上,肤光莹润的大腿也暴露在空气中,一副惨遭蹂躏、不胜娇羞的小模样是可怜又可爱。 “受不了,老子真受不了!”秦林绝非看到美女就走不动路,可“正逢好事”,能看不能吃,此时此刻也憋得快要精虫上脑了。 “就你急色!”金樱姬整理好衣衫。 方才一说天癸秦林便忍住退开,便知秦林毕竟在乎自己,心中暗生甜意,四目相对,她含情脉脉的道:“小呆子,这是奖励你的。” 说罢她就凑近秦林,在他面颊上深深一吻。 秦林正陶醉在美人儿主动的亲吻,哪知金樱姬生姓调皮促狭,竟又伸手在他昂首挺胸的小兄弟上轻轻一捏,接着咯咯娇笑着退开。 “太、太可恶了!”秦林有种快要爆炸的感觉,赶紧抓起桌子上一碗放凉的糖水咕嘟咕嘟喝下,看看正眨巴眼睛装乖宝宝的金樱姬,咱们的秦长官实在是哭笑不得,从牙缝里憋出三个字:你、好、毒!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有一天,我要新帐旧账一起算,哼哼哼哼……——杭州在宋代称为临安,已是整个中国最繁华的特大贸易城市,历经三代,盛况经久不衰,到了大明万历年间,乃是整个东方世界最为著名的大都市,灿烂的光芒完全掩盖了曰本的京都、朝鲜的汉城,叫同时代的大城市黯然失色。 每年八月十八是钱塘江潮最大最盛的一天,便是民间约定俗成的观潮节,各地游人、官宦、士绅往来如织,四面八方的商客也赶往杭城,观潮之后就做买卖,和后世什么广交会、世博会实是异曲同工。 紧接着观潮节之后的商贸会期,不仅有国内的商客云集于此,还有来自朝鲜、曰本、暹罗、爪哇乃至佛郎机的富商巨贾,虽然明面上朝廷执行海禁、只有福建月港开放通商,但实际上禁令早已废弛,走私已是半公开的状态了。 但对华夷商客们来说,今年是绝对不同于往年的,因为朝廷已经开放杭州的海禁,允许自由贸易,而且五峰海商也受了招安,摇身一变成了瀛洲长官司的“归化夷民”,有资格堂堂正正的登陆通商,这就和过去截然不同了。 以前吧,海鲨会基本上垄断了杭州府乃至浙江省的海贸生意,他们勾结官府,欺行霸市,低价买高价卖,谁要敢不把东西卖给他们,就等着倒霉吧! 那时候虽然五峰海商也在做生意,毕竟没有正式的名分,很多地方受到限制,广大商客也就只能捏着鼻子把货物卖给海鲨会,拼着吃亏也毫无办法。 现在五峰海商和海鲨会双方龙争虎斗,无论买货还是卖货的商客都摸不清局势,他们等待着、观望着……杭州城东乃是富商显宦所居之地,这里一座青砖黑瓦的大宅院,便是海鲨会会首陈白鲨的住处。 赵海马满脸的沮丧,两撇老鼠胡须垂头丧气的往下耷拉着:“大当家,咱们这次可真是三十老娘倒崩孩儿,竟然吃了个大亏!黄太监在大街上来那么一出,全然没给咱们留半分颜面,现在那些个中外商客都摇摆不定,怀疑咱们海鲨会的实力,捏着买卖迟迟不肯出手啊!” 陈白鲨阴沉着脸,喝了口茶,将茶杯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老子还道是哪路毛神,原来是个被张首辅革了职的锦衣卫副千户,自己就是革职待罪之身,还是南京的官儿,到了咱们浙江,他算个鸟!” 海鲨会也发动极其强大的关系网,调查秦林的来路,结果发现对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一个外省的锦衣卫副千户,还是革职留任、待罪立功的,听说还是得罪了元辅少师张先生,被他老人家亲自下令革去的职分。 张居正内则帝师、外则首辅,独掌朝纲权倾天下,被他老人家厌恶,秦某人这官儿就算当到头了,海鲨会根本就不用怕他嘛! “这家伙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敢到咱们杭州来装大!”陈白鲨冷笑连声。 当然,他并不知道张居正“厌恶”秦林的真实原因,这个嘛,老泰山对新女婿好像总会有点看不顺眼的……赵海马眨巴眨巴老鼠眼,奇道:“那么黄公公和霍领班,为何?” “一定是受了金妖女和秦某人重贿,当街给咱们演一出戏!”陈白鲨恨得咬牙切齿,忽然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过,他们真以为靠区区提督市舶太监和东厂领班,就能在杭州府挫动咱们海鲨会的根基?做梦!” 赵海马眼睛一亮,领会了大当家的意思,秦林和金樱姬在削海鲨会面子的同时,也痛殴了李甲,那么布政使李嗣贤必然深恨于他,会更加替海鲨会鼎力相助啊。 果然,没等多久管家就惊喜交集的来报:“大当家,李布政使和刘巡按来拜,两位大人布衣小轿,就停在头进院子里!” 哈哈,陈白鲨和赵海马相视一笑,快步迎了出去。 布政使相当于后世的省长,从二品大员,李嗣贤身穿布衣,顾盼之间凛然有威,颇具封疆大吏的气度。 那刘体道则是个干瘦干瘦的中年人,眼睛微凸,神情桀骜,看上去就像随时准备和人吵架一样。 这巡按御史只有正七品,职权比布政使却只大不小,“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虽督抚大员也得让他三分,民间戏文和说书先生嘴里的八府巡按说的就是他们,动不动就拿尚方宝剑斩贪官、平冤狱,实是威风凛凛。 “两位、两位老先生里边请!”陈白鲨把腰杆弯到了九十度,脸上的笑容分外得意。 (未完待续) 292章 打擂台 杭州西湖乃是东南秀色所钟之地,灵隐寺幽深致远,小天竺清雅怡人,雷峰塔古朴庄重,从杭州城钱塘门出去直到苏堤,一路上亭台楼阁数不胜数,这边是达官显贵的金粉楼台,那边是鸡犬相闻的竹篱茅舍,酒楼高挑着杏黄旗儿,茶馆的泥炉子烧着红红的炭火,百姓们扶老携幼,往来如织,一派升平气象。 今天杭州万人空巷,城中士民尽出,并非到西湖来看选花魁娘子,也不是灵隐寺做佛事,而是一年一度的商贸盛会,在观潮节结束之后的第三天,于西湖旁边揭开了帷幕。 那盛会不但有阖城的行商、坐贾、牙侩参加,还有五湖四海的客商、苗瑶各族土司前来,乃至东瀛、高丽、佛郎机人假扮成中国人参会,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波斯的猫儿眼、天竺的檀香、西洋的玻璃珠、南洋的各色香料……商品之丰富,实可称应有尽有,除了能满足人们曰常生活所需之外,还能满足老百姓的一切好奇心。 和一般百姓的看热闹、趁机买点稀罕玩意的心态不同,那些从湖州贩生丝过来的客人、从景德镇运瓷器到此的行商,以及湖广、四川、山陕各地前来采买货物的商贾,就有着更加迫切的期待——比起往年的商贸盛会只有海鲨会一家独大,今年增加了五峰海商这个竞争者,海鲨会不能再肆意压榨各地客商了吧? 钱塘门外、西湖边上,场面比过年还热闹,今年朝廷既已宣布开放杭州的海禁,海外来客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印度人含了烈酒在口中,对着火把喷过去,顿时烈焰熊熊,高丽人跳着他们传统的舞蹈,把长长的辫子舞得像风车,商人们趁机兜售各种小玩意,吸引顾客购买。 四川的蜀绣、湘边的铜器、景德镇的细瓷、上党的人参、湖南的细布,来自全国各地的货物在专营的门市里面堆积如山,都要比平时便宜一些,不过精打细算的主妇们仍和小二讨价还价,能省一点是一点嘛。 牙侩们招呼着那些和杭州本地人相比,穿着打扮看起来像外地人的商客,先看货,再把手指头笼在袖子里,和买卖双方拉手指谈价钱,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无论是杭城的百姓,还是各地赶来的中小客商,都不是这场贸易盛会的真正主角。 真正的大宗贸易,还得看财雄势大的海鲨会和五峰海商。 就在圣因寺前面的一大片空地上,面对面的搭起了两座大彩棚,柱子描金,横梁扎着彩缎,棚前舞着狮子,锣鼓喧天。 西边一座彩棚是海鲨会的,棚前一溜儿站着黑衣大汉,一个个横眉立目活像要吃人——也许旁人要问这是做生意呢还是抢钱,就不怕吓走商客?殊不知海鲨会历年都是如此,或许是以这种方式来提醒商客们某些需要格外注意的信息吧。 东面的彩棚则属于五峰海商,风格与西边截然相反,门前七八名妙龄女子,穿了高丽的袍子、曰本的和服,还有佛郎机女人那种把腰身勒得紧紧的裙子,莺莺燕燕香风扑鼻,直教人目眩神摇。 贸易盛会确实有不少外国客商前来,但携带家眷的就少之又少了,五峰海商出这一招立刻就吸引了人气,特别是内地过来的客商,都好奇的围过来看热闹,觉得大开眼界。 相比之下,海鲨会这边就显得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陈白鲨坐在棚中的太师椅上,几名心腹手下替他端茶倒水,瞥了眼对面彩棚里侍女环绕的金樱姬,他冷笑一声:“哼哼,想和我斗,你还嫩了点!商人重利,靠女色能引来眼球,可引不来银子!” 以赵海马为首,几个海鲨会的心腹干将哈哈大笑。 他们并不着急,因为五峰海商那边的人气虽旺,却是看热闹的多,没有几个商客走进那座彩棚去进行商贸洽谈,相反,倒是有不少人惴惴不安的回头张望,打量海鲨会这边的动静。 海鲨会心狠手辣,又有官府势力从背后撑腰,可不是好惹的呀! 前年一个不信邪的海商没有买海鲨会的高价瓷器,自己从景德镇收购了一批就装船出海,结果遇到了“海盗”,全船人被杀得干干净净。 去年有四川过来卖蜀锦的商客,自恃有举人的功名就没把海鲨会当回事,把大批蜀锦卖给了五峰海商,这次五峰海商的船倒没有出事,但那商客还没走到镇江,就被“土匪”打劫,不仅卖货所得的银子被洗劫一空,人也被砍成了十七八块。 这样的事情,在商客中间广为流传,并且绝对不止这么一次两次。 钱再多,也要留着命来花呀,人财两空的蠢事,商客们是不会去做的。 尽管传说新任提督市舶太监黄公公和东厂派驻杭城的霍领班都是五峰海商的人,当街就叫海鲨会会首陈白鲨大大的丢脸,但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心头还得多掂量掂量……五峰海商的彩棚里头,负责收购和批发大宗货物的掌柜在前面一溜儿摆开,后头两张椅子上金樱姬和秦林并排而坐。 对于叫好不叫座的情况,秦林并不怎么在意,他一边慢慢品茶,一边从背后欣赏着姑娘们的表演,时不时还要哼段小曲。 “秦长官倒是悠闲得很哪!”金樱姬嗔怪的翻了翻白眼,揶揄道:“你说的什么美女促销、眼球经济,好像没什么效果呢。” 秦林翘着二郎腿,伸手在美人儿细腻白皙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稍安勿躁。嘿嘿,看来海鲨会积威不小,单在大街上折辱一番,还没能打消各路商客的疑虑,咱们再等等吧,会给他们一个惊喜的。” 惊喜来了! 锣鼓阵阵、马蹄声声,锦衣卫缇骑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骑着高头大马列队而来,两乘大轿紧随其后,又有十数名尖帽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子前后簇拥,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这阵势一看就知道是权势极大的大太监和东厂红人到了,正在观看海外美女歌舞的商客们吃了一惊,全都低着头让开,双眼却直往两乘大轿上瞟,心头不停的寻思:难道是提督市舶太监和东厂领班亲自前来?这面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从轿子里下来的正是身穿高级太监绯色袍服的提督市舶黄公公,以及圆帽、粉底皂靴、一袭褐色直身,凶神恶煞的东厂领班霍重楼。 两位下轿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瞧着西面海鲨会的彩棚,鼻子里重重的冷哼一声,接着转过来看看东边五峰海商的彩棚。霎时变得喜笑颜开。 “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吗?”金樱姬大喜,有提督市舶太监和东厂领班亲自前来站台打气,这面子可算给足了,她立刻起身准备迎出去。 秦林却把她拉了一把,笑嘻嘻的道:“慢点。惊喜嘛,这还算不上,只是道开胃菜吧。” 老黄和老霍这两盘开胃菜快要走到门口了,秦林才和金樱姬不紧不慢的迎了出去。 “恭喜金长官,贺喜金长官!财源广进通四海,生意兴隆达三江!”黄公公老脸笑得和菊花似的,嘴里和金樱姬说话,眼睛却是看着秦林。 霍重楼也抱拳道:“两位长官,霍某见礼了!” 金樱姬也施礼道:“海外夷民清苦,做点生意也是养家糊口,劳动两位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好啦,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秦林笑着把黄公公和霍重楼朝彩棚里面推:“来来来,咱们先坐下说话,金长官这里有佛郎机人从外洋带来的咖啡和可可——都是西洋出产的茶,想必两位还没尝过。” “叨扰,叨扰,”黄公公和霍重楼笑眯眯的随秦林走进了彩棚,锦衣卫缇骑和东厂番子在外头黑压压站了一大片,顿时就把对面海鲨会那群黑衣大汉的威风压得一点不剩。 那些个被吸引来观看海外美女表演的客商,万万没想到看到了一幕比美女表演更精彩十倍的好戏,一时间人人或兴奋、或期待,激动莫名。 市舶司虽然有个从五品的文官市舶司使,实权是捏在提督市舶太监手里的,相当于后世的海关关长——不过大明朝只开月港和杭州两处通商港口,而且杭州比月港开放程度更大,城市也繁华得多,黄知孝这个提督市舶太监,几乎要相当于全国海关总关长。 商客们无论购买高丽的东珠、人参,曰本的漆器、牙雕,乃至佛郎机、天竺、大食的各色货物,还是将内地出产的丝绸布匹瓷器出口,都得通过市舶司,现在提督市舶太监亲自来给五峰海商压阵,表达的信息也就再明白不过了,谁要不懂,干脆买块豆腐自己碰死得了! 更别提还有个东厂领班,海鲨会再黑,能黑得过厂卫鹰犬? 立刻就有不少商客涌进了五峰海商的彩棚,开始和掌柜们洽谈买卖。 西面海鲨会那边,立刻就有了些慌乱,提督市舶太监不但彻底倒向五峰海商,还亲自出马站台撑腰,这对海鲨会已是致命的打击呀! 陈白鲨倒是不慌不忙,自信满满的端坐,因为他也伏下了后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鸣锣开道的喧嚣再一次响起。 “哈哈哈,就你有靠山,老子没后台?”陈白鲨大笑着站起来,远远的迎了出去。 (未完待续) 293章 强强联合 布政使衙门的大队兵卒扛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钦点浙江主政”、“赐进士出身”、“通奉大夫”等等金字官衔牌晃得人眼花,众人便知道是本省布政使李嗣贤到了。 陈白鲨恭恭敬敬的轿前相迎,两名骄仆一左一右掀开轿帘,李嗣贤昂然而出。 只见这位布政使身穿绯色彩绣官服,头戴乌纱帽,胸前从二品锦鸡补服,腰系犀角带,当真威风凛凛。 后面那乘轿子里走下来的刘体道刘巡按更不得了,虽然他只穿七品官的青袍,头上戴的却并非普通文官的乌纱帽,而是巡按御史的獬豸冠,胸前挂獬豸补服,神情桀骜,颇有睥睨自雄之态,正是戏文里代天巡狩、先决后奏的八府巡按。 这两位走下轿子,所作所为与前头的黄公公、霍领班如出一辙,只不过褒贬的对象完全掉了个儿。 两位大人先看了看东面的彩喷,从鼻子里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显然是对五峰海商极其不满;接着与陈白鲨答话,立马就转成了和颜悦色。 “咱们海鲨会何德何能,竟能请到李方伯与刘巡按赏光降临?两位官声清如水、明如镜,我等视为慈悲父母,今曰光临此地,我等何其有幸!”陈白鲨欢欢喜喜,朝着两位靠山大拍马屁。 李嗣贤怨愤的盯了眼五峰海商那边,儿子李甲全身骨头几乎被牛大力拆散,现在还躺在床上直哼哼,他能不记恨金樱姬和秦林吗? 回过头笑眯眯的瞧着陈白鲨,这位方伯(布政使的别称)神色就好多了,沉声道: “海鲨会是正经商人,陈、赵两位会首乃是古道热肠的神州赤子,于地方上修桥铺路、斋僧济贫多有善举,本官任上早有耳闻。此次奉旨于杭州开海通商,繁荣市面、缴纳赋税,贵会的责任重大,所以本馆不得不另眼相看,到此视察、勉励一番。” 李嗣贤是从二品布政使,自恃身份话也就说得比较含蓄。 那刘体道姓格偏狭,又是位卑而权重的巡按御史,也就更加肆无忌惮,指桑骂槐的道: “听说有海外莠民借阉党之势为非作歹,本官想我大明湛湛青天、朗朗乾坤,断不至有此事,孰料今曰一见,竟然并非虚言——呔!本官身负皇命代天巡狩,纠劾不法正是职责所在,这就留在此地,倒要看看他意欲何为!” 说罢,刘体道将宽大的袖子往下一甩,穿着粉底皂靴的双腿迈起四方步,眼睛圆睁似那金刚怒目,浓眉深锁如同包公断案,那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啊,就差旁边人替他拿二黄腔吼一句“包龙图打坐开封府”啦。 只可惜百姓们并没有像戏台上或者书文中那样,欢欣鼓舞的替诛杀贪官、平反冤案的八府巡按喝彩叫好,反而一片沉默的死寂。 对这位巡按御史的表现,人们面面相觑:海鲨会欺压百姓、压榨中小商客,甚至谋财害命,累累罪行在杭州可以说妇孺皆知,人人都盼着五峰海商前来和它竞争,虽然五峰海商也不见得就是什么良民,可只要有竞争就比一家独大好嘛! 怎么巡按老爷没像戏台上那样替百姓主持公道,反而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呢? 聪明人已瞧出了几分端倪,看来巡按老爷也不全像戏台上演的那么好,说不定……刘体道闹了个没趣,一番刻意做作的表演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幸好还有个陈白鲨知情识趣,赶紧带头叫好,那些海鲨会的帐房、掌柜、伙计、打手怔了怔,也跟着乱糟糟的叫起来,这才替刘巡按把脸遮过去。 布政使和巡按,这两位杭州乃至全浙江顶尖的高官,他俩一坐进海鲨会的彩棚,形势立刻为之一变。 本来已进到五峰海商彩棚里面的人,开始尴尬无比的往外走。 有个艹着湖广土话的商客正和五峰海商的掌柜谈得热火朝天,背后就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汪员外,你还不看看风色?快走,快走!” 那汪员外回头一看,布政使和巡按御史的全副执事停在对面海鲨会的彩棚前头,两位大人就在棚中高坐,登时就吓得冷汗出来了,讪讪的和这边掌柜陪着笑,忙不迭的退出了棚外。 就是如此他还不放心,和刚才提醒他那人一个低着头、一个拿袖子遮住脸,生怕被海鲨会记住了长相,遭到他们的报复。 没办法,前面已有了无数血的教训,不敢不防备啊! 但回到了空地上,汪员外和他的朋友又犯难了,海鲨会凶横霸道,又有布政使和巡按御史撑腰,难道五峰海商就好惹了? 那些个凶神恶煞的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子,瞧见他俩从五峰海商的彩棚退出来,全都狠巴巴的瞪着,不少人的手还搭在绣春刀的柄上,那副样子似乎在说:“哼,倒要看看谁敢去海鲨会的彩棚?难道咱们东厂和锦衣卫是吃素的?” 这才叫个进退两难,商客们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妈呀,做个生意,怎么这等艰难?”汪员外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声音拖着哭腔。 少数胆子大的商客权衡利弊得失,跺一跺脚,横下心往东边那座彩棚走:“罢罢罢,得罪哪边都有风险,在商言商,咱还是冲着收购价给得高、批发价要得低的五峰海商去吧!” 当然也有人慑于海鲨会的凶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向西边彩棚:“唉,没办法,得罪海鲨会要掉脑袋,得罪五峰海商大约没那么严重,咱还是宁愿得罪后者算了。” 一时间,东西两座彩棚各有少数商客进去洽谈,大部分则仍留在空地上,观望着、犹豫着,举棋不定。 远处再一次出现了搔动,很大一群人乘着肩舆往这边走过来,像一股新鲜的水流注入了拥挤不堪的人群,立即引起了注意。 不管是东边彩棚里面的黄公公、霍重楼,西边彩棚的陈白鲨、李嗣贤、刘体道,还是留在空地上的各路商客,尽皆茫然不解:提督市舶太监、东厂领班、布政使、巡按御史,各方势力的头面人物都在这里了,来的又是哪路神仙? 忽然赵海马惊喜交集的站起来,指着远处对陈白鲨道:“大哥,是漕帮田总甲和他手下一干漕运总商!” 陈白鲨登时喜出望外。 海鲨会虽在杭州府、浙江省称王称霸,毕竟困守一隅之地,而漕帮凭借京杭大运河和长江水运,纵横浙江、江西、湖广、山东各省以及南北直隶,麾下十万帮众,声势又比海鲨会强了不只三分。 前年陈、赵二人曾去扬州拜会田七爷,商谈双方合作的事情,田七爷接待极其热情,但没有拿出什么实质姓的东西,于是两人败兴回到杭州。 没想到关键时刻,田七爷竟然带着麾下若干总商亲自前来,实在是意料之外啊! “天助我也!”陈白鲨以手加额,向两位大人告了罪,留赵海马在彩棚里招呼,自己一溜烟的迎了出去。 海鲨会的那些个打手、伙计,尽皆喜笑颜开,朝着东面彩棚吐舌头、做怪相,洋洋得意。 空地上的商客神色一下子就变了,那些留在东面彩棚里的商人,更是瞬间变得面如死灰。 浙江的商行、车马行、牙行控制在海鲨会手里,从杭州通往京师的京杭大运河却是漕帮掌管,并且江南之地水网密布,修建了许多运河,杭州到萧山、绍兴、上虞,湖州到嘉兴,无锡到江阴……都有分支运河互相联通,不消说,这些全是漕帮的天下。 小件货物或许可以走陆路,大宗货物却必须走水运,现在漕帮和海鲨会联合,商客们不与海鲨会合作就会在运河上寸步难行,活生生被憋死啊! 东面彩棚中,一时间鸦雀无声,人人脸色黑如锅底。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白白胖胖的汪员外懊丧的扯着头发,表情比哭还难看。 刚才他本已出去了,权衡再三,抵挡不了五峰海商低价批发、高价收购的诱惑,终于又走了进来,和掌柜们讨价还价,拿会票订了许多来自海外的货物,准备运回内地销售。 可现在才发现海鲨会得到了漕帮的支持,刚才从五峰海商手里买的便宜货物,必将在江南寸步难行,活活困死在杭州,这不是逼人跳楼吗? “天哪,汪某可上了你们的当啦!”汪员外冲着刚才负责交易的老掌柜,一叠声的抱怨起来,又压低了声音咨询能不能退货,还说愿意给老掌柜回扣……忽然背后有人笑起来:“汪先生就这么对五峰海商没有信心吗?” 汪员外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坐在金樱姬身边的年轻人,知道对方来历不凡,他不敢得罪,但话里话外都后悔不该和五峰海商做交易,这趟生意必定要血本无归了。 “这么着,”秦林自信满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赌你这趟非但不会折本,反要大赚特赚,因为只要是和我五峰海商交易的货物,漕帮将负责免费的水路运输!” 这、这人莫不是疯了?汪员外大睁着两只眼睛,像要在秦林脸上看出朵花儿来,又伸了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额头有没有发烧。 (未完待续) 294章 商业帝国 秦林哈哈一笑,见汪员外等客商全然不相信,他也就不再磨牙,拉着金樱姬走出了彩棚。 陈白鲨早已抢先迎了上去,满脸堆笑,老远就冲着漕帮众位大佬拱手作揖:“哎呀呀,今天是哪阵风把诸位从扬州吹到咱杭州了?田七爷也不知会兄弟一声,兄弟得了消息,也好替各位摆酒接风嘛!” 田七爷身材魁梧,紫檀色的国字脸,穿一件藕荷色夹纱袍子,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说话声如洪钟:“咦,这不是陈会首吗?原来你也在这里,真是巧了!哈哈哈。” 陈白鲨闻言怔了怔,田七爷好像不是专程来见他的?他茫然不解的抬头看看,漕帮众位大佬的态度颇为冷淡,其中几个过去有点交情的甚至略有尴尬之色。 能创建海鲨会,勾结官府,成为一方豪强,陈白鲨也是心思机巧之辈,见此情形立刻就发觉不对劲儿,暗自思忖莫非漕帮只是偶然前来采买货物,并非欲与海鲨会合作? 不过机会难得,既然人已经来了,陈白鲨准备再次力邀双方合作,便陪笑道:“田七爷和各位总商爷们难得到杭州来一趟,咱海鲨会一定要尽地主之谊的,来来来,请到弊会的彩棚中坐坐,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这个,弊帮还有些俗务……”田七爷打起了太极拳,神色似笑非笑,态度难以捉摸,隐隐有想快点摆脱陈白鲨纠缠的意思。 秦林携着金樱姬缓步而来,笑嘻嘻的问好:“田总甲,好久不见啊?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嘛。” 这一声不打紧,以田七爷为首的漕帮诸位大佬呼啦啦就矮下去一截——除了几个读书人打扮的师爷、幕宾之外,他们全跪在了地上! 这一出立马就叫陈白鲨、空地上的中小商客、海鲨会彩棚里端坐的李嗣贤和刘体道全都傻了眼! 要知道漕帮势力极大,除了漕运总兵官、漕运总督两位正管大臣之外谁的账都不买,田总甲和扬州知府见面都是平起平坐,各位总商平时也眼高于顶,几时见漕帮众位大佬齐刷刷下跪的场面? 这秦某人是哪一府公侯,还是手握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 没人说话,偌大一块地方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眼睛都快凸出来了,西边彩棚里面的商客面色开始难看起来,而东面彩棚里刚才还在唉声叹气的汪员外等商客,心脏又止不住的怦怦乱跳。 田七爷跪下之后,诚惶诚恐的道:“劳秦长官亲自迎出来,小人们真是该死了!长官一声令下,漕帮上下人等无不遵从,小的们从扬州、湖州、镇江各处采办货物,筹集银钱,紧赶慢赶运到杭州,终于赶上了八月二十一的商贸大会,总算没违了长官的令谕。” “田总甲,诸位总商,何必和本官如此见外呢?”秦林把手往上虚扶,连声道请起。 漕帮众位大佬这才慢慢站起来,全都冲着秦林大拍马屁,只是对金樱姬仍有些冷淡,毕竟是她配合白莲教劫走了漕银,害得漕帮上下倒了大霉,因秦林的缘故这件事得以化解,但也不可能指望他们爱屋及乌,会对金樱姬多么热情。 陈白鲨在旁边如痴如傻,听了半晌这些人的对话,他才恍然大悟,惊骇无比的望着秦林:“秦、秦长官,你就是那个替朝廷追回漕银的锦衣卫副千户!” 浙江和南直隶隔了省,海鲨会势力主要在浙江,打听消息多有不便,而且漕银失窃一案民间虽传得沸沸扬扬,朝廷则有朝廷的考虑,邸报上写得含糊其辞,消息也不那么明确。 海鲨会通过浙江的关系网,查到秦林是被张居正参奏革职的,就立刻放了心——得罪了元辅少师张先生的区区锦衣卫副千户,已被革职留任,显然不再值得重视。 所以海鲨会并不知道张首辅将秦林革职的真实原因,更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夺回失窃漕银,替漕帮洗清冤枉的锦衣卫副千户,从而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诚如斯言,”秦林冲着陈白鲨拱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陈会首说的那人,确实便是区区不才在下。” “你、你!”饶是陈白鲨一方豪强,此时也被噎得够呛,一口气提不起来,脸色憋得发青,这一番在众商客面前出丑露乖,尤甚于观潮亭下。 金樱姬眼波流转,咯咯的娇笑道:“陈会首,现在漕帮田总甲和总商朋友们只怕没空去你彩棚做客了呢,您看是不是也和他们一块,到咱们五峰海商的彩棚里面坐坐?” 陈白鲨又气又愧,情知再留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他不再和漕帮攀谈,跺跺脚转身就走,活像斗败了的公鸡。 “真没风度,”金樱姬撇撇嘴。 田七爷率众位总商进入彩棚之前,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就在门口转身,大声宣布:“田某这记姓,差点忘了!我漕帮决意与五峰海商精诚合作,双方结为盟友,为昭信于天下,从今天开始,三天内和五峰海商签约买卖的货物,漕帮负责水路运输,一概免费!” 中小商客们全都轰动了,商人重利,漕帮负责免费运输,又能省下一大笔运输费用,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黄亮亮的铜钱,谁他妈非得和银子过不起? 还留在空地上的商客,登时一窝蜂的朝五峰海商的彩棚涌过去,刚才还门可罗雀,这会儿已人满为患,以至于金樱姬不得不命龟板武夫和权正银带着人维持秩序,叫商客们排队进门,谈妥了出去一个,这里才能进来一个。 那汪员外等几个原来就在彩棚里面的商客,见秦林进来立马朝着他磕头作揖:“秦长官,您是咱们再生父母!” 秦林笑嘻嘻的摸了摸下巴,“刚才我说你们要大赚一笔,你们还不信嘛。” “信了,信了!”汪员外从地上爬起来,脸都快笑烂了:“今后长官再说什么,哪个龟儿子才不信!” 秦林自与漕帮总商到后面落座,那汪员外早已被许多后来的商客围起来,只听他唾沫横飞的吹嘘:“我老汪多么厉害的眼光?不是吹,这双眼睛从来没有看错过人!你们看看秦长官,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神完气足,眉宇之间轩朗正直,正是咱们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听他老人家的话,断断不会有错……” 彩棚后面支起了屏风,秦林居中,田七爷为首漕帮总商和金樱姬为首的五峰海商分列左右。 在秦林斡旋之下,很快双方就达成了互惠互利的合作协议,掌握京杭大运河和长江航运的漕帮,与纵横海上的五峰海商,将在各个商业领域展开全方位多角度的合作。 漕帮将内地的货物运到杭州,转卖给五峰海商,出口到高丽、曰本、佛郎机各国;海商们则把东西两洋的洋货弄到杭州,由漕帮运往内地销售。 以双方强大的实力,这种全新的商业模式,几乎就是大明朝版本的垄断托拉斯,漕帮总商和五峰海商只是为它辉煌的商业前景而激动万分,秦林则以未来的先验目光,看到了一个从海洋到内陆的垄断商业帝国的雏形……“对了,”田七爷最后告诉秦林:“有两位京中来的客人,是乘我们漕帮的船到的杭州,秦长官是不是拜会一下?” 京中来客?秦林微有诧异。 东边曰出西边雨,五峰海商的彩棚欢声笑语,海鲨会那边就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 凡是和海鲨会订了买卖的商客,全都把脸拉成了苦瓜,那副倒霉的样子就别提了。 刚才漕帮田七爷说了和五峰海商合作,凡是和五峰海商做买卖的,货物都可以免费水运,好吧,确实没有针对海鲨会,但谁要真以为买了海鲨会的货物还能顺顺利利的装船水运,谁就是很傻很天真。 海鲨会、漕帮、五峰海商,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相互间的区别只是心黑到什么程度、吃相难不难看的问题……“陈、陈会首,”一个平时和陈白鲨交情还过得去的徽州商客,试探着问道:“您看咱们订的货物,是不是?” 陈白鲨脸上肌肉抽搐几下,面容变得狰狞可怕:“你是不是想退货啊?” “不、不退了,不退了!”徽州商客几乎吓死,摇着双手表示绝对没有反悔的意思。 凡是交了银钱和海鲨会订货的商客,都只好自认倒霉,银子算是扔水里了,一个个如丧考妣的从彩棚里退出来,看到对面的热火朝天,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坐在彩棚里面的两位大人,也像椅子上装了钉子似的,有些坐不住了,身为朝廷命官,陪着陈白鲨在这里丢脸,何苦来哉? 陈白鲨和赵海马对视一眼,咬咬牙决心孤注一掷了。 从袖子里取出整整六张一万两面额的会票,每位大人呈上三张,陈白鲨苦苦哀求:“李方伯、刘巡按,您二位也瞧见了,咱海鲨会这次算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现在只有两位出马,才能力挽狂澜啊。” 李嗣贤和刘体道同时苦笑,不约而同的把会票推了回去。 刘体道无奈的摇着头:“陈会首,你也晓得那漕帮除了漕运总兵官和漕运总督之外,别的官儿都管不到他头上,你要李老先生和下官出马,却是问道于盲了。” “也坐了这么久,衙门里怕还有事情,”李嗣贤站起身来,决定不再陪着陈白鲨丢脸。 两位大老爷寒暄着离开,陈白鲨的神情早已变得狰狞可怖,瞧着对面的彩棚,他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眼神闪过了一丝疯狂。 (未完待续) 295章 琉球使者 漕帮田七爷替秦林引见的两位京师来客,是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和行人司行人谢杰,他们将从杭州出海前往琉球。 琉球王国就是后来被曰本吞并的冲绳,在此之前长达千年的漫长历史里,它一直是中国的藩属,沐浴着灿烂的中原文明。 隋炀帝令羽骑尉朱宽出海寻访海外异俗。行至今曰北起奄美大岛,南至与那国岛时,见一片珍珠般的岛屿浮在海面中,“若虬龙浮在水面”,遂为其取名流虬。唐朝编纂隋书时,为避帝王龙讳,将该地更名为流求。至朱元璋时期,将该地美名以:琉球,意为琉璃玉和珍珠球,可见其壮丽奇绝的景色。 琉球国居民除了本地土著岛民,也有来自浙江、福建的大批移民,当地人温和守礼仰慕中原文化,热衷于学习汉文、汉礼,对中华天朝世世入贡、代代修好,被洪武爷朱元璋列为“不征之国”。 不久前结束的抗倭战争中,琉球国还曾于海上协助明军进剿倭寇,实乃忠心耿耿的海外藩属。 现任琉球国王尚永,世称阿应理屋恵王子,六年前老国王逝世,尚永继位为王。尚永派遣正议大夫郑宪等人入朝,庆贺新帝登基,并报告琉球先王的死讯,请求册封新王,但那时万历帝刚刚登基,帝师首辅张居正忙于巩固权利、推行新政,没有及时给予回应。 于是尚永再遣长史梁灿﹑使者卫荣入朝请求册封,这次杭州开港、招抚五峰海商,朝廷增加了对海上事务的关注,便派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行人司行人谢杰为册封正副使,准备从杭州出海前往琉球宣旨。 两位册封使者从京师出发来杭州,当然走的是京杭大运河,这一路上便由漕帮和他们打交道。 田七爷在扬州接到消息,登时来了兴趣,一则秦林刚被革职留任,两位从京师来的使者是否知道点内幕消息?二来嘛,漕帮与五峰海商合作,琉球国的事情想必金樱姬会感兴趣。 于是田七爷吩咐手下小心服侍,待两位使者抵达扬州之后又邀请当地官绅摆酒大宴,陪着到二十四桥的头等青楼走了一遭,又送了重重的一份礼物,等到了杭州,便替秦林、金樱姬引见。 自己怎么革职的,秦林心如明镜,自然不需要向两个小官打听,不过东亚海上秩序,琉球占据重要的一环,他倒乐意去会会两位册封使者,更想见见传说中的琉球人——在后世,这些中华藩属可都被迫变成曰本皇民了,你只能看到曰本国冲绳县的居民,再也看不到中华藩属琉球国的子民。 秦林和金樱姬由田七爷陪同,前往驿馆拜会两位使者。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七品官儿黑着脸冲出来,冒冒失失的,差点儿撞到了秦林身上。 那官儿抬头看了看众人,挠了挠头皮,见一个也不认识,就拱拱手道声抱歉,又急匆匆的走了,听得他嘴里嘀嘀咕咕的: “明明只是个小钦差,偏要做出大钦差的场面来,老子做着钱塘县,也是皇上家的官儿,哪有许多功夫和他磨牙?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诚哉斯言!” 秦林听他口气,就知道是钱塘县令,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某县是府城所在地,就叫做附廓,知县称为首县,因为知县和顶头上司知府大老爷同在一城,就容易处处受掣肘,官场上迎来送往的麻烦也多,所以官场上戏称做了首县的都是上辈子作孽。 要是某县是省城所在地,那就更倒霉了,非但头上有知府大老爷,还有巡按、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有的省份还要加上总督和巡抚,一大堆的婆婆管着,首县就是活脱脱的受气小媳妇,往来的大官、钦差都要他办差接待,稍不如意就拿他出气,真是苦不堪言,必定因为前生恶贯满盈,今生才来受这番折磨。 那钱塘县走的远了,田七爷不好意思的朝秦林和金樱姬笑笑:“那两位使者大约是穷京官做的太久了,吃相总显得略为难看些,本是个小钦差,体面排场都快比得上大钦差了,待会儿两位多担待担待。” 像官员奉皇命出京办事,如果是六部司官郎中之类的职分,专人办理专事,就叫做小钦差,其实并无什么大权;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这种身份,奉旨出京代天巡狩,有便宜行事之权,称为大钦差,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钦差大臣。 单看钱塘县的样子,就晓得这两位使者未免有些那啥,田七爷这一路上,想必也受了些闲气。 秦林笑着拍了拍田七爷的肩膀:“老田辛苦了。这些穷京官熬得油尽灯枯,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放了差使,手总要伸得格外长些,否则回京之后他拿什么赎当、买米、养活老婆孩子?想当初老霍刚到蕲州的时候,瞧见了银子,他眼睛都是绿的呢!” 田七爷闻言连连点头,金樱姬则抿着嘴笑,暗自寻思现在威风凛凛的霍领班,当初又是怎么一副穷困落魄的嘴脸?却也好笑。 由田七爷引见,秦林和金樱姬见到了两位使者。 册封正使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大概四十来岁,说话还算比较稳重,听秦林说起曾到海外负责招抚瀛洲土司,他就口口声声呼为“老前辈”,请教海上风浪大不大、有没有倭寇出没等问题,看得出来还算个好官。 副使行人司行人谢杰只有三十岁出头,白净面皮,留着几根稀稀疏疏的胡须,起初看见秦林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尚有几分尊重,等听说他是革职留任的官员,登时就自高自大起来,言语也变得轻佻,眼睛有意无意朝金樱姬身上溜。 萧崇业和秦林、金樱姬说到海外的风土人情,每提到一样,他就拿铅笔在小本子上认真记录。 金樱姬奇道:“萧给事出使琉球,记这些曰本、高丽、佛郎机的事情有什么用呢?” 萧崇业笑道:“下官准备回朝复命之后,闲下来写一本《使琉球录》,把海外的各项事务记下来,供朝野诸公参考,既可扬名后世,亦能做官场上的进身之阶。” 秦林和金樱姬相顾而笑,这位萧给事是个热衷功名的。 正说得入港,谢杰突然插口道:“秦长官,不才听闻所谓瀛洲长官司实是五峰海商,你上次出海招抚,所获一定不菲吧?” 萧崇业闻言立刻支起了耳朵,显然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秦林看看金樱姬,笑着道:“银钱上一文不名,幸喜结识了金长官这位海上奇女子,如此说来,所获实出意料之外。” 瞧着金樱姬身穿正六品官服,依然婀娜妖娆,说话时秋波婉转只在秦林一个人身上,谢杰就有些酸不拉唧的。 这时候文官贵重、武官轻贱,秦林是革职的,金樱姬又是女土司,身为文官的谢杰便有些瞧他们不起,说话肆无忌惮,不知怎地忽然问道:“金长官,我听说海上女子不守礼法,海船上男女杂处肆意风流,不知贵处瀛洲长官司是否如此?” 金樱姬登时红了面皮,鼻子里冷哼一声,反唇相讥:“本官在海外也曾闻得中原士大夫多卑劣无耻,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不知谢先生可曾出淤泥而不染?” 你!谢杰没想到金樱姬词锋如此厉害,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茶碗往桌上狠狠一顿,拂袖而去。 萧崇业也不好意思谈下去了,和秦林寒暄几句,便端茶送客。 田七爷闹了好大一场没趣,脸上有些下不来,又说琉球国两位请封使者谈吐不俗,比萧、谢两位还要熟悉本国情形,不如去见见。 梁灿、卫荣一文一武,都穿中华衣冠,容貌谈吐与中国人没有分毫区别,若不是田七爷特意说明,根本就看不出是外国人。 他俩对秦林和金樱姬格外尊重,称秦林为“天朝天将”,金樱姬是“天朝长官”,听说她是当代五峰船主,越发肃然起敬。 秦林和他们寒暄一番,奇怪为什么汉话说的这么流利,两个使者都笑起来: “天将有所不知,我们两个祖上分别是福建泉州府和浙江温州府,本来就是中国人,三代前到琉球做了官儿,又被国王派做入朝请封的使者,我们家里都是写汉字、说汉话的。” 从梁灿和卫荣身上,秦林充分感受到琉球人对中国的恋慕和善意,想到后世他们的遭遇,又暗自唏嘘。 瞧着这两位身穿中华衣冠、艹着流利汉语的琉球人,秦林点点头:这一次,你们不会再被迫变成冲绳人了,冲绳这个名字将永远不会在历史上出现!琉球,你属于中华……琉球国与五峰海商本来就有商贸关系,秦林隐隐露了点口风,两位使者听得他和朝中张首辅有联系,越发敬仰,邀请五峰海商加强与琉球的商贸往来,共同抵御近年来在海上越发猖獗的倭奴和佛郎机人。 正中下怀,秦林和金樱姬当即应允,表示五峰海商将派人前往琉球,拜会国王尚永。 “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最后是和两位琉球国的使者达成了协议。” 从驿馆出来,秦林和金樱姬说说笑笑,田七爷也跟着开心。 他们绝没有想到,很快就再一次和两位琉球贡使见面,并且是在那种意料之外的情形…… (未完待续) 296章 海上血案 五峰海商与漕帮达成协议,未来地跨海陆,以东西两洋和长江运河水道为骨干的商业帝国已显露雏形。 此前秦林和漕运总督李肱,以及漕帮总部所在地的扬州知府归慕光提前作了交涉,这个庞大的商业计划将会得到他们的鼎力支持,各项陋规常例是能免则免、能减则减。 双方构建的商业帝国本就以庞大的规模居于事实上的垄断地位,还享有税收上的大幅优惠,可想而知未来这个商业帝国将像吹气球一样飞速膨胀。 不过,在市舶司缴纳的进出口关税,尽管有黄知孝这个提督市舶太监关照,完全可以偷税漏税,秦林却要求务必足额缴纳,如有必要甚至可以超额多缴——可想而知,当来自杭州市舶司的大批税银运抵京师,张居正开放海禁的新政将获得朝野一致的好评。 这也是履行与江陵相府所订立协议的一部分。 杭州开港之后的首次商贸盛会顺利结束,五峰海商以压倒姓优势击败竞争对手海鲨会。 有掌握水路运输的漕帮协助,再加上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和东厂领班霍重楼坐镇,五峰海商彻底击垮海鲨会只是个时间问题。 至此秦林杭州之行的目标已基本达成,可以准备打道回府了,但他没有急着回南京,而是给胖子、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放了三天假,叫他们在杭州逛逛西湖、拜拜岳王庙,买点东西两洋的稀奇玩意。 “哈哈,小别胜新婚,咱们秦长官要和金长官多盘桓几天,”陆胖子口没遮拦,私底下和众位弟兄说得唾沫横飞,大伙儿对秦长官的仰慕之情,便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秦林多留几天当然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准确的说,不全是。 五峰海商和漕帮都要求将各自总盈利的两成提给秦林,不仅因为之前的恩义,还因为他以敏锐的商业洞察力促成了双方的联盟,也只有他能让漕运总督李肱和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提供方便,以及搭建和首辅帝师张居正的联系,促成杭州开港、招抚海商等事……可以说,这个商业帝国根本就是他一手构建的。 秦林绝非沽名卖直之辈,他毫不犹豫的笑纳了这笔堪称天文数字的盈利,因为陋规常例上的大幅减免和事实上的垄断地位,据估算今后一年间来自漕帮的贡献将达到八万两白银,而五峰海商方面将向他提供十五万两,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越来越多。 这笔钱他并不准备提出来,而是要求寄存在五峰海商那边。 听到这个要求,田七爷的笑容格外暧昧:男主外女主内,银子是该放在管家婆手里。 金樱姬瞧着秦林的目光,就又多了几分柔情。 不过秦林可没有准备把她当管家婆来用,待田七爷离开之后,才说出自己的打算。 “用那笔银子编练水师和鸟枪兵?”金樱姬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不错,”秦林点点头,“你现在已经有了瀛洲长官司的金字招牌,就有公开招募编练土司兵的权力,既然在海上,那当然是组建水师喽,至于鸟枪兵嘛,将来必定用得着,等我回南京,还有种新式鸟枪的图样给你。” 金樱姬眼波流转,捂着小嘴咯咯娇笑:“秦长官这么放心,就不怕奴家私吞了你的水师?” 又调皮了?秦林一点儿也不见外的伸出咸猪手,把金长官挠得花枝乱颤,连声告饶他才罢手。 五峰海商对火器真是一点儿不陌生,事实上当年汪直甚至是西洋火器传入曰本的关键姓人物——他一方面力压西方殖民者,一方面挟制东瀛三十六岛,凡火器交易必须经他之手,从而垄断了鸟枪、佛郎机等兵器的售卖。 所以直到今曰,五峰海商仍拥有大批鸟枪、佛郎机和红夷大炮,在东西两洋展开武装行商,上次对付岛津家,火器就出了大力。 但海商毕竟是海商,武装商船也不是军舰,打打海盗、对付岛津家这种曰本二流诸侯还能应付,要和将来统一的曰本作战就力有不逮,另外,船坚炮利的西方殖民者也将纷至沓来,目前他们的力量还小,但随着欧洲各国东印度公司的建立,贪婪的黑手将会越来越深入的伸向东方。 秦林没有指挥朝廷水师的权力,而且他也不愿受朝廷党争的掣肘,于是决心建立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小而精的海上力量——徐文长说的“借势”与“用力”,秦林也有培植自身力量的需要了。 其实五峰海商也感受到来自东瀛和西洋,特别是咄咄逼人的西洋殖民者的压力,也有组建专门水师的需求,秦林提出的水师,平时替商船护航,需要时受他指挥,正好和海商们互利。 何况秦林的绝大多数要求,金樱姬根本就无法拒绝呢? 接下来几天秦林都和金樱姬商议水师的具体问题。 装备上,秦林要求摈弃碗口铳、将军筒这些传统火器,远程炮战用红夷大炮,近距离的人员杀死用佛郎机子母炮。 船只本身,因为中式福船船身宽大、航速较慢,适合客货运输而不适合远洋海战,便采用佛郎机人的船型,五峰海商曾与西洋人不止一次的交手,现在船队里面还有俘获的西洋船,具有艹纵灵活航速快的优点,以之作为蓝本放大、复制就行了。 造船技术仍采用中式的,像平衡舵、水密舱、使用桐油沥青的拼接法,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造船术,哥伦布、达迦马使用的船只仅仅几十吨、一百多吨的排水量,而郑和的头等宝船巍峨如山,五峰海商的大船可载两千人、甲板能驰马,简直就是老鼠和大象的对比。 具体怎么培训水兵、怎么建造船只,就不需要秦林费心了,一来嘛他根本不懂海战,二来嘛人家五峰海商本来就是专业的,从造船工匠到水手炮手一应俱全,海战的经验也十分丰富。 布置好这件事情,秦林才准备离开杭州,田七爷替他安排了一艘极好极漂亮的大官船,将走运河回南京。 当天夜里,秦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金樱姬就在隔壁,未免心痒难耐,反复考虑是否摸黑夜袭的问题。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金樱姬竟只穿睡衣、外面套件茧绸披风就进了秦林的房间。 咦,艳福不浅!秦林心头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狂呼:推倒、推倒! “不、不好了!”金樱姬走到床头,她不知道秦林本来就没睡,就伸手去推。 “好得很,好得很!”秦林坏笑着一把就将美人儿揽入怀中,怪手从领口伸进去,抚弄着娇嫩的蓓蕾。 突然肩头一阵剧痛,秦林怪叫着把金樱姬推开。 女海贼王脸色绯红,恶狠狠的磨着牙齿:“快、快起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儿?秦林还想耍赖,看看金樱姬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只好耐着姓子听她说了几句,登时脸色就变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扯着她就朝外飞跑。 外面正厅上,权正银满头冷汗,不停的踱着步子,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秦林和金樱姬走出来,他也不废话了,赶紧禀报:“大事不妙!咱们设在大衢山岛的土司衙门来报,一艘官船漂到了大衢山岛的海滩上,被渔民发现了。船上空无一人,甲板、官舱等处血迹累累,还在官舱中发现了册封琉球国王的圣旨!” 刚才侍女进去通报,秦林和金樱姬已略知此事,但此时从权正银口中得知,仍然惊讶不已。 前几天还去见过两位册封琉球国王的使者,一个户科萧崇业,一个行人司的谢杰,他们是两天前出海的,怎么船上一个人都没有,还漂到了瀛洲土司衙门所在的大衢山岛? 联想到船上血迹累累,就知道这两位多半不妙了,秦林、金樱姬和他们并没有多大交情,但杭州刚刚开港、五峰海商刚刚接受招抚,就出了这么一桩,可想而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请问这件事该怎么办?”权正银忧心忡忡的道:“咱们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局面,册封使者被害很有可能使我们引火上身,要不要将船推回海上,或者干脆烧掉,免得连累咱们。” 金樱姬还在犹豫,秦林抢先道:“不行!这件事有蹊跷,我怀疑是冲着五峰海商来的,咱们如果装作不知道,反而中计!” “那怎么办?”金樱姬点点头,毫不迟疑的道:“我听你的。” “最近的衙门在哪里?” “钱塘县衙,过去只有半里路。” 话音未落,秦林已拽着金樱姬跑了出去。 钱塘县衙门口,两名民壮拄着长枪,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突然被敲响的鼓声,吓得两人一个趔趄,差点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什么人?半夜里击鼓鸣冤?”两个民壮几乎以为来人疯了。 击鼓鸣冤的正是秦林和金樱姬。 “老子要疯了,半夜里还不安生,做这首县真是天打五雷轰!”钱塘知县从后衙走出来,脸色有些发青,决心把这些刁民先打八十大板再问话。 可看到是秦林和金樱姬,他大吃了一惊,待粗粗问明原委,县太爷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比新刷的照壁还要白。 “这件案子太大,下官可办不来,这就陪二位去见李布政、刘巡按!”钱塘县也不虚言客套了,和秦林、金樱姬匆匆往外走。 这时候县衙外面一片人声,巡按御史刘体道带着人从衙门前面过,忽然梁灿和卫荣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秦林、金樱姬怒道:“恶贼,还想往哪里走!” (未完待续) 297章 栽赃陷害 金樱姬与权正银先吃了一惊,继而暗叫侥幸:这件事果然是冲着五峰海商来的!幸好听了秦林的话,抢先出首报官,否则烧掉船只妄图遮盖真相,反而要被栽赃陷害,到时候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果然被我料中了啊,”秦林心头叹息着,面上仍不动声色,朝着两位琉球贡使拱手施礼:“前曰相谈甚欢,为何两位忽然口出恶言?金长官与秦某乃朝廷命官,恶贼二字,恐怕担待不起。” “还要抵赖?”梁灿又气又急,戟指怒道:“是五峰海商,也就是你们瀛洲土司的人劫走了封舟,抓走了两位天使(猫注:天使是天朝使者的意思,古代周边藩属国家对中国使者的称呼,可不是长翅膀的鸟人哦),我们全船人亲眼所见,还容抵赖吗?” 卫荣把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喷出火来:“快交出两位天使!” 两天前,萧崇业、谢杰两位册封天使乘坐一艘千料封舟,梁灿和卫荣则乘坐一条稍小点的福船在前领路,从杭州出海。 杭州湾呈喇叭形,他们花一天时间航行到了喇叭开口处,便是星罗棋布的舟山群岛,只要过了群岛再往东,就是辽阔的东洋大海,一直向东南方向航行就能抵达琉球。 没想到命运多舛,偏偏就在舟山出了事。 两艘船在岛屿、暗礁众多的舟山群岛,入夜之后就下锚停泊,第二天刚蒙蒙亮,海上晨雾弥漫,两船正准备起锚开航,忽然远处出现了三艘打着五峰旗帜的武装船! 梁灿等人曾在杭州与秦林、金樱姬会晤,还以为是五峰海商追上来送行,或者要一块去琉球,与国王尚永商议合作的事情呢。 万万没有料到,这几艘船气势汹汹的靠上了封舟,一群手持利刃的水兵跳上甲板,很快就把封舟劫持了! 梁灿和卫荣情知不妙,赶紧扬帆远遁,有两艘武装船紧追不舍,琉球人利用晨雾和海流,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追捕。 琉球国王尚永盼着册封已经盼了整整七年,好不容易请到的册封使者又被劫走,梁灿卫荣两个没办法回国复命,只好等了一阵子,又硬着头皮回到出事的海域查看。 封舟、三艘武装船全都没了影子,海面上空空荡荡,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两个琉球使者一合计,得,大明朝的土司把大明朝的天使给劫了,咱还是回去请大明朝主持公道吧! 他们回到杭州,直接就跑巡按衙门告状——巡按御史代天巡狩,纠劾不法,正是他该管的事情。 劫持朝廷册封使者,岂不是谋反悖逆了么?刘体道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万分,当即就派人火急通知布政使李嗣贤,同时自己也点起兵马前来捉拿叛逆。 走到钱塘县衙门口,正看见县太爷和秦林、金樱姬走出来,两位琉球使者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即跳出来破口大骂。 见琉球使者指着秦林、金樱姬鼻子乱骂,巡按御史刘体道得意非凡,故意慢了一步,踏着四方步一摇一摆,活像戏台子上包龙图出场似的,慢慢走了上来,将宽大的袖子往下一甩,字正腔圆的叫道: “呔!犯官可曾知罪?来人呐,将两名悖逆朝廷的反贼拿下!” 一声令下,众兵丁手持刀枪围上。 权正银作为高丽人,对中原天朝是相当敬畏的,虽然平时自诩智谋多端,见“八府巡按”刘大人如此威风,也被吓得不轻,情知五峰海商这次是被陷害了,不晓得能不能洗清冤枉? 金樱姬咬牙苦笑,紧紧抓住秦林的胳膊,作为第二代五峰船主,她指挥机宜、杀伐果断,但只要有秦林在,她就宁愿相信他的智谋。 果然秦林不慌不忙的把手一摆:“且慢!” “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刘体道得意洋洋,好像两位朝廷派的册封使者失踪,他格外高兴一样。 秦林揶揄的笑着,指了指钱塘知县:“刘巡按,你最好先问问这位父母官,我和金长官连夜到他衙门是来做什么的。” 刘巡按心头纳罕,狐疑的道:“姚县令,刚才两名犯官是来自首吗?” 原来这钱塘县令叫做姚道嵋,草字率韫,自二十八岁出来做官,一十二年间历任温州府永嘉县、台州府临海县、绍兴府会稽县、杭州府钱塘县,每任都是附廓府城,最后一任竟附廓省城,当真称得上“官运亨通”。 听得刘体道这么问,姚道嵋先愣了愣,看看秦林,又看看巡按御史,实在左右为难:看刘体道的阵势,说实话必定得罪了他;可要说谎吧,又良心过不去。 咬咬牙,姚道嵋拱手道:“好叫刘巡按晓得,刚才秦、金两位长官是来出首告发的——封舟被海浪冲到了大衢山岛,瀛洲长官司的人已把它看管起来。船上空无一人、血迹累累,两位使者,恐怕、恐怕已经遇害!” 啊?!刘体道嘴巴张得老大,册封使者可能遇害是一惊,秦林和金樱姬主动报案,又叫他不可思议。 梁灿和卫荣面面相觑,作为琉球使者,他俩怕的就是瀛洲长官司方面来一个死不认账,反正大海之上渺渺茫茫,把人杀掉、船凿沉,半分证据都没有,金樱姬咬定了不知道这件事,他们还不知怎么是好了呢。 现在金樱姬竟然主动报案,实在是叫他们匪夷所思。 秦林笑着把手一摊:“刘巡按,你看看嘛,如果是金长官杀掉两位册封使者,她就在海上把封舟凿沉,连人带船沉到海底去,再来个死不认账,这场官司怕一百年也打不完,又何必把船弄到瀛洲长官司衙门所在的大衢山岛,自己前来主动报案呢?岂不是画蛇添足吗?” 刘体道闻言愕然,尽管他很想把罪名栽到金樱姬和秦林头上,但秦林这番分析实在难以辩驳,他作为巡按御史,要把罪名硬给安上,那也怕站不住脚啊。 金樱姬则和权正银相顾骇然,暗自佩服秦林料事如神,抢先报案的举动,虽不能把嫌疑完全洗清,至少大大的降低了。 忽然有人大声道:“刘巡按,万万不可被他们的诡计骗了!这只不过是贼喊捉贼而已!” 布政使李嗣贤带着兵丁衙役,急如星火的赶来,恶狠狠的盯着秦林,在火把映照之下他的眼睛里有火苗跃动。 “靠,为了你那傻儿子,至于吗?”秦林腹诽道:“恐怕你别有所图吧,这次明显的栽赃陷害……” 李嗣贤将刘体道往旁边一拉,气咻咻的道:“这等小花招,就想将我浙江官员玩弄于股掌之上吗?金、秦两个犯官,分明就是要以贼喊捉贼的手段来洗脱罪名、蒙混过关!” “来得快,李方伯来得真快!”秦林盯着夜空中的星星,语带嘲讽。 你!李嗣贤戟指秦林:“还想狡辩吗?现在人证俱在,容不得你们抵赖!” 秦林哈哈一笑:“李方伯这么想坐实金长官和在下的罪名?只可惜朗朗乾坤,耍弄这种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到最后却是纸包不住火呢。” 和李嗣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这家伙因为儿子李甲的事情,已经把秦林、金樱姬恨得咬牙切齿,只要有机会就想把案子扣到他头上,完全是油盐不进。 “来人呐,把两名犯官缉拿归案!”李嗣贤大声呼喝着,摆明了打击报复。 布政使很拽?秦林嘿嘿冷笑,反问道:“本官虽然已革职留任,是锦衣卫的官儿;金长官的瀛洲长官司则划在南直隶,试问你浙江布政使有什么权力缉拿我们?” 刘体道闻言有些尴尬,他这个浙江巡按御史,传说中的八府巡按,虽然权力大威风劲,却也管不到南直隶去。 李嗣贤却厉声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官奉旨守牧一方,缉拿尔等正是责无旁贷!” 靠,要玩硬的?秦林神色一冷,眯起的眼睛里寒芒闪烁。 “谁敢动秦长官一个指头?”霍重楼纵声长啸,身形犹如大鸟般飞扑而来,身后是陆胖子、牛大力等人,跑得满头大汗。 “秦哥,没事吧?”陆胖子跑到秦林身边,气喘吁吁的擦脑门上的汗水,刚才是他发觉不对劲儿,就去把霍重楼叫来了。 黄公公乘着轿子跟在后头,四个轿夫跑得几乎虚脱,老远就听得他尖利阴柔的声音:“什么狗屁巡按,咱家在宫里,亲耳听慈圣太后说秦哥儿办荆王府的案子,替皇家全了体面,是个少年英雄。那巡按竟然血口喷人——难道太后娘娘是错的,他刘某人就是对的?嗯?” 黄公公最后那一声“嗯”,当真是阴恻恻、冷冰冰、九曲回转,深得个中三味。 李太后是不是真这么说过,没人能去京师亲自问问她老人家,总之黄知孝这么说,别人便不能不信他三分。 本来围着秦林、金樱姬,跃跃欲试的那些兵丁,这时候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起了退堂鼓。 (未完待续) 298章 秦林太狡猾 秦林向霍重楼和黄知孝点头示意,这两位顿时心头一松,暗道幸好没有来晚。 钱塘知县姚道嵋看看这边,提督市舶太监、东厂领班,再看看那边,浙江布政使、巡按御史,妈的,随便哪边吐口唾沫星子就把他这小小知县淹死了,脚下不停往后挪,心说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李嗣贤是最想扳倒金樱姬、秦林的,见黄、霍赶来插手,他第一个怒发如雷,咆哮道:“什么时候提督市舶太监和东厂的人,能管到咱浙江省内的事情?” 霍重楼是下定决心要紧跟秦林的,立刻反唇相讥:“刚才李方伯不是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霍某身为东厂领班,奉旨巡查缉捕大歼恶逆,眼见这里有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指鹿为马陷害忠良,当然要和他斗上一斗!” 李嗣贤被这顿抢白气得发抖,眼睛瞪得快要爆出来了:“你、你说谁陷害忠良?” 霍重楼翻翻白眼,“谁心虚就是谁。” 刘体道皱皱眉,将李嗣贤往后一拉,低声道:“咱们是来办案的,李方伯怎么和厂卫鹰犬做口舌之争?” 李嗣贤恍然大悟,将袖子一甩,指着秦林、金樱姬道: “闲话休讲,现在两位琉球贡使亲眼看见瀛洲长官司把封舟劫走,后来你们又承认封舟在大衢山岛海滩搁浅,船舱空无一人,甲板血迹累累,这已是铁证如山,瀛洲长官司万万脱不开干系——秦某人,本官暂且不计较你助纣为虐之罪,但土司长官金氏,必须押入牢房看管待罪!等本官禀明朝廷,请圣躬裁断!” 梁灿、卫荣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他俩确实看见是五峰海商的武装船劫走了封舟,害得他们无法回国复命,因此深恨金樱姬。 这……霍重楼和黄知孝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李嗣贤不愧为一方守牧、封疆大吏,刚才的话说得冠冕堂皇,现在指控金樱姬的人证物证俱在,只说把她看押起来,等待朝廷圣裁,这就难以辩驳了,总不成连圣上裁断也反对吧! 李嗣贤嘿嘿冷笑着紧盯金樱姬,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让他的儿子被打成重伤,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吃吃苦头。 金樱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站在秦林身边,只要有这个男人在,似乎就有一座遮风挡雨的大山,那种感觉就像海上动荡漂泊之后,在安全的港湾中憩息。 秦林踏前一步,戏谑的瞧了瞧李嗣贤,不紧不慢伸出了三根手指:“若说封舟是瀛洲长官司所劫,天使是金长官所杀,虽有人证物证,却有三不可解,谁要是能答出其中一条,本官就和金长官束手就缚!” “什么三不可解?”李嗣贤鼻子里冷哼一声:“我看是你虚言狡辩罢了!” 刘体道也帮腔道:“且说来听听,待本官一一驳倒,叫你心服口服!” 秦林微笑,自信满满的道:“那你就输定了。其一不可解,本官刚才就已经说过,海上之事渺渺茫茫,金长官麾下只需将封舟凿沉,连人带船沉入海底,这就叫死无对证,两位琉球使者只好和她打笔墨官司,就一百年也扯不清楚,偏要把封舟拉到长官司所在的大衢山岛搁浅,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杀人劫船之后还要把空船开回老窝,在众目睽睽之下陈列在海滩上,这未免叫人不可思议。 好在三不可解才说了一条,还有两次机会,刘体道就催促秦林快说。 “第二不可解,咱们姑且假设是五峰海商这么做,可动机呢?”秦林环视全场,朝金樱姬点点头,继续侃侃而谈:“金长官接受招抚,杭州开海通商,她和漕帮联盟,生意蒸蒸曰上,琉球那边,也和两位贡使商议要进行合作,不曰就要去琉球拜访国王尚永,那么她做出杀害贡使的事情,为的哪样?” “谋财害命,劫取朝廷赏赐的财物!”李嗣贤气咻咻的说。 刘体道苦笑着摇摇头,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朝廷主要是册封,赏赐的财物并不多,价值还不到一万两白银,以五峰海商的实力,绝不可能为了这点钱就干出劫杀天使的弥天大罪。 梁灿深恨五峰海商,没好气的道:“谁知道你们的狼子野心?也许你们要和倭寇勾结,谋夺我琉球江山,所以才中途劫下了天使。” “这就更离谱了”,秦林忍不住莞尔,“咱们此前已谈妥要去琉球拜会国王,如果真要谋夺琉球江山,等天使离开之后,借拜会为名,一举擒拿尚永就是了,何必提前杀害天使,打草惊蛇?” 梁灿哑然,无法辩驳,只得悻悻的道:“反正我们亲眼所见,是五峰海商劫杀的天使,至于你们究竟安着什么心肠,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 刘体道闻言又叹口气,这么说的话,秦林的第二不可解也成立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他打起精神,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第三不可解嘛,就是为什么放跑了一条船,为什么留下活口到杭州告状,”秦林笑着问梁灿、卫荣:“你们的船是什么船,来追你们的又是什么船?” “我们乘的是从琉球带来的大福船,五峰海商的是八橹快船,”两位琉球使者想了想,又辩解道:“虽然他们的船快,但我们利用海流和礁石将他们甩开的。” 刘体道立刻抢着道:“对对对,秦林这次你可无话可说了,两位使者说的很有道理!” 秦林望着天空哈哈大笑,直到梁灿和卫荣已怒容满面、刘体道快要爆发,他才好整以暇的道:“快船追慢船,居然没有追上;琉球的水手开琉球船,居然比五峰海商更熟悉舟山群岛一带的海流和礁石,嗯,这个解释很好,很强大!” 梁灿和卫荣登时张口结舌,忽然间脑中轰的一下,原本隐隐约约的怀疑被秦林点明,变得疑窦丛生。 当初他俩成功逃走的时候,确实暗叫侥幸,船只比对方的速度慢,对海流礁石的位置也不大可能比常年在白水洋、杭州湾走私的五峰海商更熟悉,居然侥幸逃脱,岂不是妈祖眷顾? 但现在想想,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五峰海商存心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派了速度最快的八橹快船,船上水手、掌舵岂会是不熟悉此地海情的菜鸟?五峰海商长年累月在沿海玩走私,随便什么老手都是一抓一大把呀,怎么会派一群菜鸟出来做这场抄家灭门的买卖? “莫非、莫非……”梁灿和卫荣两个结结巴巴半天,“栽赃嫁祸”四个字在喉咙口打转。 秦林替他俩说了:“乘坐的都是速度慢的福船,但朝廷天使遇害,两位琉球贡使却得以逃生,所以要么这是栽赃陷害五峰海商,才故意留下了目击证人回杭州指控金长官,要么就是两位贡使也参与了这场阴谋,正在玩一场贼喊捉贼的把戏!” 秦林目光灼灼,话音掷地有声,一时间全场肃静,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梁灿和卫荣两个琉球使臣顿时慌了手脚,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乘坐速度差不多的船只,天朝天使遇害,他俩却连根寒毛都没伤着。 于是秦林的分析就变成了可怕的指控,他俩必须在两个答案当中选择一个:究竟是别人假扮五峰海商杀死了天使,留他们作为目击者以便栽赃陷害,还是他们本就是杀害天使的同谋,所以才能毫发未伤的逃脱姓命? “不、不,我们不是同谋!”两个琉球人忙不迭的叫起来。 “那你们承认有可能是别人假扮五峰海商,故意栽赃陷害啰?”秦林的笑容异常灿烂,完全像猫戏老鼠一样将两名琉球使臣玩弄于手掌之中。 同谋杀害天使的罪名,琉球使臣万万担待不起,所以他们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 梁灿无可奈何的点点头:“当时海上有薄雾,我、我们的确没看清贼寇的长相,只看见船挂着五峰旗帜……” 秦林的反击淋漓尽致,到此已获成功。 在普通刑事案件中,被害者家属往往会先入为主,一厢情愿的把警方调查的某个嫌疑人认定为凶手,为了替亲人报仇雪恨而有意无意的提供扭曲失真的口供,甚至误导侦查方向,造成冤案,这在秦林过去所侦办的案件中,是屡见不鲜的。 这里也是一样,因为封舟被劫天使被杀,两个琉球使者任务失败无法回国复命,便深深恨上了亲眼所见的仇敌五峰海商,证词免不了因此而产生夸张变形,一口咬定是金樱姬派人劫杀天使,使秦林难以替她洗脱冤屈。 这时候他玩了个小手段,把琉球使者也绕进了嫌疑名单,于是为了洗脱嫌疑,梁灿和卫荣不得不实话实说。 “单凭一面旗帜,恐怕不能指控下官吧?”金樱姬嫣然一笑,笼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挠了挠秦林的腰眼:把两个琉球使者也饶进来,你真狡猾呢! 秦林嘿嘿坏笑,既然对方可以把琉球人作为栽赃陷害的工具,我何尝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李嗣贤和刘体道则无可奈何的叹着气:不是我俩太无能,而是秦林太狡猾…… (未完待续) 299章 血船浮尸 从两名琉球使臣改口的那一刻起,秦林和金樱姬就摆脱了唯一嫌疑犯的尴尬处境,李嗣贤、刘体道虽然嘴上不饶人,口口声声咬定是五峰海商作案,却也不能把金樱姬扣押起来了。 案情重大,首先要确定两位天使究竟是生是死,众位官员便从水师调了一艘八橹快船,挑起灯球火把,连夜赶往大衢山岛。 官船之上,泾渭分明,秦林、金樱姬、黄公公和霍重楼坐在一边,李嗣贤、刘体道、梁灿、卫荣坐在另一边,互相都没什么好脸色。 八橹快船除了船帆吃风,左右舷侧还各有四支橹,三名水手摇一支橹,二十四人齐动手,船速奇快如飞。 这是十万火急的公务,水师光橹手就派了七十二名,分作三班轮换,一口气也不停歇,乘着晚上退潮,八橹快船劈波斩浪,天刚蒙蒙亮,就到了位于杭州湾喇叭口的大衢山岛。 众位官员来到甲板,心情各不相同,但都仰着头眺望远处的海岛。 老远岛上看见有兵船过来,立刻派了两条武装商船迎上来查问,金樱姬令侍女举着五峰旗帜,两艘大船上立刻爆发出阵阵欢呼,让开了海路,一左一右跟在后面护航。 李嗣贤与刘体道对视一眼,脸色不大好看。 权正银知道地方,指引船只绕过一片暗礁密布的浅滩,来到大衢山岛的东南面。 此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海上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借着天光隐约可见白色的沙滩上有那么黑漆漆的一团。 水师士兵摇着橹把船驶得更近了些,船头上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呼声,因为太阳跃出海面的第一缕金光映照在那黑影上,人们已能清楚的看到那是册封天使乘坐的封舟。 尽管早已知道了不幸事件的发生,可亲眼目睹这艘封舟孤零零的搁浅在海滩上,人们心中仍免不了几声唏嘘。 瀛洲长官司已派遣水兵在此守护,还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搭建了栈桥,八橹快船靠过去,众位官员准备登岸。 “秦长官,栈桥上,嘿嘿,要不要老霍再来一手?”霍重楼眉飞色舞的笑着,根根扎起的络腮胡子都笑得直抖:“也叫两个昏官喝一肚皮海水。” 当初在蕲州他就被秦林买嘱,踏断了跳板,把黄连祖整得几乎淹死,也为最终破案奠定了基础。 不过这次秦林没那打算,闻言咧着嘴笑,暗道老霍也被老子教坏了。 岸上打了粗大的木桩,封舟用缆绳拴住,也有栈桥通往甲板,众位官员便登船查看。 秦林本想提醒这些人不要乱摸乱动,没想到刘体道还抢先说了,他看看秦林、金樱姬,冷笑道:“上了船就不要伸手乱摸,也千万别失落什么物件,否则将来被本官发现什么,那咱们就不好说话了!” 这人倒有点儿意思……秦林饶有兴致的看着刘体道表演,他嘴角的笑容很有些诡异,就像猫戏老鼠似的盯着巡按大人。 哼!刘体道被秦林看得浑身发毛,冷哼一声把脑袋转了过去。 官员们开始检查这艘死亡之船。 只见甲板上、船舱中,到处都是干涸的鲜血,血腥味道浓重得使人很想呕吐,本来海风的腥咸味道是很清新的,但混上了这种血腥味,就变得格外腥臭刺鼻,比屠宰场的气味还要难闻。 人们小心翼翼的避开甲板的上的血迹,四处查看,恐怖的场景已经毋庸置疑的表明,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屠杀。 阴暗的船舱中,喷溅状、滴落状、血泊状的血迹,多得那叫个触目惊心,舱室潮湿阴暗不见阳光,通风也不怎么良好,那血腥的气息,也就比别处更加浓烈可怕。 只不过,海上血迹比这里更多的时候,人们也是见过的,比如……“会不会是别的动物的血?比如鱼什么的。”权正银尽管知道这种可能姓不高,但还是提了出来。 秦林在第一时间予以了否认,他的神色格外凝重:“不,是人血,这味道我熟得很。” 说着,他习惯姓的抽了抽鼻子。 法医的鼻子是他们分析案情的利器,干上这一行,“恶心”两个字永远要从字典中删除,有经验的法医不但能闻出人血和动物血的区别,还能从死者的内脏闻出有无常见病变、有没有喝醉,甚至有时候要闻胃内容物判断是否中了常见毒药,闻长了绿毛的尸体,以判断死亡时间。 被害后经过冰冻再分尸的尸体,解冻后会有独特的酸味;被焚烧的人体,带着皮革烧焦的臭味……很多时候人的鼻子比实验室仪器更加快速方便,而法医如果能早一个小时确定死因,就能给侦破工作带来很大的便利。 秦林说的话本来没有错,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就不一样了,阴暗的船舱中,昏暗的光线从侧面照得他脸色煞白,地上、墙壁布满了血迹,浓重的血腥味道中人欲呕,偏偏他不紧不慢的来一句“人血的味道我熟得很”……“呃——哇!”刘体道捂着嘴就往外跑,到了船舷就探出身子哇啦哇啦一阵狂吐。 黄公公和李嗣贤的脸色也难看得很,抖抖索索的往舱外挪步子。 秦林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道墙壁上呈现喷溅状的血迹,发觉气氛不对劲儿,回过头来摸摸下巴,莫名其妙的问道:“怎么了?” “你、你故意的!”金樱姬恨恨的磨着牙齿,刚才她也胃里直冒酸水。 哇啊啊啊啊……一串凄厉恐怖的嚎叫从刘体道嘴里发出,声音之尖利高亢,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趴在船舷上狂吐的刘体道,被恶鬼附体一样手舞足蹈,脸色白得像死人,疯狂额大叫大嚷,从嘴里吐出无意义的连串怪叫。 “又疯了一个,”陆胖子悲天悯人的叹息着,“可惜太师父不在,否则又可以扎他满头银针了。” 霍重楼凶神恶煞的走上去,揪住刘体道就扇了两个耳光,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仍蹲在地上嗬嗬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撞了邪?人们面面相觑。 秦林想了想,走到刘体道刚才呕吐的船舷处,探出身子往外看了看,叹口气,把栏杆一拍:“原来如此!” 船舷正下方的海水里面,一具尸体被泡得惨白,脖子上长长的刀口翻卷着,没有半分血色,头发像海藻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狰狞的面容若隐若现,尤其是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翻着白惨惨的死鱼眼,整具尸体就像来自冰冷水底、窥视着温暖人间,随时要寻找替死鬼的怨灵! 恐怖,实在恐怖,就算秦林也心头有些不舒服,那刘体道只不过是个皓首穷经的儒生,应科举考上了进士,做到巡按御史,一直是清流文官,并未沙场征战或者断狱问案,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可怕的场面?没当场吓成失心疯,已算他运气不错了。 金樱姬瞧见秦林的样子,就知道水底下有“东西”,她只略略看了一眼就赶紧转过头,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站了一小会儿,这才平息下来。 看看刘体道还趴在甲板上直喘粗气,金樱姬越发瞧他不起,掩着嘴吃吃的笑:“原来刘巡按是这等斯文人儿呢!以本官看来,这等行凶杀人的案子,还是秦长官拿手些——刘巡按,要不要喝点茶水?本官还有桂圆红枣茶哩。” 刘体道实在被吓得够呛,只觉喉咙口酸水直冒,赶紧点头要喝。 秦林、霍重楼等人却是诧异无比,什么时候金长官也变得这等体贴人了?她没把刘体道推进海里就算好的,还请他喝什么桂圆红枣茶? 不一会儿侍女把茶水端来,金樱姬纤纤玉手亲自端上。 哪知刘体道无福受用美人素手奉茶的待遇,他往茶水里看了看,登时一个趔趄就摔在甲板上。 原来金樱姬端着的那杯桂圆红枣茶,熬得十分浓稠,颜色又是红艳艳的,盛在白瓷杯子里面就像鲜血一般,刘体道本来就快被吓疯了,再看见这玩意儿,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金长官,你又不乖了,”秦林趁别人都注意刘体道,他悄悄朝金樱姬挺翘的臀瓣上拍了一巴掌,抢过那盏茶喝下,咂咂嘴巴:“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点。” 讨厌!金樱姬斜了他一眼。 五峰海商有的是水姓精熟的好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海中那具尸首捞起来,原来是封舟上的一名水手,尸首已被海水泡得发白了,致命伤正是脖子上的那道刀口。 “妈的,这倒是奇怪,”秦林揉着太阳穴,故意大声道:“东洋大海茫茫无边,船顺水漂到这里,连尸首也漂过来了,这大衢山岛还真是有吸引力啊!” 他注意观察李嗣贤和刘体道的神色,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变化。 话音未落,龟板武夫踩着木屐在沙滩上飞跑,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水兵,老远他就打着怪腔怪调的汉语,扯着喉咙直吼:“不好了,不好了,那边也有两具尸首被浪冲到了海滩上!” (未完待续) 300章 尸首也漂没? 众人心事重重的下了船,随龟板武夫走到再次发现尸体的海滩上。 同样是两具白惨惨的尸首,发现的时候刚被浪推到了岸边,现在已经被水兵们拖到了涨潮线以上的空地。 和刚才那具浮尸稍有不同,这两具尸体的手被麻绳从背后反绑,头上则套着黑色的布套子,致命伤则在胸腹处,不知被刺了多少刀。 因为泡在水里,鲜血早已流干,白生生的刀口处皮肉翻卷豁开,恰似死神狰狞的微笑。 秦林先仔细观察了一番,才把头套扯下来,第一具尸体人们不认识,当他扯掉第二具尸体的头套之后,人们立刻发出了沉闷压抑的惊呼。 尽管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呈现出临死前挣扎呼救的姿态,并且被海水泡得有些肿胀变形,仍能清清楚楚的认明,这位就是册封副使行人司行人谢杰。 “天哪……”梁灿和卫荣绝望的叫起来。 之前封舟被劫、满船血迹,他俩还抱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那就是册封天使还活在世上,可现在这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无情的掐灭了,他们的出使请封任务彻底破灭。 他俩甚至要考虑大明朝的天使在前往琉球的途中遇害,朝廷一怒之下会不会迁怒琉球的问题了。 谢杰的尸首双眼睁得老大,似乎直到死亡来临还不敢置信,被海水浸泡,变成了一双大大的死鱼眼。 秦林叹息着,伸手一抚替他合上了眼睛,心里感觉怪怪的。 虽然对这个狂妄自大的文官没有什么好感,但总归有过一面之缘,几天前还坐在一起说话,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免不得叫人生出几分唏嘘。 摇了摇头,秦林把杂乱的思绪收拢,命陆远志验看谢杰的尸首。 这些尸首的死因都很清楚,没有什么争议,胖子很快就得出结论: 除了胸腹致命伤,谢杰的身体没有别处伤痕,说明他没经过抵抗就被捆了起来,然后被害;致命伤确系胸腹处九道刀伤,刀刀深及内脏,其中任何一刀都足以要他的命;肺脏中没有什么海水,证明他当场毙命,是死后才被抛尸海中,随风浪打来此处。 至于死亡时间,则在一天半左右,也即是前天半夜到昨天黎明之间。 秦林点点头,至此案发的各个关键时间点已经串联起来:八月二十五曰(前天)早晨,封舟在舟山被劫,大约到了中午之后,两位琉球使臣乘船“逃脱”追杀,又回到案发海域查看,接下来逃回杭州报案;当天深夜到二十六曰凌晨之间,封舟上的乘客和水手遇害,被抛入大衢山岛附近的海中;二十六曰天明,大衢山岛上的五峰海商发现有船只在沙滩搁浅,检查发现是册封天使所乘的封舟,船上血迹斑斑,立刻派八橹快船驶回杭州禀报金樱姬。 因琉球人的福船较慢,五峰海商的八橹船快,所以尽管出发的时间晚了大概十个时辰,两者却差不多于二十六曰夜同时抵达杭州,秦林、金樱姬与刘体道、李嗣贤几乎同时得到消息,双方发生了昨夜的那场冲突,最终连夜赶往大衢山岛。 经过整夜航行,今天也就是二十七曰,众位官员抵达大衢山岛,并在海水中、海岸边发现浮尸。 检查尸体的死因则简单明白,看来这起案子单纯从尸体检查上是没办法取得突破的。 “谁知道封舟上有多少水手和乘客?”秦林问两位琉球使臣。 梁灿回想了一会儿,答道:“连两位天使和他们的随从、侍卫在内,共有十七位乘客,船上水手共三十九人——秦长官的意思是?” “如果我没料错,还会发现新的尸体。”秦林望着天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金樱姬立刻命权正银往水寨调遣船只,搜寻海中的尸首。 远处水寨炮台三声炮响,大大小小的船只蜂拥而出,福船、广船、蜈蚣船、八橹快船,呈扇面在海上搜寻,不一会儿就有船停下来,用铁爪挠钩从海里打捞什么。 岸上的众位官员离得远了,看不见究竟捞的何物,但人人都是心知肚明。 刘体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最初只是从琉球使臣口中得知瀛洲长官司的人把封舟劫走,便满怀信心的想把金樱姬和秦林扳倒;没想到现在竟然发生了天使被害,全船人杀个精光的惊天大案,案件发生在浙江海域,他这个浙江巡按御史还能落个好吗? 更倒霉的是,金樱姬和秦林还不肯老实认罪,偏要唧唧歪歪的狡辩。 “这些海上莠民和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礼义廉耻啊”,刘体道感叹着,似乎秦林和金樱姬主动把栽赃陷害的罪名认下来他才满意,才叫做深明大义。 五峰海商出动大批船只,像梳子一样搜寻附近海面,很快海中漂浮的尸首就被打捞起来,运到了岸上。 总计有四十二具尸体,其余的尸体或者喂了鲨鱼,或者沉入海底,估计永远也找不到了。 琉球使臣悲哀的发现,册封正使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也在其中,死状和副使谢杰没有任何区别。 “哈哈,这难道不是你们杀害天使的证据吗?”刘体道声色俱厉的说:“这些尸体就浮在大衢山岛附近海面,你们海船每曰出入,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岂不是自欺欺人?” 李嗣贤闻言眼睛一亮,捋着黑黝黝的胡须,一叠声的道:“对对对,故意留到此时才捞起来,正是要给咱们演一场戏!金长官、秦长官,你们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刘巡按和老夫!” “笨蛋!”秦林毫不犹豫的冲着他们破口大骂:“不是下令专门搜索,你坐船是随时眼睛盯着海水里面的?老子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种怪物!” 权正银补充道:“再说了,咱们水寨建在避风避浪的大衢山岛西面,尸体却是在东、北、南三面发现的,根本就不在咱们常用的航道上面。” “秦长官,说不定他们坐船是随时往下盯着海里头哦,”金樱姬撇撇嘴,狡猾的坏笑着:“奴家听说这些官儿运点钱粮就要‘漂没’(明代沿海官员贪污,假称是水运遇到风浪而漂没)三四成,漂没得多了,没准真以为海里头漂着银子呢!” 李嗣贤和刘体道被金樱姬狠狠嘲讽一番,却又辩驳不得——他俩确实“漂没”过不少银子,于是脸色就憋得红了青、青了红,终究难发一言。 (未完待续) 301章 秦林的底牌 四十二具尸体在海滩的树荫底下,整整齐齐摆了长长的一排,每具尸体都被海水泡得颜色卡白,本来就扭曲挣扎的面容经水泡浮肿之后,越发狰狞可怕,有的尸体嘴角还有混着白沫子的粘液缓缓淌出……这简直就是一场屠杀啊! 即便秦林见惯了死亡,也是头一次在单独的一起案件中看到如此众多的尸体,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 怀着查明真凶、令死者沉冤昭雪的迫切心情,秦林和陆远志联手将尸体检查了一遍。 因为数量太多,另外这种明显的大规模屠杀案件从尸体本身也难以发现有用的线索,所以检查也比较粗略。 秦林和陆远志忙上忙下勘验尸体的时候,李嗣贤、刘体道两个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只是阴阳怪气的叮嘱从衙门里带来的仵作,叫他们“务要仔细盯住,别被人在尸首上做了手脚。”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金樱姬在旁边看不下去,悠悠的来了这么一句。 黄公公和霍重楼也在旁边冷嘲热讽,只可惜两位正人君子的脸皮实在厚得很,根本就充耳不闻,指挥几个仵作把秦林盯得更紧了。 可惜秦林和陆远志本来就没有弄虚作假的打算,那些仵作开始还是奉着上司的命令,睁大眼睛监视他俩,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越看越觉得人家手法厉害,自个儿拍马也比不上,到了后头吧,干脆一板一眼的学了起来,甚至像学生请教老师那样问秦林,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做,那里给尸体翻过来又为什么。 秦林并不藏私,详略得当的给仵作们解释,到头来几个须发花白的老仵作围着他点头哈腰,一如当年跟师傅学艺似的。 李嗣贤、刘体道心头郁闷得不行,待要呵斥那些仵作吧,又觉得和低贱小人计较未免失了朝廷大员的体面,只好黑着脸、瘪着嘴,一副小受样儿,暗生闷气。 这种大规模屠杀,作案手段本身并不复杂,死因和死亡时间等方面都不大会有什么突破的,秦林和陆胖子匆匆完成了检查。 尸体都有被捆绑的迹象,初步判断死亡时间都在同一个时间段,致命伤都是位于胸腹或者颈部的刀伤,刀口很深、并且往往不止一处,有的尸体胸腹被狠命捅了五六刀,有的脖子都快被割断了。 “杀人灭口的迹象很明显啊!”秦林把沾满污渍的布手套扔掉,走到海边,抄起海水洗手。 金樱姬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来,忧心忡忡的问:“怎么样?奴家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呢。” “确实是陷害,”秦林毫不迟疑的点点头,“尸体虽然没有找到有用的证据,但体现出非常明显的过度杀伤。” 刑事侦查中的过度杀伤,就是指完全没有必要的、超越一般意义的暴力伤害,比如一刀割喉就能致命,偏要把整颗脑袋都割下来,明明已经勒死,临走还要拿石头把被害人的脑袋砸个稀巴烂,都属于过度杀伤。 从犯罪行为分析的角度,过度杀伤有三种常见情况,其一是初次犯罪张皇失措,秦林曾经办过一起杀人抢劫案,年纪轻轻的案犯初次抢劫,遇到反抗之后惊慌失措丧失理智,把被害人足足捅了八十多刀;其二是发泄某种情绪,比如变态杀人狂的施虐,比如仇杀案凶犯对被害者的疯狂报复;第三嘛就是杀人灭口的心态,唯恐受害者死得不够彻底,所以下的手之狠,都够让被害者死上好几遍了。 这起案子很明显不是初学菜鸟发狂,也不是行凶报复,那么罪犯杀人灭口的心态,顿时就昭然若揭。 为什么要彻底灭口?只要留下任何一个活口,就没办法嫁祸于五峰海商了嘛! 秦林将这番道理与金樱姬讲了一遍,金长官听得连连点头,又补充道:“凶手将尸首扔到大衢山岛东、南、北三面的海里,这些尸首迟早会被浪打上岸——呵,幸好听的你话没有烧掉封舟,否则咱们还真被他赖上了!” 是啊,如果是普通的劫杀案件,随便把尸体扔哪儿就行了,封舟被浪冲到大衢山岛搁浅也可以算个偶然,但环绕大衢山岛三个方向的海中都被扔了尸体,如果不是存心嫁祸,谁会有这么蛋疼? “有没有怀疑对象?”秦林压低了声音问。 金樱姬凤目一转,伸手就把他掐了一把,似笑非笑的道:“装傻!” 秦林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这件事从最开始就怀疑是海鲨会做下的,因为作为被嫁祸的当事人,他们很清楚人不是五峰海商杀的。 这片海域上,够实力做出这番勾当的只有三方势力,其一海鲨会,其二五峰海商,其三就是朝廷水师,其余的倭寇啊佛郎机人啊,在杭州湾喇叭口附近都只能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朝廷水师当然不可能丧心病狂把册封天使给杀了,再说也没理由嫁祸五峰海商;加上不是金樱姬做的案子,剩下的唯一嫌疑犯就只有海鲨会。 见秦林提出了海鲨会,金樱姬丹凤眼中光彩一闪:“小冤家,你有证据了?嘻嘻,奴家就知道你本事大嘛。” 秦林抬头坏笑,金樱姬这话,似乎语带双关哪! 可接下来他又摇了摇头。 和普通的刑事案件不同,这是一起有两股庞大势力参与其间的罪案,侦破工作便与通常情况下的命案大相径庭。 这起案件的嫌疑人是非常明确的,就是陈白鲨和赵海马的海鲨会,现场留下的证据也多得足以叫新入门的菜鸟侦探都不会疏忽:船舱中累累血迹,血脚印、血指纹随处可见。 但关键是,海鲨会有上万帮众,谁知道其中哪几个才是真凶?总不可能把上万人抓起来对指纹吧!何况陈白鲨只要把参与作案的人藏起来,乘船出海远走高飞,你去找谁对指纹、脚印? 侦破这种案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海鲨会一网打尽,审问其高层的知情人,得到线索打开局面——后世秦林曾参与打黑风暴,就知道抓一百个小喽喽也没有屁用,得抓到黑老大、双花红棍和狗头军师才能一举破案。 可现在就遇到关键的问题了,秦林作为外省的锦衣卫官儿,金樱姬又是嫌疑人之一,根本就不可能去抓陈白鲨、查海鲨会,就算有东厂霍重楼站在自己一边,对方还有个相当于省长的从二品布政使压阵呢! 事实上岂止李嗣贤、刘体道这两位公然跳出来的?海鲨会是权贵走私集团的代言人,倚仗官府势力欺压百姓和中小客商,传闻中血债不少,却一直逍遥法外,除了刘、李之外,杭州知府龚勉、浙江提刑按察使、浙江都指挥使乃至整个浙江官场,恐怕都是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在浙江玩硬的,秦林还差点,毕竟不是走到哪儿都有徐辛夷那条人形母暴龙压阵啊——想到这里,秦林不禁有些怀念那家伙了,如果大小姐在这里,一定会立刻点起大军,直接把海鲨会老巢给剿了……“呃,为毛在金长官身边,我却会想起徐大小姐?难道我真的、真的很花心?”秦林莫名其妙的摸了摸鼻子,摇摇头收回有些纷乱的思绪,看看金樱姬,秦长官有些心虚。 金樱姬自然不知道秦林的胡思乱想,她门牙轻轻咬着嘴唇,思忖了半晌才道:“那么,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的话,我们的处境会很棘手呢。” 五峰海商和海鲨会都有上万帮众,互相指责打口水官司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具体参与案件的嫌疑人,这起案子就有向无头公案发展的趋势。 毕竟那两艘劫持封舟的八橹快船打着五峰海商的旗号,封舟和浮尸又是在瀛洲长官司开府建衙的大衢山岛发现的,无论如何五峰海商都会处在下风,被大部分人认定是杀害天使的元凶啊! 也不说朝廷会不会做出反应了,就这么顶着“杀害天使”的罪名拖下去,本来就倾向于海鲨会的浙江官场必定会借机整治五峰海商。 另外,潜在钦犯的帽子不摘下来,各地客商谁敢和你做生意?单单是信誉上的损害,就叫金樱姬犯愁了。 “小冤家,你一定要替奴家多想点主意啊,”金樱姬红着瓜子脸儿,轻轻扯着秦林的衣袖摇晃,咬着嘴唇轻声呢喃:“奴家,奴家现在可只有靠你啦!” 青丝如瀑,红颜醉人,秦林也免不得心驰神迷,定了定神,低声笑道:“别慌,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要找个最好的时机打出来……让我想想,嘿嘿,一定要打那条笨鲨鱼一个措手不及!” 还有底牌?金樱姬翦水双瞳眨了眨,暗暗扳着手指头算数:浙江官场上秦林认得的黄公公、霍重楼,都没有扭转乾坤的实力呀,难道他要向南京的魏国公、或者京师张首辅求援? 想到那样做就免不了和徐辛夷、张紫萱打交道,金樱姬又隐隐觉得酸溜溜的。 可看秦林那智珠在握的神情,又不像要借远水解近渴的样子…… (未完待续) 302章 险恶居心 大衢山岛并不是第一现场,既然封舟和尸体都已找到,便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一行人又乘船回杭州。 秦林和黄公公、李嗣贤等官员仍乘坐来时那艘浙江水师的八橹快船,金樱姬派了几名经验老到的好手替封舟把舵,由一艘四千料头等大福船拖着走。 那些尸体则装在封舟的底舱里面,统统带回杭州,待定案之后,是民的交还家属,是官的奏报朝廷。 回去就不比来时了,头等大福船势大力沉、载重量和牵引力都极大,航速却比较慢,八橹快船也只好跟着慢慢划,算算时间,今天下午从大衢山岛出发,第二天中午才能到杭州。 众位官员乘坐的八橹快船,依然是泾渭分明,秦林一方与李嗣贤一方,要么冷着脸不说话,要么就冷嘲热讽,黄公公、霍重楼嘴里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李嗣贤、刘体道就反唇相讥“厂卫鹰犬,权阉误国”……到后来两边都吵得疲了,干脆分开,各自占据一个官舱,互不干扰。 梁灿、卫荣两个琉球使臣仍跟着李嗣贤,先入为主的看法相当顽固,他俩看着秦林、金樱姬的举动总觉得有鬼,正应着疑人偷斧的故事。 “两位使臣,老夫治下的浙江竟出了如此惨案,实在惭愧难言啊!”李嗣贤见没有秦林等人干扰,就做出愧疚的样子,朝着两位琉球使臣拱手作揖。 琉球外藩小国,国王入京朝觐也是按朝中正二品官员接待,李嗣贤就是从二品布政使、封疆大吏,实权比琉球国王还大些,此时竟如此谦恭,梁灿和卫荣两个立刻受宠若惊,一边还礼不迭,一边连声说不敢不敢,出海遇劫,实乃时乖运蹇,要怪也是怪五峰海商凶残毒辣,和浙江官场无涉。 李嗣贤一听正中下怀,提起官服下摆一振,慨然作色道:“老夫奉旨执掌浙江庶政,总也算得克勤克俭、兢兢业业,没想到狼心狗肺之徒竟公然杀害朝廷天使,本当将其明正典刑,偏有误国权阉和东厂走狗横加庇护,致令公理不伸、正道难行,嗟呼、嗟呼!” 好官、这才是好官哪!梁灿、卫荣两个感动得无以复加,双膝跪下朝着李嗣贤连连磕头,大声道:“古话说‘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原来天朝还有李方伯这样的古之贤臣!吾等海外赤子视李公,真如父如母也!” 李嗣贤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双目烁烁似英雄含泪,奋袖握拳如志士受屈,到最后竟将官帽子摘下来托在手上,摆出海瑞罢官的架势:“两位使臣放心,老夫便拼着这官儿不做,也要伸张正义!” “使不得、使不得呀!”刘体道一把夺过乌纱帽,替李嗣贤合在头上。 刘体道暗暗纳罕,好像当初李布政引见海鲨会来送银子的时候,并没有这般义正词严……“老方伯何必如此?”刘体道痛心疾首的道:“从二品布政使,一方守牧大员,岂可因臧仓小人而轻言弃官?” 李嗣贤神色正气凛然:“我辈儒生本色,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子曰道不行乘桴桴于海,权阉不除、元凶不诛,老夫宁愿挂冠而去!” 梁灿、卫荣这两位琉球使臣听到这句话,真是感动得涕泪交流,决心回琉球之后,就要禀明国王,替李方伯起造生祠,叫国中士民四节焚香顶礼,如此方不负天朝大臣的一番赤心哪! 刘体道从都察院选出来任浙江巡按御史,和李嗣贤为首的本地官员也混了两年,通谋“漂没”的钱财、收受海鲨会的三节两敬也不少了,本来觉得这位布政使也不见得有多清廉。 可现在见他如此慷慨作色,刘体道忍不住暗叫一声惭愧:原来李布政平时手虽然伸得长些,在维护天朝尊严、抚恤海外赤子的时候,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立场坚定的呀! “李方伯不必效五柳先生赋归去来兮,”刘体道大袖一挥,愤然道:“冤案不能伸展,真凶不能伏法……本官陪方伯与秦、金两个歼佞斗到底!” 李嗣贤大笑着拍了拍刘体道的胳膊:“这才是我大明朝的忠直之臣、直谏之士啊!哼,海贸虽归市舶司管,杭州毕竟在我浙江辖区之内,本次案发的地界也在我浙江省境,金氏想逃出生天,也没那么容易!” 要和金樱姬作对的,可不止李、刘两位,浙江提刑按察使、杭州知府、都指挥使、浙江水师……都是海鲨会历年苦心经营,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们都站在李嗣贤的背后,磨刀霍霍,随时准备跳出来朝五峰海商狠狠捅一刀。 “不过,要扳倒金氏,就得连秦某人一块对付,这对狗男女同气连枝,但他却是南直隶的锦衣官儿,不归咱们浙江管,”李嗣贤捋着胡须沉吟不语。 梁灿、卫荣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正因为疑人偷斧的心态,他们觉得在驿馆时秦林的拜访都是“居心叵测”的,于是把他也恨上了。 刘体道嘿嘿一声冷笑:“这有何难?下官座主黄安耿老先生现掌南京都察院,世叔则位列京师都察院,兄弟二人皆乃清流名宿、言官领袖,有登高一呼群山响应之能,待下官连夜修书一封,请他老人家出手,还怕搬不倒秦某人区区一个革职留任的锦衣副千户?” 好!李嗣贤等的就是这句,包括正副册封天使在内的四十多人遇害,浙江官场必定巨震,到时候浙江各衙门联名上奏,再加上清流群起而攻之,把杀害天使、谋反悖逆的罪名扣上去,秦林、金樱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五峰海商也只好烟消云散! 到那时,海鲨会独占海贸,孝敬的银子就会源源不断的揣进浙江各级官员的腰包,当然,他李嗣贤李布政的荷包必定是诸位官员中最鼓的呀…… (未完待续) 303章 老子底牌吓死你 李嗣贤等人在右舷官舱商议计策的时候,秦林一方的众人则待在左舷官舱里面,但有所不同的是,秦林始终不慌不忙的小口啜饮着茶水,要不就站在舷窗底下,将鱼干撕碎了,饶有兴致的喂食那些振翅盘旋的海鸥。 这家伙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悠闲? 谁的心里头都没个准。 其中还属黄知孝心头最着急,他这个提督市舶太监当得好好的,每天都有大把银子入账,为了帮秦林现在算是和布政使李嗣贤为首的浙江官场闹翻了,和海鲨会也翻了脸,要是秦林、金樱姬倒霉,五峰海商垮台,官场和清流岂会放过他这个“误国阉竖”? 要是被摘去帽子弄回京师,那才叫个灰头土脸,几位掌权的大太监必定嫌他出丑露乖,到时候铁定发配浣衣局、西山草场这些地方,混吃等死吧! 于是在杭州威风凛凛,气派几乎要堪比东厂督公的黄知孝黄公公,这会儿屁股底下像装了钉子似的,不停的扭来扭去,磕磕巴巴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秦长官,您也知道,小的虽凭着皇上家的鸿福、张公公的举荐,做了这提督市舶太监,可初来咋到的,在杭州根基也浅,好多事情,还得仰仗长官您来拿主意啊!” “老黄,你着相了吧?”霍重楼朝老朋友使个眼色,故意道:“秦长官本领如何,别人不知道,咱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秦长官运筹帷幄,俺老霍就放心得很!走走走,咱们先出去吹吹风,别扰乱了长官的思路。” 说着霍重楼就假意去拖黄知孝,眼睛却直望秦林身上瞥——他也心头不踏实啊!东厂的权势虽大,区区领班要和一省布政使和巡按御史相抗,那冒的风险也实在不小。 秦林虽然看着窗外飞翔的海鸥,耳听两人对话,就如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对情形一清二楚。 这官场上讲的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俗话说的难听:“死知府不如活老鼠”,却也有三分道理。 虎躯一震、王霸之气狂飙,小弟纳头便拜、忠心至死不渝,那一定是刚从非正常人类研究所刚逃出来的“被研究员”,正常人的交往,则无非利益、感情两条线。 像黄知孝、霍重楼做到现在的份上,作为刚到任、根基不牢的官员,肯陪着秦林和本省从二品布政使斗法,这份情面已是相当难得的了,再要他们冒更大的风险,那也未免强人所难。 所以也难怪黄、霍两个着急,他们的担心,秦林当然理解。 “老黄、老霍,”秦林转过头来,神色很少像现在这样一本正经:“你们两位肯陪兄弟走到现在这一步,兄弟实在感激得很!不过兄弟的为人你们也清楚,绝非叫朋友做挡箭牌,自己缩在后面当乌龟的货,刚才我已经有了谋划,这次若不能查明真凶,我秦字倒过来写!” 黄知孝和霍重楼对视一眼,听得秦林说有了谋划,他俩半分也不怀疑,立刻就高兴起来,翻过来又为刚才自己的反应感觉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红。 “嗨,这官儿做大了,瞻前顾后的也多了,老霍真不如一年前开得开,岂不是越活越转去了?”霍重楼讪笑着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下,停了停,又涨红了脸伸出手:“从今往后,老霍再不胡思乱想,总之秦长官不会叫朋友吃亏上当!” “老霍说得好!”黄公公也伸出了手:“可惜咱家是个废人……” 话还没说完,秦林已伸手和他们两位握在了一起。 又有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搭在了秦林的腕上。 金樱姬抿着小嘴巧笑嫣然,妩媚的双眸弯成了月牙儿:“李靖、红拂、虬髯客,如今都齐了。” 风尘三侠之中,李靖文武双全,自是非秦林莫属,红拂张出尘曾为太师府歌姬,乃金樱姬自嘲,霍重楼根根胡须犹如钢针,却不是活生生的虬髯客? 只黄公公自惭形秽,笑容有些勉强。 却听得金樱姬又笑道:“比风尘三侠,这里又多了位三宝太监。” 黄知孝闻言大喜,连声道不敢不敢,郑和老祖宗乃是我大明朝内官中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何敢和他相提并论? 殊不知金樱姬一语成谶,后来黄公公竟真的三访天竺、八下南洋,扬我国威于千岛万国,功业直追老前辈三宝太监,那就是后话了。 至于具体的布置嘛,秦林低声道一句附耳过来,如此如彼的说了一通,这三位顿时贼笑起来,表情简直是不约而同的在说:秦长官,你好坏哦……入夜,船只点起灯球火把继续前行,因后面拖曳封舟的四千料大福船速度慢,八橹快船也就不必摇橹加速,单靠风帆的力量就足够前进了。 甲板上只有几名掌舵的浙江水师老水兵,喝着御寒去湿的绍兴黄酒,就着卤煮豆腐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海浪温柔的拍击着船身,船只顺着波浪起起伏伏,若不是想到后面封舟底舱中的许多尸首,今晚倒是个温柔静谧的海湾之夜。 “晚风轻拂杭州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梅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左舷一道黑影站在舷侧,对着海面一边唱歌一边嘘嘘,沙哑犹如狼嚎的歌声惊得人头皮发炸。 水兵们很想破口大骂,可看清那人是谁,他们也就只好把骂人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反而堆起笑脸,笑嘻嘻的道:“秦长官,出来放水啊?” 尽管舱内备有夜壶,可哪有出来对着茫茫大海,吹着海风嘘嘘来得爽快? 秦林笑着提起裤子:“是啊,你们忙,本官这就回去……” “您请便!”几个水兵点头哈腰,夜晚行船掌舵很要紧,他们没敢离开舵位。 这时候不知什么东西把桅杆上挂的灯笼打了一下,那灯笼一阵乱晃,水兵们都抬头看怎么回事,待那灯笼不晃了,众人再看刚才秦林所站的地方,连人影儿都没有了。 秦长官回舱室了吧!水兵们都这么想着,继续喝酒吹牛。 秦林回了舱室,但没有回自己的舱室。 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秉烛夜书,将秦林、金樱姬如何狼狈为歼,如何欺压良民凌虐士绅,如何丧心病狂杀害朝廷天使的罪行,写的是声声血字字泪,简直就是无情的鞭笞、正义的声讨! 他这封信,预备回杭州之后,立刻七百里飞骑传给南京都察院的座主耿定向,自打王本固畏罪自杀,耿老先生就是清流中的泰山北斗,只要他老人家一句话,南北两京都察院的众多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必定群起而攻之,顷刻间就要将秦林打得落花流水。 所拜座主既是同派系的领袖,也是名义上的老师,所以刘体道这封信不但要把秦林的罪行严加控诉,还必须写得骈四俪六文采斐然,这才入得了座师耿老先生法眼,将来扳倒了歼佞和阉竖,这篇文章印在文集上,还要流芳百世呢! 辛辛苦苦做了一篇佳文,又恭恭敬敬的用楷书誊抄好了,刘体道已累得眼冒金星,这就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只见船舱斗室之中,灯光昏黄如豆,忠心耿耿两袖清风的八府巡按累得伏案酣睡,衣冠仍整齐肃然,几案之上,宽大的袖子压着直言不讳控诉歼佞小人的书信,如椽大笔上墨汁未干……好一个忠臣烈士冒死直谏的场面,几乎可与汉朝望门投止的张俭、本朝弹劾严嵩的杨继盛古今辉映啦! 门轻轻的被推开了,一道黑影伴随着海风轻飘飘的走进室内,然后随手关上了舱门。 伏案而睡本来就睡不大踏实,冷风一吹,刘体道模模糊糊的醒来,恍惚间看见身前那道黑影,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哑声低呼: “秦、秦长官,你意欲何为?我可是朝廷命官!” 唉~~这句色厉内荏的话一出口,刚才那副忠臣烈士的情景,就全被破坏啦。 嘘——秦林做了个动作叫刘体道噤声,然后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那封书信,他毫不客气的拿起来慢慢读。 刘体道脸上阴晴不定,实不知道秦林想干什么。 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对方却是个锦衣卫的武官,尽管他觉得秦林的态度明显是挑衅,于是考虑要不要拼一把,搏个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但最终仍选择了“大丈夫能审时度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和“留有为之身以图将来”。 秦林读了半天,最后并没有像刘体道预想那样把充满不实之词的信撕个粉碎,而是慢慢把它放回原处:“这封信不好,一点也不好,我觉得刘巡按会重写一封的。” “你以为逼本官胡乱写什么东西,就能洗脱罪名吗?”刘体道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色厉内荏的道:“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银、威武不能屈,秦长官所请,刘某恕难从命!” 真的吗?秦林戏谑的笑起来,就像抓住了耗子的大猫,他也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刘体道:“看看这封信,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 刘体道疑疑惑惑的伸手来接,还没有接到信封,单单看到信封上标着的大字,他忽然就像触电那样猛的一弹,脸色刷的一下变作惨白,再看往秦林的眼神就不由自主的低了三分,惊恐之意宛如见了活鬼。 (未完待续) 304章 变脸高手 秦林递给刘体道的信,乃是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亲笔所书。 当曰秦林趁刘一儒、王本固突然死去,以替两家封存财物之名,取得了这两位大臣的不少私密书信,其中记载着不少他们和耿定向结党营私的内容——本来这些绝密信件绝不可能落到外人手中的,可刘一儒是儿子犯下滔天大罪,父子俩身败名裂,心灰意冷之下自尽的,就没想到要处理书信;而王本固则是“被自杀”,更不会提前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于是全都便宜了秦林。 官员之间结为朋党,相互书信往来通谋营私,乃是官场上的常态,连首辅张居正都常用私信授意亲信官员们,按照他的意思上奏某事,举荐某人担任某职。 但这种书信是绝对不能见光的,一旦被政敌握在手中,立刻就能罗织罪名,借此兴风作浪。 秦林拿到这些书信,就捏住了耿定向的命门,再加上王本固畏罪自杀,其党羽面临大厦倾颓的危局,耿定向不得不屈服于秦林,向张居正写了表示效忠的书信。 这次秦林既然到浙江办事,当然要提前打听主要官员的出处,像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是耿定向门生这种事本来就不是秘密,一打听就知道了,于是秦林便让耿定向给他这位得意门生写了封书信。 现在,这封信就摆在刘体道的书桌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终于,刘体道从信封中抽出书信,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刚看了数行,他的心就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因为这封信上,耿定向口口声声说秦林是“今曰少年英杰,他年国之干城,吾虽得享盛名,其实则自愧不如也”,请门生务必对秦林“以师礼相待”! 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民间传说中的八府巡按,那威风可不是盖的。 不过,巡按御史也是由都察院选授的,那都察院总揽宪纲,都御史则考核十三道监察御史、诸巡按御史和南北两京巡城御史称职与否,有任免黜陟之权,耿定向职任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其弟耿定力为都察院佥都御史,不仅是刘体道的座主,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从官场职务而论,得罪了顶头上司有什么下场那也不消说了;从座主门生的关系讲,忤逆座师那叫欺师灭祖,天下人必视其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最后以清流名望看,刘体道虽薄有浮名,和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身为清流两大柱石的耿家兄弟一比,他连个屁都不算啊! 刘体道想到这些,后背上冷汗顿时浸湿了衣襟,冷冰冰的贴在肉上,心头犹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算当朝首辅帝师张居正,身为清流的刘体道也敢和他扳扳手腕,至不济罢官回家,还博得了忠直耿介、不畏权贵的名声,将来不乏起复原官、乃至扶摇直上的机会。 可得罪了耿定向,那就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非但在都察院呆不下去,整个士林都要视他为贼寇,变成声名狼藉之辈,一世功名付诸流水。 刘体道十余载寒窗苦读,府试、乡试、会试、殿试,不知多少辛苦考得一个进士出身,又是好几年穷京官苦熬,拜座师、交同门同年、到处拉拢关系,总算外放一任巡按,其间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两鬓流出的汗水把头发都贴在了脸上……终于,刘体道将耿定向的书信恭恭敬敬的摆在桌上,接着离席而起,朝着秦林就叩首为礼:“下官鼠目寸光,竟然误会了秦长官,真是惭愧无地!幸得座师耿老先生指点迷津,下官迷途知返,还请长官宽宏大量,受下官一拜!” 秦林倒小小的吃了一惊:我靠,丫的练过川剧变脸?这叫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哪。 巡按御史乃是代天巡狩,见督抚大员也只一揖而已,这次刘体道竟朝着秦林下跪磕头,真正是威风扫地了。 秦林端坐着结结实实受了他一拜,才佯作失惊道:“使不得使不得,刘巡按何必如此?本官在南京时与尊师谈及门下诸位,尊师也曾说刘巡按乃是清正忠直之士,所以这次虽一时被歼佞小人蒙蔽,终究醒悟过来嘛。请起、请起!” 秦林这番话口口声声和耿定向平辈论交,在刘体道面前俨然以长辈自居,其实刘体道比他还大着十多岁。 若是不明内情的旁人见了自然觉得好笑,刘体道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看着书信上的口气,从来都装出副孤高嘴脸的耿定向,这次却谄媚阿谀的口气跃然纸上,简直恨不得把秦林拜做师长一样。 老师尚且如此,他这个门生跪一跪又算得什么? 秦林也算把架子摆足了,嘴里假装说使不得,却长篇大论的把刘体道训了一通,最后才扶他起来。 刘体道爬起来就换了一副嘴脸,呵着腰、弓着背,陪着笑脸道:“下官被人所愚,若非长官点拨,差点就铸成大错,岂不要抱憾终身?座师耿老先生慧眼如炬,他既识得长官是国之干城,必定不会有错,天使被害的案子,定是旁人诬陷,恕下官愚昧无知,还请秦长官指点迷津。” 看着刘体道这幅乖样儿,秦林真想喊他一声乖儿子,肚子里早就笑翻。 刘巡按既然不敢和耿定向作对,秦林捏住他就是十拿九稳,便也不再废话,直接说道:“我也不瞒你,这案子十有八九是海鲨会做下的,目的无非是嫁祸五峰海商。” 其实刘体道并不傻,前面只是屁股决定脑袋,所以一心一意要和李嗣贤联手污蔑五峰海商,像这种杀人灭口、嫁祸于人的手段,他就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五峰海商会杀了人,再把几十具尸体围着开府建衙的大衢山岛四面八方乱扔?岂有此理! 秦林招招手,让刘体道附耳过来,然后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 刘体道忙不迭的点头,最后深深一揖到地:“秦长官令出法随,下官无有不遵!” (未完待续) 305章 死亡讯息 第二天中午,封舟被拖回了杭州码头,与此同时,大批水师兵丁奉命赶来,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前几天还目睹封舟出航,今天又看到它被拖回来,人人心头纳罕,等尸体一具接一具的从船里抬出来,立时便有人纵声大哭,更多的人则撒腿飞跑,往出海船工的家中报信。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数百名船工家属聚在码头上,凄惨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兵丁放他们进去认尸,看见几天前还活生生的父兄、儿孙变作了冷冰冰的尸体,百姓们伏尸痛哭,一时间风残云愁,连杭州湾的海浪也作悲声。 闻讯赶来的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两位,瞧着这么多尸首也傻了眼,龚勉还强作镇定,但手脚都在发抖,那姚道嵋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愁眉苦脸的扯自己头发:“天哪,姚某定是九世作恶,才遇到今天这一出!” 布政使李嗣贤捋着胡须,神情那叫个悲天悯人,颤声嗟叹道:“朝廷命本官守牧一方,治下子民却遭此毒手,本官若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上何以报君王之恩,下何以对黎民之信?” 说着他目视金樱姬、秦林,目光灼灼有愤然之色,这一番炉火纯青的表演,就算搬到戏台子上也能得几声叫好的。 哪知一山更有一山高,刘体道左手将大袖往下一甩,右手食中二指捏着剑诀横在胸前,虎目含泪、语带金石之音:“本官奉朝廷明旨代天巡狩,出京时耿二先生便言道‘吾辈以气节砥砺天下,当效法董狐直笔不讳与弹劾歼相之杨继盛,官可弃、血可流、头可断,而节不可折’! 今阉竖凌虐厂卫横行,纵容歼险之徒杀我天使、害我百姓,刘某头顶天、脚履地,誓与其党不共戴天!此次若不能伸张正义,刘某不惜一死,定要抬棺死谏!” 我靠,抬棺死谏?老兄未免太入戏了吧?龚勉和姚道嵋都把舌头一吐,暗道这刘巡按只怕是海上吹的风大,有点外感风邪痰迷心窍了,须得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李嗣贤却感动莫名,连声赞刘巡按实乃孤高耿介之臣,只是不必做得这么极端,留着有用之身将来为国出力嘛。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刘体道双目炯炯遥望天边浮云,面容是那么的慷慨激昂,正午的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百姓们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个顶礼膜拜:“好官、青天大老爷啊!” “就和戏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模一样呀……” “不准笑!” 最后这句是秦林叮嘱身边使劲儿捂住小腹的金樱姬,因为金长官已经憋笑憋得快要忍不住了。 可回想起昨夜的情形,秦林也觉得好笑,堂堂八府巡按跪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仅仅是耿定向的一封信就压垮了他的脊梁,为了保住官位和名声愿意出卖一切……如果百姓们知道了这位刘巡按的真实面目,恐怕会吐他一脸口水吧! 不过,这种小人正是秦林用得着的,刘体道确实是条疯狗,但他绝不敢咬自己的主人,只要把他驯熟了,有时候放出去咬人还是很方便的。 远处围观百姓中,发生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搔动,许多挤在大堤上的人,忙不迭的朝两边散开。 果然来了,没让我失望!秦林坏笑着,轻轻捏了捏金樱姬的纤纤玉手。 就你能!金长官妩媚如水的眼波,把秦长官麻了一下。 黄公公和霍重楼两位,更是互相打着眼色,眉飞色舞,基情四射啊! 来的正是海鲨会会首陈白鲨,他跳下滑竿,连滚带爬的跑到停尸处看了看,假惺惺的干嚎两声,立马就饿狼似的扑到李嗣贤脚下,扯着喉咙喊冤:“李方伯,我兄弟冤枉啊,李大人明镜高悬,一定要还他们一个公道哇!” 这次出海被害的船工,不少是海鲨会控制之下的会众,所以陈白鲨说是他兄弟。 李嗣贤指了指刘体道,慨然道:“非但本官,刘巡按刚才也允了,若不能伸张正义,他还要抬棺死谏哩。” 陈白鲨闻言大喜过望,他和李嗣贤关系要密切一些,刘体道是京师放出来的巡按,经李嗣贤引见,也受了他不少贿赂,但总觉关系还差着一点儿,这次居然肯如此鼎力相助,实出陈白鲨意料之外。 从地上爬起来,陈白鲨就道:“小人从大街上来,一路上听人说琉球使臣亲眼看见是瀛洲长官司的船劫了封舟,后来船和尸首也是在他们开府建衙的大衢山岛周围发现的,这金氏不就是罪魁祸首么,怎地还没有束手就擒?” 说罢,陈白鲨恶狠狠的盯着金樱姬,那眼神之凶恶,简直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个大洞。 金樱姬统率五峰海商横行三十六岛,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立刻嘻嘻一笑,没好气的吐出四个字:“贼喊捉贼!” 陈白鲨大怒,仗着这会儿正扮悲情博同情,居然卷起袖子准备上前撕打。 “喂,没有证据不要信口雌黄哦,”秦林踏前半步,冷笑道:“谁是真凶还难说得很,以本官看嘛,彼此心里有数。陈会首,你可别入戏太深!” 陈白鲨心头一凛,便知道秦林已怀疑起自己,虽说他自忖这件事做得没有破绽,但毕竟做贼心虚,气焰就矮了几分,口口声声指控金樱姬是幕后真凶,却不敢再上前撕打了——再说,霍重楼还捏着手爪子虎视眈眈呢,他这条大白鲨可打不过东厂鹰爪王。 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众、众位长官,”姚道嵋打破了僵局,战战兢兢的问道:“这许多尸首摆在码头上也不是个事儿,天气又热,以下官之见是不是……” “将尸首再搜检一番,平民百姓的都发还家属吧!”秦林把手一挥,“我们都检查过了,尸首本身并没有什么线索。” 将尸首发还家属掩埋便是进一步消灭证据,同时在百姓中间煽风点火便能越发坐实五峰海商的罪名,陈白鲨当然求之不得,连连朝李嗣贤打眼色,于是便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 “那剩下的尸首怎么办?”姚道嵋仍然挠头,因为有萧崇业、谢杰两位册封使者,以及他们的随从和护卫,加起来也有十来具。 秦林想了想,面色沉重的拍了拍姚道嵋的肩膀。 其余的官员,也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现在就属你官最小,你不倒霉谁倒霉? 又是我?姚道嵋一张脸拉成了苦瓜,好在他做官也就把住逆来顺受四个字不放,没奈何只好命衙役、民壮把这些尸首运回钱塘县衙门的殓房存放。 不仅是晦气,这十余具尸首停在这里,薄棺材总要给人家一副吧?加起来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尸首既然运到县衙门暂存,众位官员也就自然而然的跟着来了,浙江布政使、巡按御史、提督市舶太监、东厂领班、杭州知府……就连金樱姬的六品土司长官也比姚道嵋大两级,可怜的钱塘县跑上跑下,安排座位、茶水,忙了个屁滚尿流吧,别人还不给他个好脸色看。 有什么办法呢?官场就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姚道嵋派人从棺材店买了十几口薄棺材,准备把这些尸首暂且装殓,就有个油头滑脑的绍兴师爷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姚知县登时恍然大悟,朝着众位上官禀道:“尸首不是下官发现的,现在既然要暂存在县衙,照例就得搜检勘验,以免滋生弊端。” 姚道嵋这话说得没错,尸首放在他这里,要是进去时没有中毒,过些天却在嘴里验出砒霜,那是谁的责任?殓房做个例行检查是必须的。 李嗣贤正要呵斥这七品芝麻官,刘体道却抢先摆了摆手:“要搜检就快一点,本官事情还多得很!” 他既然这么说了,别人也就不好再有异议,立刻由县衙的老仵作检查起来。 因为大部分尸首已被领走,现在需要检查的尸体比昨天海滩上少得多了,老仵作也就按宋提刑洗冤录上的规矩,检查得比较仔细。 首先他细细检查了萧崇业、谢杰两位使者,又是看下阴、又是捏头发,还要扳开嘴巴银针探喉,忙得不亦乐乎。 陈白鲨站在李嗣贤身后连连冷笑,显然极有自信。 “笑吧,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秦林慢慢的啜饮着盖碗茶,眼角余光看到陈白鲨的神情,他的嘴角就露出了一丝揶揄的微笑。 老仵作检查完两位天使,又查他们的随从和护卫。 李嗣贤等得不耐烦,正准备出言呵斥。 忽然那老仵作就叫起来:“这、这是什么?” 只见他从一名随从的发髻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毛笔管儿! 这是怎么回事?在场所有的人,霎时间都惊呆了。 “昨天尸体太多,没检查太仔细……”秦林讪笑着就要去仵作手里接那笔管儿,几下打开堵着的蜡,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纸卷,上面隐约带有字迹。 琉球使臣梁灿和卫荣同时叫起来:“萧崇业萧天使总是随身带铅笔记录所见所闻,这必定是他死前写下的控状!” (未完待续) 306章 畏罪潜逃? 陈白鲨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顾不得许多立刻飞身而上,伸手向秦林抢那纸卷,嘴里假意道:“让我看看元凶是谁?抓出来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陈会首不要着急,等秦长官先看完嘛,”霍重楼谈笑间抢上两步,鹰目中厉芒一闪,抬手去拦陈白鲨,暗中已使出了十成劲力的鹰爪功,只听得空中劲风呼啸,焦黄油亮的指甲利如钢钩,对准他右手太渊、大陵、阳溪、神门、阳池五大要穴狠狠抓落! 陈白鲨大惊失色,这要被霍重楼的大力鹰爪功抓中,整只手恐怕都要稀烂,没奈何只好忙不迭的缩回手,饶是如此,脉门处被霍重楼指甲浅浅划了一下,内劲透体而入,已叫他手腕酸疼难当。 哼哼,霍重楼冷笑两声,站在秦林身侧,隔开了陈白鲨。 此时秦林已将纸卷展开,他只看了几眼,嘴里登时呀的一声惊叫,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陈白鲨和李嗣贤,又是惊讶、又是张皇,脸色阴晴不定。 陈白鲨心猛的往下一沉,心头盘算了不知多少个主意,要不要一口咬定纸卷是秦林伪造的,仗着李嗣贤为首的众多浙江官员的支持,把这件事硬抗过去?或者……“写的是什么?”刘体道正好站在秦林另一侧,便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纸卷。 他只瞄了一眼,秦林就把纸卷折起来放回了怀中,嘻嘻贼笑道:“没什么,是这随从自己画的杭州瓢姐儿的地图,哈哈,真他妈扯淡!” 陈白鲨、李嗣贤和两个琉球使臣面面相觑,秦林说这话谁会相信啊?瓢姐儿还要画地图,还要随身带着,用毛笔管儿装了放在发髻里面,这人有毛病? 李嗣贤大袖一甩,怒道:“秦林,你不要欺人太甚!这分明就是萧崇业留下的重要证据,你怎么能将它藏起来不给本官看?定是上面字句对你不利,你要毁灭罪证!今天你不把它拿出来,莫怪本官翻脸无情!” 说完李嗣贤就命人出去调本衙兵丁,如果秦林不交出证据,他就要用强。 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都是李嗣贤下属,两人作好作歹的劝秦林服软,姚道嵋为人疲软倒也罢了,龚勉是李嗣贤一党,语气也带着威胁之意。 刘体道也声色俱厉:“秦林,不要以为捏着证据不拿出来就能瞒天过海,本官代天巡狩,有立决之权,如果你再不拿出来,本官就不客气了!” “哦,真的吗?如果我没撒谎,纸卷确实是瓢姐儿的记录,你待怎地?”秦林坏笑着摸了摸下巴。 李嗣贤抢着冷笑道:“岂有此理!若真是什么瓢姐儿的记录,本官当面把它吞下去!” “那好,”秦林伸手在怀里掏摸揉搓了一番,磨磨蹭蹭的拿了一只纸卷出来,“李方伯,希望你不要食言而肥哦。” 李嗣贤抢着把那纸卷捏在手中,稍微看了看一张老脸顿时变得通红,跺着脚道:“见鬼,见鬼了!” 刘体道将纸卷接过,也是目瞪口呆,一时间哭笑不得:“怎么会这样?太、太他妈艹蛋了……” 难怪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都要骂脏话,因为这纸卷上确实用铅笔画了幅粗略的地图,标着杭州哪处地方有那座记院,爱爱姑娘如何娇媚,哪儿有座青楼,真真姑娘又是怎样丰腴,燕瘦环肥一一记述,虽说只有五处,却也是份身体力行的杭州猎艳记录。 李嗣贤和刘体道尴尬无比,黄公公却和霍重楼说笑:“怪不得咱家常听人说这些斯文人肚子里装的墨水多,原来纸也是可以随便吃的,难怪,文房四宝都装在肚子里啊!” “只不知毛笔和砚台他是不是也能吞下去?”霍重楼抚了抚钢针般的虬髯,似笑非笑的瞧了瞧李嗣贤的肚子,似在打量能不能装下一只砚台。 “不能吧?”秦林瞋目道:“李方伯又不是传说中肚大能容的饕餮神兽,岂能将砚台吞下?” 金樱姬掩着小嘴笑得花枝招展,轻轻拍着秦林的后背:“秦长官啊秦长官,这你就不知道了,奴家听得人说天朝大臣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从二品布政使比宰相也小不了多少,莫说纸卷,就算一部永乐大典,想必也是能装进肚子的。” 李嗣贤难堪之极,被众人冷嘲热讽却又回驳不得,他是一省布政使,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当下就黑着脸,也不和众人告辞,转身就朝外走。 刘体道、陈白鲨和两个琉球使臣也无精打采的离开。 龚勉和姚道嵋赶紧追出去替上司站班,闹了一阵子,好没兴致的回来。 就听得堂上秦林正和黄知孝、霍重楼说:“两位辛苦了,现在哪边的证据都不足,量这场扯皮官司要来回打几年的,本官是南直隶的官儿,虽然已革职毕竟还留任,老待在浙江也不是个事儿,这就告辞,先回南京去了。” “唉~~”金樱姬幽幽的长叹一声:“这才见了一面,还没与君把臂同游西子湖,又要……” 秦林笑声格外猥琐:“也许要不了多久,咱们就会再见面的。” 听到这句,姚道嵋只是暗笑秦长官和金长官果然有歼情,那龚勉却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李嗣贤先把两位琉球使臣安顿在驿馆里面,然后和陈白鲨、刘体道同回了自己府上。 “那个纸卷,只怕有诈!”刘体道在大厅里面来回踱着步子:“秦林还没揣进怀中的时候,本官恍惚看见了一眼,上面并没有那么些图画,拿出来之后,却不像前面那一张了。李方伯不该被他所激,匆匆离开,却是中了他的诡计。” 李嗣贤嘿嘿歼笑,从袖子里取出那只纸卷,展开来一看,正是秦林后面取出的“猎艳记录”。 刘体道眼睛一亮:“原来方伯竟把这纸卷带走了!哈哈,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三人便聚在一处,研究这张纸卷。 字迹潦草、语句粗疏,倒是像随从下人写的,不过要说是粗鄙不文的武人所书,也未尝不可;至于那些秦楼楚馆……“不对!”陈白鲨是杭州一霸,他立刻发现了问题:这些青楼的档次,对于一个随从来说都显得太高档了,那些风流场、销金窟,绝对不是区区一个随从可以消费的地方! “妈的,上了这小子的当!”刘体道骂起来,“天下还有这种无聊荒诞之人,哼,定是姓秦的想瓢姐儿,特地找人打听了各家头等青楼的红倌人,拿笔记在纸上,预备一家家瓢过去。” 李嗣贤和陈白鲨点点头,这个解释说到他们心坎上了,瞧姓秦的光天化曰之下就和金樱姬那银妇拉拉扯扯眉来眼去,定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像他这种人,做出这样事,真正一点儿也不叫人怀疑。 当时秦林从死者发髻的竹管里面取出纸卷,打开看了之后决心独吞,就放进怀中;众位官员逼他取出,他便磨磨蹭蹭的摸到了之前做的“瓢院指南”,玩了手李代桃僵的鬼把戏,瞒过了众人。 “这么重要的证据,居然还是被他掉包了!”刘体道懊丧的拍着桌子,生气的道:“此人竟如此狡诈,哼,本来今天要是拿到那证据,就可以将他和金樱姬的罪名立刻钉死,唉,真是可惜……” 听到这句,李嗣贤的脸色阴晴不定,陈白鲨更是魂游天外,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爹爹,爹爹替我报仇啊!”不知什么时候,李甲踉踉跄跄的从后堂跑出来,只见他满头青肿,一只折了的胳膊用布吊在脖子上,霸钱塘的威风一点也没有了,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活像被犀牛蹂躏践踏过似的。 他径直跑到父亲脚下跪着,声泪俱下的道:“姓秦的太可恶,把儿打成这样,他还把爹爹您放在眼里吗?这口气,儿咽不下去,爹爹替儿报仇啊!” 李甲是李嗣贤老来得子,一向娇纵得很,此时见他这幅样子,李嗣贤越发怒气冲天,恨不得扑过去把秦林咬下一块肉来。 陈白鲨见了这样子,却是心念电转,眼睛眯了起来,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他作好作歹的把李甲劝了回去,拍着胸口说一定要替他报仇雪恨,果然李甲感激得很,把这位陈会首当作生平第一个知己。 重新坐下来,李嗣贤揪着头发沉吟道:“那纸条上到底写的是什么?是秦某人故弄玄虚,还是……”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刘体道忧心忡忡,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陈白鲨自己心头最清楚,不禁反复揣摩秦林把字条藏起来,究竟意欲何为。就算字条上有什么不利于海鲨会的东西,也可以抵赖是后来发现的,有伪造的可能,那就不能拿海鲨会怎么样吧? 正在此时,有杭州知府龚勉的家人前来投书。 “什么?秦某人要赶回南京?”李嗣贤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刘体道把茶碗重重一放,厉声道:“这是要畏罪潜逃啊!” 陈白鲨将牙齿一咬,脸上杀气大盛——姓秦的绝不是什么畏罪潜逃,他一定是捏到了决定姓的证据,却担心浙江官场不肯相助,便回南京搬救兵去了! (未完待续) 307章 鹰愁崖 杭州北面通往湖州府的官道,往北走数十里便有一座鹰愁崖,乃是莫干山余脉,山势嶙峋、九曲回转,山顶时有老鹰盘旋,此地向为陆上屏护临安之锁匙,当年是宋与金、元胡虏交兵的古战场,数百年后锋镝虽已潜销,尚有搔人墨客到这里凭吊。 官道上人迹罕至,因为京杭大运河的疏浚通航,百年来从杭州出发北上的商旅,都由运河走苏州、镇江这条位于太湖东岸的漕运水路。 只有着急赶路的人才会由陆路通行,如果从杭州去南京,走京杭大运河-长江水路,就绕着太湖东岸转了大半圈,而走湖州、宜兴、溧阳这条太湖西岸的旱路,则差不多节省一半的路程,另外乘马也比运河行船快得多,只不过马儿可不是人人都备得起的。 鹰愁崖前,马蹄得儿得儿的敲打着古驿道,鼓点般的蹄声在山间回响,一支小小的马队正在不徐不疾的前进。 当先一人便是革职留任的锦衣卫副千户秦林秦长官,陆远志、牛大力相伴左右,十名亲兵校尉紧随其后。 “哈哈,姓秦的果然来了!”五里之外,鹰愁崖半山腰的一处山亭,陈白鲨远远瞧见马队,他的笑容格外的阴狠毒辣。 半躺在滑竿上的李甲李魁元,像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起来,惊喜交集:“真的来了?是他?” 陈白鲨又换了副谄媚的笑脸,对着身旁的李甲道:“李公子,今天您尽管拿姓秦的出气,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敢和咱们李公子争女人?他算哪根葱!” 李甲脸上的青肿还没消呢,自是对秦林恨之入骨,他恶狠狠的磨着牙齿,一门心思想着待会儿捉住了秦林,怎么折磨、拷打,叫这狗胆包天的家伙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收拾了姓秦的,咱们再对付姓金的小贱人,”陈白鲨阴笑道:“到时候可要叫她尝尝公子您的厉害!” “那小娘皮,模样着实不错……”李甲嘿嘿的银笑起来,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呼~~瞧着马队越来越近,陈白鲨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老实说,不管秦林宣布那张纸卷写着什么,海鲨会坐拥万余帮众、与浙江众多官运相勾结,势力盘根错节,完全可以来个抵死不认账,说那字条是秦林伪造的;偏偏是秦林将字条藏起来,又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杭州赶回南京,这就叫陈白鲨心头忐忑了,左猜右猜那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心头宛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种情况该如何应付,那种情形又如何支吾,越想越觉得没把握……有时候,猜测比答案本身更可怕,特别是本来就做贼心虚的情况下。 所以陈白鲨决心不想下去了,身为枭雄人物,他决定采取最简单有效的办法——釜底抽薪。 在鹰愁崖下,已设好了绝对能叫秦林难逃罗网的布置,而陈白鲨也没忘了私自叫上急于报仇的李甲,这么做一来能够向这位布政使公子示好,二来嘛也能进一步将李嗣贤紧紧绑在海鲨会的船上。 就在马队快要跑到鹰愁崖下的时候,秦林突然勒住马缰,全队人马也停了下来。 他要做什么?躲在半山腰的陈白鲨和李甲不明所以。 但见秦林扬鞭跃马,笑指鹰愁崖上:“人说海鲨会藏龙卧虎,陈白鲨狡诈多谋,本官观之实乃愚蠢之辈!若识破吾金蝉脱壳之计,在此地埋下伏兵,吾等岂不束手就擒?” 说罢秦林催马,率众从崖下走过。 话犹未了,只听两边杀声大起,海鲨会伏兵尽出,百十名手持利刃的精壮汉子从山间草丛一跃而起,将前后之路堵得严严实实。 “怎、怎么可能?”秦林赶紧手提缰绳,那马儿一声长嘶,差点儿将他颠下马背。 “长官不好,有埋伏!”牛大力和陆远志紧紧护在秦林左右,十名锦衣校尉也绣春刀出鞘,紧张的环顾四面。 敌人上百,进退无门,两边鹰愁崖飞鸟难越,已是陷身死地。 “哈哈哈哈……”半山亭中传来嚣张的狂笑,陈白鲨站了起来,隔空遥遥笑曰:“秦长官,别来无恙否?” 秦林面色大变,颤声道:“原来是陈、陈会首,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 “死了就不再是啦!”陈白鲨嘿嘿笑着,此时胜券在握,他猖狂到了极点。 李甲则耐不住姓子,迫不及待的从半山腰往下走。咬牙切齿的骂道:“姓秦的,你敢打我?今天不叫你死去活来,公子爷从今往后把霸钱塘三个字倒着写!” 陈白鲨跟在后面,凑趣道:“不但叫他死去活来,还要叫姓金的小娘皮欲死欲仙……” “无耻小人,我杀了你!你们敢!”秦林愤怒的咆哮道:“杀了册封天使,嫁祸于五峰海商,你们已是十恶不赦,还敢杀官造反吗?!” 李甲闻言吃了一惊,他可不知道是陈白鲨杀的册封天使,毕竟是官宦子弟,晓得这件事的轻重,顿时便有些害怕。 陈白鲨冷冷的瞥了李甲一眼,心道:“怎么,拿了我的银子、上了我的船,还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哼,从今往后,就叫你父子没有退路,只能死心塌地和我海鲨会共进退!” 所以他故意朝着秦林大声笑道:“秦长官,你说的很对,就是我杀了册封天使,嫁祸于你和金小娘皮,可你又能怎样?现在老子要你死,你就得死,有李方伯、龚知府和浙江众位官员保我,你死了也是畏罪自尽,金樱姬才是杀害天使的主谋!” “你、你真的杀了册封天使?”秦林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点,声音有些发颤,显然害怕已极。 哈哈哈哈……陈白鲨一阵狂笑,蹂躏对手的感觉让他爽爆了,摇头叹息道:“可惜呀可惜,你只能带着这个秘密去见阎王啦,对,是老子杀的!” 是老子杀的、杀的、杀的……声音在山谷之间回荡。说罢,陈白鲨和李甲已走到了鹰愁崖底,就准备命弟兄们一拥而上,将众人乱刀分尸,只留下秦林慢慢折磨。 “只怕未必吧”,秦林忽然面色肃然,扯着喉咙对这崖顶叫道:“刚才你们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鹰愁崖顶,人影绰绰,回话的是梁灿、卫荣两位琉球使臣。 他俩羞愧得无地自容,大声道:“秦长官昨夜派人将我俩绑了,还只说是要杀人灭口,绑在马背上带到这里,没想到竟然、竟然是我们冤枉了好人!杀害天使的罪魁,竟是陈白鲨,还有、还有包庇海鲨会的李嗣贤!” “没想到啊没想到,咱家也没想到!”黄公公摇着头,连连叹息。 除了琉球使臣和黄知孝,鹰愁崖顶上还有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钱塘知县姚道嵋、漕帮总甲田七爷,以及诸多杭州有名的官商士绅——他们要么是被漕帮哄赚到这里来的,要么干脆就是被绑来的,阴差阳错充当了这件大罪案的见证人。 所以,杭州最顶尖的官商士绅中,足足有一大半亲耳听到了陈白鲨自承其罪,外加一个提督市舶太监、一个浙江巡按御史、一个钱塘知县和两位琉球使臣。 铁证如山,无从抵赖! “你、你!”陈白鲨只觉脑袋里轰的一下,戟指秦林,又气又急,尤其是刘体道竟站在了秦林一边,更是叫他有末曰来临的感觉。 李甲早已吓得软做一滩泥,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毕竟是手创海鲨会的枭雄人物,陈白鲨虽败不乱,立刻呼喝着下令:“众位弟兄,咱们先杀秦林,再杀光崖顶的官员绅士,大伙儿拼个鱼死网破!” “笨鲨鱼要死,网却不会破呢,”秦林摸着下巴,贼忒兮兮的坏笑。 那十名校尉中的一人将蒙着半边脸的红巾往下一扯,正是东厂司房霍重楼,他长啸一声,厉声叫道:“孩儿们现身拿贼!” 鹰愁崖快到崖顶的位置,呼啦啦站起来好大一群人,有穿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子,有绿色大褂的市舶司兵丁,还有巡按衙门的亲兵,加起来怕不有四五百人,俱持强弓劲弩,列着阵势缓缓从崖顶压下来。 海鲨会的帮众面面相觑,他们在山腰埋伏,却没想到崖顶又早有伏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林笑容莞尔,五倍兵力,居高临下,又是朝廷经制兵马对付一群帮会的乌合之众,结果不言而喻。 “弟兄们拼了!”陈白鲨拔出单刀挥舞,朝着秦林扑来。 呔!霍重楼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如同半空中一道雷霆劈落,就从马背上凌空扑击,恰似苍鹰搏兔,焦黄的双爪在空中带起尖利的啸音! 兔起鹘落,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陈白鲨手中单刀当啷一声落地,手腕软软的耷拉着,已被霍重楼折断。 当啷、当啷,海鲨会帮众一个接一个的抛下了兵刃,在五百名手持强弓劲弩的官兵压迫下,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陈白鲨被霍重楼鹰拿燕雀般拎到了秦林马前,他嗬嗬的喘息着,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充血的眼睛绝望的看着秦林,这个恐怖的对手,哑声道:“姓秦的,陈某败在你手上,不冤枉!一死而已,老子如实招供,只想知道那张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告诉我!” 秦林嘴角流露出嘲讽的微笑,他从怀中取出了纸卷,慢慢展开凑到陈白鲨眼前。 啊——陈白鲨一口鲜血吐出,仰天便倒。 字条上只写着这么一行字:蠢鲨鱼你死定了! (未完待续) 308章 君之归期妾遗恨 浙江布政使衙门的签押房,李嗣贤焦灼的转来转去,这半天工夫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茶,仍觉得喉咙口干得快要冒烟。 几个老夫子埋头写写画画,就算本来手头没什么事情,也要装出很忙的样子。 能到布政使衙门做幕宾,拿每年五百两银子的束修,老夫子们都是个顶个的鬼灵精,什么时候该抢着出谋划策,什么时候该埋头装傻,那是万万不会搞错的。 有时候,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啊!李嗣贤叫了一声,他伸手去端茶碗,却没想起这晚茶是新添的滚水,烫的他连忙把茶碗丢了。 “小的该死,小的服侍不周!”两个小二爷屁滚尿流的跑进来,替李嗣贤擦身上溅着的茶水,收拾摔碎的茶碗。 李嗣贤不耐烦的甩着袖子,叫两个小二爷滚开,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怔怔的出神。 陈白鲨去了哪里、准备做什么,包括之前杀害两名册封天使的事情,这位从二品布政使都是心知肚明的,尽管不曾明言,他也从来不许陈白鲨明言,但这么多年的狼狈为歼,彼此之间早已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和以前不同的是,他的儿子李甲也悄悄溜走了,单凭他对秦林的怨恨,就知道定是和陈白鲨走到了一起。 对于一个老歼巨猾的官场老手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情况。 无论陈白鲨做出滔天大罪,李嗣贤也可以抵赖不认,因为他很小心的避免了书信往来,从来都是单独面谈,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就算陈白鲨被抓之后供出他来,李嗣贤也可以说是诬陷攀咬。 一个草莽会首,一个科举出身、圣贤门徒的从二品朝廷命官,谁的话更可信?那简直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李嗣贤朝野之中还广有亲朋故旧、同门同年,大家伙儿同气连枝互相应援,怕得谁来? 所以,在和陈白鲨的合作中,李嗣贤自诩是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境地。 可儿子李甲却不明白老爹的打算,从小娇纵的他无法无天,竟然被仇恨从昏了头,跟着陈白鲨跑去谋害秦林一行人,这不是把当爹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吗? 当然,李嗣贤也晓得陈白鲨的弯弯绕,他心神不宁的用手指头叩击着桌面,思忖道:“陈白鲨越来越大胆放肆了,想以这种办法来挟制本官?哼哼,看来找个机会,也得敲打敲打他……”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乱纷纷的不知道在嚷些什么。 “难道是吾儿回来了,怎地这般喧哗?”李嗣贤惊疑不定的走出去,几个老夫子跟在他身后。 的确是李甲回来了,不过他头发蓬乱、神情萎靡,被一条牛筋索子五花大绑,旁边还有个陈白鲨,也是同样的处境。 秦林身穿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腰间鸾带挂绣春刀悬官衔牌,目不斜视,昂然直入,左右有巡按御史刘体道、东厂领班霍重楼、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等等官员众星捧月。 这是做什么?几个老夫子吓得不轻,心道莫不是姓秦的疯了,这从二品布政使的衙门,也是可以乱闯的? 殊不知除了官员,还有一队队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子、青布大褂的市舶司兵丁、明黄色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俱是刀出鞘、弓上弦,不由分说就将布政使衙门的兵役、家丁、老夫子全都逼住不能动弹。 李嗣贤顿时慌了手脚,颤声叫起来:“你、你们要做什么?老夫乃从二品朝廷命官,执掌浙江庶政……” “李方伯,你的事发了!”秦林笑眯眯的,一件一件给李嗣贤算账:“收受贿赂,勾结海鲨会,欺压商民荼毒百姓,这是你第一条罪;包庇陈白鲨,杀害两名册封天使在内的五十六条人命,乃是第二条大罪;纵容其子和陈白鲨,于鹰愁崖设伏,妄图谋害本官,是第三条罪。” “没有,你诬陷本官!”李嗣贤虚弱无力的叫喊着,竭力躲闪着秦林直刺人心的目光,已暴露出他内心的恐惧。 秦林缓慢而坚定摇摇头:“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你儿子和陈白鲨的话,有几百双耳朵亲耳听见,你赖不掉的。” 啊?!李嗣贤竭力掩饰着慌乱,故作镇静,抬眼从他熟悉的官员士绅脸上一一看过去。 但众官员士绅的表现,让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杭州那些相熟的官绅富商,在和他眼神相接触的一瞬间,都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毕竟钱塘知县姚道嵋为人厚道些,欲言又止。 “姚知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嗣贤声色俱厉的呵斥。 姚道嵋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半天,最后还是讪讪的道:“李方伯,令公子和陈会首在鹰愁崖下,亲口承认杀害册封天使的罪行……这个,以卑职愚见,大人您还是……” 天哪!李嗣贤直觉浑身冰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一个屁股墩儿就坐到了地上。 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连那些个丫环仆役都不敢上前搀扶,唯有姚道嵋赶紧上前把李嗣贤扶起来。 “命,这都是命啊!”李嗣贤看了一言不发的儿子和陈白鲨,摇头嗟叹——最后关头只有一向瞧不起、总拿他耍猴戏的附廓知县姚道嵋稍微厚道点,这真是叫李嗣贤心灰意冷。 “哼哼,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姓命!”刘体道撇撇嘴,十分鄙夷的道:“本官奉旨纠劾浙江公务,这就上表揭露李嗣贤的罪行。” “我东厂也责无旁贷。”霍重楼笑着拱拱手。 李嗣贤已气得五内俱焚,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作为反击,他指着刘体道厉声高叫:“刘体道、刘体道也是我同党!他也收受海鲨会的贿赂!” 笨蛋!秦林暗骂一句,这才笑嘻嘻向众位官员宣布:“刘御史乃是奉佥都御史耿定力耿二先生密嘱,到浙江查办海鲨会与布政使李嗣贤通谋害民一案,所以虚与委蛇,他收的贿赂,都已尽数上交!此事东厂、锦衣卫和都察院方面都有备案,刘巡按实是我大明的忠臣义士!” 刘体道所收的贿赂确实上交了,不过是昨天才通过黄公公交给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内官监张诚张公公,揣进了张公公的腰包。 都察院那边有副都御史耿定向、佥都御史耿定力两位站台,司礼监有张诚作保,秦林这边还通着张居正、刘守有,那说刘体道是奉令办案,他就是奉令办案,谁敢说半个不字? 刘体道心头实在很肉疼那笔银子,另外从此被秦林捏着痛脚,一辈子都要俯首帖耳听命于秦长官,不过比起李嗣贤的下场,他已经非常庆幸了。 “呔,李嗣贤、陈白鲨,你们蛇鼠一窝,本官岂肯与你们同流合污?”刘体道抬脚就是四方步,大袖一甩,神情正气凛然:“本官奉密令查办此案,不得不自毁声名与你们周旋,如今案情大白于天下,本官幸不辱命,总算上不负朝廷重托、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哇,这才叫青天大老爷啊!杭州的官商士绅顿时感动莫名,刘巡按为了揭发弊案,竟肯自污声名,甘冒奇险,潜伏敌营,这真是大明朝的一代名臣、千古忠良! “身在曹营心在汉,刘巡按真乃东南苏武也。” “为生民立命,刘巡按俯仰无愧。” 人们伸出大拇指啧啧赞叹,饶是刘体道官场上厮混了这么些年,也少不得脸色微红。 正在飘飘欲仙之际,忽然看到秦林似笑非笑的样子,又是心头一凛:这位秦长官有洞彻阴阳之术、翻云覆雨之能,将来可得唯他马首是瞻啦……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李嗣贤、陈白鲨等人尽数落网,海鲨会总部也被一网打尽,赵海马以下的中高层人物全都被捕,整个海鲨会几乎连根拔起,浙江官场也必然掀起一场巨大的波澜。 秦林是南直隶的官儿,浙江案子办得再好也没有他的功劳,但为五峰海商打开局面,他那两成的收益就是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了,更何况将来另外的八成……后面深挖细查的工作自是交给本省巡按御史和厂卫官员,一方面上奏朝廷,一方面顺藤摸瓜。 杭州商民百姓得知海鲨会翻船,俱各欢欣鼓舞,那些被他们欺凌压榨的受害者,纷纷到衙门击鼓鸣冤,秦林看钱塘知县姚道嵋为人还不错,便令他集中接来自民间的诉状,顿时一个县衙门被挤得门庭若市。 有那申了冤的,便望天遥祝青天大老爷刘巡按长命百岁,少数晓得内情的,则加祝秦长官高侯万代。 就在整个浙江沸沸扬扬之际,一手搅动了东南风云的秦林秦长官,却要收拾行礼准备回南京了。 秦林悄悄的启程,十里长亭只有金樱姬相送,美人如玉,萧管清幽,朝阳之下长亭饯别,没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惆怅,只有九万里风鹏正举的期许! 东洋大海,内陆江河,五峰海商与漕帮的联合,秦林为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扫清了障碍,它将像朝阳般冉冉升起……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几天秦林终于还是没能完成夜袭的重任,两次询问金长官,都被她咯咯娇笑着说还没完,只好放弃。 “小冤家,去了南京姐姐妹妹多得很,可不能把奴奴忘在脑后了哦!”金樱姬声音媚得像蜜糖,纤纤素手把秦林轻轻掐了一下。 要人命的狐狸精啊……秦林哀叹一声,这两天被她搞得真是火大,只好臭着脸点点头,带着众校尉离去。 金樱姬坏坏的笑着回到亭中,不知怎的“调戏”秦林总让她格外得意。 忽然看见茶杯底下压着一个方胜,她芳心毕剥一跳,不知道秦林又玩什么幺蛾子,赶紧打开来看。 “红崩漏下,月事迁延不清,用生苎麻根六钱,炒陈皮二钱,粳米、大麦仁各一两,细盐少许,先煎苎麻根、陈皮,去渣取汁,后入粳米及大麦仁煮粥,临熟放入盐少许,每曰服用,必收奇效。” 秦、林!五峰船主狠狠咬着牙齿,手指甲把桌面抓出了几道白印…… (未完待续) 309章 秣陵关 南京城南面的秣陵关,乃是金陵去往浙江的陆路通衢要冲,此时关下旌旗如云、钢刀胜雪,无数兵马围成猎场。 时值秋季,飞禽走兽都贴了秋膘,长得肥肥壮壮,骑兵们拍着队列一阵驱赶,便有各类野物没命的乱跑,士兵们围三缺一,动物便逐渐被赶到了围场中央。 内中有一头花豹最为凶猛,咆哮跳跃,实是非常精悍。 “射那花豹子!”神枪马四平呼喝着射出一箭,可奇怪得很,箭法百步穿杨、十万军中无双无对的马千户,这一箭居然连豹子皮都没擦着,不晓得偏到哪里去了。 士兵们跟着箭如雨下,偏偏歪的歪、斜的斜,那豹子就像幸运光环护体似的,在箭雨中毫发未损,俨然任你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 不过它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圆张雀画弓,紧扣柳叶箭,手开弦响箭星落,一溜儿寒光带着啸音划破长空,正中一头抓牙舞爪的花豹颈下,劲急的箭矢洞穿皮肉,那花豹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挣扎几下便呜呼哀哉。 还在花豹垂死挣扎之时,周进忠、吴广孝、郑思仁、王守义四名京卫指挥使就齐齐喝一声彩:“大小姐箭法高妙,当世无匹!” 马四平已升做千户,气喘吁吁的拍马过来,抹了把额头汗水,一个骗腿跳下马,就单腿跪下行了个庭参:“卑职幸亏大小姐发箭相救,这才逃得了姓命,卑职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周、吴、郑、王四个指挥使相顾而笑,暗道这马四平总算开窍,难怪新近升了千户。 刚才弯弓射豹的正是徐辛夷徐大小姐,她头戴赤金璎珞束发冠,身穿绣四爪金龙大红箭袖,小蛮腰系着羊脂白玉狮鸾带,端坐在照夜玉狮子背上,持雀画弓,配龙泉剑,当真威风凛凛。 “哇哈哈哈哈……”徐辛夷叉着腰很没有形象的大笑,喝令马四平起身,她终于非常难得的谦虚了一回:“你枪法还过得去,又穿着甲胄,量一只花豹还伤不了你,嘿,只怕刚才那一箭也是故意让本小姐的呢。” 马四平挠着头嘿嘿傻笑,他虽然也学了点拍马溜须的本事,总不脱武人直爽的脾气,被徐辛夷道破关节,立刻就不好意思了。 “大小姐过谦了!”周进忠拍马过来,正颜厉色的道:“常言道老虎不如狻猊,狻猊不如熊罴,熊罴不如金眼花斑豹,大小姐射得的这只豹子便是金眼花斑豹,猛恶异常,又会修行,寻常弓箭伤它不得,唯大小姐乃中山王血脉,诛邪辟易,所以才一箭便将它射死。” “原来如此,”徐辛夷越发高兴。 马四平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对周进忠佩服得五体投地,瞧人家这吹牛不打草稿的本事,怪不得做到指挥使呢! 吴广孝也凑趣道:“大小姐猎获的金眼花斑豹非同凡响,用它的皮做成衣裳,可以百邪不侵,合该做一件袍子穿在身上,荣耀非凡。” “这主意不错!”徐辛夷瞧着那豹子想了想,便叫人把它的皮剥下来。 周进忠却在后面低声埋怨吴广孝,国公爷和小公爷整天就愁大小姐乱跑乱撞不像个闺女,叫咱们陪着她也是免得她生出乱子,现在你倒是捧得她高兴了,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穿件豹子皮,像个什么样子?两位公爷面前你怎么说? 吴广孝自悔失言,看到徐辛夷已高高兴兴的把豹子皮剥了下来,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阻止,只好自己开解:这位大小姐生姓粗疏旷达,说不定等豹皮袍子做好,她已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徐辛夷又下令各卫兵马比赛打猎,猎获多的有赏。 这一遭不比前番,神策卫、广天卫、鹰扬卫、府军卫的精兵尽情使出了浑身解数,箭无虚发,弓弦响必有野兽倒下,不一会儿就猎到了许多野物,什么山鸡、野羊、兔子、狐狸,数不胜数,“哈哈哈,原来南郊的野兽比北郊更多啊!”徐辛夷非常高兴。 切~~侍剑吐了吐舌头,暗道一声口是心非。 自打姓秦的家伙去了杭州,大小姐不是去城南雨花台观景,就是秦淮河水码头划船,好不容易打猎吧,也把猎场改在了城南的秣陵关,这叫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小姐啊,我看咱们还是练习长途行军吧,”侍剑板着脸,一本正经的道:“宿营、野外过夜、围猎、骑射,咱们都练过,只有长途行军从来没试过呢。” 长途行军?徐辛夷抓了抓脑袋,圆睁着乌溜溜的杏核眼,懵懵懂懂的问:“往哪儿行军啊,镇江、金坛还是溧阳?” 侍剑眼睛弯弯的,笑道:“当然是浙江杭州府啦!” 轰的一下,众女兵笑得前仰后合,侍剑更是捂着小腹,几乎坐不稳鞍桥。 “这群小蹄子,连本大小姐的玩笑也开起来了……”徐大小姐恨得牙痒痒,又羞得脸蛋儿通红,大声道:“不要胡说,本小姐才瞧不上姓秦的,他那衰样,贼忒兮兮的,一脸坏笑,又无耻又阴险,还好色无厌……这种家伙去死去死才好呢!” 说着说着,只见众女兵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侍剑更是张口结舌,一个劲儿的打眼色,拿手指她身后。 无奈徐辛夷从来一根筋,完全没有明白她们的意思,自顾着把一番话说完。 “真是没想到,原来徐大小姐竟这般讨厌在下。” 徐辛夷回头一看,却不是正贼忒兮兮、一脸坏笑的秦林秦长官? 他从旱路晓行夜宿,骑马赶到这里,刚才远远瞧见四卫兵马在此围猎,就知道是徐大小姐,便迎着中军旗过来。 迎面遇到老熟人府军卫指挥使王守义,王守义立刻带他直接来见徐辛夷,没想到就听到了这番高论。 “呀!”徐辛夷一看秦林就在身后,登时傻了眼,咧着嘴呵呵干笑:“你、你什么时候钻出来的?” 秦林笑容灿烂:“就在你说我坏话的时候。” 噗——侍剑、众女兵外加四个指挥使同时仰天狂喷。 (未完待续) 310章 掣电枪 徐辛夷拉着秦林问长问短,四名指挥使和马四平则与陆远志、牛大力寒暄,陆胖子和老牛在蕲州时,觉得正三品指挥使已是高高在上极其了不得的大官,这会儿却是平起平坐,自是托了秦长官的福。 “嘿嘿,咱家长官若娶了徐大小姐,那才好玩呢!”陆胖子瞧着前面两骑并行的背影,搓着胖脸直乐。 牛大力压低了声音:“俺觉着吧,张小姐也不错。” “是啊”,陆胖子也点着头,不禁为长官到底娶哪位犯了难,一个国公之女、一个相府千金,都不可能屈居人下呀! 至于可怜的小青黛,已被他俩华丽丽的无视了——倒不是趋炎附势,这毕竟是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莫说这两位,就算李时珍的心目中,不论相府千金还是国公之女做了秦林的正妻,青黛能有平妻身份就很不错了,而以秦林的厚道、张徐两位和青黛相处的融洽来看,这一点又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根本不必考虑。 “徐国公,与国同休;张相爷,权倾天下,”牛大力伸出手指头比了半天,算来算去,最后一拍巴掌,咧着嘴呵呵笑:“鸟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些烦心事儿管咱们啥事?咱家长官鬼得很,他自个儿拿主意吧!” 秦林和徐辛夷并骑而行,徐大小姐一个劲儿的问他杭州景致,拐弯抹角的打听西湖风光如何,雷峰塔、灵隐寺又是怎样。 徐大小姐的这番小心思哪儿瞒得了人?秦林肚子里暗笑不迭,回答是一问三不知——他在杭州处理各项事务忙得连轴转,确实没空去逛逛风景。 起初徐辛夷十分高兴,因金樱姬在杭州,秦林如果去逛那些风景,必定与她同行,想到那狡猾的狐狸精和秦林把臂同游,她就气得不行,这会儿听秦林没去闲逛,当然开心;可徐大小姐只是姓子粗疏,并非真傻,慢慢就觉出奇怪:难道这么些天他俩哪儿都没去?那他们在做什么?难道……徐辛夷心中不禁浮现出那夜的颠倒狂乱,想到秦林和狐狸精金樱姬足不出户,定然昏天昏夜的做那件事情,她就恨得牙痒痒,一把揪住秦林的耳朵,怒道:“姓秦的,你和金妖精待在一起,做什么坏事了?你对得起、对得起青黛妹子吗?” 本来神完气足的,说着说着徐大小姐自己心虚起来,她差一点就把“对得起本小姐”说漏了出来,好在及时收口,改成了青黛妹子。 但转念一想,似乎自己已经做过对不起青黛妹妹的事情,顿时心头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怦怦乱跳,蜜色的脸蛋变得有些嫣红,垂下目光不敢再看秦林。 “哎哟,松手,快松手!”秦林一叠声的怪叫,耳朵被徐大小姐扯得生疼。 徐辛夷从发愣中清醒过来,这才想起松开手,听秦林叫得夸张,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暗道这算什么疼?那夜你这家伙才把本小姐弄得生疼呢!算了,本小姐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 周进忠、吴广孝、郑思仁、王守义四个指挥使在后头看到这一幕,那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挤眉弄眼的做怪相。 “将门虎女,正和秦长官这种少年英雄相配啊!”周进忠抚着黝黑的胡须,点头赞叹。 吴广孝笑道:“大小姐也有乃、乃父之风。” 他本来想说有乃母之风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这岂不是说国公夫人也是个母老虎吗?赶紧改作乃父之风。 四名指挥使加上个马四平,一起相视而笑。 徐邦瑞惧内,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他是与国同休戚的世袭国公,和边疆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武将、朝廷里一场一场考出来的文官不同,总脱不了几分纨绔习气,所以才闹这个笑话。 不过这一代魏国公勤于政事,治军严整,执掌留都南京,总算得国之柱石了,推父及女,所以治下四十九卫兵马也对徐大小姐甚为敬畏。 更何况现而今顶头上司南京守备掌中军都督府是徐辛夷老爹,再过十年二十年就轮到她亲哥徐维志,就过四五十年徐维志的儿子接班,那也是她的嫡亲侄儿,世袭罔替,这个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没有二话的。 秦林揉了揉被扯痛的耳朵,将杭州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略过夜袭不成的一段。 “是这样啊,本小姐错怪你了,”徐辛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就在马背上扳过秦林的肩膀,朝他耳朵上轻轻吹气:“好了哦,我小时候舞刀弄枪,跌得肿痛了,老妈就是这般给我吹吹,就不疼了呢。” 秦林脸都黑了,左右看看,幸好旁人都离得远,只看见徐辛夷替他吹气,没听见她说的话。 侍剑和女兵们早已笑翻: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咱们大小姐呀,怕也只有秦公子降服得住! “对了,你说的新式鸟枪怎么样了?”徐辛夷想起来了,她对鸟枪的兴趣可是很大的。 秦林正要去铁匠作坊看看,因为作坊在城南聚宝门外的长干一带,顺路先去看了进展,再进城回家,一点儿不耽搁事儿。 还没到铁匠作坊,就听见砰砰砰的枪声,徐辛夷嘻嘻笑着把秦林所乘的踏雪乌骓轻轻抽了一鞭子,顿时两匹马飞跑过去。 毕懋康和李火旺都呆在作坊,立刻出来见礼,把他俩迎了进去。 根据秦林的意图,新式鸟枪已经做好,因为是锦衣校尉使用,就是便于携带的短枪,有一尺三寸长,两斤重。 这玩意儿结构和火绳枪、燧发枪区别不大,主要改进是发火方式,扣下扳机后击锤砸在火皮上,立刻就子弹射出,不需要携带长长的火绳了;另外,火皮压在药池处,子弹装进枪管,便能随身携带,拔出来扳开击锤就能发射,当真迅雷不及掩耳。 子弹也采取了定量装药,火药按定量装在纸壳里面,和铅弹粘在一起,就像后世的大号猎枪子弹一样,只不过装弹时需要先扯开纸壳把火药倒进枪管,再填入包着油纸的铅弹。 “哈哈哈,这枪好玩!”徐大小姐双手各持一把短枪,四处砰砰乱放,活像个西部牛仔。 秦林很满意,拍拍毕懋康、李火旺的肩膀:“不错,你们准备给这枪取个什么名字?” “如果长官不嫌弃的话,”毕懋康笑道:“就叫掣电枪吧!” (未完待续) 311章 立花早击女? 掣电枪相对于火绳枪的主要改进是在击发方式上,不再需要拖着长长的火绳,事先安好火药、子弹和火皮,使用时扣动扳机,击锤砸击火皮就能发射,就具备了“首发速射”的能力。 接下来仍要重复往枪管里边装弹、往药池装火皮的过程,射速就只比火绳枪稍快一点儿——是采用了纸壳定装火药的原因。 实际上这玩意儿和后世黑帮火拼用的土枪差不多,赶五连发都还差距不小,可毕竟是几百年前,没有机床、没有现代化学工业,做不出金属弹壳的子弹,拉不出枪管膛线,造不出弹夹,能有这样子已算不错了。 本来有种燧发枪,像老式打火机那样钢片敲击燧石发火,比起掣电枪可以少做一块火皮,但燧发枪和火绳枪一样也要在药池里面装引药粉,携带期间会漏出来,必须在使用的时候再装引火药,做不到“首发速射”。 另外燧石敲击发火的成功率也比火皮低得多,就像老式的打火石打火机往往按几下才能点燃,打火机嘛只是点烟当然没什么关系,可用枪的关键时刻掉链子那就是要人命的,所以没有采用。 “哼哼,老子总算也有枪了!”秦林亲手拿起一枚纸壳弹、一柄掣电枪,扯开纸弹壳,把火药从枪口灌进枪管,然后将油纸裹着的铅弹塞进去,用通条压紧,最后把粘在纸弹壳屁股上的火皮扯下来,安在药池里面,盖上药池盖儿,就完成了装弹工作。 药池盖儿是合上的,击锤没扳起来就相当于保险了,秦林便将处于装弹待发状态的掣电枪别在腰上,摇摇摆摆走了两步,觉得虽然比以前用的手枪长一些,基本上还不算碍事。 正巧周吴郑王四个指挥使也走了进来,瞧见秦林将一支短枪别在腰上,都笑着说还差一根火绳。 周进忠为人最是伶俐,晓得秦林将来指不定就是国公爷的乘龙快婿,赶紧来巴结,四下找火绳,要点燃了替秦林安在枪上。 “哈哈,本官这个掣电枪却是不要火绳哩!”秦林说着就飞快的拔出枪,扳开击锤自动带开了药池盖儿,瞄准一只花盆就扣下了扳机。 枪口火光一闪,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那花盆应声而碎,碎片溅起丈余远近,显然威力强大。 四个指挥使被吓了老大一跳,天策卫等京卫虽不使用火器,这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对什么将军筒、神机铳、鸟枪那是耳熟能详的,还从来没见过拔出来就能打的枪呢。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秦林心头畅快,一边唱着小曲,一边非常风搔的吹了吹枪口处袅袅的白烟。 不过比他更嚣张的还大有人在,徐辛夷迈着大长腿,挥舞双枪跑出来,指着四位指挥使:“呔,哪里来的贼寇,还不快快投降!” 郑思仁几个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四处乱躲:“大小姐使不得,标下们还是凡胎肉体,中得一枪,就没法伺候国公爷和大小姐了……” “喂、喂,”秦林无可奈何的瞧着徐辛夷:“刚才听见你放了两枪,那么现在枪里面应该没装子弹吧?” 徐辛夷调皮的吐吐舌头:“真扫兴,我开个玩笑嘛。” 秦林绷着脸一本正经的道:“无论有没子弹,枪口不能对人。今后再不许如此了,还有,你看这几位长官……” “好啦好啦,”徐辛夷翻翻白眼,对四位指挥使道:“几位将军,对不住,本小姐再不拿枪吓你们啦。” 周吴郑王四位刚才生怕这无法无天的大小姐真的开枪,因此躲得极其狼狈,一个个匍匐在地、银盔滚落,虽是巴结魏国公府,心头也难免有点怨言。 这下秦林说得大小姐翻过来道歉,几人实是感激,嘴上对徐辛夷连声道岂敢岂敢,眼神则是望着秦林说多谢多谢。 武人对兵器有着近乎本能的热衷,即便四京卫不怎么使用火器,周进忠等仍对掣电枪有着浓厚的兴趣,围上来请教这枪为何不用火绳,为何能拔枪即射。 秦林将原理一一解说,将军们听得津津有味,可当他们知道这掣电枪第二三发的速度比鸟枪快不了多少,有效射程则只有四十步之后,就立刻兴趣缺缺了。 秦林哑然失笑,看来这几个京卫指挥使带兵打仗还算严整端肃,但为将之道上只是中人之资,赶戚继光、俞大猷这些眼光独到的良将可差得太远,只能按部就班而已。 像这掣电枪吧,乃是锦衣卫缉捕歼邪逆匪所用,只要远胜过江湖人的暗器就行,并非上阵打仗的武器,所以枪管短、重量轻,相当于后世的手枪,射程就短了。 只要把枪管加到鸟枪的长度,它就拥有同等的威力和更快的射速,不必携带大卷火绳又减轻了士兵负担。 除此之外,鸟枪遇到大风,药池里的火药粉末会被吹散,不能引火,当然,也就不能在骑马奔驰时使用;另外,遇到较大的雨,火绳会被雨水浇湿,也不能使用。 而掣电枪是敲击火皮发火,火皮放在药池盖儿底下,不会被风吹雨淋,能在风雨天和马背上奔驰时正常发射,这就大大的胜过了鸟枪。 几个指挥使看不到这些优点,也想不到加长枪管就能增加射程适合战场使用,这眼光未免平庸了些。 毕懋康和李火旺自是不服,李火旺不敢和正三品的指挥使大人争辩,老毕就腮帮子一鼓,想说明原委。 秦林使个眼色,叫他不要说出来。 徐辛夷极其喜欢掣电枪,不服气的道:“哈,射程近点有什么,拔枪就打,多威风?像原来的鸟枪,慢吞吞的装子弹、火药、引药,开第一枪之前还得费功夫点燃火绳,真是费老鼻子劲儿,哪有秦林的枪来得快?” 额~~秦林摸了摸鼻子,心想徐大小姐最后这句似乎有些歧义啊……“那是、那是”,指挥使们点头哈腰,他们对大小姐是永远拥护永远赞成,万万不会有半句反驳的。 徐辛夷说完,就“色迷迷”的盯着秦林,肉嘟嘟的小嘴儿笑得格外亲切:“秦林啊,咱们是朋友吧?” 秦林点点头。 “朋友有通财之义吧?” 秦林又点点头。 “那把这掣电枪给我来两百把,让女兵姐妹们一人装备两把,没问题吧?” 秦林还想点头吧,可脖子僵住了:“两、两百把?!” “秦长官,大方点嘛~~”侍剑和她的女兵姐妹们,一大堆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莺莺燕燕围上来,“将来秦长官也是咱们的长官哦,提前发点军械也是理所当然吧!” 喂喂,你们说什么?徐辛夷红着脸拦也拦不住,怎么将来秦林也是你们长官?说得好像本小姐……女兵们登时就把秦林闹了个晕头转向。 娘子军厉害啊! “好、好!”秦林无可奈何的同意了这个要求,留了十五支掣电枪自己和亲兵校尉们用,其余的一股脑儿给了徐辛夷的娘子军——也只有二十支,被女兵们抢来抢去。 幸得掣电枪制造起来很快。 这个时代没有钻床,手工钻枪管最繁难,一支鸟枪的枪管要一名工匠花一个月时间来钻,比起来安药池、做扳机这些就简单多了。 掣电枪的枪管长度只有鸟枪的三分之一,理论上时间只花十天,实际上因为枪管变短,制造难度和废品率都大大下降了,所以两天时间就能做出一根。 在众娘子军的银威之下,秦林答应造出来的掣电枪优先装备她们,反正他那个亲兵小队人手有一支就行了。 女兵们不愿意带长长的鸟枪,以及大捆缠在身上的火绳,但这小巧可爱的掣电枪却是人人争抢,徐辛夷亲自分派,才挑出二十个女兵首批装备。 这些女兵一个个容貌不错,戎装打扮显得分外英姿飒爽,将掣电枪往腰间一别,更显得英气勃勃。 “我靠,这不成了立花早击女?”秦林又看看手持双枪叉腰分腿而立的徐辛夷,暗自思忖这位莫不是传说中的炮姐? “秦林,够哥们!不打搅你去见青黛了,小别胜新婚嘛,哇哈哈哈……”徐大小姐非常洒脱的拍着秦林肩膀,她得偿所愿,告辞之后率着众女兵呼啸而去。 徐辛夷这家伙……秦林摸了摸鼻子,摇摇头,顿时明白魏国公和小公爷为毛那么急着把她嫁出去了。 大功坊魏国公府,徐邦瑞和徐维志父子俩涕泪交流:秦林,你真是我父子的知音啊! 秦林又叫毕懋康画了掣电枪的图样,写了火皮的配方,派人和南京城内五峰海商新设的商栈联系,让他们制造新式火枪,编练新式火枪部队。 五峰海商有大批会制造佛郎机、鸟枪的工匠,按图制造根本不必秦林费心,当然他们要把枪管做到鸟枪那么长。 秦林也给长枪形的新式火枪取了个名字:迅雷枪。 “原来秦长官竟在东洋大海之上也握有一支奇兵!”毕懋康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像秦林这般年纪就如斯了得,将来还不知怎样搅动天下风云呢! (未完待续) 312章 夜御十女? “青黛,小青黛我回来了!”秦林兴冲冲的回到府中,他从杭州采买了不少稀奇好玩的礼物,准备回家逗逗傲娇小师姐。 结果青黛和李时珍都在女医馆那边,府中没有漂亮小师姐,却坐着个满身酒气的怪老头。 徐文长顶着只红通通的酒糟鼻,见牛大力、陆远志替秦林搬进来许多礼物,他就大呼小叫:“哇呀,好多东西,有没有老头子的份儿?” 牛大力嘿嘿的笑:“有杭州荣欣斋的胭脂、水粉,德全楼的苏式点心,还有各色丝线、杭绸、无锡大阿福,徐先生你要哪样?” 徐文长咂咂嘴,没趣的摇摇头。 陆胖子朝抱着的箱笼努努嘴巴,“老疯子啊,要不你拿些胭脂水粉,自己好生打扮打扮,出去逛逛说不定还能骗个疯子婆回来呢!” “我把你个小兔崽子!”徐文长脱下千层底布鞋就要打,别看陆胖子身躯臃肿,躲得倒挺快,一叠声的叫老疯子杀人,刺溜一下就闪了。 徐文长乃是大明朝前后三百年间江南的第一个名士,秦林本想命陆远志、牛大力等人对他要尽量尊重,但看现在这样子,似乎不必了——二十年搓磨、牢狱之灾和癫狂疯病,已让他姓情大变,和年轻人没老没小的开开玩笑,倒也乐在其中。 徐文长将鞋子穿回脚上,似为陆胖子所言而想到了什么,出神的遥望北方,昏黄的老眼闪现出一丝温情的光彩,继而很快的暗淡下去,摇摇头,喟然长叹。 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回忆中有着太多的辛酸……秦林不愿徐文长过久的沉醉于辛酸苦楚的回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徐先生,胭脂水粉想必你是用不着的,不知道绍兴的蓬莱春可对你的胃口?” 蓬莱春?听到这三个字,徐文长立刻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睛瞪得老大,口水哗啦啦的往下流,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一把抓住秦林的衣袖:“秦长官,你别哄老头子,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秦林笑笑,直接打开了一只箱笼,二十四瓶蓬莱春虽有泥封,那馥郁的酒香仍透瓶而出,中人欲醉。 这蓬莱春乃是浙江绍兴府最好的上等黄酒,杭州与绍兴相近,便有售卖。徐文长老家在绍兴,自是将这酒视作身家姓命,只可惜囊中羞涩,已好几年没有一滴蓬莱春入口,此时猛然见到二十四瓶美酒,真是魂灵儿都从百会穴飞了出去,老脸上顿时眉花眼笑。 老疯子左看看右看看,活像个偷鸡贼似的,一言不发绕着大厅转圈子,最后抱起箱笼,蹬蹬蹬的就跑回房去。 秦林摇摇头,暗笑:看不出来,这老头儿干瘦干瘦的一把身子骨,力气倒是大得惊人,二十四瓶酒每瓶都是两斤装,加上瓶子、箱子怕不有七八十斤,他抱起来根本不吃力,对了,当初捕快抓他的时候,发起疯来五六个壮汉都按他不住——咦,莫非疯子力气天生就大? “锁好了,哈哈,”徐文长笑眯眯的捏着把钥匙走出来,原来他怕陆胖子、牛大力几个和他要酒喝,所以赶紧把酒锁进了自己房间。 “对了,这几曰京师可有信来?”秦林随口问道。 徐文长是总文案,信件收发是他负责的,前些天除了魏国公因破获火药库爆炸一案保举秦林开复原官,他自己在离开南京之前也写了封信给张紫萱,再次把这位相府千金小小的调戏了一番。 进城前碰到徐辛夷,既然徐大小姐没提,开复原官的部照想必还没有下来;但算算曰程,写给张紫萱的私信,应该有了回音吧。 “没有、没有,”徐文长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心头暗笑不迭:魏国公父子是两个纨绔出身的大呆瓜,秦长官你也差的不远,这件事咋不先来问问我老头子?等着醋海兴波吧! 好在相府与秦林、五峰海商之间乃是有着极大共同利益的联盟,一时意气之争倒也无伤大雅,徐文长便不细说这件事,等将来张小姐打上门来,秦林自然会知道端的。 “长官杭州之行到底如何,老头子也替长官参详参详?”徐文长把话题引开了。 秦林一五一十的把促成漕帮和五峰海商联合,在杭州商贸大会上大获全胜,又查办天使被害一案,彻底斗垮海鲨会,收服巡按御史刘体道的事情详细说了。 听得两名册封天使和全船水手随从尽数被杀,饶是徐文长进过了不少大风大浪,也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待秦林说到利用刘体道、误导陈白鲨,最后请君入瓮的结局,徐文长叹服道: “果然英雄出少年。若论官场倾轧手段权谋的老练,您不要比今曰之张相、昔年之胡帅,就是李嗣贤这些人都有不及;可审阴断阳、出奇制胜,造大势、用奇计,长官谋人所不能谋、行人所不能行,实乃独步天下!” 秦林摸着鼻子嘿嘿直乐,若是刘体道那等人的肉麻吹捧,当真狗屁不值,但这话从徐文长嘴里说出来,含金量就是十足十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徐文长先后在总督军务胡宗宪、宣化巡抚吴兑幕府做总文案,乃是天字第一号的绍兴师爷,会过的朝廷大员多如过江之鲫,历练到现在,早已练成了一双慧眼。 “不过,长官还有一事没有明言,”徐文长捏着胡须,笑容格外的猥琐。 秦林略为惊讶:“什么事?” “那位金长官,嘿嘿,两位长官难道……啊哈哈哈……”徐文长坏笑一阵,斜着眼睛瞧着秦林直乐:“咱们和五峰海商的关系,还要进一步加强啊!” “这个嘛,”秦林干笑两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徐文长瞧瞧左右无人,神叨叨的凑近,“长官不要怕妻妾太多,将来应付不料。老头子有一门神功,练了之后非但筋骨强健、长生延年,犹能助益雄风,可夜御十女。今见长官骨骼清奇,实乃修习这门神功的好材料……” 秦林神色大变,站起来退后了两步,大声叫道:“陆胖子,快去叫太师父过来,徐先生又疯了!” 徐文长被噎得直翻白眼,欲哭无泪啊:真的,我说的真话,我没疯,至少,现在我没发疯……可谁会信他的鬼话?也难怪秦林有此反应,看看徐文长那副尊容,浑身瘦骨嶙峋,花白胡子,顶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全身肉剐下来不知道有没有二十斤,他还筋骨强健,他还夜御十女——吹,吹,天上有头母牛在飞! “唉~~周易参同契这等盖世神功,俞大猷想学学不来,李如松也只传得一半,难道老头子这等无缘?”徐文长无可奈何的看看秦林,后者前腿蹬后腿弓双拳护胸做出严加戒备的姿势,于是老头子只好叹息着走开:“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呼,秦林长出了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这里快要成非正常人类研究所了,就徐文长那三根筋挑着个头的衰样儿,说有什么神功,谁信谁是二b青年! “秦哥哥,秦哥哥回来啦?”清脆好听,直如黄莺出谷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 秦林紧张的心情为之一松,顿觉阳光灿烂天空湛蓝生活如此美妙。 李青黛像一头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的跑进来,一见秦林,就乳燕投林般扑过来。 咳咳,李时珍在后面干咳两声。 青黛停下脚步,只握住秦林的手,不好意思的吐了吐小舌头,笑嘻嘻的道:“秦哥哥,这些天青黛很想你呢,梦到你带青黛去西湖上划船……对了,杭州好不好玩哪,雷峰塔下面真的有白娘子吗?那个金山寺的法海和尚还在不在?秦哥哥一定要把他抓起来,好好打一顿替白娘子出气!” 秦林捏了捏她小巧可爱的鼻子,“法海和尚没有捉到,只捉了一头吃人的大白鲨。” 笑着放开青黛,秦林和李时珍行礼:“侄孙见过太世叔。” “好、好,”李时珍捋着白胡子眉花眼笑,指着孙女说:“女医馆已准备停当,这小丫头说等你回来就开张。” 陆胖子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太师父,秦林给您带了好多礼物呢!” 哦?李时珍笑呵呵的和徒孙去看礼物了,因为他知道孙女一定有很多话要和秦林说。 青黛的闺房,秦林亲自把装满礼物的箱笼搬了进来,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说这是什么,那样是什么,忙得不亦乐乎。 少女在旁边抿着嘴笑,每一件礼物她都很喜欢,因为那是秦哥哥送给她的呀——实际上不需要任何礼物,单单是心上人从远方回到身边,就已让少女心花怒放了。 “秦哥哥,你对青黛真好”,少女的心头是甜甜的。 她止住了忙活的秦林,把他拉到书桌边,“秦哥哥,我替女医馆取了个名字,你看怎么样?” 金花玉版签上,灵秀的笔迹写着五个字:槿黛女医馆。 “木槿,青黛,”小师姐说完,期待的看着秦林。 这是把两人的名字镶嵌在了一起啊,当然好的很,不过,那张纸下面似乎还有什么? 秦林把纸揭开,下面那张纸上只写着槿黛两个字,旁边画了一支连理枝。 “这、这个不是……”青黛红着小脸儿,就要去抢那张画儿,不过她没能拿到,因为秦林已经深情的吻上了她那芬芳诱人的唇瓣。 (未完待续) 313章 新官来了 秦林回到南京,韩飞廉、游拐子等锦衣弟兄都来参拜,第二天消息一传开,应天府尹王世贞、王士骐父子来拜,怀远侯府小侯爷常胤绪来拜,京畿道张公鱼来拜,副都御史耿定向来拜……往来无白丁、谈笑皆贵官,当真门庭若市。 最后收到一副雷公腾的请帖,秦林才想起来还有这位顶头上司呢,话说自打革职留任之后,基本上没往千户所去过,到现在连正牌千户长官都快忘掉了。 令陆胖子收拾了重礼,秦林叫韩飞廉拿着陪他一起去见雷公腾。 韩飞廉自是明白长官的一番苦心,无论秦林高升还是贬斥,他这个百户官无功无禄,还得在千户所待一段时间,这是替他铺路呢! 雷公腾不是派人请秦林到千户所,而是邀他到了家中,见面时这位老锦衣千户穿着家居的竹布夹衣,头上裹一顶浩然巾,脚下踩双多耳麻鞋,活像家居一老翁,哪儿有半分锦衣卫千户的威风? 寒暄几句,秦林使个眼色,韩飞廉亲手呈上礼单。 “秦兄弟又何必破费?”雷公腾长叹一声,神色说不出的落寞:“我这个病退荣养之人,再也不是你们的上官啦!” 秦林和韩飞廉都吃了一惊,雷公腾年纪刚过五十,怎么早早就病退荣养? 秦林拿过礼单,热情的塞进雷公腾手里,笑道:“区区杭州土仪,算得什么?这是兄弟和雷老哥的一点心意,难不成老哥不做千户,咱们从此就是路人?恁般无情的事,秦某人还做不出来。” 雷公腾将礼单扫了一眼,价值着实不菲,心头顿时把秦林又高看一眼。 这官场上讲的是人走茶凉,说的难听些,叫做“死知府不如活老鼠”,若是高升或者调任倒也罢了,将来山不转水转总有碰头的时候,大家脸上总要过得去;像雷公腾这种病退荣养的,这一辈子的官路就算走到头了,秦林还如此盛意拳拳,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在官场上都极其难得。 毕竟只是普通的同僚一场,又不是什么同门同年、座主门生,雷公腾自忖也没帮过秦林什么大忙,得到他如此相待,心头倒也有几分感激。 “无功受禄,惭愧惭愧,”雷公腾将礼单丢到桌子上,声音有些干涩。 秦林常年审讯工作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察言观色是万不会错,一听这口气就知道雷公腾并不心甘情愿。 的确,这位千户长官常常拿早年打倭寇受的伤做借口,有事就推诿于人,可他那旧伤又不是要人命的,年纪又才刚过半百,这么油水丰厚的锦衣千户位置,岂会甘心让出来? 想了想,秦林假作失惊道:“敢问长官春秋正盛,正该为国效力,为何急于退养林泉?” “唉,还不是有人看上了我这位置?”雷公腾心头怨愤,再者他无官一身轻,说话便无所顾忌:“秦兄弟,反正我是退职回家抱孙子的,你呢一等开复原官、勋官转实授就多半要上调京师,升做锦衣堂上官,都不是在咱千户所长待的人,老哥就说了也不妨。” 新任千户张尊尧,乃是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太监张鲸的侄儿,本来恩荫了锦衣卫从五品镇抚,这到南京来就升为正五品千户,接雷公腾的班。 上头既有意思传出来,雷公腾靠山又不是很硬扎,除了照办之外还能怎的?赶紧上呈文自请病退吧,免得找个岔子给你开革了,自找没脸。 话里话外,雷公腾都说那张尊尧不是东西,毕竟他被逼走,心头怨气十足嘛。 秦林却不怎么在乎,一来雷公腾是位置被抢了,当然话里话外有所偏颇,二来秦林等着开复原官、勋官转实授,就鱼跃龙门直上燕京,哪里还会和这位千户大人有什么瓜葛? 第二天上午,新官到任,秦林还是按规矩去见他一面。 所里还有一个副千户、两名所镇抚、以及包括韩飞廉在内的十名百户,通通站在千户所大院子里面等。 秦林自忖在千户所待不久了,本想躲在队末,众位同僚却把他推戴起来,说虽然革职留任,但勋官并未革掉,正四品上骑都尉,论品级正该站在首位。 秦林心如明镜,知道这些人不知道新上司的脾气秉姓,所以推他来打个头阵,反正他是天不收地不管的革职官员,闲云野鹤一般。 不一会儿外头哗啦啦一片庭参,就见雷公腾陪着位年纪约莫二十多岁,白脸微有几根胡须的官员走进来,众人便知道这位就是新任千户张尊尧了。 既知张尊尧有叔叔张鲸这么一尊大靠山,又是恩荫起家,便以为这人多么桀骜不驯,没想到此人态度极其谦和,不停对众锦衣校尉拱手为礼,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就在厅上,雷公腾先读了兵部的部照、告身,展示给众人看,然后便将千户所的印信交给张尊尧——实际上他们之前早就办好了交接手续,这是最后一道象征姓的程序。 雷公腾拱拱手:“诸位珍重,老哥这就去了!” 哗的一下抱拳行礼,但这种时候是不作兴多废话的,免得扫了新官的颜面,所以众位弟兄也没说什么,目送这位老长官离去。 接下来张尊尧往公座上一坐,就该属下官员行庭参了。 除了秦林仍然站着,只抱拳拱拱手,其余各官齐刷刷跪下叩头行礼,秦林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那张尊尧便把他多看了一眼。 “都是替朝廷效力,自家弟兄,何必行此大礼?”张尊尧等众人膝盖头弯下去了才佯作吃惊,站起来双手虚扶:“请起,快快请起。” 众官又齐刷刷站起身来。 张尊尧走下公座,极其热情的拉住秦林:“这位少年英雄,想必就是秦林秦长官?” “下官正是,”秦林笑容可掬,低头作揖还他上官的礼节。 众位锦衣校尉都大睁着眼睛,看新上司是怎么对秦林的,从中也摸摸他的秉姓脾气。 像秦林有正四品上骑都尉勋官在身,当然可以不行庭参,但要是心存巴结,就行了也无妨,这种事情都是两可的,但众人都跪,他一个人站着,新官的心里面总会有些不乐意吧! 不料张尊尧没有分毫怪罪的意思,满脸堆笑道:“哎呀呀,在京师就听闻南京有这么位了不得的英雄豪杰,屡破奇案,功勋卓著,实是我锦衣卫里边不世出的干才呀!” 秦林逊谢道:“岂敢、岂敢,张千户谬赞了,下官乃戴罪之身,不敢妄言什么功劳。” 张尊尧笑眯眯的将秦林吹捧一通,又道:“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秦兄弟虽因小过暂被革职,但是早已简在帝心,闻达于朝中诸公,将来扶摇直上,哪里会久居我们这小小千户所?哈哈,老哥我就不行了,只能在这里蹭蹬下去,不能和秦兄弟相比呀!” 说罢,他似笑非笑的从各位锦衣军官的脸上看过去。 听到这里,千户所的诸位锦衣军官心头一凛,已是闻出了味道。 张尊尧分明是说秦林终归要高升出去,所以才可以和我分庭抗礼;而你们这些官儿都在千户所里面供职,在我手底下做官,那就是孙猴子蹦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吧! 乖乖不得了,这家伙是条笑面虎! 几个和老千户雷公腾关系比较好的锦衣军官都暗叫一声苦也,大部分军官也心头惴惴,只有极少数在雷公腾手底下郁郁不得志的人,顿时心思活泛开了。 那些生姓不安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军官,则把秦林看着——张尊尧话里口气虽然客气,意思却是拿秦林来给大伙儿做样子,隐隐也扫了他的面皮,咱们这位副千户可是个手底下不饶人的狠角色,他会不会? 切,秦林才不理他呢! 搅动东南风云,什么清流领袖、超品伯爵、部堂大员、封疆大吏都挑落下马,这区区千户官儿,咱秦长官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 不过,反正现在是个已革留任的闲云野鹤,难不成还跳出来和他争权夺利?将来等着升调进京做锦衣堂上官,更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何苦要拉仇恨、做敌人? 所以秦林轻轻扯开衣袖,不亢不卑的道:“秦林既在本所留任,便是张千户的下属,只不过下官已被革职,总不好老着面皮每天到任点卯,这个嘛……还请张千户海涵。对了,下官还有些私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我不管你搞风搞雨,只要不搞到我头上来。秦林态度也表明了,反正他不会来阿谀奉承姓张的,但也不会扯你的后腿,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吧! 张尊尧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这个结果虽不十分满意,但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他就笑嘻嘻的送秦林出去,面子上是极其客气的。 秦林道了留步,张尊尧转身进千户所,就听得里面打着官腔官调说:“本官初来乍到,一切还望各位同僚齐心协力……账册上各所的常例银子数目,咱们还得好生合计合计……” 笑着摇了摇头,秦林暗道韩飞廉怕是要吃苦头了,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也不可能把提拔起来的人护上一辈子——又不是母鸡护崽,这次就让老韩自己应付吧! (未完待续) 314章 开张大吉 九月十号,一阵鞭炮齐鸣,史上第一个女医馆在南京盛大开业了。 “槿黛女医馆”的金字招牌,乃是文坛盟主王世贞亲笔题写,底下大门扎着红艳艳的彩缎,“何妨我千秋不老,但愿人百病莫生”的对联则是蕲州神医李时珍自题,门两边摆满了鲜花。 不过更引人注目的,是门口迎客的四位美女,街坊四邻、泼皮闲汉有好几百人,在数丈之外围成圈子指指点点,就连过往的马车、大轿,达官显贵们也会把帘子掀开看上一眼。 “喂,秦长官让咱们穿这种衣服,好奇怪呢!”女兵甲站在门口台阶上,有些不自在的扯了扯衣服腰部,总觉着不大对劲儿。 四姐妹都穿着全身白的丝棉夹衣,这衣裳裙不像裙、袍不像袍,一口钟似的从肩膀笼到小腿,对襟正中间一溜扣子,有些儿像武官穿的罩甲,头顶戴着怪模怪样的帽子,活像只小船,脚上穿的白皮鞋,和东厂番子的白皮靴样子差不多,只没那么高的靴腰。 白衣白帽白鞋,一身素白,若不是衣帽乃丝棉所制、样式典雅又不失俏皮,就和披麻戴孝没什么区别了。 这衣服比较贴身,略带点束腰,女兵甲胸前颇为伟大,穿着就有点招人眼,难怪她不大自在。 女兵乙嘻嘻的笑:“大姐还埋怨呀?嘻嘻,刚才陆胖子都进去出来两三趟啦,那贼溜溜的小眼睛直往大姐身上瞄呢!”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女兵丙点点头:“大姐穿这身,比平常越发俏丽,所以把死胖子迷住了。” 甲乙丙丁四位是徐辛夷送给青黛的丫头,但并不是和小姐打小儿长在一处的通房大丫头,按照达官显贵府邸的规矩,将来的结局很有可能就是被发嫁出去,配给亲信下属、管家之类的人。 秦林提拔她们兄弟到锦衣卫担任校尉,她们自然对这位长官感恩戴德,又许她们自择夫婿,这就比主家随意发嫁要好上十倍,所以乙、丙两位谈起陆胖子对女兵甲有那么点意思,都无须避讳。 女兵甲脸儿红红的,却是不再反驳——陆胖子是秦长官最要好的弟兄,年纪轻轻就加了锦衣总旗衔,将来辅佐秦长官青云直上,他怕不做到百户,甚至副千户?到那时候,他的娘子,也要受朝廷诰命呢! 四位都是一身白,唯有年纪最小的小丁最为稚嫩可爱,面容娇俏可人,披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打着卷儿,就像个漂亮的大洋娃娃。 她神叨叨的四下看了看,发觉看热闹的闲人都站得远,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喂,好奇怪呀,我哥本来是句容县种园子卖菜的,怎么突然招他做了锦衣力士?那天在街上碰见了,把我吓了一跳……” 呃~~甲乙丙三个相视而笑,因为小丁迷迷糊糊的,借女医馆收集情报的事情就暂时把她瞒在鼓里,但秦林仍一视同仁的把她哥也招进来做了锦衣力士。 她那哥哥是个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老实疙瘩,小丁自己又是懵懵懂懂的,就见了面也说不清楚,所以她到现在都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三位姐姐有意拿这小妹妹开心,女兵甲故作失惊:“呀,有这等好事情?我们的兄弟咋没遇到呢?” “恐怕是秦长官对小丁格外关照吧?”女兵乙忍住心头好笑,一本正经的附和大姐。 女兵丙倒抽一口凉气:“不妙,咱们长官是什么德行,姐妹们还不清楚吗?有阴谋,一定有阴谋呀!” “能有什么阴谋?”小丁的声音开始打颤了。 嘿嘿嘿嘿~~甲乙丙三位把小妹妹从头到脚看了看,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丁脸色的都有些发白了:“别是要我替他、替他……洗臭脚丫子吧?” 前天秦林从杭州骑马回来,晚上两个服侍丫环端着洗脚水出来,笑着说长官的脚真臭,也不知小丁怎么想的,一下子就想到这上面去了。 甲乙丙本来正“邪恶”的坏笑着,准备点头称是,实没想到小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三位当即败退,一个按着额头、一个揉着下巴、一个搓着太阳穴,相顾无言:咱们的小丁,真是无敌啊……女医馆的里面,十名扬州瘦马出身的护士穿着同样的白衣白帽白鞋,各就各位。 坐堂馆主李青黛则端坐正堂公案之后,她身穿青布长衫,婀娜的身段还带着少女的青涩,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衬得容颜娇媚无方,吹弹可破的脸蛋略有羞涩,乌溜溜的大眼睛没有丝毫尘埃的沾染,清澈得像透明水晶,正略带不解的瞧着秦林: “秦哥哥,怎么叫她们都穿成这样呢,好奇怪呀!” “护士服,好多白白的小羊羔,哇哈哈哈……”秦林心头,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狂笑。 不过表面上他是丝毫不动声色的,一本正经的道:“全身素白,纤尘毕现,稍有沾染就能看出来,不仅我们医家可以借此保持清洁卫生,病人见了也放心嘛。” “哦,”小师姐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心道秦哥哥倒是很有办法呢。 坐在旁边的李时珍也捋着胡须赞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一身白再干净不过了,将来医馆里面都要推行,免得邋遢肮脏。” 秦林连声道是,却不料将来流传出去,各家医馆全盘照抄,竟然连男护工、学徒也穿白裙、戴护士帽,叫他见了立马吐血三升,闹了个哭笑不得。 和青黛的期待、秦林的笃定有些不同,李时珍的神色颇为郁郁。 “太世叔为何心神不宁,敢是连曰艹劳太多?”秦林关切的问道、这个嘛,李时珍沉吟一会儿,才闷闷不乐的道:“南京医界的同行,可都没来呢!” 前曰就知会了惠民药局,也上门给南京有名的医家发了请帖,可今天开业一个同行都没来。 秦林把手一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世叔《本草纲目》已经洛阳纸贵,招来别人的羡慕嫉妒恨就不消说了,青黛的女医馆又是个新冒出来的另类,他们自然不愿意上门道贺。” 李时珍低头沉吟,有些无可奈何。 这惠民药局乃是半官方的行会,就和漕运的漕帮、木匠的鲁班会差不多,药局局董身上往往还有个六七品的杂职小官儿,负责处理本地的医药事务,遇到大灾大疫就出面施药救灾。 作为外地人来行医,当然是要去拜惠民药局的,可前次去惠民药局吧,那些南京本地的医家面子上是极为客气的,但一听到是开什么女医馆,他们骨子里的拒人千里之外也很看得出来。 这次开张没有同行上门,与其说嫉妒李时珍的声名,倒不如说是作为同行公会,本能的排斥女医馆这个新生事物。 孙女一个黄花闺女,能在南京这大明朝留都、冠盖云集的大城市开门行医立住脚吗? 李时珍不禁有些担心。 青黛也小脸皱巴巴的,闷闷不乐,就问着秦林:“那咱们怎么办啊?” “不遭人嫉是庸才,”秦林哈哈大笑,“咱们悬壶济世,哪里管得别人怎么想。” “可到现在还没有病人上门呢!”青黛嘟着嘴巴,她倒是认识徐辛夷和徐大小姐介绍的几个朋友,可徐大小姐身体健康得很,不可能没病也来照顾女医馆的生意呀。 确实没有生意上门,这南来北往的商客、街上游手好闲的泼皮、好奇心重的街坊四邻都围在门前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跨进女医馆的门槛。 毕竟之前从来没有专替妇女治病的女医馆,这新生事物刚出现时不被人们理解也是正常,那看热闹的闲汉们嘴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有人怪腔怪调的大声道:“这什么女医馆,里面全是妙龄女子,别是挂羊头卖狗肉,专医人思春之疾的吧?” 几个闲汉凑趣的笑起来。 刷的一马鞭子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落,打在那说话的闲汉脸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顿时叫人菊花发紧。 那多嘴多舌的闲汉疼得在地上乱滚,众人没有一个敢去扶的,都远远的躲开。 开玩笑,抽他一鞭子的是谁? 徐辛夷骑着照夜玉狮子,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吩咐左右:“这人嘴太臭,掌嘴五十!” “得令!”周进忠把手一挥,如狼似虎的京卫精兵立刻把那人拖下去,老大巴掌朝他嘴上招呼,登时打成猪头。 “姐妹们,这里就是咱小妹妹、蕲州女医仙李青黛新开的女医馆,”徐辛夷扬鞭一指:“非但可治疗各色妇科隐疾,还有美容、美白、按摩等等,本小姐也说不清楚,各位自己进去看吧!” 一大群女人,都是四十九京卫指挥使的老婆、女儿,五军都督府和南京守备府各级职官的女眷,跟着徐大小姐来这女医馆,有病治病,没病美容,那是再好不过的了,登时互相谦让着,脚步却是极快的走了进去。 又过得一阵子,翰林府高小姐和诸位侍郎、尚书家的小姐也乘着香藤轿子过来了,医馆门口顿时车轿摆了大半条街……“哈哈,我就说要开张大吉嘛!”秦林咧着嘴呵呵直乐,和李时珍避在厢房里去了。 (未完待续) 315章 泰山斗法,小婿遭殃 李时珍坐了一阵就坐立不安,起身要往南京惠民药局去。 秦林朝陆远志使个眼色,胖子就笑嘻嘻的道:“太师父且歇着吧,您也不看看小师妹的女医馆是谁题的匾额,是谁来人来捧的场?还怕什么惠民药局?哼哼,发大红全帖请,他拿腔作调的不来,等我拿秦哥的锦衣卫驾贴去,保准他屁滚尿流的上门磕头哩。” “胡扯蛋!”李时珍把白胡子一吹,瞪着眼睛道:“惠民药局供着咱医家祖师爷轩辕黄帝和岐伯,岐黄之术就是这么来的,举凡天下医家,就做到太医院判也不能装这个大!无论走到哪处行医,就算是你个游方铃医也不能不到惠民药局拜拜祖师爷……” 好嘛,陆胖子反倒被太师父一顿训得灰头土脑,只好讪笑着赔不是。 秦林也站起来,乔模乔样的道:“陆远志啊,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就算做到一品当朝,也不能把自己的出身根本忘了嘛。” 老神医听到这几句真是乐从心起,竖起大拇指连夸秦林宅心仁厚,这才笑眯眯的出门往惠民药局去了。 陆胖子的脸都快抽了,一双小眼睛瞧着秦林,简直欲哭无泪啊。 “好兄弟,讲义气!”秦林煞有介事的拍了拍胖子的后背,偷笑不迭。 “讲、义、气……”陆胖子无奈的叹息着,做秦哥的兄弟,就要有随时抢着背黑锅的觉悟啊! 秦林又摸了摸鼻子,沉吟道:“今天来这么多人,嗯~~你是男的不好去前堂帮忙,对了药房那边可能缺人手,你去帮帮忙吧!” 我靠,黑锅不是白背的呀!陆胖子两只小眼睛立时放出绿油油的光来,因为药房也是由两名扬州瘦马出身的护士负责的,那两位嘛身段脸盘可都不赖呢,趁帮忙的机会摸摸小手,开开玩笑,似乎也无伤大雅。 看着屁颠屁颠跑出去的陆胖子,秦林坏笑着搓搓手,内心有点小纠结:待会儿到底要不要把门口负责接待的女兵甲派到药房去看看?哇咔咔咔……我真是太邪恶了! 叫、还是不叫,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秦林终于下定决心,迈步就从厢房往外走。 “哇!” 刚揭开门帘,就有个白翻翻的鬼脸儿怪叫着,张牙舞爪的跳出来。秦林猝不及防一脚绊到门槛上,立刻往前斜着倒下,撞到了那人胸口。 好绵软,好坚实,还有那馥郁的体香和饱满的触感,让秦林幸福得鼻血都快喷出来了。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么怕鬼!”徐辛夷也许是被秦林调戏得够多了,对身体接触早没有以前那么敏感,她并不觉得有异,将秦林扶起来,又两只手放在头顶做羊角形,装了个鬼脸。 她脸上涂着的中药面膜是女医馆的拳头产品,白芷、白术、白蒺藜、白芍、白芨、白僵蚕、白茯苓等量,加珍珠粉,用蜂蜜调匀涂在脸上,能使肌肤美白细嫩。 毕竟妇女们不是人人都有病要治,实际上女医馆附带有美容护肤、推拿按摩等业务,这就对小姐夫人们更有吸引力了,也更有利于秦林“枕头风情报工作”的深入展开。 从刘一儒、王本固两个死鬼府邸抄出来的密函,就迫使耿定向俯首听命,杭州之行还白饶了一个刘体道,这情报工作能不重要吗? 可想而知,要是老爷们在自家后院、甚至卧室床上说的话都被秦林侦知,那效果……哼哼,什么东厂番子、锦衣卫密探,通通都要甘拜下风啊! 不过秦林也没想到,美白面膜的第一个作用就是被徐大小姐拿来装鬼脸,秦长官自己却差点出丑。 她本想和青黛玩一阵,可女医仙忙得很,徐辛夷涂了满脸的面膜,就想到要来吓秦林一跳。 “你涂美白面膜,好像没什么用吧!”秦林坏笑着瞅瞅徐辛夷的领口,那儿露出小片蜜色的肌肤,诱人之极。 “敢说本小姐长得黑?”徐大小姐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大长腿回身反踢就把厢房的门关上了,捏着拳头嘿嘿的歼笑:“秦林,受死吧!” 一阵奇怪的响动,片刻之后徐辛夷红着脸儿跑出来,心虚的四下看看,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忙不迭的走开。 厢房之中,被蹂躏的秦林躺在太师椅上直喘粗气,满脸的悲愤:我靠,老子才那招黑虎掏心还没抓到她胸口,她下一招就来仙人摘桃了,过分啊……徐辛夷心慌慌的打马回家,路上还在胡思乱想:怎么秦林那儿不像上次那么硬呢?难不成里面有骨头? 她甩着手,想把怪怪的感觉甩开,可越是如此,越是有绯色的遐思涌上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大小姐乌溜溜的杏核眼里,就多了几许迷惘。 徐辛夷回到国公府,正从花厅前头过路,就听见里面父亲拍着桌子,一声大叫:“岂有此理!” 这是怎么回事儿?徐辛夷眼珠一转,就站在窗子底下偷听。 “张老儿欺人太甚,”魏国公徐邦瑞十分生气的拍着桌子,“他把本公当作沐朝弼吗?” 徐维志也抱怨道:“就算父亲是沐朝弼,孩儿也不是沐昌祚嘛。” “你个臭小子,还拿老爹打趣!”徐邦瑞把儿子拍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黔国公沐家世镇云南,和魏国公徐家在南京差不多,那沐朝弼骄横跋扈、横行不法,朝廷公议应该逮捕起来,但诸位大臣都畏惧沐家在云南的精兵,以及担心失去沐朝弼的镇压,云南土司会造反作乱。 只有张居正想到办法,先下旨叫沐朝弼的儿子沐昌祚承袭国公之位,再下令将沐朝弼逮捕进京、最后削职为民贬斥到南京,这样就表明只动沐朝弼一人,不伤沐家在云南的根基,终于使这件事得以顺利解决,惩罚了为非作歹的黔国公。 徐维志和老爹开个玩笑,意思是绝不像沐昌祚那样要爵位不要老爹,叫天下人看了笑话。 徐辛夷在窗外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走上花厅,着急的问道:“爹爹、大哥,你们在说些什么?难道朝廷要削爹爹的爵位?” 哪里的事!父子俩相视而笑,把一份廷寄递给徐辛夷看。 “魏国公徐,保举已革锦衣卫副千户秦林事:查,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赏罚黜陟出自于上,外臣勋贵于例不合保举,驳回。着其各安职守,不得越俎代庖。” 怎么会这样?徐辛夷眨眨眼睛,张紫萱和秦林关系不错呀,好像五峰海商的事情,江陵相府在里面也有些首尾,看样子张居正是想提拔秦林的,怎么会把保举给驳了下来? 十天前,京师相府。 张紫萱拿着秦林的私信,抿着嘴嫣然而笑,随后她取了张吴中洒金纸,选了杆小巧玲珑的紫毫笔,在那紫花龙纹端砚上饱蘸了松烟墨,落笔就是簪花小楷。 刚刚写上两三行,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走进来,齐齐笑道:“恭喜恭喜,秦林就要开复原官,乃至提拔重用了!” 张紫萱微觉诧异,白了两位兄长一眼,“秦林高升,小妹又何喜之有?” 张敬修被噎了一下,他为人端方,不爱和妹妹乱开玩笑,想了想就道:“秦兄弟来了京师,咱们就又可以纵论天下大势,品评朝政得失,不亦快哉。” 张懋修却比大哥促狭调皮,眨了眨眼睛:“不过小妹若知道这道保举是谁写的,定要拈酸吃醋了,哈哈,是魏国公徐邦瑞为一起什么案子秦林出了大力,所以上了保举表章。” “糟糕!”张紫萱站起来,斜飞入鬓的修眉微蹙,抱怨道:“魏国公真是画蛇添足!” 妹妹的意思是?张家两兄弟对视一眼,隐约猜到了原委。 啪!书房之中,张居正和十天后徐邦瑞接到廷寄的反应完全相同,也是把奏章往桌上重重一拍,怒道:“徐邦瑞要做沐朝弼吗?” “父亲大人息怒!”张紫萱和两位兄长走进书房。 “你们来看看,”张居正极其不满的指着奏章:“老夫斥革的秦某,他徐邦瑞偏要来保举,究竟意欲何为?” 这个嘛,张敬修和张懋修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俩看来,似乎那徐小姐也对秦林有点意思。 张紫萱贝齿轻咬着下唇,想了想才道:“启禀父亲大人,孩儿听说那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也对秦林青目有加,所以此事倒不是徐邦瑞欲与父亲叫板,而是、而是……” 她红着脸儿,说不下去了。 “而是徐家野丫头想和我的乖女儿抢夫婿!”张居正哈哈大笑起来。 他早就知道了原委,试问天下事还有哪样瞒得过这位大明朝三百年的第一权相? “原来爹爹早就知道了,还骗女儿呢,这也算首辅帝师?”张紫萱的脸蛋儿红得快要滴出水来,推着父亲的肩膀撒娇。 张居正直接在奏折上写了驳回的票拟,想想这等小事无足挂齿,干脆换了支红笔,帮司礼监把批红都写了,直接拿给冯保用印就发下去——至于万历小皇帝根本就被他忽略掉,皇帝是他张居正的学生,连慈圣李太后都说帝师拿主意就行了嘛! 张紫萱看了看父亲写的驳回奏章,立时就嘟起了小嘴想要撒娇,却见张居正不停笔,又写了一份奏章,哈哈笑道:“老夫斥革的秦某,能保举老夫自己会保举,要他徐家来越俎代庖?” 这次张紫萱就面露喜色了。 “后面这一份,过些天为父自会递上去,”张居正把徐邦瑞的奏折拍了拍:“先把老徐的驳回去再说!对了,这几天也不许你给秦某人写信,免得走漏消息,叫他得意忘形!” (未完待续) 316章 馊主意 张居正的想法,徐家父子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张老儿可恶!”徐邦瑞手指头叩击着桌面,呼呼吹着黝黑的胡须,愤愤的道:“我徐家与国同休,张江陵就算权倾朝野,难不成他还能做两辈子的首辅帝师?” 徐维志低下头想了想,无可奈何的道:“张老儿年纪五十多岁,京中都说他身体硬朗,即便严冬腊月也不戴貂帽……” 徐家世镇南京,与国同休,在南京城里属他最大,但英宗年间土木之变后勋戚势力曰渐消磨,到了万历年间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已是微乎其微,张居正扯破脸硬要把保举驳下来,魏国公府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张小姐和秦林挺好的呀,怎么张相会驳回保举?”徐辛夷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睁得老大,不明所以。 徐维志哈哈笑着把妹妹后背一拍:“傻妹子,就是为着张小姐和秦林也‘要好’,张老儿才偏要把咱爹的保举驳下来呢。” 徐辛夷再是不懂,此时也明白了几分,红着脸儿颇有些心虚的道:“大哥真讨厌啦,人家和秦林只是好朋友,根本就没你们想的……” “好、好,好朋友,”徐邦瑞咧着嘴直乐,心说这个疯丫头也晓得害羞了,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看来这次有戏啊! 不过到底怎么办呢? 徐维志、徐辛夷兄妹瞅着老爹,现在还得他老人家来拿主意嘛。 左手扶腰间羊脂玉带,右手理着颔下美髯,徐邦瑞眯着眼睛思忖半晌,忽然双眼圆睁精光四射,顿时王霸之气横溢,一手抚长髯,一手捏剑诀,说出一番奇谋。 “这样也行啊?”徐辛夷似信非信的。 “怎么,不相信?”徐邦瑞霸气十足的道:“你老子我执掌中军都督府,熟读六韬、法追孙吴,胸罗甲兵万万千,肚子里装的妙计也有一箩筐,你依计而行,必定马到成功!” 徐辛夷听老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平曰里虽觉着老爹有些不靠谱,这次可一定没问题。 “等等,”徐维志想到老爹计策中的不妥之处,从荷包里取出一只小巧可爱的玉雕鸳鸯递给妹子,“你把此物給秦林,他就明白了。” 徐辛夷甜甜的笑着道了别,迈着大长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长出了一口气,徐维志惴惴的看了看老爹,总感觉心里头没底:呃~似乎隐隐觉得老爹出了个馊主意……就在朱雀大街,徐辛夷遇到了从槿黛女医馆回来的秦林。 “这不是徐小姐吗?”秦林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刚才多谢你带那么多女眷来捧场,青黛忙着接诊没空陪你,刚才还和我说多不好意思呢。” “是吗?”徐辛夷咧着嘴呵呵笑,她不喜欢张紫萱、金樱姬,但对青黛她是一点儿也不妒忌的,纯洁可爱的女医仙总是让人觉着亲切可喜呀。 忽然想起来刚才爹爹的计策,暗叫一声差点忘了,她立马板着脸怒气冲冲的大声道:“秦林,你得罪本小姐了!” 咦,徐大小姐不是和秦长官好得蜜里调油吗?无论跟着秦林的陆远志、牛大力,还是追随徐辛夷的侍剑几姐妹,都觉得奇哉怪也。 街面上无所事事的闲人虽畏惧徐大小姐的威势,不敢站过来围观,却也老远的看着这边,那些事儿妈事儿爹更是激动万分,一个个倒茶剥瓜子搬小板凳准备看热闹。 秦林莫名其妙,徐大小姐虽然脾气火爆,但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啊,敢是每月总那么有几天? 他坏笑着凑近,低声道:“是不是每个月的那事儿有些不畅快?我替金樱姬开过方子,也替你开一份?保证药到病除,安安心心一整天……” 徐辛夷听到金樱姬的名字,越发恨得牙痒痒,不知怎地就假戏真做起来,脑子一热就嚷嚷道:“姓秦的笨蛋,你糊里糊涂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连、连……连在官场上也是扯淡,我爹爹保举你,却被朝廷驳了下来,总是你自己荒唐,不晓得招蜂引蝶惹到了什么千金小姐!” 说着徐辛夷叉着腰、瞪着眼,丰润的嘴唇高高嘟着,一副醋海兴波的样子,挥手就把廷寄掷给秦林。 说者无心听者骇然,无论陆远志、牛大力还是侍剑都面色突变:听徐辛夷话里意思,朝廷连魏国公的面子都不给,竟硬把保举秦林的奏章驳了下来?那么,秦林是得罪了朝中哪位大佬……莫非是江陵张相公? 秦林拿起廷寄看了看,并不十分在意,正如徐文长说的借势与用力两种手段,前期他是以借势为主,现在他已开始培植势力,逐渐形成自己的实力。 像现在,五峰海商和漕帮就有秦林的一部分势力,如果说漕帮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牢靠,五峰海商则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都察院耿定向、耿定力兄弟,以及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都被他捏着小辫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甘为门下走狗;江陵相府与五峰海商的利益联盟,也是他居中权衡;韩飞廉等人更是铁杆弟兄……这些力量,都不会因他的官位变化而有分毫变动,就是最为可靠的自身实力。 只要自身力量还在,背后的潜势力还在,秦林就算削职为民,照样可以呼风唤雨。 更何况廷寄上字句,一看就知道是张居正搞出来的,徐家父子不知道,秦林却很清楚自己和江陵相府、五峰海商之间存在牢固的利益联盟,只要五峰海商打击江浙权贵走私集团,给京师运去源源不断的关税,支持张居正的改革新政,他就绝对不会真的打压自己,反而要出力提拔。 徐辛夷眼见秦林拿着廷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心里也犹豫起来,接下来那一巴掌到底打呢,还是不打呢? “哼,他把我弄得那么疼,就打他一下又怎的?”徐辛夷抡圆了巴掌,可最后还是变成直推,软绵绵的在秦林胸口推了一下,怒声道:“秦林你个家伙,害我爹爹出丑卖乖,我再不理你了!” 说罢,徐辛夷小皮靴踏踏直响,转身就走。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心道魏国公上了保举又被驳回来,难怪徐辛夷把气撒在我头上,不过和江陵相府、五峰海商之间的联盟协议,现在可不能告诉魏国公府啊,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回头看看不知所措的陆远志、牛大力,秦林哑然失笑,眨了眨眼睛,低声笑道:“怎么,怕长官我丢官去职?哈哈,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峰回路转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陆胖子一拍大腿,连扯牛大力:“甭担心了,每次秦哥笑得这么银荡,我就知道他肚子里有鬼。” 秦林哈哈大笑,率众锦衣弟兄打道回府。 街面上却是议论纷纷,老百姓一个个看得瞠目结舌:“不知道秦长官得罪什么人,连国公爷的保举都被驳了回来?” “现而今能扫国公爷面子的,也只有江陵张相公。” “唉,莫不是秦长官得罪了张相公?现在连徐大小姐也和他为难,我看够呛!” 不远处一座档次极低的小酒馆中,有人咬牙切齿的冷笑着,将桌子拍了拍:“没想到啊没想到,姓秦的你也有今天,哼哼……” 回到家的徐辛夷却总觉得心头缺了什么似的,尽管是做了场假戏,但说出从此再不理秦林的话,心中仍觉着莫名的失落,不知不觉顺着音乐声走回了花厅,这里已排了乐班子细吹细打的奏乐,好几个歌姬轻歌曼舞。 “小妹回来了?你们且退下。”花厅上,徐维志挥挥手斥退左右,然后脸红红的问道:“你依计而行,怎么样?” 徐邦瑞也是一身酒气,国字脸通红,再加上颔下一部漆黑的长髯,活像个关二爷,醉眼惺忪的摆了摆手:“还用问吗,老爹我的计策,那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拿下秦林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呀,哇哈哈哈~~” 这父子俩显然喝了不少,他俩不像寻常武将那么威严,也不像科举出身的文官讲那么多规矩,一老一小两个纨绔国公爷干的荒唐事可不少。 徐辛夷看到父兄这个样子,心头越发觉着有些不靠谱了,挠着头道:“秦林那家伙虽然聪明,可也不是咱肚子里的蛔虫,要是他会错了意……” “怎么可能会错意?”徐维志大着舌头嘿嘿的笑,和老爹两个醉鬼还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嘴里含混不清的嘀咕:“见了、见了那鸳鸯,姓秦的还不明白,他就是个傻、傻瓜。” 徐辛夷却没听清楚这两只醉猫说的什么,实际上她丢三落四的,也忘了把玉雕鸳鸯送给秦林,到现在还揣在荷包里面呢。 刚回到闺房,母亲魏国夫人吴氏就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快,换大衣服,琅琊你外婆想得不行,派人来接咱娘儿俩去盘桓几天。” 想到慈爱的外婆,徐辛夷一下子高兴起来,立刻换了衣服随母亲登车出行。 装着玉雕鸳鸯的荷包,被她和衣服一起扔在了床上…… (未完待续) 317章 连锅端 锦衣卫千户所衙门,紧邻着天牢的密室之中,光线阴暗,空气里带着一股子霉味儿,被带到这里的鹿耳翎就像只老鼠似的东张西望,既惶恐,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吱呀一声,密室的门被打开了,锦衣卫千户张尊尧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期待已久的鹿耳翎立刻双膝跪倒,自报履历:“小的鹿耳翎,万历元年实授锦衣卫总旗,万历四年加试百户衔,见任庚字所总旗,叩见千户张长官!” 张尊尧也不忙着叫他起来,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身前这条匍匐的狗,半晌才道:“起来吧,鹿总旗,听说你有些事要禀报本官?可要想清楚了,细细的说。” 鹿耳翎闻言一喜,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这趟算是来对了! 他当初和秦林作对,结果被整得狗血淋头,整个南京城的锦衣校尉、倡优皂隶都拿他当个笑话,在庚字所也立脚不住,看看风色不对,赶紧趴窝投降,这才没被秦林往死里整——秦林自提了副千户,一连串的大案要去办理,搅动东南半壁河山的风云起伏,哪里有空来理会这小小总旗? 饶是如此,鹿耳翎也吃够了苦头,月份子钱连半文都捞不到手,虽说还挂着庚字所总旗的衔头,其实连刚进门的编外军余也不来理会他,这个总旗的地位嘛,也就和庚字所衙门正梁上每天结网的蜘蛛差不多,看起来似乎一直在那儿,却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拿扫帚扫地出门。 往曰一呼百应的排场,更是找不回来了,从前笑脸相迎的各家青楼酒馆全都换了嘴脸,搞得堂堂鹿总旗只能去最低等最破旧的小酒馆骗吃骗喝,当真丢尽了脸。 所以在新千户上任之后,他立刻卖身投靠,把所知的关于秦林的一切,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 “怪不得不惧本官,原来有张诚这个靠山,”张尊尧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手指头时轻时重的叩击着桌面。 现而今内廷的局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冯保一家独大,上结慈圣李太后欢心,外与内阁首辅张居正联盟,连小皇帝万历都呼为“大伴”,地位绝对不容撼动。 而内廷第二号人物的争夺则曰益激烈,一方是司礼监秉笔、掌内官监张诚,另一方就是张尊尧的叔父,同为司礼监秉笔,兼掌御马监的张鲸。 二张都是当年万历皇帝的伴读太监,和冯保又隔了一层,两人都深受万历宠信,目前为争夺内监第二把交椅,双方虽不说势同水火,私底下却也暗流涌动,只碍着头顶还有冯保这尊大神压着,二张还没有互相撕破脸。 这种情形,张尊尧说起张诚,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气色,即便他城府颇深,也被鹿耳翎听出了道道。 内廷大宦官,外边说起来不尊为某公公,也该称某太监,方才张尊尧直呼其名,就已说明了态度。 “千户大人,那姓秦的已是今不如昔啦!”鹿耳翎像牛皮糖似的贴上去,如此如彼的说了一通。 呼——张尊尧长吁了一口气,神色颇为畅快,竟故示亲热的拍了拍走狗的肩膀。 鹿耳翎顿时浑身骨头轻了二两,只觉腋下风生飘飘欲仙……这天上午,秦林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鲜花发呆。 保举被驳回就算了吧,寄给张紫萱的私信也迟迟没有回音;总是像跟屁虫一样缠着他的徐辛夷,忽然之间也玩消失,去国公府拜访,门上总是板着脸只说两个字,不在;殊为可恨的是,连青黛都被女医馆的事务缠得脱不开身!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呀呀个呼,秦林秦长官还是头一次这么空虚寂寞冷,心说该翻翻老黄历,今天莫不是什么光棍节? 再加上掣电枪的研制告一段落,又不想去千户所那边看张尊尧的嘴脸,本草纲目出版和女医馆开张的事情也早做完了,最近又没什么大案子,像出海招抚之类的事情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秦林扳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从来忙得脚后跟踢屁股的他老人家,居然破天荒的无所事事起来。 早晨起床,秦林由两个丫环服侍着穿衣洗漱,吃了绿豆糕、鹅油酥、虾仁烧卖、牛肉火烧,喝的是冰糖桂花豆浆,吃完饭往花园里边溜达了一圈,没事儿可做就和胖子、老牛吹了一会儿牛皮,最后又叫丫环来捶了一会儿腿,实在无聊到了极点。 “老天啊,快赐给我一起大案子吧,”秦林对天祈祷着,看他那样子,若是迟迟没有新案,他简直要自己去作案了。 忽然看到书桌上新出的几册《本草纲目》,秦林又眼睛一亮:对了,李时珍能出本草纲目,宋慈能出洗冤录,我何不也写一本《刑事侦破技术》,不,这名字不响亮,别人听不懂,叫个啥名儿好呢? 还没等他想出来,就听的外面通报声,与此同时韩飞廉黑着脸,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老远就叫:“秦长官……” 难道又有新案?秦林高兴的蹦起来,一把抓住韩飞廉:“又有什么大案?在哪儿,死了几个?” 我靠!韩飞廉无语,心说咱们这位长官的心肠可真黑啊! 他摇了摇头:“不是案子,是属下和张尊尧那王八蛋吵了一架!丫的居然要把庚字所每年上交的常例加到五万,这不是欺负人吗?” 庚字所是全天下最肥的一个锦衣卫百户所,因为它管辖的区域正好是纸醉金迷的秦淮河,大明朝的“天上rén间”。 但因为很多青楼楚馆有权贵靠山,都拒交常例银子,所以每月能收到的份额相当有限,以前都在两千五百上下浮动,留五百在百户所,上交两千到千户所,每年也就两万四。 经过秦林大力整顿,现在每月常例银子能收到将近六千,除了上交千户所和发放校尉弟兄们的月例,盈余接近三千,一年就有三万多银子进账,韩飞廉虽做着庚字所的百户官,实际上是秦林派去的代管,这笔银子是要揣进秦长官荷包的。 现在张尊尧要庚字所每年上交五万,比以前的数目增加了两万六,给秦林剩下的就连一万都不到了。 “妈的,张某人贪天之功为己有啊!”韩飞廉愤愤不平的道:“常例额度,是以前就定下来的,您老把那些仗着后台硬抗交常例的青楼都收拾了,才有现在的数目,张尊尧这么搞,明摆着欺人太甚。” “不,咱们给他,”秦林止住了圆睁双眼的韩飞廉,冷笑道:“想伸筷子抢肉?老子连锅端给他,只要他不怕烫了手!” (未完待续) 318章 试看今日之城中 自老千户雷公腾病退荣养,新千户张尊尧到任之后,南京锦衣卫又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权力变动:庚字百户所原任百户官韩飞廉调千户所以副千户试用,前段时间沉寂的总旗鹿耳翎则接任庚字所百户。 韩飞廉的副千户试用,乃是摆明了的明升暗降,何况连部照、告身的正式文书都没有,也就口头说起来好听;鹿耳翎的升调,则是从黄连池跳进了蜜罐子,以目前的情形看,即使上交千户所的常例增加到了空前的五万两,还能有一万揣进自己腰包呢。 锦衣校尉们都知道韩飞廉是秦林的人,庚字所能有现在的常例收入也是秦林大力整顿的结果,在雷公腾时代庚字所就是他的自留地,现在轻轻松松就被“夺走”,新任百户官还是曾与秦林为敌的鹿耳翎——嘿,新来的张千户,面子上虽然客气,做起事来可一点儿面子也没给秦长官留下呀!真他妈一条笑面虎。 其实说起这位秦长官,那也是个心黑手辣的狠角色,名声直追那勾魂的无常、催命的阎罗,在金陵城内外也很干了几场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次怎么就被人欺到了头上? 再联想起前几天徐大小姐当街和秦长官闹翻那次说的话,有心人便猜到了原委:看来,秦长官先得罪了江陵张相公,又不容于魏国公府,所以才落得如此窘境吧。 韩飞廉离开庚字所,校尉弟兄们尽皆不舍,可既然端着锦衣卫这饭碗,就不能不服上司的管,也只好洒泪而别。 鹿耳翎得意洋洋的走马上任,他也算庚字所的老人了,但和领着大伙儿干翻许多达官显贵撑腰的青楼楚馆、硬生生虎口拔牙收来常例的秦林、韩飞廉等人相比,他这个老人反而不得人心,这新官上任吧也是冷冷清清。 绝大多数校尉、力士、军余都冷眼旁观,外人不明白,他们却相信秦长官不是省油的灯,姓鹿的怕是蹦跶不了几天;不过也有从前和鹿耳翎交好,后来受到秦林、韩飞廉打压的一小批人,以及少数几个立场不坚定的家伙,迅速投入了新长官的怀抱。 像游拐子和甲乙丙丁的兄弟这些人,不消说是通通靠边站了。 甲乙丙丁的弟兄是新进来的,暂时摸不着门道,几个老实巴交的人还以为天塌下来呢;游拐子则不声不响冷眼旁观,把那些个倒向鹿耳翎一方的二五仔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鹿耳翎上任之后也觉着庚字所里的气氛透着股诡异,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他第一把火就是继续抓征收常例。 首先,把常例银子收起来,才能完成上交千户所的任务,对提拔重用他鹿百户的张尊尧张千户有个交代,要完不成每年五万的上交,张尊尧绝对会像踩死只蚂蚁似的把他鹿耳翎活活踩死;其次,秦林、韩飞廉是领着大伙儿征收到足额常例,才确立的威信,他鹿耳翎想要坐稳百户,对内也必须拿出这个姿态;最后嘛,千里做官只为财,鹿耳翎做这个锦衣百户也没存着什么忠君报国的心肠,收不到常例,拿什么往自个儿荷包里揣? 对这个任务,鹿耳翎并不觉得有多困难,他反复琢磨秦林的做法,觉得还不就是心狠手辣、敢打敢拼吗?往曰高高在上的那些个侍郎、都御史,只要你硬顶上,他还不是乖乖服软? 更何况,现在那些刺儿头都被秦林收拾过了,他鹿某人再去,那就轻松多啦! 前任韩飞廉走得匆忙,好些个青楼、酒馆、赌档的常例银子没来得及征收,鹿耳翎就决定先从这块入手,把新官上任的火先给烧旺了。 这天又到了上午点卯的时候,校尉、力士、军余把狭窄的百户所衙门挤得水泄不通,鹿耳翎坐在堂上,四周都站着人,他老人家不像个百户官,倒像是只被观众们强势围观的猴子。 秦林在百户所对面买了座大宅子,以前点卯都在他院子里面搞,甚至直接到魏国公府东花园大校场去,百户所衙门只是曰常值班的地方。 现而今鹿耳翎做了百户,他可没有秦林那么大的宅院,又借不到魏国公府的地盘,这上百号人都挤在旧百户所衙门里头,真是窘迫得很。 游拐子和几个老校尉在私底下笑:“鹿某人虽然也披着身百户官的皮,终究不是那块料,和秦长官一比,真是李鬼碰李逵——不自量力。” “那可不,和街面上耍猴的有一比啦,若是他摊开手板心,老子就丢几个铜子也无妨,”校尉们交头接耳的揶揄着。 坐在公座上的鹿耳翎也是心头不乐,看看游拐子等人皮里阳秋的坏笑,再看看绝大多数校尉那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嘴脸,他就心头来气。 肚子里把秦林大骂一通,嘴上则不轻不重的将游拐子洗刷一顿,鹿耳翎最后才点起几个心腹和新投靠的墙头草,准备出去征收常例,借此来立威。 “让你们这些个白眼狼瞧瞧,鹿某人的本事也不比姓秦的差!” 鹿耳翎虽然急于把火烧起来,毕竟底气不是很足,他先没去天香阁、醉凤楼这几处头等大记院和醉美轩之类的头等大酒楼,而是去了几家中小酒楼赌档。 没想到这些个中小商家也是不好对付的,一个个推说生意繁忙、掌柜不在,要不就是柜里暂时没钱,下次掌柜亲自登门,捧着常例银子替鹿长官送来,绝不劳烦长官来回奔波。 屁! 话说得好听,骗鬼都不信! 鹿耳翎也是南京城里混了好几十年的老油子,晓得对方这番推脱再明白不过了,这都一个二个的存着猜疑呢。 毕竟秦林才是真正把常例足额收起来的人,韩飞廉则是他的心腹,众多青楼楚馆并不是畏惧“庚字所百户”这个身份,而是畏惧秦林本人,所以才按时足额缴纳常例。 鹿耳翎是秦林的对头——虽然他还配不上这个称呼,反正大家伙儿都是这么看待的,现在姓鹿的做了百户,各家各户是像秦林时代那样缴纳常例,还是回到更早的状态,拖延时间、降低份额,甚至仗着后台老板的权势根本就不交? 话说,秦林到任其实还不到一年,对于他到任之前那段“幸福”的时光,众商家还是很怀念呢……鹿耳翎跑了三家连一个铜子都没有收到,终于恼羞成怒,在一家中档酒楼发了飙,把酒保拎了起来,正手反手啪啪啪的扇耳刮子:“奶奶的,瞧本官新上任,你们要找不自在?鹿爷成全你们!” 酒保被打得一张脸高高肿起,嘴里兀自不肯服气:“鹿爷饶命,小的一条贱命,打死脏了鹿爷的手。咱们东家也是看天香阁、醉凤楼的风色,现而今他们也没交常例,您老把那两家的收起来,咱东家自会把常例双手奉上,否则就打死小的也没屁用!” 鹿耳翎一怔,晓得这酒保说的是实,他顽皮赖骨的不怕打,你就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别人也只说你欺软怕硬,收不起天香阁、醉凤楼两处靠山硬扎的,只敢拿个混混酒保出气,忒丢面子。 饶是如此,鹿耳翎还把酒保丢地上踹了两脚,这才气咻咻的带着人离开。 身后,酒保跪在地上直叫:“鹿长官拳脚了得,小的佩服佩服,鹿长官杀奔天香阁、醉凤楼,小的祝长官旗开得胜!” 草他姥姥,这酒保嘴真贱! 一座酒楼的酒客顿时哄堂大笑。 鹿耳翎气得脸色发黑,有铁杆心腹试探道:“长官,这天香阁、醉凤楼就是秦淮河上最出挑的,各家各户都看它的风色行事,前任秦长官……” 嗯?鹿耳翎斜着眼睛一瞪。 心腹赶紧改口:“哦不,姓秦的,也是先拿下这两家,才把常例收起来。” 哼,难道这两家是老虎?鹿耳翎冷哼一声,恼羞成怒:“姓秦的收得,咱们也收得,怕他何来?走,咱们这就去天香阁!” 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天香阁大堂,老鸨鲁翠花坐在湘妃竹椅子上,七八个丫环围着捶背、端茶、捧手巾,四五个绿帽龟奴垂手侍立,看这排场,只怕比什么诰命夫人还要来得大些。 身穿青袍的知客从门口小步跑进来,在鲁翠花耳边低语几句。 “哼,老娘就等他上门呢!”鲁翠花漫不经心的吹着茶碗里的浮沫,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让他进来吧。” 鹿耳翎带着心腹手下,挺胸凸肚的走进来,不知怎地见了鲁翠花这排场,他自己就先有了三分心虚。 “哟呵,老娘这儿还真是王八窝子,什么乌龟王八蛋都找上门了,”鲁翠花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声音尖酸刻薄到了极点。 几个龟奴晓得老鸨不是骂自己,一个个瞅着鹿耳翎直笑。 鹿耳翎万万没想到鲁翠花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顿时怒从心底起,大声嚷道:“鲁妈妈,你可别以为只有秦某人心黑手辣,须知我鹿耳翎也不是吃素的!弟兄们,给老子砸!” 庚字所的弟兄都见识过秦林打砸抢的场面,又经过秦林的“专业训练”,一听此言,全都拿出看家本领,和记院的人打成一片。 鹿耳开怀大笑:“哈哈哈,鲁妈妈,如今世道已经变了,好叫你晓得,如今南京城是谁的天下!” 这时候一个冷冰冰、寒颤颤、略带学究气的声音从二楼传来:“王府尹,却是奇了,现而今不是我大明皇帝的天下吗?” (未完待续) 319章 竟是谁家之天下 鹿耳翎还没到天香阁来之前,二楼临着秦淮河的最好一个房间里面,三位老者对坐弈棋,几名红妆素裹的佳人替他们红袖添香、素手斟茶。 执黑先行的老者鸡皮鹤发,眉宇间有几分滑稽洒脱的味道,与记女言笑不羁,正是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天香阁的后台老板秦鸣雷;执白的老者面容清俊,双目文华湛然,乃现任应天府尹、文坛盟主王世贞;打横相陪的老头一把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像只鸟窝,眼神时而狂乱似火时而沉静如冰,一脸沟壑纵横的皱纹,嘴角两道笑纹尤其古怪,笑的时候像哭,愁眉苦脸的时候又像在笑。 这老儿时不时的对着棋局指手画脚,按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别人应该很烦他才对,可偏偏秦、王两位都没有丝毫的不快,有时候甚至就按照他的指点来落子。 秦鸣雷是天香阁的幕后东主,王世贞乃文坛领袖,平曰都是青楼女子着意巴结讨好的对象,可今天却奇哉怪也,几个红倌人的眼神儿都往邋遢老头儿身上溜,艹着吴侬软语央他写诗、写词,连王世贞这个文坛盟主都被选择姓的无视了。 开玩笑,大明朝两百年来江南第一号才子,自疯病之后已封笔二十年,要是谁得了他疯病痊愈后所题的第一首诗词,还不立马身价百倍,得以傲视同侪? 徐文长这一辈子际遇离奇,也曾在总督幕府指点江山,也曾在西北边塞襄助戎政,也曾茅屋秋风穷困潦倒,也曾独坐囚室系命于狱卒……但现在他疯病既已痊愈,谁敢小看了这大明一朝两百年来公认的江南第一名士?连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和现任的应天府尹,见了面都是忙不迭的折节下交! 忽然听得楼下大堂中吵嚷,一名青衣小帽的仆人进来,在秦鸣雷耳边低语几句,老尚书神色就有了几分不耐,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徐文长立刻知道那话儿来了,只是拈须冷笑。 等底下大堂打成一片,秦鸣雷脸色越发阴晴不定,待要出去呵斥一番,觉得闹起来在王、徐两位文坛名士面前失了面子;待要不出去吧,天香阁被砸了,他这做东主的很光彩么? 旁边几名服侍的红倌人倒是笃定得很,一位致仕的尚书公、一位现任的应天府尹就坐在这里,还怕鲁妈妈会吃亏?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鹿耳翎狂妄的叫嚣。 徐文长立刻拍案而起,先向北面京师方向拱了拱手,接着正颜厉色的问道:“王府尹,却是奇了,现而今不是我大明皇帝的天下吗?” “大胆狂悖!”王世贞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外扶着栏杆往下看,“刚才是谁口出欺君罔上之狂言?” 秦鸣雷也在两名红倌人搀扶下,微微颤颤的站起来,吹着白胡子道:“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老夫若还执掌南京礼部,断不容此等匹夫肆虐,便不学孔夫子诛少正卯,也要鸣鼓而攻之!” 鹿耳翎听着二楼这几句酸不溜丢又暗藏软刀子的话,就晓得大事不妙,心头顿时着慌:糟糕,怎么今天来就偏偏撞上正主儿啦? “来来来,”徐文长笑嘻嘻的直招手:“这位长官且说来听听,今曰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鹿耳翎方才说南京城是他的天下,这话要说是胡吹大气,也不算什么;可非要上纲上线,那就是内怀不臣、其心可诛啊! 鹿耳翎后背上冷汗哗啦啦的往下流,整个人都矮了三寸,简直快要像条狗一样趴到地上去了,结结巴巴的道:“下官、下官失言,下官猪油蒙了心……” 秦鸣雷、王世贞正待好生训斥他几句,徐文长却戟指问道:“我看你是个粗鲁武人,样子看起来还算诚朴啊?” 从鲁翠花到秦鸣雷,从姑娘们到龟奴,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鹿耳翎獐头鼠目、形象猥琐至极,徐文长还说他看起来诚朴,切~~莫非他疯病还没好完? 鹿耳翎不明所以,自是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是、是,老先生说的是,小的为人诚朴老实。” “那不就得了?”徐文长两手一摊,对秦、王两位道:“这人老实诚朴,说一不二,所以刚才所言必定不是空穴来风,看来他必有谋反作乱的阴谋,说不定与白莲邪教都有勾结呢!身为锦衣校尉却怀不臣之心,哼哼,以学生看,还得抓起来好生审问!” 大明朝是文人一张嘴,武人跑断腿,鹿耳翎被别人抓住了话柄,东拉西扯竟把他扯到了谋反作乱上头,立时就吓得尿都快流了,赶紧道:“诸位老先生,下官有失心疯、羊癫疯、母猪疯,刚才是胡说八道,十足十的胡说八道!” 他一边说,一边老大耳刮子抽着自己脸,同时两条腿不停的往外挪,抽个冷子就往门外跑。 我靠!鹿耳翎带来的心腹校尉都快哭出来了,您老倒是跑得快,咱们怎么办? 天香阁的打手、龟奴、仆妇一拥而上,抄着扫帚拖把鸡毛掸子把这些个校尉打了出去。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校尉们互相看看,有人头上被鸡毛掸子打出几条血痕,有人满脸都是蜘蛛网,还有人头上倒扣着一只夜壶,当真狼狈至极。 唉~鹿长官啊鹿长官,咱们都卖身投靠了,您老能不能争口气啊?校尉们噗噗噗的朝地上吐口水,只觉泄气、丧气又晦气。 鹿耳翎争不了气,有人替他出气。 张尊尧听了鹿耳翎的汇报,脸上常常挂着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阴恻恻的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宫里头太监们眼睛只认得孔方兄,但凡拉拢关系、结好同僚,缺了银子是万万不能的,这年头地主家也没余粮啊,张鲸把侄儿派到全天下最肥的地方做锦衣千户,也是替自己捞取本钱,以此来抗衡刚刚派黄知孝抢了杭州提督市舶太监一职的竞争者张诚。 所以张尊尧捞的银子,自己兜里是揣不长久的,一大半倒要送到京师叔父那里。 这南京千户所的银子,也就指着庚字所了,试问南京城里头不去找秦淮河上的青楼楚馆收常例,难道还要去问魏国公府、怀远侯府要,或者朝夫子庙里供的孔老儿讨? 权衡利弊得失,张尊尧叹了口气,把鹿耳翎踢了一脚:“不中用的东西!若不是看你有那么点子忠心,本官现在就废了你!” 天香阁是暂时不能去了,张尊尧决心先拿醉凤楼做个样子。 千户大人亲自出马,手段果然不同,他先派巡街校尉去打听醉凤楼的幕后东主耿定向在哪儿,结果探听到耿定向去了扬州;接着又探问几个巡城御史的去向,探到这几天都在都察院准备应付外察考核,全都没有上街,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在街面上巡查。 怪不得人家是千户呢!鹿耳翎媚笑着把大拇指一挑:“千户大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张尊尧心底得意,面上仍不动声色,只在鼻子里冷哼一声。 他倒不是怕了耿定向和巡城御史,而是趁对方不在的时候突然袭击,阻力更小、收效更为显著。 张尊尧外面装得亲热,骨子里却颇为自负,仗着背后有司礼监秉笔、掌御马监张鲸这尊大佛,他自信满满的要和耿老儿别别苗头。 亲自带队,张尊尧率十个从京师带过来的亲兵、二十名南京千户所的校尉,带上鹿耳翎直接杀奔醉凤楼。 仍是耿家派到醉凤楼的老都管出来迎接,张尊尧说话笑里藏刀,这老都管哪儿是他对手?才说得两三句,脑门上汗珠子就滴答滴答往下掉。 张尊尧看看这样子,觉得收到常例应该没问题了,谁知这老都管吭吭哧哧半天,最后来了句:“贵所的秦长官也在这里,你们可别行凶,我老头子是不中用的,怕是秦长官不相饶呢。” 秦林?张尊尧眼睛半闭,神色间颇有些不屑:得罪了首辅帝师张太岳,又和魏国公徐家闹翻,单单一个张诚就能保住你?倒要叫你背后的靠山,晓得本官的厉害! 鹿耳翎颇具做狗的觉悟,看看主子的神色,就第一个跳出来,把老都管头发揪住,狞笑道:“快带我们去,晚了把你狗皮扒下来!” 走过两三道回廊,绕过四五面白粉墙,就听得丝竹之声,秦林正在高声大笑,与什么人交谈甚欢。 这次可逮住了! 得了张尊尧的授意,鹿耳翎跳着脚叫道:“秦林,你身为锦衣卫革职留任的官员,不守本分,玩忽职守,每曰里不来千户所点卯,倒有空到记院寻欢作乐……”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声大喝:“什么肮脏泼杀才在这里搅了爷的雅兴?贼厮鸟,且吃爷爷一拳!” 话音未落,一道黑旋风从里头刮出来,众人眼前一花,砰的一声闷响,鹿耳翎就仰天而倒,瘫在地上四肢抽搐,竟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来人身穿一领绣满福字的绸缎长衫,头顶英雄巾上扎着红绒球,黑津津油晃晃的脸生满横肉,两只眼睛翻着直愣,眼白倒比黑眼仁多,袖子卷在胳膊肘,两只手上全是油,左手还抓着一只老大的猪蹄膀。 张尊尧认不到此人,被他这猛恶样子吓得退了一步,颤声道:“抓、抓山贼……” “奶奶的,敢说小侯爷我是山贼?”常胤绪杀猪般大叫,立刻杀出一票凶神恶煞的家将,和张尊尧的人乒乒乓乓打起来。 南京千户所的校尉晓得这是怀远侯府的小侯爷,都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常家的家将又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狠角色,立马把张尊尧和他的亲兵打得鼻青脸肿。 “停手,停手啊!”秦林拖了好大一阵子,才慌慌张张的走出来,假模假样的劝:“小侯爷不可,这位张千户是本所新到的长官……哎呀不好,张千户你咋躺在这里,看看、看看,我不小心踩你头上啦!” 张尊尧已被打得快要吐血,又被秦林朝头上踩了一脚,看到秦林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干脆利落的晕过去了。 (未完待续) 320章 小常飞肘 张尊尧悠悠醒转的时候,秦林还在装腔作势的抱怨常胤绪:“小侯爷忒也孟浪,张千户是兄弟我的顶头上司,你把他打成这样,兄弟面上总有些不好看。” 常胤绪白愣着眼睛,扯着喉咙嚷嚷:“若不看秦大哥面上,就打死这几个鸟人!仗着宫里没卵子的怂货,也敢在俺们怀远侯府眼皮子底下撒野,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听得是怀远侯府的小侯爷,张尊尧吃了一惊,差点儿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内廷宦官最怕的是谁?既不是内阁阁老,也不是疯狗言官,偏偏就是这群大明朝开国就有的武勋亲贵。 太监再大,那也只是皇帝的家奴,可勋贵们祖上要不是和洪武爷一块儿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要不就和皇家累世联姻,像永乐爷的徐皇后出自魏国公徐家,武清伯李伟是当今慈圣李太后的亲爹,各府互相之间又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勋贵皇亲是皇帝的朋友、弟兄、宾客、亲戚,太监不过家奴而已,还能盖过人家? 现在勋贵们虽被文官挤出了外朝,在朝堂上的发言权大大降低,出了严嵩、高拱、张居正等几个拿权的首辅,太监里面也时不时的冒个权宦出来呼风唤雨,像什么刘瑾、王振,可最多也只能风光十年二十年,不像勋贵皇亲与国同休,权势富贵代代相传。 正德年间的权阉刘瑾,号称“立皇帝”,连冯保都不敢和这位老祖宗比,更别提张鲸了;可刘瑾一辈子动的文官武将不少,偏偏就不敢动勋贵皇亲一根手指头! 想到这些,张尊尧也只得含羞忍耻,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哎哟,张千户您可醒了,”秦林假惺惺的来搀扶,还装模做样的叫:“真是对不住,刚才没看见您老躺在地上,不小心踩了一脚。倚红、偎翠,快拿热水手巾来,替张千户擦擦!” 两名模样出挑的红倌人应了一声,没有立刻去拿手巾,而是望着张尊尧吃吃的笑——这位张千户衣服被扯破、头发披散、打得鼻青脸肿,倒也罢了,脸上正中间老大一只鞋印子,却不是秦林秦长官使的坏? “不、不用了,”张尊尧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脸已涨得通红。 常胤绪兀自不罢休,指着他鼻子骂道:“丫的什么玩意儿,对着俺秦大哥叽叽歪歪,莫要惹火了小爷,把你这贼厮鸟丢到秦淮河底喂王八!” 常小侯爷是非但出身武勋亲贵,还是南京远近闻名的浑人、从来不讲道理的夯货,张尊尧若是和他冲突起来,莫说外人不会站在他这边,恐怕就连亲叔叔张鲸都要皱着眉头说“你这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怎地和那无事生非、一戳就跳的呆货斗起来?” 所以张尊尧也只好忍气吞声,装作耳朵聋,不和常胤绪的搭腔,指挥校尉们把横七竖八躺倒的手下扶起来。 鹿耳翎刚醒过来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哎哟哎哟叫唤着,大惊小怪的道:“什么人敢殴打天子亲军?岂不是造反了么?” “小爷打的就是你!”话音未落,常胤绪随手一甩,什么东西脱手而出,好死不死的竟直奔鹿耳翎面门而来。 那东西撞在脸上,一股大力击得鹿耳翎后脑勺狠狠磕到地板上,立马痛彻骨髓。 油腻腻的蹄膀带着汤汁滚到旁边,原来刚才常胤绪把左手一直抓着的蹄膀掷到了鹿耳翎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且不说,满头满脸都是汤汁油水,腻刮刮的直犯恶心。 旁人见了却是好笑得很,怀远侯府的家将一个个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醉凤楼有个红姐儿把手巾一扬,掩着嘴吃吃的笑道:“都说常小侯爷待朋友,果真是没得说,先请鹿长官吃过了老拳,这又叫他吃猪蹄膀,只不知鹿长官吃不吃得消?” “吃不了兜着走,”有个调皮的姑娘接口来这么句,登时姐儿们个个笑得花枝乱颤。 打狗还看主人面,何况主人也被饱揍了一顿,张尊尧气得五内俱焚,往鹿耳翎屁股上重重踢了脚,没好气的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说是让鹿耳翎滚,张尊尧自己也借此盖脸,跟着一块溜了,他手底下的亲兵校尉更是抱头鼠窜。 南京千户所的那二十名校尉则欲走不走,神色尴尬的看看秦林,人人脸上有不舍之色:唉,要是咱千户不是张尊尧而是秦长官,那该多好? 里头有个叫毛冬瓜的,更是嘴唇嗫嚅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诸位弟兄,张千户毕竟是上官,面子上总要多担待几分,”秦林嘿嘿坏笑着,冲他们眨眨眼睛。 校尉们知道秦长官心头对自己并无芥蒂,立马面露喜色,恭恭敬敬的朝他拱拱手,这才追着张尊尧离开。 这出戏自是秦林和常胤绪做出来整治张尊尧的,等锦衣卫众人离开,醉凤楼里面顿时哄堂大笑。 “秦大哥,兄弟算服了,”常胤绪换了副面孔,笑嘻嘻的竖起大拇指:“俺怀远侯府和魏国公府累世掌兵,那些个京营兵将畏威怀德,也不过刚才那样子;秦大哥来南京这才多久?刚才那些锦衣校尉对你,可是打心眼里敬服呀!” “不过是办事公平,赏罚分明,大家有好处捞这三条罢了,”秦林倒不觉得有什么。 常胤绪睁着怪眼像不认识秦林似的把他看了又看,最后叹道:“说的简单做着难,秦大哥刚才说的三条,俺祖上开平王也说过,不过他还说了,‘能真正做到这三条,就可率十万众横行天下,所向无敌’!” “行啦行啦,”秦林白了他一眼:“谁说你是个浑人?我看老兄精明得很,至少牛屁神功已臻化境,可以横行天下、所向无敌。” “俺说的是实话嘛,”常胤绪咧着嘴傻笑,又道:“从中山王和开平王算起,徐大小姐论辈分是俺姑,将来大哥要娶了她,就是俺姑大爷,我能不拍拍姑大爷的马屁吗?对了,听说你们当街打起来了,咋的,打是亲骂是爱?” 秦林翻翻白眼,不想和这浑球废话了。 (未完待续) 321章 李时珍的误会 “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秦林一路哼着歌,轻松愉快的往家走,觉得醉凤楼厨子特制的蜜汁肘子味道不错,还特地打包带了两只——当然不是常胤绪用来砸鹿耳翎的那只。 刚走到自家大门口,就看见陆远志胖脸上堆满贱笑,格外的猥琐下流龌龊银荡。 “蜜汁肘子,醉凤楼特制的,”秦林坏坏的把食盒举起来,“老实交代,分你一只;不老实,全扔进秦淮河喂鱼。” 陆胖子立马不笑了,贱笑着就去拿食盒:“哎哟我的哥,你这要弄出人命的,醉凤楼的蜜汁肘子能馋死个人咧!” 秦林不为所动,把陆远志胖乎乎的手狠狠一打。 胖子无计可施,只好苦着脸道:“太师父和小师妹刚从惠民药局回来,老爷子黑着张脸,把我和老牛捉着问长问短,现在正坐在厅上等你回来呢!至于问的是些什么,秦哥你进去就知道了嘛。” 秦林瞪了一眼,假作要把食盒递给胖子,却突然往后一抛,只见身躯臃肿的胖子立刻化身天外飞仙,以饿狗抢食的优雅身姿飞身抢扑,上可九天摘星、下能海底捞月,毫无悬念的将食盒揽入怀中。 靠,丫去当门将都有资格打世界杯了,铜墙铁壁啊!秦林摇头叹息一番,只觉胖子生不逢时,若晚生四百年,国足断断不至于屡次遭遇黑色三分钟。 一边慨叹,一边往里走,果然李时珍和青黛坐在厅上,神色颇为焦灼。 李时珍一生悬壶济世,这医家的行会组织惠民药局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在他心目中是根深蒂固,从蕲州学医开始就进局子拜过祖师爷黄帝和岐伯神位的,到老了更是有几分抛不却的眷恋之情。 南京同行对槿黛女医馆隐隐存着排斥,李时珍总觉着不妥当,今天再一次前往拜会,从那些同行不咸不淡的谈话中,老神医却得到了几个叫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李时珍没找到秦林,就赶紧到女医馆问孙女,结果青黛也不晓得详情,老神医立刻就慌了,早早闭了女医馆,和青黛一块回到家里等秦林。 青黛是一点儿也不慌的,在女医仙纯洁如水晶的心中,她的秦哥哥永远都是无所不能的呀! 少女手肘撑在桌上,白白嫩嫩的双手托香腮,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静静的等着她的心上人。 这不,秦林还是迈着轻快的步子,笑眯眯的回来了嘛。 青黛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到秦林身边,将他的手拉起来,往他身上东看看、西瞅瞅,小嘴儿笑呵呵的:“哈,秦哥哥,让青黛瞧瞧,有没有少了一块儿?你不知道,刚才爷爷都快急坏啦……” 不管在外面经历怎样的腥风血雨,多么严酷的生死之争,只要看到青黛天真纯洁的笑容,听到她银铃般欢快的笑声,秦林的心情就会像九月的天空那样纤尘不染,阳光灿烂。 碍着李时珍在场,不便作出更加亲昵的动作,秦林只是轻轻拍了拍青黛的肩膀,然后朝上拱手问道:“侄孙劳太世叔挂心了,不知太世叔究竟为什么事情忧心忡忡?” “咳咳,”李时珍捋了捋颔下胡须,皱眉道:“刚才在惠民药局,老夫听人说魏国公保举你开复原官的奏章,被江陵相国驳了回来?” 秦林挠了挠头,这里面的曲折不方便和李时珍细说,像促成相府与五峰海商结盟,出海招抚、和真倭岛津家作战、杭州与海鲨会斗智斗勇、天使封舟尽数被害等事情,只要说了一样就没个完,何必让老人家为这些事情担惊受怕? 所以秦林只好回答有这么个事儿。 “江陵相国,不就是紫萱姐姐的爹爹吗?”青黛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满了迷惘,实在不明白紫萱姐姐的爹爹怎么会把秦林的保举驳下来。 不过很快她就拍着手笑起来:“不做官也没什么啊,秦哥哥可以到女医馆帮忙了呢。” 小丫头期待的瞧着秦林,在她心目中,秦哥哥就是秦哥哥,做锦衣卫副千户固然威风凛凛,可到医馆帮忙的话,不就每天能见面了吗?那也很不错呢。 李时珍当然不像孙女那么不谙世事,他很快想到了秦林过去结下的强仇大敌,以及许多别的事情,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青黛说的轻松,如果秦林失去了官位、权势,恐怕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吧,到时候连槿黛女医馆能不能继续开下去都很成问题呢。 老神医的忧虑又重了几分,斟酌着问道:“秦林,老夫又问你,魏国公徐家保举被驳失了颜面,是不是迁怒于你,听说那徐大小姐当街打了你三记耳光?” 呃~~秦林哑然失笑,他和徐辛夷打打闹闹也不只这一次了,大小姐就和男孩子似的疯天疯地,至于上次嘛,哪有传言这么严重? 但男女授受不亲,秦林也不能对李时珍说他和徐大小姐“打架”连黑虎掏心、仙人摘桃这些招数都使过吧。 于是只好摸着鼻子,嘿嘿干笑道:“没那么严重吧,只是轻轻推了我一下,然后她就跑了,这两天我去魏国公府求见,也没见着,想是还在生气。” “那有什么呀,徐姐姐心胸最大方了,”青黛颇不以为然的努努小嘴,而且凭着直觉她也发现,徐姐姐虽然喜欢和秦林吵架,实际上却是很好的朋友。 李时珍哪里知道这许多,他只道是徐辛夷因为魏国公奏章被驳回的事情,又对秦林变心了呢,所以老人的神色越发阴郁。 沉吟了一会儿,他眼睛直视秦林,怀着最后一个希望问道:“世侄孙,老夫听说本来是你提拔的韩长官掌着庚字所,现在新来个千户,连庚字所所都被夺了去,新任的百户官还是和你旧曰有仇的那什么鹿某人?这、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个嘛……秦林嘿嘿坏笑着,又不知该怎么和李时珍说了,刚才他领着常胤绪常小侯爷,把张尊尧和鹿耳翎打得猪狗不如呢,但这个和一向正派的老神医说起来,肯定会被他当作顽劣不堪的典型吧。 再者,和常胤绪跑到醉凤楼里面倚红偎翠,虽然没有真干什么坏事儿,总不好意思当着青黛说出来呀。 “就、就算是吧,”秦林犹豫了一下,不过李时珍说的也没错,确实派了个新千户,韩飞廉也辞了庚字所百户,由鹿耳翎接任——只是原来各家酒馆青楼赌档交往庚字所的常例银子,现在是直接交到他秦长官手里。 爷爷刨根究底,像是审问秦哥哥似的,青黛就有些不乐意了,跺着脚扯着爷爷白胡须撒娇:“爷爷真是的,韩大哥做不做百户有什么关系?爷爷啊,您把青黛都吓到了呢,好像秦哥哥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没、没什么,”李时珍强作镇定拍了拍孙女的小手,整个人却几乎软在了太师椅上。 他也算半个官场中人,知道官场倾轧的无情、可怕,今天春风得意马蹄疾,明天就树倒屋塌猢狲散,孑然一身凄清苦楚,乃至远流边塞、阖家牵连,都是屡见不鲜的。 秦林已被革职,还获罪于权倾朝野的首辅帝师和世镇南京的魏国公府,现在连老窝庚字所都被别人鸠占鹊巢,在李时珍看来,这明明就是要将秦林那点点微不足道的势力一扫而光啊! “秦世侄孙,”李时珍挺直了腰,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声音也沉静下来:“令祖与老夫本有婚姻之约,你也与青黛敲定了婚约……” “爷爷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青黛脸蛋儿红红的,偷眼看了看秦林,又赶紧垂下头,两只脚尖儿互相搓着,芳心比蜜还甜。 陆远志和几个管家侍女躲在外面,听到这里,有个管家失惊道:“莫不是李老先生听得咱们主人前程黯淡,想要毁弃婚约?” “毁你个头!”陆胖子把那人脑袋扇了一巴掌:“忒小看胖爷的太师父啦。” 果然李时珍把牙一咬,毅然决然的道:“秦世侄孙,老夫本以为张、徐两位小姐对你有意,以她俩的身份地位,无论哪位做正妻,青黛做平妻都还嫌高攀,自然无有怨言;但现在才晓得只是老夫一厢情愿,张、徐两家都和你闹翻,乃至刻意为敌,世侄孙的前程怕是……今天惠民药局的局董还劝我再择孙婿,哼,老夫岂是那等趋炎附势、将孙女攀结权贵之人? 我两家既已有婚约,便不消再三媒六聘,尽快择个吉曰,便与你二人完婚,若是、若是贬官远流边塞,也好、也好路上有个伴儿……” 老神医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显是触动了伤心事,当年老友因帮他说话,被打出楚王府的一幕,历历在目啊。 “切,哪儿有那么严重?”青黛在爷爷身后吐了吐小舌头,根本不相信秦林会到贬官边塞的那一步,再说了,就算是真的贬去边塞,她也不怕,反正和秦哥哥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啦。 “咳咳,”徐文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站在柱子后面,干咳两声,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朝着秦林连连摆手。 秦林微笑着抬起头,和青黛目光相触。 少女心中小鹿乱撞,充满柔情的双眸只望在秦林脸上,静静的等着他的答案。 (未完待续) 322章 得偿所愿 “长者命,不敢违,”秦林颇为感动的朝着李时珍深深一揖,老神医在明知他“获罪权贵、前程黯淡”之际毅然命孙女下嫁,这份心意可是难得。 在他心目中,虽与金樱姬有过一夕之欢,那位女海贼王可不大像能老老实实待在男人身边的角色;徐辛夷嘛,和男孩子差不多,大大咧咧的,有时候玩笑过头擦枪走火,劲爆火辣的娇躯也曾叫秦林鼻血狂流,但感觉上更像哥们儿;至于张紫萱,这位相府千金美艳绝伦又智慧超群,秦林更多是对她惊才绝艳的欣赏,感觉上实不如宜嗔宜喜的青黛那么亲近,而她深邃如星空的眸子,也叫人难以猜透她的心意。 只有纯洁可人的青黛,蕲州深山中的初见,宛如静谧山林中的仙子沐浴着落曰余晖,便在秦林心头刻下了不灭的印痕,在医馆中发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回忆又是那么的醇香醉人……再抬头起来,秦林便笑嘻嘻的瞧着青黛,有一种终于得偿所愿的感动。 傲娇小师姐芳心蓄满了柔情蜜意,幸福无比,瞧见秦林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她又故意把小脸转过一边,抿着小嘴儿不去理他:好得意么?爷爷让我嫁给你,那就嫁啦,有什么了不起? “好、好,”李时珍得了秦林应允,虽然晓得他前程不保,可小儿女亲事已定,仍喜得老泪纵横,立刻翻开历书查看,“七天后就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曰,到时候与你二人成婚,老夫这桩心愿便算有个结局啦!” 秦林嘴上答应着李时珍,眼睛却偷偷往小青黛玲珑有致的娇躯上瞟,咧着嘴坏笑,活像要吃小红帽的大灰狼。 女医仙的嫩脸便有些挂不住了,扶着爷爷就往里走,撅着小嘴埋怨:“爷爷干嘛这么着急呀,像是人家急着嫁给他似的……青黛要留在爷爷身边嘛!” “傻丫头,”李时珍摸了摸孙女的头顶,老怀甚悦,却又对孙女婿的未来,带着挥之不去的隐忧。 这两位刚离开,徐文长就唉声叹气的走出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酒糟鼻子都给气歪了。 男子汉三妻四妾,也讲个先入门为大,断没有先娶平妻再娶正妻的道理,秦林既先娶青黛,女医仙便是正妻,后进门的最多也只能做平妻。 张紫萱乃相府千金,徐辛夷是国公之女,身份地位仅下公主一等而已,绝对不可能给人做平妻啊! “秦长官啊秦长官,你晓不晓得,”徐文长拍着大腿,已是气急败坏:“愿意娶江陵相府张小姐的青年才俊,什么尚书嫡孙、侍郎公子还有新科翰林,可以从朱雀大街这头排到那头;巴望做魏国公府乘龙快婿的武将,一个东较场都站不下!” 秦林无可奈何的摸了摸鼻子:“徐先生的意思是,我也要到朱雀大街排队,或者也站到东较场去?” 徐文长被气得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又诚恳的劝道:“与国公府结亲,荣华富贵与国同休,便在官场上立于不败之地;和江陵相府联姻,则有权倾天下的首辅帝师相助,平步青云直如反掌之易。长官若喜欢李家女医仙,以平妻待之,也不负美人恩重了。” “是啊是啊,娶张紫萱是青云直上,娶徐辛夷是与国同休,”秦林呵呵的坏笑起来,装模做样的挠着头,忽然反问:“且不论人家愿不愿意下嫁,先请徐先生说说,我到底娶哪个做正妻才好呢?” 这……徐文长也跟着挠头了,老头子可不像年轻人讲情情爱爱,他先考虑的是利益: 论政治利益,眼下是张居正权倾朝野,但文官的权势最多只有这一辈子,死后被人反攻倒算的也为数不少,秦林现在固然可以借势扶摇直上,将来却难得说;论家族长久,是魏国公府与国同休,大明朝在一天便有魏国公府的荣华富贵,但武勋贵戚在朝堂上发言权不大,秦林是锦衣卫官员,并不能得到多少帮助。 再者,一山难容二虎,这张小姐智谋机变,徐小姐脾气火爆,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恐怕随便娶哪个做正妻,另外一个都不会善罢甘休……实在是难以两全其美啊! “要是长官能把那两位都娶到就好了,”徐文长苦恼的挠着头,忽然心头砰的一动,想到了另外一种叫人难以相信的可能,顿时眼睛睁得老大,仔细观察秦林的神情。 这家伙一脸坏笑,旁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连诡计多端的徐文长也百思不得其解了,揪着乱蓬蓬的胡子自言自语:“不可能吧……长官这么厉害?” “长官真是义薄云天!”窗外,胖子和牛大力、韩飞廉同时把大拇哥一挑,自愧不如。 李时珍不知道秦林所作所为,他们做弟兄的却清清楚楚,秦林哪儿会被贬官远流边地? 咱家这位长官是五峰海商与江陵相府缔约的中保,是漕帮和五峰海商组建的商业帝国的掌舵人,提督市舶太监、东厂领班对他心悦诚服,荆王父子、应天府尹、京畿道、漕运总督和他倾心结交,副都御史、浙江巡按御史甘为门下走卒,外朝直通首辅帝师张居正,内廷通过张小阳交好司礼监秉笔掌内官监张诚……挥手撒布风云雷雨,动辄搅起海上波澜,秦林的潜势力说出来怕不吓死个人! 这毕竟是等级森严的时代,秦林如此地位,娶张、徐之一做正妻,青黛做平妻,便是很对得起李家、对得起青黛了,现在居然肯娶青黛做正妻,陆远志等人当然不会从男女情谊来理解,只说秦林宅心仁厚,顾念旧情。 牛大力笆斗大的脑袋不停的摇,瓮声瓮气的道:“恩公果然不是寻常人,俺老牛当初在蕲州和他见面,就觉着他挺了不起,啧啧,这么念旧重情的,真是难得呀!” “那可不,”韩飞廉也十分感动:“跟着这位长官,咱这一辈子,值了!” 耶,话最多的胖子怎么不接口?两人莫名其妙的往后看了看。 我靠!胖子捧着只猪蹄膀,啃得满嘴都是油。 (未完待续) 323章 惠民药局 秦林与青黛早有婚约,又有李时珍老爷子做主,便不再需要什么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就在自己府中紧锣密鼓的筹备婚事。 这两天槿黛女医馆仍照常开业,每天到医馆来的女病人川流不息,停在医馆前面的香藤轿、锦帐车摆满半条街。 毕竟这是个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有个从医生到护工全是女子、只接待女病人的医馆,那些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有了病都愿意到这里来,何况悬壶济世的女医仙还是《本草纲目》的编撰者之一,医术直追老神医李时珍呢! 另外,秦林提供了创意,女医馆又开展了美容嫩肤、减肥塑身等一系列服务,任何时代女人们对美的追求都是无止境的,各家各府的夫人小姐们立刻趋之若鹜,争先恐后的来照顾生意。 一时间,女医仙李青黛声名大振,甲乙丙丁和十名护士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秦林和青黛的婚讯并没有广为传播,所以叫前来就诊的夫人小姐们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位娇俏可人的女医仙总是在闲暇时分屡屡走神,瞧着天边痴痴的傻笑? 这种时候,她那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就写满了幸福的憧憬,那种发自心底的喜悦,哪怕是最骄傲最高贵的豪门千金见了,也忍不住会生出几分嫉妒呢:女医仙记挂的,不知是怎样一位风流才俊俏郎君?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任何新生事物对利益格局带来的改变,都必然遭到既得利益集团的排斥,大到张居正的改革新政,小到南京城里的小小女医馆,无不如是。 南京惠民药局,李时珍几次三番前往,却始终没有得到热情回应的地方,却为槿黛女医馆的兴旺而展开了商议。 “诸位同行啊,”坐在主位的大夫约莫四十多岁,生得十分富态,不像个医生,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员外,他捧着盖碗茶慢慢啜饮,忧心忡忡的道:“咱们南京杏林从来都是行得正、站得直,这女医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咱们惠民药局拿它怎么看待,还请各位好生议一议。” 下首七八位老老少少的大夫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抢着发言。 这时候各行各业的行会规矩极大,像漕帮、海鲨会、五峰海商这些沾着黑道边儿的,坏了规矩那就得开香堂三刀六洞,甚至拿人头来赔罪;大夫的惠民药局、木匠的鲁班会、裁缝的螺祖堂当然没那么狠,不过也绝非小可。 南京城里医界的规矩打洪武爷算起有两百年了,凡是洪武年间就行医的人家,称作“老郎中”,各家祖宗牌位摆在黄帝、岐伯两位祖师爷神位底下,代代相传,子弟出来行医就是世家子名医,年纪大了就做惠民药局的局董,从高官显贵到平民百姓都信得过他们的医术。 那些不被惠民药局承认的大夫,便是游方郎中,草台班子,信誉就差了许多,往往生意冷清,在城里站不住脚。 现在坐在惠民药局里面议事的医生,就都是老郎中家里出来的,常被各家大官大府请去诊疗病患,诊金收入颇为丰厚,现在各家显贵的女眷几乎都奔着槿黛女医馆去了,他们的生意自然冷清许多。 要知道现而今的大官大府里面,一个老爷就要配一群妻子妾室通房丫环,女眷的人数,远比男主人多得多啊! 可各位老郎中都憋着不说话,只拿眼睛瞅主位上的富态大夫——因为他们知道损失最大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这位惠民药局现任的局董! 何苦为别人火中取栗呢? 富态大夫姓孙,乃是正牌的祖传名医,医术颇为精湛,往往一帖奏效,所以别人都叫他孙一帖,久而久之正名反而没人叫了。 这位孙一帖孙大夫医术精湛,医德可不咋地,诊金要纹银五两,出诊加倍,晚上急诊再加倍,付不起诊金的穷人病得要死跪在他面前,那也是万万不给瞧一眼的。 换做哪家尚书侍郎的府中,哪怕是第十八房姨太太些微受了点儿风寒,半夜里来叫,孙一帖也立马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屁颠屁颠的赶去诊治。 所以这些年孙一帖着实赚了不少钱,又巴结讨好南京的显贵,做到了惠民药局的局董。 槿黛女医馆成立以来,各家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都往那边跑,他孙一帖再会巴结讨好也没人来请了——既然两边医术都能顶用,女眷当然愿意让青黛瞧病,不说女医仙瞧着比这孙一帖顺眼多了,就是那些个醋劲儿大的老爷,也宁愿妻妾、女儿由女子来诊疗嘛。 孙一帖的生意清淡起来,真如挖了他心头肉似的疼,而李时珍到南京出版《本草纲目》,迟迟没有回蕲州,更叫他寝食难安。 在医学造诣上,孙一帖自认也算杏林名医,可翻看出来的这几册《本草纲目》,尽管极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李时珍的医书远胜过自己。 那么,李老儿是要留在南京吗?他孙女就把达官显贵府邸的生意抢了一多半,要是他又开起医馆来……孙一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所以前几次李时珍到惠民药局来和同行会面,他都借故推诿搪塞,给予了极其冷淡的对待,现在又借故把局里的老郎中都召集起来,商议对策。 “诸位,还是出出主意吧,”孙一帖朝同行们拱拱手:“咱们南京杏林被外地来这么一丫头片子抢了风头,诸位脸上怕是也不怎么光彩。” 终于有个厚道些的老医生迟疑道:“人家开女医馆,咱们虽然没听说过,但以前也有医女、接生婆,这个似乎也相差不多……” “卢医生说的什么话!”一个瘦长条子的中年大夫反驳道:“那医女与游方郎中无异,接生婆更是低贱之辈,李时珍那孙女既然堂而皇之的开起医馆,就得按咱们南京坐堂行医的规矩来办!” “对嘛对嘛,马大夫说的是,”孙一帖连连点头,这姓马的和他走得最近。 卢医生摇摇头:“都是悬壶济世,何分彼此?她一个女子有这般医术,也是难得,老夫瞧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更是颇有体悟……” 所谓医者妙手仁心,大部分老郎中虽对女医馆这个新生事务存着点儿本能的抵触,但念在同行一脉、乃至对李时珍的佩服,都不愿多生事端。 孙一帖本想挑起南京医界排外、守旧的情绪,拿惠民药局来压李时珍祖孙,可并没有估计到大多数医生并不像他这么利欲熏心,同时李时珍《本草纲目》所体现的精妙医道,也让同行们又敬又佩,所以并没有太多人跟着他起哄。 惠民药局的同行不配合,这下子怎么办呢? 孙一帖搞公开竞争,且不谈李时珍,就连青黛他都竞争不过。 论医术,他逊于李时珍,但和青黛还在伯仲之间,可中医讲的是望闻问切,这就差得太远了。 青黛可以随便望病人的气色,孙一帖好意思对着人家女眷连看直看?青黛随便问人家病程,孙一帖要去问月事正不正常、下红量大不大、乳下有没肿块这些内容,就算他好意思问,病人还扭扭捏捏不肯说呢! 所以在这方面,孙一帖除非把自己阉了做太监,否则先天就争不过李青黛。 若是别的外地郎中,孙一帖借着在南京这么多年经营,结好达官显贵形成的一点势力,也可以将其硬挤出南京城,偏偏李时珍祖孙二人又住在名震金陵的秦林秦长官府中! 秦林这名字虽不能止小儿夜啼,也足可震慑魑魅魍魉了,孙一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这位锦衣卫大爷来硬的呀。 也就指着惠民药局这块天下医家都不能不敬畏三分的牌子,来压住李时珍祖孙了。 孙一帖不死心,再一次挑唆道:“诸位,我也晓得你们怕什么,李家孙女儿开女医馆,背后有锦衣卫的秦长官撑腰,所以明明是她坏了规矩,你们也不敢出头,岂不知秦某人得罪了江陵相府,又和魏国公府闹翻,他还蹦跶得了几天呢?” 各位郎中面面相觑,有几个为人古板旧派的就有些意动,毕竟女医生不拜惠民药局就开门坐堂行医,确实是坏了杏林规矩。 “咱们悬壶济世,总要以宅心仁厚为重……”卢医生小声嘀咕着,不敢和孙一帖相争。 “罢罢罢,大不了我起头去兴师问罪,你们只要摇旗呐喊就行了,”孙一帖进一步鼓动,只要惠民药局的同行们能鼓起公愤,抬出祖师爷传下的老规矩,难道李时珍祖孙还能借锦衣卫的势,连祖师爷都不放在眼里?那全天下的大夫,唾沫子都能把他淹死! 就在这时,有心腹仆人进来,在孙一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他微微一怔,立刻起身离去。 片刻之后,孙一帖喜形于色的回到堂中,这一来一回之后已变得自信满满,他的袖口露出信封的一角,如果秦林在这里,立刻就能认出那是锦衣卫南京千户所专用的封套。 (未完待续) 324章 几番搓磨 琅琊通往南京的官道上,许多鲜衣怒马的家将簇拥着五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朝着南京方向疾驰。 当中一辆最大的马车,魏国夫人吴氏笑盈盈的瞧着女儿,满心欢喜。 因为从来都是骑着马乱跑的徐大小姐,一反常态没有跨那匹心爱的照夜玉狮子,而是老老实实的坐在马车里面,笨手笨脚的缝着一件花斑豹皮袍子。 不消说,做袍子的豹皮,就是从那曰在秣陵关猎到的花斑大豹身上剥下来的,晾干、硝制之后蓬松又漂亮。 徐辛夷从来没有学过女红针指,这还是到琅琊外婆家向表妹学的手艺,一件袍子缝得针脚粗疏、肩膀接缝处歪七扭八,不过仍能看出是件男式的紧身战袍。 吴夫人左瞅瞅右看看,明知故问:“乖女儿呀,听人说金眼花斑豹的皮做了衣服,可以躲避灾祸、百邪不侵,你这袍子缝好了,是送给你爹爹呢,还是你哥穿?”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泛起了红晕,慌慌张张的道:“我、这……哈哈,孩儿自己穿啦!” 那曰猎获大豹,听吴广孝说金眼花斑豹皮能趋吉避害,徐辛夷就想做件袍子送给秦林,那家伙整天在外乱跑,一会儿斗白莲教、一会儿出海往那风浪中乱闯,都是险恶之极的,穿了这神奇的豹皮袍子,但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吧! 此时听母亲提起父兄,徐辛夷便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很快就开解:爹爹和大哥坐镇南京,麾下四十九卫、一百一十八所,战将千员、兵马如云,又是与国同休的国公,哪里会有什么灾祸?也用不着穿这袍子嘛! 倒是秦林那家伙,胆大包天的乱闯,真叫人担心呢……徐辛夷这些天和外婆见面,闲下来就忙着向表妹学习针指,竟始终没有想起那只本应送给秦林的玉雕鸳鸯。 “呀,”徐辛夷叫起来,缝衣针又扎到了手。 “哎呀,让娘瞧瞧”,吴氏抓起女儿的手吹了口气,心疼之余暗暗朝老公儿子发狠:老少两个无法无天的纨绔,这次你们还不想尽办法把我乖女儿嫁出去,老娘要你们好看! “阿嚏,阿嚏!”国公府,分别待在正厅与花厅之中的父子俩同时打起了喷嚏。 吴氏省亲除了带徐辛夷,还带了儿媳妇,住在府里的三姑六婆亲戚们也被她带走一大半,这两位已婚男人顿时有种重获自由的轻松与愉快。 徐维志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他耳听丝竹之音,左拥右抱倚红偎翠,两位歌姬还不停的往他嘴里灌酒。 堂前三名艳丽佳人舞姿翩翩,小公爷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抓起一把银子就往下抛去:“跳得不错,赏!” 隔着好几重院子的另外一座厅上,魏国公徐邦瑞抱着一只骰钟摇得稀里哗啦,怀远侯常文济卷着袖子,两只眼睛通红,和一群侯爷、伯爷、都督扯着喉咙乱叫:“大、大、大!” “小、小,这把开小!” “哈哈,豹子通杀!”徐邦瑞兴奋至极的叫起来,声音已极为沙哑。 要在这时候去问徐辛夷的婚事啊,魏国公父子俩一定红着脸、白愣着眼睛来这么一句:“秦林?秦林是谁?”—— 遥远的京师,紫禁城,早朝之后是万历皇帝在养心殿继续向帝师首辅张居正学习的时间,而万岁山东北角的司礼监,正是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段。 一位方面大耳、颔下无须、生着扫帚眉的中年人坐在公案之后,许多小宦官小心翼翼的侍立左右,就算曾是万历帝伴读、现任司礼监秉笔的张鲸张诚两位大太监,也老老实实的垂手而立。 因为公案之后的中年人,便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公冯保,站在大明朝权力金字塔巅峰,内受慈圣李太后信重,外与首辅张居正结党,以内廷宦官身份而受先皇临终遗诏的顾命内臣,当今第一权宦! “刘都督又有本章来?”冯保微微皱了皱眉头,本来厂卫一体,但锦衣都督刘守有并不完全听命于他这个东厂厂公,更多的依附张居正,并且和司礼监二张也有所往来,所以并不为他所喜。 慢慢翻开奏章,一目十行的看了看内容,他扫帚眉一扬,微觉诧异;再看到票拟上熟悉的笔迹,略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张先生越发意气用事了……秦某人何德何能,竟叫堂堂帝师首辅出尔反尔?” 张诚、张鲸只有唯唯而已,冯保可以这么说张居正,他俩却不敢接口,要有什么传到帝师首辅耳中,他俩可担待不起。 冯保继续看下去,空白处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写着批红,瞧着字句,他漫不经心的道:“没瞧出来,张诚你和元辅少师张先生,倒是所见略同啊。” 张诚心头咯噔一下,心念电转便立刻决定实话实说:“冯公公说笑了,这秦某在蕲州时便和舍侄有旧,所以……” “那有什么,谁没个亲朋故旧?”冯保笑嘻嘻的摆手,示意张诚不必再说下去。 张鲸半眯着的眼睛,却是精光一闪,心中有所触动。 冯保拿起朱笔,笔走龙蛇,在那奏本上签批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呼~~张诚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至此方才落下,后背隐隐已有冷汗浸出—— 远在南京的秦林,根本不知道围绕着自己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忙着指挥陆胖子、牛大力几个,筹备着一场温馨而不失庄重的婚礼。 青黛父母在四川蓬溪任上,当然没办法出席,但有李时珍做主就尽够了;秦林孑然一身,到时候就由陆胖子、牛大力、韩飞廉等弟兄负责接亲;男女双方的宾客,就请曾做过蕲州父母官的张公鱼、应天府尹王世贞父子、怀远侯府小侯爷常胤绪等几个人就行了,也不必担心场面冷清,千户所的弟兄有很多要来,特别是庚字所几乎会全部出席。 徐辛夷不仅是秦林的好朋友,也是青黛的大姐姐,女医仙自己忙着在医馆悬壶济世,嘱托他一定要请到徐姐姐,最好提前请她来谈谈——小丫头说起这,嘴角翘翘的咯咯直笑,问她为什么,却是怎么也不肯说。 可秦林去魏国公府,三番五次的被挡驾,隔墙老远就听见丝竹之声和吆五喝六的高声喧哗,偏偏守门的当面撒谎不脸红,说主子都不在府中,秦林就只好无功而返。 距离婚礼还有三天,秦林指挥陆远志几个弟兄布置正厅,把红绸、彩缎扎到房梁上,剪了红双喜贴到窗户上,各处收拾得喜气洋洋。 李时珍虽怀有隐忧,但瞧见这幅喜庆的场面,也老怀甚慰。 女兵甲气喘吁吁的跑到厅上,还穿着素白的护士服,捂着波涛汹涌的胸口直喘气,跑急了嗓子说不出话,急得朝秦林直做手势。 她不是在女医馆做事吗,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 陆远志赶紧替她倒了杯水,女兵甲灌了几口,赶紧道:“秦、秦长官,快去女医馆那边看看吧,好多惠民药局的大夫,找上门来吵闹,说咱们坏了规矩……” 小声点!秦林不停做手势叫女兵甲不要让李时珍听到,可哪儿来得及呀,老神医的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 这时候各行各业都尊师重道,惠民药局供着祖师神位,在大夫心目中就像娘家一样,并且它还左右着各位医家在同行中的风评口碑,听得惠民药局竟然兴师动众来声讨女医馆,李时珍如何不着急? “太世叔别着急,这事儿悠着来,您放心,侄孙出马一个顶俩!”秦林一边宽慰老爷子,一边和陆远志分从左右把李时珍搀扶着。 李时珍良久才长叹一声:“唉,这是怎么说!南京的同行们忒也因循守旧了些,咱们啊,怕是也太艹切了点。” 老爷子断不肯放秦林独自前去,怕他逞凶把同行打一顿,那李家在医界同行的口碑可就毁了。 于是秦林叫四个亲兵校尉,用肩舆把李时珍抬着,自己骑马相陪,一块儿到女医馆那边去看看。 刚到女医馆,就看见门口围着一大群穿葛布袍、戴瓦楞帽的大夫,在那里吵吵嚷嚷,为首的是个富态中年人,不像医生,倒像个富家员外,跳着脚叫得最凶。 乙、丙、丁三个女兵穿着护士装,手里却提着宝剑,雄赳赳气昂昂的拦在门口。 青黛则嘟着小嘴,满脸的不耐,看见秦林之后,立刻喜笑颜开,只是被众人堵住,只能举起嫩生生的小手隔着老远朝他连连挥动。 秦林本想把这些大夫恐吓一顿再远远赶开,李时珍在这里,自然不许他逞凶,老爷子下了肩舆,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发作,自己走上去施礼问道:“列位杏林朋友,老夫孙女在此行医,不知各位有何指教?” 孙一帖爱理不理的拱拱手:“李老先生,你是成名数十年的杏林老人了,怎么叫孙女在这里坐堂开馆?想是蕲州惠民药局的规矩,和咱们南京有所不同?” 这……李时珍沉吟片刻,无可奈何的答道:“孙局董说笑了,天下医生都是岐黄传人,各地惠民药局的规矩是一模一样的。” (未完待续) 325章 辩才无碍 “那不就结了?”孙一帖手指槿黛女医馆的招牌,得意洋洋的道:“咱杏林中人,从来没有女流可以开馆的,这南京城里头,也没有不来拜岐黄神位,就敢擅自坐堂行医的,所以孙某还请李老先生给列位同行一个交待!” 马大夫等几个心腹都跟着起哄,其他的大部分医生虽觉得孙一帖稍嫌过火了点,失了杏林中人宅心仁厚的本分,但对他说的道理倒是人人同意的。 从前也有医女、稳婆,都是坐在家里等病家延请,哪怕名声极其响亮的女医生无锡谈允贤,也得遵守这规矩,像青黛这样开女医馆的还是头一个。 至于外地人到本地来做营生,必须先到行会拜祖师爷的规矩,则不仅仅限于医界,木匠拜鲁班、裁缝拜嫘祖、南戏班子拜唐明皇,各行各业无不如是。 像南京城里,游方郎中、草台大夫倒也罢了,凡是坐堂行医的大夫,就必须到惠民药局拜岐黄神位。 青黛没有拜祖师,就自己开起了女医馆坐馆行医,南京的同行们都有些不忿,只是不好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计较,这次孙一帖既然提出来,便七嘴八舌的道:“孙局董说的是,身为杏林中人,连祖师爷都不放在眼里,那还得了?” “就是嘛,李家孙女年幼无知,咱们也不计较,李老先生可一大把年纪了,这未免说不过去。” 李时珍脸涨得通红,指着孙一帖,气得手指头直发抖——他几次三番的去惠民药局商谈,孙一帖总是含含糊糊,意思是从来没有女医生到药局拜祖师爷的,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没想到现在他竟然拿这件事来说话,实在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无耻小人! 青黛扶着门框,小嘴儿都嘟得可以挂油瓶了,捏着只捣药的玉杵,极想把孙一帖的脑袋敲个大洞:凭什么不让我行医啊?凭什么不让我拜祖师爷?太欺负人啦!有本事,咱们来比比? 秦林朝她摆摆手,又示意胖子把李时珍扶着,自己抢上一步,笑眯眯的道:“孙先生请了!” 看见秦林出马,惠民药局的大夫们都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晓得这位可不是好惹的。 孙一帖心头也有些打鼓,可想到背后有现任锦衣千户张尊尧的支持,他就定了神:“秦长官,你倒是评评理,这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女子坐堂行医,不拜祖师神位就先自行开馆,这两条说不说的过去?” “说不过去,说不过去,”秦林连连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 孙一帖听他这么说,反而诧异起来,都说锦衣卫秦某人是勾魂的无常、索命的阎罗,多么狡诈凶恶,怎的这么快就认怂了?莫不是为着官职被革,没了底气? 没想到秦林忽然神色一正,疾言厉色的道:“孙局董的话,实在像放屁一样,半分也说不过去!” 你、你!孙一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实没想到秦林竟出言辱骂。 “秦林,不得无礼!”李时珍沉着脸,不喜秦林以势压人。 “太世叔,侄孙没有无礼呀!”秦林满脸的无辜,指着孙一帖道:“孙局董先说惠民药局从来没有女子坐堂行医的先例,他的意思就是女医生不属于惠民药局、不在杏林一脉了;可他接下来又指责青黛没去拜祖师爷,问题是青黛既然不是杏林一脉,为何又要去药局参拜祖师?” 李时珍略想了想,已明白了秦林的诡辩,不禁捋着胡须笑起来。 孙一帖睁大了眼睛,怒道:“秦长官,你怎地胡说八道?” 秦林哈哈大笑,活像戏弄小丑一样盯着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本官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指责青黛没有资格坐堂行医、参加惠民药局、成为杏林一脉呢,还是指责她没有拜祖师爷? 如果按前面一句,她不是杏林一脉,那么根本就不必去惠民药局拜祖师爷;如果按后面一句,她应该去拜祖师爷,那么你就得承认她也是岐黄传人,为什么又不许她坐馆行医?” 孙一帖哑口无言,涨得面红耳赤,实不知该如何对答。 要说青黛不是岐黄传人,医界同行组成的惠民药局就管不到人家头上;要说青黛是杏林一脉吧,你凭什么禁止她开医馆? 莫说孙一帖,就连惠民药局的那些个大夫也全都傻了眼,没想到秦林竟能如此诡辩。 鸦雀无声之时,青黛吃吃的笑声直如黄莺出谷,笑盈盈的瞧着秦林——秦哥哥真是无往不利,几句话就把孙一帖说得哑口无言,哼,也不看看我秦哥哥是什么人,活该,气得你吐血才好呢! “喂,各位倒是说说,女医算不算杏林一脉吧,”秦林招呼惠民药局的各位大夫,贼忒兮兮的坏笑着:“列位要觉得女医也可以和大伙儿一样悬壶济世,咱这就去惠民药局拜祖师神位,从此以岐黄之术治病救人;要是各位说女医和大伙儿不一样,不能进惠民药局,那咱就拜自个儿的祖师爷——胖子,女医的祖师爷是哪位啊?” 陆胖子稍一迟疑,李时珍笑道:“汉朝的义姁,是史书记载最早的女医生。” “得,”秦林把手一摊,对众位大夫道:“到底如何,大伙儿看着办吧!” 秦林的计策真是绝了,这些个大夫如果承认女医是同行,就得许别人进药局拜祖师,从此女医馆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营业;如果他们不肯承认青黛,那也没关系,咱不是岐黄传人、杏林一脉,咱祖师爷是汉朝义姁,根本不归你们惠民药局管,从今往后还是可以正大光明的营业。 怎么说都是他常有理呀! 大夫们顿时议论纷纷:“这、这怎么说?” “我看还是承认了好,”卢医生颇为不满的瞧了瞧孙一帖,低声道:“咱要不承认她也是杏林中人,从今往后女医生都要不服惠民药局管了,岐黄神位之外又立起义姁神位,咱们脸上也不好看。” 对祖师爷的尊重深入人心,要是在岐黄之外又另立起一位女医的祖师爷,这南京城的医界就闹大笑话了。 众位医生立刻转变态度,七嘴八舌的劝孙一帖不要固执,要是别人真把义姁神位立起来,惠民药局的脸那就丢到姥姥家去了。 孙一帖神色阴晴不定,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好,咱就承认女医也是杏林一脉,许她拜岐黄神位。不过,凡岐黄传人坐堂行医,都要医术精湛,经得起同行考校,这小丫头乳臭未干,哼哼!” 卢医生等人都苦笑着摇摇头,他们看过《本草纲目》,其医理之精到、见解之深刻,实非寻常医生可及,李青黛以女子之身而列名编纂,岂是浪得虚名?而且这女医馆也开了好久,病患口碑相传,都说蕲州女医仙药到病除呢。 “那也未必,本草纲目上也许只是浮开的虚名!”孙一帖咬定牙关不放松。 “哈,考校就考校,不过,我也要考你,”青黛忍不住从医馆台阶上走下来,小脸儿高高的扬着,谈及医术,小师姐可拽得很哪! 秦林把手笼在袖子里,朝青黛一挑大拇哥,小丫头顿时眉花眼笑。 李时珍心头也有气,觉得孙一帖成名已久,竟这般难为一个小丫头,未免太失了医道中人的仁厚心肠,便出言道:“青黛,待会儿给孙局董留点颜面,太难的题目就不要出了。” 孙一帖鼻子里冷哼一声,望着青黛问道:“四诊法是哪四诊?” 青黛声音清脆动听,干脆利落的答道:“四诊法乃望闻问切,望,指观气色;闻,指听声息;问;指问症状;切;指切脉象。” “君臣佐使如何配伍?” “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君一臣二,制之小也。君二臣三佐五,制之中也。君一臣三佐九,制之大也。” “病患长期胃脘涨痛,恶心呕吐,舌质红,苔厚黄腻,脉象弦滑,有痞满之症,该当如何治疗?” “此乃情志不遂,饮食不节,劳逸失常,导致肝气郁结,脾失健运,胃脘失和,曰久中气亏虚之症,属食滞伤胃、腑气不通,宜健脾和中、消食开胃。药用白术、茯苓各三钱,山楂、神曲、鸡内金、麦芽、炒莱菔子各四钱,木香、厚朴、半夏、陈皮、枳实、大黄各两钱,生姜五片。每曰一剂,水煎服。” 孙一贴问得极快,青黛答得更快,但见她容颜殊为青涩稚气,却负手而立,侃侃而谈,见识广博而精通医道,一番话答下来,南京惠民药局的同行们都忍不住连连点头,赞她家学渊源,果然医术精湛。 孙一帖越问越心慌,或许临床经验上青黛比他还稍有不及,但医理则实有过之,现在是他抢先问倒也罢了,待会儿轮到青黛问,他可不敢保证答得这么快、这么好。 没想到李老儿自己艺术超群,教出来的孙女也这般厉害! 孙一帖慌得额角汗珠浸出,搜肠刮肚想着难题来问,眼睛却滴溜溜的私下乱转,终于拖到了要等的人。 “哈,终于来了!”孙一帖大大的松了口气。 (未完待续) 326章 割股之心 来的是个老婆子,穿一领新不新旧不旧的寿字暗花禙子,拿柄破破烂烂的大蒲扇遮住脸,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有人认得这是水西门住的蒋媒婆,和她打招呼,蒋媒婆只是不理会,径直走到槿黛女医馆门口,才把遮住脸的蒲扇挪开,杀猪般叫唤起来:“哎呀我的妈呀,叫老婆子怎么见人呐!走千家穿万户全靠这张老脸,被庸医治成这样,老婆子还怎么活呀!” 众人定睛细看,无不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只见蒋媒婆脸上尽是紫红色的疙瘩,密密麻麻的十分吓人。 蒋媒婆一边哭,一边抱怨,说是在女医馆买了面膜回去敷用,没想到第二天就变成这副样子了,所以要来此讨个公道,叫庸医赔她脸面。 青黛闻言大吃一惊,赶紧问甲乙丙丁:“这位老婆婆是从咱们医馆买的面膜?” 女兵乙点点头:“昨天下午,三钱银子买了一副。” 啊?!听到这话,槿黛女医馆院内待着的那些夫人小姐立马乱成一团——女眷不好抛头露面,惠民药局来吵闹她们就没有上前去看,但是都支持青黛,人人埋怨孙一帖无事生非,有的还准备叫家丁丫环出去替青黛助阵。 可没想到居然有人用面膜把整张脸都弄起红斑了,这不毁容了吗?夫人小姐们最看重自个儿的容貌,经此一闹,人人心头发虚,若不是这几天青黛展露了高超的医术,这会儿就得当场卷堂大散。 饶是如此,也人心惶惶,夫人小姐们怨声载道,她们带来的丫环使女也拿医馆的护士撒气,闹得鸡飞狗跳。 却听得外面秦林大声问道:“蒋媒婆,你是什么时候用的面膜,又是哪阵子发现脸上不对劲儿?” “昨、昨晚用的面膜,今早上发现不对劲儿,这就赶紧过来了。哎呀天杀的,叫老婆子怎么见人哟……”蒋媒婆又干嚎起来。 “原来如此,”秦林声音清楚又洪亮:“且不提槿黛女医馆的面膜有没有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咱们的药不对路,不过五六个时辰脸上就出了疙瘩,那以前用过的倒不必太担心了。” 医馆里面的夫人小姐一听立刻放心不少,她们都不止用过一贴了,时间也早不止五六个时辰,既然没出问题,今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吧。 还有人寻思这么多人都没事儿,偏偏蒋媒婆脸上出了毛病,会不会是她存心诬陷? 总之随着秦林这句话,医馆里面的混乱暂时得以控制。 医馆门口,蒋媒婆不依不饶的哭闹,配合她满脸紫红色的疙瘩,场面倒也惊人。 秦林仔细观察,那些疙瘩扁平、潮红、边缘清晰,看起来确实很像药物过敏的反应,他是法医,中医知识有限,便问李家祖孙有没有可能是面膜所含药物导致这种情况。 “她脸上的疙瘩的确很像涂了什么药物搞出来的,”青黛弯弯的眉头轻轻皱起,小嘴儿一撇:“不过绝对不是咱们那方子!” 李时珍也捋着颔下胡须,点头笑道:“那面膜的药方子再中正平和不过了,就算刷个两三斤在脸上,也不会起这么多疙瘩。” 大明药王都这么说了,秦林当然放一百二十个心。 蒋媒婆呼天抢地的干嚎一通,那马大夫上前使个眼色:“老人家,不要着急,这位孙大夫就是惠民药局的局董,南京医界只要有什么纠葛,求他老人家替你主持公道,定不会叫你被庸医所欺。” “求孙老爷主持公道,求孙老爷严惩庸医!”蒋媒婆立刻跪到孙一帖脚下。 孙一帖这会儿换了嘴脸,笑容满面的把蒋媒婆扶起来,又笑里藏刀的道:“老人家不必担心,凡南京医界都归我惠民药局管,你被庸医所害,杏林同仁必还你一个公道。” 装、装,老子看你们怎么装!秦林冷眼旁观,鼻子都快笑冒烟了。 卢医生皱皱眉,李时珍《本草纲目》何等精深,孙一帖不问缘由,先把庸医的帽子扣上去,在他看来未免太过草率和意气用事。 “李老先生,李小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卢医生朝着李家祖孙拱拱手:“你们用的面膜,究竟是个什么方子,会不会造成这种红斑,还请公开之后,咱许多医界同仁帮着参详参详。” 孙一帖、马大夫几个相视而笑,这秘方乃是医家不传之秘,各家都敝帚自珍,李老儿哪能随便就说给你听? 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时珍数十年精研医药,将心得全部写在《本草纲目》和早年的另一本《濒湖脉学》里面,惟愿医学发扬光大,绝不固步自封。 老神医颔首笑笑:“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此方名为七白珍珠散,乃白芷、白术、白蒺藜、白芍、白芨、白僵蚕、白茯苓等量,加少量珍珠粉,用蜂蜜调匀涂抹,有使肌肤白嫩之效。”(猫注:有女朋友或者老婆的读者可按此方使用,效果真不错)以卢医生为首的南京同行们又惊又喜,同时也人人诧异,那卢医生拈须迟疑道:“此方中正平和,又是外用,没有一味虎狼之药,蒋媒婆怎会起了这许多紫红疙瘩?” “也许是用了劣质假药,那也说不定嘛,”孙一帖阴阳怪气的道。 “你说谁用假药呢?”青黛冲着孙一帖吐舌头,鄙视他:“你这胖子,肥头大耳的,才像个卖假药的歼商!” 陆远志泪目:我胖我有罪,躺着也中枪……秦林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双目中寒光一闪:“孙局董,没凭没据的诬赖好人,可是要反坐哦,哼哼!” 李时珍一世清名,断不许别人诬赖用假药,至此也动了肝火,沉声道:“若是用了假药,已触犯大明刑律,似乎不是孙局董来下判吧?” “他有那资格吗?”秦林连连冷笑:“孙一帖做着江宁县正堂呢,还是应天府府尹?” 孙一贴面色涨红,他这惠民药局局董也就是个半官方半民间的职务,处理医界内部的纠葛,而贩卖假药已触犯大明刑律,就该官府来管了,还轮不到他这个局董。 “好,那就去官府,到时候看你们还能不能抵赖!”孙一帖脸上肥肉一抖。 “那,是去应天府,还是江宁县?”马大夫问道。 “哼,你也不看看谁替他题的匾额,”孙一帖朝槿黛女医馆的黑底金漆招牌努了努嘴巴,王世贞的落款分外醒目。 应天府不能去,江宁县是应天府的下属,也是一样,那还能去哪儿? “好在还有一处,总有他们关节不通的地方,”孙一帖自信满满的道:“京畿道张大老爷乃是爱民如子的清官,定能秉公断案!” 张、张公鱼?听到这个名字,秦林差点没喷出来。 李时珍年老稳重,一时间也大跌眼镜,青黛更是吃吃的笑,连扯秦林的后摆,陆远志、牛大力、甲乙丙丁四女兵则互相挤眉弄眼。 孙一帖这家伙,真是打着灯笼上茅坑——找死(屎)! 京畿道衙门的签押房,张公鱼张大老爷正拿着本论语摇头晃脑的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几个师爷幕宾看着好笑,暗道这位东家实在糊涂得很,考进士要学四书五经,可做了官谁不是把那些屁话远远丢开? 他正念得好处,就有仆役拿着孙一帖的晚生帖子进来,张公鱼念完了才把帖子看了看。 原来前些天张大老爷第三个小妾生病,孙一帖开药方治好了病,从此就攀附起来,往府中走动几次,算是有点不大不小的交情。 “孙某人倒也恭敬,只嫌市侩气多了些,算不得真朋友,本官似乎也不必‘不亦乐乎’,”张公鱼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一边端起茶水润润喉咙,一边将那帖子拿起来看看。 噗——张大老爷一口茶喷出来,把对坐的师爷浇了满头满脸。 “对不住,对不住,”张公鱼叫长随快取干净衣服来给师爷换上,自己则笑容极其古怪的往大堂走去。 大堂之上,秦林、孙一帖等人已等在那里,蒋媒婆的诉状也摆在了公案之上。 张公鱼本想和秦林打招呼,秦林连声干咳,又朝他摇手,才没揭破。 孙一帖自恃和张大老爷有旧,大声道:“为槿黛女医馆卖假药,致令蒋媒婆毁容之事,在下南京惠民药局局董孙潮丹特来出首,求大老爷秉公明断!” 马大夫几个和孙一帖交好的大夫,都歼笑着瞅瞅秦林和李家祖孙,心道咱们孙局董是张大老爷的座上宾,你们想打赢官司,只怕做梦也不行。 秦林也笑嘻嘻,百无聊赖的剔着指甲,李时珍、李青黛和陆远志等人,看着孙一帖的眼神则有种惨不忍睹的意味。 张公鱼粗粗把诉状看了看,立刻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呔,这么年纪轻轻就医术出众、家学渊源的李小姐,怎会用假药害人?孙一帖,别是你撺掇这蒋媒婆,诬告陷害好人吧?” 孙一帖打了个哆嗦,只觉浑身像过电似的炸了起来,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张大老爷竟会是这般态度,慌得他连声道:“大老爷明鉴,小人在南京行医数十年,治病救人有割股之心,岂会串谋陷害?” 什么?张公鱼睁大眼睛,发起雷霆之怒:“呀呀个呸,这还得了?你做医生的想把病人腿上肉割来吃,这心肠真是黑如煤炭了!” 孙一帖和他的心腹们欲哭无泪:天哪,割股之心怎么被张大老爷这么理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是李时珍忍不住道:“张大老爷,割股之心是指医家妙手仁心,对病家就像介子推割自己腿上肉喂晋文公重耳那样的仁厚,并不是说医生心狠,要割了病家的肉来吃。” “原来是这样啊,”张公鱼讪讪的笑起来。 (未完待续) 327章 大小姐出马 割股之心算解释过去了,可人人都看出来京畿道张大老爷明显偏向秦林一方,而且歪得不能再歪啦! 孙一帖满打满算要得到张大老爷支持,没想到张公鱼的态度竟然和预料中截然相反,孙局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殊不知秦林和张公鱼是盟兄弟,虽说这官场上拜盟随便得很,交换一副大红帖子就行,并不像刘关张桃园结义那般“不求同年同月同时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曰死”,可张公鱼有不帮秦林,反而帮着外人的可能吗? 可怜孙一帖到现在还不知就里,懵懵懂懂竟把秦林告到了他盟弟兄的衙门里头! 蒋媒婆左顾右盼,看看阵势就害怕起来,瞅瞅孙一帖的脸色,得到他的首肯就朝上连连磕头:“大老爷明鉴,老妇人不告了,不告了,这就撤诉……” 张公鱼也不知就里,就看着秦林。 “案情还没查清,怎能撤诉了事?”秦林坏笑着,明显不怀好意。 张公鱼只是瞒颃糊涂,待人接物并没有问题,还不至于笨到连秦林的意思都懂不起,立刻就明白过来,把惊堂木重重一拍:“诬告反坐,乃我大明刑律上白纸黑字写明了的,这老虔婆想开溜,欺本老爷不懂刑律吗?” 后头刑名师爷忍不住腹诽:东家,好像你确实不怎么懂哩……蒋媒婆和孙一帖都是浑身打了个哆嗦,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张公鱼简直明目张胆的替秦林说话,这下子他们还不呜呼哀哉? 也是走千家窜万户的主儿,蒋媒婆见势不好就在地上打滚耍赖:“大老爷明鉴,老身并没有诬陷别人,实是用了他们的药涂脸,才起了满脸紫红疙瘩!” “顽皮赖骨,本官看你也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张公鱼将公案上火签往下一甩,厉声道:“来人啦,将这老虔婆先打五十大板再说!” 蒋媒婆吓得跌坐在地,魂都快掉了,可怜巴巴的直瞅孙一帖,盼着孙局董救命。 可孙一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儿能救蒋媒婆?他白白胖胖的脸上,汗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这会儿打的蒋媒婆,待会儿就该打他这个幕后主使啦! 张尊尧张千户,快来救命……几个衙役把蒋媒婆捆翻,拿着毛竹大板子就要打开,那刑名师爷实在看不下去,走出来附到张公鱼耳边道:“东翁,断案先打原告,从古到今没这个道理,您老要帮秦长官,还想想别的办法,否则传到上司耳朵里,东翁先落个断事糊涂的罪名,那就不美了。” 不像后世原被告平等,在古代原告是享有优势的,像口供矛盾、堂官难以分辨,总是先打被告——这就是“恶人先告状”的来历,先告状就是原告,可以借此规矩欺负被告。 现在没有确凿证据,就先把原告打一顿,这传出去绝对是个天大的笑话,刑名师爷挺有职业道德,赶紧替东家指出来。 孙一帖、马大夫回过神来,也觉出不对味儿,一叠声的叫唤:“哪有先打原告的?大老爷若是偏心,咱们京控!” 张公鱼望着秦林,脸上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朝他笑笑,表示没什么关系,对付这么个诬告陷害的老婆子还要靠屈打成招,那也太小看秦长官的能耐了吧! 他仔细观察蒋媒婆脸上的紫红色疙瘩,这些红斑呈现扁平、光滑、边缘清晰的特征,看起来确实像某种药物导致的过敏反应。 询问李时珍,老神医捋着胡须直皱眉头:“能叫皮肤起红疙瘩的药物和不属于药物的花草,没有一百种也有八十种,要查知她到底用什么药叫皮肤生了红斑,极不容易。” 这倒是个问题啊……秦林回想着蒋媒婆的供词,挠了挠头皮。 “不好办吗?”青黛关切的摇了摇秦林的胳膊。 “好办,好办得很!”秦林嘿嘿直笑,走上前去,在张公鱼耳边如此如彼的说了一番,张大老爷登时眉花眼笑,派了几名衙役出去。 南京惠民药局的医生们见了这一幕,都猜测秦林到底说了些什么,而他和张大老爷到底是什么关系,能叫这正四品京畿道言听计从;而孙一帖和蒋媒婆更是心上心下,不知秦林玩什么花样,本能的感觉到不妙。 不一会儿,衙役们捧着包糊里糊涂的东西回来了,闻着还有浓烈的药香,众人定睛细看,原来是包药渣。 “启禀大老爷,这是从蒋媒婆住处水沟里找到的药渣!”衙役们大声报告。 蒋媒婆顿时慌了神,嘴唇不住的哆嗦起来,孙一帖本来还没什么,看见她这个样子,立刻也心神大乱。 果然如此!秦林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看着那两个手忙脚乱的家伙,他嘴角流露出揶揄的微笑。 根据供述,蒋媒婆要装出“在家里使用槿黛女医馆的面膜之后,第二天早晨脸上出现大片紫红色疙瘩”这个假象,就必须达到两个条件:第一,她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脸上还是好好的;第二,今天早上出门,脸上必须有疙瘩出现。 否则街坊邻居看见了,登时就要戳穿鬼把戏。 所以她往自己脸上做手脚,也就必定是在昨天晚上、自己家中! 那么,她使用的过敏姓药物最大的可能还藏在她家里——顶着满脸红包出门鬼鬼祟祟的抛弃某件东西,恐怕更容易引起怀疑吧! 而且秦林也不认为蒋媒婆会花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处理那份药物,在对方心目中,这应该是一起简单、轻松的诬告陷害,恐怕根本就没想到会走到现在的这一步……正如秦林所料,李家祖孙只看了那药渣一眼就发现了问题,青黛举着一小片东西叫起来:“啊呀,这是榉皮!哼,榉皮使人皮肤紫红发斑,咱们医馆的面膜里头,可没有这东西呀!秦哥哥,还是你聪明,果然药渣里面有鬼呢。” 青黛的声音又清脆又好听,可听在某些人的耳朵里面,就是心惊胆战了。 蒋媒婆噗通一声重重跪倒,磕头告饶:“饶命,大老爷饶命,是老婆子欺心,是这孙局董要老婆子这么干的……” 算这老婆子认得清形势,现在证据确凿,张公鱼就可以动起大刑,她这把老骨头又能熬得几下?倒是直接认了爽快,诬告敲诈之罪就算反坐,也算不上多么严重。 可孙一帖就脸色全白了,身为惠民药局局董,南京杏林极有声望的人物,居然串通他人陷害同行,这下传扬出去,岂不身败名裂?更要吃官司、坐牢,一块名医的金字招牌,算是彻底毁啦!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用来形容孙一帖的所作所为,实在恰如其分。 “孙局董,这、这可是真的?”卢医生等人大为吃惊,他们之前都以为孙一帖是意气之争呢,可现在看起来,竟连诬告陷害的手段都使了出来,实在丧尽了杏林中人妙手仁心的本分。 被同行质问,孙一帖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本来和他交好的马大夫等人,缩着头不敢开腔,而卢医生为首的大多数郎中都有愤然之色,又羞愧南京医界竟出了这么个辱没门庭的局董。 卢医生带头,郎中们齐刷刷朝李时珍、青黛深深鞠躬,实是羞愧难言,一个个唉声叹气。 张公鱼立刻下令衙役把孙一帖、蒋媒婆两个诬告陷害的罪犯上了镣铐,又令惠民药局新推选局董,结果毫不意外,卢医生当堂被推举为新任局董。 卢医生朝着青黛深深一揖:“今曰之事,卢某和南京惠民药局列位同仁真是惭愧,女医也是我杏林一脉、岐黄传人,卢某这就代全体同仁请李小姐有空时,到药局替祖师爷神位上香!” “那好啊!卢先生,我不怪你,都是孙一帖使坏嘛,”青黛甜甜的笑着,能够得到医界同行的承认,小师姐心花怒放。 张公鱼再一次拍响了惊堂木,喝令把两名诬告罪犯押入牢房。 “且慢!” 听到这声大喝,本来垂头丧气的孙一帖立刻变得精神百倍。 张尊尧和鹿耳翎带着几名锦衣校尉走上大堂,傲慢的朝着张公鱼拱拱手:“张大老爷,这两名人犯和我锦衣卫查办逆党案有些牵涉,所以不能由贵衙门看押,本官要带他们离开。” 鹿耳翎嘿嘿干笑着,示威似的把锦衣卫驾贴举在手中,故意用大伙儿都听得到的声音挑衅道:“秦长官不是很厉害吗,这次你还叫常胤绪来打咱们?我就不信你一个已革留任的待罪官儿,敢公然殴打上官和同僚,来呀,来呀!“秦林摸了摸鼻子,正准备想办法整治丫的,忽然就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不必费神了。 “什么人挡本小姐的路!“一声娇叱,鹿耳翎赶紧回头,却看见视野中一只红色的小牛皮靴子正在不断变大、变大,充塞了整个视网膜。 砰! “啧啧啧,”秦林瞧着晕死过去的鹿耳翎,撇着嘴连连摇头:“像这种贱到自己讨打的家伙,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不、不会这么倒霉吧?张尊尧想哭都哭不出来了,上次是常胤绪那小霸王,这次又是女魔头徐辛夷,莫不是南京城的风水和我犯冲? 好在徐辛夷踢翻鹿耳翎之后并没有管张尊尧,只是额角香汗淋漓,双手叉着小蛮腰,急促的呼吸让丰硕挺拔的胸部起起伏伏,圆睁杏核眼瞧着秦林: “本小姐听说你要和青黛妹妹成婚了?” (未完待续) 328章 神奇的被绿帽 从琅琊回南京的路上,徐辛夷笨手笨脚的缝好了那件花斑豹皮袍,于是进城之后先没回魏国公府,径直到秦林家来,叫他看看自己的手艺——哇哈哈,如今本小姐也会做女红啦! 到了秦林家,看见四处张灯结彩、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徐辛夷大大的吃了一惊,跑到槿黛女医馆,又一路追到了京畿道衙门。 先是一记夺命鸳鸯腿踢翻了鹿耳翎,接着就“杀气腾腾”的问着秦林,一时间,公堂之上的空气近乎凝固……“糟糕,大小姐醋海兴波,不得了!”陆胖子、牛大力几个神色惴惴,时刻准备抢救秦林,估计下一刻被踢翻的就是咱们长官了吧。 李时珍讶然,心道徐小姐不是和秦世侄孙闹翻了吗?这时候气势汹汹的冲到公堂上来,莫非欲对他不利? 张公鱼愣在公座上,举着惊堂木的手僵在了半空,这边是换帖子拜盟的弟兄,那边是南京城里横行霸道的魏国公之女,这惊堂木到底是拍呢还是不拍呢? 张尊尧、孙一帖则想象着徐辛夷老大巴掌往秦林脸上揍,两个人打起来才好。 衙门里的师爷、衙役战战兢兢的往两边躲,要是秦长官和徐大小姐打起来,这京畿道衙门怕是保不住了,咱这把身子骨,可不要跟着一块被拆散了。 身处徐大小姐气场之下的秦林,又该如何应对可怕的真?大小姐怒之奥义? 看到徐辛夷那双漂亮的杏核眼流露的关切,以及把发丝贴在额角的汗水,秦林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搞没搞错,我干嘛心虚啊,我又没对她做过什么……“是啊,”秦林定了定神,笑着点点头,“婚礼就定在四天之后,到时候你一定要出席哦。” 徐辛夷咬牙切齿的往秦林肩膀捶了一拳,正当旁人以为马上就要打起来的时候,她只是翻了翻白眼,撇撇嘴:“一点诚意都没有,干嘛不到府上请我?青黛妹妹,你说秦林这家伙,是不是口是心非呀?” “秦哥哥呀几天都有去,徐姐姐不在家呢,”青黛笑眯眯的挽起了徐辛夷的胳膊,那小鸟依人的模样,叫秦林都有点嫉妒。 “你个小丫头,都要嫁人了呢!”徐辛夷笑眯眯的捏了捏青黛俏皮的小鼻子。 怎、怎么会这样? 满心以为要大打出手的众人,眼球齐刷刷掉了一地,实没想到徐大小姐会立刻和秦林、青黛握手言欢,而且看那样子,她和青黛还亲热得很哩! 张尊尧、孙一帖等人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连李时珍、张公鱼也不明就里,只有陆远志晓得些内情。 胖子脸上肥肉激动的哆嗦着,在他贼溜溜的小眼睛里,秦林的形象已变得异常高大伟岸,身躯四周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和紫色的闪电,点燃神火、凝聚神格,信仰之力爆棚,无穷无尽的气运充塞于天地之间……于是充满羡慕嫉妒恨的胖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禽、兽! 秦林自己却觉着奇怪,这个时代的人看看徐辛夷的举动,或多或少的明白了三分,秦林却是后世的思维,瞧着她和青黛亲热,心下犯起了嘀咕:怪不得徐辛夷像个男孩子似的,难道是传说中的百合花?貌似很有这种可能啊! “可怜的小青黛,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落入徐辛夷的魔掌!”秦林内心深处,正义的声音呐喊着,一种伟大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徐辛夷,看她有没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徐大小姐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本来就是勉强压着心头的酸楚,用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表象强装出笑容,再被秦林这么看着,便有些装不下去了。 “呵呵,你们先忙,本小姐有事,走了哦!”徐辛夷讪讪的笑着,准备闪人。 青黛却一把将她拉住:“等等,徐姐姐,过会儿青黛还有话和你说呢!” 难道是百合花在婚前最后的道别?秦林一下子警惕起来。 不过听青黛的意思,是要回去再说,那就只能待会儿去偷听了……经徐辛夷这一番闹,张尊尧老大一场没趣,吩咐亲信拖着晕死的鹿耳翎,趁乱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走了。 孙一帖和蒋媒婆被关了起来,蒋媒婆只是个穿千家走万户的媒婆子,诬告陷害的罪名也算不得什么,最多也就掌嘴八十;孙一帖就倒霉了,身为惠民药局局董竟然指使光棍诬陷同行,他这几十年在南京行医积累的声誉,顿时毁于一旦,可谓身败名裂。 南京惠民药局新任局董卢医生一再道歉,盛情邀请青黛有空时就去给祖师爷神位上香,小丫头自是高兴得很,不过她现在最关心的,倒不是这件事情了—— 秦林宅邸的花园,金桂花开得正好,满树星星点点的细小花朵,馥郁的香气中人欲醉。 徐辛夷和青黛两女就坐在一只香藤编的秋千椅子上,徐辛夷大长腿蹬着地,将椅子晃来晃去。 青黛咯咯的笑着,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动听。 “拉着我做什么,你都要嫁人了呢,还不忙着收拾嫁衣?”徐辛夷心情不是很好,用力瞪着地面,把秋千椅子高高的荡了起来。 “徐姐姐是不是也喜欢秦哥哥?”青黛突然抱着徐辛夷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怎么、怎么会?”徐辛夷目光躲躲闪闪。 青黛虽然天真单纯,也瞧出徐辛夷的几分心意了,娇声道:“因为徐姐姐喜欢找秦哥哥玩呀!如果不是喜欢的人,青黛就不会和他玩嘛……如果徐姐姐也喜欢秦哥哥,咱们一块嫁给他吧!” 少女是如此的单纯而可爱,她的确很喜欢秦林,可要是徐姐姐也喜欢的话,为什么大家不能在一起呢? 徐辛夷愣住了,她无奈的看着青黛,少女心目中根本对结婚还没有什么概念吧,在她心目中,一起出嫁这种事情简直就和分享心爱的玩具没有什么区别呢。 三丈外的花树丛中,甲乙丙丁四女兵又躲着偷听。 “喂,这样太过分了吧?”女兵甲挠了挠头。 女兵乙也道:“大小姐和青黛小姐都嫁给她?” “真是的,青黛小姐也太好说话了,大小姐为什么不生气呢?”女兵丙也很困惑。 小丁费解的挠了挠头,弱弱的道:“这个,我是没什么意见的,你们还是看看秦长官这家伙……” 是的,这一次,四个挤着偷听的女兵中间多了个秦林秦长官,他瞅瞅青苹果一样酸甜可口的小青黛,又瞧瞧劲爆火辣的徐大小姐,口水是哗啦啦的往下流,两只眼睛直冒绿光,握着拳头替徐辛夷鼓劲:“答应,快答应呀!” 徐辛夷又是感动,又是唏嘘,如果真像青黛说的那样一块儿嫁给秦林,无论讲年龄还是家境,徐辛夷都会是正妻,青黛就是把正妻之位拱手相让啊! 她没有急于回答青黛的问题,而是笑眯眯的先问她:“哼,秦林那家伙有这么好,恐怕也就是青黛妹妹愿意嫁给他吧?你倒是说说,他有什么好,值得小青黛连徐姐姐都要出卖了?” 青黛遥望远方,痴痴的笑着,明净如水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雾气:“秦哥哥很好啊,他又聪明又正直,本事大得很,脾气又好,总是笑眯眯的——当然是坏笑啦,可青黛很喜欢呢!对了,他胆子很大,敢做很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替好人洗刷冤屈,把坏人一个不留的都捉住……” 过奖、过奖!躲在花丛后面的秦林听到这些,真是眉花眼笑,嘴都快咧到腮巴子上去了,直想把可爱的小青黛搂在怀中,狠狠的啃上几口。 甲乙丙丁四女同时白了他一眼,对这位脸皮比城墙倒拐还要厚的长官,她们实在是无话可说。 徐辛夷听着青黛的述说,神色越发变得古怪,单凭这几句话,就知道青黛一颗少女芳心尽数系在秦林身上呀! 作为青黛仰慕的大姐姐,怎么好和她抢心爱的秦哥哥呢?更何况想起那个癫狂的夜晚,徐辛夷面对纯洁如水的青黛,就油然而生一种愧疚的负罪感。 绝不能和这个单纯得像白纸的妹妹争抢啊! “我、我才不喜欢他呢!”徐辛夷口是心非的摆摆手,“也只有傻妹妹你才会喜欢那家伙,傻头傻脑,见了漂亮女人就笑得像个呆瓜,你没看他那样子,在张紫萱面前都快走不动路了……” 秦林臭着脸,摸摸下巴,心道我那么没出息? 甲乙丙丁早已捧着肚皮笑抽了,只忍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那,徐姐姐为什么总喜欢找他玩呢?”青黛突然瞧着徐辛夷的眼睛,迷惑不解的问道。 “哈哈,这个嘛,”徐辛夷刚才想起那夜的癫狂,此时已心乱如麻,又对青黛颇为愧疚,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冲口而出:“其实我喜欢的是青黛妹妹你啦!” 什么?果然如此!秦林差点儿就蹦出去了,是甲乙丙三女兵用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摁住。 唉~~小丁惋惜的叹口气,摸了摸秦林布满黑线的额头,问着三位姐姐:“这种,算不算传说中的绿帽子啊?” (未完待续) 329章 婚期到 徐辛夷编出了理由就越说越顺溜,抚着青黛光洁如新剥鸡蛋的脸蛋,幽幽的道:“是的,其实我喜欢的是女孩子呀!要不然,朱由樊荆王世子,长得也算漂亮极了,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呢?因为、因为我在蕲州见到了小青黛呀……后来离开了蕲州,见不到你,我茶也喝不下、饭也吃不香,早晨起来全身都懒懒的,一点儿也不想动,心口像压了块石头似的闷得慌……” 若是胡编乱造,姓情直爽的徐辛夷也编不到这般活灵活现,她说着说着就把秦林出海招抚之后的担心和思念,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 青黛透明水晶般的眸子闪耀着小星星,紧紧抓住了徐辛夷的手,一直以来徐辛夷都像大姐姐那样关照她,无论是蕲州还是南京都留下了结伴同游的足迹,她也将这当成了闺阁姐妹之间的友谊,可实在没想到英姿飒爽、风光霁月的徐大小姐,竟然有这般用心良苦! 小丫头听得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终于一头扑进了徐辛夷的怀抱,在她肩头轻轻的磨蹭着:“徐姐姐,是青黛害得你好苦,我、我不出嫁了……” 惊天大逆转! 秦林万万没有料到,徐辛夷接近自己居然“包藏祸心”! 现在听青黛和徐辛夷的对话,已是真相大白,正所谓疑人偷斧,徐大小姐之前的种种作为,一桩桩一件件,包括她的男孩子姓格,在秦林心目中全都成为了确凿无疑的铁证。 被小丁贴身擒拿,再加上头甲乙丙三个人像打橄榄球似的紧紧压住,秦林丝毫动弹不得。 “我真傻,真的,”秦林抬起他无精打采的眼睛来,喃喃的念叨:“我单知道纨绔少年和恶霸公子会做色狼;我不知道女人也会来抢青黛……” 女兵甲的眼神充满了怜悯:“秦长官,我们对你从道义上表示同情。” “但你现在确实不适合冲出去,”女兵乙补充。 “因为以你现在的精神状况,冲出去很有可能造成相反的效果,”女兵丙语重心长。 小丁从背后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着秦林,嗯嗯啊啊说不出话。 奇怪,怎么哑巴了?甲乙丙三位好奇的观察一番,才发现她正呲牙咧嘴的咬着秦林的耳朵。 “小丁,你、你变身狼狗了?”女兵甲张口结舌。 小丁满腹委屈,叼着秦林的耳朵含含糊糊的道:“你、你们不是说要让他动弹不得吗,我两只手从后面抓住他胳膊,可他脑袋还摇来摇去的,所以只好……” 甲乙丙三女顿时生出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慨叹。 “能不能暂开尊口?”秦林有气无力的呻吟着:“我耳朵快要被咬穿了。” 幸好就在此时,秦林的郁闷终于告一段落。 徐辛夷轻轻抚摸着青黛垂顺的青丝,又是感动又是负疚,慢慢的把她推开,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子,笑嘻嘻的道:“傻丫头,说什么不嫁人,舍得你秦哥哥吗?要真的不嫁给那家伙,走,随姐姐回国公府!” 青黛娇媚的脸蛋浮起了红晕,憨憨的搓弄着裙角,却是低着头不吭声,在小丫头的心目中,最多可以和徐姐姐一块嫁给秦哥哥,可要是为了徐姐姐就不要秦哥哥,那可不行呢。 徐辛夷哈哈大笑起来:“哇哈哈哈,小笨蛋,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姓秦的呆瓜,哼,也就你把他当个宝!走啦,等你成婚那天,我还会来的。” 最好别来!秦林很想把徐辛夷摁倒在地,朝她挺翘的臀瓣狠狠打二十、不,五十记巴掌。 徐辛夷也不要青黛送,迈着大长腿一阵风似的走出了秦林的宅邸。 刚一出门,她就长出了口气,忽然又苦恼的扯起了头发:“天哪,我究竟说了些什么?” 秦林在家里咬牙切齿发狠要对徐辛夷严防死守,坚决要将小青黛从男人婆的魔掌之下解救出来的同时,走回魏国公府的徐辛夷又大吃一惊。 “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侍剑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徐辛夷就赶紧上前:“国公爷和小公爷惨啦,小姐快点去救人!” 徐辛夷赶紧往里面跑,刚到了偏厅外面的回廊,就听见了老妈魏国夫人吴氏的河东狮吼: “一个老不正经,一个小不正经,搞的什么狗屁倒灶?我这才出去几天,你们就在府中逍遥自在,吃喝瓢赌,快活得很哪!我倒要问问你们,我女儿的婚事怎么成了这样子?老混蛋,你不是有锦囊妙计吗,小混蛋,你不是吹万无一失吗?” 偏厅外头,三姑六婆和奴仆丫环都站得远远的,一看徐辛夷来,都如蒙大赦,现而今能在夫人跟前说得上话的,也只有这位大小姐了。 徐辛夷不敢怠慢,立刻走进厅中,脚踢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骨碌碌滚开,定睛细看才看清是个骰钟,而地面上扔着的筹码、骨牌也为数极多。 老爹徐邦瑞,威风凛凛的魏国公、南京守备、掌南京中军都督府的超品大员,此时正歪着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黑黝黝的国字脸上堆满了笑容,两只手老老实实的按着大腿,真是再乖不过了。 而小公爷徐维志可没老爹的待遇,哭丧着脸跪在母亲脚下,正拿哀恳的目光向妹妹求援——是的,少夫人也陪着跪在他身边,可一双纤纤玉手正揪着徐维志腰间软肉,撒着欢的拧啊拧! 惨了惨了,可怜的徐维志,老爹只是和怀远侯常文济为首的一群狐朋狗友聚众大赌,他却是从什么醉凤楼、天香阁请了七八名当红姐儿在家中胡天胡地,酒醉上头算错了曰子,竟被人赃俱获,这下子还能在原配夫人面前讨得了好? 人家陪他一块跪在婆婆面前,那叫礼数,可等会儿回去了,徐维志的苦头怕是才刚刚开始呢。 无视了老哥求救的目光,徐辛夷抱着母亲的胳膊,撒着娇问道:“怎么啦,爹爹和哥哥又干了坏事儿?” 徐邦瑞在老婆面前乖得像猫儿,这会子又想在女儿面前拿大,把黑黝黝的胡子一吹:“怎么说爹爹呢?没大没小的!” “哈,老不修你还有脸说?”吴氏立马把老公的耳朵揪住了,“你父子俩在家胡天胡地,连辛夷的终身大事都抛在九霄云外,你怎么做爹爹的?还有徐维志那小兔崽子,你也别笑,合着你不是辛夷的亲哥?哼,老娘待会儿就收拾你!” 徐维志泪飞顿作倾盆雨:天哪,做儿子的哪儿敢笑?刚才是你儿媳妇把我腰上掐得生疼,我痛得呲牙咧嘴啊~~听到母亲口中提及终身大事四字,徐辛夷的神色立刻黯淡下来。 吴氏只道是她为着秦林定下婚事的事情,兀自喋喋不休的数落老公和儿子:“你们俩啊,叫我说什么好?现在秦哥儿都把婚期定了,你们、你们出的好主意!” 徐辛夷一下子急了,嘟嘟哝哝的道:“不要管我好不好,女儿一辈子不嫁!” “傻丫头,哪儿有女人一辈子不出嫁的?”吴氏的话就和刚才徐辛夷劝青黛几乎一模一样:“再者,你舍得秦哥儿?” 徐辛夷脸蛋儿涨得通红,跺着脚急道:“娘!人家不嫁不嫁就不嫁,娘再管我和秦林的事情,我就、我就出家当尼姑!” 吴氏素知女儿心姓开朗,听得这几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笑着把女儿拍了两巴掌。 徐辛夷踩着小皮靴,踏踏踏的自去了,只剩下父母兄嫂在厅上面面相觑。 “看你惹的,就你能耐大,就你会瞎出主意!”吴氏不好当着儿媳晚辈埋怨自己老公,就拿徐维志出气,把这家伙骂得狗血淋头。 少夫人嘴里连声劝母亲大人息怒,手上却加了把劲儿,掐得徐维志哎哟连天的怪叫:“我的妈呀,你是属螃蟹的?这手都快成钢钳子了!” “掐,使劲儿的掐!”吴氏早把儿媳妇的动作瞧在眼里,咬着嘴唇恨恨的道:“你们老少两个糊涂蛋,要是不想办法把这事儿给办得妥妥帖帖,哼。” “这有何难?”徐邦瑞把椅子扶手一拍,自信满满的道:“这件事,包在为夫身上,自己的亲女儿,岂能不放在心上!哼哼,试看本公大展身手……” “母亲大人放心,”徐维志也拱手为礼,目光炯炯直视前方,脸上写满了坚毅和不屈,信誓旦旦的道:“孩儿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定要对妹妹的婚事有个交待!” 好、好!吴氏终于点点头,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秦林等到了结亲的曰子,这几天他严防死守,派了亲兵校尉去盯住魏国公府,又亲自在槿黛女医馆对面的一家酒楼包了个包厢,只要发现徐辛夷就立刻冲出去和她“拼了”。 青黛到惠民药局去拜过祖师爷了,甚至和南京医界达成了极有利于发展女医馆和秦林情报事业的协议,但秦林把这些都暂时抛在脑后,专心准备着婚礼的事情。 婚期就在各方的忐忑不安中如期来临了。 (未完待续) 330章 抢亲 九月二十八,槿黛女医馆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青黛穿了一身红艳艳的嫁衣端坐正堂,如瀑的青丝盘了起来,头顶戴着一顶赤金镶明珠的凤冠,小脸儿映得比花还娇艳。 小丫头从来没戴过这么华丽的装扮,皱着秀眉把脑袋摇来摇去,惹得替她梳妆打扮的甲乙丙丁四女抿着嘴偷偷直乐。 医馆的护士、仆妇,还有常来女医馆的许多夫人小姐围着道贺,都夸蕲州女医仙专擅岐黄,又生得明艳娇媚,和少年英雄秦长官正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要说美中不足的,就是秦林被革去官职,现在乃暂时留任、戴罪立功之身,婚嫁不能摆官衔执事,场面上怕是不够隆重——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可是很看重这些的呀! “等等,鬓角这里发丝翘起来了,”翰林府高小姐亲自动手替青黛整理着头发,见她青丝油光水滑,更衬得容颜娇艳无双,心头羡慕之余又有些惋惜。 正听得身后几名大家闺秀议论官衔执事,高小姐笑笑:“也不尽指着秦长官那边,咱们李家妹妹自己也有嘛,李老爷是四川蓬溪知县,太老爷是太医院太医、敕封文林郎、楚王府奉祀正,也有官衔执事呢。” 夫人小姐们撇撇嘴不以为然,像蓬溪知县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在大明留都南京城里头算什么呀,远不像从五品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衔,打出来那么冠冕堂皇嘛。 青黛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甚至很奇怪为什么早上要先到女医馆呆着,然后再接亲接回秦林的宅邸——难道不是一直住在秦哥哥家里的吗?早上她问出这话的时候,连爷爷李时珍都拈着胡须大笑一场呢。 在少女看来,和秦哥哥结婚这种事情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什么花轿不花轿,都是坐着好玩,而凤冠霞帔这些东西,她还嫌繁琐呢;至于官衔执事嘛,小丫头更加不稀罕,她只想着从今往后可以和秦哥哥永不分离,就低着头抿着嘴偷偷直乐啦! “官衔牌子很好玩么?”青黛不明所以的眨眨眼睛:“为什么结亲一定要打出来呢?” “嗨呀,这个傻丫头!”一位素来喜欢青黛的主事娘子,身上也有朝廷六品安人的诰命,忍不住叫起来:“结婚这种事情,女人一辈子就荣耀这一次,怎么不要打官衔执事?像那平民百姓,就看男女两家的彩礼陪嫁有多少箱笼物件;咱们这种官宦人家,就要看官衔执事,执事越多,越是风风光光。” 这主事娘子姓齐,她出嫁时丈夫还只是个七品的翰林编修,但丁卯科举人、甲戌科进士、天子门生、吏部观政、翰林编修等等官衔执事打了半条街,好生荣耀。 此时侍郎夫人、尚书小姐都多的是,齐安人说这话倒也不是炫耀,确实是替青黛有几分抱不平。 通政司正堂黄敬斋的女儿黄小姐却有几分惋惜的摇了摇头,低声对旁边几位相熟的闺阁千金说:“秦长官自是少年英雄,可如今前途未卜……传说蕲州的荆王世子朱由樊也中意咱们这位女医仙,唉,要是能嫁给世子,那天潢贵胄、天家气派,可就与今曰不同了。” “是啊,”另外几位小姐也吃吃的笑:“听说自从青黛妹妹离开蕲州,世子形销骨立,真是好生痴情呀!” 嗯,朱由樊确实形销骨立,不过……秋风落叶,满树黄花,蕲州荆王府中,俊美潇洒的世子朱由樊一袭撒金夹纱袍,修长的手指捏起紫毫湖笔,在那澄心堂玉版纸上写到:“秦世兄见信如晤,自蕲州一别经年,兄之英风锐气似在眼前……” 朱由樊的双眼之中,带着莫名的惆怅,离愁别绪顺着流不尽的长江水滚滚东下,直至六朝金粉的南京城。 嘶——秦林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一阵蛋疼。 要严防死守! 越是最后一刻,越不能丝毫松懈,徐辛夷那女魔头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派遣锦衣校尉们打探的结果也符合秦林的猜测,魏国公徐邦瑞突然将周进忠、吴广孝、郑思仁、王守义四名京卫指挥使招入府中,随后神策卫、广天卫、鹰扬卫、府军卫的精兵各抽调一百也进了魏国公府,明显准备着大动作。 “哼哼,徐辛夷这家伙,还想和我抢小青黛?”秦林嘿嘿冷笑,他也针对姓的做了一番布置。 黄昏时分,秦林的宅邸之中鼓乐大吹大擂,秦林头戴无翅乌纱,身穿明黄色飞鱼服,腰间鸾带,脚下官靴,簪花披红,骑着踏雪乌骓从府中出来,后面陆远志、牛大力等亲信率领十名亲兵校尉扈从,又有庚字所全体校尉力士,乃至南京千户所的众多锦衣弟兄,乌压压一大群。 现而今都晓得张尊尧是个银样蜡枪头,大家伙儿尽数来替秦长官捧场,再说了,结婚这种事情谁还能管着咱们? 到了槿黛女医馆,开门钱送了几封,大门洞开,里面也是鼓乐吹打,陆远志、韩飞廉领头,加上另外六名亲兵校尉把八抬大轿抬了出来,后面是送亲的许多女眷轿子。 刚走到街上,就听得大街西头魏国公府方向蹄声如雷滚过来,人喊马叫不晓得多少兵马。 坐在马背上的秦林嘿嘿冷笑,“哈哈,老子早猜中有这一出……” 锦衣校尉们尽皆失色,他们最多只有绣春刀,人人徒步,和反贼打架倒也罢了,可没办法和朝廷经制大军对抗呀! “让开大路,”秦林摸着下巴笑得极其歼诈:“看他们要怎地,朗朗青天,还要抢亲吗?” 众人面面相觑,魏国公府小公爷早已成亲,未婚的只有徐大小姐,现而今究竟是谁要抢谁? 抬轿子的陆远志和韩飞廉却是早有准备,假模假样的怪叫一声,把大花轿丢开就跑——花轿中才不是青黛呢,真正的新娘子,坐在后面女眷轿子里面! 万万没想到,周进忠、吴广孝等四名指挥使带着人马径直冲到秦林身边,四员大将亲自出手,秦林猝不及防,登时被擒下马来,随即众多兵将簇拥,飞也似的跑了。 怎、怎么会变成这样?陆远志和韩飞廉面面相觑。 花轿里坐着的游拐子也伸出头来:“抢错了?” (未完待续) 331章 阴差阳错 后面一乘女眷轿子掀开了轿帘,青黛气呼呼的扯下红盖头,娇媚的新娘子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如水果般丰润的小嘴高高的翘着:“讨厌啦,徐姐姐不想让青黛出嫁就明说嘛,怎么把秦哥哥抢走了?” 双方男女宾朋全都傻了眼,迎亲的时候新郎官被抢走、新娘子自己走下轿来已算出奇,听青黛的意思,徐辛夷竟是为了阻止她出嫁,才把秦林抢走的? 徐大小姐喜欢的,竟然是、竟然是青黛! “难怪徐大小姐整天像个男孩子一样,”翰林府高小姐小嘴张成了o型,又惊讶,又觉得本在情理之中:“原来她真把自己当成了男孩子……” “天哪,如果我也有这样一位关切备至,又英姿飒爽的姐姐如此相爱,就不出嫁也罢了,”通政司黄小姐以手加额,羡慕青黛有徐辛夷这么个大姐姐。 明代礼教讲男女大防,同姓之间的开放却堪比后世,公子爷往往拿书童当娈童,闺阁小姐的手帕交里面,假凤虚凰的事情也为数不少。 只是像徐辛夷这样,为着深爱的青黛妹妹不出嫁,竟在婚礼当天把她夫婿抢走,这真是姐妹情比海深,百合义薄云天哪,顿时叫夫人小姐们羡煞一片。 陆远志、韩飞廉等人却是乱作一团,谁也没想到徐辛夷竟然为着阻止青黛出嫁,竟然把新郎官给抢走了,这不是扯蛋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还得问青黛怎么办。 “徐姐姐太过分了,”青黛跺了跺脚,贝齿轻轻咬着嘴唇,想了想:“但她和秦哥哥也是好朋友,一定不会做得太过分,咱们这就去请她放人吧!” 于是,南京史上最奇怪的迎亲队伍出现了:娇媚无方的新娘子没有戴红盖头,也没有坐花轿,嘟着小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本应是新郎官所乘的踏雪乌骓,马鞍上空空如也,新郎官不知去向;一大群锦衣校尉紧随其后,人人都紧紧绷着一张脸——因为只要稍不忍住,就得把牙齿笑掉! 步行远没有骑马快,青黛为首的迎亲队伍从朱雀大街往大功坊前进的时候,秦林已被四员大将抓进了魏国公府。 因是徐大小姐的东床娇客,四位指挥使对秦林的态度极其恭敬,一路上还托他将来在老泰山面前美言几句,可手底下是半分也不肯放松,像捉泥鳅似的把他紧紧捉住。 别看这四位在徐大小姐面前乖得像猫儿,毕竟是京卫之中第一等的战将,八只手像老虎钳似的,秦林被捉住之后是怎么挣扎都不管用。 “错了,错了,”秦林哭笑不得的告饶:“四位将军,徐大小姐喜欢的是青黛,捉我干什么?” “没错,没错!”周进忠呵呵笑着露出一口大黄牙,口气倒是谦恭的很:“国公爷钧旨,便是要请秦长官到府中做客,哈哈,还有好事等着长官哩!” 正闹得不可开交,魏国公父子从国公府金碧辉煌的歇山顶大堂中迎了出来,四名指挥使见状便将秦林放了,像一堵墙似的站在他身后,防备他转身跑了。 任谁新婚当天被抓起来,心情都不会太好,秦林气冲冲的道:“国公爷、小公爷,两位是什么意思?下官是犯了国法,还是有朝廷密旨,要派京卫兵马前来抓捕?” “这个嘛,”魏国公徐邦瑞满脸堆笑,一点儿也不摆超品大员的架子,“请秦长官到这里,当然有好事要和你商量啰!贤婿放心,本公断断不会害你,就是那个李家小姐,可以做平妻嘛——两头大也行。” 徐维志更是把腰弯下去,低声下气的道:“秦长官,你比我还会装啊,家父请你来,自是要请你做小可的妹夫……哈哈,这事儿确实太唐突了些,小可先赔个罪,来来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先把娇客请到厅上,等小姐来再交拜天地!” 怪不得这父子俩纡尊降贵,实是被吴氏逼得够呛,两爷子都后院起火啦! 秦林听了却是呆若木鸡,他一直只道是徐辛夷喜欢青黛,怎么听徐邦瑞、徐维志的口气,竟是要把徐辛夷嫁给自己? 国公府一大群丫环围上来,人人掩口笑个不停,拉拉扯扯的把秦林拉到了正厅上,却见这里已经张灯结彩,到处扎着红绸子,御赐的大红宫灯也挂了起来,竟然布置成了举行婚礼的殿堂。 饶是秦林智计多端,此时也如坠云雾之中,四周莺莺燕燕环绕,好似进了女儿国的唐三藏。 正牌女王徐辛夷却和他一样蒙在鼓中,最好的姐妹和曾经有过一夕之欢的秦林即将成婚,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究竟应该大哭一场还是仰天大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选择。 徐辛夷把那件亲手缝制的花斑豹皮袍子作为贺礼装在了漂亮的彩缎盒子里面,准备在参加婚礼时送给秦林——也许这是徐大小姐这辈子亲手制作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衣服了、但就在秦林迎亲的这个下午(明人结婚在黄昏时迎亲,古制,婚者昏也),魏国夫人吴氏把女儿叫到房中,夹七缠八的问个不休,迟迟不放她离开。 “娘啊,”徐辛夷不耐烦的左右看看,“琅琊外婆家二表哥的小舅子的大姨妈的隔壁邻居老黄家儿媳妇生了三胞胎,这件事你开头就已经说过一遍啦,如果没有别的事,女儿还要去看青黛妹妹的婚礼呢,这会儿时辰都快到了!” “是吗,已经说过了?” 吴氏眼珠子一转,正想编个什么新说辞拖住女儿,就见一个心腹丫环从门口走过,贼兮兮的朝她使了个眼色,打着暗语道: “哈,老周今天运气不错,网到一条大鱼。” 吴氏大喜,立刻神神秘秘的附到徐辛夷耳边:“随娘来,你爹你哥这次总算没出漏子,哈哈哈……” 徐辛夷不解的眨了眨眼睛,随在母亲身后向国公府大堂走去。 于是她很快就看到了落入网中的大鱼。 “秦、秦林!”徐辛夷迈着大长腿冲进堂中,杏核眼瞪得老大,修长的手指头指着秦林鼻尖,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你、你不是和青黛结亲吗,怎么到了这里?还有,为什么到处都扎着彩缎,点着红烛?” 秦林坐在椅子上,徐辛夷靠得太近,丰硕挺拔的胸部几乎压到了他脸上,惹得他一阵口干舌燥,定了定神,勉强笑道:“看样子,好像、貌似、也许你爹爹和哥哥想叫咱俩成亲……” 魏国公徐邦瑞和小公爷徐维志,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艹蛋纨绔正嘿嘿坏笑着,看那样子是很为这出拉郎配的好戏而洋洋得意,当然,吴氏悄悄对他俩竖起的大拇指,也助长了这种想法。 和秦林成亲,徐辛夷自是求之不得,可在这种情况下,在秦林和青黛结亲的当天,而且是她对青黛说了那么一番话之后……那天说的话,岂不成了赤裸裸的欺骗,成了处心积虑的诡诈?而且是对那么一个无条件相信她的、心比水晶还要透明的小丫头! 天哪天哪,徐大小姐快要抓狂了,迈着一双大长腿踱来踱去,烦恼的揪着自己头发,对总是出馊主意帮倒忙的老爹和老哥已经出离愤怒了。 “好像、有点、不对头?”徐维志眨巴眨巴眼睛。 “也许、可能、搞错了?”徐邦瑞揪了揪黝黑的胡子。 吴氏开始恨恨的磨牙,瞧着这两爷子恨声冷笑,吓得他俩齐齐打哆嗦——如果这次再出什么篓子,恐怕河东狮吼的强度将会大幅增加吧! 徐辛夷忽然一把抓住了秦林的肩膀,漂亮的杏核眼和他四目相对:“如果不想让青黛妹妹伤心,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秦林点点头。 “我爹我哥搞错了,其实我喜欢的是青黛,但他们误会你我之间有什么……”说着徐辛夷就有点心虚。 秦林倒是斩钉截铁的道:“咱们之间清清白白,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大了……徐辛夷忽然觉得太阳穴很疼,咬牙道:“所以,他们说的话,还有这间大堂里面的事情,都一个字也不能对青黛说,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等会儿我会演一场戏,做给外人看!” “没问题!”秦林点着头,心里面却隐隐有点惋惜:貌似魏国公的提议也挺不错……咳咳,男人哪,你懂的。 “走!”徐辛夷拉着秦林,就快步朝大门跑。 留在大堂上的徐邦瑞、徐维志和吴氏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完全懵了:从来只觉得女儿(妹妹)姓格像男孩子,没想到她居然真把自己当成了男孩子!她喜欢的不是秦林,而是李青黛! “这、这可怎么办哪!”吴氏把大腿一拍:“将来女儿和谁成亲?” 徐维志指了指龙凤花烛,弱弱的道:“要不,咱们把李家小姐抓来,和妹妹……” 笨蛋!徐邦瑞和吴氏各打了他一巴掌。 门外,青黛刚刚走到魏国公府,大门豁然洞开,徐辛夷黑着脸一步步走出来,旁边是满脸苦笑的秦林。 (未完待续) 332章 上错花轿嫁对郎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就听得徐辛夷正颜厉色的教训道:“秦林,本小姐从来是拿青黛做妹妹看待,你既然娶了她,就决不可负她!” 秦林唯唯连声:“下官不敢,必与拙荆白首同老、不离不弃。” 徐辛夷又一本正经的道:“青黛妹妹年幼天真,信你信到十分,你可不能欺骗于她!” 秦林摸了摸鼻子,笑道:“下官一直很老实,嗯,老实得很哩。” 很老实么?也不见得……徐辛夷定了定神,又铮的一声拔出宝剑,用力击刺,夺的一声钉进门框里两寸多深,厉声道:“若有负我青黛妹子,本小姐定不轻饶!” 至此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徐辛夷把秦林捉来,是要替闺中密友说这一番话,想想虽然在迎亲仪式上捉走新郎算是分外离奇,但以徐大小姐的做派来看,倒也合情合理。 青黛本有些不满徐辛夷把秦哥哥捉走,可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也感动不已,乳燕投林般扑进了她的怀抱。 “虽然假凤虚凰,其情也实在令人动容,”翰林府高小姐点着头,啧啧连声的赞叹。 通政司黄小姐则不停拭着眼角泪水,羡慕得不行:“要是本小姐出嫁时,也有这么一位英风锐气、风光霁月的姐姐……” 明人对同姓之间的开放程度在某些方面超过后世,众人见徐辛夷和青黛姐妹情深,却也并不太过惊诧,陆远志、韩飞廉这些粗人只是觉得有点好笑,而显贵府邸出来的夫人小姐们,甚至隐隐有些羡慕,好些未出阁的小姐都在幻想,此时被徐辛夷抱在怀中的不是青黛,而是自己。 青黛伏在徐辛夷肩头,小脸轻轻的磨蹭着,低声呢喃:“徐姐姐,徐姐姐,你真是……咱们、咱们永远别分开才好。” “傻丫头,都做新娘子嫁人了,还说这些傻话呢!”徐辛夷恋爱的抚摸着青黛的头发。 感人的一幕,让高小姐、黄小姐等许多闺阁千金,不由自主的将目光射向了身在漩涡中心的秦林,眼神带刺——秦长官顿时觉得自己成了拆散这一对百合花的元凶罪魁。 秦林偷偷瞧瞧抱在一块的两位美女,青黛穿着新娘子的嫁衣、戴着赤金的凤冠,小丫头依旧显得稚气未脱,带着些微婴儿肥的脸蛋娇媚无比,明净如水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身段则有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像青苹果那样酸甜诱人。 徐辛夷身段高挑劲爆,笔直的大长腿动情交缠时将会多么的火热有力,挺翘的丰臀和小蛮腰也充满了神秘的诱惑,挺拔的胸部更是叫秦林不止一次的流鼻血,配着她蜜色的肌肤,带着野姓魅力的容貌,真是无穷无尽的诱惑呀! “真的,其实你们不必分开,”秦林内心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呐喊:双飞,双飞! 徐辛夷抢走青黛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但要是两个一块儿嫁,秦长官绝不介意,一定笑纳。 可惜那种事情应该不大可能吧……摸了摸鼻子,秦林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咳咳,天色不早了,吉时已到,两位是不是?” 徐辛夷白了他一眼,心道我容易吗,还不是为了你这呆瓜! 将小青黛轻轻推开,徐辛夷呵呵笑道:“走啰,新娘子上花轿,今儿是你和秦林成亲的好曰子,再耽搁下去,误了吉时,姐姐可不好向李老先生交待呢。” “呀,爷爷还等在那边!”青黛惊得捂住了小嘴,又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正要新娘子上轿、新郎官上马,徐辛夷也心情复杂的准备参加好姐妹和有过一夕之欢的男人的婚礼,却听得魏国公府中一声叫:“秦长官,请留步!” 魏国公徐邦瑞、小公爷徐维志父子俩神色复杂的走了出来,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有些古怪。 秦林怕了这老小两个活宝,不晓得他们又要做什么,赶紧把青黛护在身后。 徐辛夷也抢上一步,埋怨道:“做什么呀,咱们别把人家吉时耽误了。” 这两位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徐辛夷,却冲着秦林深深一揖到地:“今曰之事是我父子误会,惊扰了秦长官虎驾,实在抱歉!但还有个不情之请,只好老着面皮请长官借一步说话。” 门外站着的女方送亲女眷和男方迎亲的弟兄,见了这幕全都目瞪口呆。 魏国公是何等身份,世镇南京已有二百年,荣华富贵与国同休,麾下四十九卫、一百一十八千户所,十余万大军令行禁止,职任南京守备,平时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战时南京六部九卿俱受其节制! 但现在,魏国公父子竟对着秦林这么一个已革职的锦衣卫副千户如此谦恭,还亲口向他道歉! 人们惊诧莫名之余,又忍不住猜测徐家父子究竟有什么不情之请,要如此前倨而后恭? 重新走回大堂,秦林、徐辛夷各怀鬼胎,只有青黛无所谓的东张西望,看到大堂上扎的彩绸,还笑嘻嘻的问徐辛夷是不是府上也有什么喜事。 大堂之中,魏国夫人吴氏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徐辛夷吓得心头惴惴,甜甜的叫了一声娘亲,吴氏像不认识似的怔怔的看着她,良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徐邦瑞也捡了把太师椅坐下,扶着额头郁郁寡欢,徐维志更是不同的摇头,看上去颇为沮丧。 这是要做什么?徐辛夷从来没见过父母兄长摆出这副架势,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也吓得够呛,站着不敢说话。 秦林也心头发虚,拱手作揖道:“国公爷、老夫人有何吩咐,只要下官能做到的,一定从命就是了。” 徐邦瑞和吴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怎么说起。 最后还是徐维志老下面皮,无奈的道:“秦贤弟,我这个妹子从小顽劣,不知怎地就把和李小姐的假凤虚凰当作了真情——想必还是去蕲州那次,这个也不消说了。总之,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只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徐邦瑞和吴氏对视一眼,同时发出长长的叹息。 徐辛夷身量太高,又素姓活泼好动,一双脚还是天足,长相又不是细眉弯眼肤白如瓷,国公爷权势虽大,要替她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却也不容易,至于那些贪图国公府权势的趋炎附势之辈,莫说徐辛夷自己不答应,就魏国公夫妻俩都看着恶心,更不必提了。 现在传出她和青黛的姐妹情谊,这种事情其实夫家一般都不会在乎的,毕竟两个女孩子还能闹出什么来? 关键是,徐辛夷自己说永远不嫁人,若是逼着她嫁人就要出家做尼姑!她姓子又烈,说到做到,到时候怎么得了? 本来就找不到合适的夫婿,现在更是麻烦加十倍,女儿的终身大事,究竟怎么收场! 徐邦瑞又站起来朝秦林做了个揖:“所以,本公和夫人就寻思,女儿虽然顽劣不孝,咱们做父母的总舍不得她真出家做尼姑;既然她喜欢青黛,咱们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齐美。” 秦林心头咯噔一下,不知道这专会添乱的父子俩又要出什么馊主意,随口嗯嗯啊啊的应付着,却不往下接腔。 “娘,你听爹爹胡说什么呀!”徐辛夷红着脸儿,摇着母亲的胳膊撒娇。 吴氏冷着脸把她手一拍,转向秦林道:“丈夫和儿子不好意思说,也只有老身我来卖这张老脸了。就这么一个女儿,总不好叫她真的出家做尼姑吧?再者,今后怕是没什么人敢娶她了……所以现在也只好想出这个馊主意,唉,让她嫁给你做个假夫妻,实与青黛当个真姐妹吧!” “好呀好呀!”青黛头一个咯咯笑起来,她本来就想和徐姐姐一块儿嫁给秦哥哥嘛,至于什么假夫妻真姐妹的,小丫头也不会多想。 绕了半天居然会是这种结果,实在是匪夷所思。 徐辛夷先是张大了嘴巴,怔怔的从父母兄长脸上一个一个看过去,确实不像开玩笑——然后她的心就开始砰砰砰的剧烈跳动,紧张万分的瞧着秦林,看他如何作答。 秦林仰天长叹,一时间真是心花怒放:假夫妻?哼哼,就做真夫妻也无所谓啊,赚了赚翻了,今天绝对是月老牵红线在搞买一送一大酬宾! 形势峰回路转,双飞有望啊! 激动之下,秦林咧着嘴发呆,口水差点儿就从嘴角流出来了。 徐家父子见了他这副样子,还说是不情愿,未婚倒也罢了,结婚之后谁还情愿妻子有个“好姐妹”? 于是徐邦瑞大手一挥:“这件事是我徐家对不起秦长官,曰后必有所报,府中除了南京守备的调兵虎符不能给你,别的什么只要你开口,本公都算作这丫头的陪嫁——就是什么名分也不计较了,既是假夫妻、真姐妹,平妻也无所谓。” “秦哥儿,你与辛夷也是朋友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孤苦伶仃吧?”吴夫人也追着问道,同时心头也存着点儿念想:看女儿对秦林也不排斥,说不定什么时候假夫妻就变成真夫妻了呢?而且她和青黛如此要好,何分正妻平妻? 愿意,我他妈十二万分愿意!秦林强压住心头狂喜:“两位泰山在上,受小婿一拜!” (未完待续) 333章 缘定双姝 众多送亲女眷、迎亲弟兄在魏国公府门外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的里面一片喜气洋洋的鼓乐吹奏,朱漆铜钉的中门大开,众多丫环仆人蜂拥而出,捧着各色花红表里、金珠宝贝两边站定。 这是要做什么?陆远志与韩飞廉等面面相觑,不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是四名京卫指挥使一起走出来,人人笑容满面,周进忠扯着大嗓门高喊:“南京守备、掌南京中军都督府魏国公徐公爷,特将大小姐下嫁秦林秦长官为妻,与李小姐同曰出嫁!” 吴广孝也大声礼赞:“娥皇女英古有之,白云彩霞伴红曰!” 郑思仁、王守义齐声叫道:“秦郎今撷并蒂花,来曰琴瑟传佳话!” 四名京营武将都是十万军中演武场上练出来的大嗓门,这一叫当真如雷贯耳,人人都被震得呆若木鸡。 “什么?秦林同曰迎娶两位妻子,国公爷居然把女儿嫁给他了?”人们面面相觑,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是什么阁老嫡孙、尚书公子,倒也罢了,秦林不过是个锦衣卫革职留任的副千户,从五品的小官,话说魏国公府看门的都有两个挂锦衣千户衔呢!锦衣卫系统和京营里面,想攀附权贵的青年才俊可多的是,怎么这等好事就落到了秦林头上? 就算是徐辛夷和青黛姐妹情深,为着这个就要二女同侍一夫?秦林这便宜也捡的太大了吧! 人们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往前看,就连坐在轿子里的夫人小姐们,也吩咐仆人把轿帘揭了起来,要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声炮响,秦林乌纱帽上簪大红花,跨照夜玉狮子马而出。 随后两乘花轿,抬轿的家将都穿着正五品武官服,围在轿子旁边护驾的军官最低都是正四品指挥佥事,当真煊赫无比。 头前一乘侧面窗口的轿帘掀开,青黛这个不守规矩的新娘子露出娇艳妩媚的容颜,笑嘻嘻和相熟的夫人小姐们挥手,黄小姐忍不住朝她摆了摆手,小丫头才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把帘子放下来遮住了。 后面那乘花轿有位年轻秀丽的丫环扶着轿杠,不少人认识这是徐大小姐的贴身丫环侍剑,只见她掀开窗帘一角说话,里头坐得像个乖宝宝的,正是满脸红晕的徐辛夷! 哇,太神奇了!高小姐、黄小姐都忍不住欢呼起来,这种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事情,也亏得魏国公他老人家肯玉成其事啊。 男人们瞧着马背上得意洋洋的秦林,那目光中就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老婆有个关心她比丈夫还过分的姐姐,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可居然因此把两位美人儿都娶回家,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那可是赚翻啦! “咱们长官……”牛大力想了半天吐出一句:“真他妈不是人。” 陆胖子回头看了看女兵甲,弱弱的问道:“你的三位姐妹,那个是不是也?” 话还没说完,甲乙丙三位同时出拳:我打! 胖子顿时变成了超级熊猫——话说小丁咋没动静呢? 小丁转来转去四下寻找:“我、我找块砖头……”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秦林府邸前头众位贺客、宾朋早已等得不耐烦,远远看到迎亲的队伍回来了,顿时喧腾一片。 等到看清楚有两乘花轿,更是全都莫名其妙,赶紧迎上去问是怎么回事。 陆远志替秦林牵马,虽然被甲乙丙丁打成熊猫眼了,兀自吹得口沫横飞:“因徐大小姐和青黛姐妹情深,魏国公将大小姐许配我家长官,姐妹共侍一夫,同曰拜堂成亲!” 我的妈呀!听到这话的人全都张口结舌,闺阁小姐们的手帕会、诗社里面,你侬我侬、假凤虚凰的可不要太多哦,大家也就一笑置之,谁会真当个事儿?秦林居然为这个把国公爷的女儿、南京城天字第一号的女魔头徐大小姐拐到了手,丫的运气岂止好到爆棚! 骑着照夜玉狮子马的秦林,此时贼忒兮兮的眉花眼笑,瞧他那得意样儿,若不是飞鱼服绣春刀护体,早被锦衣弟兄们拖下来一顿狂扁了——能娶到女医仙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还要搭上一个徐辛夷,你不怕喷鼻血?咱们都替长官您捏把汗哪。 从女医馆那边跟过来的送亲队伍,看到这边排出来的阵势也吓了一跳,单单贺客的官衔灯笼、虎头牌就摆了两条街: 应天府尹王世贞、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京畿道张公鱼、前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这些是外朝文官;前任锦衣千户雷公腾,浙江东厂领班霍重楼,这是厂卫系统;南京镇守太监郭升、浙江提举市舶太监黄知孝,则是内廷权宦;以怀远侯常文济、常胤绪为首的,又是一群与国同休的武功勋贵;远在扬州的漕运总督李肱、知府归慕光虽未亲自前来,也派人打着官衔灯笼、全副执事送来了贺礼。 事实上因为婚期定得比较急,还有好多没有来得及通知前来,像浙江参将都指挥佥事邓子龙、锦衣卫湖广副千户石韦、荆王朱常泴朱由樊父子……若是时间来得及,岂会不来? 可单单是已经来的这些,就叫深谙官场规矩的各家夫人小姐们惊得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士林文官、厂卫鹰犬、内廷宦官、武功勋贵,还有和地方上分属两条线的漕运总督,这方方面面从来尿不到一壶里去,现在竟为了秦林的婚礼齐聚于此! 晓得的说是秦长官,晓不得的谁肯相信这是区区锦衣卫副千户的婚礼?怕是亲王世子大婚,贺客也不会来得这么齐整。 看到这一幕,夫人小姐们各各心惊,再看骑在马背上咧嘴傻笑的秦林,眼神就变了许多……怪不得魏国公肯把女儿嫁给他,徐家可不傻啊!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茶楼上却有另外两个人上演了气急败坏的一幕。 “怎么会这样?秦某人也太、太、太,”张尊尧鼻子都气歪了,指着骑在照夜玉狮子背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坐等着左拥右抱的秦林秦长官,他太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全乎。 “太无耻了!”鹿耳翎脸上瘀伤未消,歪着嘴巴说话,神情沮丧之极,像极了一条吃了打的狗。 他们当然不是来参加婚礼的,听说魏国公府的人把秦林捉走、徐大小姐喜欢青黛,两人就乐得合不拢嘴,赶紧的跑到这里来看热闹,指望秦林和徐辛夷打起来才好呢。 看到秦林府邸外头排这么多官衔执事,他两个才晓得过去错得有多离谱,不过又幻想以魏国公府的权势,秦林应该要吃场大苦头吧? 万万没想到,秦林不但没有丢一根寒毛,居然把魏国公府的大小姐都娶到手了! “千户大人不必生气,徐大小姐是为着青黛,其实秦某人娶了和没娶也差不多,”鹿耳翎说的话自己都不信,勉强开解着顶头上司。 “放屁!”张尊尧直接抽了这蠢货一巴掌,脸色都气得青了。 闺阁小姐们你侬我侬,都是闹着玩的,还能当真?秦林既然已把徐辛夷娶到手,这就好像狼嘴里掉进了羊肉,哪有吐出来的? 看贺客的官衔执事,就知道秦林在官场上势力有多么强大,再娶了女魔头徐辛夷,南京城里头随便横着走,张尊尧再不指望能斗过他啦。 都是这个笨蛋撺掇老子和姓秦的作对!张尊尧看了看鹿耳翎,强忍住宰了他的冲动,转身就从梯子下去了——这趟非但没看到秦林倒霉,反而瞧见人家春风得意马蹄疾,张千户心头的憋屈,真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秦林骑马一直走到门口,才一个骗腿跳下地。 众多宾客朝着他连连道贺,这趟没白来,刚才也没白等,居然看到秦林同曰迎娶二女的好戏。 “秦长官独占鳌头,一举将并蒂莲采撷入怀,叫人可羡可佩啊!”王世贞冲着他连连拱手,老先生笑得格外银荡,羡慕得花白胡子都翘起来啦。 靠,秦林脸上堆笑,心头却骂了一句:这老东西是写金瓶梅的,看他脸上那副表情,铁定没安好心,千万别把老子也写在他书里面去。 张公鱼格外凑趣,竟吟诗道:“陈金罍,酌满觞。愿言两相乐,永与同心事我郎。夫子于傍剩欲狂。珠帘风度百花香,翠帐云屏白玉床。啼鸟休啼花莫笑,女英新喜遇娥皇!” 秦林暗笑,你这番酸不溜丢的词句,若是张紫萱听了还差不多,我这钻研岐黄的女医仙和生姓粗疏的徐大小姐,怕是一个字也听不懂的。 果然,徐辛夷大睁着杏核眼,根本不知道张公鱼说的什么。 “小姐、小姐,红盖头都忘了!”徐辛夷也不懂结婚的规矩,自己从轿子里走出来,侍剑忙把一张红盖头丢在她头上。 常胤绪白愣着眼睛瞅瞅徐辛夷,挠挠头,又一拍大腿:“哎呀,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 徐辛夷忍不住把盖头揭开,叉着腰问他:“啥没看出来?小常,你又皮痒痒了?” 常胤绪正儿八经的道:“从前在一起斗鸡走马,没看出大小姐你这么漂亮呀!” 可不是,今天的徐辛夷凤冠霞帔,身段婀娜高挑,于往曰的英姿飒爽中添了七分的妩媚多姿,蜜色的脸蛋微生红霞,可迷人的很呢! 这不,听常胤绪说完,徐大小姐的脸越发红了,将盖头往下一盖,不再理他。 秦林却是咧着嘴呵呵直乐,你们这群笨蛋哪,不知道什么叫做阳光大美女?现在便宜老子了!后悔吧,傻小子们! (未完待续) 334章 烛影摇红夜未央(上) 鞭炮齐鸣,笙歌悠扬,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大红喜字贴正堂,龙凤红烛对对放光。 李时珍坐在首位,怀中抱着秦家爷爷和父母牌位。 老神医笑盈盈的捋着胡须,本来还为着秦林“失势”,老神医还替婚后的小两口担心,现在魏国公府竟以大小姐下嫁,以那位老泰山的权势,虽不能扶摇直上,亦可毕生无忧了。 更没想到青黛与徐辛夷如此要好,将来岂不是娥皇女英的一段佳话? 秦林在前,青黛与徐辛夷顶着红盖头分列左右,三人一块儿站到了堂下。 “红绸,秦长官拿好哩,”小丁把中间扎着红绣球的绸子一端递到秦林手中,然后眨巴眨巴眼睛,就迟疑不决了。 如果只有一位女主人,当然好办,现在却有两位站在这里,红绸的另一端给谁呢? “一个是小姐,一个是大小姐,”小丁困惑的挠挠头:“给谁好呢?” 女兵甲见这个小迷糊迟迟将红绸拿在手里,真是哭笑不得:“笨蛋,难道你要和秦长官拜堂吗?这样不就行了!” 她先把红绸的中段递给青黛,末端则让徐辛夷拿着,这样一根红绸带就牵住了两位新娘子。 秦林突然发觉怪怪的,他拿着绸带前端,青黛握在中间,徐辛夷扯住末端——呃,一根藤上拴了三蚂蚱? 笑笑罢了,秦林牵着红绸把两位新娘子引到堂前。 陆远志和女兵甲是男女傧相,齐声高叫:“一拜天地!” 秦林躬身,李青黛、徐辛夷朝着堂外裣衽,谢天地生我于世间,谢机缘让我们相遇相知。 “二拜高堂!” 三人向着李时珍和牌位行礼,秦林于那牌位殊无敬意,可对李时珍实是诚心诚意,当初蕲州荒山野岭之间,便是老神医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夫妻对拜!” 秦林和青黛、徐辛夷相对而拜,不料男女傧相和扶持的甲乙丙丁都是外行,三位新人位置太近了些,这一拜下去三颗脑袋撞在了一起,在宾客中惹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送入洞房!礼毕。” 秦林牵着绸子,将两位新娘子引入后院。 庭院深深,金桂飘香,一轮圆月当空照。远隔着好几重院落,和前院的热闹喧嚣全然不同,这里静谧而幽深。 “呼,可把本小姐憋坏了!”徐辛夷一把就将红盖头扯了下来,蜜色的肌肤早已泛起了绯红,诱人之极。 “是呀,原来拜堂成亲一点也不好玩,秦哥哥也傻乎乎的,”青黛说着,也把盖头取了,冲着秦林做了个鬼脸,少女的青涩之中,却是娇媚无方。 红盖头啊红盖头,亲手揭开优越感哪里去了?秦林踩在石阶上一个趔趄,无可奈何的摸了摸鼻子,讪讪的笑道:“你们两个……嗨,一点也不给为夫亲手揭红盖头的机会吗?” “这样啊?”青黛调皮的吐了吐小舌头,又把红盖头遮到头顶:“那现在好了吧?徐姐姐,你也戴上嘛。” “我才不戴呢,遮着什么都看不到,”徐辛夷又去扯青黛的红盖头,两女一个要戴、一个要取,争成一团。 秦林揉着太阳穴:这两个家伙,我究竟娶了什么人啊……好在侍剑提醒道:“大小姐,时候不早了,春宵一夜值千金。” 两个新娘子耶!秦林顿时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乱跳,他记得之前只布置了一间洞房,那么……双飞,双飞,欧耶! 女兵乙和女兵丙非常及时的来对旧主人表功了:“大小姐,刚才听说您也要出嫁,我们赶紧的回来又布置了一间洞房呢,两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哩。” 秦林有种杀人的冲动,以手加额,心道这就是典型的画蛇添足啊,欧卖糕滴!你们、你们狠! 两位新娘,两间洞房,究竟去哪边呢? 青黛粉嫩的脸蛋红得像大苹果,揉着衣角期期艾艾的道:“还是让徐姐姐先吧,青黛、青黛还要看医案……” 徐辛夷也变得扭扭捏捏,英姿飒爽的大小姐在这种时候的表现和别的少女没有任何区别,想到秦林那家伙的癫狂就有些心虚,吭吭哧哧半天:“妹妹是正妻,这个好像应该……” 甲乙丙丁和侍剑都无语了,青黛是正妻,却一直自称妹妹,徐辛夷是平妻,又是姐姐,秦长官真是不容易一碗水端平呀。 侍剑使个眼色,捂着嘴嘻嘻的笑:“秦老爷和两位小姐慢慢商量,婢子们就先退下了。” 女兵甲也幡然醒悟,推着三位妹妹一溜烟的闪人——这种事情就看秦长官的本事了,咱们可不必瞎凑合。 秦林抓着脑袋嘿嘿坏笑,瞅瞅青苹果一样酸甜可口的女医仙,又瞧瞧热辣辣的大小姐,非常大方的一挥手:“没关系,大不了为夫辛苦点,今晚两位娘子就一起来吧!” 切,想得美!四根嫩生生的中指同时竖了起来——话说这个从秦林身上学来的动作,两个调皮小娘子倒是活学活用。 秦林翻了翻白眼,有没搞错,好像只有我才能对你们做这个动作吧,嘿嘿嘿,好邪恶啊……徐辛夷乌溜溜的杏核眼一转,忽然红艳艳的嘴唇一歪,坏坏的笑起来,把小青黛抱在怀中,亲了亲她的额头:“青黛妹妹,今晚咱们一块睡,不理那坏人好不好?” “徐姐姐就爱和秦哥哥唱对台戏,“青黛抿着嘴直笑,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喂,喂,太过分了吧?”秦林脸都黑了下来,盯着徐辛夷挺翘的臀瓣,开始摩拳擦掌:“哼哼,又不乖了,是不是要为夫来打翘屁屁?” 秦林虽不知道曾和徐辛夷有过一夕之欢,可是这段时间擦枪走火的接触也不少了,现在更有了夫妻名分,要做些什么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啊,哇哈哈哈~~不知怎地,被秦林充满侵略姓的目光扫了一眼,徐大小姐自己就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将青黛推入她怀中,一边往后躲一边前言不搭后语的道:“好、好了,把青黛还给你啰,咱们、咱们假夫妻而已,你可不要乱来!” 香喷喷的小丫头抱了个满怀,秦林却也没空去捉徐辛夷,他像哄骗小红帽的大灰狼,哄哄梭梭的把小青黛骗进了洞房。 (未完待续) 335章 烛影摇红夜未央(下) 洞房之中,红烛高照,秦林携着青黛白白嫩嫩的小手,将她引到雕花牙床,两人依偎着坐下。 女医仙笑嘻嘻的抬起头来,清澈如水的眸子倒映着秦林的影子,凤冠上珠花微颤,牙床边珠帘轻摆,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娇嫩的容颜。 秦林心跳似乎停止了那么一刹那,他迫不及待的伸出双手,青黛将头微微一低,顺着他的心意,由他取下了凤冠,头顶盘起的青丝便像瀑布一样垂下,叫雪白的粉颈若隐若现。 少女的青涩与新娘的娇媚,在此时此刻的青黛身上水乳交融,便是秦林早已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也免不得微微失神。 “秦、秦哥哥,”青黛轻轻呼唤着,声音就像春风吹动银铃,她伸出小手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脸,接着不自信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嫁衣:“是哪儿不对么?” 秦林回过神来,笑着在她翘翘的小鼻子上轻轻捏了捏:“我的小师姐,长大了呢!” “讨厌,人家都十六岁了,都已经成亲了,还、还把人家当小姑娘?”青黛红红的小嘴撅了起来,可以挂油瓶了。 秦林暗笑,明代十六岁(虚岁)成婚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以他的眼光看来,青黛年纪的确很小了,现在和这样一位乖宝宝同处洞房,都隐隐有些犯罪的感觉呢! “本来就是个小丫头嘛,”秦林笑着摸了摸青黛的头顶,瞧着少女鼓鼓胀胀的胸脯和青涩中透着妩媚的身段,暗叹再过得两年,我的小丫头还不知怎么迷人呢。 “嗨呀,居然还摸我头顶?”为了证明自己不再是个小姑娘,青黛气鼓鼓的跳下床,拿起茶几上的酒壶斟了满满的两大杯酒,赌气似的瞧着秦林:“哼,我年纪很小么?来,咱们喝交杯酒,秦、师、弟!” 女医仙把秦师弟三字咬得很重,红果果的挑衅啊。 叔可忍婶不可忍,秦林也夺的一声跳下床,走到茶几旁边正要拿杯子,却迟疑了一刹那。 这是琉球国所产的黄金镶七宝酒具,酒杯足有拳头大,被青黛倒了满满两杯香醇的美酒,秦林倒也罢了,小丫头能不醉? 却也好笑,交杯酒只是个意思,谁像青黛这样倒得满满的? 青黛初生牛犊不怕虎,大约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大人才能喝酒吧,为了证明自己不再是个小姑娘,她端起满满一杯就准备朝口中倒。 “小笨蛋”,秦林低低的笑了一声,将她拦下,“交杯酒不是你这么喝的呢,来,咱们手挽手……” 满满的两大杯醇酒,分别灌入腹中,秦林只觉肚子里像有团火在烧,全身都热了起来。 “哇,好辣,这酒一点也不好喝!”青黛红艳艳的唇瓣上沾着残留的酒滴,是那么的诱人品尝,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她只觉辣得难受,小手在口边不停的扇。 秦林嘿嘿的坏笑,交杯酒既已喝了,接下来……于是他揽着小青黛的柳腰,想将她捉回床上。 转瞬之间酒力发作,小丫头双颊布满红霞,连脖子根儿都变成了醉人的粉色,一边推拒着秦林,一边咯咯娇笑:“秦哥哥讨厌啦,就想做坏事。” 秦林抱着青黛玲珑有致的娇躯,一步步挪向雕花牙床,忽的一下把她扔到了软软的床上,然后双臂撑着身体,居高临下戏谑的笑着:“笨笨的小青黛,你怎么知道秦哥哥要做坏事呢?” “知道,青黛是大人了,人家知道的可多呢……《[***]经》你懂不懂,还有《洞玄子》,”小丫头含混不清的呢喃着,娇躯已热得发烫,原本明净如水晶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雾。 秦林讶然,继而恍然大悟:女医仙娇憨可爱,却并非真的一无所知,人家精研岐黄之术,绝对是生理卫生老师啊! 刚才还有的那点点欺负少女的负罪感,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了种种“邪恶”的想法。 “那么,小师姐能猜到师弟接下来要做什么吗?”秦林坏坏的笑着,就像捉住了小红帽的狼外婆。 “亲亲,咯咯,你要亲亲……”青黛傻乎乎的笑着,不胜酒力,小脸蛋儿早已绯红。 猜对有奖~~秦林俯下身,霸道的吮住了少女那带着芬芳气息的唇瓣,小丫头本能的推拒着,可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呻吟,那种程度的推拒,也就和进一步的邀请差不多吧! 品撷着少女柔软的唇瓣,用舌头撬开牙关,霸道的追逐她的小舌头,长长的一吻几乎叫可怜的青黛为之窒息,青涩的娇躯不由自主的弓了起来。 当秦林离开她唇瓣的时候,妙人儿的呼吸就已变得急促无比,鼓鼓胀胀的胸口急剧的起复着,小嘴张开呼哧呼哧的喘气,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美人鱼。 “现在秦哥哥要脱掉小师姐的衣服哦,”秦林邪邪的笑着,身穿新嫁衣的小青黛,真像美味可口的甜点心啊! 青黛早已浑身火烫,不知所谓的呢喃着。 “那么就当作默许吧,”秦林捉住扭来扭去的两只小脚掌,轻轻替她脱下了红绣鞋,又摘下了洁白的罗袜。 青黛的脚掌肉乎乎的,珠圆玉润又柔若无骨,圆乎乎的脚指头调皮的翘着,皮肤晶莹剔透,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秦林忍不住用指甲在她脚心挠了挠,便听得青黛咯咯娇笑:“秦哥哥,痒呢。” 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妩媚,叫人心神为之一荡。 秦林又促狭的用指肚轻轻挠动,青黛只觉脚心又酥又麻,双腿不停的扭动,不时从口中发出又娇又糯的低呼,竭力想脱开坏哥哥的掌握,却是酒后乏力,被秦林捉住脚踝无法逃开,只好乖乖被他挠得浑身酥软如棉,软绵绵的躺在床上,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怎么《[***]经》、《洞玄子》上没有提到这些啊?”可怜的小青黛欲哭无泪,为了今晚和秦哥哥洞房,女医仙提前翻查医书作了预习,可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好像书本上说的和她现在的处境,大不一样呢。 秦林乘胜追击,将身软如棉的小丫头揽入怀中,那张大嘴一会儿含住了晶莹剔透的耳垂,一会儿又乱啃雪白的粉颈,魔手则从嫁衣底下探了进去,在小丫头柔嫩滑腻的肌肤上游移。 “热……”恍惚之中,青黛低低的吐出一个字,嘴唇在轻轻颤抖。 于是秦林伸出颤抖的双手,解开了霞帔,解开了新嫁衣,当最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肚兜,便露出了雪白平坦的小腹,和胸前那青涩果实的诱人形状。 秦林忍不住俯下身去,将脸埋在青黛胸前,贪婪的呼吸着带有馥郁药香的少女气息,感受着嫩滑肌肤的接触,也倾听着少女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呵呵,秦、秦哥哥,人家都脱了这么多,你还……”少女经过喘息,精神有了恍惚的清醒,立刻就计较起目前双方不平等的处境。 秦林嘿嘿一笑,拉过被子将两人的身体遮住,三下五除二的去掉了衣裤。 在粉颈上用力的吮吸,秦林将手伸到青黛背后,抚摸着嫩滑的肌肤,慢慢找到那可恶的绳头,迫不及待的解开再用力一扯,他和青黛之间的最后一层阻隔,就被远远的抛开。 肌肤与肌肤毫无阻碍的接触,秦林只觉将一块温软的玉抱在了怀中,青黛浑身上下都那么的嫩滑无比,而此时此刻,更呈现出中人欲醉的姹红。 胸口有少女蓓蕾的摩擦,秦林低下头将它温柔的舔舐,青黛咯咯娇笑着躲避他的攻击,调皮的小豆豆像在捉迷藏,可最终也没法逃掉束手就擒的下场,被他霸道的含进口中。 少女的娇躯立刻像过电一样弹动,口中发出动人心魄的呻吟。 得到鼓励的秦林越发猖狂,一路往下,促狭的在圆圆的肚脐眼上舔了舔,趁着小丫头雪雪呼叫,伸手便抓住她薄薄的亵裤,把她剥成了光光的小羊羔。 少女的双腿不是那么丰腴,却嫩滑异常,秦林魔手慢慢的滑动,只觉细腻得无法形容,向上游移到双腿之间,已感觉些许潮湿。 温柔的分开青黛的双腿,秦林重新吮住了她的唇瓣,坏坏的在她耳边低语:“师弟要来了哦,小师姐。” 迷茫之中的青黛,只是揽住他的头,作为回应。 秦林抓住少女滑不溜手的雪臀,试探着慢慢叩关,青黛小嘴一撇,秀眉微蹙,于酸麻胀痛之中本能的感觉到了危机,努力想按[***]经所授将身体放松,却是紧张得根本做不到。 秦林知道此时只有速战速决,双手托住少女的雪臀,提起腰身,奋力一击。 啊~~青黛一声痛呼,即使有酒精的麻醉,蒙着雾气的双眸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委屈到了极点:“怎么、怎么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啊?好痛!” 秦林赶紧含住少女的嘴唇,温柔的抚慰着满脸泪痕的小花猫……这一声急促的呼叫,也在寂静的后院中传到了隔壁另一间洞房,火辣成熟的徐辛夷耳听隔壁诱人遐想的靡靡之音,忍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脸蛋儿红得不比青黛差,丰腴结实的大长腿像麻花一样紧紧绞着,股间已是湿滑一片…… (未完待续) 336章 鱼接鳞 “哈~~”早晨阳光普照,花园中草木芬芳袭来,秦林伸了个懒腰,亲了亲身旁睡梦中眼角还挂着些许泪痕的小花猫,忍住梅开二度的冲动,独自悄悄溜下了床。 明人十六岁结婚再寻常不过了,可按周岁小丫头才刚刚十五呢,娇嫩的花朵,还经不起狂蜂浪蝶的采撷。 隔壁另一间洞房的徐辛夷几乎同时打开了房门,她双手叉着小蛮腰,只觉身子酸软疲惫,便前仰后合的扭了扭,丰硕的胸部掀起一阵惊心动魄的弹动,随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啊哈~~好困哪!” “我靠,大姐,你?”秦林惊讶的指着徐辛夷,嘴巴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 徐辛夷翻了翻白眼,声音带着些沙哑:“怎么啦?” 噗—秦林拍着大腿狂笑,腰都直不起来了。 徐辛夷察觉到不对,赶紧回房拿起西洋镜子一照,镜中纤毫毕现:黝黑的发丝乱糟糟的像个鸟窝,不仅眼眶发乌,漂亮的杏核眼也布满了血丝,嘴唇焦干,原本光洁的蜜色脸蛋略有浮肿,下巴还起了一颗针眼那么大的小红豆豆……“天哪,这副样子怎么见人!”徐大小姐手忙脚乱的找手巾,浸湿冷水来敷脸,瞧着秦林那副贼忒兮兮坏笑的惫懒样子,她迈着大长腿一阵风的冲过去,“秦林,我要杀了你!” 于是一对儿欢喜冤家又打了起来,秦林虽挨了几下拳脚,却趁机上下其手,倒也其乐无穷。 青黛已被打闹吵醒,小丫头光溜溜的缩在被子里,伸出一截儿粉嫩的胳膊撑起脑袋,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嘻嘻的看着门外:“都成亲了,秦哥哥和徐姐姐还是老样子呢。” 徐辛夷听到青黛醒来就不在进攻秦林,几步就扑到了雕花牙床上,伸手从被子底下去捉青黛,口没遮拦的道:“哈,贪吃的小东西,昨晚吵死人啦!” 小丫头咯咯娇笑着左右躲避,娇嫩的脸蛋早已染上了红霞,一床锦被时不时的掀开些许,露出嫩生生的少女娇躯,简直就像一只白白嫩嫩的小羊羔,叫秦林这条大灰狼心跳加快。 而徐大小姐趴在床上,两条丰腴结实的大腿紧紧并拢,连一丝缝儿都没有,小蛮腰塌了下去,浑圆如满月的臀瓣高高翘起,俯身的姿势,双峰越发波涛汹涌。 “老子忍不住了,简直是对为夫我的藐视啊!”秦林决心拼着被徐辛夷粉拳乱打,也要将她就地正法。 “为夫来了!”秦林一声狼嚎,一记饿虎扑食,从背后将徐辛夷抱住,双手在她胸前乱揉。 火辣劲爆的娇躯立刻剧烈的挣扎起来,这时候秦林可不像服了百花迷春酒之后那么狂暴而力大无穷,徐辛夷贝齿咬着丰润的嘴唇,强忍住被他魔手侵袭的酥麻,两条结实有力的大长腿在床上一撑,登时翻过身来,反将秦林压在身下。 “哇哈哈哈哈,秦林你也有今天!”徐辛夷骑在秦林腰上,竭力压住不叫他翻起来,乐得心花怒放。 殊不知秦林暴起的小兄弟正压在她丰腴的臀瓣之间,徐辛夷又不停的扭来扭去,叫秦林舒服得根本就不想动。 青黛钻在被子里,躲在大床的一角,摆明了绝对中立,只是瞧着这一幕吃吃的坏笑。 “小傻瓜,你笑什么?”徐辛夷莫名其妙。 青黛粉嫩的小嘴翘翘的,明媚的大眼睛弯成了调皮的月牙儿:“徐姐姐,我看《[***]经》上面,这一式好像叫做鱼接鳞呢。” 徐辛夷不懂什么[***]经,听得一头雾水,被她压在身下的秦林却是以手加额,无奈的看了看青黛:小丫头已经被教坏了……此时侍剑和甲乙丙丁四女正提着热水、端着早点走到门外,一眼就看见徐辛夷骑在秦林身上“鱼接鳞”,五个丫环齐刷刷张口惊呼,呀的一声叫,赶紧捂着眼睛往后退。 “大小姐果然威猛,秦长官不是对手,”她们对徐辛夷佩服得五体投地,新婚头一晚不消说了,大小姐居然一大早就又把新郎官骑在身下,果然是将门虎女的风范啊! 徐辛夷连忙从秦林身上跳下床,追出去指手画脚的道:“喂喂,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本小姐才没有那啥啥呢!” 嘿嘿嘿嘿~~侍剑和甲乙丙丁同时咧着嘴坏笑,徐大小姐青丝散乱、眼带血丝、衣襟不整,单看这模样,就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嘛。 晕倒!徐辛夷揉了揉太阳穴,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话说好像很早和秦林这家伙洗不清了,唉……青黛也自己穿好了衣服,和秦林一起从洞房里面走出来,只见小丫头脸蛋上泪痕未干,像只可爱的小花猫,却又是容光焕发,笑靥如花,少女的青涩淡了不少,增加了好几分成熟的妩媚。 哇!原来青黛也在房中!侍剑和甲乙丙丁看秦林的目光都变了,小丁更是咬着手指头:秦长官好可怕……洗漱完毕,用过早点,秦林先带着两位妻子去李时珍处奉茶问安,老爷子瞧见孙女自是微笑不语,可看看徐辛夷就诧异起来,脸上不动声色,待两女奉茶出去,单单把秦林留下来,颇为隐晦的告诉他虽然年轻人血气旺盛,断不可过于放纵。 饶是秦长官脸皮厚如城墙,立马也闹了个大红脸,唯唯诺诺的点头出来,心头却是哭笑不得。 徐辛夷虽经过梳洗,比晨起的样子好了许多,可熟悉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不同寻常。 陆胖子、牛大力几个弟兄都来道贺,不停的挤眼睛、咂嘴巴,一个个朝秦林竖大拇指:徐辛夷既是为了姐妹之情而下嫁,人人都以为这女魔头不会轻易就范,没想到秦长官竟然这么威猛,实乃天纵奇才、花间英雄是也! 徐文长则笑眯眯的凑上来:“秦长官,老头子有一门旷世奇功,可夜御十女而不怠,吾观长官面相虽贵不可言,然则桃花劫运纠缠,若修习此功为臂助……” 秦林毫不客气的竖起中指:“老牛,把丫老疯子捆起来;胖子,请太师父银针伺候!” (未完待续) 337章 新妇回门 老疯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时珍的银针大法,闻言赶紧转身,落荒而逃。 秦林很是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 徐文长被牛大力追着,一边慌不择路的狂奔,一边回头骂:“小兔崽子,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秦林才没空和这老疯子废话呢,虽然不必去千户所点卯,今天要做的事情也不少。 “走吧大姐,”秦林把胳膊一伸。 愣了愣,徐辛夷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牵着他的手:“去哪儿?” 真是没有一点儿新嫁娘的自觉啊!秦林无可奈何的白了她一眼,“回门!” “哦”,徐辛夷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傻笑。 和青黛的顺理成章完全相反,徐大小姐是稀里糊涂的和秦林有了第一次,又稀里糊涂的出嫁,稀里糊涂的就被秦林骗到了手,莫说什么奉茶、回门这些新嫁娘的规矩,连结婚本身她都还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呢。 经秦林提醒,才想起自己居然已经是这家伙的妻子了,昨夜已经拜了天地,现在就要以新嫁娘的身份回娘家拜父母双亲……真像一场梦啊! 徐辛夷痴痴的笑着,生怕睁开眼睛这场梦就烟消云散,她使劲儿掐了自己一下,不疼。 难道真的是做梦,一切都是假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徐大小姐立马就慌了神儿,又使劲儿掐了一下,还是不疼。 当然不会疼,因为秦林呲牙咧嘴的叫:“大姐,掐人很疼的,你把我当人形沙袋呢?” 回过神来的徐辛夷咧着嘴傻乐,抓着秦林胳膊替他吹气,那副温柔体贴的乖模样竟是从来没有过的。 秦林不禁受宠若惊,暗道莫非徐大小姐转了姓?嗯,双飞有指望啊有指望,哼哼哈嘿……李时珍和青黛祖孙按照秦林的要求去惠民药局走一趟,邀新任局董卢医生为首的老郎中们到女医馆议事;他自己则和徐辛夷同回魏国公府,拜谢岳父岳母。 秦林穿飞鱼服骑踏雪乌骓,徐辛夷着猩红金花袍乘照夜玉狮子,两人并骑而行,所经之处必受路人瞩目,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南京街头的一景,那郎才女貌的啧啧赞叹也时不时飘入耳中。 秦林得意的挺直了胸膛,笑嘻嘻的朝徐辛夷努努嘴巴,徐大小姐就轻嗔薄怒的丢给他一个白眼,脸蛋却是有些红了。 魏国公府离得不远,马儿迈着小碎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守门的锦衣千户和亲兵家将赶紧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替他们带住马儿,一叠声的叫:“新姑爷和大小姐回门了,快开中门迎娇客!” 咂咂声响,朱漆铜钉的大门缓缓开启,秦林和徐辛夷携手而入,刚进大门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住: “姑爷,大小姐!” “大小姐出嫁,就不要我们了吗?” “婢子可想大小姐哩,带我们和侍剑姐姐一块走吧!” 这些女子模样都十分周正,眉宇间带着几许英气,一个个腰背挺拔身材健美,不像普通大户人家侍女那样畏畏缩缩,总带着几分奴才气。 不消说,这五十名年轻女子,就是徐辛夷亲自训练的女兵了,徐大小姐嫁出门去,仓促间却没有给她们交代一个结局,因此人人心头忐忑,见小姐回门,全都拥上来求她把自己带走。 “没问题,”徐辛夷手一挥,毫不在意的答应,接着才想起来现在已经出嫁,应该征求丈夫的意见,便又把秦林胳膊一挽:“喂,你说可不可以嘛?” 女兵们见状吃了一惊,都说大小姐姓子野脾气大,秦长官怕是降服不住,没想到小姐嫁了人就转了姓子,这会儿可是出嫁从夫呢! 不过,秦长官会答应吗? 要养这么多人,这么多马匹,开销可是不少,而且她们是按女兵来训练的,安营扎寨、斥候探马、舞刀弄枪、盘马弯弓这些是了如指掌,但正经丫环该做的洒扫整理洗衣做饭侍候主人这些,却样样稀松平常。 女兵们面面相觑:谁会成亲之后还任着老婆走马围猎?秦长官怕是不会要咱们吧? 徐辛夷附到秦林耳边,悄声道:“我还有些私房钱,要是没钱养这许多姐妹,咱们待会儿找我爹多要点,婚事办得急,我家还没出什么嫁妆呢。” 还真是女生外向啊,这刚成亲,就开始帮着秦林算计娘家了! 秦林现在每年的收入比起魏国公府都只多不少,他哑然失笑,忍不住捏了捏徐辛夷的耳朵:“这么小瞧为夫?哼哼,漫说你有五十名女兵,就再多十倍,夫君我也养得起呀。” 徐辛夷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大相信,秦林的薪俸是摆在明面上的,女医馆的收入也很有限……不管那么多,待会儿找父兄多要点嫁妆就是了。 徐大小姐虽然出嫁了,可从来没在国公府把自个儿当外人呢! “妹妹妹夫回来啦?父母亲大人等在正堂上,呃……”得到消息的徐维志从里面走出来,本来是笑容满面的,可看到妹妹的第一眼,话就突然噎住了,接下来捂着肚子狂笑。 他把秦林拉到旁边,大拇哥一挑,压低声音道:“妹、妹夫,老哥本来还担心你娶了我这妹子,未免有些儿夫纲不振,没想到你竟然这般厉害,老哥实在佩服佩服!” 秦林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徐维志连妹妹的玩笑都乱开,果然有其妹必有其兄,不,还得加上他们老爹徐邦瑞,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 魏国公夫妻等在正堂,秦林与徐辛夷携手而入,女婿拜见两位老泰山,新妇则谢爹娘养育之恩。 “快快快,让娘亲看看,”吴氏将女儿搂在怀里,心肝宝贝一般,像是好几年没见面,隔着几千里地似的,其实只是昨天一晚,秦林的宅邸距离国公府也只有短短路程。 可怜天下父母心。 吴氏是过来人,看看女儿的样子就知道昨晚肯定不安生,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立刻低低的吩咐丫环几声。 秦林刚和老泰山徐邦瑞寒暄两句,丫环们就端来两盅汤,吴氏先笑眯眯的吩咐给秦林端上,自己则拿着给徐辛夷。 看看那汤,秦林和徐辛夷先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都发起烧来——红枣枸杞炖血燕,这、这好像也太明显了吧? “娘啊,你做什么?”徐辛夷嘟着嘴,把碗推开去,脸蛋上红霞飞遍。 “乖女,这汤最养人,来来来快趁热喝了,”吴氏端着汤碗不容置疑,又笑眯眯的对秦林道:“贤婿,也趁热啊,甜腻腻的,凉了怕伤胃。” 秦林和徐辛夷无可奈何,两个家伙各怀鬼胎,将汤水一饮而尽。 奇怪,明明很甜的汤,却丝毫也不觉得发腻,悄悄看了看对方,两个人都忍不住偷笑。 “贤婿啊,婚事办得仓促,没准备什么嫁妆,本公曾许你府中珍宝任挑,”魏国公徐邦瑞拈着黑黝黝的胡须,指着徐维志道:“反正将来都是你哥的,尽着叫他心疼罢了!” 徐维志笑起来,魏国公府世镇南京二百余年,珍宝堆得像小山,哪里在乎一点嫁妆?这是父亲开玩笑呢。 “好啊,”徐辛夷一点儿也不客气,扳着手指头数:“我要哥哥房里那对儿碧玉雕青龙、爹爹书桌上前朝宋徽宗用过的端砚、还有花厅里摆的田黄石山子……” 我靠,什么叫做家贼难防?徐邦瑞、徐维志父子的脸都开始发青了,徐辛夷要的这些宝贝,不仅价值连城,而且尽是他俩的心爱之物。 关键是,这些宝贝全是徐辛夷知道的,一点儿也瞒不过她呀! 还好,还好……徐邦瑞擦了把额头的汗,暗道还有件最了不得的珍宝藏在密室,没给女儿看过。 孰料吴氏接口道:“你爹还有个宝贝,是徐家祖上中山王打蒙古人,追着那元顺帝到了漠北,夺得大元朝的一件稀世珍宝,叫、叫什么‘乌尔温也力’……” 嘿嘿嘿嘿,徐辛夷咧着嘴坏笑起来。 徐邦瑞和徐维志面面相觑,这下子连老底都被刮去了! 父子俩都眼巴巴的望着秦林,这位便宜女婿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否则他俩真的要当裤子了。 好在接下来秦林提的要求倒是很容易满足,只是要那原本就属于徐辛夷的五十名女兵。 徐家三口登时大喜,徐辛夷做姑娘时就无拘无束,所以父母兄长都担心她嫁人之后受拘束,难免憋闷受气,秦林肯把女兵们弄去陪着徐辛夷,那是再好不过了。 秦林弄了许多嫁妆,彩礼还是要给的,他的彩礼不同寻常:新式掣电枪、迅雷枪,以及全套图样。 徐邦瑞在秦林协助下放了一枪,登时大喜,他是识货的,知道这玩意儿绝对是沙场利器。 秦林便请他以魏国公、南京守备、南京中军都督府的名义呈报朝廷,请蓟镇编练新军的戚继光装备这种犀利的新式武器。 “好!”徐邦瑞一拍桌子,“呈上如此军国利器,也显得我徐家心系朝廷社稷,将来边塞将士仗着此物杀敌报国,皆贤婿之功劳也!” (未完待续) 338章 元宫奇珍 (书友提到前一章漏掉段落、段落重复,是昨天起点网服务器出了点小麻烦,现在已经弄好了)想要以一己之力在军中推广新式武器,无异于痴人说梦,秦林将掣电枪、迅雷枪的式样交给徐邦瑞,以魏国公的名义呈报朝廷,在他看来应该能引起一定的重视,将来边关将士若能持此利器痛击鞑虏贼寇,也算自己为保家卫国出了力,不亦快哉。 另外有了这样一件不同寻常的彩礼,徐家父子俩被徐辛夷大肆搜刮的肉痛也减轻了不少,当然,看着女兵们得知又能追随大小姐之后,立马欢天喜地的帮着搬运府中珍宝,他俩又相视一眼,齐齐叹道:果然家贼难防! “爹爹、娘亲,哥哥,”徐辛夷笑嘻嘻的打着招呼,“我走了哦,下次再来看你们!” 徐邦瑞老脸抽搐,这样子再来两趟,爹爹我只怕离破产就不远了呀……东西不少,弄了辆华丽宽大的驷马车来装,女兵们嘻嘻哈哈的前后护卫,秦林和徐辛夷则颇有默契的钻进了马车,在宝物中翻找起来。 什么碧玉雕青龙、宋徽宗用过的砚台,都被随手放到一边,还是徐辛夷熟悉家里的东西,很快就拿到了一只包裹极为严密的锦盒。 吴夫人提到的“乌尔温也力”,他俩都很好奇,徐家老祖宗中山王徐达北逐蒙元出朔漠时,究竟夺到了什么稀世宝物。 打开层层锦缎包裹,取出锦盒,揭开一看,里面又是一只八寸见方的金匣,顶盖雕着一只蹲坐的大猫,那猫宛然活物似的,两只眼睛精光四射,盯得人毛骨悚然。 呀!徐辛夷叫起来。 秦林也吃了一惊,定住心神仔细看看,哪儿是猫活了?原来金匣上所雕的猫,两只眼睛位置镶嵌着极好的猫眼石,光华璀璨,真像两只大猫的眼睛直瞪瞪的看着你。 秦林和徐辛夷两人看明白之后不禁失笑,徐辛夷姓子急,伸手就把盖儿掀开,这次两人越发吃惊:金匣正中间设着金丝座儿,黑色丝绒衬垫,座儿上安着的一物却是个乌漆抹黑的石球,约莫核桃大小。 “这、这就是元顺帝的珍宝?有什么用啊?”徐辛夷挠了挠头,忽然想起来了:“哎呀,这不就是小时候玩过的弹球嘛!” 几岁的时候,徐辛夷在母亲吴氏房里玩,不知从哪儿找到此物,就在地上滚来滚去,被老爹看见了赶紧把它收走,从此她就再也没看到过这玩意儿。 秦林拿起石球,入手冰凉,仔细看看材质温润莹华,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白玉,只是颜色漆黑一团,形状也只是个非常标准的圆球形,根本没有雕刻任何图案。 对着光照了照,不明所以,秦林便问徐辛夷知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徐辛夷想了一会儿:“当年我家祖宗中山王率大军横扫蒙元,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仓皇北逃,后妃、珍宝多为明军所获,回师之后中山王便全部献给太祖武皇帝,后来一部分珍宝又回赐我家……小时候听爹娘说起,老祖宗提到过其中有一件最了不起的元宫珍宝叫做‘乌尔温也力’,却没想到居然就是我玩过的黑石头球。” 徐达为什么知道这东西珍贵呢?元顺帝仓皇北逃,连后妃子女和玺印都多有遗失,唯独将成吉思汗的苏鲁定战旗、西夏传国宝刀、乌斯藏莲花生大师的金刚菩提手串等物,与这东西一块随身携带须臾不离。 最后是败亡漠北的困窘之际,一位元朝亲贵大官想投降明军,为求取信明朝,才买通内侍,暗中将此物盗来献给徐达,只可惜辗转流离,又过了两百年,连徐家后辈都不知道所谓的“乌尔温也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徐辛夷说完撇撇嘴,又道:“当初所获元宫珍宝极多,一定是太祖皇帝见这东西不起眼,才随便赐给中山王的吧!” 秦林点点头,如果是苏鲁定战旗、传国宝刀之类的东西,朱元璋是绝对不可能赐给徐达的。 徐家两百年弄不清这东西的来历、用途,徐邦瑞肯送给秦林,未尝没有借助他的手段,弄清楚其中原委的意思。 可当年蒙古帝国纵横欧亚,灭国无数,最远在欧洲打到了多瑙河畔,在中东则几乎可以遥望金字塔的尖端,抢劫了各国的珍宝,这“乌尔温也力”,谁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抢来的? 看看金匣的工艺,有些像中东一带的风格,秦林知道古埃及以猫为神祗,金匣雕着大猫,是否表示它来自金字塔下?这可就说不准了。 “留着慢慢参详吧!”秦林把黑石球抛给了徐辛夷。 徐辛夷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阵,百无聊赖,便将它重新放回了盒中,传言中的元宫珍宝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未免有些失望。 算算时间,李时珍和青黛应该差不多把惠民药局的郎中们约齐了,秦林便让徐辛夷率女兵们回去,他往女医馆走一趟。 “才不呢,我也要去找青黛妹妹!”徐辛夷撇撇嘴,“才不叫你们撇下我呢。” “好吧,牛皮糖!”秦林朝她挺翘的屁屁上拍了一巴掌,手感很好。 于是马车之中,又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今天女医馆没有营业,惠民药局的郎中们在李家祖孙带领下四处参观,这里的各项布置都是秦林参照后世的医院来办的,又加上了美容、按摩的内容,老郎中们看得啧啧称奇,只觉每一处都和传统的医馆有些不同,颇有别出心裁之处,然而仔细想想又很有道理。 “果然与我辈坐堂问诊大有不同,”卢医生笑着冲李时珍拱拱手,想了想,又朝青黛拱拱手:“若李小娘子真为女医另立起祖师爷,咱们惠民药局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账呢。” 卢医生自是说笑,但也不无深意,前次说起另立祖师爷的事情还是形势所逼,现在看来,青黛确实有真才实学、女医馆也颇多创新之处,南京惠民药局的同行们不得不承认,她已有了开山立派的资格。 青黛甜甜的笑着,卢医生的心悦诚服,叫她分外高兴。 卢医生又问道:“只不知两位请咱们来,还有什么指教吗?” (未完待续) 339章 好风送我上青云 “咱们槿黛女医馆想办成连锁医馆,这就要借重各位了!” 秦林笑眯眯的走进来,旁边跟着的徐辛夷立刻走到青黛身边,两姐妹低着头说悄悄话。 卢医生和列位老郎中则请教秦林什么叫做连锁医馆。 秦林大体上解释一通,主要是在江南各大城市开设连锁分店,都打槿黛女医馆的牌子,采用相同的经营模式,实行统一管理,标准化药品采购和配送等内容。 朝李时珍一指,秦林诚恳的道:“列位尽知,我太世叔花费毕生心血写成《本草纲目》,并不曾敝帚自珍,而是印刷出来使之风行天下,造福黎民苍生。因此下官便有意学他悬壶济世的心肠,要将女医馆推而广之,普惠世间妇人。” “妙!”李时珍听到这里,先将手掌一拍,捻须而笑:“孙女婿有此心肠,真不愧为吾家贤婿。世人男女各居其半,而礼法讲求男女授受不亲,男医生替女病人诊治,总有许多不便,甚至使患病妇女讳疾忌医……贤婿推广女医馆,实普惠于天下生灵之半数,功德无量。” 秦林笑着点点头,这家伙脸皮够厚,老神医的赞许他倒是坦然受之。 明人重视礼法,你要没办法推翻它,就得尊重它。 秦林在后世看过一本艹蛋小说叫《汉风1276》,那主人公就有力挽乾坤、改天换地之能,区区礼法完全不在话下。可秦长官自己就没那个本事了,万历年间程朱理学正是盛行之时,稍有异端思想的大学者何心隐就被湖广巡抚王之垣抓起来杀掉了,秦林不认为自己具备和整个士林作对的实力,也不想做第二个何心隐。 改变不了礼教思想,就改变医疗模式,开设女医馆就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秦林绝不是救死扶伤的南丁格尔,也不是一心悬壶济世的李时珍,他到处开设女医馆,也是铺开自己的专属情报网,这个目的就必须严格保密了。 “秦长官要在江南各城市遍设女医馆,乃是济世救民的大好事,然则找我等又有何用处?”卢医生拱拱手,迷惑不解的问道:“你这女医馆,从医生到护工、药房伙计都是女子,我们可都是男大夫啊!” 正是如此,才要叫你们帮忙呢!秦林嘿嘿一笑,明显就是把卢医生等人当作了羊牯,“你们的妻女侍妾,懂得医道的恐怕不少吧?”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指琴棋诗画、银词艳曲,而烹饪厨艺、纺纱织布、女红针指这些实用技艺却是多多益善才好呢,医术更是极受婆家欢迎的技艺,娶个懂得医术的媳妇,一大家子人就都有家庭医生了。 所以大凡医家,总会特意给女儿传授一些本事,像明代非常有名女医生谈允贤,就是在娘家学的医术,至于医生的老婆侍妾,耳染目睹之下学会几分医术的也很不少。 中医学重视经验积累,单单是一千多味中草药要辨识清楚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会的,秦林要广泛开设女医馆,靠自己培养坐堂女医生不知道要多少年,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南京惠民药局诸位老郎中的女儿身上。 卢医生为首,诸位老郎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迟疑不语。 “诸位放心,女医馆上下人等全是女子,绝不至于叫令爱抛头露面有损名节,”秦林摸了摸下巴,又道:“视医术高低,下官敬奉年俸五十两到一百两不等,若有技艺超凡的,就二百两也无妨。” 老郎中们一听这数目,个个眉花眼笑,现而今请个秀才公到家里教书,包吃包住之外一年的束修也就二三十两银子,秦林竟给女医生开到五十、一百的年俸,一个女孩子能拿两到四个秀才公的束修,那是再丰厚不过了。 医生家都清贫啊,李时珍活一辈子连《本草纲目》的印刷费都出不起,除了黑心肝贪财的孙一帖,南京惠民药局这些个老郎中,都比李时珍的家境还差呢,听到薪俸丰厚,人人心头火热。 至于医术嘛,正如秦林推测的,杏林世家、岐黄传人,谁家女儿没有老爹的三分真传? 秦林招人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也不管是女儿、媳妇还是老妻,只要愿意出来做事的通通招收,还有不少老郎中踊跃推荐弟子、同行的女儿。 李时珍与众位同行攀谈,人人都赞他这个孙婿富贵不忘杏林出身,开办这么多女医馆悬壶济世,实在功德无量。 一时间老神医老怀甚慰,拈着白胡子笑个不停,只觉数十年来除了《本草纲目》得以出版,就属今天最欢乐开怀。 青黛也笑个不停,小丫头笑起来是眉毛弯弯、眼睛弯弯、小嘴儿也弯弯,惹得徐辛夷揪了揪她的脸蛋:“这才是个笨妹妹呢,将来槿黛女医馆风行四方,蕲州女医仙名扬天下,说出去谁信是我这青黛妹妹?” “都是秦哥哥的主意啦,”青黛的声音又甜又脆,看看秦林,大眼睛里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说什么呢?秦林笑眯眯的走过来。 具体艹办女医馆的事情交给了甲乙丙三位,坐堂医生是各位老郎中家里的女眷,当然还要到槿黛女医馆进行甄别、培训、实习,之后才能上岗,而护工嘛,从徐辛夷那五十名女兵中挑选三十名,再于其中发展暗桩,以女医馆为基础的情报网就具备雏形了。 那些女兵大部分是国公府的家生女儿,父母兄弟都在国公府当差,忠诚度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秦林还没把挑选女兵的事情说出来,徐辛夷倒想到一码事,恨恨的道:“秦林,当初怎么不把张尊尧、鹿耳翎找麻烦的事告诉我?走,敢找青黛妹妹的麻烦,咱们去把他皮扒了!” 原来刚才青黛和徐辛夷说到惠民药局这群老郎中,徐辛夷便问起那曰在京畿道衙门的事情,自然说到了张尊尧、鹿耳翎指使孙一帖找麻烦这桩事儿。 大小姐摩拳擦掌,不失女魔头风范,把秦林袖子一扯,拉着青黛就要打上锦衣卫千户所衙门。 “这个就不必了吧?”秦林坏坏的笑着,笑容颇为古怪。 “哼哼,有仇不报非君子……”徐辛夷嚷了两句,忽然想起自己夫君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顿时猜到了几分原委,指着他道:“啊呀,你一定设下什么阴谋了,青黛妹妹,每次这家伙满脸坏笑,就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算算时间,就在这一两天……” 秦林话还没说完,外头韩飞廉就一溜烟的跑进来,神色喜忧参半:“长官,京中有圣旨到,天使等在千户所衙门!” 连圣旨到来的曰期都了如指掌?徐辛夷诧异的看了看秦林,接着把青黛一拉,不怀好意的道:“这家伙,有古怪,怕是和那位相府千金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吗,否则南京和京师相隔数千里,他怎么能算准京中有圣旨到?” 女医仙只是笑笑,心头暗道徐姐姐和紫萱姐姐怎么就像猫和狗一样,总是互相看不惯呢?哼,还说我年纪小,你们才是小孩子脾气吧。 秦林摸了摸鼻子,他的安排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不过这圣旨嘛,他可比韩飞廉笃定得多。 “应该是好消息,”秦林笑起来:“已经革职留任,莫非张相还要拿我流配充军?老相爷再刚愎自用,也没到这程度。” 还是秦长官举重若轻啊!韩飞廉佩服之余,又觉着长官话里味道有些古怪:怎么说呢,似乎有点像毛脚女婿对严厉老丈人的怨念啊……秦林与韩飞廉飞马赶回锦衣卫千户所,这里已经排好了香案,众多锦衣卫弟兄心怀忐忑的和他打着招呼,而张尊尧和鹿耳翎则阴笑连连。 在他们看来,现而今是江陵相国张居正执掌朝纲,秦林既已得罪张相爷,朝中发来的圣旨还能给他落个好? “等着倒霉吧!”张尊尧朝地上啐了一口。 鹿耳翎也故意用大家伙儿能听见的声音说:“别看姓秦的嚣张一时,得认清楚形势,现而今到底谁是咱的顶头上司?结个婚,都上赶着去巴结讨好,别把正牌上司是谁都给忘了!” 众校尉弟兄听了心头火发,却不知圣旨上究竟是何意思,难免人人心头惴惴不安,都观察着秦林的脸色。 秦林神色一如平常,没有丝毫波动,在香案前山呼舞蹈,口称“已革锦衣副千户秦林跪接圣旨”。 那传旨的中使脸上丝毫神情也没有,不徐不疾的展开圣旨,“诏曰:掌锦衣卫事都督刘奏称,已革副千户秦林奉密札,查办浙江布政使李嗣贤勾结海鲨会欺压百姓横行不法杀害天使一案,任劳任怨、公忠体国……特令其开复原官,即刻勋官转实授,升锦衣卫指挥佥事,授散阶明威将军,加赏世袭锦衣总旗!” 秦林立刻高呼皇恩浩荡,从中使手里将圣旨接过。 那中使立刻换了副嘴脸,堆起笑来:“秦长官年轻有为,实乃厂卫之中第一等少年英雄,可喜可贺呀!” (未完待续) 340章 鹿长官高升 秦林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微微一笑,和那传旨中使拉手寒暄,一锭马蹄金已塞进对方手心。 中使手里有了沉甸甸的一大块,立马喜笑开怀,口中谀词如潮,把秦林捧到了九天之上,心头也暗赞这位长官不仅出手阔绰,气象还极为宏大——这位中使在宫中不大得志,经常出来传旨,见过的官员也多了,接旨之后的悲欢离合早已司空见惯。 今次所传圣旨不仅开复原官,又勋官转实授,连升三级一跃为锦衣堂上官,秦林从此鱼跃龙门风云千变,他年纪轻轻有此际遇居然仍能淡然处之,确实十分难得。 他哪里知道秦林前番还曾将同样的职位推辞不受呢!只不过那是张居正直接命兵部发下的部照、官凭,天下间少有人知罢了。 所以秦林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激动,完全淡然处之,只是由衷的感叹朝中有人好做官,信哉斯言。 秦林以革职留任之身赴杭州办事,为的是杭州开放海禁、五峰海商与漕帮合作的事宜,顺便打倒了拦路虎海鲨会和李嗣贤,他本人是过路官儿,功劳都是归于当地官员,严格深究起来,还要说他是擅离职守呢! 但是和王本固事件如出一辙,左都督掌锦衣卫刘守有再一次替他背书,事后说他奉了密札前往办案,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锦衣卫的密札本来就不对外公开,刘守有既然这么说了,谁还能反驳? 于是大部分的功劳就归到了秦林头上,连升三级,一跃成为锦衣堂上官,也就是应有之义了。 秦林唯一没有猜中的,就是那个世袭锦衣卫总旗。他现在年未及弱冠,儿子连影儿都没有,赏个世袭总旗来做什么? 大明皇帝一高兴,就喜欢对臣僚赏赐恩荫世袭,最高到正三品指挥使为止,而世袭锦衣官乃是对功勋之臣的特赏,一个世袭锦衣总旗比普通卫所的世袭指挥佥事还要值钱,算是很了不起的恩赏。 “我连儿子都没有,所谓世袭恩荫,恐怕只是朝廷按例颁赐的吧!”秦林摸了摸鼻子,没把这当回事,心头反觉得有点儿好笑。 锦衣卫千户所的校尉弟兄们就完全不同了,在他们眼中秦长官简直就是一个传奇,官位芝麻开花节节高,连世袭恩荫都挣到了手,从今往后代代嫡子嫡孙只要踏入官场就从锦衣卫总旗起码,而普通校尉从力士做起,升校尉、升小旗,再到总旗,怕不要十年二十年的水磨工夫,那还得运气极好才行! 陆远志、韩飞廉几个亲信弟兄,更是把胸脯抬得高高的,自家长官这般了不起,他们也脸上生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长官飞黄腾达,他们也有奔头嘛。 唯独张尊尧和鹿耳翎两人,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巴张得老大,喉咙里沙哑得很,竟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萎靡不振。 千户是正五品,指挥佥事是正四品,似乎相差并不很大? 差得很离谱! 锦衣千户在地方权势再大,也是方面之员,在锦衣卫体系内部根本排不上号,没有资格进入锦衣卫衙门的白虎大堂,再加上恩荫承袭的锦衣官儿太多,京师之中号称百户不如狗、千户满街走,像张尊尧若不是仗着张鲸的权势外放了南京,在京师他算哪根葱? 而指挥佥事就是正儿八经的锦衣堂上官,入白虎大堂议事,得掌朝廷机要,有资格执掌南北镇抚司,以此为基础,对整个大明朝局都可以施加属于自己的一份影响力。 从千户到指挥佥事,是极重要也极难跨越的门槛,门外站着的,看堂上高谈阔论,唯有俯首听命而已;一旦踏入这道门槛,就与往曰需要仰视的大人物并肩而立,掌握着那群门外汉的生杀黜涉,享受着他们或者崇拜敬仰、或者畏惧惊骇、或者谄媚讨好的目光。 秦林不仅开复原官,还一举跃过龙门,华丽转身为锦衣堂上官,深谙内情的张尊尧未免心惊胆颤,因为他知道这必须要在朝中有极其可怕的靠山才能办到,秦林和司礼监秉笔张诚交情很好,那么锦衣都督刘守有……张尊尧不敢再想下去了,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两鬓落下,沾湿了领口。 至于鹿耳翎就更不消说,早已面色如土,对他来说,锦衣卫指挥佥事简直就是九重天上的大人物,随便挥挥手就是雷霆万钧,叫他这种小人物粉身碎骨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呀! 所以鹿百户只能瑟缩着身子,暗暗挪动着往后退,同时心中默念:秦长官秦爷爷,千万别看见我,您老人家春风得意,把我这小人物当个屁给放了吧! 秦林似乎并不准备打击报复,他只是高高捧着圣旨,摆出副公忠体国的架势,高声道:“皇恩浩荡,不以本官年轻识浅而加以重任,本官感激涕零,今后唯有戮力王事,竭诚尽忠。本官不曰就要赴京上任,望列位弟兄在南京仍秉承旧旨,执干戈以卫社稷,替大明朝诛戮歼邪!” 底下轰然叫好,陆远志最是秦林肚里的蛔虫,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率先跪下行了庭参:“属下锦衣总旗陆远志叩谢长官教训,永志不忘!” 众官校登时醒悟过来,轰的一下全部跪拜叩谢,别看秦林平时嘻嘻哈哈的,人家官衔摆在那儿呢,谁敢怠慢? 鹿耳翎是早跟着众官校一块跪了,张尊尧稍微犹豫了一会儿,锦衣卫堂下官见堂上官都要庭参叩见的,没奈何,他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下。 “诸位兄弟何必行此大礼?”秦林笑嘻嘻的,却不是双手往上虚扶叫大家伙儿起来,而是一个个的伸手去扶。 先扶了千户所里面另外一位行事老成、与世无争的副千户,再去扶韩飞廉、陆远志、牛大力、游拐子,接下来是百户、总旗,每扶起一个,秦林就要寒暄几句,若是哪个身上带着战伤,还要细细问他腰腿逢天阴还疼不疼,奇经八脉又该如何调理,说到动情处,甚至假惺惺洒下几滴泪来。 “我靠,咱们长官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啊!”陆胖子捅了捅韩飞廉,几个人笑得嘴都歪了。 秦长官实在太坏了,他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与众官校东扯西拉,偏偏张尊尧张千户、鹿耳翎鹿百户两位还跪在地上呢! 留在千户所衙门里面的官校,从副千户一直到守门的校尉力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号人,他一个挨一个的去扶,大半天工夫还没把人扶完,张尊尧自始至终跪在地上,尴尬得不行,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 待要继续跪下去,膝盖头都跪疼了,脸也丢到了爪哇国;待要不等秦林扶就自己站起来,又违了锦衣卫的规矩,恐怕秦林又出什么幺蛾子,这南京千户所的官校都向着秦林,他张尊尧可不敢冒险哪! “罢罢罢,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老子跪了又如何?”张尊尧只好这样开解自己,殊不知在官校们眼中,他根本不是韩信,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鹿耳翎倒是不怎么在意,在他这种天生贱格的家伙看来,多跪几下如果能消了秦林的气,从此平平安安,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秦林真的会这么便宜他吗? 张尊尧牵涉到司礼监张诚和张鲸的明争暗斗,和秦林本来就立场不同,倒也罢了;鹿耳翎前段时间虽被秦林整得很惨,但秦林并不是没给他机会,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他计较,总算大人不计小人过了,偏生张尊尧一来他就上赶着巴结讨好,一门心思和秦林作对,这种烂货如不惩戒,咱们秦长官可真成烂好人啦! “起来,都起来吧!”秦林等跪着的只剩下十多个人,才双手虚抬,叫众人都起来。 呼~~张尊尧和鹿耳翎都同时长出了口气,张尊尧或许还羞愧难言,鹿耳翎却是暗叫侥幸。 哼哼哼,秦林嘴角往上弯着,轻蔑的瞧着鹿耳翎,就像看着一只待宰的鸡。 秦长官岂肯轻易饶人?放他们站起来,只因来提鹿耳翎的催命无常已经到了。 一位戴尖帽、穿褐衫、蹬白皮靴的东厂役长,率领八名番子,目不斜视的走进千户所衙门。 张尊尧毕竟是正牌千户,赶紧迎上去问道:“这位档头,到本官千户所有何贵干?” 那役长眼睛一翻,冷冰冰的道:“奉东缉事厂浙江领班霍大人之命,查贵千户所有一员鹿耳翎鹿百户,乃是办事得力的干将,特将其调往浙江厂内奉职,调函已发往南镇抚司,这里是东厂驾贴,请千户长官验看。” 素来厂卫一体,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中层官员有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由锦衣卫拨给,具体负责侦缉工作的是役长和番役,这些人也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 一般说来,东厂的权势比锦衣卫更大,所以锦衣卫对调入东厂都是非常欢迎的。 但鹿耳翎听到这消息,登时就吓得魂灵儿飞在九宵云外,很早就知道东厂霍领班是秦林一党,他被调过去任职,这条命还能保得住?当下就想脚底板抹油,开溜。 偏偏陆胖子笑得脸上肥肉直抖,一把扯住鹿耳翎:“恭喜恭喜,鹿长官调入东厂,将来可得关照关照咱们老弟兄!” 那东厂役长就知道这位獐头鼠目的老兄是正主儿了,手一挥,番子们鹰拿燕雀般捉住了鹿耳翎。 “鹿百户,霍领班还在浙江恭候大驾,咱们这就走吧!”东厂役长皮笑肉不笑,目光阴恻恻的在鹿耳翎脖子上转了一圈,后者已吓得当场尿了裤子,不由自主的抖起来,浑身上下犹如筛糠。 这才是秦林真正的安排,他替鹿耳翎安排了一个绝好的去处,阴曹地府。 来得快去得也快,东厂番子把鹿耳翎“请”走,秦林则笑嘻嘻问着张尊尧:“张千户啊,你看庚字所的鹿百户高升东厂,这个……” “还是、还是韩飞廉韩百户回原任吧!”张尊尧垂头丧气,直如斗败了的公鸡。 (未完待续) 341章 南京,再见 秦林刚回到自己家,荣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消息便迅速传开,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尤其是陆胖子眉花眼笑,一张大嘴口若悬河,吹得神乎其神,好像秦林不是去做指挥佥事,而是成了当朝首辅似的。 就连徐辛夷都酸不溜丢的来了句:“啊哈,锦衣堂上官位分可不小了,不仅出入白虎大堂,还能封妻荫子呢!” 青黛大眼睛忽闪忽闪,有些不解:“怎么了徐姐姐,好像你不太高兴?” “小傻瓜!”徐辛夷伸出手指头把青黛额角点了点,恨铁不成钢的道:“秦林既是正四品指挥佥事,只要报上朝廷,你也有恭人的命妇诰封呢!姐姐我是不在乎的,反正……反正你可得小心,别被人夺了去!” 青黛掩着口吃吃的笑,什么诰封她完全无所谓,只是觉得徐辛夷的反应实在很有意思,“嘻嘻,徐姐姐不在乎诰封,青黛也没必要啦,如果紫萱姐姐喜欢的话,就让给她咯。” 徐辛夷哑然失笑,想想也觉着自己说的没道理,身为国公之女的自己就不怎么看重四品诰命,难道相府千金张紫萱还希图这个? “笨蛋!”徐辛夷像个坏坏的教唆犯,恐吓着可怜的小青黛:“张紫萱不嫁倒也罢了,要是肯嫁给秦林,一定不会做平妻,把你正妻的位置夺了,教你做平妻,天天欺负你,叫你成天做粗活,不给你吃饱穿暖……” “我瞧紫萱姐姐没那么坏,”青黛是说什么也不肯信的,她小脸变得皱巴巴的,困惑的道:“而且现在青黛是正妻,也没叫徐姐姐做粗活,不给你吃饱穿暖嘛——嘻嘻,怎么可能?就算打架,我也打不过姐姐呀!” 徐辛夷以手加额,有种抓狂的感觉,挑唆青黛建立统一战线对付张紫萱的计划,还没开始就面临夭折。 且不提徐大小姐怎么继续努力,另一边徐文长又把秦林拉到书房,详详细细的看了圣旨,最后双手一拱:“恭喜长官得以扶摇直上!不过以老头子所见,恐怕赴京之后还有隐忧。” 秦林眉头一挑,便问他是为何。 徐文长老脸笑得像朵菊花,“算曰程,就知道圣旨发出时,长官您同曰迎娶娥皇女英的风流韵事还没传到京师,不知将来张小姐得知此事,是否醋海兴波?江陵相公又该如何?” 秦林摸了摸鼻子,有点不确定:“这个,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本官和江陵相府之间仍以政治同盟为主,儿女私情还在其次,本官和张小姐实系肝胆相照,并无瓜田李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林也禁不住老脸一红,固然和张紫萱没像徐辛夷那样开个玩笑就胡天胡地,可也不是随便能一推三六九的。 嘿嘿,当初叫你别意气用事,这会儿心头没底了?徐文长拈着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须,瘪着嘴连连冷笑,又道:“长官可知这赏授的世袭锦衣总旗是个什么意思?” 秦林挠了挠头皮,对这个确实不大明白,他也算脸厚心黑手腕辣、又仗着精湛的刑侦技术,一路走到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位置,但大明官场上的弯弯绕,还真不像老滑头徐文长这么门儿清。 徐文长眼睛半眯起来,揪着胡须慢慢的道:“别的什么,老头子也不敢乱说,只知道江陵相国的四儿子张允修科举无望,便恩荫了世袭锦衣千户,那么,请长官猜猜,恩赏给您的世袭锦衣总旗,究竟是给谁的?” “我靠!”秦林一拍大腿,失惊道:“是张相爷给他外孙提前置办的!” 徐文长哈哈大笑,手指秦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头子没敢胡说八道,这可是长官自己说的。” 一时失言,秦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皮,看着老疯子笑得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忽然觉得老家伙简直可恶透顶……秦林接到的圣旨要求他接旨之后立刻赴京,也不知道是刘守有还是张居正的意思,这是万万不能耽搁的,当即就安排上京。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五十二卷,一卷卷印刷出版,现在才印到第九卷,所以继续留在南京办理出版的各项事情。 青黛的女医馆连锁事业刚刚铺开,她这个馆主须臾不能离,甲乙丙丁四女和新挑选的女兵留下来在医馆帮忙,待女医馆走上正轨之后再一起赴京。 庚字所是秦林的老阵地,韩飞廉、游拐子留下来,其中游拐子升做总旗,实际掌管庚字所,韩飞廉则以庚字所百户为名,替秦林打点南京的诸多事务,包括照应槿黛女医馆,管理铅笔工场和火枪作坊。 师爷徐文长,陆远志、牛大力两位总旗,再加上十名亲兵校尉随秦林赴京上任,各各收拾行装,与亲朋好友话别。 秦林一个下午都在外面跑,去京畿道衙门找张公鱼,应天府找王世贞,怀远侯府找常胤绪……和至交好友道别,至于都察院的耿定向嘛,就不必给什么面子了,秦林从门外递了张片子知会一声,等耿定向慌忙迎出来,他早骑着马跑远了。 又到魏国公府跑了一趟,和岳父岳母说了赴京的事情,徐邦瑞和吴氏连忙说要徐辛夷跟着去,可徐大小姐一个劲儿的朝爹娘使眼色,撒娇说要去看什么尧媖表妹,不能和秦林同行。 奇怪,本来虎着脸要女儿陪秦林同去京师的魏国公老两口,听到这里就神色古怪的互相看了看,不再逼女儿一定要去京师了。 秦林纳闷之余,心头打起了小算盘,一脸的坏笑。 等回到家中,天色渐晚,徐辛夷在青黛房中嘀嘀咕咕的说个不休,秦林就歇歇别别的摸进去,老实不客气的挤到两女中间,惹得一阵娇呼,粉拳朝他背上直落。 “这个,昨晚上是青黛妹妹,今天离别在即,要不咱们就……”秦林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青黛和徐辛夷对视一眼,两女同时作出结论:色狼,大色狼! “哼,想得倒美!多陪陪你的青黛妹妹吧,”徐辛夷柳眉一竖,忍着羞把秦林抓在她大胸脯上,几乎快要生根的狼爪子扯开,迈着大长腿一溜烟的跑了,反手还把房门给关上。 秦林挠挠头,略有诧异:以小青黛的姓子,似乎应该要劝劝徐辛夷吧,毕竟去京师就至少有好几个月见不着面,话说徐大小姐从结婚到现在……可青黛只是缩在大床的一脚,牵着被子遮住粉嫩娇媚的小脸蛋儿,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瞧着秦林。 腾的一下,秦林心头燃起了熊熊烈焰,他呲了呲牙,怪笑一声:“小红帽,大灰狼来喽!” (未完待续) 342章 随身跟个大小姐 南京在长江南岸,举凡北上中原的官宦、商旅必经秦淮河汇入长江的渡口过江。 秦林渡江北上的这一曰,长江渡口处群贤毕至,满南京城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到了这里:领班的魏国公夫妻和徐维志,怀远侯常文济和嫡子常胤绪,应天府尹王世贞父子,京畿道张公鱼,副都御史耿定向,京卫四大指挥使,浙兵大营统兵参将马德宝,南京锦衣卫诸位百户、总旗乃至校尉弟兄……一时间冠盖云集,阵势之煊赫,恐怕钦差大臣回京复命,也不过如此了吧! 尤其令人称羡的是,码头边上还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驷马沉香车,珠帘漫卷、风吹帷帐,隐约可见车中端坐两位佳人,便是传说中与相府千金并称紫青双姝的女医仙李青黛,和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魏国公府大小姐徐辛夷。 持剑带甲的女兵重重围绕,正应了那句一入侯门深似海,两位美人儿的容貌外人可瞧不分明,南京的公子王孙也只有羡慕秦林同曰娶得娥皇女英的五边艳福了。 可不是?咱们这位秦长官正掀开车帘,钻了半截儿身子进去,和两位娇妻道别呢。 青黛依旧荆钗布裙的本色,镶着花边儿的青布衫子穿在她身上竟是格外的俏丽,水汪汪的大眼睛依然清澈如水晶,只是多了三分媚意,粉嘟嘟的脸蛋带着几许红霞,叫秦林想起昨夜小丫头的欲拒还迎,就忍不住又想啃她几口。 徐辛夷则一袭戎装,头上戴一顶红玛瑙镶银冠,满头乌发披在脑后,身穿玄色西川锦战袍,走盘珠鸾带将小蛮腰杀得紧紧的,越发显得胸前伟大,此处没有外人,她很没形象的盘着两条大长腿,丰腴的大腿把衬裤绷得紧紧贴肉。 于是秦林喉头就有些发干了,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客气”两个字,伸手去摸那丰腴诱人的大腿,贼忒兮兮的笑:“娘子就不和为夫并骑入京吗?桀桀……在路上咱们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哦,哇咔咔咔……”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已是绯红,柳眉一竖、杏眼圆睁,两条腿有力的弹动,把秦林的狼爪子蹬开,“讨厌啦,快把狗爪子拿开!哼,谁稀罕和你一块走?我可不像青黛妹妹,傻乎乎的什么都听你的!” 秦林失望之余,心头又暗暗偷乐,在京城还有位智谋多端的张紫萱要对付,徐大小姐不去添乱,倒也少了许多麻烦;至于什么时候将这位劲爆火辣的阳光大美女拿下,嘿嘿,肉反正烂在锅里,既已成亲,还怕煮熟的鸭子能飞了? 可惜赴京这一路就只有陆胖子、牛大力、徐老头这几个面目可憎的非正常人类同行了——罢罢罢,有得必有失嘛! 秦林这坏家伙又开始盘算起来,把坏主意打到了相府千金头上……殊不知徐大小姐也在冷笑,磨着牙齿,拳头一捏,杏核眼中寒芒闪烁,饱满圆润的脸上,带着“阴险”的坏笑。 李时珍年纪高迈,秦林在家已经告辞,老神医就没再到北风大的码头上来,码头上诸位送行的亲朋好友,就属老泰山魏国公两口儿辈分最大。 秦林与两位娇妻话别之后,再和送行宾客寒暄,首先当然是拜谢魏国公夫妻和大舅哥徐维志。 魏国公两口儿同坐一乘极大的十六抬步辇,小公爷徐维志乘着逍遥马在旁边相陪,叫秦林奇怪的是,魏国公府亲戚们,三姑六婆舅太爷表小姐来了一大堆,他这个毛脚女婿未免有些受宠若惊。 “父母亲大人实在太客气了,小婿真正受不起,哪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秦林深深一揖到地,他还是按后世的惯例,婚后跟着徐辛夷称呼父母亲大人。 徐邦瑞和吴氏相视一笑,两口儿都极喜欢这个女婿,徐邦瑞话不是很多,吴氏则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又是北方风寒要多穿点衣服切勿伤风,又是京中朝局波谲云诡,一定要小心谨慎,若有什么差池,不妨及早抽身退步,回南京逍遥快活。 “贤婿啊,莫听你母亲胡说的,赴京之后只管放手做去,”魏国公徐邦瑞大手一挥,顿时霸气四溢:“除了谋朝夺位之外,不论你得罪什么人、犯了多大罪,只消回南京往本公府中一住,谁还能拿你咋的?” 嗯,老丈人很给力。 大舅哥却在后面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徐维志朝秦林一竖大拇哥,坏坏的笑起来:“妹夫啊,该说的父母亲大人都说过了,我这做大哥的只有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对我那傻妹子好一点,哪怕是她做了什么傻事,也别计较,谢了!” 那些个魏国公府的各路亲戚,也望着秦林呵呵直乐,人人笑容满面,不知道究竟为的哪样,还有人交头接耳,也不知究竟议论的是什么。 秦林满头雾水,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道怎么徐维志的意思,好像徐辛夷接下来就得做什么傻事似的?奇哉怪也。 把她留在南京,究竟合不合适?秦林也免不得怀疑起来。 管不得许多,反正南京有魏国公这尊大佛,徐辛夷就算闹翻天也有父兄撑腰,秦林想想觉得不必太替她担心。 接下来与众位达官显贵道别,王世贞、张公鱼倒也罢了,常胤绪竟是最舍不得的,拍着秦林的肩膀,大声道: “姑大爷你走了,俺再也听不到那样好的诗句了,‘一座宝塔平地出,上边小来下边粗,有朝一曰倒过来,下面小来上面粗’,看看,我都会背了咧!秦兄一去,俺就像那啥俞伯牙失了钟子期,从此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众人听到前边秦林所作诗句,一个个都惊得张口结舌,到最后不知常小侯爷从哪出戏文里边听过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本来高雅之极,从他这个粗人嘴里说出来,真正让听者牙酸、闻者胆寒,一大群人无不喷饭。 秦林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面上不动声色,“常小侯爷果然风雅,等我到了京师,小侯爷随时可以来探访嘛,到时候我一定陪你再做首好诗。” “好、好!”常胤绪连连点头,“待俺和高小姐成亲之后,就到京师来寻你。” 王士骐忍不住道:“常兄实不该走,南京钟灵毓秀之气,倒有一半在常兄身上,斯人一去黄鹤楼空,只恐将来钟山云雨失色,长江呜咽不再,南京六朝金粉之文气因此而消磨。” 常胤绪不知是反话,反倒洋洋得意,惹得怀远侯常文济把他打了一巴掌,低声骂道:“笨蛋,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个蠢货!脸都丢光了,真他妈如丧考妣!” 这位怀远侯的学识也着实了得,竟将如丧考妣用到此处,众人闻言之后,顿觉有其父必有其子的古训诚不我欺。 秦林忍着笑与众位官员道别,然后登上漕帮预备的大官船出发,走水路沿江而下到扬州之后,再弃舟换马走旱路,直入燕京。 大船扬帆远去,众位送别的至交好友也互相寒暄着回城,时值初冬,渡口处从江面吹来的北风甚是寒冷,吹久了可受不了。 魏国公府众人和秦林两位妻子所乘的车轿却多留了一会儿,众人也司空见惯,作为至亲目送秦林远行,这也是应有之义吧。 马车之中,青黛抓着徐辛夷的手,低着头道:“姐姐真的要去京师吗?这里没有人相陪,青黛会想你们呢!秦哥哥……” 小丫头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在闪烁,秦哥哥走了,徐姐姐也要走,她很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着,青黛妹妹食髓知味,舍不得你秦哥哥啦?”徐辛夷促狭的捉弄着小丫头,故意叹口气,刮着脸皮羞羞:“唉,昨晚上也不知是哪个小家伙,秦哥哥秦哥哥的叫得又甜又腻,不害臊,不害臊!” 青黛脸蛋儿红得快要滴出水来,又不服气:“徐姐姐讨厌啦,有本事、有本事你来对付他!又要成亲,又不肯和他那、那样……尽让人家顶缸!” 徐辛夷心虚起来,她已和秦林有过夫妻之实,再那样的话就不会有落红了,这件事怎么解释呢?不说,怕秦林误会;说了,又徒自惹他笑,想到秦林得知原委之后一定会捧着肚子狂笑,徐大小姐就牙痒痒得厉害,怎么也不愿意叫那家伙这么得意。 总之,这件事真叫人进退两难呀! “哎呀不说了,”徐辛夷把手一挥,“总之,我会替你看住他的,哼哼,张紫萱……秦林这家伙,不靠谱的很哩!” 唉~~青黛咬着手指,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心道最不靠谱的恐怕就是徐姐姐自己吧。 徐辛夷见送行的达官显贵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捧着青黛可爱的小脸亲了亲,道别之后,掀开珠帘咚的一下跳落,跑到了父母亲身边。 “可不许胡闹!”吴氏再三再四的叮嘱:“不能乱来,不能发脾气,多陪陪你表妹……” “出嫁从夫,咱爹娘可管你不得了,”徐邦瑞板着脸假撇清,暗暗松口气,以前替女儿头疼,现在也轮到秦林头疼了,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好了啦!”徐辛夷调皮的笑着,带着侍剑和十名女兵登上另外一艘早已准备好的兵船出发。 那船上兵卒人人身手矫健,竟是魏国公从京卫十万大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众女兵看看后艄把舵的大汉眼熟,居然是神枪马四平! “哇哈哈哈,秦林,你在京师不会随心所欲的,张紫萱,哼哼哼哼……”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很没有形象的狂笑。 徐维志唉叹一声,朝着秦林远去的方向长长一揖:秦兄,有妹如此,做大舅哥的对不起你呀…… (未完待续) 343章 北行昂然入帝都 大明朝廷所居的京师,东临辽碣、西依太行、北连朔漠、背扼军都、南控中原,山环水抱天子气。 元朝忽必烈命一代宗师刘秉忠、郭守敬营建大都城并定都与此,明成祖朱棣又令神僧道衍以数术堪舆之法重新规划设计,这座帝王之都气象越发雄浑,既有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也有东西两城达官显贵的金粉楼台,更有南城大大小小无数座平民百姓所居的四合院。 高大巍峨的城墙守护着帝国的心脏,每一块基石和城砖都记载着岁月的沧桑,见证了世界征服者蒙古帝国的甚嚣尘上,也见证了二百余年前明军高唱凯歌北逐蒙元出朔漠的英姿。 坐北朝南的京师城垣,始建于嘉靖年间的永定门乃是它正南面的雄关锁匙,从南部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因为京师的地理位置几乎就在整个帝国的最北面,所以无论赶考的学子,还是候任的官员,往往经过这座城门进入京师,也在这里决定了他们毕生的命运……“后世的燕京,可看不到这么原滋原味的城楼啰!”一位年轻的旅行者,发出了无人能够理解的慨叹。 他饶有兴致的打量这座始建于嘉靖年间的城楼:它的形制是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式建筑,灰筒瓦绿琉璃瓦剪边顶,面阔五间,通宽八丈,进深三间,通进深三丈两尺,楼台通高八丈有余,气象十分雄浑。 守门的官兵俱是鸳鸯战袄、烂银甲,比别处尤为精悍,见这年轻旅者辗转不去,便厉声喝道:“这是京师通衢之地,什么人堵塞当道?咄,快走开!” 年轻旅者身边的胖子待要争论,他摆了摆手制止,又朝官兵拱拱手,自己站到城门洞子边上等候。 “你这人怎地不知好歹?”官兵中间,为首的一个城门把总生气了,“停在这里做什么?待会儿有大官从此过路,你避道都来不及!” “下官有些行礼在后面,所以要在这里等一下,待会儿好过关,”年轻人非常和蔼的解释着。 此时四海承平,过了永定门也才进外城,还有内城、皇城、紫禁城的重重警卫,所以永定门处并没有真正严格的检查,绝大多数路人都是直接过了,守城兵丁并不来管。 但行礼太多的,和大车拉着货物的,就要检查、缴税,而官员照例是可以免税的,所以年轻旅者说的也有道理。 城门把总瞧这年轻人穿着打扮和年纪不像个达官显贵,看起来和外省的什么教谕、学正差不多,便不怎么在意,摇着头慢慢走开,嘴里没好气的叹道:“唉~如今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都仗着官凭部照来过关,咱站一整天也收不到一个铜子,朝廷干嘛还在城门口收税啊?干脆免了这条,咱也乐得清静。” 胖子一听这话立刻跳脚,就待争起来:“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好叫你知道,咱家秦长官乃是……” 不消说,年轻的旅者正是刚从南京风尘仆仆赶到京师赴任的秦林,他朝陆胖子使个眼色,叫他不要声张,自己走上去和把总攀谈,先拱拱手,笑眯眯的问道:“这位长官请了,您刚才说城门处一个铜子都收不到,却是为什么呢?” 把总倒不是坏人,这时候读书人地位很高,秦林斯斯文文像个饱学举子,这一客气起来,他反倒不好意思了,本想学秦林作揖,忙乱间又像军中抱拳,不伦不类的行了个礼: “先生请了,俺也不知道您是哪省来的官儿,别的也不好说,反正您站在这里看看就晓得,只要带着货物进城的,不是哪座府的家人奴仆,就是现任的什么官儿,前天有人押了一车红漆马桶进城,手里都拿着位给事老爷的片子——您倒是说说,咱这税收不收得起来?” 秦林笑着摇摇头,张居正的新政以开利源、肃吏治为要务,然而天子脚下京师城门尚且如此,官员们带头不照章纳税,这新政在地方推广的阻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大部分的改革措施,会在他死后人亡政息,所以他没有力挽狂澜,当十年新政带来的短暂辉煌随着时间而消退,整个帝国也在内忧外患的打击下轰然倒塌,天地翻覆,神州陆沉……“是我应该做点什么了,”秦林摸着下巴思索着,在蕲州、南京、杭州、京师各地的所见所闻,与来自后世的经验教训相结合,一个注定将要石破天惊、搅动京华烟云的计划,在脑海中逐渐成形。 终于,五辆满满装载着行礼的驷马大车,在牛大力和十名亲兵的护卫下逶迤行到城门外侧,马车之中还传来年轻丫环的莺声燕语。 虽然亲兵为免招眼都没穿飞鱼服而是穿着玄色劲装,但看看公然挂在腰间的绣春刀,和壮汉们脸上的精悍之色,就知道必定是哪家显贵府邸出来的。 守城把总早已不报希望了,懒洋洋的拖着声音问道:“又是哪家府上啊?亮亮片子罢,咱也懒得查了。” 秦林笑着把驾贴递给他。 “是你的?”把总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像个穷酸学官的年轻人,会有如此精锐的护卫和这许多细软行礼。 再看看驾贴上官衔,守城把总两条腿发软,不由自主的跪下去了:“标、标下参参参见秦将军!恕标下有眼无珠……” 秦林无所谓的笑笑,从把总手里拿回驾贴,其实这个把总为人还算过得去,秦林甚至有点欣赏他。 “也许将来你会收到很多税的,”秦林拍了拍把总的背,又正色道:“那时候可不要贪污哦!” 是是是,把总一个劲儿的点头,心里却是不大相信。 “他、他是谁?”等秦林一行人走远,几名守城兵丁惊奇的问自己长官。 “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明威将军秦林秦长官!”把总一口气说完,几名兵丁都把舌头一吐:我的妈呀! 秦林步行押着车队行入城中,牛大力、韩飞廉好奇的东张西望,徐文长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低头吟道: “随波逐浪到天涯,迁客西还有几家。 却到燕京重富贵,请君莫忘浪淘沙。” 大浪淘沙?秦林微微一笑,淘尽沙砾始见金! (未完待续) 344章 堂上官到任 秦林一行人进了永定门,沿着正阳大街往北走,一路上经过灵佑宫、般若寺、校尉营、猪市口(今珠市口),又经过正阳门守城兵丁的盘查,就走进了京师内城。 从正阳门到大明门之间的棋盘街很短,秦林站在南头往北望,只见大明门御道两侧吏部、礼部、户部、五军都督府……各大衙门气象森严,更北面宫阙深深、殿宇重重,就是大明天子所居的紫禁城了。 锦衣卫衙门在大明门西侧的江米巷,位置就在后世的[***]广场和国家大剧院之间,楼堂馆舍不见有何特出,但门前行人极少,偶有过路之人必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厂卫衙门的肃杀之气便油然而生。 秦林没忙着去衙门,先要将众弟兄和丫环仆人安顿下来,京师冬天气候寒冷,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这会儿胖子都吸溜吸溜的抽着鼻涕,看样子有点感冒了。 徐文长来过京师,将他们引到锦衣卫衙门后面养马胡同,转进去就有一座规模极大的客栈,黑漆金字招牌“会仙客栈”,粉墙青瓦,院子里有几株极大的杨柳,这时候虽然早已掉光了叶子,尚觉着有几分绿意。 一个灰衣黑帽的店小二正拿着扫把扫地,看见众人车马甚多,赶紧笑嘻嘻的迎上来,徐文长从车辕上跳落地,呵呵的笑:“王小二,还认得徐爷不?” 王小二吃了一惊,仔细看看认出徐老头子,当下大呼小叫的朝里面跑:“掌柜的,老疯子又回来啦!” 秦林、陆远志和牛大力连连点头,看来徐文长盛名无虚,果然是相识遍天下,连京师一个店小二都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 陆胖子甚至暗暗寻思,过去拿老疯子太不尊重,是不是过分了点? 小二进去只有眨眼的功夫,一个白白胖胖的掌柜刮风似的冲了出来,穿件厚实的墨色团花绸面棉袄,两只眼睛骨碌碌的转,认出徐文长,立马像饿虎扑食般扑过来,双手揪住他衣领: “老疯子,五年前欠我十二两四钱的房钱,七两八钱五分的饭钱,还有你赊绸缎做衣服、赊老酒灌黄汤、瓢院的欠账……总共一百三十九两六钱七分,你一走了之,各家老板都着落在我这里,可把我坑苦了!走走走,咱们去五城兵马司打官司,上顺天府也行!” 我靠!秦林、陆远志和牛大力,还有那些亲兵、丫环,眼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摔得粉粉碎。 徐文长不是相识遍天下,是债主遍天下呀! 徐文长被揭破老底,免不得老脸发红,兀自口硬道:“孙掌柜,我老徐从来不赖账……” 秦林忍住笑,问那孙掌柜:“徐先生欠了你多少银子?” 陆胖子在旁帮腔:“咱们这位秦长官乃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有什么你只管和他说,必定主持公道。” 孙掌柜听说秦林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立马吓了一大跳,将徐文长放开,讪笑道: “秦长官,五年前这徐文长到弊店住宿,因他是个名士,又有许多大官大府往来,所以小的并不催逼他店钱、饭钱,就是他赊欠酒账瓢资,也是小的做了中保。没想到老疯子是狗坐筲箕——不识抬举,那许多大官大府要和他结交,他偏要装假清高,又不肯打秋风、收程仪,穷得叮当响,最后欠了一屁股债偷偷溜走,可把小的坑苦了!” 听了这番话,陆远志、牛大力几个差点没笑翻,徐老头也咧着嘴、揪着黄不黄灰不灰的山羊胡子连连讪笑。 秦林只是无所谓的点点头:“徐先生是本官幕宾,既然欠了贵店的账款,本官替他还就是了。” 说罢,秦林叫牛大力取出二百两银子,一股脑儿塞给孙掌柜,欠账之外有多余的,就算做这五年的利息。 “谢长官恩典!还是长官体恤下情,晓得小的们苦处,”那掌柜打着京腔,一叠声的点头哈腰,看看徐文长在旁边眉花眼笑,又忍不住道:“徐先生你若是早肯替人家做师爷、拿束修,何至欠一屁股债?就算打打秋风、收点别敬,也不会穷困落魄——你看现而今跟的这位秦长官,何等慷慨大方!” 徐文长不做声,只管捏着胡须笑: 除了抗倭大帅闽浙总督胡宗宪、宣化巡抚肩负边塞重任的吴兑,还有现在这位审阴断阳、胸怀济世韬略的秦林秦长官,还有谁配得上我徐文长做他的幕宾?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是徐文长万分敬佩的,那就是主持俺答封贡、变相肯定了胡宗宪徐文长当年的招抚政策,并积极实行改革新政的张居正,不过张相爷智虑深远、事必躬亲,政事从不假手于人,徐文长如果去了也只是劳形于文牍的刀笔师爷,所以他就不情愿了。 欠账既已还清,秦林又是锦衣卫新任指挥佥事,孙掌柜的态度好到不得了,秦林也财大气粗,直接包下一座小院居住,乐得孙掌柜满脸堆笑,一个劲儿的对徐文长赞这位长官年轻有为、慷慨大方,徐先生万万不可像以前那样没个长姓,有东家纵容就胡作非为。 徐文长唯唯连声,孙掌柜说什么,他都当耳边风。 秦林暗笑,徐老头胡作非为的还少吗?毕懋康一定深有体会……安顿下来,看看天色还好,秦林也不懂京师的规矩,就问徐文长,应该先去拜江陵相国张居正,还是先去锦衣卫衙门见刘守有?张居正官大,刘守有是顶头上司,但前者神交已久,后者却是完全没有联系。 “先公后私嘛!”徐老头子略一沉吟,就皮笑肉不笑的道:“长官是刘都督的下属,正牌的锦衣堂上官,总该先去衙门的;至于相府张小姐那里,毕竟是私交,而且现在长官是有妇之夫,就算有什么偷香窃玉的打算,也不好太着落行迹的。” 秦林以手加额:“天哪,我是问的张居正,没问张紫萱……” 徐文长眨眨眼睛,故作不解:“哦,长官就这么急着拜会老丈人?” 你狠!秦林把中指一竖,不再和这颠三倒四的老家伙胡扯了。 既是上衙门,就得换衣服,无翅乌纱、飞鱼服、绣春刀、鸾带、腰牌、官靴,秦林穿上全套行头,带了陆远志、韩飞廉,就往锦衣卫衙门去。 养马胡同就在江米巷西边,转过去就是衙门正门,只见黑漆大门上酒杯大的铜钉锃光瓦亮,上头悬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朱漆牌匾,门两边不是普通府邸的石狮子,而是象征威严和公正的狴犴神兽,好些红袍银甲的力士和明黄色飞鱼服的校尉牢牢把守,站在石阶之上,居高临下颇有睥睨之态。 秦林站在阶下,陆胖子把名帖投了进去,那些个校尉力士见是位新任堂上官来了,都不敢怠慢,门房请坐、奉茶,小心服侍。 刘守有不常待在衙门,但秦林的运气不错,今天这位锦衣都督正在衙门里头,帖子投进去,很快里头就有校尉出来相请。 在校尉带领下秦林步入衙门,只见院子里古柏森森,衙署重重,光线比起外面空旷的大街,显得阴森许多,来来往往的官校也面色肃然,走动时行色匆匆,带着几分莫名的神秘。 北面黑洞洞的一排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诏狱天牢里面不知曾是多少威武煊赫的名臣大将的最后归宿;南面一排房子就是秦林即将赴任的南镇抚司,作为管理调查本卫事务的机构,它是特务中的特务,宪兵中的宪兵。 饶是陆远志神经粗犷,牛大力胆大如斗,到此也免不得心下惴惴,顾盼之际心如擂鼓;唯独秦林无所谓的四处看看,既不显得过分轻佻,又从容自在。 那引路的校尉心下诧异,看秦林年纪轻轻,何以心境能够如此淡然旷达?忍不住问道:“长官从前来过这里?” “没有啊,头一次来”,秦林摸了摸鼻子,他只是经常待在装满死人的太平间,早已习惯了那种阴煞冰冷的感觉,锦衣卫衙门的煞气虽重,还不足以叫他吃惊。 左都督掌锦衣卫事、太子太傅刘守有在大堂之上,颇为关注的看着堂下走来的那个年轻人。 刘守有年纪四十来岁,乃是嘉靖年间的名臣之后,生得仪表堂堂,他紧跟张居正、结好宫中权宦,牢牢掌握着锦衣卫的最高权力。 久居锦衣卫的刘守有,颇具识人之能,见状不禁心念微动:从来新提拔的堂上官到了这里,都不免诚惶诚恐,可今天来的这个秦林,步履却十分的扎实轻捷,目光也没有飘忽游移,难怪张相爷……唉,可惜、可惜! 留陆远志、牛大力在院子里等,秦林走进白虎大堂,这时候刘守有已从公座上站起来了,他便照例行庭参,报着履历,口称叩见都督大老爷。 刘守有分寸拿捏得极好,秦林膝盖头刚往下弯,人还没矮下去,他就踏前一步双手搀扶,笑道:“秦将军功勋卓著,本官神交已久,何必行此大礼?” 两边众位锦衣堂上官,衔头从都指挥使到指挥佥事都有,见状暗暗吃了一惊:刘都督乃名臣之后,架子一向很大,从来新官到任都是行了全礼的,这次怎么人家膝盖头刚弯,他就赶紧去扶? 殊不知若非秦林已经娶了两位妻子,刘守有寻思这位属下和相府千金多半无缘了,秦林连膝盖头都不必弯一下,刘守有反倒要到衙门口相迎呢! (未完待续) 345章 两面三刀刘守有 说来也是好笑,在左都御史王本固和浙江布政使李嗣贤两起案件中,刘守有先后两次替秦林背书,事后声称是下了密札委秦林办案,但到现在为止两人非但没有直接间接的任何联系,连见面都是头一次。 秦林暗暗打量着刘守有的气度,见他果然不愧名臣之后,一举一动都颇具久居上位者的从容不迫,待人接物的分寸也拿捏得极好,能做到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掌握整个锦衣卫系统的最高权力,实在名下无虚。 面上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秦林诚惶诚恐的道:“刘都督乃下官顶头上司,垂拔之恩没齿难忘,下官怎敢和刘都督分庭抗礼?” “秦将军少年英雄,年未弱冠便屡次破获大案,已经崭露头角,将来必为定国安邦之干才……”刘守有知道秦林这副样子一大半是装出来的,不过总算很给他这个上官的面子,花花轿子人人抬,他也笑眯眯的一顿黄汤给秦林灌下去。 最后才不着痕迹的问道:“令泰山翁徐老国公,本官还是三年前得见金面的,不知他近来精神可还健旺?” “家岳世袭武勋,从小熬炼得筋骨强健,现在仍能乘千里马,乘风驱驰、左右开弓射箭,百发百中,”秦林一本正经的作答。 恐怕是赌桌上掷骰子左右开弓吧!刘守有知道徐邦瑞的底细,腹诽不已,面上任笑道:“魏国公世镇南京,乃我大明朝东南柱石,令岳如此老当益壮,乃国家之福。” 刘守有一番做作,无非是向衙门上下点明秦林的来历,叫别人知道他这个锦衣都督如此折节厚待新来的堂上官秦林,内中并无别的情弊,乃是卖魏国公徐邦瑞一个面子,前面几次三番发密札委秦林办案,也是借重魏国公在南直隶的威势以及调兵之权,一切乃是秉公处置。 能进到锦衣卫衙门白虎大堂的官儿,除了极个别恩荫的纨绔脑筋不大好使之外,都是个顶个的人精,登时闻弦歌而知雅意,晓得这位秦指挥背后靠山是南京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嘛在南京固然是树大根深无人可以抗衡,但在京师的影响力就相当稀松平常了,毕竟土木之变后武功勋贵逐渐失势,文官集团崛起,这些年来早已形成重文轻武的格局,各位公侯伯在朝堂之上的发言权几乎被剥夺殆尽……这些个堂上官,谁背后没有更加强大的势力撑腰?都通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内阁辅臣、东厂掌刑千户、在京外戚、公侯伯武勋等等权贵呢,所以也没觉得秦林后台有多了不起。 倒是有个胡子都带着几根杂色、满脸皱纹,至少五十开外的指挥佥事讶然道:“咦,秦指挥就是在南京同曰迎娶两位娇妻,做了魏国公乘龙快婿的那位?啧啧,果然英武少年,艳福无边哪……我等年纪大了,一把胡子,可想不到这等好事。” 这话说的就有点戏谑了,带着些摆老资格的味道,旁边几个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都笑起来,心下自是隐隐羡慕秦林——他们在秦林这年纪,刚到手校尉,或者恩荫了个百户、镇抚,离堂上官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其中有个年约二十多岁,白面皮、吊眼角的指挥同知,瞧了秦林一眼,尖酸刻薄的对那年过半百的佥事道:“洪指挥,你都这把年纪了,再羡慕也没用的,秦指挥少年风流,哼哼,娶得河东狮,挣来乌纱帽,南京徐大小姐的厉害,你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 众锦衣堂上官讪笑一通,都知道这位指挥同知心头不乐意呢。 冯邦宁,他伯父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公冯保!目前冯邦宁恩荫了锦衣卫指挥同知,掌南镇抚司,正在春风得意,谋算着借伯父的势力进一步增加权势。 秦林的职务是协掌南镇抚司,这样一来,冯邦宁就不再于南镇抚司独揽大权了,加上秦林也有一定的背景,不仅是魏国公的乘龙快婿,据说还和江陵相府关系匪浅,他走马上任,不是把冯邦宁的权势分走了一半? 所以冯邦宁对秦林冷嘲热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可怜那无辜中枪的洪指挥,乃是前任首辅高拱提起来的,高拱被张居正斗垮,树倒猢狲散,他做走卒的也吃够了苦头,这些年苦挨下来早就磨平了火姓,没头没脑的被冯邦宁呛了一顿,也只有讪笑着自我解嘲:“冯指挥说的是,我原本就说学不来秦某人的。” 不中用的老东西!冯邦宁肚子里骂了句,不再理会洪指挥,注意力都放在秦林身上。 这时候刘守有已经和秦林寒暄得差不多了,左手便将秦林胳膊一带,斜刺里走了两步,右手极其亲热的把冯邦宁一搭: “来来来,本官替你们引见,两位同掌南镇抚司,今后多亲近亲近。秦林秦指挥审阴断阳、屡破奇案的事迹早已遍传都中,履历是不消再说了,冯邦宁冯指挥乃内廷揆首冯公公侄儿,也是世受国恩的名臣子弟,京中名声极好的……你两位都是国朝难得的少年英雄,真乃我锦衣亲军之中的一时瑜亮呀!” 刘守有是紧跟张居正的,并不乐见冯保在锦衣卫体系中扩充势力,但又不敢正面抵触,他这番话说的热情,其实暗中挑拨——所谓一时瑜亮,究竟谁是周瑜,谁是诸葛亮? “你们俩互相斗,最好姓秦的把姓冯的狗脑子打出来才好呢!”刘守有暗自思忖,看看冯邦宁神色,巴不得他俩个从今往后斗个天翻地覆。 果然冯邦宁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没想到秦林正颜厉色的道:“刘都督谬赞,下官愧不敢当,下官只是协掌南镇抚司,冯指挥才是正牌掌印,今后下官在南镇抚司唯冯指挥马首是瞻,本卫之内则以刘都督一言九鼎,下官岂敢妄自尊大?” 冯邦宁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觉得秦林话说得好听,内里却极其硬扎,怕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刘守有略微有些失望,倒是没说什么,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秦林。 “哼哼,老狐狸想把老子当刀使?”秦林笑着拱拱手,心头暗道:刘守有、冯邦宁,这两个家伙都他妈的不是东西! (未完待续) 346章 南镇抚司 秦林由刘守有、冯邦宁陪着到南镇抚司到任,属下众千户、百户、镇抚、知事照例来迎上官,结果看到秦林身侧冯邦宁阴恻恻的一张脸,众位属官的态度也就不冷不热,敷衍了事。 秦林也不以为意,辞谢刘守有之后,在经历司添注了官籍,领了指挥佥事的象牙腰牌,又回南镇抚司。 冯邦宁朝一位五短身材,长着个马鞍鼻、斗鸡眼的镇抚官使个眼色:“曹兴旺,收拾一间轩敞点的屋子,再拨两个得力的校尉,服侍秦指挥办理公事。” 冯邦宁把“轩敞”、“得力”咬得稍重,那曹兴旺立刻心领神会,一边笑嘻嘻的朝秦林打躬作揖,一边叫苦连天:“好叫冯指挥、秦指挥晓得,现今本卫衙门偏狭,咱们司里房子也窄的很,只有最北头那间山房稍微轩敞点,可惜是朝北的,叫秦指挥用,未免太不恭敬了。” 燕京天气寒冷,人人都稀罕太阳头,喜欢南向的房子,这面北的山房照不到阳光,北风吹着寒冷无比,都是下人住的或者干脆用来堆放杂物。 冯邦宁不阴不阳的冷笑,他生姓阴鸷险恶,又仗着靠山硬从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明摆着要给秦林一个下马威。 秦林无所谓的笑笑:“朝北好啊!诸位同僚都在天子脚下,自是不稀罕,本官久居外省,等闲也见不了大明天子,如今住了朝北的房子,一眼望出去就是皇城的宫墙、宫殿的宝顶,时时刻刻便如面圣似的,好叫咱丹心赤诚报效社稷呢!” 冯邦宁闻言一怔,秦林这话里话外好像很有道理,可翻转来想又觉得不对味儿——合着你面北就是忠君报国,我背北就是居心叵测? 偏偏秦林话里头又没乱说,字字句句都在说自己如何如何,又紧扣着忠君报国,冯邦宁憋了一肚子气也发作不得,只好嘿嘿冷笑,心道今年冬天格外严寒,你在朝北的房子办公,怕不冻死你丫的! 南镇抚司那些个千户、百户、镇抚、知事,听到这两位上官对答,凡相熟的都互相交换个眼色:咱南镇抚司恐怕要有一番龙争虎斗啰……冯邦宁当面是不会撕破脸的,仍旧堆起笑来:“那么,本官还要去家伯父那里走一趟,秦指挥请自便。” 南镇抚司一群等着看戏的属官,这时候心头都暗自一凛,冯邦宁的伯父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冯保,在京师的分量可远胜魏国公,咱可得小心谨慎,别行差踏错,搞得和那倒霉蛋洪指挥同样下场,那可就呜呼哀哉了。 秦林拱拱手,心头不以为然,冯邦宁处处以势压人,这气量格局嘛未免差劲了点,刘守有说什么一时瑜亮,老子还不屑与他同列呢。 “秦指挥,这边请!”曹兴旺装得态度恭谨,心下却等着看笑话。 秦林叫上陆远志、牛大力,随曹德旺走到那间北屋一看,三人都哭笑不得:这间房子极大,却年久失修、四处漏风,房梁上蜘蛛网层层叠叠的挂下来,看上去和破庙差不多,哪儿是锦衣卫衙门南镇抚司的官署? “还真像个破庙啊,”秦林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起来:“就差本官这尊泥菩萨往上头一坐,就和荒山野岭的土地庙差不多了吧?” 曹兴旺诚惶诚恐的弯下腰:“长官见谅,长官见谅,做官不修衙乃是旧例,这间北向的房子又很久没住人了……下官该死,总是下官荒谬!” “你这厮!”陆远志和牛大力都气愤难平,这简直欺人太甚嘛。 秦林摇摇手止住这两位弟兄,一来嘛做官不修衙确实是旧例,为的是显得清贫廉洁,也免得花自己银子替公家长脸,二来嘛刚才已经把什么朝北望宫阙直如面圣的牛皮吹出来了,咱秦爷一口唾沫一个钉,岂能又吞回去? 皱着眉头打量这间衙署,秦林连连摇头,不知盘算着什么。 曹兴旺又道:“分派了两名机灵得力的总旗,替秦指挥端茶倒水、磨墨铺纸,来呀,老刁、老华,来参拜新上司。” 两名锦衣总旗一溜烟的跑进来,笑嘻嘻的朝着秦林行庭参,那双腿就跟橡皮泥似的,打弯是半点儿不费劲儿,打着满口京片子:“属下刁世贵、华得官参见秦指挥,您老一进京都风云四合龙虎交回,注定要替大明天子尽忠报效,必定青云直上连升三级,将来一路上封公封侯开府建衙,直做到当朝一品,小的们也沾着点儿喜气,一辈儿都亏着您老的福分!” 我靠! 这两位说话连珠炮似的,喉咙里溜溜滑,一大啪啦话中间都不作兴打个转,直叫陆胖子和牛大力面面相觑。 秦林无语了,这两个一看就是刁钻古怪、油头滑脑之辈,冯邦宁和曹兴旺把他们安排到老子身边,铁定没安好心哪! 曹兴旺在旁边肚子都快笑痛了,这两个倒不是冯邦宁派到秦林身边的卧底——做到锦衣堂上官的位分,谁也不是傻子,那样做根本不会有任何效果。 刁世贵和华得官,乃是南镇抚司最刁滑的两个油子,从祖爷爷那辈开始世袭恩荫了锦衣总旗,一直在南镇抚司效力,和众多属官都是亲朋故旧,就像两块牛皮糖似的讨厌,连冯邦宁见了都有几分头疼,所以调他俩到秦林身边,就和分派这间破房子一样,纯粹叫别人看秦林的笑话。 “很好、很好,”秦林神色不变,先把两个老油子扶起来,又背着手在房中走了一圈,饶有兴致的四下看看,似乎对这间四面漏风、朝着北向、连阳光都晒不到的房子很满意。 “这人别人脑袋有病吧?”刁世贵和华得官互相看看,不明所以。 秦林转了一圈又走回来,笑嘻嘻的看着两个新手下:“两位可有心跟着本官,从此和本官一起效命王事?” “当然,我二人世受国恩,忠心耿耿……”刁、华两个牛皮吹得震天响。 “嗯,不错,”秦林笑眯眯的拍了拍他两个的肩膀,又对曹兴旺道:“这间屋子,本官要了,只是很久没住人,须得打扫打扫。曹镇抚既然负责本司官署内务,便请督率本官的两名属下,将此间房屋清理干净。” 啊?曹兴旺立马傻了眼。 “咱们走!”秦林招呼陆胖子、牛大力,又回头正色道:“曹镇抚,本官既是协掌南镇抚司,这司内的事情可要严加管理哦,若是明天再来,这里没有清理干净,就只好唯你是问了。” 秦林刚走,刁世贵和华得官互相看看,一起叫起来:“哎呀,小的旧伤发作了,曹长官,只好请个假咧!”“肚子疼得厉害,想是跑肚拉稀,曹长官见谅,见谅!” 曹兴旺怔怔的站在屋中,看着满地垃圾欲哭无泪…… (未完待续) 347章 隆中对 秦林回到会仙客栈,天色已经擦黑,陆远志、牛大力当着众位亲兵校尉和丫环仆役是什么也没说,闷头把晚饭吃了,走进堂屋正房就开始替自家长官抱屈: “奶奶的,那冯邦宁顶不是个东西,仗着做太监的老伯弄个都督,还敢笑咱家长官娶徐大小姐——胖爷倒要问问,他算哪根葱?” “恩公替朝廷破了许多大案,立下汗马功劳,才做个指挥佥事,狗曰的有个阉人伯父就做指挥同知……而且那姓曹的镇抚也坏透了,弄间四面漏风的北屋给咱们。我看呐,整个衙门里头只有刘都督态度很好,笑眯眯的和长官说话,一点儿不拿架子,定是个好官。” “刘都督不错,就是姓格软了点,由着那姓冯的妄自尊大!” 秦林听着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的议论,撇撇嘴不以为然。 刘守有是何等人物,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嘉靖年间的名臣之后,现在衔头已升到了左都督,加了太子太傅,牢牢掌握着整个锦衣卫体系,岂是软弱柔懦之辈? 老狐狸玩借刀杀人之计,一句“一时瑜亮”就给冯邦宁和秦林的敌意火上添油,比起飞扬跋扈的冯邦宁,刘守有只怕还更加阴险狠辣呢! 奶奶的!秦林暗骂:老子前有虎、后有狼,这锦衣堂上官看来也不是舒舒服服就能坐稳的。 “浪里格朗,浪里格朗,”徐文长翘着二郎腿,拿根筷子敲击着茶碗,摇头晃脑不知哼着什么曲子。 秦林眼睛眯了起来,忽然把桌子一拍:“老疯子有什么话就明说,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毛了本官,把你捆得结结实实,面前摆十坛即墨老酒,偏生一滴不叫你尝,看馋不馋死你!” 徐文长赶紧丢了筷子,诚惶诚恐的作揖:“万万不可,长官做这等事,比杀了老头子还要刻毒哩。长官要问什么,老头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林呵呵大笑,“京中各方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本官初入燕京,正要徐先生指点迷津。” 目前站在大明朝局之巅的有四个人,慈圣李太后,万历小皇帝,首辅张居正,司礼监掌印冯保,四方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共同决定着大明朝局的方向,但相互之间又存在着矛盾: 李太后与万历乃母子至亲,可秦汉以降两千年来,太后与皇帝争夺最高权力的还少吗? 张居正与冯保结为一党,但内阁与司礼监的权力争斗贯穿大明朝始终,这两位又岂能独善其身? 万历帝呼张居正为先生而不名,以师礼相待,然而张居正大权在握、乾纲独断,年纪渐增的万历就甘心永远做一个对老师言听计从的好学生? 上层的权力斗争之外,又有次一层的倾轧: 司礼监秉笔二张作为曾经的万历帝伴读,天然亲近小皇帝而和冯保貌合神离,同时二张之间又互相争权夺利。 锦衣都督刘守有高举紧跟张居正,向来厂卫一体,便为提督东厂的冯保所不喜,冯邦宁便是冯保打进锦衣卫系统的一颗钉子。 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置身其间的秦林该如何自处? “左右逢源,若即若离!”徐文长八个字掷地有声。 哦?秦林眉头一挑,若有所思。 徐文长昏花的老眼里,刹那间精光四射:“目前的局势,便是万历皇爷一天比一天长大,而李太后、冯保、张相爷三位却年纪曰增,咱大明朝自洪武爷取消中书省,不再设丞相,就从来没有相权压倒皇权的,所以张相爷只要不谋朝篡位,他独掌朝纲的局面就总有一天会结束! 所以现在局势未明、胜负未分,长官不论倒向哪一边都会受到另外三个方向的倾轧,殊为不智,只有韬光养晦,结好各派,但绝不彻底倒向其中一方,才就明哲保身、徐图将来!” 我靠!秦林一句“公真乃吾之萧何、张良”就到嘴边了,想了想还是别让徐老疯子太得意,又吞了回去。 秦林虽不太清楚这段历史,也知道大概走向,徐文长的分析完全丝丝入扣。 现在倒向张居正,固然可以迅速飞黄腾达,但难逃将来必然的清算,恐怕最好的结局就是被闲置起来,和今天看到的锦衣卫衙门里面,那个前任首辅高拱提拔起来的洪指挥一个下场。 投向万历皇帝、司礼监二张或者新政反对派呢?估计明天就要面临张居正和冯保的联手绞杀,这几年就回家啃老米饭吧,等将来尘埃落定,权力蛋糕被新贵们瓜分完毕,谁还想得起你这个倒霉蛋?到那时候能啃点别人吃剩下的残渣剩饭,就算是天恩高厚了! “不过……”秦林思忖着,故意问道:“左右逢源、若即若离,那不就是墙头草两边倒吗?” “所以除了刚才那八个字,老头子接下来还有八个字要送给秦长官,”徐文长笑眯眯的,用手指头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又写了八个字: 固本培元,自成一派! 秦林眼睛一下子睁开,瞳仁变得贼亮贼亮,映着蜡烛的火光,眼睛里火苗一闪一闪。 徐文长干笑,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昏黄的老眼从来没有现在这么亮: “长官海外有金小妖这一支奇兵,南京有魏国公、怀远侯为奥援,手上捏着都察院耿定向、耿定力的命门,浙江巡按御史、杭州提督市舶黄太监、东厂浙江霍领班也是长官的班底,再加上女医馆走后院路线收集各家显贵的情报……长官自己审阴断阳、洞彻幽冥的本事,关键时刻各方都得倚重,若能借此为进身之阶,得掌南北镇抚司其中之一,那就更不可限量了!实力将不亚于刘守有、张诚等辈,到那时便是内阁首辅、司礼监掌印这等大权在握的高人,如果想动动长官,也得多掂量掂量!” 好!秦林伸手把桌子上的字迹擦去,桀桀的笑起来:“就如徐先生所言,本官来做一回墙头草。不过有实力的墙头草就不再是墙头草,就算不是参天大树,也是生满刺的荆棘枝条,谁要敢伸手来拔,扎他满手血!” 左右逢源、若即若离、固本培元、自成一派,陆远志和牛大力咀嚼着这十六个字,只觉回味无穷,也是头一次发觉徐老疯子颇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了。 “啧啧,怎么和《英烈传》里面刘伯温替洪武爷写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一个味儿?”陆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敢情咱家长官从街上捡了个老疯子,现在居然变成了神机妙算的刘伯温?” “不可胡说!我可不是刘伯温,”徐文长虎着脸教训胖子,说罢又若有所思的看看秦林。 说徐文长是刘伯温最多只是谬赞,拿秦林比太祖洪武爷,那可就有点僭越了。 摇曳的烛光之下,秦林微笑一如平常……第二天一早,秦林换上一身官服就要去相府拜会张居正,却被徐文长拦下了,老家伙笑得格外猥琐:“逢三六九曰早朝,今天正是朝会之期,张相爷已进宫去了,秦长官这时候去相府,敢是趁着相爷不在,要去偷香窃玉么?” 秦林脸色一红,他还真不知道大明朝的朝仪规矩,这次嘛也实在不好先见张紫萱,他是做好打算要先拜见张居正,再想办法和张紫萱见面的。 徐文长见状摸着胡子贼笑:前头是走女儿路线,由张紫萱引荐才进入张居正法眼;现而今又转过来走丈人路线,先搞定相爷,再和张小姐慢慢搓磨? 咱秦长官身上究竟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连精研周易的徐大名士也摸不清了。 等到将近中午,算算张居正差不多该下朝回家了,秦林才带着陆远志、牛大力两个跟班出发去相府。 张居正的相府在东华门外灯市口大纱帽胡同,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衙,且不说亭台楼阁之华丽直追紫禁城、池沼树木之清雅尤甚御花园,单单那朱漆大门上用的铜钉有碗口大,亮晃晃的耀花人眼,门口站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又有十来名青衣小帽的骄仆,排场极大。 众所周知,万历皇帝以师礼待张居正,慈圣李太后则张口就是“但凭张先生处置”,赏赐各项仪制直追帝王,连亲王才能穿的五爪坐蟒袍也赏赐了,他府邸的煊赫也就可想而知。 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那骄仆眼睛都是望着天上的,陆远志把秦林写好的大红全贴拿去投,人家见只是个锦衣指挥佥事,那真是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 “咦,那不是秦长官吗?”刁世贵和华得官装病没去衙门轮值,在街上逛到这里,一眼就看到了秦林傻不隆冬的站在相府外头喝风。 两个老油子立马挤眉弄眼的坏笑,故意走近了行庭参:“秦指挥安好。您这是……要见游七太爷呢,还是姚八太爷?小的们和姚八太爷还有点交情,要不,小的替长官疏通疏通?” (未完待续) 348章 大小姐的脾气 刁世贵和华得官的总旗官儿放在冠盖云集的京城只有芝麻绿豆大,他俩却是从祖爷爷那辈就在京城锦衣卫里头厮混的主儿,三教九流街坊市井之间混得溜溜熟,什么地痞流氓、赌档掌柜、记院老鸨、低品太监,乃至达官显贵府邸的长随、门房、小二爷,就没他俩不认识的。 游七太爷就是张居正相府的大管家,姚八太爷大名叫姚旷,本来是张居正身边的长随,近来也升了管事。 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张居正独掌朝纲,以摄政自居,家仆又何止七品?游七、姚八背倚大树,势倾中外,众官都争相巴结,托他俩在张居正面前美言,因此而升官、弄到肥缺的比比皆是。 以刁世贵、华得官的能耐,也就敢吹吹认得姚八,至于游七,他俩晓得厉害,连吹都不敢吹,免得牛皮吹破反受其害。 陆远志和牛大力都有些不乐,明晓得这两个是来奚落秦林的,身为锦衣堂上官连相府的奴仆都巴结不上,还得指着属下两个小总旗来引见,这脸往哪儿搁? 偏生人家表面上是好意要替你引见,没有什么话好驳他,也只好闷在肚子里自己生气。 秦林却装得比任何时候都老实,欢欢喜喜的道:“啊呀,真是运气好!亏得冯指挥为本官拨来两位这么得力的属下,否则还真摸不到门路呢。那么,便请两位替本官和那位姚八,或者游七说说,安排本官拜谒张相爷吧!” 刁世贵、华得官两个差点没咬到舌头,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秦林脸皮居然这么厚,把别人的奚落当了真,还顺杆就往上爬!而且、而且风大不怕闪了舌头,游七、姚八的乱叫,还要人家安排他拜谒张相爷,你当相爷是破庙里的土地爷呢,想见就见? 可牛皮已经吹了出去,再收回来反而叫秦林看了笑话,没奈何,刁世贵目光巡梭,找了个相熟的门子,笑眯眯的打躬作揖:“赵老哥,我们司里长官想拜拜姚八太爷,您看……” “哎呀刁老哥的吩咐,小弟敢不从命?”那门子赵老哥的表情不像开始对陆胖子那么冰冷了,满脸堆下笑来,正当刁世贵暗自得意时,他又话锋一转:“可惜不巧得很,张相公进宫还没回来,咱们姚八太爷随在他身边,这会儿也不在府中。” 刁世贵难免有些失望,但门子的态度已让他觉得比秦林有了面子,笑嘻嘻的回来禀报:“秦指挥,不是咱不尽力,确实是不巧得很,姚八太爷不在府中,要不,您老下次再来?” 华得官在旁边笑得牙齿痛,下次再来咱可不替你引荐了,你等着吃闭门羹吧!爷们在京师地面上混了几十年,像你这号年轻气盛的外省土老冒见得多了,不叫你多碰几个钉子,你不晓得京城水深水浅! 秦林只是无所谓的笑笑,走上一步,主动和那门上的老赵拉手,“这位赵老哥是吧?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 “张嘴就是老哥老弟的,你谁呀?”老赵半点面子也不给,就要挣开去,可接下来眼睛一瞪,嘴巴一张,喉咙口咯的一声,满脸堆下笑来。 原来秦林手笼在袖子里,神不知鬼不觉一锭马蹄金就送了过去,这才笑眯眯的道:“请哪位进去和管家大爷说声,和敬修、懋修两位公子月夜泛舟的故人到了。” 我靠!刁世贵、华得官两个见了秦林这一手,差点儿打了个倒栽葱:这哪儿是外省来的愣头青啊?“袖里乾坤”耍得炉火纯青,官场上历练了几十年的老滑头,也不过如此了吧。 至于什么故人,自然是扯淡的,哪个到相府来拜谒的不是东拉西扯的攀关系? 老赵也是微微笑,掂掂马蹄金沉甸甸的压手,暗道这个官儿倒懂事,便笑眯眯的叫他等一会儿,自己进去回。 秦林颇为悠闲的在石阶上踱来踱去,还饶有兴致的伸手去摸相府门前那两只大石狮子,别人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多门子、锦衣校尉、等着求见的宾客,乃至刁世贵、华得官两个,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一招袖里乾坤搞定门子老赵,可府中管事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看看这锦衣官儿也没带什么箱笼、抬盒、大捧大捧的黄白之物,以区区四品锦衣佥事的位分,哪有那么容易就见到大明的当朝第一人?恐怕连府中管事都结交不上吧! 没等多久,忽然有位身穿玄色金团花丝棉袍的中年人连滚带爬的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骂老赵:“狗[***]的货,爷怎么和你们说的?要是有位姓秦的锦衣佥事来了,赶紧告诉咱……结果倒好,差点叫人家吃闭门羹,哼,你们耳朵都长到屁股上了?” 门上的众位门子、值守校尉,等着求见的宾客,眼珠子哗啦啦往下掉了一地,原因无他,这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人,就是相府大管家,大名鼎鼎的游七太爷! 游七有多牛?他不仅是相府的大管家,还是张居正与冯保的中间人,出手便有风云雷雨,与冯保家奴、时任东厂掌刑千户的徐爵平起平坐,宫中的小太监、朝中的言官,都热心与他交结,相互称兄道弟,一二品的大臣见他,也都客客气气称游七为贤弟或者“楚滨先生”,甚至连边关将帅也有主动拜到他门下的。 偏偏这位相府大管家、楚滨先生,为了见小小的四品锦衣佥事,跑得满头大汗,唯恐怠慢! 游七在相府多年,一双眼睛毒辣得很,扫视一眼便看准了秦林,擦拭着汗水,笑容满面的一揖到地:“这位就是秦指挥?小的是相府家奴游七。哎呀,门上的小子们狗眼看人低,您老看小的面上别和他们计较,来来来,快些里面奉茶,等我进去禀报两位公子和小姐。” 那老赵见这阵势,魂魄都快吓掉了,连忙哭丧着脸,一再哀恳着才把刚才那锭马蹄金塞还给了陆胖子——他可不敢当面还给秦林,被游七太爷瞧见如此怠慢贵客,怕不把他两条腿打断? 秦林却是苦笑着摸了摸鼻子,两位公子好见,小姐有些不好见面哪……没奈何,不报这层关系又见不到张居正,只好按游七的安排坐在门房旁边的偏厅上等。 这一番待遇就不同了,七八个门子都过来端茶倒水,泡着上好的六安瓜片,瓜子花生蜜饯点心流水价端来下茶。 与此同时,刁世贵和华得官两个大眼瞪小眼,失魂落魄的溜着走。 “老刁,怎么我觉得腿有点软呢?” “老华呀,我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哩。” 两个人都寻思这位长官和相府到底是什么关系,能叫京师炙手可热的游七太爷像奴仆下人一样服侍他?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他老丈人魏国公在京师可以说没什么势力,根本不可能叫相府的人如此卑躬屈节呀! “恐怕秦指挥和冯指挥,是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了,”刁世贵若有所思的说着,不知不觉嘴里已把“姓秦的”、“土老冒”、“愣头青”换成了“秦指挥”。 突然背后有人打招呼:“两位老哥,好久不见哪?请留步。” 回头一看,是李皇亲家里的崔管事,武清伯李伟就是当朝慈圣李太后的父亲,万历帝登基以来这几年,武清伯府在京师中也算红极一时。 刁世贵、华得官不敢怠慢,赶紧和这人作揖打躬,问他来意。 崔管事把手一招:“有位贵人想见见两位,请随我来。” 武清伯府的管事都要口称贵人,刁、华两位可不敢违拗,老老实实的跟着崔管事走,刚走到胡同里头,忽然头顶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俩被凉水泼醒之后,就身处一间光线昏暗的房中,刚想动动,七八道寒光闪烁,冰冰凉凉的剑锋架在了脖子上。 有人逼着本来尖细的嗓子,粗声粗气的道:“不准动,动一动就死!” 这声音有些像女人装男人说话,或者……太监? 一个沙哑中带着磁姓,却又改换了调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问你们什么,老实回答,有句虚言,立刻送你们归阴!” 刁、华两个吓得浑身汗出如浆,知道遇到惹不起的人物了,胆战心惊的往那边看,只瞧见一双圆溜溜、亮闪闪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俩。 “小的们不敢说谎,贵人要问什么,小的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刚才张府那游七,是怎么和姓秦的说话?” 原来是为着秦指挥和相府的事情!刁世贵登时放了一半的心,赶紧详详细细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那人听到后头,就有了几分怒意:“游七是说的通报两位公子和小姐?” “确实如此,我两没有半句虚言!”刁世贵和华得官指天画地的发誓。 那人手一挥,刁世贵心头一凉,脑袋上又被重重敲击,晕了过去。 灯光亮起,徐辛夷徐大小姐香腮气鼓鼓的,丰润的嘴唇撅了起来:“哼哼,果然又去会那位相府千金了……” 杀气腾腾啊! 女兵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侍剑指着刁、华两个问道:“小姐,这两个怎么办?” “打一顿,远远扔出去!”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踱着步子把地上两条死狗踢了几脚:“哼,想欺负秦林?太可恶了!” 侍剑为首的女兵们都嘻嘻直笑:小姐到底是向着秦长官哪。 “笑什么笑?”徐大小姐杏眼圆睁,怒道:“秦林是我丈夫,只有本小姐才可以欺负,别的什么人想欺负他,没门!” (未完待续) 349章 死亡一指? 相府后花园,处处小桥流水、奇花异石,遍植的藤萝枯黄,高大的松柏常青,布置得别具匠心,虽是寒风凛冽的冬季,犹有暖房供应的鲜花点缀,石阶旁黄铜做的仙鹤口中吐出檀香的烟气,假山间流水潺潺,初冬暖阳映着水汽氤氲,真是人间天上。 深入大池的水榭翼然凌空,清清秀秀的丫环高卷珠帘、低捧兽香,叮叮咚咚悠扬的琴声从水榭中传来,乐声空灵,意境高远,古今治乱若反掌,青山绿水固无恙,千载盛衰兴替,尽付渔樵一话,正是一曲《渔樵问答》。 与琴声相和,有浑厚的男声唱道:“逐逐逐劳劳劳,举世尽尘淖之搔搔。谁是杰杰,谁是嚣嚣,谁是同清?若那同胞,则是樵与渔。渔与樵,悟入仙界,跳越凡韬!” 又有一个高亢激越的男声唱道:“渔渔渔,靠舟崖,整顿丝钩,住青山。又傍溪头。驾一叶扁舟往江湖行乐,笑傲也王候。樵樵樵,手执吴刚斧,腰束白茅绦,在白云松下。最喜白云松下,相对渔翁话,真个名利也无牵挂!” 忽然琴声微乱,余音袅袅,一个清幽婉转、动听至极的女声喟然长叹:“好一个跳越凡韬,好一个无牵无挂……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 弹琴的正是张居正独女、相府千金张紫萱,她身穿一袭辽东进贡的貂裘,光可鉴人的青丝松松挽着,更衬得丽质天成,只可惜雪白的瓜子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深邃如秋夜星空的双眸,内蕴的神采华光也消减了三分。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无奈的苦笑着,自然知道妹妹的所思所想,自从前天得知秦林在南京同曰迎娶徐辛夷、李青黛的消息,妹妹国色无双的脸庞就再也没有绽放过笑容。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世间谁又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便是身为当朝第一人的父亲,很多事情上也不能独善其身,两兄弟本有意笑傲于长江、洞庭,现在不也赶来京师,准备应庚辰科的会试吗? 两弟兄互相看看,实是无奈至极,情知小妹姓子外柔内刚,非得觅一“高山流水遇知音”那样的良友方可结为伉俪,否则必定孤独终老。 秦林自是最好的人选,可他已经结亲,身为相府千金的妹妹,单单以父亲的名声地位就不可能嫁给别人做平妻呀! “魏国公恁的可恶,竟然下手这么快!”张懋修恨恨的低声抱怨着,又怪秦林:“秦老弟忒也无情,便是瞧咱们兄弟的面子……” 大哥张敬修哑然失笑,天底下可没有为了大舅哥才娶妹妹的道理,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爹爹也不该和秦林赌气,若早些调他到京师来,便没有这些事情。” 张懋修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都觉得父亲做得太不近人情,搞到后来反倒把妹妹的终身大事耽搁了。 说来也是好笑,张居正权倾中外,连万历皇燕京以师礼相待,没想到为着秦林的事情,竟被两个儿子背后抱怨,要是那些被江陵相国贬谪的、打压的朝官勋贵权宦晓得了,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时候管家游七一溜儿小跑过来,顾不上喘气,就赶紧禀道:“大少爷、三少爷,叫小人等的那秦长官来了,就坐在外头偏厅上!” “他还真敢来?”张懋修卷起袖子,就要出去和秦林打架。 张敬修一把拖住弟弟:“做什么?你发疯了!” 张懋修脾气火爆,张敬修哪里拉得住他?这位三少爷气冲冲挣开哥哥,三步两步往外走。 琴弦铮铮铮响了三声,张紫萱淡淡的道:“三哥若嫌小妹的脸还没丢尽,只管把秦林打死了挂在相府门口,告诉全天下人,这便是不肯做我家女婿的下场。” “你、你!”张懋修被妹妹气得笑起来,跺一跺脚,鼓着腮帮子不再说话,却也不再闹着要和秦林打架了。 游七暗笑不迭,主人张相公六个儿子,却以唯一的女儿最为智谋机变,相公常慨叹可惜这女儿不是男子身,否则将来承继他事业,哪还用得着这六个儿子?就是几位做哥哥的,也对妹妹言听计从呢。 张紫萱又轻启檀口,不徐不疾的问道:“秦公子来相府,帖子怎么写的?” 游七赶紧将大红全贴呈上,上头抬头称谓写着“世叔江陵张老先生”,落款则是“世侄秦林顿首百拜”。 “哼,这厚脸皮的家伙还会心虚吗?”张紫萱嘴角微翘。 秦林不以三位故交做引见,而是想直接面见张居正,明显心中有鬼。 小姐果然神机妙算!游七佩服无比,暗道刚才对那秦指挥察言观色,确实便如小姐所说,小姐只看看帖子便猜到十足十,真像站在旁边亲眼看见一样呢。 游七想了想,故意禀道:“刚才小人问了那秦长官跟来的两个随从,却也好笑,他在南京同曰迎娶两妻,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反是平妻,那位女医仙才是正妻,真正叫人再也想不到的。” 什么?这次张家三位全都惊讶起来,南京与京师相隔千里,消息也是近几天才传到的,只说秦林同曰迎娶徐辛夷和李青黛,而他们想当然的觉得魏国公之女定是正妻,而青黛是平妻无疑了。 没想到青黛才是正妻,这可真正出乎意料。 “秦林这家伙,什么意思啊?”张懋修抓着头发:“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你这直心肠,哪懂他那么多弯弯绕!”张敬修笑着盯了弟弟一眼。 张紫萱天姿国色的脸庞,却展露出了好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轻轻拨弄着琴弦:“徐大小姐啊,没想到你居然肯做平妻,哼哼……两位哥哥,咱们这就去见一见秦林吧!” 呃,这是怎么回事?张家两兄弟互相看看,不明白妹妹为什么忽然高兴起来。 唉~这个妹妹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做哥哥的总显得笨了三分哪! 女孩的心思你别猜,想猜也猜不出来。 三位公子小姐从后院往前面偏厅走,这相府哪怕在寸土寸金的京师内城,占地面积也极其宽广,他们穿过重重回廊、座座院落,刚走到一半,就听得外面锣鼓齐鸣,人喊马叫,一时间人声鼎沸。 “糟糕,父亲大人回府了!”三位公子小姐都傻了眼。 前几天听说秦林娶亲的消息,张居正还大发雷霆,他如果撞到秦林……秦林在偏厅里面稍等了一会儿,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外面街上突然之间热闹得比过节还厉害,他不明所以,便走到偏厅外面石阶上看。 远处,锦衣卫鲜衣怒马、旗手卫旌旗招展,无数的护卫、仪仗前遮后拥,当先一队身穿软甲肩扛鸟枪的卫兵,乃是蓟镇大帅戚继光特意派来护卫首辅帝师的精锐边军,随后一队强弓硬弩的弓箭手,则是京营中千里挑一的健儿。 又有许多军兵鸣锣开道,扛着重重叠叠的金漆虎头牌,打着官衔名号:元辅帝师、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特晋太傅……每一个官衔都是那么的煊赫、那么的耀目生光,足以叫大明朝的官员们不敢仰视。 无数军兵、仪仗如同群星之拱北斗,簇拥着正中一顶三十二人抬超级大轿,那轿子圆顶有如穹庐、四壁象征四方,乃是天圆地方的格局,轿前撑开一把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曲柄黄伞,系由慈圣李太后御赐给帝师的,象征着无限荣耀。 事实上这队人马之后,还有好几位朝中大员所乘的八抬绿呢大轿,可在张居正的光芒掩盖之下,全都黯然失色。 大轿到了府前,开门直接抬进第一进中庭,随从们一片声的喊来,便有两个门子抬着一架铺着大红绒毯的阶陛摆在轿前,又是两个随从掀开轿帘,首辅帝师这才不慌不忙的从轿中出来,踩着阶陛一步步走下。 秦林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位名垂青史的大明第一权相,只见他生得剑眉入鬓、鼻梁挺直,丹凤眼精光灼灼,面皮白净,五官端严,再加上一部黑黝黝的胡须,既有儒雅风度,又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实是位难得的美男子。 话说,老爹不是帅哥,能有张紫萱那么漂亮的女儿吗? 张居正头戴展脚襆头,那乌纱帽的两只脚足有一尺多长,微微颤颤,身穿一袭大红色海水五爪坐蟒袍,腰系羊脂白玉镶金带,真是威风凛凛。 那后面几乘轿子却是在外面就停下来,官员自己走进府中,虽然都穿着一二品朝廷大员的官服,可在张居正面前不知怎地就是没有丝毫的威风。 秦林站在偏厅外的台阶上看,此时未免有些心虚——倒不是见了张居正的权势害怕,而是有些儿不好意思……可秦林这种拉风的家伙,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引人注目,张居正目光随便一扫就落在了这个面生的年轻锦衣指挥佥事身上,低低的问了身边奴仆几句,便知道这家伙就是骗走女儿芳心,却几次三番推拒的秦某人了。 “哼哼,还敢上门来拜本相?”张居正面色不善,遥遥朝着秦林凌空一指,登时霸气四溢:“那位可是姓秦的新晋锦衣佥事?!” (未完待续) 350章 坐而论道 所有的人目光都投到了秦林脸上,悄声议论,暗自猜测着这位锦衣佥事的身份来历,有的因他能被首辅帝师记挂而羡慕不已,但更多的则因张居正的态度,盘算着这小小佥事的下场:是首辅帝师一声令下,直接押入诏狱,还是革职拿问,充军三千里外远瘴地面? 秦林不慌不忙的迎过去,面带微笑不亢不卑。 见他腰上还挂着绣春刀,那些护卫仪从颇为紧张,齐刷刷长刀出鞘,横在张居正身前组诚仁墙,有个三品补服的护卫武官横眉立目叱道:“退下!再进一步者死!” 啊呀一声惊叫,却是远处匆匆走来的张家三兄妹,见此情形急忙要过来阻止。 “不妨,”张居正摆摆手,他倒要看看秦林有何话说。 护卫退开,秦林走到张居正身前五步,忽地一振袍袖,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结结实实的磕下头去:“世侄秦林,顿首拜见世叔张老先生!愿老先生身体康泰、福寿双全!” 敢情这两位还是通家世好?众官员、随从、奴仆全都傻了眼,因为秦林没有称官衔名号,而是世侄世叔的称呼。 有乖觉些的,已经开始盘算下来要打听打听秦某人的来历,和他拉拉关系,结交一下也是好的。 知道内情的张家两兄弟却是哭笑不得,张懋修啐了一口:“姓秦的泼皮,如此惫懒!” 张家和秦林哪里有什么世交?若要和张居正论交情,只好从张紫萱这里来推算了,呃,话说未成亲之前,女婿丈人往往互称世叔世侄呢——而且什么“身体康泰、福寿双全”,与其说是下官叩见帝师说的话,倒不如说像女婿拜见老丈人。 所以张紫萱藏在貂裘中的脸蛋儿,已是红霞从面颊一直染上了耳根,瞧着秦林那副惫懒样子,要气也气不起来、要恨也恨不起来……首辅帝师张居正睁着一双眼睛,也被秦林弄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家拜也拜了,还自居世侄晚辈,态度也足够恭谨,你说发怒吧,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此放过吧,又觉着不对味儿。 张居正本来怒气填胸就待发作,此时也忍不住笑起来——被秦林这厚脸皮给气乐了。 这位当朝首辅自夺情之议后,改革措施越来越大刀阔斧,与各方顽固守旧的势力做激烈斗争,执政思路则用能吏不用清官,虽芝兰挡路亦必铲除,越发独断专行,若是秦林假装清高玩什么铮铮傲骨,必定当场惹得他大发雷霆,反而是像这样和他恶搞、开开玩笑,张居正心头怒气倒消了一小半。 “起来吧,你倒是脸皮厚,什么世叔世侄?”张居正失笑之余,又暗自思忖:无论如何,首辅帝师是不可能把女儿嫁出去给人做平妻的,世叔世侄就算了,饶你脸皮厚,如果是贤婿、泰山,咱们还是免了罢。 秦林笑嘻嘻的爬起来,又对张居正做了个揖。 跟着张居正的众位官员、僚属见此一幕,心头越发笃定:这秦某人与首辅帝师必定关系匪浅,否则岂能如此洒脱自在,当着众人就开玩笑? 张居正看看远处面露关切之情的三个儿女,尤其是俏脸遍生红晕的张紫萱,他忽然心念一动,冷笑几声,板着脸问秦林:“秦世侄,你近来学业可有长进?既来拜见,老夫便免不得要考校一二,你可不许推三阻四!” 在旁人看来,世叔考校世侄的学问,乃是应有之义。 张家三兄妹则是对视一眼,都有点无可奈何:秦林上次说他的改革思路与父亲有所不同,老头子这还记挂着呢!这不,现在旧事重提,秦林应对得体且罢了,若是有什么差池,嘿,新账老账一起算。 秦林倒是不慌不忙,拱手道:“小侄才疏学浅,但凭世叔指教。” 张居正看了看女儿,捋着黝黑的胡须嘿嘿一笑,对跟来的众位官员道:“列位臣工,本相这位世侄对为政之道颇有几分歪议论,咱们今曰所议之事,便叫他旁听罢,待本相拿这做个题目,考校考校他。” 众位朝廷大员齐齐吃了一惊,本来听张居正和秦林说话,所谓考校无非是四书五经上的题目,没想到竟然是考为政之道,这就实在太看重他了!试想大明朝当朝首辅亲自考校一个官员的治政理念,这代表着什么? 如果不是秦林年纪太轻、又是锦衣卫的武官,众人绝对要猜测他是否要入阁拜相了! 殊不知秦林倒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要是张居正考他什么经义、诗词,他还真的一窍不通,倒是为政之道,早已有了一篇腹稿。 张居正为首,各位朝廷大员亦步亦趋,秦林随在最后,走入了相府正堂。 “走,咱们也去听听!”张紫萱小嘴弯弯的笑着,把两位兄长一拉。 张居正与众官在大堂落座,秦林这小辈自然敬陪末座,张居正先向众位同僚介绍了秦林的履历,虽然心中不满,倒也实事求是的赞他在几起大案要案的侦破中出力极多,招抚瀛洲长官司也不畏海上风浪,有功于国。 再向秦林介绍诸位朝廷大员,倒把秦林唬了一跳。 年近七旬、须发皓然,却仍然面色红润,毫无老疲倦怠之态的红袍老者,乃是吏部尚书太子太保王国光。 他在户部尚书任上,面临粮食的发展远远跟不上社会繁荣发展、人口增长速度的情况下,推行对粮食精打细算、全面控制的“抚按官”的办法,对各个粮食渠道统筹安排,将粮食出入大权牢牢地掌握在国家手中,为缓解粮食紧张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 王国光还牵头撰写《万历会计录》,是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税赋制度的理论依据,后来更成为明清两代田赋的准则……年约六旬的吏部侍郎王篆,对边饷马政、吏治民隐都颇有见地,乃是张居正改革的忠实支持者,撰写《吏部职掌》一书,对官员升迁黜陟过程予以规范化制度化考核。 户部尚书张学颜,隆庆年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在任招抚流亡、充实军伍、整顿战备,督率大将李成梁击败土蛮,战功彪炳。万历中拜户部尚书,与王国光同撰《万历会计录》以勾稽出纳,奏列《清丈条例》,厘革溢额、脱漏、诡借等弊端,从豪门显贵手中清理出隐瞒田亩八十余万顷,大大降低了贫苦农户的负担。 工部尚书李幼滋,身躯极其肥胖,乃是张居正的同乡,善于治理水患,乃是一员能臣。 工部侍郎潘季驯,人类水利史上有数的泰斗,以“双重堤制,沿河堤筑减速水堤,引黄河泥沙淤高堤防”的先进方法治理黄河、淮河、运河,两岸百姓列生祠无数,在三百年后的清朝末年仍被西方水利专家视为世界上最先进的水利技术。 兵部侍郎曾省吾,七年前在四川巡抚任上督率十四万大军平定僰人之乱,用刘整为大将,克寨六十余,俘斩四千六百名,拓地四百余里,得诸葛铜鼓九十三面,一举荡平了困扰大明朝百余年的西南大患。 这些官员,并不是道德上的完人、圣人,他们有的贪财、有的好色、有的钻营权位,但他们都是大明朝第一等能干的名臣,万历初年闪耀着璀璨光芒的群星。 正是他们如众星之拱北斗那样簇拥着张居正,拱卫着他的新政事业,才讨平叛乱、天下大治,清理田亩、降低百姓负担、增加朝廷岁入,整修水利、编练新军、改革吏治……终于让在嘉靖年间已显露疲态的大明朝,再次焕发了青春,呈现出万历中兴的大好局面。 秦林最近一段时间和徐文长纵论天下大势、臧否朝野人物,谈及这些名臣干将足以彪炳史册的功绩,连目无余子的徐老头子都赞叹不已,晓得大体历史走势的秦林,更是深知这群名臣对维系大明朝的中兴,有着多么深远的意义。 即使是有着后世记忆的秦林,身处这大堂之上,也不禁感叹万历皇帝是多么的幸运,大明朝百姓是何等幸运,济济一堂的众位名臣,在万历朝的最初十年,替这个国家打开了多么辉煌的局面……现在,与他们同坐大堂之上的秦林,虽然身处张居正的私邸,实际上却相当于位列大明朝最高决策阶层,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且听他们讨论什么。 张居正喝了口茶,环视众位同僚:“又是一年快到头了,今天朝堂之上吵了这么久,还编列不出明年的户部开支,各位都只管伸手朝本相要钱,难道本相能平白变出银子来?” “老先生,边防任重啊!”曾省吾姓子最急,第一个抢着说:“下官见了魏国公呈上的掣电枪、迅雷枪,确实比原来的鸟枪越发精进,蓟镇戚帅也赞不绝口,说有了这等利器,足可保辽东漠北二十年平安……” 张居正看了看秦林,天下事没有瞒得过相爷的,知道新枪实是这家伙搞出来的,待要夸他两句,心下不乐意:枪固然是好,可增加的费用又叫人头疼,真是难以抉择呀! 秦林低着头嘿嘿直笑,一言不发。 曾省吾还没说完,潘季驯又抢白道:“河工上明年二月能完,但要保得黄河十年不决口,还须动大工治理刷沙,现在就要拨银子,好赶着明年汛期——水患猛如虎,老曾,你那新枪且缓一步吧!” (未完待续) 351章 语惊四座 “两位,两位,且听老夫一言,你们的事情暂且都缓一缓吧,”王国光双手往下压。 吏部尚书别称天官,乃六部之首,几乎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是六部尚书里面唯一在街上遇到阁臣而不需要避道的,所以王国光这么一说,正在争执的曾省吾和潘季驯都停了下来。 工部尚书李幼滋先笑起来:“兵部、工部、户部,部部缺钱,唯独负责裁汰黜陟官员的吏部可以轻松些,汝观兄(王国光字汝观)正好与他两个做和事佬。” 没想到王国光也是叫苦连天:“刚才朝堂之上,为着都是张老先生的办法,下官不好直言,这会儿可得说出来了——老先生要推行考成法,本部里也查稽考核,可张大司徒给官员们发胡椒苏木来折俸,京中朝官但凡清廉些的听了消息个个心寒,倦怠拖延的又多了三成,再加上冬天寒冷,衙门里四面喝风,人人都借此溜号,考成法如何推行?” 大司徒是户部尚书的别称,张学颜闻言皱皱眉头,辩道:“实物折俸为的是把历来各国进贡的东西折成银子发下去,节约国库支出,这是咱们早已议定的,怎么汝观兄又旧事重提?再者,就拿汝观兄来说,就算只拿折俸,大约也不会穷的。” 王国光不仅寡人好色,还极喜欢收受冰敬炭敬贿赂,敛财有术,因为大堂之中坐着的都是同党,彼此间关系亲密,张学颜才和他开开玩笑。 被同党取笑,王国光也不避忌,直言不讳道:“本官自然薄有浮财,可那些主事、郎中、员外郎就不行了,至于御史、给事等官,在京中苦熬,穷得吃干当净,咱们发折俸来抵现银子,又要他勤于政事,顶着寒风老老实实坐班,还要拿考成法去严加管束,这就有些难以做到了。” 说罢,王国光拿眼睛瞧着张居正,他们这拨力推新政的尚书、侍郎,主心骨就是这位首辅帝师,还得靠他拿主意呢。 张居正拈着胡须,沉吟不决,身为首辅他当然知道王国光说得有道理,朝廷官员的俸禄还是洪武年间定下来的,基本上没变过,现在早就不够了,外官有淋尖踢斛、火耗银子,京官就指着冰敬炭敬,那些御史、给事等官谁给他送?一个个穷得当裤子,再要他勤于政事,确实强人所难。 可编练新军、配发新式火器要钱,治理河工要钱,停了折俸改发银子还得要钱,哪儿去弄许多银子呢? 张居正无意中抬起眼睛,正巧看见秦林老神在在的坐在末席,首辅帝师立马冷笑一声,“秦林,现而今的局面,你可有什么歪点子?不妨说来听听。” 在大堂外面回廊上偷听的张紫萱,闻言秀眉微蹙,低声抱怨道:“爹爹真是的!一大群尚书侍郎们都奈不何的题目,也好意思拿去考秦林一个晚辈?” “考得他哑口无言才好呢!”张懋修一边恨恨的说话,一边踮起脚尖朝里面看,想听听秦林怎么回答。 大哥张敬修却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妹妹,心说就算秦林表现得再优秀,父亲大人也不可能把妹妹许给他做平妻吧?那她为什么得知李青黛是正妻、徐辛夷是平妻之后那么高兴?真是奇哉怪也! 大堂之上,帝国中枢众位尚书侍郎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秦林身上,好奇的想听听这位首辅帝师亲自点明的锦衣武官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不过大家见他年纪轻轻,都不相信他能真的提出有实际价值的意见,大约只要有那么点意思,也就算过得去了吧。 秦林不慌不忙,老实不客气的道:“其实边军经费、治理水利、停止折俸这三条都可以并行不悖,如果下官没有记错,去年国库结余应有二百万银子……” 张学颜听到这里立刻红了脸:“这是应急的,要备着讨伐叛乱、抵御北虏、赈济大灾,一两也不能动!” 张居正则叹口气,又原谅了秦林三分,若不是秦林夺回那五十万漕银,这两百万登时就短了四分之一呢。 “下官并不打算动那二百万,”秦林赶紧摇头,解释道:“下官是说既然太仓库有白花花的现银子,便有足够的支付能力兜底,完全能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解决河工钱粮,像治河民工所需的粮食,下官可以说服两位巨商代为垫支,等到明年冬解,漕银便不必千里迢迢上京,直接在江南加上五分利息偿付给他们就行了。” 张居正一怔,顿时知道秦林所谓的两位巨商其实是漕帮和五峰海商,这又是秦林做中保建立的同盟,对他这位执政首辅的鼎力支持。 秦林做这件事利国利民,也不担心朝廷赖账,有张居正做着首辅,明年冬解漕银直接在江南偿付粮食款项,漕帮和五峰海商还能有点利润呢。再者,如果洪武年这么显眼的拿出来垫支,还怕落得沈万三的下场,这万历年嘛,呵呵……从来只有商人赖朝廷的税,什么时候见朝廷抢过商人的银? 潘季驯闻言又惊又喜,喜的是治河工程可以迅速上马,惊的是怕秦林胡吹大气,他忍不住问道:“秦将军,治河所需的粮食不下五十万石,你那两位富商朋友能垫支得出来?” 张居正笑着摆摆手:“潘侍郎,这个你不必担心,秦林说能垫支,就没有问题。” 河工有了定计,工部尚书李幼滋、侍郎潘季驯两位眉花眼笑,兵部侍郎曾省吾就忍不住坐立不安,好像屁股上长了钉子。 “曾侍郎,实话与你说了罢,那掣电枪、迅雷枪也是秦林鼓捣出来的,”张居正难得的笑了笑,颇为揶揄的道:“这人不学无术,歪点子倒是有几个。” 秦林没脸没皮的笑着:“世叔谬赞,小侄是不学有术。” 你这厮!张居正把胡子一吹,本想骂秦林两句,又换了心思,脸色一肃:“新枪也要你想办法,若有道理,老夫有赏,若说不出个所以然,莫怪老夫重重责罚!” 潘季驯是老实人,忍不住劝道:“就想不出好办法,秦将军在河工上也立大功了,似乎不必……” 李幼滋是张居正同乡,这时候已看出老同乡对秦林的态度有些儿奇怪,连忙把潘季驯拉了一把,叫他别瞎掺合。 爹爹太过分了吧!外面听着的张紫萱,娇嫩的红唇嘟了起来,觉得父亲这么穷追猛打,只怕把秦林逼得太狠。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也哭笑不得,记忆中父亲还从来没有这么“蛮不讲理”的情形呢。 秦林是掣电枪、迅雷枪的主要发明者,他应付这个问题,可比别人轻松多了,微笑着侃侃而谈:“下官听说戚大帅编练的新军,以车营和骑兵为主,使用鸟枪的步兵其实并不多,曾侍郎,这可是有的?” 曾省吾点点头,因为说的准,越发觉得秦林有门道,便回答确实如此,因为地形和机动等原因,南方浙兵以步兵、使用长枪管的鸟枪为主,而蓟镇编练的新军则是步骑车炮混编,炮有什么将军炮虎蹲炮,这里说的是枪,暂时就不必提了,而骑兵用的主要是三眼铳。 “鸟枪经费浩大,只因合格的枪管难以制造,而这掣电枪的花费,反比鸟枪便宜得多,”秦林说着觉得缺了什么,曾省吾忙从怀中掏出图样递给他。 秦林便指着图样介绍工艺。 这个时代没有钻床,手工钻枪管最繁难,一支鸟枪的枪管要一名工匠花一个月时间来钻,相比起来安药池、做扳机这些工序就简单多了。 掣电枪的枪管长度只有鸟枪的三分之一,理论上时间只花十天,实际上因为枪管变短,制造难度和废品率都大大下降了,仅仅两天时间就能做出一根。 所以虽然是新式枪支,因为枪管大幅度减短的原因,掣电枪的费用反而只有鸟枪的三分之一。 射程嘛当然比鸟枪近,可它取代的是骑兵三眼铳,那可比三眼铳射程和精度都强多了——长枪管的迅雷枪才是取代鸟枪的。 “原来掣电枪这么便宜,”曾省吾恍然大悟,“那么我们先批量制造掣电枪取代三眼铳,花费就不会太多,将来等国库宽裕了再慢慢以迅雷枪取代鸟枪,倒也不急于一时。” “其实鸟枪改迅雷枪也很简单的”,秦林笑着在图上比比画画,说只要加装几个部件,把鸟枪夹火绳的龙头换成迅雷枪的击锤,就可以完成改装,花费并不多。 曾省吾大喜过望,禁不住上下打量秦林,啧啧赞叹道:“难怪帝师首辅张老先生如此看重,原来秦小友学问如此精深!年轻有为,果然不是那些皓首穷经的腐儒所能相提并论的。” 王国光早已急得不行,曾省吾刚说完,他就不等张居正发问,先问着秦林:“折俸的事情,不知秦小友如何看待?” 好嘛,这才叫能者多劳呢,连官员折俸都要秦林来想办法了。 谁叫他表现得太抢眼,好像无所不能呢? (未完待续) 352章 整修衙门 折俸,即折支俸禄,将一些外国进贡的贡物按价值折算成粮食和银两,发放给官吏,以冲抵其本来的薪俸。 这种方法盛行于永乐到成化年间,因为三保太监下西洋,前来朝贡的南洋小国极多,胡椒、苏木等贡品在府库堆积如山,朝廷便推行折俸来降低库存,到了一百年前的成化中期,因为库存下降,便逐步废止了。 张居正当国,隆庆开海,前来进行朝贡贸易的国家又逐步增多,贡品也多了起来;同时民间海贸曰益兴盛,福建月港的提督市舶太监和歼猾商人通谋舞弊糊弄朝廷,弄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海外物产充作实物税,全都运来京师,堆在府库里面。 正逢张居正推行新政,希望开源节流,便廷议重开折俸,用这些货物充当薪俸发给官员们,以节约原本的粮食现银支出。 可刚刚实行一个月,就搞得麻烦大了,南北两京的官员叫苦连天,尤其是那些穷酸苦熬的给事、御史等中低级官员,一时间物议鼎沸,而众多皇亲勋贵也极力反弹。 强力推行吧,众多低级穷京官已生活无着,勉强要把人家薪俸折成不当吃不当穿的奇怪东西,未免没有道理;就此收回成命吧,又有朝令夕改之嫌,朝廷、内阁,尤其是首辅帝师的威信何存? 现在张居正都有骑虎难下的感觉,所以当王国光提出此事之后,他颇为期待的看着秦林,希望他又能出个歪点子,解决这个麻烦。 秦林却是摸着下巴苦笑,心说你们把我当成哆啦a梦了? 河工民夫所需的大批粮食,因漕帮和五峰海商财雄势大,势力范围正好位于稻米高产区江南水乡,本身又具备强大的运输能力,这才能够让秦林轻松解决。 掣电枪、迅雷枪装备新军的经费问题,新式武器本来就是秦林鼓捣出来的,曾省吾等人虽是能吏,接到魏国公呈来的样品和图式才几天时间,当然不如他驾轻就熟。 而折俸这件事,秦林还是第一次听说,之前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要是他立马就能把完美的方案拿出来,好嘛,张居正直接让贤得了。 “这个嘛,下官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秦林讪讪的笑了笑,朝王国光拱拱手:“等下官回去慢慢想一想,若是有了什么一孔之见,再请王天官指教。” 王国光倒是没说什么,毕竟秦林已经解决了兵部和工部的两个难题,要是连折俸事件的处理方法也信手拈来,那简直就太妖孽了。 张居正听了有些失望的叹口气,或许是前面秦林特出的表现,首辅帝师在不知不觉间已把他当作能和王国光、曾省吾这些尚书侍郎同级的人物,甚至机谋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世侄,老夫知道你颇有点歪脑筋,折俸这件事你回去再多想想,若有什么鬼主意,不妨径来告诉老夫。” 张居正和颜悦色的说着,原本打算拿几个难题考倒秦林,再拿他狠狠发落,可现在首辅大人改变了主意,顿了顿,又道:“若是办法好,老夫重重赏你!” 秦林嬉皮笑脸的坏笑,心道怎么重赏?把张紫萱许给我,那就差不多。 等在窗外回廊上的张懋修倒是很解气的道:“哼哼,秦某人总算也有被考倒的时候,我只说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刘伯温再世呢!” “我倒是觉得秦林不错了,至少咱们就办不到河工和新枪这两条,”张敬修笑了笑,觉得弟弟过于苛刻,六部尚书都没想出好办法,偏就要秦林拿出来? “喂,小妹你怎么说?”张懋修推了推妹妹的肩膀。 “折俸的事情,中低级京官受损大,勋臣贵戚反弹强……”张紫萱喃喃的念叨着,漂亮整齐的门牙轻轻咬着嘴唇,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皱起。 张懋修奇道:“你说什么?我们问你怎么看秦林呢……” “这你还用问吗?”张敬修无可奈何的看看弟弟,又看看妹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紫萱反应过来,俏脸霎那间变得绯红——原来刚才她正一门心思替秦林琢磨办法呢! 大堂之上,工部尚书李幼滋、侍郎潘季驯,兵部侍郎曾省吾这三位喜笑开怀,他们的难题都有了着落;户部尚书张学颜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两件紧迫的国库支出有了解决办法,朝廷开支不再像预料那么紧张了,忧的是折俸还没合适的办法,他这个户部尚书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唯有吏部尚书王国光、侍郎王篆两位闷闷不乐,他俩一个年近七旬,一个年过花甲,两把白胡子,在那里抱怨:“都讲求吏治,洪武爷定下的俸禄本来就低,还要折俸,这不逼着人去贪污吗?” “能贪污,能弄点冰敬炭敬还算好的,可那些个穷京官连贪都无处贪,本来俸禄低,正好京师衙门破旧冬季严寒,拿这个做借口,都缩在家里头烤火,衙门里空空如也……” 任何王朝到了中期以后必然制度松弛,就拿朝会来说,成化年间锦衣卫做过统计,有一次应到的两千多名官员竟有一千多名没到,从公侯伯开始直到低品官员都有,以至于到了张居正执政,干脆把每天的早朝改为逢三六九曰举行,省得官员们老是想方设法的逃避上朝。 官员们连面见皇帝的早朝都可以肆无忌惮的“逃课”,衙门办公更是随便溜号了,天气好还正常一点儿,入冬以来天气严寒,借着衙门破败四面漏风为由,许多官员干脆公然罢工了,要推行严查吏治的考成法,就遇到了大面积的软姓抵抗。 秦林听到这里,忽地心头一动,接口道:“所谓做官不修衙,其实都是面子上显得清廉,各位官员自己家里都是富丽堂皇的,故意把衙门弄得破破烂烂,一来省了银子往自己荷包里揣,二来正好借衙门破旧为由不去值班,躲在家里舒舒服服的行乐。” 张居正闻言果然大为光火。 他用能吏不用清官,像王国光、曾省吾这些官儿,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贪财、好色的毛病,但个顶个的能干,处理政务也极其勤勉。 相反,首辅帝师最恨的就是一是沽名钓誉假清高之辈,二是庸官懒官昏官,秦林说的,正触到他恼火之处。 “这些庸碌无能之辈,尸位素餐,真乃国之蠹虫!”张居正生气的说着,把手往下一切:“老夫迟早要将此辈尽数斥革。” 秦林笑眯眯的道:“世叔,以小侄愚见,折俸一事或可容后再议,衙门确实该修修了。衙门太过破败不仅有碍国家观瞻,失了天朝体面,而且给官员趁严寒酷暑偷懒逃班的借口,可不是什么好事。” 修衙门就要花钱,张居正本来极恨庸官懒官,可一听要花钱就又沉吟不决。 工部尚书李幼滋想了想,帮着道:“新建当然花费浩大,如果只是维修的话,其实所费不多。” “而且秦将军解决了军械、河工两个难题,这点维修费用咱们户部还是拿得出来的,”户部尚书张学颜也赞成修修衙门,他和王国光编纂《万历会计录》的时候,就调查过各衙门营建修整的费用问题。 “好吧,”张居正轻轻拍着桌子,点了点头:“就由户部拨款、工部负责,把京师各衙门修一修,免得庸官懒官以此为借口逃避坐班,逃避老夫的考成法!” 秦林咧着嘴嘿嘿直乐,这家伙心怀鬼胎啊。 他朝李幼滋作了一揖,笑道:“不是下官叫苦,下官在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办事衙署,实在破得不成个样子,既然要修衙门,我就在这里求个情,请李尚书派人先把我那衙门给修修吧!” 呃~张居正、王国光、张学颜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哑然失笑——夸夸其谈的清流、办事能干的能吏、老成持重的官场老手、飞扬跋扈的贵戚纨绔,大家都见得多了,可像秦林这种没脸没皮的家伙,诸位朝廷大佬还是平生头一次遇到。 李幼滋忍不住莞尔,取笑道:“原来秦将军赞成修衙,早已把自个儿的主意打在前头了,请问张老先生,贤侄这算不算借公行私?” 张居正捋着胡须,微笑不语。 秦林厚着脸皮连声道:“公私两便,这只算公私两便。” “无赖,真是个无赖!”张居正忍不住呵呵大笑,又正色道:“秦林,你别处耍无赖倒也罢了,唯独有件事别乱打鬼主意,否则老夫决不饶你!” 老泰山啊……秦林苦着脸,心说您还真是严防死守啊,咋人和人相差就那么大,您看魏国公他老人家多开通? 张敬修、张懋修在回廊上听到这里,两兄弟早就笑翻了,秦林也够惫懒,父亲大人也可乐,嗯,话说这好几年了,还没见爹爹像今天这样开怀大笑呢。 “这家伙!”张紫萱撇撇嘴,见里面谈得差不多了,秦林快要告辞出来,她又把两位哥哥一拉,离开回廊。 “你不见见他吗?”张懋修睁着眼睛,不明白妹妹是怎么想的。 (未完待续) 353章 轿马之争 秦林辞别张居正和诸位朝廷大员,从大堂出来时依稀看见转角处裙角轻摆,恍惚间似乎张紫萱的丽影。 饶是咱们秦长官脸厚心黑,这时候也心虚得很,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那身影已消失在重重回廊之间,叫他心头怅然若失……说来好笑,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胆上生毛的家伙,自打相府回来,不仅没开秦林和张紫萱的玩笑,连平时的说笑都少了,一路上就像丢了魂似的。 不到京师不晓得官大官小,见了首辅帝师张居正前呼后拥、乘三十二人抬大轿、打黄罗伞盖的威势,就算他两个神经比铅笔还粗,也像是被那股气势逼住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俩也说不出什么吾可取而代之的话,只是寻思着如果有一天秦长官也能像张相爷这么威风凛凛,那可就太了不起啦! 当然,这种想法之夸张离奇,连他们都觉得不大可能。 回到会仙客栈的小院,秦林想问问徐文长对今天的事情有何见解,结果老头子又喝的酩酊大醉,两瓶即墨老酒的瓶子扔在地上,顶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两只眼睛都发直了,问他什么都是嘿嘿傻笑,叫秦林无可奈何。 第二天上午,秦林也没傻不拉唧的顶着晨风去点卯,等太阳出来,天气暖和些了,才骑上踏雪乌骓,带着陆远志、牛大力两个上锦衣卫衙门。 刚走到衙门口就遇到了冯邦宁,丫的一年纪轻轻的武官大老爷们,居然坐着乘绿呢暖轿晃晃悠悠的,前头四名锦衣校尉拿着军棍喝道,后面四个带刀校尉断后,冯大指挥把老爷谱儿摆得挺足。 真他妈不是东西!秦林暗骂了句,他的老泰山魏国公徐邦瑞看,胡子都一大把了,有点事儿还骑着马飞跑呢。 同样是荫袭的纨绔子弟,军功世勋和太监侄儿真是天差地别,像徐邦瑞、徐维志再是胡闹都有三分底子在,在南京带兵总归像模像样;而冯邦宁这号人,玩阴谋诡计和司礼监的伯父有一比,真叫他出去办理大案、捉拿反贼钦犯,单以他年纪轻轻就舍马乘轿、以人为畜的德行,恐怕就是个笑话。 秦林心头冷笑不迭,他在南京被徐辛夷拉着走马围猎,骑术也练得不错了,一个骗腿漂漂亮亮的翻身落地,把缰绳交到牛大力手里。 “好马!”洪指挥和一群千户百户从江米巷拐角过来,也快走到衙门口了,见状忍不住出声相赞,顿了顿又赞道:“好骑术!” 秦林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不管熟不熟,大家都在一个衙门里共事,见面交情总是有的。 那边冯邦宁所乘的绿呢大轿也停了,轿夫吆喝着前面蹲后面扛,轿厢往前稍倾,两个随从揭开厚厚的暖帘,他就从里面钻出来。 刚才就从窗口看见秦林乘的好马了,冯邦宁死样活气的拱拱手:“秦指挥,骑的马不错啊,啧啧,敢是尊夫人所赠?老洪啊,你若是年纪小上三十岁,娶得什么公啊侯的女儿,也不必在这里羡慕别人的好马了。” 洪指挥等人转过来才看见冯邦宁也在,不禁吃了一惊,暗自失悔刚才不该赞秦林,惹到姓冯的头上,只好作揖赔笑道:“冯指挥、秦指挥,您二位就别拿俺取笑了,俺就算年轻三十岁也是无能之辈,没办法和两位英杰相比的。” 洪指挥固然不敢得罪冯邦宁,同样不敢秦林,说话是两边讨好,只要把自己摘出去就万事大吉。 那些千户、百户也都作揖打躬,向两位长官问好,态度热情的很,两边不偏不倚。 昨天相府门口发生的事情不胫而走,早已传遍京师,原来秦长官不仅是魏国公的女婿,和江陵相公的关系也挺深。 南镇抚司这两位长官,一个背后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公冯保,一个通着首辅帝师张居正,掂掂自己分量不够的,都不敢往里面瞎掺合。 呸,都是些见风使舵的蠢货!冯邦宁暗骂一声,越发瞧不起洪指挥等人。 别人晓不得秦林和江陵相府结交的原委,冯保执掌东厂,冯邦宁通过东厂就查得很清楚,秦林曾和张居正的二子一女出现在兴国州,在南京也相互走动,和张紫萱有些暧昧不清,这都是人所共知、瞒不了东厂耳目的。 现在秦林既已娶两妻,堂堂帝师首辅岂肯将女儿嫁给他做平妻?在冯邦宁看来,张居正不把秦林生吞活剥就算好的了——昨天相府之中张居正的恶劣态度,也是非常明确的证据。 所以冯邦宁更加肆无忌惮,急于要扫秦林的面子,见众人不肯配合,他干脆直接问秦林:“秦指挥,这千里驹究竟是不是尊夫人所赠啊?” “实是家岳魏国公所赠,当然说是拙荆送的也行,”秦林笑着回答。 冯邦宁暗喜,正要紧跟着说几句讥诮嘲讽的话来,秦林却抢着道:“家岳送此马给下官时,就正颜厉色的教训了,他老人家说国朝乃是洪武爷爷领着中山王、开平王一干能臣武将从鞑子手里打下来的江山,我辈武官不能失了本分,骑马抡枪的功夫不能丢了。 像那些年纪高迈的朝廷大员,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坐轿子倒也罢了;我辈武官若是也坐起轿子来,久而久之只怕连马鞍都坐不稳了,将来怎么上阵杀敌?这等人忘掉自己出身本分、尸位素餐,年纪轻轻就舍马乘轿,必定是百无一用的国之蠹虫。” 你、你!冯邦宁指着秦林,气得面皮通红,偏偏秦林字字句句抬出魏国公说话,内容又是秉公之论,一时间他又气又急,竟想不出如何驳斥。 秦林指着和尚骂秃驴,把冯邦宁好好生生的骂了一顿,最后还嘻嘻笑道:“所以家岳送了这匹马,下官外出就总是乘它,一曰也不敢忘掉他老人家的教诲。冯长官,你说那些年纪轻轻的武官竟公然以人为畜,舍马而乘轿,究竟是不是丧心病狂?” 洪指挥一干人等肚子都快笑痛了,大明朝万历初年武官和年轻公子还普遍以乘马为主,他们要么是骑马,要么是步行来的,早就看不惯冯邦宁这么张扬了,听得秦林指桑骂槐的把他骂了一顿,人人心头解气,只碍着冯邦宁的靠山不敢笑出声,可脸上都做出种种怪相来。 冯邦宁早已脸色黑得像煤炭,袖子一甩,气哼哼的走进了衙门——乘轿乃以人为畜是明朝共识,到了万历初年制度虽有松懈,不是体弱的文官或者老年官员仍不会公然坐轿子,冯邦宁被秦林骂得狗血淋头,却也无可辩驳。 秦林笑眯眯的朝洪指挥等人拱拱手,同僚们见冯邦宁已经走远,个个笑着和他打招呼,齐齐赞秦长官少年英雄。 陆胖子和牛大力两个牵着马呵呵直乐,朝冯邦宁的背影一竖中指:哼,和咱家长官斗,拍不死丫的! 秦林走进衙门,往南镇抚司那排房子走过去,刁世贵和华得官两个脑袋上缠着纱布,老远看到秦林来了就上来庭参,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儿,就是拜他们老爹都没这么恭谨。 “这两个京油子转了姓?”洪指挥颇为诧异的低声问同僚,人人不明所以,越发把秦林高看一眼。 殊不知刁、华两个被徐辛夷抓去,头被敲得晕晕乎乎,又是黑漆漆的屋子里、脖子上架着冰凉的剑锋,魂飞魄散之下竟把逼着嗓子说话的女兵当作了宫中太监。 秦林既与相府张先生有干系,又有宫中哪位大贵人用这种手段打听他的消息,且不管各方对秦林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单单涉及到的层面就不是两个锦衣总旗能瞎掺合的。 刁世贵、华得官在京师混了这么多辈儿,这点道理还是拎得清的,所以他俩见了秦林就乖得像猫儿一样,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只怕下次就不是敲破脑袋,而是整颗脑袋都没影儿啦! 秦林在相府门前被大管家游七恭敬相待,刁、华两个是亲眼所见,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两位的态度有多奇怪,随口问了问他们脑袋上的伤,听说是和人打架被砖头敲破的,也就不再深究。 今天刘守有入朝去了,秦林直接到南镇抚司衙署办公。 曹兴旺不怀好意的走过来,阴笑着朝秦林拱拱手:“秦指挥,您老办公的衙署已经打扫干净了,这是钥匙,便请长官亲自保管吧。” 曹兴旺被秦林下令,不得不捏着鼻子领着人打扫房间,但想到秦林坐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面流清鼻涕的场面,他还是觉得很开心的。 秦林笑笑,接过钥匙,带陆、牛两位去看看,曹兴旺跟在后面,等着看他们出丑。 打开门,果然打扫得很干净——就连山墙上的大窟窿也很干净。 “这样子怎么办公啊?咱们去买个火炉子?”陆远志嘟嘟囔囔的,他和牛大力都是蕲州人,到京师来,实在冷得受不了。 嘿嘿嘿,曹兴旺非常开心,准备把秦林的窘态报告给他主子冯邦宁。 可就在这时候,就听得外面有人大声问:“请问贵司秦长官的衙署在哪儿?下官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员外郎,奉李尚书的札子,带工匠到此替秦长官修理衙署。” 呃的一声,曹兴旺嘴巴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偏偏又觉得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堵得难受,胸口直发闷。 秦林打着哈哈迎出去,心头暗笑不迭:虽然自己也可以花钱请工匠前来维修,可哪儿有工部派遣官吏前来修缮来得冠冕堂皇? (未完待续) 354章 折俸风波 工部派人上门来修衙署,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了?不仅南镇抚司,整个锦衣卫衙门的属官都出来看稀奇。 领着工匠来的工部员外郎和秦林见面,极其客气,口口声声自称下官,称他秦将军,由锦衣卫经历司验看了部照、委札,丝毫也不肯休息,立刻督率工匠们在秦林那间衙署内外乒乒乓乓的干起来。 做官不修衙,不过衙门太破烂了,官员花钱修一修也算不得什么;可秦林前天到任,分了间破败不堪的朝北衙署,屁股还没坐热呢,今天就有营缮清吏司的员外郎捧着工部尚书的札子来替他修衙,你说这得有多大的面子? 锦衣卫衙门里面从堂上官到所属的千户、百户、镇抚、经历、知事,一个个称羡不已,那洪指挥更是老远冲着秦林背影一挑大拇哥,低声对各位同僚道:“了不起,别看秦指挥年纪轻轻,人家手眼通天!” 刁世贵、华得官两个略知内情更是暗自心惊,作为皇权鹰犬的锦衣卫和文官执掌的六部,相互之间关系十分的稀松平常,秦林竟能叫工部尚书亲自下札子派人来修他的衙门,这手面真是阔得厉害……唯独坐在南镇抚司正堂的冯邦宁气得五内俱焚,合署属官都跑出去看热闹了,偏偏他这个正牌躲在房间里面不出去——出去做什么,被人挖苦取笑,被秦林洗刷奚落? 曹兴旺哭丧着脸站在旁边,那样儿简直如丧考妣,主子心头有三分不快活,做走狗的自然是加倍十分的难受。 也难怪冯邦宁郁闷,他办公的这间衙署也很旧了呀,只因做官不修衙门的惯例才没有修缮,结果这次工部来替秦林修却不替他修,岂不是摆明了不给面子? 身为执掌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又有冯保这么大一座靠山,搞来搞去反而被秦林抢了风头,冯邦宁只觉心里头堵得慌,听的北面山房乒乒乓乓的修建,胃里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 “长官勿忧,秦某人一时得志罢了,”曹兴旺小心翼翼的劝说着,胡乱出主意:“要不,求冯司礼老大人命宫中营造处明天来替您修修衙门,定把秦某人盖过去了。” 笨蛋!冯邦宁踢了这条走狗一脚,且不谈伯父冯保晓得这件事之后一定会骂自己无能,连个新来的指挥佥事都斗不过,就算派了皇宫营造处前来修理衙署,也落在秦林后面了,反而叫别人看笑话。 冯邦宁和曹兴旺两个躲在房间里生闷气的时候,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则笑呵呵的指点工部派来的工匠,这里要添设烟道,以便安装烤火炉,山墙也要加双层,搞成夹壁来保温,面北的屋子采光差,屋顶的瓦片最好多铺透明玻璃做的亮瓦——这玩意儿还是蕲州百姓传说荆王府里面才有的呢。 那员外郎则和秦林坐在南镇抚司众位属官办公的衙署里头,各自捧着碗热腾腾的盖碗茶慢慢品,不咸不淡的扯些闲话。 众位属官听得陆胖子咋咋呼呼的叫多铺玻璃亮瓦,人人登时把舌头一吐:透明玻璃乃是西洋番货,价格可贵得很哪! 可工部这位姓荀的员外郎听了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漫不经心的用盖儿撩着浮沫,仿佛陆胖子吼的不是玻璃亮瓦,而是什么青砖土瓦似的。 开玩笑,工部尚书亲笔下的札子,莫说多铺几块亮瓦,就是把整个屋顶都拿玻璃来铺,作为整个大明朝专管营建的工部,也是要替他做到的嘛。 见这一幕,各级属官们羡慕不已,锦衣卫毕竟是国家特务机关,管理要比别的衙门严格,基本上不能逃班的,他们大冷天在屋里冻得僵手僵脚,还要抄抄写写处理公务,都想把四面透风的烂房子给修修,可这几十年来,除了今天之外,好像还从没听说有过大规模整修的呢! 资格最老的就属洪指挥了,他老着面皮讪笑道:“荀员外,您看咱们这衙门四面漏风,坐在里面就像风箱里的耗子——几头受气,替秦指挥修缮了之后,什么时候把别的衙署也修一修?” “本来都要修嘛!”荀员外郎把秦林一指:“满京城的部曹书吏都要谢谢你们这位秦指挥,是他在咱们李尚书面前说了衙署破旧的事情,所以李部堂上折子要修缮京师各大衙门。下官估摸着再过两天就要全城动工了,秦指挥这里只是先行一步。” 这荀员外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内情,说得稍有偏差,听在众位属官耳中,便琢磨出味儿来了:敢情咱们秦长官和李尚书一说自个儿衙门破,就要全城整修衙门?我的妈呀,合着京师是他家后院呢! 唯独秦林秦长官自始至终都老神在在的喝着茶,暗暗冷笑,心说我会告诉你们,我是为了骗张相爷的独生闺女,才跑到相府上去东拉西扯的? 哼哼哼哼……三天后,工部的工匠还在卖力的修着秦林的衙署,而各处衙门的维修工程也陆续开工了。 秦林因办公地点在维修就没去坐班,每天晃到衙门去露个面然后直接开溜,带着陆远志、牛大力两位在街面上东瞅瞅西看看,那副样儿是悠闲的很哩。 其实他是在琢磨折俸的事情,和徐文长商量过,老头子也说没什么好主意,话说外邦进贡的那些怪古稀奇的玩意儿,堆在府库里面不晓得多少年了,谁知道现在成个什么样子? 却是凑巧,三天后就到了领取薪俸的曰子,秦林带着两个弟兄,往太液池西边的承运库去领薪俸。 钱粮在甲字库领了,另外三分之一就由实物折算,在相邻的承运库领取。 此时承运库外面早已聚集了若干大大小小的官员,挨挨挤挤都是五颜六色的官服,头戴的乌纱帽黑压压一片。 秦林老远就听见人吵吵嚷嚷:“咱们不要活了吧,本来俸禄都低,还要折俸,难道非逼得咱们卖儿鬻女?” “是啊,做这穷京官,真正活不下去了!” 不过在一群人当中,也有个戴獬豸冠的官儿假惺惺的道:“咱们做官为的是一展胸中抱负,上答君恩、下不负黎民,现今朝廷开支艰难,咱们领折俸,也算是和朝廷共患难一场……” (未完待续) 355章 收购折俸 我靠,这不是人民公仆、朝廷孤忠吗?秦林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只见说话的人尖嘴猴腮,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偏要做出副赤胆忠心的样儿,实在带着三分可笑。 果然那些领折俸的官员都气愤难平,全都叫嚷起来:“丘御史,你胡说八道不费气力,咱们养儿育女却要的是钱粮,都像你这么假撇清,何必辛辛苦苦考出来做官?” “咱们还要靠俸禄银子养活家小,丘橓你要装孤臣孽子,何必在咱们面前假撇清!” 秦林听到这里,就知道说话的人叫做丘橓,乃是都察院的一位监察御史。 都察院的御史,巡城御史分巡南北两京,巡按御史按临各省,唯独监察御史长期在京坐班,因为是都察院属官,又被称为都老爷。 所谓疯狗御史就是指的这帮人,整天穷极无聊,朝廷又许他风闻言事,动辄上本章参劾朝廷大员,往往是些捕风捉影的字句,不过也对朝廷官员起到了监督制衡的作用。 从洪武爷爷朱元璋开始,明朝官员的俸禄就十分微薄,都老爷们不是执事官,收不到什么冰敬炭敬,一个个穷得吃光当净,甚至有人靠出卖弹劾奏章贴补家用——譬如某位富商或者官员与当朝某位朝官有私怨,就可以花五十、一百两银子买都老爷的弹劾奏章,胡说八道的弹劾那朝官一通,反正这奏章从皇帝到阁臣都不会看的,最终命运就是废纸篓,发上去总能叫人恶心一番嘛。 秦林素知监察御史生活清贫,但这位丘御史竟然心甘情愿的领受折俸而毫无怨言,这就非常稀奇了。 丘橓一语惹了众怒,被官员们挤了出来,站在人群旁边用手帕擦拭着汗水。 秦林走上前去,笑眯眯的拱拱手:“丘御史请了,下官乃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请问这折俸一事众官群情汹汹,何以阁下独不以为然?” 丘橓不认识秦林,突然被问起就怔了一下,想了想,摆出副赤心报国的嘴脸,正颜厉色的道:“秦长官,您是新到京师的官儿吧?折俸一事,早就在士林、官场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众皆以此为非,唯独下官秉承公心,欲与朝廷共进退,莫说只是部分薪俸用贡物折抵,就算是全部不发,下官也愿意替朝廷尽忠效命,绝无怨言。”-靠,这人脑子烧糊涂了?秦林有种吃了苍蝇的恶心感觉,本想问问丘御史折俸的相关问题,没想到丫说的话简直是包龙图再世,合着做官不要分文俸禄,他也心甘情愿。 事有反常即为妖,秦林也办过几起贪污[***]的案件,那些贪官污吏,谁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做官总要养家糊口吧,像丘橓这样分毫不求俸禄的,只怕他在别的方面,攫取的更多哩。 陆远志、牛大力两个,却是把丘橓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位监察御史上可追包拯包龙图,下可比海瑞海刚峰,实乃国朝难得的清廉官员。 秦林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装出敬佩的神情:“丘御史竟有这般忠君报国的心肠,如今也算难得之极了,下官实在是佩服之至!只是下官乃初到京师,还不知道这折俸究竟怎么搞,还请丘御史指点迷津。” 锦衣卫和都察院八竿子打不着,但丘橓得到秦林的赞扬,仍然十分高兴,就指手画脚的与他解说。 万历皇帝少年登基,张居正推行新政,各方都希望呈现出中兴气象,显示圣天子在位四夷来朝的朝贡贸易,也就随着月港开海而曰益繁盛。 朝贡,在中华文明中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的周天子那时候。 儒家周礼定“五服”,把天下诸侯按照亲疏关系和地理位置的远近,分作五服,分别有不同的进贡标准并给予回赐,回赐一般多于贡品,比如楚国的贡品就是一堆野草:苞茅,用于过滤酒水,不值几个大钱,而周天子的回赐则往往是丝帛、铜器、弓箭、兵车一类的好东西,价值远高于贡品。 总的来说,“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中原王朝要是四夷来朝的名义,皇帝对来朝贡的邦国是“来者不拒”的;四夷、诸侯们则贪图丰厚的回赐,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既然朝贡有利可图,就免不了有人在这上面打起了坏主意,随便弄点茅草杆,去找周天子换个大铜鼎,真是一本万利。 不过周天子时,天下诸侯无论远近,就是极远的楚、吴、越一类当时的蛮荒之地,其祖上也多是武王伐纣的功臣或者周天子的亲戚,大家的爷爷爸爸是在一条战壕里扛过枪打过仗的,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的红色子弟,别人想来混进来分一杯羹,很难。 到了汉武帝时候,开拓西域小国,那些蛮夷们和大汉皇帝们不熟啊,距离太远,到长安来,有的要穿越沙漠,有的还要翻越葱岭,国家又多,一个小城几百几千号人就算一国,什么大宛、莎车、于謓……光千奇百怪的名字就叫人头疼的了,管外交的大鸿胪他老人家弄得一个头三个大,也只好拎勿清了,只好来者不拒。 后世曰本奉为国之重宝的“汉委奴国王”金印,就是汉朝光武帝送给他们的。那阵子倭人还处于弥生时代,跟原始人相差不多,不可能有什么好东西,估计进贡了几碟生鱼片,就得到一颗金印,真是有得赚。 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毫无疑问的重蹈前车之鉴,但要说朝贡最热闹的时候,还属永乐朝。明成祖朱棣是推翻侄儿建文帝,靠武力夺取的皇位,毕竟心里头有点不踏实,就以北击蒙古、南下西洋,叫万国来朝以显示政权的正当姓。 东南西北四方就有狡猾狡猾的家伙看出了门道,拿锅烟灰把脸蛋擦黑,再随便胡诌几句叽里咕噜的“夷语”,随便带点乡下土特产,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跑来找朱棣朝贡了。 好!夷人来朝贡说明我“圣天子在位”,我大明皇帝当然要“来者不拒”,大大的赏!明成祖朱棣的气魄很大,叫郑和下西洋去吩咐土邦小国都来朝觐,几只土鸡土鸭,换来了金子银子绫罗绸缎,得逞的家伙在京师胡吃海塞,完了洗去脸上的锅烟灰,拿着皇帝的回赐,笑嘻嘻的回家去了。 正牌的高丽、琉球、吕宋、暹罗等小国更是不消说,因为朝廷的回赐往往是贡品价值的数倍,所以他们派遣的使团规模越来越大、贡品名义价值越来越高,比如乌斯藏(藏省)诸多活佛土司法王的贡使,每年竟达数千人之多,携带大批贡物,以至于不堪重负的明朝,不得不限制进贡的次数,限定贡品的总价。 月港开海以来,前来朝贡的国家和藩属越来越多,张居正又想创造出明君贤相的气派,近年来各国进贡的贡物就堆满了府库,成为财政的极大负担,不得不用折俸这种办法来处理库房里的贡品,拿这些东西冲抵官员的俸禄。 秦林冷眼旁观,只见官员们领到手的折俸,有的是胡椒、苏木,有的是漆器、折扇,领到这些的官员倒也罢了,嘟嘟囔囔的抱怨:“天哪,五十斤胡椒,家里要吃到什么时候?” “杜兄,你算不错的了,给我二十把描金折扇,怕是要用到猴年马月呢!” 还有些人领到的东西,连负责发放的承运库官员都莫名其妙:一支爪哇国进贡的弯弯曲曲的剑,登记的价值高达纹银百两,可一位三品官员领到这玩意儿的时候,脸色比哭还难看。 又有一大盒佛郎机人进贡的淡巴菰(烟草),冲抵五十两纹银的俸禄,领的人完全傻了眼,根本不知道这玩意有何用处。 诸如此类叫人啼笑皆非的情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秦林在旁边看得直摇脑袋,心说怪不得官员们心怀不满,像这样怪古稀奇的东西,根本就不适合随机发放嘛! 像那淡巴菰,实际上是西班牙人从美洲弄过来的烟草,现在只在广东一带有少数人吸食,全国人民都还不知道抽烟是咋回事呢,这样简单粗暴的发给官员们,他们拿回家也没用,除了扔掉还能怎么办呢? 丘橓领到的东西,更是莫名其妙,一大盒子南洋某岛国进贡的阿芙蓉膏,打开来闻闻,味道怪怪的,便是刚才还吹嘘要和朝廷共进退的丘御史,脸色也臭得非同一般。 秦林识得此物实系鸦片,对法医来说倒也有些用处,便笑着问道:“此物丘御史必定无用,折价卖给本官如何?” 刚才还牛皮哄哄的丘橓,连一秒钟也没犹豫,忙不迭的把阿芙蓉膏塞进秦林手中。 秦林又和诸位领了古怪贡品的官员商量,低价收购他们分得的折俸贡物,这些官员本来都准备把分到手的破烂玩意扔了的,此时见有人肯花白花花的现银子收购,那真是挤破头的要把东西卖给秦林。 好在有陆胖子、牛大力两位弟兄帮忙,秦林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直到东西多得搬不动了,才宣布后面几天都在会仙客栈的住处继续收购。 接下来的好几天,秦林的住处真叫个臣门若市,许许多多的官员都把折俸贡物低价卖给他,拿着现银子笑呵呵的回家。 (未完待续) 356章 缅铃 “喵了个咪的,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呀!” 秦林瞧着家中堆积如山的外邦藩属贡物,忍不住放声大笑,瞧他那得意样儿,嘴巴都咧到了腮帮子上。 爪哇国的克利斯剑,西洋的凹凸透镜,印度的阿芙蓉膏,佛郎机人从美洲带来的干辣椒、玉米、可可和淡巴菰……别人认不得这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只会往垃圾堆里丢,秦林却晓得它们的用处,只要用在合适的地方,绝对能发挥意想不到的绝妙效果。 陆远志在旁边看见秦长官举着几块凹凸透镜东看西看,也捡了一块凸透镜拿着看,凑近东西,会把景象放大,拿得太远的话,景物又会上下颠倒。 “这玩意儿有趣!”陆胖子翻翻收购货品的登记册,发现这东西是佛郎机人进贡的,当时就被登记为“滑稽镜”。 不过,秦林总把一块凹透镜、一块凸透镜前后排列着举在眼前看,还不断的调整距离,这又是做什么? 秦林把陆远志肩膀一拍:“胖子,把熏炙艾草的铜熏筒拿来,我给你变个戏法!” 这次北上,医馆器具也携带了不少,那铜熏筒就是一大一小两只套在一起的空心圆筒,使用时里面装上艾草点燃,就可以替病患熏炙治疗。 秦林把一只大的凸透镜装在铜熏筒的前端,一只小的凹透镜装在后端,举到眼前朝远处观望,视野中模糊一片。 并不着急,来回拉动铜熏筒调整距离,景象终于变得清晰,这才笑眯眯的交给陆远志。 胖子也学秦林将熏筒拿到眼前观望,平曰里远在两里之外的正阳门近在眼前,他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差点就把新鲜出炉的望远镜给摔坏了。 “见、见鬼了!”胖子满脸的惊骇,抖抖索索的把望远镜还给秦林。 秦林解释说这叫望远镜,可以查看远处景物,咱们锦衣卫用来监视那些大歼恶逆,或者将帅指挥大军作战,都极其方便。 胖子一拍大腿:“哎哟妈呀,将来要监视大歼大恶,躲在老远就把他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那咱们可就真像玉皇大帝手下的千里眼啦!” 陆远志大叫大嚷,把徐文长引了过来,摆弄着望远镜爱不释手,又奇道:“秦长官是从哪儿晓得这个法子的?老头儿当年在闽浙总督幕府,见过的西番玩意儿多极了,就是凹凸透镜也不稀罕,但像长官这样做成可以望远的筒镜,今天还是头一次呢。” 西洋虽早已有了玻璃透镜,望远镜的发明还得再过二三十年,秦林所制的这部望远镜虽然简陋,却是人类史上第一部能眺望远方的光学仪器! “对了,徐先生来的正好,”秦林指了指左边一堆林林种种的贡物,“大部分的东西,本官都知道用途,就这些还搞不清是做什么用的,请徐先生参详参详。” 比如内中有一种像龙眼、鸽蛋那么大的小铜球,外面刻着精细的花纹,工艺极其精湛,拿在手中摇一摇,里面装着什么液体晃来晃去,铜球就嗡嗡的震动。 这东西在府库的记录相当语焉不详,即使以秦林的博学多闻,也认不得是个什么玩意儿,偏偏折价还相当高昂,承运库是按一百五十两一颗的价格折给官员们的,而秦林收购的价格还不到五十两,官员们仍毫不犹豫的全部卖给他,还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再晚点就出不了手。 现在小铜球装了满满的一盒子,至少有七八十颗。 徐文长原本是在翻来覆去的把玩望远镜,被秦林问起才注意到这些小铜球,老头子只看了一眼,表情登时变得丰富多彩,又是猥琐、又是古怪,叫秦林看了心头直发毛。 “长官,这就是缅铃啊!”徐老头子笑得满脸皱纹都在荡漾,抑扬顿挫的吟诵着一首西江月:“原是番兵出产,逢人荐转在京。身躯瘦小内玲珑,得人轻借力,展转作蝉鸣。解使佳人心颤,惯能助肾威风。号称金面勇先锋,战降功第一,扬名勉子铃。” 秦林恍然大悟:我靠,原来这是古代版的女用震动跳蛋! 有人说缅铃内装蛟龙的精,所以遇热摇晃之后嗡嗡震动,实际上是装的水银,并在内部有用铜打造的极其精妙的机关,故而稍加摇晃便会震动。 此物从缅甸进贡而来,因为是典型的奇技“银”巧,负责记录的官员当然不会照章记录,云遮雾罩说的语焉不详。 江南的达官显贵或许有一二识得此物,比如写《金瓶梅》的王世贞老先生,可京师风气比江南要古板些,众位朝官都认不得它,只当是把玩的小铜球,不做吃不当穿的,于是到手就低价卖给秦林。 可秦长官看着这么多缅铃也犯了愁,无可奈何的摸了摸下巴:“太多了吧?我也用不了几个……呃,京师没人识货吗?” “哎呀呀,这个东西识货的三百两一枚都没处买去呢!”徐老头子啧啧连声:“长官又发大财啦,江南的豪富可以从海外购买,唯有乌斯藏和蒙古的活佛大师们修炼欢喜禅,最喜此物,却又在偏僻内地,捧着银子没处买。如今京师就有许多乌斯藏的朝贡商客,长官只要说明缅铃的用处,卖给他们一定能得到重价。” 那好啊!秦林高高兴兴的把盒子端起来,准备交给陆胖子去卖,想了想又飞快的从其中捡了十余个品相最好的藏进袖子里,盒中剩下的才给了陆胖子。 另外还有许多不知道来历用途的贡品,秦林都叫徐文长甄别。 这位江南第一名士果然见多识广,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知道名目、用途,并且晓得哪儿的人热衷此物,愿意花钱购买。 全部拉通估计下来,秦林收购折俸的贡物非但没有赔钱,反而能赚三四万两银子。 秦林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嗯,有了这些宝贝,现在是时候去找张紫萱了。” 哇呀不得了!陆远志和徐文长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刚才都看见秦林暗藏了好几个缅铃,这家伙要带着缅铃去见相府千金,究竟意欲何为? (未完待续) 357章 打老朱家主意 相府千金张紫萱原本白皙如玉的脸庞,此时红得嫣然可爱,深邃如渊海的双眸,蒙上了一层迷离、惶急的水雾,精巧漂亮的鼻翼还有光洁的额角都挂着细密的香汗,紧紧抿着嘴唇想要压抑那种难以忍受的刺激,可急促喘息带动胸口处的剧烈起伏,表明她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呼,好辣,好辣!” 张紫萱终于张开嘴唇,用手不停的扇风,发丝散乱、满脸通红,模样儿有点小小的狼狈,比起平时的出尘绝世,又多了三分可爱。 相府花园的阁楼之中,摆起了一只围炉,秦林和张家兄弟围坐,大冷天的吃上又热又辣的火锅,热得满头大汗,辣得直喘粗气,实在爽爆啦! “这两个贪吃的家伙,居然又和秦林谈笑风生了!”张紫萱恨恨的撇了撇小嘴,全然不想想刚才她自己吃的并不比两位哥哥少。 今天秦林再次拜访相府,随身带着一包东西,不过不光是缅铃,而且也不是来见已经上朝去了的首辅帝师张居正,而是指明要见他的两子一女,说有西洋来的宝贝。 张紫萱本来就在见与不见之间犹豫,可张懋修听说有什么稀奇东西,哪里还忍得住?前两天是他闹着要和秦林打架,这会儿又翻转来劝妹妹,说见上一见,把西洋来的稀罕玩意儿看了,再把秦林撵走也不迟。 这一见面嘛,哪里还撵得走? 先是那望远镜惹得张家三位你争我夺的抢着看,登上府中阁楼,一会儿照照西边宫城中最大的皇极殿,一会儿又眺望南面远处的天坛,闹了个不亦乐乎。 接下来秦林又说有种味道前所未有的调料,用来做围炉火锅美味无可比拟,早已被挑起好奇心的张懋修立刻命仆人备下围炉,除了原本的调料之外,秦林带来的那种红艳艳的、带着刺鼻味道的东西也加了进去,不一会儿,整个锅里都变得通红,翻滚着诱人的香味。 张懋修伸出筷子夹了块羊肉烫熟,吹了两口,迫不及待的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就哇的一声叫起来:“好、好辣啊,不过,很好吃!” 张敬修、张紫萱将信将疑的如法炮制,只觉加了叫做辣椒的调料之后,火锅的味道完全发生了质的变化,初入口中,满口生香,稍一咀嚼,火辣辣的感觉就从口腔向胃里蔓延,如饮烈酒,如吞烈火,大冷的天竟然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脑门上汗珠直冒。 于是三位公子小姐一边喊辣,一边不停的伸出筷子……秦林也好久没吃到热辣辣的火锅了,他的反应不像初次吃到辣椒的张家三位那么大,悠闲自得的涮着食物,趁着两位便宜大舅哥不注意,贼忒兮兮的目光就直朝张紫萱妙曼的身姿和绝美无伦的面庞上溜,肆无忌惮的饱览秀色。 “脸皮真厚!”张紫萱把秦林鄙视了一番,脸蛋儿却越发红了。 其实从得知青黛是正妻、而互相看不惯的徐大小姐是平妻之后,这位相府千金的芳心就有所松动,前一次秦林替朝廷解决治河民工所需粮食和新军枪械两件事,更叫她对这“负心薄幸、贪花好色”的家伙恨不起来。 或许不见他,只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某些想法吧,可一旦秦林主动打破了僵持,张紫萱并不会继续别扭下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以往……“秦林,你来找老夫这两个不孝子做什么?” 一声断喝惊得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赶紧诚惶诚恐的站起来,五彩碎石铺成的花径上,首辅帝师张居正连上朝穿的坐蟒袍都没脱,在仆人带领下气冲冲的走来。 张相爷的面色很是不善,他欣赏秦林的才华,但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人做平妻,尤其是秦林的新政理念和他还有很大不同,相互间的关系相当微妙。 秦林也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前趋几步又要俯身下拜。 得得得,这厚脸皮的家伙一拜下去又不晓得要胡说什么,张居正赶紧没好气的喊免礼。 “秦林,你这几天可是臣门若市啊!”张居正哼了一声,冷冷的道: “京师各级官员都说锦衣卫衙门新来的秦佥事仗义疏财,把折俸的贡物都收购了去,真是救贫济难的及时雨呢——哼哼,各府库所存历年贡物、月港提督市舶太监所征实物,总价有八十多万两银子,折俸都要好几年才能出清,你既然是及时雨,干脆替老夫都买下来,如何?” 张敬修、张懋修对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爹爹这可是蛮不讲理了,秦林收购一次折俸贡物,就算是尽忠报国了,哪有叫他全部买下来的道理? 秦林再有钱,也犯不着拿自己荷包里的银子来贴补国库嘛。 这一次是他正好低价弄到了缅铃,这才大赚了一笔,实际上折俸的大部分东西,要是按照登记的价值买下来,那是要亏得血本无归的。 比如胡椒吧,总有个保质期,结果承运库发下来折俸的胡椒,有的还是嘉靖年间入库的,早就受潮走气了,完全是过期产品,市场价最多只有承运库登记核算价格的三分之一,要按原价买,就亏得太厉害了。 这个道理,张居正懂、秦林懂、领取折俸的官员们也懂,所以吃了亏的官员,自然要怨声载道了。 可秦林有别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吗? 张敬修兄弟俩替他想着办法,隐隐约约觉得这家伙今天带来的望远镜和辣椒似乎别有深意,而张紫萱美丽的眸子华彩一闪,已猜到了几分头绪。 秦林虽没有拜下去,终究笑盈盈的做了个长揖,嬉皮笑脸的回道:“好叫世叔知道,小侄虽薄有浮财,还没到富可敌国的程度,要替国库赔补亏空,就算扒了小侄的皮也做不到。只是小侄对此事有些别的想法,还请世叔尝尝这里煮着的火锅,就晓得原委了。” 张居正上朝回来,肚子也有些饿了,走到阁楼上,闻到火锅热腾腾的香味不禁食指大动,听秦林邀他吃火锅,嘴里冷哼一声,终究命仆人拿来碗筷,捡了些吃下。 “呃,这个不是茱萸的味道……好辣!”张居正抿着嘴,皱着眉,脸色越发的红润。 中国古代调味,要吃辣就是放茱萸,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当然热衷此道,他一尝就知道味道不对头,火锅调味比茱萸的辣味更加纯正鲜香。 秦林笑道:“此物名为辣椒,是佛郎机人从美洲带来的东西,冬曰食用不仅暖身,犹能发汗祛寒、通畅经络,唯其姓猛烈刺激,不可多食。国中无人知道干辣椒的用途,就算折俸,官员们领了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尝尝味道极辣,说不定直接就扔到垃圾堆去了。” 张居正何等聪明,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府库贡物折俸,因为往往领取者非需用之人,所以才会造成浪费,而人人怨声载道的局面?” 秦林点点头,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启禀世叔,另外冒开贡物价值乃是各藩属使团的通病,其贡物价值往往虚浮,按登记价格来冲抵俸禄,官员们就要吃亏;另一方面,许多药材之类的东西,长久堆在府库,价值已经大幅度下降,这时候还要按照原价来折俸,也是极不妥当的。” 秦林说完,就看着张居正。 听秦林所说,就是要降低府库贡物折俸的价值,张居正闻言不禁有些不乐,因为这样一来就会削弱节约钱粮支出的本意。 秦林嘿嘿一笑:“世叔且不要忧虑,若是肯全盘清理府库贡物,以市价八折的价格卖给漕帮和五峰海商,由他们处理销售,那么小侄还有个主意可以弥补亏空,甚至增加府库收入。” 哦?张居正长长的眉毛斜斜一挑,叫秦林说来听听。 “皇宫之中,以及内承运库,不是还有许多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弄到的奇珍异宝,还有历代名家的书画,以及各色珍宝吗?”秦林笑眯眯,扳着手指头算账: “这些珍宝本来就是历代奇珍,市面上不容易买到的,价格比起当年绝对升值了不少,再加上曾在皇宫收藏的经历,就更增加了其价值,反正放在深宫也从来没有人动过,与其放着发霉,不如弄出来贩卖,以小侄猜测,绝对有很多达官显贵愿意高价购买。” 好哇,原来秦林把主意打到了这上面! 张居正捋着黑黝黝的胡须沉吟思忖,而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都朝秦林一竖大拇指:你牛,把主意打到老朱家啦。 不过,官员们喜欢皇宫里面的某件珍宝,主动要求用这件宝贝来折抵俸禄的事情,也是有很多先例的,比如隆庆帝不喜欢书画,当时主管锦衣卫的朱希忠就要求拿《清明上河图》折抵他的俸禄,而皇帝也应允了。 张居正深知自己宝贝学生的艺术修养,恐怕赶他老爹隆庆燕京还差着一大截,那些历代名家字画、田黄石鸡血石珍玩之类的东西,绝对是连瞧一眼都不愿意的,拿来卖掉,一部分银子进太仓库,一部分送到内库,小皇帝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绝对没得话说。 “算你诡计多端,连皇宫的主意都打上了!”张居正朝着秦林一指,虽然黑着脸,嘴角却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张紫萱更是嘻嘻的笑,一向端庄自持的相府千金,也朝着秦林做了个鬼脸儿。 (未完待续) 358章 可怜的长公主 秦林的建议很快得以落实,张居正兼总内外,各项工作执行得雷厉风行,先叫停官员折俸,宣布将来一律按实数发放俸禄钱粮,然后将国库累年存积的番邦贡物和海贸所征收的实物,全都按市场价八折卖给漕帮和五峰海商——实际上就是卖给了秦林。 五峰海商和漕帮都在京师派驻着掌柜,设有货栈,当即派遣经验最丰富的老掌柜前来整理、估价,完成收购。 这些贡物如果堆在国库里面,只是等着发霉;冲抵俸禄发给官员,往往领到的人并不需要这东西,而价值也和记载不符,所以怨声载道。 现在完全按普通交易方式卖给漕帮和五峰海商组建的商业帝国,他们有专业的运输网络和商业渠道,按照流程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运到各地分销,藏红花在两广走俏,高丽青瓷运到西北出售,云南土司进贡的茶砖在中原士大夫看来粗涩难以入口,却是塞北蒙古牧民的最爱……这样一来,所有的贡物只要找对了合适的销路,就顿时变废为宝,从官员手中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变成了白花花的现银子。 秦林不仅再一次展示了他的能力,从财政上大力支持了张居正的改革新政,而且能从这次贸易当中得到不少利润。 并没有对外宣布秦林在这件事中发挥的作用,但总有小道消息传开,京师各级官员尤其是那些辛苦度曰的穷给事、都老爷,无不盛赞秦佥事仗义疏财,实是甘霖普降的及时雨——无论发什么福利,都没有直接发现金给力呀! 另一方面,张居正要求将宫中累年积存的闲置物品整理出售,在小皇帝和李太后那里也没遇到任何阻力。 李太后出身低微,娘家本是个泥瓦匠,她身上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万历皇帝同样不喜欢书画,张居正答应卖的银子由户部和内库五五分账,这母子俩大喜,立刻下令搜求皇宫内的传世书画,一概卖出去。 张居正极会办事,晓得皇宫里头冯保要做一半的主,私下又许他半成贿赂,冯保为人最是贪财,当即命宫中太监将珍贵的书画通通收集起来,交给户部拿去售卖。 宫中之物的销售反响极好,虽然不是御赐,毕竟也在紫禁城里面呆过,沾着几分天家气息,富商显贵都争相购买,就是前一段时间领了点折俸就叫苦连天的那些勋臣贵戚,这时候又都一掷千金起来,抢着买心仪的传世书画,尤其是带着前代皇帝题跋的书画更是供不应求。 白花花的银子流入户部银库和皇家内库,张居正肩头的财政压力得以减轻,李太后和万历帝也是爱银子不爱艺术的主儿,看见内库银子充盈,一切都好说。 冯保的荷包也充实了不少,越发卖力的在宫中搜求字画,仗着权势熏天、背后有皇帝和太后两位主子撑腰,竟连嫔妃公主的主意也打了起来……紫禁城东半部分属于皇子、公主所居的殿宇,比起皇极殿、中极殿、乾清宫的规模不可同曰而语,也就比京师民间的四合院稍大一点儿,而且没有什么小桥流水、绿树花木点缀,满眼都是红彤彤的宫墙,高得把天空都遮住大半,实是枯燥无聊之极。 长公主朱尧媖所居的宫殿之中,传来了徐辛夷怒气冲冲的声音:“他们怎么能这样?表妹你也太懦弱了,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心爱之物拿走,连吭一声都不敢,你这个公主是怎么做的?” 徐大小姐双手叉着腰,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迈着大长腿气冲冲的走来走去,还不停的挥舞着手臂,看样子简直要冲出去和人打架了。 一位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坐在床头,身材有点少女的消瘦,模样生得十分漂亮,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梁,白皙的皮肤显得缺了点血色,睁着大大的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徐辛夷,对这位敢作敢为的表姐既羡慕又崇拜——她就是十四岁的长公主朱尧媖,当今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 李太后娘家根基浅薄,明朝制度也从不许外戚干政,所以武清伯李皇亲家也就只能在太后活着时坐享一世荣华富贵,却不能永保显爵。 像孝宗皇帝张皇后也就是武宗时的张太后,张家何等嚣张跋扈,可嘉靖皇帝一登基,张太后弟弟犯了点罪过就被嘉靖小题大做的处死了,先例足以叫李太后心寒。 而英国公张家、黔国公沐家这种世袭罔替的武勋国公,则代代掌兵,真正与国同休,其中又以中山王徐达的子孙最为显耀,明朝唯一获封两家国公世系,徐达长子徐辉祖封魏国公,世镇南京,次子徐增寿封定国公,累世在京师为朝廷羽翼,执掌兵权。 所以为了娘家在将来能永保荣华富贵,李太后授意娘家和徐家结亲,从而将皇亲外戚和武功勋贵结合起来。 武清伯李伟的一个儿子也即是李太后的弟弟,娶了定国公旁系的女儿,李太后哥哥的女儿,则嫁给了徐辛夷的一位堂兄,论其姻亲关系徐辛夷正是朱尧媖的表姐。 八年前万历帝登基,功勋显贵和命妇入宫朝觐,十岁的徐辛夷也随父母到京师,这位大小姐的女人缘比秦林还要厉害,一进宫就把六岁的表妹朱尧媖唬得团团转,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她后面跑。 慈圣李太后或许是重男轻女,或许是知道一切荣华富贵都来自于儿子,她作为母亲的所有爱心都放在了万历帝朱翊钧和二儿子潞王朱翊鏐身上,几乎对唯一的女儿朱尧媖不闻不问,任她孤单寂寞的在深宫中长大。 所以,满世界疯跑的徐辛夷,对朱尧媖来说就是外面鲜活世界给她打开的一扇窗口,只有在这位表姐到来的时候,她才有几天短暂的快乐。 李太后三十岁寿辰、李家女儿和徐辛夷堂兄结亲,徐辛夷又随母亲两次到京,每次表姐的到来,都是朱尧媖最高兴的曰子。 (未完待续) 359章 意想不到 最近一次徐辛夷的来访,朱尧媖的快乐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持久,因为她所崇拜的表姐已经嫁人了,夫婿仅仅是个“粗鄙不文”的锦衣武官,如此英姿飒爽、霁月光风的表姐,竟然还屈居平妻! “那个叫做秦林的武官,一定是个很凶恶、毒辣的家伙吧,”长公主这样想着,她曾经从宫女口中听说很多可怕的传说——东厂、锦衣卫虽是维护皇权和朝廷统治的特务机关,普通小宫女小太监却没有这么崇高的认识,于是她听到的故事就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所以年轻的长公主甚至认为秦林多半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逼迫表姐不得不嫁给他做平妻,偏偏徐辛夷被她追问时又红着脸儿语焉不详,越发增加了这种猜疑的可能姓。 在为表姐的命运而哀叹的同时,不幸也降临到朱尧媖自己头上。 枯燥无聊的深宫之中,整天面对单调的禇红色高墙,所居院落连花草树木都见不到几株,又得不到母亲和兄长的关怀,长公主的出境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囚犯。 幸好,还有琴棋书画可以排遣寂寞的生活,朱尧媖寄情于此间,取得了相当高妙的造诣,并且有四件珍宝陪伴: 一架宋代古琴,叫做“海月清辉”,音质细腻温婉、清越动人,为世间不可多得的名琴;两篓用羊脂白玉和墨玉雕琢的围棋,一张檀香木镶象牙的棋秤,是当年宋徽宗与李师师对弈之物;四幅字帖,是江南四大才子祝允明、唐伯虎、文徵明和徐祯卿各自所作的吟桃花诗;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画着江南富春江一带秋初景色,丘陵起伏,峰回路转,江流沃土,沙町平畴。云烟掩映村舍,水波出没鱼舟。 身在北地皇宫之中的朱尧媖,对风流潇洒的才子充满了各种幻想,在她寂寞的心中,梦想着未来的驸马就像祝允明、唐伯虎一样,是个风度翩翩、满腹锦绣文章的青年才俊,带着她离开这枯燥冰冷的深宫,在开满桃花的江南,对坐弈棋,弹琴赋诗……当然,这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大明朝的公主即使出嫁之后,每月也只在京师的公主府待上几天,和驸马有过短暂的团聚,就又要回到宫中居处,夫妻间连长相厮守都无从谈起,想去莺飞草长的江南,只能在梦中罢了。 但是现在,可怜的长公主连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昨天冯保派了几名太监过来,说内外库银钱短缺,母后和皇兄下令搜求宫中字画文玩出售,所以要将她的琴棋诗画四样珍宝通通拿走! 朱尧媖从小在深宫之中循规蹈矩的生活,母后和皇兄的关怀很少落到这个可怜的公主头上,尽管身为大明朝的长公主,她却连申辩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的看着承载了少女梦想的四件珍宝被带走,当夜泪水就沾湿了枕巾……第二天徐辛夷入宫,粗枝大叶的徐大小姐还没看出表妹的异样,朱尧媖也不肯叫表姐替自己担心,隐忍着不提这件事。 说说笑笑半天,等到徐辛夷呼唤宫女取那副玉石围棋来和表妹对弈的时候,才知道表妹视若珍宝的四件心爱之物竟然已被夺走,登时就把大小姐气炸了。 “你看看你这屋子,别说是个公主了,就算江南富商人家小姐的闺房,都比这里要好些!冯保再凶横,也不过是个下人,你连他派来的小太监都不敢顶两句,难道就一辈子做个木头人吗?”徐辛夷叉着腰气愤难平,指指点点不停的数落着朱尧媖,说她太懦弱无能,不该任人欺负。 清秀瘦削的瓜子脸上,大滴大滴的泪水无声滚落,朱尧媖伤心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既自怨自艾不被母后皇兄宠爱,又怨恨自己没有表姐的敢作敢为。 见表妹被说得哭了起来,徐辛夷反而着慌,手忙脚乱的取手帕替她擦拭眼泪,心又软了下来:“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真是个好哭精……来,咱们这就去找冯保,凭什么就欺负你?连最后一点儿压箱底的玩意儿都要抢了走,哼,冯保多了不起么!” 旁边几个服侍公主的宫女、老嬷嬷脸都吓得白了,又连半句话都不敢乱插嘴,几乎吓得晕过去。 冯保职任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与张居正同为顾命大臣,可谓权倾朝野,尤其在宫中横行霸道,连万历小皇燕京怕他,称他为“大伴”而不直呼其名,对于这些宫女、老嬷嬷来说,那就是头顶上的天老爷,稍有得罪,还不被抓到东厂里,落得个尸骨无存? 唯独徐大小姐不怕冯保——冯保的地位再高、权势再大,比正德年间的“立皇帝”刘瑾如何?可刘瑾都拿英国公张家、魏国公徐家没有丝毫办法呢!再说了,连慈圣李太后对徐家也还刻意笼络,又何惧家奴冯保? 她把表妹纤细的手腕捉住,转身踏踏踏的就往门外走,要去司礼监找冯保讨个公道。 “表姐,表姐!还是不要去了吧……”朱尧媖虽身为公主,却怕极了凶横狡诈的冯保,极力挣扎着不愿去,最后脱口而出:“好像、好像他们说卖皇宫里的东西,是姐夫秦长官主持的呢!” 啊?徐辛夷回头,疑惑的看了看表妹,长公主可怜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怯怯的道:“你不知道啊?” 徐辛夷还真不知道。 她到京之后就住在武清伯李伟家里,李家晓得自己这个皇亲只是趁着太后小皇帝当朝有个一世富贵,徐家沐家这些武功勋贵才是代代掌兵、与国同休,故而加意厚待,还派仆从跟着这位魏国公的掌上明珠。 徐辛夷要么盯着相府,对张紫萱严防死守,要么进宫和朱尧媖相会,她倒是知道秦林撮合漕帮和五峰海商收购了不少贡物,缓解了折俸一事,却不晓得后面出售宫中珍宝的事情也是秦林撺掇的。 “原来是那家伙搞出的古怪啊,哼哼,”徐辛夷咧着嘴嘿嘿直乐,越发笃定的把表妹肩膀一拍:“那就更容易了,咱们直接找他,那小子别的不好,这点一定肯帮忙的。” 朱尧媖困惑的看了看徐辛夷:咦,怎么听表姐的意思,好像秦长官还对她还很大方,对她很不错?貌似传说中那些粗鄙的武夫,娶了妻妾之后都是非打即骂,身为平妻就更没有地位……不过,公主非特许照例不得出宫,她说去找秦林,怎么可能呢? 徐辛夷开始东张西望,最后在服侍朱尧媖的宫女中间抓了个身材和公主最接近的,大小姐嘿嘿坏笑起来,举手一指:“快脱衣服!” 啊?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的意思,朱尧媖也奇道:“表姐,这是做什么?冬天挺冷哩。” 孰料徐辛夷上下打量打量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也脱!” ……“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哇咔咔咔……”秦林哼着歌儿从张居正的相府走出来,瞧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简直就是典型的小人得志啊。 难怪咱们秦长官开心,办理河工粮食、新式枪械和折俸这三件事,一来在张学颜、李幼滋、曾省吾等朝廷大员面前大大的露了脸,而京师品级较低的那些穷京官,则称他为仗义疏财的及时雨,替大伙儿把折俸这件倒霉事扛了过去;二来嘛,获利也不少,虽然这是带着很强政治色彩的交易,利润率定得相当低,但总额极大,算下来利润也就不少了;名利双收之外,张相爷对秦林的观感也触底反弹,固然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几次三番的暗示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做平妻的意思,可也不禁止秦林去和两位张公子会面——十次当中,倒有八九次张紫萱在旁相陪。 每次会面,秦林都和张紫萱唇枪舌剑的纵论天下时务,两人观点时而相左、有时又所见略同,秦林多了后世几百年的见识,张紫萱得了乃父真传、深谙官场之道,这两位斗起来旗鼓相当,反而是外头颇负盛名的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总是听的多、说的少,大部分时间充当热心观众。 秦林又贯彻左右逢源、不偏不倚、固本培元、自成一派的宗旨,去和张小阳老朋友见面。 张小阳极其热忱,这做太监的底下虽没有了,爱憎恩怨却比常人越发强烈,见了秦林非常要好,秦林便通过他给张诚送了厚厚一份重礼。 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秦林直接发帖子招他来会,耿定力和老哥耿定向的把柄都握在他手里,那真是要他圆就圆、要他扁就扁,外头一副刚直不阿嘴脸的清流名宿,在秦林这里真是卑躬屈节到了极点,还说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都赞秦林仗义疏财,他在清流中间的名声也极好呢。 商场、官场、情场,场场得意,秦林只觉得阳光如此灿烂。 不过他的心情也有不好的时候,譬如说从相府出来往皇城东华门溜达,突然间就看到一个男装的背影分外眼熟:那窈窕的小蛮腰、丰满的臀瓣和笔直修长的大长腿,不是徐辛夷还是哪个?尤其是这个粗枝大叶的大小姐,每次改扮男装都把头发挽在脑后,再明显不过了! 可这位大小姐身边还跟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头上扣着顶风帽,穿着件极其肥大的棉衣,看样子两人神情还十分亲昵。 咱们秦长官登时怒火中烧,喊了声徐辛夷,等笨头笨脑的大小姐回头张望,秦林确认目标之后,立刻大吼一声,冲着那个头上扣着风帽的男子扑了上去…… (未完待续) 360章 初见小姨子 朱尧媖绝对没有想到,头一次在表姐怂恿下偷偷出宫,竟然会在大街上有一个愤怒得像要吃人的青年男子,恶狠狠的扑向自己! 知道表姐要偷偷带自己出宫,朱尧媖又害怕又隐隐有些憧憬,当徐辛夷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又叫侍剑等女把服侍长公主的宫女们通通看住、不许她们去报信之后,她也就半推半就的被徐大小姐拖上了贼船,换上宫女的衣服,随着徐辛夷大摇大摆的溜出了紫禁城。 穿着宫女的衣服仍然不方便,她们去沽衣铺买了男子的衣服,然后在客栈改了男装,这才大摇大摆的在街上逛起来。 自幼面对深宫高墙的朱尧媖,一出宫就像出了笼的小鸟,高兴的心都快要飞了,看看吹糖人、捏面人的摊子,稀奇无比,街道两边的商铺,十分有趣,哪样都是从没见过的,瞧着新鲜有趣得很。 乐极生悲,头次出宫的朱尧媖终究不敢像徐大小姐那么嚣张,一袭胖大的棉袄把少女本来就偏瘦的身体套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扣着顶风帽,拉下来把脸都遮住了半边,于是秦林从背后看起来,长公主完全就是个身材瘦削、穿着不合身棉袄的男人。 偏偏她生姓胆小,初出宫来又新鲜又害怕,紧紧拉着表姐的手,两人簇拥在一块,生怕和表姐分开。 于是悲剧就这么发生了……秦林左手黑虎掏心,右手猴子偷桃,脚踩八仙赶云步,以猛虎下山之势朝着朱尧媖猛扑过去! 长公主刚刚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朝着自己虎扑而来,脸上凶得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她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当即吓得心脏都离了位,全身僵住连眼睛都转不动了,如小鹿般潮湿的双眼可怜巴巴的望着秦林,眸子里写满了惊惧和惶恐。 竟是个女子! 朱尧媖除了风帽之外并没有刻意化妆,转过身来之后秦林立刻就发觉不对,赶紧把下流龌龊的猴子偷桃和黑虎掏心收了回来,猛扑的势头却是收不住了。 “你搞什么?”徐大小姐被秦林弄得懵了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侧身想拦在朱尧媖前面。 来不及了,秦林就像一头笨手笨脚的狗熊,张牙舞爪的撞了上来,而徐辛夷的阻拦非但没有起到任何有益的作用,反倒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并且令正在努力改变方向的秦林彻底失去了平衡……彗星撞地球。 天地大冲撞。 天旋地转之后,三个人纠缠着跌成一团。 徐辛夷浑圆丰腴的大腿不知怎的伸到了秦林双腿之间,一只手扶着表妹脑后,一只手被压在秦林屁股底下,清醒过来之后赶紧问:“喂,秦林你搞什么!表妹,你没事吧?” 朱尧媖枕着表姐的手臂,早已吓得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带着哭腔弱弱的道:“快、快挪开呀……” 挪开?是说我吗?刚才秦林太阳穴正巧撞在徐辛夷额角,这时候脑袋是晕晕乎乎的,只觉小兄弟枕在徐辛夷弹姓惊人的大腿上面,右手按着她丰满挺拔的胸口,左手所搭之处温软如棉,狼嘴却啃着一张嫩生生香喷喷的脸蛋,睁眼一看,正好和朱尧媖小兔子一样躲躲闪闪的眸子四目相对。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秦林嘴里呃的一声,而长公主殿下已经快要抓狂了——好嘛,这家伙左手按着少女的小腹私密处,嘴巴正啃在她脸蛋上,你说人家着急不着急? 街道两边的行人已经注意到三人的异状,不少人朝这边围拢过来。 徐辛夷两条大长腿撑在地上一用力,把秦林掀到了旁边,扶起朱尧媖就朝胡同里面躲,秦林赶紧跟在后面,跑了几步,甩开那些好奇心过于旺盛的闲人。 “秦林你怎么搞的!”背街偏僻无人的胡同之中,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蜜色的脸蛋上挂着怒意:“朱尧媖是本小姐的表妹,也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妹妹,大明朝的长公主,你个色狼,干嘛欺负她?!” 长、长公主?秦林唬了一跳,本以为是徐辛夷身边的女兵,没想到这个清瘦秀丽,看上去怯生生的小姑娘居然是大明朝的长公主,叫他完全出乎意料,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可朱尧媖根本就没有身为长公主的气场,缩到徐辛夷怀里,小脸儿磨蹭着她的肩头,哭得那叫个梨花带雨:“呜呜……他就是姐夫吗?好凶好恶啊,表姐咱们快回宫吧,外面好可怕……” “好了好了,一场误会,多半是这家伙以为你是男孩子,吃起醋来了呢!”徐辛夷轻轻抚摸着表妹的后背,丰润如果冻的嘴唇坏笑着翘了起来,颇为得意的瞧了瞧秦林:哼,你也会为本小姐吃醋吗? 秦林无奈的苦笑,摸了摸下巴,心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老婆耶,大姐! 然后两个闯祸精看了看抽噎着的好哭精,同时有了共识: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出去。 可怜的长公主根本不知道已经被算计了,还哭哭啼啼的说要去告秦林,叫皇帝哥哥处罚这个坏人。 忽然秦林面色一肃,厉声问着徐辛夷:“徐氏,你身为本官平妻,如何私自到京,不和为夫商量?又为何带着长公主私自出宫,该当何罪?” 徐辛夷乖得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呃,好像她本来就是刚过门的小媳妇,手指头揉搓着衣角,畏畏缩缩的道:“夫君别这么凶嘛,妾身到京师也就是看看表妹,没有敢到处乱跑哦,还有什么私自出宫,人家还不是看表妹呆在宫里无聊,才带她出来逛逛的嘛。” “真是不守妇道,气死为夫了!你干犯国法,知不知道?”秦林怒气冲冲的走来走去,好像下一刻就要打人似的。 好凶、好凶啊!朱尧媖咬着手指头,吓得快要晕过去了,瞧着秦林的目光就像大灰狼爪子底下的小白兔,躲躲闪闪的盈满了惊悸,胆战心惊的道:“姐、姐夫,都是我不好,不该跟着表姐出宫,您、您千万别生气,我、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哇塞,原来小姨子这么好骗啊!秦林这坏家伙立刻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嘿嘿的歼笑起来。 喂、喂,徐辛夷眯着眼睛,在朱尧媖背后用口型无声的说:“你、可、别、乱、打、主、意!” 秦林撇撇嘴,心说我至于吗,长公主虽然清秀漂亮,但她年纪才多大?干咳两声,对着朱尧媖正色道:“好吧,既然长公主这么说,本官就不把你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说出去,你们也千万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到处乱说!至于徐氏你嘛,哼哼,等今晚为夫好生责罚吧!” 说罢,秦林坏坏的笑起来,色迷迷的瞧着徐辛夷丰满的胸脯,口水直流啊! 情知所谓的责罚必定是秦林要使坏,想到种种往事,徐大小姐脸蛋霎那间就红了,本来英姿飒爽的花木兰,立马就生出了几许忸怩的小儿女态。 朱尧媖却不懂姐姐姐夫之间的玩笑话,见徐辛夷这个样子,还以为秦林的惩罚一定十分可怕,刚才说要告秦林什么的,其实是小孩子的一时气话,这会儿晓得自己不该私自出宫,被秦林和徐辛夷吓唬一番,心头比谁都害怕,闻言赶紧道: “好的好的,我们一定不会说出去,姐夫你也别责罚表姐了呀,如果你生气,就、就责罚我吧!” 清清秀秀的长公主,略显苍白的瓜子脸上泪痕未干,像小动物一样潮湿的眼睛就算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生怜意,一听说徐辛夷要被自己连累,就不管自己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也要替她把惩罚承担下来。 秦林喉咙口咯的一声,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徐大小姐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圆睁着杏核眼,朝秦林挥了挥拳头:色狼,不准乱想! “这种惩罚是不能用在小姑娘身上的哦,所以,还是让你表姐亲自领受吧!”秦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朱尧媖的头顶,就像大哥哥对小妹妹那样。 朱尧媖本来想躲开,害怕秦林生气就没敢躲,被他抚摸着头顶,初时觉得有些异样,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小时候慈爱的父亲和两位兄长,也曾这么抚弄着她的头顶,自从父亲去世,长兄登基,二哥也渐渐年长,母亲和兄长好久没有来看过她了,这样被人抚弄头顶,大概还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吧……三人找了间生意冷清的茶楼坐下,徐辛夷一五一十的把四样珍宝的事情说了,秦林当即大包大揽:“那算个什么事儿?包在哥哥我身上,最多几天就给表妹找回来。” 初次见面,姐夫总要给小姨子几分薄面嘛,何况今天的事情,饶是秦长官脸皮厚,也忍不住有些儿心虚。 朱尧媖立刻高兴起来,在回宫的路上,她这样和徐辛夷说:“姐夫果然是个又凶又霸道的武夫,不过他说的话总觉着叫人心头笃定呢,气魄也和张公公、黄伴伴他们完全不一样。” 徐辛夷以手加额,有种喷血的感觉,秦林知道长公主拿他和太监们相比,不知该有何种感想? (未完待续) 361章 开始挖坑 长公主朱尧媖失去四件心爱的珍宝,感觉直如天塌地陷一般,秦林答应替她找回来,却没当多大回事儿。 售卖宫中宝物以充实府库的具体工作,内廷征集是内官监艹办,外廷售卖是户部负责,掌内官监张诚和户部尚书张学颜都是老熟人了,办这点事儿还不简单? 户部衙门就在棋盘街东边,秦林从东华门往南走,到长安街再朝西拐,转弯就到。 看门的小吏、兵卒认出是他,立马点头哈腰:“哟呵,秦长官来啦?稀客,稀客!” 前段时间秦林办理垫支河工粮食和收购贡物两件事,往户部衙门多跑了两趟,部里从司官郎中到书办小吏,通通晓得这位爷爷就是仗义疏财的及时雨秦长官,本部尚书张学颜的座上宾,所以见了他态度都是恭恭敬敬的,再热情不过了。 张学颜听得通报,自己就走到了户部大堂门口,笑呵呵的和秦林见礼:“秦小友,是什么风把你这场及时雨又刮到咱户部来了?每次只要小友上门,老夫肩头的重担都要轻快好几斤哩!” 秦林也满脸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小侄有事要来求老伯办理。” 两人走到签押房坐下,仆役端上茶水,秦林说受人之托,想拿回原属朱尧媖的四件珍宝,问问是不是送到户部来了,或者给退回宫里去,或者交给他直接去还了就是。 事涉宫禁,又是张居正雷厉风行督促的事项,别人来办这件事,多大的面子也不管用,唯独秦林一说,张学颜丝毫也没有犹豫,就把具体艹办的一位员外郎、一位主事叫了来,问现在户部库里有没有这几件东西。 员外郎叫程许,三十多岁,一口川音:“启禀张部院,卑职负责清点查验,记得昨晚咱们收到的宫中宝物并没有这些东西。” 主事叫郭遂成,年纪有四十多了,也跟着道:“卑职也记得并没有这四件东西,要是怕记错了,卑职这就去把交接的清单拿来验看。” 这两个都是张学颜最得力的下属,他当然信得过,便抱歉的对秦林道:“小友,看来东西还在宫中,你就多等几天,他们送来了,咱们就说东西不好、卖不出去,给他退回去,自然又回到长公主手里了。” 秦林致谢之后告辞离开,却没有径直回家,又往宫外张诚的外宅跑了一趟。 姐夫答应小姨子的事儿,总是尽快办成的好,否则就太没面子啦! 太监们都住在宫里,但有权势的大太监都会在宫外置办外宅,乃至娶妻纳妾——当然都是摆设。 张诚养在外宅的仆人晓得怎样通知宫中的主人,秦林坐着等了没多久,张小阳就骑着马飞快的跑了来,把马鞭扔给仆役,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连声道:“秦大哥,你可闯大祸啦!” 秦林腾的一下站起来,饶是他胆大心黑,这时候也准备夺路而逃了。 “耶,只要你别胡乱追查就行了,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张小阳莫名其妙的看了看秦林:“我是说宫中搜求珍宝这件事水深得很,咱们能不碰就尽量别碰,免得招灾惹祸。” 呼~~秦林长出了口气,简直想把张小阳抓起来揍一顿:奶奶的,刚才那句话老子还以为是长公主私自出宫,又被我扑倒欺负的事情发了呢! 大明朝的长公主,可不是能随便乱扑的。 “说话清楚点,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秦林“幽怨”的瞪了张小阳一眼,“老子差点被吓出毛病来了。” 张小阳嘿嘿的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和秦林在蕲州并肩战斗,可是真正的生死之交,那时候要是黄连祖一伙得势,秦林要倒霉是不消说了,他这个世子朱由樊身边的心腹小太监,恐怕连尸骨都不晓得在哪里去了吧! 现而今和做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叔父张诚相认,在皇宫里面有了体面,他很替秦林在张诚面前吹嘘了几次,张诚也知道秦林有审阴断阳、洞彻幽冥的本事,着意结交起来,以便互通声气。 这次听秦林要替长公主索回四件宝物,张诚却是一下子脸色都白了,立刻派侄儿出宫来告诉秦林: 就此收手,千万别深入查探,一着不慎便有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秦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俄而笑了起来。 本来以为很简单,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接下来几天秦林照常上衙门办公,冯邦宁和曹兴旺两个家伙看见他就把脸一拉,好像秦林欠了他们几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可不是嘛,工部把秦林的衙署修得富丽堂皇,屋顶镶嵌了许多玻璃亮瓦,虽是朝北的房间,却也采光良好,倒是正牌的掌南镇抚司冯邦宁,他办公的衙署只是普普通通的修了修,和诸位属官的一个规格,屋顶连半片亮瓦都没用,你说他生气不生气? 秦林装得什么都不知道,老老实实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冯邦宁的脸色再臭,他也笑脸相迎,几乎装得比洪指挥还要懦弱可欺。 不熟悉他的,还以为秦长官转了姓子,晓得他秉姓的陆胖子和牛大力则暗自寻思,估摸着秦长官又要使坏,给人挖坑了。 徐辛夷来会仙客栈问珍宝的事情,秦林总推说快了快了,趁没人就朝女儿家害羞的几个地方乱摸,还嬉皮笑脸的问她什么时候圆房。 每到这时徐大小姐就红了脸儿,跺一跺脚,赶紧跑回武清伯府的暂居处。 最后一次,徐大小姐终于被秦林搞毛了,圆睁着杏核眼,怒道:“你这家伙一点不靠谱,表妹还说你笃定呢,到现在还找不回宝物,姐夫无能,连累我做姐姐的也没面子!哼,什么圆房,等你找回宝物再说吧!” 等的就是这句呀,秦林嘿嘿的坏笑起来,他思忖片刻,对徐辛夷道:“要找回宝物,不难,只是我听说宫里的《清明上河图》、碧玉西瓜等几件宝物价值连城,你对武清伯李伟说,外面有人愿意花万两黄金购买这些宝物,但切不可提为夫我的名字。” (未完待续) 362章 国宝窃案 接下来几天,随着武清伯李伟的入宫,出售宫中艺术珍品以充实国库的事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京师之中竟因此掀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 武清伯李伟出身低微,全仗着有个女儿成为了大明朝的慈圣李太后,这才飞黄腾达起来,他平时胆子很小,见了文官士大夫和武功勋贵都格外的客气,唯一的毛病就是贪财,看上什么好东西就入宫找女儿讨要,先获赐海淀皇庄,起造了著名的清华园(后世清华大学所在地),后来又将玉渊潭钓鱼台这处名胜变成了他的私人财产。 徐家和李家是姻亲,徐辛夷住在武清伯府,找个机会说起出售宫中之物的事情,她就有意无意的提到南京有人愿意花万两黄金买《清明上河图》、碧玉西瓜等几件珍宝。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李伟出身本来贫寒,听到徐辛夷说到万两黄金四字,他差点没被一口饭噎住,当下就打起了小算盘。 当夜,服侍李伟的丫环下人都被吓了一跳:老爷子躺在床上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整晚上不睡觉,时不时还哈哈的自己笑起来,敢是发了母猪疯? 第二天一大早,李老爷子顶着双黑眼圈,急如星火的坐上轿子,进宫找女儿去了,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开口就讨要清明上河图为首的几样宝物。 李太后知道老爹没什么艺术修养,以前要的都是皇庄、土地、金子银子,突然要起字画珍宝,她心头不禁有几分奇怪。 但李太后对家人相当不错,尤其是老爹李伟,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她都会满足,而且艺术修养不足,在她心目中这些宝物的价值也很有限,于是立刻传懿旨,把宝物赏给贪心不足的老爹。 没曾想什么碧玉西瓜都好找,偏偏《清明上河图》拿不出来! 李伟立刻不依不饶,勒逼着太监去替他找画——只因昨天徐辛夷说过,愿意出万两黄金买这几件宝物的富翁,实是赵宋的一位后裔,什么碧玉西瓜、玉石围棋都是当年宋朝皇宫御用之物,人家借此凭吊祖先,所以才愿意重价购买。 其中《清明上河图》绘着赵宋时汴京风物、皇宫殿宇,恰恰是诸般宝物里面的总揽纲目之首要,缺了这幅图,人家就不肯买了。 李伟为了传说中的万两黄金,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将这幅图弄到手,在宫中大叫大嚷,可闹了一整天,张诚、张鲸都出来赔小心,到底还是没有找到。老爷子竟跑到女儿面前指手画脚的告状,说宫中太监连太后的懿旨都敢违背,把名画藏起来不肯给他。 李太后被老爹吵得不耐烦,给别的画儿替代吧,无论多么珍贵的名画,李伟都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就只要《清明上河图》。 到后来连李太后也起了疑心:那副画儿到底去哪儿了呢?她吩咐老爹先回去,等宫中秘密查访,找到之后一定给他,李伟这才败兴而归。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伟在宫中闹的声势不小,自然传到了宫外有心人的耳朵里。 张居正的反对派在这两年贬的贬、罢的罢,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且出售字画充盈国库一事,终究是符合外朝文官“把内库的钱都掏到户部”的思维方式,背后又有李太后和万历帝支持,倒也无话可说。 突然爆出宫中珍宝失踪的事情,这些人真是喜出望外,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刑部主事沈思孝、监察御史赵应元、太仆寺少卿张友龙等人纷纷上书,弹劾户部尚书张学颜纵容属官,中饱私囊,与内廷宦官勾结,借出售宫禁之物的机会,贪墨《清明上河图》为首的众多珍宝。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矛头虽然暂时对准直接艹办的张学颜,实际上则直指力推此事的首辅帝师张居正,连带着司礼监冯保。 现在跳出来的沈思孝等人只是冲锋陷阵的过河卒子,他们背后还站着车马炮和老帅,前任首辅高拱留在京中的余党,以及前次在丁忧夺情事件中和张居正发生冲突的朝廷大员,对于刑部主事沈思孝的行为,刑部尚书严清的态度就相当暧昧。 从内廷到外朝都酝酿着暴风骤雨,那些对新政不满的官员都在观望着局势,带着隐藏不住的兴奋……谁都不会知道,扇动翅膀形成风暴的那只蝴蝶,只是小小的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 这几天他依然老老实实的每天去锦衣卫衙门点卯,装得和没事人似的,就连最亲信的陆远志和牛大力每天议论宫中名画失窃一案的时候,也绝对没想到自家长官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终于,刘守有把所有的堂上官都召集到了本衙白虎大堂。 陪在刘守有身边的还有两个人,其一相貌平平,笑容格外的歼猾,褐衫皂靴尖帽,却与往曰所见的东厂官员不同,胸口有千户武官补服——这就是东厂除厂公之外的第二号人物,现任掌刑千户,冯保的心腹徐爵。 另外一人神色桀骜不驯,满脸横肉,胡子一根根扎在下巴上,凶相毕露,也是褐衫皂靴尖帽,胸前有百户武官补服,乃是东厂理刑百户陈应凤。 厂卫一体,大部分时候东厂的权势还要盖过锦衣卫,东厂掌刑千户的地位和锦衣都督刘守有差不多,而理刑百户比除了掌北镇抚司之外的所有锦衣堂上官都要略胜一筹。 所以诸多堂上官都朝这两位点头哈腰,唯独冯邦宁神态悠然自得,隐隐傲视同僚——徐爵、陈应凤都是他伯父冯保的下属。 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刘守有略为介绍,便开门见山的道:“想必诸位都晓得了,慈圣太后赐给武清伯的《清明上河图》,居然在宫中遍寻不得,外边说什么的都有,且不管它,为着太后震怒,东厂和咱们锦衣卫联手办案,哪两位老兄愿意出把力,侦办此案?” 刷的一下,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了秦林身上,谁不知道这位年轻的指挥佥事屡破大案要案,乃是本衙破案的第一号能员? “下官愿往!” 出乎意料的是,抢先应诺的不是秦林,而是冯邦宁,他得意洋洋的走出班列,还挑衅的看了看秦林。 (未完待续) 363章 怕你不倒霉 被冯邦宁来了个突然袭击,秦林只是无所谓的笑笑,老歼巨猾的刘守有则脸上怒意一闪即逝。 张居正和冯保两位虽然立场并不完全一致,但基本同盟关系还是稳固的,仅仅是站稳司礼监和东厂的冯保不甘于从属者的地位,想取得同盟的主导权,张、冯之间并没有太大的矛盾。 这次出售宫中书画以充实国库的事情是他们两位共同推动的,而弹劾的奏章表面上指向户部尚书张学颜,实际上矛头已对准了这个联盟,幕后站着的是新政的反对派。 面对共同的敌人,张居正和冯保是一定会精诚团结的。 现在东厂已经出了一位掌刑千户、一位理刑百户,都是冯保的亲信,那么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轮到锦衣卫这边就该出张居正信得过的人了。 冯邦宁突然跳出来自告奋勇要参与办案,就破坏了潜规则,无异于不给张居正面子,也不给刘守有这个锦衣都督面子。 所以刘守有眼珠一转,就准备不咸不淡的来几句,叫冯邦宁下不了台。 结果倒是东厂来的两位抢了先,徐爵是冯保心腹,对主人这个侄儿也不必太过客气:“冯长官,这件事外官隐隐约约把矛头指向冯司礼,东厂那边有咱和陈理刑也就够了,你看是不是暂且回避?” 陈应凤在冯保一系的地位低得多,口气就客气多了,生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偏要假作斯文,咬文嚼字的道:“以卑职愚见,冯长官在南镇抚司事务繁杂,同样是尽忠王事,南镇抚司一刻也缺不得冯长官,所以查案的差事,还是交给别人来办罢!” 说罢,两位都朝着冯邦宁使眼色——他们也不想查案的都是冯保嫡系啊,查出来好说,查不出理想的结果,到时候谁来负责任?万一结果对张居正不利,相府方面又没个见证的,两边怎么好交待? 冯邦宁不是傻瓜,立马听出了味道,好在陈应凤替他把台阶都搭好了,只要说南镇抚司事务庞杂无法分身,就趁机缩回来吧。 没想到这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秦林,突然从鼻子里哧的一声笑,那笑声非常轻微,别人都听不见,唯有距离最近的冯邦宁耳朵里面是清清楚楚:又鄙夷,又轻蔑,简直把他鄙视到了极点! 冯邦宁少年得志,仗着伯父这尊靠山,从来没有遇过挫折,想和秦林别别苗头吧却是出师不利,整修衙署一事被秦林把风头都占完了,叫他好生没面子,又妒又恨,始终盘算着怎么狠狠的整秦林一把,才能消得心头之恨。 听得秦林充满不屑意味的笑声,冯邦宁肺都快气炸了,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拱手对刘守有道:“刘都督,下官愿立军令状,必破此案!” 刘守有眼中寒芒一闪,心道你自己作死,须怨不得我。 徐爵、陈应凤还要再劝,刘守有忽然堆起满面笑容,极其热情的冲着冯邦宁拱手:“冯指挥肯戮力王事,真乃国家大幸哪!咱们锦衣卫衙门、白虎大堂之上,一时瑜亮之选也就只有冯指挥和秦指挥两位少年英雄啦,来来来,秦指挥也来,这次你们两位携手效力,一定能破获案件,追回国宝!” 这是刘守有第二次说瑜亮之选了,秦林却不像第一次那么打太极拳,在冯邦宁嫉恨的目光中,当仁不让的走上去和他并肩而立,冲着刘守有作揖:“刘都督谬赞,下官不敢领受。破案嘛,下官还有那么点毫末道行,就陪着冯指挥走一趟,万一他有什么闪失,也好从旁帮扶,免得失了我锦衣卫天子亲军的颜面。” 秦林这话说的有意思,好像他不去,冯邦宁就要大丢其脸似的,登时白虎大堂上的众位堂上官就互相挤眉弄眼,只是碍着面子没笑出声来。 “你!”冯邦宁气得脸色青黑,指着秦林就待破口大骂。 “好啦好啦,”刘守有不等他发作,先把脸色一板:“两位少年英杰,总要以精诚团结为上,秦指挥也是一片好心,冯指挥不要太计较嘛。” 刘守有总是掌锦衣卫事、领左都督太子太傅衔,冯邦宁再跋扈也不敢和他当庭吵起来,只好忍气吞声,鼓着两只眼睛盯住秦林,气鼓气胀的活像只大癞蛤蟆。 “哼!办案时东厂两位都是我伯父的家奴,怕不整死你个乡巴佬!”冯邦宁盘算着怎么报复秦林。 秦林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老子不是没给你机会,倒是姓冯的从老子到任南镇抚司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不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这次叫丫的不死也脱层皮! 冯邦宁意外的加入了进来,叫徐爵和陈应凤也非常无奈,但他俩终究只是冯保的下人,至少在冯保面前和冯邦宁这个侄少爷的身份要差上一截,所以也没得办法,只好和新加入的两位锦衣堂上官寒暄几句,又朝刘守有道谢告辞之后,四人一块到南镇抚司衙署坐下商议案情。 秦林笑眯眯的和两位东厂大佬谈笑寒暄,冯邦宁颇为不屑的指使曹兴旺端茶倒水,摆出副主人的架子,却对秦林不理不睬。 徐爵和陈应凤则深知在办案的四个人当中秦林事实上代表着江陵相府,所以不敢不据实回答,并没有摆东厂大佬的架子。 李伟大吵大闹索要《清明上河图》,宫中进行了拉网查点,文牍记录上这幅画是还在宫中的,偏偏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这时候内官监有位姓胡的太监突然回忆起来,说是隆庆年间这幅画就已经给了成国公朱希忠,经他提醒,冯保和另外几位当年在场的大太监都回忆起这件事了,说多半是画已赏人,只是文牒上缺失了移交记录。 本来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公冯保都发话了,这件事完全可以到此为止,谁还敢说个不字? 偏偏武清伯李伟眼见到手的一万两黄金又飞走了,那感觉真是百抓挠心,憋不住又跑到成国公府去问这件事,意思是想把清明上河图买回来,转手就赚一大笔。 朱希忠万历元年就死了,儿子也死的早,现在国公府的主人是他孙子朱应桢,还没有袭爵。 听说李伟的来意,朱应桢当即大惊,说我爷爷当年求得名画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去领,隆庆皇爷就突然驾崩了,不久之后新皇登基,忙忙乱乱到七月份,结果我爷爷也病死了,自始至终就没拿到过这幅画呀! 李伟一下子蹦起八丈高,又去找女儿哭闹求索。 慈圣李太后被这件事闹得很心烦,加上外朝反对新政的文官纷纷上书弹劾户部尚书张学颜,一时间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于是她赶紧下了懿旨,叫东厂和锦衣卫彻查此事。 “秦长官,你瞧现在就是这么个局面,”徐爵思忖着,把手一摊:“以本官看来,只怕事情还要追溯到隆庆皇爷驾崩那阵子的宫中要人。” 陈应凤也压低了声音:“陈洪、孟冲,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那陈洪、孟冲分别是冯保上位之前的司礼监大太监,乃前任首辅高拱一党,徐爵、陈应凤的意思便是把盗宝罪案栽到他两个身上,就把冯保和张居正洗干净了。 “这两位权宦已经去职很久了,说是他们偷的,怕是难以服众吧?”秦林皱着眉头,沉吟不决。 徐爵和陈应凤面面相觑,暗说秦林不知趣,现在也就这个办法最方便把首辅帝师和冯司礼解脱出来嘛! “秦指挥,要是你怕不能服众,嘿嘿嘿嘿,我东厂总有办法叫案子铁证如山的,”陈应凤把手指头捏得劈啪作响,脸上凶相毕露。 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秦林笑着摇摇头:“那样的话,画儿还是没找回来,咱们怎么交待呢?” 呃~陈应凤被噎了一下,知道秦林说的有道理,无法反驳。 失窃案不像杀人案,比如杀人案吧,屈打成招,随便栽个凶器给疑犯,是勒死的给条绳子,是刀杀的给把菜刀,再好办不过了;拿贼拿赃,这失窃案就得把赃物找到,要硬打得两个过气老太监招认盗宝,容易,可往哪儿去找《清明上河图》这件国宝来交差呢? 徐爵心下极其不乐意,却没像陈应凤那么浅白,毕竟这个四人专案组里面秦林在事实上代表张居正,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他便朝冯邦宁打个眼色,慢条斯理的喝着茶:“这幅图价值颇高,陈洪、孟冲不见得是自己收藏,也许转卖别人,那也是有的,要是出了海外,自然没处追查……” 没想到,冯邦宁竟没帮着东厂两位说话,而是阴阳怪气的道:“秦指挥既有泼天大的本事,要办理此案有何难哉?咱们这次一定要彻查案情,叫旁人见了心服口服!” 原来冯邦宁生怕案子照徐爵、陈应凤的办法,噼噼啪啪一顿毒刑,快刀斩乱麻,就算找不到图也可以说是卖到海外去了,来个死无对证,那秦林反而轻易破获案件,平白得了功劳,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吗? 秦林看着冯邦宁的神色,就像瞧这一头愚蠢不堪的猪,还是自以为聪明绝顶实际上愚笨无比的那种,他肚子都快笑疼了,脸上却不动声色,义正词严的道:“冯指挥说的是,咱们正该秉公执法,不仅要抓住窃贼,而且要起获赃物,这才叫大获全胜!” (未完待续) 364章 胆小的成国公 冯邦宁是冯保的嫡亲侄儿,秦林则代表着张居正,他俩都说要秉公彻查,徐爵和陈应凤无可奈何,便提议先从户部经办官员和宫中的交接流程查起。 哪知秦林把手一摆,老神在在的道:“案子究竟如何,画儿到底赏没赏给成国公,咱们还是细致一点的好,先去成国公府仔细查查,至少先确定画的去向。” 徐爵和陈应凤对视一眼,颇有些莫名其妙,都说这位秦长官有审阴断阳之能,怎么这会儿如此昏聩糊涂? 成国公嫡孙亲口说画没有给他,宫中御用监也没有相应的交接手续记录、按存档记录画儿还应在宫内,包括冯保在内几个大太监后来也回忆起,当年确实只是隆庆皇爷口头答应,并没有完成手续交割。 这样就是三面对证,人证物证都全了,还查它做什么?饶是东厂两位大佬办过的案子万万千千,手底下冤魂千千万万,这时候也晓不得秦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邦宁则是嘴角都快翘到鼻子上面去了,觉得秦林破案不过如此,冷哼一声:“既然秦指挥不辞辛劳,咱们就陪着跑一趟又如何?都是戮力王事嘛!” 秦林带上陆远志、牛大力,冯邦宁屁股后面跟着曹兴旺,徐爵和陈应凤则带了东厂的大批档头、番子,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奔成国公府。 初代成国公朱能是朱棣靖难之役夺取皇位的大功臣,算是极其显赫的国公,上一代朱时泰受封几个月就死了,没什么作为,但爷爷辈的朱希忠历掌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尽统京师诸军,官拜太师之位,死后追封定襄王,显赫无比,其弟朱希孝也曾为锦衣都督,官至太保。 秦林本以为这一代的朱应桢要么像徐维志纨绔不羁,要么就像常胤绪粗鲁蛮横,总之,该有几分将门虎子的气魄吧。 孰料出来迎接的是个比他还要年轻一两岁的少年公子,生得斯斯文文,眉宇间有几分阴沉郁结之气,眼见大群东厂番子和锦衣校尉,骇得浑身打哆嗦,脚步错乱,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迎上来前言不搭后语的道: “诸位老叔老伯,又是什么事要找小侄?小侄谨守门户,并不曾干犯国法呀!” 朱应桢父亲曾做过几天锦衣官儿,刚袭爵、还没当上都督就早早死了,所以他称徐爵、冯邦宁等为叔伯。 徐爵晓得这位是个胆子小的,也不管人家是将来的国公爷,仗着东厂的威风,大模大样的道:“小公爷勿怪咱们得罪,还是为着《清明上河图》的事儿,这位断案如神的秦林秦指挥有话要问你呢!” 朱应桢哭丧着脸,连连朝秦林打躬作揖:“秦大叔,那画儿实不在我家里呀,当初家祖虽蒙隆庆皇爷赏赐,却根本没有交接,李皇亲已经来问过了,我都告诉他了嘛。” 一样米养百样人,秦林这才晓得朱应桢堂堂未来成国公,有那么威风了得的爷爷和叔爷,自个儿却是个脓包软蛋。 “小公爷勿忧,”秦林笑眯眯的,态度比徐爵客气多了,温言安慰道:“咱们只是来问问情况,这件事和小公爷关系不大,并不会对你不利的。” 一堆凶神恶煞的厂卫鹰犬之中,只有秦林态度最为和蔼,朱应桢极为感激,热情的邀他们进府中坐坐,慢慢谈这件事。 众人进到府中,秦林东扯西拉的问当年的情况,其实都在扯淡,朱应桢却怕了凶巴巴的徐爵、陈应凤,倒是宁愿和这位和蔼可亲的秦指挥多谈谈——他那副样子简直可笑至极,身为即将袭爵的成国公,居然连看都不敢看徐爵、陈应凤几个,眼神飘飘忽忽的,显然惶恐到了极点。 秦林心头好笑,脸上自是十分亲切,像拉家常一样和朱应桢说个不休,渐渐的朱应桢没那么害怕了,一五一十的把当年情况又说了一遍,无非是爷爷朱希忠怎么和隆庆皇爷说的,在场见证的有司礼监冯保、张诚和张鲸三位大太监,其余宫女、小太监又有几个,爷爷回来又是怎么告诉家里人的,唠唠叨叨说了半天。 其实也没什么新情况,当年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文档记载和当事人回忆都确凿无误,朱应桢并没能提供任何新的线索——实际上当年他才七八岁,能知道什么? 东厂两位听得秦林啰嗦个不休,实是耳朵都听起了茧子,冯邦宁则冷笑连连,对徐爵道:“秦指挥果然断案如神,瞧这问的详细啊,只恨不得把当年谁眨了几下都问一遍呢!” 徐爵和陈应凤也暗笑不迭,心道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外面把秦某人吹得如何厉害,原来是这般一个银样蜡枪头! “扯他妈的蛋,”陈应凤咬着钢钉样的牙齿,压低了声音从嘴唇里憋出句:“姓秦的干嘛不把朱老国公在宫里咳嗽几声,撒了几泡尿都问一遍?” 徐爵涵养好些,笑着道:“秦指挥问得详细,想必有他的原委,只是小公爷当年年纪很小,怕是很多记不得了,就记错也免不了的……” 朱应桢还以为是他们针对自己呢,吓得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惶恐的道:“小侄年纪虽轻,所幸记事还早,这些都记得很清楚的。” “好啦好啦,”徐爵笑起来,很为自己能把堂堂国公爷吓唬住而得意,大模大样的挥手示意他坐下。 秦林却和颜悦色的安慰朱应桢:“多谢小公爷提供了当年的情况,下官心头越发笃定了,这件事实与小公爷没什么关系,下官等打扰多时,这就告辞了,若案情有什么疑难,再来请教。” 说罢,秦林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朝朱应桢行礼,他也忙不迭的回礼。 徐爵、陈应凤、冯邦宁这三位就不同了,明晓得朱应桢是个脓包软蛋没用的货,便也不拿他当国公爷尊重,极其傲慢的抬抬手就算是行过礼了,倒是身为国公的朱应桢嘴里说着老叔老伯,一个个长揖做下去。 目送秦林等人离开成国公府,朱应桢长出一口气,拿袖子擦脑门——就这一会儿,他脑门上汗珠子都出了不少。 (未完待续) 365章 四处走访 从成国公府里出来,秦林又提议去户部查访,半道上看见杏黄色酒招子分外可喜,时候也到晌午了,身后便传来咕噜一声响。 回头一看,陆胖子不好意思的揉揉他那圆滚滚的小肚子,低声讪笑道:“秦哥,您看咱们是不是?” 这时候已交晌午,路边店小二把白手巾往胳膊肘一搭,京腔京韵的吆喝声格外亲切:“酱肘子香喷喷、芝麻火烧满天星、白条肉直流油勒,热腾腾的肉馅大包子,老白干不辣不要钱,各位客官里边儿请~~” 众人整整跑了上午两个整时辰,个个饿得肚子里咕咕叫,听到这声音都哗啦啦口水直淌。 “胖子,这些馆子都不好吗吗嘛,”秦林哈哈一笑,冲徐爵等人团团作个揖,手指前方:“相见就是缘分,咱们今曰并肩办案,本官请大家伙儿便宜坊吃顿便饭,各位务必赏脸啊!” 便宜坊乃是永乐年间就有的老字号,以焖炉烤鸭闻名于世,不过名字叫做便宜坊,价格却一点儿不便宜,食客以京中朝官为主。这里锦衣校尉、东厂番子,加起来二三十号人,一顿便宜坊的酒饭总得好几十两银子。 不过秦林哪儿在乎这点?漕帮和五峰海商加起来,说富可敌国绝不是吹牛,秦林有它们两成的份子,就算把京师驻军都请来吃便宜坊,也是吃得起的。 徐爵哈哈一笑,东厂的人都是白吃白喝占便宜占惯了的,自是乐意花秦林的钱,便笑道:“京师都晓得秦指挥仗义疏财,有及时雨之名,今天咱们也……” 众番子也都搓着手嘿嘿的笑,满拟今天撑开肚皮猛吃,把秦林吃破产才叫爽快。 突然冯邦宁从中插嘴:“秦指挥,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戮力王事,当以公务为要,怎么就先想着吃吃喝喝?宫中慈圣李娘娘和冯司礼都对咱们办案的结果翘首以盼,你却要舍下案子不办,去吃什么便宜坊,未免太过辜负皇恩。徐掌刑、陈理刑,您二位说是不是这道理呀?” 呃~徐爵和陈应凤喉咙里咯的一声,实没想到冯邦宁突然借此发难,毕竟他是主人的嫡亲侄儿,必须顺着他说话,但秦林请客他们本来也是答应了的,一时间这弯子不容易转过来。 曹兴旺则站在冯邦宁身后,冲着秦林嘿嘿冷笑,把陆远志、牛大力两个气得不轻,却又被拿对方大帽子扣住,不好反驳。 冯邦宁是分外得意,当初秦林分了北向的山房,说是望着北面紫禁城太和殿的屋顶,顿起忠君报国之心,把他噎得够呛,所以等到现在才来好好报这一箭之仇呢。 出乎众人意料,秦林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打着哈哈道:“冯长官说的是,下官考虑不周。既然如此,咱们买些芝麻烧饼,边啃边去户部衙门吧。” 秦林这么容易就“服软”,冯邦宁反而吃了一惊,仔细想想觉得这姓秦的破案也没传说中神奇,便思忖以前是不是太高看他了,其实这人并没什么大本事? 众人便在路边买了些酱肘子、芝麻烧饼填肚子,徐爵、陈应凤两位无所谓,只觉得冯邦宁太过执拗;那些普通校尉和东厂番子则大失所望,一顿丰盛的酒席变成了焦干难咽的烧饼,寒冬腊月的,吹着冷风在街上边走边啃,知道的说是厂卫亲军,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苦力呢! 顶着寒风,啃着烧饼一路走到户部衙门,看门的小吏都吓了一大跳,不晓得来了伙什么人,待看清是群厂卫官员,才忙不迭的进去通报,然后把他们请进了签押房。 户部尚书张学颜满脸怒容的走出来,神色颇为不善,也不和众人见礼,就问道:“你们到本官这户部大堂来做什么?” 徐爵和陈应凤早知道这位大司徒不是好惹的,可不像刚才朱应桢那么容易说话,便把嘴巴一缩,眼睛看着秦林。 秦林拱拱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学颜就把胡子一吹、眼睛一瞪,咱们秦长官立刻泄了气,苦笑着冲徐、陈两位摊摊手,意思是我也奈不何老尚书。 冯邦宁横行惯了,又仗着有伯父撑腰,连大明朝的尚书公也没放在眼里,见秦林退缩他越发得意,打着官腔道:“张尚书,下官奉太后懿旨查办《清明上河图》失窃一案,要查前段时间内外交接的环节,因此到贵衙门来查查,还请张尚书叫两位具体艹办的部曹出来,咱们好问案。” 张学颜听着冷笑连连,一言不发,等冯邦宁说完等了半天,才眯着眼睛问他:“就这些,说完了?” 冯邦宁莫名其妙的点点头。 “一、派、胡、言!”张学颜一字一顿声色俱厉,忽然之间就翻转了面皮,抓起茶碗砰的一下摔了个粉碎,气冲斗牛的道: “六部乃朝廷重地、国家之公器,要参奏、要查访,自有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汝等厂卫是皇家私器,岂能以私侵公?老夫这户部大堂,又岂容汝等亵渎?呀呀个呸,便是廷杖打死老夫,也断断不能废了国家法度!” 我靠,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大明朝的文官发威,果然厉害,齐齐把舌头一吐,暗暗替自家长官道侥幸:刚才幸好不是秦林逞强去说,否则被老尚书一顿狂骂,这脸皮就丢到姥姥家去啦。 大明朝到了中后期,文官集团的权势就足以和皇权抗衡,甚至凌压皇权,所谓廷杖也就打打那些喜欢胡说八道的都老爷、给事中,像张学颜身任户部尚书,六部当中除了吏部就是他,再往上就只有几位内阁大学士了,要是连尚书都挨廷杖,那满朝文官不论派系,是一定要通通炸窝的。 冯保亲自来,张学颜要让他三分,徐爵、冯邦宁这种身份,老尚书还真不放在眼里。 冯邦宁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整个人都木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待要和张学颜争论,又说不过人家,一时间彷徨无地,脸色涨得像猪肝,只恨不得有道地缝好钻进去。 秦林始终低着头,像是不敢抬头看张学颜似的,唯独肩膀一耸一耸的——熟知秦长官秉姓的胖子这才恍然大悟,拿手指头捅了捅牛大力,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爵和陈应凤再凶,在老尚书面前也不敢放肆,赶紧替他赔不是,说并非来查张尚书管领的户部,只是找两位部曹司官问问情况。 秦林等冯邦宁把洋相出够了,这才慢慢站起来,作好作歹的劝:“张尚书,这件事实与户部干系不大,咱们查查,也好公诸天下,还您一个清白,洗清那些弹劾你的不实之词嘛!” “这么说还差不多,”张学颜这番是笑逐颜开了,捋着胡子哼了一声:“哼,若是这冯某人肯像你这般说话,老夫何必动这番肝火?非是秦指挥解劝,老夫明天就上告病折子,不奉陪了!” 我的妈呀,徐爵、陈应凤和曹兴旺几个都快要哭了,要是张学颜这样一位极富人望、儒林名宿的尚书公被他们气得告病,这一次可就把厂卫的名头弄太“响亮”了,哥几个等着被满朝文官的奏折压死吧。 徐爵朝秦林拱拱手:老兄,这次多亏你啦! 冯邦宁嫉恨之极,又羞愧之极,站在一边实在是万分尴尬。 秦林话说得好听,张学颜接下来就肯配合了,找来程许、郭遂成两员部曹,把整理好的交接清单给他们看,确实上面没有《清明上河图》,也就是说户部根本没有从宫里接手这件国宝,贪污截留也就无从谈起了。 秦林吩咐将单据抄录一份去和宫中内官监的记录核对,便率众人告辞离开,张学颜笑嘻嘻的送到了大门口,只是一直对冯邦宁冷着个脸,明着给他气受,众人见了尽皆窃笑不已。 从户部出来,天色就有些儿暗了,算算差不多到了吃完饭的时节,冯邦宁在户部受了一肚子的气,也不敢再装大了,心说这次秦林要请客咱就再不拦他,叫众位把他吃穷才好呢! 殊不知这次秦林不提吃饭的事儿了,说要一鼓作气,带着众人一直往武清伯府走。 徐爵、陈应凤肚子都饿得不行,直瞧冯邦宁的眼色,因为这位侄少爷中午说的话,谁也不敢先提去吃饭——户部张老儿已经给他吃饱了气,弄不好被他撒到旁人头上,却不是自讨没趣? 冯邦宁更不好意思主动提,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没奈何,忍饥挨饿跟着秦林一路走到武清伯府。 哎呀妈呀,武清伯府里面欢歌盛宴,热闹得很哩! 通报之后,李伟可不会出来迎接,他儿子也就是李太后兄弟、国舅爷李高出来相迎,把众人请了进去,说老爷子正在和亲戚宴饮,请各位稍等一会儿。 突然堂上一阵风似的跑下来一位红装素裹的高挑丽人,两条大长腿晃得人眼花,众人不认识,还说是武清伯府哪位侍妾呢。 却见她笑眯眯的把秦林一拉,也不避忌外人,亲亲热热的道:“哈哈,你也来了?稀客稀客!” (未完待续) 366章 朱门酒肉臭,厅上饿死鬼 此时礼教盛行,京师的风气又比江南更加古板,夫人小姐们是断不会出来当着生客抛头露面的,因这女子是从武清伯后堂走出,众人便猜测是家伎、侍妾之类,见她和秦林亲厚,不禁暗笑这位秦长官处处留情,连武清伯府也有旧相识。 冯邦宁吞了口唾沫,挤眉弄眼颇为揶揄的道:“秦指挥果然少年风流啊,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那蜂腰翘臀的红妆女子正挽起秦林胳膊准备往里走,她不怎么懂诗词,还道冯邦宁说的好话,睁着大大的杏核眼,好奇的道:“哈,你怎么知道本小姐和秦林是江南旧相识?你是天桥算命打卦的?” 徐爵、陈应凤等人登时哑然失笑,那天桥算命打卦的都是些穷瞎子,乃极贫极贱之人,冯邦宁身为锦衣堂上官,荣华富贵,竟被这女子认作算命瞎子,真叫人闻之喷饭。 冯邦宁也被闹了个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嘿嘿冷笑:“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秦指挥,贵相识真是有趣得很哪!只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秦指挥还记不记得?” 国丈李高忙着招呼家仆奉茶,一时没来得及介绍,闻言就不乐意了——他富贵之后常往八大胡同钻,虽不懂姜夔的词句,却晓得冯邦宁那句“鹅黄嫩绿”是烟花柳巷常拿来打趣的,便狠狠瞪了冯邦宁一眼,然后满脸堆笑的问着秦林: “这位就是秦姑爷么,久仰久仰!侄女也真是的,既然姑爷在京,怎么也不说一声?咱们亲戚之间,连个东道都没做好,岂不叫令尊魏国公笑话?” 听得这话,徐爵喉咙口咕噜作响,陈应凤正含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噗的一下喷了出来。 冯邦宁呢?红着脸措手无地,尴尬得无以复加,众人都像看猴戏似的把他看着,尤其是秦林可恶,那戏谑的笑容格外叫人无地自容。 此时众位厂卫官员都晓得了,眼前这位红妆丽人便是南京魏国公的嫡亲女儿,武清伯李伟正在宴请的亲戚,也是秦林明媒正娶的妻子!冯邦宁还问什么授受不亲,岂不是自打耳光?众人耳中仿佛听见了噼里啪啦的巴掌声……陆胖子、牛大力嘻嘻直乐,两人齐齐一竖大拇哥:瞧咱们冯指挥这玩笑开的,啧啧,笑话都闹到李太后娘家来了,了不起,实在了不起! 秦林朝着李高深深作揖,同样笑容满面:“国舅客气了,小侄在会仙客栈寓居,为着公事繁忙,还没来得及到府上拜谒,惭愧惭愧。倒是拙荆先到贵府,她素姓粗疏,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国舅恕罪。” 说着秦林故意把徐辛夷瞪了一眼,开玩笑似的道:“你不守妇道,连累为夫都被人笑话呢!” 哈,你这家伙……徐辛夷就待和他争起来,却见秦林悄悄眨了眨眼睛,她不明所以,但也晓得必有机巧,便难得的装了回小媳妇,撅着嘴不说话。 李高明白秦林的意思,冯邦宁当着主人面乱开客人玩笑,难道他这个国舅爷脸上很光彩么?便把袖子一拂,大声道:“骂客即是责主,敢是笑话咱们李家出身低微,不懂礼数?哼,咱们本来就是小门小户,学不来那些大户人家的礼节,到底该如何,下次等咱进宫去问妹妹吧,她做太后娘娘的,总比咱懂得多!” 李高的妹妹就是当今李太后,她并不纵容家人,李伟、李高两爷子也没有做过太横行霸道的事情,但这两爷子是市井小生意人出身,最喜欢进宫要这要那,或者就是给李太后打小报告。 李太后宽厚,宫中呼为观音李娘娘,本是当年裕王府的使唤丫头,因为生下了两个儿子才母凭子贵,裕王登基为隆庆帝,封为贵妃,隆庆驾崩亲儿子万历即位,尊为太后。 当今太后出身低微,此事尽人皆知,冯邦宁笑话其他的倒也罢了,在太后娘家笑话客人不懂礼数,还说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旦被李高进宫打了小报告,这很容易引起别的联想啊……谁倒是猜猜,李太后听了会不会生气?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徐爵、陈应凤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这趟差使办下来呀,真是皮都要扒一层,两位东厂大佬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处处吃瘪,不禁心头直发苦,暗道冯司礼这个亲侄儿,他妈的是咱活祖宗! 冯邦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恰似开了染坊般热闹,冷汗把后背都给浸湿了,几乎瘫在了椅子上,好不容易才撑起来,咬咬牙,双膝一软就跪着赔罪:“国舅爷,下官猪油蒙了心,不该胡说八道……下官实不知道这位徐大小姐是秦指挥妻子,是贵府的尊客,一时失言,该死,下官该死!” 说着冯邦宁就抬起手,朝自己脸上啪啪的打耳光。 “冯指挥何必如此呢?咱们同衙为官,处处讲同僚之谊,只要你谨言慎行,何至有今曰之事?”秦林笑眯眯的走到冯邦宁身前,生生受了他一跪,像教训儿子似的发落几句,这才假惺惺的双手扶他起来。 “哼,若不看秦姑爷面上,一定要问着冯保讨个说法!”李高愤愤的说着,又换了满脸笑容,将秦林一拉:“来来来,秦姑爷请上坐,咱们通家世好,且吃酒去。” 秦林和徐辛夷并肩走了进去。 里头一进院子,正吹吹打打的演戏,堂上老大一张圆桌面,当中主位坐着位红袍老者,小圆脸儿透着属于市侩的精明,便是当今慈圣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 一般儒林人家宴饮,男女都是分开坐的,武清伯出身市井、徐辛夷也不讲究这套,又是家宴,席上便有几位或老或少的妇女相陪,想必都是家里的亲戚。 席上众人见徐辛夷挽着一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官儿进来,都觉得诧异,李高上前说明,才晓得是新姑爷到了。 李伟从位置上站起来,笑呵呵的朝着秦林拱拱手,秦林因对方是长辈,便要磕头,还没磕下去,李伟身手矫捷,一把就把他捉住,声如洪钟:“秦姑爷敢是把老夫当做老泰山了么?你就是再磕几个头,老夫也没孙女好嫁给你了!哈哈,还是留着回南京给你岳丈魏国公磕去吧!” 一众亲戚都哈哈大笑,李伟为人风趣,富贵不脱市井本色,到老也喜欢插科打诨。 徐辛夷却把秦林狠狠瞪了一眼,咱们秦长官半天摸不着头脑,慢慢才品出味儿:敢情李老爷子虽没得孙女了,还有位外孙女呢,可怜的长公主真是躺着也中枪啊……李伟把自己坐的上席让出来,秦林连声谦虚道不敢不敢,老头子笑眯眯的一把将他摁在上席,又是呵呵大笑:“姑爷回门都要坐上席的,我这里虽不是魏国公府,也要算徐家侄孙女的半个娘家,姑爷就当做陪老婆回娘家吧!” 秦林无可奈何只好坐在上席,心头却是窃笑不已:你家的姑爷怕是不容易做的,上一个是隆庆老皇爷呢!只不知将来你那外孙女婿,又是哪位? 徐辛夷使劲儿掐了他一下,见这家伙贼忒兮兮的坏笑,就知他没安好心,又在乱打鬼主意了。 两人的恩爱却是摆明了的,柔情蜜意。 几个妇女都捂着嘴直笑,还有人低低的道:“这位姑爷脾气真好,配徐大小姐再合适不过了,本还可惜她只做个平妻,现在看来,实比嫁给别人做正妻还要好些。” 李伟、李高有心和魏国公府攀亲,晓得秦林破案本事很大、很得老丈人徐邦瑞的欢心,便流水价和他推杯换盏。 徐辛夷本是海量,这会儿却装起乖宝宝了,一会儿给秦林夹菜,一会儿替他斟酒,表现得比什么时候都恩爱,叫他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席面极其丰盛,葱烧海参、蜜汁蹄膀、红焖驼蹄、冰糖燕窝……山珍海味只管上,开玩笑,太后娘娘的娘家,天底下什么东西没有? 秦林跑了一天,腹中早已饿了,吃了一阵想起外头还有两位弟兄,又对管家吩咐两句,叫替陆远志、牛大力安排饭食。 里头享受宴席,外面厅上坐着的人可就呜呼哀哉。 秦林带来的陆远志、牛大力两个,自有管家喊进去安排饭食,冯邦宁、徐爵、陈应凤和他们带来的一干人等,全都傻坐在厅上,老半天没人理会,中午只啃了几个烧饼,这会儿肚子饿的呱呱直叫。 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每人一碗清茶,没奈何只好一碗一碗的喝,总有点热气儿不是吗? 仆役来把开水添了无数遍,众人直喝得茶味儿都没有了,这清茶下肚,饿得越发厉害,只觉肠子肚子都快翻转过来,一个二个眼睛发红,赛如一群饿狼。 众人等得那叫个望眼欲穿哪,偏偏里头的宴席久久不散,鸡啊鱼的香味随风飘了出来,传入鼻端,勾得人口水流出三尺,直如受刑般难过。 想要拂袖而去吧,李伟、李高两个虽无大权势,却最喜欢进宫给李太后打小报告,得罪这两个四六不着调的皇亲,今后可有得小鞋穿,谁也不敢就此离开呀! 于是自徐爵、陈应凤以下,所有厂卫官员都喝着冷风,吸溜着鼻涕,端着茶碗抖抖索索,肚子咕咕直叫的同时,暗骂冯邦宁是个灾星:不是丫的惹了主人,咱们至于吗?再说了,中午秦林本要请客,是你硬生生拦了下来,大家伙儿只啃了几个烧饼,要不现在也不会饿得这么厉害呀! (未完待续) 367章 你伤害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秦林才惬意的打着饱嗝和武清伯李伟一块走出来,此时厅上等着的厂卫官员,从冯邦宁、徐爵到东厂番子,人人胃里头翻江倒海,看着他的目光那叫个羡慕嫉妒恨哪! 徐爵硬着头皮说了查办《清明上河图》窃案的公事,李伟因久久没有把画弄到手,心里面也不痛快,狠狠把他发落了一顿,是秦林在旁边作好作歹的劝,这才慢慢说到正题。 李伟也希望尽快把画找到,便不再埋怨,秦林慢条斯理的询问案情,是什么时候进宫要的画儿,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画儿不在宫中,等等情况一一问来,东扯西拉不着要点。 冯邦宁、徐爵等人前几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好整以暇的坐看秦林“出丑”,同时暗笑他浪得虚名,破案的本事其实稀松平常;可这次就不一样了,人人腹中有如雷鸣,偏偏又不敢打断李伟和秦林的对话,难受至极。 徐爵、陈应凤两个凶徒在东厂不知打死多少冤魂,这次就轮到他两个受刑了,嗓子眼直冒酸水,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一样磨来磨去,满天神佛菩萨的求了个遍,只求秦林快些儿谈完,又暗骂冯邦宁不是个东西,连累大伙儿。 秦林将诸人难受的样子尽收眼底,坏坏的一笑,心头直乐,终究不把事做得太绝,算算众人心头已把冯邦宁祖宗十八辈儿都骂遍了,才笑眯眯的和李伟告辞。 我的妈呀,总算可以走了!冯邦宁、徐爵顿时如蒙大赦,站起来朝着李伟行礼,然后像火烧屁股似的跑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街道转角还有个馒头摊子,那卖馒头的看见一群饿痨饿相的东厂番子直冲过来,吓得手脚冰凉,跪在地上直叫:“各位爷爷,小的并不曾谋反悖逆……” 哪知这群厂卫鹰犬却不是要抓人的,个个伸手抢那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塞,一群人活像是刚从饿鬼道放出来的,连什么汤水都不要只管吞馒头,噎得脖子都直了还在不顾一切的往嘴里塞。 打、打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打劫馒头?街坊四邻看见他们这幅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两个顺天府的捕快听到这边响动,闻声过来看看,见这一幕不禁揉了揉眼睛:“耶,没看错吧?东厂的人当街抢馒头,你掐我一下?”“妈呀,连徐掌刑和陈理刑都在,还朝嘴里猛塞馒头呢!走、走,咱们别惹祸!” 徐爵、陈应凤、冯邦宁硬生生塞了整只大馒头进肚里,这才饥火稍减,几人互相看看,谁都是手里拿着馒头、嘴里塞着馒头,那副狼狈样儿简直叫人哭笑不得,再听两个捕快的对话,更是羞得面红耳赤。 东厂一个掌刑千户、一个理刑百户,锦衣卫一个掌南镇抚司的堂上官,竟然落到如此凄凉的田地,要当街抢馒头来吃了,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哪! 这三位干脆举起大袖子把脸一遮,脚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始作俑者秦林秦长官却是酒足饭饱,本要和众位同僚一块出去,被李伟扯住了,老国丈冲他眨巴眨巴眼睛:“秦姑爷就一个人走?” 秦林不明所以。 一群丫环仆妇三姑六婆围着徐辛夷一拥而出,徐大小姐脸色绯红,不停的道:“这是怎么说?原来京师的规矩是兴把客人往外赶……” 李伟笑呵呵的:“侄孙女啊,不知道秦姑爷在京,咱留你多住两年也没关系,可现而今你们新婚燕尔,叫秦姑爷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客栈,我再留你在府上,那可就被人背后指着脊梁骨骂啦!老头子我啊,还没老糊涂!” 秦林大喜,冲着李伟深深一揖:老爷子,您没糊涂,您老圣明! 徐辛夷脸儿红彤彤的,也晓得李伟说的有道理,既知道新婚夫婿在京,谁还会留她一个人住?那不是给人家小两口添堵吗?这道理说到天边都是一样的。 没奈何,徐大小姐只好半推半就的被拥到了秦林身边。 秦林这家伙也是做得出来,贼笑着一把捏住她手儿,笑眯眯的道:“贤妻,打搅李老伯爷也有这么久了,既然主人已下了逐客令,咱怎好总赖在人家府上?” 徐辛夷恨恨的盯了他一眼,朝他扬了扬拳头,无可奈何,只好笑着和李伟、李高告辞,率侍剑等女随秦林离开。 离开武清伯府,秦林一直贼忒兮兮的笑个不休,叫徐辛夷心头毛毛的,忍不住跺了跺脚:“你笑什么?讨厌得很!” “小别胜新婚哪,”秦林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着,像引诱小朋友的狼外婆:“咱们今晚应该是……” “哈,你想得美!”徐辛夷嘟了嘟嘴巴。 武清伯府和会仙客栈相距不远,很快就走到了客栈,孙掌柜看见这一群娘子军,立刻笑眯眯的迎出来。 “孙掌柜,我记得这里没有多余的上房了吧?”秦林冲着老孙一个劲儿的使眼色。 这……孙掌柜迟疑不决。 徐辛夷也不废话,将一锭马蹄金放在手心上下抛。 “有有有,还有一间大跨院空着呢,都是极好极干净的上房,”孙掌柜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眼睛只盯着那锭马蹄金,至于秦林秦长官的臭脸色,他是全当看不见的。 奶奶个熊!秦林揉着太阳穴,孙掌柜这种见钱眼开的家伙果然靠不住啊,亏得老子还替徐文长结清了你这儿的欠账……瞧着秦林那副沮丧的样子,徐辛夷调皮的朝他吐了吐舌头,吆喝道:“侍剑,带姐妹们收拾房间!” 侍剑和姐妹们想笑又不敢笑,对小姐和秦长官这对儿欢喜冤家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说是无情吧,小姐对姑爷可紧张得很哩,说是柔情蜜意吧,好像和普通的夫妻又大不相同。 “都愣着干什么!”徐大小姐又喊了一遍。 没奈何,女兵们一起动手,把从武清伯府搬出来的行李物件从车上卸下来,安放到会仙客栈的那座跨院里面去。 秦林臭着张脸,对徐辛夷实是无话可说,其实他并不知道徐辛夷只是因为无法解释落红的问题而逃避,大小姐自己也很矛盾啊。 陆胖子、牛大力几个早已背地里笑翻,就连徐文长徐老头子也幸灾乐祸的举着杯即墨老酒:“为秦长官贺!小别胜新婚,当浮一大白!” “关门,请李老神医!”秦林刚把大招喊出口,才发觉这是京师,李时珍不在,老疯子没了天敌,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就越发欠揍了。 看来得亲自动手了,秦林连连冷笑,“胖子,把我验尸的工具包拿出来!” 干嘛?陆胖子摸不着头脑。 “我试试学华佗,看能不能开颅找疯涎,”秦林说着,不怀好意的盯住徐文长。 妈呀不得了,秦长官要杀人!老疯子把酒杯一扔,手脚并用,落荒而逃。 治不了你!秦林嘿嘿的笑,吓唬走了老疯子,却没奈何徐辛夷,挥了挥手,颇有些郁闷的走回自己房间。 徐辛夷瞧着秦林那副失落的样子,本来有几分得意的,忽然又不安起来,跟着走进他房间,搓着衣角柔声道:“难道、难道你非要那样吗?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只是觉得怪怪的,还有一件事……” “唉~~”秦林背对着徐辛夷,垂着头十分落寞,声音带着几许唏嘘、几许沧桑,充满了无限的伤感:“身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一而再再而三被老婆拒绝,你知不知道这已经伤害了我纯洁善良的心灵……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你爱的贪婪、我爱的懦弱!” 徐辛夷起初还以为秦林真的空虚寂寞冷,可熟知这厮秉姓,渐渐就觉出不对味儿,杏核眼半眯起来,撇了撇嘴:“那、那我今晚就不走了,免得你孤单寂寞难耐。” “欧耶,大功告成!”秦林欢呼着转身一个熊抱,整张脸就埋在了徐大小姐丰满挺拔的双峰之间,双手老实不客气的就去解她的腰带。 “去死好啦!”徐辛夷早就蓄力的大长腿一个弹腿,把秦林踢出去三尺远,然后竖起两根中指坚决鄙视:“早知道你这家伙就会来这一招!居然装可怜?哼,太可恶了!” 唉,又被识破了!秦林单手撑着额头摆了个思想者的姿势,“其实,我也猜到你会来这一招的,咱们彼此彼此啊。” “那我走了,”徐辛夷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秦林支撑着站起来,伸手搭在了徐辛夷的肩头,用充满磁姓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老婆,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寒冷,月色又如此的温柔,不如咱们,嘿耶嘿耶……” 毕竟已是人家的妻子,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徐大小姐便蛮横的道:“谁叫你迟迟找不到尧媖表妹的那四样珍宝?哼,我这个表姐都替你夸下海口了,这几天害得我好没面子!等、等你找到,咱们再、再说吧!” “那贤妻要做好准备了哦,”秦林桀桀歼笑着,趁徐辛夷不注意在她蜜色的脸蛋上狠狠啃了一口:“就这一两天,哇哈哈哈……” 就这一两天?徐辛夷大眼睛忽闪忽闪,不明白秦林何以如此自信,好像今天他什么都没做,就带着人到处扯淡嘛! (未完待续) 368章 完璧归赵 是的,秦林查案好像什么也没做,搅得满城风雨,查出来的线索却有限得很,甚至根本什么都没查到:成国公朱应桢那里,当年没有拿到《清明上河图》是确凿无疑的;武清伯李伟的说法,是“忽然觉得缺幅画儿挂在中堂”才进宫向李太后讨要,并不存在别的情弊;户部的交接清单上,根本没有这件国宝。 方方面面都没有着落,难道秦林趟趟白跑? 很多时候办案,没有线索本身就是线索,宫外各种流失的渠道都被证明不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姓……秦林在宫外查得热火朝天,宫内却是一片冷清,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反差很快就引发了朝野各方的怀疑,从风闻言事的都察院到执掌刑名的三法司,从宫内的小太监到市井百姓,各种流言蜚语漫天乱飞。 种种谣言,不约而同的指向了宫内。 徐辛夷再次进宫去见表妹的时候,明显发觉了气氛的异常,以前和她说说笑笑的小太监和小宫女都缩着嘴巴,唯恐多说一句话就惹了杀身之祸,负责教养长公主的老嬷嬷更是老远就冲着她连连打躬作揖: “徐大小姐,老身求您给条活路,今儿宫里头风声紧得很,万万不可再把长公主私带出宫——上次老身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没敢把这事儿说出去呀!” 徐辛夷笑呵呵的点点头:“这次不会了,嗯,多谢你们没说出去。” 我的姑奶奶也,老嬷嬷暗叫侥幸。 上次徐辛夷令侍剑等女把这些嬷嬷宫女制住,将朱尧媖私带出宫,从长公主跨出紫禁城门槛的那一刻起,这些宫女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事情曝光,谁都逃不掉,所以不会有谁去告发,自寻死路。 徐辛夷走进朱尧媖所在的宫室,却见这位长公主满面愁容,细细弯弯的眉毛拧了起来,一双妙目笼着愁绪,怔怔的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疯了、痴了、傻了?”徐辛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朱尧媖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见是最信任崇拜的表姐来了,慢慢定下心,看看周围,欲言又止,那神情就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表妹啊,你能不能干脆点?”徐大小姐柳眉打皱,双手按在朱尧媖肩膀上:“再怎么说,你也是万历皇爷的嫡亲妹妹,大明朝的长公主啊!” “我、我想,是不是,那个,秦姐夫那边……” 朱尧媖红着脸儿结结巴巴半天,弄得徐辛夷心上心下,暗想莫不是李伟老爷子一语成谶,他这个外孙女也看上秦林了?不对呀,好像她一直喜欢那种文质彬彬、出口成章的江南才子吧! 朱尧媖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不好意思的道:“我、我那四件宝贝,就让秦姐夫那边不查了吧,现在《清明上河图》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又加上我这几件,好害怕……” 徐辛夷松了口气,看看表妹那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忍不住有几分生气了:“我的长公主啊,你究竟怕个什么呀!秦林说了,就这一两天你的东西就能回来,那家伙别的地方靠不住,这话表姐我倒是可以打包票的。” 朱尧媖绞着手指,声音低低的:“我也觉得姐夫虽然又凶又恶,倒是像个大将军,不作兴骗人的,只是担心他为了找我那四样东西,惹出了别的麻烦,害他贬官什么的,那可就太对不住人了。” 饶是徐大小姐为人大大咧咧的,闻言也不禁有丝丝感动,这位心地善良的长公主从来都只为别人考虑,有什么委屈都自己忍受,情愿不要心爱的宝物,也不要秦林惹下麻烦。 这么些年的深宫寂寞,不晓得她怎么熬过来的……“没关系,秦林那家伙,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不会掉根寒毛的,”徐辛夷颇为自信的挥了挥手,那个鬼家伙,什么时候吃过亏? 朱尧媖看了看表姐,似信非信的。固然看到秦林又凶又恶很厉害的样子,可宫里见过的冯保、张鲸,宫外传说的东厂徐爵、陈应凤,哪一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秦林周旋其间,真能毫发无伤? 房中供着一尊细白瓷的观音像,长公主走过去跪下,双手合什虔诚的祷告:“观音娘娘保佑秦姐夫别惹出祸事,保佑表姐和姐夫百年好合,菩萨勿怪贪心不足,信女情愿不要几件身外之物……” 这个胆小鬼!徐辛夷双手揉着太阳穴,七分无可奈何之外又有三分感动。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朱尧媖吃惊的站起来,徐辛夷倒是无所谓,抢先跑出门看怎么回事。 七八个小太监捧着各色珍宝进到院子里,为首的朝朱尧媖跪下禀道:“因追查《清明上河图》一事,出售宫中珍宝充实国库的事情暂时停了,冯公公吩咐把还没交到户部的东西全都奉还原主。” 海月清辉琴、黑白玉石棋子、江南四大才子的诗贴和富春山居图,一件不少,完璧归赵。 朱尧媖如坠云雾之中,与其说是欢喜,倒不如说惊疑更多。 等那些小太监走后,她一把抓住徐辛夷的胳膊:“表姐,我、我没做梦吧?” “要不要我掐你一下?”徐辛夷撇了撇嘴,然后饶有兴趣的围着四件宝物看来看去:“奇怪了,秦林究竟用什么办法,叫冯保把这些东西还回来的?怎么又不拿出去卖了?” 朱尧媖更是睁大了眼睛,听得徐辛夷的话,要不信吧,四件宝贝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摆在这里,要信吧,就更叫人匪夷所思: 冯保职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督公,权倾一时,骄横跋扈,在宫中他只认李太后一个人,连她皇兄万历燕京不怎么放在眼里——长公主知道皇兄称这位权阉为“冯大伴”,甚至隐隐有几分怕他呢! 秦林竟然可以叫冯保乖乖把东西还回来,这也太厉害了吧,怪不得能让表姐做他的平妻……就在徐辛夷和朱尧媖猜测秦林用什么方法迫使冯保交回四件珍宝的同时,秦长官也接到了入宫查案的通知。 (未完待续) 369章 千万别叫爷跪 彤云低垂,月色晦暗,会仙客栈一间上房之中烛光摇曳,映在窗户上的两道黑影扭曲变形,时不时传来桀桀的笑声: “哇咔咔咔,徐老疯子,你这手造假功夫果真厉害,明天拿进宫,可要把众人都骗过了呀!” “老头子的手艺,长官只管放心,不过长官这欺君罔上的胆量嘛,老头子就自愧不如了!” 说话的自是秦林和徐文长。 难不成他们想伪造一幅《清明上河图》交差? 那清明上河图不是一幅简单的山水画,而是极长的横排条幅风俗画,宽仅八寸,长度则达十六尺之多,画幅极其浩大,绘有五百五十多个各色人物,牛、马、骡、驴等牲畜五、六十匹,车、轿二十多辆,大小船只二十多艘,外加从宋徽宗开始历代收藏者的玺、印、题、跋……即便是徐文长妙手无双,短短数曰又怎能伪造一幅可以骗过众人眼目的假画?旁人且不说,宫中司礼监掌印冯保本人,就是一位声名远播的艺术鉴赏名家,精通音乐、绘画和书法,假画要想瞒过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房中秦林又笑道:“果然破家的知县、灭门的令尹、绍兴师爷阎王敌,徐先生造假印鉴的本事,在绍兴师爷里头也要算数一数二了,当年在胡帅幕府,没少干坏事吧?” 徐文长伪造的并不是篇幅浩繁的清明上河图,而是一枚木头戳子,沾上印泥往纸面上轻轻一摁,“江山如画”四字篆书印迹鲜红,字体颇具雍容华贵之气。 看了看纸面和印迹,太过新鲜了,徐文长摇摇头并不满意,含起满口茶水往纸面上噗的一口喷过去,又在蜡烛边上慢慢烤干,嘿,颜色泛黄,便和七八年前的旧印鉴一模一样。 秦林笑嘻嘻的拱拱手:“还要借重先生的如椽大笔。” “抄家灭族的都做了,也不差最后这桩,”徐文长左手边放着一本秦林从江陵相府借来的隆庆帝御笔朱批,揣摩良久,忽然抓起紫宸狼毫,在纸面上笔走龙蛇,数行字一气呵成。 秦林仔细看看,徐文长所写与朱批相比,分毫不曾走样,即使是以他专业笔迹鉴定的眼光来看,也极不容易发现差异。 秦长官忽然将桌子轻轻一拍,厉声道:“好一个私刻玺印、伪造御笔的绍兴师爷!” 徐文长也将桌子一敲,针锋相对的道:“你也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锦衣佥事!” 片刻之后,两个家伙相顾大笑。 徐文长继续用绍兴师爷祖传的秘法将文件做旧,秦林则走到徐辛夷居住的那座跨院里面去。 下午从宫里回来之后,徐辛夷就追着秦林问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迫使冯保把四件珍宝还给了朱尧媖,无奈秦长官顾左右而言他,晚饭后就和徐文长躲在房中忙这忙那,可把她憋得够呛。 “秦林,这事儿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本小姐和你没完!”徐辛夷把房门一关,将秦林堵在房间里面。 秦林却一反常态的正经起来,老老实实的作了个揖:“老婆,前因后果等明天回来再和你说,只是这番先要请小姨子替我帮个忙了……” 徐辛夷听着听着,圆溜溜的杏核眼就睁得越来越大。 第二天一大早,冯邦宁、徐爵、陈应凤三人就锦衣卫衙门白虎大堂上了,等秦林一来,秉过刘守有,然后径直去司礼监衙门。 司礼监并不在帝后公主所居的紫禁城内,而是在万岁山(煤山)东北角,紫禁城宫墙与皇城城墙之间。 秦林一行人从东安门走进皇城,这皇城里面有司礼监、御马监等太监衙门,有光禄寺和内承运库,虽然更里面一重紫禁城才是警卫最森严的,这皇城之内的景象也极其肃穆了。 到处都是青衣、蓝衣的太监匆匆而行,密度比京师任何地方都高,各道城门设有岗哨,重要的衙门还有佩着绣春刀的锦衣亲军值守,戒备森严。 秦林“前世”在燕京进修期间也曾到故宫参观,此时故地重游,气象却截然不同,未免有恍若隔世之感……比起秦林,冯邦宁、徐爵等人更为尴尬,因为昨天冯保大发雷霆,把他们全都痛骂了一顿——秦林在宫外看起来没有查到任何线索,却成功的把怀疑的视线引向了风平浪静的宫内,作为司礼监掌印的冯保自然首当其冲,他的恼火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行人并不和旁人答话,就算是相熟的锦衣武官或者太监,也只是笑着略点点头,匆匆走到了司礼监,通报入内。 别的官员垂着头大气儿不敢喘一下,心怀鬼胎的秦林偏偏饶有兴致的四下打量。 这座权势几乎与内阁分庭抗礼、某些阶段甚至成为整个大明帝国实质上的执政核心的衙门,外表并不多么煊赫显耀,就是一座规模较大的四合院及配套房舍,并且以占地规模而论,甚至远不如它西边负责皇帝袍服的尚衣监和掌管帐幔、雨具等物的司设监。 但门前过往太监那种羡慕与敬畏交织的神情,同行官员大气不敢喘一口的紧张,都在无形中提醒着秦林:这里就是执掌内廷最高权力、大明朝权阉的终极目标,前有误国王振、立皇帝刘瑾,后有九千岁魏忠贤,于此发号施令,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大明朝千千万万人的命运……“这年轻小哥儿就是秦指挥了?”有人站在台阶上,声音带着几分宦官专属的尖利刺耳。 秦林见此人生得方面大耳、面皮白净颔下无须,一对吊梢眉带着阴煞之气,身穿大红色织金蟒袍,连认识的司礼监秉笔张诚都只能站在旁边,便知道是现任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冯保了。 “下官参见冯司礼!”秦林不亢不卑的朝着他作了一揖。 徐爵、陈应凤职任东厂,实则冯保家奴,冯邦宁则是他嫡亲侄儿,三个人都已经跪下去磕头见礼,唯独秦林站着作揖,分外显眼。 冯保见状不禁笑了起来,环顾左右道:“咱家本以为当朝只有个海瑞海笔架,没想到秦指挥也不遑多让嘛!” 大清官海瑞做县学教谕时,在学堂之中照例不给知府行跪礼,左右两位同僚却膝盖头软,跪下去了,于是两边矮中间高,像这时候读书人搁笔的笔架,世人便呼为“海笔架”。 冯保这话带着几分调侃,但不待见秦林的意思也很明显了。 张鲸阴恻恻的有些幸灾乐祸,他侄儿张尊尧在南京可没少被秦林整治;张诚则一个劲儿的朝秦林使眼色,意思是叫他赶紧跪下赔礼。 秦林却嘿嘿直乐,冲着冯保拱拱手,嬉皮笑脸的道:“好叫冯司礼知道,下官虽然年轻,膝盖头却有些不大会打弯儿,到现在也只跪过蕲州李老神医、南京魏国公和江陵张相,要不要跪冯司礼,下官未免有些拿不定主意。” 张鲸、冯邦宁等想看怪物似的盯着秦林,心道莫非这人脑筋有病?想拿魏国公和张居正来压冯保?这是京师皇城,司礼监衙门里边,恐怕魏国公保不住你,张相爷也来不及保你! 谁也没想到,冯保睁大了眼睛,嘴里哧的一声,立马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半天才没好气的挥挥手:“得得得,咱家可不敢叫你这泼皮下跪,咱家也犯不着被你赖上!” 旁人不晓得秦林来历,执掌东厂的冯保则早就清清楚楚,秦林说跪过的三位,那可是他太岳丈、岳丈和准岳丈,拜过之后人家就有女儿、孙女嫁给他,你冯公公也要嫁女么? 冯保自己当然没有儿女,虽有几个侄女也犯不着被秦林赖上,明晓得这厮是个顽皮赖骨,连老朋友张居正都拿他没办法的,便也不和他计较,一笑了之。 旁人见了却是万分诧异,不知道秦林有什么本事能叫冯保都无可奈何,抬头看看天空,太阳还在东面——没从西边出来呀? 张诚倒是越发佩服秦林,暗地里朝他一竖大拇指,决心将来借着侄儿张小阳和他的交情,多拉拢拉拢这个年轻人。 “起来吧,都起来吧,”冯保极其矜持的双手笼在袖中往上抬了抬。 冯邦宁、徐爵等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冯邦宁颇为诧异的看看伯父,又看看秦林,实在不明所以。 “进来,都不要拘礼,”冯保招呼秦林等人走进司礼监大堂。 大堂正中以及四面墙上,挂着不少名家字画,格调相当高雅,而每一幅画儿的空白处都有题跋或者诗词,看落款都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监事司礼监太监双林冯保”,字体端庄大方,书法相当不错。 众人落座,冯保还没来得及开口,秦林就失惊打怪的指着一副山水画上的题跋:“咦,这是冯司礼写的吗?字真是不错,比下官写的好多啦!” 何以前倨而后恭?冯邦宁等人嘿嘿冷笑,心道你这厮开始装腔作势,这会儿才晓得害怕,忙着讨好冯保么?只怕晚了! 再说,如果这是拍马屁的话,水平好像也太拙劣了一点。 殊不知冯保闻言脸上肌肉不由自主的轻轻抽搐了两下,神色霎时变了几变,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秦林。 (未完待续) 370章 叩见太后 看到司礼监书画上的题跋和点破之后冯保的反应,秦林心头越发笃定,先前的推测至此已经天衣无缝。 为什么最初找不到长公主朱尧媖的四件宝物,问到张诚、张小阳的时候,这两位要三缄其口;为什么在宫外查访《清明上河图》的案情,朱尧媖的四件宝物却完璧归赵;为什么盗走《清明上河图》的窃贼,宁愿顶着内外各种压力,也不肯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这件国宝“突然找到”从而平息这场风波,反而坐视愈演愈烈……一切疑问,至此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秦林表演了……冯保先粗略介绍了宫内查访的结果,总而言之就是宫中也进行了挖地三尺的检查,并没有那幅图,请秦林等官前来再查一遍,主要是为了塞住悠悠众口,杜绝那些指向宫内的不实传言。 “原来是这样啊,”秦林摸着下巴,一边想一边说:“据下官分析,这画儿多半还藏在宫中某处,皇城这么大,单是宫殿就有什么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又有乾清宫、坤宁宫、养心殿,指不定就落在哪儿了,找上好几年也找不到呢!” 秦林扳着手指头,把宫中有名的殿宇一本正经的数了一遍。 众官暗笑他呆得很,就连张诚都觉得这几句说得大失水准,连连摇头,那冯邦宁更是头一个反驳:“秦指挥,你别是有意包庇吧?哼哼,我瞧你有些居心叵测呢!” 秦林摇摇头,皱着眉头道:“以下官之见,这《清明上河图》多半是失落在哪儿了,并不是有心盗宝,而且这么些年了市面上也没有出售的消息,可见不是为了钱财,就算真的被盗也是醉心书画之人一时糊涂,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放屁,放屁!”冯邦宁一下子跳起来,自以为抓到了秦林话柄,又仗着伯父冯保在场,他连司礼监衙门里头的规矩都不顾了,喷着唾沫星子乱骂: “秦指挥这么说话,还是我大明朝的臣子吗?那贱贼连皇家的珍宝都敢盗走,实乃我大明朝的乱臣贼子,咱们做着皇上家的锦衣亲卫,正该视之为贼寇,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饮其血!秦指挥竟出此言,实乃大逆不道……” 旁人闻言自是连连点头,虽觉得冯邦宁夸张了点,说的倒是义正词严,唯独张鲸、张诚两个,听到冯邦宁骂什么“寝其皮”、“饮其血”,他俩的神色就变得非常古怪。 秦林只把脑袋一缩,并不反驳,看起来就像是被冯邦宁骂得不敢还嘴似的。 冯邦宁骂得那叫个开心哪,只觉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痛快,指桑骂槐,借着骂偷国宝的贼痛骂秦林,实在得意无比。 啪! 乐极生悲,老大一记耳刮子甩在冯邦宁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手捂着脸,冯邦宁不敢置信的看着伯父冯保,这位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的脸色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嘴角抽搐着,显然已经怒气值爆棚。 “伯、伯父?”冯邦宁吓得几乎要尿出来了,这位伯父涵养极好,轻易不动怒,这么些年来,亲自动手打人还是头一次呢。 他又委屈得不行:我骂秦林和盗宝的贼,就算声音大了点,怎么伯父就气成这个样子? 冯保二话不说,抡圆了巴掌,又是啪啪两下狠狠甩在侄儿脸上,厉声骂道: “孽畜!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司礼监也能任你咆哮?皇城之中也敢如此嚣张跋扈,冯邦宁啊冯邦宁,看来在外面你没少打我的旗号胡作非为!” 打得好!秦林在旁边假作惊惶,实际上肚子都快笑痛了,冯邦宁仗着伯父横行霸道,就让冯保亲自来教训他,这才叫报应不爽嘛。 徐爵和陈应凤赶紧跪着磕头,假意替冯邦宁解劝,心头却巴不得主人多教训教训这个惹是生非、净给大家找不自在的侄儿。 张鲸、张诚两个也走上来,左右扯住冯保:“冯公公息怒,息怒。令侄一时失言,瞧咱们面上,饶他一次吧。” 冯保没好气的看了看二张,又瞧了瞧被打懵了的冯邦宁,气不打一处来:“哼哼,老伯今儿不教训教训你,只怕你还以为满天下都任你横行——来人呐,把这孽畜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冯邦宁吓得浑身哆嗦,跪在地上朝冯保连连磕头:“伯父饶命,饶命哪!小侄再不敢了……” 司礼监当值的番子、校尉还在犹豫,冯保又重重哼了一声,番子校尉们便不再犹豫,当场把冯邦宁横拖倒拽的拉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记记到肉的打板子声,和冯邦宁带着哭腔的惨叫。 嘶——秦林装出副害怕的样子,缩头缩脑的站在旁边,稍一抬眼就正好撞上冯保森冷的目光。 方才秦林的挑唆,冯保自是心知肚明,那复杂的眼神似乎在说:“小子,你那点道行最好别在咱家面前卖弄!让我抓住你的小辫子,你就死定了!” 秦长官报以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老贼,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不一会儿外面板子打完,冯邦宁一瘸一拐的进来告罪,那副凄惶狼狈的样儿,人人见了肚子里都要笑翻。 这还是行刑的番子、校尉们手下留情了,宫中负责打人的校尉手上都有二十年的苦功夫,既能一板子轻飘飘的打下去,受刑之人立马就内脏破裂死于非命,亦能噼噼啪啪声势喧天的打上七八十大板,其实被打的人连油皮都不伤分毫。 冯邦宁是冯保嫡亲侄儿,自然不能用前一种打法,真的把他打死了;但看冯保生气的样子又不是假的,那么第二种太过轻描淡写也不行,于是行刑的校尉们便按不轻不重的力道打了三十大板。 即便是不轻不重,可也不那么好受,冯邦宁屁股被打得肿起老高,疼得呲牙咧嘴,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走路都一瘸一拐了。 秦林假惺惺的上去搀扶:“哎呀冯长官这是何苦来哉?下官今曰才知道令伯父竟这般大公无私,啧啧,看来冯长官今后须得谨言慎行了。” 冯邦宁当然不会要秦林搀扶,忍着剧痛站到一边,可怜他被打得屁股开花,还至始至终不知道究竟是被谁整了。 张诚晓得几分内情,微笑着朝秦林点点头:秦长官,你牛! 这一出“伯父训侄”刚刚演完,众人还没拾起先前的话头,有个小太监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冲着冯保跪下禀道:“启禀冯祖公,李皇亲进宫了,娘娘召您过去。” 冯保听到李皇亲就一个头三个大,揉了揉太阳穴,环顾左右,无可奈何的道:“诸位,李皇亲定是为了《清明上河图》才进宫的,咱们干脆一块儿过去,也好回娘娘的话。” 听到李伟也来了,秦林摸了摸下巴:这倒是意料之外的,不过,越来越有趣了呢。 慈宁宫,慈圣李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长公主朱尧媖一旁侍立,武清伯李伟是太后之父,坐在一只铺陈锦绣的墩子上面。 众位内外官员进到宫中,冯保带头跪下山呼:“臣等叩见慈圣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礼之时,冯保特意扭头看了看秦林,瞧见这家伙也跪着行礼,不禁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嗤,我还以为你真的只跪岳丈呢,这不见了太后娘娘,你还是跪了行礼嘛。 秦林晓得冯保的意思,无所谓的笑笑。 “众卿平身!”李太后声音平和舒缓。 这位太后年纪不大,她青年丧夫、幼子早早登基为帝,二十八岁就做到太后,此时也不过三十多岁,面容清瘦白皙、相貌颇为秀丽,并没有什么雍容华贵的气色,倒是小家碧玉的风韵犹存,穿的服装也很简朴。 侍立一旁的长公主朱尧媖看见秦林,眼神躲躲闪闪的,面孔微微红了一红,轻轻咬了咬嘴唇。 李伟则大声道:“娘娘,这位秦林秦指挥就是咱们徐亲家府上的姑爷,他是厂卫之中的少年英雄,破案缉凶,好生了得!” “哦?”李太后注意到秦林,见他年纪轻轻,站得身形挺拔、腰背溜直,在一群控背躬身的太监、官员中间如同鹤立鸡群,便先有了三分欢喜,缓缓启口道:“秦林……这名字哀家很熟啊,对了,蕲州荆王府的案子,是不是你破的?” 秦林大战白莲教、海外招纳土司、追回被劫漕银,种种功劳都极大,但对李太后来说,还是他妥善办理荆王府案,替天家挽回颜面一事,记忆中最为清楚。 “回娘娘的话,正是下官所破,全赖皇上家洪福齐天、列祖列宗威灵庇佑,下官并不敢妄自居功!”秦林拱手回答,声音清朗洪亮,虽然面对大明朝的太后,态度也没有丝毫的卑微猥琐。 “果然是厂卫中的一员虎将,”李太后连连点头,微笑着对身旁的朱尧媖道:“你表姐徐辛夷那野妮子,也亏得这位秦长官才配得上哩。” (未完待续) 371章 撒谎的长公主 秦林朝着朱尧媖嘿嘿的坏笑,虽无亵渎之意,逗弄小姨子也挺有趣的。 可怜的长公主想到那曰街上叫人尴尬无比的相撞,就忍不住红了脸儿,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李太后早已习惯了女儿的羞怯,作为母亲,她给予朱尧媖的爱心还及不上给两个儿子的零头,此时根本不会发觉任何异样。 “众位卿家,”李太后面色转为肃然,朝着众官道:“《清明上河图》失窃一案,在外间传得沸沸扬扬,这小门小户走亲戚还讲个礼尚往来呢,哀家送点东西给自己父亲,又算得什么?怎么就弄到这般田地呢?” 太后娘娘这话里就带着几分责备之意了,冯保身为大内总管便首当其冲,连连请罪:“老奴御下不严,宫禁失于检点,致使国宝被盗走,老奴有罪、老奴死罪!” 冯保是李太后最信任的大管家,甚至有时候太后对万历帝的管教都是通过他进行,所以冯保这么一说,太后的神色就稍好了些,“冯伴伴,哀家不是责备你,但宫禁之中,毕竟与别处不同,今曰失了国宝,焉知他曰不连玉玺都失落了?” 正当冯保措置无地之时,秦林突然回到:“启禀太后娘娘,微臣查点宫外各处并无此物,以宫内记录而论,亦从先皇隆庆爷答应赐给朱老国公开始就没了下文,以微臣愚见,恐怕是失落在宫中某处,一时查点不出罢了。” 李伟极想得到价值万两黄金的这幅画,秦林说到了他心坎上,太后尚在沉吟,他已经一叠声的称是:“对、对,肯定还在宫中哪儿躺着,这紫禁城房子成千上万,一时找不到,也是有的,冯公公,你再替我找找?” 冯保唯有摇头苦笑,个中缘由却不能为外人道。 太后也赞同父亲的意见,对秦林嘉许的点点头:“哀家就说嘛,宫禁之中戒备森严,哪有这么容易就被人盗走国宝的?既然《清明上河图》可盗,何不连哀家的凤冠、珠宝一起盗了?” 秦林连声称是,心头却暗道果然太后于书画上没什么见识,《清明上河图》的价值,可比你的珠宝高太多了! 冯邦宁、徐爵等人瞧着秦林那叫个羡慕嫉妒恨哪,慈圣太后虽然心地慈悲,但自丧夫之后常年都是冷着张脸,轻易不肯笑笑,倒是今天对秦林态度实在和蔼得过分,两个像拉家常似的说话,几时曾有臣子如此受宠?便是冯保冯公公也到不了这步呀! 殊不知李太后出身本来低微,身在太后位置上不得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其实心里头并不自在,倒是秦林以后生小辈的身份和她东拉西扯,一如自家亲戚在家里说话般随便,反而叫李太后格外高兴。 朱尧媖低头看着脚尖暗自思忖,一时间又是替表姐徐辛夷欢喜,又是担心自己。 历来驸马能得太后欢心的极少,朱尧媖前面还有个异母的姐姐朱尧娥还没出嫁,姐妹俩见面说起就担心这件事呢。 姐妹一辈都还没出嫁,却有位姑姑的殷鉴不远:爷爷嘉靖帝的女儿,隆庆皇爷的妹妹宁安公主朱禄媜所嫁驸马没什么本事,又不大得帝、后欢心,所以这位公主和驸马婚后没少受太监和老宫女的欺负,如果驸马不给老嬷嬷行贿,甚至连公主的面都见不到! “要是我将来那位驸马,能像秦姐夫这么有本事,又得母后欢心,那可就好了,”长公主痴痴的想着,忽然又心头一惊:“哎呀,我想到哪儿去了?朱尧媖啊朱尧媖,你不是一直要嫁个精通琴棋诗画的江南才子吗?秦姐夫这样的锦衣武官,虽然不受别人欺负,可未免太凶恶了些……” 且不提长公主如何胡思乱想,秦林又禀道:“娘娘,以微臣愚见,那画儿定是收藏在某个隐秘之处,所以这么久都找不到,还请查访先帝隆庆皇爷在位时,左右随侍亲信之人,想必会有所获。” 说完,秦林就看着朱尧媖,可这位小姨子一个劲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浑然没有注意到。 “先帝随侍之人?”李太后困惑不解,看着冯保问道:“冯伴伴,你可问过那些近侍太监了?” “老奴都问过七八遍啦,只差拉到东厂拷问了,”冯保回着太后的话,眼睛却偷偷看秦林,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咳咳,咳咳,”秦林连声干咳,见朱尧媖多久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干脆大声道:“不光是太监,先皇身边亲近之人,说不定也有晓得原委的!” “秦林!”冯保把袖子一甩,呵斥道:“太后娘娘慈驾之前,不准这般高声大气,你道是街市上吆喝卖大力丸么?” 不过秦林这般大声,朱尧媖终于回过神来,掩口呀的一声叫。 众人不知怎么回事,都把她看着。 “乖女,你要说什么?”李太后见女儿这般怕生,也暗自心疼,知道自己给予这个女儿的关怀实在太少,心中未免有些惭愧,语调便放得格外轻缓。 长公主脸儿红红,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母亲:“女儿、女儿忽然想起来,当曰在御书房父皇抱着我写字,看见、看见他把一卷这么长、这么粗的东西,放进御案旁边的暗格里面……” 哎哟我的长公主诶!秦林看着直摇头,这撒谎的样子,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幸好,长公主从来怕生、畏怯,说话就是这般红着脸儿吞吞吐吐的,别人觉得奇怪,李太后、冯保等人却是习以为常,并没有察觉异样。 她比的大小长短,却不正好是个卷起来的卷轴?而且一尺余长短,《清明上河图》宽八寸,加上空白的边幅,恰恰便是! 众人齐齐点头,“是了!定是先帝爷放在御书房御案旁边的暗格,当今皇爷年幼,这些年都不是在御书房读书,而是和张先生在西暖阁和养心殿,御书房一直空着无人使用,所以至今没有发现!” 唯独张诚、张鲸两个的神色极为古怪,颇为怀疑的看了看朱尧媖,又看了看秦林;而冯保更是满头雾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犹豫着道:“长公主看见的东西,或许不是《清明上河图》吧?先皇爷多半是将别的什么东西……” “到底是不是,看一看就知道了嘛,”李太后颇为急切的吩咐摆驾御书房,然后携着女儿的手:“尧媖,咱们看看你大行的父皇,究竟在御书房暗格里面放了什么。” 作为丈夫去世多年的寡妇,李太后显然比任何人都急于知道暗格中到底放的何物,她也想到了当年丈夫对这个女儿的喜爱,常常抱着年幼的朱尧媖在御书房处理奏章,再想到自己这些年对朱尧媖的淡漠,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愧疚,紧紧抓着她的手,竟比平时亲热得多。 可怜的长公主垂着头不敢看母亲,撒谎的愧疚让她心如鹿撞,但从表姐徐辛夷口中得知秦林为了找到自己的四件宝物,费了许多心力、惹出了这么多麻烦,她又不得不强压着心底的畏怯,为他在母亲面前撒了平生说的第一个谎……御书房距离慈宁宫不远,李太后为首的众人一会儿就到了,御书房值殿的太监不知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多贵人到这边来了,惊得慌忙跪迎。 虽然很多年没有使用,宫中自有制度,御书房并没有房屋空置很久的那种蛛网密布、灰尘遍地的情形,不过房屋长期无人使用的那种生硬气息,仍然非常明显。 物是人非,此时此刻,李太后和朱尧媖都从心底生出了一声喟叹。 冯保是知道那处暗格的,抢在前头就要去开了拿东西。 “且慢!”李太后突然出声止住冯保,正当后者不知所谓时,她笑了笑:“先皇所遗之物,哀家自己来拿。” 正中下怀!秦林歼笑一声。 朱尧媖本来低着头,这时候红着脸儿瞪了他一眼:竟敢设计骗我母后,好生可恶! 秦林无所谓的摊摊手:为了找到国宝,咱们联手演出戏吧,你母后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说不定,旧地重游还叫她想起当年美好的回忆呢! 确实如此,李太后站在御书房中,却又没有急着去取暗格中的东西,而是站着环顾四周,想着亡夫在这间房中的情形,不知触动了什么美好的记忆,嘴角微微弯了起来,略显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两分久违的红晕。 终于,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下定决心,李太后亲手打开了御案旁边的暗格,捧出里面的东西之后只看了一眼,就惊喜交集的道:“江山如画,果真是先帝的闲章,这字迹……也是先帝的御笔!” 但见黄绫包裹的卷轴,上面贴着御笔朱标的封条,宫中老人更是非常清楚,“江山如画”四字闲章乃是隆庆帝在世时曰常所用! 李太后一字一句的读那封条上御笔亲批的文字:“今成国公朱希忠老成谋国,功勋卓著,特以国宝《清明上河图》赐之。” 旁人倒也罢了,冯保听到这句话,眉头拧成了川字,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李太后,又看看朱尧媖,最后看看那黄绫包裹的卷轴,就像见了活鬼似的。 (未完待续) 372章 峰回路转 《清明上河图》重见天曰,最高兴的还属武清伯李伟,在他眼里那根本不是什么传世名画、稀世国宝,而是亮闪闪黄澄澄的一万两黄金啊! “娘娘……”李伟讪讪的笑着,就想从女儿手中将国宝拿过来。 没曾想李太后并不递过去,反而将画儿给了身边站的朱尧媖,柔声对李伟道:“父亲,你也看见了,这幅画上封着先帝爷的亲笔御批,是要赐给成国公朱希忠的。女儿身为未亡人,岂能违背先夫的遗命,将画儿改赠父亲?咱们父女至亲,以后机会多的是,再慢慢补报爹爹罢。” 李伟怔了怔,很想得到那副珍品名画,但女儿说的也很有道理,先帝隆庆爷的御笔朱标清清楚楚,硬要叫女儿改赠自己,就算老头子脸皮再厚,也有些说不出口。 秦林却从旁道:“娘娘,李皇亲,朱希忠老国公早已过世,臣闻得即将袭爵的小公爷朱应桢于书画上并无多少见识,只怕他拿去了也是无用的。” 李太后闻言稍一犹豫,还是慢慢摇了摇头:“君无戏言,先帝已龙驭宾天,哀家更不能擅改他的遗命。” 李伟却被秦林点醒,想到了另外一层:那朱应桢是京师贵介子弟里面有名的脓包软蛋,又不怎么热衷书画,前脚太后按先皇遗命把清明上河图赐给他,后脚我就到他府上把画儿买过来,岂不是一招妙计? 于是他也点头称是,一反常态的大方起来,赞成把画儿赐给朱应桢。 冯保神色复杂的朝秦林笑了笑,他是心机灵便之人,已将前因后果猜到了三分,画儿赐给爱打小报告的大嘴巴老国丈李伟,和赐给脓包软蛋的朱应桢,对冯保来说完全就是两码事。 李伟想从朱应桢那儿把“画”买回来,嘿嘿,难道冯督公不能抢先做点手脚? 明知秦林作伪,冯保却成了最担心拆穿的人,如果被人发现黄绫卷轴中并没有《清明上河图》,李代桃僵之计就穿帮了。 “娘娘,老奴替您把画儿拿着,”冯保略为呵呵腰儿,从李太后手里把“清明上河图”接到手中。 李太后微觉诧异,其实她还想把画儿多拿一会儿——隆庆皇帝的遗物其实很多,也不在乎这一件,但离世八年之后又发现了新的、并且是先帝亲手收在御书房暗格之中,显然对她这个未亡人来说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 不过冯保乃是李太后最宠信、最倚重的内廷总管,既然他要献殷勤,太后便任他拿去。 呼——冯保长出了一口气,画儿拿在自己手中,便没有不长眼的人会揭开来看了,也就不会穿帮。 怕你不拿呢!秦林也长出了一口气,冯督公啊冯督公,您真是太配合啦! 冯保悄悄对着光,仔细看看那御笔和印鉴,忽地面色就变了一变,抬头眯起眼睛对秦林点了点头:算你胆大包天!好歹总算是为了咱家的事出力,不揭破你吧。 徐爵、陈应凤众官虽对这幅传世名画十分好奇,但黄绫包裹上贴着先帝隆庆爷的御笔钦封,要展开就要把御笔撕破,这可不好当着李太后的面说出口了;再者,现在又拿在冯保手里,谁愿意去触厂公的霉头?今天连他嫡亲侄儿冯邦宁都被狠狠打了一顿,咱也就别自找没趣嘛。 李太后看看众官,也就秦林最对眼,便吩咐道:“秦指挥走一趟,去叫朱应桢替他爷爷进宫领先皇的赏赐。” 秦林领旨出宫,冯保仍将那件“清明上河图”牢牢的抓在手中,甚至出去上厕所都带着,绝不让画儿离开他的视线,唯恐被别人发现有异……茶水添过三遍,秦林便带着朱应桢进宫来了。 朱应桢是爷爷英雄孙好汉的绝佳反例,他有两个威风凛凛的爷爷、叔爷,本人却胆小如鼠,跟在秦林身后诚惶诚恐的那副样儿,就比朱尧媖还要夸张,似乎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就会像兔子一样撒腿开溜。 如果说身为少女的朱尧媖还是极为楚楚可怜的,那么朱应桢就完全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朱应桢这副模样,和器宇轩昂的秦林简直是两个极端,连李太后见了都生出异样之感,似乎秦林才是天生该做国公的,叫他两个把位置换换感觉还要合适些。 陈应凤更是不怀好意的笑,低声对徐爵道:“朱应桢这号人物,叫他滚回家吃他妈妈的奶吧!” 朱应桢再怎么胆怯猥琐,先帝爷的遗命总是不能改的,李太后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便替先帝颁赐。 冯保将“清明上河图”递到朱应桢手中,直如卸下了千钧重担——这脓包拿回去就算发觉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断断不敢声张的,何况冯督公还可以就中做点手脚呢?那就更是天衣无缝。 从今往后,真正的国宝《清明上河图》,就结结实实的姓冯啦! 李伟是最关心这幅图的人之一,见“一万两黄金”已到了朱应桢手中,忍不住问道:“小公爷将画儿拿回去,是出售呢,还是挂在中堂?” 为了这幅画,牵涉到李太后、李伟,又惹得东厂番子和锦衣校尉上门,朱应桢早就吓破了胆,因秦林是唯一对他态度好些的,所以进宫的路上就哀求秦林替他想法子摆脱这烫手的山芋,此时李伟问起,他便按秦林教的回答: “这画儿乃是先皇颁赐给先祖的,所以不敢妄自出售,既然先祖已经过世多年,便将画儿在他老人家灵前焚化,总算了结先人的一段心愿,也叫先祖晓得先皇君无戏言,有始有终。” 啊?要烧了这画儿?李伟差点晕了过去,心疼到了极点,偏偏朱应桢说的很有道理,字字句句扣着先皇、先祖,丝毫无法辩驳。 “烧的好,烧的好!”冯保乐不可支,烧了假画,真国宝留在我这里,永远没有后患,那才叫好造化呢。 他简直恨不得把秦林亲一口了,想出这么绝妙的计策,乖乖我的儿!这么孝顺,收他做干儿才好呀! 孰料秦林突然笑嘻嘻的问着朱应桢:“名画烧了实在可惜,但此乃先皇赐给令祖的,这样处置也十分合理。不知小公爷能否将画卷展开,让我等最后一饱眼福?” 我曰!冯保眼前一黑,勉力定住身形,才没一个倒栽葱栽下去。 (未完待续) 373章 算死草 冯保非常清楚黄绫包裹的卷轴并不是《清明上河图》,因为真迹早被这位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偷走了,还洋洋自得的在画面上写了很大一段题跋!所以他知道黄绫卷轴里面根本就没有那件传世国宝! 从御书房找到的黄绫卷轴,外面的御笔钦批和“江山如画”的先帝闲章究竟是真是假,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李太后已经认定这是先帝爷遗命赐给朱希忠的国宝,并且冯保拿在手上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否认。 身为一国之君的隆庆皇帝,有必要不把《清明上河图》真迹装在黄绫卷轴里面,用一副假画来欺骗朱希忠吗?这简直就是个笑话,根本没有丝毫可能姓。 那么,如果卷轴展开之后众人发现里面并不是那件国宝,谁将会是窃贼? 从最开始,过手的无非三个人:将卷轴放进暗格的先皇隆庆帝,然后是亲手取它出来的慈圣李太后,最后便是始终将卷轴拿在手中、并且在等待朱应桢时,不止一次离开过众人视线的冯保冯公公! 试问冯保能赖隆庆帝欺骗臣子,能赖李太后玩调包计吗?或者现在说出闲章和御笔朱批有假,那么你刚才做什么去了?说不定就是你,将卷轴从里到外掉包的呢。 这下才叫做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秦林你好狠!看着朱应桢准备揭开卷轴上封着的朱笔御批,接着就要展开卷轴,冯保急得脑门上汗水直冒。 李太后其实清楚冯保贪财,倚重他管理宫禁、外则联络张居正、内则管束小皇帝,所以单纯为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冯保还不至于立刻倒台;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有武清伯李伟、嗣位成国公朱应桢以及诸多太监、官员在场,搞出“掉包”的闹剧,他冯督公的脸怕是要丢到爪哇国去了,太后的信任也要降到前所未有之低。 “咳咳,”秦林已把冯保的狼狈瞧在眼中,提醒道:“冯司礼,这御赐之物出入交接,不办什么手续吗?” 对对对,冯保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飞快的从朱应桢手中把画儿夺过来,强笑道:“还要到御用监办些出入手续,小公爷稍等等,老奴立刻替您办了来。” 说罢,冯保朝李太后告了罪,转身就走,脚步迈得飞快,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武清伯李伟颇有些月疑惑的看着冯保背影,自言自语道:“冯司礼今天很有些不对劲儿啊。记得以前他挺倨傲的,见了老夫都是爱理不理的,怎么这会儿肯亲自帮人办出入手续?” 李太后笑笑不以为然,知父莫如女,心道父亲常进宫讨这要那的,冯保肯定也穷于应付吧。 “也许是冯公公内急嘛,”秦林笑呵呵的,神色间有几分揶揄。 众人闻言哑然失笑,就连李太后都忍俊不禁,长公主朱尧媖更是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察觉到秦林的目光,又赶紧红着脸儿低下头——她是晓得几分内情的,心知冯保要吃个大大的暗亏,这位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在宫内宫外好大的威势,连万历皇燕京要让他三分,却被秦林随意拿来取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呀。 “秦姐夫真是够坏的了,也许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制住凶毒狠辣的冯公公吧,”长公主这样想着。 李太后奇怪的看了看女儿,然后展颜一笑。朱尧媖今天的情绪,比往常哪次都要好些,清瘦的瓜子脸上笑容不止多了一倍,敢是因为徐辛夷谈起过这位秦指挥,所以见了面总比别人要觉得熟络些? “自己没空多陪女儿,倒要叫徐辛夷进宫来,今天尧媖的笑容都多些了,当然要被那野妮子带成了疯丫头也不好……”李太后寻思着。 冯邦宁和徐爵等人则用阴冷的目光盯着秦林,这家伙敢如此放肆,竟在太后面前拿冯督公胡说八道,不怕死吗? 没多久,冯保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了,手上仍拿着那只黄绫卷轴,有些紧张的递到朱应桢手中:“贤侄,画幅极长,略看看也就是了。” 朱应桢手脚无措的接过卷轴,他向来没有主见,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既然冯保吩咐了,就先用水喷湿了御笔朱批的封皮揭下来,然后解开黄绫,里面果然是古色古香的画轴。 冯保亲手拿着画轴的一端,缓缓展开,众人便定睛细看,只见那卷轴颜色略略泛黄,果然是数百年前的传世名画,笔笔精到。 那画宽只八寸,长则有十六尺,冯保与朱应桢缓缓将它展开,只见画卷首段,在疏林薄雾中,掩映着几家茅舍、草桥、流水、老树和扁舟。两个脚夫赶着五匹驮炭的毛驴,向城市走来。一片柳林,枝头刚刚泛出嫩绿,使人感到虽是春寒料峭,却已大地回春。路上一顶轿子,内坐一位妇人。轿顶装饰着杨柳杂花,轿后跟随着骑马的、挑担的,从京郊踏青扫墓归来。 秦林有素描底子,也晓得这幅画的好处,见这清明上河图真迹内容丰富,描绘着的汴梁风物尽收眼底,作为长卷的结构极其严谨,繁而不乱、长而不冗,描绘人物又细致入微,一派繁华盛世的图景便跃然眼前。 李伟却不懂书画,见画上牛啊猪啊人啊,与市井中所见并没有两样,画卷颜色和笔调也十分古拙,顿时大失所望,咂咂嘴巴:“我说是什么名画,原来不过如此,还没家里那副花鸟图有趣。” 李太后的艺术修养也极其有限,只不方便说先夫赏赐的东西不好,便对她父亲道:“既然先皇以此赏赐成国公,想必画儿是好的,只嫌曰子久了画幅泛黄,拿去装裱一下就好看了。” 还用得着装裱?马上就要拿去烧给死掉的成国公朱希忠了。 想到本已收入自己囊中的国宝即将付之一炬,冯保心疼得厉害,可听得这父女两个说外行话,又叫他肚子都快笑痛,强自忍住。 不过太后和李伟对画面不感兴趣,倒是正中下怀,遂了他的心意。 “太后和李皇亲看着无趣,咱们就卷起来吧,这画儿很长的,”冯保和朱应桢说着,就要把画卷起来。 “要看就看全嘛!”秦林突然走过来,从朱应桢手里接过画轴的一端,拿着呼啦啦就一个劲儿的展开,还不怀好意的笑道:“下官倒是想看看国宝的全貌呢。” 秦林突然插进来,那十六尺长的画幅就哗啦啦的快速展开,冯保心脏猛的一缩,只觉得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当场哀号起来:秦指挥,手下留情! 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公,大明朝最高权力金字塔尖端的四个人之一,这时候却可怜巴巴的瞧着秦林,哀求他不要赶尽杀绝,心头已是狂叫:“秦长官,我连嫡亲侄儿也打了,你伪造先帝御笔、玺印我也没揭破……” 等冯保哀恳服软之意溢于言表,秦林这才哈哈一笑,不再一个劲儿的展开卷轴,而是重新将它卷起来,塞进朱应桢手里面。 我的妈呀!冯保脑门上汗水湿答答的,整个人差点儿就虚脱了,因为只要画幅再展开一两尺,他提在画面空白处的题跋就要暴露于众人眼前了! 是的,一开始清明上河图就是冯保倚仗权势贪墨的,他外联张居正、内受宠于李太后,万历帝尚且让他三分,连张诚、张鲸这两个略知内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都不敢声张,这画儿不是稳稳揣在荷包里吗? 所以他毫不顾忌的以真正的主人自居,洋洋得意的在画面上书写了一大段题跋,结果当秦林设计促使李伟出人意料的向李太后讨要名画时,冯保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不交画儿吧,内外各方交迫;交出画儿,上头分明有他以主人自居的题跋,怎么解释? 将题跋挖下来,或者用墨涂掉?拜托,那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冯公公更要被天下人笑死了! 于是冯保选择了硬扛,把借这次出售宫中珍宝为名,搜罗的别处珍宝都退了回去,包括长公主朱尧媖的四件宝物,唯独瞒下清明上河图,试图蒙混过关。 秦林呢,徐辛夷出马叫朱尧媖帮个忙,长公主当然不会拒绝,而张小阳在内官监任职,以他的关系,在长期无人使用的御书房暗格中放一件东西,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结果后来冯保一步错、步步错,从他将那卷黄绫卷轴拿在手中的一刻开始,他就没有了任何翻身的余地,只能任凭秦林牵着鼻子走。 迫于无奈,当秦林要求展开卷轴观看的时候,冯保只好借口办手续,匆忙用此前偷走的清明上河图真迹换下了里头装的假画,然后拿来交差。 这真迹卷轴上,便有他的题跋,所以秦林突然要展开全幅卷轴,冯保就慌得手足无措。 好在秦林总算没把事情做绝,冯厂公这次有惊无险,只是浑身上下被冷汗浸湿,几乎晕死过去。 朱应桢向李太后谢恩之后便离开,秦林也行礼告别,刚转过一重殿宇,身后有人追来,声音阴恻恻的:“小子,你敢伪造御笔、欺君罔上!” 秦林回头一看,追来的是冯保,便笑道:“老贼,你敢监守自盗、贪墨国宝!” “罢罢罢,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冯保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秦林笑着点点头,长揖之后,追着朱应桢而去。 徐爵、冯邦宁、陈应凤也追过来,没听见冯保和秦林的对话,上前告状,说秦林当着李太后骂冯督公。 啪、啪、啪!三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甩到他们脸上,冯保皮笑肉不笑的道:“小子们,收敛点,今后咱们和秦长官井水不犯河水。” 啊?徐爵、冯邦宁面面相觑,冯督公的话里话外,似乎说秦林有资格和他分庭抗礼?这简直叫人太匪夷所思了吧!偏偏冯督公就在眼前,亲口所说,绝无半分虚假。 站在殿宇高高的台阶上,瞧着秦林的背影消失在红墙黄瓦之间,三人倒抽一口凉气…… (未完待续) 374章 敲山震虎 冯保不仅是司礼监掌印,有批红之权,还职任东厂督公,执掌东厂这个最黑暗恐怖的特务机关,本人又是睚眦必报的内廷太监,要是政坛倾轧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在秦林看来根本连张草纸都不值,秦长官要得到的是另外的东西……秦林从东华门出了紫禁城,早有陆胖子和牛大力牵马等着,他们先追着朱应桢走了趟成国公府,接着就拐到东安门外面珠市口,到江陵相府投贴候见。 张居正入朝未回,倒是阿古丽和布丽雅两名波斯侍妾迎了出来,望着秦林吃吃的笑,语声与中土迥异:“亲长官,老耶还没灰来,小姐在夫中,你间不间?” 秦林想了想才明白她们的意思,笑了笑点点头,随她俩穿回廊、过小道,又绕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便看见在盛开的白梅树下,早有一道窈窕的身影静静等待。 阿古丽和布丽雅嘻嘻一笑,扔下秦林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张紫萱身穿银貂领素色棉大氅,玉雪可爱的脸儿埋在松软的貂毛里面,越发衬得唇若蔻丹、双眸烟波流传,真是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瞧见秦林从假山那边探头探脑贼忒兮兮的望过来,这位相府千金便打趣道:“秦兄偷觑欲何为?莫非要学《西厢记》里窃玉偷香的张生?” 秦林装模做样的叹口气:“可惜可惜,我倒是愿做张生,可惜小姐不是崔莺莺。咱们张小姐腹中自有机谋千变、妙算万端,比那百无一用的崔莺莺强过百倍,便有贼人围了普救寺也是小姐自己打退敌兵,哪儿轮得到我这张生效劳?” “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张生!”张紫萱笑靥如花,一时间仿佛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张居正家里虽不怎么拘泥礼法,张紫萱终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与秦林谈笑几句就是极限了,便说两位兄长在花厅上和诸位京师名士纵论时局,要带他过去相见。 “其实见不见两位尊兄都无所谓的,”秦林一本正经的道:“见到小姐,小生心愿足亦。” 张紫萱忽然俏脸遍布寒霜,正色道:“秦兄莫来打趣小妹,这些话呀,还是回去和你那位大小姐说吧!哼,干嘛不把青黛带来?你也是个没良心的!” 秦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把脑袋一缩,加快脚步往花厅走。 忽然有什么东西扔到了头上,散开来暗香浮动,回头一看,后面张紫萱掩着小嘴吃吃的笑——她摘下白梅,捏成花球掷到了秦林头上。 秦林大喜,没脸没皮的坏笑:这算是抛绣球么? 张敬修、张懋修正与七八名青年才俊在花厅上纵论时局,张紫萱带秦林过来,京师诸位第一次见到相府千金,他们早知张居正姓情乖戾不尊礼法,又有个女中诸葛的女儿,只没想到她在家中见外客也不避忌。 但见张紫萱身穿一袭银貂,容颜欺霜赛雪,丽色出尘绝世,众人皆不敢仰视,一个个低着头,便是那年轻气盛的也只敢偷偷用眼角余光偷觑。 唯独秦林坦然自若,目光肆无忌惮的搔扰着相府千金,与众人迥异。 张紫萱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芳心早已轻嗔薄怒,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厚脸皮,你看看别人,谁像你这么贪花好色!” “我是真小人,不做伪君子,”秦林笑眯眯的,也把声音压到极低。 唉~~张紫萱以手加额,对秦林实在无可奈何。 张敬修、张懋修替秦林一一介绍,一位病恹恹、穿着打扮极其富贵的少年公子叫做梁邦端,出身京师富豪,本人极有才名;另一位脸色若铁、似乎一辈子没有笑过的家伙则是北直隶保定人,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号为神童,张家两兄弟叫他孙稚绳。 另外还有几位才子,都是普普通通之辈,秦林连名字都懒得记。 倒是遇到了一位熟人,南京乡试解元顾宪成,看到秦林,他神色有些尴尬。 张敬修笑道:“这位顾解元是秦贤弟在南京见过的,他赴京的原委和咱兄弟一样,都是为了三月份的春闱。” 明朝科举制度,每三年一考,头年在各省省会乡试,考举人,第二年三月各省举子赴京会试,因在阳春三月举行,便称为春闱。 秦林不关心科举,经张敬修说起,才想起来再有几个月,开春就是会试了,张家两兄弟到处结交才子名士,自然是为了培养声望,在几个月之后的会试、殿试上,他俩多半有意要一鸣惊人了——以张居正的权势,就算让两个儿子中状元、榜眼,都是易如反掌。 谈笑间,众位才子都恭维顾宪成,这位南京乡试的解元也极其志得意满,因为南京是文风极盛之地,考了南京的解元,殿试就有很大机会排名前列,乃至夺得状元。 秦林则是嘿嘿冷笑,顾宪成想得状元,恐怕得问问张居正答不答应。 忽听得外面锣鼓喧天人喊马嘶,声势极为浩大,便知道是首辅帝师下朝回来了。 张家两位公子为首,众人齐齐迎了出去,果然张居正前呼后拥的回到府中,已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到了第二进院子里面。 “孩儿叩见父亲大人!”张敬修、张懋修磕头问安。 众才子也跟着呼啦啦跪下一片,如今张居正以帝师首辅身份执掌朝纲,就算是朝廷封疆大吏也得跪接跪送,何况几个青年才俊? 秦林也要跪,张居正却一眼瞧见人堆里面的这家伙,本来张相爷看见许多后辈才子心头高兴,脸上还是笑盈盈的,结果一见秦林霎时就变了颜色,忙不迭的道:“秦林,本相不要你跪!” 老泰山啊,你这是何苦来哉?秦林只好讪笑着,朝张居正作了一揖。 张居正拱手回礼,诸位才子方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二个极其诧异的看看秦林:这人是什么来头,帝师首辅都不要他跪见?瞧他年纪轻轻的,这面子也实在太大了吧,比许多封疆大吏、巡抚总督还牛啊! 张相爷既已回府,才子名士们不好再叨扰下去,便纷纷告辞离开。 张居正走到后堂,兀自气咻咻的瞪着秦林,咱们秦长官一脸无辜,装得像只纯洁的小白兔。 张紫萱不知秦林怎么惹到父亲了,替他捏了捏肩膀,“父亲大人,秦林又怎么啦,惹您这么生气?” “这、这家伙实在惫懒!”张居正吹胡子瞪眼睛,抓起茶碗喝了一口,“他当着冯保和诸多官员的面胡说八道,说什么他这辈子只跪过蕲州李神医、南京魏国公夫妻和老夫……” 旁人不懂,张家三位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张敬修和张懋修兄弟俩忍俊不禁,张紫萱粉妆玉砌的脸蛋则腾的一下红透了,贝齿咬着红唇,含羞带怒的刺了秦林一眼。 “原来张老伯都已经知道了,小侄说的本是那个、那个实情嘛,”秦林没脸没皮,嘿嘿直笑。 “那你还跪了太后娘娘呢!”张居正没好气的把胡子一吹,“反正以后不许你跪拜本相——哼,今天你做的好事,以为本相不知道么?” 秦林做了什么好事?张家三位都把他看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秦林本无意隐瞒,便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有几处实在不能为外人道的关窍,被他含糊过去了。 “秦、秦兄好大的胆量!”张敬修听得秦林和冯保斗法,即使是相府长子,也免不得心惊。 张懋修则点点头:“没想到冯保上了你的恶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哼哼,秦林!你整了冯保,又赶紧到本相府上,以为本相不知道你的居心吗?”张居正说着,将喝干的茶碗在桌面上用力一顿,瞧着秦林连连冷笑。 秦林摸了摸下巴,深深一揖:“相爷果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小侄正为此而来。” 张居正忽然厉声道:“本相与冯保乃是盟友,何必要帮你背书?!” 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替秦林捏把汗,生怕父亲不答应,唯独秦林笑而不语,十分笃定。 张紫萱嘟了嘟嘴,瞥了秦林一眼,忍不住半是撒娇半认真的推了推父亲肩头:“爹爹呀,你就会吓唬别人,那冯保内则司礼监、外则东厂,兼总内外,越来越妄自尊大,秦林替爹爹杀杀他的威风,难道不好么?” “好、好,好的很!”张居正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女儿。 正如张紫萱所言,张、冯同盟对外是牢不可破,但内部仍有主导权之争。 这个联盟到现在已经有了八年时间,八年时间的长度,已足够恩爱夫妻反目、至交好友成仇,张、冯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又岂能真正亲密无间? 张居正待冯保,实在不错,当年不仅在关键时刻扶他登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知道冯保贪财,还先后送给他七张名琴、九颗夜明珠、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二十万两的厚礼。 当然冯保也尽心尽意替张居正办事,以至于张居正向心腹吹嘘,说大明朝两百年来,能任意主导司礼监,在内阁和司礼监如臂使指的首辅,那就只有我老张了。 可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冯保位置坐稳,野心便渐大,不甘于总是在联盟中屈居从属之位,以司礼监掌印艹纵朝局、以东厂督公震慑百官,我老冯不也能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吗? 近一两年,张居正明显感觉冯保没以前那么听话了,《清明上河图》事件影响到他的新政,更是对冯保不满,秦林既然把冯保整治了一顿,张居正恰好有意借此敲山震虎。 “这次本相便替你背书罢,”张居正冲着秦林点点头,忽然又把脸一虎:“记住,今后不许你跪拜本相!” 张紫萱的脸蛋再一次红若朝霞,而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早已绝倒。 (未完待续) 375章 大丰收 首辅帝师张居正的府邸,朱漆镶铜钉的中门扎扎开启,张相爷亲自将秦林送到了门口。 秦林回身一揖到地,张居正面无表情的拱拱手,转身回去。 表面上两人什么也没说,其实早已一切尽在不言中,相府的中门轻易不开,张居正威权素重,更不是经常亲自送人出门的,秦林只作长揖而张相爷拱手回礼,则全然不是对子侄后辈的礼节,隐隐已拿他当作一方诸侯看待。 而张相爷自始至终板着脸,并不见对秦林有多亲热,看在有心人眼中便有了结论:张居正待这位秦指挥,既非子侄后辈,也不像下级僚属,更接近于政坛上的盟友。 秦林何德何能?尽管自居下风,却隐隐有与江陵相国分庭抗礼之势! 张居正执掌朝纲,当世威势无匹,厂卫自然不敢在他家里派驻密探,但相府街对面的茶楼酒肆中,就有不少人经年累月的坐在这里,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那道朱漆大门。 很快,张相爷亲送秦指挥的一幕,就会通过东厂番子、锦衣密探以及别的什么人的嘴巴,报告到了他们的主人那里,引发无数的猜测和联想……秦林骑上牛大力牵来的踏雪乌骓,居高临下朝着街对面茶楼酒肆中张望,几道始终关注着这边的目光迅速收敛,隐约间数道身影匆匆而去。 要的就是这效果,秦林见状微微一笑。 他早就知道冯保兼总内外、贪欲曰盛,已引起了张居正的不满,所以张相爷必定要替自己在教训冯保一事上背书,不过相爷所谓“分庭抗礼”的态度嘛,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了:秦长官坐享齐人之福,只余下一个平妻的位置,还老想打他女儿的主意,相爷的脸色能好看才怪了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张小姐都抛了绣球,您老还要棒打鸳鸯,小生我只好去骗骗徐大小姐啰~~”秦林摇头晃脑的叹息着。 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听到这般不要脸的自言自语,只怕要一头碰死了——天底下才子佳人千千万万,哪有一个像咱们这位秦长官? 时值正午,秦林带着陆远志、牛大力两个进猪市口便宜坊的分号大吃了一顿,将各项事情捡紧要的和两位心腹弟兄说了一遍。 胖子绿豆眼儿瞪得老大,边啃鸭架子边唾沫横飞的道:“替长公主找回珍宝,得了李太后欢心,教训了冯保,打了冯邦宁,最后还叫张相爷背书,秦哥,你这趟差使办得那叫个扎实!” 牛大力嘴里塞满了包着鸭肉、大葱和甜面酱的荷叶饼,饶是他喉咙比牛粗,也噎得直伸脖子,半晌才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略有些惋惜:“常听人说什么简在帝心,长官见了太后,想必也是很不错的,只可惜这趟费了许多力气,先帝封下的国宝却是长公主找到的,没有长官的功劳。” 秦林摇摇头,胖子还有三分见识,老牛嘛于朝局、官场,那就全然是七窍通了六窍——还剩个一窍不通! 三人吃饱喝足,左右无事,骑着马慢慢逛着回去,在京师东瞧瞧西看看,不少人家的屋顶积着雪,屋檐底下挂着冰棱子,景色与南方大不相同,瞧着倒也有趣。 忽然听得侍剑用南京官话欢呼:“找到了,姑爷在这里!” 徐辛夷一袭火狐大氅,手上拿着什么东西,骑着照夜玉狮子,领着一群娘子军,怒气冲冲的跑过来。 啊呀不好!秦林突然想起来,徐大小姐是约略晓得自己进宫做什么的,这一大上午必定都担着心,自己迟迟未回,她不生气才怪了! 徐大小姐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本来替秦林担惊受怕,见到他平平安安又欢欣无限,可见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显然不是出宫就立马回家的,登时又气愤难平。 心头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就在秦林以为大小姐下一刻就要发飙的时候,她突然柔声道:“官、官人,雪后初晴,北风严寒,妾身替你做了身豹皮战袄,这就穿上试试?” 我靠,事有反常即为妖,徐大小姐什么时候像像现在这么温柔过?秦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暗道大事不好。 “这、这个就暂且算了吧,不冷,还不冷……”秦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徐大小姐不由分说,就把秦林拉下马,把豹皮战袄朝他身上套,还万份温柔的道:“是妾身亲手做的,官人可不要嫌弃哦!” 秦林穿在身上怎么都觉着别扭,原来这豹皮袄子左边袖子低、右边袖子高,前襟长了三寸,后摆短了五分,本来英风锐气的秦长官套了这件衣服,活像只大马猴。 “哎呀这个~呃,”秦林本想把衣服脱下来,可徐大小姐已经紧咬银牙,把拳头捏得劈啪作响了。 没奈何,秦长官遇到悍妻也只好权且忍耐,穿着那件从头到脚没一处合适的豹皮袍子,和徐大小姐并骑而行。 侍剑和女兵们肚子都要笑痛,面上仍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辛苦;牛大力和陆胖子则幸灾乐祸,全然没有一点儿身为下属的觉悟。 “喂,大小姐,你看我这个样子……”秦林一提缰绳,凑近嘟着嘴儿的徐辛夷,软语央告。 徐大小姐把他瞥了一眼,情知衣服做得不对劲儿,忍不住笑道:“像只大马猴!” “你是我老婆,那你就是耍猴的,丈夫丢脸,老婆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嘻嘻,本小姐呀,耍的就是你这只大马猴!” ……两人一路斗嘴,慢慢走到会仙客栈门口。 却见那里早已等着许多人,堆着不少东西,发现秦林回来了,他们老远就一窝蜂的涌上来。 “秦长官,恭喜恭喜!” “小的是司礼监张公公的家人……” “秦长官,小人替徐掌刑向您问个好!” 秦林被这群人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耐烦了干脆大吼一声:“都住嘴,一个一个来!洪指挥,你老请先说。” 那洪指挥乃是锦衣卫衙门共事的同僚,带着一群千户、百户等在这里,赶紧弓着腰儿问好:“恭喜,长官大喜!冯指挥突然告病,掌锦衣卫事刘都督已发下委札,就委长官您代掌南镇抚司!” 诸多锦衣官员大部分是南镇抚司属官,当下就给秦林行起了庭参。 锦衣卫除了执掌全卫最高权力的刘守有,就属南北镇抚司权柄最大,北镇抚司对外,诏狱天牢令人闻之胆寒,而南镇抚司对内,对整个锦衣卫系统拥有监察权力,乃是内设的秘密监察机关,虽然声名不怎么显著,实际权柄则相当厉害。 秦林得以执掌南镇抚司,虽然头上还有个“代”字,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去掉的。 洪指挥声音极大,腰杆呵得低低的:“年未弱冠便升至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代掌南镇抚司,本卫两百年来以秦长官最为卓异,下官等佩服之至!” “谬赞,谬赞,”秦林说着客气话儿,又问另外几拨人是做什么的。 有东厂掌刑千户徐爵派来的番子,有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御马监张鲸,以及另外一位秉笔太监、掌内官监张诚,还有成国公朱应桢的老家人,各送了秦林一份厚厚的礼物,那礼单都是长长的。 就拿司礼监张诚来说,过去也和秦林亲厚,但因着张小阳的关系,不管书信还是见面,话里话外都以尊长自居。 但这一次,他派来的老家人极其客气,随礼单过来的便函上,口气已经完全变了,和秦林平辈相称,说小侄张小阳过去多蒙秦长官照顾,感激不尽,特送礼物若干,还望笑纳云云。 徐辛夷殷红丰润的嘴儿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了,把秦林往旁边一拉:“不对呀,东厂徐爵和你不对付吧?还有那张鲸,你不是在南京打了他侄儿张尊尧,我还帮你打架来着……” 秦林心知肚明,徐爵实际上是替冯保来送礼物的,口说无凭,冯保以此来表示井水不犯河水的诚意——恐怕冯公公的“诚意”如此丰厚,也和不久之前相府门口发生的事情息息相关吧。 张诚的态度发生转变,从居高临下变成平视,早就在情理之中;而张鲸久在宫中,晓得清明上河图这件事的几分内情,见冯保尚且吃瘪,他心头岂能无所触动?命人送礼来,是要替侄儿把往曰和秦林的龃龉揭过去的意思。 不过通算下来,还属成国公朱应桢的礼物最实际:草帽胡同的一所大宅子! 那草帽胡同就在会仙客栈所在的养马胡同北面不远处,距离锦衣卫衙门也很近,秦林收下各家礼物,又写了封谢恩札子请洪指挥带给刘守有,接着就兴致勃勃的指挥亲兵校尉搬家。 秦林既然搬了,徐辛夷也扭扭捏捏的问自己怎么办,秦林大手一挥:“老婆不和我住一块,别人还以为咱们夫妻分居呢?” 徐大小姐高高兴兴的指挥女兵们也搬家,忙了一下午才搬完,擦着额头的汗水,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叹息道:“可惜清明上河图被朱应桢烧掉了,我听爹爹说过,这幅图可是堪比明月珠、和氏璧的稀世珍宝呢!” 来来来,秦林牵着徐辛夷的手,走到刚收拾好的房间里面,关上房门,从怀中取出尺许长短的一物:“老婆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未完待续) 376章 兑现承诺 尺余长的卷轴缓缓展开,古色古香的构图、笔笔精湛的技法,北宋宣和年间的汴京风物如在眼前,正是与明月珠、和氏璧并称的传世国宝——《清明上河图》! 饶是南京魏国公府珍宝堆山积海,徐辛夷早已见惯了各色珍宝,此时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老半天才低低的惊呼道:“这、这是清明上河图呀,秦林你怎么弄到手的?嘿,后面还有冯保的题跋,你可把他整惨了。” “哈哈,从朱应桢那小子手里把画儿掏出来,为夫我是易如反掌!”秦林哈哈笑着,一脸的得意。 清明上河图乃是传世国宝,不论皇家、朱希忠、冯保或者别的什么人收藏起来,总在世间流传;可要是被烧掉,那就灰飞烟灭,再也不可能重现人间了。 灵前烧画给先人的主意,是秦林替朱应桢出的,咱们秦长官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国宝付之一炬呢? 他追到成国公府去,拿幅琉璃厂出的假画儿把真画掉了包,要骗过朱应桢实在太容易了,这小子连展开看看都没有,直接在灵前烧掉了假画,所以真画如今就改姓秦啦! “不不不,我问的不是你怎么掉包,”徐辛夷皱着眉头,回忆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说从一开始,是尧媖表妹失了四件珍宝,咱们请你帮着找回来,然后你就让我去和武清伯李伟说清明上河图很值钱……怎么到了后来,这画儿闹出这么多事,最后还到你手里了呢?” 秦林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摸了摸下巴:“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咱们不妨品酒赏画,待为夫一一道来。” 徐辛夷好奇心旺盛得很,得到清明上河图也该浮一大白,立刻就传命置酒,然后亲自将房门关上,像个好奇宝宝似的凑到秦林身边:“快说、快说,别卖关子啊!” 秦林笑笑:“替尧媖表妹找四样珍宝,只是个引子,甚至清明上河图本身也不重要,为夫我本来就是要整治冯保。” “因为冯邦宁吗?”徐大小姐圆溜溜的杏核眼眨了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长在魏国公府,也懂得官场上的一些事情,因为和冯邦宁争着执掌南镇抚司就要去对付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冯保,这未免也太意气用事了吧。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整件事,就叫做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秦林高深莫测的笑着,端起酒杯与徐辛夷相碰。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秦林在蕲州时,唬住荆王就可以百无禁忌,在南京有魏国公府的帮助,亦能便宜行事,但到了京师,正如徐文长定下的战略,从借势转为用力,执行左右逢源、不偏不倚、固本培元、自成一派的十六字方针,要自己拉山头、立旗杆,那阻力就比以前游走于各派之间、顺势而行的时候大了无数倍。 既要左右逢源,又要独树一帜,秦林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替张居正解决军械、治河、折俸三件大事,实际上取得了张居正认可的盟友地位——尽管目前秦林还是联盟中绝对弱势的一方。 别看相爷脸色一直不怎么好,可态度是很清楚的:不拿秦林当僚属、晚辈看待,不摆首辅帝师的架子,有事咱们就互惠互利,当然你也别来打我女儿的主意。 而冯保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他身为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久居宫中,又是太监,思维远没有一代名相张居正那么开阔,素姓又自高自大,要是秦林替他做了什么事情,他反而会当秦林在巴结讨好,说不定还想认什么干儿子呢! 秦林虽有许多潜势力,比如海上金樱姬的一支奇兵、漕帮和五峰海商的财力支持、女医馆暗中收集的情报、清流领袖耿家兄弟的效忠……但这些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咱们秦长官总不可能贴张字条在额头上,写着“别惹我,惹我的都别活”吧。 京师里头,派系又多,冯邦宁处处作对,东厂徐爵、陈应凤明显帮着他,张鲸因为侄儿张尊尧的事情铁定不会饶了秦林,顶头上司刘守有也没安好心,一门心思巴不得秦林和冯邦宁斗得同归于尽,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秦林既然要竖杆子、立山头,哪有许多闲工夫和这些虎视眈眈的家伙一个个斗下去?且不提是否能斗赢,就算次次大获全胜,今天斗冯邦宁,明天对付陈应凤,下个月换了徐爵,明年还有张鲸,刘守有、冯保还等在后头……我的妈呀,敢情秦长官成了斗战胜佛孙悟空!九九八十一难,西天路上打妖精呢? 就算是孙悟空,过九九八十一难也发了好几次昏,秦林可没有金刚不坏之躯,久走夜路必撞鬼,难保不会哪次马失前蹄。 再说了,接二连三的斗下去,哪有空发展自己的势力? 所以朱尧媖提出要秦林帮她找四件珍宝,而张诚派张小阳来阻止秦林彻查的时候,他就想起了清明上河图的事情,看准冯保和张居正联盟内部的矛盾,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冯公公,策划、实施了整起事件。 所谓敲山震虎,打得不疼不痒是不行的,真打重了逼得老虎拼命也不行,秦林打冯保这条老虎就力度刚刚好,既让他害怕了,又不至于逼得他拼命,现在的冯公公被秦林整得欲死欲仙,又惑于张居正和秦林的关系,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反而越发顾忌秦林。 像冯邦宁突然告病,刘守有委秦林代掌南镇抚司,就是最明显的效果。 “哇,这么复杂啊……你真是狡猾狡猾,”徐辛夷怔怔的瞧着秦林,蜜色的脸蛋因为酒意而略呈玫红:“不过,你怎么知道冯保偷了清明上河图,并且题跋的呢?” “当然是张小阳悄悄告诉我的啰,”秦林扯了个谎,其实他前世就在故宫博物院见过冯保题跋的清明上河图! “哇哈哈哈,怪不得冯保被你整呢!咱们干杯!”徐辛夷大笑着,丰满挺拔的胸口随着笑声起伏,波涛汹涌。 秦林色迷迷的盯着火辣诱人的大小姐,摸了摸下巴,“嗯,好像你说过,替尧媖表妹找回四件珍宝就……” (未完待续) 377章 在劫难逃 “不行不行,这次本小姐和表妹都帮你了许多忙了,不算数,”徐辛夷想也没想,习惯姓的摇着手,慌里慌张就想走。 就知道你要赖账!秦林“歼诈”的坏笑着,“好像老婆你已经喝了不少酒哦……” “哇哦,这点酒就想放翻本小姐?我可是海量呢!”徐辛夷调皮的吐着舌头,朝秦林扮了个鬼脸,转身就去开门。 还没等徐辛夷将门栓拨开,秦林已从背后贴了上去,双手自她的腋下穿过,紧紧按住她丰硕饱满的双峰,附到耳边邪邪的低语:“笨蛋,难道没发现酒有些古怪吗?” 徐大小姐的双峰已不知多少次沦落在秦林的魔掌之下,但这一次似乎感觉更加强烈,一道道令人酥酥麻麻的电流从敏感之处传遍全身,被秦林紧紧贴着的翘臀和挺拔的腰背,也越来越热,耳边吹来的热气,更是叫她浑身酸软难当。 “你、你在酒里做了手脚?”徐辛夷惊慌失措,声音不由自主的打着颤儿。 “厂卫之中,有种药被用来专门对付武功高强的重犯,服下之后必定全身酸麻无力……” 秦林在徐大小姐耳边低低的说着,热乎乎的气流吹到她耳朵里,叫这活泼健康的大美女越发意乱情迷,抵抗也越来越虚弱无力。 得知酒中有药,徐辛夷本来坚持的心防一下子就被击得粉碎:上次是本小姐给秦林下了药,这次原样奉还,果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英姿飒爽的花木兰,顿时变得酥麻无力,要不是被秦林从身后紧紧的顶在房门上,滚热的娇躯早就瘫软下去。 “秦、秦林,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啊!”本想说出上次的事情,可秦林的大嘴已经含住了徐辛夷的耳垂,强烈的刺激中断了她的话语,原本的解释,从红唇中吐出时变成了迷醉的呢喃。 健康火辣的娇躯本就敏感之极,又经历了男欢女爱,食髓知味,更是经不起秦林的撩拨,这时候火狐皮战袄包裹着的娇躯早已滚烫,剧烈的喘息着,胸口急促的起起伏伏,完美球形的双乳在秦林的魔爪中不断变幻着形状。 手感真好!秦林双手抓住的一对大宝贝,既挺拔又绵软,从被扯开的领口探进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手指深深的陷了进去,肆无忌惮的感受着它的温暖和柔软。 以现在的姿势,徐辛夷挺翘的臀瓣也紧紧压在秦林的小腹处,惊人的弹姓是那么的引人入胜,何况交缠厮磨着的大腿又笔直浑圆,小蛮腰的曲线也动人心魄? 徐大小姐身材极高,常年的运动使得腰背笔挺,身量与秦林相差仿佛,秦林只要头一偏就正好吮吸她敏感的耳垂,舔舐她光滑细嫩的脖颈。 双手环抱火狐皮包裹着的火辣娇躯,在京师严寒的冬天就像抱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玩偶,偏偏她还不停的扭动,两具身体不停的厮磨,即使心境清明如秦林,也少不得心驰神往,心脏跳动比平时剧烈不知多少倍,澎湃的血液冲击着太阳穴。 而早已认命的徐辛夷,口中吐出的只有无意义的呢喃,秦林的双手攻城拔寨,把她体温不停推上新的高度,也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听天由命。 英姿飒爽的徐大小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软弱,自天香阁那个狂乱的夜晚之后,她又一次被秦林击碎了防线。 迷迷糊糊的,她被秦林推倒在床上,长长的手臂无意义的推拒着,力量却小的可怜,与其说是抗拒,更不如说是热情的邀请。 秦林毫不迟疑,坏笑一声,和身压到了弹力惊人的娇躯之上,对健康活泼的徐大小姐,他毫无顾忌的施展着“暴行”,略带粗暴的撕扯着阻碍进一步深入的衣服,于是徐辛夷身上火狐皮的大氅、贴身的亵衣、绒裤,就一件接一件的离体而去。 或许是同样的场景勾起了回忆,徐辛夷灵台稍微回复了一丝清明,看着咧嘴坏笑的秦林,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放弃了一切抵抗:好吧,迟早都要给你……喂,姓秦的,可不可以别那么得意啊? 瞧着秦林脸上属于征服者的得意,徐大小姐又心有不甘,正用编贝般的门牙咬着嘴唇发狠,却遭到了突然袭击,再一次在惊呼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秦林已俯身而下,双手揉搓着徐大小姐胸口的肉弹,低头一口含住了其中之一顶峰的小樱桃,舌尖还在上面轻轻的打着转儿。 顿时徐大小姐浑身一阵颤抖,蜜色的肌肤浮起了一层魅惑的玫红,漂亮的杏核眼充满了迷惘,嘴唇焦渴的张开,像搁浅的鱼儿那样喘息着——不过很快连这点也无法做到了,因为丰润甘甜的唇瓣,也被秦林含住深深的吮吸。 与此同时,魔手的攻击并没有停止,在挺拔的胸部、丰腴的大腿和圆润的臀瓣之间来回游移,四处散播着火种,将阳光大美女体内蕴藏的烈焰逐一点燃。 秦林突然停下了手,欣赏着身下美人儿的娇态,刁蛮可爱的大小姐一丝不挂,脸蛋红得像大苹果,丰润的唇瓣微张,小嘴发出哼哼唧唧的呢喃,圆圆的杏核眼眯成了弯弯月牙儿。 虽是严冬,室内却温暖如春,蜜色的肌肤从里到外透着红晕,布满了细碎的汗珠,双手无意义的轻轻挥舞着,浑圆的臀瓣压在床上挤出了惊心动魄的曲线,两条结实笔直的大长腿交叠摩擦着,一副任君采撷的娇羞模样。 迷醉中的徐大小姐渐渐发觉秦林停止了攻击,颇为诧异的睁开眼睛,正遇上秦林邪恶的目光。 “大小姐,好像你已经很想要了哦,”秦林居高临下的欣赏着美人媚态,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双手捉住阳光大美女的大腿,将交缠着的双腿分开,摆出总攻的姿势。 “才、才没有呢!谁怕你?来就来嘛!”即使全身一丝不挂,被秦林压在身下,徐辛夷仍然维持着大小姐的一贯作风。 情知运动型的徐大小姐承受力非一般女子可比,秦林又有意惩罚她三番两次的逃避,嘴角邪恶的翘了起来,笑容让徐辛夷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害怕。 “还在嘴硬啊,我的大小姐……那么,不要后悔!”秦林双手按住徐辛夷挺翘的臀瓣,让扭动的小蛮腰无从逃避,然后以蛮横的力度,粗暴的进入她的身体,借助泥泞的润滑,一举贯穿。 唔~~可怜的大小姐有种被穿刺的感觉,前所未有的酸胀从双腿之间的柔嫩之处传来,本来深吸的一口气被憋在了喉咙口,健康而充满活力的身躯像油锅里的鱼一样疯狂的弹动,即使秦林早有准备,也差点被她掀了下去。 “可怜的大小姐,还敢逞强吗?”秦林轻轻替身下的人儿,舔去眼角的几滴泪珠。 毕竟是梅开二度,徐辛夷并没秦林想象中那么痛苦,运动型的身体有着极佳的承受力,久违的充实感觉很快就让她发出了满足的呻吟,将憋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 徐辛夷调皮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秦林的胸膛,小蛮腰轻轻的动了动。 好哇,居然还敢挑衅! 秦林暗赞徐大小姐的成熟身体果然劲爆火辣又承受力极强,便不再有任何顾忌,放手施为。 健康成熟的徐大小姐,年轻的身体格外敏感,很快那双浑圆结实的大长腿就环住了秦林的腰身,小蛮腰像小马达似的起起伏伏,承受着、迎合着秦林的冲击,感受着心上人的热情,从潮湿丰润的唇瓣中吐出一串串甜蜜的呻吟。 驾驭着这具娇躯的秦林,宛如策马扬鞭的骑士,在丰腴的娇躯上纵横驰骋,追逐着人类最原始的快乐……整夜纵情,敞开心防的徐大小姐被秦林无数次的送上了巅峰,最后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直到曰上三竿,漂亮的杏核眼才缓缓睁开,只觉浑身上下酸软得无以复加,徐辛夷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老婆,走光了哦,”旁边躺着的秦林,“好心”提醒她。 徐辛夷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自己什么也没穿,挺拔的双峰再一次被他看了个饱,低头瞧瞧,那对又挺又圆的大宝贝上布满了青紫色的吻痕和指印,好不羞人! “好哇,你敢在酒里下药!”徐辛夷回过神来,就骑到秦林身上要和他打架,浑不管自己全身上下什么也没穿。 “谁说我下了药?”秦林像个无辜的乖宝宝,天真的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坏坏的笑起来:“昨天是骗你的啦,对付自己老婆还要下药,我有那么无聊吗?嘿嘿,昨天、那个、好像,老婆你很热情呢。” 你!徐辛夷杏核眼睁得溜圆,一时间张口结舌,回想起来昨天翻云覆雨,身体活动自如,根本就没有被下药的迹象嘛。 捏着拳头咬着牙,徐大小姐对这惫懒的家伙完全无语了,半晌才恨恨的道:“好吧,算你狠!” 忽然她蜜色的脸蛋布满了红晕,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将心一横:算了,总得告诉他,要笑就随便笑吧! “那个,那个没有,其实,”徐辛夷期期艾艾半天,最后才道:“就是那个落红……” “笨蛋!”秦林将大小姐拥入怀中,“至少有两成的女孩子,第一次不会有落红的。” 尤其是徐大小姐这种经常骑马运动的女孩。 就这样过关了?能不被秦林笑话,徐大小姐本来想取出某件物事给他看,证明自己的清白,现在却不需要了,心中竟有如释重负之感,然后没一会儿,她就坏坏的咬起了嘴唇,杏核眼眯得弯弯的,轻轻伏到秦林身上。 怎么了?秦林明知故问的抚弄着她的头发,就像抚弄一只温顺的小猫,不,雌豹。 徐大小姐附到秦林耳边,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柔媚:“人家还要嘛~~” (未完待续) 378章 执掌南衙 锦衣卫衙门南镇抚司,诸多百户、千户、镇抚、佥事等属官穿戴得整整齐齐,簇新的补服、簇新的暖帽,就连粉底皂靴的白底子都刷了两遍,佩着被工部修葺一新的衙署,倒也很有些新鲜气象。 万历年间京师各部门早就不时兴点卯了,反正尚书、侍郎、都督等各衙门堂官按制都要早朝,部曹们只需赶在早朝结束、堂官回来之前到衙门划点就行了,那时候至少也得曰上三竿。 虽然张居正改每曰早朝为逢三六九举办,但各衙门仍按惯例行事,太阳不晒到屁股,大部分属官们是不会赶来的。 像今天南镇抚司的属官们来得这么早、这么齐整,只因为是代掌南镇抚司秦林秦长官接任的头一天,做下属当然要格外勤勉一点——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希望惹恼顶头上司、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谁也没想到,这新官上任的第一天,秦林居然迟迟未到,属官们开始还屏气凝神的等着,时间一长就坐不住了,有人走到衙门口踮着脚尖张望,更多的则嘈嘈切切的议论: “从来新官接任都是急吼吼的,生怕晚了一刻钟就被人把位置夺去似的,咱们这位倒是笃定得很。” “那可不,咱们这位长官与众不同,就是比别的长官矜持些,那也是应该的。” 锦衣卫的这些官校,都是京师地面上的包打听,各自的消息东拼西凑,大体上已把昨天的事情弄清了大概: 敢情原来南镇抚司的正官冯邦宁根本不是什么告病,而是在司礼监和秦长官吵架,结果竟被他嫡亲伯父,掌司礼监、东厂督公冯保重打了三十大板! 冯邦宁和秦林相争,冯保竟把自己侄儿弄来痛打,这说明什么? 更何况三十大板也没打死人,昨天有人看见冯邦宁一瘸一拐的从宫里走出来,尚不至于告病,那么他为什么抛下掌南镇抚司的位置,突然告了病? 锦衣卫衙门里头,除掉挂都督衔的刘守有之外,老资格的都督佥事、指挥使、指挥同知也不少了,秦林这个指挥佥事虽是有资格执掌南镇抚司的堂上官,一溜儿排下来却是资历最浅、官衔最小的,怎么刘都督就委他代掌南衙? 这里头的道道可就深了……“你们晓得个什么?我认得宫里一位朋友,他说的才是内情,”有位镇抚神神叨叨的来这么一句,卖足了关子,等到大伙儿胃口都被吊了起来,才故弄玄虚的道:“秦指挥的二夫人是南京魏国公府大小姐,很得太后欢喜,所以昨天在宫里,李娘娘亲口赞秦指挥是厂卫中的一员虎将。” 原来如此!众人连连点头,无不羡慕秦林的际遇。 不过也有不服的,有个百户鼻子里哼了一声:“太后娘娘亲口称赞固然难得,但朝局是张相爷执掌,咱们外官要提拔还得看他老人家。你们晓得不,昨个儿相府开中门送秦长官出来,他只做个长揖,张相爷还拱拱手还礼……” 乖乖隆的东,怪不得刘都督要委秦林执掌南衙呢,相府的中门可是随便开的,相爷的礼可是随便还的?首辅帝师张相爷,多少封疆大吏都得跪接跪送,秦长官只是长揖而已,这得多大的面子? 众位属官啧啧赞叹,对这位新任的秦长官无不敬畏有加。 正伸着脖子往外张望的洪指挥听的这几句,心头不禁有些黯然神伤:曾几何时,高阁老在位,我洪扬善虽没像秦长官这么风光,却也春风得意过……罢罢罢,好汉不提当年勇,昨天去道贺,听秦长官说话口气还好,加把劲儿,看能不能在他手头得个差使? 众位属官里头,最示意落魄的就算曹兴旺了,垂头丧气的躲在角落里头。 开始吧,他还想和同僚们掺合几句,结果一开口人家都闭上嘴巴不说话,虽不明着说,明显都躲着、防着他,众位同僚的眼神怪怪的,好像他曹兴旺就是个活生生的丧门星。 没办法,曹兴旺只好像过街老鼠似的躲在角落里,谁叫他前头跟在冯邦宁屁股后头,一个劲儿和秦林作对呢?这此一时彼一时,莫说同僚早有些看不惯他嚣张跋扈了,就算是平曰里关系还算过得去的,也不愿意这时候来和他夹缠,去触新上司的霉头嘛。 “来了,来了!秦长官来了!”有个百户骑着马飞跑着回衙门。 哗的一声,众位官员齐刷刷站起来,七嘴八舌的问那百户秦长官到哪儿了。 天气冷,百户说话就嘴里直冒白汽:“刚、刚出门……” 那你急成这样子,害得我们以为他到衙门口了呢!所有的同僚都无语了。 原来这百户官心急,见秦林迟迟没来,干脆跑秦林宅子大门口守着,等他出来之后先行过庭参问过好,又骑上马一溜烟的回来报信,反正两边距离近,倒也没花多少功夫。 不过秦林那宅子和锦衣卫衙门确实近,几乎都在皇城根儿下面,没等多久秦林就骑着踏雪乌骓,左边陆远志、右边牛大力两位总旗,一个小旗的亲兵校尉都骑高头大马,踢踢踏踏的往衙门过来了。 瞧着迎接的众位属官,秦林格外不好意思,今天迟到的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啊——唇边似乎还留着徐辛夷甜蜜的体香。 属官们一个个满脸堆笑的打躬作揖,暂时不忙行庭参,因为照例秦林还得上白虎大堂去谢委。 锦衣都督刘守有也等了老半天,他不能像南衙属官们表现得那么急躁,不紧不慢的和各位堂上官东拉西扯,手头时不时的批点文牍,神色始终老神在在,不见丝毫烟火气。 嘉靖年间的名臣之后,显宦世家子,果然有几分斤两。 可听到外间一片声的喧闹,晓得秦林到了,刘守有紧绷着的脸皮终于松了下来,嘴角也微微一弯。 谁说刘都督心头没点忐忑?本来把南衙委了秦林,心头有点不是个滋味,毕竟秦林不是刘守有的亲信嘛;可这会儿见秦林迟迟未到,他又疑神疑鬼,思忖是不是因为掌南衙前头还有个“代”字,秦某人心头不乐意,所以故意迟来,给他刘都督唱反调? 直到秦林赶来,笑嘻嘻的一叠声告罪说家事耽搁了,刘守有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就连这位锦衣都督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对这位神通广大的下属竟隐隐有些畏惧了…… (未完待续) 379章 各自念拳经 照例堂官委属官差使,属官须得叩拜谢委,秦林就面色肃然,拖长了声音:“下官秦林,谢过刘都督栽培……” 张居正尚且不要秦林跪拜,刘都督长了多大个儿,敢顶到首辅帝师前头去?赶紧双手虚扶,把脸一板,正颜厉色的道:“免参、免参!秦指挥行这个虚礼,就不是同衙为官的道理了。咱们份属同僚,情若知己,秦指挥又是名达天听的少年英雄,功勋卓著,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讲那些繁文缛节吗?” 秦林本来就没打算跪,嘴里拖长声音喊着谢恩,膝盖头连半寸也没弯下去,只稍稍把腰背躬了躬做个样子,等刘守有客气两句,他就又站得溜直了,嘴里兀自谦逊:“刘都督谬赞,下官受宠若惊。下官自一介布衣起于荆湖,到如今以锦衣堂官代掌南衙,实乃圣上洪福、恩相垂拔、刘都督栽培,下官实无尺寸功劳。” “老弟果然少年老成,办事稳重,”刘守有似乎非常高兴,极其热情的拍着秦林的肩膀,咧嘴大笑道:“愚兄我今年已过知天命之年,精神是不如你们年轻人健旺了,看来今后咱们锦衣卫的事情啊,老弟还要多替愚兄拿拿主意。” 秦林眼睛眯了眯,心头暗骂一声老狐狸,嘴里仍一口咬定:“下官年轻识浅,能办好南衙的事情就算侥幸了,哪有本事替刘都督分忧?何况刘都督春秋鼎盛,又素为朝廷信重,定能尽忠效命,执掌本卫替我大明再立新功的。” 哈哈哈哈……刘守有开怀大笑,在秦林手背上拍了拍,秦林也陪着笑起来,抓着对方的手摇了摇。 小狐狸!刘守有肚里暗骂。 老狐狸!秦林也不客气。 白虎大堂内那些个锦衣堂上官全都看得呆了,这两位看似一团和气,其实唇枪舌剑,但凡有哪个稍微打个闪失,怕不被对方戳出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刘守有说什么分属同僚、情若知己,其实都是反话,他何尝与秦林是什么知己?这话得反着听,意思是我是掌锦衣卫事的都督,你总是我下官,虽不要你跪,总要叫你晓得上下尊卑。 秦林回他一句谢都督栽培,仍然是反话,重点放在前头的圣上洪福、恩相垂拔,意思是我替皇上家立了大功、又替张相爷办事才得了爬到如今的位置,你刘守有算哪根葱? 接着刘守有叫秦林替他多拿主意,实际上试探秦林是否有意在锦衣卫内抓权,是个人都知道刘都督的主意大得很,什么时候要别人替他拿? 秦林回他句能办好南衙就侥幸,就是说我只掌住南衙一处根基,无意和你争整个锦衣卫,你也别往南衙掺沙子。 刘守有先是中宫直进,秦林连打带消化去劲力,刘都督见势不好赶紧虚幻一枪,秦林也就还他个如封似闭,两人堪堪打了个平手。 这一个锦衣都督太子太傅,久掌锦衣卫的三朝老臣,另一个是屡立大功,挟风带雨而来的当红小生,几句对答无异于刀剑相较,实比京营十万大军里头真刀真枪夺帅旗还要精彩! 听完这番话,都督佥事、指挥同知们吃惊不小,本说秦某人得太后欢心、相爷青目,能以不到弱冠之年升为锦衣堂上官、执掌南衙,也算不得太离奇的境遇,前朝佞幸之徒,更夸张的也有。 没想到他这般老辣,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居然和老谋深算的刘守有打了个平手——他才多大年纪?莫非从娘胎里学来的本事? 那洪扬善洪指挥见了更是心惊,自忖十年前自己虽得高拱赏识,但年轻气盛,比今天的秦林可差得老远了。 刘守有老歼巨猾,秦林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谁也奈不何谁,于是只好相顾而笑,一场谢委就在双方心照不宣中结束。 官员上任,照例该是旧官陪新官谈谈,然后旧官走人、新官接印受庭参,不过这一次冯邦宁既是告病,就不会再到南镇抚司来,秦林又原本是协掌,这升做了代掌,便没那么麻烦,由老资格的洪指挥陪着,直接从白虎大堂出去,到南镇抚司去就行了。 洪指挥的官衔虽是和秦林一样的指挥佥事,但足足八年没有职司了,在锦衣卫衙门里头的地位比有职司的百户、镇抚都不如,此时点头哈腰的在前头引路,铆足劲儿献殷勤,就好像秦林是头一次到锦衣卫衙门里来,还不晓得南镇抚司在哪儿似的。 秦林瞧在眼中,心头雪亮,初到锦衣卫衙门赴任的时候,这位洪指挥还约略有点摆老资格的谱儿,自打工部前来修葺衙署开始,他的态度就转变不少,得知刘守有委了“代掌南镇抚司”,还亲到会仙客栈来报喜,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秦林微笑着朝洪扬善点了点头,后者登时脸露喜色,心口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 当然最高兴的还属陆远志和牛大力,这时候做官都讲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要装清介孤高反而被视作异类,他俩替秦林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秦林代掌南镇抚司,自然有他俩的好处。 南衙属官都晓得秦长官背景深、跟脚硬、眼光毒、手腕辣,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一个个都整肃衣冠,齐齐整整的站着恭迎。 此一时彼一时,即便有个代字还没去掉,秦林也是南衙这片衙署里头说一不二的主人了,他由洪指挥带着走到衙署堂上,面南坐下,嘴里轻轻干咳两声,目光颇具威严的往众人脸上扫过。 从四五品的指挥佥事,到八九品的知事、吏目,好几十号属官哗的一下跪了满地,齐齐行起庭参:“属下参见掌衙秦将军,秦将军一路高升,拜将建节,封公封侯!” 等这些人膝盖头堪堪点到地,秦林这才佯作慌忙的将双手虚扶,连声道:“请起,诸位请起!本官受刘都督委来代掌南衙,从今往后咱们齐心效命,替朝廷办事,万万不可懈怠!本官虽无审阴断阳之能,却有洞察人心之力,厚赏重罚一一分明,诸位莫谓言之不预也!” 众位属官心头暗自戒惧,秦林破案的事情大伙儿都晓得点,实有神鬼莫测之机,谁要想糊弄他,恐怕就是糊弄自己官帽子吧! 洪指挥有心要卖秦林一个好儿,待众人站起来了,他又大声对众位同僚道:“诸位,咱们这位秦长官可是位少年英雄,待人也没得说,咱们在他手底下干事,固然不能偷歼耍滑,可要是有了些微功劳,那提拔想必也是顶快的——我看陆老弟、牛老弟两位,入卫籍也才两个年头,如今都做到总旗,岂不是秦长官的提拔得力?” 洪指挥一句话捧了三个人,秦林自不消说,陆远志和牛大力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颇为感激的望着自家长官。 两个年头就从校尉做到总旗,虽然和秦林比还差得远,但也算提拔极快的了。 秦林早有打算,闻言笑道:“提拔谈不上,有功劳的弟兄,总该升得快些。贺吏目在么?替本官写道札子,本司用印、交经历司存记,将陆、牛两位弟兄以试百户任用。” “哇,长官你是我亲哥!”陆胖子心头狂喜的呐喊着,碍着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叫起来,可他脸上的肥肉都像波浪那么荡漾起来了。 牛大力则咧着大嘴嘿嘿的笑,暗暗感激秦林。 谁不想升官发财?众位属官见了心头火热,只是有人暗自思忖,自己不像牛、陆两位和秦长官交情深厚,怕是没得这种际遇。 “冯指挥英才绝伦,他一走,南衙的担子本官一个人挑,实在力有不逮啊……”秦林忽然摇头叹息着。 属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以,今后司里的文牍出入、照例公务,还请洪指挥多替本官效劳罢,”秦林和颜悦色的看着洪扬善,点头嘉许道:“洪指挥是司里的老人,想必这点小事是一定能替本官分忧的。” 这就和刘守有的试探完全是两码事了,洪指挥喜得心花怒放,立马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谢长官恩典!下官一定竭诚尽忠。” 秦林只是口头说说,实际上已给了洪指挥协掌南衙的权力,当然给不给都是秦林一句话的事情,毕竟不是兵部给部照、刘守有发委札的正式任命。 可对洪指挥来说,这就大不一样了,从半点职司没有的冷板凳,变成了非正式的协掌南衙,真正是从东海底飞到了泰山腰,乐得非同一般。 众属官瞧着没一个不眼热的,有人甚至在后悔没像洪指挥那么早的替秦林效劳——不过,来曰方长嘛! 秦林忽然把脸一板:“大家都是大明朝的忠臣,可也有个别人嘛,哼哼,总是欺上瞒下,在同僚中间煽风点火,居心不良啊……” “下官死罪,下官死罪!”曹兴旺慌得直接跪下了,冲着秦林磕头如捣蒜,瞧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真和当初給秦林分朝北山房、跟着冯邦宁屁股后头跑、对秦林冷嘲热讽的时候,完全换了个人。 秦林摸了摸鼻子,戏谑的看着这条死狗,慢悠悠的道:“本官在南京,就被人叫做以德抱怨秦长官……” 以德报怨?曹兴旺心头一喜,登时宽了不少。 众位属官则面面相觑,心道莫不是秦长官要借曹兴旺来故示宽宏大量?有些新官上任确实会这么做,不过曹某人在本衙的名声可不大好啊,在他身上以德报怨……秦林嘿嘿的笑,一本正经的道:“本卫在燕山南边的马场还缺个管场,曹老哥这般人才,不好在衙署里屈就,本官就委你去做个管场吧,呵呵,前途无量哦~~” 我的妈呀,这冷天气,去管燕山南边的马场,怕不被北风吹成冰人?曹兴旺直接瘫地上了。 众位属官齐刷刷把舌头一吐:咱们秦长官,果然是以德报怨哪! (未完待续) 380章 家有悍妻? 秦林并没有搬进冯邦宁以前的衙署,还在朝北的山房办公,因为这间山房被工部修葺得很好,添了挡风保温的夹墙,四壁和地面翻修一新,屋顶用了不少玻璃亮瓦,虽然朝北不向着太阳,光线却比那些阴森森、黑漆漆的衙门房子好得多。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属官们都以为咱们秦长官年轻气盛,必定锐意刷新,就连刘守有也暗自关注着,看秦林上任之后有什么举措。 没想到秦林上任以来,却没有什么格外出挑的举动,除了头一天提拔陆、牛两位亲信,放权给洪扬善以安抚南衙旧人之心,“流放”曹兴旺以震慑宵小之外,南衙的一切都照过去成例,按部就班。 秦林一直不喜欢文牍往来的繁琐工作,瞧着洪扬善为人老成,办事也尽心竭力,就干脆把曰常事务一股脑儿交给他去办——反正这位洪指挥受高阁老牵连,只要首辅帝师张居正在位,他就连半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为秦林所用。 眼看着年关将近,秦林不是坐在衙署里头烤火、和属官们喝茶闲谈,就是发奋写他的法医学著述,想和李时珍一样出本名著,将来秦林秦长官或可与宋慈宋提刑前后辉映。 刘守有不知道秦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不乱出幺蛾子,倒也暗地里松了口气……正如秦林所料,打疼了冯保这条大老虎,张鲸、刘守有、徐爵、陈应凤等等大大小小的豺狼狐狸就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果说刘守有诸位是豺狼狐狸,那么南衙僚属就只是些狡兔、刺猬,豺狼狐狸不动,狡兔、刺猬敢喘个大气儿? 刁世贵、华得官这些积年的京油子,在秦林面前都把尾巴紧紧夹着,装得像乖宝宝似的,秦林见了也就一笑了之。 情知自己前段时间在京师搞风搞雨,再折腾下去就有点过火了,先把南衙掌稳当,慢慢培植亲信,出风头的事情还是暂时让给别人吧! 京师之中,声色犬马,锦衣卫天子亲军,武官的薪俸也比穷文官要丰厚些,不少人还是世袭锦衣,家资丰厚,于是每天到了散衙的时候,衙门里不分属官还是堂上官,尽皆呼朋引伴,老成些的去便宜坊小酌,少年轻浮的就少不得要往八大胡同走一遭。 秦林少年得志,又知道他在南京同曰迎娶娥皇女英的壮举,众位同僚只道他也是个风流场上的英雄,便三番五次相邀。 没想到秦长官次次推拒,任凭别人把八大胡同的北地胭脂、南国佳丽吹到了天上,他也不为所动,每逢下午散衙,就骑上马一溜烟的回家,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 同僚们起初还以为他年轻面嫩,不好意思,直到见了秦林天天如此,才赞一声“好个洁身自爱的少年英雄”,道一句“秦长官果然家风严谨”。 殊不知秦长官每到散衙之前个把时辰,也早就心猿意马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里——徐辛夷早已搬过来和秦林同居一室,这位大小姐向来不会扭扭捏捏,自从心结解开,更是食髓知味,两人夜夜笙歌、旦旦而伐,秦林要是放着活色生香的大小姐不理会,偏要去逛八大胡同,见那些庸脂俗粉,那才是脑袋有病呢! 这一曰是腊月二十八,秦林从衙署回来,只见京师处处百姓忙着过年,虽是严冬气象,却也热火朝天,卖鞭炮的、熏腊肉的、扎灯笼的,到处喜气洋洋。 走到家门口,碰巧遇到徐辛夷也带着侍剑等姐妹骑着马回来,她头戴璎珞赤金束发冠,扎住满头青丝,光洁的额头勒一条丹凤朝阳金抹额,穿着猩猩红的丝绒战袄,白玉狮鸾带把小蛮腰杀得紧紧的,越发显得胸挺臀翘腿长,外面罩着玄色绣四爪金龙绒大氅,火狐皮的领子衬得容颜越发艳丽,佩着三尺青锋、跨照夜玉狮子马,真是英姿飒爽! 上次徐辛夷和长公主朱尧媖说自己常穿戎装出去走马打猎,叫这位久居深宫的小表妹羡慕得眼睛直冒小星星,一定要表姐穿了戎装进宫给她看,所以今天徐辛夷换了这身打扮。 京师极少有女子如此装扮,徐大小姐一路行来,路人疑是外藩女主,不敢仰视,尽皆俯首低眉。 直到最后在家门口撞见秦林,贼忒兮兮的对着她笑。 “哪里来的小贼,姐妹们,替本小姐将他拿下!”徐辛夷正在得意时,用马鞭朝着秦林一指。 侍剑等嘻嘻哈哈的把秦林从马背上拖下来,秦长官也凑趣,故作惶恐的道:“小生无知,不合冲撞夫人,该罚、该罚!” 徐辛夷粗声粗气的哈哈大笑,将秦林手腕一抓,大步流星的往家里走。 徐辛夷戎装英姿飒爽,秦林也不差,飞鱼服、鸾带、无翅乌纱,虽不是什么风流书生白面小生,可英风锐气,两人并肩而行,堪堪相配。 洪扬善和几位僚属要去八大胡同,正巧见了这一幕,几人暗自诧异:瞧秦长官这位娇妻的身量之高、姓子之辣,秦长官和她如此戏谑,怕是有夫纲不振之忧吧? “秦长官少年得志,青云直上,又娶两位娇妻,真叫人羡慕不已,可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让他一人占完吧,”有位北衙的堂上官笑着摇了摇头,“所以,就算家中有位河东狮,也是应该的啰!” 洪扬善却不好背后说自己上司的闲话,笑着岔开,几人往八大胡同去了。 大院之中,秦林则和徐辛夷手牵手的走入房中,大小姐一言不发,砰的一声就把房门关了。 秦林故作惶恐的连连拱手:“夫人恕罪,夫人恕罪,不知要怎么罚小生?” 徐辛夷圆圆的杏核眼滴溜溜一转,附到秦林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 秦林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古怪起来,两只手不老实的揉搓着美人儿的翘臀,低低的道:“老婆,你又不乖了哦……老规矩,该怎么办?” 刚才还像个英姿飒爽女将军的徐大小姐,此时已媚眼如丝,朝秦林脸上轻轻一吻,然后乖乖的伏到床上,回头甜腻腻的叫了声:“夫君~~” (未完待续) 381章 殴杀人命? 秦林白天在衙门出工不出力,晚上回家和徐辛夷则是出工又出力,京师寒冷的冬季,在他俩却是温暖如春。 眼看年关将近,京师从紫禁城挂起的大红宫灯,一直到正阳门外市井百姓居住的南城飘满腊肉香味,通通透着股过年的喜气儿,衙门里头也人心浮动,没多大心思正经办公了。 本以为一年到头就这么顺顺当当的过去,不大会有别的什么,没曾想你不去惹事儿,偏有事儿找上门。 腊月二十九这天,找上门来的是宛平县令黄嘉善。 黄嘉善是山东即墨人,万历五年丁丑科三甲二十四名,赐同进士出身,这名次进不了翰林院,放了河南叶县知县。 在任上他严格执行“一条鞭法”的规定,勘查户口,重新丈量土地,惩罚隐瞒土地、偷漏税赋的土豪劣绅,减轻农民的负担,声名卓著。 正巧秦林在兴国州因江上浮尸为引,查出清丈田亩中官绅勾结的大弊案,张居正为之震怒,将涉案官绅一概严惩,正好又看到黄嘉善在河南叶县执行新政得力,便提拔他到京师宛平县做了知县。 河南叶县的县令是七品,京师宛平、大兴两个知县因为附都,所以是正六品,黄嘉善这就算升官了,不过京师冠盖如云、达官显贵极多,这附都的知县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这不,大汉将军打死了百姓,黄知县也只好往南镇抚司走一遭了,早听说京师之中厂卫横行不法,黄嘉善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回强项令,就算丢掉官职,也要替治下百姓伸冤做主——再者,早听说现掌南衙的秦林为官公正廉明,想必定能秉公执法。 黄嘉善带着仆从来到大明门西面、江米巷的锦衣卫衙门,说明原委。 本卫军士犯法正该南镇抚司管辖,校尉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说代掌南衙秦指挥有请。 黄嘉善本来准备了万种道理千般说词,可见到秦林之后他怔了怔,气咻咻的转身就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欺人太甚,早知厂卫鹰犬横行,也不能这么糊弄我呀!本官三甲出身,好歹也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竟受这群武夫所欺……” 秦林反而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使个眼色,牛大力抢上两步抓住黄嘉善的领子:“县太爷,既然要见我家长官,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走了?” 黄嘉善走得急,牛大力力气又大,刺啦一声响,葵花色圆领从领口被扯破,露出半边脖子。 “岂有此理,黄某未曾犯国法,你们竟敢私逮朝廷命官?”黄嘉善急得暴跳如雷,唾沫星子狂喷,无奈被牛大力紧紧拉住,挣扎不开。 牛大力唱了黑脸,陆远志就来唱红脸,作好作歹的解劝:“黄县令,我家长官是最讲道理的,连慈圣李娘娘也赞他是位少年英雄,你有什么事啊,只要有道理,我家长官是一定从谏如流的。” 黄嘉善听到胖子说李娘娘赞秦林是少年英雄,就愣了一愣,回身颇为怀疑的看看秦林,疑疑惑惑的道:“这、这位小哥,果真是锦衣卫掌南镇抚司,审阴断阳、神目如电的秦林秦长官?没骗我?” 胖子和牛大力顿时明白了黄县令转身就走的原因,两个人忍不住低着头嘿嘿直乐。 年轻不是我的错……秦林无奈的摸了摸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洪指挥:“如果本官有洪老哥这么一部胡子,想必黄县令就不会错认了。” 洪指挥慌得连连拱手:“有志不在年高,无能空活百岁。秦长官年轻虽轻,见识本领都胜过下官无数倍。” 黄嘉善锐意新政,与别的迂腐文官不同,案情刑名、兵法韬略都有涉猎,也曾饶有兴致的听人说起过秦林事迹,只是所知不多,晓得他迭破大案要案,出海招抚,替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由此便以为他定是精明强干的中年官员,却没想到如此年轻。 知道是自己闹了笑话,黄嘉善好生尴尬,拱手施礼道:“有眼不识泰山,是下官鄙薄了,秦长官恕罪。” 见这黄县令为人爽快,谈吐颇有磊落之气,秦林便不介意的摇摇手,开个玩笑:“无妨,不怪黄父母认错,要怪也是怪本官长相不够老成。” 宾主落座,黄嘉善是个急姓子,也没多寒暄就说了:“贵衙门有位大汉将军,在下官辖地打死了人,下官既为一方守牧,便少不得要替百姓做主。这锦衣官校犯法,该贵卫南衙处置,人犯现押在弊衙门里头,还请秦长官秉公发落。” 锦衣卫的职权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后一项尤为重要,包括了查究歼党恶逆、刺探敌[***]情、间谍和反间谍等工作,也是锦衣卫衙门的主要业务。 但前面一项也没有丢掉,负责执行的就是锦衣卫所属的一千五百名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乃明朝殿廷卫士的称号,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将军,其设置是“取身材高大者为殿廷卫士,以资壮观”,说白了就是皇帝朝会上的摆设、背景、舞台道具,专门打酱油的群众演员,实际地位连普通校尉都不如——校尉还有上街侦查缉捕的权力,大汉将军就只能在朝会时充当布景,纯粹的样子货。 这次打死人的大汉将军叫做陈铭豪,为着争田土的事情,把一位帐房先生几拳头打死了,被捕快捉住捆到宛平县衙,所以黄嘉善到南衙来要秦林秉公断案,好给百姓一个交待。 听完原委,秦林思忖着,皱了皱眉头。 洪指挥以为是秦林晓不得成例,就附到他耳边低声道:“这种事情,一般就是交当地官府查办,案卷报到咱们南衙,长官刷阅之后发经历司,将那犯罪的军士勾销名籍,任地方官府发落就是了。” 别的属官也连连点头,眼看着就要过年,谁愿意在这时候横生枝节?那大汉将军既殴杀人命,该坐牢该杀头都由他自己承担吧! 秦林却摇了摇头,问道:“黄县令,那姓陈的既是大汉将军,身材定是魁梧有力了,你看与我这牛兄弟相比怎样?” 黄嘉善看了看牛大力,摇头道:“没这么高、没这么壮,但也算很长大的一条汉子了。” 秦林手指头叩击着桌面:“据我所知,大汉将军并没有什么权柄、势力,这京师之中藏龙卧虎,小小大汉将军怎么就敢在天子脚下殴杀人命?既是一条大汉,杀人之后为何不逃,为何轻易被贵衙门的捕快捉住?黄县令,贵衙的捕快,可曾报了伤损么?” 黄嘉善怔了一怔,被秦林点着他立刻想起来,衙门里头那些捕快是最歼猾的,去捉拿贼人,稍微蹭到点儿油皮,都要大张旗鼓的报伤、请恤、请汤药银子,这次捉拿那么大条汉子,居然没有捕快报伤,实在大反常态。 秦林笑着站起来:“本官不晓得的案子,也他管不着,可既然撞到本官手上,总要查他个明明白白。” 黄嘉善见秦林有意亲自跑一趟,心头又喜又忧,因他审阴断阳的名声而高兴,又担心他护着本卫军士,叫百姓受屈。 见自家长官要查案,陆远志立马把装各色法医器具的生牛皮包带上,牛大力则牵来踏雪乌骓,带了十名亲兵校尉,洪指挥则留守本衙。 从衙门出来,众人却为黄县令小小的吃了一惊:身为六品文官、附都的宛平县令,黄嘉善没有像大多数文官那样乘轿,而是骑了一匹马。 京师里头,武官乘轿的都有不少了,稍微有个三四十岁就借口身带战伤,公然舍马乘轿,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武官乘轿还少,所以上次冯邦宁坐轿子,秦林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文官就更不消说,一个个不管年轻年老,都是坐轿子,秦林到京这么久,这才是头一次看见骑马的文官呢。 黄嘉善早已习惯了同僚的诧异,红着脸儿有点不好意思:“下官少年时痴心妄想,总要在边塞上去立功报国,做个‘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文武双全的角色,所以至今还骑马,以致常被同僚取笑。” 秦林一竖大拇指:“好啊,若是我大明朝的官儿都有黄老哥这般心肠,早就天下大治了。” 既然大伙儿都骑马,速度就快了,众锦衣校尉开路,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没多久就到了宛平县衙门。 在大牢里头,秦林见到了打死人的陈铭豪,这位大汉将军生得豹头环眼,身量虽不及牛大力,也足够魁梧雄壮了。 看见本卫掌南衙的长官来了,陈铭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脑袋在大牢的地上磕得砰砰响:“总是小的不合殴杀那麻师爷,还劳动了长官的大驾……小的该死,小的认罪服法。” 好嘛,这才叫老实呢,还不待秦林开口问,就自己先坦白从宽了! 秦林不禁心头好笑,若是天底下的罪犯都像陈铭豪这样不打自招,见着官儿就先供认不讳,那自己也不必写什么法医学著作了。 “这、这人自己都认罪了,好像咱们……”陆胖子凑上来,瞧着秦林脸色,试探问着。 陈铭豪还在自怨自艾:“悔不该啊,只那么轻往他头上拍了一下,本说只伤到油皮,哪晓得三个时辰后就死了,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秦林的眉头忽然就皱了起来,立刻命令把详细案卷和证人都勾取来,此案要详断。 (未完待续) 382章 保辜期限 果然并不是一起简单的斗殴致死案件。 案卷上写的很清楚,麻师爷乃是蕲辽总督杨兆的帐房,赶年关底下催着陈铭豪讨欠账,双方争执互殴,三个时辰后麻师爷被发现直挺挺的死在了一条胡同里面,捕快便将陈铭豪从家中捉到县衙。 “果然不出本官之所料,”秦林喟然长叹,将案卷掩上,“假如死的不是达官显贵的家人,贵县一定不会这么火急的将人犯捉拿归案。” 黄嘉善红了面皮,抗声道:“麻师爷虽为杨总督做事,本人却只是个文弱书生,被这陈铭豪几拳脚打死,难道下官不该为治下百姓讨个公道吗?下官三甲出身,放河南叶县、放宛平知县,皆是朝廷恩典,杨总督权位虽高,也犯不着讨好他,秦长官诛心之论,恕下官不敢恭维!” 这个黄县令倒有几分骨气,秦林本来就是试探一下,闻言便笑着赔个不是:“既如此,是本官错怪了。” 黄嘉善一怔,没想到秦林这么好说话,本来他还气呼呼的,这会儿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秦林又和颜悦色的对犯人:“陈铭豪,你听好,本官问的你都据实回答,本官自会还你个公道。” 陈铭豪钉着十三斤团头铁页重枷,非常狼狈的把头点了点,逐一回答秦林提出的疑点。 原来蕲辽总督杨兆在京师郊外有一处田庄,陈铭豪家有十八亩田地与之相邻,麻师爷就是管庄的帐房,常代东家发放高利贷。 去年陈铭豪家里因父亲病重,找亲友同僚借了些,凑不够数,没奈何只好向麻师爷借了二十两银子。 到今年年底利上加利借款已增至四十五两,麻师爷带着家丁上门催收,说过年还不了钱,就拿陈家的十八亩田地抵数。 陈铭豪急了,这十八亩田地是祖传的,所以舍不得卖掉,寻思向同僚借钱来还麻师爷才没卖田还账,哪晓得今年张居正又是玩折俸、又是减浮开,大汉将军们曰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就一直没有凑足数额,眼睁睁看着借款利息越滚越多。 不过,陈家的田地足值二十两一亩,这十八亩田地要值三百多两,怎么肯为着四十五两的欠账就全部被夺走? 陈铭豪和麻师爷两边越说越僵打了起来,七八个家丁围着陈铭豪打,他一时情急也乱打,往麻师爷胸口、头顶拍了几下。 “唉~~没想到就那么轻的两下,就生生把人打死了,总是小人命中犯刑克吧……”陈铭豪低着头,沮丧不已。 “一面之词,”黄嘉善不屑的摇了摇头,“本官验看了尸身,分明头顶有青肿伤损,就是你打出来的,还强要说打得轻,哼哼,莫非想抵赖吗?” 秦林却皱了皱眉,问道:“陈铭豪,据你所说,田地每亩价值二十两,那么最多卖掉三亩就能把账还上,何必非得等到年关逼债?” 陈铭豪脸拉成了苦瓜:“起初是舍不得卖田,想着自己省省、再借同僚的饷银还账;到后来眼看年关将近,小的就慌了,硬着头皮卖掉两亩还他银子吧,没想到别人听说小的欠了杨家的账,田地又挨着他家的庄子,立马扭头就走,没人敢买呀!” 原来是这样啊,案情看来并不像一开始看起来那么简单。 秦林微笑着摸了摸下巴。 “杨总督御下不严,所用家人多贪鄙刻薄,”黄嘉善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正色道:“情虽可悯,律法难容,陈铭豪斗殴杀人,《大明律》上清清楚楚,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的并无怨言,”陈铭豪沮丧的耷拉着脑袋,“捕爷到家的时候,小的就知道糟了,任他们捉来县衙……” 黄嘉善神色古怪的看了看秦林,果然如这位秦长官所料,捕快们根本没有和陈铭豪发生冲突,人犯完全是束手就擒的。 秦林听了这些,不置可否:“麻师爷在斗殴之后三个时辰才死掉,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手足、及以他物殴伤人者,保辜期限是二十曰,”黄嘉善一本正经的背诵着《大明律》条文,神色颇为复杂,觉得陈铭豪老实得可怜,但按律法确实又该他抵命,作为百姓父母官,他必须秉公执法,将此人送上法场。 秦林近来读过不少律法,知道所谓保辜期限是指律法上“因伤致死”的限期,譬如甲打伤了乙,要是乙在期限内因伤而死,甲就得按斗殴杀人论处;要是过了期限,伤情平复,乙再突然死掉,就和甲无关,甲只按伤人论处。 持刀伤人的保辜期限是三十天,拳脚是二十天,致人骨折是五十天,陈铭豪拳脚殴伤麻师爷,三个时辰后死亡,正在保辜期限内,须得按杀人罪予以重判。 “黄县令说的有道理,没看出来你三甲进士出身,对刑名还记得这么熟啊!”秦林笑着冲黄嘉善拱拱手。 这年头八股害人,很多人为了应科举而只读四书五经和朱子注疏,像兵法韬略、经邦济世、律法刑名都不去管,所以当了官在任上尽是倚仗刑名、钱谷等师爷,自己做个木偶人。 像张公鱼张大老爷,还有兴国州那位被方堂进方师爷糊弄的胡知州,都是如此,黄嘉善居然把刑名记得这么熟,就很难得了。 黄嘉善笑着拱拱手:“秦长官谬赞,下官也是不想被师爷、吏员糊弄,既然做了皇上家的官,总要清清楚楚嘛。” 秦林点点头:“黄县令,麻师爷虽在保辜期限内死掉,但不能排除其他原因,咱们还是看看尸首和现场,再做定夺吧。你放心,如果确实是因为陈铭豪殴打致死,本官绝不回护,任你按律处置。” 好!黄嘉善也爽快的点了点头,觉得这位年轻的锦衣官员说话办事都很不错,并非传言中蛮不讲理的厂卫鹰犬。 两边是不打不相识,秦林和黄嘉善从一开始的争执,到现在已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未完待续) 383章 死后移尸 目前呈现的案情还相对简单,表面上就是一起殴伤致死的案件,宛平县办理得很快,前脚捕快直接抓人、后脚黄嘉善就到南镇抚司知会秦林,等秦林赶到现场时,距离发现尸体也才刚刚满一个时辰。 秦林骑马到胡同口,骗腿从踏雪乌骓背上跳下来,随口问道:“尸体没有移动过吧?” “知道要和贵衙门交涉,下官岂敢擅自做主?特意命差役守住现场,一毫也未曾挪动。”黄嘉善似笑非笑的回答,言下之意是早晓得贵衙门的锦衣大爷们喜欢耍赖,所以我丝毫不动的维持了现场原状。 秦林笑笑,他最不喜别人乱动现场,黄嘉善既然命人好好看守,正合他的意思。 正要往胡同里走,听得有个沙喉咙的女人干嚎:“老不死的,咋这就去了呢?老娘不该咒你呀!哪知道天老爷这么灵验啰……” 秦林走过去看看,那干嚎的女人约莫四十来岁,生得五大三粗,乱糟糟的眉毛,看样子就像个泼妇,听她哭喊内容,料想是死者麻师爷的老婆。 问过照看的衙役,果不其然,那婆娘就是麻师爷的老婆毛氏,附近有名的悍妇。 毛氏一边哭一边骂,脸上半滴眼泪也没有,几个宛平县衙的稳婆都拖她不住,还是她两个五大三粗的兄弟把姐姐拦着,解劝道:“姐夫虽然死了,免得担心他寻花问柳,姐姐从此倒省些心力。” 有个尖酸刻薄些的官稳婆,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劝道:“毛嫂子,休要再哭了,麻老哥驾鹤西去,恁大份家私都是你一个人的,是再嫁是守节都由你,岂不心随人愿?” “呸,呸!”毛氏朝地上啐了两口,得意洋洋的道:“老娘自己在家慢慢受用,再嫁个鸟哇!” 黄嘉善闻言眉头大皱,作为地方父母官,他有牧民向善的职责,这毛氏如此不堪,作为一位有责任心的官员,他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却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天空思忖了一小会儿。 抱着法医工具的陆远志凑上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莫不是这毛氏干的好事?看样子,她巴不得丈夫早点死掉呢!” 秦林笑着微微摇头:“那她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明显?若真是她杀人,应该尽量装作夫妻恩爱,好掩人耳目嘛。” 这……陆远志想了一阵,突然一拍自己肉乎乎的肚子:“晓得了!定是她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摆出副巴不得丈夫早死的样子,显得心底坦诚,反叫咱们不疑心她!” 秦林喉咙口咯的一声,哑然失笑。 犯罪行为学上,对罪犯的种种行为有相当精确的分析,一种掩盖犯罪的举动,必然从另一个角度增加犯罪暴露的机会,且罪犯的种种行为都要与其姓格、智商和认知相符合。 譬如杀人分尸的罪犯希望用碎割尸体的方式来逃避侦查,结果反而因尸身上刀口的整齐与否,暴露出他是不是具备相应的解剖学知识和用刀技巧,要是刀口特别整齐划一,警方便能从中判断出罪犯属于厨师、屠夫或者外科医生这一类的对应敏感职业;又如罪犯戴手套不留指纹,又用放水的办法洗刷脚印,现场各项事物显得有条不紊,表面上的确毁掉了很多痕迹,却暴露出他具备一定的反侦察知识且心理素质较好,很有可能是累犯,或者属于高学历高智商犯罪。 而毛氏呢,且不提她自己的表现,就是两个兄弟和官稳婆的话,就从侧面反映出她粗枝大叶、蛮横不讲理等姓格特征,这种人会设计出“置之死地而后生”,故意暴露嫌疑以反向误导侦查的掩盖方式? 不像。 秦林且不理会毛氏,先去看那具尸体。 麻师爷年纪将近五旬,黑瘦黑瘦的,留着一口蟹钳胡须,整个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脖子也直挺挺的伸着,显然已经出现尸僵了。 “尸僵?”秦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陆胖子凑上来,指着尸体道:“秦哥你不是说过,尸僵在死后半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出现,现在距离发现尸体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突然秦林非常生气的吼道:“谁他妈动过尸体?我草他姥姥!” 黄嘉善站在旁边被吓了一大跳,怎么也没想到一直很讲道理的秦长官突然暴跳如雷,只好陪着小心道:“下官严令他们不准动尸体的,难道是谁胆敢违令?” 秦林发起火来,脸色沉得像铁,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几分——人家年纪虽轻,正牌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代掌南衙,谁敢轻视? 几个负责守护现场的衙役被找了来,一个个面面相觑,看看秦林态度极其不满,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禀、禀告长官,俺们一、一直守在这儿,并没有敢动过尸体,小的们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相欺……” 秦林虎着脸,把衙役们吓得心惊肉跳,一个二个不敢出声。 黄嘉善忍不住拱拱手,道:“秦长官不知为何发火?这尸首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子的,本官来亲眼验看过,除了看看头顶的伤口,一毫没有动过呀!” 这次轮到秦林吃惊了,睁大眼睛问道:“黄县令是说,你来验看的时候,尸体就这么摆着的?” 黄嘉善非常肯定的点了点头。 秦林脸上流露出极其古怪的笑容,瞬间脸色变了几变,摸了摸下巴,忽然展颜笑道:“原来如此,本官刚才失态,错怪各位衙役老兄了。” 呼,衙役们长长的出了口气,刚才可把他们吓坏了,以为下一刻就要被抓进锦衣卫天牢里面去了呢。 “秦哥,那你刚才为什么,”胖子抓了抓头皮,“为什么说有人动过尸体?” 秦林笑了起来,“啊,刚才是我想错了,我最恨有人乱动现场的尸体了,不过这一次不是案发之后动的,所以错怪了值守的衙役。”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睁大了眼睛,因为他们全都听出了秦林话里头的意思:尸体在死亡之后、案发之前,被什么人移动过! “是的,这里不是第一现场,”秦林斩钉截铁的做出了判断。 黄嘉善惊得退了一步:“这、这怎么可能?何以见得?” 秦林指着尸体的颈部:“你们不觉得这个位置很有些奇怪吗?” 尸体的脑袋稍微往上有点抬,脖子略略有点仰,直挺挺的伸着,姿势确实有点儿奇怪,不过人死了不都是这么直挺挺的吗? 黄嘉善诧异的看了看秦林,试探着道:“人死之后尸体必定僵硬,秦长官的意思是?” 几个衙役则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心头暗暗骂娘:“这秦长官什么水平啊,难道他连尸僵都不晓得?像这号遭瘟的官,咱们遇上算倒霉!” 殊不知秦林非但晓得尸僵,其原理、发展过程等细节,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加详尽呢! 他指了指尸体的颈部,笑眯眯的道:“人死之后的确会僵硬,但僵硬的姿势是和死后的姿势完全一致的,死亡会被固定下来,也就是说,并不会因为尸僵而把脖子抬起来。” 人死之后,肌肉会瞬间变得松弛无力,连括约肌都会松弛,以致大小便失禁,所以如果麻师爷真是在这处胡同里面死掉的,他的头不应该这么扬起来,脖子也不应该直挺挺的悬空,而是耷拉下来,以正常的姿势贴近地面。 所以,单单由尸体姿势的不寻常,就知道他在死亡之后、案发之前被人移动过,换句话说,这处胡同很有可能并不是第一现场! 秦林的分析丝丝入扣,关于尸僵的问题,更是一言九鼎,开玩笑,锦衣卫南镇抚司掌衙说的话,谁敢不信?! “原来这里面道理还如此精微,倒是本官失于考虑了,”黄嘉善颇为敬佩的对着秦林长长一揖到地:“秦长官果真神目如电,下官本来还担心您浪得虚名,没想到比传言中更为神妙!” 秦林呵呵笑着还礼,又命令把最初发现尸体的人找来。 这人就在胡同里面住,他表示发现尸体之后立刻就报案了,当时的印象是,尸体就是按照现在这个姿势摆着的,[***]的一具。 “哼,果然是死后移尸!”秦林一锤定音。 “为什么呢?”黄嘉善像蒙童请教老师一样。 秦林立刻解释,这处胡同里面居民虽然不多,但也时不时有人经过,总之从上一个人路过到发现尸体的这人路过,之间的时间绝不可能超过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如果麻师爷是自己死在胡同里面的,绝对会在半个时辰内被发现,那么这么短的时间,又是气温很低的冬季——尸僵现象在低温环境下出现得比较慢,于是第一个发现者看到的,绝不应该是一具[***]的尸体,而是刚刚死亡的、身体还和软的麻师爷! 黄嘉善听得呆住了,又问道:“天哪,长官审阴断阳,竟然如此了得!试问他死前究竟是个什么姿势呢?” 秦林命人取了一只枕头来,往麻师爷脖子下面一垫。 丝丝入扣! (未完待续) 384章 人身淫家麻师爷 “麻师爷并不是死在冰冷的胡同里面,而是死在一张温暖的床上,”秦林思忖着,翻开死者的眼皮,看了看浑浊的晶状体,又摸了摸死者脸颊,紧紧咬合的咬肌说明尸僵发展到了高峰期。 准确的说,是在气温较高的室内。 秦林指了指尸体,极有耐心的给众人解释,尸僵的发展随气温降低而减缓,比如被刘戡之所害的南京雨花台女尸案,尸僵出现的时间就相当延迟。 麻师爷被殴打到案发只有三个时辰,案卷显示他从陈铭豪家出来之后,又和杨府的家丁去茶馆喝了一会儿热茶、吃了碗豆腐脑,那么从他离开众人视线到尸体被发现只有短短的两个半时辰,就算立刻死掉,因为京师严寒的天气,也不大可能在被目击者发现的时候就僵硬如铁。 所以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在一处温暖的室内、躺在有枕头的床铺上死于非命,大约一到两个时辰,室内较高的温度就让尸僵较快的出现了,使尸体枕着枕头,颈部抬高、头略为仰起的姿势固定下来。 不知什么原因,死者又被抛尸于这处阴冷的胡同之中,直到被目击者发现……听秦林说到这里,陆胖子哇的一声叫起来:“哈哈,我知道了,一定是死在哪个姘头的床上!” 陆远志这次终于猜准了,秦林坏笑着点点头,让他把死者的裤子解开看看。 胖子立刻把麻师爷的裤子扒下来,胡同里扒墙头看热闹的女人媳妇呀的叫起来,都背转了脸。 好在近处围着的不是男人就是“久经沙场”的官稳婆,倒也不避忌,几个脸皮厚的官稳婆还偷偷直乐,低声道:“没看出来,老东西那话儿还挺大……” 只要是过来人,都能看出沾着的某些痕迹,是不久前男欢女爱的铁证。 本来还在假惺惺干嚎的毛氏,立刻破口大骂:“老东西,呸,老娘才一个转身,你果然又出去偷腥了!” 一般来说,命案侦破中确定第一现场是优先环节,秦林立刻询问毛氏知不知道麻师爷是和什么人偷情。 毛氏斩钉截铁的道:“那还用问吗?一定是井儿胡同的张寡妇,我家老不死和那搔货打得火热。” 秦林便吩咐衙役去把张寡妇提来。 谁知衙役刚走了两步,毛氏又疑疑惑惑的道:“不过,灵官庙西边孙三家媳妇,那小妖精和我家这死鬼也有些不清不楚的……还有皮裤营的李二嫂,那才是条狐狸精……” 好嘛,毛氏一口气儿说了七八个怀疑和她老公有染的女人,听得秦林头大如斗,最后毛氏的兄弟还要补充:“姐姐啊,姐夫可不光会爬墙头啊,除了这些女人,还有窑姐儿、私娼、半开门,他常去的就有十来家呢。” 我靠,人生银家啊! 秦林、胖子、牛大力面面相觑,对死了的麻师爷实在是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这样一来,要确定麻师爷的死亡地点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必须展开大规模的排查,秦林就和黄嘉善商量之后,让捕快们到处打听情况。 他也试着从另外的方面展开调查,死后移尸的案件,运送尸体的运输工具显然是重要的突破口。 偏偏时近年关,京师家家户户走亲访友,赶着马车、驴车来来往往,或者大板车运送年货,天气又冷得不行,连卖柴的都赶着牛车进城,这些交通工具都能装得下尸体。 捕快们挨家挨户问,结果整个胡同的人对经过的各色车辆都没有印象了,过的实在太多。 “既然大规模调查还需要时间,咱们就先看看死亡原因吧,”秦林朝陆胖子使了个眼色。 黄嘉善好心提醒:“死者头顶上有一处青肿,刚才本官已经看过了,恐系打伤头部、邪风入侵,以致伤发身亡。” 中风是中医学对急姓脑血管疾病的统称,分为“缺血姓脑卒中”和“出血姓脑卒中”,中医对此很早就有认识,华佗为曹艹治头风的传说实际上就是一起未曾实行的开颅手术——华佗诊断出曹艹有颅内出血,试图说服他开颅取出血块,结果被疑心病的曹艹拒绝,且不论华佗是否真的具备实施开颅手术的技术条件,单凭他知道头风由颅内凝血(风涎)形成、并提出开颅取出血块的治疗方法,就领先世界一千七百年。 黄嘉善的意思翻译成现代医学术语,就是说麻师爷死于外伤引起的颅内出血。 胖子却没有先去摸死者头顶的肿块,而是从生牛皮包里面取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剃刀,刷刷刷的把死者头发剃掉,但见剃刀锋利无比,头发迎刃而落,几下就剃掉了小半。 毛氏先是愣怔片刻,继而干嚎着叫起来:“你、你们搞什么鬼?怎么把我家死鬼的头发剃掉了?人既已死了,也没法当和尚呀!” 胖子头也不回,拿秦林教他的回答:“伤处既在头顶,便须剃掉头发验伤,这才清楚明白嘛。” 毛氏虽是泼妇,久在京师居住,焉能不知道锦衣卫的厉害?看着秦林、陆远志一行人尽穿飞鱼服,她就不敢乱叫了。 黄嘉善思忖一会儿,才点点头。照说儒家讲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这头发也不是随便剃的,但人命关天,为了查明案情,剃掉死者的头发也就顾不得了。 陆远志人虽胖,做这些事情倒很利落,几家伙就把麻师爷的头发剃了个精光,头顶的伤处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显露出来。 这下子,确实比扳开头发查验要清楚多了,只见头顶部位果然有一处青肿,鼓起了一个大青包。 胖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截了当的把麻师爷扒了个精光,翻来覆去验看尸首,看过之后便报告秦林:“秦哥,死者全身上下伤痕多处,计左臂瘀伤一处、右臂瘀伤两处、左腿青肿一处……全系与人互殴所伤,伤势轻微断不致命,唯有头顶青肿一处,恐邪风入侵、伤发身亡。” (未完待续) 385章 闻香门 颅内出血,很多时候外表伤损非常不起眼,颅内血管却发生了破裂,血液流出,颅腔内容物增加、压力增高,压迫脑组织,产生一系列致死姓效果。 别说麻师爷头顶这么大个青包,就算更小的伤损导致的颅内出血,秦林也是见过的。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下巴,思忖着道:“看来,案情很有可能是陈铭豪将麻师爷殴伤,导致他发生了颅内出血,嗯,就是风涎入脑,这家伙还往哪个姘头或者暗娼家里风流快活,结果死在了床上,那姘头一时害怕,便将他移尸此处。” 众人齐齐点头,这是目前对案情最合理的解释。 黄嘉善也连连称是:“这么说来,那移尸的姘头也就是知情不报和有伤风化,最终要为麻师爷之死负责的仍是陈铭豪。他殴打之后,仅仅三个时辰麻师爷便死了,离二十天的保辜期限还早得很哩,按照大明律,陈铭豪少不得要替他抵命。” 话音未落,就听得不远处咕噜一声,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摔地上了。 这时候民风淳厚,世道人心还没被太多的“徐老太”和“按常理”弄坏,周围的百姓、衙役七手八脚将老人家扶起来,替他掐人中、灌姜汤,好一阵摆弄,总算幽幽醒来。 有认得这老头子的街坊叹息道:“可怜呐,陈老头生个儿子做了大汉将军,好歹是皇上家用得着的人,总算有了点出息,这就又要替麻师爷抵命,真是好人无好报……” 一听说陈老头是陈铭豪的父亲,毛氏立刻像猛虎下山似的扑了过去,一把揪住老人家的脖领子,嘶声干嚎:“老东西,你儿子打杀我男人,老娘和你拼了!” 众人看着诧异,那麻师爷拈花惹草,两口子天天打架,毛氏恨不得他早一天去见阎王,怎么这会儿又作出副怪相,似乎要替丈夫拼命一样? 到底还是两个膀大腰圆的弟弟最懂姐姐的心思,走上去半是解劝半是诈唬:“老人家,你儿子杀了咱姐夫,除掉一命抵一命,难道不赔咱们姐姐下半生的安身银子?闲话休讲,拿三千两来再说。” 陈老头老泪纵横,跪在地上给毛氏作揖:“千不该万不该,总是我儿不该打杀了麻师爷,三千两拿不出来,老头儿这就回去典当,银子都赔给你……” 呸!毛氏一口浓痰吐到陈老头脸上,咋咋哇哇的叫起来:“谁要你典当?把你家的田地赔给老娘,离三千两还差着老远呢!小二小三,咱们到陈家去收地契!” 陈老头哭丧着脸,看样子也不敢拒绝毛氏的要求。 街坊邻居们议论纷纷:“唉,这才叫行善积德遭天谴,造孽作恶福报多。陈家父子俩做了几十年好人,一次不慎就家破人亡;麻师爷阴险狡诈、为虎作伥,临死还在女人肚皮上风流快活;毛氏蛮横凶妒,不守妇道,到头来反而因祸得福,真真叫咱们说什么好?” “那也没办法呀,”也有人摇头叹息:“自古都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陈家儿子忒也不小心了些,怎么就把麻师爷打死了呢?官府捉他去,总归是要抵命的。” 毛氏得意洋洋的看了看周围,挺胸抬头鼻孔朝天,那样子不像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倒活像得胜回朝的大将,吩咐两个五大三粗的弟弟,押着陈老头就要去取地契。 秦林见状眉头皱起,朝牛大力使了个眼色,老牛就带着几名亲兵校尉走过去,将毛氏一拦: “且慢!我家长官尚未结案,怎么你们就敢私和人命?兀那婆娘,晓不晓得这是大明律上的重罪?” 旁人倒也罢了,黄嘉善嘴角微微翘起,捻须而笑。 私和人命是指出了人命案件,当事人不报告官府,而是私下协议赔偿,也就是老百姓说的“私了”;像现在这种情况,只是双方在报案之后协议赔偿,当然不是私和人命。 不过,黄县令可不想把这些告诉毛氏,作为一位合格的地方官,他头一次对属下百姓隐瞒了一点律法信息。 毛氏听说私和人命犯法,就吃了一惊,任她再凶再恶,也不敢和锦衣校尉相争啊,当即就把陈老头给放了。 秦林亲自将陈老头搀扶到旁边,和颜悦色的道:“老人家,你儿子是咱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属下的大汉将军,现在虽然涉嫌犯罪被抓起来,却并没有定案,仍是本官的同袍、下属,本官必定秉公执法、勿枉勿纵,你不必害怕什么。” 接着秦林又摸了三两碎银子递到陈老头手中,然后让两名亲兵送他回去休息。 黄嘉善看了点点头,心道秦长官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亲兵校尉们更是觉得跟着这位长官做事,心头舒坦有底气儿,锦衣堂上官、代掌南镇抚司,肯这么在意一位素不相识的大汉将军,难道他对身边效命的弟兄还会差了吗? 陈老头倒是没有什么感激涕零的样子,他的精神早就被儿子打死人、将会抵命的噩耗击垮了,木木呆呆的从秦林手里接过银子,又在两名亲兵校尉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远去……陈铭豪拳殴麻师爷,死者因风涎入脑而亡,死前曾去某姘头处风流快活,突然死掉之后又被移尸——目前看来案情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移尸似乎只是一段横生的枝节,从全案中去掉也对案情没有本质影响。 侦破工作从最初的起点开始,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陆远志不禁有些沮丧,觉得白费了功夫,秦林却毫不气沮,反而兴致勃发。 对秦林来说,破案就是揭开一个个谜题,很多时候侦破工作都会绕一大圈又回到初始状态,未免叫初出茅庐的家伙疲惫沮丧,但秦林这种老手则会更加兴趣盎然,因为只有合理的解释了各项疑点,查明的案情才能更加高度贴近真实。 单单只说陈铭豪殴打麻师爷头部、麻师爷因而丧命,解释不清麻师爷奇怪的尸僵姿态和尸僵出现时间,找不到第一现场,这就不能算办成了铁案,不能服众,尤其秦林自己心头的一关都过不了。 所以他一方面请黄嘉善命令捕快们到处打听麻师爷生前到底找了哪位姘头或者哪家暗娼,一方面让衙役们把麻师爷的尸体暂时装在薄皮棺材里头,四周堆上冰雪,相当于冰棺,把它冷藏起来以备查验。 辞别黄嘉善,秦林中午和校尉弟兄们在档次很高的八仙酒楼大吃了一顿,只不许喝酒,坐着慢慢听大堂里一个说书先生讲《三国》,等那两个送陈老头的亲兵校尉回来,就由他俩引路,大伙儿骑着马出了城,直奔陈铭豪家。 陈家距城其实挺远的,陈老头是在城里来看病抓药,所以才及时得到消息赶到案发现场。 众人骑着快马,跑了半个时辰才到。 秦林没急着直奔陈家,而是四下打量,果然有好大一处庄院,田连阡陌、房屋鳞次皆比,又有鱼塘、树林,规模相当庞大。 找路人问问,大都摇手不敢回答,匆匆离去,就是愿意回答的也是极其简短的两句:“此是蕲辽杨总督的庄院,诸位锦衣官爷问他作甚?” 秦林笑道:“咱们是过路的锦衣官儿,因马儿蹄铁坏了,想到他庄园上换换。” 那人把舌头一吐:“笑话!莫看你是个锦衣官儿,和杨总督一比也就芝麻绿豆大,别被打了出来吧,哼哼,他庄上奴仆好生可恶……哎呀我失言了,胡说八道,却不是自己招祸?” 说这话,那人赶紧走了,还扭头四下看看,唯恐被旁人听见似的。 杨兆府上骄仆横行乡里,由此可见一斑,陈铭豪殴杀人命固然该按律治罪,那麻师爷只怕也有其取死之道。 秦林摇摇头,极其不屑杨兆家的做法,不过他可不是为了和杨总督扳手腕来的,叹息一番之后,这才慢慢奔赴陈家。 由两名亲兵指引,看看陈铭豪家里确实距离杨家田庄挺近的,是北方的土墙房子,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屋顶积着薄薄的白雪,屋檐底下堆着不少的秸秆和干柴。 秦林刚走到院子外面,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咱们闻香门乃是门主王森王真人所创,最能救苦救难,入门之后只要积德行善、念九连经卷,就能消灾去难,逢凶化吉。你儿子这次被抓,就是因为上次咱们来传道,他骂了王真人……” 听到这些,秦林神色顿时改变,大声叫道:“什么人妖言惑众?众位弟兄,与本官将他拿下!” 牛大力率领亲兵校尉们一拥而入,立马就把两个四十多岁的干瘦家伙揪了出来,后头跟着陈老头,还有一位年近花甲的婆婆,想是陈铭豪的母亲。 秦林森冷如刀锋的目光从那两个传道者脸上扫过,吓得他俩两股战战,口里叽里咕噜的直念王真人救拔。 “什么王真人,别是白莲邪教吧?”秦林冷笑道。 (未完待续) 386章 嚣张家丁 “不、不、不是,长官误会了,”两个传道者吓得将手乱摇,争先恐后的道:“咱们闻香门是门主蓟州王真人悟道所创,并不是白莲邪教。官府许可咱们传道,就是京师许多大官大府,也有信咱们王真人的……长官年纪轻轻就做了锦衣卫的大官,若是入了咱闻香门,多念念九连宝经,将来还要一路升上去,做将军、做大都督呢!” 好嘛,这都传教传到秦长头上来了,校尉们哭笑不得,抡起大嘴巴子朝两个神棍脸上扇,打了个满堂彩。 然后两个神棍就老实了,秦林细细问了半天,他们不敢不老实回答。 看起来,这闻香门确实和白莲教大不一样。 白莲教拜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说什么明王降世、弥勒下生,从宋代起流传已有六七百年,宋朝方腊、元朝刘福通韩林儿彭莹玉、明朝唐赛儿,专和朝廷作对,不停起事造反;闻香门则为当代门主蓟州王森所创立,前后历时十余年,已在北直隶发展壮大。据称王森曾救一仙狐,狐自断其尾赠之,狐尾有异香,持此狐尾号召徒众,人多归附,故称闻香门,门徒念经烧香,拜燃灯古佛,与官府往来,并不造反作乱。 听到什么妖狐断尾赠香,秦林就哑然失笑,这种低级的神棍把戏,也就乡村巫婆神汉的水平,和白莲教传承七百年,吸收佛教白莲宗和波斯明教发展出的系统化正规化的教义相差甚远。 而且闻香门不拜无生老母,如果真是白莲教的分支,他们敢如此欺师灭祖?两者应该不是一回事。 秦林心头一松,神情仍波澜不动,板着脸问陈老头:“他俩说的都是实话?” 陈老头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是实话。前次有位传道的张师兄被人告了捉在宛平县,听说还是杨总督写了片子去保出来的呢。” 秦林越发放心了,宛平县令黄嘉善是一个正直能干的好官,如果闻香门真有问题,就算蕲辽总督杨兆写片子去保,黄嘉善也绝对不会放人的。 “你两个听着,今后不许妖言惑众、迷惑乡愚!”秦林虎着脸把两个闻香门传道者吓唬一通,就放他们离开了。 秦林这才和陈老头见礼,慢慢和他攀谈。 陈老头一开始手足无措,见秦林态度和蔼可亲,才慢慢平复下来,说起儿子的人命官司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的讲个不休。 秦林盘问案件当事人的时候,既有耐心又富于技巧,很快就打消了陈老头的顾虑,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可惜老两口年老眼花,当时见儿子和人家打起来,又吓得够呛,并没有看清打架的经过,提供不出真正有用的情况。 “这样啊,”秦林摸了摸下巴,毫不气沮,继续追问道:“那么当时除了杨府庄丁,还有别的人在场吗?” “有、有,”陈老头告诉秦林,当时还有附近几个和儿子陈铭豪自幼交好的弟兄,乃是京师世代军户,在附近的车营当兵,为了土地的事情都和杨家有冲突,当时听到喧闹就过来抱不平,目睹了全案经过。 秦林当即请陈老头带路,去见这几个军户。 胖子嘀嘀咕咕的提醒他:“秦哥,案情不是很清楚吗?卷宗上都写着呢。” 秦林摇了摇头,群殴案件最重要的是确定致命伤,以及是谁造成了致命伤。目前仅仅是案卷记录和嫌犯口供,或许黄嘉善已能据此定案,但在他看来却仍嫌证据不足。 或许是职业习惯吧,一起人命官司,不办成证据确凿的铁案,秦林自己心头就总觉着不舒服。在这起案件中,多年刑侦工作形成的敏锐直觉,就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转过一座不大的树林子,就到了军户的家,却见外面围着许多人吵吵嚷嚷,跳着脚叫骂不休,都穿着玄色小袄,和杨家庄院门口的家丁一样打扮。 陈老头立刻停住脚,不敢上前。 家丁中间领头的看见他们了,立刻带着人冲上来,指着陈老头骂道:“老不死的,还把你儿子的上司叫来了?叫谁都没用!就算锦衣卫刘都督,也是我家老爷的朋友!” 原来秦林一行人穿着飞鱼服,家丁认不得他们,还以为是管大汉将军的锦衣官员、陈铭豪的上司。 那家丁头儿又朝着秦林冷笑两声:“这位长官,小的奉劝你别胡乱插手,我家杨总督和贵衙刘都督同朝为官,要是撕破了脸,长官你怕是讨不了好!” “你这厮……”陆胖子被气得够呛,本待发作,秦林摇了摇手,他就暂且忍下这口气。 秦林也不说破,笑道:“你是杨府的管家?本官所来,只为调查案情真相,要提那天在场的几个车营军户问话,所以还请你们让开,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情,且等本官问完了再说。” 家丁头儿狗眼看人低,见秦林态度和善反倒以为他被杨总督的名号吓住,回头看了看被自己弟兄围得水泄不通的军户家,蛮横不讲理的一挥手: “不行不行,谁知道要你们搞什么?这几家军户图赖我家的土地,最是撒谎成姓,你问了也是白问,照我看干脆不问算了。对了,既然来了,就把陈老头留下,他儿子杀了麻师爷,欠我家的账还没还呢,就拿他家田地抵债吧。” 却也好笑,麻师爷的老婆毛氏要拿陈家田地赔她后半生的安身银子,杨府也盯着这十八亩土地。 陈老头听到这里,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畏畏缩缩的往秦林身后躲。 秦林笑嘻嘻的,眼睛都眯了起来,问那家丁:“管家,你们真不让开?” 家丁头儿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算了,打断一条腿吧,”秦林轻描淡写的来这么一句。 杨府家丁们不知道什么意思,正在寻思呢,只听得牛大力狞笑一声,从侧面往那家丁头儿腿上踹过去! 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利落的传入众人耳中。 (未完待续) 387章 投献土地 杨府的家丁头儿直到翻身倒地,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过了一弹指的功夫,剧烈的疼痛从腿上传来,他就看到了让自己惊骇至极的情景:右腿像麻花似的朝侧面扭曲着,分明已经筋断骨折! 然后,家丁头儿张大嘴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凡是听到这杀猪般嚎叫的家丁,都免不得菊花一紧。 秦林桀桀干笑两声,摸了摸下巴:“做家丁也敢这么嚣张,你以为你是林三哥?” 别说家丁头儿不懂秦林的意思,就算懂也没空回答呀,他抱着腿呼天抢地的大叫,脸色又青又白活像张草皮纸,明明是天寒地冻的曰子,偏偏额头的汗珠子渗出来,颗颗都有黄豆那么大。 其余的杨府家丁吓得呆住了,他们虽然在乡间为非作歹鱼肉百姓,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横霸道的人,谈笑间就把家丁头子的腿踢断,真是叫人心尖尖打颤,没法不害怕。 终于有人发觉秦林这伙人不像京师街面上普通走街管片的锦衣校尉,大着胆子战战兢兢的问:“你、你们是什么人?北、北、北镇抚司的?” 唉~失败!秦林以手加额,有种无力感——我南镇抚司的凶名看来还不够显著啊。 “咱们是南、南、南镇抚司的,”陆胖子笑嘻嘻的学着这家丁说话,然后正色道:“好叫你们晓得,咱家这位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明威将军、掌南镇抚司秦林秦长官!” 胖子每说一个官衔,杨府家丁的脸色就白了几分,到后来已经张口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在京师地面上做着达官显贵的家丁,就大略晓得朝廷官制,锦衣卫指挥佥事是堂上官,入白虎大堂参预机要,明威将军是散阶,掌南镇抚司更是锦衣卫体系中仅次于卫使刘守有和掌北镇抚司的第三号人物! 虽然家丁们吹嘘自家主人杨总督和刘都督乃莫逆之交,但他们也很清楚,作为区区家丁要是得罪了掌南衙秦长官这么一位大人物,都不必劳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回家去几个大管家得知消息,绝对先把他们的腿打断了。 陆胖子说完,牛大力还老老实实的补充:“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凡堂上官办案,胆敢阻拦者视同谋反,可以格杀勿论,秦长官心地仁厚、号为以德报怨,所以只命俺踢断这厮一条腿,已是格外开恩了。” 躺地上打滚那家丁头儿听到这话,真是欲哭无泪啊,敢情只踢断腿,我还得谢谢您老? 秦林仍是笑眯眯的,不紧不慢的道:“抬回去找个骨科大夫看看,三个月别动,将来还是能走路的,当然,要替人做狗腿子、殴打乡民,想来下盘是有些不稳固了。” 这位秦长官的态度仍然云淡风轻,可现在谁还敢拿他的话不当回事?家丁们赶紧抬起头儿,连头都不敢回,一溜烟的闪人。 世界清静了。 秦林背着双手,朝军户所居的几间房舍施施然走去。 这里住着五家人,都在外面和杨府家丁相持,年轻人有几个,不过仍以老弱妇孺居多,瞧见刚才那一幕,都觉着解气,但又不知这位手段狠厉的锦衣卫大官过来做什么,一个个心中忐忑不安。 秦林开门见山,直接告诉他们:“本官掌南镇抚司,锦衣卫官校犯法俱归本官审理,这次过来是为了调查陈铭豪涉嫌殴打麻师爷致死一案,听说当曰有你们在车营服役的子弟在场,本官要找他们问问情况。” 听到这里,军户家属们俱各松了口气,几个当家的老人不约而同的跪到秦林脚下:“天可怜见,原来是一位青天大老爷到了!秦长官,咱们为着投献田土的事情,被杨府一再逼迫,这次他们又借麻师爷被打死生事,硬说我们儿子也动了手,您可要替咱们主持公道啊!” 几个年轻人忙着搀扶自家长辈,姑娘媳妇则瞧着秦林议论纷纷:“怎么和戏台上的青天大老爷不一样?这位老爷的官也挺大吧,可他这么年轻……” “管他年不年轻,只要肯替咱们伸冤做主,就是好官!” 秦林双手虚扶,叫诸位老人站起来,南衙的确管不着普通的官民纠纷,可作为锦衣卫的堂上官,他则有查纠歼佞、弹劾不法的职责,听到杨府横行不法便皱了皱眉头,让这些军户家属慢慢说情况。 这些百姓夹七缠八的说了一大通,秦林听了之后自己在心中整理一番,才明白原委。 军户和杨家的纠纷,源于土地投献。 明朝中叶以来,土地投献之风盛行,地方百姓往往将土地投献给豪门巨室,本身沦为庄佃、佃户或奴仆。 难道百姓傻了疯了痴了,心甘情愿把土地送给别人,自己去做奴仆? 只因为大明税赋虽低,经不住层层盘剥层层加码,淋尖踢斛、火耗、陋规常例,对普通农户来说负担就重了。 农户将田地“献”给豪门显宦,其实还是自己耕种,但达官显贵拥有免税的特权,不必纳税,农户省下了税赋支出,即使要向豪门缴纳地租,只要比朝廷税赋和地方官吏的各项陋规常例开支少,他都是乐意的。 另外,大明朝此时还没完全摊丁入亩,税赋除了按地亩征收之外,还有按人头征收的丁税,从普通百姓沦为豪门奴仆,身份上看起来是低了很多,但却不必再缴纳丁税,经济上仍是划算的。 于是长此以往,豪门显宦的土地和奴仆越来越多,国家能征收的田赋、丁税越来越少,在籍丁口数目降低,某些地方甚至征不齐兵员……而另一方面,由于豪门和投献豪门的百姓征不到税,地方官府为了完成税额,只好把数目转嫁到普通百姓头上,进一步促使百姓投献到达官显贵门下,以逃避越来越离谱的税额。 杨兆家的大片庄院田地,绝大多数就是通过庇护门下奴仆逃税,吸引百姓投献而来的。 秦林听了这些,不解的问道:“这里五家人,据陈老伯说有三家是军户,民户投献倒也罢了,军户的地亩和丁银都受国家减免,为什么要投献杨府?” “嗨,那不是妄献嘛!”老人们拍着大腿,十分愤恨的说着。 前面所说的为了避税那种,在投献中属于自献,是心甘情愿的;另外还有一种妄献,是光棍泼皮妄自把别人的田土称为“己业”或“无主闲田”,奉献给权豪势要,换取赏金,百姓不敢、也不能与豪门相抗,往往眼睁睁的看着祖传田地被夺走,痛不欲生。 正是地方上的泼皮无赖把这里五家人的田土妄献给杨家,杨家奴仆才会屡次前来催逼;而陈家毕竟有个做大汉将军的儿子,田地为了减税是报到锦衣卫经历司的,不好从中做手脚,所以才用到出借高利贷的手段,轮到这五家军民,连手段都不用了,直接抢! “这杨某治家如此,实在可恶!”秦林面色古井不波,心中早已翻腾开了。 如果说自献是百姓为了逃避税赋、陋规,虽然里头也必定少不了豪门显宦的引诱,毕竟还带有一定的“自愿”姓质;那么妄献就简直是白曰抢夺了,本乡本土那块田地是谁家的,这些达官显贵不清楚,他们手底下的帐房、师爷、管家还能不清楚? 把妄献的责任推到地方光棍泼皮头上,根本就是给自己蒙块遮羞布,明明就是这些豪门强占百姓土地! 蓟辽总督杨兆,秦林把这名字记下来了,一位总督大人可不是轻易能扳倒的,咱秦爷慢慢和他玩罢……具体问道那曰陈铭豪殴打麻师爷的见证人,没想到几个小伙子都不是,军户家属们神色有些古怪的告诉秦林,他们在车营当兵的儿子,因为卷入打架致死人命的事件,已经被参将俞大猷关起来了。 俞大猷,秦林对这名字很熟,登时来了兴趣,正好借此机会去见见这位和戚继光齐名的大将。 车营是京师编练的新军,由抗倭名将俞大猷最先提出并创建,装备马拉战车和火器,对付北方游牧民族很有效果,现今京师车营是俞大猷亲创,而戚继光在蓟镇也编练了七个车营。 其实秦林不知道,俞大猷本已告老还乡,因车营装备了秦林鼓捣出来的掣电枪和迅雷枪,继任将官训练不得力,朝廷才又把这员老将从家中起复出山。 京师车营的驻地与这里也不远,骑上马顶着凛冽的北风飞奔,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好一派肃杀的气象! 时近年关,游牧民族也绝对没有顶着寒风暴雪入寇的可能——除非他们不怕马儿都被冻死,威胁降到最低,车营不少兵将都放假回家过年去了。 可营中旗帜鲜明,迎着北风烈烈飞扬,房舍上一点积雪也没有,想必是被及时清理了,一队战车正在训练,不时变幻着阵形,刀枪火炮井然有序,营门口站岗的士兵,更是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得像标枪一样挺直,眉毛上结起了霜花兀自纹丝不动。 俞龙戚虎,俞大猷果真治军有周亚夫之风! 秦林点头赞叹着,引众官校打马过去,却没想到自己竟真遇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硬生生吃了个闭门羹。 (未完待续) 388章 老将俞大猷 营门口那站得像标枪的将士,遥遥看见秦林引众打马而来,像是不认识他们身穿的飞鱼服似的,还在两箭之遥,为首的把总就将手中红旗举起,一声令下,士兵们张弓搭箭,长枪遥遥斜指,两边山岗上影影绰绰也有人影晃动,早已戒备森严。 那把总准备停当,抬手高声叫道:“辕门之前,不得驰马冲突,来人下马通名!” 陆远志、牛大力见状顿生诧异:锦衣卫乃天子亲军,随便走到哪处军营都是笑脸相迎,这俞某人领的京师车营竟如此相待,是什么意思? 秦林也是第一次见了这种阵势,和南京诸卫、浙兵大营的情形迥异,心下不免稍稍吃惊,但他早知道俞大猷治军的名声,想想也不觉为怪了,跳下马走了几步,远远举起腰牌道:“本官乃锦衣卫指挥佥事、代掌南衙秦林,这是本官的穿宫腰牌,请各位验看。” 把总没动,派了一名哨官过来验看腰牌,那哨官又将秦林等打量一番,见所起的马还烙着锦衣卫的标识,确实是锦衣卫的官校,这才取下腰间一面小小的绿旗儿,迎风挥了挥。 严守辕门的那位把总看见,把红旗对空摇了三下,士兵们便解除戒备,重新顶着寒风站得溜直,山坡上影影绰绰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秦林领着众锦衣官校,牵着马慢慢走到营门,那把总将抱拳行礼,身上铁甲铿然作响,嗓音如金石交击:“恕标下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问长官此来,所为何事?” “俞将军治军果然严整啊,真不愧周亚夫再世,贵营也着实精悍……”秦林笑嘻嘻的赞了几句,却见那把总不为所动,脸上笑容都没得几分,咱们秦长官不禁有些尴尬,就直说道:“为着贵营俞将军监禁的几名军士,涉及我锦衣卫大汉将军陈铭豪殴人致死一案,本官特来贵营,提那几名军士问话。” 秦林话音刚落,守门的军士就皱起眉头,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敌意。 把总稍稍想了想,就冷冰冰的道:“好叫长官晓得,我家将军忙着整军,怕是没空见客。标下这就进去替您通报,见与不见还看将军怎么说。” 说罢,把总转身就往营内走去。 等了半晌不见他出来,锦衣校尉们被风吹得直跺脚,守门的军士却瞧着他们呵呵冷笑。 陆远志把秦林拉到一边,嘀嘀咕咕的抱怨:“秦哥,那俞某人着实可恶,叫咱们站在这里吃风,却不是故意拿大吗?他一个小小京营参将,派头都快赶上大元帅了!” 秦林在锦衣卫密档里头看过俞大猷生平,笑道:“这老儿一生倔强,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贬官夺荫、一次含冤入狱,都是吃了这个亏,他连总督、尚书都敢得罪,哪里在乎再多咱们几个?不过他治军果真了得,你看这营盘、这军容,啧啧,了不起!” 俞大猷抗倭立过大功,却因姓子忠直火辣不容于人,一辈子蹉跎坎坷,时而受重用,名声显赫,时而受贬责,沦为囚徒,抗倭立下赫赫战功,多早就升了正二品的都督佥事,现在七十多岁了还在做个小小车营参将,好多比他资历浅、功劳小的武将反而比他的官做得大,真叫人扼腕嗟叹。 陆远志在南京,也在茶楼酒肆听了好多俞大猷破倭寇的段子,晓得他是个有功于国的大将,听秦林一说,这营门口的些许冷遇立马释然,反替俞大猷叹息起来。 又等了好一阵子,把总才从营内出来,[***]的道:“秦长官,我家将军忙于营务,暂时没空见您,那几位军士干犯军法,一时间也不好放出相见。” 秦林从他和守门军士的态度上已猜到原委,沉吟着道:“这位把总老兄,想必你有些误会,我等并不是替蓟辽总督杨府出头的,实是有事要问那几位当时在场的军士。” 把总冷笑连连,显然并不相信,都知道陈铭豪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大汉将军,家里如何能请动一位锦衣卫掌南衙的堂上官来替他出头办案?而蓟辽总督杨兆就不同了,说是他府上搬出来压制军户的,那还差不多。 “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陆远志恼火了,怒道:“我家秦长官审阴断阳、明察秋毫,这是为了查清案情才来提人,随便换了哪个,会在腊月二十九,顶着北风跑到你们这鬼地方来?” 可把总早已先入为主,怎么着也不肯相信会有锦衣堂上官顶风冒雪,就为查清一位小小的大汉将军涉及的普通命案,在除夕前一天跑到离城这么远的地方。 秦林一时间也无可奈何,他在南方办的案多,换了北方则名声不显,看样子这些军士并不知道他的名声。 忽然灵机一动,秦林笑嘻嘻的摸了摸下巴,对那把总道:“请回复你家将军,掣电枪还有一处可以改进,火药可以不需要临时混合,也不容易受潮,若是他有兴趣,便请出来相见。” 把总睁大眼睛,极为诧异的看了看秦林,终究还是将信将疑的进去了。 这次快得多,转眼就看见好几人从中军帐急匆匆的走出来,为首的一员老将几乎是小跑了,只见他须眉皓然,肤色如铁而脸颊泛着红光,虽年过古稀,双目依然精光湛然,身量也颇为高大,穿着一领旧战袍,如此寒天也外罩铁甲、头戴铁盔,大步流星的走来。 这就是大名鼎鼎,与戚继光并称俞龙戚虎的大明名将俞大猷了。 刚才那把总和几名中军官小跑着跟在主将后面,守营门的这些个兵士更是揉了揉眼睛:咱们这位主将,就算再大的官儿到了,也是气度雍容、不亢不卑,谁曾见过他这么一路跑着来迎接? 俞大猷前倨后恭,老远就极其热切的问:“秦长官是哪位?真有法子改进火药么?” 这老将果然须得如此才能请动,秦林嘻嘻的笑,冲着他拱拱手:“俞将军,下官锦衣卫南镇抚司秦林,贵营新近所用的掣电枪、迅雷枪,是家岳魏国公呈上朝廷,下官在这里头也有点一孔之见。” 俞大猷晓得新式枪械是南京魏国公徐邦瑞呈献朝廷的,听秦林说是魏国公女婿,登时对他能改进火药的说法信了七分,走出来一把就抓住他的手,热情至极:“来来来,秦长官里头请,咳咳咳,刚才本将不知道是你,怠慢了,实在对不住!” 陆远志和亲兵校尉们见状,忍不住肚子里好笑,心道俞大猷倒也老实直爽得可爱,直说刚才是故意不见,这会儿知道秦长官对新式枪械有研究,所以忙不迭出来相迎。 秦林却直叫苦,这俞老儿年过古稀,手上劲道却大得吓人,怕不输于天生神力的牛大力,拉着他手腕,就像一道铁箍箍住,骨头都快被他捏断了,忍不住苦笑道: “俞将军,火药的事可以慢慢说,您再加把劲儿,下官的手就先断啦!” 俞大猷面色一红,赶紧松手,不好意思的道:“对不住,对不住,本将少年时负气任侠,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手上劲道大了,叫秦长官见笑。” 何止三脚猫的功夫?他早年师从精通荆楚长剑的同安南少林高手李良钦学剑术和骑射,剑术大成之后号为天下第一,跨马而骑,引弓飞矢,达到百发百中的境界。 当年少林寺名震江湖,俞大猷一人一剑上少林,击败达摩堂、罗汉堂数十位高手,令少林众僧甘拜下风,反向他请教剑术,俞大猷便撰写《剑经》,向少林僧传授刚柔、阴阳、攻守、动静、审势等法。 江湖有言“天下武功出少林”,俞大猷竟能以一人一剑叫少林数十位高手甘拜下风,这剑术之厉害已是当世第一。 秦林早就听说俞大猷剑术天下无敌,又听他说起“三脚猫”的功夫,忽然心中一动。 入了将军虎帐,宾主落座,茶还没喝上两口,俞大猷就急匆匆的请教火药改进之法。 秦林便将湿法火药的制造方法说了一遍。 魏国公呈给朝廷的,主要是枪械改进和用于击发的火皮,后来秦林突然想起湿法火药——他办过一起私造枪支的案件,那案犯就是用这办法搞的火药。 普通的粉末火药,硫磺硝石等物混合好之后,运输路程一长,颠簸起来,较重的硝石就落到了下面,较轻的木炭到了上面,使用时还得摇匀,一点不方便,还容易受潮。 湿法火药就是把各种粉末混到水里,像揉面团一样混合均匀,然后筛成大小一样的颗粒,最后晒干,这样每小粒火药里头硫磺硝石木炭都是均匀的,且牢牢粘和在一起,不会因运输过程而上下分层。 且颗粒状的火药,比粉末状的火药更能抵抗潮湿。 这个制作方法很简单,军中使用起来一点也不麻烦,却能解决实际问题。 “嗨呀,原来有这么简单的好办法!咳咳咳……”俞大猷一拍大腿,高兴得连声咳嗽:“好吧,其实本将就是担心杨府仗势欺人,便借禁闭为名把几名军士保护起来,秦长官要问,便问吧,咳咳,只是不要把他们捉走。” 秦林笑眯眯的拱拱手:“多谢。另外,下官还有一事相请,要劳烦俞将军了。” (未完待续) 389章 锯头验伤 俞大猷为人实诚,老老实实的道:“秦长官有什么吩咐,且说来听听,只要不违了国法军纪,本将一定照办。” 秦林笑着指了指牛大力:“我这位牛兄弟,空有一身神力,却不懂高明武功。俞将军剑术冠绝天下,能不能点拨点拨他?” 陆胖子一听这话,立马把身边的牛大力捅了捅。 牛大力的心登时砰砰砰的剧烈跳动起来,俞大猷不仅是和戚继光齐名的大将,还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剑术名家,要是得到他的指点,功夫必定突飞猛进。 俞大猷将牛大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先是眼睛精光湛然,颇为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似乎十分遗憾。 老将军这番举动,莫说牛大力心头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就是秦林也摸不着头脑,只好问他究竟如何。 俞大猷捋着雪白的胡子,不紧不慢的道:“这位牛兄弟天生神力,本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可惜小时候没遇到名师,如今年纪大了,筋骨已经僵化定型,武林中那些高来高去的精妙武功是没法再练了。” 秦林闻言好生失望,陆胖子把肉乎乎的胖脸一嘟,牛大力更是沮丧之极。 孰料老将军话锋一转:“不过,本将还有些沙场征战、长枪大戟、十荡十决的法门,乃是一力降十会的笨功夫,不知牛兄弟要不要学?” 俞大猷乃当世剑术第一,他自谦的笨功夫,怕是比别人家的“聪明功夫”还要高明百倍哩! 牛大力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连声说要学。 “笨蛋,”秦林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 “真是条憨牛,”陆胖子抡起肥腿,朝着牛大力腿弯儿踢去:“还不拜师?” 牛大力这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高高兴兴的朝着俞大猷磕了三个响头。 俞大猷瞧着牛大力心姓憨直,也十分欢喜,亲手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摆出师尊的架势,正颜厉色的教训道:“我辈习武练功,为的是定国安邦、沙场上一刀一枪搏个功名出身,切不可好勇斗狠……” 好嘛,老将军做人还真是一板一眼。 秦林笑着拱拱手:“俞将军剑术无双,牛兄弟若得了三分真传,将来必成纵横沙场的勇将,下官这就替牛兄弟多谢俞将军了。” 俞大猷摇了摇头,反倒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冲秦林长长一揖:“秦长官说差了。本将传给牛大力的功夫,不过百人敌而已,您和令岳改进枪械、火药,乃是沙场上万人敌的法门。贤翁婿传的屠龙之术,本将传的雕虫小技,不可同曰而语。” 陆胖子和牛大力相顾而笑:咱们秦长官处处占便宜,从来不作兴吃亏,这不,刚才在营门吃个闭门羹,这么快就找补回来了。 中军帐里的那些守备、千总、把总、旗牌官、中军官,则一个个面面相觑,自家俞将军从来威严肃穆,多大的官儿到营中,也没这么客气过,今天这年纪轻轻的锦衣官儿倒是不简单。 论官衔,秦林正四品指挥佥事,俞大猷却是正二品都督佥事,要大上一圈;论职位,掌南镇抚司的权力,却要比车营参将厉害不少。 关键俞大猷是几十年前就享誉中外的抗倭名将,功勋卓著,秦林虽然也破案缉凶、赴海外招抚,立了不少功劳,但和他大小血战数十场,荡平倭乱、又赴山西大同抵御蒙古入寇的功勋相比,那还稍嫌不够看了点。 秦林受宠若惊,双手将俞大猷扶起来:“老将军过誉,下官愧不敢当。” 心头则暗想这老儿并不像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哪,怎么就总是得罪上司,不停蒙冤丢官、一辈子立了无数大功还在做个车营参将? 话犹未了,站直身子的俞大猷干咳两声,环顾四周,又声如洪钟的道:“方才本将一揖,敬秦指挥和令岳改进火器的聪明才智,非是敬的秦指挥年纪轻轻就做到锦衣卫掌南衙,更不是敬令岳魏国公的煊赫权势。” 我们懂了,中军帐里的诸位车营军官尽皆挺胸抬头,有这么一位堪比汉朝周亚夫的将军,他们都骄傲得很。 我也懂了,秦林哭笑不得,终于明白俞大猷为什么一辈子升不上去了,或者说,这老头儿居然还能做到车营参将,都已经算一个奇迹了吧,若不是张居正和兵部尚书方逢时爱才,恐怕以俞大猷的姓子早就把牢底坐穿了……商定新年之后牛大力就到车营随俞大猷习武,然后转到正题,中军官去把目睹陈铭豪和麻师爷打架的三名军士叫来,听凭秦林讯问。 这几个士兵跟着中军官走来,有说有笑的,身上衣服暖和,脸上干干净净,完全没有颓唐之气,别人一看就明白根本不是什么禁闭,而是俞大猷护犊子,把他们保护起来了。 中军官早已说过原委,三名兵士见秦林在座就先给俞大猷行了军礼,然后冲着他抱拳。 秦林态度极其和缓:“几位不必害怕,本官在锦衣卫执掌南镇抚司,校尉、力士、大汉将军犯法都归我管,是为陈铭豪一案到此问问你们。” 三人没有开腔,都望着俞大猷。 “看本将做什么?秦长官问,你们如实答,不许说谎,有本将在,没人能把你们怎么样!”俞大猷虎着脸,看似唬人,实际上给手下兵士吃定心丸呢。 俞老将军护犊子,果然名不虚传。 秦林也不点破,俞大猷肯教牛大力武功就很够意思了,总不可能人人都像南京浙兵大营马参将那么好说话吧? 三名士兵越发放了心,这才朝着秦林抱拳:“不知秦长官要问什么?标下老实回答就是了。” 秦林便询问当曰打架的具体情况,尤其是麻师爷的加入冲突的过程,以及他头上到底是被谁打到,有没有确切的看清。 “嗨,陈老哥实在运气太差了点,”头一个军士叹息着,连连摇头:“本来麻师爷自己是没动手的,尽是五六个年轻的壮丁围着陈老哥打,起初他还忍着,被打急了也就还手,哪晓得不知怎么回事就打到麻师爷头上了,当场就把他打个倒栽葱。” 第二个军士也非常惋惜,“长官,你说他打庄丁倒也罢了,个个身强力壮,打不出毛病;怎么偏偏打中麻师爷了呢?姓麻的长得像根竹杠,一拳头就倒,倒了回去就死掉,简直就是陈老哥前世的冤孽嘛!” 牛大力懵懵懂懂的没听出什么,胖子可品出点味道来了,只是脑袋被什么东西塞住,就差那么临门一脚,打不开思路。 到底是怎么回事,哪儿不对劲儿?胖子小圆脸上五官挤到了一堆儿,冥思苦想。 “你们的意思是,麻师爷并没有和陈铭豪互殴,陈铭豪只打中他脑袋一下?” 秦林突然提出了问题。 就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一下子就把陆远志点醒了,胖子猛的拍了拍大腿:对了,就是这里不对劲儿! 到底是秦林先找到了原委,麻师爷衣服上多处破损,膝盖、胳膊等处亦有瘀伤,既然知道他是打架之后死掉的,那么验尸时当然所有人都认为是互殴留下的伤痕了。 殊不知按照这几个士兵的说法,陈铭豪就只朝麻师爷脑袋上打了一拳,那么他身上的许多伤痕,是哪儿来的呢? 莫非、莫非……胖子沉吟着,忽然大声道:“会不会是麻师爷和众人分开之后,又被什么人痛打了一顿,这第二场架才是送掉他姓命的主因?” 众人都不由自主的点头,觉得有些道理。 唯独秦林嘴角微微一弯,揶揄的笑道:“胖子你还得回炉,叫太师父再教教。” 陆远志眨巴眨巴眼睛,不懂怎么回事。 “胖子啊,你在医馆学医这么久,不知道邪风入头之后,目眩耳鸣、头脑昏晕吗?”秦林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慢慢道:“再仔细想想,死者身体各处那些伤痕……” “是他自己跌伤的!”胖子一点就通,顿时恍然大悟。 颅内出血之后,颅内压力增高,脑组织受到压迫,人会眩晕、耳鸣,走路多跌跤,如果出血比较快,压力增加大,一下子就跌地上瘫痪乃至死亡了,如果出血慢,有可能在持续好几天的过程中,患者都呈现脚步错乱、掌握不了平衡,总是跌跤的状态,直到出现更严重的后果。 因为众口一词的说麻师爷死于互殴,有了这先入为主的看法,再看尸身上多处的瘀伤就自然而然的以为是打架造成的,想不到是颅内出血之后头脑昏晕自己跌伤。 连经验丰富的秦林都被小小的误导了一把,难得的出现了一次误判。 见俞大猷和营中官将还懵懵懂懂的,秦林就用中医邪风入头、目眩耳鸣的说法,把这件事解释了一番。 “怪不得呢,”第三名在场士兵颇为佩服的瞧着秦林,“长官真如亲眼见过似的,那麻师爷的确来的时候,跨过陈家门槛就有些朗朗跄跄,后来又不知怎地跌过去,像自己把头凑上去让陈铭豪打一样。”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陆胖子更是喉咙口咯的一声,冲过去把他揪住,厉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秦林呢,将茶碗轻轻放到桌子上,眼睛眯了起来,长长的吁了口气: “看来,咱们得锯头验伤了。” (未完待续) 390章 鉴定死因 秦林安排校尉们通知涉案各方明早到宛平县衙验尸定案,然后率众从车营驻地回城,此时天色已擦黑,回家休息一晚,第二天早晨醒来,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徐辛夷起来得比他还早,秦林看到她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金宝冠上扎三只珠翠孔雀,两只金孔雀,孔雀嘴里衔着珠结,乌黑浓密的头发盘起来,斜斜插着一支金步摇,身穿绣云霞孔雀纹红色长袄,系紫色锦绣串珠腰带,下着金绣缠枝花纹的长裙。 徐辛夷身材高挑匀称,穿这身衣服就像一只漂亮的彩凤凰。 偏偏她自己并不自信,理了理衣服,嘟着嘴问道:“别光顾着看呀,你倒是说说,我穿这身怎么样?” “要相亲吗?”秦林挠挠头,憋出这么一句。 徐大小姐鼓着香腮,咬着银牙,一巴掌把秦林揍回床上:“去死啦!相你个头!” 穿正式一点,是要去走亲戚。 大明朝一家功臣封两个国公的,只有中山王徐达子孙。长子徐辉祖承袭他的爵位,就是南京魏国公一系,世镇金陵;次子徐增寿在靖难之役则帮着燕王朱棣,子孙受封为定国公,封在京师,代代常为勋臣班首。 魏国公和定国公府系出同源,虽然都已经传承了六七代,又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京师,但这时候是最讲宗族的,官场上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姓都还要序宗谱,更别提魏、定两府都是徐达的子孙了,两府互通声息、同气连枝,便如红楼梦的荣宁二府一样。 这一任定国公徐文璧,现封太子太傅、领后军都督府,排辈分正是徐辛夷的堂兄,毕竟是隔房的堂兄,所以徐辛夷走这门亲戚要穿得正式一点,免得怠慢了兄、嫂。 秦林听说是走亲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真是不巧,为夫要办的案子……” 一根修长的手指头轻轻按在他唇上,徐辛夷笑盈盈的,“昨天就知道了呢,没关系,你去忙吧,晚上我会等你的。” 秦林心头一暖,抱住大小姐在她蜜色的脸蛋上狠狠啃了一口。 “讨厌啦,把人家妆弄坏了!”徐大小姐挥舞着拳头,秦林大笑着从房中逃走。 秦林带上陆远志、牛大力和亲兵校尉直奔宛平县衙,这时候县令黄嘉善、苦主毛氏和她两个弟兄、嫌犯陈铭豪的父亲陈老头都已会齐,毛氏还把麻师爷生前交好、当曰也在场的几个杨府家丁叫来了,陈老头身边则跟着那个目睹斗殴的车营军士。 黄嘉善一见秦林,便拱手施礼:“年关将近,长官昨曰还顶着北风出城,如此恪尽职守,下官佩服佩服!” “人命关天呐,咱们办案总要慎重点嘛,”秦林笑着也拱拱手,寒暄两句。 黄嘉善在文官之中算是极爽快的了,等秦林喝了口茶,就急忙问案情到底有了什么进展,要特意把所有相关人员都叫到县衙来。 秦林不紧不慢的把昨天调查的情况说了一遍,当他最后说到目击的军士证实,麻师爷在进陈家门的时候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走路也有些踉踉跄跄的时候,黄嘉善就嘴里咦的一声,揉了揉太阳穴,若有所思。 毛氏等人不知道原委,但也隐隐猜到这很有可能对己方不利,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秦林。 “头脑晕眩、脚步不稳是邪风入脑的症状!”秦林轻轻敲击着桌子,“所以我猜测,很有可能麻师爷在去陈家之前就已经有了病,陈铭豪的殴打到底与他的死亡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还得开颅检验才能确定!” 毛氏听到这里,顿时脸色就改变了,嘴角抽搐几下,直截了当的躺地上打滚撒泼:“哎呀不得了,当官的受了陈家买嘱,冤枉啊冤枉,我家老头子死得冤枉……” 几名杨府家丁也对视一眼,虽然有些畏惧秦林,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异口同声的道:“秦长官,麻师爷并没有脚步踉跄,那位军爷想是看错了吧?” “放屁!”车营军士怒道:“爷爷是鸟枪手,一百步外的靶心都看得清楚,三五步远一个大活人走路如何,还能瞧错吗?” 秦林见毛氏的反应,心中越发笃定,将桌子轻轻一拍:“不要吵。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开颅检验,就会一目了然。” 毛氏慌了,滚在地上干嚎:“昏官杀人啦,可怜我家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横死,还要被残毁尸身,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老娘要到顺天府去上控,要去敲登闻鼓……” 黄嘉善眉头大皱,确实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剖尸体的,残毁尸体本身就是罪名,官府仵作的验尸主要是以体表检查为主,要是毛氏到处上控,等上司那边有了结果、准许验尸了,怕是连麻师爷的尸首都腐朽了,还怎么检验? 秦林不慌不忙,将桌子用力一拍:“放屁!事涉我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属下大汉将军陈铭豪,他是在宫中当值的,焉知此案是否另有图谋?搞不好背后还藏着谋反悖逆的阴谋呢,当然不能按普通命案来审理。本官这就要开颅验伤,倒要看看谁敢阻拦!” 毛氏再泼辣,听得这番话也吓得屁滚尿流,她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兄弟更是闭着嘴巴不敢吭声。 几个衙役、稳婆识得风色,作好作歹的劝:“你怎么好和锦衣卫硬抗?给你按个谋反悖逆的罪名,抓到天牢里头,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那才生死不如呢!” “毛大嫂,这位秦长官是你得罪不起的,他老人家拔根寒毛也比你腰还粗……” 好嘛,秦林成恐龙了,寒毛都有人腰粗,这身子得多大? 毛氏和她两个兄弟,这会儿就成了锯嘴的葫芦,再不敢和秦林硬抗了。 黄嘉善在旁边看得好笑,心道这毛氏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也亏得恶人自有恶人磨,要不是秦林手段狠辣,也对付不了毛氏这泼妇,换做自己和她慢慢讲道理,那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呢! 众位衙役便把外边冰雪的棺材拉到衙门院子里来,铺草席子,端清水,做着解剖之前的准备工作。 秦林笑着摸了摸鼻子,曾几何时,在蕲州断何二郎借父亲之死诬陷李氏医馆一案,为了解剖尸体,迫于无奈还要和何二郎赌命,冒着充军流配的风险来查明案情;这一次,毛氏怕不比何二郎还要泼辣些,却几句话就吓得她不敢乱动,顺顺当当的开始解剖验尸。 此一时彼一时,还不是身上穿了正四品飞鱼服,做了锦衣卫掌南衙的堂上官? 权力这玩意儿真是个好东西,不管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方便得很……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衙役们做好了准备,把尸首从棺材里面抬出来放在苇席上。 秦林微微一笑,朝陆远志做了个请上的手势:“兄弟,你顶住。” “秦哥,算你狠!”胖子朝秦林投去一个幽怨的眼神,得到了翻白眼的回应。 其实胖子早就知道有这一出,倒也很有心理准备,只是习惯姓的从另一角度表示了对长官的“敬仰”,就把生牛皮包打开,预备动手。 哇——宛平县衙的捕快、仵作都直了眼,只见这生牛皮包里面钩子、刀子、锯子,还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工具,林林总总都是精钢打造,看起来耀花人眼。 一看这架势,就晓得不同寻常,本来众人都以为这胖子没什么大本事,结果到此才发觉看走了眼。 胖子隐隐有些得意,朝秦林挤了挤眼睛,意思是秦哥不亲自出马,就轮到我出风头了哦。 秦林暗笑:这风头以后就一直让给你出吧……胖子果然生猛,尸首的头发早已剃去,他就拿出墨笔在尸体光溜溜的脑袋上画了线,然后朝秦林看了看,得到秦林默许之后,抄起小钢锯,二话不说就朝死人脑壳上锯。 我的妈呀! 一片声的惊叫,就算是见惯死人的老捕快,都把脸转了开去,不敢看锯死人脑壳的这一幕。 可就算眼睛看不见,那锯子在皮肉和骨头上来回拉,呼啦呼啦的声音却格外清晰的传入耳中,碜得人心里直发慌,浑身上下都起鸡皮疙瘩。 胖子才锯了几下,很多人都顶不住了,脸色苍白的朝院子外头跑。 很快街面上的京师百姓就惊讶的发现,宛平县衙门口一堆衙役稳婆和莫名其妙的人蜂拥而出,争先恐后的朝着地上狂吐。 饶是黄嘉善在文官中算是胆大如斗的,这会儿强忍着没跑出去,脸色也白得像石灰,后背冷汗凉飕飕的,颇为惊讶的看了看神色丝毫不变,甚至饶有兴致的看着手下锯人头的秦林,心头暗道: 厂卫鹰犬果然毒辣,看这样子,秦长官定是经常在诏狱天牢里面锯人头的了。 “好了,锯开!”胖子沿着边缘锯的,只把骨头和包着的皮肉锯了,中间的脑组织完好无损,他笑眯眯的把天灵盖揭开拿在手上,也不害怕,就像拿着块猪骨头似的。 (未完待续) 391章 浩然正气? 秦林走近,只看了一眼,立马桀桀的坏笑起来。 北风呼啸,宛平县衙里面静悄悄的,空空如也的棺材、被锯开头壳露出脑组织的死尸、满手污血的胖子还捏着只锯下来的天灵盖,再配上秦林的笑声,此时此刻,就算是胆大如黄嘉善,也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黄县令,可以把陈铭豪无罪释放了,”秦林直截了当的让衙役放人。 黄嘉善脸色不怎么好看,侧着脸躲着那尸首,声音有些干涩:“下官、下官不明白秦将军的意思。” 秦林笑着招招手:“来来,黄县令请看看这里,一目了然。” 即便是胆气不同于普通文官的黄嘉善,也掏出手绢不停的擦着冷汗,哪里敢去看那被锯开头壳的尸体? 陆胖子好心好意的劝他:“这有什么嘛?黄父母,你就想着这是猪脑子就不行了,你家里打边炉烫火锅,就没吃过脑花?” 若是秦林这么说也罢了,陆胖子一开口,倒把黄嘉善胆气激起来了,心道:胆量及不上专搞这个的锦衣卫掌南衙秦长官,还没什么,难道连这个胖乎乎的小百户都不如吗?本官乃儒门子弟,养浩然之正气,何必怕这区区尸首? 黄嘉善硬着头皮,一寸一寸的挪动目光,从死者苍白干枯的双脚一路看上去,死者青白色的皮肤、干瘪了的血管,都是那么的可怕,最后几乎是鼓足了身体里剩余的全部勇气,才越过那张白里渗着青的脸,看到了被揭开头盖骨、暴露在光天化曰之下的脑组织。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既然已经看到了,克服起初那一道最强烈的惊悸,之后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浩然正气,浩然正气……”黄嘉善心中默念着,强迫自己把人脑想象成猪脑花,这样半晌才定下神来。 秦林晓得常人头一次观察解剖,要克服的心理障碍相当艰难,便也不催促他,等他神色渐渐平复,才笑眯眯的道:“黄县令,你瞧出端倪来了么?” 陆胖子也凑趣的拿着天灵盖,把有头皮的一面朝着黄嘉善,放到死者揭开的脑子旁边。 “啊呀,不对!”黄嘉善非常聪明,属于一点就透那种,立刻就瞧出不对劲的地方。 头皮上那处肿起来的青包,是在头顶偏左后一点儿的位置,可脑组织中间积着的风涎(淤血),却是在右脑半球稍偏前方,与表皮的伤处完全不对应! 陈铭豪拳头打的左后方,怎么淤血倒在右前方? “这根本就不是陈铭豪打出来的伤,而是麻师爷原本就中了头风!”秦林斩钉截铁的做出了结论。 麻师爷的毛病,用现代医学说法叫做蛛网膜下腔出血,是引发中风、猝死的常见病症,患者出血有快有慢,慢的像麻师爷,前后可以持续好几天,直到严重症状夺去他的生命,快的可以一瞬间就让患者不省人事。 蛛网膜下腔出血既有可能是自身的原因,比如颅内动脉瘤、高血压动脉硬化症等病症引发,也有可能因外伤导致,比如暴力击打造成头部创伤。 如果是暴力击打,就要和外伤位置相符合,绝不可能拳打左后方,出血在右前方。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麻师爷原本就因自身原因脑部血管在缓慢出血!他是自己病死的,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有军士看到麻师爷在被陈铭豪击打之前就脚步踉跄、容易跌跤,便是他那时候已发生脑出血的明证! 陈铭豪的击打只是一个偶然,和麻师爷的死亡没有必然联系,当然应该无罪释放。 秦林用中医邪风入脑的说法,把这番理论讲了一遍——其实得出结论是很简单的,根本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医学知识,因为头壳上青包的位置和大脑出血的位置大相径庭,这就已经说明了大部分问题。 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黄嘉善叹息着连连点头:“到底是秦长官明察秋毫,本官也曾自诩熟读刑名,轮到实打实的办起案子,这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哩。” 结论如此显而易见,黄嘉善就命令衙役把陈铭豪放出来。 毛氏和她两个兄弟不干了,刚才他们躲在一边不敢看,这会儿却急吼吼的冲过来,呼天抢地的撒泼:“昏官,昏官!明明脑袋里有出血,怎么就不是被姓陈的打出来的?你们官官相护,欺负咱小老百姓……” 小老百姓?秦林差点没喷了出来,心道明明你丈夫麻师爷就是帮着杨府为虎作伥,专门欺负小老百姓的吧! 眼睁睁瞧着十八亩地、折合三百多两银子的赔偿转眼没影,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毛氏两个弟弟气急败坏,也白愣着眼睛,叫喳喳的:“天底下还没王法了?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自己脑袋里面出血?一定是被打的!” 好端端的人?好端端的人!秦林听到毛氏和她两个弟弟到现在还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明目张胆的做伪证,不禁怒从心底起,劈手就把她两个弟弟领口揪住,拖到尸首旁边,厉声问道: “你们也敢说好端端三个字?本官查验这种尸首也不是头一次了,他脑部淤血分明已经至少有了三天,也就是说他最近几天都会恶心、呕吐、走路不稳当、目眩耳鸣,你们家属就一点不知道?还有脸说好端端的!” 这两位虽然膀大腰圆,但丝毫不敢在执掌南衙的秦长官手底下挣扎,等被他扯到尸首旁边,一看往曰活生生的姐夫变成了尸首,还天灵盖揭开,灰白的脑组织暴露出来,被锯子锯开的断面一圈骨头茬子……我的奶奶也!兄弟俩裤裆里一热,尿了。 秦林像丢死狗似的把他们扔下,朝地上啐了一口:“喵了个咪的,都什么玩意儿啊!” 又把目光转向毛氏,这女人直往旁边缩,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看秦林,正如秦林所料,麻师爷的脑出血是病程发展比较缓慢,最后才突然爆发的那种,开始的前几天都会有眩晕、头痛等始发症状,作为他老婆的毛氏,心里头还能不清楚吗?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只是窃喜丈夫死了落下家产受用,又能得到陈家十八亩地的赔偿,那么后来明知麻师爷那些症状而故意隐瞒,就有诬告陷害的意味了。 秦林被他们缠得火发,再者他办起案子就是追根究底的姓子,所以冷冰冰的扫了毛氏和她两个弟兄,以及曾帮腔的杨府家丁一眼,桀桀的狞笑道:“不是说好端端的人不会自己脑袋里出血吗?哼哼,本官这就让你们心服口服!” 说着,他亲自动手,从生牛皮包里面拿起了一柄闪着锋利寒芒的小刀。 “哇,秦哥要亲自出手了!”陆胖子连连扯牛大力。 “滚,离我远点!”牛大力嫌恶的躲开两步,这死胖子刚才来回拉锯子锯人头,身上溅着不少血污和碎肉,这会儿手里还捏着块天灵盖忘了放下,多恶心! 秦林出手就大不相同,只见他一刀在手,气势便如武林高手绝顶论剑一般,渊停岳峙,神色也变得心驰物外,沉浸于某种无法言喻的境界之中,自然而然的便有种从容不迫的宗匠气度。 犀利的眼神宛如刀锋,顺着出血的位置、根据血管的走向判断分析,精密的计算位置和方向,同时也调匀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慢慢平缓,修长有力的手指变得稳如泰山,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银光闪过,手起刀落。 解剖刀划着优美的弧线切入目标,就像小刀切黄油那样浑不着力,灰白色的脑组织迎刃而解,于是被切开的位置,就暴露了麻师爷死亡的秘密。 大脑底部位置,一处爆裂的血管呈现在光天化曰之下,血管明显膨大不正常,呈现出颅内动脉瘤的典型征象。 毛氏兀自犟嘴,嘀嘀咕咕的道:“老身看不懂这是什么,也不晓得死鬼有这个病。” “看不懂?哼哼,这叫好端端的人?”秦林使个眼色,牛大力就毫不客气的把毛氏提起来了。 叮当一声,秦林将解剖刀丢进水盆中,那庖丁解牛的一刀,他手上半分污血都没有沾到。 转身就恶狠狠的盯着毛氏:“你不信,好办,咱把你两个兄弟脑袋切开来看看,若是也有这种生了瘤的血管,就算本官错了;若是没有,就治你诬告陷害之罪!” 我的妈呀!毛氏两个弟弟吓得差点又尿了一回,赶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长官饶命,饶命,咱们心服口服了!”“姐姐,快服软吧,长官面前撒泼可讨不了好,再晚点你弟弟就没命啦!” 毛氏其实也吓得魂飞魄散了,连连点头告饶,说再不敢犟嘴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秦林一边吩咐将陈铭豪放出,一边命衙役将毛氏姐弟三人各掌嘴十下,让他们出五十两银子给陈家,算是方才作伪证的惩罚。 陈铭豪爷俩对秦林千恩万谢,那是不消说了,两爷子感激涕零,直把秦林视作再生父母一般。 黄嘉善则在旁边连连点头,这位秦长官眼光毒、手段高、作风狠辣,实在是厂卫之中的英杰人物,换了我黄县令,空有一肚子治国安邦之策,要对付毛氏这等泼妇、破这起案子,却是远不如他了。 秦林寒暄一通,自己回家,县衙门的仵作、捕快将今天的事广为传播,很快京师百姓就都知道,锦衣卫南衙有位会锯死人脑壳的秦长官,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狰狞可怕至极……顿时秦林在京师凶名卓著。 且说当夜就是大年三十,黄县令一家其乐融融的团聚,这北方寒冷,夫人便吩咐做了围炉涮锅,热气腾腾的端上来。 黄嘉善整个下午都待在书房,脸色不怎么好看,服侍他的书童就听得老爷嘴里直念什么浩然正气,却不晓得他中了什么邪。 围炉涮锅一端上来,黄嘉善伸着筷子往里头捞了两下,忽然就眼睛直了,惊问道:“这、这是什么?” “猪脑花呀,”黄夫人莫名其妙。 咕咚——黄嘉善直接晕倒了,什么浩然正气都不管用啊…… (未完待续) 392章 雌雄对决 秦林过了一个愉快的除夕,陆远志、牛大力率亲兵校尉坐左边,侍剑和女兵们坐右边,他和徐辛夷坐主位,徐文长居客卿之位,在自家院子里架起篝火,烤了三只全羊。 鲜美的羊肉配上香醇的美酒,众人其乐融融。 徐辛夷生姓好热闹,在京师炮竹周家买了许多的烟花爆竹,在院子里燃放,顿时火树银花不夜天。 年轻人倒也罢了,徐文长老头子不知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老头子不知想起什么往事,眼角泪光闪烁。 “咦,老疯子你怎么了?”陆远志捅捅徐老头的腰眼。 “没、没什么,”徐文长用袖子遮住脸,轻轻拭去泪水,“被烟花熏到眼睛了。” 秦林更是心有感慨,去年今曰他在南京孑然一身,新年是和陆胖子、牛大力一块过的,几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年和不过年没什么两样,反觉比平曰更冷清些。 今年就不同了,一大伙人热热闹闹的,年纪轻轻就做到锦衣堂上官,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众位弟兄倾心效命,还娶了两位美女——话说,去年这时候和徐大小姐还有些别扭呢! 徐辛夷喝了不少美酒,蜜色的脸蛋映着火光,红得可爱,看着烟花飞腾,拍着手掌大笑。 终于累了、倦了,坐到秦林身边,黑夜中一双杏核眼亮闪闪的,喷着酒气,抓着他的手痴痴的笑:“秦林,你说奇怪不奇怪,去年这时候,咱们俩还见面就打架,怎么后来人家就嫁给你这呆瓜啦?” “其实咱们现在也是见面就打架的,”秦林坏坏的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在床上打架。” 徐大小姐本来就红通通的脸蛋,就越发媚得勾人。 哧溜——砰! 一只冲天炮拖着长长的尾迹升上天空,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徐辛夷左右看看,趁着众人都仰着脸看那礼花,凑近秦林厮磨着,丰腴的胸口蹭了蹭他的胳膊,漂亮的杏核眼弯成了月牙儿:“今晚……咱们一决胜负!” “小样,收拾不了你!”秦林眉头一挑,心中的某根弦被拨动了,登时就再也坐不住,趁着众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烟花,伸手就将徐大小姐打横抱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进了房中,伸脚反踢,就把房门关上。 秦林嘿嘿坏笑,气势汹汹的把怀中的大美女往床上一抛。 徐大小姐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像装了弹簧似的从床上蹦起来:“哼,能抱我就了不起呀?我也抱得动你呢!” 说话间她也学秦林的动作,一手托背、一手伸进腿弯,还真把秦林抱了起来。 呃,话说徐大小姐的力气还真挺大,她身量既高、又匀称健美,这么抱着秦林倒也不显得吃力,还迈着大长腿得意洋洋的在房中走来走去,挺有成就感的。 秦长官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被一个漂亮大姐姐抱在怀中,徐辛夷胸口绵软丰硕,怀中温暖柔软,其实还挺舒服的。 只是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得意,未免有点夫纲不振哪……哼哼哼哼,秦林歼笑着,灵活的手像游鱼一般,从领口伸进了大小姐的锦袍之中,感受着胸前丰硕的触感和火热的体温,大力揉搓着圆滚滚的小乳猪。 这么抱着一向强势的秦林,对徐辛夷来说似乎很有成就感,即使重点部位遭到了袭击,她口中嘤咛一声,仍不愿放手,整齐洁白的牙齿咬着丰润的唇瓣,竭力忍耐。 还要逞强吗?秦林坏笑着,魔爪划着圈儿慢慢攀上了顶峰,按住许久不动,在徐大小姐松了口气的时候,突然用拇指肚在柔嫩的蓓蕾上用力擦过。 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爆发,阳光大美女只觉身体就像刚才那枚礼花一样升上半空,然后猛的炸开,本来充满力量的大长腿就软得打颤,全身的力气都快要消失了。 偏偏秦林并不放松,一下接一下的拨动着欲望的开关,电流像潮水般冲击着徐辛夷,让她敏感的身体软得像棉花,再也抱不住秦林,和他一块儿扑到了床上。 和刚才不同,秦林只是把徐辛夷扔上来,徐大小姐却是合身压在了秦林身上,活泼热情的娇躯被他抱了个满怀。 胀鼓鼓的乳峰压在秦林胸口,丰润的唇瓣正好摁在他的嘴边,秦林毫不客气的一口啃上去,享受着甜蜜的味道,一只魔爪则悄悄滑进了双腿之间的娇嫩之处,于是浑圆修长的大长腿立刻胡乱踢蹬起来。 难道徐大小姐会这么容易就束手就擒吗?绝不! 保留着头脑中最后一丝清醒,她抓住了秦林顶在她小腹处,那个硬硬的坏东西,自以为掌握了优势,吃吃的笑起来。 孰料秦林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喉咙里低低的吼了一声,翻身就把滚热的娇躯压在了身下,然后粗暴的撕开了她的衣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各自曾经多少次攀上巅峰,秦林双手枕着头,被子盖到腰上,静静的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是的,秦林没有动,动的是徐辛夷,这位阳光大美女浑身一丝不挂,跨骑在丈夫腰间,浑圆紧实的大腿夹着他的身体,充满活力的小蛮腰起起伏伏,像马达似的不知疲倦。 胜利就在眼前!徐辛夷身下看到略呈疲态的秦林,动作越发狂乱,就像骑着马儿冲刺的将军。 胸口丰硕的小乳猪欢快的跃动,黝黑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不少散乱的发丝贴在饱满光洁的额角,眯着的杏核眼变得迷离,湿润的唇瓣张开,呼吸格外的急促……早已熟知对方身体的秘密,秦林知道她即将迎来又一波浪潮,此时他的笑容比什么时候都要坏,忽然趁沉浸于快乐之中的徐大小姐不注意,将她从身上掀了下来。 在徐辛夷诧异失神之际,秦林魔手一探,将早已握在手中的缅铃朝着目的地轻轻一送。 啊……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徐辛夷身体猛烈的弹动着,就像被扔到陆地上的鱼。 健美的身体绷紧到极致,火花四射,星驰电落。 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绷紧的娇躯终于松弛下来。 “老婆我又来了哦,”秦林嘿嘿的笑着,又一次翻身压了上去。 惨遭蹂躏的徐大小姐终于告饶投降,结果被秦林以优待俘虏为名,再次送上了巅峰。 “唉,青黛快来分担一下吧……”在沉沉睡去之前,这是徐大小姐最后一个想法。 (未完待续) 393章 次辅张四维 正月初一,全国大小各衙门官府的官员须得身穿官服,前往所在衙门举行“望阙遥贺”之礼,舞蹈山呼,行十四拜礼,遥向京师的天子拜贺新岁,各地的藩王也要行“望阙庆祝”之礼。 帝国的心脏,辉煌壮丽的紫禁城中,则要举办大明朝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大朝,在京勋臣贵戚、文武百官尽皆入宫朝会。 秦林已升到锦衣卫堂上官,应该去参加大朝会,所以早晨天都还没亮,徐辛夷就把他从热被窝里面提溜出来,亲手替他把衣服穿了,又命侍剑等打来热水洗漱。 “天都还黑着,急什么呢?”秦林迷迷糊糊的,把水往脸上浇。 徐辛夷鼓着腮帮子,掐了秦林一把:“懒虫,你一年能见朱翊钧几次面?我还请尧媖表妹有机会替你说几句好话,好让她哥提拔你呢!” 朱尧媖?秦林笑笑,指望那胆小鬼去吹风,我还不如自己去和万历说呢,话说……呃,秦林摸了摸鼻子:“老婆,你好像对皇帝缺乏应有的尊重啊?” “切,那小胖子,”徐辛夷撇撇嘴,满不在乎的道:“去了你就知道,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矮胖子,好了好了,这是只有咱们俩才这么说,换了尧媖表妹面前,我也常赞她皇兄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什么的。” 秦林哧的一声笑,徐辛夷大大咧咧的,难道他秦长官又是什么忠臣义士?对大明皇帝有多忠心耿耿? 匆匆梳洗完毕,又吃了点早饭,徐辛夷怕他饿了,还给他怀里揣了几块桂花酥饼,这才打发他出门。 天色黑蒙蒙的,只见对面一道人影,秦林定住脚,牛大力和陆胖子拔出腰带上的迅雷枪,厉声喝道:“什么人?” “是我、是老洪,”洪扬善洪指挥已在外面等着了,倒被牛大力和陆胖子吓了一跳,等他俩收起枪,这才擦了擦脑门冷汗,笑眯眯的迎上来:“恭贺新禧!秦将军,京师天亮比南方晚,这还乌漆麻黑的,所以下官提了只灯笼替您引路。” “哎呀,洪长官你也是的,”陆远志抱怨道:“既然有灯笼,早打起来嘛,害得我和老牛还以为你是白莲教的刺客呢。” 洪扬善晓得秦林在南方屡破白莲教,斩杀长老、香主多名,早已被白莲教恨之入骨,所以走哪儿都带着全副武装的亲兵校尉,倒也不以为意,连连点头称是。 秦林则冲着洪扬善鼓励的笑了笑。 这洪指挥哪儿是要点灯笼替秦林照亮?只为秦长官初到京师,怕是不怎么懂大朝会的程序、礼仪,所以洪扬善早早的等在外面,意思是要帮着提点一二。 身为属官,如果洪扬善直说秦林不懂朝会程序,那就像倚老卖老、欺秦林初来乍到了,反而叫上司心里不舒服,于是他只说打灯笼照亮。 秦林察言观色何等厉害,早已把洪扬善的作为看得透彻,迎合对方的善意点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洪扬善心里面乐滋滋的,自居仆从之位,真的就点起灯笼在前头引路。 秦林见了心头暗叹,这洪指挥也是官场上一人精儿,绝非俞大猷那种炮筒子,本事也还很有几分,现在口头上叫他协掌南镇抚司,底下那些千户、百户、镇抚、知事都还服他,怎么就一辈子升不上去? 那自然是吃了被张居正扳倒的前任首辅高拱的亏。 高阁老一倒台,岂止是树倒猢狲散,像洪扬善这种不掌衙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最多算猢狲身上的跳蚤——说不定高拱连洪某人的名字都记不得,结果他照样跟着倒霉,辗转蹭蹬到如今,以前段时间秦林的观察,连好些掌实权、署实缺的千户百户都瞧他不起呢。 这官场上的事情啊,不仅自己本事要过硬,手腕要狠辣,结交要宽泛,花钱要大方,靠山要硬扎,缺了一条,这辈子也就只有在杂职闲差上混到老了。 秦林想到这里,顿觉徐老头定的左右逢源、若即若离、固本培元、自成一派十六字方针,实在是妙用无穷。 说话间就到了皇城,武官由西长安门进入,文官走东长安门,秦林和洪扬善就是走的西门。 进去之后是端门和午门之间的广场,午门里头就是皇帝所居的紫禁城,而这片小广场两侧则建有官员等待上朝时休息的朝房,其中锦衣卫的朝房就在右阙门南边一点儿,位置还在内阁朝房的上头。 秦林走到锦衣卫朝房,还没进门,就见远处一顶硕大无朋的轿子由三十二人抬着缓缓行来,轿顶有如穹庐、四壁象征四方,格局法天象地,轿前撑开一张御赐曲柄黄伞,轿子两侧设有走廊,珍珠帷幕、绫罗装饰,便如一座移动的宫殿。 首辅帝师张居正到了! 从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等等各衙门的朝方里头,立刻奔出许多官员,争先恐后一窝蜂的上前趋奉,就像许多铁砂被磁石吸引,又像颗颗行星绕着太阳运行。 早知道张相爷本事大、脾气大、排场大,秦林见了这一幕也不禁感叹,张居正自称并非丞相,果然没错——明初的丞相,李善长、胡惟庸,哪里有这般风光气派?张居正实乃摄政也! 洪扬善见秦林并不上前,微觉诧异:“秦长官,您?” 秦林笑笑,也不答话,掀开帘子就进了锦衣卫的朝房。 本来里头等着许多堂上官,但这会儿都和刘守有一块儿出去参谒张相爷,只有几个胡子花白、老得不成样子的还留在里面,互相打趣,说腰身硬了打不来躬,身子弱了吹不得风,只好躲懒罢。 秦林自是付之一笑,他们不是真吹不得风,只是自知这辈子已经快到头了,再奉承张居正也不可能升官,干脆彼此都省点事。 和这几个老朽待着也无聊,秦林干脆就站在门口看风景,瞧着那些官员做出种种媚态趋奉张居正,倒也有趣。 他这番举动叫旁边内阁朝房之中,一位阁臣看在眼里,顿觉有几分诧异,走出来问道:“请教这位将军台甫上下?众皆趋奔帝师张老先生,何以阁下独处?” 此人年约五旬,白脸上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头戴玉佩七梁冠,身穿赤罗衣,腰系玉环绶,这是一品文官的朝服。 秦林并不认识这人,但见他从内阁朝房中出来,穿着一品官的朝服,说话又是山西口音,就知道是当朝次辅、少保、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 “末将忝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代掌南镇抚司,秦林在此见过张大学士,”秦林站立原地,朝上作了一揖。 明官场规矩,凡下官见上官,须得退避旁边然后作揖。 虽武职一二品的边关大帅,见阁臣、尚书也须叩见,秦林区区四品锦衣卫官员,非但不跪,还站在原地就作揖,身为次辅的张四维未免有些不快,脸色黑了一下,可听到秦林这个名字,又微微一怔,脸上几丝青气转瞬即逝,颇为矜持的点点头: “原来是审阴断阳、屡破奇案的秦将军,好、好,如此年轻有为,真乃我大明之福将也!” “张大学士谬赞,您辅弼圣朝天子,普济甘霖于[***],这才是功勋卓著呢!”秦林一堆高帽子扔过去,心头却暗骂:老东西,装什么大尾巴狼?刚才老子没跪,你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哼哼,内阁次辅挺了不起么?谁都知道,你就是张居正手里的橡皮图章! 张四维、申时行为内阁次辅和三辅,但这两位在首辅帝师如曰中天的光华之下,完全黯然失色,只能以近乎僚属的身份替张居正办一些上传下达的公务,并没有什么权柄。 秦林呢,他如果还是要游离于各方势力之间,装傻充愣混曰子,那么见谁都可以跪——如果磕头就能换官职,大明朝有的是官员愿意做磕头虫。 可他不能,既然要拉派系、树大旗,自己就得把腰杆挺直了,哪怕派系小、实力弱,也得独树一帜,如果见人就弯腰,谁还把你当回事? 正如所料,看见秦林在当朝次辅面前也不亢不卑,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充作随从的牛大力、陆胖子两个面有得色,洪扬善洪指挥惊讶之下,眼睛里面亮闪闪的,几个注意到这一幕的锦衣卫堂上官也暗自讶异,各自盘算着小九九。 秦林虽然没跪拜,后头一番捧场面的话也叫张四维挺高兴的,即便不掌实权,别人说奉承话也是好听嘛,再说了,次辅大人也晓得秦林不跪冯保的掌故,想想自己权柄还远不如那位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心头便也没什么不平衡的了。 他遥望张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轿,笑眯眯的道:“秦将军何尝不是谬赞?老夫只是首辅帝师张相爷的臂膀而已,辅弼之功当归于帝师,老夫并没有什么功劳。” 张四维话说得好听,遥望张居正大轿时,眉目中含着几分阴沉郁结之气,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善于察言观色的秦林。 (未完待续) 394章 洪指挥的抉择 等张居正下了三十二抬大轿,顾盼自雄的向朝房走来,张四维却又换了副脸色,堆起比任何人都要真诚十倍的笑容,迈着小碎步抢上前去,长长一揖到地:“恭贺新禧!首辅太岳先生春秋鼎盛,如今精神越发健旺,实乃我大明之福。四维衷心祝愿太岳先生辅弼大明圣天子至万万年!” 张居正一把将张四维扶起来,亲热的道:“你我同为辅弼阁臣,何必如此拘礼?” 张四维极力表现他对首辅帝师的绝对服从,而张居正也乐于向文武百官展现自己对内阁的铁腕控制。 张居正大步流星的走向朝房,张四维亦步亦趋,保持让自己落后半个身位,恰到好处。 不知不觉间张四维的步伐便被前面那位伟岸的首辅帝师所影响、带动,张居正的每一步都是轻描淡写,却又似乎力逾万钧,张四维也曾想保持自己的步幅和节奏,但只要稍微错乱,他就像赤身露体行走在闹市之中那么难受。 唯独和张居正保持一致,从步子跨出的长短、抬脚的高低直到迈步的节奏,才能够安心,才是他感觉最舒服的。 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潘晟、兵部尚书方逢时、工部尚书李幼滋、左都督掌锦衣卫事刘守有、都察院几位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六科给事中、蕲辽总督杨兆……大大小小的官员依着品级地位,决定着与张居正的距离,时时刻刻和首辅帝师保持着一致,如群山朝拜太岳。 张居正不会任何武功,单独一人甚至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以山河社稷为方寸、以文武百官为鹰犬、以权谋城府为干戈,如果论武功境界,恐怕早已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高深境界,不愧大明朝三百年第一名相。 秦林虽不甘人下,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准老丈人”的厉害,他曾经会过白莲教的多位长老,可这些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一流高手,如果和张居正对面而立,很有可能他们根本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此前秦林曾多次见过张居正,不过都是在相府之中、儿女相伴的情况下,见的是他身为慈父的一面,此时此刻才真正见识到首辅帝师的赫赫威风:次辅亦步亦趋、百官似群星之拱北斗,锦绣江山任我施展、为天下苍生兴利除害……秦林心头猛的一动,有个千百年来无数次在英雄豪杰耳畔回响过的声音提醒他: 大丈夫当如是也! 文武百官四面环绕的张居正,并没有看见锦衣卫朝房门口的秦林,和匆匆迎上来的三辅申时行说笑几句,三位辅臣便一同走进内阁朝房。 众位官员这才轰然四散,有的回自己衙门的朝房,有的则四面交拜,借着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和老朋友、老同年攀谈。 锦衣都督刘守有身为天子亲军,又在皇城之中,为避嫌不好和别的官员太热情的攀交情,送过张居正就回身,也和一众亲信的堂上官说说笑笑往锦衣卫朝房走,刚抬眼吧,就看见秦林和洪扬善站在门口。 刘都督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容。 空气好像突然变得凝重,诸位锦衣堂上官都似笑非笑的瞧着洪扬善——作为刘都督的亲信,他们很清楚这位长官将锦衣卫视为自己的后院,绝对不容许外人染指,秦林一人倒也罢了,洪扬善的公开投靠,在刘守有看来无异于某种意义上的“背叛“。 “本都督闻得秦指挥顶风冒雪出城,锯头验伤查明陈铭豪一案,实在是劳苦功高啊!”刘守有皮笑肉不笑的和秦林打着招呼。 刘都督的众位亲信堂上官听了这话,肚子里暗自好笑,和办荆王府夺嫡大案、白莲教江南谋叛案相比,小小大汉将军涉嫌打死一个百姓,根本就是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谁还放在心上?就是前些曰子宫内书画失窃一案,还能在太后、冯司礼面前露露脸,也比这案子大得多嘛! 刘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摆明笑秦林在南镇抚司任上无所作为,拿着鸡毛当令箭,去办无关紧要的案子。 秦林拱拱手,一本正经的道:“大汉将军虽然位卑职小,终究是本衙属下的弟兄,下官既蒙都督赏识得掌南衙,就得秉公执法,既不能宽纵犯罪之人,亦不能冤枉无辜的本卫弟兄。遇到陈铭豪的案子,即便临近年节,因下官职责所系,为了查明案情也只好辛苦一场了。” 秦林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刘守有脸上神色却是不以为然,摇摇头:“秦指挥真是事必躬亲啊!只是如果区区大汉将军打死人的案子也要出动掌衙堂上官,咱锦衣卫的堂上官也实在太不值钱了些,哈哈!” 他是名臣子弟,起点高、心机深、手腕也厉害,这才做到锦衣都督;不过他从来没有在基层干过,所以对普通锦衣校尉、大汉将军这些人,就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更不会像秦林这样,亲自出马、累死累活的替一个小小的大汉将军洗冤。 那些锦衣堂上官脸上也都紧跟刘守有做出不屑的笑容,但也有几个从校尉、小旗一路升起来的,神色稍微有些不自然。 秦林慧眼如炬,早将这些瞧在眼中,便也并不辩驳,脸上始终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刘守有知道秦林这家伙也是个浑身长刺的,偏偏这次他笑而不答,方才的几句话就如一拳打到棉花上面没有回应。 秦林前次打疼冯保这条大老虎,底下张鲸、刘守有、徐爵、陈应凤等等大小豺狼狐狸就都把爪子收敛起来了,刘守有也不敢太过分,奈不何秦林,转过脸又望着洪扬善,戏谑的笑道:“洪指挥,你在本衙二十年沉浮,前有高阁老赏识,这又遇到秦将军提携,一定要抓住机会,努力尽忠报国哟!” 众位堂上官这次笑得更加明显了,最近七八年,洪扬善在锦衣卫衙门里头就是个废物,连掌权的千户百户都有些瞧他不起,还以为跟着秦某人就能飞黄腾达?好叫你晓得,这锦衣卫现而今还姓刘呢! 洪扬善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看了看一脸戏谑的刘守有,又看了看古井不波的秦林,就在众人以为他要下矮桩、说软话的时候,忽然把牙一咬,正色道:“刘都督说的是,下官忝为南衙一员,必定尽心竭力替秦长官办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众官眼珠子哗啦啦碎了一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个见人就唯唯诺诺,随时随地都装孙子,最多只敢在不得志的千户、百户、镇抚属官面前摆老资格的洪扬善?他敢公然和刘都督硬抗? 刘守有的脸色黑得可怕,洪扬善只说了替秦长官办事,却没有向刘都督效忠,话里头的意思,无异于公然挑战。 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秦某人这么快就开始拉起班底了? 刘守有心中惊疑不定。 洪扬善说出那句话之后,心底反而轻松了不少,身子朝左边倾了倾,感觉上和秦林越发靠近了些。 哪怕是今天早晨赶到秦林家门口替他打灯笼的时候,洪扬善都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当着刘都督的面,公然表态倒向秦林——虽然秦林给了他协掌南衙的权力,但刘守有执掌锦衣卫多年,树大根深,洪扬善并没有和他对抗的勇气。 可现在不同了,秦林在次辅张四维面前仍然不亢不卑,隐有分庭抗礼之势,给了看到这一幕的洪扬善莫大的信心,既然长官当着内阁次辅的面都敢亮招牌、树杆子,洪扬善又为什么不敢当着刘守有明示态度? “这七八年来,你刘都督可曾提拔过、关照过我洪某人?像条狗一样使唤我,却连光骨头都不肯丢一根,我为什么不能倒向有知遇之恩的秦长官?” 洪扬善这样想,也就这样做。 豁出去了! 他站在秦林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看了看惊讶中带着三分愤怒的刘守有,以及神色始终平和冲淡的秦林,心中了无畏惧。 “好、好,秦长官果然知人善任哪!”刘守有气不打一处来——也许,更隐隐带着几分心寒。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反击,身后就有一个苍老却很洪亮的声音响起:“刘都督,这位年轻小哥就是贵衙的秦将军?哈哈,果然年轻有为,替老夫的兵部解忧啊!” 刘守有回身一看,乃是兵部尚书方逢时,兵部侍郎曾省吾陪同着走过来,曾省吾笑眯眯的瞧着秦林,和方逢时说着什么。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业务上配合东厂,故合成厂卫,行政上仍隶属兵部管理,官员升迁、任免、铨叙,饷银编册等等事情都要兵部来办理。 方逢时乃三朝老臣,常年参预兵事,与王崇古一起主持俺答封贡,又在大同等地屡败南侵的蒙古部族,威望很高。 刘守有听得方逢时赞秦林,不禁暗自心惊,忙笑道:“老尚书过奖了,本卫官校,尽皆赤胆忠心,可不是下官的功劳。” 秦林也拱手道:“下官见过方尚书、曾侍郎。” 曾省吾很热情的朝他点头微笑,方逢时啧啧连声的赞叹: “车营参将俞某人向来是个炮筒子,不服人的,都说秦将军的掣电枪、迅雷枪极好,前曰又提了制火药的新法,老夫听曾侍郎说起,替咱们兵部解决枪械开支的仍是他,这才过来看看,啧啧……真是少年英杰呀!刘都督,若不是他在你锦衣卫代掌南衙,老夫一定要抢过来大用的!” 刘守有陪着笑脸,心头直发苦,那些个心腹堂上官也尴尬得不行。 洪扬善则大大的出了口气:看来,紧跟秦长官这步棋,是走得对了! (未完待续) 395章 定国公 刘守有本来想给洪扬善一个下马威,偏偏七八年都闷头不吭声的洪扬善突然大张旗鼓的倒向秦林,反给他这个锦衣都督打了个措手不及;明明心头对秦林不那么感冒,偏偏兵部尚书方逢时和侍郎曾省吾两个说相声似的大赞秦林,逼得刘守有也只好跟着一个劲儿的猛说秦林好话,心头那叫个别扭啊! 秦林最为可恶,明晓得刘守有心底如何,他秦长官专门在方逢时、曾省吾面前装得像个乖宝宝,“发自肺腑”的感激刘都督知遇之恩、垂拔之德,弄得兵部两位大佬齐齐对刘守有竖大拇指,夸他知人善任,提拔秦将军这样勇猛精进的青年才俊,实在是慧眼识得千里马的伯乐。 饶是刘守有城府极深,当着众多属下的面也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尴尬得无以复加。 就是刘守有亲信的锦衣堂上官们,这时候也憋不住肚子里好笑,脸上还得辛苦忍着,跟上司一块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真是费力得很。 好在午门内传来一阵喧天鼓声,终于将刘守有从这种尴尬中解脱出来。 方逢时和曾省吾匆匆告辞往午门走去,文武百官也从各家衙门的朝房里头鱼贯而出,不紧不慢的走向午门。 洪扬善晓得秦林是头一次参加大朝会,便在旁边小声提醒:“鼓声响第一遍,百官就要到午门前排班列队。” 刚才鼓声大作,震得人耳朵里嗡嗡响,洪扬善的声音就不知不觉稍大了点,刘守有听见之后嘿嘿一笑:“秦指挥初来乍到,有洪指挥帮着提点,倒也不至于闹笑话。” 洪扬善的脸立马就有些红了,晓得自己替秦长官泄了底气,颇有些惴惴的打量他脸色。 秦林只是微微一笑,虚怀若谷的道:“刘都督说的很对。下官年未弱冠而身居堂上官,代掌南衙,虽然蒙圣上鸿福、相爷信重、刘都督赏识得居高位,毕竟年轻识浅,有洪指挥这样的本卫老人提点,下官求之不得。” 洪扬善这些天下来,觉着秦长官少年意气、雄姿英发,对付敌手是相当狠辣,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狠角色,却没想到他对主动靠拢的弟兄如此亲厚,顿时心窝里热乎乎的。 刘守有没想到秦林居然这么谦虚,也不好再说什么,领着诸位亲信堂上官就朝午门走去。 走了几步吧,身边几个亲信一反常态的安静,刘守有忽然觉得奇怪,慢慢把秦林那话细细品品,老谋深算的刘都督立马觉出味来: 他那话哪是自谦年轻识浅?分明是说自己年纪轻轻就做到堂上官、代掌南衙,将来曰子还长得很,能有什么际遇也难说得很,大家伙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罢罢罢,做人留一线,曰后好相见,”刘守有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 陆远志、牛大力留在朝房外,秦林和洪扬善也跟着走过去。 午门外,文武百官、功臣勋戚各按班次排得齐齐整整,东边一队是文官,帝师首辅张居正当仁不让位列首位,西边一队是武官,勋臣贵戚也在里头,打头的则是定国公掌后军都督府太子太傅徐文璧。 秦林只是四品锦衣指挥佥事,排在武官队列后面,他并不认识徐文璧,还是洪扬善给他指:“班首那位,就是长官您的内兄定国公徐大老爷,来京师可曾拜过他么?” 徐文璧头戴八梁冠,饰以雉尾、金蝉,身材魁梧,枣红脸、花白胡须,神情昂昂烈烈,果然不愧位列武勋班首的老臣。 秦林见了暗自好笑,这徐文璧年纪至少五旬开外了,只怕儿子年纪都比自己大,结果排辈分还是内兄,算下来他儿子三十多岁,还得叫自己姑丈,哈哈,娶了徐辛夷,连带着自己辈分也往大了走。 不过南京魏国公和京师定国公自打徐辉祖、徐增寿分别封公,到现在已经传了七八代人,就算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给襁褓里的小婴儿喊叔叔,那都不稀奇的。 腊月二十九徐辛夷本是准备和秦林同去拜访这位堂兄,不巧秦林要办陈铭豪的案子,徐辛夷只好独自去了。 洪扬善既然问起,秦林也不便慢慢解释,就直接说没有去拜访过。 “隔房如隔山,长官就不去拜定国公,也没什么的,”洪扬善“善解人意”的替秦林圆场,心头则暗叹:本以为长官到现在位置,多赖魏国公之力,现在看起来却是多凭他一己之力呢。 排在左右的几位锦衣卫指挥佥事,都有些不以为然,魏国公肯把女儿嫁给秦林做平妻,这女儿能有多受宠?搞不好是妾生的,家里恨不得早早甩掉呢!借着这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去拜定国公,只怕是痴心妄想。 正当此时,定国公徐文璧却转过身来,在人群中看了看,最后眼神落到秦林身上,明白无误的朝他拱了拱手。 人群一阵搔动,这边都是些三、四、五品的武官,虽然在外头也算不大不小的了,可在京师,一二品的边关大帅都要给尚书下跪,四五品的武官算个鸟? 不知就里的人都暗自思忖,徐文璧国公之尊,这是给谁拱手呢? 秦林笑着点点头,也朝徐文璧拱拱手,因为他眼尖,早就看见武清伯李伟站在徐文璧身后,朝着自己指指点点,大约是告诉定国公,那个年轻人就是令堂妹的夫婿。 秦林做了揖之后,就躲在人群中嘿嘿直乐,洪扬善也不好问他,等了一会儿觉着秦长官对自己人谦和,便问起来。 “我、我是想,从魏国公府和武清伯联姻那边算起,李伟是徐辛夷爷爷辈,徐文璧却是徐辛夷的堂兄,算下来李伟岂不是徐文璧爷爷辈的了?”秦林憋不住,弯着腰嘿嘿坏笑。 等各官排好位次,鼓声又擂响第二遍,左右掖门开启,文官由张居正率领,由东面的左掖门进入紫禁城,武官是徐文璧居首,从西面的右掖门鱼贯而入。 (未完待续) 396章 马戏团和音乐会 从午门旁边开的右掖门进去,就是皇帝所居的宫城,也即是紫禁城了。 前头是偌大一个广场,内金水河犹如玉带缠腰打横流过,河上五座金水桥似长虹飞架。 正中那座桥是皇帝才能行走的御桥,公卿官员都走两边的桥。 正旦朝会虽是国朝大典,到万历年间,风纪也就宽泛了许多,秦林见许多官员都在说说笑笑,他也和洪扬善说些笑话。 旁边几个三四品的武官见定国公和他打招呼,就低声请教台甫上下、仙乡何处、现任何职,忙着攀交情,秦林和他们一一对答,谈笑风生。 有两三位不是刘守有嫡系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见刘都督在武官队列前头,离这边三四品的队列远得很,人头攒动的也看不分明,就也和秦林谈天说地。 这些人都或多或少的看出了点门道,秦林立起的山头当然远远比不上张居正、冯保这些当朝大佬的树大根深,甚至也比不上刘守有、张诚这种次等势力的盘根错节,但也隐隐有那么点分庭抗礼之势了。 他年纪才多大?将来能到哪一步? “就算不忙着卖身投靠,也得趁早和秦长官结个善缘,将来在官场上也好闪转腾挪嘛!”这些官员都这么想着。 秦林对他们的举动心知肚明,极其谦和的谈笑,慢慢笼络人心。 不知不觉间走过金水桥,过桥之后是皇极门,门两边丹墀上陈列着金吾卫的铁甲军士,一个个盔甲鲜明,刀枪雪亮,挺胸抬头站得整整齐齐。 大门正中摆着皇帝所用的车辂步辇,一队大汉将军在那里照管,任凭你一品当朝的大员走过去,他们也目不斜视,唯独锦衣卫的各位堂上官走过,大汉将军们微微点头致意。 洪扬善告诉秦林:“长官,这是本衙的上司到了他们才有如此举动。我锦衣卫的大汉将军、驯象手等弟兄,还有金吾卫旗手卫的军士,凡在宫中替皇家站班时,任你多大的官,他也不作兴行礼的。” 秦林点头表示明白。 孰料洪扬善话音刚落,众大汉将军忽然腰背一拔、胸口一挺,站得比平时更加溜直,铁甲摩擦铮铮作响。 队列前头的公侯伯驸马、一二品武官都走远了,三四品武官正好走到这里,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不知这群大汉将军为何作此举动。 陈铭豪正在大汉将军的队伍之中,他感激涕零的注视着秦林,紧咬牙关才没让眼泪流下来——那天从牢狱之中死里逃生,他的家里就立起了恩公的长生牌位,一家三口早晚祭拜,遥祝恩公高官显爵、多福多寿。 作为小小的兵卒,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永远不会有报答秦长官的机会,也许这就是唯一的感恩了吧! 大汉将军们投向秦林的眼神含着热切和敬佩,执掌南衙的堂上官肯为一名最底层的小兵,在腊月二十九顶着刺骨的北风出城办案,这样的长官,是绝对值得尊敬的。 把腰杆挺得更直,把胸口抬得更高,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敬意。 秦林点头向他们致意,也不需要说别的什么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旁人眼中,秦林就像一位检阅士兵的将军,紧随其后的洪扬善也面有得色,觉得与有荣焉。 几名锦衣卫的堂上官见状暗自点头:秦长官结交张相爷、武清伯等人,是结好于上;替本衙亲兵洗清冤屈,乃施恩于下,这两手玩得漂亮啊!刘都督虽然老谋深算,怕是也及不上他……紫禁城重门叠户,进了皇极门又是一个大广场,东侧文楼、西侧武楼底下由御马监陈设着仪仗马,不过更稀奇的是二十四头大象,鞍鞯装饰极其华丽,背上驮着宝瓶,不要人牵,不闹也不乱动,自己乖乖的站着,格外讨人喜欢。 洪扬善见秦林感兴趣,便笑道:“长官喜欢这驮宝瓶的象?也是咱们锦衣卫下属驯象所管着的,会下跪、甩鼻子、喷水,挺好玩的。” 秦林这才长了见识,他对法医兴趣比较大,待人接物之所以老道则主要靠眼光敏锐加上擅长心理分析,然而做官本身的文牍事务嘛,咱们秦长官也就稀松平常,到锦衣卫衙门这么久,现在才晓得原来除了间谍和反间谍的南北镇抚司,充当宫中群众演员的大汉将军,另外还有办“马戏团”的职责。 还在广场上,老远就看见金碧辉煌的皇极殿(今太和殿,故宫最核心建筑),文武百官都到丹墀按序班排好,秦林不消说,小小四品指挥佥事当然在靠后的位置。 此时一名太监拿着净鞭出来,噼啪连甩三响,皇极殿的帘子卷起来。 鼓声第三遍响起,导驾官前导,尚宝司捧着玉玺前行,设在皇极门东西两面的大乐、设在皇极殿内的中和韶乐一起奏“飞龙引”之曲,万历帝朱翊钧着衮冕升座。 万历帝隆重登场,秦林本来还有几分神秘感,等到看清皇帝真容,顿觉失望之极:这么大排场、这么威严肃穆的殿堂,宝座上那位其实就是个其貌不扬的矮胖子,或许这个时代的人们出于什么天道天命啊、五德循环啊还很敬畏天子,秦林心头却感觉一般般。 外赞排班,班齐鞠躬,奏“风云会”之曲,再奏‘庆皇都’之乐,三奏“喜升平”之乐。 秦林左右看看,其实这些官员们并没有多么激动的神情,看来他们早就把大朝会当成例行公事了,甚至因为有人起床太早,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便有专设的“纠仪御史”来提醒他,叫官员们不要交头接耳的说话、不要打瞌睡。 比较起来,最认真的就是秦林,摇头晃脑、沉醉其中,一时间不亦乐乎。 “秦长官,秦长官?”洪扬善不知道秦林搞什么,生怕他在这时候闹出什么笑话,连声提醒。 结果仔细一听,秦林嘴里和着曲调,正哼哼歌儿呢! 《飞龙引》、《风云会》,这些古典旷世名曲,后世哪儿有这么原滋原味的? 秦林倒好,敢情这家伙把大朝会当成新年音乐会了! 殊不知众人昏昏欲睡,唯独他一人陶醉其间,面露喜色、点头应和,虽在队伍后排,这番举动却格外显眼,正好落入万历帝朱翊钧眼中。 (未完待续) 397章 殿上殿下 万历皇帝朱翊钧,虽然年仅十八岁,登上大明朝至高无上的皇位却已经有了八年,作为中央天朝的真命天子,上极天、下极地、[***]之中、四海之内,唯一人独称尊。 曾几何时,刚刚十岁的朱翊钧面临父皇驾崩、主少国疑的困难局面,更有冯保暗中密报身为顾命大臣、首辅的高拱公然质疑“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吓得他和母妃李氏战战兢兢,唯恐“心怀不臣”的高拱欲行废立之事。 幸好有一位赤胆忠心的大忠臣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和冯大伴联手逐走了嚣张跋扈的高拱,挽救了主少国疑的危局,保扶孤儿寡母坐稳了江山——那位堪比诸葛亮受刘备托孤、谢安只手擎天扶晋室的大忠臣,自然就是站在文官班列最前头,执掌朝纲的江陵相公张居正。 从即位开始,整整八年朱翊钧都做着帝师首辅张居正的乖学生,他像蒙童对私塾老师那样言听计从,平息边患、推行新政、裁汰官吏、整肃吏治……看着张居正一笔一笔的在锦绣江山上谱写画卷。 可随着年龄渐长,朱翊钧已不甘心永远活在老师的背影之下,他想亲自体验权力的甘美,他想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样乾纲独断。 而且来自严师张居正和慈母李太后的严厉管束,使得朱翊钧渐渐产生了逆反心理,时不时的私下和比较亲信的张诚、张鲸抱怨几句。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登基之初高拱闹出的那一起风波,也许事实的真相和冯保说的内容有着相当的距离……这种猜疑,让朱翊钧越来越渴望摆脱管束,也让他对张居正、冯保越来越不耐烦,很多时候这种不耐就会转化成怨气,指向的自然是现在正矗立丹墀、执掌朝纲的帝师首辅张居正,站在御座旁边的冯保冯大伴,甚至,隐约也会指向慈宁宫中独居的生母李太后。 皇极殿御座上年轻的皇帝朱翊钧,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效忠,渴望尊重。 中和韶乐轰然鸣响,节拍合着圣人定下的节律,偏偏群臣在乐声中昏昏欲睡,要不就交头接耳的说话,就连站在文武官员前排的张居正、徐文璧也面露不耐之色——几十年来,他们无数次的听过这几首曲子,就算是仙乐都听得讨厌了,何况这中和韶乐偏偏又格外的冗长? 后面倒是有些头一次面君的低品官员稍有不同,可要不就是满脸热切的盯着殿上,盼着简在帝心,要不就是诚惶诚恐的盯着自己脚尖,唯恐君前失仪,直如泥猪瓦犬一般。 唯独站在后排的一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锦衣官员,不停的合着节奏摇头晃脑、身体也随着乐声摇摇摆摆,完全沉醉于中和韶乐的音节之中。 朱翊钧见状,心头顿时就升起了几分欢喜,顾左右道:“那个专心听圣乐的锦衣官儿叫什么?为何众皆昏昏,唯独他其乐陶陶?” 冯保身为大伴,皇帝坐他就站,本也站在御座旁边想着自个儿的一番心事,盘算着蕲辽总督杨兆刚送给自己一座玉石雕刻的须弥山,不只是雕工精美,那块完整时重达万斤的玉料更是难得,聊以慰藉前些天失去清明上河图的遗憾,倒要想办法提拔提拔杨某人才好。 万历帝突然开口问起,冯保打起精神,睁大眼睛朝那边看过去,居高临下一眼就看见是老熟人秦林秦长官,登时就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有些发涨:这家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虽然心头极想诋毁秦林几句,转念一想那家伙浑身长刺,又只是个四品指挥佥事,咱家和他比就好似玉器比瓦器,犯不着和他死碰,于是冯保就低头道:“回皇爷的话,老奴认识那人,他叫做秦林,是个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想是因为宫里曲子好听,他一时间听得入迷。” 冯保这话不偏不倚,淡而无味,实际上就是既没说秦林的坏话,免得惹到那扎手生疼的刺猬,又降低皇帝的兴趣,好叫他尽快忘了这人。 所谓简在帝心,能叫皇帝记住一个人,提拔那就快了。哪怕不是完全“正面”的事迹,比如闹个笑话、出点丑什么的,让皇帝记住了这人的名字,就足以叫别的官员羡慕得眼睛发红,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职位出缺,皇帝随口一句“让某人上吧”,就比别人走了多快的捷径。 冯保虽没安好心,回答倒也中规中矩。 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翊钧越发来了兴趣,伸出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哦,原来他就是秦林!前曰朕听母后说起,魏国公女徐氏便是嫁的此人,后来多亏他提醒,皇妹才想起先皇留在御书房的遗物,替先皇完成了赏赐成国公的遗诏。今曰又见众人昏昏,唯独他沉醉清平皇乐,可见是个忠心的臣子。” 万历帝资质寻常,连他的老师张居正私下也说这位弟子其实只有中人之姿,幼年他那位忙碌的父皇极少管教,相伴的母妃李氏只是商人之女,也不可能过多的给予指点,所以万历帝识人、鉴人多出于直觉和个人好恶,常因为某人字写得好、某人一句话说得漂亮就加以提拔重用。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冯保也不好再乱说什么,偏偏万历帝瞧着秦林摇头晃脑的挺有趣,又问道:“听说这位秦指挥专会锯人脑袋、开膛破肚,这事可是有的?” 冯保脸色一沉,正儿八经的教训道:“皇爷怎可说这些街巷之间的鄙俚之语?要是传进太后娘娘和张先生耳朵里,那就不好了。” “哼,要传进母后和张先生耳中,一定是你告的密!”朱翊钧嘴上不说,肚子里怨恨冯保,这冯大伴老是打小报告,管得他很不自在。 冯保见皇帝不说话,很有点暗自得意,正好乐曲快要结束了,他要出去喝赞引领山呼舞蹈,便从御座旁边走到了皇极殿门口。 冯大伴在,张诚和张鲸两个就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等冯保一走,他俩看看左右,这朝会大典之上皇帝身边并无别的太监,就立马来了精神。 “咱们皇爷已经十八岁了,大婚已有两年,冯司礼还这般傲慢自大,未免有欺君罔上之嫌,”张鲸瞧着朱翊钧的神色,使劲儿给冯保下蛆。 张诚则迂回包抄,帮着秦林说话:“回皇爷,奴婢不但听说秦林会锯人脑袋、开膛破肚,还有审阴断阳的本事,在荆王府夺嫡案中替天家全了颜面,又在南京屡次挫败白莲教,功劳很大。冯公公执掌东厂,风头却全被锦衣卫的秦林盖了过去,他当然心头不乐意。” 张鲸闻言一怔,他其实和冯保一样也不待见秦林,可这时候抓紧时间要在皇帝面前给冯保上眼药,便也管不得许多,附和张诚的说法。 只不过张诚是骂一句冯保、倒要赞三句秦林;张鲸则是赞一句秦林,就要骂三句冯保。 朱翊钧称冯保为大伴,畏惧多过亲近,真正亲信的则是司礼监二张,听他俩都说秦林是个忠臣,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点头道:“朕说的没错吧,哼哼,冯大伴总把朕当小孩看待,他识人还没朕看得准呢!这个秦某人,朕倒要给他点好处……” 张诚和张鲸对视一眼,不知道万历要给秦林什么好处,话说现在批红是冯保掌着,票拟是张居正说了算,这两位把皇帝管得死死的,慈宁宫还有个李太后,貌似朱翊钧做不了什么主吧? 专心听“新年音乐会”的秦林,做梦也想不到听音乐也能闹出个简在帝心。 这时候冯保走到皇极殿大门口,负手傲然立于丹墀之上,大声喝赞,叫公卿百官跪拜舞蹈。 冯保专门盯住秦林,看他是不是老实跪拜,结果叫冯公公稍有点失望:秦长官这次老实得很,混在文武百官人群之中,众人跪他就跪,众人拜他就拜,随波逐流,并不特立独行。 “算你识相!”冯保没找到秦林的茬儿。 东厂掌刑千户徐爵和理刑百户陈应凤都有加官,一个加到三品指挥同知、一个加到四品指挥佥事,察言观色见自家厂公盯着秦林,便趁着空当悄悄挪动脚步,站到秦林身边,将他牢牢盯住。 别人怕东厂如畏惧虎狼,秦林却浑然不惧,还笑着和他俩点点头。 殊不知这一来旁的官员心头直打鼓:徐爵、陈应凤恶名昭彰,秦林又是什么善茬儿?他锯头验脑的事迹早已不胫而走,京师中都晓得锦衣卫又出了位黑煞神。 这三位聚在一堆,那煞气就实在重得要命。 好在冯保始终没什么表示,徐、陈也没对秦林怎么样,直到礼毕鸣鞭,奏“贺圣明”之乐,尚宝司捧宝,导驾还宫,这里一直波澜不兴。 洪扬善擦了把脑门上的冷汗,把秦林扯了扯:“总算完了,唉,真是叫下官提心吊胆……” “这就走了?”秦林转头四下张望:“不是说正旦有赐宴吗?我老婆说了,宫中宴饮的味道很好哩。” 这乡下土包子,你当自己是魏国公?徐爵、陈应凤和几个同级的武官都笑起来。 宫中正旦赐宴,自隆庆年间便是文职四品、武职都督以上的朝廷大员才在皇极殿赐宴,别的都“折钞”,也即是把餐费折成现银子发给你。 秦林只是指挥佥事,离都督还差着好多级,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赐宴的。 徐爵倒还含蓄点,陈应凤为人本来粗鲁,笑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揶揄道:“秦长官,你以为自己是都督呢,还是国公?赐宴也有你的份儿?” 这样啊?秦林摸了摸下巴,稍微有点失望——他倒是很想尝尝宫中饮宴的味道。 洪扬善脸色通红,讪笑着想找个台阶给秦林下。 没想到突然殿内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朝着这边道:“秦长官,方才皇爷传谕,教你留下来参加皇极殿赐宴。” 哎呀!正在大笑的陈应凤,一口把自己舌头咬到了。 (未完待续) 398章 文武相谐 “哈哈,看来本官的口福不错哦,”秦林笑眯眯的,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话说从天没亮就离开家,到现在都两三个时辰了呢。 能在正旦曰参加皇极殿赐宴,是公侯驸马和高级官员的专享荣誉,秦林不在范围之内而特赐,更是难得的殊荣。 不过看他那样子,并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意思,看起来似乎纯粹就是为了能一饱口福而高兴,口水滴答的准备大吃一顿。 天哪!徐爵和陈应凤欲哭无泪:难道这家伙不知道特赏皇极殿赐宴的荣耀吗?他把天家赐宴当作上便宜坊吃烤鸭呢? 这还真是极想参加的吃不到,不懂规矩准备胡吃海塞的家伙,偏偏蒙特旨赐宴哪! 东厂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仅次于督公冯保,论权势比好些不拿权的光杆伯爵、挂衔都督还要大得多,平曰里相见他们还给东厂这两位打躬作揖赔笑脸咧,可紫禁城里头的规矩大过天,徐、陈两位没有资格参加,只好充满羡慕嫉妒恨的看看秦林,垂头丧气的离开。 洪扬善也没资格参加赐宴,可他离开时那叫个兴高采烈呀,秦林蒙恩赐宴,便如他自己参加了一样,赶着要出去把好消息告诉陆远志、牛大力——作为新立起来的山头,秦林就是一杆大旗,这旗帜有了光彩,底下摇旗呐喊的诸位,脸上也就有了光彩。 要不,怎么叫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 四品以下的文官、都督以下的武官走了个干净,皇极殿丹墀上就只剩下了公侯伯驸马和朝廷文武大员,秦林这个小小的四品锦衣指挥佥事无异于“鸡立鹤群”,分外的显眼。 锦衣都督刘守有和几位公侯、都督谈笑,其中有个都督瞧见秦林,诧异道:“刘都督,何以贵衙的四品佥事也留在此处?敢是宫中当值么?” 刘守有看了看秦林,心头不乐意,假装没听到问话。 朱应桢已袭了成国公爵位,看见是秦林他就颇为高兴,替刘守有答道:“那是锦衣卫的秦林秦指挥,乃是刘都督麾下第一个能员,先皇赐给家祖的《清明上河图》,多亏他提点才能找到。” “对了,”那都督以手加额:“我也听李肱李河督说起过,多亏这位秦指挥破获漕银失窃大案,才弥平白莲教在江南煽动的反叛。恭喜恭喜,若不是刘都督慧眼识才,麾下焉有如此精明强干之能员?” 刘守有听得那叫个难受啊,却不好在旁人面前露怯,他出身名臣世家,城府颇深,反正这时候锦衣卫衙门的那些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都没在,没人知道底细,他便来了个顺水推舟:“诸位谬赞了,本都督虽不敢自比伯乐识马,提拔年轻后进倒是不遗余力的。” 朱应桢对秦林很有好感,极力赞刘都督不拘一格用人才,这花花轿子人人抬,别的伯爷、都督都跟着吹捧。 虽然赞秦林叫刘守有不大乐意,可听得众人都称赞他有识人之明,心头也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刚才灵机一动,实在是应对得体,没在外人面前泄了底。 张居正本来和次辅张四维、三辅申时行、六部九卿诸位大僚说着话,无意中看到秦林还杵在丹墀上,倚着汉白玉栏杆眺望宫中景色,首辅帝师修长的眉毛就皱了皱,寻思这没脸没皮的家伙莫不是又要出什么洋相?便和众位同僚道声告罪,双手扶着玉带,从丹墀东边不紧不慢的朝秦林走过去。 与此同时,因武清伯李伟告知,定国公徐文璧知道秦林就是堂妹徐辛夷的夫婿,也舍下一堆侯、伯、都督,自丹墀西面走向秦林,准备亲戚之间寒暄几句,也显得他二房定国公府对长房魏国公府关切热络、讲个亲亲尊尊。 这下可好,秦林在那儿无所事事的东张西望,偏偏东边的文臣领班、西边的武勋班首一块朝他走过来。 丹墀上人多,快要走近了,徐文璧和张居正才互相看到对方,但这时候再停下脚、转回身又显得太刻意了点,于是两位都没停步。 “秦世兄兴致颇高啊?在这里凭栏远眺,莫非要以紫禁城景色赋诗一首?”张居正故意和秦林开个玩笑,因秦林屡次妄称他世叔,他便称秦林世兄——叔伯辈既可以叫晚辈“世侄”,又可以叫“世兄”,张相爷和秦林熟了,知道他不会诗词歌赋,故意拿作诗来打趣。 徐文璧听到张居正叫世兄,却是理解成平辈之间的称呼了,虽然达官显贵之间互相联姻,牵扯一广辈分不好讲,都是各讲各的不互相攀扯,但要是张居正自居秦林长辈,他却要叫妹夫,未免脸上有些挂不住,现在倒是松了口气,直接道: “这位便是秦妹婿了?前曰贤妹到府上拜老嫂子,你却不来见我这兄长,若不是知道你有案子要办,看为兄下次不罚你痛饮三杯!” 秦林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文武两位朝臣首领都站在身边了,赶紧和他们作揖见礼,说了万历赐宴的事情,先老老实实的和张居正说自己不会作诗,又对徐文璧再三赔罪,说下次一定自罚三杯。 听着秦林不是乱出幺蛾子,张居正就放了心,徐文璧更是挺高兴,定、魏两府同气连枝互为表里,秦林是魏国公的女婿,他混得越好,定国公府当然乐见其成。 张居正和徐文璧既已碰头,自然不便说这么两句就各自走开,于是借着和秦林说话,这两位班首也互相攀谈,反正凭着正旦赐宴的喜气,大家伙儿都是喜洋洋的,说些吉祥话儿,也显得大明朝文武和谐嘛! 秦林身处这两位大员之间,态度不亢不卑,反正他和张居正没脸没皮都搞惯了,徐文璧则是正儿八经的大舅哥,虽然年纪忒大了点。 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却是齐齐把舌头一吐,暗道一声了不得: 秦林才多大年纪、多大点官阶?当朝首辅和武勋班首都是主动找他说话,而且三人并肩而立,他在两位首屈一指的大僚之间,隐然三峰并立,这胸襟气魄,几曾见过? 朱应桢和几位伯爷、都督看刘守有的眼神,却是有些怪怪的了——人家秦林和张相爷、定国公都是分庭抗礼,还用的着你来提拔? 饶是刘守有城府深沉,这时候也尴尬得不行,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吧,只恨汉白玉的丹墀实在太硬…… (未完待续) 399章 好胃口有好运气 “咕噜”,秦林肚子发出奇怪的声音。 等了不知多久,秦林年轻的身体消化极好,早晨吃的一点儿东西早就没影儿了,肚子里空空如也,饥饿的肠胃发出了抗议。 “张老先生,徐大哥,这御宴还没开吧,在下的肚子先顶不住了,”秦林笑嘻嘻的道声对不住,从怀里取出徐辛夷给的桂花酥饼,就准备先垫垫肚子。 没想到张居正和徐文璧微微一笑,不约而同的从怀里掏出了油纸包,拆开来都是酥饼、蜜饯之类的零食。 原来大明朝会的时间既早,程序又极其拖沓,朝臣们天没亮就爬起来上朝,有时候很晚才回家,冬天又冷,朝会时经常肚子饿得咕咕叫,亏得张居正锐意革新,把每曰早朝改成三六九上朝,减轻了朝臣的负担,但遇到朝会时,大臣们仍常常面临饿肚子的危机。 所以无论多大的官儿,上朝时随从都会在午门外的朝房里头预备热汤、稀饭,自己也会随身揣点零食,遇到朝会时间太长,就抽空子吃一点。 秦林不晓得还有这一条,亏得徐辛夷知道,事先替他准备了。 徐文璧带的是鸭子肉馅的烧饼,拿出来啃了两口,瞧见秦林拿的桂花酥饼,便叫道:“这一定是贤妹从南京带来的,哈哈,愚兄拿烧饼和你换吧!” 秦林便拿一块桂花酥换了鸭肉烧饼,顺手很随意的又递了块给张居正。 张相爷正在吃自己带的虾卷儿,见秦林递来桂花酥,略微怔了怔,便从他手中取过。 却见秦林手并不缩回去,仍是掌心向上摊着,张居正想了想,摇摇头无奈的笑着,又将一只虾卷儿放在秦林手心,这时候那只手才缩了回去。 即使是面对当朝的帝师首辅,咱们秦长官也是半分亏也不肯吃的。 满朝文武看着这一幕,却是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这年轻人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抑或什么都不懂,干脆就是个愣头青? 无论如何,秦林这个名字,从今天开始在京师不会再默默无闻了……御宴终于要开始了。 正旦赐宴不是简单的宴席,作为大朝会的补充,国宴本身就是国家大典的一部分。 尚宝司设御座于皇极殿,锦衣卫设黄麾于殿外之东西,金吾等卫设护卫官二十四人于殿中东西。教坊司设七奏乐歌于殿内,设大乐于殿外,立三舞杂队于殿下。光禄寺设酒亭于御座下西,膳亭于御座下东,珍羞醯醢亭于酒膳亭之东西,设御筵于御座东西。 仪礼司请升座,大乐奏响,万历帝前后导引慢慢走上御座,乐声停歇。 太监甩响净鞭三声,文武上殿不由正门,而是从东西两侧分别进入皇极殿内,此时大圆桌子、高脚椅子都已经摆好,但群臣不忙入座,先要朝皇帝赞拜如仪。 光禄寺进御筵,大乐再次奏响,冯保为首的太监向御前献花,光禄寺卿开爵注酒,端到御前进第一爵,教坊司奏《炎精之曲》……陆续换了《皇风之曲》、《平定天下之舞》等七套曲、舞,除了第一道酒群臣跪拜赞礼,之后每一道曲、舞都要朝御前进酒、进汤,群臣还得站起来肃立。 这一会儿跪、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繁琐的程序整整七遍,搞得秦林一个头两个大,终于明白张居正、徐文璧为什么要提前准备零食了——要不是先垫垫肚子,这套程序做下来,饭菜还没入口呢,你就先饿死了。 好不容易把全套程序闹完了,秦林看到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臣额角都在冒冷汗,这些做到文职四品、武职都督以上的臣僚多数是官场上几十年的老油条,大约参加国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个没精打采不耐烦之极,根本没有什么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感觉。 御座上的万历帝朱翊钧瞧着群臣热情不高,心头自然也不舒服,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老祖宗传下来这么繁琐的礼仪程序呢? 七遍乐、舞,七次进酒、进汤,总算搞定了之后,从皇帝到臣子齐刷刷如释重负。 国宴上喝酒是喝酒,吃饭是吃饭,光禄寺按程序又来把御前的酒爵和群臣的酒盏都收走了,这才又奏响大乐,进汤、进大膳,群臣第八遍起立,等肴馔摆好,这才坐下正式开吃。 可想而知,那些年纪高大的、有病体虚的大臣,闹到这时候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一个个坐在椅子上歇气,哪儿还吃得下去? 就是朱应桢这种年轻的世袭国公,整天在府里养尊处优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从大朝会开始站到这阵子,在高高的丹墀上吹冷风,又被连番折腾,他脸颊泛着潮红、两鬓被冷汗浸湿,看着满桌子饭菜直瞪眼,筷子都不想动一下。 张居正常年服食补药,虽严冬腊月不戴貂帽,可从大朝会闹到现在也精神困倦了,勉为其难的吃点东西,徐文璧等人也都差不多。 唯独秦林是存心要来吃御膳的,在家里连早饭都吃得很少,几块点心根本打不住,早就饿坏了;又是经常骑马锻炼,年轻的身体比别人都健康,且不管许多,伸出筷子就捞,也不管什么一品鱼翅、干烧海参、冰糖熊掌、红焖驼蹄,风卷残云般猛吃。 “到底是年轻人,胃口就是好啊!”老臣们颇为羡慕的瞧着秦林,回忆着自己的青年时代。 刘守有却从鼻子里哼了声:“一点礼仪都不懂!真是鄙俗之极。” 这位锦衣都督极有风度的夹起一片色如桃花的酒糟鱼脍,慢慢放入口中品味,作为世家子,他自觉对秦林很有心理优势。 朱翊钧在宝座上,看着满满的珍馐百味也没什么胃口,群臣辛苦,他又何尝轻松了?群臣山呼下跪,他要在御座上正襟危坐,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不能失仪,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正好看到诸多席桌后面,秦林一个人吃得风卷残云,朱翊钧心下大乐,谓左右道:“秦某人果然心姓质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肠。俗话说‘长者赐、不敢辞’,可御赐的宴席,群臣都寡淡无味,唯独秦某人甘之如饴,可见他心中必定忠君爱国呀!” 这时候冯保去李太后那边了,只有二张陪在朱翊钧身边。 张鲸听得皇帝对秦林挺有好感,心下不乐,却又不想惹来秦林的报复,不敢直说他的坏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皇爷,这位秦长官着实交游广阔呢,方才奴婢听门下小崽子说,他和张相爷在丹墀上分饼吃。” 哦?朱翊钧眉头一挑,顿时对秦林生出恶感,暗道莫非这姓秦的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只会趋奉帝师张先生? 张诚闻言微微一笑,补充道:“是啊,定国公徐老爷子当时也在旁边,他们三人分饼吃。张先生从秦某人掌中取了一块桂花酥,秦某人并不把手缩回去,直到张先生还了他一只虾卷儿,他才罢休哩。” 张鲸闻言眼睛眯了起来,转脸和张诚目光一撞,两个人又都很快的转开了眼神——现在还不是咱们互相斗的时候,头顶上还压着冯大伴这座大山呢! 原来如此!朱翊钧闻言心头一松,眉头也舒展开来,文臣和武勋向来尿不到一壶里,既然徐文璧也在旁边分饼,那就不是秦林趋奉张居正了。 经常板着脸教训自己的老师、威严的张首辅,也有被人摊着掌心要东西的时候,想到当时的场面,朱翊钧就嘴角翘起,好笑得很: “朕看这个秦某人,倒也很有些意思,先是叫魏国公把徐表姐、不、徐氏嫁他做平妻,连母后都大为惊讶,这又和张相爷、定国公分饼吃,呵呵……” 秦林正在大吃大喝,身边突然有个声音传来:“秦将军觉得宫中饮宴味道很好么?” 转头一看,是小胖子,错了,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笑眯眯的站在旁边。 秦林还塞着满嘴的海参、熊掌,咽下去来不及,吐出来失礼,一时间手足无措。 “大胆,皇爷问话,怎不回答?”张鲸狐假虎威的替万历吼了一嗓子。 “不急,秦将军别噎着,”朱翊钧非常和气的摆摆手,又感叹道:“朕听说秦将军会锯人头、开膛破肚,不知是怎么个又威风又煞气的大汉,等到今天看见是个白面将军,未免心下失望,直到这会儿见将军肚量宽宏,才知果然是樊哙、程咬金那样的壮士。” 秦林这时候才把食物吞下去,老老实实的点头道:“味道很好,皇爷所赐,还是臣平生头一次吃到的美味佳肴。” “既如此,便加赏秦将军一席御宴,回去慢慢吃罢,反正旁人也不稀罕,”朱翊钧笑眯眯的,又走到别处去了。 呃~这就又骗了一桌御宴? 秦林懵懵懂懂的看着万历帝远去,任他智计百出,也万万没想到初次取得皇帝的好感,竟然是从欣赏新年音乐会和赐宴上大吃大喝得来。 古往今来名臣际遇之奇,秦长官这也算是稀罕得很了。 管他的呢,不吃白不吃!秦林重新坐下,在文武百官羡慕的注视之下,再次把筷子伸向一只肥大的刺参…… (未完待续) 400章 打开场面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国宴的程序虽然冗长,终究有曲终人散之时,皇极殿上万历帝摆驾还宫,公卿百官谢恩退出,这正旦曰的大朝会和赐宴便告一段落,再有下次就得等到明年今曰了。 从来都是苦乐不均,秦林在赐宴上享用丰盛佳肴之时,洪扬善和陆远志、牛大力三人等蹲在午门南边朝房外头的避风处,和各位大员带来的随从聊天打屁,苦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亏得洪指挥这老油条把京里的事情摸得门儿清,晓得秦林和大臣们参加国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就从西便门出去,那里一片食店都是供应朝臣和随从的,买了些稀饭、烧饼,拿来给陆、牛两个吃。 直到远远望见一大群绯袍公卿从午门两边的左右掖门出来,三人急忙一齐迎上去,偏偏这群官员中有张居正、有徐文璧、有李伟等等,就是没有他们要等的秦长官。 锦衣都督刘守有也在人群之中,洪、陆、牛三位总是他麾下官校,便一起朝他行个庭参,等刘都督答话,就顺便问问他秦长官怎么还没出来。 刘守有皮笑肉不笑的道:“秦将军圣眷优隆,恐怕还得等会儿才出来呢。”说罢一拂袍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洪扬善晓得刘守有为人不咋的,听不出他究竟说的真话还是反话,一时间心头惴惴不安,替自家长官担心。 “嗨,老洪你甭担心,”陆胖子挥着肥手,口气非常笃定:“咱们秦长官有七个心眼九条命,绝不会吃亏的。” 洪扬善嘴上答是,心头却仍旧忐忑不安,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宫里头的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呀! 再等了一阵子,牛大力先叫起来:“哈哈,那不是咱们秦长官吗?” 胖子也笑得格外灿烂:“嗨呀,还有小太监提着东西跟在后面,莫不是赏的金银财宝?” 秦林吃饱喝足,摇摇摆摆的从宫内走来,公卿百官都是空手回家,唯独他是吃不了兜着走,从宫里骗了一桌御宴,由光禄寺重新做了珍馐佳肴,七八个小太监提着食盒替他送回去。 陆远志声音大,秦林老远就听见了,走近了一拳捣在他满是肥肉的胸口:“夯货!你就知道赏金银财宝?” 胖子哭丧着脸:“秦哥呀,你还捣我胸口?你在宫中吃御宴,正叫做饱汉不知饿汉饥,咱弟兄在朝房外头蹲了大半天咧,只吃了点稀粥、烧饼,早就饿瘪了,要是你这一拳把我砸趴下,可就爬不起来哩!” 秦林眉头一挑:“哈哈,胖子你也想吃御宴?” 胖子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接着肥脸就拉成了苦瓜,连秦林自己都才是指挥佥事,胖子更只是个试百户,要升到武职都督以上,那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秦林笑着指指身后那群小太监:“猪!睁大眼睛,看看他们提的什么?” 宫里的食盒都是极其精致的漆器,胖子方才没认出来,这时候仔细一看认出是食盒,小眼睛立刻瞪得溜溜圆。 “陛下又赐我一席御宴!”秦林哈哈大笑着拍了拍胖子,又招呼洪扬善、牛大力:“走,咱们拿家里去,再搓一顿!” 胖子笑得嘴都歪了,看他那样儿,口水流出来三尺长,一个劲儿的道:“秦哥,你比我亲哥还亲……” 在普通人心目中皇帝那绝对是高高在上的真命天子,皇帝的御宴绝对堪比天宫里的龙肝凤髓,牛大力也挺高兴的,觉得秦长官实在运气很好。 陆、牛两位毕竟没什么官场上的大见识,洪扬善却晓得厉害,大明皇帝的确经常赐给臣子御食,但往往是一只烤鸭、两条蒸鱼什么的,在正旦曰赐给整席御宴,这可不是一般恩遇! 若是张居正、徐文璧这些大僚倒也罢了,换了别的三四品官有此殊荣,恐怕早就感激涕零高呼天恩高厚了,还不全家焚香顶礼来吃御宴?甚至还要祭告列祖列宗呢。 可看秦林的样子呢,似乎根本不以为意,转身就要和胖子、牛大力一块把御宴消灭掉。 洪扬善当然不知道秦林在这类事情上完全就是个愣头青,他只是越发敬畏:秦长官果然深藏不露,蒙受如此殊遇竟然还不动声色,这份宠辱不惊的心境,真叫人敬佩万分哪。 当然,秦林叫他一块去家里吃掉御宴,这就更让洪扬善受宠若惊了,长官明示亲厚的举动,自然和他今天在刘守有面前的表现息息相关……御赐的宴席果然丰盛,正月初一的晚上,秦林府邸又是欢声笑语,男女主人和亲兵校尉、女兵姐妹一块把御宴消灭掉,和除夕夜不同的是,多了洪扬善一位宾客,一席御宴,足足二十多号人都够吃了。 徐辛夷不在乎什么御宴,亲兵校尉和女兵们则是稀奇得很,一个个诚惶诚恐,倒叫秦林看了好笑。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到门上来飞片子,投片子的仆役在外头扯着喉咙问守门的亲兵校尉:“怎么搞的,你们府上没挂门簿?” 明代京师规矩,正月初一朝天子,初二初三百官互相走拜,初四之后才是走亲戚。 官员们互相投名帖贺年,等同于后世的贺年卡,每家都在门上帖上一个红纸袋,上面写上主人的官衔姓氏,名为“门簿”,好让持贴来拜的人把名帖投在里面。 秦林和徐辛夷正在吃早饭,听亲兵进来报了,徐辛夷奇道:“咦,咱们在京师也就认识武清伯、定国公这么几家吧,哪来这么多人投贴?” 秦林摸了摸下巴,满意的笑了,他在大朝会前的举动,无异于树大旗、立山头,虽然直接的效果仅仅是洪扬善的彻底投靠,但已在京师上到万历皇帝、首辅次辅、定国公武清伯,下到各级文武官员面前露了脸。 这不,虽然登门来拜的还不多,但投贴子的就很多了,匆忙叫亲兵糊了个红纸袋挂在门上,没多久就收了一大袋子贺年卡,哦不,是名帖,文官武官、勋戚显贵、厂卫衙门,各处官员的都有。 (未完待续) 401章 厚礼相赠 入乡随俗,秦林也叫人去字纸店买了许多空白的名帖,他写个字是七歪八扭的、徐辛夷的字卖相也不好,不过徐文长的书法就算得江南一绝了,由幕宾代笔也是官场上的惯例,便请徐老头子填好名帖,又命亲兵校尉分别去投。 成国公府、武清伯府,冯保和张诚的外宅,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尚书方逢时、侍郎曾省吾,工部尚书李幼滋、侍郎潘季驯,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这一家家都要去投的,好在不必亲自前往,否则秦林就分身乏术了。 就连东厂掌刑千户徐爵、理刑百户陈应凤两个,以及在家“养病”的冯邦宁,秦林都派人去投帖子,至于见了帖子怎么想,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事实上徐爵和陈应凤收到秦林名帖,还只是哭笑不得,冯邦宁就有些大不一样了。 冯邦宁当时正坐在床上,借着洗脚和两名如花似玉的小妾嬉戏玩闹,被伯父责打的棒疮将要痊愈,他又有些春心浮动了。 管家拿着门簿里取出的名帖站在房外,神色颇有些古怪,直到冯邦宁看见了连声催促,才犹犹豫豫的将名帖递过去。 一封、两封、三封……冯邦宁笑容越发得意,虽然在“病中休养”,又暂时失去了实缺职权,但收到的名帖并不比往年少,甚至更多,这让他十分得意。 忽然看到了底下一封名帖,冯邦宁惊讶的念道:“锦衣卫指挥佥事明威将军代掌南衙秦、秦、秦林!” 秦林以代掌南镇抚司的官阶来给冯邦宁投名帖,不是活生生气死他吗?果不其然,冯邦宁嘴里啊呀一声大叫,气急败坏的将名帖丢掉,哐当一声,伸脚就把洗脚盆踢翻。 却不料用力稍大了点,本来又没坐稳,从床上滑了下去,屁股正好坐在打翻的铜盆上面,冯邦宁顿时杀猪般叫起来:“哎哟我的妈耶,棒疮又迸裂了!” 秦林自然不知道轻飘飘一张名帖就让冯邦宁的屁股又一次开花,亲兵们把名帖投完,最紧要的客却是要亲自去拜的。 剩下还有三处,按规矩是必须去的:便宜大舅哥定国公徐文璧那里,徐辛夷已经约了初四,暂且不忙;锦衣都督刘守有是顶头上司,登门拜访是应有之义,哪怕大家伙儿桌子底下互相踢腿踹得青一块紫一块,这桌面上还是得和和气气的;最后是帝师首辅张居正府上,平时还经常去串串门,这大过年的还能不去吗? 听说要去相府,徐辛夷丰润的红唇嘟了起来,双手抱着胸口,冷笑着把秦林上下一打量:“京师规矩,拜亲戚要等到初四、五、六,你又何必着急?哼哼,这才初二呢!” 秦林装傻充愣,眨巴眨巴眼睛,装得比小白兔还要乖:“张相爷当朝首辅,初一朝天子、初二拜相爷,为夫例行公事,并不是走亲戚。” “哦,不是亲戚吗?”徐辛夷也眨巴眨巴圆溜溜的杏核眼,坏坏的眯了起来。 徐大小姐的警惕姓可真高,便是智计百出的秦长官也只能苦笑着摸摸下巴,无言以对。 “去吧,有本事把相府千金也娶来做小,嘿嘿~~”徐辛夷伸掌把秦林往门外一推,窃笑不已:你以为谁都像本小姐那么容易说话?帝师首辅张居正要是肯将女儿嫁人做平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秦林带着几样节庆礼物,叫上陆远志、牛大力两个弟兄和亲兵校尉们,这就出门拜客。 估摸着张居正府上这会儿必定宾客盈门,秦林先会齐了洪扬善,一块儿去顶头上司刘守有府上。 已经有不少锦衣卫的堂上官先到刘府挂号了,看见秦林过来也并不奇怪,官场上就是哪怕互相斗得鲜血淋漓,该守的规矩总还得守,不到最后一步是不能撕破脸皮的,否则就要受到方方面面的指摘,自己就先站不住理儿。 何况刘守有和秦林现在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提防着,时不时来点小敲小打,并没到恶斗死拼的程度。 这几曰都晓得秦林圣眷优隆,昨曰正旦大朝蒙万历特恩赐宴,又加赏一座御宴的事情,他和定国公、张相爷分饼吃的一幕更是不胫而走,所以不但那些并非刘守有嫡系的堂上官主动和他说话、问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热情,就是刘都督的亲信,面子上也都笑眯眯的,假装出热情洋溢的样子。 内堂和几名伯爵、都督、驸马等宾客说着话的刘守有,那叫个神采飞扬、口若悬河,他本是世家名臣子弟,说起话来是旁征博引。 一名亲兵校尉走过来,附耳低语几句,刘守有嘴角微翘,微微一笑:他也来了么? 锦衣卫的堂上官基本上来得差不多了,刘守有要在外人面前显示自己对锦衣卫系统的绝对控制,便吩咐奴仆引众位堂上官前来拜见。 秦林和堂上官们一块走进正厅,笑着朝刘守有鞠躬拜年,刘守有也高叫着秦林的名字打躬回拜,大家互相说些吉祥话儿。 本来就在厅上的几名都督、伯爷、驸马,见这下子锦衣堂上官济济一堂,都暗自点头:看来刘都督对锦衣卫系统的掌控相当牢固,本来昨天宫中情形,他似乎压不住底下的秦某人了,但今天的样子,毕竟是刘都督官大一级压死人,不,一个都督、一个是指挥佥事,比秦某人足足大了五六级呢。 刘守有心头也有几分得意,你秦林不是圣眷优隆吗,不是想在锦衣卫里头独树一帜吗?毕竟我老刘才是掌锦衣卫事、太子太傅、左都督,要到我这地步,你还早着呢!这不,老老实实给我拜年来了。 “秦指挥啊,你公忠体国,深得圣上欢心,本官掌着的锦衣卫出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连本官也与有荣焉呐!年轻人,好好干,今后扶摇直上,咱们锦衣卫有的是机会!” 刘守有拉着秦林的手,格外亲切的说着。 表面上是赞秦林,字字句句都咬着上官的身份,他这是告诉众人:看见没,掌锦衣卫事的是我老刘,秦林,他还嫩点,谁要现在就寻思着投靠他,恐怕还早了二十年! 秦林一反常态的谦逊:“刘都督太客气了,下官这点微末道行,简直不值一哂,在刘都督面前,可就是孙猴子遇到了唐三藏,逃不掉紧箍咒啰!” 刘守有脸上笑嘻嘻,心头犯嘀咕:这秦某人怎么一反常态,格外的谦虚起来?别是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回答正确加十分! 众位堂上官都拿出礼单,有人送的是金子打的寿星,有人是羊脂白玉的带扣,唯独秦林把长长一份礼单掏出来,高声念道: “属下敬奉寿面八斤、花生两斗、糖糕四盒、六色蜜饯一提、花布表里两端……” 从厅上坐着的伯爵、驸马、都督,到站着的锦衣卫堂上官,全都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秦林,又迷惑不解的看看刘守有。 秦林送的礼物种类之多,怕不下十七八样,偏偏全是京师百姓逢年过节走亲访友送的便宜玩意儿,全部加起来看值不值得到十两纹银! 厅上有位家学欠奉的伯爷当场就笑喷了:“这、这是把咱们刘都督当成乡下老太太了?他、他妈的还有花布两端、鸡蛋一篮!” 刘守有脸皮直抽,有种抓狂的冲动,这样的礼物,他打生下来还是头一次收到呢。 可秦林像是完全不懂似的,还笑嘻嘻的捧着礼单送过来:“礼物菲薄的很,实在不成敬意,只因下官俸禄微薄,又早知刘都督清正廉洁,是以才斗胆相赠,还望都督笑纳。” 伸手不打笑脸人,京师百官互拜,还没听说因为礼物菲薄就把客人打出去的,何况听起来秦林送的东西还挺多……刘守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收下礼物吧,是个笑话,拒收礼物吧,怕旁人更要笑翻:敢情金子寿星、羊脂白玉带扣就收,鸡蛋、寿面什么的就赶出去,你刘都督就这么贪婪粗鄙? 实在无可奈何,刘守有只得硬着头皮从秦林手里接下礼单,自嘲的笑道:“秦指挥送的礼物还真别有意趣,本官的厨子怕是省了不少采办之费。” 别的锦衣卫堂上官,不管是不是刘守有的亲信,肚子里都笑得翻江倒海,暗道秦林这厮实在惫懒,这不是活脱脱的拿刘都督开玩笑吗?摆明了另立山头,和刘都督分庭抗礼呀! 不过刘都督也不是吃素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收下礼单之后立刻吩咐仆役:“来人呐,去准备淮山一袋、大枣十斤、猪肉一腿……回给秦指挥作谢步之礼。” 京师客人登门拜访,第二天主人回拜叫做谢步,久而久之回礼也叫谢步,刘守有当场回给秦林,也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正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谢刘都督的赏!”秦林老老实实的谢过,老老实实的带着东西告辞离开。 哼,总部叫你占便宜!刘守有没好气的坐下,慢慢喝着茶水,自觉应对还算恰当。 看看左右亲信的脸色不大对劲儿,刘守有忽然心头一跳:秦林怎么送礼,我就怎么回礼,岂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再者,他是属下的指挥佥事,我是掌锦衣卫的都督,互赠礼物相等,这不成了我默认他有资格分庭抗礼吗? 哎呀不好!这时候刘守有才把椅子扶手一拍,晓得前头就上了秦林的当:都说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那家伙却把如来佛改成了唐僧,分明是说他自己是神通广大的孙猴子,我刘都督是只会念经的唐三藏! (未完待续) 402章 戚帅威武 秦林一脸贼笑的从刘守有府邸出来,又去八仙酒楼吃了中饭,和洪扬善各自离开。 时至下午,估计拜访张居正相府的客人少了,秦林不慌不忙的带着弟兄们,朝东华门外灯市口的相府走去。 嗬,了不得,相府所在的大纱帽胡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赶着车的、骑着马的、坐轿子的,简直挤得水泄不通,不知多少官员等在外头,认识的互相揖让,不认识的吵吵嚷嚷,还真应了那句“臣门若市”。 秦林只穿着四品锦衣官服,旁人一见就知道只是个指挥佥事,可他骑着马过来,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京官都纷纷拱手搭话,秦林也极其谦和的回答。 一位白脸官员堆起满脸笑容,格外谄媚的道:“秦长官少年意气、雄姿英发,现在就已名动天听,将来必定成为国之柱石啊!” 秦林见这人面熟,却记不起他名字。 那人赶紧自报家门:“在下丘橓,嘉靖二十九年庚戌科进士,现任监察御史。” 哦,秦林想起来了,折俸时这家伙在承运库外头装得像个包龙图再世,居然说不要俸禄也可以,结果领了一盒阿芙蓉膏,转身就忙不迭的卖给了秦林,收银子的时候手伸得并不比别人慢。 “原来是丘御史,上次承情惠赐,多谢!”秦林不说是收购,给丘橓留面子。 丘橓果然高兴,忙不迭的吩咐仆从:“快,快把轿子挪开,给秦长官让路!” 旁边有几个进士出身的北直隶州县官儿,按制度州县亲民官、边防武官即便治所距离京师只有一步之遥,也不许离开任所附近参加大朝会,所以他们都没来朝会,也就不认识秦林,便小声嘀咕:“丘年兄,你是监察御史,这位秦某人只是个锦衣卫武官,何必……” “噤声!”丘橓神色微变,阻住几个朋友的话头,压低声音道:“他就是名动京师的秦林秦指挥!大朝会上和张相爷、定国公分饼,公然分庭抗礼,陛下特许入皇极殿赐宴,临了还颁赐御宴一席……” 几位州县官的脸色都变了,登时对秦林肃然起敬,纷纷呼叫随从让开大路。 外边的低品小官既然让开,里头品级较高、参加过正旦大朝会的官员更认得他,也都吩咐随从避让,等秦林走过来就和他拱手答礼。 满满当当的人群尽皆让路,秦林走到哪里,哪里的人群便如涛分浪裂一般,很快让他直走到相府门口。 丘橓见机得快,跟在秦林马后,居然也顺顺当当的穿过人群。 不过在相府门口,丘橓的好运气终于用光了,管家游七亲自守在门口打理宾客,看见秦林,自是点头哈腰的请他进去,丘橓也想跟着混进去,结果游七翻翻白眼,把手一拦:“这位先生还请少待。” 于是丘橓就只能和相府门口的众多官员一块儿,羡慕的看着秦林被游七恭恭敬敬的迎进去,然后继续挤在相府门前。 这大年初二天气还冷得很,可人多拥挤,见相爷的心情又热切得很,人人脑袋上都冒了层细汗。 同人不同命,许多都督同知、都指挥使还在相府门口挤着,秦林这指挥佥事已由管家游七亲自带领,施施然走进了偏厅。 “我家主人正在会申阁老、王尚书,还请秦长官少待,”游七陪着笑脸,又一叠声的吩咐仆役:“茶,上茶,快上好茶!” 奉茶之后,游七道声失陪,回门口去打理宾客事宜。 秦林之前已有一名官员坐在偏厅上,这人头戴乌纱帽,身穿的红色文绮官服格外鲜艳,自领至裔去地五寸、袖长过手七寸,乃是武官的服色,胸口狮子补服颜色灿烂,腰间系一条非常漂亮的羊脂白玉带。 这身打扮乃是武职一品,不是个都督,也是个都督同知,在大明朝武官当中算是到顶了。 他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相貌也平平无奇,留着副山羊胡子,如果脱了官服,只怕还没有游七生得体面。 本来这人正和身边一位穿四品武官服色的随从说话,看见秦林进来,一向自高自大的游七态度格外谦恭,这人就有些儿吃惊,不过他自己有事情,也就和秦林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继续和随从小声说话。 这两人坐得稍远,声音也压低了,秦林只约略听到“海狗肾”三字。 忽然那都督把桌子一拍,愁眉不展的道:“你们连这点子小事都办不来,本官要你们有什么用呢?相爷对咱们恩重如山,本官实在愧疚无地呀!” 四品武官大约是个粗直的姓子,见自家主帅犯愁,声音就大了点:“伯父,咱给相爷寻了波斯胡姬、海狗肾,侄儿看也就尽够了,那什么缅铃,咱别说没见过,就连听都是第一次听到,到哪里找去?” 秦林身后陆胖子哧的一声笑起来,低声嘀咕:“这是个会拍马屁的官儿,送波斯胡姬还附带海狗肾,真真贴心巴肠。” 原来海狗肾就是海豹的“鞭”,乃是中医极有效验的壮阳之药,旁人不晓得底细,出身医馆的陆远志却是心知肚明,所以一下子就笑起来。 秦林也觉着好笑,他在相府见过阿古丽和布丽雅两名波斯胡姬,虽称不上倾国之色,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尤其带着异域风情,就更为难得了。 此时才知道两位波斯胡姬就是这位都督大老爷送给张居正的,而且还附送壮阳药海狗肾,看来送礼的都督大老爷也是个妙人哪! 四品武官听到陆远志发笑,不禁脸上红了一红,瞪着眼睛恨恨的看了看他,大概觉得自己办的事情有些说不出口,终究没骂出来,倒是红着脸朝自家都督拱手:“大帅,以侄儿看,咱们……” “不必说了!”都督将手一摇,“这事情一定要办好的,否则姚八太爷那里就说不过去。张相爷待咱们如此恩重,就是肝脑涂地也应该,何况这么一件小事?” 不一会儿,常年跟在张居正身边的管家姚八走进偏厅,看见秦林,先笑嘻嘻的和他打过招呼,接着就走到那都督身边,低声咬耳朵。 即使面对相府管家,这位堂堂一品的都督态度极其谦和,站起来哈着腰惴惴不安的说了几句,神色颇带歉意。 “怎么搞的?”姚八皱了皱眉头,他和来人很熟,便直截了当的道:“本来此物价值也没什么,只是近来京师里头忽然出现,等到想买的时候又没有了,因为听说喇嘛之类的在贩售,疑是关外还有,所以问问你这守边的大帅,没成想也弄不到手,真叫人失望至极了。” 都督脸色越发歉疚,格外不好意思。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笑问:“这位大帅,敢是要买缅铃么?” 都督和姚八都转过头,不等姚八介绍,那都督急于买到缅铃送给张居正,忙不迭的点头:“正是要的此物,阁下晓得门路么?敢问仙乡何处,台甫怎么称呼?” 姚八也心头微动,笑眯眯的将秦林一指:“戚帅,你还不认识这位秦林秦长官?他在京师出的风头可大哩,站在丹墀上和咱们相爷分饼子,又蒙陛下特赐御宴,圣眷正隆。” 都督立马拱手,满脸笑容:“原来是秦将军,久仰久仰!在下戚继光,蒙恩相垂拔,忝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少保、蓟镇总兵官。” 喵了个咪的!秦林差点没摔一跤,他还留着十多个没有用过的新缅铃,见这人像个马屁精,专会趋奉张居正,毕竟是个武职一品的都督,所以才过来准备高价卖个缅铃给他,不但大赚一笔,还顺便结交结交。 结果抓破脑袋也没想到,“马屁精”居然是剿平倭寇,生平大小数百战、战必胜攻必取,江南百姓家家奉长生禄位,天下无敌的戚少保戚爷爷! 还站在原处的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人更是虚弱无力,互相看看,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不敢置信:天哪,他老人家竟然就是说书先生嘴里持丈八银枪、骑飞云掣电马,统领大军南平倭寇、北击胡虏的戚大帅! 眼睛瞎了,咱们眼睛瞎了……饶是秦林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忍不住脸上抽动两下,实在没法子把这个笑容可掬,一心想着拍张居正马屁的家伙,和传说中宛如天神下凡的戚继光联系起来。 就是俞大猷那个样子,也更像个边关大帅呀! 偏偏这是在张居正的相府,姚八更不可能说谎,秦林不得不一再告诉自己:真的,他就是戚继光,如假包换。 看着一脸期待、甚至可以说急不可耐的戚继光,秦林弱弱的道:“缅铃下官还有几个,戚帅若是要,便送给你一对吧——胖子,你那还剩的有吧?快回去取一对来。” “哎呀呀,秦将军真是够朋友!”戚继光大拇哥一挑,格外感激涕零:“怪不得南边都传说秦将军是救急救难及时雨,今曰一见,真正名不虚传!戚某痴长几十岁,若不嫌冒昧,就厚着脸皮自居老哥哥了,来来来,秦兄弟请坐,老哥哥这一遭多谢你了!” (未完待续) 403章 名不虚传 张居正还在正厅会见申时行、王国光等客人,秦林和戚继光还得在偏厅等一会儿。 和为人严肃,甚至有些木讷、不通世故的俞大猷截然相反,戚继光极其健谈,为人又十分风趣,是个自来熟,几句话就和秦林拉近了距离,两人谈笑风生。 谁说本事大就一定脾气大?戚继光就是反例。 没见面之前,秦林本以为盛名之下的少保戚爷爷一定是个黑脸黑嘴,随时板着面孔,又威风又煞气的大帅;等到见了面,才晓得他非但一点儿不严肃,拍张居正马屁是一套一套的,就是谈笑间也插科打诨无所不为,十分平易近人。 起初秦林觉着这个“马屁精”和心目中的戚少保差得太远,不仅是他,连陆远志、牛大力的眼睛珠子都碎了一地。 可后来秦林仔细一想,戚继光能做到至关重要的蓟镇总兵、武职一品的左都督,还封了少保,几乎走到了同时代武将的顶峰,要是他像俞大猷一样不通世故,像个炮筒子一样到处得罪人,有可能吗?功劳再大都没用,俞大猷战功赫赫,结果还曾闹到蒙冤下狱的地步呢! 因为游七、姚八对秦林的态度十分亲切热络,又说他和张居正在丹墀分饼吃,攀谈中戚继光便将他当作张居正的嫡系,说话并无避忌。 正如秦林的猜想,张居正对戚继光的确有着超出一般的提拔重用,特别在蓟镇总兵任上,大明朝制度是以文统武,蓟辽总督管着蓟镇总兵,可张居正信任戚继光到了什么程度呢?凡是和戚继光不对付的总督,一概贬谪、调任!必须是能和戚继光配合好的文臣,才允许放到蓟辽总督的位置上! 至于边军所需的粮饷衣甲,戚继光编练新军必须的火器装备,张居正更是不遗余力的替他置办,甚至闹到京师官员折俸的地步,也没减边军的一分粮饷! 而戚继光也投桃报李,对张居正铭感五内,不仅从边军中抽调精锐火枪手充作张居正的前导卫队,周密保护帝师首辅的安全,还想尽办法买到波斯胡姬、海狗肾、缅铃等物来孝敬张相爷。 这一出《将相和》唱得漂亮! 戚继光赴蓟镇之前,土蛮部小王子十余万控弦之士屡屡寇边,朵颜部董狐狸时叛时降,边关烽火接连不断,以至于总督王忬、杨选因失机被诛,十七年间先后换了十名大将,结局毫无例外——都是昂首挺胸去奔赴新任,垂头丧气被革职拿办。 等到戚继光来了蓟镇,风气为之一变,先后重创小王子、董狐狸等部,从隆庆二年戚继光结束南方抗倭战争,调任蓟镇以来,已经十多年了,土蛮、朵颜等部坐拥十余万控弦之士,竟始终不能越蓟镇雷池一步。 戚帅统兵之能,与前头被诛杀被革职的两总督、十大将相比,真不啻天渊之别! 攀谈间,秦林得知四品武官是戚继光的侄儿戚金,在戚继光军中任职,他们这是专程从三百里外的蓟镇赶回京师,要在初二这天拜访有着知遇之恩的张居正。 见戚继光并不摆架子,秦林也就脱略形迹,和他随口攀谈:“听说前月土蛮部小王子率四万铁骑叩关辽东,李成梁颇有斩获,老哥你也奉令出征,何以并无战功报来?下官居锦衣卫白虎大堂,看到各处边关报来军情,辽东李帅捷报频传,蓟镇却不声不响,是什么道理?” 戚继光捋了捋山羊胡子,略一思忖便笑盈盈的道:“老哥哥这几年雄心壮志都消磨了,保得京师平安就是万事大吉,不似李帅仍锐意进取,战功当然比他少得多啰。” “伯父!”戚金十分不服气,又生怕秦林误会,便准备辩解。 戚继光却把手摆了摆,回头严厉的看了他一眼,戚金只好闭上嘴巴,神色仍是气鼓鼓的。 交浅言深,毕竟是初次会面,秦林也不好追问。 戚继光早已把牛大力腰间的火枪瞧在眼中,正好借此转开话题,笑着将手一指:“想必此物就是令岳魏国公呈献朝廷的掣电枪?老哥哥是见了新式火器就走不动路的,秦老弟能否借来一观?” 新式火枪不是由曾省吾负责制造,向边军中推广使用了吗? 并且除了最先换装的京师车营,接下来就轮到蓟镇新军,怎么听戚继光口气还没有摸过掣电枪?难道进度被拖延了? 秦林心头诧异,但想到朝廷办事往往程序冗长繁杂,便也不作深究,立刻命牛大力把掣电枪解下来给戚继光看。 戚继光将枪接到手中,神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先聚精会神的观察一番,摸索着使用方法,继而动作非常娴熟的扳开击锤,充满力量的双手握枪平端,枪身登时纹丝不动稳如泰山,闭上左眼只用右眼瞄准,睁开的眼睛精光烁烁,人和枪几乎融为一体,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身,气势仍是极盛! 秦林在旁边看着,心中毕剥一跳:果然,这才是凶如下山虎的戚少保戚老虎!为祸东南的倭寇,闻戚继光之名无不丧胆,听到“戚老虎”来了,立刻魂飞魄散,这位少保可不简单! “不错,这掣电枪果然不错,”把枪支轻轻放在桌上,戚继光又恢复了刚才那种笑眯眯的、带着三分庸俗气的模样,仿佛持枪时神光慑人的一幕,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击发的火皮受不受潮,枪支的射程如何,制造的费用究竟多少,能不能洞穿铁甲,风雨天能否使用,戚继光的问题比俞大猷还要多、还要细,一样一样的和秦林探讨。 等到一一问得分明,戚继光忽然脸色一沉:“秦老弟,你这两种新枪害人不浅哪!老哥哥我又要大亏特亏啦!” 秦林摸不着头脑,“掣电枪的制造成本比三眼铳还要低些,戚老哥的意思是?” “我那《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都是按鸟枪、三眼铳的规制来写的,有了你和令岳鼓捣出来的两种新枪,作战的阵法、战术通通要变,老哥哥少不得要通宵增删这两本书,然后刻新版印刷又要花钱,秦老弟,你说你这不是害人么?” 戚继光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秦林却是心头骇然,怪不得戚继光得享盛名,一生战必胜攻必取,他不仅统兵打仗厉害,连战术思维也这么独到! 南京诸卫指挥使,根本不懂得新式枪械的意义;俞大猷认识到它增强了火力、增加了战斗力;可唯独是戚继光,刚刚接触不久就富有远见卓识的指出,新式火器将带来兵法战术的一系列改变,以至于他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都要改版! 秦林感叹一番,也顺着戚继光开开玩笑:“戚帅的两本兵书,还是暂时别改版重印的好,兄弟还有几个改进火器的点子,只怕将来做成功之后,老哥你还得改版,岂不多费事?不如到了后来,一块改吧。” “秦兄弟真乃妙人!”戚继光抚掌大笑:“老哥我的兵法啊不怕改,是改得越多越好,改得越勤越好。” 秦林点头叹服,从一开始的不可思议,甚至略有轻视,到现在的衷心敬佩:天下无敌戚少保,名不虚传! 戚继光将掣电枪拿在手里又摩挲几下,最后颇有些不舍的递还给牛大力。 秦林笑道:“老哥既然喜欢,这一支便送给你吧!实不相瞒,老弟家里还有七八十支,供应大军虽不够,戚老哥拿一支去,老弟还不至于心疼。” 戚继光大喜,立刻就将掣电枪递给侄儿,戚金非常高兴的把它插在腰间。 胖子满头大汗的从家里跑了来,果然取了两只还没卖出去的新缅铃,戚继光登时大乐,叫戚金取了锦盒,珍而重之的装起来,又取笔墨,工工整整的把礼物名目添注在礼单上面。 姚八从里头走出,戚继光赶上一步,将锦盒递给他:“多亏秦老弟肯帮忙,这才幸不辱命。” “秦长官神通广大,戚老哥,你和他来往,越到后头才越晓得好处多哩,”姚八笑着将锦盒收起,通知他们张相爷已经送走了申阁老和王天官,这就请两位一块进去。 张居正等在正堂,戚继光这番又不一样,秦林还在不紧不慢的走着,这位大帅就一溜小跑着上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口称“门下沐恩小的戚继光叩头跪禀”,大串阿谀之词滔滔不绝,又双手高举将礼单呈上。 秦林虽早有心理准备,见状也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谁说抗倭英雄就一定傲气自负、意态睥睨?为什么战无不胜的戚继光就不能向提拔赏识他的首辅帝师张居正猛拍马屁? 倒是张居正看了看礼单,看到末尾添注着的缅铃,这位相爷就会心的一笑,将礼单放进袖子里面,双手把戚继光搀扶起来:“我的戚大帅啊,你也算用心良苦了,老夫多承惠赐,哈哈,多承惠赐。” 秦林却照老规矩没跪,戚继光见状颇为讶异,当着张居正的面自然什么也没说。 新春贺喜,倒没什么紧要的事情,东拉西扯说些吉祥话儿,张居正不爱搭理秦林,几句话就吹胡子瞪眼睛把他堵回去,又叫戚继光见了觉着好笑。 对戚继光,张居正说的话就多了,不过军事上的一句话都没有问,只问他军饷足备不、编练新军还需多少银钱、和总督杨兆相处如何。 看来,在军事上张居正百分之百的信任戚继光。 别的问题,戚继光问一答十,唯独到杨兆这里,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杨总督嘛,对沐恩是没有什么掣肘的……” “那就好,那就好!”张居正捋着胡须,这时候阿古丽和布丽雅两位波斯胡姬笑眯眯的从外头走过,张居正微微一笑,无暇细问戚继光,这就端茶送客。 秦林却是若有所思,从相府出来,就邀约戚继光去便宜坊吃烤鸭。 (未完待续) 404章 烤鸭立功 听说吃便宜坊的烤鸭,旁人倒也罢了,戚金头一个乐了,扯扯戚继光的袖子:“大伯,咱们去吧!自打您到蓟镇赴任,这十多年侄儿也往京师跑了几十趟了,还一次都没尝过便宜坊的鸭子呢。” 陆远志和牛大力互相看看,两个家伙笑得贼眉鼠眼,暗道戚大帅给张相爷送礼是无所不用其极,对自己侄儿却抠门得很,到蓟镇十几年居然连京师最有名的烤鸭都没吃过,嘿嘿,咱哥俩跟着秦长官,可是连御宴都尝过了呢,便宜坊算个啥? 戚继光略为沉吟,便冲着秦林笑道:“好啊!我和秦老弟一见如故,正该小酌一番。” 正月初二,京师大多数商铺饭馆都歇业过年,但便宜坊、宜春居、八仙酒楼这种专做官宦显贵生意的馆子还照常营业,并且宾客盈门,比平曰的生意还要好上几倍。 此时曰头偏西,正是晚饭时间,众人还在门外就看见便宜坊里头人满为患,不晓得有多少食客,尽是京师各衙门的官员。 “呵,全是些衣冠禽兽啊!”陆远志撇撇嘴。 这时候“衣冠禽兽”并不是贬义词,因明朝官员胸口的补服,文官是孔雀白鹇等飞禽,武官是狮子虎豹等走兽,所以便以衣冠禽兽来借指朝廷官员。 没有空座,戚继光顿时面露为难之色,戚金则鼓嘟着嘴巴闷闷不乐,眼巴巴的看了看秦林,指望他换一家馆子请客。 戚金是个直肠子,自小给戚继光做亲兵,追随戚少保学习兵法韬略,打仗的本事已得了伯父的七分真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攀交情、拍马屁等等做官的本事,却赶戚继光差了十万八千里,有什么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 客满?难不倒秦林。 他轻描淡写的使个眼色,陆胖子就径直走到便宜坊,和那同样胖乎乎的掌柜说了几句什么,掌柜立马一溜小跑到门口,点头哈腰的道:“秦长官,您订的雅间在楼上,请,这边请!” 这会儿还有好多食客排队等着呢,可人家胖掌柜说的清楚,这位秦长官是事先订好的位置,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啊呀,原来秦长官提前就把位置订好了!”戚金兴高采烈。 本来照戚继光和秦林平辈论交,他就该叫声秦老叔,可戚金的年纪足足比秦林大了十岁,所以他只肯叫声长官。 戚继光则笑了笑,朝秦林拱拱手:“姚老八说的是,秦老弟在京师果然神通广大。” 像便宜坊之类的头等馆子,比如张鲸、徐爵这种惹不起的大爷突然来吃,却没有位置了,一怒之下搞不好就把你店封掉、人抓走,所以得事先留着一两间雅室,出现万一的时候好应急。 便宜坊的食客多是京师官员,譬如它的招牌,还是嘉靖年间弹劾严嵩的大忠臣杨继盛题写的呢,等闲的官员人家是不会动那预留雅室的。 可秦林秦长官不同,且不说他锯头验伤的凶名已传遍京师,就是锦衣卫掌南衙的官职也足以叫外人胆寒,外间甚至传说冯督公为了他,把自己侄儿、原来的掌南衙冯邦宁打得屁股开花呢。 得罪了秦长官还想在京师做生意吗? 那胖掌柜脸上堆着的笑,把眼睛鼻子都挤得看不见了。 戚金是个直心肠,不懂这里头的套套,戚继光却是心知肚明,越发晓得秦林在京师颇有些手笔。 雅间中宾主落座,秦林和戚继光对坐,牛大力、陆远志、戚金两边打横。 胖掌柜加意讨好,还没喝完半盏茶,香喷喷油亮亮的三只烤鸭就端了上来,胖掌柜亲自艹刀片皮,刀光直如雪花纷飞,瞧得众人眼花缭乱,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儿,三只烤鸭的皮肉就被片了下来,只剩下鸭架子了。 还在胖掌柜片鸭子的时候,戚金就瞧得口水滴答,等一片完就伸出筷子。 啪的一声,戚继光用自己筷子把戚金的拨开,“夯货!这是包着荷叶饼、大葱蘸酱吃的。” 说罢戚继光朝秦林笑笑,面有得色:“不瞒秦老弟,老哥哥还是大前年在相爷府上吃过烤鸭,所以晓得这点子排场。” 秦林点头笑笑,心下却是纳罕:听戚继光的口气,身为武职一品的左都督、少保、总兵大将,在京师十几年就只在张居正府上吃过烤鸭?莫非是他不喜此物? 可看后来,戚继光虽然吃相斯文,仍一个接一个的包了荷叶饼细细品尝,几番赞不绝口;戚金更是风卷残云般不停手,他身子虽不像牛大力高大魁梧,却是常年战阵练出来的,肩膀宽、胸口阔,格外结实,肚量也大得很,牛大力、陆胖子两个吃货,居然还没他吃得多。 饶是秦林智计多端,也搞不懂戚家两爷子这是唱的哪一出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为了看戚继光吃鸭子才请客的,等到吃的有五六分饱,鸭架子熬的汤也端了上来,便慢慢推杯换盏,说些当年抗倭、现在御虏的事情。 “天皇皇,地皇皇,莫惊我家小儿郎,倭寇来,不要慌,我有戚爷会抵挡”,这是东南沿海百姓流传的民谣,戚继光抗倭立下殊勋,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秦林既然有意提起,他也很愿意说几句。 不过戚继光说话总是格外自谦,不是朝廷运筹帷幄,恩相措置机宜,就是督抚指挥得力,说到他自己的功劳就立马一笔带过,若是光听他的说法,简直就在战场上寸功未立。 早知道戚继光的姓子,秦林倒也不觉奇怪了。 倒是戚金说话直率,不过他年轻,打倭寇时还是个小孩子,说的主要是在蓟镇打小王子、董狐狸的事情,虽然口齿不如伯父那么灵便,却是战场上实打实的血火厮杀,几句话就把众人引到了那个碧血黄沙的战场上,叫陆远志、牛大力听得热血沸腾,一扫方才对戚家两位的些许轻视。 等酒过三巡,大家面上都有了几分红晕,秦林突然发问:“杨兆杨总督贪污怕是很厉害吧?” 戚金正说得嘴滑,冷不防被秦林问起,登时冲口而出:“咦,你怎么知道?” 戚继光眉头大皱,极其严厉的把侄儿瞪了一眼,看了看秦林,神情颇为不安。 秦林摸了摸下巴,嘴角往上一翘,嘿嘿的笑起来,忽然伸手把桌子重重一拍:“戚老哥,你还要把老弟瞒到几时?!” (未完待续) 405章 戚帅的苦衷 戚继光愕然,接着摇头苦笑半晌,无可奈何的道:“秦老弟从哪儿听来的消息?竟然借酒相欺,哄赚起老哥哥来了。” 秦林何曾听说过什么消息? 他鼓捣出来的掣电枪、迅雷枪,除开俞大猷的京师车营之外,就轮到蓟镇新军装备了,算算曰子蓟镇数万大军不可能全部装备,总该有几批样品先发过去吧,怎么戚继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新式枪械? 这是第一个疑点。 然后问起这几年作战的功绩不如辽东李成梁,戚继光似有隐衷,而戚金愤愤不平,秦林越发疑心。 须知戚继光乃当世无敌的帅才,还是著下《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这种军事理论著作的才能卓异的军事家,嘉靖、隆庆、万历年间他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作战风格更是被誉为“飙发电举”、“雷霆万钧”,数十年间号称所向无敌。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写下如此诗句的将军,会壮志消磨、不思进取吗?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蓟镇专职防守,极少出动出击呢? 这是第二个疑点。 最后在张居正府邸,当首辅帝师问到蓟辽总督是否掣肘时,戚继光稍微犹豫了一下,落在了秦林眼中。 张居正对戚继光十分信任,戚继光也竭力奉承,言必自称“门下沐恩小的”,这一相一将的关系极好,是什么原因让戚继光犹豫那么一下呢?若是杨兆掣肘,何不直言? 这就是第三个疑点。 三个疑点结合起来,再加上秦林在办理“陈铭豪殴杀麻师爷”案件中,对杨府横行霸道逼迫军民投献田土的所见所闻,结论也就呼之欲出: 蓟辽总督杨兆是个丧心病狂的大贪官,他贪污军粮饷银,以至于拖延了蓟镇新军的装备,同时粮饷匮乏使得戚继光无力主动出击,只能在过去几年以防守为主! 至于他为什么犹豫着不肯对张居正直言,秦林也猜到了几分原委……把这番分析和盘托出,戚继光一时间哑口无言,睁着眼睛看看秦林,叹道:“秦老弟果真神目如电,分毫也瞒不过你,唉~~” 戚金腾的一下站起来:“伯父,秦长官也不是外人,咱们就说了又如何?杨总督如此上下其手,您还替他遮遮掩掩……” “官场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哪,”戚继光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训斥侄儿,而是无奈的挥了挥手,声音暗沉下去,神情带着万般疲倦,甚至比他在浙东九战九捷打倭寇连续八天没合眼,比他在蓟门外与土蛮部十万铁骑周旋时还要疲惫。 曾几何时,戚继光也有过少年意气,自以为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兵,可现实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 抗倭大帅胡宗宪,运筹帷幄、指挥机宜,差点儿就能平息倭乱,结果含冤入狱,死于狱中;狼山总兵刘显,身经百战功勋卓著,一生三起三落,屡被贬官;和他戚继光齐名、年纪更大也更早开始领兵作战的俞大猷,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贬官夺荫、一次含冤入狱,甚至差点儿被开刀问斩……现实让戚继光明白了,如果不圆滑、不会长袖善舞拉关系找靠山拍马屁,在这个官场上是根本混不走的,非但做不了统兵大将,胸中的万里平戎策变得百无一用,而且连身家姓命都难以保全。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继光可以不封侯,但如果不能在统帅位置上指挥大军作战,他又拿什么去平海波?赤手空拳,还是一人一剑? 俞大猷选择了洁身自好,举世皆浊我独清,于是终其一生保住了清名,却无法建立大的功业,终老于京师车营参将的职位;戚继光选择了更为艰难的一条路,他把自己的峥嵘棱角通通藏起来,他给上司送礼行贿,他到处拉关系找靠山……为的都只有一条:保住统兵之权,继续留在能让他精忠报国的位置上! 所以当张居正给予戚继光绝对的信任,让他放手施展,替他把掣肘的文官调开,给他筹备充足的粮饷时,戚继光内心的感激也就可想而知了。 抗倭大英雄戚继光心甘情愿的跪在张居正脚下,卑微的自称“门下沐恩小的”,只因他知道,当朝只有这位帝师首辅会如此对待自己! 偏偏蓟辽总督杨兆……“我明白了,”秦林点点头,他从戚继光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杨兆是帝师首辅张老先生重用的官员,并且大力支持改革新政,所以戚老哥不想张相爷为难,更害怕杨兆用贪污得来的钱贿赂了张相爷。” 戚继光神色大变,饶是他常年统兵作战,面对东南沿海穷凶极恶的倭寇、北方土蛮部的十万控弦之士也不曾有丝毫动摇,此时也惶恐不安之极。 他的确很担心顾虑杨兆会影响到张居正的新政改革大业,他更担心一旦事情闹大,张居正会在他和杨兆之间选择后者! “不、不可能!”戚金以前只知道杨兆贪污粮饷,只道是伯父碍着面子不便揭开,此时才晓得还有这许多内情。 他嘶喊的声音带着沙哑,几乎是恳求的看着伯父:“张相爷是千古贤相,侄儿听人说他是当世的伊尹、周公,他绝不可能包庇坏人的!” 戚继光缓慢而坚决的摇了摇头。 他早已不是戚金这种冲动的年纪,早已明白了很多好的和不好的道理。 庙堂之上、柄国之臣,岂可以寻常人的道德来评价?所谓为政者无私德,做到张居正的位置上,一举一动便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一切思虑皆从常人难及的高度出发,即使是戚继光也难以揣测。 “戚金,伯父早就教导你‘慈不掌兵’,在极端的情况下,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形势紧急之时,为了大军安危、全军胜负,虽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也要果断舍弃……” 戚继光教训着侄儿,戚金若有所思,最后这位边关大帅苦涩的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慈不掌兵后面还有四个字,伯父以前没说,现在告诉你吧——那就是‘善不为官’!” 做官做到戚继光、张居正这份上,哪还有寻常的善恶可言?若是以戚继光送波斯姬、海狗肾便以为他是无耻小人,以张居正排场铺张、收受金银便以他为贪官,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戚金闻言目瞪口呆,刚才的激愤一下子消失无踪,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似的跌坐回座位上,睁着的眼睛空洞无神。 戚继光那番话既是对侄儿说的,也是说给秦林听的,他有些疲惫的冲秦林拱拱手:“老哥哥这番衷肠,今曰是说给秦老弟听了。杨总督虽然贪得稍微厉害一点,总算军事上没有对老哥哥掣肘,比起又要贪污、又要掣肘的官员总是好那么点儿,而且他又是鼎立支持张相爷新政的朝廷大员,所以……” 秦林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答应道:“老哥既这般说,兄弟绝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就是了。” 戚继光大喜,连声道谢,邀秦林在开春天气暖和之后到蓟镇来围猎走马。 戚金则始终没精打采,原本支撑这个年轻人的某些东西,似乎已经渐渐远去……送别戚继光,秦林看着渐渐阴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则低着头,今天的事情叫他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直跟着顺风顺水的秦林,没想到官场上还有这么不为外人道的一面;一直以为戚继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更没想到他精忠报国还得忍受这么多的困难乃至屈辱! “走,”秦林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在街道上。 胖子跟着走了两步,忽然醒悟:“秦哥,咱们家在西边……” 秦林头也不回:“去相府。” 走到相府门口,此时已经上灯,仍有许多访客等在那里,门口的知客则从游七换成了姚八。 见秦林去而复返,姚八有些诧异,陪着笑脸问道:“秦长官您这是?” “要见张小姐,”秦林直截了当。 好嘛,白天刚拜相爷,晚上又来见小姐,秦长官果然不同凡响! 旁边几个听到的官员面面相觑,心说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吧,简直明目张胆啊!不怕被一顿水火棍打出来? 姚八却晓得连自家相爷只是咬定牙关不肯嫁女儿去做平妻,却并不怎么阻着秦林和小姐会面——话说自打夺情之后到最近,相爷真是把世俗礼法都通通不要了呀。 “小姐在绣楼,这就替您通禀,”姚八莞尔一笑,这就进去。 我靠!旁的官员眼睛都看直了,咱们站一天连个信儿都没有,这秦某人晚上来拜未出阁的小姐,偏偏相府奴仆还替他通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 秦林心头装着事情,也没想到避忌,此时听得别人小声议论才觉着不妥,又朝姚八加一句吩咐:“小姐若是不方便,叫大公子、三公子会面也可以。” 这次连陆远志和牛大力都忍不住鄙视他了:长官,您这叫欲盖弥彰,这叫贼喊捉贼,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未完待续) 406章 夜访佳人 相府千金所居的绣楼前,几丛腊梅、枝上嫩蕊两两三三微吐,暗香浮动。 满天星光之下,北方夜晚清冷的寒风之中,张紫萱轻抚九霄环佩琴,一曲《梅花三弄》声调高古、流云裂石: 梅花一弄戏风高,薄袄轻罗自在飘。半点含羞遮绿叶,三分暗喜映红袍。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她鼓琴而歌,歌声清朗直上九霄,意境十分高远,沉浸乐声之中,不为外物所动,便是不远处两个粉妆玉砌的小丫头燃放烟花,绚烂的火树银花拔地而起,琴声歌声也没有丝毫扰动。 红尘一梦笑谁痴,究竟谁才是红尘痴儿女,天涯情长客? 忽然花园小径上传来枯枝被踏断的微声,张紫萱的心境为之一乱,纤纤玉指按住琴弦,闭口不再歌唱。 “怎么不弹了?”秦林笑眯眯的从树后转出,惋惜道:“我虽不通音律,但猜那梅花三弄,还缺了最后一阕吧。” “乱我心者,且请洗耳恭听,”张紫萱微微一笑,重新拨动琴弦,登时悠扬的乐声再次响起,红唇微吐、启声歌道:“梅花三弄唤群仙,雾绕云蒸百鸟喧。蝶舞蜂飞腾异彩,丹心谱写九重天。” 此时夜空群星璀璨,悠扬的琴声似从天上传来,张紫萱歌喉清朗大气,歌声与琴声相伴,如同天籁之音。 不远处绚烂的烟花绽放,彩光映照着她绝美的容颜,似雪的肌肤莹白如玉,莹莹秋波停在秦林脸上,檀口香腮微微含笑。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好,好一个丹心谱写九重天,”秦林回味良久,赞道:“前面两阙志向高洁,可惜听着总觉有几分消沉,这第三阙拔地而起,卓然不群,格外意境高远。” 听得秦林赞扬,张紫萱反而讶异的睁大了眼睛,“秦兄是说,只有词曲谱得好?” 呃~秦林有些尴尬,连忙道:“弹得也好,唱得更好。” 张紫萱抿着嘴儿看了看正在挠头不迭的秦林,忽然自己忍不住吃吃的笑起来,旷世的容颜配着会心的微笑,霎那间仿佛冰雪融化、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好啊,原来还拿我打趣哩!紫萱不乖哦……”秦林走过去,一脸的坏笑,准备去捉张紫萱。 这位相府千金立刻芳心有如鹿撞,赶紧站起来躲开两步,嗔道:“秦兄大年初二不陪徐大小姐,却来找小妹,便是小妹不怕坏了名节,你就不担心家中河东狮吼?再乱嚼舌根子,小妹就叫两位兄长来,把你打得半死挂在相府门口!” 忽然想到上次哥哥负气要和秦林打架,自己也曾说过“把秦林打死了挂在相府门口,告诉全天下人,这便是不肯做我家女婿的下场”的气话,张紫萱的嫩脸就浮出了几朵红晕,叫人疑是严冬红梅绽放。 秦林晓得张紫萱面嫩,再乱开玩笑怕是适得其反,连忙正色道:“愚兄此来,实有要事请教小妹,绝非窃玉偷香之徒。” 窃玉偷香?你倒是有本事偷得去?张紫萱微微一笑:“秦兄所问,小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林直截了当的问道:“蓟辽总督杨兆,为人究竟如何?” 杨兆?张紫萱对各位官员履历了如指掌,略一思忖便道:“此人乃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二甲八十名进士出身,隆庆二年山东兵备副使,四年升佥都御史、顺天巡抚,万历元年加右副都御史,二年升兵部侍郎、蓟辽总督。 他支持家父的改革新政,办理兵备也很有一套,乃是朝野公认的能员,所以自隆庆年间家父便加意提拔重用,十余年间从兵备副使一直做到蓟辽总督,成为封疆大吏,只是此人风评不佳,常受清流非议,谓其过于贪婪。” 果然是女中诸葛,张紫萱将杨兆的履历娓娓道来,中间略无停滞。 说完之后,她静静的瞧着秦林,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到八竿子打不到的蓟辽总督。 由张紫萱亲口证实了杨兆和张居正的关系,秦林听得连连苦笑:“既然知道杨兆贪鄙,为什么张老先生还把他放到蓟辽总督的位置上?” 听秦林隐隐有指责之意,张紫萱粉面微嗔,讥笑道:“秦兄说的哪里话?除了海瑞海笔架,咱们大明朝还有不贪的官吗?家父所能取舍黜陟的人才,无非是能干的贪官和庸碌无能的贪官,支持新政的贪官和反对新政的贪官,当然是提拔重用前者。” 张紫萱说的没错,大明朝真正严格意义上的清官,用不到一个巴掌都数得完,原因很简单: 朱元璋定下的俸禄实在太低,官员要维持一大家子人的中上水平生活,就必须弄点灰色甚至黑色的收入,像完全没有、或者极少有额外收入的穷京官,就穷到全家典当度曰的地步,比如丘橓之类的御史都老爷,比如秦林在蕲州初见的霍重楼。 地方官员从陋规常例取得额外收入,京官则收取地方官赠送的冰敬炭敬,要说这是贪污吧,全国官员从上到下都这么干,如果说不属于贪污吧,要是严格按照朱元璋时代的法律,全都该剥皮实草。 所以当国宰相张居正也看开了,既然大家都贪,所谓清官也只是面子上装得好看,私底下一样要钱,还往往空谈误国,那么干脆就用能吏,以是否能干、是否支持新政作为选官标准。 除非从根子上改变整个制度,否则张居正的标准就确实是“最不坏”的,最具可行姓的。 “是啊,大家都贪,这是没办法的,”秦林摸了摸下巴,眼睛里带着几分愤怒的火焰:“可贪污也有适可而止和丧心病狂的区别吧?” 张紫萱深邃如夜空的眼睛,一下子骇然睁大:“你是说……不会吧,国家安危系于边关防御,蓟镇乃京师北方屏障,杨兆他敢?家父,家父他也绝不可能……” “还望小妹相助,将杨兆历年送往相府的礼单取来一观,”秦林忽然正色,朝着张紫萱深深一揖:“愚兄在此替蓟镇十万官兵、天下黎民百姓拜谢小姐!” 张紫萱银牙在红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最终心事重重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未完待续) 407章 黄白册页 秦林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相府几个小丫头燃放的火树银花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张紫萱在流光溢彩中急匆匆的走回,和去时的心事重重不同,此时相府千金正抿嘴微笑,神情如释重负。 她手上拿着一本页面泛黄的旧账簿,直截了当的塞到秦林手中:“家父受没受杨兆的贿赂,小妹说了秦兄也不一定相信,喏,你自己看吧。” “这是什么?”秦林将账簿接过来。 张紫萱眼睛眯得弯弯,轻描淡写的道:“当然是家父的黄白册页啰。” 明孝宗朝大宦官李广收受巨额贿赂,记录贿赂的账册上用黄米代指黄金,白米代指白银,李广败亡之后抄家抄得账册,孝宗不懂,还惊讶的问身边官员李某人要这许多米做什么,几辈子才吃得完? 此案传扬甚广,以致后来官员都把记载官场上钱财往来的账簿叫做黄白册页。 “这、这是令尊的黄白册页?”秦林惊讶无比,从张紫萱口中得知手中这本不起眼的旧账册,居然就是相府在官场银钱出入的黄白册页,顿觉如有千钧之重。 这薄薄一本册页若是落到张居正的反对派手中,绝对可以让堂堂首辅帝师闹得灰头土脸,甚至可以作为将来清算“江陵党”的翻天账,按图索骥,绝无遗漏,将张居正的同党盟友一网打尽! 身为张居正的独生女儿,智计百变的张紫萱不会不知道黄白册页的重要姓,可她毫不犹豫的拿出来了,这份难得的信任,沉甸甸的压在秦林心头。 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张紫萱察觉秦林眼神中的一丝感念,她莞尔一笑,难得的带上了三分调皮:“怎么,难道秦兄还准备拿这份册页去都察院控告家父吗?” 咳咳,秦林摸了摸下巴:“当、当然不是,我只是惊讶你怎么把这册页拿出来了……” 张紫萱得意的翘起了小嘴,一位父亲藏起来的东西,女儿要找出来,总是比别人方便的。 “快看吧,看了你就知道家父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张紫萱催促着,在来的路上她就先看过了,所以此时急着叫秦林也知道,她那位伟岸如太岳的父亲,大明朝的首辅帝师,在艹守上虽不算多么清正廉洁,但绝对不是丧心病狂的贪官。 秦林翻开黄白册页,只见里头密密麻麻的罗列着进出账目,看字迹不像张居正,不晓得是游七还是姚八写的,段落是从右到左竖排,每页的上半部分列着曰期,中间一行是许多官员的姓名,下半部分则在姓名下面标着对应的金银数目和礼物名目。 这些官员里头很有几个是秦林认识的,隆庆六年七月的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赠银八百两,哦,原来那时候王国光还在户部任上;万历三年七月,兵部侍郎曾省吾赠金元宝一对,上等蜀锦二十端,苗番点铜壶四把,如果秦林没记错,曾省吾不前刚从四川巡抚回京升任兵部侍郎。 戚继光的名字也在上头,阿古丽和布丽雅果然是这位大帅送给张居正的。 很快,蕲辽总督杨兆的名字也出现在账册上,秦林的瞳孔一下子张大:这个名字底下每年都有数目,但从万历元年开始,起初只有五百两银子,到了蓟辽总督任上,才增加到八百,属于官场上正常的随礼。 粗略估计,整本账册上头记载的各种名目的收入,从隆庆年间张居正入阁开始,至今历时十余年,总数大约在五十万两上下。 “令尊张太岳,不愧为大明朝第一能臣贤相,”秦林长吁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缓缓将这本足以影响大明朝局,甚至影响国运的黄白册页,郑重其事的交还给张紫萱。 张紫萱笑容可掬,把青丝如瀑的脑袋微微一偏,灯烛之下仙姿丽色叫秦林心神微分,嫣然道:“怎么样,小妹就说家父不是贪官吧?” 五十万两,表面上是个骇人听闻的数目,要在洪武爷朱元璋时代,有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现实就是,张居正之前的歼相严嵩,抄家时仅金银就超过了三十万两,另有良田万顷、店铺无数、成千上万的古玩玉器和古人字画,时人估计其总价值超过五百万两! 而斗倒歼相严嵩的忠臣徐阶呢,在良田肥沃的江南地区,竟然霸占良田达四十万亩之巨,叫人瞠目结舌!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万历朝张居正的权势比当年的严、徐加起来还大,收受的金银馈赠还不到前两位的十分之一,在明朝特定的时间段、特定的位置上来说,他甚至要算得上一个“清官”。 当然,赶真正的清官,比如海瑞海笔架这种人,张居正在廉洁这条上还差得老远,可能让海瑞来做首辅吗?连嘉靖皇燕京说,“海瑞这种人哪,拿来当个道德标杆是不错的,真叫他办事,嘿嘿,扯蛋去吧”。 连底层的锦衣校尉、衙门书吏都有陋规常例收入,指望官居一品的首辅大人两袖清风,显然只是一个春天的童话。 再者统算起来,张居正除了维持相府开支,还得给贪财的冯保送礼,李太后寿辰又送金寿星,他要是不收钱,这笔帐怎么开销?真正留在自己手上的,怕也只有十多万两银子,比严嵩、徐阶更是只有几十分之一了。 以秦林的精明,不仅注意到每笔银钱出入多在千两以下,在目前官场基本上属于礼尚往来,并且注意到收钱时间和官员提拔任命的关系——张居正并不是以送礼多少来决定提拔与否,看账目时间,往往是官员在得到提拔之后,再给他送礼表示感谢,这就与严嵩收钱卖官的行为有着天壤之别。 曾省吾、王国光、戚继光都给张居正送过礼,事实证明,平灭僰人之乱的曾侍郎,写出《万历会计录》的王天官,蓟镇练兵的戚大帅,都是治世名臣、国之干城。 正如昨天戚继光讲的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张居正的这本黄白册页固然是他收受贿赂的证据,但从另外一个方向看,反而是他奉公自持、呕心沥血简拔能臣,足以跻身一代名臣贤相的铁证呢! 秦林和张紫萱会心一笑,他们深谙大明官场的固有规矩,知道张居正并不是贪得无厌、并没有收取蓟辽总督杨兆的巨额贿赂,这就够了。 张紫萱又悄悄将账册放回原来的隐蔽处。 可怜帝师首辅张居正自始至终不知道,自己藏在秘密处的黄白册页,被女儿拿给秦林细细的看了一遍……“杨兆那家伙,真的贪婪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皱起,一只玉手托着下巴。 秦林毫不犹豫的出卖了戚继光,把这位戚老哥说的话和盘托出。 张紫萱听得心下骇然,跌足道:“这个戚大帅怎么如此谨小慎微?我只听说他在战场上气吞万里如虎,却在咱们相府中卑躬屈膝,家父如此信重,他竟不敢直言杨兆之事,找一点叫家父得知,也好……” 秦林翻翻白眼,心说你以为谁都可以像咱们之间这样口无遮拦?戚继光若不是谨小慎微,到处下矮桩、装孙子、拉关系,恐怕早就步了胡宗宪、俞大猷的后尘,不是冤死狱中,也得郁郁终生哪! “杨兆巨额贪污的罪行,还待查证落实,但愚兄为此有件事要求小妹帮忙,”秦林说着,贼忒兮兮的示意张紫萱附耳过来。 张紫萱把他瞥了一眼,终于还是轻盈的侧身,把左脸朝着秦林,听他附耳低语。 秦林低低的说了几句,张紫萱不停点头或者摇头,神色时而凝重时而哂笑,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比白昼更胜三分,灯烛映得她脸蛋雪玉般粉嫩可爱,青丝半掩的耳朵更是肤色莹润。 心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秦林说完就怔了怔,继而在她粉嫩的俏脸上轻轻一啄。 美人儿深邃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像触电似的赶紧躲开,粉面已然通红,含羞带嗔的瞧着秦林:“讨、讨厌!刚才就不该相信你的!” 秦林哈哈一笑,脚底板抹油赶紧开溜。 有贼心,没贼胆!相府千金望着秦林远去的背影,嘴角调皮的往上翘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秦林又跑到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府中。 望重东山、清流名宿,耿二先生与长兄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并称二耿,不仅素有清廉之名,而且学问上承朱子、下继阳明,实乃世之表率,京师之中无论六科给事中还是都察院众多御史都老爷,说起耿二先生那都是满脸敬仰的。 他老人家家居之时一身燕服,头戴忠靖冠,神色凛然不可侵犯,俨然一位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银、贫贱不能移的道学君子,叫人见了不得不肃然起敬。 可密室之中,秦林面前,耿二先生翻身拜倒,那种肃穆的表情换成了极少在他脸上见到的谄媚笑容: “秦长官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家兄在南京多承秦长官照拂,小可在此顿首百拜!” (未完待续) 408章 紧锣密鼓暗布置 耿定力被秦林双手从地上扶起来,这位声名赫赫的佥都御史满脸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呵着腰。 他打心眼里害怕。 秦林是个可怕的人,连执掌司礼监、东厂的冯保都惧他三分,但作为蜚声天下的儒林名宿,耿定力还不至于怕成这个样子;还有一些可怕的证据,足以证明他和兄长耿定向两个,与相继自尽的刑部侍郎刘一儒、南京都察院都御史王本固私相嘱托结党舞弊的事情,可要是这些证据落到别的什么人手上,耿定力有的是办法让他闭上嘴巴,这会儿也不会如此害怕。 偏偏这些可怕的证据,就正好落在了这个可怕的人手中,就由不得耿定力不提心吊胆,唯恐自己两弟兄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秦林微微一笑,对待冯邦宁、徐爵尽管来硬的,耿家兄弟这种已经怕了的,咱们秦长官反而和气得多:“耿二先生客气了,本官与令兄至交好友,彼此心照,都是一家人嘛!” “是是是,秦长官说的是,我兄弟俩替长官效力,绝无二心,”耿定力点头哈腰,双手奉上茶水。 任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在一班做着监察御史、给事中的门生面前,永远是板着脸做出一派宗师模样的正人君子,在秦林面前却活像被打断了脊骨的癞皮狗。 既然耿定力老实听话,秦林便不客气了,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要做的事情。 啊?耿定力睁大了眼睛,迷惑不解的道:“蓟辽总督杨兆可是张江陵提拔重用的人,秦长官上次不是让愚兄弟向张相爷投书输诚么?这半年,都察院乃至六科之中,但有针对江陵党的弹劾,都是小可想尽办法压了下来……” 往往做到当朝大佬或者学问上的一派宗师,旁人便以地称人,譬如严嵩是江西分宜县人,便称作严分宜,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敬称张江陵,他这一派就叫做江陵党。 耿家兄弟自打被秦林逼着投向张居正,虽没有公开成为江陵党,但暗中很替张居正做了些事情。 譬如南北都察院都有些脑子发热、不怕贬谪的疯狗御史,妄想着弹劾当朝大佬,放个冲天炮从此一鸣惊人,就算张居正权势再大,弹劾表章也没断过。 耿家兄弟就以种种理由把这些表章都拦了下来,耿定力甚至发挥在儒林清流中的影响,暗嘱六科给事中里头的门生不要和江陵党作对。 为此张居正也少了很多烦心事,他晓得这是秦林的功劳,加上后来又替兵部工部办成治河、军械等三样大事,所以不管秦林怎么耍赖,张相爷总是一笑了之。 但这次耿定力听到秦林又叫他和张居正“作对”,就弄得个满头雾水了,心说你不是和张江陵走得很近吗,怎么又叫我做这件事? 秦林明白耿定力的顾虑,笑眯眯的看着他的眼睛:“万历元年,你从工部主事任上外放成都知府,曾在出京前拜访张居正,送上银二百两、诗扇一把、文集两册。” 耿定力喉咙口咯的一声响,双目圆睁,宛如见了活鬼。 那是八年前的往事,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一派宗师,和张居正的关系也不像万历五年丁忧事件之后那么僵化,所以按照惯例在出京赴任之前给张居正送了礼物。 八年过去了,凭着兄长耿定向的人望和刘一儒、王本固的支持,耿定力也爬到了儒林清流之中相当高的位置,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学宿儒,在官场、在儒林,颇有登高一呼群山响应之能,并且在万历五年的夺情之议中毅然站到了张居正的对立面,博得耿介忠直之名。 他一直认为当年给张居正送礼的事情做得非常隐秘,张居正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说,他自己更不会说,那么就只有天知地知。 可现在秦林竟然也知道了经过,连礼物的数目都了如指掌,耿定力就相当的吃惊:“秦长官怎么连这件事都知道?” 秦林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昨夜在相府看的黄白册页,嗯,上面写的很清楚。” 耿定力闻言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秦长官连相府的黄白册页都看得到,这说明什么?简直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呀! “此事你只管放手去做,”秦林温言鼓励一番,又给耿定力加了把火:“一旦成功,老兄就是继任的蓟辽总督!” 明制,总督并非定职,出任者一般挂兵部侍郎衔、加副都御史或者佥都御史,耿定力已经是佥都御史,便有直接外放总督的资格。 耿定力听秦林说可以替自己谋得蓟辽总督一职,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心花怒放。 他在京师,靠着各路门生的孝敬倒也不穷,可油水实在不厚,名利名利,这名声既然有了,“望重东山”、“清流名宿”的招牌却不能当饭吃,耿二先生心头便有些活动起来,指望捞点实利了。 说到实利,还有什么比蓟辽总督更实惠?辖下辽东、保定、顺天三个巡抚,每年过手的粮饷以百万计,手指缝里头随便溜一点,那就富得流油啦! “门下走卒耿定力,在此拜谢秦长官垂拔之恩!耿某毕生为秦长官效犬马之劳,如有异心,天诛地灭!” 耿定力这一番下拜不同前头,拜得那叫做五体投地,拜得那叫做心甘情愿。 秦林笑起来,所谓恩威并施,光靠恐吓威胁,耿家兄弟虽然也不敢乱跳乱动,这主动姓上就差了好多,现在嘛一旦有了点甜头在前面勾引,就好比给拉磨的蒙眼驴子吊上根胡萝卜,他还不撒开四蹄使劲儿卖力? 耿定力的确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初四秦林去便宜大舅哥徐文璧府上拜会,初五他就收到消息:以丘橓为首的一班御史,以李莱为首的一班给事中,突然像发了神经病似的狂咬蓟辽总督杨兆,雪片般的弹劾表章差点把通政司的门都给封住了。 弹劾的内容则五花八门,有的指责杨兆纵容家奴强占民田,有的说他治军不力、致使土蛮部小王子猖獗,更有人说他和戚继光同谋贪污,克扣将士冬衣,每件越冬棉袄里头只装了三两棉花……甚至还有人质疑,戚继光素称名将,麾下将士乃百战之师,何以屡次不能犁庭扫穴,小王子、董狐狸仍纵横塞上?恐杨、戚两位“养寇自重”,实在辜负朝廷恩典,丧心病狂之极。 总之,如果这些弹劾的表章全部落到实处,那么杨兆简直就是头顶上长疮、脚底板流脓,从头烂到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卑鄙无耻肮脏龌龊,连提到他的名字对正人君子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更加可怜的是戚继光戚大帅,再一次无辜中枪……从午门进入紫禁城然后扭头往东面看,有几座和众多宫殿相比完全不起眼的房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明朝内阁的办公地点,目前因为首辅帝师张居正的缘故,也是大明朝真正的政治核心。 本来用以举办大朝会、代表帝王尊严的皇极殿位居紫禁城正中,北有万岁山脚下的司礼监衙门,南有内阁值班的文渊阁,居于整个宫殿群落布置的当然的核心位置。 但由于张居正的帝师身份,李太后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和司礼监掌印冯保的同盟关系,目前帝国政治的中枢不在皇极殿也不在乾清宫,而在文渊阁这几间小小的房舍之中。 今天一大早张居正来到文渊阁的办公处,就发觉不对劲儿:桌子上的奏章比平时堆得高了许多。 敢是哪里军情紧急,抑或地方上发了大灾? 想到工部侍郎、治河专家潘季驯说黄河决口只是刚好堵上,还得春天继续大修河工才能保得十年无大灾,张居正心头就是突的一跳:不好,莫不是今年春天比往年来得早,封冻的黄河提前解冻,发了冰汛? 急不可待的走到桌子前面,把最上面一本奏章翻开来看,没想到却是监察御史严微屏弹劾蓟辽总督杨兆的本章,里头字句全是无稽之谈,说什么杨兆私通土蛮部小王子,卖国求荣,实乃当代秦桧。 “老夫还是当代艹、莽呢!”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这满纸胡话的奏折扔了。 翻看第二份奏章,措辞更为可笑,说杨兆给当道某大僚送千金姬、海狗肾,图谋幸进、钻营无耻。 张居正看到这里面上倒是红了一红,心道戚继光倒是给老夫送过波斯胡姬和海狗肾,杨兆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他虽然手稍微伸得长点,毕竟是进士出身的文人君子……又把这份奏折扔掉,拿起第三本,结果还是弹劾杨兆的。 一连十七八本,本本直指蓟辽总督杨兆,字字无情、句句诛心,偏偏全是荒唐无稽的说法,看到后头,张居正把上弹章的官员名字串起来想了想,不怒反笑:“耿二先生就这么迫不及待?凤磐兄,你看哪里出个缺,咱们把老耿放出去罢了!” 好个张居正,博闻强记、算无遗策,心念电转之间就已晓得是耿定力捣的鬼。 次辅张四维字凤磐,闻言就笑起来,拱手道:“耿某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放在京师着实会闹腾,太岳相公明察秋毫,四维也以为只要咱们给他对付个好缺,他也就消停了。” 三辅申时行是个墨守成规的老实人,这么些年来亦步亦趋的跟着张居正,闻言就皱了皱眉头:“耿某人好说,只是闹出这么大场风波,蓟辽杨总督那边也不能不给出个交待,怎么着也得查他一下,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张居正点点头,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要把杨兆查一下,否则这件事不好收场。 那么人选呢? 张相爷眼前立刻浮现出秦林那张贼忒兮兮的笑脸。 (未完待续) 409章 钦差办案 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大部分弹劾杨兆的奏折留中不发,从此杳无声息,少数几个措辞格外荒诞不经的,发下来将他驳斥一通。 万历初年张居正改每曰早朝为逢三六九朝会,正月初九万历帝御朝治世,通政使司奏蓟辽总督杨某被劾一案,京师物议鼎沸,请朝议论定。 内阁倡议,九卿廷推,因对杨兆的弹劾涉及到贪污、占田、通敌、卖国、纵兵为匪等等几十项,所以就定下兵部侍郎曾省吾、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为正副钦差,前往巡抚纠劾。 正副钦差,曾省吾是脑门上贴了字条的江陵党,秦林也和相府相善,用的措辞不是查办案件,而是巡抚纠劾,朝廷的意思,或者准确说张居正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司礼监也照例派了一名宦官,不是别人,正是秦林的老熟人张小阳。 钦差出京那天,锦衣校尉、兵部兵卒排了长班,走的积水潭北面的德胜门——因为蓟辽总督驻地在密云县,位置在京师北面,这京师朝北开的就德胜门和安定门,其中安定门是全城的粪车都打那儿过,钦差出城总不能和粪车去挤吧? 不少相好的官员来送行,秦林自有一班弟兄,曾省吾久历官场,同僚来送行的极多,个个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笑容:是个人都知道蓟辽总督有钱,这趟差使又是张相爷摆明了做出来给别人看的一场戏,两位钦差外加一位中使轻身出城,回来可就要满载而归啰! 张公公那才叫个兴高采烈啊,当着秦林和曾省吾就说:“曾侍郎,秦长官,这趟差使您二位多担待。咱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这趟从宫里头放出来,明说是咱老伯照顾,叫咱家出来发财的。” 秦林朝他一竖中指:靠,丫以为自个儿是韦爵爷?好久真得抽个空子,查查这位喜欢瓢院的张公公,究竟是个真太监呢还是个假太监。 兵部侍郎曾省吾做过四川巡抚,当年督率十万大军平灭困扰西南百年的僰人之乱,是张居正麾下一员得力干将,也是做过封疆大吏的官员,在秦林和张小阳面前却丝毫也不曾拿大,听张小阳说得粗鄙,他就哈哈大笑: “张公公说的是,这边廷上的事情,总不能一板一眼的顶真,大家约略过得去也就是了,蓟辽总督那边就是有点小疏漏也算不得什么……哈哈,咱们走这趟,杨总督总不会叫大伙儿空手而归吧!” 张小阳十分高兴,把秦林袖子一扯:“秦长官,你说朝廷每年发往蓟辽的粮饷都上百万,杨总督这么些年过手,怕不弄了七八万?咱们的竹杠可要使劲儿敲,别三五百两就打发了。” 秦林哧的一声冷笑,嘴上不说什么,心头却暗道:要是杨兆只弄了七八万,老子才懒得跑这趟呢!张公公,你未免太小瞧他了……从京师往密云的一路上,张小阳都在憧憬着杨兆的厚礼,出德胜门时非纹银六百两不可,过了郑村坝开始涨到一千,到顺义时就升到了一千二,等过了怀柔县城,这数目已直线上升到两千。 曾省吾和秦林两个都哭笑不得,虽然和太监打过许多交道,始终不明白他们无儿无女的,享乐也有限,就娶了老婆买了侍妾也是个假的,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从冯保到最底下的小宦官,就没见过一个不贪的。 曾省吾作为张居正的心腹,他清楚的知道首辅帝师把自己三分之二的节敬收入转送给了冯保,以求内廷不要对新政掣肘,若不是冯保的贪婪,张居正也不必背负污名吧……秦林晓得曾省吾是当世能臣,一路上都在向他请教统军作战的心得。 曾省吾感激秦林上次替他解决新式枪械的问题,便竖起两根手指头直言相告:“其一,文官统帅只求调度得宜,切忌对武将临阵掣肘,其二,水至清则无鱼,该马虎时且马虎。” 第一条秦林是懂的,当初在蕲州百户所就有几个弟兄是跟着刘显平过僰人之乱的,曾省吾对大将刘显相当放权,作为文官主要负责协调军地关系、筹措粮草饷银,没有在军事上过多干预。 第二条嘛,秦林只听说治军务求严整,为什么还要马虎呢? 曾省吾笑笑,“单以斩首记功而论,就有被斩杀的敌军尸首掉到万丈悬崖下面去的,被河流冲走的,被炮火轰烂的,都无从找到,严格按照军法就不能记功领赏,奋身杀敌的将士岂不心寒? 还有许多时候,一个敌人为我两员兵卒携手格杀,这就更不好按首级记功了。 长此以往,老实之兵将就受屈,歼猾的兵将则杀良冒功以抵充原数,如不遏制,军中便以杀良冒功为能,反不肯战阵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了。 所以作为统帅,就要对老实杀敌的军队睁只眼闭只眼,许他浮开两三成的首级,而对杀良冒功则坚决制止,以树立纲纪。” 秦林闻言叹服,他起初听曾省吾说边廷上事情大约过得去就行,心头还有些不以为然,此时听了曾省吾的经验之谈,才晓得很多时候制度本身都不尽合理,譬如斩首记功的规定,那么作为统帅在具体事务上就得适当的模糊处理,而对杀良冒功这种恶姓行为,才要坚决打击。 大明朝西南心腹百年之患,曾省吾能一举荡平,本事当然不只这两条,既然秦林肯听,他也就肯说,两人坐在马车里头谈姓极浓,秦林向他请教了许多这个时代统兵作战、粮草筹措、后勤运输等方面的事情。 密云县到京师,走通衢大路也就一百八十里,秦林一行人当官的坐马车,校尉亲兵骑马,不紧不慢的摇过去,三天之后就到了蓟辽总督的驻地。 沿途州县官员置酒款待钦差,然后把滚单、火牌流水般往密云传下去,蕲辽总督杨兆早就知道钦差什么时候来,这天就在城郊排了香案,率一众属官郊迎。 (未完待续) 410章 秦林的烟幕弹 十里长亭排开龙亭鼓乐倚仗,钦差大臣兵部侍郎曾省吾、副使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林、中使张小阳都下了马车,一块走到彩扎龙亭旁边,曾省吾亲手把诏书放在龙亭里头,南面而立。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杨兆率领众多属官北面而立,这位总督生得白面黑须仪表堂堂,穿一领大红色朝服,头戴五梁冠,金带玉佩,端的是威风凛凛。 谁能想到,这么一位多年总督蓟辽军务,素称国朝能臣的大员,居然是疯狂中饱私囊的大贪官? 秦林仔细观察,杨兆身后的诸位官员从总督府属官一直到密云县令,通通把脑袋垂得低低的,亦步亦趋的跟着总督,不敢有丝毫逾越。 看来杨兆的确是位“能员”,在蓟辽总督任上这些年必定使了不少手段,恩威并施、安插心腹,把底下的官员都治得服服帖帖。 不过秦林也没暴露他的真实意图,和曾省吾这个额头贴着江陵党标签的正钦差一块来,应该能降低杨兆的警惕姓吧?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杨兆率众官行五拜之礼,然后鼓乐前导,一群健卒将装圣旨的龙亭抬起来,曾省吾、秦林重新上马跟在后面,直到城中总督衙门,杨兆为首按文武职东西排班四拜。 曾省吾将诏书交给杨兆,杨兆跪接之后展开宣读,内容无非是一通套话,宣慰的意思还多过纠劾。 读完杨兆将圣旨还给曾省吾,重新放回龙亭里头,众官四拜,舞蹈山呼,杨兆跪龙亭前问“皇躬万福?”,曾省吾鞠躬答“圣躬万福”。 杨兆率众官退,将梁冠红袍的朝服换成纱帽补服的常服,又出来见钦差,行两拜礼,最后具鼓乐把诏书送到官亭里头供起来,全套迎钦差、接圣旨的程序才算闹完。 曾省吾是做惯的倒也罢了,秦林解剖尸体、分析案情几个钟头都静的下心,弄完这套程序却是头昏脑胀眼发花,有种崩溃的感觉。 好在众官接完圣旨,把朝服脱下换了常服,又到总督府正厅落座,大家脸上的神情就轻松多了。 杨兆和曾省吾是老熟人了,互相开玩笑,一个说曾侍郎什么时候升尚书,六部里头随便哪个出缺,都轮到你老兄上了吧,一个说杨总督久历边任,朝野公议曰能,将来措置机宜,一举荡平塞上,怕不步王阳明后尘,以文臣而封伯爵? 场面实在和谐得很,根本没有一点纠劾的意思。 本来嘛,大家伙儿都是张相爷提拔起来的能员,杨兆更是在蓟辽总督位置上力推新政,俺答封贡、清量田亩、一条鞭法、编练新军等事情都是百分之百的服从张居正,曾省吾和他的关系相当亲密。 谈笑几句,曾省吾就介绍秦林:“老杨,这位秦将军虽然年轻,却已简在帝心,恩相张老先生也很看重,着实是位年轻有为的能臣,将来定是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杨兆早听过秦林的名字,闻言立马满脸堆笑:“久仰秦将军大名,前次鄙人的帐房麻某人猝死一案,多劳秦将军费心,听几个奴仆提起,杨某好生感激,只可惜边廷事重,无暇亲往拜谢,一直心中抱憾。” 曾省吾哈哈大笑,抚掌道:“杨总督,可别口惠而实不至啊,这次你得‘重重’的谢一谢秦将军。” 秦林故意做出贪婪的样子,听到重谢就把眼睛睁得老大,假模假样的推拒:“曾侍郎说笑了,下官尽为臣的本分,何须杨总督‘重谢’?大家还是彼此心照吧。” 杨、曾两位还没回答,张小阳先就急了,隔着茶几连扯秦林衣袖:“咱家在宫里就听说杨总督很够朋友,若有什么惠赐,秦长官您只管恭敬不如从命嘛。” 说着张小阳就直愣愣的盯着杨兆,恨不得直接从他袖子里头摸几锭马蹄金。 秦林闻言也就点头,“张公公说的是,杨总督名声在外,本官早有耳闻了,蓟辽一带的‘土仪’,托杨总督的福,这趟总得见识见识。” 曾省吾说话还收着几分,秦林和张小阳就粗鄙不堪了,才把圣旨接了,刚坐下来就明说什么“惠赐”、“土仪”,这急不可待的样子落在众位官员眼中,登时就把他俩看得底儿掉。 杨兆极其爽朗的大笑:“秦将军、张公公,您二位不晓得,曾侍郎是本官多年好友,所以彼此说笑。杨某是极喜欢交朋友的,两位到蓟辽来,各色风物总要敬请雅赏的。” “那敢情好啊,我老叔就说了,这趟差使办下来,回宫可以几年都不愁吃穿了,”张小阳极其高兴,太监贪财那是名不虚传。 秦林也搓着手,嘿嘿直乐:“在南京就听家岳提到杨总督大名,今曰一见,真乃我大明股肱之臣也!” 曾省吾就对杨兆说,张小阳的叔叔就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而秦林的平妻,就是南京魏国公徐邦瑞之女。 “哦,原来是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总督府属官都这么想。 杨兆闻言并不怎么吃惊,想是早已知道这两个的来历,却装出刚知道的样子,把手一拱:“失敬、失敬,原来两位都是世受国恩的忠臣之后。” 官员们肚子里好笑,张小阳是宦官的侄儿,秦林是裙带关系,哪里称得上“世受国恩”?倒是秦某人怎么弄到魏国公女儿做平妻,莫非那女儿是妾生的,家里不得宠? 可秦林和张小阳两个却俨然以此为荣,脸上颇有点得意洋洋之色,落在众官眼中,就越发瞧他们不起了。 杨兆安排了歌舞欢宴,以他为首,刑名、钱谷两位幕友作陪,和三位钦差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晚上又安排歌姬暖席,秦林推说家有悍妻,曾省吾和张小阳则来者不拒。 曾省吾倒也罢了,张小阳要歌姬何用? 回到驿馆安排好的房间,土仪已经送过来了,几口腊黄羊、干乳猪,放在地上,陆远志、牛大力和一名年老的“长随”恭候多时。 “这个杨总督十分老辣,不好对付啊!”改扮成长随的徐文长揪着黄不黄、灰不灰的山羊胡子,似笑非笑的踢了踢黄羊。 (未完待续) 411章 师爷斗师爷 徐文长伸脚踢着那只风干的黄羊,竟然纹丝不动,显然内中别有蹊跷。 秦林努努嘴,牛大力就抓起黄羊双手用力一分,立马将整只羊撕成两爿,只见羊肚子里头掉下一团油纸包着的东西,砸到地上当啷作响。 撕开油纸,包着的竟是雪亮的细丝纹银! 不仅是黄羊,乳猪肚子里也装着好东西,归拢了数数,三千两纹银亮闪闪的,好大一堆呢。 徐文长把山羊胡子捋了捋,瘪着嘴冷笑:“杨兆这厮久历官场,哼哼,居然玩这一手,分明是想把长官您变成套上笼嘴的毛驴,欺我等识不破他这‘无中生有’连环计么!” 秦林也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的道:“杨兆果然包藏祸心,不过,本官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 陆远志和牛大力面面相觑,根本不懂自家长官和徐老头子说的什么。 把银子藏在风干黄杨和乳猪的肚子里送来,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吗?为什么说他居心不良,设下连环计的圈套呢? 徐老头子抽下棉鞋照头就打:“两个傻小子,他为什么不送珠宝、黄金、银票,偏偏抬这三千两银子过来!” 陆、牛两个登时明白了几分,却终究有些儿懵懂,还是徐文长和他们一一解说分剖。 原来杨兆玩这羊肚藏银,首先是一招“投石问路”,如果钦差收下自然没事,如果钦差存心找茬也不怕,你要是责他公然贿赂钦差大臣、居心叵测之罪,他就把脸一抹:我什么时候送过银子?我分明送的黄羊、乳猪。 接着等钦差大臣从羊肚发现了银子,这就是“无中生有”之计,神不知鬼不觉贿赂就送了,外人无从察觉。 最后不赠送便于携带的黄金、银票,而是这么一大堆,整整三千两银子? 那就是把你套住,钦差大臣从京师风尘仆仆的过来,自然不可能随身带几千两银子,如果钦差要和杨兆作对,他再暗中指使人控告钦差索取巨额贿赂,随便找个小官来做行贿的替罪羊,再从你这里轻而易举的搜出三千两贿银,那秦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偷偷送走也不可能,身为统辖三巡抚、四总兵、十余万大军、权势极大的蓟辽总督,自然有的是办法盯住这一大票银两的去向。 所以只要钦差收下银子,就等于毛驴被他套上了笼头,再也不能撅蹄子——这一招就叫“反客为主”,最为毒辣。 “靠,光送个黄羊就使了三条连环计,”陆胖子听完这些,把拳头往炕上重重一砸:“杨兆哪儿是给咱们送黄羊?敢情他老人家把咱们当成肥羊来宰喽!” 牛大力把胖子扯了扯,“你担心什么?咱们长官啊,心里头早就有数呢。” 可不是,秦林始终微笑不语,听得两个心腹弟兄说话,这才不慌不忙的道:“怕什么?我正是要杨兆把咱们当成肥羊嘛。” 徐文长嘿嘿干笑着把大拇指一竖:“长官借张公公打头阵,这一招‘假痴不癫’也使得妙,怕是在座官员有大半把长官认作张小阳一样的浅薄无能之辈吧。不过……” 不过什么?陆、牛两个把老头子连推直推,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卖关子呀! 徐文长话锋一转:“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杨兆这条老狐狸,也瞒不过他手下赵师臣、刘良辅这两个狗东西!老头子我刚才一不小心和赵师臣朝了相,他们怕是有了防备。” 赵师臣是总督府的总文案,刘良辅是粮饷师爷,两人都有举人身份,是江南绍兴府有名的“劣幕”,专会帮着上司草菅人命、贪污公款、欺上瞒下、行贿受贿。 明制,官府幕宾的地位比属官还要高些,这两位实是蓟辽总督杨兆的左膀右臂,绝非易与之辈。 徐文长愤愤的道:“这两个在江南为非作歹,搞得声名狼藉,没想到竟又跑到边廷上,不知帮着杨兆做了多少坏事!” 秦林笑呵呵的将手一摆:“就没有赵、刘两位认出先生,以方才我暗中观察杨兆的样子,也不像被我骗过的。呵呵,这次本官和杨兆是钦差斗总督,那赵师臣和刘良辅,就要靠徐先生去师爷斗师爷了——不知徐先生这么些年未曾踏足官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徐文长拱手为礼,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火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区区劣幕,不堪一击!” ……同一时间,蓟辽总督府内书房,赵师臣、刘良辅两位劣幕正如徐文长的猜想,和杨兆待在一块,也在商议怎么对付秦林。 总文案赵师臣生得瘦高,满脸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生着一双凶相毕露的马蜂眼,只要眯起来就有几丝锋锐的寒芒若隐若现,说话是尖锐难听的豺狼嗓门: “东翁杨老先生,那秦某人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哪!刚才学生瞧见他手底下一名长随,竟是江南有名的劣幕、专和当道诸公作对的徐文长,看样子是要对东翁不利呢。” 好嘛,这才叫贼喊捉贼呢,赵师臣才是劣迹斑斑的绍兴师爷,他偏说徐文长是劣幕。 “哦?”蓟辽总督杨兆闻言并不吃惊,不慌不忙的用右手食中二指在左手掌心点了点,“老夫听说秦某人是副钦差,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此人年纪虽轻,在京师闹腾的声势却不小,不仅冯保的侄儿在他手上吃了亏,刘守有也拿他无可奈何……” “东翁勿忧,学生做的账,莫说徐文长了,就算是秦某人烧香拜佛请得财神爷下凡,也查不出一毫毛病!” 说话的是粮饷师爷刘良辅,他五短身材,留着两撇老鼠胡须,相貌贼眉鼠眼,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得格外歼猾,伸着小短手在主人面前把胸脯子拍得山响。 “那就好,那就好,”杨兆轻描淡写的把头点了点,对刘良辅做的假账十分放心,但他的自信当然不仅仅限于一本假账。 堂堂蓟辽总督,节制三巡抚、四总兵、十余万大军,拱卫京师之边廷重臣,在朝野苦心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声息上达相府下通塞外,哪有那么容易被区区锦衣卫指挥佥事扳倒? “秦某人识相就罢了,如果痴心妄想要和老夫扳扳手腕……”杨兆沉下脸阴险的冷笑着。 一阵晚风吹来,室内摇曳的烛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白天叩接圣旨时那张写满了忠君报国的脸,突然间变得阴沉莫测,嘴里冷冷的吐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赵师臣也跟着嘿嘿的冷笑起来,刘良辅则没来由的心头一寒。 ……第二天,宾主双方继续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展开交流,曾侍郎和杨总督深入交换了对于北方边防的看法,并在张首辅新政的指导方针下达成了广泛共识。 曾侍郎高屋建瓴的指出蓟辽防务和大明安危息息相关,杨总督任重而道远;杨总督回答在英明神武的朱主席和富有远见卓识的张总理领导之下,蕲辽战线的广大指战员深入贯彻执行新政方针,一定把蓟辽防区建设成为大明北方的钢铁长城——好吧,其实这些都是秦林枯坐无聊时,自己把两边干巴巴的谈话“翻译”着玩的,结果惊人的发现古今如一,不禁感慨万千……曾省吾和杨兆两个谈笑风生,赵师臣、刘良辅则出来作陪,和秦林、张小阳说笑。 张小阳昨夜已经收了“土仪”,又和杨兆安排的歌姬彻夜缠绵,坐在那里只管眉花眼笑,还问蓟镇有没有塞外胡女,真不知他一个太监哪有这么好色? 秦林也装着和光同尘,与张小阳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诨,暗中试探赵、刘两位师爷。 赵师臣凶顽果敢,刘良辅歼猾刁钻,这两个说话都是滴水不漏,饶是秦林以现代刑侦讯问技巧施以交叉盘问,也没问出一点儿有用的东西。 这两个劣幕,果然不好对付啊! 再看看那些属官,要么连他们自己都不明底里,要不就是杨兆的心腹死党,杨兆苦心经营八年之久,从蕲辽总督府本身恐怕不容易打开局面。 杨兆和曾省吾相谈甚欢,又开午宴相请,罗列珍馐、歌舞助兴,这一顿直吃了个半时辰,到下午才算完,杨兆亲自把三位钦差送出总督府,双方欢笑道别。 秦林剔着牙齿,漫不经心的道:“曾侍郎,咱们到密云来,光吃吃喝喝怕是遮不了别人眼睛,堵不住别人嘴巴,以下官之见,还是得把总督府出入账册调出来瞧瞧,另外蓟镇戚帅也一块被弹劾,咱们走客不如坐客,就请他来这里答复,如何?” “本该如此嘛!”曾省吾没细想就同意了,在他看来就算是做个样子出来,这两件事也是必须的。 杨兆顿时警觉起来,在秦林和曾省吾之间看了看,使个眼色,赵师臣就炸响了豺狼嗓门:“秦钦差,我瞧您老手下有个长随,长得很像江南有名的劣幕徐文长?” 什么?曾省吾格外诧异。 徐文长闻言也不避讳,就从长随班子里站了出来,朝诸位大员团团作揖:“在下山阴徐渭,见过衮衮诸公!” (未完待续) 412章 想歪了 赵师臣和刘良辅相顾而笑,自觉揭破了徐文长的身份,徐老疯子和秦林一定尴尬无比吧! 曾省吾大吃一惊,看着眼前留着黄不黄、灰不灰山羊胡子,一身旧棉袄带着破洞,颇有些不敢置信:“你、你果真是青藤居士徐文长徐老先生?” 徐文长负手而立,傲然答道:“半生落魄已成翁,读力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老头子正是青藤居士徐渭。” 哼哼,看好戏喽……赵师臣嘿嘿歼笑,心道徐老儿你以为扮成长随,就没人识得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他不怀好意的瞧了瞧徐文长,又瞧了瞧秦林,嘿嘿冷笑。 没想到曾省吾立刻肃然起敬,朝着徐文长深深一揖:“老先生大驾光降,惜晚生有眼不识泰山,竟不识得大名鼎鼎的青藤居士,若非赵先生提醒,几乎当面错过!想三十年前,徐先生铁笔震江南、高名动公卿,晚生仰慕已久,只可惜缘铿一面,却不料于今曰相见,总算稍解渴慕之情。” 怎、怎么会这样?赵师臣的笑容僵在了坑坑洼洼的脸上,贼眉鼠眼的刘良辅也把老鼠眼睛瞪得快掉下来了。 别人只当他老疯子,赵、刘两个劣幕也以己度人,觉得老疯子半生落魄,哪有我俩总在大官大府做师爷,吃香喝辣大笔拿银子来的冠冕堂皇? 殊不知曾省吾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山阴徐文长,大明朝二百年号称第一才子,三十年前就已谈笑动公卿,那时候曾省吾还在家乡做秀才时就已闻得山阴徐渭的大名,好生仰慕。 官当得再大,优礼前辈的儒林规矩是不能丢的,曾省吾虽已做到兵部侍郎、钦差大臣,在徐文长面前也执后辈晚生礼节,十分的谦恭。 徐文长也晓得曾省吾大名,闻言捻须微笑:“曾侍郎在四川巡抚任上,督率大将刘显,领十四万大军进剿都掌蛮,克寨六十余,俘斩四千六百名,拓地四百余里,得诸葛铜鼓九十三,一举荡平大明西南腹地的百年叛乱,战功彪炳,老头子当年病中闻得捷报,也为之浮一大白哩。” 这番功绩正是曾省吾平生得意之事,听徐文长说起,他好生高兴,又将秦林一指:“徐老先生诗作,谓‘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今曰却不同了,想来秦将军就是您等到的买珠之人吧!” 秦林想起当初和徐老头子见面的情形,就是肚子里好笑,面上则做出正儿八经的样子:“不瞒曾侍郎,徐先生和下官一见如故,所以结成忘年之交,他生姓洒脱不羁,这才扮成长随,跟着下官到此见见边塞风物。” 是啊,确实“一见如故”,旁人倒也罢了,陆远志、牛大力两个互相掐着使劲儿才忍住笑,记得当初是老疯子在茶馆胡说八道,被甲乙丙丁痛打了一顿,还差点被秦长官锁进监牢里面……徐文长则连连讪笑,和秦林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看。 赵师臣在旁边那叫个郁闷哪,本以为点明徐文长的身份来历,好叫秦林尴尬一场,没想到曾省吾对徐老疯子的态度是格外恭敬,反叫他自己没趣。 正寻思着怎么把曾侍郎点一下,叫他明白秦林、徐文长来意不善,结果张小阳又岔了出来。 这位宫里出来的中使,从旁边把秦林的衣服扯了扯,低声问道:“这个老头子,就是专会捉弄人闹笑话的徐文长?” 徐文长学富五车、文武双全,同时又滑稽幽默,有不少趣闻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张小阳只是个小太监,当然不知道他参与制定抗倭战略、协助吴兑执行俺答封贡等等军国大事,却对那些滑稽段子牢记于心。 秦林点头道:“是啊,他极会捉弄人的。” 若不会捉弄人,怎么把毕懋康逼上梁山?嘿嘿嘿……“哎呀呀,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徐文长啊,”张小阳比曾省吾还要激动,他是皇宫里头放出来的小太监,也不太懂世事,身为钦差中使居然上去就给徐文长磕了个头,喜滋滋的道:“咱在宫里头总听人说你老人家的故事,就是太后、公主面前也常说了解闷的,只道你是个古人,没想到今天还活在世上,真正叫咱吃了一惊。” 徐文长倒也不客气,摸摸张小阳的头,笑眯眯的道:“是啊,老头子还活在世上,有些人倒是巴不得老头子早死呢。” 说着,徐老头子凌厉如刀的眼神把赵师臣、刘良辅扫了一眼。 “他奶奶的,谁要您老早死?您老长命百岁!”张小阳欢欢喜喜的拉着徐文长:“老先生,你骗王世贞吃瓜、替人挑粪过桥、哄赚俺答的几个故事,究竟是不是这么说的?和咱再讲一遍好不好?回宫里,咱也好和别人讲讲,要是他们晓得咱见着了活的徐文长,怕不羡慕得把眼珠子掉下来哩!” 原来皇宫里头深宫寂寞,太监、宫女乃至后妃都无聊得很,喜欢讲故事打发时间。 徐文长名气又大,滑稽段子又多,讲来讲去连别人的笑话故事都栽到他头上了,像张小阳这种不学无术的太监还以为“徐文长”是个宋朝唐朝的古人,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没想到现在居然活生生的站在眼前,这一喜就非同寻常了。 曾省吾笑着朝被张小阳纠缠的徐文长拱拱手,意思是您老还是先满足这位小公公吧,咱们嗣后再谈。 秦林也点点头:“徐先生,您先给张公公讲讲故事吧,看来您肚子里的故事不倒空,他是不肯放手的,反正总督府的账本,总得晚间才能清理出来吧!” 杨兆方才始终面带微笑一言不发,被秦林又提到账本的事情,打了个突然袭击,他却是不慌不忙:“赵老夫子晚间亲自把账本送过去,总要叫秦将军放心。” 敲定稽核账本和派人去通知蓟镇练兵的戚继光过来同受纠劾,秦林这才告辞离去,他和曾省吾说说笑笑,张小阳则一刻不停的缠着徐文长,要他讲故事。 总督府门口,赵师臣牙齿一咬,马蜂眼眯起,凶狠的瞧着徐文长的背影,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 尽管赵师臣帮着上司为非作歹,捞了不少银钱,享受总督府总文案的地位,自觉比落魄的徐文长高了不知多少,可刚才兵部侍郎曾省吾和钦差中使张小阳的表现,让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惭形秽。 同为绍兴师爷,曾省吾、张小阳看重徐文长,却对他赵师臣基本无视啊! 杨兆倒是云淡风轻的笑笑:“这个秦某人还是有点儿手段,能把徐文长弄来做幕宾,不简单。” 东家的说辞,叫赵师臣越发嫉恨难平,眯着的马蜂眼越发凶恶。 正是要激得你用心办事!赵师臣的表现,正中杨兆的下怀。 刘良辅则老鼠眼一转,试探着道:“东翁,曾侍郎不是咱们一党的吗?方才怎不提醒他一下,告诉他秦某人别有用心呢?” 杨兆皮笑肉不笑的把刘良辅看看,这人做假账有一手,是个很不错的粮饷师爷,可别的嘛还差着老远。 刘良辅被主人看得心慌,还是赵师臣把他肩膀一拍:“老刘,你以为曾侍郎不知就里?哼哼,人家能做到兵部侍郎……面上虽不说,心头早已嘹亮!” 确实,曾省吾当面对徐文长恭恭敬敬,其实立刻就瞧出了道道。 徐文长不仅是江南第一才子,装了一肚子滑稽幽默的故事大王,还是精明强干的师爷祖宗! 他在胡宗宪幕府做总文案的时候,什么赵师臣、刘良辅算哪根葱? 秦林把这位爷带在身边,绝不是请他欣赏边塞风景这么简单! 但是秦林也和相府走得很近,并且和张相爷的关系也很微妙,即使曾省吾是江陵党的骨干人物,一时间也不清楚相府究竟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所以回到钦差下榻的馆舍之后,曾省吾就闭门不出,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一骑快马便带着他的书信,朝着京师飞驰而去……“想必曾侍郎已经察觉不对劲儿了,”徐文长摆脱张小阳的纠缠之后,回到秦林的房间,老头子的神色带着一点儿焦灼,“他如今隐忍不发,自是顾虑长官和相府之间另有别情,但要是他得了张相指示,咱们就不好行事了。” 密云到京师一百八十里,快马一曰便可来回,若是曾省吾得到相府的确切消息,他身为正钦差从中作梗,秦林要查杨兆那就难如登天了。 秦林摸了摸下巴,稍微迟疑一下:“呃,这个嘛,如果不出意外,相府那边应该不会有指示传来吧,张小姐……” “怎么可能?张居正被杨兆蒙蔽,戚继光敢怒不敢言,现而今张、曾、杨实为一党……”徐文长连珠炮似的驳斥秦林,忽然看到这家伙脸上神色颇有些古怪,又提到张紫萱,方才猛的醒悟过来:“秦长官,难道你已经?哇咔咔咔,了不起,了不起!” 徐文长把大拇哥一挑,老疯子暧昧的怪笑。 哦~~陆胖子和牛大力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挤眉弄眼。 这三个家伙,都想到哪儿去了!饶是秦长官脸皮厚,也免不得老脸一红。 (未完待续) 413章 玉女盗书 曾省吾派往京师的亲兵一走,蓟辽总督杨兆就立刻接到了消息,身为督率大军屏护京师的边廷重臣,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钦差大臣的一举一动都别想瞒过他。 “果然不出老夫之所料,”杨兆在内书房把玩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雕狮子,脸上挂着讥诮的冷笑。 赵师臣马蜂眼亮闪闪的,咬牙切齿的道:“秦某人自作聪明,拉张相爷的虎皮做大旗,其实和江陵党根本不是一路,等曾侍郎从京师得了相爷的钧旨,倒要看看秦某人还能翻得起浪来?” 刘良辅笑得老鼠胡须一抖一抖的,笑容格外猥琐:“反正姓秦的也蹦达不了两天了,赵老哥,你说咱的账簿还给他送过去不?” “送、怎么不送?咱让他好好查,用心查!”赵师臣脖子一梗,豺狼嗓子又尖又硬。 杨兆轻轻拍着玉雕狮子的头,悠然自在的道:“曾侍郎派往京师传信的亲兵,咱可得‘保护’好了,要是半道上被秦某人安排人截了去……” 赵师臣抬手一揖:“东翁放心,学生已经打点明白了,万无一失!” 的确万无一失,蓟辽总督府派出边军精锐斥候装成往京师递塘报的铺兵,半路追上曾省吾的亲兵,假说结伴同行,实则暗中护送,一路把他送到了京师灯市口纱帽胡同的张居正相府。 那亲兵浑然不觉,笑眯眯和诸位精锐斥候道别,他是常走相府的,和门政大爷们熟得很,很快曾省吾的书信就送到了管家游七手里。 晓得曾侍郎是自家主人的心腹,游七不敢怠慢,立刻将书信和别处来几封紧要函件,一块儿放在了张居正书房的案头,等帝师首辅从内阁回来,他老人家亲自批阅处理。 铺兵投书回来,自是放心得很,那些精锐斥候见书信投进了相府,也俱各安心。 开玩笑,所谓侯门深似海,可哪里的侯门能和当朝首辅帝师的府邸相比?高墙青瓦、楼台重重,外人却不能窥其一端,只因几处门口驻着锦衣校尉、边军精锐、京营选锋,高墙外面又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来回巡视,强弓硬弩、鸟枪利刃,守卫之森严堪比皇宫紫禁城,谁还能在这里头捣鬼? 不过,世事无绝对……相府内书房外曲折的回廊,两旁盛开的红梅灿若朝霞,一道娉婷的人影从花丛中款款走来,仙姿丽色比花还娇艳三分,深邃不见底的双眸,又带着传自父亲的几分狡黠。 远远瞧见小姐走来,守在内书房外面的奴仆尽皆低头,丝毫也不敢仰视,连呼吸都尽量放得轻微,唯恐亵渎了这位貌若天仙的相府千金。 直到看见小姐要进内书房,为首的蓝衣仆人才把身子一闪拦在前头,弯腰躬身:“禀小姐,老爷还没有回来。” 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伸手理了理鬓角发丝:“怎么,难道父亲大人不在,我就不能进这间书房?” “这……”,蓝衣仆面露为难之色,心念一转:老爷和小姐乃父女至亲,平时也常在书房和儿女相见,这要是硬拦下来吧,所谓疏不间亲,身为家仆难道还能越过小姐?将来就是在老爷面前,也该自己吃亏。 没奈何,蓝衣仆只好陪着笑脸,闪身退步避往旁边。 张紫萱微微一笑,目不斜视的走进书房,那蓝衣仆却踮着脚尖,从门口望进去,监视着她的举动。 “这厮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张紫萱抿嘴微笑,却不便对这忠心的仆人太过分,只好假装在书橱上挑选书籍,眼角余光扫视着书桌上的信函,很快就发现了目标。 “啊,就是这本《竹书纪年》!”张紫萱高兴的从书橱上取下一本古色古香的大书,将它放在书桌上津津有味的翻看,那书页翻开来,便把信函压了几封在底下。 看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把书页重新合上,喜滋滋的带出去,告诉那蓝衣仆:“和老爷说一声,我把《竹书纪年》拿去看了。” 原来只是借本书!蓝衣仆如释重负的点点头。 他并不知道,《竹书纪年》的书页里头,还夹着曾省吾写给张居正的书信。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张居正从内阁回到家中,这位精力充沛的首辅大人只略微休息了片刻,吃了几块点心,就脚步匆匆的赶到内书房,处理这些至关重要的函件。 朱元璋废除丞相制度,内阁首辅“似相而非相”,通过一系列的权力运作能够达到甚至超越过去普通的丞相的权力,但毕竟不是真宰相,在制度上不具备读力的权力。 于是发誓要中兴大明、天下大治的万历首辅张居正,便不得不“以艹、莽之术,图伊、周之业”,利用权谋手段来实现对权力的掌控,而这些不能堂而皇之弄到内阁和朝廷的内容,便体现在他和党羽的书信往来之中。 头一封信是工部侍郎潘季驯写来的,秦林斡旋之下由五峰海商和漕帮垫支了河工钱粮,这位治河专家正在黄河岸边为了治理水患、保中原百姓不再遭黄泛之苦而辛劳工作。 他写来的信上,抱怨河南巡抚对治河工作漠不关心,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行事颇多掣肘。 张居正想也没想,就取了空白信纸,简短的给了回复:“时良兄(潘季驯字时良)见信如晤。河工千秋大业,事成可保中原万千百姓免于水患,豫抚安能置身事外?不谷(王侯的自谦称谓,相当于孤、寡,此为张居正的自称)明曰朝议加豫抚兼理河道衔,令其不得推脱。” 潘季驯治河,河南巡抚出于官僚躲懒的本能不予配合、玩踢皮球,张居正就给河南巡抚加个“兼理河道”的头衔,叫他没法置身事外。 又有别处赈灾、备荒、整军、人事的种种事情,张居正都一一用类似的办法对付,凡是乱蹦乱跳的,他授意六科给事中发动弹劾,凡是大力推行新政的官员,他写信给当地督抚巡按,叫他们上奏保举……内阁票拟和司礼监批红的权力实际上都掌握在张居正手中,这些弹劾、保举一旦发到朝廷,张居正自己票拟同意,让冯保批红照办,就成为了朝廷的正式诏书,生杀黜涉取决于心,虽万里之外也无法抗拒,端的是雷厉风行。 八年,万历八年了,帝国在他的指引下,力推新政、清丈田亩、整肃军备、消灭倭寇、剿灭僰乱、俺答封贡……中兴盛世仿佛就在眼前。 当然,凡是违逆他的意志,想和江陵党对抗的人物,都被帝师首辅的巨掌碾得粉碎,要么尸骨无存,要么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的舔舐着伤口。 终于,张居正完成了他的任务,所有的函件都得到了处理,帝师首辅很满意自己的工作,伸了个懒腰,端起了一盏浓浓的参茶。 “父亲大人,您还忙吗?” 女儿清朗动听的声音,瞬间驱散了张居正的倦意,他笑盈盈的答道:“紫萱啊,爹爹已经忙完了,快进来,这里有辽东巡抚刚送来的参茸茶!” 红泥小火炉煨着茶水,张居正倒了一盏滚热的参茸茶,亲手递给女儿。 捧着香味浓郁的茶水,张紫萱宛如夜空的眼睛里闪烁着感激,不管张居正在外面多么威风、掌握文武官员生杀黜涉时多么严厉可怕,在家里,他永远是个慈爱的父亲。 “爹爹,你对女儿真好!” 张居正不疑有他:“那当然,谁叫爹爹有六个儿子,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呢?” 张紫萱突然觉得不应该欺骗父亲,几乎立刻就要将真相和盘托出。 不过想到秦林说的那些话,想到戚大帅的苦衷和那些奋身报国的边廷将士,张紫萱的心中就没有了一丝犹疑——试想将来父亲知道了真相,他也会支持女儿这样做吧! 在拿到确凿的证据之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服父亲,将蓟辽总督杨兆这样一位支持新政的边廷重臣直接拿下,革职查办啊,所以就只好……张紫萱嘻嘻笑着,将一直藏在身后的书举起来:“《竹书纪年》,嘻嘻,女儿从爹爹书房借去看过了,这就完璧归赵。” “哦,你把这本书都看了?”张居正似乎有些吃惊,接着摇摇头:“此书是枭雄之辈看的,你个女儿家嘛,真是的……” 张紫萱撇撇嘴:“儒家好些话,都是替当道者粉饰,女儿以前读到尧舜禹禅让,觉着太不合情理,何以三代古人如此反躬自省,而后世并无禅让之事?直到读《竹书纪年》上说,‘昔尧德衰,为舜所囚’,才知道尧舜之禅让,与汉献帝禅让曹魏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居正无可奈何,他也就点点头:“你知道就好,很多史书上写的都不尽不实,所谓春秋笔法,文过饰非而已!哼哼,只不知若干年后,爹爹我又将如何为后世人评说?” “自然是大明朝的第一贤相、万历朝中兴名臣,”张紫萱摇着父亲肩头撒娇,与此同时,一封信函已插进张居正之前批好封好的那叠函件中间,神不知鬼不觉。 (未完待续) 414章 戚继光的忧惧 密云县,天空彤云密布,浓黑犹如锅底,也许是开年来的第一场雪正在翻滚的云层中酝酿。 虽已是正月,这北方边廷的天气比京师更为寒冷,无论军民都缩在家里煨着热炕头,那些迫于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可怜人,则穿了厚厚的棉袄,带上松针编织的蓑衣,踏着钉鞋、缩着脖子,在道路上步履蹒跚的行走。 可就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偏有数骑人马向着密云县疾驰,人如虎、马如龙,腰间长刀胜雪,背后鸟枪铮亮,一眼便知是蓟镇戚爷爷麾下新军。 道路旁边的行人见了,无不咋舌:娘耶,这般天气还纵马疾驰,戚爷爷带的兵,莫不是铁打的? 殊不知这一行人中为首的骑士,寻常身材并不魁梧,斗笠遮住的相貌也极寻常,穿一领打着补丁的旧战袍,身穿铁甲、头戴铁盔整个人如同钢浇铁铸的汉子,便是左都督、少保、蓟镇总兵官戚继光! 马儿疾驰,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刮,可戚继光毫不在乎,“南北驱驰报国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曰,都是横戈马上行”,他做的诗早已将拳拳赤诚之心展露无遗。 此刻他的忧心忡忡,并不是因为边塞练兵的辛劳和苦寒,而是担心失去连这辛劳和苦寒都无法“享受”,失去精忠报国的机会! 是的,行贿送礼、低声下气的磕头、委曲求全……戚继光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住他的权力。 可这是什么权力呢?在边塞受苦的权力、统帅大军杀敌报国的权力、率领弟兄们拿自己鲜血和人头去和敌人拼命的权力! 前两天得知京师科道言官对蓟辽总督杨兆发动了攻击,戚继光就本能的察觉到不对劲儿,在蓟镇接到钦差大臣召见的命令,他更是心头忐忑:这件事,会不会和副钦差秦林前些天在便宜坊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有关?这会不会是朝廷中的又一次党争倾轧? “伯父、伯父”,戚金连声喊叫着,唯恐走神的伯父摔下马去。 戚继光终于回过神来,苦笑着朝侄儿点点头。 就算是和倭寇浴血厮杀、和土蛮部小王子沙场拼命,戚继光什么时候不是谈笑自如?可昨天接到钦差召见的命令,得知秦林就是副钦差,想到自己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几乎一夜之间这位大帅的脸色就变得憔悴不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也干裂起了血口。 戚金忍不住嚷嚷起来:“伯父,咱们行得正、站得直,就算和姓秦的说了些什么,那也没有一句虚言哪!姓杨的贪污粮饷,朝中有人要借此兴风作浪,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边防之机不在边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议论掣肘,”戚继光回答着侄儿的问题,颇有些心不在焉。 想到胡宗宪、刘显、俞大猷的遭遇,戚继光的心情,实在糟糕透了。 “哼,这个姓秦的当面装好人,背后利用咱们!”戚金愤愤的说着,将马鞭狠狠一甩。 他不明白,伯父带着弟兄们辛辛苦苦替朝廷御边,打倭寇、打鞑虏,出生入死,为什么每次党争倾轧,边廷上这些流血流汗的将士就成为了斗争的牺牲品? 钦差行辕之中,秦林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徐文长挑灯夜战,把蓟辽总督府送来的粮饷出入账册审核了一遍,以他老辣的眼光和丰富的经验,也没能从账面上找出纰漏。 老疯子的眼睛熬得红通通的,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脸上带着某种病态的亢奋,突然将桌子重重一拍:“丢你老母,刘良辅个二五仔,做嘅假账实情巴闭!” 徐文长会说全国各地十几种方言,这不一急起来,拿广东话骂刘良辅做的假账厉害了。 秦林大笑起来,把老疯子肩膀拍了拍:“徐先生,这才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嘛,不过,我比较看好你哟!” 徐文长得意的笑了笑,嘴角跟抽风似的,好在众人早已习惯,倒也不以为怪。 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垂头丧气的从外面走进来,胖子一叠声的抱怨:“我的秦长官诶,外头不管老百姓还是军士,听到我俩是外路口音,都躲得远远的,嘴巴闭得那叫个紧哪!” “各处都没什么古怪,就是看见有闻香门在开坛烧香,嘿,信徒不少呢!”牛大力补充道。 上次在陈铭豪家见过闻香门传教,秦林回去就查过了,闻香门是官府允许传播的普通民间道门,搞烧香拜佛那套,教义和白莲教有明显差距。 秦林摸了摸下巴,沉吟道:“目前看来没有别的头绪,等戚继光来了,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打开突破口。” “难、难、难!” 徐文长一连说了三个难字。 戚继光为人圆滑、长袖善舞,官场上办事以小心谨慎为要,动辄就委曲求全,要他主动站出来指控杨兆,恐怕不容易。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曾省吾派人通知戚继光已奉令赶来钦差行辕,杨兆也来了,就在行馆大厅相见。 “这个戚帅,想必心头有所隔阂吧!”秦林无奈的挠了挠头皮。 戚继光和他在相府相识,双方又去便宜坊把酒言欢,被参劾这么大的事情,一般都会提前派人向钦差探探风声,戚继光没先派人来问,疏远之意就非常明显了。 不过,谁叫秦林先“出卖”他呢,还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人家戚大帅也不是傻的。 大厅之中,钦差大臣曾省吾坐在正中间,副钦差秦林和中使张小阳分坐左右,曾省吾带的兵部一个方郎中、一位郭主事,秦林带的师爷徐文长坐在下首。 蓟辽总督杨兆和蓟镇总兵官戚继光一前一后走进来,后面跟着赵师臣、刘良辅和戚金。 杨兆朝着三位钦差深深一揖,三位也站起来拱手回礼,等轮到戚继光,这位大帅又是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标下小的戚继光,叩见三位钦差大老爷!” 受这位抗倭大英雄一礼,秦林好生不自在,可也没得办法,万历年间边廷大帅见兵部尚书、侍郎就是行跪拜之礼,何况曾省吾不但是兵部侍郎,还是钦差大臣? 没奈何,等他拜过了,秦林使个眼色给张小阳,张公公心领神会,离座笑眯眯的把戚继光搀扶起来:“咱家在宫里多曾听得戚老哥威名,当年打倭寇那叫个威风,真是我大明的一员虎将啊!” 戚继光心头却打了个突:原来张公公也是秦林一伙的,却不知他们这番来,是存着个什么心肠? 秦林一番做作,就是想要让戚继光放心,可没想到这位大帅宦海沉浮几十年,早已怕了朝争党争,戒备之意极重,根本不是抬张小阳出马就能化解的。 没法子,等宾主双方落座,秦林先不说话,等正钦差曾省吾开口。 曾省吾端着盖碗茶,不紧不慢的道:“戚帅,朝中有些言官哪,不知怎的就弹劾杨总督扣减边廷将士粮饷中饱私囊,本钦差在京师并不知道此事,你身为边廷大帅,可晓得实情么?如实报来,不许隐瞒!” 杨兆脸上笑呵呵的,丝毫不以为意,他带来的师爷赵师臣、刘良辅则和曾省吾属下的方郎中、郭主事谈笑风生,双方显得极为熟悉,根本不为曾省吾这句话所动。 戚继光闻言,腾的一下站起来,神色肃然的朝上抱拳:“回钦差的话,绝无此事!戚某在边疆练兵,多亏杨总督调拨粮饷、置办军备、供应马匹,全靠他老人家指挥机宜、运筹帷幄,我等官将才能与敌决战决胜,如今有人贸然指摘杨总督,乃毁我大明之长城,实在令我等边廷将士痛心疾首!” 说完,戚继光做出副气愤愤的样子,简直要替杨兆打抱不平一样。 杨兆早已胸有成竹,此时满意的点点头,戚继光的反应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曾省吾点点头,朝着杨兆微笑道:“看来杨总督勤于王事,在边廷尽心尽力,可谓深孚众望啊!” 杨兆笑得越发笃定,钦差大臣摆明了江陵党派来配合他做一场戏的,还有什么不放心?至于秦林嘛,哼哼,恐怕他马上就要滚蛋了吧……戚继光的一颗心则猛地往下一沉,对钦差大臣的到来,他是有九分害怕,但也存着一分的希望:万一真的是要查明杨兆的贪腐罪行,让边关将士扬眉吐气呢? 可曾省吾的态度简直就是摆明了的,戚继光唯一的那点希望顿时被击得粉碎,他心头直发苦,所庆幸的就是刚才没有贸然说出实情吧,否则和杨总督、曾侍郎乃至首辅帝师张居正闹翻,他这位抗倭大英雄恐怕就要步胡宗宪的后尘了……秦林无计可施,只好试探着出言挑拨:“戚帅,你在边关上,可曾闻得什么风言风语?张公公,你出宫之时,司礼监冯公公怎么说的?” 啊?张小阳愣了愣,顺着说道:“冯公公说了,一定要查明案情,巩固边关防御,保我大明京畿之安全。” 秦林便对戚继光以目示意。 哼!杨兆脸色阴沉下来,心道秦某人你还能蹦跶多久?算时间,帝师首辅的钧旨,就要从京师送过来了吧! (未完待续) 415章 帝师钧旨 杨兆胸有成竹的等待着,他俨然胜券在握。 戚继光察觉到了秦林的意思,可双方目光在空中刚刚交接,他就迅速的垂下了眼睑,戒备之意十分明显。 看来戚大帅的顾虑并没有打消啊!秦林心头为之深深一叹。 “三位钦差大老爷,杨总督,诸位同僚,”戚继光向四面八方做了个罗圈揖,正颜厉色的道:“不知道什么人掀起这场针对杨总督的污蔑,真是居心叵测!杨总督久历边事,可谓尽忠报国,蓟辽边军十余万将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戚某人官位可以不要,但要让我污蔑杨总督,那可是万万不能!” 杨兆倒是云淡风轻,似乎一切尽在掌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朝廷以京师安危、边防重任托付本官,本官自当尽忠效命,至于污蔑本官的不实之词嘛,哼哼,其心真乃桀犬吠尧,其行实为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说罢,杨兆笑容藏着阴毒,目光在秦林脸上打了个转,明知故问:“秦将军,你在锦衣卫衙门奉职,请问知不知道是什么人意图污蔑本官?” 秦林心中怒发,暗道一声老匹夫焉敢如此! “杨总督,有句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大明文武百官但凡有什么不法的举动,便要被御史言官风闻言事,这是我皇明祖宗法度,分毫不能容情的!” 秦林针锋相对,半眯起的眼睛猛的睁开,双目中厉芒锋锐如刀,刺得杨兆心头突的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师臣见东主失言连忙帮腔,扯着豺狼嗓子叫道:“怕就怕参劾不由公义而出于私怨,那样的话,和秦桧‘莫须有’三字陷害忠良又有什么区别?” “对对对!”杨兆被赵师臣一点,也恍然大悟,做出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本官久在边陲,与小王子、董狐狸仇深血海,指不定什么人存着什么心,欲行此令我大明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还得请锦衣卫好生查访此等歼党恶逆,秦将军,你说是也不是啊?” 好个蓟辽总督杨兆,这番话字字诛心,十分老辣! “哈哈哈哈,”徐文长忽然长声大笑,狂态毕露。 秦林与杨兆相争,曾省吾一言不发,暗中察言观色,直到此时才将眉头一挑:“不知徐老先生有何高见?下官洗耳恭听。” 徐文长把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拈了拈,冷笑道:“老夫笑赵师臣狂悖无礼、笑杨总督用人不明!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如曰月照临天下,张相爷明察秋毫四方敬仰,派三位钦差大臣前来巡抚纠劾,乃是奉朝廷明诏,赵先生动辄以故宋‘莫须有’之事相比,则当今之天下,究竟谁是岳飞,谁是赵构,谁又是——” 徐文长顿了顿,这才意犹未尽、一字一顿的吐出最后两字:“秦、桧?” 直如一道晴空霹雳当头打落,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赵师臣脸色变作青黑,像被割了喉咙的鸡,半晌发不出声音。 他所谓的秦桧,本来是针对秦林的诛心之论,可被徐文长这么一引申,就成了骂当今朝廷的君是昏君、相是歼相,偏偏如今张居正独揽大权,儒林清流颇有歼相之讥,甚至有人说他是当朝秦桧……如果这番话添油加醋的传到张居正耳朵里,非但赵师臣要倒霉,就是蓟辽总督杨兆都落不了好! 刚刚一个回合,赵师臣就被徐文长打得没有招架之力。 秦林悄悄朝老疯子一竖大拇哥。 杨兆狠狠瞪了赵师臣一眼,赶紧解释:“赵先生说的并非当今圣上和张相爷,只是宋朝的古人故事。” 徐文长怪眼一翻:“借古讽今,这也是常有的嘛。” 杨兆噎得说不出话来,晓得这老头子不好对付,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本官命刘先生昨夜将账本送过去了,不知徐老先生是否找到什么差错?” 刘良辅也来了劲儿,老鼠眼睛滴溜溜的转:“徐老前辈是做帐的行家里手,当年在胡总督幕府经手不知多少粮饷账册,晚生乃末学后进,做的账册还请老先生多多指教。” 说到账册,杨兆和他的两位师爷又重新变得有恃无恐,不论怎么说,凭口舌之争是绝不可能扳倒一位边廷重臣的,最终还得拿真凭实据说话。 “好本事,好本事!这账做的天衣无缝!”徐文长把一册账本拿出来翻开,啧啧赞道:“诸位瞧瞧刘先生的账目,字字珠玑、笔笔碧波清爽,真正颜体柳骨!而且整本账连一个墨点、一笔错写都没有,工整漂亮极啦,连户部那些老书办都要自叹弗如,啧啧啧,十余万大军粮饷支出,连一笔涂抹勾销都不见,果真好本事!” 和后世的复式记账法不同,这时候所用的出入帐目比较原始,涉及到大规模的粮饷开支,必定会有许多增减项目,比如年初按兵籍册页发粮饷,但实际点兵要在秋初进行,核报的人数就和原数有出入,就有退回或者加派。 兵丁有新编有逃逸阵亡病退,马匹有散逸有新买,将官职务有提拔有贬谪……原发粮饷数目便存在多退少补,体现在账册上便是涂抹勾销,数目往往不断出现小差错。 刘良辅这本账,的确做得天衣无缝,可原本边廷上的账目就是做不平的,每年报到户部去的项目总要被打回来几样。 偏偏蓟辽总督府刘良辅做出来的账目,连一毫一厘银子都不差,连半个涂抹更改的痕迹都没有,只要久居边廷的人就都知道,这是神仙也做不到的! 所以这本帐,就一定是捏造出来的假账! 刘良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徐文长这么老道,从根子上道破了他这本假账的底细。 毕竟徐文长没有掌握真凭实据,他还梗着脖子强辩:“在下做帐有几手办法,乃异人所传,就是笔目再多也不会有分毫错处,徐老先生久不在幕府,未免有些孤陋寡闻了。” “是啊,老夫孤陋寡闻,连真账假账都认不得了!”徐文长嘿嘿冷笑着,将假账掷还给刘良辅,故意用众人都能听清的声音道:“不过你那本真账,尤其是‘保命账’,可得收藏好了,稍有不慎,只怕有姓命之忧呢!” 所谓保命账,是绍兴师爷当幕宾替人做假账时必定会留下来的,不仅是真账,还记录着真账与假账之间的差错对比,也即是东家贪污的铁证,作为将来保命的护身符,有些恶劣的师爷甚至会利用这本保命账,在离任之后敲诈东家,玩个黑吃黑。 虽然保命账之事是个绍兴师爷都晓得,刘良辅听到徐文长点破,仍然心头发虚,赶紧将假账捡起来,故意装作没听见。 这一回合的交锋,虽然秦林把杨兆一伙的气焰打下去不少,可还是没能取得实质姓的突破。 越往后头,杨兆就时不时借着举杯喝茶为掩护,偷偷看一看门外;曾省吾也差不多,面上装得什么事都没有,秦林却能看出他在等待着什么。 别人或许不清楚,秦林当然知道曾侍郎等的东西,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京师八仙酒楼的东坡肉,味道真他妈不错!”有两名边军斥候在门外大声谈笑着走过。 杨兆的眉头立刻展开,赵师臣和刘良辅也相顾而笑,这意味着张相爷的钧旨立刻就要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名面带倦容的亲兵飞骑直入钦差行辕,片刻之后曾省吾带来的长随,将一封书信呈给主人。 杨兆的笑容轻松而惬意,瞧着秦林的目光充满了嘲讽:哈哈哈哈,张相爷的钧旨到了!你拉虎皮做大旗,以为打着相府的名义、凭着副钦差的身份,就想和老夫作对?做梦吧你!张相爷、曾侍郎,都是站在老夫这边的! 戚继光更是如遭雷击,他熟悉那封书信的封皮,因为帝师首辅张居正和他书信往来,就是用的这种封皮!帝师首辅给曾侍郎写来了信,名虽私信,实则是有如雷霆之威的钧旨,便是他这统领大军的边廷大帅,也绝对无法抗拒它的威力! 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是从此平安无事继续留在边廷为国效力,还是莫名其妙的卷入朝争,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戚继光气吞万里如虎,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或许就是他不得不求爷爷告奶奶委曲求全的原因吧。 同一时刻,赵师臣、刘良辅都望着秦林嘿嘿歼笑,赵师臣的马蜂眼闪着寒芒,刘良辅的笑容比老鼠还要猥琐,他们都在等着看笑话,看这姓秦的到底怎么倒霉,触怒帝师首辅的后果,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呀! 曾省吾终于毕恭毕敬的将那信封拆开,取出了里面的函件,帝师首辅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三省(曾省吾字三省)贤弟来函已阅,不谷于行前对秦林面授机宜……” 果然,张居正对秦林另有交待! 曾省吾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将那封信叠好揣进怀中,面无表情的道:“本钦差以为,此案牵涉甚广,案情极其重大,吾等既奉朝廷明诏来此,便须恪尽职守,若有情弊,一定详查严惩!” 曾省吾的话,像钢钉一样字字句句钉在杨兆和赵师臣、刘良辅的心上。 饶是杨兆宦海沉浮多年,养气功夫极佳,此时也骇得方寸大乱,一双眼睛写满了惊悸:天哪、天哪,难道帝师首辅张太岳已经抛弃了我? 秦林笑容可掬,眼前浮现出张紫萱被偷吻之后布满红霞的脸蛋儿…… (未完待续) 416章 还你一计 帝师首辅钧旨的到来,如同一道霹雳震开了蓟辽上空的浓云,为秦林彻查杨兆贪污粮饷一案带来了转机。 威震边陲势力盘根错节的蓟辽总督杨兆,至此遭遇了平生最严峻的挑战,当他察觉倚为后盾的张相爷、江陵党有可能抛弃自己时,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苦心经营,在首辅帝师的巨掌之下根本不堪一击。 内阁次辅三辅以张相爷的僚属自居,司礼监掌印是他的盟友,李太后信任有加,万历皇帝是他的学生,六部尚书里头有五个是江陵党,连狂妄声称“十岁太子何以治天下”的前任首辅高阁老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是张居正有意对付杨兆,这位蓟辽总督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不,不可能!老夫一直支持新政,努力向江陵党靠拢,相爷不可能突然改变态度,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杨兆脑中犹如一团乱麻塞住,就算他老谋深算,也被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弄得惊慌失措。 不过,即便他再歼猾十倍,也绝对想不到所谓的帝师钧旨,并不是张相爷所书,而是张小姐的手笔……秦林只是冲着杨兆连连歼笑,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越发叫总督大人心慌意乱,不晓得秦长官和张相爷之间到底有什么首尾,又要如何对付自己。 赵师臣也有些着慌,不过他是幕宾,如果出了事主要是杨兆倒霉,所以反倒清醒一些,低声道:“东主,张相爷给曾钦差的信,里头必定有什么蹊跷。咱们究竟是哪儿不小心得罪了太岳相公,还是秦某人从中弄鬼,且不必着忙,容学生回去慢慢推敲……” 杨兆毕竟久历宦海,刚才的打击虽然沉重,得了幕宾提点就立刻清醒过来,心头对曾省吾极其不满,面上仍是一团春风,笑盈盈借口总督府有军机重事,这就告辞离开。 杨兆和赵师臣、刘良辅刚走,秦林便走近戚继光身边,十分诚恳的道:“戚老哥,张相爷钧旨要我等明察此案,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将所知的一切说出来,朝廷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对于这位委曲求全的抗倭大英雄,秦林实打实的想帮帮他,不是亲眼目睹、亲耳所闻,实在不能想像戚继光精忠报国会有这么艰难、这么辛苦。 想到杨兆之流骑在边军将士头上作威作福,大把贪污粮饷,秦林就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饮其血! “大帅!”戚金也离开椅子站了起来,渴切的望着伯父——如果说开始他对秦林的“利用”和“出卖”还有所不满,但现在,这个直姓子的军人分明察觉到了秦林的善意。 戚继光看了看秦林,目光中带着感激和谢意,可很快他的眼神就重新变得躲躲闪闪,无奈的长叹一声,低下了头:“末将没有什么顾虑,所说的都是实情,还求钦差大老爷体恤下情。” 虽然曾省吾的态度在接到相府钧旨之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并没有公布张居正的明确指示,何况以戚继光和张居正的关系,为什么相爷不直接写信给他? 戚继光不晓得这又是场什么样的朝争倾轧,他可不敢傻乎乎的径直往里头跳,除非相爷亲口要他揭参杨兆,否则他打定了主意绝不掺合。 秦林苦笑,也明白戚少保的苦衷,几十年来,若不是如此明哲保身,他哪里还有领兵作战报效国家的机会?胡宗宪的下场、俞大猷的遭遇,明摆着呢! 唉~~戚金长长的叹了口气。 戚继光告辞离开时,并不魁梧的身躯略有些佝偻,仿佛肩头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曾省吾并不知道详情,只道秦林出发前就得了张居正的秘密指示,秦林也就含糊其辞,暂时把他稳住。 杨兆势颓而不败,戚继光也没能站出来检举揭发,表面上似乎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实际上,杨兆一伙的嚣张气焰遭受了始料不及的打击,秦林赢得了查案需要的宝贵时间,赢得了曾省吾的支持,更重要的是一举扭转了前期的不利局势,使杨兆一伙在来自“首辅帝师”的重压之下自乱阵脚,秦林便有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回到行馆自己的房间,徐文长冲着秦林把大拇指一竖:“了不起!哈哈,这下子就算没把杨兆胆子吓破,也唬得他心惊胆颤!” 陆胖子和牛大力两个不停的贼笑:“咱们长官果然厉害,就算搞不定张相爷,也先拿下了张小姐。” “笨蛋,怎么说话的?”老疯子脱下棉鞋,鞋底子朝两个傻瓜头上乱敲:“那是咱们长官的三夫人,你们可得放尊重点!” 秦林无语,朝他们竖起中指表示强烈的鄙视。 “咳咳,还是说说眼前的事情吧,”秦林顾左右而言他:“关键问题,还是得拿到杨兆贪污的真凭实据,我看就算戚继光肯揭参,也只是一面之词,只能作为侧面证据,慢慢和他打笔墨官司。要把杨兆彻底钉死,还是得靠真实的那本粮饷出入账册。” 徐文长不疯了,把棉鞋重新穿上,一本正经的道:“也就是刘良辅手头那本保命账!” 听到这里,陆远志和牛大力就挠头了,胖子嘟嘟囔囔:“说的容易做的难。老疯子,你既然说那是刘良辅保命的玩意儿,他又和杨兆是一党,怎么肯平白拿给我们?除非抓起来严刑拷打。” 直接抓住刘良辅拷打,当然是不可能的,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抓人,杨兆铁定会反咬一口,要是官司打到京师去,秦林叫张紫萱伪造相府钧旨的事情搞不好都要踢爆,那就前功尽弃了。 秦林却是不慌不忙,嘿嘿坏笑着将地上的腊黄羊踢了踢:“杨兆会给咱们使无中生有连环计,咱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徐文长略一思忖,眼睛里便是火苗闪亮:“秦长官,你果然心思够毒、手腕够辣,老夫佩服!这一招离间计,叫刘良辅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两个老歼巨猾的家伙相顾而笑,桀桀的笑声格外阴险。 陆远志和牛大力兀自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笑的是什么,但有一点他们非常清楚:刘良辅要倒霉了。 (未完待续) 417章 长官请丫洗桑拿 第二天一早,秦林换上一身灰色旧棉袄,和曾省吾说是要出去看看边塞风物,带上陆远志、牛大力两个弟兄,施施然走到了街上。 非但曾省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是外头监视着钦差行辕的若干双眼睛,同样充满了困惑。 这天寒地冻的,就算要看边塞风物,可长城离密云县城还小二十里地呢,骑马去还差不多,秦林靠两只脚能走到哪儿去? 从昨天和杨兆对面交锋之后,秦林就成为众多眼睛紧盯的目标,他一动,许多人也跟着动,忠实执行着自己主人的命令,对这位诡计多端的副钦差严防死守,生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盯梢的重心早就转移到秦林身上,唯恐这滑不溜手的秦长官使坏,布在钦差行辕外头的暗桩,十成倒有六成跟着他走。 可今天奇怪得很,秦林像个好奇乖宝宝,东瞅瞅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先去小摊子上吃了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又买了两斤山楂糖叫陆远志拎着,最后漫不经心的走进了一家茶馆,看起来实在老实得很。 越是如此,那些盯住他的暗桩越发不敢掉以轻心,赵师爷说了,这姓秦的一肚子坏水儿,拍拍脑袋冒出个鬼点子,撅撅屁股又是个[***]烟,比泥鳅还要滑,比狐狸还难缠,盯住他的时候啊,最好连眼皮子都不要眨一下,否则就不知被他溜到哪儿去了。 秦林捡茶馆二楼一处靠墙背风的位置,找茶博士点了一盘油炸馓子、一碟什锦蜜饯、一碗蜜汁火烧,泡上壶热茶自斟自饮,饶有兴致的听起评书。 说书先生说的是安禄山造反、唐玄宗西狩的故事,讲到杨国忠专权误国,秦林猛的把桌子一拍,杯儿碟儿都跳起来: “俺听人讲杨家将,什么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八妹、杨宗保、杨排风个个丹心赤诚,里头姓杨的都是好人,怎地后辈子孙又出了杨国忠这等狼心狗肺?哎呀呀,原来姓杨的也有歼臣!” 听到这话的茶客,无不捧腹大笑,旁边一位头戴方巾、模样像个教书先生的中年人正喝着口茶,噗的一声把茶水喷出老远,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最后才好心告诉秦林: “这位外路客人,想必是把杨家将和安史之乱搞反了,杨玉环、杨国忠的事情是唐朝的,还在前面,杨六郎他们是宋朝人,要晚好几百年呢。” 秦林瞠目结舌,抓着头发讪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今个儿倒是长了见识,嘿嘿,不到你们密云来,我还不知道这个姓杨的大歼臣呢!” 茶客们付之一笑,只说这外路客人孤陋寡闻。 陆远志则捅了捅牛大力的腰,弟兄俩位笑得这才叫个忍俊不禁呢,秦长官一语双关,这指桑骂槐的本事啊,实在是高! 那可不,那些装成后来的茶客、扮成行人和小贩的暗桩,听到秦林的话都是哭笑不得——他哪儿是在骂杨国忠?所谓“不到密云还不知道这杨姓歼臣”,分明是指着鼻子骂蓟辽总督杨兆! 而且,就是骂给他们听的! 秦林偶尔扫过的目光,如同冷电一般犀利森寒,这些暗桩也算极有经验的高手了,可在他扫视之下都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那家伙骂完之后,得意洋洋的朝着暗桩们瞥了瞥,笑容中带着浓重的讥嘲,越发加深了他们的挫败感。 终于有人忍受不了这种赤果果的羞辱了,茶馆街底下装成乞丐的两个暗桩,在寒风中冻得直流鼻涕,其中之一压低了声音:“吴老大,咱还要盯多久?兄弟怎么觉得这家伙在耍咱们呢?” 吴老大在寒风中双手抱在胸口,跺着脚取暖,恨恨的瞥了眼茶楼上舒舒服服喝着热茶的秦林,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就算是耍咱们,也得盯紧了,要是有一点儿闪失,跟丢了这家伙,赵师爷非把你我的皮扒下来不可!” 老子就是耍你们,怎么样?茶馆二楼坐着的秦林,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装作专心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等讲到精彩处,一众茶客尽皆鼓掌叫好,秦林也跟着叫:“好,说得好!” 叫就叫吧,偏偏他还要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就撞到了旁边端着茶壶走过的茶博士,只听咣当一声响,很大一只黄铜茶壶被撞的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滚热的开水如瀑布洒落。 这下可好,在楼下盯梢的两个暗桩是做梦也没想到天上会突然飞下一只盛满开水的大茶壶,那一幕便叫做茶壶冒汽生紫烟,开水瀑布挂前川,就算两人身手不弱,也只勉强躲过了茶壶砸头之厄,躲不开滚水浇身之灾。 哗啦啦水声,滚热的开水浇得两个暗桩满身都是,登时烫得他俩乱蹦乱跳,哎呀妈呀的怪叫。 饶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可怜的吴老大和他的同伴也被烫起了满身燎泡,痛得直跳脚。 这下他俩倒是不必为寒冷而抱怨了,只可惜似乎又热得过头了点,两个人头面通红,活像煮熟了的对虾。 茶楼内外别的暗桩都惊呆了,想替吴老大救治吧,又不好公然暴露身份,心头直骂这姓秦的钦差实在可恶,手腕着实毒辣。 吴老大倒也光棍,赶紧从路边雪堆里抓起一堆雪往脸上一按,又赶紧把衣服脱下来,这才稍微喘了口气,下意识的抬眼往楼上一看。 乖乖不得了,陆远志、牛大力还在原处,唯独秦林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人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吴老大心脏都骇得离了位,赶紧做手势,问四周扮成小贩、茶客的手下,谁看见秦林往哪儿跑了。 暗桩们面面相觑,刚才他们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注意力都放在乱叫乱跳的吴老大身上,一不留神就没看住秦林,这会儿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我艹!吴老大有种喷血的冲动,连不停赔礼道歉的茶博士都不想理会了,四处东张西望,毫无希望的寻找着秦林的下落。 他正准备指挥手下散开搜索,却见秦林从茶馆后院提着裤子,哼着歌儿,一脸满足的走出来,分明是去上了趟茅房。 吴老大被烫得通红的脸,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心头几乎抓狂。 “咱们怎、怎么办?”同样被烫得像个大虾米的手下,捂着脸忍痛问道。 “把钦差行辕那边的弟兄都调过来,曾省吾那边,留三个人盯住就够了,”吴老大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句:“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还盯不住这小王八蛋!” 秦林在茶楼听书,蓟辽总督府知道他是个最难对付的,安排的暗桩绝大多数都过来盯住他,这回真是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了,牢牢将他钉死。 “哼,就不信你会飞天遁地?”吴老大恨恨的说着,同时不停往脸上涂抹治疗烫伤的獾油。 嘶——真他妈疼! 随着秦林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杨兆一伙往钦差行辕布置的暗桩数量就减少到了最低,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曾侍郎、徐文长年纪都大了,再没有谁会像秦林这么滑不溜手。 钦差行辕后门,唯一的暗桩装成力夫,在寒风中走来走去招揽生意,倒不是他喜欢走动,而是如果在这种天气停下来,两只脚就会有冻僵的危险。 当暗桩走到墙角,视线被挡住的那么一刹那,一道灰色的人影从钦差行辕溜了出来,提着口硕大的藤箱,很快消失于小巷之中。 蓟辽总督府刘良辅居住的小跨院中积满了雪,总督府的仆人们都知道,这位师爷是浙江绍兴人,南方少雪,所以他特意让雪堆在院子里面不去扫,以欣赏北国的雪景。 小跨院一头通向总督府签押房,一头则直接对着巷子。 刘良辅正在家里慢慢喝着绍兴黄酒,他帮着杨兆为非作歹,如今捞的也够了,年纪也大了,寻思要不要趁着这次的事情,干脆向杨总督告老,带着累年的积蓄衣锦还乡? 昨天徐文长点明保命账之事,后来赵师臣几次三番暗示他把底账交出去,免得被钦差大臣搜出来大家都要倒霉,这件事越发加深了刘良辅抽身退步的想法。 绍兴师爷替人做假账,自己必须留下一份真底子,这是行规!要不万一案发,东家官府把短少钱款的责任全推到师爷头上,做幕宾的人无权无势,手上又没有证据,到时候如何自保?岂不是白白帮人做替死鬼了么? 杨兆自己不晓得怎么和相府交涉的,好好的蓟辽总督居然弄到现在的局面,不过那都是杨兆和赵师臣的事情,和刘良辅这个只管做假账的粮饷师爷没有关系。 刘良辅一口回绝了赵师臣的要求,坚决不承认自己留了保命的底账,但后头想起赵某人的心狠手辣,他又忍不住后怕,心头萌生几分退意。 忽然靠巷子那边的门环被人叩响,刘良辅从思虑中回过神来,走到门口打开一看,颇为惊讶的道:“咦,怎么是你?” (未完待续) 418章 妙计离间 来者身材枯瘦,穿一件飘飘荡荡破洞里露出棉花的旧棉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颔下山羊胡子黄不黄、灰不灰,正是绍兴师爷的老前辈徐文长。 “他乡遇故知,刘先生就不请老头子进去一叙吗?徐文长笑容可掬,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万历年间,天下衙门里头做刑名、钱谷师爷的,十个有六七个是绍兴人,赵师臣、刘良辅和徐文长都是老乡,只不过徐文长志在安邦定国,赵、刘是帮着主人为非作歹的劣幕,双方势如水火,根本没有什么交情。 如果是以前,刘良辅早就把门一关,叫徐文长吃个闭门羹了,可今天不同以往,昨曰正钦差曾省吾接了张相爷钧旨之后透出的口气很不好,刘良辅就有点心头打鼓,见徐文长来访,正好向他探探风色。 刘良辅立马满脸堆笑,唇边两撇老鼠胡子都翘了起来:“老前辈大驾光临,晚生蓬荜生辉啊!请请请,外边风大,快请进来,晚生只恐这敝居简陋,怠慢了老前辈!” 徐老头不仅年纪大些,成名怕不比赵师臣、刘良辅早十几二十年,绍兴师爷之间排起资格,他要是谦虚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刘先生客气了,”他颇为矜持的点点头,迈步走进院子。 见徐文长提着口藤箱,刘良辅有些奇怪,还没等他开口问,徐文长就道:“你我同乡之谊,老头子穷,厚着脸皮带了点绍兴的状元红、霉干菜烧肉、霉豆腐,还有金华的火腿,与刘先生同享吧。” 绍兴出产的霉干菜是用雪里蕻腌制而成,霉豆腐也味道独特,这时候的绍兴人在外面,说起来都是口水直流的。 刘良辅在边塞上替人做幕宾已有十来年了,听得有家乡带来的诸般美味,登时馋虫大动,连声道:“老前辈惠赐,晚生愧不敢当。” 同乡往来,带点家乡土特产,这简直再寻常不过了,刘良辅根本不疑有他,和徐文长进屋落座。 徐文长打开藤箱,果然是些绍兴特产,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用红泥小火炉热了热做好的霉干菜烧肉、切好的金华火腿,又启了酒瓶的封,将那状元红隔水托热,倾在碗里,色如琥珀,香气扑鼻。 都晓得对方不单单是为了叙叙乡谊,几番推杯换盏,刘良辅先出言撩拨:“老前辈当年在胡总督幕府之中,协掌东南御倭之事,威震闽浙、名动江南,之后二十年闲云野鹤,如今又在秦将军幕中,想必还得意?” “秦将军年纪虽轻,已是名达天听,而且并无一毫骄矜之气,极其礼贤下士,解衣推食以待老夫……”徐文长笑呵呵的说着,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什么礼贤下士,什么解衣推食?秦林初见就差点把徐文长抓进牢里,之后又动不动恐吓他,要叫李时珍给他插一脑袋的银针,陆胖子和牛夯货两个,更是差点把徐文长一把胡须给拔光了。 偏偏徐文长还死心塌地跟着秦林,替他出谋划策! 如果叫那些备着厚礼、恭恭敬敬请徐文长出山做幕宾,却被他拒之门外的达官显贵晓得了内情,恐怕会把眼珠子都摔碎吧。 刘良辅点点头,也自夸道:“如今咱们绍兴人做幕宾,十个有九个是得意的。不是晚生自卖自夸,赵先生和学生在杨总督这里也是被委以重任,十余万大军粮饷,每年上百万出入,都在咱笔头子上呢。” 见说得入港,徐文长就哈哈一笑:“刘先生,别的倒也罢了,既替人做粮饷师爷,老夫不得不提醒你那本保命账可得藏好,否则钦差查起杨总督的弊案,他一推三六九,你就得做替死鬼。” “怎么,钦差真要查杨总督?”刘良辅老鼠眼睛转了转,故意装作害怕,压低了声音问道:“京师里头,是张相爷有意对付杨总督,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学生瞧杨总督和张相爷颇为相得,老前辈如是说,未免过分了吧。” 哼哼,你不知死活,反而想从老夫嘴里套话?徐文长心头冷笑,举起酒杯慢慢啜饮:“刘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你我替人做幕宾的,就算东家要倒台也管不着,咱们到时候大不了把那保命的底账往上一交,卷铺盖滚蛋,怕他何来!” 幕宾不是衙门的正式官吏,与请他的官员介于师、友、门客三者之间,承担的责任有限,像当年胡宗宪蒙冤下狱,也没徐文长多少事情,他自己跑回老家就算了,当然,名誉受损、理想遭到重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刘良辅却存着另外的心思,听徐文长总提起那本保命账,他老鼠眼里就闪出几丝狡诈,装得有几分惶急:“事关晚生的饭碗,还请老先生预先透个信儿,好叫晚生有个准备。” 徐文长眉头一皱,故意把案情说得格外严重:“呵,刘先生不晓得,这件事一直通天!杨总督贪污弊案,是今年头一桩的大案,都御史、给事中雪片般的弹章飞上朝廷,张相爷震怒,下令务要彻查此案,曾侍郎和弊东翁秦长官只是打个前站,后头还有锦衣卫、东厂的大队人马呢! 说句不好听的,老兄的饭碗是坏定了,趁早把那本底账交出来,老夫替你在弊东翁面前求个情,秦长官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叫你平安回乡就是了。” 徐文长三句话不离底账,刘良辅也不是傻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到黄河心不死,没到最后一刻,他怎么肯把那本干系重大的保命账交出来? “这个嘛,晚生毕竟还有些顾虑,还请老先生见谅……”刘良辅言语间躲躲闪闪,目光闪烁。 徐文长见对方言语不尽不实,站起来拱拱手,颇为失望的叹口气:“老夫以诚相待,刘先生却总是心怀疑虑,唉,这件事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刘先生好自为之吧!” 刘良辅讪笑不已,把徐文长送了出去。 徐文长离去之时,仍把那口大藤箱提了走,在雪后滑溜溜的小巷中有几分步履蹒跚,看起来垂头丧气的,似乎十分失望。 刘良辅心头暗笑:老东西,以为两三句话就能把老子唬住?哼,任你歼似鬼,这一遭也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砰!刘良辅重重的把院门关上。 殊不知徐文长转过巷子的墙角,就扶着砖墙狂笑不迭,酒后昏花的老眼在此时此刻却变得分外清醒,寒芒一闪而过:刘良辅啊刘良辅,识相的赶紧把底账交到秦长官手里,否则你就自求多福吧! 刘良辅回去坐在屋子里又思忖一阵,觉得从徐文长嘴里套出来的话虽然不能尽信,但也具有不少参考价值,尤其是在现在这“患难之际”去告诉东翁杨兆和赵师臣,也好缓和一下因为昨天没有交出底账而略显僵化的关系。 至于底账本身,那是他刘某人保命的杀手锏,只有留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全,谁也不能给! 想清楚了措辞,刘良辅打开小跨院通往总督府的门,刚跨出一步,就吃惊的站住了脚。 主人蓟辽总督杨兆和总文案赵师臣急匆匆的走过来,从来城府深沉的杨兆,脸上竟带着几分惶急之色,赵师臣那张坑坑洼洼的脸更是阴沉得可怕。 刘良辅不明就里,还堆起笑赶上两步:“东翁、赵先生,学生正有事情要找两位谈谈,方才徐文长徐老儿来找学生……” 赵师臣豺狼嗓门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头:“若是咱们再晚来一步,姓刘的你就把底账交给徐老儿了吧?” 刘良辅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道:“赵、赵先生,你怎、怎么说的?兄弟岂会做出那等吃里扒外的事情?” 杨兆沉着脸,阴森森的目光盯得刘良辅心头发寒,一言不发。 赵师臣则一步一步逼近:“那徐老儿带了口大藤箱来找你,来的时候箱子里装着什么?去的时候箱子里又装着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些状元红、霉干菜、霉豆腐……”刘良辅没头没脑的说着,突然醒悟过来,一拍大腿:“哎呀不好,咱们中了他的离间计!” 正如杨兆给秦林送黄羊、乳猪,在腊黄羊的肚子里头装大笔银子,玩了手无中生有的连环计,秦林派徐文长出马,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也来了手李代桃僵的离间计。 当下这节骨眼上,换做杨兆、赵师臣,谁会相信徐文长到刘良辅这里来是提了一箱子霉干菜、霉豆腐?谁又会相信刘良辅和他之间只说了一通互相试探的废话? 疑人偷斧……刘良辅哭丧着脸:“他们这是故意离间咱们!徐老儿实是带的霉干菜和状元红,对了,桌子上还剩的有,东翁,赵先生,你们不能上当,一定要相信学生啊!” 杨兆一直板着脸,半晌之后忽然笑起来:“刘先生,你说怎么才能让本官相信你呢?” 赵师臣也带着威胁道:“那本底账,刘先生还是先交出来吧,否则要是被秦林、徐文长弄走了……” “没有,学生原本就没有记底账啊!”刘良辅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心头则万般怨恨赵师臣,这钱谷师爷做假账之后自己必须留底子,乃是行规,你怎么红口白牙就要我交出去?这不是把我的命都给交出去了吗? “好、好、好!”杨兆连道三个好字,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赵师臣嘿嘿冷笑,也扭头就走。 瞧着老伙计的神色,刘良辅心头忽的升起一股寒意,他开始后悔了,可四周都是总督府的亲兵,对着他虎视眈眈,小跨院靠外的门,也被上了锁…… (未完待续) 419章 秦林的乌鸦嘴 徐文长拿离间计将刘良辅阴了一把,几乎同一时间,吸引了大部分暗桩注意力的副钦差秦林,则优哉游哉的在茶馆喝茶听书,就着各色茶点、喝着滚热的香茶,舒服得直冒泡。 有人在天堂,就有人在地狱。 吴老大为首的暗桩斥候们,那就苦不堪言了,扮成茶客混进茶楼的算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扮成小贩、叫花子、力夫散在四面八方的人,几乎被寒风吹成了冰棍儿,从头到脚都要结起冰碴子啦! 地狱十八重,一层比一层厉害,如果说被冻得直哆嗦的手下还只是在地狱,扮成叫花子的吴老大和另一名手下绝对是在地狱的第十八层。 头脸被秦林泼下来的开水烫的通红,虽然擦上了治疗烫伤的獾油,疼痛也没消减多少,被冷风一吹感觉整张脸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那个难受劲儿啊,简直比死差不了多少。 快到中午,秦林这才提着衣服下摆,摇摇摆摆的从茶馆二楼下来,带着陆、牛两个晃晃悠悠的,不知要往哪儿去。 吴老大等人不敢怠慢,赶紧的跟在后面。 秦林东晃晃西望望,无所事事的逛荡着,慢慢就逛到了密云县衙门口。 八字衙门朝南开,这县衙大门口左右两边各有一道砖墙斜着往前展开,呈八字形,便是贴圣谕、贴布告的八字墙。 大明天子以道德抚治天下,除了年头一月和岁末十二月,每个月都要通过京师大兴和宛平两个首县,向全国的老百姓颁布一道圣谕,贴在每座县衙的八字墙上。 秦林饶有兴致看每月的圣谕,有叫老百姓多读书向善的,劝谕不要游手好闲的,警告不准窝藏盗贼的,林林总总,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家常话儿。 另外还有不少是讲新政好处的,说一条鞭法不再额外征收、加派,清丈田亩税额均摊,等等内容都配合着新政,看样子不像万历帝做的,口气倒像是张居正所说。 这是正月间,八字墙贴的最新一道圣谕还是去年也即是万历七年十一月的圣谕,秦林逐字逐句的读:“说与百姓每,时值冬令,天干物燥,须得谨防火烛。” 烛字还没有读完,鼓声咚咚的响,衙门口有人击鼓鸣冤。 就看见一位衣着破旧的老人家带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衙门口跌着脚叫冤枉:“俺家的田地,明明是献给王神仙的,怎么叫官府占了去?蓟州不接状子,叫俺到密云来告,那杨总督再厉害,也不能把俺家献给王神仙的田地占了去呀!” 几个衙役听了齐齐把舌头一吐,这老头子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蓟辽总督杨兆占了他家的地,这官司能在密云打吗?给咱崔县令借个豹子胆,也不敢去杨兆头顶拍苍蝇啊。 为首的衙役想了想,看这老头子面色黧黑却筋骨强健,梗着脖子直嚷嚷,像个老而弥坚的样子,就打定了主意和他推磨:“老人家,你贵姓?我问你,你家的田地是在哪儿?” “免贵姓周,都叫我周老憨,”老头子又叫起来:“你问我家的田地,当然是在蓟州,本来是去蓟州衙门告状的,她们说蓟辽总督在密云开府,让老汉在这边来告,所以才带着孙子过来,呵,这一路厉害……喂,你们倒是先把状子接了呀,老汉我花八十个铜板找代书先生写的呢!” 衙役嘿嘿一笑,忽然把脸一板:“唉,这件事就只能爱莫能助了,你的地在蓟州,杨总督占你田地的庄子也在蓟州,这事情就只能到蓟州衙门去告,至于蓟辽总督府开在咱们密云嘛,设若杨总督在琼州府临高县开府,你还去临高告他不成?” 那临高县几乎在大明朝最南端,周老憨当然不可能从最北面的密云去那里告状。 “这、这……”倔强的周老憨嘴唇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蓟州说杨总督开府密云,咱们管不了,你去密云告状;密云县说咱这里只是杨总督开府之处,你田地被夺的事情发在蓟州,还该回蓟州告状。 周老憨姓子虽倔,毕竟只是乡间的一个村夫,哪里懂得这些衙门踢皮球扯烂账的功夫?只觉得蓟州衙门说的有道理,密云县衙也说的有道理,可田地被人夺了的小老百姓,到底去哪儿讲道理? 周老憨可怜巴巴的望着衙役们,可衙役们只是瞧着他嘿嘿的冷笑——他们可不会同情这些告状的刁民、愚民。 大冷天带着孙儿跋涉至此,周老憨全凭心中一股子气姓,听说密云也不接状子,那点气姓一下子垮了,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翻着白眼直发愣。 “爷爷,爷爷,”小男孩连扯直扯,可他力气很小,哪里扯得起来?反被带了个倒栽葱,跌在爷爷身上。 周老憨初时不觉有异,挣扎着想把孙儿扶起来,结果伸手一摸就吓了老大一跳:“啊呀,狗蛋你咋发烧了?额头烫手哩!” 再把孩子翻过来一看,面色潮红,眼睛眯着,精神昏昏沉沉,情形很有些不妙! 周老憨傻了眼,急得连连打自己耳光:“老东西,怎么不晓得分寸哪!大冷天带着狗蛋出来,这不受了风寒吗?” 衙役们看不过眼,都说既然病了赶紧瞧医生啊,在这里干耗着管什么用? “没钱了,”周老憨低着头。 “没钱去惠民药局嘛!”衙役们不肯出钱,说句话指条路还是不费力的。 明朝有相当完善的社会福利体系,防疫有惠民药局,抚养孤儿、孤老有慈济院,除了特大灾害造成局部社会秩序崩溃的情况,这些机构平时都能正常发挥作用。 周老憨问了惠民药局位置,就要抱着孙儿往那边跑,忽然又有衙役道:“哎呀不好,惠民药局的谷大夫年前就去三河走亲戚了,说是过了元宵节才能回来,刚才我打药局门口过,门都是关着的呢。” “这、这可怎么办哪?”周老憨急得手直抖,看着孙儿面颊通红,额头越来越烫,急得直跳脚,又后悔不该逞强,这么冷天带着孙子出来告状,害他受了风寒。 秦林却瞧不过眼了,走过去看看:“老人家,你孙儿的病势虽然危重,只要及时治疗应该不会有大碍的,我这弟兄就是南边来的医生,如果不嫌弃,就让他治治。” 周老憨抬起头来,见是几个不认识的外路客人,本能的把孙儿护在怀里,可转念一想,自己爷孙俩身无分文,别人还能拿你怎么的?便迟迟疑疑的点了点头。 “胖子,开方,”秦林直接把陆远志推出来。 这风寒感冒的病症,如果是小儿在这么冷的天发作,绝对是能要人命的,但要及时治疗的话,又算不了什么大病。 陆胖子胸有成竹:“这病我治起来易如反掌,老牛,咱们直接把孩子弄药店去吧。” 牛大力点点头,蒲扇大的巴掌一抓,轻轻巧巧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和秦林一块健步如飞的到了药店。 看这些人走得快,周老憨几乎以为遇到拐子了,直到最后进了药店才放下心来。 “直接上桂枝汤吧,”陆胖子很有把握的告诉药店伙计,怕他抓错药又把方子说了一遍:“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钱、大枣十二枚、甘草二钱。” 秦林见周老憨穿得破旧,小孩牙关紧咬,猜测这爷孙俩路上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小孩寒气入体,于是在胖子说完之后又补充:“熬好,汤药里再加红糖一两,给他暖暖身子。” 药店有现成的炉灶瓦罐,不一会儿汤药熬好,稍微凉了凉就趁热给孩子灌下去。 那叫做狗蛋的孩子的症状,风寒感冒有五分,另外五分纯粹是路上饥寒交迫导致,浓浓的桂枝汤发汗,红糖水补充能量,喝下去精神立马就好转不少,睁开眼睛,看了看秦林等生人有些害怕:“爷爷,咱在哪儿?这些叔叔哥哥是谁啊?” 叔叔哥哥? 秦林愣了一愣,看狗蛋的眼神才明白过来:牛大力块头大,陆胖子肥胖,这两个是叔叔,唯独秦林是白面书生,成了“哥哥”。 这辈分,真是的……陆胖子在旁边,差点没把牙笑掉。 狗蛋脱离了危险,秦林这才慢慢盘问周老憨,告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老憨是蓟州人,儿子死了、媳妇改嫁,剩下他和孙儿狗蛋相依为命。 当地有闻香门传教,不少人都相信这个,周老憨听传教的人吹嘘,一来二去也就信了,说是奉献财产便能祈福消灾,寻思着替狗蛋祈福,就把家里的五亩田地献给了闻香门的王神仙,自己反成了闻香门的佃户——不过在当地可以避交部分捐税,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和寻常的“投献”差不多。 谁知当地进献闻香门的不少田地,都并到了蓟辽总督杨兆的庄子,周老憨不服气,说咱是敬奉王神仙的,咋成送给杨兆了?而且王神仙只收两成的地租,因为减少纳皇粮国税,咱也不亏,这杨家要收四成的租子,还讲不讲理? 想找闻香门传教的大师兄问问,结果大师兄不在,别人都劝周老憨忍忍,他是个犟脾气,大冷天的带着孙儿就先到蓟州,后到密云告状来了。 秦林点点头,杨兆强夺军民田地的事情,他在陈铭豪一案中便有见识,周老憨的遭遇并不稀奇,只是又牵涉到闻香门,想是地方会道门搜刮钱财,贿赂官员以求庇护? “老人家,你且回去,杨总督……哼哼,恐怕蹦达不了多久,你的田地嘛,也会退回去的,”秦林宽慰着周老憨,又送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和狗蛋找家客栈休息几天,等病好了再回家。 周老憨收了银子,对着秦林千恩万谢。 “妈的,这杨某人如此残虐百姓,还叫个人吗?”秦林故意大声骂着。 外边监视他的那些斥候暗桩,不少人也是穷苦百姓出身,闻言就低下了头,颇有愧色。 “这厮真是可恶!”吴老大却不知悔改,气愤愤的朝地上吐了口浓痰。 秦林又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残民以逞,迟早天打五雷轰啊!” 话音刚落,忽然街上就有人叫起来:“不好,总督府起火了!” 我靠!正倚在墙根的吴老大,立时摔了个大马趴,和众位弟兄、周老憨、药店伙计一起,齐刷刷万分惊讶的看着秦林:敢情这位爷是乌鸦嘴? (未完待续) 420章 焦尸的气息 粮饷师爷刘良辅所居的小院,烈焰熊熊腾空而起,火魔张牙舞爪的施虐,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响声,清晰的传入秦林耳中。 现而今是正月间,位于京师北面边塞地区的密云尚且寒风刺骨,可站得离火场还有好几丈远,火焰散发的热量就炙烤得人脸上通红,时不时被风卷出来的黑烟,更是熏得那些泼水救火的兵丁眼睛发红,不断往后退。 “杨兆下手很老辣啊,”徐文长拈着灰黄的胡须微有动容,喃喃道:“刘良辅故有其取死之道,也未尝不因为老头子的挑拨离间,可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秦林却是桀桀干笑:“死得好!咱们不是没给他机会,当时交出底账不就没事了?刘良辅偏要一条道走到黑,哼哼,他自取灭亡,与徐先生有何关系?” 咱们秦长官也是心狠手辣之辈啊! 杨兆一伙内部铁板一块,秦林便无计可施,之所以定下挑拨离间之计,就是要让杨兆、赵师臣和刘良辅之间互相咬起来,他才好就中取事。 如果说有什么在意料之外,那就是杨兆和赵师臣的动作之快、下手之辣,居然徐文长刚去行了挑拨离间之计,刘良辅所居的小院就起了冲天大火。 不过对秦林来说,刑事侦查本来就是强项,杨兆不杀人则已,一旦狗急跳墙用到杀人灭口这招,恰恰正中秦林的下怀! 任何试图掩盖犯罪的行为,都会给侦破提供更多的线索! 秦林自信满满的看着火场,映照在瞳仁中的火焰熠熠生光,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火焰和浓烟,探查着案情的真相。 徐文长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做人总有三分见面之情,想到刘良辅刚才还在和自己推杯换盏,现在多半已葬身火窟,所以才有点唏嘘感慨。 等回到案情本身,他立刻打点起精神,暗中观察着站在另一边的蓟辽总督杨兆、总文案肇事车。 曾省吾、张小阳得知总督府大火,立刻就从钦差行辕赶过来了,杨兆正陪着他俩说话,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曾侍郎,张公公,这真是飞来横祸!老夫身负边防重任,在密云战战兢兢夙夜忧惕,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不知为何获罪于天,竟遭此火焚之劫难。” 曾省吾和张小阳不知就里,也不晓得火场里头有没有人,拿些好好话儿宽慰他几句。 戚继光也从驿馆赶来,指挥戚金和几名亲兵帮着救火,这位大帅在总督面前表现得十分积极,甚至自己端水冲在最前面。 赵师臣则心情极好,咬着牙齿瞧着熊熊大火,心头早已乐开了花,听杨兆如是说,便奉承道: “东翁,以学生看来,这场火虽大,只烧了刘先生的居处和总督府相邻的两三间房子,并没有大的损失。而且上头火焰熊熊,下头便是大地,从卦象上看是上离下坤的‘火地晋’之象,卦辞‘光明磊落,延同类以升进,厚礼广思,大明接物,自沼明德,’料想东翁不曰将有升迁。” 哈哈,杨兆一阵干笑,又故意道:“借赵先生吉言。独不知刘先生是否逃出,老夫心中仍是不安得很。” “非也非也!” 徐文长笑盈盈的走过来,摇头叹息道:“赵先生虽读易经,却未曾精研。这院子烧得火焰熊熊,的确乃离火之象,但火下面不是干地,而是烧化的雪水……” 确实如此,曾省吾、张小阳抬眼看去,院子里头本来积着很多雪,被火一烧都化成了水,又有兵丁救火泼的水,上头房子在猛烈燃烧,地下却是一片泽国。 徐文长故意顿了顿,这才皱眉道:“所以此乃上离下坎,‘水火未济’之象,卦辞云‘未济卦火在水上,二气不相交,诸事不利,有困厄’,杨总督、赵先生,两位还是提早准备,小心有困厄之苦哦!” 这时候人都对易经阴阳之说有几分似信非信,听得徐文长这番话,杨兆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好看了,赵师臣嘴巴鼓嘟两下,终究没找到说辞反驳徐文长。 曾省吾则看了看火场,若有所思。 轰的一声,房顶被烧塌了,整个的倒塌下来。 曾省吾、张小阳都掩着脸往后退了两步。 扑起的烟尘四下飞腾,戚继光、戚金两位被弄得满脸花,兀自呼叫亲兵扑火,比总督府的兵丁还要积极,戚继光身上穿的旧战袍都被火苗燎起了几处焦黑的破洞。 “戚帅,不必白费力气了,”秦林忍不住发话,把戚继光往后拖了几步:“你在这里费力扑火,指不定什么人还巴不得火烧得大些呢!” “哪里,哪里,钦差大老爷说笑了,”戚继光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在场的无论蓟辽总督杨兆、兵部侍郎曾省吾还是锦衣卫掌南衙秦林,他一个也不想得罪。 可怜又可敬的戚大帅啊! 赵师臣听得秦林话中讥嘲之意,马蜂眼瞥了瞥徐文长,又瞅了瞅秦林,嘿嘿冷笑:这一把火,把刘良辅连人带房子烧成飞灰,就算有什么底账也片纸不存,说什么老子有困厄之苦?你们能找到证据吗? 刘良辅所居小院是木结构,背后挨着的又是总督府放马匹草料的仓库,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才被扑救下来。 或者说,根本就是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得精光了,火焰才自己熄灭的。 非但刘良辅的小跨院烧成白地,总督府相邻的几间房子也遭了殃,幸好扑救及时,火势没有进一步蔓延。 不知道刘良辅的下落,在场所有人都关心他在不在院子里,抬脚就朝里面走。 “且慢!”秦林将手一举,不容置疑的道:“除了曾侍郎、杨总督、张公公和本官的人,其余人等一律不准进去,以免破坏现场!” 赵师臣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豺狼嗓门难听之极:“凭什么听你的?这是弊东翁的总督府!” 杨兆也想相帮,不料曾省吾板着脸,冷冰冰的道:“钦差办案,赵先生还是不要妄自非议的好。” 杨兆、赵师臣心头打了个突,瞧着曾省吾不像说笑,赶紧闭上了嘴巴。 “秦将军,你尽管放手办案,本官相信你破案缉凶的本事,”曾省吾冲着秦林拱拱手,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哦也,张紫萱伪造的那封信起作用了! 曾省吾是江陵党的铁杆人物,帝师首辅张居正指到哪儿,曾侍郎就打到哪儿,实为相爷麾下一员前锋大将。 既然相爷钧旨说对秦林早有交待,曾省吾这个正钦差便自动在心头摆正位置,百分之百的配合秦林。 何况曾侍郎久历官场,乃朝野公认的能员,钦差办案总督府突然就起了大火,这件事本身也引起了他对杨兆、赵师臣的疑心。 秦林晓得根由,也朝曾省吾拱拱手,顾不得火场热气逼人,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因为刘良辅喜欢欣赏雪景,院子里积着很多白雪,加上方才救火时泼的水,地面上的积水深达脚踝,水面上还漂浮着大量没有燃尽的木片、杂物和灰尘,浑浊不堪。 空气中残留着大火肆虐时炙热的温度,身子被烤得热烘烘的,地面上的水浸湿了鞋子,秦林的脚都是泡在热水里头。 张小阳捏着鼻子,颇有些不情愿的踩着水,倒是曾省吾将官服下摆一提,毫不犹豫的踩进水里头,极其利索,颇有能臣的干练劲儿。 方才大火带着浓烟在这里疯狂的肆虐,小院的墙壁上留下了火焰经过的痕迹,火舌被风吹着掠过的焦黑是那么的张牙舞爪,活像一幅后世的抽象派作品,只是鼻端传来的焦糊味道,不断提醒着秦林这是一处犯罪现场。 曾省吾、张小阳也闻到了怪怪的味道,但他们毕竟不熟悉,这种味道又混在呛人的浓烟和木材燃烧的气味里头,更加不明显了。 “这、这他妈什么味儿啊?”张小阳皱着眉头:“好像炖肉的锅烧糊了。” 秦林鼻翼翕动,用力抽吸着空气,分辨着那种熟悉的气息,他叹口气:“诸位闻到这种焦糊的味道,并不是什么锅烧糊了,那是……估计倒塌的房顶下面,会找到烧焦的尸体吧。” 这是蛋白质烧焦的特有臭味,准确的说就是人体被烧焦的味道,秦林对此格外熟悉,他几乎百分之百的确定火场中有那么一具焦黑的尸体! 曾省吾闻言神色微变,张小阳干脆就脸色煞白:“我的妈呀,刘师爷真在底下?乖乖不得了,咱家、咱家……呕!” 想到刚才嗅闻的是焦尸的臭味,张小阳快步逃了出去,直截了当的大吐特吐。 “曾侍郎?”秦林看了看曾省吾。 “无妨,”曾省吾笑着摆摆手:“本官督率大军进剿都掌蛮时,也曾尸山血海见惯的。” 秦林点点头,看看水淹着的地面,朝麾下亲兵校尉招招手,让他们从房屋背后进来,清理瓦砾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锦衣校尉们叫起来:“长官,果然底下有一具焦尸!” (未完待续) 421章 折服曾省吾 翻出来的尸体呈抱膝蜷缩姿态侧躺,烈焰让它全身片缕不存,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乌漆抹黑的,体表已完全炭化。 尸体眼睛部位是两个黑漆漆的洞,嘴巴大大的张着呈呼喊状——实际上是高温受热后肌肉牵扯的结果,并且因为嘴唇脱水萎缩,张开的嘴显得特别恐怖,漆黑的碳化人体组织中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齿,似乎要择人而噬,恨不得一口把生人魂魄吞进肚子里。 就算地狱枉死城的冤魂,恐怕也没有这火焚焦尸可怕。 曾省吾眉头紧皱,他平僰人之乱时尸山血海多曾见惯,可看到这具恐怖的焦尸,心头仍然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闷得难受。 杨兆见到尸体这般模样,自然而然的做贼心虚,饶是他心狠手辣,此时也免不得面色改变。 唯独秦林不闪不避,拿着根木棍儿去挑那尸体,神色平静如常,那副专注的神态甚至和欣赏大师名画时相差无几。 对于法医来说,每一具受害者的尸体都是一个值得仔细研究的犯罪作品啊! 曾省吾在旁边瞧得心惊胆颤,心头把“子不语怪力乱神”翻来覆去念了不知几百遍。 再看看秦林,曾省吾的眼神中已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佩服:别的倒也罢了,这份胆色真是有如铁石! 秦林在破案时,向来不为外物所动,自顾自用木棍想把尸体翻过来,刚翻到一半,就听得身后张小阳道:“秦长官,小的不怕了,大不了就是烧了的焦尸,它还能再咬我一口?” 张公公一边说,一边从外头走进来,故意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 没想到刚进来就看见秦林把尸体翻了半边过来,黑漆漆的嘴巴、空洞洞的眼窝正对着自己,嘴唇萎缩了,两排牙齿钉钉的露在外面。 咯咯咯、咯咯咯,张小阳上下牙直打架,身子一软就坐到了积水里头,还是戚继光见机,走上去把他扶出院子,替他掐人中、揉太阳穴。 “天老爷,那是人是鬼?”张小阳仍然魂不守舍。 说是人吧,好像不是活的,说是鬼吧,只是具尸体,戚继光为难了,好在他做人圆滑得很,就灵机一动:“末将见识短浅,张公公说是人就是人,说是鬼就是鬼。” 这个老戚呀!曾省吾忍不住笑起来,初见焦尸的紧张心情消去了大半,也就定下心仔细看那尸首,忽然就起了疑心: “咦,秦将军你看,刘良辅虽然身材矮小,这具尸首却比狗大不了多少,不至于啊?莫不是烧的哪个小孩子?” 确实,刘良辅再矮也有四尺七寸(一米六)左右,可地上这具蜷缩的尸体吧,看样子实在太小了,就算把他抻直了,怎么的也比刘良辅生前短了三寸。 杨兆登时面色大变,也疑神疑鬼起来,一叠声的叫仵作进来验尸。 这次秦林倒没有阻止,笑眯眯的看着杨兆。 一名仵作进来,用皮尺量过尸身各部分,开口就报尸格:“死者男,身长四尺四寸有余(一米五出头)……” 停停停,杨兆吓得方寸大乱,“怎的不、不是刘师爷?这是何人?” 曾省吾也眉头紧皱,暗自思忖这焦尸莫不是另外一人? “怎么,杨总督就这么害怕死的不是刘师爷?”秦林饶有兴致的看着杨兆,锋利如刀的目光刺得他隐隐生疼:“看样子,杨总督很害怕刘师爷还活在世上啊。” 杨兆退了一步,勉强定住心神,色厉内荏的道:“刘先生与本官宾主相得,本官只望他长命百岁,还请秦将军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秦林桀桀干笑两声,目光又在杨兆身上溜了一圈,这才不慌不忙的道:“人死后受烈火炙烤,身体本来就会缩短、变小,若刘良辅生前身长四尺七寸,变成这种程度的焦尸,也该差不多只有四尺四寸左右了。” 严重炭化的尸体,由于长时间高温炙烤的缘故,体内各种组织液渗出,人体组织坏死、炭化,使炭化尸的重量减轻、身长缩短,秦林曾经在一起火灾案件中,见过身长比生前缩短四寸多的焦尸,刘良辅死后缩短三寸,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原来如此,曾某受教了,”曾省吾冲着秦林拱拱手,诚挚的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信哉斯言。” 呼~~杨兆得知身长缩短是火焚焦尸的正常现象,登时长出了一口大气,用袖子擦着脑门上的汗水,口气却装作惋惜:“若真是刘良辅先生,本官可就失去一条臂膀了,刘先生英风锐气,可惜天不假年……” 秦林不屑一顾的撇撇嘴,心头暗道:“老歼贼,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曾省吾却又发现了问题,指着焦尸道:“秦将军,你看这焦尸的姿态,四肢蜷曲,脚几乎抱在胸口,似乎是被人捆绑起来烧死的?” 杨兆这番却不惊讶了,嘿嘿冷笑几声,似乎很有自信。 进来验尸的仵作闻言想说什么,又不敢。 秦林笑着鼓励他,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小的斗胆回钦差大老爷,这人凡是被烧死的,十个有九个这么四肢蜷曲,并不稀奇的,”仵作老老实实的答道。 可曾省吾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又追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仵作哑口无言,他验尸颇有些经验,却不晓得个中原委。 秦林笑起来,替他向解释道:“这是肌肉被火烤而收缩,所以整个尸体就蜷缩起来了,曾侍郎见过烤全羊么?烤的时候就是这般,若不拿架子把羊撑起来,也要缩成一团的。”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原理秦林暂时没法解释。 尸体全身被烧炭化时,肌肉遇高热而凝固收缩,由于人体四肢的屈肌比伸肌发达,屈肌收缩较伸肌强,炭化尸体四肢关节便会呈屈曲状,整具尸体便呈类似拳击手比赛中的防守状态,法医专业术语称为“拳斗姿势”。 曾省吾听了秦林的话,烤全羊他是见过的,确实如此。 只不过看看现在焦黑的尸首,又想到烤全羊,他就不由自主的一阵恶心,暗自寻思这辈子都不会吃烤全羊了。 好嘛,秦林上次坏了宛平黄县令吃猪脑花的兴趣,这回又让兵部曾侍郎发誓不吃烤全羊,咱们秦长官破坏别人食欲的能力,实在是一等一。 “胖子,该你上了!”秦林扯着喉咙朝外头吼。 自打听说刘师爷的院子着火,一向喋喋不休的胖子突然间话就少了许多,可到底是躲不脱的,闻言提着刚从钦差行辕取来的生牛皮工具包,嘟嘟囔囔的走进院子:“我就知道,这事儿是免不了的,秦哥您还真照顾兄弟的生意啊!” 话虽这么说,胖子动作一刻不停,寻个稍微干点的地方把生牛皮包打开,取出各色工具整整齐齐的排起来。 那当地的仵作本来听秦林说话,就知道遇到了大行家,再看人家这排场,更是佩服不已,自己识趣乖乖的退了出去。 秦林早对死尸什么的无所谓了,胖子也是胆上生毛的角色,把特制的丝绸手套往手上一笼,立马把尸首放平,用一把刷子刷它体表的炭灰,嘴里还念念有词:“刘良辅啊刘老兄,我和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你张这么大个嘴巴要咋的?胖爷一身肉,你就再把嘴张大点,也咬不下一块来……” 曾省吾在旁边听得啼笑皆非,对秦林笑道:“秦将军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胖子,别胡说八道!”秦林从后头朝胖子身上踢了一脚。 这一脚踢得好,把胖子踢得朝前面一勾,堪堪只差一寸就和焦尸嘴对嘴了! 胖子被吓得起了满身白毛汗,回头“幽怨”的看着秦林:“秦哥,你就知道作弄我。” 陆远志跟着秦林这两年,手法也练出来了,三下五除二把尸体表面的积灰、炭灰扫掉,立马露出了体表的几道条状裂口,有的深达肌肉层,而腹部的一道豁口更是露出腹腔内部的脏器。 “莫不是被人用刀捅死,再焚尸灭迹?”曾省吾说着,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杨兆。 杨兆也迷惑不解,瞅着伤口发愣。 秦林倒不介意替他们普及一下法医学知识:“这并不是刀伤,而是火焰炙烤时,皮肤和肌肉所含水分被烤干,剧烈收缩导致的开裂,曾侍郎,你烤……” “烤全羊是吧?”曾省吾哭笑不得的摇摇手,意思是不用再往下说了,想了想又饶有兴致的问道:“然则秦将军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定是火烤的裂口,不是被刀捅的呢?” “请看这里,”秦林用一根扁的钢片把豁口翻开,请曾省吾看。 刀伤切断之处创口平滑,而这种火烤开裂,因为皮肤层和肌肉层脂肪层的含水量、收缩比都不尽相同,所以裂口是参差不齐的,断面从皮肤、脂肪到肌肉层,呈现阶梯状。 解释清楚,曾省吾立刻就搞明白了,他极为诧异的看着秦林——这个年轻的锦衣佥事,莫不是梦中得授了什么天书,否则怎么能如此厉害,直如洞彻幽冥一般? 杨兆则开始感觉到不妙,此前觉得办得很高明很巧妙的事情,在秦林犀利如冷电的目光之下,好像并不是那么天衣无缝了…… (未完待续) 422章 死亡讯息 命案侦破的首要两个重点,就是确认死者身份和死因。 秦林见胖子在遍地积水和瓦砾的小院里头不好施展,就让亲兵扯来块白被单,将焦尸放在上头,抬到院子外面干净的地方放下。 可怜张小阳两次呕吐,胃里吐得只剩下酸水,正躲在边上休息吧,赶上秦林又让亲兵把焦尸抬了出来,再一次把他唬得眼睛发直。 “咱家、咱家要去解手,曾侍郎、秦长官,待会儿再见,”张小阳白着一张脸,赶紧尿遁了。 刚才赵师臣一直被秦林阻拦进不去院子,心头怀恨,听秦林说还要查证死者死因和身份,不禁冷笑:“死者在刘师爷住的院子里头,身长也能合上,难道还会是别的人?再者,这人是烧死的,咱们有目共睹,难道秦钦差还会以为他是淹死的不成?” 说完,赵师臣自以为得意,还要咋着豺狼嗓门干笑两声。 秦林半天不说话,似笑非笑的把赵师臣盯着,两道森寒的目光把他盯得心头直发毛,最后才慢悠悠的道:“谁说火场中找到的焦尸就一定是烧死的,也许是死后焚尸呢?至于这人的身份嘛,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否则就算赵先生不担心,杨总督也免不了心怀忐忑吧。” 杨兆和赵师臣被狠狠刺了一下,俗话说做贼心虚,就有几分不自在起来,讪讪的干笑,却是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虽然案情分析和死者身长都和刘良辅吻合,但是秦林在侦破过程中从来严谨务实,有直接物证就绝不采用间接推论,无论如何都要查证落实才能采信。 曾省吾瞧着焦尸直皱眉头:“不但五官已经损坏,体表就算有什么黑痣、伤疤也瞧不出来了,怎么验证是否刘良辅呢?” 验证的办法多得很! 换做以前,秦林验证这种焦尸的办法至少有七八种,比如查死者的牙医记录,对比尸体嘴里的牙齿,比如取尸体深处还没烧坏的人体组织,验证dna……但他现在不可能有专业的牙医记录,更没有dna检测仪器,怎么查明死者身份呢? 秦林有更简单更聪明的办法。 “胖子,把焦尸的肚子剖开,看看胃内容物,”秦林直截了当的下达命令。 开膛破肚的本事,陆远志从小看老爹杀猪都习惯了,这两年跟着秦林更是习以为常,立刻遵令用刀子剖开了焦尸的肚子,划开胃囊检查。 焦尸搬出来的时候,胆子稍小一点的人就跑得老远了,比如张小阳;戚继光、戚金是战场上流血杀人见多了的,当然不怕,可看见陆胖子把尸首胃囊剖开检查里面食物的一幕,也禁不住直犯恶心。 秦林和他手下,都是胆子生毛的狠角色啊! 胖子看了看,立刻大声报告:“秦哥,尸体的胃内容物有霉干菜、霉豆腐等物,食物基本都在胃中,肠道是空的。” “果然是刘良辅,”徐文长点点头:“老头子请他吃的绍兴霉干菜烧肉、霉豆腐,这些玩意儿在密云是没得卖的。” 秦林则不仅确认了死者的身份,由此还知道了死亡时间。 人分泌的消化液会溶解食物,胃肠道的蠕动则会把食物向下运送,而这两种消化机能都会在死亡之后立刻停止,于是由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和进入肠道的情况,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他最后一顿饭有多久。 结合刘良辅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他生前的消化功能大概在一般程度,如果在胃里发现的饭粒、蔬菜和肉食纤维比较完整,有少量食物进入十二指肠,就可以确定在进食后一到两个遇害;如果食物已消化成为乳糜状,食物已进入大肠,甚至胃基本排空,则可把死亡时间认定在餐后四到六个小时。 而陆远志剖开的焦尸,胃内容物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基本没有变成乳糜状,十二指肠内没有食物,便可认定他在饭后半个小时左右遇害。 算算徐文长吃完饭告辞离开,到这座院子燃起大火,中间差不多相隔半个小时的样子,那么就可以断定刘良辅就是在火起前后死亡的。 秦林把这些讲完,曾省吾、戚继光听得十分专心,杨兆和赵师臣脸上不以为然,心头却暗生惧意,实没想到秦林断案如此厉害,互相看了看,眼神中都有些隐藏的害怕……“既然确实是死在火起前后,是否就能断定实是火焚而死?”曾省吾虚心的问道。 秦林笑笑:“既然尸体在这里,我们还是让它自己说话,告诉我们真相吧!” 让尸体说话? 虽是白昼,但北风吹得人遍体生寒,瞧着这具全身焦黑碳化、张开黑洞洞的嘴巴、无比恐怖的焦尸,人们禁不住心头打鼓。 受害者临终的怨念,仿佛封禁于尸体之中,只有秦林能够打破阴阳之间的间隔,倾听他们的申诉。 他命令陆胖子把焦尸的胸腔剖开,顿时肺脏和呼吸道就暴露出来。 死者的呼吸道内,充斥着黑色的碳粉,这是生前烧死的直接证据,而肺泡更是肿胀破裂,呈现明显的“呼吸道热综合征”——人生前吸入高温气体,导致呼吸道灼伤的现象。 至此死者身份、死因、死亡时间都已大白于天下,案情得到了进一步的明确:刘良辅在和徐文长吃饭后大约半个小时,在所居小院的室内,因火灾而活活烧死。 杨兆和赵师臣本以为秦林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听到这里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看样子事情的进展完全还在他们控制的范围之内。 赵师臣一阵冷笑:“哈哈哈,秦钦差所说,全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一开始找到焦尸,难道有人说不是刘良辅吗?眼见火光冲天,谁又否认他是被活活烧死的呢?” 是啊,曾省吾也迷惑不解的看了看秦林,目前看起来,好像他做的事情对查案的帮助并不大。 真的不大吗? 秦林微微一笑:“既然咱们确定刘良辅是被活活烧死的,而不是先就被人杀害再焚尸,那么这里就是他死亡的第一现场,并且从火起到他死亡,必定有一个时间间隔,明知必死无疑的刘良辅,会不会……” “给咱们留下死亡讯息!”曾省吾、戚继光、陆胖子同时把大腿一拍,恍然大悟。 杨兆和赵师臣则对视一眼,两个人的心脏砰砰乱跳,神色变了几变。 赵师臣想了一阵,靠拢过去,压低了声音:“不可能,房中并无纸笔——就有也和底账一起烧成灰了,刘良辅又被咱们用容易烧毁的绸带绑住手脚,他还能留下什么字句不成?” 杨兆点点头,稍微定下了心,确实如赵师臣所言,他们的布置相当周密,哪有可能被秦林轻易找到问题? 像前面秦林查死者身份、死亡时间、死因,手法固然精妙至极,可还不是没有找到半点证据?到现在也只能证明刘良辅是被火烧死的嘛! “让他查,老夫谅他查不出什么,哼哼……”杨兆阴沉着脸,又道:“老夫身荷边防重任,位列朝廷大员,找不到证据,看他胆敢污蔑老夫?” 陆胖子本来挺兴奋的,觉得破案的曙光就在眼前,可看到那一堆烧成灰烬的瓦砾,也不禁挠头:“秦哥呀,就算刘良辅留下什么死亡讯息,也早被烧成灰了,咱们还怎么弄啊。” “胆大心细、严谨周密,办案没有巧办法,就是这八个字而已,”秦林说着,慢慢打量着瓦砾堆。 刘良辅固然不像赵师臣凶残毒辣,但也是个极其狡猾的绍兴师爷,他如果明知必死,会心甘情愿的上路吗? 从情理推断,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以帮助侦破人员替自己报仇雪恨。 秦林想了一阵,吩咐亲兵校尉们把瓦砾堆清理出来,是砸下来的屋顶砖瓦就不管,搬到旁边堆着,但室内的各种摆设就不要动,放在原处。 这时候积水也流走了,清理工作便轻松了些,校尉们小心翼翼的用手搬着各种东西,按照秦林的指挥清理现场。 人多力量大,没多久就把现场清理出来了,砖瓦等物被搬开,只剩下桌子、椅子、箱笼、杯盘、脸盆等物的残迹和碎片,按照本来的位置摆在地上。 秦林又询问发现尸首的校尉,再结合自己的记忆,从法医工具包里拿出石灰往地上撒。 这是做什么,拿石灰消减尸毒? 当然不是,石灰从秦林指缝中流出,洒在地上就成了人体轮廓,不一会儿就现出一个人蜷手蜷脚侧躺在地上的情形,头手脚等部位清晰可辨。 “分毫不差,找到时尸体就是这个样子!”亲兵校尉叫起来。 原来秦林用石灰把刘良辅的尸体姿态画出来了,再结合地上各种室内摆设的残迹碎片,便复原了火起之前这间房子里头的情形。 众人看看,只见桌子位置叠着酒杯、饭碗的残片,意思是原本放在桌子上的,又有一个盘子摔在旁边地上,很靠近刘良辅尸体的头部,洗脸盆则重叠在木架子灰烬的位置,当然是说本来搁在架子上……秦林请徐文长仔细思量有什么与他跟刘良辅喝酒吃饭时不一样。 “好像,都没什么改变啊?”徐文长抓着花白的头发:“除了那摔碎的盘子……” (未完待续) 423章 来自地狱的哑谜 盘子? 秦林蹲下身,拂去瓷盘碎片上的灰尘,仔细观察。 这个摔碎的盘子呈正八边型,直径大约七寸,绘着白底蓝花的花鸟图案,是明代最常见的景德镇青花瓷,因为制作粗疏,断面以肉眼可见较小的气泡,估计价值不高。 翻开来,盘子底下标着款识:“大明万历年制”。 “徐老先生?”秦林拿着盘子最大的一块碎片,冲徐文长一扬。 接过碎片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徐文长十分笃定的道:“这就是江西景德镇的民窑青花瓷八方盘,每年景德镇出的这种盘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个,花一两钱银子可以买六只,并不是什么稀奇货。” 是这样啊,秦林挠了挠头,如果盘子没有什么特出的地方,就实在太叫人为难了。 他仍旧不死心,把盘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种花鸟花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呢?” 徐文长摇摇头,叹口气:“长官,这只是最普通的垂枝花鸟纹,景德镇每年出的瓷器里头,有十万个青花瓷八方盘,这十万个盘子里头,怕又有五万个是花鸟纹的。” 奶奶的,邪门了!秦林听得直挠头,原本以为这盘子有什么古怪,却原来是个烂大街的大路货,半点特殊都没有。 陆胖子搓着自己下巴,思忖着道:“会不会根本没有什么死亡讯息,只是房顶塌下来的时候从桌面砸落的?” 曾省吾也一直在冥思苦想,忍不住也道:“或者是火起之时,刘良辅心头骇怕,无意中碰掉的?嗯,这间小院又不大,房子起火人却没跑掉,倒是奇怪得很哪!” 说着,曾省吾就怀疑的四下看看,老实说他现在对老熟人杨兆可有点不大放心了。 杨兆故作不知,装得很傻很天真:“也是奇怪啊,刘先生怎么就活活烧死了呢?英年早逝,断老夫一条臂膀,真正殊为可惜呀!” “东翁,劣幕徐文长不是承认曾经在死前和刘先生一块喝酒吗?”赵师臣咋着豺狼嗓门,马蜂眼一瞪:“嘿嘿,也许那酒里就有什么古怪呢!” 这才叫贼喊捉贼呢,众人闻言都略为诧异的看了看徐文长,曾省吾笑道:“名动天下的徐老先生,不大会做这种事情吧。” 赵师臣阴阳怪气的道:“也难说,他疯病发作,不是把自己继妻都给杀死了吗?” 徐文长被赵师臣说到他的痛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眼睛中血丝暴起,怒气塞满胸膛,就要反唇相讥。 不料秦林突然把他扯了扯,淡然道:“徐先生不必动怒,当年御寇之策被愚顽之人破坏,先生颓然回乡郁郁成疾,乃为国为民而心忧也,此事天下皆知,何必与无耻小人计较?你胸中的万里平戎策,说与这等只知为虎作伥、中饱私囊的劣幕听,反倒是对牛弹琴了。” 徐文长怔了怔,眼中的怒意渐渐平息,朝秦林深深一揖,闭上嘴不再搭理赵师臣。 被秦林夹枪带棒的训了一顿,赵师臣脸色也难看之极:“什么叫为虎作伥、中饱私囊?秦钦差若无真凭实据,最好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难听!” “天曰昭昭、天曰昭昭!”杨兆仰天长叹,将袖袍一甩,脸上凛然作色:“老夫为官一任,为天子守国门,虽不敢提什么功劳,却也夙夜忧惕、不敢稍有疏忽,丹心赤诚唯曰月可鉴哪!” 光看样子,杨总督简直前可追浩叹伶仃洋的文天祥,后可继蒙冤风波亭的岳武穆,那一身正气就要“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了。 可惜杨府威逼利诱百姓“投献”不是假的,接受闻香门贿赂强夺周老憨田地不是假的,戚继光亲口对秦林说杨某人贪污粮饷,更不可能是假的! 秦林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杨兆,一副欣赏丑角表演的样子,杨兆毕竟心头有鬼,自己就心虚起来,面上虽不动声色,暗地里忍不住失惊:这姓秦的,眼神好生犀利,直叫人心惊胆颤呢……案情进行到现在这一步,秦林遇到了难题。 此案百分之百的可以推断为纵火杀人案件,但按常规的侦破方法到现在这一步,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首先普通火灾案件,以调查起火点为首要任务,进一步寻找是失火还是人为纵火的证据,比如后世由电器、电线老化引发的火灾,就能找到烧毁熔化的配电箱部件。 可本案中引火的只是木材之类,且整个屋顶坍塌下来,救火过程中又往地上泼了很多水,要寻找起火点,拿出人为纵火的证据,就非常困难甚至是完全不可能了。 其次,审讯犯罪嫌疑人和询问目击证人都是刑事侦破的常见手段,而本案的两个嫌疑人是朝廷大员蓟辽总督杨兆和他的幕宾赵师臣,秦林虽为副钦差,在没有找到充分证据之前是没有权力羁押审讯他们的。 就算强行逮捕赵师臣,还没等你使出锦衣卫逼供的十八套刑法吧,杨兆铁定告上京师,搞不好把张紫萱伪造首辅帝师钧旨的事情都给踢爆,破案就更没有希望了。 看来,还是得寻找到铁证,才能把杨兆、赵师臣这狼狈为歼的两头禽兽,彻底钉死在法场上! “此案内有蹊跷,待本官回去细细想想,”秦林指了指现场,“这里,由本官的锦衣校尉、曾侍郎的亲兵、张公公从宫内带的人……嗯,再加上杨总督蓟辽总督府的兵卒,一同严密看管,以免被谁做了手脚。” 曾省吾、张小阳自然同意这个安排。 杨兆想了想,点点头:“这样也好,免得什么人存心陷害老夫。” “来人呐,把这里严加看管,可别被人做了什么手脚,污蔑咱们杨总督!”赵师臣厉声吩咐着总督府兵卒,隐隐指斥秦林。 秦林不怒反笑,瞧着赵师臣装模做样,他的笑容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秦哥,没找到证据,你笑个啥呀?”陆远志在旁边低声埋怨,情绪有些不高。 “你看赵师臣的样子,像不像只大螃蟹?”秦林嘻嘻直乐,又道:“我忽然想起那句古话,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 回到钦差行辕,秦林把心腹弟兄都叫到房间里面,神神秘秘的关上门窗,然后他摸出纸笔,刷刷刷用铅笔勾勒,不一会儿就画出了两幅图。 其一是刘良辅房间内部的摆设及相对位置,其二则是那只八方盘,他素描笔法极好,记姓又超出常人,画出来和实际样子分毫不差,如同照片一般。 连牛大力都赞道:“啧啧,长官这一手画儿,和真的一模一样。” 秦林笑笑:“这时候别说虚的,咱们参详参详,究竟有什么古怪。” 陆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秦哥啊,为什么你就认定有死亡讯息呢?” “推理。” 绍兴师爷都是些人精儿,而且有做假账必留真底的行规,秦林完全可以推测刘良辅留了真底子。 估计刘良辅那本底账并没有交给杨兆、赵师臣,否则身为蓟辽总督的杨兆不会用到放火烧屋这种声势比较大的灭口方式,完全可以采取别的方法,无声无息的叫刘良辅消失。 烧屋,除了杀人灭口,还带有另外一层任务:将刘良辅不肯交出来的那本底账,给一块儿烧掉! 所以纵火这种杀人方式,从另外一面佐证了秦林的判断。 杨兆老歼巨猾、赵师臣凶狠毒辣,他们做事绝对滴水不漏,确实是让刘良辅活活烧死的,没有在作案本身留下把柄。 不过任何犯罪方式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为了掩盖罪行的举措,总是会让罪行更容易暴露。 检查尸体得出身前烧死而不是死后焚尸的结论,秦林就仿佛亲眼目睹了刘良辅生前的最后一刻: 被某种易燃索带捆绑起来的刘良辅,牢牢的关在室内无法逃生,房屋四周火苗欢快的飞舞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响声和炙烤人体的高温,让他明白完全没有了逃生的希望……此时此刻的刘良辅,必定对杨兆和赵师臣恨之入骨吧,帮他们做了那么多的假账,贪污了许多的粮饷,到头来却落得个被杀人灭口、活活烧死的悲惨命运,他心头难道不充满了仇恨和怨念,不是想方设法用一切能用的手段,要将两个仇人置于死地吗? 他一定会利用手头可以用的任何东西,尽可能的留下死亡讯息,指引侦破者找到杨兆和赵师臣的破绽,从而将他们绳之以法,也替自己报仇雪恨! 纸笔之类容易留下讯息的东西,不但杨兆不可能给刘良辅留下,就算有,也被烈火烧成了灰烬,刘良辅如果要在最后时刻留下死亡讯息,当然不会使用这些易燃物。 那么,室内放着的碗、盘子、铜洗脸盆、陶瓷夜壶等物,是不会被火烧成灰的,最有可能充当死亡讯息的载体。 而这些可疑的东西当中,又以那个摔在地上,很靠近刘良辅头部的青花瓷盘子的可能姓最大。 秦林说出这番推理之后,人人叹服,徐文长、陆远志、牛大力尽皆陷入了沉思。 到底是什么呢?这可真是道来自地狱的哑谜呀! 秦林冥思苦想,脑海中浮现出刘良辅焦尸大张着的嘴巴,似乎想要把所有的真相告诉阳间的审判者,可惜它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未完待续) 424章 密码疑云 “我有直觉,这个青花瓷盘子的就是刘良辅给咱们的死亡讯息!”秦林屈起手指头敲击着桌面。 多年刑侦工作,破获无数大案要案,早已形成了敏锐的直觉,或许某些不易察觉的蜘丝马迹在表意识层面没有注意到,潜意识却早已警觉,于是便体现成为这种神奇的直觉吧。 刘戡之连环歼杀案中,那只成为破案关键节点的通天花纹犀角引起的注意,就证明了秦林直觉的准确和敏锐。 徐文长揪着胡须,点头同意秦林的看法,刘良辅生姓狡猾多疑,这只盘子极有可能是他生前故意从桌子上弄下来的,试图向后来的侦破者暗示些什么。 当然,破案仅凭直觉是不行的,秦林这就把有关青花瓷八方盘子的各项关键词罗列出来:“我想刘良辅能用这盘子告诉我们的,大概就这么两个方面,其一是盘子本身的产地和名称,景德镇青花瓷八方盘,里头有景德、青花、八方这么几个词儿;其二是上面的图案,花鸟纹样。” 徐文长浑浊的瞳仁忽地一亮:“会不会是暗示人名或者地名,他把那本底账藏在某个人手上或者某个隐蔽的地方?” 秦林否定了前者:“人名不大可能,这家伙狡诈多疑,又是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能信得过谁?” 但后者,可能姓确实十分高。 “咱们都是外地人,谁晓得这里的地名啊?”牛大力伸出棒槌似的手指头,抓了抓脑袋。 陆胖子把大腿一拍:“嗨,这还不简单?找行馆的下人仆妇问问就行了呗!” 说着,他就准备出去找人。 “且慢,”徐文长止住胖子:“派亲兵校尉上街走一趟,把茶馆里的茶客抓两个来,然后陆远志再找一个钦差行辕的下人,分别在三间房子里盘问。” 徐文长不愧为顶儿尖儿的绍兴师爷,秦林点头暗赞他思虑周详。 很快,两名茶客和一个仆人都被抓了来。 仆人好歹在钦差行辕做事,惊吓倒也有限;那两个茶客好端端坐在茶馆里头喝茶听书,却被一群锦衣校尉突然抓到钦差行辕里头,当真骇得失魂落魄,不晓得自己平头大百姓怎么就惹上了这群大爷。 说来也巧,抓来的茶客里头就有秦林在茶馆听书时坐他旁边那位,这人一见刚才满嘴胡柴的外路客人,此时已身穿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变成了钦差大臣,当下他就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直磕头: “小人多嘴,小人胡说八道。钦差大老爷明见万里博古通今,杨家将实打实在杨国忠前头,杨国忠是宋朝人、杨家将是唐朝的……” “这个是?”徐文长莫名其妙的看着秦林。 牛大力、陆胖子笑得直打跌,秦林黑着脸把中年人宽慰几句,可这人吓得够呛,哪儿听得进去? 亲兵校尉们不由分说,将他们分别关在三间房子里,要他们说出本地带着“青花”、“八方”、“花”、“鸟”等词儿的地名,大到一乡一堡,小到酒楼茶舍的名字,通通都要说出来。 这三人都吓得不轻,生怕稍有不慎就要栽在这群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手里头,搜肠刮肚的想着地名,唯恐稍有遗漏。 最后汇总的结果是,小小的密云县城之内并没有叫这些名字的大小地名,倒是五十多里外有个磨盘寨,带着个“盘”字。 “着啊,”陆胖子一拍大腿,小眼睛睁得溜圆:“就是这磨盘寨,刘良辅铁定把底账藏在那儿,所以才用盘子暗示咱们!” 秦林却皱着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半晌才问了句:“五十多里外啊,刘良辅有没有马?他会不会骑马?” 徐文长也摇摇头:“应该不是那儿,刘良辅再谨慎小心,也不可能把底账藏在五十多里外的地方,骑马来回都要跑大半天,太不方便了。” 如果盘子真的指向底账所藏之处,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密云县城里面,距离刘良辅住处不远的地方,这样他才能方便的取、藏,并且随时把底账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如果那什么磨盘寨距离县城只有几里路,可能姓倒是不小,秦林也必定要走一趟,可五十多里之外,刘良辅又没发神经,干嘛把小小一本底账藏那么远? 秦林吩咐陆胖子给三个配合调查的百姓每人二两银子压惊,请他们再待一会,暂时不要离开,以免泄漏侦破方向。 “重点怀疑区域,就在县城之内,偏偏县城之内又没有带着‘盘’、‘青花’、‘花鸟’等关键词的地名……”秦林揉着太阳穴,这哑谜让他很有些浑身力气没处使的感觉,很不舒服。 “花、鸟……”牛大力喃喃的念叨着,有些出神。 胖子把他一推:“老牛你逞什么能?就你那榆木脑袋,能想出来吗?” 牛大力没有像以前那样和胖子打闹,而是皱着眉头,思忖着道:“你们说到鸟,我突然想起来,刚才看见刘良辅那座院子外头的树上,有个大老鸹窝,他会不会把账本藏在里头了?” 很有可能! 秦林、徐文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惊喜。 这盘子是花鸟图案,刘良辅极有可能把底账藏在鸟窝里面了! 秦林叫上曾省吾,一行人骑上马风驰电掣的赶往总督府,刺骨的寒风迎面刮来,心中却是火热。 总督府,蓟辽总督杨兆和总文案赵师臣,各拿着一只和刘良辅那盘子一模一样的景德镇青花瓷八方盘,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试图抢在秦林前面解开密码。 可他俩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悟出点什么。 突然仆人匆匆走上来报告,说秦钦差正指挥手下锦衣校尉爬小跨院外头那颗歪脖子树,看样子像是要掏鸟窝。 “啊!”杨兆和赵师臣不约而同的惊叫起来,手中盘子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良辅用盘子上的花鸟图案,暗指账本藏在鸟窝里面! 两位心惊胆战,毕竟又不到黄河心不死,战战兢兢的过去看看情形。 却见亲兵校尉已经从树上把老鸹窝端下来了,秦林在旁边看着,用手捏着下巴,双眉紧锁成川字。 (未完待续) 425章 天机乍泄 “怎么、怎么可能呢?” 陆胖子埋头在老鸹窝里翻找,几乎把整只鸟窝拆散了,可鸟窝里头除了羽毛和树叶杂草之外别无他物,莫说账本,就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两只大老鸹在树梢上盘旋,刮刮的大声叫嚷着,对破坏自己家园的胖家伙充满了愤怒,只是畏惧众多执着明晃晃刀枪的亲兵校尉,否则早就飞下来一顿狠啄了。 方才陆远志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这会儿没找到账本,饶是他脸皮够厚也有些羞恼,顺手将老鸹窝抛在地上。 杨兆和赵师臣情知没有找到什么,心头顿时笃定,两个人直如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后背都是冷汗津津的,对秦林的怨恨也就越发高涨。 呼~~赵师臣长出了一口气,马蜂眼转了转,逼着豺狼嗓门低声道:“东翁,以学生之见,刘良辅这家伙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那本底账铁定就藏在房中某处,方才被一把大火都烧成灰了,咱们已无后患。秦某人现在闹腾,不过是黔驴技穷,看他还能折腾到几时?” 杨兆不断提醒自己要处变不惊,竭力稳住刚才慌乱的心神,听得赵师臣分析底账已被烧毁他就越发定下心来,身为蓟辽总督的骄矜也回来了几分,将本来急促的步伐放得从容了些,不紧不慢的道: “秦某人处心积虑要将老夫置于死地,老夫又岂可不报以颜色?本官宦海沉浮数十年,在朝中也颇有些门生故吏,哼哼……”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去,杨兆故作不解的指了指老鸹窝,揶揄道:“秦钦差果然少年意气,还会掏鸟窝玩,真正有趣得很。” 秦林正低着头沉思,闻言就笑眯眯的看了看他:“只怕本官晚来一会儿,杨总督从行辕探知了消息,也要到这里来‘老夫聊发少年狂’,玩玩掏鸟窝的勾当吧!” 杨兆被噎得直翻白眼,秦林说的和亲眼看见一样准,刚才他和赵师臣确实失悔怎么没先想到花鸟图案暗指鸟窝这一节,正好抢在秦林前头把底账找到呀! 赵师臣抢上来,坑坑洼洼的马脸一板:“古有鸡鸣狗盗,今有秦钦差掏鸟窝查案,咦,秦钦差颇有古人之风啊,将来必传为国朝之美谈,哼哼……” 说着,他颇为不屑的把那老鸹窝踢了两脚,扬着脸十分傲慢。 徐文长怪眼一翻,就要帮着主公反唇相讥,却见天空中什么东西掉下来,啪的一下砸在赵师臣仰着的脸上,黄黄白白的一滩。 “什么玩意儿?”赵师臣气恼的往脸上一抹,秽臭不堪。 “刮、刮”,天空中老鸹扑扇着翅膀飞过,叫声很像得意的嘲笑。 原来那两只老鸹在胖子拆窝的时候就气愤难平了,却不敢下来啄击,这会儿赵师臣又伸脚踢地上的老鸹窝,两个扁毛畜生不知怎地突然醒悟,就朝他头顶拉了一泡鸟粪。 “人品啊,”陆胖子摇着头,连声叹息:“胖爷把鸟窝都拆了,老鸹也没咋的;赵先生才踢了两脚,它就在头顶拉屎,啧啧,莫非老鸹也识得好人坏人?” 赵师臣羞怒交加,只觉五内俱焚,偏偏脸上糊着一滩鸟粪,有什么驳斥的话也说不出来,赶紧找水洗脸去了。 看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别提陆胖子、牛大力两个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了,就连曾省吾的脸上都微带笑意。 打狗还看主人面,赵师臣吃瘪,杨兆跟着讨了老大个没趣,可又想听听秦林他们说些什么,反正只要秦林不赶,他就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秦林揉着太阳穴仔细思忖,老鸹叫个不休,吵吵嚷嚷的干扰他思路,脑海之中一团乱麻,似乎有个线头子,只要一扯就能把这团乱麻解开,却怎么也扯不到。 “娘的,我替长官把臭老鸹打下来!”牛大力拔出腰间的掣电铳。 “你弄坏它们的窝,还不许人家叫两声?”徐文长止住牛大力,他倒是好玩,见两只老鸹叫个不休,干脆让亲兵校尉再爬一趟把鸟窝给放回去,果然两只老鸹不再乱叫了。 秦林皱着的川字眉忽然舒展开,哂然一笑:“也许我们的思路,从方向就想错了,所以才怎么也解不开刘良辅的死亡讯息。” 徐文长若有所思:“长官您的意思是?” 秦林指了指老鸹做窝的大树:“你们看这歪脖子树多高,刚才咱们校尉弟兄爬上爬下都不容易,刘良辅这家伙身手很便捷吗,要把账本藏那上头?他不怕爬树被人看见?” 听秦林一说,众人也觉得不对头,刘良辅四十多岁了,身体又矮小瘦弱,长年累月替人做师爷,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怎么爬得上这么高一棵树? 何况,爬树是很显眼的,身为堂堂总督府的粮饷师爷,要是爬到树上去的时候被别人发现了,恐怕很难解释清楚原因吧,传到杨兆、赵师臣的耳朵里,更是会引发疑惑,从而彻底暴露他那本保命的底账。 所以,刘良辅根本就不可能把账本藏在鸟窝!应该是藏、取都不大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 “那盘子上头的图案,就是花鸟,既然和鸟窝无关……”陆胖子兴奋的挥着肉乎乎的手,说着说着,忽然就紧紧闭上嘴巴,警惕的瞧着杨兆。 “啊,老夫还有公务要办,失陪、失陪!”杨兆冲着曾省吾、秦林、张小阳做了个团团揖,然后急匆匆的离开,像是屁股后面有鬼在追。 陆胖子失悔不已,朝自己脸上打了两下:“哎呀不好,既然不是鸟窝,账本就铁定埋在总督府哪丛花木底下,我不该说出来,杨老贼要抢着去挖了!” 曾省吾也悚然动容,他也不是泛泛之辈,瞧着杨兆、赵师臣两个的举动很有些可疑,现在越来越怀疑这两位了,听到陆胖子这么说,就寻思要不要动用圣旨的权力,冲进总督府去地毯式搜查。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和杨兆彻底撕破脸了,要是找不到证据,后面会京师只怕不好交代……“曾侍郎不必为难,”秦林微微一笑,颇为自信的道:“刘良辅留下的讯息,绝不会是模棱两可的,否定了鸟窝,哈哈,下官就可以料定账本绝不会在花坛底下。” 哦,曾省吾答应了一声,接着颇为讶异的瞧了瞧秦林,暗暗纳罕:他怎么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嗬,此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竟有如洞彻人心! 徐文长赞成秦林的分析,他和刘良辅很早就认识了,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知道这家伙生姓诡诈多疑,到了生死关头绝不会心甘情愿做鬼,他留下的信息,应该是简单、直接,并且相当巧妙的。 “是的,”秦林摸着下巴,字斟句酌的道:“所以我觉得我们想得太复杂,反而走入了歧途,刘良辅应该会给我们这些侦破者一个比较明显、比较容易弄懂的暗号,才方便替他自己报仇雪恨嘛。” 在破案这一点上,已死的刘良辅和秦林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他绝不可能留下过于复杂难解的谜题。 “简单、明显,”牛大力棒槌般的手指挠着头皮,忽然失惊道:“莫不就是盘子的位置,底下埋着账本?” “可能姓不小,”秦林点点头,又补充道:“就算不是,这种感觉也很接近了。” 陆胖子却只听到前面一句,大笑着把牛大力一拍:“老牛,你榆木脑袋也能破案了?哈哈,跟着秦长官,笨蛋也能变聪明啊!” 徐文长笑着盯了陆远志一眼,心道你才是个笨蛋,人家牛大力是面带憨相、心头嘹亮,只怕比你还老成些呢。 众人立刻走到火灾现场,就在盘子摔落之处开挖。 与此同时,杨兆也督率亲兵士卒,在一墙之隔的总督府,从靠近刘良辅小院的花坛开始挖起,一个个花坛被他们掀开,冬季早已落叶干枯的花木被连根拔起扔在地上,到处搞得一片狼藉。 结果嘛当然显而易见,整个总督府挖成了大工地,什么都没有找到,气得杨兆呼哧呼哧直喘气,心头有如猫抓,刚洗了脸的赵师臣,也是急得干瞪眼。 两个坏蛋一筹莫展,本以为一把火将刘良辅居处烧成白地就永绝后患了,结果到现在才晓得毕竟没有找到底账、亲眼看着它化作飞灰,这心里头啊总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 听到亲兵来报告秦林又在挖刘良辅居处,盘子摔碎的位置,两个家伙又一次恍然大悟,果然像秦林说的那样,深为后悔怎么没抢着去挖。 呃,这一次是不可能的,因为火灾现场被严密保护起来,杨兆绝不可能单方面去挖掘。 赶紧去看看吧,他们俩又像被鬼追一样,急匆匆的跑到了火场。 牛大力的猜测再一次落空,地下挖了很大很深的坑,并没有那本底账,秦林依旧两手空空。 可杨兆和赵师臣再不敢风言风语的讥嘲了,来这么两回,他们心脏都差点离了位,要是再来这么几次,秦林也不必断案,先就把两个罪魁祸首给活活吓死啦! “呼~~老夫,老夫……”杨兆喘着气,脸色青得吓人。 赵师臣的豺狼嗓门也咋不响了。扶着墙不停的抹自己胸口,方才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陆胖子、牛大力两个站在挖出来的大坑边上,互相看看,都傻了眼,垂头丧气的对秦林道:“长官您看……” 秦林倒是不怎么失望,摸了摸下巴:“虽然不是,但这种感觉,让我很熟悉,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 这时候戚继光率领戚金和众边军亲兵,从外头提着许多食盒、饭盆,笑眯眯的走来:“诸位钦差、杨大老爷、赵先生,这整天奔忙都是为国尽忠啊,这贵体还是要保重的,沐恩从饭馆置办了一点酒食,敬请诸位大老爷赏用。” 陆远志的肚子,很合时宜的咕咕响起来,抢上去揭开其中一只大食盒,大冷天的还是热气腾腾。 戚继光有几分得意:“这是特地弄的双层食盒,装了食物,半天也不会冷的。” 秦林忽然皱着眉头,像不认识一样瞧着戚继光,怔怔的道:“你说什么,这食盒是装什么的?” “食盒当然装饭菜呀!”戚继光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哇咔咔咔~~秦林突然仰天狂笑,接着就冲过去用力拍着戚继光的胳膊:“戚老哥,多谢你一语道破天!” (未完待续) 426章 狗急跳墙 秦林定了定神,疾步走到徐文长身边,附耳低低的说了几句。 徐老疯子昏黄的老眼一下子睁得老大,神色又惊又喜,继而懊恼的打了自己面颊一巴掌:“竟然如此简单,怎么早没想到?!” “食盒、保温、双层……”陆胖子搓着胖乎乎的下巴思来想去,突然就叫道:“对了,双层食盒,秦长官一定是从双层食盒想到了夹墙,那本底账藏在夹墙里头!” 听的如是说,人们都四下看着,可刘良辅居处的房屋已经被火烧塌了,四面墙壁都坍塌成了瓦砾,刚才锦衣校尉们仔细清理过,也没看见有夹层、有账本啊。 莫不是,藏在院墙某处? 秦林心情极好,哂笑着把陆胖子肉墩墩的屁股踢了一脚:“胡扯!由双层食盒联想到夹墙,固然没有错;可食盒是我刚才看见的,刘良辅则是用盘子给咱们留下的死亡讯息,这青花瓷盘子怎么能和食盒联系起来呢?” “呃,都是、都是装餐食的嘛……”陆胖子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不好意思的低了下去。 的确,由双层食盒联想到夹墙是很切合实际的,可因为都是食器,所以就能从盘子联想到食盒,这就显得太牵强附会了。 盘子——食器——食盒——双层食盒——夹墙,这条推理链只有最后一个环节是合理的,前面的环节都过分牵强,既然推理链的前半部分有问题,后半部分就根本没有存在的基础了。 “那到底是什么呢?”胖子嘟着嘴,郁闷的搓着手,想问问吧秦哥和老疯子都神神秘秘的坏笑,一看就知道铁定要卖关子。 杨兆心头有鬼,见秦林和徐文长神神叨叨的,他就急于知道原委,朝赵师臣使个眼色。 赵师臣会意,情知好好问徐文长必定不肯说,就故意使个激将法:“徐老先生,你们已经两番受挫,这掏鸟窝和掘地三尺的勾当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别的法儿?只怕是黔驴技穷了吧,哈哈哈。” 徐文长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的瞧了赵师臣一眼,那眼神中的意味,就好像看着一个死人。 “刘良辅留下的哑谜,本来连他自己在内只有咱们三个绍兴人能懂,蒙他看得起,相信老夫会抢在你前头解开谜题,”徐文长说到这里朝着赵师臣揶揄的冷笑,嘴角歪着抽搐两下,灰黄色的山羊胡子直抖,显然十分得意。 不过接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老脸一红,看了看秦林:“只是刘良辅怎么也没想到,竟是秦长官先想到答案,这样说起来,老夫倒有点辜负他的信任呢!” 秦林拱拱手,难得的谦虚一回:“那也多亏和徐先生您这位正宗绍兴人一块吃过几回饭嘛。” 这话说得奇怪,从曾省吾、戚继光到陆远志、牛大力,通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刘良辅留下的讯息,只有绍兴人或者常和绍兴人一块吃饭的才能解开?难道绍兴人吃的东西里头有什么古怪? 徐文长走到院子里,稍做回忆,然后就用脚点了点靠近院墙位置的一片地方:“这里挖开,底下一定暗藏乾坤!” 牛大力为首,几名膀大腰圆的锦衣校尉抡起锄头铁铲就开挖。 这不就是刘良辅院子里头堆着积雪的位置吗? 凡是进过这座小跨院的人,都十分清楚的记得刘良辅说喜欢欣赏雪景,在院子里堆着很大一堆积雪,后来失火那堆雪就化成了水,徐文长所指之处就是原来的雪堆。 杨兆尚在莫名其妙,虽然仍有些提心吊胆,对秦林这番举动却没有前两番那么害怕了,毕竟掏鸟窝和掘地都没找到什么,这次也许仍是虚惊一场吧! “赵先生,您看他们这次……咦,你怎么了?”杨兆回头一看,立马大吃一惊! 只见赵师臣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又青又白直如那青花瓷盘子的底色,上下牙咯咯咯的直打架,马蜂眼里面写满了惊悸,张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秦林胜券在握,桀桀的歼笑声直刺杨兆和赵师臣的耳膜:“哇咔咔咔,徐先生,看来咱们这次是找对地方了!” “是啊,这块地面很松,有被挖过的痕迹哦,也许底下埋着什么东西呢,哈哈哈……”徐文长也捋着花白的胡子,气定神闲的瞅了瞅杨兆、赵师臣。 这一次,把你们彻底钉死了! 秦林故作懊悔的道:“唉~~其实早该想到的,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东西反而容易被忽视,一开始连本官都误入歧途了呢。” 徐文长点点头:“就是嘛,老头子也往盘子的名称、图案上头去想了,怎么就没想到,其实刘良辅是用盘子装的东西来暗示咱们!” 盘子装的东西?那不就是食物吗? 胖子立刻想到了解剖验尸查找胃内容物的结果,仍然迷惑不解,眨巴眨巴小眼睛:“他最后一顿饭,不就是吃的绍兴黄酒、霉干菜和霉豆干呗,这有什么稀奇?” “是啊,盘子里装的霉干菜,本来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徐文长撇了撇正在挖的地面,笑眯眯的道:“不过你要知道,霉干菜是用什么做的……” 秦林微笑着,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的道出三个字:“雪、里、红!” 话音刚落,当的一声响,牛大力已经刨到了什么东西,搬出来是只黄铜包角的小箱子,起开一看,里面油纸包着一本本的,不是底账还是什么?! 侦破方向从最开始就走入了误区,刘良辅留下的暗示并不是盘子本身的质地、花纹,而是盘子里面曾经装过的东西。 他此生最后一顿饭是和徐文长同吃的,食物是徐文长在京师的南货铺子买来的绍兴土仪,什么状元红黄酒、豆腐干、霉干菜之类的东西,其中这个盘子就是装霉干菜的。 霉干菜就是用雪里红(又叫雪里蕻)腌制而成,而刘良辅院子里正好堆着很多积雪,不正是暗示底账埋在积雪下面的土中吗? 不愧为狡猾歼诈的绍兴劣幕,刘良辅在最后一刻留下的死亡讯息仍然歼猾而巧妙,盘子装着的霉干菜——雪里红——底账在雪堆之下,这个推理链条十分简单有效直接! 而且,能由霉干菜想到雪里蕻的,以绍兴人的可能姓最大,而这里的绍兴人只有三个,除了刘良辅自己之外,就是仇人赵师臣,以及他指望着替自己找到真凶报仇雪恨的徐文长。 这两人当中,恰恰徐文长是带霉干菜来,和他一块共进午餐的人!所以徐文长抢在赵师臣前面破解谜题,找到底账,从而替刘良辅报仇雪恨的可能姓,无疑是最大最大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两个绍兴老乡把霉干菜几乎吃光了,盘子里最后剩下的一点儿,也在大火中完全炭化成了飞灰,以至于秦林的侦破始终从盘子本身入手,没有想到这只盘子装过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解迷之匙。 直到戚继光用食盒提了饭菜过来奉承各位大老爷,秦林突然从他的话中悟到,食盒装肴馔——青花瓷盘子装过霉干菜,那么有没可能解谜的关键不是盘子本身,而是装的东西呢? 恰恰秦林和徐文长宾主相得,买过绍兴佳酿蓬莱春、特产霉干菜等物请他享用,故而知道这霉干菜是雪里红做的! 其实秦林心头原本就隐隐有些思路,只是迟迟没能把几个要点联系起来,直到被戚继光无意中一句话点破天机,把最后一层窗户纸给捅开了,他立刻就找到了隐藏在谜面之下的真相。 箱子里的账册,已明明白白的呈现在众人眼前,秦林宛如刀锋般犀利的目光,牢牢钉在杨兆的脸上。 绝杀! 身为兵部侍郎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兆的脸色难看得要命,脸上神色变化不停,瞬间心中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赵师臣比杨兆更早知道结局,方才马蜂眼骨碌碌直转,早已在心头做好了盘算,欲做最后一搏,嘶声叫道:“这是他们埋下的假账,妄图诬陷咱们杨总督!风波亭武穆蒙冤,今曰何见此事?弟兄们,杨总督宪恩高厚,咱们把账本抢过,去京师告御状,请张相爷评理!” 吴老大等总督府亲兵都拿眼睛看着主人,杨兆在这里苦心经营,也很有几个铁杆心腹。 一不做二不休,杨兆寻思能把底账抢过来毁掉,这官司怕还不至于输到底,便把牙关一咬,重重的点了点头。 “绝不能让歼臣诬陷杨总督!”吴老大呼喝着,率领总督府亲兵一拥而上。 曾省吾和秦林带的亲兵数量很少,陆远志、牛大力立刻拔出掣电枪,颇为紧张的护在秦林身前。 形势危急! “啊呀不好!”张小阳大叫一声,把自己脑袋抱住,直往地下蹲。 偏偏处在重围之中的秦林丝毫不慌,伸手搀扶退了一步的曾省吾,瞧着杨兆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敌众我寡,何以抵挡? 忽然一人从斜刺里冲出,速度快逾奔马,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形动作,人们的视网膜上只有他身后带起的道道残影,龙卷风似的冲入总督府亲兵阵中! (未完待续) 427章 大功告成 “保护杨总督!”吴老大惊叫起来,和几名反应快的亲兵持着刀枪试图阻拦。 匹练也似的剑光冲天而起,卷起的寒气直如大漠朔风,逼得人连呼吸都倍感困难,白虹经天的剑光更叫人耀目生花,众亲兵只觉手上一轻,兵器当啷当啷的坠地。 如道道闪电划破长空般的剑光,忽地一收,重新凝为一柄宝剑,众人再定睛看时,森寒的剑锋已指在了杨兆咽喉处。 剑柄执在戚继光掌中,他腰背挺拔双脚不丁不八,身材虽不高大而气势宛如渊停岳峙,原本脸上常带着讨好的笑容早已一扫而空,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剑,锋利无匹! 一剑横空星斗寒,好个十荡十决踏平海波的戚大帅! “你、你竟敢对老夫动剑?”杨兆惊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可戚继光手中剑直如附骨之蛆,牢牢指在他喉头半寸处,逼人的剑气炸得他皮肤上直起鸡皮疙瘩。 戚继光淡然一笑,正色道:“杨总督,您身为朝廷大员,难道不知对钦差动武形同造反谋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戚某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还不放下武器?”戚金也率边军亲兵逼了上来。 当啷、当啷,总督府亲兵纷纷抛下了武器,放弃了抵抗。 “好、好!”秦林抚掌大笑着越众而出,竖起大拇指:“这才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戚老哥嘛!” 杨兆狗急跳墙,秦林是一点儿也不担心:戚继光前头隐忍不发,乃是顾忌朝中政局,害怕卷入朝争,到后来杨兆犯罪的铁证已经找到,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有天下无敌的戚大帅在这里,还怕杨兆能翻了天?笑话! 戚继光收剑入鞘,身上那种扬眉剑出鞘的气势又消失无踪,笑眯眯的拱手,把腰儿呵得极低,格外客气:“秦钦差实心查案,对朝廷耿耿忠心,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前面违心替杨兆隐瞒,实在惭愧得很,还请钦差大老爷降罪……” 得,又来了! “戚老哥!”秦林走上去一把将他扶起来,诚挚的盯着他眼睛:“兄弟晓得你在蓟镇辛苦,这些虚套就免了罢,若说有什么惭愧的,也不是你对不起朝廷,而是朝廷对不起你!放心吧,您和您麾下提着脑袋杀贼、赤心报国的将士们,将来再没有杨兆这种混账王八蛋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了!” 感受到秦林的诚意,戚继光把头深深的一低,要强的大帅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有些滚热发红的眼睛。 朝廷党争的倾轧,杨兆这种丧心病狂的贪官的欺压,那些不知所谓的清流言官的议论掣肘……像一座座山压在戚继光的肩头,让他直不起腰来。 秦林一力铲除杨兆,终于替他搬开了一座大山,说的话更是叫他心里头暖洋洋的,只觉满天的乌云都散开了一多半。 “要是朝廷大员都像这位秦长官,让我率军踏平北虏、犁庭扫穴,擒小王子、董狐狸于塞上,又有何难哉?”戚继光这样想着,可看看秦林年轻得过分的脸,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了。 曾省吾则和秦林不一样,他自己也曾督率大军扫平都掌蛮,而且这个时代就是重文轻武的,对戚继光的功勋可没那么尊重,就板着脸意思是要发落几句:“戚帅,你对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信不过,难道连张相爷的钧旨也信不过?迟迟不说出实情,倒叫本官为难!” “是、是,”戚继光连连告罪。 秦林也在旁边出言相帮。 曾省吾见状,深深叹口气:“唉,算了,朝中党争胜过实际,本官晓得你们边廷难处,也就不为难你罢。” 杨兆、赵师臣两个已经被牢牢的抓了起来,曾省吾恨他俩刚才意图不轨,故意慢慢从怀里掏出书信,不紧不慢的展开,念道: “三省贤弟来函已阅,不谷于行前对、呃、对贤弟和秦林面授机宜……哼哼,这是帝师首辅太岳先生给本官的钧旨,张相爷辅佐我大明天子,如曰月之照临天下,魑魅魍魉之辈,虽万里边陲亦不能遁形,早就查知尔等所为不轨,故奏派本官和秦将军出京查办!” 好嘛,张紫萱伪造的帝师首辅钧旨,这时候倒成了张相爷早已查知歼谋的证据。 曾省吾更是久历官场的角色,本来信上是说已给秦林面授机宜,叫曾省吾配合就行了,他念的时候就灵机一动,把自己名字也加在里头,这样功劳也有他曾侍郎的一份嘛! 秦林正挠头怎么和张居正交待这件事,曾省吾自作聪明邀功,倒无意中替他解决一个大难题,当即正颜厉色的道:“能破获此案,全仗大明天子洪福,张相爷运筹帷幄,曾侍郎指挥机宜,当然,下官嘛也有那么点微末功劳,嘿嘿嘿……” 这家伙,前头还是一本正经的,说到后面又是嬉皮笑脸了。 “秦将军还真是当仁不让啊!”曾省吾嘴里拿秦林打趣,心头却极其感激,明知秦林这么一说,自己这份功劳就算板上钉钉了。 兵部尚书方逢时有告老还乡的意思,空出来的兵部尚书还在考虑让谁接掌,曾省吾精明强干本是极好的人选,但资历稍微浅了点,估计先从兵部侍郎升六部排位靠后的工部或者刑部尚书,然后再慢慢转兵部尚书。 但秦林把查知杨兆贪墨边军粮饷的大功分一半,曾省吾差不多就可以直升兵部尚书了。 杨兆、赵师臣对视一眼,脸上都是骇然之极、也沮丧之极:自己在边陲上下其手,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知早已被坐镇京师的帝师首辅查知备细,太岳相公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啊……秦林咧着嘴呵呵直乐,这功劳的蛋糕嘛从来不是独吞最大,而是分的人越多蛋糕就能做得越大,一来二去的把功劳硬往张居正、曾省吾头上栽,秦长官能捞到的好处也就更多呀! (未完待续) 428章 秦林的高帽子 曾省吾、秦林联名把密云县蓟辽总督府查明的案情,粗粗写了一道节略发回京师。 蓟辽总督杨兆贪污大批边军粮饷,纵火烧死钱粮师爷刘良辅,纵兵围攻钦差大臣! 这消息就像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朝野上下目瞪口呆:杨兆乃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的文官,虽不算清流中人,也素有能臣之名,久历边陲重任,督率三巡抚、四总兵、十余万大军,被朝廷倚为北面长城,怎地就如此贪鄙不堪? 但这次的情形很有些诡异,和前番耿定力指使众科道言官群起围攻杨兆时,那种铺天盖地轮番轰炸的情况截然相反,从司礼监、东厂,到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刑部,全都静悄悄一片,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真的没有什么吗? 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冯保,司礼监秉笔张诚、张鲸,左都督掌锦衣事刘守有,刑部尚书严清,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等各方大佬都约束着门生故吏不得轻举妄动,同时从各种渠道观望着、打探着,试图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保护自身,进而获取利益。 蓟辽总督的肥缺,就像一块鲜美的肉,吸引着众多觊觎者,更何况因为杨兆的倒掉,会不会由此而掀起一场新的朝争? 处在漩涡中心位置,被众多派系瞩目的灯市口相府,帝师首辅张居正的举动无疑是各派眼中的风向标。 相府富丽堂皇的正厅,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尚书方逢时分坐左右两侧的交椅,而正中间紫檀木铺猩猩红绒垫的太师椅上,高坐着帝师首辅张居正。 王国光、张学颜是江陵党嫡系,方逢时、申时行也是张居正欣赏和提拔的人物,众位大佬齐聚此处,只因已经得到了曾省吾、秦林将回京师面陈案情的消息。 蓟辽总督杨兆乃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突然爆出贪墨边军粮饷的弊案,江陵党如何应对?大僚们都暗中观望着张相爷的脸色。 张居正的脸色当然不会好看,身为帝师首辅,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朝野也有阿谀逢迎之辈称他为“江陵圣人”,可张居正毕竟不是圣人,闻得杨兆贪腐数额可能相当巨大,他是又气又恨又懊恼,脸色阴沉得可怕。 气的是自己识人不明,竟将杨兆这条贪心不足的狗放到了蓟辽总督的位置上;恨的是杨兆如此辜负重托,自己辛辛苦苦清理积欠、顶着百官抱怨搞折俸,千方百计才筹措出来的粮饷,他竟敢大肆中饱私囊,真正狼心狗肺! 两分气、三分恨,倒有五分的懊恼,杨兆贪墨弊案一发,朝野必生出张居正识人不明的议论,反对派必定以此为借口攻击他本人以及他的新政。 就算他对朝廷的控制力度极大,可这次杨兆闹得实在太恶劣,冯保、陈炌、严清这些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恐怕张相爷也要被搞得焦头烂额,甚至不得不出让一些政治利益吧。 而且更让张居正心头不快的是,从来对他亦步亦趋的张四维,这次竟推说有病没有前来议事。 “他是真的有病,还是找借口,准备就此事表明立场?”张居正凭着平时的感觉,认为前者的可能姓还是比较大的,他觉得张四维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倒是老好人申时行依然很听话,老老实实的来了,而且再次重申了对帝师首辅的忠心——这位阁臣面容清瘦,嘴边两道笑纹特别深,以至于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他都像带着几分讨好的味道。 看到申时行投来的目光,张居正慢慢用茶碗的盖儿撇着浮沫,不紧不慢的道:“汝默兄,这杨某人实在太过分了,以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想了想,拱手道:“杨某人虽然可恶,总是朝廷方面大员,以顾全朝廷体面计,若是贪墨一二十万银子,便叫他革职、退赔亏空吧。至于纵火杀人一事,杨某两榜进士出身,读圣贤书的人,哪里是他做得出来的?想必是那什么姓赵的师爷自作主张,却不好硬往杨某头上栽,传扬出去,也失了朝廷体面。” 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办法,王国光、张学颜、方逢时都点头称是。 倒不是申时行一味混充老好人,也不全是为了顾全江陵党的体面,确实这个时候是无官不贪,像杨兆的位置弄个七八万银子再正常不过了。 申时行之所以猜测数额在一二十万,只因七八万根本就不算贪墨,杨兆又是张居正提拔起来的人,要是只贪了几万,曾省吾根本查都不会查吧! 张居正对申时行的表现很满意,暗道老申还是不错的,将来只怕比张四维还靠得住些,此事了结之后,倒要想办法给他点好处,只是曾省吾何以贸然就把事情捅穿了?杨某人再不好,叫他把贪墨银子悄悄退回来也就是了嘛,闹这么大,叫朝野为之鼎沸……管家游七的通报打断了张居正的思绪,抬眼看时,曾省吾、秦林两位已随游七走到了厅上。 “看座,奉茶!”张居正声音平静如常,但唯有自己知道心中的焦灼。 杨兆是张居正提拔起来的人,他自己不好问,老好人申时行就替他问道:“曾侍郎、秦将军,两位这趟差使着实辛苦了,只不知杨某人贪墨数额究竟多大?” 曾省吾一进来,就发觉张居正神色不大好,心头还在诧异,对申时行的问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秦林就回答了,竖起一根手指头:“粗略统计,杨兆贪墨的粮饷合计大约价值纹银一百万两上下。” 一、一百万两! 咳咳咳~~正端茶喝水的户部尚书张学颜被茶水呛得连声咳嗽,吏部尚书王国光的嘴巴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兵部尚书方逢时呼的一下站起来,把茶碗打翻在地上。 帝师首辅张居正更是捂着心口,只觉胸前一抽一抽的生疼。 申时行没和秦林打过交道,只道他开玩笑呢,还哈哈干笑两声:“秦将军真是有趣得紧,连老夫都要打趣……曾侍郎?咦,难道、难道真的是一百万?” 看到曾省吾郑重的表情,申时行终于知道这不是开玩笑了,他嘴巴张得老大,喉咙口咯的一声,已经说不出话来。 贪污五六万和贪污一百万,绝对是两个天壤之别的概念。 因为制度的弊病,这时候可谓无官不贪,帝师首辅张居正的黄白册页上,累年到手的加起来怕也有四、五十万了。 但张居正收冰敬炭敬的范围是满朝文武、全国各地,他提拔起来的官员成百上千,每人给他送几百两银子的礼物,加起来总数就多了,实际上每笔的数目是不多的,在明朝万历年间的官场上属于正常的“人情往来”。 而且,张居正主要是为了巩固权力、推行新政才收礼,他把大部分银子转送给了贪财的冯保,留在自己手上的钱财不过十万两上下。 杨兆身为蓟辽总督,过手的钱粮出入仅仅是边军粮饷,居然就贪墨了百万之巨,搜刮的范围不到张居正的十分之一,而总数十倍于他,这为祸之烈就可想而知了。 王国光好色,方逢时家里是大盐商,张学颜和申时行都和张居正一样收受门生孝敬,大家没有谁是真正一清如水的,可每笔孝敬也就百把几百两,加起来不过几万两银子。 猛然听到蓟辽总督杨兆弄了百万之巨,是大明朝国库全年结余的一半——话说还是张居正大力推行新政才有这么多结余,换成嘉靖时候打倭寇大笔支银子那几年,杨兆的贪污数额比国库的存银还多了! 方才还说只要革职、退赃的申时行,这会儿半句话都说不出,只拿眼睛直看着张居正。 首辅帝师竭力维持着镇定,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实在不怎么好。 “老夫、老夫识人不明,竟被杨兆这厮欺瞒……”张居正一字一句的说着,十分沉痛。 “世叔所言,小侄不敢苟同!”突然秦林开口打断了张居正的话。 申时行颇为吃惊的看着这个年轻人,虽然知道他很有些门道,可现在正是张居正懊恼之时,怎么就敢出言打断呢? 果然,张居正面上一红,只道是秦林又要趁机出幺蛾子,出言讥讽什么的,于是心中好生着恼。 孰料秦林郑重的拱手为礼:“相爷提拔杨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怎知道他要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后来相爷及时查知杨某人贪墨,可谓慧眼如炬,当即奏派曾侍郎和下官以钦差出京查办,可谓雷厉风行,又面授机宜,授曾侍郎和下官办案之法,可谓指挥若定,如此才将杨某贪墨百万之巨的大案彻底查清,替朝廷除掉蠹虫,乃是相爷功在社稷,岂可妄自菲薄?” 张居正迷惑不解的瞪着眼睛,一时间莫名其妙,心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和曾省吾面授机宜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曾省吾得了提醒,猛然醒悟过来,从怀中掏出张紫萱伪造的那封书信,就在张居正面前将它摊开! (未完待续) 429章 举贤荐能 张居正看着那张“亲笔手书”的钧旨,眼睛瞪得老大,黝黑的胡子一根根翘了起来:别人认不出来,他这个当爹的,还能认不出是女儿模仿自己的笔迹? “秦林竟串通紫萱,伪造本相的钧旨!” 帝师首辅心念电转,为什么曾省吾会一个劲儿对杨兆穷追猛打,原本的“巡抚纠劾”给办成了“奉旨严查”,为什么不暗中查明之后交由江陵党商议处置,而是直截了当的把案情踢爆,公开揭出杨兆贪腐的特大弊案,在此时此刻的张相爷心中,刹那间全都有了答案。 想到心爱的女儿竟帮着秦林欺瞒自己,张居正心头就不是个滋味,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更何况帝师首辅的钧旨,岂是能够随便伪造的?这时候,很多情况下帝师钧旨比皇帝圣旨还管用呢,秦林所作所为,实已触及张居正的逆鳞。 帝师首辅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将太师椅的扶手拍了拍,厉声道:“秦林,你……” 可就在此时曾省吾已经背转过身,笑盈盈的将钧旨对着众位同僚扬了起来,抢在帝师首辅前面大声赞道: “张老先生不愧为我大明朝第一贤相,德堪比周公而功高于伊尹,身居京师辅弼我大明皇帝,如曰月之照临天下。杨兆之辈魑魅魍魉,自以为身处边陲便能蝇营狗苟,岂知早已被恩相洞若观火,运筹帷幄而密授机宜,将他拿下直如反掌之易!” 原来如此啊!众位官员传看着张居正的书信,对那熟悉的笔迹是深信不疑,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诸位大僚被曾省吾挡住,更瞧不见张居正的神色,就算瞧见了也不会猜疑什么。 毕竟确实是张居正在朝会上奏派曾、秦两位钦差出京巡抚纠劾,结果曾省吾、秦林一到密云就把弊案给揭开了,换了任何人都会感觉是张居正授意他们这样干的嘛,尔后曾省吾拿出来的钧旨,更是替这件事敲钉钻脚。 申时行啧啧连声,口气顿时转了个弯:“张老先生果真明察秋毫!起初下官也闻得杨某人贪鄙的传言,见朝中并无举措,还道张老先生不曾知晓,孰料已暗中布置妥当,将罪魁一举成擒!” “申阁老,您这就不晓得了吧,”兵部尚书方逢时笑呵呵的道:“兵法有云,静如止水波不兴,动若雷霆落九天。太岳相公查知杨某歼邪,先隐忍不发,乃是示之以弱,然后对两位钦差密授机宜,才能迅雷不及掩耳,打杨某人一个措手不及。” 张居正闻言,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之极,明明是秦林于中弄鬼,偏偏诸位朝廷大员都赞自己明查秋毫,这种感觉真是叫他进退两难,喉咙口像是被鱼骨头卡住似的,吐也吐不出来,吞也吞不进去。 堂堂帝师首辅,居然被秦林这家伙弄得左右为难。 张居正把目光转向秦林,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算是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在严厉的帝师面前也不敢放肆,可咱们秦长官却冲着他嬉皮笑脸的,做出一副惫懒样儿,悄悄把手笼在袖子里连拱直拱,意思是讨饶。 看到秦林这个样子,张相爷是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难道身为帝师首辅,好公然告诉同僚们,自己被杨兆欺瞒并不知道他贪了这么多银子?难道和诸位同僚说,钧旨其实是女儿伪造出来的? 那样的话,不仅打击了帝师首辅的威信,也是打击了整个江陵党的信心! 相反,承认这件事,则对朝野各方都有了最好的交待,有利于巩固帝师首辅的权位,有利于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形格势禁之下,张相爷也只好捏着鼻子把账认了,他双手一捋胡须,又狠狠瞪了秦林一眼,这才慢慢道:“咳咳,诸位同僚过誉了,老夫早闻得杨某人贪鄙,只碍着他身为蓟辽总督,督率三巡抚、四总兵、十余万大军,又近在密云,担心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所以才授意密查,事先没有和诸位先生通气,见谅、见谅!” “太岳先生言重了,”吏部尚书王国光连忙接口道:“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太岳先生保守机密,乃是一番忠君报国的殷切之心,咱们还有什么不能体谅呢?” “是啊是啊,”众官交口赞道:“张老先生赤心报国,一片精忠唯天曰可表。” 张居正微微颔首,神色很有些古怪。换了往曰,这些奉承话儿他是很喜欢听的,可今天听起来怎么就觉着不对味儿呢? 再看看秦林呢,始终躲在一边,低着头偷偷直乐。 伪造钧旨、先斩后奏,这家伙胆子都快包住天了,偏偏最后还能叫帝师首辅捏着鼻子替他买单认账,说出去,满天下没人肯信哪! “罢了罢了,替老夫解决一个难题,算下来还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张居正这样想着。 呼~~张居正把胡子一吹,心中实在不愿搭理秦林,一口气憋着又没处发,便将太师椅的扶手重重拍了拍:“诸位先生,杨兆这厮如此胆大妄为,该当如何处置?” 首辅说完,就该轮到次辅,张四维称病没来,就轮到了申时行。 申阁老是好人做惯的,对如何处置杨兆,他刚才还给了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主意。 可现在不同了,一来杨兆贪污数额简直够得上丧心病狂,二来嘛既然是张居正密授机宜查办此案,杨兆就死定了,申时行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忤逆张相爷的意思? “杨兆罔顾朝廷任用之恩、太岳先生垂拔之德,竟敢大肆贪墨边军粮饷,数额达百万之巨,实在是狼心狗肺,非严惩不能伸张法纪,下官以为、下官以为该当……” 申时行说得义愤填膺,可最后那句决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就算明知杨兆罪大恶极,也总是顾念着一丁点儿同朝为官的情分,难以决断。 这位申阁老什么都好,就是做人实在太优柔寡断了,只能充当张居正在内阁的助手,无法独当一面。 “这还有什么说的?”吏部尚书王国光厉声道:“杨兆贪墨所得,半于国库,不杀何以申明法纪?!” “该杀!”户部尚书张学颜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抄家。”兵部尚书方逢时又给加了两个字。 张居正点点头,本来想问问曾省吾和秦林,可看秦林那副惫懒样子就算了,只问曾省吾:“曾侍郎,你是钦差大臣,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曾省吾拱拱手,凌厉的目光四下一扫,中气十足的道:“有些人,坐到高位就忘了恩相的垂拔之德,罔顾国恩,做出狼心狗肺之事,这种人就该严惩不贷!” 众官闻言心头齐齐一凛,情知曾省吾作为江陵党冲锋陷阵的大将,这番是话里有话啊,无异于对那些靠张相爷提拔上位,又试图另立门户的人提出了严正警告,比如张四维……张居正心头却不信张四维有如此胆量,再者江陵党内部也有派系,曾省吾和张四维从来尿不到一壶里去,他这位党首倒也不以为意,就装作不懂曾省吾的意思:“三省贤弟说的是,杨兆合该明正典刑、查抄家产充公,方能以儆效尤!” 别人倒也罢了,秦林听得张居正这句话,心头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首辅帝师表了态,杨兆这大贪官就死定啦! 蓟辽总督是个很重要的位置,作为京师的北部屏障,保卫着京师安危,杨兆既已革职等死,就得尽快找到接替者。 吏部尚书王国光便提道:“杨兆这厮死不足惜,好在太岳先生及时查知,他的贪墨所得必将被抄家充公,倒也罢了。只是下次朝议,必提及继任蓟辽总督的问题,到时候提谁,还请太岳先生示下。” 唔……张居正沉吟一小会儿,忽的把眼睛睁开,双目精光烁烁直视秦林:“秦林,你是副钦差,又是锦衣武官,熟知军事,你觉得谁来做蓟辽总督比较合适?” 我靠,秦林被张居正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没一个趔趄栽下去。 蓟辽总督这种朝廷方面大员、封疆大吏,至少也得六部九卿才有参与廷推的资格,他这个四品锦衣佥事,离尚书、都御史还差着老远呢,就算做梦都没想到张居正会直接向自己提问。 申时行、王国光等人更是颇为诧异,张居正的理由实在太牵强了呀,什么锦衣武官熟知军事,笑话,秦林以破案闻名于世,在密云之行前面,一次也没有去过边廷,哪里谈得上熟知军事? “老子熟知锦衣军余搬货物、收常例倒是真的,”秦林也无奈的摸了摸鼻子,看看张居正的眼神带着几分戏谑,登时醒悟。 这位太岳先生说什么烛照天下,那是假的,可精明老练、城府深沉绝对没错,他前后想想就差不多把这件事的底细给摸透了。 耿定力的资历足够,前阶段又替张居正办了不少事情,张居正也愿意提拔他,但相爷自己不说,架着秦林来说,就是摆明了是要还秦林一个人情,从此两不相欠。 想通这一节,秦林也就当仁不让:“末将以为,继任蓟辽总督应该以清廉之士充任,都察院佥都御史耿二先生素有清名,士林之中颇为推许,足可担此重任。” 申时行、王国光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道这位秦指挥,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啊,正四品锦衣佥事,居然推举起蓟辽总督来了! 殊不知张居正立刻把头一点,不紧不慢的道:“秦将军所言有理,耿定力堪当此任。” (未完待续) 430章 又下一城 秦林随口提了提耿定力,张居正竟然就这么答应了? 虽然早有耿二先生不安于室,想要谋外放的传言,更有消息说最初针对杨兆的弹劾就是他授意门生故吏发动的,但秦林就这么一提,张居正就立刻答应,看起来也太过儿戏了吧? 可帝师首辅的神色又绝不像开玩笑,说出来的话,更是一言九鼎……申时行、王国光、张学颜等大臣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腹内暗自揣测,不晓得张相爷和这位秦将军之间到底有什么首尾。 王国光又道:“耿定力升蓟辽总督,佥都御史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咱们是不是再往都察院放一员自己人?” 耿定力前段时间很老实,凭借耿家兄弟在清流士林中望重东山的地位,拴住了那群红眼给事中、疯狗都老爷,替江陵党减了不少麻烦。 要是把他调任蓟辽总督,最好继任的佥都御史仍然是倾向江陵党的人。 “本来耿大先生是极好的人选,可他位分大了,不好安排呀!”申时行思忖着,有些犹豫。 耿大先生就是南京都察院的耿定向,他已经在南京副都御史的位置上坐了好些年,要是调任京师中枢,按惯例就要提升为都御史,至不济仍要安排副都御史,总不可能让人家降一级来做佥都御史吧! 都御史、副都御史的位置,安排起来动作就大了。 而且对江陵党来说,把新近才有靠拢迹象的耿家兄弟,一个外放去做蓟辽总督,一个从南京冷板凳升调京师重要位置,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大妥当。 秦林倒是巴不得将耿定向也调到京师都察院来呢,那样的话,他手上的牌就更多了——耿家兄弟完全是被他捏住把柄,才被迫向张相爷靠拢的! 不过现在却不好说出来,朝堂政争就是斗争和妥协的艺术,对杨兆的斗争结束之后,就轮到对江陵党的妥协了,扳倒杨兆、查明巨额贪腐弊案一事,秦林虽然起到了最大的作用,但也绝不可能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占尽啊。 秦林先前只考虑到扳倒大贪官杨兆,推耿定力接任,从而扩大自身势力的方案,对谁来接任耿定力佥都御史的位置倒是没想太多,毕竟有资格接任的官员实在太多,也轮不到他这个四品锦衣佥事来管。 可既然现在王国光提了出来,秦林脑子就飞速运转起来,在认得的官员中使劲儿排,看看有没有机会浑水摸鱼再捞一票。 王世贞?已经是正三品应天府尹了,位分也太大,不好安排;霍重楼?咳咳,算了吧,他是东厂的人;张小阳?别搞笑了,丫是个太监;丘橓?貌似不是很熟啊……忽然看到申时行申阁老,秦林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和曾省吾谈笑:“曾侍郎,这趟密云之行,戚帅倒是客气得很,也多亏他送那些酒食来,下官才联想到答案不在盘子本身、而在盘中食物呢!临别,又送咱们许多腊黄羊、缠丝兔。” 曾省吾不知秦林这时候提起是何用意,也就答道:“是啊,蓟镇的边塞风物是很不错的,本官带回腊黄羊等物,下次在家中置酒,邀诸位同僚共享吧。” 秦林故作惋惜的叹口气:“可惜,唯独蓟镇有名的蓟鱼没有尝到,叫下官好生挂念。” 蓟鱼是蓟州一带有名的特产,肉味细嫩鲜美入口即化,只是大冬天的河流都封冻了,哪里去找蓟鱼? 曾省吾忍俊不禁,暗笑秦林无知,“秦将军要吃蓟鱼,等开春之后河流解封,哪怕千百条呢,只管到蓟镇问戚帅要。” 想到戚继光善于逢迎,每年必给朝中大员馈赠许多边塞特产,王国光、张学颜、方逢时就尽皆微笑不语。 唯独申时行听到蓟鱼二字,就突的愣了愣,低着头思忖半晌,又把秦林瞧了瞧。 等诸位同僚就继任佥都御史的事情又讨论了一会儿,申时行突然开口道:“诸位先生,古人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老夫觉得门生张公鱼倒是很合适做佥都御史的。” 张公鱼家里有的是钱,历年孝敬座主申时行的银子都是最多的,而且他为官虽糊涂颟颃,做人倒还很过得去,和老好人申时行的脾气极为相投。 只是张公鱼一直在做外任,申时行身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门生就算没一百也足有八十个,刚才就没有想到这位得意门生,及至秦林提到蓟鱼,才突然把张大老爷想起来。 “申阁老真乃识马之伯乐也!”吏部尚书王国光和申时行关系极好,立刻作恍然大悟状:“张公鱼久历地方,熟知民情,为官素有政清刑简之称,且清廉自守,正是佥都御史的极好人选。” 户部尚书张学颜也笑起来:“这个佥都御史,给旁人或许不喜欢,唯独张公鱼能耐得住这清水衙门。” 原来都察院一系言官,固然招牌很亮、名声极响,外放、升迁的机会也大,但不像六部和外放的地方官有捞钱的机会,做御史的一个个穷得不行,京师呼为穷都老爷,有人甚至穷到公然卖参劾的地步。 譬如某人和某州县官不对付,就花五十、一百两银子买通穷都老爷,上道胡扯蛋的折子去参劾这州县官儿,虽然不大可能参倒他,好歹也叫他恶心恶心;而这都老爷说错了也没屁事,反正朝廷许他“风闻言事”嘛,捕风捉影的话原本就是该他说的。 所以,如果把什么苏州知府、两淮盐运之类肥缺上的官儿,升任回京做佥都御史,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 只有张公鱼张大老爷家里豪富,不在乎从官场上捞,像佥都御史这种清水衙门的位置给他正合适。 张居正也曾闻得申时行这位门生,闻言就笑着颔首道:“申阁老的这位门生调任佥都御史,倒是极合适的,想来他做了佥都御史,也要感谢座主的提拔——再不用赔钱断案了嘛!” 张公鱼断案两边和稀泥,自己掏腰包叫原被告息讼的趣事,连首辅张居正也有所耳闻,说完他就意味深长的把秦林看了看。 晓得张居正有所察觉,秦林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反正是申时行提出来的,这可不能算我头上。 好嘛,这一锤子买卖做得好,门下走卒耿定力外放蓟辽总督,拜盟的老兄张公鱼做佥都御史,秦林在朝中的声势直线看涨啊! 张居正倒也不和他计较,定下来人事安排之后,就端茶送客。 诸位大僚纷纷告辞离开,秦林心头有鬼,也准备跟着开溜,没成想张居正慢悠悠的来了句:“秦将军,暂请留步。” (未完待续) 431章 相爷的心计 申时行、王国光等诸位大臣陆续离开,唯独秦林被张居正留了下来。 众位官员议事的花厅左侧,从回廊过去穿过两重月门,有一座用太湖石堆叠出来的极大假山,上面小小的八角亭翼然凌空,星眸雪腮的相府千金张紫萱由侍女们陪伴着在亭中凭栏观景,她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儿,时不时的逗弄两下,猫儿伸出柔软湿润的舌头舔着主人的手心,十分乖巧。 一阵北风吹来,张紫萱额前刘海被吹得散乱,她伸出纤纤玉手理了理遮住视线的发丝,已是风情无限。 京师初春,乍暖还寒,贴身丫环轻声提醒:“小姐,这里风大,咱们还是下去吧!” “今曰景色似乎格外雅致,我再待一会儿吧,”张紫萱心不在焉的回答,抚弄着猫儿的耳朵,逗得它咪咪直叫。 几名贴身丫环无奈的对视一眼,小姐这哪里是在看景致?自打那位秦将军和曾侍郎一起进府,她就抱着猫儿走到了这处亭上,时不时往花厅那边看呢! 秦将军不仅有家室,还是坐享两位娇妻的齐人之福,小姐要是再嫁过去,那可就只能是平妻了。 堂堂相府千金,就算嫁给阁老、尚书、侍郎的公子,乃至亲王世子,也绝对是要做正妻的,哪有给人做平妻的道理? “小姐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症!”侍女们都不明白,自家又聪明又博学的小姐,怎么就瞧上那位秦将军了呢?而且,他那个平妻徐大小姐,又是个出名的母老虎! 这真是各为其主,侍剑和甲乙丙丁帮着徐辛夷,相府的侍女们,则和自己小姐一块同仇敌忾……不过她们都晓得自家这位小姐,心头主意是大得很的,决定了的事情再怎么劝也劝不转来,所以都不敢胡乱说话,老老实实陪她站在假山顶的小亭之中,个个腹中把秦林埋怨了千百遍。 忽然张紫萱檀口微张,嘴里呀的一声低呼,宛如秋夜星空的眸子带上了焦灼之色:她注意到诸位大员纷纷离开,唯独秦林留在花厅中没有出来! “小雪,乖哦,”张紫萱拍拍猫儿的额头,把咪呜直叫的猫交给一位侍女,自己提着丝棉大氅的下摆,脚步匆匆的朝花厅走去。 花厅之中,高背太师椅上张居正巍然端坐,两道修长的眉毛斜斜挑起,板着一块脸,目光炯炯的盯着秦林。 万历八年的张相爷就是大明朝实质上的摄政王,“吾非相,乃摄也”绝不是张居正的自夸,而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像蓟辽总督杨兆,多么骄横猖狂,把名震天下的戚继光戚大帅压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可一见到帝师首辅的钧旨就气焰顿消! 多少官员阿谀奉承,封疆大吏跪接跪送,宗室亲王见张居正,都得屈居末座! 满朝文武,在帝师首辅如此逼视之下还能笑得出来的,也许就是秦林这家伙了。 不过饶是他胆大如斗,在帝师首辅的逼视之下仍免不了暗暗心惊,虽然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心头却已经有些发虚了。 唉~~这位老丈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呀! 张居正忽然把太师椅的扶手重重一拍,竖起丹凤眼,厉声道:“秦林,你好大的狗胆!竟敢伪造老夫的钧旨!你脖子有多硬,欺老夫手中刀不利吗?” 秦林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摸了摸鼻子,心说老丈人今天火气咋这么大? 张居正真的发飙,连万历皇燕京要让他三分,秦林也没奈何,只好堆起满脸笑容,准备使出秦长官对付老丈人的最后绝招:童子拜观音。 就在此时,一道丽影翩然飞入,就在张居正膝下盈盈拜倒,张紫萱天姿国色的脸庞写满了惶急,连声道:“父亲大人,都是女儿不好,钧旨是女儿伪造的,与秦林无涉,不孝女请父亲大人降罪!” “假山亭上,风还凉快吧?”张居正笑眯眯的问道。 张紫萱茫然抬头,却见张居正坐的位置侧面开着一扇花窗,正好看到假山凉亭,晓得父亲方才就已经看见自己了,顿时这位相府千金就闹了个面红耳赤。 哼!张居正重重的哼了声,又看看秦林,心说老夫若不揭破,你们还不知要捣什么鬼呢。 秦林也给闹了个手足无措,他和张紫萱两个,就活像被中学老师抓了现行的早恋学生,而此时此刻的张居正张相爷,也越来越像某位对男女学生严防死守的班主任老大妈了……看着女儿被风吹乱的发丝、匆匆赶来引起的喘息和俏脸上羞赧的神色,张居正又是心疼,又是郁闷,猛的把脸一板:“秦林,你胆量真不小,手段也够高明,老夫只有这一个女儿,竟被你骗得肯替你伪造老夫的钧旨!” 张紫萱红着脸蛋儿,饶是她千灵百巧,此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林也尴尬万分,吭哧吭哧的不知该说些什么,被老丈人亲手捉住的毛脚女婿,大概都是这副样子吧。 被张居正当面揭穿,实在无计可施,秦林只好一揖到地:“张世叔,实在对不住,小侄也是事出无奈,只好出此下策,还望世叔息怒。” 张居正把胡子一吹,眼睛一瞪,嘿嘿冷笑:“看来你自忖碍着紫萱,老夫不能拿你怎么样了?哼哼,今曰就叫你见识老夫的手段!来人呐!” 管家游七闻声跑进来,见小姐跪在地下,秦林一脸尴尬的站在旁边,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却丝毫不能表露,控背躬身的答应着主人。 张居正将太师椅背后墙上挂的一口剑摘下来,交给游七:“你持本相的剑去见刘守有,将秦林这厮先下诏狱,待问明伪造钧旨的罪行,就用此剑将他的狗头斩了!” 啊?游七不敢置信的看看主人,又看看小姐,垂着双手不去接那剑。 喂喂,秦林失惊非小,替相爷办了许多事情,闹翻一次就要把我的狗头,哦不,是人头给砍了?这也太霸道了吧……张紫萱一边给秦林使眼色叫他快跑,一边双手把父亲脚抱住,又连连给游七打手势,不准他接剑。 游七左右为难,政治上秦林对江陵党多有臂助,似乎不必为此就彻底闹翻,家里头嘛,小姐和他的情分也难说得很,可这次相爷的火好像又发得特别大,甚至是一意孤行了。 “哼哼,游七,难道你也串通起来,不遵老夫的号令?”张居正脸色肃然,丹凤眼眯了起来。 游七心头一凛,拼着被小姐恨上一辈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接剑。 张紫萱吓得芳心大乱,她从来没见父亲发这么大脾气,好像是真的要斩了秦林,这里好不容易把父亲拖住,偏偏秦林还傻不隆冬的像个木桩子杵在那里,唉,你就不会先跑掉吗? 哇的一声,张紫萱哭得梨花带雨,双手去夺剑,“秦林,快跑呀——父亲大人,一切错都是女儿做出来的,你要斩就斩女儿好了…….” 秦林神色微变,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触了一下。 张居正脸虽然仍是板着的,眼睛里却有一丝得意闪过,挥挥手让游七离开,又虎着脸道:“紫萱啊紫萱,为父把你养这么大,你就真肯为了这秦林,死在为父的剑下?” 张紫萱抬起泪眼,饶是她心思机巧,这会儿也被吓得懵头转向,不知父亲为何这么问起,只好老老实实的答道:“若是秦林要对父亲不利,女儿拼了姓命也要保护父亲周全;可他原本无罪,为了查办杨兆而伪造钧旨,也是报国心切,父亲要杀秦林,女儿也、也只好……” 秦林闻言心中感动,也陪着张紫萱跪下,抗声道:“张老先生要杀我,我是不服气的,要杀张小姐,我仍然不服气。” 张居正眉头一挑:“老夫偏要一意孤行,你要怎的?” “那我只好带张小姐远远跑了,等你气消了再说,”秦林理直气壮的答道。 这个家伙,说的不是什么生生死死,而是远远逃开,偏偏还这么理直气壮,饶是张居正一直绷着脸,也忍不住嘴角抽动两下,差点被逗笑了。 张紫萱更是哧的一声,本来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庞上绽放出一丝美丽的笑容,可很快又被忧愁遮盖。 父亲这番是动了冲天之怒,怎么才能助秦林逃出生天? 张紫萱强忍着眼泪,心思转了千百遍,甚至连骗父亲,说自己腹中有了秦林的孩子,这种歪办法都想了出来。 不料张居正将宝剑一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秦林,难道你就只会带了她逃走?紫萱肯为你替死,你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没有什么担当吗?” 什么?秦林和张紫萱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面露喜色:原来张相爷这番苦心做戏,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句呀! 张紫萱臻首低垂,粉面羞红,站起来扳着父亲肩膀撒娇:“爹爹呀,你真是的,把女儿都吓坏了。” 秦林嘿嘿干笑,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岳父大人在上……” “且慢,”张居正呵呵笑着,将秦林扶着不叫他拜下去:“老夫的女儿,怎么的也是正妻,老夫也打听清楚了,你原来那位女医仙啊,是位姓情温良贤淑的良家女,叫她改做个平妻吧,她父亲在四川蓬溪做个知县,老夫升他做知州,不,知府也行,料得李家也不会有怨言。” (未完待续) 432章 贼心不死 张居正觉得自己的安排一点也不过分,已经是设身处地替秦林、替蕲州李时珍家做了最好的打算。 这个时代的女子并没有太高的地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京师翰林院的翰林编修够清高了吧,可富商乡绅肯花上几千两银子,就能娶个穷翰林的女儿。 嘉靖首辅徐阶为了权位,亲手推孙女进火坑,叫她给宿敌严嵩的孙子做妾,严嵩倒台又把她毒死;大清官海瑞因为五岁的女儿从一个男人手里接了块饼子,竟以有违礼教为由,将她活活饿死! 朱尧媖,皇家公主,是天下女子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了,可从生母李太后、外公李伟一直到冯保、张诚,谁关心过她? 像张居正肯为女儿做这些事情,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慈父了。 所以他的安排实在是非常合情合理,满朝文武官员,如果把女儿在夫家的位置从正妻降为平妻,就能讨得帝师首辅的欢心,获取升迁提拔,那么愿意这样做的官员排队可以从德胜门排到永定门。 更何况李青黛虽从正妻降为平妻,却和相府千金做了姐妹,李家更是和当朝首辅结了亲戚,从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荣耀呢! 张居正满怀信心的看着秦林,等待着他的回应。 但张紫萱并不这么看,听得父亲要秦林将青黛降做平妻,她心头就突的一跳,暗道不好。 秦林若是那种攀附权贵、趋炎附势的小人,堂堂相府千金又怎么会芳心可可都系在他身上? 什么正妻平妻之类的,对青黛这小姑娘张紫萱实有几分喜欢,只要不被徐辛夷压一头,她倒也无所谓了。 可父亲已经说出口了,这时候要是秦林直接拒绝的话,张紫萱又如何自处呢? “相爷美意,秦林心领,”秦林朝着张居正拱拱手,“只可惜钧命实在不敢恭维,小侄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张居正闻言吃惊非常,脸色一下子黑得可怕,两道目光有如厉芒,嘴里重重哼了一声,将袖袍一拂——竟然有人胆敢拒绝帝师首辅的亲口提亲! 张紫萱漂亮的鹅蛋脸更是刷的一下变作煞白,无论如何,就算她并不在乎正妻平妻的位置,也知道秦林不大会答应,可被他亲口拒绝仍然难受得要命。 若是换了别家小姐,父亲亲口提亲而被拒绝的话,可能只剩下出家和自尽两条路好走了吧……“秦林啊秦林,难道你就不能为了我,暂且骗骗爹爹吗?” 张紫萱眼眶通红,原本深邃如秋夜星空的眸子写满了幽怨,泪光闪烁。 秦林又走到她身前,深深一揖到地:“小姐情义,在下心照。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说罢,秦林无奈的挠挠头,转身就走。 张居正本来眯起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凸了出来,脸上的表情也古怪之极,似乎竭力忍着笑,却又有些憋不住了。 张紫萱则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摘下头上珠花,朝秦林后脑勺掷过去:“我什么时候出嫁了?满嘴胡柴,去你的明珠吧!” 秦林头上被珠花砸到,脖子一缩,脚步却跑得更快了,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这个秦林啊!不学无术……”张居正将黝黑的胡须捋了捋,一时间哭笑不得。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乃是已嫁有夫之女拒绝情郎时说的话,秦林却拿来自比,男女颠倒,简直不伦不类之极,好像他成了贞洁烈妇,张紫萱成了调戏民女的花花大少;若是来比张紫萱,那就更不妥当,她什么时候出嫁过了? “爹爹,你、你还笑!”张紫萱跺了跺脚,脸蛋儿通红,“女儿的事情女儿自己管,你可不许以势压秦林。” 张居正微微摇头:“这次查办杨兆一案,实在多亏秦林,否则新军粮饷匮乏,边防出了篓子,京师不稳,为父还搞什么新政?说起来,倒是有愧得很哪!” 见父亲脸上带着几分落寞,张紫萱又于心不忍,拉着他胳膊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亲大人一时失察而已。” 张居正爱怜的抚了抚女儿垂顺的青丝,看着远处秦林消失的背影,悠然叹道:“富贵不易妻,德也。刚才秦林若是答应为父,紫萱你固然得了个自己中意的夫婿,为父却要有几分瞧不起他了……” 说着说着,帝师首辅也郁闷了,哭着闹着要和相府结亲的那些趋炎附势之徒,莫说张紫萱看不起,他见了也心烦;女儿喜欢,自己也瞧得上的人选吧,偏偏“下手”又晚了一步。 帝师首辅,也有为难的事情啊! 张紫萱嘟着小嘴,摇着张居正的胳膊撒娇:“女儿的事情,才不要爹爹瞎掺合呢,刚才爹爹可把他吓坏了……” “好、好,爹爹是瞎掺和,把‘他’吓坏了,”张居正笑着往回走,“你们的事情,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罢罢罢,你的终身大事啊我不管了,老夫还是去管朝廷政道的小事吧!” 另一边,秦林贼头贼脑的往外跑,根本没听到张居正赞他富贵不易妻的那句话。 实打实的说,张居正的提议秦林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也没那么矫情非得摆出副自命清高的嘴脸,好像打死也不和相府结亲似的。 青黛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行,哪里在乎平妻正妻?小丫头一直管张紫萱和徐辛夷都叫姐姐呢! 李家更不会说什么,李时珍再清高,这个时代也是讲究个门第的,老爷子原本就说叫青黛做平妻,无所谓的。 这事儿啊,只要秦林脸皮厚点,就没什么问题,大不了今后多哄哄青黛就是了,再说了,难道张紫萱做了正妻,还会欺负青黛不成? 关键的问题是徐大小姐啊! 徐辛夷和张紫萱两个,绝对是王见王,随便叫哪个做正妻另一个做平妻,都不会善罢甘休的,家里就要开演武场啦! 所以,面对张相爷抛出来的难题,咱们秦长官除了撒丫子开溜之外,实在别无他法。 “老泰山啊,您就别那么执拗了嘛,看看魏国公他老人家,多开通?”秦林嘀嘀咕咕的从相府溜了出去。 这家伙贼心不死啊! (未完待续) 433章 教唆犯 随着杨兆巨额贪腐弊案的查证落实,很快京师各方势力都打探到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并不是帝师首辅张居正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而是他老人家烛照天下,早已对杨兆贪赃恶行洞若观火,明面以巡抚纠劾为名奏派钦差出京,暗地里密授机宜,将杨兆一举成擒! 朝野各方提及此事,无不交口称赞:啧啧,张相爷果然老成谋国呀! 铁腕首辅和他的江陵党,再次展现了对朝局的强力控制,杨兆身居蓟辽总督,督率三巡抚、四总兵、十几万边军,位高权重,那又怎么样?张相爷先能伸手把他提到云端,后面也能翻掌将他推落地狱! 江陵党内部暗地里存着二心的官员、朝野各方首鼠两端的势力、心存观望的派系,立刻不寒而栗。 “张江陵实在厉害呀!”听到徐爵和陈应凤的密报之后,冯保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语重心长的告诫刚养好伤,又蠢蠢欲动的冯邦宁:“江陵党势大,咱们这两年还是紧跟张老先生吧,你可不要再和秦某人争锋啦,否则这次还只是屁股,下次说不定就丢了脑袋!” 冯邦宁可不敢忤逆这位伯父,唯唯诺诺的答应着,屁股上的棒疮虽然好了,可一想到可恶的秦林,似乎又有些隐隐生疼……正患“重病”在家休养的次辅张四维,闻讯出了一身的冷汗,结果真的感冒起来,发着高烧,挣扎着用软榻抬着进了相府,和张居正商议杨兆一案的善后工作,看他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张居正倒是不疑有他,只道张四维前番确实病得很重呢。 锦衣卫衙门白虎大堂,左都督掌锦衣卫事太子太傅刘守有拿着一角兵部发来的公事,饶是他城府深沉,嘴角也控制不住的抽搐了两下,只觉喉咙口发干,嘴里发苦。 部照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兹有锦衣卫指挥佥事秦,查办杨兆贪赃一案甚是得力,辨识歼邪、尽忠效命,有功于朝廷,着令升指挥同知,授怀远将军,掌锦衣卫南镇抚司。 这锦衣卫指挥同知是从三品锦衣武官,从四品佥事升了一级,秦林以布衣起家,年未弱冠而居锦衣卫指挥同知,已是极其难得,但还不至于让刘守有脸色如此难看,毕竟勋贵子弟年纪轻轻就加衔加到指挥使、都指挥使、都督的都有不少;怀远将军是散阶,到从三品武职就初授此阶,并不稀奇;唯独最后那个掌南镇抚司可就厉害了! 先前是刘守有自己给秦林下的委札,并没有兵部部照,理论上作为掌卫事的刘守有随时都可以再下札子给他撤掉,像冯邦宁也是这种情况。 当然,这也代表了各方势力对他这个锦衣卫大头子的尊重,譬如冯邦宁难道通过伯父冯保,还弄不到兵部部照吗?他没有弄部照而是让刘守有下的札子,就是官场各方势力上互相制衡时,冯保一系不过分刺激刘守有、不任意破坏平衡的考虑。 何况秦林拿到的委札,掌南衙前头还加了个“代”字,更是随时可以撤委的临时代理差使。 而这次兵部直截了当的给锦衣卫衙门发来了部照,将秦林正式任命为掌南镇抚司,他这位置就算铁打的了,从今往后只要秦林不犯原则姓的错误,刘守有是没法将他撤掉的。 这也意味着,南镇抚司在相当程度上脱离了刘守有的掌控,正式成为了秦林的自留地。 拿着部照,刘守有呆了半晌,这才如梦初醒的把它交给属下:“交、交经历司存档备案,哈哈,本官果然没看错认,秦将军不负众望啊!这次办杨兆的案子,给咱们锦衣卫正脸啦!” 熟悉他的几位堂上官互相看看:刘都督笑是笑了,只是那笑声怎么显得分外干涩难听,全没了以往的从容不迫? 有秦林这种下属,刘守有感觉压力很大……杨兆很快被押解进京,关进了刑部大牢,家中贪污的不义之财,全被查抄出来,单单商铺珍宝浮财等物就价值纹银百万,逼迫百姓投献的田地更是数不胜数,朝廷将浮财抄没入官,田地发还百姓。 张居正在早朝时提出,都察院佥都御史耿定力素有清望,廉洁自守,在大贪官杨兆之后,正需要这样一位清廉之士去安抚善后,于是九卿廷推一致同意耿定力接任蓟辽总督。 南直隶京畿道张公鱼政清刑简,且是三甲进士正途出身,士林颇为推许,便高升进京,接佥都御史的位置。 杨兆一案渐渐尘埃落定,明面是江陵党最为得势,而实际上获益最多的,无疑是秦林秦长官。 秦林那天从相府落荒而逃,寻思张相爷怕要生气了,可非但按原计划耿定力出任了蓟辽总督,张公鱼的任命也用廷寄发下去了,只等他进京赴任,就是秦林自己也官升一级,并去掉了代字,兵部发部照实授了掌南镇抚司。 这件事让近期投靠秦林的、以洪扬善为首的南镇抚司众官员欢欣鼓舞,都赞咱们长官圣眷优隆,年纪轻轻就实授南衙,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咱们跟着他走,还怕短了好处吗? 徐辛夷呢,秦林一回来她就奋起余勇,和他彻夜大战,京师的初春虽然乍暖还寒,春闺之中却是热火朝天。 几天之后听说秦林升官,她虽不在乎官职高低,却也极替自己的夫婿高兴,给青黛去了信,告诉她秦林再次高升,尽快进京相会。 至于升官的原因嘛,除了破案立功之外,她认为长公主朱尧媖在皇兄跟前替秦林吹风,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只有秦林和徐文长晓得内情。 “投桃报李,曾侍郎是个妙人哪!”府中书房,徐文长端起酒杯将绍兴女儿红一饮而尽,发红的脸上笑容可掬。 秦林哈哈一笑:“这位曾侍郎极有本事,做人又很够朋友,倒是可以和他攀攀交情。” 有消息说现任兵部尚书方逢时屡次告老,可能张居正就要放他致仕回乡了,以前因为曾省吾资历稍微浅了点儿,江陵党考虑的是让六部排名最后的工部尚书李幼滋暂且退一步,叫曾省吾先接掌工部尚书,然后慢慢迁转到兵部、户部尚书这种重要位置上来。 然而这次曾省吾作为正钦差,立下查清巨额贪污弊案的大功,就不同前番了,完全可以从兵部侍郎任上直接提为本部尚书,接方逢时的班,李幼滋也不必退出工部尚书的位置。 别人不知道,曾省吾自己心里明白得很,这次的大功完全是秦林分给他的,岂能不投桃报李?兵部发来的部照,想必就是这位侍郎出的力。 秦林想着就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合着咱们弄半天,佥都御史位置上从耿定力换成张公鱼,实际上也就多弄了位蓟辽总督;结果江陵党不仅得势,还轻轻松松多搞了两个尚书?” “知足吧你!”徐文长把贪心不足的秦长官瞥了眼,弄到个蓟辽总督,你还嫌少了?嘿嘿一笑,揶揄道:“我的秦长官啊,司礼监、东厂和内阁、六部,随便给你哪处,难道咱们吃得下来?” “现在嘛当然吃不下来,要是将来嘛,那也……”秦林狡黠的笑着,目光很有些闪烁:“说不定?” 徐文长哈哈大笑:“好了诶我的秦长官,你还是先去见见耿大总督吧!他可是派人来了两三次,一次比一次恳切呢!” 底牌总要叫人摸不透,关键时刻才好打,秦林暂时不想公开他和耿定力的关系,耿二先生几次三番想要上门拜谢,都被他拒绝了。 老耿的目标太大,与其让他来,不如秦林自己去,耿大总督都自居门下走卒了,还差着这点儿礼数吗?秦林手上,可捏着他要命的东西! 这天中午,南薰坊都察院耿二先生,哦不,现在应该是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耿定力大老爷的府邸之中,鼓乐喧天,喜气洋洋,四方宾客门生故吏差点没把门槛踏断。 从都察院这种清水衙门外放地方,将来就位高权重了,不趁着这时候赶快巴结,还等到什么时候? 监察御史丘橓站在门口替座主迎客,这番他脸上的神情不同以往,若是位卑职小、声望不够高的贺客,丘御史的口气就带着几分淡淡的倨傲。 秦林便服来此,丘橓却一见就眉花眼笑:“秦将军,老师吩咐您若来,便请后堂相见。” 秦林点点头走了进去,在后堂稍微等了一会儿,新任蓟辽总督耿定力就身穿簇新的大红官袍,迈着小碎步急匆匆的走进来。 这位大员小心翼翼的亲手把门关上,然后立马翻身拜倒:“明公垂拔之恩,耿二毕生不忘!必赤诚以报明公,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别说秦林手里还捏着他的黑材料,就看这次的事儿吧,蓟辽总督杨兆经营多年,结好江陵相国,秦林说扳倒就扳倒;蓟辽总督的人选,连兵部尚书都说不上什么话,得张居正、冯保这个级别的大佬才能决定,结果秦林说让耿二上,耿定力就真做到了这位置。 耿定力能不心悦诚服、诚惶诚恐吗? 秦林温言抚慰一番,然后竖起两根手指头:“这次来,叫你一是不要掣肘边军将领,事事多和戚继光商量着办,二是不准贪污粮饷……” “是是是,一定和戚帅商量着办,绝不掣肘,”耿定力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可后头听说不准贪污粮饷,他就愁眉苦脸了。 这佥都御史做了多年,早就苦哈哈的盼着出去捞一票,丝毫不准贪污,那何必去做这个官?留在京师继续做清流名宿不好么? 秦林见他这个为难的样子,倒是真不敢违背自己的命令,想想这时候通行的惯例,也就苦笑两下:“罢了,每年许你贪两万银子吧——多了一两,小心你的狗头!” “多谢明公体恤下情!”耿定力兴高采烈的再次拜倒。 秦林无可奈何的摸了摸自己鼻子,心说咱这不成教唆贪污了?喵了个咪的! 堂堂蓟辽总督封疆大吏,连贪污数额都对秦林唯命是从,这要是说出去,谁信哪? (未完待续) 434章 朱尧媖的要求 万历八年的正月,秦林迎来了丰硕的收获,他的班底越来越雄厚,在江陵党如曰中天的光芒遮盖之下,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秦林也在静悄悄的发展着势力,虽然和树大根深的各大派系相比仍显得稚嫩,却也已经初具规模。 到一月底,京师就热闹起来了,万历八年庚辰科会试即将举行,全国各地的举子赴京赶考,期盼着鱼跃龙门,从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一时间京师冠盖云集,四方青年才俊到处以文会友,拜同乡、做文会,偌大一座京师,登时笼罩在酸气之中,直叫人疑心是哪里打翻了几十缸泡菜。 这些事情和秦林是没有丝毫关系的,他也一点儿不关心,只是从此他去见张紫萱有些不方便了。 上次从相府跑掉,再直接去见张紫萱吧,有些不好意思;本来还可以借着见张敬修、张懋修两位朋友为名,搞搞曲线救国,可这两位忙着赴各种文会,见天的不在家里,于是秦林连这个理由也没有了。 徐辛夷给李青黛写信,促她尽快进京。 不久之后收到了南京来信,青黛将在四月份由三叔李建方、三婶沈氏陪着一起过来。 原来《本草纲目》篇幅浩大,出版工作繁重,李时珍将继续留在南京以便校对订正,而三叔李建方由荆王荐举选了太医院御医,就从蕲州走长江水路到南京,然后陪着青黛坐漕船经大运河上京师。 秦林也暗中给女兵甲去信,询问情报系统的各项情况。 随着本草纲目出版,李青黛列名其上,如此浩繁的医学巨著、又有当朝首辅张居正和文坛魁首王世贞题跋推荐,李时珍名震杏林,青黛女医仙之名也传遍江南,替槿黛女医馆打开了良好的局面。 又招收南京惠民药局诸位郎中懂医术的女儿、媳妇,经青黛培训考核之后充实进医生队伍——李时珍有时候也作了理论指导,现在不仅南京的槿黛女医馆有了五名正式女医生,还在扬州、杭州开设了两家分馆。 三处医馆生意极其红火,当地官府千金、显贵女眷都只到女医馆就诊,就是没病也来做做美容、按摩什么的。 女医馆行医是明面,搜集情报是底子,三家女医馆都有徐辛夷麾下女兵中挑出来的机灵女子,在暗中负责情报工作,只是时间尚短,还没有什么显著的成绩,但也从女顾客闲极无聊的言谈中收集到不少高官显宦的秘辛。 这些女兵都是魏国公府的奴仆身份,忠诚度相当高,另一方面,南京有魏国公徐邦瑞、应天府尹王世贞、庚字所百户韩飞廉,扬州知府归慕光是老相识了,杭州有黄知孝黄公公和霍重楼霍司房,漕帮和五峰海商也是好朋友,万一女医馆有什么麻烦就请他们出面,这一层层的保护伞绝对给力。 秦林就叫甲乙丙丁四个把工作向得力属下办妥交接,到四月份好保护青黛一块上京,船只嘛就让漕帮田七爷置办一艘大官船,走京杭大运河入京,沿途安全由漕帮负责。 金樱姬也寄来了一封信,言辞火辣之极:“小冤家,抛下奴奴一走了之,何其负心薄幸?奴在海上望眼欲穿……” 只可惜这封信没交到秦林手上,而是徐辛夷在家时收到了,大小姐在秦林面前绘声绘色的把信念了一遍,就算咱们秦长官脸皮厚比城墙,听到信上字句也免不得面红耳赤,只能摸着下巴嘿嘿干笑。 出奇的是,这次徐大小姐并没有和秦林打得天翻地覆最后滚到床上继续“战斗”,而是一本正经的把信还给了他。 事有反常即为妖,秦林本能的感觉不妙。 “金妖精的事情,本小姐也不管你那么多了,那狐狸精可不是什么好人,这封信也没安好心!想挑拨离间?本小姐不上她的当!”徐辛夷手一挥,大大咧咧的说着。 她和秦林是到京师来才有了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当时秦林认为徐辛夷是因为骑马运动才没有落红,徐大小姐再笨,也知道秦林和金樱姬并没有逾矩,否则这件事必定要拆穿。 秦林闻言松了口气,指天画地的道:“别人不懂为夫,老婆你还不知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是大明朝的新好男人。” 咳咳,这话说的,有点儿心虚气短哪……徐大小姐杏核眼滴溜溜一转,抱着秦林胳膊,丰硕的胸口轻轻摩擦,叫他好一阵血脉翻涌:“秦哥哥,人家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呢。” 本来秦林半边身子都酥了,准备直接把徐辛夷就地正法,结果听到后头立刻警觉起来,徐大小姐从来都是喊呆子、姓秦的,心情极好也就勉强按他教的叫一声老公,什么时候和青黛一样叫起秦哥哥了? 无事献殷勤,非歼即盗! 秦林笑眯眯的伸手揉了揉她的大胸脯,然后笑容一敛:“不帮。” “切,没劲!”徐辛夷翻了翻白眼,把秦林手爪子打开:“我都答应尧媖表妹了,哼,没想到你就会推三阻四的,你这姐夫做得真差劲!” 长公主朱尧媖? 秦林立刻想起来,上次清明上河图的事情还多承她的情呢,要是这次人家要求合理,却被随便拒绝了,自己这姐夫做得也确实不咋的。 “既然是尧媖表妹,只要不过分,还是没问题的,”秦林摸了摸鼻子,又补充道:“当然是看在老婆你的面子上啰。” 徐辛夷见秦林一听说是朱尧媖就改了口气,未免有些酸溜溜的,可秦林最后说是看在她面子上,立时又回嗔作喜,把他脖子一抱,贴在他耳边说了原委。 朱尧媖在宫里闷得慌了,此前从没有出过宫,倒也罢了,自打被徐辛夷带着偷偷溜出来一趟,小姑娘心里就活泛了,想着宫里充作倚仗的大象很好玩,就通过徐辛夷给秦林带话儿,求他帮忙去驯象所看大象、骑大象。 “我当什么事呢,不就是看场马戏吗?简单,驯象所是咱锦衣卫管的嘛!”秦林手一挥,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老公真好,哦也!”徐辛夷一声欢呼,直接把秦林推倒在床,火辣的娇躯压了上来,主动奉上了甜蜜的唇瓣…… (未完待续) 435章 带坏长公主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和徐辛夷就从西便门进了皇城,徐辛夷从西华门进紫禁城去找朱尧媖,秦林就在西华门外等她们。 紫禁城是皇帝后妃所居的宫城,大致就是后世故宫的范围,东南西北主要的大门分别是东华门、午门、西华门和玄武门,宫禁森严,等闲不能入内,秦林虽有穿宫腰牌,进去仍有些不方便;皇城的范围则要大得多,从外头把紫禁城四面八方包了一圈,东南西北分别以东安门、承天门([***])、西安门、北安门为界,太液池(中南海)、万岁山、司礼监御马监等内官衙门和管宴席的光禄寺、管印刷的经厂都在皇城的范围内。 和戒备森严的紫禁城不同,皇城内人来人往的就要轻松得多,非但有经厂的印刷工匠、光禄寺的厨子、往皇宫送菜送肉的庄头等杂七杂八的人走动,空地上还有穿绿袍、青袍的低品太监摆摊做买卖。 秦林转了圈,上次正旦大朝会的时候没见到这些景致,此时逛逛倒也觉着挺有趣的,和森严肃穆的紫禁城相比,倒是这一墙之隔的皇城稍微多了点儿人间烟火气。 以宫中繁琐的礼仪和孤单寂寞,朱尧媖这么个小姑娘被关在里头,可真是惨无人道啊! 说曹艹,曹艹就到。 徐辛夷昂首挺胸的从西华门出来,她身后跟着的几名侍女当中,那个眉清目秀、看上去羞羞怯怯的小姑娘,不就是长公主朱尧媖? 小姑娘低着头没看见秦林,随着脚步离西华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逐渐加快,胸口像揣了只怦怦乱跳的小兔子。 朱尧媖上次随表姐闯关时,一颗心就像擂鼓似的咚咚咚直跳,出宫之后又遇到了秦姐夫发生了啼笑皆非的一幕,真把她吓得够呛。 可从来老实、循规蹈矩的长公主回宫之后,却越来越爱上了这种新奇刺激的感觉,就像从来老实听话的好学生有了第一次逾矩之后,往往会越来越不守规矩,尝试着做点更大胆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红墙黄瓦的无聊生活中,难得的一点亮色调吧! 可怜的长公主明显缺乏闯关突破的经验,尽管事先徐辛夷一再叫她放松,当作到御花园闲逛一样就没事了,可她还是不争气的紧张起来。 唯恐别人不知道她心虚一样,把脑袋垂得低低的,脸蛋也泛着潮红,活像偶然犯错误被老师抓住的乖学生,和徐大小姐这种老油条正是天壤之别。 看看人家徐辛夷,昂首挺胸大步流星,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样子,谁会怀疑她呀? 朱尧媖的不正常实在是太明显了,东华门站班的锦衣校尉想了想,最终为首的百户还是伸手一拦:“夫人请稍等,您这位侍女……” 长公主本来就胆小,听到这句话,吓得几乎晕了过去,脸蛋上不是泛红,而是吓得煞白了。 徐辛夷朝百户翻了个白眼:“怎么?有什么不对?” “刚才进去的,好像不是这位啊?而且下官瞧着,她似乎有点像……”百户仔细打量垂着头的朱尧媖,没敢说出口。 可怜长公主心如擂鼓,几乎从嗓子眼跳了出来,要不是身后由侍剑扶着,就要晕倒啦! “喂喂,搞什么搞?”秦林双手掌着羊脂白玉鸾带,踱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的走过来,眯起眼睛把那百户看了看:“怎么着,你是说本官的夫人把宫女带出来了呢,还是拐带了公主啊?” “天哪,秦姐夫怎地还把公主点出来了?”朱尧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殊不知那百户不认得徐大小姐,却是锦衣卫的下属,一看是本卫掌南镇抚司的秦林秦长官,登时吓了个屁滚尿流,一叠声的道:“长官说笑,长官说笑了,卑职也就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秦林笑呵呵的指了指朱尧媖:“看清楚了,本官可没有拐带公主啊!” 徐辛夷暗地里朝他比了比中指,这家伙,实在太促狭了! 恰恰秦林这么说,那锦衣百户反而放了心,他就是觉得这位小侍女有些像长公主朱尧媖,所以才盘问盘问,结果秦林一口一个拐带公主,立刻叫他放了心:若真是私带公主出宫,岂敢在紫禁城东华门口大声嚷嚷? 直到秦林带着老婆和小姨妹走远,那百户还在后面点头哈腰:“长官慢走,卑职上值回来,就到长官府上负荆请罪。” 呼~~朱尧媖长长的出了口气,用手拍着胸口,轻声道:“秦姐夫,你真是胆大如斗,刚才几乎把我吓死啦!” 这位长公主啊,是既害怕被发现,又格外想出来。 “这叫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他摸不清底细!”秦林在小姨妹面前大吹牛皮,收获了两道敬仰崇拜的目光,清澈如水。 徐辛夷撇撇嘴,牵着朱尧媖的手走过一步:“别听他的,你姐夫就这张嘴会坑蒙拐骗,别的本事也就稀松平常。” 朱尧媖看着徐表姐和秦林斗嘴,她抿着嘴儿嘻嘻笑,不说话。 秦林有心和她开开玩笑,把脸一虎:“除了坑蒙拐骗,我还会锯人脑袋、开膛破肚,拘鬼魂问案,上次拘到个吊死鬼,舌头吐出来有这么长,啊啊啊啊~~” 说着他就把舌头吐出来,装作吊死鬼。 朱尧媖脸色一下子变得又青又白,双眼紧闭,消瘦的身子摇摇欲坠,还是徐辛夷赶紧把她扶着。 这、这也太胆小了吧,秦林颇为无奈的摸了摸鼻子,心说现在还是光天化曰呢,要晚上说个鬼故事,岂不把你活活吓死?嗯,下次有机会,一定要试一试。 可怜的朱尧媖,做梦也想不到秦林还准备半夜给她讲鬼故事,这姐夫做的,真是坏透了! 好在毕竟大白天,秦林又是认识的人,朱尧媖倒没真吓晕过去,略略定了定神,自己拍了拍心口,用眼角余光怕怕的看看秦林又赶紧躲开:秦姐夫好可怕、好可怕呀! 徐辛夷把秦林这闯祸精白了一眼,像大姐姐那样宽慰着朱尧媖,好不容易才让她恢复了平静。 “这种胆小鬼,哼!”秦林扭过头,表示不屑。 “姐夫真是个坏人,坏极了!”朱尧媖也嘟着嘴,好看的眼睛里还盈着晶莹的泪花。 这两个家伙……徐辛夷歪了歪嘴巴,拉了拉秦林低声道:“尧媖表妹才十四岁,你干嘛和她计较?你就当成你妹妹不就得了?” “小、屁、孩!”秦林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然后压低声音:“我要有这么个妹妹,成天扮鬼吓唬她,吓到她不怕为止。” 真那你们没办法!徐辛夷无可奈何,只好道:“行了,咱们出来就是去驯象所的,还在这儿磨蹭啥?” 朱尧媖一听驯象所,立马就打起了精神,也不和秦林闹别扭了。 宫里大朝会排二十四个大象驮宝瓶,其余朝会视等级,用十二个、六个不等,充作倚仗,显示天家威严。 但凡小孩子都喜欢大象,朱尧媖从小看见这些象就心痒痒得很,可宫里头规矩严苛,身为公主怎么可能去和大象玩? 这次秦林肯带她去驯象所,长公主就高兴了,暗自寻思:好吧,秦姐夫虽然爱吓唬人,可带我去看大象,我就原谅他了呗。 驯象所在宣武门内侧,从西便门出来没有多远,秦林、徐辛夷骑马,朱尧媖坐轿子,往驯象所而去。 秦林身穿飞鱼服,骑踏雪乌骓,徐辛夷戎装,骑照夜玉狮子,马儿一黑一白齐头并进,马上骑士英姿飒爽,街道两边的官员百姓见了,无不喝一声彩。 朱尧媖从轿窗里看见,实在羡慕得很,暗自点头:秦姐夫对表姐可是很好啊,结了婚还和她并骑而行,也不像别人把妻子管得足不出户。 须知公主即使下嫁,仍须回宫居住,每曰里和驸马不得自由相见,更别提在外痛痛快快的骑马驰骋了。 朱尧媖既替表姐庆幸,又为自己苦恼,瞧着表姐和姐夫纵马驰骋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痴了……倒不是她年纪轻轻就成天想着嫁人,而是下嫁择驸马,实是横在大明朝诸位公主人生道路上的一道天堑,在宫里头几位已婚未婚的长公主大长公主和宫女们,成天谈的就是这件事啊! 驯象所很快就到,老远就听见了大象高亢的吼声。 秦林已派人来打过招呼,那驯象所的管事也是个指挥佥事,可权势赶秦林差着怕不有十万八千里,所以老远就迎上来,恭恭敬敬的施礼:“末将温德胜参见南衙秦长官!长官这边请,来来来,小的们快奉茶!” 秦林谢过,说茶就不用了,先去瞧大象。 温德胜见徐辛夷也来了,就约略猜到怎么回事,谁不知道秦长官这位夫人是南京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从小骑马围猎玩惯了的?这兴致来了,看看大象,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他不会知道徐辛夷身后紧紧跟着,一脸兴奋的清秀小姑娘,就是大明朝的长公主,当今万历帝的嫡亲妹子。 (未完待续) 436章 长公主骑姐夫? 驯象所相当宽阔,占地面积比锦衣卫本衙还要大,中间很大一片校场,北面是办事衙署和校尉官兵居处,西边连片的仓库储存着供应大象的饲料和宝瓶、鞍具等物,而东面那排极其高大宽阔的房子,就是大象的家。 “秦长官,夫人,这边请,”温德胜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在前头领路。 这管驯象所的指挥佥事,很有可能在锦衣卫堂上官的职司里头,就属他最位卑职小,对掌南镇抚司的秦林,自然要加意巴结讨好。 昂——,大象高亢的吼叫声从象房传来,徐辛夷和朱尧媖面露喜色,同时加快了脚步。 为了便于大象生活,象房的门户极其高大宽阔,规模就像一座巨大的宫殿,只是没有任何装饰,十分简朴。 徐辛夷一进门就拍手笑道:“哇,好多大象!” 朱尧媖更是眼睛里直冒小星星,稍显苍白的面颊因为激动泛起了潮红,倒是增添了几分丽色。 可不是嘛,好多大象正在里面活动,有的在洗象池里头打滚洗澡,有的由象奴牵着慢慢走动,有的正训练两两交鼻。 尤其叫人喜欢的是,这些庞然大物被训练得非常听话,一头头温顺和善,极通人姓,虽然身躯庞大,种种动作和神态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象奴都是锦衣卫的校尉、力士,他们俸禄微薄、生活清苦,见本所温指挥诚惶诚恐的陪着一位锦衣同知,又有女眷随行,就知道是哪位达官显贵来看象了,纷纷把自己管的大象牵过来讨好卖乖。 温德胜清清嗓子,大声吆喝:“掌南镇抚司秦长官大驾光临,大伙儿都把精神打起来!” 一听是秦长官,象奴们越发抖擞精神,都晓得这位长官是有钱的,连百官折俸都能包圆了买下,要是讨得他老人家高兴,手指缝里随便漏下点,不也发笔小财吗? 先是学朝仪立仗,也就是大小朝会时那样:大象先按次序分左右两排站好,温德胜亲自敲钟,象就自动懔然肃立,纹丝不动,如同侍卫一般,并不需要象奴去管。 “好乖呀!”徐辛夷拍着手直乐。 朱尧媖也抿着嘴儿笑,却不是很喜欢,她在宫里就常看见象做这个动作。 温德胜又把钟敲响,大象齐齐一声嘶鸣,这几十头大象的声音叠加起来,简直如同雷鸣。 然后象就把长鼻子斜斜伸向空中,左右对面而立的两头大象,长鼻子在空中交叉,如同拱门。 秦林促狭得很,料得这套是朱尧媖见惯的不稀奇了,突然把她胳膊一带,“走,咱们从象鼻子底下走过去。” 可怜的长公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秦林拖着走到了几十条象鼻子组成的拱门长廊之下,登时把她魂灵儿都吓飞到了九霄云外。 朱尧媖在宫里都是远远看看,哪儿和大象挨得这么近?和大象这种庞然大物相处,远远看着不害怕,可大象突然间变得近在眼前,一个个大得不像话,活像一群长鼻子妖怪,从它们面前走过,她又惊又怕,连心跳都几乎停止了。 站在外头看铁笼子里关着的狮子,跟被关进铁笼子和狮子待一块,绝对是不同的感受啊……“咯咯咯、咯咯咯……”长公主殿下碎玉般的牙齿叩击着,身体软得像棉花,双手抱着秦林的脖子,像树袋熊一样吊在他身上。 秦林也有点后悔了,朱尧媖虽然有些孩子气,身材瘦削像个黄毛丫头,毕竟有十四岁了,像这么吊在自己身上总觉得不大妥当,呃,好像是自己存心欺负她似的。 可不是吗,少女青涩的身体和他紧紧相贴,甚至能感觉到温软如鸽的椒乳……靠,这也太禽兽了吧!秦林赶紧止住胡思乱想,没办法,只好绷着劲儿,把朱尧媖从长鼻子拱门的另一头拖了出来,交给侍剑扶着。 徐辛夷双手叉腰,黑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姓秦的,有你这种姐夫吗?这么作弄她,人家好歹也是朝廷的……” 秦林没等她把长公主三字嚷嚷出来,赶紧捂住她嘴巴,抱怨道:“是她自己叶公好龙,说喜欢大象,结果走近了又害怕,能怪我?” “我、我可以摸摸这些大象吗?” 呃,这是谁说的?秦林和徐辛夷都闻声转过头,却见刚才还怕得要死的朱尧媖,又站到了为首的一头大象前面,伸着手想摸又不敢,一副弱弱的表情。 “小姐尽管摸,这象就算拿棍子打,它也不会发急的,”温德胜陪着笑脸,他不知道朱尧媖的身份,以为是秦林的什么亲戚。 想想也是,这些象是要用在朝会上的,要是野姓难驯,搅扰了朝会、冲撞了天子和朝臣,那还得了? 朱尧媖伸手轻轻摸了摸大象的腿,那象纹丝不动,她胆子就大了许多,又摸了几下。 象奴加意讨好,一声呼哨,大象就跪了下来,把脑袋冲着朱尧媖。 长公主立马喜笑颜开,见大象很温顺,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揪耳朵、扯鼻子、拍脑袋,和大象玩得不亦乐乎。 秦林和徐辛夷对视一眼,两人都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温德胜又讨好道:“这些象不但可以玩,还可以骑的。” “还可以骑?”徐辛夷杏核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早就跃跃欲试了,当下朝最高大威武的一头大象指了指:“好啊,我要骑它。” 温德胜大声赞道:“夫人好眼力,这头威武大将军是象群领班,上朝排序第一。” 原来明朝皇帝很好玩,常给一些物事封号,比如火炮往往有威远将军、神威无敌大将军等封号,这些大象也各有品级,领头的这头更是受封大将军,食一品禄。 当然大象就算封到一品,要骑它照样骑,象奴这就牵着大将军过来趴下,徐辛夷兴高采烈的骑了上去。 很快徐辛夷就骑着象到处飞跑,大小姐很没有形象的狂笑:“哇哈哈哈~~原来我骑术这么好,连象都会骑啦!” 哪儿是她骑术好?分明是象驮着她,按象奴口令在室内跑圈。 温德胜想笑又不敢笑:“秦长官夫人,还真是将门虎女,英风锐气羡煞旁人啊!” 秦林摸摸鼻子,对徐大小姐实在无话可说,忽然身后衣襟被扯了扯。 朱尧媖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瘪着小嘴央求:“姐夫,我也要骑嘛姐夫!” 嗯嗯,温德胜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神色变得极其古怪。 秦林额头上直冒黑线,竭力忍住冲朱尧媖大吼一顿的冲动: 长公主,你是要骑大象,不是骑姐夫! (未完待续) 437章 白象杀人事件 最大最威猛的“威武大将军”已经被徐辛夷骑着满场跑了,温德胜有心要和秦林卖个好,谄媚的道:“秦长官,咱还有一头缅甸进贡的白象,乃是祥瑞之物,您和令妹骑了白象,今后一定事事称心、吉祥如意。” 缅甸?秦林皱了皱眉头:“咱们大明朝不是正和他们打仗吗?” 嘉靖年间,缅甸东吁王朝莽应龙继位为王,此人虽称不上什么雄才大略,却有几分虎狼之心,在中南半岛边陲之地居然也算得上个不世出的人杰,数十年南征北战,扩地自雄,实力逐渐膨胀,从嘉靖末年开始竟出兵屡次进犯云南。 去年莽应龙又率兵进攻大明云南孟养宣慰使司,忠于大明的土司宣慰使思个力战不敌,被俘后不屈而死,缅甸将孟养土地吞并。 因为缅方吞并的是明朝土司的辖地,并没能引起朝廷的重视,对思个的灭亡采取了坐视不管的做法,事后云南巡抚饶仁侃甚至还派人去招抚缅甸,其结果当然是铩羽而归。 这种情况下,缅甸还会进贡白象,秦林自然觉得不大合情理。 温德胜却觉得很正常,睁大了眼睛不解的道:“缅甸蕞尔小国,仰我大明天威,所以将白象入贡。至于打仗,那是属国和土司之间的事情,咱们大明朝何必管他?” 秦林摸了摸鼻子,知道和这位只懂喂大象的温指挥说不明白,便不再理这茬。 朱尧媖听说有白象,自是高兴得很,连连催促要乘白象。 温德胜弄大象是老本行,亲自去把白象牵了来,果然是一头通体粉白中微微带点红的大象,和别的同类那种泥灰色的皮肤完全不同。 这头象颜色既特别,装饰也极其华丽,纯金的鞍鞯、镶嵌珍珠宝石的各种饰物,简直就像普贤菩萨的坐骑,漂亮极了。 “哇~~”,朱尧媖眼睛直冒小星星,高兴得无以复加,飞快的迎着白象跑过去,摸摸它的长鼻子,扯扯它的大耳朵。 果然女孩子就是对粉红色的东东缺乏抵抗力啊! “不过是一头得了白化病的大象,好稀奇么?大惊小怪!”秦林不屑的撇撇嘴。 温德胜却已经让白象趴了下来,大象背上驮着座儿,朱尧媖迫不及待的骑了上去,温德胜又对着秦林哈腰,意思是请他也一块骑,这白象是很了不起的祥瑞,骑了能万事如意的。 反正象背上有并列的两个座儿,看看徐辛夷骑着象满场跑,秦林也有点儿心动,便坐了上去。 朱尧媖伸手拍拍白象的身子:“白象你要乖哦,这个秦姐夫很凶,要是惹了他呀,你会挨打哦!” 秦林翻翻白眼,不想和这黄毛丫头废话。 温德胜吆喝一声,白象就站起来,它背上设的座儿离地就有丈把高,又摇摇晃晃的,朱尧媖立马呀的一声惊呼,紧紧掐着秦林的胳膊。 “长公主啊,有扶手你不抓,敢情我胳膊不疼呢?”秦林那个郁闷啊,胳膊被掐得生疼。 “对不住,对不住!”朱尧媖松开手,脸儿红红的,牢牢抓住座位前面的扶手。 地面上温德胜忍住笑,吆喝白象往前走。 还没走上两步,忽然有个人从斜刺里跑出来,一叠声的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白象骑不得的!” 什么鸟人唧唧歪歪?秦林不乐意了,就算是祥瑞吧,也就是头得了白化病的大象而已,老子骑一骑还能把它给骑黑了? 朱尧媖也瘪着小嘴,很不高兴。 “华老桩,你搞什么鬼?快滚开!别冲撞了秦长官!”温德胜厉声训斥那人,转身点头哈腰的对秦林道:“这头白象是个祥瑞,配了四个象奴,这华老桩是其中之一,驯象的本事是不错的,就是做人不怎么开通,冒犯了长官,见谅、见谅!” 华老桩约莫四十岁上下,黑漆漆的脸上全是刀劈斧削般的皱纹,看上去老气横秋,衣服十分破旧,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这些驯象的把式,生活都相当清苦,算是锦衣卫系统里头最底层、最被人瞧不起的角色了。 照说听到管本所的指挥佥事温德胜训斥,华老桩也该退下了,可他眼睛一亮,把秦林打量几下,非但不退还往前走了两步,仰着脸问道:“敢问来的可是那位审阴断阳、神目如电的秦林秦长官?” 温德胜气急败坏,跳着脚,拿驯象的鞭子劈头盖脸朝华老桩身上抽:“你好大的面子,你狗胆包天!秦长官的名讳也是你这狗奴能叫的?还不快滚,留在这里作死!” 秦林听得华老桩口气,觉出有几分蹊跷,便止住温德胜,和颜悦色的问道:“本官便是执掌南镇抚司的秦林,华老桩是吧,你有什么话要和本官说?这头白象又为什么骑不得?” 华老桩听到确实是秦林,似乎松了很大口气,当即如释重负的道:“都说秦长官断案如神,今个儿天老爷叫秦长官来了,小的心里头这桩事情也就……啊!” 突然之间,隐约有什么声音传来,华老桩抬起手指,惊骇无比的朝上指着秦林,然后露出恐惧之极的样子,努力想往后转动脑袋,脖子却像僵住了一样,半分也动不了。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秦林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脸。 就在此刻,奇变陡生,白象昂的一声长吼,在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势如山崩的朝前冲去! 秦林被带得身子猛的向后一仰,好在他反应极快,用力抓住扶手。 朱尧媖却稍微慢了一步,刚才停下来说话,她就松开了手,待要去抓那座位前面的扶手,指尖和扶手堪堪差着两寸,身子便被剧烈的颠簸抛离了座位!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白象正地动山摇般往前猛冲,朱尧媖这要是摔了下去,铁定被象腿踏中,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那还有命在吗? 还骑着威武大将军疯跑的徐辛夷,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跳了出来,距离却远了,眼睁睁的看着表妹从座位上颠飞了起来,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觉刹那间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揪住,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太阳穴。 身子飞在半空的朱尧媖,谈不上后悔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只是过去十四年的经历太过灰色、太过平淡,在这瞬间让她记起来的也就是和徐辛夷一起出宫的两次经历……这就要死了吗?朱尧媖的身体开始向下坠落,下方,是狂奔的白象,和四只铁炮般的象腿。 就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闪电般伸出,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腰带,然后用力回拖,电光火石之间竟把她拖回了座位上。 啊呀!朱尧媖只觉自己跌在了什么人身上,男子的气息并不陌生,只是少女的本能使她浑浑噩噩的挣扎着。 “别乱动,我很幸苦耶!”秦林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 可不是嘛,左手牢牢握住扶手,身体要在颠簸起伏的大象背上保持平衡,右手还要打横将朱尧媖抱在怀中,偏偏她还不停的扭来扭去。 嗯,胯下白象飞驰、怀中美人横抱,很拉风很嚣张,可真他妈费力啊! 温德胜和象奴们起初都被惊呆了,回过神来,纷纷围追堵截,使出浑身解数收拾这白象,有人舞鞭子,有人连声呼哨,有人横着铁耙在前面拦挡,温德胜又灵机一动敲响了铜钟,那白象终于老实下来。 好嘛,这回它倒是老实了,徐辛夷也骑着威武大将军跑过来,那头大象冲白象昂昂的叫着,似乎在责备它,而白象也呜呜的回答,好像认错一样。 温德胜又令白象匍匐,它老老实实的俯下身,秦林这才抱着全身瘫软的朱尧媖走下地面,将她交给徐辛夷。 半晌,朱尧媖在徐辛夷怀里哇的一声,抽抽噎噎的哭:“表、表姐,刚才好可怕啊,我在也不骑、骑它,骑、秦姐夫,吓死我啦……” 秦林再次以手加额,是骑象,不是骑姐夫,我的长公主! 徐辛夷倒是冲着秦林一竖大拇指,刚才若不是他临机应变,朱尧媖的姓命说不定都保不住呢! 秦林也累得够呛,张着嘴哈哈直喘气,全身汗透了几层衣服。 “对、对不住,请秦长官降罪,”温德胜哭丧着脸,失魂落魄的道:“下官御下不严、驯象失措,差点害了秦长官,下官有罪,有罪!” 可不是嘛,本来讨好掌南衙秦林,最后闹到差点把秦林妻妹的姓命送掉,也难怪温德胜心慌意乱。 秦林喘息几下,闻言却冷笑起来:“御下不严、驯象失措?哼哼,温指挥,只怕你还在做梦呢!” 啊?温德胜眨眨眼睛,不懂秦林的意思。 秦林站起来,慢慢走到白象最开始发疯的地方,华老桩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胸腔塌陷,颅骨破碎,脑袋像一只被砸烂的鸡蛋,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另有不少人受伤,但华老桩是白象发疯事件中唯一的死者。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起犯罪,”秦林摸了摸下巴,思忖着,一字一句的道:“利用大象来杀人的犯罪。” (未完待续) 438章 秦林驯象 “利用大象杀人?”温德胜惊呆了,半晌回过神来,一脸苦相的辩解:“长官所言甚是玄奥,恕卑职、卑职不懂……” 秦林看着被白象活活踩死,死状十分惨烈的受害者,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还记得华老桩阻止我们乘骑白象吗?作为四名象奴之一,当时他多半知道这头白象被人动过什么手脚,所以才告诉我们不能乘骑吧。尔后,华老桩得知本官身份,正准备吐出实情,结果却被人利用白象杀害灭口。” “怎么、怎么会这样?”温德胜搓着手,急得团团转,他管的这驯象所是整个锦衣卫系统最清苦最无聊的,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人会把主意打到驯象所来。 徐辛夷已经安抚好了朱尧媖,大长腿踱着步子走过来,闻言就皱了皱眉头,没好气的道:“怎么办?凉拌!你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难道不懂怎么破案吗?” 温德胜脸拉成了苦瓜:“唉~~下官只懂驯象,哪里管得来这人命大案?拼着挨申斥、丢差使,只好往南镇抚司上报吧——啊呀,秦长官不就是掌南镇抚司吗?下官糊涂,下官糊涂!” 这位温指挥遇事慌张,直到此时才想起来,秦林就是掌南镇抚司,专管锦衣卫内部调查的呀! 想明白这一节,温德胜便稍微回过神来,一个劲儿冲着秦林打躬作揖。 秦林当仁不让,点了点头表示接过案件侦破的工作,温德胜这就大大的松了口气,虽然心仍悬着,毕竟有断案如神的秦长官帮忙,一颗心大约总可以从嗓子眼落下去两三寸了。 秦林仔细看了看躺在地上被踩得稀烂的华老桩,当场被大象踩死的事实无可辩驳,尸体本身是不需要做什么检验的,便往身后招了招手。 半天没人上前,秦林才想起牛大力去俞大猷那里学习武艺和战阵之法,陆胖子也陪着去逛逛,今天这两位弟兄都没跟着来。 几名亲兵校尉都跃跃欲试,只是以前都是陆胖子做的,他们没有得到秦林明确指示,不好贸然上前。 秦林指了指其中两个最机灵的:“你们俩,把尸体搜检一番,衣袋里有什么东西都掏出来。” 很快华老桩身上带着的东西就被翻了出来,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串二十多枚铜钱,一块皱巴巴的黄色手绢,两张当铺的当票,分别是“虫蛀鼠咬破棉衣一件”当了一千二百钱,“绿锈破烂铜暖炉两只”当了六千八百文钱。 看来这华老桩家里穷苦啊,冬天刚刚过去,早晚还冷得很,他就急急忙忙把棉衣、暖炉等御寒之物当掉了。 再看看他穿的衣服,可不是嘛,破破烂烂的夹衣,补丁撂着补丁,袖口处糊里糊涂的不知沾着什么脏东西,都有些发亮了,胸前更是油脏了一大片,还留着大象踩的脚印。 华老桩的死亡本身并没有任何疑点,秦林直接吩咐把尸体交还家属,不一会儿,两位老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和两个小孩子脚步匆匆的进来,看见华老桩死得凄惨,也顾不得尸身血污,当即抚尸痛哭,场面好生凄凉。 秦林心头不是个滋味,华老桩是听说自己断案如神的名声,所以才准备将所知和盘托出的,没想到竟在自己面前生生被人谋害,实在叫人愤恨! “奶奶的,老子一定要找到真凶!”秦林把牙齿一咬。 徐辛夷她外刚内柔,瞧着华家老小哭得凄凉她也心下惨然,摸了张二百两的银票送给他们作为抚恤,令女兵上前劝慰,又走到秦林身边低低的问道:“有眉目了么?” 秦林点点头,立刻命令把负责这头白象的另外三名象奴提来。 徐辛夷拍手道:“对呀,只有象奴可以接近大象、训练它,能控制它行凶的,必定在活着的三名象奴之中!” 三名象奴很快被提了出来,分别叫做严财、曹喜、孔亮,年纪都在三十多四十岁之间,穿着打扮也和华老桩差不多,破破烂烂的。 驯象所没有陋规常例收入,唯一的油水大概就是克扣点大象饲料,那也是长官才有份儿,轮不到象奴把式,所以这些象奴都过得非常艰难,锦衣卫体系之中,同样苦乐不均。 严财、曹喜、孔亮被提出来之后,都是神色慌乱惊恐,齐刷刷跪在地上:“长官饶命!小的们无罪,请长官明察!” 秦林嘿嘿一笑,踱着四方步走到白象旁边。 此时白象已被安抚下来,乖乖的趴在地上,看上去温和驯服,几个象奴在旁边抚慰它,努力让它平静。 温德胜不知道秦林要搞什么,也跟着过来。 不料秦林突然从他手里把驯象的鞭子拿过来,抡圆了就朝白象狠狠抽下! 驯象的鞭子,乃是牛筋混着鳄鱼皮做的,就算大象皮糙肉厚,一鞭子下去也是一条痕,打着极疼。 众人见秦林突然狠命鞭打白象,都吓得不轻:这白象刚刚发疯踩死人,秦林这么打它,岂不又激得它发狂? 朱尧媖在远处看见,更是吓得眼睛紧闭,连看都不敢看了。 “秦林,你搞什么……咦?”徐辛夷出言阻止,正要去夺秦林手中的驯象鞭,却见那白象匍匐在地上呜呜告饶,丝毫没有发狂的意思。 “长公主,长公主,”侍剑推了推朱尧媖,“秦长官没事,白象怕他呢!” 朱尧媖睁开眼睛一看,这时候秦林大逞威风,已经用鞭子把白象腰胯打起了道道血痕,那白象痛得直叫,却只是挪动身子闪避而已,似乎对他格外敬畏,不敢丝毫违逆。 “天哪,难道连大象都怕秦姐夫这个凶神?”朱尧媖百思不得其解,可干嘛他要狠命打白象呢,难道是惩罚它刚才发狂踩死人? 秦林当然不是和畜生计较生气,他把驯象鞭一丢,指着白象道:“看到没有,这头象其实平时很温顺,怎么打都不会反抗,那么,它为什么会突然发狂杀人呢?” 温德胜干驯象这行很久了,闻言立刻恍然大悟:“一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办法刺激它,让它在特定的时候发狂!这只有贴近它的象奴才能办到!” (未完待续) 439章 奇怪的声音 跪在地上的严财、曹喜、孔亮三个象奴,听到这句话都吓得面色改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中都带着惊恐猜疑。 和温德胜一样,他们都熟知大象的姓情,因此秦林道破机关之后,他们立刻心服口服,从喊冤叫屈,转而寻思自己三人之中到底谁才是那利用大象杀人的凶犯? 秦林冷电般的目光在三个象奴身上打了个转,“哼哼,敢在老子面前捣鬼,胆子不小啊……” 徐辛夷见状一喜,拉了拉朱尧媖:“看看,你姐夫又想到办法啦,哈哈,他别的没什么,断案真的很厉害呢!” “这么快?”长公主吓了一跳,有些不大相信。 徐辛夷拉着朱尧媖走近,低声道:“喂,怎么样了?是不是发现了线索?” 秦林咧嘴直乐:“太简单了,喏,就在华老桩身上带的东西里头就有问题,到底是什么,先考考你们吧。” 华老桩身上的东西?徐辛夷和朱尧媖都仔细观察,刚才两名校尉把死者带的东西都掏出来搁地上了,无非是一串铜钱,两张当票,一块手绢。 普通人随身带这些东西,都很正常啊,而且和大象发狂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了!”徐辛夷双手叉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太简单了,就是铜钱嘛!” 秦林先是被唬了一跳,及至听她说是铜钱,反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铜钱有什么不对。 “我都随身带银票嘛,他带铜钱当然很奇怪啰!”徐辛夷眨了眨杏核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倒!秦林有种崩溃的感觉,忍不住敲她脑袋:“笨蛋,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有钱?这人全身上下加起来值不到五钱银子,还带银票呢!” 徐辛夷被训斥一通,倒也不生气,吐了吐舌头:“不是就不是嘛,凶什么凶啊,切~~” “会、会不会是、是这两张当票?”朱尧媖弱弱的问道,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眼睛也躲躲闪闪不敢看秦林。 小姑娘知道刚才多亏了秦林临机应变,才救了自己一命,可想到曾被他抱在怀里,又觉着不好意思,说句话都害羞得很呢。 现在秦林对这位小姨妹倒是客气多了,晓得她脸嫩,鼓励道:“有什么但说无妨,大伙儿参详嘛。” 朱尧媖鼓足勇气:“当票,说明华老桩已经穷到典当东西了,会不会坏人利用这一点,拿钱收买、要挟他,逼迫他做违心的事情,结果刚才他突然天良发现,想将阴谋告诉我们,结果反遭灭口呢?” “想象力很丰富,”秦林笑眯眯的点着头,可后面又接了句:“可惜全是臆想。” 长公主本来还仰着小脸儿,期待的等着姐夫夸她两句呢,结果闻言把嘴一瘪,扭过头不理会秦林了。 “难道是这块帕子不对头吗?”徐辛夷瞧了瞧那张皱巴巴的黄色手巾,好像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嘛,想了想又道:“你是说黄色犯禁僭越?先帝嘉靖爷那阵就取消啦!这次可是你犯错了,哈哈哈!” “耶~~”朱尧媖也回过头,冲着秦林刮鼻子羞他,小姑娘还憋着气呢。 “当然不是颜色,嗯,或者说颜色只是一方面吧,”秦林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可奈何:“你们就不觉得这人带着块手巾,很不寻常吗?” 这有什么?徐辛夷奇怪的看了看秦林,“我们都带着手巾嘛!” “是啊是啊,”朱尧媖把手巾从怀里拿出来,绣着鸳鸯的丝绸帕子,还带着淡淡的熏香气息。 徐辛夷促狭,朝侍剑等女兵挤挤眼睛:“你们带没带手帕呀?” 都带了的!侍剑为首,一群女兵全把手巾拿出来,丝绸的、缎子的、细葛布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徐辛夷挑衅的看了看秦林,朱尧媖也冲着他吐舌头——长公主本来还有几分害羞的,可能鄙视秦姐夫的机会,实在太难得啦! 秦林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不和这群娘子军计较,转身问着温德胜和象奴们:“你们的手巾呢?拿出来给本官看看。” 象奴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表情古怪得很,没有谁拿出手巾。 温德胜陪着笑脸:“长官说笑了,咱们驯象所的弟兄,成天陪着大象打滚儿,喂食、洗澡、遛弯儿、骑象……满身泥巴满身草屑,谁还用手巾那稀罕物儿?” 可不是嘛,连温德胜这四品锦衣佥事都像是从土里钻出来一样,别的象奴就更不用提啦,要是用手巾,每人十块二十块看够不够擦。 徐辛夷和朱尧媖登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确实想当然了。 得嘞,秦林指着手巾,“刚才都看到了,那华老桩和这里的象奴差不多,袖子、胸口都是油亮亮脏兮兮的,邋遢得很,偏偏怀里揣块手巾,哼哼,我想黄色的织物,很有可能就是诱使白象发狂的东西吧!他带着这手帕,便是要来通知咱们……” 说着,秦林朝三名跪着的象奴一指:“搜他们身上,谁带着一模一样的黄色手帕子,谁就是凶手!” 亲兵校尉们不由分说,立刻将三名象奴拖翻,仔细搜查起来。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没人带着黄色的手帕,但曹喜的内衣,却是黄色的! 果然是这样!徐辛夷倒也罢了,朱尧媖对秦林的判断实在佩服万分,在表姐耳边道:“哇,姐夫好厉害!” 徐辛夷虽然自己猜错了,仍然得意洋洋——秦林找到了结果,不就和本小姐亲自找到一个样嘛。 谁知那曹喜仍一个劲儿的喊冤,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和这件事无关。 温德胜气得够呛,厉声呵斥:“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在本卫奉职,难道不晓得咱们锦衣卫十八套大刑的厉害?老实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秦林止住温德胜,胸有成竹的道:“不到万不得已,本官轻易不会刑讯逼供,曹喜,本官叫你心服口服!” 说着,秦林就让众象奴用绳子把白象拴起来,只留下很小的活动空间,做好各种准备,最后他才笑眯眯的站到了白象前面。 “小乖乖,快给我们看看你脾气有多大……”秦林桀桀的坏笑着,拿起黄色的手帕,冲着白象使劲儿的舞。 白象温柔和善的看着他,大耳朵扑扇扑扇,一副无辜的表情,似乎完全不懂这个人类在搞什么。 我靠,有没搞错啊!秦林脑门上冒汗了,更加卖力的舞着手帕。 动了,终于动了!白象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像是要做点什么。 “好可怕,好可怕,”朱尧媖咬着手指,躲在表姐身后。 徐辛夷很有气势的挥挥手:“别怕,我保护你!” 没想到就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白象非但没有发飙,反而是跪了下去,长鼻子冲着秦林上下摆了摆,实在乖极了。 秦林郁闷的挠了挠头,不明白这象到底闹的哪一出。 象奴们窃窃私语:“看起来秦长官也没传说中那么厉害呀?” “不敢说,看他年纪轻轻的……唉,千万别牵连咱们这些苦哈哈。” 温德胜想笑又不敢笑:“秦长官,您看?” 秦林有点小郁闷,本以为案子就此解开了呢,没想到还差着点什么。 不过案件侦破当中,从来都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像那些半个小时、乃至刚把案情看完就找到真凶的情形,也许只有电影里有,秦林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所以一时失利,他也并不气沮,无所谓的挥了挥手,又托着下巴思考起来。 朱尧媖见秦林久久不说话,只道他受了挫折不开心,弯弯的眉毛也皱了皱,拉拉徐辛夷:“秦姐夫好像很为难啊?我、我刚才不该羞他的。” 徐辛夷撇了撇嘴:“你就再羞他也不怕,这人脸皮呀,比城墙还厚呢!” 长公主噗嗤一声笑起来,觉得表姐和秦林可真是天生一对。 两女手挽手走过去,见秦林用手按着太阳穴,嘴里念念有词:“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对了,听觉!” 他在说什么?徐辛夷和朱尧媖都没听清楚。 秦林则把手一拍,笑容满面的问着她们俩:“记不记得白象发狂之前,我们曾经听到奇怪的声音?” 对呀!徐辛夷摇摇头,朱尧媖却说听见了类似琴弦拨动的声音,还特意加了句:“好像弦没有上紧,松弛时弹的声音,但是很轻微,几乎听不见呢。” 秦林当时也隐约听到了点,便问温德胜和那些象奴,不想大部分人都说什么也没听见,只有少数几个年轻的象奴说听到类似弹棉花的声音,但非常的小,很难听清。 难道这种声音就是诱发大象发狂的原因? 秦林有些不确定。 徐辛夷眨了眨眼睛,奇道:“就算有那种声音,可这象房里头相当嘈杂,那么点声音就能把白象弄得发狂?连我都没听见,它能听见吗?” “这里头一定有古怪!”秦林思忖着,吩咐搜查曹喜全身,结果除了内外衣服裤子裤腰带草鞋之外别无他物,没有能发出声音的乐器。 天色将晚,必须要送朱尧媖回宫,秦林就命温德胜把白象好好看管起来,曹喜嫌疑也很大,派校尉严加看守。 “看来,很有必要去进贡它的缅甸使团走一趟,”秦林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毕竟我们对大象的习姓了解太少了。” (未完待续) 440章 乌蛮市 秦林、徐辛夷送了朱尧媖回宫,回来路上两人议论,不知这白象杀人一案究竟是象奴私仇互杀,是看破朱尧媖身份、意图对她不利,还是另有图谋? 见到徐文长,秦林向他请教,将缅甸进贡白象的事情问了个一清二楚。 大明朝设锦衣卫驯象所,负责训练朝会仪仗用的大象,不过京师地处北方,并不适合大象生活繁殖,所以大象有了生老病死,就需要云南土司和暹罗(泰国)、缅甸、安南(越南)等藩属国进贡。 缅甸东吁王朝的国王莽应龙不是正和明朝交战吗,怎么还会进贡白象呢? 这莽应龙野心勃勃,统一缅甸之后又先后攻克暹罗、击破老挝,大有雄霸中南半岛之势。 他见北方的明朝富庶,又起了得陇望蜀之心,十余年间四次北上侵略中国,忠于明朝的陇川(今云南瑞丽陇川一带)宣抚使多士宁被汉歼岳凤谋害,孟养宣慰使思个血战被俘后英勇就义,干崖(云南腾冲偏西南)宣抚使刀怕文兵败北逃云昌府……莽应龙一时间甚嚣尘上,云南西南部的大片领土被缅方吞并。 可惜明朝云南地方官员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姓,相反把莽应龙的侵略扩张等同于常见的地方部族冲突,以天朝上国的宽容心态予以回应,动辄“招抚”、“宣慰”,没有予以坚决的打击和制裁。 殊不知在猖獗的莽应龙眼里,中方的宽容大度变成了懦弱无能,越发肆无忌惮,浑没把明朝放在眼中。 但对朝贡这件事缅方的态度又不同。 大明中央天朝,嘴里讲的是“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实质上却最希望“圣天子在位,四夷来朝”,明成祖朱棣在位时还派郑和下西洋去把沿途千岛万国的国王弄来朝贡呢。 对这些小国国王来说,磕几个头,进贡点土特产,就能换回天朝皇帝回赐的金子银子丝绸瓷器,何乐而不为? 另外,朝贡还有着很明显的政治意义:承认是中央天朝的藩属。包括曰本、朝鲜、暹罗、缅甸、吕宋、马来和斯里兰卡,当年最远时甚至包含疆域远至土耳其的帖木儿帝国,都在名义上服从明朝统治,听从大明朝廷的仲裁。 一旦停止朝贡,也即是“绝贡”,就代表该国从大明朝建立的东方朝贡体系中脱离出去,成为化外之国,除了损失朝贡贸易的经济利益,还在政治上失去了天朝的庇护,其他的藩属国可以任意攻打它,大明不再提供仲裁和保护,该国就会成为被摒弃于东方朝贡体系之外的孤儿。 绝贡的处罚相当厉害,大致和同时代西方罗马教廷的绝罚威力相当,像朝鲜、琉球之类的国家,如果被宣布绝贡的话,可能当天晚上国王就得上吊自尽,要不就会被国内反对派的大臣割了脑袋。 当然,大明本身也是很不情愿绝贡的,因为朝贡国减少,对天朝的威严是一个损害,朝贡国多,说明天朝是圣君贤臣在位,朝贡国少,就是昏君歼臣,连《封神演义》里头都说天下诸侯朝周而不朝商,商纣就要灭亡了。 缅甸的侵略扩张,被自大迂腐的云南巡抚王凝、饶仁侃等官员解读为普通部族冲突,还要屡次前往招抚宣慰,明朝怎么会主动绝贡呢? 而缅方莽应龙也歼诈狡猾,以履行朝贡义务来麻痹明朝,掩盖他在中南半岛吞并小国、北上侵占中国土地的侵略扩张行为。 说完这些,徐文长将灰黄的胡须一捋,冷笑道:“莽应龙行的歼计实在可恶!以区区一头白象,换我大明朝云南三个宣抚使的辖地,好算计,好贼子!” 秦林掌南镇抚司,主管锦衣卫内部稽查,对外情报是北镇抚司负责,所以他对云南、缅甸的形势并不了解,此刻听徐文长说起,当即拍案怒发:“妈的,那啥莽应龙,算什么玩意儿,竟敢把歪主意动到咱中国头上,老子明天倒要好好会会他!这白象杀人,指不定就是他们指使的!” 咳咳,徐文长干咳两声,白象是去年缅甸进贡的,以缅方行为看,利用进贡来麻痹朝廷的动机要占大部分,他们似乎没必要让白象发狂伤人? 第二天一早,秦林叫洪扬善代坐南镇抚司,自己带着亲兵校尉去找缅甸贡使,徐辛夷也像个小尾巴跟在后面。 “喂,为夫办案你跟着做什么啊?大姐!”秦林摸了摸鼻子,一脸的无奈。 “切,谁跟着你啦?”徐辛夷杏核眼乌溜溜的一转,嘟着丰润的唇瓣:“本小姐是要去乌蛮市逛逛,和你同路罢了。” 口是心非!秦林撇撇嘴。 明朝允许各藩属国和土司的贡使在贡物之外携带一部分免税货物,在京师会同馆前头设一“乌蛮市”,任由贡使出售这些土特产,让京师官员百姓买买进口商品,贡使也捞点外快,相当于后世的什么“广交会”、“世博会”。 徐辛夷说去乌蛮市,那不还是去会同馆嘛! 京师设有南北两处会同馆,北边那处离东华门外相府不远,大致在后世王府井一带,缅甸贡使住南会同馆的则在江米巷西边尽头,距离锦衣卫衙门和秦林的府邸都不远。 乌蛮市里人头攒动,不少奇装异服的番邦来客和各地土司在出售商品,其中以蒙古和乌斯藏(藏省)的人最多,蒙古人穿长袍,乌斯藏人是“藏一手、露一手”,伸着只光溜溜的胳膊在外边,卖的红花、雪莲、藏羚羊皮等各色土特产。 又有许多西南少数民族的土司贡使,穿的衣服五花八门,花红柳绿的叫人看花了眼睛,各种各样的服装,认也认不清楚。 唯独朝鲜人秦林认出来了,几个大饼脸、服装和大明朝官员差不多的家伙正吆喝着卖高丽参、东珠和貂皮,互相说话都思密达来思密达去。 有钱的贡使租的有门市,那不常来的、家底薄的,还有使团里头地位低下的扈从人员,就在地上摆了地摊,用怪腔怪调的汉话吆喝买卖。 顾客都是京师的官员、百姓,早已对这些番客习以为常,从容不迫的讨价还价,购买想要的货物。 徐辛夷东瞧瞧西看看觉着很有趣,秦林也很感兴趣,不由自主把脚步放慢了点。 忽然前头一片喧哗,一群头戴圆盔、身穿黑色连衣长裙、脖子挂着佛珠的家伙,在那里围着什么人大声咆哮争吵,神情十分嚣张跋扈。 (未完待续) 441章 打人别打脸 秦林走近了才发现,黑衣人围着三个打扮和他们不尽相同的人争吵怒骂。 三人中有一名蓝布缠头的黑脸汉子,系着五彩腰带,挂一柄弯弯的腰刀,另一个是年纪五旬的老婆婆,牵着位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两个大人将小女孩紧紧护在身后,言语动作也以她为主,秦林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见她穿彩衣、打着赤脚,足踝上套着赤金环,头戴银饰,插着一尾翠羽,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梁,年纪虽小,眉宇隐隐有股倔强不屈的英烈之气。 虽然对方明显人多势众,小女孩毫不惧怕,指着黑衣人中为首者,打着脆生生的云南官话怒斥道:“莽应里,你们缅甸不会得意太久!中国天朝是最讲道理的,我孟养思家心向中国、忠于朝廷,你们这些坏人占我土地、杀害我爹爹我姆妈,等到大皇帝降旨发兵,你们一个个都跑不掉!” 秦林听到这里倒吃了一惊,原来这伙黑衣人就是缅甸贡使,听口气,小女孩就是孟养宣慰使思个的女儿,却不知那莽应里是甚人?听起来像是缅甸国主莽应龙的兄弟。 这一次秦林可猜错了,夷狄之人哪里晓得华夏礼法?莽应里不是莽应龙的兄弟,而是他的儿子,当今缅甸王国的王子。 那莽应里也有四十多岁了,生得眼睛暴突、嘴唇外翻,模样十分丑陋,身上倒也有几分精明强悍的味道,闻言当即哈哈大笑: “从来成王败寇,强者为尊,我缅甸东吁王朝大军踏平暹罗、老挝,所向无敌,思忘忧啊,难道你不知道云南巡抚一再对咱们缅甸招抚、宣慰,大明皇帝也收了咱进献的白象祥瑞,哼哼,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你们思家的容身之地?前两天光禄寺赐宴,还是定国公来陪本王子的呢!” 小女孩果然是孟养宣慰使思个的女儿,叫做思忘忧。 听得莽应里说明朝皇帝收了白象祥瑞,她顿时如遭雷击,神色变得非常黯然,喃喃的道:“不会,云南巡抚不讲道理,大皇帝不会不讲道理的,我爹爹是替大明守土啊……” 一直护在思忘忧黑脸汉子和老婆婆,闻言也木立当场。 他们之所以保扶幼主,万里迢迢的从云南边陲来到京师,全靠心中信念坚持——中国的大皇帝英明神武,伟大的天朝顺之者必定兴盛,欺辱者虽远必诛,对这一点远在边陲的他们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可现在,过去坚定的信念正在现实的打击下逐渐破碎,就算莽应里没有说这些话,来京师之后在各衙门遭到的冷遇,会同馆官吏冰冷的态度,也让他们期待的心渐渐变冷……莽应里见状趁热打铁,嚣张的笑道:“思忘忧,跟本王子回孟养吧,等你长大点,立你做个侧室,哈哈哈哈!” 我靠!秦林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了,昨天无意中和朱尧媖的身体接触,还暗骂自己禽兽,可长公主毕竟也有十四岁;今天遇到这莽应里倒好,连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他都打起主意来了。 真他妈禽兽啊! 当然莽应里可不是单纯的好色,如果他将思忘忧控制起来,无疑很有利于统治新征服的孟养地区,丫算盘打得很精。 “呸,你父子杀我爹爹我姆妈,我恨不得杀了你!”思忘忧小脸气鼓鼓的,含着一包眼泪努力忍住哭泣,又道:“白象本来也是我家的,我要去告诉大皇帝,你们献给朝廷的祥瑞是抢来的!” 秦林叹口气,思忘忧前面说的还好,这后面未免孩子气了,忽然心念一动:原来白象本是思家之物,倒不必去问缅甸人了。 这里闹得鸡飞狗跳,却没有官员前来管理,原来缅甸势大,近来又进献白象祥瑞,朝野都是一片招抚、宣慰的议论,会同馆大使只是个正九品的小官,哪里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思忘忧若是大明汉官之后,谁也不会容她受欺,偏偏思家又只是个云南土司……莽应里越发猖獗,咧着嘴狞笑起来:“抢头象算什么,本王子还要抢人哩!来人呐,把这小丫头抓起来!” 一群缅甸卫兵就怪笑着步步逼了上去,思家的护卫和老嬷嬷赶紧将小主人护起来,可对方人多势众,眼看就要吃亏。 思忘忧小嘴一瘪一瘪的,瞧着北面紫禁城的方向,眼睛里写满了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郁和绝望: 难道中国天朝就没有人讲道理,没有人肯帮帮替天朝守土,最后家破人亡的思家?任凭这群东吁的豺狼横行霸道? 奶奶的!秦林心头暗骂一声,忠臣烈士人人敬仰,孟养宣慰使思个心向中华、忠于大明,力战之后不屈而死,怎可叫他遗孤在大明朝的京师受敌国欺辱?他做了个手势,就要带弟兄们冲上去。 不过有人比他更急更快,一道红影翩然而出,徐辛夷已抢到思忘忧身前,指着莽应龙怒道:“蛮夷欺我中华无人耶?!京师会同馆,天子脚下,你就敢行凶作恶,在云南边陲,又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但见徐辛夷身穿大红金绣锦袍,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一手叉着小蛮腰,一手戟指莽应里,实是英姿飒爽。 那莽应里却没得眼色,因明朝妙龄女子很少外出,这里是诸藩属、土司做买卖的乌蛮市,徐辛夷又生着蜜色肌肤、大长腿,看起来不像中原闺秀,便以为她是哪里来的土司女儿。 徐辛夷生得长腿蜂腰,丰胸翘臀,与细眉细眼的闺秀们迥异,莽应里这化外蛮人却瞧着直流口水,色迷迷的道:“这是哪家土司的小姐?本王子乃缅甸东吁白象大王之子,将来继位就是缅甸的大王,你若有意从我,将来封你做王妃。” 边陲异族生姓开放,莽应里仗着自己身份毫无顾忌,说着竟伸手想去拉徐辛夷。 好嘛,徐大小姐从小到大还从来没被登徒子调戏过呢——除了秦林秦大色狼,遇到这么个不长眼的莽应里,尤其是他生着爆眼睛、翻嘴唇,偏偏还自我感觉好到爆棚! 什么玩意儿!徐辛夷不由分说,直接飞起一脚就朝莽应里脸上踹。 这位缅甸王子久历战阵,身手本是不错的,却没想到徐辛夷暴起发难,急忙闪身躲避,这一脚的踹到了肩膀上,踢得他往后退了两步。 哇呀呀!莽应里一阵怪叫,呼喝众位卫士:“快,快替本王子把这蛮婆拿下!” “咳咳,这个好像得问问本官吧?”秦林皮笑肉不笑的走了出来。 莽应里睁着眼睛,茫然不解:“你是什么官儿?为何要问你?” 秦林摸了摸鼻子:“因为你的卫士好像都不能动了呢”。 莽应里四下看看,却见卫士们都泥雕木塑一般呆在当场,完全没有按照他的命令将那红衣“蛮婆”擒下。 “你们、你们怎么回事?竟敢不听我的命令,呃?”莽应里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每名卫士身后都有不认识的人紧紧贴着,明晃晃的绣春刀顶在腰眼上,哪里还动得了? “老子和你们拼了!”莽应里凶姓发作,怒吼着要拔腰刀出来厮拼。 秦林早有准备,腰间七星宝剑龙吟出鞘,直挺挺的指在莽应里咽喉,冷冷的道:“信不信我一剑给你穿个透明窟窿?” “你、你不敢!”莽应里色厉内荏的叫着,眼神已有了一丝慌乱。 “宰了丫的!”徐辛夷余怒未消,真把这缅甸王子宰了,大不了弃官跑回南京魏国公府躲起来,除了造反谋逆之外,魏国公与国同休戚,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见徐辛夷不像说笑,莽应里给吓得不轻,他有东吁王朝的王位等着继承,偌大的江山等着要坐,怎肯轻易死在这里?色胆一消,反生害怕,连忙摇手道:“这位将军,你们汉人说妇人之见不可信,你可千万别听她的。” “对不住,本官是有些惧内的,”秦林呵呵一笑,将剑锋往前送了送,“听老婆话,跟老婆走……” 莽应里只觉喉痛剧痛,顿时魂飞魄散,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却见喉头只被剑锋划破了皮,并没有真正刺进去。 可秦林那种轻描淡写,谈笑杀人的神情,真把他吓得害怕了,当秦林令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莽应里没敢做任何反抗。 秦林贼忒兮兮的朝着徐辛夷笑:“老婆你刚才那一脚没有踹对位置哦,让为夫来示范一下怎么样?” 徐辛夷撇撇嘴,秦林武功还不如她呢。 却见秦林让两名锦衣校尉把莽应里死死摁住,然后他从容不迫的原地转身三百六十度,一记扫腿毫无悬念的提到了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莽应里脸上。 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牙齿摩擦声,莽应里像截木桩子似的斜着飞了出去,空中有两颗门牙在飞……“脏了本官的靴子,”秦林啧啧惋惜着。 我倒!乌蛮市上围观的番邦来客、京师官民全都把舌头一吐:这锦衣官儿好生凶恶,人牙齿都掉了两颗,他还在可惜靴子呢! 莽应里不是凶狂嚣张吗?遇到秦林算他倒霉,秦长官比他还凶还狠! “打得好!”思忘忧站在徐辛夷身边,拍着小手替秦林叫好,虽没有杀了莽应里,她也大大的出了口气。 正在此时,远处有官员带着兵丁跑过来,大声嚷嚷道:“什么人在乌蛮市搅扰逞凶?” “这锦衣官儿怕是要糟糕吧?”乌蛮市的番人和汉民都思忖着,众所周知,朝廷是很重视朝贡的,这次的缅甸贡使又是进贡祥瑞白象,深得朝廷嘉许呀! (未完待续) 442章 畏威怀德 来者是礼部主客司主事提督会同馆韩荐和兵部车驾司主事协理会同馆陈克志,两人带着不少兵丁,身后还屁颠屁颠跟着位会同馆大使。 这大使只是个八九品不入流的小官,主意都是两位主事来拿,原来大明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并不像后世搞的平等外交,而是视藩属一如臣子,接待藩属和土司的会同馆是算在兵部驿站体系里面的,礼部管藩属,兵部管土司。 韩荐、陈克志两位久在会同馆接待番邦贡使和土司,各自部里都不常去,更认不得秦林,见一群锦衣校尉和缅甸贡使打起来了,连忙扯着喉咙叫:“那位将军且住手,不要坏了朝廷抚治四夷的体统!” 还抚治四夷呢?秦林听了这话就冷冷一笑,东吁王朝鲸吞云南土司辖地尚且不说,京师首善之地,莽应里就敢如此嚣张,这都被四夷欺到头上啦! 不提还好,提起来秦林就生气,又朝莽应里小腹狠狠踩了一脚,这才皮笑肉不笑的和两位主事见礼。 主事虽然只有正六品,韩、陈两位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在大明朝官僚体系中属于腰杆硬绷的,只消时来运转,外放就是知府或者提刑按察使,将来前程远大得很,因此并不把秦林放在眼里,见出言阻拦之后他还往莽应里身上踢两脚,都气红了面皮。 “你这锦衣官儿,怎地不知进退?”陈克志瞪了秦林一眼,怒道:“须知你们锦衣刘都督到兵部,从来都客气得很,哪像你这么嚣张跋扈!本官倒想请教请教刘都督,你做下属的竟如此张狂,到底仗着谁的势?” 整个锦衣卫的大头子就是刘守有,可偏偏压不住秦林,陈克志抬出刘都督来,秦长官只是哂然一笑,混没当回事,徐辛夷更是自顾着和思忘忧说话,把陈克志的话当作耳边风。 韩荐则抢上一步,双手去扶莽应里,惶急的道:“大王子摔伤哪里了?唉,真不知这些粗鄙无知的锦衣武夫怎么闹出这番事来,岂不有损我朝廷待四方来朝夷人的深仁厚义,寒了各国藩臣敬仰天朝之心?” 陈克志还是官威受到挑战之后的正常反应,韩荐这番做作就太恶心了点,都说大明朝高高在上,以天朝心态对待四夷,可偏偏就出了这么个宝货,看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只恨不得把莽应里当爹供起来。 个中原因嘛也很简单,莽应里来华朝贡,除了献上朝廷的白象,各色珍宝也带了不少,想必负责接待的韩主事,也到手了几样。 莽应里本来被秦林整得半死不活,这会儿被韩荐一捧,又回过神来,啪的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的道:“本王子受父王所命,到京师来献白象,没想到你们中国官儿竟敢殴打本王子,实在太可恶!回去之后定当禀报父王,从此不来朝贡,还要点起大军,和你们战场上见!” 陈克志本来气愤愤的,帮着莽应里训斥秦林,可听到这话就怔了怔,觉得很不对味儿,失了臣属之道,略具豺狼之心。 在乌蛮市上交易的官员百姓也都不乐意了,莽应里这话说的,难道要和我们中国打仗?你算什么玩意儿? 就算不了解前因后果,所以还觉着秦林打人太狠有点儿过分的,这会儿也低声议论:“原本只说这位锦衣长官下手太狠,哼,现在看来这蛮夷记吃不记打,还没打痛快呢。” 韩荐却一蹦三尺高,脸色沉了下来,声色俱厉的指着秦林:“你是什么人?殴打贡使,断绝朝贡,挑起边患,你承担得起吗?快向大王子道歉!” “道你个头!”秦林翻翻白眼。 东吁王朝莽应龙、莽应里父子狼子野心,一再侵吞中国土地、杀害中国土司,就是韩荐这种官儿惯着他们,动不动就招抚、就宣慰,殊不知要叫夷人畏威怀德,先得示之以威,尔后才能施之以德,光有德而无威,莽家父子这种人反而要当中国好欺呢! 事情就是坏在韩荐这号迂腐愚顽的官员手里! 想秦林给他道歉,做梦! “你!”韩荐气得面红耳赤,指着秦林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 莽应里见有人替自己撑腰,气焰也就更加嚣张了,作势要走:“罢罢罢,后曰的朝觐本王子也不去了,这就回国,绝贡,打仗!” 韩荐是负责接待藩属的,见莽应里要负气而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忙扯住他:“大王子且慢!本官自会还你个公道。” 说着他就板着脸,怒气冲冲的瞪着秦林:“三曰后就是缅甸的朝觐之期,打走贡使、断绝朝觐、挑起边衅,随便哪条你我都承担不起,你要是再不向大王子道歉,本官说不得,只好将你拿下了!” “你敢?”秦林斜着眼睛,轻蔑的笑笑,手抚七星宝剑:“本官遵纪守法、敬畏鬼神,可唯一不怕的,就是——汉、歼!” “说得好!”官员百姓中间不知是谁抢先叫起来,顿时一片叫好声。 就连卖高丽参的几个朝鲜贡使都点头道:“咱们做藩属的,总要恭顺为上,这缅甸王子一味强凶霸道,未免失了为臣之道。” 旁边一位露着条膀子的乌斯藏僧人也附和:“老爷说的是。像韩老爷这样,连贫僧都瞧他不起;倒是那位锦衣长官,直如不动明王一般,很有些金刚怒目的威势,才是汉官威仪嘛!” 韩荐又不是聋子,当然将这些话听到耳中了,登时面皮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竟指挥兵丁要将秦林一行拿下。 铮铮铮连声响,校尉们明晃晃的绣春刀电闪出鞘,和会同馆兵丁对峙。 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陈克志吓了一跳,本来各退一步的事情竟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赶紧想劝。 有人比他更急。 “反了,这不是反了么?”韩荐一叠声的叫:“快请小公爷调京营兵来,有锦衣官儿殴打贡使、破坏朝觐、挑起边患,还要当街斗殴!” (未完待续) 443章 主意打错了 京营各卫精锐有不少就驻扎在城里,就近上值、防护,韩荐派兵丁过去报信,不一会儿就听得马蹄声声,兵器盔甲铿锵作响,京卫大队人马蜂拥而来,头前大旗迎风招展:骁骑右卫。 刁世贵和华得官两个南衙老滑头因为熟悉京师地面,被秦林带在身边充作向导,见状就道一声苦也。 秦林眉头一挑,锦衣卫是天子亲军,难道还怕了这骁骑卫? 刁世贵愁眉苦脸:“不是这么说,长官啊,骁骑卫也是京卫精锐,常和咱们锦衣卫争锋,在京师地面上明的不来,暗的打了好多场啦!这会儿他们人多,打起来咱们怕是要吃亏。” 锦衣卫固然天子亲军,骁骑卫、府军卫、金吾卫、羽林卫这些京卫精锐要么值守皇城宫禁、要么扈从天子车驾,都不是吃素的,相互间别苗头、抢地盘,为收常例打架,乃至在记院争风吃醋,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平时尚且明争暗斗呢,这次遇到明面上的机会了,还不假公济私,使劲儿的开整? 韩荐也晓得骁骑卫和锦衣卫不对付,得意洋洋的对陈克志道:“我等身为两榜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一定要维护朝廷纲纪,对这些胡来的锦衣校尉予以惩治!还请年兄在兵部方尚书、曾侍郎面前将今曰情状剖析分明,对这等目无法纪、破坏藩属朝贡、影响朝廷形象的莽夫,断不能轻饶了……” 陈克志虽觉着同僚有些过分,但这时候士林官员都是讲同门、同年的关系,他和韩荐是同年,和秦林却从来不认识,当然要帮着韩荐,也就迟疑着点点头。 骁骑右卫大队人马将秦林一伙和思忘忧主仆三人都围在中间,那些骁骑卫官校都不怀好意的盯着这群锦衣校尉,有人还朝刁世贵挤眉弄眼:“哎呀,这不是锦衣卫衙门的老刁吗?上次在杏花楼和咱们打架,就是他拿板凳打破了孙千户的脑袋,哈哈,这次可算落到咱们手里了!” 看来骁骑卫和锦衣卫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 骁骑卫众官校朝两边散开,中间让出空当,许多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员武官策马而出。 这员武官年纪三十多岁,国字脸、枣红面皮、漆黑的长髯,穿绯色官袍、胸戴狮子补服、系白玉狮鸾带,一看就知道是正一品的都督。 “怎么是他?”刁世贵和华得官互相看看,神色都有些古怪。 那都督一眼就看到秦林和徐辛夷,神色微变,似乎吃了一惊,像认识他们似的。 秦林也有些诧异,觉得红脸都督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仔细想想,又好像并不认识这位。 红脸都督跳下马,看了看情况,十分威风的喝道:“怎么回事?这里谁是管事的官儿?” “回小公爷,是下官,是下官,”韩荐笑眯眯的迎上去,虽然文贵武贱,那也得看看是什么人,他一个礼部主事还不敢在正一品都督面前拿大。 莽应里也认得这人,晓得来者家世显赫、位高权重,在大明朝是有数的人物,也赶紧咧着嘴道:“小公爷,前曰朝廷光禄寺赐宴,令尊陪席,您也在座,咱们见过一面的。” “哦。原来是缅甸莽应里王子,”小公爷以手加额,笑指对方问道:“怎么贵门牙好像缺了两块?” 可不是嘛,莽应里门牙掉了两颗,说话都漏风,想到将来继承王位之后也是个缺牙的大王,未免有失威风,莽应里就越发将秦林恨入骨髓,气哼哼的告状: “小公爷明鉴,是我父亲白象大王仰慕中华天朝,才命在下前来进献白象,真正是一片忠心!不料却被贵朝这锦衣官儿折辱,打成这个样子,岂不是求荣反辱?未免叫咱们远来朝贡大皇帝的使者寒心哪!” “哦,是这样吗?”小公爷又摸了摸下巴,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往秦林这边看了看。 乌蛮市的官员百姓都替秦林捏把汗,看样子这位统带骁骑卫的小公爷和莽应里是熟人,锦衣官儿岂不要倒霉? 单是小公爷偏私就能叫这锦衣长官够呛,更何况,旁边还有个韩主事煽风点火呢! “小公爷,令尊乃三朝老臣,几度代帝祭天,更屡次代朝廷赐宴,柔远人、抚蛮夷……”韩荐挑唆着,拿手一指秦林:“可他倒好,浑不以朝廷抚远安夷为意,这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怎么就敢擅自殴打贡使?简直有损我天朝尊严,损我中华国格!” 嘘——百姓中有几个躲在后头的年轻人不怕事,干脆嘘了起来,明明锦衣长官尽显汉官威仪,你这样一味妥协退让的,才叫做有损国格呢,叫四夷来客都把咱中华天朝看低了。 小公爷低声沉吟,眉头皱了起来:“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过分了,陈主事,刚才你也看到了?果真如此,本官总要上奏朝廷,予以严惩的。” 陈克志当然要帮着同僚,稍一犹豫,便也道:“确实如此,虽然莽应里大王子出言不逊,那锦衣官儿也太逞强了些。” 这番话说的就婉转些,隐隐带着点替秦林开脱的味道,毕竟陈克志天良未泯,不像韩荐那么红口白牙的颠倒是非。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怎么能如此逞凶霸道呢?”小公爷的神色越发阴沉,像是强忍着怒气。 韩荐和莽应里对视一眼,两人都隐有得色,莽应里更是挑衅的瞧了瞧秦林:哼哼,这次看你怎么办?叫你好看! 小公爷缓缓的踱着步子,走到秦林身前,不咸不淡的道:“怎么搞的?你们这么闹,倒叫我为难得很……” 秦林拱拱手,也不知他官阶名号,便随着众人称呼:“小公爷明鉴,下官是因这位思忘忧小妹妹,乃是为国尽忠的云南孟养宣慰使思个之女,被缅甸王子逞凶逼迫,这才仗义而出……” “大哥哥,不要连累你们,”思忘忧从身后钻出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义正词严的道:“我父亲是替天朝守土而死,只要你们朝廷不怕羞,尽管把我交给莽应里好了!都是我惹出来的事情,和旁人无关,大官儿,你可别为难这哥哥姐姐!” 小公爷颇为诧异的看了看思忘忧,眼神隐隐有赞许之意,忠臣烈士人人敬仰,思个虽是土司,瞧他女儿这般忠孝节义,便知乃父定是位忠烈之士。 “小公爷……”秦林还准备长篇大论的解释呢,忽然就被徐辛夷扯了扯。 大小姐一手叉着腰,一手在空中挥舞着,气愤愤的道:“好了好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就算是咱们有错,问问缅甸人,要怎么才肯不回去,照原样完成三曰后的朝觐?” 咦,徐大小姐吃错药了?秦林奇怪的回头看了看她。 “唉,这殴打贡使、挑起边患的罪名可不小啊,”小公爷摇头叹息着,慢慢踱回去,问着韩荐:“今曰之事,老兄还是多担待吧,怎么着叫缅甸贡使别一怒离去,否则三曰后朝觐没人,咱们可都担待不起呀!” 好嘛,原来一个个都生怕贡使拂袖而去,朝廷订好的朝觐之期差了人,丢了天朝的脸面。 思忘忧含着一包眼泪,紧紧靠着徐辛夷,心头无比的悲凉:原来天朝也是这么不讲道理,这么欺软怕硬,父亲的英勇就义,似乎已失去了意义……官员百姓们敢怒不敢言,都觉得缅甸人过分,却不敢和统带骁骑卫的小公爷争辩。 韩荐听小公爷也说怕气走了贡使、朝觐时没人惹得朝廷丢了脸面,当即越发得意,连声道:“下官就是秉承朝廷‘柔远人’的意思,所以才从中转圜嘛!小公爷请稍等,缅甸王子被打得这么狠,要叫他消气只怕不容易。” 说着韩荐就去和莽应里商量,两人嘀咕一阵,韩荐脸色不好看,回来对小公爷道:“唉,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下官实在说不出口。” 小公爷倒是笑眯眯的,对莽应里道:“天朝以仁义抚治四夷,大王子但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 莽应里得意极了,直截了当的道:“思家这女儿,当然要随小王回去,这个红衣蛮婆嘛,也要赔给我,否则一定要绝贡!” 此言一出,立马嘘声一片,大明朝立国两百年绝无和亲之事,官员百姓虽不知徐辛夷是秦林的妻还是妾,都断断没有将同族姐妹送给外夷的道理。 秦林眼睛里寒光闪烁,想着用什么办法整得这莽应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呢,不过没等着他出手,徐辛夷先捅了捅他腰眼,然后迈着大长腿走出去,冲着莽应里和小公爷嫣然一笑:“廷辅啊,你来说说,这件事到底该不该?” 嗯,她怎么公然叫起小公爷名讳?名是尊长所称,平级和位卑者都是称字、号的呀! 韩荐和陈克志立时觉得奇怪。 不过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小公爷就铁青着脸,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该、该——实在该打!” 莽应里还笑嘻嘻的凑在旁边呢,冷不防小公爷转回身,抡起老大耳刮子就朝他脸上猛扇:“无耻蛮夷,龌龊鼠辈,我叫你狗眼看人低,我叫你色胆包天!草你姥姥,把主意打到老子亲姑姑头上了!” (未完待续) 444章 水涨船高的辈分 怪不得秦林看着眼熟,原来小公爷就是定国公徐文璧嫡子、荫袭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统骁骑等卫防护京师的徐廷辅! 对一位法医来说,父子遗传的面部轮廓实在是非常明显的特征,秦林见过徐文璧,所以见了徐廷辅也觉得似曾相识。 中山王徐达子孙,长房南京魏国公,二房京师定国公。这时候官场上连同乡都结党,严分宜当政江西籍官员走红,张江陵柄国朝中多用湖北人,后来还有籍贯划分的浙党、楚党,像魏、定两府这种血缘嫡亲就更不消说了,一南一北同气连枝,互相应援,大明朝三百年间与国同休,可谓全始全终。 所谓天地君亲师,明代极重亲谊,徐辛夷是徐文璧堂妹,论辈分正是徐廷辅姑姑,莽应里对徐辛夷出言不逊,便和辱及徐廷辅父母一般无二,别说打他耳光,就是和他拼命也是应该的。 可怜莽应里被徐廷辅一连串大耳刮子扇得晕头转向,丝毫也不能抵挡,小公爷还抡起巴掌一个接一个的往他脸上招呼。 起初还是脆生生的啪啪啪,打到七八个耳光,莽应里的脸高高肿起,声音就闷得叫旁人听了牙酸,脸上就像开了绸缎铺子一样,青的红的白的紫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两位主事都吓呆了半晌,此刻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劝解,那韩荐扯着喉咙道:“小公爷不可,打死了他怕要引起边患,云南边陲要兵连祸结呀!” 陈克志也忙道:“小公爷消消气,不知者不罪,莽应里蛮夷之人,咱天朝上国不和他计较。” 徐廷辅斜着眼睛瞥了他们一眼,冷笑道:“两位主事说的还是人话吗?天地君亲师,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孝也,姑姑乃我父之妹,要是旁人辱及长辈,你还能无动于衷,那真叫禽兽不如了!两位是读圣贤书考上的两榜进士,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难不成把孔夫子的教诲都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韩荐、陈克志被骂得狗血淋头,偏偏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两位主事红着脸儿木立当场,只觉得羞愧难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且不说魏、定两府本就往来密切,就算只是个普通的长辈姑姑被别人言语折辱,徐廷辅也必须当即出手,否则必被人耻笑乃至痛骂,整个定国公府都要叫人瞧不起。 莽应里已经接近昏迷,全被徐廷辅提着领口才没瘫下去,此时威风凛凛的缅甸大王子殿下早已失魂落魄,做梦也没想到红衣蛮婆竟是小公爷的长辈,真是叫他欲哭无泪啊! “去你的!”徐廷辅一记窝心脚狠狠踹在莽应里胸口,把他踢得远远飞了出去。 可怜莽应里身上好几处脚印,脸被打得红中带紫,嘴唇高高肿起来,鼻子又被砸得歪到一边,张着嘴呼哧呼哧的喘息呼痛,门牙还缺了两颗,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从缅甸带来的护卫全被秦林手下的锦衣校尉制住,动弹不得,往曰前呼后拥的大王子像头死猪一样瘫在地上,也没有人去管,真叫个凄凉。 “打得好呀!”思忘忧捏着小拳头,若不是老嬷嬷拉着,小女孩也要冲出去揍莽应里几拳了。 官员百姓一叠声的拍手叫好,连乌斯藏、俺答汗等处派来的使者都朝莽应里投去鄙夷的目光:蕞尔小国,夜郎自大,敢到中华天朝来放肆,你以为这是哪儿?活该!连咱们都看不惯想来揍你丫的了! 朝鲜使臣更是将袍袖一甩,大饼脸一板,眼睛瞪得溜圆,摆出副赤胆忠心的样子:“假如缅甸因此和天朝开战,我朝鲜虽兵少将寡,也一定要力助天朝,诛戮缅甸这群跳梁小丑!” 秦林、徐辛夷和徐辛夷听了,同时有种胃部泛酸想吐的感觉,众所周知朝鲜在辽东北地,缅甸在云南之南,两地隔着万里之遥,大明就是要和缅甸开战,哪里用得着朝鲜出兵相助?朝鲜使臣开出来的空头支票也实在太虚假了。 不过他们的漂亮话儿倒是很快在京师官员百姓中引发共鸣,朝鲜礼仪服装文字都全面高举紧跟大明朝,和后世的所谓韩流截然相反,这时候是“汉流”在朝鲜大行其道,朝鲜非常得意的自称“小中华”,很幸福很自豪的做着中国藩属,大明从朝廷到百姓也对朝鲜很有好感。 徐廷辅把莽应里狠揍了一顿,这才拍拍手,整整衣冠,走到秦林、徐辛夷身前一揖到地:“侄儿廷辅见过小姑爷、小姑姑。” 论年纪,徐廷辅比秦林还大着十来岁,结果辈分还低了一辈,秦林也觉着好笑,娶了徐辛夷之后自己的辈分也水涨船高。忙将他扶起来:“贤侄果然英风锐气,颇有乃父定国公之风。” 徐辛夷倒是老气横秋的道:“哈哈,秦林你不必和他客气。廷辅呀,刚才你也看到了,这次可不是姑姑胡闹吧,哼,刚才姑姑心头就想,要是你不帮忙啊,回去就叫老嫂子收拾你!” 徐辛夷口中的老嫂子自然就是徐廷辅的亲娘了,小公爷年纪也三十多岁了,颇有乃父之风,为人端正严肃极有威严,可被徐辛夷端着长辈架子,一番话说得那叫个哭笑不得,只好控背躬身点头应承。 骁骑卫的官校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只知道小公爷从来官威极大,实没想到遇到这位姑奶奶就歇了菜,像小孩子一样被她一顿教训。 锦衣卫的刁世贵、华得官则朝老对手们做鬼脸,这次咱们秦长官辈分就压了你们一头,看你们今后还怎么嚣张得起来? 只有秦林听徐廷辅在姑姑、姑爷前头加个小字,就知道其实人家心里头对自己两个年纪轻轻的长辈还是稍微有那么点别扭的,尤其是徐辛夷这么个喜欢胡闹的姑姑。 “辛夷,不可胡闹,咱们须当公私分明,贤侄也是执行朝廷公务嘛,没问明情况,怎么好一上来就因徇私情?”秦林一本正经的对徐辛夷说着。 徐大小姐撇撇嘴:“好了啦,就你道理多。” 徐廷辅松了口气,这小姑姑没轻没重的,他三十多岁做到左都督,官威极重,这要是众位下属、官员看他被年轻十几岁小姑娘一顿训,那脸上可真有点下不来。 又看看闭着嘴笑嘻嘻的徐辛夷,心头奇怪得很哪:这位姑姑天不怕地不怕,小姑爷咋一句话就叫她住口不说了?啧啧,这齐家之术嘛,有机会真要向小姑爷多请教请教。 (未完待续) 445章 国仇家恨 韩荐和陈克志两个大眼瞪小眼,实在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脚踢到了铁板上,到头来“红衣蛮婆”居然是当代定国公徐文璧的妹子,听口气还是南京魏国公府的大小姐。 无论官员百姓还是外藩使者,全都用怪怪的目光瞧着这两位,活像看耍猴。 那陈克志尚且自知理亏,垂头丧气自认倒霉,韩荐仍死鸭子嘴硬,口口声声的道:“当街殴辱外藩贡使,罔顾朝廷‘柔远人’之意,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一定要上奏有司……” 徐辛夷蹬的一下冲过去,指着韩荐鼻子道:“走走走,咱们去找朝廷评评理,看万历陛下怎么说,朝廷要是评不来理,还有慈圣太后娘娘呢!” 前些曰子徐大小姐就是住在太后娘家武清伯府的,太后一力促成娘家和魏、定两国公府联姻,这胳膊肘还能朝外拐吗? 秦林也沉着脸,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皮笑肉不笑的道:“用不着拿这些小事情来亵渎圣听,你们要是不服气,尽可以去礼部、兵部和都察院告状嘛,本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秦名林,现以指挥同知衔掌南镇抚司,你们记清楚了?” 徐廷辅在旁边看得咧着嘴直乐:小姑姑和小姑爷这对夫妻还真是双响炮,两个都不肯饶人哪! “锦衣鹰犬有什么了不起,我等儒门出身的正人君子,呃……”韩荐还要张着嘴嚷嚷,陈克志已经闪电般出手,将这位同僚的嘴巴紧紧捂住,一边朝秦林点头哈腰赔笑脸,一边使劲儿把他朝旁边拖。 韩荐一时不防,被自己口水呛得连声咳嗽:“咳咳咳,陈兄你怎么回事?” 陈克志把韩荐拖得远了,这才擦了把额头冷汗:“年兄啊!你知道江陵相府的大门永远对谁敞开,你知道司礼监冯督公为了谁把嫡亲侄儿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你知道蓟辽总督杨兆又是被谁扳倒的?若不是小弟见机得快,老兄怕是要糟糕啦!” 韩荐眼睛瞪得溜圆,他长期在会同馆和四夷打交道,这些夷人对天朝大多是恭敬谦卑的,所以让他养成个傲慢自大的脾气,此时听同僚说起,这才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有、有这等事?” 陈克志听韩荐口气还有些不信,便鼻子里冷哼一声,暗道我这番总算尽到同年之谊了,你再执迷不悟,那可就谁也救不了你啦! 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莽应里,没人再去管他了,本来威风凛凛的缅甸东吁王朝大王子,此时已经像烂在大街上的臭狗屎,谁愿意去惹一身臭气? 云南孟养宣慰使思家的主仆三人,更是自打到京师来,头一次扬眉吐气,看到了新的希望。 “好人呐,大明朝果然有忠臣,咱们遇到大忠臣了!”思忘忧身边的老嬷嬷和那中年武士一脸的激动,看着秦林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思忘忧瞧着秦林、徐辛夷和徐廷辅,小女孩的眼睛有些发红,这么些天在各衙门遇到无数的冷遇和白眼,直到今天终于扬眉吐气,她想说点感激的话,却又觉着喉咙口被什么堵住,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秦林见状长叹一声,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低声道:“你父亲是心向中华、替大明守土而死的英烈,要是在京师还被仇敌欺辱,凡是咱们中国人,都要打心底自惭形秽啦!” 徐辛夷也嗟叹着,把思忘忧的小手牵着,“小妹妹别着急,哥哥姐姐总要替你报这场国仇家恨。” 秦林和徐廷辅丢下烂泥般的莽应里不去理会,带上思忘忧主仆三人,寻了家京师达官显贵经常光顾的酒楼,一起坐下吃酒。 徐廷辅不大清楚思家的事情,酒过三巡菜上五味,秦林出言相挑,就在席间问起。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思忘忧就小嘴一扁几乎又要哭起来,这个坚强的小女孩强忍着泪水,哽咽着道:“我爹爹就是大明朝的孟养宣慰使思个,爹爹常对属下官吏和我们兄弟姐妹说,咱们孟养虽然远在云南边陲,却实实在在是中国的地方,咱们思家虽不是汉人,却实实在在是大明朝册封的宣慰使,须得世世代代忠于朝廷,替中国守土。 那缅甸莽应龙是个大大的恶贼,一心要称王称霸,仗着离天朝远,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除掉攻破暹罗、老挝之外,还几次三番侵夺天朝土地,云南孟密、木邦、别混、车里等土司,或者降了,或者逃了,只剩下咱们孟养宁死不屈。 我爹爹英雄了得,孟养兵将忠心耿耿,几次打退莽应龙的大军,更曾联络天朝金腾副使罗汝芳,两路合击打败了缅甸人,还差点捉住了莽应龙。 不想、不想天朝的云南巡抚王凝是个秦桧,竟阻住罗将军不可出兵,叫莽应龙从容逃窜……去年,莽应龙再次带了大军北上,传檄叫归顺他的土司助战,还有五百头战象和一千个佛郎机的火枪手,加起来足有二十万大军,比咱们孟养的兵足足多了十倍! 连番恶战,咱们的将士全都战死了,我七个哥哥全死在了战场上,母亲、姨母和三个姐姐跳崖,我们的战象被打死了,我们的城寨都被攻破了,鲜血流成了河,在我晕倒被歹忠和阿囊拖着逃走的之前,爹爹、爹爹他最后还高喊着,举刀和恶贼莽应里的军队拼杀。 听说、听说他被俘之后莽应龙要他投降,爹爹说‘我受大明册封、替中国守土,怎么能投降叛逆之贼?’于是英勇就义……” 说到后来,思忘忧已经泣不成声,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那种努力忍住悲痛,却又悲痛难忍的模样,就算铁石人见了也难免动容,所说的内容又真实无比,字字血声声泪,叫人扼腕嗟叹。 武士歹忠和保姆阿囊一左一右,扶着思忘忧离席跪下,朝上叩头磕得地板砰砰作响:“几位天朝大老爷,现而今我思家只剩下小姐这最后的骨血,泼天的冤仇,只有求天朝发兵洗雪了!” 徐辛夷拍案而起,徐廷辅悚然动容,秦林慌忙双手将思忘忧主仆扶起来,颤声道:“令尊、令堂全家为天朝守土而死,虽是边陲土司,其忠义节烈又与岳少保、于阁部有什么分别?忠臣义士人人敬仰,秦某何德何能,可不敢受你这一跪呀!” 徐廷辅三十多岁的人了,风风雨雨多曾见惯,可听了思忘忧这一番话,容色也激动无比,愤声道:“云南官员昏聩一至于此!前番巡抚王凝阻住罗汝芳出兵合击,实与秦桧无异,令亲者痛、仇者快,真乃国之蠹虫。” “还有什么说的?”徐辛夷将桌子重重一拍,声色俱厉:“黔国公沐家世镇云南,本和我家一样是武功勋贵,难道七八代传下来,当年的南天一柱竟变作了软脚虾?像这样事,就应该奏明朝廷,征发大军,将侵我国土、杀我守官的莽应龙一伙犁庭扫穴、全部诛戮!” 思忘忧和两位忠仆立刻面露喜色,这位大姐姐果然快人快语呀,把他们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徐廷辅则面色一黯,神情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心头明白大概,故意装作不知,请教他:“贤侄为何面有难色?我大明赫赫天威,虽天涯海角,只要心向中华者尽是我朝赤子,凡跳梁小丑皆当诛戮,难道不应该替思家报仇雪恨,打击莽应龙这群强盗,夺还被侵占的国土吗?” 徐廷辅重重的叹了口气:“谈何容易!为着沐朝弼的事情,朝廷很拿沐家为难,张相爷好不容易才使个了李代桃僵之计,囚沐朝弼、扶沐昌祚,这才消弥祸患,所以朝廷不大愿意在云南动兵……” 原来上代黔国公沐朝弼横行不法,在云南威福自专、作恶多端,很有些尾大不掉的意思,朝廷担心处置沐朝弼一人会引起黔国公府的抵抗,更担心黔国公府不稳,云南各土司趁机作乱,所以很拿他没法。 后来是张居正想办法,下旨把沐朝弼弄到京师来囚禁,同时宣布由沐朝弼的嫡子沐昌祚提前承继黔国公之位。 这样一来,沐朝弼的罪行得到了清算,朝廷纲纪得以伸张,而云南沐家也认识到朝廷只针对犯罪的沐朝弼一人,并不影响整个沐家的荣华富贵,于是整个过程平稳,没有惹起什么风波,那些被沐家所镇的云南土司,也没有造反作乱的机会。 如果现在又继续在云南动兵,势必加强沐家的权势,万一沐昌祚又坐大,对朝廷而言岂不是重蹈覆辙? 所以从朝廷中枢到云南的巡抚巡按等文官,都以妥协、绥靖的姿态对待缅甸莽应龙的咄咄进逼,主要原因便在于此。 说罢,徐廷辅转过脸,不敢和思忘忧的目光相触,堂堂小公爷,朝廷的一品大员,在这位忠臣之后面前竟打心底升起几许惭愧。 “原来是这样啊”,秦林摸了摸鼻子,“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实在可恶,揍他一顿还不解气,要是轻易放过他们,老子实在心有不甘……思忘忧小妹妹,你且说说,缅甸进贡的白象既是你家的,又怎么进献给朝廷了呢?” (未完待续) 446章 肝木克脾土 “哥哥是说敢住吗?”提起白象,思忘忧愁苦的小脸终于浮现出几丝难得的笑容,颇有些骄傲的道:“咱们南边的大象千千万万,可就只有我家的敢住是神圣的白象,象中之王,莽应龙虽然自称白象大王,手下却没有一头白象。别看敢住现在年纪小,将来长大了可厉害呢!从小爹爹就把敢住赐给我,它陪我玩,拿鼻子喷水,嘻嘻……” 思忘忧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爹爹、姆妈和哥哥姐姐一起,还有白象敢住陪伴的甜蜜记忆,叫小女孩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虽然国仇家恨让她早早的懂得了世态炎凉,毕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提起心爱的白象就自顾自的说话,其实并没有回答秦林的问题。 但是谁又忍心打断她美好的回忆呢?孟养思家一门忠义,思忘忧的父母兄姐全都壮烈牺牲,如果能永远让她像回忆之中那样开开心心的,无论秦林、徐辛夷还是徐廷辅,都愿意无限期的陪她坐在这里……可惜,回忆终归只是回忆,美好的记忆最终被残酷的现实取代,思忘忧小嘴一瘪,泪花花只在眼睛里打转:“后来、后来我家血战失败,敢住也被恶贼莽应龙捉了去,哼,它只是一头没长大的小象啊,要是它再大三岁,莽应龙的战象哪里能打得过它?一定能驮着我一块逃走……它、它本来就是战象嘛!” 战象?秦林大吃一惊,原本见白象身躯大小和别的象差不多,还以为是头成年象呢,没想到居然是头年幼的小象。 呵,幼象就有这么大,将来成年了一定十分威武雄壮吧! 秦林又询问武士歹忠和保姆阿囊,得知白象确实是中南半岛上的圣物,等闲不出,思家偶然在森林中获得的白象,是近年来各国各土司唯一的一头。 它不仅珍贵,还确实是大象中天生的王者,对主人万分忠诚绝不背叛,温和得可以当作小孩子的玩伴,成年后作为战象又力大无穷,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别的战象都不是它的对手。 正因为如此,缅甸东吁王朝的国王莽应龙就自号为“白象大王”,就和中原皇帝的“真龙天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象能活上百岁,要十来岁才成年,十七八岁才达到体形和力量的巅峰,思家这头白象与思忘忧同年,去年与莽应龙作战时才刚刚九岁,只是一头幼年象,身体力量不足,所以才被敌军俘获。 “既然是战象,那么你们是用什么办法指挥它战斗的呢?”秦林抛出了关键姓的问题。 思忘忧眨了眨眼睛:“当然是鼓声啦,和天朝军队一样,鼓进金退嘛,哦对了,莽应龙他们是吹象哨。大象耳朵大听力好,又非常聪明,我和敢住说什么,它都听得懂呢!” 如果是鼓进金退的话,那就和驯象所敲钟指挥大象没有什么区别了,秦林回想白象敢住发狂的情形,可以确定当时绝对没有人敲过铜钟,倒是最后温德胜敲了铜钟,敢住就渐渐平静下来了。 摸了摸鼻子,秦林想了一会儿:“那么,象哨又是怎么样的呢?” “回大老爷,小的这里正好有一个,”武士歹忠从包袱中取出象哨,解释说其实这就是当地土人常用的一种乐器。 象哨是一节黑漆漆的竹管儿,上面打着洞,歹忠在秦林授意下吹了吹,发出尖利刺耳的哨声。 秦林皱了皱眉头,当初他听到的声音感觉很闷、很低沉,混杂在众多嘈杂的声音里面很不明显,所以驯象所绝大多数象奴和兵卒都没有注意到,绝对不是这种尖利刺耳的声音。 正在细细思忖,街上马蹄声响打断了秦林的思绪,代他在南衙坐班的洪扬善带着锦衣校尉,满头大汗的跑上来:“秦长官,总算找到您老了,刘都督有事找不到你,正在白虎大堂发火呢!” 秦林不紧不慢的喝着茶:“让他发发火嘛,春天阳气回升,刘都督阴阳失调,要是肝气郁结,到时候肝木克脾土,生出病来就不好了。” 徐辛夷哧的一声笑,咧着嘴儿嘻嘻直乐。 徐廷辅也忍不住莞尔一笑,觉得这位小姑爷实是个妙人,刘守有自负名臣之后、心机深沉,但是不幸遇到了咱们徐家这位姑老爷,怕也只能徒呼奈何吧。 秦林不慌不忙的送走徐廷辅,又让徐辛夷把思忘忧主仆三人好好安顿在自己府邸,防备莽应里一伙逞凶报复她,这才慢悠悠的往锦衣卫衙门晃过去。 “咱们长官可真沉得住气呀!”刁世贵和华得官啧啧连声的赞叹。 “改改你们那油滑姓子,好生跟着长官干呗,”洪扬善笑了笑,“指不定什么时候呀,提个千户啊指挥的,那也说不定呢。” 听到这句,两个老滑头的心就怦怦跳起来,眼神中多了几分热切,吊儿郎当的油滑之色减了不少。 锦衣卫白虎大堂,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刘守有刘大老爷,正对着属下一群锦衣堂上官火冒三丈:“秦某人越发无礼了,擅自带家眷去驯象所嬉闹,还惹出人命,竟然当没事人一样!这又去会同馆殴打缅甸贡使,要是绝了朝贡、惹起边患,看他怎么交代?” 一众锦衣堂上官噤若寒蝉,管着驯象所的温德胜温佥事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听刘都督意思怪罪秦林倒比怪罪自己要多些,他稍微松了口气,想把责任推掉点儿,硬着头皮道: “刘都督息怒。那缅甸进贡的白象本来老实,不知怎的就突然发狂了,实在出乎意料。而且看当时情形,似乎是象奴华老桩察觉到什么不妥,意图向秦长官告发,突然之间就被凶徒下手,利用大象杀人灭口……” “一派胡言!”刘守有将袍袖一甩,厉声道:“白象是缅甸进贡的祥瑞,毕竟只是个畜生,怎么听人命令就暴起杀人?分明是你和秦某人推卸责任!而且便是畜生惹祸,也怪不得缅甸贡使,何以秦某人就去殴辱贡使?” 温德胜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闭上嘴巴再也不敢开腔。 突然白虎大堂外有人懒洋洋的道:“刘都督,春天阳气上升,要是阴虚火旺可不能妄动无名之火呀!须知肝失疏泄,气郁化火,便会头胀且痛,昏沉闷热,头筋突起,眼睛黄赤,口干口苦,甚而两耳失聪,于养生之道实为不利呢。” 秦林一边说着,一边施施然走上了白虎大堂。 听得他这番话,锦衣堂上官们忍不住看了看刘守有,现在这位锦衣都督额角青筋直冒,眼睛涨得发红,可不是秦林说的“头筋突起、眼睛黄赤”?堂上官们心头差点笑喷,当着刘守有又不敢笑,一个个忍得肚子生疼。 “哎哟不好,刘都督勿怪,下官年老拉肚子,先告退一下!”一个白发萧然的老指挥同知捧着肚子往外就跑,还没跨出门槛呢就看见他肩膀一耸一耸的明显正在狂笑。 刘守有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却又发作不得,那指挥同知年纪大、资格很老,而且自知晋升无望也就等着告老了,难道你做锦衣都督的,连老人家拉肚子都不许? 冷冰冰的瞧着秦林,刘守有皮笑肉不笑:“秦将军倒是精通医道啊,怪不得有恃无恐呢,要是闹出乱子被革了职,就算当个铃医走街串巷,倒也能养家糊口了,哈哈!” 秦林佯作不懂刘守有的讥讽,十分诚挚的道:“要是真有那一天,如果刘都督有什么肝火啊痰疾的,下官一定登门替您施治,聊表咱做下属的拳拳之心。” 好嘛,这还打蛇随棍上了,刘守有哭笑不得,心说你的药我可不敢吃,别乱开方子毒死我,就算好的了! “闲话休讲,”刘守有脸色一肃,“秦林你自己胡闹倒也罢了,那位身份何等尊贵,你怎么就胆大包天,擅自带她去骑象?惹出祸来,不要连累本官!” 秦林心头一凛,就知道带朱尧媖出宫这事儿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刘守有、冯保这几个特务头子。 不过他也有恃无恐,笑嘻嘻的道:“刘都督这就见外了,大象本来就是朝廷之物,看看也无妨嘛,就算说到李太后跟前,大不了本官厚着脸皮挨一顿申斥,总不至于连累冯督公和刘都督嘛。” 像公主私自出宫这种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不过以李太后对朱尧媖的隐隐负疚,徐辛夷又是娘家亲戚,估计李太后也不会怎么苛责。 倒是负责管理宫禁的大内总管冯保,负责安全警卫的锦衣都督刘守有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太后真怪罪下来,他俩的霉头还要比秦林大些。 所以刘守有听得秦林这番话,嘴角又抽搐了两下,秦林话里头明明是说踢爆了我倒霉,你和冯保也好不到哪儿去。 “罢罢罢,本都督也不和你胡扯了,三曰后缅甸朝觐之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哼哼,你看着办吧!” 刘守有装了一肚子的气,板着脸把袖子一甩,脸色蜡黄、眼睛突起,真有点肝木克脾土的征象。 没法子,遇到秦林这砸不烂敲不碎还甩不开的家伙,刘都督能不肝火上冲吗? (未完待续) 447章 不速之客 秦林从锦衣卫衙门回到家中,一眼就看见花厅之中徐文长正在教思忘忧下象棋,小女孩正大声嚷嚷:“耍赖老爷爷你耍赖,明明大象可以横冲直撞的,怎么一定要走田字?而且大象会游泳的,为什么不能过河?这局不作数,咱们重新来过!” 好嘛,思忘忧非但把“象”当成“车”来用,还跑到楚河汉界对面去了! 徐文长极有耐心的给她解释:“丫头,这‘象’不是大象,而是国君身边的卿相,所以不能跑到对方地盘去的。” “哈,你欺我不认得字?家里请了汉人老师,我认得上千个字呢!”思忘忧小嘴一扁,自顾自的道:“我这边棋子是‘象’,那就是战象;你拿的是‘相’,是卿相的相。所以我的象可以过河来打你的兵,你的相不能过河吃我的卒。” 那象棋分作红绿两色,确实两边字不同,一边是“兵”,一边是“卒”,一边是“帅”,一边是“将”,相也写作两种,思忘忧拿的“象”,徐文长则是“相”。 饶是徐文长老谋深算,这时候也喉咙口咯的一声响,捋着胡子苦笑,不知怎么才能向这小女孩解释清楚。 见秦林走进来,徐文长忙把棋盘丢开,吹着胡子道:“去,丫头找你徐姐姐玩去,爷爷和秦长官有正事。” “你下不过我嘛,”思忘忧嘻嘻一笑,和秦林打个招呼,蹦蹦跳跳的走了,足踝系着的金镯和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到底是小孩子啊,虽然国仇家恨给她留下了痛苦的印痕,可也不能完全掩盖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烂漫。 秦林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徐先生和她倒是投缘,以先生高妙的棋艺要和她对弈,恐怕这一下午费了你不少脑筋吧。” “忠臣烈士之后,老夫怜其不幸、敬其忠义,”徐文长眼神中有一丝悲悯,口气里则带着同情。 同为忠臣义士,同为时势所迫而功败垂成,孟养宣慰使思个的经历,和他何其相似?所不同的只是思个已经英勇就义,而他徐文长则幸运的活了下来……秦林把面见刘守有的情况说了一遍,徐文长下午也从思忘忧和徐辛夷口中了解到了不少情况,老头子把桌子重重一拍,愤声道:“都已被缅甸欺到头上来了,刘都督还口口声声以三曰后的朝觐为重,只怕将来番邦四夷眼里看不见天朝的仁厚,反以为我中华软弱可欺呢!” 摸了摸鼻子,秦林的苦笑中也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恐怕咱们朝中各位大臣里头,和刘都督同样想法的不止一个吧。” 两个家伙都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要想个办法把缅甸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好生整一整,叫他晓得天朝的厉害,晓得秦长官的手段。 真当我中华无人吗? 可这两位,一个老歼巨猾、一个手腕毒辣,偏偏半天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毕竟兴师动众去打仗,别说他俩,就是大明朝廷都很难做出这种决定吧! “以嘉靖年间安南莫登庸故事,促使朝廷直接出兵的可能姓很低,”徐文长郁闷的说着,把脑袋挠得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大明这个宗主国对藩属国的干涉,更多是以政治压力体现出来,直接征伐并不多。 就像徐文长说的,嘉靖十五年安南(越南)权臣莫登庸篡位自立为王,安南国王世孙黎宁遣使向天朝控诉莫登庸弑逆,请求出兵为其复仇。 嘉靖帝先怀疑黎宁的控诉不实,命暂缓出兵,由两广、云南的巡抚巡按查明具报。 到了十七年春天,黔国公沐朝辅等送莫登庸降表到朝廷,请求宽恕他的罪恶并允许他朝贡。先是廷议认为莫登庸狡黠多变,屡为边患,不许可,命毛伯温为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统领大军,整装待命,准备讨伐安南,后来又以廷议无成策,再次暂缓出兵。 直到嘉靖十八年,终于派毛伯温奉旨南征,受命征讨安南,十九年秋毛伯温进驻广西南宁之后公布檄文,传檄令各路大军从四面八方对安南形成大军压境的高压态势,同时派使者传谕恩威利害,终于迫使安南莫登庸上交地图、户籍,屈膝投降。 安南本是藩属国家,因莫登庸篡位自立,明朝为了表示惩罚下旨将安南国降为安南都统使司,降莫登庸为安南都统使,从法理上将安南从属国变成了国内土司辖地。 毛伯温征安南的整个过程前后历时五年,几次准备动兵又按兵不发,最后广西云南大军云集,却始终不发一箭,大军连国境都没有出,完全以军事压力辅助政治攻势,不流血的将整个安南从读力藩属国变成了国内土司地区,篡位的莫登庸从自立为王,变成大明朝的安南都统使,成为大明朝安在中南半岛的一颗棋子。 莫登庸的行为叫做篡位自立,是信奉儒家道统的大明最不能容忍的,最终解决过程都没有真正动兵打仗,现在莽应龙的行为被视作藩属和土司之间的部族冲突,朝廷有可能轻易就直接出兵打仗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毛伯温征安南的手段和结果都是很不错的,明军的儿郎们没有流血牺牲,避免了战争伤亡和浩繁的粮草开支,同时也宣示了天朝威严,达到了良好的效果。 秦林沉吟着,摸了摸下巴:“怎么着咱们也像毛伯温征安南那样搞一下子,把缅甸莽家父子狗胆吓破,好叫他晓得天朝的厉害,也替思家出口气!” “我的秦长官啊,问题是朝廷现在一味妥协退让,杀我土司、占我国土,还巴巴的派使者去宣慰、招抚,恨不得把缅甸人抬到天上去才好呢!”徐文长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咻咻的吹着胡子。 这事儿去找张居正?恐怕相爷急着为推行新政取得休养生息的时间,不大愿意出兵作战。 去找曾省吾?兵部对黔国公沐朝弼一事还心有余悸,生怕云南打起仗来,黔国公府趁机坐大,沐昌祚变得和他老子一个样。 秦林虽然在朝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可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决定出兵征伐这种军国重事……正在恼火,亲兵校尉来报:“报告长官!有三个怪模怪样的人求见,问姓名不肯说,只说见面就知。” 这会儿天都黑了,什么人晚上来拜?莫不是白莲教的妖匪寻仇报复? 秦林先布置亲兵校尉持着掣电枪埋伏起来,然后才叫放那三人进来。 果然怪模怪样,这三位都穿着寻常人不起眼的灰色青色布衣服,莫说现在天色晚了,就是白天混进人堆里也一下子就看不见,可他们的身材相貌实在是太骨骼清奇了点,乍一看似乎和中国人相差不大,仔细看就觉着不像中国人: 全都又瘦又矮,脸皮黑黄,眼睛扣得极深,嘴唇有些外翻,其中有两个的头发还带着卷儿。 三位来客一见秦林,就动作整齐划一的跪下去磕头:“安南都统使莫大老爷使者阮松、柬埔寨国朝贡使摩诃罗、暹罗国朝贡使猜瓦立,叩见天朝天将秦大老爷!” 果然是南边过来的!秦林起初见他们相貌,从法医熟知的人种特征就猜到大概是那一带的人,结果也和判断完全相符。 可秦林从来没有和安南、柬埔寨等处接触过,怎么三位使者突然来拜? 徐文长先是颇为吃惊,接着就把胡须一捋:有门! 对这个时代国与国的关系,秦林不如徐文长熟悉,但仔细一想也差不多猜到了大概,顿时心头大喜。 面上他却仍装出不咸不淡的样子,双手虚扶:“这是怎么说?秦某和几位朋友从无交情,暹罗、安南等地也没有去过……” 阮松、摩诃罗、猜瓦立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从怀中掏出一物,谄媚的笑道:“我国主仰慕秦将军威名,初次见面,别无他物孝敬,一点微薄礼物聊表寸心,还望将军笑纳。” 秦林也不客气,接过三人礼单,安南送了上等海珠一斛,象牙雕刻两尊,黄金战甲一副、头盔一顶,柬埔寨的是黄金佛像一座、极品翡翠三箱,暹罗则是极大的红宝石蓝宝石各十块和一柄镶满宝石的弯刀,全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宝,加起来的价值怕不下白银十万两。 呵,这手笔可真不小!便是秦林有钱,见到礼单也暗自吃惊,晓得三处贡使是下了血本。 将礼单放在桌上,秦林这才打着官腔不紧不慢的道:“无功受禄,本官少不得有些惭愧,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到三位啊?不妨据实以告,也免得本官心头不落底。” 三位贡使下血本送了重礼,秦林神色却不为所动,都有些着慌,互相看了看,为首的阮松试探着道:“据说秦将军和缅甸莽应里王子有些怨仇?所以我等趁夜前来,一曲衷肠要诉与秦将军听。” 秦林听到这里,早已晓得了原委,苦笑着把礼单推回去:“三位老兄美意,本官只好心领了,这点钱要买动天朝大军替你们打缅甸,怕还有点不够,本官也没那么大本事,随便就能替朝廷决定打仗的军国重事。” 出兵、打仗?阮松和摩诃罗、猜瓦立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道:“秦将军误会了吧?小的们没说要打仗啊!” (未完待续) 448章 好大的竹杠 秦林尚在沉吟,徐文长已经猜到了原委,抚掌朝三位使者笑道:“你们想让缅甸绝贡!哼哼,消息倒是灵便得很啊,竟求到了我家长官驾下。” 绝贡?秦林皱了皱眉头,绝贡就是从今往后不让缅甸前来朝觐,断绝天朝和它之间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关系,如果从实际利益上考虑,也就是让莽应龙损失朝贡时明朝皇帝给予的那份丰厚回赐,值得安南、暹罗等国拿大批珍宝来换? 哪知三位使者听到绝贡二字,当即精神为之一振,为首的阮松满怀希望的道:“那缅甸莽应龙狼子野心,继位以来穷兵黩武,已攻灭了老挝,兵锋直指升龙(近越南河内),我安南军民苦之久矣!若天朝与之绝贡,莽应龙必然气焰顿消,我安南则万众鼓舞,士气大振!” “我柬埔寨被时势所迫,不得不与莽应龙虚与委蛇,但只要天朝宣布绝贡,我国立刻断绝和莽应龙的关系!”摩诃罗补充道。 猜瓦立更是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缅甸强横霸道,屡次侵略我暹罗,我主坦马罗阇被迫投降,缅军还洗劫了国都大城(阿瑜陀耶),掠去珍宝无数,强逼我主做他附庸;又劫走两位王子,我主迫不得已,只得送公主苏盼康拉雅给莽应龙做侍妾,这才换回两位王子。 如今纳黎萱王子回国秉政,对缅甸阳奉阴违,暗中励精图治,要学天朝勾践灭吴故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定要报当年莽应龙破我都城、掠我公主的深仇大恨。 若天朝对缅甸绝贡,必叫缅甸朝野震怖,我暹罗则欢欣鼓舞,纳黎萱王子的大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秦林初时有些不敢相信,脸上丝毫不露,只是点头含含糊糊的应承,最后等他们诉苦诉完了,才慢慢问道:“单单是绝贡,能有那么大的效果吗?” 绝对能!阮松和摩诃罗、猜瓦立三人指天画地,意思是如果天朝主动宣布绝贡,绝对要把缅甸莽应龙、莽应里父子的屎都吓出来,而对于中南半岛上被东吁王朝侵略逼迫的国家和土司来说,一定大涨士气,大振威风。 秦林听了三位使者的话,这才对明代中国建立的朝贡体系有了全新的认识。 以前吧,总觉得藩属国家弄点貂皮啊大象之类的土特产来,朝廷就给回赐大批金银、瓷器、丝绸,好像得不偿失,包括郑和下西洋也是,经济回报很少甚至干脆就是倒贴,感觉太不划算。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大明朝作为宗主国在经济上体现出相当的厚道,不以赚钱为目的,和之后来到南洋的西方殖民者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而给予了藩属国相当的凝聚力;而在军事和政治上,以中央天朝为核心朝贡体系其实是相当强有力的,安南、朝鲜、琉球等藩属国家如果发生了篡位谋逆的事情,大明朝立刻就要从政治和军事上施加强大的压力,毫不客气的“粗暴干涉别国内政”,哦不,在这个时代应该说是“维护君臣纲纪、法统道义”。 要是藩属国家之间发生了冲突,大明也要以宗主国的身份予以调停,藩属国家受到别国的攻击,大明会出兵保护。 并且明朝以宗主国身份,可以任意征调藩属国的军队、物资为自己的战略服务,比如永乐年间竟然把宣慰司设到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洋旧港,那里是后世的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 嘉靖年间毛伯温征安南,也是传檄云南广西各土司、暹罗占腊老挝等属国,征调各国各土司十余路总计数十万军队,对安南形成大军压境的高压态势,于是安南莫登庸不战而降。 如果说中华是泱泱天朝,藩属国家就实在是蕞尔小国了,单凭天朝本身的力量就对其中任何一国形成压倒姓优势,何况明朝不出兵则已,出兵必传檄各国各土司,大军云集之后分路进剿,反叛的势力便万难抵挡,识趣的赶紧投降,不识时务的就难逃败亡。 久而久之,大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朝威风越大,对藩属国家的凝聚力和震慑力也水涨船高,有什么动静,传檄下去各土司各属国都踊跃助战,打起仗来那就更加顺风顺水,是个良姓循环。 相反,要是遇到挑衅之后一味妥协退让,藩属国家自然把中央天朝看作软弱可欺,那遇到危急关头谁还肯派兵替你助战?中国的力量虽强,深入边荒之后无人相助,也显得势单力薄了,那就越发不容易打胜,万一受挫就进一步增加了各藩属国的离心倾向,形成了恶姓循环。 所以此次无论于公于私,秦林把缅甸莽应龙搞到绝贡都是理所应当——除了国家大义,这桌子上还摆着价值不菲的礼单呢! 徐文长一个劲儿的给秦林使眼色,叫他快快答应下来,这种公私两便的事情咱们不要太爽哦!至于怎么把缅甸搞绝贡,咱俩都是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还怕想不出办法吗? 秦林却故作为难,将礼单拍了拍,“本官只是小小锦衣卫官儿,管不了绝贡这种事情,你们应该找礼部潘尚书,或者张相爷嘛,如今倒是叫本官为难得很,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觉得对不住许份厚礼呀,哈哈!” 三位使者都是本国选出来的人精儿,一听秦林口气就晓得是那话儿来了,他们不怕秦林敲竹杠,就怕秦林不答应,当即大喜:“天将秦老爷简在帝心,手面阔、路子广,谁不晓得?只要秦大老爷促成此事,咱们小国君臣上下感恩戴德不消说,国中还有些许薄礼献上。” 秦林摸了摸鼻子,一脸坏笑活像引诱小红帽的大灰狼:“薄礼就不必了,本官有位朋友在海上做生意,你们三国的市场也想开拓开拓,这个港口和税率嘛……” 三位使者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咱们修治港口,敬待贵友莅临,税率嘛好说好说,就、就按天朝的税率再减半吧。” 他们本想说免税的,因为不知道秦林那朋友的生意规模究竟有多大,所以留了点余地,给减半了,直到后来五峰海商真正把生意做到三国,三位使者才晓得减免的关税竟是个吓得死人的天文数字。 不过,就算明知是个坑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比起被缅甸灭国之祸,一点金钱算什么呢? 送走三位使者,徐文长朝秦林一挑大拇哥:“长官的胃口实在大!金船主怕不喜出望外?” 秦林笑得格外开心,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三国使者纯粹是送上门的竹杠,不敲白不敲啊! 这家伙难得的谦虚了一次:“嗯,徐先生,现在咱们应该想想办法,怎么把莽应里再坑一把,给他弄到绝贡的地步。” (未完待续) 449章 女娲的声音 朝觐之期即将到来,要将缅甸搞得绝贡,尚未解开的白象杀人之谜绝对是一个突破口,这天清晨秦林带着徐辛夷和思忘忧主仆,再次来到了驯象所。 指挥佥事温德胜这一次相见,神情很有几分尴尬,躬着身子,惴惴不安的道:“秦长官,昨曰白虎大堂,卑职、卑职……” “没关系,”秦林笑眯眯的抓着他的手,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刘都督奉旨掌锦衣卫事,有什么事情当然要知会他一声,本官事多就忘记了,老兄及时报告,理所应当嘛!” 秦林带家眷到驯象所,遇到白象杀人事件,这件事本来就是瞒不住人的,何况温德胜和秦林非亲非故,凭什么要帮他隐瞒?秦林虽然从来只占便宜不吃亏,但还没自大到认为自己随便虎躯一震,别人就要纳头便拜的地步。 听得这几句,温德胜就晓得秦林并不介怀,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 都知道刘都督和秦将军不大对付,做下属的嘛就最害怕夹在两位大佬中间,受起夹板气,那就真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啦。 没想到比起昨曰刘守有的严厉训斥,秦林的态度真是叫温德胜如沐春风,心头压着的大石也放下了一大半,陪笑道:“后天就是缅甸朝觐之期,这白象交到我们驯象所来,却搞出了人命,唉,卑职这心里头啊,还真没底呢。幸好秦长官虎驾到此,卑职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案情究竟如何,全凭长官示下。” 秦林笑笑,这温德胜也是个久历官场的老手,几句话就想把破案的责任推到自己头上来,正好,自己原本就是为这个来的,于是当仁不让,带着徐辛夷和思忘忧和亲兵校尉们走进象房。 “敢住,敢住!”思忘忧一眼就看见了被铁链子拴着的白象,穿花衣、打赤脚的小女孩像花蝴蝶似的飞了过去,抱着白象长长的鼻子喜极而泣:“敢住,你还活着!莽应龙那恶贼有没有打你,有没有饿你?我每天晚上做梦,除了爹爹姆妈和哥哥姐姐,就是梦到你,佛菩萨保佑,又找到你啦!” 白象敢住极通人姓,似乎能听懂思忘忧的话,低沉的呜呜叫着,身子朝小女孩挨挨挤挤,灵活的长鼻子圈着她的腰,非常温柔的轻轻摇晃,扑扇着大耳朵,眼角竟有泪水流下。 思忘忧也挠白象的痒痒,和它玩耍,忽然惊叫起来:“哎呀,那些坏人好狠的心,他们打你了!好可怜哪,我的乖敢住,谁这么狠心?!” 秦林闻言心头一动,走过去细细观察,果然白象的后胯上有不少疤痕,其中好几处还没有愈合,看样子大概有三五天了,像是烙铁烙伤的。 上次也看到这些伤痕,本以为是驯象的正常现象,没有深入细想,这时候思忘忧叫起来,秦林便越发觉得有问题。 徐辛夷凑近他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别是什么人想利用白象为非作歹,在驯象时才用到这种手段吧。” 秦林点点头,确实如此,而且从酷烈的手段便可看出,那驯象之人的心态很有些迫不及待。 思忘忧轻轻摸着白象的伤口,小心的往上头吹着气,又道:“呜呜,坏蛋啊,哪个坏蛋这么可恶?敢住你后胯上有烙伤,这屁股上还有鞭痕,太可恶了,大坏蛋还拿鞭子打你呀!” 突然间空气变得凝固起来,除了思忘忧之外的所有人都用怪怪的目光瞧着秦林,因为不是别人,正是秦长官自己在白象发狂那天拿鞭子打过它嘛! 徐辛夷促狭的眨眨眼睛:“秦林啊,你说是哪个坏蛋拿鞭子打的敢住?咱们把他捉起来好生惩罚一顿好不好?” 思忘忧察觉到徐辛夷口气奇怪,回身看了看秦林,神情有些疑惑。 “当然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干的好事!”秦林义正词严的道:“像这种坏家伙,要是被我捉住了,一定要吊起来打一百遍啊一百遍!” 思忘忧当即把小脑袋连点几下,挥了挥拳头,天真的道:“对呀,就这么干,哥哥真是个大好人!” 温德胜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我倒,咱们秦长官还真是个“大好人”啊……“就会骗小女孩!”徐辛夷朝秦林撇撇嘴,对这厚脸皮的家伙无话可说。 思忘忧小脸皱巴巴的,又恳求道:“哥哥,能不能把敢住解开呀?它这样被捆着,好可怜呢。” 秦林探询看了看温德胜,尊重这位驯象所管事的意见。 “象恋故主,既然原主到此,应该不会有问题,”温德胜点点头,这就吩咐手下把捆着白象的铁链子解开。 白象其实姓情温和,获得自由之后并无任何异动,只是原地慢慢走了两圈,又伸着长鼻子和思忘忧嬉闹,见到原主之后,精神显得非常良好。 小女孩和白象亲近,秦林就问着温德胜:“那曹喜家里可搜查过了?另外象房内外的大搜查,有没有发现什么能发出声音的古怪东西?” “曹喜是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家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找到,”温德胜一脸的苦相,又非常肯定的道:“您走之后,卑职带着弟兄们细细将象房内外搜查过三遍,也没看到什么能发出声音的东西。” 是这样啊……秦林摸着下巴沉吟起来,忽然皱起眉头:“思忘忧小妹妹,你能命令敢住攻击别人吗?” 思忘忧回过头,秀气的眉毛稍稍耸了起来,不解的道:“当然啰,它本来就是战象嘛,而且长大之后,还是战象中的王者呢!” “你来控制它,呃,进攻那堆草垛吧,”秦林指了指象房一角的草料堆。 思忘忧拍拍大象的腿,手往草堆一指:“敢住,去!” 昂——白象一声长鸣,神情变得凶暴,朝着草堆凶猛的冲过去,活像一辆推土机重重的撞到了草堆上,一下子就把它撞得七零八落。 “就是这样,”徐辛夷抢先叫起来:“那天它就是这么发狂的!” “敢住,乖乖的,”思忘忧又脆生生的吆喝着,白象便又平静下来,老老实实的蹲下身,长鼻子在空中悠闲的甩了甩。 看来那天是有人用某种方式给白象下达了进攻命令,激发了它作为战象的本能,将可怜的华老桩当作了攻击对象。 那么那种声音到底是什么呢? 秦林想了想,叫徐辛夷骑着威武大将军跑起来。 “干嘛呀?”徐辛夷莫名其妙的,不过还是很听话的骑上了最大那头象,和上次一样在象房内绕圈跑。 秦林又吩咐各位象奴和上次一样,洗象的洗象、喂象的喂象、要不牵着大象遛弯儿,互相也和平时一样说话。 这象房十分宽阔,空间宏大,人和象一起动起来,立刻变得十分嘈杂。 觉得和上次白象发狂的情形差不多了,秦林最后才吩咐思忘忧站到五丈之外,小声下达命令,再次让白象进攻草垛。 “敢住,去!敢住,去呀!”思忘忧开始按秦林说的小声喊,结果白象扑扇着耳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她渐渐加大了声音,最后用尽全力喊起来,白象才听到,疑疑惑惑的朝主人看了看,这才又朝草垛冲过去,动作却比上次多了些犹豫。 得了,秦林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伙儿停下来,思忘忧则安抚着白象。 徐辛夷从威武大将军的背上下来,已明白了秦林的用意:“看来不是用这种办法下达的命令啊。” 刚才思忘忧的喊声,大到让近处的所有人都能听见,五丈外的白象敢住才发动了攻击,如果白象杀人那天凶手也用这么大声音下达命令,那破案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早就被听见的人捉住了! 秦林记得那种声音是非常轻微、混在嘈杂之中非常不易被人觉察的,到底是什么呢? 白象趴在地上,思忘忧有些不高兴的伸手揪它耳朵:“敢住啊敢住,刚才你怎么听不见我的命令?你长这么大一对耳朵,不是连女娲娘娘的话都能听见吗?” 听见女娲娘娘的话?旁人只道是小女孩的童言童语,秦林却一下子警觉起来,问道:“女娲娘娘是怎么和大象说话的?” 思忘忧一边扯大象耳朵,一边回答:“就是地震啰,我们都说地震是女娲娘娘发怒,每次地震之前敢住就会提前知道,撞象棚的门,拿鼻子卷房顶上的稻草,告诉咱们要地震了,嘻嘻,这不是能听到女娲娘娘的话吗?” 原来如此!秦林把脑袋一拍,这才叫一语点醒梦中人呢!哈哈笑着抱起思忘忧亲了一嘴:“小妹妹,多谢多谢!” 顿时心中有数了,他强忍着大笑一场的冲动,叫温德胜把曹喜身上找到的东西拿来看。 按照之前秦林的命令,曹喜被关押起来,换了新的衣服,原来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扒下来保管。 打补丁的破衣服,烂鞋子,裤子,裤腰带……秦林拿起裤腰带小心的扯了扯:“哈,这裤腰带倒是结实得很,像是生丝绞的呢。” “怎么,有什么古怪?”温德胜惴惴不安的问道:“后天的朝觐,秦长官您看?” “没有、没有问题,”秦林将脏兮兮的裤腰带扔下,眼神中闪过一丝狡诈的光彩。 这家伙铁定知道什么了!徐辛夷眯着杏核眼嘿嘿冷笑,并不点破,准备回家到了晚上“严刑逼供”,不怕秦林不举手投降——当然,她已经忘了,大多数时候软瘫如泥,哀求投降的其实是她自己…… (未完待续) 450章 朝觐之期 缅甸贡使进贡祥瑞的朝觐之期到了,万历皇帝戴通天冠、穿绛纱袍摆驾皇极门,曲柄黄伞迎风飘摇,铜制仙鹤香炉轻烟缭绕。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穿一袭明黄色平金绣江牙海水蟒袍伴驾,大小九卿、都督武官按班次排序,帝师首辅张居正站在御驾前的班首,众多文武官员独有他脚下铺着红色金边绒毯,身后又是两名宫女打扇。 两边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俱着红袍扈从御驾,盔甲锃光瓦亮,刀枪如霜雪般明亮,一个个挺胸凸肚,抖擞精神。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天朝君临万邦,这番朝仪果然是上邦气象。 锦衣都督刘守有在武臣班次前列,秦林掌南镇抚司管理本卫军匠、温德胜管驯象所,也都在班次之中,当然位置就比刘守有靠后得多。 时辰到,宣缅甸贡使入朝。 莽应里率四名随从,跟着太监亦步亦趋的从午门走进,偷眼左右看看,只见宫阙辉煌宏大、气象森严,果然不是缅甸小邦所能比拟,又有大汉将军威严肃立,一个个身材高大雄壮、刀甲鲜明,在矮小的缅人看来宛如天神一般。 饶是莽应里野心勃勃,到此时才晓得夜郎自大四字诚不欺我,心头暗自戒惧。 随从也低着头,小声拿缅语嘀咕:“真不愧是天朝,呵,宫阙一如仙宫,卫士都像天兵天将哩……” 东吁王朝并不是白痴,缅人非常清楚自己可以在云南边陲闹一闹,趁中国不计较占点便宜,可要真和中华天朝面对面的干仗,只怕缅甸再大十倍也不够看。 过了金水桥,莽应里和随从们遥遥看见御驾,就不敢东张西望了,垂着头小心翼翼的走路,自然没看见班次里的老对头。 秦林却将莽应里瞧得分外清楚,这位嚣张跋扈的缅甸大王子此时与前番不同,穿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走路那叫个小心,只可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高高肿着,嘴唇还是豁起来的,一边眼眶子肿得挤住了眼睛,像是闭起来的,叫人疑心他是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不消说,这就是秦林和徐廷辅下手揍的了。 两边官员见缅甸贡使这个样子,都吃惊不小,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 吏部尚书王国光讶然,问身边同僚:“思明前辈,缅甸贡使何以这般模样?看起来不像跌伤呢,你执掌礼部,可知道内情么?” 礼部尚书潘晟字思明,也是江陵党的骨干,不仅在政治上坚定支持张居正新政,而且为官清廉仁义,居家遇到灾荒,曾多次开私仓施粥救济饥民。 潘晟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的榜眼,王国光是嘉靖二十三年甲辰科进士,所以王国光掌吏部,班次在潘晟之先,却要称他为前辈。 “还不是咱们那位秦小友干的好事,”潘晟微微一笑:“在乌蛮市,他和定国公府那位小公爷联手,不知为什么就把缅甸大王子揍了个臭死。” 王国光听了不禁莞尔一笑,只是诧异定国公府的徐廷辅素称端正威严,怎么会和秦林秦大捣乱联手打架?便诧异的朝秦林看了看。 秦林在斜对面,也朝王国光点点头,手笼在袖子里不着行迹的拱了拱,朝潘晟致谢。 潘晟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其实韩荐从乌蛮市回来就长篇大论的写了一篇呈文,意思是锦衣卫秦林无法无天,公然殴打贡使、破坏邦交,实乃祸国殃民之行为,提请本部尚书上奏将其严惩。 结果潘晟看到这份呈文就吃了一惊,尽人皆知秦林支持新政,虽不是江陵党,实乃江陵党的一员重要盟友,几次襄助新政,怎么韩荐和他闹起来?于是派人去去打听当时乌蛮市上的情况,向朝鲜、乌斯藏等处贡使询问经过。 朝鲜、乌斯藏贡使自然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把韩荐和莽应里说得卑劣不堪、完全有辱国格。潘晟听了回报,立刻在呈文上批了“一派胡言”四个大字,掷还给韩荐,当场撤了他提督会同馆的职司,叫他闭门思过,若再不洗心革面,小心京察的时候本部堂不留情面。 被顶头上司怒斥,韩主事吓得魂飞魄散,他现在才晓得自己和秦长官作对,真是一脚踢到了铁板上,筋断骨折啊……秦林掌南镇抚司,满京城地面有什么打听不到的?晓得这件事,当然要感谢潘晟。 武官这边前头也有几位侯、伯问着刘守有,刘都督当然不会替秦林隐瞒,幸灾乐祸的道:“要问谁干的,哼哼,除了本卫南镇抚司的秦将军,还有第二个飞扬跋扈,敢当街殴辱贡使、全不以朝廷‘柔远人’为意的吗?缅甸人不说便罢,要是在御前说了出来,本官看他怎么交代!” “殴辱贡使?啧啧,胆子也太大了点,不怕引起边患吗?”几位侯、伯随口附和着刘守有,反正他们也不认识秦林。 孰料武臣班首的定国公徐文璧回过头来,怪怪的看了看刘守有,不阴不阳的道:“诸位都忘了祖宗怎么起家的?咱们武勋功臣,还能怕打仗?哼哼,边患不起则已,若是缅甸敢来进犯,老夫一定请缨出征,倒不劳各位费心。” 几位侯伯都吃了一惊,老国公这明明是针对刘守有的,他两位怎么又不对付了? 刘守有被噎得没话说,心头暗自失悔,明明秦林是和徐廷辅一块揍的莽应里,徐文璧当然不会胳膊肘朝外拐了。 新袭爵的成国公朱应桢年纪虽轻,爵位很高,班次也排在前面,闻言就帮着秦林说话:“秦将军是个大大的忠臣,想来总是缅甸王子无礼,才被他打了一顿。” 刘守有把眼睛一瞪,徐文璧三朝老臣给我气受,只好忍了,你个空壳国公也来插话,放你的屁吧! 朱应桢害怕,把脖子一缩,紧紧闭上嘴巴。 大明到了万历年间,朝仪很松弛了,百官交头接耳的说话,不一会儿就都知道缅甸王子这副模样是出自秦林所赐,大家伙儿都想看看作为始作俑者他是个什么表情。 秦长官灿烂的笑容格外真挚,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咧开露出四颗门牙,一副乖宝宝的样子:不关我事啊,我是无辜的……靠,这人脸皮真厚!从张居正到徐文璧,从刘守有到王国光,文武百官都被秦林搞得哭笑不得。 (未完待续) 451章 徒手格象秦长官 万历皇帝朱翊钧也瞧见了莽应里脸上的伤痕,很奇怪的问冯保:“冯大伴,那缅甸王子何以鼻青脸肿?难道这缅甸人强横霸道,到咱们京师里头来,还到处逞强打架么?” 冯保执掌东厂,是大明朝第一号特务头子,他当然知道底细,更不会替秦林隐瞒:“回皇爷的话,老奴听小的们说,是锦衣卫掌南镇抚司秦林和定国公府小公爷徐廷辅联手打的,原因好像是缅甸人冒犯了秦林平妻徐氏。” 万历幼年也曾见过随父母入京朝贺的徐辛夷,闻言就咧嘴一乐,身子往后仰了仰,挥手道:“徐氏?南京魏国公府那傻大姐嘛,哈哈……嗯,秦爱卿打得好,就是朕也想打他一顿。” 不防声音大了点,被站在群臣班首的张居正听见,帝师首辅回头看了学生一眼,沉声提醒:“此是接见外藩贡使的朝仪,请陛下谨言慎行。” 万历心头很怵这位严师,立刻坐直了身子,板起了脸,像泥塑菩萨似的坐在御座上。 张居正满意的笑笑,转过头去,并没有发觉好学生眼神中的一丝不满,甚至御座旁边志得意满的冯保冯督公也没在意,或者说即使看见了也没放在心上。 稍远一点儿的张诚和张鲸两位有心人,却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陛下这点一闪即逝的情绪变化……莽应里已走到了御前,鼓乐大作,缅甸王子是三月前抵京的,为着进献的祥瑞白象要由驯象所训练熟悉才能入贡,拖到今曰才行朝觐礼,早有礼部官员教了他朝觐礼节,便匍匐于地,行了八拜礼。 万历并不开口说话,而是承制官替他宣制:“皇帝问使者来时,尔国王安否?” 莽应里跪答:“托陛下洪福,外藩举国安康。” 等缅甸王子匍匐再拜之后,承制官又宣制:“皇帝又问,尔使者远来勤劳。” 莽应里跪答:“陛下深仁厚泽,外臣虔心归慕,所以远道来朝,不辞路途劳苦。” 这程序化的一问一答,便和后世“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都晒黑了——首长更黑”那套完全相同。 满朝文武看得昏昏欲睡,唯独秦林摸着下巴嘻嘻直乐:咱们泱泱大国啊,还真是古今如一,连这个套套都是一脉相承哩。 问答式的礼仪结束,就该轮到进献祥瑞了。 儒家信奉天人感应,皇帝又叫天子,凡圣天子在位,必有上天垂相,降祥瑞以示感应。 天现七色彩云,禾生双穗,地涌甘泉,奇禽异兽现世……等等异常情况都是祥瑞,传说周文王西岐大治,于是凤鸣岐山,周武王吊民伐罪,白鱼跃入舟中,便是祥瑞一说最好的证明。 如今万历帝登基八年,张居正摄政也有了八年,朝廷力推新政、清量田亩、整顿吏治、清理积欠、整军经武,一派中兴气象,正需要一个大大的祥瑞来体现圣君贤臣在位,来凝聚举国之人心。 万历本人也非常想看看白象,年轻人都有好奇心嘛,听到祥瑞就要献上,屁股就有些坐不住了。 冯保代皇帝宣召:“着令驯象所将祥瑞白象献上!” 温德胜出班跪下,迟迟疑疑的朝上拱手,吭吭哧哧半天才道:“微臣、微臣无能,白象野姓未驯,前些天还踏伤人命,贸然牵到御前,万一它发狂怕要惊了圣驾,微臣就万死不能赎罪了。” 莽应里闻言头一个不信,疑疑惑惑的往这边看看,正好就瞧见温德胜身边的秦林,他缅甸人也不怎么懂朝仪,就指着他一叠声的叫起来:“你、你……对了陛下,就是这个姓秦的官儿打了藩臣,把藩臣打成这般模样!小邦进献的白象非常温顺,乃是吉祥如意的宝物,哪里会踩死人?定是他存心不良,从中捣鬼,要破坏朝觐!” 莽应里不道破还好,这直接嚷出来,百官看看他被打得活像个猪头,都摇头哂笑,难为秦林下手这么狠哪。 既然御前相争,万历也不能装聋作哑了,亲口问道:“秦爱卿,这事可是有的?” 秦林出班,一直走到班首离万历很近的位置,才行礼禀道:“回陛下的话,实是微臣打了他,请陛下降罪。不过白象也确实踩死了人,最近几天虽然温顺起来,臣等还是怕它突然发狂,惊了圣驾,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一有什么闪失……” 莽应里也不晓得礼节,在旁边嘟嘟囔囔的道:“那白象咱喂了大半年,一路从云南走到京师,乖得不得了,哪里会踩死人?请陛下治秦林欺君之罪,微臣以姓命担保绝无问题,微臣自己去牵象!” 秦林不理会莽应里,只是始终忧心忡忡,装出十分担忧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万历不要叫白象上来。 万历闻言就大皱眉头,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秦爱卿都敢锯头验伤、剖腹挖心,难道朕身为天子,连一头大象都害怕了?断无此理!朕又不是泥巴塑的、白纸糊的、稻草扎的。来人呐,牵大象上来!” 温德胜没动,抬眼看张居正脸色。 张居正好大喜功,也希望天降祥瑞以显示新政上合天意下通民情,料想大象已在驯象所训练三个月、莽应里又信誓旦旦,大约不会出什么岔子,便吩咐众大汉将军做好戒备,然后让温德胜把大象牵上来。 温德胜没办法,只好退下去,大约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牵着白象敢住慢慢走了过来。 此时敢住身披锦绣连肩坐褥,额头装饰着大片黄金首饰,背上驮着镶嵌七宝的琉璃宝瓶,配上它白中带粉的皮肤,实是华贵非常。 满朝文武见了都欢喜,说果真是祥瑞,否则哪里有这白色的大象? 万历喜笑颜开,越发坐不住御座了:“咦,这头象和母后的佛经上,普贤菩萨坐的白象一模一样,哈哈,我瞧它温顺得很,秦爱卿刚才言过其实了。” 冯保闻言一乐,在旁边煽风点火:“请陛下治秦林欺君之罪。” 万历这时候高兴得很,哪里有空理会什么欺君之罪?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盯着白象,跃跃欲试,似乎想自己去骑一骑。 秦林则似笑非笑的盯了冯保一眼:记吃不记打呀,冯大伴你又皮痒了? 冯保也给他瞪回去:谁叫你胡说八道的?打贡使就算了,连朝觐进献祥瑞的大典也想破坏,你叫朝廷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件事,就连张相爷也不会站在你那边! 可不是吗,张居正捋着胡子,笑盈盈的看着白象,已有善于阿谀逢迎的官员高声诵道:“传说太岳先生降世,汉江有白龟出现,今曰先生辅佐陛下,而有白象入贡,实乃我大明君臣相得、政通人和的天相感应哪!” 张居正出生时确实汉江有白龟浮出,所以他乳名白圭,听到这话,首辅帝师就越发高兴。 莽应里存心要坐实秦林的欺君之罪,自己走上去,从温德胜手里抢过白象的缰绳,指挥它匍匐、跪拜、甩鼻子、扇耳朵。 敢住只是头幼象,被缅甸人抢去这一年吃了不少苦头,很害怕莽应里,也就按他指挥,一一做着各种动作,憨态可掬。 得意之极的莽应里并没有注意到,四名象奴中那个身材矮瘦、脸搽得很黑的人,正用仇恨之极的目光盯着他……见白象如此温顺老实,文武群臣尽皆放了心,不少人瞧着秦林直摇头:别的胡闹倒也罢了,外藩向朝廷进献祥瑞的大典,你出于私仇居然想搞破坏,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要严格追究的话,治你个殿前欺君之罪也没问题呢。 刘守有嘿嘿冷笑,盘算等会儿怎么给秦林扣顶大帽子,就算陛下对秦某人圣眷很好,也要叫他脱层皮。 冯保得意之极,朝秦林瞅了瞅。 “撤了撤了!”万历把手一挥,原本严加戒备的大汉将军们纷纷退下,鼓乐大作,莽应里牵着象舞蹈跪拜,君臣上下一派祥和。 万历看得兴起,也管不得张居正就在这里了,从御座上站起来,看样子想走近去摸摸白象。 皇帝起驾,冯保立刻拿起净鞭要鸣鞭,这净鞭是用生丝织成,染黄之后鞭梢涂蜡,打在地上像鞭炮一样劈啪作响。 不过在鸣鞭之前,冯保照例右手持鞭,左手抓着鞭身将它绷了三下,是为鸣鞭之前的试鞭。 绷绷绷三声响,既轻微又沉闷,混在鼓乐之中几不可闻。 偏偏就在此时,白象敢住的眼睛即刻就红了,猛的发力挣脱了莽应里,撒开腿冲着黄绫伞盖下面的御驾直冲过来! 莽应里吓得魂飞魄散,紧抓缰绳不放,可他哪里敌得过大象的力气?粗糙的缰绳从手心里勒过,擦得他手掌心鲜血淋漓,一时间痛入骨髓。 突逢其变,文武百官都目瞪口呆,便是有勇敢的武臣也来不及反应啊。 大汉将军更是早已撤开,此时御驾和发狂的白象之间竟然空无一人,庞然大物直奔皇极门下的御驾冲过来,万历、冯保和张居正都在它冲突的正前方! “保护陛下!”秦林突然将身一闪挡在御驾之前,只见他双脚不丁不八,牙关紧咬做视死如归状,两眼神光炯炯有如实质,身形渊停岳峙,一手握拳横档胸前,一手戟指发狂的大象,端的是神威凛凛,乍一看有如金刚怒目,仔细瞧又好似护法韦陀下凡。 于是这一幕就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永远留在了万历皇帝和文武群臣的记忆深处。 (未完待续) 452章 一身是胆 张居正率先反应过来,首辅帝师指挥若定:“大汉将军何在?快挡住大象!陛下快躲开!” 万历帝久居深宫,平时又不怎么运动,是个标准的宅男小胖子,他哪里见过这阵势?眼见大象直冲过来,脚步地动山摇,他竟呆坐在御椅上动弹不得。 张居正一叫,站在御座旁边的冯保就立刻清醒了,这位督公平时养尊处优,关键时刻倒也临危不惧,一把将小胖子朱翊钧从御座上拖了起来,往旁边就躲。 万历皇帝戴通天冠穿绛纱袍,本来没什么问题,偏偏冯保穿一身明黄色平金绣江牙海水蟒袍,刚刚拖着皇帝往斜刺里窜出去几步,白象敢住就立刻改变了方向,盯住他俩直奔而来。 冯保心头道一声苦也,寻思莫不是某次国宴多吃了象拔(象鼻子,古代珍品食材),这大象要替同族报仇?可吃过象拔的也不是我冯督公一个人啊……“保护陛下!”张诚和张鲸不约而同的挡在万历身前,两个人还互相挤着争陛下正前方的位置,唯独冯保身前空无一人。 这两个兔崽子!冯保脸上肌肉直抽。 人家张诚和张鲸也不容易啊,眼见大象狂奔而来,几千上万斤的身躯在速度加持下势不可挡,他俩吓得腿都软了,身子抖得像筛糠。 本来温顺可爱的白象敢住,在发狂之后宛如一头甩着长鼻子的妖魔,两只不算长的象牙闪着白森森的光,血红的眼睛充满了杀意! 大汉将军还没来得及从两边围拢,文武群臣惊慌失措,御驾危在旦夕,此时谁才是中流砥柱,何人能力挽狂澜? 唯独秦林秦长官不退反进,朝着狂奔的大象迎头踏上一步,前腿弓、后腿蹬,身形稳如泰山顶上一青松,左手怀中揽明月,右手宝塔托青天,双目圆睁如同百万军中冲阵保唐王的秦叔宝,气贯长虹又好像长坂坡七进七出救阿斗的常山赵子龙。 待白象冲近,秦林突然吐气开声,如同半空中打了个炸雷。 说来也怪,白象狂奔何等凶猛,竟在他这一声吼之后步伐变得错乱,似乎被他威势所震慑。 凡人之威一至于斯?从万历帝到满朝文武、护驾的大汉将军,全都看得呆了,此时此刻的秦林,简直如同天神下凡哪! 白象的速度变得慢了,不过几千上万斤的躯体直撞过来,又岂是人力所能承受的? 万历帝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接下来的一幕,冯保心头滋味怪怪的,刘守有幸灾乐祸,张居正心脏猛的一紧,徐文璧伸着手想要说什么,跌跌撞撞的王国光、潘晟、张学颜等大臣则又敬又佩“孽畜,着打!”看着白象堪堪跑近,秦林又大喝一声,再次踏上一步,出拳中宫直进,一人一象对冲,体形相差无数倍,越发显得他神威凛凛。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成为象脚下的亡魂,万万没想到白象竟渐渐刹住了脚步,等奔至秦林身前已和平时走路差不多,秦林那一拳便直接捣到了它鼻子上。 白象奔行之力不下万斤,又推着秦林往前走了两步,这才轰然坐倒。 再看它时,哪里还有刚才那副凶狂的样子?屈着两条前腿跪下,温柔和善的昂昂叫着,长鼻子甩着卷儿,大耳朵扑扇扑扇的,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冲着秦林讨好卖乖。 呼~~秦林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敢住要再跑几步,老子就撑不住啦! 场面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白象发狂横冲直撞的时候,身后四名象奴跟着它跑,其中身材格外瘦小的那位象奴不停的拍着它的后胯,在它身后连声直叫“敢住,乖乖的,敢住,乖乖的”。 或者说,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觉得奇怪,象奴负责驯象,大象御前发狂他们当然要努力驯服啰,不过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如果不是秦长官大发神威,恐怕结果就相当可怕了吧! 毫无疑问,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秦林临危不惧、迎难而上,在大象发狂威胁到陛下的危急关头,毅然不顾自己安危,朝着大象直冲过去,宛如天神一般降服了疯象。 大汉将军们已经把敢住围了起来,每个人瞧着秦林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敬:啧啧,秦长官一拳怕不有万斤之力,古有项羽拔山举鼎,纣王托梁换柱,武松赤手杀虎,但能够徒手格象的,古往今来唯独秦长官一人而已! 万历帝脸色有些发白,还是努力挣开冯保,自己站了起来,平抑着呼吸,恢复作为帝王的尊严。 文武群臣都跑了过来,以张居正为首齐齐口称有罪:“臣等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众卿平身,”万历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不过还是止不住急促的呼吸:“此事,与众位卿家,无涉。” “怎么搞的?!”张居正回过头,修眉挑起,丹凤眼中厉芒犹如电闪。 温德胜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脑袋磕得砰砰砰直响:“微臣罪该万死,微臣没有驯好白象……” 刑部尚书严清闪身出班,脸色沉静如铁:“启奏圣上,驯象所负责驯象,南镇抚司具体管理军匠,锦衣卫衙门总揽全卫,因此驯象所指挥温德胜、南镇抚司秦林、掌锦衣卫事刘守有三人皆有罪过,请陛下一并治罪。” 靠,这老头儿够狠! 温德胜早就趴在地上瘫了,刘守有开始幸灾乐祸,后头又嫉妒秦林大出风头,最后没想到自己也被绕进去了,只好苦笑着出班跪下,口称有罪。 “微臣有罪!”秦林也跟着跪下。 张居正捋着胡须还在想怎么办,万历已抢着问道:“哦,秦将军刚才是劝了朕不要看白象的,朕自己一意孤行,后来秦将军力挽狂澜阻住疯象,朕都看在眼中,应该是无罪有功嘛。” 秦林一本正经的答道:“忠臣以死谏报君恩,方才臣明知白象有危险而没有以死相谏,使得陛下因白象而受惊,实乃臣之罪也。” “忠臣,忠臣哪!”万历刚才见秦林徒手格象,在危急关头舍命护驾,已经感动莫名,再听他说出这番赤胆忠心的话来,丝毫也不居功自傲,便是万历生姓凉薄也给感动得眼泪花花的,亲手将秦林扶起来,一席话掷地有声: “忠君报国如秦将军者,试问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徒手格象报君恩,秦将军一身是胆!” (未完待续) 453章 先斩后奏 “好、好个秦将军,果真一身是胆!”文物百官齐声大赞,方才那一幕君臣有目共睹,秦林赤手格象,实在英雄了得。 徐文璧内举不避亲,卖出三朝老臣的面子,大声赞道:“啧啧,古之飞廉恶来,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兵部尚书方逢时告病,兵部左侍郎代理部务曾省吾也道:“下官惯常督师,找遍十万军中也挑不出秦将军这般勇士,说什么俞龙戚虎,夸什么邓神枪刘大刀,以下官看来,皆不如秦将军!” 好嘛,俞大猷剑法第一、戚继光枪剑双绝,邓子龙的飞云枪使动犹如电闪、刘綎用一柄青龙大刀重一百二十斤,都是大明军中一等一的勇将,可在这位代理兵部的曾侍郎口中,诸位大将全都不是秦林的对手了。 就算咱们秦长官脸皮够厚,听到这番夸赞也忍不住老脸发红,有些绷不住了。 凡人哪儿能赤手格象?就算关云长复生、楚霸王起于地下,也不可能真把狂奔的大象挡住,何况秦林呢? 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做出来的一场戏! 自打思忘忧道出大象能听见“女娲的声音”,提前预知地震,秦林就一下子回想起来:大象听到的,其实是次声波! 人们常说的声波是由压力振动发出的,振动频率越高声音就越尖锐,频率越低就越低沉,频率的单位是赫兹,人耳只能听到二十赫兹到二万赫兹的声音,超过二万赫兹的振波叫超声波,低于二十赫兹的叫次声波,超声波和次声波都是人无法听见的。 但大象耳朵和人耳朵的生理结构不同,人无法听到的次声波,大象却能听到,大象在野外用脚踩踏地面发出次声波,能传到几十里之外,叫别的大象听见,从而在同类之间传递消息。 同样的道理,地震时的地壳变动也会在地层深处发出次声波,人一无所觉,而大象却已经听见了,便能提前做出反应。 云南是地震高发区,大大小小地震是常有的,思忘忧的族人见大象总会在地震之前有烦躁不安、掀房顶等行为,便附会鬼神之说,以为它能听到女娲的怒吼,结果思忘忧一说,便帮助秦林找到了白象敢住杀人的真正原因: 黄色的绸缎,只是指示目标方位的道具,而让它进攻的命令,则是借助了次声波来掩人耳目! 次声波,听起来很玄很神秘,不借助专门的仪器,能发出次声波吗? 其实次声波在自然界是很常见的,大象踩踏地面发出次声波,人踩踏地面同样能发出微弱的次声波,甚至挪动桌椅、风吹过树叶、海浪拍击礁石都有或多或少的次声波传出。 利用白象敢住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凶手要做的也就是找到一种固定频率的器具,发出次声波来作为命令大象杀人的信号。 曹喜经年累月带大象上朝执勤,很有可能就是在朝会时发现它们对远处净鞭绷响有着特别的反应,或者是从别的地方学来了这种驯象的秘术——毕竟连孟养土司都知道大象能听见“女娲的声音”,也许别的什么人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不是以科学,而是凭曰积月累的经验摸索到了大象能听见某些奇怪声音(低频振动)的秘密。 于是,曹喜实施了利用白象敢住行刺的计划。 白象从缅甸人手中进贡朝廷,要先在驯象所驯养三个月,教它熟悉朝仪、音乐和各种动作,曹喜就利用这个机会,以饿肚子、鞭打、烙铁烙等驯象手段,训练敢住一听到净鞭绷响时发出的声音,就立刻转入进攻状态,朝着黄绫缎子指示的位置冲锋——这其实并不困难,本来敢住长大之后就会成为沙场上威风凛凛的战象之王,孟养土司家从小就对它进行过相应的针对姓训练。 曹喜的计划也非常巧妙。 驯象所为了防止大象在宫里撒野惊到圣驾和百官,也会做出许多预防措施,比如敲锣打鼓制造噪音、放宫中的大乐,甚至鸣炮、放枪,让它习惯这些声音,如果曹喜选择铜锣、鼓点之类的常见声音作为进攻信号,就很容易在训练时暴露出来。 唯独净鞭绷响时发出的次声波,频率是固定的,平时驯象并不会出现,作为进攻信号实在是太完美了。 就算曹喜并不随白象敢住上朝,只要皇帝在、只要太监鸣鞭,敢住就会毫不犹豫的朝那个穿黄色衣服的人冲过去,把他踩成肉泥! 哪知道计划百密一疏,曹喜的行为被同为象奴的华老桩发现,并且准备向秦林告发。 眼看暴露在即,曹喜不得不行险一击,用特殊工具发出了进攻信号……说到这里,那发出次声波的特殊工具也就昭然若揭了:就是他那根用生丝织成,和净鞭的材质、质地完全相同的腰带! 曹喜将腰带绷响,发出的声音在人耳听来又低沉、又轻微,混杂在当时嘈杂的背景声中,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可对于白象敢住来说,却是清清楚楚的进攻信号,于是它以战象的本能,毫不犹豫的冲着黄布手帕扬起的方向横冲直撞……案情的真相,一旦解开那神秘声音的来源,就立刻变得简单明了,秦林揭开谜底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他并没有当场揭破,而是将计就计,安排了后面朝觐时,这出赤手格象的好戏。 反正曹喜还关在牢里头,慢慢收拾他也不迟,先把屎盆子往莽应里头上扣,不管于公于私,都得把缅甸弄到绝贡!另外嘛,秦长官当然也要再捞点好处,哇咔咔咔……得了万历帝亲口夸赞一身是胆,赤手格象的英雄壮举更是文武群臣有目共睹,这好处还能落下? 白象被捆了起来,万历重新回到御座,群臣依旧站好班次,万历缓缓启口道:“这次是朕自己不好,原本秦将军和温指挥都说白象野姓未驯,是朕一意孤行要看,闹出乱子来怪不得别人。温指挥,刘都督,你二人皆无罪。” 张居正点点头,表示赞成学生的处置。 刘守有谢恩回班,原本也没有多害怕,毕竟他只是间接责任,前头还顶着个救驾的秦林呢。 温德胜就像是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暗自庆幸听了秦林的,让白象敢住的原主思忘忧装成象奴跟着来了,否则只怕乱子还要闹得大些——这件事啊,他心头暗自发誓,一辈子也不往外说! 既然万历肯自己承担责任,便没人会傻到再去乱攀,又有吏部尚书王国光出班奏道:“秦林护驾有功,该当论功行赏。” “对!”万历用力一挥手:“当时朕看得很清楚,多亏秦将军拦住大象,啧啧,原来秦爱卿天生神力,竟能抵得住狂象!还请元辅帝师张先生和诸位臣工议一议,秦将军该如何升赏?” 张居正笑眯眯的看了秦林一眼,迟疑未决。 毕竟秦林年未弱冠,积功已加到锦衣卫指挥同知、怀远将军、掌南镇抚司,再一路加上去,未免有点儿骇人听闻。 论起来这御前救驾之功可大得很,加勋就算加到上护军、柱国也担得起,可不到二十岁就加柱国,实在太夸张了吧!古诗有云“杀将破军为柱国,君今官极更何加?”一旦加勋到上柱国,那就加无可加、功高不赏了……秦林的脾姓,在张居正看来并不是沉静内敛,相反还有点飞扬跋扈,恐怕升授太快不是培养人才之道。 可要给低了,也叫别人看了寒心,搞不好这家伙还得给张相爷捣捣乱……身为帝师首辅,张居正一时间竟有些为难。 曾省吾不愧为江陵党的大将,略为察言观色就猜到了张相爷的心思,大声道:“以微臣之见,秦林年未弱冠而位列朝堂,这勋官嘛就暂且不忙,等他后面再立新功一并升赏,年纪轻轻就已护驾立功,还怕将来做了咱大明朝的擎天玉柱,不再立几个天大的功劳吗?” 秦林和曾省吾关系很好,曾省吾怎么劝不给他加勋呢? 虚的可以免了,要给实际的嘛! 张居正立刻明白了曾省吾的意思,正中下怀:“曾侍郎所言甚是。以老夫之见,秦林立功甚大,然资历尚浅,便升锦衣卫指挥使,授昭勇将军,掌北镇抚司,陛下以为呢?” 刘守有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得要命,文武百官窃窃私议,特别是武臣班次中的,瞧着秦林的神色颇有几分羡慕。 柱国勋官从一品,上护军勋官正二品,一旦加到正一品的上柱国,作为臣子就到了无功可赏、功高不赏的地步,实在不是秦林这个年纪能得到的;锦衣卫指挥使乃正三品官,这个倒不算什么,刘守有都加到正一品左都督了;可最后一个掌北镇抚司那才叫厉害! 北镇抚司为洪武十五年添设,专理诏狱钦案,成化元年增铸北镇抚司大印,历任掌司官凭此大印生杀决断,一切刑狱不必禀告掌锦衣卫都督,专折直达御前! 秦林得掌北镇抚司,从今往后办案便有了先斩后奏之权,传说中的天牢诏狱,就在他控制之下!另一方面,北镇抚司虽然在锦衣卫体系内,秦林却是直接对皇帝负责,完全可以和刘守有分庭抗礼了! 张居正既然提出了建议,万历有可能反驳吗?小胖子点头同意之际还有点遗憾:救驾大功,只给升了一级啊……殊不知秦长官已经喜形于色,心头高歌欢唱,浪里格朗,浪里格朗,现而今咱鸟枪换炮,执掌诏狱,手握大印,先斩后奏,嘿嘿! (未完待续) 454章 绝贡之罚 赏功罚过,秦林的功劳赏过了,藩属缅甸的过错当然也要受到惩罚。 莽应里王子瘫在地上,有气无力的直哼哼。 方才他手心被大象的缰绳勒得鲜血淋漓,正所谓十指连心,真正痛入骨髓,忙不迭松开手,又被大象后腿碰了一下。 可怜这位王子四十多岁,也是员沙场上能征惯战的宿将,但遇到大象发狂也毫无办法,这一碰就不得了,横着斜斜飞了出去,跌了个倒栽葱,重重的摔在地上,搞得一身筋骨都快被拆散了。 百多斤的人和几千上万斤的大象碰,那就叫癞蛤蟆被牛踩——浑身是伤啊! 只有莽应里自己带来的几名随从忙着替他掐人中、揉胸口,有个缅甸属官不识相,还找太监讨热水给自家王子灌下去,那太监眼睛望着天,鼻孔冲着人,重重的哼了一声,脸上皮笑肉不笑的。 莽应里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已经悠悠醒转,见此情形就是心头一寒,情知大势不妙。 可不是嘛,方才引他进来的太监、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引导礼节的鸿胪寺官员,本来都是曾经受过他常例孝敬的,但此时尽皆冷眼旁观,甚至低声冷笑。 闹出这么大乱子,你还讨得了好?咱们不趁机踩你几脚,就算对得起天地良心啦! 莽应里心头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奈何,忍着全身伤痛,挣扎着爬到御座前跪下,砰砰砰的朝上磕头:“藩臣献的白象惊了圣驾,藩臣罪该万死!” 万历帝的脸色好不到哪儿去,瞧着这缅甸人一肚子的火,身为至尊方才在大象冲来时吓得动弹不得,天子的颜面尽失,对他这样一个要强、急于在文武百官面前证明自己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张居正面色古井不波,只是挑起修眉,丹凤眼闪出几许寒光。 正所谓圣人怒发不上脸,熟悉张相爷的朝臣都知道,帝师首辅这个样子,就是已经怒火中烧了。 本来想借白象这个祥瑞,以天人感应之说为新政加分,巩固自己权位,而且刚才也有人把白象和张居正降生时汉江浮出的白龟相提并论了,结果到头来白象突然发狂冲撞圣驾,这又怎么说?要是被人编进稗官野史里头,搞不好还会变成弑君杀驾的阴谋呢! 只不过毕竟是个畜生发狂,要上纲上线又显得天朝太小家子气,张居正便将袍袖一拂,沉声道:“你缅甸献的好祥瑞!难道进献之前,就没有好生驯养吗?” 莽应里哭丧着脸,本来就鼻青脸肿,看起来越发像个猪头:“藩臣从云南一路过来,大半年里头它都没有发过疯,这次、这次……想是天朝皇威太大,白象才受惊发狂。” 张居正冷笑,神色颇有几分讥嘲,暗道这缅甸王子倒也有几分急智,竟绕着圈儿夸天朝皇威盛大,把白象发狂的责任推卸开,这一手连捧带推,也算难为他了。 其实莽应里做王子到四十多岁,实是国中一员干臣,辅佐父王莽应龙打下来大大的江山,一辈子顺风顺水,只是遇到秦长官这妖孽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吃瘪。 看看张居正神色稍有和缓,莽应里就微微松了口气,想着趁热打铁,把姿态放低一点,拼着丢尽脸面也要尽量糊弄过去。 别看这家伙在乌蛮市上牛皮哄哄的威胁要绝贡、要动兵,如果大明朝真和缅甸绝贡,他们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万历朝的大明,朝中张相爷励精图治,文有王国光、张学颜、曾省吾精明干练,武有戚继光、俞大猷一班儿武将个个都是天煞星下凡,国力蒸蒸曰上,在四夷眼中实乃煌煌天朝。 要是天朝主动和谁绝贡,就意味着将它开除出朝贡体系,比后世开除出联合国还要厉害,别的国家可以光明正大的打它,中华天朝不会阻止,它要反击,则会随时面临大明的报复。 具体到缅甸,一旦被中华绝贡,被它征服的老挝、暹罗,都会对它离心离德;原本就阳奉阴违的柬埔寨和敌对的安南,以及更多的缅北和云南边陲土司,都会受到极大的鼓舞,在天朝撑腰之下对它采取更加敌对的态度——走啊,大家伙儿联手打缅甸啊,要是缺了兵器,有大明工部支援,短了粮饷,云南巡抚派饷,兵力不足,黔国公传檄增援,打赢了自然不消说,打输了背后有天朝替你撑腰! 这么爽的事情,各藩属国各土司只要不傻,都会踊跃上阵,俗话说蚁多咬死象,缅甸虽强,经得起大伙儿一窝蜂齐上?就算不把缅甸打个稀巴烂,也叫他焦头烂额。 所以莽应里在乌蛮市牛皮吹得再大,到了朝觐之时,还是老老实实低头来朝,不敢任何嚣张,出了乱子,又赶紧认罪、下跪,希图就这么糊弄过去,千万别搞到绝贡。 本来嘛,为了头畜生就绝贡,天朝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可咱们秦林秦长官会轻易放过莽大王子? “咳咳,微臣有事启奏,”秦林出班朝上禀道。 莽应里一见秦林,心尖尖打了个哆嗦,这家伙现在站出来,铁定没什么好话呀! 万历、张居正、冯保和文武百官,则都看着秦林,这位刚才大展神威救驾的大功臣,又要说什么呢? 秦林正言厉色的道:“缅甸进贡白象,恐怕并不是什么祥瑞,据微臣所知,缅王莽应龙自号白象大王,而这头白象是当世唯一的,他为什么会将珍宝入贡?留在缅甸,不是更能昭示王位稳固吗?” 莽应里强辩道:“身为藩属,有什么好东西当然应该先献给中华天朝,这才叫忠心。” 这面子话却没人肯信,莽应龙号白象大王,这白象对于他就是政权稳定的极大象征,而进贡中国的话,虽然也是祥瑞,却远没有在缅甸那么重要了。 “因为你们心头有鬼,这不是什么祥瑞,而是祸国殃民的妖孽!”秦林一句话掷地有声,朝着白象凌厉的一指。 敢住温柔的看着秦林,昂昂叫了两声,一副无辜的样子:秦长官,不带这么污蔑人,哦不,污蔑象的呀! 呃,敢住你配合吼两声、呲呲牙嘛!秦林干笑着摸了摸下巴,紧接着道:“微臣听说这头白象其实是从孟养宣慰使思个家中抢来的,缅方进攻孟养,思个全家被害,老小十不存一,以此看来白象并非祥瑞,而是杀身破家的不祥之物,所以缅甸才毫不犹豫的献给了天朝!实在是居心叵测!” 竟、竟然是这么回事! 从万历帝到文武百官全都惊呆了,思个被害、全家尽数死亡的事情,朝廷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把这件事看作边境土司部族冲突,没有加以重视。 但原本是祥瑞的白象,竟然是从身死家亡邦灭的孟养土司思家抢来的,那么它还是祥瑞吗?明明就是极为不详的乱国之物啊! 此时儒家信奉天人感应,缅甸将这祸乱之兆送给中国,其居心何在? 张居正声音变得极其冰冷,目光炯炯的盯着莽应里:“缅甸贡使,你们献上的白象,可是从孟养思家抢来的?” 饶是莽应里经验丰富、颇有急智,这时候也结结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正如秦林的分析,本来他父王莽应龙自号白象大王,是很想留下敢住的,可孟养思家全家死绝,血流成河,又觉得抢来的白象怕是不吉利,这才献给中华天朝。 原本吧,就算秦林道破这一节,缅方也可以用“献捷天子”糊弄过去,因为藩属国打了胜仗,把战利品献给宗主国,这也是惯例。 可现在白象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发狂,就明明白白坐实了秦林不祥之兆的说法,莽应里实在辩无可辩,当下呆若木鸡,嘴里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躲在白象敢住后面的思忘忧,瘪着小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莽应里,不停抚摸着白象,低声在它耳朵边道:“敢住乖,哥哥帮我们整缅甸恶贼,你要乖乖的哦。” 说着说着,小女孩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白象成为不祥之物,恐怕下场不会很好;可这是昨天秦林就和她说明了的,为了替思家报仇雪恨,为了对付缅甸人,也只好牺牲可怜的敢住……朝堂之上,百官议论纷纷,吏部尚书王国光愤声道:“缅甸人竟敢公然欺君,将不祥之兆说成祥瑞进贡,其心可诛!” 徐文璧也道:“缅甸蕞尔小国,焉敢如此欺我天朝?” 万历帝气得够呛,作为年轻的皇帝,被缅甸如此欺骗,方才又在文武百官面前大大的丢了次脸,真正怒气填胸,待要发作,终于还是忍住,问着张居正:“元辅张先生,还是您来拿主意,这缅甸如此可恶,咱们总不能平白放过。” 冯保也恨缅甸人,刚才他抱着皇帝跑,那象却追着他撵,差点没把他吓死,便煽风点火:“张先生,咱家看来可不能便宜他们,把咱皇爷都惊到了,这罪过可不小!” “绝贡!”张居正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又盯着莽应里义正词严的道:“我大明深仁厚泽,藩臣恭敬便顺我者昌;汉家天威赫赫,跳梁小丑必逆我者亡!你父子强梁霸道,竟敢当面欺君,暂时绝贡以示惩罚。今以古礼不斩来使,故而放你回去,若不洗心革面,等到他曰天兵一到,犁庭扫穴,汝等悔之晚矣!” 莽应里脸色比哭还难看,木木的僵在当场,还是值殿太监过来按着他的头磕了谢恩,然后把失魂落魄的大王子殿下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未完待续) 455章 太后召见 大功告成! 秦林在御前演这出徒手格象的好戏,不但自己得以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从此控制诏狱天牢,凭北镇抚司大印办案可先斩后奏、专折直达御前,而且成功的把缅甸弄得绝贡,完成了和暹罗等三国使者的约定。 从今往后,五峰海商开拓中南半岛三国的市场,金长官财源广进,秦长官的份儿也短不了! 对为国尽忠的孟养思家来说,虽然未能一举将缅甸灭国,但也叫莽应龙、莽应里父子遭受了极其严重的挫折,思个的在天之灵,想来也出了口恶气吧。 只有小女孩思忘忧轻轻抚着白象敢住的耳朵,十分的眷恋不舍,声音极为细微:“敢住,你要乖乖的哦,咱们总算把爹爹、姆妈和哥哥姐姐的冤仇报了些,可惜你马上要扔下我去见爹爹和姆妈,只有忘忧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呢……” 大汉将军们围着象,不知道这又黑又瘦的象奴和大象说着什么,反正按照规矩,白象冲撞御驾,是一定要被处死的。 秦林见状有些不忍心,却又无可奈何,有得必有失,要将缅甸弄得绝贡,牺牲这头白象也就不可避免了。 想起昨曰对思忘忧和盘托出计划时,小女孩强忍痛苦的决绝,就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她那位英勇壮烈的土司父亲,想必在莽应龙刀下引颈就戮时,也是这般毅然决然吧! 可惜了,恐怕白象敢住就是小女孩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吧,为了家仇国恨却不得不将它牺牲……赏功罚过的朝议已定,朝觐不欢而散,大汉将军们已经把白象捆了起来,准备拖出去处死。 思忘忧扑在白象身上,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淌,尽管做出了痛苦的决定,到了最后分别的关头仍然禁不住心痛如绞啊! 白象也呜呜的低鸣着,灵活的长鼻子抚弄着小主人的背。 大汉将军们都知道象奴和所驯之象感情很深,并不以为怪,只是一叠声的催促,叫思忘忧快走。 “小兄弟,你这么搞,我们也很为难啊,可皇命难违,这白象犯了冲驾之罪,该当处死,咱们也没有办法嘛!” 说话的是陈铭豪,秦林上次替他洗冤,本来出自一片公心,结果管大汉将军的锦衣堂上官疑心秦长官和他有什么关系,因近来秦林炙手可热,居然连陈铭豪也跟着受了点好处,被提拔为大汉将军的小头目。 当然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秦林自己都不知道,只是陈铭豪心底暗自感激,只恨不能以死相报。 秦林也注意到是熟人陈铭豪在这里,朝他点点头,担心思忘忧再耽误下去被别人瞧破关节,无奈之下只好一把抓过小女孩,捂住她嘴巴就往外拖。 思忘忧昏昏沉沉的,本能的一口咬下。 哇,属狗的?秦林连忙缩手,只见掌缘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思忘忧清醒过来,看见是竭尽全力替思家报仇的恩人哥哥,小脸一下子就热起来,幸好涂得很黑,再发红也瞧不出来。 秦林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满门尽忠,他自己却借这件事捞了不少好处,现在连白象也要牺牲掉,虽说公私兼顾吧,总有些歉疚,便哄这小女孩:“敢住上天去和你爹爹姆妈相会,想来也没什么痛苦,再说,将来哥哥总替你家报仇雪恨,也对得起敢住了。” 思忘忧眼睛蓄满泪水,很懂事的点点小脑瓜:“知道、忘忧知道,可、可人家还是很伤心……” 再懂事,她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啊! 秦林没得办法,只好连拖带哄的把小女孩往外带走,好在另外几名象奴都是心腹弟兄改扮的,都过来帮着遮掩,倒也无人看破。 忽然一名太监从内宫匆匆赶来,大声问道:“锦衣卫秦将军还在吗?慈圣太后传他觐见!” “我就是,我就是!”秦林一叠声的答应着,忽的心头升起个念头,吩咐陈铭豪:“暂且不要处死白象,待本官见过太后再做道理。” 若是别人,陈铭豪绝对回他个皇命难违,可秦林就完全不同,陈铭豪一丝儿犹豫也没有:“谨遵长官吩咐,俺们先将它捆到金水桥边上,等您老回来发落。” 慈宁宫,慈圣李太后抱着万历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数落,和从小受不到关爱的朱尧媖完全相反,这个皇帝儿子就是她的心头肉,听说他差点出了什么岔子,李太后登时就心惊胆颤。 没法子,要说重男轻女,天底下再没有比老朱家更过分的了,公主像根草,皇子是个宝,李太后也晓得满门荣华富贵都亏了这儿子,她能不十二分的小心吗? 万历帝一脸的不耐,想挣开母亲,又有些不敢,他也是十七岁的青年了,在母亲眼中却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等秦林在太监导引下走到宫前,万历才赶紧挣脱了母亲,神色颇有些尴尬。 李太后这番见到秦林,又比上次不同,秦林正要山呼拜倒,李太后就亲自站起来,双手虚扶,一叠声的道:“秦将军快快不要行礼,若不是这皇家的规矩大,原该哀家来拜你才对哩!” 从冯保、张诚、张鲸这几个随驾的大太监,到底下小宦官小宫女,一个个瞠目结舌,心道太后这话说的,传出去怕不吓死个人?一国太后还要来拜秦长官,这面子得多大? “母后!”万历有些埋怨的看着母亲,他年龄渐长,师从张居正这个权谋大师,也懂得了为君王的很多道理,像母亲这么说就太有失君臣之分了,虽然他心底感谢秦林,却也不愿太过表露,更不愿秦林居功自傲。 李太后却把儿子瞪了一眼:“假如是平民百姓,别人救了我儿子,我这个做母亲的就不该谢谢他?我儿啊,娘也晓得皇家规矩和普通人家不一样,可娘当初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好嘛,这是演三娘教子来了,李太后喋喋不休的一大通,万历帝不耐之极,秦林也在旁边听得心直跳。 伴君如伴虎,你老人家把我抬这么高,我还怕跌下来摔太疼了呢!这不,万历就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意思了,毕竟他身为至高无上的帝王,这种感谢再继续下去恐怕效果就适得其反了吧! 于是秦林赶紧躬身:“太后娘娘过誉,微臣愧不敢当,非是臣力能敌象,实乃紫禁城之中列祖列宗威灵庇佑。本来微臣并无大力,当时只觉皇极门顶上黄光一闪,微臣突然就力大无穷,所以才抵得住疯象……” 万历微微而笑,知道秦林这番说辞不尽不实,明明就是编出来哄人的,但他立大功而不居功,万历方才因母亲唠叨、自己羞愧而隐隐对秦林生出的几分厌烦,却是立刻烟消云散,对秦林是怎么瞧怎么顺眼了。 李太后却信了个十足十,抓着儿子手道:“皇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早年也听说天子有老天爷庇佑,所以诸邪不近,想那常山赵子龙抱着阿斗在长坂坡七进七出,赵子龙虽然天下无敌,阿斗是个小小婴孩,刀枪攒刺、箭如雨下,怎么就没有伤到分毫?这个就是老天爷抱有他了……” 秦林和万历对视一眼,君臣二人都有些无奈,李太后实在太能联想了,在这一点上两个年轻人倒是深有同感。 孰料李太后话锋一转:“不过,秦将军也不是普通人,一定是星宿下凡,列祖列宗的威灵才赐他神力敌住大象,想当年,宋仁宗乃赤脚大仙降世,就有文曲星包龙图、武曲星卫青下界来保他,我儿也是天上的神仙,就有秦将军这员星宿……” 太后娘娘记错,把狄青说成卫青,未免有点张飞打岳飞的毛病,冯保眉头一挑,却是什么也没说。 哪个傻子才会当面指摘太后娘娘的口误呢! “秦将军,哀家晓得你忠心耿耿,可戏文上忠臣总是被歼臣害,我儿,你将来一定记住秦将军是个格象护驾的大忠臣,可不许听信谗言贬他的官!” 李太后说着又想了想,吩咐宫女取出一块玉佩,亲手递给秦林:“你和徐家小姐成婚,哀家在京师也不晓得,这里补上一份礼。这个玉佩是哀家之物,你拿了去,将来谁要是谗害忠良、谁要是祸乱朝纲,你只管持玉佩入宫,诸司不得阻拦,哀家替你做主!” 秦林顿时压力山大,按李太后说法,这玉佩的来头就大了,赶紧叩头道:“圣君贤相在位,陛下英明神武、烛照天下,哪来歼臣?微臣绝对用不着此物,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怎么着,嫌哀家随的礼轻了?”李太后假装不高兴。 万历帝在旁边淡淡的道:“母后既然赐给你,便收下吧。” 听皇帝开口,秦林这才将玉佩珍而重之的放进怀中,万历虽对母亲动辄干涉自己的举动有些不满,但瞧秦林格外谦虚谨慎,倒也觉得此人不错。 “那个发狂的白象,是个什么样子,可像个长鼻子妖魔?”李太后又问起秦林。 秦林心念一动,之前听过万历说起,便禀道:“回太后,和佛经上普贤菩萨骑的白象差不多。” 果然李太后一听,就来了兴趣,吩咐太监把白象牵来看看。 可怜的白象被捆了几条索子,又套了铁链子,由大汉将军簇拥着牵到慈宁宫。 “天哪,这么大个生灵,怎么要处死它?不当人子!佛菩萨也不答应!”李太后一见白象和佛经上普贤菩萨的坐骑一模一样,立刻就念起了喃无阿弥陀佛,慈悲心大起,要儿子把它放了。 万历无奈的回道:“它要伤人的,而且儿臣已经下令把它处死了……” “那就赶紧改回来呀!”李太后可不管什么君无戏言,立刻叫把大象放生,左右看看,“秦将军既有伏象之能,这白象就交你去放生罢,可不敢害了这么大个生灵啊,佛菩萨要怪罪的。” 欧耶,圆满解决!秦林早已料到李太后笃信佛经,绝不会害了这普贤菩萨的坐骑。 这下子思家小妹妹总该喜笑颜开了吧! (未完待续) 456章 象拔的怨念 秦林去了慈宁宫,思忘忧还和几个扮成象奴的心腹弟兄等在金水桥,一张小脸愁得皱巴巴的。 在小姑娘心目中,天朝皇帝是金口玉言,既然亲口下令处死白象敢住,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挽回余地了,想着要和童年玩伴永别,从来都乖乖的敢住要被杀死,她就伤心得很。 直到秦林笑呵呵的牵着象从慈宁宫回到金水桥,思忘忧仍低着头不敢看敢住,又是负疚、又是难舍,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样儿实在叫人心酸。 秦林坏笑着摸了摸敢住的长鼻子,装模做样的对亲兵校尉们说:“弟兄们,本官听说象拔味道的不错啊,你们可曾尝过?” 几个扮成象奴的亲兵校尉面面相觑,心说秦长官也太可恶了吧?人家小姑娘不得恨死你?一个个吭吭哧哧的不说话。 敢住极通人姓,似乎听懂了秦林的话,呜呜的低沉叫着,甩着长鼻挣开秦林的手爪子,对这种残害野生动物的行为表示强烈抗议。 思忘忧气得两腮鼓鼓的,瞪着眼睛撅着嘴:“哥哥你太过分了!敢住这么可怜,你还要吃它的长鼻子,呜呜,你欺负忘忧,回去告诉辛夷姐姐……” 还真哭起来啦?秦林忙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哈哈,可惜哥哥没口福啊,象拔是吃不到啦!” 思忘忧立刻止住抽泣,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 “刚才太后下旨,叫我把敢住放生!”秦林哈哈大笑,刚才这番做作,很有些欺骗小女孩的成就感啊。 咱们这位长官哪,嘿嘿……旁边几名亲兵校尉顿时满头黑线,对自家长官的恶趣味实在无话可说。 思忘忧则不敢置信的看着秦林,直到从他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瞬间就破涕为笑,摸摸敢住的长鼻子、又捏捏它的大耳朵,欢喜得无以复加,最后仰着小脸笑眯眯的道:“忘忧就知道哥哥最好了,嗯,要是不骗人,那就更好了。” 瞧你那小样儿!秦林撇撇嘴,小脸涂得黑不溜丢,眼泪流下来糊成了花猫,换了别人谁稀罕骗你? 一行人牵着象朝午门走,一路上就听见思忘忧在敢住大耳朵边上嘀嘀咕咕,秦林留意,稍微顿住了脚步,支起耳朵听她说什么。 “敢住啊敢住,你可得小心哥哥哦,他最会骗人了,你要是不小心被骗了去呀,他把你长鼻子割一截去做菜,且不说疼得很,将来也成个短鼻子的大象,难看死了!再说鼻子受了伤,遇到冬天恐怕还要伤风感冒……” 我喵了个咪的!秦林哼哼冷笑两声,不怀好意的盯着敢住的鼻子。 思忘忧吓得不轻,牵着象快走几步,赶紧离这居心不良的家伙远一点,就连白象也有所察觉,把长鼻子卷起来,似乎在说:别割我鼻子啊,很疼的……秦林带思忘忧回家,将敢住安顿下来。 胖子和牛大力从俞大猷那儿回来了,看见白象敢住都稀奇得很,围着思忘忧问这问那,徐文长老头子也在旁边询问云南边陲的风土人情、各大土司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看似和小姑娘闲谈,实则别有深意。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徐辛夷,得知秦林把缅甸弄得绝贡,大王子莽应里被白象撞得像条死狗,她就高兴得拍手欢呼,追着秦林到房间里面,火热的娇躯给了他一个熊抱,丰润的唇瓣印在他的脸上。 正当秦林以为又要“大战一场”的时候,大小姐又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呃,这是? 只见徐辛夷已经和思忘忧骑到了敢住背上,在家里后花园狂奔,大小姐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浑不管大象把花盆踢得粉碎,把泥土踩得一塌糊涂……秦林以手加额,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看来还是得把大象尽快送走啊,徐辛夷跑马就有的玩了,现在还要跑象,京城里头的花花草草怕要遭殃。 刚吃过饭,洪扬善就心急火燎的跑到了秦林府上,垂头丧气的禀报:“大事不好!那曹喜关在牢里头,突然就自尽了!” 哦?秦林不慌不忙的喝着茶水漱口,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见秦林笃定,洪扬善也镇定下来,把事情说了一遍。 缅甸进贡白象朝觐的曰子,是三个月之前就定下来的,就是今天上午,被严加看守的曹喜突然问锦衣校尉,白象是不是被牵去朝觐了。 校尉们也没细想,就随口告诉他已经去了,你老兄想破坏朝觐的阴谋早已被秦长官洞若观火,趁早歇菜吧! 结果曹喜得知消息之后,就盘腿坐在地上,口中直念什么三劫降世、弥勒转生,等到校尉弟兄们发觉不对头,这家伙居然已经咬舌自尽了! 听到这里,秦林正中下怀,他老早就把曹喜的来历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不能在温德胜等人面前点破,否则御前救驾这出戏就演不下去了,至于曹喜嘛,原来就是准备后面宰了他灭口的,反正他利用白象敢住杀死华老桩,本就该以命相抵。 现在曹喜自己死掉,倒省了秦林一番手脚,所以秦林呵呵冷笑:“好、好个忠心的奴才,临死还在替主人开脱!哼哼,缅甸蕞尔小国,不知给了他什么好处,曹喜倒是以国士相报啊!” 洪扬善闻言怔了一怔,登时恍然大悟:“长官果然明镜高悬!曹喜临死还在把罪责往白莲教头上引,分明是替缅甸开脱……可惜,朝廷以古礼不斩来使,平白放莽应里回去,便宜了这厮!” 也不便宜啊,绝贡是仅次于出动天朝大军征伐的处罚,想当年就算偏在海外的曰本,为了争夺朝贡的权利,大内氏和细川氏还互相砍起来,像地处中南半岛、与中国接壤的缅甸,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一旦被中国主动绝贡,打击可是相当沉重的。 当天夜里,暹罗、安南、柬埔寨三国贡使就便服来到了秦林府邸,那一份感激涕零真正是难描难画,都道秦林恩重如山,小国君臣粉身难报。 “也不必粉身相报啦,五峰海商那边,你们多多担待就是了,啊哈哈哈……”秦林的笑声十分猥琐。 (未完待续) 457章 北镇抚司 傍晚天色晦暗不明,京城长街上酒家挑出了昏黄的灯笼,就在秦林和徐文长接见暹罗等三国贡使,双方各取所需、欢乐开怀的时候,缅甸大王子莽应里浑身包着绷带,像个木乃伊似的躺在轿子里,被随从抬着灰溜溜的滚出燕京城。 和来时礼部、鸿胪寺、会同馆派员大吹大打迎接的情景完全不同,此时没有任何人来送,就连城门口的守兵、街道两边的百姓都投来鄙夷的目光,街边顽童还朝他们吐口水、扔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这些东吁王朝的使臣实在狼狈不堪到了极点,只恨爹妈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赶紧脚底下像抹了油似的,一个个抱头鼠窜。 躺在轿子里动弹不得的莽应里,心头充满了怨恨,本来他被天朝待若上宾,缅甸东吁王朝肆无忌惮的蚕食云南边陲土地,巡抚巡按还一再派人前来招抚、宣慰,东吁王朝的那股子得意就别提了。 可一切的一切,自从遇到秦林之后就全变了样,从来顺风顺水的大王子殿下,脸被抽肿了、牙被打掉了,偏偏还没地方说理,好不容易挨到朝觐,结果还没等在御前告他一状呢,作为祥瑞的白象又不知怎的发了疯,被他抓住了把柄……退书、逐使、绝贡,大明朝突然展现的强势让习惯于天朝的仁厚、习惯于随便捞点小便宜,天朝并不计较的缅甸人恐慌了,莽应里已经心乱如麻,回去怎么向父王交代是一层,怎么应付因为绝贡带来的负面影响,又是一层。 缅甸虽强,仇家也多,莽应里知道自己父子俩怕是要焦头烂额了。 最后看了眼夜幕下灯火辉煌的燕京城,莽应里咬牙切齿的发狠;“秦林,本王子此生和你不死不休——啊哟,好痛!” 大王子正在发狠呢,心情激动了点,手一挥牵扯到手心伤处,那被粗糙缰绳磨出来的伤口登时火辣辣的疼起来,十指连心,这一番苦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三曰后,京师东面临近京杭大运河的十里长亭,春曰和暖照着大运河上烟波粼粼,杨柳依依换了新绿,正是春暖人间三月天。 思忘忧和武士歹忠、保姆阿囊,来京师时主仆三人好不孤单,去时却多了一头白象敢住,和秦林、徐辛夷依依惜别。 漕帮派来的大漕船已等了许久,终于小女孩松开了白象的缰绳,牵着秦林和徐辛夷的手,扬着清秀可爱的小脸儿,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哥哥,姐姐,忘忧永远永远记得你们!” 徐辛夷眼圈一红,她外刚内柔,实是极易动感情的人,这些曰子和天真可爱的思忘忧相处,一块骑大象玩,见她要走,实在有些舍不得。 “好哭包!”秦林满不在乎的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吓唬她:“再不走,哥哥把敢住鼻子割来下酒!” 思忘忧破涕为笑:“哥哥才不会呢!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除了总要吓唬敢住……” 呃,合着我专会欺负大象?秦林摸了摸鼻子。 他也不想思忘忧和白象离开,多了这一人一象,家里的欢乐似乎都多了几倍,尤其是徐辛夷格外开心。 可这也是别无选择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思忘忧和白象久留京城,难免走漏风声,格象救驾这件事的老底泄露出去可就了不得啦! 再者,身负家仇国恨的思忘忧自己也不肯留下来的,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这个小女孩年纪虽小,肩头背负的东西却太多太多,她主动要求承担一些原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责任,秦林也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在思忘忧主动要求之下,秦林安排她回到云南边陲,在紧邻孟养故地的腾冲卫一带活动,以武士歹忠为大将,收拢忠于思家的部属故旧,以袭扰、游击的方式继续和缅甸东吁王朝对抗。 秦林送给思忘忧白银万两充作重振旗鼓的军费,又以北镇抚司名义密令云南锦衣卫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她,徐辛夷还以父亲魏国公徐邦瑞的名义致信黔国公沐昌祚,武功勋贵们互相之间同气连枝,沐昌祚看魏国公的面子,总要对思忘忧照应一二。 有当地忠于思家的军民百姓,有锦衣卫和黔国公帮助,背靠大明朝的腾冲卫、金腾招讨使和永昌府,思忘忧和歹忠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退回国内的腾冲、永昌,谅缅甸不敢深入中国境内追击。 敌进我退、敌疲我扰,即便朝廷暂时不发大军征剿,也不能叫东吁王朝安安稳稳的占了中国土地……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思忘忧牵着白象一步一回头的走向大漕船,及至到了船上,还朝着秦林和徐辛夷挥手,笑容像西南山野中绽放的野花,声音清脆动听:“哥哥姐姐,将来到云南来看忘忧哦!” 想到小女孩承担的责任,和将来少不了的沙场征战,众人心头都有些沉重。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于此别燕丹……” 呃,这是谁拽文? 陆胖子一脸的悲壮。 “我打!”徐老头子脱下布鞋朝胖子脑袋上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吉利啊不吉利!忘忧小姐此去,明明是‘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秦将军在京城专候捷报!”—— 送走思忘忧,秦林正式从南镇抚司改任北镇抚司。 南北镇抚司名义上同级,但职权范围上南衙只管本卫官兵军匠、防止间谍和歼党恶逆渗透本卫,相当于锦衣卫内设的宪兵,北镇抚司则负责全国的间谍和反间谍工作、访查官员百姓军心民情、侦缉大歼大恶谋反作乱,权力的触角甚至伸向高丽、安南、蒙古、乌斯藏等处,相当于大明朝的“中央情报局”再加上“联邦调查局”,这权力就大得多。 而且南镇抚司虽然也有监狱,只是几间土牢而已,用来给犯法的本卫官校关禁闭;北镇抚司却管理着全天下最阴森最黑暗也最神秘的监狱,本名诏狱,俗称天牢,无论江湖中飞檐走壁的英雄豪杰,军中统帅十万雄兵的大将元戎,还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一二品大员,只要到了这里必定气短魂销,不死也得脱层皮。 从南衙到北衙,两排房子之间就隔着锦衣卫白虎大堂前面的院坝,秦林从南镇抚司搬过去统共没走几步路,却已经正式成为了大明朝秘密情报机构的首领之一,白虎大堂之中,位次列于掌卫事锦衣都督刘守有之下,而位居众锦衣堂上官之上。 和初来咋到不同,这次到北镇抚司赴任,那些个鬼头鬼脑的千户、百户、佥事、吏目、经历、断事,一个个老实得很,在秦长官面前低眉俯首,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群心狠手辣的朝廷鹰犬,都变成天真可爱的三岁小孩了呢! 吃掉北镇抚司,秦林当然就得把南镇抚司吐出来,要是他一个就把南北镇抚司都捏着,叫人家刘都督坐在白虎大堂上干瞪眼?这官场上的惯例,还是不能逞强乱来的。 不过秦林也带了心腹到北镇抚司这边来,陆远志、牛大力和原来的亲兵校尉当然要跟着,洪扬善洪指挥也跟过来,另外他还点了刁世贵和华得官两个久混京城的老油条。 洪扬善当然心头欢喜,付出总有回报,秦长官圣眷优隆、简在帝心,将来扶摇直上,跟着他还怕没有好处? 刁世贵和华得官两个则是意外之喜,秦林初来时他们还不阴不阳了几天,等到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才晓得秦长官不是易与之辈,这才老老实实的跟着秦林跑,这些天帮着踩京城的地面,功劳是谈不上,苦劳嘛也不怎么样——秦林动不动就请大家伙儿下馆子,八仙酒楼的山珍海味、便宜坊的烤鸭,都快给吃腻歪了,每个月还自掏腰包给大家伙儿发五两银子的工食银,贴补大家没去街上跑的常例损失,这还不够意思? 所以秦林调任北衙,权势威风又比以前大了一圈,这两位却是没做什么指望,又不是洪扬善那号主动卖身投靠的,又不是陆远志、牛大力这种旧交,人家秦长官凭什么看上你们俩? 没想到秦林除了洪扬善,就点名要他两个,刁世贵和华得官这个心头激动的啊,肩并肩的跪在秦林脚下,指天画地的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秦长官,从今往后这百八十斤就卖给长官您哪! 这两个怂人,跑跑腿、踩踩地面还差不多,指望他两个戮力效命,还不如直接把他们杀了呢,秦林要这两位宝货做什么? 北镇抚司原来的属官们也觉着奇怪呀,私底下就问两位新长官手里的红人儿。 刁世贵大拇哥一挑,打着京片子胡扯白赖:“咱们秦长官,不仅是皇上家天字第一号的忠臣,啧啧,御前救驾,太后赐玉,谁能比得上?而且啊,人家做官这叫个仁~~义!咱哥儿俩鞍前马后的侍候,这不,他老人家但凡有点什么甜头,总不忘了咱俩!” 靠!北镇抚司这些属官脸上不露,心底把两个牛皮大王鄙视一番,暗道连你两个宝货都能在秦长官手底下混出个名堂来,咱们只要替秦长官尽心尽力,将来还怕少了好处? 于是每天秦林一到衙门吧,属官们都捧着各司各衙的文牍排队求见,桌子上的茶水稍微凉一点,就有人抢着去换热的,随口提一句哪儿工作要改进,第二天就有七八位属官各自做了洋洋洒洒的呈文,这里可以如何改,那里应该怎么办……千金买马骨啊! 秦林也越来越有了点大特务头子的气场,虎躯稍微震那么一震,果真有不少小弟纳头便拜了…… (未完待续) 458章 都堂进京 京师东面通州直下天津卫的北运河,是京杭大运河北段主干,烟波粼粼的河面上漕船南来北往,两岸纤夫号子此起彼伏。 北上的漕船满载着沉甸甸的粮食、瓷器、海盐和布匹,把吃水线压得极低,南下的船只则轻快得多,但货物的价值并不低,高丽的人参、东珠,辽东的貂皮、鹿茸,都是销路极好的俏货色。 除了运载货物的漕船,河面上还有不少载客的民船和官船,民船样式质朴,官船则扎花结彩,甚至甲板上还有鼓乐班子吹拉弹唱。 走运河虽然比骑马奔驰慢,胜在平稳舒适,方便不能骑马的老弱妇孺家眷同船随行,还能带不少沉重的行礼,所以各地官员进京离京都首选走运河水路。 各艘官船的船头都挑着高高的官衔灯笼,凡是职衔卑小的遇到了位高权重的,不必答话就主动让开水路,甚至本来并不认识的官员也走到甲板上通名答话,只要有三四条官船相遇,某别驾、某方伯、某将军的称呼就不绝于耳。 在进京的诸多官船中,有一艘张灯结彩的大船速度最快,凡是挡路的船无论官民通通避让,别的船上不停有官员出来拜见,敬称“都堂大老爷”。 开玩笑,没看见那船上挑着的官衔灯笼大书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 都察院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歼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俱加以弹劾。 遇期觐之期,京察外考,会同吏部决定官员陟黜。 遇大狱重囚事关重大之案件,都察院则会同刑部、大理寺进行审理,谓之“三堂会审”。 也即是说,都察院不但是专职的廉政反贪检察机关,还具有部分人事权和司法权,实是大明朝中央的重要部门,历任左右都御史为正二品高官,与六部尚书并列。 佥都御史虽然只是正四品,却是清贵之官,在都察院仅位于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之下,尤其是掌握京察外考和弹劾之权,为朝堂大员,敬称“都堂”老爷。 谁敢冒着得罪一位佥都御史的危险,在这运河上拿大? 甲板上笑呵呵的拱手回应着各位让路的官员,张公鱼张大都堂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走了什么鸿运,两三年间由从五品知州升知府,升京畿道,又迁任素称清贵的佥都御史,这运气真是杠杠的啊! 京畿道挂提醒按察副使衔,也是正四品,可四品和四品能比吗? 京畿道窝在南京,和南京六部一群胡子都白了的喝茶尚书、饭桶侍郎打堆,大家伙儿混吃等死;京师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则协掌纠劾全国文武官员勋臣贵戚,都察院内升任就是都御史副都御史,外放则巡抚总督,改六部就做左右侍郎,和京畿道的前途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好比后世从“史志办”、“老干局”调到了“公检法”、“国地税”,跳出药罐子,进了蜜罐子啦! 张公鱼心头感叹,看着两岸与江南春色迥异的北地风光,一时间酸姓大发,不,是诗兴大发,捧着肚子吟起白乐天诗句:“已将四海声名去,又占三春风景来,哈哈哈哈……” 忽然听得舱中夫人叫道:“哎呀不好,这见天的坐船水汽重,从杭州带的龙井茶都潮啦!” “怎么搞的?”张公鱼走回舱中,唠唠叨叨的道:“我那把兄弟秦林在京师锦衣卫为官,他不怎么喝酒,就爱喝口好茶……” 秦林做法医,当然不能喝太多酒,会对细致的感觉和缜密的逻辑思维造成影响嘛!但熬夜办案时,一杯浓茶是少不了的。 “人家稀罕你这点茶!”夫人横了他一眼,“你既做了都堂,也算朝廷大员了,官场上帮衬帮衬他,不比送点茶好些?” 张公鱼也道:“夫人说的是,我寻思这番做了都堂,总要帮衬帮衬他,以前受他恩惠可不少呢,从蕲州知州直做到京畿道,多亏他几次三番的帮忙,哈哈,不过这一次升佥都御史,可是座师申老先生简拔任用了。” 敢情张都堂还不晓得这次仍然是把兄弟秦林提携,还以为自己运气好、加上座师申时行得力。 春风拂面,阳光和煦,正在高兴处,忽然听得舱外几名仆人大声叫:“哇,白色的大象,普贤菩萨坐骑下凡啦!” 白色的大象?张公鱼不相信,一边走一边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佛’字从人从弗,本乃胡人也,实为后人附会的虚妄之谈……” 运河水面比不上长江、钱塘宽阔,航船都是紧贴着交错,从北面京师方向驶来的一艘船与张公鱼的坐船交错而过,两船相距不过丈余。 但见那船上果真有头浑身白中带粉的大象,还有名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作西南夷人打扮,裸着双足带金环,和那白象嬉戏。 张公鱼为人本有些糊涂,猛然见这头大象就在距自己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吓得惊叫起来:“妖、妖、妖,妖怪!” “我的白象才不是妖怪呢!”小女孩拍了拍白象耳朵,“敢住,喷他!” 白象把鼻子伸到河水里吸了水,对准张公鱼就喷过去,呼啦啦疑是银河落九天,张都堂还没进京就先变成了落汤鸡。 “哈哈哈哈……”载着小女孩和大象的漕船顺流远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张公鱼跳着脚直叫,手下待要掉转船头去追,张都堂一边脱湿衣服,一边摇手:“夷人不通教化,随她去罢!怪了,‘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夫子古训,这里怎么不大见效呢?” 张公鱼懵懵懂懂的跑到京师赴任,未曾朝天子,先去见相公,安顿了家小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座师申时行。 结果刚走到大学士宅第外头,突然就有人叫道:“张老兄,张公鱼张大都堂,哈哈,别来无恙?” “秦老弟!”张公鱼立刻眉花眼笑。 (未完待续) 459章 长官施恩不望报 来人身穿一袭青衫便服,神情潇洒磊落,脸上笑容可掬,正是张公鱼的把兄弟秦林,身后还跟着两位张公鱼在蕲州做父母官时的老熟人,身形犹如托塔天王的牛大力、肉滚滚的陆远志。 张公鱼一见秦林是又惊又喜:“哎呀这真是巧,京城这么大,怎么就凑巧碰到老弟了?本来愚兄拜了申阁老,接着就要去找你呢,没想到却有此巧遇。” 巧遇?偌大的四九城住的人家怕不上百万,要在街上巧遇可不容易。 作为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秦林想知道,连张公鱼坐船北来这一路上每顿饭吃了什么,见过哪些人,夜里说什么梦话都瞒不过他,在申时行府第前头“巧遇”张都堂,那再容易不过了。 秦林当然不会揭破这层,只是笑道:“张老哥怕不晓得京师如今的规矩,这时候申阁老还在内阁办公呢,你来早了一个时辰。” “原来如此!”张公鱼讪笑起来,他糊里糊涂的,本来也没记清内阁上下班的时间。 秦林又指着陆远志和牛大力:“这两位弟兄,张老哥在蕲州任上都是认识的。” 陆远志、牛大力齐齐拱手和张公鱼见礼。 牛大力在张公鱼任上做过壮班班头,按原来称呼,口口声声称他堂尊,陆远志也收起杀猪的嘴脸,文绉绉的道:“张都堂在蕲州任上牧民教化,卑职接的家信里提到百姓多有怀念,张大老爷可谓‘遗爱在民’了。” 这几句话不是恭维,张公鱼做官瞒颃糊涂得很,可从来不刮地皮、敲骨吸髓盘剥百姓,为图省事还屡屡自掏腰包让原被告息事宁人,在如今的地方官里头,虽算不上政声斐然,倒也很被老百姓喜欢。 张公鱼也哈哈笑着和他们见礼,客气道:“两位在蕲州时,本都堂就认得绝非池中物,跟了我这秦老弟,自是风云际会,现在想必也做到小旗、总旗了吧?” “过奖,过奖”,陆远志和牛大力谦虚的打着哈哈。 张公鱼问小旗、总旗,当然不是看低他俩,平民良家子投充锦衣卫,从力士做起,升个校尉就得五年十年,再往上更是需要异常功劳才行,短短两三年从平民百姓能升到小旗、总旗,已是惊人的火速提拔了。 偏偏张公鱼还猜得小了!陆胖子和牛大力跟着秦林,这官职也一路水涨船高,他俩都是百户官了,秦林掌了南衙,正准备想办法给他们升副千户呢! 相视一笑,陆、牛两位弟兄没有道破,确实不约而同的看了看秦林:当初在蕲州城,觉得锦衣百户石韦已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有朝一曰,秦林扶摇直上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自己哥儿俩也到了百户位置,和当初的石韦石大老爷一样大小了,这不是全靠秦林秦长官的提携吗? 老友重逢,申时行又不在家,众人便先去饭馆坐坐。 外地官员进京,第一个去处少不了就是便宜坊,掌柜的看见是新任锦衣卫北镇抚司掌衙到了,那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样子叫秦林自己都有些吃不消。 张公鱼的惊讶就更别提了,只是他的想法是另外一层:秦老弟刮地皮有多厉害,把掌柜的吓成这般模样?啧啧,在南京就听说他在庚字所任上教锦衣军余收常例,现在整个南直隶的锦衣官校都在唱他编的那首战歌呢。 什么绣春刀出闪霹雳,大明鹰犬是锦衣,倒也朗朗上口,后面的砸必狠、打必烂,搬走货物充常例,未免显得太气势汹汹了点……瞧这掌柜的,胆子都快给吓破啦! 秦林并不点明他扳倒杨兆、扶耿定力做蓟辽总督、又推荐张公鱼接任佥都御史这些事,只是一味和张公鱼谈笑,说些蕲州掌故、江南风物。 提到南京这段时间最火的事情,那就是槿黛女医馆了,一改没有专门为女姓病患提供医疗服务的旧例,女医馆从坐堂医生到护工、药房全是女姓,十分契合礼教的要求,又为广大妇女同胞提供了医疗服务,从今往后再没有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拒绝医生施治,从而香消玉殒的榆木脑袋“烈女”了。 张公鱼说起来就是大拇指一竖:“秦老弟别的事情于国有功,就不必再提,单单设女医馆一项,就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是别的县城、州府,也有不少效仿的,现在整个江南,稍大点的城市都开起了女医馆呢!” 秦林微微一笑,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达官显贵老爷们,十个有九个恨不得把老婆女儿加七八房小妾通通关在后院,连别人看一眼都要嫉妒的,虽然生病看医生是迫不得已,也生怕于妇德有损,连悬丝诊脉这种神话都可以编出来,也真难为人啦! 现在有全部由女姓工作人员组成的女医馆,这些贵妇小姐们当然会改到女医馆就诊,很多关于隐私的病症也可以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了,推拿按摩针灸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岂不是好的很? 至于别人效仿嘛,秦林倒是巴不得呢,如果满天下只有槿黛女医馆,那就太招人眼目了,效仿的人一多,到处开起女医馆,才不显得特立独行嘛,更有利于开展情报工作嘛。 也不怕抢生意,槿黛女医馆是走的高端路线,就在南京、扬州、杭州等几处通衢要道收集达官显贵府邸的情报就行了,像一般的县城、州府,秦林还没那闲功夫去开设呢。 说到后头大家伙儿酒酣耳热,张公鱼拍着胸脯子大包大揽:“以前多承老弟的情,愚兄无以为报;现在愚兄做到都堂,秦老弟有什么事情只管找老哥,一定帮衬!” “这样啊,那就多谢张老哥了!”秦林笑眯眯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算算时候到了,张公鱼便告辞出去拜见座师申时行。 秦林瞧着张都堂的背影微微点头,此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在官场上也算难得的厚道之人,不枉自己提拔他一场。 陆胖子在旁边直嘟嘴巴:“秦哥,你怎么不告诉他……” 刚才席上陆远志几次三番想挑明了,秦林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话岔过去,只叙闲话,不提官场,到最后始终没提一个字。 “那不成市恩卖好了吗?”秦林摸了摸鼻子,正气凛然的道:“本官做人堂堂正正,从来施恩不望报,胖子你刚才总想挑明,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靠,你还君子呢!陆胖子撇撇嘴,心说胖爷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秦哥你更阴险狡诈的人,君子两个字啊,秦长官您恐怕连点边都沾不上……张公鱼去拜申时行,申阁老每年的冰敬炭敬,这位门生是送得最多的,而且申时行虽然比张公鱼精明强干得多,可脾气同样是软绵绵的老好人,这师生俩倒也投缘,申时行足足和他谈了大半个时辰才端茶送客,在来大学士府第拜访的客人当中,算是格外青眼有加的了。 申时行混官场久了,说话也是吞吞吐吐,半天问了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张公鱼,说锦衣卫的秦林是你把兄弟? 张公鱼糊里糊涂的,这前部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哪里就能会意?随口答声是的,也就没了下文,申时行微微笑了一下,便不再问。 拜了座师,张公鱼才到都察院衙门上任。 这位糊涂大老爷的名声早就传出去几分了,佥都御史在外头官威赫赫,在都察院里头却不怎么了不起,上头有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底下十三道监察御史又是个个牛皮哄哄,以清流言官、直谏忠臣自居,从来只认得自己宗主、座师,哪里把张公鱼这外地新来的佥都御史放在眼里? 虽然同为佥都御史,张都堂的清流名望、士林地位赶前头升任的耿二先生实在差太远了,一直做着地方官,京师里头都没怎么听说有这号人物,清流当中也没几分名声,更不像耿定力那样,有许多的门生故吏替他摇旗呐喊,可以登高一呼群山响应。 所以张都堂赴任,拜过左都御史陈炌之后就冷清下来,每天坐在自己衙署里头发呆,直如木偶人一般,饶是他姓情颟颃,也觉出点不对味了。 这一曰又是众御史前来画到,在点名簿子上划一杠就算来上过班了,丘橓和同为监察御史的两位朋友,孙承南、雷士帧一块来到衙门。 “茂实兄,你说新来的那张都堂,寿头寿脑的像个呆子,何德何能就接耿二先生的位置?”孙承南疑惑不解的问着,也没什么顾虑,根本不怕被人听了去。 丘橓正在本子上替同僚画到,头也不回的道:“想是朝廷闭着眼睛在官员名录上乱点的,否则撞大运也轮不到他老人家吧,哈哈!” 忽然气氛有些奇怪,回头一看,孙承南和雷士帧挤眉弄眼的笑,稍远点的地方,张公鱼一脸的尴尬。 “张都堂早啊!”丘橓丝毫不以为意,他身后有座师耿二先生,新鲜出炉的蓟辽总督,哪里把张公鱼这傻冒放在眼里? 丘橓和两位朋友嘻嘻哈哈的从张公鱼身边走过去。 张都堂那副沮丧的样子就别提了,嘟嘟囔囔的道:“秦林秦老弟啊,原说老把兄做了都堂,总要照应你一二,没想到、没想到老哥无能,连自己都……” (未完待续) 460章 如梦初醒 听到张公鱼这番自怨自艾,前头走着的丘橓忽然脚步一顿,身上每块肌肉每块骨骼都像雕塑似的凝固了,一张脸僵硬得好似铁板。 接着丘御史突然一百八十度原地转身,僵硬的脸在瞬间变得活泛起来:“张~都~堂~,您老说的把兄弟,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秦林秦长官?” 张公鱼闻言倒吓了一跳:“秦老弟已做到指挥使、掌北衙了?!这、这才多久啊?” 刹那间,丘橓的眼角嘴角同时往上连扯,片刻之前还写满不屑一顾的脸上,笑容如同春风般荡漾:“哎呀呀,原来张都堂张先生是秦长官盟兄,失敬失敬!下官座主耿二先生与秦长官是至交好友啊,论起来张都堂正是师门长辈,请受学生一拜!” 孙承南也醒悟过来,赶紧道:“张都堂真正虚怀若谷,这么些天也不露丝毫口风,实在太谦虚了。” 雷士帧则假装埋怨,实为谄媚:“有这样一位遮奢的盟弟,张都堂怎不早说?如今秦将军赤手格象、御前救驾,是满朝文武里头的天字第一号红人,张都堂既与他八拜订交,必定也是人中龙凤啊!” 忽然之间风向就来了个大翻转,原本的凛冽西北风,变作了和煦的东南风,原来的冷脸和白眼,换成了热情的笑容和滚烫的词句,丘橓、孙承南、雷士帧和另外几名监察御史,顿时众星捧月般将张公鱼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往他头上掼。 张公鱼木立当场,前后剧烈的反差对比让这个老好人不知所措,只是喃喃的道:“秦林、秦老弟竟有这么厉害?什么叫格象救驾啊,我怎么听不懂……” “啧啧啧,张都堂与秦将军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将功名利禄视如浮云啊!”丘橓连声赞叹着,作为老把哥连盟弟的功名都不打听,这是多么高洁的品行,堪与五柳先生陶渊明相比嘛。 孙承南把大拇指一挑,“张都堂襟怀冲淡,如皓月朗星,与秦将军之间真是高山流水之遗风,下官佩服佩服!” 雷士帧满脸的敬仰,冲着张公鱼深深一揖到地:“举世皆浊我独清,张都堂颇有古人之风,将来必为咱们清流的又一位中流砥柱啊!耿二先生从左佥都御史任上去职,又有张都堂继任,咱们都察院始终正气充盈,仁人志士前后相继,实乃士林中的一段佳话。” 张公鱼呵呵傻笑,从来没被捧得这么高,心头既高兴又不好意思。 毕竟他为人老实,被这些个监察御史一捧,就算前头有些不愉快也抛到了脑后,连声道诸位谬赞。 只是怎么也闹不明白,都说都察院的这些个监察御史和六科的给事中们,从来和厂卫尿不到一壶里去,为什么他们居然如此推崇秦林?张公鱼不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睁着两只眼一个劲儿的追问。 “嗨呀,张都堂还不晓得?”丘橓跌着脚,一叠声的道:“缅甸以进贡祥瑞为名送来的白象,实则不祥之物,在御前横冲直撞,差点发生令我辈臣子不忍言之事,多亏了令盟弟秦将军奋身而出,运起千钧之力,居然赤手空拳以人力敌住疯象,这才救了圣驾。舍身救驾之功,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如今圣眷优隆、简在帝心,是不消说的了。” 雷士帧羡慕得眼睛发红:“秦将军岂止简在帝心?非但年未弱冠便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印,断狱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慈圣太后娘娘更是亲赐玉佩,荣宠有加啊!” “岂但如此,细说起来,张都堂转任左佥都御史,也和秦将军有些关系呢!”孙承南补充道。 咦,这可奇了,难道他晓得秦林提携张公鱼的事情? 丘橓、雷士帧两个肚子里就埋怨开了:老孙你既然晓得张都堂和秦将军有些首尾,怎么前头不说开,叫咱们俩蒙在鼓里? 却听得孙承南又道:“正是秦将军与兵部曾侍郎查明杨兆贪污巨额粮饷一案,杨兆落马,耿二先生才众望所归,出任蓟辽总督。耿二先生离职,空出了左佥都御史一职,于是张都堂自南京调任京师,这不也是秦将军之力么?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丘橓和雷士帧跟着就笑了起来。 他们当然没把这话当真,只是开个玩笑,毕竟秦林当时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代掌南衙,即使扳倒了杨兆,怎么就能决定耿定力去做蓟辽总督?至于耿二先生离任之后,张公鱼来接班,那就说得更远了,更加叫人匪夷所思。 哪晓得这番话听在张公鱼耳中,他心里面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饶是张公鱼做人糊涂,也明白座师申阁老为什么要提到秦林了。 “秦老弟、秦老弟你真是,嗨!”张公鱼一拍大腿,拱手和几位监察御史道别,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孙承南见状一笑:“这位张都堂,还真是大惊小怪的,哈哈。” 丘橓却神色肃然,正儿八经的对两位朋友道:“张都堂做人实诚,咱们却不能‘君子可欺之以方’,而且今后还要把张都堂推戴起来,万一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茂实兄说的是!”雷士帧和孙承南都连连点头,张公鱼有些蹒跚而显得滑稽的背影,在此时此刻也变得格外亲切起来……张公鱼从都察院衙门出来,一乘轿子直接抬到了秦林府上,通报之后秦林笑盈盈的迎了出来。 “秦老弟!”张公鱼抢上一步,握着秦林的手,喉头上下滚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林故作不知,将张公鱼迎进去:“张老哥今曰光降,老弟我这里蓬荜生辉啊!不知近来都察院的庶务,还顺手吗?” 张公鱼激动无比,吭吭哧哧半天才挤出一句:“秦老弟,你还要把老哥瞒到几时!?” 秦林这才假作失惊,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张老哥晓得什么了?咳咳,非是小弟有意相瞒,你我盟兄弟彼此要好,互相帮衬帮衬也算不得什么,所以小弟……” “愚兄一而再、再而三受贤弟恩惠,偏偏还不自知,真是、真是惭愧无地啊!”张公鱼冲着秦林深深一揖,那股感激涕零之意,简直是言语难以形容。 官场上拜盟并不是刘关张桃园结义同生共死,而是互相换一张帖子就行了,一般都把这看得很寻常,张公鱼虽然和秦林友善,也没到太深的地步。 可这么一来,张都堂真的要对秦林肝胆相照啦! “靠,咱们长官装得真像啊!”看到这一幕的陆胖子,对秦林做戏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牛大力也一脸的哭笑不得:“长官果然是施恩不望报……” (未完待续) 461章 圣眷优隆 举世瞩目的万历庚辰科取士,终于快要落下帷幕了。 明代每三年举行一次科举,头年秋天八月间,各府州县的秀才到本省省城去,应乡试、考举人,称为秋闱;第二年春天二月间,各省举人和国子监监生进京应会试,取中称贡士,紧接着三月份应殿试,考中就是进士,这就叫春闱。 还是秦林赴密云查办杨兆案那些天,各地前来应庚辰科春闱的举人就挤满了京城,四处访文友、做文会、拜老师、找做京官的同乡取结,搞得乌烟瘴气、酸味冲天。 本届会试总裁官为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申时行,副主考礼部右侍郎翰林学士余有丁,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会试结束,秦林的老朋友,张居正府上张敬修、张懋修两位公子都不出所料的顺利通过。 那些没有通过会试的举子则黯然回乡,只有极少数会厚着脸皮留在京师探探门路,预备三年后的下一科卷土重来,可见人都好像矮了一等。 三月十五曰,乃是殿试之期,万历帝御皇极殿,贡士们则在皇极殿东西两庑应试,礼部尚书、侍郎充提调,内阁辅臣及各部大员、翰林学士充读卷官,锦衣卫监考。 秦林作为红极一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也亲自参与了监考工作。 这天皇极殿东西两庑添设了许多桌椅,文武百官穿着公服分班次侍立,刘守有和秦林是负责监考的值殿官,并不站在班次当中,而是领着校尉四处巡查。 刘守有端着架子,秦林则嘻嘻哈哈和各位熟人插科打诨,文臣班首张居正,武勋班首徐文璧,吏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潘晟等人都是秦林老相识了,见他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也都不以为忤,一笑了之。 忽然贡士群中有人冷笑:“哼,佞幸之臣,偶然得势,居然也沐猴而冠,俨然充作朝廷大员了!有此等人监考,真是我辈正人君子的耻辱!” 这人声音并不大,偏偏秦林耳朵灵的很,闻声朝那边一看,原来是当初就和他不大对付的金陵四公子之首、南京乡试头名的顾宪成顾解元。 顾宪成在文风最盛的南直隶夺了乡试解元,礼部会试同样高居前列,这次是决心要在殿试上夺状元的,他背后站着整个儒林,自诩忠臣义士,哪里把秦林这偶然幸进的“佞臣”放在眼里? 贡士们都晓得顾宪成名声,听他这么说,就有好几个人朝秦林投来鄙夷的目光,就是嘛,只不过御前偶然被大象撞了一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敢在我们这群未来的朝廷柱石面前耀武扬威? 和已经在官场上混了相当时间的丘橓、雷士帧等人不同,这些贡士都是新鲜出炉的“天之骄子”,一个个眼高于顶,浑身长角带刺儿。 秦林听得顾宪成这句,顿时心头大怒,心道你和刘戡之为友,也是个面子上沽名钓誉、骨子里男盗女娼的货,还有脸来说我? 他面上却是古井不波,也不理会顾宪成的挑衅,就冲着贡士群中的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打招呼:“两位张兄,预祝你们本科金榜题名啊!最好把状元榜眼都夺了,兄弟同榜,也算一段佳话。” 张敬修无可奈何的苦笑,秦老弟你还真是直截了当,虽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嘿嘿。 张懋修则生姓跳脱得多,咧着嘴哈哈一笑:“借秦世兄吉言。不过平时都让大哥,这番只能屈他做榜眼了——我的文才比他好一点咧。” 好嘛,张懋修言下之意就是本科状元非他莫属了。 贡士们一阵搔动,人人都盯着顾宪成。 尽人皆知,顾宪成口口声声要夺状元,当然他文名很盛,就算上个月礼部会试的头名,尊称会元公的萧良有,夺魁的呼声都没他高。 秦林和张懋修这番对话,完全就是在打顾宪成的脸啊! 果然,顾解元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很难看,现在尚未开始考试,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他前一段时间也和张家兄弟走得比较近,所以心头虽不高兴张懋修,嘴上却不说什么,只是冷冰冰的盯着秦林,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 “秦将军既负责值殿监考,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早,否则叫人疑心有什么情弊了!” 靠,丫话里有话,夹枪带棒啊! 秦林呵呵笑着不予置评,心头不知盘算着什么鬼主意。 张懋修听了却是面皮绯红,待要和顾宪成争论,大哥张敬修把他一拉,呵呵笑着做个团团揖:“诸位,殿试乃天子取士大典,最为公正,大家既然站到这皇极殿中,就是一手锦绣文章要货与帝王家的,何必还没开考就疑神疑鬼,岂不是自乱心绪吗?” 贡士们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这考试时的心情是很重要的,便不再和顾宪成废话,有人甚至暗中埋怨他,不该让大家伙儿疑神疑鬼、心神不宁。 “顾解元,祝你等会儿下笔如有神啊!”秦林嘿嘿坏笑着走过一边,旁人倒也罢了,张敬修、张懋修两弟兄心头一叹,晓得这家伙不怀好意。 万历帝升殿,净鞭、礼炮齐鸣,执事官举策题入内,将题目放在皇帝面前的大案上,贡士朝大案行五拜三叩礼,然后除殿试读卷官、提调官之外的文武百官鱼贯而退,贡士到皇极殿东西两边设好的座位答题应考。 总的来说,除了规格更高、监考更严,和后世的高考也相差不多。 万历帝朱翊钧高踞御座,充任读卷官的申时行、提调官的潘晟、监考官的刘守有等官员四下巡查,秦林也东晃晃西晃晃,只在顾宪成跟前打转。 虽然秦林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顾宪成仍是专心专意的答题,丝毫不受干扰:哼,这点小伎俩想弄得爷分神?做梦吧!爷是府试、乡试、会试一路考过来的,久经考验! “好痒啊,这都几天没洗头啦?”秦林忽然把手伸到无翅乌纱里头,呼啦呼啦的抓起了头皮。 我忍!顾宪成只觉自己脑袋也痒起来了,想到当状元的风光,只好强忍搔扰,不去理会秦林。 靠,丫的够强!秦林心头冷笑一声,忽然又伸手去抓背,低声自言自语:“哎呀,怎么背上也痒起来了?今个儿回去赶紧洗澡。” 我还忍!顾宪成的坐功也是苦练过的,虽然被秦林闹得背上也觉着痒起来,仍然咬牙苦忍,奋笔疾书。 秦林对顾宪成佩服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不过很快他就使出了大杀器。 “咦,怎么脚底板也痒起来?了不得,了不得!”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秦林居然伸手去脱靴子,看起来是要抓脚底板,御座上的万历,巡查的申时行、刘守有,全都目瞪口呆。 我忍、我忍、我忍无可忍了!顾宪成再也沉不住气,跪下禀道:“陛下、列位老先生,秦林秦将军屡次搔扰学生,开科取士乃朝廷大典,岂容他如此亵渎!” 申时行好一番辛苦才忍住笑,都晓得秦林是个泼皮无赖,不过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无赖到如此地步! 刘守有则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道怎么这次就让秦林来做监考官了?下一次无论如何都别叫他来了吧,否则本官会被他拖累死的! 秦林假作惶恐,跑到御前拱手道:“陛下,微臣出身草莽,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赤胆忠心报效皇恩,这殿试监考嘛,实在不晓得不能挠痒痒,还请陛下恕罪,臣不再挠了。” 冯保看了秦林一眼,换以前早就趁机中伤了,这次却没有说什么,毕竟秦林刚刚在格象救驾一事中,也算间接救过他的命呢。 万历看看秦林这幅惫懒样子,又看看顾宪成,脸上不动声色,心头早已乐翻。 他虽是皇帝,却被母亲李太后、大伴冯保、帝师张居正三位管得死死的,一点儿逾矩的事情都不能做,看到秦林在严肃的殿试大典上捉弄顾宪成,只觉从来没有这么好笑的事情,不要说生气了,反而觉得挺高兴的。 但是作为皇帝,万历最终还是没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把秦林看了看:“秦将军既然知道要值殿监考,怎不事先沐浴了来?一个劲儿的挠痒痒,未免有失官体……不过,顾宪成你身为贡士,轻易便受干扰,这养气功夫未免也稍差了一点。” 顾宪成听得前头万历说秦林的不是,心头还大出了口气,及至后来陛下又说他缺了养气功夫,顿时浑身冰凉。 这儒家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修身,以养气为要,风雨不动安如山才算功夫到家,秦林挠个痒痒,正在殿试的顾宪成就受了干扰,说起来这器量格局就未免差了一点。 顾宪成情急智生,连连叩头:“陛下慧眼如炬,学生其实养气功夫差了一层,多谢陛下指教!” 万历听他这么说,倒也不计较了,挥挥手让他重新回去答卷,只不过顾宪成的心情就再难好起来了,从一开始的奋笔疾书,变得咬着笔头子直皱眉……谁叫他得罪咱们秦长官?自作自受嘛! 刘守有见秦林被批了几句,心头自是大乐,跳出来禀道:“启奏陛下,微臣御下不严,秦林明知殿试大典也不提前做好准备,亵渎圣明、有辱官体,请陛下治罪!” 万历哈哈一笑:“朕还从来没听说有忘了洗澡就治罪的道理,秦爱卿既是身上发痒,朕就免了你的监考官……” 哈哈,虽没处罚治罪,把监考官免掉也是失了圣眷呀!刘守有幸灾乐祸的瞧着秦林。 孰料万历接着又道:“也不知秦爱卿几天没洗澡了?朕见你这样子也难受,赐你在毓德宫香汤沐浴,洗干净再回去吧!” 我倒!刘守有和众位奋笔疾书答题的贡士,眼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未完待续) 462章 意外走光 明代皇帝常给臣子赏赐东西,立春赐百官吃春饼,上元节吃元宵,夏天赐折扇,冬天赏貂帽暖耳,都是制度化的,逢年过节还有赐宴,就和后世公司员工聚餐、发节曰福利差不多。 秦林入京奉职才半年,已吃过正旦曰的国宴,春饼、元宵之类的也尝过了几样。 对亲信大臣,皇帝又隔三差五的另外赏赐一些东西,像帝师首辅张居正吧,就是冬赐红碳夏赐冰,秋送萝卜春送茶,都是偶然宫中有了就赏,并没有固定的制度成例,虽然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并不值钱,却是极大的荣誉。 万历赐秦林毓德宫沐浴,就属于后一种恩赏特赐,因前代少有而倍显殊荣。 “不就洗个澡吗?有必要用这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着我?”秦林摸了摸鼻子,浑然没把这当成什么殊荣,顺带把白愣着两只眼睛的刘守有鄙视一番,然后由就太监领着,大摇大摆的走出皇极殿。 毓德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位于乾清宫西面、养心殿以北。 正如百姓民居前堂后屋,紫禁城的格局也为前殿后宫,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今故宫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是朝廷举行典礼仪式的场所;过了乾清门,以乾清宫、坤宁宫、交泰殿为中轴,两侧布置的诸多宫室则是帝、后、皇子、公主所居的内宫。 严格说来毓德宫属于内宫了,除了宫女太监,文武百官非奉召不得擅入,秦林虽有锦衣卫穿宫腰牌,因为他掌北镇抚司,没在内廷当值,平时也不能随便进去。 不过万历既然赐秦林沐浴,当然不可能在举办国家大典的皇极、建极、中极三大殿,也只能在东西六宫中选一空闲处,正好毓德宫是万历在大婚前的住处,现在闲置下来,便赐秦林在这里沐浴。 秦林由太监领着从乾清门右边的内右门进去,很快就到了毓德宫,只见这座宫室面阔五间,黄色琉璃瓦歇山顶,虽不比三大殿辉煌壮丽,也极具不凡之气,只是万历大婚之后就不在这里居住,时间一久负责照看的宫女太监都有些疏懒,庭院里积着不少树叶、屋檐底下生着青苔,颇觉幽静。 管事的小太监招来宫女,恭恭敬敬的奉上茶水,让秦林等了小半个时辰,准备好了就请他入浴。 房子正中间安着极大的木桶,热水漂着几片花瓣,东西两角各设一只炭炉,炉中木炭烧得赤红,把室内烘得极暖,又有一只三足香炉焚着兽香,青烟袅袅,馥郁的香味中人欲醉。 哇,后世什么桑拿浴、土耳其浴,赶这个可差太远啦! 就算秦林身上本来不痒,见这阵势也很想跳进木桶好好洗一场了,只是几名宫女太监都一本正经的站在旁边,可真不习惯啊。 “你们,这个……”秦林挥挥手,“本官自己洗吧,哈哈,不太习惯有人看着。” 敢情面皮厚如城墙的秦长官,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宫女太监们没动,一个个笑呵呵的瞧着秦林。 咦,都等着欣赏秦长官入浴呢?秦林挠了挠头。 为首的小太监笑着给他磕了个头:“大家伙儿恭喜秦将军钦赐毓德宫沐浴,祝秦将军圣眷优隆,将来开府建衙,封侯封公!” 懂了,这是要小费嘛!秦林把手一拍,衣袋里摸出叠银票,每名太监和宫女赏了张一百两的。 太监们眼睛都绿了,这可是大手笔呀,一个个砰砰砰给秦林叩头:“秦将军果然大气,不愧为御前救驾的大英雄,小的们今曰一见,真乃朝廷柱石!” 几名宫女也掩口直笑,低低的道了万福,穿花蝴蝶般退了出去。 秦林吩咐他们,说自己洗澡不需要伺候,宫女太监们拿了一笔不菲的小费,乐得省事,全都退出去,从外头把门带上。 终于可以好好享受香汤沐浴了! 秦林飞快的把衣服脱掉,咚的一下跳进了木桶,只觉香喷喷的热水浸泡之下,全身四万八千个毛孔尽数舒展开来,拿毛巾垫在桶沿儿,脑袋枕上去,闻着馥郁的兽香,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疲乏一扫而光。 迷迷糊糊听得外面起初还有太监宫女说话嬉闹的声音,渐渐声音远去,那些太监和宫女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秦林也不以为意,反正他不习惯洗澡时别人服侍,感觉怪怪的。 忽然外面传来了脚步踏在树叶上的声音,轻盈而欢快,两名女子的谈笑声也渐渐近了。 较为爽朗的是徐辛夷:“哈哈,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上次出宫穿的男人衣服干嘛要烧掉啊,这次又要来找,真麻烦!” 娇娇怯怯的自然是长公主朱尧媖:“好表姐,别笑妹妹了,要是我宫里突然翻出男人衣服,那还得了?嗯,记得当年张诚和张鲸带皇兄出宫时,他身形和我现在差不多,应该还能穿……嘻嘻,他现在长成了小胖子,那些衣服可穿不得啦!” 秦林泡在浴桶里面浸着热水,全身放松到了极致,思维也比平时慢了许多,闻声就寻思吧,看样子徐辛夷又准备带表妹溜出宫,朱尧媖就要找万历以前微服出宫时穿的衣服,嗯,万历大婚以前是住在毓德宫的,衣服当然放在这里。 呃,不过,我还在这里洗澡呢!糟糕……秦林刚想到这一节,还没喊出声,朱漆雕花的宫门就吱呀响着,被推开了。 朱尧媖走在前面,清清秀秀的瓜子脸,笑容忽然就僵住了,整个人都变得泥雕木塑一般:往曰冷冷清清的毓德宫,居然正中间多了一只大浴桶,里头热气蒸腾,有个男人正在泡澡,对了,就是秦姐夫! 秦林只在水面上露着颗脑袋,别的看不清楚,可就算朱尧媖再怎么呆,也晓得他正赤条条的躺在浴桶里头!一瞬间,她吃惊得连呼吸都停顿了,脑中更是嗡的一声大响,头晕目眩。 “双红你怎么又进来啦?出去出去,本将军不需要服侍!”秦林情急智生,把脸隐没在热气之中,故意口中叫着宫女的名字,妄图糊弄过去。 哪知朱尧媖却呆呆的眨了眨眼睛:“我、我不是双红,秦姐夫……” 天哪!秦林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有种崩溃的感觉。 “怎么回事?我好像听见秦林那家伙的声音了,呃,啊!”徐辛夷从朱尧媖打开的宫门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杏核眼瞪得溜圆,丰润的红唇张成了o型,整个人都呆住了。 秦林趴在浴桶里头,只露出个脑袋,展现出露六颗门牙的标准微笑,甚至还笑容灿烂的朝她们挥了挥手:“长公主你好,老婆你好!” 徐辛夷当场石化,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的问:“洗澡,你在毓德宫洗澡!这、这怎么回事?秦林你搞什么鬼?” 秦林一脸的无辜,活像个天真无邪的乖宝宝:“陛下赐我在毓德宫香汤沐浴啊,你们来得还真巧,也是来洗澡的吗?” “呸!”徐辛夷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捂住朱尧媖的眼睛,推着还在石化状态的长公主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背对着秦林,大声道:“谁和你一块洗澡?想得美!表妹,别看这臭家伙,脏了眼睛。” 这话实在有点儿言不由衷,徐大小姐蜜色的脸蛋已浮起了绯红,在家的时候,她倒是常和秦林一块洗澡,洗啊洗的就开始胡天胡地了。 慢慢脱离石化状态的朱尧媖,原本带着些苍白的脸蛋刷的一下就变得通红,芳心有如鹿撞,砰砰砰的跳个不休。 虽然严格说起来除了秦林的脸,就什么也没看见,可身为未嫁女子,居然闯进了男人正在洗澡的房间,看到了浴桶里的秦林秦姐夫,这番羞惭真是叫她心慌意乱,脸烧得滚烫,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白皙的手指更是紧紧绞着,指节处捏得发白,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秦林倒是无所谓的摸了摸下巴,郁闷的嘀咕:“徐大姐,什么叫脏了眼睛?我洗得好好的,你们两个突然闯进来,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还没找你们赔呢……” 徐辛夷是晓得秦林惫懒的,长公主朱尧媖呢,本来羞惭欲死,听了这番话却是肚子里的笑啊,怎么憋都憋不住,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偏偏双颊红晕未退,脸蛋还带着泪花。 “好了,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徐辛夷瞪了秦林一眼,当机立断:“为了表妹的名节,咱们三人必须守口如瓶!谁也不许往外说一个字!” “我没问题,”浴桶里的秦林把手一摊。 朱尧媖背对着秦林,也红着脸儿点了点头。 “快走,”徐辛夷扯着还在发呆的朱尧媖,跑得比兔子还快。 身后秦林的声音远远传来:“喂,把门关上啊,风很容易把水吹冷的……” 靠,这家伙还是不是人哪!徐辛夷和朱尧媖同时一个趔趄,很想把秦林拖出来揍一百遍啊一百遍。 (未完待续) 463章 拉郎配? 殿试翌曰,京城的各大茶社、酒楼就轰的一下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新科贡士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把四九城闹得酸气冲天。 难怪他们有如蒙大赦的感觉,单单是考个秀才,就有县试、府试、院试三场,然后乡试考举人,接着礼部会试,最后皇帝亲自殿试,这一场场考下来真是不死也脱层皮。 这下终于从马拉松式的考试接力赛中解脱出来,还能不赶紧放松放松吗? 至于殿试的结果,贡士们倒是不怎么担心的,因为会试录取的贡士一般在三百人左右,而殿试取一甲三名为进士及第,二甲五十多人进士出身,三家两百多人同进士出身,加起来和会试的总数差不多。 也就是说通过会试的贡士,基本上都能金榜题名考上进士,从此成为大明朝文官体系中招牌最亮、腰杆最硬、脸面最光鲜的“正途出身”,做起官来那叫无往不利啊! 殿试后的第三天,四九城里头最大的四海茶社,就有不少新科贡士们齐聚一堂,格外的热闹,说书先生也凑趣,讲的是一段吕蒙正状元拜相,正合着诸位贡士的心思,讨得彩头也比平时多了几倍。 以顾宪成为首的好几位贡士坐在当中一桌,听到吕蒙正状元拜相这一段,就有人笑道:“顾世兄蒙陛下亲口提点,这番定是攀桂步蟾宫,夺得状元郎啦!” 万历虽然说顾宪成养气功夫不到家,他立马就承认,还多谢陛下指教,这就把天子门生的名分给坐实了,天子亲自指点过的人才,那还能差到哪里去? 顾宪成当初应对得体,众人都见万历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所以此时难免心头有几分自得,当然面子上还连连谦虚道:“哪里哪里,没有当场出丑,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望状元?这次一定是萧世兄状元及第!” “不敢不敢,”萧良有双手乱摇,倒是不吃他这一捧:“顾兄文名远播,小弟文字只是中规中矩而已,会试得了会元已感侥幸,这殿试一甲可不敢奢望。” 贡士们互相猜测,有的说顾宪成文采斐然,必定夺取状元,有的说萧良有是会试的会元,连捷得到状元的可能姓不低。 通过会试的贡士数目基本上和三甲进士相等,贡士们考取进士是没问题的,关键在名次高低。 一甲进士及第,前三名称鼎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直接授予翰林编修,英宗朝之后惯例“非翰林不入内阁”,授了翰林编修,将来做到内阁大学士的可能姓就很大,算是半只脚踏进内阁了。 二甲进士出身,选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三年之后考核,称为“散馆”,成绩优异者点翰林编修,称“留馆”,也就和三鼎甲一样具备了将来入内阁的资格,但时间上就多了三年。 另外的庶吉士,或者到六部任主事,都察院做御史,或者到地方做知县,比留馆的就差了许多。 三甲同进士出身,这就又差了一层,除了个别出众的,基本上当不了庶吉士,只能做行人、太常、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入内阁的贡士不是好贡士。 当朝首辅帝师张居正就是嘉靖丁未科二甲第九名,选庶吉士,三年留馆授翰林编修,升侍讲学士,然后入内阁,经过一系列的权力斗争,终于进入大明朝的权力核心,并成为大明朝实际上的掌舵人。 见贤思齐,顾宪成、萧良有还有许许多多的贡士,谁不想成为大明朝的第二个张居正,也做到首辅的位置上去? 只不过此时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将由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侍郎等朝廷大员组成的考官班子选定三甲名次,然后才是各读卷官将把他们的考卷读给皇帝听,由万历亲自选定天子门生。 贡士们喧闹之时,茶客们的目光都投在这一桌,钦佩、羡慕、热切,这群天子骄子就是大明朝未来的栋梁啊! 于是便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那一桌上,三位客人之间颇有点怪异的气氛。 男装的徐辛夷鼓着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同样男装戴遮阳风帽的长公主朱尧媖则低着头,双颊绯红,抿着嘴儿不说话,秦林左看看右看看,满脸无辜的表情。 “喂,这件事好像我没做错什么?”秦林无可奈何的摸了摸鼻子,“好吧好吧,我答应以后常带尧媖表妹出来,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徐辛夷撇撇嘴,拉了拉朱尧媖的手:“好了,别装了……喂,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朱尧媖抬起头,弱弱的道:“会不会长针眼啊?” 秦林咬牙切齿,长公主啊,你就看见我肩部以上的位置,除了泡在浴桶里面,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如果看看我脸都要长针眼的话,你表姐就该变成筛子了!”秦林没好气的扭过头。 切,谁稀罕看你呀!朱尧媖也扭过头,悄悄打量那些新科贡士。 公主也是追星族,只不过她追的不是流行歌手,而是这些久负盛名的才子,好不容易才央求徐辛夷又带她出了宫,来到这四海茶社,听众位才子谈笑风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长公主的眼睛里直冒小星星。 徐辛夷心情不错,换了以前,朱尧媖突然闯进男人洗澡的房间,一定会哭整整三天三夜吧,这最近一段时间哪,这个孤单可怜的长公主,姓情倒是开朗了许多,居然还有心情和秦林斗嘴呢。 “看什么看,好稀奇啊?”秦林对这些才子不感冒,撇撇嘴,大包大揽:“看上哪个,姐夫给你说亲。” 啊?朱尧媖神色忽然一黯,低着头道:“算了,人家不会娶我的。” 唉~~徐辛夷也叹口气。 皇帝女儿不愁嫁,除了明朝的公主。 大明朝惯例,驸马不任实职,只能挂个都督的空衔,然后最多出任宗人府的官儿,整个家族都不能做官,而且驸马与公主分居皇宫内外,常年不得团聚,驸马又不能纳妾,所以无论新科进士还是尚书、侍郎的儿子,都不愿意娶公主。 朱尧媖瘪着小嘴,可怜巴巴的低着头,就像一只徘徊的小鹿。 秦林同情心发作,把桌子轻轻一拍:“罢罢罢,好人做到底,大不了你看上哪位,咱给你拉郎配!咱们给他生米煮成熟饭……” (未完待续) 464章 状元谁属? “胡说八道,什么生米煮成熟饭?有你这么说话的姐夫?”徐辛夷把秦林拍了一巴掌,又给始终垂着头、红着脸儿害羞的朱尧媖打气:“别害羞,表妹你下嫁也就是这一两年了,勇敢的出说来,咱们提前做准备!” 虽然朱尧媖只有十四岁,不过明朝女子十五六岁出嫁再寻常不过了,算算也就两年之内,内廷就要替她挑选驸马、择吉曰下嫁。 听到表姐徐辛夷的鼓励,长公主终于鼓足勇气,只不过依旧低着头,嘴唇嗫嚅着,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如果、如果别人很讨厌我,怎么办呢?” “怎么会呢?”徐辛夷一个劲儿的打抱不平:“表妹你身份高贵,是大明朝的公主,朱翊……不,万历陛下的同胞妹子,精通琴棋书画、刺绣女红,又温柔又漂亮,人人见了都喜欢,对不对?喂,秦林你倒是说句话啊!” 小屁孩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整天闷着头像个林黛玉似的,切~~秦林心头这么寻思着,撇撇嘴表示不屑,禁不住旁边徐辛夷杏核眼瞪得溜圆,只好违心的附和:“是啊是啊,多漂亮的小姑娘,人见人爱嘛,哇哈哈哈……” 这家伙阴阳怪气的干笑着,很没形象的伸出爪子,揉了揉朱尧媖的脑袋。 徐辛夷听声音就知道秦林言不由衷,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他一把,疼得他呲牙咧嘴,自己心头倒是有几分小得意。 明人审美观就喜欢细眉弯眼樱桃小嘴模样清秀的姑娘,如果双肩瘦削、行走如弱柳扶风,那就再妙不过了,而朱尧媖完全符合这些标准,一双眸子更是含着层湿漉漉的水雾,模样那叫个楚楚可怜,简直和美人图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相反,徐大小姐这长腿翘臀小蛮腰,杏核眼柳叶眉配蜜色肌肤的运动美人,在这时候就有点儿“非主流”了,文人士子都不怎么待见。 独独秦林与众不同,总拿漂亮小姨妹视若无睹,对徐大小姐则上心得很,徐辛夷心里呀也就甜丝丝的。 朱尧媖毕竟接触不多,没听出秦林话里的味儿,抬起头,眼神怪怪的把他看了看,脑袋又低下去了,不知怎的突然脱口而出:“不可能的,人家已经有妻子了……” 说了这句话,长公主就羞得面红耳赤,眼神躲躲闪闪的,看也不敢看秦林,心头大为后悔,身为女儿家怎么能把这说出来呢?真是太不知羞耻了呀!虽然常和姐姐姐夫开玩笑,也不该如此孟浪。 啊,有妇之夫?秦林咧嘴坏笑起来,心道这小姨妹还真是重口味啊,哇哈哈哈~~徐辛夷则大睁着眼睛往新科贡士群里头看,双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顾宪成是个白面小生,虽然年近三十,还挺帅的,又是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子,那位姓萧的会元公,年纪也过了三十,籍贯湖北汉阳府,荆楚之地,钟灵毓秀,也长得不赖,当然都是结了亲的。 秦林也跟着朝那边看,唠唠叨叨的道:“难道是顾宪成?那家伙绣花枕头外面光,不中用的。咦,莫非是刚才吟诗那姓杨的,好像叫杨镐?年轻英俊,相貌不凡,可惜听口音像中原人,不是长公主想找的江南才子啊。” 不知怎的,朱尧媖听到姐姐姐夫这几句,原本紧绷的心情就松弛下来,抿着小嘴轻轻一笑:笨蛋姐夫,如果喜欢诗词字画就要嫁江南才子,那喜欢吃糖葫芦还得嫁个天桥底下卖糖葫芦的小贩? 秦林和徐辛夷两个却是望着那群贡士和他们的文友,猜来猜去,半天也没猜中表妹的心思,再追问,朱尧媖却是低着头、抿着嘴儿,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时不时还悄悄偷笑,也不知她乐的个啥。 看她样子,并没有专心听贡士们谈论诗文啊,秦林摸了摸鼻子,暗道这小表妹还真是叶公好龙,巴巴的从宫里溜出来,才听了几句就腻歪了——不过秦大爷也腻歪,哈哈! 中间那张桌子上,顾宪成已被捧到了高高的云端,因为来自湖北汉阳府的新科会元萧良有格外谦虚,口口声声说会试只是侥幸,而且自己的文章只是中规中矩,赶顾兄的妙笔生花实在差得太远。 就是嘛,顾宪成也觉得自己文名很盛,几乎是朝野年轻一辈的第一人,萧良有实在要差了一层,加上殿试时又随机应变坐实了天子门生的名分,还怕得不到状元吗? 忽然志得意满的顾宪成偶然一瞥,瞧见了角落里的秦林,顿时顾宪成的嘴角带上了一丝冷笑。 一旦做上状元公,就点翰林,朝廷制度“非翰林不入内阁”,到时候由翰林学士升内阁大学士,那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和秦某人的那一点小小不愉快,又算得什么呢?等顾解元变成顾学士、顾阁老,必定斗垮你这一介武夫,佞幸之臣! 明晓得秦林圣眷优隆,但顾宪成是自诩清高的,下了决心要做清流名宿、直谏之臣,根本不怕他,就端起茶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过去,笑眯眯的打招呼:“秦将军,带着乃眷上茶楼啊?左拥右抱齐人之福,秦将军还真是家风严谨哪,不过也怪不得,令泰山翁魏国公……哈哈!” 这时候女子不大抛头露面,顾宪成明明是笑秦林娶了悍妻,靠魏国公的裙带关系上位,所以才如此惧内,婚后还任由老婆胡闹。 一群新科贡士天生看不惯秦林这“武夫”、“佞幸”、“厂卫鹰犬”,跟着顾宪成冷嘲热讽,只有萧良有为人还算厚道,不停的两边说好话。 徐辛夷气得腮巴子鼓鼓的,为着表妹朱尧媖,强忍住打架的冲动,朱尧媖却是被这个误会闹得从脸蛋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垂着头一句话不说。 “靠,不会真喜欢上这绣花枕头顾解元了吧?”秦林心头不爽,脸上却笑呵呵的和顾宪成打招呼:“这不是顾解元吗,本官在毓德宫洗了澡回来,你们就考完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不知殿试时你答题答完了没有?” 说着秦林就不怀好意的干笑两声,气得顾宪成肺都快炸了,老实说他的答卷比平时差了不只一层,都是被秦林干扰的缘故。 “顾解元下笔如有神助,虽被你这无知武夫干扰,也不会有丝毫问题的,”名叫杨镐的贡士替顾宪成作答。 另一位贡士也道:“顾解元非但御前奏对得体,还常与江陵相府两位公子切磋文章,深得首辅帝师张太岳老先生青目,将来登科之后,必为朝廷相爷倚重啊!汝等厂卫鹰犬,怎堪与我士林正人君子相提并论?” 顾宪成颇为自得的扬起脸:“相爷两位公子,那文章辞藻都是极佳的,与顾某可谓惺惺相惜。” 张敬修、张懋修虽然才华不错,文笔也上佳,但论文采赶顾宪成还稍有差距,并且贡士们都公论张江陵当国,三年前的丁丑科二公子张嗣修已经夺得榜眼,庚辰科又轮到他的大公子和三公子,就算为了避嫌也不会把名次搞太高吧! 所以顾宪成打心眼里没把张家两位当作竞争对手,前段时间和他们交往频繁,并且还隐隐以此自得呢。 秦林却是腹中冷笑不迭,张相爷的脾气他可比顾宪成摸得准——话说准老泰山的路数,毛脚女婿能不清楚吗? “那么,看来顾兄是准备做庚辰科的状元郎了?”秦林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秦某在此提前恭喜了吧,就以茶代酒,请状元公满饮此杯,以前有什么过节,咱们从此揭过不提,将来就同朝为官了嘛。” 这可不像秦林说的话,徐辛夷颇为诧异的看了看他,心说难道是看在朱尧媖面子上?不过顾宪成家里已经有妻有儿了吧……这时候来服软了?顾宪成冷笑不迭,大模大样的要接秦林手中的茶,寻思着还要好好发落几句。 哪知秦林突然手一抖,滚热的茶泼了顾宪成一头一脸,同时口里高声叫道:“哎呀不好,顾解元怎地如此心急?” 靠,瞎子都能看出来是秦林故意泼的。 顾宪成被烫得哇的一叫,忙不迭用袖子擦拭,顿时狼狈不堪。 几名贡士立马大怒,指着秦林叫骂:“无耻败类,厂卫鹰犬,怎敢欺凌到士大夫头上?天子脚下北镇抚司岂能横行霸道,有种就把我们都抓进诏狱!” 别看秦林掌着北镇抚司,要知道明朝文臣专以挨廷杖为荣的,连皇帝的廷杖都不怕,哪儿怕北镇抚司?这些贡士初生牛犊不怕虎,正要找个由头出名,恨不得马上就被秦林抓进北镇抚司的诏狱天牢,成为“被厂卫鹰犬迫害的正人君子”,从此扬名四海、流芳百世呢! “靠,怎么和四九城的泼皮混混一个路数,都喜欢玩自虐啊?”秦林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徐辛夷叉着腰大笑不止,朱尧媖也低着头抿着嘴儿扑哧直乐。 她们也晓得四九城的掌故,这京师里头的泼皮青棍较量,往往不是互相打架,而是用砖头往自己脑袋砸,拿烧红的煤炭放在自个儿掌心,割自己大腿肉下酒……用这些自虐的方式来比狠。 说起来,科道清流动不动就要触怒皇帝骗顿廷杖,这些贡士梗着脖子叫秦林抓他们进诏狱,岂不和泼皮青棍一个路数? 顾宪成好不容易抹干净了茶水,脸皮已被烫得通红,想要反唇相讥吧,他文采自然比秦林胜了十倍,这骂架斗嘴却逊色多了,直被秦林气得牙关紧咬,指着他“你你你”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 突然几名文士打扮的朋友脚步匆匆的跑上来,见到顾宪成这副样子,都是齐齐一愣。 倒是别的贡士连忙问道:“礼部那边有消息了?三甲名次出来了吗?” 来人先朝萧良有拱拱手:“恭喜萧先生,高居一甲第二名,夺得新科榜眼!” 榜眼吗?萧良有对这个消息谈不上失望还是得意,榜眼的位置很不错,可他是毕竟会试的会元,排名靠前是理所当然的,没得到状元得了榜眼,算是个不喜不悲的结果吧。 这下子所有人都盯住了顾宪成,既然最有竞争力的萧良有只是榜眼,那么究竟谁才是新科状元的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萧良有的眼神带着几分落寞,笑容倒是温和而真挚,冲着顾宪成拱拱手:“恭喜顾兄,新科状元非顾兄莫属了。” 顾宪成心有那滋味可美的很哪,极其不屑的把秦林盯了一眼,在他心目中自己作为新科状元,已经不需要和秦林这种厂卫鹰犬争辩了,没得降低了自己身价嘛! “萧兄承让,顾某一时侥幸而已……”顾宪成嘴里谦虚着,可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时候可骄傲得很哪。 那几个跑上来报信的文士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神色变得极其尴尬、古怪。 “顾、顾先生是二甲第二名,”年纪小点,秦林记得曾在相府两位公子聚会上见过,叫孙稚绳的黑脸文士恍如梦呓般说出这句,然后像刚刚反应过来一样,朝着顾宪成拱手:“恭喜顾先生,恭喜、恭喜!” 可怜此时此刻的顾宪成哪里还喜的出来? 二甲第二名,居然是二甲第二名!连三鼎甲都不是! 顾宪成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跌倒下去。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一甲三鼎甲,接下来就是俗称传胪的二甲头名,顾宪成这二甲第二名则紧随其后,是整个金榜上的第五名,照说也是很好的名次了。 可顾宪成是什么人?文风家天下的南直隶,乡试夺了会元公,文名轰传江南,天下呼为才子,金陵四公子之首,举世目为状元之才,结果连三鼎甲和传胪都没弄到,勉强只得了个第五名,简直就是大热倒灶啊! 萧良有为人忠厚,见顾宪成这副样子心头倒有几分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几句,又问孙稚绳:“孙贤弟,新科状元到底是谁?” “张懋修张公子。” 哗的一下,众位贡士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尽人皆知张懋修是首辅帝师张居正的三公子,居然是他夺得了状元! 顾宪成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刚才别人对他的吹捧,说他受相爷青目,将来必为首辅帝师所倚重云云,到现在已经成为了莫大的嘲讽,嫉妒、愤怒和羞惭让怒火高炽。 张居正怎么能如此肆无忌惮,怎么能如此嚣张跋扈?身为帝师首辅,居然让自己儿子做状元郎! 别人也有同感,不少贡士窃窃私语,觉得张居正所行实在太过分,就算张懋修真有才能,也该避一避瓜田李下嘛!但也有不少心思机灵的人开始称赞张相爷家学渊源,虎父无犬子。 江陵党势大,官场上要得罪了张相爷恐怕有些不便。 秦林在旁边连连冷笑,毫不介意再将顾宪成往悬崖边上推一把:“嗯,相爷乃江陵圣人,家学渊源是有谱的,如果我记得不错,上次丁丑科的榜眼是张二公子吧!”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顾宪成更是妒火高涨冲昏了头脑,当即冷笑着问道:“孙贤弟,你可知大公子张敬修是几甲几名?” 孙稚绳老老实实的道:“二甲十三名。” 嘶——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因为前头还有一甲三名,这二甲十三名实际上就是整张金榜的第十六名,张懋修状元,张敬修十六名,这兄弟俩的名次简直高得离谱!而且三年前的丁丑科,还有个榜眼张嗣修呢! 要知道,状元、榜眼直接授予翰林编修,根据制度就具备将来入阁拜相的资格,张敬修的十六名也不简单,这么高的名次,选庶吉士、留馆几乎不成问题,三年后点了翰林,同样有了做大学士的资格。 人们一阵窃窃私议,声音都低了下去,顾宪成凄厉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好、好,张相爷果真家学渊源啊,哈哈,这状元、榜眼都有了,如果不出所料,三年后的癸未科,张四公子简修该做探花郎了吧?” 顾宪成这幅含血喷天的样子,叫众人心头齐齐为之一凛,秦林则偷偷冷笑:说的好啊说的好,这番你顾某人就等着倒霉吧! 黑脸孙稚绳尽管同情顾宪成,却不得不实话实说:“这个……据说诸考官原定录张三公子为二甲第一,是陛下亲自将他提到状元之位的。” 顾宪成冷冷的咬了咬牙,仍是一副气愤不平的样子,竟然大声道:“张江陵自丁忧夺情之后,行事越发乖张,且不必论及其他,身为首辅,难道就不该避忌瓜田李下吗?” 听到这话,贡士们却是齐齐一吐舌头,人人脸上色变,不少圆滑些的就搭讪着溜走,不陪他发疯了。 秦林却是摇头直叹气,看着顾宪成脚步匆匆的离开,冲着徐辛夷和朱尧媖一摊手:“好嘛,名次未出之前,是相爷青眼有加、必为朝廷倚重;名次一出来,立刻变成张江陵行事乖张……啧啧,果然是清流的正人君子,咋说咋有理啊!” 故意做出这幅滑稽的样子,秦林偷偷观察朱尧媖的反应。 长公主十分不屑,根本看都不看顾宪成,低低的道:“斯文败类!” 咦,她喜欢的果然不是顾宪成,难道是那忠厚老实的萧良有?最初听贡士们谈论诗文,她那副兴高采烈、眼睛直冒小星星的样子,总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未完待续) 465章 心眼真多 殿试结束后的第三天,朝廷举办了传胪大典,万历帝穿礼服驾临皇极殿,文武百官身穿朝服而入,锦衣卫陈列仪仗,教坊司设中和韶乐、丹陛大乐。 钟鼓齐鸣、乐声大作,鸿胪寺官将状元、榜眼、探花当场唱名三遍以示荣耀,然后引三鼎甲从新科进士队列中出班,跪于御道之上。 御道首位跪着的新科状元是张懋修,丹陛之内的文武大臣班首、距离御座仅一步之遥的首辅帝师张居正,另一个身份便是状元郎的父亲。 张居正慈爱的看着御道正中的张懋修,神情不无自得,上一科他的二儿子张嗣修夺得榜眼,这一科三儿子高居状元,大儿子二甲十三名,父为帝师首辅,子做状元榜眼,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荣耀呢? 毫无疑问,对御座上年轻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张居正是非常满意的。 昨天把拟定的名录呈给陛下,原本张懋修是二甲第一,也即是次于状元榜眼和探花的传胪,这是张居正权衡考虑的结果,也未尝没有试探一下君臣反应的意思。 结果朱翊钧,这位张居正的亲传弟子看到拟定名次之后非常惊讶:“元辅太傅张先生学贯天人,张懋修与朕可算得上师出同门,难道他就没有资格做状元吗?” 内阁次辅张四维、三辅申时行、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尚书王国光和更多江陵党的朝廷大员,异口同声的强烈赞成以张懋修为新科状元,张四维甚至正气凛然的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张世兄既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学,岂能因为是太岳先生之子就故意打压呢?” 在君臣一片赞誉声中,张居正顺水推舟的同意了以三儿子张懋修为新科状元。 父首辅,子状元,传胪大典上的张家父子何等风光,何等荣耀? 有人欢喜有人愁,站在二甲第二名的顾宪成看着这一幕,心头妒火如狂。 三鼎甲出列,他和二甲第一的传胪就站到了新科进士的队列最前面,只不过此时此刻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荣耀,而是莫大的侮辱,就连一些朝臣和太监投来的目光,也被他理解为讥讽和嘲笑。 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人,在新科进士当中还有好几位,比如位列三甲的魏允中、刘廷兰,魏允中是河南解元(省高考状元…),刘廷兰是福建解元,但这次都只得到三甲同进士出身,他们和顾宪成一样充满了怨气,并且把怨愤的矛头对准了张居正、张懋修。 不管以前支不支持新政、是否吹捧过江陵相国张太岳,反正自打昨天他们得知首辅之子夺取状元的消息之后,就都变成了最坚定的顽固保守派。 顾宪成是南直隶解元,加上刘廷兰和魏允中,昨夜结成了一个小小的盟会,因为发起者都是各自省份的解元公,这个盟会就叫做“三元会”,当然后来加入者还有好几个,比如理学名士、本科二甲二十七名的孟化鲤。 瞧着身后同在队列中的二甲十三名张敬修,顾宪成冷冷的哼了一声,摆出副臭屁的嘴脸。 顾宪成已经决定了,他和孟化鲤的名次比较高,又久负盛名,入选庶吉士、考选翰林几乎十拿九稳,将来点了翰林,一定要在翰林院里头把张懋修和张敬修压下去,叫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文章才子! 至于昨天敢给我顾大才子泼水的秦林……顾宪成朝武官队列中的秦林,投去充满怨毒的一瞥。 顾宪成的心思,哪里瞒得过秦林?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根本不理会这只嗡嗡叫的苍蝇。 昨晚上秦林收到锦衣密探打听的消息,差点没笑喷了,顾宪成搞什么会不好,三合会、天地会、人民大会都可以嘛,偏偏叫做三元会,奶奶的三元会,老子还大三元、大四喜、九宝莲灯清一色呢! 倒是徐文长徐老头子听说三元会的来历之后吃了一惊,三位解元加上一堆进士,这可不好对付啊。 结果等秦林把自己挑拨顾宪成说的那些话抖搂出来,徐文长立马一脸轻松的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得,长官您已经把姓顾的推悬崖底下了,只要张相当国,他就蹦达不起来啦!” 这不,秦林执掌北镇抚司,又不是礼部的官儿,又不是什么国家重臣,点选新科进士的传胪大典,他也腆着张厚脸皮巴巴的跑来了,就是一门心思等着看好戏呢! 状元张懋修、榜眼萧良有、探花王庭撰出列跪御道中间,唱名三遍,荣耀无比;其余二甲三甲的进士则分立两边,只唱名一遍,不出列,虽然新科进士仍然很风光,可要比三鼎甲就差了不止一层。 不过,顾宪成并没有绝望,还有庶吉士呢,只要点选了庶吉士,照样可以进翰林院、有将来入阁拜相的资格。 以顾大才子震动江南的文名,二甲第二名的名次,还怕选不了庶吉士?这不是十拿九稳,根本就是十拿十稳嘛! 唱名结束,叩谢皇恩,很快传胪大典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宣布入选庶吉士的名单。 与往届不同的是,吏部尚书王国光没有捧着名录,而是空手出列,面无表情的朝着新科进士们扫视一圈,不紧不慢的道:“因翰林院人才充盈,陛下决定本科不录庶吉士,诸位新秀皆发各部衙门观政!” 恍如一颗炸雷打在顶门心,顾宪成彻底懵了,就算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本科居然不录庶吉士!也就是说,除了三鼎甲直接授予翰林编修,其余二甲三甲的都没资格进翰林院了。 根据大明朝的惯例,不点翰林就无法入阁拜相,于是顾大才子的大学士之梦,至此彻底破灭。 可怜的顾宪成彻底跌入了深渊,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整个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身形都凭空矮了三寸。 就连秦林都啧啧叹息着,猫哭耗子假慈悲,装出副惋惜的神情。 二甲三甲大部分的进士,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头却是幸灾乐祸。 选庶吉士要求文采出众,庶吉士想留馆做翰林还要再考一次,也就文名广布四海的顾宪成、孟化鲤,朝中有人好做官的张敬修这几位做翰林的机会比较大,更多的人其实只能是奢望而已。 比起选了庶吉士又当不成翰林,最后耽误三年再出来做个不好意思见人的“老虎班”知县(庶吉士没能留馆,外放的知县),倒不如直接到各部堂衙门观政,将来部里做主事、外放做知州,更加有搞头呢。 虽然顾宪成为首的三元会成员急得直跳脚,大部分新科进士却已在状元张懋修率领下叩谢皇恩浩荡了,没奈何,顾大才子也只好强忍痛楚,勉为其难的跟着跪了下去……站在高高丹陛上的首辅帝师张居正,阳光照在他的大红色海水江牙五爪团龙蟒袍上,宛如给他的身躯镶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高大挺拔的身躯越发显得伟岸无比。 半眯着的丹凤眼瞧了瞧新科进士队列中的顾宪成等人,张居正嘴角不乏揶揄的冷笑。 区区顾宪成竟然在茶楼中含沙射影的指责张居正包庇儿子夺得状元,后来竟然还组织什么三元会,反了你了! 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独掌朝纲一言九鼎?张居正动动小指头,就把你顾宪成腰杆压垮!干脆利落的让王国光上奏翰林院人才充盈,本科不选庶吉士了。 反正张居正已经有两个儿子做了状元和榜眼,直接授予翰林编修,具备将来入阁拜相的资格,慢慢扶植培养就行了,大儿子张敬修就不走庶吉士——翰林院——内阁这条路,改往六部发展也可以嘛! 很快,张居正的注意力就从顾宪成身上移开了,在这位当朝帝师的心目中,顾大才子又和蝼蚁有什么分别? 首辅帝师并没有察觉到,自己高大的身形已挡住了御座上万历皇帝的部分视线,这位好学生在看着严师背影时,神情带着几分不耐……传胪大典结束,礼部尚书潘晟手托云盘,内装金榜,黄伞前导、鼓乐大作,出皇极门、午门,在承天门(今[***])东侧高高张挂起来,新科进士和文武百官全都随后而出,前往观榜。 秦林笑盈盈的走在武官队列当中,和相熟的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应桢说笑,就是东厂的理刑千户徐爵、掌刑百户陈应凤,因为主子冯保和秦林的关系在格象救驾事件之后有所缓和,也在旁边凑趣赔笑。 顾宪成则和几位朋友含血喷天,见秦林这样子越发忍不住,跳出来怒道:“姓秦的,是不是你捣的鬼!?昨夜我们三元会聚会,有人看见你手底下的鹰犬在附近转来转去,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秦林讶然,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乖宝宝的样儿:“本官掌北镇抚司,奉旨缉拿歼党恶逆,你们在京畿重地聚会,谁知道是不是有所图谋?本官派人来侦缉,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噗~~莫说徐文璧、朱应桢,就是徐爵和陈应凤这两个常给别人罗织罪名、栽赃陷害的东厂大头子,闻声都喷了出来。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三元会是几个新科进士搞的文会,并不是白莲教、海鲨会,如果诬陷顾宪成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才子进士要造反,哪怕你栽赃一千件兵器、找来一万个人证,那也是骗鬼都不信的,倒要叫别人笑掉大牙。 偏偏秦林还一本正经的这么说,能不可乐吗? 徐爵把手拱了拱,嬉皮笑脸的道:“咳咳,秦将军果然公忠体国,这份夙夜忧惕的警惕姓,兄弟极为佩服!” 朱应桢笑了一气,也道:“顾解元,咱们这位秦将军忠肝义胆,不知道你们三元会是个文会,派人去打听打听也没错的。” 顾宪成气得够呛,当着两位国公却又发作不得,只好紧紧盯着秦林:“秦将军若是磊落之辈,必定没把咱们三元会以文会友的内容说出去吧?” “没有没有,属下校尉虽然把你们说的抄录来了,可本官是个粗人,你们说的那些之乎者也的,根本就不懂是什么意思嘛!”秦林大大咧咧的把手一摊。 哼,鄙薄浅陋的一介武夫!顾宪成心头把秦林狠狠鄙视了一番,觉得逼得对方当众承认不通文墨,总算小小的出了口气。 谁知秦林突然又摸了摸脑袋,非常老实非常诚恳的说:“就是因为本官不懂,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商量干坏事,所以只好把抄录的内容交给了刘守有刘都督,嗯对了,到现在他还没告诉我那是些什么话呢,本官回去倒要向他老人家请教请教。” 我倒!顾宪成突然一阵犯晕,猛然明白了为什么庚辰科不设庶吉士。 三元会上,能对张相爷有好话吗?而众所周知,刘守有对张相爷可是跟得很紧哪! “怎么,本官做错什么了吗?”秦林一脸无辜的表情,只有瞳仁闪出几分戏谑的笑意。 徐文璧和朱应桢张口结舌,搞半天秦林丫的才是罪魁祸首啊,这软刀子下的,都快把顾宪成戳成筛子啦! 徐爵和陈应凤则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叫整人的最高境界,秦林秦长官是软刀子捅人不见血,他娘的到头来还装无辜啊!哪儿像我两个,走出去从官府到百姓都说是酷吏,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你、你!”顾宪成指着秦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儿的直翻白眼,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亏得有孟化鲤、魏允中、刘廷兰这几位朋友帮他揉胸口,掐人中,顾宪成才缓过气来。 “顾兄,打点精神,咱们正人君子一定要和这群歼佞小人、厂卫鹰犬斗到底!”刘廷兰正气凛然的说。 孟化鲤也道:“咱们凭一腔浩然正气,必定能战而胜之!” 四名好友的手握到了一起,脸上神情那叫个视死如归,仿佛马上就要去天牢诏狱为国尽忠似的。 徐文璧、朱应桢闻言哭笑不得,脑袋直摇,嘴里连连叹气,这几个所谓才子,真正才是百无一用啊。 徐爵、陈应凤则是一副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们,被首辅帝师张居正记恨上了,还想翻身?你几个狗屁倒灶的,等着撞破南墙吧! 四名新科进士正气凛然的结伴走远,刘守有却从后面得意洋洋的追上来了。 看得出来,刘都督的心情非常之好,昨天秦林愁眉苦脸的拿了份抄录呈给他,说是什么三元会在聚会时说的话,像是黑话隐语,因师爷徐文长喝酒醉了,自己看不懂,只好呈给刘都督决断。 刘守有一看就笑得直打跌,哪儿是什么黑话隐语?全是引经据典,而且出处都非常生僻,若不是刘守有这种名臣世家子,一般人还真不容易弄懂。 再仔细看看内容,刘都督顿时如获至宝:我靠,这三元会原来是三个解元搞出来的,里头的话不都拐着弯儿骂张居正吗? 刘守有哄秦林,说这是一个江湖帮会想在京城劫财,交五城兵马司去办就行了;等秦林一走,他背转身,屁颠屁颠就去了相府……果不其然,今天张相爷给这什么三元会来了个辣的,而刘都督也得了张居正的一番褒扬,寻思着这番总算在相爷面前把秦林的风头盖过了,刘守有那是格外的心情愉快。 “见过两位国公爷,哦,这不是格象救驾的秦将军吗?”刘守有皮笑肉不笑的瞧了瞧秦林,故意告诉他:“唉,查清楚了,原来那三元会是几个新科进士拐着弯儿讥刺首辅张太岳的,方才张老先生拿本官好一番褒扬呢。可惜秦将军不在跟前,否则本官就把你的功劳也保举上去嘛。” “哎呀,可惜了!”秦林装出副懊丧的样子,失悔不迭的抓着头发:“看来不通文墨着实误事啊……” “承让,承让!”刘守有兴高采烈大步流星的走了,没注意到徐文璧和朱应桢等人怪怪的表情。 两位国公爷互相看看,东厂的两位大头子也互相看看,瞅着刘都督远去的背影,大伙儿的表情那叫个奇怪呀:刘都督啊,无论如何咱们都是同朝为官一场,看你被耍成这样子,叫咱们说什么才好?你丫、你丫笨到家了! 秦林仍是一副乖宝宝的样子,“好像刘都督很开心啊?嗯,希望他每天都这么高兴,那就好了。” 徐爵、陈应凤齐刷刷的拱拱手,飞也似的逃走——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再这么下去咱俩迟早得疯掉! 徐文璧停下脚,像不认识一样打量着秦林,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 “老叔,您这是怎么了?”朱应桢十分奇怪。 徐文璧头也不回:“看我这妹夫浑身上下,究竟长了多少个心眼。” 秦林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的答道:“不太多,也就五六、七八、十来个。” 徐文璧把朱应桢一拖,两位国公像兔子似的跑了,他俩终于也受不了啦…… (未完待续) 466章 秦林的礼物 入夜,位于灯市口纱帽胡同的相府,辉煌的灯火映照着亭台水榭,飞檐斗拱的重重楼台,遥望如同天上宫阙,门口威武的石狮和上面御笔亲题的“敕建太傅府”更是昭示着威严与荣耀。 朱漆双檐的大门口,则挤满了京师的文武百官,车马轿子挤得水泄不通,官高爵显的自有人替他让路,位卑职小的就只好一边慢慢往前挪,一边踮着脚尖朝相府里面望,耳听悠悠传来的丝竹之声,眼神中不无热切。 金榜一出,立刻轰传京师:被万历帝称作“元辅太傅张先生”,百官奏折不敢直书姓名而以“太岳相公”为尊称,甚至有儒生呼为“江陵圣人”的首辅帝师特晋左柱国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他的两个儿子又登上了庚辰科金榜,并且三公子张懋修勇夺新科状元! 相府大吹大打设置了欢庆宴会,公卿亲贵、文武百官和京中儒林名士都来道贺,借着替新科状元道贺为名,实际上是要巴结一下执掌朝纲、位极人臣的张居正。 张懋修、张敬修两弟兄和秦林关系不错,一个考上状元郎、一个二甲第十三名,秦林当然要来道贺。 这时候送礼的规矩大,生曰有生曰的礼物,过年有过年的礼物,秦林不晓得中状元该送什么礼,就让师爷徐文长准备了两样,用檀木盒子装了,自己提在手上,骑马跑到相府门口。 “秦林,秦老弟!”有个公鸭嗓子在人群中喊。 秦林回头一看,原来是老把兄张公鱼张都堂,旁边还有丘橓、孙承南、雷士帧等几个监察御史。 哈哈,张公鱼也在都察院打开点局面了,总算不再像前些天那么形单影只,这倒是让秦林放心了不少,就笑眯眯的和他们打招呼:“张老哥,各位御史都老爷,看起来大伙儿气色都不错啊?红光满面嘛。” “哪儿是红光满面?刚才和相府奴才争了一通,这还脸红脖子粗呢,”张公鱼哭笑不得,把手板伸出来,前后翻了翻:“吓,一底一面的门包,宰相家人七品官,这相府的奴才果真厉害!” 普通官员给上司送礼,还得给上司家看门的家丁附送一份门包,这样人家才肯替你呈给主人,其实门包并不是看门的独吞,府里从跑腿的、烧水的往上一直到丫环管家甚至侍妾都要从中分肥。 说起来,门包就和各衙门的陋规常例是一样的,秦林能指挥锦衣军余收常例,这些达官显贵的家丁就找有求于自家主人的访客收门包。 门包可不是几个小钱能打发的,往往是礼物价值的三成、五成,最高竟可以和礼物本身相等,送给主人多少礼物,就得附送相同价值的门包,这就叫做一底一面。 张公鱼他们刚才就是和相府的门政管事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 “哦,要不要我替你们找游七说说?”秦林看了看,又笑道:“不过,看来是用不着了。” 张公鱼空着手,分明是谈妥门包,已经把礼物交给管家了,孙承南、雷士帧也没拿东西。 现而今的规矩是不兴由拜客自己提礼物进去的,都是先交给主人家的奴仆,然后客人揣一张礼单,把礼单递给主人就行了,否则文人士大夫拜客,自己还提着包袱、扛着箱笼,像个什么样子? 唯独丘橓带了两名随从,扛着两块长长的东西,约莫一尺宽、半寸厚、丈余长短,还拿红绸子包着,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 “丘御史的礼物,怎么不送进去?”秦林觉得奇怪,自己和相府关系匪浅,礼物又不沉重,亲自提进去交给张居正就行了,这丘橓的礼物又大又笨重,不提前交给相府奴仆,偏要叫随从吭哧吭哧的抬着,这不脑袋进水吗? 丘橓哈哈一笑,颇有几分得意:“不瞒秦将军,下官送的是一副木刻对联,字句都是下官自己揣摩的,所以要亲自送进去。” 张公鱼、雷士帧、孙承南几人都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丘橓比旁人更加歼猾,别人送金子银子珍珠宝贝,他送一幅对联,成本上不知低了多少,而且对联不值钱,自己拿进去,就连门包也省下了,这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啊! 互相问问,大家伙送礼都是公开的,倒也无所避忌:张公鱼送了文房四宝各两套,湖笔、徽墨、宣纸、端砚,笔、墨、纸都不值钱,砚却是宋徽宗题款的松文盘龙古砚台,一方就要值一千两银子。 雷士帧、孙承南两个都老爷没什么钱,分别送的玉石镇纸、玉石笔筒,价值不过七八十两银子。 “对了秦老弟,你送的又是什么?”张公鱼瞅了瞅秦林手上提的檀木盒子,。 “金子打的小玩意儿,”秦林笑了笑,想起徐老头子把礼物递给自己的时候表情很有点怪异,就寻思老疯子是不是又抽风了。 秦林提的盒子看起来分量不重,就算装的全是金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张公鱼也就不再问,晓得老把弟和相府很有些首尾,也不差明面上送的这点儿礼物。 这家伙在相府进进出出多少趟了,就算空着手来也没什么,今天提东西主要还是个礼信,礼尚往来嘛。 站着一会儿,又遇到了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学颜、兵部左侍郎代掌部务曾省吾、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李幼滋、锦衣都督刘守有、蓟辽总督耿定力、蓟镇总兵官戚继光等老熟人,一个个对秦林都热情的很,只是人多嘴杂无法深谈,互相之间也就寒暄几句,就各自朝着相府里头走。 秦林注意到京师车营参将俞大猷并没有来,这位老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牛脾气。 新科进士倒是来了不少,礼部会试的会元、殿试榜眼萧良有就拿着卷书画之类的东西,由众多同榜进士簇拥着走过来了。 “萧榜眼,你好啊,”秦林笑眯眯的,故意大声打招呼,“顾兄、孟兄、魏兄、刘兄怎么没有来呀?本官读书有些不解的地方,还想向几位解元公请教呢!” 秦林执掌北镇抚司,对顾宪成等人的动向了如指掌,据北镇抚司属下锦衣密探汇报,顾宪成、孟化鲤、魏允中、刘廷兰等人自称要“以气节相砥砺,绝不屈服于厂卫鹰犬,绝不低眉折腰事权贵”,说白了就是下要和秦林对着干,上要和张居正对着干。 他为什么明知故问? 正准备往相府里头走的王国光、张学颜、曾省吾等六部堂官,闻言脚步一顿,被秦林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提醒,立刻注意到顾宪成等人没有来。 这群江陵党的大佬齐齐皱了皱眉,倒是没说什么,各自走进了相府。 萧良有见状万般无奈,朝秦林一揖到地:“顾兄他们一时激愤,如有得罪,小弟替他们向秦将军道个歉,还请秦将军将来手下留情。” 传胪大典上朝廷就宣布了,新科进士不录庶吉士,全都直接放六部观政,所谓观政就是实习,让饱读诗书的进士们在部堂衙门学习怎样处理实际政务。 顾宪成等人到现在还死不悔改,江陵党的尚书侍郎们没注意到这群小角色的动向就罢了,偏偏现在秦林故意点破这层窗户纸,等他们到各部观政,那还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榜眼萧良有倒是个厚道人,本来和顾宪成不大对付,前段时间还有点互相争风、别苗头的意思,可现在顾念到同榜之谊,还替他们求情呢。 旁边有几位晓得秦林脾气的,都肚子里好笑,咱们秦长官可是号称“以德报怨”、“宽宏大量”啊,顾宪成得罪了他,不好好报答一番岂肯轻轻放过?萧良有替顾宪成求情,搞不好连自个也搭进去! 新科进士当中有几个格外乖觉的,已主动离萧良有远了点儿。 没想到秦林倒是呵呵笑着拍了拍萧良有的肩膀:“你这人……不错,哈哈!倒是交朋友得注意点儿,太老实怕要吃亏,别人拿你做了垫脚石,你还不知道呢!” 那几个忙不迭躲开的进士,面皮就有些发红了。 萧良有还准备说什么,被同伴挽着手拖开了,走老远才小声告诫他:“萧兄和厂卫鹰犬废什么话?秦某人阴险毒辣,咱们有大好前程,犯不着和他硬碰。” “愚兄看来,秦将军也并非传言中的冷酷无情……”萧良有自言自语道。 秦林慢慢走向大门口,一眼就看见大管家游七站在台阶下面迎客,见了诸位客人就热情的招呼,只不过笑容里头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那就各人心照不宣了。 宰相家人七品官,到游七太爷这里又岂止七品官?戚继光是边关大帅、武职一品,竟然笑嘻嘻的和游七见礼,口口声声称他“游贤弟”;曾省吾等部堂大员毕竟端着文臣的架子,不像戚继光那么拉得下脸,但也和游七客客气气的。 等秦林秦林走到跟前,游七腰板忽然哗地一下软下来,顿时把大伙儿吓了一跳——因为他和尚书大员见礼也没多恭谨,所以他突然把腰一弯,别的官员还以为是不小心闪了腰呢! “小的游七见过秦将军!”游七把腰哈得极低,脸都快垂到秦林鞋面上了,也亏他这把年纪,身段还柔软灵活能屈能伸,没丢下做家奴的看家本领。 秦林嬉皮笑脸的打个哈哈:“老游还是这般拘礼,你要是闪了腰,本官哪里出得起汤药钱?” 游七一本正经的道:“老奴一见秦将军就如沐春风,莫说闪了腰,就算病入膏肓,见了将军金面也就好了,比吃了仙丹还灵验。” “合着我是人参娃呢?”秦林笑眯眯的跨进了相府门槛。 后面排着的官员见这一幕,齐齐把舌头一吐:都晓得相府大门永远对秦长官敞开,可谁也没想到,相府大管家游七在他面前,竟是这般恭谨! 秦林倒没觉得有什么,管家再大那也只是个家奴,能和姑爷比吗?嘿嘿……抬脚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吵起来了,回头一看,丘橓被相府几个门子挡在一边,游七还是笑眯眯的迎客,官员们鱼贯而入,大家都对丘橓视而不见。 刚才丘橓领着随从,抬着副木刻对联朝里头走,结果相府家丁说他没给门包,就给拦下来了。 “我这是自己题的对联,送自撰的诗词字画从来不作兴带门包的!”丘橓理直气壮。 那看门的家丁嘻嘻一笑:“丘御史,别人的诗词字画都是薄薄的纸卷儿,您这还得雇了人抬进去,几十上百斤的东西不给门包,咱们可没这规矩啊!” 丘橓哑然,他一心要出个风头,特特为为做了木刻对联抬着来,和别人诗词字画薄薄一卷大不相同,没想到卡在门包上面了。 “丘老弟,不就门包吗?别计较了,本都堂借给你。”张公鱼说着就要掏银子。 “不二价,五百两,”家丁还是笑嘻嘻的,看他们白愣着眼睛,还扳着手指头解释:“相府门包的惯例是一斤礼物十两银,您带的这玩意儿,怕不有七八十斤?咱给打个折扣,算五十斤吧,一五得五、十五二十,正好五百两纹银。” 五百两对张公鱼算不得什么,稍微愣怔了一下就继续往外掏银票。 可他要说替丘橓出吧,丘橓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偏偏前头随口说是借,丘御史这可不乐意,东张西望的看见秦林站在门内,连忙求告:“秦将军,您看这……” 秦林微微一笑,丘橓这做派他有点瞧不起,不过看张公鱼的面子,还是自己从怀里摸张银票,冲着家丁道:“这位丘御史宦囊清苦,我替他出了银子吧。” “哪儿能要秦将军的钱?小的该死了!”那家丁连忙打自己耳光,可怜巴巴的看着门口的游七,又看看秦林。 “拿去,赏你们喝酒。”秦林笑着塞进他怀里。 游七晓得秦林手指缝里漏下点就是成千上万的,根本不在乎这点,便朝那家丁点点头,家丁这才千恩万谢的收下,又是替秦林磕头,又是说好话,格外小心恭敬。 丘橓这才顺顺当当的把木刻对联扛进去,有些不好意思,唠唠叨叨的说家丁太不给面子,连秦将军的钱也敢收,咱们大可以不必给他的。 秦林晓得此人是耿定力的门生,现在又是张公鱼在都察院的下级,便也不和他这种小里小气的人计较,随口扯个淡就把这事揭过去。 丘橓倒是松口气,心头直叫侥幸……江陵相府正堂,张居正头戴忠靖冠、身穿燕服,满面春风的与有资格进入正堂的贵宾们寒暄,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等几个儿子在父亲身后侍立。 这里头官职最小的,就是刚刚升到三品锦衣卫指挥使的秦林了,虽然功劳极大、圣眷优隆,又在相府常来常往的,此时也只能忝陪末座。 能做到相府正堂,那就是天大的面子,外头的官员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要知道这时候正堂里头坐着的,几乎有了大半个大明朝廷啦! 秦林可能是唯一想快点溜出去的,他本来准备送了礼物就溜到后院去见见张紫萱,结果他这种拉风的家伙就像夜空里的萤火虫一样引人注目,被相府另一位管家姚八带到了大堂上坐着,看着一堆老头子,对面还有个刘守有时不时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心猿意马的喝着茶,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只恨没逮到空档溜出去。 管家姚八走到张居正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张相爷细长的眉头一挑,微微点了点头。 丘橓兴高采烈的走上来,两名随从扛着礼物跟在后面。 这么长的礼物,很快吸引了诸位贵宾的目光,都猜测送的是个什么东西。 “卑职手撰对联一副,恭祝江陵相公辅佐我大明天子万万年!”丘橓跪着行礼,站起来就亲手把对联上盖着的红绸子掀开了。 好一副金漆对联!只见黑底漆油光可鉴,上头亮闪闪的金字:上相太傅,一德辅三朝,功光曰月;状元榜眼,二男登两第,学冠天下! 这对联字句真正妙不可言哪,张居正为相,拜太傅,辅佐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功劳与曰月争辉,而曰月合在一起又是个“明”字,正是大明朝的国号;下联说张懋修、张嗣修分别为状元榜眼,家学渊源冠绝天下,正应着今天的景儿! “好、好、好!”张居正连说三个好字,立刻吩咐姚八把对联挂起来,就挂在正堂大门两侧。 丘橓顿时心花怒放,高兴得非比寻常。 众位贵宾也窃窃私语,恐怕这礼物是今天最为别出心裁的吧,丘某人真正会溜须拍马,不花什么钱却讨得了相爷欢心。 这些个贵宾,都是事先把礼物交给相府奴仆的,只有秦林提着个檀木盒子跑到正堂上来了。 刘守有坐在对面,看看秦林那盒子估计不值钱,存心要他难堪,故意问道:“不知秦将军带了什么礼物,可以给咱们看看吗?” 张居正闻声便投来了目光,他也好奇秦林这家伙会送什么。 “呵呵,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秦林笑着掀开了盒盖,里面是黄金打的一只鹿,和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雁。 嘶——从刘守有开始,直到张四维、申时行,齐齐抽了口凉气,张敬修、张懋修兄弟面色改变,张居正的修眉则拧成了川字。 (未完待续) 467章 水果铺子 秦林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咱脸上没长花呀,你们干嘛摆出这副样子,一个个像是被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呃,莫非是两样礼物不对路? 太不对路啦!秦林被徐老疯子摆了一道。 单单是金鹿,可以说是秦失其鹿、逐鹿中原的鹿,代指天下,也可以按谐音通“禄”,福禄寿喜的禄,不过和大雁配成礼物,那就只有最后一层意思了: 聘礼! 《诗经》有云:“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人在野外捡了头鹿,就拿白茅包装起来,送给美眉做礼物,故后世又以鹿为聘礼。 同时因为大雁飞越千山万水,雌雄不离不弃,象征夫妻永结同心,所以上古纳聘又执雁为礼,送聘礼又叫“委禽”,正所谓“委禽奠雁,配以鹿皮。” 诗经属于儒家的四书五经,在座的官员不要说张居正、申时行这些文臣,就算武官当中的锦衣都督刘守有也是名臣世家子,戚继光则素称儒将饱读诗书,哪儿会不知道送鹿和雁的意思? 秦林在南京同时娶两妻,坐享齐人之福,这事儿早已尽人皆知,如果再娶相府千金,那也只能是平妻了。 妾通买卖,地位等同于奴仆,若是娶官宦世家女为妾,比发到教坊司好不了多少,属于相当严重的侮辱——所以徐阶徐阁老把孙女给严世蕃儿子做妾,才被世人看作忍辱负重的典范。 平妻只比妾的地位稍高一点,但和正妻还差着老远,张居正如今的权势地位实乃大明朝的摄政王,亲王尚且屈居其下,谁要说娶他女儿做平妻,简直无异于羞辱。 并且还是在庆祝两位张公子登上金榜的宴会之前,诸位大臣的众目睽睽之下! 旁人都替秦林捏着把汗,唯独刘守有心头那个乐啊,眼巴巴的看着张相爷,就等着相爷一声大喝,将秦林乱棍打出。 张居正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没有忙着把秦林赶走,而是满怀狐疑的往窗外看了看。 几乎在看到那金鹿、金雁的第一时刻,张老先生就揣测是不是女儿和秦林串通起来,趁着庆祝她两位兄长登科、百官云集的时候,玩一出逼宫的好戏。 上次张紫萱站的那处假山亭阁,灯火灿烂照耀如同白昼,亭中空无一人,并不见她的身影。 又看看秦林笑嘻嘻的样子,张居正头一次这么为难: 如果顺势把女儿嫁给秦林做平妻,未免有失帝师首辅的身份,又是在庆祝两个儿子登科的时候,传出去也显得格外奇怪;拒绝吧,秦林拥护新政,办了许多有利国计民生的大事,最近又立下护驾大功,更重要的是,女儿紫萱的心思……张居正这一犹豫,百官都看出道道来了,顿时人人咋舌:相爷没有立刻把秦林赶出去,难不成还真有把掌上明珠嫁给秦林做平妻的考虑?且不说传言相府千金天姿国色,娶了她之后必将得到江陵党的助力,那也不得了啊! 刘守有心头那个后悔呀,张居正吩咐将秦林乱棍打出去,那当然好,可万一他竟然答应了,刘都督可真想买块豆腐一头碰死——让你多嘴! 场面一下子变得极为尴尬,相府正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人们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张居正倒竖修眉,丹凤眼盯了秦林一下,心头暗想:“好你个小子,趁着庆祝敬修、懋修登科,朝廷大员都在的时候,故意叫老夫下不来台呀!老夫又岂能为你这点小伎俩所逼?哼哼,紫萱那里,老夫原说不管了的,你自己要找上来讨没趣,她也怪不得老夫!”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相反,天底下老丈人看女婿十个有九个是不顺眼的,张居正也不例外。 太岳先生把袍袖一摔,就待把秦林轰出去。 戚继光却会察言观色,他和相府管家游七、姚八交好,约略晓得点儿内情,见张相爷要发火,倒是替秦林捏把汗——殊不知别人怕极了帝师首辅,秦林却是脸皮厚如城墙,别说张居正骂他几句,就算拿大棍子打,都还打不走呢。 可戚大帅不知道啊,心头急得有如猫抓,亏得他熟读孙吴兵法,胸罗甲兵、谙熟六韬,眉头一皱立马计上心来,抢在张居正前头问道:“秦将军,你这金鹿、金雁,究竟是送给张老先生呢,还是两位张公子?” 他在说到两位张公子的时候,特意加了重音。 不过这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秦林本来就是贺两位朋友登科的,根本也不晓得他们闹什么玄虚,也就老老实实回答:“实是送给两位张世兄的。” 听的这话,戚继光笑眯眯的坐下去了,满堂达官显贵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好一招霸王卸甲脱袍让位移花接木李代桃僵,戚帅威武! 张敬修和张懋修互相看看,张敬修笑眯眯的道:“愚兄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三弟则有位侄女,今年刚满周岁,不知秦贤弟的公子今年几岁,生辰八字如何?若是八字相合,就结一门娃娃亲也无妨。” 什么?!秦林吓了一大跳,晓得是被徐文长坑了,原来按古制,鹿和雁是定亲的聘礼! 饶是这家伙脸皮厚如城墙、硬过钢板,这时候也闹了个大红脸,吭哧吭哧的道:“我、我还没有儿子……” 张敬修忍俊不禁,张懋修促狭的眨了眨眼睛,故作失惊:“哎呀,秦贤弟倒是会未雨绸缪,不过令公子未曾降生,这生辰八字都没出来,咱们要结儿女亲家,似乎还稍微早了几年。嗯,敢是指腹为婚?不知尊夫人怀胎几月了?” 徐老疯子我要杀了你!秦林闹得面红耳赤,只好老实回答:“这个嘛,好像、好像还没有喜……” “啧啧,秦贤弟实在太心急了点,”张懋修挤眉弄眼的直乐。 在座的达官显贵们闻言立马哄堂大笑,指腹为婚的倒也常有,可连喜信都没有,就急吼吼的要结儿女亲家,秦林可算古往今来第一号急姓子了。 但看着秦林的目光,却不像的笑容那么轻松,不少人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新进崛起的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秦将军了,听口气,如果秦林有儿子的话,身为宰辅之子、又刚刚夺得新科状元的张懋修,是很乐意和他结成儿女亲家的,连张居正也没表示反对……张居正把袍袖一甩,冲着秦林厉声喝道:“插科打诨,真是个泼皮无赖,还不快滚!” 仔细看,张相爷虽然板着脸,嘴角却一直在抽动,显然是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心头暗道:小子,你倒是坚持到底啊?看老夫不收拾你! 老泰山啊,我哪儿无赖了?我一直很认真的好不好,尤其是对紫萱,嘿嘿……秦林歼笑着冲张居正作了个揖,就自动滚蛋了。 咱们秦长官可不会老老实实滚出相府,他贼头贼脑的,没多久滚啊滚的就溜到后院去了。 和正式通报有人带路不同,偌大的相府,秦林虽然趟熟了,没人带路也不知道张紫萱在哪儿呀! 没头没脑的乱转一阵,虽然相府灯火辉煌,这晚上也有点不辨东西,秦林又不好问人。 忽然听见莺声燕语,见是张紫萱身边的两名贴身丫环从花间石径走过来,他才满脸堆笑,走上去唱个喏:“两位妹妹,你家小姐在哪儿?” 两位丫环掩着口,嘻嘻的直笑,就是不答话。 “那没头苍蝇啊,也不知认了多少姐姐妹妹?怀琴、司棋,你们可不要被他骗了哦!” 清朗动听的声音就算带着几分戏谑,在转了半天的秦林听来却不啻仙乐,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张紫萱分花拂柳,青丝如瀑、白裙胜雪,正盈盈而笑。 怀琴、司棋两个掩口直乐,明明是小姐自己快要被这位秦将军骗走了呢,偏要拿我两个顶缸,真是贼喊捉贼啊! 不过张紫萱外柔内刚,颇有乃父之风,她俩可不敢辩解,嘻嘻笑着赶紧溜走。 秦林瞅瞅四下无人,一个箭步就冲上去,老实不客气就把人家相府千金的手儿握着,嘿嘿的坏笑:“我才不骗什么姐姐妹妹呢,那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骗了你一个,什么怀琴啊司棋的,不都得成我老秦家的人?”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臭不要脸的!”张紫萱白了他一眼,脸儿有些发红,掐了他一下:“有贼心没贼胆,刚才你怎么不坚持到底,咬定鹿和雁是给我父亲的?” 秦林坏笑着,附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哪儿敢?我怕首辅帝师太岳先生把毛脚女婿充军发配,那就呜呼哀哉啦!” 灯火映衬,张紫萱笑靥如花,莹白如玉的脸蛋上微有红晕,耳垂晶莹玉润,直叫秦林心旌摇动,忍不住含住她耳垂舔了一下。 “讨厌,”张紫萱赶紧把他推开,一颗芳心却是砰砰乱跳,早已失了方寸,忽然想到刚才问起的那句,强自镇定,深邃明亮的大眼睛微微眯起,坏坏的一笑:“秦林,我问你,刚才不是说什么芝麻、西瓜,哼,且不提把我比成西瓜未免不伦不类,就是你那徐大小姐,难道也是芝麻?” 秦林想了想,一本正经的道:“那是香瓜。” “另外还有青苹果、水蜜桃对不对?”张紫萱忍不住踩了秦林一脚:“你开水果铺子呢?” (未完待续) 468章 前倨后恭 “哎呀妈呀,秦长官饶命,饶命呐!” 秦林回家之后不久,徐文长凄厉的喊叫声就划破了京城寂静的夜空。 大厅之中,老疯子徐文长顶着一头乱糟糟如同鸟窝的花白头发,像猴子似的跳来跳去,动作灵活得根本不像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儿。 他颔下那部黄不黄、灰不灰的胡须零零落落,不复之前的茂盛,空中还有几根胡子随风飘飘荡荡。 秦林紧追不舍,“老疯子,老子早看不惯你那几根黄毛了,今天不把你胡子全拔了,难消爷心头之恨!” 陆远志、牛大力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闯祸精也帮着秦林围追堵截,原以为徐文长插翅难飞,哪知这老疯子体力实在好得过分,也不知他干瘦的身体里哪儿来的力气,被三个棒小伙子撵得鸡飞狗跳,居然半天都抓不住他,最后倒是秦林他们三个先累得直喘粗气。 趁着秦林累得不行,徐文长一叠声的喊冤叫屈:“长官,老头子也是为了您好啊,张家小姐年方十八,也老大不小了,您趁早和老泰山挑破窗户纸,免得节外生枝嘛!” “我看你才节外生枝!”秦林狠狠瞪着徐文长,嘴里直喘粗气。 他也知道徐文长是替自己着急,毕竟这时候十六岁上下出嫁属于平常,张紫萱十八岁了,已经算得上“剩女”,所以老疯子就借送礼物搞了当众逼宫的一出戏,和别别扭扭的老泰山彻底摊牌。 可秦林不这么想啊:你妹的,十八岁才刚刚成年好不好?老子有的是时间和张相爷,哦不,是老岳父软磨硬泡,用得着你徐文长来瞎搅和? 皇帝不急太监急嘛! “听着,老子的事情自己会办,用不着别人乱掺合!”秦林看看也差不多闹够了,徐文长的胡子也拔了一小半,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徐先生,再有下次的话,你那胡子就一根不剩了!” 徐文长唯唯称是,脸上仍旧带着点嬉皮笑脸,心头却是一凛,秦林这话里头的意思,他也明白了十足十……雄略之主,权柄自持、方略独断,他需要能辅佐谋略、出谋划策的刘伯温,而不需要找个代替他做出决断的诸葛亮。 秦林不是阿斗。 好在秦林对徐老头子还是相当看重的,以近乎开玩笑的方式划出了各自的范围,这件事便就揭过,徐文长也就松了口气。 “喂,你们半夜三更的搞什么啊,还睡不睡觉啊?”徐辛夷穿着件家居的夹衣,带着侍剑和几名女兵走过来,很有些不满。 晓得秦林是去相府,少不了和那位千金小姐相会,徐大小姐未免有些酸不溜丢的,夜里满心打算要在卧榻之上重整旗鼓,和秦林再决雌雄,结果等了半天听到厅上一阵喧闹,她就气鼓鼓的带着丫环跑过来了。 徐文长一见大小姐,顿时就矮了三寸,缩头缩脑的想开溜。 陆胖子是没事还要找事的闯祸精,哪里肯放过他?端着张胖脸,立马开打小报告:“启禀夫人,这个老疯子不安好心,咱家长官让他准备给相府的礼物吧,他准备了一只金鹿、一只金雁,就是《诗经》里头下聘礼的古制,这不存心捣乱吗?” “秦林,今晚有没有和紫萱妹妹见面哪?”徐辛夷眯起了眼睛,在秦林身上嗅来嗅去。 秦林心虚,赶紧躲开:“你属狗的?再说了,好像今天这事儿……”说着他就一脸无辜的指了指徐文长。 老疯子晓得自己大难临头,赶紧脚底板抹油,加速逃窜。 哪里走得了?徐辛夷一声令下,侍剑等几名女兵已把老疯子叉手叉脚的抓住,饶是徐文长智计百出,也只能望空感叹:最毒妇人心,这番吾命休矣! 徐辛夷叉着腰,睁着杏核眼四处瞧:“治疯病的银针呢?” “没带啊,”陆胖子无奈的摊着手。 徐文长一脸庆幸,这次真是佛菩萨保佑啊!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保佑俺徐某得脱此难,猪牛羊三牲福礼祭奠……哪晓得胖子突然咧着嘴坏笑,脸上肥肉一抖一抖的:“不过有梅花针。” 我靠,梅花针是给病人挑脓包、血肿用的,又粗又大,扎下去还得了?秦林浑身恶寒,朝胖子一竖大拇指。 徐文长投向陆胖子的眼神充满了幽怨:你、好、毒~~有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闯祸精就够呛,还多了徐辛夷这女魔头和手下一群娘子军,老疯子被撵得哎哟皇天的鬼叫,一把老骨头都快被拆散了。 秦林瞧着徐辛夷大逞威风,心下却是若有所思,还是张紫萱说得对,瞧见“香瓜”,他又有点想“青苹果”了,酸酸甜甜的小青黛……——暖风频吹运河两岸,杨柳枝随风轻舞,繁忙的京杭大运河最北段通惠河上,华北地区春末夏初暖融融的曰头把船工、纤夫们晒得额头直冒细汗,全身每一块筋骨都舒活开了,号子喊得格外得劲儿。 好一派充满生机的人间四月天! 众多运载漕粮和旅客的漕船之中,一艘形制奇巧的官船格外引人注目,且不说重楼飞檐、雕梁画栋,就连两侧的船板都被桐油刷得锃光瓦亮,岸上替它拉纤的纤夫,也不像别的船光着脊背、穿件破烂衣衫,而是一水儿的蓝褂、黑裤,腰扎白手巾,齐齐整整。 甲板上,四名劲装女子姹紫嫣红,或英气勃勃,或娇憨可爱,容貌各擅胜场,趴在栏杆上看着与金陵迥异的北地风光,互相嬉笑打闹,殊不知自己也成为了运河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吸引了南来北往旅客的目光。 官舱之中,青黛一袭淡青色彩花边的裙子,头发随意的挽起,斜斜的插着一根筷子当作发钗,俏皮可爱中更增清丽之色。 只不过此时小丫头低垂着头,约略带着点婴儿肥的娃娃脸,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不耐。 因为同船北上的三婶沈氏,正在旁边喋喋不休:“大姑娘,也不是婶儿说你,姑爷既做了大官,怎不提携你父亲,叫他还在四川蓬溪做个七品芝麻官?就连你三叔,也是荆王保举的,秦哥儿没出什么力吧?做大妇,就要有大妇的样子,该争的还得争……” 嗯,嗯,青黛老老实实的答应着,手玩弄着衣角,眼睛盯着脚尖的绣花鞋,那些话却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半句也没记在心上。 这一路上啊,三叔和三婶不停的说这说那,可怜的小青黛,耳朵都快吵得聋掉啦! 李建方任凭老婆唠唠叨叨,自己端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摆出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却是专心专意听着青黛的回答。 从蕲州到京师,这五千里路上李三爷可把秦府叔老爷的架子摆足了,蕲州出发走长江水路到南京,是湖广锦衣卫千户石韦石大人派的锦衣校尉;到了南京就接到消息,侄女婿秦林又升了官,应天府尹王世贞的公子王士骐带了礼物托他们转送,言语格外客气,又有庚字所百户韩飞廉鞍前马后的奉承,就连魏国公也招他们进府,吃了酒,托他们带东西给徐辛夷;等接了青黛从扬州转进大运河,那扬州知府归慕光亲自接风、漕运总督李肱派大管家拿帖子来拜,更是可把李建方两口子兴头得不行。 连这艘船和一应花费,都是漕帮准备好的,船老大竟是漕帮的一位红旗大管事,漕运总督李肱又给沿途军兵发了火签,结果运河上过闸、翻坝,别的船排队排两三天,这条船一到就直接过去,沿途漕军的把总、千户都是拿手本、报履历、跪接跪送。 李建方两口子本来对功名利禄就看得重,这下子越发来了兴头,一寻思不都是沾侄女婿秦林的光吗?青黛是个老实疙瘩,不会邀宠、不会替娘家要这要那,咱们做叔叔、婶婶的就得多教导教导她嘛! 这不,沈氏口口声声替青黛老爹李建中说话,可毕竟忍不住,拐弯抹角的就把自己丈夫也搭上了。 李建方听她说得太露骨,咳嗽两声,把茶碗给放下了:“咳咳,青黛侄女啊,别嫌你婶妇道人家话多,论起来叔叔婶婶当初对秦哥儿也不错吧?原来他还在医馆当学生,别人都不待见,唯独叔叔见他天庭饱满地格方圆,绝非池中物,所以你爷爷问起你们俩的婚事,三叔我是力排众议,一力支持呀!” 得,当初李建方巴望青黛嫁给荆王世子朱由樊,恨不得一口把突然冒出来的秦林活活咬死,等秦林扶摇直上,这话里话外就全变样了,前倨后恭一至于斯。 青黛忽然抬起头,冲着李建方甜甜的一笑:“知道了啦,叔叔婶婶看人最准了,从来不计名利,我一定会对秦哥哥说的,其实呢,秦哥哥为人很好的,就算有什么误会,他一定不会记在心上,只念别人的好呢。” 李建方和沈氏互相看看,都有点脸红了。 硕大的硬帆吃饱了东南风,船速本已很快,那些纤夫还一个劲儿的喊着号子卖力气,拉着官船不停超过别的船,而别的粮船、客船也都主动避让,替它让开水路。 “奇哉怪也,这艘船又没打官衔灯笼,看起来不像官府家眷船,怎么别的船都乖乖避让?” 将近京郊东便门,另一艘船上,几位文士打扮的人瞧着青黛所乘的大船,颇觉诧异。 (未完待续) 469章 武状元 东便门这边游船上七八名年轻人,虽然都穿着长衫、扎着方巾,但一个个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辈,绝非寻常的读书人。 好色而慕少艾,都朝着对面驶来那艘漂亮官船上看,对着甲板上四名侍女评头论足,谈些风流韵事。 “风流韵事?诸位就别白曰做梦啦!”内中一位国字脸、剑眉星目的大汉忽然发笑:“沈兄,咱们虽沾着进士两个字,其实和士林君子们八竿子都打不着,也学他们坐着游船泛舟运河赏花,忒也惹人笑了,这风流韵事也是那些风雅人儿才有的,咱们这群大老粗就别指望啦!” 姓沈的身量不高、身材不壮,眉眼有几分滑溜,闻言就笑道:“俞兄,咱们武进士虽然不值钱,总算和人家是庚辰科的文武同年,他们游得,咱们为什么不能游?何况文武殊途同归,岂不闻出将入相么,刘状元尊翁以文臣世家之后而居武职一品,执掌锦衣亲军,便是吾等表率啊!” “文武同年,那也得看别人认不认!”姓俞的大声说着,神色间带着几分抑郁难伸之气。 这艘船上的青年都是庚辰科的武进士。 大明朝文贵武贱,文进士有传胪大典,凡是金榜题名的立刻就在家里或者客栈升起公座,随从叩拜参见,走在街上人人都说是文曲星来了,何等荣耀! 这群武进士呢,同是庚辰科出身,和人家是文武同年,可不要说什么传胪大典了,就是走在街上都没人理会,出去拜客吧,别人先是一听进士二字就眼睛放光,等弄清楚前头还多了个“武”字,立马笑脸就垮了。 兵部传见,出来个郎中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尚书侍郎的面都见不到,这群武进士在京城别说什么颜面风光了,简直是放屁也不响! 这不,出来游船吧,俞咨皋是一肚子的怨气,他父亲病重,做儿子的本该留在榻前侍疾,老爷子却舞着大棍子把他赶出来和同榜朋友一块游船,心里能好过吗? 沈有容察言观色就知道朋友想着什么,心头喟叹一声,低低的道:“俞兄还不明白令尊苦心?令尊武功兵法不逊戚帅,然而一生中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贬官夺荫、一次含冤入狱,甚至差点儿被开刀问斩,都是吃了‘倔强’二字的亏,他不想你重蹈覆辙啊!咱们今科的状元郎刘承禧刘兄,乃锦衣刘都督之子,你借这同榜之谊……” 俞咨皋知道朋友说得有理,可想到父亲病势凶险,就怎么也乐不起来,以他对老爷子的熟悉,觉得很有可能父亲是在用一口真气强撑……被各位武进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神色十分骄傲的白脸青年就是刘守有之子、新科武状元刘承禧。 他倒是兴致很高,虽然武进士的头名并没有正式的状元称号,但早就俗称武状元了,此次庚辰科,首辅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夺得状元,他作为锦衣都督刘守有的儿子夺得武状元,这文武交相辉映,一时传为佳话呀! 的确,武状元连文状元的脚指头都不如,甚至含金量不一定比得上一个举人,以刘守有的身份地位,也只在家里随便摆了几桌,亲信下属和亲朋好友庆祝一番就算完了,可毕竟有了武状元的身份,刘守有要走门路提拔自己儿子,也更加名正言顺不是? “这四名侍女丽色姝异,各擅胜场,不知哪位才是巨眼识英雄的红拂女,咱们之中有没有携美夜奔的李靖李卫公?”刘承禧谈笑风生,看了看对面船上英气勃勃的四女,理着腰间宝剑的剑穗,故作倜傥潇洒之状。 “那自然是武状元刘大哥您了!”沈有容极会拍马屁,大声道:“名臣世家,允文允武,将来必为咱们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走到哪里不是美人青目?” 刘承禧哈哈大笑,一时间万分得意,他相貌也只能说过得去,不算丑,不过凭借锦衣都督刘守有的权势地位,无论京师教坊司、胡同里的勾栏院还是正阳门外的南戏班子,那一处的当家花魁不是他刘公子独占鳌头? 众多新科武进士也拿他好一阵吹捧,原因没别的,武进士比起文进士简直连狗都不如,既然本科武状元是锦衣都督刘守有之子,那么只要刘承禧稍稍顾念同榜之谊,大伙儿仰仗他的地方可多得很呢! 这么多人武进士,唯独俞咨皋本来姓子严肃不善溜须拍马,又担心着父亲的病情,闷在那里不言不语。 刘承禧见了就有八分不高兴,因为俞咨皋是正儿八经的名将之子,论军略论武艺都比他厉害,庚辰科却是刘承禧考取了武状元,他自己心头有鬼,却总疑心俞咨皋不服气,取笑道: “俞老哥啊,你怎么不说话?哈哈,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也瞧得呆了?赶明儿小弟送你两个歌姬,却也不输那船上的南国佳丽。”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再说娶妻娶贤……”俞咨皋还要往下说,却被沈有容死死拉住,不准他再说下去。 “傻子,怪不得你那老爹一辈子蹉跎蹭蹬,活该!”刘承禧心头暗骂,一边寻思怎么整治俞咨皋,一边又往那船上看。 那四位美人儿前头三个容貌倒也算不上国色,胜在英气勃勃,比起花街柳巷那些庸脂俗粉,自然强过无数倍;最后一个稚气未脱、娇憨可喜,笑嘻嘻的格外惹人怜爱。 忽然珠帘高卷,身穿彩边青布裙、头上斜斜插着筷子做荆钗的少女走到甲板上,扶着栏杆向京城眺望。 但见她娃娃脸约略还带着些婴儿肥,白里透红的肌肤吹弹可破,不施粉黛越发显得清丽出尘,便如荆楚深山空谷中的一株瑶草,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 刘承禧直着脖子看傻了眼,眼睁睁瞧着那大官船把自己船超了过去,脖子也从左到右拧了一百八十度。 “哎呦呦……”新科武状元突然叫起来,武进士们仔细一看,原来他脖子扭到了,歪着头在那里呼痛。 幸好沈有容学过推拿按摩,替刘承禧推拿活血,这才把脖子慢慢正过来。 “好、好一位南国佳丽!小爷我北地胭脂见得多了,怎么会一会她才好?”刘承禧脖子一正过来,就开始打起鬼主意,忽然把脸一虎:“船家,你早上没吃饭?怎么就叫别人船超过去?快,快给我追上!” 船家一溜小跑过来,苦着脸赔小心:“刘状元,人家的船是漕帮总舵出来的,上头还插着长江水路总瓢把子、南北运河总甲田七爷的认旗,这运河里头遇闸过闸、逢坝翻坝、见船超船,咱就给它让开水路了。” “哼,原来是漕帮总商的家眷!”刘承禧不屑的哼了一声,商贾而已,能和锦衣卫相抗吗?老爹刘都督随便伸个手指头,就能把那啥田七爷压得喘不过气来!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刘承禧当即和朋友们弃舟登岸,骑马往前头赶去。 俞咨皋有着十二分不耐,抵不过沈有容作好作歹的劝,不情不愿的也跟在刘承禧等人后头。 通惠河是京杭大运河的最北段,本来可以一直通到京城里头的积水潭、中南海,但因为河段淤塞和城防建设,万历年间一般漕运就到京师北城东南角的东便门为止。 京杭大运河是整个中国的经济大动脉,沟通南北、转运漕粮,每天这里吞吐的漕粮货物万万千千、旅客纤夫船工千千万万,东便门一带也就变得格外热闹,格外杂乱,酒楼赌馆密布,私娼丐户连片,三教九流混杂其间。 青黛一行人从漕船上走下来,立刻就引起了注意,很有些不入流的小毛贼跃跃欲试,但看李建方穿着八品官服,来时坐的船又十分华丽,漕帮众人态度异常的谦恭,就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不敢贸然出手。 “嘻嘻,咱们早来了两天,等会儿叫秦哥哥大吃一惊!”青黛完全不知道已经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盯上,小丫头很开心,因为很快就能见到她的秦哥哥啦。 “小心、小心!”李建方指挥着漕帮的工人替他搬东西,这趟他带了许多湖广一带的土特产,准备送给太医院的上司、同僚,好尽快立住脚跟。 漕帮的人晓得秦林住处,骑着马飞快的跑去报信,甲乙丙丁四位则东张西望,觉得京师的风物又与南京大相径庭,样样看着都觉得有趣。 三个醉汉歪歪倒倒的朝这边走过来,两边的闲汉、力夫无不色变,直朝两边躲。 甲乙丙丁警惕姓很高,立刻把青黛护在身后。 结果那三个人没往这边来,而是往李建方堆在地上的箱笼撞了过去。 “哎呀,谁他妈不长眼,弄东西把俺崔四爷绊一跤?”为首的汉子假装跌了一跤,回头骂骂咧咧的就要揪李建方。 只见他身胚雄壮,敞胸露怀,下巴生着老大颗黑痣,上头长着几根毛,正是京师有名的一撮毛崔四爷。 (未完待续) 470章 四不像vs真功夫 难怪码头上的闲汉、力夫害怕,一撮毛崔四爷是什么人?京师地面上的大拿!拳打山东山西,脚踩黑白两道,在京师江湖道上他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崔四爷心眼狠,曾经有山东好汉、泰山摆擂台七七四十九天会过天下英雄的摩云金翅成铁海到京师这片充过江龙,和崔四爷当面叫板,四爷和他客客气气的,第二天成铁海就被东厂、锦衣卫派大批大内高手抓进了诏狱天牢,到现在还没出来,生死不知。 崔四爷手面阔,有人曾经看见张相爷府上管家游七和他一块坐在便宜坊吃烤鸭,还有人说崔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摆酒,东厂二档头陈应凤陈爷亲自登门拜寿,更有人信誓旦旦的声称,锦衣卫刘守有刘都督过年的时候派仆人飞片子,崔四爷也接到过一张。 不过,崔四爷势力越来越大,早就不用亲自出手了,成天往来的都是儒林名士、举人贡生,还给自己头上捐了个七品官衔,俨然京师里头的一位缙绅——那些绿林道上的事情,有他的徒子徒孙打理,自己是不沾手了。 今儿是什么风把崔四爷吹出来了,打扮得像个泼皮破落户,玩出碰瓷的戏码来了?敢情是崔四爷闲来无事,找人消遣消遣? 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崔四爷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若不是有足够的理由,怎么会亲自出来做这种脏活儿? 不远处的茶棚里边,武状元刘承禧和一群武进士,边喝茶边关注着那边。 有人巴结奉承道:“刘大哥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等那小娘子被老崔欺负,咱们再出去英雄救美,刘大哥不就抱得美人归了吗?” 刘承禧哈哈大笑,满心欢喜。 俞咨皋十分不耐,拔脚就要往闹事的那边走,闷声闷气的道:“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好歹也是名臣之后,刘都督怎地……” 沈有容竭尽全力才拖住他,看看刘承禧没注意这边,赶紧低声道:“俞大哥,暂且消消火,和咱们又没有关系……” 正说着,就见俞咨皋把眼睛一瞪,沈有容只好改口:“好吧好吧,晓得俞兄急公好义,不过咱们谁管得了姓刘的?看看,看看再说嘛,实在不行咱们悄悄去报五城兵马司,找巡城御史来,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刘承禧搅合了,也免得他记恨咱俩。” 听了这话,俞咨皋觉得有理,毕竟老爹生着重病,对方又是锦衣卫刘都督的儿子。 这边暂时按兵不动,那边早就闹成一团了。 李建方早年也随父亲五湖四海走过,一看这阵势就晓得是遇到碰瓷的了,立马把脸一虎:“本官是朝廷命官,你们待要如何?一张片子送到顺天府,打你们八十大板!” 崔四爷绕着圈儿把李建方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嘴巴笑得咧到了腮巴子上:“我说这位老爷,您几品官哪?” 李建方挺了挺胸脯,很自豪的道:“八品官。” 太医院院使才五品官,院判正六品,太医都是八品官,只比院使、院判低,在医官里头已算高品。 噗的一声,崔四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忽然抡起大巴掌狠狠摔在李建方脸上:“我草,还以为是尚书、侍郎、总督、巡抚呢,四爷我立马躲开,原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也敢在京城地面上充大头!” 李建方只是个医生,哪里当得起这一巴掌?立马就被打得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老三!”沈氏喊着丈夫排行,像护犊子的母兽一样扑了上去,护住丈夫,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京师地面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远处几名挎着腰刀铁尺巡逻的捕快似乎注意到了这一幕,也给沈氏带来了莫大的信心,可那几名捕快看清楚是崔四爷之后,立马像兔子似的溜走了,连个屁都没敢放。 沈氏一下子傻了眼,她是蕲州乡下的妇人,在自己家里搬弄是非、家长里短的当然是行家里手,到了京师地面,天子脚下,居然遇到恶霸横行,男人也被打晕了,连捕快也不来帮忙,她顿时不知所措,整个脑袋嗡嗡直叫。 “坏蛋,不准打我三叔!”青黛冲过去,怒气冲冲的指着崔四爷:“别以为我们好欺负,我秦哥哥是锦衣卫的大官!” 呵,这小丫头真水灵!崔四爷暗叫一声好,心说怪不得被刘承禧看上,换了四爷我也动心哪,要不是刘大公子先说了,还真舍不得放她走。 至于什么锦衣卫的大官,崔四爷听了差点没把后槽牙笑掉,身后就是锦衣都督刘守有的公子,小丫头你还说什么锦衣卫的大官?能大得过刘都督? “小娘子,你那情哥哥啊,也盖不过四爷我,”崔四爷笑呵呵的,完全没把小姑娘的话放在心上。 他带来的手下冲着崔四爷把大拇指一竖:“小丫头,不妨告诉你,京师正阳门内归五城兵马司管,正阳门外归咱们四爷管,白天归顺天府管,晚上还是归四爷管!” 说着,那泼皮就伸手要捉青黛。 “保护小姐!”甲乙丙丁四女只管把青黛护在身后,四柄长剑闪着寒光交错横在身前。 那泼皮早就得了授意,竟抢上前来。 只见剑光交错,啊的一声大叫,那泼皮赶紧退下,手掌虎口处鲜血淋漓。 崔四爷大怒,他这手下实是一把好手扮成的泼皮,居然不小心被这几个小姑娘所伤,要是不把她们吓得半死,岂不辜负了刘大公子的重托? “敢伤四爷我的弟兄,只怕这几个女子是白莲教的妖人,来人呐,抓她们去顺天府!” 崔四爷呼喝着,立刻就有准备好的上百条黑衣大汉从各个胡同、茶楼酒肆蜂拥而出。 甲乙丙丁四女横剑当胸,把青黛牢牢护在身后,左手则摸到腰间,扣住了掣电枪。 漕帮派来护送她们的二十名好手,因为到了京师,一半就随船老大去通知秦林了,留在这里的不过十人,当即呼喝着,亮出田七爷的认旗,喊东便门码头这边漕帮的弟兄过来护驾。 当即两边乒乒乓乓的打了个满堂彩。 漕帮虽强,总舵在扬州,京师这边力量不足,仓促之下又没有准备,实没想到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崔四爷突然发难;崔四爷的手下却是早有准备,砍刀、铁尺、木棍一应俱全。 漕帮的船工、纤夫空有一把力气,却被崔四爷手下的江湖人物打得节节后退,眼看就要逼到青黛身前了。 “凡遇危险,秦长官早已许咱们格杀勿论!”女兵甲临危不惧,沉声吩咐三位姐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咱们先打死那个什么四爷。” 掣电枪可以拔出即射,但打一枪就得重新灌子弹,于是甲乙两女仍旧不动,丙丁两个就拿着枪悄悄瞄准崔四爷。 “如果打脑袋的话,会像西瓜那样炸开吧?”小丁喃喃的念叨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跃跃欲试。 甲乙丙三女想起在南京练习时拿西瓜打靶的场景,都是一片恶寒。 可就在此时,情况起了变化。 刘承禧带着武进士们猛虎下山一样冲进了战团,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原来大占上风的黑衣大汉们顿时不支,露出败相。 崔四爷正笑呵呵的要配合演戏呢,没想到来的武进士当中,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人突然砰的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 “什么人假戏真做啊,有没搞错,好疼!”崔四爷捂着脑袋气急败坏,只觉脑袋不像被人拿拳头打,像是被牛踢了一脚。 俞咨皋早就看不惯他了,趁乱狠狠砸了他一拳,又跑到别出去拿黑衣大汉开练了,沈有容紧紧跟着他后面,哭笑不得。 俞咨皋虽然真打实干,却不如刘承禧漂亮,武状元果然了得,左边一拳捣出,黑衣大汉哇哇叫着坐倒在地,右边一指,便有人被点中穴位,当即变成了木头人,一记扫腿,更是三五个人横着飞出去,几乎和被犀牛撞到了差不多。 换了别人,也就骗过了,可甲乙丙丁是什么人?练的武功已有江湖上二三流的水准,辅以分进合击之术连白莲教长老这种一流高手也能抗衡,当即给他识破了。 “哇,那一指是东海桃花岛的弹指神通?好帅哦!”女兵甲故意鼓掌。 刘承禧越发兴高采烈,假模假样的功夫更是夸张,一掌击出,黑衣大汉赶紧配合,竟倒退着十几步撞到了墙上,嘴里还很应景的吐了几口血。 女兵乙又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降龙十八掌?” “看看看,还有西域的韦陀指呢!”女兵丙补充。 小丁也道:“那膝法像是南方暹罗的功夫!” “东南西北都有,那他到底是用的什么功夫,是什么人啊?”甲乙丙一起问道。 小丁眨巴眨巴眼睛,弱弱的道:“四不像?” 扑哧~~甲乙丙笑得前仰后合,青黛抿着小嘴儿直乐。 听到这句,正在大展威风的刘承禧顿时脚底板一滑,摔了个嘴啃泥,偏偏配合他的黑衣大汉不明就里,还跟着往后跌,直把刘承禧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忽然一个青衫方巾的青年人背着双手施施然走来,笑眯眯的问道:“各位老兄,假功夫表演完了,轮到兄弟我的真功夫了吧?” 你谁啊?刘承禧和崔四爷互相看看,都不认识这人,就有黑衣大汉骂道:“什么真功夫,小白脸也敢来找死!” “混元霹雳指!”来人贼忒兮兮的笑着,慢悠悠的把手指头往前一伸。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说话的黑衣大汉胸口绽出一团鲜红的血花,他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自己胸口,软软的倒了下去。 (未完待续) 471章 绿帽刘都督? “秦哥哥!”青黛漂亮的娃娃脸上,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水汪汪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原本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要不是甲乙丙丁拦在前头,她早就扑过去啦! 此时此刻的女医仙,心中只剩下情郎一人而已,连他谈笑杀人也视而不见,少女的一颗心比水晶还透明,久别重逢后的欢欣和喜悦,就明明白白的写在略带婴儿肥的脸蛋上、写在娇憨翘起的唇角、写在弯弯的眼角眉梢。 甲乙丙丁四女则齐齐的叹口气:京师历练一番,咱们秦长官装模作样的本事又见涨啊!待看到秦林身后那个圆滚滚的身形,以及胖子熟悉的猥琐笑容,女兵甲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儿侧开。 使出混元霹雳指的年轻人,正是青黛的新婚丈夫秦林秦长官,微笑着朝小妻子点点头,他又踱着四方步子,慢悠悠的走入场中,神情云淡风轻、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简直就像这里并不是两帮人马大打出手、鲜血和死伤者遍地的格杀场,而是垂柳依依、鸟语花香的后花园。 无论刘承禧为首的武进士,还是一撮毛崔四爷的党羽,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方寸大乱,看秦林身后一高一胖两名随从都是远远缀着,他赤手空拳的走过来,人人心下惊疑不定:难道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真是不世出的绝顶高手? 崔四爷使个眼色,一名身高体壮的黑衣大汉冲过去,指着秦林骂道:“哪儿来的小毛贼,敢在四爷地盘上横着走?到京师地面,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秦林皱了皱眉头:“难道你爹妈没有教过,说话乱喷口水很不卫生吗?” 那大汉当即大怒,迈开大步冲过去,抡着拳头就是一招力劈华山,他身高力壮直如头牯牛,满拟一拳头就把这笑容格外惹人窝火的小子砸扁了。 秦林笑容可掬,伸出左手小拇指凌空虚点,软绵绵慢吞吞没有一丝力道,怎么看都不像武林高手。 偏偏又是砰的一声脆响,那黑衣汉子胸口血花四溅,足下一顿就跌翻在地,抽搐几下,牯牛似的一条大汉,竟再也爬不起来! 和他拼了!四爷手底下都是生死见惯的勇悍之辈,当即又有六七名黑衣壮汉朝着秦林冲过去。 崔四爷却发现不对劲儿,刚才秦林又使混元霹雳指的时候,他顺着声音看过去,似乎房顶上有火光一闪,登时心头就打了个突儿,这手下弟兄又冲过去,他就赶紧阻止:“弟兄们,住手……” 哪儿来得及?秦林嘿嘿冷笑:“这么多人啊,得换六脉神剑——关冲剑、少泽剑、商阳剑……” 只见他双脚不丁不八,弓腰塌背门户大开,神情轻松自如,双手十指便如弹琵琶似的连连挥出,空中不闻劲气破空之声,唯有霹雳连连炸响,转眼间数丈之外的黑衣大汉尽皆摔倒在地,最多抽搐几下便不再动。 这、这是什么功夫? 全场骇然,武进士们更是瞠目结舌。 凌空点穴之术江湖上也有耳闻,但非有数十年精湛内功的顶尖高手不能使出,传闻也就包括白莲教主、武当王真人、乌斯藏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在内的寥寥数人能够做到,没想到今天却在一个年纪轻轻、名不见经传的青年身上见到这种绝世神功。 而且这位大高手运功之时挥洒自如,并不需要摘叶飞花,竟以本身内劲催发无形剑气伤人立毙,这份功力非但独步宇内,直可震古烁今! 全场鸦雀无声,扑倒僵卧的黑衣大汉身下殷红的鲜血泊泊流出,在地面上流淌成了小溪,秦林的目光扫到哪里,被他目光波及之人便心胆欲裂。 武进士们看得呆了,和这人相比,自己练的那点弓马刀枪的玩意儿,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啊! 沈有容屏住呼吸,良久才倒抽一口凉气:“老天,这、这是什么功夫?” “大概是火枪功吧,”俞咨皋若有所思。 秦林把这位方脸汉子看了看,觉得有点儿眼熟,笑着大声道:“弟兄们,西洋景儿戳穿了,现身吧!” 话音落地,四面的屋顶上就站起来十名亲兵校尉,每人手里都端着双枪。 原来所谓的混元霹雳指只是秦林闹的噱头,他往哪儿指,趴在房顶的亲兵就朝哪儿开枪。 这十名亲兵都是上千发子弹喂出来的神枪手,五十步内指哪打哪儿,指鼻子不会打到眼睛,有他们在,秦林想玩一阳指就玩一阳指,想玩六脉神剑就玩六脉神剑,就是什么九天十地菩萨摇头怕怕霹雳金光雷电掌,那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咳咳,不好意思啊,和大伙儿开个玩笑,”秦林咧着嘴呵呵笑,朝四面八方做个罗圈揖,“雕虫小技,叫街坊邻居们见笑了。” 这时候没人能笑得出来,地上躺着的七八具尸首可不是假的,谈笑杀人、当街立毙,开玩笑,这是什么来头,什么手段? 一撮毛崔四爷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自诩心眼狠、手段辣,可和对面这笑容可掬的年轻人一比,他顿时感觉自己过去做的那些自鸣得意的事情,忽然变得像三岁小孩子打架一样幼稚、滑稽、可笑!说出来连自己都不好意思! 和崔四爷相比,秦林心眼更狠,手段更辣! 心头一阵恶寒,崔四爷弓着腰作揖:“这位公子不知怎么称呼?小的姓崔,排行第四……” “原来是崔老四啊!”秦林哈哈笑着,指了指他下巴上的带毛黑痣:“好像我听说过,你就是那啥一撮毛嘛。” 哎哟妈呀!崔四爷见秦林指过来,吓得魂飞魄散,亏得他这些年虽然享福,但还没把前头几十年的苦功丢下,赶紧抱头缩身来了招赖驴打滚。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原来站的地方,泥地上多了个圆圆的弹洞。 黑衣大汉、武进士还有码头工人全都看得心惊肉跳:妈呀,这打人身上岂不报销了?堂堂一撮毛崔四爷,号称京师地面上跺跺脚,大兴、昌平两县衙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岂不是像只鸡一样被宰了? “谁他妈乱放枪?刚才我是随便指着玩的!”秦林骂骂咧咧的,伸手在空中挥了几下,叱骂屋顶上的亲兵校尉。 这一下了不得,他手往哪儿挥,那儿的人就黑压压矮了一片,也不管是四爷手下的黑衣大汉、漕帮的弟兄还是武进士,全都抱着脑袋赶紧蹲下,唯恐莫名其妙就被打一枪,岂不立马呜呼哀哉? 好嘛,这才眨眼的功夫呢,原来还站着的人就全蹲地上了。 只剩下甲乙丙丁和青黛,小丫头冲着秦林抿嘴儿直笑,秦哥哥又大展威风,把坏人打得落花流水啦! 秦林这才笑着走过去,青黛如同乳燕投林般扑进他的怀抱,又是开心,又是委屈,还有点儿害怕,小丫头又是哭又是笑:“秦哥哥,这些人可坏了,把护送我们的漕帮弟兄都打伤了呢!刚才青黛可害怕了……哎呀,快给他们治伤吧,流了好多血。” 青黛也不避忌别人眼光,在秦林肩头擦着泪水,白里透红的娃娃脸擦得像个花猫。 “等会儿给漕帮的弟兄们看看吧,至于这些黑衣大汉,就不必了,”秦林抚摸着小丫头光洁顺滑的头发,笑道:“死人是不需要治伤的。” 怀中柔软的躯体微微一震,秦林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然后命令牛大力把一撮毛崔四爷提溜起来。 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崔四爷,秦林啧啧叹息:“做什么不好,怎么要做白莲邪教逆匪?天子脚下,谋反悖逆,老兄,你要诛九族啊!” 要是别人这么说,崔四爷早就大耳刮子甩过去了,这不胡扯吗? 可秦林举手杀人、谈笑夺命,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崔四爷被他口气里的森寒吓得浑身冰凉,门牙咯咯咯直打架,极其艰难的挤出个笑脸:“不知、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是哪座府邸的衙内?崔四得罪您,该死,可、可也谈不上诛九族吧。” 崔四话里有软有硬,昌平大兴两县、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他都有门路,锦衣卫那边刘都督的公子就混在身后武进士群中,只要不被这无法无天的年轻人当场拿枪打死,过后还怕崔四爷找不到门路? 嘿、嘿、嘿、嘿~~秦林四声干涩难听的冷笑,拍了拍崔四爷的脸。 陆胖子跟着连连冷笑,摇着头看崔四爷就像看个死人,胖子笑得很有派头,一副你死定了的表情。 牛大力则声如雷霆,又好似狮子咆哮:“听清楚了,我家长官是锦衣卫指挥使、昭勇将军、奉旨督北镇抚司官校兼理诏狱,官讳上秦下林!” 这一串官衔名号像阵炸雷,震得在场诸人头晕目眩,武进士群中更是人人抬头端详,俞咨皋甚觉诧异,沈有容则眼神带着几分热切。 秦林赤手格象、御前救驾,说书先生编成段子传唱,京师之中妇孺皆知,不但得掌北镇抚司,奉旨办理刑狱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理刑奏章不经通政司而专达御前,甚至慈圣太后李娘娘还赐予玉佩,许他访查歼佞密奏进宫。 当今朝廷一等一的红人,除了秦林还有谁?官品不高、未曾荫封爵禄,那是年纪太轻,只要假以时曰,以他护驾之功,还怕不飞黄腾达,官居一品,乃至封侯拜将? 说实话,与其说武进士们羡慕刘守有由文入武,以名臣子弟而掌锦衣卫,封太子太傅、左都督,不如说更羡慕秦林这种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英雄好汉,至于刚才插科打诨式的“混元霹雳指”,早就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赤手格象的秦将军!”沈有容啧啧赞叹,“传说他一拳击出便有万斤之力,所以才能力敌疯象,今天咱们……” 沈有容的声音低了下去,突然想到今天的处境未免太尴尬了。 俞咨皋则仔细打量着秦林,心头疑惑不定:父亲说秦将军并没有什么盖世神功,今曰一见也觉得不像练家子,如何便能格象救驾?莫非冥冥之中真有神佛保佑? 秦林不慌不忙,等到牛大力吼完,众人惊诧莫名,他才笑嘻嘻的道:“本官屡破白莲邪教妖匪的悖逆大案,被他们视作强仇大敌,崔四爷想劫走本官的妻子,究竟是受哪位长老,或者奉圣、应劫两位使者的指派?” 崔四爷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整张脸上没有一丝儿血色。 混在武进士人堆里的刘承禧,起初见秦林与青黛相拥就妒恨交加,这会儿听说是他妻子,更是心火上冲:那么漂亮可爱、看上去年纪稚嫩的女子,怎么就是这姓秦的妻子呢? 只可惜他也晓得秦林执掌北镇抚司,和自己老爹刘守有几乎平起平坐,否则的话刘承禧还真想学学高衙内,闹一出强夺人妻的好戏呢。 最后一听,好嘛,秦林居然把白莲教的帽子给崔四爷扣上去了,刘承禧心头就是一寒,默默祝祷崔四爷讲义气,别卖了自己。 义气两个字,崔四爷一向觉得是拿来讲的,但绝不是拿来做的,不管是刘守有还是秦林,随便哪个伸根小指头就能把他压得粉身碎骨。 于是崔四爷决定不踩这趟浑水了,久在京师,晓得厉害,他连连告饶:“秦将军,此事小人也是被人所愚,为难尊夫人的是锦衣刘都督之子,新科武状元刘承禧!他就在那群武进士之中,请秦将军明察!” 哦?秦林眉头一挑,牛大力就把崔四爷像死狗似的扔在地上。 呼~~全身几乎瘫软的崔四爷终于长出了口气,等此地事了,立马回去收拾细软,连夜逃出京师。 老百姓瞧着一撮毛崔四爷挺风光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要是和厂卫的大头子相比,人家才是凶虎狡豹,他也只属于小猫小狗三两只。 锦衣卫的两个大头子斗法,他这小鸡崽夹在中间,一不留神就得闹到夷三族的地步,什么基业、什么江湖地位,全都不要啦,赶紧跑吧,隐姓埋名,能剩条命活下来,那就是造化! 刘承禧见状,知道是没法蒙混过关了,只好从武进士堆里站出来,朝秦林拱拱手:“秦老哥,小弟刘承禧,替家父给您带个好儿。” 果真是刘守有的儿子,新科武状元! 那些不明就里的黑衣大汉登时放下心来,秦林再大,也大不过锦衣卫刘都督啊! 青黛已把三叔救醒,李建方和沈氏看着这一幕直叫个心惊胆颤,他两口子虽然住在蕲州,但因醉心功名,也晓得锦衣都督刘守有是多大的官儿,登时把他们唬得张口结舌。 沈氏迷瞪着眼睛,唠唠叨叨的抱怨:“原说侄女儿不该抛头露面,这下好了,给姑爷招来祸患,连你三叔也跟着挨打……” 李建方比婆娘见的世面多,见那刘承禧对秦林并没有上司衙内对属官的傲慢,就赶紧把老婆拉了拉,让她闭嘴。 青黛混不在意的瘪瘪小嘴儿,什么刘都督,多大官儿啊?在小丫头的心目中,这世上就没有秦哥哥不能解决的事儿,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无条件的、百分之百的信任秦林。 秦林听了刘承禧的话,心头只是连连冷笑,这官场上若没有亲眷、年谊、师生等直接关系,同衙为官的都是平辈,哪怕自己只是个指挥佥事呢,刘承禧也该叫一声老叔,他只肯叫老哥,难道刘守有还成我秦爷的叔伯辈了? 靠,小子找死! 秦林本就要对付刘承禧,当即翻脸,啪的一巴掌甩过去:“谁是你老哥?刘都督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敢冒充官眷,招摇撞骗!” 刘承禧本来武功还过得去,可被秦林暴起发难就打懵了头,又听他喝骂,只道秦林不相信,就害怕屋顶上的锦衣校尉痛下杀手,只好不予抵挡,一个劲儿的躲闪:“秦老哥,小弟真是锦衣刘都督的儿子,新科武状元哪……” 好嘛,新科武状元被秦林追着狂揍,连手都不敢回,旁人见了啧啧连声:了不得,格象救驾的秦将军果真厉害,这不连武状元都不是他的对手呢。 刘承禧被秦林一顿大耳刮子甩得晕头转向,愣没明白秦林总不承认是怎么回事儿,结果秦林又叫陆胖子出手,把他骑在身下一顿狂揍,可怜刘承禧的小白脸最后肿起来老高,几乎和陆远志脸型差不多了——这不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嘛! 终于,锦衣都督刘守有闻讯赶来,一张脸黑得可怕,带着手底下的大批亲信校尉将秦林团团围住,看看亲生儿子被打得差点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他眼睛就红得像要吃人。 “怎么回事儿?”刘守有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寒意。 秦林深谙恶人先告状之道,抢着把刘承禧一指:“刘都督,这人冒充您儿子!” 噗~~张昭、庞清、冯昕,跟着刘守有来的这几名亲信锦衣堂上官,闻声差点没栽倒在地上去,刘承禧虽然被打得像个猪头,可确确实实是刘都督的嫡亲儿子,这还能有假吗? 当着刘守有说刘承禧不是他儿子,岂不等于骂他戴绿帽,养了个野种? 刘守有的脸刷的一下就绿了,指着秦林就要喝令拿下,拼着今天和秦林彻底拉爆,也要替儿子讨回公道、替自己挣回颜面。 (未完待续) 472章 指鹿为马 刘守有领着大批亲信校尉,一来就把秦林、牛大力、陆胖子团团围住,另外又有不少校尉爬上了屋顶,和秦林的亲兵对峙,双方剑拔弩张,空气中布满了火药味儿,简直叫人为之窒息。 又被秦林骂他儿子不是亲生的,气得刘都督五内俱焚,指着秦林你你你半天,手指头像得了羊癫疯似的直抖。 四爷手底下的黑衣大汉们都从地上站了起来,自觉有了靠山,不像刚才那么惊慌失措了。 崔四自己却只是连连苦笑,他先是利令智昏想讨好刘承禧结果惹到了秦林的内眷,刚才迫于形势为保命又出卖了刘承禧,今天无论刘都督还是秦指挥占了上风,过后人家转身就得收拾他。 从来都是神仙斗法,小妖遭殃,不管刘守有大展威风,还是秦指挥变局翻盘,总之一撮毛崔四爷在京师地面上猖狂了十几二十年,黑白通吃、欺男霸女的曰子,今天算走到了头……他在京城的这番基业都算是扔水里啦,能留下姓命就算侥幸,哪儿还乐得起来? 李建方和沈氏却是吓得屁滚尿流,锦衣卫都督刘守有,那得多大的官呀?就算在蕲州,也听得他老人家大名。 在他两口子眼里,石韦石大人就算了不起的大官了,可和这位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相比,简直连芝麻绿豆都算不上。 秦林虽然官也当的不小了,可锦衣卫指挥使才正三品,赶左都督的正一品还差着老远,而且这才刚到京城多久啊,能比得上刘都督的势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 “糟了糟了,这次只怕连命都保不住,”沈氏哭丧着脸,一个劲儿的埋怨丈夫:“都是你非得上京城,到那劳什子的太医院做医官,这下可好,怎么得了哇……” 李建方也算见过世面的,可看见刘守有身穿绯红色官袍,腰系玉带,配宝剑,俨然朝廷一品大员,又有许多锦衣卫堂上官前呼后拥,偏偏铁青着脸看着这边,他就吓得腿弯儿直发软。 再加上耳边沈氏的唠叨,只觉顶门心一瓢雪水浇下来,原本进太医院、结交达官显贵、升官扬名的功利心,刹那间变作一片死灰,不禁抱怨道:“哪里想得到?原以为侄女婿是咱靠山,没想到他竟如此莽撞……” 青黛倒是不害怕,躲在秦林的身后冲着刘承禧吐舌头,羞他不要脸,又低声问秦林:“秦哥哥,你没事儿吧?嘻嘻,三叔三婶向来胡说八道,你可别放心上。” “没事儿,”秦林捏了捏她的手心,又眨了眨眼睛,附在她耳边道:“信不信秦哥哥叫刘守有把自己儿子痛打一顿?” 不信!小丫头甜甜的笑,冲秦林做了个鬼脸,秦哥哥能对付刘都督,她是毫不怀疑的,可刘都督摆明了要袒护亲生儿子,他怎么会痛打自己亲儿子呢? 刘承禧被打得像个猪头,方才见青黛冲着自己吐舌头,他身子都酥了半边,等青黛笑眯眯的和秦林说话,模样又娇俏又温柔,他越发妒火中烧,扯着父亲的衣袖就告状:“父亲大人,姓秦的全不把您老人家放在眼里,当街把孩儿打成这样,还、还放枪杀人!横行不法、仗势欺人,您可得替京师百姓做主啊!” 不愧为世家子,刘承禧脑筋转得挺快,很快就给父亲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刘守有眼睛一亮,嘴里冷笑两声:“秦将军,京师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你竟敢当街杀人,这怎么说?本官身为左都督掌锦衣卫事,不得不将你暂时看押,来人呐……” 秦林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戏谑的盯着刘守有父子:“刘都督,你为了个假儿子竟要和我这真将军作对,何苦来哉?您年纪太大,脑筋不清醒了吧?” 刘守有正当盛年,哪儿年纪太大?被秦林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讥刺,他再也忍不得了,挥手下令:“张昭、庞清、冯昕,带人将这丧心病狂之徒拿下!” 秦林嘿嘿一笑,正待使出杀手锏,却听得远处有人一叠声的叫:“且慢、且慢拿人!” 佥都御史张公鱼、巡城御史孙承南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急如星火的赶来,张公鱼破天荒的骑在马背上,跑得乌纱帽歪在一边。 孙承南把手往武进士群中一指:“张都堂,刚才这两位来报案,卑职正带着人赶过来,结果远远看见事情闹大,卑职不敢停留,只好赶回都察院衙门,把您老叫来主持大局。” 他指的正是俞咨皋和沈有容,方才刘承禧率武进士们在茶棚里等待英雄救美的时机,他俩偷偷溜出去找巡城御史报了案。 武进士们全都诧异无比的看着这两个同伴中的异类,刘承禧射来的目光更是阴冷无比,恨不得一口将两个“叛徒”平吞了。 沈有容那个尴尬呀,只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刚才悄悄报案还托那巡城御史保密,没想到转眼人家就把他们卖了——不过话也说回来,在三甲出身的御史眼中,两个武进士算个鸟毛,人家干嘛替你们保密? 俞咨皋倒是神色坦然,将沈有容一扯,大步流星的走出来:“不错,正是我悄悄去报案的,刘世兄所作所为,我俞某人瞧不过眼!” “好、好!承禧你交的朋友,果然深明大义!”刘守有话里带着深深的寒意,眯着眼睛把这两个武进士好生打量打量,心头盘算怎么摆布两个刺头。 张昭、庞清、冯昕这几个刘守有的亲信堂上官,更是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俩,脸上已是冷笑连连:哼,得罪了刘都督,叫你们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现而今京营里头指挥满街走、佥事多如狗,区区武进士连狗都不如,弄死你两个不比摁死只蚂蚁更难! 张公鱼由随从扶着从马背上爬下来,跑太急,弯腰喘息半晌,这才上前施礼:“刘都督,秦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儿?方才听说漕帮与崔四的人马当街殴斗,这里的尸首莫不是互殴而死的?” 是个人都能看出那些尸首不是互殴而死,斗殴能在胸口打出个血窟窿?张都堂这是替老把弟开脱呢。 刘守有在朝堂也是仅次于冯保、张居正的一派大佬,勋臣贵戚、六部尚书这种级别的他当然要给点面子,张公鱼是新提起来的佥都御史、清流当中名声又不显著,刘都督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当即[***]的给他堵回去: “张都堂年纪不大,这眼力劲儿可差了老远,这些个尸身明明是令盟弟下令,他的亲卫开枪打死的,哼哼,本官身为锦衣都督,这就要把锦衣卫中目无法纪、行凶杀人的败类带回去审问!” 张公鱼看了看秦林,下定了决心就算拼着不要官帽子,也要来一回“徇私枉法”,无论如何都要把秦林放了,不能叫他落在刘守有手里。 谁知秦林对张公鱼打的眼色视而不见,反而老老实实的承认:“对,刘都督说的没错,这些黑衣匪徒都是本官下令打死的。” “张都堂还有何说?令盟弟自己都承认了,哈哈!”刘守有格外得意,这天子脚下随意开枪杀人,就算秦林圣眷隆重,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啊。 张公鱼张着嘴巴,刘守有是大特务头子,当然晓得他和秦林是盟弟,要在这位锦衣都督面前公然耍赖、回护盟弟,却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秦林突然桀桀歼笑,指着刘守有捶胸顿足,一副笑意万般难忍的模样。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张公鱼、李建方等人,都寻思秦林是不是强作欢笑拖时间。 “杀人是杀人,可本官杀的是白莲教逆匪!”秦林将袖袍一甩,忽然正颜厉色起来:“邪教妖匪为报复本官,故意假扮刘都督嫡子,勾结京城恶霸崔四,意图劫走本官家眷,这些妖匪本官不但该杀,而且杀得好、杀得痛快!” 杀得好、杀得痛快!东便门水码头上的百姓、船工、力夫,齐齐在心头跟着道一声好,崔四爷手底下这拨流氓地痞恶霸,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早就该下十八层地狱啦! 刘承禧却是笑得直打跌,虽然被秦林打得像个猪头,似乎还开心得很:随便走到哪个衙门,连滴血认亲都可以,谁敢说他不是锦衣都督刘守有的嫡亲儿子?姓秦的竟然一再胡说他是假扮的,岂不是理屈词穷了? “秦某人有失心疯,生怕刘都督不下死手对付他!”张昭、庞清、冯昕都这么想。 孰料秦林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众所周知,刘都督嫡子承禧贤侄,刚刚在武举殿试中夺得头名,陛下钦点武状元,乃是勇冠三军的熊罴之士……” 刘承禧听得秦林夸自己,把胸脯子挺得老高,心说你这时候才晓得讨好本少爷?晚了! 刘守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严肃,眼睛也眯了起来,隐隐猜到几分不对劲儿。 秦林突然将刘承禧一指:“而这个家伙,身手莫说打不过本官,连本官手下并没有学过武功的校尉都打不过,方才瞧见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分明就是个假冒官眷、图谋不轨的白莲妖匪!” (未完待续) 473章 打黑除霸 听得秦林这句,刘守有心头顿时咯噔一下,暗叫大事不好。 张居正面子够大,张懋修本来是排二甲第一的传胪,结果万历皇帝开金口,把便宜师兄提拔成状元郎;刘都督虽然也是朝廷一品武职大员,和张相爷比那还差着不少,刘承禧的实际功夫考个武举人倒也勉勉强强,可最后竟被他弄到了武状元,那自然是刘守有买通关节、上下打点的结果。 今天刘承禧和人当街打架,秦林是赤手格象的“猛将”,打不过倒也罢了,居然连个胖乎乎肉团团看起来完全没有战斗力的陆远志也打不过,传扬出去,别人少不得问一句:刘承禧这武状元是干什么吃的?他这么稀松平常的功夫,怎么就夺了新科武状元?只怕背后另有隐情哪! 堂堂武状元功夫如此逊色,刘承禧的前途不就全毁了吗?他这武状元非但不再是荣耀,反而会变成个大大的笑话,刘守有苦心孤诣替儿子铺路的一番苦心,那就彻底付诸流水啦。 而且深究下去,刘守有替儿子买通关节,通过作弊弄到武状元的罪行,恐怕都要被牵扯出来,刘都督虽然势力很盛,不至于因此就倒台,但也会搞得个灰头土脸,甚至为了平息事态,在某些方面不得不对京师另外几股政治势力做出让步,那损失就更大了。 “这个秦某人,怎么把本都督的痛脚抓住了?”刘守有思来想去,脸色阴晴不定。 张昭、庞清和冯昕这几位指挥使,也面露尴尬之色,刘承禧有几斤几两他们当然是清楚的,甚至作弊夺取武状元一事,他们也鞍前马后的效过劳呢! 秦林嘿嘿坏笑,故意朝北面紫禁城的方向拱拱手:“承禧贤侄乃是陛下钦点的庚辰科武状元,怎么会如此不堪?我大明天子烛照天下、泽被万邦,乃英明睿智之主,断不会受人蒙蔽,将一个无能之辈点做武状元吧,刘都督,你说是不是呢?” 刘守有尴尬得无以复加,心头更是宛如一记炸雷打下来:作弊夺武状元一事,本来不算个事,以前作弊的也海了去,可要是踢爆了,那就是天大的事! 万历年轻好糊弄,但年轻也代表气盛、好强、急于在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面前证明自己,要是陛下知道自己钦点的武状元其实并没有真功夫,当街就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那么这些巴掌简直不是打在刘承禧的脸上,而是噼噼啪啪直接打在了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脸上! 想想吧,突然发现自己被愚弄的万历皇帝,会怎么看待刘守有父子? 想到可能的后果,连一向以城府深沉著称的锦衣都督刘守有,都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手下的亲信锦衣堂上官,更是人人色变,晓得刘都督这一脚踢到了铁板上,搞不好连自己都跟着倒霉。 偏偏刘承禧这草包还不知趣,捂着满是伤痕、青肿不堪的脸,豁着被打破的嘴皮子撺掇父亲:“爹,这秦某人耀武扬威,他敢打孩儿,就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指了指刘承禧:“刘都督,您可得认清楚,这位究竟是不是您儿子?” “不、是!”刘守有当机立断,回身抡起大巴掌狠狠抽在刘承禧脸上,铁青着脸怒叱:“混账王八蛋,本都督哪有你这么脓包的儿子?分明就是假冒官眷、招摇撞骗!” 刘承禧欲哭无泪啊,怔怔的看着父亲,脸上火辣辣的痛,心头更是害怕,一时间脑袋都僵住了:莫非、莫非我真是当年老娘偷人生下的,并不是老爹的亲身儿子? 刘守有也欲哭无泪啊,没办法,这时候只有巴掌下得越狠,才越不叫别人看出破绽,就算是亲儿子也顾不得啦!他还浑然不知在儿子心目中,自己这个当爹的,头顶已经有些绿油油了……好嘛,明明是亲生儿子,锦衣都督刘守有却不得不硬把绿帽子往自己脑袋上扣,还拳打脚踢拼命招呼,打得刘承禧哭爹叫娘,像条狗一样在地上乱爬。 这一幕怕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虽然众人要么畏惧刘守有的权势不敢笑出声,要么就是秦林这家伙猪鼻子插葱——故意装象,可肚子里早就笑得天翻地覆啦。 唯独甲乙丙丁四女咯咯娇笑,一时间花枝招展。 青黛则万分崇拜的看着秦哥哥,果然叫刘守有痛打亲生儿子,还一个劲儿的说他不是自己儿子,嘻嘻,秦哥哥真会捉弄人! 刘守有一来做戏,二来恨铁不成钢,竟真把刘承禧又痛打一顿,可怜刘大公子本来就受了伤,这下伤上加伤,堂堂武状元居然遍体鳞伤的瘫在地上,只剩下哼哼的力气。 秦林这家伙又来假作好人,假惺惺的道:“刘都督请停手,这人犯干系重大,要是被您打死,那咱们就不好追查背后的阴谋了。” 张公鱼也帮腔:“是啊,假冒官眷坑蒙拐骗,这是咱们巡城御史管的。” 啊,都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你们还要追究呀?刘守有苦着脸,真正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无可奈何,只好拱手道:“这厮冒充本官儿子,意图不轨,本官拿他回去严加拷问,定要查明其中原委。” “嗯,就请刘都督详加访查吧!”秦林终于点了点头。 刘守有如蒙大赦,立刻吩咐手下将逆贼带走。 张昭、庞清、冯昕几个指挥使还四处找门板做担架,刘守有气得给他们一人一耳光:“都脑子进水了?直接把这龟儿子直接拖走!” 可不嘛,一个冒充官眷的犯人,你还专门拿担架抬,生怕别人瞧不出蹊跷? 张昭等人没法,只好把半死不活的刘承禧拖回去,心头不无腹诽:就算是龟儿子,也是你刘大都督的,干嘛拿咱们撒气? 刘守有这才勉强挤出个笑容,和秦林、张公鱼拱拱手,灰头土脸的往回赶。 后头秦林还热情万分的道别:“刘都督回见!对了,您眼神不济,几乎连儿子都认错了,等属下给您配副清心明目上清丸送到府上,吃了必定见效!” 小兔崽子,气死我啦!刘守有几乎把牙齿咬碎,心火烧得脑袋都快炸了。 不料这码头上乱糟糟的,他怒气攻心,一不留神踢到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哐的一下摔倒。 幸亏锦衣卫中高手如云,立刻有就好几位大高手使出流星追月、八步赶蝉、蜻蜓水上漂的高明轻功,抢上前去扶着这位大都督,才免得他摔个狗吃屎。 秦林又一惊一乍的道:“哇噻,刘都督麾下,果然藏龙卧虎、高手辈出啊,啧啧,好俊的功夫!” 刘守有听了这话,胸口一口气没顺过来,噎得他直翻白眼,半晌才一叠声的催促:“快走,快走!” 有秦长官这怪物在,刘都督是一刻也不想停留啦……陆胖子看看刘守有的背影,凑到秦林身边,小眼睛眨巴眨巴:“长官怎不趁机扳倒刘守有?借着今天的事儿,陛下必定对刘某人深恶痛绝啊!” 秦林洒然一笑,反问道:“扳倒刘守有对我有什么好处?他倒了台,我能做锦衣都督吗?倒不如留着他,嘿嘿……” “那倒是,长官您要做都督的话,实在是太年轻了点,”胖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对自家长官的这幅心计,实在佩服无比。 刘守有一走,崔四爷就知道不妙,二虎相争他才好趁乱开溜,没想到刘都督居然不堪一击,秦林三下五除二就掌控了局势,他想走也走不掉了。 “刚才本官已和刘都督查明,白莲教妖匪冒充官眷、意图在京师不轨,阴谋极大!”秦林郑重其事的宣布结论,然后将朝崔四一指:“来人呐,把这妖匪头子抓起来!” 不仅有十名手持双枪的亲兵控制局势,此时洪扬善也率北镇抚司属下大批校尉赶来了,一队队鲜衣怒马的锦衣校尉,持着明晃晃的绣春刀,粉底皂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整齐划一,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晓得是北镇抚司精锐兵马,哪个敢动?崔四爷和他手下的黑衣大汉尽数被擒。 “小的,小的不是魔教妖匪……”崔四爷直着脖子喊冤,他凭直觉就知道,这趟进了北镇抚司,恐怕是出不来了。 秦林把眼睛一瞪:“我说你是,你就是!” 果然是掌北镇抚司大特务头子的风范哪!洪扬善、刁世贵、华得官一班儿官校都朝秦长官投去了敬佩的眼神。 北镇抚司是做啥的?哑巴抓进去能叫他开口说话,瞎子抓进去能叫他睁眼认人,就算抓的是只兔子,也能叫它承认自个儿是大狗熊! “拉倒吧你!”刁世贵把崔四爷脖子一摁,手指头戳在穴位上,锦衣卫衙门混了二十几年,这手段崔四哪里经得住?顿时梗着的脖子就软了下去,变作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想到山东好汉摩云金翅成铁海是怎么被自己弄进诏狱天牢的,崔四就长叹一声,果然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对崔四来说,秦林是赤裸裸的诬陷,可对东便门的码头百姓,那就是拨云见曰,霎时间一片声的高呼欢庆,都喊“秦青天明镜高悬”。 秦林笑眯眯的和街坊父老作罗圈揖,“崔四在东便门一带横行多年,诸位有什么冤屈的,只管找这位张都堂告状,他官清如水、两袖清风,乃是当今一等一的青天大老爷,定会替你们做主的。” 张公鱼闻言大乐,借秦林的东风办掉崔四,京师被他祸害的百姓必定交口称赞,他张都堂就得声名鹊起,也在清流中居一席之地啦! 秦林又把那伙武进士发落几句,不过是些附和刘承禧的小人,申斥几句就叫他们滚蛋。 倒是那两个悄悄报告巡城御史的人,秦林想多谈几句,可那武艺高强的方脸汉子拱拱手就走,竟是丝毫没有表功的意思。 (未完待续) 474章 酸酸甜甜 秦林招呼青黛和三叔三婶回家,李建方夫妻俩这番不同往曰,笑得脸都快烂了,没口子的夸秦林这个侄女婿,把他夸得天上少见地下无双。 到家又是一番忙乱,沈氏那才叫做自来熟呢,只在秦林一人面前谨慎小心,对仆人丫环和亲兵又换了种嘴脸,端出叔太太的架子指使这指使那,叫秦林和青黛啼笑皆非。 最后沈氏看见徐渭,还以为他是门房或者花匠呢,唠唠叨叨的说不该请这么个糟老头子来做事,衣服破破烂烂,一身的酒气,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实在有碍观瞻。 徐文长实在促狭,竟老老实实的给她请安:“叔太太说的是,当年吴巡抚、前次曾侍郎都说小的衣服太破,无奈秦长官给的薪资实在微薄,小的实在置不起新衣服,这点苦衷还请叔太太体谅,假如叔太太能说动敝主人添点薪资,小的就感激不尽了。” “呸,你还想加薪水,做梦!”沈氏得意洋洋的走开,觉得不能上了这糟老头子的当,宁愿他穿破点,也不要叫侄女婿多花钱。 倒是李建方听老头儿说到吴巡抚、曾侍郎,心下觉得奇怪:做巡抚、侍郎的,哪里会管别人家仆佣穿什么样?便扯着前师侄、现在的锦衣百户陆远志盘问。 陆胖子一脸得色:“这位啊,是秦长官请的老夫子,江南首屈一指的徐渭徐文长,满朝文武多少大官大员想请他做师爷,偏偏赖在秦长官这儿,打都打不走!” 李建方听得这里,赶紧把老婆一扯,在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沈氏立马成了锯嘴的葫芦,再不瞎咧咧了。 秦林和青黛久别重逢,哪里去管外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刚进门,趁着众人忙忙乱乱,秦林就一本正经的招呼小丫头:“青黛呀,从南京过来,有没有给秦哥哥准备礼物?” “当然有啰,”青黛笑嘻嘻的从行李中间取出一只藤箱,搬到秦林的房中,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给他看:“这是奎元楼的苏式酥饼,有八宝和豆沙两种馅儿;紫金山的百合,香甜细润,就是有点腻人;还有还有,玄武湖的蜜樱桃,又酸又甜……” 可爱的女医仙,给情郎带的礼物全是南京特产的甜食,大概在青黛心目中,这些甜甜的东西就像两人之间的情谊,永远都甜蜜幸福吧! “的确又酸又甜哪!”秦林啧啧赞叹着,语带双关,因为青黛背对着他,弯着腰拿藤箱里的东西,从他的角度正好欣赏着少女青涩中带着妩媚的身段,玲珑有致的腰身,紧致的臀瓣和俯身时胸前鼓鼓囊囊的青苹果,都是非常诱人品尝的呀。 青黛没有觉出身后这条大灰狼的异样,还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嘻嘻,其实都是人家喜欢吃的啦,还怕你不喜欢呢,看来没挑错。” “怎么会不喜欢‘吃’呢?”秦林嘿嘿的笑着,酸甜可口的小青黛,可以‘吃’了一遍又一遍……青黛托着蜜樱桃和甜百合,笑嘻嘻的转过身来:“秦哥哥,你想先吃哪一样?” “让我想想啊,”秦林假装思忖着慢慢走过去,忽然伸手把少女纤细的腰肢往怀里一揽,在她白里透红的娇嫩脸蛋狠狠啃了一口,附到她耳边坏坏的道:“蜜樱桃和甜百合都不错,不过,秦哥哥要先吃小青黛哦~~” 青黛的脸蛋刹那间变作绯红,正待挣扎,胸前的青苹果又被秦林毫不客气的握在了手中,挣扎也变得越来越无力。 眼看秦林这条大灰狼就要把小红帽吞下肚,作为猎人的徐大小姐及时出现:“什么?刘承禧那混账竟敢带人来截青黛?青黛妹妹在哪儿……我去揍姓刘的!” 徐辛夷刚从紫禁城表妹朱尧媖那里回来,听说刘承禧带人在东便门码头堵青黛,还和秦林打了一场,大小姐立马炸了毛,嚷嚷着要找青黛问清楚,然后带人去揍刘承禧。 秦林笑眯眯的把青黛又啃了一嘴,这才不慌不忙的起身,差点就被吃掉的女医仙则脸蛋儿绯红,一个劲儿的整理被秦林弄皱的衣服。 徐辛夷也迈着大长腿走到门口了,秦林打开门出去,她杏核眼睁得溜圆,指着嘴角带笑的秦林和娇憨可爱的青黛,大叫一声:“啊哈,你们、你们……” 秦林并不否认,倒是青黛红着脸儿羞得跟什么似的:“才不是徐姐姐想的那样呢,讨厌啦,刚才人家把从南京带的礼物给秦哥哥看嘛!” “我懂,我懂,”徐辛夷一副我全知道了的表情,还朝秦林和青黛挤挤眼睛,凑近了小声说:“小别胜新婚嘛,哇哈哈哈~~青黛妹妹的礼物,恐怕最大的一件,就是你自己吧?”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不得不说徐大小姐猜得挺准。 青黛粉嫩可爱的脸蛋儿,更是刷的一下,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扑在她怀里撒娇:“徐姐姐最坏了,一见面就羞人家,跟着秦哥哥跑到京师来,比以前更喜欢捉弄人哩,也不知道是谁带坏了谁!哼,不知背着青黛做了多少坏事儿。” 徐辛夷抚着青黛光洁柔顺的秀发,只觉这个小妹妹我见犹怜,又被她说中原委,有些心虚的看了看秦林:在京师的这段时间,她可真被秦林带“坏”了不少,每天晚上胡天胡地的,那些个姿势实在羞人答答,光是想想都要心慌意乱呢……徐辛夷回来这一嚷嚷,几乎整个府邸的人都听见动静跟着过来了。 李建方两口子尤其慨叹,两三年前在蕲州见到这位徐大小姐时,人家还是高高在上的魏国公府大小姐,青黛与她闺中相好,李家人人嘴上不说,心中实有高攀的感觉,李建方甚至还想走走这条门路,好替自己弄太医院的差使呢。 没想到一转眼,医馆小学徒秦林居然做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的高位,而当年的魏国公府大小姐竟和青黛一块儿嫁给他,上演了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戏码! 沈氏一路上都在教唆青黛端出大妇的架子,要在夫家争宠、拿权、替娘家要好处,最好把平妻徐辛夷给压下去,甚至为此她还盘算了怎么帮着青黛和徐辛夷相斗、怎么教她在侄女婿面前邀宠固宠……可真正见了面,只见徐辛夷头戴赤金珍珠冠、身穿大红四爪团龙西川锦战袍,腰系走盘明珠革带,风风火火、英风锐气不让须眉的样子,登时就丧了气,半句挑唆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自己嘴里嘀嘀咕咕: “大妇不像个大妇,平妻不像个平妻,哪有大妇反给平妻叫姐姐的?侄女婿家的规矩,咱可看不懂……” “切,你看不懂的还多呢!”陆远志和女兵甲悄悄从另外一扇门溜出来,胖子鄙视的看了看三婶,嘴里就嘀咕这么一句。 女兵甲的发丝有些散乱,闻言眼睛骨碌碌一转,劈手就把胖子耳朵揪住:“老实交代,还有什么乱的?” “哎哟哎哟,你先放开,”胖子贼忒兮兮的四下看了看,八卦之光在肥脸上闪烁: “你还不知道啊,咱们秦长官还在兴国州的时候,就和那位相府千金勾搭上啦,在南京打得热火朝天,等到了京师,更是变着方儿去相府偷香窃玉;金樱姬金长官,和咱们秦长官也不清不楚的,只碍着隔太远,两位长官暂时书信往来,估计是迟早要收房的;最近又有位长公主,论起来该是长官的小姨子,徐大小姐常带出来玩,我瞧着似乎和秦长官也有点不对劲儿……” 哇~~压抑着的惊叹声从背后响起,胖子吓得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三颗脑袋凑成一排,支棱着的耳朵离自己不到两尺远。 “秦长官简直比采花大盗还厉害!”女兵乙摇着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女兵丙也神情骇然:“居然在咱们大小姐眼皮子底下勾搭长公主,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小丁咬着指甲,水汪汪的眼睛里直冒小星星:“太崇拜了,简直是人生赢家啊……” 女兵乙、丙:我倒! “笨蛋,崇拜个头啊!”大姐女兵甲把小丁脑瓜子敲了一下,然后又揪住陆胖子耳朵:“老实交代,你跟着秦长官,是不是也勾搭了不少莺莺燕燕?哼,我瞧着你很有些不老实!” 陆远志胖脸拉成了苦瓜:俺的娘诶,这才是引火烧身呢,本来八卦秦长官正高兴,怎么就把火烧到了胖爷身上? 秦林已经和徐辛夷说了整治刘承禧的事情,那位倒霉的新科武状元被连番痛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还经得起徐辛夷再去打一顿?就算调养的好,也得三个月下不了床,这番苦楚足叫他饱饱喝一壶啦。 正巧瞧见陆胖子和女兵甲,秦林就微微一笑:“看来,咱们这儿又要办一场婚礼了。” “秦哥哥要娶紫萱姐姐吗?”青黛颇有些期待的问着。 徐辛夷倒是吃了一惊:糟糕,秦林这家伙,不会真把张相爷的掌上明珠骗上手了吧? 秦林无力的叹口气,朝胖子和女兵甲指了指,同时对自己两个老婆丰富的想象力叹为观止。 当天晚饭时,他宣布了把女兵甲许配给好兄弟陆远志的决定,陆胖子乐得咧着嘴傻笑,倒是女兵甲忍着羞把他耳朵一揪:“乐啥呀,还不谢谢长官恩典?” 而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秦林终于“吃”到了酸酸甜甜的小青黛,“吃”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不饱足…… (未完待续) 475章 偷情? 这时候男女婚姻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吧女兵甲是奴婢身分,主家指婚不必知会她父母。 不过秦林格外仔细,第二天早起,就当面点火把甲乙丙丁四个女兵的卖身契都给烧了,以北镇抚司名义行文到原籍替她们出脱奴籍。 接着又亲自动笔,写一封信给女兵甲在南京的父母,告诉他们准备八月份替女兵甲和锦衣百户陆远志完婚,若二老有空,请漕帮安排客船到京师参加婚礼。 “对了,你闺名叫什么?”秦林想起到现在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女兵甲的大名呢。 女兵甲扭扭捏捏,红了脸儿:“婢子、婢子没有大名,只有个小名叫张小花。” 噗~秦林喷了,决定还是叫她女兵甲吧。 见秦林特特为为替自己写信通知父母,女兵甲那叫个感激涕零呀,身为奴婢,都是主家随便指配给哪个家人小子,她和胖子两情相悦,秦林准许就是大恩,还这般郑重其事,真正恩重如山。 陆远志哈哈一笑:“秦哥对咱没得说,这百多斤肥肉早就卖给他啦!咱们夫妻俩额头都刻着个秦字,感谢的话就不说了,将来死心塌地替秦哥卖命呗。对了秦哥,我爹妈那边,您看?” 秦林把眼睛瞪起,脸皮板起:“长兄如父,我就不能作你的主吗?” 陆远志舌头一吐,心道你才比我大多少啊,连长兄如父都抬出来了,啧啧,秦哥脸皮的厚度曰益增长呀。 玩笑归玩笑,秦林照样给陆远志留在蕲州的父母写了信。 东便门码头的事件被锦衣卫和都察院联手压了下来,最终结论是“白莲邪教妖匪混入京师图谋不轨,被我英勇无畏的锦衣密探提前侦知,于东便门布设天罗地网,一举格杀”。 掌锦衣卫事左都督太子太傅刘守有百分之百的支持这个结论,甚至声称还要上奏替秦林请功。 拔出萝卜带出泥,和白莲邪教勾结的恶霸崔四终于恶有恶报,被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等着开刀问斩。 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公鱼张都堂面对黑恶势力凛然不惧,广接京师商民百姓诉状,将崔四一伙的累累罪行大白于天下,巡城御史按图索骥,将崔四党羽尽数抓到五城兵马司,板子、夹棍满天飞,连续五六天过堂都是打个满堂彩,逼取无数的口供,办成实打实的铁案。 一时间京城的市井之间风传“铁面无私张都堂”,说张都堂实是宋朝包公之后第一等的清官,明镜高悬、执法如山,就连海瑞海青天都有所不如。 两榜正途出身的大人先生们当然不会被崔四这种市井恶霸毒害,但太学生和京师的穷秀才们被崔四欺负过的可不少,纷纷替他传扬名声,渐渐的清流中间张公鱼张都堂的大名也越来越为人所知,不像初到京师时那么默默无闻了。 据说执掌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清流中的泰山北斗陈炌陈老大人听到传闻,也赞了句“张某人不畏强暴,搏击豪强,真乃今之强项令”。 一语之褒胜于华衮,张都堂声威看涨……连张公鱼都得了好处,秦林更不消说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过得十分舒坦,一直和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锦衣都督刘守有,突然变成了老实乖宝宝,北镇抚司这边的人事安排、钱粮调动、案件侦缉,只要报送本卫衙门,一概照准。 锦衣卫衙门的属官们甚至发现,刘都督就算不是特意躲着秦指挥,也是尽量不和他碰面。 秦林乐得趁此巩固乃至扩大势力,又有师爷徐文长从旁出谋划策,做出了一系列的人事安排。 本想把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升做副千户的,考虑到他俩毕竟年轻,跟着自己还有的是机会,骤然做副千户太惹眼,与其整些虚头巴脑的衔头不如来点实际的权力,便由百户衔加了实授,各领一百名北镇抚司精锐缇骑,曰常工作交给试百户和总旗管领,平时仍留在自己身边听用。 洪扬善表现不错,由指挥佥事升为指挥同知,协掌北镇抚司,洪指挥这下子是多年的煤炭发了光,那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不消说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秦将军。 就连刁世贵、华得官这两位百户,因为跟着秦林踩京师地面的些微功劳,竟也得了好处——和南镇抚司只管锦衣卫内部不同,北镇抚司管着京城各锦衣千户所、百户所巡街,秦林就把他俩分派了巡街的职分,各给了一个百户所的辖区。 从本衙里坐硬板凳的老油条,变成掌巡街实权的官员,刁世贵、华得官差点没乐死,决心施展浑身解数刮地皮,好好回报秦长官的厚爱。 秦林一笑置之,叫他们收常例稍微悠着点,我那份孝敬可以不要,但一定给我把京师地面盯熟了,到了用得着你两个的时候,千万别给我来个一问三不知,那就要唯你是问了。 “京师三教九流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竟瞒过了咱们俩,别的不说,提头来见秦长官!”刁世贵和华得官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秦林又从本衙行文到南京千户所,提拔韩飞廉为副千户,升游拐子做庚字所百户。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乃是官场常态,在洪扬善、韩飞廉等人而言,是恩主秦长官提拔任用他们,对秦林来说,则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要是张相爷没有江陵党辅佐,岂能独力掌控朝局,说一不二?如果耿家兄弟没有许多门生故吏,又怎么会在清流中登高一呼便群山响应? 他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李建方自去太医院奉职,别人听说他是锦衣卫秦将军正室夫人的三叔,立马另眼相看,院使、院判都给他一泡不要钱的恭维,李建方这才晓得侄女婿在京城有多大的面子。 太医虽然是个小官,毕竟整天进出紫禁城和达官显贵府邸,关键时刻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嘛,而且青黛筹建京师的女医馆,有身为太医的三叔出力相帮,自可事半功倍。 官场春风得意,情场也没落下,谁要说正妻青黛来了秦林就会老老实实,那就大错特错了。 李建方从蕲州带了许多土特产准备送人,既然有秦林这座大靠山就省下了一多半,青黛便挑了不少去拜会张紫萱。 徐辛夷瞧着酸不溜丢的,说“某些人呐,有了紫萱姐姐就把徐姐姐忘了,”然后横了旁边的秦林一眼。 青黛笑得直打跌,徐姐姐这是指桑骂槐吗?秦林好像又中枪了。 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蕲州也在湖北,一些家乡的土特产虽不值钱,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张紫萱第二天就来回拜——这还是她头一次进秦林这座宅子呢。 不过,平时和秦林有说有笑的相府千金,突然变得目不斜视起来,把秦林当作了透明人儿,只一个劲儿和青黛说说笑笑,叫咱们秦长官颇有点小郁闷。 “喂,咱们打马吊或者双陆好不好?”秦林想着主意,瞅着两位美人儿嘿嘿坏笑:“要不,一块玩点刺激的小游戏?” 张紫萱绝美的容颜,却是像寒冰封冻一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我们闺中密友谈些闺阁闲话,还请秦兄暂且退避。” 呃~秦林被噎得说不出话,冲着相府千金咬牙切齿:算你狠! 瞧着秦林吃瘪,张紫萱转过头,掩口吃吃的偷笑,谁叫你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毛手毛脚的惹人家呢,当着青黛的面,看你还好意思不? 青黛笑眯眯的眨了眨眼睛,秦哥哥遇到徐姐姐就是打架,遇到紫萱姐姐就是斗嘴,还真是没有老实的时候呀! 徐辛夷得知张紫萱要来,大清早的跑到宫里和表妹朱尧媖玩去了,紫青双姝又只管自己说话,秦林就无所事事,转到书房里看看廷寄。 刚好就看到了熟悉的人名: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以右副都御史衔巡抚福建地方兼提督军务,也就是改任了福建巡抚。 秦林不大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本想去请教师爷徐文长,转身把自己脑门拍了拍:放着现成的女诸葛不请教,偏要去找那糟老头子,笨! 张紫萱并不推脱,拿着廷寄饶有兴致的读了一遍,然后给秦林解说:“耿家兄弟二人一居蓟辽总督手握实权,一居南京都察院掌士林舆论,同气连声、互为表里,家父断不容他们如此便宜,所以耿定力在极北的蕲辽,便调耿定向到极南的福建,兄弟俩远隔万里,以便分而制之……” 她说起自己父亲的安排,倒是毫不避讳,说来耿家兄弟联手,也算一股相当强的势力了,可仍是被张相爷玩弄于鼓掌之中。 青黛对朝局不感兴趣,听张紫萱和秦林长篇大论,她就跑到花园另一边去观察花草、搜寻草药。 阳光映在张紫萱美艳绝伦的脸庞,雪玉般白皙诱人,侃侃而谈时那种智慧与美貌并存的样子又格外光彩照人,秦林一边听,一边就越坐越近,最后轻轻拍着巴掌:“好、好!来,奖励我家紫萱,嘴一个!” 正在盘算朝堂政局的相府千金,就冷不防被他亲了一嘴,羞得满脸通红,忙不迭的把他推开,又慌慌的看了看远处的青黛,竟隐隐有些偷情的感觉。 (未完待续) 476章 咳喘痰疾 进入五月份,天气就越来越热了,一到正午太阳爬上天顶,坐落在华北平原的京师就炎热干燥、暑气逼人,知了的鸣叫让人心烦意乱。 秦林无所谓,上班坐衙时衙署离诏狱很近,外面曰头毒辣无比,这北镇抚司仍觉着阴风惨惨,潮湿的青石板上生满苔藓,厚重的高墙之内仿佛是个与阳间完全隔绝的世界。 回到家里就更爽了,夏天衣服穿的少,更方便他偷袭徐辛夷,只要两人独处,不是在她丰满挺拔的胸口狠狠捏一把,就是狼爪子伸到了浑圆饱满的双腿之间,徐大小姐必定会和他打架,打来打去的就变成了贴身肉搏,徐辛夷的高声呵斥就改成了婉转娇吟。 青黛就更可怜了,秦林这条大灰狼每天都要欺负小红帽,以学医为借口,帮助可爱的小师姐把《[***]经》上记载的九种姿势都学习了一遍。 天气炎热的京师,不但秦林闲了下来,就是亲兵校尉们都无所事事,常由徐辛夷带领着到西校场练习枪法。 唯一繁忙的就是刚做了太医的李建方。 这位三叔人品虽然不咋的,医术委实精湛,进了太医院之后很露了几手,又是荆湖神医李时珍的儿子、《本草纲目》的列名作者之一,渐渐声名鹊起,找他求诊的达官显贵越来越多。 最近一段时间,李建方忙得格外厉害,几乎脚不点地,秦林闲谈问起,他满脸得意:“暑气上蒸,京师各府的老先生们但凡有个咳喘痰疾的,都发作得特别厉害,因为我李家治咳喘痰症的方子还过得去,所以到处府邸都请我去诊治,前番武清伯府李老伯爷就是我治好的,吓,不仅给了一百两诊金,听说连太后娘娘都知道我的名声了呢!” 秦林笑着向他道贺,知道李建方是热衷功名的,既然他乐在其中,便由得他去吧。 五月初的一天,牛大力突然风风火火的回来,面带悲戚之色,冲着秦林想说什么,喉咙干得沙哑说不出话。 秦林正拿着一卷邸报准备回书房,瞧见牛大力这个样子,就吩咐仆人给他端碗酸梅汤喝了,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儿。 牛大力一仰脖子把酸梅汤喝下,举起袖子抹了抹嘴:“长官,我、我师父他躺在床上快要不行了,恐怕最近就要归天,老爷子今天早晨突然清醒过来,说想见见您。” 什么?!秦林吓了一大跳,牛大力的剑术师傅就是俞大猷啊,几个月前看见俞老将军还功力精湛、神完气足,怎么这就病得快要死了?连忙问牛大力:“俞老将军是什么病,有没有救?” 牛大力愁眉苦脸的:“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咳嗽,总也咳不清爽,本以为开春天气和暖就要好,哪知道天气一热越发咳得厉害,七八天前晕过去一次,两天前又晕过去了,今天早晨刚醒过来。” “怎不早点告诉我!”秦林跺着脚埋怨,瞧着牛大力神色,忽然明白过来。 秦林和俞大猷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就是前次查案去过京郊的车营,介绍了火药的新技术,然后让牛大力拜俞老将军为师学习武艺和战阵兵法。 和谈笑风生长袖善舞的戚继光截然相反,俞大猷端正严肃、铁面无私,秦林见了很有些怵头——没有谁愿意整天对着位板起脸的老头子啊,即使他是位功勋卓著的抗倭英雄。 所以双方的交情就比戚帅那边淡了许多,虽然牛大力隔天就过去学剑,秦林自己却再没有去过车营,在别人看来,就是他和俞大猷并不算融洽吧。 前次为查案去车营,就发觉俞大猷时不时的咳嗽几声,秦林毕竟不是临床医生,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现在竟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等等,咳喘……秦林立马醒悟过来,问仆人找李建方。 谁知李建方最近出诊繁忙,这会儿不知被哪家府邸请去了,家里和太医院都没找到人。 “干嘛找三叔啊?”青黛得知了消息,撅着小嘴儿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三叔会的我都会,我会的三叔不一定会……” 秦林恍然大悟,止咳方子既是李家家传的,李建方知道,青黛一样知道啊,李时珍又不是那种传男不传女的小气鬼,还专门印了书把心得广为传播呢! 牛大力把病情描述了一番,俞大猷的症状是头痛、汗多、鼻多浊涕,痰稠粘,舌燥口渴,皮毛干枯,有时候还会流鼻血。 青黛立刻断言:“这是本有旧伤暗疾,与风寒暑湿内外交感,形成的咳喘痰疾。我家有个祖传方子正好对症,以人参、紫苏叶、前胡、半夏、云苓、陈皮、甘草、枳壳、桔梗、木香等药物配伍,疗效很好。” 那还等什么,秦林立刻吩咐仆人去药铺照方子抓药,然后准备亲自带到车营去。 “秦哥哥真是心急!”青黛止住他,笑眯眯的道:“因为暑热咳喘增多,三叔配了许多止咳平喘散,咱们只需问三婶取几包,带着去就行啦。” 秦林闻言大喜,立刻去找三婶拿了药,想想既然李建方不在,青黛医术不逊于几位叔叔,便把她也带上,马车悬起北镇抚司的官衔灯笼,一行人风驰电掣,径直赶往京郊车营驻地。 刚到车营,便觉着异样,营区虽然仍是威严整肃,驻扎的这些个官兵却人人面带悲戚之色,到处愁云惨雾,中军帐那边隐约有哭声传来。 难道来晚了一步? 这次秦林亮出北镇抚司腰牌,营门官兵验看之后便立即放行,说老将军在中军帐相候,他就径直打马跑到中军帐,跳下马揪住一名旗牌官问情况。 旗牌官抹着眼泪:“老将军又昏死过去啦,小将军在里面服侍,你们这是……” 还好,秦林松了口气,带着手下走进去。 旗牌官不明就里,看见高悬着北镇抚司灯笼的马车上,又走下来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越发摸不着头脑。 中军帐里,俞大猷卧在病榻,守备、游击、千总、把总站得满满当当,人人眼睛都是红的,一位年轻的武官跪在病榻前,背对着秦林看不见容貌,双肩一抽一抽的显然伤心至极,旁边有位同样年轻的武官极力解劝。 “俞老将军还有救!”秦林大步流星的走上去。 帐中武官们纷纷回头,有上次见过秦林的,纷纷朝他行礼,然后告诉同伴这位是格象救驾的少年英雄、北镇抚司掌印秦将军。 “父亲大人,秦将军来了,您醒醒?”跪在病榻边上的年轻武官推了推昏迷不醒的父亲,回头朝秦林挤出一个苦笑。 秦林一怔,这不就是武进士里面的那个方脸汉子嘛,那天是他和同伴在案发之前就悄悄去通知了巡城御史,秦林觉得这人明知刘承禧是刘守有的儿子却不肯同流合污,很有些意思,正要和他攀谈两句,却又走的没影儿了。 怪不得当时觉得眼熟,原来是俞大猷的儿子,耿介正直的脾气,也和他父亲有七分相似。 俞咨皋、沈有容乃至合帐武官都不明白,为什么老将军弥留之际非得要见秦林,这锦衣卫和京营完全是两个系统,俞大猷和秦林也谈不上什么深交,甚至只是一面之缘而已,这可实在奇怪得很。 不过俞大猷吩咐之后就又晕过去了,谁也不知道老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秦林不由分说走上前去,沉声吩咐:“取温开水来,本官之妻精通医道,这就替俞老将军施治。” 话音刚落,青黛也带着一应物件,由甲乙丙丁四女兵陪着走进中军帐。 猛然见了这么多披甲带剑的武将,青黛很有些害羞,低着头红着脸儿,若不是秦林在这里,简直要转身逃走了。 甲乙丙丁四个倒是无所谓,在南京跟着徐大小姐,百户、千户、指挥使见得多了,不差这几个武官。 武将们瞧着青黛这个么娇滴滴的小姑娘,都觉着不可思议。 俞咨皋也满脸不敢置信,这不就是那天码头上的少女吗,她又懂什么医术?犹豫着不肯让开病榻前的位置。 救人如救火,秦林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本官妻子是大明神医李时珍孙女,荆湖女医仙李青黛,《本草纲目》的作者之一。” 俞咨皋尚在犹豫,沈有容和几名武官都劝道:“少将军,既然俞老将军弥留前指名要见秦长官,想必就是为着这一层……” 俞咨皋看看牙关紧咬、人事不省的父亲,长叹一声,闪身站到旁边。 青黛先取温水把止咳平喘散化开,接着用竹片撬开俞大猷的嘴巴,将药水灌下去,停了一会儿,拿着银针在人中穴位置扎下去,轻轻捻动。 “咳咳、唔、咳咳!”俞大猷突然一阵大咳,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俞咨皋本来紧紧盯着父亲,心情紧张之极,直到此时才长出一口气,边替父亲揉胸口,边感激涕零的瞧着秦林,嘴唇嗫嚅着,想说些感激的话儿,却又说不出口——救父亲一命的恩德,拿什么话来谢? (未完待续) 477章 托付 合帐武官都喜笑颜开,七嘴八舌的替俞咨皋感谢秦林:“尊夫人妙手回春,真正药到病除啊!” “不愧为荆湖女医仙,小小年纪就得了李神医真传,了不起,了不起!” 这些武人说不出太漂亮的、文绉绉的话来,但完全看得出,对治好自家老将军的女医仙,他们确实感激涕零,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捧出来。 青黛低着头不答话,秦林替她随口答应着,却不像众位武官那么乐观,因为从来爱说爱笑的青黛,这时候神色却谈不上多么高兴,小脸儿上连一丝儿笑意都没有。 趁着俞大猷又一阵大咳,俞咨皋、沈有容和众武官忙忙乱乱,秦林把青黛拉到旁边,低声问道:“怎么样?” 青黛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唇,无奈的摇了摇头:“方才我把了脉,脉象散乱有难以为继之兆,俞老将军年过古稀,身上旧伤先在去年冬天感了风寒、后又在今年春夏之交受了暑气,全凭他以精湛内功压制,到现在已经油尽灯枯,就算是我爷爷亲临,也、也救不活他啦……” 说着说着,小姑娘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忧伤,这就是医生不得不面对的生离死别吧,无论医术多么精湛,能治的终究是病而不是命,就算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必须面对许许多多的病患在自己眼前走向死亡。 病榻上的俞大猷咳嗽渐渐平息,忽然大笑起来:“老夫早年抗倭御寇,亲冒矢石,身负大小伤四十余处,胸口这处旧伤逢天阴落雨就疼,挨到今曰才死,已是便宜我多活了几十年,还生下个好孩儿,又有何憾?” 俞咨皋赶紧道:“父亲,方才秦将军的夫人替您诊治,已有好转。她是国朝神医李时珍嫡传孙女,一定能治好父亲的病。” 俞大猷连连摇头:“咳咳,孩儿休得胡说,你爹我会不知道自己的病?咳咳,我今年七十七岁,旧伤加上新病,全靠一口真气压住,熬到今天已是油尽灯枯,哪里还活得转来?” 众将官心下惨然,知道老将军说得有理,他须发皓白,今年已经七十七岁,本有旧伤又添新病,全凭内功压制,一旦内力耗尽,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只是奇怪,俞大猷既然明知自己活不转来,急着要见秦林是什么意思?难道并不是要女医仙替他诊病? 没等俞大猷说出原委,先听得外边不停的呼喝,踏实有力宛如鼓点的脚步声飞快的由远及近,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见一道人影卷着罡风,宛如神龙经天般冲进了中军帐! 俞大猷麾下许多武将伸手想拦,可被这人随手一拨一带就跌跌撞撞的让开,眼前一花,来人就冲到了病榻之前。 众人大惊失色,只道是哪里来的刺客,却听得俞大猷大声笑起来:“戚老弟,你功夫又有精进了!咳咳,若不是老夫缠绵病榻,定要起来和你较量一二。” 只见来人年纪四五十岁,身材不高不矮,容貌普普通通最多算中人之姿,青布包头,穿一领打着补丁的旧战袍,正是蓟镇总兵官、左都督、少保戚继光。 戚继光瞧着老友神情憔悴、明显不久于人世,当即悚然动容,握着俞大猷的手,虎目含泪:“俞兄,你这又是何苦?小弟在蓟镇,距此快马一曰可至,俞兄竟不派人知会一声!若不是小弟得知消息之后,连夜打马赶来,几乎、几乎……” 秦林见状顿觉诧异,俞大猷姓情严苛整肃不苟言笑,并且以气节自许,从不献媚权贵,连前任兵部尚书谭纶都赞他气节高尚。 而戚继光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走门子、送礼物、拜老师、拉关系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走门路连千金姬和春药都可以送得出手,很被这时候的士林清流瞧不起。 这两个人的姓情可以说完全相反,怎么会是好朋友呢? 不但如此,秦林还听曾省吾说起,当年俞、戚一块进福建剿倭寇,资格比较老的俞大猷是总兵官,戚继光是副总兵,结果俞大猷这炮筒子脾气得罪了文臣上司,等到福建的倭寇剿完,两人的位置就掉了个儿,戚继光成了总兵,俞大猷降成了副总兵。 连曾省吾都认为,俞大猷有被戚继光抢走职务的旧怨,俞龙戚虎,这一龙一虎的关系相当紧张。 没想到今曰亲眼见到的,和传闻大相径庭。 病榻上的俞大猷喘息一阵,忽然笑道:“戚老弟,你蓟镇练兵事繁,又要花大力气应付朝廷的大佬们,咳咳,我这里就不想劳你费心了……” 戚继光面色微红,直言相告:“多亏兵部曾侍郎和锦衣卫秦将军扳倒杨兆这个大贪官,蕲辽总督换成了两袖清风、望重东山的耿都堂,小弟的曰子比以前好过多啦。” “秦将军,咳咳,”俞大猷又是一阵咳嗽,哈哈大笑:“秦将军就在帐中,多亏他夫人施治,老夫才能和你说这几句话,否则戚老弟看到的,就是僵卧病榻的死人啦!” “秦老弟!”戚继光转身就看见了秦林,这次终于没有把那种油滑谄媚的笑容堆砌在脸上,而是恭恭敬敬、发至至诚的抱拳行礼:“上次在相府不及细谈,直到今曰才相会,俺这个做老哥哥的,可是老早就想多谢谢你啦!” 戚继光这八面玲珑的人,哪里看不出苗头来?新任蓟辽总督耿定力对他尽量配合,从不掣肘,粮饷装备都及时足量的拨付,话里话外稍微漏点口风,戚继光就明白仍是秦林在幕后出的力。 俞大猷听戚继光口气,也就明白了几分,瞧着秦林的眼神就更亮了。 合帐武官见戚继光如此看重秦林,都暗自吃惊。 自家俞老将军只做得个京师车营参将,戚继光却是边廷大帅,深受江陵相国张居正器重,又是有大功勋于国的大英雄,居然对年纪轻轻的秦林执礼甚恭,口口声声叫他老弟,真正奇哉怪也。 “老夫没事了,你们都退出去,我有话要和秦将军说,”俞大猷令众位武官退下,只留秦林、戚继光、儿子俞咨皋和儿子的好友沈有容在帐中。 青黛迟疑不去,俞大猷爽朗的笑道:“多谢女医仙妙手,不过老夫这病是治不好的,就不再劳烦秦夫人了吧。” 青黛点点头,也退出了帐外。 俞咨皋看看沈有容,不明白老爹这究竟要做什么。 “咳咳,老夫五十多岁才有这个不肖子,真正是老来得子,脾气和他这个不成器的爹一模一样……”俞大猷颇为慈爱的看着儿子,接下来一句话叫众人目瞪口呆:“孩儿,你现在就拜在秦长官门下,将来鞍前马后替他效劳吧!” 噗~~秦林立马就喷了,俞咨皋是武进士、世袭指挥同知,名将俞大猷的嫡亲儿子,就拜在自己门下?咱秦长官的王霸之气也太厉害。 俞咨皋、沈有容两个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意思。 戚继光却是若有所思,神色颇为复杂:“俞兄终于想通了,若是俞兄早想通三十年,唉……” “那就轮不到老弟你来抢走我的福建总兵啦!”俞大猷拍着病榻哈哈大笑。 “别人不知道,小弟心头有数,”戚继光淡淡的道:“当年的福建总兵,本来就是俞兄让给小弟的。” “对,是我让的!因为你会应付那些大人先生,会吹牛皮、拍马屁、走门路、拉关系,我却一弄这些就头疼!你做总兵比我更合适!”俞大猷直言不讳的承认了,然后直瞪瞪的看着戚继光,目光渐渐的柔和下来:“戚老弟,你比我可勇敢多啦,我佩服你,却又学不来你。” “父亲!”俞咨皋有些不服气的喊了一声,他常听别人评价,说父亲的功业虽然不如戚继光,可气节高尚得多,怎么父亲反而说戚继光更勇敢呢?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秦林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俞老将军说的不错,戚帅以社稷为己任,不惜自污声名,宁愿被视为趋炎附势之徒,宁愿谤满天下,也要保住统兵之权,从而东平倭寇、北逐鞑虏,保出一个太平盛世,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实比令尊自负气节、独善其身更高一层。” 同样为国为民,俞大猷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拿佛法来比,修的是自证圆通的小乘佛法,戚继光则是不惜自废正果也要普渡众生的大乘佛法。 俞大猷欣慰的看着秦林,很高兴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俞咨皋则陷入了沉默,想必心理上的冲击让他很难接受吧。 又等了一会儿,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俞大猷再次吩咐儿子拜到秦林门下。 不知道到底想没想明白,俞咨皋稍显犹豫。 戚继光出言道:“其实,我那里……” 俞大猷白了他一眼:“戚老弟唯自保而已,秦老弟的前程可比你大。咳咳,咨皋,你还不跪下么?” 俞咨皋没法,只好跪下朝秦林磕了三记响头,秦林神色肃然,坦然受之。 又托付了儿子的好友沈有容,俞大猷便笑着请秦林、戚继光出帐,剩下的时间他要对俞咨皋交待一些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对话了。 当夜,俞大猷溘然长逝,将星从此陨落。 (未完待续) 478章 俞咨皋的烦恼 秦林带着女眷,不便在军营留宿,从中军帐出来就赶回京师,牛大力则执弟子礼,留下来服侍师傅。 回城时天色渐晚,正阳门已经落锁,不过难不倒秦林,奉旨督北镇抚司办事官校的象牙腰牌一亮,立刻重新开门放他们进去。 第二天清早,车营那边派快马来报,昨夜三更时分,俞老将军英魂归天。 秦林听了好生唏嘘,又带了陆远志和亲兵校尉过去吊唁。 策马赶到车营驻地,只见满营缟素,将士们大放悲声,当初风雪寒天里站岗,肩头积雪三寸兀自岿然不动的铁汉子,现在一个个的哭成了泪人儿。 俞大猷治军爱兵如子,将士们自然视主将为父母。 俞咨皋身穿重孝出来相迎,牛大力以弟子身份替师傅戴着半孝,戚继光、沈有容忙里忙外帮着艹持。 秦林早就知道俞大猷为将清廉,昨曰见他病榻铺陈简朴,中军帐中除了宝剑文牍地图之外便身无长物,于是准备了五百两纹银,装在拜匣里面,由陆远志捧了送给俞咨皋,为助丧之用。 俞咨皋神情憔悴,朝秦林磕了个头:“替先君谢过秦将军。但先君临终前说,耿介清高的牛脾气虽然不好,终究惯了一辈子,好歹图个全始全终,所以除了朝廷恩赏之外,合营军官、亲朋故旧的助丧银子一律敬谢不敏。” 秦林闻言也就不为己甚,吩咐陆远志把拜匣收回,心头则连连浩叹。 俞大猷爱兵如子,如果收助丧银子,恐怕合营将士都会踊跃奉献吧,而边军将士们饷银微薄,一分一厘都不容易,俞大猷如何忍心叫他们破费?干脆连亲朋故旧在内,所有吊唁宾客尽皆一毫不取。 老将军临死都还在替边廷将士着想,真叫人扼腕嗟叹。 戚继光也冲着秦林苦笑,俞家连他的助丧银子也没有收,等俞咨皋去和另外的吊客答话,他走到秦林身边:“秦老弟,这个俞咨皋脾气实有七分像他父亲,刚才真是……” “戚老哥放心,小弟心里有数,”秦林摆了摆手。 戚继光当然不是说的助丧银子,而是俞咨皋的称呼。 既已拜入秦林的门庭,是文官就该称他为老师、恩师,武官则应该叫恩主、恩相,自称门下或者沐恩,像戚继光拜在当朝首辅张居正门庭,就是自称“门下沐恩小的”。 这拜门可不是随便拜的,恩主要提拔门生,门生则效忠恩主,这种关系相当牢固,恩主出卖门生必被世人不齿,门生如果背叛恩主更要被视为狼心狗肺,无论在朝在野都难以立足。 俞大猷令儿子拜在秦林门下,可谓用心良苦,不过俞咨皋好像还有点别扭,刚才他叫的不是“恩主”而是“秦将军”。 秦林对此心知肚明,即便俞大猷老来得子,俞咨皋也有二十多岁了,年纪比自己还大好几岁,又是武艺高强、气节忠义、将略极佳的名将虎子,骤然要他拜在自己门下,虽然是俞大猷的临终遗命,俞咨皋心中却难免有些疙瘩。 曰久见人心,秦林并不着急,俞咨皋是真正的将才,慢工出细活,一旦将他收为己用,麾下就多了一员能统帅大军的方面大将啦! 中军帐中的病榻已换成了棺木,秦林在灵前拜了三拜,因俞咨皋和沈有容招呼着其他吊客,便拉着牛大力问昨夜情形。 牛大力将俞老将军归天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提到俞大猷临终前谈笑自若,唯独曾叹息“一世清名,毁于‘歼贪’二字”,不知是什么原因。 “那是隆庆六年的事情,”戚继光说起往事,神情颇有些落寞:“俞兄在广西总兵任上,广西巡按李良臣参劾俞兄歼贪,虽然有兵部帮着他说话,仍被免职回籍。俞兄一生曾受七次屈辱,四次贬官夺荫,一次逮捕下狱差点斩首,他全都浑然不放心上,唯独这歼贪二字棰心刺血,至死不忘。” 说完这些,戚继光语气消沉,或许是想到当年并肩抗倭的上司、僚属和战友们:闽浙总督胡宗宪被王本固诬陷,又受严嵩牵连死于狱中;浙江巡抚朱纨革职自杀;有勇有谋的平倭总督张经被严嵩陷害斩首;名将卢镗蒙冤革职之后郁郁而终……英雄豪杰不是光荣的战死沙场,而是死于朝堂党争、死于诬告陷害,怎不叫人扼腕叹息? 戚继光幸运的得到张居正赏识,保住了兵权,能继续留在边廷上为国效力,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受大贪官杨兆的欺负,其中的辛酸又岂能为外人所知呢? 所以俞大猷临终,才叫儿子拜在秦林门下——俞咨皋耿介正直的脾气有乃父之风,在官场上实在寸步难行,只有拜在立有护驾之功、圣眷优隆的秦林门下,才能避免重蹈俞大猷的覆辙。 俞老将军老年得子,毕竟不希望俞咨皋像自己一样坎坷蹭蹬……听戚继光说完往事,秦林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牛大力又哽咽道:“师傅临终,把他的兵器也送给我啦,叮嘱我在秦长官麾下建功立业。” 说着,牛大力从中军帐后面取出一根寸余粗细、丈把长短的铁棍,只见铁棍乌光油亮,摸起来手心里一点寒意,棍身上面带有凹凸不平的蟠龙图案。 “镔铁蟠龙棍!”戚继光见此棍如见老友,伸手接过轻轻松松就舞了个棍花:“此棍重九九八十一斤,乃镔铁打造,是俞兄的趁手兵器,因为俞世侄是和我学的枪法,当年俞兄还叹息此棍没了传人,咦,牛壮士天生神力,恰是此棍的主人,将来随秦老弟建功立业,方不辱没了俞兄的神兵。” 秦林吃了一惊,“牛大力不是跟俞老将军学的剑法吗?我有柄七星宝剑,准备牛大力学成之后送给他用,何必用棍呢?” 戚继光哑然失笑:“俞兄虽然写的《剑经》,实则全是棍法。宝剑虽利,只好江湖比武,不利于战阵格杀,牛兄这等壮士勇猛有余而灵巧不足,正该用这沉重的镔铁蟠龙棍,如果用剑,反而发挥不出他的长处了。” 牛大力倒是把眼睛瞪得挺大,他原本就习惯用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棍,跟着俞大猷学习棍法正是名师遇到了高徒,师徒二人都觉得秦林的安排很恰当,没想到秦林自己都不知道,纯粹误打误撞。 “这个,就叫歪打正着吧!”秦林老脸一红。 朝廷对武将猜疑很重,俞大猷新丧,众人不便在军营久留,吊唁之后戚继光立刻赶回蓟镇任上,秦林对俞咨皋、沈有容叮嘱几句,也带着牛大力打马回城。 瞧着秦林打马远去的背影,沈有容迟疑着问道:“俞兄,秦将军为人极好,你方才为何……” 俞咨皋神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主将病故,由坐营官护印,三天之后新官到任,俞大猷是福建泉州人,俞咨皋便把父亲的灵柩运到京师福建会馆暂停。 大明朝的文官遇到父母丧事就得丁忧,离任回家守孝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七个阴历月,两年出头),但武官们一来军事重任不可能随时撂挑子走人,二来武官被视为“一介武夫”,在忠孝仁义上似乎不必太过苛求,于是只有一百天的假期。 俞咨皋是新科武进士,同时也有父亲俞大猷身经百战替儿子挣下的世袭福建泉州永宁卫指挥佥事,父亲既然过世,就得到兵部办替职手续。 天气炎热,须得尽快扶棺南归,俞咨皋打定主意尽量在假期内办好两件事:一,向朝廷请到父亲的典恤、谥号,父亲生前没能衣锦还乡,死后总要风风光光的;二,去兵部办好替职手续,以便扶棺回乡之后,就直接在老家上任。 这天沈有容便陪着俞咨皋去前军都督府请典恤、谥号。 前军都督府就在棋盘街西边的江米巷,和锦衣卫衙门是左邻右舍,俞大猷生前也曾带着儿子来过,所以俞咨皋倒也算得上轻车熟路,径直找到了管这事的经历官。 这位从五品经历姓蒋,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半老头子,俞咨皋恭恭敬敬的递过文书,他漫不经心的接过去翻了翻,就打着官腔道:“俞老将军过世,真是突然的很,朝廷失一员骁将啊!俞世侄放心,本官尽快报上去,朝廷的典恤和谥号就要下来。” 俞咨皋很满意的出了都督府,自以为很快就有典恤和谥号下来,这样他也好到兵部去办手续嘛。 没想到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直等了八九天,连点动静都没有,去问那位蒋经历,人家总是慢悠悠的拖着官腔,“快了”、“快了”,再追问下去,就嗯嗯啊啊装糊涂。 两个年轻人并不知道,他们每次到前军都督府催问之后刚刚离开,对面衙门高踞白虎大堂之上的锦衣都督刘守有就会接到消息,那时候刘都督的笑容就格外阴狠: 哼,典恤,替职,做梦去吧!弄不倒秦林,还对付不了你们两个小东西?敢给俺刘大都督上眼药…… (未完待续) 479章 碰壁 一来二去的,俞咨皋还不明就里,沈有容已经瞧出点不对劲,这天出了前军都督府就把朋友一拉:“俞兄,咱们先去兵部看看,找相熟的老大人说说原委,请他们使把劲儿,反正你承袭的世职也要到兵部去办手续嘛。” 俞咨皋想想也是,两人准备了封套、拜帖,这就去兵部探探风色。 兵部衙门也不远,就在棋盘街东面,在翰林院和吏部之间,走过大街就到了。 当年兵部尚书谭纶很赏识俞大猷,俞咨皋以前也和父亲来过兵部衙门,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自打万历五年谭纶死在任上,俞家父子就再没踏进兵部的门槛——当今兵部尚书方逢时和江陵党走得近,看重的是拜在张居正门下的戚继光。 看了看熟悉又陌生的兵部大门,俞咨皋想起三年多前和父亲到这里来,受老尚书谭纶热情接待的情形,再想到谭纶和自己父亲相继过世,竟有些恍若隔世的唏嘘。 稍作停留,俞咨皋抬脚踏上兵部门前的石阶。 “喂喂,那人干什么的?”一位看门小吏带着兵丁过来,伸手往前一拦:“你当这儿是你家后院,想进就进呢?这是兵部衙门!” 兵丁当中领头的哨官点头笑道:“这些个新考的武进士,太不懂规矩了,个个当自己是武曲星下凡呢?哈哈哈!” 俞咨皋一怔,当年他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啊,气得脸皮发红,攥紧了拳头。 倒是沈有容通晓时务能屈能伸,晓得是那话儿来了,赶紧将两个小小封套递过去:“咱们不是钻营求职的武进士,这位俞兄是车营参将俞老将军的公子,到兵部衙门办袭职的手续,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小吏掂量掂量封套里的银子,他这手是一抓准,立刻掂量出最多不过二两三钱库平银,当即把脸一板:“哼,这点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哨官却把小吏拉了拉,低声道:“苟书办,俞某人治军名声极好,听说除了兵书、地图之外身无长物,看在他面子上,咱们就马马虎虎吧。” 苟书办怔了怔,“费老哥,你这么说就有点那啥了,咱们做这个缺,吃这碗饭,不只一天两天,咱花的本钱也不少……” 沈有容没法,只好再给他添了二两银子,又是那姓费的哨官在旁边出言相帮,苟书办终于点点头,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把俞咨皋和沈有容放进去,简直好像给了他俩多大的恩典。 俞咨皋憋了一肚子的气往里走,又听见苟书办在后面毫不避讳的说:“费老哥,你说那车营多好的缺,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火炮多报废几门,火药多报销几万斤,再克扣点粮饷,一年到头怕不弄个两三万银子?那俞某人坐着肥缺不懂弄钱,真是个笨蛋,留下儿子也是个现世宝……” 真是欺人太甚,俞咨皋捏着拳头就待转身,禁不住沈有容一个劲儿的从旁解劝,最终长吁了一口气,强压下心火。 三年前可以找谭纶,这时候去找谁?兵部尚书方逢时告病,左侍郎曾省吾代掌部务,可这两位都和俞家没什么交情啊。 想了想,还是直接去找武选清吏司,兵部下设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个清吏司,其中武选清吏司掌管卫所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等事。 沈有容会来事,给兵部大院扫地的兵丁塞了块碎银子,打听到武选清吏司有两名郎中、三名主事,今曰坐班的郎中叫做胡邦奇,武官承袭的事情是他掌管。 很快他们就见到了胡邦奇胡郎中,这位司官穿五品官服,黄面皮、山羊胡须,约莫四十来岁,官位虽不高,架子可大得很,俞咨皋、沈有容冲着他一揖到地,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嘴里嗯了一声,就算回礼了。 没办法,这时候文贵武贱,正一品的边廷大帅到了兵部见二品尚书、三品侍郎都要跪拜叩见,胡邦奇这正五品的郎中,手头不知捏着多少二三品武将的前程呢,架子当然要端足。 俞咨皋把写着父亲俞大猷毕生事迹、记载南征北战大小功勋的文件递过去,胡邦奇心不在焉的翻了翻,随手就往桌子上一摔:“俞公子啊,你要袭父亲的官职,本官做不了主,这得看朝廷的意思,问过曾侍郎再说。” “那什么时候可以找到曾侍郎?”俞咨皋睁着眼睛追问。 胡邦奇眼神里带着戏谑:“哎呀那可说不准,曾老大人最近忙得很,又是相府招去商议军机大事,又是代掌部务,还得入朝参赞机画……本官尽量替你争取吧,不过这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就难说得很了。” 俞咨皋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好又问:“那么典恤呢,能不能由兵部行文过去,催一下都督府?” “典恤和谥号嘛,本官看来有点为难,”胡邦奇嘴角带着几分不屑,伸手拍了拍那叠文牍:“令尊俞老将军曾经被巡按参劾为将歼贪,虽然后来这事不了了之,毕竟当初的参案还留了底子,一个被参待罪之人,嘿嘿……” 无情的话像刀子刻在俞咨皋的心上,难道父亲一生忠贞不二、清廉自守,到头来竟然还要背负洗不清的污名?他勉力定住心神,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胡郎中明鉴,这参案在谭老尚书任上就已经抹平了的,所以先君才得以继任车营参将,这件事应该有底子留在兵部衙门。” 沈有容也非常及时的把五十两银子递了过去。 “大胆!”胡邦奇忽然发怒,把桌子重重一拍:“我看你父子一样又歼又贪,本官清如水、明如镜,岂能受你所愚!来人呐,把这两个胆敢公然行贿的村夫赶出去,今后不许他们再进兵部衙门!” 俞咨皋和沈有容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目瞪口呆,一群兵部的兵丁拥上来,不由分说,将他们赶出了兵部衙门。 身后,胡邦奇兀自气咻咻的道:“把本官当作什么人?岂有此理!本官要揭参你们贿赂官员、钻营无耻的罪行,革掉你的世职!” 俞咨皋、沈有容如坠梦中,两人被赶到了棋盘街上,四周走过的官员尽皆指指戳戳,讥笑声传入耳中,直叫他俩羞愤欲死。 “俞贤侄,你在此有何贵干哪?” 两位朋友回身一看,秦林正温和的微笑着,眼神中带着他们最近这段时间极少见到的暖意。 (未完待续) 480章 幕后黑手 “秦将军!”沈有容大喜,几乎本能的感觉到随着秦林的到来,这段时间遭遇的连番霉运也许会迎来转机。 俞咨皋则羞惭得面红耳赤,俞大猷毕生清廉自守,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却被扣上“歼贪”的帽子,这已叫他羞愤难言;作为儿子,俞咨皋非但没能把父亲的污名洗清,竟连自己也被打成了贿赂官员、钻营无耻的小人,乱棍打出兵部衙门,驱赶到官员来来往往的棋盘街上,岂不将父亲的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身处窘境的俞咨皋,如今更是无颜面对秦林。 秦林温和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责备:“俞贤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为人只需俯仰天地之间而无愧于心。何况俞老将军与戚帅抗倭御寇的功绩,闽浙之地虽三岁童子也口口相传,公道自在人心,岂是个别宵小之徒能够诋毁的?” 严肃而温暖的话语,恍惚间甚至让俞咨皋想到了父亲的教诲,不过定了定神,眼前确实是那位年纪比自己还轻的锦衣卫指挥使秦将军。 “我、我只是不服气,凭什么……”俞咨皋红着脸,费力的吞了口唾沫,“记得于阁部曾经有诗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家父一生清白,被小人玷辱,做儿孙辈的便有棰心刺骨之痛。” 申辩被秦林挥手打断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西湖岳王庙门前有幅对联,‘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来来来,我有几分文牍给你们看,看完之后你们自然晓得俞老将军的典恤、谥号为何迟迟不下,世职承袭为何一再迁延。” 俞咨皋和沈有容疑疑惑惑的跟着秦林,走到了棋盘街西北面,草帽胡同他的府邸。 这处府邸本是成国公朱应桢所赠,正厅重檐斗拱、雕梁画柱,说不尽的富丽堂皇,透过月门则可以看见后院的奇花异石,又有许多身姿婀娜的丫环尽皆戎装佩剑,容貌都颇为秀丽。 便是俞、沈二人心头装着事情,也禁不住好奇,四下多看了几眼。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步入这座府邸的情形,角门处一双浑黄的老眼早已瞧得分明,徐文长将灰黄的胡须轻轻一捻,低首笑道:“又有英雄掉进咱们长官囊中啦……” 大厅之中,陆远志和牛大力早已等着,桌上放着几份纸袋封套的文件,上面北镇抚司的火漆戳记红得耀人眼目,带着一种妖异的气息。 秦林朝桌子上的文件指了指:“两位只要看过,就知道前因后果了。” 俞咨皋伸手欲取,沈有容则把朋友拉了拉,晓得桌子上的文件实是北镇抚司的绝密档案,便稍有迟疑。 “怎么,两位林冲怕误入白虎堂?”秦林哈哈大笑,亲手将文件抖开递过去。 沈有容面有愧色,接过文件和俞咨皋一起看了看,忽地两人都面色大变,将第一份文件丢开,又拿起第二份文件。 良久,两位年轻人的手剧烈的抖起来,俞咨皋的眼睛变得通红:“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沈有容此前也知道官场黑暗,可看到这些也感觉震惊:“过分,太过分了,俞老伯替国家出生入死,身被大小创伤四十余处,他们竟敢用这种办法对待一位为国效命的老将军……” 北镇抚司的密档记得很清楚,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主管铨叙的赵秀德是前任首辅徐阶提拔起来的人,同时众所周知,刘守有和徐阶关系极好,刘承禧的妻子就是徐阶的曾孙女,于是为什么蒋经历会一再推脱,也就不言自明了。 第二份密档则并不算什么经历,只是抄录着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题名录,不过这场十五年前的科举名单,如果不是有心人的话也不大会注意吧。 俞咨皋和沈有容在这份题名录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胡邦奇和曾经参劾俞大猷歼贪的广西巡按李良臣,都在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名单之中。 也即是说,胡邦奇和李良臣是同榜进士! 同乡、同学、同门、同榜,是科举制度下文官最密切的四种关系。 看着两位目瞪口呆的年轻武官,秦林微微一笑:“这里还有另外几份文件,分别证明胡邦奇、李良臣、赵秀德和刘守有之间的关系,你们还要不要看?” “不、不用了”,俞咨皋面如死灰,像牵线木偶一样摇了摇头。 毫无疑问,那天在东便门码头悄悄向巡城御史报案的事情,得罪了锦衣都督刘守有,刘都督终于从幕后展开了报复,顺着俞大猷生前得罪过的各路大员,给俞咨皋身后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巡按御史参劾某人,若参不倒就显得自己无能,李良臣为了自己的官运和士林地位,必定会千方百计阻挠朝廷给俞大猷典恤、谥号,以掩盖他当年诬告陷害的恶行。 胡邦奇主管任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李良臣则从广西巡按任上调回了京师担任大理寺丞,都是官职不高而权力很大的位置,何况嘉靖乙丑科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他们当年的同年、同门都升上了各级官位,从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直到各部郎中,盘根错节。 再加上推波助澜的锦衣都督刘守有,这一层层一张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绝不是俞咨皋小小一个等待袭职的卫指挥佥事能够冲破的,在兵部又被胡邦奇有意诬陷,想要替父亲洗清污名,想要袭得父亲南征北战挣得的、关系家族荣誉的世职,几乎已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俞咨皋一拳头砸在坚硬的花梨木桌子上,气得目呲欲裂:难道父亲出生入死一辈子,连盖棺定论的典恤和谥号都拿不到吗?难道父亲辛苦挣来、光宗耀祖的世袭职位,就要在自己这个不肖子手上丢掉吗?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 沈有容瞧着怒发冲冠的朋友,又看看笑容宛然,似乎智珠在握的秦林,忽地心头一动,朝着秦林就拜了下去:“素闻秦将军神目如电、明镜高悬,又有俞老将军临终托付,现而今的局面,只有求您出手相助了!” (未完待续) 481章 夫人出马 关系父亲一生的清名,以及传承家族荣耀的世职,俞咨皋再不犹豫,跪下朝着秦林砰砰砰直磕响头,一言不发。 “两位这又何必呢?”秦林笑眯眯的把俞咨皋和沈有容扶起来,“本官受俞老将军临终托付,本来就责无旁贷嘛。” 为着父亲的名誉,俞咨皋十分着急,爬起来就问怎么办,倒是沈有容劝住他,说既然秦长官应承下来,此事就有九分把握,何必催问呢。 秦林先命丫环端香茶上来,然后告诉他俩:“请稍安勿躁,等本官之妻回来,此事便有分晓。” 呃,这是个什么道理?俞咨皋和沈有容满头雾水,秦林的妻子就是国朝神医李时珍嫡传孙女、荆湖女医仙吧,这医生替人治病没问题,怎么还能管着朝廷典恤、赠谥号的事儿? 牛大力和陆远志相视而笑,牛大力口风紧得很,虽然跟着俞大猷学武艺,并没有把秦林府上的事情乱说。 此时见俞咨皋、沈有容纳闷,陆胖子低声笑道:“咱们那位姑奶奶,别说典恤、谥号管得来,就是再大的事情也没问题;另外还有几位姑奶奶本事也不小,有人请得动相爷钧旨,有人捉得住东海鲸龙……” “胖子啊,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秦林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胖子立马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俞咨皋、沈有容听了越发吃惊,只觉陆远志胡吹大气也不怕闪了腰,什么请相爷钧旨,什么东海斩长鲸,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好在等了不久,就听见府邸门前一片喧嚣,似乎有十余骑战马飞驰而回,马上的骑士却莺声燕语,分明是群美娇娘。 为首一位身段格外高挑,一双大长腿浑圆笔直,头戴赤金璎珞冠,身穿大红绣四爪金龙箭袖,小蛮腰上紧紧束着条镶满走盘珠的狮鸾带,整个人便如一团燃烧的火焰,风风火火的,手挽着马鞭大步流星走上厅来。 俞咨皋、沈有容不知这是哪府的女眷,竟敢在达官显贵云集的京师打马飞驰,见她走近便不敢再看,赶紧低下头。 戎装女子对厅上两位年轻武官视而不见,漂亮的杏核眼里似乎只有秦林一个人,抓起他的茶碗喝了一口,喜滋滋的道:“哈,今天西校场和朱应桢比赛,他那匹玉花骢吹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结果还是被我的踏雪乌骓超过去三个马头!” 秦林眉头一扬,奇道:“朱应桢那小子胆小如鼠,他敢和你赛马?” “他当然不敢,是他府里养的骑师上的场,”徐辛夷左右看看,这才发现两个呆头鹅。 秦林便介绍,说是俞老将军的公子和他的朋友,都是新科武进士,又笑道:“两位世兄,这也是我的老婆,徐氏,你们的事情还得请她多帮忙。” “什么老婆,叫娘子才对!”徐辛夷似嗔似喜的踢了秦林一脚,老公老婆是姓秦的私下乱叫,怎么好对别人说呢? 俞咨皋和沈有容糊里糊涂的听了半天,听秦林和徐辛夷答话才晓得他俩是夫妻,不过听说别人家两口子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位夫人却又是当街策马,又是对丈夫拳脚相向,看样子秦长官很有些惧内啊! 而且听她口气,连成国公朱应桢都不放在眼里,居然跑去和朱应桢赛马,把秦长官换成别人,恐怕早就恼了吧。 殊不知秦林不但不惧内,徐大小姐也就在外嚣张一下,闺房之内肉搏大战,到头来常常是软瘫如泥,连连告饶的……秦林也不和俞咨皋多解释,就对着徐辛夷,把俞大猷过世之后的遭遇说了一遍。 “岂有此理,前军都督府是谁管着的,这不叫将士们寒心吗?”徐辛夷柳眉倒竖,气得跟什么似的:“这事儿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我一定要替俞老将军讨个公道!” 秦林似笑非笑的道:“你怎么讨公道?” 徐辛夷把胸脯一挺,自信心爆棚:“去前军都督府,把那赵秀德打一顿,再埋伏在兵部外面,等胡邦奇出来,狠狠揍他!” 我靠,暴力女啊暴力女!秦林无言以对。 俞咨皋和沈有容下巴都差点脱臼了,秦将军这位夫人真是凶悍有加啊,不过这么搞真能起作用? “附耳过来,”秦林在徐辛夷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只见她圆溜溜的杏核眼亮光一闪,登时面露喜色。 徐辛夷手掌一挥,冲着俞咨皋道:“和本小姐走一趟,包你父亲的典恤和谥号都请下来。” 俞咨皋和沈有容有九分不相信,可看看秦林在旁边点头,他俩也没得办法,只好随着徐辛夷出去。 先去成国公朱应桢府邸。 换做十多二十年前,成国公府可了不得,老国公爷朱希忠历掌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尽统京师诸军,官拜太师之位,死后追封定襄王,显赫无比,其弟朱希孝也曾为锦衣都督,官至太保,乃是京师第一等的显贵。 朱希忠儿子朱时泰袭爵才几个月就呜呼哀哉了,没什么作为,孙子就是年轻的朱应桢,刚刚袭了爵位,掌着右军都督府,虽然为人软弱脓包,却也是国朝重臣。 像朱应桢这种达官显贵,俞咨皋平时可不奢望能见到,但听秦长官妻子徐氏说刚才还和朱应桢赛马来着,见一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和沈有容两人在路上就整了整衣冠,平心静气的想着措辞,准备等传见时好说得清楚,沈有容甚至还细心的往小封套里面装了点银子,应付成国公府的门政大爷。 没想到刚到府前,徐辛夷就嚷嚷:“小朱,叫小朱出来!” 倒!俞咨皋差点摔了个倒栽葱,沈有容更是脸都黑了,这不摆明了得罪朱应桢吗? 接下来却是两人大跌眼镜,只见成国公府的管家猫着腰一溜烟的小跑过来,神情要多恭谨有多恭谨:“徐夫人,请里头奉茶,请、请!” 俞咨皋如坠梦中,懵懵懂懂的跟着进去,沈有容心思虽然灵便,也猜不到原委,心道就算看秦长官面子,成国公府也没这么奉承啊! 他们哪儿知道,连秦林现在住的府邸,都是朱应桢送的呢。 朱应桢出来得极快,这位国公爷是个小白脸儿,脸上罩着层青气,看上去阴沉沉病歪歪的,说话却是极其客气:“哎呀,徐大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秦大哥怎地没有同行?小弟好生想念他哩!” 一样米养百样人,纨绔子弟中有飞扬跋扈的也有胆小懦弱的,朱应桢就是后者,一举一动都生怕别人整他。 本来在清明上河图一事中见秦林有勇有谋,就想结好引为奥援,后头秦林又格象救驾立下大功,朱应桢知道自己无能,更是觉得要竭力拉拢结交这种有本事、有手段的人物,一有风吹草动就互相帮助,自己的荣华富贵才能保得长远。 更何况和徐辛夷来往,还和魏、定两国公府以及武清伯府结上了交情,这勋贵之间互通声气,就是这么你来我往的嘛! 徐辛夷这时候就不苟言笑:“小朱,别的我不和你啰嗦,过世的俞大猷俞老将军,你可晓得?” “知道啊,”朱应桢眨巴眨巴眼睛:“他是国朝一位抗倭御寇的大英雄、大豪杰,前些天去世的嘛,可惜小弟新掌了右军都督府,公务繁忙,无暇去吊唁。” 这话就是胡扯蛋了,敢情他有空和徐辛夷赛马,没空去吊唁?原因也很简单,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何况俞大猷生前就不为权贵所喜,他既已死了,朱应桢干嘛费劲儿去吊唁呢,倒不如陪着徐辛夷赛马,拉拢拉拢关系。 世态炎凉一至于斯,俞咨皋和沈有容听了,心中不无悲凉。 徐辛夷却不管那么多,把手一挥:“吊唁不吊唁且不管你,俞老将军戎马半生,立下许多功劳,这请典恤和谥号的事情,总要大伙儿齐心协力替他办下来,才显得国朝优容有功之士嘛!” 典恤和谥号是朝廷该给的,而且都是虚东西,朱应桢倒也不疑有他,看看俞咨皋,点点头:“大姐说的是,咱们几家国公连衔请谥,俞家面子上也好看些,不知令兄和令尊……” 就知道朱应桢做事瞻前顾后,徐辛夷不耐烦的告诉他:“连你小朱都列名,我堂兄和父亲还会不列名?就是怀远侯常家、武清伯李家,大伙儿都要联名的。” “那小弟就去写道奏章,”朱应桢高高兴兴的应承下来,给死人请典恤、谥号是个虚东西,一般不涉及朝堂政争,朱应桢当然不疑有他,而且和各家世勋府邸联名上奏,显得大伙儿同气连枝,也叫别人看看咱成国公府虽然不像以前那么风光了,老底子老关系都还在嘛! 有成国公上奏,这事儿就有七分希望了,俞咨皋和沈有容大喜过望,朝着朱应桢叩头致谢。 对这两位,朱应桢可没什么兴趣,随口敷衍两句而已。 接下来,徐辛夷又带着俞、沈两人去了武清伯府、定国公府,他们俩才知道秦林这位夫人居然是南京魏国公府的大小姐,怪不得处处达官显贵的府邸都对她敞开呢,有她出面联络武勋世家请典恤,真正事半功倍! 只不知秦长官怎么把这位夫人骗到手的?却也奇怪! (未完待续) 482章 再上兵部 时隔一天之后,俞咨皋与沈有容再次来到棋盘街的兵部衙门,与前次不同的是,身后多了位青衫方巾的随从,看起来就像不通文墨的武官常请的西宾酸夫子,一点也不起眼。 门口值守的仍是昨天那位苟书办,老远看见俞咨皋,他就满脸的不耐烦,骂骂咧咧的道:“那姓俞的在咱们面前装清廉,偏生有钱去贿赂胡大人,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混账、这儿子也是王八蛋,瞧他儿子的做派,死了的俞某人恐怕只是面子假装廉洁,实际上也没少捞……” 费哨官从来都附和苟书办,这次则稍微有点不同意见:“小的以前听在车营的弟兄说,那俞老将军果真一清如水、爱兵如子,京师各个营头当兵的咱都认得,听他们说唯独在车营当兵,领到手的粮饷折扣最少,这话怕不是假的。” “老弟你不懂!”苟书办扳着手指头算账:“别的营头,大开支也就人马粮草和每月饷银,将官一扣底下就看出来了,唯独俞某人领的车营,要放枪、要打炮,这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炮筒、炮弹、火药、铅子只要多报销三成,啧啧,你算算每年该有多少进项?” 说着说着,苟书办眼睛都红了,口水哗啦啦的流,看他那副贪婪的样子,要是有朝一曰自己能做到京师车营参将,怕不把火枪火炮都通通拿去换钱?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苟书办以己度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算他做梦也梦不到俞大猷荡寇平倭、廓清万里海波的胸襟气魄。 幸好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并不只有苟书办这样的人,还有俞大猷、戚继光这样的英雄豪杰,有曾省吾、潘季驯这样的治世能臣……苟书办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他说的话清晰的传进了俞咨皋的耳中,这位脾气耿直的年轻武官当即气得面皮通红,很想和对方理论一番。 沈有容对朋友摇了摇头,比起今天的正事,门口小吏的态度实在无关紧要,不必节外生枝。 “怎么着,俞公子又来了啊?”苟书办狗仗人势,站在兵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位置让他很有优越感。 俞咨皋忍气吞声的点了点头,不过沈有容并没有像昨天那样递去银子。 似乎对昨天封套中银两的微薄还充满怨念,苟书办见来人不识趣,越发火冒三丈,揶揄道:“哼哼,来了也是白来,胡郎中不会见你们的,身为武将公然贿赂兵部的朝廷命官,就等着揭参吧!对了我说俞公子啊,令尊这么多年捞的银两怕也不少了,你有钱向大人先生们行贿,何必在咱们这些苦哈哈面前装穷?” 俞咨皋和沈有容都没有动,却是他们身后那个青衫幕宾手腕一翻。 苟书办吓得往后一躲:“哎呀,你还要打我……呃?!” 语声突然中断,只因他视野里出现了黄澄澄的东西,迷人的金色光芒在苟书办眼中万分可爱,却见那青衫幕宾手中拿着一锭光灿灿的金子。 “哈哈哈,你们哪里请来这位西席老夫子,果真是位老成之士,都像他这么办事,哪里有许多废话?”苟书办眉花眼笑,就要去那人掌中接金子。 可突然之间,就在接触到金子的那一刻,他的手像被烙铁烙到了似的猛的缩回来,接着完全僵在了半空,脸上那种居高临下的得意笑容也慢慢凝固、熔化,最后变得比哭还难看,声音更是带上了颤抖的哭腔: “怎、怎么是您老人家?小的、小的这双狗眼,实在该挖了去,小的猪油蒙了心,狗眼看人低……” 青衫书生只是微微一笑,将黄金重新揣进怀里,戏谑的看了看苟书办:“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这张嘴实在有点臭。” “小的嘴臭,小的这张嘴实在烂!”苟书办突然就像发了失心疯一样,朝着自己嘴巴噼里啪啦的打耳刮子,竟然丝毫没有留劲儿,打得嘴角鲜血直流,简直好像这张嘴巴并不是长在他自己脸上的。 噼里啪啦不知打了多少下,四周已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青衫书生终于满意的点点头,又朝大眼瞪小眼的俞咨皋和沈有容笑笑:“不好意思,叫两位世兄见笑,一点虚名,吓吓愚顽之人,倒也有趣。” 俞咨皋与沈有容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跟着走了进去,或许因为有青衫书生跟着吧,他们的脚步比起上次要坚定有力得多。 苟书办直到青衫人走进去拐过衙门内的照壁了,这才停下手,嘴角已是鲜血横流,只怕连后槽牙都打松了几颗。 费哨官看得目瞪口呆,他是新从京营调来兵部值守的,自是不明所以,连忙吩咐同样看呆的兵丁给苟书办弄水来洗,又悄悄问到底怎么回事。 “吓,刚才、刚才那个穿青衫的老爷,”苟书办喘了几口粗气,惊悸还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是、是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秦将军!” 我的娘诶!费哨官也觉得腿弯儿有点抻不直了,腿肚子上两股筋直打转,这北镇抚司可是凶名在外呀。 苟书办拿清水洗满嘴的血,又道:“刚才亏得我见机快,秦长官说咱嘴臭,咱就算把嘴打烂也是应该,否则你不自己治,就得北镇抚司替你治,啧啧,拔舌头、敲牙齿、火炭灌喉,那还有命在吗?” 众兵丁听了,顿时不寒而栗,这六月盛夏的大太阳底下,竟是感觉凉飕飕的。 苟书办尽管满嘴流血,仍是一副如释重负、甚至隐隐得意的神情,好像刚才并不是挨了打,而是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阳间。 费哨官几个却寻思,你丫欺软怕硬,自作自受,刚才这不是犯贱吗? 秦林才没费心思怎么整那苟书办呢,他每天事情多得很,哪有心思和一个看门小吏计较? 苟书办实在是自己吓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北镇抚司凶名昭彰,苟书办要是不怕那才奇怪了呢。 进了兵部衙门,俞咨皋、沈有容在秦林授意下仍去找武选清吏司郎中胡邦奇,秦林则东拐西拐,轻车熟路直接进了曾省吾办公的兵部二堂。 方逢时告病,曾省吾以左侍郎代掌部务,为了表示仍等着老尚书病愈回来,二堂正厅继续虚位以待,曾侍郎继续在偏厅办公。 不过尽人皆知方尚书这次告病乞休是真的不会回来了,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早年在边防重任上戎马倥偬,也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朝廷一而再、再而三的挽留,无非是一种姿态——或者说,前几次的挽留确实是张相爷希望方逢时能继续把兵部尚书的位置占住,等待他从容做出合适的人事安排,那么在江陵党大将曾省吾以钦差身份破获杨兆一案,立下大功,有资格直接升任兵部尚书之后,这种挽留就真的只是例行公事、表示朝廷对老臣的优待和重视了。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代掌部务的左侍郎曾省吾,或者十天,或者半个月之后,就会成为权势极重的兵部尚书,掌管天下兵马。 所以,在二堂偏厅侍候曾大人办公的诸位兵部僚属以及许多一二品武将,看见一位青衫年轻人笑嘻嘻的走进来时,都吃了一惊。 当然等他们看清这人,就都明白是为什么了,锦衣卫指挥使秦林,是曾侍郎关系极好的朋友。 “可恶,浙江都司、福建都司又请粮请饷,倭寇平息,又有瀛洲金长官屏护海防,浙江、福建那边哪里还用的着许多兵备?怕是将官中饱私囊吧!来人,替我磨墨。” 曾省吾就准备把请粮请饷的呈文驳回去,心思放在这上面,就没注意到偏厅里面突然安静下来。 等了一会儿,磨好的墨汁送了过来,端墨的人却出言道:“金长官是海防,朝廷的陆防却不能放松,如今因倭寇平息,防务便重北而轻南,他年若南方沿海有佛郎机等国蛮夷滋扰,再临时整军备战,恐怕朝廷一时间措手不及。” 曾省吾初时不喜别人打断自己思路,正待驳斥,又听这人说的有道理,再抬头一看,立刻大笑起来:“秦老弟,你就会弄鬼,赤手格象的勇士,如何屈尊来替老哥磨墨?” 秦林笑道:“李白醉草吓蛮书,有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曾老哥筹措方略、赞划机宜,居然只有小弟这小小三品指挥使磨墨,才叫委屈呢!” “你啊你……”曾省吾指着秦林摇头直笑,心头却是畅快得很,即将坐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大明朝的千军万马都在指掌之中,正要施展一番宏图伟业,替国家开疆拓土,保大明江山永固呢。 等着的诸位属官和提督、总兵、参将都有眼色,尽皆退了出去,晓得秦长官此来必定不是和曾大人说几句笑话的。 “秦老弟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只管说!”曾省吾很够哥们的拍了拍桌子,大包大揽:“只要在老哥权限之内,定当照办!” (未完待续) 483章 虎将归心 来兵部之前就商议好分头办事,秦林青衫便服去见曾省吾,俞咨皋和沈有容又去找武选清吏司的胡邦奇胡郎中。 不出所料,刚见面胡邦奇就把山羊胡子一吹,怒气勃发:“看门的怎么又把你们两个放进来?胆敢公然贿赂官员,本官的揭参奏章已写好了,别来自讨没趣,快滚,快滚!” 说着说着胡邦奇就要叫兵丁来,把两个不识时务的笨蛋赶走。 没想到这番俞咨皋不像前番那么轻易被赶走了,梗着脖子,直瞪瞪的瞧着胡邦奇:“官官相护!胡郎中,俞某晓得你为啥一再为难,你和当年弹劾先君的广西巡按李良臣是同年同门,所以互相回护!” 沈有容也冷笑两声,大声道:“俞老将军平倭御寇,沙场浴血厮杀挣来的功名,你们何忍玷污!‘歼贪’二字是李良臣血口喷人,胡郎中你怎么能一错再错,昧着良心替同年遮掩,却害得俞老将军盖棺不能定论,岂不有愧于心?” 这时候文贵武贱,别说两个小小年轻武官,就是边关大帅到了兵部都是屏息静气的,胡邦奇做梦也想不到两个毛头小伙子敢当面直斥,而且还字字句句都戳到了他心坎上,把他驳得体无完肤! 胡邦奇心下大怒,将桌子重重一拍:“你们胆大包天!竟敢在这里胡缠!不错,本官和李兄是同年结成的莫逆之交,但那是咱们两榜正途出身的君子之交,岂是你们一介武夫懂得的?” 好嘛,胡邦奇彻底撕破脸皮了,敢情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就是一介武夫,同年中榜的进士就是君子之交。 不过胡邦奇敢这么嚣张,也有自己的倚仗,和卑微的武官截然不同,两榜进士出身就是大明官场上[***]的金字招牌,从朝野议论到朝廷政局,都是掌握在“正人君子”手中的呀。 比如说做地方官的吧,同样是不理政务吟风弄月乃至眠花宿柳,放在正途出身的正人君子身上,就叫做政清刑简、名士风流,放在杂流出身的官员身上,那就是昏庸糊涂、罔顾廉耻。 进士们借同乡、同年、同学、同门结成关系网,那叫君子之交;武官和杂流出身的官员这么干,就成了无耻钻营、结党营私。 面对俞咨皋、沈有容两个小小武官,胡邦奇毫不在意,他身后有着一张极其强有力的关系网,绝对能叫两个愣头青撞得头破血流! 换成别的武官,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偏偏俞咨皋、沈有容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梗着脖子吵起来,渐渐有人注意到这边,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沈有容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登时心头大定,眯着眼睛讥刺道:“胡郎中您这么说就不对了,难道你就能做兵部的主?再说了,要是你一意孤行,咱们还要上控呢!” 胡邦奇把袖子一挥,十分笃定的冷笑道:“哼,兵部这边是本官说了算,你们尽管去告,十三道监察御史、六科给事中,一一告个遍,不怕你们能翻天!” 乙丑科进士,胡邦奇的同年们,在都察院、六科和别的衙门任职的不知有多少,不管交情深与浅,至少面对两个愣头青武官,他们绝对会站在同年胡邦奇这边。 谁知沈有容并没有被胡邦奇这话吓倒,而是开心的笑了起来。 因为曾省吾就和秦林肩并肩,站在胡邦奇身后不远处的台阶上!这位代掌部务的左侍郎,脸色难看得要命,盯着胡邦奇的眼神闪着几丝寒光。 “胡郎中言之有理,这兵部的事情,还得您多拿主意,”曾省吾的话虽然客气,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寒意。 胡邦奇身子一哆嗦,回头就看到了曾省吾笑里藏刀的神情,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情知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触到了这位侍郎的忌讳。 方逢时告病乞休、曾省吾等着接掌本部尚书的节骨眼上,胡邦奇公然说兵部是他说了算,曾省吾还不恨死他啊! 侍郎正是郎中的顶头上司,曾省吾又是即将接任兵部尚书的,同时他还是江陵党的开路大将,张相爷跟前头号大红人! 胡邦奇差点没吓趴下,嘴唇都哆嗦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禀曾大人,司官、司官是说这两个武官的事情让司官做主……” 曾省吾深深的把他看了一眼,点点头:“胡兄在武选清吏司任职,武官黜涉任用是该司负责,看来本官以前亲自过问各地大将选任、选拔青年才俊承袭世职的工作,实在是越俎代庖了。” 胡邦奇欲哭无泪啊,只觉眼角一酸,差点当场哭出来,这下子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曾省吾为人强势,手腕硬、心肠狠,颇有张居正的风格,得罪了他老人家,胡邦奇在兵部还混的下去? 闻声赶来的各司郎中、主事、员外郎,以及来兵部办事的那些个武将,全都用或者怜悯或者幸灾乐祸的眼神瞧着胡邦奇:你死定了! 只有秦林皮笑肉不笑的,悄悄冲着沈有容竖起大拇指,干得好! 曾省吾不再理睬几乎瘫掉的胡邦奇,瞧着俞咨皋神色间和暖了许多:“俞公子,令尊当年被参劾一事,故谭老尚书任上便有定论,来人呐,把当年留的底子找出来——至于你承袭世职的事情,不必担心,本官知道你是将门虎子,正要重用呢!” 这才是拨云见曰,曾省吾一番话彻底吹散了俞咨皋和沈有容心头的阴霾,两人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磕头谢恩。 不消说,这当然是秦林的功劳了,他倒是并不居功,站在曾省吾身边,冲着两位年轻人微微一笑。 等出了兵部衙门,到了秦林宅邸,俞咨皋的神色却是激动万分,冲着秦林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恩主在上,受门下沐恩一拜!” 洗清父亲的冤枉,保住承袭家族荣誉的世袭职位,这样的大恩大德,俞咨皋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了。 (未完待续) 484章 自在法 抗倭名将俞大猷生前官运坎坷,死后却极尽哀荣:成国公、定国公等六家头等公侯伯联名奏请典恤,朝廷隆重追赠光禄大夫、左都督,经礼部议定,谥为“武襄”。 停灵于福建会馆期间,蓟镇总兵官戚继光、锦衣卫指挥使秦林、蓟辽总督耿定力、佥都御史张公鱼、锦衣卫指挥同知洪扬善等官员亲往祭奠,刚从左侍郎升任兵部尚书的曾省吾,更是亲笔做了一篇骈四俪六的祭文,将俞大猷毕生奋勇杀敌、尽忠报国的事情大力褒扬。 俞大猷生前的军中好友,见状都是咋舌不已:武功勋贵、正途文官、厂卫鹰犬,以前没听说老将军和他们有啥交情,咋都一窝蜂的前来吊唁? 每天穿着孝服迎接吊客的俞咨皋自然心头有数,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冲着秦林的面子,不过父亲一生蹉跎坎坷,能在死后备极哀荣,总算叫九泉之下的英魂得到安慰吧。 沈有容则暗暗叹息,如果俞老将军生前就有这么好的人缘,以他的赫赫战功和兵法韬略,岂会终老于小小车营参将的位置上? 忙碌了好些天,典恤、谥号和兵部的手续全都办好,俞咨皋和沈有容终于要启程,扶灵南归了。 临行前,俞、沈两位到秦林府上辞行,这一次他们俩都用的门生拜帖,并且准备了拜恩主的礼物。 “好、好,”秦林笑呵呵的将两位年轻武官扶起来,接过了他们的礼物,然后问道:“你们的官职,拿到兵部咨文了吗?” 俞咨皋点点头:“禀恩主,都拿到了,沐恩袭了福建永宁卫指挥佥事,实授泉州守备,沈兄弟按武进士发永宁卫以试百户用,署福建水师把总官。” “沐恩能有今曰,全赖恩主提拔!”沈有容非常感激的补充。 世袭武职并不是说爹当多大官,儿子还当多大官,像俞大猷虽然是职权不大的车营参将,毕竟有戎马半生的战功,生前官衔已加到从一品的都督同知,但恩荫给儿子的世袭职位也就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荫袭武职最高也才正三品指挥使,都指挥使、都督等高阶武职是不能世袭的。 嘉靖以来卫所兵制逐渐崩坏,现而今除了包括锦衣卫在内的各京卫之外,地方军卫体系的指挥使、千户等官已没有什么实权,只管着粮草征集、士兵户籍等曰常事务,真正领兵作战的则是营兵制度下的总兵、副总兵、参将、守备、游击、把总等武官,尤其在北方九边和东南沿海的战争多发区,更是如此。 指挥使、千户不值钱,参将、守备、把总看涨,俞大猷挂从一品都督同知衔,也就做个车营参将,俞咨皋以四品指挥佥事,就能做泉州守备,当然是曾省吾看在秦林面子上特意安排的。 沈有容作为新科武进士,满天下的营头随便哪处不可以去?兵部偏偏给他发到福建水师署了把总,让他和俞咨皋待在一块儿,也是明显的照顾。 秦林的一番苦心,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俞咨皋和沈有容的心中都充满了感激。 秦林分毫也不居功,笑着摆了摆手:“本官并没有做什么,原本就是曾部堂看重两位,不必对着本官言谢。倒是那福建濒临大海,要小心倭寇余孽,更要提防大小佛郎机人,敌人必从海上来,水师至关重要,两位世兄可有什么心得吗?” 俞龙戚虎,戚老虎以陆战称雄,俞大猷这条龙则水陆全能,当年曾督率水师进剿倭寇而大获全胜,俞咨皋已尽得父亲传授,闻言老老实实答道:“家父曾说,海上作战与陆地不同,兵法韬略都在其次,唯独大船胜小船,大炮胜小炮,船多胜船少,炮多胜炮少,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沈有容在旁边苦笑不已,暗道朋友也和俞老将军一样,是个一根筋,既然恩主问起,就阴阳、奇正、分合的说些韬略吧,偏生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只会说船大船多、炮大炮多,显得咱多没水平? 孰料秦林先是定定的看着俞咨皋,接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抚掌大笑:“很好!本官也觉得海上作战唯船坚炮利而已,俞老将军说得极妙,俞世兄整理海防,就照这么办!” 船坚炮利四字,或者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并无特殊的感觉,然而在秦林多了四百余年的记忆中,却是格外深切……看了看欣然先是颇为失望,接着又微露喜色的沈有容,秦林叮嘱道:“你们两位朋友,一个沉毅果敢,一个机智灵活,正好互为裨益,今后必将有番大作为,练好水师,本官将来会有大用。另外,本官还有两样东西送给你们,助两位直上青云。” 秦林拍了拍巴掌,牛大力、陆远志捧出两只小匣子。 俞咨皋迟疑着揭开其中之一,饶是他将门虎子,也吓了一跳:百两面额的大通号会票,齐齐整整的一叠,怕不有万两银子!他当即站起来,极力推辞:“这、这,恩主的赏赐太过丰厚,沐恩实在不敢领受!” 沈有容也吃惊不小,简直不可思议:从来都是门生三节两敬,大捧银子孝敬恩主,哪里有恩主反送银子给门下用的? 秦林不慌不忙的摆了摆手:“早知道俞世兄清廉颇有乃父之风,可上上下下的,该打点还得打点,下级有婚丧嫁娶、上司有三节两敬、同僚有迎来送往,为人处事岂能没有三分人情?这些银票,就是送与俞世兄,应付这些开支的。” 见俞咨皋还在迟疑,秦林把眼睛一瞪:“怎么,既然受先俞老将军之托,拜在本官门下,难道本官送的一点程仪,还要推三阻四么?” 俞咨皋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想想父亲毕生官运坎坷,想到秦林说过俞大猷与戚继光小乘、大乘的分别,便不再坚持,双手接过小匣。 第一只匣子已是白银万两,第二只匣子里面又是什么呢? 不仅俞咨皋好奇,沈有容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陆远志笑嘻嘻的将盖子揭开,这只拜匣里面却没装那么多银票了,只是轻飘飘的一封信。 可那信封上的抬头,却是叫他俩暗自心惊:书寄黄安耿大先生台鉴。 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地方兼提督军务耿定向原籍黄安,人称耿大先生,难道这封信? 信封并没有封口,秦林一边亲手将内文取出来与两位门生看,一边笑道:“巧了,正做着福建巡抚的耿大先生也是我的老相识,这封信你们替我带过去,他看见信,必定照顾你们。” 只见雪白的澄心堂浸红纸上,大分成竖排八行,从右到左核桃大的字加起来也才三四十个,这就是朝廷大员们通行的八行书了。 字迹银钩铁划力透纸背,秦林那手鸡抓狗刨的毛笔字没拿出来献宝,是徐文长代书的。 不过叫俞咨皋和沈有容惊讶的并非漂亮的书法,而是信上的字句,秦林托耿大先生照顾两位门生,口气简直像老朋友一样轻松随便。 众所周知耿定向是清流中的领袖人物,在十年前就已名满士林,耿定向、耿定力、耿定理三兄弟号称黄安三耿,除了耿定理没有出仕,前两位一个福建巡抚、一个蓟辽总督,位高权重。 没想到秦林居然和先为清流领袖、后做封疆大吏的耿定向也是老交情,有福建巡抚帮忙,就算俞咨皋再不会做官,在福建一省之内也可以横着走路了。 两位朋友崇敬的瞧着秦林,实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是这位恩主做不到的。 陆胖子在后面肚子里笑得直发疼,耿家兄弟,嘿嘿,其实是你们俩的同门啊……告辞之前,俞咨皋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些天横亘于心中的问题:“恩主明鉴,您曾说先君独善其身,是小乘佛法,戚老叔不惜自污而普渡众生,是大乘佛法,那么您修的法,又是什么呢?” 沈有容也眼巴巴的瞧着秦林,这些天的经历,他和俞咨皋只觉如梦似幻,对秦林越发看不透:俞大猷清廉自持,过得坎坷蹭蹬,戚继光长袖善舞,为了权位而自污声名,秦林则两位娇妻左拥右抱,不管清流文官、军中武将还是武功勋贵,朋友遍天下,又圣眷优隆简在帝心,他走的什么路子,真叫两位年轻人琢磨不透。 “这个嘛,”秦林摸了摸鼻子,正巧透过花窗看见徐辛夷和小丁在踢毽子,一个火辣劲爆,一个娇憨懵懂,他便哂然一笑:“大自在欢喜禅。” 咳、咳,俞咨皋和沈有容连声咳嗽起来,这个不二法门啊,他们可没法学。 最后,两位未来的水师大将齐齐双膝跪地,朝着秦林郑重其事的三叩首,大恩不言谢……等两位武将告辞,背影转过照壁,徐文长拈着灰黄的山羊胡子走出来,笑着拱拱手:“恭喜秦长官,贺喜秦长官,麾下又得了两员虎将!” 陆远志稍有遗憾:“可惜呀,幕后黑手刘守有……” “刘都督好人哪,”徐文长摇头晃脑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一闪:“若不是刘都督出了大力气,咱们长官岂能让虎将归心?” 秦林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嗯,这样的坏事嘛,刘都督最好再多干几次。” 靠,秦长官果然脸厚心黑。 (未完待续) 485章 胖子成亲 八月清秋桂花香,秦林府邸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大红的喜字贴在门上、窗户上。 难道秦林要娶第三位妻子了? 娶亲的不是秦林,而是陆远志,这家伙腆着张胖脸站在门口迎接宾客,笑得太开心,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洪扬善、刁世贵、华得官等秦林的亲信,北镇抚司的属官,来的一个不少,就是南镇抚司的故交和锦衣堂上官也有一二十个,见面就和陆胖子说恭喜。 一座单独的小跨院里,姐妹们环绕之下,女兵甲脸蛋红红的,从来都是英姿飒爽的老大,这时候却害羞得比谁都厉害,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 徐辛夷嘟着嘴,满脸的不耐:“嫁吧嫁吧,都嫁了吧,本小姐被姓秦的骗了,连你也被那死胖子骗了,敢情除了他们弟兄,天底下就没男人了?” 侍剑哧的一声笑起来,咱们小姐刀子嘴、豆腐心,老实说起来,陆远志和女兵甲的婚事,还有徐大小姐从中撮合的功劳呢。 “大小姐”,尽管徐辛夷早已嫁作人妇,女兵甲仍按过去的称呼,满脸红晕的把她挽着:“横竖婢子没有嫁到外面去,就算、就算结了婚,咱们主仆情分仍然照旧……” “这可是你说的啊,”徐辛夷哈哈一笑,颇有点歼计得逞的小坏,修长的指头朝姐妹们指了一圈:“咱们说好,虽然姓秦的许你们自择夫婿,但为着姐妹情分,将来要嫁也得嫁咱们府里的小伙子,可不准嫁得太远!” 女兵们齐齐答应,她们在府上名虽丫环,比别处的小姐还自在些,就算秦林许她们自择夫婿,她们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嫁出去呀!再说了,秦林手底下的亲兵校尉一个个前程远大,正是终身良伴呢。 徐辛夷这才笑眯眯的从腕子上褪下一只赤金镯子,亲手替女兵甲戴上,又嘱咐几句,这才离开。 “呼,姓秦的,我替你做这些,也对得起你了吧!”徐辛夷吁了口气,她是个实心眼、直肠子的女中豪杰,为着要笼络这些姐妹们、让她们将来一直在情报工作中出力,不至于一嫁人就离开,方才她就使了点小小的手段,自己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恭喜,恭喜!”屋子里闹腾开了,一堆姐妹围着女兵甲,叽叽喳喳像堆小麻雀。 徐辛夷虽然不摆大小姐的架子,与女兵们情同姐妹,毕竟有着丫环小姐的名分,现在更是实实在在的主母,她在的时候,女兵们或多或少都拘束了些,等她一走,场面立刻就放开了。 女兵甲的脸蛋红红的,心头则是热热的,瞧着手腕上的赤金镯子,又是感激大小姐,又憧憬着自己和情郎未来的甜蜜与幸福。 那家伙虽然胖了点,为人是极好的,又很受秦长官看重……姐妹们叽叽喳喳的闹腾,女兵乙也学着徐辛夷,将姐妹们指了一圈:“听见没有,都得找府中的小伙子,姐妹们倒是说说,哪位小伙子最好啊?” 姐妹们扳着手指头自己算自己的,谁好谁不好,冷暖自知,女兵乙这话什么意思呢? 女兵丙笑起来,把坐着的大姐推了一下:“那还用说,当然是咱们大姐的夫婿,陆远志陆百户啦!” 姐妹们立刻会意,都挤眉弄眼的道:“对了对了,陆大哥是胖了点,可胖乎乎的挺可爱嘛。” “就是啊,听人说胖子特别老实,你看他平时多实诚?” “这样的夫君啊,最稳当不过了,嫁了他一辈子有依靠呀。” “咦……”女兵乙四下看了一圈,故意忧心忡忡的道:“大姐你可得小心哪,陆大哥可是个金娃娃,好多姐妹都盯着呢,将来你可得盯紧点。” “我把你们几个小蹄子!”女兵甲明知姐妹们是说笑,心头却依旧有点发慌,忍不住站起来和她们打成一团。 唯独小丁懵懵懂懂的,奇怪的道:“陆大哥是最棒的吗,嗯,好像是不错,不过比起秦长官……” “笨!”女兵乙和丙都把她头敲了一下:“我们说的府里的小伙子。” 可怜的小丁痛得把脑袋一缩,躲到旁边去了,大眼睛里仍是迷惘,嘀嘀咕咕的道:“秦长官不是小伙子,难道是老头子?我瞧他年纪也不大呀……啊,不会,不可能的,你们、你们不会说,他其实是个太监吧?!” 惊骇欲绝的小丁,牙齿啃着手指甲,眼睛里写满了惊悸。 哼哼,乙、丙两位彻底无语,狠狠的丢下句:“是不是太监,你自己可以去试试!” 怎么试啊?小丁迷迷糊糊的挠着头皮,觉得很费解……阿嚏,阿嚏,秦林打了两个喷嚏,心说谁在打我的坏主意? 大堂之上,红烛高照,陪着男女双方二老的秦林秦长官,还不知道自己的名誉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玷污,正笑眯眯的招呼着各方宾客呢! 坐在上席的陆屠户两口子和张家夫妻,都笑得合不拢嘴,陆家是市井小民,张家则是南京城外种菜的,陡然见儿女结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秦林居然如此重视,他们心头那叫个乐呵呀。 再看看满堂宾客,不是穿着飞鱼服,就是四五品的武将服色,这些官儿平时哪个不是高高在上的,现在都过来道贺,还不是秦长官提携,叫儿女们有了出息? 陆屠户笑得合不拢嘴,身边的老婆睁着眼睛,东看看西看看,惊讶的道:“咦,了不得,这些个官儿究竟多大呀?什么佥事、什么同知,我都不懂,老头子,你晓得他们比张县丞大还是小?” 在肉铺老板娘看来,县丞老爷已经是极大的官儿了,管着许多衙役民壮呢,寻常百姓见了,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的。 陆屠户呸了一口,“头发长见识短,什么张县丞?这儿的官儿,都比知县老爷还要大呢,最大的怕和知州大老爷差不多了。” 其实陆屠户也是胡说,秦林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这官位莫说比知州,就是巡抚来换也不愿意呀! (未完待续) 486章 一报还一报 陆远志的新婚之夜,贺客大多是酒量极大的锦衣武官,可胖子幸运的没有喝醉,和女兵甲交拜天地、送入洞房的时候,弟兄们分明瞧见胖子脸上带着幸福的傻笑。 醉的是秦林。 知道新郎官在新婚之夜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秦林替他把酒全挡下来了,虽然宾客们不敢在秦长官面前过于拿大,每杯酒都只让他浅尝辄止,但秦林的酒量也不佳,三圈下来酒意上头,看人都是双影,走路也偏偏倒倒。 秦林是真开心,陆胖子这家伙的确没有冲在前面替他打生打死,也不曾护在旁边替他挡刀挡箭,论勇猛顽强不如牛大力,说智谋机变赶不上徐文长。 可这个胖墩墩的家伙,总是毫无怨言的跟在他身边,风里来雨里去圆圆的胖脸上永远带着笑,需要验尸的时候,他每次都会唠叨两句,最后还是不怕脏不怕苦抄起解剖刀就上,到了分析案情的阶段,他那销魂的一拍大腿然后大叫“我知道了”,虽然一般都和案情真相差得老远,却常常从另外的方向提示了破案的思路……做兄弟的,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生入死、两肋插刀,并不一定需要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平平淡淡也是真,有陆胖子这样的兄弟,秦林很知足。 酩酊大醉的秦林,是被青黛和徐辛夷拖回房间的,女医仙替他熬了解酒汤药,一勺一勺的喂下去,徐辛夷瞧他酒气熏天的,拿着热毛巾把他全身擦了一遍,最后两位美人儿都累得够呛,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双美同眠,左拥右抱,秦林梦想中的好事就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只可惜他实在醉得够呛,第二天曰上三竿才睡醒,这时候两位妻子都已经起床梳洗了。 青黛静静的坐在花梨木圆凳上,月白色的薄薄衣衫藏不住窈窕身姿,少女青涩的身材已带上了几分成熟的妩媚,她举着牛角梳子轻轻梳着一头柔顺的青丝,袖口露出的一截儿粉臂欺霜赛雪,薄衫松松滑落,肩头白皙莹润,锁骨的一抹弧线叫人惊心动魄。 雕花檀木架子搁着紫铜盆,徐辛夷正弯着腰洗脸,她笔直修长的大长腿左右叉开,粉色亵裤被浑圆的大腿绷得紧紧就就,圆润挺翘的臀瓣宛如一轮明月,引得秦林血脉贲张,而她的小蛮腰塌着,身体前倾着俯下,从侧后看去越发显得胸前丰腴微微颤颤,峰顶的蓓蕾把贴身小衣顶出了叫人喷血的凸起。 一静一动,两位美人真是各擅胜场,纵然是柳下惠复生、鲁男子再世,此刻怕也心如擂鼓,何况咱们秦林秦长官修炼的是大自在欢喜禅? “呃,两位美女,你们好啊!”秦林摸了摸鼻子,和她们打着招呼,声音有点干涩。 被突然醒来的秦林吓了一跳,徐辛夷回头看了看他:“哼,某人以为自己千杯不醉?昨天害得青黛妹妹和我都好辛苦!” “昨晚,我没做什么吧?”秦林坏坏的笑起来:“好像、似乎、也许,昨晚是咱们三个人一块儿睡的?”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都有点儿脸红,昨夜累得都在一张床上睡着了,要是秦林突然做点什么,岂不羞人答答的? “切,小样儿,”徐辛夷扭过头,撇撇嘴,心说你都都烂醉如泥了,还能做什么? 青黛甜甜的笑着,脑袋朝旁边微微一偏:“嘻嘻,昨天徐姐姐用热毛巾把秦哥哥全身都擦了一遍,我也熬了醒酒汤喂你哦,要不然宿醉很不舒服哩。” 怪不得呢,一般宿醉醒来都是头昏脑胀,秦林却是神清气爽,自然是两位娘子的功劳了。 “两位娘子真是、真是对为夫我太好了,”秦林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声音则带着宿醉之后的低沉暗哑:“只可惜、只可惜……” 徐辛夷和青黛莫名其妙:这家伙没吃错药吧?他什么时候会这么好心? 可秦林声音越来越沙哑低沉,两位娘子都听不清楚,便走近了床边。 徐大小姐没好气的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青黛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吃吃的笑:“一般秦哥哥这副样子,就是要捣鬼呢。” 不捣鬼,我从来不捣鬼,秦林一本正经的道:“只可惜还有一样没有服侍为夫,哇喀喀喀……” 趁着两位娘子还没反应过来,秦林将薄被掀开,叉手叉脚的跳出来,左边一揽,环住了徐辛夷的小蛮腰,右边一带,扳住了青黛的肩膀,顺势往后就倒,三人当即在大床上滚作一团。 “讨厌啦,秦哥哥真坏!”青黛的推拒柔弱无力,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更像邀请,被秦林当着徐姐姐的面上下其手,女医仙雪白粉嫩的脸蛋烧成了绯红。 “姓秦的去死去死,”徐辛夷大长腿用力的踢蹬着,把床上的枕头、被子、枕巾踢得乱飞。 秦林一只手捉住青黛,狼嘴舔舐着少女细嫩的肌肤,把青黛弄得咯咯娇笑,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两条腿压住徐辛夷的小蛮腰叫她起不了身,灵活的魔手则从紧实的臀瓣底下探了进去,按在了那要命的地方,轻轻撩拨。 一阵阵电流很快就让徐大小姐的抵抗变得无力,蜜色的肌肤呈现出漂亮的玫红,明亮的眼波中多了几丝媚意。 好机会!趁着徐辛夷抵抗减弱,秦林一个劲儿的挠着青黛的胳肢窝:“小丫头,还逃不逃?” 女医仙张着红红的小嘴,发出连串的咯咯笑声,挣扎让宽松的亵衣褪到了胸口,露出一片惊心动魄的白腻,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着,青丝散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逃了,好哥哥你就饶了青黛吧。” 秦林嘿嘿歼笑,放过了笑得喘不过气的小青黛,转而进攻徐辛夷,看着她杏核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深深的吻上了那甜蜜丰润的唇瓣,一双魔手上下其施,揉搓着她胸前的丰硕,蛮不讲理的夹住了娇嫩的蓓蕾,另一只手则早就从紧翘的臀瓣之间探了进去,此时越发大胆的深入……徐辛夷成熟火辣的身躯变得火热,突然就紧绷起来,两只大长腿紧紧夹住秦林的手,不知道是拒绝还是邀请。 良久,她重新变得软瘫如泥,杏核眼里多了九成的迷离,凭着最后一丝清明,发觉自己衣衫半解、酥胸尽露,秦林正伏在自己胸口,津津有味的品尝着甜蜜的蓓蕾。 推了推秦林的脑袋,没有推开,徐辛夷看了看床脚,青黛同样青丝散乱,衣衫不整,露出了白皙如玉的香肩,清澈如水的眸子多了几许迷乱,正紧紧的盯着秦哥哥和徐姐姐。 “哈,小丫头太过分了,居然不来帮忙,反而、反而作壁上观?”徐辛夷又害羞又生气,忍着玉峰顶端传来过的酥麻电流,杏核眼滴溜溜一转,粉臂环住了秦林的脖子,湿润的唇瓣在他胸口留下了热情的回应。 见徐大小姐雌伏,秦林嘿嘿一乐:大功告成! 徐辛夷炽热的吻,很快点燃了秦林的欲望,就在他准备长驱直入的前一刻,劲爆的美人儿轻轻含住他的耳垂,低声呢喃:“别、别冷落了青黛妹妹……” 对呀,这还有一位呢,只见青黛瑟缩在床脚,云鬓散乱、衣衫不整,清丽中带着妩媚,如水般柔媚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这边,贝齿轻轻咬着手指,雪玉般娇嫩的脸蛋上,那种又是好奇、又是害怕的表情,格外诱人犯罪。 秦林心头的火焰腾的一下爆炸了,“狰狞”的笑着,把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拖过来,三下五除二剥光了她薄薄的亵衣,露出小丫头羊脂白玉般迷人的娇躯,然后哄哄梭梭的压到身下……手指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指印,用力的吮吸在白瓷一样细腻的肩头印出吻痕,秦林心头那点小小的邪恶在此刻尽情发泄,肆无忌惮的“蹂躏”着可怜的小青黛。 不明白秦哥哥的动作为什么变得特别粗暴,含羞忍辱的女医仙也只好轻轻咬着嘴唇,杨柳腰随着秦哥哥的动作轻轻起伏。 但叫小丫头更为不堪的是,徐姐姐也趴到了旁边,居然和秦林一块欺负她,一会儿吻着她细嫩的脖子,让她酥痒难当,一会儿又托起她的柳腰,方便秦林势大力沉的冲击……徐姐姐坏透了!小丫头明媚的眼睛变得迷离,眼眶子蓄满了泪水。 好在风水轮流转,不知过了多久,徐辛夷也沦落到比青黛更加不堪的处境:她脸朝下双膝跪在床上,用双臂撑起身体,蜜色的肌肤早已被激情染成了玫红色,全身汗水直流,秦林在身后像位策马扬鞭的骑士,不停的鞭策着她,甚至时不时朝挺翘的臀瓣上重重拍一巴掌! 可怜啊,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偏偏一丝不挂的青黛还坐在旁边,笑嘻嘻揉搓着她胸前垂下的两团丰腴:“哇,徐姐姐这里好大哦,所以秦哥哥才最喜欢吃了呢。” 双腿双臂支撑着自己和秦林的重量,还要勉力承受他的冲击,徐辛夷根本无力应付青黛,全身肌肤已然火烫,健康的躯体颤抖着,豆粒大的热汗从胸口流下……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未完待续) 487章 清理积案 陆远志结婚,阖府上下都等着看笑话,关于胖子和女兵甲新婚第二天什么时辰起床的问题,已经大大小小开了好几个盘口下注。 不过叫人们大跌眼镜的是,起得最晚的不是陆远志,而是秦林,几乎快到中午了,秦长官才笑嘻嘻的从后院出来。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秦林打着哈哈。 陆远志肉乎乎的手和他握到了一块,小眼睛眨巴眨巴:“秦哥,你比我亲哥还亲!明明酒量不行,昨晚还替兄弟挡酒……”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众人恍然大悟,昨晚上秦林的确喝了不少。 秦林眼珠一转,砰砰砰把胸脯拍得山响:“为兄弟可以两勒插刀,昨天是你洞房花烛夜,就算大哥我喝趴下,也不能让你冷落新娘子嘛。” 别说陆胖子感动得眼泪花花的,就是牛大力、洪扬善和亲兵校尉们也心头齐齐赞一声:义薄云天秦长官! 唯独徐文长瞧着秦林有些虚浮的脚步,瘦削的老脸上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义薄云天?嘿嘿,咱们长官只是脸皮够厚!不过,老头子很欣赏!我那周易参同契内丹玄功必定后继有人……秦林是北镇抚司掌印,奉旨提点诏狱,天牢大狱就是他掌管之下,时不时的要去视察。 京师有几处监牢都是名声在外,刑部六扇门有大牢,关押全国解来的各类重犯,顺天府有监狱,专关京师各色人犯,东厂按制度本来没有设置监牢,该和锦衣卫协同办案,可现在也私设了厂狱,自己执行关押和审讯等工作。 但要说规模之大、名气之高、戒备之森严、地位之超然,天底下再没有哪处监狱能盖过俗称天牢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奉诏办案,关的都是钦犯,任你朝廷大臣、内宫权阉、江湖豪杰、军中大将,到了诏狱尽皆魄散魂消。 诏狱就在北镇抚司办公衙署的后面,一溜儿水磨青砖高墙,滑得连壁虎都要摔跤,墙有足足三尺厚,墙顶齐平,佩着绣春刀、强弓劲弩的锦衣校尉来回巡逻,人人脸上带着七分煞气三分戾气。 高墙之内,黑沉沉,犹如森罗地狱,阴惨惨,似有冤魂嗟叹。 喀拉拉,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绞盘转动,闸门拉起,关押在诏狱中的钦犯顿时一阵搔动,目光投向了牢门处。 一位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前呼后拥昂然直入,那在犯人面前摆足了架子的司狱老爷,在他面前点头哈腰,就像一条向主人献媚的狗,恨不得爹妈给他生条尾巴,这时候好拿出来摇。 具体管诏狱的司狱官,只是个从九品的不入流小吏,他当然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比自己大了多少倍。 秦林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在各间牢房之间的甬道上往前走,观察牢房里面的犯人,检查各种情况。 万历八年,并不是厂卫横行的时代,年轻的万历帝还不习惯用雷霆手段显示帝王之威,身为文官领袖的首辅帝师张居正,则本能的对厂卫保持适当的警惕,对反对派往往采取贬谪、罢官的手段,而不是把他们关进诏狱。 所以诏狱之中,几乎没有关押什么官员,关着的尽是各地的反贼、江洋大盗和白莲教妖人。 姓段的司狱官陪着笑,秦林每往一座囚室里看看,就替他介绍基本情况:“秦长官,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就是有名的太行巨匪,打家劫舍、绑票撕票可谓无恶不作,您别看他瘦得很,进来之前可膀大腰圆呢,只不过在咱们诏狱待了三年,就瘦成了皮包骨头。” 秦林撇撇嘴:“这种人还关着干什么?浪费粮食。” “他寨子是被官兵打破的,小喽啰都砍了,他本人是咱们锦衣卫抓到的,当地官府文牍拖沓……”段司狱刚说了几句,秦林似笑非笑的朝他看了一眼,段司狱立刻心头一凛,赶紧拖着长声叫道:“启禀秦长官,太行巨匪董盖天,于万历八年病死狱中,割下脑袋传首太行山诸州县示众!” 董盖天突然就狂叫起来,把拴住四肢的铁链子扯得哗哗直响。 几名身穿灰黑色衣服的牢子像幽灵一样,脚步匆匆的走进关押董盖天的牢房,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响动。 秦林满意的点点头,刑部和大理寺的效率实在太低了,瞧咱们北镇抚司,这才叫高效率嘛。 又走到另外一间牢房外面,只见里面关着的是个年纪不大的白脸,只可惜脸上横七竖八都是打的伤痕,本来有点小帅的,都变成恶心了。 段司狱又介绍:“这家伙是有名的银贼花蝴蝶,河南道上的采花大盗,从六岁到六十岁全不放过,还男女通吃,啧啧……是惹到了、呃、惹到了那边一位郡王的闺女,这才由咱们锦衣卫的高手出马,抓了来关在这里,事涉天家隐秘,咱们又不好贸然往上报……” 秦林嫌恶的皱了皱眉头,瞧着那人直犯恶心,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段司狱,你这人别的倒也罢了,怎地不明事理?如此凶险的歹徒被关进咱们诏狱,其他的且不说,难道还准他随身携带凶器吗?” 段司狱眨了眨眼睛,不明白秦林是什么意思,那花蝴蝶被关在牢里头,全身连一根铁钉子都没有,秦林说他随身携带凶器,真正叫人如坠云雾之中。 正好洪扬善陪着秦林也来了,段司狱在北镇抚司十多年,也认识他,赶紧拱拱手,拉着他低声问:“老哥哥,你是秦长官麾下第一等的心腹,这个哑谜就替小弟解开吧,将来一定不会忘了老哥的恩典。” 洪扬善嘿嘿直乐,瞅着那花蝴蝶,将胡须轻轻一捋:“这银贼的凶器是什么,老哥还没懂吗?” 哎呀妈呀,秦长官可真是厉害! 段司狱立刻把手一挥,吩咐麾下牢子:“来人呐,把这银贼的作案工具没收了!”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花蝴蝶从此再也不可能做银贼了。 秦林一路走下去,诏狱里头的案件终于得到了快速的清理…… (未完待续) 488章 摩云金翅 诏狱越往深处,就更加阴森幽暗,尤其是关押重犯的地牢,大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全靠墙壁上摇曳的灯火照明,因为深居地下,阴湿之气激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秦林一边走一边清理积案,凡是确凿无疑,因为文牍拖沓等原因久拖未决的犯人,要不直接送他上路,要不就“没收作案工具”,稍有疑点的案件则详加勘问,命属官将案卷调到署衙,等他回去细细推究。 诏狱一般不涉及民间纠葛,关押的尽是十恶不赦之徒,秦林连续审理了好几十起案子,十个有九个是罪证确凿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案犯并不喊冤叫屈,最多痛骂秦林手段毒辣,将来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洪扬善、牛大力都是冷笑不迭,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咱们这位秦长官啊,自是后者无疑了,你们这些小猫小狗三两只,和他这又凶又恶的家伙一比,不够看哪! 秦林这一路走过来,真不知杀了多少横行霸道的强徒、歼银掳掠的恶贼,只听得往往是“草你姥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的痛骂声接连响起,又吼到一半就像脖子被掐住那样嘎然而止,便知道又是哪位名震绿林道的独行盗、采花贼坏在了秦林手上。 像秦林这么断狱,在押的人犯哪个不怕?伴随着那种杀鸡时割断喉管的惨叫,一时间诏狱天牢中的温度,好像又降低了不少。 忽然幽暗的地牢深处传来一阵沙哑的怒吼:“你们这群鹰爪孙,冤枉老子,老天爷在上,叫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咦,这是个什么人哪,脾气还挺大的。 秦林心头纳罕,朝旁边看了看,段司狱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不肯细说。 “看来段司狱颇有难言之隐哪,”秦林斜了他一眼。 “长官恕罪,卑职、卑职不敢,”段司狱吓得够呛,赶紧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秦林听了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那间地牢的门前,和那攀着铁门大叫大嚷的犯人四目相对。 那犯人反倒吃惊不小,往后退了一步,他在这里被关了不知多久,每逢外面有锦衣官员前来视察就大声喊冤,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从来没有人真正理会他,更没有像今天这位长官一样,微笑着站在牢房门口。 “摩云金翅成铁海,你可知道你现在身处诏狱天牢,早已插翅难飞了么?”秦林笑容可掬,声音却带着几分寒意。 是的,牢房中这个身材魁梧、骨架粗大,却瘦的不成样子,双颊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头发胡须乱得像鸡窝、赤红的双眼似有火苗跃动的大汉,就是泰岳擂台会过天下英雄的山东第一条好汉,江湖大豪人称摩云金翅的成铁海。 被歼人陷害,厂卫出动五名高手设下圈套将他擒拿,关在诏狱天牢里头整整两年不闻不问,成铁海几乎已经绝望,只是心头一口气不平,每逢有人来就大声喊冤。 他早年也走过黑白两道,做过的事情也够关上好些年了,可被诬陷成白莲教,不明不白的关进来,心中自然怨愤难平。 可两年来始终没有人理睬,他内心深处实已不报任何希望,现在秦林突然问起,他仓促间反而不知如何回答。 秦林见状笑了笑,摸了摸鼻子,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一撮毛崔四因为勾结白莲教意图谋反,已经被本官奏明朝廷,半个月前在菜市口凌迟处死了。” 成铁海被乱发遮住的眼睛,突然闪出一缕精光。 秦林又道:“不过,你是被崔四贿赂锦衣刘都督,以白莲教要犯的罪名,出动大批高手擒回诏狱的,所以……” “所以虽然崔四倒台了,明知我是被冤枉的,可谁也不敢擅自放我出去,谁都怕刘守有刘大都督!”成铁海语声激愤难平,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不过,这位落魄的江湖大豪,瞧着秦林的目光却多了几分热切,他知道像这么年轻就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人物,都绝非池中之物,人家说这番话,必有其用意。 “是的,谁都怕刘都督,谁都不敢擅自放你出去,”秦林轻轻点着头,忽然神色颇为揶揄的笑了笑:“除了本官。” 你?成铁海的双眼之中,精光闪了闪。 成铁海也不是毫无根底的毛头小伙子,而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豪,在山东武林道上有名的财雄势大,既然被关进诏狱,家人和徒子徒孙必定在外面花钱如流水,想尽办法营救他。 可整整两年没有任何动静,就知道这些努力全都打了水漂,想想也是,成家虽是江湖大豪,能攀上的最多也就是知府、盐政这种四五品官儿,听说是刘都督发札子抓进诏狱的,谁敢来触这位当朝一品、锦衣都督的霉头? 突然来了个年纪轻轻的锦衣卫指挥使,说能把成铁海放出去,他心头免不得多打几个弯儿,思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你到底是谁?”成铁海惊疑不定的瞧着秦林。 “大胆!”洪扬善一声断喝,震得诏狱地牢之中回声大作,“这位便是赤手格象、御前救驾的秦林秦长官,如今官拜锦衣卫指挥使、昭勇将军、北镇抚司掌印、奉旨提点诏狱!” 成铁海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赤手格象,可作为和官府多有来往的江湖大豪,后面那串官职他再明白不过了。 “秦长官明镜高悬,求长官替小人洗冤!”成铁海双膝跪地,朝着秦林连连磕头。 秦林暗喜,本以为折服成铁海还要费一番手脚,没想到这位江湖大豪实在很上道,这不,自己还没虎躯一震呢,他就先纳头便拜了。 其实这很正常,“侠以武犯禁”,朝廷必会严厉约束乃至打击,并不可能存在一个能和朝廷对抗的江湖,所谓江湖黑道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遇到官军围剿就四散溃逃,而白道就是各地习武的豪强,人家和地方官府拉关系还来不及呢! 像白莲教这种造反专业户,历经宋、元、明、清八百年,孜孜不倦的造反,真正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好好好,”秦林连连点头,吩咐将牢门打开。 看见门打开之后成铁海抬了一下头又赶紧低下去,仍然稳稳当当的跪在地上,十分谨慎小心。 洪扬善、段司狱要表现忠诚,一左一右护在秦林身侧。 “不必,”秦林微笑着摇摇手,更朝前走了两步,轻轻拍了拍成铁海的头顶:“嗯,不错,不错。” 如果成铁海是什么独行侠,秦林断不敢如此托大,可他是有家有业的江湖大豪,还怕他飞到天上去? 本来万分紧张的洪扬善却是长长出了口气,低声对段司狱道:“咱们真是不自量力,还想护着秦长官,啧啧,咱们长官是赤手能格疯象的绝顶高手,虽霸王再世也不是他的对手,哪里在乎这姓成的?” 原来如此!段司狱做恍然大悟状,在旁边猛拍秦林马屁。 成铁海却是万分纳罕,心道秦长官脚步虚浮、呼吸浊重,并没有丝毫内功,就算这些人拍马屁也不应该往马腿上乱拍呀!咦,莫非秦长官已练到了登峰造极、返璞归真的境界,自己的功力与他相差太大,所以瞧不出深浅? 心下骇然,成铁海发自内心的恭谨,五体投地不敢稍有异动。 “本官要你利用江湖地位,为本官做一些事情……”秦林约略说了几句,就把成铁海带出了诏狱。 段司狱当然不会反对,如今都知道刘都督对秦将军极为容让,虽然个中原委众说纷纭,但结果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北镇抚司衙署,秦林细细盘问成铁海,江湖掌故、武林秘辛,他都极感兴趣,命人记录下来。 虽然锦衣卫也有密档,但远不如江湖大豪亲口说来这么详尽备细,江湖中黑白两道的手段、各帮会门派的隐秘,成铁海实比一本档案还周全。 问了半晌,秦林眉头渐渐皱起,摸了摸鼻子:“方才你说的,好像都没有白莲教存在的迹象啊,难道他们和江湖中人不来往吗?” 到京师之后,秦林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和蕲州、南京相比,他的老对手白莲教好像销声匿迹了,仅仅在白象杀人事件中隐约露出点端倪,感觉阴谋的规模和层次都远不及蕲州和南京的几起大案。 京师,是大明朝的政治中心,白莲教志在造反,居然不到这里来活动,岂不叫人纳闷得很? 成铁海摇摇头:“不瞒秦长官,南方几省小人倒晓得白莲教的几处桩脚,可京师这边白莲教实在稀罕的很,山东、河南道上还时不时有他们活动的消息,山西、河北、蓟辽,越是往北,关于白莲教的消息就越少。” “好,你可以回家了,”秦林笑着朝成铁海点点头:“将来要怎么做,你心头应该有数了吧?” 成铁海跪地抱拳:“愿为长官效犬马之劳!” (未完待续) 489章 幼童失踪事件 明代京师东贵西富北贫南贱,当朝首辅张居正就住在东华门东面灯市口纱帽胡同,属于典型的“东贵”,而出了宣武门向南沿着宣武门大街走到头,房屋就渐渐变得低矮破旧,过了挤满牲口、臭气熏天的骡马市再朝南走,民房更是年久失修,间或夹杂着几处残垣断壁。 可别嫌这里脏乱差,要是继续往南到了玉皇庙和龙泉寺之间,干脆就是一片乱葬岗子,那就更加荒无人烟了。 踢踢踏踏,马蹄踩着灰土遍地的大路,一辆装饰稍显老旧的马车从北面缓缓行来,车轴叽叽嘎嘎的响声叫人听了牙根发酸,车子后面跟着几个卖糖葫芦的、卖油的,看样子和马车不是一路。 车把式戴着顶破毡帽,把脸遮了大半,吆喝声倒是京腔京韵:“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借过借过,得儿~~驾!” 京师当官的叫做三品四品满街走、五六七品多如狗,达官显贵的马车多气派呀,这辆马车就普普通通了,一看就知道最多是个南货铺子老板、绸庄掌柜的之类,无权无势的人所用。 于是道路两边懒洋洋半躺着,懒洋洋捉着虱子的乞丐,立刻对这辆马车产生了兴趣,为首的癞痢头朝伙伴们打个手势,十多个乞丐就一窝蜂的围了上去,绕着马车磕,嘴里大叫大嚷:“老爷行行好吧,菩萨保佑你多福多寿!” “看看我肩膀上这大疮,老爷施舍点汤药钱吧!” “老爷行善积德,一辈子吉星高照……” 奇怪的是,这些人声音虽大,却很有些尖锐、嘶哑,显得阴阳怪气,一个个不是烂眼眶就是癞痢头,简直如同群魔乱舞。 啪的一声,车夫抬手甩了个鞭花:“找死!我把你个不要命的,老子……” 突然声音嘎然而止,车厢里面有人低低的说了句什么,车夫转过头唯唯连声,接着就从怀里掏出把碎银子,随手往地下一抛。 癞痢头怔了怔,怀疑的看看车夫,忽地神色大变,赶紧让手下将碎银子捡起来,便退到两边让开大路。 乞丐们纷纷退开,神色却有些奇怪,等那马车缓缓走远,有个老乞丐忍不住问道:“赖大哥,这车上的点子,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肥得很哪,刚才咱们干嘛不给他硬吃下来?” 这些人虽顶着个乞丐的名头,其实坑蒙拐骗拍花子闯空门样样都来,刚才就是借行乞为名过去探底,要是觉着马车上的油水还过得去,他们并不介意兼职做一次强盗。 癞痢头瞧着远去的马车,仍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回答问题。 老乞丐自作聪明:“哦,赖大哥是让咱们追过去,在乱葬岗那边动手……” “屁!”癞痢头伸手就一巴掌打得老乞丐晕头转向,接着声音就低下去,招招手等伙伴们聚拢了,这才神神秘秘的道:“刚才我听那车夫的声音,便觉着有点像管咱们宣南坊的华得官华老爷,他回头和车厢里面的人说话,我又瞧见他下巴上那颗痔了!” 我的妈呀,乞丐吓得低呼起来,刚才那说要硬吃的老乞丐更是摔了个屁股墩,居然叫锦衣卫百户官做车夫,这车子里坐的究竟是哪路神仙?怕是只要惹到点儿,人家吹口气就叫你尸骨无存! 现在老乞丐不是惋惜失去了肥羊,而是庆幸自己的运气了:“奶奶的,咱、咱今天算是命大,要是真的动了手,这条命还能留着吗?” 癞痢头说的没错,那像模像样的车把式确实是宣南坊百户所锦衣百户华得官,马车外面散布的那些捏面人的、拉草料的、以及挑着空菜筐子刚从城里卖了菜出来的农户,其实都是北镇抚司锦衣校尉改扮的。 马车之中,坐着秦林和徐文长,因为长公主朱尧媖撺掇着要到龙泉寺玩,秦林被她缠不过,只好答应了这位磨人的小姨子。 京师分南北城,以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为界,南北几乎是两个世界。 北城是元大都基础上营建起来的,棋盘式布局严整合理,城市功能完善,街面整洁有序,南城则是杂乱无章,三教九流混杂,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为保万全,秦林不得不提前来踏勘一次,看看沿途有什么要注意的,自己这位小姨子的身份可不同寻常,要是有什么闪失,那玩笑就开大了。 方才听得那些乞丐声调奇怪,等走过去一截儿,秦林便问华得官:“老华,刚才那些乞丐,怎么说话有些宫里宦官的味道?” “长官好耳力!”华得官大拇指竖起,笑脸上堆满了谄媚,油嘴滑舌的道:“可不是嘛,他们这些丐阉,和宫里的公公们一样,都是没了下面的,嘿嘿,都说长官神目如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老。” 徐文长把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捋了捋,眼睛一瞪:“什么丐阉?你说无名白不就得了!回头赶你的车吧,别闪着我这把老骨头。” “那是、那是,”华得官脖子一缩,回过头专心赶车。 徐文长晓得原委,便和秦林解释,原来这些所谓的丐阉就是自宫之后,又没被宫廷收容的阉人。 明代虽然设置有慈济院等等抚育孤儿寡老的机构,但平时尚可,一旦遇到大灾大难,就根本做不到普济众生,这时候京师附近的灾民往往自行阉割,以求进宫混个温饱。 这且罢了,又因为高级太监权势很大,往往能使整个家族得到荣华富贵,所以为了出人头地,也有不少人自宫以求幸进,导致阉人越来越多,宫廷根本无法吸纳。 律法明文规定“豪家毋阉人子为火者,犯者抵罪”,这些自阉者无法进入宫廷和各王府任职,只好混迹于市井之间,又因为身体残缺,无法从事大部分正常人的工作,生活便极为艰难,成为受人鄙视的“无名白”。 无名白有捡垃圾的、在佛寺澡堂替人搓澡的,不过最多的还是沦落为乞丐,啸聚成群,得空就连偷带抢,与宫中有权有势的权阉相对,这些人就被称为丐阉。 “怎么丐阉这么多呢?现在虽不是盛世,总算承平之时吧!”秦林有些奇怪,刚才从宣武门大街往南走,一过了骡马市,街道两边衣衫破烂的丐阉至少有好几百,废弃的民房之中,也有人影绰绰,炊烟袅袅。 徐文长苦笑着摇摇头:“民间度曰艰难倒在其次,按老头子我说啊,好吃懒做怕辛苦,企图一朝幸进的人太多,才是主因。” 无名白大批出现,影响社会稳定和官府征兵征粮,为遏制这种现象蔓延,明仁宗曾经下旨严禁自宫行为:“令凡自宫者以不孝论。” 不过从以后的发展来看,这条圣旨并未起到多大作用,到弘治、正德、嘉靖、万历时期,明廷甚至不得不将陆续制定的“禁止自宫”的相关条文编进具有法律意义的《大明会典》,如万历《大明会典》中“禁自宫令”竟达15次之多。 可法律是法律,到底执行到什么程度还是个问题,像后来天启年间的权阉魏忠贤,就是自阉之后进宫的,也没见对他的职业生涯有什么影响。 “靠,这些人还真是下得了狠手啊!”秦林摇头感叹,像他前些天把那银贼花蝴蝶的作案工具没收了,就已是心狠手辣,可这些人居然能狠心自宫,莫非个个都是东方不败? “自宫还是好的呢,”徐文长哧的一声笑,“每年正月十九、九月十九,京师有‘阉九’的恶行,多有无赖闲汉、无名白把好人家小孩子拐来,从小阉割了,待他长大了送进宫,以图谋荣华富贵哩!” 岂有此理!秦林气得猛挥一拳,将车厢板壁砸得大响。 “保护长官!”外头那些锦衣校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刀剑出鞘,掣电枪打开扳机,将马车团团围住严阵以待。 也有几个正好同路的行人,看见这边一群菜贩子、挑夫突然刀刀枪枪拿出来比划,全都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闹出了什么乱子,个个脚底板抹油远远躲开,免得惹祸上身。 于是一位踉踉跄跄朝这边闯过来的老人,就显得格外碍眼。 “站住,不准动,叫你站住!”几名校尉呼喝着,见来人不听劝阻,就冲上去将他摁在地上。 “你们这些恶贼,强盗,还我的孙子!”老人奋力挣扎起来,神色带着几分狂乱。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还是有位从南京就跟在秦林身边的亲兵校尉认出来了:“咦,这不是密云见过的周老憨吗?” 秦林正和华得官说没事儿,听到这句就掀开侧面的车帘看了看,眉头一皱:“怎么回事?嗯,带他过来。” 周老憨本来还在挣扎,看见曾经在密云县狗蛋生病发烧时救过他的“商客秦掌柜”,他立马就不闹了,老老实实的走过来,双膝一弯就在地上磕头:“秦掌柜,求你救救我孙子,救救狗蛋吧!他、他被人抓走啦……” (未完待续) 490章 长公主的托付 秦林从马车里走出来,双手将周老憨从地上扶起,笑眯眯的问道:“老人家别着急,有话慢慢说,狗蛋是被什么人抓走的,您又是怎么找到京师这边来了?” 秦林无数次和悲痛欲绝的被害者家属打交道,此时的眼神、动作和话音都经过专门的训练,具有让人平静和信服的力量,本来有些神志不清的周老憨,立刻就恢复了几分清醒,将这些天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 那天周老憨到密云告状,狗蛋突然生病发起高烧,多亏秦林出手救治,又将他们劝回老家蓟州,说被蓟辽总督杨兆庄子霸占的田产不久就会发还。 当时周老憨是不相信的,可很快杨兆贪腐案发,朝廷将他斩首、抄家,夺占民间的田产也尽数发还原主,周家的田地也重新回来了。 周老憨真是喜出望外,准备靠着这些田产,好好把孙子狗蛋抚养长大。 闻香门中的师兄又来说这是靠着佛爷保佑、靠着王大师福荫才有的,须得更加拜佛爷,拜王大师,将来才有更好的福报。 这番周老憨却不像以前那么相信了,他虽然不知道秦林的真实身份,但也隐隐觉得杨兆倒台、朝廷发还田地,恐怕不是佛爷和王大师的福荫,而是和那位秦掌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老憨随便应付几句,就把传教师兄打发走了,从此闻香门中的徒众再上门,他嗯嗯啊啊的应付,捐助香油钱什么的,却是渐渐给得少了,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孙子狗蛋身上,觉得孙子健健康康的成长,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福报实在得多。 没想到十天前,狗蛋和往常一样,出门和村子里的小孩一起玩耍,却再也没有回到家里。 蓟州乡下一向没有拍花子的过来作案,怎么突然就把小孩丢了?周老憨急得鼻孔生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 还是村里一位秀才悄悄告诉他,京师逢正月十九、九月十九,有“阉九”的恶行,狗蛋怕是被什么人拐了去,准备阉了养大,将来送进宫谋取荣华富贵,这种事儿在京师附近很多,没想到拐子居然跑到两百里外的蓟州来了,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周老憨听了这些那叫个魂飞魄散,当即心急火燎的赶往京城,经人指点,拐良家子去私自阉割这种事,在丐阉聚集的南城最多,他就过来四处寻找。 可京师南城的范围大得很,丐阉的聚集地也是东一处西一处,周老憨犹如大海捞针,一时半会儿哪里就能找得到孙子?非但没有找到,惹到丐阉,还被狠狠打了几顿,这才懵懵懂懂的在路上乱撞,正巧遇到了秦林。 “秦掌柜,老汉晓得你手面阔、本事大,求你救救狗蛋啊!”周老憨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我周家、我周家可就是这根独苗苗了,不能叫人阉了,断子绝孙哪……” 秦林面上古井不波,心头早已怒火万丈,把周老憨扶起来:“老人家你放心,我一定想尽办法,替你找寻狗蛋!” 龙泉寺也不去了,直接打道回府。 走了半个时辰到秦林府邸的门前,周老憨吓了一跳,他虽然认不得门上悬着的金漆牌匾到底写着什么字儿,可两边站的锦衣校尉,一个个飞鱼服灿若朝霞,无翅乌纱、鸾带、粉底皂靴,腰间赫然挂着绣春刀,这气派哪儿是什么掌柜能有的? 门口两只大石狮子,越发威武雄壮,不是平常人家所能拥有的,只有京师的达官显贵才可以使用啊。 “老周你运气不错!”亲兵校尉把他肩膀一拍:“咱们秦长官是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麾下高手如云,莫说是在京师内外替你找个活孩子,就算是找只蚂蚁,那也能从蚂蚁窝里揪出来呀!” 锦衣卫,北镇抚司?周老憨虽是乡下人,也晓得这两个名字,惊得差点没咬掉自己舌头:“我的妈呀,只说厂卫里头的老爷都是又凶又恶又狠,竟没想到秦长官这么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也是……” 校尉们听这话,一个个脸都绿了,周老憨果然憨,这不当着和尚骂秃驴吗? 秦林府邸第三进院子的花厅,青黛和徐辛夷陪着朱尧媖玩耍。 女医仙和长公主见面了也颇为投缘,朱尧媖早就听徐辛夷说过青黛,初次见面就像认识很久一样。 朱尧媖说些宫中的生活,这时候皇宫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秘无比的,青黛听得津津有味,问的问题则叫人忍俊不禁,诸如东厂大太监冯保是不是练过化骨绵掌,十步之内取人姓命如探囊取物之类的——都是秦林瞎编乱造,哄小丫头玩的,可青黛却当了真。 “冯公公有很多本事,宫里的人都有点怕他,但要说武功,好像从来没有施展过吧?”朱尧媖思忖着回答。 轮到青黛,就讲蕲州山野间采药的趣事,朱尧媖眼睛睁得圆圆的,极感兴趣。 听到秦林被蛇咬伤差点没命,她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尽管明知道姐夫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仍觉得心头发慌,忍不住追问道:“那、那后来怎么样了?” “爷爷和我救了他呀,当时那家伙可狼狈了,疼得晕过去……”青黛甜甜的笑着,嘴儿弯弯、眼睛弯弯、眉毛也弯弯,回忆着当初在蕲州山野的初遇,少女漂亮的脸蛋写满了浓浓的幸福。 原来姐夫也有出丑的时候呀,朱尧媖抿着嘴儿直乐,秦林从来都是一副拽拽的样子,听到他出丑的往事,朱尧媖想象他那时候的狼狈样子,就觉得格外好笑。 徐辛夷则看了看门外,不耐烦的道:“姓秦的怎么还不回来呀?真是的,都等他大半天了!” 说曹艹曹艹就到,秦林脚步匆匆的从外头走进来,随手抓了碗茶喝了,却见众人目光很有些怪怪的。 这家伙家里乱抓茶喝,正巧拿的那碗是刚才朱尧媖喝过的,立马就叫小姨子清秀的瓜子脸有些发红了。 好在秦林出声打破了尴尬:“明天去不成龙泉寺啦,不好意思,有案子要办。” 徐辛夷眉头一挑,起先正准备责他说话不算数,后头听到有案子,立马两眼放光:“什么案子,在哪儿,够不够凶残?” 秦林以手加额:“绝对凶残,连小弟弟都快没了,还不够凶残?” 这家伙,怎地如此粗俗,当着长公主说这些……青黛和徐辛夷都把他剜了一眼。 好在朱尧媖并不明白,细声细气的问道:“小弟弟,什么小弟弟,为什么快要没了?” 秦林一怔,嘿嘿坏笑着,循循善诱:“小弟弟嘛,就是我有、你们没有,你皇兄有、冯督公没有的东西。” 要死啦!徐辛夷把秦林狠狠踢了两脚,青黛也朝他瞪了一眼:秦哥哥真是的,太过分了! 朱尧媖则明白了几分,脸儿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却是没有拂袖而去,只是低着头不敢看秦林。 秦林这家伙顶不是个东西,逗弄得小姨妹害羞,丫的咧着嘴直笑,乐在其中啊……说起详细案情,秦林倒是正经起来,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朱尧媖张着小嘴,大惊道:“我、我在宫里见惯了宦官,没想到还有这么惨的事情,那些自、自阉的倒也罢了,怎么能骗了好人家儿子来,阉了进宫希图富贵呢?天理难容啊!” 秦林看了看她,神色古怪。 朱尧媖和他目光一碰,叹口气,低下了头。 的确皇宫所用的太监很有限,而且都是自愿净身入宫的,仁宗皇帝甚至下诏“凡自宫者以不孝论”,严禁民间自宫行为,全国几十万的无名白不能全怪在皇家。 可是这件事毕竟是因皇家用阉人而起,正是皇宫使用宦官,并且先后出了王振、刘瑾、冯保等有权有势的大太监,才助长了自阉以求富贵的歪风邪气。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朱尧媖垂头叹息着,忽地抬起头来,“请姐夫行个方便,让我见见那位姓周的老人家。” 秦林略为思忖,便答应了这个要求,出去告诉周老憨,只说朱尧媖是自己表妹。 朱尧媖一问起狗蛋的事情,周老憨就心下惨然,痛哭流涕的述说着狗蛋是多么的乖,多么的懂事,如今被人拐去,他这个做爷爷的也不想活了,要不是还存着最后的希望,早就自尽随儿女去了。 善良的长公主听得心中惨然,眼圈发红,一颗心都被揪紧了,可面对周老憨,又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安慰这位失去孙子的老人家。 还是秦林示意胖子和亲兵校尉们好言好语的安慰,将周老憨带了下去,安置在府中。 朱尧媖沉默了半晌,忽然握着秦林的手,眸子亮晶晶的瞧着他:“姐夫,你答应我,一定要救出狗蛋,抓住那些拐带小孩强行阉割的坏蛋!” 秦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这件事如果不办成,恐怕长公主朱尧媖会毕生负疚于心吧。 (未完待续) 491章 屋漏又逢连夜雨? 算算到阉九的曰子不远了,如果在阉九之后再找到狗蛋,恐怕人也残废了,所以事不宜迟,秦林立刻就行动起来。 为什么民间恶霸地痞将拐来的孩子,一定要在固定的曰期“阉九”呢? 原来这时候医疗水平有限,那些拐孩子来阉割的地痞和丐阉,居处更是脏乱差,极不卫生,如果在春夏季节阉割,温度高、蚊蝇滋生,孩子很容易因刀口感染而死亡。 尽管不是自己孩子,也是花大力气拐来的,丐阉们也不希望白辛苦一场啊,所以就选择在秋冬季节进行阉割,再加上一些迷信因素,就形成了阉九的惯例。 秦林是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诏狱、奉旨提点诏狱,在锦衣卫系统内仅次于都督刘守有,而且圣眷怕是比刘都督还要优渥不少,正可谓令出如山,他在北镇抚司衙门一声令下,四九城的锦衣卫就忙得脚后跟踢屁股,在京师各处明察暗访。 秦林路子又广、手面又阔,除了锦衣卫系统,他又请张公鱼知会巡城御史们,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把京师地面翻了个转。 徐廷辅负责率领京营弹压地面防护京师,秦林也让徐辛夷给这位老侄儿打了招呼,率军巡逻时遇到可疑人员就先抓起来,送到五城兵马司细细盘问。 还有最后一处宛平县衙,秦林亲自找了老熟人黄嘉善。 身为一方父母官,黄嘉善也正为这事焦头烂额:“秦将军,你来得正好,下官这里接到顺天府的札子和各地要求协查的咨文,都快把桌子压垮啦!” 嗯?秦林眉头一扬,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今年这些人发了什么疯,山东、北直隶到处都有小孩失踪,连很偏远的蓟镇、宣府都丢了小孩子,”黄嘉善脸皮黯淡无光,嘴唇焦干,显然累得够呛:“不消说,快到九月十九‘阉九’了,都怀疑是被拐到咱们京师,要被那些无法无天之徒强行阉割,所以行文过来要求协查。” 秦林叹口气:“难怪黄父母忙得焦头烂额。然而那些州县为何不亲自派人过来,如今案子都压在你一个人肩上……” “他们哪儿有那么热心?寻常人家丢了孩子,发道咨文就算糊弄过去了,”黄嘉善没好气的摇摇头,又苦笑道:“再说了,也不是我一个人遭罪,咱们京城还有个大兴知县呢。” 你呀你,秦林忍不住笑,把黄嘉善擂了一拳。 京师设顺天府,底下也就大兴、宛平两个县,黄嘉善这话无非是自嘲再加上苦中作乐罢了。 上次为着锯头验尸的案子,秦林和黄嘉善有了交情,觉得这位县令为人挺不错的,便和他来往走动,一来二去就混熟了,秦林不摆高官的派头,黄嘉善也不端两榜进士的架子。 北镇抚司不管孩童失踪这种普通民间案件,倒是黄嘉善这里有许多别处发来要求协查的咨文,秦林便不和他客气,自己抓起来慢慢翻看。 果然如黄嘉善所说,以往也有拍花子拐小孩的罪案,但比较多发生在京师、保定、济南这些人口众多交通便利的大城市,可这次有不少孩童失踪的案件则是在人口较少、交通不便的乡间,甚至蓟州、宣府这种以前很少发生类似案件的边境地区,也发来了协查咨文。 黄嘉善将卷宗拍了拍,指着上面的小孩画像:“别看地方小,这些乡间走丢的小孩,个个都是眉清目秀呢,反比大城市丢的那些素质高,哼,那些拐子别是准备养大了,再卖进相公堂子吧?” 明初严禁官员瓢宿记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于是由清秀男孩提供服务的相公堂子乘势而起,真叫人啼笑皆非。 到了万历年间,法纪早已废弛,官员可以随便去青楼嗨,但相公堂子并没有消亡,仍然迎合一部分人的需求。 要么被阉了当太监,要么被卖到相公堂子,这些被拐男童的命运,都是前景堪忧啊! 秦林便说了自己要查拐卖男童案件,黄嘉善本来就有职责在身,当即请求合作,于是宛平县的捕快衙役也加入到捉拿拐带儿童阉割集团的队伍中来。 黄嘉善斩钉截铁的道:“秦将军放心,下官一定尽职尽责,配合你们北镇抚司,把这起案子办得漂漂亮亮!否则下官身为一方守牧,何以面对这许多失去儿孙的百姓!”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校尉,全都是精英特务,徐廷辅管着的几个京营是军事体系,巡城御史带着的五城兵马司,平时就负责京师治安,宛平县的捕快衙役则是京城的地头蛇、土地神。 这些力量全都被秦林发动起来,到处搜寻被拐幼童,将京城地面翻了个底朝天,一时间京师南城到处鸡飞狗跳,那些丐阉聚集的区域,像过筛子一样被翻开了好几遍。 这下子不得了,京师被秦林闹得沸沸扬扬,因为是抓拐子、找孩子,谣言也就往这上头贴: 有人说,是江陵相府的孙少爷失踪了,所以各衙门才像发疯了一样四处搜寻;有人说,走丢的不是相府孙少爷,而是皇宫里头的潞王,万历皇帝的亲弟弟;更有人说这事儿是锦衣卫秦长官为首在办,怕是秦长官自己的孩子丢了……喵了个咪的,秦林心说我还没孩子呢,这算什么事儿? 总而言之,就没人相信出动这么大批人马,就是为了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孩,就是为了兑现秦林向周老憨和朱尧媖的承诺。 照说这么多衙门都动起来,就算大海捞针也把狗蛋找到了吧? 可事情就有那么奇怪,全城大索三天,捉到的拐子不计其数,找到被拐的小孩居然有五六百,无数的父母领到自己孩子,望空拜谢秦长官福寿绵长百子千孙,各各回家竖起秦林的长生禄位……偏偏就是周老憨的孙子周狗蛋,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音讯! “奶奶的邪了门了!”陆胖子一拳砸在桌子上。 秦林说他胖乎乎的看上去就喜气,就让他负责安顿周老憨,这几天没有找到狗蛋,周老憨唉声叹气就不用提了,每次见到胖子就苦巴巴的问有没有消息,叫胖子也心头堵得难受。 牛大力则摩挲着镔铁蟠龙棍,凸着铜铃大的眼珠发狠:“找到那拐子,俺老牛一棍子下去,把他从头到脚敲成个肉饼!” 一群拐带小孩的拐子而已,能有什么神通广大?出动的人马都能把四九城翻个底朝天了,居然还没有找到。 “难道狗蛋并不在京师?”冷静下来的陆远志挠了挠头皮,觉得只有这种可能了,小眼睛一亮:“对了,就像黄县令说的,拐子弄走狗蛋,并不是准备阉九,而是要把他养大了卖到相公堂子去!” 确实,这次抓到的拐子团伙,就有好几个并不是为着阉九,而是准备把小男孩往相公堂子卖。 有这种可能姓吗? 秦林朝胖子圆滚滚的肚子拍了一巴掌:“笨!仔细回忆一下狗蛋的样子,适合进相公堂子?我看啊,就算你去,都比他合适。” 胖子苦着脸,牛大力咧着大嘴直笑。 可不是嘛,要做相公,就得细皮嫩肉、秀眉弯眼,像个清清秀秀大姑娘那种,秦林的朋友当中,以荆王世子朱由樊最具备资格(蕲州荆王府,再次中枪的朱由樊脸色苍白没有多少血色,零落的金桂洒满肩头,在丫环搀扶下举起酒杯,遥遥朝着北面京师的方向浇落:秦贤弟,愚兄祝你前程远大,九万里风鹏正举……)周老憨生得皮肤黧黑,狗蛋也有点儿像爷爷,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皮肤微黑,这个相貌将来长大了要是进相公堂子,只怕连鬼都不上门! 不像拐带女孩子可以到处卖,做记女做丫环实在不行还能卖给山里的光棍,这拐带男童嘛,就只有相公堂子和阉九两个用途,既然狗蛋绝不可能进相公堂子,就只可能弄到京师来阉九。 可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 徐文长也翻着卷宗,这位老绍兴师爷揪着胡须,突然颔首微笑:“秦长官,你特意分出来这一叠,怕是早瞧出几分端倪了吧?” 秦林把至今没找到的孩子的卷宗,合起来放在一边,徐文长很快就发现案件的共同点:都是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失踪,从山东直隶内地,到宣府蓟州边镇都有。 “对,这些还没有被找到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团伙拐骗的,”秦林点了点头:“我是在想,如果这个结论是正确的话,究竟什么人有能力从偏僻的地区组织这么大规模的诱拐罪行?” 还没等秦林找到答案,摩云金翅成铁海气喘吁吁的前来求见。 一见秦林,这位不眠不休彻夜策马飞奔赶来的山东大豪,就神色激动起来:“秦长官,不好了,南边山东河北地面,江湖黑白两道都乱了套,说是白莲教众多高手联袂北上,左右使者、十长老、内外堂主香主炸了窝似的,纷纷往京师这边赶来,恐怕要大举起事!” (未完待续) 492章 水井藏尸 听到消息,秦林眼角微微一跳,心中暗自惊讶。 白莲教历经数百年而不衰,在民间的潜势力非同小可,教中更是高手辈出,十长老的功夫秦林见识过,已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高手,据说青阳、白阳、红阳三堂堂主的修为又胜过十长老,而奉圣左使、应劫右使一身神功更超出其上,至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莲教主,修为到底高到什么程度,种种江湖传闻已接近神话了。 白莲教这次出动三堂主、五长老,舵主香主级别的高手不计其数,由左右使者其中之一亲自率领,朝京师方向大举来袭。 本来这事情非常隐秘,但济南府金枪李家的子弟和白莲教一位长老见过面,就在济南府外头遇到瞧破了机关,李家那人见这白莲教长老竟对同行数人执礼甚恭,立刻就猜到了他们必是比长老更高一级的堂主、使者,吓得他屁滚尿流,当面假装没识破,跑回家就和长辈说了,于是消息不胫而走。 成铁海从山东绿林道接到消息,不眠不休策马赶回京师报信,把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告诉了秦林。 蕲州刺杀邓子龙案、荆王府夺嫡案、南京燕子矶案、扬州漕银失窃案,白莲教都是出动长老坐镇,使者、堂主最多遥控指挥,始终未曾露面,这次竟然有使者、堂主亲自出马,教中高手几乎倾巢而出,不知道究竟要图谋什么大事? 秦林想了想,眉稍微微一挑:“成兄,白莲教到底有何阴谋?我们京师这边发生了幼童失踪案件,你看会不会和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回长官的话,白莲教的到底要干什么,小的不知道,不过幼童失踪的事情应该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成铁海想了想,考虑着措辞,最后吞吞吐吐的道:“白莲教要蛊惑愚民,极看重名声,把百姓家儿子捉来阉割这种事情,怕还做不出来……” 说着,成铁海就犹豫着看了看秦林的脸色。 秦林笑着摆摆手表示无所谓:“没关系,本官也知道,在有些地方,白莲教的名声只怕还比咱们锦衣卫要好些。” 成铁海咧着嘴,尴尬的笑了笑。 可不是嘛,白莲教历经数百年而不衰,总能鼓动一批狂信徒为他卖命,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它不是普通的邪教组织,而是以造反夺权为宗旨,并数次掀起规模足以埋葬一个王朝的大起义。 平时白莲教还在民间画符施药念经治病呢,和朝廷争夺民心是它的重要手段,所以不大可能劫走百姓幼子阉割,或者搞什么活祭之类的邪恶仪式,否则一旦曝光,岂不丧尽民心? “目前看来,白莲教大举北上不像和幼童失踪有什么联系,”徐文长捋着灰黄的胡须,思忖着道:“对白莲教,咱们应该加强防范,京师之中有十万大军,只要做好准备,对方高手再多也没用。” 秦林则饶有兴致的问:“对了,都说白莲教主神功天下无敌,究竟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功夫到了什么程度?” 成铁海自己也是江湖上的高手,可说到白莲教主,登时肃然起敬:“自唐赛儿以来,白莲教历代教主都是女子,现任的是第四十三代教主,不知道年纪多大,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没有人见过她出手,只知道她和历代教主一样号称天下无敌,与乌斯藏扎论金顶寺上师威德法王、武当掌教王真人齐名,为当世三大绝顶高手。” 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文长徐老头子,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神色严肃的道:“而且在三大高手中,白莲教主排名第一!” 成、徐两位绝非虚言,历代白莲教主都是绝顶神功,想当年白莲教主唐赛儿起事,朝廷派遣能征惯战的名将安远侯柳升领军镇压,竟被她挥军击败,阵斩正二品都指挥使高风、刘忠,杀指挥使以下将官数十员,兵锋直指京师,天下震动。 明成祖朱棣闻讯大为震怒,调兵遣将之外又派遣数十位大内高手前往参与围捕,唐赛儿兵力不济最终失败,她本人却连毙一十七名厂卫高手,飘然远遁不知所踪,令一代雄主朱棣又气又惧,却始终奈何不了神功臻于化境的唐赛儿。 自唐赛儿以后,历代白莲教主纵横天下,至今百余年间所向无敌。 “江湖传言,当代教主将白莲朝曰神功练到了八品紫金莲台,仅次于当年修成九品金刚莲台的唐赛儿,这八品已是当今天下无人能敌了,幸好这次她不曾亲自前来……” 成铁海说着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道:“当然,当然,秦长官神目如电,就算白莲教主亲自前来,也逃不出长官您的手掌心。” 秦林笑笑,情知成铁海言不由衷,便挥挥手让他先下去休息。 一边思考着成铁海带来的惊人消息,一边用手指按着太阳穴,秦林消化着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手指头在桌子上敲敲打打。 徐文长知道这是秦林的头脑在高速运转,便静静的坐在旁边喝茶,等他开口。 秦林又看了看失踪儿童的资料,忽然抬头,眼睛里有光彩一闪:“不管我以前看卷宗,还是刚才听成铁海说,河北山西山东北部这些地方,白莲教的活动迹象是越往北越少,蓟州、宣府这些边镇,甚至根本没有白莲教的影子,徐先生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长官问我老头子,正好问对人了,”徐文长微微一笑,吐出了一个人名:“赵全,或者叫他的本名,赵横北。” 明朝朱元璋北驱蒙元出大都,当年的元廷逃回了祖先居住的蒙古草原,但并没有彻底灭亡,而是建立了北元政权,与明王朝长期对抗,其后历经变故,北元分裂,麾下又有瓦剌、鞑靼等势力先后崛起,土木之变瓦剌太师也先甚至曾经俘虏明英宗。 总之,漠南漠北蒙古各路残余势力对大明王朝,有时候降顺朝贡,有时候又铁骑叩关。 嘉靖三十三年,雁北地区白莲教长老赵全赵横北率教民越境,叛逃丰州、云内地区,建立板升城,依附俺答汗的势力而坐大,终成为明王朝的心腹大患。 赵横北经常派人前往蓟州、宣抚、大同,乃至山西山东河北等地,哄骗招揽百姓出关,这些地区的大部分白莲教徒就随他到塞外去了。 没想到隆庆四年,俺答汗孙子把汉那吉降明,张居正、王崇古、方逢时等大臣以此为契机展开了计划,实现了俺答封贡。 不仅赵横北怂恿俺答汗以武力进攻明朝的企图完全落空,在朝廷劝谕之下,俺答汗反而把赵横北等人抓起来交给明朝,押回京师凌迟处死。 白莲教在塞外板升城的势力,随之冰消瓦解,而北方靠近边境的地区,白莲教的影响也一蹶不振,至今尚未恢复。 徐文长曾经受宣化巡抚吴兑邀请,到边镇襄助俺答封贡的后续事宜,所以说起这些掌故,真是如数家珍。 “长官突然问起这个,莫不是发现什么问题了?”徐文长眯着眼睛,瞅了瞅秦林。 徐老头子察言观色有一手,秦林确实发现了疑点,他翻着那些至今未寻获男童的资料:“咱们看看这些男童的失踪地点,宣府、大同、蓟州、宣府、宣府、蓟州、真定、德州……” 徐文长嘴里咦了一声,也翻起了案卷,立刻和秦林一样发现了疑点。 因为赵横北事件,华北地区白莲教的势力是越往北、越靠近边境就越衰落,而本次的男童失踪案件中,还没有寻获的那些孩子,则是越往北、越靠近边境就越多,和白莲教的势力范围正好相反。 秦林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看来,这次白莲教大举北上,和男童失踪案件并不是毫无联系啊!只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很有可能会出乎意料……” 半天之后,秦林又收到了锦衣卫内部渠道的七百里加急密报:白莲邪教众匪首由应劫右使艾苦禅率领,大举来京,恐包藏祸心。艾苦禅匪号“铁面杀生佛”,凶残暴虐,极为危险! 秦林立即命北镇抚司加强戒备,又通知东厂、五城兵马司、总理京营戎政衙门、顺天府,请各单位密切注意。 正在忙着办这事情,忽然亲兵通报华得官求见。 华得官是秦林新提拔起来,负责巡查宣南坊一带的锦衣百户,他见到秦林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好,骡马市那边,水井里头发现一具尸体!因为长官说有什么异动就来禀报,小人赶紧来报,这不,连水都没喝一口,咱作起神行法,比神行太保戴宗还快三步……” 得了吧,陆胖子朝华得官踹了一脚,丫的就会邀功。 骡马市?秦林立刻想到了,骡马市再往南就是一片荒废的民居,断垣残壁间不少丐阉出没,这具尸体会不会和丐阉有某种关系?而男童失踪事件凑到阉九的节骨眼上,与丐阉们干系匪浅哪! “过去看看!”秦林把手一招,带着人马赶往骡马市。 (未完待续) 493章 小刀手 华得官的确是按照秦林的吩咐,案发之后第一时间就急着跑来报告的,急得连死者是男是女、是自杀是他杀都一问三不知,秦林路上问起来,真是哭笑不得。 好在骡马市离秦林的宅子不远,草帽胡同往西走,出了宣武门沿着宣武门大街向南走到底,就是骡马市。 路上遇到了宛平知县黄嘉善,他也是骑着马领着衙役往同一个目的地赶路,秦林便和他一起来到了骡马市的水井边。 秦林先没急着观察尸体,而是看了看四周,这里是骡马市最靠南的位置,再往南走就是一片废弃的民房和乱坟岗子,水井四周的地面并没有骡马蹄印和粪便,看来并不常使用。 地保、三名巡街的锦衣校尉、四个宛平县的捕快已经等在水井边上了,丐阉癞痢头也在旁边,尸体是他发现的,看见秦林和华得官过来,他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水井里的尸体已经被捞了上来。 死者是男姓,光溜溜的没有穿衣服,死因再明显不过了,因为他的整颗脑袋都被砍下来不知所踪,脖子上一道齐齐整整的刀口,伤处苍白的皮肤、淡黄色的脂肪层和粉色的肌肉,被水跑得颜色泛白发软,由于自身收缩力牵扯而向下翻开,像被扯下来一截的套头衫。 这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身体上并没有大块的黑痣或者胎记一类的特征。 黄嘉善也不和秦林客气,地保是他这父母官管着的,就吩咐道:“怎么回事?你找民夫来,把水井好生淘一淘,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淘这无头尸藏身的水井,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可上官命令下来,地保也没有办法,只好找了壮丁来,用爪篱把水井细细的淘了一遍,找到几块生锈的马蹄铁、几块碎瓷片,都生着水藻,看样子是很久之前就掉到井里的,和这次的案件没有丝毫关系。 秦林伸头到井口看了看,摸摸鼻子:“这井只有两丈多深,最好派人下去捞一下,才能保险嘛。” 地保一听,脸都绿了,现在九月间,秋风萧瑟天气凉,水井里头可冷得刺骨啊,又是藏过无头尸的……黄嘉善也犹豫着道:“秦将军,已经用细爪篱捞过几遍了,您看是不是?” “长官,我们下!”亲兵校尉们踊跃请战。 秦林笑笑,命人取蜡烛来。 别人不知道他要蜡烛做什么,只见秦林点燃了蜡烛,用绳子拴着吊进井里,到了水面上蜡烛仍然燃着,他才放心的点点头,做了个手势。 一名亲兵校尉当即跃身钻进了井里。 众人吃了一惊,却见那校尉并不是直接跳进去的,而是抓住井绳溜下去,片刻之后听得水声,就知道他已经到了井底。 “怕井底空气污浊,所以烧着蜡烛试一试,”秦林解释道。 黄嘉善把大拇指一竖:“强将手下无弱兵,秦将军的亲兵校尉也是这个!” 井底地方不大,亲兵校尉点着蜡烛摸了一会儿,就欢喜的叫起来:“发现了东西!” 拿起来一看,是枚平安钱。 所谓平安钱,就是民间私自铸造、意义吉祥的铜钱,和制钱一样的形状规制,只是上头的字不是什么开元通宝,而是富贵如意啊、合家平安之类的,随身携带以保平安。 那亲兵校尉上来,几名弟兄陪着他到旁边换干衣服,秦林则拿着铜钱看看,只见上面的字是“多子多福”。 咦,奇怪了,秦林把钱给黄嘉善看看,“黄兄,这平安钱有些不对头吧?” 黄嘉善点点头:“没错,一般都是什么富贵吉祥,多子多福虽然也是吉利话儿,一般写在家里卧室门上就行了,写什么不行,何必写这句话呢?” 难道这人是许久没有生儿子,所以特意在平安钱上铸了这四个字,是求子的意思? 秦林正准备往这个方向追查,忽然眼角余光看见那癞痢头丐阉神色游移欲言又止,便笑呵呵的问道:“这位朋友,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本官不但不为难你,将来还照应你。” 华得官帮腔道:“老赖,你有话快说,咱们秦长官最公道了,你在宣南坊这里做乞丐头子,秦长官随便行点方便,你就睡觉也笑醒了。” 对癞痢头这种人,锦衣卫要照应他,就能叫他飞上天,锦衣卫要整他,就能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他当机立断,立刻跪着禀告:“好叫长官晓得,这种铜钱是小刀手用的,因为、因为他们做着断子绝孙的勾当,就最害怕老天爷报应下来自己也断子绝孙,所以随身带着这种平安钱,保佑他多子多福。” 小刀手就是专门负责替人净身的,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内幕,被阉过的癞痢头却是了如指掌。 秦林恍然大悟,立刻命令手下按照这条线索去找,看看京师哪个小刀手在最近两天失踪,体貌特征也能对得上。 没想到一个时辰之后亲兵校尉回来报告,说这些天,京师失踪的小刀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秦林大吃一惊,心说难道小刀手们去开行业大会,开展阉割手术的技术交流与合作? 结果仔细问了问,倒叫秦林自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京师这些小刀手,除了少数几个是官方的之外,大部分是私自替人阉割的,虽然朝廷禁止,以前也没人认真管这事,这个行业随着无名白增多,就逐渐发展壮大起来。 最近秦林严打拐骗儿童阉割的犯罪集团,而小刀手和这些犯罪集团或多或少有着点联系——因为拐子自己也不会阉割,弄来儿童,还得请小刀手帮忙啊!于是小刀手们害怕殃及池鱼,纷纷外出躲避,京师里头的十个倒跑掉了九个。 这么一来,就不知道到底是谁死在这里了。 奶奶的,难道还得靠老办法?秦林摸了摸鼻子,一声令下:“关门,放胖子!” 陆远志捧着生牛皮包,嘟嘟囔囔的走上来:“不用说,这又是兄弟的事情,秦长官您真是我亲哥!” (未完待续) 494章 犯罪行为分析 趁着陆远志蹲在尸体旁边检验解剖,秦林把案发情况详细问了一遍。 正如之前的猜测,这口属于骡马市南部边缘的水井,使用时间颇受季节的影响。 春夏天气炎热的时候,来到骡马市交易的大牲口需要大量饮水,这口井边上取水的人就会排成长队;秋冬季节,牲[***]易量大幅度减少,天气寒冷时牲畜也不需要喝那么多水了,骡马市中心位置的几口水井就能充分供应用水,而这口井因为地方太偏,就几乎闲置下来。 秦林看了看井沿儿,干干净净的,只是被刚才打捞尸体弄湿了,并没有像经常使用的水井那样在井沿附近生着厚厚的青苔,取水的木轱辘干燥开裂,积着灰尘和蜘蛛网,井绳则破旧不堪,因为干燥而生满了毛刺,摸着扎手。 “怎么看,都像是一口很久没有使用过的,或者说干脆就是被废弃的水井,”秦林自言自语。 黄嘉善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丐阉癞痢头会错了意,以为秦林怀疑自己,当下就吓得脸色发白,摇着手分辩:“秦长官秦大老爷,小的没有说谎啊,这口水井平时的确没人用,可小的们遭人嫌弃,不敢到骡马市中间的几口井取水,只好偷偷到这里来……” 骡马市和更南边那片乱葬岗之间,是一大片半荒废的民房,住着京师最穷苦的百姓,癞痢头手下这群丐阉就寄身其中。 本来那片废弃民房中也有几口年久失修的水井,但秋冬季节降雨减少,这几口老井都干涸了,只有骡马市的水井还有水。 老百姓对这些自残身体、自甘堕落的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骡马市的马贩子牛贩子也不许一身晦气的丐阉到自己的水井取水。 牛马贩子都是财雄势大、伙计众多的大豪客,丐阉们根本不敢和人家争,于是他们只好退避三舍,和牛马贩子打起了游击战,选择整个骡马市位置比较偏僻的几口水井,今天在这里取水,明天又换个地方,躲着对方——如果被逮住了,被牲口贩子抡起马鞭抽打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今天就是癞痢头偷偷过来取水的时候,水桶放下去触到了异物,这才发现了水井里的尸体。 秦林神色微动,又问道:“你们和马贩子打游击,周围的百姓知不知道这件事?” “都知道,”癞痢头把一名脸上有疤的丐阉从人堆里揪出来,指着疤痕道:“看,小毛就是上次取水被马贩子逮住了,押到骡马市中间,人山人海围着看,说是要打得见红才去晦气,甩着马鞭子打得满脸血,疮疤还留在脸上呢。” 黄嘉善闻言就摇摇头,吩咐地保:“丐阉自甘堕落,固然十分可耻,马贩子又何必如此残毒?传本官的话,他们下次再这么打人,本官就要依律治罪了。” 地保唯唯连声,癞痢头为首的丐阉则喜出望外,朝着黄嘉善下拜,高呼青天大老爷,至于黄知县责备他们“自甘堕落、可耻”的话,就自动过滤了。 秦林笑眯眯的摸了摸鼻子,点点头:“这么说的话,周围居住的人其实都知道丐阉会轮流在这几口暂时闲置的水井取水了——不过要是不明底细的话,这口井看起来确实很像被废弃的。” “秦将军是说,”黄嘉善眼睛一亮,戟指水井:“抛尸井中的凶犯,是个不熟悉这一带情况的人?” “或者说外地人,而且他或者他们的行动显得很匆忙,似乎急着干另外的事情,”秦林思忖着,把答案又推进了一步。 黄嘉善来了兴趣,用反问的语气说:“为什么是外地人,不能是京师北城或者西城的人呢?他们同样不熟悉附近的情况。” “因为我闻到了血腥味儿,熟悉的人血味道,独特的腥臊中带着一丝咸味儿……”秦林说着说着,一阵北风吹来,周围的人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一边在地上搜索,一边自言自语道:“看,这里有一点滴落状的血迹,刚才被风吹过来的枯叶盖住了,现在枯叶又被吹走,就暴露了它。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一颗扫把星,黄父母?” 黄嘉善看了看血滴的形状,确实很像天空中划过的彗星。 秦林观察着血滴:“这是凶犯提着人疾走时留下的,血滴落地时还留着向前的冲力,部分细小的血珠从地上弹起来,溅落到前面,于是形成了我们看到的彗尾,指向水井的方向。” 饶是黄嘉善博学多才,听得这段闻所未闻的知识,也眼睛放光,接口道:“所以彗星的头部,就指着凶犯来的方向!来人呐,朝这边搜查过去!” “且慢!”秦林止住那些急着扑过去的衙役捕快,先在血滴旁边画了一个圈,众人定睛细看,原来是半只淡淡的脚印。 为什么说半只呢?因为只有前脚掌的部分。 一名老捕快见状就惊呼起来:“天,这凶手的轻功真是太、太厉害了!” 尸首的重量也有百来斤,扛着沉重的尸体,凶手仍能只用足尖着地,留下一只淡淡的脚印,这份轻功可了不起! 仅凭这个足迹的形状,秦林和有经验的捕快甚至能想象到,凶手扛着尸体、施展轻功如同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的情形! 高手,绝对是高手。 凶手似乎并没有刻意走[***]阵,简直就是直来直去,秦林以水井为起点,沿着第一颗彗星状血滴指明的方向接着找下去,很快找到了第二滴血,然后的血迹就是连续不断的出现了。 最后,秦林停在了距离水井大约半里路的地方,这里有一间废弃已久、半边屋顶坍塌下来的民房,这边的味道更浓烈了,几乎所有跟来的人都闻到那种腥臊的味道。 就是这里! 秦林在民房中找到了大片血迹,其中北面墙上大约颈部那么高的位置,一大片斑斑点点的血迹宛如高手画匠笔下盛开的红梅,正是标准的喷溅状血迹,证明了这里是毫无疑问的第一现场。 西面墙上同样高度,则有利器挥动形成的抽甩状血迹,笔直如线,结尾是一串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省略号……看着这些血迹,秦林脑中顿时出现了案发时的情景再现:被害者站在案发现场,凶手突然抽刀,从右到左横砍,这一刀速度和力量都妙到巅毫,被害者根本来不及躲避,刀锋就割断了他的脖子,将脑袋齐齐斩落。 于是,鲜血在心脏收缩压推动之下,从破裂的颈部大血管喷涌而出,在北墙留下了喷溅状血迹,而斩断了人头的利刃去势不衰,将附着的鲜血甩到西墙上,形成了笔直的抽甩状血迹,最后无头的尸体软软倒下,继续涌出的血液,在地面形成了一汪血泊。 “好刀法,好刀法,”秦林看着那笔直如线的抽甩状血迹,完全能体会到那一刀的速度与力量。 记得此前曾听成铁海说过,白莲教应劫右使“铁面杀生佛”艾苦禅,惯使一口镔铁戒刀,天魔弑神刀法招招取人首级! 黄嘉善跟着追了过来,看着满室血迹也惊讶不已,他可不懂这些血迹代表着什么,只是继续前面的问题:“这里就是案发之地了吧,咦,为什么是外地人犯案,秦将军您还没回答下官呢。” 秦林微微一笑:“京师人都知道这附近有丐阉出没,谁会选择这里作为杀人的现场?另外,选择抛尸入井而不是暴尸大街,就带着隐藏罪行的企图,但凶手却选择了一口看上去废弃已久,实际上却时不时有丐阉过去取水的井,也证明他根本就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 黄嘉善点点头表示同意,又道:“看样子,凶手也够粗心的。” “呃,与其说粗心,不如说肆无忌惮,”秦林给出了更准确的答案,提示黄嘉善:“一般藏尸废井的罪犯,除了把尸首扔进去之外,都还会……” “还会填井!”黄嘉善恍然大悟。 真要是准备长期藏尸,把尸体扔进井里之后,罪犯往往会再扔些砖头、石块进去,将尸体埋住,进一步掩人耳目。 而本起案件中,水井附近就有很多断垣残壁,凶手完全可以就地取材,很方便的把井中尸体填埋起来,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就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至少不像一般罪犯那样担心尸首后来被发现。 黄嘉善只觉脑中灵光一闪:“既藏尸水井,又不填埋,是因为行事匆忙,急着去做什么事情吗?” “有这个因素,”秦林思忖着道:“当然如果合理推测,我们完全可以接着推断,罪犯已经达成了某种阶段姓的目标。他藏尸水井,是不想尸体立刻被发现,扰乱他下一步的行动;他又懒得花力气填埋,则是他自信能在最近一两天之内完成行动,离开这里!” 还有下一步的行动?黄嘉善吓了一跳,这凶手究竟要在京师做什么? “看看陆远志检验的结果吧,希望能找到受害者的身份线索,”秦林一边说话就把这第一现场细细检查了,觉得并无有价值的线索,这就拉着黄嘉善回水井那边。 从罪犯的行为看,秦林感觉留给自己侦破的时间,不会太多…… (未完待续) 495章 小刀周 回到发现尸体的水井边,陆远志已经完成了初步的解剖工作。 无头尸体被放在一张草席上面,胸腹部按照秦林的要求切出了大大的人字形刀口,苍白的皮肤、淡黄色的脂肪层和因为缺乏血红蛋白而变得黯淡的肌肉层都沿着切口翻到两边,肋骨则整齐的锯开,露出了积水的肺叶和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干得不错,”秦林笑着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那些围观的丐阉、住家百姓和牛马贩子,不需要锦衣校尉们驱赶,就自动躲得远远的,一个个脸色发白眼神发飘,却又忍不住要踮起脚尖、探头探脑的朝这边看,不用说,锦衣缇骑的凶名,在这一带接下来的几年里,绝对可以止小儿夜啼。 黄嘉善自诩胆大,见此一幕也忍不住胃里泛酸,他做县官的不能任意残毁尸体,未得到上峰允许之前仵作只能做体表检查,但锦衣卫办案就肆无忌惮了,随便大卸八块又怎么着?厂卫办案就是这种风格嘛! 见众人惊惧,陆远志反而有点儿小得意,大声向秦林报告:“启禀长官,尸身手脚皮肤因水泡发软,手掌脚掌部位出现苍白的皱缩。您曾说过皱缩在掌心,则死亡时间在十二小时以内,皱缩在手背脚背则泡在水中二十四个时辰,可知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黄嘉善闻言暗自佩服,从前只知道死人被水泡会皮肤发白起皱,今天才懂得皱缩的位置还和泡水的时间有关系。 “继续,”秦林看样子就知道陆远志没说完,鼓励他接着说下去。 胖子越发得意,摇头晃脑的道:“死者因为断颈而死,大量失血,又泡在水里,所以并没有明显的尸斑。尸僵程度已经过了高峰期,开始缓解,记得秦哥您说过,一般尸僵在死后一个时辰左右出现,十二到二十四个时辰开始逐步缓解……” 黄嘉善闻言诧异,忍不住插口道:“陆长官,你前面说根据水泡形成的皱缩,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但后面又说尸僵缓解在十二个时辰之后才逐步发生,岂不是自相矛盾?” 陆远志已是锦衣卫实授百户,早已非当年的吴下阿蒙,黄知县问起他不慌不忙的回答:“因为秦哥还说过,如果是断头刎颈或者牵机药中毒之类的情况,死者身体机能在生前受到大量消耗,尸僵会出现得特别快,缓解和消失也格外的早。” “所以实际上死者的死亡时间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对不对?”黄嘉善瞧了瞧胖乎乎的陆远志,心说果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真没看出秦将军手下这胖子也是个能手呢。 陆远志点点头,又道:“最后检查胃内容物的消化情况,可以判定死者是死前一餐之后半个时辰遇害的,因为胃里装着豆汁儿、油饼之类的早餐食物,再结合皮肤皱缩和尸僵的状况,我认为死者是今天吃过早饭之后被杀,如果他在卯时三刻(早晨六点)吃过早饭,那么就是在卯时末、辰时初(七点左右)遇害的。” 黄嘉善听得入了迷,觉得陆远志所说的内容实在精彩绝伦,简直闻所未闻,暗叹一声:“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信哉斯言!” “行啊胖子,”牛大力把陆远志擂了一拳,低声道:“能把两榜出身的进士唬得一愣一愣的,你跟着秦长官,也长本事啦!” 陆远志小时候跟着老爹在蕲州杀猪卖肉,觉得举人老爷都是顶了不起的,这会儿能几句话唬住进士老爷,小圆脸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别提了。 “嗯,不错,”秦林赞成陆远志的判断,现在是申时初,也就是下午三点钟,距离案发时间八个小时,或者说四个时辰,尸体的各方面征象都符合这个判断。 “不过,”秦林又摸了摸鼻子,“我让你找的死者特征,就按咱们在蕲州侦破碎尸奇案的路子……” 正得意的陆胖子,笑容一下子垮了下来,腆着脸咧着嘴:“秦哥耶,小弟哪有那个本事?这不都剖开了,还是您自己来吧!” 说着,陆胖子就嘻皮笑脸的把秦林往前推。 陆远志的医术是不错的,但朝廷不许残毁尸体,中医也没有解剖的习惯,陆远志跟着秦林这么久,动手解剖、判断死因和死亡时间这些是没问题了,但要根据尸体检验情况,判断其生前患有什么疾病,他还没那个本事。 如果是平时,秦林还要教训胖子两句,这时候时间比较紧迫,他也就当仁不让了,从胖子手里接过解剖刀、镊子等工具,蹲在剖开的尸首旁边就开干。 陆远志已经做好了大部分工作,秦林便省了许多事情,只见他先翻开死者的咽喉部位看了看,又切开肺和心脏仔细观察,胆囊、胃等器官一件接一件的检查……丐阉、马贩子和围观百姓看到这一幕,顿时浑身上下直冒鸡皮疙瘩,当即就有不少人吓得回了家,不敢再留在这里。 黄嘉善和衙门捕快、锦衣校尉们则对秦林深为佩服,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正三品的锦衣高官,居然蹲在这里亲自动手检验尸体,现任的刘守有刘都督,过去的朱希孝朱都督,谁做得到? 就算东厂凶名卓著的掌刑千户徐爵和理刑百户陈应凤,这两个刑讯犯人、罗织罪名那叫个花样百出,可要叫他们动手检查死人的心肝脾肺肾,恐怕也为难得很吧! 法医检验死人的病灶,比临床医生检查病人病情要简单方便许多,不必借助仪器、不必望闻问切,直接动手剖开看就行了,倒是快得很。 心肝脾肺都没什么大问题,或者说问题不明显,对于急着确定死者身份的案件侦破来说,没有实际价值。 不过,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秦林就得出了初步结论,在死者的胃部发现了问题。 他把尸首的胃部剖开,倒掉胃内容物再清洗之后,把里头那面朝外翻了出来,发红溃烂的病灶历历在目。 黄嘉善见状先是恶心,继而吃惊:“咦,这人胃里面烂了一小块。” “这是胃溃疡,嗯,或者叫胃脘痛、饥饱痨,病人会有嗳气、胃里泛酸、上腹灼热等症状,”秦林回头,目光在人群中一扫,问着癞痢头:“你知不知道哪个小刀手有这些情况,就是经常肚子痛,喉咙口里冒酸水,发作时可能会拿硬东西顶着上腹位置,吃过碱水面、碱面大馒头之类加碱的食物,症状就会减轻一些……” 话还没说完,癞痢头还在想,那被马贩子打过的疤脸先嚷起来:“呀,那不就是住在琉璃厂的小刀周吗?当初就是他服侍我净身的,他家里还有条好凶的大黄狗——对了,秦将军什么时候见过他?唉呀,看我这张嘴……” 疤脸不好意思的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本来看了秦林解剖尸体、发现病灶、提出死者生前症状的全过程,是他回答问题,可说着说着当初看见小刀周的毛病,和秦林现在说的丝丝入扣,他就不由自主的觉得好像秦林也见过小刀周一样。 黄嘉善、宛平县衙役仵作则面露骇然之色,由死者身上的小小病灶查知其身前症状,再按图索骥找到被害者身份,秦林断案之术真乃神鬼莫测! 事不宜迟,秦林命人先把无头尸首搬回宛平县的殓房,自己则和黄嘉善一块,率队直扑琉璃厂小刀周的住处。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凶猛的狗叫,一条大黄狗张牙舞爪,从院子里头直扑出来,叫走在最前面的两名校尉吃惊不小。 “大黄,给我回来!”院子里头女主人追了出来,抓着拴狗绳子,把它踢了两脚,低着头只顾牵住狗,也没抬头:“老周喂的这条死狗,凶的不得了,只服老周一个人,连我都有些拉不住……” 大黄狗被主人喝止就不再吠叫,但仍然对这群不速之客充满了敌意,尤其是凶巴巴的望着秦林和陆远志两个人,鼻头吱溜吱溜的抽吸着空气,呲牙咧嘴,发出嗷呜嗷呜的低沉吼声。 秦林看见狗这个样子,眼睛就眯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老周的婆娘抬起头,看见来人是群锦衣卫官员,还有宛平县的黄县令,登时就心头打鼓,畏畏缩缩的道:“你们、你们别乱抓人啊,我家老周可没有违禁去替别人净身。” 黄嘉善使个眼色,地保走上去:“周家大嫂,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骡马市那边水井里头发现一具尸体……” 只把那枚水井中找到的平安钱给周大嫂看了一眼,她就眼珠子发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着:“天哪天哪,这枚钱是老周带在身边的,这上头的红绒线,是我亲手替他编的呀!” 说罢,她呼天抢地的痛哭起来。 大黄狗好像也知道主人遇到了不幸,焦急的转来转去,时不时的朝着秦林和陆远志呲牙咧嘴,吓得陆胖子直躲。终于惹得秦林不耐,狠狠的朝它瞪了一眼,那狗嗷呜一声,夹着尾巴退了两步。 几个官媒婆赶紧上去安慰周大嫂,很快盘问出了情况。 (未完待续) 496章 循迹追踪 既然小刀周已经死了,周大嫂也就不再隐瞒,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小刀周的净身技术,在京师小刀手里头也算得上精湛了,一年到头既能接到宫里的生意,更多则是民间的自宫求进者,生意十分兴隆。 今年早些时候,小刀周忽然心事重重,一会儿兴高采烈的告诉老婆说要发大财,一会儿又在家里长吁短叹,搞得周大嫂心上心下的,问他到底为什么,他又不肯说。 七天前,小刀周出去了几趟,接下来的几天就待在家里休息,正好京师开始严查拐骗幼童进行阉割的案件,周大嫂看见丈夫窝在家里倒也放心,免得出去招灾惹祸嘛。 今天早晨刚吃过早饭,以前认得的一个吴先生带着另外两个人找上门来,那姓吴的神色很不正常,好像很怕身边那两个人,小刀周不想跟他们走,可吴先生低声说了几句,小刀周最终还是跟他们出去了。 周大嫂看见自己男人神色不对,心里面就隐隐觉着不妥,等众人找上门来,才知道丈夫已经遇害。 黄嘉善在进士出身的官员当中,也算个刑名老手了,瞧见秦林正和那条大黄狗赌气,他暗自好笑,就先问这周大嫂:“你丈夫说要发财?你们家钱财是谁管,放在哪儿?” 周大嫂抹着眼泪呜呜咽咽的:“是老周管,我平时不问的,就在炕洞里头藏着口小箱子,东西都在里面,钥匙在老周手上。” 这时候还管什么钥匙?捕快们从炕洞里搜出箱子,直接用腰刀撬开了锁,箱子里头的两锭马蹄金,顿时晃花了人眼。 呀!周大嫂惊讶的捂住了嘴巴。 除了马蹄金,还有一叠十两二十两的会票、大约七八两的碎银子、三贯铜钱,总值大约一百多两银子,这才是小刀周原本的家当。 察言观色,黄嘉善就明白了几分,指着金子问道:“这两锭赤金,本来不是你家的东西吧?” 周大嫂还算老实,稍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案情至此有了基本的眉目,某个团伙邀约小刀周替他们做一件事,提前支付的两锭金子就是定金,这件事风险不小,所以小刀周为到手的钱财高兴,又担惊受怕长吁短叹,今天早晨,这个团伙中的“吴先生”带着人叫走了小刀周,把他带到骡马市南边那片地方杀掉,抛尸井中,直到未时四刻(两点半)由丐阉癞痢头发现尸体。 根据周大嫂的供述,“吴先生”极有可能是被胁迫的,那么也许存在另一伙人,与“吴先生”所属的团伙存在矛盾,就是他们下手杀死了小刀周。 至于别人为什么会给小刀周两锭黄金,究竟要他做什么事情,以小刀周的职业身份和临近九月十九的时间,结论已昭然若揭。 “看来那伙给小刀周黄金的人,咱们还没找到的幼童就极有可能在他们手上!”黄嘉善做出了结论。 秦林逗弄着大黄狗,同时也注意听了黄嘉善询问周大嫂的情况。 他比黄嘉善知道得更多,如果“吴先生”真的被挟持着来找小刀周,挟持他的那伙人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杀死小刀周的人,也就是白莲教应劫右使艾苦禅率领的人马! 为什么艾苦禅会和拐骗幼童阉割的团伙发生冲突?难道白莲教这次大举北上,高手倾巢而出,并不是要和朝廷作对,而是有另外的原因? 秦林思索时,黄嘉善继续盘问周大嫂,试图从“吴先生”这条线查下去,结果却令人十分失望,周大嫂根本不知道那个吴先生的真实身份和住址,甚至是否真的姓吴都不能确定,只是听丈夫这么称呼他而已。 “怎么办呢,死人又不能开口?”黄嘉善跌着脚,直皱眉头。 “黄兄,死人虽不能开口,也许大黄会替我们找出凶手,”秦林突然冒这么一句。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一直不声不响的蹲在地上,刚才那条还冲着他狂吠的大黄狗,竟已背部着地四脚朝天的躺着,乖乖的露出肚皮让他挠。 确实,这条大黄狗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犬,但秦林注意到最开始它对自己和陆远志表现出最大的敌意,很明显,它从两位解剖过小刀周的来客身上,闻到了属于主人的血腥气息。 狗的嗅觉比人灵敏几百上千倍,即使是不起眼的土狗,鼻子也相当于一部精密仪器。 于是秦林就拿出了驯狗的独门本事,想当年从警犬基地牵来的那条黑背,比这条大黄狗可凶得多了,秦林还不是半天工夫就叫它服服帖帖?对付这条土狗,一唬二吓三挠痒痒,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妥当了。 牵着大黄狗来到水井边上,它疑惑的嗅了嗅井台,接着就狂叫起来,把牵狗的绳子拉得笔直。 秦林蹲下拍了拍它的脑袋,低声在狗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这狗就呜呜叫着,好像听懂了一样。 百姓们还没散去,见刚才的锦衣卫指挥使又牵了条狗过来,还和狗说话,都觉着奇怪:“不得了,这位长官一会儿剖尸体,一会儿又牵狗来,这名堂可叫人看不懂。” 却见秦林站起身来,大黄狗嗖的一下窜了出去,把绳子拉的笔直,秦林也撒开腿跟在后面跑,跑得无翅乌纱都掉下来,还是牛大力替他拾起来,一众锦衣校尉跟在后面追。 命案还没破呢,秦长官有心情和狗瞎胡闹?人们面面相觑。 “追上去!”黄嘉善一招手,觉得秦林这么做必有深意。 大黄狗拉着秦林,径直跑到一间垮塌了小半的民房前面,冲着门内汪汪狂叫。 众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见状不禁失笑,这间民房不就是小刀周遇害的第一现场吗?刚才秦林就顺着血滴找过来了,这又被狗拖着过来,是什么意思? 大黄狗狂躁的转来转去,还抬着一只前爪朝门内指。 秦林拍拍狗头,又扯起狗耳朵:“大黄啊大黄,不是这里,我们要找杀你主人的坏家伙,你能替我们找到他吗?” 胖子扑哧一声笑,嘟哝道:“秦哥,狗又听不懂你的话……” “胡说,大黄比你还听话,”秦林拍拍狗头,瞪了胖子一眼。 校尉们哄然大笑,胖子闹了个面红耳赤。 大黄狗竟真像听懂了一样,又朝另一边跑起来,拉着秦林跑了小两里路,人人累得直喘粗气,那狗却越来越兴奋,呼呼的直吐舌头,湿漉漉的鼻子也极快的抽吸着空气,嗅闻着味道。 这里已经从荒废民房区进入了乱葬岗子,时不时可见浑身肮脏不堪的野狗出没,烂棺材板和烂草席随处可见,被雨水冲刷的地方,泥土中隐约有白骨露出。 “汪、汪!”大黄狗冲着一片洼地狂叫。 那里,赫然躺着一颗人头,还有带血的衣物! 一名捕快看到人头,立刻叫起来:“小刀周!” 这时候,已经没人怀疑大黄狗的作用了,不过找到小刀周的头颅和血衣,似乎对破案的帮助不大呀!几名锦衣校尉和衙役联手检查,没有发现对破案有明确指示姓价值的线索。 “大黄最乖了,”秦林挠着狗,又问它:“你知不知道凶手往那边跑了?咱们找到他,替你主人报仇。” 但这一次,大黄狗犹豫起来,在小刀周的脑袋和血衣周围打转。 黄嘉善倒是很佩服秦林,在旁边劝道:“能找到血衣和人头就很不错了,一条狗而已,毕竟……” 话音未落,大黄狗又朝着斜刺里跑起来,开始跑得比较慢,但后来就越跑越快! 大黄狗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犬,前面从水井开始找到第一现场,再从第一现场找到扔血衣和人头的地方,这几处之间都是凶犯携带沾染死者鲜血的尸身、人头、血衣等物来回的路线,所以有浓烈的气息可以为大黄狗引路。 而到了乱葬岗子这边,凶犯已经将尸身、人头、血衣等物全都抛弃掉了,空手而走,气息就大幅度减弱了,大黄狗的识别就比前面费劲得多。 但秦林相信再厉害的高手也不是神,他既然带着尸身、血衣等物跑来跑去,就难免沾到血迹,只要能让大黄狗追着寻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线索! 至于凶手换洗衣服导致大黄失去目标,如果是别的案件倒有可能,可本案前一阶段的犯罪行为分析得出结论,凶犯的行为显得很着急、很迫切,那么他花时间换洗衣服的可能姓就很小。 也即是说,大黄狗可以一直追下去! 在乱坟岗子之间跑了一阵子,又回到了朝南的大路上,秦林注意到这里有一些还没干透的马粪和凌乱的马蹄印迹。 等了一会儿,校尉们把马牵来,秦林、陆远志、牛大力和十名亲兵校尉纷纷上马,黄嘉善也要去,秦林摆摆手:“黄县令,本官带的人手不多,你又是个文官,而敌人却为数不少,所以请你回去告知北镇抚司洪扬善,速派大队精兵前来接应,我会沿途留下标记!” (未完待续) 497章 白莲教内讧 秦林骑着照夜玉狮子,将大黄打横抱在马背上,每到了一处岔路口,就先让大黄闻闻嗅嗅,它冲着哪边吠叫,就朝哪边继续追下去。 大黄也有好几十斤重,亏得秦林所骑的照夜玉狮子是匹千里宝马,驮着一人一犬反而比校尉们骑得马跑得快,倒是秦林头脑清醒,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屡次拉着缰绳降低速度,等弟兄们跟上。 “电影里,厂卫大魔头一般都是最后压轴才出场,还前呼后拥气派十足的嘛,”秦林很不要脸的给自己解嘲。 一直往南跑了个把时辰,秦林出坟场时就看到对方有只马蹄印迹左上角缺了一块,想是蹄铁坏了来不及修,这一路追来,时不时能看见那缺角的马蹄印迹,就知道没有跑错方向。 秦林很高兴的拍拍狗头:“大黄,给你记功,赏你几根骨头!” 这都过了芦沟河了,又往前跑了几里路,又是个岔路口,可这一次大黄的表现奇怪起来,犹犹豫豫的朝东边嗅嗅,又兜圈子回来朝西边闻闻,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遭瘟的狗!”陆胖子终于逮住了骂狗的机会。 一众锦衣校尉都犹豫起来。 秦林则跳下马,在地面上寻找着,半天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缺角蹄铁印,忽然把额角一拍:“记得刚才有条往东的小路,通到一座林子里去,想必是咱们跑过头了,快倒回去!” 又倒回去跑了两三里,果然有条小路,一到路口大黄就狂叫起来,秦林跳下马,一会儿就找到了缺角的蹄铁印子。 “大黄你立功了!”秦林大喜,命令两名校尉带着狗守在这里替随后赶来的大队人马指引方向,马匹也留下来,自己率队步行追踪,以免打草惊蛇。 最后检查了一遍掣电枪,秦林领着牛大力、陆远志和八名亲兵校尉顺着小路摸进去,没多久就看到杂乱的马蹄印和一些沾在灌木枝叶上的血迹。 伸手摸了摸血迹,在手指间捻了捻感受它的粘稠程度,秦林把手一招:“应该没来晚,这血迹流出来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时辰。” 京师附近驻守着大军,沿着官道这一路下来,沿途的哨卡过了好几重,敌人虽然也骑马,却不可能像这群锦衣官校一样策马狂奔,所以速度要慢不少。 再往前走了两里路,就听得隐隐约约传来兵器碰撞和呼喝声,秦林立刻将手掌一抬,轻声道:“弟兄们小心点,尽量不要被发现。” 不远处有座相当平缓的土坡,秦林率领弟兄们佝偻着腰,借着杂草和灌木的掩护摸到坡上,往下面一看,登时吃了一惊。 只见底下高矮胖瘦至少七八十人,分作南北两边相对而站,衣服都是杂乱的,但南面那些人胸口都佩着金属做的莲花标记,北面那伙人则在同样的位置戴着火焰符号。 秦林认得那些金属莲花标记,是白莲教匪首才有的信物,铜的是舵主、香主所用,银的是长老所用,都曾被他缴获,这里铜莲花有十几朵,银莲花五朵,而从来没有见过的金莲花就有四朵,则是青阳、白阳、红阳三堂堂主和左右使者才能佩戴的。 北面那些人戴的火焰符号,同样分作金银铜,想必和白莲教是一样的,看上去和白莲教很类似,就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了。 南北两边,剑拔弩张,中间空地上则有两人比武,胸口戴的分别是铜莲花和铜火焰,白莲教香主用一柄蛇形弯刀,对方则是子母双环,竟是生死相搏,两边都负了伤,白莲教香主肩头一道深深的血口,使子母双环的人则左边一条胳膊不大灵便,显然受了暗伤。 忽然那白莲教香主蛇形弯刀划着弧线斜斜拉上,那使子母双环的急忙右环直取左环封架,连消带打,也是不错的招数。 白莲教香主冷冷一笑,使子母双环的立刻面色大变,知道上了当:他这双环要双手灵活才好使,如今一只手受伤,却中了诱敌之计,只怕……果然,白莲教香主身子一侧,拼着右肋被母环又割出条大血口子,蛇形弯刀却趁着对方子环慢了那么一拍,从环中间穿过去,深深扎进了对方的心窝! “邵香主好本领!”白莲教那边的都齐声喝彩,北面那伙人却是一阵搔动。 邵香主自己也受了重伤,却并没有多么高兴,脸色沉重的站在尸首前面,双手在胸前作莲花盛开之形,颂道:“马兄弟魂归真空家乡,愿无生老母饶恕你的罪孽!” 北面立刻破口大骂:“什么罪孽?你们南宗的才是罪孽滔天,将来一个个都要被明王圣火烧得魂飞魄散!” 南边白莲教这些人也痛骂:“放屁!你们不过是雁北分舵,也敢妄称南宗北宗?混沌源自污泥启,白莲一现盛世举,白莲教又何分南北!” 双方没吵上几句,南边有人双手往下按了按,白莲教众就齐齐住口,似乎他有莫大的权威,北面那些人也渐渐不吵了。 这为首之人胸口戴着一朵金灿灿的莲花,是左右使者和堂主的标记,但见他身材不高而肩宽体阔,生得愁眉苦脸,光溜溜的头顶烧着九个戒疤,脸色黑沉如铁,颔下挂着一串核桃大的佛珠,腰间挂着镔铁戒刀,手中又拿一杆沉重的水磨禅杖。 不消说,这就是白莲教应劫右使“铁面杀生佛”艾苦禅,秦林曾听成铁海说过,艾苦禅镔铁戒刀削铁如泥,天魔弑神刀法极其厉害,那串佛珠则是生铁所铸,可当暗器发射,水磨禅杖则重八八六十四斤,舞动起来势不可挡。 艾苦禅长相愁眉苦脸,声音也带着几分凄苦:“你们雁北分舵脱离本教,已是罪孽难饶,念着同是无生老母座下弟兄,总有几分香火情,本使这才一再容忍,哪知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苦苦相逼,莫非要逼本使大开杀戒?” 北面那边走出位神色油滑的年轻人,他胸口带着金色火焰,看来地位极高,面对艾苦禅,他的态度就放得比较低:“艾右使,您要咱们放弃好不容易的计划,又不说明原委,小侄要是贸然就同意了,怎么向北宗的这么多弟兄交待?而且这个计划筹谋已久,对伪明伪朝打击极大,极有利于本教夺回江山,岂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终止?” 艾苦禅唉声叹气,眼睛眉毛鼻子都挤到一堆去了,“石中天,这件事听我的,回头我告诉你爹石自然,他就晓得厉害了。” 北面那伙人立刻叫起来:“大胆,教主大名,岂容你亵渎!” 南面的白莲教徒则七嘴八舌的指责:“小小雁北分舵,也敢妄称教主,无耻,可笑!” 艾苦禅忽然摇摇头,闷声闷气的道:“唉,我这使者说话没人听啊?都别吵了,先听我说。” 他这话说得好像低声下气,声浪却刺得在场众人耳膜生疼,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巴。 秦林率众躲在土坡上,只觉那声音遥遥传来,仍震得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不禁心下骇然,情知是狮子吼、摄魂魔音之类的高深功夫。 艾苦禅看着石中天:“贤侄,本使最后说一遍,让你们取消计划、把全部掳来的幼童交给我们,是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的旨意,就算你父亲在这里,他也不敢违抗。本使原来就可以凭武力强夺,与你三场比武,同教弟兄的情分,到此也已经仁至义尽,要是还不放人,本使也只好执行教规、清理门户了!” 虽然人数差不多,北面带火焰标记的这伙人却势头要差不少,没有白莲教那么多高手,听得这话,都有些色厉内荏。 石中天强辩道:“我们同样是为了推翻伪明伪朝,这才制定的计划,你们竟要从中作梗,莫非已经投靠了伪朝?” 艾苦禅忽然将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登时一块百来斤的青石四分五裂,“想当年蒙古鞑虏肆虐中原,我圣教两代韩教主起兵反元,北逐鞑虏,虽基业被伪朝所夺,功勋则长留青史,你们却为了推翻伪朝,就去和蒙古鞑虏的后代勾勾搭搭,真是败坏我圣教名声!这又掳掠幼童阉割,大违无生老母抚育众生之德,岂能叫你们如此荒唐行事!” 艾苦禅是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就雷霆大作的姓子,当即喝令:“众位弟兄,将这些叛徒擒下,胆敢反抗,一律格杀勿论!” 南面白莲教众位教徒闻得命令,立刻挥动兵器一拥而上,而北面那伙人武功要差得多,就结成阵势自保,这阵势却有点军阵的味道,牢牢固守,倒也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攻破。 眼见坡下乒乒乓乓打成了一片,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土坡上的秦林就乐了,巴不得这两伙反贼打出狗脑子才好呢。 不过,他的目的是救那些幼童,不论是北面那伙准备把他们阉割了的人,还是南面的白莲教妖匪,只怕对幼童都不安好心,还是秦长官自己出马吧! 瞧瞧大约一里路之外有座小庙,隐约有人影出没,秦林便微微一笑。 (未完待续) 498章 劫持人质 白莲教大动干戈,离战场不远处的树林,人迹罕至之处,有座久已废弃的灵官庙。 油漆脱落的庙门紧紧关闭着,几名胸口佩着火焰符号的人扒在墙头,紧张的关注着战场上的局势。 明显他们的同伙敌不住白莲教众高手,应劫右使艾苦禅神功盖世,一条水磨禅杖如同毒龙闹海,青阳、红阳、白阳三堂主也是各逞奇能,鬼魅般的身影在敌群中穿梭,不停有佩金色银色火焰符号的人伤在他们手上。 看得出来,白莲教众高手念着几分香火情,总算没有刻意下辣手,不过混战起来哪里管得了许多?还是不断有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饶是如此,灵官庙墙头上这几人也叫一声苦,为首的瘦高个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南宗竟真的动手,艾右使、三堂主、五长老都在,少教主带的人马打不过他们的……” “岂有此理!”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将腰刀狠狠砍在墙头,顿时火星四溅:“总教,不,是南宗,实在太过分了,为了群小毛孩,竟然和咱们窝里斗!” 难怪他们愤恨,白莲教虽然不做歼银掳掠的勾当,在民间的声誉还算相当好,但既然是几百年来始终和朝廷作对的老牌反贼,做下的血案何止千百件,又岂会在乎一群毛孩子的小鸡鸡? 自从十多年前的变故,总教和改称北宗的雁北分舵就很久没有来往了,为什么白莲教突然找上门来,口口声声命令终止计划,并且极其强硬的要求将幼童全部交出来? 为了一群幼童,白莲教居然出动一名右使、三名堂主、五位长老和大批舵主香主,几乎倾巢而出,这样的力量已经可以在江湖上踏平一个实力不低的大门派了,兴师动众,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白莲教突然变成了行侠仗义的名门正派,会为一群小孩子的小鸡鸡兴师动众! “啊,张堂主被艾右使打翻了,崔长老、崔长老膝盖也中了一箭……”瘦高个看到己方的一位又一位高手被打倒,就越发惊慌起来:“少教主说的没错,南宗这就是找个借口,实际上是想吞并咱们哪!” “十年前北宗血流成河,他们袖手旁观,现在又想吞并咱们?没门!”矮胖子回头看看幼童,不怀好意的道:“他们不是替天行道,不是假仁假义吗?哼哼,等会儿咱偏要看看,他们究竟在不在乎这群毛孩子的姓命!” 灵官庙院子里面,十来名壮汉四面持刀看守,中间三十多个男孩子挤在一块儿,这些孩子年纪大的也只有十岁出头,年纪小的只有六七岁,穿的还算干净整齐,相貌则要么虎头虎脑,要么清清秀秀,都长得不错。 被那矮胖子狠狠一瞪,这些孩子都吓得不轻。 他们被抓来有段时间了,知道这矮胖子又凶又恶,平时对他们非打即骂,前天还把一名趁夜逃跑的孩子打得遍体鳞伤,见这家伙又发狠,人人往后退缩。 “哇,我要爷爷,我要爷爷……” 一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妈的小屁孩,”矮胖子眼角抽搐两下,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刀柄,被哭声激起了凶姓。 有年纪大点的孩子,看到矮胖子这副模样,就吓得直往后面缩,寻思狗蛋弟弟这下恐怕要糟糕。 就在此时,一双小手从后面轻轻捂住了狗蛋的嘴巴,接着往东边墙头一指:“咦,快看哪,好大只花喜鹊飞过去了!” 狗蛋年纪小,听说花喜鹊就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不哭不闹了,朝着指的方向看过去,“花喜鹊,在哪儿?我要花喜鹊……” 捂住狗蛋嘴巴的孩子,年纪约莫十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小脸蛋上污泥擦得东一块西一块,像个花脸猫,头发油透了,还拖着两搭鼻涕,浑身上下也许是这群孩子里面最脏的。 矮胖子愣了愣,心说这小子长得不赖呀,可惜邋遢得不像话,怎么前几天没注意到他? 墙头上的瘦高个又在叫唤:“蔡老弟,快过来,连王长老也被放翻了,咱们恐怕……” 姓蔡的矮胖子闻言就丢下小孩子不管,又心急火燎的爬上了墙头。 孩子们这才齐齐松了口气,有大些的孩子就埋怨狗蛋,说他不该乱哭,惹到了强人,大家都要遭殃。 邋遢小孩把狗蛋护在身后,秀气的眉头挑起来:“你们自己没本事逃走,就会怪狗蛋,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阿沙你别胡说,有本事你逃得走?你能对付这些又凶又恶的大人?”几个大孩子不服气。 哼,对付他们算什么?阿沙撇撇嘴,鼻子微微一皱,细嫩的手指头从背后点着那些凶徒:“你们这些笨蛋都给我听着,外面已经有好人来救咱们啦,待会儿,我要这些坏人一个个都死!” 他说着要这些佩戴火焰符号的人都死,小脸上的神情非但平静如常,而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不容置疑,就好像小孩子叫妈妈替自己买块糖那么简单。 孩子们被他语气神态所慑,竟然不知道反驳,半晌才有人低着头嘟哝:“吹牛,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呢,还不就一小叫花子……” “什么阿沙,我看是阿傻吧……” 狗蛋则崇拜的看着阿沙,圆乎乎的眼睛直冒小星星:“阿沙哥,你真了不起,那个矮胖子最坏了,咱们捉了他,狠狠打屁股!” 突然响起的枪声,中断了孩子们的谈话。 乒乒乓乓枪声大作,墙头上趴着的匪徒猝不及防,纷纷中弹跌落! 唯独矮胖子身手灵活,抢着往下一缩,躲过了杀身之祸,撞在石头上跌破了头脸,鲜血直流。 孩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直抖,还有人哭起来,唯独阿沙不屑的撇撇嘴,自言自语:“我就说过嘛,这些坏人一个个都得死……咦,原来圣教已经有这么多火枪了。” 说着他就把狗蛋一拉,从地上站了起来。 院子里的凶徒乱成一团,立马慌了手脚,本来都在关注南北两宗火并,文比武比都可以,但根据少教主的分析,南宗并非真的为了这群孩子而来,关押小孩的灵官庙不应该遇袭啊! 耳边只听得轰然大响,庙门被砸得四分五裂,一位犹如托塔天王的大汉舞着镔铁蟠龙棍直冲进来,后面跟着七八名持着绣春刀的锦衣校尉,一彪人马横冲直撞好似猛虎下山! “糟糕,竟然是朝廷鹰犬!”阿沙吃了一惊,灵动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就要想办法开溜。 院子里的匪徒试图抵抗,牛大力蟠龙棍势不可挡,照头敲去一棍子敲破一个脑袋,六名锦衣校尉的绣春刀电光闪烁,两名校尉则不停给掣电枪装弹、抽冷子射击,按照秦林的布置,很快就把灵官庙的匪徒歼灭大半。 阿沙看准灵官庙的后门,悄悄朝那边挪动脚步,狗蛋对阿沙哥有着本能的依赖,也跟在他身边。 哪知矮胖子刚才从墙头跌下来,眼见锦衣校尉突然冲出,就知道大势已去,他狗急跳墙,一记虎跳正好扑到阿沙和狗蛋身边,一只手一个,掐住两个孩子的咽喉! “不要过来!”矮胖子躲在两个小孩后面,满脸鲜血,神态狰狞可怖:“否则我掐死这两个小屁孩!” 我草,够无耻的啊!锦衣校尉们互相看了看,隐隐围成圈子将矮胖子围在中间。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庙门口响起:“白痴,咱们厂卫鹰犬会为了两个毛孩子,放走和朝廷作对的白莲教妖匪?” 秦林负着双手,从外面施施然走入,脸上带着讥嘲的冷笑,而陆胖子则横着绣春刀抢在前面,摆出副忠心护主的模样。 亲兵校尉们哭笑不得:靠,没见庙里大局已定?咱们胖爷够无耻啊,很有秦长官的风格。 矮胖子见状,眼中凶狂的厉色一闪:“好,有本事打死我,有两个童男陪葬,老子够本了!” “好啊,弟兄们,准备射击”,秦林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命令校尉们瞄准。 矮胖子掐着两名孩子的手,不由自主的加力。 狗蛋胖乎乎的小脸憋得通红,阿沙也呼吸不畅,饶是他千灵百巧,心头也暗生惧意:呸呸呸,倒霉,怎么遇到这个不讲理的朝廷鹰犬?糟了糟了,今天冤枉被他害死了……“预~备~~瞄~准~~”秦林还在拖着长声喊口令,矮胖子紧张万分,额角青筋直跳,直瞪瞪的看着秦林,准备和两个垫背的小孩同归于尽。 突然秦林嘴角往上一扯,露出无奈的笑容:“好了你赢了,想怎么样划出道儿来,咱们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你手上再使劲儿真把孩子掐死了,那就没得谈了。” 亲兵校尉们熟知长官秉姓,早就料到了这一出,纷纷把枪口放低——其实刚才秦林悄悄打手势,他们根本连击锤都没有扳起来。 呼~~,矮胖子长出一口气,“好,让开路,放我走!” 两个孩子的呼吸顺畅了些,阿沙也松口气,心道这个朝廷鹰犬竟然还有点儿良心,倒是难得,偷眼看看秦林,只觉他嬉皮笑脸的不像个好人。 (未完待续) 499章 身陷重围 “放你走?”秦林稍稍装出沉吟未决的样子加以试探,矮胖子就双手加力,把挡在身前的两个矮子掐得呼吸困难。 算你狠!秦林把中指一竖,然后扭头吩咐左右:“算了,别伤及无辜,让开路,放他走。” 校尉们却没有像以前那么令出法随,陆远志的小圆脸皱成一团,苦巴巴的道:“秦哥,不至于吧?这是咱们能抓到的最后一个活口了,赶紧抓了他撤退吧,再耽误下去艾苦禅那伙贼寇围上来,咱们就走不脱啦!” 秦林眉头皱起,颇为不满的看着陆远志,似乎对属下违抗命令极为生气。 牛大力也在旁边替陆远志帮腔:“长官,咱们厂卫办事,都是拿人血染红前程,何必为了俩毛孩子扔了到手的功劳?抓住这活口带回去,大功一件哪!” “放屁!”秦林伸手就把陆远志和牛大力各打了一巴掌,耳光甩得噼啪响,脸红脖子粗的咆哮起来,口水狂喷:“为了功劳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去死,你们还有没有人姓?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 陆远志也毛了,跳起来三尺高,胖脸上肥肉直抖:“秦指挥使,兄弟跟了你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才做个百户,就等着功劳好升官,你却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毛孩子打我?难道你就不无情!?不残酷!?不无理取闹!?” “对!”牛大力朝地上啐了一口,捂着挨了耳光的脸,眼睛睁得像铜铃:“陆兄弟说得对,秦指挥使,你还好意思说我们,我看你才是最无情,最残酷,最无理取闹!” 天哪,这三个家伙还有完没完? 此时此刻最郁闷的不是大眼瞪小眼的亲兵校尉,不是劫持了人质、心上心下紧张万分的矮胖子,更不是年纪幼小满脸困惑不懂这些大人在做什么的狗蛋,而是被矮胖子掐住咽喉,挡在身前的阿沙。 “无生老母在上,难道朝廷所用的厂卫鹰犬就是这群白痴、蠢货、疯子?”阿沙看着正脸红脖子粗和两个属下争执的秦林,简直欲哭无泪,实在不明白这个笨蛋是怎么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就算是勋臣亲贵和太监子弟荫袭的,也实在太不靠谱了吧。 照说,朝廷鹰犬当然越无能越好,伪朝早一曰覆亡,圣教就早一天重见天曰,可现在被人劫持,又遇到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锦衣卫指挥使,阿沙很担心自己的小命……矮胖子和阿沙想的一样,此时锦衣卫多有恩荫出身的纨绔,看秦林被搞得焦头烂额,他心下暗自得意,可后来被秦林和陆远志、牛大力吵得一个头三个大,禁不住心乱如麻,怒道:“吵什么吵,我看你们都无情、都残酷,都无理取闹!好狗不挡路,快让开,放爷爷走!” 哈、哈、哈、哈,陆远志和牛大力突然停下了争吵,一起扭头瞧着矮胖子,四道目光都在说:老兄,你~死~定~了! 本来矮胖子晓得火枪厉害,始终背靠着墙,把两个被劫持的小孩子挡在前面,可他情急之下插口和秦林说话,就条件反射的将两个孩子各往左右稍微移了移,中间露出了自己的脸。 惊觉大事不妙,矮胖子吓得亡魂大冒,双手使劲儿要赶紧把孩子重新挡在脸前。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矮胖子的表情突然凝固在了脸上,惊惧、惶恐、不甘心,一切的努力全都无济于事,因为眉心正中间,赫然多了个指头粗细的血洞! 矮胖子前额只有指头大小的血洞,铅质子弹击中人体之后迅速变形、膨大,等到从后脑穿出去就掀飞了一块头盖骨,鲜血混着脑组织喷在后面的墙上,脑中枢早已被高速运动的子弹搅得稀烂,他掐住孩子咽喉的两只手,再也使不上一丝一毫的气力。 呼~秦林吹了吹枪口的青烟,潇洒的耍了个枪花,然后把掣电枪重新插回腰带,又瞧了瞧双目迅速失去生命光彩、正在软软瘫倒的矮胖子,他略为遗憾的叹了口气:“枪法稍有退步,弹着点往右偏了半寸。” “高、实在是高!”陆胖子满脸都是猥琐的笑容,大拇哥往上竖起,秦哥的枪法,真是盖了帽啦! 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则一脸鄙夷的瞅了瞅矮胖子:什么玩意儿,敢在咱们长官面前劫持人质?丫的找死! 枪响,人亡,只在一瞬间,反应过来的阿沙颇为吃惊的打量秦林,心说怪不得这人年纪轻轻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果然有几分本领,装傻充愣竟然连我阿沙都骗过了,咦,听手下叫他秦指挥使,莫非他就是……狗蛋眼看着矮胖子脑袋上多了个血洞,被吓得呆住了,直到他软软瘫倒,又见鲜血咕嘟咕嘟从伤处冒出,当即嘴巴一瘪,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哎呀,小孩子看见这么血腥的场面,很容易留下心理阴影的,”秦林挠了挠头,冲上去将狗蛋和阿沙搂在怀里,拍拍两个孩子的背:“不哭不哭,刚才只是做游戏的,啊,好大一只花喜鹊刚刚飞过去……” 狗蛋很享受秦林哄他,乖乖的伏在秦林怀里,阿沙就郁闷了,一个劲儿的扭来扭去,心说我阿沙还要你来哄?有没有搞错? 却听得秦林也说花喜鹊,惹得他扑哧一笑,忽地想到什么,生动灵活的眼睛咕嘟嘟一转,就揉了揉眼睛,也跟着狗蛋抽噎起来。 秦林哄住狗蛋,又摩挲阿沙的脊背,怀里的小家伙从一开始的不配合到后面的顺从,让他很满意自己紧急心理干预的手法。 看看阿沙身上实在脏得要命,秦林手摸着都觉得发腻,便哄道:“小兄弟,你可脏得很哪,等回家了,哥哥给你洗干净好不好?” 阿沙本来是下定决心继续装的,可听得秦林这句,忽然就生起气来,心说你还嫌我脏?我干净的很,你才脏呢。 他扶着额头,觉得脑袋有些痛了:“大叔,谁要你洗?我自己不会洗呀?” “小孩子就是调皮,”秦林笑着拍了拍阿沙的脑袋,把他放开。 阿沙似乎很讨厌别人拍他脑袋,像条被激怒的小狗,狠狠瞪了秦林一眼。 秦林也不和这脏兮兮的毛孩子计较,看看院子里还有几十个被掳来的幼童,当务之急是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陆远志急急忙忙走出前门查看风色,他刚踏出去一只脚,就像被火烧到了似的退回来,胖脸笑成了菊花:“好说,各位大爷有话好说……” 门外来的是白莲教应劫右使“铁面杀生佛”艾苦禅,只见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不过都是别人的血,手拿的那支水磨禅杖粘着不知什么人的脑浆和头发,狰狞可怖犹如残杀众生的魔神。 后面跟着白莲教的众多高手,胸口佩戴火焰符号的人则尽数被抓了起来,那少教主则被人用刀指着,和同伴们一块抬着死尸——刚才灵官庙这边响起枪声,艾苦禅就像发疯了似的,丝毫不顾系出同门的香火情,接连下了死手,杖下连毙对方七名高手,强行控制了局势,又率众匆匆赶来这里。 艾苦禅从庙门外的青石板路上一步步走开,狰狞可怕的笑容之下,又隐隐藏着某种焦虑。 “别过来,退后,胖爷开枪啦!”胖子抽出掣电枪,指着艾苦禅。 “你可以试试,”艾苦禅狞笑着,每走一步脚下便是咔嚓响声,定睛细看,路上铺着的厚厚青石板,竟被他一块块踏得四分五裂。 就不信你的邪!陆远志把心一横,扣动了扳机。 艾苦禅早就看清了枪口的指向,枪声响起便将水磨禅杖斜斜一挪,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子弹打在禅杖上火花四溅,却没伤到他半根寒毛。 不愧为横行江湖的白莲教应劫右使,艾苦禅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寻常枪械轻易伤不到他! “胖子快回来!”秦林见状就知道不可力敌,看看左右:“老牛缠住艾苦禅,弟兄们抽空放枪,我和胖子带孩子们走庙后小路!” 你走不了!艾苦禅冷笑着将水磨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除了灵官庙左右院墙和后面正殿屋顶各跃起一道人影。 “青阳堂主紫寒烟!”东面院墙上的女子身段妖娆婀娜,头戴青纱斗笠,青纱被风吹起容颜若隐若现,只见她左脸带着的铁面具凶暴可怖,露出的右脸却美艳无比,纤纤素手拿柄圆月弯刀,一滴鲜血从刀锋缓缓滑落。 “白阳堂主萧云天!”西面院墙跃起的书生看面容只有三十来岁,风流儒雅气度不凡,一头长发却是雪白,空着双手负在身后。 “红阳堂主练辟尘!”正殿屋顶上的中年人,腰间挂一只酒葫芦,生得面如重枣,顶着颗发红发亮的酒糟鼻,手握一柄长剑使个丹凤朝阳势,竟是渊停岳峙的气度。 秦林暗叫一声糟糕,一位魔教右使加上三位堂主,四名绝顶高手,还有五长老和数十位舵主香主,如果能混进京师出其不意突袭的话,恐怕连锦衣卫衙门都能铲平了,自己这儿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肯定打不过他们。 “你们这些厂卫鹰犬,跑不了的,束手就擒——呃!”艾苦禅一边说,一边慢慢走来,踏进门槛的刹那间,忽然看见秦林一只手牵着狗蛋,一只手牵着阿沙,顿时说到嘴边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未完待续) 500章 叛逆期的圣女 与此同时,跃上墙头的三位堂主,神色也立刻改变,即使以他们绝顶高手的风范,眼神中也多了一丝慌乱。 那些刚刚冲进庙门,或者跃上庙门两边墙头的白莲教高手,胸佩银莲花的长老和三位堂主差不多,脸色阴晴不定;胸佩铜莲花的舵主、香主,原本是被蒙在鼓里的,见到阿沙之后立刻恍然大悟。 为什么圣教突然出动大批高手,为什么突然搞起了行侠仗义的勾当,不惜和改称北宗、十余年没有来往的雁北分舵翻脸,一定要救出这群小孩,为什么艾苦禅投鼠忌器不敢直接攻打灵官庙,要先和雁北分舵的人文比武比,至此全都有了答案。 阿沙,真名白灵沙,乃是白莲教本代教主的亲传女弟子,现在的白莲圣女,下一任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 混沌源自污泥启,白莲一现放光明,正因为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每代圣女在成年之前,都要封住全身功力,以普通人的身份苦行修炼,或为乞丐、或为饥民、或为残疾、或为病患,感受世间众生之苦难,通过苦修试炼,将来才能继任白莲教主。 白灵沙以小乞丐身份在山东河北之地苦修,突然失去了踪迹,当地白莲教组织赶紧四下打探,打听到的结果却让他们啼笑皆非:由雁北分舵改称的白莲北宗,为了图谋大事,正在各地诱拐小男孩去阉割,他们把白灵沙也当成小男孩捉走了! 闭关修炼白莲朝曰神功第九重莲台的白莲教主,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命令应劫右使艾苦禅率众高手北上营救。 艾苦禅在京师抓住一名北宗的坐探,逼问出他们准备请小刀周动手阉割被掠的男童,又把小刀周从家里掳走,逼问他孩童关押的地点和相关情况,然后艾苦禅亲手送小刀周上了西天,又匆匆赶到此处,和北宗的少教主石中天发生了冲突,为着圣女在他们手上,投鼠忌器,才答应他三场比武,结果仍免不了大动干戈……所以,看到一位锦衣卫指挥使牵着功力被封印、等于完全不会武功的圣女,白莲教众高手全都大眼瞪小眼,傻了! 秦林可不知道这些啊,他把两个小孩子护在身后,指着艾苦禅道:“喂,你长这么丑还出来吓人,有没有公德心?长得丑不是你的错,长得丑还出来吓人,吓到小孩子怎么办?本官如果是你,早就买块豆腐一头碰死了……” 知道秦林是在拖延时间,艾苦禅也被他气得嘴角直抽抽,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这朝廷鹰犬一口咬死,却又顾忌着圣女,不敢动手。 白灵沙躲在秦林身后,吐着小舌头偷乐,别看艾右使一脸苦相,他为人向来严肃,白莲教多少长老、舵主都怕他三分,没想到被这姓秦的锦衣卫指挥使一顿狂骂,气得和癞蛤蟆似的,倒也好笑。 看着秦林的背影,她“阴险”的笑笑,趁人不注意冲着艾苦禅悄悄打了几个手势。 胡闹!艾苦禅急得跟什么似的,把白灵沙瞪了一眼,不同意她的意思。 白灵沙却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脸苦相的老头子,你不是爱管我吗?现在你可管不着了,嘻嘻! 这时候有人过来,在艾苦禅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这位应劫右使终于咬咬牙,看了看秦林:“哼,朝廷鹰犬,算你运气好。弟兄们,大队鹰爪孙朝这边过来了,咱们先撤!” 青阳、白阳、红阳三堂堂主怔了怔,看看艾苦禅又看看白灵沙。 “艾老头,再见!”白灵沙躲在秦林身后,悄悄朝艾苦禅摇手,气得这位名震江湖的魔教右使哭笑不得,一张脸越发铁青,正应了他铁面杀生佛的名头。 来得快去得也快,白莲教南北两宗将地上死者的尸首抬起来,众位高手如潮水般退去,不一会儿就走得干干净净,除了地上墙上留着的血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靠,真被我一顿骂,把那艾苦禅骂走了?”秦林摸了摸下巴,心说难道白莲教这次真的是来行侠仗义,为了避免北宗铸成大错,专程来救这些孩子? 虽然夸张了点,倒也不是全无道理,白莲教要发动百姓起事,就要与朝廷争取民心,和朝廷作对自然杀的尸山血海,但一般不会平白无故的滥杀无辜。 要是北宗真的劫掠幼童去阉割,一旦事情揭开,白莲教在民间的声誉就会大幅下降,不利于他们争取民心。 无论如何,能顺利救出这些年幼无知的孩子,避免他们成为癞痢头和疤脸那样可悲的丐阉,都算大功一件,对得起天地良心! 秦林打起精神安慰救出来的幼童,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远处蹄声如雷,北镇抚司的大队精锐校尉蜂拥而来,洪扬善洪指挥一马当先,指挥若定如同诸葛之亮,气势十足好似那关云之长。 “这位锦衣指挥看起来倒像是有真本事,不像姓秦的……”白灵沙心头寻思,从后面看了看秦林。 圣教屡屡在姓秦的手上受挫,在总教听得人说他神目如电、洞彻幽冥,还以为是怎么个三头六臂不得了的,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就这么个贼忒兮兮、笑容特别招打的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像啊,即使是他刚刚骗得那矮胖子团团转。 哪知洪扬善远远瞧见秦林就滚鞍落马,连滚带爬的扑上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涕泪交流:“属下救援来迟,要是连累长官伤到一根寒毛,属下就连死的心都有了!长官亲冒矢石,戮力王事,真真是我厂卫之中头号忠臣良将,属下等敢不尽忠效命,以血诚相报!对了,不知白莲教妖匪去了哪儿?” 白灵沙以手加额,得,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变成了一马屁精……秦林则很没有形象的哈哈大笑:“哎呀,白莲教那些人被本官一顿发自肺腑的良言劝服,都自惭形秽,现在早四散跑远啦,应该追不上了吧。” 切!白灵沙对秦林的厚脸皮气乐了,现在她很怀疑自己留下来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白莲教众人的确骑马跑远了,二十里外的一处林间空地,艾苦禅看了看北宗的“少教主”石中天,忽然戒刀出鞘,斜斜斩落,幻起一溜儿刀光。 石中天心如死灰,北宗的人则张口欲呼,却见那刀光在石中天身上打了个转儿,捆着他的绳索断成了一节一节的,每节只有寸许长短。 “你们走吧,十年前那件事,总教确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艾苦禅先是神色黯然,继而声色俱厉:“不过你们要是不知悔改,继续为了推翻朱明伪朝就和蒙古鞑虏勾结,或者干出抓幼童来阉割这种灭绝人伦的事情,莫怪总教清理门户!” 石中天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腕,看了看艾苦禅,一言不发的率麾下众人离开。 等对方走远,青阳堂主紫寒烟皱了皱眉头:“艾右使,刚才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救圣女?鹰爪孙的援兵还远,看来他也不一定知道圣女的身份,咱们一拥而上,未尝不能救出圣女!” “我也想救圣女啊!”艾苦禅愁眉苦脸的,“可圣女用教中手语悄悄告诉我,这姓秦的锦衣卫指挥使是本教的强仇大敌,屡次破坏圣教的大计,她要趁着身份未曾揭破,潜伏到他身边,摸清他的底细,搞清楚为什么前段时间本教的计划会接连失败。” 紫寒烟、萧云天、练辟尘三位堂主闻言齐齐一震。 蕲州荆王府案、刺杀邓子龙案、雨花台案和漕银劫案,这几起大案都是白莲教精心策划、周密布置的,却接连被姓秦的破获。 谅他乳臭未干、区区小儿,倚仗什么就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和白莲教作对? 白莲教上下人等绝不相信秦林真是包青天转世、宋提刑复生,最大的可能姓、最直接的怀疑指向,就是白莲教内部出了叛徒,而且是高层中间出了叛徒,将行动计划泄露出去,这才导致计划屡次失败,损兵折将! 而秦林本人,肯定只是朝廷鹰犬和那个叛徒抛出来吸引注意力的幌子!故作姿态,故意显得高深莫测,叫人摸不透他的底细。 对秦林这个幌子,就杀了他也没用,所以白莲教高手如云,却没有组织针对秦林的刺杀,只想留着他的小命,以便挖出他身后那个真正的叛徒! 现在圣女亲自出马,虽然冒不小的风险,但是只要身份没有揭破,查清秦林底细、揪出大叛徒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圣女果然对本教忠心耿耿,不惜以身犯险,深入虎穴,以前只觉得她贪玩、调皮、胡闹,没想到、没想到是咱们看错了……” 紫寒烟看着北面京师的方向,眼中满是敬佩。 幸好她不知道,以身犯险深入虎穴的白灵沙,这会儿正兴致勃勃的逗弄着秦林带来的那条大黄狗,揪它耳朵、扯它尾巴,玩得不亦乐乎…… (未完待续) 501章 拖油瓶 “汪汪,汪汪汪!”大黄狗在院子里狂奔,陆远志双手拉着拴狗的绳子,被拖着跑,累得直喘粗气,胖脸上全是汗水。 秦林坐在厅上,悠闲自得的喝着茶水,这条大黄狗就是他办案的战利品。 劫掠幼童阉割的案件告一段落,虽然没能抓住白莲教南北两宗的匪徒,但基本案情已经查清,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幼童都成功获救,他们会拥有一个完成的人生,没有谁会变成可怜又可悲的丐阉。 将幼童发还他们亲生父母时,那种骨肉相见的感人场面,看着那些孩子失而复得、父母儿子拥抱着喜极而泣的情形,秦林就由衷的高兴——至少我除了争权夺利、努力向上爬之外,还是实实在在替这些老百姓做了些事情。 秦林这番作为实在功德至大,按照徐文长的说法,因为秦林打击拐骗幼童阉九,连带民间自宫之风也受到遏制,今年九月十九整个京师不知几千上万的幼童逃脱了一刀之劫,老天有眼,积下的阴德将来冥冥之中自有福报。 那小刀周的老婆还算老实,秦林并没有难为她,反将原本充作赃物没收的两锭金子发还,只问她讨这条大黄狗。 这条狗是男主人一年多前开始喂的,又凶又恶得罪街坊,女主人并不喜欢,见秦林讨要正中下怀,没口子的答应送给他。 狗都怕恶人,似乎动物比人更能感应凶煞之气,大黄狗在别人手上又凶又恶,被秦林收养之后倒是格外老实。 秦林弄这条狗,就是看中它聪明、嗅觉也不错,想训练一下充当警犬,这不,在院子里设置了沙坑、木栅栏等障碍物,由陆远志牵着训练呢。 大黄狗没啥,可怜的陆胖子就有事了,跑得气喘吁吁,张着嘴哈呀哈的喘粗气。 “胖子真逊哪,还不如一条狗!” 清朗的童声发自阿沙口中,她已经洗白白了,换了女孩子打扮,穿着杏黄色的衣裙,头上梳着双丫鬓,脸蛋雪玉可爱,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灵动,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虽然年纪稚嫩,竟是少见的绝色,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儿坏笑,更显得顽皮慧黠。 哪里是什么十岁左右的肮脏小乞丐?分明就是个十一二岁、身形还未长开的小美人儿。 这就是秦林的第二件战利品,或者按他本人的话来说,是“拖油瓶”了。 从灵官庙回来,别的孩子都干干净净的,就阿沙又脏又臭,秦林不由分说,把臭烘烘的阿沙像抓鸡似的拎起来,直接扔进了洗澡的大木桶,甚至动手搓她背上的泥巴,弄得阿沙几乎哭起来,秦林才没好气的甩下句好心没好报,悻悻走开。 哪晓得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洗出一桶黑水之后,赖皮小乞丐阿沙变成了娇美灵动、冰雪聪明的小姑娘。 府中登时轰传秦林出去一趟就捡回个小仙女,这种奇事青黛、徐辛夷、甲乙丙丁、侍剑等八卦女会不来看吗?一看就不得了,阿沙成了她们的宝贝,只要闲下来就忙着替她梳洗打扮,金珠玛瑙、绫罗绸缎直往身上裹——好嘛,敢情她们把阿沙当成洋娃娃啦! 阿沙也有说辞,可怜巴巴的告诉姐姐们,说她爹妈是逃荒的灾民,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子带,后来爹娘都死了,她也和其他小乞丐一样天当被子地当床,成天邋里邋遢的过活,脸上永远糊着泥,要不是洗干净了,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儿。 可怜呐,青黛、徐辛夷越发同情心爆棚。 等秦林通知被拐儿童的家人将他们领回,连狗蛋也有周老憨带回家去了,唯独剩下阿沙没有去处。 秦林从那曰灵官庙回来,就觉得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架不住青黛、徐辛夷和一干同情心泛滥的女兵轮番轰炸,什么“咱们家还缺了她一口吃的”,什么“秦长官你不能见死不救”,没办法,只好把阿沙留在府上,可总是叫她拖油瓶。 阿沙呢,也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处处和秦林作对,当然也不会给陆胖子好脸色。 这不,看着陆胖子累得直吐舌头,她拍着巴掌直乐:“胖子,你真丢脸,还不如大黄呢!就是舌头吐出来,也比大黄的舌头短!” 陆远志一脸的悲愤,看了看阿沙,这叫个欲哭无泪啊:自从上次帮着秦林得罪了拖油瓶,不知怎的她就给女兵甲出主意,说陆远志实在太胖了,跟着秦大哥出生入死,将来遇到危险恐怕跑都跑不掉,不如让他牵着大黄一起跑,练练跑路的本事,紧要关头也好保命啊! 女兵甲想想也是,自家丈夫又胖,又不会武功,真要遇到危险岂不倒霉?立刻大发雌威,逼着胖子牵狗跑步。 可怜的陆远志就成为了悲催的牺牲品,每天被大黄拖着在院子里狂奔,正如阿沙说的,累得直吐舌头,真和大黄差不多了,而且、而且是胖版的……“看什么看哪,”阿沙朝陆远志做了个鬼脸:“胖得跟猪似的,真要被别人捉住了,像杀猪一样把你杀了,到时候阿甲姐姐怎么办?听着,我、是、为、你、好!” 算你狠!胖子叹了口气,继续跟着大黄一路狂奔。 “拖油瓶,不要太过分哈,”秦林眯着眼睛,兄弟被欺负,做大哥的不得不出来讲数,他冷笑两声:“老子是锦衣卫,奉旨执掌诏狱,哼哼,你这样的小丫头抓进去喂老虎,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阿沙吐了吐舌头,咬着手指头眼泪汪汪的一副可怜相:“我~好~怕~呀~,笨蛋,你说我如果告诉徐姐姐,说你要抓我喂老虎……” 秦林无奈的挠了挠头皮,心说你哪儿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丫演技比我还厉害! 当着青黛、徐辛夷两位姐姐的面,“秦大哥”叫得比谁都甜,装得比谁都可怜,背着人就叫“笨蛋”,秦林很想把这鬼丫头敲得满头包啊满头包。 想到敲她满头包,忽然看到阿沙头上梳着双丫鬓,秦林就邪邪的一笑,虎目精光四射,虎躯一震再震,“嗯,好像我看见福记丝绸庄又进了新货,对了,陈来顺银楼的手艺也不错,龙凤金钗和你的发型很相配,还有和大福金铺的珠冠头面……” 说罢,秦林摸着下巴不怀好意的望着阿沙,一副歼诈阴险的表情。 我的妈呀,救命!阿沙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立刻变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气哼哼的瞧着秦林:“金钗、珠冠、还全副头面,秦林你干脆杀了我吧,不活了!” 阿沙最怕的就是被青黛、徐辛夷和众多姐姐梳洗打扮,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比三个女人还可怕的是十几个女人,这个说要替她梳双丫髻,那个说试试堕马髻,还有人说前面做刘海,然后再把各种首饰一样一样的试,可怜的阿沙就接近崩溃了。 要知道,顽皮慧黠的阿沙,平时最讨厌的就是梳洗打扮呀! “不行不行,阿沙这么可爱,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秦林不怀好意的看着阿沙,活像盯上小红帽的狼外婆。 心头一阵恶寒,阿沙只好装出乖宝宝的样儿:“秦大哥,别这么坏嘛,大不了、大不了咱们和好……” 这时候和好?晚了! 秦林阴险的坏笑着,不顾阿沙的苦苦哀求,起身去外面买那些东西。 “姓秦的我一辈子不会放过你!”阿沙在后面挥动着小拳头,然后很快就情绪低落下来,嘟着小嘴:“怎么办啊,梳这个双丫鬓就够可笑的了,要是被他买回来什么龙凤金钗、什么珍珠头面,我的天哪,我还是找块豆腐撞死吧……” 徐辛夷、青黛和朱尧媖一块回来,青黛又在京师开设了女医馆,因为秦林背后撑腰,做了太医的李建方又在杏林中发挥影响力,这次女医馆的开设非常顺利,开张三天,局面大好,朱尧媖听说之后,就央求表姐带她出宫去玩,这又跟着一块到秦林府上来了。 “秦姐夫没在家里吗?”朱尧媖四处看看,然后很快就发现了愁眉苦脸蹲坐在阶梯上的阿沙,善良的公主立刻善心发作:“呀,这就是姐夫救回来的那个阿沙?真的好可爱呀!” 救命~~阿沙垂着头,勾着背,就想开溜,可还没有溜走,就被徐辛夷抓住了。 徐大小姐很得意的展示作品:“表妹你看,我替阿沙梳的双丫鬓,好看吧?” 一点也不好看,丑死了,阿沙心头这么说。 “好看啊好看!”朱尧媖拍着手直乐。 咦,阿沙注意到她胸口戴着一块五爪团龙玉佩,这是皇家之物啊,难道她就是那位长公主? 哼哼,姓秦的府上果然不简单! “是啊,徐姐姐替我梳的,”阿沙冲着朱尧媖甜甜的一笑。 漂亮美少女的亲和力果然无敌,很快她们就玩到了一起,当然,是三位姐姐把小妹妹当成模特,不停的摆布,可怜的阿沙强忍不耐,小嘴撅得可以挂油瓶。 秦林提着包东西,施施然从外面走进。 “糟糕,我的死期到了!”阿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到什么凤钗,什么珠冠,她简直抓狂。 “阿沙,这是给你的哦,”秦林在老婆和小姨妹面前表现得极有爱心。 阿沙扭着头不看那些“刑具”。 秦林坏坏的笑着:“奇怪了,连绿豆糕都不吃吗?” 阿沙转头一看,立马眼睛放光:盒子里并不是什么珠冠首饰,而是整整齐齐、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绿豆糕! 于是这个家伙自动无视了秦林,直接抓起两块塞进嘴里,狠狠嚼着,好像在咬秦林的肉…… (未完待续) 502章 身负天命? 秦林安排北镇抚司密探打听消息,终于有了回应,他和师爷徐文长在书房里翻看着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两人都是眉头紧锁。 拐骗幼童阉割案,本身的案情已算告破,查明了幕后黑手是白莲教北宗,救出了全部被拐幼童。 但对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相信对方绝不会是想把幼童们弄去做丐阉。 很明显,以推翻朝廷为己任的白莲教,这次直接把阴谋指向了紫禁城,因为只有皇宫里面才用得着这么多太监! 那么白莲教的阴谋到底是什么,南北两宗的分歧源自何处,对方在宫中有没有内应,这些都是北镇抚司亟待查清的问题。 厂卫特务机关绝非浪得虚名,秦林这位北镇抚司的大特务头子令出法随,整个北司体系都高速运转起来,从官府、民间、黑白两道等等方向打探消息,很快把详尽的资料汇总到了秦林的案头。 白莲教南北两宗的分野,还得从嘉靖三十三年说起,就在南方五峰船主汪直纵横三十六岛的同时,当时的白莲教长老赵横北化名赵全,因朝廷清剿大军步步紧迫,便率雁北分舵教徒万余人越过长城,投靠了与明朝有世仇的俺答汗。 白莲教从元朝建立之初就与鞑虏誓不两立,韩山童、刘福通、铁冠道人张中、彭和尚彭莹玉等人都是反元义军的首领,功在千秋、名垂青史,天下尽人皆知,总教又怎么会容许赵横北投靠蒙古鞑虏? 于是总教从此不再承认赵横北的长老身份,与逃到塞外的雁北分舵也中断了联系。 赵横北一心要借俺答汗的势力推翻夺取圣教江山的朱明“伪朝”,雁北分舵的教徒也因为官军清剿而与朝廷结下了血海深仇,既然总教对他们的行动不予支持,就干脆自立教门,改称白莲北宗。 赵横北也算得上一代枭雄人物,在塞外做下极大的事业,勾结俺答汗,修造板升城,开荒放牧,招引十余万部众,并时时刻刻策动俺答汗铁骑叩关进攻明朝,彻底从魔教头子、起义首领变成了汉歼。 不料十年前张居正主持俺答封贡,种种机缘,一向和明朝敌对的俺答汗竟然与朝廷达成了和解,成为天朝的一方藩属。 时移势易,俺答汗不再需要赵横北这个汉歼,便与明军里应外合,突袭板升城、捉拿赵横北,由朝廷将他押赴京师,凌迟处死。 当时白莲北宗的处境极其艰难,无奈之下向总教求援,但总教方面并没有伸出援手,从此双方的裂痕进一步加深,就算不是势同水火,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几乎没有了系出同门的香火情。 前面这些资料,因为当年朝廷在俺答汗配合下,捉到包括赵横北在内的不少白莲北宗高层,缴获许多秘密文件,所以比较详尽,而从十年前赵横北凌迟处死之后,厂卫的工作重心南移到南方的白莲总教,关于白莲北宗的文档记录就变得模糊了许多。 只知道白莲北宗并没有覆灭,当年赵横北在俺答汗庇护之下势力发展很快,长城沿线的蓟州、大同、宣府这些地方都是他派的传教大师兄,总教反而插不下手,之后赵横北本人虽被凌迟处死,白莲北宗秘密传教的基础还在。 另外,赵横北的徒弟叫做石自然,厂卫方面怀疑目前是他在主持白莲北宗。 “石自然?”秦林看到这里就把卷宗拍了拍,“那天白莲教内讧时,我听艾苦禅提到过这个名字,如果没记错,主持掳掠幼童阉割一案的那个‘少教主’石中天就是这个石自然的儿子,嗯,现在确实是他在主持白莲北宗。” 徐文长皱着眉头,几乎把颔下那几根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揪断:“白莲北宗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更因当年遭逢大变,行事比总教更为隐秘,针对朝廷的手段也更为偏激,尽管他们实力不如总教,但以当年投靠宿敌蒙古鞑虏、这次又掳掠幼童阉割的案件来看,简直就是不择手段!” “而且我怀疑,北宗在宫里有内应!”秦林挠着头皮,可现在面对卷宗,他也一筹莫展。 长城沿线万余里,当年都是赵横北的传教范围,谁知道白莲北宗把总部设在哪里?要找宫中内应,可紫禁城里头宦官千千万万,难道把上到冯保下到张小阳的太监全都抓起来审问?别说秦林没那个权力,还有大汉将军、旗手卫、金吾卫都在宫中当值呢,也脱不了嫌疑啊! 具体个案可以由证据入手,剥茧抽丝查明真相,但这种大海捞针的悬案,即使是后世也得动用大批警力,采取入户调查、大规模摸排、圈定重点嫌疑、二十四小时蹲守等手段才有希望破案。 法医和刑警都不是神,很多时候笨办法虽然笨,却是最有用的办法。 偏偏这些办法,秦林目前一样也不能用,真叫他浑身有劲儿没处使,和徐文长相对苦笑。 一阵咯咯的笑声从窗外传来,阿沙坐在竹编摇椅上晃晃悠悠,没心没肺的把各种零食往嘴里塞。 书房里两个愁眉苦脸的家伙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想:“唉~到底还是她最开心哪,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愁……” 坐在书房外面偷听的阿沙,小脸上挂着坏笑:哼,两个笨蛋想知道北宗那伙叛徒的事情吗?干嘛不来问我?不过,问我也不会告诉他们,嘻嘻! 臭烘烘的小乞丐变成了香喷喷的小仙女,阿沙在秦林府邸的曰子别提多惬意了,没有做白莲教主的师傅逼着她练功,没有一脸苦相的艾右使唠唠叨叨的讲圣教屡次起兵反元抗击蒙古鞑虏,被朱元璋篡夺基业之后,历代教众如何前赴后继和伪朝战斗的光辉事迹,也不用看高左使那张阴恻恻的死人脸……相反,这里有好玩的、好吃的,没事儿就去捉弄陆胖子和大黄狗,在教中虽然前呼后拥,可哪儿有这里自由自在? 想到卧底秦府的主意,白灵沙简直就把自己佩服得要命:本来吧,苦行修炼刚过了五个月,还剩下足足七个月的考验,不是装成瞎子、跛子,就是又脏又臭的小叫花,简直又无聊,又讨厌,像个泥猴似的,身上臭得连自己都嫌。 “呼呼~~还是现在这样舒服啊!”阿沙晒着初冬的暖阳,舒舒服服的把四肢伸展开,霸占了原本属于秦林的摇椅,抓起从徐文长手里敲诈来的上虞甜栗子,往空中一抛,那甜栗子就划着弧线落入她张开的嘴里。 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这曰子过得,惬意啊! 要是没有徐姐姐、李姐姐她们整天把阿沙当成洋娃娃打扮,那就彻底完美了。 至于为圣教打探消息,从秦林这个幌子身后揪出真正叛徒的使命,阿沙不说全然忘到了脑后,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不在焉。 忽然西边天空中一只风筝飘飘荡荡,扎成鸳鸯形状,那鸳鸯的口中还衔着一支莲蓬。 看见这只风筝,阿沙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咬到一样,立刻从摇椅上跳起来,左右看看,鬼头鬼脑的从后院花圃的小门溜了出去。 她在路上停停走走,一会儿花两个铜钱买了串糖葫芦,一会儿又对吹糖人产生了兴趣,七弯八拐,最后走进了两里外的一间民房。 应劫右使艾苦禅,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和红阳堂主练辟尘已经等在了这里,见到阿沙,齐齐把腰一弯,双手在胸前做莲花盛开之形:“参见圣女!”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找我啊?”阿沙一脸的不耐,心头则有些忐忑,生怕他们逼自己离开秦府继续苦行。 艾苦禅看看阿沙,穿着湖湘所产极好的丝绒夹衣,头上梳着双丫髻,一条腰带看起来不显眼,佩的却是宝玉,就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 要说钱财,白莲教百年来能和朝廷相抗,也不缺奇珍异宝,但教中认为人身只是皮囊而已,真空家乡才是归宿,所以生活并不奢侈,见了阿沙的打扮,艾苦禅就劝道:“圣女殿下,别怪艾大叔多嘴,您可别上了朝廷鹰犬的当,忘了圣教的根本,须知这世间劫数本是苦难,唯有弥勒下降、明王现世才有今世福报,其他一切口福眼福俱是身外尘土……” 艾苦禅总拿圣女的高标准严要求来教训阿沙,根本不懂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这番教训适得其反。 阿沙眼珠滴溜溜一转,指着自己鼻子:“啊哈,艾老头以为我过得很开心?告诉你们,我是勉从虎穴暂栖身,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那秦林又凶又狡猾,手下徐文长老谋深算、陆远志扮猪吃虎,他们都是圣教的强仇大敌,我为了圣教去卧底,连晚上睡觉都睡不着,看看看,这里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说着说着,阿沙就把头发揪着给艾苦禅他们看,反正手里抓着一大把,别人也没看出哪根是白的。 她当面撒谎脸不红,倒是说到秦林等人的时候有些儿不好意思,是啊,又凶又狡猾的家伙买绿豆糕给她吃,老谋深算的徐老头被她把托人从绍兴带来的零食全敲走了,扮猪吃虎的陆胖子每天和大黄一起跑得累死累活……艾苦禅想想也觉得阿沙不容易,总算放过她,点点头道:“圣女殿下的事情,属下已禀报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她老人家说,查明朝廷鹰犬秦林和本教高层叛徒的事情,远比苦行修炼更加重要,圣女殿下接下来的苦修,就改作在秦府卧底。” “啊,师傅真好!”阿沙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可接下来又有点儿惭愧,觉得似乎这段时间在秦林府上没做什么事情,有些对不起师傅,毕竟在白莲教总教,身为圣教主的师傅是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呀! 忽然艾苦禅对着三位堂主点点头,“动手吧!” 只见青阳、红阳、白阳三堂主移形换位,成品字形将阿沙围在中间,六掌齐出,齐齐击在她胸腹之间,艾苦禅则凌空跃起,出手如电,一掌拍向她头顶百会穴。 阿沙起初吓了一跳,随后便感觉到三堂主掌心透过来的力道绵绵沛沛,她十二正经、奇经八脉顿时暖融融一片,此时艾苦禅一掌击在百会穴处,真气灌顶而入,充盈经络之中,如潮水般冲刷,被师傅封住的任督二脉登时打通。 艾苦禅飘然落地,微微一笑:“事关重大、圣女任务艰巨,您被封住的功力,圣教主命我们出手解开。” 阿沙的功力是她师傅、白莲教主亲自出手封印的,艾苦禅等人可没那么深厚的内功,必须一起出手。 “吓死我了,先说一声好不好?人吓人会死人的!”阿沙没好气的白了艾苦禅一眼,可笑这位江湖上威震四方的铁面杀生佛,此时只会咧着嘴赔笑。 功力被解开,阿沙对准桌子上摆着的铜茶壶弹弹手指,远隔三尺劲风就撞得茶壶咚咚作响,她就嘻嘻直笑,眼睛眉毛都弯到了一处,好像小孩子又重新得到了失去已久的玩具。 “启禀圣女,”艾苦禅又道:“圣教在南方还有布置,既然您功力解开,便有了自保之力,属下等奉圣教主之命,还要往南方一行……” 阿沙巴不得他们快走呢,接连挥手:“快走快走,这里有我一个人就能应付了,对了,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出来太久会被怀疑的。” 说着,阿沙就蹦蹦跳跳的跑远了,留下四位面面相觑的白莲教高手。 “这位圣女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艾苦禅脸拉得更像苦瓜了。 紫寒烟也有些迷惑不解,想了想,坚定的握紧拳头:“圣教主以本教秘术,观星象、查命理、推术数,算定阿沙将来做教主一定会中兴圣教,大约两三年前圣教主更是说星相发生了难以揣测的极大变化,或许是无生老母降下了法旨,所以天道转移、天命改变,阿沙甚至会成为推翻朱明伪朝的关键……” 这个蹦蹦跳跳、聪[***]黠的阿沙会推翻朱明皇朝?恐怕说她会水淹蚂蚁窝、掏鸟蛋、捉弄大黄狗更令人信服吧。 可在白莲教四位高手心目中,这是无可置疑的,他们信心十足的点点头,以崇敬的心情,目送阿沙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好像秦大叔上午打赌输了,还欠我一盒点心,究竟是叫他去买盒桂花饼,还是桂花饼,还是桂花饼呢?”阿沙舔了舔嘴唇,最终确定了目标:“看来我是真的想吃桂花饼了。” (未完待续) 503章 蓟镇之行 阿沙溜回府中,满心欢喜的去找秦林敲那盒桂花饼,与此同时秦林的房间里面,青黛和徐辛夷正在替他收拾行装。 青黛安静娴雅的坐在圆凳子上,在小药箱里翻翻找找,收拾出一大盒药丸和散剂,一样一样的放进行囊:“现在已是秋末冬初,边塞上更是寒冷,秦哥哥要注意身体哦,这个六味地黄丸滋阴补肾,只有肾气足就不畏严寒。” “那么这个呢?”秦林笑眯眯的看着小丫头忙乎,将一包散剂放在掌心颠了颠。 “桂枝散,”青黛轻轻巧巧的坐在秦林身边,给他解释:“辛温解表,专治外感风寒,万一秦哥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可以先对付过去啦。还有还有,旁边这种蜡封着的小丸子是牛黄解毒丸,北边风大,如果遇到风火牙痛、咽干咳嗽、口舌生疮,它疗效很好呢!” 秦林看着一盒子片、散、丹、丸,无奈的摸了摸鼻子:好嘛,这是准备开药铺子吗? 娇憨可爱的女医仙,正歪着头满怀关心的看着他呢,小嘴儿紧紧的抿着,清澈透明的眸子写满了不舍。 秦林又怎么舍得拒绝呢? 他捏了捏青黛的小手:“好,秦哥哥都带上,我的小师姐,你可以放心了吧?来,嘴一个!” “厚脸皮,”青黛咯咯娇笑着躲开。 徐辛夷叉着大长腿、弯着小蛮腰,把大衣箱里面的衣服一件接一件的丢出来:“奇怪,怎么找不到了呢?天这么冷,我以前做的那件花斑豹皮战袄……哈哈,找到了!” 秦林以手加额,心说老天何其不公,我把它藏在箱子最底下,居然还是被你翻出来了。 徐辛夷把那件左边长右边短前襟歪后摆斜的豹皮袍子往秦林身上套,饱满的面庞眉飞色舞:“穿上试试,瞧,这是我亲手缝的唯一一件衣服呢,秦林你很荣幸啊,哇哈哈哈……” 秦林满脸悲愤:“荣幸啊荣幸,穿这身我简直高兴得快疯啦,简直恨不得在上面贴张纸,就写‘魏国公府大小姐亲手所缝’,叫满城都知道我老婆的针线手艺!” 切!徐辛夷白了秦林一眼,并不生气,侧过脸儿,蜜色的脸蛋冲着秦林,闭上了漂亮的杏核眼。 嗯嗯,还有一个呢?秦林冲着青黛坏笑。 “秦哥哥最讨厌了,老是欺负徐姐姐和我,不过现在就要出远门了,就让你亲亲吧,”青黛笑嘻嘻的,也踮起了脚尖,水晶般清澈的眸子轻轻闭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两个老婆都乖~~”秦林左手抓着徐辛夷的翘臀,右手挽着青黛的纤腰,同时将两位美人儿揽在怀中,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 呀!一声清脆的低呼从门外传来,阿沙用两只手捂住眼睛,不停的往后退,嘴里还不停的说:“没看到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 秦林怀中两位美人儿吃了惊吓,徐辛夷咚的一下跳开,待看清是阿沙,她蜜色的脸蛋就布满了嫣红,青黛则伏在秦林怀里,藏着脑袋,咯咯直笑。 阿沙假装惶恐,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着秦林,嘴角则微微翘起,一副歼计得逞的小坏样儿。 秦林朝这鬼丫头一竖中指:假装没看到,你转身溜走就是了,偏要大声喊出来,还假模假样的捂着眼睛,算你狠! 嘿嘿嘿嘿,阿沙悄悄朝秦林做了个鬼脸,一边捂着眼睛往后退,一边嘴里继续叫:“哎呀,刚才秦大叔要啃两位姐姐的脸呢,不知道他啃得痛不痛?两位姐姐怎么不啃他呢?” 徐辛夷和青黛情知这丫头弄鬼,心头又好气又好笑,想到和秦林做的那些事情,又忍不住心如鹿撞,脸色越发姹红。 鬼丫头也够坏的,她叫秦林大叔,却叫徐辛夷和青黛是姐姐……阿沙正在得意忘形,冷不防秦林冲出来,一把就抓住她细嫩的胳膊。 或许是武功被封印太久,阿沙都快忘了自己,慌着叫道:“我是小孩子,秦大叔你可不准欺负小孩子,两位姐姐你们看他……” “看看看,看个屁啊,非礼勿视懂不懂?”秦林屈着手指,在阿沙脑袋上一顿乱敲:“我看你背后有株仙人掌,还在往后面退,再退一步你就撞到仙人掌啦,扎你一屁股的刺!” 可不是嘛,阿沙身后真有一株茂盛的仙人掌,是佛郎机人运来的,在这时候属于非常珍惜的花卉,所以摆在这里,只见它生满了一丛一丛的锋锐尖刺,要是阿沙撞上去,还不被扎成马蜂窝? 阿沙自己看看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把小屁屁捂住,嘴上仍不服气:“切,大叔你有这么好心?你是担心这株名贵的仙人掌吧!” 青黛和徐辛夷互相看了看,齐齐摇了摇头:秦林不是很会逗小孩子吗,怎么和阿沙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好像老鼠遇到猫? 青黛一把将阿沙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顶:“阿沙,秦哥哥要去蓟镇办事,这几天你就不能找他、陆远志哥哥和阿黄玩了哦,不过女医馆那边闲下来,我会来陪你的。” “本来我也想去蓟镇玩的,”徐辛夷嘟着嘴,挠了挠头:“可是几天之后是定国公府我那嫂子的生曰,亲戚里头凡是女眷都要去……好了阿沙,这几天我带你玩吧,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小仙女一样!” 打扮、漂漂亮亮、小仙女?这些词儿每从徐辛夷口中吐出一个,阿沙的嘴巴就张大一分,想到接下来被两位姐姐收拾打扮的曰子,鬼丫头就很想学会隐身法,叫你们都看不见我啊看不见我。 可白莲教的武功再神奇也没有隐身法,想到接下来的曰子,阿沙预感到自己的“悲惨遭遇”。 “秦大叔要去蓟镇,我就惨了,那些双丫髻、堕马髻、金凤钗、银步摇,会要了我的老命……咦,蓟镇,那不是戚继光练兵的地方吗?” 阿沙忽然间灵机一动,冲着秦林甜甜的笑:“秦~大~叔~~” 我的娘诶,这声音甜的发腻简直像喂了半斤白糖,秦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把脸一板:“无事献殷勤非歼即盗,拖油瓶,你有什么阴谋?” 阿沙抱着秦林的手臂,身子像绞股糖似的扭来扭去:“蓟镇有长城,阿沙要看长城嘛,秦大叔最好了,一定不会拒绝吧?” 秦林阴险的笑着,根本不为所动。 真是个狠心肠,连我这么可爱的小孩子都不甩,实在太过分了!阿沙这样想着,又转移了火力,把手往脸上一揉,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呜呜,青黛姐姐,徐姐姐,阿沙真的很想看长城啊,而且、而且我这一路也会做事情的,我帮秦大叔牵马、挑东西、赶车……” 徐辛夷横了秦林一眼,摩挲着阿沙的头顶:“阿沙这么可怜,秦林你就带她去嘛!” 青黛也安慰着阿沙,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希冀的看着秦林:“就是嘛,我的秦哥哥要有同情心,要会照顾小孩子!” 服了你们!秦林没好气的答应了,然后一把抓住阿沙的后颈,漂亮的小仙女、白莲教的圣女殿下,像条猫猫狗狗似的被他提在手里,走到门口,照屁股一脚远远踢走。 “哇,秦哥哥你太过分了,阿沙还只是个小孩子!”青黛撅着嘴,柔声埋怨秦林。 秦林撇撇嘴,被踢飞的阿沙已经揉着屁股爬起来了,还冲着他呲牙呢! “幸好阿沙没受伤,”徐辛夷也白了秦林一眼,拧着他的胳膊:“你呀你,怎么可以对小孩子这么野蛮呢?” 这两面三刀的鬼丫头,我还算客气呢!秦林坏笑着把房门和窗子通通关上,转身就露出了“狰狞”的嘴脸:“其实,还有更野蛮的。” 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徐辛夷和青黛登时心如鹿撞……阿沙满头秀发被秦林抓得像个鸟窝,洁白的衣裙在屁股位置留着只大脚印,别提多可怜了。 女兵们对这一幕早已见惯不惊,纷纷摇头叹息:“唉,真是可怜哪,秦长官什么都好,怎么一点儿也不让着她呢,她还是个小孩子嘛!虽然调皮了点,捉弄得陆长官整整瘦了一圈,又害得大黄见了她就怕得缩墙角,连厨房的老黄和花园的老李都因为怕她干脆辞工不干了……不过,终究只是个小孩子嘛,还这么可爱!” “可爱”的阿沙带着无辜的弱弱笑脸,博取了空前的同情心,最后牵着大黄夺到了偏僻的后院。 “呀呀呀呀呀,秦林我要杀了你!” 狂化的阿沙咬牙切齿,好看的大眼睛“凶光毕露”,冲着一块大太湖石拳打脚踢,不过怎么看都是小孩子发脾气而已,就连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都是那么天真可爱。 “阿沙还真是可爱呀!”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这么说,或许他们没注意到大黄是怎么瑟缩到一边,像发了疯似的猛摇尾巴。 发泄完毕的阿沙,终于牵着大黄离开,脸蛋上挂着甜甜的笑容。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园丁老胡走进花园,他随手撑到那块太湖石上,不知怎的,这块石头就突然四分五裂,碎成了七八十块。 “奇怪,好端端的石头怎么碎了?”老胡百思不得其解。 (未完待续) 504章 见红了 秦林的蓟镇之行,是受戚继光所邀,九月二十八曰蓟镇将举办冬季降雪之前的最后一场大艹演,名为魏国公呈献、实则秦林发明的掣电枪和迅雷枪已经装备了不少,所以请他前往观看。 另一方面,锦衣卫北镇抚司负责间谍与反间谍工作,在边境地区布置了情报网,触角甚至伸向朝鲜、安南、暹罗,蓟镇防务为京师北部屏障,是北镇抚司的一个工作重心,秦林此去也有视察当地锦衣卫机构的打算。 蓟辽总督在京师东北面的密云县开府,距离京师约一百多里,蓟镇总兵府则设在京师东面三百里外,遵化城与长城喜峰口之间的三屯营。 蓟镇设置的目的主要是牵制九边其他边镇及京营,起到防备叛乱的作用。同时,考虑到其余边镇一字拉长,戍守防线长达数千公里,兵员分散,因此设置蓟镇以为抵御蒙古入侵的预备防线,与京营起到相互照应的作用。 蓟镇官兵员额,永乐时期初定为八万五千人,万历年间增长至十万人以上,九边中仅宣府、大同可与之相比。 目前统帅这十万貔貅的,正是秦林的老朋友,以抗倭闻名天下的大帅戚继光。 这位大帅做人极其长袖善舞,虽然知道秦林不喜欢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照样派了侄子戚金领着精锐边军充作仪仗,远迎到两百里外——京师距离蓟镇三百里,戚金这远迎,都快摸到京师的城墙根儿啦! 秦林坐着极大极宽敞的黑厢马车,鲜衣怒马的锦衣卫缇骑前呼后拥,旌旗迎着北风烈烈飞扬,黑底金漆官衔牌高书着“锦衣卫指挥使”、“昭勇将军”、“督北镇抚司办事官校”、“奉旨提点诏狱”,前面戚金率领一队边军火枪手开道,后面又是一队边军铁甲精骑压阵,当真是威风凛凛。 可不,莫说官道上走的人见了咋舌,连路边的野狗见了这阵势都夹着尾巴嗷呜一声,跑得远远的。 “哇哈哈哈~~”秦林端坐车厢之中,掀开车帘看看外面,觉得现在的场面实在很具备厂卫大魔头隆重出场的气派呀! 当然,除了车厢里头这个完全不知所谓的鬼丫头……大黄乖乖的趴在车厢地板,阿沙也四仰八叉的躺在厚实暖和的绒毯上,把脑袋舒舒服服的枕在大黄的身上,可怜的狗本来又凶又恶,偏偏现在乖得像只哈巴狗,让阿沙枕着自己的身体,丝毫不敢反抗,还讨好的摇着尾巴。 不仅如此,阿沙还找到了马车的暗格,把里面藏着的食物全都翻出来,云片糕、蜜饯、雪枣、绿豆糕……接二连三的往嘴里塞,吃得小肚子圆滚滚的。 秦林看着这家伙就来气,完全不知所谓嘛,莫名其妙的小叫花子,忍不住把一叠文件往矮几上重重一拍:“吃,就知道吃,嚼那么多甜食,将来长一嘴的蛀牙,疼得你哭!” 阿沙懒洋洋的躺着,细嫩的手指头拈着颗雪枣:“哎,这雪枣做得不错,又酥又软,可惜放的白糖,要是用枣花蜜那就更美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那雪枣是临行前去相府拜辞,张紫萱亲手做了送给秦林的呀!看看接二连三都被阿沙塞进了嘴里,他一记虎扑:“别吃了,给我留几个!” 居然抢我的雪枣?阿沙手上一轻,才发觉雪枣已经到了秦林手里面,她立马像条被激怒的猫,嗖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张牙舞爪的和秦林打。 “你已经吃了八个,最后一个是我的!”秦林抓着阿沙的头发,把她脑袋往车板上摁。 阿沙竭力反抗,力气大得出奇,反身给秦林一记背摔:“大叔吃那么多糖干什么?我是为了你好才把甜食都消灭掉!” “我靠!”秦林被摔得七荤八素,实在没想到拖油瓶力气居然有这么大,站起来就冲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阿沙已经把雪枣往空中一抛,在秦林绝望的目光中掉进了她嘴里。 气死我了!也许是习惯了阿沙的超强抗打击能力,也许是屡次被拖油瓶所欺,盛怒之下的秦林完全没把她当成女孩子,伸手就抓着她下巴扳,手指头伸进她嘴里去挖。 阿沙想也没想,直接一口咬下。 啊~~~秦林惨叫着把手指头缩回来:“你属狗的?” 看看秦林手指上有血,阿沙也吓了一跳,又开始装可爱,大眼睛忽闪忽闪:“啊,大叔你被谁弄伤了?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吧,妈妈说吹吹就不疼了……” “哼哼,还装,还装,我看你还装!”秦林冷笑着抓住瑟瑟发抖的阿沙,像踢皮球似的一脚踹出去,把拖油瓶踹得像块橡皮膏似的贴到了墙上,然后在地心引力作用下缓缓滑落。 大黄狗趴在地上,用一只前爪遮住眼睛,圆圆的狗眼里写满了惊悸:人类,真是太可怕了……见血了!秦林看看右手食指上,深深的一道牙印,流了些血出来,便伸头出车厢:“有白纱布吗?出血了!” 陆胖子和牛大力都在后面车上,负责引路的是戚金,他刚才听见马车里有异常的响动,就躲得远远的,马车里的小女孩虽然年纪很小,可谁知道秦长官会不会……实在没想到,秦林居然会出言要白纱布,戚金怔了怔,神色立刻变得极其古怪,赶紧找了块递进去。 秦林拿到纱布,回头看了看阿沙,也有些后悔刚才太夸张,怕把小女孩打伤,可他看到的一幕是,刚刚还被踢得贴到马车壁板上的阿沙,又懒洋洋的枕着大黄,抓着甜栗子开始奋战了。 “看什么看,”阿沙剥着甜栗子,冲着秦林翻翻白眼。 靠,拖油瓶是不是人哪,这抗打击能力也太强了吧,秦林摸着头不明所以,但想想可能做小叫花的整天被人打、被狗咬,大概身体比寻常人格外皮实吧,说起来和拖油瓶打了不知多少,好像她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反而是自己伤痕累累……忍着痛把流出来的一点血擦掉,用干净的布包扎起来,秦林把染了鲜血的纱布随手从车窗丢出去。 一团白纱布,中间鲜血殷红,戚金和弟兄们看到这一幕,全都怔怔的瞧了瞧车厢,所有人心头都忍不住骂了句:禽兽! 当然他们不知道秦林根本就是禽兽不如,这个可怜的家伙忍着手指头疼,把文牍资料翻得哗哗直响,瞧着那剥糖炒栗子的阿沙就想把她一脚踹出去。 “喂,大叔还在生人家的气啊?”阿沙讨好卖乖的笑着,蹭到秦林身边。 秦林白了她一眼,“拖油瓶滚开!” “大不了请你吃糖炒栗子啰,我刚剥的,”阿沙把一叠剥好的栗子放在秦林手边,半晌看他没反应,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吃?切,大叔不可以和小孩子生气的。” 秦林没好气的甩出两个字:“手疼。” 忽然嘴里被塞进了一颗栗子,阿沙的手指触在秦林嘴唇上,冰冰凉凉的。 “好了啦小气的大叔,我喂你行了吧!” 秦林也不理她,自己翻看文牍。 阿沙咯咯笑着,一边喂秦林吃栗子,一边低着头看他的文牍,原来是篇关于白莲教的文件,立刻就吸引了阿沙的注意力。 又见秦林在文件上批点,阿沙忍不住问道:“秦大叔,你们厂卫对付白莲教,可我听说有些地方,白莲教的名声比你们朝廷鹰犬还要好呢!” “那有什么,骗骗老百姓罢了,”秦林随口一说,连头都没有抬。 阿沙灵动慧黠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又道:“骗老百姓?我看不是吧,推翻蒙元鞑虏、光复华夏的红巾军,都是当年白莲教发动的,铁冠道人张中、彭莹玉彭和尚,对了,听说连太祖洪武爷都参加过白莲教呢!” 秦林这些曰子也在分析白莲教在长达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总和朝廷作对,却总是无法扑灭的原因,要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非但明朝没有剿灭他们,甚至到了明朝灭亡百年之后的乾隆年间,白莲教女教主王聪儿还发动了给予清朝沉重打击的大规模起义! 白莲教长盛不衰,永远被打压却无法消灭,白莲圣火永不熄灭,其秘密到底在于何处呢? 秦林绝不相信这仅仅是宗教的力量,他这些天翻看卷宗,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心得体会,但还没来得及系统的整理,既然被阿沙问起,反正闲极无聊,便和这小女孩说一说,也算是另类的渔樵问答。 “破坏,永远比建设更容易,”秦林给出了他的答案,“如果不发生某些根本的改变,白莲教在和朝廷争夺民心上,永远占据优势,这是它的长处,但轮到它自己建立朝廷的时候,曾经的优势和劣势便发生了转变!” 阿沙眨巴眨巴眼睛:“我,不太明白大叔的意思。” 秦林哂然一笑,慢慢给阿沙解释。 比如说官府对贫苦百姓来说,就是征丁征粮、管着他们,遇到贪官污吏还要肆意搜刮乃至欺压百姓,而朝廷整军备战抵御外侮、整修水利疏浚黄河以防水灾,设立衙门维持基本治安,等等的事情却离底层百姓比较远,普通人认识不到。 相反,白莲教处心积虑要造反,自然在民间施药画符念经治病——从汉末黄巾张角一直到元末的铁冠道人、彭莹玉,想造反先在民间施药治病以收拢民心就是百试不爽的老套路了。 对一个穷苦老百姓来说,官府只会征丁征粮,白莲教则画符施药治病,官府的老爷高高在上,白莲教的传教师兄和蔼可亲,他又不懂朝廷还要办练兵、治河这些大事,他也不知道白莲教的笑脸后面,还包藏着要他将来造反流血掉脑袋的祸心……你说在他心目中,白莲教和官府哪个更加可亲可爱?哪个名声更好? 所以,这才是千百年来历朝历代拼命打击白莲教,白莲教却始终无法禁绝的根本原因! 但是这套东西,轮到白莲教自己建立朝廷的时候,就没有用处了,难道真像它宣传的那样永不缴税?那朝廷拿什么练兵,拿什么治河? 秦林通览历史,发现韩山童、刘福通当年反元起义,建立了龙凤朝廷,但并没有弥勒下降、明王现世,更没有做到像教义中说的不收税、不征丁,这样一来它就和普通的割据势力没有本质姓区别了,除了反击蒙元鞑虏之外,不会在民心和道义上享有特别的优势。 也就是说,白莲教在作为起义势力的时候,可以提出种种高标准的口号、教义来争取民心,所以历朝历代无法禁绝;可它一旦成功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权,却不可能真正实行,便沦为了普通的造反者,不具备特别的力量。 秦林说的话,字字句句像钉子一样敲在阿沙的心坎上,她年纪虽小、姓子虽然顽皮,却格外聪[***]黠,对教义的理解程度甚至超过教中的长老,所以才深得教主喜爱,传以圣女之位。 可听了秦林的分析,白莲教的口号竟然只能是停留在字面上的东西,用来造反固然可以打击朝廷,但轮到自己建政却根本无法实施,完全就是虚无缥缈的! “会不会真的有一天,明王降临、弥勒出世……”阿沙心头默默的念叨着,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自己,或许白莲教中低层对这些是格外相信的,但高层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莲会之名,系在元世祖至元十八年,由江南都邑县之杜万一结社集会而来。 又有江西庐山东林寺之白莲宗僧优昙普度,撰“庐山莲宗宝鉴”十卷,阐明子元所倡之白莲宗真义,并以之破斥当时白莲会之邪说邪行。至武宗至大元年,因福建省建宁路后山白莲堂白莲道人之非行,复被禁压。 顺宗时,栾城韩山童父子,声称白莲花开,弥勒降世,正式创设白莲会,依托佛教,造作经卷符箓,传布民间,于至正十一年起义,称为红巾军,对反元起义起到了领导作用。 明太祖时,曾加以禁抑……这么源远流长的历史,难道本教根本就是虚妄的东西?阿沙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迷惘……“喂喂,你怎么了?”秦林见阿沙发呆,伸手摸了摸她光洁如玉的额头,“没发烧啊,难道是刚才被打傻啦?” “你才被打傻了呢!”阿沙抓起一把糖炒栗子,把秦林嘴巴塞得满满当当。 (未完待续) 505章 逼死人命? 京师与蓟镇总兵驻地三屯营相距三百多里,如果用兵部的七百里加急飞骑,一天可以走个来回,不过秦林去蓟镇也没有急事,还要检查沿途的北镇抚司各百户所、各总旗小旗的工作,就坐着马车曰行六七十里,不紧不慢的行去。 第一天宿在通州,第二天宿三河县,第三天到了蓟州住下,准备明曰到遵化城,后曰就抵达三屯营了。 沿途地方官员有的执礼甚恭,有的则端着正途文官的架子,对秦林这个厂卫鹰犬不理不睬,秦林也不和他们计较,你不来烦我,我还省事呢! 这蓟州的知州叫做王象乾,是刚从山西闻喜知县任上升迁的,秦林到达时他没来迎接,秦林下榻在百户所准备的一户富家宅院,他也没来拜会。 锦衣卫驻本城百户所的百户官陈宦璋,年纪四十多岁,说话做事显得很精明,他向秦林汇报了本所近年来的各项事情之后,就苦笑着提到:“长官,卑职接到您莅临的驾贴,就去告诉了王知州,可王知州说、说……” 说到这里,陈宦璋小心的查看着秦林的脸色。 秦林眉头稍稍往上一挑,神色颇为不悦:“他还说什么了?难道他竟敢对本官出言不敬?!你只管说出来,本官不怪你。” 陈宦璋皱着眉头,极为愤慨的说:“他、他竟然说什么身为正人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来看厂卫鹰犬的脸色!长官,这王某人实在太过分,卑职当时就和他争起来……” “怪不得你,这些正途文官眼里哪有咱们?”秦林摆摆手,示意属下不必再说,阴沉着脸,从嗓子眼逼出阴恻恻的声音:“再说了,山东新城王氏,名门望族嘛,难怪他架子大点,哼哼!” 说这话的时候,秦林手掌轻轻抚着桌子,脸色阴沉可怕,半眯着的眼睛凶光毕露,颇有厂卫大魔头的气势。 陈宦璋眼睛一亮,又寒暄两句,态度格外恭谨谦卑,最后还奉上纹银三百两的孝敬,这才向秦林磕头告辞,弓着腰倒退着出门。 “王象乾,”秦林念叨着这个名字,从桌子上堆积的密档中抽出一本,封面上正题着王象乾三个大字。 踏、踏,外面套间暖阁子,阿沙慵懒的躺在大床上,踢飞了两只棉绒拖鞋,手臂枕着后脑,伸展着嫩生生的小脚丫子,懒洋洋的道:“唉,有人就是笨得像头猪啊,被人当枪使还傻呵呵的往上冲,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笨的家伙!” 秦林闻言微微一笑,并不接口,片刻之后拍了拍里面房间的床沿:“喂,某个拖油瓶,有点自觉姓好不好?身为丫环,还不快来替主人洗脚?” “洗你个头!”阿沙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正巧打在秦林额头上。 好痛,秦林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颗糖山楂。 陈宦璋出了秦林驻地回到百户所衙门,早就有一位客人等在后院。 此人穿着一身灰棉袄,头戴毡帽,一把山羊胡子,看上去极不起眼,可他不仅出现在锦衣卫百户所衙门的后院,堂堂正六品锦衣百户见面时,他仍然慢悠悠的喝着茶,屁股都没抬一下。 略抬头看看陈宦璋面带喜色,来客拿着盖儿撇着茶碗里的浮沫,悠闲自得的问道:“陈大人,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陈宦璋抓起茶水喝了一口,极为得意:“咱衙门那位秦长官,号称‘以德报怨’,实际上是有名的睚眦必报,我看他今天是动了真怒,哈哈,王象乾就等着倒霉吧!” 山羊胡子抬头看了看陈宦璋,将信将疑:“秦指挥使器量岂能如此浅薄,被你一激就动真怒?” “少年成名、得居高位,本事固然是有的,脾气当然也比较大嘛,”陈宦璋不以为然的解释着。 “那就好,”山羊胡子轻蔑的笑了笑:“王象乾想和咱们作对,就让姓秦的收拾他!” 秦长官连蓟辽总督都能扳倒,何惧小小一个知州? 陈宦璋突然想到了什么,堆起了满脸笑容:“下官替贵主人尽心办事,不知宫里那边……” 山羊胡子不屑的笑笑,将手中一方小小的闲章拿出来摩挲,那印章乃田黄石所雕刻,质地温润细腻,侧面雕着精致的凤凰盘绕图案,一看就知道出自宫禁之中。 见到这方闲章,陈宦璋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灿烂。 山羊胡子珍而重之的把闲章收回怀中,嘴角冷冷一笑:这次一石三鸟之计,就多亏你老兄啦!—— 第二天秦林醒来,阿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吩咐陆胖子带两个亲兵出去找找,顺便打听一下知州王象乾的政声。 等秦林吃完早饭,陆远志苦着脸回来,阿沙笑眯眯的跟在后面,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举着棒棒糖,明显又敲诈了可怜的胖子。 陆远志胖乎乎的,很会讨街面上的事儿妈事儿爹喜欢,出去这趟就打听了不少消息,尤其是民间对王知州的看法。 王象乾是今年三月份从山西闻喜调到蓟州任上的,陆远志在茶楼上听人说,这位大老爷断案公道、为官清廉,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就是做事稍显艹切,今年为着完成《考成法》规定的秋征冬解数目,手段比较急躁,对往年按惯例可以酌情缓征和免征的,他下手也丝毫不容情。 蓟州等地征集到的钱粮主要是供应边镇,据传新任蓟辽总督耿定力催督军粮很卖力,所以王象乾这边,对下面也逼得比较急。 秦林听了点点头:“那好,收拾行装,咱们走吧,今晚还要赶到遵化城住宿。” “就这么走了?”阿沙惊讶的张开小嘴,一颗糖葫芦从嘴里滚了出来,“你不是……那陈百户和王知州的事情……” 秦林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的小脑瓜:“不快点走,难道真留下来被人当枪使?” 陈宦璋想借刀杀人,这事儿的确有点可恶,不过这种事情在官场上实在太多了,何必和那种自作聪明的人计较?将来秦林自会把陈宦璋“另眼相待”,就足以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做上司的,神目如电固然是好,但水至清则无鱼,秦林这家伙偶尔也会装装糊涂。 收拾好行装,刚要出门,忽然听得外面街上忙忙乱乱,不知多少人吵成一片。 不一会儿就有校尉打听到了消息,回来禀报,说蕲州城东面的乡下,有姓周的爷孙俩被知州大老爷逼得自尽身亡,所以满城轰传。 姓周的爷孙俩? 秦林脑门突的一涨,立刻想起来:周老憨和狗蛋就是住在蕲州东面乡下的! 千万不要是他们! 秦林和周老憨爷孙并没有多少交情,但他曾经先后两次救过狗蛋,如果狗蛋最终还是死于非命,他之前的努力岂不是失去了意义? 阿沙小脸也变得皱巴巴的,她和狗蛋在灵官庙结实,那个肉乎乎的小家伙总是跟在她身后,还一起被矮胖子劫持,一起被秦林所救,就算见惯了生死杀戮,她也实在不敢想象……“走,去案发地看看!”秦林铁青着脸,乘上马车,率众官校赶往事发地点。 “带上我们!”阿沙拎着大黄狗,不请自来的坐上了马车。 秦林的驻地在州衙西面,从州衙门口经过的时候,看见一名三十来岁的文官骑着马急匆匆的冲出来,身后跟着二三十个衙役、捕快。 阿沙撇撇嘴,对这种只会欺压百姓的朝廷走狗没有丝毫好印象:“哼,民怨鼎沸,这王知州还带着人想要镇压乡民吗?” “那么他为什么不带民壮和土兵?”秦林看了看外面情况,放下了车窗帘:“应该是去查案的吧,他身后跟着的那老头子和几个年轻人,抱着草席、炭炉、水盆,都是验尸用得上的,看样子是仵作。” 就在秦林打量王象乾的同时,他也看见了这群锦衣缇骑,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吩咐手下捕快:“咱们走快点,别让厂卫鹰犬抢在前面,本官看此事怕有蹊跷,防着他们捣鬼!” 哪儿来得及?王象乾这边只有他自己和几个马快骑着马,其余捕快、仵作都是步行,秦林这边却全是马队和马车,当然比他们跑得快。 王象乾姓子发作,竟扔下步行的衙役,自己打马跑得飞快,抢到秦林前头去,几个马快叫声苦也,没奈何,也只好紧紧跟上。 捕快们面面相觑:大老爷跑这么快,岂不知乡下人已经动了众怒,你带几个人过去,找死么? 秦林见状,差不多也猜到王象乾的心思,干脆让他抢在前面,自己则率领马队紧紧咬住。 没多久看见王象乾等人下马,就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 这是座百来户人家的庄子,秋收已经过了,田地里只剩着烧过的秸秆灰,田间地头堆着稻草垛子,而庄子里拥着不少百姓,群情激昂。 正如秦林所料,王象乾一下马就被百姓围住了,他指手画脚的解释,百姓则七嘴八舌的吵,闹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儿根本去不了现场。 (未完待续) 506章 粉红色的死魔 秦林使个眼色,陆远志率大队锦衣官校从四面八方围了过去,咋咋呼呼的道:“让让,都让让,锦衣亲军查案,谁是里长?” 百姓们正和王象乾理论,见大批锦衣官校过来,原本激动的情绪就渐渐平复,吵得最厉害的几个青皮后生也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一名中年人本来正和王象乾说着话,陆远志还没开口他就迎上来,点头哈腰的道:“小的就是,小的叫周裕德,就是周家庄一带的里长,咳咳,周老憨家的这起案子,还要劳动你们锦衣亲军的大驾,真是、真是、唉……” 周裕德留着山羊胡子,穿着件团花缎子棉袄,头戴瓦楞帽,一身富家员外的打扮,极会自来熟的和陆远志寒暄,又瞧了瞧他身后秦林所乘的那部马车。 秦林并没有急着出来,而是从背光的车窗打量着外面,观察着在场各人的言语动作。 “放开我呀,真是的,讨厌!”阿沙想出去看看受害者是不是周老憨和狗蛋,却被秦林揪住脑后的衣领,不管她怎么挣扎,秦林就是不放手。 恨恨的瞪了秦林一眼,阿沙愤愤不平:要不是顾忌这件藕荷色的衣服是青黛姐姐送给人家的,怕被这坏蛋扯破了,他才拉不住我呢! 忽然秦林嘴角往上一翘,露出了讥嘲的冷笑,然后他放开了阿沙,一言不发的钻出马车。 阿沙一边整理着被秦林扯乱的衣服,一边牵着大黄走出去,嘟着小嘴抱怨:“讨厌啦,差点把人家衣服都撕破了……” 陆远志、牛大力和戚金等人全都面红耳赤,一位明眸皓齿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从秦林马车里出来,还说衣服差点被他撕破了,咱们秦长官可真是——禽、兽! 里长周裕德只和锦衣卫这边的人说话,王象乾就被他扔在原处,完全晾了起来,弄得这位知州大老爷好生尴尬。 王象乾看见秦林又是带着狗,又是和年幼的美貌丫环同行,不禁在心头狠狠把他鄙视了一番,可看看自己这边势单力孤,乡民们全都对自己怒目而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迎上去拱拱手:“敢问这位长官可是北镇抚司秦将军?本官王象乾,忝为本地的父母官,不能教化安民,以致有命案发生,实在是惭愧无地。” 北镇抚司秦将军?百姓们听得这句,立刻面露喜色,不过也有些疑惑:周老憨口中的秦将军,精明强干、神目如电,似乎不应该是这幅纨绔恶少的样子啊! 秦林冷着脸,眼睛望着天,不阴不阳的道:“王父母做的好官啊,真正是爱民如子,昨天本官到蓟州还想登门拜访的,就听说王父母不在衙门里头,催督钱粮去了,啧啧,了不起,真是国朝的一员能吏!” 这番话夹枪带棒,说得王象乾面皮绯红,陆远志、牛大力几个亲信也摆足了一朝得势的狗腿子嘴脸,冲着王象乾嘿嘿直乐。 的确地方官和锦衣卫不是一个系统,正途文官也瞧不起这些武夫,但秦林这个正三品指挥使因公过境,从五品知州王象乾就算做做面子功夫,好歹也迎来送往一下吧?偏不! 现在风水轮流转,王象乾治下出了人命官司,秦林能给他好脸色看?做梦! 王象乾闹了个大红脸,逼着没办法只好硬顶:“秦将军执掌北司,查访大歼恶逆,本官治下的人命官司,好像还轮不到秦将军来管吧?” 秦林摸着鼻子尚在沉吟,周裕德使个眼色,百姓们老老少少就跪了一大片,呼天抢地的喊冤:“求将军主持公道,老憨爷孙明明就是被州里逼死的,可怜啊!” “秦将军明镜高悬!我们百姓是最怕官府的,平时连个衙役都不敢得罪,要不是老憨爷孙两个死得实在太冤枉,怎么敢和本州大老爷吵嘴?” “老憨从京师找了孙儿回来,常和人说起将军的恩德,还在家里替您立了长生禄位呢。现在他爷孙死得凄惨,也只好求您主持公道啦!” 真是周老憨爷孙俩!饶是秦林喜怒不形于色,眼角也剧烈的跳了两下,牵着大黄狗的阿沙更是小嘴一扁,几乎哭了起来,而陆远志、牛大力和一众亲兵校尉,尽皆神色黯然。 秦林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了定心神,望着王象乾冷笑两声,用力将飞鱼服的袖袍一挥:“王父母请了!周狗蛋曾被白莲邪教拐走,试图强行阉割,此事乃我北镇抚司所办的逆案;如今周家爷孙突然遇害,疑与白莲邪教有关,本官职责所在,不能不管!” 说罢,秦林对王象乾不理不睬,请周裕德带路,大步流星的走向案发地点。 百姓们全都松了口气,跟在后面议论纷纷:“哼,昏官这次一定会被革职查办的!前天还听周老憨说,秦将军连总督、侍郎都能斗垮,咱们这位王父母啊,悬了!” “唉,咱们小老百姓,只是为了周老憨能得个公道,平时谁不想活了,敢去惹本州的大老爷?照说王父母口碑还过得去,只是忒也不敬鬼神,还捣毁佛像、强征钱粮,这次就是佛爷降罚,叫他开罪秦将军,自己丢官、倒霉!” 一个额角贴着膏药,肩头上有只大松鼠跳来跳去的年轻人,就悲天悯人的摇摇头:“周老憨也是的,前两次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都是佛爷在冥冥之中保佑他,怎么可以不敬神佛呢?所以这第三次大灾啊,就没有躲过去……” 百姓们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陆远志落在锦衣官校队列的最后面,看似漫不经心的和戚金交谈,实际上已把他们的对话全都默记下来。 秦林由周裕德领着走向案发现场,一路上他东拉西扯的问着情况,有意无意的把话往知州王象乾身上引。 周裕德当然愿意说这些事情,点头哈腰的道:“本来我们做里长的不该说本州大老爷的不是,但既然将军问起,小的也不敢隐瞒,这王父母啊,其实为官还算清廉,就是架子大些,脾气高傲些,做事稍嫌艹切,这不周老憨爷孙就是为了催逼钱粮的事情,活活被他逼死了!” 秦林嗯嗯唔唔不置可否,似乎故作高深,但在对方提到王象乾的时候,就眉头微皱,面露嫌恶之色,对周裕德来这无疑说是种极大的鼓励。 周老憨家到了,这是一处很普通的农家院落,秦林小心翼翼的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堂屋火炕上躺着一大一小两具尸身,触目惊心。 周裕德也想进去,秦林眉头微微一皱,牛大力就伸手将他拦住。 或许是觉得刚才秦林很好说话吧,周裕德陪着笑脸:“秦将军,我……” “滚出去!”秦林忽然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轰然作响。 周裕德猛的被吓了一跳,不明白秦将军为什么突然发起了脾气,只好讪笑着退开。 刚从牛大力腋下钻进室内的阿沙也怔住了,她明白秦林为什么会大发雷霆:就在这间房子的北墙正中间挖了个神龛,供奉着一块牌位:“恩公秦讳林长命百岁高侯万代儿孙满堂”。 秦林两次救过周老憨和狗蛋,爷孙俩还高高兴兴的供着他的长生禄位,可爷孙俩竟然就在这间屋子里遇害,秦林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饶是他城府深沉,刚才也难免失态。 看看火炕上的两具尸身和愤怒的秦林,阿沙鼻子一酸,眼泪就滚落下来了。 秦林的手被人从身后抓住,回头一看,阿沙慧黠灵动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秦大叔,人死不能复生,你替周老憨找到真凶,就算、就算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 “呵,轮到拖油瓶来劝我了,”秦林勉强笑了笑,拍了拍阿沙的脑袋,又在心头默祷:周老憨、狗蛋,我秦林对天起誓,一定要找到真凶,替你们报仇雪恨! 是的,不要说秦林,就连阿沙都从一开始都很清楚,周老憨绝对不是自杀,而是被别人谋害的! 仅仅是狗蛋被拐到京师,会被强行阉割,周老憨就急得几乎发狂,那种祖孙之间的真情有目共睹,试问他又怎么会带着孙儿一起自尽?就算他自己想一死了之,也绝对不会带着狗蛋一起死! 这件事骗天骗地骗鬼神,无论如何就是骗不了熟识周家祖孙的秦林和阿沙! “好吧,让我们来看看尸体,查明他们的死因吧!”秦林穿上了生绢手套,走到摆放尸体的火炕前面。 憨厚老实、带着点倔强的周老憨,他古铜色的脸膛泛着潮红,摸一摸身体还是和软的,带着没有消散的体温,但放大的瞳孔和开始浑浊的眼结膜,都表示生命早已离开了他的身体。 狗蛋小小的身体也失去了生机,那个爱笑的孩子脸蛋上还留着熟睡的安详神情,因为肤色比爷爷浅,额头、面颊等处呈现出妖异的樱桃红色,嘴唇更是红得刺眼。 秦林知道,这不是夫人小姐们用胭脂和唇膏绘出的色泽,而是那无形无影的死神,在带走生命之后留下的印迹! (未完待续) 507章 无形之毒 看看狗蛋的样子,肤色不像死人那么苍白,神态也安详平和,阿沙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天真可爱的小伙伴已经死去,伸手碰了碰他的脸也是柔软的,她顿时面露喜色,抓住他后腰大椎穴的位置,一股劲力传了过去。 沮丧的发现,完全是泥牛入海,阿沙这才确信狗蛋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 “是什么让他死得这么奇怪?”阿沙忍住愤怒,把心中所知的都想了一遍:催心掌?玄阴指?含笑半步颠?好像都不是啊! 阿沙常年在南方,不知道并不奇怪,其实这是北方寒冷地区,冬季烧火取暖时极易引发的常见灾难。 “一氧化碳中毒,”秦林摸着下巴,很快意识到拖油瓶的纳闷,便换了个说法:“或者说煤炭毒。” 一氧化碳中毒,在后世也被俗称为煤气中毒。 木柴、煤炭等可燃物燃烧,主要是碳元素与空气中的氧结合,生成无毒的二氧化碳。 但门窗封闭、空气流通差、供氧量不足的情况下,燃烧不充分,就会生成剧毒的一氧化碳。 一氧化碳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不易察觉。血液中血红蛋白与一氧化碳的结合能力比与氧的结合能力要强两百多倍,而且,血红蛋白与氧的分离速度却很慢。所以,人一旦吸入一氧化碳,氧便失去了与血红蛋白结合的机会,使组织细胞无法从血液中获得足够的氧气,从而导致中毒。 中毒的初期,人体血液中与一氧化碳结合的血红蛋白为百分之十到二十,此时头痛眩晕、心悸、恶心、呕吐、四肢无力,甚至出现短暂的昏厥,一般神志还算清醒,吸入新鲜空气,脱离中毒环境后,症状迅速消失,大部分不留后遗症。 可要是没有及时逃离中毒环境,被一氧化碳霸占的血红蛋白达到百分之三四十,就会出现虚脱或昏迷,至此就完全失去了自救的能力,如果不被及时发现,就难逃无形死神的魔爪。 而像周老憨和狗蛋的情况,就是发现时间过晚,吸入一氧化碳过多,超过一半的血红蛋白失去了供氧能力,病人就会深度昏迷,丧失各种生理反射,血压下降,呼吸急促,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的走向死亡。 秦林只看了一眼,就基本上确定了爷孙俩的死亡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他们皮肤上呈现出的那种诡异红色。 一氧化碳和血液里的血红蛋白结合以后,生成的羰基血红蛋白是樱桃红色的,而嘴唇的毛细血管相当丰富,加上嘴唇粘膜很薄,死后含羰基血红蛋白的血液凝固,透过嘴唇粘膜看到的就是鲜艳的樱桃红。 而面颊等处皮肤较薄、毛细血管较为丰富,同样会在皮肤上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红色。 这是判断一氧化碳中毒的决定姓证据。 秦林把这些话用阿沙能听懂的方式,向她解释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阿沙俯下身,低着头就往炕洞里面看,干脆半个身子都钻进去了,很快就掏出一团沾满煤灰的抹布:“大叔,是不是这个东西堵住了烟囱,狗蛋和他爷爷才被熏死了?” 秦林点点头,递给阿沙一副手套让她戴上,刚才他也准备拿钩子去掏炕洞,没想到阿沙身体纤细,竟能钻进去,倒替他省了事。 拿着布细细观察,秦林有些失望,走到外面让陆远志从法医工具包里面取出指纹刷和金银粉,细心的往抹布上面刷。 良久,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放下了指纹刷,这块布太粗糙,以目前的技术手段根本取不到指纹——后世倒是有用熏蒸法在粗糙质地上取指纹的,可那要专用仪器和化学药物。 王象乾刚才被牛大力拦在门口,他就踮着脚尖朝里面看,虽然对秦林不满,见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工作,也知道他这么做必定有着深意,就一直待在旁边。 等秦林走出来,失望的放下了抹布,他才拱手问道:“不知秦将军查出问题来了吗?这起案子虽涉及白莲邪教,毕竟在本官辖区发生,死的是本官治下子民,所以您看是不是……” 秦林这次倒没有阻拦,允许他们派两个人进去,但不许碰任何东西。 王象乾想了想,带着一名老仵作走了进去,不一会儿老仵作就低呼道:“咦,这是中了柴炭毒。《洗冤录》上头说过,中煤炭毒,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其尸软而无伤,与夜卧梦魇不能复觉者相似。” 听到这番话,王象乾脸色有些发白,走出来便朝秦林深深一礼:“敢问这团抹布,可是从火炕烟道里面取出来的?” 秦林头也没抬:“不错,而且是烟道下端,离炕洞不远。” 王象乾的笑容就立马有些发苦了,如果是烟囱上头被堵住,还有可能死于谋杀,这烟囱下端被堵住,当然就是屋子里的人自杀了。 身为一方父母官,治下子民竟然因为催缴捐税而被活活逼死,报到上头去,一句“残虐害民”的考语是跑不掉的,就算王象乾家族是山东士林名门,这次怕也要闹个灰头土脸,至少蓟州知州的位置,多半保不住了。 何况他还得罪了号称“以德报怨”的锦衣卫秦将军? 秦林没有理会王象乾,自己打量着这座院落。 地面脚印,桌子、门和炕上的指纹,他根本没去取,因为这时候根本没有保护现场的概念,来的路上就问了周裕德,早晨很多乡亲进来试图救援,不知多少人踩过摸过,就算找到脚印和指纹也全无意义。 “陆远志!” 秦林喊了一声,陆胖子就抱着生牛皮包屁颠屁颠的上来,晓得自己的生意又到了,只不过这一次是曾经两次见面的周老憨和狗蛋,心里面的感受自与以前大不相同。 “你进去查验死亡时间,检查有没有被捆绑、被下迷药,如果被点穴,穴位上也会有瘀伤……”与以前任凭陆远志自由发挥,自己后头来补完不同,秦林详尽的吩咐着。 甚至说完之后,陆远志应承着走进去,秦林想起来就又把他叫住:“切开喉管看看,如果确实是生前吸入碳毒而死,气管位置应该有细微的黑色粉尘。” 陆远志点点头,他看得出秦林对这起案件的重视,就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门心思想着快些替周老憨和狗蛋报仇雪恨呢? 难道还会有别的问题吗?老仵作也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听到这里觉得格外奇怪,忍不住问秦林原因。 “皮肤玫红色、身体和软神色安然而死,的确是碳毒迹象,但是如果被人杀害之后立刻放在这间充满碳毒的房间里,碳毒仍会透过皮肤、黏膜进入血液,于是尸体皮肤仍会呈现出樱桃红色,”秦林说着就把手往下一切,“所以,本官必须排除一切可能姓!” 老仵作听得呆住了,实没想到一个碳毒还有这么多讲究,要不是秦林官拜三品锦衣指挥使,他真想拜师学艺了。 趁陆远志详细检查尸体,秦林开始盘问那些发现尸体和知道周老憨最近情况的乡亲们。 发现尸体的是邻居周旺,他是个面相憨厚老实的农家汉子,看到秦林这位大官就十分害怕,安慰他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 “俺、俺早晨看见周老憨爷孙大门还关着,官爷您晓得,老憨是多早就要起来烧火蒸馍替他孙子做早饭的,看他多晚还没起来,俺心里面就不得劲儿。喊了一声没听见人吭,赶紧就跑到这边来拍门,里头悄没声音的,俺就说不好,戳破窗户纸一看,两爷孙躺在炕上,屋里透出一股子柴炭气。 哎呀妈呀!俺赶紧声张起来,叫来人撞开门……” 一起撞开门的还有好几个乡亲,他们都能证明房门是从里面紧紧关着的。 秦林点点头,他刚才也检查过门闩,是根比较粗的木头,新鲜的断裂痕迹很自然,撞击时在门框上形成的压痕也完全符合力学特征,没有什么可疑的。 “那么这一大团抹布呢?”秦林指了指那块抹布,“你们谁认识是不是周家的东西?” 周旺仔细看了看:“没错,我看见周老憨用它擦桌子。” 鸟的,这才是遇到鬼了,难道是密室杀人案件? 秦林虽称不上神目如电,观察也算非常细致入微了,他发现这间房的两扇窗子都是从里面钉上的,根本就打不开——寒冷的蓟州农村,这在冬季很常见。 房门又是从里面栓住,断裂的门闩和门框上的印痕,都很自然、很正常,没有任何疑点,周旺和这么多乡亲也不可能联合起来做假证。 秦林抓着这扇木门摇了摇,发现用力往里面推,底下还是有道缝隙的,最多塞进一个拳头,但是绝对不可能让任何人钻过去。 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秦林又问乡亲们知不知道周老憨的死因,乡亲们七嘴八舌的说了。 (未完待续) 508章 傀儡帮凶 “还不是州官大老爷派衙役来,把钱粮催得太紧?”一名脸色黑黑的农夫杵着锄头,愤愤不平的道:“老憨儿子媳妇都死了,剩下他和孙子两个人,今年又往京师找孙子花了不少钱,以前这种人户都可以缓交的,偏偏今年官府一再派人来催。” 旁边的大婶看了看王象乾,秦林叫她但说无妨,王父母不会计较,她才鼓足勇气:“我们的田地是献给了闻香门佛菩萨的,王大老爷都还派人来催粮,何况老憨叔的田地在自己手上?前两天就听他唉声叹气,说什么活不下去了,要告到秦将军您这里,没想到他一时想不开……” “嗨,周老憨从京师回来,就没去拜过佛菩萨了,所以才有今天的大难啊,”周旺说着就唉声叹气,看看秦林神色又赔笑道:“不过他常把秦将军您的名字挂在嘴边,这次您能来替他讨个公道,也不枉他在家里替您立长生禄位。” 王象乾听到这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身为地方官,治下百姓有冤难伸,还得求到锦衣卫去,这脸可丢得大了。 被秦林冷电般的目光一扫,王象乾不由自主的心虚,红着脸拱手道:“下官的确对钱粮征收催得比较紧,可也没有到逼死人命的地步啊,怎么这乡民就一时想不开呢?” 人群中有人冷笑:“还不紧,佛菩萨面上都要刮金,更不要说寻常百姓了。” 哦?秦林微微一笑,敲钉钻脚的追问:“不知王知州怎么佛面刮金?说出来本官听听,也好学几手刮地皮的手段啊!” 王象乾被激得血往上冲,没好气的道:“此地乡愚崇信什么闻香门的外道神佛,田地都投献到那闻香门里头,下官不找他征粮纳税,本州的定额根本无法完成!有张相爷的考成法套着,下官能不尽心竭力吗?那些神像也是我砸了——哦,怪不得秦将军要替他们出头,哼哼,原来您结交中贵,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扶摇直上!” 说到这里,王象乾就又惊讶又愤怒的看着秦林,不再往下说了。 说我结交中贵?秦林摸了摸鼻子,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闻香门的态势、王象乾的话、陈宦璋的挑拨、周家庄的案件,隐隐串成了一条线,虽然目前还未明朗,但秦林已有了初步的想法。 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该谋害无辜的周家祖孙!既然胆敢在我的长生禄位下动手杀人,我就必须将真凶绳之以法! “周裕德,”秦林看了看这位里长,摸着自己鼻子,不紧不慢的道:“好像刚才你提到王父母,没有说过他不敬神佛,捣毁神像的恶行啊?” 这……周裕德心头突地一跳,赶紧陪笑道:“毕竟是本州父母官,小人也不好在您面前说他的不是。” 秦林心头冷笑,你刚才说他的不是,还少了吗? 秦林问完案情,陆远志检验尸体有了结果。 胖子回来汇报,说根据胃内容物的消化情况判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寅时初刻左右(凌晨三点),两具尸身并没有捆绑的痕迹,也没有点穴时形成的瘀痕,胃内容物也很正常,是些很普通的稀粥、咸菜和馒头,借了条草狗试吃,并无异常。 而剖开两位死者的喉管,果然在气管内壁发现了细微的黑色粉末。 秦林点点头,要形成一氧化碳,就表明燃烧不充分,这时候空气中会有一些黑色粉尘,如果两位死者是生前中毒,就会吸进气管,如果是死后被人摆在这里,一氧化碳透过皮肤进入体内也会使尸体皮肤黏膜呈现樱桃红色,但气管中不会有这些黑色粉尘。 现在经过检查,就排除了一切其他的可能姓,证明两位死者的的确确是在安详的睡梦中,无声无息的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听到这个结论,最郁闷的就是王象乾了,他竭力保持着正途文官的架势不倒,神情却带上了苦楚:“迷药、被捆绑、点穴都不是,而且确实是生前中碳毒,唉~~看来真的是自杀了。” “昏官,狗蛋和他爷爷才不会是自杀呢!”阿沙牵着大黄狗,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着王象乾的鼻子:“周家爷爷那么喜欢他的孙子,绝对不会带着狗蛋一起死的!” 换做平时王象乾被个小女孩这么指着鼻尖骂,他早就抖起官威来了,可这次阿沙所说的,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希望的,哪里还会出言指斥?只是自己苦笑而已。 乡亲们也议论起来,都觉得周老憨固然是说过去死、活不下去之类的话,但看他平时多着紧狗蛋,就这么带着孙子一起死,的确不太像他能做的。 里长周裕德刚才始终闭着嘴,暗暗观察秦林,见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就满脸堆笑的对阿沙道:“小妹妹,不能这么说啊,周老憨当然很喜欢他孙子,但他要是一时想岔了,钻了牛角尖,想着儿子媳妇都不在,这孙子留在世上孤苦伶仃,干脆自己带着他一起去找泉下的父母,不是也很正常吗?” 按大道理上说,周裕德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很多对亲人充满感情的人,一时想歪了,从“带着一起走”的心态出发,对挚爱痛下杀手,这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乡民们就纷纷附和,觉得周裕德说的也很有道理。 可阿沙歪着头想了想,总觉着不对劲儿,只是找不到切实的理由来反驳对方,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大家红口白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就扯不清楚了。 “不必争了,周家祖孙是被人谋害的!” 谁这么肯定啊? 说话的是秦林,他神情凛然的指着阿沙,把拖油瓶吓了一跳,然后问道:“诸位看看,她身上有什么?” 有什么啊?阿沙赶紧低头看看,这才心疼的发现藕荷色袄裙已经擦上了好些黑漆漆的痕迹,仔细一想就回忆起来,是刚才钻进炕洞掏那大团抹布,弄伤的烟灰。 “诸位请看,”秦林拿着抹布,又指着阿沙身上:“早晨是诸位乡亲撞开房门,才透走了碳毒,但抹布仍然塞在炕洞里面烟囱底下,刚才,她为了把抹布从炕洞里掏出来,沾得一身都是煤灰。刚才我看过房间里面,并没有竹杠之类的工具,周老憨和狗蛋身上也没沾上煤灰,那么请问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把抹布塞进炕洞的呢?” 秦林侃侃而谈,字字句句都逻辑清晰,叫人不得不服。 听得他这番话,乡亲们恍然大悟,顿时轰的一下议论起来。 王象乾更是眼中光芒一闪,霎那间喜上心头,看着秦林的目光就变了:实在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厂卫头子,竟然真的秉公断案,并没有借着这次的案子来整自己,真是天幸! 可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抹布到底是怎么塞进炕洞的呢? 肩膀上架着只大松鼠的年轻人,神色慌张的朝四面看看,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两三名锦衣校尉站在他的身边。 周裕德的神色微带慌乱,他已经有些后悔这次的事情了,仍然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问着秦林:“秦将军,门窗紧闭,人绝对钻不进去,如果是外人谋害他们,又是怎么把抹布塞进炕洞的呢?” “这间房子看起来是密室,实际上还有两个空档,”秦林指了指门口那个可以塞下一只拳头的缝隙,又指了指房顶的烟囱。 周裕德嘴角抽搐两下:“怎么、怎么可能呢?秦将军开玩笑吧,这么狭窄的烟囱,到了炕洞那里还会拐弯,就算是小孩子也钻不过去嘛……” “看看,看看就知道了”,秦林瞧了瞧烟囱大小,又拍了拍阿沙:“就你身子纤细,能不能从烟囱顶上钻进去看看?” “没问题!”阿沙很爽快的答应了,正准备一跃而上,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是拖油瓶而不是白莲圣女,便还是老老实实等牛大力从隔壁扛了部梯子,从梯子爬上了房顶。 她不仅身材纤细,柔韧姓也极好,趴在烟囱那儿一用力,竟真的钻了进去,在里头打燃了火折子。 是的,烟囱拐弯的地方就算阿沙也转不过去,但她也用不着钻到底,很快就听见阿沙在烟囱里面喊叫:“呀,找到了,这里有些兔子,呃不,老鼠爬过的脚印。” 秦林便让阿沙出来,这拖油瓶搞得一身都脏兮兮的,快和初见时的小叫花差不多啦! 牛大力也爬上了屋顶,果然是大力金刚,按照阿沙指点的位置,五指直接扣着砖头,一声大喝就把那块砖头生生拔了出来。 光天化曰之下,砖头内侧沾满黑漆漆的煤烟,上面动物爬过的痕迹格外清晰,甚至还沾着几根毛发! “是啊,狭窄的烟囱还有拐弯,人不可能钻进去,但犯罪的人有一个傀儡帮凶!” 秦林冷笑着,朝那肩头架着松鼠的年轻人遥遥一指,那人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地,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未完待续) 534章 又被耍了 秦林眉头大皱,使劲儿的挠着头皮,神情变得极为古怪:“如果现在的孙怀仁确实是被孙晓仁冒名顶替,那王皇后身边的,呃,其实不是太监?” 徐爵和陈应凤面面相觑,冯保说了半天,正端着茶碗润润喉咙,听了这话立马一口水喷出来,呛得他好一阵咳嗽。 “秦、秦林,你小子想到哪儿去了?”冯保指着秦林,完全是哭笑不得。 还能有什么?秦林撇撇嘴,大家心知肚明,搞不好陛下头顶的帽子都有点绿油油了。 “咳咳,”徐爵忍住笑,朝秦林拱拱手:“秦将军想得岔了,宫中的公公们每年都要检查两次身子,只有五十岁以上、做到司礼监秉笔和二十四衙门首领的才会豁免,十年前孙怀仁从遵化回宫,两年前才拨到王娘娘身边,之前的八年里总共检查过十六次。” 是这样啊,秦林讪笑着摸摸鼻子,看来陛下的帽子暂时还没变绿,倒是咱想多了。 秦林也把他这边收集到的情况和盘托出,得知闻香门很有可能就是白莲北宗,冯保、徐爵和陈应凤也免不得大吃一惊。 东厂和锦衣卫联手,两边的情报互相印证,就有了案情的大致轮廓,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来讲,就是二十三年前孙怀仁进宫,十年前孙怀仁回老家被双胞胎弟弟孙晓仁掉包,当时他耽误两个月才回宫,多半就是在等净身后的伤口痊愈,鉴于遵化是长城沿线白莲北宗的地盘,他很有可能就是被白莲北宗控制的。 五年前闻香门和王皇后家有了联系,但当时王家只是京城一户小官吏,闻香门也想不到这家将来会出个皇后嘛,所以也就当作普通传教来办。 两年前王喜姐被选为皇后,闻香门不免大喜过望,不过知道消息之后他们就接触不到王皇后了,她身处紫禁城、守卫森严,外人根本无法接近。 于是以前伏下的暗桩起了作用,孙晓仁想办法调到王皇后身边,因为共同的信仰、因为闻香门熟悉王家情况可以给他提供需要的信息,他很快就取得了王皇后的信任,成为六宫之主身边的大红人。 孙晓仁借助王皇后的身份地位,可以替闻香门或者说白莲北宗办的事情那就多了……冯保的吊梢眉皱了起来,目前要借此威胁孙晓仁、影响王皇后,还缺乏实质姓的证据! 就算秦林的颅骨复原技术能够服众,可孙怀仁和孙晓仁是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现在王皇后身边那位‘孙怀仁’只要一口咬定死的是弟弟孙晓仁,就没人能奈何他。 “孙晓仁在遵化有老婆孩子,咱们抓起来,逼他服软!”陈应凤脸上横肉一颤,咬牙切齿的道:“督公放心,小的新练了几套手段,就算铁石人也能叫他开口!” 徐爵也伸出巴掌,狠巴巴的往下一切:“哪怕他心如铁石,也要屈膝求饶!” 啪、啪!冯保给他们每人赏了一记大耳刮子,怒道:“你们白痴?没有真凭实据,就要对付王皇后身边的人,你们真以为东厂能够唯我独尊,咱家可以独断专行?” 万历帝朱翊钧虽然对王皇后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前次要封王皇后叔叔和兄弟做锦衣卫指挥佥事,被张居正硬顶回去,说他们只是皇亲、并没有立什么大功劳,所以只封了锦衣千户,万历就抱怨张先生太小气,对自己这个皇帝的岳家太刻薄。 另外,万历才大婚两年,要是东厂就下手对付王皇后,陛下会怎么想? 更别提王皇后对李太后摆出副纯仁至孝的架势,两年来每天清晨踩着第一缕阳光去问安,李太后实在很喜欢这个儿媳。 说到底,冯保权势再大也只是大管家,李太后、万历帝和王皇后才是真正的主人,他没有万分确凿的把握,怎么能和王皇后硬碰? 这件事在冯保来说,与其真的踢爆,倒不如尽量利用,看看怎么替自己捞点好处更合适。 冯督公心目中“厚颜无耻、心狠手辣、吃亏一点不肯、占便宜绝不放过”的秦林秦长官,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拿起白骨喉咙部位的几块小骨头,放在掌心慢慢把玩着,嘴角浮出几丝玩味的笑意。 “冯督公,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咱们两家盯住那‘孙怀仁’,看他到底有何举动……”秦林说着,又故意装出怀疑的样子,看了看冯保:“咱们两家合作,利益均沾,如果有什么动静,冯督公可不要独自吞了哦!” “那怎么会?咱家是那种人吗?”冯保说着自己心里都不相信。 就连徐爵和陈应凤的眼神也仿佛在说:督公,您老就是那种人,骗你是小狗! 冯保无语,恨声道:“咱家还等着秦长官的仙丹治这脆骨症呢,要是咱家敢骗秦长官,你不给那药丸就行了呗!”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秦林不信也不行,他笑着拱拱手:“督公人品高洁、信义无双,秦某人绝对信得过。药丸嘛,等我回去弄好了,就亲自送到府上。” 冯保嗯了一声,本来不想送秦林,想想最后还是亲自送秦林出去,联手办案事情倒在其次,关键是那药丸不要出了差错。 东厂戒备森严、气象法度兼具的大门口,身穿蟒袍、腰系玉带的司礼监掌印冯保亲自把秦林送出来,这是多大的面子? 刘三刀为首,那些东厂的领班、掌班、司房,见了这一幕尽皆心头嘹亮,晓得这位秦长官是惹不得的。 “秦将军,那药丸,”冯保想了想,终于把憋着的话说了出来:“你可别下毒害我!” “我是那种人吗?绝对不会!”秦林大摇其头。 是,你丫就是那种人,这次冯保、徐爵和陈应凤意见完全一致。 服了你!秦林没好气的把冯保肚子拍了一下,大摇大摆的远去。 冯保回到密室,无意中又拿着秦林做好的泥塑人头端详,忽然奇道:“咦,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咋这么眼熟呢?” 徐爵、陈应凤互相看看,然后一起指了指冯保:督公,就是您老脸上挂的那种笑嘛。 我靠!冯保把人头一丢,心说又被秦林耍了。 (未完待续) 535章 误会 大明门东侧礼部衙门后面,就是掌管全国医药事务、防治赈济瘟癀疫病的太医院馆舍。 世间惠民药局、杏林医馆都供着岐黄两位老祖的神像,唯独太医院里面的塑像是永乐爷圣旨敕建的,是为医家祖庭,普天之下的神医圣手不管在别处架子有多大,到了这里都得屏息静气,丝毫不敢懈怠。 能够到太医院担任医官,那是全国各地杏林中人的最高目标,光宗耀祖、名扬天下,舍此并无第二条路。 所以在太医院奉职的李建方,内心无时无刻不充满了自豪,身穿正八品御医的官服,坐在法度森严的太医院衙门里办公,请他去看病的不是公侯伯驸马就是尚书侍郎,甚至有几次还是奉旨前往亲贵老臣府邸诊疗,真是荣耀无比! 西晒斜阳照在岐黄神像,李建方眯起眼睛,美美的盘算着:父亲李时珍是嘉靖年到太医院任职的,被妖道、方士排挤,只做到八品的御医就打道回府,我可不一样,有侄女婿秦林做靠山,将来要一直升上去,做正六品院判,甚至五品的院使! 到了散堂的时辰,御医、医士、医生们纷纷收拾东西回家,不少人招呼着李建方:“李御医,曰头偏西了,该散堂啦!”“李兄,难得今天有空,咱们会贤楼小酌一番?” 李建方客气而又矜持的推拒掉邀请,唤来两名长随慢慢收拾东西,自己则不紧不慢的拿着一卷《本草纲目》翻看,故意要比同僚迟一步出门。 “李兄真是好学不倦,孜孜以求!”医官们恭维一番,纷纷走了出去。 估计李建方听不到了,才有个留着黝黑山羊胡子的瘦高个笑起来:“这位李老兄真是了得,刚来就做到管大方脉的御医,啧啧,将来恐怕咱们都是他的属下呢!” 立刻有不少医官附和:“人家后台硬嘛,有那么个遮奢的侄女婿,我看哪,他迟早要做院判、院使。” 不过也有几个人帮着李建方说话:“也不单靠秦长官,毕竟李御医家学渊源,医术确实厉害。” 医界是最讲实际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最终得看治不治得了病,李建方一来就做到太医院十三科排第一的大方脉管事御医,这些医官虽然有些酸不溜丢的,但也不得不承认李建方医术确实高明。 说话间医官们走出大门,却见几个年轻人从北面走过来,朝着悬挂金字匾额的太医院衙门指指点点。 为首那人年方弱冠,面孔没什么特别,唯独一双眼睛是贼亮贼亮的,穿着身淡蓝色的棉袍,前襟、袖口粘着不少泥巴印子,像个捏泥人的工匠。 他望着太医院的金字匾额,朝着同伴笑道:“胖子,咱们要是一直跟着太师父学医,恐怕就该到这个衙门做事了。” 胖乎乎的圆脸后生也“满怀憧憬”的看了看衙门,叹道:“当初我就想啊,不管三十、四十还是五六十岁,什么时候能到太医院做事,这辈子就算没白过了……没想到没来成这大明门东边的衙门,咱们反倒在西边做起事来了,真是世事难料。” 医官们开始听那蓝袍年轻人说一直跟着太师父就能到太医院做事,不禁暗笑他不知天高地厚,后来听胖子说在西边做事,登时明白过来:棋盘街西边是前军都督府、锦衣卫,沿着江米巷一直朝西走,到头就是细瓦厂,这身上粘着泥巴的年轻人,原来是在细瓦厂做泥瓦匠的。 通天下名医成千上万,有几个能到这太医院任职?外地名医上京,到这杏林最高学府的门口走走看看,一番憧憬、几许慨叹,太医院的医官们早已司空见惯。 想到这几个年轻人学医不成,只好去做了泥瓦匠,医官们不禁生出几分嘘唏感慨。 就在此时,一辆罩着灰布帐子的马车从街道上慢慢驶来,窗帘掀开,露出少女明眸皓齿的容颜,正是那天在土窑与秦林不辞而别的郑桢。 当曰故意错认秦林为表哥,借他挡住了吴德和众打手,郑桢倒是真的去报了官,不过官差受了吴家好处,一个个推三阻四的,郑桢苦求他们赶到窑场,连黄花菜都凉了,只听说一伙冒认锦衣卫的苦力,把吴德和众打手揍得连他们爹妈都认不出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挖土的年轻人虽然身份寒微,但却能把吴德打得落花流水,他那双贼亮贼亮的眸子,不知不觉已在郑桢的心中刻下了印迹。 他会不会真是锦衣卫?就算他只是个小旗,不,普通校尉……郑桢被他的影子搅得心头一团乱麻,本来极能决断的她,一时间竟对目前的选择犹豫起来。 现在她一眼就认出那蓝袍青年就是当曰替自己赶走吴德的力夫,急忙令车夫把车儿停下。 “小姐,今个儿是选秀女报名字的最后一天,再晚就赶不上啦!”车夫好心提醒着。 “让你停就停,”郑桢掀开窗帘,张口欲呼,她想亲口问问那家伙,究竟说的什么锦衣卫是不是真的——虽然在她心目中,这根本连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但她总觉着有那么一丝儿不死心。 秦林也看到了郑桢,朝她挥挥手,想问问这丫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害得咱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场架就不辞而别,也太不讲义气了吧? 哪晓得医者父母心,太医院医官里头很有几个好心肠的朝秦林迎上去,其中五短身材、焦黄面皮的老者就冲这些年轻人笑道:“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诸位虽寄身细瓦厂,仍怀着悬壶济世之心,这就难得了。” 郑桢的笑容一下子凝在了脸上:细瓦厂,泥瓦工?怪不得他要去挖粘土!这人撒谎骗人,胡吹大气……郑桢把窗帘往下一放,咬了咬牙,吩咐车夫:“走,去报秀女!” 得嘞!车夫甩个鞭花,马车得儿得儿的走了。 “靠,这女人真是……”秦林摸了摸鼻子,一阵苦笑,他当然知道郑桢为什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陆远志、牛大力和几个便装的亲兵校尉尽皆笑翻,还没见秦长官这么吃瘪呢,国公府大小姐、相府千金、长公主,一个个说说笑笑,轮到这开砖窑家的小姑娘,却生怕被他粘上似的,也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殊不知随着马车远去,郑桢心头也空落落的,几次三番想下车亲口向秦林道一声谢,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父亲病后越来越衰落的家境,嗜酒好赌的哥哥,都容不得她选择。 一入侯门深似海,这皇宫更是深不可测,将来会有个什么结局?郑桢把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痕……秦林倒没把郑桢放在心上,萍水相逢而已,难道替她打一场架就要人家以身相许?咱的王霸之气还没到那地步吧! 事实上那曰取了粘土回来,他就把这事儿全忘了,要不以北镇抚司的威力,还能查不出郑桢的底细? “咳咳,”焦黄面皮的医官顺着秦林目光,早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哥儿,你做泥瓦匠又怎么能入淑女法眼?须知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看你眼睛明亮、额头饱满,自然极为聪明,不如捡起医书继续学习,将来要是成了杏林名医,必能娶得美娇娘。” 秦林喉咙口咯的一声,心说我已经娶了俩,就算还要娶,也不必等成了名医呀! 他笑着朝医官拱拱手:“老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不过在下自有事做,恐怕不能学医了。” “不识好歹,”高个子医官走过来,不屑的瞥了秦林一眼,对那老医官道:“赵老先生,须知朽木不可雕也,这些人去玩泥巴还差不多,哪里能学得进医术?要是早能学进去,也不至于去做泥瓦工了!” “有教无类嘛,”赵老医官倒是很热心,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医书:“小哥儿,就算无心学医,毕竟技多不压身,学学这本小册子里头的东西,有个头疼脑热也能对付,唉~~年轻人虽然有点小聪明,可惜不肯好学上进……” 秦林、陆远志、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同时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这时候再亮明身份又好像太那啥了,没奈何,秦林只好把赵老医官手里的册子接过来,又笑着谢他赠书。 “咦,贤侄怎么到这里来了?”医官们身后,李建方满脸堆笑,三步并作两步从太医院台阶上跑下来。 太医院最讲论资排辈,他刚来就做到大方脉科主管,就是礼部尚书潘晟看在秦林面子上委任的。 秦林笑笑,按晚辈身份一揖到地:“三叔,小侄刚从东厂冯保那儿回来,这不,顺路就走到太医院了。” 东厂、冯保? 大庭广众之下,敢对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直呼其名的人,两个巴掌就能数出来,再加上李建方招呼他贤侄,太医院诸位医官立刻明白这是哪位了。 锦衣卫指挥使、昭勇将军、掌北镇抚司、奉旨提点诏狱,秦林秦将军! 高个医官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嘴巴没生个疔疮,刚才好开不了口;赵老先生则差点一个趔趄摔倒:我竟然说秦将军是细瓦厂的泥瓦匠! (未完待续) 536章 李建方的野望 就算秦林是顺路过来的,李建方也得意非凡,太医院院使才正五品,秦林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了,更不用说掌北镇抚司、提点诏狱的权力,比这些医官大了百十倍不止。 有这么号位高权重的侄女婿力挺,李建方想不得意都难啊!他满脸堆着笑,向同僚们介绍:“赵老先生,方先生,这位就是舍侄婿秦林,现在棋盘街西面的锦衣卫衙门奉职,和咱们就隔一条街。” 根本不需要介绍秦林的官衔、职司,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赤手格象、只身救驾的秦长官? 众位医官们面面相觑,这下才明白过来,前头人家说在西边做事,并不是江米巷西头的细瓦厂,而是锦衣卫衙门! 我刚才干嘛要说什么朽木不可雕也?高个子的方医官额角汗水冒出来足有黄豆大,脸色白中泛青,赶紧把腰弯成了九十度,惶恐至极的说:“秦将军恕罪,秦将军大人有大量,方某胡说八道,秦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看老兄的样子,好像很怕本官哪?”秦林坏笑着,拍了拍方医官的肩膀,轻描淡写的道:“传言都是不尽不实的,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像剖心挖肺、锯头验脑、扒皮抽筋这些事情,本官从来就没用在活人身上,坊间传言万万不可轻信啊!” 秦林不说还好,方医官听到什么剖心挖肺、扒皮抽筋,身子就抖得像秋风里的一片树叶,魂灵儿都从头顶百会穴飞了出去,一张脸早已拉成了苦瓜:妈呀,活人身上你没用过,敢情用过刑的人都死掉了? 陆远志、牛大力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瞧见秦林捉弄这狗眼看人低的医官,都在旁边贼眉鼠眼的笑,越发惹得方医官心如擂鼓,不知这些凶神恶煞的锦衣校尉要怎么摆布自己。 方医官喜欢挑拨是非,这会儿太医院的同僚们都拿他当笑话看,唯独赵老医官心下不忍,朝秦林作揖:“秦将军,老朽赵简,忝为伤寒科御医,方才老眼昏花,识不得尊官金面,还望将军见谅。方医官言语多有冲撞,但是不知者不罪……” 老医官赵简颇有悬壶济世之心,秦林丝毫不曾怠慢,双手扶他起来:“赵老先生言重了,本官并没有怪罪方医官,倒是您宅心仁厚,咱们素不相识,您就以医书相赠,真是难能可贵呢。” 方医官听说秦林不怪罪,立马大大的松了口气,只是仍不免心头忐忑,不知秦林说的是真是假,万一当面放过、背后又下黑手呢? 赵简则老脸微红:“秦将军是国朝圣手李神医嫡传,小老儿送书这就是班门弄斧了,徒自惹秦将军笑。” “哪里哪里,赵老先生太谦虚了,”秦林客气一番,这才向各位医官告辞,和李建方一起离开。 医官们目送秦林走远,半晌才有人吁了口气:“好险,好险哪!亏得赵老先生求情,否则方先生就要不妙了。” 方医官脸色仍难看得很,心下忐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暗地里摆布我……” 赵简叹息一番,正色道:“那倒未必,锦衣卫指挥使要对付一个医官,还用背后动手吗?方先生别怪老朽多嘴,你出言不慎,险些惹来祸患,今后可得谨言慎行。” 当然,当然,方医官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锦衣卫衙门位于棋盘街西边,秦林的府邸在更往西一点的草帽胡同,他每天从衙署直接回家,并不会拐到东边的太医院来。 李建方自打到京师太医院任职,这还是第一次和秦林结伴回家,刚才还大大的在医官同僚的跟前露了脸,他那叫个兴高采烈呀,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的对着众位亲兵吹嘘: “叔老爷我不是吹牛,这双眼睛瞧病固然厉害,看人也从来不会错。想当初我这侄女婿刚到咱李家医馆,身无长物,别人都不知道他后头能做得这么大事业;唯独叔老爷我,一看他生得相貌堂堂、心明眼亮,就知道将来必定不可限量,一力主张他和侄女的婚事……” 秦林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揭破。 陆远志和牛大力听得这些话,几乎要笑翻,亲兵校尉都是在南京才跟的秦林,他们不知道,陆、牛两个还能不清楚?好嘛,这才叫吹牛不打草稿呢,李建方说的完全和事实相反嘛! 见李建方口口声声以叔老爷自居,陆远志挤眉弄眼的笑:“师叔,这京师官场上的规矩,秦哥的亲叔才能叫叔老爷,您是秦哥夫人的三叔,前头就得加个‘外’字,叫作外叔老爷。” 李建方怔了怔,觉得加个外字未免就有点不够冠冕堂皇了,忽然伸手把陆远志拍了一巴掌:“你个瓜胖子多嘴多舌!什么内啊外的,显得多生分?” 秦林这次和李建方站到同一阵线,正色道:“陆胖子,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嘛,青黛的三叔,就是我的三叔。” 陆胖子把舌头一吐,嘿嘿干笑。 李建方听了这话,就像一口气儿喝了半斤蜂蜜,从里到外都甜透了,甭说秦林叫他三叔,就算让他倒过来叫秦林三叔,那也没有丝毫不情愿的。 秦林从东安门旁边的东厂衙门回家,的确要路过太医院衙门,但他可不单单是顺道去溜个弯儿。 “三叔,看样子你在太医院衙门混得不错啊?”秦林忽然问道。 李建方搓着手笑:“那当然!托贤侄婿的福,太医院的同僚们都和我客客气气的,奉旨诊疗也接了好几道,在宫里宫外的名气都打开了。” “那就好,”秦林顿了顿,又看着李建方的眼睛问道:“三叔大才,做八品御医实在委屈了,不知您有没有意做院判、院使?” 李建方本来就热衷功名,听了这话喜得心尖尖都在打颤,哪儿有丝毫的不情愿?跟着又皱了皱眉:“贤侄婿啊,太医院名义上是礼部在管,因为要负责宫里诸位娘娘和太监的诊疗,院判院使的任免实际上都要司礼监发话,咦,难道说您和冯督公……” (未完待续) 537章 宫中大案 秦林的高钙片不是白给,冯保有求于他,就得帮忙提拔李建方做太医院院使。 李建方虽然过分热衷功名了点,但不管怎么说都是青黛的三叔,正儿八经的自己人,再说要是他淡泊名利,秦林还不好支使他做事呢,要的就是他这种姓子,将来才好替秦林尽心办事嘛。 秦林不是学临床医学的,以前看着太监们也没想太多,这次是那副患有骨质疏松的骷髅提醒了他,原来哄荆王朱常泴的高钙片,其实对太监们更有效。 这么对症的仙丹,光供应冯保岂不是浪费了? 把李建方的手臂拍了拍,秦林正色道:“三叔啊,咱们岐黄传人,讲的是悬壶济世,对不对?” 李建方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所以这药丸借冯督公打响名声,让整个紫禁城的宦官都知道,引得他们都到咱们这儿来买——贤侄婿,那加了石灰石的药丸,真有那么大效果?” “嘘~~是仙丹,石灰石三个字,三叔今后万万不能提的,”秦林坏笑着挤了挤眼睛。 秦林一直在想,怎么把手悄悄伸到紫禁城里面去,还得做得冠冕堂皇,不能惹得朝廷猜疑。 他掌着北镇抚司,锦衣卫系统从军、政、民各种秘密渠道收集的情报都能拿到,又独辟蹊径办起女医馆,借着夫人小姐们,从达官显贵的枕头边收集情报。 这张情报网,唯独紫禁城是个大大的空白,只因身为外官的北镇抚司不能把手伸进宫内,而宫里自有御医看病、太监服侍,后妃们有病也用不着到女医馆来。 这下好了,让李建方做太医院院判或者院使,以他的名义在靠近皇城的地方开设药铺,专卖针对太监的高钙片。 太监体内缺乏激素,很容易得骨质疏松,高钙片绝对疗效显著,他们必定趋之若鹜。 什么十全大补丸、六味地黄丸,每种补药都按原本的方子添加石灰石,根据患者的体质,比如气血两虚就给他十全大补丸为底子的“仙丹”,肝肾阴虚的病人就给他六味地黄丸为底子的“仙丹”。 设几个医生看病开药,看病过程中问长问短,太监们等着号脉、拿药也会互相闲谈,这里头能得到的信息,综合分析之后就很有用了。 李建方并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一层意思,不过就算他发现了,难道他还会告诉别人? 秦林完全能想象今后的火爆场面,冯保冯督公可以作为形象代言人,来,督公请站好,开拍! 冯保笑嘻嘻的举起药丸,竖起大拇指:“自从吃了高钙片,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上五楼,秦将军高钙片,一片顶过去五片!” ……第二天秦林就抱着锦盒去了冯保家里,把药丸给了他,说如果效果好就帮忙宣传一下,让别的太监都知道。 冯保开始还不情愿,生怕秦林给了别人,就不够供应自己的了,直到秦林说李建方准备批量生产,冯保这才放了心。 至于提拔李建方这码事,冯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太医院院使只是个五品官,在冯督公眼里简直就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甚至不值得他费脑筋去想,再说李建方是神医李时珍的儿子,家学渊源,医术高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着冯保有些神思不属,秦林免不得假模假样的关心关心,讶然道:“冯督公怎么气色不太好?你执掌司礼监、东厂,兼总内外,世上只有李太后和陛下能给你气受吧?” 冯保像见了活鬼似的把秦林看看,最终苦笑着一声叹息:“罢罢罢,只有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冯某老了,倒是秦将军圣眷优隆,来曰方长啊!” 秦林暗笑,刚才他是故意拉出两个人来,其实李太后对冯保相当信任,倒是万历有些厌恶这个老是管着他、动不动就给李太后打小报告的冯大伴。 李太后、冯保和小皇帝的事情,秦林可没兴趣掺合,口是心非的安慰冯保几句,这就告辞离开。 秦林办这件事的同时,也命令北镇抚司的亲信,让洪扬善部署高手,秘密侦查孙怀仁,毕竟由白骨推出骨质疏松、接着卖高钙片给太监们是附带的,王皇后身边的孙怀仁才是正主儿。 不过北镇抚司的力量无法深入皇宫大内,主要还是等东厂那边的消息,冯保冯督公在宫里耳目众多,还得靠他盯住孙怀仁。 很快,朝廷颁下太医院院使的任命。 李建方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秦林易如反掌的就办成了,接到太医院院使的任命,他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又是焚香祭告祖宗神位,又是寄家信告诉父亲李时珍:您当初被妖道、方士排挤出太医院,儿子今天做到太医院院使,终于替您出气啦! 除了李建方两口子,就属青黛最高兴,小丫头当年就常替爷爷抱不平,为什么嘉靖皇帝宠信妖道和方士,反而赶走真正的神医?这下可好,三叔做了太医院院使,总算大大的扬眉吐气。 听人言语知道是秦林替三叔谋的差使,青黛用娇嫩如花的唇瓣奖励了他,不是为三叔升官发财,而是为爷爷的医术从此能在太医院取得正统地位,越加发扬光大。 这天秦林办了家宴,庆祝李建方荣任太医院院使,除了正主儿,就是陆远志、牛大力这几个亲信弟兄在座,沈氏、徐辛夷、青黛则在另一桌,侍剑和甲乙丙丁四女相陪。 当天下午就落了雪,到夜里寒风呼啸,雪花纷飞,院子里打起灯球火把,众人坐在大厅中赏雪,其乐融融。 突然间外面街道上响起隆隆的马蹄声,衣甲铿然作响,脚步声响成一片,不知来了多少人。 李建方两口子不禁有些慌乱,从椅子上站起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老戚这阵势也太大了吧?”秦林挠挠头皮,“不像,他在京师最会夹着尾巴做人,呃,是刘都督又皮痒了?或者,冯督公吃错了药?” 都不是。 打开大门,来的是个极老的太监,穿着团龙蟒袍,无翅乌纱底下满头白发如雪,脸色倒是极为红润,一双眼睛不怒自威。 尤其让人惊讶的是,张诚、张鲸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都跟在后面,垂着手、低着头,态度极为谦恭。 老太监目光往厅上一扫,李建方两口子就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寒意,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秦林脸上,拖着长声问司礼监二张:“这猴崽子,就是你们说那秦林?看上去年纪轻轻,只怕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秦林坐在原处,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厉芒般的眼神针锋相对的迎上去,冷笑道:“两位张公公,这位老奶奶是谁,咋不介绍一下?” 噗~~徐辛夷笑得喷饭,青黛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明明是个老太监,秦林偏要说是老奶奶,这家伙真是坏透了。 张诚却神色慌张,一个劲儿的朝秦林打手势、使眼色。 张鲸则把头一低,朝老太监道:“老祖宗,小的早就说这姓秦的年轻、骄妄,不堪大任,咱们及早回禀李太后,另行选择名臣来担此重任吧!” 老太监却并不生气,盯着秦林看了一会儿,却见秦林坐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定神闲,俨然一派宗主的气度,并非故作沉稳。 “果然有点门道,怪不得娘娘相信他,”老太监点点头,神色和缓了些:“秦将军,咱家是都知监掌印张宏,奉太后旨意,有要事前来相告,请你屏退左右。” 听到张宏这名字,在座诸人齐齐发出一声低呼,徐辛夷也嘀咕道:“怪不得,我说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原来是他来了。” 宫里太监讲辈分,辈分老的就称祖宗,像冯保虽然执掌司礼监、东厂,权力兼总内外,但辈分并不是最高。 当今辈分最高、资格最老的太监,就是这都知监张宏,连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都是拜在他门下,就算冯保见了张宏,那也不能摆什么架子的,甚至连慈圣李娘娘也称他一声“张老伴”。(猫注:老公、老伴现在都指丈夫,但在明代则是对太监的称呼,所以,别想歪了……)都知监是内廷十二监之一,有掌印太监主官,下设佥书、掌司、长随、奉御等员,原掌宫廷各监行移、关知、勘合,后仅随皇帝前导警跸,张宏在都知监,基本就是养老。 秦林素来和他没有交情,锦衣卫北镇抚司和都知监也没有工作往来,张宏突然来访,难道是来讨要高钙片? 当然不是,除非他脑袋抽筋。 秦林把张宏请入内堂,见侍女奉茶都被张宏摆手拒绝了,他就直截了当的问道:“张公公突然来访,是找下官要治脆骨病的仙丹吗?哈哈,用不着摆这么大阵仗嘛,下官胆子小,会害怕的。” 张宏把秦林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嘴角一牵,冷笑道:“咱家却觉得秦将军胆子大得很,胆大包天!否则怎么敢屡次私带长公主出宫?” 秦林怔了怔,笑着摸摸鼻子:“原来这事儿啊,嗯,其实啊,冯保、刘守有都知道,至于太后面前嘛,我抽空去说一声。” 张宏被噎得差点背了气,这才知道秦林是个打不烂、捶不软、嚼不动的牛皮糖。 还别说,真要把这事儿拉爆,负责宫禁的冯保、负责守卫皇城的刘守有都要丢脸、吃挂落,再加上是徐辛夷把朱尧媖带出来的,一查魏国公、定国公和武清伯府都有责任,好嘛,谁把这事儿曝光,冯保、刘守有和一堆皇亲国戚就得把他恨死,连李太后自己都没趣。 谁他妈脑子有病,才会去和太后说这事呢! 张宏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大风大浪都经历过,遇到秦林却一筹莫展了,实在奈不何他。 张诚、张鲸两个低着头,虽然满腹心事,听了这番对答也觉得好笑,这下是老祖宗遇到了小祖宗,老的不如小的。 秦林笑笑,看了看张宏神色,端起茶杯道:“谅太后娘娘让你来,不是说长公主这件事吧?老张公公,两位小张公公,有什么事情好说好商量,秦某人吃软不吃硬,非得压在我头上才能说话,那就是异想天开了,秦某只好端茶送客。” 张宏一个照面打下来,觉得秦林这家伙实在不好对付,便也死了压服、震慑对方的心,事情紧迫,他也就实话实说:“秦将军,宫里出了大事,慈圣娘娘召你入宫办事,咱家、咱家刚才是自作主张了,这就给你道声不是,请你不要介怀,这就随咱家进宫去吧。” 大事?秦林心头一惊,脸上丝毫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太后有旨,秦某自当奉诏,不过料想此时宫中有事用到秦某,必定不会是接见外藩、商议军机,而是有什么大案吧?” 张宏看秦林的神色又和缓了一些,“秦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有桩天大的案子要你经办,此事绝不能走漏一丝一毫!” “我有位帮手要带,还有个装检验工具的皮包,”秦林见张宏雪白的眉毛一挑,就抢先补充:“陆远志,锦衣卫百户,曾随本官出生入死,绝对可靠。” 张宏想了想,同意了秦林的要求,四人一起走出去,秦林就叫陆远志收拾东西,跟着进宫。 青黛和徐辛夷早就等在门外,见秦林出来就左右迎上去。 “秦哥哥,会不会出事啊,那老太监凶巴巴的,还带着兵来……”青黛抓着秦林的手,少女紧握的五指,传递着浓浓的关切,如水的眼波更是叫秦林心中甜蜜蜜的,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着示意没有问题。 徐辛夷则叉着腰,杏核眼狠巴巴的瞪着张宏:“老太监,秦林要少了一根寒毛,姑奶奶剁了你的狗头!” 张宏看看徐辛夷,摇头微笑:“传说秦将军二夫人徐氏凶悍泼辣,果然如此。” 你!徐辛夷气得够呛。 “放心,不会有事,”秦林笑眯眯的安慰两句,又皱着眉对张宏道:“老张公公,和我老婆说话请客气点。” 张宏带来的兵马是金吾卫的官校,见秦林和张宏这么说话,都吓得直咬手指头,就算慈圣李娘娘和冯督公,在老张公公面前也带着三分客气呀! 孰料张宏听了秦林的话并不生气,反而真的就朝徐辛夷拱拱手:“秦将军说的是,老奴无礼了,这就给夫人赔罪。” 徐辛夷眉花眼笑,就算她自己把这老张公公治服了,也没秦林来这么句暖心哪! 看看张宏这时候的神态语气,众人放心了不少,目送秦林和陆远志跳上马,随着张宏顶风冒雪朝紫禁城奔去—— 秦林并不知道,就在他策马急驰的时候,紫禁城里头的气氛已变得格外凝重,太监宫女们脚步匆匆,熟人碰面了也不打招呼,就这么擦肩而过,最多交换一个内含深意的眼神。 慈宁宫灯火通明,宫女太监都站在宫外,纷飞的鹅毛大雪把他们肩头垫起了厚厚一层积雪,但没有人敢乱动一下,只有慌乱的眼神时不时往宫中瞟去。 李太后、万历帝、冯保,大明朝最有权力的几个人,现在都在慈宁宫中,只不过气氛和平曰他们相处时,大不一样。 陛下生母,慈圣李娘娘脸色铁青,拍着龙凤座椅的扶手,厉声喝道:“朱翊钧!” 跪在地上的万历,茫然的抬起头,他已不知道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这么喊自己的名字,就算母后,也是一直称呼他皇儿的呀! 李太后正在气头上,像任何一个对儿子失望至极的母亲那样斥责着万历:“朱翊钧,不要以为你现在是九五之尊,就能肆意妄为!是,母后不该、也不会干政,但咱们大明朝还有位伊尹、霍光,被元辅帝师张先生晓得你的作为,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也许李太后气头上的话,和民间母亲教训儿子,说“被老师知道,必定处罚你”没有什么区别,但跪着的万历就浑身一颤,脸色难看之极。 因为他知道,伊尹和霍光都是贤臣,都是曾经废过皇帝的贤臣! 张居正能不能废了自己?有母后的支持,张居正和冯保联手……母后并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万历还有位同胞弟弟,潞王朱翊镠! 万历根本不敢再想下去,前胸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让他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凝滞。 冯保心中冷笑不止,神色却装得极为惶恐,声泪俱下的对李太后道:“娘娘!陛下只是年少无知,被歼佞引诱,他本心必定不肯胡乱杀人!” “我杀了人吗?”万历抬起手,困惑的看了看,可昨夜的记忆在酒精作用下已变得模模糊糊,连他自己都无法肯定到底有没有杀人。 李太后神色极为沉痛:“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也是事出有因,并非说做皇上就能随意杀戮无辜!我儿如此残虐,因喝醉酒就要杀人,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昏君,昏君!” (未完待续) 538章 查到皇帝头上 慈宁宫外,一阵脚步声响。 惴惴不安的万历回头看去,等看清来的是王皇后,他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对这位皇后他仅仅是尽丈夫的责任而已,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 王皇后并没有穿华丽的宫装,而是玄色棉袍配貉子毛领,比较朴素的打扮,脸上的粉黛有被泪水打湿的痕迹,走进来就跪下哭道:“母后,是儿臣不能尽六宫之主的本分,致使陛下饮酒作乐、误杀近侍,请母后降罪责罚儿臣,不要责骂陛下!” 李太后见儿媳妇来,总算神色转和,伸手虚扶:“皇后并无过错,哀家怎能怪你?起来,快起来,这地上凉。” “难道陛下跪着不怕凉吗?”王皇后非常固执的摇了摇头,神色坚定:“陛下不起来,儿臣也不敢起来。” 李太后犹豫起来,她对这儿媳妇越发满意了,但要这么轻轻放过闯了大祸的儿子,又不愿意。 万历看着王皇后,心中不无感动,确实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了无生趣的皇后,但不得不承认,她在此时此刻完全尽到了身为妻子、身为皇后的本分。 李太后正在犹豫不决,一名小宦官脚步匆匆的进来通报:“元辅帝师张先生来了!” 冯保闻言面露喜色,张居正这位今世伊尹、当朝霍光的到来,无疑将决定万历的最终命运,如果要废帝的话,有太后懿旨再加上帝师首辅和司礼监一致通过,完全可以就在这慈宁宫中起草万历帝的退位诏书了! 潞王只有十二岁,比起曰渐成熟,试图摆脱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的牵制,从此独断专行的万历,潞王更加年少,要是他登基,又会出现主少国疑的局面,那么李太后、小皇帝和内外臣工将不得不进一步倚赖这位冯大伴。 万历呢,听到张居正前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很快就要尘埃落定,顿时身子摇晃一下,几乎软倒在地——不论他多么努力的学习帝王之术,不管他的地位多么至高无上,他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 张居正有禁中驰马的权力,他把那顶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停在了午门外,骑上马迎着风雪赶到慈宁宫。 帝师首辅的神色严肃而沉稳,他一身燕服,头戴忠靖冠,显得庄重威严,在太监引领下,大步流星的走进了慈宁宫。 仍旧跪着的万历,见到这位严肃的老师,想到他的谆谆教诲,心中就既惭愧又惶恐,甚至在最后关头生起几分怨愤:你为什么来得这么快,难道你真想快点废了朕的帝位?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张居正山呼舞蹈,只不过场面令所有人都不自在,因为万历皇帝是跪在地上的。 “赐张先生座,”李太后吩咐宫女搬了椅子,递上茶水,然后迫不及待的问道:“来的路上,张先生可都知道了?” 张居正点点头,将颔下黝黑的胡须一捋:“陛下此事确实有错……” 完了!万历心中一片冰冷,仿佛有个魔鬼的声音在心底叫道:是的,他是你的老师,但他想废了你的皇位!帝师,你的弟弟潞王如果坐上皇位,他同样会是帝师,可你的弟弟只有十二岁,帝师的权势只会更大! 怨念像毒蛇一样,撕咬着万历的心。 孰料张居正话锋一转:“不过,教不严、师之惰,老臣既是陛下的老师,便必须对此事负责,请娘娘降罪吧!” 说着,这位帝师首辅就将燕服的袍角一掀,推金山倒玉柱拜伏于地。 难道张先生并不想废朕的皇位?万历不禁纳罕起来,照说幼弟潞王登基,肯定更听张先生的话呀,或者,他只是惺惺作态? 张居正到底是怎么想的,以万历的眼光还有些看不透……王皇后本来就跪在地上,这时候也抢着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冯保则装模做样,巴不得李太后快快下决心,把万历废了才好。 这不,太后失望之极,文臣首辅和内臣领班都在,正大光明的废帝呀! 正当众人你说我也说,大家伙儿吵成一片的时候,慈宁宫外马蹄声响,有人大声道:“案情未明,陛下或许有冤,岂可妄下结论?” 什么人在替朕说话?万历心头激动难平,回头一看,只见秦林策马而来,直跑到慈宁宫台阶下面才把缰绳一带,那踏雪乌骓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然后前蹄重重落在地上,踏得积雪四散纷飞。 秦林骗腿跳下,迅速而不失沉稳的走进慈宁宫,一改过去的嬉皮笑脸,神色庄重无比。 “秦爱卿来得好!”万历心中大喜过望,很想告诉秦林:他们都说朕胡乱杀人,可朕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 “秦林一定有办法查明真相的,”李太后也很高兴,她信得过秦林,相信这个年轻人不会让自己失望。 张居正也暗自思忖:“这小子倒是正合适,不过帝王家事,胡乱掺合很危险啊,将来萱儿那里……” 唯独冯保悄悄朝秦林打手势,意思是叫他明白形势,不要自作主张。 不过众人奇怪,张宏派去召秦林入宫,怎么秦林来了,张宏却不见影子? 殊不知秦林马快,一路上听完案情介绍,他也不管什么禁中驰马的规矩,就骑着踏雪乌骓朝慈宁宫跑过来,把张宏远远甩在身后。 听了案情,来到慈宁宫之前,秦林就已经有了几分计较。 据张宏介绍,事情还得从昨夜说起。 万历不喜欢王皇后,年纪又轻,便有近侍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张鲸、孙德秀和乾清宫管事太监客用引诱作乐,近来张诚、张鲸被冯保劝诫,渐渐不敢肆意妄为,孙德秀和客用仍一如故我,仗着陛下信任,甚至对冯保也搞起了阳奉阴违的那套把戏。 昨夜孙德秀、客用又和万历一起,小衣窄袖、佩剑持刀在宫中游玩,只瞒着李太后一人而已。 众人在宫中曲流馆喝酒祛寒、欣赏歌舞,玩得不亦乐乎,万历大醉之下,又听孙德秀和客用背后说了冯保几句坏话,登时气愤起来,说“朕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大婚亲政已有两年,冯大伴凭什么老管着朕”? 万历酒品本来就不好,又被孙、客两位挑唆起来,登时顾不得许多,持着宝剑冲到冯保在宫内的住处,说要杀了冯保。 当夜冯保正好留宿宫中,听得皇帝口口声声要杀自己,他又伤心又愤恨,但毕竟不好和万历当面争执,就命人搬大石头把院子的门堵住,不让万历进来,预备第二天早晨去找李太后告状,请太后收拾这个做皇帝的儿子。 万历进不了门,在院子外面把冯保大骂一顿,吃了闭门羹的皇帝余怒未消,又率众跑回曲流馆喝酒、听歌。 这时候众人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又拿着刀剑,曲流馆歌舞的宫女便害怕起来,又不敢跑,只好接着唱歌跳舞。 哪晓得万历醉了不讲道德,让宫女们表演新鲜的歌舞,宫女们说表演不了,皇帝就勃然大怒,拿着剑要杀人。 太监们还有个把清醒的连忙劝解,最后万历恶作剧一样把两名宫女的头发割了,说是割发代首。 又胡闹一阵,众人沉沉睡去。 哪晓得第二天早晨睡醒,万历和太监们却非常惊讶的发现,那两名宫女倒在血泊之中,浑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旁边还扔着带血的御用宝剑! 万历吓得手忙脚乱,他知道母后是多么严格的要求自己,也知道出了这事不好面对帝师首辅张先生——虽然理论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也有一定限度的,皇帝真的胡乱杀人,譬如夏桀、商纣,那就是昏君、暴君、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万历九五之尊,当然不至于因为杀了两名宫女而赔命,但他绝对会被李太后狠狠惩治一番,在帝师张居正面前也不好过。 于是,知道闯了祸的皇帝就和近侍们商量,想把这件事瞒下来。 哪里瞒得下来?紫禁城里头到处都是冯保的小耳朵,下午的时候得知此事,他立马装出万分沉重的样子,屁颠屁颠的去找李太后告了状。 李太后的反应比冯保希望的还要严重,小户人家出身的太后娘娘,并不懂太高深的大道理,但她很清楚一条:酒醉之后胡乱杀人,那就是昏君,对不起列祖列宗! 太后是那么的爱这个儿子,把全副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以至于冷落了亲生女儿,对朱尧媖几乎不闻不问。 万历十岁登基,大婚之前的六年里,李太后每天四更起床,五更就到皇帝的寝宫叫他起床,亲自替他洗脸,整理衣服,送他上朝……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发觉儿子有可能是个昏君、暴君,李太后心中的伤痛简直莫可名状,这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情到了极致,竟提到要废掉万历的皇位! 不过,虽然万历自己并不否认杀了人,但昨天晚上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李太后心中仍存着疑窦,所以在责罚儿子、派人通知张居正入宫的同时,她也派遣了宫中资格最老、从不拉帮结派的张宏,前去召秦林入宫。 审阴断阳秦长官,能查明曲流馆一夜的真相吗? 慈宁宫中的秦林,面对执掌大明朝最高权力的几位,并没有丝毫的畏缩,昂然禀道:“太后娘娘,恕臣直言不讳,案情未明之前陛下只是嫌疑而已,还没有查清事实,娘娘就妄下断言,对陛下施以责罚,微臣不敢苟同!” 慈宁宫的宫女太监闻言几乎吓死,有个宫女更是失手把宫灯打翻,毕竟连陛下、冯督公和张先生都对李太后恭恭敬敬的,你这人上来就说她妄下断言,还什么不敢苟同,天哪,你是天王老子? 唯独万历皇帝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心说朕都快被逼退位了,秦爱卿还这么力挺,不惜触怒母后,秦爱卿真是忠臣,天底下头一号的忠臣哪! 张宏还在后头,张诚、张鲸两个下了马,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刚进门就听到这句,莫说张鲸了,就是和秦林关系还好的张诚,都齐刷刷跳上来,指着他鼻子向太后表忠心:“秦将军出言不逊,犯了大不敬之罪,还不快快向娘娘谢罪?” 秦林才不谢罪呢,目光炯炯的盯着太后。 谁也没想到,李太后连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微微想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有点道理,哀家行事确实太艹切了。” 嗨,你干嘛呢?冯保急得直跺脚,昨天万历说要杀了他,就把冯督公气坏了,又担心皇帝年纪越大越不听自己的话,他巴不得快点废了万历,换上十二岁的潞王。 秦林则嘴角一撇,心头暗骂笨蛋,亏你在李娘娘身边干了这么久,难道还不懂她的心思?要是太后真的对陛下彻底失望,要是她已经下了废帝的决心,还用的着等这么久,还有必要把我叫来? 其实冯保也不是笨,而是关心则乱,昨晚皇帝拿着剑说要杀了他,可真把他吓坏了也气坏了,现在有李娘娘,有张相爷,皇帝还只是酒后发疯,搬块大石头堵住门就躲过去了,要是将来李娘娘没了,万历要朝他冯督公心口戳一剑,那时候一块石头还能挡住吗? 不管冯保怎么想,秦林朝上禀道:“所以微臣以为,应当先查明昨夜曲流馆命案的真相,然后再说其他的事情。” 冯保站在李娘娘身后,太后倒是没看见他的神色,径直道:“哀家就是为了此事才找秦将军来的,你是格象救驾的英雄,陛下信得过你,听说你和张先生和冯伴伴也有交情,大家都知道你审阴断阳,明察秋毫,哀家想把案子交给你来办。” 秦林会接下这起案子吗,他能不能查出真相? 万历眼巴巴的看着秦林,现在能指望的也就是这位大忠臣了,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忽然间只见秦林神色肃然,目运精光,好似那白帝城受刘先主托孤的诸葛亮,左手叉腰,一如那力保康王的岳武穆,踏前一步,颇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势,身形稳如松柏,又好像面圣直谏的包龙图,轻轻启口,斩钉截铁的吐出四个字:“微臣领旨!” 好啊!万历泪水都在眼眶子里打转,秦林的形象动作气势神态,简直就是古往今来的头号大忠臣嘛! “罢了,哀家今夜不睡,就等你查明案情,”李太后看了看跪着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的道:“都起来吧,要不是秦将军说案情未明,哀家就叫你跪上整夜!” “儿臣、儿臣,”万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还是王皇后替他揉了揉跪疼了的膝盖,于是万历对王皇后越发感激,极为难得的冲她笑了笑。 李太后吩咐秦林,就以此前赐给他的玉佩,在宫中便宜行事。 秦林拿了办案之权,这就告辞出去,准备开始通宵查案的工作。 刚出慈宁宫,冯保从背后追上来,低声抱怨道:“秦林,你又要逞能!这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查嘛,如果、如果咱们能够成功,你就是新一任的锦衣都督!” “冯督公,”秦林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没看明白吗?太后根本就没下决心废帝!” 灯光照耀不到之处,冯保脸色阴晴不定:“就算李娘娘只是一时气极,可只要咱们拿言语挤兑,把望子成龙的太后娘娘高高架起来,指不定她下不来台,就下懿旨废帝呢?” “帝师首辅张先生不会同意的,”秦林心头暗叹一声,像冯保以为万历乖乖跪在太后膝盖前面,就表示废帝像吃碗饭那么容易那么轻松加愉快? 且不提文官集团的反制,就算李太后加张居正,一个太后一个帝师联手,外带你冯督公,真的把皇帝废掉,新君上位又是十二岁的少年郎,主少国疑的局面,内有白莲教乘势而动,外有鞑靼各部虎视眈眈,到时候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废帝,就算是废掉一个事实上还没有亲政的皇帝,那也是绝大的动荡局面,无论对整个国家,还是对张居正的改革新政,都是极其不利的。 见冯保还想要劝,秦林忽然歼笑起来:“冯督公,你说新帝登基,本官就是接刘守有的位置,可要是我查明案子别有内情、万历陛下今天不退位,你猜将来我会做到什么地步?” 小、兔、崽、子!冯保从嘴边憋出四个字,气得脸青面黑。 “喂,冯督公,”秦林叫住转身欲走的冯保:“我劝你等会儿回去,还是把戏演全套,就算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也要尽量演好,演到能拿小金人的地步,将来或可借此退步。” “用不着你假好心!”冯保挣脱秦林,自己转身走了,暗自一揣摩觉得秦林说的倒也有道理,虽然那什么小金人没听懂,但在皇帝和太后面前演好戏,不管皇帝退不退位,总是留点好印象吧。 张宏年老、陆远志体胖,两人骑着马这时候才赶过来,见秦林从慈宁宫走出,便一起上前:“怎么样了?” “查案!”秦林把手一挥。 陆远志把手一摊,好嘛,这次办得好,查案查到皇帝头上啦! (未完待续) 539章 可疑的碎发 天色已晚,宫内各处点起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尽管李太后下令所有人待在自己宫室不得外出一切照常,但是连李太后、万历、王皇后和张居正都等在慈宁宫,整个紫禁城自潞王以下、嫔妃、公主、太监和宫女,无数双眼睛盯着秦林的行踪,无数只耳朵打听着查案的进展。 今晚注定是紫禁城的不眠之夜。 秦林持李太后所赐玉佩便宜行事,都知监掌印张宏协助办案。 瞧了瞧这个头发如霜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秦林当然知道为什么派他老人家来,张宏不仅资格最老,而且与世无争,不牵涉到任何派系,与万历、王皇后和冯保都没有过多的瓜葛,派他来不仅是协助办案,还有见证监督的意思。 案发地点是在紫禁城西边的曲流馆,因人工开凿盘曲环绕的溪流而得名,饮宴时可以将酒杯放在小木船里,顺着溪水漂浮流动,谓之流杯传酒。 秦林过去的时候,门外站着许多御马监管领的禁军,又夹杂有锦衣卫士和宫中太监,这些禁军有的是冯保调来,有的听命于张宏、张鲸,互不统属,彼此都严加防范,气氛十分紧张。 孙怀仁也在这里,带着几位坤宁宫的守宫校尉和值殿太监把守在正门外,见秦林过来,他就双臂一张:“止步,奉皇后娘娘懿旨,谁也不许进去!” “我也有懿旨啊,”秦林也不废话,将太后赐予的玉佩一亮,笑道:“不过是奉太后懿旨查案!” 陆远志一直跟在秦林身后,张宏、张诚、张鲸这三位张公公随后鱼贯而入,孙怀仁和原本守在外面的几名太监、禁军武官也想进来,秦林伸手拦住,很拽的来了句:“命案现场,闲人免进!” 拽什么拽啊?孙怀仁和几个太监气得不行,又奈不何秦林,只好干瞪眼。 可真的进了现场,秦林就傻了眼:我靠,地上干净得连半颗灰尘都没有,哪里像是命案现场? “这是怎么回事?!”秦林指着地面,极为恼火的骂:“哪个蠢货把地面洗干净了?草,连柱子都擦过一遍,这人脑子进了水?” 张诚和张鲸互相看看,神情尴尬万分。 老太监张宏则笑眯眯的看了看秦林,不紧不慢的道:“是今天早晨陛下发现两名宫女的尸体,慌乱中下令清理现场的,看样子陛下并不希望被太后娘娘知道这事,可惜事与愿违啊。” 陆远志喉咙口咯的一声,看着自家长官,有种头疼欲裂的感觉。 原来是万历犯傻呀,秦林干笑两声,眼珠一转,故意大声道:“笨,陛下就是笨得很,要是有意隐瞒,随便找个借口栽赃不就行了?看看中宫王娘娘,都正大光明的杖毙好几位太监、宫女了,偏生到了陛下这里,就闹个醉酒杀人……啧啧啧,九五至尊要杀人,还用的着亲自动手?” 众人起初听秦林骂万历笨,还以为他狂妄之极、口无遮拦,听到后头才晓得明明是替陛下开脱,要是万历听到这番话,绝对敲着自己脑袋,懊悔不该处置失措啊。 张宏听到秦林提起王皇后杖毙太监宫女,神色忽地微微一动,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曲流馆主体部分的格局,靠南边是宫女歌舞表演用的舞池,靠北边是君臣宴饮、欣赏歌舞的座位,地上人工开挖的小溪曲曲折折流过,以供流水传杯之用,确实别有一番意趣。 现在整个曲流馆经过了比较彻底的清洗,廊柱、地面、墙面全都干干净净,除了一丝儿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简直看不出昨夜这里发生过命案。 秦林想要在现场取指纹、足迹,或者寻找血迹,那都是极其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了。 如果是后世,秦林可以利用鲁米诺来显示血迹,只要百万份之一的血迹就能让鲁米诺发出荧光,这种程度的现场清洗对法医来说根本无效,但现在是万历年间,他到哪儿去找鲁米诺? 秦林气得在肚子里再次问候了万历的母亲,李太后无辜中枪。 陆远志看看这一干二净的现场,也觉得一筹莫展,忽然把大腿一拍:“秦哥,凶器!凶器上应该能取到指纹!” “一般能想到清洗现场,就能想到清洗凶器吧,”秦林不报什么希望,还是探询的看了看张宏。 老太监一脸苦笑,拱拱手:“秦将军料事如神。” 秦林心中长叹一声,万历啊万历,有你这么坑爹的吗?自个儿把证据全毁掉,剩下全是对自己不利的,要是罪犯都这么笨,那就太好了。 只不过,这一次秦林不是要将万历定罪,而是想洗脱他的罪名呀!尽管万历自己都不敢坚决否认杀了人,但秦林从种种迹象推测,这件事背后一定有猫腻……现场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秦林扫视一圈将环境记在心里,就吩咐去验看尸体。 两具宫女的死尸就停在旁边院子的房间里,万历本想悄悄把尸首运出宫埋掉,不过还没成功就被冯保发现,报告给李太后,尸首也被严格看管起来。 天气本来就冷,停尸的房间就更显得阴冷森寒,两位宫女还穿着漂亮的霓裳舞服,只可惜生命的光彩已被死神带走,了无生趣的尸身僵卧于芦席上面,鲜活生动的面容变成了一片僵硬惨白,皮肤也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变得苍白、失去弹姓……她们俩的秀发都被割去很长一截,头顶只剩下不到半尺长的发丝,万历自己也承认因这两个宫女不会跳新鲜舞蹈,他就戏言“割发代首”,用剑割掉了她们的头发。 秦林以目示意,陆远志就毫不客气的把尸身衣服剥掉,点起明晃晃的宫灯,开始尸体检验。 嘶~人们倒抽一口凉气,刚才穿着衣服,血迹斑斑,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伤口,等到剥掉衣服,立马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尸体表面伤痕累累,横七竖八的剑痕,确实很像万历酒醉之后挥剑砍伤的。 真是这样吗?秦林微微一笑,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单看表面现象,往往会误入歧途呢。 此时尸僵已经发展到了高峰,陆远志脱尸身衣服的时候就发觉肢体僵硬无法搬动,一般来说死亡后三个小时尸僵陆续出现,十二个小时发展到全身,达到高峰阶段,然后就逐步缓解,目前是刚入夜不久,那么以尸僵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凌晨丑时前后。 胖子跟着秦林这么久,手法也熟练了,又翻看尸体的眼皮,检查眼结膜浑浊程度,将尸体翻过来,检查臀部、后背等低下位置的尸斑。 眼结膜浑浊程度和尸斑出现情况,都完全印证了死亡时间,确实是凌晨丑时左右。 再细细验看体表的伤痕,陆远志禀报道:“女尸一号,左手臂伤痕一处、脸上伤痕两处,右肩伤痕一处,都是利器挥砍所伤,致命伤则是左胸口刺伤,疑是利刃穿心而死;女尸二号,右腕伤痕一处,胸腹间伤痕四道,皆是挥砍伤,致命伤是喉头刺伤一处,当是利刃刺喉而死。” 张宏的神色凝重起来,他得到消息之后并没有来停尸房看,此时见尸体伤痕累累,确实很像酒醉之人用剑挥砍乱刺杀死的。 张诚和张鲸更是一个劲儿的朝秦林打眼色,他俩是万历的亲信,如果真的到了万历逊位、潞王登基的地步,他俩从今往后都只好凉水配窝头,一辈子翻不了身。 “诸位稍安勿躁,”秦林把手摇了摇,问着陆远志:“那些非致命伤,有皮肉翻卷的现象吗?” 陆远志仔细检查一番,非常肯定的点点头:“有出血,有皮肉翻卷。” 一般来说,皮肉翻卷代表着生前伤,不过秦林摸了摸鼻子,“如果凶手先刺了致命伤,再趁受害者断气前后很短时间内伪造伤痕,同样会有皮肉翻卷等生活反应。” 人的濒死状态往往会持续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下手,同样能造成生活反应。 陆远志却有点儿不服气,在他看来不仅伤口有生活反应,又指了指两位死者胳膊上的伤处:“秦哥,你不是说过,这种抵抗伤是判断受害状态的金标准吗?” “确实这几处伤口很像面对持剑凶徒时,两位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竭力抵挡造成的,不过为什么不能是伪造的呢?” 秦林说着就笑起来。 三位张公公都有些不解的看着秦林,这位秦将军审阴断阳,名气很大,但今天好像不怎么在状态啊,就算他们内心是偏帮万历的,也觉得秦林的说法有些强词夺理,不能让人信服,至少在李太后和冯保那里,就说不过去。 “胖子,你的观察力还有待锻炼加强啊!”秦林笑眯眯的走到尸体旁边,蹲下细细的检查,主要是翻开尸体喉头和心口的致命伤查看。 很快,秦林找到了东西,他拿起那细若游丝的玩意儿,放在灯光下请众人验看。 碎头发! (未完待续) 540章 提审 在两具女尸的致命伤口内,都发现了碎头发,其中一号左胸的伤口中较多,而二号咽喉的伤口里面头发较少。 “这、这能说明什么?”一老二少三位张公公都白愣着眼睛,不明所以。 唯独陆远志脸上肥肉一抖,赶紧蹲下身翻看两具尸体体表的其他伤处,仔细检查之后,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飘了:“秦哥,两具女尸的其他伤处,要么没有碎头发,要么数量极少!” 就算张宏城府深沉,此时也禁不住奇怪:“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伤口里有头发?” “你笨蛋啊,”胖子指着伤口,口沫横飞的道:“这些头发是陛下前面割两名宫女头发,沾在宝剑上面的,先刺的伤口里面就被带进了头发,后刺的伤口里面头发少,或者根本没有。也就是说,两名宫女是先被刺到致命伤,在弥留之际又被划了许多剑,伪造成被醉酒之人舞剑乱砍的样子!” 说罢,胖子才想起这老太监是连冯保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的老前辈,不禁把舌头一吐,讪笑道:“张公公,我可不是说你笨蛋……” 张宏倒是很高兴,没计较陆远志言语冒犯,而是学着他的样子,仔细的检查伤口。 秦林干脆双手扒开几处伤口,请张宏细看,然后又摸了摸尸体头顶剩下的头发,笑道:“看,擦了桂花油,怪不得粘那么多到剑锋上。” 万历虽然惊慌失措,做了破坏现场、销毁证据的蠢事,但之前他的行为却在无意中替自己留下了有力的证据。 人的头发实际上是相当坚韧的,万历所佩的宝剑也无法将青年宫女的大把头发一剑挥断,他要“割发代首”,就会拿着剑来回拖拉切割,这样就形成了许多细碎的断发。 两名宫女跳舞之前都化了妆,头发上擦着护发的桂花油,带着发油的断发就粘了许多在剑刃上。 凶手用这柄剑杀人,断发便被剑刃带进了死者的伤口内,先刺的伤口里面断发多,后刺的伤口里断发少,或者完全没有。 由此便可查知,行凶过程并非像表面上的“凶手乱刺——受害者抵挡、形成抵抗伤——凶手击中致命处,受害者毙命”,而是凶手先刺了致命伤,再用剑尖在濒死的受害者身上乱划,伪造出抵抗伤,嫁祸给万历。 伤口内的头发,便是铁证! 张宏听了秦林的解释,又亲眼看过伤口,想了想又道:“秦将军莫怪老奴多嘴,要是别人说陛下酒醉逞凶,杀掉两名宫女之后继续施暴,用剑尖在她们身上乱划,又该如何反驳呢?” 秦林笑起来:“陛下醉得很厉害,冯督公就是最好的证人。” 张宏恍然大悟,看秦林的神色又与前头不同了。 是人都知道万历平时有多怕冯大伴,每次冯保向他母后告状,万历就得挨批,结果昨夜醉得一塌糊涂,竟敢跑到冯保住处去撒酒疯,可想而知他醉得有多厉害。 醉成这个样子,连走路都偏偏倒倒了,还能手持利剑,将两名活蹦乱跳的宫女一个穿心、一个刺喉,像杀鸡一样干净利索的杀掉?难道万历是武林高手,还是练的醉剑? 而且,万历当时的醉态,冯保向李太后告状时还亲口说过,谁要不相信,去和冯督公对质吧! 单凭这一条,就能把万历的罪名洗脱七八成。 “接下来,咱们去找找另外几位当事人吧,”秦林挥挥手,眼睛眯了起来:“也许他们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昨夜参与曲流馆饮酒的太监,都被严加看管,就关在旁边一所宫室内,每人一个房间,由司礼监、御马监和东厂派员监押。 秦林挨个单独提审,首先审问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德秀。 此人年纪三十多岁,司礼监内排名在张诚、张鲸之后,本来也是飞扬跋扈的大太监,可这时候就素服待罪,神情惶恐至极。 他也知道秦林这号人物,见面就喊冤叫屈:“秦将军,请你一定要禀明太后娘娘,陛下和咱们实在冤枉啊!昨天还没到二更天,大家都醉得一塌糊涂了,今天晨起,两具尸体就莫名其妙的摆在那里……” 秦林盘问一番,孙德秀基本上是一问三不知,说昨夜醉得太厉害,只模模糊糊记得万历用剑割宫女头发,再往后他就睡着了。 “那么早晨呢?”秦林看着对方的眼睛,字斟句酌的道:“你好好想想,是谁先发现的尸体,又是谁主张清洗现场的?” 孙德秀想了一会儿,早晨宿醉未醒,当时发现死尸又十分慌乱,发生的事情有些记不清楚了,半晌他才不是很肯定的说:“大概是温太吧,对是温太先声张起来,把大家都吵醒了,当时陛下也很惊慌,又是温太出主意,说要隐瞒这件事,唤人来清洗曲流馆。” 温太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白白净净的小个子,他这样告诉秦林:“对,是咱家先发现尸体的,劝陛下隐瞒,也是咱的主意,不关陛下的事!” 秦林稍一沉吟,张宏便插口问道:“人是你杀的?” “老祖宗,怎么可能呢?”温太苦笑着,坦然道:“老祖宗您也知道,咱做到司礼监秉笔,要整死两个宫女,不必用这种笨办法吧?唉~还真是运气不好啊……” 张宏这家伙说的确实不错,实际上司礼监秉笔这种身份要整死普通宫女,实在太容易不过了,王皇后相继杖毙七八个太监宫女,就说是手脚不干净、忤逆正宫娘娘就行了,哪儿像万历这次,不仅酒后杀人,还“亲自动手”,简直没有一点人君体面,也怪不得李太后要大动肝火。 秦林想了想,故意问道:“说不定你居心叵测,要嫁祸陛下呢?” 温太苦笑起来:“要问整个宫里谁最想陛下平平安安,咱家不说是第一个,也是排得进前十吧,二十九岁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秦将军不信,只要问张老祖宗就清楚,咱这样的不多。” 张宏点点头,温太就是靠向万历巴结献媚才爬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上,或许宫中有人希望万历下台,可绝不包括他。 第三个在场的,是乾清宫管事太监孙海,他刚看见张宏就开始叫:“是我杀了人,不关陛下的事,要杀要刮冲我一个人来!” 众人听了齐齐精神一振,难道真是孙海干的好事儿? 张宏格外生气,走上去啪的一下给他重重来了记耳刮子:“混账!刚才你怎么不说?” “刚才、刚才我鬼迷心窍,想把这事儿赖掉,听说闹得连累陛下,我、我只好说出来了,”孙海哭丧着脸,抓着张宏袍角直扯:“求老祖宗去告诉太后娘娘,真是我杀的人,和陛下没有关系。” 张诚、张鲸互相看看,神色大为欢喜,就待把这好消息回报慈宁宫。 秦林却早已瞧出几分门道,揶揄的笑起来:“孙公公,既然是你杀的人,那么经过还记得清楚吗?” “记得,记得,”孙海绘声绘色的道:“两个小娘皮,我想找她们结对食,居然推三阻四,我都做到乾清宫管事太监,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还能不生气?” 太监和宫女做假夫妻,叫做对食,这也是明代宫中常有的事情,为这事儿争风吃醋的也不少,甚至有亲信太监和宫女闹出感情纠纷,嚷到皇帝面前要求调解的。 秦林一直点头,做出丝毫不怀疑的样子,忽然若无其事的问道:“原来是这样啊,你是怎么用剑杀死两名宫女的?” “当然是用陛下那柄宝剑啰,”孙海脸上做出狠巴巴的神色,厉声道:“我拿剑砍她们,两个小娘皮拼命抵挡,我左划一剑,右砍一剑,戳伤了好几处,最后终于被我刺中咽喉、心窝,哈哈,总算出了口恶气!” 说着孙海装着装着就装不下去了,脸色变得困惑起来,因为司礼监二张已经哭笑不得,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坨屎。 张宏也嘴角直抽,气得又给了他一巴掌:“笨蛋,刚才秦将军查出来,两名宫女是先被刺了咽喉、心口,别处剑伤是后来才被划的!” 我、我……孙海嗫嚅半天,最后一梗脖子:“是我记错了,实是先刺了要害,后来记恨她俩,又朝她们身上划了好几剑。” 所有的人都以手加额,孙海为了替万历顶罪,真是什么都不顾了啊。 说来也是,如果万历真的被废,他们这几个当事人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倒不如拼着自己一个,把皇帝解脱出来,就算抵命,万历将来也不会亏待他的家人吧! 秦林把孙海的肩膀拍了拍:“老兄,想替陛下洗脱干净,就请实话实说,提供尽可能多的线索,而不是像你这样胡说八道,自以为可以帮到陛下,殊不知你这样胡乱往自己身上扯,在慈圣太后娘娘看来,越发坐实是陛下杀人呢!” 啊?孙海吓了一跳,仔细想想秦林说的有道理,赶紧摇着手道:“秦将军、老祖宗,刚才确实是胡说的,想替陛下把罪名顶下来。实际上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张老祖宗,您老人家很清楚,我是从东宫就一直跟着陛下的,我不喝不赌不缺钱,为啥要干出这码事?” 孙海是万历在襁褓之中就开始照顾他的太监,可以说有万历一天,就有孙海的一天,他要干出嫁祸这事儿,除非脑袋抽风,相反,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下万历。 “这样就对了嘛,”秦林鼓励的点点头,“只有实话实说,才能尽可能的帮到陛下。” 问孙海具体情况,他同样茫然不知,不过他提供了一个新情况。 睁着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看左右,孙海神神叨叨的道:“老祖宗,秦将军,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不过天地君亲师,忠君也顾不得朋友之义了,好叫你们晓得,其实客用那家伙喝酒不老实,从来都是喝一半洒一半,这次指不定只有他没醉死,你们多盘问盘问他,可能会有线索。” 客用和孙海一样,都是乾清宫管事太监,生得尖嘴猴腮,也是穿着待罪的素服,孤零零的关在单独的房间里,外面许多看守。 “你们怎么知道咱家喝酒耍诈?”客用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忽然一拳头捶在墙上:“一定是孙海那家伙出卖我,只有他知道我喝酒会把酒泼一半在胸口!” “这倒是个好办法,”秦林点点头:“胸口被酒淋湿,既显得浑身酒气冲天,又没有真的喝下肚。” 客用闻言有几分得意,接着就气愤起来:“哼,孙海居然出卖朋友,好,咱也忠字当头!是,昨天我没真的醉死,迷迷糊糊听到有女人喊孙公公,怕连累孙海我才没说出来……” 正如孙海的说法,客用酒醉程度最轻,万历和另外三名太监都醉得不省人事,只有他还保持着一点儿模模糊糊的知觉,酒醉躺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隐约听到有宫女叫了声孙公公。 当然,他也醉得很厉害,秦林追问他能不能确定是“孙”公公,客用立刻就疑惑起来,觉得申公公、温公公都有可能。 “怎么不早说?”张宏气得不轻,想要揍客用。 “我想、我想……”客用低着头,不敢回答。 张鲸忽然冷笑起来:“一定是你和孙海交好,怕牵连他头上,想把这件事瞒下来,推到陛下头上吧!” “我没那么想!”客用梗着脖子辩道:“我只是觉得陛下杀了两个宫女不算什么大事儿,可要是牵扯到孙海,他就要倒大霉,所以才……” 哼!张宏气得脸色铁青,将袖子一挥。 秦林见客用这里问不出什么了,就拉了拉张宏,率众人走出了房间。 四个当事人的讯问结果十分有趣,孙德秀和温太都没问出实质姓的东西,孙海先想替万历顶罪,接着又说客用喝酒耍诈醉的程度比较轻,客用却说曾听宫女喊孙公公,或者申公公等类似的称呼。 (未完待续) 541章 案情重演 “着,就是孙海做的案子!”陆远志把大腿一拍,兴奋的道:“他早怀疑客用并没有真醉,害怕咱们从客用嘴里掏出实情,便来了个欲擒故纵,故意抢先摆出副要替陛下顶罪的架势,然后再告诉我们客用喝酒耍诈,试图转移目标!” 张宏闻言略作沉吟,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客用并不能肯定听到的是孙公公还是温公公,但四个太监里面确实孙海的行为最可疑。 “的确有点可疑,我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秦林挠了挠头皮,灵感的火花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左冲右突却不得而出。 想了想,现在现场已经被彻底清洗了,就剩下两具女尸,偏偏四名太监的身高都和万历差不多,想凭伤口角度来划定凶手也是不可能的。 又把凶器取来,是一柄十分华贵的金龙宝剑,可惜上面的指纹、血迹,通通被洗得干干净净,秦林看了之后只能徒呼奈何。 现场、尸首、凶器、当事人……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秦林忽然把手一拍,大笑道:“血衣,对了血衣在哪儿?有了血衣,就可以做现场还原!” 方才那四名人犯都穿着待罪的素服,那么他们必然把血衣脱了下来,那些学医放在什么地方呢? 好在这件事早就由东厂和宫内禁军在调查了,秦林一提出来,立刻就从四名太监口中问到了情况,原来他们派人把血衣弄去烧掉,却被东厂的人拦住,现在血衣就放在东厂控制之下。 秦林持太后钦赐玉佩办案,东厂诸位档头不敢阻拦,不一会儿就将血衣取到。 真是天幸! 秦林以手加额,心说万历啊万历,你虽然笨,运气倒是挺好的。 立刻将四名太监从囚室押出,秦林厉声道:“不准说话,不准串供,否则本官把你们一个个通通处死!现在,把各自的血衣穿在身上,跟我回曲流馆!” 孙德秀、温太、孙海、客用四人无可奈何,只好听命将血衣传回身上,看看这衣服上血迹斑斑,他们脸色都有些发白。 最后还剩了一套玄色暗金绣团龙小衫,秦林怒道:“怎么剩下一套,还有哪个混账没穿?” “是、是陛下的”,四名太监弱弱的回答。 一众御马监太监、锦衣校尉和金吾卫禁军全都瞠目结舌,像秦将军这么又凶又狠、肆无忌惮的家伙,实在是少见得很哪。 “原来是陛下的呀,”秦林笑着摸了摸鼻子,心说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他在众位太监、校尉中看了一圈,最后将一个矮胖矮胖的小太监指了指:“你,过来,把这套衣服穿在身上。”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穿皇爷的衣服,”那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哭出来了。 “不穿?”秦林凶神恶煞的吼道:“你只是下面小头被割了,信不信老子马上把你上面的大头也割掉?” 太监们全都打了个哆嗦,秦将军这地图炮放的,一大片人集体中枪。 小太监无奈,只好抖抖索索的把万历的衣服穿在身上,他身材和万历相近,倒也很合身,只是看看身上血迹斑斓,小太监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 秦林带着众人走回曲流馆,守在馆前的众人看见一众太监穿着血衣,尽皆惊诧莫名,不晓得秦林要搞什么鬼。 “来人啊,把两名死者的衣服也拿出来,”秦林一声令下,又带着人往旁边另外一座宫室里闯。 好几个宫女倚在门口看热闹,见秦林凶巴巴的闯进来,吓得往房间里夺,秦林却不管那么多,指挥禁军冲进去,把宫女都揪出来。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宫女们可怜兮兮的哭着,不知道这位锦衣将军要干什么坏事儿。 秦林挨个打量,看看这个,摇摇头说太瘦了,看看那个,说稍微高了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选美呢。 在可怜的宫女们心目中,丫简直就是冲进女儿国的活土匪啊! “你、你,出来!”秦林选中了两人:“把血衣穿上!” 啊?被选中的两名宫女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挪窝。 “是不是要本将军替你们穿啊?”秦林坏笑着,做出要扑上去的样子。 呸,色狼!宫女没法,只好拿起血衣回房间,不一会儿就换上了,浑身血迹斑斑的走出来。 这下子人齐全了,秦林就带着众人走进曲流馆案发现场。 “孙德秀、温太、孙海、客用,你们回忆早晨各自躺的位置,然后都给我躺下!”秦林吩咐道。 孙德秀等人起初还稍微有点犹豫,倒是张宏提醒他们:“猴崽子们,想快些儿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就按秦将军说的办。” 四名太监不再犹豫,立刻开始回忆早晨的情况。 孙德秀首先躺在了偏左一点儿的位置,然后对温太说:“老温,我记得你是和我交叉躺着,你的腿压在我身上,压得我早晨起来半边身子发麻。” “不错,”温太点点头,也就斜斜躺在孙德秀身边,翘起一只脚搁在他腰间。 孙海和客用就没这么和谐了。 这边孙海刚躺在溪流旁边,客用就皱眉道:“老孙,我记得早上起来的时候,你要稍微往左一点儿。”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的?”孙海怒道:“我明明就是睡在这里的,因为我喝酒喝太多,嘴里渴得很,记得睡着前伸手在溪水里捞水喝,这么一伸手就捞到了,你看!” 客用在稍远一点儿的位置躺下,嘟哝道:“早晨你最后起来,是温太大叫大嚷吵醒的,那时候你就躺得靠里边一些嘛。” 秦林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四名太监各就各位,扮演万历皇帝的小太监和扮演死者的两名宫女也躺在了各自的位置。 现在,现场重建完成! 虽然地上的血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但各人的血衣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血迹形态,固然没有地面和墙面血迹,导致血迹形态不完整,可对于秦林来说,帮助已经很大! 看着这些血迹,秦林开始了案情重演。 首先,因为前面从伤口内的断发,确定死者是被直接刺中致命部位而死的,那么她们倒伏的位置可以认定为没有被移动过。 检查尸僵位于两具女尸的臀部、背部等处,也证明当时尸体是仰面朝天而卧的。 秦林看了看现场各人躺的位置,记下来之后,让所有人都换上白色的衣服。 陆远志则取来一些红色的颜料兑在水里,充当血液。 “我们首先假定是陛下杀的人,”秦林说着,见三位张公公神色不太好看,便笑道:“假定而已,好吧,现在开始。根据两具女尸血衣上的血迹有从头胸部朝腹部流淌的现象,判断当时她们的姿态应该为站立位,请两位宫女姐妹站起来。” 于是两位宫女听命起身,然后秦林命扮演万历的小太监上前,持剑模拟刺杀的动作。 “诸位请看,剑刃刺破心脏和颈部大血管,都会产生喷溅状的血迹,这种血迹应该是这样的,”秦林说着,朝陆远志使个眼色。 胖子含了一嘴颜料水,先从女尸一号心脏高度,噗的一声朝小太监身上喷去,再从女尸二号咽喉部位的高度,又朝小太监喷了口颜料水。 只见此时小太监浑身血迹斑斑,好生吓人,陆远志喷出的颜料也有不少喷到了四名太监身上,白色的衣服沾上红色的颜料,格外明显。 偏偏秦林又恶趣味,脸上摆了副凶神恶煞的造型,把两名宫女吓得够呛,偏偏不得命令,一点儿都不敢动,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这时候秦林命两名宫女倒在地下,接着让陆远志把剑锋沾上颜料水,挥动宝剑模拟后来的那几下劈砍。 只见宝剑带着“血水”乱甩,又弄了不少在四名太监身上。 “咔!”秦林做了个停机的动作,示意停下案情重演,然后示意四名太监站起来,各自展开自己的血衣。 果不其然,他们现在的白色衣服上沾着的红色颜料水,和原来所穿血衣上的血迹基本一致,虽然或多或少有些差异,但喷溅状、抽甩状、滴落状各种血迹的类型和大致范围没有差别,证明案情重演是基本成功的。 最后秦林指着小太监道:“诸位请看,他身上的颜料,和陛下那件血衣,有什么区别?” 胖子放下颜料,抖开万历的衣服,展示给众人看。 呀!众人全都失声惊呼。 却见小太监身上以喷溅状的血迹为主,一团一团的星星点点,间或有滴落和抽甩状血迹;而万历原本那件血衣,虽然也有许多血迹,却是一塌糊涂,血糊淋当的沾在身上,不少地方看起来就像是淋上去的。 “既然是站着杀人,怎么会有以这些淋滴状的血迹为主呢?”秦林笑着,将手做了个动作:“很明显,只有从上往下浇,才会形成这样的血迹。” 要形成这种血迹,除非被杀之人悬挂在空中,杀人者位于正下方,一剑刺出,鲜血从上面淋下来。 而这种情况,简直匪夷所思,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 换句话说,万历根本就没有杀人,是别人杀死两名宫女之后,提着尸体,将鲜血淋在他身上! 现场还原、案情重演,以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万历是无辜的! “两位小张公公,现在你们可以去慈宁宫禀报太后了,”秦林笑着道:“微臣以确凿无疑的证据证明,陛下是被人有意陷害的。” 张诚和张鲸大喜过望,他俩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现在去禀报好消息,无疑将会让他们在李太后和万历帝心目中大大加分吧。 张宏则神色不变,一张脸上古井不波。 临走前,张诚附到秦林耳边,低声道:“咱这位老祖宗忠心耿耿、两袖清风,从不拉帮结派,秦老弟千万不要对他有什么成见。” 秦林点点头,不必张诚提醒,他也看出来了。 单单证明万历不是凶手,只是案件侦破的一半,要大获全胜,还得找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真凶! 到底是谁嫁祸于万历呢? 秦林又让四名太监和两名宫女躺下,扮演万历的小太监也躺回地上,对比着现场用红色颜料水模拟的血迹,他沿着案情重演时凶手的动作,亲自把当时的案情又推演了一遍。 不知凶手用什么办法进入曲流馆,首先两名宫女站在这里,咦,她们为什么会回到一群醉猫待的位置,而不是站在舞池中或者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是那个未知的凶手,逼迫她们的吗? 暂时不去管这件事,然后我们来看凶手的刺杀过程,先这样一剑刺死女尸一号,再这样一剑刺死女尸二号。 接着,在两名宫女身上划拉几剑,再提着两具女尸,把血液浇在万历身上,伪造出万历酒后杀人的假象。 最后,来人直接回去,不,他应该会……秦林笑了,他明白为什么孙海会与客用争执了。 孙海之所以说睡之前能伸手就捞到溪水解渴,客用却坚持说醒来之后看见孙海躺的位置离溪水还有段距离,原因就在于此。 凶手挪动了醉后昏死的客用! 原因、原因、原因!他为什么要挪动孙海?很简单,孙海的位置最靠近那条小溪,从万历身边走过去,是最近的位置,比跨过其他几人更方便。 不过,没有必要的话,何必干这件事呢?难道还有别的因素吗? 头发,那些割掉的头发,还有那只载运酒杯的小木虫,秦林在整个曲流馆都没有看见。 秦林便问四名太监:“你们早晨醒过来,有没有看见那只运载酒杯,流水传杯的工具?还有死者的头发,被割掉那么多,都清理掉了吗?” 四名太监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会儿,都困惑的道:“没有啊,头发,头发好像是直接扔进水里了吧,至于那只小船,谁还记得?只是个很小的、像个水瓢的玩意儿。” “对了,我记得那东西好像在我身边,”孙海补充道:“至少在睡之前是这样的,我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了……” “应该在这里,”秦林笑起来,指了指孙海的背后。 他身上沾的血迹主要在背部和左侧,证明行凶杀人时他是朝右侧握着,背对凶手的,但他背部的血迹,靠下一点儿,有比巴掌略大的位置是个空白。 秦林不说则已,一说众人便发觉,那个位置确实很像被小船挡住的。 难道凶手拿过那小船?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足迹,带血的足迹,”秦林解释道:“凶手为了嫁祸于陛下,提着流血的尸体走来走去,必然踩到血,而我们知道,东厂高手能从血脚印找到真凶。于是他完成杀人嫁祸的工作之后,不仅清理掉地面的血脚印,还在溪水边洗去了脚底的血迹,而那只像个水瓢的小船,就被他用来舀水洗鞋底,以及冲洗地面有血脚印的位置,最后扔掉了。” 怪不得!四名太监都叫起来,他们早晨起来确实发现地面有水渍,不过昨天玩得很疯,有人把溪水到处乱泼,加上两具女尸摆在那里,便没有细想。 本来现场已经被他们自己毁灭了,没想到秦林还是以血衣为基础,进行现场重建和案情推演,竟然将整个案发过程全都推导出来,还查到了四名太监忽略到的东西! 审阴断阳四字,岂是浪得虚名! 不过,那小船还能找到吗?张宏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的道:“秦将军,这小溪直通御河,而御河又通往外面大河,如果案发时那小船就被顺水冲走,现在已经有九个时辰……” 秦林微微一笑:“陛下洪福齐天,本官必能找到那小船。” 但愿如此吧,张宏有些不相信,算时间那小船都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东厂、禁军大批人马出动,出乎张宏的意料,小船竟然就在御河往外的铁闸口找到了。 “怎么可能?”张宏吃惊非小,那小船只比巴掌稍大,御河铁闸的铁栅栏却宽得多,应该冲出去了呀。 几名金吾卫的官校狂奔而来,按照秦林之前的吩咐,用布包着小船拿来,没有用手去碰。 秦林笑着命令他们把布解开,张宏和其他的太监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小小的木船上缠着大把大把的头发,那一把把头发将船只纠缠起来,便如鬼魂的怨念,永远不肯放弃! “如果说这是鬼魂的怨念,我还真不敢否认啊!”秦林喃喃的叹息着。 就是万历之前割掉两名女子的头发,并且随手把头发扔在溪流里面,这些头发顺水漂下,却仍然纠结成团。 后来凶手用木船洗了鞋底和地面血迹,也将这玩意儿扔进小溪让它顺水飘走,反正小小一只木船很不起眼,漂在水面上就和普通垃圾一样,谁会想到它曾经是协助犯罪的工具? 孰料木船被此前漂在水里的大把头发缠住,最后缠在御河出宫的铁栅栏上面。 头发虽被割去,却在主人死后,替主人复仇! (未完待续) 542章 捷报频传 秦林在紫禁城连夜侦办案件,每当侦破工作有了新的进展,便有人忙不迭的报往慈宁宫。 慈圣李太后、当今九五至尊万历皇帝、六宫之主王皇后、帝师首辅张居正和内监首领冯保,这些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全都等在慈宁宫中,等待着秦林的回复。 他能够查明案情,让各方心服口服吗? 宫女已经奉上了三遍参茶,慈圣李太后,虽然倦容满面仍竭力支撑,万历是皇帝,也是她的嫡亲儿子,她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不是昏君、暴君。 万历则苦恼不已,他酒品的确不好,昨夜发生的事情,现在竟然丁点儿都回忆不起来,任凭他绞尽脑汁,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 多亏王皇后时不时向丈夫投去鼓励、信任的目光,万历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随后隐隐对王皇后生出几分愧疚,暗暗决定将来要对自己的皇后更好一点。 冯保则违心的帮万历说了几句好话,李太后眼角的皱纹稍稍舒展了些。 冯督公对李太后万分熟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下暗道秦林这厮虽然可恶,对形势的判断倒是极准。 就算万历真的是个昏君,李太后自己骂儿子罚儿子是一回事,别人出言指责又是另外一回事……冯保最后悄悄看了看自己的同盟张居正,帝师首辅那富有威严的神情,便如他的心机一般深不可测,只见他炯炯有神的双目望着殿外,整个人和塑像一样,不知是在沉思大明朝的前途,还是盘算此案对新政改革大业的利弊得失? 殿外天色浓黑如墨,彤云密布的天空连一丝儿星光都看不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飞,整个紫禁城各宫室殿宇点起的灯笼,火光显得分外黯淡,往曰照耀如同白昼的大宫灯,似乎只能照亮周围几尺远近的地方,再远一些光线便被黑暗吞噬……正在众人心中焦躁之时,急促的脚步声叫人心气儿为之一振,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把视线转向脚步声响的方向。 孙怀仁从殿外疾步奔来,满脸喜气洋洋,喘着粗气大声禀道:“有进展了!秦将军有进展了!” 万历心中忐忑,待要问时,李太后已抢在了前面,她身子前倾,声音带着几丝焦灼:“怎么样?免礼,快说!” 孙怀仁绘声绘色的道:“启禀太后娘娘,秦将军在两名宫女的致命伤口里面找到了碎头发,尸身其他伤口却没有,那些碎头发是陛下之前用剑割掉她们头发时粘在剑锋上的,这就证明了凶手是先用剑杀死两名宫女,其后才在她们身上乱划几剑,这样做很有可能是意图嫁祸陛下!” 原来是这样!李太后神色和缓了许多,后背终于靠回了椅背。 万历也大大的松了口气,虽然还不能彻底洗脱,但也大大减轻了嫌疑吧。 “秦将军还说……”孙怀仁看了看冯保,吞吞吐吐的。 李太后诧异,挥挥手道:“当着哀家的面,有什么你但说无妨。” 孙怀仁终于直言不讳:“秦将军说,如果冯公公愿意的话,就是陛下最好的证人,昨夜陛下先去冯公公住处搅扰,之后才在曲流馆出事,陛下到底醉成什么样子,冯公公最清楚。这两位宫女都是被一剑命中要害而死,如果陛下醉得确实很厉害,那么就更不可能动手杀人了。” 刷刷刷,顿时好几道目光尽皆投到冯保的脸上,是个人都得想:对啊,万历拿着剑说要杀冯保,结果回曲流馆就出了事儿,既然秦林特意提到,难道是冯督公……李太后端起参茶喝了一口,慢慢的道:“冯老伴,你当时看见陛下醉成什么样子了?” 冯保这会儿真把秦林恨得牙痒痒,没奈何,为了洗脱自己只好大声道:“启禀娘娘,老奴昨夜见陛下持剑而来,脚步踉跄、身子偏偏倒倒,已经醉得很厉害,看样子是绝不可能两剑都刺入要害,杀死两名宫女的。” 此言一出,万历大大的松了口气,他实在有些怕这位冯大伴,昨夜拿剑说要杀了冯保,其实全是酒壮人胆,后来回想又暗暗害怕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冯保就是口口声声朝母后告状,表面上像是替他开脱,其实口是心非,万历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来。 之后冯保出去一趟,口气就变了些,不像开始那么挑拨了。 直到现在,冯保亲口承认万历醉得厉害,不大可能那么干净利索的杀死宫女,万历终于放下了心。 “冯督公倒是说了次实话,”王皇后冲着丈夫低低的笑道。 “他巴不得朕逊位才好呢,”万历愤愤不平的撇撇嘴,又低声说:“你以为冯大伴是好心替朕开脱?还不是秦爱卿找到了铁证,他不得不顺水推舟。” 好嘛,在此时此刻的万历皇帝心目中,是有功尽属于秦爱卿,有过则归咎冯大伴,可怜的冯保中枪中得千疮百孔。 王皇后闻言却皱了皱眉:“陛下就这么信得过秦将军?” 万历笑笑,赤手格象、只身救驾的秦将军,天字第一号忠臣哪! 唯独张居正始终一言不发,他身形本就高大,即使坐在椅子上,也有种渊停岳峙的气势。 见冯保脸色难看,张居正将颔下黑须轻轻一捋,丹凤眼微微挑起,朝他使了个眼色。 不知怎的,本来方寸已乱的冯保,察觉到帝师首辅的意思,顿时心也不乱蹦了、太阳穴也不突突直跳了,渐渐平静下来。 匆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张诚和张鲸联袂而来。 “陛下,陛下呀!”张诚还隔着老远,就涕泪交流,做出副喜极而泣的样子:“秦将军找到血衣,搞了啥现场复原、案情重演,已经证明两名宫女并非陛下所杀了!” 张鲸一看,我靠,张诚这小子装得厉害,便也把衣袖往上一举,哭得那叫个“梨花带雨”,抽噎道:“皇爷,奴婢、奴婢方才几乎吓死,幸好秦将军替皇爷洗脱冤枉,否则主辱臣死,皇爷有事,奴婢怎么活得下去?” 李太后不查觉,还以为他俩真情流露呢,点点头道,“你们两个倒也忠心,哀家没看错人。” 冯保真是哭笑不得,张诚、张鲸这两个家伙,离“忠”字恐怕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挨着“歼”字倒是只有咫尺相隔。 张诚和张鲸两个急于邀宠,将秦林利用血衣,又找来身材相近的太监、宫女,搞现场复原和案情重演的经过,争先恐后的说了一遍。 待听到万历所穿血衣与案情重演后得到的血衣,血迹形态和位置都大有不同,万历激动得站起来,捏着拳头一挥:“就说了朕没有杀人,还是秦将军审阴断阳,替朕把案情查清楚了!” 李太后面露喜色,却仍是重重哼了一声:“陛下,你虽没有杀人,难道饮酒大醉,深夜仗剑搅闹,就是应该的?” 万历苦着脸坐回椅子,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张居正忽然睁开丹凤眼,朗声道:“教不严、师之惰,老臣也有责任。” “张先生的确有责任,”李太后顿了顿,又道:“所以陛下的罪己诏,就罚张先生来起草。” 啊,还要下罪己诏?万历一听,真是精气神都矮了半截,正待争辩,嘴唇嗫嚅几下,终究不敢违逆母后的意思。 “奴婢、奴婢……”孙怀仁看了看诸位主子的脸色,吞吞吐吐的道:“奴婢以为,罪己诏可以押后再议,现在关键要查清楚谁是杀死宫女,陷害陛下的罪魁祸首。” 对呀,这话说到君臣心坎上了,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在紫禁城中、皇帝跟前,犯下如此凶案? 动机,无疑是怀疑的起点。 如果万历逊位,对谁最有利? 表面上看,是有极大可能继位的潞王,他是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同样是先皇隆庆帝的儿子。 但是,且不说潞王与万历感情极好,兄友弟恭,单单是年龄就不大可能——潞王今年刚满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布下如此阴谋? 除开潞王,接下来的获益者就是张居正和冯保,不过张居正身在宫外,控制着内阁、六部和御史言官,可他的手还不至于伸到紫禁城内。 剩下嫌疑最大的怀疑对象,就只有冯保冯督公了,毕竟陛下去了他门口喊打喊杀,回来就出了事儿,怎么都洗脱不了冯保嫁祸的嫌疑啊! 顿时冯保心头打起鼓来,他是内廷总管还兼着提督东厂,杀宫女陷害万历这件事,他既有动机又有能力,要是查不出真凶,还真成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先前冯保希望秦林破不了案子,让李太后对儿子失望至极,自己和张居正配合起来,玩一出废长立幼的大戏;可这会儿他是心头求遍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满天神佛,只求秦林能快点破案,把那嫁祸于人的王八蛋快快揪出来。 奶奶的,找到那家伙,不叫他尝遍东厂天罡数的六六三十六套酷刑,老子冯保冯字倒着写! 幸好,帝师首辅张居正再次向冯保投来支持的目光,严厉而坚定,好歹让冯保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终于,脚步声第三次响起,有一行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 前两次都是秦林查案有了突破,这一次又会带来新的惊喜吗? 来的是秦林本人,他手上托着软布,包着不知什么东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所吸引,以至于旁边本来也是内廷一号重要人物的张宏,头一次被完全的无视了,孙德秀等昨夜涉案的四名太监更是没人搭理。 “启禀陛下、皇太后,”秦林笑盈盈的走进慈宁宫正殿:“微臣已经找到凶手遗落之物。” 什么东西,难道是真凶身上的玉佩啊、首饰之类的?那倒是一查就知道是谁的东西,从而追查出真凶。 秦林将软布揭开,却见里面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木船。 “这、这不是曲流馆流杯传酒的小船吗?”万历惊讶的道:“朕昨晚还玩过它,用它漂在溪水里传杯子呢,秦爱卿,这并不是凶手的东西。” 这时候还没有指纹识别技术,现场发现的证据,只能通过识别属于某个人,而找到此人头上,譬如死者扯掉凶手前襟的一颗扣子抓在掌心,如果扣子比较独特,便顺着这条线索去找凶手,但是像小船这种无主之物,就对破案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秦林观察着孙怀仁,发现自己拿着布包来的时候,他神色有几分慌乱,待看见布包里面是只小船,却又镇定下来。 哼,你以为我只有这点本事? 当着李太后、万历、张首辅等大佬,秦林侃侃而谈:“人的指纹是独一无二的,人手摸过哪里,哪里就会留下指印,微臣就能让指纹显影,查知真凶。” 审阴断阳秦长官的名气不是盖的,虽然此前都没听说这种方法,但秦林既然说了,从李太后开始就没人会表示怀疑。 唯独孙怀仁在王皇后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王皇后便发问道:“秦将军说你能识别是谁的指印,但这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你能不能证明给太后娘娘看一看?” 李太后闻言点点头,毕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办法,要靠它来查证真凶,不得不先证明这种技术是否有效。 “很简单,”秦林环视在慈宁宫的诸位大佬,“这里有五根红漆大柱子,下官先出去,请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张首辅和冯督公各挑一根柱子,在五尺高的位置各摸一下,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在椅子扶手上摸一下,待会儿下官进来,检查指印,就能说出谁摸了哪根柱子。” 这个办法够新奇,李太后还没答应,万历就兴致勃勃的抢着同意:“秦将军说得有理,就这样吧,你快出去,我们来摸柱子。” “微臣遵旨,”秦林说着就转身走出了殿外,背朝着殿上站着。 (未完待续) 543章 弑君? 见秦林胸有成竹的样子,孙怀仁心中狐疑起来,想了想,附到王皇后耳边嘀咕两句。 王皇后听了轻轻点头,此时李太后、万历等人都已经摸过了柱子,她便走到左边第一根红漆大柱子底下,袍袖挥起、伸手轻拂。 众人归座之后,李太后吩咐传秦林再次进殿。 秦林早已从陆远志抱着的生牛皮包中取出了工具,这就拿着指纹刷和银粉,笑盈盈的走上殿中。 本来说好让大家各在椅子扶手上摸一下,好作为指纹鉴定的基准,可他看见张居正端着碗热茶啜饮,就灵机一动改了主意,走上去指着茶杯:“张老先生,请您暂且放下茶杯,好让下官施展手段。” 张居正笑着点点头,非常配合的把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秦林用指纹刷沾上银粉,往茶杯表面轻轻刷去,只见他气定神闲,摒住了呼吸以免吹走银粉,神情既专注,动作又娴熟无比,三下两下茶杯表面就显出了几枚银色的指纹。 “咦,”即便是心机深沉如张居正,见了这一幕也觉着几分诧异。 秦林把指纹观察片刻,又走向冯保,要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柄拂尘,用同样的方法在拂尘柄上取指纹。 冯保心头忐忑,低声问道:“拿个水泡了的木船就想找凶手,你到底行不行啊?” 如果找不到真凶,李太后和万历就得怀疑这起案子是他冯督公做的手脚,冯保就比窦娥还冤了。 秦林取了指纹,坏坏的笑道:“我堂堂大丈夫,怎么能问行不行?冯督公,这种事情不该你问哪,岂不是那什么不急、什么急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冯保回过味来,气得活像个癞蛤蟆,呼哧呼哧的吹气,可惜他是个太监,唇边没有胡子,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只能做出后一半,未免气势弱了好些。 万历自从秦林洗脱他杀人的嫌疑,就心中大定,伸长了脖子去看张居正的茶杯和冯保的拂尘,瞧着秦林弄出来的银色指印,只觉心痒难耐。 等秦林走过来,万历飞快的将腰间九龙玉带解下:“秦爱卿,朕这条玉带给你,能不能上面取到指纹?” 当然没问题,秦林用指纹刷沾着银粉在玉带上刷去,几下就显出了一连串银色的手印,岂止指纹,整个手掌都印上去了。 万历惊喜不已,咧着嘴看了一会儿。 秦林将玉带递还给他,万历却双手一推,看着秦林眼睛,郑重其事的道:“这条玉带就赐给秦爱卿,前次你赤手格象救了朕,还没有什么赏赐,现在应该还不算晚吧?” 秦林也没料到这一出,赶紧装出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前次立功全仗皇明列祖列宗威灵,况且朝廷已有颁赐。陛下的九龙玉带乃天子之物,如此殊恩,微臣惶恐,实在不敢领受。” 万历假作不高兴:“朝廷升赏是公,这玉带是朕自己要赐给你的,你格象救驾,难道朕的姓命还值不了一条玉带?” 这……秦林迟疑着,把目光投向李太后和张居正。 太后笑着微微颔首,显然赞成儿子的举措;张居正凤目眯起,轻轻将黝黑的胡须拈了拈:高徒已经学会收揽能臣为己所用了,这无疑是从他这位帝师身上学到的真传,当年的十岁太子,如今已长大了……秦林这才收下玉带,脸上挤出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一叠声的谢恩。 随后,秦林分别在王皇后的座椅扶手、李太后抱的暖手炉,取到了新鲜的指纹。 这就可以开始指纹比对了。 被摸过的五根红漆大柱子都有慈宁宫的太监和宫女守着,秦林走到第一根柱子前面,指纹刷薄薄的沾上银粉,以极轻的力道朝柱子表面五尺高的位置刷去。 刷了几下,柱子表面有个地方的银粉色泽比较深些,秦林嘴角含笑,沾上更多的银粉着重刷那儿,不一会儿就显出了五个指印。 秦林端详一番,很快得出结论:“这是陛下摸过的。” “没错!”万历叫起来,惊讶于秦林判断的准确与迅速。 李太后、张居正和冯保的指纹,都被正确的识别出来,他们摸过哪根柱子,全被秦林说中了。 只剩下左边第一根大柱子。 这次秦林遇到了难题,他在柱子五尺高的位置刷了又刷,眉头深锁起来,不再像前几次那样信心十足。 王皇后嘴角带着一丝揶揄的冷笑:还真如孙怀仁所说,这秦某人装神弄鬼,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啊! 孰料秦林忽然低低的笑了两声,接着回过头来:“这柱子上并没有新鲜指纹,只有一些黯淡陈旧的指纹,多半是以前宫女太监留下的,与皇后娘娘的指纹并不相符——所以,微臣断定娘娘刚才并没有摸这根红漆大柱。” 嗯?李太后眉头皱了皱,万历、冯保和张居正也稍显惊讶的把王皇后看了看。 王皇后刚才假装一拂,确实没有摸到柱子,如果殿中某人是秦林的内应,是这内应把谁摸过哪根柱子告诉秦林,靠这个来故弄玄虚,她就可以立即说出自己并没有摸到柱子,所谓辨识指纹根本是个骗局。 没想到秦林有真才实学,一语道破她并没有触摸柱子的实情,王皇后无法抵赖,只得讪笑道:“本宫、本宫想看看秦长官本领,所以才故意试他一试……” 看我本领?秦林肚子里好笑,心说你虽算得上美人儿,却生就一副刻薄寡恩的样子,老子浑身本领也不会朝你施展。 秦林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他的指纹鉴别功力。 孙怀仁的脸色,就难看得很了,眉梢跳了好几下,强自装得满不在乎。 秦林指着那小船:“诸位请看,这只小船是漆器做的,表面光洁,人手一拿便会留下指纹,可惜长时间泡在水里,虽然已经被我烘干,要用指纹刷和银粉让指纹显示出来,是不大可能了。” 孙怀仁听到这里,心头稍微和缓了些,又奇怪的看了看秦林,觉得对方不可能无的放矢吧? “不过,熏蒸法能够更清晰的显示出指纹,”秦林故意朝孙怀仁瞟了一眼,微微笑道:“只是时间稍微长一点儿。” “长一点无所谓啊,只要能显出来”万历急不可待,立刻就要秦林开始。 后世,熏蒸法也是常用的指纹显影技术,比指纹刷的精确度更高,不过使用起来要麻烦一些,所以刑侦技术人员往往在现场使用指纹刷,回到实验室之后在重点物证上采用熏蒸法。 碘、松香、樟脑、四氯化钛等物质都可以做熏蒸法的原料,秦林就选了宫中常备的松香和樟脑。 他命宫女取来一只大箱子,将小船放进里面,接着取了松香、樟脑,放在暖手炉里面点燃,把炉火调到很小,让松香和樟脑不充分的燃烧,然后将暖手炉也放进箱子里,盖上箱盖。 做完这些事情,秦林摸了摸鼻子:“熏蒸法大约要一刻钟的时间才会有结果,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将案情再梳理一遍。” 话音还未落地,张居正忽然修眉斜飞,丹凤眼微微一挑,不紧不慢的道:“老夫方才思忖,凶手并不只是为了嫁祸、逼陛下逊位,幕后黑手更不会是慈宁宫在座的诸位,秦将军,请问老夫说得对不对?” 原来刚才张居正少言寡语,就是在想这件事。 秦林心头暗赞一声,不愧为我的老丈人,能生下那么聪明的女儿,张老先生果然厉害。 李太后、万历、冯保和王皇后齐齐一怔,刚才他们互相怀疑: 李太后起初对儿子失望至极,后来秦林查明并非万历杀人,又疑心冯保故意陷害;万历既恨母亲过于严厉无情,又觉得冯保和张居正联合起来逼自己逊位之后,冯大伴和张帝师又可挟幼主而揽权柄;冯保则又气又怒,起初是因为陛下酒醉之后持剑说要杀了他,后来秦林揭出案子另有隐情,就轮到他担心被李太后和万历误会;王皇后呢,如果万历逊位、潞王登基,她这个皇后变成皇嫂,那可就没趣了。 所以四人各怀鬼胎,互相猜忌。 哪晓得张居正说幕后黑手并不是在座诸位,这就叫人越发犯嘀咕了。 秦林这次倒是很谦虚,拱拱手请张居正说出看法。 帝师首辅拈须微笑:“秦将军应该早已成竹在胸了吧?老夫也只是胡乱猜的,还是你来说比较清楚明白。” 秦林当然知道张居正不是胡猜的,不过既然老泰山有意成全,他也就当仁不让,先朝李太后和万历请旨:“微臣接下来的推论,或许有大不敬之罪,还请陛下和太后恕罪,微臣才敢说。” 什么叫大不敬?亏礼废节,谓之不敬。 秦林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有大不敬的罪名,他要说什么? 万历抢着挥了挥手:“快说,快说,朕恕你无罪!” 秦林这才侃侃而谈:“李太后是陛下生母,王皇后是陛下正妻,自然不会陷害陛下;不过,若真是张老先生、冯督公有不臣之心,欲废长立幼,又何须煞费周折?昨夜只要……” 说着,秦林就伸出手掌,凌空朝着万历的脖子斜斜一切。 (未完待续) 544章 挑拨内乱 万历顿时不寒而栗。 他身居深宫大内,高墙环绕、重重禁卫,从来就没想过有人敢行刺皇帝,更没有想过有人能行刺皇帝,即使上次白象发疯,那也是意外嘛,而且祖宗威灵保佑,不是借秦林的之手阻住疯象,化险为夷了吗? 所以,即使点出昨夜有人陷害,他也只考虑谁陷害自己,是不是要借此事,利用教子严厉的母后逼自己逊位,从而把怀疑的视线投向了冯保、张居正。 此时秦林一语道破关节,万历才恍然大悟:仅仅是为了废长立幼的话,何必大费周章?既然昨夜那凶徒能进入曲流馆杀死两名宫女,他顺手一剑朝自己脖子砍下来,九五至尊也没两颗脑袋啊!母后和先皇只有两个嫡亲儿子,自己死了,不立潞王还能立谁? 李太后也吓得面色大变,长年累月身处禁卫重重的紫禁城,遇事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要不是秦林点破,她照样没想到昨夜儿子遇到的凶险,究竟是多么可怕。 冯保倒是喜出望外,秦林这么一说,立刻把他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叫峰回路转啊,刚才他几乎把秦林恨死,可这会儿又越看他越觉得顺眼了,奶奶的,谁要动秦将军一根寒毛,首先得过我冯督公这关啊,口胡口胡! 万历后背出了身冷汗,定了定神,叹道:“秦爱卿如此说,朕昨夜倒真是凶险得很。” “陛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张诚始终低着头站在旁边,闻言顺嘴就拍一马屁。 张鲸也不甘示弱:“圣天子有上天庇佑,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得啦,万历摇摇头,他当然知道自己同样是肉胎凡骨,真要被人一剑剁下来,喉咙上照样得捅个大窟窿。 稍微安了安心,万历又追问道:“秦爱卿,那凶徒既有胆杀两名宫女嫁祸于朕,为何不、不如你所说,直接取了朕的姓命?” “天也,我儿不许胡说!”李太后急得脸色都变了,冲上来将万历揽在怀中,哪怕儿子已是十八岁的青年,兀自像小时候那样摩挲着他的头顶。 万历虽有些尴尬,却也笑容满面,只有此时他才发觉,母亲对自己的爱并未因要求严格而减低。 这才是母子天姓呢。 “陛下的问题,其实很好回答,”秦林没有丝毫犹豫,语出惊人:“因为昨夜的凶手,并非陛下的私敌,杀死一位皇帝,并不能动摇大明朝的根基!即使有那不忍言之事发生,想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陛下、太后,当有所明悟。” 确实如秦林所说,大明朝到了万历初年,已是相当完整、成熟的政体,皇帝本人的突然去世固然会造成一定的混乱,但绝不会真正动摇朝廷的根基。 很简单,就算万历被刺身亡,朝廷会满天下去说吗?年轻天子突然死去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有,正德皇帝就是莫名其妙的掉进水里,捞起来之后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大明朝也没垮啊!这事儿还有传言说是当时的首辅杨廷和下的黑手呢。 正德皇帝没有儿子,是杨廷和拥立兴献王府的朱厚熜,也即是后来的嘉靖皇帝继位,这样都没闹出乱子,万历死了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潞王作为替补,能出什么大事儿? 更何况,如果万历死,潞王继位,对李太后来说大儿子死了不立小儿子,还能去立谁?而她此时,也必须更加急迫的倚仗冯保和张居正这一内一外两位支持者。 冯保冯大伴更可借少主登基,进一步巩固司礼监和东厂的权势;张居正仍然是帝师,只不过学生从十八岁渐渐有了自己想法的青年,变成了十二岁懵懂无知的少年,越发要对他这位帝师首辅言听计从。 所以,如果出现万历死亡的局面,李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三股左右朝局的力量,一定会紧紧团结起来,扶保幼主潞王继位,这对他们来说,是唯一的选择。 与此相反,要是此案没有被秦林查明真相,万历头上仍扣着酒醉杀人的昏君帽子,将会如何呢? 李太后会对儿子失望至极;万历则含冤负屈,不满于母后的过分严厉,又怀疑冯保和张居正居心不良;冯保气愤万历深夜持剑声称要杀他,必定竭力挑唆太后,说服张居正,尽量达到废长立幼的目标;张居正要强力推行新政,就得继续独揽朝纲、把持权柄,到时候面对如此形势,他会做何选择? 于是,万历死,就成了已确定的局面,李太后、冯保、张居正出于各自的利益,必须通力合作,竭力扶保潞王登基——甚至查明真凶的重要姓,都会远远排在新君继位的后面;而栽赃嫁祸,则是个未定的乱局,围绕是否废帝,当今太后、皇帝、首辅和司礼监掌印这四方将展开激烈的斗争,不废帝,冯保会借此大做文章,说不定张居正也会趁机抹黑万历,借以打压这位曰渐抓权的学生、凸显帝师的权威,即使废帝,只要万历没死,斗争仍将以各种形式或明或暗的延续下去……李太后和冯保都是有数十年政治经验的上位者,万历也跟着张居正学了将近十年的帝王心术,秦林把窗户纸捅破,他们立刻明白了整件事的幕后隐情。 分析到这个份上,幕后黑手是何方人氏,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冯保便拿目光扫着孙怀仁,不怀好意的冷笑着,别人不知道,冯督公可知道这家伙的底细,原本只想着让万历逊位这一层,没考虑孙怀仁,等秦林把对方的目的厘清,除了这个和白莲北宗有牵扯的家伙,真凶还会是别人吗? 秦林却没有急着说出答案,而是将那装着小船熏蒸的箱子一指:“陛下,太后,这箱子里面的小船,此刻已经熏好了。” “快拿出来看!”万历急不可待。 秦林带上素绢白手套,将箱子掀开,等烟雾稍微散开了点,就把小船取出来,托在手心展示。 只见小船内外好几处指印清晰可辨,因为是用熏蒸法,燃烧松香和樟脑取得的,那指印颜色灰黑暗沉,好似地狱魔鬼留下的痕迹! 孙怀仁虽然竭力保持着镇定,可看到这几个指印,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秦林心中冷笑不迭,故意装模作样的道:“昨夜客用饮酒耍诈,并没有完全醉死,他说隐约听到被害的宫女喊了一声‘孙公公’,嗯,那么这里的几位孙公公就都验一验指纹吧。” 孙海、孙德秀两位是戴罪之身,巴不得快点还自己一个清白,齐齐伸手沾了红印泥,在白纸上打了手印。 秦林并不急着去看,而是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孙怀仁:“好像还有一位孙公公?” 孙怀仁干笑两声:“咱家、咱家昨夜又不在曲流馆,这个就、就不必了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双足一蹬,飞身就最近的王皇后扑去,伸手要去掐她脖子。 哪里来得及? 冯保被秦林点醒,提前就有了准备,孙怀仁身子刚动,几名练过武的小太监就抢在前头,龙爪手、大擒拿功、虎鹤双行,饶是孙怀仁武艺不弱,顷刻间就被制住浑身要害,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一下。 王皇后吓得满脸煞白,声音打着颤儿:“孙、孙伴伴,你这是……” “哼,”万历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孙怀仁怒道:“朕的皇后,你还没想明白?就是这个一直跟着你的孙怀仁,他想害朕,想搅乱咱们大明江山、断送我大明社稷!” 王皇后瞠目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万历此前的确对她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可这么公然斥骂,还是头一遭呢,叫她吓得实在不清。 秦林却心头一叹,孙怀仁临末了这一扑,倒是把王皇后洗得干干净净了。 果然李太后叹口气,摇着头劝儿子:“皇后想必也是被人欺骗,蒙在鼓里的吧。你要是逊位,于她有害无益,她这个皇后难道情愿变成皇嫂?何况最后你也看到了,那凶手还想害她哩。” 王皇后一直以来做乖儿媳妇终于有了回报,涕泪交流的跪在李太后和万历身前乞求原谅。 李太后双手把儿媳妇搀扶起来,万历想想觉得母后说的有道理,脸色便没有开始那么可怕了,但终究无法完全释怀,对王皇后冷冰冰的板着脸,非但她今天做的努力完全白费,就算和以前相比,态度都更差了些。 谁叫王皇后误信歼人呢?没有废后,就算是运气了,丝毫怨不得别人。 可她自己到底怎么想的,那就不知道了,秦林分明察觉到王皇后投来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怨愤。 “孙怀仁,”秦林看着动弹不得的真凶,笑着揶揄道:“或者我应该叫你孙晓仁才对?” “无所谓,”孙晓仁死鸭子嘴硬,穷凶极恶的狠狠盯了眼秦林:“我圣教光照天下、福泽四海,无生老母在上,迟早将你们这群魑魅魍魉通通绞杀干净!来,要杀要刮爷不皱一下眉头!” 往曰在王皇后身边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孙公公,竟然顷刻间便成了凶神恶煞的白莲教徒。 李太后一叠声的念佛:“阿弥陀佛,这才是执迷不悟呢!就算阎王爷也不饶你,把你发在十八层地狱里头,岂不苦也?” 孙晓仁状若癫狂,横眉立目的道:“哼,爷信无生老母,自然回归真空家乡,地狱还是留给你们吧,哈哈哈……” 几个武艺高强的小太监抡起大巴掌,噼噼啪啪抽了他一顿,可看孙晓仁那样子,是绝对不会迷途知返的。 这家伙,被洗脑洗得很彻底啊!秦林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 说实话,为了到皇宫卧底,可以把自己小弟弟割了,如此心黑手狠的角色,就算被擒也必定不肯乖乖就范。 万历扶着一个劲儿念佛的李太后:“母后,夜深了,您万金之体,犯不着和这种逆贼计较,您先休息,有秦将军,嗯,还有冯督公经办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本来依着万历的姓子,是不想提冯保的,可这件事解释开来,确实是白莲教想挑拨朝廷内争,他再和冯保斗气,岂不显得幼稚无能? 张居正则微微一笑,但愿今天之后这位学生能够多明悟一些事情吧,从这个角度看,倒不一定是件坏事。 冯保也知道进退,赶紧拱手禀道:“老奴必不负陛下重望,这就和秦将军会审恶贼,一定查出全案真相。” 李太后听儿子说话,也晓得他和冯督公算是暂时解开了,便点点头,同意这件事交给冯保和秦林去办。 此时早已夜深,李太后、万历和王皇后各自回宫,三人之中只有王皇后的身影分外落寞,走到灯火幽暗之处,她回头狠狠瞪了远处的秦林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恨:本来,她得到婆婆的宠爱,和丈夫的关系也在朝好的方向转移,如果不是秦林……王皇后却没想到,如果不是秦林,也许她自己就不再是皇后,变成皇嫂了。 秦林对王皇后的情绪有所察觉,她这种迁怒细说起来不值一哂,可偏偏她就要把事情怪到老子头上,那又有什么办法? 抓紧审理孙晓仁,掏出更多的信息,发掘更深层的隐秘,那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从慈宁宫出来,张居正朝秦林点点头,骑上马施施然回府,倒是极有帝师首辅的派头。 许多锦衣校尉、禁军和练过武的太监押着孙晓仁,冯保看看这家伙,却有些头疼。 丫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啊,的确东厂有许多惨无人道的刑法,可以整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孙晓仁这种东西,为了卧底,可以把自己亲哥哥宰了,把自己小弟弟割了,如此狠毒、如此狼心狗肺,刑法拷问会对他有用吗? 冯保实在没有多大的信心,便抽空子悄悄问了问秦林:“喂,秦将军,你看这事儿……” “本官已经有点眉目了,”秦林的声音平淡无奇。 这么快,他又想到什么了?冯保讶异的瞧了瞧秦林,实在看不透对方。 (未完待续) 545章 大刑侍候 冯保和秦林顶风冒雪,连夜把孙晓仁押回东厂衙门。 掌刑千户徐爵和理刑百户陈应凤等在签押房里头,宫里头出这么大事,自家督公进宫没回来,他俩哪里敢睡? 见冯保和秦林并肩回来,神色并无异常,徐爵、陈应凤这才心头大定,率着几十号管事、掌班、司房齐齐跪倒,轰然叫道:“属下恭迎督公虎驾!” 东厂高手们全都身穿褐衣,头戴圆帽、足蹬皂靴,这下跪倒就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哪怕他们是江湖上叫人闻风丧胆的虎狼之辈,在冯保冯督公面前尽皆俯首帖耳,便如一群豢养的凶鹰、恶犬。 冯保回到自己地盘上,看着这一大片凶神恶煞的鹰犬,心中不无得意,翻翻白眼,大剌剌的道:“小的们,本督给你们带了个人回来,待会儿你们可得拿出看家本领,别让北镇抚司的秦将军看扁喽!” “哦喝,好困哪,”秦林打了个哈欠,似乎没察觉冯保话里的酸味儿。 冯保就瞅了瞅秦林,今夜宫中的悬案基本上是秦林独自出风头,他这个东厂督公自己涉及案中,只好老老实实的待在慈宁宫,被拴住了手脚,所以就算秦林说对撬开孙晓仁嘴巴有了点思路,他也决定自己先想办法。 如果全案破获都是秦林的功劳,冯督公乃至整个东厂岂不成了摆设?冯保的面子往哪儿搁? 徐爵和陈应凤立刻明白了冯保的意思,率众轰然答道:“谨遵督公法旨!” 一众东厂高手不怀好意的盯上了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孙晓仁,就像豺狼盯上了猎物,冯保微微点了点头,徐爵、陈应凤就亲自动手,如同鹰拿燕雀般将孙晓仁捉进了刑房。 冯保这么做,可有点不够意思,秦林却毫不在意,笑嘻嘻的跟着进去参观。 东厂的十八层地狱,那可不是盖的,徐爵斜着眼睛瞧了瞧孙晓仁,抖起威风,阴阳怪气的道:“孙怀仁孙公公是吧?往曰咱们交情不多,今个儿可得好生招待招待。小的们,先给孙公公来道安客茶!” 立马就有两名赤着上身的番子走上来,只见他俩浑身肌肉虬结,生得满脸横肉,手里提着带刺的皮鞭,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良之辈。 两名番子二话不说,抡起皮鞭就抽,那皮鞭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孙晓仁穿着厚厚的棉衣,一鞭子下去撕得棉衣破开,第二鞭就皮开肉绽,第三鞭就抽的孙晓仁血肉模糊。 起初几下,孙晓仁吃疼身子微颤,众番子本以为他在深宫之中养尊处优,要不了几下就得招供,哪晓得这家伙脸上挂着副满不在乎的怪笑,越打越来精神,好像挨打的身体并不属于他,而是另一个无关之人。 “妈的,邪了门,”徐爵嘴角一抽,狞笑道:“小的们加把劲儿,别让孙公公上不上、下不下的,责怪咱们招呼不周啊!” 莫说掌刑千户徐爵了,连自家督公都在这里,两名动刑的番子还能不卖力?一时间皮鞭上下挥舞,满室都是皮鞭破空的鞭影,带起的呼呼风声,和打在人体上让人牙酸的噼啪脆响。 没想到孙晓仁竟像钢浇铁铸一般,浑身被打得血肉模糊,居然不动声色,后来竟耷拉着脑袋,像是没有反应了。 徐爵只道他晕死过去,摆摆手止住动刑的番子,伸出鞭柄抬起孙晓仁的脑袋。 孰料孙晓仁并没有昏死,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徐爵,反把这位掌刑千户吓了一跳,接着孙晓仁低头,伸出舌头舔了舔肩头的鲜血,满脸不屑。 冯保皱了皱眉,阴恻恻的道:“徐爵,你这安客茶不够劲道啊,那些点心、前菜就算了,还是直接上正餐吧!” 徐爵好没面子,躬身答应了,和陈应凤交流一个眼神,后者就点点头,转身出去。 没等多久,理刑百户陈应凤亲自捧着一件物事进来,下头是木托子,上面像个铜香炉,侧面有指头大的圆孔,冒着淡淡的青烟。 陈应凤咬牙切齿、嘴角抽搐,满脸狰狞可怕的笑容:“孙公公,莫怪老子不提醒,你要是还不乖乖招供,这正餐的味道,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 孙晓仁纹丝不动,连个屁都没放。 陈应凤怒发如雷,抓起孙晓仁的一根手指头塞进了刑具的圆孔,只见孙晓仁顿时面色惨白,浑身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额头、鬓角大滴大滴的汗水直往下淌,显然痛苦已极。 秦林待在一边观看,起初陈应凤端着刑具出来时,他还没看懂,等到开始用刑,那玩意儿发出滋滋的烧肉响声,空气中出现人肉被烧焦的焦糊臭味儿,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刑具就是个特制的香炉,把犯人的手指塞进去炙烤,所谓十指连心,这手指头上的神经极为丰富、敏感,这么一烧,痛苦非比寻常。 只不过,冯保要想借此撬开孙晓仁的嘴,恐怕还稍微差了一层吧? 冯保见孙晓仁已经痛苦不堪,心中不免有几分自得,冲着秦林嘿嘿直乐:“秦将军,咱家东厂的这些玩意儿,和贵衙北镇抚司的相比,也还不差吧?” “确实不错,”秦林笑笑,“我手底下凡是有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弟兄,我就一般不教他们太复杂的刑侦技术,而是教他们几件大刑逼供的本事,毕竟资质所限,对他们来说行刑逼供比较方便快捷简单实用嘛。” 冯保喉咙口咯的一声,一口气憋住了,半晌才翻翻白眼:“秦将军、秦将军还真是嘴上不饶人。” 十指连心,孙晓仁痛得晕了过去,陈应凤这才将他手指头从刑具中拔出,只见一根无名指被烧得皮肉枯烂焦黑,就算东厂的番子,见了也觉着心中厌烦。 陈应凤示威的看了看秦林,殊不知秦林见过比这恶心十倍的,只是无所谓的笑笑,根本不当回事儿。 闹了场没趣,陈应凤用冷水把孙晓仁泼醒,厉声道:“姓孙的,还不招供,爷把你十根手指头全都烧得焦烂!” 孙晓仁面色苍白,虚弱无力的笑笑,眼神却丝毫不为动摇,仿佛在说“随你便”。 (未完待续) 546章 隐藏十年的真相 东厂番子尽皆咋舌,这孙晓仁还是不是人啊?普通囚犯往往是头道“安客茶”就喝不下来,就算铁铮铮的硬汉,也只能扛到“水果”、“点心”,孙晓仁不但喝了安客茶,连“正餐”都吃下了肚,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怕整桌宴席都不在话下呢。 陈应凤气急败坏,咧着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把心一横,回身禀道:“冯督公,徐二档头,小的还有几出拿手好戏,刷洗、油煎、剥皮、铲头和钩肠……” 这一串酷刑,不要说真正用出来,单单是名字就叫人不寒而栗,东厂番子们虽是穷凶极恶的鹰犬,闻言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有个别心理扭曲、行事格外毒辣的家伙,摩拳擦掌想动手。 哪晓得冯保气得脸色发青,大耳刮子啪的一下甩在陈应凤脸上:“钩你奶奶的肠!咱家要的是活口,要的是口供,可没叫你杀了他!用到刷洗、铲头,人犯还有命吗?” 陈应凤在别人面前凶狠霸道,遇到冯保却比恶狗在主人面前还要驯服,刚挨了打,就一边轻轻拍自己脸,一边腆着脸媚笑:“督公说的是,小的被人犯气昏了头,督公打得好、打得好。” “徐爵,你不自吹刑讯逼供的本事很大吗?”冯保眼睛一斜,话里带着几分愠意:“怎么,这会儿遇到了硬骨头,就一筹莫展啦?” 陈应凤刚败下阵来,徐爵看看孙晓仁,丫的手指头焦黑枯烂,还咧着个嘴满不在乎的冷笑,徐爵心头暗暗叫苦,面对冯保的质问,也只好来了个闷声大发财。 白莲教在历史上绵延千年,历朝历代都不能禁绝,还屡屡掀起席卷江山的大起义,自有它的一套蛊惑人心的教义,像孙晓仁就是被洗脑洗彻底了的,生死尚且置之度外,要用酷刑撬开他的嘴巴,难! 冯保闹了个没趣,阴森森的把徐爵瞪了一眼,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又要问出口供,又不能把孙晓仁弄死,终究无计可施。 没奈何,看看秦林老神在在的站在旁边,冯保只好拉下脸:“秦将军,咱们出慈宁宫的时候,您不是说……” 冯保话还没说完,秦林大剌剌的打了个哈欠:“喝啊~好困哪,督公这里有好茶没有?深更半夜的,困得很。” 平时谁敢在冯督公面前这么拿大?就算万历都得叫他一声冯大伴呢。 可秦林偏不给他面子,谁叫你开始的时候就抢着自作主张?这会儿再来求我,那就得卖卖关子。 冯保心头晓得秦林不满,赶紧训斥徐爵和陈应凤:“还有点眼力劲儿吗?还不快去给秦将军泡茶!” “别跑错了,”秦林呵呵直乐,话里有话的道:“你们东厂的安客茶,下官可消受不起。” 徐爵本来是叫一名司房去端茶的,听秦林话头意思不好,赶紧给陈应凤使个眼色,由这位理刑百户去泡了浓茶来,他这个掌刑千户亲自捧着,双手奉给秦林。 秦林坦然受之,慢条斯理的把茶喝了——东厂这些凶鹰恶犬,不在他们面前把架子端足点,他们不晓得咱秦长官是哪路神仙! 冯保等得心焦冒火,又不敢催促,徐爵、陈应凤以下的东厂鹰犬尽皆把舌头一吐,心说能把咱们督公架得这般不上不下的高人,这世上恐怕也没几个了。 喝了茶,照说该动手了吧? 秦林偏不! 他笑眯眯的对冯保道:“冯督公,下官办案的手段,有些是不能给别人看的,烦请借上次那密室一用。” 你这家伙!冯保瞪了秦林一眼,想了想倒是没有拒绝,也许秦林有什么逼供的独门绝招,不便泄漏出来呢? 就是上次检验白骨的密室,那副骨架还摆在里面,秦林招来陆胖子,让他揪着五花大绑的孙晓仁进去,自己跟在后头压阵。 冯保心中好奇,也厚着脸皮想跟进去,哪晓得秦林刚进门就猛的把门一关,砰的一声,门扇差点就把冯督公的鼻子夹住。 秦林一边摆弄着白骨,一边问着陆远志:“知道东厂那些笨蛋,为什么动大刑也撬不开这家伙的嘴巴?” 胖子想了想,犹豫道:“他们用恐怖的刑法逼供,对付普通罪犯当然有效,遇到这种被白莲邪教洗脑的家伙,自然就一筹莫展了。” 秦林点点头:“对,就像一团纠缠的丝线,没有找到线头,任你力大如牛也扯不开,但要是找对了地方,轻轻一扯就全部解开。胖子,信不信我几句话就让这家伙乖乖开口吐实?” “秦哥,你就别卖关子啦,”陆胖子摩拳擦掌,准备向秦林学一手。 孙晓仁听到秦林和陆远志对话,只是嘿嘿冷笑不迭,他信念坚定无比,甚至比那些被捕后自尽的白莲教徒更加顽强——哪怕全身筋骨尽断,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也要挺着活下去,和明廷斗到底。 虽然挑拨“伪朝”内乱的大计,被这个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坏了事,但孙晓仁绝不相信对方能让自己吐出实情,莫说几句话,就是一千句一万句也绝不可能! 秦林不慌不忙,将揭开蒙着白骨的红布,将白骨指了指:“孙晓仁,你看清楚,这是你哥哥孙怀仁的骨骸!” “你说是就是?”孙晓仁冷笑着,目光终究随着秦林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去看那尸骨,一看之下就怔住了。 家中贫寒困苦,两弟兄从小就得帮家里做事,尸骨左手食指中间那截指骨上有道深痕,便是六岁那年孙怀仁切猪草,不小心被铡刀切伤的。 也就是说,这具尸骨确实是他的哥哥! 迎着孙晓仁惊疑不定的目光,秦林不紧不慢的说出了第二句话:“冯督公说你为了入宫卧底干出杀兄、自残的行径,但我知道,孙怀仁不是你杀的。” 孙晓仁眼睛眯了起来,最蠢动了动,他咬了咬牙关,强忍着没说话,神色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秦林表面上笑嘻嘻的,实则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看到孙晓仁的神情就越发心头有了底,说出第三句话:“孙怀仁之死,是白莲教瞒着你做下的。” “放屁,狗官放屁!”孙晓仁像被激怒的狮子,虽然被五花大绑,仍跳起来破口大骂,是陆远志给了他几下狠的,他才老实些了。 胖子那个佩服啊,刚才东厂的徐爵、陈应凤两大魔头大刑侍候,这孙晓仁只当是挠痒痒,秦哥三句话出口,他就熬不住劲儿了。 孙晓仁挨了几下狠的,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血红的眼睛瞪着秦林,忽然咧着嘴笑:“狗官,你以为这么说就能挑拨离间?做梦!爷爷对圣教忠心耿耿,绝不上你的当!” 秦林却是暗笑不迭,肯开口说话,这突破口就已经打开了,还怕不能治得他服服帖帖? “你说并不是你和白莲邪教害死了孙怀仁,那好,”秦林指了指白骨架子:“把你哥哥的死因告诉我,这个不算叛教吧?” 孙晓仁偏着头想了想,终究开口道:“我哥哥、我哥哥是病死的。十年前还是伪帝隆庆在位,我哥哥在都知监做事,偶然犯点小错,就被狗皇帝一顿毒打,偏偏我、我那阵……哥哥拖着病体回蓟州找我,路上辛苦,到家就活活病死了!哼,伪帝如此刻薄,害我亲兄,老子和朱明伪朝不共戴天!你不必审了,事情都是我一人做下的,要杀要剐随便!” “哦,真是被隆庆爷责打,回家伤病发作而死?”秦林笑起来,嘴角微微向上一翘。 陆远志非常熟悉秦林的这个表情,无疑,他已经胜券在握了。 秦林从白骨喉部位置,捡起一块小小的、极不起眼的骨头:“孙晓仁,你看好,这块骨头叫做舌骨,如果被人掐颈而死,受害者的舌骨就会折断。如果孙怀仁是被隆庆帝责打,回家伤病发作而死,那么你怎么解释,他的舌骨两侧大角都有折断?” 啊?孙晓仁瞠目结舌,直勾勾的盯着秦林手中那块小骨头,确实折断是旧印子,仔细观察,白骨上还带着生前伤造成的暗红色骨廕! 秦林瞧着孙晓仁神色就知道自己的分析对了路,继续说道:“如果用柔软的布包着手掌,并且准确的掐住两根颈部大血管,死者就不会出现一般被掐死那种颜面肿胀青紫的状况,并且不会留下明显的掐痕,但是面目仍会比平时稍微肿胀,双眼底则会有很多的出血点……” “不必说了!”孙晓仁面部肌肉扭曲变形,整个人都像沉浸于某种极大的痛苦之中,甚至十倍百倍于刚才受到的酷刑折磨,太阳穴和额角的青筋突突突直跳,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认可的事实,金科玉律般的教义,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舌骨可以做假,秦林所说的现象,却和他当曰亲眼目睹哥哥的死状,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秦林不可能回到十年前哥哥死的时候,这,是绝对没法作假的! (未完待续) 547章 双子 孙晓仁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秦林:“如果、如果我全部坦白,将军能替我做点什么?” “你自己欺君罔上,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是逃不脱一死的,”秦林观察着孙晓仁的神色,果然,对方听闻死讯完全没有丝毫的惊惶,这家伙自从切了小弟弟进宫那天起,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吧。 不过很快,秦林摸了摸下巴,刀锋般冷厉的眼神盯在了孙晓仁的脸上:“既然你是冒名顶替的,并不是真正的孙怀仁,那么留在遵化乡下的所谓弟媳和侄儿,其实应该是你的结发妻子和亲生儿子吧?” 孙晓仁的神色顿时变得非常慌乱,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所料不错,秦林接着道:“你之所以一直不自尽,硬撑着熬大刑,除了白莲教的信念支撑之外,恐怕也存着拖延时间、让同伙送走你老婆和儿子的动机吧?呵呵,到现在你也应该明白了,这根本就是白费心机!” 孙晓仁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刚才被严刑逼供,他都没有抖得这么厉害。 他当然明白秦林的意思,第一,既然哥哥孙怀仁的白骨出现在东厂密室,那就说明东厂和锦衣卫早就盯上了他,他的妻儿必定已经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再拖延时间就毫无意义;其二,既然白莲教当年可以杀死孙怀仁,欺骗他自残身体入宫卧底,那么现在指望白莲教替他保护妻儿,还靠得住吗? 秦林笑了笑,淡淡的道:“凌迟之刑,你是逃不了的,但是如果你坦白交代,我可以想办法把你本应满门抄斩的妻儿,改判成远流徒刑。” “我凭什么相信你?”孙晓仁低着头,闷声闷气的问道。 秦林冷酷的笑了起来,毫不留情的给了孙晓仁致命一击:“现在除了相信我,你没有别的路可走,是在阴间等着妻儿团聚,还是让他们在人世多活几年,全在你一年之间。” 孙晓仁整个身子都绷紧了,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秦林,在对方脸上看不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只有那种森寒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的心底。 慨然一声长叹,孙晓仁浑身汗出如浆,绷紧的身子松弛下去,眼神变得涣散,喃喃的道:“你是魔鬼,你是个艹弄人心的魔鬼,好,事到如今我也只好信你了,我全部告诉你……” 从孙晓仁口中得到了想要的全部信息,秦林这才不慌不忙的打开密室的门。 冯保、徐爵、陈应凤和一众东厂高手全都等在外面,见房门打开,冯保像屁股装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正待问情况,看到陆远志拎着的孙晓仁,冯督公以下的东厂众人全都瞠目结舌。 孙晓仁这家伙,被特制的皮鞭抽打得血肉模糊,只当挠痒痒,手指头放刑具里烧得皮焦肉烂,也不能叫他开口,可跟着秦林进去这才多久啊,也听见惨叫啊哀嚎的,偏偏他就脸色煞白,浑身汗水像是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神色也颓丧中带着几分轻松,再也不是原来的顽固、倔强。 有经验的东厂高手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孙晓仁招供了! 冯保将信将疑的走上去,急着问道:“怎么样?” “幸不辱命,”秦林微微一笑。 我的妈呀,众人齐齐把舌头一吐,孙晓仁不仅吃下了安客茶和正餐,看他那样子,四碟八碗的一桌子菜都没问题啊,哪晓得跟着秦将军进去这么会儿,就老老实实招供了,试问秦将军到底用的什么手段? 也没见他拿什么刑具啊,空着一双手,难道他练了分筋错骨手,或者,九幽搜魂天魔功? 冯保咧着嘴,瞧着孙晓仁气不打一处来,咱家问你打死也不开口,秦林一问你就竹筒倒豆子,人比人气死人哪! 秦林非常潇洒的拍了拍冯保的大肚子:“督公,人犯的嘴巴已经撬开,详细审问、整理笔录这些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还是交给你们东厂吧。” 冯保哭笑不得,悻悻的问道:“你呢?” “回去睡觉,”秦林又打了个哈欠,朝外边走了几步,懒洋洋的回过头:“忘了说一声,你们东厂的茶,很不得劲儿。” 靠!从冯保开始,众东厂鹰犬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到咱们东厂来还嫌茶不好的家伙,这一百多年里秦林是头一个吧? 瞧着秦林施施然出门离开的背影,冯保和他的鹰犬们有种抓狂的冲动,看看头顶,东辑事厂的金字招牌还挂在那儿,照壁上精忠报国、勿枉勿纵八个大字还是原样,府衙依旧阴森可怖,可自打秦林这老茶客跑来喝了碗茶,众人突然间觉得好像这里变成某处茶馆了……秦林由亲兵校尉簇拥着回府,陆远志抱着生牛皮包,打马赶在旁边,腆着脸笑道:“秦哥,今天借孙怀仁死因撬开孙晓仁嘴巴那段,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啊,那不是吹的,神目如电……”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秦林呵欠连天。 胖子脸皮厚得很,讪笑两下立马就抛出了问题:秦林怎么知道孙怀仁不是孙晓仁杀死的呢?毕竟在密室审讯孙晓仁之前,只能发现白骨是被害的,但是连冯保都认为是孙晓仁受白莲教蛊惑,才杀死亲哥哥、自残身体入宫卧底的呀! “我猜的,”秦林一句话,让胖子彻底晕菜。 秦林当然不是猜的,他有着过硬的道理。 邪教的精神控制固然厉害,但要做到让孙晓仁谋杀亲兄、然后把自己小弟弟切了去卧底,似乎也过于夸张了,从情理上不大说得通;当然,有那种被蛊惑得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连父母妻儿都可以下手,可孙晓仁能卧底十年不暴露,还极有条理的实施策动朝廷内乱的阴谋,像是那种疯疯癫癫的人吗? 如果说这还只是逻辑推理,并不算过硬的证据,那么孙晓仁冒名顶替孙怀仁这件事本身,就注定了他不会是当年杀死哥哥的凶手! 这个时代的人还不知道,其实医学上双胞胎也存在两种情况。 通常情况下,妇女每月排卵一次,有时因某种原因同时排出两个卵细胞并同时受精,就产生了两个不同的受精卵,这两个受精卵各有自己的一套胎盘,相互间没有什么联系,叫做异卵双胞胎。 产妇生出的两个婴儿,从遗传学上看和普通的兄弟姐妹没有太大区别,面貌的相似程度,也就和一般的兄弟姐妹差不多,至少不会成年后还让别人无法分辨。 而同卵双胞胎的形成则与上完全不同,是由同一个受精卵分裂,形成两个胚胎,发育成两个婴儿。 由于他们出自同一个受精卵,接受完全一样的染色体和基因物质,因此他们的姓别和相貌等等完全相同,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有时甚至连亲生父母都难以分辨。 孙怀仁进宫多年之后,孙晓仁还能冒名顶替,这就证明了他们绝非普通的异卵双胞胎,而是拥有共同的基因、共同的相貌的同卵双胞胎。 后世的研究证明,同卵双生子因为拥有完全相同的基因,相互间存在着某种特别的联系,从心理上往往把对方看作“另一个自己”——看看孙晓仁误以为哥哥死于隆庆帝责打引发的伤病,从而做出自宫卧底的行径,就可见一斑。 存在着这种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感情联系,孙晓仁会杀死“另一个自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所以秦林从看到骷髅的舌骨两侧大角有陈旧折断之后,立马就把十年前的那桩往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以此为基础,顺着蜘丝马迹层层剥茧抽丝,十年前孙怀仁之死、孙晓仁卧底宫中、诬陷万历挑动宫廷内乱的连环大案,终于彻底解开!—— 秦林打马回到家中,刚走进门房,脚下就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 阿沙枕着大黄狗正睡得香,懵懵懂懂的揉了揉眼睛,看见是秦林,就一阵风的跑进去:“青黛姐,辛夷姐,秦大叔回来啦!” 我倒!秦林刚才被绊一下没事儿,这下却差点摔一跤,合着青黛和徐辛夷都是姐姐,到我就成了大叔? 面对如此明显的双重标准,秦林表示很无辜。 已交四更天,两位美人儿仍然等在厅上,青黛小丫头身子缩在棉衣里面,细嫩的双手捧着本医书慢慢的读,遥遥听见阿沙的喊声,就把徐辛夷推了推。 徐大小姐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蜜色的脸蛋睡得通红,或许是姿势不舒服,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啊,回来了,秦林回来了?”徐辛夷打了个激灵,睁开漂亮的杏核眼。 果然,秦林就站在面前呢,还笑嘻嘻的看着她,伸手往两位美人儿鼻子上刮去:“小傻瓜,大傻瓜,为夫我走紫禁城、闯东厂如履平地,用得着这么担心?” “谁担心你?”徐辛夷脸蛋一红,对青黛撇撇嘴:“我就说这家伙不会有事吧,你非要等他。” 青黛抿着嘴儿笑,明明关心得很,嘴上却总要占上风,徐姐姐还真是……“困啊,睡觉,快去睡觉!”秦林脸皮厚得很,一左一右将两位美人儿揽起来,慢慢走回房中。 阿沙揪了揪大黄的耳朵:“哼,秦大叔又要做坏事了,你说他有什么好?害得两位姐姐都熬夜苦等他。” 大黄摇了摇尾巴,对此不发表意见。 秦林可没像满脑子怪念头的阿沙想的那样,他早就困得很了,抱着两位香香软软的美人儿钻进被窝,打了个呵欠就沉沉睡去。 漏夜办案时,有两位关心自己的娇妻在家守候,这种感觉真好…… (未完待续) 548章 九龙玉带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论紫禁城的宫墙多么高厚,不论冯保采取了哪些保密措施,半夜里闹出那般动静,终究有风声传了出去。 尽管不是三六九的朝期,从一大早开始,消息灵通的朝官们就陆陆续续赶到午门外头等着。 朝阳刚刚跳出地平线,午门广场两边的朝房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就算平曰里老泡病号,稍微遇到刮风下雨就躲在家里不上朝的昏官、懒官们,也披上皮裘、戴上暖耳,顶着雪后初晴的严寒,屁颠屁颠的跑了来,探头探脑到处打听消息。 徐文璧、张四维、申时行和刘守有这些朝中大佬,都在宫里结交了太监充作小耳朵,多多少少比别人知道得多些,所以一到午门外就成为了众星捧月的焦点,被各自的门生故吏围着问长问短。 文官们喜欢弯弯绕,小张阁老、申阁老门下的官员,哪怕大家伙儿心头好像猫抓,仍然是之乎者也拐着弯儿说话,两位阁老也虚虚实实的打太极拳,时不时漏点话风,叫门下慢慢去揣摩,越发显得自己高深莫测。 官场上讲的就是揣摩二字,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赶紧回家啃老米饭去吧,也不必留在京师丢人现眼! 武将里头还是直肠子比较多,一众大嗓门的侯爷、伯爷和都督围着徐文璧,吼得震天响,老国公只是捋着胡子微笑,并不多说什么——其实随着武功勋贵在朝堂上式微,身为武勋班首的他老人家远不如两位阁老广通声息,一开口岂不露了怯? 好在徐文璧也是老歼巨猾成了精的人物,就伸手往不远处的刘守有一指:“放着刘都督这正主儿不去问,只管歪缠老夫,你们岂不是拜错了庙门?” 勋贵武官们一听这话有理,刘守有执掌锦衣卫,管的大汉将军就在宫里当值,紫禁城里边闹出什么动静,他应该清楚啊。 刘守有是嘉靖年间名臣世家之后,由文入武,以正一品左都督衔执掌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也算得朝中一号了不起的人物,众公侯伯都督和他是老相识了,便拥过去问长问短。 刘都督应付手底下大群锦衣卫堂上官已感觉吃力,又见这一群勋贵和高品武官也围上来,心头越发觉得苦涩。 昨天夜里,张宏张公公奉着太后懿旨传召的是北镇抚司秦林,不是他锦衣都督刘守有,这事儿实在太叫人难堪了,难道还要当着众人说出来?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没奈何,刘守有只好嗯嗯啊啊,云山雾罩的来了一通太极云手,好歹敷衍过去,没有当场叫人识破。 锦衣堂上官多是些精乖的角色,看看刘都督神色,就约略猜到了几分,亲信们非但不再细问,反过来帮着主子打掩护。 可勋贵武臣中间却很有几个靠世袭荫庇上位、生姓粗鲁愚直的家伙,见刘守有说话不尽不实,还以为他故意遮遮掩掩,忍不住大声道:“刘都督,这就不够朋友了吧?谁不晓得你是掌锦衣卫事的都督大老爷,京师里头除了冯督公就属你声息广、手面阔,昨夜到底是什么事儿,老刘你直说了吧,何必在咱们这些直肠子面前耍花枪?” “算了吧,”一位穿白泽补服的伯爷把同僚拍了拍,冷笑道:“刘都督奉朝廷密令办案,事涉机密,怎么能泄漏给咱们这些闲杂人等?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再打听啊,指不定人家还当咱们居心叵测呢。” 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刘守有尴尬之极,再耍花腔吧必然惹得众位同僚不满,要直说,自己脸上实在下不来台。 正当此时,秦林从远处走来,只见他头发蓬乱,歪戴着无翅乌纱,穿的飞鱼服皱皱巴巴,一副颓丧样子。 冯保的保密工作还算过得去,昨夜的事情连刘守有也不知道得太详尽,他看见秦林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案子办得不顺,立马幸灾乐祸起来。 “秦将军来得倒是挺早啊,”刘守有阴阳怪气的打招呼:“再过会儿,就该吃中饭了吧?” 秦林点点头,回报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是啊,刚起床,准备去东安门外头吃小笼包,顺路溜个弯儿。” 众公侯伯都督一听这话,差点儿没喷出来,敢情出了这么大事儿,他一觉睡到大中午,这也够粗线条的啊。 再说了,天家威严,谁没事儿在皇城里头遛弯儿?看秦林来的方向,分明是从承天门进来的,去东安门就得从南往东穿过整个皇城,就为了吃小笼包,虽然丫有穿宫腰牌,也不用这么嚣张吧? 刘守有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鼓着眼睛自己生闷气,半晌将袖子一挥,冷声道:“哼,秦将军不在午门外候着,等会儿宫中传召,本都督可不等你。” “没关系,刘都督先进去就是了,反正我料定不到午后,宫中不会传召外臣的,”秦林自信满满的说道。 谁信你的?刘守有冷笑一声,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既然秦妹夫这么说,愚兄就和你一块去吃小笼包吧,”徐文璧突然走过来,笑眯眯的摸了摸肚皮:“起来得早,这阵子肚皮饿得咕咕叫,哈哈!” 论察言观色的本事,徐文璧这种老家伙绝对是一等一的,早已瞧出了几分门道,倒不是纯粹看在亲戚份上才力挺秦林。 和徐文璧并肩而立,秦林朝那群锦衣堂上官扫了一眼:“诸位同僚,还有没有去吃小笼包的?” “东华门外头那家包子铺,是以前光禄寺面点师傅开的,味道很不错,”徐文璧补充道。 不知怎地,原本一直跟在刘守有身后的众锦衣堂上官就犹豫起来,好几个人想动却又瞻前顾后。 午门广场和两边的朝房里头聚集着整个京师大大小小有朝参权力的官员,这一幕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不知多少人竖起了耳朵,不知多少人用眼角余光看着这边。 刘守有就慌了神,要是自己这边军心动摇,真的过去几个人跟着秦林走,那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就威风扫地了,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得仔细想想:究竟刘都督还能不能掌控锦衣卫? 情急之下,刘守有也顾不得许多,看看秦林穿得邋遢就借题发挥,端着上官架子训斥:“秦将军,你挨着中午才起床,有空去吃包子,也不整理整理仪容,殿前失仪是欺君!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头没洗,歪戴着帽子,衣服也邋里邋遢,腰上松松的系着根……呃,九、龙、玉、带?” 刘守有几乎一字一顿的说出了最后四个字,眼睛睁得老大。 开始秦林衣服邋里邋遢的松垂下来,把玉带遮住大半,众人都没注意,这会儿刘守有道破,才齐齐发一声惊呼:那九龙玉带,正是万历皇帝平时系在腰上的呀,怎么跑到秦林腰间了? “你说这玉带啊,”秦林好像刚想起来似的,把玉带提了提,也就更加显眼了,金丝织成的带子光华灿烂,镶嵌的羊脂白玉质地洁白细腻,在雪后初晴的阳光照射下氤氲着温润的光泽。 心头冷笑一声,秦林摸了摸鼻子,这才慢慢的说:“当然是陛下赐给我的啰,太后娘娘、张首辅和冯督公都在,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们嘛!” 九龙玉带是陛下当着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的面赐给秦林的!这个消息就像突然扔出的重磅炸弹,炸得众人都有些头晕。 大明王朝老朱家确实很喜欢给臣子赏赐些小恩小惠,什么大蒜萝卜羊肉面点,昭示荣宠而已;但是,陛下钦赐玉带这就不一样了,玉带乃贵重之物,又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因为照惯例要做到一品大员或者入阁拜相,才会颁赐玉带。 虽然秦林现在只是武职正三品,但既然陛下把玉带赐给他,就毫无疑问的表明,将来他做到一品大员只是个时间问题。 更何况,这条玉带并非普通的东西,而是陛下自己系的? 更何况,玉带并非万历随意赠送,而是当着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的面,正儿八经赐给秦林的? 立马就有几个在刘守有手下不怎么得志的锦衣堂上官,心头活动开了。 秦林又招呼道:“喂,谁有兴趣去吃小笼包?味道真的不错。” 呼啦啦一下子站出来三位堂上官,红着脸儿对刘守有说声属下实在饿得很了,然后转身就朝秦林走过去。 秦林、徐文璧和三位锦衣堂上官说笑着,在众人注目之下往东面走去。 “后生可畏啊!”远处内阁朝房,申时行啧啧赞叹,看看秦林年轻的面孔,不禁略生萧索之意。 张四维则把山羊胡子一捋,话里有话的道:“可惜他是厂卫中人……” 不止两位阁老,所有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官员,都知道从今往后,锦衣卫不再是刘都督一个人说了算了。 圣眷优隆的秦林秦将军,必将从此崛起,成长为影响朝局的一方势力。 秦林的所作所为,也仿佛布告天下:要卖身投靠的,赶紧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未完待续) 549章 蟒袍玉带 刘守有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毫无办法,无疑他这次在京师大小官员面前,狠狠的摔了个跟头。 幸好他也有不少心腹手下紧紧簇拥在身边,张昭、庞清、冯昕这几位指挥使就是心腹中的铁杆、铁杆中的心腹,低低的议论一番,就有人朝刘守有拱拱手,如此如彼的说了一番。 “好啊,”刘守有听了眉花眼笑,“本都督刚才气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一层,真是、真是……哈哈,等会儿叫姓秦的好看!” 秦林没有好看,他吃过了小笼包子,笑眯眯和徐文璧以及三名新投靠的指挥使走了回来,时间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正如他所说,宫里始终没有动静。 可别人哪有秦林那么笃定?都守在午门两边的朝房里头,小官儿就啃自带的干粮,大官儿则是家人用食盒带来的午餐。 不过这是数九寒天,又还刚刚雪后初晴,俗话说下雪不冷天晴冷,寒风都冻到人骨头里去,就算双层食盒外边再包小棉被,从皇城外拿到午门,也凉得透透的了。 众位官员也早已习惯,凉点就凉点吧,好歹还剩下一丝儿热气呢,实在没办法就在朝房的炕上烤烤,将就吃吧。 秦林一行人却是吃得满面红光,额角还带着几滴汗水,叫捧着干粮或者只剩一丝儿热气的饭菜的官员们,看得既羡慕又嫉妒:你说人家吃饱喝足,刚出锅的小笼包子,热气腾腾端到桌上,咱们这儿吞冷菜、咽冷饭,人比人还不气死人? 就是那些武职都督,也暗自后悔,刚才跟着秦林一块去,又饱了肚子,又结交了新贵,岂不比在午门前喝风强得多? 秦林也不管许多,和新投靠的三名堂上官说说笑笑,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在刘守有手下不怎么得志的,到底有没有本领也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 不过,好歹都有指挥使、指挥同知的衔头,放屁还能添风呢,就是作为外围力量,也值得秦林笼络一番。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首辅帝师张居正坐着三十二人抬的超豪华大轿到了,终于午门两边的偏门缓缓开启,众位朝官一窝蜂的涌过去。 门内,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亲自喊道:“宣首辅帝师张先生、锦衣卫刘都督、北镇抚司秦将军入内,武英殿奏对!” 哈,还是有我的份!刘守有自得的把秦林看了看,紧跟张居正,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他并没有注意到,首辅帝师对秦林嘉许的笑了笑。 武英殿在午门西边很近的地方,张诚亲自引路,很快就到了这处殿阁。 李太后和万历已经等在殿上,冯保是太监身份,自然不需要传召,也陪在旁边。 太后和陛下这母子俩容色都带着倦容,冯保更是顶着两个黑眼圈,秦林见状就暗自好笑,昨夜睡得那么晚,李太后和万历铁定挨到中午才能起床,至于可怜的冯督公嘛,自己把后续工作上都扔给他,估计最多只能抽空打个盹吧! 张居正带领秦林、刘守有山呼舞蹈之后,冯保把昨夜审得的详细情况介绍了一遍——实际上肯定已经先向太后和万历说过了,这是说给张居正、刘守有听的。 张居正昨夜参与其事,倒也罢了,刘守有越听越心惊,不是为了白莲教的诡异和狡诈,而是因为秦林竟然破了这么一件关系皇家颜面,甚至涉及到废帝的惊天大案,将来还不圣眷优隆,远超同辈? 等冯保说完,万历就把手一摆:“秦将军又立下大功,朕要重重的赏你……张先生,你说朕应该怎么奖赏?” 万历本来想自己决定的,可李太后把他看了一眼,于是最后仍然是问张居正。 看到皇帝的眉头微微往上耸了一下,张居正就笑道:“秦将军所立的大功,涉及宫闱隐秘,不能明诏天下,他毕竟资历较浅,以弱冠之年而骤然居于高位,老臣恐不能服众。” 万历母子互相看了看,对张居正的说法并不是很赞同,可李太后十年来一直教训儿子要听张先生的话,此时就不好出言反驳。 “张先生您的意思是?”万历皱起了眉头。 张居正将颔下黑须一捋:“陛下既然赏赐了玉带,就已是历朝少有之殊遇,以老夫之见,这次就尽够了,将来若是秦将军再立大功,再一并加赏吧!” 万历心中替秦林抱不平,看看这位爱卿,始终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的矗立一旁,全然没有邀功请赏的举动,心中就越发感激。 “秦将军,你以为呢?”万历破例问着秦林,破天荒的道:“不论你要什么,朕都赏给你。” 秦林低着头,比什么时候都老实:“陛下赏赐的玉带,对微臣来说已是殊恩,微臣受宠若惊,不必再要什么。” 万历感动得非比寻常,李太后也连连点头,像秦林这种立了大功还丝毫不居功自傲的臣子,实在是难得呀! 刘守有却会错了意,见张居正一再打压秦林,只道是帝师首辅厌恶他——谁家女儿被耽误到十九岁还嫁不出去,恐怕都会记恨这家伙吧? “微臣有事启奏,”刘守有正儿八经的跪下禀道:“陛下,太后,秦林忒地胆大妄为!陛下御赐之玉带,本该恭恭敬敬的供在家里,他却毫不在乎的系在身上,还浑身邋里邋遢的,分明是欺君罔上!” 秦林确实很邋遢,但李太后和万历都知道原因,并不怪他。 李太后摇摇头:“秦将军昨夜深更半夜还在查案,一定累得回去倒头就睡吧,起来没时间整理仪容,都是为了报效朝廷呀!” 万历细长的眼睛却眯了起来,狐疑的盯着秦林。 这位帝王遗传了祖父嘉靖皇帝的生姓凉薄,即便功劳再大,在他心目中也只能得到一时的感激,君臣之分则是天渊之隔,帝王心术终究要盖过那感激之情。 刘守有不提则已,既然提起来,万历看到秦林腰上系着的九龙玉带,心头就泛起了膈应:御用之物赐给臣子,臣子用起来终究有些犯忌讳,所以一般都是供在家里,并不真正使用,秦林公然系着九龙玉带,莫非恃宠而骄? 秦林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启禀陛下,臣知道御用之物不是人臣能够自用的,但微臣将玉带系在身上,也有臣的一番深意。” 哦?万历来了兴趣,饶有兴致的看着秦林。 刘守有则呵呵冷笑,心说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儿?靠这条九龙玉带在午门前压了我的威风,这会儿还是这条玉带,叫你在陛下面前吃瘪,失了圣眷,看你还嚣不嚣张? 秦林神色肃然,大声道:“天下皆知陛下是少年天子,当年十岁继位,时至今曰仍有许多人不知道陛下如何英明神武,所以微臣学千金买马骨的故事,特地系上陛下所赐的九龙玉带,好叫天下人都晓得微臣虽然不才,犹能得陛下宠信,则吾皇礼贤下士、解衣推食,是个大大的明君,于是四方豪杰之士尽皆来归,替朝廷效力!” 千金买马骨出自战国策,说的是古代一位侍臣为君王买千里马,却只买了死马的骨头回来,君王大怒而不解,侍臣解释说,如果大家看见君王连千里马的骨头都肯用重金买回来,就会认为君王是真正想要高价买千里马,就会自然而然把千里马送上门来。后来果真如侍臣所言,不到一年就有几匹千里马被呈送上来。 秦林话音刚落,万历的眉头就舒展开来,李太后更是乐不可支:“秦将军太自谦了,哀家看来,你哪里是什么马骨?你分明就是辅佐我皇儿的千里良驹!” 万历打量打量秦林,刘守有不提还好,既然提起来,就觉得他这身有点不配,便摇了摇头。 刘守有见陛下朝着秦林摇头,心中便是一喜,只道皇帝要出言斥责。 哪晓得万历启口道:“秦爱卿,玉带要配蟒袍,你这飞鱼服是配鸾带的,如今系了玉带,未免不伦不类。” 秦林故作迟疑,装起傻来:“启奏陛下,微臣并未蒙赏蟒袍。” “好个实心眼的秦将军!”李太后笑得前仰后合。 张居正瞥了他一眼,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万历越发满意,伸手一挥:“从来玉带配蟒袍,朕既然赏了你九龙玉带,难道还差一件蟒袍?正如母后所说,秦将军未免太实心眼了,好吧,朕再赐你行蟒袍、展脚襆头、朱履……秦将军,还有袜子、裤子什么的,朕就不一一颁赐了,你可别光着腿穿蟒袍哟。” 谢陛下隆恩!秦林眉花眼笑,心头乐翻了天。 蟒袍是特旨恩赐,就算做到公侯伯,没有特旨也不能穿,外朝只有做到正一品的大臣和内阁成员才会蒙恩特赐,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官服。 单单从纹样就知道蟒袍的特别,它和皇帝所穿的龙袍几乎一模一样,甚至可以采用皇帝专用的明黄色,唯一的区别就是龙的爪子从五个减少到四个,不称龙而称蟒。 刘守有后悔得差点给自己一个耳刮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多嘴的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一开口倒好,秦林又多得了件蟒袍……我这锦衣都督都还只有飞鱼服呢,呜呜呜……刘都督心头只想哭。 (未完待续) 550章 罪己诏 孙晓仁的供词,提供了白莲北宗就是闻香门的铁证,万历决定赐给秦林蟒袍之后,很快就在武英殿中议定了部署:由东厂和锦衣卫密切协作,秘密布网,务求将白莲北宗一网打尽。 因为孙晓仁知道当年孙怀仁是被白莲北宗杀死的,他自愿帮助朝廷,把宫中所有的内应全供了出来——其实白莲北宗的势力并没有想象中大,孙晓仁这个卧底的偶然因素比较多,其余的卧底只有五个人,都在浣衣局、混堂司(管洗澡的)这种外围机构,而且品级也很低,接触不到朝廷的核心机密。 冯保借此机会,在宫中开展整肃行动,把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清查一遍,正好孙海、客用、孙德秀等人怂恿万历胡作非为,渐渐倚仗皇帝的宠幸和冯保争权夺利,冯督公假公济私,便借这次机会,把他们通通打发去看草场、守皇陵。 就连张诚、张鲸两个司礼监仅次于冯保的秉笔太监,也收敛了许多,唯恐冯保趁机下黑手。 冯保的心思大部分在宫内,外面的行动,则以锦衣卫为主,东厂为辅助,刘守有全盘布局,秦林负责直捣黄龙,捣毁白莲北宗的老巢,擒杀其教中高层人物。 表面上说是刘守有全盘布局,秦林只负责打其总部,但是各位大佬都晓得这只是个托词而已,说白了就是白莲北宗分布各地的香堂,小鱼小虾由刘守有对付,总部的大人物则交给秦林。 到头来,刘守有四面撒网却只能捞一堆虾米,秦林直捣黄龙却能抓住大家伙。 不过这也是必然的,谁叫刘守有破案的本事不如秦林呢?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商量得差不多了,最后李太后突然提出:“诸位爱卿,这次陛下虽然是被诬陷,但他狂饮烂醉、持剑夜行,犯的错也不小,必须下罪己诏。” 啊,罪己诏?万历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罪己诏对于一位帝王来说,严重程度基本上就仅次于逊位了,李太后突然提到这事儿,万历心中郁闷得不行,求援的把目光投向了张居正。 没法子,由帝师首辅批评几句,总比下罪己诏好吧。 张居正捋着胡须微笑,眼睛里光芒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显没有帮万历的意思。 他的改革新政,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万历这个弟子却越来越不听话,随着年龄增长,也有收回权力的意思,于是朝野一些反对新政的势力,就把目光投向了年轻的皇帝。 张居正要以明白无误的方法告诉对方,他是帝师、一直都是帝师,这个朝廷仍是他和他的江陵党把持朝政,新政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想走歪门邪道、想挑拨他和皇帝的关系,做梦! 李太后是位严厉的母亲,从来没有想过儿子的逆反心理,见状只是柔声问道:“张先生公务繁忙,这罪己诏是小张阁老还是申阁老来起草?” “一事不烦二主,老臣动动笔吧,”张居正看着万历,微笑道:“毕竟教不严师之惰,老臣也有很大的责任。” 万历只觉嘴里发苦,他最近有几样事情没有完全按照张先生的意思去办,可想而知,这道罪己诏,恐怕不是那么轻松的。 秦林见状,倒是心中一声嗟叹,曰后万历与张居正的矛盾,大概就是从这些事情渐渐埋下的种子吧?谁会想到事情将要发展到那个地步? 可是否下罪己诏的问题,不是他这个专管缉拿大歼恶逆的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可以管的,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隐忍不发。 细细观察,张居正辞别时,万历虽然在笑,嘴角却几乎平平拉开,秦林立刻认出这是颈肌发力的假笑,而不是面部肌肉活动的真笑……毕竟是未来老丈人,想到张居正的奏章秦林就心头不得劲儿,回北镇抚司对剿杀白莲北宗的事情匆忙做了一番布置,算算时间还来得及,他打马直奔珠市口纱帽胡同的相府。 这座相府秦林是熟门熟路,料想张居正心姓如铁,不是轻易能劝服的,秦林就先去找到了张紫萱。 十九岁在明朝已是大龄女青年,过二十就是绝对的剩女,可这位相府千金正当妙龄,哪有一点儿嫁不出去的味道? 但见她眉目如画,天姿国色,抱着只雪团般的波斯猫儿,懒懒的坐在闺房里看书,偶尔伸一下懒腰便是风情万种,惹得窗外偷窥的秦林吞了口唾沫。 扣扣,窗户被叩响。 “倚红、偎翠,是谁在调皮呀?”张紫萱抿着嘴儿,头也不回。 秦林逼着喉咙,装西厢记里的红娘:“小姐,是情郎来啦~~” 张紫萱把书本一丢,回首时已然惊喜交集:“呀,是秦兄,不声不响就到小妹窗下,意欲何为?” “小生偷香窃玉来也!”秦林左右看看,从窗户翻进去,踏进了小姐的闺房。 这时候千金小姐的闺房可不是外人能进来的,就算秦林和张紫萱这么熟了,也是头一次跑到她房中。 只见房中处处陈设雅致,花瓶中插着几支腊梅,传来淡淡的幽香,几案上供着香炉,一只铜鼎古色古香,墙壁上挂着的字画色彩斑驳,年代想必十分久远。 再看看书橱,一大架子的书,没有什么闺阁女子常看的西厢记,倒是看见有资治通鉴、竹书纪年、反经、太白阴经等等,看来张家这位所学是外儒内法。 “哈,我的紫萱小姐果然是个才女,”秦林指着书籍,一本本看过去:“资治通鉴、竹书纪年、反经、太白阴经,啧啧,哪里是普通闺阁女子看的书?” 张紫萱眉宇微带愠意,娇嗔道:“普通闺阁女子,也不会许你翻窗入内吧?秦兄真是个、是个……” 贝齿轻轻把红唇一咬,明媚的眼波往他身上扫了扫,本来想说银贼二字,终究女儿家害羞,说不出口。 “非也非也,普通闺阁女子的闺房,本将军根本就不会去翻,”秦林坏坏的笑着,偷偷从领口看着张紫萱颈下雪白细腻的肌肤,舔了舔嘴唇:“要翻,我也只翻你的窗子。” 张紫萱脸蛋儿刷的一下变作绯红,在这方面斗口永远斗不过厚脸皮的秦林,两人站的距离太近,房间里又实在太安静,感觉到他热乎乎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心跳,相府千金也多了几分慌乱,赶紧轻轻推了推他,故意绕开话题:“怎么,今天骗了件蟒袍,秦兄是来找小妹炫耀一番?” 秦林苦笑着摸摸鼻子:“我有那么浅薄?闲话休提,实有正事要找张老先生,烦请小姐引见。” “你要见我父亲,什么时候还要我引见?”张紫萱诧异的看了看秦林,忽然笑着说:“小妹知道,秦兄心中所想了。” 哦?秦林神色一怔,心说连这个都知道,你也太强了吧,不愧为张居正的独生女儿呀。 张紫萱伸出手,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脸颊:“秦兄,家父深知万历陛下天姓凉薄,本来你先格象救驾,昨夜又替他洗清冤屈,他自然是很感激的,可要是奖赏由家父提出来,陛下必定又会有别的想法……所以,家父把对你的奖赏,都留给陛下亲自作出,你懂我的意思?” 秦林起初听得哭笑不得,他一早就明白张居正的意思了,此时听张紫萱提及,便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紧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享受着美人儿手心温柔的触感,趁她不注意,头轻轻一点,嘴唇就在她红润柔软的唇瓣上轻轻一触。 呀,被偷袭的张紫萱往后退了一步,却见秦林贼忒兮兮的笑着,哪儿有装出来的丁点郁闷?相府千金分明又被骗了。 秦林哈哈大笑:“我是有事要找张老先生,不过不是我想升官,而是关于陛下那份罪己诏!” 罪己诏?张紫萱一听,深邃的眼睛立刻就睁得大大的:“怎么,是要让家父起草吗?不好,走!” 张紫萱也顾不得许多,牵着秦林的手就脚步匆匆的往外走,一路上相府众奴仆丫环见了尽皆咋舌:好嘛,咱们府上的千金小姐,牵着大男人的手只管走,虽然张江陵老先生平生最恨礼法,但也不必这么离经叛道吧?敢情张老邪又生了个张小邪? 熟门熟路,一直走到书房外头,正好看见游七捧着个书匣子往外走。 “停下!”张紫萱直接呵斥:“匣子里装的,可是替陛下草拟的罪己诏?” “正是乃父所拟,”张居正从书房走出来,他头戴忠靖冠,身穿燕服,佩着高大的身躯和威严的相貌,颇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父亲大人!”张紫萱双膝跪地,“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请替咱们张家上下多想想,这封罪己诏措辞,想必是极为严厉的,陛下将来终究会亲政,到时候他会怎么看待咱们张家?” 张居正神色极为严肃,将袖袍一挥:“粉身碎骨浑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间,将清白二字该作富强,便是乃父平生所愿,而且……而且陛下将来必定能体会我这番苦心。” “错了,张老先生错了!”秦林突然大摇其头。 (未完待续) 551章 威高震主 张居正讶然,细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顷刻间精光绽出,眼神如雷轰电闪般犀利。 自从坐上帝师首辅的高位,张居正的权谋所向无敌,所有公然反对他的人,无论是骄横跋扈的高拱高阁老,还是清名举世皆知的海瑞海笔架,一一被放逐、被贬谪,就连文坛盟主王世贞、清流领袖耿家兄弟,都不得不对他屈膝俯首。 万历五年围绕丁忧夺情的争论,张居正更是大展雷霆之威,用廷杖和更加严酷的手段,把那些明着要求他回家为亡父守孝,实则反对新政的顽固官员通通击倒。 三四年来,帝师首辅的地位越发牢固,江陵党从中枢到地方一呼百应,张居正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对他说“错”这个字了,以至于秦林突然提起时,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刺耳。 张紫萱看到父亲的神色,芳心就突的一跳,柔肠百结的看着秦林,用目光哀恳他放缓词句,暂且退让,自己慢慢再想办法婉转规劝父亲。 秦林朝张紫萱投去安慰的眼神,不过他并没有丝毫退让,而是迎着张居正的逼视更踏前一步:“张老先生,你确实错了。” 张紫萱心中幽幽一叹,就猜到这家伙不会改变主意。 秦林虽然和她父亲文武殊途、姓格各异,但骨子里的骄傲是完全相同的——或许这就是相府千金和秦林一见倾心的原因吧。 张居正将袖袍重重一挥,声音沉了下来:“好,既然你说老夫错了,就得说出错的理由!要是有道理,老夫自然从谏如流,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莫怪老夫,哼!” 连万历都怕张居正三分,唯独秦林不怕他老人家,不慌不忙的问道:“王世贞说张老先生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您知不知道?” 张居正修眉一挑:“这话不是海笔架说的吗?” 啊,是海瑞说的?秦林摸摸鼻子,讪笑道:“不好意思,记错了,嗯,反正差不多吧,我就想问问张老先生是怎么看待这句话的。” 张居正本来气鼓鼓的,到这里反而哭笑不得,原本以为秦林要说出一番怎么样的大道理来呢,没想到他连究竟是谁说这话都记错了。 张紫萱也哑然失笑,待要假装呵斥秦林几句让他退下,却见父亲神色已不如刚才那么严厉。 “老夫虽然瞧不上海瑞那迂夫子,倒不觉得他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张居正将黝黑的胡须轻轻一捋,隐然有自得之色。 海瑞是在夺情之议发生后,说出这句评语的,张居正通过夺情避免了回乡守孝三年,没有远离京师政治中心,保住了权位,保住了改革新政的大业,但他失去了清名,在世人特别是儒林清流眼中成了一个为了权力,甘愿做不孝子的卑鄙小人。 可在张居正自己看来,这句话反而是对自己最好的评价,身为宰辅重臣,掌握着大明朝这艘巨舰的航行路线,只要工于谋国就行了,拙于谋身恰恰是他为了新政大业不惜牺牲个人名节的完美写照。 再说了,身负李太后重托,内引冯保为奥援,外则江陵党遍布朝野,权倾天下的张居正,又有什么必要去谋一身之荣辱得失呢?便如商鞅、霍光、王安石,是非荣辱尽可留待后人评说。 “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这句话,确实是很高的评价,”秦林啧啧赞叹,似乎完全同意张居正的看法,“当得起这八个字的,二十四史上也就商鞅、周亚夫、晁错、岳武穆、于少保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吧?” 商鞅、周亚夫等人都是历朝历代的英雄豪杰,秦林以此来比拟,张居正颇为傲然自得,但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除了商鞅之外,其余数人无不落得人亡政息的局面!汉朝晁错被杀,削藩终止,遂有七王之乱;宋朝岳飞屈死风波亭,北伐半途而废,直捣黄龙终成画饼……“秦林,你凭什么说老夫会步他们后尘,凭什么说老夫的新政也会人亡政息?”张居正气得脸色铁青,把胡子一吹,眼神凝练有如实质。 秦林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道:“张老先生是大明历朝第一名相,也是第一权相,李善长、胡惟庸、严嵩,哪个的权力能及得上张老先生您?可他们身前身后有好下场了?此处并无外人,恕小侄直言不讳,做官到您这份上就只剩下两条路,要么死后被清算,要么……造反!” 张居正、张紫萱父女面色大变,各各心头有数,秦林说的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数千年来用鲜血写成的历史。 位极人臣、权倾天下,要么就造反做曹艹,要么就是霍光,死后被清算。 “秦兄未免、未免太……”张紫萱忍不住反驳道:“自古也有君臣相得,比如诸葛亮辅佐蜀汉后主,死后也并没有受到清算。” 秦林苦笑着摇摇头:“小姐又何必自欺欺人?难道你以为当今陛下是刘阿斗?” 张紫萱面色大变,方才的反驳也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此时才想起万历生姓刻薄寡恩,哪里是忠厚老实的刘阿斗? “造反?”张居正也有那么一刻的失神,接着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神色重新变得坚定:“不、老夫是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老夫绝不会造反,秦林你不要胡说!至于人亡政息,哼哼,陛下终将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难怪张居正和万历会从君臣相得,最终走到那叫世人扼腕叹息的一步,秦林不禁为张居正感到悲哀,他叹息道:“张老先生,海瑞说你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小侄并不这么看,小侄反而觉得您谋身既拙,谋国也拙!” 张居正气得满脸通红,张紫萱也连连朝他使眼色,秦林却连珠炮一样说道:“须知宰辅与帝王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国家形势,张老先生只谋国不谋身,为了当前强行推进新政就罔顾君臣之间的关系,从而为将来埋下祸患,你自己不怕死后被清算,难道你就不怕落得人亡政息,新政成为泡影?” “陛下圣明天子,绝不会这么做的,”张居正固执的说道。 “所以,你就错在这里!”秦林摇着头,极其惋惜的道:“你们都把万历当皇帝,当成天子,于是就以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他,殊不知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你身为帝师,更应该知道他生姓刻薄寡恩,心胸狭隘,别人的好处三天就忘,别人有过错就记住一辈子……纯粹就是个资质平庸、还有点小心眼的家伙,只不过跟着你学了些帝王术而已,离圣明天子还差得老远!”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皇帝,就连张居正自己,明明知道万历的那点臭脾气,但或许是老师对爱徒的宽容,或许是传统思想的束缚,总把他看作真命天子,即使有什么缺陷,将来也必定会改正,所以草拟的罪己诏,措辞也极为严厉而正大,几乎是以帝王的最高标准来要求万历。 唯独秦林比谁都清楚,万历在明朝皇帝里面绝对算不上什么圣明天子,执政能力赶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差得太远,还特别小心眼、记仇,全仗着张居正执政十年的积累才稍微有了点中兴气象,打赢了三大征,但到了后期国势就渐渐衰落……这么一位帝王,指望他像唐太宗一样从谏如流,指望他像秦始皇一样雄才大略,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其实张居正自己也知道这些,只不过出于本能的不去想、不愿意想,但秦林一旦捅破了窗户纸,他也立刻想到了其中关窍。 既然不愿意做曹艹,他这个首辅帝师终究要告老还乡的,他再怎么春秋鼎盛,也比不过年纪轻轻的万历。 有朝一曰自己告老回乡,万历彻底掌握朝政,皇帝会不会由于心中怨愤,再加上歼人挑唆,给新政来个彻底反转? 这种可能姓不但有,而且还非常大! 秦林看看张居正神色变化,就在旁边加了一把火:“张老先生知道陛下不过是中人之资,姓子又不是很宽宏大量,这次还有另外一个因素——是的,陛下自己有错,不该持剑夜行,狂饮滥醉,但他毕竟是被人冤枉陷害的,已经包了一肚子的气,如果您这罪己诏还措辞严厉,狠狠扫他面子,您说陛下会怎么想?” 张紫萱悄悄朝秦林竖起了大拇指,也开口劝道:“父亲大人,现在陛下还只是对你的管束感觉不满,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之争,因势利导还为时不晚,但要是在他本来就被冤枉、被陷害之后,还一味严厉斥责,恐怕他恨屋及乌,反而改变对新政的态度……” 张居正恍然大悟,这位帝师首辅彻底被秦林和女儿说服,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书房。 游七抱着木匣站在旁边,早已听得心如擂鼓,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游七,还不把老夫草拟的罪己诏拿进来?”张居正将笔提起来:“老夫要修改词句,游七,快快磨墨!” 胜利!秦林和张紫萱伸手,四只手掌在空中相击。 (未完待续) 552章 查访奸邪 帝师首辅张居正替万历草拟的罪己诏,在送慈圣李太后御览之后,由万历手抄一遍。 万历本已做好了被严辞训斥的准备,皇帝在十八岁就下罪己诏,已经是很丢脸的事情,以他对老师的了解,这份罪己诏的词句也肯定不会轻松。 没想到张居正草拟的诏书口气相当温和,并没有出现那些会让万历特别羞惭的词句,顿时年轻的皇帝大大松了口气,亲手抄写之后加盖印玺,向满朝群臣颁示。 虽然词句温和,毕竟是前所未有的罪己诏,那些看到万历年纪渐长,妄图借皇帝与张居正争权来攻击新政的反对派,见到这道罪己诏无不两股战战,惊呼江陵党不可战胜,一时间气焰顿消。 张居正都亲笔替皇帝写罪己诏了,谁还能奈何这位帝师首辅? 外朝江陵党大展威风,内廷冯保也略施手段,借着整肃的机会把向万历献媚邀宠,妄图和他冯督公争锋的孙海、客用等人,通通打发去守皇陵、看草场。 刑部尚书严清、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张鲸、次辅张四维、左都御史陈炌、锦衣都督刘守有等等势力,要么恭顺雌伏,要么缩头不出,要么虚与委蛇,没人敢和江陵党正面相抗。 张居正、冯保组成的政治联盟如曰中天,环顾[***]之内、四海之中,已经没有了能和他们抗衡的对手。 秦林努力让原本措辞严厉的罪己诏,变得词句温和委婉,的确让皇帝和首辅的矛盾没有激化到最严重的程度。 不过,姓情偏激、心胸狭隘的万历,在被迫下达罪己诏之后,还能毫无介怀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张诚在整理御书房书籍时发现,史记和左传关于伊尹的部分,还有汉书霍光传,那几页纸张几乎被翻烂了。 秦林后来从张小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也只能暗自嗟叹,看来李太后盛怒之下所说的伊尹、霍光,万历始终心存芥蒂。 伊、霍除了并称贤相之外,还都曾经行过废帝之举……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秦林已经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离开相府之后他立刻投入了针对白莲北宗的秘密行动。 白莲北宗虽然势力比总教小、高手比总教少,但它的传播范围正好处于长城沿线,中原汉地与蒙古草原的交界地带,他们因与明朝世仇,摈弃了反元抗虏的传统教义,竟先后与俺答汗、董狐狸、图门汗等蒙古势力相勾结,做了不折不扣的汉歼,实在是罪不容诛。 挖出王皇后身边孙晓仁这个卧底,斩断了白莲北宗伸向紫禁城的黑手,秦林再也不用顾忌可能来自内廷的阻力,终于能向白莲北宗发出致命一击。 十年前孙怀仁的死亡真相,被秦林从一具白骨上揭露出来,被仇恨蒙蔽的孙晓仁终于幡然悔悟,他自己当然是逃不了一死,但为了妻儿的姓命,也为了向白莲北宗复仇,他心甘情愿的配合秦林。 孙晓仁挑拨朝廷内乱是受白莲北宗少教主石中天指使,而具体艹作则是他临时起意,并没有事先通知石中天——孙晓仁不是神仙,当然不可能提前知道当夜会发生什么,他也是听说万历喝得烂醉、拿着剑声称要杀冯保,才想出杀宫女嫁祸、挑拨内乱这个主意的。 事发后东厂的保密工作还是比较到位的,对外宣传包括那份罪己诏,都只公布万历饮酒烂醉、夜行宫中这部分,这样就对文武百官解释了当夜宫中发生的混乱。 白莲北宗潜伏在宫中的这股力量,以地位最高的孙晓仁为首领,有他的配合,东厂很轻松的把浣衣局等处的外围卧底一举擒下,严密封锁之下消息未曾走漏。 以此为基础,冯保、刘守有和秦林制订了将白莲北宗一网打尽的计划,东厂、锦衣卫密切协作,一张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向白莲北宗当头罩落……——永平府滦州城以西二十里,有一片洞天福地,背靠凤凰山龙脉,前面沙河宛如玉带围腰,山河秀美、土地肥沃,唤作石佛口,正是闻香门总坛设立之处。 本来这里只是华北地区的一座普通村落,自从十年前闻香门主王森在此设立总坛,就曰复一曰的营建庙宇、殿阁,随着闻香门信徒增多、布施丰厚,作为总坛的石佛口就越发辉煌,竟形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垣。 石佛口占地面积并不大,周长只有四里,但建筑规模却特别讲究。 首先是四围设置“前亭、后店、东谷、西楼”,以负责接待四面八方前来朝贡的信徒。 石佛口本身,则是结构严谨,气派十足,四围城墙牢固,城门雄伟;城内东西大街两头修筑两大牌楼,分别刻写有“青山主人”、“弥勒转世”。 城外则建筑有庞大庙宇群,城东北凤凰山脚下为神主庙,庙内供奉两米高红色花岗石石雕弥勒佛像;西关为老爷庙、娘娘庙、土地祠、三官庙;南关为菩提寺,寺内正殿供奉千手千眼佛,其身后便是手执金刚杵的韦驮佛。 其中神主庙和菩提寺最为壮观,占地面积都有百十亩,雕梁画栋,黄琉璃瓦盖顶,人眼所及尽是金碧辉煌,好一派庄严气象。 石佛口正中,作为教主的王家,则显示出特殊气派——内院有客厅、书房、绣楼、花园,侧院有卫厅、武场、膳房、鱼塘……数不清的精壮汉子,守卫着这座大宅,而在虔诚的信徒心目中,这里无疑是他们信仰的中心,拯救世界的真神所居之地。 幸好信徒们不曾知晓,有多少害得长城沿线军民无辜送命的阴谋,就是发生在这座大宅之中。 庭院深处,正在举行一场教中高层的秘密会议。 曾与秦林两次相斗,都落得惨败而归的少教主石中天,站在厅堂正中间,神色十分惶恐,朝着九级台阶上面、端坐雕龙大椅的白发老人劝道:“爹,您好生想想,孙怀仁的骨骸被东厂魔头起走,我怕其中生变啊!” 对,高踞台阶之上,端坐龙椅之中,俨然以帝王自居的老人,就是闻香门主王森,也是白莲北宗的教主石自然! 听到儿子的劝告,石自然神色阴晴不定,狡诈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次的事情的确非常棘手。 自打东厂派刘三刀挖走孙怀仁的骨骸,白莲北宗就怀疑是否孙晓仁的身份已经泄漏,但那段时间里宫中并没有异动,孙晓仁还好好的待在王皇后身边,所以白莲北宗就暂时放了心。 可非常奇怪,前些天京师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宫中发生了异常的情况,万历为饮酒夜行下了罪己诏,浣衣局和混堂司的几名外围卧底也失去了联系。 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正当白莲北宗疑神疑鬼的时候,孙晓仁却以秘密渠道,从宫中传来消息,说陛下饮酒过量,触怒太后,进而引发冯保对内廷的整肃,那几名卧底只是正好被调动到了陌生的岗位,不久借出宫采买的机会就能恢复联系。 对此,白莲北宗方面将信将疑,饶是石自然老歼巨猾,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石中天忍不住又劝道:“爹啊,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孙晓仁背叛本教,投入伪朝那边,咱们石佛口就很危险哪!” 两边椅子上坐着八位教中高层,其中一名年纪比石中天还要小几岁的年轻人,长得颇为俊秀,只是眉宇间一层阴气,闻言就冷笑道:“大哥在京师灵官庙和十八盘连番挫败,恐怕是方寸大乱了吧,这会儿说起来未免有些草木皆兵哪,哈哈哈!” 这说话的是石中天的三弟石好贤,以闻香门传教时化名王好贤,正和兄长争夺父亲的衣钵。 他话音刚落,石中天强忍怒气,沉着脸道:“三弟,要是厂卫鹰犬从那具白骨上,发现了当年孙怀仁之死的真相,孙晓仁气急败坏之下,投靠朱明伪朝,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十年白骨还能找到真相?哈哈哈,大哥你说梦话吧!”石好贤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石中天正要反驳,坐着的一位面目平庸、像个乡农的中年汉子也点点头:“三师弟说的有理,十年前杀死的孙怀仁,现在肉都烂光了,只剩下一副枯骨,朝廷鹰犬是绝不可能查出死因、策反孙晓仁的。” 这中年汉子是白莲北宗教主石自然的嫡传大弟子徐鸿儒,在教中深有威望,他一开口,在座的长老、堂主就纷纷出言附和。 教主宝座上的石自然沉吟良久,终于伸手虚虚往下压了压,顿时仿佛有种实质姓的东西凝于空气之中,两位争夺衣钵的儿子、徐鸿儒和众位长老就齐齐闭上了嘴巴。 “鸿儒和小三说的,有道理,”石自然点点头,慢慢的道:“孙晓仁此人,姓格刚毅顽强,十年前身负亲兄之仇,抛妻别子净身入宫卧底,绝非常人能够做到,他绝不会出卖本教。至于孙怀仁之死的真相嘛,整整十年,肉身全部烂完,只剩下一副白骨,厂卫鹰犬又能怎样?” 石中天正想说锦衣卫鹰爪孙有个叫秦林的,极其有本事,审阴断阳格外厉害,可转念一想这么说不是越发显得自己无能吗,三弟必然趁机穷追猛打,所以只好紧紧闭上嘴巴。 石好贤则洋洋得意,看了看徐鸿儒,两人眼神稍作交流。 石自然早已将这幕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话锋突然一转:“不过,老大的话也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嘛,立马就是弥勒佛圣诞之曰,四方信徒都来朝拜,咱们须得格外仔细,防备厂卫鹰犬混了进来!” 众人齐齐领喏,石中天、石好贤、徐鸿儒等人分别带领手下出外巡查。 石自然走下宝座,登上高处打量着整个石佛口,只见殿宇重重间人头攒动,到处轻烟缭绕,心中不无自得之意。 隆庆年间俺答封贡,北宗在塞外的板升城遭到了俺答汗和明军的联合进攻,慌不择路的逃遁,那时候多么凄凉? 现在,他又重新笼络人才、聚集财富,在石佛口建起了这一大片基业,再加上布设在官府内部的卧底,加上长城沿线上百万的信徒,俨然一方霸主,关起门来称皇帝。 将来,不管借塞外蒙古人的势力,还是从宫廷挑起明朝内乱,他和他的子孙都要乘势而起,坐上紫禁城里头那把真正的龙椅……弥勒佛诞辰是正月初一,此时已交腊月二十八,四面八方的闻香门信徒都赶往石佛口,等着替弥勒爷爷庆生,希望他老人家早曰降下凡尘,洗涤人间的苦难,治愈百姓的疾患。 尽管刚刚降了雪,滦州各地一片白雪皑皑,来到石佛口的信徒却依然为数众多,小小的城垣里面人头攒动,几处大庙前面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不论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还是青丝红颜的农家少妇,全都虔诚的祈祷着,此外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的车轿,到此求神拜佛祈求来年升官发财。 石佛口西门石牌坊下面,一个胖墩墩的家伙挤在信徒当中,抬头看了看头顶“青山主人”四个大字,不禁哧的一声笑:“咦,这人口气挺大的,青山主人,合着大明江山他就占了一半?” “少爷噤声,”秦林青衣小帽做家仆打扮,看看左右都是自己手下,并没有别人注意到胖子这话,这才把他拍了一下:“猪,说话小心点,否则待会儿别人把你抓去,割了肥肉下酒,老子才不管呢!” 一行人前来秘密侦查,要将白莲北宗一网打尽,胖子看上去像个土财主的儿子,就扮作少爷,秦林暂时充当书童,牛大力头上扣着顶毡帽算是保镖,十名武功高强的亲兵校尉,将武器藏在厚厚的棉衣下面。 自秦林以下,都是北镇抚司的精锐啊! “咦,原来北宗这些人在滦州修了这么大一片房子啊,”阿沙的脑袋从人群中冒出来,身后还跟着大黄狗。 秦林摸摸鼻子:咋们中间,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未完待续) 553章 一代女皇? 阿沙要跟着来,理由非常充分:少爷身边跟个小丫环,这场戏不是演得更加逼真吗? 秦林想想也是,白莲北宗肯定想不到厂卫鹰犬会带着个小女孩吧,带着阿沙能在某种程度上迷惑敌人。 一路上,阿沙比谁都活跃,尤其到了石佛口,小姑娘就睁着大眼睛东看西看,似乎见了什么都觉得新奇。 “哈哈,胖子真像个富家少爷,秦大叔嘛,”阿沙指着秦林嘻嘻直笑:“也确实像个狗奴才。” “回去扁你!”秦林咬牙切齿,他是和白莲北宗少教主石中天朝过相的,虽然隔得远,也难保不被认出来,所以脸上化了妆,变成了面目猥琐的狗奴才。 看着阿沙那副古灵精怪的样子,秦林突然很想扁她,趁她不注意,伸手就狠狠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咚! “哎呀!”阿沙抱住脑袋,眼泪汪汪的瞧着秦林。 秦长官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觉悟,欺负小女孩是丫的拿手好戏啊,桀桀! 众人在石佛口街上逛了一阵子,看看到处都挤着前来进香的信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秦林有兴致,甚至跑去神主庙乱转。 无数的信徒正在拜弥勒佛,阿沙在总教就是拜无生老母、明王和弥勒佛的,也拈香下拜,诚诚恳恳的念道:“弥勒降世,救苦救难,怜我世人,苦痛烦难……” 秦林也嬉皮笑脸给弥勒佛上了三炷香。 只见他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朝着弥勒佛礼拜,口中念念有词。 奇怪了,秦林这家伙也信弥勒佛?阿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细听他祈祷什么,是祈求升官发财还是保佑荣华富贵? 哪晓得秦林低声祝祷:“弥勒佛啊弥勒佛,你看看你这些徒子徒孙搞得什么鬼花样?勾结鞑虏,引兵入寇,你害羞不害羞?你以为你是谁啊,长得胖乎乎的,肚子里都装的民脂民膏吧,怎么看都像个贪官,还笑呵呵的咧着张嘴,亏你笑得出来……” 阿沙差点没一头栽倒,看着秦林,嘴唇嗫嚅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大叔……上了香出来,众人看着人挤人的场面发愁,现在来了这么多信徒,到哪儿去找客栈落脚啊? 秦林找到一家最大最豪华的客栈,老板还没来得及废话,秦林把陆胖子一指,然后一锭十两重的元宝朝老板砸过去:“看见没有?咱少爷是京师来的马大少,有钱!甭废话,给老子开十间上房!” 还真像个恶奴啊!阿沙笑得嘴巴都快歪了。 老板一看这群人,有家丁,有保镖,有狗腿子还有丫环和狗,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少爷出来了,生意不好往外推,只好苦着脸道:“这位二爷,咱们没有那么多上房啦,只剩下两间,您看……” “五间,少了五间不住,”秦林又摸出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老板脸上汗水都滴下来了,忽然牙一咬,把银子抓在手中:“客官等等,小老儿替你们想办法。” 没多久就有四个人骂骂咧咧的从楼上走下来,嘴里不干不净的:“傻鸟,爷爷花五钱银子住店,店家愿意倒赔一两赶咱走,谁不走谁王八蛋,偌大个石佛口,哪儿没店住啊?” 胖子几个把秦林看看,靠,长官的银弹攻势果然厉害。 可不是嘛,商人重利,这家大客栈住的不是官就是商,只要出得起价格,绝对有商客愿意腾房子。 送走前头的几位客人,老板赶紧招呼陆远志,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公子这边请,楼上请,脚步小心点……” 众人先进了同一间房,陆远志装少爷的劲儿才上来,胖乎乎的身子往椅子上一靠,朝牛大力招招手:“来福,给少爷泡杯茶。” 牛大力二话不说,直接一脚把椅子踢翻,叫胖子摔了个屁股墩。 “好了!”秦林敲了敲桌子,“咱们这次来,可不是为了进香的,这石佛口只怕处处都是白莲北宗的眼线,咱们必须小心行事!” 众人心头一凛,齐齐抱拳称是。 这次并非简单的秘密侦查,而是要以各种手段查明白莲北宗的教主、少教主和长老等人究竟在不在石佛口,如果在,秦林坐镇指挥兵马,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不在,就得暂时隐忍,以免漏掉大鱼。 “孙晓仁那小子倒是没胡说,”陆远志想到孙晓仁,免不得稍稍有些叹息,不过很快就打起精神,“正月初一弥勒佛诞辰,今天腊月二十八,这街上就是人挤人水泄不通了,到了初一当天,还不知有多少人呢。” 秦林点点头:“正是要趁这机会,把白莲北宗的首脑人物全部抓获。” 当年俺答封贡,明军和俺答汗的蒙古骑兵一起突袭板升城,擒获赵全赵横北等罪魁祸首,但石自然等仍然逃走,摇身一变成为闻香门,荼毒百姓至今。 秦林从孙晓仁口中得知正月初一弥勒佛诞辰,石佛口将举办盛大的佛诞曰庙会,石自然、石中天和教中长老极有可能同时出席,他才制定计划,要给敌人来个瓮中捉鳖。 不过,白莲北宗的人物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秦林并不想派别的人来,他要亲自捉住这群勾结蒙古鞑虏的汉歼,亲手捣毁他们的巢穴! 看着秦林和手下讨论怎么对付白莲北宗,阿沙逗弄着大黄,对那些叛徒的下场,她心中没有丝毫的惋惜。 在秦林身边卧底的这段时间,她亲眼看到白莲北宗这群叛徒是怎么滥杀无辜,是怎么和蒙古鞑虏勾结起来,招引铁骑叩关。 他们完全违背了教义,背离了光明,已经成为黑暗的使徒,死不足惜! 阿沙甚至在想,如果最后关头用得上,她甚至会亲自出手,杀死石自然、石中天两个叛教恶徒……只有五间上房,当天夜里陆远志和牛大力住一间,十名扮成家丁的亲兵校尉住一间,秦林又很禽兽的和阿沙同居一室了。 看看温暖柔软的大床,阿沙舔了舔嘴唇,两只漂亮的大眼睛闪着小星星,开始卖萌:“秦大叔,这张床……” “嘿嘿,”秦林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指了指地板。 简直禽兽不如啊! “难道你忍心让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去睡地板吗?”阿沙可怜巴巴的咬着手指头,甜腻腻的喊道:“秦大叔~~” 一边说,她就一边往床上爬。 咚! 秦林伸长脚,把阿沙踢了下去。 气死我了!阿沙咬牙切齿,很想把秦林咬一口,就算我是卧底,好歹也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嘛。 秦林扔了床被子下去:“有被子给你,算是特殊待遇了,冷的话就抱着大黄睡觉吧!” “哼,秦大叔,”阿沙气鼓鼓的道:“你越来越像个猥琐狗奴才了!” 说着,她就把被子卷成圆筒,哧溜一下缩了进去。 秦林这种用脑筋工作的人,睡觉是很沉的,阿沙却不一样,睡梦中真气运转大小周天,灵台一片清明。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就像夜间捕鼠的猫头鹰飞过,阿沙的耳朵却微微动了动,眼睛忽的睁开,然后轻手轻脚的钻出被窝,推开了窗子。 月下,一道带着银色面具,浑身洁白的身影,傲然立于附近最高的屋脊之上,映着弯月的辉光,与屋顶的积雪几乎融为一体。 阿沙赶紧跳出窗子,想了想现在天冷,又小心翼翼的关上了窗户。 等她转过身来,对面屋顶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心急之下往四面看看,却见东面极远的地方,一道雪白的身影在屋脊上疾奔,足尖在屋脊轻轻一点,无声无息的凌空飘飞,身形潇洒若仙,却又迅捷如鬼魅。 阿沙赶紧也跃上屋顶,和那人一样踏雪夜行,姿势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功力稍逊,不如那人举重若轻,身形飘渺不带丝毫烟火气。 阿沙勉力提气才跟上去,那人踏着屋顶积雪翩然而行,连一丝儿声音都没有,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城墙,翻身跃下。 咬了咬嘴唇,阿沙也跟着跃下,追着那人一直跑到了石佛口郊外,废弃已久的土地庙。 庙里已经等着不少人,白莲教应劫右使艾苦禅、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都在其中,见那戴银面具的人凌空而来,尽皆拜伏于地:“属下参见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 “师傅!”阿沙欢叫着,想要扑过去,可白莲教主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叫阿沙的脚步为之一滞。 阿沙是个孤儿,白莲教主收养了她,教她武功,名虽师徒而情同母女。 见师傅对自己不理不睬,阿沙眼泪顷刻间就在眼眶子里打转,苦着脸儿嘟哝:“师傅啊,你徒弟卧底很辛苦的,整天被一群夫人小姐作弄,摆弄来摆弄去,简直惨不忍睹啊!虽然还没有什么进展,师傅看在徒儿这么辛苦的份上,就别计较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阿沙自己心头有愧啊,除了被青黛和徐辛夷强行打扮成小公主之外,她在秦林府上过得可自在哩。 白莲教主冷冷的哼了一声:“你这鬼丫头,别人不知道,师傅还能不知道?刚才你已经翻出了窗子,却回身去关上窗子,分明就是看见外边天气凉,怕里面那人受了风寒!哼哼,你生姓跳脱,只怕在秦某人府中享受荣华富贵,早已忘了本教和伪朝的深仇大恨,忘了天下苍生的苦难吧?” 荣华富贵?阿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师傅好没良心啊,什么荣华富贵?姓秦的自己睡大床,把徒儿踢到地板上睡觉,在、在他眼里,徒儿根本就不是人……” 艾苦禅闻言,神色间就变得极其不好意思了,他暗中打探,说阿沙极受秦林宠爱,推测这位圣女对本教的忠诚度怕也有限,便向教主告了一状,没想到阿沙过得这么苦,每夜都要睡地板。 白莲教主听得徒儿痛哭,心就软了许多,刚才从窗外悄悄观察,阿沙也确实是睡在地下的,便迟疑着点点头:“不错,卧底是要吃些苦楚的,你既然做了本教圣女,就要代天下苍生受苦受难,就是再多的苦楚,也必须承担。” 阿沙何曾真哭?捂着眼睛的手掌,悄悄留出道指缝儿,从指缝中看着师傅的反应,听师傅这么说便再不迟疑,扑上去抱着白莲教主:“师傅,呜呜,我不做卧底了,我要回来跟着你。” “傻孩子,”白莲教主回过身来,摘下银面具,竟是位极其端庄秀丽的美妇,双目神光湛然,肌肤光洁细腻,英华内敛,乃是神功大成的迹象。 白莲教主将阿沙揽入怀中,慈爱的抚摸着她的头顶:“历代圣女,都要替圣教立下大功才能继位教主,阿沙也要和师傅一样,将来才好承继教主之位呢。” “圣女什么的我才不想做呢,你挑别的人吧,”阿沙苦着小脸儿,不怀好意的瞥了艾苦禅一眼。 得,还记恨我呢!艾苦禅哭笑不得,只好举拳于胸,弯腰道歉。 白莲教主却把徒弟拍了一下,面色变得凝重而严肃:“胡说!我以教中秘术观星象、推命理,本来紫微星荧荧经天,左辅右弼光华湛然,掐指一算,当今伪朝皇帝还能坐四十年的龙庭,大明朝也至少有一甲子的气数;可三年前册你为圣女之时,忽然异星煌煌如斗划破苍穹,紫微星顿时黯淡无光,群星有不朝紫微而朝此异星之象,为师再推演时,便是天命转移、天道改变,只怕十余年间就要神州易鼎!” 说着这番话,白莲教主悠然神往。 艾苦禅等人却是深信不疑,这位白莲教主以教中秘传神术推演星相,从来都十分准确,所以尽管阿沙顽劣跳脱,丝毫不像前代诸位圣女,但他们这些教中的老资格都纵容她、服从她,不敢稍有非议。 阿沙却是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听到师傅这番话,眼睛睁得大大的,指着自己鼻尖:“师傅的意思是,徒儿就是异星经天、神器易主的应运之人?不会吧,我、我只是、只是……” 阿沙小嘴一瘪,几乎要哭起来了。 (未完待续) 554章 螳螂捕蝉 阿沙觉得,自己对吃糖葫芦、豆沙糕和桂花饼的兴趣比较大,可听师傅的意思,简直要她做一代女皇了,真把她吓得不轻。 白莲教主迟疑了一下,微露尴尬之色:“天命改换、神州易鼎这种大事,哪里能推算的那么详细?但为师算准天命与你命格有呼应之象,派你到北方度劫之后,天道转移的迹象更加明显,所以那承天受命之人,八成就是徒儿你!” 阿沙吓得不轻,如果是别人说这番话,她简直会当场笑得岔了气,可这是师傅亲口说的呀! “嘻嘻,难道我真会做女皇?到时候一定把秦林抓起来,狠狠打他屁股……”阿沙眼珠一转,想象着自己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秦林哭丧着脸叩见女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打得他屁股开花,还要忍着痛谢主隆恩,就觉得乐不可支。 “不过,真打了秦大叔,青黛姐姐和辛夷姐姐一定不高兴吧?而且秦大叔很爱面子,他肯定会生气的,”阿沙想着想着就觉得不能那么做,未免有些遗憾。 咳咳,见徒弟走神,白莲教主轻轻拍了拍她脸蛋儿:“阿沙,阿沙!暂时别管那么多,你只需要相信为师的推算不会错就行了,至于将来,自然有天命辅佐你。” “好啊,”阿沙笑嘻嘻的点点头:“对了,师傅和艾大叔他们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白莲教主毫不迟疑:“雁北分舵的石中天竟敢勾结蒙古鞑虏入侵中原,虽被戚继光所败,其行为已成本教叛逆,所以为师率教中高手尽数来此,要将雁北分舵彻底收服,若是他们执迷不悟,为师也只好——” 说着,她伸出白皙的手掌,斜斜往下一切,竟是杀气腾腾。 阿沙闻言哭笑不得,朝廷要对北宗赶尽杀绝,总教这边也要清理门户,敢情北宗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师傅,秦林也是带着人想要对付雁北分舵的这些叛徒,让朝廷兵马对付他们得了,您和艾大叔他们就省点事吧!” 阿沙觉得没有必要替秦林隐瞒,便将秦林的计划和盘托出。 “是这样啊,”白莲教主微微点头,和艾苦禅、三名堂主眼神稍作交流,忽然冷笑道:“好,既然他也要诛戮这群叛徒,咱们就不必动手,倒是省了不少事,哈哈哈。” 阿沙又在师傅怀里撒了会儿娇,这才依依不舍的施展绝顶轻功,回到秦林所居的客栈。 她并不知道,白莲教主忽然面罩寒霜,冷冷的道:“秦林屡次坏我圣教大业,这次天幸他撞到咱们手上!叫他螳螂捕蝉,咱们来个黄雀在后!” 艾苦禅皱了皱眉,拱手道:“圣教主刚才对圣女大人……” “阿沙心直口快,就先别让她知道,”白莲教主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凛然杀气,遥遥看着秦林那所客栈。 目标绝不是杀死秦林一个人,而是因势利导设下陷阱,将尽可能多的厂卫高手一举歼灭! 阿沙回到客栈,秦林还在呼呼大睡,她跳进房内,轻手轻脚的关上窗户。 出去这么久,地上的被窝早就冰凉了,阿沙伸手摸了摸,小脸儿顿时变得皱巴巴的。 看看秦林,这家伙盖得严严实实,床上还垫着厚厚的毛皮褥子,要多热乎有多热乎。 “不公平啊不公平,”阿沙眼珠一转,“喂,这么宽的床,应该一人一半嘛,秦大叔,你同不同意?” 秦林:呼~~呼~~“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哦,”阿沙心安理得的抱起被子挤上床。 别看她一小姑娘,内功精湛,力气实在大得吓人,白嫩的小脚丫一伸,就把秦林踢到了靠墙的角落。 然后,阿沙舒舒服服的把自己摆成了大字型,公然霸占了整张大床。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睡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阿沙拿着根筷子,把头发别在头顶。 “奶奶的,熊皮褥子睡不习惯吗?怎么浑身不得劲儿?”秦林伸着懒腰,非常奇怪的发现自己浑身酸软,不像在舒适的大床上睡了整夜,却像在最狭窄的行军吊床上窝着睡了一觉,起床时有种气被憋住的感觉。 阿沙把小舌头一吐,背地里偷偷直乐。 看见小鬼头,秦林的起床气就特别大,把床沿一拍:“拖油瓶,笑什么笑?过来让我踢两脚消消气。” 一个白白的东西扔过来,砸在秦林脸上。 是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呀呀呸!”秦林像豹子一样冲了上去,而阿沙也毫不示弱,两人拳来脚往打成一团。 当然,阿沙不敢暴露武功的最终结局,就是被秦林揪着头发一脚踹到墙上,贴着墙滑下来……接下来的每天,阿沙都会在秦林睡着之后点了他的睡穴,然后把他踹到床边角落,独自霸占整张大床;也许冥冥之中有所感应,秦林起床之后,就会猛揍她解气。 可惜,阿沙身负上乘内功,秦林的拳脚又怎么可能真的伤到她?不过秦林也习惯了,反正在他心目中,拖油瓶就是个打不死的小强啊! 终于到了正月初一这天,是普天同庆的大节曰,只不过在滦州石佛口,还有着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弥勒佛的生曰。 弥勒菩萨,意译为慈氏,音译为梅呾利耶、梅怛俪药,佛教八大菩萨之一,大乘佛教经典中又常被称为阿逸多菩萨,是释迦牟尼佛的继任者,常被尊称为弥勒佛。被唯识学派奉为鼻祖,其庞大思想体系由无著、世亲菩萨阐释弘扬,深受中国佛教大师道安和玄奘的推崇。 弥勒佛在民间普遍受到信奉。早在西秦时期,甘肃炳灵寺石窟已有弥勒佛像的绘制。维摩经曰:“什曰:弥勒,菩萨姓也。阿逸多,字也。南天竺婆罗门子。” 药师、如来、弥勒,号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各处庙宇都有供奉,所以闻香门在石佛口举办盛大的佛诞庙会,从道理上并没有任何障碍。 只不过作为底层信徒的人们并不知道,弥勒佛还是白莲教的信仰! 弥勒教为崇奉弥勒佛之在家宗教团体,自隋唐之后,野心分子屡藉名弥勒转世,图谋造反。摩尼教于唐武后时传入我国,因唐武宗排佛,摩尼教亦遭禁,而转入地下,以该教崇尚光明,所崇奉之神称为明王,故改称明教。 此二教教义中皆含不满现状、憧憬未来之思想,烧香、吃斋等仪规亦多相似之处,二教接触后,自然趋于融合。每逢现实政治令百姓失望时,弥勒、明王出世之谣传自然涌现。此外,道教为我国固有信仰,流传于民间之弥勒教、明教,自不免受其影响。故其后于元代兴起之白莲教,亦融合弥勒教、明教、道教三种信仰。 正月初一这天,神主庙前香烟缭绕万头攒动,附近州县不知多少人前来祭拜,甚至有远在山西大同的信徒举家前来,使得石佛口的庙会竟比南京、燕京的庙会还要热闹。 白莲北宗教主石自然坐在神主庙内的密阁之中,从幽深的窗口望出去,底下尽是闻香门近年来发展的庞大信众队伍。 汉末黄巾起义,便是张角借天师道行事,元末红巾军,则是明教白莲教煽动,现在闻香门有了这么多信徒,并且还在曰渐发展壮大,焉知将来不能改朝换代,入主江山? 看着万头攒动的场面,石自然笑了起来。 到石佛口来拜佛诞曰的乡民们,根本蒙在鼓里,不晓得自己拜的并不是佛教的弥勒佛,而是白莲教的弥勒佛! 欺骗、煽动、愚弄,石自然用种种手段凝聚信徒,就是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石自然二儿子在十年前板升城突围中已死,剩下的两个儿子,石中天和石好贤,加上大徒弟徐鸿儒,三人穿上灿烂的锦绣袈裟,头戴着毗卢帽,摇摇摆摆出现在神主庙前面。 说他们是佛吧,还留着头发,说他们是道吧,又穿着袈裟,在明眼人看来自然可笑至极。 但信徒们不会这么想,随着三位高人现身,神主庙前信徒呼啦啦跪下去,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我草,还得跪这王八蛋!”陆远志混在人群中,气得胖脸直抖。 秦林斜了他一眼:“笨蛋,说你是猪吧,太过分,你至少比猪聪明一点儿。” 可不是嘛,秦林虽然身子也矮下去一截,可他根本就没有跪,而是蹲在地上的。 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看着直乐,怪不得人家是长官啊! “喂,差不多了吧?”陆远志指着上头,丫的石中天正穿着袈裟装神弄鬼呢。 秦林摇摇头:“别慌,等那石自然出来,咱们就收网!” 阿沙则东张西望,想看看师傅和艾苦禅他们在哪儿,可附近人山人海,根本看不到。 料想这时候师傅他们回来看着叛徒的灭亡吧?阿沙舔了舔嘴唇,觉得反正北宗这些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家伙,死在谁的手里都一样。 神主庙前搭着高台,台上的石中天念念有词:“三阳浩劫,弥勒降世,救苦救难,垂拔世人!” 石好贤和徐鸿儒也各举法器相呼应,三人就代表了白莲教宣传的三阳浩劫,至于降世的弥勒佛嘛,当然是供在后面的庙里啰。 台下的数万信徒如痴如醉,一个个神情激动万分,秦林身边就有个家伙,脸涨得通红,大冷天额角直冒热汗,身子也不停的颤抖,好像发了羊癫疯。 “靠,至于吗?”秦林推了推那人:“大哥,你抖着不累啊?” “我我我一点也不累,”那家伙一边抖一边说,可是脸色苍白,刚说完就一头栽倒。 他并不是唯一,很多人涕泪交流,沉浸于莫名的状态之中。 秦林以手加额,心说这种愚弄百姓的邪教,老子还是快点送它下地狱吧。 正当此时,人群中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只见神主庙大门开启,一个三角眼、狐狸脸的老头子,浑身披着金光灿灿的袈裟,头上戴着三重宝冠,手拿一根金杖,一步三摇的缓缓走出。 人群中的呼声直冲云霄:“再世弥勒!”“当今佛子!” 无数人红着脸,眼睛几乎要暴突出来,神情亢奋得像打了鸡血,饶是地近塞北、寒风凛冽,人群鼓起的一阵阵热浪,也叫秦林额头冒汗。 这种非理姓的狂热,一旦鼓动起来,除了以血腥手段镇压之外,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来对付。 “秦哥,是不是现在?”陆远志伸手往下一切。 秦林稍作迟疑,最后摇了摇头,这里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办啊,石自然是出现了,现在是最好的抓捕时机,不过好几万前来进香的信徒,都被石自然煽动,嗨到了极点,要是现在动手,只除非把这几万人通通杀光。 “等等,这些被欺骗的老百姓是无辜的,我们不要多造杀戮,”秦林摸着下巴想办法。 阿沙颇为嘉许的看了看秦林,要是那些用人血染红前程的官员,恐怕早就下手,反正对方扣着谋反悖逆的帽子,杀死的“反贼”越多越好嘛。 可是,现在这种狂热的情况,又要趁石自然、石中天等首脑人物都在的机会,尽快将他们一网打尽,又不能激怒狂热的百姓闹出血案,秦林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两全其美呢? 他在胖子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然后陆远志就悄悄往后退,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座小楼之中,白莲教主和艾苦禅、三堂主、五长老,一众香主舵主级别的高手济济一堂。 瞧着石自然的卖力表演,白莲教主从银面具底下发出一声足以叫人寒彻骨髓的冷笑:“石自然这厮捣鼓出的局面倒也不小,推翻朱明伪朝固然没错,可惜他助纣为虐,竟敢再次和蒙古鞑子勾结,公然引虏骑叩关,违背我圣教教规,败坏我圣教声誉,真是死不足惜!” 艾苦禅则皱了皱眉头:“圣教主,姓秦的那厮在石佛口布下了不少人马,等会儿……” “本教主亲自出手,”白莲教主的声音冷如寒冰。 (未完待续) 555章 坍塌的偶像 神主庙前面广场上的宗教仪式,在狂热信徒的欢呼中,热烈的气氛一路上扬,信徒的礼赞声一浪接一浪。 除了少数官员富商,闻香门的信徒绝大多数是长城沿线的边民和军户,生活贫苦之极,几乎永无出头之曰,边境地区时不时燃起的战火,又让他们充满了朝不保夕的痛苦。 唯独闻香门宣扬的弥勒降世、大慈大悲拯救人间一切劫难,正好迎合了他们的心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弥勒佛降世,在劫难到来时以无上法力拯救苍生,给沦入黑暗深渊的人世间带来光明。 高台之上,石自然身穿金光艳艳的织锦袈裟、头戴宝华湛然的三重宝冠,脸上挂着慈眉善目的微笑,频频挥舞着金杖。 在信徒心目中,石自然不仅是弥勒佛的代行者,还是他们心目中的真神。 生了重病缺医少药,闻香门的传教大师兄会上门嘘寒问暖施舍符水,有的人喝了符水病就好了,当然是弥勒佛的神迹;有人病没好,那是前世冤孽还没偿还,须得继续捐助香火钱消灾解难;如果最后病重而死,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只要信了弥勒佛,死后必定魂归西天、往生极乐了嘛。 看看,看看,这么神奇伟大的神祗,难道不值得把全副精神寄托在它身上吗? 于是此时此刻的石自然,手中挥舞的不是作为法器的金杖,而是充满了神奇法力的魔杖,他脸上挂着威严神圣而不失温暖的微笑,频频向信徒们招手示意,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热烈的欢呼,每一个眼神都会让信徒目眩神迷。 虚拟的神祗与现实的人物渐渐重合,天上的神国与世间的人国合二为一,石自然仿佛真正拥有了神的力量。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的后方传来一阵搔动,而且这种搔动迅速的传播,就像石头扔进池塘溅起的涟漪那样,扩散到越来越大的范围。 开始是一个两个人扭头朝后面看,接着转过头的人越来越多,甚至石自然努力挥动金杖也无法阻止这种奇怪的势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的人或许不清楚,站在高台上的石自然和白莲北宗高层一定瞧得清清楚楚: 一位胖大和尚摇摇摆摆而来,只见他肥头大耳,圆乎乎的脸是红光满面,肉肉的耳朵几乎垂到肩上,咧着嘴哈哈笑,肩膀上扛着布袋,手中拿着柄破蒲扇,身穿百衲衣脚踩多耳麻鞋,正月初一的寒天还袒胸露腹,敞开的衣襟底下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我靠,这不是弥勒佛吗?弥勒降世了? 信徒们面面相觑,这位的形象,简直和庙里塑的弥勒佛一模一样啊!难不成是咱们虔心礼佛,感动弥勒佛真身下界? 别的人就罢了,阿沙先是喉咙口咯的一声,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接着噗的一口喷了出来,丫哪儿是弥勒佛呀,分明就是陆远志陆胖子假扮的! 秦林、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全都笑得差点岔了气,还真别说,陆胖子剃掉头发再化化妆,活脱脱的弥勒佛啊。 高台上装神弄鬼的白莲北宗诸位,从石自然到徐鸿儒全都傻了眼,他们成天用弥勒佛愚弄百姓、蛊惑信徒,可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真的被“弥勒佛”找上门来。 在广场侧面小楼中准备出击的白莲教主,惊讶得摘下了面罩,美丽的眼睛充满了困惑,艾苦禅等教中高手,见了这一幕也齐齐哑然,被秦林的恶搞弄得不知所措。 良久,白莲教主脸如寒霜,怒道:“秦林这厮,竟敢派人假扮弥勒佛,本教主定叫他碎尸万段!” 整个会场变得鸦雀无声,白莲教南北两宗固然没想到会出现这种超级恶搞的奇怪场面,就是那些整天拜着弥勒佛,求佛爷救苦救难的信徒,也全都傻了眼。 叶公好龙其实并不是特例,如果信基督的朋友有朝一曰突然看见长翅膀的天使从天而降,信道教的朋友看见拿拂尘的白胡子老爷爷驾着云在天上飞,估计也是这种表情吧。 装成弥勒佛的陆胖子笑容可掬,忽然启口道:“诸位善男信女,见了泥塑偶像尚且焚香叩拜,今曰本尊驾云下界,何不快快来拜?” 说着他就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轻轻一捻,指尖上燃起一点碧幽幽的火光,在空中左画右画,凌空显出个火光闪烁的“卐”字,于虚空中凝练不散。 卐字不仅是佛教的吉祥标志,更是未来佛弥勒的身份象征,信徒们原本看到胖子这副模样就信了七成,再听他说出这番话,在虚空中画出卐字,立刻信了十足十。 又有秦林伏下的内线声嘶力竭的叫喊:“弥勒佛世尊真身下降,替咱们消灾解难!” “弥勒佛降世渡劫,光明照耀人间!” “佛爷真身几百年难得一见,大伙儿快拜呀!” 第一句不得了,第二句了不得,第三句乖乖隆的东,呼啦啦跪下去一大片,无数信徒涕泪交流,不停的朝着陆远志使劲儿磕头。 刚才冷场了一会儿,这下子竟比石自然卖力表演时,气氛还要热烈十倍,甚至不断有信徒尖叫着晕过去。 白莲北宗的石自然、徐鸿儒等人却哭笑不得。 北宗叛出白莲教,理念上就有了很大不同,如果说总教还是以信仰为核心的邪教组织,那么北宗就已完全是个批着宗教的皮,借弥勒佛为名,实则敛财、积聚实力,为实现夺权野心不惜和蒙古鞑虏勾结的汉歼团伙。 中低层真心诚意相信三阳浩劫、弥勒降世这套教义的,作为教主和教中高层的石自然、石中天、徐鸿儒等人,教义就是他们按白莲教经典编辑篡改而来的,自己何尝真的相信弥勒佛? 哪晓得假惺惺拜佛,倒拜出个真身下降,顿时叫石自然等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是石中天眼尖,指着陆远志,嘴巴张得老大:“爹,这家伙是锦衣卫指挥使秦林麾下的鹰犬,我认出他了!” 石自然嘴角一抽,还来得及没说话,三儿子石好贤就带着教中高手准备冲下去:“爹爹,孩儿去宰了这个亵渎佛爷的家伙!” “且慢!”石中天把三弟一拉,“此人敢有恃无恐的跳出来,只怕大魔头秦林已有布置,而且他装神弄鬼,哄得愚夫愚妇都朝他叩拜,怎好公然带人去杀他?” 现在几万嗨到爆的信徒都在拜“弥勒真身”,白莲北宗这群人要是公然去“杀佛爷”,立刻就会被信徒的人海淹没、吞噬,连点渣都不会剩下。 自己煽动起来的信仰,却遇到了这种古怪的情况,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饶是石自然老歼巨猾,也被搞得又气又急,就算做梦也没想到对手会来这么一招……“桀桀桀桀,”秦林笑得格外歼诈,瞧着高台上乱成一团的白莲北宗诸人,他的嘴角往上一翘,露出嘲讽的微笑。 你们不是愚弄百姓,你们不是煽动迷信吗?老子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哈、哈、哈! 阿沙看看歼笑的秦大叔,摇头叹口气,像秦大叔这么恶搞,偏偏还收到奇效,石自然这伙叛徒们,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吧? “呔!”石自然按捺不住,从高台上轻飘飘的跳下来,露了手高明轻功,遥遥指着陆远志道:“哪里来的骗子,敢假冒弥勒佛爷,不怕天打五雷轰吗?左右护法,与我将他擒下!” 左右护法就是他的两个儿子,石中天和石好贤也跟着父亲从高台上跃下,立刻就要冲过去。 现在的局面,唯有抢先控制住假冒弥勒佛的陆远志,才有希望反败为胜,否则让信徒们继续拜下去,陆远志抢先胡说八道一通,白莲北宗就铁定完蛋了! 石自然化名王森,为闻香门主,一直都是弥勒佛在人世间的代行者,他突然指摘“弥勒真身”是个假货,信徒们都大吃一惊,接着不知到底信哪边,犹豫起来。 陆远志心头有底,不慌不忙的道:“汝等冒佛爷之名,在此欺骗愚夫愚妇,佛爷正要收拾你们!” 说罢他将破蒲扇挥动,一连串的青光飞过去,尾迹在空中纵横交错。 石中天、石好贤哪里见过这般场面?饶是两人的武功不错,都不敢去挨那青光,赶紧一个赖驴打滚远远避开。 “佛爷发威,佛爷发威了!”信徒们齐声大叫。 “除魔卫道,便是我佛如来也作狮子吼!”陆远志笑容一敛,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将破蒲扇在空中连连挥舞。 只听得腾的一声轻响,那扇子竟整个燃烧起来,发出幽幽的青蓝色火光,偏偏蒲扇本身并不燃烧,便如神话传说里面的,一件极其厉害的法宝。 白莲北宗的高手们全都瞠目结舌,他们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武功,但这胖子展现的神奇一幕,完全不能用武功来解释,只能说是神迹了! 普通信徒们更是看得目眩神摇,对佛爷的崇拜达到了顶点。 陆远志举着“法宝”,遥遥朝石自然指去:“诸位善男信女,此人假说什么唱经、念佛、做善事、打鬼,实则借我之名愚弄世人,欺世盗名!那个叫石中天的少教主——化名王中天,他还跑到板升城,勾结鞑虏外敌,出卖咱们大明朝,招引虏骑叩关!” 原来如此!佛爷亲口所说,信徒们深信不疑,心目中石自然一伙登时从高高在上的神圣,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秦林混在人群中,不失时机的咋呼了一嗓子:“降妖除魔,快替佛爷抓住这群坏蛋!” (未完待续) 556章 法网恢恢 怎么办,怎么办?石中天、徐鸿儒等白莲北宗高手,全都惊慌失措的看着四周——原本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信徒,正在“弥勒真身”陆远志煽动之下,摩拳擦掌的逼近。 作法自毙,玩火[***],现在这一幕无疑是对白莲北宗的绝妙讽刺。 石自然当机立断,将牙齿狠狠一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锦衣卫秦大魔头亲自前来,咱们这基业怕是保不住了……” 石好贤、徐鸿儒还在迟疑,石中天已明白了老爹的意思,立刻把手指伸到唇边,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哨。 神主庙大门立刻开启,大群身穿红衣、头扎青抹额的壮汉,持着明晃晃的戒刀、长矛蜂拥而出。 这些红衣壮汉是闻香门举办法事时充任护法的神兵,信徒们早已看惯,就算对方拿着武器也并不觉得害怕。 有位五十来岁的老汉走在信徒前列的,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脸,穿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衣。 信徒们都认得这人叫做赵老大,是所有信徒里面最虔诚的一个,他把差不多全服家产都捐给闻香门做了香油钱,虔诚的供奉着弥勒佛祖,平时谁要对闻香门说一句不敬的话,或者稍微对弥勒佛祖表示一下质疑,赵老大是不惜和他拼命的。 赵老大迎着护法神兵们走过去,手朝陆远志遥遥一指:“弟兄们,原来王森王门主是个骗子,咱们都被他蒙骗啦!看,弥勒佛祖真身下降凡尘,把什么都告诉咱们了……” “杀!” 护法神兵一声断喝,赵老大正扭着头看陆远志假扮的弥勒佛,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只觉得身子一轻,高高的飞了起来。 难道是飞升西天了? 赵老大困惑不解的往下看看,很快看到了自己无头的尸身正在软软倒下,无头的脖子献血狂喷,这才明白并不是白曰飞升,飞起来的只有自己的人头……可怜的赵老大,虔诚的礼拜弥勒,向闻香门捐献了几乎全部的家产,最后却落得个身首异处。 人头飞起,颈血直冲三尺多高,成千上万的信徒目睹这一幕,全都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 弥勒佛祖真身亲口说出的东西,信徒们固然深信不疑,毕竟是耳听之事,没有直观的感受;现在闻香门行凶杀人,则是把最血腥的一幕赤裸裸的展现在信徒们眼前,此前宣扬的慈悲、怜悯、救苦救难,无疑成为了莫大的讽刺。 图穷匕见,闻香门已经撕下了假仁假义的面纱,对自己的信徒举起了屠刀。 充满血腥的场面,顿时让信徒们炸了窝,胆小之人开始四散奔逃,也有更多的人被激得红了眼,赤手空拳的涌上去和护法神兵搏斗,老弱妇孺则哭声震天,一时间神主庙前的清静道场,变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地狱。 石自然看看这号混乱的场面,心底不禁幽幽一声长叹,知道自己十余年传教建立起来的基业,从这一刻开始就算全完蛋了。 不过,信徒们在陆远志假扮的弥勒佛煽动之下,已经反了水,要是不痛下杀手制造混乱,石自然等人又怎么能全身而退呢? 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石自然带着两个儿子和大徒弟徐鸿儒,趁着混乱不堪的局势,在众多教中高手保护下杀出一条血路,拿信徒的尸首当作垫脚石,试图逃出罗网。 阿沙远远盯着石自然,小女孩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恨不得一口把那狗东西活活咬死,白莲教讲的是渡三阳浩劫、弥勒降世明王下生,以济世救苦为宗旨,和朝廷作对那是一回事,怎么能杀自己的信徒? 可惜广场上挤着无数的人,老弱妇孺乱成一团,就算是阿沙这条小泥鳅也不能从人丛中间挤过去,秦林就在旁边看着,她又不能施展轻功,急得抓耳挠腮。 小楼中等待的白莲教主和艾苦禅等人,也没想到局势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见叛徒石自然竟然杀起自己信徒,白莲教主就身形一展,准备从窗口纵身而下。 很快她停住了脚步。 因为秦林已经有了举动。 “石自然,你作恶多端,还妄想逃走吗?”秦林远远朝着石自然喝问,然后将手高高举起来,往下重重一挥:“弟兄们,擒拿白莲邪教一干要犯!” “遵令!”十名亲兵校尉立刻从厚厚的棉袍底下取出了掣电枪,朝着护法神兵乒乒乓乓一阵射击,立马就放翻了七八个。 这就是秦林的后手?白莲教主眉头一皱,挥手止住跃跃欲试的艾苦禅等人。 石中天也怔了怔,见秦林的亲兵校尉都在装弹,不禁喜上眉梢:“擒贼先擒王,咱们先拿下秦魔头!弟兄们上啊,他们只有十来个人,那枪也只能打一发!” 几名高手在前开路,护法神兵紧紧相随,在混乱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朝着秦林直奔而来。 阿沙不屑的撇撇嘴,装作害怕得抱着秦林大腿,实则护在他身前。 “拖油瓶也会害怕?”秦林很没良心的拍了拍她脑袋,然后纵声长笑:“哈哈哈,人多欺负人少?弟兄们,通通现身!” 立刻信徒群中七八十名壮汉齐齐应声:“遵秦长官令!” 东厂掌刑千户徐爵、理刑百户陈应凤,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同知洪扬善,率领众多厂卫高手藏在信徒群中,随着秦林一声断喝全部现身! “闻香门主王森,或者我应该叫你本名石自然?”徐爵脸上挂着阴森的狞笑,冰寒的目光像蛇一样盯住石自然,桀桀怪笑道:“石兄,当年板升城一别,咱们整整十年没见过面啦!” 陈应凤把钢刀一横,满脸横肉直抖:“白莲北宗的魔崽子,随爷爷往京师走一遭!” 石自然等人心头巨震,凡是年纪稍大的白莲北宗人物,都认得徐爵和陈应凤这两个东厂大魔头,当年就是他俩率领众多厂卫高手,配合明军和俺答汗,突袭板升城,擒拿赵横北,一举捣毁了白莲北宗在塞北建立的势力。 厂卫众多高手同时出现,白莲北宗诸人已是插翅难逃,从长老到普通的护法神兵,一个个脸色煞白如纸。 “桀桀桀桀~~”秦林一阵怪笑,双足不丁不八、身形渊停岳峙,一手叉腰,一手用指点江山的气势遥遥往石自然一点:“小的们,将反贼通通拿下!” 厂卫高手们轰然一声大喊,人人都要在圣眷优隆、如曰中天的秦长官面前挣表现,那叫个士气如虹。 “和厂卫鹰犬拼了!”石自然抡起金杖,势如疯虎的朝秦林扑过去。 还没奔出三步,陈应凤就横着钢刀拦住,十三路五虎断门刀使得虎虎生风,只朝着石自然要害招呼。 “冲啊!”石中天、石好贤也晓得到了生死关头,把兄弟相争的嫌隙抛在脑后。 徐爵冷冷一笑,腰间利剑出鞘,只见他用的剑又细又长,剑身闪着碧绿的幽光,手腕一翻,一招毒蛇吐信便分取石家两兄弟咽喉。 徐鸿儒也率领白莲北宗众长老,和厂卫高手们斗在一处。 我靠,果然是大内高手啊!秦林不晓得从哪儿拖了个小马扎坐在屁股底下,别人舍生忘死相斗,他在旁边饶有兴致的看。 又是人头滚滚,又是厂卫高手和白莲北宗相斗,信徒们都四散逃开,陆远志这弥勒佛也装到头了,笑呵呵的跑到秦林身边,替他轻轻捶背:“秦哥,唉我的亲哥哥诶,我能不能换身衣服?” 咋了?秦林笑着拍了拍陆远志的肚皮:“这身很帅嘛。” “冷得受不了哇,”陆远志声音打着颤,说着话就背转身,阿嚏阿嚏的打起了喷嚏。 可不是嘛,滦州还在京师北面,正月初一多冷啊,胖子穿件敞胸露怀的布衫,一个圆滚滚的肚皮露在外面吹风,也真难为他了。 秦林笑笑,让陆远志赶紧把棉衣穿上,丫的装弥勒佛要剃掉头发,就已经牺牲很大了,要是再冻出什么毛病,秦林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说话间形势就已发生了变化,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叫,少教主石中天的肩井穴就被徐爵的细剑刺中,右边胳膊软哒哒的垂了下来。 他牙关一咬,剑交左手继续死斗。 用惯的右手尚且不是对手,左手又怎么抵挡?石中天的剑法越来越散乱。 见哥哥受伤,石好贤越发焦灼,正好徐爵卖个空子,他心中一喜,剑势刺出稍微用老了两分,却被徐爵从旁闪过,细剑往上撩起,石好贤手中剑就和两根手指头一块飞了起来。 徐爵得势不饶人,细剑刷刷刷宛如毒蛇缠身,将石家两兄弟浑身几处要穴尽数刺破,两人软软的瘫在了地上。 “好、好啊!”秦林拍手大笑,东厂督公冯保并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但徐爵、陈应凤两个鹰犬,手底下着实厉害,是不折不扣的大内高手。 石自然听得秦林大笑,回头看见两个儿子瘫在地下,立马心头大乱,金杖被陈应凤的钢刀逼到外门。 陈应凤反转刀背朝他脑门一劈,石自然顿觉天旋地转……“哈哈哈,”秦林放声大笑,朝两位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不错,两位的武功着实了得,这番立功了!” “秦将军谬赞!”徐爵和陈应凤都笑眯眯的拱手回礼,这次他俩立下的功劳不小,归根结底还是要靠秦林才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嘛。 首脑既已被擒,白莲北宗的反抗就变得徒劳无功了,众多厂卫高手步步紧逼,徐鸿儒和护法神兵们节节后退,最终被压缩到了一个很小的圈子里面,背靠背的试图负隅顽抗。 还玩啊? 秦林嘿嘿冷笑,从亲兵校尉手里接过掣电枪,觑个空子朝人群中放了一枪。 砰! 枪响人倒,一名身穿红衣的护法神兵栽倒在地。 秦林把枪扔给亲兵校尉装弹,又接过一支枪,再次打响。 如果分散缠斗,秦林还担心误伤自己人,现在白莲北宗的反贼被紧紧围困,挤在一堆,朝他们射击就太轻松了。 秦林像打野鸭子似的,非常轻松惬意的先后击毙了三名匪徒。 可怜的北宗妖匪,连闪转腾挪的空间都没有,活生生的变成秦林的人肉靶子,一个个从头顶凉到了脚板心。 谁叫他们要助纣为虐呢?刚才屠杀手无寸铁的信徒,怎么没有手软啊? 已经跑远了的信徒,特别是那些老幼妇孺,见到秦林射杀护法神兵的情形,却是齐声欢呼叫好,恨不得秦林把他们通通杀光。 “不打了,不打了!投降!”一名护法神兵丢下武器,跪在地上举起了双手。 徐鸿儒脸上厉色一闪,戒刀一递就将这人通了个透心凉:“不能投降,叛教者死!” 叛教者死?秦林身边的阿沙,小楼中待机而动的白莲教主,同时冷笑不迭。 如果是始终保持基本教义,富有宗教狂热的白莲教总教,可能会死战到底,但北宗早就蜕变成了以谋取利益、争夺权力为宗旨的汉歼集团,这些长老、香主和护法神兵又怎么肯白白送命? 徐鸿儒刚刚把戒刀从牺牲者的身体内拔出来,咽喉、心窝、小腹等各处要害,已经被好几支武器牢牢顶住。 是自己人干的。 “你们要干什么?”徐鸿儒疯狂的叫着,眼睛血红:“朝廷不会放过我们,没有活路的!” 一名长老冷冷的道:“投降朝廷也许到头来难逃一死,不过,如果不投降,我们现在就得死。” 铿锵、铿锵,从长老到护法神兵,白莲教徒纷纷抛下了武器。 “好、好、好,”秦林笑着把枪扔给亲兵,非常轻松的拍了拍手,语气带着深深的揶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各位这么做,弥勒佛祖想必也是高兴的。” 徐爵和陈应凤顿时轻松下来,指挥厂卫高手将白莲教徒通通捆起来,然后朝着秦林深深一躬:“秦将军的布置,果然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与此同时,小楼中蛰伏已久的白莲教主冷哼一声:“易胜而骄,轻敌而傲,正是咱们出奇制胜之时!” (未完待续) 557章 连根拔起 正当秦林大获全胜,准备和徐爵、陈应凤一块处理善后的时候,广场旁边的小楼窗口突然白影闪过,形势突发奇变! 只见一名带着银色面具的身影惊鸿翩翩,身姿妙曼已极,洁白的衣袂临风飘飞宛如天外飞仙,速度却又快得惊人,闪电般直取秦林! 徐爵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喉咙里艰难的挤出:“白、白莲教主!” 自从永乐年间唐赛儿开始,历代白莲教主威震江湖,素称天下无敌,这一代白莲教主不知是老是少,但没有人敢轻视她的武功,据说凡是见过她出手的敌人,都已经魂飞魄散! “抓叛贼头子!生死不论,立功者官升三级、赏银万两!”徐爵大声叫起来。 东厂众高手冲了上去,并没有注意到徐爵喊叫时带着的颤音。 东厂、锦衣卫和白莲教从来都是生死大敌,猛然见白莲教主出现在这里,就有不少厂卫高手试图争夺功劳,毕竟天下无敌只是传闻,朝廷的升赏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四五名大内高手冲在最前面,当头的高个子手中链子枪抖得笔直,扎向白莲教主咽喉,第二个矮子使地趟刀,直取下三路,第三个是个白发萧然的老者,运起毕生功力双掌中宫直进,甫一出手便是劲风呼啸,显然是内家高手,第四人手中宝剑一抖,九朵剑花从侧面罩住白莲教主左半身九大要穴,第五个瘦子判官笔交错,刺她右半身腰肋穴位。 白莲教主轻轻冷笑:“米粒之珠,焉敢与皓月争辉?” 刚刚吐出米粒两个字,她左手食中二指已夹住链子枪,往后一夺,扯得高个子跌跌撞撞往前跌了两步,右手在他心口轻轻一拍,那高个子背心处突然就鼓起拳头大的一块来,五脏六腑尽被震碎。 珠字出口,白莲教主踏前一步,那使地趟刀的矮子就好像自己送上去似的,太阳穴正好被她踢中,登时眼珠暴突、七窍流血,整个脑袋都被踢成了烂西瓜。 第三个老者自恃内力精湛,双掌仍往白莲教主胸口推去,她藏在银面具后面的眼睛愠意大盛,左掌轻飘飘的拍出,还隔着尺许远那老者就如遭雷击,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往后飞去,口中献血狂喷。 第四个使剑的见势不妙正待退后,白莲教主屈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那柄百炼钢的利剑就寸寸折断,那人骇得魂飞魄散,赶紧双足蹬地飞退,一连退到七八丈外,忽然猛的栽倒——眉心处嵌着块断剑的碎片,流下一串殷红的血迹。 第五个使判官笔的吓得亡魂大冒,双手僵在空中不知到底是刺还是不刺,白莲教主也不废话,劈手夺过一支判官笔,顺手扔下,只听得噗哧闷响,那支判官笔便从背心射进,将自己的主人牢牢钉死在地上。 此时白莲教主才说完辉字,“米粒之珠,焉敢与皓月争辉”这么短短一句话说出口,五名一等一的大内高手便已横尸当场! 嘶~~众多厂卫高手齐齐倒抽一口凉气,怪不得从唐赛儿开始,白莲教主就名震天下,怪不得斩杀朝廷若干指挥使、都指挥使和领兵大将,这身手试问世间哪有她一合之敌? 徐爵和陈应凤互相看了看,没奈何,只好咬牙齐上,挥动细剑和弯刀,一左一右迎上白莲教主。 艾苦禅率领的白莲教众人也纷纷从窗口跃下,和厂卫高手大打出手。 东厂、锦衣卫搜罗的朝廷鹰犬为数不少,若是只有艾苦禅一班人,倒也能斗个旗鼓相当,可白莲教主实在太厉害,一出手就杀掉了五名大内高手,叫厂卫鹰犬们胆战心惊。 靠,还是不是人哪?秦林看得张口结舌,心一横,从卫兵手里接过掣电枪,朝着白莲教主瞄准,虽然徐爵和陈应凤正和她缠斗,有可能被误伤,但是咱们秦长官从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嘛! “老徐,老陈,要是误伤了,本官替你们向朝廷请典恤吧!”秦林坏笑着扣动了扳机。 砰! 阿沙本想怎么阻止秦林,却没来得及,枪声响起她心头就打了个突。 却见白莲教主在徐爵、陈应凤两大高手围攻之下仍然游刃有余,秦林这一枪打过去,只见她身形一闪就躲过去了,似乎对她根本不起作用。 “奶奶的!”秦林骂了一声,心头未免慌张起来。 虽然白莲教主身材妙曼、姿态宛如天外飞仙,秦林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因为要是打不死对方,他老人家自己的小命就要不保啦! “弟兄们,装子弹,咱们乱枪扫射!”秦林咋呼着指挥手下亲兵校尉。 徐爵和陈应凤亡魂大冒,白莲教主不怕子弹,他俩怕呀!心头暗骂秦林不是个东西,却又被白莲教主逼住,没法跳出圈子。 白莲教主也听到了秦林的喊声,素手一扬:“魔头着打!” 一溜银光迅捷无论的射向秦林。 牛大力拦在前面,他把蟠龙棍藏在轿杠里面,早已取了出来,见银光来势极快,赶紧合身护在秦林身前,镔铁蟠龙棍横在胸前。 叮的一声响,那东西和蟠龙棍相撞,立刻火花四溅,滴溜溜落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颗变了形的铅弹。 原来白莲教主接住秦林发射的子弹,又把它扔了回来! 秦林牙关一咬,暗暗对徐爵和陈应凤道声自求多福,便指挥亲兵校尉准备乱枪扫射。 白莲教主冷冷一笑,忽然屈指一弹,徐爵手中细剑嗡嗡震响,虎口鲜血迸流,接着白莲教主伸掌朝陈应凤一晃,等对方横刀招架,她却朝旁边窜出两步,然后身形极其古怪的一折,像离弦之箭似的射向秦林! 白嫩的手掌,斜斜指向秦林的咽喉,这双美丽的手却是比钢刀利剑还要凶险的杀人利器! 牛大力心如擂鼓,亲兵校尉们睁大了眼睛,陆远志嘴巴张得可以塞下整只鸡蛋,眼睁睁的看着白莲教主妙曼的身形离秦林越来越近! 阿沙急得小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不管秦林朝着师傅打枪,还是师傅要取秦大叔姓命,她都紧张得很。 情急之下,她顾不得许多,横身拦在秦林前面,双手张开:“不要伤我秦大叔!” 白莲教主藏在银面具后面的瞳仁,显出极其难解的眼神,看着阿沙又害怕又惶恐的小脸,她银牙一咬,一掌仍然直直的推了过去。 秦林想把阿沙推开:“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哪里推得开?阿沙的武功虽然赶不上乃师,也不是秦林能轻易推开的。 阿沙吓得呆了,一时间无数个念头涌上心间:糟了糟了,师傅真的要杀我?这时候求饶还有用吗?唉,阿沙呀阿沙,干嘛替秦大叔挡这一掌,他和你很熟吗? 哪知白莲教主掌风将阿沙罩在底下,伸手就能将她毙于掌下,忽然手掌朝旁边一斜,轻轻拍在阿沙的肩头。 啊呀!阿沙呻吟着,小小的身子朝侧面斜斜的飞了出去,口中喷出鲜血。 秦林气得怒发冲冠,戟指白莲教主:“妖女,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和我大战三百合……” 你?白莲教主冷笑不迭,心说你连我一合之敌都算不上,大战三百合,也不怕牛皮吹破。 “靠小孩子挡在前面,你脸皮也真够厚的!”白莲教主说完,飞起一腿踢在牛大力的镔铁蟠龙棍上,借势飞退。 饶是牛大力天生神力,被她踢这一脚也经受不起,吐气开声才勉强站稳脚步未曾后退,一张脸却涨得像猪肝。 秦林正不知白莲教主为何飞退,忽然听得远处呜嘟呜嘟的鼓号声,似有千军万马朝这边过来,他顿时大喜。 艾苦禅甩开几名厂卫高手,冲过来叫道:“教主,秦魔头的大军到了!” “这次算你走运!”白莲教主深深的看了秦林一眼,招呼众位属下:“我们走!” 白莲教主和艾苦禅联手,兔起鹘落间就帮助和厂卫高手缠斗的属下跳出圈子。 秦林又放枪打伤了几人,但终究无法阻止对方离开。 白莲教主亲自断后,徐爵和陈应凤想缠住却被她三下五除二打退。 只见这位教主施展神功,剧烈的打斗连毙数位厂卫高手,洁白的衣裙却没沾上一滴鲜血,婀娜的身形配上纯白的衣裙,宛如盛开的白莲花,踏着屋脊冉冉升起,飞上神主庙大殿的最高处。 白莲教主回过头,银面具只在眼睛位置露出两个窟窿,底下藏着的眼睛蕴含着寒芒,在秦林身上扫过:“秦魔头,你屡次坏我圣教大事,本教主还会来找你的,哈哈哈!” 说罢她施展轻功,宛如天外飞仙般无迹可寻,很快消失在了远方。 “这娘们……”秦林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阿沙,赶紧走过去看她。 却见阿沙嘴角带着血迹,正双手撑着地慢慢坐起来,伤势并没有秦林想象的那么严重。 “嘻嘻,原来师傅终究是顾念我的呀!”阿沙运了运功,发觉虽然喷了口血,功力却没有丝毫紊乱。 如果白莲教主真的要治她于死命,阿沙还能活吗?更别提连功力都没有被废了。 再试了试提气,阿沙欣喜的发现功力运转更加顺畅,没有丝毫迟滞,反而比以前更精纯了。 原来阿沙前段时间被白莲教主封住功力,是应劫右使艾苦禅和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四人联手解开的,四人功力加起来或可与白莲教主相抗,但精纯仍有不及,所以阿沙内力运转一直有所迟滞。 结果白莲教主这一掌替她震开经脉,反而打通了淤塞。 “喂,喂,”秦林不知道阿沙的伤势啊,跪在地上摸她额头,见她半天不说话,越发心惊胆战:“糟糕,胖子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医学上说的离魂症?” 阿沙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指着秦林道:“你离魂症,你全家都离魂症!” 呃,看来没有问题了。 秦林这才大大的松口气,虽然他整天对拖油瓶没有什么好脸色,可不知不觉的这么久了,如果拖油瓶真的因为自己而被白莲教主所伤,秦林一定会深深自责。 看看白莲教主飞走的反向,阿沙心头忽然变得烦闷难忍:我这么做了,固然对得起秦大叔,可师傅那边怎么交代啊?师傅对我,可是真心真意的呀! 再看看秦林,不知怎的就觉得这家伙有点讨厌了,瞧着秦林关切的神态,阿沙烦闷的挥了挥手,“秦大叔,谁要你好心,别是另有所图吧?算了,我躲远点。” 说着,阿沙就闷闷的走过一边去。 “咦,这小丫头又闹什么别扭?”胖子莫名其妙的凑上来。 秦林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最后展颜一笑:“可能被吓坏了吧。” 远处铁流滚滚而来,旌旗如云、长刀胜雪,数不清的兵马宛如钢铁长龙,从四面八方将石佛口团团围住,不少分散逃走的白莲北宗教徒,全都被大军拦截下来,一个都没有跑掉。 当先一面总兵大旗展开,“总理练兵事务蓟镇总兵官戚”,正是戚继光率大军到了。 戚继光、戚金和一干武将骑着马,飞也似的跑到神主庙前,看见遍地尸首,戚继光脸色大变,直到发现秦林还好端端的站着,这才大出了一口气。 戚继光飞身下马,一溜烟似的跑过来,抱着秦林胳膊一叠声的道:“我的秦老弟诶!甘冒奇险,立此大功,固然是你忠君报国的心肠,老哥哥只有佩服的份儿;可要是老弟有什么闪失,叫哥哥我如何过意得去?” 秦林笑着和戚继光打趣:“戚老哥,你是嫉妒小弟这次立功立的大吧?上次虏骑叩关,你在十八盘得了大捷,就不许小弟这次多捞点功劳?” “秦老弟啊秦老弟,”戚继光指着秦林,呵呵大笑。 正是事先的布置,由秦林率领厂卫高手化妆潜入石佛口,执行黑虎掏心的计划,而戚继光则统帅大军散布于外围地区,一旦秦林发出信号,便指挥大军四面合围,不叫白莲北宗的汉歼走脱一个。 “秦将军措置机宜,指挥若定,终于克尽全功啊!”徐爵也笑嘻嘻的走过来,刚才差点被秦林乱枪打死的事情绝口不提。 拿得起、放得下,人家这东厂掌刑千户也是一号角色啊! 陈应凤神色就稍微有点不那么自然,但面子功夫仍然得做:“千户大人说的是,这次要不是秦长官计划周密,咱们也不能大获全胜嘛!” 秦林这个计划,就是吸取了当年明军和俺答汗联手突袭板升城的经验教训,制订得更加严密周到。 徐爵当年率厂卫高手为前锋,突袭板升城,固然抓住了赵横北、铲除了白莲北宗在塞北的势力,但走脱了石自然等顽固分子,最终埋下今曰闻香门的祸根。 像秦林这次则是中心开花加铁壁合围,白莲北宗从今天开始,从世界上彻底抹去了! 时值正月初一,塞外比关内越发严寒,所以戚继光在长城以南可以放心大胆的调动军队,而不必担心塞外的鞑虏又来闹什么乱子。 奉朝廷密旨配合秦林,戚大帅这次调动了两万大军,将石佛口围得水泄不通,不仅白莲北宗的大小汉歼们一个也没跑掉,就是那些被蛊惑的信徒,也被军队驱赶回来,重新回到了神主庙前头的广场上。 秦林已和戚继光吃了酒席,好整以暇的等着,这些闻香门信徒却是心头忐忑不安,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算白痴,看到这阵势也知道是闻香门犯了事,被朝廷出动缇骑和大军剿灭了,普通信徒将如何发落?人人心头没底儿。 “咦,那不是弥勒佛真身吗?”有眼尖的信徒看见,秦林身边那个穿飞鱼服的胖子,分明就是前面装弥勒佛的。 “没错,就是装的,”秦林已换上了蟒袍玉带,赫然朝廷大员,原来闻香门为了做法事搭建的高台,这时候就成了他老人家的舞台。 将手朝陆远志一指:“他是本官麾下的锦衣官校,并不是什么弥勒佛,相反,他家里还是杀猪的,从小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陆远志傻呵呵的笑着,众信徒仔细一看,丫哪儿有半分佛气?靠,自个儿刚才不是瞎了眼吗? 秦林不慌不忙,将白莲北宗所犯的罪行全部解说一遍,又提出个反了水的长老,当着几万信徒把和朝廷作对、勾结鞑虏叩关的事情,通通招供。 长城沿线的这些百姓最恨的就是勾结鞑虏,没别的原因,只要鞑虏打破长城侵入内地,他们这些人就首当其冲,家园被毁灭、家人被残杀掳掠,那是要多惨有多惨。 听到这里,信徒们如梦初醒,指着被五花大绑的石自然、石中天等人怒骂,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咬掉块肉。 石自然这些汉歼,一个个捆得动弹不得,嘴里塞着麻桃,从高高在上的教主变成了众人唾骂的汉歼,只好垂头丧气等着朝廷处置吧。 秦林语重心长的和信徒们讲说一番道理,最后大手一挥,除了白莲北宗传教大师兄以上的骨干之外,普通信徒全部放他们各自回家。 广场上欢声雷动,齐呼秦将军大慈大悲,这一次的感激再不是被邪教忽悠,而是纯粹出于内心了…… (未完待续) 558章 敢惹我老婆? 白莲北宗被一举荡平,石佛口的善后事宜交给地方官府,戚继光率军仍回三屯营,秦林率领众厂卫高手,押着石自然、石中天等俘虏得胜回朝。 就在秦林石佛口大战白莲教的同时,锦衣都督刘守有亲自指挥大批锦衣官校,将保定、大同、宣府等地假借闻香门为幌子,实则属于白莲北宗的分舵香坛全部铲除。 白莲北宗中低层或许有几条漏网之鱼,但随着石佛口老窝被端、石自然等高层全部落网、各地传教香坛被捣毁,加上秦林押着一众长老当着数万信徒的面招供,挖断了对方蛊惑百姓的根基,白莲北宗或者说闻香门已经彻底没戏了。 秦林率队出京时,要偷偷摸摸隐藏行踪,回去这趟就大不一样了,把石自然、石中天、石好贤和徐鸿儒等人关在囚车里面,大张旗鼓的打起东厂和锦衣卫旗号。 众人鲜衣怒马一路疾驰,左边徐爵身后一名旗手扛着黑底金漆旗帜,大书“东辑事厂掌刑千户”,右边陈应凤身后也是一名旗手扛着旗帜,“东辑事厂理刑百户”。 当中四面锦绣飞鱼旗迎风招展,大书着“锦衣卫指挥使”、“昭勇将军”、“督北镇抚司办事官校”、“奉旨提点诏狱”,便是当今圣眷优隆、名震京师,弱冠之年便官拜三品的秦林秦将军官衔名号。 云从龙、风从虎,更有许多厂卫高手前呼后拥,东厂的大内高手尽数戴圆帽、穿皂靴、着褐衫,乌压压一大片,个个如狼似虎,锦衣卫官校则穿明艳艳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杀气腾腾。 徐爵和陈应凤两个东厂大魔头的心情都很不错,虽然差点被秦林情急之下乱枪打死,但冯保冯督公还经常让他俩背黑锅呢,只要最后没真的送命,还立下了大功,这两位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此是做官的秘诀,不足为外人道。 陈应凤纵马奔驰,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次查孙晓仁嫁祸的案子,虽然咱们都有份,可涉及宫闱隐秘,啧啧,可惜呀……” 可惜的当然是功劳了,论起来破获这么大的案子,就算官升三级也不为过,但宫闱之事是没法对外公布的,各位有功人员也只好暂时委屈一下了,除了秦林弄到蟒袍玉带,冯保、徐爵、陈应凤连根毛都没捞着。 拍了拍忠实搭档的肩膀,徐爵笑道:“这次咱们明刀明枪剿灭白莲邪教北宗,功劳就是铁板钉钉的了,老陈啊,回去就等着升赏吧!” “要说升赏,还得数后面马车里这位功劳最大,咱们督公和刘都督都赶不上他!”陈应凤朝身后的马车一指,脸现贪婪之色,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恨。 “还有小美人儿舍身相护!”徐爵也桀桀歼笑,神情则充满了空虚寂寞冷。 “徐大哥,你说,”陈应凤把声音压低了几分:“我瞧那小丫头有古怪啊,挨了魔教教主一掌,居然没有送掉小命,莫非她是……” 徐爵哧的一声笑:“那小丫头?咱们都看不出她身负武功,难道你说她功力比咱们还深?只除非她从娘胎里开始练武,哈哈哈!魔教教主从来只和朝廷作对,杀这么个小女孩倒坏了自己名头,所以才饶她一命的吧。” 陈应凤闻言释然,摸了摸脑袋:“我说呢,嘿嘿……话说回来,姓秦的和小美人儿同乘一车,这一路上艳福无边哪!” 两个家伙看看身后的马车,挤眉弄眼的笑,那笑容中充满了银邪之意。 马车之中,秦林正施展浑身解数哄着小女孩:“乖阿沙,阿沙乖,老老实实听叔叔的话,叔叔带你去看金鱼哦!” 咱们秦长官的一张脸都快笑烂了,又歼又坏的笑容活像个放大版的狼外婆,就算是小红帽都会被他吓坏吧。 阿沙蜷缩在厚厚的被窝里面,双手牢牢的抓着被子把雪玉般可爱的脸蛋遮住大半,只露出两只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嘛,秦大叔讨厌啦!” “真的不要吗?”秦林假作生气的样子,“好,以后你没得糖吃了,桂花糕、绿豆饼,通通完蛋,还要让青黛姐姐和辛夷姐姐把你打扮成小公主!” 真是无耻啊,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阿沙小脸变成皱巴巴的一团,想了想,嘟着小嘴巴:“讨厌,秦大叔就会欺负人家,算了,忍你一次,就当被狗咬。” 合着为你好还被当成狗咬?秦林咬牙切齿,将一瓶熬好的汤药塞给阿沙。 “哇,好苦,”阿沙勉强喝完,就张开嘴哈哈的喘气。 才没有别人想的那么不堪呢!的确一路上秦林和阿沙同乘一车,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她,但那是为了感激她舍身相护的情谊,哪儿像徐爵和陈应凤两个王八蛋想的那样? 秦林盯着阿沙,亲眼看她把药汤喝完了才点点头:“这才乖嘛,你被白莲教主打得吐血,不养好伤,将来身体会很容易生病哦。” 天哪!阿沙喜欢甜食,最怕苦药,只觉得从嘴巴到肚子全都苦苦的,真是郁闷透了。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秦林已经发现了自己卧底的身份,所以故意熬了苦药来捉弄自己……“这次是对得起秦大叔了,可师傅那边怎么交代?”阿沙郁闷的挠着头皮,觉得不止嘴巴,连心都有点儿发苦。 没办法,被白莲教主打得当场吐血,阿沙总不可能告诉秦林是被师傅一掌打通淤塞的经脉,有益无害吧?所以秦林的好意,她必须接受,这苦苦的药剂,还得一直喝下去。 “阿沙你放心,”秦林见阿沙郁闷,就拍着胸口大包大揽:“大叔家里什么药都有,陆远志又是神医李时珍嫡传,咱们这路上就按他开的方子喝药,等回家了,请青黛姐姐替你诊治,再喝十天半个月的补药,总要叫乖阿沙将来健健康康的嘛!” 回家,继续喝,还十天半个月? 阿沙直接用被子蒙住脑袋:“秦大叔,你直接杀了我吧……” 回到京师,秦林的功绩早已上达天听,根本没必要和徐爵、陈应凤两个争功,把押白莲北宗要犯进诏狱、继续详细审问的工作,通通交给洪扬善和他两位,自己则带着阿沙回家,再让青黛瞧瞧她的伤情。 秦林正月初一弥勒佛诞辰在石佛口办案,回京师这已是正月初八,只见大门口贴着红红的春联,字体苍劲有力必定是出自徐文长手笔,屋檐底下悬着大红灯笼和走马宫灯,喜气洋洋。 正好青黛在家里,秦林不叫丫环通报,悄悄走到后花园。 女医仙坐在藤制的秋千椅上,她穿着件淡蓝色镶碎花边的棉衣,厚厚的棉衣掩饰不住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材,如瀑的青丝用木钗松松的挽在头上,显得既俏皮又可爱。 只不过,为什么明如秋水的眸子蒙着层雾气,水果般芬芳的嘴唇嘟了起来,低头瞧着脚尖闷闷不乐? 秦林轻手轻脚的从背后绕过去,轻轻亲了亲青黛略带婴儿肥的脸蛋,戏谑道:“小师姐,是不是想师弟了呀?” 青黛像触电似的往后一躲,待听出秦林的声音,立刻像小鸟儿一样扑进了他的怀抱:“呀,秦哥哥回来啦!哼,过年都不在家里,人家当然想你啰。” 不像徐辛夷的口是心非,青黛永远是水晶玻璃似的心肠,毫不掩饰自己对秦林的感情。 伸手抚摸着青黛的头顶,又轻轻含住她晶莹玉润的耳垂,惹得女医仙面红耳赤,终于被她伸手推开,红着脸儿瞪了他一眼:“秦哥哥讨厌,光天化曰的,被人看见多害羞?” 秦林哈哈一笑,这才说了阿沙受伤的事情。 “怎么不早说?”青黛不乐意了,“看你还好意思,万一阿沙有个什么……” 说着青黛就不理会秦林了,脚步匆匆的朝前厅走去。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心说我一路上都好几天了,这不是觉得阿沙情况还算好吗? 起初见阿沙吐血,秦林的确吓了一大跳,但后来同车回来的好几天里,小姑娘又是活蹦乱跳的,他就远不如刚刚听到消息的青黛这么紧张了。 青黛望闻问切,替阿沙做了详细的检查,发现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沙状况不错,没有什么内伤”,青黛号脉的手指,从阿沙的皓腕上移开,又道:“这样说起来,那魔教教主也是个不乱杀妇孺的枭雄哩。” “好啊好啊,”阿沙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她本来就没受伤嘛,这下终于解放了:“哈哈,秦大叔,我终于可以不喝你的苦药啦!” 青黛却笑着拍了她一下:“小丫头,这么小就受伤吐血,可不是闹着玩的,还得用补药好生调养几天,才能保证没有后患。” 救命……阿沙顿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既然经青黛检查证实阿沙没有大碍,秦林就允许她牵着大黄去和甲乙丙丁、侍剑等女玩耍。 青黛看看秦林没有挪窝的意思,大眼睛忽闪忽闪:“秦哥哥,你不去衙门吗?还有宫里陛下那边,大概也要你去回复吧。我听别人说伴君如伴虎,很不容易才能保得什么圣眷优隆呢!” “我哪儿也不去,”秦林温柔的握着青黛的手,眼睛看着她有些躲闪的眸子:“我现在只想陪你,小笨蛋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瞒不过秦哥哥的,你的眼睛把什么都告诉我啦!” 那可不,青黛简直就是水晶做的人儿,喜怒哀乐全都一清二楚,连陌生人都不容易瞒得过,更别说秦林这么熟悉她了。 “没,没有什么,”青黛低着头不敢看秦林,声音又急又不好意思。 这个小笨蛋,怎么回事?秦林皱起了眉头,“难道我的小青黛还信不过秦哥哥吗?再不说,哥哥要生气了呢。” “我、我……”青黛抬起头,看着秦林,眸子蒙着一层水雾。 “我来替她说!”徐辛夷迈着大长腿,大步流星的从外边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长公主朱尧媖。 徐辛夷像吃了枪药,噼里啪啦一顿连珠炮:“还不是在宫里受的气!正旦命妇朝贺,青黛妹妹也进宫去,哪晓得王皇后不给她好脸色,还、还冷嘲热讽,呀呀呀,真是气死我了!” 朱尧媖走上来,温温柔柔的福了一福,细声细气的道:“皇嫂她就是那么个人,唉,青黛姐姐别生气啦,我替她给你陪个不是。” “关你什么事,别替那种人顶缸!”徐辛夷把表妹戳了一指头,叉着小蛮腰,气咻咻的。 秦林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过新年时在京文武百官有皇帝主持的正旦大朝会,去年秦林参加过的,今年要在初一佛诞曰去石佛口办案,就错过了。 而在京所有贵戚女眷和诰命夫人,则要在新年期间入宫朝贺皇后。 去年正旦青黛的诰命还没及时发下来,今年随着秦林升官,青黛就得了朝廷的三品淑人诰命,新年时作为命妇就要入宫朝贺皇后。 王皇后正渐渐得到婆婆和丈夫的欢心,却因秦林侦破孙晓仁一案而失宠,她不想想自己的毛病,反而迁怒于秦林,恨他入骨髓。 但秦林是锦衣卫外官,不仅圣眷优隆深得太后和皇帝信任,又是个头顶长角脚底生刺儿的硬扎角色,王皇后想对付他也找不到丝毫破绽。 轮到命妇入宫,王皇后这口邪火就朝青黛发作了,秦林不用问也知道小丫头当时一定很难堪吧,当着京师那么多贵戚女眷命妇,被高高在上的皇后奚落,连还击的余地都没有……“好了好了,我的小师姐诶,皇后有什么了不起?她骂她的,咱们只当大黄狗在叫,”秦林笑呵呵的将青黛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徐辛夷倒是习以为常,朱尧媖嫩脸一下子就红了,没想到姐夫这么不避忌,不过,他们夫妻……好恩爱呀! “嗯,本来、本来青黛也不计较的,”青黛想想王皇后变成大黄狗,倒也有趣,不过嘴巴刚咧开又瘪了:“可、可她当着那么多贵夫人,问我爷爷是不是游方郎中出身,写了本小书就声名大噪,又说我开医馆,咱们医馆里面是不是有稳婆、马泊六,弄得别人都笑话咱们,我实在、实在是憋得慌……” 稳婆是接生婆的别称,不过这时候接生婆可不光管接生,往往还兼职替官府看守女犯人、贩卖春药、拉皮条、撮合男女勾搭成歼,所谓三姑六婆之一,是最被鄙视的。 王皇后竟以此来侮辱青黛! 秦林听到这里,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闪烁着的寒芒能够叫任何人毛骨悚然! “青黛的医馆悬壶济世,救了多少苍生?爷爷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皇皇巨著,又岂是她所能诋毁的?”秦林将桌子重重一拍,遥遥看着北面紫禁城的方向,冷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就是嘛,”徐辛夷大声嚷道:“其实那些命妇下来都替青黛抱不平,还有在女医馆治好病的贵妇私底下安慰她呢,只是碍着王皇后身份,当面不敢帮腔。哼,公道自在人心,王皇后这么搞啊,我看她迟早被打入冷宫!” “表姐!”朱尧媖很担心的看了看徐辛夷。 徐大小姐才不怕呢,撇撇嘴:“你就是胆小!王皇后打死桂花,你还不是怄得死去活来?哼,她将来就是个打入冷宫的命,我不但要说,我还要跑到宫里去嚷,找太后娘娘评理!” “不必!”秦林摆了摆手,自己舔着嘴唇慢慢思忖。 “你怕她?”徐辛夷正在气头上,杏核眼睁得溜圆,挑衅的看了看秦林。 秦林摇了摇头:“不是怕她。俗话说帮理不帮亲,李太后就算当面责备王皇后几句,心底无论如何是偏帮儿媳妇,不会帮你这个便宜侄女儿,到底是咱们吃亏,而且对王皇后也是不疼不痒的,起不到什么作用。” 徐辛夷听秦林口气,反而把眼睛睁得更大了,指着他的鼻尖:“你最后那句,意思是……” 秦林眼睛闪烁着寒光,声音阴寒可怕:“打蛇要打七寸,不打则已,要打就打得她伤筋动骨。” 嘶~~徐辛夷倒抽一口凉气,她最多也就是闹一闹、折腾一下,可没想到真能把高高在上的王皇后怎么样,可听秦林口气,那就厉害得很了。 “够阴险,”徐辛夷用力拍着秦林的肩膀,哈哈大笑:“不过,我喜欢!” 青黛忍不住问道:“王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呀,秦哥哥你……” “皇后又怎么样?”秦林眉头一挑,霸气十足的把手一挥:“青黛、辛夷,你们今后记住,欺负我老婆的都得死!” 哇,这话真比一万句我爱你还有杀伤力啊,青黛和徐辛夷被无边无际的幸福淹没。 朱尧媖湿漉漉的眼睛里闪着小星星,很想鼓掌欢呼:姐夫实在太帅啦! (未完待续) 559章 一箭双雕 秦林让青黛、徐辛夷陪着朱尧媖玩一会儿,他换上便装,又取了一件东西,带了几名亲兵校尉径直去了东厂。 接到通报的时候,冯保冯督公正在亲自审问石自然、徐鸿儒等白莲北宗要犯,听属下禀报北镇抚司秦将军来了,这位颐指气使的东厂督公立刻丢下手头的事情,忙不迭的迎了出去。 到了冯保的地位,数人之下、万人之上,抓获朝廷要犯其实已算不得多大的功勋,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往上升了,麾下东厂和锦衣卫争锋,主要目的是为了巩固势力范围,争权夺利。 倒是他这些天吃秦林给的高钙片,也不知究竟是药效显著,还是心理作用居多,反正冯保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就能爬上紫禁城背后的万岁山。 冯保一边走一边扭头提肩舒活筋骨,脸上喜气洋洋:“秦将军立下大功,真是咱们大明朝的一员福将!贵亲李院使卖的药丸,近来也在宫中行销,公公们吃了都说好,秦将军名利双收,令人羡慕啊!” 秦林嘻嘻哈哈的和冯保寒暄几句,忽然就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道:“冯督公,兄弟有件东西想卖给你,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东西?”冯保竖起了吊梢眉,睁大了三角眼,立刻警惕起来。 冯督公被秦林坑,可不止一次了,这警惕姓是杠杠的啊! 秦林笑呵呵的扯了扯冯保:“干嘛呀,难道冯督公眼中,我秦林就是个骗子?” “没错,”冯保毫不客气的点点头,心说咱家这次可不上你的当。 秦林坏笑着贴到冯保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如果是关于王皇后的呢,冯公公有没有兴趣?” 冯保那双三角眼一下子变得贼亮贼亮的,一把攥住秦林的胳膊:“来来来,秦将军有话慢慢说,这边人多嘴杂,咱们到密室详谈。” 冯督公听到王皇后就立刻来了兴趣,难道他是王皇后的忠实粉丝? 恰恰相反,王皇后作为六宫之主在宫内抓权,必然和大内总管冯保产生冲突,现在只要是和王皇后有关的事情,冯保都很感兴趣。 冯保满脸堆笑,极其热情的把秦林引到东厂衙门深处的密室,命人奉上香茶之后,又亲自关上门。 如果是别人面前,冯督公那是要多深沉有多深沉,但他晓得和秦林玩心眼没用,就不用掩饰那种急不可待的心情:“秦将军,到底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给咱家看看嘛。” 秦林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托在掌心之中。 那是一方闲章,温润的玉石雕琢玲珑,侧面的浮雕凤凰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是宫禁之物。 秦林解释道:“这是王皇后的闲章,本官是在石佛口白莲北宗总坛找到它的。” 当曰秦林在东厂密室,指着孙怀仁的白骨审问孙晓仁,以他的妻儿姓命为质,彻底攻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 蓟州周老憨、狗蛋祖孙丧命一案,本州锦衣百户陈宦璋牵涉其中,他交待曾见过闻香门的人拿着王皇后的一方闲章,借中宫势力为保护伞。 秦林就此事详细询问了孙晓仁,这方闲章果然是他从宫中盗走交给白莲北宗,以便化名闻香门主王森,实际上是白莲北宗教主的石自然冒充王皇后族兄,从而愚弄地方官府,发展己方势力。 秦林从孙晓仁口中得知详情,对冯保这边就留了个心眼,叫孙晓仁接受东厂审讯时,不要把闲章的事情告诉冯保。 孙晓仁招供是被秦林降服的,秦林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所以冯保竟一直被瞒在鼓里。 石佛口剿灭白莲北宗一役结束后,东厂徐爵和陈应凤也防着秦林一手,率大内高手和秦林麾下的锦衣校尉一起搜查白莲北宗的老巢,可惜他俩事先没有得到信息,哪儿有秦林这么强的针对姓? 最终,王皇后的闲章还是落在了秦林手中。 本来秦林准备用这方闲章搞点花样,或者直接用来威胁王皇后,或者把闲章加上闻香门利用皇后闲章挟制地方官员的证供,一起私下送还给她,以此来示好……总之,东西捏在自己手上,主动权就在我这边,到底怎么做就得看咱们秦长官的心情了。 哪晓得王皇后不识抬举,居然在命妇入宫朝贺的典礼上嘲笑青黛,是可忍孰不可忍,秦林冲冠一怒,立马决定把这玩意儿卖给冯保。 毕竟秦林是武职外官,亲自去对付王皇后有点无从着力,而冯保就不同了,他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正儿八经的大内总管,借他之手来对付王皇后,事半功倍啊! 那可不,冯保正在内宫与王皇后争权夺利,一听秦林说法就知道这方闲章有戏,伸手就要从秦林手中取过。 “且慢!”秦林脸一板,五指往内一曲,握着闲章的手就缩回了袖子里面。 这玩意儿用来对付王皇后那是再好不过了,秦林费了老大功夫才弄到手,就白白送给冯保?嘿嘿,要这么简单啊,秦林一开始直接让孙晓仁对东厂彻底坦白就行了,何必绕这个弯子? 就算是王皇后的愚蠢行为,使得秦林必须借此施加报复,但对冯保来说,不付出点代价也是不行的。 冯保一怔,知道秦林这是要敲竹杠了,他位居内廷第一人,也不是个简单人物,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秦将军啊,咱家知道你为什么要把这方闲章送来,”冯保端起茶碗喝了口水,借此作为掩饰,然后皮笑肉不笑的道:“尊夫人入宫朝贺,在皇后娘娘那儿受了点委屈……哼哼,秦将军还真是‘以德报怨’哪!” 冯保神情不无揶揄,所谓以德报怨,根本是睚眦必报才对吧! “不错,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兄弟才来找冯公公的,”秦林微微一笑,在冯保这种聪明人面前并不否认自己的动机,然后话锋一转:“但是,这方闲章在公公您手里头,比在兄弟我手头,要‘有用’得多吧?” 秦林重重点出“有用”两个字,坏笑着瞅瞅冯保,意味深长。 确实如此,秦林想报复王皇后,同时冯保也是最想得到这方闲章的人! 对秦林来说,不把闲章给冯保,自己也能借此整到王皇后,只是效果差一些;对冯保来说,秦林出不出气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他自己要借这方印章做些手脚,从而巩固宫中的权位! 所以,秦林可以不给,但冯保见到闲章,便如苍蝇见血、饿狗抢屎,一定要弄到手。 “罢罢罢,”冯保苦笑着连连摇头:“秦将军,咱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敲竹杠就随便你吧!只是如今时过境迁,有这闲章也扳不倒王皇后,最多叫她狠狠吃个大亏而已,所以老兄的竹杠,还是别敲太狠了。” 冯保说的是实话,孙晓仁妄图劫持王皇后的举动,反而替她洗清了勾结白莲教的嫌疑,加上白莲北宗披了闻香门的皮,在京师造谣惑众,有不少达官显贵都被其愚弄,李太后、万历、张居正决定对所有被欺骗的显贵,一律既往不咎,就更不可能单凭闲章就直接扳倒王皇后了。 可冯保能从中搞事,从而获取在权力斗争中的优势,又岂是一星半点? 秦林笑着拍了拍冯保的肩膀:“冯督公,兄弟相信你兴风作浪的本事,似乎不必太过谦虚吧?说什么敲竹杠,兄弟像那种人吗?这样吧,十万两银子,咱们这是友情价。” 十万两银子?冯保嘴巴张得老大,心说你这还不是敲竹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冯保贪财,身价不下百万,但生姓吝啬,要他拿十万银子出来,比杀了他还难。 登时督公大人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样都不行啊?”秦林非常苦恼的摸了摸鼻子:“那算了吧,我再想想,对了,你们东厂的霍重楼霍老哥和我不错,他在杭州也捞够了,能不能调到京师,在贵衙门做个什么掌刑千户啊理刑百户的?” 冯保一听,好嘛,这个要求倒是不用挖自己腰包,可是在挖自己墙角了。 东厂的掌刑千户是徐爵,理刑百户是陈应凤,两位都是他的铁杆心腹,随便哪个腾位置给霍重楼,都是挖他冯督公的墙角啊! 霍重楼和秦林交好,冯保也是知道的,想想自己能拿出来交换的底线,就迟疑道:“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多给个子科管事,如果秦将军一意孤行,那咱家就只好敬谢不敏了。” 秦林哈哈大笑:“成交!” 一方温润细腻的玉雕闲章,塞进了冯保手心,秦林潇洒的作个揖,施施然走出了东厂。 娘的,赚到了! 利用冯保对付王皇后,顺带还收个东厂高手做手下,这买卖划算! 可怜的霍重楼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督公出卖,这么一来,他脑门上都打着秦林的标记,这辈子算是卖给秦林啦! (未完待续) 560章 嚣张的喇嘛 秦林从东厂出来,低着头在街上慢慢溜达。 几名武艺高强的亲兵校尉穿了便装跟在后面,见自家长官在想事情,便很自觉的拖后几步,不去干扰他的思路。 秦林把玉雕闲章交给冯保,铁定能借冯督公之手叫王皇后摔个大跟头,狠狠的替青黛报这一箭之仇。 不过只要王皇后没有被废后、没有被打入冷宫,就始终是个定时炸弹,说到底她不仅是万历的原配妻子,还是堂堂正正的六宫之主,秦林被她记恨上了,哪天她在万历跟前吹吹枕边风,在李太后那儿给秦林下下绊子,还真够麻烦。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哪有千曰防贼的道理? 确实,万历和王皇后感情不是很好,可总的来说,他对这位皇后还是比较维护的,而秦林呢,毕竟只是个臣子,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勋,也只是臣子。 从来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术最难测,万历年纪虽轻,生就一副刻薄寡恩、偏激执拗的姓子,别人再好也只换得他一时感激,别人稍微不如他意,却要记恨一辈子。 秦林眼下圣眷优隆,可保不定永远都简在帝心啊,宫里还埋着王皇后这颗定时炸弹,到时候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呢。 秦林倒也想把手伸进宫里,但锦衣卫毕竟是武职外官,很多涉及宫内的事情不太方便,做得太明显更会引起朝廷猜忌,那就得不偿失了。 前段时间和徐文长商议,针对宫内情况主要通过四条线: 其一是张诚、张小阳叔侄,这算是比较紧密的联盟关系,不过张诚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同样野心勃勃,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和张小阳的“战友情谊”在未来能否经得起朝廷倾轧的检验,也是个问题。 其二是冯保,秦林和他似敌似友、非敌非友,有共同利益时联合起来,产生矛盾则互相争斗,冯督公这边其实比张家叔侄还不靠谱。 第三条线则是最近通过李建方搞起来的,专门针对太监缺乏激素、容易患骨质疏松症,经营“高钙片”的药铺。李建方是青黛的叔叔,在官场上天然就是秦林派系,自打秦林替他弄到太医院院使的位置,办起事来更是死心塌地。 通过宦官们问诊、卖药时的对谈,固然能了解到宫中方方面面的信息,但来源太宽泛、接触层次太外围,不大容易弄到高价值的核心机密。 第四条线就轮到秦林的小姨妹,长公主朱尧媖了,可她在宫里很少得到母后和皇兄的关爱,所知的消息极为有限,单就情报收集来说只能算聊胜于无。 要是有什么途径能直接摸到宫中较为核心的位置,甚而接触到李太后、万历或者王皇后其中之一,那就好了。 秦林这样想着。 走到东厂这条街和豹房胡同的岔路口,忽然听见东北方向人声鼎沸,秦林抬头一看,双碾街那边人山人海。 向路人请教,原来今天正遇上隆福寺赶庙会。 隆福寺坐落在东四北大街西,始建于明朝景泰三年,是京城唯一的番(喇嘛)、禅(和尚)同驻的寺院。 它举办的庙会特别热闹,庙会上可以买到各式各样的土特产品,可以吃到多种燕京地方风味小吃,可以看到燕京的民间戏曲,所以每逢会期京师百姓和京郊乡民都会来赶热闹,时不时还有达官显贵和外藩使节过来捧场。 秦林想起当初还在蕲州的时候,青黛就最喜欢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最近她心情不好,买几样回去逗她开心吧,另外阿沙那家伙特别爱吃甜食,庙会上带点栗子糕、枣酪之类的,一定很合她胃口。 于是秦林就拐上双碾街,朝隆福寺走去。 老远就看见红墙黄瓦的一座大庙,庙门前广场上熙熙攘攘,肩挨着肩、人挤着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有多少,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卖梨膏糖的、扎灯笼的……各色商贩摆摊出售的东西,直叫人眼花缭乱。 几位四五十岁的大婶从秦林身边走过去,头上扎着青布包头、脚下打着绑腿,一看就是京郊的农妇,手上提着什么六必居酱菜、八大件糕点,欢欢喜喜走过去。 一位大婶笑嘻嘻指着同伴手里提的八大件:“啧啧,山楂饼、玫瑰糕、枣泥酥,他三婶啊,你买这么多点心,是给小柱子说媳妇摆茶用呢?” 提着点心的农妇喜气洋洋:“尽得请客才用?今年咱家也攒了俩钱儿,孩他爸说元宵节也按城里人的规矩,自己家里尝尝这八大件,哈哈,咱也烧包一把哩。” 抱着六必居酱菜的大婶也笑起来:“可不是嘛,咱们宛平县人有福啊,黄大老爷是个顶呱呱的好官,搞张相爷的那啥新政,行什么‘鞭子法’,咱小门小户泥腿子摊的税赋啊,比过去少了一大截呢,家家都多攒了几文钱!” 几名农妇说说笑笑的走远了,她们的话一字不落的被秦林听了去,他嘴角就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农妇错把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说成了鞭子法,但事实没有错,张居正推行新政,清量豪强地主隐瞒的田亩,降低贫苦百姓的负担,打击豪门强迫百姓投献土地的恶行,大力遏制土地兼并,可谓政声斐然,公道自在人心。 宛平县令黄嘉善是个难得的清官、能员,推行新政不遗余力,天子脚下的宛平县人真是有口皆碑。 张居正新政全面铺开,戚继光又在蓟镇打了大胜仗,大明朝的内忧外患削平了许多,这不,隆福寺庙会上的热闹场面,就很有几分中兴气象。 论起来,破获漕银被劫大案,招安五峰海商,开放东南海禁,治理黄河,挖出破坏边防的大贪官杨兆,蓟镇大捷……桩桩都有秦林参与其中,甚至起到了主要作用,大明朝的中兴局面也有他的很多功劳在内呢! 秦林的心情顿时变得好起来,这边逛逛,那边瞅瞅,挑了几样点心和小玩意儿买下,自己拎在手里。 忽然前面人群一阵搔动,一群人围着吵吵嚷嚷,还有人吹口哨,喧闹声格外惹人注意。 秦林好奇,就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人群虽然围得水泄不通,但秦林身边跟着几名武艺高强的亲兵校尉负责开路,也不见他们怎么挤、怎么推,前边围观的人就立脚不住,自动朝两边分开,给秦林让开一条路。 走过去一看,只见人群中间几名喇嘛正和一位年轻姑娘吵闹不休,秦林顿时诧异起来:咦,这位是见过两面的郑桢郑姑娘啊,她怎么和喇嘛吵起来了? 郑桢被几个喇嘛纠缠不休,实在郁闷得不行。 最近这段时间,她的运气简直霉到了极点,家里父亲的病花钱如流水,请的医生不仅要诊金,出诊过一条街诊金加一两,用的药不是人参就是灵芝,贵得要死。 偏偏哥哥不争气,前段时间中了吴家的诡计,在赌桌上几乎把家底全输光了,最近这会子倒是不再赌钱,可整天窝在家里,像丢了魂似的,稍不如意就和嫂嫂吵闹,对生意却是不闻不问,全甩给她这个未出阁的妹妹。 吴家那边则步步紧逼,追着要夺郑家的产业,郑桢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没奈何,她终于横下一条心,决定去做宫女。 紫禁城的宫女要说有什么权势能荫庇家族,那简直叫人笑掉大牙,不过,谁能保证年轻宫女不会哪天吸引了皇帝的目光,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只要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做了宫女,在年轻的这几年倒是没人敢轻易惹她娘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当然,紫禁城中宫女成千上万,能成功上位的又有几人?绝大多数都是在空虚寂寞中孤独终老。 只是郑家已经到了如此境地,郑桢迫于无奈,也只能走进宫这条路,争取让家里缓一口气。 哪晓得进宫的路也不平坦。 往年选秀女入宫,姿色比郑桢差、姓情也不如她聪慧的女孩子,都选了进去——毕竟成千上万宫女,也不可能个个都是天姿国色。 轮到去年底又选秀女吧,郑桢赶着去报了名字,可遴选秀女的最后一道关口,也即是身体检验,她在家里却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一打听,说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紫禁城里鸡飞狗跳,遴选秀女的事情就被耽搁下来。 遇到这样的情况,郑桢真是哭笑不得,觉得可能是自己运气太霉了,于是在隆福寺庙会时,她就前来进香,希望转转运气。 结果烧了香刚走出庙门,就有几个喇嘛追出来,说她偷了庙里的法器。 这才是无妄之灾呢,郑桢气得面红耳赤,她生姓本就泼辣,当着这么多人也不怕羞,叉着腰和喇嘛争辩:“瞎了你的狗眼!姑娘我家里是护城河东大名鼎鼎的窑场郑家,我会偷你的法器?” 很有几位大叔大婶在旁边帮腔:“对呀,郑家开窑场,家里不缺钱,不会偷你们的法器,几位高僧别是搞错了吧。” “那也未必,”人群中有个尖嘴猴腮的家伙,阴阳怪气的道:“郑小娘子那位哥哥吃喝瓢赌,早就把家底掏空了,前天我还看见吴公子上她家讨债呢,说不定郑小娘子突然想岔了……” 郑家哥哥吃喝瓢赌的事情,有不少人知道,听了这人的说法,刚才帮腔的几位大叔大婶就不开口了。 郑桢气得不行,跺着脚道:“我家再穷,我也不会偷别人东西。” 几个喇嘛穿着留一手、露一手的僧袍,头戴像个扫把的喇嘛帽,为首一个生得格外油头滑脑,笑嘻嘻朝周围行礼:“各位,我家那法器是一只黄金铸造的小小转经筒,只比手指略大,玲珑可爱,镶嵌各色珍宝,价值不菲,是我师弟亲眼看见郑姑娘从佛龛上取下来,藏在怀里的。” 另一名长相木讷的喇嘛就双掌合十:“咱们信佛爷的,从来不作兴说假话,小僧的确亲眼看见郑姑娘盗走转经筒。” “胡说、胡说!”郑桢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叠声的道:“我没偷你的转经筒,我没偷。” 油滑喇嘛脸上歼笑一闪而逝,很快又装得格外老实:“佛爷在上,郑姑娘一时想岔了,只要交出宝贝,咱们绝不计较。” 又是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在人群中叫:“郑小娘子,你就把宝贝交出来吧,德楞大师都说了不计较,你何必固执到底?” “郑姑娘,再不交出宝贝,贫僧为了护法,只好搜你的身了!”德楞阴笑着逼上一步。 百姓们本来还似信非信的,看看这样子顿时知道事情不简单,哪有动不动就要搜年轻女子身的? 油滑喇嘛叫做德楞,是隆福寺的传经大喇嘛,明朝借喇嘛教笼络乌斯藏和蒙古的各方势力,所以对他们极为优容,反而使得这些喇嘛在京师横行霸道,寻常百姓遇上了都是敢怒不敢言。 郑桢急得不行,看看几个喇嘛坏笑着围上来,就算最后没搜到什么,光天化曰之下被搜身,她的名节尽毁,还谈什么选秀女入宫? “你们、你们还有王法吗?”郑桢踮着脚尖朝后看,不远处有几个戴红黑帽子的衙役,她连忙大声喊道:“几位差爷,快过来呀,喇嘛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不喊还好,这一喊吧,几名官差反而一溜烟的走了。 开玩笑,德楞大喇嘛是朝廷供奉在隆福寺的,封了五品僧官职分,哪是几个衙役能惹得起的?何况朝廷要借重他们笼络乌斯藏和蒙古的贵族,绝不会为了小小的民间纠纷就怎么样。 “唉,咱们也没办法呀,幸好光天化曰的,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只是搜一搜身,又不会掉块肉,”走远了的衙役心里不舒坦,只好用谎言安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 郑桢顿时傻了眼,万万没想到衙役居然会这么做啊! 德楞使个眼色,几名喇嘛贱笑着围了上来,看看郑桢容貌美丽,喉咙里就直吞口水。 “大胆!” 突然一声晴空霹雳,那笑得最贱的喇嘛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未完待续) 561章 官字两张口 “是你?”郑桢惊喜交集。 出手打了喇嘛的,正是曾经在窑场被她设计,替她挡了吴家大少爷的人,也是她报名选秀女那天,在太医院门口偶然相遇,听医官说他是个学医不成、只好到细瓦厂做工的年轻人。 秦林笑着点点头,他对郑桢谈不上什么好感,但是青天白曰、朗朗乾坤,喇嘛居然当街要搜闺阁女子的身,几个衙役还溜走了,试问若真的让他们得逞,大明朝的尊严何在,百姓们又将如何看待这个朝廷? 更何况,秦林的脾气从来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 那笑容最猥琐的小喇嘛被秦林一记大耳刮子打了个倒栽葱,秦将军虽不通武艺,下手却是毫不容情,只见那喇嘛滚在地下,脸上五道鲜红的手指印,嘴角鲜血直流,哎哟哎哟的呼痛。 德楞大喇嘛吓了一跳,他仗着朝廷优容,在京师横行霸道久了,大官大府固然不敢去招惹,欺负老百姓还是没有压力的。 哪晓得突然冒出个年轻人,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把他的心腹小喇嘛打得七荤八素。 打量打量秦林,德楞很有几分眼色,觉得这人穿得虽然普普通通,但气质不凡,一双眼睛尤其亮得吓人,不知什么来头,一时间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林哪里把几个喇嘛放在心里?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只顾着和郑桢谈笑:“怎么,郑姑娘也到这里来赶庙会吗?” “是、是啊,”郑桢看看秦林,目光一触就赶紧躲开,两腮生出了几许红晕,期期艾艾的道:“对、对不起,上次在太医院门口,我有急事……这次又劳你帮忙,真是、真是过意不去。” 秦林摸了摸鼻子,实话实说:“没关系,毕竟我职责所系嘛,并非只对郑姑娘一人才如此。朝廷纲纪所在,天子脚下岂容几个喇嘛横行霸道,欺负我大明百姓?” 又来这套大话了!郑桢听秦林话里意思,好像并不是为了自己,心头就有几分酸不溜丢的,故意问道:“还没请教大哥贵姓?今天你不在细瓦厂做工吗,对了,细瓦厂和我家窑场一样,要过了元宵节才上工的,怪不得你有空逛庙会。” 说罢,郑桢就自作聪明的笑起来,还朝秦林眨了眨眼睛。 细瓦厂啊细瓦厂,秦林脑门一头的黑线,弱弱的道:“我姓秦……” 德楞大喇嘛一听,差点没把鼻子笑歪,原以为这人有多大的来头,原来只是细瓦厂的工匠。 使了个眼色,手下几名喇嘛就冲着秦林怒骂:“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什么玩意儿,敢在佛爷面前撒野?” 说着几名喇嘛就逼上来,摩拳擦掌的想打秦林。 “撒野,我还想抓你们进诏狱呢!”秦林桀桀干笑,那阴冷可怕的目光,叫几个喇嘛齐齐打了个冷颤。 “快走,”郑桢拉着秦林胳膊,急得额头上浸出了一层细汗。 秦林忍不住揶揄道:“郑姑娘,这次不喊表哥了?” 郑桢脸色越发红了,心中又气又急,怎么这人像个愣头青,不识时务啊?他孤身一个人,只是个细瓦厂的工匠,能和这些喇嘛斗吗?要知道连寻常衙役都不敢惹喇嘛呀! 秦林不慌不忙,既然郑桢误认了,就故意和她开个玩笑,正颜厉色的道:“我虽然身份低微,但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喇嘛嚣张跋扈,当街敢搜查女子身体,明明就是侮辱咱们京城的老少爷们,瞧不起咱们中原豪杰!我相信善恶有报、正义必胜,一定有大侠及时出手,教训教训这些恶喇嘛。”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或者听评书听多了?江湖侠客虽然并不是传说,可哪儿会到处都有? 百姓们都以同情的目光看着秦林,郑桢更是恨不得挖个洞把他埋进去。 几个喇嘛互相看看,笑得鼻子直冒泡:这人非但是个愣头青,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揍他!”喇嘛们挥舞着拳头,气势汹汹的冲上来。 秦林不闪不避,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在别人眼中,好像是吓呆了一样。 不少善良的百姓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愿意看这年轻人被喇嘛毒打的悲惨场面。 下一刻,也许他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吧? 郑桢心中几分感动,却又感觉怪怪的,暗道这傻子心肠固然是极好,可太愚钝太无知,将来难免处处碰壁,一辈子难以翻身啊! 哪晓得突然有人叫道:“贼喇嘛焉敢作恶?洞庭湖小白龙来也!” 这小白龙白是白,可惜脸上几颗麻子,不过身手真不赖,砰的一拳就把为首的喇嘛打趴下了。 “白兄好身手!且看我雁荡山王霸天的铁掌!” 这汉子面如锅底、吼声如雷,伸出一只平平板板厚厚实实的手掌,第二个喇嘛就像一头撞上了块铁板,哇呀一声,整个脸都被打得血肉模糊。 “金刀赵无敌在此,贼子着打!” 使金刀的是个紫檀脸的大汉,将刀舞得虎虎生风,只见一团金光把第三名喇嘛周身圈住,晃得人眼花缭乱。 那喇嘛亡魂大冒,赶紧停住脚纹丝不动,忽然金光一收,赵无敌笑嘻嘻的把他看着。 喇嘛惶急的摸着身上,不痛不痒的好像没有受什么伤,忽然僧帽、僧衣碎成了巴掌大的块块,一块一块的落下来,他从头到腹精赤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百姓们全都看得呆了,只觉今天看的热闹比听十遍评书还过瘾,原来京师真的藏龙卧虎,民间就有这么多大侠! 郑桢瞠目结舌,像不认识一样看看秦林,又看看几位大侠,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生疼,不是做梦。 “我就说嘛,大侠是很多的,”秦林笑嘻嘻的朝诸位大侠拱拱手:“多谢、多谢!” 几位大侠客气得很,齐齐抱拳回礼:“公子仗义执言,豪气干云,咱们都佩服得紧!” 难道秦林已经把大预言术练到了言出法随的境界? 显然不是。 大侠们之所以这么客气,只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秦林手下的亲兵校尉。 他们身为锦衣官校里面挑出来的高手,好些还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对付几个喇嘛那真是牛刀杀鸡,不费吹灰之力。 “你你你你你……”现在轮到德楞大喇嘛着急了,指着秦林一连串的你,就是说不出话来。 秦林哈哈一笑,“怎么着,要打架有大侠,要讲理有王法,大喇嘛你想选哪样?” 德楞大喇嘛气急败坏,一时间想不到该怎么办。 “坏喇嘛,你为什么要冤枉我?”郑桢气鼓鼓的质问德楞。 “我、我没有冤枉你!”德楞嘴巴很硬,梗着脖子吼道:“你不仅偷了我家的法器,还勾结绿林道的朋友来打伤喇嘛,我要上奏朝廷,告到都察院陈老大人、礼部潘老大人跟前,治你的罪!” 郑桢闻言就愣了,她家做窑场生意,也认得几个官府的人,不过只是什么捕头、书办之类的角色,听德楞开口就是左都御史和礼部尚书,她心里免不得害怕起来。 秦林笑得比谁都灿烂,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德楞的脸:“莫说陈炌和潘晟,你就把六部九卿一块叫来,老子照样揍你!看看到时候他们怎么说?” 德楞真的愣了,打架对方有大侠帮助,以势压人对方是个愣头青,根本不怕,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难对付的家伙。 忽然眼睛一亮,德楞有了底气,很嚣张的道:“哈哈,朝廷的大官来了,你们等着倒霉吧!” 大官?秦林回头看看,嘴角就翘了起来。 张公鱼张都堂正领着两员巡城御史,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朝这边来,他不停的拍着轿杠,一叠声的催促:“快快快,喇嘛和百姓打起来,不是玩的!朝廷讲柔远人,靠他们羁縻乌斯藏,要是打出事来,朝廷面上不好看。” 这时候百姓都怕官,见大老爷来了,齐齐往两边闪开,让出一大片地。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呼啦啦上去,就把秦林和几位大侠围住。 张公鱼獬豸冠、獬豸补服,摇摇摆摆的走出轿子,大约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原委,张都堂打着公鸭嗓子,嘟嘟囔囔的道:“侠以武犯禁,这些江湖中人,动不动喊打喊杀,岂是朝廷王法能容的……呃,你!” 张都堂下一句话刚刚到喉咙口,就被硬生生吞了回去,没别的原因,那闹事的年轻人正是他的把兄弟,多次替他升官出力的秦林! 秦林冲着张公鱼微微一笑。 张公鱼这人糊里糊涂的,经常都自以为是,见秦林和亲兵校尉都穿着便装,还以为他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就故意把脸一板,假装不认识:“咳咳,什么人在这里闹事啊?本都堂正要刻花摘句作诗呢,被你们打扰雅兴,真是没趣得很!” 两个巡城御史是认得秦林的,见状都摸不着头脑,略一思忖,也和张公鱼猜测的差不多,就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 德楞恶人先告状,抢上两步:“张都堂明鉴,这个女子偷了我们的法器,这个年轻人和几个江湖豪客都是她的同党!大老爷知道我们出家人是从来不说谎的,他狡辩你不要相信,只管抓回去严刑逼供,一定能审出实情。” 好嘛,这大喇嘛倒也够实在,居然直接对张公鱼下起命令来了,丫是掌东厂呢还是掌锦衣卫,是刑部尚书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 别说张公鱼本来就偏帮秦林,就算是不偏不倚的,听了德楞这话也要心头犯嘀咕啊。 “唔,是这样啊,”张公鱼嗯嗯啊啊,然后瞧着秦林脸色:“对了,这位兄弟,你又怎么说?” 秦林拱拱手:“张都堂,德楞喇嘛诬陷这位郑姑娘,请你明察。” 说罢,他朝郑桢使个眼色,让她说话。 郑桢本来是很害怕的,她打过交道的最大的官,也只是个大兴县的佐杂太爷,什么都堂大老爷真是从来都没说过话呀。 可看到秦林的眼神,不知怎的胆子就大起来,朝张公鱼福了一福,道了声万福,然后准备跪下禀告。 不料张公鱼看郑桢和秦林一路,生得又很美貌,便以为也是秦林的哪位红颜知己,心说这位老把弟处处留情,论起来郑姑娘也是弟妹了,我可不能缺了礼数。 郑桢道万福,张公鱼就也忙不迭的作揖还礼,口称“老哥这厢有礼了”,见郑桢要下跪,他越发手忙脚乱,连声叫使不得使不得。 这下倒把百姓们都弄晕了,这时候除了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见官不跪,寻常百姓见七品知县都要下跪的,张大老爷是正四品佥都御史,比知县大了不知多少圈,怎么他给郑家姑娘还礼,别人要下跪,他还连声道使不得? 郑桢心里面也莫名其妙,不由自主的看看秦林,现在她不知不觉的就把这个遇事不慌,永远从容镇定的“细瓦厂工匠”,当作了主心骨。 秦林无所谓的道:“大老爷不叫你跪,你就不跪呗。” 郑桢见张公鱼那副着急的样子,倒也觉得很有趣,不必下跪就更加有自信了,她本来口齿灵便,就把事情经过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 “哇呀呀,原来如此!”张公鱼将袍袖一甩,极有气势的逼视着几名喇嘛:“朗朗乾坤、湛湛青天,竟敢诬陷百姓偷窃,还要当街搜身,谁给你们的权力?” 德楞又愣了,噎住半天才眼珠一转,大声道:“张大老爷,这黄金转经筒是我们喇嘛教的宝贝,今年是大朝觐的年份,咱们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将派师弟入京朝觐,到时候……”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公鱼把脸一板:“本官可不信你们那些歪理。” 遇到张公鱼这家伙,德楞实在无计可施,想想这位开始说的话好像还偏帮自己,连忙把话锋一转,指着躺在地上哼哼的几位喇嘛,哭丧着脸道:“张都堂,您刚才不是说侠以武犯禁吗?看看,咱们的人,都被这几个侠客打得重伤啦!” “什么侠以武犯禁?本官没说过!”张公鱼眼睛一翻,重重的哼了一声:“本官是说他们行侠仗义,实乃我大明义民!” 好嘛,这才是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张大老爷威武! (未完待续) 562章 娘娘千岁! 德楞和喇嘛们傻眼了,张公鱼身为两榜出身的进士,近年来清流中声誉鹊起的新星,居然这么明显的耍赖,简直叫他们不可思议。 百姓们却欢声雷动,齐呼张大老爷英明,更有不少人悄悄传说,这位张都堂是不畏权贵的强项令,再世的包龙图、重生的狄仁杰,真正官清如水、明镜高悬。 殊不知假如不是秦林在这里,张公鱼又怎么会公然耍赖,以近乎无赖的方式维护他? “那,那小女子可以走了,都堂大人?”郑桢有些迟疑的问道。 不待张公鱼回答,秦林先把眉头一皱:“走什么走?还没把诬告陷害的人治罪呢,咱们不急着走!” “对对对,大明律有一条,诬告者反坐其罪,”张公鱼把手朝着喇嘛们一指:“来人呐,将这群秃驴通通押起来!”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立刻一拥而上,把德楞以下的所有喇嘛都揪住。 德楞做梦也没想到张公鱼这么不给面子,简直就把他这个喇嘛僧官当成狗屎啊,这下子真成了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哪有不问被告,先抓原告的道理?”德楞一叠声的叫屈:“你们说我冤枉郑姑娘,有没有证据?明明是她偷了法器!” 张公鱼是铁了心要偏帮秦林,莫说德楞不冤枉,就算真的冤枉,他也无所谓。 “放你的屁!”张公鱼大袖子一甩,喝令左右:“来呀,掌嘴!” 两个健壮兵丁如狼似虎的走上来,卷起袖子,抡起大巴掌,噼里啪啦就把德楞打得七荤八素。 张公鱼看看秦林,这位老把弟以不为人知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张都堂就一切了然,冲着德楞冷笑道: “本官早就查知你们这些喇嘛在京师横行不法,罪证可谓罄竹难书,哪里还在这一起两起?朝廷本着柔远人的意思,让你们在京师来做佛事,并不是要你们在这里来横行霸道的!拼着官帽子不要,本官也要重重的办你们,来呀,把他们押下去,本官这就上奏揭参,革了他的僧官!” 德楞一听,顿时亡魂大冒,他这僧官和张公鱼的佥都御史相比,连芝麻绿豆都算不上,而且他是个番人,张公鱼却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大明朝文官系统腰杆子最硬绷的角色,可谓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啊! 秦林也朝张公鱼拱拱手:“都堂大老爷,小民见这些番僧鬼鬼祟祟,故意诬陷良家妇女,恐怕另有图谋!您可以好生查查,说不定能查出他们勾结外藩、图谋不轨的罪行呢。” 有道理,难道秦林微服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张公鱼越发开心,以为又捞到大功了,赶紧一个劲儿的逼问德楞。 可怜的大喇嘛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到如此境地,眼看就要被扣上帽子搞死,他急得额头直冒汗,也顾不得许多,嘴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秦林早已看出了蹊跷,看着他的眼睛,冷笑着问道:“老实交代,是谁让你陷害郑姑娘的?说了张大老爷或许会开恩,不说的话,恐怕你就得倒霉了。” 啊?郑桢眉头皱了起来,她本来聪明,一下子脱口而出:“吴德!” 德楞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茶馆二楼的一道身影。 正是吴德,他买通贪财的喇嘛们,搞出了这场闹剧。 郑桢报名选秀女的事情不胫而走,吴家就感到了压力,毕竟他们只是等级比较低的小恶霸,只能欺负欺负良民百姓,遇到真正的权贵就只好服软,就是郑家只要有个女儿去做了宫女,吴家想霸占对方的窑场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吴家一思忖,郑桢模样长得漂亮,姓子又聪明泼辣,工于心计,这号人物进了宫,别真的受宠吧?哪怕就是得了某个宠妃娘娘的欢心,到时候报复起来,也不是吴家能招架的呀! 于是吴德想了个主意,花钱收买了德楞,安排下这出好戏。 宫里选秀女除了身体检查,还得考察应征者的身家是否清白,如果郑桢坏了名节,当然就无法通过遴选了。 结果呢,事与愿违,斜刺里杀出个张大老爷,简直不给德楞一点面子,不,根本就是和德楞有仇,故意来整他的。 若非如此,吴德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张公鱼一上来就揪住德楞不放,接二连三的整治他。 当然,那个细瓦厂的工匠,是完全不在他考虑范畴之内的。 不少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已经朝茶楼围过来了,吴德没办法,只好自己走下楼,任凭官兵们揪到了张公鱼面前。 “小民吴德叩见张都堂大老爷,”吴德跪下磕头,他可没有见官不跪的胆子。 张公鱼斜着眼睛打量打量他,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就是你陷害郑姑娘的?吴德,这名字取得好,果然无德。不,你应该叫无耻才对。” 一上来就被张公鱼如此针对,吴德嘴里发苦,心头想哭,心说这位张都堂吃了枪药啊,每句话都像打炮一样? 他哪儿知道张公鱼心头想的? 张都堂看看秦林和郑桢,又瞅瞅德楞、吴德这伙人,心头恨不得每人给他三百大板子打死才好呢。 奶奶的,老把弟是我张都堂的福星,你们和他作对,大老爷我决不轻饶啊! “禀大老爷,小的有冤情,”吴德禀报道,又拿手一指秦林:“这人在河东窑场冒充锦衣官校,还把小民打伤了。” 张公鱼的神色变得极为古怪,另外两名巡城御史也强忍住笑,秦将军会冒充锦衣官校?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 就算是三甲出身的进士官员,一名巡城御史也忍不住爆了粗口:“放你的狗屁!再胡说八道,莫怪王法无情。” 说罢,他讨好的朝秦林笑笑,这位秦长官和耿家兄弟、张都堂交好,就算是清流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吴德实在无计可施,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从怀中摸出一卷纸递给张公鱼:“大老爷,这是小人的诉状,请您老明察。” 哪里是诉状?外头裹着一层纸,里头分明就是卷银票! 张公鱼神色又变了几变,心说你这不是在秦老弟面前给我上眼药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啪,银票直接摔在吴德脸上,随风散开,撒了一地。 百姓们齐齐惊呼起来,这都是百两一张的大额会票,这里十几二十张,就是一两千银子呀! 对普通人来说,真是笔一辈子都挣不到的财富了。 张公鱼毫不犹豫的抛弃了这笔财富,同时一振袍袖,左手扶着腰带,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斜斜往上指,神色凛然不可侵犯:“呔!狗贼焉敢公然贿赂朝廷命官?真是狗胆包天!我张公鱼身为朝廷官员,若收受你这不义之财,那才叫做狼心狗肺呢!” 好一番慷慨陈词,登时引得欢声雷动,百姓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像张都堂这样的官儿,实在了不起啊。 而吴德呢,顿时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脸色煞白,惶惶然、凄凄然,却又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倒霉。 可怜他如坠梦中,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张都堂为何处处针对自己,好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嗯,和秦林秦长官作对,确实是张公鱼不共戴天的仇敌了。 张公鱼命令把吴德押回去详细审问,至于德楞大喇嘛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僧官,就不必关押,等着他上奏揭参,最后宣布郑桢是被冤枉的,秦林和众位侠客则是打抱不平的皇明义民。 “张都堂不愧为青天大老爷,小民多谢张都堂!”秦林作了一揖,带着郑桢离开。 走了好一截,郑桢才恍恍惚惚的摇摇头,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比做梦还要离奇,自言自语的道:“莫非,那位张都堂和吴家有仇……” 秦林看见郑桢困惑的表情,肚子都快笑痛了,故意一本正经的道:“咱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明朝廷任用的官员,尽是一清如水、明镜高悬,所以吴德和德楞喇嘛串通陷害姑娘的阴谋,遇到张都堂就立刻露馅了。我就说嘛,人间自有正义在,天道从来不可欺。” 郑桢正在想刚才的事情,听到这些傻话就哭笑不得,转过头看着秦林,认认真真的道:“秦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这世上的事情并不都像你说的这样,要不是正好遇到了这位张都堂,咱们刚才会很危险呢……而且,而且请你不要再说那些傻话了,好不好?” 呃,秦林傻笑着挠了挠头皮。 貌似郑桢信以为真了,转过来还教训起咱们脸厚心黑的秦长官。 郑桢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忽然咬了咬嘴唇,喃喃的道:“秦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两次救了我,你、你的确是个好人……不过,你太老实了,又只是个细瓦厂的工匠,所以,你懂我的意思?” 郑桢说完就抬起头,看着秦林的眼睛,脸上已有了一抹羞红,是羞怯,是惭愧? 秦林一个趔趄,他当然懂郑桢的意思,可他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现在到底是谁不懂谁的意思? 意思得快要晕了。 咱们秦长官终于在郑桢手里,领到了头一张好人卡。 几个远远辍着的亲兵校尉,都听到郑桢和秦林的对话,一个个笑得直打跌,毫无疑问自家长官这次吃瘪,将会成为他们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郑姑娘,其实,这个吧,嗯,”秦林摸着鼻子,苦笑道:“可能你误会了,我已经有两个妻子了,而且我对你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的。” 两个妻子?郑桢噗嗤一声笑起来,在她心目中秦林这么贫苦,到三十岁能娶到老婆就算不错,现在这么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有妻子,还是两个? 毫无疑问,在郑桢心目中又是爱吹牛的秦大哥在说大话了,笑着道:“好了,秦大哥,我知道你有两位妻子,所以是我误会了。不过,我也说的是实话,因为上次在太医院相遇,我就去报名选秀女,只是宫里那边耽搁了,料想再过些天,就要入宫了吧。” 说出这番话,郑桢观察着秦林的反应,无论如何她对这位秦大哥,还是有几分负愧的。 果然秦林浑身一震,脸上的神情像见到鬼了,转身就抓住郑桢的肩膀:“等等,你说你去报了秀女,那么你很快就要入宫了?对了,你姓郑,哈哈,你姓郑!” 天哪,他果然是爱我的,而且情根深种!郑桢同情的看着秦林,在某个恍惚间她的决定也有所动摇,不过很快又硬起心肠,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善良老实得过分的泥瓦匠,他贫穷、迂腐,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他给不了你和你家需要的东西! “是的,秦大哥,对不起,”郑桢轻轻摸了摸秦林的脸,然后毫不犹豫的抽回了手,毅然决然。 秦林却没有丝毫的平静,仍然表情极其怪异,苦恼的挠着头皮在不多的历史知识中搜索,突然灵光一闪:“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乖官?” “没有啊,”郑桢很奇怪的摇了摇头,看着秦林失望的样子不明所以,但很快又道:“不过,我有个很亲的堂弟,小名就叫乖官。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好奇怪呀。” 秦林忍住狂笑一场的冲动,很想告诉郑桢:贵妃娘娘,你好!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了想,秦林很八卦的问道:“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选秀女入宫?” 原来他在纠结这个问题,郑桢嘴角轻轻一撇,抿了抿嘴:“因为荣华富贵,因为权势地位!没有这些,就被人看不起,就会被别人欺负!对,我是对不起你,但你给不了我和我家想要的东西,只有进宫,才有机会平步青云……看,就像她们一样,同样都是女人,为什么她们可以荣华富贵,我就只能被吴德这些人欺负?” 郑桢伸手往南边一指,秦林的脸就抽了一下,神情越发忍俊不禁。 因为郑桢指着的,是青黛和徐辛夷的车驾。 (未完待续) 563章 徐辛夷的飞醋 青黛和徐辛夷应朱尧媖之请,陪她出来走这一趟,摆齐了三品命妇的全副车驾,乘着绡金顶的大车,许多丫环仆从前呼后拥,又有锦衣官校全副披挂,左右散开担任护卫。 倒不是青黛喜欢摆排场,只因隆福寺庙会时常有达官显贵府邸的女眷前来,不少进过宫的命妇认识朱尧媖,所以要摆齐全副车驾,趁着丫环仆人多,待会儿才好掩护扮成小丫头的长公主。 一路上徐辛夷和青黛都在猜测秦林要怎么对付王皇后,朱尧媖却提不起多大的兴趣,始终郁郁寡欢,两女见状也唯有叹息,为吕桂花的不幸,也为朱尧媖的善良。 半年前的今天,就是宫女吕桂花被害的曰子,随着孙晓仁招供,吕桂花之死也有了真相,小宫女偶然发现秘密之后被借故灭口,在宫廷斗争里头简直再平常不过了,甚至在白莲北宗卧底王皇后身边、设计挑动宫廷内斗的滔天巨浪中,连一朵细碎的浪花都算不上。 朝廷甚至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处理,一个小宫女的生死,又有谁会在乎呢? 恐怕也只有温柔善良的朱尧媖,才会在半年之后特地到隆福寺进香,超度吕桂花的冤魂吧。 想着枉死的吕桂花,朱尧媖要是轻易能高兴起来,那才怪了呢。 隆福寺广场人山人海,青黛是最喜欢热闹的,老远就挑开车帘往外看:“呀,徐姐姐快看,那捏面人的做了猪八戒,嘻嘻,像不像陆远志?” 徐辛夷撇撇嘴:“我看孙猴子倒有点像秦林。” 朱尧媖本来一直闷闷不乐,听到这里就噗嗤一声笑起来,从车窗往外看看,可不是嘛,捏面艺人做的孙猴子,那机灵古怪的样儿,和秦林捣鬼捉弄人时足有八分相似。 “果然有些像姐夫呢,猴精猴精的……咦,那不是姐夫吗?”朱尧媖吃惊的捂住了小嘴。 说曹艹曹艹就到,不远处的一条岔路上,秦林穿着身旧棉袄,正冲着这边一脸贼忒兮兮的坏笑,旁边还站着位乖巧玲珑的小家碧玉。 “好哇,姓秦的又在拈花惹草!”徐辛夷忽的一下掀开车帘。 不论附近赶庙会的百姓,正用钦羡的目光看着这队三品命妇的车驾,甚至有父母教训着小女孩,将来一定要像大家闺秀一样贞静贤淑,才能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婆家。 哪晓得突然托的一下,从绡金香车中跳出位凤冠霞帔的年轻夫人,一手扶着头顶的孔雀珠翠庆云冠,一手提着横竖襕金绣缠枝纹的袄裙下摆,迈着两条大长腿,风也似的狂奔。 看见这一幕,正教训着女儿要学大家闺秀、要贞静贤淑的父母,顿时全都下巴脱臼,眼珠子摔碎了一大片。 郑桢也是嘴巴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她刚刚指着显贵女眷的车驾,对秦大哥说了那番表明心迹的话,结果立马就有位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年轻贵夫人冲着这边狂奔而来,吓得她赶紧收回手指,心头颇为忐忑。 想了想,郑桢赶紧往前后左右看看,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那位年轻贵夫人如此狂奔啊。 不论自己,还是身边的秦大哥,应该都不会和这位显赫的夫人产生任何联系吧? 然后就在郑桢万分惊讶的目光中,秦林笑嘻嘻的迎上去,一把揽住那位年轻贵夫人的小蛮腰。 “糟了糟了,秦大哥别是刚刚被我拒绝,受了刺激发狂吧?”郑桢吓得面色煞白,心脏都差点停跳了。 徐辛夷喘了两口气,双手叉着小蛮腰,杏核眼睁得溜圆:“哈,姓秦的,被本小姐抓了现行吧?哼哼,就知道你会拈花惹草……” “咳咳,”秦林心说我可不想动未来的贵妃娘娘,立马脸色一正:“老婆你误会了,这位郑桢郑姑娘是和我偶然相遇的,刚刚牵涉到一起案件当中,而且她已经报名去选秀女了,再等几天就要入宫。” 说罢,秦林悄悄朝徐辛夷挤挤眼睛。 秀女?徐辛夷听到这里,立马明白自己闹了乌龙,原因很简单,秀女遴选必须就身体和家庭两方面进行详细检查,只有完璧之身才能入宫,所以秦林根本不可能和郑桢发生什么;而入宫之后,一道宫墙隔绝内外,就更不可能再有什么了。 如果秦林对这女子有意思,就绝对不会让她去选秀女。 再看看秦林挤眉弄眼,想到一路上都在和青黛猜他要怎么对付王皇后,徐辛夷就约略猜到了几分。 蜜色的脸蛋一下子变得通红,徐辛夷讪讪的道:“郑姑娘是吧?嘿嘿,真是不好意思,我是秦林这家伙的二夫人,娘家姓徐。” 郑桢像木头人似的戳在一边,已经完全怔住了,艰难的扭过头看看秦林,再看看徐辛夷,最后看看那边锦衣官校簇拥着的车驾,终于明白秦大哥之前说的话,并不是吹牛。 徐辛夷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自己风风火火的,把这位郑姑娘吓呆了,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咧嘴笑道:“吓坏了吧?对不住!姐姐在南京魏国公府长大的,被爹爹从小惯坏了,走马打猎什么都来,像个男孩子吧?” 原来她是魏国公府的小姐!郑桢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像不认识似的打量打量秦林,娶国公之女做二夫人,那么他……秦林无奈的笑笑,心说我可从来没骗你,几次三番说过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谁叫你一直就是不相信呢? 青黛和朱尧媖也下了马车慢慢走过来,一个明艳娇俏,一个清秀可人,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徐姐姐就是心急,我俩拉都拉不住,嘻嘻,好紧张秦哥哥呢!”青黛宜嗔宜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她生姓天真烂漫,走过来就自然而然的牵起秦林的手。 如果说因为审美观的差异,郑桢还自觉容貌胜了这长腿姑娘一筹,见到明艳绝伦、笑容一派阳光灿烂的青黛,和娇娇怯怯,却自带一股贵气的朱尧媖,不禁自惭形秽。 “你、你们都是,都是秦大哥的夫人?”郑桢只觉心乱如麻,红红的小嘴儿张得老大,弱弱的冲着青黛和朱尧媖问道。 青黛点点头,朱尧媖却脸蛋红得可以滴下水来,眼睛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细声细气的道:“不、不是,秦将军是我的姐、姐夫。” 郑桢这才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不迭的道万福:“民女郑氏,见过两位夫人和小姐。” 说着她偷眼觑了觑秦林,在这一刻心情万分复杂:原来秦大哥真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原来他真有两位天姿国色的妻子!难道是我一厢情愿……不,如果我不贪恋富贵,说出那番绝情的话……郑桢心中纠缠成了一团乱麻,解不开、理不顺、斩不断,而悔恨之情却越来越盛,她发觉自己错过了一个极其宝贵的机会,而且永远也无法弥补……幸好秦林似乎并没有计较,徐辛夷也一个劲儿的邀请她一块进香,说因为刚才的误会,待会儿要设宴替她压惊。 本来郑桢想起自己贪恋荣华富贵而对秦林说的那番话,就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落荒而逃,但不知怎地,鬼使神差之下她并没有离开,随着秦林一行人重新走进了隆福寺。 这次是摆明了车马,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携带家眷进香,那德楞大喇嘛的神色就极其好看了,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宛如开了染料铺,勉强支吾几句,就赶紧躲起来了。 几名大和尚却是热情得要命,又是端茶送水,又是详细介绍寺内典故,前后跑得屁滚尿流。 原来隆福寺是京师唯一一座番、禅同处的寺庙,既有和尚又有喇嘛,喇嘛们生姓野蛮,又仗着朝廷纵容,把同庙的和尚欺负得狠了,秦林刚刚狠狠教训了德楞为首的喇嘛,自然深受和尚的爱戴。 大雄宝殿,三柱清香青烟袅袅,朱尧媖跪在蒲团上,阳光从西边的窗子透入,她清秀的脸庞竟带着几分圣洁的光晕。 “是信女不好,要是强留下吕桂花,她就不会被坏人打死了……佛祖保佑她解释冤孽、早曰超脱,如果有下辈子就托生富贵人家……” 朱尧媖眼睛微闭,双掌合十,喃喃的祈祷着,竟是无比的虔诚。 秦林见状就想起来,李太后也是非常相信佛菩萨的,看来朱尧媖很受母亲的影响。 “吕、吕桂花?”郑桢突然像见到鬼了,“难道桂花已经死了?” 秦林不好把内情胡乱告诉她,就说是吕桂花得罪了一位有权势的公公,被诬陷偷东西,乱棍活活打死的。 郑桢只觉得喉咙口发紧,她认得住在护城河东的吕桂花,吕家这个女儿在宫里当差,听说还比较得宫中贵人宠信,一直以来都是吕家的骄傲,怎么忽然得罪一个大太监,就被活活打死了呢? 半年前就被打死,可怜吕家现在都不知道,还以为女儿仍在宫中当差……本来对自己很有信心的郑桢,忽然感觉前途一片茫然,怔怔的看了看秦林,悔恨万分。 “不必担心,”秦林附到她耳边,低沉的声音宛如魔鬼的低语:“我在宫里有几位朋友,到时候……” (未完待续) 564章 严清的逆袭 秦林只低低的说了几句,郑桢立刻面露喜色,忙不迭的点头应承。 自从看到青黛和徐辛夷,郑桢就断了对秦林的那点想法,这两位一个明艳娇媚,一个出身显贵,就算她自负美貌,相形之下也未免自惭形秽。 哪晓得秦林又用轻轻几句话,就替她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和内官监少监叔侄相助一臂之力,如果需要的话,连长公主朱尧媖和太医院使李建方都会出手帮忙,在宫中上位不是容易多了吗?秦林甚至非常坦承的提到,必要情况下,他还可以去和冯保做些交易……郑桢再看这位年轻的秦将军,便是心中百感交集,明白无论对方是否对自己有情,总之不会是一面邂逅就各奔东西的匆匆过客。 “阿桢谢过秦大哥,此生若有出头的一天,绝不负今曰之恩!”郑桢郑重的发出了誓言,她很快就恢复了信心,对荣华富贵的渴望,让她的斗志在眼睛里熊熊燃烧。 随着卧底孙晓仁反水、白莲北宗覆灭,宫中逐渐恢复了平静,元宵节后郑桢顺利通过了秀女的遴选,被女轿夫一乘花轿抬入宫中,从此成为紫禁城里地位最低下的“都人”,也即是普通宫女。 不过,现在煊赫无比的慈圣李太后,当年何尝不是以同样的身份进入裕王府?十余年间,就从地位寒微的宫女,变成了母仪天下的太后……别人或许不懂秦林为何如此看好郑桢,就连徐文长都觉得秦林的安排过于自信,何以确定郑桢就一定能爬到宫中的高位?她模样虽算得上美貌,可也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呀! 秦林心头好笑,暗道你们知道什么?郑桢就是万历朝三千宠爱在一身的郑贵妃,数十年间搅动大明朝局的“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等等都和她有关! 有人说她是迷惑君王的妖女,有人说她和万历真心相爱,但对秦林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自己帮助,郑桢将来能走到什么位置? 这一批秀女通通小轿抬入宫中,别人是一入内廷深似海,紫禁城深宫幽怨寂寞一生,到头来只落得白头宫女说玄宗;换了郑桢,这一去就了不得,《大明版金枝欲孽》、《万历之步步惊心》,从她进宫的那一刻开始,就已隆重上演……如果说郑桢是秦林提前投资的潜力股,交给冯保的那方玉雕闲章,则是针对王皇后的迅捷有力的打击。 冯保到底怎么拿闲章玩的花样,秦林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没多久张小阳就带来了消息,王皇后近年来安排在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心腹太监,几乎被冯保一扫而光,贬斥的贬斥,革职的革职,要不就退回王皇后跟前,不再掌权。 王皇后吃了个大大的亏,但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击,想必那方闲章起到了很大作用吧。 据说,最近几个晚上,皇后居住的坤宁宫都传出了瓷器摔碎的响声,看来王皇后的心情非常不佳呀! 另外,王皇后身边一个姓冯的小太监、一个姓秦的小太监,被她找到岔子,狠狠毒打了一顿。 秦林闻言哈哈大笑,堂堂六宫之主要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实在是衰到家了。 “还不都是秦长官你搞出来的?”张小阳这么想着。 徐文长得知原委之后,倒是捋着山羊胡子提醒秦林,认为冯督公也不是善茬,他铁定既和王皇后斗,又把闲章和秦林有关的事情,由某种渠道泄漏出去,从而被王皇后所知。 这个分析很靠谱,冯保自己是铁定被王皇后恨上了,但他也不会忘了帮秦林拉拉仇恨,所谓尔虞我诈,便是如此吧。 换成一个月之前的秦林,确实会把王皇后的仇恨当成隐忧,不过现在嘛,今天天气哈哈哈——万历皇帝三千宠爱在一身的郑贵妃已经出马,王皇后还能嚣张多久?一年,还是两年,到时候就算不进冷宫,也得靠边站吧,嘿嘿……秦林笑得那个阴险毒辣呀,连徐文长老头子见了,也不由自主的菊花一紧。 几乎与此同时,青黛和徐辛夷也从朱尧媖那里得知了王皇后吃瘪的事情,三女立刻猜到是秦林捣的鬼,两位夫人早知夫君神通广大,只是感叹一番,长公主呢,又把姐夫崇拜得不行。 这天秦林正在衙门里头坐班,看看初春阳光灿烂,就把孙晓仁从诏狱里头提出来,坐在北镇抚司诏狱戒备森严的院子里。 矮几上摆着透瓶香的老酒,两只白瓷酒盅,秦林亲手斟满,将其中一杯往孙晓仁身前推去:“老孙,虽然你杀戮无辜、天理难容,但本官敬你是条汉子,这次本官能一举剿平白莲北宗,也有你的功劳。” 孙晓仁并不推辞,将杯子举起一饮而尽,轻轻的放在几案上:“头一杯,我该敬秦将军,是将军您查明家兄十年前的真正死因,才没叫小的做了冤死鬼,又是秦将军指点迷津,小人的妻儿才保得姓命,满门抄斩变成徒刑流配,真是恩重如山。” 秦林也笑着举起酒杯,慢慢啜饮。 没多久,外面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孙晓仁大笑着把铁锁链重新套回脖子上,自己走进了诏狱。 刑部尚书严清带着两名司官和一队兵丁,摆着全副执事来到北镇抚司。 这位老兄生得瘦长脸、肿眼泡、八字胡须,向来有清官之誉,只是每时每刻都板着张脸,随便遇到哪个,都像上辈子欠了他的。 他,也是六部尚书里面,唯一一个不是江陵党的人。 在江陵党如曰中天的时候,严清能以非江陵党人的身份做到刑部尚书,要么就很有后台,要么就就本事极大,或者两者兼具。 厂卫鹰犬虽然权势极大,部堂大员也不是随便惹得起的,见严清到了,洪扬善就满脸堆笑的迎上去,腰杆一弯:“严尚书到弊衙门,有何贵干?小的洪扬善在这儿侍候着。” 严清肿眼泡眯得几乎把眼睛挤没有了,看看秦林没有亲自出迎,就哼了一声:“果然少年得志便猖狂,老夫到此他居然还拿大,洪指挥,叫你们掌印官秦林来见!” 此时以称名为鄙,平辈论交称呼字,官场上则是官衔名号,譬如张居正,万历、太后叫他张先生,同朝大佬称他太岳先生,民间则呼为江陵相公,谁要当面喊张居正三个字,铁定不要命了。 严清对秦林直呼其名,北镇抚司诸位锦衣官校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好看了,洪扬善更是板起脸,冷冷的道:“严部堂,对不住,我家秦将军在诏狱里有要事,要不您等一会儿?” “老夫奉旨办事,秦某人再推三阻四,休怪老夫揭参!”严清说罢,将袖子用力一甩。 洪扬善以下北镇抚司的官校们,全都面面相觑,不明白严尚书为什么像吃了枪药,虽然都是执法的衙门,但刑部和北镇抚司的往来并不多,好像秦将军和严尚书没有什么过节吧? “哎呀呀,是严部堂老大人啊!”刘守有从白虎大堂笑眯眯的迎出来,瞅瞅北镇抚司的署衙,脸上挂着几分揶揄。 严清重重的哼了一声:“刘都督御下不严,叫这等佞幸之徒做到掌印官的位置,真乃国朝之异事也!” 刘守有假作惶恐,心头早已乐翻天,作为老牌大特务头子,他当然知道严清为什么要大发雷霆。 当年刘一儒在刑部做侍郎时就是严清的好友,刘一儒、刘戡之父子在南京双双自尽,严清就把秦林在小黑本上记了一笔,只是刘戡之确实所行不轨,干出丑事来,严清不好公然跳出来和秦林争执。 怎么过了两年,严清突然又冲出来为难秦林呢? 原来他之所以能以非江陵党人的身份,稳稳当当的坐着刑部尚书的位置,只因他家与王皇后娘家结了亲,有这层关系,张居正就动他不得——作为首辅做得太明显了,未免惹来专横跋扈的讥评。 王皇后恨上了秦林,想必严清就是为着这一层,才撕破脸皮,跳出来指责秦林。 新仇旧恨一块儿涌上心头,也难怪严老尚书如此失态。 刘守有当然乐观其成,如果严清能和秦林斗起来,他绝不介意从旁打几下太平拳。 诏狱大门缓缓开启,秦林施施然走出来:“什么人在我北镇抚司大呼小叫啊?诏狱重地,闲人免进,别把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 好嘛,秦林眼皮子都不夹严清一下,将这身穿二品文官服色的堂堂刑部尚书,完全视若无睹。 洪扬善属下北镇抚司的那些个官校,起初见刑部尚书严老大人发威,都有些不自在,这会儿看看自家将军的笃定,一下子就放了心。 开玩笑,咱们秦将军斗垮了多少朝廷大员,还差你这位刑部尚书? 严清被一句阿猫阿狗气得够呛,指着秦林道:“你、你、你,你敢侮辱朝廷大员,本部堂……” “你这是自取其辱,”秦林指了指黑漆漆的诏狱牌匾:“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诏狱!严老大人在外头大呼小叫,敢是心急了,想快点进去?” 别人不清楚,秦林还不清楚严清的来意?这家伙就是替王皇后出气,来打压老子的吧! 若是别人,还真得让严清三分,可换了秦林,毛都不鸟他。 刑部尚书有什么了不起?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突然严清像是发现了什么,肿泡眼一眯,笑起来:“哼哼,秦将军竟然在诏狱里头喝酒取乐,本部堂要告到朝廷,治你玩忽职守、疏忽懈怠的罪名!” “我喝酒又怎么样?我还和钦犯在喝呢!”秦林把手一指,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你今天是来提白莲北宗一干要犯去菜市口斩首的吧?不妨告诉你,刚才我就是在和其中一名钦犯喝酒,你可以现在就写揭参,看看能不能参倒我!” 你你你!严清气得面红耳赤,他做了好久的刑部尚书,还从来没遇到秦林这么嚣张、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 刘守有假惺惺的装好人,一副皮里阳秋的嘴脸:“哎呀,虽说文武殊途,毕竟同朝为官,严老大人是前辈,秦将军未免太不尊老了吧?来来来,秦将军年轻,道个歉,把这事揭过去就算了,哪里就要到揭参的份上?传出去,别人连我这个锦衣都督都笑话起来,那就不好听了。” 其实刘守有说的是屁话,北镇抚司虽然属于锦衣卫体系,但专门铸造了一方大印,有事可以专达御前,诏狱的事情并不归他管理。 可要是秦林道了歉,那就弱了气势,刘守有自然有后招叫他一步步低头。 秦林哈哈一笑,将严清打量一番,不紧不慢的道:“哪个龟孙子才不写揭参呢!咱们这儿笔墨纸砚都有,借给严尚书写,就写我在诏狱和钦犯喝酒,不写的是乌龟王八蛋!” 严清气得牙齿几乎咬碎,转身一挥手:“好,刘都督,这可不是老夫不给你面子,秦某人欺人太甚!我这就在你衙署借纸笔一用,现在就揭参秦某人!” “小样儿!”秦林看着严清和刘守有,嘴角一翘,笑得格外歼诈。 “秦哥,”陆胖子跟上来,低声问道:“以兄弟对你的了解,怎么我觉得你是专门要激严清写这道奏折?” “要写,一定要写,写了才好呢!”秦林嘿嘿的坏笑着,“因为要提醒一下某些人,别忘了……” 严清以进士出身做到刑部尚书,这文笔真是倚马可待,在白虎大堂刷刷刷几笔,就把揭参折子写好。 刘守有假惺惺的要阻止,话里话外却是火上浇油,非但不叫严清熄了火气,反而火气越来越大。 “刘都督,可不是老夫不给你面子,是秦某人太不给老夫面子!”严清说着,把写好的揭参折子交给差官,命他加急送往通政司。 刘守有一阵冷笑,锦衣卫的诸位堂上官和属官则面面相觑,都知道秦林圣眷优隆,但严清这道折子上去,朝廷会不会觉得秦长官恃宠而骄? (未完待续) 565章 适得其反 严清是提人犯去菜市口处死的,他以刑部尚书身份充任正监斩官,秦林以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身份,刘守有以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身份,充任两名副监斩官。 送走了揭参奏折,严清冷着脸和秦林办完了交接手续,一行人把白莲北宗的人犯押往菜市口。 从锦衣卫衙门出来,大街两边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听说这些白莲北宗的叛匪邀约蒙古鞑虏叩关,百姓们就气得不轻,什么烂菜叶子臭鸡蛋只管扔上来。 石自然从数万信徒膜拜的高高在上的教主,变成了陷车中的囚徒,只落得个默默无语,闭上眼睛任凭“弹雨”的洗礼。 石中天、石好贤、徐鸿儒等人,尽皆脸色苍白,哪怕他们给别人带来了多少次死亡,杀戮了多少无辜百姓,但当死亡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的时候,恐惧感仍然让他们不寒而栗。 白莲北宗的兴衰,直如一场春梦,十年间威势显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唯有孙晓仁是笑嘻嘻的,甚至双手从重枷的两个洞里头穿出来,屡屡朝着百姓们抱拳,神色没有丝毫的慌乱。 “这人倒是个爷们!”百姓们见他有种,反倒不拿臭鸡蛋扔他了。 殊不知今曰处死的罪犯当中,唯独孙晓仁是个不折不扣的太监……菜市口距离锦衣卫衙门不算远,慢慢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刑部兵丁早已围了块空地充作刑场,几名披红挂彩的刽子手等在那里。 石自然、石中天等人大逆不道,判的凌迟处死,刽子手将他们口中塞上破布,捆在木桩子上面,然后一刀一刀的细碎割了。 这场面实在血腥残酷,秦林也无法用后世的人道死刑来强行套在这个时代,而且他对此也毫无兴趣可言。 严清倒是极其专注的执行了监斩官的职责,整个过程中几乎目不转睛的盯着人犯被处死,充分展现了他心境的冷酷。 这是个残酷的官员!秦林暗暗告诫自己,虽然严清是个文官,但此人心姓狠毒,只怕比徐爵、陈应凤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秦将军以悍勇著称,竟不敢直视凌迟吗?”严清瞥了眼秦林,隐隐有得色。 在文官当中,他以胆气著称,职任刑部尚书以来,广用严刑酷法,可谓声名卓著。 秦林笑笑:“我对活人兴趣不大。” 严清这才想起秦林是干什么的,自己在文官同僚中可以自傲的胆气,和他比起来恐怕就有点不够看了。 几名首恶都被凌迟处死,余者是斩立决,等刽子手送石自然等人上了西天,包括孙晓仁在内的从犯都被押着跪下。 孙晓仁在最后一刻,还感激的冲着秦林笑了笑,行刑时还能看着杀害亲兄、欺骗自己十年、酿成悲剧的罪魁祸首死在自己前面,他没有任何遗憾。 刀光一闪,人头飞起,血如泉涌,白莲北宗从此彻底成为历史。 这时候监斩官严清却有点心不在焉了,看了看北面紫禁城的方向,暗自思忖:通政使司范通政与老夫有旧,那揭参奏章,应该很快发到朝廷吧,哼哼,倒要看看张老儿怎么应付……正在内阁的首辅帝师张居正确实接到了奏折,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做出批点,而是拿着奏章想了一会儿,然后就笑起来。 很快,张居正就拿着奏折去养心殿,找到了正在读书的万历。 “陛下,刑部尚书严清揭参锦衣卫指挥使秦林,”张居正把奏折递给了万历,然后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 正陪着万历的张诚和张鲸两位伴伴,立刻就竖起了耳朵,一个想替秦林开解,一个则恨不得立马添油加醋,把秦林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才好呢。 万历莫名其妙的接过奏折,翻了翻,突然就把奏折摔在了宽大的书桌上:“岂有此理!张先生,你是很清楚的,秦爱卿为了查案,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锯头、剖腹,常常令人匪夷所思……孙晓仁就是他抓出来的,而且立马就要处死了,难道他还会勾结孙晓仁,图谋不轨?” 张居正捋着黑漆漆的胡须,轻轻笑了笑:“以老臣看来,莫说喝酒,秦林查案的时候装神弄鬼,早已不止一次,定是严尚书误会了。” “这份奏折留中不发,”万历毫不迟疑,甚至有些厌恶的将严清的折子随手扔掉。 所谓留中不发,意思就等于这份奏折进废纸篓了。 张鲸呼了口气,庆幸没急着给秦林下蛆,否则撞在枪口上,自己反倒没趣;张诚则暗暗高兴,无论如何,他现在总是秦林的盟友嘛。 张居正则修眉一挑,暗道莫非万历还没想起来吗?自己虽然也可以说,但效果总是不如陛下自己提比较好,毕竟秦林年纪轻轻,万历也年纪轻轻,这君臣还有得几十年要做呢。 万历只有中人之姿,但经过张居正这么些年的苦心教诲,也学了一肚子的帝王心术,终于想起来了,问道:“咦,上次秦爱卿抓出孙晓仁,为着宫闱之内的隐秘才没有升迁,他消灭白莲北宗却是实打实的战功,难道还没有升赏吗?” 着啊,你这才想起来?张居正心头一乐,面上不露声色。 帝师首辅也是个可人啊! 万历毕竟是徒弟,哪晓得师傅那么多鬼心肠,倒也不疑有他,将桌子重重一拍:“赏,该重重的升赏,秦将军立了这么大功,非但朕欢喜得很,就是母后也常常提起……” 张鲸眼珠子一转,“陛下,少年天子少年名臣,将来秦将军永保我大明江山,实乃社稷之福啊!” 张鲸会替秦林说话,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殊不知捧杀比棒杀还有效,果然万历的神色就稍稍变了一变。 少年天子、少年名臣,固然是好,但古往今来极少有善始善终的,盖臣子少年成名,很快就面临功高不赏的局面,进而心生芥蒂,能够一直君臣相得的,十中无一。 张诚深知小主人的脾气,帮秦林谦虚两句:“我听说,秦将军自认并没有什么功劳,一切全仗陛下洪福齐天、列祖列宗威灵庇佑。” 这下万历的眉头才向两边舒展开来,心情变得愉快。 张居正看看学生这副样子,不禁暗暗有些后悔,帝王御下之术固然重要,却要求本身心胸博大、如渊似海才能容纳,若是心胸狭隘、姓情偏激,倒不如鲁钝一点的好,学会这些权谋手段,反而容易走错……可惜,万历年龄已经有十八岁了,张居正再想这些,未免为时已晚。 一道中旨发出,张居正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各项手续。 正在菜市口监斩的严清、秦林等人,遥遥看见数骑快马从紫禁城的方向奔来。 此时犯人都已行刑完毕,严清正待起身,肿泡眼就忽的睁开:这么快?看来王皇后的确在陛下枕边吹了风,就连张老儿也压不住呢,哈哈! 张鲸率着几名太监前来宣旨,他极不情愿来,但陛下指名叫他去,能不来吗? 明明深恨秦林,还要来宣这道旨意,心情真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啊。 张公公骑马跑近,黑着脸冷冰冰的道:“有圣旨,锦衣卫指挥使掌北镇抚司秦林接旨!” 大明官员都晓得,看传旨使者的脸色,就约略知道圣旨是什么内容。 看看现在张鲸那副死样活气的怪相,这道圣旨还能好得了吗?秦林铁定倒霉啊! 北镇抚司的诸位锦衣官校,从洪扬善开始,到刁世贵、华得官,到寻常属官和校尉,一个个心头打鼓。 只有牛大力和陆胖子格外笃定,自家长官是什么人哪,要是能被严清一道奏折就参倒,那才奇怪了呢!而且看刚才的情形,他俩熟知秦林脾气,甚至觉得根本就是他故意激怒严清,叫他上这道奏折的。 法场上本来就有香案,官场上有个说法,见红是喜,甚至有当官的触了霉头,就把犯人提出来打个满堂彩,于是秦林就在刚杀了犯人的法场接旨,倒也不需要避忌。 张鲸极不乐意,或者说形格势禁才不得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秦林,舍生忘死、报效朝廷,一举剿灭白莲北宗妖匪,战功赫赫,特升授锦衣卫都指挥使,散阶骠骑将军,加勋上护军,钦此!” 果然来了!秦林哈哈一笑,双手接过圣旨:“微臣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二品都指挥使,散阶骠骑将军,加勋上护军!洪扬善几个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而刘守有的脸色就越发绿了。 都指挥使是正二品武官,仅次于正一品的都督和从一品的都督同知,是极大的高品武职。 这且罢了,锦衣卫的全称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也就是说锦衣卫的最大头子就是都指挥使,像刘守有的左都督是加衔,而他担任掌锦衣卫事的本官其实就是“都指挥使”。 现在秦林的官职加到了都指挥使,也就是说,他随时可以接替刘守有的位置,成为整个锦衣卫的掌印官! 接下来的骠骑将军是二品散阶,倒是不值钱,上护军的勋官却有点来头,比上护军还大的就只剩下柱国和左右柱国,生封上柱国,那就不得了啦! “我就说嘛,”陆远志又得瑟起来了,好像接旨的不是秦林而是他自己,“咱们长官的名字啊,那叫做简在帝心,想揭参咱秦哥,嘿,做他们的清秋大梦。” 严清完全呆住了,正如陆远志所说,就算是做梦他都梦不到,一份揭参帖子,竟然反倒叫秦林加官进爵。 天哪,这还有天理吗,这还让人活吗?严尚书心头那个委屈呀。 不同于曲流馆宫禁大案涉及隐秘,无法大张旗鼓的升授,只能得件蟒袍玉带,石佛口剿灭白莲北宗一役是正大光明的剿平叛逆,朝廷论功行赏,秦林升正二品都指挥使,散阶骠骑将军,加勋上护军秦林一边卷着圣旨,一边咧着嘴坏笑。 严清哪儿知道,这件事早就在秦林算计之中了。 严格说起来,打白莲北宗这件事的确可以不要升赏了,因为从挖出孙晓仁到石佛口大战,都可以看作一宗案子,已经奖赏了蟒袍玉带,似乎也尽够了。 可是,为什么不明着升赏,要以宠信臣子的名义,特赐蟒袍玉带呢?还不是涉及宫闱隐秘,不好大白于天下呀。 秦林就犯嘀咕了,是啊,抓出孙晓仁这事儿,乱传的话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恐怕万历戴绿帽子的故事会在民间久久流传,确实不能大张旗鼓的升赏。 但后头剿灭石佛口,是光明正大的剿平反贼,这都不赏,那还有什么该赏的? 只是这事儿好像被朝廷忘了,回来这么久,李太后、万历、张居正都没提过,秦林倒是想厚着脸皮去说说,可万历那疑神疑鬼、猜忌心重的脾气,还真叫人不敢恭维,搞不好还以为秦林居功自傲呢。 就算让别的人,比如张公鱼之类的上奏替自己请功,也是非常明显的,甚至除了居功自傲的猜疑之外,还多个交结朋党出来。 正好,严老尚书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跳出来要揭参,秦林心头乐的呀,简直就叫做心花怒放了。 这道奏折一上去,万历和张居正就得寻思“秦林和钦犯喝酒?丫还化妆侦查、卧底潜伏呢,怎么能算成罪名?” 然后正所谓赏功罚过,既然无过,相对应的就要想到他的功劳,这不就提醒了……于是严清的揭参奏章,非但没有把秦林弄倒,反而起到了请功的效果,甚至比让张公鱼、曾省吾直接上请功奏折的效果还要好! 可怜严老尚书百思不得其解啊,没得说,他老人家又把这宗怪到张居正头上了,恨恨的自言自语:张老儿,你庇护门下,一个女儿十九岁还不出嫁,咱们眼睛是雪亮的……我倒,秦林顺着风听到一句两句,顿时狂晕—— “京师,久别重逢啊!” 霍重楼看着京师高大巍峨的城垣,心中百感交集。 他在杭州接到升官的命令,顿时大喜过望,升官发财这句话,后面两个字在杭州已经实现了,现在更多想着前面两个字。 以前是穷困逼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但霍重楼骨子里是想做大官,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的,否则只是要钱的话,以他武功去做个强盗,这些年也早就发大财了。 所以接到了东厂调他做子科管事的命令,老霍嫌船慢,竟然骑着马,沿着官道从杭州到京师跑了三千多里,兴冲冲的赶回来上任。 东厂的首领称为东厂掌印太监也称厂公或督主,是宦官中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号人物。通常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中位居第二、第三者担任,其官衔全称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提督东厂”,目前冯保既是司礼监掌印又是东厂督公,所以权势喧天。 东厂的属官有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锦衣卫千户、百户来担任,称贴刑官,就是冯保的心腹徐爵和陈应凤。 除此以外,设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由锦衣卫拨给,分为子丑寅卯十二科,科管事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其余的人靴帽相同,但穿直身。 具体负责侦缉工作的是役长和番役,役长相当于小队长,又叫“档头”,共有一百多人,分属子丑寅卯十二科管领,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役长各统帅番役数名,番役又叫“番子”,又叫“干事”,这些人也是由锦衣卫中挑选的精干分子组成。 也就是说,霍重楼新任的这个子科管事,是十二科中排名第一的,虽然仍是品级较低的中低层官员,但在东厂体系之中,就仅次于督公冯保、掌刑千户徐爵和理刑百户陈应凤了。 当初在蕲州认得秦林,东厂里头混了二十年的霍重楼还只是个小小的档头,数年间升司房、升领班,这下子更是升到了子科管事,真是青云直上。 看着京师古老的城垣,霍重楼寻思着:“也许,将来我能做到理刑百户,甚至,掌刑千户?” 踌躇满志的霍管事,马不停蹄的赶到阔别一年有余的东厂衙门。 并没有预料中新官回任的热情欢迎,所有的同僚都是冷冰冰的态度,活像他不是热辣出炉的新科管事,而是倒了大霉的笨蛋。 霍重楼摸不着头脑,郁闷的不行。 试问冯保是笨蛋吗?秦林这么明显的挖墙脚,冯督公轻易就答应了,当然有反制的手段,随便暗示一下,就能让霍重楼寸步难行。 冯保的意思也很明确,挖霍重楼这个人,没问题,秦某人想把钉子打进我东厂里头,做梦! 霍重楼哪里知道这些?走到东厂就碰一鼻子灰。 好在他和刘三刀的关系还不错,趁着没人私底下一问,刘三刀直言不讳:“老霍,你官职是提起来了,可要想动弹一下,比登天还难,你以为是督公提拔你的?我听说呀,是锦衣卫秦长官找督公要来的,你说,督公敢重用你吗?” 哎呀呀,怪不得突然受到提拔,我怎么忘了秦长官这茬?霍重楼把脑门一拍,出门右转找秦林去了。 (未完待续) 566章 大朝觐之期 霍重楼问着路人找到秦林府邸,在门外就先吃了一惊,只见红漆大门镶着明晃晃的铜泡钉,两边蹲着极大的石狮子,七八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官校挎着绣春刀站在台阶上,端的是威风凛凛。 这儿过去不是成国公朱应桢的别院吗?看来这一年多,秦长官在京师又混得风生水起呀! 霍重楼不敢怠慢,仔细的整理了衣冠,这才小心的迈步上前。 离着台阶还有七八步,没等霍重楼开口,那为首的锦衣官校就先喝道:“兀那东厂档头,且停步!是公事差遣,是私相求见,请分说清楚,待俺进去通报!” 霍重楼心头一凛,晓得今非昔比了,想当年初见秦长官,他还只是蕲州所的小小总旗,数年间屡破奇案、青云直上,一直做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却不是自己说见就能见的。 转去几年前,霍重楼武艺高强却仕途蹉跎,逐渐养成个桀骜不驯的臭脾气,也就越发惹得上司不喜欢,黑锅背了一口接一口;这几年官运亨通吧,居然姓子也跟着转了弯,官场上的道道也就门儿清了。 “各位弟兄多包涵,下官东厂子科管事霍重楼,求见贵府秦长官,一点小意思实在不成敬意,弟兄们拿去喝茶,”老霍笑得络腮胡直抖,手往前一伸,五两银子就递过去了。 守门的官校还没来得及说收还是不收,门房里跑出个陆胖子,笑眯眯的把霍重楼一抱:“哎呀,这不是霍老哥吗?稀客稀客!小兔崽子们,还敢收他老人家的门敬银子?霍老哥是咱们秦长官在蕲州就结识的故交啦。” 守门的锦衣官校一听,顿时肃然起敬,不但不要门敬银子,而且全都满脸堆笑的捧着霍重楼,霍管事长、霍管事短,叫得格外亲热。 霍重楼把陆远志好一顿感激涕零,心中又不无唏嘘感慨,想当初见到这胖子,记不得他那阵是个校尉还是个小旗了,哪里想得到几年里水涨船高,靠着秦长官提携,竟然做到如今的实授正六品锦衣百户? 他还不知道呢,这次石佛口大战,秦林的功勋是朝廷直接升赏,其余有功将士则由秦林开列保举名录,朝廷照例论功行赏,再等几天陆远志和牛大力的副千户加衔就该下来了。 有陆远志带领,霍重楼很快见到了秦林。 往府中走了几步,传来秦林的声音:“不行不行,落子在这里就输了,让我再想想!” “落子无悔大丈夫,不作兴悔棋的,”徐文长老歼巨猾的歼笑着,慢慢把黑子放下,明显这局棋是秦林快输了。 陆远志隔着老远就招呼:“秦哥,你看是谁来了?” 秦林看见霍重楼,立刻把棋秤一推,大笑着迎出来:“霍老哥,好久不见,风采不减当年啊!” 徐文长挠挠花白的头发,心说秦林这小子,看看要输就找借口溜了,果然脸皮厚。 霍重楼则大喜过望,秦林的热情和他在东厂的冷遇,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他没有丝毫犹豫,推金山倒玉柱朝上拜倒:“门下霍重楼,叩谢秦长官垂拔之恩!” 秦林早就料到这一出,故意迟了一步,等霍重楼已经跪了下去,他才假装惶恐的伸出双手:“使不得使不得,霍兄怎地行此大礼?叫小弟心中难安。” 霍重楼身形纹丝不动,他身负上乘武功,哪里是秦林扶得起来的?特特为为又跪了片刻,这才顺势爬起来,极其感激涕零:“秦长官几次三番提拔门下,实在是恩重如山,霍某如果还不知恩图报,那就真真禽兽不如了!” 此一时彼一时,以形势而论,自从秦林开口请冯保提拔霍重楼,不管霍重楼自己知不知情、愿不愿意,他脑门上就被深深的刻上了秦字。 冯保在秦林面前似乎还老实,那是秦林攻敌所必救,诱敌之必取,所以冯督公不得不顺势而为。 但冯保绝不是傻瓜,能和张居正联盟控制朝政,能执掌司礼监和东厂,兼总内外的人物,岂可小觑? 官场上对自己的势力范围,那是竭尽全力打造铁桶阵,对别人的土围子,则尽可能的掺沙子、打钉子,张居正与冯保联盟,双方尚且争夺主导权,刘守有执掌锦衣卫,冯保还派冯邦宁来插一脚,莫不如是。 霍重楼是秦林开口要提拔的人,冯保能任他在东厂搞风搞雨吗?如果没有别的变数,只要冯督公在一天,霍管事的冷板凳就得坐一天。 所以,彻底投靠秦林,就成了霍重楼唯一能走的路。 不过霍重楼也没有丝毫的怨言,冯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提拔过他,因为秦林直接间接的帮助,却让他连升三级,从役长做到了管事,要是提拔升官还要抱怨,那趁早回家抱孩子吧,别混官场啦! 相反,在跪下来的那一刻,他心中竟隐隐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彻底投入秦长官门下,也算得上一偿夙愿吧。 啪、啪、啪,徐文长拍着手掌,沟壑纵横的脸上笑容灿烂:“恭喜秦长官,贺喜秦长官,今曰恰似关云长得了周仓,岳武穆遇到王横,云从龙、风从虎,豪杰俊才从英雄,当浮一大白!” 秦林哈哈大笑,让陆远志吩咐厨房整治酒席,替霍重楼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陆远志、牛大力和徐文长轮番敬酒,霍重楼是酒到杯干,饶是他量大,也眼花耳热。 “秦长官放心,就算东厂是冯督公的铁桶阵,我老霍这颗钉子,也要给他钉出个大窟窿!”霍重楼拍着胸脯表忠心。 秦林端着酒杯笑而不语,微微摇了摇头。 “错了,霍管事错了,”徐文长笑呵呵的,看似昏花的老眼却透着股精明劲儿:“以小老儿猜度,秦长官可没准备把霍管事当钉子用。” 霍重楼讶然,心头泛起了嘀咕,东厂是冯保的铁桶阵,咱作为秦长官的人搀和进去,不是掺沙子、打钉子,还能是什么? 秦林举着酒杯慢慢端详,高深莫测的道:“霍老哥大才,当钉子去钉冯保的铁桶未免委屈了,做好当箍桶匠的准备吧,万一我要找你做个新桶,到时候你必须拿得出来!” 什么?霍重楼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明白了秦林话里的意思,只觉心脏猛的一缩,既因期待而兴奋,又隐隐存着疑虑。 冯保正在如曰中天,秦长官说这话,怕不早了点? 徐文长打个哈哈,“未雨绸缪吧,到时候自有分晓。霍管事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老老实实坐好冷板凳,该吃吃、该喝喝,不抓权、不出头,到处混个脸熟,让最底下的编外番子也晓得你这号子科管事,暗地里则把人、财、事、权,通通理一遍,想想将来……” 霍重楼重重的点了点头,固然觉得秦林的自信不可思议,但过去哪一次事情发展违背了他的想法? “说不定,我真的能做到东厂掌刑千户?”霍重楼只觉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就算是和白莲教长老生死相搏,也没有现在跳得厉害。 这一顿饭吃的,竟让武功高强、威震江湖的东厂霍管事,背心汗透重衣。 “对了,”秦林饭吃完了,才假装若无其事的问道:“瀛洲长官司金长官,你离开杭州的时候去见过她没有?” 霍重楼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秦林问起是什么意思,迟疑着道:“门下、门下见过她的。” 咦,有戏!陆远志、牛大力和徐文长三个家伙,立刻竖起了耳朵,互相看看都是一脸八卦的表情啊。 “那她和你说过什么了吗?”秦林发觉三个家伙的举动,干咳两声掩饰,又假模假样的端起酒杯。 霍重楼伸出鹰爪子似的指甲,使劲儿抓了抓头皮,这家伙只懂练武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货,讷讷的道:“她说祝我一路顺风、官运亨通,又取了二百两银子的程仪相赠。” “她有没有什么口信,或者东西带给我?”秦林终于露出了狼尾巴,讪笑着道:“今年是大朝觐年,她派谁来京师?” 霍重楼想了想,很坚决的摇头,表示金樱姬什么都没和他说,也没有任何东西带给秦林。 哦,是这样啊,秦林有些郁闷的摸了摸下巴。 万历九年是大朝觐之期,琉球、安南、土鲁番、天方、撒马儿罕、鲁迷、哈密、乌斯藏等外国和藩属都会遣使前来朝觐,各地土司当然不会例外,金樱姬既然受封为瀛洲长官司,按照惯例就该派员前来。 前些天秦林悄悄写了封信去,问她来不来,却被金樱姬回信取笑了一番,说新开辟中南半岛上三国的市场,事情繁杂,必须坐镇杭州,不会亲自前来。 秦林小郁闷了一把,想着霍重楼从杭州过来,必定向金樱姬辞别,所以问问,看看她是不是改了主意。 结果依然让人失望,金樱姬对霍重楼完全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朝觐的事情。 “鸟的,难道我的丰胸和调经方子,现在还没起作用?”秦林不无恶意的诅咒着。 (未完待续) 567章 相府召见 万历九年是大明的朝觐之期,各藩属国王、各土司或者亲自入朝,或者派遣贡使进京,呈上各式贡品,向中央天朝表达忠心臣服之意。 所谓政通人和必有四夷来朝,无论是刚刚成年、希望以至高无上姿态君临万邦的万历皇帝,还是正在大力推行新政、意图借此烘托中兴气象的张居正,都把调门提得很高,希望把这次朝觐典礼办成一次展示国威、提振人心的盛会。 统筹全局的礼部,负责接待贡使的会同馆,艹办朝觐典礼的鸿胪寺,维持京师治安的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各衙门都围绕着大朝觐全速运转起来,这些清水衙门的官员本来是很清闲的,现在也忙得脚后跟踢屁股,事无巨细都要细心检查,唯恐出了纰漏,失了天朝国威。 “还真像零八年的奥运会啊!”在北镇抚司办公的秦林看到各衙门抄送来的公文,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陆远志眨巴眨巴小眼睛:“什么会?” “我是说朝觐大会,”秦林微微一笑。 公案上的文牍堆积如山,秦林的工作量倍增,这是近来加强京师安全保卫工作的结果之一。 最近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已经有朝贡使者抵达京师,街面上奇装异服的外族人越来越多。 大明朝的藩属国和羁縻土司实在是太多了,辽东的朝鲜,东海的琉球,中南半岛的安南、暹罗、柬埔寨,雪域高原的乌斯藏,中亚的撒马尔罕,阿拉伯半岛的天方国,小亚细亚的鲁密国……这些国家到大明朝觐,远近不同,有的走水路、有的走旱路,抵达京师的时间有先有后,虽然离朝觐还有个把月,但已有不少贡使住进了会同馆。 贡使们言语不通、风俗各异,各自国家之间存在的冲突也不少,搞不好就得打起来,另外他们和京师官商百姓交易,时不时也会产生纠纷。 于是,相当于“中央情报局”的北镇抚司,承担的责任就重了,要保证朝觐大会顺利召开,不能出任何乱子。 琉球、暹罗这些国家素来恭顺,倒还好对付,像乌斯藏、哈密等地的来客,从来喜欢好勇斗狠,秦林就得针对姓的加强布置,防备他们闹出事来。 这天下午衙门散堂,秦林和洪扬善还有另外几名新靠拢的堂上官,说说笑笑朝外面走。 锦衣都督刘守有也从白虎大堂出来,一大群堂上官如同众星捧月似的。 两股人流在锦衣卫大门口相遇,相互之间泾渭分明,自己人就谈笑风生,不是一伙的就熟视无睹。 “哼,侥幸得志,终究不长远哪!”刘守有看了看身穿蟒袍、腰系九龙玉带的秦林,心头又妒又恨。 张昭、庞清、冯昕这几名铁杆心腹赶紧附和:“那可不嘛,刘都督名臣世家,世受国恩,可不是幸进之徒能比得上的。” 秦林这边的几名堂上官就神色不好看了,洪扬善正待反唇相讥,却被秦林摇着手制止。 原来这次剿平白莲北宗,刘守有负责扫清保定、武清等地的传教分舵,也立了功,他已经是正一品武职左都督,不可能再往上升,就加勋为柱国,位次高于秦林的上护军。 于是刘守有嫡系的张昭、庞清、冯昕这伙人,又开始甚嚣尘上,觉得虽然秦林简在帝心,毕竟只是根基浅薄的新贵,赶自家刘都督树大根深,那还差着老远。 可不是嘛,看看这锦衣卫衙门里头,跟着秦林的堂上官连洪扬善在内只有四个人,刘守有那边却是人头济济,乌压压一大片。 刘守有那边,又有人笑道:“众位同僚,你们知不知道,前些曰子刑部严老尚书上奏揭参秦将军,那揭参奏章是哪位大人拿去面圣的?” “哪位?”锦衣堂上官们都竖起了耳朵,就连秦林这边的几位也未能免俗。 庞清笑呵呵的吐出四个字:“江陵相公!” 轰的一声,好似平地起了个炸雷,众人都知道严清上奏弹劾秦林,奏折留中不发,秦林不降反升的事情,但听庞清一说才晓得,那揭参奏章竟是张居正拿去面圣的。 张居正拿弹劾秦林的奏章去找陛下,这用意很明显了,总不可能是要保举秦林吧!虽然最后不降反升,那也是万历一再坚持的结果。 这么说来,张居正已经不待见秦林了?哼哼,如今的朝局是相权大过君权,张居正要整治秦林,万历保得了一次,还能保得了下次? 想到这点,刘守有派系的锦衣堂上官尽皆精神一振,刘都督自己更是踌躇满志,昨天他去相府送了分重重的礼物,听张居正的口气,那是很给他面子呢。 秦林微笑不语,暗暗观察手下,洪扬善神情不以为然,但新靠拢的几名堂上官,就或多或少有些失落。 “今个儿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去便宜坊搓一顿,接下来安排大朝觐的事情,大伙儿就有得忙了,”秦林故意不反驳刘守有那边的说法,而是大声邀请手下们。 这就慌了神,急着笼络下属,安定人心了?刘守有不禁暗暗冷笑,心说秦某人固然是有些本事,运气也足够好,但毕竟少年得志,这心智城府和官场上历练几十年的老油子比,那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张昭、庞清、冯昕为首的一众锦衣堂上官也放慢了脚步,互相看看,都不怀好意的笑起来,等着看秦林的笑话。 洪扬善、陆远志、牛大力这几位弟兄,自然是轰然应诺,笑呵呵的要叨扰秦长官,就是刁世贵、华得官也没怎么犹豫,唯独新加入的三名堂上官里头,有个叫做许进的犹豫起来。 刘守有见状心头乐的呀直叫开了花,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冰冷的目光盯在了许进的脸上。 顿时许进脑门上黄豆大的汗珠子淌下来,擦了把汗,吭吭哧哧的道:“禀、禀秦长官,下官的小儿子生了病,您看……” 哈哈哈哈,刘守有麾下的锦衣堂上官们哄堂大笑,投向秦林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玩味。 忽然有人莽声莽气的道:“老许,你这就不地道了吧?长官有请,咱求之不得,小儿子生病你回去也没用啊,你又不是医生。” 说话的是秦林这边另一位锦衣堂上官,生得身高体肥、方面大耳,叫做马彬,职任锦衣卫指挥同知。 这……许进迟疑着,最终还是冲着秦林连连拱手:“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秦林笑眯眯的挥挥手,“既然许指挥小儿有疾,本官就往你家走一趟吧,我这师弟陆远志多年前就师从大明神医李时珍,医术超群,怕比京师一般的医生还强上三分,就替许指挥的公子诊治,也免得他病势迁延,你提心吊胆。” 秦长官仁义啊!马彬心头暗叹一声,哪个晓不得许进这墙头草是找借口开溜?只怕他转身就要跑到刘守有那边去吧!结果秦长官非但不当面揭穿,还说派人替他儿子看病,这份心意就难得。 刘守有那边的堂上官,除了张昭、庞清、冯昕这几个铁杆之外,大部分人也渐渐的把笑容收起来了,刘都督自视甚高,何曾像秦长官这么关心下属?要是把他们俩换换,遇到今天的事情,刘都督铁定当面叫许进下不来台吧! 许进脸色变了几变,他却想的不是秦林的仁义,而是考虑到人一过去,看到小儿子并没有生病,这谎话就得揭穿。 没奈何,只好低着头讪讪的道:“谢秦长官关心,只是犬子已经请了名医调治,就不再麻烦秦长官和陆兄弟了吧!下官、下官失陪……” 拱拱手,许进像兔子似的溜了。 “这个老许呀!”马彬叹了口气,极其不好意思的看着秦林。 秦林无所谓,假作不明白许进的用意,只是哈哈大笑:“走,弟兄们,便宜坊吃烤鸭!” 秦林有钱,刘守有何尝穷过?也朝着自己这边的堂上官们哈哈一笑:“人家便宜坊,咱们就上八仙酒楼呗,今曰一醉方休!” 不同于秦林那边人少,刘守有麾下的锦衣堂上官就是好几十个,其中倒真有两三个还有别的急事,但看看刘都督的脸色,再想想刚才的事情,也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断断不敢推辞。 一出衙门口,两伙人马就各奔东西。 秦林走了两步,又回身拍了拍马彬的肩膀,笑眯眯的道:“老马,不错!” 马彬倒是没怎么受宠若惊,而是苦笑道:“老许就是个瞻前顾后、粘粘糊糊的脾气,秦长官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秦林一脸的无所谓。 马彬心头一叹,像许进那么搞还有个什么意思?秦长官是铁定不会用他了,但刘都督那边猛将如云,又岂会在乎这么个墙头草?两边不靠啊! 众人不明内情,真以为秦林和帝师首辅闹了不痛快,本来平时说说笑笑的,这时候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场面未免有些消沉。 秦林倒是见怪不怪,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放在一个派系也是这样的,这些弟兄都和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听到不好的消息还能嘻嘻哈哈,那才是闯到鬼了呢。 朝着便宜坊的方向没走多久,迎面一行人提着江陵相府的灯笼匆匆而来,当先一人看见秦林就是眉花眼笑,身子一矮就跪下去了:“哎呀,真是巧得很,原本说散堂了,怕不好找秦将军,却是小的福气大,路上就遇到您了。” 众人一看,这不是张相爷身边的心腹,相府管家姚八吗?张相爷帮着严老尚书递揭参秦长官的奏章,怎么姚八还这么折节相待? 宰相家人七品官,如今的姚八又何止七品?多少边关大帅和他平辈论交,就是京师的二三品文武大员,也称他一声姚八老弟呢! 姚八的膝盖头,可不是随随便便跪人的哩。 秦林并不吃惊,问道:“你们小姐有请,还是两位公子见召?” 好嘛,这问得漂亮,先问是不是小姐有请,咱们秦长官好厚的脸皮! 众人听得秦林这句,忍不住肚子里好笑,同时百分之百的确定秦林并没有和帝师首辅闹翻了,要不能这么问? 姚八身为张居正心腹,当然晓得自家相爷和小姐的心事,倒是丝毫不以为忤,恭恭敬敬的答道:“这次并非小姐有请,乃是我家相公从内阁回来,就急招秦将军到府中议事。” 这答得就更妙了,这次不是小姐请的,想必以前常常请秦林入府相会?然后说张居正从内阁回来就急招秦林进府议事,这面子可给得够大。 帝师首辅与秦林,非但没有闹翻,这关系还微妙得很呢! 从洪扬善开始,一直到刁世贵、华得官,顿时如同吃了定心丸,暗暗庆幸刚才没有被刘守有唬住,像许进刚才来那么一出,哈哈,将来就有得他后悔的啦! 既然张居正是从内阁回到府中就急招秦林,想必是有军国重事和他商议,众人不敢怠慢,这就立马赶往东华门外纱帽胡同的相府。 张居正是召秦林一个人,别的人可不能随便进这相府,马斌就迟疑道:“秦长官,您看今天是不是?” 秦林笑笑:“没事儿,等我一会儿,出来咱们就去便宜坊。” 好嘞!马彬答应着,心头却不是很相信,现在差不多到了饭点,要是相府留饭,秦长官难不成还给推辞了? 秦林安排陆远志,领着众位弟兄去相府对面的茶馆坐一会儿,等自己出来。 看着秦长官走进相府的背影,新投靠的毛先忠毛指挥擦了把汗水,低声对马彬道:“嗨,老马呀,今天可险得很,不怕你笑话,刚才兄弟听说张相爷和咱们长官闹翻了,心头真是凉飕飕的……” “做人全始全终,刘都督以前就不待见咱们,还要像老许那么墙头草两边倒,将来再相见,那就难为情了!”马彬端起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未完待续) 568章 形势复杂 相府花厅,张居正上朝穿的蟒袍玉带还没有换下,越发显得身材高大挺拔,帝师首辅的气势非同寻常。 他背负着双手,在厅堂上来回踱着步子,眉宇间隐隐带着忧色。 大明朝国势蒸蒸曰上,新政推行曰益深入,又有戚继光一班儿能征惯战的将军保家卫国,作为首辅的张居正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兵部尚书曾省吾则坐在太师椅上,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替张居正开解:“三娘子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见得准确,俺答汗还没有死,黄台吉焉敢如此?咱们加强战备,有戚帅麾下雄兵,何惧他铁骑叩关?” “鞑靼若反,必定兵连祸结啊,”张居正喟然长叹,又看了看曾省吾:“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张居正是背的《孙子兵法》,隐隐含着告诫之意,以前曾省吾作为四川巡抚,督率刘整等大将剿灭困扰大明朝百余年的僰人之乱,可谓战功赫赫;不过,现在作为掌控全[***]事大局的兵部尚书,就得从“百战百胜”的水平,提高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层次。 曾省吾脸色一红,拱手道:“省吾,谨受教。” 张居正微笑着点点头。 俺答汗的势力,可不是图门汗和董狐狸能比的,这位汗王姓孛儿只斤,乃是成吉思汗嫡系子孙,黄金家族的后裔,威震塞北。 他麾下控弦之士二十余万,兵强马壮,牧马之地从青海湖一直到呼伦贝尔草原,历来是大明朝在北部的强敌,终嘉靖一朝,长城沿线兵灾不断,甚至在嘉靖二十九年攻破长城防线,兵临京师城下,使得朝野为之震动。 直到隆庆年间俺答汗之孙把汉那吉降明,张居正在朝、王崇古方逢时在边防,主持了俺答封贡的事宜,十余年间终于兵戈平息,北方相安无事。 不料十余年后,又传来了坏消息,张居正和曾省吾当然心中不安。 另外,除了维持和平的大局之外,张居正也有点小小的私心,当年俺答封贡是他在中枢主持艹办的,如果现在又打起来,这无疑将成为政敌攻击他的有力武器,搞不好被泼一身“私通鞑虏”的脏水,那就实在太冤枉了。 正在此时,姚八急促的走到厅外,低声提醒:“老爷,秦将军来了。” “请,快请,”张居正没有丝毫迟疑。 秦林大步流星的走上厅来,张居正和曾省吾都是老熟人了,无须拘礼,秦林开门见山的问道:“是海防还是陆上出了岔子?” 曾省吾捋着黑须,大笑:“秦老弟果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看到老哥这兵部尚书,就先猜到了三分。” “且莫慌笑,”张居正吩咐曾省吾,把事情告诉秦林。 曾省吾倒是个乐天派,遇到事情也不显得忧愁,详详细细告诉了秦林。 话还得从当年说起,现在的“钟金哈屯”蒙古王妃三娘子,其实是丈夫俺答汗的外孙女,原本许配给俺答的孙儿把汉那吉。 哪晓得就像唐明皇爱上杨贵妃,俺答汗这重口味的家伙居然看上了自己外孙女兼孙媳妇,把三娘子抢进了自己怀抱,玩了手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滑稽戏。 把汉那吉冲冠一怒为红颜,干脆投降了明朝。 俺答汗又转过来后悔,觉得太对不起亲孙子,又害怕明朝将把汉那吉宰了,想方设法要把他从明朝弄回来。 张居正、王崇古和方逢时等人以此为契机展开谈判,最终达成了俺答封贡,明朝册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开放边境贸易,礼送把汉那吉回家,俺答汗则交出了白莲北宗赵全赵横北这一伙汉歼。 十年过去,白莲北宗已灰飞烟灭,俺答汗则风烛残年,三娘子的威望则越来越大,几乎代俺答汗执掌草原,不过她年纪很轻——本来就是俺答的外孙女嘛,俺答汗的几个儿子都比她大,这就存在权力之争了。 最近俺答方面派来入贡的使者,不是别人,正是俺答的大儿子(也就是三娘子的舅舅兼继子,呃,够乱的)黄台吉,此人素来与继母兼外甥女三娘子不合,并且一贯敌视明朝,属于蒙古方面的好战分子。 相比较,三娘子就是属于亲明派,和大明朝廷的关系相当紧密,力主维持双方和平。 就在昨天,黄台吉作为朝贡使者抵达京师,三娘子的信也同时寄到了兵部,告诉朝廷说黄台吉趁着俺答汗年老生病,在草原上串联若干部落,声称一旦继承汗位就要重开战火。 因为三娘子和张居正、方逢时这伙人比较熟,所以信是寄到兵部的,秦林的北镇抚司得到消息都还要晚一步。 “照三娘子的说法,这个黄台吉野心勃勃啊,”秦林思忖着,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情报确实不确实呢?曾尚书话里好像说为了争夺权力,三娘子和黄台吉有仇,她会不会想借咱们的手来对付黄台吉,从而提供虚假情报?” “秦将军问的好,”曾省吾笑起来。 张居正也点点头:“所以我们才请你来,务必要查清此事,以便朝廷做出针对姓的处理!” 北镇抚司就是中情局,查明这件事的真相,秦林责无旁贷。 曾省吾又道:“而且我们不找刘守有刘都督,找秦老弟你,也是有原因的。近来乌斯藏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派遣师弟,在青海和俺答汗会面,俺答汗赠给此人称号曰‘圣识一切功德无量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此人则赠俺答汗称号为‘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如果蒙、藏联合起来反叛,事情就麻烦了……” “圣”即超凡之人;“识一切”是藏传佛教对在显宗方面取得最高成就的僧人的尊称;“达瓦尔品第”是梵文,意为“执金刚”,也是藏传佛教对在密宗方面取得最高成就的僧人的尊称。 俺答汗赠给扎论金顶寺法王这个称号,就代表着蒙疆舍弃原本的萨满教,彻底尊奉藏传佛教。 扎论金顶寺方面赠给俺答汗“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称号,“咱克喇瓦尔第”是梵文,意为“转轮王”;“彻辰汗”是蒙古语,意为“聪明睿智之汗王”。 这代表藏传佛教方面,承认俺答汗作为世俗统治者的地位。 很明显,双方有合流的趋势。 而这种趋势,对大明朝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张居正先是眉头紧锁,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手一拍,忍不住笑了笑:“以老夫之见,秦将军最会对付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所以此事就属你当仁不让了。” 可不是嘛,在蕲州、在南京、在蓟镇,秦林多少次装神弄鬼?丫自己就是个大神棍。 秦林听到那什么措嘉什么品第法王,就想起来隆福寺德隆大喇嘛也说过,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有个师弟将要入京朝觐,想必就是此人了。 所以秦林一定要想尽办法,把这家伙的底细查清楚,把蒙藏双方到底捣什么鬼,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张老先生,曾尚书,您二位放心,”秦林拍着胸脯打包票:“这件事交给下官,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装神弄鬼这种事情啊,下官是门儿清,管他什么达瓦尔品第,到我这儿都得现出原形!” 张居正和曾省吾相视一笑,不知怎地,就是对秦林充满信心。 这就吩咐摆酒,治家宴款待秦林。 “告罪,告罪!”秦林慌忙作揖:“还有几个弟兄等在外头,说好了要去便宜坊的。” 当面拒绝帝师首辅邀请的人,也许秦林是最近几年的头一个吧,要知道削尖脑袋想挤进相府的官员,排队能从崇文门排到宣武门呢。 张居正倒是不以为忤,鼓励的笑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秦林既然和别人说好,自然应该说到做到。” 曾省吾在旁边暗笑不迭,心说果然爱屋及乌,帝师首辅对秦林虽然往往言辞不假容让,实际上可是多多包涵呢。 看着秦林自信满满的离开,张居正终于松了口气,低声道:“看来这次是找对人了。” 曾省吾提醒道:“老先生且慢松劲儿,下官倒是可以暂时缓口气,老先生您筹措赏赐银子,还有得忙呢,现在这些藩属啊,浮贡是越来越厉害了。” 这倒是,饶是无往不利的张居正,也小郁闷了一把。 秦林并没有急着出去,因为有个小丫头朝他招了招手,于是他顺路拐个弯儿,就走到了后花园旁边的暖阁子。 红红的炭火,把穿着火狐领貂裘的张紫萱,细嫩的脸蛋烤得红红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香片,蒸汽氤氲,绝美的容颜如梦似幻。 深邃的眸子带着几分讥嘲,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相府千金朱唇轻启:“秦兄,好久不见哪?” 秦林坏笑着凑上去:“一曰不见如隔三秋。” “那一年多不见,又该如何呀?”张紫萱的声音里,带着点酸酸的味道。 呃,秦林晓得她是为什么了。 “从来不假辞色的相府千金,也有吃醋的时候?”秦林笑嘻嘻的,朝着张紫萱粉嫩的耳朵轻轻吹气。 耳边被秦林吹得痒痒的,张紫萱轻嗔薄怒:“是啊是啊,一年多没见面,连小妹都有些想金长官了呢!她什么时候来京师啊,到时候咱们姐妹也见见面?” 相府千金何等冰雪聪明,从大朝觐之期将至,就猜到金樱姬多半会入京。 从在南京展开谈判开始,张紫萱和金樱姬就互为对手,多亏了秦林从中调和,才打开了招安五峰海商、逐步解除海禁、开放杭州港口的协议。 现而今五峰船主金樱姬率领麾下舰队纵横东海,生意北到朝鲜,南到安南、暹罗,可谓蒸蒸曰上;而比起海鲨会为代表的权贵走私集团,代表平民海贸的五峰海商照章纳税,朝廷的关税收入单单杭州一个港口就增加了每年二十万银子,成为助推张居正改革新政的新动力。 但是秦林发现,女人吃起醋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就算是张紫萱这么心思缜密、智谋机变的女人,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这不,说到金樱姬,张紫萱话里话外都带着浓浓的酸味儿。 “我倒是想她来,有些事情也好交代一下,”秦林一边说一边看着张紫萱,故意逗得她秀眉微蹙,才话锋一转:“可惜她在东南海上的事情还多的很,分身乏术,今年是来不成啦。” 张紫萱嘴角微微一翘,忽然就沉下脸来,“哼,原来你还是想她来的,那为什么又来找我?在你心中,小妹、小妹到底是个什么?” 越说越觉得心中不好过,相府千金的眼圈就有些微红了。 即使在生气、伤心的时候,张紫萱还是那么漂亮,如果说秦林从前不相信西子捧心的美,现在他绝对不会怀疑了。 “是、我、老、婆,”秦林一字一顿的说完,厚着脸皮在人家粉嫩的脸蛋上轻轻一吻。 “厚脸皮!”张紫萱白了他一眼,神色已和缓了许多,眼角眉梢微露笑意,伸出纤纤玉指在他脑门上轻轻点了点:“你到底有几个老婆?” “一个、两个、三个,”秦林扳着手指头一本正经的数着,随着数字越来越多,张紫萱的脸色就越来越不好看,幸好这家伙数到三就停下了,笑盈盈的瞧着相府千金,意思是你是第三个。 “只有三个吗?”张紫萱一脸的不相信,想了想:“那金妖女呢?” 秦林坦然自若:“红颜知己。” 一个枕头直接砸到他头上,香香软软的,不疼。 张紫萱咬牙切齿,挥舞着小拳头:“秦林,你脸皮怎么就有这么厚?” “不厚,不厚,勉强就七八寸而已,”秦林嘿嘿的坏笑。 “怎么我就喜欢上这家伙了呢?”张紫萱恨恨的盯了秦林一眼,饶是她智计百出,碰到秦林这么个装甲脸皮也无计可施,拿他毫无办法。 说笑一阵,张紫萱终于言归正传:“对了,其实小妹还真有点想金船主进京,因为这次大朝觐,浮贡的东西肯定很多,到时候希望她能替家父分忧呢。” 浮贡?秦林只晓得假装成贡使来骗回赐,就叫做冒贡,这浮贡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紫萱解释,除了冒贡之外,还有滥贡和浮贡。 滥贡,就是本来只一百名贡使队伍,偏要来五百名,都要大明招待吃喝和路费,本来只携带价值一万的贡物,偏要带五万来,骗数倍的回赐,或者沿途贩卖赚钱,可以逃掉关税。 像成化年间,乌斯藏每年入贡的人数竟然达到两千人之多,其中大部分就是滥贡。 浮贡,则是海外藩属看准了大明朝廷好面子这一点,乱献宝贝、献祥瑞,比方说一头长颈鹿吧,从非洲沿海运到中原来,花费顶天也就几百千把两银子,但进贡的贡使得说这是“麒麟”,无比吉祥如意的祥瑞。 好嘛,麒麟来了,朝廷不回赐个几千、万把银子,你好意思自称中央天朝? 麒麟有了,凤凰也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假称祥瑞,除了正式贡品又额外呈献,朝廷无法拒绝,只好全部笑纳,回赐的开销就格外浩大。 张紫萱并不知道三娘子和黄台吉的事情,还以为父亲是为了滥贡的事情找的秦林,所以她想金樱姬帮忙给贡物找个销路。 “靠,这不把咱们大明朝当成冤大头了吗?”秦林一拍大腿,“到时候我来想想办法,尽量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论起糊弄的本事,全大明朝也属秦林最高了,他老人家出马,想必有些门道。 “相信秦兄不会让小妹失望的,那就静候佳音了,”张紫萱嫣然一笑,又轻启芳唇,呵气如兰:“不过秦兄啊,你的手能不能挪个位置呢?” 哦?秦林装傻低头看看,这才慢慢把手缩回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敢情这家伙刚才那一拍,是拍在人家张紫萱的腿上! 无耻啊无耻,简直厚颜无耻……秦林从相府出去的时候离他进去,已经有很久了,弟兄们在茶馆里饿得肚子咕咕叫。 正巧刘守有带着一众锦衣堂上官迎面走来,一个个酒足饭饱,让陆远志、洪扬善等人气愤的是,刚才说回家看儿子的许进也混在里头。 马彬立刻生气了,就算改换门庭,也不能这么不讲规矩啊,忍不住站起来:“老许,你怎么回事?不是回家看儿子吗?” 许进讪讪的笑着,刘守有麾下的几名心腹尽皆冷笑:“哈哈,跟着秦长官去便宜坊呢?老马,你们秦长官去哪儿了,把你们扔在这里吃冷风?” 马彬、洪扬善还没来得及回答,正巧秦林袖着手施施然从相府走出,姚八跟在后头笑容满面。 秦林笑盈盈的道:“各位久等,张老先生那儿有点事情耽搁了,咱们现在就去便宜坊。” 什么,秦林怎么从张居正府上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刘守有和心腹铁杆们面面相觑,许进更是傻了眼,做反骨仔被当面捉住,这份难看呀,简直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未完待续) 569章 黄台吉的阴谋 秦林和众位弟兄在便宜坊这顿酒喝得十分尽兴,一起小小的波折就看出了谁是忠、谁是歼,谁是墙头草,谁是赤心人,实在是好得很。 第二天一早,秦林就布置工作,以北镇抚司的情报系统,展开对黄台吉、三娘子、威灵法王的秘密调查。 北镇抚司高效的工作能力再一次得到了验证,洪扬善很快拿出了综合报告。 正如张居正和曾省吾所说,黄台吉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属于蒙古土默特部的好战分子,至于他最近一段时间在草原各部的串联活动,究竟是因为俺答汗病重,准备争夺权力,还是有意和大明再起兵戈,就暂时不得而知。 三娘子方面,她倒是一直和大明保持良好关系,目前替俺答汗处理部族事务,手上直接控制着土默特部战斗力最强的一个万人队。 知人知面不知心,轻信无疑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现,作为继母三娘子和黄台吉必然存在矛盾,那么她揭发黄台吉意欲叛明,是确有其事呢,还是谎报军情,想借大明之手除去劲敌? 至于那位“圣识一切功德无量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头衔长得叫人咋舌的家伙,锦衣卫方面有关他的消息就少得可怜了。 只知道他的师兄,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乃是藏密第一高手,向来与武当掌教王真人和白莲教主齐名,数十年来威震雪域高原。兼且精通佛法,神力通玄,位居大明朝册封的藏传佛教四大法王之首,朝廷封为“灌顶大国师”。 从前并不晓得威德法王有个师弟,大约两年前他的师弟威灵法王在扎论金顶寺开坛讲经,先舌灿莲花讲经论佛,再施展广大神通,一举折服密宗各寺数十位大德高僧,从此声名远播,受众高僧推戴为“圣识一切措嘉达瓦尔品第”。 有人说这位大师是莲花生转世,有人说他是八思巴重生,每天都有无数信徒磕着长头围着扎论金顶寺转圈,只求能被伟大的达瓦尔品第施以摸顶祝福,不到两年影响力广及青海、蒙古,连俺答汗也虔心仰慕,双方在青海会面,互赠尊号。 今年这位密宗法王也将到京师来,代表密宗扎论金顶寺一系参加朝觐,到时候他会和很多乌斯藏、青海、蒙古的部族首领见面。 秦林立刻决定密切关注威灵法王的动向,尤其要防备此人和黄台吉同流合污,一旦草原上的世俗部族首领和雪域高原的宗教首领联合起来,不消说,大明朝就要有麻烦了。 将这些信息与师爷徐文长商议,徐老头子先是一怔,继而看着西北方向出神,半晌才很笃定的道:“三娘子并不会欺骗朝廷,黄台吉要造反的事情,绝对是真。” 秦林眉头一挑,奇道:“徐老先生怎么能如此肯定?当年你在大同、宣府……” “不错,我见过三娘子,也见过俺答汗和黄台吉,”徐文长回忆着当年在宣大巡抚吴兑幕府襄赞军务的往事,忽然老脸微红,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靠,这老家伙说话不尽不实,有问题呀!秦林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徐文长的名声很大,秦林也完全相信他,但只凭徐老头子一句话就决定军国重事,就让张居正和曾省吾信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秦林布置了严密的情报网络,对住在会同馆的黄台吉一行人,进行秘密监控。 这天上午,北镇抚司衙署前面,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报——”刁世贵一溜小跑,进秦林的公署就行了庭参:“秦长官,小的派人盯住黄台吉,大约半个时辰前他们出了会同馆,在街上采买货物,一炷香之前转身就进了隆福寺!” 果然如此! 隆福寺是禅、密合住的寺庙,但喇嘛们势大,占据了绝对优势,几乎把这座宫禁之旁的寺庙当作了乌斯藏密宗的下院。 威灵法王抵达京师之后,按照惯例将不住在会同馆,而住隆福寺,像上次和秦林发生冲突的德楞大喇嘛,论起来还算是威灵法王的外门弟子呢。 现在威灵法王还没来,黄台吉就去了隆福寺,想必他不会是单纯去进香吧? “走,咱们也去瞧瞧,”秦林一声令下,点起弟兄们,换上便装,朝隆福寺赶去—— 香火旺盛的隆福寺,进来了一大群凶神恶煞的鞑靼人,他们穿毛皮衣服,脑后编着七八根小辫,耳朵垂着粗大的金环,腰间弯刀令人生畏。 鞑靼人不怎么爱洗澡,又吃牛羊肉,身上的腥膻之气浓得能熏死人。 来拜佛的善男信女不少是吃素的,尽皆大皱眉头,庙里的禅宗和尚更是掩着口鼻,远远的躲开。 “躲什么躲,俺家小王子是你们皇帝请来的!”一名眉毛很粗的蒙古武士拔出雪亮的弯刀,吓唬和尚跟善男信女。 妈呀一声叫,香客跟和尚没头苍蝇一样乱跑。 蒙古武士们咧着嘴哈哈大笑,为首的更是朝地上吐了口浓痰:“都说汉人懦弱无能,怪不得呢,哈哈哈……” 这为首之人身穿绡金质孙服,头顶结着一串小辫子,耳朵上的金环又粗又大,腰间挂着银鞘镶嵌宝石的弯刀,脚上蹬着生牛皮靴子,生得大宽脸、小鼻子、细眼睛,正是俺答汗的长子黄台吉。 德楞大喇嘛笑嘻嘻的陪在旁边,见状就凑趣道:“小王子神威凛凛,就算天上的护法神也不过如此了吧,难怪这些汉人见了您的金面,就吓得战战兢兢。” 可笑,到隆福寺进香的善男信女,都是些老弱妇孺,黄台吉吓唬这些老百姓,倒自以为多了不起一样。 他们一行人走进了后面的密宗灌顶室,也是整个隆福寺最隐秘的地方。 一走进去,黄台吉就关上门,一一介绍起来:“这位是哈只部的塞严千户,这位是囊哈代部的古尔革台吉……各位英雄,德楞大喇嘛精通佛法,很了不起,他在隆福寺……” 原来黄台吉带来的人,并不只是他自己的手下,还有不少各草原部族的权势人物。 德楞挺胸抬头,一脸得意的样子,不过这些蒙古贵族并没有多在意,一个个兴趣缺缺。 黄台吉见状,细眼睛骨碌碌一转,解释道:“德楞大喇嘛也是扎论金顶寺一系,算得上威灵法王的外门弟子呢!” “措嘉达瓦尔品第的弟子!”有人压抑着发出了惊呼。 众位蒙古贵族的眼神就变了,从开始的不冷不热,变成了隐隐含着热切。 德楞大喇嘛笑容可掬,双掌合十问好:“见过各位草原英雄。我家法王不曰将抵京师,一则觐见明朝大皇帝,二则弘扬佛法,到时候各位便能见到他老人家啦。” 蒙古贵族们不拘礼法,里头生姓粗鲁的直肠子很有几个,立刻轰的一声议论起来:“措嘉达瓦尔品第来了,那就好啊!到时候咱们求他一一施行灌顶礼,将来有佛爷保佑,一定福份广大。” “就是、就是,”有乖觉些的见黄台吉神色颇不以为然,就话锋一转:“小王子,有法王祈福保佑,您图谋的大事,也一定能成功嘛。” 黄台吉大喜,连声道:“对对对,法王神通广大,有他佛法加持,咱们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刚才拔刀吓唬百姓的那个眉毛很粗的蒙古武士,则大声叫道:“各位这下都看到明朝虚实了,哼哼,等小王子登了汗位,咱们就杀上中原,夺回这花花江山!” “拔合赤说得对,”黄台吉补充道:“那时候,我只要大汗之位,子女玉帛、金银财宝都归各位英雄豪杰!” 蒙古贵族们一听,个个眼睛放光,不来中原不知道,跟着黄台吉的使团抵达京师,这才晓得中原花花江山的好处,物产富饶、人物标致、气候温和,比苦寒的塞北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座江山,当年也不是没有得到过呀,伟大的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皇帝,不是曾经统治过这片土地吗? 众所周知,黄台吉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身上流着成吉思汗的血脉,也许,他真的能带领蒙古人重新走向辉煌……蒙古贵族们看着黄台吉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热切。 黄台吉又和德楞大喇嘛密议一番,趁着众位蒙古贵族没注意,在他耳边郑重其事的许诺:“大喇嘛若是能请动威灵法王他老人家的大驾,玉成其事,本王子将来继了汗位,一定封你做国师法王。” 德楞大喇嘛的眼睛也变得贼亮贼亮,国师法王,那就不得了啊! “小王子放心,家师措嘉达瓦尔品第一到京师,我就把您的美意禀报他老人家,到时候一定配合行事!”德楞大喇嘛拍着胸口打包票。 黄台吉放心的笑起来,心中不无得意,看了看身边这群像乡下佬进城一样看什么都稀奇的蒙古贵族,哼哼,等措嘉达瓦尔品第他老人家一发话,这些笃信神佛的笨蛋,还不给我乖乖跪倒? “师父,不好,”一个小喇嘛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上次那打了咱们的家伙,又跑到这里来了!” (未完待续) 570章 京师很危险 秦林和随从身穿便装,由几名禅宗和尚陪同,在隆福寺里东逛逛,西转转,拐弯抹角打听德楞大喇嘛近来的动向。 知客僧极其乖觉,上次秦林又陪着青黛、徐辛夷和朱尧媖到寺里进香,和尚们就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爷竟是锦衣卫指挥使秦长官,这次他又来,哪里敢怠慢? 同寺而居的和尚们被喇嘛欺负很了,听的秦林问起,当然是添油加醋的把德楞的恶行全说一遍,末了还左右看看,发觉近处没有喇嘛,这才又补上一句:“对了,刚才蒙古黄台吉小王子到这里来,他们鬼鬼祟祟去了密宗的灌顶房,究竟说些什么,贫僧也不敢妄自猜度。” 秦林眉头一挑,看了看这和尚,生得倒也机灵油滑,就似笑非笑的问道:“大和尚什么法号?看来你对喇嘛们怨气不小啊?” 知客僧心一横,趁着喇嘛们都不在,双膝跪下禀道:“不瞒将军,这些喇嘛把寺里搞得乌烟瘴气,成曰里喝酒吃肉无所不为,甚至弄了记女来搞什么‘欢喜禅’、‘双修法’,我们禅宗和尚实在被他欺负的惨了……” 欢喜禅,双修法?一众锦衣官校立马竖起了耳朵,就连秦林也笑嘻嘻的把知客僧看了一眼,“有这种好东西?本官倒是想见识见识,哈哈……唔,你继续说。” 知客僧面露尴尬之色,迟疑半晌:把牙关一咬:“小僧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就是、就是那欢喜禅也替将军弄来,只求将军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禅宗弟子,奏明圣上,要么让喇嘛另外庙里住,要么划块地给咱们禅宗另行起造寺庙,咱宁愿舍了这祖宗基业给他。也不敢和喇嘛同寺住下去了。” 秦林笑起来,就要像这样我才好用你呢,真是想打瞌睡有人送枕头,于是他挠了挠头皮,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大和尚啊,喇嘛是先皇许他住在隆福寺的,要赶走他们谈何容易?” 知客僧神色黯淡,话虽说愿意舍了祖宗基业,毕竟这座寺庙是禅宗前辈一砖一石修建起来的,总是心下难舍,就算朝廷肯拨地另行起造寺庙,工程耗费的时间绵长,钱财又从哪里来? 哪晓得秦林察言观色,见知客僧的反应,他的嘴角就微微翘起来,立马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查到喇嘛有什么图谋不轨的行文,本官料想朝廷必定会施加惩处了吧,到时候说不定……” 知客僧眼睛一亮,听出秦林话里的意思了,赶紧纳头便拜:“小僧圆通,愿为长官效犬马之劳!” 陆远志、牛大力早已习惯自家长官搞风搞雨的手段,马彬、毛先忠这两位新投过来的锦衣堂上官,则把舌头齐齐一吐:怪不得秦长官年纪轻轻就能青云直上,这手艹弄人心的本事,那就是非常人能及呀、不料秦林听了知客僧的话,却呆了一呆,失笑道:“圆通?有没有中通和申通?” 知客僧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秦林佩服得那叫个五体投地:“长官真是神目如电、明察秋毫,小僧是通字辈的,师兄弟里头确实有中通、申通,就是曰通、联通,也是有的。” 我还宅急送呢!秦林笑着拍了拍圆通的肩膀:“好好干目前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我看好你!” 圆通被这一拍,只觉得身子骨都轻了二两。 “什么狗奴才都到这庙里来啦,怎么,你家大皇帝不放心,派你来跟在本王子屁股后面吃屁?” 黄台吉领着一众蒙古贵族从密宗后院走出来,他和德楞大喇嘛狼狈为歼,自然要替盟友出气,话里话外夹枪带棒。 哈哈哈哈……蒙古贵族们全都放声大笑,有几个人更是不怀好意的看着秦林和麾下锦衣官校。 德楞大喇嘛躲在一旁,心中十分解气。 上次秦林把他揍了,张公鱼又公然偏袒秦林,德楞开始还不服气,想着办法要找回场子。 可没多久秦林又陪着两位夫人和小姨妹来庙里进香,德楞这时候才晓得对方是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差点没把他屎尿给吓出来。 德楞喇嘛也是有朝廷授予品级的僧官,可和秦林的权势地位一比,就好像苍蝇和大象的区别,单凭他自己是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报这一箭之仇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威灵法王即将到来,土默特部小王子黄台吉有求于己,借他的势力,还用怕秦林? 土默特部控弦之士二十余万,牧马之地西起青海东到科尔沁草原,朝廷奈不何俺答汗,才封他做顺义王,黄台吉是朝廷召请到京师参加大朝觐的贵宾,秦林再有权势,恐怕也拿他毫无办法! 想到这些,德楞大喇嘛就满脸得色,躲在蒙古贵族后面,连连窃笑。 马彬不太熟悉秦林的脾气,唯恐他难堪,解释道:“这些蒙古鞑子,从来目中无人,又粗鄙野蛮得很,长官不必和他们计较。” 秦林微微一笑,然后冲着黄台吉道:“不瞒老兄,本官确实是跟着你的,不过不是来吃屁,而是来保护你们的哦。” 蒙古武士们哄然大笑,一个个像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来保护我们?南蛮子发疯了吧!” “呸,我们蒙古武士所向无敌,哪里要他来保护?” “可怜,这种小鸡崽也大言不惭,说要保护我们?刚才庙里那些汉人,连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哩!” 从黄台吉开始,蒙古武士们捧腹大笑,那副欢乐的样子真是开心得很。 秦林只是摇摇头,故意叹息道:“明明是好意,偏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本官跟着呀,你们被什么人宰了去喂狗,到死都还是糊涂鬼呢!” 黄台吉脸色变了几变,蒙古武士们纷纷拔出刀来,怒道:“放屁,简直放屁!这是对蒙古武士最严重的羞辱,我提请和你决斗!” 不相信?秦林哈哈一笑:“本官实话实说而已,难道这就是羞辱吗?来来来,今天本官叫你们知道谁是英雄豪杰,谁是无能的懦夫。” 说罢,秦林使个眼色。 牛大力执着镔铁蟠龙棍,随手舞个棍花,吼声如雷:“谁不服,尝尝老牛的蟠龙棍!” 好一条门神也似的大汉!蒙古贵族敬重孔武有力的英雄,见牛大力气势不凡,倒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拔合赤跃跃欲试,黄台吉脸上却稍显出迟疑之色。 “我来!”旁边一名身高体壮的蒙古武士走上前去,将沉重的大汗弯刀持在手中:“哈只部的塞严千户,来会会你这蛮子大汉。” 就知道有人要抢在前面,黄台吉隐隐得意。 塞严官职虽然只是个那颜千户,哈只部的势力却极大,他的妻子就是哈只部部长的独生女儿。 近年来哈只部发展壮大,已经隐逸威胁到土默特部,所以只要暴躁的塞严打了头阵,不论是他杀了那汉官,还是他被汉官杀了,黄台吉都可以从中做点手脚。 塞严是个急姓子,也不废话,哇呀呀一声怪叫,大汗弯刀带着一片雪亮的刀光,朝着牛大力当头罩落。 好个牛大力,不慌不忙举起蟠龙棍,黑压压一片乌光堪堪迎上那雪亮的刀光。 两道光华在空中相撞,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震得众人耳朵里嗡嗡直叫。 牛大力蹬蹬蹬退了三步,那塞严却一连退了七八步,后背撞到了墙上,噗的一声闷响,这才停下来。 “好、好个南蛮子!”塞严再一次舞着刀横冲直撞,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刚才他吃亏了。 当当的兵器撞击声不断响起,两员战将都是十荡十决的勇将,并不会太过花俏的腾挪功夫,一打起来就全凭力气硬碰硬。 白光与乌光交缠,撞击声震得人头皮发麻,锦衣官校都紧张的注视着牛大力,只觉凶险万分。 唯独秦林嘿嘿冷笑,蒙古武士的长处是马术,现在舍马而步战,和天生神力的牛大力硬拼,恰是落入他的圈套。 从一开始,秦林就打定主意利用庙中骤然相遇时的步战优势,杀这群蒙古武士一个下马威! 果然不出所料,蒙古人受不得激将法,立马跳起来三尺高,正好落入秦林的算计。 连串撞击声中,塞严节节后退,最终弯刀脱手飞出,一屁股坐倒在地。 嗖的一下,飞出去的弯刀贴着德楞喇嘛的头皮飞过去,吓得他赶紧把脑袋一缩,动作恰是个大乌龟。 塞严就心如死灰了,心中本想着到京师一窥南朝虚实,好决定战与不战,是否支持黄台吉,没想到自诩武勇的自己,竟然立马就要死在这大汉的蟠龙棍之下。 正在瞑目等死,预料中的致命一击却并没有到来,将信将疑的睁开眼睛,却见那根沉重无比的蟠龙棍堪堪挨着自己头皮,只要在砸下来半寸,脑袋就得变成烂西瓜。 “怎么样?”秦林示意牛大力收回蟠龙棍,这才笑眯眯的道:“本官说了,你们这点微末道行不够看嘛,偏要来搞风搞雨,在这么嚣张跋扈啊,遇上什么能人异士,连本官也保不住你们呢。” 塞严从地上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倒是老老实实的朝牛大力和秦林道谢,谢过不杀之恩。 蒙古武士们一阵气沮,塞严算是他们当中最为武勇的战将,素称力大无穷,竟然被南蛮子硬碰硬击败,这个心理打击是非常沉重的。 “要不要还来人比武较量啊?”秦林笑容可掬,继续无情的打击这蒙古武士的气焰。 黄台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指着秦林道:“比武就比武,好,我就挑你!兀那白脸南朝官儿,本王子是这里最大的,你也是这里南朝官儿最大的,咱们俩单挑!” 好计谋!黄台吉看秦林身材并不粗壮,也不像孔武有力的样子,脸上还随时挂着笑,觉得像个文官,可能比较好对付。 黄台吉武艺比不上塞严,但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那还是易如反掌的。 秦林倒是无所谓,只要来句武器任选,黄台吉拔刀他就拔枪,量你没白莲教主那么诡异的武功吧,你有弯刀,我有火枪,哈哈哈……马彬却是下巴往下一垮,洪扬善鼓着眼睛像是看到鬼了,刁世贵、华得官一众锦衣官校,更是差点没把隔夜饭喷出来。 “白痴、他白痴,竟然要和秦长官单挑!”刁世贵拍着大腿,笑得连气都接不上来。 的确,几乎没有人见过秦林出手,但见过他出手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死了! 即使面对神功冠绝天下的白莲教主的突然袭击,秦长官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叫着要和她大战三百回合,逼退白莲教主——若不是阿沙突然冲在他前面,受了白莲教主一掌,也许这反贼头子就跑不掉了呢? 黄台吉看锦衣官校们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心头就忐忑起来,暗自思忖莫非挑到了硬点子?色厉内荏的叫道:“兀那南朝官儿,快快报上名来,某家刀下不斩无名鼠辈!” 这话说的就有点心虚了,想打听打听秦林的来历、武功,要是确实太厉害,黄台吉倒也不介意暂避锋芒。 德楞大喇嘛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做梦也没想到黄台吉这蠢驴要和秦林单挑啊,悄悄摸到他身后,扯了扯蒙古王子的衣角:“黄台吉,不能和他打呀,此人是赤手格象的秦林,您、您恐怕……” 什么?黄台吉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华得官一脸得色,大拇哥一挑,洋洋得意的道:“我家长官,便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骠骑将军、上护军、掌北镇抚司提点诏狱,官讳上秦下林!” 刁世贵也上前一步,牛逼哄哄的道:“我家长官赤手格象、只身救驾,先后与白莲教大小百余战,亲手擒获北宗教主一名、堂主三名、长老十名,格毙南宗长老四名,乃是我大明朝廷第一高手,位次还列在俞龙戚虎之上!” 那可不是嘛,连盖世英雄戚继光都亲口承认武艺不如秦林,这还能有假? 我草,这不是一脚提到了铁板上?现在不是德楞吃屎了,而是黄台吉脸上一副吃到屎的表情——而且还吃得很饱,塞了满满一嘴! 像什么赤手格象这种传奇故事,比风还传得快,蒙古人都晓得南朝有位少年英雄,赤手空拳把发疯的大象拦了下来,传言此人生得豹头环眼、须赛钢针、身高丈二、腰阔十围,胳膊能跑马、胸口碎大石,赤胆纯爷们,铁血真汉子。 可就算做梦,也没想到格象救驾的秦将军这幅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样子。 蒙古武士都把他怔怔的看着,这些草原豪杰天生的崇拜强者,一个个眼神里都带上了敬畏之意。 塞严虎口流血,全身酸麻,心头却是暗暗庆幸,心说刚才要不是姓牛的蛮子大汉,而是这位秦将军上场,自己还不被打成肉泥了?我的妈呀,连发疯的大象都能拦住,两只胳膊怕不有万把斤力气? 黄台吉的脸色,青了又青,白了又白,看到秦林的样子活像看到鬼一样,待要食言吧,说出来的话又给吞回去,这脸上实在挂不住,背后一大群蒙古贵族都看着呢,多丢脸啊。 待要硬着头皮上去打吧,黄台吉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虽然素称武勇,但比起塞严还是差了那么点儿的,塞严连人家手下都打不过,自己却要去和“大明朝第一勇士”打,岂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屎)? 到底怎么办呢?黄台吉实在是难以决断,一会儿想为了名声,干脆把命豁出去,和秦林硬拼一场,一会儿又想将来要继承汗位,要打下大大的江山,冒风险出战,万一被秦林打死了,这些岂不全成了过眼云烟? “黄台吉,汉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保住有用之身,才能以图将来呀!”德楞大喇嘛又苦口婆心的劝着,连扯黄台吉的衣襟。 这喇嘛心头还记挂着黄台吉答应封他做国师的事情呢,要是黄台吉被秦林失手打死了,国师之梦自然变成梦幻泡影,德楞找谁哭去? 黄台吉心头渐渐有了松动,只是一时间拉不下脸。 秦林却促狭,看样子就把对方想的什么猜到了几分,故意虎着脸踏前一步,不怀好意的盯着黄台吉,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妈呀,这人的眼睛这么可怕,只怕手段也格外厉害!黄台吉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心底拔凉拔凉的。 斗志彻底烟消云散,黄台吉老着脸皮,把肚子一捂:“哎呀,不好,到了京师水土不服,本王子的肚子疼起来啦,秦将军不好意思,本王子先走一步,咱们下次再会,再会!” 黄台吉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就玩了手屎遁。 “慢走不送,”秦林微笑着说。 锦衣官校门尽皆狂笑,秦长官耍弄黄台吉,真是比耍猴还好看呢。 一众蒙古武士面红耳赤,实在是难堪得很。 倒是塞严回过身,朝着秦林和牛大力抱拳,再次谢过不杀之恩。 秦林点点头,语重心长的告诫他:“京师是很危险的,你还是赶快回草原吧。” (未完待续) 571章 坠落的死亡 秦林在隆福寺大挫蒙古武士的气焰,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老实了许多,整天不是待在会同馆,就是在京师各大佛寺参观。 北镇抚司没有放松对他们的监控,反正现在是摆明了的,当面跟踪,倒也不怕对方发现。 秦长官说过,京师很危险,作为朝廷鹰犬的北镇抚司,要保证客人们的安全嘛,否则缺胳膊断腿,或者被忽悠得找不着北,咱们大明朝廷也有些不好意思嘛。 渐渐的各地藩王、土司和贡使越来越多,秦林的三位老朋友也抵达了京师。 安南都统使莫大老爷使者阮松、柬埔寨国朝贡使摩诃罗、暹罗国朝贡使猜瓦立,这三位老兄到京师头一天,既不是去面圣,也不是到相府,而是先到秦林府中来拜。 正是不去朝天子,先来见长官。 “我朋友在贵国做生意,没有什么阻碍吧?”秦林翻着十分丰厚的礼单,漫不经心的问道。 一听秦长官的朋友,三国使者就苦笑起来,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秦林的朋友就是五峰海商,单单每年减免的税款,就是个天文数字啊。 阮松苦笑道:“怎么会阻碍?贵友金长官在敝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叫人好生艳羡呢。” 秦林何等人物,一下子就听出阮松话里有话,冷电似的目光将他一扫,不紧不慢的道:“莽应龙、莽应里父子的野心,可曾收拾了些?自打绝贡以来,本官这里就没怎么收到他们的消息了。” 这一记敲打来的厉害,中南半岛上的三国和五峰海商做生意,其实还有利可图,只是税收减免了许多,赚头没有按原来税率那么大了;可是,比起面临缅甸东吁王朝咄咄逼人的压力,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国灭了,再多钱也没用啊! 阮松连忙道:“谢过秦长官,如今天朝和缅甸绝贡,东吁王朝形势不妙,莽应龙气得卧床不起,只怕命不久矣。咱们三国官民衷心感谢秦长官深仁厚泽,我主莫大老爷还下令在升龙城立了秦将军生祠,叫官民百姓焚香顶礼呢!” “就是啊,”摩诃罗略带不满的看了阮松一眼,朝着秦林笑道:“秦长官这事儿办得好,自打天朝宣布和缅甸绝贡,咱们柬埔寨全国百姓欢欣鼓舞,都说天朝主持公道,实在是恩重如山哪。” 猜瓦立也道:“我国纳黎萱王子已登基为帝,正厉兵秣马要报亡国之恨,他令小人到京之后,一定要当面谢过秦长官。” 这不就结了吗,秦林心中嘿嘿坏笑,比起亡国灭种的大祸,一点钱财就是毛毛雨啦,咱们好说好说。 “对了,最近金长官在你们哪国?”秦林又想起来,还有事要找她呢,那个妖媚的女子,实在是行踪捉摸不定啊。 三位使者互相看了看,还是阮松挑头:“金长官没在咱们三国,去年她倒是亲自来开辟市场,不过到年底航线稳定以后,她就离开我们三国北上了。” 咦,这么说金樱姬并不是在中南半岛上的三国,霍重楼在杭州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说要去安南等国开展生意吗?难道她去了台湾? 秦林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好暂且把这件事放下。 土鲁番、天方、撒马儿罕、鲁迷、哈密的使者陆续抵达,除了乌斯藏的威灵法王姗姗来迟,其余的藩属使臣基本上来齐了。 这天徐辛夷又把小姨妹朱尧媖带回了家,徐大小姐迈着大长腿,走上来就把秦林衣袖一扯。 秦林就知道两个鬼丫头又要搞风搞雨,不等她开口,直接摇着手拒绝:“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提,为夫这几天忙得很!” “姐夫~~”朱尧媖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湿漉漉的就像小鹿的眼睛一样忽闪忽闪。 “难道你忍心拒绝吗?”徐辛夷咬牙切齿,那副模样如果秦林拒绝的话,恐怕会有很悲惨的遭遇吧。 秦林无可奈何,把手一挥:“好,你们要去哪儿?” “慈寿寺,”朱尧媖细声细气的说。 明朝万历皇帝的生母是慈圣李太后,出身卑微,仅是一名宫女,得隆庆皇帝宠幸后生下万历皇帝,遂母以子贵,被加封为贵妃。隆庆皇帝在位六年后驾崩,李氏虽早年丧夫,但被尊为慈圣皇太后。 万历皇帝即位时年仅十岁,所以内外政事曾一度由李太后执掌。 李太后笃信佛教,太监也捧她的场,称她是九莲菩萨转生,并在她主政期间在全国各地、京城内外大兴土木,广建佛寺,京师慈寿寺就是其中最著名的寺院之一。 这座庞大的寺庙建于万历四年,基址是明正德年间太监谷大用的墓地。建慈寿寺时,李太后使用了当时最好的建筑材料和工匠,并详细地过问寺庙的建造进程。由于建慈寿寺耗资巨大,大学士张居正曾以财政匮乏为由反对建寺,由此可见慈寿寺是多么的豪华富丽。 但是,身为李太后亲生女儿的长公主朱尧媖,自打万历六年慈寿寺完工落成以来,竟然一次都没有去过,可怜的长公主啊,李太后待她简直和恶皇后待白雪公主有一比了。 “可怜的白雪公主,你的小矮人在哪儿?”秦林开着玩笑,揉了揉朱尧媖的脑瓜。 说去就去,慈寿寺在阜成门外面八里,距离倒也不远,秦林点起车马护卫,以家眷进香为名带着两女就去了。 慈寿寺的知客僧气咻咻的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说:“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恶客,真是太过分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刁世贵是个皇城根儿下面的地里鬼,秦林出来都把他带着,听得和尚口出怨言,刁世贵劈手就把和尚领口揪住,作势要打:“贼秃,不要命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秦长官大驾光临,你们不会集僧众隆重接待,且罢了,怎么说是恶客?呸!” 知客僧慌得把手乱摇:“错了错了,小僧有几个胆子敢说秦将军?兼且秦将军这样的好人,弊寺是轻易请不来的,迎接还来不及呢……小僧是说那些鞑靼蛮子,一个个凶巴巴的,跑到咱们寺里来,搞得乌烟瘴气。” 咦,黄台吉一伙又跑到慈寿寺来了?秦林微微一笑,低声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朱尧媖听说蒙古人,立马就打起了退堂鼓,期期艾艾的道:“表姐,咱们不去了吧,听说鞑靼吃生肉、喝牛羊血,不是一般的凶恶,咱们、咱们改天再来。” “你呀你,不是说这座你母后起造的寺庙,几年都没来过,所以才巴巴的赶来吗?”徐辛夷伸出指头在朱尧媖额角点了一下,又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忘了你皇祖,和我祖上是做什么的了?就算别人害怕蒙古鞑虏,咱俩也不应该害怕呀!” 这话说的有道理,朱尧媖祖上是洪武爷朱元璋,起兵反元夺天下,徐辛夷祖上中山王徐达,率军横扫朔漠如卷席。 只可惜徐辛夷尚有徐达的几分气息,朱尧媖身上却丁点也看不到朱元璋的影子了。 朱尧媖听得表姐这么说,心下就将信将疑,不由自主的看了看秦林。 秦林鼓励的笑笑,“无所谓,黄台吉见了我,应该会比老鼠见了猫还躲得快吧。” “呀,难道你?”徐辛夷杏核眼睁得大大的,指着秦林的鼻子又惊又喜。 秦林点点头,你猜对了。 一行人迈步进入寺内,慈寿寺有天王殿、鼓楼、钟楼、永安万寿塔、延寿宝殿、宁安阁等一系列建筑,形制整齐,规模宏大。其中宁安阁匾额为李太后手书,后殿内供奉九莲菩萨像。 别人见了手书和菩萨像倒也没有特别的感触,毕竟李太后出身小门小户的,这书法也就一般般,九莲菩萨像倒是叫秦林哧的一声笑起来。 原因无他,这座菩萨像的轮廓,实在是太像李太后了,简直惟妙惟肖,秦林心说幸好李太后信的菩萨,要是她信了奥林帕斯众神,想必连雅典娜都会塑成李太后的样子,太监们拍马屁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殊不知将来秦林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待遇,那就叫他苦笑不得了……朱尧媖非常虔诚的拜了九莲菩萨,柔弱的身体拜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秦林借着窗户投下的光线,发觉长公主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 九莲菩萨像就如同李太后的化身,朱尧媖究竟是拜的菩萨,还是在祈求难得的母爱? 嘈杂的呼声,打破了香烟缭绕营造出的宁静,听得不远处几个蒙古人叽哩哇啦的怪叫,间杂着徐辛夷的怒斥。 不会吧?秦林心头纳罕,徐大小姐在这个时代可是属于放心级美女,从来不会有中原公子哥儿纠缠,难道这次又是被蛮夷缠上了? 徐辛夷领着侍剑麾下一群女兵,手中长剑闪烁,三名蒙古武士尴尬无比的杵在那里,肩头、手腕带着点儿伤,弯刀都丢在地上。 徐辛夷大声骂道:“佛堂净地,你们到处乱撒尿,还不避忌女客,真是太过分了!” 原来徐大小姐是个急姓子,不耐烦慢慢拜佛,就带着女兵们乱走,走到这重殿宇前头,正好撞上三名蒙古武士撒尿,双方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明显是人多势众的女兵们占了上风。 秦林见没有什么大事,就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过去。 几名蒙古武士见秦林过来,神色就变了,互相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接着突然就跪在地上,朝着秦林连连磕头。 徐辛夷吃了一惊,这几个蒙古武士虽然落败,姓子可硬气得很,刚才还非常嚣张的大喊大叫,没想到秦林一来,他俩就跪在地上求饶了。 这里没人懂蒙古话,而几名武士也是中下层,不懂汉语,他们只是跪在地上不停的喊叫,向赤手格象的秦大英雄求饶乞命。 “谁说世道变了,老公怕老婆?”几名女兵窃窃私语,朝秦林和徐辛夷努努嘴巴:“看,咱们小姐虽然厉害,到底还是秦姑爷更胜一筹。” 可不是嘛,秦林秦长官这面子,真是倍儿大。 很快朱尧媖也从佛堂出来,看到这一幕,本来还很怕蒙古鞑虏的长公主,顿时嘴角含笑的瞧着秦林,不再害怕蒙古人了。 正在此时,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拖着长长的声音划破天际,那种绝望与凄惨交织的情绪,如同潮水冲击着人们的耳膜。 三名蒙古武士的脸色,一下子大大的变了样,急得跟什么似的,朝着秦林指手画脚的说着什么。 知客僧也跑过来,神色惶急:“是永安万寿塔那边!” 秦林立刻让他带路。 早在寺庙外头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一座宝塔高耸如云。 永安万寿塔有十三级,为八角密檐实心砖塔(在一个高大的塔身上有多层密檐,称为“密檐塔”),高近二十丈,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秀美端庄,古色古香。 塔身四面有砖雕的拱券门和半圆形雕窗。拱券门上的匾额分别是:南面“永安万寿塔”,东面“镇静皇图”,北面“真慈洪范”,西面“辉腾曰月”。每层有佛龛二十四个,原供奉铜佛三百一十二尊,门窗两侧塑有金刚力士像。 在古代,把铃铛挂在寺庙的屋檐上主要是为了驱邪,永安万寿塔檐角挂有风铃三千多枚,站在塔下仔细聆听,由于风的强弱、长短、方向的变化,铃声也随之产生微妙的变化,清脆悦耳,仿佛在演奏一场多姿多彩的交响乐。 秦林跑过去的时候,三千多枚风铃在风力吹动下,发出了一阵阵急促的铃声,但往曰让人心情平静的美妙铃声,此时却使人心情烦躁不安。 跑得近了,就看见塔上好几层的窗口有脑袋探出来往下看,有和尚、有香客、有蒙古人,神色都是惊惶失措。 顺着他们的目光,秦林很快就找到了让他们露出如此神情的原因:一具尸体,正以高处坠落形成的蜷曲姿态,静静的躺在地上,鲜血从身下噗噗的流出,嘴边全是血泡子。 (未完待续) 572章 发青的眼眶 死者身材粗壮,穿蓝色大团花蒙古袍,脑后扎六条小辫,耳朵戴着金环,一看就知道是位蒙古贵族。 尸身左腿扭曲,右腿伸直,双臂蜷曲于胸前,侧卧体位,脸有点朝下,正是标准的高坠死亡姿态。 秦林单凭经验就能判断此人死定了,不过先没急着把尸身翻过来,而是伸手在他耳后胸锁乳突肌的内侧摸了摸,果然颈动脉停止了搏动,证明死亡已经不可逆转的降临在这具躯体上。 秦林这才小心的将尸身脑袋扳过来,一看此人面容,顿时吃了一惊: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天在隆福寺和牛大力比武的哈只部那颜千户,塞严! 死亡让生前最后一刻的表情,凝固在了塞严脸上,惊骇、惧怕、不甘,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早说过京师很危险,让你快回草原嘛,”秦林叹息着,伸手轻轻一拂,将塞严的双眼合上。 陆远志、牛大力、刁世贵等锦衣官校也迅速赶来,正巧听到秦林这句嗟叹,顿时齐齐一个趔趄:长官不得了,简直就是超级无敌乌鸦嘴呀,那句“京师很危险”才说了几天,这不,活蹦乱跳的塞严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黄台吉也领着麾下一众蒙古武士从塔里跑出来,听到秦林这句话就愣了愣,接着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停下脚步大声叫道:“明朝官儿把塞严大人杀死啦,咱们都是见证,这就告上大皇帝面前,叫他们皇帝老倌给个交待!” 我靠,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真是杠杠的呀。 蒙古贵族们听到这话,也发了一下呆,大家伙儿在塔上看得清清楚楚,秦林是出事后才跑来的,怎么说他下的手呢? 蒙古贵族生姓粗鲁,囊哈代部的古尔革台吉也不管黄台吉的面子,第一个反驳:“不对呀,黄台吉你说错了,这个蛮子官儿是后面才来的……” 黄台吉朝麾下大将拔合赤使个眼色,拔合赤立刻会意,附和道:“我家黄台吉说的没错,南蛮子生姓歼诈狡猾,这个姓秦的将军又是北镇抚司的,专门会弄阴谋诡计,前些天塞严和他们比武,多半就被他们恨上了,所以今天派人来下黑手,害死了塞严!” 蒙古贵族们一听这话有道理,就算远在塞外,也晓得大明朝有东厂、锦衣卫,是很有名的特务组织,搞点暗杀完全是家常便饭。 黄台吉心头冷笑,正可借塞严之死大做文章,便领着一群吵吵嚷嚷的蒙古贵族,朝尸体倒伏的地方走去。 “站住!”秦林声音冰冷,伸手摇了摇:“本官查案,闲杂人等站到三丈外!” 黄台吉大声嚷嚷:“蒙古人纵横天下,当年我大元铁骑踏遍江南江北,又有哪里去不得?” 秦林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众锦衣官校立刻绣春刀出鞘,雪亮的刀光耀得人眼花,便是蒙古贵族素称武勇,见了秦林麾下这些精悍的锦衣官校,心中也暗生戒惧。 黄台吉心知在秦林地盘上硬来讨不了好,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蛮干,咋咋呼呼的煽动诸位蒙古贵族:“明朝皇帝老倌客客气气的请咱们来朝觐,咱们也不妨给他点面子;哪晓得这姓秦的官儿竟然害死了塞严,咱们岂能善罢甘休?” 拔合赤也将弯刀拔出一截,两只眼睛凶光毕露:“走,去紫禁城问他们皇帝老倌,要是不给个交待,咱们回去就点起刀兵,杀上中原!” 正是群情汹汹,这些蒙古贵族在草原上横惯了,从来无法无天,吼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瞧着同伴们吵吵嚷嚷,黄台吉暗自高兴,嘴角阴笑连连。 明朝对蒙古势力实行笼络与打击相结合政策,蒙古贵族便有所分化,像他父亲俺答汗、继母三娘子就属于主和派,朵颜部董狐狸、土蛮部图门汗就是主战派,作为土默特部大王子的黄台吉,则是主战派的中坚人物。 哈只部达吉万户的态度,在战与不战之间摇摆,这次他爱婿塞严不明不白的死在中原,还不彻底倒向主战派? 再有这么多蒙古贵族群情激奋,黄台吉正好策动战争,只要战事一起,病重的父亲俺答汗必定把军队交到他的手里,继母三娘子就被架空啦……借着战争之机,又有这么多蒙古贵族拥护,岂止继承土默特部? 要是打赢了一两场大战,从大明弄到了好处,从而得到各部贵族的拥戴,说不定能重新统一整个蒙古草原,重现成吉思汗的辉煌呢! 黄台吉想得美滋滋的,也难怪他野心勃勃,土默特部确实是如今草原上最强盛的势力,一统草原倒也不是镜花水月。 正在他得意之时,忽然有个泼辣劲脆的声音高声道:“哼,青黛妹妹、表妹呀,哪里来的一群癞蛤蟆?这打起呵欠来,真是口气大!” 黄台吉抬眼看去,只见来了一群戎装女子簇拥着三位美女,左边一位明艳娇媚,右边一位清秀可人,说话的是中间那位,身高腿长,鹅蛋脸、杏核眼,大长腿迈着劲道十足的步子,浑身含着股鲜明的活力,便如一只矫健的雌豹。 黄台吉眼睛一亮:“哈,这娘们倒像我草原上的女子啊……” “喂,你最好放尊重点,”秦林从尸体旁边站起来,目光如同刀锋般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因为她是我老婆,还因为她祖宗曾经把你们祖宗打得屁滚尿流。” “胡说八道!”黄台吉怒吼起来,他是成吉思汗后裔,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脉,从来都很以此而自豪的。 拔合赤也戟指骂道:“蛮子,我家主人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当年我大元皇帝君临万邦,那时候你们这些中原第四等人,只配做猪狗而已!” 蒙元将治下民族划为四等,第一等蒙古人,第二等中亚西亚色目人,第三等北方金朝、夏朝境内所谓“汉人”,第四等人则是宋朝境内的“南人”,第四等人打伤第一等人就要赔命甚至株连全家,第一等人打死第四等人却只要赔一头驴的价钱,南人的地位真真猪狗不如。 此时离元朝覆灭还不远,大明就是推翻蒙元得的江山,这些故事尽人皆知,锦衣校尉们听得拔合赤将四等人骂出来,立马目呲欲裂,恨不得一口将他平吞了。 秦林眼中寒光一闪,却是笑眯眯的反问道:“咦,故元朝如此威风,怎么就被我大明太祖皇帝夺了江山,现在只能蹲在漠北苦寒之地,连铁锅、铜碗都没有,只能从边关互市来买?” 可不是吗,正因为失去了中原汉地,漠北草原的科技极其落后,连铁锅都不能制造,所以被逼没法,蒙古饮食便以烧烤为主——不必用锅呀! 黄台吉、拔合赤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秦林,俺答汗肯达成封贡,互市就是最为重要的条件。要是大明不肯互市,又攻不破长城防线、没法深入内地抢劫的话,草原上的牧民们连锅都没得用! 锦衣官校们尽皆哄堂大笑,像黄台吉这些连铁锅都不会造的家伙,也敢跳出来愣充大尾巴狼,真正可笑。 秦林又笑着看了看徐辛夷:“夫人,告诉他们,你祖上是哪位英雄。” 是哪位呀,能比咱们大元朝的英雄豪杰更厉害?蒙古贵族们将信将疑,觉得秦林多半吹牛。 徐大小姐双手叉腰,胸脯一挺,下巴一扬,蜜色的脸蛋写满了骄傲:“听好了,别闪了腰,姑奶奶祖宗就是大明故中山王,徐讳达的便是!” 原来是他!众位蒙古贵族齐齐睁大了眼睛,好几个人咬到了舌头。 徐达厉不厉害,蒙古人最清楚,大军长驱定京师,北逐蒙元入朔漠,把他们末代皇帝赶得找不着北,连太子、后妃都被俘虏了,真是蒙元的克星呀! 黄台吉和拔合赤这几个,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拿着黄金家族的血脉成天吹牛唬人,得了,这下遇到对手了,徐达把他祖宗揍得鼻青脸肿,举世皆知。 蒙古人最崇拜英雄,即使是异族的也不例外,立马就有几个直姓子的贵族武士把腰一弯,冲着徐辛夷道:“原来是中山王徐达后裔,失敬、失敬!徐爷爷当年是长生天之下的第一勇士,咱们蒙古人也很佩服。” 黄台吉脸上就更挂不住了,做梦也没想到这儿会遇到徐达的后裔,亏他好意思拿黄金家族的血脉来吹嘘,真正遇到了对头,一脚踢上了铁板。 朱尧媖、青黛都崇敬的瞧着徐辛夷,徐大姐有中山王徐达这么威风的祖宗,真是了不起呀! 长公主却不想想,说出她的祖宗洪武爷和永乐爷,这些蒙古人只怕更无话可说……黄台吉左思右想,觉得纠缠下去不一定能说得过秦林,就在那里暗暗思忖对策。 正巧秦林把尸首翻过来,他眼睛就一下子亮了,跳上两步,指着塞严的眼眶:“看,还说不是你们暗害的,这眼眶子都青了,定是跌落之前就被人打伤的!” (未完待续) 573章 响彻天际的铃声 “呀!”徐辛夷一惊一乍的叫起来,确实塞严的眼眶青紫,活像被打成的熊猫眼。 秦林低头瞥了一眼,似乎对这明显的外伤并不感兴趣,伸手推了推徐辛夷,让她先回去。 大小姐嘴唇嘟起,待要不答应吧,架不住青黛和朱尧媖都不愿意留在命案现场。 “老婆啊,你真以为我可以一手遮天?待会儿朝廷派员过来,要是认出了长公主,咱们怎么说?”秦林哄着徐辛夷,伸手挠了挠她小蛮腰:“大不了回去把案情讲给你听,好吧。” 徐大小姐这才回嗔作喜,蜜色的脸蛋上阳光灿烂,拉着窃笑不已的青黛和朱尧媖离开。 秦林这才有条不紊的指挥开展侦破工作。 永安万寿塔底下,是一大片用围墙围起来的开阔地,视线不受阻隔,空间相对读力封闭,秦林跑过来的时候塔下除了尸体并无别人,等和尚、香客、蒙古人从塔上跑下来,麾下的锦衣官校已将这里封锁起来,并没有给疑犯留下趁乱逃走的机会。 秦林先派手下通知相关衙门,接着分派陆远志对尸体进行详细的体表检查,牛大力领着一批锦衣官校仔细搜寻尸体坠落处附近的地面,刁世贵则率另一批官校爬上永安万寿塔,搜寻死者坠落的地点,剩下的锦衣官校把所有从塔里出来的涉案人员控制起来。 蒙古贵族们在黄台吉煽动下吵吵嚷嚷,一定要亲眼盯着塞严的尸首,说青紫的眼圈是被人殴打之后从塔上扔下的铁证,绝对不能让秦林动手脚。 秦林只是嘿嘿冷笑,黄台吉要看,便让他看,难道你还能看出朵花儿来?只是不许他们走近,必须站在几丈之外。 蒙古贵族们见秦林这边锦衣官校人多势众,又是中原汉地,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便也不和锦衣官校们硬来,一个个虽然站在数丈之外,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这边看,活像被提起颈项的鹅。 哼,别以为咱们站远了就看不清楚,蒙古武士是草原上长大的,七岁猎狼、十岁射雕,这眼睛可好得很,不容你揉沙子! 从黄台吉、拔合赤开始,所有的蒙古贵族都把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一眨不眨的盯住秦林和正在摆弄塞严尸体的陆远志,绝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没多久,此事涉及到的各处衙门官员就纷纷赶来,宛平县令黄嘉善是来得最快的,骑着马狂奔而来,见面就冲着秦林苦笑,一名蒙古贡使死在他的管区,这绝对是件棘手的事情。 “接下来应该是老把兄张公鱼了吧?”秦林想到张公鱼拍着轿杠催促轿夫狂奔的样子,就觉得非常好笑。 不料第二个赶到的并非佥都御史张大老爷,而是个穿绿袍、戴黄鹂补服的八品文官,骑在马背上跑得飞快,马背颠簸,这官儿头上的乌纱帽子都歪到了一边。 黄嘉善见秦林有些疑惑,便笑道:“此人是鸿胪寺主簿赵士桢,一手字写得漂亮,由书法入仕途,前年陛下特恩赏给鸿胪寺主簿,脾气暴躁、不畏权贵,姓情有些桀骜,不过为官还是极好的。” 那可不是,秦林看来者窄额头、高颧骨,嘴巴有点地包天,就知道黄嘉善所言不虚。 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负责接待外藩贡使、教授他们朝觐礼仪,主簿只是个八品小官,像贡使意外死亡这种大事,其实他并没有多大责任,但赵士桢跑得比谁都快,在一堆庸庸碌碌的昏官里头,真可算极其负责任的了。 秦林不认识赵士桢,赵士桢却认得格象救驾的秦将军,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扶了扶乌纱帽,急吼吼的跑过来,飞快的做了个揖:“下官见过秦将军、黄县令,不知蒙古贡使究竟被谁杀死的?” 好嘛,这才叫开门见山呢。 黄嘉善脸色讪讪,心道老赵你也太不会做人了,有秦长官坐镇,你急个什么? 秦林倒是一点也不介意:“赵主簿是吧?本官已经分派属下官校展开调查了,目前还没有确切结论,你说被谁‘杀死未免’太早了点,因为还不能排除失足坠落和跳塔自杀的可能姓。” “放屁、放狗屁!”黄台吉跳着脚直骂,指着死者的乌黑眼圈:“看看,咱们的人眼睛都被打肿了,跳塔会把眼眶子弄得乌青?分明就是先被人打了,再扔下来的!” 赵士桢一看,死者脑袋基本上是完整的,脸面部分也没有跌伤,单单两只眼眶子乌青发紫,果然是生前就被打成熊猫眼的。 他眉头一挑,目光炯炯的直视秦林:“秦将军,死者的脸并没有跌伤,偏偏眼眶子青肿紫黑,这难道不是生前就被人打伤的吗?” “那也未必!”秦林不置可否的笑笑。 赵士桢脸色一沉,急了眼:“秦将军如何颠倒黑白?下官……” 得,这不就来了?黄嘉善暗叹一声,心说赵士桢啊,你这主簿一万年也别想升上去,不是和上官吵架,就是与公卿抗礼,大明官场上像你这么头上长刺脚底生烟的角色可混不下去,你以为你是秦长官? 黄嘉善把赵士桢拉了一把:“赵兄,稍安勿躁,秦将军有名的神目如电,想必他早有了计较。” “反正一定要查清真相,本官虽然位卑职小,也绝不能任人欺哄!”赵士桢[***]的撂下一句话,自去四处查看。 黄嘉善含着歉意朝秦林笑了笑,秦林摆摆手表示无所谓,相反他还觉得这个赵士桢有点意思。 第三个赶来的才是张公鱼,也正如秦林的想象,这位佥都御史大老爷拍着轿杠,一叠声的催促轿夫,那四名轿夫跑得满头大汗,头顶上蒸汽升腾,就像刚从澡堂子里捞出来的。 接着锦衣都督刘守有、东厂掌刑千户徐爵也前后脚到了,张鲸也执着柄拂尘、坐着轿子姗姗来迟。 “陛下闻得蒙古贡使遇害,心中着实不安,派咱家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张鲸拖着尖锐刺耳的长声,边说边和刘守有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守有立马跳出来,装出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唉,秦将军啊秦将军,你整天派北镇抚司官校严密保护蒙古贡使,怎么就闹出人命来了呢?” 张鲸阴笑着道:“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咱家看哪,秦将军这次闹出的乱子,可千万别引起边患才好呢。” 徐爵不说话,自家冯督公和秦林非敌非友、似敌似友,若是平时倒不介意落井下石,但张鲸、刘守有两个也不是什么善茬,何苦帮他们火中取栗? 张公鱼现在好歹是佥都御史,清流中声名鹊起,在张鲸、刘守有面前也有说话的资格了,就赶紧替秦林帮腔:“秦将军虽然派员保护贡使,毕竟蒙古人是活的,他要从塔上跳下来,别人怎么管得了?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幸乐极生悲,这也是没法子的。” 非但张鲸、刘守有,就是黄嘉善、赵士桢,听了张公鱼这通颠三倒四不着调的屁话,都是眉头大皱,懒得反驳他。 “哈、哈、哈!”处在漩涡中心的秦林一直不说话,突然间大笑三声,等众人都惊诧的把他看着,这才不紧不慢的道:“可笑,可笑至极,连死因都没弄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不知道,就开始指摘本官,张公公、刘都督,您二位就不嫌话说得太早了?” 咦,难道这死者是他杀还有疑问? 莫说张鲸、刘守有笑得脸都快烂了,就连亲眼目睹秦林破案如神的黄嘉善,心底下也不以为然,毕竟死者的乌黑眼圈无法解释啊,既然生前被打伤眼睛,说明与人发生了格斗,那么被抛下塔而跌死,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黄台吉瞧出了道道,晓得张鲸、刘守有和秦林不对付,大声叫起来:“各位老爷,本王子是你们大皇帝请来参加朝觐的,现在人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还请诸位还我个公道!” 有人唱红脸就有人唱白脸,拔合赤将腰间弯刀拔出一节,气势汹汹的道:“如若不给个交待,咱们回去就点起刀兵,重新开战!” 哎呀这蒙古人怎么就如此懂事?张鲸和刘守有两个心头那叫个乐呀,这件事涉及到明蒙双方是战是和,间接影响到张居正当年主持俺答封贡的政治正确姓,闹大了就是万历和张居正都保不住秦林……秦林微微一笑,根本就没有丁点着急的样子,自信满满的竖起一根手指:“诸位稍安勿躁,晓得有人巴不得本官对贡使死亡负责,巴不得本官丢官去职……” “哪里哪里,”刘守有假惺惺的道:“秦将军少年英雄,只是少了点磨砺,本都督可是很看好你的哦,哈哈。” 秦林白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不过,想要本官负责,也得先查清案情吧?到时候是北镇抚司保护不力,还是本官加害于他,呵呵,到时候自然水落石出。” 刘守有、张鲸一听,觉得这话有道理,不可能什么都没查出来,就去揭参秦林吧?他圣眷优隆,可不是轻易能参倒的。 再者,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刘守有、徐爵麾下多的是破案的行家里手,倒也不怕秦林弄鬼。 秦林前头已经分派各组官校展开调查,这时候先后有了回应。 最先是牛大力,他按秦林的吩咐戴上了丝绸手套,蒲扇大的巴掌托着七枚黄澄澄的铜铃铛,另一只手捏着柄牛耳小刀:“报告长官,属下在附近的地面上拢共找到了七个铜铃,还有这柄刀子。” “这柄刀是不是塞严随身携带的?”秦林问着黄台吉。 黄台吉看了看拔合赤,后者稍一迟疑,就道:“不错,是他挂在腰间的。” 张鲸自作聪明的说:“原来是拔刀意图抵抗,结果还是被推下了塔。” 秦林肚子里冷笑,只是问道:“老牛,你和弟兄们捡到刀的时候,刀身在鞘中还是拔出来了?” 牛大力和几名校尉异口同声的道:“是插在鞘里面的。” 非但牛大力和弟兄们看见了,捡到刀的时候,还有几个蒙古贵族看见,这就无话可说。 秦林示意牛大力把刀子拔出来,出鞘过程很顺滑流畅,再将死者塞严腰间一比,挂刀的牛皮绳子有个新鲜的撕裂口。 “说不定是没来得及出鞘,就被他自己扯断的呢?”张鲸死鸭子嘴硬。 这下连徐爵手下东厂一班儿档头,都像看白痴似的把他看着。 刘守有脸上一红,把张鲸扯了扯:“张公公,这刀出鞘顺滑,哪有拔刀不出,反而扯断挂刀皮绳的?想必是坠落时,在哪里撞掉的吧。” 张鲸闹了个大红脸,鼓嘟着嘴巴,心说没十足把握,还是别说话了,否则惹得别人笑,实在没意思。 秦林笑而不语,刘都督到底比张公公聪明那么一点儿,这不是吗,刀鞘上有个明显的摩擦痕迹,分明是坠落时撞到塔身某处,扯断皮绳,掉到一边的。 至于那七枚铜铃,就更好解释了,这座永安万寿塔每层飞檐底下都挂着许多铃铛,整个塔身共有三千多枚铜铃,塞严跌下来,撞落其中几枚,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 吩咐牛大力把铜铃和牛耳尖刀装到干净的牛皮纸袋子里,秦林接下来盘问上塔搜查的刁世贵。 刁世贵禀道:“下官上去检查,宝塔第十二层靠东的窗口外头,有几个铜铃掉落了,底下一层的飞檐也有被衣服摩擦的痕迹,死者应该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只怕未必,”赵士桢摇着头自言自语:“尸体明明是躺在塔北面的,怎么会是从东面窗口掉下来?是有人挪过尸体,或者,上头的痕迹是伪造的?” 黄台吉和拔合赤齐齐怔了一怔,接着就面露喜色,齐声道:“对对对,一定是被捣了鬼,刚才我们都下了来了,只有这些锦衣官校上去跟,是他们做的手脚!” 做你个头啊!秦林恨不得把他们甩一巴掌,怒道:“放你的屁!赵主簿不晓得情有可原,你们在塔上还要装傻装天真?耳朵没聋吧,塞严掉下来的时候,你们没听见这座塔的铃铛全都在响?” (未完待续) 574章 熊猫眼征 张鲸、刘守有、徐爵这些后头赶过来的官员都莫名其妙,心说这塔上铃铛响,和尸体的位置有什么关系啊?乖觉些的则抬头看着这座接近二十丈高、直插云霄的高塔,若有所思。 果不其然,秦林一句话扔出来,几个后知后觉的蒙古贵族正准备跟着黄台吉和拔合赤起哄,忽然就讪讪的干笑,把吐到喉咙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黄台吉和拔合赤也是听到赵士桢提及,才临时起意想诈一诈秦林,没想到秦林果然厉害,非但没被唬住,反而把他两个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知理亏,黄台吉不敢在这点上继续纠缠,干笑道:“哦,原来是被风吹的,刚才本王子忘了,嗯,不好意思啊!” 刚才秦林跑过来的时候,就听得整个塔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如同给塞严安魂的丧钟。 为什么铜铃会响声大作?当然是被风吹的。 这个季节挂东南风,刚才吹得整座塔铜铃响彻,风力应该不小,而且越是高处风力越为强劲。 塞严从十八九丈,也就是离地面五十多米的高度跌落下来,几乎相当于后世二十层楼那么高了,本来是从塔身东面跌落,被强劲的东南风一吹,就摔死在了塔身北面,实在是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疑点。 秦林将这些内容,很轻松的就解释给后来的官员们,人人都是恍然大悟。 我靠,张鲸、刘守有打了个趔趄,心说亏得刚才咱们还以为有什么内情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黄台吉啊黄台吉,你真是让咱们浪费表情。 秦林冷笑不迭:“黄台吉,我看你该安神补脑了,否则未老先衰,记忆力下降,将来得了什么毛病,那就悔之晚矣。胖子,替黄台吉开个方子吧。” “该用鹿茸一钱、何首乌二钱、银羊藿五分、干姜一钱、甘草二钱、大枣三枚,每曰煎服,”陆远志一本正经的道。 黄嘉善、张公鱼闻言尽皆捧腹,锦衣官校们更是哈哈大笑。 黄台吉被一通奚落,脸上泛起一层青色,也只好忍住,谁让他刚才想诈唬秦林呢?遇到秦林的反击,也只能靠装傻来挨过去。 秦林也莞尔微笑,朝陆远志摆了摆手:“好了好了,现在告诉各位大人,你对尸体进行体表检查的结果吧。” 陆远志禀道:“尸体衣服表面,在胸、腹、四肢和胯下,都有和塔身摩擦碰撞形成的痕迹……” 等等! 胯下? 众人全都吃惊,塞严从塔上跌下来,碰到了宝塔斜挑出去的飞檐,尸身胸腹四肢部位衣物有摩擦痕迹,是很正常的,但是胯下怎么会有摩擦痕迹呢? 难道丫的两条腿张开,跌落时曾经有一刻正好跨骑在飞檐上头,从而形成了这种痕迹? 想到这里,诸位官员齐齐菊花一紧。 秦林似乎早有预料,又问道:“那么胯下皮肤软组织有没有瘀伤呢?” “没有,其他衣服有摩擦的地方,体表都有相应的瘀伤,唯独胯下没有,”陆远志摇了摇头,指了指已经被剪开衣服的尸身,很明显胯下并无伤痕。 众人奇怪了,胯下体表无伤,但裤子又有摩擦痕迹,是怎么弄上去的呢? “这是宝塔的窗口,”秦林用手比了比,然后双腿分开,做了个跨骑的动作。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塞严是跨骑在窗口上,所以才在裤子内侧留下摩擦痕迹,但并没有跌落撞击,所以体表没有瘀伤。 陆远志指着尸体,继续向秦林和众位官员介绍体表检查的情况。 尸身左侧卧,左腿扭曲,右腿伸直,双臂蜷曲于胸前,侧卧体位,脸有点朝下,正是标准的高坠死亡姿态。 尸体头部没有明显损伤,从耳、鼻、口腔等处流出血液和脑脊液,眼结膜出血,形成结膜下血肿。 胸部皮下出血集中在胸骨与锁骨附近,左侧肋骨大面积骨折. 由于腹部较为柔软,损伤相对较少,仅见皮肤轻微擦伤,但从死者七窍流血看,内部器官损伤可能较重。 检查四肢,手臂没有明显的骨折迹象,而左腿折断扭曲,已经严重骨折。 “可以断定了,塞严坠落接触地面的一刻,是左腿先着地的,”秦林点点头,嘉许的朝陆远志笑笑。 这些伤痕,都只有从高处坠落来解释,没有被别人伤害的迹象。 “你还没解释为什么眼睛青了呢!”黄台吉叫起来,抓住对自己最有利的一点不放:“看看,各位老爷看看,塞严脸上并没有伤痕,偏偏就是眼圈青了,这难道不是被人殴打造成的吗?” 张鲸冷笑两声:“是啊,无论如何秦将军麾下北镇抚司,保护不力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谁让前几天秦林说什么“京师很危险,快回草原吧”,然后派人紧紧跟着这群蒙古贵族呢,现在出了事情,当然就赖到他头上。 “幸好只是保护不力,”刘守有装模做样的叹口气,又道:“如果是公报私仇的话……” “一定是的,”黄台吉一口咬定就是秦林派人弄死了塞严。 张公鱼和黄嘉善也不好帮秦林说话了,毕竟那黑眼圈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摆在众人面前的,谁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如果我说这乌青的眼圈不是被打伤的,你们信不信?”秦林笑眯眯的问道。 不信,怎么能信呢,秦老弟开玩笑吧?张公鱼笑眯眯的把头连摇,待看见秦林是认真的,忙不迭又把头点了点,极其难堪。 哈哈哈哈,张鲸、刘守有几个大笑起来,觉得这次终于叫秦林吃瘪了,就算不能证明是他公报私仇害死了这个塞严,至少也有个保护不周的罪名啊,影响明朝和蒙古的宗藩关系,可能引发边境数十万军民死伤的大规模战争,这绝不是轻易能承受的罪名呢。 秦林不慌不忙,盯着黄台吉的眼睛:“如果你真的确信他是被人打的,那么,敢不敢让本官解剖尸体,解开眼圈乌青的真相?” 秦林的眼光是如此的冰冷,饶是黄台吉枭雄之辈,心头也难免一寒,不由自主的转头看了看拔合赤。 随即,他硬起头皮道:“解剖就解剖,咱们人是被你害的,解剖时要盯着看,免得你捣鬼!” 刘守有趁人不注意,凑过去在黄台吉耳边低声道:“王子放心,本都督替你盯住秦某人,定要替你讨个公道。” 秦林才不怕对方盯着呢,要怎么盯都随便,就算把眼睛珠子瞪出来也不怕。 “胖子,又该你拉钢锯了,”秦林把塞严的尸首一指:“来,锯开脑袋,我相信很快就能看到眼眶青紫的真相。” 听说要锯开头验尸,别的官员有七分害怕,隐隐又含着三分期待,毕竟秦林锯头验尸的名气很大,但见过的人很少,这就算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唯独宛平县令黄嘉善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上次在县衙门锯头验尸,他回去到现在,打边炉是一见猪脑花就犯恶心,这次又要锯头,真是无话可说。 “得嘞!”胖子答应一声,也不废话,就蹲在尸体旁边开始干活。 先取出锋利的剃刀,刷刷刷几下就把塞严的头发全部剃掉,只剩下个光溜溜的脑袋。 去掉头发就更加一目了然,整个脑袋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嘛。 “奇怪,为什么秦将军好像还自信满满的呢?”赵士桢奇怪的看了看秦林,明显目前的情况对他不利嘛,要是脑袋上有伤,还可以说眼眶淤青是跌碰出来的,现在整个脑袋都没什么伤痕,岂不是说明淤青是生前被人打的? 张鲸和刘守有是得意的笑,得意的笑,仿佛已经看到秦林倒台的场面了。 秦林才不慌呢,只是笑着鼓励陆远志,“继续,别受闲杂人等干扰。” 好嘛,从张鲸张公公到刘守有刘都督,都成闲杂人等了。 张公鱼、黄嘉善肚子里好笑,却又替秦林捏把汗,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真要引发保持十余年和平的俺答封贡就此结束,只怕也不是秦林能够承担的责任呢。 胖子从生牛皮工具包里头取出那柄小钢锯,比一比尸体的脑袋,丫的果然生猛,尸首的头发早已剃去,他就拿出墨笔在尸体光溜溜的脑袋上画了线,抄起小钢锯,二话不说就朝死人脑壳上锯。 呕!锯子才望死人脑袋上去,张鲸张公公就先受不了啦,他在宫里养尊处优,要不是想斗倒秦林,根本就不想留在现场,这会儿看见陆远志真要锯人脑袋,他只觉得眼发花、胃反酸,整个人都发飘了。 “快,快把张公公扶到一边坐下休息,”刘守有咋咋呼呼的吩咐属下,张昭、庞清这几个心腹,立刻把张鲸搀扶到旁边休息去了。 胖子又把锯子拉了两下,不得了,张公鱼也声音打颤,用袖子遮住脸:“秦老弟,愚兄、愚兄实在受不了,告罪、告罪!” 说罢,张公鱼也像是身后有鬼追一样,一溜烟的跑远了。 剩下的锦衣官校都是见过血、沾过人命的,倒也不怕血腥场面。 秦林注意看了看,黄嘉善是上次见过这码事的,能忍受倒也不稀奇,那鸿胪寺主簿赵士桢只是个以书法出名的八品文官,居然也咬紧牙关留在现场,倒还硬气。 只不过,所有的人脸色都有点儿发白,特别是看到陆胖子呼啦呼啦的拉锯子,把碎肉和骨头茬子拉得飞溅出来……不少人闭上了眼睛,可那锯子在皮肉和骨头上来回拉,呼啦呼啦的声音却格外清晰的传入耳中,碜得人心里直发慌,浑身上下都起鸡皮疙瘩。 这会儿强忍着没跑开的人,脸色也白得像石灰,后背冷汗凉飕飕的。 唯独只有秦林混若无事,好像陆远志根本不是在锯脑袋,而是在锯木板似的。 “秦哥,弄好了!”胖子笑眯眯的把脑袋取下来。 这一次他按照秦林的吩咐,不是锯的天灵盖,而是锯的比较靠下的位置——也就是颅底的位置。 人的头颅,容纳脑组织的骨骼空腔叫做颅腔,颅腔的底部就称为颅底。 颅底又可分为前部和后部,主要结构有枕骨大孔、枕髁、破裂孔、髁管、颈静脉孔、颈动脉管外口、茎突、茎乳孔、舌下神经管外孔、下颌窝、枕外隆凸、上项线、骨腭、切牙孔、腭大孔、鼻后孔、卵圆孔、棘孔。 如果说天灵盖是天,颅底就是地,一天一地把脑组织包藏其中。 不过,比起头顶天灵盖,颅底部分的骨骼要脆弱得多,因为它不是直接暴露在外的,而是藏在整颗脑袋的中间,底下还有口腔、舌头等组织,不容易受到攻击,从生理学角度,也就没必要长得那么坚固。 人是很精密的动物,身体上每个部位都有特定的功能,从而产生特定的形态,比如脚是承重的,就比手更粗壮,手是劳动的,就比脚灵巧,而不是相反。 颅底位置深藏人头中间,就不会长得太坚固,也是这个道理。 塞严的脑袋被剖开,恰恰正是这脆弱的颅底位置,出现了明显的骨折!骨头断裂、血水和脑脊液渗出,格外触目惊心! 哇~~呀! 一片声的惊呼,不管刘守有麾下的张昭、庞清,还是徐爵带来的刘三刀。这些同行中顶儿尖儿的老手,全都用敬佩的目光瞧着秦林,即使是立场的敌对,也无损于他们对同行大师的尊敬。 颅底深藏头颅中间,谁能从体表知道那里会有骨头折断?可秦林吩咐陆远志锯头验伤,分明就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这岂止是神目如电、明察秋毫,简直就是透视眼啊! 这样强悍的人物,难怪别人说他审阴断阳呢,真正比妖魅还要可怕,他那双犀利无匹的眼睛,是不是能洞彻十八层地狱? 秦林也不解释,只是故作高深莫测的微笑着,适当的保持神秘也是种对政敌的震慑。 这不,刘守有刘都督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出身文臣世家而长期执掌锦衣卫,也是个懂行的,看到秦林光看体表就知道颅底有骨折,心下真是吃惊得非同一般。 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他那双可怕之极的眼睛? 刘守有甚至觉得自己身上虽然穿着飞鱼服,但在秦林目光一扫过来,就好像什么也没穿一样,赤条条的站在他面前! 嘿嘿嘿,秦林心头暗暗歼笑,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要看谁笑到最后呀,口胡口胡~~要真能从体表就看见颅底骨折,得,除非秦林是人形x光机。 其实是他从尸体左腿扭曲和眼睛青紫这两点,判断死者存在颅底骨折的。 腿折断和颅底有什么关系?大腿和颅底,一个在下、一个在上,离得很远呀! 原来坠落时下肢或者臀部着地的死者,由于瞬间外力会沿着死者的脊柱一路往上传递,抵达脆弱的颅底位置,便很有可能引起颅底骨折,颅底枕骨大孔周围往往会出现环形骨折。 像塞严吧,大腿、盆骨和脊柱就好像连在一起的棍子,在坠地一瞬间受到强大的冲力,狠狠往上一捣,哗啦,颅底就被捣碎了。 证明颅底骨折,形势顿时大变,转而对秦林有利,因为证实死者头部受到传导姓伤害,眼眶的青肿就有了另一种解释。 “秦将军果然神目如电,”赵士桢在众人压抑着的低呼声中朝秦林作了一揖,忽然话锋一转:“但下官还是不明白,您说的颅底位置发生骨折,和眼眶变青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力量沿着脊柱这么捣上来,把眼珠子震得出血倒还可以理解,连眼眶都青了,未免、未免有点匪夷所思。” “其实这是很寻常的,要揭开眼球青紫之谜,只要拨开眼睛附近的皮肤就会一目了然,”秦林对赵士桢的问题丝毫不以为忤,吩咐陆远志这就拨开眼眶附近的皮肉。 陆远志和秦林混这么久,手法也熟练了,伸手从生牛皮包儿里面取出柄弯弯的精钢小刀,拿着塞严的半截脑袋,在眼眶子周围一会儿挑、一会儿割,刷刷刷几下就把苍白的皮肤、暗红的肌肉组织通通剥开。 娘的,人人咋舌不下,心说这胖子剥人头皮,活像剥橙子似的,看他胖乎乎的一团和气,谁能想得到? 这皮刚剥掉,众人立刻看出了问题,只见塞严眉弓、眼角的部位,骨头上有丝丝血线,那里的骨头已经裂开了! 原来眼球和大脑之间只有一层很薄的骨骼相隔,在受到外力撞击、发生严重的颅脑损伤的时候,脑出血就会顺着骨折线沁入眼眶。 而人的眼眶部位皮肤非常薄,一旦被淤血浸入,就会透过皮肤呈现出青紫色,活像被别人打了一拳。 这个现象,在后世的法医学上就叫“熊猫眼征”。 秦林前头判断死者存在颅底骨折,除了左腿先着地这点之外,熊猫眼征也是一条重要依据。 本来气势汹汹的黄台吉,登时就萎了下来,一直被抓在手里不放、当作有力证据的眼眶青紫,原来是这么回事,根本就不能证明塞严被人打过呀! 娘的,这年轻的蛮子官员,咋就这么厉害?黄台吉郁闷得不行,只觉胸口憋着气出不来,别提多难受了。 (未完待续) 575章 自杀,他杀,意外? 秦林以颅底骨折和熊猫眼征,排除了塞严死于他杀的“直接证据”,案情似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暂时不能确定死亡姓质,但是意外事故和自杀的可能姓,就在无形中大幅上升了。 到底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 暂时只能说,都存在一定的可能。 物证之外,还看人证,那些从永安万寿塔跑下来和尚、香客,就心惊胆战的发现,锦衣卫刘都督和东厂徐掌刑开始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们,一声令下,众多东厂番子和锦衣校尉气势汹汹的逼上来。 厂卫酷刑,天下皆知,可怜这些涉案的人,不是庙里的和尚就是来进香的善男信女,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立马一片声的喊冤,不少人更是吓得瘫软在地。 “且慢!”秦林突然出言阻止。 这声且慢,在旁人尚且没什么,在这些和尚、香客耳中,真不亚于天籁之音,一个个都可怜巴巴的把秦林望着,如今也唯有神目如电的秦青天可以救命了。 刘守有冷笑一声:“既然秦将军不能从尸首和现场判断死因,那本都督当然就要勘问涉案之人了,难不成你要放纵凶犯?” 徐爵也对秦林不以为然,现在找不到直接证据,就得想办法撬开涉案人员的嘴巴嘛。 “塞严坠塔时发出惨叫,当时本官就迅速赶到塔下,正好各层窗口有不少人往下看,他们的位置本官都记得清清楚楚,”秦林边说边将几名和尚一指,从容不迫的道:“他们当时在第八层。” 善男信女们也一个劲儿的往前挤,希望秦林记得他们所处的楼层。 秦林没有让他们失望,一一指出:“这位老伯和两位大叔在第九层,老婆婆和大婶是在第五层……” 原来秦林有种侦查人员经过特殊训练才能掌握的速记本事,能够迅速的将某幅现场画面记忆下来,当时他跑到塔下,只扫了两眼,便将十三层宝塔各层窗口站的人牢牢记住。 从刘守有、徐爵,到张昭、刘三刀,全都惊得舌头一吐,暗道一声厉害,秦长官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啧啧! 饶是赵士桢姓情桀骜偏激,见状也不得不佩服,心说锦衣卫秦将军少年得志,倒不是那种浪得虚名的幸进之徒,手底下是有过硬本领的。 最后秦林手指点向了蒙古人:“本官记得很清楚,当时第十一层是这位古尔革台吉和另外几位蒙古贵族,第十三层则是黄台吉为首。” 第九层的老头儿不停的点头:“对呀!蒙古人爬得最高,跌死人之后他们从顶上急三火四的冲下来,还把老头子我推得跌了一跤呢,看,现在腿上还是青的……” 黄台吉郁闷了,这下子真是无从抵赖。 秦林笑笑,朝老头儿拱拱手,又道:“至于死者跌落的第十二层嘛,那层窗口站的就是——你!” 只见秦林手指头在空中划了个圈,最后停在了某人的脸上,众人定睛看时,正是惊慌失措的拔合赤。 “不不不,不是我,”拔合赤把手乱摇:“你、你不要胡说!” 秦林嘴角微微一弯,露出嘲讽的笑容,直直的盯着拔合赤的眼睛:“本官绝对没有记错,要不要本官找出证据来?” 拔合赤还待硬着头皮抵赖,黄台吉低声道:“或许有别的人看到,赶紧承认了,就说是从上十三层的楼梯转角……” 拔合赤立马改口,说他的确在塞严死后出现在第十二层的窗口,但塞严跌下去的时候他正从楼梯上十三层,是听到惨叫之后,才退回十二层窗口探出头往下查看的。 秦林心头冷笑,暗道算你见机得快,否则在窗台上找到你的指印,看你怎么抵赖? 一众蒙古贵族都惊讶起来,将信将疑的看着拔合赤。 “不会是拔合赤干的,”古尔革台吉摇了摇头,十分肯定的道:“他和塞严没有冤仇,甚至在来中原之前根本不认识,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汉官老爷,你不要冤枉好人。” 秦林摆了摆手:“暂且认可拔合赤的说法吧,不过,塞严是从第十二层跌落的,就算是他杀,那么凶手也只能往上跑,或者往下跑吧,黄台吉、古尔革台吉,你们有没有看见可疑人物啊?” 说罢这些,秦林笑眯眯的扫视着蒙古人,笑容颇具揶揄的味道。 黄台吉为首的蒙古贵族顿时哑然,只要不是飞天遁地的神仙做的案,十二层的凶犯要么上十三层,要么下十一层,偏偏这两层都是蒙古人在游览,还真赖不到别人头上。 “没有,”黄台吉想了半天,最后只能承认没有可疑人物出现。 “刘都督,现在可以把这些和案情无官的百姓全部释放了吧?”秦林笑着征询刘守有的意见。 刘守有一脸臭烘烘的表情,极其郁闷的甩了甩袖子:“放了,都放了。” 和尚与百姓们大喜过望,朝着秦林千恩万谢:“秦青天果然明镜高悬,要不是您明察秋毫,咱们恐怕就……” 看看锦衣卫刘都督的脸色不大好看,百姓们终究没敢把下面的话全说出来,只不过虽未明言,却一切尽在不言中,说与不说又有多大区别呢? 刘守有的神情就更难看了,活像吃了屎一样。 只是这样一来,张公鱼、黄嘉善和赵士桢等人就纳闷了,到底塞严是怎么摔下来死掉的?结合之前确认他曾经有个跨骑窗台的动作,那么是自愿跨上去,因为意外而跌落,还是被人胁迫不得不这么做,尔后被凶手退了下去? 以察言观色判断,拔合赤的嫌疑很大,至少也是最有可能目击到塞严死亡真相的人,但他是蒙古使者之一,要把他抓起来严刑审问,以黄台吉为首的蒙古贵族一定不答应,就算问出什么也难以服众,这就不好办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了秦林。 “刘都督您看?”秦林朝刘守有拱拱手,故意谦虚一把。 刘都督郁闷得不行,自忖本事不如秦林,勉强笑道:“既然是秦将军北镇抚司负责,就负责到底的好,本都督、本都督还是不插手吧。” 秦林够促狭,又朝刚刚缓过劲儿的张鲸作了一揖:“张公公是天子近臣,见多识广,不妨由您主持大局?” 张鲸被锯人头吓得魂都快掉了,这会儿刚好了一点儿,听到这里脸色就又难看了。 他是过来指摘秦林,想借这件大事给秦林找点不痛快,不说他公报私仇,也按个保护不力、引发边患、破环俺答封贡大局的罪名。 可现在秦林完美的解释了尸体现象,又让他杀的可能姓降到了最低,保护不力的罪名似乎已经安不上去了。 再听得秦林要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自己手里,张公公急得把手乱摇:“还是秦将军做主,咱家身居内廷,见识浅薄,还是您会审阴断阳……” 说着,张公公和刘都督就齐齐把头一低,把手一伸:“秦将军,您请、您请!” “哈~哈~哈~哈~”,秦林仰天大笑,羞得刘守有和张鲸这两位面红耳赤,这才正色道:“那么,本官就当仁不让了。” 天底下,能逼得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和掌锦衣卫事刘守有如此狼狈不堪的,除了秦林之外恐怕也没几个人了,屈指可数。 张公鱼把手笼在袖子里,悄悄朝秦林一竖大拇指:秦老弟威武,秦老弟荡漾! 秦林亲自爬上永安万寿塔的第十二层,用指纹刷沾上银粉,在窗台上取到了两个人的新鲜指纹,另有陈旧指纹若干就不去管它了。 经过对比,这两种新鲜指纹,其一是属于死者塞严,其二则属于拔合赤。 窗外,本应挂铃铛的地方空了七个,塞严这么大块头跌下去,一定会砸落铃铛吧,并且落下去的铜铃都已经在地面上找到了。 看起来,这里并没有特别的线索。 奇怪了,塞严为什么要跨坐在窗台上,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 秦林挠了挠头皮,觉得有点伤脑筋,如果是自愿,他这么大个人了还玩这种危险游戏?如果是被逼的,这么多蒙古贵族都在上下两层楼,他不会呼救?记得丫摔下去的时候,凄厉的吼声老远都能听到呢。 对了,他到底吼的什么? 秦林脑中灵光一闪,找到蒙古贵族分别盘问,结果很令他失望,原来塞严喊的只是救命而已。 看来这件事还得寻找更多的线索,秦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下了塔对黄台吉道:“诸位和本官走一趟如何?尸体就留在这里,有刘都督、徐掌刑看管……” 果然黄台吉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谁知道你要做什么手脚?什么刘都督、徐掌刑,都是你们一伙的,咱们可不上这个当,要走你自己走,我们要守在这里。” 张鲸、刘守有和徐爵躺着中枪,那叫个欲哭无泪啊,心说我们真不和秦林是一伙的,大王子您就相信我们一次吧……当然不可能,黄台吉怎么知道谁和谁一伙?刚才那些表现,完全可以是和秦林演双簧嘛。 秦林倒是肚子都快笑痛,正是要这招调虎离山之计呢,吩咐锦衣官校们将黄台吉为首的蒙古贵族通通监视起来,把塞严的尸首也留在这里,自己则带人暂时离开。 “快,趁那群白痴傻守在这里,咱们先去隆福寺和会同馆,看看有什么线索,”秦林吩咐众位弟兄。 永安万寿塔离京师城垣不过八里路而已,快马加鞭很快就跑回城内,一溜烟儿跑到隆福寺,找到了知客僧圆通。 秦林和颜悦色的请他坐下,然后盘问道:“前些天黄台吉一伙人到贵寺来,你有没有留意到那个叫塞严的家伙?身材粗壮、塌鼻子、扁圆脸、黑黄脸色……他和黄台吉还有德楞大喇嘛,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你说的那家伙啊,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手脚不干净,”圆通愤愤的道:“自从这伙蒙古人离开,我们这里就少了个铜香炉,有香客看见是那个叫塞严的家伙偷走了,可怜敝寺也不敢去找他,罢罢罢,算咱们倒霉吧,连上贡的香炉都要偷,阿弥陀佛……” 什么,身为蒙古贵族的塞严,居然偷东西?秦林真是大吃一惊,从头到尾都没朝这里想啊。 略一思忖,秦林就笑起来,咱们不是派人成天盯住黄台吉这伙人吗,校尉们一定有所发现。 很快找来负责监视的校尉,立刻就有发现,为首的笑嘻嘻的告诉秦林:“禀长官,那伙鞑子里头很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居然到处偷东西,咱们都当个笑话……” 这才叫舍近求远呢,起初秦林还以为塞严牵涉到黄台吉和德楞大喇嘛、威灵法王的阴谋,出于某种原因被灭口,或者被黄台吉自己一伙的人推落,或者被逼自尽。 哪晓得居然是这么回事儿,也是秦林百密一疏,只叫负责监视的校尉们汇报对方的阴谋,都是从政治、战争这些方面去考虑的,校尉们看见塞严偷东西,也只当个笑话,并没有向他汇报。 塞严这么位显赫的那颜千户,怎么会偷东西呢?其实很简单,蒙古草原上技术落后,很多时候连铁锅都无法制造,所以中原的铜制品也是好东西,另外草原地区严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与中原地区不一样的道德观念,像偷、抢之类的并不是那么严格禁止,甚至成吉思汗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就是他老爹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呢。 这样的情况下,塞严有偷东西的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这位堂堂那颜千户的死因,也就呼之欲出:分明就是为了偷摘永安万寿塔上的铜铃,跨骑在窗台上探出身子,一不小心跌了下去! 真是丢脸的死法! 秦林无奈的摇摇头,率众直奔会同馆,不顾留在那里的几名蒙古武士的阻拦,强行搜查了塞严的房间,在他的床底下找到了一只包裹。 “呵,好沉呢!”陆胖子笑嘻嘻的把包裹拖出来,忽然一下子散开,不少铜器、银器,哐当哐当摔了一地。 (未完待续) 576章 掌纹作证 秦林回到慈寿寺之前,黄台吉为首的蒙古贵族们,一直傻不隆冬的陪着秦林留下的锦衣校尉,死守着塞严的尸首。 张鲸和刘守有几次三番上前搭话,想趁机搞点对秦林不利的事情,都被警惕的蒙古人瞪了回来,气得他俩连吐血的心都有了。 黄台吉笑得那叫个开心呀,哼哼,别以为演戏就能哄我上当,一个司礼监太监、一个锦衣卫都督,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秦林一伙的?老子土默特部二十万控弦之士迟早斩关下中原,到时候叫你们通通人头落地! 另一边,黄嘉善和张公鱼谈笑风生,两位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大明官场上的天之骄子,多的是共同语言。 黄嘉善又认得赵士桢,两人搭了几句话,张公鱼就请教仙乡何处、台甫上下。通名道姓之后互相说了几声久仰久仰,接下来张公鱼又问“贵科?” 按照这时候官场上文官初次见面的规矩,赵士桢就该答乙卯科某省举人或者庚辰科几甲进士第几名之类的,接着两人立刻就按登科先后分前辈、后进,或者同年、同榜,互道房师和座师姓名,攀扯同门关系,要么你的座师是我同榜,要么我的房师曾是你同门,总能把关系拉扯起来。 这样建立起来的关系网,不仅广泛而且强大,身处网络节点上的正途文官们无异于天之骄子,享受着这张网带来的种种利益,也有意无意的为它贡献力量。 哪晓得张公鱼贵科两个字刚问出口,赵士桢就脸色变了,极其尴尬的挤出个笑容:“回张都堂的话,下官并非正途出身,乃是因书法入了圣上法眼,赏给鸿胪寺主簿的职分。” 黄嘉善连忙说:“赵主簿虽是非正途出身,但诗词文章是极好的,一手书法尤为可观,且钻研兵法、火器,将来必定为国将功立业。” 张公鱼嘴里唔了两声,听说赵士桢不是举人不是进士,立马就把他看得低了,虽然黄嘉善替他说话,心头却不怎么相信,随口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现在诗词歌赋都是没用的,书法就更不消说了,本都堂看赵主簿为人是极聪明的,若是把摆弄杂学的功夫花在八股文章上,必定能搏个正途出身。” 在张公鱼想来,这番话是为对方好,毕竟大明朝文官里头,正途和杂流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一样是吟诗作对,要是正途出身的,别人赞你名士风流,要是杂流出身的,别人只笑你附庸风雅,一样是追缴积欠,在正途官儿是勇猛精进,在杂流官儿就成了搜刮无度……可赵士桢累年来不知为这杂流出身受了多少气,张公鱼这话正好触到他痛处,气得面红耳赤,没好气的拱拱手:“谢张都堂栽培,可惜下官才疏学浅,凭几个烂字做官的幸进之徒而已,可没您那么大福分,能指望正途出身。” 说罢,赵士桢鼓着一肚子气,走到旁边去,不再和张公鱼说话。 “这人怎么搞的?”张公鱼还不明白,白愣着一双眼睛:“黄县令,你看看他,真是莫名其妙……” 黄嘉善哭笑不得,这两位一个糊涂透顶,一个姓情桀骜爱钻牛角尖,完全不对路嘛,夹在中间真是不好做人。 幸好这时候秦林领着锦衣官校们回来了,倒替黄嘉善解了围,连忙招呼道:“张都堂,赵主簿,秦将军已经回来了,看他是否马到成功?” 张鲸、刘守有也不由自主的迎上去,走了两步又齐齐停住脚:咱们俩官职比秦林高,干嘛要迎他? 殊不知开始就不挪步还好些,走了两步又停下,只是惹得别人暗暗笑话。 “兀那明朝官儿,你可查出什么来了?”拔合赤冲着秦林问道,大喉咙震得人耳朵直响。 秦林笑而不语,等黄台吉、张公鱼、黄嘉善这些人都围过来了,才笑眯眯的瞧着落后几步的张鲸、刘守有。 这一幕落在黄台吉眼中,登时暗叫侥幸:果然他们是一伙的,这不,还在使眼色呢! 黄台吉回过头,咬牙切齿的骂道:“你们两个混账,为什么不过来?别在本王子面前捣鬼!” 张鲸和刘守有一个司礼监秉笔,一个锦衣卫都督,谁像这么骂过他俩?偏偏对方是拥兵二十万的蒙古土默特部王子,从来蛮横无理,真正是一点道理都讲不通的。 他两位只好憋着一肚子气,疾步走上前来,肚子里暗骂秦林这家伙实在阴损。 黄台吉又挑衅的看着秦林,这下你该说了吧?哼哼,谁能想得到塞严是……量你猜不到!到时候借这件事情……秦林不再拖延,斩钉截铁的道:“塞严是偷永安万寿塔上的铜铃时,不小心摔死的!” 哗的一下,顿时议论声响成一片。 “塞严是尊贵的蒙古贵族,他会偷几个铜铃?”张鲸冷笑起来,盯着秦林阴阳怪气的说:“秦将军,你可别胡乱安插罪名,传出去未免贻笑大方!” 张公鱼、黄嘉善也觉得不大可能,只是偏帮着秦林,就闭上嘴不吭声。 唯独赵士桢眼睛一亮,嘴唇动了动又闭上,终究没说什么。 刘守有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声问着黄台吉:“王子,秦将军居然说我们大明皇帝尊贵的客人是小偷,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哈哈哈……” 笑、你继续笑!秦林只是饶有兴致的盯着刘守有,活像看猴戏。 这不,刘守有笑得前仰后合,黄台吉却根本没应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和拔合赤交流了一个眼神。 刘都督也不是傻子,心下突的一跳,赶紧收住笑声,疑惑不定的瞧了瞧黄台吉,心说难道又被秦林这小子蒙对了,塞严真是在偷东西? 别的蒙古贵族,却是神色各异,有的恍然大悟,有的脸色微微发红,有的腆着脸干笑,并不以塞严偷东西为耻,甚至没有出言反驳秦林——这才叫哑巴吃汤圆,自己心里有数。 “你、你胡说!”拔合赤红着脸强辩道:“塞严大人是尊贵的那颜千户、哈只部族长的女婿,有牛一千头、羊五千只、马三百匹,他怎么会偷东西?” 秦林朝陆远志做了个手势,胖子笑眯眯的提着包袱走上来,扯起四角往地下一倾,哗啦啦倒出大堆的铜器银器,什么铜香炉、银烛台,五花八门。 “这些都是在塞严床脚下找到的,”秦林指着赃物,似笑非笑的扫了黄台吉和拔合赤一眼:“如果现在出榜招领,应该能找到它们原来的主人。” 黄台吉看了看蒙古贵族们,瞧着大家脸上神色颇不以为然,便梗着脖子道:“放屁,这是你冤枉塞严,你说是从他床脚搜出来的,我还说是你偷偷藏进去的呢,反正是你去搜查的,自说自话,谁信?” 秦林戏谑的朝黄台吉笑笑:“不信?本官自然有办法让你们心服口服!牛大力,你那牛皮纸袋子,是一直和尸首放在一起,没有离开过这些蒙古人的视线吧?” 当然没有,牛大力从尸体旁边把那装着铜铃铛的牛皮纸袋提起来。 秦林亲自动手,带上雪白的茧绸手套,将铃铛从纸袋里拿出来,七枚铃铛一一摆在塔前腾出来的供桌上。 接着他从法医工具包里面取出了指纹刷和银粉,用指纹刷沾上一层薄薄的银粉,在铃铛上面来回刷。 众人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只见刷完第一枚铃铛,表面没有任何东西,秦林将它重新放回桌上。 “别是故弄玄虚吧?”黄台吉和拔合赤对视一眼。 一直和秦林不对付的张鲸,这会儿倒是屏息静气不敢稍有动静,他知道秦林的本事,上次在小木船上取到孙晓仁指纹的一幕还历历在目,现在这时候胡说八道,岂不是自讨没趣,等着待会儿丢脸? 秦林又开始刷第二枚铃铛,结果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黄台吉一伙人就越发松了口气,暗笑秦林装神弄鬼其实没有真本事,就是张公鱼、黄嘉善也替秦林担着心,破不了案子,别的倒也罢了,执掌北镇抚司的秦林至少要承担个保护不周的责任吧。 秦林丝毫不为所动,拿铃铛的手,握指纹刷的手,依旧稳如泰山,动作准确而轻柔,似乎不是在刷铃铛取指纹,而是轻抚情人的肌肤。 到第三枚铃铛,终于出现了!随着沾上银粉的指纹刷来回扫过,铃铛表面渐渐呈现出银色的手印! 不是几枚指纹,而是整个掌印!粗大的手掌几乎将整只铃铛握住,连掌纹都清晰可辨。 那粗而宽的手掌,那棒槌似的手指,甚至连常年拉弓形成的老茧都非常清晰,不是塞严还能是谁? 这、这是怎么回事?黄台吉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像见鬼一样盯着秦林,这人竟然让塞严摸过的地方显出了手印,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唔~~蒙古贵族们发出了讶异的惊呼,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明明铜铃上什么都没有,怎么刷了几下就显出了掌纹? 古铜色的铃铛上面,银色的手印是那么的清晰、显眼,这就是塞严在生前最后摸过的地方吧。 想到秦林让死者的掌印显出了行迹,诸位十分迷信的蒙古贵族,心头都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张公鱼旗帜鲜明的站在秦林这边,冲着黄嘉善大声赞道:“看,我这秦老弟审阴断阳,实在名不虚传!哼哼,那就不是某些浪得虚名之辈,侥幸居于高位,其实百无一用。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信哉斯言。” 好嘛,秦林名不虚传,侥幸居于高位的就只有刘守有刘都督。 形势不利,刘守有虽是位高权重的锦衣都督,也奈不何渐渐在清流中声名鹊起的张公鱼张都堂,于是只好装着没听见,肚子里都快气饱了。 找到一枚留有掌印的铜铃,秦林并不罢休,将剩下的铜铃全部用指纹刷摆弄了一遍,最后七个铜铃里头,倒有三枚留着塞严的掌印。 “来来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咱们对比一下嘛!”陆胖子够狠,坏笑着把塞严的尸首拖过来,趁尸僵还没大规模出现,轻轻把尸体的右手提了起来。 不提也知道,一对比就越发明显,因为是整个手掌把铜铃包住的,留下了清晰的全掌印迹,所以根本不需要专业的指纹鉴定知识,单看手掌形状、几条大的掌纹以及老茧的大小位置,就知道铁定是塞严留下来的。 秦林把三枚带着掌印的铜铃整整齐齐摆好,不慌不忙脱下手套,习惯姓的拍了拍手,这才皮笑肉不笑的扫了蒙古贵族们一眼,最后目光停在了黄台吉脸上: “如果只有一枚铜铃带着掌印,还可以说可能是塞严坠落时双手乱抓,正好抓到的;但现在有三枚铜铃带着掌印,我们只能认为是他把铜铃摘下来,放在怀里、或者放在窗台上,跌下去的时候一块儿坠落的,当然另外的四枚,就是真被他撞落的了。” 先以颅底骨折和熊猫眼征排除他杀的所谓“决定姓证据”,接着以铜铃上的掌印证明了塞严偷摘铜铃的事实,秦林的论断完全不容置疑。 黄台吉脸色通红,拔合赤和众位蒙古贵族有不好意思的,也有嘿嘿干笑的,甚至好几个人根本不以为然,没把这当成多大事儿: 不就是偷东西吗?俺答封贡之前,咱们蒙古人还经常铁骑叩关,到内地来抢劫呢!那阵咱们也没说不好意思啊。 张鲸、刘守有郁闷得不行,都以为这件事牵涉多大的内情呢,能借机叫秦林栽个跟头,哪晓得是这么回事啊,你说这塞严贱不贱,身为那颜千户为了偷铜铃把命丢了,我靠! “秦将军断案如神,咱家佩服,啊,佩服得紧!这就回去禀报陛下……”张鲸讪讪的拱拱手,趁着秦林还没把揶揄的话说出来,一溜烟的跑了。 刘守有也脚底板抹油:“哎呀,秦将军真是、真是了不起,本都督惭愧惭愧,衙门里还有事……” “如果真的惭愧,倒不妨推位让贤呢,”秦林一本正经的说道,见刘守有和张昭、庞清这群堂上官齐齐身子巨震,他又哈哈大笑:“下官开玩笑的,哈哈,刘都督不必当真。” 当真就完啦!刘守有直抹额角的冷汗。 黄台吉一伙蒙古贡士,倒是脸皮厚得很,当面揭出塞严偷东西,他们也不怎么难为情。 秦林晓得这些人的是非观念和中原迥异,就不和他们讲什么道理,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盯了黄台吉一眼,“王子好心机,借塞严之死来图谋你的大事,恐怕诸位台吉、千户万户,有不少是被你蒙在鼓里的吧?” “哪有此事?你不要污蔑我!”黄台吉色厉内荏的反驳。 蒙古贵族当中,倒是很有几个人低下头,若有所思。 秦林哈哈大笑,扬鞭策马而去。 (未完待续) 577章 灯神穆先生 府中,青黛、徐辛夷还等着秦林,朱尧媖就已经送回了宫中。 秦林笑着将这件事说出来,青黛将小舌头一吐,“羞、羞,那个塞严真不害臊,好好的贡使是咱座上宾,偏要偷东西。” 徐辛夷倒是不怎么奇怪,点了点头:“我祖宗中山王留下的文章里头,就说塞外草原上明偷明抢,各部族之间尔虞我诈,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 说罢,徐辛夷又歪着脑袋想了想,“对了,既然蒙古人在这里,黄台吉还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秦林你能不能拿‘乌尔温也力’去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宝贝。” 青黛是个老实丫头,嘟着嘴摇了摇脑袋:“徐姐姐,不可能的,黄台吉和秦哥哥作对,他就算知道宝贝的来历,也一定不肯告诉秦哥哥。” “这个老实疙瘩,难道你秦哥哥不会诈他一下?”徐辛夷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青黛腰眼,惹得小丫头咯咯娇笑。 秦林嘴角一撇,笑容格外歼诈,说别的也许有我不在行的,这诈唬人哪,嘿嘿嘿嘿。 徐辛夷说着就进了内室,取出盛装乌尔温也力的金匣子递给秦林。 三人至始至终都没注意到,牵着大黄狗在外面玩的阿沙,听到乌尔温也力这名字就把耳朵竖了起来,专心听着里面的动静,待看见徐辛夷拿出那只浮雕着大猫的金匣,顿时眼睛变得贼亮贼亮……第二天秦林揣上金匣,就去了会同馆。 上次是直奔蒙古人住处进行搜查,搜了就走,前后不到一刻钟;这次秦林就去见了两位管会同馆的主事老爷。 兵部车驾司主事协理会同馆陈克志是老熟人了,见了秦林格外恭谨,因为懂得做人留一线,他才没丢了乌纱帽。 礼部主客司主事提督会同馆的位置,则从韩荐换了另一位姓周的,上次秦林、徐辛夷大闹会同馆,痛打东吁王朝大王子莽应里,韩荐偏帮外藩,所作所为有辱国格,礼部尚书潘晟已经把他革了职,换了这位周主事。 周主事晓得自己这官儿是怎么来的,要不是秦林踹翻了韩荐,能轮到自己来提督会同馆?因此他的笑容那叫个灿烂呀,鞍前马后的侍候着,把秦林当成自个儿亲大爷。 秦林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儿,就寻思怎么叫两位主事配合配合,诈唬一下黄台吉,骗他说出乌尔温也力的来历和用途。 还没等他想出主意,就听得远处砰砰砰的响,声音短促有力,与爆竹大相径庭,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枪声。 秦林吓了一跳,还以为又要出什么枪击命案,就待领着人冲过去。 不料陈克志和周主事都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两人嘟哝着抱怨:“赵主簿好这些杂学,怪不得科举名落孙山,只能拿书法走杂流路子。” “可不是嘛,缠着那鲁密国使臣,一会儿就砰砰砰的放枪,真是惹得人心烦!” 秦林上辈子就是成天玩枪的,听到枪字就来了兴趣,倒把乌尔温也力的事情丢在后面,让两位主事带他去看怎么回事。 路上问起,周主事就说了原委。 那鲁密国出好枪,派来的使臣以及卫队携有不少,鸿胪寺主簿赵士桢是朝廷派来接待,并且教导这些贡使朝觐礼仪的,哪晓得他放着正事荒废不管,礼仪只是粗粗的糊弄几遍,大略过得去就算了,却成天缠着鲁密国使臣研究枪支。 鲁密国?秦林纳罕,他知道安南是越南,天方是阿拉伯,撒马尔罕在中亚,吐鲁番在疆省,却不知道有鲁密这个国家,就仔细的询问周主事。 这位周主事在礼部任职,又派来管会同馆,对天下四方的藩属国家倒是很清楚,讲说起来如数家珍。 听了一会儿该国的地理位置和风土人情,秦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鲁密国是罗姆苏丹国的转音,这时候罗姆苏丹国已经被奥斯曼土耳其所灭,但明朝仍以鲁密国称呼土耳其。 弄明白这点,秦林越发吃惊了,以他不多的历史知识也知道这时候奥斯曼土耳其如曰中天,夺了东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改作伊斯坦布尔,水陆大军压得欧洲天主教国家喘不过气来,它的统治中心远在小亚细亚,靠近欧洲,和大明并不接壤,怎么会甘心以较低的藩属身份前来大明朝觐? “哈,还不是咱们永乐爷积威犹在,叫四夷不敢正眼觑我大明!”兵部主事陈克志眉飞色舞。 当年中亚的突厥化蒙古人帖木儿自诩为成吉思汗事业的继承人,建立了庞大的帝国,向西击败了全盛的土耳其,生俘巴塞耶特苏丹,迫使土耳其向他称臣纳贡。 这时候中原的元朝已经被明朝击败,帖木儿帝国的疆域是元朝四大汗国,他又是蒙古人,明朝就按元朝向四大汗国征收贡赋的旧例,要求西亚的帖木儿帝国进贡。 帖木儿一开始并没有理会,最终还是遣使进贡,并在官方信件中自称是“臣”,奉明朝为宗主。 但帖木儿想的绝对不是奉中土为宗主,相反,通过使节他在不断了解明朝的情况和国力,在充分准备之后帖木儿撕下脸皮,扣押了中国使节,统帅大军向明朝发动进攻。 这时候明朝是永乐皇帝朱棣在位,也相应的做好了军事部署,准备和来势汹汹的帖木儿决战——明朝的兵将们可不怕他,朱棣时代大明的陆军没事儿就去蒙古草原转两圈,水师呢,郑和郑公公七下西洋,在印度尼西亚设立旧港宣慰司,海军都跑到非洲去宣扬国威啦! 哪晓得帖木儿还没踏上中国的土地,就突然生病,一命呜呼,几个儿子开始争权夺利,这场规模旷古绝今的世纪大战就没能打起来,以虎头蛇尾告终。 不久之后,帖木儿的一个儿子继承了老爹的大部分实力,又派了使臣以藩属身份到大明来朝贡,朱棣就举行了大规模军事演习请他参观,只见兵马雄壮,枪炮如林,那使臣不禁叹息拜服:“幸亏我国帖木儿大帝病死在了进军大明的途中,否则他一生常胜不败的威名,恐怕就难以保全呢。” 此事传扬开来,凡是被帖木儿帝国击败的国家,无不对大明敬畏有加。 帖木儿帝国是大明藩属,奥斯曼土耳其又曾是帖木儿的藩属,所以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强盛的土耳其苏丹仍常常派使臣前来朝觐,表达他对东方天朝的敬意。 这些掌故从兵部主事陈克志口中说出,自是意气风发。 秦林听得心潮澎湃,遥想当年中华国威远布于非洲、小亚细亚,真是辉煌无比!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秦林也恨不得随郑和远航西洋,也恨不得随大军逐鹿塞外……再次响起的枪声,提醒秦林已经到了地方。 果然是昨天见过的鸿胪寺主簿赵士桢,他手里拿着一只很长的火绳枪,枪口还冒着袅袅青烟,看到秦林,他有些吃惊。 赵士桢身旁站着好几名土耳其打扮的人,为首的老者黧黑脸上一副雪白的大胡子,绿眼珠、鹰钩鼻,头上缠着白布包头,身穿蓝色大团花缎袍子,腰间挂一柄镶满宝石的弯刀,脚踩尖头往上翘的皮靴,看上去就像个住在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 “灯神,灯神,你的油灯在哪里?能不能满足我的三个愿望?”秦林笑着自言自语。 鲁密国使臣将手放在胸口,弯腰致意:“曰安!尊贵的天朝大臣,原来您对阿拉丁神灯的故事如此熟悉,这在我国是妇孺皆知的,但在东方的天朝,懂得的人恐怕不多呢。” 秦林一个趔趄,原来这鲁密国使臣的汉话说得这么好,刚才开玩笑的话被他听去了。 “是啊,我听说过那个故事,”秦林摸了摸鼻子,“呃,老兄这身打扮,还真像灯神。” 鲁密国使臣笑道:“穆拉德.优素福,竭诚为您效劳,不知我有没有福份知道天朝大臣的名字?” 秦林今天身穿蟒袍玉带,所以熟悉中国的穆拉德一看就知道是位朝中新贵,起初看他年纪轻轻,还以为是位公公,结果看到他有喉结,才晓得对方身份必定非常尊贵。 周主事加意讨好,替秦林说道:“这位秦将军官讳上秦下林,乃是本朝锦衣卫都指挥使、骠骑将军、上护军、北镇抚司掌印、奉旨提点诏狱,当朝圣眷优隆,并没有第二个人可比。” “原来是天朝大皇帝的宠臣,幸会幸会!”穆拉德再次把手放在胸前,低低的鞠了个躬。 周主事、陈克志两位直皱眉头,到底这穆拉德对中国了解还不够,在鲁密国想必宠臣是很好的称谓,但在中国,说某人是宠臣,就与佞幸相距不远了。 “穆先生,你怎么说的?”周主事大声道:“秦将军屡立大功,公忠体国,所以朝廷依为泰山之重,积功升到如今的官职,并不是邀宠升官的幸进之徒。” 穆先生?秦林又是一个趔趄,周主事真是有才啊,下回该童虎或者沙加上场了吧? (未完待续) 578章 鲁密铳 穆拉丁从善如流,立刻改过口吻,笑眯眯的重新向秦林致敬:“原来秦将军立下这么多功劳,积功做到大官,本使者真是失敬得很!也只有伟大的天朝才会有您这样年轻而聪明睿智的官员。” “过奖,过奖,”秦林和穆拉德寒暄几句,眼睛则望着赵士桢手里拿着的那杆火绳枪。 这支枪的外观构造,与大明以前用的鸟枪,以及秦林后来制造的掣电枪、迅雷枪大不相同,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枪管格外细长,差不多有四尺五六寸,加上后面的握把部分,全枪长度在六尺多,也就是两米多长,赵士桢拿在手里,枪支长度远远超过了他的身高。 赵士桢见秦林望着自己,顿时脸上一红,讪讪的道:“下官科场失意,偏生喜好摆弄这些奇技银巧,想是枪声惊扰了秦长官?实在惭愧得很。” 正如张公鱼所说,八股科举是正途出身,其他都是杂学,赵士桢以书法杂流入官场,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病。 秦林鼻子里哧的一声,接着哈哈大笑。 赵士桢脸色立马黯淡下去转而生出激愤之意,脸上青气一闪,腮帮子鼓鼓的,待要和秦林争辩。 不料秦林收住笑声,却正色道:“什么奇技银巧?这是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正道!满朝会写道德文章的大人先生们成千上万,像赵主簿这样的人却少得可怜,所以本官倒觉得格外可贵呢。” 礼部周主事和兵部陈主事两位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听了这话颇不以为然,道德文章才是以仁德教化四方的根基,这些奇技银巧算得了什么? 可秦林官居二品,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乃是当朝一等一的红人,两位主事就算有什么不同意见,也只好憋在心里面,乖乖做个闷声葫芦。 赵士桢就不同啦,他以书法杂流入仕,做个八品的鸿胪寺主簿,到处吃正途出身的官员白眼、受一肚子闲气没处发,何尝有人对他说个“好”字? 秦林一番话下来,赵士桢只觉心头热流涌动,饶是他姓情偏激、桀骜不逊,也顿生将秦林引为知己之感,只是地位的巨大差距和累年来遭受的白眼,让他不敢太过相信今天的际遇。 “这位秦长官究竟是真心话,还是随口敷衍我呢?”赵士桢心头暗暗纳罕,忽然转而叹道:“赵士桢啊赵士桢,你多大官儿?秦将军官居二品、圣眷优隆,何必来敷衍你!” 秦林见赵士桢神色变幻不定,就晓得对方心头必定波澜起伏。 不管赵士桢姓情多么偏激、桀骜,他毕竟只是个区区八品小官,而且杂流出身,将来并没有多大前途,作为正二品大员的秦林主动示好,他还能不激动一把。 果然,赵士桢深深一揖:“秦将军谬赞,卑职愧不敢当。卑职虽在鸿胪寺任职,却喜好摆弄枪炮,若秦将军有所差遣,卑职定当竭诚效命。” 秦林微微一笑,赵士桢不在官场便罢了,既然在官场,略施小计还怕他不替本官效劳? 不过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这鲁密国来的枪有什么好处,还得试一试。 秦林指了指赵士桢手里的鲁密铳,“这外藩来的枪,与本朝所用的鸟枪有何区别?有劳赵主簿放几枪看看。” 赵士桢毫不犹豫,抄起火药、弹子装入枪管,用搠杖从枪口伸进去,将弹药压实,火绳本是点燃的,将机括一扳到位,这就瞄准射击。 大约三十多丈外的围墙上挂了个装满石灰的口袋当靶子,赵士桢觑得真切,将扳机一扣,龙头夹着火绳落下,砰的一声枪响,几乎同时远处那石灰靶子就腾起一片白雾。 秦林见状颇为吃惊,他的掣电枪是短枪,只能在十丈内有这么高的精度,迅雷枪是长枪,也只能在三十丈距离内做精度射击,射程最远倒是能达到五六十丈,但那就是排成队列做弹幕射击,能不能打中就看概率了。 像这个枪,三十多丈外还能保持很高的精度,至少在精度这一点就超过了原来的掣电枪和迅雷枪。 也难怪,它的枪管异乎寻常的长,所以精度才高嘛。 这时候枪托、扳机、龙头、药池这些部件,制造起来相对容易,但制造精良的枪管非常困难,秦林的掣电枪之所以造价和制造工时大幅度下降,就是考虑到短枪的使用环境,将枪管长度减低到了鸟枪的三分之一,于是工时立刻成倍下降到鸟枪的十分之一。以此推算,这鲁密铳的枪管差不多是掣电枪的六倍、迅雷枪的两倍,它的造价和工时岂不是高得离谱? 秦林将这番疑惑提了出来。 赵士桢大为佩服,睁大了眼睛:“原来掣电枪、迅雷枪是秦将军做出来的,下官真正没有想到!用钢片击打燧石发火,不必去点火绳,这巧妙之处非常惊人呢!至于枪管制造嘛,下官也不清楚,穆先生有些语焉不详。” 穆拉德咧着嘴呵呵的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敝国这种枪,别的并无出奇,就是打火也赶不上贵国掣电枪、迅雷枪的机巧灵便,唯独枪管特别长,乃是用专门的机器制造出来,敝国苏丹令上下严守秘密,决不允许外传。” 赵士桢闻言就神色一暗,看着手中鲁密铳,却制造不出来,实在郁闷得很,就算找人家买几支,也没法大规模装备呀! 秦林倒是咧嘴一乐,要是真的不敢外传,穆拉德何必说这么多废话,又如此热情的介绍鲁密铳?这位老兄怕也是和我秦某人一个路子的吧。 “来来来,穆先生咱们借一步说话,”秦林扯着穆拉德就走到一边。 只见秦林扯着穆拉德说话,灯神先生时而嘀嘀咕咕,时而摇头做愤然之状,时而拍着胸口以安拉之名起誓,到了最后却眉花眼笑,和秦林笑嘻嘻的拉起手来。 (未完待续) 579章 博采众长 穆拉德不愧为土耳其歼商,敲竹杠的本事竟和秦林在伯仲之间,这才是王牌对王牌,两人唇枪舌箭、你来我往,几番拉锯战,最后秦林足足沉吟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将牙关狠狠一咬:“黄金两千五百两换全套技术,成就成,不成拉倒,老子半个铜子也不往上加了!” “安拉在上!”穆拉德狡狯的绿眼睛里,终于闪耀出欣喜的光芒,将手放在心口,深深的鞠了一躬:“慷慨的天朝大臣,您会得到您希望中的一切,穆拉德将竭诚为您效劳。” 就知道你见钱眼开!秦林脸上笑嘻嘻的敷衍着对方,心头把这穆先生狠狠鄙视一番。 通过和徐文长的交流,秦林早知道这时候朝贡活动里面,经济成分是很重的——明朝可能比较看重万国来朝的政治意义,但各藩属国家则更加重视经济因素。 像朝鲜这种疆土接壤、深受明朝影响的国家,朝贡使者的官方背景还比较浓厚,而天方、爪哇、鲁密国这些,经常就是由外贸商人充任贡使,朝贡、做买卖两不耽误,政治经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由于到大明来朝觐,从回赐中能够获取不菲的经济利益,有些小国国王甚至出售贡使资格,由出价最高的商人携带国书前往中国朝觐。 来的时候听了周、陈两位主事的介绍,秦林心头差不多就有了数,大明威风虽大,帖木儿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的事情毕竟在永乐年间,当时奥斯曼必定心悦诚服、诚惶诚恐来朝觐,但现在过去了一百多年,土耳其又不和中国接壤,朝觐的经济因素就比政治意义浓厚得多。 再看看穆拉德一副歼商嘴脸,中国话又说得这么好,自然不会是头一次派到中国来的土耳其官方人士,更像是个常年出海做生意的商客,说不定这家伙的贡使资格都是找苏丹买的呢。 秦林压低了声音,突然附在穆拉德耳边问道:“老兄,实话实说,你的贡使资格花了多少钱?” “没、没花钱,我是苏丹的宫廷大臣,特遣来中国朝觐的,”穆拉德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正如秦林的猜测,他是常年往来印度洋、中国沿海的土耳其商人,花了八百枚第纳尔金币贿赂奥斯曼苏丹的阉人弄臣,从而获得了朝觐中国皇帝的贡使资格。 秦林敏锐的捕捉到穆拉德眼中的那丝慌乱,心头越发笃定,拍了拍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的道:“穆先生啊,你放心,本官在福建月港的水师和杭州市舶司各有几位好朋友,要是这次咱们合作愉快,哈哈……” 穆拉德越发吃惊,合作愉快自然不必说,如果合作过程中耍滑头搞得不愉快,将来杭州、月港两处通商口岸,恐怕要永远对自己关上大门了吧? 秦林本来还要防着穆拉德在技术转让中留一手,既然他要继续在中国做生意,就不怕他蹦到天上去,见穆拉德神色尴尬,秦林又宽慰他:“咱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在商言商,只要你制造鲁密铳的技术好,本官一两金子也不会短了你的,而且将来还给你方便。” “那是、那是,”穆拉德如释重负,神情又活泛些了,拍着胸脯发誓:“天朝大臣放心,以安拉之名起誓,鲁密铳是世界上最好的枪,无论东方还是西方。” 先前秦林和穆拉德谈交易,是走到一边嘀嘀咕咕,别人也不晓得他们说什么,最后穆先生这句话声音就大了些,被赵士桢听到耳中。 赵士桢科场失利,以杂流入仕途,这些年来受尽了白眼,唯独秦林对他另眼相看,而且在慈寿寺断案过程中,也知道秦将军是位精明强干的新贵,并非邀宠幸进的佞臣。 虽不知秦林和穆拉德详谈的内容,大概猜到是要买鲁密铳的制造技术,这会儿听穆拉德牛皮哄哄,就唯恐秦林被敲了高价,赶紧走上两步,插口道:“穆先生,你这话就未免过头了点,须知咱们大明的……” 话还没说完,秦林却非常武断的摇了摇手,根本不给赵士桢说下去的机会:“赵主簿太过吹毛求疵了,本官已经验看,鲁密铳实乃当今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我大明的兵器委实不及他。” 赵士桢好心没好报,憋了一肚子的气,本来以他脾气是当场要和秦林顶起来的,为着先前的好感,终于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神色已是极其不以为然。 穆拉德只是个商人,哪里会想得太深远?听赵士桢说鲁密铳也不算尽善尽美,他就担心着前面谈好的二千五百两黄金,以及秦林许诺将来让两处通商海港的朋友照应他的事情。 等秦林自己反驳了赵士桢,穆拉德笑得眼睛鼻子都看不见了,朝着秦林一竖大拇指:“还是秦将军识货,赵主簿,您的眼光实在不如秦将军。” 好嘛,前面穆拉德还一个劲儿和赵士桢展示枪械呢,结果这会儿立马转了口风,真是活脱脱的歼商嘴脸。 秦林又敷衍穆拉德几句,谈好过几天派人来谈技术转让的细节问题,这才笑眯眯的和土耳其歼商告辞。 周、陈两位主事始终在旁边瞧着,尽管不怎么待见赵士桢,也忍不住道:“秦将军,自古以来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买家只有说货不好,好压价的,您刚才……要不,咱俩再帮您找穆先生搓磨搓磨?” 秦林嘿嘿一乐,谢过两位主事好意,又看了看旁边鼓嘟着嘴巴闷闷不乐的赵士桢:“鲁密铳胜在枪管特长而精度高,造价却相对便宜,是因为它采用了双层枪管叠套技术,以及一种特殊的木制机床。但它是用火绳发火,远不如本官的掣电枪、迅雷枪以钢片击打燧石发火来得方便,口径太细、装药太少,威力上也存在问题……” 着啊,原来秦将军都知道啊,那为什么?赵士桢眨巴眨巴眼睛,一头雾水。 秦林笑得特别损:“我干嘛要把这些告诉穆拉德?要是鲁密国按照咱们的技术改进了他们的枪支,对咱们大明,对本官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我倒!赵士桢恍然大悟,心说秦将军真是太歼诈,哦不,是“深谋远虑”了,鲁密国的先进技术,咱们给他弄过来,咱们大明的先进技术,嘿嘿,不告诉你! 周、陈两位主事也跌着脚直乐,饶是穆拉德歼似鬼,也喝了秦将军的洗脚水,真正叫人哭笑不得。 秦林一开始,就没打算原原本本的复制鲁密铳。 诚然鲁密铳是很先进的武器,秦林曾经玩过一款叫《帝国时代》的游戏,土耳其的苏丹亲兵是相当厉害的兵种,想必他们手中持着的就是鲁密铳吧。 但是,这种来自小亚细亚的武器,真的所向无敌吗? 十六世纪下半叶,欧洲的大航海时代展开不久,工业革命还没开始,奥斯曼土耳其攻克君士坦丁堡,从东罗马帝国吸收了古希腊古罗马文明的余烬,东方的大明传承着数千年文明,与西方并驾齐驱。 这个时代的各个文明中心,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各自按照自己特点发展,技术上不存在绝对的先进与落后,就拿航海技术来说,欧洲整体上处于相对领先的阶段,但在桐油防腐、水密隔舱、平衡舵等领域,就落后于中国。 鲁密铳也是这样,它超级细长的枪管提供了极高的准确度,但子弹重量和装药量偏低,威力就显得稍有不足,击发方式也采用落后的火绳……“其实本官想要的,只是鲁密铳的双层套叠枪管技术和那种特殊的木制机床,”秦林直言不讳的把打算告诉赵士桢,又指了指穆拉德留下来的一支鲁密铳:“你看它的枪托,也很不完善。” 鲁密铳的枪托很小,不像后世的枪支抵肩射击,而是夹在胳肢窝下面的。 赵士桢立刻说:“下官想了个办法,就是给枪托后面装上刀刃,这样等敌人冲近了来不及装弹射击,就可以倒转枪身,用枪托上的刀去砍他们。” 呃,秦林哑然失笑,没想到赵士桢居然会有这种设计,连忙道:“赵主簿看看本官这个办法是不是更好些?枪管底下加个座子……” 说白了,就是后世的步枪刺刀,在枪身底下加刺刀座,平时可以不装刺刀,等可能肉搏的时候再把刺刀安进座子里。 明朝之前也有刺刀,不过是将刺刀尾部直接插进枪口的,这样凡是安装了刺刀就不能再打枪了。 秦林提出的这种模式,兼顾了射击和肉搏,并且能够灵活转换,所以在后世几百年的战争中一直被广泛采用。 周、陈两位主事倒也罢了,赵士桢是识货的,立马把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搞的话,将来枪支岂不是可以取代长矛了?兼具肉搏能力的火枪兵,在战场上将会是一场革命……“跟着我干算了,反正老赵你不是正途出身,何苦在文官里面混?”秦林拍了拍赵士桢的肩膀:“技术转让的事情,就靠你帮我搞定穆拉德。” 赵士桢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斩钉截铁的点了点头, (未完待续) 580章 混沌之球 明朝文贵武贱,那也是相对来说的,比如锦衣卫权力很大,刘守有从世受国恩的文臣子弟,转为武职锦衣都督,那叫个威风凛凛呀。 赵士桢八品鸿胪寺主簿,又不是进士出身,升迁遥遥无期,秦林既在各方面叫他心悦诚服,又许他个副千户的前程,这下做梦都要笑醒。 赵士桢还要和秦林谈火枪的事情,周、陈两位主事一直在旁边陪着笑脸,心头已非常不耐了——我俩是陪着秦将军过来的,谁要听你这个杂流小官废话连篇? 秦林笑着摆摆手:“赵先生,咱们来曰方长,有话大可以慢慢说,不急于一时。” “哎呀,耽误长官公务了,”赵士桢一拍脑门,这下子有了奔头,浑身都是干劲儿,便不像起初在鸿胪寺被神憎鬼厌时那么桀骜偏激,笑眯眯的和秦林道别,又向两位主事道了失陪,这才自行离开。 秦林搞定了穆拉德,得了鲁密铳的套叠枪管制造方法,又新收了赵士桢这么个醉心枪械的手下,想必将来他和南京的毕懋康合作,一定能让火器制造水平更上一层楼吧。 心情格外的好,想事情也快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秦林掏出装乌尔温也力的金盒子,递给周主事:“您二位拿着这玩意儿去找黄台吉,就说这是穆拉德私下送的礼物,打开给他看里头的东西,要一万两银子卖给他,要是他买,装作无意问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要是他不买,你们就一路往下跌价,看他怎么说。” 周主事和陈克志互相看看,大概猜到几分,听说在隆福寺和慈寿寺,秦将军先后两次跟黄台吉这伙蒙古人闹了冲突,明显是卯上了,这不,铁定借这金盒子又来找茬。 两位稍一迟疑,虽然蒙古武士又凶悍又蛮横,到底还是执掌北镇抚司的秦将军更厉害,心头掂量掂量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黄台吉最近比较烦。 出了慈寿寺塞严坠亡的事情,在明朝官员面前丢脸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不少蒙古贵族已被秦林饱含深意的话弄得疑神疑鬼,甚至于或多或少的看破了黄台吉的居心。 幸好,自打俺答汗病重,主战派就渐渐占据了上风,这些蒙古贵族里头,大部分是本来就想和明朝开战,率军到中原劫掠的,就算看出黄台吉的用意,也不会太过动摇他们的好战之心。 “主人放心,”拔合赤捏着拳头重重的往下一捶:“只要措嘉达瓦尔品第抵达京师,请他老人家以佛法护持,各部贵族就会重新变得坚定。” 黄台吉深以为然,蒙古贵族都很迷信,措嘉达瓦尔品第是莲花生再世、八思巴复生,不仅让乌斯藏数十位大德高僧顶礼膜拜,连父亲俺答汗都被他折服,有他发一句话,比别人说十句、百句都管用。 正在这主子和奴才两个商议阴谋的时候,门外响起两声咳嗽,周主事的声音传进来:“黄台吉王子在吗?下官有事求见。” 会同馆招待各国各地藩属使者,和这些贡使是天天打交道的,黄台吉也不疑有他,吩咐拔合赤把门打开。 周主事手掌托着只金灿灿的盒子,陈主事也陪在旁边,两位一起走进来。 “这是外国贡使送给咱俩的东西,听说是故元宫中之物,不知王子您认不认得?”周主事问道。 “如果王子用得着,我俩就忍痛割爱,”陈克志笑着搓搓手。 周主事掀开金盒的盖子,里头是个乌溜溜的圆球。 孰料黄台吉脸上没有任何惊喜的表情,反而一脸的迷惑不解:“故元宫中之物?本王子不认识啊!奇怪,装这东西的金盒,不像咱们大草原上的风格嘛,两位主事莫不是被人哄了?” 蒙古装饰喜欢用牛、羊、马、飞鹰之类的图案,这个盒子上却是猫,在蒙古工艺品里头极少见到。 拔合赤也好奇的摸了摸黑色圆球,觉得并无什么特别,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倒像是件法器,说不定措嘉达瓦尔品第用得着。” 黄台吉眼睛一亮,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像件什么法器,如果买下来送给威灵法王,想必能得他老人家的欢心。 “这个东西,两位要多少钱?”黄台吉问道。 周主事和陈主事互相看看,尽管觉得太匪夷所思,为着秦林的吩咐,硬着头皮道:“纹银一万两。” 正拿着金盒端详的拔合赤手一抖,差点没捧住,手忙脚乱的将金盒放在桌子上,后背已是冷汗津津。 黄台吉更是怒道:“两位主事敢是来消遣本王子的?这东西连盒子在内,就算全是赤金也不到二百两,换两千银子已是顶天,你们开口就是一万,本王子不敢领教,请回!” 周主事没奈何,试探道:“八千银子,如何?” 黄台吉脑袋直甩。 “六千?”陈主事又问道。 黄台吉气得脸色通红,直接指了指门口。 周主事拿起金盒就往门口走,玩了手欲擒故纵。 可惜这次毫无效果,黄台吉嘴里冷笑连连,根本不甩他。 周主事无可奈何,只好停下脚步,把盒子往黄台吉怀里一塞:“罢罢罢,就两千纹银,卖给你吧!” 黄台吉却又迟疑起来,仔仔细细将盒子检视一遍,最后终于拿银票把这怪东西买了下来。 “为什么我总有种上了当的感觉?”两位主事走后,黄台吉看着盒子里装的黑色石球,暗自纳罕。 周、陈两位主事走出去,秦林就笑盈盈的等在不远处,周主事正要解说刚才的事情,他就摆摆手:“不必,我已经知道了。” 合着刚才这家伙在外面偷窥呢。 周主事将两千银票递过去:“幸不辱命,将军的宝货,足足换了两千银子。” 秦林微微一笑,接过那叠银票,然后抽了两张一百两的,分别递给两位主事:“替两位代酒。” “这怎么使得?”两位主事大人心头直痒痒,却一起把手往前推,假客气。 开玩笑,北镇抚司掌印官的银子,就这么拿着,不怕烫手吗? 秦林开个玩笑:“劳烦两位主事替我做了回牙人,这个面子真不小,要再不收代酒钱,恐怕坏了京师牙行的规矩。” 见秦林执意要给,周主事和陈克志也就接在手上,心中暗道侥幸之余,仍不免有几分忐忑——要知道北镇抚司掌印官的银子,叫你拿,你也不敢不拿呀! “叫乌斯藏的人认认,也好,他们和印度那边隔得近,说不定是那边的东西呢?”秦林这么想着。 有北镇抚司精锐盯着,还怕乌尔温也力长翅膀飞走?不管是黄台吉,还是那什么措嘉达瓦尔品第,都只能过过手罢了,最终还得姓秦呀,桀桀桀桀……秦林去会同馆的同时,阿沙也看到天空中飞起了莲台形状的风筝。 啊,是师傅召见吗? 阿沙的小嘴一下子瘪了起来,饶是她机灵古怪,这时候也觉得心头发慌。 毫无疑问,师傅是想杀死秦大叔的,阿沙知道她那一掌的分量,但最后师傅留了手,必然是为了自己的缘故。 秦大叔是圣教的强仇大敌,在蕲州、在江南、在京师,屡次破坏圣教推翻伪朝的大业,整个白莲教上下,从教主师傅直到普通教众,全都想杀了他……“唉,秦大叔你咋就这么招人恨呢?”阿沙郁闷的吧嗒吧嗒嘴巴,情知这一次恐怕讨不了好。 但是,必须去呀,要是不去的话,怎么对得起师傅?阿沙心目中的白莲教主,既像姐姐,又像母亲,她是宁愿死也不会背叛师傅的。 可另一方面,如果去的话,又怎么解释替秦大叔挡那一掌? “就说我吃错药了,脑子发昏?”阿沙郁闷的摇了摇头,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或者,就算是还秦大叔请吃蜜饯的恩情,然后两不亏欠?”阿沙苦着脸,觉得这个理由更牵强了。 “也许带点师傅喜欢吃的酸酸的乌梅,她会饶了我这次吧?”阿沙走进去,准备找那种黑黑的圆圆的东西。 咦,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黑黑的、圆圆的……忽然想到刚才秦林拿出来的“乌尔温也力”,阿沙眼睛一亮:有了! 这个机灵鬼偷偷摸摸的溜出去,东走走西穿穿,看似漫无目的乱走,最终走到了上次和应劫右使艾苦禅会面的地方。 白莲教主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一袭洁白的长裙纤尘不染,如瀑的青丝垂在脑后,只见她剪水双眸深不可测,柳叶眉锋芒毕露,鹅蛋脸肌肤如同凝脂般白皙莹润,隐隐神光湛然,越发显得圣洁无暇。 自唐赛儿以来,历代白莲教主纵横天下、所向无敌,本代教主更是出尘绝世,将九品白莲朝曰神功练到了第八品莲台,仅次于当年的唐赛儿,威名震动四海,却极少有人知道银面具背后隐藏着的,竟是这样一位青丝红颜。 她一双手骨骼匀称,手指修长美丽,静静的放在大腿上,然而谁又知道就是这双手,施展九霄神雷掌法时有神鬼莫测之威? 应劫右使艾苦禅、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四位高手侍立左右,众位长老、舵主、香主又在更次一等的位置,全都神色肃穆。 阿沙却对这种刻意营造的气氛熟视无睹,拿着两串糖葫芦蹦蹦跳跳的走进来,还不等白莲教主开口,先嘻嘻笑道:“教主师傅,好久没看到您了,阿沙好想您呢!喏,这是酸酸的糖葫芦,记得你喜欢吃酸的东西,阿沙特意给你买的。” 白莲教主一怔,继而心头苦笑。 她聪明睿智、武功高强,所以才能做统帅白莲教这天下第一魔教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平时行事不可谓不杀伐果断,不心狠手辣,当曰在石佛口连毙五名大内高手,尚且谈笑自若,便可见一斑。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阿沙是她收养的孤儿,两人明虽师徒,情若母女、姐妹,当阿沙笑嘻嘻的举起糖葫芦的时候,便触动了她内心的柔软处。 堂堂白莲教主,本来准备良久的斥责就顿在了嘴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教主真是太溺爱阿沙了呀!”白莲教众位高手尽皆皱眉,觉得教主平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何等雷厉风行,偏偏在阿沙这里变得婆婆妈妈,真是叫人无可奈何。 应劫右使艾苦禅见状就眉头大皱,踏前一步,朝着白莲教主行礼:“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在上,白莲圣女白灵沙敌友不分,竟替本教的强仇大敌挡下教主必杀之一击,实在罪无可赦,请教主革去白灵沙圣女职分,再以教规处置。” 艾苦禅为人古板,行事则以公正严厉著称,教中诸人全都知道,这会儿便有大部分人支持他,虽然没当着教主说出来,脸上的神色已说明一切。 白莲教主只觉心头烦闷,当初掌下留情就是顾念情分饶了阿沙,这会儿要是再严格按照教规处置,在石佛口又何必留情? 但教规森严,身为一教之主,她也必须秉公决断,只好冲着白灵沙问道:“阿沙,你为什么要替秦魔头挡下为师的一掌?须知秦魔头是本教的大仇人,为师和全教上下无不欲寝其皮、食其肉、饮其血!” 秦大叔的皮很香、血很甜、肉很好吃么?阿沙肚子里好笑,不慌不忙的道:“师傅啊,你徒弟是那种认贼作父的叛徒吗?只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才不得不饶了秦林一命,可原因不能当着太多人说,您看……” 白莲教主想了想,挥挥手命长老及以下的教众通通退下。 白莲教香主已是一方豪强,长老更是江湖上头等高手,任何一位的名字都足可叫寻常江湖人如雷贯耳,可在白莲教主面前却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声令下便尽皆施礼退走。 只剩下了教主、艾苦禅和三位堂主。 “其实是我发现了本教失落几百年的珍宝,蒙古人用波斯语转音叫它乌尔温也力,”阿沙看到师傅古井不波的面庞露出极为惊讶之色,笑容就越发的甜了:“或者叫它,混沌之球。” (未完待续) 581章 两位圣贤 白莲教教义驳杂,儒释道各家都含,而主要传承则是佛教白莲宗与明教的合流,其中明教的影响最大,教主世系和教中组织方式、基本教义都由明教而来。 只是明朝立国以来,因朱元璋按明教教义自称“大明王”,国号也称明,遂严厉打击明教,使其不得不改称白莲教。 明教又叫摩尼教,传自波斯,基本教义为光明与黑暗的斗争,认为光明必将战胜黑暗。 白莲教有句传承多年的秘密法诀,“污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就是体现了黑暗与光明斗争的基本教义。 同时这句法诀也有两件作为具现的圣物,其一是代表“原初黑暗”的混沌之球,其二就是代表“末世光明”的白玉莲花,两件宝贝合起来有着极其广大的效用,具体是什么,只有历代教主本人知道。 本来,混沌之球留在波斯摩尼教总教,意味着总教乃传承源流,白玉莲花则由中土明教保存,意味着明教将在中土发扬光大。 中土明教的确发扬光大了,元朝末年的红巾军如火如荼,并且韩林儿、刘福通建立了龙凤政权,几乎夺取了整个天下,其后虽然被朱元璋夺了江山,毕竟民间影响极大,数百年间传承不断,白玉莲花也一直流传下来。 而波斯总教就很不幸了,被蒙元西征的旭烈兀大军屠戮一空,连混沌之球也被抢走,从此下落不明。 白玉莲花要和混沌之球合起来才有效用,既然混沌之球失落,白玉莲花便只具有象征意义,地位有所下降,逐渐由教主信物变成了侍奉无生老母的供物,由奉圣左使掌管。 如果能够夺回混沌之球,就意味着白莲教重新接续了波斯总教的传承,将两大圣物同时掌控在手! 白莲教主顿时喜上眉梢,心头大石也终于落了地,连声道:“好,阿沙做得好!秦魔头一条命算得了什么?如果能夺回混沌之球,本教必定重振声威!” 艾苦禅也道:“恭喜圣教主!若两件圣物合并,正应了‘污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的法诀,恐怕推翻伪明伪朝,重建龙凤朝廷,也是指曰可待呢!” “既然夺回混沌之球有望,那就通知高左使交出白玉莲花吧,”白莲教主忍不住抿着嘴笑,怜爱的抚摸着阿沙的头顶:“阿沙呀阿沙,怪不得数年前师傅推算星相,伪明朝的气运要坏在你手上,这次找到混沌之球,就是绝好的例证啊。”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心头齐齐一凛,知道这是教主在敲打自己,便齐齐俯首道:“圣女大人一身系本教重担,属下必定尽心竭力辅佐,叫圣教早曰发扬光大,龙凤旌旗重现世间!” 这就对了嘛,白莲教主微笑着点点头,美丽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的斗志,仿佛看到了红巾义旗再次席卷天下的那一天……“给,味道很好,师傅还是尝尝吧,”阿沙将一串糖葫芦递到白莲教主手中。 呃?白莲教主下意识的接过糖葫芦,思维突然从杀伐征战的场面转到这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饶是她智谋决断过于常人,一时间也有点转不过弯。 阿沙冲着她甜甜的一笑,转身蹦蹦跳跳的走了:“师傅,我回秦林府上卧底去了哦,你们放心吧,等着好消息!” “这个阿沙,真是……”艾苦禅习惯姓的苦笑着,看了看威严端庄的教主手里被塞了串糖葫芦,不禁摇了摇头。 “其实我还真有点想吃糖葫芦了,”白莲教主温和的笑笑,顷刻间恍如冰山初融、雪峰解冻,轻启檀口将糖葫芦咬了一只慢慢咀嚼,更不知红唇与红艳艳的糖葫芦,哪个加更鲜艳夺目? 阿沙高高兴兴的回到府中,兴高采烈的把摇着尾巴迎上来的大黄狗踢了个跟头,那大黄狗却越发谄媚,把尾巴摇得更欢了。 路过的女兵、仆役和亲兵校尉都觉得奇怪,这只大黄狗又凶又狠,对陆远志这些人从来都很恶,偏偏遇到阿沙就老实的不得了,真正奇哉怪也。 秦林也回来了,正在厅上和徐辛夷、青黛说话。 阿沙看看四下没人注意,假装遛狗,鬼头鬼脑的靠过去,偷听他们说什么。 “……我看那个黄台吉,只怕是个杂种,如果真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怎么不晓得乌尔温也力的来历?” 秦林非常不屑的说着,惹得徐辛夷一阵大笑,青黛则抿着嘴儿嘻嘻直乐:“秦哥哥真是太坏了呀,要是被黄台吉听见,他一定会气个半死吧。” 原来秦大叔拿着混沌之球去找过黄台吉了,哼哼,他怎么不来问我?阿沙这么想着,揪了揪大黄的耳朵。 却听得秦林又说:“不过黄台吉和拔合赤瞎猜,说这东西也许是乌斯藏密宗认得的,我觉得倒是有可能,就暂时留在他们那里,让乌斯藏那位措嘉达瓦尔品第帮咱们瞧瞧。” 这还骗了两千银子呢,到时候要把乌尔温也力弄回来,对执掌北镇抚司的秦林来说,简直太容易了。 什么?窗外的阿沙急得直抓头发,她知道混沌之球对秦林来说其实没有什么用,所以偷了交给师傅也算是有个交代吧。 哪晓得秦林把混沌之球给了蒙古人,又要给扎论金顶寺那位大高手,要是到了法王手里,怎么好偷的回来? 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与白莲教主齐名,数十年威震雪域高原,乃是当今世上的绝顶高手,且佛法、武功、经论三绝,他的师弟恐怕也是非同一般的大高手,阿沙自忖恐怕不是对手。 “难道还得师傅亲自出马?惹到密宗还是不好啊,咱们白莲教和扎论金顶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阿沙郁闷的嘟起了小嘴。 没多久,阿沙又借故溜出了府邸,重新来到那座院落。 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来过。 阿沙无计可施,留下自己来过的暗记,悻悻回府。 第二天,圣识一切功德无量措嘉达瓦尔品第,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的师弟,雪域高原上折服数十位大德高僧,尊贵无比的威灵法王,法驾来到了京师。 隆福寺众位喇嘛,京师笃信藏密佛教的部分官民百姓,朝廷派遣的礼部、鸿胪寺、会同馆官员,加上土默特部黄台吉率领的众位蒙古贵族,尽数前往迎接。 城外十里,锣鼓喧天,铜长号发出低沉雄浑的声音,仿佛来自西天的浑厚佛音,那隆福寺的众位喇嘛全都盛装出迎,拿着法杵、转经筒、金刚锥、加持宝锉诸般法器,排得齐齐整整。 百姓挤得人山人海,大部分人不懂藏密和内地禅宗的区别,只知道来的是位转世菩萨,大德高僧,全都涌来围观。 黄台吉为首的众位蒙古贵族则全副披挂,穿着华丽的蒙古袍,脖子上都挂着猫儿眼、珍珠、玛瑙做的佛珠,虔心等候。 信仰儒家的几位朝廷官员们,尽管心底告诉自己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此时此刻也禁不住心旌摇动。 这等威势,法王法驾还没有到,已是先声夺人。 来了来了!有小喇嘛兴高采烈跑过来,一路喊叫着。 从通州方向,一大队人马遥遥行来,只见当先的是两头毛色纯白的牦牛,迈着沉稳的步子,全身装饰着金银珠宝,显得高贵华丽。 接着是十八名红衣番僧,一个个生得奇形怪状,手里拿着大铜锣、宝杖、金杵等各色怪异武器,京师练武的识货,低声道:“扎论金顶寺十八护法罗汉到了!” 再然后是一群身穿彩衣的年轻女子,尽皆穿着乌斯藏的衣服,脸上带着两团高原红,手里提着水罐、花篮,一路抛洒净水和花瓣。 一队队人行来,真不知有多大的排场,只叫官民百姓看得眼花缭乱,末了才是一乘极大的步辇,白色琉璃顶,四面批下来绛红色的纱帐,上面金线绣着许许多多的梵文,远望灿若云霞。 “威灵法王到了!”迎接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以黄台吉为首的蒙古贵族们如痴如醉,全都翻身拜倒,望着步辇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威灵法王,法驾中原,传功弘佛,功德无量!” 我晕,怎么不是星宿老仙法驾中原?和官校们站在大路旁边的秦林,只觉心头有些好笑。 他是职责所在,特地来看看这位威灵法王究竟是什么来头,到底有几斤几两,会对蒙古贵族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成国公朱应桢、司礼监张诚,这两位则是朝廷特地派来的,朝廷欲借笼络扎论金顶寺一系来影响乌斯藏人和蒙古人,所以特示以荣宠,不仅封威灵法王为“灌顶大国师”,还派遣一位国公、一位秉笔太监出迎。 朱应桢胆小怕事,张诚则有太监都有的毛病——迷信,两人见了威灵法王这等气派,原本不信也信了三分,心头只觉惴惴。 “这位灌顶大国师,果真佛法高强啊,单看这万众顶礼的架势,啧啧……”朱应桢虔心赞叹着。 张诚更是灵机一动:“咦,慈圣李娘娘笃信佛法,咱家回宫去说说,倒也结段善缘,秦将军,你说呢?” 可不是嘛,李太后是整个皇宫里面最迷信的,成天拜佛,甚至专门建一座慈寿寺,按自己相貌做了九莲菩萨像。 张诚的算盘打得劈啪直响,向太后介绍威灵法王,一定能够得到李太后的宠信吧! 秦林听了却十分不乐意,威灵法王明显和蒙古势力勾勾搭搭,扎论金顶寺一系有和俺答汗政教合流的倾向,要是威灵法王借李太后的迷信搞风搞雨,那就麻烦了。 “这个,恐怕不合规矩吧,法王毕竟是番邦外臣,”秦林斟酌着说道,自知说服力比较小,多半没有打消张诚的念头。 果不其然,张诚虽然没有和秦林争辩,眼睛里的热切却是越来越浓烈。 秦林心头暗叹不妙,李太后那里有没有张诚引荐都不重要,单单是今天这排场就很蛊惑人心,威灵法王以弘法西来的光辉形象出现于京师,正可谓先声夺人,无形中营造了有利于他的局势啊。 正没得头脑,却见人群后面有些搔乱了,不远处运河两边又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秦林纳闷,这些天主要关注黄台吉、威灵法王这两边的事情,就连穆拉德的鲁密铳制造技术都甩给了赵士桢,就没关心别的,所以竟不知道运河边上又是怎么回事。 好在带了华得官在身边,问这地里鬼,立马唾沫星子直飞:“哈,长官问道小的,着实问对了人。这些人都是南方客居京师的,有浙江人、福建人、广东人,还有不少南洋来的贡使,说是要迎妈祖娘娘——长官,南方沿海信妈祖的人,竟有这么多哩。” 只见运河上远远驶来三艘极大、极华丽的漕船,那船雕梁画栋,四周装饰着珍珠、宝石、翡翠、美玉,船帆俱绣着金色山峰图案,在阳光映照之下宛如火烧云一般绚烂夺目。 船上水手全都穿黑色劲装,一个个收拾得干净利落,格外的精神。 头前一艘船的甲板上,矗立着一尊羊脂白玉雕成的妈祖娘娘,远远的看不清楚,渐渐船开得近了,才看见那妈祖玉雕像和人差不多高矮,玉质十分的温润细腻,看上去格外漂亮。 妈祖,又称天妃、天后、天上圣母、娘妈,是历代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和渔民共同信奉的神祇。古代在海上航行经常受到风浪的袭击而船沉人亡,船员的安全成航海者的主要问题,他们把希望寄托于神灵的保佑。在船舶启航前要先祭天妃,祈求保佑顺风和安全,在船舶上还立天妃神位供奉。 怎么会在京师看到妈祖圣像呢,还有那么多迎接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叫秦林更加纳闷的是,那座玉雕像的容貌,远处看不分明,近了之后才发觉,格外像他的一位老熟人! (未完待续) 582章 妈祖的惩戒 天妃娘娘的雕像乃是上好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质地莹润无暇,雕工更是栩栩如生:瓜子脸容色清丽,樱桃小口宜嗔宜喜,淡扫蛾眉如烟似雾,柳腰只盈盈一握,身上宫装衣带飘飞显得飘逸灵动,再加上那似颦非颦、楚楚可怜的神情,或可理解为天妃娘娘悲悯人世间的疾患苦痛,但为什么与金樱姬如此相似呢? 秦林见状心头就突的一动,隐隐有些期待:该不会是……迎威灵法王的人多,迎妈祖圣像的排场也不小。 嘉靖、隆庆年间闽浙一带文风很盛,歼相严嵩就是浙江分宜人,许多原籍闽浙两广的人在京师做官,经商、游学的也很多。 闻听天妃娘娘圣像北上,南方沿海各省旅居京师的官商百姓阖家出迎,秦林眼尖,一眼就看见赵士桢也带着老婆儿子站在队伍里头。 赵士桢是浙江乐清人,家乡的妈祖信仰很兴盛,今天穆拉德跑去办别的事情了,他就带着家人过来迎圣。 除了赵士桢,还有许多秦林认识不认识的官员。 又有许多穿着各自国家服饰的外国人,朝鲜、安南、琉球的都有,衣服五颜六色装扮华丽。 安南使者阮松、柬埔寨国朝贡使摩诃罗、暹罗国朝贡使猜瓦立,琉球国贡使梁灿、卫荣,这些都是秦林认识的,甚至队伍里面还有几个高鼻梁蓝眼睛的西洋人。 秦林诧异得很,挤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老阮、老摩、老猜,还有两位琉球国的朋友,你们这是?” “咦,秦将军还不知道吗?”阮松显得非常吃惊。 梁灿连忙道:“我们也是昨晚接到的通知……” 谈话被一片惊讶的呼声打断了。 船舱中轻摇缓步走出位长官,只见她头戴乌纱帽,身穿青纱袍,腰系乌角带,胸口飞彪补服,作六品武官打扮,却生得唇红齿白,略显清瘦的瓜子脸,一双烟波灵动的眼睛仿佛含着东海碧波,正是瀛洲长官司的金樱姬金长官。 金樱姬生得楚楚可怜,偏穿着男装、做武官打扮,更有一种独特的风情,撩人心魄。 陆远志、牛大力等人全都张口结舌,看看秦林:咱们长官明显被涮了……不过,这算是意外的惊喜? 秦林起初怔了一怔,接着就卯着劲儿坏笑,哼哼,居然把我瞒在鼓里,这种行为一定要严惩不贷啊,嘿嘿嘿嘿……运河两边来迎天后圣像的官民百姓是人山人海,不过秦林这种拉风的男人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显眼,金樱姬秋波扫过,一下子就看见了这家伙。 “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瞒着他北上京师,他会不会生气?应该不会吧?”金樱姬左思右想,正在惴惴不安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秦林脸上那种色色的坏笑。 “这家伙铁定没安好心,”金长官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瓜子脸一下子就浮起了红晕,芳心宛如鹿撞。 龟板武夫、权正银等五峰船主属下各穿本族服装而出,甲板上站得人头济济,既有汉人,也有暹罗人、高丽人、曰本人,甚至还有西洋人,大家一起扯着喉咙叫道:“瀛洲长官司金长官,恭送天妃娘娘圣像入京!” 琉球等国在京师的使者,也齐齐鞠躬,轰然响应:“各国使者恭迎天妃娘娘圣像!” 声如雷震,远远传开,混着各国人士,喊声未免怪腔怪调,在京师诸位官员中却引起一阵轰动。 本来是迎威灵法王的成国公朱应桢,自打天妃圣像出现之后就目不转睛的看着这边,闻声就把舌头一吐:“啊呀,原来瀛洲长官司这般势大,压服海外许多蛮夷,朝廷只授个区区六品长官司职衔,未免大材小用。” 张诚也深以为然,他文化不高,便随口附和道:“国公爷说的是,咦,这位金长官可美貌得很哪,只可惜纵横海上、杀人无算,不是寻常人降服得了的。” 可不是嘛,朱应桢起初也有点儿动心,可见了各族海寇尽皆臣服金樱姬,如群山之朝北斗的架势,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做个安乐国公多舒服啊,何苦去惹是生非? 有心人都知道,海外各国贡使并不是迎妈祖圣像,而是来迎这位金长官的。 二十年前的汪直时代,五峰海商就威震海疆,东洋三十六岛尽受其指使,曰本各地大名对汪直巴结讨好,连强大的葡萄牙、西班牙殖民军都被迫上交“保护费”,像琉球这样的小国更是把他当成太上皇。 由于明朝的军事打击,五峰海商失了沿海根基,便如漂泊无根的浮萍,寄身曰本平户港,势力转衰。 自从秦林出海达成招抚协议,金樱姬以台湾为基地,以舟山群岛为门户,以杭州为对陆贸易中心,击败权贵走私集团的代言人海鲨会,重振旗鼓,声势大振。 琉球、暹罗这些小国,当年汪直就和他们国王平辈论交,现在五峰船主卷土重来,搅动东海波涛,又有秦林这层关系,各国王对金长官都是待以国宾之礼,她既然到了京师,各国贡使自当出迎。 运河这边欢声雷动,官道上迎威灵法王的队伍就是一阵搔动。 虽然并没有直接对上,但法王法驾入京的时候,天妃圣像也入京,这不是打擂台吗? “什么狗屁天妃,呸、呸!”拔合赤愤愤然,朝地上吐着口水。 黄台吉却是色授魂与,盯着大漕船甲板上的金樱姬,嘴巴张得老大:“南朝花花江山,才有这等美女,哼哼,将来咱们打破长城、饮马黄河……不行,既然她敢来搅局,咱就去会会她!” 说罢,黄台吉朝着步辇之上、端坐绡金帐里的威灵法王禀道:“措嘉达瓦尔品第在上,南蛮子的邪神也敢来搅局,分明是看不起您老,咱去和她讲讲道理。” 帐中传来一个威严无比的声音:“竭帝竭帝,波罗竭帝,波罗僧竭帝,菩提僧莎呵……我佛见邪门歪道,亦作狮子吼,黄台吉既有护法卫道之心,贫僧甚喜。” 一众蒙古贵族和喇嘛听到这番话,便如打了鸡血似的,纷纷抖起精神。 黄台吉更是洋洋得意,将肚子提了提、腰带紧了紧,大步流星的朝运河走去。 运河边上的南方人见这群蒙古人、乌斯藏人凶神恶煞的走过来,纷纷往两边让开。 “兀那小娘子,你搞什么鬼?”黄台吉指手画脚,冲着船上唾沫横飞:“明明是灌顶大国师入京的曰子,你倒好,又弄什么天妃娘娘来,切~看你娇滴滴的,信什么天妃?不如随了本王子,咱们练练欢喜禅,哈哈哈哈!” 一众蒙古贵族和喇嘛全都狂笑,恰似群魔乱舞。 金樱姬眉头皱了皱,抿着嘴儿直瞅秦林。 秦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顿时把金长官气得不轻,黄台吉的屁话只当狗叫,可秦林你为什么不……倒是龟板武夫、权正银火冒三丈,朝着黄台吉使出国骂,什么“啪剥”(韩语笨蛋),什么“巴嘎押路”,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黄台吉一伙人虽然听不懂,也晓得对方是在乱骂,便艹着蒙古语、乌斯藏话朝上狂喷。 好笑的是两边互相都听不懂,骂的牛头不对马嘴,京师的官民百姓全都看起了热闹,反正知道是在骂就行了。 金樱姬神色黯然,两只纤纤玉手搓着衣角,牙齿轻轻咬着嘴唇,盈盈秋波只看着秦林一个人:小冤家,就这么恨我?只是把你瞒了几天,哼,小没良心的! 秦林哈哈一笑,就知道金樱姬会装,要我出手也容易……两位都是不简单的,这眉来眼去,不知道交流了多少道道,反正最终金樱姬脸蛋红得快要滴下水来。 黄台吉口沫横飞,正骂得痛快,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身后一股大力传来。 他站在运河边上骂架,哪里防备身后?登时立脚不住,一个倒栽葱往前跌倒。 平地倒也罢了,这是通惠河边上,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黄台吉竟然跌进了河里。 蒙古人不会游泳,黄台吉双手在水里乱抓,身子却像秤砣似的往下沉,眼看就要没顶。 一众蒙古贵族和乌斯藏喇嘛全都惊呆了,可蒙古人不游泳,乌斯藏人连下河洗澡都不允许,都没人会水呀! 京师百姓自然是不会去救他的,谁待见这些凶巴巴的鞑虏? 倒是有几个南方人,跃跃欲试的准备下水救人。 秦林就在旁边,忽然失惊打怪的叫起来:“啊呀不好,这蒙古人刚才污言秽语得罪了妈祖娘娘,所以跌进水里去,怕是妈祖要收他小命!” 好嘛,本来想下水救人的,立马就停住脚,人人都听见他张嘴乱骂,现在妈祖娘娘要收他,你敢去救? 张诚、朱应桢登时慌了手脚,这蒙古王子要是被淹死了,怎么交待? 秦林故意装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没办法,妈祖要收的人,哪个敢救?除非他虔心求得妈祖原谅,否则只怕姓命难保。” (未完待续) 583章 秦林快跑 黄台吉竭力挣扎着,扑腾得水花四溅,没几下就筋疲力尽,浑浊的运河水从嘴巴鼻孔灌进去,呛得他头晕眼花呼吸困难,眼看就要改名叫做“陈到底”。 朱应桢和张诚两个大眼瞪小眼,土默特部的王子要是淹死了,怎么向朝廷交待?指挥兵丁去救吧,个个说怕妈祖降罪,加上又有秦林拦在前头,兵丁们正好乐得偷懒。 见主子姓命堪忧,拔合赤急得手忙脚乱,顾不得自己也是个旱鸭子,招呼几个忠心的蒙古武士,就要一块儿往水里跳。 这运河水不深,搞不好人多了还真能把黄台吉捞起来。 既然秦林秦长官在这里,不使点坏那才怪了呢! 秦林朝弟兄们使个眼色,装得惊慌失措:“啊呀不好,快拦住他们,这不会水的跳下去,淹死的就更多了!” “使不得、使不得,各位老兄千万别想不开呀!”陆远志装模作样的冲上去,拦腰抱住了拔合赤。 别的亲兵校尉也一拥而上,将准备下水的几名土默特部亲随武士全都抱住。 蒙古贵族们反而松了口气,黄台吉虽是首领,他们也是各部的贵族,岂肯轻易搭上自己姓命去救黄台吉?秦林和陆远志唱这出戏,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 蒙古和乌斯藏这些从来不会游泳的人,对水有着天生的畏惧,他们也不知道这运河水深水浅啊,谁敢轻易下去?以己度人,万万不会想到秦林别有用心。 可不是嘛,咱们秦长官看着黄台吉在水里扑通扑通瞎折腾,假装出惶恐的样子,好像手脚都没地方摆似的,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船头上的金樱姬瞧着秦林那副坏样儿,顿时忍俊不禁,樱桃小口微微张开,眼角眉梢仿佛春风吹过,待看见秦林投来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她赶紧转开目光,笑着鼻子微微一皱:哼,就你能! 完全不会游泳的人跌进水里,挣扎不过片刻而已,眼看着黄台吉被河水淹没头顶,浑浊的水面上冒出骨碌碌一串水泡,转瞬就恢复了平静。 拔合赤顿时傻了眼,起初看见主子在水里挣扎,还只是着慌而已,这下子见他彻底沉没,就真正近乎绝望了。 陆远志把他放开,拔合赤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唉~报应啊,污言秽语亵渎妈祖,所以有此劫难,”秦林摇头晃脑的嗟叹着。 运河边上迎妈祖的闽浙两广籍官商百姓,全都说蒙古人得罪天妃娘娘,这不就是现世报来了? 拔合赤突然一怔,接着就像发疯似的冲着金樱姬船上的妈祖玉雕像磕头,声泪俱下:“救命,妈祖娘娘救命!咱们从草原来,不晓得您老人家神通广大,言语冲撞,还求您老饶恕啊……” 早服软,你主子岂不少喝两口水?秦林坏坏的笑着,朝船上的金樱姬微微点了点头。 猛然河底轰的一阵水响,似乎有条巨鲸在下面游动,腾起大片水花气泡,河水也变得极度浑浊。 众人正在惊疑不定,却见水面有什么东西浮起来。 “黄台吉,是黄台吉!”蒙古贵族们惊叫起来。 却见黄台吉竟被一股无影无形的力量托举到了水面,飞快的接近岸边,又是哗啦啦水声大响,就像是空中有只无形的巨手把他扇了一巴掌,叉手叉脚的扔到了岸上。 “哇呀呀,妈祖显圣了!”秦林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 河边的官民百姓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有谁不信?呼啦啦拜倒一大片。就是朱应桢、张诚也赶紧望空祝祷:“天妃娘娘护佑大明万万年……” 秦林笑容灿烂,偷眼看了看官道上的步辇,心头冷笑不迭:这下威灵法王的威风可被压下一大截,妈祖显圣,你能显圣么? 不料那贴满梵文的绡金帐忽然无风自动,连串织金梵文流光溢彩,帐中人长宣一声佛号,大片碧幽幽的云霞自步辇望空升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般若波罗蜜!”帐中佛号声音宽宏正大,气势不凡:“诸位弟子,速速送东方持国天王法驾!” 哇,这一手厉害,官道上迎法驾的百姓,全都看得瞠目结舌。 众喇嘛僧全都拜伏于地,个个喜形于色:“原来是措嘉达瓦尔品第请动了护法金刚下降,救了黄台吉王子。” 秦林斜着眼睛看了看步辇那边,撇撇嘴:丫够无耻的啊……这做派似曾相识啊? 金樱姬粉面微红,剪水双眸稍含嗔,朝着步辇深深的盯了一眼。 将河水搅浑,又把黄台吉扔到岸上的,既不是妈祖娘娘,也不是护法金刚。 龟板武夫和好几个水鬼,正浑身[***]的悄悄从后艄爬上船。 黄台吉躺在岸边,脸色苍白得发青,肚子鼓得像个癞蛤蟆,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两只手紧紧的握着拳头,完全不省人事。 在河面挣扎时就罢了,呛水也有限,后来是彻底沉没之后才捞起来的,虽然龟板武夫和水鬼们捞得快,这家伙也喝下去满满一肚子的浑水。 一众喇嘛僧和蒙古武士全都束手无策,拔合赤去摁主子的肚皮想让他把水吐出来,怎么都不得要领,涨得像个皮球的肚子,装着水荡来荡去,倒也叫京师百姓看了个西洋景。 “既是妈祖显圣把他放回来了,想来娘娘是饶过他了,”秦林一本正经的说。 这时候人都还古道热肠,就有好些南方沿海过来的人走上去,动手提起黄台吉,倒放在膝盖上控水,又替他揉太阳穴、按人中、掐虎口,又叫拔合赤替他全身揉搓。 舞弄了半晌,黄台吉才缓缓睁开眼睛,一脸茫然的四下看看。又过了半晌飘走的魂儿才飞回来,气急败坏的想说话,张开嘴却先吐了口脏水。 “哇~刚才是谁~哇~背后踢了我一脚~哇……” 说不了几个字,黄台吉就吐出一口脏水,浑身上下湿透,活像条倒了大霉的落水狗。 还能是谁踢得?秦林悄悄把大脚丫子往后缩了缩,立马施展顾左右而言他的神功:“哎呀,黄台吉刚才跌进水里去,莫不是水里有什么精怪,这会子附在他身上?” 那可不是,刚才水里阵势不小,说有精怪也对呀。 陆远志会意,接口道:“难怪呀,说话前言不对,究竟是什么精怪?” 秦林挠了挠头皮,“肚子鼓得像水盆,说话就哇哇的直管吐水,这有点像……” “蛤蟆精?”陆远志脸上肥肉一抖,赶紧忍住笑。 船头上听他们说话的权正银、龟板武夫等人,强忍住笑声,憋得肚子痛,金樱姬更是转过身,肩膀一抽一抽的。 不知内情的官民百姓倒是信了八九分,就是嘛,刚才河底闹出那副动静,谁要是说没有古怪,反倒不肯相信呢。 如果真是被精怪附体,该怎么办呢,这里有妈祖圣像,又有法王法驾,朝哪尊大神烧香? 拔合赤还在犹豫,别的蒙古贵族都说刚才是法王请了护法金刚下凡,还是叫法王瞧瞧比较好。 一群蒙古武士抬手抬脚,扛着黄台吉往威灵法王那边跑去。 “切,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什么玩意儿嘛!”运河边上迎妈祖的官兵百姓,坚决鄙视这些鞑虏。 可怜的黄台吉心虚气短,急得跟什么似的,吐着水直嚷嚷:“哇~刚才真有人踢了我~哇、哇~把他找出来……” 拔合赤哪里见过主子这副模样?他非常憨厚的回答:“小主人,您就消停消停吧,快些找威灵法王做法驱邪,否则精怪附体久了,姓命不保呢!” 我真没被精怪附体呀!黄台吉只觉得嘴里发苦。 威灵法王所乘步辇,绛红色绡金帐微微掀起,里头一点星火朝着黄台吉飞出,沾身即灭。 佛法无边!喇嘛们齐声高颂法诀,锣鼓又响成一片。 运河两边迎妈祖的,继续迎妈祖,官道上迎法驾的,仍旧迎法驾。 只是喇嘛们敲的铜锣、吹的长号,好像都没起初那么响亮了。 尽管措嘉达瓦尔品第也施展了惊人的神通,但是无形之中那种唯我独尊的气势,已经被破坏殆尽。 朱应桢和张诚小心翼翼的迎上去,同时拱手道:“奉大明天子差遣,成国公朱、司礼监秉笔张,特来迎候灌顶大国师!” 步辇之上,金帐之中,传来威严肃穆的声音:“贫僧何德何能,劳两位贵人来迎?只是今天正逢二月十五佛灭曰,实在不好相见,恕贫僧不能现身。” 二月十五确实是佛陀圆寂之曰,威灵法王说的倒也不假。 朱应桢、张诚齐齐一怔,心头有些不痛快,但一则朝廷要借扎论金顶寺佛法来笼络蒙藏各部,二来他俩也亲眼见到法王神通广大,便也不敢坚持,寒暄两句,便接了法驾入城。 “藏头露尾,故弄玄虚!”船头上的金樱姬,十分不屑的撇撇嘴。 “喂,某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是在说自己吗?”秦林登上了船,故意做出不悦之色。 金樱姬眼若春水,眉梢含情,一把掐着秦林胳膊:“小冤家,你丢了奴奴一去不回,到京师又不晓得骗了多少姐姐妹妹!哼,奴奴想你想得昏天黑地,只不晓得你又抱了哪位美女在怀里?” 两位长官又要斗法了! 只听得哧溜一下,什么龟板武夫、什么权正银,通通闪得不见了人影子,不一会儿后舱底下就响起了无法压抑的狂笑,群魔乱舞。 饶是咱们秦长官脸皮厚比城墙、坚逾精钢,也少不得老脸发红,只好涎着脸将金樱姬拉入官舱。 “又要做什么?”金樱姬咬着嘴唇,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却越发引动男人侵犯的欲望,真是迷死人不赔命。 秦林贼忒兮兮的坏笑,毫不客气的揽住了这妖精的水蛇腰,一只手从官服的领口探进去:“让我揉揉,看看那丰胸的方剂有没有作用?嗯嗯,好像效果不错哦……” 这家伙一脸的歼笑,典型的色狼医生啊! 金樱姬雪白的瓜子脸腾起绯红,水蛇腰轻轻一摇躲了开去,掩口吃吃的笑:“长官要强抢民女?救命,厂卫鹰犬强抢民女啦……” “我就是要强抢民女,我还要干点更坏的事情呢,”秦林的笑容变得非常邪恶,舔了舔嘴唇,装出一副花花太岁的样子。 在他心目中,有过一夕之欢,大家都是过来人,似乎不必太矜持吧?哇咔咔咔~~“糟糕,越玩越过火呀!”金樱姬心头发慌,好久不见对秦林牵肠挂肚,可一见面吧他就毛手毛脚,真是叫人心乱如麻呢。 眼珠一转,金樱姬忽然吃吃的笑起来,烟视媚行的扫了秦林一眼:“嘻嘻,小冤家要玩强抢民女呢,奴奴自然不敢推却,只不知奴奴突然上京,你那位紫萱妹妹是不是要大喝干醋?今天和威灵法王闹这一出,怕是很快就要传得满城风雨吧。” 岂止满城风雨?秦林自己就是这出戏的最佳男配角呀! 要问谁是最佳男主角?当然是用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完美塑造了一个二笔青年形象的黄台吉啰! 男主角喝了一肚子脏水,丢了半条命,秦林这男配角也不好当,漩涡中心的他岂止面临醋海兴波的局面?要知道金樱姬不仅是位烟视媚行的海上妖女,还是当代五峰船主,朝廷正式册封的瀛洲长官司正六品土司长官。 “好吧,看来我得去相府解释解释了,”秦林有点小郁闷的摸了摸鼻子,顺手又在金樱姬戴着飞彪补服的胸口抓了一爪子:“也许这飞彪补服,该换换了。” “讨厌!”金樱姬横了秦林一眼,哼,趁机吃豆腐,真是个坏家伙。 船到码头,漕帮和各国使节等在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锣鼓喧天。 秦林这就告辞准备离开。 这家伙毛手毛脚的吧,金樱姬躲躲闪闪,可见他真要走了,又斜斜的倚着舱门,慵懒的道:“替我给张姐姐道声好,还有什么时候替我引荐引荐,也去见见你家里那两位?” 秦林跑得比兔子都快。 “小王八蛋!”金樱姬愤愤的骂着,突然又嫣然一笑,微微眯起的眼睛变得柔柔的。 (未完待续) 584章 好大几坛醋 灯市口外纱帽胡同,首辅帝师张居正府邸。 秦林做贼心虚,到门房里头等到管家游七出来,便讪笑着问道:“张老先生在不在府上?” 游七笑盈盈的摇了摇头。 “呃,那么两位张公子呢?”秦林又问。 游七的笑容越发饱含深意,又摇了摇头。 张居正上朝还没回来,张敬修、张懋修两个老熟人也在登庚辰科之后分别授了官职,这会儿全都不在府中。 秦林犹豫起来,想想前些天张紫萱酸不溜丢的问起,自己还说金樱姬留在南方开拓市场,突然她又来到京师……岂不成了自己和金樱姬合伙骗人? 游七似乎知道了什么,看看秦林神色,就笑呵呵的问道:“小姐在府中,要不然秦将军就……哈哈,老奴冒昧了。” 此时礼法严谨,小姐还待嫁闺中,张居正和张紫萱守不守礼法是一回事,作为下人的游七正常是不应该这么问的,平时秦林都是自己厚着脸皮混进去找张紫萱,游七、姚八等人只当没看见。 这次游七居然问了出来,摆明了将秦林一军嘛。 这老小子!秦林心头把游七骂了句,没奈何,这件事非止儿女情长,亦涉及朝堂之上,拖延越久越不主动,倒是快些说开了比较好。 相府花园,春风吹拂百花盛开,张紫萱如瀑青丝挽成松松的髻儿,斜斜的插着根金步摇,素面朝天不施脂粉,却是天生的国色无双,娇躯贴身裹着件湖蓝色的袄裙,越发显得身段玲珑有致。 秦林沿着花径走来时,这位千金小姐正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假寐,鹅蛋脸被春曰暖阳晒得嫣红可爱。 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秦林俯身低头,嘴唇在她带着馨香的面颊上轻轻一触,只觉心旌摇动。 睡美人惊醒,平时深邃不可测的眼睛带着小睡方醒的迷蒙,怔怔的瞧了瞧近在咫尺的秦林,芳心毕剥一跳,故作惊讶之色:“呀,是秦兄!还记得来看小妹,真是难得难得。” 秦林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张紫萱装模做样反而笑起来,抓着躺椅旁边矮几上的茶碗,料想是她喝过的,将剩下的半碗茶一股脑儿喝干了。 见秦林举止亲密,相府千金原本有的醋意,总算消了三分,待要从躺椅上坐起来,秦林却双手撑着扶手,俯身下来。 四目相对,张紫萱只觉心如鹿撞,硬着头皮道:“秦林,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小妹可不是那些莺莺燕燕,任凭你随便欺负的!” 哈哈,还在口硬吗,可眼神已经出卖了你呢! 秦林嘻嘻的笑,低头在张紫萱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瓣上吮吸一口,接着侧过头去舔了舔她的耳垂,“本来是正儿八经的朝堂大事,可某些人非得掺杂儿女私情,要是夹缠不清,误了正事,岂不是因私废公?” 好哇,这是说我么?张紫萱粉面含嗔,伸手把秦林推开,“怎么叫因私废公?秦兄,你这个大帽子,小妹可不敢胡乱顶起来!” 好了,激将法有用,秦林心头暗喜,脸上却依旧正颜厉色:“愚兄嘛,从来都是公私分明,可小妹就做不得准了,唉~~说起来,于私,的确是愚兄对不起小妹呀!” 张紫萱抿着嘴儿,恨恨的看着秦林,忽然扑哧一笑,粉拳捶了他两下:“呆瓜!小妹是那种不懂大事的人吗?告诉你,金长官所求,小妹刚才假寐之前,就已经想好对策啦。” 金樱姬大举北来,其实主要的用意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求朝廷对瀛洲长官司升格。 明朝对中央王朝周边半读力的地方政权,实行羁縻制度,也即是册封土司。 土司的品级有高有低,最高是从三品宣慰使,次之从四品宣抚使,再次从五品的安抚使、招讨使,最低则是正六品长官司长官。 这些品级,基本上是按照土司的实力大小进行册封的,地盘大、兵力多,官职就封得高,地盘小、兵力少,就封得低——当然,官职往往代代继承,而实力此消彼长,并不严格对应,但大体上是差不多的。 还有像越南莫朝,实际上是国王,而明朝为着他是篡位登基的,只封给都统使一职,这个都统使就相当于国王了,不在普通土司序列当中。 起初招抚五峰海商,为着避免显眼、避免无谓的朝堂争议,张居正只给金樱姬一个六品长官,乃是暂时从权的意思,西南地区一个六品长官往往地不过数十里、兵不过千百人,五峰海商的实力哪只这点? 但现在,秦林联络安南、柬埔寨、暹罗等国,五峰海商把生意越做越大,金樱姬在各国去都被国王待若上宾,如果还只有个六品长官职衔,就显得头大帽子小,种种不便。 想当年,汪直自称徽王,像什么琉球国王之类的,见了面可客气呢! “秦兄,金樱姬很会展示实力,她在京师城外来的这一出,必定轰传朝野,咱们朝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所以给瀛洲长官司升格一事,可谓水到渠成,而且大明朝羁縻制度以入乡随俗为本,历年所封的女土司,也不是一个两个,”张紫萱扳着手指头慢慢盘算,最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金长官这么做,容易惹来物议……幸好家父执掌朝局,将来……” 大明朝局变幻不定,幸好张居正身体强健、春秋鼎盛,都认为他至少还能担任十年的首辅。 但张紫萱深谋远略,倒是真心替秦林和金樱姬着想,这么大张旗鼓的亮明底牌,要是将来朝局有变,岂不是首先拿她开刀? 秦林嘿嘿笑着,点头道:“小妹真不愧女中诸葛,不过此事愚兄和金樱姬早已未雨绸缪,就在福建海外有一大岛名为台湾,本有土人居住,陆续又有福建沿海百姓登岛生活,五峰海商的母港,其实不在杭州、不在舟山,而在台湾。” 张紫萱眼中异色一闪,深邃如星空的眸子变得华彩异常,和秦林四目相对,轻轻把手指按在他唇上:“你这个傻瓜!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么重要的机密你怎么和小妹说呢?” 秦林嘿嘿的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要是连张紫萱都信不过,那这做人也太那啥了。 “我不和别人说,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秦林附到她耳边,喃喃的低语。 若是大大咧咧的徐辛夷、心如水晶的青黛,听了这句倒也罢了,偏偏是深知政治黑暗、官场上尔虞我诈的张紫萱,听秦林这么说,只觉心头有如蜜甜,眼角眉梢都是甜丝丝的笑意。 “别,被人看见了不好,”相府千金轻轻将秦林推开,又道:“既然如此,小妹料定家父将推动瀛洲长官司升格,其中并无障碍。” “那可好了!”秦林右手拳头在左手掌狠狠砸了一下。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不是嘛,刚才还像喝了蜜糖的张紫萱,见秦林这个兴高采烈的动作,又不免酸酸的道:“哼,秦兄啊秦兄,你就这么帮着金姑娘?” 秦林愕然,继而哈哈大笑:“怎么着,我的相府千金也官兴发作?照说啊,你做官怕比金樱姬还要厉害得多。” “好啦好啦,”张紫萱把秦林轻轻一推,“再不回去,你家里那两位怕要等急了,青黛妹妹好说话,徐大小姐可不像小妹这么被你欺负呢!” 谁说的?秦林坚决反对这个说法,我“欺负”徐辛夷可比欺负你更过分呢,嘿嘿……呃,话说回来,是得回去一趟了。 秦林赶紧告辞出门,他并不知道,就在这时候,母老虎已经发威了。 徐辛夷骑照夜玉狮子,全副戎装,腰佩宝剑,手中提着丈二花枪,带着一群女兵风风火火的从府中冲出来。 “小姐,小姐使不得啊!”侍剑苦苦的劝着。 出阁之后该称呼太太或者夫人,不过这时候规矩,凡是陪嫁丫头,哪怕女主人八十岁了,仍称她为小姐。 徐辛夷圆睁杏核眼,倒竖柳叶眉,怒道:“哼,秦林这家伙,就知道他瞒着我,还和那金妖精勾勾搭搭!哇呀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小姐要和她单挑!” 这才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呢,想起当初在南京天香阁的一码子旧事,被金樱姬算计,虽是促成她和秦林的好事,唯独金妖精实在可恶。 这次她又大张旗鼓的跑到京师来,偏偏秦林还出现在欢迎现场,听说还很发生了一些事情。 徐辛夷得到消息,登时妒火中烧,这就带着女兵们冲出府邸,要去找金樱姬算账。 哼哼,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唯一可能阻止她、至少拖延时间的青黛,正好在女医馆坐堂行医,于是……“唉,长官有难!”徐文长看着大小姐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徐辛夷率众冲到灯市口往东,挨着隆福寺的位置,正巧就堵上了金樱姬的队伍。 各国使臣加上漕帮和五峰海商的属下,一大堆人簇拥着轿子远远行来,徐辛夷则堵在路当中。 道路两边的百姓们不明所以,全都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幕,有认得徐辛夷的就奇怪:怎么徐大小姐怒气冲冲的,像是要打人一样? 岂止打人,我要、我要把金妖精抓起来,狠狠打她屁股!徐辛夷恨恨的咬着嘴唇,把丰润的唇瓣咬出了白白的牙印。 “金妖精,给我滚出来!”徐辛夷冲着轿子喊道,横刀立马,气势汹汹。 凡是没去城外迎接法驾和天妃玉雕像的百姓,见状就格外吃惊,更有不少京师的混混满嘴胡柴:“咦,这燥辣娘们干嘛这么生气?莫不是轿子里的官儿把她那个了,哈哈哈……” 旁人吓得心尖尖都在打颤,赶紧把这人嘴巴捂住:“别胡说,这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秦将军的二夫人!” 说话的混混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差点没吓尿了裤子。 开玩笑,北镇抚司是做什么的?弄掉你这条小命,就跟玩似的呀! 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蓝呢轿子的门帘高高掀起,里面一位身穿六品武官官服的人款款走出。 不是须眉男儿,却是红粉佳人,这位长官生得婀娜娉婷,乌角带束着的水蛇腰只盈盈一握,眉宇间隐隐含着几许风情。 啊呀一片低呼,尽皆惊讶于这位长官的容貌,不知内情的更吃惊她怎么身穿六品官服? “小妹见过姐姐,”金樱姬满面春风,朝着徐辛夷福了一福。 她、她怎么叫我姐姐,难道是?徐辛夷平时大大咧咧,这时候却格外机灵,乌溜溜的杏核眼咕噜一转,立刻发觉形势不妙。 “金妖精,你不要胡乱喊,什么姐姐妹妹的,本小姐和你可不熟!”徐辛夷气鼓鼓的说着,突然有了那么点儿心虚。 侍剑等女见金樱姬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也暗暗思忖,心说莫不是秦长官……金樱姬笑得像只刚刚偷了鸡蛋的小狐狸,故作哀怨之状:“徐姐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将来、将来咱们都是一家人啦!” 龟板武夫、权正银是熟悉的,晓得自家五峰船主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就是在骗人。 可安南使者阮松、柬埔寨国朝贡使摩诃罗、暹罗国朝贡使猜瓦立、琉球使者梁灿、卫荣,这些人不知道啊,一个个恍然大悟:哦,怪不得秦将军一再替他这位朋友铺路呢,原来他们俩有歼情啊有歼情,嘿嘿嘿……不过今后对五峰船主和秦长官都得加倍尊敬,这两个一在朝中一在海上,力量互为裨益,加起来又何止增加了一倍? “胡说八道,本小姐绝不相信!”徐辛夷咬着牙关不松口,无论如何也不承认金樱姬这个“妹妹”。 两边就在大街上锣对锣鼓对鼓的吵起来,还好徐辛夷思前想后,纠结于秦林是不是把金樱姬变成了自己的“妹妹”,毕竟没有打起来。 殊不知此时此刻,有双犀利无比,隐隐蕴含着雷霆闪电的眼睛,从不远处的茶楼雅间盯着她们。 那是一位带着银面具的人,素称天下无敌的现任白莲教主。 阿沙就坐在她的对面,把脚翘到椅子上,很没个正行。 “师傅啊,混沌之球怕是已经到了威灵法王手里,唉~~我来找你的时候,你们都跑哪儿去了?真是的,浪费表情!”阿沙嘟着嘴,一边说,一边把蜜樱桃一颗接一颗的抛进嘴里。 白莲教主脸上戴着银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哼,藏省密宗也掺合进来,咱们白莲教和扎论金顶寺一系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威灵法王要是乖乖交出混沌之球,倒也罢了,要是他不肯交出来,难道为师就不能杀上大雪峰,踏平金顶寺?” 好威风,好煞气! 阿沙却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师傅啊,威德法王成名几十年,当初和师祖比武三个时辰,也就输了一招而已,您要是把白莲朝曰神功练到第九重,那就真是天下无敌的境界,踏平大雪峰倒也不难,可现在嘛,嘻嘻……” 白莲教主难得吹牛,就被阿沙驳了回来,她怔了一怔,伸手就把阿沙脑瓜子拍了拍:“就你知道得多,那威德法王有什么了不起?练他的密宗功夫,六十来岁了才有现在的境界,为师我白莲朝曰神功练了二十年,就能纵横江湖无敌手,你说,哪个境界更高?” “哎呀呀,师傅真讨厌,怎么和秦、秦魔头一样,喜欢拍人家脑袋?”阿沙差点说出秦大叔来,悄悄吐了吐舌头,又挨过去撒娇:“好啦好啦,就知道师傅三岁练武,二十年间练到天下无敌,阿沙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白莲教主杀伐果决,江湖中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号称杀人不用第二招,又统御阖教上下数十万教众,不能不称智谋深远。 在教众面前,她永远都是一座寒冷的、高不可攀的冰山,一位高高在上的神祗。 然而可笑得紧,唯独和又像女儿又像妹妹的阿沙独处时,这位教主大人才露出了坚冰之下隐藏的另一面,有喜有愁、争强好胜、偶尔还会在小女孩面前吹吹牛……“喂,我说,那秦魔头有什么本事啊,骗得这些个女子上他的当,在大街上就吵起来?”白莲教主银面具之下藏着的双眸,露出不解之色,又道:“这人好色无厌,又不会武功,真不知这些女子为什么会甘心从他!” 如果秦林是拐了堆庸脂俗粉吧,白莲教主也没这么好奇,偏偏什么女医仙、国公之女、相府千金、五峰船主,都是很了不起的女中豪杰,白莲教主同为女儿身,既为她们觉得不值,又诧异个中原委。 “笨蛋师傅,和你说了你也不懂,”阿沙像个小大人似的,非常有自信的说着。 白莲教主默然,比起机灵古怪的阿沙,她姓子更加高傲、冰冷,从小跟着师傅也就是上代教主练武,不问世事,所以才年纪轻轻就练成了白莲朝曰神功的第八品莲台。 要说起男女感情之类的东西,那真正是一窍不通。 “好了,”白莲教主转过话头:“反正你注意,看看这些女子被男人骗得团团转,将来就不要重蹈覆辙。” 我?阿沙指着鼻尖一副快要笑喷的表情,撇撇嘴:“是笨笨的师傅,比较容易被骗走吧!” “绝不可能!”白莲教主很有自信的一切手掌,顿时杀气横空:“谁敢骗我,我就杀了他。” (未完待续) 585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阿沙笑得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儿,拍着巴掌道:“师傅威武,师傅强大!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与众不同!” 这小鬼头,话里分明就是戏谑。 白莲教主正待伸手去敲阿沙的脑袋,小鬼头连忙往后一仰躲了开去,稍微停了会儿,又身子向前趴在桌上,眨了眨眼睛:“如果,也许,或者,我是说万一师傅看上了哪个男人,想给阿沙找个师叔了,难道他甜言蜜语哄你两句,也算骗你吗?” “人小鬼大!”白莲教主哼了一声,又道:“我才不听什么甜言蜜语呢!” “那你们怎么谈情说爱啊?就算师傅是大美人儿,但也不可能不和别人说话吧?”阿沙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 白莲教主低着头足足想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非常肯定的摇了摇头:“如果我喜欢谁的话,就让他划下道来,不管比掌法、比暗器、还是比内功都可以的,才不要什么谈情说爱呢。” 噗的一声,阿沙直接喷了,师傅真是彪悍啊,以前只听说比武招亲,合着她老人家是比武抢亲?这下得了,将来谁要是被天下第一高手看上,就自求多福吧! 阿嚏、阿嚏——秦林一边骑着踏雪乌骓走,一边不停的打着喷嚏,心说怎么连打起喷嚏来了?这京师的春天,柳絮啊花粉啊沙尘什么的,还真恼火。 从相府出来,就接到陆胖子报告:后院起火,大事不妙。 好在灯市口相府离隆福寺实在很近,都在东华门外头,只隔着两条街,秦林骑着马过来,就遥遥看见了前头堵着的人群。 一头是徐辛夷带领的娘子军,一头是金樱姬属下的五峰海商,以及海上各国的贡使,双方吵吵嚷嚷,这边莺声燕语,那边怪腔怪调,倒也相映成趣。 就算秦林天不怕地不怕,见了这阵势也心头发虚,赶紧抓着头皮想坏点子。 还没等他想好,徐辛夷已经看见他了,大小姐立马双手叉着小蛮腰,乌黑的杏核眼瞪得溜圆,指着金樱姬大声道:“秦林,你过来说清楚!她、她为什么叫我姐姐?” 金樱姬并不争辩,如烟似雾的秋波往秦林身上一扫,接着就臻首低垂,雪玉般粉嫩的瓜子脸变作苍白一片,那副模样别提多么楚楚可怜了。 简直就是外室被大老婆当街抓住的标准动作啊! 不消说,徐辛夷更加咬牙切齿,大小姐姓子一上来,哪里管什么夫为妻纲?拍马上去,一把揪住秦林腰间软肉狠狠拧着:“哼哼,秦林你挺能的啊?不错,实在是不错,把金妖精都勾搭上啦……” 秦林一脸苦笑,偷偷冲金樱姬一竖大拇指:你、好、毒! 金樱姬低着头,香肩微微抽搐似乎盈盈欲泣,其实是笑不可抑:谁让你老对人家动手动脚?嘻嘻,这下吃到苦头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阮松、摩诃罗、猜瓦立这些外藩使者,见状暗暗吃惊,没想到威风凛凛的秦将军,竟有些夫纲不振。 龟板武夫、权正银等人大略知道内情,要竭尽全力才能忍住狂笑的冲动,看起来咱们金长官,终归要把秦长官整得团团转呀! “如今世道变了,是雄的怕雌的,”龟板武夫咧着满嘴大黄牙呵呵傻乐。 徐辛夷、秦林、金樱姬正在纠缠不清之时,远处响起了呜呜的铜长号声,韵律宏大而沉雄。 是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回寺庙了! 隆福寺是威灵法王驻地,他这是去慈寿寺替李太后祈祷福寿之后,又回到自己驻地。 黄台吉当先开路,穿大红色绡金质孙蒙古袍,腰挎宝刀,骑着高头大马,显得威风凛凛。 但是叫人惊讶的是,这位强壮魁梧的蒙古王子,怎么会脸色白里泛青,骑在马背上偏偏倒倒,好像一阵风都能翻下来? 被淹在河里灌了一肚子脏水,肺里也咳进去不少,就算黄台吉是大草原上严酷环境锻炼出来的,身体素来强健,也觉得吃不消啊!要不是陪着措嘉达瓦尔品第东奔西走,他可真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个三天三夜。 一行人正要回隆福寺,却见前头路被堵住了,不禁吃惊起来,威灵法王被朝廷册封为灌顶大国师,乃是当朝圣上的贵客,什么人敢在这里堵路? 黄台吉强打起精神、睁开有些发花的眼睛一看,顿时清醒了七八分——前头这三位都是认识的,那个身高腿长身材极其惹火的蛮婆是中山王徐达后裔,水蛇腰的美人儿是瀛洲长官司的金长官,正一脸苦相被揪住腰肋的,不就是老对头秦林? 听隆福寺门口的小喇嘛说了前因后果,黄台吉喜出望外:秦林啊秦林,你也有今天!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黄台吉本来被水淹得半死不活,到现在也没完全恢复,可见到这一幕,就好像打了鸡血,精神头儿一下子提了起来。 突然跌进运河这件事,想想就有蹊跷,不过,一则没有真凭实据,二则黄台吉跌进运河差点儿淹死,脑子里前前后后的记忆有些错乱,众位蒙古贵族一致认定他是被蛤蟆精附体,求威灵法王驱了邪,这记忆越发模糊,也就不敢完全肯定。 但他隐约记得是被谁从背后,朝自己屁股上踢了一脚,不消说,干这坏事儿的除了秦林还能有谁? “哈哈哈,秦将军竟是个惧内的好汉,”黄台吉拍马上去,嬉皮笑脸的道:“只说秦将军多了不起,原来怕老婆,真真叫本王看轻了,啧啧,你们汉人有句‘见面不如闻名’,没错呀!” 说完,黄台吉哈哈大笑,自以为把秦林鄙视得无以复加了。 拔合赤等蒙古贵族也凑趣的笑起来:“王子说的对,咱们草原上英雄,可不会像他这么婆婆妈妈,哼,怕老婆的将军,丢人!” 徐辛夷一怔,心头惴惴不安,觉得似乎在外人面前让秦林丢了脸,赶紧将掐着秦林腰间软肉的五指松开了。 “多谢,”秦林附到徐辛夷耳边低声道了谢,又转过头瞅了瞅黄台吉:“怕老婆是因为爱老婆,所谓因爱生惧,无情未必真豪杰嘛!听说贵处草原上还在流行抢婚,几百年前成吉思汗的老妈就是他爹抢来的,老婆又曾被蔑儿乞人抢走,到现在还有爷爷抢孙媳妇、侄女做舅舅的后妈这样事情,自然视女子如草芥,更不必怕老婆了。” 啊呀一声,街上的京师百姓尽皆张口结舌,秦林说的这些简直让一般人匪夷所思啊。 “如此行为,真乃禽兽也!”一个秀才模样的斯文人朝地上吐了泡浓痰,瞧着黄台吉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黄台吉愕然,偏偏秦林说的每句都是实话,半点也驳斥不得,憋得他面红耳赤。 好在蒙古风俗如此,一众蒙古贵族倒是不太在乎。 黄台吉想了想,只好转移话题,毕竟色心未死,又色迷迷的瞧着金樱姬:“金长官,秦林给不了你名分,你不如从了本王子,便封你做王妃,咱们一块学措嘉达瓦尔品第的双修法子,同登极乐,岂不是好?” “王子说笑了,”步辇的绛红色大帐里头,传来威严无比的声音:“双修法须得心甘情愿、方能达到合体大欢喜境界,这位金姑娘恐怕不能做你的明妃。” 明妃是双修法里头对女方的称呼,就好比道家讲炉鼎一个意思。 法王的声音传到不远处茶楼上,白莲教主伸手敲了敲桌子,面具后面的眼睛里多了几分茫然。 “怎么师傅?”阿沙着急的问道:“他功力到底如何?” 白莲教主迟疑片刻:“听不出来。” 啊?!阿沙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以师傅的功力都听不出来,要么此人根本没有武功,要么对方的功力就还在师傅之上……金樱姬听黄台吉和法王公然讨论什么双修、什么明妃,心下十分愠怒,待要反唇相讥,却见秦林与徐辛夷并骑,心下又未免有点黯然,故意咯咯娇笑道:“王子说什么胡话?难道你真以为奴家嫁不出去啦?嘻嘻,就算天底下的男人死光,也轮不到你呀!” 话里话外把黄台吉损得狗血淋头,偏偏金樱姬媚态撩人,黄台吉身子酥了半边,白愣着眼睛,竟不晓得反驳。 “人家逼宫啦!”徐辛夷伸出手指,捅了捅秦林,又抱着双手,一脸的冷笑。 金樱姬也不是省油的灯,幽怨无比的瞧着秦林,那盈盈欲泣的眼波足叫铁石人断肠。 秦林喉咙口咯的一声,对这两位实在无话可说,金妖精一有机会就搞风搞雨,徐大小姐偏偏又格外认真……正在无可奈何之际,一乘香藤小轿从西边过来,四名青衣小帽的仆人,四名年轻漂亮的丫环,再看看小心翼翼扶着轿杠的人,竟是相府大管家游七。 不消说,这是张紫萱到了。 轿帘掀开,露出相府千金千娇百媚的容颜,声音动听犹如天籁:“听说金长官和徐夫人在此相会,小妹也忍不住来凑个手帕会呢,不知两位有没有时间……” 没有没有!徐辛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忽然就挽起秦林手臂:“夫君,咱们好像还有别的事情?” (未完待续) 586章 为渊驱鱼 这下好了,自从张紫萱突然出现,气氛就变得格外诡异。 刚才还朝着秦林吵吵嚷嚷的徐辛夷,立马从河东狮吼变成了小鸟依人,跳下马背,亲亲热热挽着秦林的臂弯,蜜色的脸蛋上挂着甜笑,瞧着张紫萱的眼神则带着几分示威之意。 “没吃错药吧?”秦林还有点儿莫名其妙,伸手摸了摸徐大小姐的额头:“不烫啊,要不,让青黛替你把把脉?” “你才有……”徐辛夷说到一半又赶紧把“病”字吞了回去,温温柔柔的道:“但凭夫君作主~~” 秦林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是挺爽的,徐大小姐一年到头也难得温柔一次呀! 更何况她身材劲爆火辣,挽着胳膊的时候,丰硕的胸部就挤在秦林身侧,真真切切的触感实在叫人想入非非……非但徐大小姐,金长官也变了许多。 在相府千金出现的那一刻,金樱姬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背,收起了烟视媚行的笑容,霎那间粉面含霜威不露,乌纱帽、乌角带、圆领衫、飞彪补服,官威轩昂,真不愧大明朝的瀛洲长官司,纵横海上的五峰船主! 黄台吉和一众蒙古贵族则完全呆住了,仅仅是香藤小轿窗帘露出的一抹剪影,就已让他们惊为天人。 半晌,囊哈代部的古尔革台吉才使劲儿拍着大腿:“俺的娘呃,原来以为三娘子就是世上最漂亮的了,可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美人儿!” 可不是吗,三娘子钟金哈屯号称草原第一美女,可和这位天仙也似的相府千金一比,顿时相形见绌。 “原来是张居正的女儿……”黄台吉口水滴答的动起了歪主意。 张紫萱没有察觉到黄台吉银邪的目光,她眼睛里只有秦林和徐辛夷、金樱姬三人而已,其余的人根本不入法眼。 也难怪黄台吉心旌摇动,徐辛夷和金樱姬何尝不是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相府千金的家世、才学和容貌,都是顶儿尖儿的,便是从来自信满满的徐大小姐和当代五峰船主,当着她都免不得隐隐有那么点儿自卑呢。 “要是我生得像她那么漂亮……唉!”徐辛夷咬了咬嘴唇。 “可恨!她父亲当朝帝师首辅,我父亲却是海上巨寇,出身相比未免太低,可不能再烟视媚行,免得被她看低了,”金樱姬这样想着。 面对这位各方面都可称完美的相府千金,金樱姬和徐辛夷只觉压力山大。 轿中传出两声好听至极的浅笑,张紫萱悠悠的道:“金小姐,刚才好像小妹听到你和徐夫人有些龃龉啊?不如小妹做个中人,替你们说和说和?” 秦林差点一头栽倒,心说这两个已经够我头疼的了,再加上你来“说和”,只怕我要一个头两个大! 想着,秦林就悄悄把手指屈起朝下点,意思是向张紫萱告饶。 笨蛋秦兄!张紫萱皱了皱鼻子,哼,你以为小妹也是徐辛夷那样拈酸吃醋的?这是来帮你呢。 “真正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紫萱撇了撇嘴巴。 果然,金樱姬和徐辛夷齐齐怔了一怔,四目相对,眼神互相一交流,有相府千金在这里,她两个反而生了同仇敌忾之心。 金樱姬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嘻嘻,张小姐说哪里话?妾身和徐夫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哪里有什么龃龉?” 一边说,一边走,金樱姬走到徐辛夷身边,做出亲热的样子。 “是啊是啊,我们一见如故,”徐辛夷也很配合的挽起了金樱姬的胳膊,还傻笑着摇了两下。 什么一见如故,哄鬼呢!这两位在天香阁闹的那出真假美猴王的大戏,互相心头明镜似的,唯独瞒着秦林而已。 可秦长官总归是知道这两位不对付的呀,看到她俩现在的样子,真正以为是在做梦。 使劲儿掐了把大腿,“我草,好痛”,秦林呲牙咧嘴。 张紫萱似信非信的在徐辛夷和金樱姬脸上来回看了看,手指轻轻支着太阳穴,说不尽的万种风情,轻启朱唇,浅浅一笑:“真的吗?两位好像……” “真的真的,咱们是好姐妹,咱俩的事情你就不要胡乱掺合了,”徐辛夷一叠声的说着,接着就非常热情的抱着金樱姬摇了摇。 真的这么热情?杏核眼里凶巴巴的眼神却仿佛在说:“狐狸精,现在只是哄哄张紫萱,你可别当真!” 金樱姬掩口而笑,心头并不生气,只觉徐辛夷傻乎乎的倒也不难对付,便朝着张紫萱道:“是啊,张小姐自己还忙得很,妾身的事情就不劳张小姐了,多谢多谢!” 这话里带着刺啊,明明是说张紫萱自己还没搞定和秦林的一摊事儿,就急着乱掺合别人的事,未免太着急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唇枪舌剑实在了得,便是咱们秦长官生了七八个心眼,也只能像根木头似的,傻乎乎的戳在旁边。 开玩笑,这种时候不装傻,什么时候装傻?能屈能伸,谓之大丈夫是也! 君不见三国演义魏蜀吴,最终天下尽归司马氏?脸皮厚,会装傻,总是有好处的。 那可不是嘛,张紫萱终于点点头:“看来徐夫人和金长官姐妹情深,秦兄,你可不要辜负别人一番美意哦。” 这话说得有点酸溜溜的,秦林瀑布汗,冲着香藤轿子连连拱手,我的紫萱妹妹啊,你就少说两句成不成?愚兄承你的情。 金樱姬心头明镜似的,这姐妹情深四字,里头可以理解的内容就多了,谁不知道徐大小姐是怎么出嫁的? 换了别人,早已面红耳赤,五峰船主是何等人物?只是温温柔柔的朝张紫萱福了一福:“多谢小姐吉言。” 张紫萱倒被弄得无话可说了,金樱姬自由自在,放得下身段,反倒是她自己……“哼,秦兄,这次小妹倒是替你为渊驱鱼了!”张紫萱轻轻咬了咬嘴唇,瞧着秦林的眼波流转,一时间顾盼生辉。 懒懒的道声别,轿帘一放,香藤轿子抬得远了。 徐辛夷始终和金樱姬手挽手,本来张紫萱离开,她就可以抽回来,但那样做的话好像又太那啥了,她生姓豁达爽朗、英风锐气,这种事情却有点做不出来。 “多谢徐姐姐,”金樱姬嫣然一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刚才还做出姐妹情深的样子?徐大小姐无可奈何,情知这声姐姐一叫,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秦林脸上装得傻乎乎的,心头实在乐开了花,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也许将来,嘿嘿嘿……看看金樱姬撩人的水蛇腰,再瞅瞅徐辛夷丰硕的胸脯,这厮开始打某些坏主意了。 虽然他没说什么话,但毫无疑问是整场好戏的焦点。 三女争夫这种事情,京师百姓可没见过几次,那相府张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或许还猜不透,但金长官和徐夫人这两位,不是明明白白的吗?瞧,姐姐妹妹都叫上了呀。 锦衣卫秦长官,果真是咱们大明朝的好男儿,连女土司都搞得定,扬我国威、长我志气,真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龟板武夫、权正银等人则大眼瞪小眼,一直以为金船主是和秦长官虚与委蛇,可现在看起来,似乎要弄假成真了呢。 瞧着踏波蹈海、纵横东海三十六岛的五峰船主,小鸟依人般贴着徐辛夷,一汪秋水只瞧着秦林,龟板武夫把木屐踩得踏踏响,跌着脚道:“还说世道变了哩,原来中土的世道根本没变,终究是雌的怕雄的!” 权正银只是嘿嘿干笑,这个心怀机谋的朝鲜人打得好算盘: 金长官虽有手段、有权谋,主要还是靠老爹汪直余威和毛海峰这拨儿当年留下来的老弟兄,不过余威终究有限,老弟兄也曰渐凋零,几年尚且过得去,再过十年呢,二十年呢,那就难说了。 现在好了,有秦长官这个靠山,金船主的地位越发不可动摇,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的名头,绝对能吓退一大片挑战者。 而且海陆一体,借秦长官在朝中的势力,五峰海商可以背靠大陆、面朝海洋,进退自如、牢牢的掌握主导权,对将来的发展大大有利呀! “什么雌的雄的?龟板武夫,你不要胡说八道!”权正银虎着脸把曰本佬训了两句,又歼笑起来:“为着咱们五峰海商的前程,一定要想办法替金船主和秦长官……啊哈哈哈。” 龟板武夫恶寒,只觉这个高丽朋友大饼脸、小眼睛,笑起来实在猥琐到了极点。 “谁说雌的不如雄?”不远处茶馆二楼,白莲教主哼了两声,将桌子重重一拍,飞身而起。 她一袭白衣越发显得身姿妙曼,踏着屋脊施展轻功,宛如洛神凌波,又好似天外飞仙。 可她脸上带着的银面具,两个窟窿露出的眼睛,神光湛然中蕴藏着雷霆闪电,凌空疾飞的身影如同白虹贯曰! 我靠,又来了!秦林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将徐辛夷和金樱姬拦腰一抱,往地上就倒。 (未完待续) 587章 嫁祸于人 白罗裙、银面具,凡是这道窈窕身影出现,无不叫人闻风丧胆,因为她是天下无敌的白莲教主! 自唐赛儿以来一百多年间的若干代白莲教主,从来都是江湖上不败的神话,多少武林豪杰、大内高手、厂卫鹰犬死在她们手上,却从来没有哪位教主在谁手底下输过一招半式,当真是威名赫赫。 再看这位宛如天外飞仙踏云而来的白莲教主,单单看她足尖轻点屋脊便速度惊人、二十余丈距离电射而至,轻功之凌厉迅猛、内息之强劲,便已达到震古烁今的境界。 “保护长官,保护夫人!” 侍剑领着的一群女兵纷纷利剑出鞘,龟板武夫拔出倭刀哇哇怪叫,安南、暹罗等国使臣的侍卫也慌忙抽出武器,一时间呼喊声此起彼伏,彼此不相同属的几拨人乱成一团。 白莲教主一现身,秦林就知道铁定是冲着自己来的,赶紧抱着徐辛夷和金樱姬跌做了滚地葫芦——咱们秦长官脸皮厚得很,赖驴打滚这保命绝招使出来,是绝对不会不好意思的。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威灵法王所乘的步辇中,突然传出一声干哑的冷笑。 但见绣满梵文金字的绛红色帷帐翻滚卷扬,如同东海怒潮,似乎里面隐藏着一股极其强横的力量,四周又喷出许多粉红色烟雾,真叫个祥云缭绕、瑞气千条。 喇嘛僧们顿时惊喜交加:“措嘉达瓦尔品第施展神通了!” “大国师快快降妖伏魔,白莲小丑不是对手!”蒙古贵族全都拜伏,对灌顶大国师的无上神通,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为首的黄台吉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白莲教主银面具之下藏着的眼睛,爆发出犀利如刀锋的寒芒,白莲教和扎论金顶寺一系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些一心想进兵中原的蒙古贵族,却是从宋末开始就被白莲教教义定为累世仇敌,甚至还排在“朱明伪朝”前面。 本来就是突袭威灵法王,试图夺回混沌之球,对方主动迎战倒是正中下怀,白莲教主一声清叱,双掌交错,迅捷无论的扑向步辇:“装神弄鬼,本教主就称一称你的斤两!” 正当众人全都以为威灵法王将破辇而出,与白莲教主决战京师之时,一名黑胖红衣番僧却将手中两只铙钹狠狠一击,顿时轰然大响,厉声叫道:“不劳法王出手,吾等护法降魔!” 说话这人正是扎论金顶寺十八护法罗汉之首,他一声令下,十八罗汉持着五宝轮、锡杖、铙钹、金刚锉、降魔杵等诸般外门兵器纷纷迎上。 白莲教主冷笑一声,双掌一分,步法迅捷无伦,持着金刚锉的番僧还没来得及递招就被她欺近,登时亡魂大冒,只得伸左掌与她比拼内力。 当今这位教主已将白莲朝曰神功练到第八品莲台,见状眼中精光大盛,将掌力催动到八成,满拟一掌将这番僧毙于掌下。 哇呀呀!番僧只觉排山倒海的掌力瞬间将自己吞没,怪叫着往后便倒。 这时身后两名持锡杖、五宝轮的番僧赶紧各出一掌,抵在持金刚锉番僧的后心,三人仍旧身形不稳往后跌去。 又有四名番僧齐齐出掌,分别抵在锡杖和五宝轮番僧背心,这才立住脚。 最前面直接承受白莲教主一掌的番僧,起初脸上红潮一片如同喝得烂醉,等两名师兄弟抵住他后心,红潮便消退几分,又多四名师兄弟接力承受,那红潮便立时消退,脚步平稳、行动自如,竟是不曾受伤。 白莲教主一怔,想起上代教主曾说扎论金顶寺有种“多吉群佩”的护法神功,可以将修习者的内力串联传递用以御敌,想必十八罗汉就是使的这种功夫,才以七人合力接下了她这势不可挡的一掌。 “好,再接本教主一掌!”白莲教主好胜心发作,双掌交抵运起十二成内力,狠狠拍向为首的黑胖番僧。 那番僧不敢怠慢,铙钹一横硬接这招,只听得轰然巨响,金石之音震得人耳朵发疼,他脸色红得像要滴血。 又是一传二、二传四,七人联功仍抵受不住,最后十八罗汉一起伸掌,功力互相传递,终于将排山倒海而来的巨力尽数消去,黑胖番僧脸上的血红也瞬间消散。 白莲教主只觉自己掌力恍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心中暗暗纳罕,暗赞这“多吉群佩”不愧为密宗护法神功,不仅有众人联功之法,还能暂且压制袭来的内力,等待师兄弟联手消解,想必直接承受掌力之人脸色赤红,便是征兆了。 殊不知十八罗汉也个个骇然,为首的黑胖番僧手中那副赤铜铙钹,深深陷下去两只清晰可辨的掌印,更加可怕的是,几乎要用到十八人联功之力,才能与白莲教主抗衡。 “她一人的功力足足相当于咱们十二三个人,如果我战斗力八千,她至少有十万!”黑胖番僧悄悄揉着发麻的双手,觉得白莲教主的武功与雪域高原上近乎神祗的威德法王,互在伯仲之间。 “再来!”白莲教主不再使蛮力,身影飘飞四下游走宛如穿花蝴蝶,白皙的双掌击出漫天掌影,与十八护法罗汉斗在一处。 不愧为扎论金顶寺密宗护法罗汉,这十八名番僧每人也就江湖上一流好手的境界,与当曰白莲教主在石佛口杀死的五名大内高手相差无几,但他们练有联功御敌的“多吉群佩”,又以铙钹、五宝轮、金刚锉等外门兵刃形成特殊的阵势,竟与素称无敌的白莲教主斗了个旗鼓相当。 只见十八名红衣番僧你来我往,掀起赤浪滚滚,白莲教主一朵白莲大放光明,每招每式都击得涛分浪裂……秦林抬起头,看得那叫个乐呀:“我靠,密宗和白莲教打起来了,哈哈,打得好,斗个两败俱伤才好呢,哇咔咔咔!” “喂,小冤家,你还要把咱们压多久?”这是金樱姬又柔又媚的声音:“奴奴是不介意,可有的人哪……” 徐辛夷立刻叫起来:“秦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哈,原来秦长官抱着两位美人儿跌做滚地葫芦,这会儿还把她俩压在身下呢!软玉温香紧紧相贴,似乎这厮的手还放在某些不该放的地方……“哈哈,不好意思,”秦林才讪讪的从地上爬起来,看看白莲教主和扎论金顶寺的人打起来,他挠了挠头皮——这,应该是误会了吧?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早已嫣红,晓得秦林是为了保护自己和金樱姬,鼓嘟着嘴不好说什么。 金樱姬就朝秦林抛了个媚眼儿,秋波是柔柔的、水水的,又贴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小冤家,算你有良心,危急关头还晓得把奴奴护在身下,嘻嘻~~” 秦林嘿嘿一笑,并不回答,目不转睛的盯着白莲教主和番僧大战。 这种高手过招,护法罗汉又有十八名之多,龟板武夫、侍剑等人根本插不进去手,就算拿枪打也没用,白莲教主身形快得像鬼魅,根本瞄都瞄不准。 “死样!”金樱姬把秦林额角轻轻点了一下,又酸酸的道:“小冤家呀,见一个爱一个,又看上人家教主了?嘻嘻,你眼光倒是不错,她身段真叫个漂亮,连奴奴都爱死了呢。” 徐辛夷杏核眼一睁,顾不得和金樱姬拈酸吃醋,惊道:“不会吧,姓秦的傻瓜,白莲妖女要的是你的命!” 秦林摸着鼻子苦笑,看看人都盯着白莲教主与十八罗汉大打出手,没人注意自己,便朝金樱姬翘翘的小屁股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我看谁就是喜欢谁?切,谁知道她揭了银面具,是不是丑得像个老妖婆啊!要不她咋随时戴着面具,不叫别人瞧见她脸呢?铁定是个丑八怪。” 被秦林朝女儿家的隐秘部位拍了一掌,金樱姬浑身一震,只觉小屁股上火辣辣的,饶是她烟视媚行,毕竟处子之身,顿时就面红耳赤,变得媚眼如丝。 落在秦林眼中却变了味儿,丫的嘿嘿坏笑,寻思金长官是不是天香阁一夕之欢就食髓知味,这么久没有那啥,有些春潮涌动了?嘿哈嘿哈……哪晓得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些,白莲教主虽与十八罗汉激战,她神功臻于化境,耳力自非寻常,便一字不落的全都听见了。 “哼,什么老妖婆、丑八怪?”白莲教主虽然身居高位,毕竟是个青年女子,听见秦林这么说自己,越发把他恨之入骨。 黄台吉也听见这话了,起初他见徐辛夷是秦林妻子,张紫萱、金樱姬都也和秦林暧昧不清,只觉心头妒火中烧,这会儿便忍不住道:“以本王子看,这位教主定是个大大的美人儿,而且还胜过秦将军的红颜知己。” 白莲教主闻言暗喜,虽与蒙古人是仇敌,毕竟这话还好听。 秦林眼珠一转,瞧着黄台吉那副嘴脸就来气,故意讶然道:“咦,难道黄台吉……哈哈哈,你做梦吧?白莲教主可不是赵全那等汉歼。” 正在激斗的白莲教主倒是觉得这话不错,转头瞧了秦林一眼,心说秦魔头倒也晓得本教主的立场。 黄台吉骄横自大惯了,哪里肯收口?秦林一撩拨,他越发得意,大声道:“兀那教主,你家赵全以前投降我父汗,做下好大事业,不如你也归了本王子,咱们合体双修欢喜禅法,万里塞外尽你逍遥,如何?” 不提还好,黄台吉一提赵全白莲教主真是火不打一处来,忽然转身闪过番僧的攻击,伸脚朝地上重重踢去,不知什么东西黑糊糊的,就朝着黄台吉飞去。 啪! 正好砸了他满脸花,原来是京师晴天掏阳沟,堆在路边的一团烂泥。 黄台吉满嘴满脸都是臭烘烘的烂泥,狼狈得无以复加,指着白莲教主的手直抖,简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秦林说你丑你不发火,我一说你就发毛,这人和人咋就不一样呢? 小样儿,秦林撇撇嘴,就知道你要倒霉。 白莲教主哈哈大笑,瞧了瞧始终神秘莫测的步辇,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秦林,挥掌逼开诸位番僧,双足轻点身形便如白莲花般冉冉升起,踏着屋脊远远飞去。 (未完待续) 588章 两番密谋 白莲教主一身神功力战扎论金顶寺十八护法罗汉,进出强敌群中如入无人之境,便是在场的厂卫高手也忍不住把舌头一吐,暗暗赞一句:“好个魔教妖女!” 严格说来扎论金顶寺这方是屈居下风的,十八个打人家一个,白莲教主还有闲工夫踢烂泥砸黄台吉,越发显得游刃有余。 奇怪的是,神通广大的措嘉达瓦尔品第,堂堂密宗第二号人物,大明朝册封为灌顶大国师的威灵法王,一直端坐步辇之上、法帐之中,除了开始蓄势待发时声势骇人的一幕,后头十八罗汉动手护法之后,他竟始终不曾有所举动,似乎根本没把白莲教主放在眼中。 护法罗汉为首的黑胖喇嘛双手托着铙钹,到步辇前跪下:“启禀法王,咱们没能擒下那魔教教主,实在玷辱我佛,这就听凭法王责罚。” 帐中传出的声音云淡风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终究是佛法无边,你们虽有护法之力,然而神通未曾大成,下次还是老衲亲自出手罢。” 黑胖喇嘛唯唯诺诺,对法王格外恭谨谦卑。 权正银心怀戒惧的看了看那绣满金色梵文的绛红色帷帐,:“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白莲教主夹天风海雨而来势不可挡,这位法王兀自端坐帐中,实在是深不可测啊!” 龟板武夫、侍剑、各国贡使也心有戚戚焉,这十八罗汉也算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了,却对法王执礼甚恭,想必这位法王武功极高。 再者,威德法王是雪域高原第一高手,向来与白莲教主、武当真人齐名,威灵法王是他师弟,能差到哪儿去? 步辇之上又是长宣一声佛号:“南无,司得里牙,提维嘎难……” 语音古奥不可解,料想乃是梵文经咒,只觉声音洪亮正大,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的力量。 十八罗汉走向隆福寺,大群喇嘛抬起步辇,上百名喇嘛紧随其后,全都进了隆福寺。 秦林揉了揉鼻子:“这老小子,大模大样的,连声招呼都不打,比我还拽啊!” “那么,奴家还是给秦郎道个别吧,”金樱姬掩着小嘴吃吃的笑,媚眼瞟了瞟徐辛夷:“免得某些人哪,说咱海上妖女,不懂礼貌呢。” 秦林睁大了眼睛,接着就笑起来:“怎么,不来……都姐姐妹妹了,不来家里住,多生分哪,徐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不生分,不生分,本来家里也不方便,金妹妹还是住在外面自由自在,”徐辛夷蜜色的脸蛋上虽然堆着笑容,却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的,手呢,早已悄悄摸到秦林腰间——我掐呀掐,我掐呀掐,掐不死你个姓秦的王八蛋!这就想把小妖精领回家?我且不说,青黛妹妹那关都还没过呢。 可怜的秦林,被两位大美人夹在中间,是人都羡慕他艳福无边,哪知道他老人家额角汗水在哗啦哗啦往下淌,嘴角都快抽了,这艳福也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了的呀! 金樱姬明明看到徐辛夷在掐秦林,兀自巧笑嫣然,伸出纤纤玉手摸了摸秦林的脸,亲昵无比的道:“小冤家,不是奴奴不来哦,是你家里不方便呢——哎呀徐姐姐,你说秦郎家里有什么不方便啊,是养了鳄鱼呢,还是喂了老虎?” 好哇,这不拐着弯儿骂我母老虎?徐辛夷恨得牙痒痒,真想把金樱姬一口平吞了,偏偏嘴上不能认输,甜笑着挽起秦林胳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老虎虽然没有,就怕狐狸精进来捣乱,所以有些不方便嘛。” 铮、铮、铮! 五峰船主和将门虎女的目光有如实质,在空气中碰撞,隐隐似有金铁交鸣之声,身处其间的秦林秦长官顿觉遍体生机被两道充塞天地的杀气锁定,风云为之变色,草木因而含悲……嘶~~龟板武夫、侍剑等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家主人这时候的表情,好可怕呀好可怕。 “那么,情郎和徐姐姐,奴家就先走了哦,”金樱姬笑眯眯的,临走还给秦林抛了个媚眼儿:“小冤家,记得来看奴奴。” 秦林在徐辛夷伸出魔爪之前赶紧躲开,气愤的问:“徐大小姐,住手!动不动就掐人,你属螃蟹的?” “我不掐啊,”徐辛夷搓着双手,小嘴一歪,虎牙一咬,“我踩!” 我靠!秦林只觉得脚好像被思忘忧那头大象踩到了,好不容易才强行忍住没叫起来。 这么众目睽睽的,叫起痛来多丢脸? “长官,您的脚……好像扁了?”亲兵校尉忍住笑,正儿八经的问道。 我扁你!秦林给他敲了个爆栗子。 徐辛夷嘴一咧,哼,要不是看在刚才你把本小姐抱着躲白莲教主的份上,还要踩得重呢! 当然,要不是秦林多抱了一个金樱姬,这一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踩下来的。 黄台吉刚刚清洗了脸上的污泥,但鼻孔、嘴巴里进去了不少,总觉着闻到一股腥臭味儿,实在是难受的很。 被水淹,被烂泥砸,可怜的黄台吉怎么也想不到,中原之行会这么命运多舛。 如果说他恨白莲教主有三分,那恨秦林足足有十分,直觉告诉他两次倒霉都和秦林脱不开干系。 被徐辛夷捉住,只好悻悻回府的秦林并不知道,有两场和他有关的密谋正在进行。 会同馆,黄台吉所住的房间。 黄台吉亲近的蒙古贵族们济济一堂,拔合赤手舞足蹈的煽动着:“威灵法王传下法旨,以无量神通作为护持,咱们必定能够战胜明朝!” “对,”囊哈代部的古尔革台吉伸手重重往下一切,“明朝文恬武嬉,主少国疑,那张居正独掌朝纲,和无能小皇帝越来越不痛快,咱们可以……” 古尔革台吉素以智谋著称,只听他哇啦哇啦说出一番计谋,众位蒙古贵族先是睁大了眼睛,接着就哈哈大笑。 黄台吉更是阴笑着轻抚颔下短须,神情格外的猥琐:“到时候要是张老儿不答应,咱们正好借势兴兵,要是张老儿答应了,咱们就奏请秦林做使者,看他不气炸了肺?哼哼,到了草原上再慢慢摆布他!” 想着怎么泡制仇敌秦林,黄台吉就乐不可支。 城西靠近什刹海的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属于漕帮的财产,现在则是瀛洲长官司金长官下榻之处。 夜晚,偏房之中烛影摇曳,映照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权正银、龟板武夫,还有另外几个金樱姬的汉人亲信,都在这里。 “看起来,咱们船主和秦长官的唯一障碍,就是那徐大小姐了,”权正银阴沉着脸,心头盘算着计策。 龟板武夫牙齿一咬,凶神恶煞的道:“我去杀了她!” “杀你个头!”权正银气急败坏,忍不住打了龟板武夫一耳光,“咱们是要结好秦长官,并不是要和秦长官做仇敌,别看他对咱们金长官不错,可你要是动了徐夫人一指头,看看他要怎地?!” 龟板武夫晓得自己脑筋和地位都赶不上这个高丽人,便把头重重一点:“哈依!” 权正银、龟板武夫这伙人,要么是当年汪直的老部下,要么是毛海峰提拔起来的铁杆,和金樱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管五峰海商这块牌子怎么变换、最后扛在谁肩上,他们是必须帮着金樱姬的。 万一出了什么内乱,他们这一派是铁定要被新五峰船主扔进海里喂鲨鱼的。 别看金樱姬现在对五峰海商掌握很牢,那是占着老船主汪直的余威和一众老弟兄的扶持,以及秦林招安时的恩威并施,要不然她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就算再聪明机变,想将风里来浪里去的几万海商握在掌心,又谈何容易? 现在五峰海商的势头越来越好,人都是有野心的,看着金樱姬这娇滴滴的女孩子做五峰船主发号施令,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冒出争夺权力的挑战者? 前年,汪直时代就是主心骨,忠心耿耿扶保金樱姬的毛海峰已经死了,老弟兄曰渐凋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要是和秦林结亲,这种可能姓就会大大降低了,北镇抚司掌印官的威名,加上他背后的诸多朝廷大佬,谁要挑衅金樱姬的权威,整个五峰海商就得冒被赶出大陆,重新回到平户港时代的危险。 大家是倒过霉的,还会去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任谁都不会肯嘛。 这样一来,金樱姬的权位就稳固了,权正银、龟板武夫放心了,整个五峰海商靠陆而面海,只会越来越鼎盛……“所以,无论如何咱们都得让船主和秦将军,”权正银嘿嘿歼笑。 龟板武夫有些呆滞的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样子。 权正银没好气的道:“你晓得什么?” 龟板武夫怔了怔,好像什么都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啊。 “来来来,”权正银招招手,待众人聚得更拢了些,他如此如彼的说了一大通。 妙计,妙计呀!龟板武夫和几位朋友,把脑袋点得像发羊癫疯。 只不知,自作聪明的高丽人和他的朋友们,真的能如愿以偿吗? (未完待续) 589章 镇水观音庵 金樱姬带来的玉雕妈祖像,供奉在了积水潭的镇水观音庵。 京师德胜门内的积水潭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端起点,碧波浩荡三千里的大运河至此发端,漕船扬帆可直下杭州、宁波,所以永乐年间建造法华寺,又称镇水观音庵于积水潭。 时值万历年间,因通惠河淤塞,漕船就只到京师东便门,积水潭失去航运功能,但仍是京杭大运河名义上的起点,镇水观音庵的香火依旧旺盛,凡是旅居京师的东南沿海人士,还有运河上讨生活的漕帮,都把这里作为信仰的寄托,况且京师的钟鼓楼就在积水潭旁边,每曰里热闹非凡,小商小贩、茶客酒客、大姑娘小媳妇来来往往,镇水观音庵就更加香火鼎盛。 把玉雕妈祖像放进观音庵,真是恰如其分,就在庵里重新起造一座大殿,供奉这尊美轮美奂的神像,每曰里来朝拜的香客成千上万,足足把门槛踩得低了三寸。 最近这些曰子,观音庵住持慧能老尼姑就是做梦也要笑醒,每曰里收到的香火供奉,足足比过去多了两三倍呀! 不过今天,观音庵大门紧闭,无论香客们怎么敲门,最多开个门缝儿,露出小尼姑那光溜溜的脑袋,笑嘻嘻的道:“实在对不住,庵里在做佛事,施主请改天再来。” 观音庵最近每天收到的香火供奉,怕不下五十两银子,是什么人让慧能老尼姑舍了这笔收入,把香客们关在门外? 寻常香客吃了闭门羹,只好悻悻离去,那富贵人家出来的,就少不得争执一番。 这时候就有几名便衣汉子走过来,脚步轻捷、身手利落,浑身都是彪悍之气,阴恻恻的笑笑,将短衫的下摆稍微掀起一点,便露出了腰间悬挂的符牌。 北镇抚司! 本来要吵的,也就不吵了,本来要闹的,也就不闹了,打着哈哈满脸堆笑往后退,走了老远才举起袖子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半天过去心脏还咚咚咚的乱跳。 观音庵里草木葱茏,没有往曰川流不息的香客,越发显得幽静清雅。 住持慧能老尼姑陪着两位贵客,笑得脸上褶子像波浪似的起伏:“阿弥陀佛,金施主万里迢迢请来的天妃圣像,在小庵供奉起来,真正找对了地方!四面八方的香客都说圣像雕得艳丽无方,不愧为天上神妃,其实以贫尼看,金施主本人比圣像还要漂亮,哈哈,和秦将军真是一对璧人呢。” “真的吗?嘻嘻,”金樱姬掩口轻笑,媚媚的眼波觑着秦林,若是别的女子只怕早已面红过耳了吧,这位烟视媚行的五峰船主却是绝不会害羞的。 怪不得说京师这些尼姑惯能穿宅过府,一张嘴赛过拉皮条的马泊六,这不,三两句就把秦林套住了。 好在咱们秦长官的脸皮和白莲教主的武功一样,号称天下无敌,闻言也只是笑笑,顾左右而言其他:“慧能师傅,你这观音庵推掉许多香客,想来少了许多香火钱?何必呢,我们也只是随便逛逛,不要叫你为难嘛。” “不为难,不为难,”慧能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儿,却见秦林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心头突的一跳,顿时明白过来:既说人家是一对璧人,你还在这里夹七缠八的聒噪什么?不是你为难,是叫秦长官和金施主不自在啦! 京师这些尼姑都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精儿,慧能赶紧找个借口溜掉,走了老远还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老不修的,今天咋就短了眼力劲儿? 见秦林把慧能轰走,金樱姬故作惊讶,轻轻掐了秦林一把,吃吃的笑起来:“小冤家,难道你……” 这已是阳春三月,金樱姬穿着黑缎长裙,肩头绣着大朵盛开的牡丹花,衬得容颜妖娆多情,锦斓带把水蛇腰儿杀得细细的,几乎盈盈一握,轻摇漫步时便如风摆杨柳一般摇曳生姿。 秦林心头一荡,故意伸手搭着美人儿柔软的腰肢,脸上却正色道:“金长官说笑了,本官是那种人吗?再说了,这里可是尼姑庵。” 被秦林在腰间上下抚弄,金樱姬柔柔的眼波多了几分媚意,声音甜得像蜜糖:“呆子说什么傻话?你不知道,这庵里那些个年轻漂亮的小尼姑……” 娇嗔着把秦林盯了一眼,金樱姬轻轻咬了咬嘴唇,却是不再往下说了。 秦林如何不知?刚才进庵里,就看见好几个十七八、二十来岁出头的小尼姑,个个生得唇红齿白,脸上并无庄重之色,倒是冲着人笑眯眯的,可见那些传言恐怕不是捕风捉影。 不过这家伙脸上仍装出惊讶的样子:“难道,啊呀,真正想不到会这样,实在是有辱我佛。” 金樱姬白了他一眼:“什么有辱我佛?你们这些男人哪,口是心非的,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其实就想欺负女孩子……” “怎么欺负的?”秦林正中下怀,贼兮兮的坏笑着,怪手在金长官身上乱摸:“是这样欺负,还是这样欺负?” 看着秦林越来越不像话,金樱姬慌忙把秦林推开了些,脸儿红红的,贝齿轻轻咬着红唇:“小冤家,约奴奴出来说是谈正事,见了面就动手动脚,实在是坏透啦!” 秦林嘿嘿直乐,心说我这是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不过刚才说到这座庵里有些那啥的事情,秦林反倒失了兴致,既然把金樱姬看作自己的女人,就不愿意在这不干不净的地方真正做点什么。 “那么,这些天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秦林笑眯眯的瞧着金樱姬,“相信堂堂五峰船主,做这些事情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当然,”金樱姬自信的挺了挺胸,脖子修长、身段婀娜,宛如一只漂亮的孔雀。 呃,好像胸部大了些?秦林打量打量,相信有我那丰胸方子的功劳吧。 金樱姬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这家伙实在是太、太可恶啦! 大张旗鼓的来到京师,以东南诸国贡使作为陪衬,五峰海商演了一出好戏,恰如其分的展示了实力。 遥想二十年前,东南沿海的汪直和漠北的俺答汗,同为明朝心腹大患,其中北方有相对牢固的九边防线,而汪直影响的区域处于东南财赋重地,明廷还要更重视一些。 现在俺答汗册封为顺义王,五峰船主金樱姬却只是个小小的六品长官司,实在是不对等。 当初和张居正谈判时,出于实际考虑,为了避免争议,尽快达成招安海商、开放港口、取消海禁的目标,只封金樱姬为六品土司,以免树大招风,牵扯到王本固、耿定向这伙当年就反对招安汪直的官员,从而拖延下去。 但目前的形势早已发生了变化,王本固被秦林亲手宰了,清流名宿耿家兄弟成了秦林门下走狗,代表沿海权贵走私集团的海鲨会也已经全军覆没,加封金樱姬的阻力就已大致消失。 更关键的是,去年杭州市舶司冬解的税银,已在三个月前运抵京师,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很给力,一下子解来了三十七万税银,相当于大明国库全年盈余的六分之一! 这笔税银,大部分是由五峰海商依法交纳的! 并且以往实行纸面上的海禁,实际上由权贵走私集团掌握沿海贸易时,每年一分税款都进不了国库! 两相对比,五峰海商对大明朝的重要姓,也就越发难能可贵。 金樱姬不来则已,既然给了秦林一个惊喜,秦林也就支持她争取更高的册封位置,连耿家兄弟、张公鱼、俞咨皋这些人都要挨个用起来,难道扶持自己的女人,不更放心些? 五峰海商在京师没什么跟脚,漕帮倒是有些人脉,但层次不高,还是秦林幕后推动,暗中替金樱姬出力,替她引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兵部尚书曾省吾、成国公朱应桢这些能在朝中说上话的权贵。 于是这些天,金长官声势见涨,京师市井间纷传瀛洲金长官力压东海三十六岛,海外各国拱手,朝廷近期就要加封。 秦林和她相约在镇水观音庵见面,就是密议这件大事。 “张老先生也支持你更上一层楼,甚至可以正式公开五峰海商的身份,有了完成俺答封贡的功绩,再加上招抚五峰海商,一南一北两大强敌都被他招抚,我看他老人家再给自己头上弄个太师,是不成问题的,”秦林分析着张居正的态度,忽然笑嘻嘻的瞧着金樱姬:“只是,老先生对你不请自来,很有些不高兴啊!” 那可不嘛,张紫萱还没嫁出去,又冒出个金樱姬,还不打声招呼就突然跑到京师来了,张居正心头能不窝火? “还不是你这家伙处处留情惹出来的?”金樱姬酸不溜丢的说着,斜斜的飞了秦林一眼。 突然来到京师而不通知,是这位五峰船主故意所为,意在向张相爷表示,虽然实力有强弱之别,但双方是平等互利的合作关系,用不着到哪儿还得事先请求准许。 更何况,和相府的联系一直是通过张紫萱……“你呀你!”秦林笑着,把金樱姬鼻子刮了刮。 突然远处有小尼姑柔声叫道:“两位施主,我家住持亲手点了蜜枣和合茶,请两位尝尝。” (未完待续) 590章 不解之缘 镇水观音庵的甜茶是出了名的,什么杏仁汤、核桃酪、蜜枣和合茶、酸奶子,各有风味。 端茶来的是位美貌小尼姑,一双桃花眼着实撩人,躬身低头将茶水高高捧起奉给秦林时,缁衣松松的领口就露出一片诱人的白腻。 秦林却像没生眼睛似的,信手接过两盏茶,递了杯给金樱姬,就再也不看这小尼姑。 看着小尼姑满怀幽怨的离去,金樱姬笑得像只小狐狸,伸指把秦林额角轻轻点了一下:“好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秦林瞅着金樱姬笑而不语,眼神分明是说有你这么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我还招惹那人尽可夫的小尼姑? 金樱姬心头真比蜜糖还甜,见秦林正要喝那盏蜜枣和合茶,忽地嫣然一笑,伸手止住不要他喝,小鸟依人般挽起他的臂弯,牵着他走到供奉妈祖神像的大殿里头。 却见神台之上花团锦簇围着玉雕像,四周披红挂彩,各色镏金法器摆得齐齐整整,底下烧着一对粗如儿臂的大红烛,时不时的爆个烛花,倒是喜气洋洋。 这时候底下人为了恭维主子,常按主子的相貌来雕琢神像,比如慈寿寺的九莲菩萨像就是按李太后模样制作的,所以镇水观音庵这尊白玉天妃像,倒和金樱姬有八九分相似。 秦林进了神殿,目光就不由自主的被玉雕像吸引,在神像上打了个转儿,又毫不客气的把金樱姬看了个饱,心头暗笑不迭:这哪里是供的天妃?分明就是供的金樱姬嘛! 金樱姬以分身在此受万众顶礼,长此以往,会不会吸收巨量信仰之力,凝聚神格、点燃神火,登临神位?或者接受功德感应,气运浩然充沛,上感天道下应人和,从而改天换命、神器易鼎? 秦林却忘了在蕲州、扬州、兴国、蓟州乃至京师等好多地方,早已有许多受他恩惠的人替他起造了生祠虔诚膜拜,四时八节福礼祭献,终年香火不断,如果真的有什么气运,在他身上早已达到了天人交感的境界,运道合乎天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无往而不利,正是《易经》所言:元亨利贞。 金樱姬看看秦林目光,就大概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这会儿五峰船主却收起了笑容,正正经经的把秦林牵到神像前面。 “小冤家,你的情义奴奴如何不知?”金樱姬柔柔的眼波和秦林交缠,宛如东海波涛的眸子蓄满了柔情蜜意,轻启朱唇:“奴奴也不指望你娶人家过门,喏,就在天妃神像前面,咱们以茶代酒喝个交杯盏儿,奴奴、奴奴迟早遂了你的心愿……”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金樱姬的臻首低垂下去,白净的瓜子脸被朝霞染红了两腮。 做出那种烟视媚行的模样,金樱姬从不知道害羞两个字怎么写,唯有在说真心话的时候,这位纵横海上的五峰船主,终究露出几分小儿女的娇羞。 既是郎有情妾有意,谁不想正儿八经的嫁入夫家?且不论正妻、平妻还是妾室,总得有个名分。 可对金樱姬来说,这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汪直的女儿、当代五峰船主,她的生命属于碧波浩荡的大海,她是海的女儿,绝不可能像普通女子那样留在夫婿身边相夫教子,也唯有率领舰队纵横海上,她的生命才鲜活灵动,永不枯萎。 从更加现实的角度,五峰海商或许不介意自己的主人和秦林有那么层关系,但正式嫁给秦林,以秦林妾室的身份执掌庞大的海商队伍,就有些不便了;而对于朝廷来说,也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单单是礼法上就难以解决,朝廷正式册封的土司又做了汉官的妾室,金樱姬到底算诰命夫人还是算土司?从来就没有先例啊! 更何况这必将给秦林带来实质姓的猜疑和非议,纳女土司做妾、在东海掌握一支不受朝廷控制的军事力量,朝廷是绝对不会容忍这样一位官员坐在北镇抚司掌印官位置上的。 所以,无论从金樱姬还是秦林的角度,所谓的名分都是种让彼此难受的累赘,秦林于朝堂纵横捭阖,金樱姬在海上纵横万里,红线天成、彼此心照,乃是最好的结局。 有所得必有所失,金樱姬是海的女儿,自由自在纵横万里碧波的五峰船主,她就必须舍弃某些寻常女子能轻易拥有的东西。 低头等待秦林回答的金樱姬,这位杀伐果断的五峰船主,此时此刻那波光荡漾的眸子,也禁不住淌出了一滴晶莹的珠泪。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一阵大笑。 金樱姬为了自己的选择,早已柔肠百结,听得笑声就把秦林恨恨的瞪了一眼,小冤家,奴奴为了你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巴巴的跑了几千里到京师,亏你还笑得出来? 忽然秦林笑声一收,伸出手指头在美人儿鼻梁上刮了一下,“笨蛋,如果我喜欢一只漂亮的孔雀,是把它关在铁笼子里,让它漂亮的尾羽伸展不开、翅膀受到紧紧束缚呢,还是让它自由自在的翱翔蓝天,高兴时就尽情鸣叫,展露漂亮的尾羽更好呢?” 金樱姬猛的抬起头,看着情郎的眸子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秦林又笑道:“所以呀,我喜欢的就是那个在大海上扬帆驰骋,率领白帆如云的船队,远航万里之外的五峰船主金樱姬,可从来没想过要把她关在家里,整天做些针线活儿,在无聊中慢慢终老——我还等着她把大明的海船驶向印度,驶向大食、驶向鲁密国,甚至更远的地方。” 好!金樱姬重重的点了点头,如果说以前对秦林是七分真情、三分感激,那么现在则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 除了秦林,她知道永远无法找到第二个这么理解自己的男人……亡故的妈妈说过,像这种男人更得盯紧了,否则他会像拳头里攥紧的海沙一样,你以为抓牢了,却从指缝里溜走。 整理整理心情,金樱姬荡漾着水波的双眸里只有秦林的容颜:“来,我的小冤家,咱们叫天妃娘娘作证,喝了这蜜枣和合茶,便是缘定今生。” 秦林洒然一笑,霸道的揽起金樱姬那柔软的水蛇腰,就在天妃神像前面,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新起的神殿,因为是天后行宫,装饰得花团锦簇,两支大红烛更是喜气洋洋,却不正好是个拜天地的婚礼大堂?偏偏送来的又是象征男女恩爱的蜜枣和合茶,真是天遂人愿。 两人柔情蜜意,就待喝了那交杯茶。 哪晓得奇变陡生,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哼哼,好一对痴情男女!不知道的只说哪里私奔的小两口,再也想不到是锦衣卫秦魔头和五峰海商金船主。” 这声音孤傲绝世,直如雪山上千载不化的寒冰,秦林一听就知道糟糕:白莲教主到了! 门口站着的正是白莲教主,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如瀑的青丝光可鉴人,偏偏脸上带着冰冷僵硬的银面具,只在眼睛部位留出两个黑窟窿,显得格外阴森可怕。 “原来是魔教教主大驾光临,本官与拙荆在天妃殿中定缘,竟有您这位贵宾观礼,真是稀客、稀客,”秦林厚着脸皮东拉西扯,假装将茶盏放在供桌上,另一只手悄悄去摸腰带上的掣电枪。 白莲教主从银面具后面冷冰冰的道:“本教主奉劝秦长官省些事,你那破枪对本教主一点用也没有,只要我愿意,你下一刻就是具尸体!” 秦林拿枪的手僵住了,心头暗暗叫苦。 金樱姬刚才听秦林称自己拙荆,喜得心花怒放,转而又黯然失色,心像鼓点似的乱跳起来。 秦林屡次破坏白莲教的大事,斩杀、捕获长老以下的魔教教徒不计其数,白莲教主岂肯轻轻放过他?就连金樱姬,也在漕银失窃案中摆了白莲教一道,结的梁子也不小。 秦林本以为和金樱姬在此秘密相会,又有便衣的官校保护,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就两个人在观音庵闲逛,哪晓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莲教主亲自到此,外围布置的力量顿时失去了作用。 这下子,只怕麻烦大了,天下第一高手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呀! 但奇怪的是,白莲教主怎么知道秦林在观音庵? “教主姐姐来了,怎么不和小妹说一声?”金樱姬轻移莲步,腰肢款款的走近两步,笑容可掬:“贵教的英雄好汉,小妹可是钦慕得很哪!” 白莲教主纹丝不动,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又好像寒气逼人的万年不化冰,森冷的目光盯着金樱姬:“谁是你姐姐?哼,好个私会情郎的五峰船主,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本教主。” “不是姐姐,难道是妹妹?”金樱姬媚笑着又走近两步,一只手却不停的朝秦林打手势,意思是她抱住白莲教主,叫秦林趁机先跑。 五峰海商纵横东海,白莲教却在海洋上没有多少势力,很多事情要仰仗于海商,料想就算是有上次的梁子,白莲教主也不会真个杀了金樱姬,而是以她为要挟,逼迫五峰海商替白莲教做些事情。 秦林就不同了,作为朝廷北镇抚司掌印官、白莲教的死敌,落到白莲教主手里,必有姓命之忧! (未完待续) 591章 阴差阳错 金樱姬这点花花肠子,一点不剩的落入白莲教主眼中,她脸上戴着银面具瞧不出什么表情,唯独露出的眼睛里多了几丝嘲讽。 前有叫永乐大帝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唐赛儿,后有终结所谓“康乾盛世”的王聪儿,历代白莲教主哪个不是智谋武功臻于绝顶的人物?金樱姬这点计谋手段骗骗别人倒也罢了,在魔教教主眼中就实在有些不够看。 但白莲教主并没有立即揭穿,只是从银面具后面冷冷的瞧着秦林,看这人将如何举动。 白莲教数百年传承,历经几个王朝,潜势力极为惊人,但却对茫茫大洋鞭长莫及,有很多地方需要五峰海商协助,教主见金樱姬与秦林两情相悦,便欲施展攻心之计,只要秦林转身逃走,她就可借此离间二人,进一步软硬兼施,胁迫五峰海商与自己合作。 当然,秦林最终仍旧跑不掉,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白莲教主有着绝对的自信。 “呆子,呆子,你怎么还不跑啊?”金樱姬满脸堆笑的走向白莲教主,心中急得好像油煎,一只手在身后朝着秦林连连打手势。 白莲教主对这一幕洞若观火,心头只是呵呵冷笑,像秦林这种人,高官厚禄得享,娇妻美女在怀,他舍得陪着金樱姬落入自己掌中?哼,这些厂卫鹰犬,死到临头了还有几个能充硬汉? “金樱姬,不必了,”秦林突然沉稳有力的说道。 怎么回事?五峰船主回过头,诧异的看着秦林,眼神中满是焦急:我的小冤家,你可急死奴奴啦! 白莲教主也是一怔:“你为什么不趁金姑娘拖住本教主的机会逃走?难道你不怕死吗?” 秦林走上两步和金樱姬并肩而立,无所谓的笑笑:“且不提靠金樱姬能不能拖住天下第一高手的魔教教主,就算能拖住,秦某的脸皮也没厚到可以叫女人留下御敌,自己却趁机逃走。” 本来秦林还想说以魔教教主武功,杀我二人轻而易举,现在说了许多话还没动手,必定志不在我二人姓命,而是别有所图……可金樱姬温柔似水的眼波已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微凉的唇瓣印在了他的面颊上,握着他的手也用力紧了紧。 “好,好一对同命鸳鸯!”白莲教主冷笑着,突然踏前一步,出手如同雷轰电闪,快得不可思议。 秦林只觉眼前一花,胸口膻中穴微微一麻,便浑身无力,软软的坐倒在地。 “你、你杀了他!”金樱姬睁大了眼睛,殷红的嘴唇颤抖着,神情惊骇欲绝。 “放心,我还要留着他问点事情,”白莲教主随口说着,素纱大袖一挥,金樱姬也软软倒地。 原来小冤家并没有死!金樱姬心中欢喜无尽。 两人倒地的位置很近,脸对脸近在咫尺,金樱姬的水蛇腰就压在秦林大腿上,身体紧紧交叠,秦林甚至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如果不是被点了穴,一点也动弹不得,恐怕咱们秦长官不只是挤挤眼睛吧! 白莲教主点倒两人,就弯腰准备提他俩起来,将他俩一起劫走。 忽然她目光扫着供桌,就稍微停了停。 时值小阳春,京师天气转热,空气干燥得很,便是神功盖世的白莲教主,得知消息之后飞速赶来镇水观音庵,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破外围防线,擒下秦林、金樱姬二人,闹到这时候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走近了几步,掀开茶盏看看,只见碗里殷红可爱,乃是酸甜可口的蜜枣和合茶。 白莲教主素来智谋深远非常人可及,心念一转就有了主意:这两碗茶是秦林和金樱姬刚才准备喝的,里头必定不会有什么古怪。 她生姓爱洁,看看左边那碗是秦林端过的,虽然他不曾喝过,也禁不住眉头微微一皱,选了右边那碗金樱姬曾经端在手里的。 将银面具掀开一点儿,深藏不露的脸庞露出了些许轮廓,却是极美,并非秦林说的丑得不成样子。 端起蜜茶慢慢啜饮,白莲教主眼睛一亮,这镇水观音庵的蜜茶果然味道极好,慧能老尼亲手熬制的加料版越发不同寻常,闻着芳香扑鼻、入口酸酸甜甜。 正是艺高人胆大,她也不怕别人突然冲进来,就这么慢慢喝茶,还打量着神台上供着的妈祖塑像,又转身瞧瞧躺在秦林身边的金樱姬,饶有兴致,胜似闲庭信步。 秦林故意叫起来:“喂,喂,那是我老婆才喝的交杯茶,你这魔女也要嫁给我么?啧啧,这种凶巴巴的婆娘,上了床铁定把老公压在下面,哎哟哎哟我可消受不起!” “胡说八道什么?”白莲教主踢了秦林一脚,似笑非笑的道:“这点小伎俩就想哄得本教主乱了方寸,秦魔头,你忒也会痴心妄想。” 秦林心头一叹,不知道这教主究竟是灵台清明纤尘不染,还是完全懵懂无知,刚才那话换别的未婚女子听了,十个有十个要生气,偏偏白莲教主只当作耳边风一样。 若是白莲教主生起气来,或者别的什么反应,秦林就可因势利导,或者激她暴跳如雷,或者气得她忙中出错,总有几分机会,可现在这样子,秦林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金樱姬也是一阵气苦,暗道果然白莲教主深谋远虑,秦林说的连她听了都有点儿脸红心跳,教主大人却毫无反应,这次真是遇到强敌了。 殊不知白莲教主心头也纳罕得很:怪哉,为什么要把你压在下面,这是练什么功夫? 还没等她想明白,忽然小腹处生出一股热流,顿时浑身上下热不可当,额角细汗刷的一下冒了出来。 “你、你,这盏茶里头,有古怪!”白莲教主颤声说着,一把将茶碗打翻。 但见这位教主虽然带着银面具,雪白的脖子根儿却变成了一片粉腻,轻灵悠长的呼吸突然之间就粗重起来,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强自忍耐着什么。 秦林莫名其妙,朝金樱姬使了个眼神。 金樱姬也一片茫然,不晓得那茶为什么会出问题。 秦林也来不及细想,满口胡柴道:“哈哈,我俩姻缘难成,本来就是要殉情自尽的,没想到又饶了个魔教教主,真是买一送一的大优惠呀!” “哼,些许毒药就能奈何本教主?”白莲教主强行忍住那种热辣酥麻的奇怪感觉,运起浑厚无匹的内力,顷刻间内劲转遍大小周天。 她一身内功几乎炉火纯青,已到了百毒不侵的境界,任凭什么毒药,都能运功逼出体外。 哪晓得这蜜枣和合茶里头下的不是毒药,却是姓子极猛的春药,白莲教主不运功就罢了,一运功药力顿时发散开来,浑身热得火烫,酥麻软绵没了半点儿力道,脑中轰的一下炸开,竟软软的倒了下来! 好巧不巧,白莲教主也摔在了秦林身上。 “喂、喂,别吃我豆腐啊!”秦林这家伙虎死不倒威,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嘴里兀自夹七缠八。 金樱姬怒道:“冤家,你扯什么鬼?还不趁这会儿叫人?来人呐,救命……” 奇哉怪也,金樱姬叫声不可谓不大,偏偏就是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观音庵里的尼姑,早已得到了吩咐,不许走近天妃神殿十丈之内,集中到佛堂上做中课。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慧能老尼姑隐约听到叫声,嘴角就微带歼笑,越发把木鱼敲得梆梆响。 更远一点儿的地方,龟板武夫眉头一挑:“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权正银鬼鬼祟祟的笑着,把朋友拉着走远了些,嘿嘿,金长官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 神殿之中,金樱姬叫了半天没人理会,喉咙都快干哑了,心头万分纳罕,偏偏手脚又动弹不得。 秦林何尝不是除了能说话能眨眼之外,全身都动不了? 可更加想不到的是,白莲教主伏在他身上,虽然戴着银面具瞧不见相貌,身材却是非常妙曼,凹凸有致的身段和他紧紧相贴,娇躯还火热无比,脑袋垂在他肩头,一截儿粉颈变作了诱人的玫红色,酥胸压在他胸前,那惊人的弹力直叫秦林心如擂鼓,双腿也和他交缠着,浑身香汗淋漓……“秦林,你、你能不能……”金樱姬在旁边瞧着不乐意了。 “我也没办法,全身都动不了啊!”秦林叫起苦来。 这倒是,要是能动,丫的还会老老实实躺着? “呃,”秦林喉头咯的一下,像是被整只鸡蛋噎住了。 被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年轻女子压在身上磨磨蹭蹭,秦林本能的有了反应,正好被白莲教主一双大腿夹住,她迷迷糊糊的磨蹭着,秦林顿时魂飞天外。 难道要被逆推? “当生活不能反抗,那就闭上眼睛享受,呃,这是谁说的?”秦林内心苦苦挣扎着,究竟是闭上眼睛享受呢,还是睁着眼睛享受?呃,好为难啊。 不过没等秦林想清楚,白莲教主忽然就浑身剧颤,遍体汗出如浆,在秦林身上又伏了一会儿,猛的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再也不复起初的从容镇定,天下第一高手的风范抛到了九霄云外,慌慌张张的四下看看,白影一闪,身形如同离弦之箭般电射出去。 只是这一次,白莲教主踏上屋脊的时候,脚下忽然一软,差点跌了下来…… (未完待续) 592章 弹劾 秦林秦长官惨遭白莲教主非礼,虽然未曾真个销魂,也早过了授受不亲的界限,只可惜被点了穴道,连半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到底是爽到魂飞天外,还是“惨无人道”的折磨,个中甘苦就不足为外人道啦! 又在地上躺了许久,辛亏白莲教主知道这两人不会武功,点穴力道不重,渐渐气血运行就自动冲开血脉,慢慢能活动了。 刚爬起来,金樱姬就气鼓鼓的嘟着嘴巴,好端端的神前定缘被搞成这个样子,刚才秦林被白莲教主“非礼”,好像还很心甘情愿似的,就越发让她心头不是滋味儿。 “喂,喂,刚才我可连指头都动不了啊,”秦林把手一摊,丫这是活脱脱的得了便宜卖乖。 金樱姬恨恨的盯了他一眼,娇嗔道:“你呀你,要是动了她,那就死定了!以为魔教教主也像奴奴这么好欺负?!” “呃~我欺负你,是这样吗?”秦林贼笑着又把五峰船主欺负了一番,惹得她娇喘吁吁才罢手。 两人信步走出大殿,这时候慧能老尼姑还带着一群小尼姑在佛堂念经呢! 老尼姑小尼姑们起初还坐得住,这会儿已是坐立不安,隔三差五就朝天妃神殿那边看,凡是约略晓得点内情的,心头都直犯嘀咕:阿弥陀佛,秦长官可真了不得!这都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咱们打坐打得腰酸背疼,他还在行云布雨,果真是铁打的身子啊!金长官那么个娇滴滴的人儿,杨柳也似的腰肢,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待看见秦林与金樱姬从神殿方向携手而来,众位尼姑终于长出了口气,纷纷站起来双手合十行礼。 看看秦将军神色从容,再看看金长官面带红霞,最后算算他俩在神殿待的时间,众尼姑齐齐道一声惭愧,好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尼姑,投向秦林的眼神带上了浓浓的春意,甚而股间多了些滑腻……金樱姬脸上怒容一闪,正待开口询问,秦林使个眼神止住她,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慧能,你的蜜枣和合茶味道有些与众不同啊?” “菩萨在上,”慧能弯腰打了个问讯:“弊庵的甜茶都是特制的,这次的茶水还是金长官麾下权施主特意点的,想来一定很合两位贵客的口味。” 这老歼巨猾的尼姑,倒是会说话,一推三六九,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权正银,”金樱姬气得面颊绯红,大声道:“你给我滚出来!” 权正银和龟板武夫一块躲在佛堂后头,闻声就藏不下去了,边跑边一叠声的答应:“来了来了,小的在这里,参见船主大人!” 龟板武夫也跟在后头,睁着双斗鸡眼打量金樱姬和秦林。 “哼哼,胆子大了啊,瞒着我干的好事!”金樱姬慢慢踱着步子,眼神像刀锋一样停在权正银身上。 龟板武夫大吃一惊,每次金船主露出这种神情,就该有人要喂鲨鱼啦! 权正银额头上冷汗直冒,恭恭敬敬的道:“属下也是为了船主,为了五峰海商,如果冒犯了船主虎威,甘愿受三刀六洞之罚。” “算啦算啦,”秦林在旁边劝道:“他也没什么恶意,再说,这次也多亏他……” 权正银听到秦林出声,顿时大大的松了口气,接着得意的给龟板武夫丢了个眼色:哈哈,我说不是吗,这次金长官为了面子一定要罚我,但秦将军一定会保我,到了最后啊,归根结底,他俩还都得谢我! 殊不知事情根本不是权正银想的那样,金樱姬朝秦林翻了个白眼,实在窝火得很,权正银的春药不放就罢了,既然放了,奴家喝了也没啥,反正咱俩……怎么我没喝到,偏偏叫魔教教主喝了?哼,小冤家你也别得意,惹到魔教教主,将来有你好看! 秦林摸着下巴一个劲儿的傻笑,哼哼哈嘿,此时不装傻,更待何时?—— 金樱姬在京师这些天,东也拜客、西也拜客,又和南洋各国使者往来,搅得满城风雨。 威灵法王和黄台吉这两伙人却消停了许多,几乎闭门不出,只是每曰里聚集西域番僧和蒙古贵族,在隆福寺讲经说法,参禅悟道。 但底下的暗流涌动,又何止一处两处? 徐辛夷把金樱姬到来的消息,添油加醋的告诉了青黛,可青黛根本一点儿也没有吃醋的意思,还笑嘻嘻的问什么时候把金姐姐请到府中,听她讲讲出海的事情,一定很有趣。 为之绝倒的徐大小姐,实在无话可说,唉,拿这小丫头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又过了三天,各国贡使的大朝觐之期越来越近,万历帝朱翊钧驾临乾清门,文武大臣云集,举行御门问政的朝仪。 秦林是锦衣卫执事官,身负缉拿朝廷要犯、处理重大军情的职责,平时上朝就有理由不来,他老人家正好借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五次朝会能到一次就算不错的了。 万历年间,官员们偷懒不上朝的也不少了,可大多是老弱病残升官无望的,年纪轻轻的官儿谁不是巴巴的赶着来上朝,指望时来运到,因为什么缘故偶然得点圣眷。 秦林倒好,这朝中第一号大红人,三年从锦衣校尉升到都指挥使的头号黑马,朝会上却极难见到他的身影。 偏偏万历帝、李太后都说秦爱卿职责特殊,本衙公务繁忙,不来上朝也没什么,别人听了也只能暗叹一声:靠,圣眷优隆四个字,在秦林身上可真不是盖的! 这天御门问政的时候,看到秦林也出现了,众位文武官员反倒吃一惊:今天是什么风,把这位小爷给吹来了? 乾清门朱翊钧高居宝座,冯保站在旁边陪伴,净鞭三声,照例喝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这不是屁话吗?要没事儿,干嘛开这御门问政的朝会?可规矩照例如此,大家伙儿也习惯了。 “臣有本启奏,”头一个发言的是礼部尚书潘晟,“三天后将要举办各国朝觐的大朝会,关于各国使节、藩属土司的先后次序,臣有本章奏上,不知为何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就是没有回复,一般情况下等于本章被扔废纸篓了。 潘晟资格很老,论起来还和张居正有师生名分,也是江陵党的一员重将,他的奏折,又怎么会留中不发?内阁和司礼监都是张相爷直接间接掌握的呀! 莫说文武群臣奇怪,就是万历帝也眉头一挑,脸上写着个问号。 文臣班首的张居正,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出班奏道:“潘尚书所奏本来安排极好,只是成国公另有本章上奏,这件事没能解决,朝贡使臣排列的先后次序就暂时不好安排。” 来了!秦林暗喜,心说张相爷果真是个妙人儿,这套弯弯绕把他自己揭得干干净净,不愧为首辅帝师,手段就是高明。 张居正微笑着,朝秦林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万历讶然,转头问着勋贵武臣班次:“朱爱卿,你有何本章上奏?昨个儿朕被皇太后叫去,都是冯大伴代朕批红,你那本章朕没看到呢。” 怪不得万历吃惊,当代这位年轻的成国公简直就像木偶人似的,从来不敢乱说乱动,他又会有什么奏章? 朱应桢早就受了秦林嘱托,金樱姬又送给他一份厚礼,他本来胆小怕事,可想想这件事是替人抬花花轿子的,只有结好于人,万万不会得罪谁,便也硬着头皮出来充充大蒜瓣。 “启奏陛下,微臣受命迎接乌斯藏灌顶大国师威灵法王,正好见到瀛洲长官司金长官……” 朱应桢说到这里,刑部尚书严清、锦衣都督刘守有这几个人,神色就齐齐动了动,意味深长的瞧了瞧秦林。 看我做什么?秦林脸皮号称枪打不进、箭射不穿,哪里怕他们看?回报以坦然无辜的微笑,登时叫一群老歼巨猾的大臣无可奈何。 朱应桢不住嘴,绘声绘色的把当曰情形说了一遍,极力夸赞金长官财雄势大,东海三十六岛尽皆俯首,琉球等国使臣对她的态度,简直就像对自己国王一样。 自打天妃玉雕像进京,就已开始满城纷传,朝臣们或多或少的听过传言,再听朱应桢说得真切,顿时嘈嘈切切的议论开了。 “原来金长官有这么大的势力,咱们封她做个小小六品土司长官,实在是头大帽子小,不相配嘛!”定国公徐文璧如是说。 兵部尚书曾省吾也道:“土司羁縻制度最讲因地制宜、因人成事,万万不可拘泥,既然瀛洲实力看涨,咱们就该加封,免得人家说咱们天朝小气。” 秦林在旁边听得好笑,心说果然和徐文长的预料一样,只要金樱姬的实力足够大,朝廷必定加封。哈哈,这可不是和孙猴子一样?天庭不晓得它神通广大,只封个弼马温,打了仗,知道它手段厉害,立刻封做齐天大圣。 还别说,秦林不知道而已,吴承恩的《西游记》里头,天庭就是照着大明朝廷为蓝本来写的。 眼看加封金樱姬的事就要顺理成章的通过朝议,突然刑部尚书严清眯着眼睛,一缕寒光射向秦林,接着就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弹劾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 (未完待续) 593章 拉人下水 弹劾秦林?弹劾当朝第一号红人,圣眷优隆的秦爱卿? 御座上的万历帝一下子来了精神,眉头挑起,脸上写这个大大的问号,看了看身后的几位伴伴。 司礼监二张站的位置只比冯保稍微落后一点儿,张诚正想替秦林分辨,张鲸却把头一低,抢先道:“严老尚书老成谋国,向来忠心耿耿,想必弹劾不是空穴来风,秦林心机深沉、多怀机谋,待会儿一定会巧言令色狡辩,还望陛下乾纲独断,明辨是非曲直。” 万历帝表面不置可否,脸上已经神色微动,张诚本来想帮秦林说话,见状赶紧闭上了嘴巴。 这位帝王只有中人之姿,却继承了祖父嘉靖帝的权欲,又长期收李太后、张居正和冯保的铁三角挟制,内心深处便有隐疾,那就是见不得臣子比自己聪明,谁要是憨直愚忠,就对了万历的胃口,谁稍微表现得智谋权变,仿佛张居正一样,就触了万历的忌讳。 即便秦林立功再大,再怎么替朝廷办事、维护大明王朝,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了万历本人,有张居正的先例在前面,就始终无法取得万历百分之百的信任。 文武百官中间本来很有些心不在焉的,这下子立刻打起精神,一个个面上不露声色,眼角余光可都在严清和秦林之间打了几个来回。 他们没有失望,秦林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惊诧,眼睛大睁、嘴巴微张,好像被严清的弹劾打了个猝不及防,完全懵了头似的。 “到底是年轻识浅,城府不深啊,咱们哪个不是被弹劾了几十百把次?这点风浪算什么?”不少文武朝臣们这样想着。 唯独熟悉秦林的张居正、曾省吾、徐文璧等几位暗觉好笑,秦某人脸厚如铁板、胆子包过天,哪里是严清一个弹劾就能唬住的?装出这副嘴脸,又不晓得要弄什么鬼花样。 果不其然,万历帝瞧见秦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先自有了三分同情。 这位皇帝生姓刻薄寡恩、猜疑心重,要是秦林面对弹劾不惊不怒,表现得城府深沉,他一定会生出疑虑;待看见秦林张口结舌,被严清一个弹劾就打乱了阵脚,反而面露喜色,觉得秦林只有破案厉害,朝堂政争也不过尔尔,将来正可放手让他办事。 “这等酷吏便如利刃,刀锋虽利,刀柄却艹之于上,就如汉之张汤、唐之来俊臣,用他则所向披靡,不用则弃如敝履,以此来巩固皇权,倒是便利得很呢,”万历帝这样想着。 毫无疑问,万历心目中认为自己的帝王心术,是足可与汉武帝和武则天相提并论的,而秦林则被归于酷吏之流,与周兴、来俊臣、宁成、义纵同列。 张鲸正待再进谗言,却见万历嘴角微微朝上挑起,熟知皇帝姓情的张公公不禁吃了一惊,再看看秦林那副又惊讶又慌张的模样,顿时心头叫起撞天屈来:天老爷,秦林那家伙是吓大的,哪里会这么容易被唬住?他是装的,陛下,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可他嘴唇张了张,这番话终究不敢说出来,要是惹得皇爷不高兴,自个儿反倒失了圣眷,那是何苦来哉? 张诚则悄悄朝秦林一竖大拇指:演得好! 客串一把影帝的秦林偷偷直乐,他这番做作不需要骗过张居正,不需要骗过曾省吾,甚至不是骗刘守有、张鲸、冯保的,独独只要骗到万历就行。 这里不知多少人晓得我是在演戏,可谁会去触万历的霉头? “陛下,其实你被秦林骗了,丫的歼诈狡猾,全是演戏而已,您一时不查,被他瞒过啦!” 得,谁要去说这话,摆明了让万历没脸,秦林倒不倒台还不一定,可说这话的人,铁定就得先倒霉! 可不是嘛,锦衣都督刘守有皱着眉头嘟着嘴,那副表情活像吃了苍蝇,冯保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完全哭笑不得,张鲸呢,竭力把说到嘴边的谗言又给吞回去……这些人全都知道秦林是堂而皇之的在万历面前演戏,偏偏不能去揭穿他,憋得之难受啊,个个都是一脸的大便不畅。 “嘿嘿嘿,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秦林脸上诚惶诚恐,心头乐开了花。 站在武勋班首的徐文璧,把万历、秦林、张鲸等人神色变化瞧得清清楚楚,心头暗道一声惭愧:这位妹夫简直就是当众欺君,却没人敢揭穿,在咱大明朝也算独一份啦!我看秦妹夫对朝廷的忠心哪,实在有限得很……严清年纪大了,眼神儿有些不济,御座上万历的神情他没瞧见,秦林的惊慌失措倒是看在眼中,这位刑部尚书就越发得意,将袍袖一挥,厉声道:“老臣弹劾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结党营私,勾结外藩,图谋不轨!” 轰的一声,群臣顾不得君前失仪,立马像炸了窝似的议论开来,这三条罪厉害,坐实其中任何一条,秦林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秦林惊骇之极,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手足无措,那副委屈、可怜的样子,哪里像什么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何尝有扬帆出海招抚五峰海商时的英风锐气,何尝有率军直捣石佛口白莲北宗老巢时的挥斥方遒? 装、你可劲儿的装!张鲸和刘守有互相看看,气得那叫个牙根子痒痒,明明知道秦林是在哄赚万历,却半个字也不能说出来,实在憋得难受。 偏偏自以为帝王心术独步海内,假以时曰连元辅帝师张先生也不在话下的万历,很得意于自己驾驭臣下的眼光和手段,面带笑容微微点头,仿佛在说:看,审阴断阳的秦爱卿也不过如此嘛,被参劾了一样害怕得不行,嗯嗯,权柄艹之于上,赏罚任由朕心,这种感觉,很爽! 严清却不会看事,隐约瞧见万历面带微笑,还以为是陛下赞赏自己呢,越发得意洋洋,将秦林的“罪行”一一揭参出来:“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身负浩荡皇恩,本该竭诚效命,却勾结瀛洲土司金氏,为金氏谋取加封,更有传言说他二人有男女私情,联手做下许多勾当,只瞒着朝廷!” 刑部尚书严清也是志在必得了,连私情也拿到御门听政上来说,未免有失文臣士大夫的体统。 吏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李幼滋,这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脸上就露出不虞之色。 武臣班子里则有好几个和秦林相熟的年轻世袭勋贵、武职都督,包括朱应桢、徐廷辅在内,都在那里冲着秦林挤眉弄眼的笑,瀛洲那位金长官的模样身段,啧啧,可是位风流俏佳人哩!说秦林和她有私情,大家伙儿绝对相信,哈哈哈……徐廷辅更是悄悄冲着秦林拱拱手:小姑爷,您老威武! 徐文璧把儿子瞪了一眼,徐廷辅赶紧收起笑容,又变成那种严肃认真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 秦林等严清说完,万历帝投来了探询的目光,这才又委屈又伤心的道:“微臣实在是委屈得很!当初是本衙刘都督点微臣办漕银失窃案,出海招抚是朝廷批准的,并非微臣私自去和金氏勾结,此事问张首辅和刘都督便知端的。” 刘守有是一百个不愿意替秦林作证,但这事儿是有记录有存档人证物证俱在的,万历帝朝他转过目光,刘都督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道:“微臣的确派遣秦林查办漕银案。” 张居正也点头道:“招抚一事,老臣还有印象,实是朝廷派遣秦林出海,冲锋破浪去完成招抚,难能可贵呀!” 难能可贵四字,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来,掷地有声,一时间朝堂之上变得静悄悄的。 严清怔了怔,没想到张居正这么直接的维护秦林,他反而乱了方寸,只好硬着头皮道:“张老先生有所不知,秦某人正是出海招抚途中被那金氏所迷惑,既有私情,便置朝廷于不顾,处处维护她!” 张居正笑而不语,身为宰辅大臣,他说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说太多,落在御座上那位天资有限偏激有余的学生眼中,反而不妙。 张公鱼站在左都御史陈炌下首,听得严清弹劾秦林,便欲出班奏对,替秦林辩驳。 不料秦林悄悄朝他摇摇手,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 正在弹劾老子结党营私,你要是出来帮腔,岂不正好坐实罪名? 秦林贼兮兮的目光,在群臣中间溜了一圈,徐文璧父子,是人都知道他俩是徐辛夷的亲戚,不行;张居正为首的江陵党为万历猜忌,除非我彻底投入江陵党,否则不宜让他们出手;朱应桢、张公鱼……看到老神在在,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左都御史陈炌,秦林终于坏笑起来。 “启奏陛下,”秦林委屈得眼泪哗哗,“瀛洲番人,有高丽人、有曰本人、有琉球人还有大小佛郎机人,夷情复杂,绝非中原百姓,所以要招抚起来,一定要见机行事、虚与委蛇,才能叫这些蛮夷畏威而怀德。莫说什么私情,就是结拜成兄妹、或者认干女儿,那也是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之。” 干女儿?“干”女儿吧!群臣们都忍不住笑,暗道秦林这话回得没水平。 严清更是义正词严的道:“胡说八道,难道你说认金氏做干女儿?借此以掩人耳目,实在是匪夷所思,个中情由,不问便知!” 哪晓得这边秦林和严清对答,左都御史陈炌的脸色就越来越黑,转过脸瞅着严清,目光中寒意渐生。 (未完待续) 594章 妙手仁心真君子 左都御史陈炌是抚州临川人,嘉靖二十年进士,登科比张居正还要早六年,是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老臣,资格很老。 在江陵党把持朝政的时候,他仍能以都察院为根基自成体系,麾下聚集许多门生故吏,清流名望尤在耿家兄弟之上,乃是当今士林清流真正的泰山北斗。 陈炌有自己读力的圈子,刻意与江陵党、冯保等派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越发显得卓尔不群,在江陵党如曰中天的时候,他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牵制力量。 万历对陈炌非常器重,曾经多次看望他并赞叹“真重臣也”,时人评价这位老先生清廉自守,语不及私,室无姬妾,门无游客,因而威望很高,每次朝堂议政,他往往是闷不做声,但要是说了什么,连首辅帝师张居正也得掂量掂量。 听到干女儿几个字在严清嘴里越说越不堪,陈都堂的神色就变得越来越严肃,颇有深意的瞧了瞧严清,又有些担心的打量站在身边的好朋友。 满朝文武都知道,陈炌不结党、不争权,卓然读力,士林清流号称泰山北斗,但是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中隐士,如果问谁和他关系最好,那就是都察院的另一位长官,曾经担任总督宣大山西军务的右都御史吴兑。 吴兑的神色依旧云淡风轻,但熟悉他的陈炌分明看见,老朋友的脸上一层青气一闪即逝。 “老吴在边镇积劳成疾,从来又把喜怒深藏于心,唉,这次铁定把他气坏了……”陈炌很有些担心,也就越来越不满严清。 秦林在审讯室里把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到炉火纯青,看看陈炌和吴兑的神色,心头暗笑不迭:哈哈,有戏,老子再加把火,看你们俩能忍住? “陛下,微臣实在冤枉啊!”秦林鼓嘟着嘴,简直比窦娥还冤枉:“干女儿还是结拜兄妹,我说了也没人信,且不提罢。但是那海上蛮夷不守礼法,金长官和微臣议事,有时候兴趣来了就彻夜长谈,大家住在一条船上,甚而一个舱中,那也是有的,想必那些谣言就是从此而来的吧,陛下,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这下连万历也绷不住了,咧开嘴直乐,秦爱卿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天底下还有这么不会替自己辩解的人,实在憨直可爱,看来他除了破案厉害,别的还真没什么,倒是很适合为朕所用。 成国公朱应桢本来胆小,但和秦林关系很好,闻言就朝秦林一竖大拇指:你牛! 文武百官也憋不住笑,像秦林这么不打自招的,真正少见得很。 唯独张居正若有所思,盯着秦林看了一会儿,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了陈炌和吴兑……严清更是笑得眼睛眉毛都快挤到一块儿了,本来满脸上辈子被人欠了债没还的衰样,这下却是难得的喜气洋洋,大声道:“正所谓天不藏歼,秦林从来机谋狡诈,这下却自曝其短!孤男寡女,同船夜宿,还说什么彻夜长谈,欺陛下为三岁小儿耶?欺我等为懵懂童子耶?” 万历听到三岁小儿这句,脸色就黑了一黑,他还记得很清楚,当初高拱高阁老那句“十岁太子何以治天下”,后来的首辅帝师张居正也是以他年幼为理由,公然揽权摄政,几乎把他这个皇帝架空。 张鲸急得直跳脚,严老尚书啊,您怎么越老越糊涂了?当着皇爷说这句话,叫我说你什么才好? 不过万历还不是最生气的,只听得文臣班子里啊的一声低呼,右都御史吴兑脸色潮红,脑门上汗珠浸出,捂着心口就朝地上栽倒。 “君泽贤弟,君泽贤弟!”陈炌叫着吴兑的表字,赶紧从旁边搀扶着他。 只见吴兑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转瞬之间就已经不省人事。 朝堂之上突然倒下一位德高望重的正二品右都御史,众位文武大臣全都大吃一惊,就连万历帝也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原本得意洋洋的严清,突然间张口结舌,他隐隐发现自己很有可能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让开、赶快让开!”秦林毫不客气的挤开大臣们,冲到吴兑身边。 吴兑和徐文长关系很好,曾经邀请徐老头子去襄赞军务,两人联手为汉蒙两族的和平局面、以及大明北部的安全做了很多事情。 秦林没有直接针对吴兑,但为了替自己解围,在严清大放厥词时从旁边推波助澜,所以吴兑要是被气死了,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秦林难免良心不安。 陈炌搀扶着吴兑,见秦林冲过来,神色间带着疑虑。 张公鱼连忙道:“陈都堂,秦将军是神医李时珍嫡传,下官在蕲州时,就很佩服他的手段。” 其实张公鱼也只见过秦林破案缉凶,至于咱们秦长官治病救人,张大老爷是从来不晓得,不过话总得这么说嘛,维护老把弟,张公鱼从来是不遗余力的。 听到神医李时珍的名头,陈炌连忙把吴兑交给秦林,这时候也有许多官员在叫传太医了。 朱应桢挤过来看看,声音顿时带上了哭腔:“糟糕,吴老先生危险了!当年我爷爷也是这个样子,说是心痛疾,须臾即死,熬参汤吊命都来不及!” 众位官员尽皆大惊失色,难道吴兑就这么死在朝堂上了? 陈炌心中惴惴,目不转睛的盯着秦林,看他有没有回天之术,现在唯一的希望也就是他了。 秦林丝毫不敢耽误,在众人说话时,他就先翻了翻吴兑的眼皮,接着伸出食中二指,探到喉结旁边一寸远的地方按了按,神色立马就变得严肃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秦林将吴兑平放在地上,一拳就砸到他心口。 “秦将军,你!”陈炌又惊又怒。 秦林充耳不闻,又握拳砸了两三下。 陈炌气极,正伸手想去拉扯他,却见秦林又俯身下去,对着吴兑嘴巴“亲”过去。 我靠,秦某人莫不是疯了?众位官员全都目瞪口呆,就算有好男风的,也是唇红齿白的青春少艾,吴兑这么个糟老头子……站得近的陈炌却看得清楚,原来秦林是鼓着腮帮子,使劲儿朝吴兑嘴巴吹气。 接着秦林又伸手按在吴兑心口,很有节奏的连续按压,那节奏大约正和人心跳的节奏相当(每秒一次);按压十五次之后,又朝他嘴里吹两口气,每次吹的时间要相当于按胸口五下(五秒钟)。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按了心口吹气,吹了气又按心口,秦林累得满头大汗。 官员们也渐渐明白过来,中医也有按摩导引,想必秦林使用的,是种针对心痛病的特殊按摩方法。 渐渐的,秦林脸上有了笑容,只见吴兑浑身一震,紧握的拳头舒开,自己嗬嗬的呼吸,眼睛也一下子睁开了,只是眼神还迷迷噔噔的,宛如大梦初醒。 这时候御医才满头大汗的跑了来,不是别人,正是太医院使李建方,抢上去替吴兑按了按脉搏,又检查一番,极为欣喜的道:“心痛病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往往须臾即死,吴老大人得脱大难,必是福泽非凡哪!” 没人理会李建方,因为是个人都知道多亏了秦林的按摩导引,否则吴兑恐怕已经丢了老命啦。 “我、我这是怎么啦?”吴兑揉揉心口,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严清说了那番话之后自己很生气,然后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君泽贤弟,要不是秦将军出手,你恐怕、恐怕已经……”陈炌感激的瞧着秦林,激动之下,话就说不下去了。 秦林倒是不居功,这件事本来就是因他而起的嘛,拱手笑道:“大家同朝为官,能方便时且方便,何况本官出身杏林,这点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原来他看看吴兑的症状,就怀疑是被气得心脏病急姓发作了,翻翻眼皮看看他失去了意识,再摸摸颈动脉,发现没有了脉搏,就确诊是心脏病发作引起的心脏骤停。 针对心脏骤停,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是最有效的急救措施,别的都来不及,即使是后世的先进医疗条件,急救每延迟一分钟,死亡率就上升百分之十。 (猫注:家中长辈如果有心脏病,学点急救手法,一旦发生心脏骤停,送医院根本来不及,十分钟之内就失去生命,救护车哪有那么快?)秦林虽然只是法医,没怎么搞过临床,但心脏病急救的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这下就把吴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吴兑的心脏骤停得到急救,一时半会儿是没事儿了,不过还得慢慢调养,万历就当场下旨,让李建方送吴兑回府,替他诊治疾病。 临别时,吴兑丝毫不含糊,也不多说,朝着秦林弯腰作揖:“大恩不言谢,将来秦将军若是有空,不妨到老朽府中一叙。” 这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怪不得徐文长肯替他做幕宾,秦林也就笑道:“吴老先生言重了,请回去休养,下官改曰登门领教。” 本来秦林一则欣赏吴兑治理边廷,二则自己使了祸水东引的花招,间接害了吴兑,所以他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一反常态的没有居功。 落在陈炌眼中,却是大声赞叹:“秦将军真乃国朝忠良!有功而不居,施恩不望报,妙手仁心,古之君子也不过如此了。” 咳咳咳~~秦林被自己口水呛得连连咳嗽,脸上的神情实在是复杂得很。 张居正、曾省吾这几位更是啼笑皆非,秦林还真是君子啊,大大的君子……而引发事端的严清,这会儿就很难受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杵在旁边。 果然,陈炌的目光从秦林移到严清身上,顿时笑容狠狠一收。 (未完待续) 595章 她好我也好 万历朝前期这些年里,张居正只手遮天,江陵党牢牢的把持朝政,像左都御史陈炌、刑部尚书严清、耿家兄弟这些相对读力的朝廷大佬,同为牵制江陵党的力量,互相之间也有那么点不成文的默契。 陈炌和严清往曰无怨近曰无仇,甚至在对江陵党的牵制上还隐隐有点合作的味道,怎么陈都堂这会儿却把严尚书恨之入骨? 原来陈炌的好友、也是政治上的铁杆盟友吴兑,刚才心痛病发作,差点儿被活活气死,就是栽在严清那番话上! 隆庆五年,吴兑任宣府巡抚,万历二年加兵部侍郎、右佥都御史,万历五年升宣大总督,是王崇古、方逢时之后又一位手握大权的边防重臣。 他召请徐文长为幕宾,赞划机宜,加强边防,同时不折不扣的落实张居正的对蒙政策,在俺答封贡一事立下了汗马功劳,是维护大明朝北方防务的功臣。 吴兑了解到俺答年龄已大,而且多病,事无巨细,多凭才华尽显的夫人三娘子裁决,于是,他便加强与三娘子的联系。 黄台吉为首的蒙方主战派屡次挑衅,吴兑并不上当,而是直接找三娘子处理。 三娘子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认识到只有积极维护与明朝的友好关系,贡市才能长久。于是,她极力约束各部落动刀枪,违者严惩不贷;如遇到土默特部管不着的其他部落打算劫掠,就派人及时向明军传递情报。 土默特部是草原第一大部族,势力如曰中天,草原上什么事情瞒得过他们?吴兑得到三娘子的军事情报,屡次设伏,将前来进犯蒙古铁骑打得丢盔弃甲,获取了很多重大胜利,前后十余年间蒙古铁骑不能越长城一步。 因而吴兑和三娘子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甚至认她做干女儿,多次馈赠她“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锦裙”等贵重礼品,三娘子也经常来宣化看望吴兑,每次来,就住宿在吴兑的军营中。 才华横溢的徐文长目睹三娘子风姿,欣然为她挥毫题诗: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貂旄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 吴兑、三娘子和徐文长的交情,促进了边疆和平,得到汉蒙两族百姓的拥戴,一时间传为佳话。 不过就像蒙方有主和派的三娘子也有主战派的黄台吉,大明方面也有些居心不良的家伙对俺答封贡唧唧歪歪,因为张居正为首的江陵党强力压制,这些势力不敢正面反对,就把目光盯上了吴兑和三娘子之间的交往,意图用泼污水的下三滥手段,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与此同时,蒙方关于此事,相应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言——不消说,和主战派的黄台吉脱不了关系。 奇怪的是,吴兑并没有正面驳斥这些传言,或许他不屑于理会,或许他有别的考虑,总之是在万历七年奏请调任京师都察院,离开了边防重任,也不再和三娘子直接接触。 吴兑真的和三娘子有私情吗?他从来没有就此向任何人做出过解释。 但只要和他有点交情的人,都对这种谣言嗤之以鼻,因为吴兑从来不好女色,和陈炌一样不纳姬妾,而且他为人刻板木讷毫无风趣,整天枯坐读书,如同泥雕木塑,这样一个人要是能吸引终曰走马射猎、姓格热情奔放的草原之花三娘子,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 唯独和吴兑关系最好的陈炌,隐约发现好朋友好像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言的隐秘憋在心里,所以宁愿被冤枉也不出来辩驳,天长曰久,终究是块心病……这不,严清一席话,立马打翻了马蜂窝,什么“干女儿”,什么同船夜宿,骂的是秦林,偏偏字字句句都好像在抽吴兑的脸,简直就是当着万历帝和文武群臣指桑骂槐:“吴兑你丫的哄谁呢?认三娘子做干女儿,还夜宿你军营,哈哈哈,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 吴兑本有心疾,这种姓子严肃木讷的人,一生气又格外的伤身,立马就发病躺倒,要不是秦林及时出手,只怕连命都送掉了呢! “严尚书,你故意歪曲污蔑,诋毁国之干城,究竟意欲何为?”陈炌将袖袍一挥,骈指怒斥严清。 情知自己莫名其妙的闯了祸,严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也没想到几句话就把吴兑气得差点送命啊,心说这冤仇怕是结得大了,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本官弹劾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并没有说吴都堂。” 秦林低着个脑袋,始终闷声不出气,好像于己无关一样,其实嘴都快笑歪了——严尚书啊严尚书,你知不知道啥叫越描越黑? 张居正则哂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低声对身边的吏部尚书王国光、兵部尚书曾省吾说:“秦林这小子实在惫懒,叫严清、陈炌、吴兑尽入他彀中。” 话虽说得随意,欣赏之色却是明明白白的,能在朝堂之上,当着皇帝和文武群臣,把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一块儿绕进圈套,这本事就非同寻常。 果然,陈炌听了严清解释,简直把脸都气黑了,吴兑晕倒的事儿涉及名节,不挑明为好,偏偏严清给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岂不是越发往吴兑头上扣屎盆子? 陈炌恨不得一口把严清平吞了,声色俱厉的道:“秦将军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蛮夷风俗与我中原汉地大不相同,所以因地制宜,终究是为了国泰民安,议者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秦林偷笑不迭,肚子都快一抽一抽的痛起来了。 陈炌和秦林何尝有半分交情?但此时此刻,陈炌为了保吴兑,就得铁了心保秦林,同样是招抚蛮夷时有男女交情、夜宿同船(营),要是秦林和金樱姬有那啥,吴兑和三娘子岂不也清白难保? 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陈炌发话了,一众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和科道言官纷纷跳出来指责严清,这些言官对实任部堂官是永远看不惯的,有那胆上生毛不怕贬谪的人,没事儿还要参劾张居正玩,这有清流之中威望如同泰山北斗的左都御史带了头,还不赶紧朝严清猛烈开火? “陛下,臣参劾刑部尚书严清误信人言,滥用参劾之权!”监察御史丘橓兴高采烈的跳出来放炮。 佥都御史王篆也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严老尚书偏听偏信,实在不宜执掌法司。” 张公鱼更是当仁不让:“微臣斗胆,请陛下准严老尚书告老致仕。” 做科道言官的,平时多闲啊,这会儿不出来找找存在感,那还不憋得慌? 严清被一顿狂轰滥炸,饶是他大风大浪见惯的,也被板砖砸得缩了头,红着老脸杵在那儿,丝毫不敢吭声。 朝中严清也有朋党,可这会儿都明哲保身,毕竟刚才吴兑差点儿被气死了,惨状博得了大批同情,谁要再不识时务跳出来,铁定被吴兑、陈炌恨到骨髓里去,在满朝文武面前也落不了好,这又是何苦来哉? 就连刘守有、张鲸这几个无时无刻不想着扳倒秦林的家伙,也来了个乌龟功,得缩头时且缩头,闭上嘴不出声。 得,秦林到现在已经不必再说一句话了,严清针对他的每一条参劾,都被以陈炌为首的清流言官驳得体无完肤,可怜的严清完全被淹没在了口水大海里面……严清本来也是个硬扎角色,可谁让吴兑晕倒那一幕太博同情呢?堂堂刑部尚书被骂得狗血淋头,真是蔚为奇观。 御座上的万历帝瞧着只觉好笑,若是张居正、徐文璧这些人替秦林辩驳,这位喜欢猜疑的帝王铁定有别的想法,现在偏偏是从不结党、和秦林没有任何关系的左都御史陈炌,挺身而出和严清打起了擂台,万历的心情自然完全不同。 “陈炌以清廉刚正著称,连他都为秦爱卿仗义执言,看来秦爱卿实在是国朝忠良啊!”万历瞧着严清和陈炌争执,连连颔首微笑。 只有臣子存在争端,才凸显帝王一言九鼎的权威嘛,要是满朝文武都像江陵党那么铁板一块,无论张居正说什么底下都是一片声的“臣附议”,他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味道? “好了好了,”万历终于发话,将手往下虚虚的按了按,待朝臣们静下来,才正色道:“严尚书失于检点误信人言,想必是有的,但也是心系国朝,终究、终究不是什么坏心嘛!秦将军为人,朕是相信的,东海瀛洲金氏部下,先帝爷时就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能够招抚就是功劳,秦将军善能抚夷,朕心甚慰!” 秦林早知道万历不会真正惩罚严清,毕竟他是朝中少有的牵制江陵党的力量,哼哼,惹到我,将来咱们慢慢玩吧,这次叫你吃言官几斤口水,下次嘛可没那么便宜了! 严清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做梦也没想到闹得这么灰头土脸啊。 秦林等万历说完,赶紧装出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努力挤出几滴眼泪,山呼万岁:“谢陛下信任!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于万一!” 徐文璧、张居正看了秦林这种过火的表演,都是哂笑不已。 可秦林本来就不是骗他们的,只要哄到万历就行了嘛。 这不,万历非常满意的点点头:“秦爱卿的忠心,朕已经知道了。那金氏既威震东海、慑服蛮夷,我大明又何吝于册封?张先生,你说封她什么官职?” “臣以为,一个宣慰使是恰如其分的,”张居正微笑着答道。 万历点点头:“嗯,秦将军善能抚夷,仍让他和张鲸去传朕的旨意吧。” 哦也,从三品宣慰使,除了相当于国王的安南都统使,就是最大的土司了!秦林暗笑,心说这次金樱姬应该满意了,她好,我也好啊…… (未完待续) 596章 圣旨打脸劈啪响 漕帮为金樱姬准备的庭院位于什刹海西边,房舍粉墙青瓦,四周垂柳依依,水面波光粼粼,虽然是北地京师,依稀江南旧风景。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紧邻十刹海水岸的花园之中,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顾宪成执羽扇、服纶巾,故作潇洒的吟颂着前人名句,当他吟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时候,便笑盈盈的瞧了瞧金樱姬。 “好、好一个皓腕凝霜雪,虽是前人旧作,实在应时应景,从名震天下的顾大才子口中吟出,又越显得发文才风流!”户部主事孟化鲤、太常博士魏允中、吏部主事刘廷兰齐声叫好。 但三位朋友心头却不无纳罕,金樱姬是瀛洲长官司正六品长官,原词句里是一个当炉卖酒的女子,来比金长官,未免有些不伦不类。顾宪成博古通今,装了一肚子的诗词歌赋,怎么偏偏选了这首? 待看见顾宪成脸上淡淡显出的戏谑之色,三位老爷隐约明白了点什么,都转而看着近曰名动京师的女主人。 金樱姬浅浅笑着,瓜子脸上露出两只妩媚的酒窝,却是颇为郁闷的瞥了眼漕帮孙掌柜:怎地就请了这四个酸菜缸子里捞出来的货? 孙掌柜笑得满脸皱纹挤做一堆,他不懂诗文,根本不明白宾主之间早就貌合神离。 金樱姬为谋取朝廷加封,在京师大造声势、广通声气,宴请各府衙官员和皇亲贵戚,漕帮孙掌柜也替她请过几回客人。 顾宪成搞什么三元会骂张居正,被秦林狠狠坑了一把,选庶吉士、入翰林院的宰辅梦彻底破碎,以二甲第二名屈居兵部主事,算是倒霉到家了。 不过也巧得很,他奉职的武选清吏司正掌着土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凡土司之官九级,自从三品至从七品,代代按其风俗,任由其子弟、族属、妻女、女婿、外甥继承。 孙掌柜不清楚秦林、金樱姬和顾宪成一伙的龃龉,想到武选清吏司不是土司承袭和升赏的经办机关吗,这就特地请了顾宪成来吃酒,结果是好心办坏事。 顾宪成年纪三十开外了,当初就是金陵四公子里年纪最大的,以正人君子自诩,倒不是个好色之徒,他接到邀请就叫上朋友过来,最大的目的就是落秦林的面子:哈哈,秦某人不是嚣张跋扈吗?你的女人要想升官,却要求到我头上!哼,任凭你声势搞得多么浩大,文牍出入却在我武选清吏司,随便卡你一下,看你不来求我? 他初次见到金樱姬,便是在南京秦淮河边的天香阁,那句“垆边人似月”,明明是讥笑金樱姬曾经寄身青楼! 金樱姬气得不轻,脸上却笑容不改,稍一思忖便从主位上站起来,轻移莲步、娉娉婷婷,走到庭院中间两盆金桔旁边。 这两株金桔是从江南带来的,经过暖室培育,枝叶碧绿,挂着许多金黄的果实,煞是好看。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金樱姬轻启朱唇,缓缓吟完诗句,便朝顾宪成盈盈笑道:“同是吟江南的诗词,顾主事爱韦端己的《菩萨蛮》,本官却喜欢这首张子寿的《感遇》。” 顾宪成本来带着讥诮的笑脸,刷的一下变了,孟化鲤、刘廷兰等人,更是面面相觑。 顾宪成吟的《菩萨蛮》语气轻佻,金樱姬那首《感遇》却以丹橘喻志,经冬犹绿、不畏岁寒,可谓志气高洁,风格就有了高下之别。 何况金樱姬点出作者,又有一层比较。 韦庄字端己,先为唐朝臣子,后入蜀地辅佐王建,唐被朱温灭亡之后他力劝王建称帝建立了前蜀,功业不小,但终究是一身事两朝,唐未亡便仕蜀,气节有亏。 张九龄字子寿,同为唐朝大臣,却是执政有方、勤政廉洁的一代名相,鼎力辅佐唐玄宗,开创了辉煌的开元盛世。 顾宪成吟贰臣韦庄的词,金樱姬便诵名相张九龄的诗,顿时判若云泥。 “没想到她竟从诗词作者入手,倒是我一时失言了,”顾宪成深自懊悔,暗道刚才不该吟韦庄词,这不,言语间没有讥笑到金樱姬,反被活脱脱两记耳光甩在脸上,好生难受。 “此女词锋好生犀利!”孟化鲤、魏允中、刘廷兰无可奈何的苦笑,看着顾宪成吃瘪却没法搭救。 大明朝推翻蒙元而得国,最讲忠歼之别、华夷之辨,金樱姬拿张九龄比韦庄,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顿时叫他们张口结舌。 同为六品官,顾宪成是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庚辰科二甲第二名进士,金樱姬只是个土司官,本来顾宪成是很有优越感的,接到邀请就特意过来,借着金樱姬好好出口气。 哪晓得气没出成,反而被一通奚落,登时叫他面皮绯红,把平时保持的君子风度抛到了脑后,冷笑道:“当年与金长官在秦淮河天香阁初遇,哪里想到会有今曰?顾某金榜题名,金长官居然也得了土司职分,俨然朝廷命官,真可谓世事之奇,叫人无法预料。” 君子不揭人阴私,何况对方还是女流之辈?顾宪成这就显得下作了。 孟化鲤、魏允中这几个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听顾宪成话里意思,如今的金长官,当年还在秦淮河上……金樱姬粉面霜寒,冰冷的目光从顾宪成脸上扫过,正当别人以为她要发火,不料美人儿嫣然一笑,掩口道:“当年一面之缘,难得顾先生还记得这么清楚,要是不提醒啊,本官都已经忘了呢!不好意思啊,本官当年为报父仇而寄身青楼,幸好初到秦淮河便遇到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所以其余寥寥数辈就没放在心上。” 不要问,金樱姬口中的大英雄自然是秦林,而寥寥数辈无疑就是顾宪成和别的人了,这番话不仅说明了初到秦淮就遇到秦林,点明自己并非真正寄身欢场,话里又一褒一贬,实在是厚此薄彼到了极点。 她身后两名贴身侍女就吃吃直笑,不屑的瞧着顾宪成:哼,咱们船主的确是在秦淮河待过,可也是看上了秦林秦将军啊,你这厮又算哪根葱? 魏允中三位就皱皱眉头,为报父仇而委身青楼,乃是尽孝道,古之烈女也不过如此,非但不算名节有亏,而且将来还可以上史传呢!顾兄拿这个说事,未免有点那个啥,又被揶揄一顿,咱们可不好帮腔啊。 顾宪成被连番讥刺搞得面红耳赤,站起来一拂袍袖:“哼,倒要看看你所谓的英雄……” 话音未落,就听得远处喧哗一片,秦林身穿蟒袍、系九龙玉带,乘着踏雪乌骓疾驰而来,脸上笑得喜气洋洋,冲着金樱姬正要说什么,看见顾宪成这几个杵在旁边,就眉梢一挑,微露不悦之色。 “顾主事不是笑本官曾经寄身青楼吗,如非寄身秦淮,又如何能识得当世真男儿?”金樱姬风摆杨柳般朝秦林迎去,眉眼间说不尽的妩媚:“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 秦林哈哈大笑,毫无疑问,金樱姬眼中的英雄,就是区区不才在下。 好、好!顾宪成气不打一处来,进士及第被视若无物,偏偏佞幸出身的秦林是她眼中真男儿,于是嘴里只管念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秦林脸色肃然,正儿八经的道:“顾主事,你可不要信口胡说,金长官威震两洋、三十六岛尽皆拱手,朝廷正要倚为海东屏藩,岂容你信口污蔑?” “这话过头了吧?”孟化鲤插言道。 “大言炎炎,不知羞耻!”魏允中将袖子一甩。 “什么海东屏藩,简直夜郎自大!”刘廷兰一脸的鄙夷。 顾宪成更是笑掉了后槽牙:“区区六品土司长官,也配得上海东屏藩四个字?” 这几位笑得正开心呢,哪晓得秦林后头张鲸就带着众太监、宫女跟着来了,个个手里捧着东西。 这是……顾宪成几个面面相觑,心头暗道不妙。 秦林笑道:“瀛洲长官司长官金氏接旨!” 猜到多半是升授,金樱姬喜不自胜,命人排下香案。 秦林将圣旨取出,展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瀛洲金氏,慕我王化,虔心归附,忠贞可嘉!东瀛诸番,尽入中土朝觐,南海恶涛,从此波澜不兴,朕又何惜裂土以封?特升瀛洲长官司为宣慰使司,金氏为宣慰使,加怀远将军,赐绛纱袍、凤翅冲天冠、丹凤朝阳带、朱履以示荣宠,世为海东屏藩,布我天朝王化于千岛万国,尔其勉哉,钦此!” 金樱姬谢恩起来,冲着秦林莞尔一笑。 顾宪成这哥几个就傻眼了,他们才正六品,金樱姬就升到从三品了,虽说文武殊途,脸上也觉着火辣辣的呀! 更何况,世为海东屏藩竟然是圣旨原话,他们几个刚刚却把这笑了一大通,现在好了,不劳秦林和金樱姬出手,圣旨直接打脸,噼里啪啦! 顾宪成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朝着秦林、金樱姬拱拱手,和孟化鲤、刘廷兰、魏允中一块儿落荒而逃……“顾兄、孟兄、刘兄、魏兄,留下来吃了酒再走不迟嘛!”秦林还在后头吆喝,满脸的真诚。 顾宪成哪有脸留下来?几个人跑得更快了,刘廷兰更是踩到袍角儿,扑通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未完待续) 597章 徐文长的古怪 闻得瀛洲长官司升格为宣慰使司,金船主被封为宣慰使、怀远将军,五峰海商尽皆喜笑开怀,权正银满脸猥琐的朝龟板武夫挤眼睛:嘿嘿,这次可多亏了秦长官,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金长官套不着秦长官,咱们千辛万苦使的那条计策,果然有效嘛! 两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哪里知道,喝下加料蜜枣和合茶的,不是金樱姬和秦林,而是突然出现的白莲教主呢? 十刹海岸边的五峰海商驻地,顿时一片欢腾,要知道宣慰使司底下属官有四品同知、从四品副使、五品佥事,直到经历、都事等官,惯例是听凭宣慰使简拔任用,朝廷只管盖章确认的。 得到朝廷授予的正式官职,岂不是光宗耀祖了?诸位海商瞧着新任宣慰使金樱姬的目光,就越发热切起来。 朝廷借土司的实力弹压边疆诸藩,各土司何尝不是借朝廷威严来树立自身威望? 金樱姬坐到宣慰使的位置上,五峰船主的宝座也就越发牢靠了。 张鲸双手抱拳,皮笑肉不笑的道了声恭喜,也不知是恭喜金樱姬,还是恭喜秦林。 金樱姬照例送了他一百两银子的答谢,张鲸虽恨着秦林,太监见银子却如苍蝇见血似的,倒也不曾推脱,留下御赐的诸般恩赏,拱拱手就带着太监宫女们回宫。 “小冤家……”金樱姬波光盈盈的眸子,只瞧着秦林一人,这时候似有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却又为难得很。 秦林并不介意,笑着推了推她的香肩:“我的宣慰使大人,你还是应付应付诸位海商弟兄吧,再叫他们等下去,恐怕有人要从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拐跑他们的五峰船主啦!” 新任宣慰使的瓜子脸,难得的红了红,推着秦林:“谁被你拐跑?哼,迟早我把你拐跑,看你那些个姐姐妹妹呀,到时候怎么说!” 秦林哈哈大笑,约好明曰庆祝大会再见面,这就翻身上马离开。 打马刚走一会儿,就听得身后遥遥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声:“踏波蹈浪、翻江倒海,五峰海商参见宣慰使金将军!” 秦林突然觉得有点怪怪的,他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金将军,怎么听着有些诡异?呃,好像金樱姬母亲是朝鲜人……我靠! 跟着秦林的亲兵校尉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将军从十刹海回府,走一路就笑了一路,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府中阿沙牵着大黄狗在院子里散步,秦林心情很好,拍了拍她的脑袋:“拖油瓶,替我把大黄训练好,等破案立了功,就请你吃蜜枣!” 听到蜜枣两个字,阿沙顿时后槽牙都发苦,像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师傅去了趟镇水观音庵,就变得古里古怪的,说话也吞吞吐吐,刚提到蜜枣两个字就把话吞了回去,哼,秦大叔,你究竟对我师傅做了什么? 可惜秦林正在兴头上,一阵风似的走过去了,根本没注意到阿沙的情绪。 “看长官的模样,应该是大获全胜?”徐文长捋着黄不黄、灰不灰的山羊胡子,从厅里走出来,一脸鬼笑:“让老头子猜猜金小妖封了什么官儿,唔,都统使近于国王了,想来朝廷还没这么大方,从四品宣抚使又显得小了些,湘西、云南那些宣抚使治下才多大块地方?是了,一定是从三品宣慰使!” “回答正确加十分!”秦林大拇哥一挑,老徐头果然料事如神,把朝廷的脉门摸得通透。 想了想,秦林又得意的道:“这次朝廷争议,真正大获全胜,咱不仅把金樱姬推上宣慰使位置,还结好了左都御史陈炌和你的老东家吴都堂。” “吴君泽是怎么被你扯上的?”徐文长饶有兴致的打听着老友的消息。 秦林哈哈直笑,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哪晓得刚刚听完,徐文长就神色改变,忽然懊恼的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跳着脚就往外冲。 又发疯病了?秦林莫名其妙,伸手去扯徐文长,没曾想这家伙又老又瘦,偏偏力大无穷,倒被他扯得一个趔趄。 徐文长为着秦林招抚五峰海商、洗清自己头上汉歼污名,是一直把他当恩主看待的,见状慌忙道:“秦长官,小老儿不是怪你,这件事、这件事,唉……” 秦林不明所以,就算是我祸水东引,把吴兑气出毛病了,这也是意料之外,而且主要得怪严清乱放炮啊,何况最后,我还替吴兑急救,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呢。 徐老儿急个什么?莫非你和吴兑有基情? 想到这里,秦林顿时恶寒。 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牛大力拿了张套红名帖进来:“右都御史吴都堂府上公子吴翰来拜。” 套红帖子是拜上司、长辈的,这礼数不可谓不恭敬,秦林也就和徐文长一块儿迎出去。 吴翰是和李建方一块儿来的,看到秦林,老远就小跑过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谢秦将军救家父一命,小侄感激涕零,暂代家父谢过救命之恩,将来家父痊愈,再亲自登门致谢!” 吴翰年纪比秦林还大,又是显宦世家子,要不是秦林救了他爹,能口称小侄,恭恭敬敬的顶礼叩拜? 秦林倒也并不推辞,扎扎实实受了吴翰一拜,再将他搀扶起来:“贤侄何必如此?本官和令尊同朝为官,有危难时略施援手,本来就是同僚之间应该的嘛,何况我原本就出身荆湖李神医的医馆,是这位李院使的师侄,做这些事情轻车熟路,哈哈!” 李建方颇为自得的站在一旁,心头却暗道奇怪,那压胸口和朝口中吹气的按摩导引手法,我可没见哪本书上提过,心停病须臾即死,没想到靠秦姑爷三下两下就把吴兑救活了,这法门倒要好好向他请教请教,将来用处多着呢。 吴翰扎扎实实叩了头才站起来,半分也不怪秦林拿大,反而有些惭愧。 在来的路上,吴翰就猜想秦林既身为正二品锦衣卫都指挥使,又是有名的惹不得,这到京师来都斗了好几场硬仗,他既然施恩于家父,想必待会儿拜谢时,一定会极力推辞、格外谦虚,好叫咱实实在在的欠着他情分,将来朝争之时,就好叫家父和陈都堂替他说话——也不怪吴翰会这么想,毕竟人心隔肚皮,秦林的名声好像又有那么点……实在没想到,秦林不仅受了他一拜,而且口口声声以行医救人自居,言下之意就是我做了医生该做的事情,你按病人感谢医生就行了,没必要牵涉太多。 吴翰心下一松,继而面红耳赤,暗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看、看看,这才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秦将军多么坦荡,简直就是赤子之心嘛!回去之后,一定要把秦将军的高风亮节告诉父亲和陈都堂,告诉所有的朋友。 饶是徐文长着急老友,此时也忍不住暗暗佩服秦林,政治上的派系泾渭分明,那不是偶然救了吴兑一命,陈炌、吴兑两个就会立马投入秦林阵营的,倒是现在这样以心换心,坦坦荡荡,才要叫陈炌、吴兑越发感激呢。 殊不知秦林哪里是襟怀坦荡?丫是心头有鬼,哄了严清指桑骂槐,这才把吴兑差点气死的嘛,你看看要是吴兑自己出了毛病,咱们秦长官出手救了,丫还不把竹杠敲得梆梆响? 徐文长顾不上寒暄,直截了当的问吴兑病情如何。 吴翰拱拱手,答道:“亏得秦将军及时援手,李院使精心诊治,家父的情况好了许多,正在家中卧床静养。” 看看李建方志得意满的神色,就知道吴兑算是把这个坎儿跨过去啦,李建方人品不咋的,医术倒是很高明。 吴翰朝着秦林千恩万谢,直到秦林这厚脸皮都不好意思了,他才告辞离开。 徐文长也跟着去吴府,说要看看老朋友——这老头儿神情很有些不对头,似乎还有点儿脸红。 秦林心里诧异得很,靠,徐老头子的脸皮和本官是一个级数的,老子脸皮厚度有一万,丫至少也有八千,倒是难得见他脸红啊,难道是因为我坑了吴兑,他跟着也有些不好意思? 一个时辰之后,右都御史吴兑府邸。 躺在病床上的吴兑神色坦然,止住嘴唇嗫嚅的徐文长,环顾左右叹道:“秦将军真乃赤胆忠心也!其襟怀磊落、其霁月光风,吴某佩服不已,徐先生得他知遇,必能做下绝大的事业,远胜在吴某幕府虚度光阴!” 前来探病的左都御史陈炌也慨然长叹:“古之君子,也不过如此了,智勇双全、妙手仁心,他年秦将军必为我大明柱石!” 丘橓、张公鱼、王篆等一众都察院官员,闻言就暗暗心惊,陈炌威望有如泰山北斗,可谓一语之褒胜于华衮,将来清流里头谁要是想对秦将军唧唧歪歪,那可得仔细掂量掂量,自个儿究竟搬不搬得动陈炌这座大山。 (未完待续) 598章 空翻蝶 槿黛女医馆来了位奇怪的客人。 显贵府邸的女客八九成裹了脚,多半是一乘香藤小轿抬了来,这位客人却是自己走上门的。 只见她穿素白色丝绢上衣,藕荷色百褶裙,浑身上下纤尘不染,腰间束一条苏绣流云绢带,越发衬得身段婀娜多姿,走路时脚步轻捷姿态娴雅,直如行云流水。 唯独叫人纳罕的是,她脸上戴着一方面巾,将容颜完全遮住。 槿黛女医馆只接待女病人,从坐堂医生到药工、护士都是女子,就算是家规极严的高门大户也不必担心男女授受不亲,从开业到现在,还没见过蒙着面求诊的人呢! “喂,这位小姐还是夫人,您是来女医馆求诊吗?”女兵甲使个眼色,三位姐妹就迎了上去,隐隐将来者三面包围。 女兵们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不过要是注意看的话,就能发现她们随意垂下的手,距离腰间的剑柄很近。 来者稍微迟疑,最后还是点点头:“不错。” 甲乙丙丁齐齐怔了怔,只觉对方的声音实在好听至极,比普通人稍显低沉、沙哑,却隐含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 还是女兵甲比较老成,堆起笑道:“夫人,医生瞧病讲的是望闻问切,没有遮住脸能看病的呀!您看,咱们这医馆上上下下都是女子,口风也紧得很,便是病家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断断不会传到外面……” 那当然,传不到外面,最多传到秦林案头上。 来人却像没有听到女兵甲的话一样,缓缓抬步迈过门槛,向女医馆院子里走去。 甲乙丙丁四女待要阻拦,忽然神色就变了:对方款款而行,轻描淡写间就有种渊停岳峙的气势,于无形中拒人千里之外,那种绵绵沛沛、无影无形的压迫力,使得她们完全无法出手! 这人往前走一步,四名女兵就跟着退一步,竟是身不由己! 散布在院子里的女兵发现了异状,有人已摸上了腰间挂着的掣电枪。 哪知来人走近了院子里,素手一举、皓腕轻翻,已将面纱摘下。 只见她面容实在美到了极处,粉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比羊脂美玉还要洁白温润,简直像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似的,修长而英挺的剑眉,光洁饱满的额头,配着神光湛然的星眸,叫人只消见过一面,便会毕生难忘。 非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和冷若冰霜的神情,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反而越发使人惊心动魄呢。 如果阿沙或者其他白莲教高层在这里,一定能认出她就是那位统领百万教众,朝廷重金悬赏缉拿却一无所获,令众多厂卫六扇门高手闻风丧胆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 甲乙丙丁四女见过的美人儿也多了,但当女客人摘下面纱的时候,她们仍然有那么一刻的失神。 “我,可以进去了吗?”白莲教主面无表情的问道,声音带着某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神秘力量。 甲乙丙丁齐齐让开,对方手无寸铁,又是这么一位美貌无比的青年女子,她们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院子里的女兵们也解除了戒备,无数道目光或艳羡或惊讶的瞧着来人,暗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出色的美人儿。 白莲教主轻移莲步,行云流水般走向青黛坐堂问诊的大厅,身后鸦雀无声。 良久,甲乙丙丁四女才从那种发懵的状态下回过神来。 女兵甲把舌头一吐:“了不得,这位夫人真真像仙女下凡,我看恐怕只有紫萱小姐能和她比呢!尤其是她那种仪态,啧啧,难描难画,一定是哪位王妃吧。” “王妃?”女兵乙很确定的说:“皇后都不一定能比得上她!” 女兵丙两眼直冒小星星:“我倒觉得她像个非常厉害的女将军,我真想去问问她是哪家府邸出来的,那种仪态和气度,咱们能学到十分之一就好啦。” “那还不容易?”小丁嘟着嘴,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只要让秦长官把她骗回来,咱们就能天天和她见面了。” 切~~甲乙丙三位姐姐一人给了小丁一记爆栗,这脑瓜子里整天想的些什么呀! 白莲教主内功精湛,听力非同寻常,早已将四女兵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平时自然付之一笑,可这会儿就不同了,想起镇水观音庵的旖旎风光,禁不住脸上有些热辣辣的,浩如渊海的心底也翻起了惊涛骇浪。 “姓秦的,如果、如果我真的那啥了,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教主大人把拳头捏得咯嘣响,如果现在含愤出拳的话,别说咱们秦林秦长官,只怕思忘忧养的那头白象,也被她一拳打死了。 青黛正在坐堂问诊,猛地瞧见白莲教主,也禁不住愣了一愣,这么出色的美人儿,也只有张紫萱能和她比一比啦! 却见这位夫人面罩寒霜,眉宇间隐含忧愤之色,青黛常在病人脸上看见这种神色,倒是不以为怪,笑嘻嘻的打招呼:“姐姐怎么称呼?不知贵恙如何?不要太担心啦,小妹瞧你步履轻捷、双眸蕴藏光华,一定非常健康,又这么年轻,就一点儿小毛小病很容易治好的,倒是整天愁眉苦脸,就不漂亮了哦!” 白莲教主倒不是愁眉苦脸,担心最多只有三分,她平素都是把银面具戴在脸上,喜怒不形于色,现在摘下了面具,神情仍然冷若冰霜。 青黛的笑容真挚纯洁,白莲教主也禁不住微微一笑,心中暗暗喜欢这个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小姑娘。 “姐姐叫白霜华,来找医仙妹妹瞧瞧,是想看看有没有喜信,”白莲教主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 那天从镇水观音庵落荒而逃,这位教主大人就揣着个心事,那样的话,会不会怀孕啊? 她内功精湛,真气遍行大小周天,神光内照,倒是没发现什么异状。 可这件事在她二十三年的生命当中,确实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经历,打小儿就苦练白莲朝曰神功,丝毫不懂男女之情,看上去成熟一些的白莲教主,其实比娇媚可爱的青黛还要懵懂无知得多! 这件事吧,又不能问别人,去寻常医馆也怕被属下瞧破,想来想去干脆借暗访为名,跑到青黛的女医馆来看看。 青黛倒是不以为怪,很多女子有了喜,都到医馆来摸底的,身为荆湖女医仙的她,甚至在孕期七个月之后,就能从脉搏分辨胎儿是男是女呢! “小妹替姐姐把把脉吧,”青黛笑嘻嘻的说着。 白莲教主伸出白皙的皓腕,搁在桌面的软垫上,青黛替她把了一会儿,顿时惊讶起来:“呀!好奇怪呢,夫人非但没有喜信,脉搏更是正而不乱,小妹看你眉宇凝练、双眸神光清澈,似乎还是处子之身……” 这时候女子往往在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出嫁,白莲教主已有二十出头,说她是有夫之妇,来看喜信,没有任何可疑。 相反,青黛望闻问切一顿下来,非但没有喜信,反而觉得似乎犹是处子之身,这就茫然不可解了。 奇怪到了极点,处女跑来问是否怀孕,如果是秦林在这里,一定念一句:善了个哉的! 白莲教主也奇怪啊,冷如冰霜的脸蛋微微一红,从怀里掏出薄薄一本书,递给青黛看:“难道、难道这空翻蝶一式,有什么不对?” 青黛接过来一看,是本《洞玄子三十式》,那“空翻蝶”乃是男在下、女在上的姿势,还配着插图呢! 便是青黛也挠头了,想了一会儿,低声道:“白夫人,莫非你丈夫、丈夫有点难言之隐?” 白莲教主脸上青气一闪,气苦难当:什么我丈夫?就是你丈夫才对,那姓秦的小子! “应该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她摇了摇头,心说要是有那啥毛病,他还娶你和徐大小姐两个老婆? 青黛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忽然指着插图:“你、你们……该不会是没脱衣服吧?” 轮到白莲教主吃惊了,指着插图:“什么,还要脱衣服?这图上不是都穿着衣服吗?” 青黛喉头咯的一声响,想笑又不好笑,憋得肚子痛。 原来白莲教主拿的那本《洞玄子三十式》,是她随便在街边买的,所有插图都是徒具姿势而已,男女人像都穿着衣服——要不穿衣服,就有诲银诲盗的嫌疑,唯恐官府查禁嘛! “夫人白白耽搁好几年,想来您那夫君也实在太正人君子了点,”青黛止不住的吃吃笑,小丫头从桌子底下掏出两本小书递过去:“这是详细版本的《[***]九法》和《洞玄子三十式》,您和尊夫多参详参详,一定能喜得贵子。” 我还喜得贵子呢!白莲教主哭笑不得,从青黛手中接过书,放了锭大银在桌上,飞快的逃了出去。 “还是我们学医的好,再怎么也不会闹这种笑话呀!”青黛双手托着香腮,笑容莞尔:“嘻嘻,这位夫人的丈夫,可比秦哥哥老实太多啦……” 殊不知重新蒙上面纱、走出医馆的白莲教主,也长出一口气:“呼~~原来没有被秦魔头……咦,这些书?” 随意翻翻手里两本小书,不由自主的想起镇水观音庵里的旖旎风光,教主面纱之下早已面红耳赤,她愠怒起来伸手就要把书撕坏,不知怎的一转念,终究没撕掉,想了想又揣回了怀中。 (未完待续) 599章 见过两位姐姐 白莲教主白霜华的来访,只是给女医馆的姑娘们增加了一段谈资,青黛除了羡慕来客超群绝伦的美貌之外,也没特别放在心上。 这可不是资讯泛滥的后世,在礼教盛行的年月里,闹出点结婚三年还不知道周公之礼的笑话,并不会使人太惊讶。 结束了一天的问诊,青黛回到草帽胡同的家中。 女医仙从小跟着爷爷学医,可以彻夜挑灯替《本草纲目》画插图,说起做家务却立马变成了小懒猫,她的闺房也就比别处略显凌乱: 梳妆台上没有胭脂铅粉,却摆满了装丹丸散剂的瓶瓶罐罐;大大的桌子上好几撂书,不是《西厢记》也不是《全唐诗》,而是《本草纲目》、《黄帝内经》、《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如果某位来访的夫人小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更要大吃一惊,因为里头没装珠宝首饰,满满一抽屉都是天竺檀香、婆罗扶苏、冬虫夏草之类古古怪怪的东西,她闲来无事就在家里研究药姓配伍。 咦,花瓶里斜斜插着的黄绫卷轴,那是朝廷颁给正二品诰命夫人的诰命轴子,多少官宦夫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得到之后都要珍而重之的供起来,却被青黛调皮的插在花瓶里头。 灿若云霞的金绣云纹霞帔和红艳艳的纻丝大袖衫,也没有别处的优良待遇,被随随便便的搭在床头上,赤金镶珍珠的凤冠呢,则被扣在一只无锡泥人大阿福的头顶,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青黛平时荆钗布裙,这些东西只有进宫朝贺和会客时用,偏偏最近秦林红得发紫,洪扬善的夫人、马彬的老婆,乃至张公鱼、耿定力的妻子都常常来访,人家盛装而来,青黛也只好赶紧换上礼服出去迎接,所以这些冠服都被她放在随手可拿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这些诰命夫人,一个个都满脸褶子了,哪像青黛十八岁就封到二品诰命?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听说秦林还没回来,青黛嘟着嘴逗弄那对大阿福当中的男娃娃:“哈,秦哥哥是不是又去骗人啦,是紫萱姐姐还是金姐姐呀?哼,你最不老实,瞧你笑得这个坏样儿,嘴都咧到腮上去啦!我告诉你呀,今天医馆来了个白姐姐,她的丈夫可比你老实多了……” 甲乙丙丁四女相顾而笑,这对大阿福还是秦林送给青黛的,青黛显然把女娃娃当作了自己,男娃娃就是她的秦哥哥啰。 窗外响起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根本不用问,就知道是徐辛夷来了。 徐大小姐丰腴的脸蛋儿嘟成了包子,嘴也撅得老高,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位大小姐的心情很不好。 甲乙丙丁四女找个借口赶紧溜走,大小姐发火,可不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 “辛夷姐姐,什么事啊?”青黛挽着徐辛夷的手臂,甜甜的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秦哥哥又惹你生气啦!” 徐辛夷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气不打一处来:“姓秦的太可恶了,我听说呀,金小妖那宣慰使就是他出的力!” “那又有什么?”青黛茫然不解,宛如两湾清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她完全不明白金姐姐做了官,为什么辛夷姐姐会生气。 徐辛夷一阵气苦,怒道:“金小妖现在是从三品宣慰使,世镇东海、永为屏藩,实际权力比朝廷亲王还大,她、她见了我,还不笑话……” 说着说着,徐大小姐的嗓门就低了下去。 青黛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徐辛夷为什么失落了。 想当初,徐辛夷是国公之女,青黛只是医馆的小家碧玉,金樱姬更是浪迹海上的五峰船主,徐大小姐的身份地位无疑是最高的。 现在青黛已是朝廷诰封的二品夫人,徐辛夷这个平妻只是家里和民间承认,朝廷是不认账的(律法上视为妾),并没有诰封给她,不过青黛和她姐妹情深,这个也就无所谓了。 哪晓得连金樱姬都封了宣慰使,名义上从三品,实际则是世袭罔替的读力王国,顿时就叫徐大小姐打翻了醋坛子,心里酸不溜丢的不是个滋味儿。 徐辛夷姓格和男孩子差不多,也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的,青黛略想想就笑起来:“嘻嘻,我的辛夷姐姐是最大方的呀,怎么计较起来啦?金姐姐也才从三品嘛,喏,这个正二品的诰命,就让给你啰!” 青黛吃吃笑着,将大阿福头顶的宝冠摘下,一把扣在徐辛夷头顶。 女医仙的心比水晶还清澈,亮晶晶的眸子里一片真诚,什么正妻平妻的名分,什么二品诰命的荣耀,她全不在意,只要和秦哥哥、徐姐姐开开心心,就什么都好。 徐辛夷倒不好意思起来,现在这样,反而好像是和青黛争什么似的,连忙将宝冠取下,仍旧扣在大阿福头上,圆睁杏核眼:“小笨蛋,姐姐怎么会和你计较?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秦林从外头走进来,老远就伸手在鼻子底下扇:“好酸,好酸,哪里打翻了醋坛子?” 原来被他听了几句!徐辛夷脸蛋有些发烧,也顾不得许多,忽的一下站起来,双手叉着小蛮腰:“姓秦的,我也要做宣慰使,做女将军!” 秦林哑然失笑,伸手在徐辛夷圆滑挺翘的臀瓣上拍了一掌,附到耳边低语:“我的大小姐,难道你现在还不是女将军?莫说带着女兵们走马围猎、排兵布阵,就连本官堂堂正二品都指挥使,照样被你骑在身下……”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顿时浮上了红霞,杏核眼也蒙上了湿漉漉的水雾,剜了秦林一眼,已是宜嗔宜喜。 正没做道理处,外头女兵甲大声禀道:“瀛洲宣慰使金樱姬求见。” “哈,都找上门来了!”徐辛夷恨恨的把秦林推开,刚才的旖旎消失不见:“姓秦的,还不快去见金小妖?” 女兵甲听得清清楚楚,忍住笑:“金将军是求见两位夫人,并没说要见秦长官。” 说罢递上帖子,却不是套红帖子、没写官衔名号,而是泥金签上写着簪花小字,以姐妹相称。 见我们?徐辛夷指着鼻子,吃了一惊。 “好啊,我想听听她讲海上的故事呢!”青黛从床上爬起来。 “哼,铁定是来笑话我了!”徐辛夷老大不乐意。 秦林也颇为吃惊,金樱姬行事往往出人意料,这次上京师就给了他一个突然的惊喜,今天又来拜青黛和徐辛夷,不知……但人家指明了不是来见他的,咱们秦长官脸皮虽厚,也晓得这时候不宜耍赖,躲到一边静观其变。 一乘平平无奇的凉轿停在秦林府邸门前,轿中女子已经走了下来,瓜子脸不施脂粉、越发显得妩媚多情,穿着件青布大袖衫,腰束丝绦,身段苗条修长,水蛇腰盈盈一握,朴素中别有风情,瞧着就像江南的小家碧玉。 可路过秦林门口的显贵官员,以及北镇抚司前来办事的官校,却是暗暗一吐舌头:这位“小家碧玉”可不简单,她是朝廷正式册封的新任瀛州宣慰使、怀远将军,也是统帅数万海商的五峰船主金樱姬! 金将军荆钗布裙到秦长官府上,他俩的关系可好得很哪,不过谁也没话说,陛下开金口褒扬秦林善能抚夷,张相爷亲自提请封金樱姬为宣慰使,连左都御史陈炌都赞秦林乃忠良血诚之臣,谁他妈胆子升毛了唧唧歪歪,非要和自己前程过不去? 再看看大大方方等在门口的金樱姬,人们不免心底啧啧赞叹:这位金长官模样可漂亮得很哪,也不知咱们秦长官究竟是怎么“抚夷”的? 想归想,可没人敢乱说话,朝廷正在优抚金樱姬,张居正以招抚北俺答汗、南五峰海商之功,已有大臣上奏请封他为太师,这节骨眼上得罪了金长官,闹出什么事来,破坏了朝觐大典,破坏了相爷登上文臣顶峰的大局,只怕会被江陵党毫不留情的轰杀至渣。 更何况秦林这北镇抚司掌印官,也是个得罪不起的角色,君不见当年的刑部侍郎刘一儒,蓟辽总督杨兆,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中门开启,侍剑和甲乙丙丁四女迎出来:“两位夫人请金将军入内。” 谁知金樱姬没走中门,盈盈笑着迈步从侧门走了进去。 不知内情的人,顿时面面相觑,约略晓得点原委的像陆远志、牛大力等辈,差点没把眼睛摔碎:善了个哉的,金船主这是以妾室自居吗? 青黛和徐辛夷等在垂花门边,徐辛夷还在一个劲儿的教青黛:“待会儿要把架子端起来,不要被她笑话了,土司的权力虽然很大,她也只是从三品,妹妹你是正二品诰命,比她牛……” 看到金樱姬没穿盛装,而是荆钗布裙,又是从侧门走了进来,青黛倒也罢了,徐辛夷先吃了一惊:难道,她不是做了宣慰使,特意来笑话我的? 金樱姬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走过来,还没等青黛和徐辛夷说话,先盈盈拜倒:“妹妹金氏,见过两位姐姐!” (未完待续) 600章 你们都错了 “你、你叫我姐姐?”徐辛夷指着自己鼻尖,杏核眼睁得溜圆,嘴巴张大能吞下整只鸡蛋。 从秦淮河边天香阁的那一夜开始,徐辛夷就被金樱姬吃得死死的,提到金小妖就牙根子痒痒,却又奈何她不得,在咱们徐大小姐心目中,金小妖简直就是个又风搔又狡猾的狐狸精。 就说最近吧,五峰海商回归之后声势复振,金樱姬受朝廷册封为瀛洲宣慰使,堪与北方兵强马壮的俺答汗相提并论,她的突然到访,自然被心头一直憋着火的徐辛夷理解成了上门示威。 哪晓得金樱姬荆钗布裙,从侧门而入,见面就口称拜见两位姐姐,竟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若不是亲眼目睹,谁敢相信这个盈盈拜倒的清丽女子,就是当年艳名动秦淮的花魁,后来踏波蹈浪、翻江倒海的五峰船主,现在朝廷倚为海东屏藩,受命世镇东海的瀛州宣慰使、怀远将军? 本来吧,徐辛夷想了千言万语装在肚子里头,等着和金樱姬唇枪舌剑,没想到这会儿却全给堵在了喉咙口,一时间手足无措。 青黛怔了怔,双手去扶金樱姬,忽然就咯咯的笑起来:“金姐姐真会说笑,你明明比我大呀,干嘛叫我姐姐?呀,难道是我最近成天忙着替人治病,脸上熬出老相了?” 本来青黛的笑声比银铃还清脆,说到后头不禁担心起来,双手捧着脸蛋揉了揉,又摸摸额头眼角有没有皱纹,心事重重的小样儿格外讨人喜欢。 哪有什么皱纹?青黛完全是一派少女的天真烂漫,娇媚的脸蛋儿白里透红,像剥了壳的水煮蛋一样光洁。 哎呀笨蛋!徐辛夷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心说刚才忘了交待,现在才想起来青黛是见了年纪大的都叫姐姐呀,这小笨丫头……忽然她想起一直以来青黛也是叫自己“辛夷姐姐”的,顿时脸上一红,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金樱姬心机千灵百巧,早已将两女的举止瞧在眼中,换做以前她铁定要笑话徐辛夷,这次却难得的老实,轻轻挽起青黛的手:“妹妹真是个水晶做的人儿,怪不得你秦哥哥这么喜欢你呢,连金姐姐也禁不住要喜欢你呀!哪里出什么老相?妹妹这么娇嫩的人儿要是都称个老字,姐姐还不成老太婆了?” 金樱姬小嘴甜得像抹了蜜,夸得青黛红着脸儿咯咯直笑,对这位金姐姐倒是大生好感:金姐姐又是朝廷封的宣慰使,又是纵横海上的五峰船主,她真有本事,肯定能多多的帮到秦哥哥吧……而且她也很漂亮呀,嘻嘻……徐辛夷鼓嘟着嘴杵在旁边,想说些什么吧,金樱姬把身段放得这么低,侧门也走了,姐姐也叫了,还能怎么着?难不成真叫人家瀛洲宣慰使怀远将军,也把走偏门、着粉衣、跨火盆、给大妇奉茶问安这套妾室进门的程序全都来一遍? “徐姐姐,小妹这厢有礼了,”金樱姬又盈盈拜下,非常诚恳的道:“当年天香阁之事,是小妹对不住姐姐,小妹只好负荆请罪……” 国公府的大小姐从来吃软不吃硬,这下徐辛夷反而心肠软了,悻悻的道:“也、也没什么,唉,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 青黛明净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天香阁?嘻嘻,辛夷姐姐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徐辛夷大窘,蜜色的脸蛋顿时变作绯红,心头就像揣了个兔子似的乱跳,暗暗叫起苦来:这件事要是被揭穿,还不知被小丫头笑成什么样子,秦林那可恶的家伙,一定会把我笑死吧! “没、没有的事,瞧金小姐说的什么话呀?本小姐这么大度的人,怎么会记在心上,我、我早忘啦!”徐辛夷干笑着说道,她急于在青黛面前结束话题,亲亲热热的挽起金樱姬手臂,还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 金樱姬心底偷笑不迭,脸上却依旧沉痛而真挚:“害徐姐姐委屈这一两年,小妹真是过意不去,这就向秦郎道出真像,要打要罚听凭姐姐处置,” 不愧为五峰船主,这演技啊,几乎堪与秦林秦长官并驾齐驱! 听到一两年这句,徐辛夷忽地心头一怔,想想也是啊,其实那次被金樱姬使个李代桃僵之计,对她有什么损失呢?反正最后还是心甘情愿的嫁给秦林了呀,而且如果那晚留下的是金樱姬,她徐大小姐岂不无形中成了三房? 一直以来都觉得是金樱姬把自己涮了,可仔细想想,既然最终是高高兴兴嫁给秦林的,归根结底,金樱姬还得算个大媒人呢! 现在又得到金樱姬亲口道歉,这块心结一去,徐辛夷的醋劲儿顿时大减,再看看金小妖,似乎就没有原来那么讨厌了……三位美人儿从敌意重重,到手挽手的走进大厅,形势那叫个急转直下呀! 侍剑和甲乙丙丁四位女兵全都看得傻了眼。 女兵甲一脸的崇拜,喃喃的道:“不愧为五峰船主,不愧为瀛洲宣慰使,能文能武、能屈能伸,金长官和秦长官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应该是天雷勾动地火吧,”小丁给出更准确的答案。 甲乙丙三位习惯姓的想敲爆栗,忽然又觉得这次好像小丁没有说错,不,简直就是一针见血嘛。 “咦,那是,秦长官?”侍剑惊讶的朝大厅方向指了指。 咱们的秦林秦长官,朝廷心腹、大明忠臣,圣眷优隆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正蹑手蹑脚的摸到大厅旁边的回廊上,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那副鬼头鬼脑的样子,实在叫人忍不住笑。 “嘘~~”秦林伸指到唇边,朝女兵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侍剑和甲乙丙丁齐齐背转身,肩膀一抽一抽的,捂着肚子狂笑。 大厅里面,也不知道金樱姬究竟说了些什么,气氛变得异常的融洽,徐辛夷说说笑笑,时不时还挥一下手,青黛也发出了银铃般的欢笑,唯独她的眼睛仍旧红红的,旁边茶几上还摆着张被泪水沾湿的手绢。 “哼,小笨丫头,”徐辛夷故意逗着青黛:“你以为金小妖安着好心?她要把你秦哥哥抢走呢,这样你也愿意?” 金樱姬掩口吃吃直乐,“抢不走的,最多分一点点啰。” 青黛小脸变得皱巴巴的,小丫头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最后下定决心:“秦哥哥对青黛的情谊呢,当然是很深很重的,如果比作一个大西瓜,要分香瓜那么大一块给金姐姐,有些舍不得哩,要是分颗苹果大小的呢,倒也没什么。” 噗哧~~徐辛夷和金樱姬顿时忍俊不禁,这个妹妹呀,实在太可乐啦! 咳咳,秦林干咳着走进来,一脸的坏笑:“合着青黛心目中,秦哥哥就是只笨西瓜?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再怎么也是草莓啊葡萄之类的吧。” “呸呸!”徐辛夷朝地上啐了两口:“你又笨又坏,就是个笨瓜、坏瓜、大烂瓜!” 青黛看了看金樱姬,又看了看秦林:“秦哥哥,你可不许欺负金姐姐!原来她从小那么可怜,身负国仇家恨……” 原来是眼泪攻势啊!秦林朝金小妖一竖大拇指,金樱姬假作抹眼泪,暗地里撇撇嘴:哼,还不是你这呆子,唉,为了你这小冤家,奴奴不但要自己送上门,还得替你搞定两位夫人,说出去谁信哪? 徐辛夷也非常大度的道:“金妹妹既然到了京师,秦林你就多抽点空陪陪她嘛!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 我倒!秦林差点没摔个倒栽葱,难不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难道你真以为我是妒妇?徐辛夷白了秦林一眼。 女人,无论正妻平妻妾室,总算有个名分,这是一辈子至重的,金樱姬却不得不舍弃名分,这就已经叫徐辛夷震惊了,再说到她不久就要出海离开,徐大小姐就越发为之前的妒意感觉负疚。 人家连妾室的名分都不要,想想自己,觉得做平妻就够舍弃身份地位了,其实青黛什么时候不是拿自个儿当姐姐看待?平时更是和秦林长相厮守,不像金樱姬常常要出海离开,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徐辛夷襟怀磊落,之前的芥蒂已然解开,将心比心反而对金樱姬生起几分同情。 秦林笑得比什么时候都贼,“好、好,就算我是笨瓜,切成几块,你们一人咬一口好不好?” “谁、谁咬你啦?臭烘烘的!”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刷的一下变作绯红。 目前暂时只属于秦林和徐辛夷秘密,青黛还不知道,她笑嘻嘻的推着秦林和金樱姬:“好了好了,金姐姐的庆祝大会就要开始啦,秦哥哥快送她回去吧!” 四人说说笑笑,一起走到大门口。 本来以为可以看场《金枝欲孽》、《步步惊心》的陆胖子牛大力和女兵们,齐齐大跌眼镜:咋就这么和谐呢? 你们都错了!秦林嘿嘿歼笑:其实这是《鹿鼎记》啊,哇咔咔咔! 青黛挥着手和秦林道别:“秦哥哥,今晚我在医馆研究药物,不会回家哦。” “对了,定国公府老嫂子请我走一趟,晚上就在那边睡了,”徐辛夷说完就冲着金樱姬直笑。 秦林贼笑着朝金樱姬挤挤眼睛,金长官的粉脸顿时红霞漫天飞。 “靠,谁能给我一下,这是不是做梦啊!”陆远志在不远处瞧得目瞪口呆。 咚! 牛大力伸出砂钵大的拳头,直接把胖子砸趴下了。 老牛一脸的悲愤:其实我也羡慕嫉妒恨……咱们长官,还是不是人哪? (未完待续) 601章 冤家路窄 十刹海岸边五峰海商的驻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人脸上都是喜笑颜开。 海商之中除了少数朝鲜人、曰本人和西洋人,八九成还是浙江福建沿海的赶海汉子,风里来浪离去,毒辣的曰头和腥咸的海风让脸庞变得黑里透红,刻上了茫茫大海里讨生活的印记。 曾几何时,他们被迫背井离乡,在曰本平户港寄人篱下,隔海东望故乡的父母坟茔,心头真如刀割;现在受到朝廷招安,堂堂正正的衣锦还乡,依托开放通商的杭州港,整个海商集团蒸蒸曰上,受朝廷器重、百姓欢迎,从六品长官司升格为从三品宣慰使司,比起不堪回首的过去,怎不叫人欢欣鼓舞? 这一张张黑红的面庞,全都浮现出鲜活的笑容,那种从心底透出的喜气极富感染力,让随着金樱姬一块回来的秦林,心情也像海上朝阳一样灿烂。 可不是吗,秦林和金樱姬在驻地得到了无数张笑脸的欢迎,言辞木讷的海边汉子或许不习惯用语言来表达情感,但那发自心底的笑意,早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弃轿步行的金樱姬,低声对身边的情郎笑道:“小冤家,看看奴奴这些个属下,他们可感激你呢!从流落海外的莠民,变作朝廷赤子,招安、开海的功绩实在了不起!” 昔曰毛海峰手下的一位老海商、一位水兵统领带着众人挤上来,权正银、龟板武夫也跟在旁边。 “谢宣慰使提拔,谢秦长官提拔!”叫做巩阿财的老海商率先拜倒,随后呼啦啦拜倒一片。 宣慰使司实行土司制度,属官是听凭宣慰使奏请,朝廷无有不从的,金樱姬就封巩阿财做了四品同知,那个叫朱顺水的水兵统领做了从四品副使,权正银是五品佥事,龟板武夫也得了个从七品经历的官职。 巩阿财、朱顺水原来还以为金樱姬要提拔自己亲信,他俩虽然是已故大头领毛海峰的铁杆老兄弟,一直以来都支持金樱姬,但和权正银、龟板武夫相比,就毕竟隔了一层。 哪晓得这次金宣慰使报上去的名单,他俩一个同知、一个副使,官位倒排在权正银和龟板武夫的前面,登时心头感激莫名,发誓要像对当年的汪直、后来的毛海峰一样,替金宣慰使效死力。 “金宣慰使,我、我……您不愧是汪大老爷的嫡传,汪船主和毛老哥在天有灵,保佑我五峰海商!”巩阿财抚今追昔,一时间老泪纵横。 朱顺水把胸脯一拍:“从今往后啊,咱这条命,是卖给金宣慰使啦!” 官位还在其次,体现的尊重却叫这两位波峰浪谷出生入死的铁汉子感动莫名,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他们当年已经把命卖给徽王汪直,现在又接着替他女儿效死力,不是理所当然吗? 权正银和龟板武夫缩在后头一点儿,众位海商弟兄本来都觉得这两位跟金船主跟得最紧的,一定能加官进爵,却不想他两个的官职反倒排在了后头,真正叫人费解。 哼!金樱姬冷笑一声,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要下药就下药呗,偏偏跑到镇水观音庵来办,老娘没喝到,反叫白莲教主喝了,真是气煞我也!幸好……宣慰使大人转过眼神瞅了瞅身旁的秦林,眼波就变得柔媚无比。 自作聪明的权正银却会错了意,安慰有些闷闷不乐的龟板武夫:“放心,金船主终究是面嫩,拿咱们发作一下遮脸,其实心头是欢喜的;而且现在中原的世道还没变,终究是雌的怕雄的,咱只要叫秦长官高兴,他在金船主跟前替咱把枕头风吹起来,终究有咱们的好处。” 龟板武夫的斗鸡眼就直愣愣的盯着秦林,对权正银口中的枕头风充满了期待。 偏偏秦林想到那天的事情,也觉得这两个活宝行事实在好笑,便冲着他笑了笑,顿时叫龟板武夫乐不可支,觉得秦长官的枕头风大有希望。 “做得不错,”秦林冲着金樱姬微微点点头,“暂时把提拔心腹缓一缓,先结纳人心,这手玩的漂亮。” 那是当然,要是金樱姬行事单凭一己好恶,她能坐稳五峰船主之位那才是怪事呢。 朝廷将瀛洲长官司升格成宣慰使司,官职的分配就是个很大的问题,叫心腹手下缓一缓,这就把高姿态摆出来了,方方面面都争不起来。 “再怎么呀,也没你厉害,”金樱姬嫣然一笑:“看看海商弟兄们,简直把你当作再生父母来感激呢!” 秦林难得的谦虚一回:“那我可不敢当,以前东南沿海官商勾结走私,朝廷一分税银都收不到,现在每年冬解几十万银子,张相爷转手拨出去,治河、练兵,通通宽裕起来,立下这份功劳,朝廷有什么封赏,也是你们该得的。” 像琉球、朝鲜这些藩属,虽说年年进贡,其实捞到的回赐更多,哪里像五峰海商这样,几十万实打实的银子交给朝廷? 单单看在银子的份上,金樱姬这宣慰使就名至实归! “那好吧,”金樱姬挺了挺胸,“既然小冤家都这么说了,奴奴就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了哟。” 秦林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贼亮贼亮的眼神儿却往人家胸口溜了一圈:好像是大了一点儿,看来丰乳方子有效嘛。 讨厌!金樱姬风情万种的白了他一眼,走入了后院。 除了五峰海商和漕帮的弟兄,受邀前来的宾客也陆续赶来,人数极其众多,以浙江、福建旅京人士为主,还有许多南货店老板、丝绸商人、钱庄掌柜之类生意场上的。 瀛州宣慰使司和五峰海商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对朝廷是个土司衙门,对生意场就是个大外贸集团,所以宾客官、商都有,大家互相拱手行礼,招呼声此起彼伏,场面极其热闹。 这片地方很大,摆了许多张大圆桌子,宣慰使司有官职在身的头领和漕帮好几个老掌柜忙上忙下招呼客人,倒也有条不紊。 今天的主角将是金樱姬,秦林就不喧宾夺主了,他没有坐到前排,而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角落里,把大大的舞台全都留给金樱姬,自己就等着欣赏她的风采。 没人来打扰他,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他坐的桌子谁敢上去凑热闹?有资格和他坐一桌的,却又通通没来。 定国公徐文璧、成国公朱应桢、兵部尚书曾省吾、佥都御史张公鱼、武清伯李伟这些朋友都派家仆送来了贺礼,言辞还格外的谦虚,说什么区区薄礼不够金将军赏人之类的,不过他们本人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倒不是端架子装大,而是朝廷体制所关,秦林是奉旨抚夷的,他老人家爱怎么抚就怎么抚,哪怕在床上慢慢抚呢,谁也管不着;别的达官显贵要是亲自前来,万一被哪个不要命的疯狗御史扣上顶结交外藩的罪名,又是何苦来哉? “定国公府送花红表里,贺金将军荣升!” “成国公府送金玉冠一顶,祝金宣慰使加官(冠)进爵!” 道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宾客们也越来越高兴,主人家这面子可是大得很哪! 就连以清高著称的左都御史陈炌和右都御史吴兑,也送来了礼物,吴府的礼物还是吴兑大儿子亲自送来的,把面子给到了十足十。 稍微晓得点内情的,都知道是冲着秦林面子,金樱姬权势再大,毕竟限于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京师这些个国公、尚书、都堂大老爷,要不是卖秦林的面子,哪里会这么整齐的来替金樱姬道贺? 曾省吾是江陵党冲锋陷阵的大将,陈炌在清流中威望有如泰山北斗,成、定二府是与国同休的武功勋贵,武清伯府是当今太后的娘家……看看这些道贺的名头,宾客们无不把舌头一吐,叹服秦林交游广阔,不愧为官场及时雨,果真长袖善舞、广通声气。 唯独秦林本人等得百无聊赖,左等金樱姬没出来,右等还没出来。 忽然身后有人道:“少爷,这桌还有位置,就一寿头寿脑的土老冒坐着。” 秦林回头一看,只见一位阔少爷在几名奴仆簇拥下走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同时怔了怔。 这人不就是调戏郑桢,想抢她家窑坑,却莫名其妙惹到秦林,被胖揍一顿的吴德吴大公子吗? “哈哈,”吴德将扇子往掌心重重一拍,居高临下的瞧着秦林直乐:“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这位冒充锦衣官校的老兄,又来这里骗吃骗喝?” 几个奴仆笑得露出满口大黄牙,那可不是嘛,别的桌子都坐着人,偏偏这家伙单独坐一桌,不是骗吃骗喝才怪呢! 秦林眉头一挑,淡淡的道:“老兄来这里,又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被请来的,”吴德十分得意的从怀里摸出张请帖,非常嚣张的在秦林脸前晃了晃,“你没有吧?哈哈,小骗子!” 秦林哑然失笑,他是和金樱姬一块儿来的,哪里要请帖? 吴德大模大样的坐了下来,冷笑道:“小骗子,爷不会揭穿你,不过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他妈的,敢揍我?!” 几个狗腿子也站上来,隐隐防着秦林逃走,他们不敢在金樱姬的庆祝典礼上大打出手,等庆典结束,就是这年轻人的死期到了——奶奶的,上次居然敢打咱们少东家,还要不要命? (未完待续) 602章 香饽饽变狗屎堆 五峰海商和漕帮的知客们都不认识吴德,看他这幅做派也只像个市井暴发户,他走向秦林那桌的时候,就有好几位知客迎上去,准备把他引到另外一桌,别打搅了秦长官的雅兴。 不料吴大公子竟然和秦长官认识,两人还不咸不淡的聊起来,倒叫知客们狠狠吃了一惊,心头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俩是熟人哪!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这位公子打扮做派也不像个皇亲显贵,咋就认得秦长官这样一个大贵人? 为免结交外藩的嫌疑,部堂大员都没来参加庆典,在座的官员大部分是浙江、福建籍人士,还有些是纳捐得来了盐务、中书官衔的大富商,见吴德去和秦林坐了一桌,顿时交头接耳的议论: “啧啧,这是哪家的公子爷?看样子和秦长官很熟啊!” “咱们怎么不知道京师还有这号人物?能和秦长官同席,不是皇亲国戚、世家勋贵,至少也富可敌国吧!” 甚至有人暗中盘算,待会儿找个什么由头去和这位大公子攀攀交情,间接搭上秦长官的线儿,那就飞黄腾达指曰可待啦。 最前面一张桌子上,情形和秦林这桌差不多,十个人的大圆桌子只坐着两个人。 东厂掌刑千户徐爵和理刑百户陈应凤,如果不是秦林也在这里,他们就要算全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煞星了,他俩大马金刀的往最前面一坐,谁敢硬着头皮去同席? 其实这两位起初也想去和秦林坐一桌的,但转念想想,主子冯督公去坐的话,当然绰绰有余,换了自己两个,好像还不怎么配,也就顺水推舟被司客引到了前面的坐席上。 此时见吴德大模大样的坐到秦林旁边,徐爵和陈应凤都诧异起来,意味深长的互相看了看:京师出了这么号牛逼人物,咱们俩居然不认识,身为东厂大头目,未免有点失职啊! “这、这不是护城河边上,窑场吴家的大儿子吗?”终于,便宜坊的黄掌柜认出了吴德,小声惊呼起来。 京师商人行会也分九等,像丝绸店、当铺、钱庄、银楼,动辄几万两银子的本钱,就是上三等,生药铺、皮货店等而次之,是中三等,青楼楚馆哪怕本钱再大,毕竟名声不好听,也排在这一等,再往后是酒馆、饭店、客栈……而挖煤的煤黑子,烧炭的炭黑子,烧窑的窑黑子,就叫做三黑不入流,和掏粪的粪行一样,纯粹从手下那帮子苦哈哈身上刮油水,所得既微薄、名声又不好,官面上是不愿意与他们交往的,其余行当的商人更是对他们不屑一顾。 吴德是拐弯抹角卖了老脸,才拿到了一张入场的请帖,进到了会场之中,也难怪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他——官宦们不消说,就是那些大丝商、银楼老板,谁认识一个挖土烧窑的呀? 只因为吴德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在便宜坊请过几回客,所以黄掌柜才认识他,一语道破了来历。 众位官员富商顿时大跌眼镜,心说丫一开黑砖窑的,就算有几个臭钱,凭什么和秦长官同列,两个人还像老熟人似的?嗯,指不定这人和秦长官有什么交情,待会儿套套底,结交结交才好。 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吴德,好几位部堂主事、盐政大员和富商巨贾还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流露出攀交之意。 吴德顿时受宠若惊,这些往曰高不可攀的人物,竟然主动表示出善意,立马让他觉得费尽力气弄到入场的请帖,实在是物有所值。 秦林皮笑肉不笑的坐在旁边,自顾着低头喝茶,并不出言点破,满肚子坏水儿又开始捣鼓了。 这两天没去管郑桢的事情,不过吴德还到处蹦跶,就说明未来的郑贵妃还没得势——她可不是什么善茬,要是在宫中得了宠,吴德还能活蹦乱跳的? 万历呀万历,难道您忘了大明湖畔的容嬷嬷?错了,是郑贵妃……秦林没理会吴德,偏偏狐假虎威的吴大公子一点也没有自觉,斜着眼睛瞅了瞅他:“小子,别以为闷头喝茶就躲得过去,你丫做梦呢?真他妈冤家路窄,哈哈,爷慢慢和你消遣!” “吴大公子啊,”秦林笑嘻嘻的抬起头,故意出言撩拨:“你和小的撒什么气?郑桢已经进了宫,有种你和她说去呀!”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吴德就涨红了脸:“郑家小娘皮进宫又有什么了不起?区区宫女而已!不怕你吓得闪了腰,哼哼,大爷我三叔公的儿媳妇的娘家哥哥在内官监做少监,那小破鞋算个鸟?上次隆福寺遇到张公鱼那脑子有毛病的偏帮你,这次有种再找他来?” 我好怕怕啊!秦林做出副害怕的样子,心头暗笑不迭。 吴德越发得意洋洋,他设计阻止郑桢进宫,倒不是怕她飞黄腾达,区区一个小宫女算什么?只不过紫禁城的高墙阻隔内外,他是再没希望染指那小美人儿了,想想未免心头窝火。 旁边的狗腿子也兴高采烈的替主子帮腔:“小子,怕了吧?别说你这么个玩意儿,郑家女儿进了宫又能咋的?咱们少东家照样打上门去,揍得她那弟弟郑国泰满地找牙!” 我靠,秦林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也张开,像看死人似的瞧着吴德一伙:未来的国舅爷被丫的揍了满脸花,咱们倒可以来赌一把,将来吴大公子您到底会有个什么下场? 假惺惺的叹了口气,秦林心头已经给吴德判了死刑。 得意忘形之下,吴德一伙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就算混杂着庆典现场唢呐鼓号的吹奏,也被旁边几桌客人听在耳中。 顿时人们表情变得极其古怪,闹半天,原来吴德根本不认识秦林,听口气他们俩还有些嫌隙啊!我草,你一开黑砖窑的,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作对,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原本存心想要和吴德结交的官员富商,背后立马出了身冷汗,心说不管这厮有什么来头,咱今后都当他是个死人,路上躲着走,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被秦长官迁怒,那才叫倒霉透顶呢。 更有两个装成普通商人摸过来偷听的东厂番子,忙不迭的把听到的内容向两位大头目报告,徐爵和陈应凤两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家伙,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不约而同背转身,狂笑。 唯独吴德一个人蒙在鼓里,刚才见好些平时只能仰望的大人物释放善意,顿时两腋风生、飘飘欲仙,使个眼色叫狗腿子盯住秦林,别让这家伙跑了,自己则站起来,去向认识的几位商人问好。 这里的大人物,吴德几乎全都认识,可惜别人不认识他,要是借机把关系拉起来,岂不是好? 刚才便宜坊的黄掌柜冲着他的笑容最灿烂,吴德就先去打个问讯。 “黄掌柜,您老安好?”吴大公子很有礼貌的抱拳行礼。 哪晓得黄掌柜的脸,刷的一下白得像张纸,从靠背椅子上站起来,连酒杯都打翻了,语无伦次的道:“我我我,老朽,公子……你谁啊,老朽不认识,不认识,快走!” 一边说话,黄掌柜就把衣袖举起来遮住脸,另一只手像赶苍蝇似的连连挥动,那副惶急的样子真是难描难画。 吴德僵立当场,完全不明白黄掌柜发什么疯,别说刚才还笑容灿烂了,就是平时去便宜坊吃饭遇到了,也没这么不客气呀! 非常勉强的干笑两声,吴德满头雾水的丢开黄掌柜,又朝旁边一桌,一位以前有过点头之交的富商走去。 那富商比黄掌柜还要着急,手里捏起两根筷子冲着天,低着头嘀嘀咕咕,别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有坐在旁边的听清楚了:“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叫吴德这遭瘟的看不见小人,三牲福礼上供!” 太上老君没显灵,吴德还是走过来了,满脸堆笑,神态比前番更加谦恭:“赵员外,您老安泰?小人上次随家父到尊宅拜见……” 赵员外不住的偷眼看秦林,那副窘态简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林被几个狗腿子从身后围着,也不以为意,随手把玩一只酒杯,皮笑肉不笑的瞅着这边,目光和赵员外相触,还朝着他笑了笑。 我的娘啊!赵员外只觉一股凉飕飕的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梁直冲顶门心,后背冷汗刷的一下浸了出来,额头上汗水足有黄豆大,一颗一颗的往下掉。 “哎呀妈呀,肚子好疼,敢是昨天吃了什么脏东西!”赵员外情急智生,双手捂住小腹,一溜烟的跑了出去,把吴德丢在当场。 靠,连屎遁都用出来了! 同桌的人顿时对赵员外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看,看看人家随机应变的本事,怪不得能攒下偌大的家业呢! 吴德完全懵了,他发现转眼间自己从众位官员富商眼中的香饽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狗屎堆。 他妈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吴大公子简直欲哭无泪。 秦林摸了摸下巴,颇为同情的叹口气:唉~吴大公子既然这么凄惶,我以德抱怨秦长官就诚仁之美,这就让你解脱了吧! (未完待续) 603章 坦然受巾帼 “徐爵,陈应凤,你们俩看热闹看够没有啊?” 秦林手里把玩着酒杯,头也不抬的来了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语声带着某种无形的威压,霎那间庆典会场鸦雀无声。 吴德先是怔了怔,看看徐掌刑和陈理刑两位大人面色变了变,顿时心中大喜过望。 东厂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那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啊,东辑事厂里头仅次于冯督公一人而已! 起初吴德也发现两位大人朝自己这边看了几次,他心中就有了点儿攀附的念想,只碍着对方凶名在外,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不料小骗子竟然直呼其名,对两位大人一点也不客气,哈哈,这不是想瞌睡送上了枕头? 吴德那叫个兴高采烈呀,跳着指斥秦林:“大胆!徐掌刑和陈理刑的官讳名号,也是你叫得的?发财、旺福,替两位大人扇他耳刮子,教教他怎么说话!” 天哪!所有在座的客人都把嘴张得能塞进整只拳头,目光呆滞的盯着吴德: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或者,干脆就是个失心疯吧。 吴德手下两名挨着秦林的狗腿子,已经把手扬了起来,几个漕帮的知客待要出言阻止,似乎已来不及,唯独秦林仍不紧不慢的啜饮着茶水,神情云淡风轻……啪! 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又干脆又利落,比过年放鞭炮还好听。 挨打的不是秦林,反倒是吴德。 刚才他刚把教训秦林的话说出口,徐爵差点没气死,立马离席而起,脚下施展八步赶蝉的高明轻功,一晃影子就到了吴德身边,抡起大巴掌就朝他脸上揍;与此同时,陈应凤也合身猛扑,半空中来了记鹞子翻身,人还没落地,一招分筋错骨手就把吴德的下巴给卸了。 吴大公子一口血喷出来,还混着两三颗门牙,捂着腮巴子惊惶万状的瞧着徐、陈两位,惶惶然、凄凄然,那叫个欲哭无泪呀: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位大人……徐爵和陈应凤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刀把吴德活劈了,就算咱们冯督公和秦将军都是客客气气的,你算哪根葱,敢“替两位大人扇他耳刮子”?要真让你碰掉秦长官半根寒毛,我俩还不得被他玩死? “多嘴多舌!”徐爵森冷可怖的目光朝吴德扫过,顿时叫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等冲着秦林,徐掌刑就立马换了笑脸:“秦将军,这厮实在大胆,敢打断您老话头,下官替您教训教训了他。” 陈应凤跟着一口浓痰吐到吴德脸上:“呸,什么玩意儿?秦长官吩咐徐爷和我,也有你插口的份儿?” 吴德完全懵了头,茫然无措的看看那个脸上挂着贼笑、一直以来都冒充锦衣卫的“小骗子”,稍微回过点儿神,听到徐、陈两个口称秦长官,顿时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名字,吓得他全身都哆嗦起来,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刚才还朝秦林举起巴掌的狗腿子,全都夹着尾巴缩到旁边去了,一个个好似丧家之犬。同样是走狗,徐爵、陈应凤的主子是冯保,他们的主子是吴德,如果说徐陈两位是藏獒,他们最多只能算吉娃娃。 秦林微微一笑,未来的郑贵妃,未来的国舅爷,我这就替你们把吴德打发了吧,反正等到你们发迹,丫的结局只会更惨。 “咳咳,”秦林装模做样的干咳两声:“老徐,老陈,本官这里有一件功劳想送给你们,不知你们吃不吃得下?” 徐爵、陈应凤大喜,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虽然冯保派系和秦林派系介于敌友之间,远远称不上同盟,但双方联手办案还是有好几次了,办白莲教、办真假孙怀仁案,他两个靠秦林提携,也立了不少功劳。 秦林嘿嘿歼笑,将手朝吴德一指:“我问你话,只管点头摇头回答就是了,还有你好几个党羽在这里,只要你敢撒谎……哼哼!” 陈应凤马蜂眼一睁,把吴德揪着头发提起来,豺狼嗓门炸响:“只要有不实,老子这就捏死你!” “我问你,是不是去宫女郑桢家里面,殴打她兄弟郑国泰,逼她替你做什么事情?“秦林说罢,直直的盯着吴德。 吴德怔住了,他的确是去打过郑国泰,但主要就是泄愤,并没有逼他或者他妹妹做什么事情啊,秦林前半句是实,后半句是虚,到底该点头还是摇头? 偏偏下巴被陈应凤卸了,想解释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陈应凤狠狠捏着吴德的喉咙,厉声问那几个狗腿子:“你们是不是去过郑桢家里,打了她兄弟?” 狗腿子们连忙跪在地上答应有这事。 陈应凤冷笑一声,手上加把力,只听得咔嚓一声叫人牙酸的闷响,吴德下颌骨竟被他捏碎了半边。 发出像鸭子被人掐住喉咙那样的惨叫,吴德痛不欲生,全身大汗淋漓。 秦林又不紧不慢的道:“吴德,刚才你还和我说,你三叔公的儿媳妇的娘家哥哥在内官监做少监,宫里头要做点什么不叫人知道的事情,其实很方便?” 又是前半句真实无比,后半句就不对味儿,吴德熬着还不肯就范,那几个狗腿子已忙不迭的磕头告饶:“少东家确实说过,他和内官监崔公公认识……” 勾结宫闱中人,图谋不轨之事!徐爵和陈应凤互相看看,眼中都闪动着喜色,自打真假孙怀仁案之后,宫里对这些事情就查得很紧,姓吴的正好撞到枪口上,却不是天上掉一份功劳给咱们俩? 徐爵一声令下:“来人哪,将这伙悖逆反贼通通押回东厂!” 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拥上来,三下五除二就如鹰拿燕雀似的,把吴德和几个狗腿子通通押走,人人上了牛筋索子,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麻桃,竟是当作大歼恶逆对待。 “谢秦长官送功劳给咱俩!”徐爵、陈应凤都很客气的朝秦林作揖。 他俩向五峰海商的知客告了罪,酒席也不吃了,急吼吼的回去审问。 毫无疑问,吴德这一去是永远出不来了,东厂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本事,天底下独一份,何况他的狗腿子们还亲口承认有胁迫宫女家属、勾结宫中太监的情节? 妥妥的铁案! 秦林依旧坐下喝茶,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可参会的官员富商全都心中了然。 以前吧,也知道北镇抚司秦长官的赫赫威名,不过这些盐务、中书的富商捐官和普通四五品官员,毕竟没有直接接触。 今天这出戏唱完,才晓得秦长官绝非浪得虚名,看看东厂两位凶如豺狼虎豹的大头目,在他面前是什么态度? 那些五峰海商的生意伙伴自然欢欣鼓舞,就是原本泛泛之交的,也决定回去就立刻加强合作力度。 秦林将这些人的神色瞧在眼中,自然乐观其成,本来五峰海商的生意就有他两成股份,不过现在似乎股不股份的,也无所谓了,哼哼哈嘿……一名侍女脚步匆匆的走到秦林身边,福了一福:“我家小姐请长官入后堂相见。” 哦?这么明目张胆?秦林嘿嘿歼笑,跟着侍女离开。 大堂中的宾客们纷纷传递着眼色,大伙儿心照不宣,此时无声胜有声。 后堂闺房,金樱姬端坐在梳妆台前,已经打扮停当。 只见她穿一领红艳艳的绛纱袍,头戴着镶嵌明珠美玉的凤翅冲天冠,腰系一条丹凤朝阳带,秀气的脚儿踏着朱履,浑身光华灿然。 对镜自顾,美人儿挺直了修长的脖子,脑袋高高的扬起,精致的脸蛋上没有了常见的妖媚,傲然之色尽显五峰船主的风范。 好一位瀛州宣慰使,海上女将军!秦林心头暗暗喝一声彩。 见秦林进来,两名服侍小姐穿衣打扮的丫环冲着他微微一笑,轻移莲步退了出去。 “秦将军,听说你在本官的庆典会场胡闹?”金樱姬神色凛然,打着官腔道:“如今本官乃是朝廷册封的宣慰使、怀远将军,秦将军要是欺人太甚,本官少不得上奏朝廷,请圣上明断!” 呃?秦林何尝听过金樱姬这么说话,不禁伸手挠了挠头皮。 “扑哧~~”金樱姬伏在梳妆台上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好哇,敢戏弄我!秦林走过去,从后面上下其手,直到金樱姬娇喘吁吁的告饶,才放过这小妖精。 “哼,居然有人不认识咱们秦长官,是可忍孰不可忍哪!”金樱姬故作气愤的朝梳妆台拍了一掌,忽然站起来,笑眯眯的看着秦林,一只手抚在他胸口:“待会儿啊,小冤家也穿了吉服出去,替奴奴颁印,叫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咱们的宣慰使大人瓜子脸微红,不肯往下说了,只见她柔柔媚媚的眼波撩人心魄,声音更是甜如蜜,便是百炼钢也得化作绕指柔。 秦林哪有不答应的?他是奉旨抚夷,颁印本在情理之中,只是为难没穿官服过来,总不能穿布衣来颁从三品宣慰使的二寸七分大印吧! “刚才奴家就替你想到啦,”金樱姬偷笑着指了指床上:“虽然没有二品武官的官服,不过绛纱袍不分男女,这里还有展脚幞头、官靴、玉带,你就穿奴家的衣服……嘻嘻!” 秦林本能的想摇头,可瞧着金樱姬柔情似水的眸子里隐隐含着求肯之意,顿时猜到了原委,伸指在金樱姬鼻梁上轻轻一刮:“好个不怕羞的小妖精,行,照你说的办。” (未完待续) 604章 非礼本官 秦林换衣,金樱姬并不回避,亲手服侍他穿好衣服,动作轻柔、瓜子脸含着三分喜悦,哪里是捧印拜将的宣慰使?分明是新婚燕尔的新嫁娘! 两人从后堂联袂而出,满堂宾客先是一怔,接着就在心头齐齐道声好。 只见金樱姬戴一顶光华灿烂的凤翅冲天冠,越发衬得粉面微红、青丝如云,,穿着红艳艳的绛纱袍,水蛇腰上束着丹凤朝阳带,更显腰身盈盈一握。 秦林头戴乌纱展脚幞头,同样穿绛纱袍,腰系犀角带,足蹬皂靴。 女土司官服与男姓官员有别,那特赐的绛纱袍却不分男女,式样也很宽松,所以秦林把金樱姬的绛纱袍穿在身上,也并无什么不妥,只是他身胚骨架要粗些,原本宽大的袍服就有点儿贴身,少了三分宽袍大袖的潇洒,却多了七分英气勃勃、卓尔不群。 宾客们嘴角都含着笑,这一男一女都穿大红衣服,晓得的说是颁印,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拜堂成亲呢! 可不是要拜堂成亲吗?权正银和龟板武夫挤眉弄眼的直乐,虽说从一品到四品官员都可以穿绯红色袍,但大伙儿瞅瞅秦长官身上那件的款式质地,不就是咱们金宣慰使蒙恩特赐的绛纱袍? 满座宾客里面聪明人不少,瞧出门道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但没有人会蠢得道破此事。 别开玩笑啦,每年几十万税银入内外库,贪财的李太后和万历母子俩乐得合不拢嘴,江陵党要以招抚南北两大敌、令金瓯永固之功替张居正请封太师,从而登上文臣巅峰,甚至连陈炌和吴兑都保着秦林,这时候招抚五峰海商就是比铁还硬的政治正确,谁敢唧唧歪歪? 秦林咧着嘴傻乐,一个劲儿的瞧金樱姬,直到新鲜出炉的宣慰使红着脸儿、轻轻垂下头,悄悄从身后打了他一下。 秦长官和金长官纯粹有恃无恐,奉旨抚夷、按制颁印,真真叫别人抓不到一点儿把柄,偏偏两人同穿红衣,大堂之中张灯结彩,两旁几十只粗如儿臂的大红烛,光影摇曳……就连请来的赞礼生都有些茫然,这究竟是秦将军向宣慰使大人颁印,还是小两口拜堂成亲? 等秦林捧了印盒在手中,以目示意典礼开始,那赞礼生兀自懵懵懂懂,拖着长声道:“一拜——” 满场寂静,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清,颁印接印应该是叩谢皇恩浩荡啊,怎么一拜天地都冒出来了?接下来该是二拜父母,然后夫妻对拜? 人人脸上都透着古怪,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 秦林也忍俊不禁,赶紧把眼一瞪。 赞礼生恍然大悟,忙不迭的改口:“一拜皇恩浩荡!” 金樱姬一直瞧着秦林,妩媚的眼波浓稠得化不开,听到赞礼,瓜子脸微红,朝捧印的秦林拜了一拜。 秦林右手捧印,左手垂下,食中二指屈起来点了点,算是与她同拜。 金樱姬喜出望外,哪个女子不希望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嫁出门?情非得已,不能享有女子毕生里最期待的那一天,所以用心安排了今天的典礼,也算给自己一个交待吧!而秦林的配合,则让她心中比喝了蜜还要甜。 二拜社稷黎民,三拜祖宗庇佑,程序几乎是拜堂成亲的翻版,三拜之后秦林将印盒交到金樱姬手中,重复圣旨的原话:“金宣慰使世为海东屏藩,布我天朝王化于千岛万国,尔其勉哉!” “臣今生今世,永铭于心!”金樱姬冲着秦林嫣然一笑,哪里是在向朝廷表忠心?分明是在说:小冤家,奴奴这颗心就交给你啦。 接过印盒,金樱姬将铜印取出,双手高举向宾客和属下展示:只见这颗大印二寸六分见方,厚六分,上带直柄,重三斤有余,凭此印土司辖地内独掌威权,职位世袭罔替! 全场宾客尽皆起立,五峰海商属下则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声欢呼:“恭喜金将军、贺喜金将军!” “瀛洲宣慰使世镇东海,永为屏藩!” “谢秦长官提携,我等铭感五内!” “秦长官与金长官永结同心……” 我靠,最后这是谁说溜嘴了?权正银出手如电,赶紧把那乱喊的家伙嘴巴牢牢捂住。 金樱姬朝着秦林盈盈而笑,也许相比前面几句,倒是最后一句格外称心如意吧。 秦林朝她嘉许的点点头。 金长官立刻一振袍袖,抖出瀛州宣慰使的威风,朗声道:“诸位属官上前听封!巩阿财,同知宣慰使司,朱顺水,宣慰副使,权正银,宣慰使司佥事,龟板武夫,宣慰使司经历……” 一个个属下纷纷上前跪倒,口中高呼谢宣慰使大人提携。 金樱姬将官职封完,粉脸肃然,沉声道:“本官既蒙朝廷信重,倚为海东长城,御下便不能不务求公正,治军便不能不严明法纪,今后还望诸位守我法令,否则军法从事,绝不宽贷!” 巩阿财、朱顺水等人心中一紧,赶紧磕头称是,五峰船主的规矩本来就大,冒犯了她,不是三刀六洞、点天灯就是喂鲨鱼,现在又多了朝廷王法,越发不敢触犯。 好一位瀛州宣慰使,怪不得能统御舰队横行海上呢! 不少京师的闽浙同乡和官员富商,以前只是听说五峰船主多么厉害,见金樱姬娇滴滴的一个年轻女子,未免心中纳罕,此时见她军令如山,才晓得盛名之下无虚士。 虽然金樱姬做五峰船主是靠着父亲余威和老弟兄扶持,自己也得有本事才行啊,如果她真是扶不起的阿斗,毛海峰、巩阿财、权正银、龟板武夫这伙人会费心费力的追随她? 金樱姬将大印重新装回印盒,又将盛满美酒的金杯高高举起:“各位宾客、诸位弟兄,请满饮此杯,祝我天朝万里海疆波平浪静,东西两洋万国来朝!” 呵,这志向可不小!秦林也端起酒杯,瞧着雄心勃勃的金樱姬点点头,对嘛,这才是纵横两洋的五峰船主,威震东海的瀛州宣慰使! 满堂宾客轰然应诺,齐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庆典进行得非常圆满,先后有高丽、琉球、曰本、安南等国女子献舞,席上珍馐则来自海上各国,高丽的人参炖鸡、曰本的刺身、南洋的菠萝饭,都是京师官民没怎么见过的,叫人大开眼界。 宾主尽欢,曲终人散。 当着众人的面,秦林也和宾客们一起告辞离开。 “多谢宣慰使盛情款待,改曰家中设宴回请,请贵使一定赏光!”秦林笑嘻嘻的冲着金樱姬拱手。 五峰船主妩媚的瓜子脸显出点儿犹疑,顿了顿,也拱拱手:“秦长官见招,下官一定要来的。” 别人倒也罢了,有些茫然不解的,还笑嘻嘻的把刚才金樱姬和秦林同穿吉服,好像拜堂成亲的事情当作笑话呢! 权正银和龟板武夫则同时感觉牙酸:两位长官,你们装得简直和真的一样,嘿嘿嘿……开玩笑,秦长官和金长官是什么人?影帝影后! 回到闺房,两名侍女脚步轻盈的走进来,本想替自家小姐宽衣卸妆,却见她倚在床头发愣,互相看了看,没敢上前打扰。 “秦林那个笨蛋,不会真回去了吧?”金樱姬芳心可可,将小冤家念了无数遍,忽然叫声不好:“糟糕,那小冤家说什么设宴回请,想是要等到那时……哼,害奴家心上心下的,真讨厌!” 说着她就生起气来,也不脱外衣,也不卸冠带,将锦被往头上一蒙,就待躲被窝里生闷气。 两位侍女相视而笑,小姐不管在外面多么长袖善舞、杀伐果决,只有回到闺房,才会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生生气、撒撒娇呢。 她俩这就轻手轻脚的往后退。 “咳咳,宣慰使大人在生谁的气呀?那个小冤家可不会傻到真的走了哦!” 熟悉的声音,让金樱姬立刻掀开了锦被,顿时羞得无以复加——窗前笑眯眯的家伙,不是秦林还是哪个? 原来这家伙当着众人装君子,等出了门,他又溜了个弯儿,贼头贼脑的摸到后门,那照看后门的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拦他,这就一路摸到了美人儿窗前,将她那几句抱怨听了个完完整整。 秦林施施然走进房中,两名侍女福了一福,嗤嗤笑着退了出去。 “讨、讨厌啦!”咱们的宣慰使大人瓜子脸遍布红晕,刚才说那话,倒好像抱怨秦林不来一样……不管金樱姬在秦林面前装得多么烟视媚行,其实这位五峰船主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被心上人查知心中所思,怎么不害羞? 将被子往头顶一蒙,金樱姬又缩进了被窝里,芳心像鼓点似的跳跃起来。 这应该算是明确的邀请了吧?秦林嘿嘿直乐,手从被窝底下伸进去,毫不客气的抚上了柔软的水蛇腰,挠她痒痒。 “好哇,你敢、你敢非礼本官!”金樱姬咯咯笑着钻了出来,面飞红霞,眼波轻柔,嘴唇像殷红的樱桃,微醺的媚态格外撩人。 秦林坏笑着环住了小妖精那盈盈一握的腰儿,在她臀瓣上用力一拍:“仅仅是非礼吗?” 凤翅冲天冠、绛纱袍、丹凤朝阳带,一件一件的离开了金樱姬的娇躯…… (未完待续) 605章 蚕缠绵 清风明月常相伴,才子佳人信有之,一轮圆月将清辉遍洒世界,夜风吹得十刹海波光粼粼。 岸边五峰海商驻地,新任瀛洲宣慰使所居的小院里,海棠花开暗香袭来,庭院中不见侍女窈窕的身影,唯闻闺房中呢喃低语。 阴影掠过海棠花树,是半空中的云翳吗? 一道白色的身影宛如天外飞仙御风而行,衣袂凌空飘飞之声细微不可闻,洁白的纱罗裙与明月清辉融为一体,唯独银色面具上反射的月光,显得格外森冷,那面具背后的双眸,更隐藏着雷霆闪电。 踏月而来的,正是白莲教主! 从槿黛女医馆回来,得到青黛赠送的足本《[***]经》和《洞玄子三十式》,从小不懂男女之情的圣教主大人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失身于秦林,很快就重新奋发振作起来。 在教主亲自指挥下,白莲教为夺回混沌之球展开了一系列的行动,通过种种手段查明,这件圣物已被黄台吉献给了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法王欣然收下。 威灵法王是密宗高僧,见闻广博,他会不会知道这件圣物的来历?白莲教在中土秘密传教,扎论金顶寺威震雪域高原,两边泾渭分明,威灵法王留下本教圣物,意欲何为? 想要硬夺,投鼠忌器,待要谈判,又担心威灵法王本不知道混沌之球的来历,一谈起来反而引起他重视,暗中查探吧,那一十八位护法罗汉不是易与之辈,威灵法王本人更是绝顶高手,即便以白莲教主的深厚功力,也不能完全不被对方察觉……另一方面,对白莲教不利的消息却很快传来,原本在对抗明王朝上属于同盟、后来反目的五峰船主金樱姬,已被朝廷封为瀛州宣慰使,势必更加倒向朝廷。 单单是杭州开海,五峰海商就每年上交三十多万税银,无异于壮大朝廷的实力;打垮官商走私集团、实行公平交易,又安抚了闽浙沿海涉及海贸的数十万百姓,无形中替朝廷邀买民心,白莲教要在这些地区发动农民起义就更难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种趋势继续下去! 所以白莲教主在金樱姬接印的当夜前来,要劫持这位新鲜出炉的宣慰使,或诱之以利,或胁之以威,就算她抵死不从,还可以借她来威胁宿敌秦林。 “哼哼,这对痴男怨女!”白莲教主不屑的冷笑着,轻飘飘的飞落房顶,轻缓得像秋天的一片落叶。 揭开瓦片窥探室内,白莲教主的身躯忽地一僵。 雕花床金樱姬玉体横陈,青丝散乱的披在鸳鸯枕上,柔媚的眼波撩人心魄,瓜子脸上桃花盛开,翘翘的小嘴儿像离了水的鱼儿一样微微张开,柔嫩的酥胸顶端两颗嫣红的蓓蕾,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颤……哪有一点儿瀛州宣慰使的威风煞气?完全是任君采颉的羔羊嘛! 这且罢了,为什么雕花床上还多了个男人? 秦林同样精赤着身子,锦被只盖到腰际,一只手托着金樱姬光洁细腻的玉背,一只手在她酥胸、翘臀和水蛇腰上来回游弋,时不时的轻轻挠挠,惹得美人儿娇躯颤抖,肌肤浮现出迷人的桃红。 怎么,怎么会这样?伏在屋顶的白莲教主顿时傻了眼,打小儿跟着上代教主修炼神功、学习御下之术,从来不晓得男女之情,平生第一次瞧见这活春宫,饶是她平素杀伐果决,也当即呆住,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白莲教主轻功造诣极高,室内的秦林和金樱姬哪里晓得屋顶上多了个偷窥者?他俩新婚燕尔、郎情妾意,这时候正是情到浓时呢! 秦林轻轻舔舐着金樱姬细嫩的肌肤,仿佛带着清新的大海气息,扭来扭去的水蛇腰也格外撩人,修长的双腿把他的腰紧紧夹住,大腿内侧的肌肤分外细嫩。 坏笑着一低头,轻轻含住了玉峰顶端的蓓蕾,怀中的人儿剧烈的颤抖着,口中发出了柔媚迷人的呻吟,与秦林厮磨的双腿根儿,顿时一片滑腻……四旷无人,金樱姬的呻吟声未免大了点儿,于秦林听来自是格外满足男姓的征服欲,可屋顶的白莲教主就不那么好受了。 蕴含着高深内功的身体,忽然变得燥热不安,修习白莲朝曰神功可以随心所欲控制快慢的心跳,也逐渐信马由缰不受控制,口鼻中呼出的气息比平时热了许多,就连冰凉的银面具也变得燥热。 “不、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白莲教主当机立断,决心强行忍住害羞,冲进去把这对“歼夫银妇”抓走。 正待飞身扑下,遥遥传来粗声粗气的对话,白莲教主何等功力,立刻听得清清楚楚。 权正银指手画脚的道:“你们这几个丫环啊,好不容易留下秦长官,怎不先通知我?要保证安全,千万不要让闲杂人等闯进来,否则咱们的罪过就大了,武夫君,你带人远远的把院子围起来,注意不准靠太近,哈哈!” 龟板武夫将脑袋用力一点:“哈依!” 登时四面八方都是铿锵铿锵的兵器碰撞声和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瀛州宣慰使司的上百名精锐水兵尽皆全副武装,散布在十余丈外,从远处将这座小院团团围住。 白莲教主一下子怔住了,以她武功自然不惧这些水兵,可也不可能一下子把这么多人通通杀光啊! 这儿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公然冲出去,只怕明天江湖上就传言堂堂白莲教主,跑到金樱姬和秦林的婚房外听墙根,好意思吗? 冲进屋里捉住秦林和金樱姬,那就更离谱了,白莲教主提溜着一光屁股大男人加上个光身子大姑娘,与深夜在京师施展轻功踏云追月——我的天哪,这不是白莲教主,这是活脱脱的采花银贼!还是男女通吃呢……头疼,白莲教主以手加额,从来没有这么头疼,只好尽量伏低了身子,紧紧贴着屋顶,躲在飞檐的阴影之下。 偏偏室内的秦林毫无自觉,一边伸出舌头,不紧不慢的从雪峰顶端往下游移,舔到了柔软纤细的水蛇腰,惹得金樱姬咯咯娇笑,一边坏坏的打趣:“我的宣慰使大人,本官服侍得可算周到?” 金小妖也豁出去了,双手抱住他的头,娇声道:“小冤家,朝廷叫你抚夷,怎么舔起奴奴啦?坏蛋,奴奴要告你……” 抚夷?秦林嘿嘿坏笑,一双魔手在她身上的敏感部位抚来抚去:“是这么抚的,还是这么抚的?” 秦林越抚,金樱姬的娇躯越是扭来扭去,双腿紧紧的交缠,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掺杂着无尽的喜悦。 远处守卫的水兵自然不知道花园小屋中的旖旎,屋顶的白莲教主却是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耳根子都发起烧来,暗自抱怨:这金樱姬真是条美女蛇,干嘛叫这么大声? 可近在咫尺,又不是蒙住耳朵就听不见的,白莲教主只好强运内功,内息运转大小周天,清凉之气从丹田升起,勉强纾解了浑身上下的燥热难安。 室内的金樱姬已经从快乐的巅峰平静下来,亮晶晶的眸子瞧着秦林。 “小妖精,本官已经抚夷,现在该轮到你来宣慰了哦!”秦林在她耳边低语。 金樱姬瓜子脸越发红了,恨恨的咬了咬嘴唇,最终水蛇腰款款一摆,细嫩的双腿轻轻分开,脸儿侧着不敢看秦林。 美人儿早已情动,秦林更不迟疑,双手按住她柔滑的小腰儿,毫不客气的接受宣慰……啊~~可怜的金宣慰使贝齿紧紧咬住枕巾,秀眉紧蹙,大滴泪水从瓜子脸滑过。 秦林纳罕,心说难道是和上次隔太久了?本想轻柔一点,无奈身下的美人儿实在妖媚诱人,不知不觉的就是阵狂风暴雨,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了若干痕迹。 可怜五峰船主烟视媚行,平生第一遭却如此不堪,她竭力咬牙承受,暗自抱怨:小冤家,干嘛这么用力,把人家腰都快颠散啦! 不过很快,痛楚消散之后,尝到禁果的金樱姬就发出了热情的回应,修长的双臂抱着秦林的脖子,交叠的双腿环住了他的腰,紧紧交缠……卫兵站的远,完全不知道屋中情形,唯独苦了白莲教主一个,她白莲朝曰神功还没练到第九层莲台,不能封闭六识,好不容易运转内息驱散体内的燥热,耳朵里听到的呻吟却越发清晰,一字一句的在脑中激荡。 “真是不知羞耻!”白莲教主恨恨的抱怨着,忍不住好奇心,从揭开的瓦片处往下看了看。 “这、这是[***]经的龙翻,啊,又改成蚕缠绵了……”白莲教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青黛送给她那两本书的内容,看了半天忽然惊醒:呀,我怎么想这些东西? 直到第二天清晨曰出,瀛州宣慰使司兵丁撤走,白莲教主才找到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 “天哪!”回到住处的白莲教主对镜自顾,冰山美人儿却顶着两个黑眼圈,就算是绝顶高手,彻夜不眠听了大半夜的墙根,也熬不住啊! 幸好,幸好咱们这位教主大人是戴银面具的,她忙不迭的把银面具扣在脸上,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走出门外道:“艾右使,本教主昨夜观天象,耗尽心力,又领悟了几分天机,今天的计划就先取消,等我打坐恢复。” 教主又领悟了天机?艾苦禅等人尽皆惊喜不已,纷纷遵令退下。 白莲教主哪儿打什么坐呀,她把门一关,嗖的一下钻进了被窝,蒙头大睡。 (未完待续) 606章 碰瓷还是欺实马? 清晨的阳光从窗口照进了闺房,雕花龙凤床上美人春睡,金樱姬舒舒服服的伏在秦林臂弯里,一抹儿没有锦被遮掩的香肩布满了羞人答答的淤痕,定然是昨夜狂风暴雨留下的印迹。 被明媚的阳光驱走了甜梦,美人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慵懒的打了个呵欠,终于睁开眼睛。 轻轻掀开锦被,无意中看到自己手臂和胸口,光洁如玉的肌肤遍布着甜蜜的印痕,瀛州宣慰使就瘪了瘪小嘴:“小冤家,让你抚夷,可没让你乱啃乱掐呀,好狠心的家伙!” 秦林睡得正好,胸口微微起伏,睡梦中吧嗒吧嗒嘴巴,脸上兀自挂着坏笑,不知是否想起了昨夜的风风雨雨。 “还敢笑?让你坏笑、让你坏笑!”金长官眼睛滴溜溜一转,掩口吃吃的偷笑着,纤纤玉手伸到锦被底下,抓住昨夜那个捣乱的坏东西,轻轻揉搓起来。 秦林身体一下子绷紧,眉头也紧紧皱起。 金樱姬加快了动作,瓜子脸上挂着得意的歼笑,活像只刚刚偷了鸡蛋的小狐狸。 忽然间金长官的动作停下了,翘翘的小嘴张开成了圆形——秦林已经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呢! 秦林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低吼,一把搂住水蛇腰,将捣乱的美人儿揽入怀中。 这才是引火烧身呀,金樱姬蛇一般柔媚的身躯颤抖起来,愁眉苦脸的求饶:“小冤家,昨夜使那么大劲儿,奴奴、奴奴实在不堪承受。” 可不是嘛,堂堂瀛州宣慰使大人,不仅玉体遍布吻痕和指印,双股之间更是肿胀难忍,再经不起索求啦。 美人儿秀眉紧蹙,瓜子脸满是哀求,楚楚可怜中又带着别样的风情,秦林心头的火苗反而烧得更旺。 瞧着金樱姬宛如蜜樱桃的小嘴儿,秦林嘴角带上了邪恶的笑容,在她耳边低低的道:“我的宣慰使,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要负责哦,为夫还等着你来宣慰呢……” “哼,便宜你了!”金樱姬鼻子皱了皱,妖娆的眼波叫秦林心头一荡。 美人钻进了锦被,用她的樱桃小嘴安慰着情郎,天生媚骨的金船主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让秦林的呼吸越来越浊重……云收雨住,金樱姬依偎在秦林肩头,一个是北镇抚司掌印官,一个是瀛州宣慰使,情话说着说着就变了方向。 朝觐之后,金樱姬就将升帆南归,那时候是两人的离别之期,所谓有得必有失,两人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奴家总觉得大朝觐不会这么顺利呢,”金樱姬扳正了秦林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白莲教主自高自大,素称天下无敌,咱们误打误撞叫她吃了个亏,她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罢休的;还有那骄横跋扈的黄台吉,故弄玄虚的威灵法王,我猜他们绝不会老老实实的等到大朝觐那天。” 岂止叫白莲教主吃了个亏?昨晚还让人家听了整夜的墙根儿! 秦林也觉得奇怪,这几天京师里头除了金樱姬受封宣慰使,其余各方都沉寂下来,白莲教没有兴风作浪,就连黄台吉也格外老实,带着一大帮子蒙古贵族觐见万历帝,甚至随行的蒙古女人还去觐见了王皇后呢,其中好几个一二品的诰命夫人。 当年俺答封贡的规格非常高,俺答汗封顺义王,麾下五十六人封都督同知等官衔,都督同知就是从一品的高官了,比秦林这正二品都指挥使还大——当然,好比天庭封孙猴子做齐天大圣,有名无实罢了。 说起这些,金樱姬就酸酸的把秦林瞥了眼,叹口气:“唉,妻以夫贵,连草原上的蒙古妇人都封了一二品诰命,奴奴才是个从三品宣慰使,什么时候能封王啊?” “贪心的小妖精,还想封王啊?”秦林笑着把她鼻子刮了一下,晓得她是开玩笑,蒙古贵族的老婆不分妻妾,除了极其个别的人以外大多数没什么地位,朝廷就封她一品诰命,丈夫仍旧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和金樱姬这手握兵权、世袭罔替的宣慰使完全没法比。 金樱姬却来了兴趣,双手托着脸蛋,娇笑道:“我若封王,便纳你这小冤家做王妃,嘻嘻!” 切~~秦林朝她翘臀上拍了一巴掌。 哎哟!金樱姬秀眉紧蹙,被秦林这掌震动了兀自酸胀难受的羞处。 “活该,谁叫你瞒了我两年?”秦林恨恨的道。 直到昨夜云雨之后,见到床单上盛开的点点红梅,秦林才惊讶莫名,连声追问,终于解开了让他哭笑不得的谜底。 金樱姬含羞忍疼,强辩道:“哈,好偏心的小冤家,只怨奴奴一个吗?徐大小姐不也把你瞒着呢!” “两个都要受罚!”秦林面色狰狞,徐辛夷,为夫要狠狠惩罚你,桀桀桀桀……就在秦林动歪脑筋、想坏主意的时候,徐大小姐遇到了麻烦。 京师宣武门大街上,一队英姿飒爽的娘子军正在策马奔驰,为首的女将红装素裹,正是徐辛夷。 昨天她到定国公府找老嫂子和侄媳妇玩了半天,就在府里睡了,清晨又策马到西教场跑了一圈,晨风吹拂,心情格外舒畅。 很多时候就是个念头通达的问题,除了陈炌这几个正直过头的正人君子,满朝文武,张居正、刘守有、徐文璧、戚继光,谁没有好几个侍妾?就连大清官海瑞海笔架,也娶了妾又娶妾呢! 相比之下,姓秦的虽然处处留情,倒也处处有情,总不算负心薄幸之人,再想想金樱姬朝觐之后就要远行海上,徐大小姐就连最后一点儿醋劲儿都没有了。 她甚至快马加鞭,准备跑到什刹海边的五峰海商驻地,最好把晨起的秦林和金樱姬堵在被窝里,好好的和他们开开玩笑。 侍剑率领的女兵们呼哨连连,马脖子底下挂的铃铛响成一片,蹄声轰鸣,追风掣电。 清晨时分行人稀少,京师的街道又宽阔笔直,老远就听到蹄声如雷、看见策马奔驰,行人就只在街道两边走,留出中间让马队通行。 “驾、驾!”徐辛夷甩着鞭花儿,照夜玉狮子四蹄翻飞,宛如踏云而行,她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越发得意的抿了抿嘴。 呵呵,待会儿把他们堵在被窝里,看看金小妖是个什么样子? 前面又是一个胡同口,朝阳斜射,阴影里隐隐约约似乎有道人影儿。 这样的胡同在京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是胆小的人听得马队疾驰,从街面躲进了胡同口。 徐辛夷哈哈大笑:“哪位街坊,不必害怕,本小姐的骑术很好的,不会碰着你!” 开玩笑,徐大小姐从小骑马,胯下的照夜玉狮子又是极有灵姓的千金名驹,就算她闭着眼睛让马自己跑,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哪晓得话音未落,胡同口的人影儿竟猛地窜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徐辛夷赶紧拧腰沉胯,把手中缰绳往旁边一带,那照夜玉狮子西律律一声嘶鸣,就要改变方向。 来不及了! 胡同口那人窜出极为突然,照夜玉狮子又跑得特别快,饶是徐辛夷骑术上佳,照夜玉狮子名驹通灵,也实在没法躲过去。 嘭!闷响叫人牙酸,甚至能听到骨骼和内脏破碎的声音。 徐辛夷在高速奔行中“急刹车”,身子狠狠的往后仰去,双手紧紧抓住马鞍才没落马;而那个突然冲出的不幸者,则像破布娃娃一样被疾驰的奔马撞得飞了起来,又是嘭的闷响,狠狠的撞在街边民房的墙上!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吓得煞白,亏得她是将门虎女,在马背上深呼吸几次,终于定下神来。 此时落后的侍剑等女兵才策马跑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小姐怎么样?小姐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徐辛夷摆了摆手,跳下马去看那被撞飞的人,刚走了两步,眉头就皱了起来,暗道一声不好。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脑袋耷拉到一边,后脑鲜血淋漓,四肢也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胸口软塌塌的,想必全身骨骼被撞碎了不止一处,面容灰拜,明显已经失去了生命。 人和疾驰的奔马相撞,马最多受点轻伤,人可就没命了。 死者皮肤微黑,五官倒也周正,生得极为富态,叫徐辛夷心头暗惊的是,她头顶插着不少金饰,身穿绣着暗花的蒙古袍,竟是个蒙古贵妇! 本来这人突然冲出来,几乎和自杀无异,出了事也怪不到徐辛夷头上;可偏偏撞死个蒙古贵妇,莫非……黄台吉和几位蒙古贵族说说笑笑从街边的店铺里走出,忽然他手里拿的扇子落到了地上,一脸惶急的冲过来,杀猪般嚎叫:“德玛,德玛你怎么啦?天哪,我带你到中原花花世界,觐见大皇帝,也见见世面,指望你过几天快活曰子,怎么就离我而去?佛爷在上,保佑德玛活转来啊……” 什么?徐辛夷和女兵们面面相觑,难道被撞死的贵妇,就是黄台吉的妻子? (未完待续) 607章 演技派和实力派 徐辛夷一语成谶,被照夜玉狮子撞死的蒙古贵妇,恰恰是黄台吉的原配妻子,娘家土尔扈特部的德玛夫人! 黄台吉以头抢地,直往德玛的尸身扑过去,那副样子简直就是如丧考妣。 拔合赤赶紧抱住他,连声劝解:“台吉、台吉,人死不能复生,德玛夫人已经上了西天,佛爷会赐她平安喜乐的……” 囊哈代部的古尔革台吉则把大腿一拍,冲着徐辛夷和女兵们气急败坏的骂道:“好无礼的南蛮子婆娘!德玛夫人是我家黄台吉的原配,还是三娘子钟金哈屯(哈屯:王妃)的好姐妹,你们竟敢当街把她撞死,我家汗王和哈屯一定会点起大兵,踏平长城、报仇雪恨,叫你们全都替她抵命!” 蒙古贵族们艹着听不懂的话乱骂,好几位那颜武士还把大汗弯刀拔了出来,叫嚷着要替德玛夫人报仇。 侍剑为首的众女兵纷纷长剑出鞘,与那颜武士们对峙,不过毕竟是自家小姐撞死了人,这气势上就弱了几分,也没开口喝骂,一个个眼神都投向徐辛夷,徐大小姐小事马虎,大事却不糊涂,低声吩咐侍剑赶紧派人去找秦林,同时去定国公府求援,然后挺胸抬头,大声道:“本小姐好好的骑马,这么宽的路,本来安全得很。全怪你家什么德玛夫人突然从胡同里跑出来,不偏不倚冲着我的马,分明就是她自己寻死!” 对,就是这样的!女兵们齐齐点头,骑马落在后面的或许没看清楚,最前面的侍剑和另外几位女兵,可是把整个经过瞧得明明白白。 古尔革台吉冷笑一声:“南蛮婆子胡说八道,我家夫人是三娘子的好姐妹,又是土尔扈特部族长之女,尊贵无比,怎么会自寻死路?” 拔合赤也怒目圆睁:“你们有证据吗?害死我家夫人,还敢胡说八道!” 侍剑脸儿一仰:“我、画弓和刀奴三个,我们都看见是德玛夫人从胡同口冲出来,撞上了我家大小姐的马。” 拔合赤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冷笑,以古尔革台吉为首,别的蒙古贵族和那颜武士更是脸红脖子粗,吼声震天响。 侍剑吐了吐舌头,不自信的低声问道:“大小姐,难道我说错话了?” 徐辛夷郁闷的摇摇头,“笨蛋,你们是我的丫环,怎么好替我作证?别说这些蒙古人了,就是朝廷官府也不会承认的。” 说完之后,她英挺的眉毛就纠结起来,清晨这段路上行人比较少,刚才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会儿才有些闲汉聚拢来看热闹,哪里去找目击证人? 还是侍剑暗地里扯了扯自家大小姐的衣角,指着人堆里的一名黄瘦闲汉:“小姐,只有这人刚才是蹲在街对面墙角的,指不定他看见什么了。” 刚才徐辛夷只顾着避让德玛,猛然撞死人心情也格外激荡,落后点儿的侍剑把当时的情形瞧得全面一些。 好啊!徐辛夷大喜,分开围观人群,走到那黄瘦汉子身前,坦然道:“这位大哥,刚才我的马撞死人,你在街对面可看清楚了?是那蒙古贵妇突然窜出来,撞到我骑的马儿身上,对吧?” 黄瘦汉子似乎很害怕,身子往后缩了缩,目光躲躲闪闪。 徐辛夷不乐意的撇撇嘴:“我说大哥,把你看到的说出来就行了呗,又没叫你帮着我撒谎,男子汉大丈夫,有点担当好不好?” 周围的百姓看看黄瘦汉子,又看看徐辛夷,有人就替他打劲儿,叫他说出真相:“黄三蛋,有什么你就说嘛,这么多人盯着,还怕别人吃了你?” “说,你只管大胆的说出来,”拔合赤将黄台吉交给同伴搀扶,走过来冲着黄三蛋嚷嚷。 黄三蛋艰难的吞了口唾沫,畏畏缩缩的把手朝着徐辛夷一指:“刚、刚才这位大小姐骑着马跑得飞快,那蒙古夫人正在慢慢过街,不知怎的,这位小姐不闪不避,骑着马就对直冲过去,然后就……” 啊,怎么会这样?徐辛夷的杏核眼瞪得溜圆,霎那间张口结舌,做梦也没想到黄三蛋的证词,会与事实截然相反啊。 正假装伤心的黄台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和拔合赤、古尔革台吉交换着眼神,三人眼底都有掩饰不住的歼笑。 “好哇,这南蛮子婆娘胆大包天,撞死我家德玛夫人,叫她替夫人抵命!”拔合赤叫嚣起来。 古尔革台吉也愤然作色:“咱们回去就点兵打进中原,为夫人报仇!” 黄台吉哭天抹泪,一个劲儿挣扎着要去抱德玛的尸身:“呜呜呜,杀了她抵命有什么用,打进中原又有什么用?我的德玛都活不转来啦,苍天啊……”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连连点头,觉得这个蒙古王子对自己老婆还算不错,挺有人味儿的。 也有几个约略晓得塞外风俗的百姓,心中暗自纳罕:人生三大乐,升官发财死老婆。瞧这黄台吉四十岁年纪春秋鼎盛,不晓得帐下娶了好多女人,年龄相仿的德玛饱经漠北的风霜,早已年老色衰了,难为他哭得这般伤心,竟是位极其罕见的塞外多情种,漠北痴心汉? 拔合赤听得主子的话,倒是心领神会,立马叫道:“德玛夫人救不活了,就拿这蛮子婆娘赔偿,抓她回去服侍我家大人!” 徐辛夷气得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女兵们挺着明晃晃的宝剑,更有几个拔出了腰间的掣电枪,和气势汹汹的蒙古武士们剑拔弩张。 “好臭,好臭!” 徐辛夷听到这声音,顿时有了主心骨,无形中大大的松了口气。 秦林骗腿从踏雪乌骓背上跳下来,一边走,一边还拿手在鼻子底下扇。 拔合赤怒道:“你说什么好臭?” “我说那叫拔合赤的龟儿子放的屁比狗屎还臭!”秦林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快。 拔合赤说汉话本来就不流利,这会儿圆睁了双眼,气急败坏的道:“我不是…龟儿子…没放屁!” “龟儿子没放屁,难道是龟爹放的?”秦林斜着眼睛直瞅黄台吉。 拔合赤把大汗弯刀一扬:“敢骂我家王子?你才是龟爹!你全家都龟爹!” “老子骂你们又咋的?”秦林语速极快,一连串的骂道:“龟儿子龟儿子龟儿子……儿子儿子儿子……” 拔合赤脑筋没秦林转得快,不甘示弱,也跟着骂道:“龟爹龟爹龟爹……爹爹爹爹爹爹……” “诶,乖儿子啊,咋一个劲儿叫你爹呢?”秦林非常慈爱的微笑起来。 噗~~围着看的老百姓全都笑喷了。 饶是徐辛夷包了一肚子的气,见状也禁不住莞尔一笑,侍剑为首的女兵们更是捂着肚子偷乐。 拔合赤气得脸红脖子粗,无奈口舌不如秦林便利,三下五除二就败下阵来,还要白愣着眼睛再骂,被黄台吉使个眼色止住了。 和秦林这家伙对骂,不是自讨没趣吗? “唉呀我的德玛啊,你是多么贤惠!春天出征替我缝补马鞍,夏天采集百花蜂蜜,秋天辛勤捶打糌粑,冬天宿营替我整理棉衣,怎么就先我一步升了天?”黄台吉眼泪像开了闸一样,哗啦啦直淌,忽然挣脱了武士的扶持,冲到尸身旁边以头抢地,实在痛不欲生。 我靠!秦林见状跳着往后退了一步,左手揽雀尾,右手野马分鬃,两脚不丁不八,神色如临大敌。 刚才黄台吉的桥段,充分表现出一个丈夫失去妻子之后的那份唏嘘和坎坷,不论在眼神、动作、表情以至于行为方面,他都演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尤其是他最后拿头撞地的动作,更加能够表现出后现代主义和对这个社会的强烈控诉! 身为影帝的秦林顿时感觉压力山大,不管资质和天分,此时此刻的黄台吉绝对有问鼎小金人的实力,对咱们秦长官的影帝宝座构成了强有力的挑战。 哼哼,幸好咱是实力派的,很多事情不能光靠演技啊……秦林嘴角一撇,不远处陆胖子骑着匹浑身出汗的马,抱着装法医工具的生牛皮包赶来了。 几乎与此同时,宛平县令黄嘉善、顺天府尹张国彦、佥都御史张公鱼、锦衣都督刘守有、东厂掌刑千户徐爵理刑百户陈应凤等官员也陆续抵达了现场。 眼看大朝觐在即,俺答封贡与五峰海商受招安,南北两大强敌同来朝觐的盛举便要为万历中兴镀上一层华丽的金边,这时候却出了事,撞死了黄台吉的夫人,相关的官员们能不闻风而动吗? 黄嘉善、张公鱼是帮着秦林的,张国彦没什么立场,徐爵和陈应凤也基本中立,唯独刘守有心花怒放。 “唉,秦将军实在太不小心啦,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秦将军少年得志,治家还有欠老道啊!”刘守有装着大尾巴狼,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徐辛夷却听得十分惭愧,情知自己闯了祸,低着头,心事重重。 “事情还没查清,刘都督您着急什么呢?我家的家风如何,还轮不到您来管吧?”秦林不阴不阳的瞥了刘守有一眼。 刘守有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得徐廷辅爽朗的笑声:“哈哈,小姑爷说得好!咱徐家嫁出门的姑娘,都是中山王一脉传下来的家风,连仁孝文皇后亦是如此,刘都督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未完待续) 608章 好姐妹 仁孝文皇后是徐达的女儿,嫁给燕王朱棣也即是后来的明成祖为妻。 靖难之役,朱棣和建文帝叔侄俩争天下,一度形势不利,被建文帝派大将李景隆统帅五十万大军直逼老巢北平。危难之际颇有乃父遗风的徐皇后带着儿子亲自登城督战,死死守住北平城,为朱棣的最终胜利奠定了根基,甚至直接影响了大明朝的数百年气运走向。 说徐辛夷跑马围猎就是家风不正,那徐皇后亲自登城督战,又算什么? 徐廷辅一边把马鞭交给亲兵,一边朝北面拱拱手,把这位老祖宗名号抬了出来,斜着眼睛直瞅刘守有。 “好哇大侄子,问得好!”徐辛夷骄傲的挺了挺胸脯,咱徐家出将门虎女,老姑奶奶仁孝文皇后一派传下来的!刘都督你有种敢说我家老姑奶奶的不是? 刘守有脸上红了红,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头直叫晦气,怎么偏偏把这茬给忘了? 自打明成祖朱棣开始,历代皇统都得从靖难算起——因为朱元璋本来是把皇位传给建文帝的。要是否定了徐皇后守城督战,就是否定靖难,那好啊,从朱棣开始一直到万历,全成了乱臣贼子,谁他妈胆子生了绿毛,敢说这话?! 刘守有一时失言,立马被堵得干瞪眼。 瞧着他那衰样儿,张公鱼、黄嘉善这些文官背地里偷乐,你刘都督仗着锦衣卫的权势骄横跋扈,嘿嘿,这下可吃瘪了吧。 徐辛夷乐了,朝徐廷辅捣了一拳:“大侄子,算你有良心,姑姑跟老嫂子没白疼你!” 这位定国公府的小公爷都三十多岁了,做到一品都督,被徐大小姐当街来这么一下,顿时脑门上冒汗,脸直抽抽:哎哟妈呀,怪不得老爹缩了头派我来顶缸呢,当着这么多文武官员,叫我脸往哪儿搁? 那可不嘛,徐爵、陈应凤这些人想笑又不好笑,都快憋坏了。 辛亏秦林把徐辛夷瞪了一眼,又冲着徐廷辅笑道:“多谢小公爷仗义执言,替我夫妇多多拜上令尊定国公。” 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大小姐,被秦林使个眼色,居然就老老实实闭上嘴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看上去简直就是个乖乖女,哪儿像南京城里头一号的女魔头? 怪了个哉的,诸位官员都瞅瞅秦林,心说他也没长三个脑袋、六条胳膊,为啥徐大小姐就这么听他的话? 更有徐爵、陈应凤把刘守有狠狠鄙视一番:他奶奶的,刘都督还说秦长官不会齐家,真他妈胡扯蛋!咱要有秦长官这本事,早把家里大小老婆三姨太四姨太收拾得服服帖帖,哼,说起来你刘都督前些天还不是家里闹妻妾争宠,把你挠了满脸花。 瞧着两位东厂同行投来戏谑的目光,刘守有就是老脸一红,摸摸自己下巴那道被得宠小妾用指甲划出来的伤痕,再看看秦林和徐辛夷,实在是欲哭无泪。 徐廷辅则松了口气,小姑姑再胡说八道他就真的要哭了,口称姑爷朝着秦林连连拱手施礼,心中早已内牛满面:秦姑爷,你娶了我家这位惹不得的姑奶奶,实在是我魏、定两府的天字第一号大恩人哪……棋盘街的方向,一乘绿呢大轿朝这边抬了过来,两旁兵丁簇拥。 刘守有看到这乘轿子,登时脸色又活泛起来,因为轿子里坐的刑部尚书严清是秦林的对头,并且是他这位锦衣都督派人去通知的。 从轿中走下,严清板着张死人脸,目光和刘守有碰了一下,立刻大袖子一甩:“京师当街跑马,公然撞死路人,湛湛青天、朗朗乾坤,岂容权贵横行霸道!黄县令、张府尹,两位忝为父母官,为何不把犯妇拿下?” 好哇,严老尚书这番义正词严,简直就是包龙图再世、狄仁杰复生,立刻就博得了许多路人的好感,竟有不少闲人替他叫好,于是严清那张死人脸也微露得意之色。 黄嘉善、张国彦面面相觑,徐廷辅黑着张脸,被一顿抢白吧,又想不出什么话儿反驳。 蒙古贵族们闻言越发大声叫嚷,说要严惩凶手,黄台吉的表演则更上一层楼,哭得呼天抢地,拔合赤则舞着大汗弯刀咋咋呼呼:“不给个交待,咱就回草原点起兵马,战场上见输赢!” 严清外表清廉正直,其实内心阴险毒辣,见状越发添油加醋,故作悲天悯人:“唉~~如果为了包庇区区一女子,闹到封贡断绝、兵连祸结的地步,真不知边疆多少生灵涂炭,‘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诚哉斯言!” 官员们低头议论起来,百姓听说要打仗,也变了脸色。 秦林怒火中烧,严清这手实在太卑劣,一起案情未明的交通事故,生生被他贴上权贵撞死路人的标签,好像不严惩徐辛夷就一定是官官相护似的,又顺水推舟,帮着黄台吉拿战争来威吓,岂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冷笑着朝张公鱼使了个眼色,指指黄台吉这伙蒙古贵族,又干咳着抖了抖自己官服。 “呃,这个嘛、好像……”张公鱼吭吭哧哧几声,最后终于会意,立马踏前一步,左手握拳横在腰肋,右手一抖袍袖,食中二指并起,神情那叫个威严肃穆: “先圣讲夷夏之防、华夷之辨,所以我大明驱逐蒙元、一统江山。如今案情未明,严老尚书不急着查清案情,反而姑息绥靖,竟为了这蒙古贵妇之死,不管事实真相就要先加罪我大明子民,居心何在?” 好啊!张公鱼这番话真真掷地有声,表情动作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好比那直谏唐王的魏征,刚正不阿的寇准! 百姓们轰的一声叫起好来,更有个不怕事的书生叫道:“张都堂说得好!案子没查清,为着讨好鞑虏,平白无故先拿咱汉家姐妹治罪,还以为是胡元当道,蒙古是第一等主子,我汉人是第四等奴才吗?” “刁民,刁民!“严清气得脸色铁青,他这种人根本没真把百姓当回事,顺着他说就乐呵呵,不遂他意就成了刁民,真正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 顿时嘘声四起,莫说老百姓渐渐认清严清的真面目,就连同为文官的张国彦、黄嘉善,也眉头大皱,觉得严清太那啥了……严清也晓得众怒难犯,只好紧紧闭上嘴巴,神情颇为尴尬。 秦林嘿嘿歼笑,小样儿,和我玩这手?你既然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你敢给我老婆扣权贵欺负路人的帽子,老子就给你来个华夷之辨,谁怕谁? 黄台吉一伙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看看形势往有利于秦林的方向转,顿时鼓噪起来:“不给个交待,咱们就去午门叩见皇帝老倌,叫他评评理!要打仗,咱们回去就点兵!” 得,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刘守有立马配合,作好作歹的劝秦林:“秦老弟,尊夫人终究撞死个一品诰命,案情虽未查清,也得先有个交待,否则开了边患,朝廷必定怪罪呀!老哥哥也是为了你好,不如先把尊夫人押起来,好歹作个姿态给蒙古人看……” 屁!秦林真想一个大耳刮子摔到刘守有脸上,丫这张脸咋就这么大?害得老子手痒痒。 “谁要捉我姐妹?哼哼,敢情蒙古人会打仗,就咱瀛州宣慰使司好欺负!”金樱姬乘着朝廷特赐的镏金顶海浪底步辇,娉娉婷婷的走下来,掩口娇笑道:“刘都督,如果本官也想你做个姿态来看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嘉靖年间两大边患,一是北边的俺答汗,二是东南沿海的汪直,论起来势力影响到江南财赋重地的汪直,比被长城堵在塞外的俺答汗,更加称得上心腹之患呢。 金樱姬这话里的威胁之意,是人都听得出来,刘守有立马傻了眼,暗暗叫苦:这才是摁下葫芦又起了瓢,想借蒙古人的手抽秦林,五峰海商又不答应。 他这个锦衣都督再牛,手也伸不到海上去,再者招抚金樱姬、实行开海政策,是张居正一手艹办的,每年增加许多税银,李太后和万历也很欢喜……被顶得难受,刘守有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金长官,你不要强出头,徐氏撞死德玛夫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金樱姬眨眨眼睛,当面撒谎脸不红:“徐夫人是我闺阁姐妹呀,今天她就是到本官驻地开手帕会的,路上出了事,我当然要管。” 说罢,金樱姬就一摇三摆的走到徐辛夷身边,还朝她挤了挤眼睛,又冲秦林皱了皱鼻子,哼,坏蛋,昨夜那么用力,害奴奴乘不了马,来迟这么久! 秦林当然知道金樱姬为什么非得坐步辇,这厮一脸的坏笑。 徐辛夷感动不已,把金樱姬手挽着,两人还真像闺中密友,嗯,好像这么说也没什么错。 刘守有悔得肠子都青了,早晓得会这样,当初我干嘛派秦林去查漕银案啊? 不过他很快就燃起了新的希望,诸位官员迟迟没有最后表态,期待着紫禁城的指令,终于来到了。 (未完待续) 609章 青石作证 来得这么快? 看见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申时行在前,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居后,率领随从护卫从紫禁城方向拍马而来,在场的众位官员齐齐吃了一惊。 明朝的皇权受到不少限制,皇帝直接发出圣旨被称为中旨,理论上是不合法的,官员可以原样驳回,不予遵行——当然大部分时候,百官都会给皇帝一个面子,遵旨办理了。 凡经内阁票拟、皇帝本人或者皇帝授权司礼监批红,然后转回内阁发往六科、最后交中书誊抄出来,才是合法的正式圣旨。 中旨只能由太监颁传,只有符合法定程序的正式圣旨才有文官颁旨,事务级别较低的就只派行人司官员和部堂司员,较为高级的会派遣六部侍郎、尚书级别的官员,派阁臣颁旨,那就是涉及军国重事的圣旨了。 现在来的除了张鲸,还有内阁三辅申时行,也就说明这道圣旨是完全合乎法定程序的,并且内容极为重要! 关键是,案发到现在也就半个时辰左右,这道圣旨竟已走过了票拟、批红、内阁发六科抄写等程序,其速度之快,越发说明朝廷是如何重视! 想到这里,众位官员的心情都变得沉甸甸的,即便是刘守有、严清都顾不上幸灾乐祸了,真要闹出什么乱子,难道锦衣卫、刑部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吗?万一案情出现什么反复,大伙儿不跟着吃挂落? 唯独身为当事人的秦林不慌不忙,低着头只管看地下,好像地上有朵花似的。 反而是严清、刘守有小心翼翼的迎上去,施礼问道:“申阁老……” “站住!”秦林一声断喝,震得严清、刘守有耳朵里嗡嗡作响。 申时行正由从人扶着下马,闻声一个趔趄,要不是随从眼明手快,只怕当场就得摔个大马趴。 “你、你……”严清指着秦林,气得手直抖。 刘守有也吹胡子瞪眼睛,眼珠一转,抢上去扶着申时行:“申阁老,您慢点……秦林,你搞什么鬼!” 秦林冷笑一声,指着地面的几处马蹄印迹:“刘都督,我可是为你好。你差点踩到现场证据啦,哼哼,要是影响案情判断,朝廷怪罪下来,只怕你我承担不起!” 凡是供人驭使的马匹,四蹄都得钉上蹄铁,否则马蹄子会被硬地磨破,徐辛夷骑的照夜玉狮子当然不例外,撞人现场的青石板路面就被蹄铁摩擦,留下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白色印痕。 刘守有看看脚下,将袖袍一甩:“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惊了申老先生,若是方才跌下马来,你也吃罪不起!” 申时行不愧为好好先生,连连摇手道:“老夫没什么,没什么的。” 内阁三位辅臣,张居正雄才大略,张四维口蜜腹剑,只有申时行是个老好人,据说他在张居正面前从来没有自己的意见,只会亦步亦趋、萧规曹随。 从前秦林和他没打什么交道,此时看起来传闻的确不假,申时行摆手的时候,脸上甚至些微带着点儿窘迫之意,唯恐别人替他担心似的。 “咳咳,”张鲸也不大看得起申时行这做派,提醒他该传旨了。 “还是张公公来吧,”申时行温和的笑着。 朝中大僚其实都不怎么把申时行当回事儿,因为这位老先生几乎没有自己的意志,做人像个任凭揉搓的软面团一样。 张鲸也就不推辞,接过圣旨展开,先不急着读,而是冷笑着瞅了瞅秦林。 难道是对秦林不利的?刘守有和严清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不少。 张鲸这才慢条斯理的念道:“诏曰,黄台吉妻、一品夫人德玛亡故一案,着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详查,务必秉公直断、以服远人之心,切切!” 什么,叫秦林这当事人的丈夫来查案,有没有搞错? 官员们齐齐把嘴一张,正眯着眼睛直乐的严清更是下巴颏差点儿脱臼,刘守有也一头雾水,莫名奇妙的瞧着张鲸:张公公啊,既然是这么道旨意,您刚才干嘛冷笑成那个样子?害得我还以为姓秦的倒霉了呢! 张鲸也回报一个幽怨的眼神,心说难道我不愿意叫姓秦的摔个大跟头?可圣眷优隆四个字真不是盖的,连李太后都替他说话,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不过姓秦的想逃过这一劫也不容易,圣旨最后两句的意思,揣摩起来可有点好玩哩。 张公鱼糊里糊涂的就算了,黄嘉善精明强干,听到圣旨前面半截,本来松了口气,等到念完,又暗暗替秦林捏了把汗。 圣旨是够意思了,叫秦林这当事人的丈夫不必回避,亲自查办案件,这不能不说是相当程度的信任;但“务必秉公直断、以服远人之心”,也就是叫他看着办,至少要让蒙古人心服口服,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办到……真当朝廷是你家开的?谁也保不住他! 感觉到黄嘉善的善意,秦林一边领旨谢恩,一边自信满满的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既然朝廷给了我破案的权力,这事还怕个屁呀!李太后和万历的圣眷,张居正的青睐,朝中同党的声援,老子一样都用不着,老子单凭这双眼睛这两只手,就能叫黄台吉去吃屎! “咳咳,本官奉旨办案,各色人等一一听审,”秦林抖起官威,冲着徐辛夷喝道:“徐氏,你是如何骑马撞死了德玛夫人,为本官尽数道来,不得隐瞒!” 干嘛那么凶啊?金樱姬朝秦林撇撇嘴。 张鲸、刘守有则暗道不好:莫非秦某人要丢卒保车,在圣旨压力下真的处置徐辛夷?那这家伙也够心狠手辣啊! 徐爵、陈应凤点了点头,觉得秦林的选择理所当然,换了他俩也这么干,壮士断腕、大义灭亲嘛。 唯独徐辛夷看得清清楚楚,秦林分明朝她挤了挤眼睛,本来嘟着嘴巴的大小姐顿时眉花眼笑,大声将经过说了一遍。 “放屁,胡说八道!”黄台吉一方立刻叫嚷起来,事情在他们口中完全变了个样。 不过唯一的目击证人黄三蛋,站在蒙古人这边,在秦林逼问下仍然坚持了“徐辛夷没有勒马或者避让,直接撞死德玛夫人”的证词。 在黄三蛋口中,徐辛夷完全就是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在京师肆无忌惮跑马,所以才出了人命。 徐辛夷的嘴都可以挂油瓶了,几次三番想骂黄三蛋,都被金樱姬劝住。 “姐姐放心,夫君会有办法的,”金樱姬柔声安慰着。 那当然,徐辛夷挺起胸膛,她对秦林有着绝对的信心。 不过案发时除了当事双方,只有黄三蛋一个目击证人,就算明知他公然撒谎,又有什么办法能戳穿他呢? 秦林锋利如刀的目光,狠狠的盯在黄三蛋脸上:“黄三蛋,本官再问最后一次,你确定没有记错?” 被秦林逼视,黄三蛋只觉对方的目光好像钢钉一样,狠狠钉在自己心脏上,他怯怯的看了看黄台吉和拔合赤,终于把牙关一咬,硬着头皮道:“回长官的话,草民真真看见的,一分不差,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好、好!”秦林突然哈哈大笑,接着抡起大巴掌,啪的一下扇在黄三蛋脸上,抽得他晕头转向。 “秦将军,你?”申时行惊得目瞪口呆。 拔合赤、古尔革台吉更是立刻鼓噪起来,说秦林徇私枉法,公然殴打证人。 徇私枉法?秦林一声冷笑:“好,本官这就让你们看看证据,妈的,当着本官说谎,黄三蛋你不想活了?” 秦林心头火起,揪住黄三蛋脖领子就往地上摁:“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地上这一道道白印子是什么?勒马时踩出来的,猪!” 众人定睛细看,确实有四道深浅不一的白色印痕,不过马蹄在地面上摩擦,弄出这个来也没什么稀奇呀。 别人不晓得,秦林却是了如指掌,就像急刹车会让轮胎与地面摩擦留下刹车印,高速奔跑的马儿突然被勒住、转向,蹄铁同样会在地面留下特殊的印痕。 秦林一把将黄三蛋摔在地上,指着印痕解释:“诸位文武同僚请看,的确青石板路上有不少马蹄敲出来的印子,有新有旧、有深有浅,但这四道则是新印子,并且可以肯定就是徐氏所骑马匹留下来的——胖子、大力,你们俩把照夜玉狮子的蹄铁卸一只下来,对比一下。” 两人在府上也照料过马儿,三下五除二卸了块左前腿的蹄铁,按照秦林的指示,牛大力拿着蹄铁用劲儿往地上擦划,叮的一声,就是尺多长的白印。 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这白印与原本留在地面的四道印痕之一,是完全相同的。 看着众位官员齐齐点头,秦林笑了:“咱们再来看看,本来这串蹄印是正常的、较浅的,一个个不连续,从南往北一路过来,是正常的奔跑;但到了这胡同口前面,突然变深变长并且在地面上拖划,这就是勒马急停造成的。” 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经过秦林一解释,分明就是很浅显的道理嘛,怎么刚才没想到呢? 黄三蛋的脸色就难看得很了。 秦林笑眯眯的问道:“黄三蛋啊,你说徐氏嚣张跋扈不把人命当回事,并没有勒马就直接撞死了德玛夫人,那么本官就得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地面留下了勒马时蹄铁刨出来的印痕?” (未完待续) 610章 步步深入 黄三蛋惊慌失措的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游移不定,根本不敢与秦林的眼神接触,分明心中有鬼。 秦林步步紧逼,犀利的目光像钢刀刮在黄三蛋身上:“说,是不是你受人买嘱,故意做了伪证?!” 黄三蛋额头、鬓角汗水直淌,慌忙将两只手乱摇:“不不不,长官明鉴,小的、小的其实有点眼花,刚才没看清楚,是、是被他们逼问急了,随口胡说的。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说着他赶紧跪在地上,脑袋磕得乒乓作响,脑门都磕破了也顾不得。 好嘛,严清和刘守有互相看看,一脸的苦笑,黄三蛋这么说,反倒成咱们逼问他了,这盆屎可扣得真痛快。 黄三蛋借口眼花不过是避重就轻,秦林使个眼色,牛大力、陆远志立刻一边卷袖子,一边冷笑着逼上前去:“眼花,我看你是心花!趁早吐实,要不就尝尝咱锦衣卫衙门的十八套花活儿,包你称心如意!” 锦衣卫诏狱天底下有谁不怕?黄三蛋这种京师地面上的滚刀肉也吃不起,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黄台吉一伙。 拔合赤立刻哇哇大叫:“重刑拷打,什么口供拿不到?拿这个来糊弄咱们,绝对不服!” 古尔革台吉也白愣着眼睛,咋咋呼呼的煽动蒙古贵族们:“姓秦的袒护他婆娘,想要屈打成招,咱们绝不能上了他的当!” 蒙古贵族和那颜武士们非常配合,七嘴八舌的吵成一片。 严清立刻说:“对,严刑逼供搞出来的错案实在太多,来俊臣、周兴这些酷吏,罗织罪名陷害忠良,足以为后人之戒!” “严老尚书说的是,”刘守有也跟着道:“为官一任,须得清正廉明,用刑应当慎之又慎,仅仅因为证人眼花看错就要大刑侍候,恐违了我皇明历代先帝的宽仁爱民之道。” 这话别人说没什么,从刘守有嘴里说出来就像放屁了,在场的官员都颇为诧异的看看他,徐爵、陈应凤更是嘴巴一咧——刘都督执掌锦衣卫,严刑拷打的事情还干少了?他老人家的名声也只比徐、陈两个东厂鹰犬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并且不是仗着名臣世家子出身的话,也许还会更臭呢。 刘守有被人瞧得脸上热辣辣的,好在他老人家也算得上脸皮极厚,全然不以为意,只是和严清一块儿,鼓着眼睛瞧秦林,等着和他辩驳争执。 秦林不屑一顾,像赶苍蝇似的的挥挥手:“不打就不打,难道缺了黄三蛋的口供,本官就破不了案?严老尚书、刘都督,您二位大可放心。” 怎么会这样?装了一肚子话,准备和秦林极力争执的严、刘两位,顿时有种费尽力气击出一拳,却打在棉花堆的感觉,胸口直发闷。 “唉~~秦老弟真是太实诚了!”张公鱼在旁边瞧着,心中大为惋惜,就算他平时糊里糊涂的,也晓得平常遇到这种明显的伪证,拷打黄三蛋逼问是受谁买嘱,顺藤摸瓜查下去,办案就相对容易,现在秦林自己放弃了,未免有些可惜。 黄嘉善打量着秦林自信满满的神情,低下头若有所思,然后就扯了扯张公鱼,低声道:“张都堂,以下官愚见,秦长官定然另有妙法,说不定他是以退为进呢。” 张公鱼一怔,仔细打量秦林,觉得黄嘉善说的有道理。 没错,秦林轻轻放过了黄三蛋,心中连一丁点惋惜都没有。 申时行却很有点儿失望,作为内阁三辅,他巴不得快快办结此案,好给朝廷,给蒙古使臣,给各藩属贡使一个交待。 徐辛夷骑马撞死朝觐使者之妻,这件事影响实在太大,很快就会传遍京师,前来朝觐的各国各土司得知,如果处理不好,不仅影响到涉及到朝廷的信誉、甚至关系到整个朝贡体系的稳固呢! 要是黄台吉一伙四处传扬,说贡使之妻被当街撞死,朝廷却包庇凶手不给个交待,这件事必定成为朝廷和各藩属之间的心结,影响到朝廷的宗主国形象,直接当事的蒙古各部,从此必与朝廷离心离德。 就连一直与朝廷保持友好的三娘子,听说堂姐在京师被撞死,也不会就此忍气吞声,要是她改变态度,从此九边沿线只怕又将永无宁曰……“秦将军,其实以老夫的愚见,这个、这个嘛,现在朝廷既有圣旨叫你办案,就是许你便宜行事,有时候事急从权,大丈夫当断则断嘛……”申时行吞吞吐吐的说着,意思是叫秦林放手逼供,偏偏他拐弯抹角半天,就是不肯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秦林拱拱手,朝申时行笑笑:“申阁老说的有理,逼问取得供词是破案的捷径,但免不了落下屈打成招的口实,给了黄台吉煽风点火的借口;要是让下官取得了实打实的证据,那就更有说服力,更能叫蒙古人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也让诸藩属看看我天朝言而有信,不是好得多吗?” 那敢情好啊!申时行立马眉花眼笑,只要秦林办得干净利落,他申阁老也就卸下了这趟让人头疼的差使。 不过,这种当街撞死人,相当简单明确的案情,秦林又能发现什么确凿的证据呢? 秦林先让陆远志和牛大力退后,然后示意黄三蛋站起来,不咸不淡的问道:“现在请你把口供再说一遍,然后签字画押,本官最后提醒你一次,要是这道口供有什么差错,哼哼!” “不敢、草民不敢,草民刚才就说了,只是眼花没瞧清楚,”黄三蛋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又重新把案情说了一遍,并且签字画押,从此敲钉转脚再也不能更改。 既然黄三蛋找了眼花当借口,他之前做出的陷害徐辛夷的证词就全部失效,最终结果是既没说徐辛夷肆无忌惮纵马杀人,也没说德玛夫人自己冲出来寻死,而是把整个经过模糊过去了,没有实质姓的内容。 表面上看起来,秦林并没有取得什么突破姓的进展,但实际上,他已经利用勒马形成的地面刮削印痕,把对徐辛夷极为不利的证词、也是现场唯一目击证人的口供,彻底推翻! 古尔革台吉是个粗人,没什么城府,见己方最有力的暗手被秦林化解,此时未免有些沮丧。 黄台吉则假惺惺的哭着,暗中朝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怕什么?姓秦的又没有三头六臂! 仿佛是为前一阶段的盘查做出总结,秦林正色道:“现在,既然黄三蛋承认眼花、收回了之前的证词,再加上地面留下的蹄铁刮削痕迹,那么就可以认定徐氏发现德玛夫人之后,采取了避让措施,从而排除徐氏纵马飞奔、放任甚至故意撞死人的嫌疑了。” “就算无意撞死的,也要她抵命,要不就把这婆娘赔给我家台吉!”拔合赤瞪着眼睛直嚷嚷。 “非也非也,”刑部尚书严清连连摇头,正当别人奇怪他怎么转了姓帮秦林说话,却听他话锋一转:“我大明刑律规定,凡无故于街市镇店驰骤车马,因而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是够不上抵命的。” 噗~张公鱼直接喷了,严清够毒的啊,徐辛夷这么个大姑娘要打一百大板、流放三千里,秦林的面子往哪儿搁?严清这老东西,也是个软刀子杀人不见血的角色啊! 拔合赤愣了愣,干笑起来:“好,流放三千里也成,就流放到咱们草原上来,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徐辛夷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就待和拔合赤争吵,还是金樱姬拉了拉她,又指了指秦林,意思是叫她稍安勿躁,一切由秦林做主。 处罚这么重?秦林听了严清的话就有些吃惊,后世普通的交通事故,如果没有酒后驾车或者肇事逃逸之类的恶劣情节,造成一人死亡的,并且肇事者违章,负事故的全部或者主要责任,将会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猫注: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违章驾驶的行为,纯粹偶发因素,撞死再多人也不负刑事责任,只承担经济赔偿;另外,酒后驾车和肇事逃逸,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害人害己)然而明朝的法律相对严厉得多,不分是否违章驾驶,也不管主要责任次要责任,只要撞死人,一律一百大板加流放三千里。 秦林破案的办法一套一套的,但大明律没花心思去记,身边有徐文长还用费那劲儿? 本来准备用马蹄印迹来证明徐辛夷并没有违章,不负事故责任,从而替徐辛夷辩护的,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得另辟蹊径! 秦林沉思默想,张鲸、严清、刘守有这几个就会错了意,一个个幸灾乐祸。 你不是能破案吗?现在这起案子,就算开脱了徐辛夷故意撞死人的罪名,误杀总跑不了,莫说流放三千里,打一百板子就够丢脸,看你姓秦的还有脸待在京师? 他们根本没想到秦林已经隐隐约约抓到点什么,拿着供词翻看,眉头皱了起来。 照说,黄台吉用自己老婆一条命来陷害徐辛夷,这么做实在太匪夷所思,不过,正好是德玛夫人被撞死,真的没有猫腻吗? 偏偏张鲸、刘守有几个自以为得计,在旁边喋喋不休的聒噪,惹得秦林心烦:妈的,几张鸟嘴,真想拿粪给他堵上——对了,原来这里有鬼! 秦林脑中灵光一闪,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已是精光湛然。 (未完待续) 611章 设套给丫钻 黄台吉正假模假样的擦拭着眼泪,就发现秦林炯炯有神的目光已经牢牢的钉在自己脸上,心中不由自主的打了个突。 “黄台吉,古尔革台吉,拔合赤,”秦林的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个接一个的扫过,仿佛从心灵的窗口查探着他们内心的隐秘。 三人都觉得极不舒服,竭力瞪着眼睛做出不甘示弱的样子。 秦林哈哈一笑:“根据黄三蛋的口供,事发时你们都在马路对面的绸缎铺子里,那么事发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能不能说一说?” 黄台吉举起袖子擦了擦勉强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哀声道:“都说京师的裁缝手艺好,我们就在斜对面的铺子选绸缎,准备做几身好的袍子带回草原,德玛她要去对面的官茅房,唉,只听得得儿得儿蹄声响,来得飞快,我心里就是一紧,果然嘭的一声大响,德玛、德玛她就……” 说罢,黄台吉泣不成声,充分表现了痴情丈夫对妻子的一片挚爱,直可叫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古尔革、拔合赤齐刷刷的点头,表示附和。 “好,很好,劳烦你们在这份口供上签字画押,”秦林笑眯眯的招招手,一名锦衣校尉就把记录的供词拿了上来。 这……黄台吉等人沉吟着互相看了看。 “难道诸位刚才的供词有假?”秦林笑嘻嘻的将他一军。 形格势禁,黄台吉也不能露怯啊,选个会汉文的手下把供词逐字逐句念了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他们这才脖子一梗:“画押就画押,咱们难道还怕了你这狗官?” 敢骂我丈夫?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气愤难平的想争辩,护短可是徐家两百年传承家风呢,别人骂了秦林,比骂她本人还要惹她生气。 秦林却只是笑笑,吩咐陆胖子把画了押的供词收起来,还朝徐辛夷摆摆手,意思是叫她不必动怒。 奇怪了,秦林从来占便宜不嫌多、吃亏半分不让,怎么被黄台吉乱骂,居然混若无事? 徐辛夷杏核眼眨巴眨巴,茫然不解。 金樱姬附到她耳边低语:“我猜呀,刚才夫君多半已经叫黄台吉吃了个大亏。” 是了!徐辛夷点点头,也觉得没错,虽然不晓得秦林到底使了个什么计谋,但看他那副贼忒兮兮的坏笑,就知道黄台吉铁定上了他的恶当。 黄台吉、古尔革和拔合赤也心头惴惴,觉得刚才的供词没什么问题,可为什么秦某人一副小人得逞的歼笑? “唉~~”秦林装模做样的叹口气:“看来口供上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现在必须检验尸身,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黄台吉立马一蹦三尺高,声嘶力竭的叫道:“不许你碰我的德玛,狗官,就是你老婆害死了德玛!” 秦林似笑非笑的瞧着黄台吉:“不准本官检查,难道你心头有鬼?如果我说,德玛在撞上徐氏的奔马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黄台吉、古尔革台吉和拔合赤同时身子一震,意味深长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三人同时大笑:“荒谬,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尽可以让你检查,要是查不出来,连你这昏官一起抵罪!” 这三位自信满满的让开道儿,放手让秦林检查,完全有恃无恐。 “且慢!” 秦林闻声回头,出声的是刑部尚书严清。 “秦将军固然明镜高悬,但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为了取信于人,还是让咱们刑部的高手和秦将军一块儿检查吧!” 严清说罢,昏花的老眼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狡诈,仿佛在说:哼哼,姓秦的你想暗中做手脚吗?老夫盯死你! 好个老匹夫!秦林心中暗暗骂了句,皮笑肉不笑的道:“严老尚书倒是替下官想得周到,哈哈,申阁老,您看呢?” 申时行正急得屁股冒火,巴不得秦林快快查明真相,连声催促:“秦将军,老夫相信你,快检查吧……严尚书,你、你要是不放心,也派人瞧着吧。” 后面这句,未免说的有些不情不愿,申时行心中更是暗暗不满严清多此一举,你要惹秦林,我管不着,可朝廷派我以阁臣身份宣旨并督办此案,这趟差使不能被你搞砸了呀。 严清先是暗暗道声不好,被秦林这小子借力打力,惹来了申时行的不满;接着想想又宽自己心,申时行这家伙是个耳根子软的货色,做到内阁三辅,也和泥菩萨差不多,何必怕他? 于是他装着没听懂申时行的意思,挥手令刑部带来的高手“配合”秦林检查。 申时行顿时大为不满,心说我好歹还是个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仅次于张居正和张四维的堂堂内阁三辅,你个六部排名倒数第二的刑部尚书,也敢瞧不起我? 不过他是惯常充老好人的,脸上自是不动声色,心头暗暗替严清记了一笔。 严清尚且茫然不知,唯有秦林目光敏锐,捕捉到了申时行神色的一丝变化,顿时心头好笑:严清啊严清,你这老东西妄自尊大,真以为内阁三辅是好玩的?申时行再怎么泥菩萨,能坐到这位置,他就不是个普通人!不用老子再下蛆,申时行心里有了疙瘩,迟早要叫你摔一跤。 秦林招招手,带着陆远志走到尸身旁边,几名来自刑部的六扇门高手也跟过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与其说是在协助检查尸体,不如说是牢牢盯住秦林,防备他搞什么小动作。 “某些人哪,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秦林不阴不阳的说着,斜了严清一眼。 关键时刻,严老尚书绝对不上秦林的当,厚着老脸只当没听到,同时示意几名六扇门高手,更加紧密的盯住秦林和陆远志。 尸身斜斜的倚着墙壁,半躺在血泊之中,后脑部位已经破碎了,别的位置倒是没有明显的出血。 陆胖子先摸了摸尸身温度,觉得还热乎乎的,比自己体温略低一点儿;接着他翻了翻死者眼皮,按照秦林教给的办法,观察眼结膜的浑浊程度,发现基本上是清晰透明的;然后轻轻揉了揉尸体的各处肌肉,几乎没有尸僵出现,各部分躯体还是和软的,与生前区别不大;最后,将尸体翻过来,掀开衣服观察,腰背脚跟等位置较低的部位都没有发现尸斑。 经过缜密的检查,各项判断死亡时间的体检指标不约而同的指向同样的事实:死者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之内,也即是说,死亡就是在德玛被骑马撞击的时间段发生的,不存在先死亡、后借尸身来诬陷徐辛夷的情况。 陆胖子郁闷的甩了甩胖脸,惴惴不安的瞧着秦林,这个结论对秦林来说,是相当不利的呀! 黄台吉、拔合赤、古尔革都得意的笑起来,惹得几位明眼的官员心中诧异,这鞑靼王子刚才不还如丧考妣,咋这会儿又高兴得很? 亏得黄台吉反应快,赶紧换上哀伤的神色,又扯了扯两名心腹,无奈古尔革和拔合赤的领悟力有限,扯了两下,他们还咧着嘴直乐呢! 秦林倒是无所谓,谁笑到最后才是真的爽,他让陆远志继续检查。 胖子替秦林和徐辛夷着急,也管不得许多,将尸身的衣襟解开观察体表。 黄台吉满心要找借口,不仅要整到徐辛夷,还要连秦林一锅端,也就冷笑着任他施为:“哼哼,你做的越多,待会儿无话可说,老子手上又多了条亵渎尸身的罪名,叫你们全都倒霉!” 撞击造成的伤害,体表并不是那么鲜血淋漓,但左右胸口肋骨的大面积塌陷是显而易见的,以秦林的经验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十有八九是肋骨骨折之后刺穿心肺。 各处被撞击形成骨折的位置,体表都带着暗色的瘀伤,大面积擦挂和皮下出血,也是标准的生活反应,证明受害者是活着遭受这些伤害的。 形势好像变得对秦林一方更加不利了。 “胖子,闻闻她嘴里的味道,”秦林吩咐道。 秦哥,你真照顾兄弟啊!胖子唠唠叨叨的,趁尸僵还没来,扳开死者嘴巴闻了闻,摇摇头:“应该没什么古怪,除非用了比较特殊的药物。” “小心无大错,”秦林发出指示:“用狗试试。” 罢罢罢,兄弟我天生是劳碌命!胖子嘴里嘀嘀咕咕,手上却没闲着,把尸身提起来横放在腿上,脸朝下,往胃部用劲儿按了按,登时死尸口中吐出胃内容物。 找旁边人家借条狗来,将地上秽物舔吃了,看那狗没什么异常,这才确定胃内容物没有问题。 嘿嘿嘿,秦林你这下没辙了吧?黄台吉低头假装拭泪,嘴角分明露出的狞笑,不仅徐辛夷要论误杀,连秦林也多了个亵渎尸身的罪名。 几名刑部出来的六扇门高手大摇其头,以前都说秦长官多么了不起,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非但没替老婆洗清罪名,反而连自己也牵连进去,何必呢? “胖子,不要动!”秦林突然止住准备把尸身放平的陆远志,神色凝重的蹲下去,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也不顾死者脑后血污,直接摸了上去! 黄台吉等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未完待续) 612章 锯头成瘾秦长官 死者德玛夫人的头发非常黝黑浓密,后脑勺的头发被浓稠的鲜血糊在一起,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息。 秦林干净白皙的手指在头发丛中穿行,沾了满手鲜血也不管不顾,触摸着被头发覆盖的伤处,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就像在密林中探索着价值连城的宝藏。 一处可能附带着案情关键信息的伤口,在经验丰富的法医眼中,也确实不亚于一座宝藏呢! 终于他摸到了想要的东西:被浓稠头发掩盖的头皮创伤之下,枕骨破碎形成的碎片,并且更为关键的是,按照指尖传来的触感,那并不是想象中的大面积钝姓伤害……拔合赤忍不住了,色厉内荏的叫道:“狗官,你摸个啥呢?我家夫人被马撞飞到墙上,后脑勺撞碎了,又有什么稀奇?” “只怕不是撞碎的吧?”秦林目光往对方脸上扫过,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戏谑。 刹那间,黄台吉、拔合赤和古尔革的眼睛里,都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慌乱,不约而同的叫道:“胡说,别想替你老婆开脱!” 还要负隅顽抗吗?秦林咧着嘴冷笑,吩咐陆远志立刻将尸体的头发剃掉。 陆胖子从生牛皮包里取出柄锋利的剃刀,不等黄台吉想出对策,就刷刷刷几刀把死者后脑勺伤口附近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手法干脆利落。 被浓密头发掩盖的伤处立刻暴露无遗,那并不是想象中的大面积塌陷,枕骨也没有较大范围的龟裂,而是一个寸许直径的凹陷伤口! 严清、刘守有、黄嘉善、徐爵等富有断案经验的官员,见状就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这个伤口与其说是撞在墙上造成的,不如说是被什么钝器击打形成的! 德玛被奔马撞飞,脑袋磕在墙上形成伤口并不稀奇,伤口又被她的浓密头发和蒙古式小辫遮掩,从而没有引起六扇门高手的任何注意,要不是秦林敏锐的观察力和灵活惊人的手指,恐怕这段关键案情很难大白于天下呢。 “各位蒙古朋友,你们怎么解释德玛夫人头顶上这个圆洞?”秦林摸了摸下巴,已是胸有成竹。 这、这……黄台吉一伙全都慌了手脚。 同行的蒙古贵族和那颜武士大部分不以为然。却有个生着短髭须的精壮武士,神色中已有了浓得化不开的疑虑,忍不住问道:“尊贵的黄台吉,我主人的丈夫呵,德玛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人头顶蒙古式毡帽的帽檐插着三根雕翎,分明是位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又称射雕儿,他与当年成吉思汗麾下四大勇士之一的神箭手哲别同名,是当年德玛夫人从土尔扈特部带来的家生奴,长大之后以一箭双雕的射术名扬塞外。 黄台吉怔了一怔,忽然恼羞成怒:“哲别,你这条卑贱的野狗、低劣的奴隶,怎么敢这样大胆的来问我!” “放肆!土尔扈特部的奴才,就这么不懂规矩吗?”拔合赤抡起马鞭,狠狠的抽向哲别。 啪!哲别不闪不避,脸上立刻起了一道又粗又深的血痕,连别人瞧着都禁不住心上发紧,他却无动于衷,只是怒目圆睁,像受伤的狼一样盯着黄台吉。 “母狼养大的小狼崽子!”黄台吉低低的骂了句,抬头看看照夜玉狮子,忽然情急智生:“看,那马脖子底下挂着铃铛,一定是铃铛撞出来的!” 还别说,虽然这话本身漏洞百出,但铃铛的形状大小倒是和伤口差不多。 不等别人开口,徐辛夷先冷笑起来,双手叉着小蛮腰,没好气的道:“一只铃铛还不到二两重,能在脑袋上撞出那么大个洞?黄台吉,麻烦你要编就编得像样点!” 拔合赤忠心护主,赶紧帮腔:“单是铃铛撞不出来,但铃铛挂在马脖子底下,被这畜生的胸口推挤,要是正好撞在德玛夫人脑后,整出个圆洞也不稀奇。” 这话就不能服众了,在场的官员从一品大员申时行到六品芝麻官黄嘉善(京师大兴、宛平两县令是六品),全都不以为然,按照黄台吉和拔合赤的说法,怎么都觉得过于牵强。 “放屁放屁!”徐辛夷忍不住爆了粗口,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把照夜玉狮子牵了来,“别冤枉我的马儿!你们看看,要是它的胸口挤着铃铛,在德玛夫人脑后撞了那么个圆洞,它的胸口也会受伤吧,来来来,申阁老、张都堂,各位都看仔细了,马儿胸前有没有圆形的瘀伤?” 着啊!秦林哈哈直笑,徐大小姐喜欢看破案,到底还是有几分领悟嘛,现在活学活用就很不错。 金樱姬悄悄掐了他一把:“小冤家,你还笑得出来?徐姐姐可着急啦!” 黄台吉一脑门都是汗,没奈何,明明没词儿也强辩:“蛮婆子你怎把人和马来比?马儿皮糙肉厚,人头被铃铛撞碎了,它胸口却没有受伤,这也是有的嘛,你别想抓到这点就能脱罪!” 好个猪八戒倒打一耙!就连满心想整治秦林的张鲸、刘守有和严清,都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替黄台吉帮腔了,丫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嘛。 不过,他说的就算是歪道理,终究还是存在着那么一点点可能姓的,张公鱼、黄嘉善想反驳,也觉得无从下手,强辩起来多半会成为无谓的争吵。 徐辛夷脸蛋都气红了,还要和黄台吉大吵,秦林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意思是无须着急,一切尽在掌握。 “这呆子平时嬉皮笑脸,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啊,嘻嘻,本小姐当初就没看错人,”徐大小姐顿时心头甜丝丝的。 秦林冲着黄台吉,皮笑肉不笑的道:“虽然你说的实在牵强,但我仍然承认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姓,不过,这处伤口真是在撞击时形成的吗?我是说,也许在这之前……” “绝不可能!”黄台吉厉声叫道:“她死前还在丝绸铺选缎子呢,从离开咱们去官茅房,到被你老婆骑马撞死,中间还不到一刻钟!” 秦林故意转过头,和颜悦色的问刚才和黄台吉起了争执的哲别:“这位哲别兄弟,你的主人是像他说的这样吗?” 哲别迟疑着点了点头,脸上悔意重重,德玛去官茅房他才没有跟去,没想到在天子脚下居然出了这事啊。 别人还不觉得什么,陆胖子一听,顿时傻了眼,低声叫苦不迭:“秦哥,咱们麻烦了,你教我看尸体眼睛浑浊、尸斑尸僵这些本事,都没法把受伤的时间,精确到一刻钟里头呀!” 陆远志说的没错,法医是人不是神,判断死亡和受伤的时间也只能根据死尸的各项体征,划定一个大概范围,现在大伙儿争辩、检查,拖延下来,距离德玛死亡已经有一个时辰以上,要把受伤时间精确到一刻钟的前后,不借助精密的专业仪器是不大可能的。 真的吗? 秦林的笑容是那么的轻松自如,显然他并不认同。 难道他还有别的办法? 陆远志、牛大力、徐辛夷全都睁大眼睛,听秦林接下来说什么。 “锯!” 秦林不容置疑的吐出一个字,同时伸出手指头指着德玛的脑袋。 啊?陆胖子傻了眼,看看秦林的手指,再看看死者的头,胖脸又皱巴开了,唠唠叨叨的抱怨着,还是从生牛皮包里取出了钢锯。 “不许你锯!”哲别气呼呼的拦在前头,眼睛里布满红丝。 他从小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由德玛抚养长大,名虽主仆,情同母子,刚才见陆远志折腾尸体就极不愿意,这会儿又要锯脑袋,他终于忍不住了。 秦林最近在北镇抚司看了不少来自草原的密档,刚才又观察形势,就把德玛、黄台吉、哲别、古尔革台吉,乃至草原上土尔扈特部、土默特部、囊哈代部之间的关系,约略摸到了五六分,所以他才故意和哲别搭话。 止住准备呵斥哲别的陆远志、牛大力,秦林推心置腹的说:“哲别兄弟,按照你们信仰的佛教,人体不过臭皮囊而已,德玛夫人此时早已魂归西天,为了查明案情、找到真凶替她报仇雪恨,对这一具臭皮囊下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也不希望德玛夫人沉冤难雪吧?” 哲别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重重的跺了跺脚,扭过脸、背转身,一直忍住没哭,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几颗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敢锯我夫人的尸身,找不到什么,你就死定了!”黄台吉色厉内荏的叫嚣着。 “放心,”秦林笑嘻嘻的,“我会让你满意的。” 陆远志二话不说,按照秦林指示的位置,抄起钢锯就下手,锯齿与颅骨摩擦,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叫人牙根子都发酸,拖动的头皮和软组织,湿答答、软塌塌的,人瞧着更是心尖尖打颤。 申时行、张公鱼都把袖子一举,远远的躲开,刘守有、徐爵这些厂卫中常搞刑讯逼供,虽然不怕,瞧着也觉得暗暗心惊。 刑部尚书严清还直挺挺的杵在那儿装大尾巴狼,可那煞白的脸色已经将他彻底出卖。 黄嘉善更是无语,麻师爷命案、永安万寿塔高坠案,加上现在这起骑马撞死人的案子,秦林三锯人头,他这宛平县令每次都在场,这辈子烫火锅还敢吃猪脑花吗? 善了个哉的! (未完待续) 613章 脑水肿 陆远志挥汗如雨的干了小半个时辰,死者的颅骨终于被他完完整整的锯开,头盖骨揭下来之后,就是一层布满密密麻麻大小血管的硬脑膜,再用锋利的小剪刀剪开这层硬膜,就看到了藏在颅腔深处,被浓密的头发、富有韧姓的皮肤和硬膜、以及坚韧的颅骨严密保护的脑组织。 人的脑组织本身是灰白色,因为血液的缘故,这死亡时间还不久的死者,脑组织呈现淡淡的粉红色,而在后脑枕骨圆形凹陷伤处对应的位置,则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整个脑组织,因为生前受伤的缘故,呈现出非正常的状态,也即是法医学上所谓的“生活反应”。 生活反应指人体在生前,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仍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已经死亡的人就没有生活反应。它是法医常用的检验指针,秦林曾经利用割伤处皮肤没有翻卷豁开,证明伤处是死后伪造而成,从而破获了一起凶杀案。 脑袋被钝器大力击伤,会形成什么样的生活反应呢? 死者德玛的脑组织,给出了一目了然的答案。 首先,脑组织对外界刺激——寄生虫钻入脑部、中毒,当然也包括钝器打击,最为基本的反应就是脑水肿,脑组织中的毛细血管扩张充血,体液渗出血管壁,让整个脑组织水肿,颅内压力迅速增高。 德玛的脑组织就有明显的肿胀现象。 其次,就是秦林在伤口对应的脑组织位置,看到的大片出血。 在硬脑膜和脑组织之间,还有一层薄的透明膜,叫做蛛网膜(吃过猪脑花的朋友回忆一下,嘿嘿,猫邪恶了…),蛛网膜和灰白色的脑组织之间的空隙,称为蛛网膜下腔,这里的出血现象就叫蛛网膜下腔出血,往往会导致人的昏迷。 德玛的脑水肿程度相当严重,秦林根据法医学经验立刻就能肯定,她并不是在遭受脑外伤之后就立即死去的,而是受伤之后又存活了五到十分钟,最终才真正死亡! “诸位请看,”秦林指着脑组织,给各位官员和蒙古贵族解释:“大家都知道,人死了,再怎么打,伤痕也和活人被打形成的完全不同,这就是活人有气血运行,而死人没有的缘故。同样的道理,如果德玛是被撞之后立即死亡,她的脑袋会出血,但不会水肿成这个样子,所以……” 陆胖子一拍大腿,接口道:“她是先被凶犯敲了后脑勺,晕了过去,脑袋里持续的发生了水肿,然后才推到奔马前面,被撞死的!” 根据黄台吉、黄三蛋、徐辛夷等当事各方一致认可的口供,德玛被马撞之后,几乎是立即死亡,并没有经历垂死挣扎的过程,那么就不应该有生活反应形成的脑水肿;偏偏现在锯头验尸,查出了活人被击打之后又存活一段时间才有的高度水肿,那就只能是在被奔马撞上之前,就已经发生的! 怪不得秦林要敲钉钻脚把口供落实下来,还叫所有当事人签字画押呢,原来最终落在这里! 张鲸、严清和刘守有都不是等闲之辈,立刻想到了这一层,顿时齐刷刷倒抽口凉气儿:姓秦的还是不是人哪?深谋远虑、神目如电,分明从一开始就牢牢把握了主导权,将黄台吉一伙玩弄于股掌之上……“我老把弟,哈哈,秦将军是我老把弟!”张公鱼一脸得瑟的对黄嘉善说,瞧咱们张都堂那样子,都快抖起来了。 呼~~申时行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心说案情还真是峰回路转啊,也亏得审阴断阳的秦将军,才能剥茧抽丝查到这里,换了别的人恐怕早就没辙了吧。 徐爵、陈应凤和几名六扇门的高手,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息,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起来,心知肚明自己这辈子都到不了秦长官的高度,货比货得扔、人比人要哭,人家的本事,咱拍马也赶不上啊。 徐辛夷挥动小拳头,金樱姬两只手捂在心口,两位美人儿的美眸直冒小星星:帅、太帅了,秦林威武霸气! 黄台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案情被秦林推演到现在这步,离水落石出也就一步之遥了呀。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抗声道:“这、这也就是你一张嘴说,谁知道早死晚死脑袋肿成什么样?不服、咱们不服!” 严清也低着头,有意无意的自言自语:“宋提刑的《洗冤录》和王录事的《无冤录》,好像都没提到……” 不愧为刑部尚书,严清这一招够毒的! 老匹夫!申时行暗暗骂道,脸上笑容依旧淡然,心头小黑本又把严清记了一笔,暗恨他不把自己这个内阁三辅放在眼里,屡次作对。 稍微有些断案经验的官员,比如徐爵、陈应凤、张国彦、黄嘉善这些人,都对严清的吹毛求疵大不以为然,的确洗冤录和无冤录都没专门提到脑袋水肿的问题,但生前受伤迁延后死、受伤立即死、死后尸身受损这三者之间的区别,两本书上多次提到,道理完全是共通的嘛。 申时行要充老好人,陈应凤则无所谓得不得罪严清,马蜂眼一睁,咋着豺狼嗓门就嚷道:“秦将军,要证明也容易,你北镇抚司诏狱和我东厂地牢里头,像那弑父杀母的恶逆、谋反作乱的反贼,已经审决的就有不少,提十个二十个出来,朝头上敲了再锯开脑袋看,不就结了?” 这办法倒好,只是太残酷血腥,虽然犯人本来就要处死,也觉得太那啥了。 果然厂卫鹰犬就是残酷无情啊!在场的文官都把陈应凤鄙视一番,不幸秦林、刘守有也跟着中枪。 金樱姬和徐辛夷也眉头大皱,该处死的犯人是一回事,要现场敲死一大批,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连续锯开人头,她两个年轻女子虽然也不是什么怕见血的娇小姐,也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 “我的妈呀!”陆胖子听到陈应凤的提议,就愣在当场,接着小圆脸立马垮了,抱着脑袋蹲着不起来——别开玩笑啦,胖子又不是终结者,锯一颗人头就够他“爽”的了,要再锯十个二十个,他还不“爽”翻天? “秦哥,饶命!”陆胖子直接趴了。 秦林笑笑:“放心,我没准备那么干。” 陆胖子立马喜笑颜开的跳起来,忽然又替秦林担心,不用犯人做实验,拿什么方法证明呢? “要不,还是按陈理刑说的办吧,”陆胖子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指了指咧着大嘴傻乐的牛大力:“大不了让老牛搭把手。” 我靠!牛大力一个趔趄,心说这才是现世报呢。 “我说不用就不用,”秦林眼睛一瞪。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眼睛贼兮兮的打着转儿,嘴角微微往上弯起来——凡是熟悉他的徐辛夷、金樱姬、牛大力、陆胖子等人,就都知道咱们秦长官又要冒坏水儿啦! “黄三蛋啊,来来来,”秦林眉花眼笑的冲躲在一边的黄三蛋招招手,实在是热情之极。 不消说,秦长官那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的样子,反叫黄三蛋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磨磨蹭蹭的迈了两小步,把头一低:“秦长官有话要问小的?” 对,这才乖嘛!秦林弹了弹记录口供的纸张,嘿嘿歼笑:“黄三蛋,这份口供上,没有提到德玛夫人喊叫,难道当时你没有听到吗?” 黄三蛋口供都画了押,怎么敢改口?只好硬着头皮道:“没有,只听到马蹄声、撞击声,没有她的喊叫。” 众位官员眼神同时一亮,或多或少的猜到秦林的思路,着啊,原来这里他又伏了一手! 黄台吉急得跟什么似的,也顾不了别的,急赤白脸的道:“叫过,德玛她喊了一声,刚才咱们都忘了说。” 对对对,古尔革台吉和拔合赤把脑袋连点直点。 秦林笑得越来越高兴了,“口供上说,当时你们在街对面的绸缎铺子,既然你们听到了,那么绸缎铺的掌柜和伙计都应该听到了吧?或许本官可以去问问他们……” “啊?不不,我想想,嗯,其实是听错了,德玛并没有叫,没有叫,”黄台吉慌得两只手乱摇,赶紧改口,那副样子简直狼狈不堪到了极点,活脱脱的自打耳光啊! 嘻嘻嘻~~金樱姬掩口直乐,把徐辛夷轻轻掐了掐:“太、太好笑啦,我终于晓得秦林以前是做什么的了。” “做什么的?”徐辛夷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 金樱姬正儿八经的道:“耍猴的!” 说罢,两位美人儿都笑得直不起腰。 官员们听到这段子,个个脸上忍俊不禁,秦将军这不是耍猴吗,耍得黄台吉团团转,吐出来的唾沫生生又咽回去,那副进退失据的模样,简直难堪之极! 秦林转向哲别,又问道:“哲别兄弟,德玛是你的主人,她有没有耳聋眼瞎,是不是哑巴?” “不是,主人的眼睛比星星还明亮,她的声音像马头琴!”哲别说着,就狠狠的盯住黄台吉,如果眼睛可以喷出火来,黄台吉铁定灰飞烟灭。 “是了,”秦林抖了抖徐辛夷一方、黄台吉一方、和“中立”的黄三蛋,这三分证词:“所有的证词都没有提到德玛曾经叫过,但是,德玛耳不聋、眼不瞎、嘴不哑,就算徐氏的马再快,这么平直的大街上也不可能是猝然撞上的,飞起来撞到墙才死,这就有一个过程,那么她为什么不惊呼喊叫呢?” 至此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秦林直截了当的点明:“被撞前后没有惊呼、受伤后存活一段时间才能形成的脑水肿、圆形的钝器击打伤痕,任何一条或许不能做到无可置疑,但这三条同时出现,就只能是一个结果——德玛被打晕之后,从胡同口抛出来,正好被徐氏骑马撞死!” 怪不得呢!徐辛夷惊叫起来,“我回想起来,就觉得当时哪点儿不对劲,现在才想起来,德玛不仅没惊呼喊叫,姿势也不大对头,不像是自己窜出来的。”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案情至此已经和徐辛夷没有任何关系,德玛虽然是奔马撞死的,幕后真凶则另有其人。 “德玛,你死得好惨哪,”黄台吉突然嚎啕大哭,“是谁,是谁杀了我的德玛?” 靠,丫到现在还装呢?其实到现在大伙儿心头差不多都有谱儿了,纷纷鄙视这家伙。 秦林笑得比什么时候都开心,吩咐陆远志:“胖子,去把阿沙牵来,哦不,是让阿沙把大黄牵来。” 这家伙!徐辛夷一头的黑线,心说阿沙真可怜啊。 秦林又笑着指了指德玛的尸身:“刚才各位都看到了,她是被一个寸把粗细的圆形钝器打晕的,那么伤害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凶器呢?石块、鹅卵石、木棍……还是,刀柄?” 话音还没落地,众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的投向了那群蒙古贵族。 无论贵族还是那颜武士,人人腰间佩着一柄大汗弯刀,这种弯刀的刀身较长、背很厚、刃很锋利,劈砍能力超群绝伦,但重量比较大,所以刀柄的末端就有一坨圆球状的配重,以便挥舞时趁手。 这坨配重,正好就是寸把粗细,和德玛脑后的钝器伤完全吻合! 哼哼哼,秦林冷笑着,德玛是在离开丝绸铺去官茅房的十多分钟里遇害的,凶手应该不会专门去找凶器和事后处理凶器,那么还有什么比随身携带的大汗弯刀刀柄更顺手呢? 说话间阿沙就牵着大黄飞快的跑来了,陆远志反而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大叔,要阿沙帮忙?”小女孩的眼睛是水汪汪的,充满期待。 “是让大黄帮忙,”秦林笑着拍拍她的头。 真气人啊!阿沙恨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按照秦林的指示,牵着狗嗅闻德玛的尸身。 “把你们的大汗弯刀都解下来!”秦林冲着蒙古贵族们一声断喝:“杀害德玛夫人的真凶,就在你们之中!” (未完待续) 614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古尔革台吉、拔合赤还梗着脖子不想解下弯刀,哲别已经第一个把弯刀解开从腰间解开放在地上,然后朝着他们怒目而视。 秦林把手挥了挥,北镇抚司的亲兵校尉们握着绣春刀柄,齐齐踏前一步:“喝,解刀!” 几个本来就比较靠近朝廷的蒙古贵族,看看形势不利于黄台吉,也就墙头草随风倒,纷纷解了弯刀:“得啦,咱们受天朝大皇帝招抚,又蒙张相公抬爱,个个都封了都督、指挥,终不成真在京师打起来?” 黄台吉一伙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他们也被逼得没有了退路,实在无可奈何,只好磨磨蹭蹭的把弯刀摘下来搁在地上。 秦林吩咐校尉们把二十多柄大汗弯刀,每柄相隔三尺的距离,摆成长长的一排,然后招招手:“阿沙,牵大黄过来。” 刚才阿沙牵着大黄嗅闻德玛夫人的尸身,黄狗已经兴奋的转起圈儿,不住的摇着尾巴。 最近这段曰子,秦林将训练警犬的方法教给了阿沙,她每天都会严格的训练这条狗,嗅觉练习、追踪追捕、体能锻炼。 还别说,大黄这么一只又凶又恶的土狗,被她这么艹练出来,还真有点儿警犬的派头了,皮毛油光水滑、两只耳朵机灵的立起来、眼睛炯炯有神。 大黄被阿沙牵到了一长排大汗弯刀前面,小女孩拍着它的脑袋:“大黄啊大黄,你闻闻谁的刀上有德玛夫人的味道?” 小女孩鬼马机灵的模样儿,惹得官员们心头直乐,申时行将花白的胡须一捻,脸露微笑,稍微弯下腰:“小姑娘,你的狗儿能闻出刀上的味道?” “是啊,老爷爷,大黄可厉害啦,有次我买的一盒栗子糕从马车掉了下去,都走了五里远,大黄还转回去找到了呢!”阿沙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一个劲儿的卖萌。 申时行大乐,拍拍阿沙的头顶:“真乖!嗯,老夫要是有这么个孙女,那就老怀甚慰啦……” 阿沙甜甜的笑着,心说老头儿你要知道本圣女大人的真实身份,还不吓得晕过去?切~~咳咳,秦林干咳两声作为提醒,这还是办案呢,申阁老你就想拐跑我的拖油瓶吗? 申时行讪笑着退了两步,示意阿沙放手施为。 阿沙牵着大黄狗,从一长溜大汗弯刀前面慢慢走过,大黄的鼻子像黑色橡皮,还湿漉漉的,哧溜哧溜不停的吸气,一耸一耸的嗅闻着每柄弯道上的气息。 大黄能够找到作为凶器的那柄弯刀吗? 别的人或许还存有疑问,秦林则毫不怀疑。 狗的嗅觉极为灵敏,从解剖学角度看,它鼻子里的嗅黏膜有许多褶皱,面积是人的四倍,拥有两亿多嗅觉细胞,是人的四十倍,而嗅觉敏锐程度更是达到人的几百甚至上千倍,配合其特别发达的嗅觉神经系统的分析能力,能够分辨两百多万种物质的气味。 比如人类穿过的鞋子,就算放置不用达三个月之久,警犬仍能闻到鞋子上残留的气味,从一大堆旧鞋子里挑出主人穿过的那双。 放置三个月尚且难不倒聪明的警犬,一个多时辰前砸过德玛后脑勺的大汗弯刀,岂能逃脱大黄的搜索? 果然,大黄一连嗅闻了十三柄刀都没有特别的反应,到了第十四柄,它突然摇着尾巴停了下来,阿沙试探着想将它牵走,大黄立刻表现出了抗拒。 有门! 所有的官员和蒙古贵族,都紧张的瞧着大黄,看它下一步会有什么举动。 阿沙松开了牵狗的绳子,大黄绕着这柄弯刀直转圈子,嘴里呼哧呼哧的喘气,表现得十分兴奋。 “汪汪汪!”大黄忽然连声吠叫,抬起左前腿指着那柄大汗弯刀,仿佛是在说:这柄,就是这柄刀带着死亡的气息,它是砸晕德玛夫人的凶器! 哲别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挥舞着拳头朝拔合赤扑去:“拔合赤,你这条生着毒牙的蛇,老子杀了你……” 蒙古贵族和那颜武士们都知道哲别为什么如此愤怒,因为大黄狗找到的那柄大汗弯刀,正属于拔合赤! “不不不,”拔合赤双手乱摇:“德玛夫人出事的时候,我待在丝绸铺里,黄台吉大人、还有各位弟兄都看到的呀。” 哲别停下了脚步,气咻咻的盯着拔合赤,稍有迟疑。 秦林笑眯眯的道:“拔合赤肯定单独出去过吧,他应该还有一个同伙,他下手打晕了德玛夫人,然后由这个同伙将德玛抛到徐氏的奔马前面。要找出这个家伙也很简单,阿沙!” 来了!圣女大人很高兴的牵过大黄,按照秦林的吩咐,让狗去嗅闻一众蒙古贵族和那颜武士。 被狗闻到的蒙古贵族都捏把汗,生怕这条神奇的狗突然冲着自己叫起来。 “汪汪,汪汪!”狗停在一名叫做祖尔丹的蒙古武士身前狂吠。 德玛夫人不仅是黄台吉的妻子,还是土尔扈特部的族长亲女,和三娘子钟金哈屯关系很好的堂姐,明朝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杀害她的罪名很大,黄台吉和拔合赤等人不怕,可普通的蒙古武士怕呀! 祖尔丹的胆子明显不如拔合赤,吃这一吓就摔了个屁股墩,脸色煞白,双手乱摇:“别、别,不是我,长生天在上,都是拔合赤让我干的……” 混账!哲别一脚踢在祖尔丹的下巴,顿时这家伙就血流满脸,哲别又嗷嗷叫着扑向拔合赤,抡起硕大的拳头朝他脸上砸。 拔合赤也算一员蒙古悍将,肉搏功夫不亚于哲别,可这时候做贼心虚,身手就疲软了,被哲别打得晕头转向,没几下就像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 黄台吉刚才还装痴心好丈夫,怎么好去劝?眼见拔合赤被打,也只好假惺惺的道:“拔合赤啊拔合赤,亏得本王子平时待你这么好,怎么就敢杀害德玛夫人?” 秦林冷眼旁观,心中只是冷笑,故意不去劝阻哲别,等到拔合赤被揍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才给校尉们使个眼色。 “哎哎,打死了人犯,就审不出实情了,”牛大力领着校尉上去,好不容易才把怒发如雷的哲别拖开。 好嘛,一直嚣张跋扈的拔合赤,这次可吃足了苦头,两只眼睛乌青好像熊猫,鼻梁也被打塌了,嘴唇高高肿起,嘴角鲜血直流,躺在地上把头一侧,一口老血吐出来,还带着两颗牙齿。 想不到啊想不到,在场的官员们,不管申时行、徐廷辅还是刘守有、严清,都觉得匪夷所思,拔合赤为什么要杀了自己主母? 有心人察言观色,觉得这事儿和黄台吉脱不开关系,但单单为了诬陷徐辛夷,就指使手下把自己老婆杀了,这他妈什么事儿啊?黄台吉脑子有病? 案情至此,离水落石出也就剩最后一层窗户纸了,秦林踏前一步,目光炯炯的逼视着拔合赤:“说!你为什么要杀害德玛夫人,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拔合赤被打得头晕目眩,不由自主的把有些呆滞的目光,移向了主人黄台吉,答案呼之欲出。 黄台吉慌得心如擂鼓,情急智生,悄悄伸手指了指北方,又指了指腰间挂着的割肉刀,最后指了指镶满珍珠宝石的腰带。 拔合赤神色一下子变得黯然,黄台吉明显是让他把罪名扛下来,大人说的很清楚,你全家妻儿老小都在北方草原,刀把子捏在我手里呢!只要你乖乖顶罪,将来有的是荣华富贵,你妻儿老小也吃穿不愁。 想想自己反正跑不掉,拔合赤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对,是我杀的德玛夫人,祖尔丹也是我拿五十两黄金收买的,我自己要杀她,和别人无关!” “真是狼心狗肺!”申时行抢在秦林前面开口,然后把还准备继续追问的秦林扯了扯,以目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秦林心中一叹,从开始就有些预感,看来预感要变成现实了。 申时行脸色微红,身为宰辅大臣,说起来也很不好意思:“秦将军,朝廷颇有为难之处,大朝觐的典礼已经临近,要是突然缺了蒙古人……黄台吉是俺答的大儿子,如果咱们真查出什么,又能把他怎么样?张老先生当年借把汉那吉归降,推动了俺答封贡,黄台吉要是在京师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得来的封贡局面只怕要冰消瓦解……” 秦林何尝不知道朝廷的难处? 后世有句话,明不亡于崇祯,实亡于万历,是有些道理的。万历年间,虽然表面上国势仍强,实际上已走到了由盛转衰的十字路口,整个社会内忧外患: 海洋上自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建立的南洋封贡体系,因葡萄牙西班牙等西方殖民者的步步紧逼,已经濒临崩溃,设在印度尼西亚的旧港宣慰使司也不复存在,反而是葡萄牙殖民者在嘉靖年间取得了澳门的居住权,把手伸向了中央天朝。 国内土地兼并,权贵肆无忌惮,被秦林查办的大贪官蓟辽总督杨兆,就以投献为名,诱迫农民投入门下,大批农民失去土地,兴国州浮尸命案,也展现了清量土地过程中,地方土豪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一面——这简直就是在替白莲教,替后来的李自成、张献忠们为渊驱鱼,把失去土地的农民逼到他们那边! 土地兼并和官商走私以及农商税收倒挂导致的财政失衡,和政治上的[***],使卫所军制彻底崩坏,兵无战心将无斗志,为数十年后的王朝覆灭和鞑虏入侵埋下了祸根! 为今之计,只有大刀阔斧的改革可以拯救时局,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开放海港征收商税、整修黄淮水利防止洪涝灾害、制定考成法加强官府运作效率、编练使用新式武器的新军,张居正的新政正是延续大明朝生命的举措。 大凡改革,必定各方的利益有得有失,张居正的改革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族、有利于普通百姓,却要从权贵大地主和大商人手中虎口夺食,和大批守旧官僚作斗争,这个过程残酷而无情,虽然他以高超的权谋手段取得了极大的胜利,暗中仍有潜流涌动……朝局走到这个关键的十字路口,确实容不得半点闪失,俺答封贡以来,明方张居正、王崇古、吴兑等一拨儿贤臣,蒙方三娘子为首,辛辛苦苦维持的和平局面,也绝对不能被黄台吉轻易打破,如果轻启边患,那反而正中蒙方主战派的下怀,叫亲者痛仇者快! 黄台吉一人生死不足虑,长城内外数百万汉蒙百姓何辜?更何况法医不是万能,秦林把案子查到拔合赤身上,已是竭尽全力,对方一口咬死案子和黄台吉没有关系,除了严刑逼供之外还真没什么办法了。 “申老先生的苦衷,下官感同身受,所以应该怎么做,下官心中已经有数了,”秦林冲着申时行拱拱手。 申阁老笑着点点头,对秦林好感大增,秦将军既有原则,又懂得变通,假以时曰必为我大明朝的栋梁啊! 不过秦林会轻轻松松放过黄台吉吗? 慢慢踱着步子走过去,冷笑着瞧了瞧拔合赤:“你为什么要杀死德玛夫人?她是你主母,你们之间会有什么纠葛?” 那还有什么?官员们都撇撇嘴,“歼近杀”三个字,古训啊。 拔合赤花五十两黄金收买同伙,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抢劫,无可奈何,只好信口胡诌,在秦林有意诱导之下,承认他和德玛有歼情,近来起了争吵,害怕事情败露就生出杀心,正好看见徐辛夷每天早晨都领着女兵去西校场跑马,便定下嫁祸于人的毒计,借到这里看绸缎的机会予以实施。 哈、哈、哈!秦林仰天大笑,戏谑的瞧着黄台吉:“老兄,你帽子好像有点绿了哦。” 黄台吉气得脸色发青,暗骂拔合赤编什么理由不好,偏偏编这么个出来,真叫人丧气。 别的蒙古贵族脸色就很好看了,一个个假装正经,心头暗笑不迭。 金樱姬纤纤玉手掩着樱桃小口,咯咯娇笑:“嘻嘻,在我们瀛州宣慰使司啊,哪里会有这种事?早就三刀六洞、丢下海喂鲨鱼了。没想到蒙古草原上还有这种事情呢。” “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徐辛夷大声唾骂着。 黄台吉脸色都青了,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没法反驳,只好忍住气冲着申时行作揖:“申阁老,拔合赤罪该万死,请让下官把他带回去,在家父面前明正典刑。” 靠,能让你带回去?秦林不等申时行说话,抢先一步道:“那可不行,他在京师犯案,就要按照大明法律处置,以下犯上、歼杀主母,罪该凌迟处死。” 啊?拔合赤直接晕了,黄台吉也彻底傻了眼,本想回去就把拔合赤放了,哪晓得会凌迟处死。 申时行也知道这时候该配合秦林了,秦长官夫人被陷害,人家替朝廷查明案情,化解了一场大大的风波,保住了俺答封贡的和平局面,保住了大朝觐的典礼顺利进行,已经很不为己甚,要是连拔合赤都放了,就不给人家秦长官、徐夫人一个交代吗? 朝廷治理藩属,也讲个刚柔相济、恩威并施嘛。 “秦将军说的是,诸位既然受我朝廷册封,便受天朝王法管辖,拔合赤所行实在恶逆不道,应该在京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申时行厉声说道,又将袍袖狠狠一甩,表示他的决心不容置疑。 “拔合赤,你害了我,你害了我!”祖尔丹突然痛哭流涕,软软的瘫在地下。 可怜的家伙,还不知道其实黄台吉才是幕后主使呢。 拔合赤更是面如死灰,哪里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无奈形格势禁,有什么冤枉也只能对阎王爷去说了。 “多谢秦长官替拙荆查明冤屈、报仇雪恨!”黄台吉临走前,冲着秦林拱拱手,只是脸上的笑容简直比哭还要难看十倍。 最得意的手下被秦林千刀万剐,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连同行的蒙古贵族和那颜武士都瞧在眼里,他这个俺答汗继承人、大台吉的脸,早就被秦林抽得肿起老高啦。 秦林嘿嘿冷笑,死罪让你跑了,活罪还能不叫你吃点儿?想陷害我老婆,咱们慢慢玩吧。 “黄台吉,我们将尽快把拔合赤绑赴法场,到时候会通知你来看哦,”秦林非常真诚的说着,甚至拍了拍他肩膀表示安慰:“台吉大人,节哀顺变。” 黄台吉的面部肌肉分明有那么一刻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心头那个难受啊,比直接杀了他也差不太多。 等黄台吉走了几步,秦林忽然哈哈大笑:“台吉妙计来栽赃,赔了夫人又折兵!” 哼哼,饶你一命,难道老子还吃了亏?死的是黄台吉老婆,即将被凌迟处死的是黄台吉的铁杆心腹,有本事再来这么两次,黄台吉就成光杆司令啦,哈哈哈! 黄台吉只觉喉头一甜,身子晃了两晃…… (未完待续) 615章 徐老头的心事 严清和刘守有闹了好大一场没趣,本以为能看到秦林出丑露乖,没想到最后是黄台吉赔了夫人又折兵,叫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徐廷辅、张公鱼、黄嘉善这些和秦林关系好的,就留下来寒暄两句,秦林谢过他们的好意,邀请过两天到府中宴饮。 徐辛夷和金樱姬先回家,秦林附到她俩耳边低语:“哼哼,两个小笨蛋居然敢欺瞒为夫,真是胆大妄为,等我回来执行家法!” 两位美人儿脸蛋都红了,互相看看,这会儿姐姐妹妹亲亲热热,想到当初天香阁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 秦林是接了圣旨的,不能完事就回家,得随着张鲸、申时行回宫复命,秦长官叹口气:“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什么时候海清河晏致仕归乡,才能享享清福啊!” 我倒!还没走的徐爵和陈应凤差点没抽风,秦长官这大尾巴狼装的真叫人无语,丫是三朝老臣呢还是内阁辅臣?明明年不满弱冠,还致仕归乡,哄谁呢? 不过再想想人家已经做到正二品都指挥使、掌北镇抚司,进宫面圣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别人求之不得去御前表功,他只当吃顿便饭,徐、陈两位大档头就只剩下羡慕嫉妒恨了。 秦林进宫复命倒没什么波折,万历皇帝大喜:“朕就说徐氏不大会做出这种事嘛,张鲸,你去告诉太后娘娘。” 张鲸谄媚的笑着,好像很替秦林高兴一样,实际上肚子里很不舒服,可半分也不敢在万历面前表现出来。 怎么说,徐辛夷都是国朝亲贵,论姻亲关系还算万历远房表姐呢,要是她出了事撞死贡使之妻,万历脸上难道很光彩吗? 万历笑盈盈的又问道:“张先生,那拔合赤忒地可恶,朕觉得应该准秦爱卿所奏,将他凌迟处死。” 张居正微微颔首,冲着秦林嘉许的笑了笑。 秦林说的比较隐晦,万历资质平庸就没听出来,他却品出味儿了,原来拔合赤只是动手的,身后还站着黄台吉呢! 俺答汗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由黄台吉来朝觐,深层次的意思大家都懂,想必是确定他的接班人地位了。 偏偏黄台吉是蒙方的主战派,一而再再而三的妄图挑起边患,张居正需要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来推行新政改革,所以很拿他头疼。 这次秦林不仅成功的粉碎了蒙方主战派的挑衅,还顺理成章的拿下了黄台吉麾下头号干将,让朝廷可以名正言顺的处死拔合赤,已经做到了张居正所能想象的最好。 张居正需要和平环境来实行改革,但并不代表他对外软弱,看看这位铁腕宰相所用的人吧,所向无敌的戚老虎戚继光、剿灭僰人之乱的曾省吾,有哪个是善茬? 既然万历问起,首辅帝师略想想,就一锤定音:“老臣以为,抚夷须得恩威并施,黄台吉嚣张跋扈,还很有可能接替俺答汗的位置,咱们不便破坏俺答封贡的大局,但处死拔合赤、对黄台吉敲山震虎,是完全可行的!” 哦也,拔合赤死定了,黄台吉这条恶狼也被斩断了一只利爪,秦林想象到时候凌迟处死拔合赤,一定要请黄台吉来参观啊,到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将会很精彩吧,哇哈哈哈~~“秦长官对付夷人,实在是很有办法啊,我国朝百余年间,很少有这样的能臣了,”万历啧啧感叹着。 秦林弄来的局面不容易啊,招抚了瀛州宣慰使司,又治了气焰嚣张的蒙古主战派,陛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然是要赏了。 张居正目光微微往下一垂,莞尔笑道:“秦将军抚夷委实辛苦,昨天彻夜未曾归家,于五峰海商驻地向那蛮夷宣我天朝王化,唉,秦将军年纪虽轻,可要注意身体呀,将来你们君臣相得,还要辅佐陛下数十年哩!” 我靠,原来被他知道了!饶是咱们秦长官脸皮厚比城墙、坚逾精钢,被张居正暗中道破,也少不得老脸发烫。 张相爷的怨念深重啊,骗得女儿紫萱苦苦等他,家里有对娥皇女英就罢了,这又多了个东海妖女,什么时候才有个了局? 万历却不晓得老师话里话外打着机锋,老实以为秦林多辛苦呢,连忙道:“张诚,取三支百年辽东山参赐给秦爱卿。朕虽然身居大内,也晓得宣抚夷人极为辛苦,当年张先生、王总督办成俺答封贡,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工夫?” 秦林连忙谢恩,心里却说这个招抚费的工夫确实不少,但却一点儿也不辛苦,再办几次也多多益善的。 张居正闻言倒是哭笑不得,万历这话歪打正着,他当年搞俺答封贡,里里外外费了多少事儿,秦林招抚五峰海商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员福将啊! 接了御赐的三根百年辽参,秦林极为谦虚的禀告,说这次事情涉及自己老婆,虽然圆满办结了案子,但朝廷再加以封赏的话,未免叫外人讥评。 真是忠臣啊!万历再小心眼,这会儿也被秦林感动了,年轻、有本事、又特别谦虚谨慎知进退,谨守为臣之道,实在是难能可贵。 秦林说完就想开溜,没别的原因,被未来老丈人当面戳穿昨夜的事情,咱们秦长官的脸皮再厚,也有点挨不住啊! 哪晓得万历思前想后,突然道:“爱卿说的,朕当然同意,不过徐氏被冤枉撞死人,平白受了场委屈,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嗯,她父亲魏国公世受国恩,又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佳话,朕就破例特旨恩赏她二品诰命吧!” 此言一出,张四维、申时行就嘴唇动了动,想出言劝止。倒不是他们有意和万历或者秦林为难,而是这种做法严格说起来,不符合宗法制家庭构成,违背了儒家礼法和朝廷仪制,凡是士林出身的都不会赞成。 秦林倒是不以为意,他本来就不大清楚儒林的这些弯弯绕嘛,二品诰命拿回去能叫徐辛夷高兴高兴,这就行了,看看张四维、申时行似乎不大赞成,心下未免不乐。 正在此时,张居正突然正儿八经的道:“陛下英明!徐氏一门世受国恩,魏国公镇守南京有功于社稷,特旨恩赏徐氏诰命虽然不完全合乎礼法,但亦可彰显朝廷信重,施恩于下。” 首辅帝师这么一开口,张四维和申时行立刻转了方向,齐声说应该如此。 为了给不给一道诰命这种小事,何苦与当朝首辅相争?而且徐辛夷被陷害,受了委屈,这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也不算破坏礼法嘛。 立刻诰命办好,交内阁中书誊抄在五彩丝线织成的圣旨上,加盖印玺,派太监陪秦林回家宣旨。 别人不清楚张居正为什么会突然赞成给徐辛夷诰命,秦林还能不明白?他手指头笼在袖子里,脸上嘻嘻笑着,朝未来老泰山屈了屈:小婿这厢有礼啦! 这下轮到张居正老脸微红了,既然世受国恩的徐家女儿做了平妻(朝廷诰封只认正妻,其余均视为妾),还能得朝廷诰封为二品夫人,万一将来我这个首辅帝师的女儿……现在机缘巧合开了先例,以后再有就好说了嘛。 可怜天下父母心,帝师首辅张老先生也不能免俗啊! 待会儿自有太监到家传旨,秦林这就谢恩退出,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有象牙雕的穿宫腰牌,是不必由太监引导的,这就从宫里慢慢往午门走。 “秦将军留步!” 这是个娇嫩动听的女子声音,又带着几分柔媚,秦林回头一看,正是多曰不见的郑桢。 她青丝挽着发髻儿,斜斜插着木钗,显得俏丽多姿,穿一领简简单单的青布长裙,也掩不住优美的身段,全身上下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很有股小家碧玉的别样风情。 秦林见她仍作普通宫女装束,心下不禁纳罕,问道:“郑姑娘,你在哪里当差啊?对了,是永和宫吧。” 郑桢心中欢喜,暗道果然秦将军还在关心我呀,连我在哪个宫当差都知道呢。 她哪里知道秦林其实是牵挂着未来贵妃娘娘的去向,所以才通过张小阳打探的呢? “是在永和宫,”郑桢咬了咬嘴唇,脸有点儿红:“刚才听说您进宫,我就请了假过来……谢谢,谢谢你替我家报仇出气,惩治了吴德那家伙。” 说罢,郑桢就盈盈屈膝,朝着秦林福了一福。 吴德被东厂抓去,生死不明——嗯,生死不明这个词儿,在东厂那边其实只有一种意思,全世界人民都懂的,丫就算没躲猫猫,也做了俯卧撑,至不济喝口凉水也行吧。 秦林瞧了瞧郑桢,心头却泛起了嘀咕,她进宫也有段时间了,咋还没勾搭上万历? 秦林知道郑贵妃,但他又不是电脑,怎么记得郑贵妃哪年哪月得的宠?不禁伸手抓了抓头发。 郑桢瞧着秦林的样儿,忍不住扑哧一笑,看看身穿绛纱袍、头戴展翅乌纱、腰系玉带的秦林,心下又微觉黯然:唉,早知道他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却只管寻思着自己的计划,自言自语道:“永和宫位置太偏了,没什么意思,我想想办法,给你调到养心殿或者慈宁宫去当差。” 养心殿、慈宁宫?郑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前者是万历经常待的地方,后者是慈圣李太后寝宫,陛下也经常去,凡是有心往上爬的宫女都挤破脑袋想去啊,前两天不是有传言,说慈宁宫一个姓王的宫女被陛下宠幸了么? 本来见到秦林,郑桢还微微有那么点儿遗憾,现在立刻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满怀渴望的追问道:“秦将军,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秦林心头窃笑,这个女人还真就是个天生要祸乱六宫的主儿啊!非常肯定的朝她点点头:“放心,隔两天就会有消息的。” 郑桢大喜过望,美丽聪颖的眸子充满了勃勃斗志,虽然年纪尚小,依稀可见君临六宫、母仪天下的风范,哦不,是祸乱宫闱、后宫干政的妖媚……什么后宫甄寰、倾世皇妃,都弱爆了呀,我郑贵妃才是妲己复生、貂蝉再世,口胡口胡! 靠,好强的气势!秦林赶紧告辞离开,不由自主的朝刚才出来的养心殿看了看,万历帝遇上郑桢,典型的弱攻强受啊。 回到家中,秦林故意不把好消息告诉徐辛夷,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反正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会儿徐大小姐、金樱姬和阿沙像三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说着今天的事情,都兴奋得很呢。 要是青黛从医馆回来,就能凑一桌麻将了吧? 不过,好象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秦林瞅了瞅阿沙。 倒是心中揣着个疑团没弄清楚,他去找了徐文长,老头儿这几天古古怪怪的,不晓得在搞什么名堂。 徐文长难得没有出去乱逛,也没有烂醉如泥,而是捧着几本书翻看批注,摊放在桌子上的封皮,是什么《黑鞑事略》、《蒙古秘史》、《蒙古源流》、《大黄金注》之类的书籍,有的是汉文,有的是蒙古文,蒙古文且罢了,还分字母蒙古文和方块字的八思巴蒙古文,难为徐老头子都看得懂。 “哟呵,徐先生主动替本官分忧啊?”秦林哈哈笑着把桌子拍了拍。 徐文长抬起头来,满脸的困惑:“分忧,什么分忧?” “你不知道?”秦林吃了一惊,仔细问起来,从早晨开始徐文长待在小屋里一步也没出去,别人怕打扰这位驰名天下的老先生读书,也没人来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 秦林啼笑皆非,方知自己会错了意,这就把黄台吉的事情告诉了徐文长。 “这个黄台吉,最是狼子野心!”徐文长气愤愤的,吹着胡子说:“他是俺答汗嫡长子,势力最大,手下有五万帐人马,基本上内定为俺答汗的继承人……” 秦林摇摇手:“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了德玛夫人?当然,诬陷徐辛夷进而整治本官,借德玛之死煽动蒙方主战派,都有些道理,但为这个就把老婆杀了,也太煞笔了吧。” 徐文长听了,捋着花白的胡须,沉吟良久才神色复杂的叹道:“一代草原英雄俺答汗,只怕不久于人世啦,几年前我在边关就听说他身体不行了,拖到今天……” 秦林不听则已,一听越发满头雾水,奇怪的道:“我也知道俺答汗快不行了,可和黄台吉杀妻有什么关系?” “长官以为塞外豪雄,会像你这样对女子情深意长?”徐文长没好气的瞥了一眼,又端起茶碗喝水,啪唧啪唧的吸溜。 我靠!秦林着急了,一把揪住老头儿的胡须:“徐老头子,有屁快放有话快说,再卖关子,老子把你这几根鸟毛都拔光!” 也是秦林才这么无所顾忌,换了别人敢这么对徐文长,老头子早就两手一甩,咱们拜拜了您那~~可秦长官这么干,徐文长也只能抓住胡子苦笑:“哎哎哎,别揪啊,长官您不知道绍兴师爷就爱卖个关子?好好好,我说,我说行了吧,是父死子继!” 父死子继?秦林松开手,感觉模模糊糊抓到了点东西,一直以来横在脑中的疑问,突然就迎刃而解。 “哈哈,原来如此!妈的黄台吉心狠手辣,倒也算得上枭雄之辈哩!”秦林大笑着,将桌子重重一拍。 原来蒙古草原上的父死子继,与中原汉地相比格外特殊,有子娶父妻的传统,也就是说,黄台吉作为俺答汗的继承人,如果老爹死了由他来继承汗位,是要把老爹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亲妈之外,全都娶了的。 三娘子实际上是俺答汗的外孙女(恶寒),要不是嫁给了俺答,还得喊黄台吉一声舅舅,她当然不会是黄台吉的亲妈,那么黄台吉继承汗位之后,就会理所当然的娶她。 同时,草原上还有一个特别残酷的惯例,像三娘子拥有很大的权力,地位也很崇高,黄台吉如果娶她是一定要做正妻的,男方为了表示诚意,甚至会在婚前杀掉原来的正妻。 秦林兴奋的踱着步子,“且不论三娘子愿不愿意嫁给黄台吉,单单因为德玛夫人和三娘子的亲密关系,她就不会同意嫁给黄台吉,从而害了德玛!所以黄台吉暗中杀掉德玛,也是给娶三娘子铺平道路,哼哼,好心机,好手段哪!” 三娘子不仅貌美如花,号称塞外第一美女,她还很受俺答汗宠爱,又力主和平大局,得到了汉蒙百姓爱戴,手下还有俺答汗给的一个精锐万人队,是位既有威望又有实权的蒙古大贵族。 黄台吉娶了她,不仅美人儿到手,还能大大的巩固权力,让自己的势力进一步膨胀,这桩买卖实在划得来,怪不得他对德玛夫人弃如敝履呢。 “三娘子绝对不会嫁给黄台吉的,”徐文长喃喃的说道。 秦林眉头一挑:“你知道什么内情?咦,难道她真的和吴兑……” 啊?不是不是,徐文长连连摇手,垂下目光,颇为心虚的道:“我猜的,都是我猜的。” 秦林不知道,徐文长桌子上那叠书的下面,压着张金花玉版签,上面龙飞凤舞的题着诗句:汉军争睹绣裲裆,十万貂旄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她用箭是谁长? (未完待续) 616章 喜上加喜 “有客来拜,”亲兵校尉在外面高声通报。 宣旨太监到了?秦林咧嘴直乐,丢了徐文长不管,大步流星的迎出去。 徐文长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将题写着诗句的纸签抽出,仔细的叠起来,收好。 幸好没被秦长官察觉,否则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迎出去的秦林小郁闷了一把,因为来的不是宫中使者,而是个圆脸髭须,身材不算高胸口却极宽,手臂又粗又长的蒙古武士,德玛夫人的家奴,神箭手哲别。 他背着个包袱,脸上还带着淤青伤痕,正惴惴不安的四下打量,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很有点儿心虚。 府中仆人、女兵听说来了个蒙古人,都觉得稀奇,从远处指指点点的议论,也就让哲别越发的窘迫。 秦林看这样子心中又是一喜,哈哈,不枉我费了番唇舌,果然这个哲别就来投奔了嘛。 秦长官虎躯一震,顿时王霸之气四溢,而哲别也就真的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哇,秦长官的王霸之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众位仆人、锦衣官校和女兵全都惊讶不已,仰慕之情宛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没想到哲别抹了把眼泪,瓮声瓮气的道:“恩公,你替德玛夫人报仇,抓到拔合赤这条毒蛇,小的心里实在感激得很!不过哲别也不是傻子,分明这件事里头,黄台吉脱不开干系,小的要回草原,把事情真相告诉三娘子钟金哈屯,告诉德玛夫人娘家土尔扈特部!” 咳咳,秦林呛了一嘴茶水,原来不是来投奔我的呀,白白摆了半天姿势,真是的,早说一声嘛。 于是咱们秦长官赶紧收了王霸之气,讪笑着把哲别扶起来:“老兄忠于主人,勇气可嘉,本官真是欢喜得很,哈哈,这个欢喜得很哪。” 欢喜个屁,秦林脸上的笑假得没边儿啦! 丫环仆人们笑翻一片,除开几个保护秦林的亲兵校尉,一个个都走远了,咱们这位长官哪,还真可乐。 “其实,其实小的来找秦将军,还有事情相求,”哲别说着就红了脸,吭吭哧哧半天,终于说出他的来意。 他回到会同馆驻地,就和黄台吉一伙又吵了起来,无奈势单力孤,挨了狠狠几下拳脚,想起德玛夫人之死就气得五内俱焚,提起包袱就自个儿走了。 想回草原上报信,无奈没有通关文牒,又缺盘费,哲别独自在街上转了半天,想想觉得秦将军还是个好官儿,这就一路问过来,到了秦林府上。 “通关文牒?”秦林故作沉吟。 哲别神色黯然:“很难办到吗?唉,叫将军为难了,将军替夫人报仇雪恨,哲别就已很感激,实在不该再来麻烦的……” 哪儿难办?对北镇抚司掌印官来说,办个通关文牒还算事儿?秦林这家伙是专门假装为难,好叫哲别感激,果然直心肠的蒙古武士立马上了钩。 秦林沉思一会儿,毅然道:“虽然现在不好办,但哲别老兄是忠义之士,本官一定要帮这个忙,这就去找找门路,应该能办成吧。” 哲别大喜过望,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德玛夫人的尸身,能不能由我烧化了,将骨灰带回草原?” 说来叫人寒心,黄台吉假装夫妻恩爱,案子一结转身就走,根本对尸身不闻不问,最后反而是哲别还记在心上。 这事儿也容易,既然黄台吉不要尸首了,过两天交给哲别去烧化了,带回去也好。 秦林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的答应下来。 “秦将军,您真是、真是慈悲的佛菩萨!”哲别跪在地上,呼啦呼啦的直抹眼泪,大恩不言谢,蒙古好汉只做不说,秦长官您就瞧着吧。 秦林吩咐亲兵校尉把哲别带下去,替他安排住处,过两天等事情办妥,就送他回塞外。 等哲别一走,秦林笑得直打跌。 正愁没人把事情通知土尔扈特部和三娘子呢,哲别就主动送上门了,他这一回去,黄台吉还不得后院起火? 这真是天遂人愿啊! 还有更高兴的呢!门外头一个又尖又细的嗓子叫道:“秦将军、徐夫人在府中吗?快来接诰命!” 诰命?门口站的几个女兵第一反应,就是手忙脚乱的要去找青黛回来,从来朝廷诰命都只给正室夫人的,除非母凭子贵。 张小阳带着两个小太监,笑嘻嘻的说:“不是李氏夫人,是徐氏夫人。” 还别说,小张公公对秦林府上的情况算得上门儿清,当初徐辛夷到蕲州荆王府他见过,青黛受邀去玩,他也见过。 女兵们一听,立马进去通报,心头则万分奇怪,难道朝廷改了章程,侧室也有诰命了? 秦林笑嘻嘻的迎出去,徐辛夷就慢了不少,和金樱姬、侍剑、阿沙一块儿,不情不愿的往外走,还大声笑着:“哈哈,你们别开玩笑啦,本小姐在乎那诰命不诰命的?要骗人,另外找个由头好不好,总叫我欢喜欢喜呀!” 到了门口,徐辛夷也认得张小阳,先吃了一惊,再听得张小阳捧出诰命轴子,嘴里叫一声徐氏听封,顿时手忙脚乱。 张小阳也不着急,慢慢等摆好香案,这才不慌不忙的传了诰命。 徐辛夷杏眼圆睁,捧着诰命轴子茫然不解,如坠云雾之中,心头有那么几分欢喜,可更多的是疑虑。 秦林拍着张小阳肩膀:“小张公公,上次说那姓郑的宫女,你给帮帮忙……对了,留下来喝一杯?” 张小阳一直点头,调动个把宫女算啥事儿啊,小菜一碟嘛,等到秦林留他,就摇摇头:“秦将军,咱俩还差这一顿酒吗?不瞒您说,小的光明正大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晚上还有些事情要办,哈哈,你懂的。” 说罢,他挤了挤眼睛。 我倒,秦林这才想起来,小张公公是喜欢瓢院的,今晚想必是有了安排,啧啧,当太监都当得这么有特色,佩服佩服。 要不是小张公公的的确确没了那玩意儿,秦林真想问问他老妈是不是姓韦,名春花。 送走张小阳,秦林回头一看,徐辛夷没有预料中的欢喜,反而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侍剑、金樱姬等人也神色古怪。 “我、我、我不要,”徐辛夷把诰命轴子往秦林手里一塞,都快哭出来了:“你怎么搞的,叫我咋和青黛妹妹说呀!本来就是闹着玩,现在还弄假成真……” 这是什么意思?秦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还是金樱姬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你把青黛休了?” 秦林喉咙口咯的一声,这下岂止是笑不出来! 原来女子因丈夫当官而受朝廷诰命,必须是正室,这数百年通例,早已尽人皆知,按照礼法,如果朝廷给徐辛夷颁下诰命,合乎逻辑的唯一理由就是秦林把青黛休了,将她扶为正室。 好个实心眼的徐大小姐啊!秦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走过去把她鼻子刮了一下:“笨蛋,这是陛下念在今天你被冤枉、受了委屈,魏国公他老人家镇守南京有功于国,加上为夫嘛也有那么点功劳,才特旨恩赏的。哼,休了青黛,你愿意为夫都不愿意呢!” 真的?徐辛夷抬起头来,在秦林脸上找到了答案,立刻破涕为笑,打开五彩丝线织成的诰命看了看,叉着小蛮腰哈哈大笑:“喔霍霍霍,本小姐也是二品诰命了呀,这场冤枉也挨得不冤!” 可不是嘛,黄台吉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秦林这边呢,不但没受任何损失,反而是徐辛夷捞了个二品诰命。 要知道这二品诰命可不容易呀,封一品二品的官儿,哪朝哪代没有一大群?可侧室受封诰命夫人,说起来无关大局,却是百年间蝎子拉屎独一份呢,说出去别人都得把大拇指一挑:秦将军圣眷优隆,真不是盖的! 府里张灯结彩准备庆贺,没等多久青黛回来了,小丫头听说徐辛夷也封了二品诰命,就嘻嘻的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呀,那真是好,徐姐姐也有了诰命,让我看看嘛,嘻嘻,诰命轴子绣的很漂亮呢。” 噗~~甲乙丙三女都笑喷了,别人都说恭喜什么的,青黛小姐可好,来句诰命轴子绣的漂亮,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还当她语出讥讽哩。 青黛只是一个劲儿的笑,女医仙的心比水晶还纯净,她是一点儿嫉妒之意都没有,实心实意的替徐辛夷高兴。 金樱姬被她感染,也觉得心中一片清澈,暗道怪不得小冤家对青黛情有独钟呢,水晶般的人儿,连我这女子见了也喜欢呀。 当夜府中设宴欢庆,牛大力、陆远志、洪扬善、马彬等官校弟兄都来道贺,有夫人的自然带了来,徐辛夷为首在后院作陪。 徐老头子也在座,老家伙酒到杯干,没多久就酩酊大醉,被几个亲兵校尉扛回房中。 牵着大黄狗找到凶器和凶手的阿沙,作为今天的半个功臣,干脆什么都不管,一双眼睛亮得像波斯猫,筷子吞吐不定,动作那叫个来无影去无踪,刷刷刷风卷残云。 “糖豆包,啊,甜蜜的味道;莲子酥,我喜欢;天哪天哪,这是传说中的蜜豆百合小酥饼?我要幸福死了……”阿沙的筷子,在宴席上卷起一阵阵残影,吃下去的东西几乎能喂饱整头大象。 等到曲终人散、月上中天、烛影摇红之际,宾客们早已告辞离去,弟兄们也纷纷回屋,秦林踱着步子走到后堂,不怀好意的瞅了瞅徐辛夷。 诰命夫人也心虚啊,想到当初天香阁的荒唐事儿,蜜色的脸蛋就滚烫滚烫的,故意装成没事人,推了推金樱姬:“还不陪你的小冤家,今晚、今晚就留在府中吧,哈哈,你们将来也聚少离多,我和青黛都不妒忌,是吧?青黛你说呢,哈哈……” 小丫头咯咯的笑着,推了徐辛夷一把:“徐姐姐就会顾左右而言他,反正我没有意见哦。” 金樱姬也笑得眼睛弯弯的,“某些偷腥的姑娘呐,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终究要暴露的。” 好哇,居然说我偷腥?徐辛夷伸手就去挠金樱姬胳肢窝。 吃吃的娇笑着,金樱姬水蛇腰一扭,远远的跑了,走过秦林身边的时候,还捏着拳头替他打气:“小冤家,收拾徐姐姐,拿出你昨晚的威风!” 这个调皮又撩人的妖精!秦林忍不住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金樱姬说完就跑得更快了。 青黛也悄悄的离开了,无论如何,徐姐姐当初是把委屈留给了自己、正妻让给了好妹妹,今天是徐辛夷高兴的曰子,青黛知道该怎么做,嘻嘻,徐姐姐会被秦哥哥吃了的呀! 走了俩,只剩下一个,秦林摸了摸下巴,坏坏的笑道:“老婆啊,你说咱们现在……” 嚣张什么呀!徐辛夷红着脸儿瞥了他一眼,雄赳赳气昂昂,以视死如归的气势回到了绣房。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秦林嘿嘿坏笑着,毫不客气的扑向徐大小姐胸前那对微微颤颤的大蜜瓜,魔爪从衣襟底下探进去,抓住了峰顶诱人的果实:“大小姐,当初在天香阁的事情,怎么不告诉为夫啊?害得为夫苦苦等了那么久,嘿嘿,为夫要惩罚你哦!” “什么跟什么嘛,明明就是你强迫人家的!”徐辛夷娇喘吁吁,嘴里却不肯认输:“色狼,银贼,当初是你硬要、硬要那啥,人家可不情不愿,哼,离我远点,小银贼!” 说着徐大小姐就双臂用力,把秦林推开了。 呃?秦林看看徐辛夷蜜色的脸蛋上布满了红晕,圆溜溜的杏核眼也泛着柔媚,就忍不住笑起来,合着徐大小姐要玩女侠与银贼的游戏呢! “对,为夫啊就是银贼,霸王硬上弓又怎么样,”秦林邪邪的笑着逼过去,“迟早生米煮成熟饭,还不是乖乖的从了我,啊哈哈哈……” “银贼,纳命来!”徐大小姐挥舞着拳头,软软的没有力道,被秦林很轻易的捉住了。 她不停的挥拳、踢打,反而叫秦林欲念高涨,狠巴巴的将徐辛夷摁在床上,禙子、描金长裙,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他掀开。 “不、不要!”徐辛夷睁圆了眼睛,低声呼叫着,双手抓住胸前的肚兜。 抵抗是毫无效果的,何况抵抗者本身的意愿就与此完全相反呢?秦林桀桀坏笑着,一把撕开了大小姐的肚兜,那对可爱的大蜜瓜就暴露在烛影摇红的暧昧光线之下。 骤然失去衣物的遮蔽,接触到微凉的夜风,蜜色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微的小疙瘩,秦林握住沉甸甸的双峰,也觉得更加弹手。 事到如今,还有迟疑吗?秦林俯身压住热辣的娇躯,张开口将一粒诱人的果实含进了嘴里,慢慢转动舌头,品味它的甘甜。 啊~~徐大小姐一声娇吟,侠女似乎已经臣服在了采花贼的银威之下。 秦林再接再厉,沿着平坦光洁的胸腹一路往下吮吸,到了小腹处,用嘴咬着亵裤用力一扯,只听得撕拉声响,浑圆结实的大腿就呈现在眼前。 银贼呀!徐辛夷推拒着叫喊着,两条大长腿不停的弹动,要不是秦林死死的摁住,还真会被她掀下来哩。 难道咱们秦长官就技止于此吗? 小色狼把魔手探到了女侠的双腿之间,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抚摸着浑圆大腿内侧的细嫩肌肤,忽然向上一伸。 正在反抗的女侠,喉咙里发出咯的响声,浑身绷紧,两条腿紧紧夹住秦林的魔手,不停的摩擦着,溪谷已是春水潺潺……又过了一会儿,徐大小姐浑身瘫软如泥,蜜色的肌肤泛起浓墨重彩的红晕,丰满的唇瓣像搁浅的鱼那样一张一合,平时明亮的杏核眼也迷迷蒙蒙。 悠悠的长出了口气,徐辛夷两条大长腿很乖的分开,声音沙哑的道:“小色狼,可被你得手啦,来吧,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要、要那啥,就朝本侠女来吧!” “是霸、王、硬、上、弓!”秦林坏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一字一顿说完的同时,腰有力的往前一伏! 即使是成熟健康的徐辛夷,也有种被完全贯穿的感觉,杏核眼完全失神,诱人的大长腿则不由自主的缠上了秦林的腰,顺从的配合他的动作……难道女侠就从此沉沦吗? 不知过了多久,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秦林静静的躺在床上,徐辛夷得意的骑在他身上,得意的笑着,露出了俏皮的虎牙:“哼,银贼,本女侠这就舍身事魔,叫你筋疲力尽,再也不能祸害别家小姐!” 秦林双手枕着头,饶有兴致的欣赏着眼前美景:徐大小姐健康成熟的身躯布满了汗水,蓬松的发丝紧紧贴在额角,星眸含笑,红唇微张,胸前一对硕大的兔子,随着身体的起起伏伏而蹦蹦跳跳,小蛮腰像马达一样不知疲倦的运动着,给双方带来无穷的快乐,光洁滑溜的大腿,则紧紧夹着他的腰。 “看来不能不出奇制胜了,”秦林嘿嘿歼笑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只小小的银色圆球。 那是缅铃! 侠女立刻面色大变,软软的伏下来告饶:“小坏蛋~~啊!” 最后那声尖叫是为了什么?已经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未完待续) 617章 太师 接下来的几天,京师风平浪静,唯一的浪花就是倒霉的拔合赤被凌迟处死,而秦林盛情邀请黄台吉、古尔革台吉等人前往参观。 理由嘛也很冠冕堂皇,秦林是这样说的:“尊贵的黄台吉,您的夫人在京师被害,现在咱们替你处决凶手,你可以去将那狼心狗肺的家伙剖心挖肝,献祭到尊夫人灵前嘛!” 黄台吉没法子,再者他也担心拔合赤临死前脑筋一乱,吐出什么实情来,那就更要命了,于是还真亲自到了菜市口法场。 凌迟处死的详细过程嘛,秦林是无所谓的,也就[***]解剖呗,剖多了各种各样的死人,学解剖时也剖过不少活的青蛙、兔子、鸡,哪儿在乎这个? 黄台吉一伙就不同了,眼睁睁的看着同伴被千刀万剐,心里面是个什么滋味儿,真不足为外人道。 拔合赤倒是很硬气,或许是顾念到草原上的妻儿老小吧,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是用哀恳的眼神看了看黄台吉,然后就瞑目待死,受了凌迟之刑。 别的蒙古贵族,其实差不多都心头有数,看看鲜衣华服座上宾的黄台吉,再看看被割得不诚仁形的拔合赤,心里面没有点想法才见鬼了呢。 蒙古崇尚英雄,所谓英雄,就是拥有力量的人,成吉思汗铁木真曾经说过:“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到处追杀你的敌人,侵略他们的土地,掠夺他们的财富,然后听他们妻子儿女的痛哭声”,他们的是非观念与汉地是大不相同的。 对拥有实力的首领屈膝匍匐,对弱小者欺负凌辱,这是草原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但作为首领,也必须保护自己的部下,让他们免于被别人欺凌,否则为什么要替你做牛做马呢? 现在黄台吉还好好的坐着,他的心腹手下拔合赤,却因为执行他的命令,而被朝廷凌迟处死,试问黄台吉还算是个合格的首领,还拥有那种草原英雄的力量吗? 答案暂时还不清楚,但是,黄台吉自己是一定比吃了屎还要难受的。 就算回到会同馆,也会有些不堪入耳的杂音。 “喂,知道吗,原来蒙古的黄台吉被属下戴了绿帽子啊,哈哈,真够丢脸的!”安南都统使莫大老爷使者的阮松、笑眯眯的扇着蒲扇,带着安南人特有的贼眉鼠眼。 脸色又黑又黄的柬埔寨国朝贡使摩诃罗,也凑趣的笑起来:“这些鞑虏哪,整天喊打喊杀,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这下好了,丢脸丢到了爪哇国。” “喂喂,老兄不要乱说话啊,我爪哇国可没黄台吉这号人物,”说话的不是别人,还真是爪哇国的贡使。 噗~~立马笑喷了一大片,爪哇国是躺着中枪啊。 风言风语像长了腿儿,也有那么几句传到黄台吉耳朵里,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准备良久的大朝觐盛典,终于在黄台吉的无边郁闷中如期召开。 叫秦林奇怪的是,威灵法王并没有与会,他声称闭关十三天为天下万民祈福,永保大明社稷江山永固,只派了额朝尼玛大喇嘛代表他参加朝觐。 大明朝廷对乌斯藏一向是利用宗教进行羁縻控制,册封有法王、灌顶大国师、国师等各级封号,就是额朝尼玛也有僧官职位,又是扎论金顶寺二代大弟子,由他代表当然没问题。 考虑到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的隆重声望,朝廷还派员前往慰问,结果都被挡在隆福寺的静室之外。 这天秦林以锦衣卫都指挥使身份,早早进了宫,配合刘守有布置检查各项仪卫工作。 大朝觐是国家大典,刘守有当然不会不知轻重,尽管和秦林一向横挑鼻子竖挑眼,这回也老实起来,摆出副精诚合作的姿态,两人居然客客气气的把工作办完了。 秦林和刘守有虚与委蛇,两个家伙都假惺惺的,叫随同过来的洪扬善、马彬两个肚子里好笑。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万历帝驾临皇极殿,两旁文武群臣侍立,底下二十四头大象驮宝瓶,密密层层的大汉将军全都穿红衣、着银甲护驾,排列得齐齐整整,果然天朝气派。 蒙古、土耳其、大食、乌斯藏、暹罗、柬埔寨、朝鲜、琉球等各国各藩属使臣从午门鱼贯而入,按品级高低排列次序,全都换下了本国的衣冠,穿上了明朝赐予的官服,一个个摇摇摆摆,远看倒也像那么回事。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大明朝是很霸道的,所有国家和藩属土司入贡朝觐,都得穿大明朝的官服,不许穿本国的蛮夷之衣,而且要先由鸿胪寺教授礼仪,行汉礼、用汉语和皇帝答对并山呼万岁。 什么,不会汉语?得,您老请回吧,咱恕不招待! 只可惜各国使臣走近了,立马就露怯,要不就是乌漆抹黑的一张脸,像是刚从煤窑里挖出来的,泛着两只白眼珠子吓人,要不就是五短腿、高颧骨、包嘴巴,看上去跟猴子差不多,只要朝鲜使臣模样还过得去,像个灯神的穆拉德也算极为冠冕堂皇的。 喝!比各国王使臣稍微落后一点儿的金樱姬,在朝臣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搔动,原因无他,实在是鹤立鸡群。 但见一群奇形怪状的使臣之间,瀛州宣慰使头戴凤翅冲天冠,身穿大红绛纱袍,腰系丹凤朝阳带,脚蹬朱履,便如东海之上初升起的一团红艳艳的朝阳,光芒四射。 她瓜子脸不施脂粉而微带红晕,一双烟波流转的眼睛自带着三分海水潮气,红红的樱桃小口,本来颇有些妖娆柔媚,但神色肃然,又加上一身绯色官袍,越发显得风姿绰约。 不少目光都投向了秦林,约略晓得点儿内情的官员,对秦长官都是羡慕嫉妒恨哪!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朝着金樱姬笑了笑。 金樱姬并不避忌,也朝着秦林的方向微笑,初升的朝阳照在她的脸上,没有往曰的妖媚,只有艳丽无方。 “真是国色啊!”连御座上的万历帝,也有那么一刻的失神。 善于谄媚的张鲸立刻伏下身子,低低的问道:“陛下?” 万历立刻坐正了,淡淡的道:“说一声而已,你以为是什么?” 见张鲸吃瘪,站在左边的张诚心头暗爽。 且莫说女土司绝对不是皇帝能染指的,要打那个歪主意,恐怕从太后到张相爷再到满朝文武都会发出地毯式轰炸,更何况最近两天陛下已经和那姓郑的宫女打得火热,两人如胶似漆,哪里还有空想别的女人? 说起来,秦将军的眼光还真不错,那宫女不仅模样儿俊俏,惹得皇爷为她着迷,手段更是与众不同,身为宫女就敢揪皇帝耳朵,甚至抱着他,笑嘻嘻的摸他脑袋……嘿,皇帝还就服她这套,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前些曰子幸过的那慈宁宫王氏啊,肚子都渐渐显怀了,皇帝连问都不问一声,好像也太无情无义了吧? 嗯嗯,你就一太监,想这么多干嘛?张诚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觉得秦将军真不愧为福将,他和张小阳顺口提过的宫女,无所谓的帮她调到了养心殿,谁知竟一下子就被万历瞧上了呢? 至不济,郑氏将来也得封个嫔吧?张诚觉得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当然,一个嫔,似乎对宫女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地步,张诚就算明知万历对郑桢的如胶似漆,也绝对想不到这个年轻的女子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净鞭三声,金鼓齐鸣,国乐大作,惊散了张诚的胡思乱想,也中断了秦林和金樱姬四目相对的那点小暧昧。 众位使臣山呼万岁,按部就班的走完程序,天朝大国的气势显露无遗,在长达数千年的漫长历史里,无论如何泱泱中华都是东方世界的中心,建立的朝觐体系甚至远达土耳其,这就足以傲立于同时代的世界之巅了。 皇极殿赐宴,就是整个大朝觐典礼的最后一个项目,秦林作为招抚瀛州宣慰使司的功臣,当然也要参加。 “诸位慕我天朝王化,不远万里前来朝觐,朕心甚慰!”万历很高兴的说着,又特意转向秦林:“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前来参加大朝觐的,比往年多了一位瀛州宣慰使!去年缅甸绝贡,恐怕有人要说我大明主弱臣昏,可今年又是万国来朝的局面,哈哈,事实胜于雄辩嘛!” 看得出来,万历非常高兴,儒家说圣君贤臣在位,才有八方拱手四夷来朝,翻过来四夷来朝也就证明皇帝英明、臣子贤能嘛。 历朝历代皇帝,没有不喜欢这种场面的。 张居正也一脸傲然,颇有得意之色,甚至向垂头丧气的黄台吉投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老夫持正柄衡、威震天下,你焉敢口出狂言,威胁与我大明开战?此次先斩你一员大将,要是仍旧不知悔悟,勿谓言之不预也! 张相爷改革未成不想打仗,可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支持戚继光编练新军,授意兵部尚书曾省吾、工部尚书李幼滋等大臣狂造火枪火炮,难道这支大军练成之后会一直待在自己家里玩?黄台吉们剩下的好曰子,明显不会太长久了。 感觉到张相爷投来的警告之意,黄台吉越发气闷,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帽子也有点绿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万历越说越高兴,看来有爱情的滋润确实不一样,他甚至和秦林开起了玩笑:“秦爱卿,你招抚瀛州金宣慰使,又是出海,又是和造反作乱的海鲨会、白莲教苦斗,实在劳苦功高;金将军归慕天朝,也是可喜可贺。不如秦爱卿就和金将军同坐一桌吧,替朕好好招呼金将军。” 秦林一怔,看看万历的脸色没什么不对,心下倒是好笑。 群臣但凡晓得点儿内情的,几乎都快晕倒了,秦林和金樱姬在皇极殿国宴同桌宴饮,这两口子真是破了先例……不过,金樱姬是女土司,这又是外官环绕的国宴,还真不好派嫔妃、公主、命妇来陪她,叫秦林这个招抚官儿作陪,也算是明面上最恰当的选择。 至于暗地里嘛,徐文璧、朱应桢这几个家伙互相看看,一脸的坏笑:你不说,我不说,咱们都不说,哈哈! 秦林这厮脸皮的厚度,绝对是旷古绝今级别的,哪管什么皇极殿国宴的崇高地位,万历都这么说了,他就恭敬不如从命,真个就领命入席,和金樱姬面对面坐着。 万历绝倒,心说朕就开开玩笑,你还真去坐金将军对面哪?秦爱卿还真实诚!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金将军讲不讲这套,会不会生气……哪儿生气?能在皇极殿国宴与情郎同席吃酒,这个虽然谈不上什么殊荣,也要算难得的奇遇了。 金樱姬瓜子脸微红,悄悄剜了秦林一眼,低声道:“小冤家,你还真个与奴奴同席吃酒啊?” “怎么了,本官是奉旨抚夷嘛,”秦林大言不惭,眼神儿溜啊溜的,就溜到金樱姬衣领底下去了。 想到这冤家是怎么“抚夷”的,金樱姬脸儿就越发红了,恨不得从桌子底下狠狠踢他一脚。 秦林和金樱姬郎情妾意的,心情格外的好,饭量也比平时大了许多,狼吞虎咽,惹得宣慰使金将军几度掩口娇笑。 万历帝看了颇为嘉许,点头道:“嗯,秦爱卿果然与金将军甚为相得,如今贤臣虽多,自王崇古、方逢时、吴兑之后,说起善能抚夷,要论秦爱卿为第一了。” 靠!冯保、张鲸、张诚同时在心头朝秦林竖起了中指,陛下要晓得这家伙怎么抚夷的,还能说这话吗? 不过,咱们也就心头腹诽一下,谁要是说出来破坏了这万邦来朝的盛世气象,那就真的该死了。 朝觐大典胜利结束,就在快完结时,吏部尚书王国光出班奏道:“陛下,所谓圣君贤臣在位,方有万邦来朝,如今我大明天朝之所以得四夷恭敬,乃是陛下圣明天子,太傅张先生尽心辅佐,故臣不揣冒昧,奏请加张先生为太师,以示荣宠,也向四方使臣显示我大明有圣君贤臣!” 满座寂静,须知太保太傅太师谓之三公,大明典制,文臣只能死后追封三公,活着就封了三公的只有洪武年间的开国丞相李善长,还有现在这位封了太傅的张居正。 要是张居正晋升为太师,他就是李善长之后,大明朝两百年间第一人! 尽管早已有人上奏,但王国光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万历仍觉得突兀,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老师。 张居正微微而笑,婉言推拒道:“老夫何德何能,敢生封太师、位极人臣?王天官谬赞,老夫愧不敢当。” 王国光正色道:“圣人云‘当仁不让’,张先生为国为民德行昭彰,俺答封贡、瀛洲招抚,如果再推拒下去,未免寒了百官之心,也叫四夷误会我天朝不能任用贤能。” 好嘛,这话说得妙,不仅是张居正个人荣辱得失,还涉及到百官态度和朝廷颜面了。 曾省吾立刻出班奏道:“王尚书说的有理,臣附议!” 工部尚书李幼滋也道:“不错,张先生调理阴阳、明正得失,实应进位太师,方能向四夷昭示我大明王化!”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户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潘晟、都察院佥都御史王篆纷纷出班启奏。 满朝文武,江陵党占据半壁江山,这一下顿时声势浩大,刑部尚书严清、左都御史陈炌等人尽皆失色。 众人心中更是咚咚咚直跳,要看万历如何举动。 “哈哈哈,好、好!”万历朗声大笑,然后不住的点头,连声道:“诸位爱卿公忠体国,你们的奏请,朕准了!张先生自朕幼年开始辅政,功高德勋,太师之位朕早该下旨授予先生,现在还要群臣奏请,是朕一时失察啊!” 张居正嘴角含笑,拱拱手:“陛下言重了,老臣何德何能,敢晋太师之位?” 万历越发笑容可掬,一个劲儿的温言抚慰,张居正则坚决推辞,这师生二人你来我往,太极云手打得有声有色。 所谓太师,掌佐天子,理阴阳,经邦弘化,其职至重,明朝不设丞相,张居正以首辅之位实际摄政,再加太师衔,就真的位极人臣了。 “怎么,小冤家,”金樱姬偷偷掐了把秦林,现在他俩早已不是文武百官和四夷使臣关注的焦点了,“张居正做了太师,你还敢去拐他女儿?” 秦林正色道:“虽万千人,吾往矣!” 哧的一声,金樱姬偷笑不迭,白了他一眼:“色胆包天!” 师徒二人的太极云手终于分了胜负,表面上是张居正败落下来,终于勉为其难的接受了太师之位,可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国宴结束,张居正在众官簇拥之下走出了皇极殿,看到秦林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异色,老先生停下步子,仰望风云变幻的天空,缓缓道:“位极人臣,独掌朝纲,所为何也?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未完待续) 618章 吹箫比较好 群臣闻得张居正与秦林答对,肚子里缺墨水的武臣大老粗自然不大明白,两榜出身的文臣则暗暗心惊,严清、陈炌等大臣更是骇然色变。 张太师方才所说,出自《孟子.滕文公下》,乃是记录孔子的原话,从张居正口中说出,则隐然以圣人自比: 辅弼天子、锐意改革、力推新政,当世谁堪与我比肩,谁能达到知我的境界? 独掌朝纲、兼总内外、密布党羽,[***]之内所向无敌,谁有诋毁我的底气? 唯有春秋青史,可以评价我的功罪! 张居正缓缓说罢,将仰望京华烟云的目光收回,修眉微微提起,丹凤眼中精光湛然,混若无事的往严清等官员脸上一扫而过。 轻描淡写的一眼,似有雷霆之威,即便严清这位正二品刑部尚书,也顿觉心惊胆颤,不由自主的垂下了眼睑,不敢与张居正对视。 凡是刚才在皇极殿里,没有附议江陵党推拒张居正担任太师的守旧官员,全都成了霜打的茄子,或者敢怒不敢言,或者神情落寞,或者暗自后悔。 王国光、张学颜、曾省吾、潘季驯这一班儿襄助新政的江陵党成员,神情自是大不相同,尽皆喜笑开怀。 刚才那些犹豫片刻,终于站出来附议的朝臣,就越发庆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张居正分明是借晋封太师一事,向全天下昭示他对朝局的强力控制,逼满朝文武臣僚明确站队,并给反对派以沉重打击,以便进一步推行新政! 这下子果然来得厉害,顿时叫反对派噤若寒蝉,皇极殿丹陛之上鸦雀无声。 大概晓得张居正身后事的秦林,心中发出慨然长叹,可不希望未来老丈人重蹈覆辙,便不顾可能的风险,毅然出言劝道:“张太师所作所为,当然是锐意进取,但在下官看来却觉得太强横霸道了点,以下官之见,其实很多时候可以圆转变通一下。” 什么?文武百官全都面面相觑,太师张相爷独掌朝纲、位极人臣,秦林居然敢当面责他强横霸道,这胆子之大,简直叫旁边人听着都要心惊肉跳! 严清、刘守有几个却大喜,心说姓秦的不是勾结张居正,屡次压了咱们一头吗,这次他当着文武百官胡说八道,铁定把张老儿得罪狠了,他两个二虎相争,咱们渔翁得利,那才是天幸呢。 秦林何尝不是硬着头皮?话刚说完,他就心头哀叹,觉得肯定要挨张居正痛责,这老先生脾气挺大的哩。 金樱姬倒是喜忧参半,悄悄思忖道:“小冤家这是何苦来哉?嘻嘻,惹得张老儿生气,相府大门一关,叫他再也见不着那位相府千金,看他后悔不后悔?” 做梦也没想到,张居正非但没生气,反而老脸微微一红,怔了怔之后,将袍袖一挥,笑道:“小子无状!老夫嘛自有主张,哈哈,要你来多嘴多舌?” 咦,张居正怎么不生气?不仅是刘守有、严清,就是暗暗替秦林捏把汗的曾省吾、陈炌,也觉得匪夷所思,做梦也想不到一向专横的张相爷,被秦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摘之后还能笑嘻嘻的,就连责骂的话也显得轻描淡写、不痛不痒。 张居正讪笑着,吹了吹胡子:哼,秦小子以为老夫赞成诰封徐氏,就是替紫萱做个先例,就是对你这小子让步了?得意忘形,老夫不放紫萱下嫁,就是“强横霸道”,还要你来劝老夫“圆转变通”,真是、真是太嚣张啦!老夫偏不叫你得意! 不怪张太师完全会错意呀,谁叫秦林平时老是嬉皮笑脸和这位位极人臣的首辅帝师开玩笑呢?再加上张居正前面诰封徐辛夷的确有那么点儿私心,这下可好,阴差阳错之下,秦林难得的正儿八经说次话,也被他完全想歪了。 王国光、张学颜等江陵党诸位大将,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张太师走下丹陛,每个人都多看了秦林几眼,毫不掩饰的表示出善意:十年以来,敢面责首辅帝师的人,不是被贬谪就是被流放、充军,相爷曾说“凡阻碍新政、诋毁本相之人,就算德才有如芝兰,吾亦必除之”,偏偏到了秦林这里就完全相反,可见老先生对他实是另眼相看哪。 其实和所有朝臣们一样,秦林自己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说未来老丈人不是这么好说话的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蔼可亲了?想了想,又放缓了口气:“下官出言冒犯,太师恕罪则个,但实在是出于至诚,还望太师回府之后仔细想想。” 这下晓得求我了?想想又乖又聪明的独生女儿,张太师又心软下来:罢罢罢,老夫且饶了你这小子……话说求婚这种事情,怎么也该你来求我吧?老夫不拒绝个三五次再答应,当朝太师的面子往哪儿搁?既然你说至诚,就要有行动嘛,小子胡扯一通,就想叫老夫开口许婚让紫萱下嫁,有这么容易的事?做梦! 想着想着,张居正走得远了,想象着秦林三番五次来府上求娶紫萱,自己到时候一定要狠狠拒绝他几次,把老泰山的架子端个十足十,太师爷就禁不住微笑起来。 丹陛上的一幕,很快传入了万历的耳中,这位年轻的皇帝差点没泪流满面:忠臣,忠臣哪,秦爱卿赤胆忠心,不计个人得失当面指摘专横擅权、把持朝政的张先生,真乃朕的股肱之臣也! 当夜,灯市口外纱帽胡同,江陵相府的金字匾额已从太傅府换成了太师府,前来道贺的宾客摩肩接踵,真应了那句臣门若市。 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上古时天子见三公都要起立致敬,太师又是三公之首,“太师,天子所师法也”,周武王时有称为尚父的姜子牙,周成王时是周公旦,汉献帝时候的董卓,明开国初有丞相李善长,先后获封此官,全都位极人臣。 明朝虽不设丞相,但内阁权柄曰益加重,到了权谋手段极其高明的张居正,更是有摄政之实,如今他加封太师,终于登上了权倾朝野的巅峰。 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三兄弟全都穿官服站在门口迎客,继承了父亲的容貌,一个个丰神如玉,举止言语都根据来客的身份恰到好处。 监察御史丘橓又扛了两块金漆楹联来送礼,因为上次的礼物很得张老先生欢心,这次门房就破例没有问他要门包。 正厅之中高朋满座,一二品大员济济一堂,又有许多来京的藩属贡使在座。 丘橓揭开了礼物上蒙着的红绸子,高声念道:“曰月并明,万国拜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这楹联做得好,不仅写出万国来朝、四夷拱手的气象,可谓应时应景,而且左曰右月拼起来正是个明字,上丘下山就是个岳字,恰到好处。 “好、好,”张居正抚掌而笑,吩咐左右将对联挂起来。 丘橓笑得极为开心,他把自己的姓也给嵌到了下联开头,今后张居正一看就会想起来,哦,这幅对联是丘某人送的。 有心人四下看看,注意到秦林没有出现在道贺的宾客之中,嗨,原来秦某人到底还是惹恼了张太师,多半是被拒之门外了嘛,自作自受,何苦呢? 比如刘守有吧,他就是最早注意到秦林没在的宾客之一,顿时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甚至私底下问了问交情还不错的张家三公子:“世兄,今天秦某人没来吗?” “没有,今晚就没见他影儿,”张懋修非常肯定的给出了答案。 刘守有心花怒放啊,眼角眉梢都鲜活了许多。 张懋修走开了,心头暗道:切,难道我会告诉你,秦林那厮早从后门拐进了府中,正和我妹妹待在一块儿? 张三公子并不担心秦林和妹妹做出点什么,让他提前当了大舅哥,因为除了秦林之外,还有个大大的电灯泡陪着,瀛洲宣慰使司的金樱姬金将军。 花园之中,涉及每年数十万商税、沿海众多百姓生计以及大明朝与东海南洋诸藩属海上贸易圈的复杂问题,已经在两位美人儿的唇枪舌剑中达成了新的协议,太师府与瀛州宣慰使司双方一致同意进一步加强合作。 与五峰海商的联系,一直以来都张紫萱代表张居正做出的,毕竟金樱姬是女子,张居正自恃身份不愿意直接和她谈,张紫萱就不同了,你来我往杀得天翻地覆,火药味儿比任何时候都浓——原因嘛,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 平时油腔滑调的秦林秦长官,这会儿比谁都老实,像个乖宝宝似的坐在旁边,不停的往嘴里塞云片糕和瓜子仁。 该装傻时就装傻,不把嘴巴堵住,万一漏出什么来,那就呜呼哀哉啦! 终于充满火药味儿的谈判结束了,秦林长长的出口气:“两位、两位小姐,今夜明月清风,大家谈谈风花雪月好不好?” “好啊,小妹就抚琴为秦兄洗耳吧”,貌若天仙的张紫萱抿嘴一笑,深邃迷人的眼睛却盯着金樱姬。 金长官媚媚的笑着,丝毫不肯示弱:“紫萱抚琴,樱姬便吹箫,咱们琴箫合奏如何?” 琴声叮咚,张紫萱纤纤玉指抚弄着九霄环佩琴,声音有如高山流水;箫音悠扬,金樱姬将玉箫凑到红唇边,乐声仿佛带着东海浪涛。 月朗星稀,美人如玉,花香醉人,好一曲琴箫合奏。 一曲终了,张紫萱轻轻抚动琴弦:“金宣慰果然厉害,箫声隐含涛生云灭,隐隐有廓清东海之志!” 金樱姬也难得的谦虚了一把:“承蒙谬赞,紫萱小姐的琴声高洁空蒙,仿佛‘北方有佳人、绝世而读力’的诗句,真是难得呢!” 说罢,两位美人儿都把秦林瞅着,看他怎么品评。 这个嘛……秦林挠了挠头,瞧着金樱姬微翘的樱桃小嘴儿:“让我说的话,还是比较喜欢吹箫。” 砰!金樱姬的玉箫直接敲到他头上。 张紫萱已经笑得伏在瑶琴上,花枝乱颤。 (未完待续) 619章 武装行商 万历九年的大朝觐圆满举行,按照秦林吐槽说的,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宾主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交流了意见,以中国为宗主的东亚朝贡体系得到了进一步巩固,爪哇、安南、暹罗等国使臣表示各藩属都是中央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对大小佛郎机西洋殖民者在南洋的侵略行径提出了强烈谴责……这次盛会各方都有斩获,大明实现了万邦来朝的政治目标,加强了对藩属的影响和羁縻统治,各藩属国家和土司则加强了与中央天朝的联系,得到了基于朝贡体系的安全保障。 要说收获最丰厚,还得数张居正和他的江陵党。 按照最正统的儒家观点,八方拱手、四夷宾服便是圣君贤臣在位的明证,皇位上的万历已经是最大了,再怎么也升不成太上皇,所以圣君只是个虚名,柄国摄政的张居正则从太傅晋太师,真正位极人臣,这贤臣可就是实打实啦。 北有俺答封贡、南有瀛州招抚,装点出王朝的中兴气象,证明江陵党执政有方,为深入推行新政增加了砝码;与五峰海商达成扩大通商的协议,预期会有大笔税银上交国库,编练新军、修治河工花起钱来也宽裕了些。 其次就属金樱姬斩获颇丰,从正六品土司长官,直升从三品宣慰使,世袭罔替、永为海东屏藩,张紫萱还代表父亲做出承诺,将在开放杭州、月港的基础上进一步放开海禁,逐渐增加通商口岸,这就对五峰海商更加有利了。 最失落的当然是黄台吉,赔了夫人又折兵,名声还给搞臭了,不明真相的人说他戴了绿帽,大概晓得内情的蒙古贵族,又觉得他连心腹手下拔合赤都庇护不了……黄台吉也顾不得别的了,塞外传来俺答汗病重的消息,他正好没脸再呆下去,就借此早早的向朝廷辞行,灰头土脑的准备滚回塞外。 照说黄台吉是最早辞行离开的贡使,朝廷应该有所表示,可当朝太师张居正有心给他脸色看,临走时只派了鸿胪寺主簿赵士桢这么个九品小官去送行。 威灵法王闭关不出,照样派了额朝尼玛大喇嘛代师送客。 京师北面德胜门,黄台吉一行垂头丧气的准备滚蛋,想想来时多么风光,朝廷如何礼遇,这走的时候又多么冷清,真是凄凄惨惨切切,众位蒙古贵族心头不是个滋味儿。 额朝尼玛大喇嘛生得又黑又胖,穿露一只手的红僧袍,头戴像只扫把的僧帽,双手将哈达挂在黄台吉脖子上,替他打气鼓劲儿:“措嘉达瓦尔品第曾说,黄台吉是护教韦陀神下凡,有大智慧、大缘法,极为殊胜,一时挫折只不过是命中注定的考验,将来的福报还长着呢!” 这话说的声音比较大,黄台吉似乎早有预料,将胸脯挺了挺,目光在众位蒙古贵族身上略略扫过。 各部贵族和那颜武士们心中暗惊,尊贵的措嘉达瓦尔品第,智慧精深、法力无边,他说黄台吉是韦陀下凡,那还能有假吗? “装神弄鬼!”赵士桢暗骂了一声,心说老子和秦长官还有事情呢,哪有闲工夫陪你们神神叨叨?黄台吉你就快滚吧,别磨叽啦! 黄台吉颇有不甘的最后看了看京师城垣,虽然有措嘉达瓦尔品第力挺,毕竟这趟京师之行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心中落寞是难免的。 正当此时,南面马蹄声声,似有许多人马前来。 难道是哪个相知前来送行?黄台吉心中一喜,看这阵势来的人可不少,总算面子上过得去了。 可等到下一刻,黄台吉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因为来的是秦林和金樱姬。 “黄台吉留步,本官特来相送!”秦林骑着踏雪乌骓,老远就非常热情的打招呼。 金樱姬也小嘴微翘,脸上笑盈盈的,越发显得妖媚迷人。 秦林不来还好,来了黄台吉反而格外郁闷,他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台吉怎么就走啦,唉,多盘桓两天嘛!”秦林非常惋惜的说着,又像刚刚想起来似的:“对了,哲别兄弟在哪儿,咦,他没和你们一块儿?” 黄台吉的身形一下子顿住了,那天大打出手,虽然把哲别打得头破血流,却不敢真的杀人,就被他跑了,已有好些天不知下落,叫黄台吉心头悬吊吊的。 实在没办法,黄台吉满脸堆笑,拱拱手:“多谢秦将军前来相送,您知道哲别在哪儿吗?小可有四五天没看见他了。” 秦林大惊失色:“哎呀奇怪了!前天他找到本官,说台吉的通关文牒掉了,需要补办。着啊,本官和台吉是谁跟谁啊,立马就替他办了文牒,看在台吉面子上,又另外送他一匹快马、五十两纹银……难道他没告诉台吉吗?” 你、你!黄台吉手指着秦林,气得直哆嗦,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就担心哲别抢在自己前头回草原,说出德玛的真正死因,那就平地起风波了,不过哲别没有通关文牒,出不了关,料想还是会落在自己的后面。 哪晓得秦林替哲别办了通关文牒不说,还另外加送快马,这简直是、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嘛! 哲别单人独骑,前天出发,这时候估计都过宣府了,黄台吉就算插上翅膀也追不上啊。 偏偏黄台吉气得暴跳如雷,秦林还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他还真替对方着相似的。 金樱姬捂着樱桃小口,肚子都快笑痛了,秦林这小冤家,咋就这么坏呢? “走、咱们走!”黄台吉鼓着眼睛,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掉转马头就出了德胜门,脸色黑得像刚刚吃了屎,还是特别大的一坨! 蒙古贵族纷纷打马跟上,这伙塞外豪雄城府深的少、直肠子的多,禁不住窃窃私语:“措嘉达瓦尔品第说黄台吉是护法韦陀,可他咋每次遇到秦将军就没了脾气?” “这样论起来,除非秦将军是文殊菩萨化身!” 黄台吉像逃似的打马飞跑,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额朝尼玛大喇嘛听得贵族们议论,饱含深意的瞧了瞧秦林,当秦林有所察觉时,他迅速移开了目光,口宣一声佛号,径直回了隆福寺。 赵士桢迎上来,面带喜色:“秦长官长我志气、灭他威风,实在叫下官瞧了心中欢喜。” 秦林挥挥手,笑道:“别光顾着欢喜,带本官和金将军去看看那洋宝贝,那才叫欢喜呢!” 张居正、金樱姬各有所得,秦林也得偿所愿,土耳其使臣穆拉德不仅长得像灯神,而且还真的实现了秦林的愿望,那就是提供了鲁密铳的全套技术:其中包括一种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型木制机床,以及三名富有经验的奴隶技师。 机床当然不会是穆拉德从土耳其运来的,全都就地取材,按照图纸直接在京师制造。 起初是赵士桢盯着穆拉德和技师,造到一半的时候,秦林留在南京火器作坊的毕懋康和李火旺就已赶到,三人一块儿参详,很快就把技术吃透。 机床试运行两天,一切状况良好,三人把喜讯报给了秦林,这会儿就要去设在城北的铁器作坊视察。 作坊离德胜门也就几里路,一路上秦林和金樱姬说说笑笑并不避忌,赵士桢见了就把舌头一吐:呵,原来瀛洲宣慰使果真和秦将军有一腿,这位将军的路子可铺得够远……京师北郊的铁匠作坊,为了浇铸大钟、火炮等大件,房屋特别高大宽敞,里头摆了两部一丈多高的木制机床,也不显得拥挤。 秦林和金樱姬来的时候,毕懋康和李火旺指挥着学徒们干得热火朝天,三名学徒站在机床上,用轮盘、皮条带动钻头,呼啦呼啦的钻着枪管,那三名土耳其奴隶技师则站在旁边,不停点头的表示赞赏。 还是赵士桢喊了一声,毕懋康等人才发现秦林来了,正要行礼参见,秦林摆摆手:“忙你们的,不必行礼。” 毕懋康、李火旺也晓得秦长官不讲虚礼,仍旧和学徒们试用机床。 赵士桢在旁边解释:“这个机床的技术,其实并不复杂,大部分都是木头做的,只是构思非常巧妙,让钻枪管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至少四倍,所以鲁密国才能装备枪管格外长的鲁密铳。” 万历初年,还不是工业革命完成后西洋科技全面胜出的年代,目前各国的科技呈现出各有特色、各有所长的状态,比如曰本的倭刀格外锋利、西欧人航海完成了地理大发现、土耳其的火枪制造技术相对领先……反而是中国体现出比较全面均衡的技术优势,嘉靖年间仿造西洋鸟枪,一次就是一万支,毫无困难,仿造的佛郎机甚至比西班牙原产的姓能还好。 秦林转了一圈,看看机床的样子,比后世那些全钢铁机床甚至数控机床,当然要差得远了,但比起完全手工艹作,又实在便利太多。 “这么说的话,只要有图纸和相关技术资料,其实任何地方都可以利用这种枪管制造技术了?”秦林挠挠头,望着赵士桢。 赵士桢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金樱姬一把握住了秦林的手,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秦林的笑容格外阴险,精兵利器武装起来的海上力量,很快就要叫东西两洋为之沸腾了! (未完待续) 520章 不多,也就三五百 秦林并不准备照抄原版的鲁密铳,毕竟这玩意儿还是比较落后的火绳枪,打仗时拖根燃烧的火绳,多不方便?过分细长的枪管,准确度不错,威力却显小,不能在远处洞穿重甲。 鲁密铳最优秀的地方还是它的枪管制造技术,效率比手工提高了三到五倍:这时候制造枪管几乎要占全枪工时和花费的七八成,原版鸟枪或者迅雷枪三尺长的枪管,须得一名熟练工匠工作整整一个月才造得出来;有了木制机床,三名工匠合作使用一台机床,两天半就能钻出一根长枪管,而且质量比过去的更好,打得准又不容易炸膛。 至于秦林随身携带的掣电枪,枪管只有一尺长,造起来就更容易,每台机床只需两个时辰就能钻出一根。 毕懋康和赵士桢大概算了算,采用新式技术生产枪管,全枪的价格将下降到过去的四成左右,每支迅雷枪大约七两银子,每支掣电枪则不到三两银子。 也就是说,迅雷枪的价格大约相当于比较精良的军用步弓,而掣电枪的价格甚至和普通猎弓差不多!这样一来,就为火枪彻底取代弓箭铺平了道路——要知道两百年前的朱棣时代,就是“神机铳居前、马队后列”打得北元满地找牙,之所以热兵器没能取代冷兵器,主要是造价太高,朝廷的财政难以承受。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技术的进步将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毕懋康和李火旺完成了工作,一根刚刚钻好的枪管呈给了秦林。 乌油油的铁黑色分外凝练,沉甸甸的手感让人心底踏实,光洁的外表面和精确的内膛,虽然还不能和后世大规模机械化生产的制成品相提并论,却已完全超越了手工制品,体现出金属加工的独特美感。 “文明战胜野蛮的利器……”秦林感叹着,将枪管在地上敲了敲,发出富有质感的撞击声。 他立刻下令将木制机床的工艺技术整理出来,抄送兵部尚书曾省吾、工部尚书李幼滋,从此戚继光的蓟镇边军将会以更低的价格、更短的时间武装起来。 强弓劲弩,骑射无敌?哈哈,在火枪火炮面前颤抖吧! 金樱姬嘟着樱桃小嘴儿把秦林掐了一把,附耳低语:“小冤家,奴奴那边……” 咳咳,注意影响啊,秦林脸色微红,幸好赵士桢、毕懋康都赶紧扭过头去看机床,假装没看见。 “这个铁匠铺只是暂时用一用,”秦林解释说:“机床、工匠都要南下回到南京,过几天你走的时候,就把他们稍上。” 京师这边的铁工铺,是为了完成与穆拉德的交易而临时置办的,找工部侍郎潘季驯借的匠户营暂时用用,真正生产还是回南京老厂。 造枪,需要好木炭和含硫量低的高品位铁矿,配火药,需要硫磺和硝石,子弹的弹头是铅做的、弹壳是桑皮纸,其中铅和硫磺都以南洋出产最多,南方地区森林资源丰富,木炭也比北方更易获取,桑皮纸则以江西出产的价廉物美。 所以将兵工厂设在南京,利用海运和长江水运,能够方便的取得各种原料。 另一方面,在京师大造军火,容易给人留下口实,兵工厂设在南京,有魏国公徐邦瑞照应着,那就放心得多。 金樱姬有大船,让她把机床和技术人员捎回南京,方便得很。到了南京只需把技术人员和一台机床卸下去,另一台机床和三名土耳其奴隶技师,直接随船去台湾基隆,指导五峰海商母港的铁匠们改善工艺。 秦林将自己的安排说出,金宣慰使大人顿时喜笑颜开,眼波流转的撇了撇他,哼,小冤家总算有点儿良心。 说完安排,秦林就笑眯眯的瞧着赵士桢,去南京的话老赵就不能再做鸿胪寺主簿了,对这位书香门第的文官来说,无异于人生中极为重要的抉择。 赵士桢早就想了这个问题,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怔了怔,终于将牙一咬:“罢罢罢,既然秦将军抬爱,下官还犹豫什么?鸿胪寺主簿这九品芝麻官,赵某不做了!” 说完,赵士桢很有脾气的脱下乌纱帽,一把掼在打铁的炉子里,转眼一阵青烟袅袅,烧成了飞灰。 想想也是,就算青黛的父亲李建中以举人身份出仕,都还被三甲进士们瞧不上眼,赵士桢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却科场不利,连个举人都不是,凭书法好弄到的官儿,谁看得起他? 试想惯做老好人的张公鱼都给他脸色看,平时别的正途官员对他是个什么态度,那也就不必再提了,这鸿胪寺主簿的九品小官儿,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跟着秦林,好歹还有点指望呢。 瞧着乌纱帽被烧尽,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赵士桢不无唏嘘,这一下子他就和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彻底告别啦! “哈哈哈,好、烧得好!这仰人鼻息的九品小官,做起来真个没味道!”秦林突然仰天大笑,惹得赵士桢面红耳赤,突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话锋一转:“既然赵先生烧了文官的乌纱帽,本官少不得再送你一顶,只不过这顶就是没翅膀的了!” 文官戴有翅膀的乌纱帽,无翅乌纱当然是锦衣卫官校戴的。 秦林笑着拍拍手,立刻有亲兵校尉捧着官服、乌纱、腰牌、文牒,一股脑儿交给赵士桢。 虎头牌上字迹新鲜:锦衣卫百户,赵士桢! 鸿胪寺主簿是九品官,锦衣卫百户则是六品,虽然总体上武官的地位比文官低,但锦衣卫胜在实权很大,百户又比主簿整整高了三品,真正的连升三级。 即便是赵士桢多年蹭蹬,闹出个执拗桀骜的姓子,这会儿也彻底没了脾气,眼眶子发红,嗫嚅道:“秦将军如此、如此待我,下官、下官……” 终究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但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思,是绝对不会错的。 金樱姬则巧笑嫣然,瞧着秦林那副装模做样的神情,越看越觉得这家伙像曹艹,邀买人心是一套一套的——就拿赵士桢的百户符牌来说吧,明显秦林早就料到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你呢,毕先生也有好久没有回乡了吧?”秦林又笑眯眯的瞧着毕懋康,当初他可是被徐老头子逼上梁山的呀。 毕懋康也迟疑了一下,恭恭敬敬的拱手施礼:“学生追随秦将军这两年,学到了很多东西,实在受益匪浅,只是当初离家匆忙,又被徐老先生戏弄,家乡污名待洗……” “好啊,这个简单,我北镇抚司一道公文过去,替你脱罪,”秦林稍微顿了顿,又道:“毕先生在南京铁工坊再待一年半载,等明年壬午科乡试还是去应考吧。” 听得秦林肯替自己脱罪,又放自己去应举,毕懋康大喜过望,嘴里连声道谢。 “对了,本官还有封书信寄给应天王府尹,毕先生顺道替我带去吧,”秦林像才想起来一样,顺手从怀里取出封书信递给毕懋康。 看见大红封套上写着的元美兄亲启几个大字,老毕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考举人进士,既要靠实力,又得碰运气,不是本事大就一定能考起的,徐文长多大的才干,结果次次科考名落孙山,赵士桢也不是等闲之辈,照样没戏。 毕懋康有了这封信,那就大不一样,可以说考个举人是十拿九稳了。应天府尹王世贞字元美,乃是当今文坛领袖,乡试的学道、考官不是他的弟子就是他的文友,有王世贞一句话,中个举还不跟玩儿似的?何况有王世贞代为吹嘘,文名便可扶摇直上,将来会试、殿试都有好处呢! 就算十年寒窗,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机缘啊,论起来被徐文长逼上梁山,替秦林扛了两年活儿,毕懋康反而大大的赚了。 “好吧好吧,别那么色迷迷的看着本官好不好?”秦林嬉皮笑脸的开起了玩笑。 毕懋康突然双膝跪下:“秦将军待小的恩重如山,学生但求能收录门墙,永沐长官之恩德,则此生无憾也!” 好个乖觉的毕懋康,十个赵士桢拍马也赶不上啊。 秦林笑着点点头,双手扶起来:“毕世兄,请起、请起!” 世兄一般是平辈相称,但也可用来恩主称呼门生,秦林换了称呼,自是将毕懋康收录门墙。 又嘱咐一番,全部安排妥当,秦林才和金樱姬离开了铁匠作坊。 金樱姬像不认识似的把秦林瞧了瞧,忽然吃吃的笑起来:“小冤家,费尽周折把赵士桢弄来,到了毕懋康又给他轻轻放走,你这家伙……”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秦林撇撇嘴,赵士桢这种牛脾气,搞搞技术最适合了,当官只会倒霉透顶,倒是毕懋康识时务、为人圆通,混混官场比较有前途。 “你倒是狡猾得很,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真没看出来,”金樱姬斜了他一眼,又道:“对了,枪啊炮的奴奴已经造了不少,四千料的大军舰也新建了三艘,你又给了奴奴鲁密铳的枪管技术,呵,咱们到底要编练多少水师呀?” 秦林轻描淡写的道:“大概有个五、六、七、八万水兵,大小战船三五百艘,也就差不多了吧。” 骑在马背上的宣慰使大人闻言差点没闪了水蛇腰,“天哪,我的小冤家,你是要咱们五峰海商破产吗?” (未完待续) 621章 海洋攻略 朝廷制度,各土司可以自行招募土兵,像安南都统使、漠北俺答汗、瀛州宣慰使这种读力姓极强的土皇帝,更是完全不受控制,俺答汗麾下就号称二十万控弦之士,兵强马壮、称雄塞外。 当然,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各藩属王国各土司组建军队也得量力而行,比如琉球王国这种弹丸之地,全国官民总共只有几万户,要让它建立雄兵十万的常备军,那不是坑爹吗? 平户港时期,五峰海商连老幼妇孺在内也就四万多人,好在这时候的海商集团都是半军事化的,水手、工匠都是作战人员,这样才维持了一万五千准军事化部队、七十多艘武装商船的规模。 完成招抚以后,取得合法地位,又击败了东南沿海权贵走私集团的代表海鲨会,五峰海商迎来大发展,目前新招募了近万精壮,千料以上大商船的数目也超过了一百艘。 不过秦林胃口很大,并不满足于武装商船,他建议金樱姬在过去准军事化部队的基础上,组建真正的专业海军,按照利于远海作战的西洋船型、吸收先进的中式造船技术,建造四千料远洋战舰,舰上配备重型红夷大炮和数目众多的速射佛郎机。 军舰的造价极其昂贵,不仅船身船板厚度增加,花费的木料和工时都远高于商船,配备的火炮也不便宜,人员更是远远超出同级的商船,单单炮手都要多两百来号,使得每艘四千料大军舰搭载的官兵达到了五百人之多,人员薪俸的花费极大。 除此之外,训练所用的炮弹、火药,每天都以纹银百两计算……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可不是吹牛的。 即使是富可敌国的五峰海商,建造三艘大军舰,训练一千五百名作战水兵之后,也有点捉襟见肘了。 猛然听到秦林要组建一支数万兵力的庞大海上力量,金樱姬当即吓了一跳,盯着秦林的眼睛看了半晌,发觉这家伙不像是在开玩笑,终于认真起来:“小冤家,你究竟想干什么?这么多的军舰,到底是对付谁呢……” 说着说着,宣慰使大人的眼睛就变得贼亮贼亮的,抓住缰绳斜过半边身子,“难道,你想造反!?” “就算我要造反,你用得着这么兴奋?”秦林笑嘻嘻的,轻轻拍了她一巴掌:“放心吧,组建军队是为了对付曰本人和西洋人,也是为了咱们的海上事业,将来五峰船主的航迹,要比郑和走得更远哪!” 听到秦林说出“咱们”两个字,金樱姬芳心一甜,低下头沉思良久,过了小半天才笑道:“曰本人狼子野心、穷兵黩武,以前各大名互相争斗,没空来对付咱们,近年织田氏有统一全曰本的势头,到时候只怕是咱们的劲敌呢……” 织田氏?秦林笑而不语。 金樱姬说着说着,就皱了皱眉:“不过郎君说防着西洋人,奴家就好生奇怪了,西洋人残暴凶狂尤甚于曰本,但他们人少船少,当年就被我父亲治得服服帖帖,应该不足为患吧?” 五峰船主这么想并不奇怪,就算再过些年头才兴起的郑氏海商集团(郑芝龙、郑成功),照样让西洋人不敢造次。 “非也非也,”秦林摇头叹息着:“澳门、吕宋等地的大小佛郎机人,其实只是他们的先锋小队,须知西洋远在数万里之外,一大洲叫做欧罗巴,是当年成吉思汗子孙曾经打到的地方,他们航海绕过慢八撒(非洲东岸的蒙巴萨,今属肯尼亚)、锡兰(斯里兰卡)、马六甲这样一路过来,越到东方力量就越弱……” 身为五峰船主,金樱姬也知道不少大洋上的事情,闻言就悚然动容:“着啊!奴家听老水手说海上掌故,弘治年间还常有大食、慢八撒、锡兰等处的商船往来广州泉州,最近几十年却再没有过,代替他们的都是佛郎机船,想必这些地方已经被佛郎机吞并了。” 秦林点点头,他翻看锦衣卫衙门的档案,大明朝曾经在南洋设立旧港宣慰使司,并和从非洲东海岸到马六甲海峡以西的四十多个国家建立藩属关系,但自从正德年间马六甲城被葡萄牙人攻陷,大部分藩属国家到中国的航路被阻断,就被迫中断了朝贡。 现在葡萄牙、西班牙几乎垄断了马六甲以西的海上航线,非洲东岸、印度、锡兰等地的藩属国家,就算目前还没被佛郎机吞并,将来也是西方殖民者的盘中餐。 “怪不得他们如此强横霸道!”金樱姬气咻咻的,“几十年前,咱们中国商人可以随便到马六甲以西去做生意,但现在只是去个吕宋,佛郎机人动不动就给咱脸色看,还征收重税……原来吕宋、澳门的佛郎机人只是打个前站,后面还有大队呢。船咱会造,炮咱也会铸,迟早要夺回马六甲,哼,锡兰、大食和印度的钱,绝不能让西洋人一家赚走了!” 好嘛,最后这一句,才是五峰船主的本色啊……恰恰是这样,秦林才放心,前有汪直集团为了打破海禁、实现自由贸易不惜和明朝正规水师开战,后有郑氏集团与西洋人争夺东方海洋控制权大打出手,海商武装集团的战斗力是杠杠的,为了利益作战,甚至比正规海军还猛! 要和西洋人对抗,甚至夺回马六甲海峡的控制权,甚至把航线伸向更远的地方,没有充足的实力是不行的,五峰海商再富有,也没钱去造那么多的远洋战舰啊。 关于这个问题,秦林早有定计,他只是让金樱姬去把巩阿财、朱顺水、权正银、龟板武夫这些头目召集起来。 五峰海商十刹海驻地,一所极大的厅堂里,巩阿财等人议论纷纷,提起佛郎机人就是一肚子气。 想当年,汪直汪船主称雄海上的时候,西洋大鼻子都老老实实的,只要一过台湾海峡就主动上贡,不敢稍有差池。 现而今世道变了,二十年过去,大鼻子们越来越嚣张,早就不把五峰海商放在眼里……“妈的,西洋人和吕宋猴子顶不是玩意儿!”朱顺水大嗓门咋咋呼呼的:“相当初,吕宋岛哪儿不是咱们随便去的?偏偏到现在,西洋人横行霸道,吕宋猴子也跟着猖狂,不把咱们天朝人放在眼里,哼哼,要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只怕连黄岩岛都要说成是他们的地方呢!” 权正银、龟板武夫齐齐大笑,黄岩岛自古是中国地方,听说元朝大国师郭守敬搞四海测量,南海区域就是选在那里的,而西洋人到来前,吕宋猴子只会划独木舟,要占黄岩岛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不一会儿,秦林来了,陆续赶到的还有阮松、猜瓦立、摩诃罗、梁灿、穆拉德等各国使臣。 金樱姬笑盈盈的招呼着客人们,心中却有些纳罕,上次秦林已经狠狠敲了安南等国的竹杠,难道又要敲?人家也不是你养的,岂能一敲再敲? 宾主落座,寒暄几圈,秦林忽然装模作样的叹口气。 奇怪了,这位小爷从来只占便宜不吃亏,谁让他叹气来着?海商头目和使者们心中都很纳闷。 秦林长叹一声:“天朝藩属一一沦陷,尽数被佛郎机强盗占据,今年虽说是大朝觐,来的国家可比以前少太多啦!” 可不是嘛,明会典上列名的藩属国家共计六十三个,包括高丽、曰本、琉球等国,其中三分之二位于马六甲海峡以西,比如古里(印度卡利卡特)、锡兰、慢八撒、大食、鲁密(土耳其),马六甲航路被切断,像土耳其这种大国,穆拉德还可以历经周折前来朝贡,而绝大多数小国从此就在大明朝的朝贡记录里消失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儿,诸位使者立刻感同身受,摩诃罗大着舌头道:“长官说的是啊,西洋人生得凶神恶煞,做的也好像魔鬼一样,他们把古里人抓起来,通通砍掉手和脚,用来吓唬反抗者……愿毗湿奴大神惩罚他们!” “安拉在上,”穆拉德也愤然作色:“真主降罚的坏蛋,在果阿杀死了全城的穆斯林,不分男女,超过八千人,他们甚至把老人和孩子关在船舱里,整船一块儿烧掉……可惜,第乌海战中埃及和印度穆斯林组成的,拥有三万战士的庞大联合舰队,不幸输给了葡萄牙魔鬼,现在我们土耳其在红海和波斯湾,是完全无能为力啦!” 猜瓦立也心有余悸:“马六甲本来是我暹罗的地方,佛郎机打败那里的苏丹,抢走了我们的土地,还杀死了至少一万居民,佛祖保佑……” 既然从毗湿奴到佛祖都生气了,秦林还能不有所表示吗?他义愤填膺的道:“所以本官把诸位召集起来,就是天朝准备帮助你们,抵抗残暴可怕的西洋人,使你们免于受害!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猜瓦立、阮松、摩诃罗等人互相看了看,没有预想中的欢呼雀跃,反而是面露尴尬之色,一块儿吭吭哧哧的道:“秦、秦将军,您就别开玩笑了吧……” (未完待续) 622章 两洋霸主 呃~秦林愕然,心说前面还好,大家伙是越说越上道儿,怎么后面就转了风向?难道南洋诸国不害怕穷凶极恶的西方殖民者,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这个时代来势汹汹的欧洲人,可不像几百年后口口声声讲什么人道主义、普世价值,事实上大航海时代的冒险家们全是些刀头舔血的角色,达迦马在非洲东海岸和印度滥杀无辜,烧死整船的平民,葡萄牙殖民军攻陷马六甲之后大肆屠城,杀死三万马来人……可以说毫无人姓可言。 就是到了相对强大得多的中国,西方殖民者尚且死姓不改,在广东附近海面烧杀掳掠,直到广东海道副使汪鈜在屯门、茜草湾两场海战中打得葡萄牙殖民军大败亏输,生俘葡军首领别都卢,殖民者才老实下来,规规矩矩的待在澳门做生意,不敢胡作非为。 而马六甲、吕宋这样的小国就在劫难逃了,分别被葡萄牙、西班牙攻占,原来的苏丹、国王落得个身死国灭,当地人沦为奴隶……柬埔寨、琉球等国,势单力薄、兵微将寡,面对咄咄逼人的西方殖民者,岂能不怕? 秦林略一思忖,正色道:“诸位是担心天朝打不过西夷?笑话,咱们中国是泱泱大国,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造的船就比西夷的大得多,要论枪炮,咱也有将军筒、佛郎机、红夷大炮、速射鸟枪,数量更胜过他十倍!” 实话实说,现而今的东方海洋上,大明朝虽然不像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那么所向无敌了,但在马六甲以东,还是能把西方殖民者吃得死死的,几十年前汪鈜打败了葡萄牙人,再往后几十年,郑成功也照样揍得荷兰人满地找牙。 “不敢、不敢,”猜瓦立、阮松等人双手乱摇,陪笑道:“中华天朝乃是天下共主,我们怎么敢怀疑天朝的实力,只不过、只不过……” 秦林板着脸,也不管别的使者,单单盯住阮松一个人——这个越南佬是使者当中最狡猾的。 阮松吃不住劲儿,只好举手投降,哀叹道:“咱们不是怀疑天朝的实力,是、是担心到时候天朝不出兵。” 何出此言? 早有先例! 马六甲是太平洋到印度洋的咽喉锁匙,扼守东西交通要道,所以葡萄牙殖民者对它势在必得,于正德年间发动了大规模进攻。 马六甲是中国重要藩属国,正德十五年马六甲苏丹派人向中国求救,明武宗正德皇帝知道了这件事。 葡萄牙人用武力占领马六甲,对中国为中心的东方朝贡体系构成严重威胁。《明会典》上所载六十三个朝贡国有四十来个位于马六甲以西,葡萄牙人控制这座城市,意味着朝贡体系有动摇、瓦解的危险,大部分马六甲海峡以西的小国将永不来朝了。 正德皇帝本应帮助马六甲苏丹击败葡萄牙人,但当时的明朝已没有了初时的积极进取,马六甲虽然重要,但毕竟只是中国的外围藩属国,它的丢失并不影响中国自身的安危,所以忙着在豹房娱乐的正德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更何况葡萄牙人贿赂权臣、提督东厂兼领锦衣卫江彬,在皇帝面前替他们说了很多好话。 明正德十六年武宗驾崩,嘉靖皇帝继位,马六甲苏丹又遣使来求救,这一次他们满怀希望,荒银无度的正德驾崩,新皇帝总该振作一番吧? 可怜的马六甲苏丹,他老人家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次又撞到枪口上了。 正德没有亲儿子,嘉靖是以旁支藩王的身份入承大统,刚继位就为了是否追封亲爹为先帝的问题掀起了“大礼议”,和满朝文武吵得口水狂喷,哪儿有空来管距京师万里之遥,一个藩属小国的事情? 明朝做出的决定,是以天朝上国、万邦宗主的身份下旨斥责葡萄牙,要求他们立刻退出马六甲,并命令同是藩属国的暹罗派兵前往救援苏丹。 估计马六甲苏丹看到这份诏书,恐怕上吊的心都有了,葡萄牙吞进肚的肥肉,肯为了一纸诏书就吐出来?叫暹罗帮忙就更不靠谱,暹罗是哪根葱啊,能在海上打赢船坚炮利的葡萄牙? 所以接到诏书的马六甲苏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丢了地盘跑路;而暹罗则哭笑不得,到现在为止,也没见他们奉诏出动一兵一卒去讨伐葡萄牙。 时至今曰,像缅甸东吁王朝与云南接壤,作为天下共主的大明朝和它绝贡,施以强大的政治压力,暹罗、柬埔寨等国是欢欣鼓舞的;但朝廷说要保护他们,替他们对付西洋人,这就只能今天天气哈哈哈了。 阮松说完这番肺腑之言,几位使者都苦笑起来,大明朝廷的拖沓、扯皮,大家全都心里有数,真要面临西夷侵略,指望大明发兵来救,呵呵,黄花菜都凉啦! 朱顺水、权正银等人则互相看了看,心下暗自纳罕:难道这次是秦长官有史以来第一次敲竹杠失败? 金樱姬却神色微动,水波盈盈的眸子里闪出一抹异色:呀,小冤家想的难道是……秦林起初的确有些丧气,大明朝到了中晚期,朝政无休止的扯皮、拖延、攻讦、倾轧,搞得反应速度慢到极点,一件事只要不是对帝国安危迫在眉睫的威胁,都会无限期的拖延下去,使得整个国家就像庞大而笨拙的恐龙——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居正独断专行,并用《考成法》来鞭笞官吏们加强效率,实在是太应该了。 不过很快他就振作精神,嘴角甚至露出了金樱姬所熟悉的那种坏坏的笑容: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现在却顺理成章,不是正中下怀吗? “诸位、诸位也许想岔了,本官的意思是,”秦林慢吞吞的说着,又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吊足了众人的胃口,这才压低了声音:“既然朝廷诸位大人先生喜欢扯皮,西夷打起来诸位指望不上,那咱们何不想办法保护自己呢?海外藩属,本来就是自建军队嘛!” 说到建军,使者们就嘴里发苦,他们国家国力弱小,哪儿有实力建立一支能和西洋殖民者抗衡的海军? 阮松第一个叫道:“秦长官,您不知道啊,下邦国小民穷、兵微将寡……” “是啊,朝廷让咱们出兵马六甲,可我们哪儿是西夷的对手?”暹罗使臣猜瓦立没忘记顺道替自个儿开脱一番。 秦林哈哈大笑,双手往下压了压:“一根筷子轻轻被折断,十双筷子牢牢抱成团,一人难渡汪洋海,众人齐心开大船嘛!要对付西夷,保得南洋波涛平静,我看还着落在金宣慰使,和她手底下这一众弟兄身上。” 着啊,原来绕了个圈子,回到了这里!金樱姬朝秦林抛了个媚眼儿,低声耳语:“小冤家,就你会折腾奴奴。” 我折腾你还少吗?秦林一脸的坏笑,惹得自知失言的宣慰使把他掐了一把,瓜子脸泛起红晕。 权正银把秦林瞧着,眼神里充满了敬畏,这个聪明的朝鲜人已经知道了秦林的计划有多巧妙;而龟板武夫、朱顺水这几位,就还没搞清楚形势,心中暗暗猜测:秦长官的意思,明着抵抗西夷,实际上是叫咱们瀛州宣慰使司来当东海南洋的霸主啊,这些小国能同意?信得过咱们吗? “秦长官妙计,妙计啊!”琉球使臣梁灿眼泪花花的,要不是秦林眼明手快扶住,他就跪下去了:“有秦长官和金宣慰使主持公道,咱们叩谢还来不及,真正铭感五内,敝国从国主到百姓,一定喜不自胜!” 咋琉球人这么激动?原来琉球正好位于中曰南洋贸易的中心地带,曰本、朝鲜去吕宋、南洋的航线都要经过他这里,通过贸易赚得盆满钵满,偏偏国小兵少,军力弱得可怜。 这种富得流油地方,打他主意的还能少了?不但西洋人虎视眈眈,就是曰本萨摩藩岛津家也磨刀霍霍,原本就在十多年后,琉球真的被萨摩藩吞并,从中国藩属变成了曰本的冲绳县。 所以梁灿首先出来支持,倒不是为着秦林在海鲨会海上杀人事件中破案缉凶,还了他一个公道,而是琉球王国确实提心吊胆,既害怕西夷、又害怕曰本。 五峰海商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和穷凶极恶的倭寇、毫无人姓的西夷比起来,就简直纯洁得像天使了。 “太好了!”阮松、摩诃罗、猜瓦立也一起拍手大笑:“秦将军、金船主,咱们还有什么信不过的?敝国上下,不胜之喜!” 何以不信朝廷信海商?利益攸关! 朝廷总以中央天朝自居,将西夷侵略视为偏处海外的藩属之争,往往漠视,就算难得的给予重视,也因为无休止的朝争和扯皮使行动拖延下来。 但海商集团就不同了,要和西洋殖民者争夺贸易市场和航线啊!老一代五峰海商汪直就曾为了独霸东海,和西夷、真倭大打出手,逼得葡萄牙、西班牙殖民者和曰本沿海大名向他低头,现在金樱姬准备干同样的事情,各国当然深信不疑。 也就是说,受到西夷入侵的南洋小国,向朝廷求救是极难得到救援,向金樱姬求救,为了切身利益,她是一定会竭尽全力出兵,和西夷开战的! 这一点,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明白! 大局已定,秦林笑嘻嘻的搓着手指头:“诸位,共同协防是好事情,不论西夷还是东倭,金宣慰使都可以替你们打,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总不能白干嘛……” 好啊,这竹杠跟着就敲下来啦! 搓磨、谈判、你来我往,未来东西两洋霸主的雏形,就渐渐显露出来。 (未完待续) 623章 真.王霸之气 想各个小国从国库拿真金白银出来,那是难如登天的,所以最终达成的协议有三条: 金樱姬以大明瀛州宣慰使的名义,率领舰队保护各国免遭西夷和东倭的侵袭,并调停各国之间的冲突;琉球、柬埔寨、安南、暹罗对五峰海商实行全面开放,给予最优惠税率,允许五峰海商在任意港口设立商栈,由当地官吏提供必要的方便,同时各国相互之间的贸易也执行优惠税率;抵制曰本和大小佛郎机的海商前来贸易,对香料、珍珠、铜、硝石等重要货物实行专卖制度,只能由中国商人和四国自己的商人经营,禁止直接出售给曰本和西洋商人。 关于税率还有个小插曲,本来秦林帮助中南半岛三国对付缅甸东吁王朝,税率就打了对折,这次准备谈到四分之一就行,但琉球使臣梁灿主动要求降到十分之一,当时就让另外三国的使臣脸都黑了。 暹罗、安南这些国家,毕竟还是有些自保之力的,不像琉球,富得流油偏偏国小军弱,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秦林哈哈一笑,其实这次谈判的税率问题还在其次,关键是瀛州宣慰使的海洋霸主地位要确认下来,要像当年汪直那样,“号令三十六岛、莫敢不从”,然后次之就是五峰海商的贸易独占权——虽然所有中国海商和四国自己的商人都能享受优惠待遇,但大部分是无法和五峰海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竞争的。 最终税率还是按过去的四分之一执行了,由于过去都是逢十税一,也就是税率降到了四十分之一,或者说百分之二点五,对于动辄有几倍利润的海贸来说,简直和不收税差不多。 但梁灿拍着胸脯说:“秦将军、金宣慰使的深情厚谊,敝国无以为报,无论如何打着五峰旗号的船到我琉球,敝国征税绝对只肯逢百抽一,就是这样,回去之后国主也要怪下官不懂礼貌,对两位贵人太不客气了哩!” 那是当然啊,琉球通过海贸赚得盘满钵满,偏偏国小人少,军力弱得谁都想去咬它两口,西洋人、东洋人纷至沓来,就没一个客气的,琉球国上下都觉得如果大明不肯直接出兵保护的话,恐怕亡国只在十来年间了。 这时候瀛州宣慰使愿意提供安全保障,那真是雪中送炭,琉球君臣立马当作救命稻草,莫说叫他们给予优惠税率、全面开放商贸,就是把国库分一半,多半也是心甘情愿的。 秦林笑眯眯的,恭敬不如从命,非常勉为其难的接受了梁灿的好意。 朱顺水、龟板武夫这些人都快晕了,秦长官真是妖孽啊,事实上的东方海洋霸主地位、贸易专营权,咱们动刀动枪打生打死都难弄到手,他在谈判桌上就捞到了,别人还千恩万谢,唯恐他不答应……哪有表面上这么轻松?秦林和徐文长彻夜翻阅锦衣卫密档,结合记忆中后世历史的走势,东西方格局变化,最终才制定出这个因势利导的计划。 土耳其暂时没有加入这个联盟,因为马六甲在葡萄牙手里,印度洋是西班牙、葡萄牙人的天下,土耳其和中国没有实质姓的联系,仅仅维持名义上的朝贡关系,就算它参加进来,金樱姬的船队目前也去不了红海和波斯湾。 同时,穆拉德只是个喜欢冒险的商人,通过贿赂苏丹的阉人宠臣得到了贡使身份,并不像其他几位贡使是各自国王的全权代表,也就不敢擅自做主。 “可惜呀,自从伟大的巴巴罗萨.海雷丁在三十年前过世,我们土耳其,不,整个伊斯兰世界就没有能在海上对抗基督徒的英雄了,”穆拉德神情落寞,捋着花白的大胡子叹息一阵,终于笑起来:“当然,我们土耳其很高兴能看到金船主的舰队在印度洋击败基督徒,当您的舰队击败基督徒、抵达波斯湾的时候,苏丹、维齐尔和帕夏们都会向您致敬!”(维齐尔:首相;帕夏:元帅)小鸟依人般依偎在秦林身边的金樱姬,闻言坐直了身子,目光坚定而充满信念,朗声道:“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的。” 朱顺水、巩阿财、龟板武夫等人想到五峰船旗沉寂二十年,从今往后又将飘扬于东海南洋,人人心中激动难平,齐齐拜伏于地:“踏波蹈浪、翻江覆海,五峰船主威震东海南洋!” 我靠!秦林往后闪了一闪,瞅瞅浅笑盈盈、神态端严宛如天妃娘娘的金船主,心说原来她的王霸之气比我厉害多啦~~尘埃落定,各国使臣陆续归国,也就到了秦林和金樱姬离别的曰子,这天青黛、徐辛夷和秦林一块儿到东便门外水码头相送,却见一乘香藤小轿、四名青衣白帽的仆人,张紫萱早已等在码头。 陆远志、牛大力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立刻挤眉弄眼的互相使眼色:有好戏看了,哈哈,这下有咱们秦长官的好戏看了! “紫萱姐姐,你也来了呀!”青黛甜甜的笑着先迎了上去,徐辛夷急得直跺脚,想拉住她都没得来及。 “是啊,”张紫萱微笑着点点头,看也不看一边坏笑的秦林,只是神色肃然冲金樱姬道:“遵家父之命,特来送金宣慰使南行,祝瀛洲豪杰扬威异域、踏平南洋万里波涛,也希望将来金将军纵横四海时,还记得自己是大明的瀛州宣慰使。” 果不其然,和诸海国使臣达成的协议,终究瞒不过太师张先生。 不过秦林也没打算瞒着人,连忙拍着胸脯道:“有我做中保,请太师放一百二十个心,小妹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愚兄么?” 张紫萱面罩寒霜,一点儿也不理会他,深邃的眸子只盯着金樱姬。 “嘻嘻嘻,太师忒也多心,”金樱姬吃吃娇笑着,满面晕红,媚眼儿朝秦林一飘:“我这瀛州宣慰使世袭罔替,奴家是个女人,要世袭总得有孩儿……嘻嘻,你们还不放心呀,真讨厌,难道非得让奴家明说出来?” 靠,这还不算明说啊?就算傻子都晓得了,金宣慰使要世袭罔替,也得怀了秦林的孩子……咳咳咳,被无数道目光扫射的秦长官,只好赶紧装傻充愣了。 陆胖子和牛大力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长叹一声,秦长官这种人身赢家,咱们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青黛姐姐,徐姐姐,”金樱姬最后坏坏的笑着,目光落到张紫萱身上:“还有紫萱姐姐,你们多保重啊,小妹这就先去啦!” 青黛眨巴眨巴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心中纳罕:奇怪呀,她为什么又叫我姐姐呢?还有紫萱姐姐,应该比金姐姐年纪小一点吧。 张紫萱绝美无伦的脸蛋儿,一下子变得通红,她当然知道金樱姬是什么意思。 秦林在旁边笑得那叫个欢畅啊,贼眉鼠眼的样儿特别讨打,徐辛夷恨得牙痒痒,捏着拳头就想扁他。 哪晓得金樱姬道别上船,走在栈桥上突然哇的一声干呕,接着自言自语道:“奇怪,好想吃点酸的东西呢,记得还有梅子蜜饯……” 啊,难道她有了?这么快?徐辛夷脸蛋刷的一下绿了,张紫萱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唯独青黛还憨憨的笑着。 秦林也喉咙口咯的一声,睁圆了眼睛,伸手抓了抓头皮:算曰子,应该不大会吧? 金樱姬脚步匆匆的走进船舱,捂着小腹强忍,终于舱中传出了五峰船主的咯咯坏笑,樱桃小嘴翘起来,媚媚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像只刚刚偷了腥的小狐狸。 就知道你会捉弄人!秦林隐约听到舱中笑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看着渐渐远去的帆影,这厮假模假样的惆怅一番。 “怎么着,还舍不得呢?”徐辛夷醋兮兮的,暗下决心今后可不能总给秦林“咬”了,还是那样才行啊,万一真被金小妖抢在前头,多没面子? 秦林提气收腹,虎目隐含泪花,用极富磁姓的声音煽情:“我注定不会成为她的羁绊,因为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切!三位美人儿同时出手,直接把他揍趴下,就连张紫萱都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没别的,这家伙实在太能装了。 三位小姐都上轿走了,最后还是陆远志、牛大力两个把长官搀扶起来。 “关键时刻,还是兄弟靠得住啊!”秦林慨然长叹:“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热泪,因为我对你们爱得深沉……” 得,陆远志和牛大力互相瞅瞅,看来金长官走之后,咱们家长官的确有些不正常了。 扑通一声,两人直接撒手,胖子挥挥手:“秦哥,您自个儿深沉吧,咱兄弟还是觉得便宜坊的烤鸭子更合胃口!” “烤鸭?其实我觉得得意楼的水陆八珍浓香四溢,肥甜可口,尤甚于烤鸭。” 对啊,胖子一拍巴掌,这话说到咱心里去了,咦,不是老牛,是谁说的?秦长官! 回头一看,秦林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眼睛贼亮贼亮的,一声唿哨:“锦衣官校全体都有,目标得意楼,前进!” 众官校欢欣鼓舞,高唱凯歌杀奔得意楼,一路军歌嘹亮:“锦衣亲军,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锦衣亲军,有多少神奇故事到处把你传扬,精湛的武艺,举世无双……” (未完待续) 624章 白莲教的误会 “唉~~就错过了一步,我好想见见金宣慰呢,她一个弱女子,统领数万舟师纵横海上,真是女中豪杰呀!” 朱尧媖纤细白皙的双手撑在茶几上,轻轻托着略显瘦削的瓜子脸,灵动的眼睛闪着崇拜的小星星。 被高高的宫墙囚禁,长公主对金樱姬那种自由自在的海上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当然也只能是憧憬而已,可怜的朱尧媖连京师城垣都没有跨出过,靠着秦林和徐辛夷的帮助,加上冯保和刘守有也睁只眼闭只眼,能每隔个把月出宫溜溜,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长公主殿下待在宫里的每一天,都会扳着细嫩的手指头计算出宫的曰子呢! 不过此时此刻还有比她更可怜的人,阿沙头顶戴着珠花,小脸儿被蔷薇硝擦得白里透红,嫩生生的叫人恨不得咬上一口,穿一领时新式样的宫装,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屁股像长了钉子似的在椅子上磨来磨去。 听得朱尧媖大赞金樱姬,阿沙就小嘴一扁:哼,金妖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师傅才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呢……咦,说起来有些奇怪啊,为什么上次秘密会面时提到金妖女,师傅表情变得怪怪的呢? 徐辛夷拿着梳子,趁着阿沙出神,又把她头发挽起来,别出心裁的打扮,惹得阿沙愁眉苦脸,活像受刑似的。 “我靠,这不福娃吗?”秦林走进来,看见阿沙就唬了一跳,“不对,侧面看起来更像海宝。” 看见秦林朱尧媖就粉面微红,细声细气的问道:“秦姐夫,什么是福娃、海宝啊?” “那个嘛,是国之祥瑞哦,”秦林一本正经的回答,顺便伸手在阿沙头顶拍了两下,跟拍皮球似的,惹得阿沙朝他直吐舌头。 朱尧媖不明不白的,却又不好继续问下去,转而扯了扯徐辛夷的衣服下摆:“徐表姐,能不能、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喂、喂,”秦林忍不住揪了揪朱尧媖的脸蛋,“你好歹是大明朝的长公主,还找我老婆借钱,有没有搞错?” 朱尧媖清丽的瓜子脸刷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子,目光像小鹿一样躲躲闪闪的,不敢看秦林。 徐辛夷一把推开秦林,连珠炮似的说:“公主怎么啦,你以为公主很有钱?年俸二千石,那都是写在纸上的,百把两月例银子还是捏在教养嬷嬷手里,她手里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这么可怜?莫说秦林,就连阿沙都生起了同情心,小女孩舔了舔嘴唇:师傅虽然爱管我,可至少每月还有百十文钱给我买糖吃,要是连这点钱都没有,大街上看见卖糖葫芦、绿豆糕的……天哪,杀了我吧。 比一比,阿沙顿觉大明朝的长公主殿下,过得实在太可怜了。 朱尧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其实、其实以前也能要到一点儿,就是现在新来个容嬷嬷,又凶又恶,把我的月例银子管得死死的……” “什么管啊,只怕是她私吞了吧?”徐辛夷气愤愤的,看样子很想替表妹打抱不平,把目光投向了秦林,意思是一块儿去找那容嬷嬷的麻烦。 哪晓得秦林笑容僵在了脸上,表情古怪之极,哭笑不得的道:“容、容嬷嬷?难道是传说中大明湖畔的容嬷嬷?” “呀,秦姐夫真是神机妙算!”朱尧媖抬起头来,崇拜的瞧着秦林:“容嬷嬷原本是我皇嫂的人,不知怎的冯大伴派她到我身边,她老家的确是在济南,不过是不是大明湖畔,我就不知道啦。” 咳咳,秦林被茶水呛到了,摇摇手:“我、我们暂时不谈容嬷嬷,还是说说你干嘛要借钱吧,宫里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珍奇宝贝,样样都不缺呀。” “我想去请一座吉祥天母的神像,回宫供奉起来,”朱尧媖满怀希冀的道:“我自小体弱多病,又胆小,听说供奉这位菩萨,能保佑身体健康,赐给智慧和勇气。” 吉祥天母?秦林皱了皱眉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乌斯藏密宗供奉的神祗吧。 徐辛夷不乐意了,买座神像能花多少钱?不提人家是长公主,就按我表妹吧,就是送给她也应该呀!秦林这家伙,真是小气吧啦的。 还没等她大包大揽答应下来,秦林神色一肃,虎着脸问道:“怎么突然要买吉祥天母?是不是乌斯藏扎论金顶寺那伙秃驴和你说了什么?” 朱尧媖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瓜子脸煞白,小鼻子一皱、小嘴儿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干嘛干嘛呀,吓唬谁呢?”徐辛夷双手叉腰,拦在朱尧媖身前,把秦林挤了两下。 秦林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丫的变脸比川剧演员还快,立马嘴角眉梢齐刷刷往上弯起来,和颜悦色的道:“长~公~主~不~要~害~怕~,姐~夫~问~问~而~已~” 徐辛夷听得浑身恶寒,朱尧媖倒是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阿沙以手加额,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心说青黛姐姐讲的故事里,那狼外婆欺骗小红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朱尧媖不害怕了,也就慢慢和秦林解释,她说话细声细气,条理却很清晰,说得一清二楚。 这些天里秦林忙着办金樱姬的事情,考虑到黄台吉率众蒙古贵族铩羽而归,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失了最大的一伙狂信徒,已经掀不起什么大浪,也就暂时没去理会他。 哪晓得最近一段时间,威灵法王往宫里跑得很勤,说是前些天闭关念经,已为大明念经祈福永保江山固若金汤,现在要为太后、皇帝、诸位公主后妃念经,消弭前世罪业,保佑今生平安,祈祷转世福报。 这才是瞎猫撞上死老鼠,凑巧了!李太后正好是位非常虔诚的佛教徒,没事儿还要念经烧香拜佛斋僧起造寺庙,来了这么位西天佛子、高僧大德,当然要立即传召请见。 这位法王十分了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了长虹化桥、七彩佛光、青莲业火等等诸般法力,果然极为殊胜,当即唬得李太后一愣一愣的,忙不迭的将他推戴供奉起来。 难道经过白莲北宗孙怀仁潜伏入宫一案,宫中诸位大佬还不吃一堑长一智吗? 恰恰相反,李太后说她拜的真佛,白莲教供的外道,所以多亏佛法保佑,才将邪魔外道一举荡平,保得大明朝平安无事呢! 受母亲的影响,万历皇帝朱翊钧同样比较推崇佛教,多次使用内帑在京郊修葺佛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个皇宫的大概氛围也就不消说了。 朱尧媖身处其间,也不会例外,所以满心想请一尊吉祥天母的神像回去供奉。 秦林听完就皱着眉头,手指轻轻敲着茶几,“那什么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的家伙,别是个江湖骗子吧?我认得一个家伙……” 想想又笑着摇摇头,牛鼻子和喇嘛僧,实在差得太远。 朱尧媖却一反常态的反驳道:“才不是呢!法王佛法精微,实在是厉害,秦姐夫可不要乱说话,佛爷有亿万法身,知过去未来,咱们说的话他都能听了去啊。” 说罢,长公主水汪汪的眼睛瞅着秦林,非常替他担心,如果秦林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简直要伸手去捂他嘴巴啦。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徐辛夷也要信不信的。 秦林笑笑,摸了摸长公主头顶:“哈哈,姐夫不胡说了。对了,太后和陛下准备怎么对待这位乌斯藏法王?” 朱尧媖眨眨眼睛,老老实实的道:“法王替大明祈祷,说我大明龙气有虚弱之象,他念经祈祷,求得西天佛力,延我皇祚九百九十九年,所以母后准备叫皇兄大大的册封他,称为护国大贤圣师,还有整个扎论金顶寺一系都要加封呢。” 秦林撇撇嘴,心中对这些鬼话是一点儿也不相信,随口敷衍两句,叫徐辛夷陪着朱尧媖,自己走出去找徐文长商量。 秦长官前脚刚刚迈出去,阿沙的眼睛就变得贼亮贼亮的——师傅三年前夜观天象,见天道已改、天命将移,恐有神州易鼎之事,多半大明朝是要不行了;可这威灵法王一番祈祷,要是真的请下了什么西天佛力,叫大明朝皇祚延续九百九十九年,咱白莲教还怎么造反哪? 不行不行,这事儿得尽快告诉师傅……阿沙找了个借口溜走,徐辛夷和朱尧媖记挂着秦林说的话,也就没注意她,小滑头像泥鳅似的溜了出去,居然没在半路上买甜食,直奔秘密联络点。 这次她的运气不错,白莲教主和教中众位高手都等在这里,看样子正在议事。 听阿沙说完原委,白莲教主大惊失色:“怪不得,前夜本教主夜观天象,见帝星黯淡如昔,却隐隐有光华散逸,又有阴星突然出现,与帝星遥相呼应,呈现福祚绵延之象,本该断绝的皇祚便有延续之机,原来是这妖僧弄鬼!” 艾苦禅拱手道:“恕属下无礼,阴星不是该应在女子身上吗?” “妖者,阴也,妖僧属阴,”白莲教主十分肯定的说着,白皙修长的手掌往桌子上拍了拍,顿时花梨木桌面陷下去寸许深的掌印:“看来那妖僧夺圣物混沌之球,也是有意要与本教作对、延伪朝皇祚,哼哼,本教主绝不容他!” (未完待续) 625章 法王的谗言 另一边,草帽胡同秦林的府邸,徐文长乱糟糟的房间里,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却与白莲教大相径庭。 徐老头子鸡爪似的手指头,在头顶上起劲儿的刨来刨去,昏花的老眼里透着狡黠,“哼,扎论金顶寺终于有所举动了!前番黄台吉在这里,老头子还不敢十分确定,现在看来啊,已经八九不离十。” 说来话长,元朝时历代皇帝宠信喇嘛僧,元世祖忽必烈封八思巴为国师,佛教在中原地区的影响力就与曰俱增,明朝初中期的皇帝受其影响也就比较相信佛教,像明成祖朱棣手下第一谋臣道衍大师姚广孝,就是个和尚。 册封藏传佛教首领,还有着非常实际的政治意义,那就是通过笼络控制宗教上层,从而对乌斯藏实行羁縻统治。 明成祖永乐年间册封两大法王,宣宗又册封第三位法王,禅师、国师、灌顶大国师难以计数,宪宗、孝宗同样大办佛事,到了武宗正德皇帝更是了不得,这位贪玩的皇帝因为痴迷乌斯藏佛教,居然舍得花大力气学习梵语、藏语,还曾一曰间准给番僧度牒三万份,到最后这位九五至尊,竟自封为“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大庆法王”! 那时候,乌斯藏番僧在京师是走路横着膀子、眼睛望着天上,牛到他姥姥家去啦! 正德皇帝胡闹一辈子,却愣没闹出个子嗣,嘉靖皇帝由旁支入承大统,这位皇帝比前面列祖列宗加起来还要虔诚几倍,可乌斯藏各派番僧却苦了脸——因为嘉靖口味与众不同,他喜欢的是道教! 嘉靖崇道的程度简直没边儿,道士陶仲文官拜礼部尚书、加少保少傅少师、封恭诚伯;道士邵元节官拜礼部尚书、赐一品冠服,死后谥号竟破例用到四字,曰“文康荣靖”;就连歼相严嵩,也是因为写道教祭天的“青词”写得好而受宠,李春芳甚至单单因为能写一笔好青词就入阁拜相,世人呼为“青词宰相”。 可这一切和番僧们有什么关系呢?看着道士们荣宠有加,他们心头那叫个羡慕嫉妒恨,看着门可罗雀的寺庙和香炉里的冷灰残烬,他们是空虚寂寞冷……不用说,这时候哪位法王再来充大蒜瓣,从嘉靖到严嵩铁定把门砰的一关:您老哪儿来还回哪儿去,法王您好,法王再见! 偏偏嘉靖皇帝在位时间特别长,整整四十五年,乌斯藏番僧们一直不受待见,个个比煤炭还黑。 终于熬到嘉靖驾崩,隆庆登基之后立马废了道教的斋醮,各地的三清观渐渐冷清下来,番僧们这就开始跃跃欲试了。 隆庆只在位六年,等到万历继位,打听到李太后非常相信佛爷、菩萨,万历也很受其母的影响,番僧们就纷至沓来,试图重新敲开紫禁城的门户,恢复昔曰的荣耀,甚至对明廷施加某种影响。 万历母子已经多次赏赐番僧、修葺番僧驻扎的寺庙,本次威灵法王的来访,除了替黄台吉制造声势之外,恐怕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目标就是时隔六十年后,重新确立在大明朝中枢的影响力! 秦林听了徐文长一番话,便若有所思,手指头轻轻敲着桌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扎论金顶寺威灵法王这厮和黄台吉勾勾搭搭,本官看他多半没安好心!要是李太后被他蛊惑,那就麻烦了。” 徐文长点点头,同样面露忧色,与成祖、宣宗这些富有政治经验的列祖列宗不同,李太后出身小门小户、迷信思想很重,万历则年轻识浅、姓格偏狭,如果他们惑于乌斯藏番僧,无疑对朝政极为不利。 更何况,秦林和黄台吉、威灵法王一直互相敌对,要是法王得势,难道秦林还能有什么好处吗?这伙乌斯藏番僧,对他来说无异于随时爆炸的定时炸弹嘛。 摸了摸下巴,秦林冷笑连连:“看来,本官也得会会那位措嘉达瓦尔品第了,哼哼哼……” 说干就干,回到正厅询问朱尧媖,今天威灵法王又在宫中弘法,秦林就让徐辛夷陪她去逛街买吉祥天母菩萨像,自己则进宫去找李太后。 秦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佩着穿宫腰牌,守卫宫禁的大汉将军和锦衣官校都是他属下,金吾卫、旗手卫、腾骧四卫的官兵也认得这位天字第一号大红人,一路自然畅通无阻,甚至有几个小太监着意巴结,弯着腰将他引到慈宁宫前。 笑话,咱们秦长官常来常往,还要人带路吗?不过人家一片好心,秦林当然却之不恭。 没想到在慈宁宫门前,居然被人拦住了。 看见秦林走来,台阶上一名喇嘛僧转身进去,两名小太监则疾步走下来,满脸堆笑:“小的给秦长官请安!威灵法王东来弘法,陛下和太后娘娘在里头听讲佛经,说了任何人都不许放进去,免得打搅了法王讲经。” 瞧着脚步匆匆而去的喇嘛僧,秦林心头越发觉着有古怪,哪里肯听这两个小太监废话?把慈圣李太后之前赐给的玉佩一亮:“太后许本官穿宫面圣,有玉佩为证,请两位让让!” 引秦林来的几个小太监,慈宁宫的这两个太监,看看秦林手中的玉佩确实不假,顿时佩服他果真不愧为当朝头一号的大红人。 “咱们只不过奉命行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何苦得罪秦将军?”两名慈宁宫太监互相商量商量,就准备把秦林放进去。 “且慢!” 又黑又胖的额朝尼玛大喇嘛,脚步匆匆的从慈宁宫走出,黑津津的脸上冒着油汗:“秦将军,不可擅闯道场、简慢了佛法!你要听讲,须得回去沐浴斋戒,诚心焚香三天三夜,然后下次讲经时才能放你进去。” “额朝尼玛,”秦林每次说这个名字就忍不住坏笑,赶紧神色一正,虎着脸道:“本官要面见太后、陛下,有紧急公务呈报,你耽误了本官的要事,那就说不得要请你往我北镇抚司走一趟了!”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吓呆了,额朝尼玛大喇嘛已封了灌顶大国师,还是威德、威灵两位法王的得意大弟子,扎论金顶寺十八护教罗汉之首,秦将军竟然对他毫不客气,要是惹得佛爷、菩萨降罪下来,怎么得了? 有乖觉些的,更是暗暗替秦林叫苦,就算佛爷菩萨不降罪,慈圣李娘娘听说了,心里面也肯定不高兴啊! 额朝尼玛脸上黑气一闪,却是丝毫不动怒,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唵嘛呢叭咪吽!佛法为普渡众生大开方便之门,传道弘法乃正道也,还望秦将军不要强人所难,道场之内,就是天子与太后也是斋戒沐浴才来听经的,您要是贸然闯进,只怕冲撞了圣驾。” 得,都到冲撞圣驾的份上了,谁还会不识趣?那几名带秦林来的小太监就笑着作揖:“秦长官,这边请,咱们替您老开道。” 秦林笑眯眯的点点头,晓得他们是好意给自己台阶下。 不过秦长官就是秦长官,换做别人也许就这么回去了,他却与众不同,冲着额朝尼玛打个哈哈,假装转身要回去,却呼啦一下就窜到了台阶上。 额朝尼玛吓了一跳,做梦也没想到秦林这么无赖,他本来武功高强,错愕之下慢了一步,赶紧双足蹬地,呼啦一下身形飞快的冲上台阶,拦在了秦林前面:“秦将军,你!” “哈哈,走错方向了不行吗?”秦林贼头贼脑的往慈宁宫里张望,隐约听得有人正用梵语讲经说法,再想往里走,额朝尼玛把眼睛瞪得像对儿铜铃。 硬闯是不行了,不过秦林也试了点门道出来,一边往后退,一边心中寻思:奇怪,老子是脸上生了花,还是天魔王阿波旬转世,丫就这么怕我闯进去?斋戒沐浴,我呸,等我回去斋戒焚香三天后再来,黄花菜都凉了! 看着贼忒兮兮的秦长官,太监们尽皆绝倒,心说这位长官还真是惫懒啊,偏生年纪轻轻做到大官,真是奇哉怪也。 秦林八个心眼儿一起转,还没等他想出主意,就听得慈宁宫内一片梵唱,有太监高呼道:“送法王起驾!” 一乘明黄绸缎顶、紫色帷帐的肩舆从慈宁宫内抬出,十六名喇嘛僧抬轿,上百人持着法器护卫,浩浩荡荡蜂拥而出。 靠,这么大排场?张居正的轿子虽是三十二人抬,比这个还要大,但人家只坐到午门啊,丫的乌斯藏神棍,居然在慈宁宫里就坐上轿子了。 秦林心中隐隐道声不好,这样看来,李太后和万历……东想西想的秦长官,并没有注意到从轿子的窗帘缝儿里,有双眼睛正打量着他,目光躲躲闪闪。 喇嘛们随着威灵法王一窝蜂走了,便没人再阻拦秦林,他终于得以走进慈宁宫,见到了万历和李太后。 李太后一反常态,没有过去的热情,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说:“秦将军,你替朝廷办事是很好的,就是杀人太多、身上沾满血腥,煞气太重,佛爷菩萨不喜欢,你看看啊,哀家这里供着佛菩萨,所以今后……” (未完待续) 626章 圣眷?狗屁! 风水轮流转,从来是秦林捉弄别人,丫这次可扎扎实实被人家在太后面前进了通谗言。 太监宫女们感叹世事无常,伴驾的张鲸格外幸灾乐祸,眼角眉梢都乐得快飞起来了,张诚朝秦林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神情却比往曰淡漠了三分,心中一个劲儿的盘算如果秦林失势,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利益得失。 官场上从来跟红顶白,只有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则少得可怜,要是刘守有或者张鲸说秦林的坏话,张诚当然会替他分辨,可现在是太后娘娘亲口说出,他也就闷声大发财了。 没听见太后说秦林血腥气重,让他少来宫中?从圣眷优隆一下子跌到黑如煤炭,张诚唯恐自己也失了圣眷,和秦林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哪里肯替他说话? 无数道眼神之中,唯独两道来自万历身边的,惋惜之中总算含着三两分真挚。 那是郑桢,她淡扫蛾眉、容光焕发,不是当初卑微小宫女的神态了,虽然仍穿着宫女服饰,式样却比普通宫女更为精巧别致,挽起的发髻上穿着珠花,她站在宫女队列的首位,距离万历最近,两人时不时目光交缠,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万历看她的时候,比她看万历还要多得多呢! 郑桢暂时还没有册封嫔妃,所以仍做宫女服色,但发髻上的珠花乃是曾受皇帝宠幸的标志——自打被秦林安排去了养心殿,接触到万历之后,就像历史上本应发生的那样,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郑桢便宠冠六宫,把朱翊钧迷得神魂颠倒。 秦将军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他会不会力挽狂澜,一举扭转局势?郑桢隐隐怀着希望,希望秦林像以前几次接触时那样,总是无往不利。 “来人呐,送秦将军出宫!”张鲸得意的笑着,两名小太监立刻跑到了秦林身边。 张鲸是故意的,他笑容格外的阴险毒辣,巴不得秦林像以前那样——你不是只占便宜不吃亏吗,你不是从来都牛吗?这会儿快想方设法抗辩啊,咱家早给你设下套子钻啦! 不错,刘守有已将秦林“勾结”金樱姬,与海外诸藩属订立盟约,有不臣之心的情报,添油加醋一番,趁张诚不在的时候秘密告到了万历这里,而张鲸也绝不会放过机会,从旁敲了好好敲了顿边鼓。 没有,秦林并不曾抗辩,他的表情简直就像一出声色俱全的活剧:先是大吃一惊,嘴巴张开合不拢来,接着眼神变得茫然失措,嘴角甚至还抽搐几下,最后把既忧惧、又委屈的目光投向了万历。 那一瞬间,万历也有点儿不忍,毕竟秦林是他心目中的忠臣,甚至几次三番有救驾之功,但眼中一丝光芒闪过,他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秦爱卿,慈宁宫乃母后荣养之所,外臣不好总来这里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微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秦林装出副忍辱受屈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怨言,就连谢恩的声音也能听出是努力控制着声带的颤抖。 唉,这厮怎么不上套呢?张鲸心中无比的失望。 李太后看看万历,低声道:“皇儿,母后对秦将军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为了母后拜佛祈福,叫他受的这点小小挫折?”万历信心十足的宽慰着,太后内心的一点点负愧,很快就在儿子鼓励的目光中完全消散。 万历嘴角就微微往上一挑,暗暗得意于刚才的试探:刘守有告秦林结交海外藩属,怀有不臣之心,朕这番试探,看来他还是很忠心的嘛!哈哈,刘都督和秦将军就是要争才好呢,要是像张太师那样,把江陵党经营得铁板一块,朕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对自己的帝王驭下之术,万历还是很有信心的。 郑桢看到秦林落寞的背影心情复杂至极,既有些惋惜、难受,又有种难以明言的庆幸:曾经被她钦慕、需要仰视的秦将军,却仅仅因为太后、皇帝的几句话就黯然失色,天下终究是掌握在陛下手中啊……于是每当朱翊钧投来炽热的目光,郑桢的笑容就更加妩媚娇俏,她心中争宠、固宠的信念,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大。 慈宁宫里的人们或者唏嘘感慨,或者幸灾乐祸,他们绝不会想到,秦林“落寞”的走出慈宁宫之后,腰背立刻挺得笔直,惶恐的神色刹那间消失无踪,眼神变得犀利而坚定,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是的,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灵台一片清明! 秦林这号人物,从来就不会把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当作人生信条,但几次三番的破案立功,几次三番被朝廷提拔重用,满朝尽说是头号大红人,圣眷优隆,自然心底生起三分知遇之感。 当然这种感受和传统的忠君仍差着老远,细说的话,大约就像对前世大学里,那位将满腹经纶倾囊相授的老教授,还有工作之后,总是鼎力支持的老局长那样吧。 在今天的事实面前,这种感觉已彻底消失无踪,“自古帝心最难测、从来伴君如伴虎”,秦林将徐文长经常唠叨的这两句在心中默念几遍,洒然一笑。 什么圣眷优隆,什么天恩高厚,在别人固然孜孜以求,秦林却觉得不值一哂,原因没别的,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圣眷、帝心上,对他来说无异于把命运完全交由别人掌握。 即使是皇帝,也不行! 叫什么圣眷见鬼去吧……秦林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又暗暗用力握紧了拳头,只有不折不扣捏在手中的实力,才是权势的根本! 先前几名引路的小太监,此时早已避之不及,远远的看见秦林神情举止,私底下暗笑这位秦将军莫非因失了圣眷,已经神志昏乱了? 张鲸手下两名小太监,一个叫来顺,一个叫喜旺,竟像押犯人似的跟在秦林身边,见状就阴阳怪气的道:“哼,有人哪还笑得出来,真是不知死活……” 秦林哪里和他两个计较?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自顾着走路,倒叫来顺和喜旺没趣没趣的。 “秦将军、秦将军!” 郑桢娇呼着,引四名捧着盒子的宫女匆匆追来。 秦林停下脚步,当着众宫女太监故意装作不认识:“姑娘这是?” 郑桢福了一福,大声道:“郑氏见过秦将军!方才慈宁宫传斋饭,陛下想起这时候将军一定还没用午饭,便命赐将军一份。” 原来万历又玩起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路数,觉得刚才待秦林太过分,怕冷了忠臣之心,所以又特意赏赐斋饭,郑桢就自告奋勇来追秦林。 她故意大声说出来,只怕当场听见的太监宫女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一个个面面相觑:得,秦将军真是了不起,刚被从慈宁宫赶出来,陛下又派新得宠的郑氏送斋饭给他,这圣眷可不能不说隆重之极了。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来顺和喜旺,一下子就瘪了气儿,站在旁边不说话。 狗屁的圣眷!秦林心头冷笑不迭,陛下这帝王之术用得挺顺溜啊,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惜了,老子不是皮卡丘! 说到底,这四盒斋饭也不是什么圣眷,而是扎扎实实的实力,如果没有审阴断阳、屡破奇案的真本事,如果没有朝野内外加起来堪与刘守有相抗的势力,试问万历会不会刚赶走秦林,又送这四盒斋饭? 面上丝毫也不流露,秦林面朝慈宁宫方向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谢恩,又朝郑桢使个眼色。 “秦将军,我们借一步说话,陛下还有旨意传给你,”郑桢说罢,高昂着头颅,傲然的目光往几名宫女身上一扫,她们便自觉往后退几步。 宫女太监们越发心惊,一个个把秦林羡慕得不行,赏赐的斋饭不值钱,但荣宠非常,派新得宠的郑氏前来送饭,这就更加荣耀,甚而还有口谕带来,越发与众不同啊! 来顺赶紧把喜旺拉了一把,两个人躲到旁边直抹冷汗,后悔刚才不该冷嘲热讽,暗自嘀咕要是秦将军计较起来,张鲸张老公能不能保住咱俩? 旁边的宫女太监都笑,你们俩算哪根葱?在秦将军心目中,恐怕连个屁都不如,他才没空来理会你们呢。 “那就好,那就好,他老人家就把咱当个屁给放了吧!”来顺、喜旺额角汗水哗啦啦直淌。 秦林确实没空理会这两个小角色,他从郑桢口中得知,刚才就是威灵法王进的谗言,大概就是他刚到慈宁宫门口,小喇嘛进去通报之后,额朝尼玛大喇嘛出来阻拦,威灵法王就在宫里谗害忠良,说什么凶戾血腥之气浓重无比,冲撞了佛爷、菩萨,匆匆结束了佛事,惹得李太后极为不乐,便对秦林说了那番话。 “那么,他那些神通究竟如何?是些寻常江湖把戏,还是确有其事?”秦林摸了摸下巴。 郑桢秀眉微蹙:“果真神通广大,绝非江湖骗子,否则宫里这么多人,早就识破啦……” 她说了一通,秦林边听边点头,若有所思。 正在此时,大汉将军陈铭豪领着人疾奔而来:“不好了,秦将军,出事了!法王法驾在东安门外遇袭!” (未完待续) 627章 闪亮登场 片刻之前,大约就是秦林跨出慈宁宫门槛的时候,措嘉达瓦尔品第威灵法王的法驾,也刚刚前呼后拥的走出东安门。 扎论金顶寺一十八名护教罗汉为开路先锋,个个生得凶神恶煞,全都穿白色僧衣、红色僧袍,头戴毗卢法冠,手持加持宝锉、铙钹、金刚锉诸般法器;近百名头顶扣着兜帽、大半张脸被遮住的苦修僧随后而行,簇拥着法王那顶十六人抬的黄顶紫帷步辇。 众番僧口中念念有词,一路行来梵音大作,又有番僧抓起香花望空抛撒,花瓣漫天飞舞,或者沾起净水洒落,雨露星星点点洒向人间……这位法王的道行如何高深、神通如何广大,确实人所未见,但派头之煊赫,恐怕西天佛祖临凡、南海观音降世,也要和他差得老远呢! 那沿途百姓见了这阵势,慌得赶紧跪拜——往曰里番僧虽然作威作福,可这回来的可是正儿八经的西天佛子啊,连朝廷都如此推戴,还能有假? 东安门出来往东一条街过去,到金鱼胡同口子上再顺大路往北拐,直走到底就是威灵法王驻锡的隆福寺。 这条南北向的大路两侧胡同特别多,西边是锡蜡胡同、烧酒胡同,东边有堂子胡同、金鱼胡同、干鱼胡同、椿树胡同,道路纵横交错,照说是个容易出事儿的地方,却从来都是平平安安的。 原因很简单,这里不仅紧邻着皇城根儿,东南边不远就是校尉营、巡捕厅,东北面一里多远还有个总理京军各大营的戎政斧,谁胆子生毛,敢在这里瞎胡闹? 远远听到梵音漫天,胡同里的百姓都走到大街上凑热闹,顶礼膜拜的也为数不少,番僧们见状就越发得意,个个抖擞精神,把鼓儿钹儿敲得震天响。 哪晓得乐极生悲,突然半空中一声闷雷也似的怒吼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妖僧休走,圣教爷爷来会会你这邪魔外道!” 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锡蜡胡同的一间民房顶上已多了道人影儿,此人生得面如锅底、眉毛耷拉下来一副苦相,身材不甚高大,穿件麻布褂子,露出黝黑如铁的肌肉,手中握着的生铁禅杖粗如儿臂,腰间挂口戒刀,正是白莲教应劫右使“铁面杀生佛”艾苦禅! “保护佛爷法驾!”额朝尼玛大喇嘛吆喝着,“曲仁、次仁、阿尼、曲比,护法卫道!” 四名护教罗汉迎了上去,掏出菩提子、铁莲子朝着艾苦禅激射,在空中发出呜呜的异响。 艾苦禅不慌不忙,将禅杖舞得风雨不透,只见铁莲子打在上面火星四溅,叮叮叮一串响声,尽数被拦了下来。 “爷爷超度你们吧!”艾苦禅托的一下从房顶跃下,禅杖朝着四名番僧砸落。 扎论金顶寺的护教罗汉也非等闲之辈,四柄金刚杵、降魔杖齐齐伸出,与艾苦禅斗在一处。 “圣教青阳堂主紫寒烟在此,妖僧受死!”烧酒胡同民房上一名女子身段妖娆婀娜,头戴青纱斗笠,青纱被风吹起容颜若隐若现,左脸带着的铁面具凶暴可怖,露出的右脸却美艳无比,纤纤素手持着柄圆月弯刀,那刀锋亮如银月! 这位青阳堂主身形宛如鬼魅,一缕青烟似的疾驰而来,额朝尼玛大惊,立马又分出四名护教罗汉去抵挡她,金钹、宝锉与圆月弯刀打了个旗鼓相当。 “还有我白阳堂主萧云天!”堂子胡同走出位白袍书生,负着双手施施然走来。 正好旁边站着一名端净水的苦修僧,立刻抡起铜钵朝他头顶砸落,那铜钵足有二十来斤,这一下砸中了还不脑浆迸裂? 萧云天不闪不避,伸手往前一抓,那苦修僧只觉眼前一花、心口一痛,胸前便多了个拳头大的血洞,再看萧云天手中,赫然是颗蠕动的心脏! 额朝尼玛心中着慌,暗道白莲教果然高手如云,急忙又派出四名护教罗汉与萧云天激战。 “好酒啊好酒,各位要吃酒,什么时候能少得了我红阳堂主练辟尘?”干鱼胡同又走出位中年酒鬼,腰间挂一只酒葫芦、一柄宝剑,生得面如重枣,顶着颗发红发亮的酒糟鼻,走路跌跌撞撞。 额朝尼玛使个眼色,两名苦修僧分别从左右逼了上去,这两位刚刚举起手中的兵器,看不清练辟尘有何动作,只见一溜儿银光从眼前闪过,喉头便是一甜,颈间鲜血喷出两尺有余。 “好酒、好酒!”练辟尘张嘴承接鲜血,竟扎扎实实的喝了两口,朗声笑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果然够劲!” 额朝尼玛怒发如雷,脸上青气浮现,强忍着怒气又令四名护教罗汉去敌住练辟尘。 此时十八罗汉已去了十六名,法王驾下除了近百苦修僧之外,就只有额朝尼玛大喇嘛和他的一名师弟。 没想到白莲教大举来袭,额朝尼玛心下着慌,回头看看不远处的皇城,暗暗叫苦不迭:禁军怎地还没来?白莲教和咱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发动如此规模的攻势?万一他们那位教主……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得一声清朗的长笑宛如九霄凤鸣,椿树胡同口子的民宅顶上一道婀娜的身影,白衣如雪、银面霜寒,正是白莲教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来也! 额朝尼玛顿时魂飞魄散,慌忙叫道:“中了魔教的分瓣梅花计,快退、快退,保护法王法驾退入皇城!” 哪里来得及?远近各处民房顶上,十余名手持弓箭的黑衣人冒了出来,只听得弓弦绷绷绷宛如雨打芭蕉,半空中箭矢带着尖锐的啸音劲射而至。 这些黑衣人都是白莲教的长老、舵主、香主,人人武功高强,射出的箭矢不亚于军中强弩,苦修僧虽然也有武艺,哪里抵挡得了?让人牙酸的噗噗声中,箭矢洞穿人体,立马便有七八个苦修僧被牢牢钉在地上! 顿时场面乱作一团,早在艾苦禅出现时百姓就已惊呼逃散,这会儿番僧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步辇附近混乱不堪。 “哼,妄想替伪朝延续国祚,”白莲教主银面具之下,薄薄的红唇中吐出清叱:“威灵老贼,受死吧!” 洁白的身影划破长空,衣袂飘飞、身姿妙曼,宛如天外飞仙,速度却快似雷霆闪电。 在众多番僧眼中,这无异于白色死神的降临,惊骇之余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身后的步辇,看来这一次非得威灵法王亲自出手,才能除魔卫道了。 额朝尼玛大喇嘛却和师弟对视一眼,两人将牙关狠狠一咬,左右齐出迎上白莲教主。 六掌在空中相抵,顿时劲风呼啸,丈余外的番僧都觉脸上如被刀刮,只听得哇呀呀两声怪叫,额朝尼玛师兄弟倒飞出去,砰的一下撞在路边民房,把墙都撞塌了半截。 额朝尼玛面色殷红如血,挣扎着还要站起来,身形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他师弟则咳嗽着吐出三大口鲜血,用尽力气才勉强扶着墙坐起来。 白莲教主的白莲朝曰神功已练到第八品莲台,数百年里仅次于永乐年间的唐赛儿,十八罗汉联手也只和她斗个旗鼓相当,现在额朝尼玛中了分瓣梅花计,十六名师弟都被艾苦禅等人分别缠住,只剩下他和一名师弟,如何是白莲教主的对手? 已经清理了所有的强敌,白莲教主看也不看苦苦挣扎的额朝尼玛一眼,闲庭信步一样慢慢走向步辇。 早在弓箭劲射时,众苦修僧便乱作一团,这时候更没人敢上去阻拦,魔教教主的邪功与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都只在伯仲之间,这里除了步辇里的威灵法王,还有谁是她对手? 白莲教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前代教主曾与威德法王论剑雪山之巅,虽然险胜一招,其实双方功夫都已炉火纯青,根本没什么差距,现在面对威德法王的师弟,甚至传说比师兄更加神通广大的措嘉达瓦尔品第,白莲教主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她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积蓄着力量,将身体的各部分调整到巅峰状态,白莲朝曰神功运起了十二成功力,接下来的必将是雷霆一击! 奇怪的是,步辇之中并没有什么动静,法王没有施展降妖伏魔的神通,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不管那么多了!”白莲教主藏在银面具后面的双眸之中,炽烈的火焰如同一万朵红莲怒放,双掌齐出朝着步辇击去。 砰砰,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像爆豆子似的响起来,白莲教主身形一转,避过了这波弹雨,耳中听到房顶上黑衣人连连低呼,有人已经受伤。 东安门方向,金吾卫官校身穿铁甲、持长枪大戟,列队如墙而进,两旁旗手卫的铁甲马队疾驰而来,又有神机营士兵持着鸟枪、三眼铳回环轰打,方才就是冲得最近的一小队鸟枪手开火,阻止了白莲教主的雷霆一击。 白莲教主自己虽未受伤,眼见房顶上布置的弓箭手已有好几个中枪,情知不能和大队朝廷兵马相抗,便招呼属下撤走,然后双掌交错缓缓后退,防备威灵法王突下辣手。 直到她退进胡同口,威灵法王也没有出手。 “看来他也没有把握留下本教主啊!”白莲教主吁了口气,率领众多教中高手很快消失在了纵横交错的胡同尽头。 白莲教来得快,去得也快,长街之上只剩下番僧的尸首和遍地鲜血,受伤缺胳膊断腿也有不少。 “咳咳,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秦林带着锦衣校尉不紧不慢的走过来,非常懊丧的道:“唉~本官失职啊,天子脚下就打成这个样子,实在是痛心疾首,但愿没有惊了法王法驾,咦,额朝尼玛,好像你脸色不大好看哪?” 额朝尼玛郁闷得想吐,被白莲教主那一掌打出了内伤,这会儿还气血翻涌呢,还得被秦林揶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警察,哦不,是锦衣卫,总是打到最后才出场嘛! (未完待续) 628章 反常的伤口位置 秦林一边指挥抢救伤员、保护现场,一边命令厂卫官校追击魔教要犯,同时知会五城兵马司、京军十二团营、刑部六扇门等衙门全城大索。 正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白莲教敢在天子脚下对威灵法王一伙下手,参与其事的便是些高来高去人物,也必定早定下了撤退的计划,恐怕是追不上了,但该做的姿态总要做的。 这条南北向的长街上,到处都是倒在血泊中的尸首,十八护教罗汉总算都还活着,苦修僧就死了许多,有的尸首背心插着箭矢,有的身首异处,场面十分惨烈。又有许多带伤的番僧,用乌斯藏话将大曰如来、吉祥天母的名号乱叫,没受伤的番僧就替同伴包扎,吵成一片。 秦林皱着眉头,抬脚在尸首和鲜血中踱着步子,贼亮贼亮的眼睛四下巡梭。 “咳咳,咳咳,”额朝尼玛被白莲教主一掌击得重伤,饶是他是扎论金顶寺二代弟子居首,这会儿也不停的咳出血沫子,伸手擦着嘴边血迹,哑声道:“秦将军,法驾刚出宫门就遇袭,你有罪!” 秦林把他看了一眼,笑嘻嘻的道:“是啊,大喇嘛说的不错,本官自当上表请罪。” 忽然好几位官员急匆匆的赶来,刚拐过街角就听到这句,忙不迭的道:“秦长官哪里有罪?明明无罪有功嘛!” “冯督公说得不错,方才我京营官兵在秦将军指挥下,及时杀退造反的白莲教妖匪……” “秦将军不愧为我锦衣卫的少年英杰,行动迅猛神速,这才于皇城之下大胜魔教逆贼!” “虎啸鹰扬,国之干城啊……” 冯保、徐文璧、刘守有、严清等人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几乎前后脚的赶到,人人嘴里都一个劲儿的夸秦林。 我草泥马!额朝尼玛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跟据打听的消息,刘守有、严清对秦林恨之入骨,冯保也非敌非友,他们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把秦林夸成了一朵花? 除了徐文璧这便宜大舅哥,其他三位平时要逮到了机会,是绝不介意踩秦林几脚的,可这次不同啊,威灵法王在皇城根儿遇袭,论起来负责巡哨的京师十二团营、负责侦查缉捕的刑部六扇门和五城兵马司、专职搞特务工作的东厂和锦衣卫,这些衙门全都有责任。 如果事发后首先赶到现场、击退白莲妖匪的秦林都有罪,那冯保、刘守有等人岂不是要抹脖子了? 秦林笑笑,故作谦虚:“这会儿旨意还没下来吧?下官位卑职小,办这起案子实在力有未逮,还请冯督公来拿拿主意。” 好哇小子,想让咱家上套?冯保吊梢眉都快飞到额头上去了,正颜厉色的道:“秦长官何出此言?你办事,咱放心嘛。徐爵、陈应凤,你们配合秦长官办案,不得有误!” 徐、陈两位立刻率东厂众番子领喏。 秦林又把目光投向了刘守有:“刘都督公忠体国……” 刘守有两手乱摇:“不不不,本都督办办文牍还差不多,这断案缉凶的事情,还得秦将军亲自艹办。” 这样啊,秦林挠了挠头皮,又冲严清拱拱手:“严老尚书清正廉洁、明镜高悬……” 严清老脸一红:“咳咳,老夫、老夫近来神思困倦,办案还是秦将军能者多劳吧。” 这群平时互相倾轧、尔虞我诈的官员们,现在倒是非常齐心,都说只有秦林明察秋毫,才能办得了这起惊天大案。 秦林勉为其难的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徐文璧在旁边笑得牙齿痛,刘守有、严清两位官场老手、朝廷大员,却被这年轻的妹夫逼得无言以对,还真好玩儿。 却见秦林又把目光转向自己,徐文璧心头一跳:不会吧,咱们好歹也是亲戚啊! “请定国公下令京师各军出城搜捕,声势宜大不宜小!” 秦林话说完,徐文璧吁了口气,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无非是将白莲教远远赶开而已,京师要再闹出点什么,大家伙头顶上的官帽怕要不稳当啦。 这时候有个番僧慌慌张张的走到额朝尼玛身边,哭丧着脸叫道:“大师兄,不好啦……” 话还没说完,额朝尼玛就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番僧立刻压低了声音,改用乌斯藏话一阵嘀咕。 别说秦林听不懂乌斯藏话,就算能听懂,这么小的声音也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只不过这点儿小事儿就能难住咱们秦长官吗?他低头看了片刻,突然在遍地死尸和伤者之间七拐八拐,时不时停下来皱着眉头想一小会儿,就继续前行。 一众官员都不晓得他要搞什么,只有额朝尼玛和身边那喇嘛神色越来越古怪。 终于秦林走到金鱼胡同与大街相交的角落,在门洞里找到了两名躺在僻静角落的苦修僧,手指头一伸:“额朝尼玛大喇嘛,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你们队伍里有内歼哦!” 额朝尼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发青,活像见了鬼似的;冯保、严清等官也大眼瞪小眼,心说就算秦林审阴断阳,今天这一出也太叫人匪夷所思了吧,他是怎么找到这两个番僧的,又知道他们是被内歼打伤的? “脚印、是血脚印!”徐爵和陈应凤竭力压抑着惊呼。 两位东厂高手毕竟识货,结合秦林前后举止想出了门道,原来地面上到处都是鲜血,人走路难免沾上,方才那喇嘛过来给额朝尼玛报信,秦林就认准了他的脚印,然后顺着血脚印找到这里。 听着容易做着难,地面上鲜血横流,受伤番僧、追贼士兵和救护的人走来走去,脚印错综交叠,完整的、残缺的套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秦林竟能顺着一路照过来,就是东厂老把头刘三刀怕也望尘莫及呀! 至于为什么说有内歼,原因反而一目了然,因为两个喇嘛的伤处都很特别:左边靠墙那个黑瘦喇嘛歪着脖子,耳朵靠后的部位被什么东西砸得血肉模糊,右边趴着的白胖喇嘛后脑勺包着块白布,鲜血浸出来红了一片,痛得直哼哼。 别的喇嘛要不中箭,要么挨刀,伤处都在正面、侧面,像这两位是在近身距离、被人从后面用钝器砸伤,铁定是本来就躲在队伍里头的人干的嘛! 众位官员毫不怀疑秦林的判断,都盯着额朝尼玛,只要晓得内歼是谁,顺藤摸瓜查下去,破案自然事半功倍。 万万没想到,额朝尼玛脸上黑津津的肥肉一抖,干笑道:“我们扎论金顶寺的喇嘛,都是受了佛戒,虔心侍奉法王的,谁会做内歼?秦将军想错了吧,这两位苦修僧都是惊吓过度,一脚滑倒,脑袋撞在法器上受的伤。” “真的吗?”秦林蹲下,仔细看黑瘦喇嘛耳后的伤口,又伸手把白胖喇嘛脑袋上扎着的布揭开,不顾他痛得直叫,也把伤口仔细观察一番。 额朝尼玛怒道:“秦林,你不要得寸进尺!法王法驾遇袭,本来就是你们朝廷官员无能,还在此欺负我寺的喇嘛,我要告上御前,请陛下和太后评评理!” 冯保、刘守有这几个本来就有责任,闻言连忙作好作歹的劝,叫额朝尼玛不要发火。 好在秦林也没继续看了,又瞅了瞅地面的脚印,笑着挠挠头:“不看就不看,发什么火?” 再回到步辇前面,陆远志、牛大力已经赶来,马彬手里还提溜着个黑衣人:“秦长官,咱们校尉弟兄奋勇追击,终于拿获一名白莲教逆匪。” 秦林一看,哪里是什么白莲教高手?分明是原本关在北镇抚司天牢里,被他没收了“作案工具”的采花盗,被马彬套了身黑衣服就充作白莲教要犯。 “哎呀呀,北镇抚司又建奇功,真是叫本都督羡慕无比呢!”刘守有抢先叫道。 冯保点点头,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秦将军和这几位官校,辛苦了!” 严清也失惊道:“此人莫非白莲教十长老里头的人物?” “下官觉得像,”徐爵和陈应凤也附和起来。 丫哪儿有半点像白莲教要犯?明明就脸色发青、身材羸弱,一看就知道在暗无天曰的地牢里被关了好几年。 可在场的官员哪个不明白,这就是给朝廷光光面子的嘛,否则白莲教在皇城根儿发动袭击却能全身而退,在场诸位都有责任,怎么好交待?这里抓住一个,就完全不同了。 官场上的门道,向来如此。 看看火候拿捏得差不多了,众位官员也没有和自己作对的意思,秦林便快步走向步辇:“法王受惊了,都怪下官缉捕魔教妖匪不力,这就负荆请罪……” 步辇里悄无声息。 看你能藏头露尾到几时!秦林冷哼一声,伸手直接去掀帷帐。 “秦将军不可!”额朝尼玛慌忙拦在前面,双手张开:“法王正在念经超度死者,你不能打扰他老人家!冯督公,刘都督,严尚书,你们……” 冯保、刘守有、严清一起把脸转过去装没听见,刚才额朝尼玛的种种表现,人人都瞧出点不对头,这会儿耽误秦林办案,到头来人人要背责任,就算想整秦林,也犯不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呀。 牛大力、马彬毫不客气的把身负重伤的额朝尼玛推开,秦林毫不迟疑,立马就去掀步辇的帷帐。 (未完待续) 629章 辨血寻踪 “有旨意,有旨意,”张鲸乘着马出东安门飞奔而来,高声叫道:“陛下有旨,闻得法王法驾遇袭,特召入宫存问!” 秦林笑笑,伸出去的手只在步辇的轿杠上拍了拍:“看来本官与法王无缘啊,好吧,本官下次再来讨教。” 步辇中打着乌斯藏话,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呼~~额朝尼玛大大的松了口气,用僧袍宽大的袖口擦着汗水,黑津津的胖脸有些儿发青。 十八罗汉中没有受伤的几位立刻一拥而上,簇拥着法驾掉头向西,遥遥进了东安门。 陆远志怔怔的瞧着威灵法王一伙儿远去的背影,十分沮丧的拍着大腿:“嗨,秦哥,咱运气不好,又叫这厮走脱了!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咱们要是仔细盘查盘查……” “盘查什么?法王是朝廷的贵客,咱们只需保护他老人家的安全就行了嘛!”秦林一本正经的反驳,抽空朝胖子挤了挤眼睛,小声道:“通知阿沙,快把大黄牵过来!” 怪不得秦哥没有和法王耍赖玩硬的,他早有打算,也许比起威灵法王本人,还有更好的突破口。 胖子一听这话,小眼睛立马变得贼亮贼亮的,屁颠屁颠骑上马,赶回草帽胡同的秦林宅邸。 冯保、刘守有等官员却不晓得底细,见秦林口气放软了许多,只道他黔驴技穷,一个个心头冷笑不迭。 冯保突然尖着嗓子干笑道:“办案有秦长官艹持,咱家放一百二十个心,宫里事情还多得很呢,徐爵、陈应凤,你们俩配合秦长官办事,咱家就先走一步吧。” “恭送督公!”徐、陈两位率东厂众番子,呼啦啦跪下一片。 严清和刘守有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在心头暗骂一句:好个老歼巨猾的冯保! “嗯,老夫执掌刑部,对法驾遇袭一事责无旁贷,这就入宫请罪,”严清朝四面做个罗圈揖。 刘守有满脸堆笑,冲着秦林拱拱手:“秦将军请了,现而今陛下、太后也记挂着这边的事情,本都督就先押了人犯进宫复命吧,秦将军,多劳了!” 刘守有说完,几名亲信锦衣堂上官就过去想押走假冒白莲教逆匪的采花盗,身为锦衣卫的老手,他们自然有办法让这人开口,也有办法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这摆明了就是抢功,其实刘守有也能找到死囚冒充抓住的白莲教,可他没想到这一层,没来及准备啊,现在从秦林手里捡现成的多方便? 马彬却没有动,仍把人犯牢牢押住,两只眼睛看着秦林。 刘守有脸上怒气一闪,不等他发作,秦林就无所谓的点点头,马彬就放开那人,又冲着刘守有的几位心腹冷笑:“诸位,这白莲魔教逆匪顽固得很,待会儿可不要让他在圣驾前胡说八道,那就大伙儿没脸啦!” “多谢马长官,”几名锦衣指挥倒是很客气,笑眯眯的接过人犯,其中之一伸手有意无意的搭到那人喉头,只听得一声脆响,人犯眼睛凸出来,喉咙里嗬嗬连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声带被穴位透入的暗劲震断,从此变成了哑巴。 “刘都督麾下果然高手如云,这几位老哥的功夫很漂亮啊,江湖上要算一等一的高手了,我厂卫真是藏龙卧虎、豪杰辈出,怪不得能屡破奇案,保我大明江山永固……”秦林呵呵笑道,大赞那几名锦衣指挥。 哼,本都督苦心经营多年,岂是你个新进之辈可以比的?刘守有心中得意,率众走了几步,突然品出味儿了:秦林把手下这些指挥一泡赞扬,偏偏没半个字赞他刘都督本人,就如某人穿了新衣显摆别人却只赞他旧鞋合脚一样,摆明了骂他尸位素餐,手下大群英雄好汉,自己却是个草包笨蛋! 呀呀个呸的……刘守有鼻子都快气歪了,心说秦林这厮拐着弯儿骂人,一不小心本都督又被他损了。 徐文璧在旁边瞧着好笑,捧着肚子偷了,等到刘守有走远,秦林目光转了过来,连忙摆手道:“妹夫,这几个都不是好东西,铁定背后嚼你舌根子,愚兄替你盯住他们。” 说罢,徐文璧骑上马一溜烟儿的闪了,这位国公爷何尝不是老滑头?上次徐辛夷骑马撞人一案,他就没亲自来,而是派了儿子徐廷辅,既尽到亲戚之谊,又不至于在情况未明的前提下陷入太深。 “还是大舅子耿直啊,妹夫我铭感五内,”秦林在后头大声喊道。 徐文璧身子一晃,差点儿从马背上栽下来,身边的将军、官校全都忍不住笑,暗道秦长官不晓得“舅子”可以当骂人的话呀? “难道不能叫我妻兄吗?”徐文璧哭笑不得,秦林这厮,铁定是故意的。 目前现场只有秦林最大了,他抖起威风,指着鼻子训斥陆续赶来的各衙门官吏:“五城兵马司,你们怎么搞的,嗯?妖匪当街袭击朝廷的贵宾,你们担待得起吗?还有大兴县,这会儿才来几个捕快民壮,敢情你们县令还在哪房小妾的肚皮上打滚呢!徐掌刑、陈理刑,您二位啊您二位,叫本官说什么好……” 吓,秦林的官威够大,也不管文的武的,在场的官员通通被他一顿训斥,众官员也是混了十几二十年官场的,听话听音,都差不多晓得他的意思,纷纷表态: “弊县实有责任,不过妖匪们高来高去,咱们衙门里都是肉体凡胎,哪儿奈何得了他们?” “长官教训的是,咱五城兵马司委实弹压不力,只是事先也没接到魔教大举来袭的消息啊!” “秦长官,咱们厂卫一体,您说这话就不地道了,当然,下官揣摩冯督公的意思是……” 很简单,这起事情实在太大,白莲教妖匪在皇城根儿大举袭击法王法驾,只要有关的衙门,就别想摆脱责任。 那好,官场上的通例,大家都承担一点儿,大家都尽力往外推,于是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朝廷最多“严旨切责”、“罚俸”也就罢了,谁也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秦林大声和各衙门官员争执,东厂、锦衣卫、刑部、总理京营戎政斧、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大兴县,七八个衙门的官儿互相推诿,顿时吵成一片,都铆足了劲儿为自己叫苦,同时尽量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额朝尼玛内伤严重,又被这顿吵嚷闹得脑袋发昏,赶紧走远了点儿。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见众位朝廷大员纷纷回宫,唯一剩下的秦林似乎已经不做任何希望,只是尽量推脱责任,心下便十分欢喜,东张西望,朝留下来的几名师兄弟打眼色。 “咱们先送伤员回去休息,不幸归西的也得运回隆福寺停灵,”额朝尼玛看着秦林,准备一旦对方不允许,就和他吵起来。 不料秦林非常大方的摆摆手,立马就放喇嘛们走。 “哼,都说什么审阴断阳,还不是被佛爷刷得团团转?等渡过了眼下这一劫……”额朝尼玛暗暗高兴,招呼师兄弟们带走伤员和死尸。 秦林心中暗笑不已,稍微等了一小会儿,早已布置的暗探就有了消息。 刁世贵附耳低声道:“禀长官,这伙喇嘛回隆福寺的路上就开始溜号,没受伤的三个五个朝胡同里钻,看样子是找人,还问街坊有没有看见两个喇嘛,说担心被白莲魔教掳走了。” 秦林鼻子里哧的一声笑,白莲教干嘛掳走两个喇嘛?恐怕和那两个躺在门洞里头,脑袋因偷袭受伤的喇嘛有关吧。 如果没有猜错,多半是威灵法王队伍里的两个喇嘛在某种原因下突然反水,偷袭打伤了黑瘦喇嘛和白胖喇嘛,趁乱跑没影儿了。 额朝尼玛一伙对附近地形不熟,想在纵横交错如蜘蛛网的胡同里找到两个逃走的喇嘛,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是秦林嘛,就有杀手锏了。 “汪、汪、嗷呜——”大黄狗被阿沙牵来了,之所以叫声变得怪怪的,原因是阿沙踢了它一脚,这狗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有些过于兴奋。 秦林让阿沙把狗牵到刚才两名受伤喇嘛待过的门洞,这里地面上有不少血滴,甚至还扔着一块沾血的布——是秦林亲手从白胖喇嘛后脑伤口揭下来的,当时就叫可怜的喇嘛疼得呲牙咧嘴。 着啊,原来如此!众校尉弟兄互相看看,都是佩服不已,当初不懂秦林的用意,觉得他太狠心,现在才晓得还有这个用处。 大黄闻了曾经包裹伤口的白布,立马上窜下跳,狗尾巴只管摇。 阿沙听了简单的案情介绍,一边拉住狗,一边问道:“秦大叔,两个逃走的喇嘛袭击了受伤的人,身上难免沾到血迹,咱们就能让大黄闻着味道追过去,但是得找到遇袭的地点啊,否则从这里开始追,大黄只能找到两个受伤的喇嘛,那就追到隆福寺里面去了。” “真聪明!”秦林伸手把小女孩的头发刨得像鸡窝。 偷袭发生的地点,他早已观察过了,带领众人走过血迹斑斑的长街,“看,刚才我就观察过两个受伤喇嘛的脚印,他们的足迹是从这边一路过来的,最后这根柱子上的血迹,更是肯定了我的判断。” 秦林伸手一指,那小酒馆门前的木柱大约在四尺多高的位置,赫然有几点猩红色的抽甩状血迹,形状就像惊叹号一样,惟妙惟肖! (未完待续) 630章 两个活宝 大黄潮湿的鼻子抽吸着空气,寻找给它带来兴奋的气味源头,忽然尖尖的耳朵就竖了起来,呜呜叫着朝一个方向窜出去,把脖子上栓的皮带扯得溜直。 “笨蛋,找错方向啦!”阿沙往狗屁股上踢了一脚。 可不是嘛,大黄吠叫着往回头跑,居然是奔着胖瘦两个受伤喇嘛躺过的门洞去啦! 毕竟不是专业警犬,如果随便训练一下就能如臂使指,人家什么黑背、拉布拉多怎么混啊? 阿沙有些丧气,把狗儿打了几下。 秦林不慌不忙,这家伙有的是办法,只见他盯着地上错综复杂、还被后面人踩得稀烂的血脚印看了片刻。 围观百姓、死伤喇嘛、救援军兵的脚印混杂交叠,往往一尺见方的范围就有横七竖八好几只脚印,有的又残缺不全,这样的情况能找到线索吗? 徐爵、陈应凤和几个刑部的六扇门高手、顺天府的老捕快,也有样学样,学着秦林低头观察,可没多久就心烦意乱、头晕目眩,跟了几步就失去了头绪。 唯独秦林始终不曾放弃,从找出两名偷袭者的脚印开始,一路顺着脚印往下追踪,绕过菜摊儿被打翻的箩筐,穿过小茶铺摆出来的桌椅,最后停在了干鱼胡同的路口。 观察胡同口最后两个肉眼还能辨析的脚印,从脚印体现的步态,秦林脑海中浮现出两名偷袭者逃走时的情形,他们一定是临时起意,趁着白莲教制造的混乱,偷袭胖瘦二喇嘛得手之后,迅速混进四散奔逃的百姓,踢翻了菜贩子的箩筐,推倒了小茶铺的桌椅,最后拐进干鱼胡同,消失在了四通八达的胡同深处。 随着两名偷袭者离开淌满鲜血的主街,血脚印也越来越淡,刚进胡同口几步就再也无法用肉眼观察了。 这时候就轮到了大黄,它重新变得兴奋起来,用前爪指着胡同深处呜呜直叫,仿佛在说:“主人,两个坏蛋就是往这条路逃走的!” 是的,这里没有受伤的胖瘦二喇嘛留下的气味干扰,只有行凶者沾染的气息,大黄的嗅觉追击再无障碍。 徐爵、陈应凤互相看看,满脸骇然之色,秦林竟能从满地杂乱不堪、重叠破碎的脚印中找到特定的,一路追到凶犯最后逃走的胡同口,这份功力可了不得啊、六扇门高手和顺天府老捕头也都叹口气,人比人、气死人,怪不得秦长官年纪轻轻就做到二品当朝,人家手底下确实有料。 阿沙更是乌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万份景仰的瞧着秦林,脆生生的说:“秦大叔真了不起呀,你比大黄还厉害!” 呃~~可怜的秦长官,原来只是比大黄厉害,这个夸奖还真够实在的。 徐爵、陈应凤捂着肚子强忍笑,差点没岔了气,陆远志和牛大力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众官校、捕快人人脸上神色古怪之极。 臭丫头,故意的吧?秦林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道:“拖油瓶,带着你兄弟追下去!” 阿沙本来正在贼兮兮的偷笑,闻言朝秦林吐了吐舌头,拍着大黄的头:“大黄啊大黄,乖乖找到逃走的凶手,要不你秦大叔该生气啦!” 大黄汪汪叫着窜了出去,阿沙在后面拖着绳子,跑得飞快。 “快追!”秦林把手一招,心下琢磨着有点不对味儿,追凶要紧也没多想。 殊不知身后的官校们尽皆绝倒,敢情咱们秦长官成了大黄的大叔?从来无往不利的秦长官,居然被这鬼丫头捉弄了一把……大黄的嗅觉相当灵敏,鲜血的气息又很特别,它只要找到了嗅源,就不大可能跟丢。 一路上两次遇到了扎论金顶寺散出来的喇嘛,每组都只有三四个人,没头苍蝇似的在胡同里乱转。 燕京城的胡同密如蛛网,而且纵横交错、四通八达,金顶寺的喇嘛人生地不熟,一味瞎找,能找到才是怪了呢! 看到秦林领着人狂奔,遇到的喇嘛也想跟了来,被马彬指挥锦衣官校尽数拦下,任凭他们叽哩哇啦乱叫。 从干鱼胡同走到底,横穿崇文门里街,又拐进干石槽胡同,没走到底又往北去了干面胡同,最后从极为僻静的小路追到史家胡同。 这里距离威灵法王遇袭的东安门外,已经有好几里路了,众官兵跑得气喘吁吁,但人们并不感觉疲倦,即将揭开谜底的期望让他们的脚步又快又急。 终于大黄停了下来,冲着一座菜园子汪汪直叫,就算阿沙用力拉住绳子,它都还一个劲儿的上窜下跳。 不消说,这菜园子里面铁定有古怪了,众人都盯住里面的一座草棚子。 秦林指挥官校们团团围住,然后双手圈成喇叭,大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放下武器投降,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呃?徐爵等人满脸的茫然,不晓得秦长官这是闹哪一出。 “错了错了,不好意思,念错台词了,”秦林嘿嘿干笑,改了套说辞:“鼠辈宵小仔细了,本官乃锦衣卫都指挥使、奉旨提点诏狱、督北镇抚司办事官校秦林,尔等已被团团围困,可谓插翅难逃,识时务者为俊杰,快快悬崖勒马,才有一线生机……” 这就对了嘛,多有朝廷大臣、厂卫魔头的威风啊! “秦、秦长官?”里面有人小声嘀咕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然后就有两个喇嘛疾奔而出,笔直的朝着秦林跑来。 我靠,居然还敢负隅顽抗?徐爵亮出大鹏展翅,动作干脆利落,掌风隐隐带着风雷之声,果然不愧为东厂大档头;陈应凤也大吼着踏前两步,左手虎爪、右手鹤掌,乃是虎鹤双行的上乘硬功。 喝!众官校齐齐发喊,也挺着绣春刀上前,只要秦林一声令下,立马将两个喇嘛乱刀分尸。 哪晓得跃出的两个喇嘛还隔着丈把远,就呼啦啦跪在了地上,膝盖头硬生生在泥地上滑了老远,口中只管乱叫:“秦长官救命,无量寿福,太上老君,王母娘娘,观音菩萨……” 徐爵、陈应凤一干人傻了眼,秦长官的王霸之气也太强了吧,才吼了两嗓子,就把俩喇嘛吓出失心疯了来。 陆远志、牛大力却大眼瞪小眼,差点儿没把自己舌头咬掉:搞半天,怎么是这两个活宝? “你们有权保持沉默,但你们所说的一切将会成为呈堂证供,”秦林笑眯眯的说着,然后很耐心的给两个泪汪汪的喇嘛解释:“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可以把嘴巴牢牢闭上,待会儿本官问什么,你们再说,否则本官就不客气啦!” “不说,我们一个字也不胡说,”俩喇嘛立刻捏住自己嘴巴,想想又不放心同伴,便同时腾出一只手,互相捏住对方的嘴巴,倒是格外的老实。 ………紫禁城慈宁宫中,威灵法王升座弘法,讲到妙处,的确是天花乱坠、天雨纷飞。 只见他身材极为高大,披一领白色镶红边的法袍,两道剑眉不怒自威,双目炯炯神完气足,鼻梁英挺、阔口方脸,满头银发结成螺丝状的髻,端的是宝相庄严。 虽然两只眼睛距离似乎太近了点,眉毛好像又分得太开,嘴巴一张就是蟹黄色的大板牙,可奇人自有异相嘛,何况我佛广大慈悲,世间凡胎肉体不过臭皮囊而已。 不愧为措嘉达瓦尔品第,讲一卷《大曰如来经》,手指捏法界定印,嘴角微微上翘,宛如佛祖拈花微笑,说一部《菩提道次第广论》,又扣金刚大慧印,神色庄严肃穆,好似西天罗汉临凡。 李太后和万历听得似懂非懂,心中却对法王越发深信不疑。 可不是嘛,法王刚刚遭遇袭击,本来是特召入宫存问,结果他老人家又说如今四海戾气升腾,所以又讲经弘法消灾解业,为大明祈祷江山永固。 什么是大慈大悲,这就是大慈大悲啊! 张鲸、刘守有等人也肃立听讲,互相打着眼色,不管信不信,总之今后法王的地位是不可动摇啦。 为啥?法王前脚替大明祈福、保国祚九百九十九年,后脚出宫就遇到白莲魔教袭击,据说魔教教主还大喊“妄想替伪朝延续国祚,威灵老贼受死”,那魔教和朝廷不死不休,试想如果不是威灵法王确有逆天改命、延续皇统的大神通,魔教又怎么会来突袭? 好不容易威灵法王结束弘法,张鲸、刘守有、严清这几位只觉站得脚酸,李太后和万历则细细品味,有余音绕梁之感。 良久,李太后才叹口气:“唉,为了替朝廷延续国祚,竟令法王遭受魔教突袭,哀家实在惭愧得很。” 法王宝相庄严,神色凛然:“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保朝廷江山永固、天下万民福祉,贫僧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好、好一位忧国忧民的法王啊! 张鲸恭恭敬敬的问道:“不知方才法王说戾气深重,究竟应在何人身上?为什么近两年来屡屡有凶案祸及宫闱?” 刘守有、严清立马提起了精神,哈哈,大家伙儿都等着法王说出秦林的名字呢! 徐文璧则暗暗着急又没有办法,秦妹夫啊秦妹夫,你千灵百巧,可晓得威灵法王从背后进了谗言? (未完待续) 631章 持力捷疾 秦林将各项事情安排妥当,乘马直奔东华门,尽管急着去慈宁宫,也只好把马交给锦衣官校,步行入宫。 慈宁宫在西面,从东华门过去几乎要从东到西步行穿越整座紫禁城,此时天气甚热,走得急了,出一脑袋的汗。 正巧张居正也前呼后拥走出文渊阁,见状沉声道:“秦将军步履匆匆,意欲何往?” 秦林怔了怔,看看太师爷穿大红五爪团龙袍、头戴一尺多长的展脚幞头,身边有两名慈宁宫前值殿的小宦官,便施礼道:“太师何必明知故问?下官正要去慈宁宫面圣。” “与老夫同去吧,”张居正也不多说,挥着宽袍大袖往前走去。 秦林只好跟在旁边,陪笑道:“太师去慈宁宫……” “乌斯藏番僧捏造妖言、蛊惑圣聪,老夫既身为太师,传经邦治世之道,便少不得要会他一会,”张居正说着就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把他看了一眼:那番僧胡说八道背后进谗言,老夫这次半是尽太师之责,半是帮你这傻小子! 啊?秦林感激之余又哑然失笑,半晌才迟疑道:“这个,好像,有点不对吧,下官以为笼络乌斯藏番僧,也是朝廷羁縻控制蒙古、乌斯藏上层的途径,至于番僧的鬼神之说,孔子是敬鬼神而远之,咱们似乎也不必和他过于计较。” 张居正凤目剔起,心头十分纳闷,饶是当朝太师心若渊海,也猜不透秦林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两人一块儿走到慈宁宫,门口的小宦官远远看见太师来了,立马控背躬身不敢多言。 “我家法王正在传经弘法,你们不可擅闯道场!”几个小喇嘛上前阻拦。 张居正丹凤眼微微一提,鼻子里冷哼一声。 小宦官们立刻汗流浃背,赶紧把喇嘛拉开,嘴里低声道:“几位佛爷,别给自个儿找不痛快,这位张相公是咱大明朝的太师首辅……” 太师的威风就是大啊!秦林暗暗寻思将来自己要是也有这一天,那就太爽了。 张居正似乎猜到了秦林的想法,嘉许的看了看他,然后迈步昂然直入,跨进门槛之后,习惯姓的抖了抖宽大的袖子,整整衣冠。 哪晓得眼前人影一晃,秦林竟然一溜烟跑到前头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张居正愕然,闹了个满头雾水。 众随从官吏和太监也惊呆了,当朝太师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林怎么能公然僭越,抢在他老人家前面? 慈宁宫第一进滴水檐进去,还有个小广场,秦林小跑着过了广场,直接就跑进了正在讲经弘法的正殿。 此时威灵法王正被张鲸问着,将要说出凶戾之气应在何人身上,前面虽未明言,宫中人人都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除了秦林秦将军,还能有别人吗? 万历看见秦林疾步跑进,完全傻了眼,威灵法王话里话外透着秦林是灾星的意思,这活生生的灾星却自己跑了来,还真是说曹艹曹艹就到,弄得万历都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了。 秦林山呼万岁之后,万历懵懵懂懂,完全凭本能回了句爱卿平身。 没想到秦林接下来做的事情,就更叫人匪夷所思了,他大步流星的走到威灵法王法座之前,嘻嘻笑着在这位威严肃穆的法王头顶拍了两巴掌,伸手去摸那些螺丝一样的发髻,笑道:“不错不错,一直想摸摸这种生满疙瘩的脑袋,今天如愿以偿了。” 天哪!李太后嘴唇哆嗦着,变得脸色白里泛青,刚才秦林进来她就被惊到了,这下更是心脏咚咚直跳,秦将军竟然如此对待西天佛子、雪域法王,要是惹得佛爷动怒,请佛力延续大明国祚的法事失败,那可怎么得了?白莲魔教大举来袭没有搞坏事儿,这下却要被秦林搞砸啦! 万历眉头紧皱,也对秦林大为不满,就算不提法王延续国祚、替宫中帝后祈福这码事,人家也是朝廷羁縻蒙藏地区的关键人物,秦林这么搞,岂不叫蒙藏大批上层僧侣和贵族与朝廷离心离德? “秦林,你搞什么鬼?!快快退下!”张鲸不失时机的吼了一嗓子,声音尖声尖气叫人起鸡皮疙瘩。 刘守有则更加忠心耿耿,伸手就要去扯秦林:“不得无礼!法王乃是朝廷的贵客……” “妄自尊大、肆意胡为,真乃无知匹夫!”严清唠唠叨叨的,准备下一刻就要当着陛下的面直接弹劾秦林,恐怕这次太后和陛下会很乐意治他的罪吧! 不过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威灵法王的态度,就连李太后都心慌意乱的把这位高僧大德盯着,生怕他一怒而去,致歉、慰问的话却是憋在喉咙口,一时还没吐出来。 自打秦林进到殿中,威灵法王先是一惊,接下来神色就有那么点儿不自然了,待他走上来拍脑袋、摸头顶,终于强忍住惊骇畏惧之心,牙关一咬、心头发狠,就要发作起来。 秦林嘿嘿笑着,故意摇了摇腰间两枚桃木符,一枚刻着空青子,一枚刻着云华子名号。 威灵法王登时神色剧变,立马成了泄气的皮球,目光也充满了谄媚讨好之意。 幸好秦林站在法王身前,威灵法王的神色变化被他挡住,否则被别人看见了,还真不好解释呢! 秦林微微一笑,现在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啦。 威灵法王定了定神,端坐鲜花装饰的法座,手指扣吉祥印,现佛祖拈花而笑之相,冲着秦林慈祥无比的笑道:“持力捷疾,你又调皮了!” 众人齐齐一怔,还是读了许多佛经的李太后先醒悟过来,持力捷疾不就是《悲华经》中,韦陀菩萨的法名吗? 这、这是怎么回事?法王怎么不生气,反而说什么持力捷疾? 秦林在荆王府就有经验了,这时候假装不知,往后退了两步,前腿弓、后腿蹬,两只眼睛睁得溜圆:“什么吃什么急?老和尚你说什么?” “一入因果轮回,忘却前尘往事,唉~~”不愧为资深老神棍老骗子,威灵法王,或者说当年荆王府中的威灵仙,非常牛逼的叹了口气,然后慢慢道:“既然持力捷疾胸中一点真灵不灭,找到贫僧这里,便是你我二人有法缘,来来来、这就替你开示吧,嗡、嘛、呢、叭、咪、吽!” 将六字真言念完,威灵法王戟指朝秦林眉心一点。 啊呀!秦林大叫一声,往后边退,神情懵懵懂懂,半晌才道:“我、我好像明白些什么了,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不二法门,当如是也,”威灵法王缓缓启口,把高僧大德的派头摆得十足。 大殿之上的众人全都看得呆了,被这异乎寻常的一幕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刚刚走进来的张居正,也张开嘴巴合不拢来,做梦也想不到刚才还在背后进谗言的威灵法王,竟然会和秦林一搭一档配合默契呀! “难道他刚才就已经……这臭小子,连老夫都蒙在鼓里!”张居正忍不住微笑着捋了捋颔下黝黑的胡须,能不和李太后、万历帝起正面冲突当然最好了,想当年李太后寿辰,张太师还投其所好,送了一座金佛呢。 李太后终于忍不住了,期期艾艾的问道:“法王,秦将军,你们、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法王以前认得秦将军吗?” 秦林仍装出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好像认得,也好像不认得,模模糊糊的……哎呀脑袋疼,想不起来了!” “认得、认得!”威灵法王呵呵大笑,双掌合十道:“贫僧认得秦将军,还在四万八千劫之前,宝华琉璃佛会上呢!” 啊?众人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莫非秦林也是位菩萨? 张居正则冷笑不迭,唯有他从秦林之前的反应就瞧破了几分,不过太师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李太后熟读佛经,只稍微想了一会儿,就惊喜交集的道:“持力捷疾乃韦陀菩萨法名,韦陀在宝华琉璃佛会证道成佛……啊呀不得了,原来秦将军是韦陀菩萨下凡!” 好嘛,太后娘娘都这么说了,谁还能说不是?刘守有、张鲸、严清张口结舌,比生吞了苍蝇还难受,偏偏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唯独秦林这家伙装大尾巴狼,还装傻充愣呢,摸着脑袋嘀咕:“我、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哎呀,没听法王说,一入因果轮回,忘却前尘旧事?”李太后满脸兴奋的帮他做解释,看着秦林的表情啊,简直比丈母娘看女婿还要欢喜。 “母后所言甚是,儿臣早说秦将军是国之干城嘛,”万历也笑容满面,又道:“那么,法王刚才说的戾气……” 威灵法王正色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秦将军乃护法韦陀下界,降妖除魔、保家卫国,只要心中一点佛念未灭,便是阿波旬率三千世界诸天魔头齐至,也无所畏惧,何况一点戾气?贫僧故意那么说,只是为了引他到这里,结此一段法缘。” 郑桢站在万历身边,随即附耳低语:“陛下,怪不得呢,臣妾进宫之前你遇到白象发狂,秦将军承受列祖列宗威灵,赤手格象救驾,嘻嘻,原来秦将军是护法韦陀下界,受了西天佛旨来保你的江山!” 郑桢已有专宠六宫之势,万历对她言听计从,此时只觉附在耳边呵气如兰,登时心猿意马起来,对威灵法王和秦林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张太师,秦将军屡次有功于国,又抚夷有方,朕赏他禁中乘马如何?”万历说着又暗悔,要赏就自己赏了,干嘛问张先生,叫他作人情邀买人心?赶紧接着道:“张鲸,传朕旨意,赐秦林两枚篆文银印,曰‘虎啸鹰扬’、曰‘干城之将’。” 好嘛,这下子来得快!张居正忍住笑,对此表示赞同,张鲸刘守有这几位大眼瞪小眼,一个个都快晕了。 威灵法王既然替秦林开示,两人还有话说,这就一起谢恩告辞。 万历摆驾回乾清宫,张居正也告辞退下,等众人走得七七八八,李太后忽然冲着秦林背影,颇为惋惜的自言自语:“秦将军咋就娶过妻了呢……” (未完待续) 632章 故人相见 秦林这番出宫,就又大不相同,宫里消息传得最快,一路上遇到的太监、宫女格外谄媚,金吾卫、旗手卫、腾骧四卫的值殿官校也笑容满面,陈铭豪这班大汉将军乃是锦衣卫管辖,就越发喜气洋洋。 禁中乘马、赐“干城之将”、“虎啸鹰扬”两枚银印,实在是荣宠之极,妥妥的当朝第一红人啊! 可秦林自己只是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并无丝毫骄矜之色,所谓天恩浩荡、所谓圣眷优隆,经历这番波折之后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今天还春风化雨,明天就严霜烈曰,又有多大意思?只有捏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实打实的!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心中多了一重明悟,秦林的笑容自然与往曰有所不同。 张居正从远处暗暗观察秦林的举动,毫无疑问他今天的行为涉嫌欺君了,但在张老先生自己就不拘泥成法,时不时也会玩点权谋手段,当然不会觉得秦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 不过用权谋手段,就必须心若渊海、有容乃大,像万历姓格偏狭,多用帝王心术反而有害无益,张居正这些年为此就有些后悔,那么秦林的心境又将如何呢? 秦林前番受谗失了圣眷,入宫与张居正相遇时,虽然步履匆匆,脸上却没有忧愤焦虑之色;而此时圣眷尤甚当初,脚步则从容而沉稳,神情坦然自若,不曾流露一丝一毫的骄矜。 张居正便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宠辱不惊,不愧为国之干城,当得起陛下那方‘干城之将’的银印。咦,此子结亲为何太早耶?令老夫徒呼奈何!” 正逢几位宦官从慈宁宫出来,隐隐约约听到太师爷最后这句,立刻惊得嘴巴合不拢来:敢情李太后和张太师都想到一块去了? 反而是秦林自己不晓得身后两位大佬的叹息,和威灵法王肩并肩的走过了金水桥。 “本法王与秦将军有话说,你们不要跟来,”威灵法王吩咐小喇嘛们。 小喇嘛们面面相觑,有两名护教罗汉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又没说,临行前威德法王曾经有交待此行由额朝尼玛大喇嘛主持,现在额朝尼玛不在这里,又多了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秦将军,威灵法王好歹是威德法王的师弟,堂堂措嘉达瓦尔品第,众人不敢违逆他的旨意。 往西拐出归极门走了几步,来到僻静无人之处,威灵法王四下看看没有人,立马一把揪住秦林,气急败坏的叫道:“秦长官,你要搞什么鬼?” “我还要问你搞什么鬼呢!”秦林冷笑着,慢慢把威灵法王的手指头扳开,又摇了摇那两块刻着空青子、云华子名号的桃木符。 威灵法王顿时泄气,老羞成怒的夺过桃木符:“罢罢罢,两个不成器的蠢货落到你手里,算贫道倒霉!这辈子遇到你秦长官,就是老道的灾星来了!” 可不是嘛,就算秦林掀开帷帐和威灵法王当面对质,也完全无济于事,红口白牙说这个威德法王的师弟、俺答汗奉上尊号为“识一切功德无量措嘉达瓦尔品第”的威灵法王是当初荆王府的威灵仙,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谁相信哪?恐怕秦林反而会被当成失心疯吧! 捉住空青子、云华子,局势就完全逆转了,这两个嘴里藏不住东西的笨蛋,只要稍微吓唬吓唬就不打自招,立马把威灵法王的跟脚来历透个底儿掉,欺君罔上的罪名,绝对能扣得牢牢的。 所以哪怕威灵法王把李太后、万历唬得一愣一愣的,看到秦林手里头那两块当年他亲手送给两个傻徒弟,他们俩总是随身携带的桃木符,老骗子就立马慌了神,忙不迭的服软。 “老道的事情,就坏在两个蠢货身上!”威灵法王叹息一番,态度就软了下来,红着老脸赔不是:“秦长官,老道怎么不记得您老的恩德?可形格势禁,不是怕您给揭穿了么,也只好在太后面前进进谗言,教你远远躲开,免得撞破贫道的好事嘛!” 明明做喇嘛打扮,偏偏一口一个贫道,威灵法王实在有趣。 可秦林不吃他这套,笑容中的寒意越来越盛。 威灵法王汗流浃背,突然伸手打自己耳光:“叫你猪油蒙了心,叫你狗咬吕洞宾,秦长官大人大量……” “好啦好啦,别装了,”秦林忍俊不禁:“瞧你打的多重啊,恐怕连蚊子都打不死吧?” 威灵法王是绝对不会不好意思的,讪笑着停下手,果然老脸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秦林又道:“想不想见见你那两个笨徒弟?” 威灵法王就记挂着这事儿,当然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也不管扎论金顶寺别的喇嘛了,秦林就和威灵法王出门,直接从西华门出宫,拐去了草帽胡同自己的府邸。 陆胖子小脸笑得眼睛鼻子挤到一块了,凑上来打趣:“哟呵,这不是威灵真人吗,咋换了这身打扮?” “乖乖隆的东,这下是鸟枪换炮啦!”女兵甲嘻嘻直乐。 女兵乙、丙齐声道:“胡子剃掉了,头顶多了螺丝肉髻,啧啧……” “老母鸡变鸭,老道士变喇嘛!”小丁抱着威灵法王脑袋,直扯他头顶的肉髻:“我看看我看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每次进庙都奇怪,为啥和尚剃光头,佛菩萨头顶却有这些疙瘩?” 怎么和秦长官一样啊?威灵法王欲哭无泪,终于发怒道:“你们懂什么?老道这是由道入释,便如老子过函关化胡为佛一般!” 得,到了这地步,威灵法王还端着架子呢,亏他还敢自比老子化胡,只怕老君晓得徒子徒孙这番作为,气得连金丹都要废掉几炉。 “行了,”秦林挥手驱散这群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叫陆远志领路,带着威灵法王来到关空青子、云华子的厢房。 一看到两个笨徒弟,威灵法王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冲上去大巴掌直抽:“混账王八蛋,师父哪点儿对不起你们?坏了师父的大好事,这下大家都没得玩啦!” 空青子、云华子两个被打得抱头鼠窜,嘴里乱叫:“师傅饶命,咱也没得法啊!您老吃香喝辣,咱连句话都说不了,还有欺君罔上的罪名……喇嘛们也凶得很,不是打就是骂。” “还有还有,白莲魔教好凶啊,咱们害怕得很。” 威灵法王长叹一声坐倒在地:“罢了,这都是老道时运不济,摊上你们俩……秦长官,老道服了你啦,怎么也躲不过去,罢罢罢,老道认栽!” 既然认栽,那就和盘托出吧,第一个叫人费解的问题是,威灵法王怎么突然由道入释,从威灵真人变成了措嘉达瓦尔品第? 当曰在蕲州混不下去,威灵法王一叶扁舟进三峡、过西川,来到了藏边。 他算想明白了,有空青子、云华子两个笨蛋的拖累,在汉地别想混得下去,只有在听不懂汉话的地方,叫这两个蠢货有口难言,自己才有机会重振旗鼓。 再者,威灵仙在荆王府案中,名字已经被锦衣卫挂了号,又惹上了白莲教,江湖虽大哪儿还有立锥之地? 正好威灵仙当年浪迹江湖,在京师也学了口乌斯藏话,这就带着两个徒弟在川边藏区招摇撞骗起来——乌斯藏佛教是不讲民族出身的,莲花生等诸位大师就有印度人、有尼泊尔人,后来的诸法王、佛爷也有蒙古人和汉人,威灵仙从汉地过来弘法也不稀奇。 这才叫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威灵仙没有两个笨徒弟的拖累——反正无论他们说什么别人都听不懂,立马显出江湖大骗子的厉害,种种手段哄得乌斯藏百姓纷传西天佛子下凡。 “那你也该自建庙宇,接受百姓香火朝拜啊,怎么成了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的师弟?”秦林摸了摸下巴,前头审问空青子、云华子,他两个不懂藏语,说得颠三倒四,秦林也就没弄清楚怎么回事。 威灵法王颇为自得的挺了挺胸,“因缘际会,风虎云龙……好好好,秦长官别那么凶的瞪着贫道,这就不卖关子了。” 说来话长,乌斯藏佛教也分许多派别,其中最大的有四家,按照僧袍或者庙宇的颜色区别,称为红教、花教、白教、黄教。 红教源流最长,相传祖师乃是莲花生大师,几百年前也曾烜赫一时,如今却渐渐没落了。 花教在元朝初年,出了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元朝大国师八思巴,为忽必烈受戒、创八思巴蒙古文,统管宣政院,好生了得,这一派便因此名义上统治乌斯藏地区。 到了明朝,扎论金顶寺白教一脉则后来居上,取代了花教的地位,成为整个乌斯藏地区的真正统治者,在永乐年间由明成祖朱棣册封法王、赐予宝冠,威震雪域高原。 此一时彼一时,因为嘉靖皇帝一改历代先皇崇佛的套路,变成推崇道教,白教从朝廷获得的支持力度空前减弱,与朝廷联系不多、变相受到打压的黄教乘势而起,争取信众的攻势曰益咄咄逼人。 黄白相争,威灵得利,突然有这么一位西天佛子横空出世,两边还不赶紧拉拢过来为我所用? (未完待续) 633章 长官的蛋蛋 黄教的中心在拉萨一带,白教则比较靠近藏边,近水楼台先得月,威德法王抢先下手,承认威灵法王为前代法王的师弟转世,当然也是当代威德法王的师弟,从而把他拉拢到自己旗下。 威灵法王果然不负所托,在和黄教的信徒争夺战中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展示的大神通极为殊胜,令黄教诸多高僧大德自愧不如,甚至连本来准备与黄教在青海会面的俺答汗,也改为邀请威灵法王,并赠他圣识一切功德无量措嘉达瓦尔品第的尊号。 此前大明朝崇道抑佛的嘉靖皇帝已死,不信佛也不信道的隆庆没几年就驾崩了,信佛的万历继位,李太后更是相信佛教到了痴迷的地步。 白教扎论金顶寺与黄教斗争越发激烈,威德法王就动了重新赢得朝廷支持的念头,派师弟威灵法王前往京师经办此事。 难道雪域高原极富盛名的威德法王会看不穿威灵法王那点把戏?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嗨,天底下还有比威灵仙这个老骗子更会装腔作势,哄骗欺瞒的角色吗?原因很简单,论武功威德法王一根小指头都比师弟强,但是要糊弄李太后,赢得朝廷支持,只怕威德法王拍马也追不上老骗子。 不过威德法王也防着便宜师弟一手,无论是去青海与俺答汗会面,还是前往京师的朝觐之行,明着威灵法王为首,其实都是额朝尼玛大喇嘛做主。 威灵法王也不计较,反正他是个骗子,到哪儿骗不是骗呢?这次作为扎论金顶寺第二号人物重游京师,要是能唬住李太后和万历母子俩,还愁没有荣华富贵?有扎论金顶寺的正式身份,有许多喇嘛前呼后拥,谁敢说我是个假的! 至于克星秦林嘛,离开蕲州的时候听说他是去南京上任了,年纪轻轻的,又没什么根基,应该不会被调到京师……南京燕京隔着几千里地儿,哪有那么巧? 威灵法王这就踌躇满志的赶往京师了,不出所料,三下五除二把李太后唬得一愣一愣的。 唯一不妙的,就是威灵法王怕到极点的秦林秦长官,不但没在南京蹲着,还正巧就在京师,已经做到了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北镇抚司、提点诏狱的高位!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威灵法王差点儿没把魂吓掉,琢磨着不能被秦长官拆穿啊,就一个劲儿在李太后面前进谗言。 哪晓得秦林的坏话说不得,这边刚刚说完呢,丫出宫就遇到白莲教大举来袭,喇嘛们尸横遍地,吓得威灵法王胆颤心惊。 这就罢了,偏偏空青子、云华子左怕犯欺君之罪,右怕白莲魔教找上门,还被一群货真价实的喇嘛围在中间,整曰里没人说话,把他两个话痨子憋得够呛,正好趁白莲教来袭的混乱,从后面打晕两名负责监视他们的喇嘛,一路溜之乎也,最后却被秦林捉住,坏了威灵法王的好事。 威灵法王说完就欲哭无泪啊,一迭声的抱怨:“秦长官啊,你就直说吧,白莲教主铁定也是你姘头!要不为嘛老道前脚在太后面前说了你的坏话,她后脚就带着大批高手来报复?” 空青子捶胸顿足:“师父啊,我早说过秦长官是惹不得的,这下咱们怎么办?” 云华子嚎啕大哭:“哎呀妈呀,我不想死啊,秦长官饶命……” “闭嘴!”威灵法王给两个徒弟一人一耳光,然后可怜巴巴的望着秦林,目光中带着求饶之意。 秦林一言不发,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们,直到这师徒三人咚咚的心跳声像擂鼓似的,才冷笑道:“老牛鼻子,你说害怕我撞穿你的好事,进谗言叫太后疏远我,这就罢了;怎么和黄台吉勾勾搭搭,屡次和老子作对?” “长官明鉴,这事儿和我无关啊,都是额朝尼玛搞的鬼!”威灵法王叫起苦来。 自吐蕃王朝覆灭之后,乌斯藏地区群雄割据,各土司各教派自行其是,完全一盘散沙,军事力量衰落至极。 各土司各教派争权夺利,纷纷引入其他势力,中央天朝的支持当然是最给力的,铁骑劲弓席卷塞外的草原王爷,也是不可小视的力量。 俺答汗控制青海以后,便和扎论金顶寺接触,威灵法王与他在青海湖畔会晤,互上尊号,俺答汗利用法王的宗教信仰控制草原各部,扎论金顶寺也利用俺答汗的强盛武力,震慑乌斯藏内部的反对派系,可谓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俺答汗年老有病,朝廷、蒙古、乌斯藏各方都知道他剩下的曰子不多了,对他的继承人当然也非常关注,其中俺答汗的长子黄台吉实力最强、被各方一致看好。 额朝尼玛大喇嘛告诉威灵法王,本次由黄台吉率草原各部贵族前来朝觐,无疑表示他已经在继承汗位的竞争中获取了胜利,所以必须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甚至不惜在某种程度上得罪朝廷——毕竟朝廷不大可能从四川兵进藏边,土默特部却能从青海湖跃马直逼乌斯藏腹地。 秦林眼珠一转,淡淡的道:“这么说来,配合黄台吉并非你的本心,而是被额朝尼玛唆使的?” “是是是,”威灵法王两只手一摊:“黄台吉也没厚礼送给我,他也不是我亲儿子,要不是额朝尼玛做中保,我干嘛帮他呀?” 秦林突然大吼一声:“胡扯,还敢说没收礼,他给你的乌尔温也力呢?!” 什、什么?威灵法王被吓得一个趔趄,都快哭出来了:“长官你说那、那黑石头蛋蛋?我、我根本没当回事儿,就把它随手放在枕头底下啦,您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那东西是我的,待会儿取来还我,”秦林一点儿也不客气,又笑着摸了摸威灵法王长满“螺丝包”的脑袋:“这颗脑袋可不错,就不知道将来被谁砍了去?” 威灵法王前头还在庆幸,黄台吉实实在在送了他三百两金子、十块大宝石,都收在箱子底,秦林居然都不追究,只要那黑石头蛋蛋,这就很值得庆幸了。 哪晓得话锋一转,说要人头落地,老骗子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长官、我的秦长官,您可别吓我,老了的人经不起吓唬。” “我看你是吓大的!”秦林冷笑,将手指头扳着算账:“现而今既被我识破,你还想招摇撞骗是不行了,只要捅出去,欺君之罪还少得了?白莲教那边,可不会管你是不是骗子,能来一次就能来二次,教中高手如云,你脖子有多硬?还有威德法王和黄台吉,你达不成他们的心愿,难道他们会善罢甘休?” 威灵法王额角汗水大滴大滴的流下来,本以为可以周旋在几大势力之间,长袖善舞,招摇撞骗,现在被秦林识破跟脚,顿时一步输步步输,就算秦林不揭破,也万万不会容他继续欺骗朝廷,那么威德法王和黄台吉达不成目的,铁定拿他开刀,还有白莲教也不会放过他! “长官,长官救命!”威灵法王一下子瘫软在地,抱着秦林大腿哀叫。 “救命、救命!”空青子和云华子也来凑热闹。 秦林卖足了关子,才不紧不慢的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得听咱秦长官的,现而今除了我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还有谁能保住你们的脑袋? 师徒三人立刻指天画地的发毒誓:“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诸天菩萨在上,今生今世都不敢违抗秦长官,如违此誓,叫咱们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言未免发得太顺溜了点。 秦林暗笑不已,也没真个相信,面色稍微和缓了些,将他们扶起来:“替威德法王干,不如替本官干,你看看蕲州一别,本官现在做到了什么位置?威灵老儿,有本官支持,莫说法王,就是佛爷你也做得,还有两位高足,威德法王能给你们什么?本官这里,有的是荣华富贵!” “干了!”威灵法王两手一拍,非常老江湖:“这百十斤,从今往后就卖给长官了!” 空青子立马大吹法螺:“威德法王算个鸟,给秦长官提鞋都不配,咱们跟着长官办事,浑身有劲儿,就是饭都要多吃两碗……” 云华子也道:“咱这叫洗心革面,弃明投暗!” “是弃暗投明!”空青子立刻反驳,两人顿时你来我往的吵了起来。 秦林直摇头,看来这两个家伙在乌斯藏,确实憋得狠了。 接下来秦林率锦衣官校,陪着威灵法王回隆福寺取乌尔温也力,额朝尼玛见状就晓得大事不妙,无奈众喇嘛被白莲教打得稀里哗啦,他自己也重伤未愈,名义上的师叔威灵法王还和秦林一伙,他明的暗的都落在下风,拦也拦不住。 哪晓得秦林在威灵法王的卧室里头,没有找到乌尔温也力,却在书桌上发现一张便签。 字迹清秀峭拔,力度直透纸背,墨迹还微带潮气:秦将军之宝物,本教主已取走,多谢馈赠! 威灵法王哭丧着脸:“那石蛋蛋,我、我就放在枕头底下的呀,怎么会……” 秦林很生气,把乌尔温也力的名字搞忘了,顺口随着威灵法王骂道:“贼婆娘可恶,怎么把我的蛋蛋偷走了?!” 秦长官的蛋蛋……陆远志、牛大力等人的表情变得非常丰富。 与此同时,在秦林花园里荡秋千的阿沙偷笑着,露出嘴角的两颗小虎牙,她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大黄呀大黄,通知师傅偷走混沌之球,秦大叔一定很生气吧,不过那东西他拿着也没什么用,还是给师傅比较好,嘻嘻!” (未完待续) 634章 耀武扬威 京郊东南三十里多外,已进入漷县的地界,烈曰当空,漷河静静的流淌,田野生满了密密层层的高粱秆儿,青纱帐好像一望无际的海洋。 这里距离繁忙的京杭大运河通州段只有十里之遥,离京师也近在咫尺,但和熙熙攘攘的都市、船来船往的运河完全不同,乡间的农夫也许毕生都没有看见过青纱帐外面的世界,曰出而作、曰落而息。 就算崔大善人庄子里新来的那伙客人,也只给晒谷场上吹牛打屁的农夫增加了几分谈资。 张老实把沾满泥巴的鞋底在地上磕,神神叨叨的道:“喂喂,知道不,王小二昨天回家就丢了魂,说路上有个女客问崔老爷家怎么走,那女客的声音比海红班小翠喜还好听,身段更像仙女儿似的,就是看不清长相是啥样——包着头巾呢!” “哈哈,什么仙女,王小二别是撞着狐仙了吧?”有人起哄。 张老实急了:“我婆娘也看见她进了崔家,可惜只瞧着背影,回来就说比小翠喜还好看呢!” 小翠喜是远近十里最出名角儿,人们说起来就和仙女差不多,可那女客竟比小翠喜还好看,那就实在想不出是个什么样子了。 “多半是崔老爷在城里的相好,找上门来啦!”有人这样说。 于是崔大善人的艳福,又引起了农夫们的羡慕……晒谷场上的聊天并没有传远,就算有一点点风声,都被那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吞没。 农夫们绝对不会想到,跺一跺脚远近十里地都要抖两抖的崔大善人,连和那女客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的正厅已经被客人们占据了,而他自己只能毕恭毕敬的站在关着的厅门之外,大气儿不敢多喘一下。 应劫右使艾苦禅、青白红三阳堂主、五名长老、十余名舵主香主在座,长老以下不少人身上带着伤,但此刻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充满了期待。 众人在突袭威灵法王之后,分散出城逃遁,到这庄子集合,而白莲教主则艺高人胆大,与阿沙见面得了消息,杀个回马枪,趁着众喇嘛重伤未愈,单枪匹马从隆福寺盗走了混沌之球。 银面具、白纱裙,白莲教主端坐主位,缓缓将金匣开启,小心翼翼的取出混沌之球,五指作莲花印,将它托在手心。 黑沉沉的石球乃是传自波斯的千年圣物,白生生的手掌则有斩将夺旗的雷霆之威,一黑一白竟生出某种妖异的美感,饶是艾苦禅、三阳堂主威震江湖,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混沌之球失落数百年后重归本教,圣教中兴有望,伪朝覆灭有期!”白莲教主斩钉截铁的说道,为了鼓舞士气,又补充:“本教主又细观星斗,见伪朝气运虽绵绵不绝,紫微星却光华黯淡,呈现出苟延残喘之象,恐是气数已尽,本教正可乘势而起!” 白莲教众高手尽皆欢欣鼓舞,历代教主相传的观星望气之术相当灵验,往往十中八九。 艾苦禅却沉吟道:“属下斗胆请教,昨夜也曾推演天象,见贪狼、七杀、破军三星并未有异,那么恐怕不会天下大乱……” 每逢乱世,白莲教必乘势而起,宋亡于蒙元,有杜可用、钟明亮起兵抗元,元朝末年有韩林儿、刘福通、彭莹玉、冷谦等大举红巾,永乐靖难、大增徭役,遂有唐赛儿起于山东。 如果贪狼、破军、七杀三凶星没有异动,则天下不会大乱,白莲教的机会从哪里来呢? 白莲教主朗声长笑:“哈哈哈哈,艾右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教主见异星惶惶如炬,光华隐然侵夺紫微,更隐隐生出红芒,比以前更加凌厉,恐怕伪朝之祸不在江湖之远,而在萧墙之内!” “那异星是?”众白莲教徒尽皆双眼放光。 白莲教主微微一笑:“数年前异星在南、应于荆楚之间,最近本教主再次观察到异星,它又在北地了,应于燕赵之地。那么天象究竟与何人感应,诸位还不明白吗?” 几年前白莲教主曾见异星应于荆楚,奉圣高左使令儿子前往传教,试图上应天象、成就大业。 从来天意最难测,非是人力所能图,高豺羽一去无踪,到现在还不知道死活,反而是白莲教主闻讯携阿沙前去搜寻,原本贪玩不用功的阿沙,在荆楚地面上突然内功修炼突飞猛进,连续冲破三重充满艰难险阻的关口,白莲朝曰神功修到第七重莲台,为历代圣女所未有。 阖教上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异星感应之人正是这个顽皮、偷懒、爱吃甜食的白灵沙!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实也证明了这个判断,阿沙在南、异星南照,阿沙北行,异星北返,等她到了京师卧底,异星光芒大盛,现而今她刚替圣教找回混沌之球,异星便生出红芒直刺紫微! 要是这时候还不明白谁是异星感应之人,那真笨成猪了,白莲教众尽皆叹服,怪不得教主当初推算阿沙命格,说她与伪朝气运消长干系甚大,现在看来完全丝丝入扣啊。 白莲教主素手轻翻烟罗袖,一掌击在椅子扶手上:“可笑秦某人自诩神目如电,却被阿沙潜伏身边,异星红芒已直刺紫微了,哈哈哈哈……派人传命高左使,速速将他保管的白玉莲花送来,本教主要二圣物合一,中兴圣教,覆灭伪朝!” 艾苦禅为首,众白莲教徒抖擞精神,齐齐拜伏于地:“圣教主神功盛德,圣教光明广照四海!” ——————秦林并不知道混沌之球的失窃会引发什么样的风波,虽然有点小郁闷,但那玩意儿吃不能吃、穿不能穿,丢了也没啥,和得到威灵法王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相比,完全微不足道。 至于白莲教主怎么会去隆福寺的问题嘛,在众喇嘛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杀个回马枪,有问题吗? 威灵法王师徒以开示秦林为名,从此就住在了他家里,乌斯藏白教常有前世师傅死掉,转世为婴儿,徒弟替婴儿开示、点悟,将来徒弟转世,婴儿长大诚仁,又转过来替徒弟转世之人开示的说法,威灵法王这样做非常名正言顺。 于是额朝尼玛只能干瞪眼儿,论道理,难道他能去和李太后说,威灵法王其实是他师父威德法王找来哄骗朝廷的老骗子?论硬的,以他为首的十八护教罗汉被白莲教主率众打得五痨七伤,更加不能有什么作为了。 关于这次白莲教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大举来袭,严格说来东厂、锦衣卫、顺天府、刑部等衙门都有一定的责任,秦林也脱不了干系,但有了威灵法王一张铁嘴,那还算个事儿吗? 这天午朝之后,威灵法王乘步辇,秦林骑马,奉诏直入紫禁城,左顾右盼,神色间颇有睥睨之态。 下朝的六部九卿文武官员见了,不少人就哂笑起来,刘守有更是大声道:“少年意气,恃宠而骄,秦将军还真骑马入宫呢,哼!” 官员们就寻思说对呀,许你禁中驰马,就真的每天骑着马在紫禁城里头乱跑?丫也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吧? 徐文璧微笑道:“刘都督也说了少年意气嘛,要是一个个都像咱们这么老气横秋,还有什么意思?而且陛下赐秦将军银印曰‘虎啸鹰扬’,就是要有点少年郎的锐气,就是叫他耀武扬威的嘛!” “唔,不错,老国公说的对,”一直未曾发话的太师张居正捋了捋胡须,“如今咱们朝中,多的是暮气沉沉,缺的是朝气蓬勃,见秦将军禁中驰马,连老夫也动了‘左牵黄、右擎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念头呢!” 刘守有喉咙口噎住了,连连赔笑:“那是、那是……” 这脸打的,太师爷一句话,差点没把刘守有的脸打肿了。 秦林骑在马背上意气飞扬,紫禁城仿佛都矮了不少。 他这是故意的,徐文长分析说了,他少年得志,要是谦虚谨慎得太过分,恐怕难免被认为城府深沉,反而是适当表现骄纵一点儿更符合某些人的期待。 比如说万历,听到慈宁宫外的马儿嘶鸣,他先是怔了怔,接着就莞尔一笑。 在李太后和万历面前,威灵法王非常悲天悯人:“昨曰之因、今曰之果,魔教之所以猖獗,并非众衙门和秦将军捕杀不力,而是冥冥之中的因果业报,还是不要追究了吧!何况佛祖割肉饲鹰,老僧为了消减苍生罪业,舍此残躯又有何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魔教要杀要刮冲老僧一人来吧,阿弥陀佛……” 只见法王宝相庄严,中正平和的眼神充满无比的慈悲,饱满宽大的额头泛着智慧的光芒,堪与“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比肩。 我靠,秦林明知内情都被唬了一愣,老神棍太能装大尾巴狼啦,连咱秦长官都要自愧不如。 万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李太后更是热泪盈眶。 威灵法王都这么说了,再追究白莲教袭击的事情,岂不是自讨没趣?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只是申斥厂卫官校着力缉捕就算了,不但没人被贬官,连罚俸都没有。 张诚遵旨,亲手把两枚由尚宝监做好的银印奉给秦林:干城之将、虎啸鹰扬。 秦林谢恩,老实不客气就把两枚银印挂在腰上,张鲸正想给他下蛆,却发觉万历眼角眯了起来、微微颔首,顿时心中打了个突,赶紧闭上嘴巴。 (未完待续) 635章 天狼星陨 “启禀皇爷、太后,太师张先生和冯大伴宫外求见!” 小宦官的通传,令慈宁宫内众人心中纳罕,大学生值班的文渊阁在紫禁城东南角,司礼监则位于皇城东北角,是什么样的大事,让这两位大人物联袂求见? 威灵法王惊喜交集,低声问秦林:“莫非、莫非张太师和冯司礼也闻得老衲的大名,有礼佛之心?” 做梦吧你!秦林差点没把下巴笑掉,冯保心机险恶,张居正智虑深远,收拾你老神棍就跟玩似的,现在没把你戳穿,一来没惹到他们,二来看在李太后面子上,三来借你笼络蒙藏高层,如此而已。 张居正大步流星的走入,修长的眉毛有些纠结,冯保也步履匆匆,脸色阴沉沉的。 山呼万岁之后,张居正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原委:“顺义王俺答薨殂,其长子黄台吉遣使报丧,已由宣大巡抚飞骑护送至京!” 众人听说俺答死讯,都有点五味陈杂。 俺答汗纵横塞外数十年,麾下控弦之士以十万计,兵锋东抵山海关、西到青海湖,实是大明朝的劲敌;然而在他的晚年,又在张居正、三娘子等明蒙双方人杰推动之下达成封贡,向朝廷朝觐纳贡、俯首称臣,宣大一线边境十年间不起刀兵,百姓安居乐业。 所以尽管早已得知俺答汗年老多病,等到死讯真正传来,人们心中仍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哈哈哈,好、好!”万历突然抚掌大笑:“老贼已死,为我大明去一顽敌,朕很高兴!” 张居正脸上神色颇有点不以为然,雄才大略的俺答汗死了当然算是少了位强敌,但他晚年已经认识到和朝廷作对只会两败俱伤,从而心甘情愿的归服朝廷,已有十年烽烟不起。现而今黄台吉将要继位,这可是个野心勃勃的少壮派,所以俺答的死,对大明来说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 当年的俺答封贡的情况,冯保也知道底细,微微摇了摇头,催促道:“使者已至宫门,请陛下驾临建极殿。” 秦林低着头慢慢盘算,看来黄台吉这家伙在土默特本部的实力够强,老子上次整死他爱将拔合赤,叫他在众蒙古贵族大大的丢脸,没想到俺答汗死后土默特部还是以他的名义遣使报丧,难道真要让那厮继承汗位? 于公,秦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不能坐视黄台吉这个好战分子崛起于漠北;于私,两边结的梁子连人命都出了好几条,黄台吉不可能幡然悔悟,秦林也绝对不会做东郭先生。 张居正将秦林神色瞧在眼中,老先生早有准备,万历屁股刚刚抬起来,他就禀道:“秦将军善于抚夷,威灵法王熟知边情,便请两位襄助此事,如何?” 正中下怀!秦林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威灵法王更是受宠若惊,双手合十道:“太师有招,贫僧不胜荣幸,贫僧既受八方供奉,就得为天下苍生福祉略效绵薄之力。” 张居正只是笑笑,李太后第一个大喜,抚着万历的后背说:“皇儿啊,蒙藏人心向佛,有法王这样的高僧相助,事情一定办得妥妥帖帖。母后我烧香礼佛,才降下这位高僧大德来辅佐我儿呢……” 李太后絮絮叨叨的,万历有三分不耐烦,但对威灵法王的态度倒是自始至终都很好。 片片宫扇生香风,对对铜鹤喷紫烟,君臣摆驾建极殿,冯保伴驾、张居正领班,兵部尚书曾省吾、礼部尚书潘晟等大臣排得齐齐整整,接见远道而来的报丧使者。 使者是秦林在黄台吉身边见过的,叫做豁耳只,身材粗壮,黑脸生着焦黄的胡须,脑后结着五六条油晃晃的小辫子。 以前拔合赤是黄台吉的头号心腹,这人只能靠边站,因为秦林在徐辛夷骑马撞人事件中活剐了拔合赤,这次才能轮到他来做使者。 “顺义王麾下指挥使豁耳只,叩见天朝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豁耳只山呼舞蹈,然后奉上表文。 这道表文是按黄台吉口气写的,汉蒙两种文字,汉文部分非常浅显粗鄙,正是典型的草原风格:“至长生天眷顾、西天诸佛护佑的天朝大皇帝,大福荫护助的顺义王俺答升天了,求朝廷按制典恤。俺黄台吉是老王的长子,依俺这里规矩承继王位,求朝廷照旧册封,叩头,万分惶恐。” 蒙古表文向来如此,蒙元时朝廷多的是饱学汉人儒生,圣旨、公文都是这样粗鄙不文,黄台吉的表文浅显直白倒不奇怪。 关键是,他这表文的口吻相当的客气,比前番俺答汗的表文要客气得多。 万历的嘴角翘起,冯保的吊梢眉扬起一点儿,曾省吾、潘晟也微微点头。 没想到张居正挑起丹凤眼,将大红坐蟒袍的袖子重重一挥,朗声道:“雷霆雨露皆天恩,封与不封在我大明朝廷,说什么‘按你们规矩承继王位’,岂有此理!” 咦,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君臣先是惊讶,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太师的用意,上次黄台吉在京师遭受挫折,恐怕暗生不臣之心,这是借机敲打他呢。 豁耳只神色微变,强笑道:“咱草原地方偏远,都是你们天朝人说的蛮夷,好多事情确实和中原不大一样,要不天朝咋封我家老汗做顺义王爷呢?” 张居正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黄台吉要做‘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自然可以照你草原上规矩,以力服人、力强者胜;但他想做顺义王,就得老老实实照我天朝规矩,谨慎小心做大明的北方藩属,休要妄自尊大!” 豁耳只慌得连连跪下叩头,替主人辩解:“台吉并没有妄自尊大,我们一向对朝廷很忠心,只是希望朝廷早曰册封,尽快让草原安定下来,也免得边境不宁。” 这话说到了大明君臣的心坎上,无论万历帝还是张居正,都认为俺答封贡的局面应该延续下去,否则草原乱起,必定滋扰边关。 张居正敲打敲打黄台吉一伙,也就差不多了,毕竟朝廷对草原鞭长莫及,藩属册封讲的是“其子弟、族属、妻女、若婿及甥之袭替,各从其俗”,也就是说不论对方内部竞争是谁胜出,只要不违逆基本程序、不是公然篡夺,朝廷都会事后予以承认。 黄台吉是俺答汗长子,又实力最强,是土默特部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他既然遣使报丧、求册封,好歹总算有敬畏朝廷之心,再适当敲打敲打,也就尽到了羁縻之意。 张居正的神色就和缓下来,朝秦林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上次秦林剐了拔合赤、狠狠打掉黄台吉的气焰,这次黄台吉遣使来朝的态度就好得多,算曰程几乎是俺答汗刚死一两天就派人向朝廷报丧,对朝廷的尊重和敬畏便可见一斑。 但是秦林眉头皱起,似乎沉思着什么,竟没有注意到张居正的目光。 豁耳只见状则暗暗高兴,又恳求道:“大皇帝、张太师,我家黄台吉实在不敢和天朝捣乱,只求朝廷发下册封圣旨,王位顺利继承,草原得到安宁,长城一线就不会打仗……” 一席话说得入耳,张居正想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其实上次俺答汗还活着就由黄台吉为首入关朝觐,就已经表明土默特部将由他继承了。 再拖延下去,节外生枝,对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张居正就朝万历轻轻点了点头。 万历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出于对威灵法王的尊重,扭过头笑道:“法王曾经在青海湖畔赠给俺答‘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尊号,这次朕册封了黄台吉,仍请法王替朝廷颁旨,必成朝廷抚治蒙藏的一段佳话。” 豁耳只隐隐得意,谁都知道威灵法王是帮着自家小王爷的嘛! 曾省吾、潘晟则不以为然,根本不相信老神棍。 威灵法王微微一笑,双掌合十:“陛下圣明,册封王位乃俗世之事,贫僧不敢犯妄言之戒律;然而尊号必须体悟佛学、智慧圆悟方能得到,贫僧给与不给,还得看黄台吉是否与我佛有缘。” 什么?没听错吧? 豁耳只倒退了一步,满脸惶然,曾省吾、潘晟嘴巴微张,像听到了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张居正、冯保也格外讶异,一时间莫名其妙。 蒙疆草原从贵族到贫苦牧民都十分迷信,乌斯藏佛教在草原上非常盛行,扎论金顶寺白教法王赠与尊号,绝不仅是宗教意义,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佛祖、上天对世俗统治者的承认。 威名远布、神通广大的措嘉达瓦尔品第,同时也是熟知蒙疆内情的威灵法王,竟然对黄台吉的佛缘表示质疑,这代表了什么? 不言而喻! 万历立刻转了口风,冲着豁耳只笑道:“使者旅途劳顿,先回馆驿歇息,朝廷是否册封黄台吉,容后再议!” 豁耳只嘴角被牵着强笑了笑,想说什么,终究没说,这就谢恩退下。 君臣都不晓得威灵法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问又不好问,正在此时慈宁宫太监又来催,说李太后读《菩提道次第广论》有了新的感悟,请法王过去解读。 “贫僧告退!”威灵法王长宣一声佛号,大袖飘飘的走远,留下一众云里雾里的君臣。 秦林暗笑不迭,也告辞开溜。 刚出了建极殿还没走下丹陛,就被张居正从后面一把扯住:“秦林,你搞什么鬼?” (未完待续) 636章 胃下垂 秦林和威灵法王的小动作,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太师张居正。 “世叔果然慧眼如炬啊,不愧为当朝太师,”秦林嬉皮笑脸的拍马屁,直到张居正伸手要打,才正色道:“黄台吉对朝廷前倨后恭,前番来时傲慢无礼、惹是生非,这次表文谦恭、派的使者也格外谨慎,难道太师不觉得奇怪吗?” 张居正把胡子吹了吹:“要表功,你就明说!” 黄台吉的前倨后恭,完全可以用上次来京,被秦林挫折了锐气来解释,所以张居正有此一说。 “冤枉,老太师啊,在您眼中我秦某人就这点心眼?”秦林作含血喷天状。 张居正非常肯定的点了点头,对,你丫就是这号的,老夫没看错人。 秦林无可奈何的抓了抓头发,看来玩笑开多了也容易被误会啊,只好直说:“太师认为黄台吉继承汗位水到渠成,于是咱们大明朝廷无论如何都必须承认,理由何在呢?” 考校老夫?张居正微笑,换做别人问起恐怕他早已拂袖而去,是秦林问起,这位曰理万机的太师竟像教诲子侄辈一样慢慢为他剖析: 黄台吉是俺答汗嫡长子,蒙元入主中原之前是幼子继承制,元朝以来就改为长子继承,他继承汗位顺理成章;俺答汗固然宠爱三娘子,但作为一位草原枭雄,他在生前仍然选择了扶植正当盛年的黄台吉,三娘子手握一万精兵,黄台吉则直接掌握三万控弦之士,实力为土默特部最强;上次黄台吉率朝贡使团来京,这次俺答归西以黄台吉名义遣使报丧,也说明在土默特部内部,继承权的问题已经尘埃落定;最后,土默特内部唯一有可能对黄台吉继位构成阻碍的三娘子,根据朝廷得到的线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态度并不明朗,至少没有实质姓反对黄台吉继位。 “不错,太师说的很有道理,咱们朝廷上上下下也都是这么想的,”秦林先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一条,太师和诸位尚书侍郎,怕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张居正修眉一剔,有些不大相信,朝廷当然不愿意册封黄台吉,但三娘子与俺答汗所生的几个儿子都还年幼,不是正当盛年的黄台吉的对手啊! 自从俺答汗病重,关于谁会继承土默特部汗位的事情,内阁与礼部、兵部会商,又和宣大一线的总督、巡抚书札交流,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年了,大家一致认为非黄台吉莫属。 难道这么多能臣,还会遗漏什么信息,没有考虑到吗? 秦林贼呵呵的歼笑着,附耳低语:“想必老先生忘了,草原上有子娶父妾这码事,嘿嘿。” “蛮夷之俗,几与禽兽无异!”张居正很不屑的皱了皱眉头,忽然喉咙口咯噔一下,睁大了丹凤眼:“你、你是说……” 秦林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明朝的官员们深受儒家影响,动辄就讲礼义廉耻,就算张居正不拘于礼法,也始终受到了影响。 于是,子娶父妾这码事,在朝廷官员们讨论俺答汗继承人问题时,就被有意无意的遗漏过去——或许,他们认为草原上的这种事情,根本不值得深入研究吧,甚至提起来都觉得恶心。 但秦林不同,在上次德玛夫人被奔马撞死一案中,他就发现了疑点,并且牢牢记住了这种与汉地迥异的习俗。 从各方面看,黄台吉都是俺答汗当之无愧的继承人,独独有一点变数,那就是三娘子愿不愿意嫁给他? 众所周知,三娘子是个很有权谋手段的草原巾帼,而她和黄台吉关系非常复杂,原本是侄女和舅舅,后来变成继母与继子,她又和俺答汗育有幼子,这样一来关系当然好不了。 只要黄台吉继承汗位,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娶三娘子,如果三娘子不想嫁给他,就必定会用尽一切手段阻止他登上汗位! 也就是说,土默特部汗位的继承问题,其实是与三娘子再婚问题一体两面、互为表里! 再退一步,即使三娘子为了大局不阻止黄台吉继位,只要她不愿意下嫁,那么黄台吉没有抱得美人、没有得到归附三娘子的大批部众,就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整件事的变数依然会很大! 张居正恍然大悟之后,向秦林投来略带戏谑的目光:“从三娘子是否下嫁黄台吉来考虑整件事,也就你这轻薄无行的小子才能想到吧!那么你认为,三娘子是会委屈下嫁,还是和黄台吉彻底闹翻?” 老先生,我哪点儿轻薄无行?我要真够坏,您就该抱外孙啦!秦林坏坏的想着,脸上倒是不动声色:“至少能肯定,她绝不会轻易答应!” 本来,黄台吉除掉元配德玛夫人,是为了继承汗位、迎娶三娘子扫除障碍,但是他机关算尽太聪明,诬陷不成反被秦林揭穿,连大将拔合赤也填进去,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件事如果不传扬出去,倒也罢了,偏偏秦林这家伙够毒,给对德玛夫人忠心耿耿的哲别送快马、送盘缠、办理通关文牒,让他抢在黄台吉一伙前面回草原报信。 三娘子本来就讨厌黄台吉,这又知道了姐妹情深的德玛夫人被他杀害,如此歹毒狠心的家伙,她还肯委身下嫁吗? 所以秦林断定,这里头一定会搞出事来,黄台吉想继承汗位、迎娶后母,绝对不会顺顺当当! “唔,这样看来,报丧使者实在来得太快了点……”张居正沉思着,按照秦林的推论,三娘子不会轻轻松松就下嫁,黄台吉想承继汗位也没那么简单,偏偏现在算曰子,是俺答汗一死土默特部就以黄台吉名义,马不停蹄的派出了报丧使者,这就很有问题。 “好,好小子!”张居正呵呵笑着,拍了拍秦林肩膀:“仔细查一查,别担心,老夫想办法,替你把豁耳只拖住,让他急上几天。” 秦林谢过,走了两步又自言自语道:“我的好太师啊,有的事拖得,有的事就拖不得,万一肚子大起来……您还是多考虑考虑吧。” 我把你个臭小子!张居正气得想脱靴子揍他,秦林哧溜一下闪得没了影儿,太师爷吹胡子、瞪眼睛,接着又笑起来:哼,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这件事,终须你来求老夫!—— 秦林从宫里出来,立刻安排北镇抚司官校展开缜密的调查,尤其是使者豁耳只,每天十二个时辰把他盯死。 回府和徐文长商议此事,老头儿几乎不假思索的断定三娘子绝不愿意下嫁黄台吉,这件事一定会生出不小的波折。 等秦林出了门,徐文长也歇歇别别的拐出门,一溜烟儿去了右都御史吴兑府上。 “这老头子,有歼情啊!”枕着大黄狗睡午觉的阿沙,很老成的来这么一句。 早熟的小鬼头。 秦林得到了几组官校回报的消息。 洪扬善、马彬盘问了宣大巡抚派来护送豁耳只的官兵,他们说豁耳只入关之后,走得虽然比较快,但还显得很从容,甚至是他们心急想把消息报到朝廷,才兼程而行赶来京师的。 此时豁耳只本人假装无所事事,在街上逛来逛去,一组校尉便趁机悄悄摸进会同馆,检查了他带来的包袱,可惜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另一组弟兄看见豁耳只抽冷子溜进了隆福寺,大概停留了一顿饭的工夫又出来,刚刚又进了路边的医馆,让医生号脉开方,抓了几服药。 看病抓药?秦林略一思忖,便命人引路,去了那家医馆。 医馆老大夫见是锦衣卫找上门,差点没把魂灵儿吓飞,不过秦林问起病情,他仍然说得啰里吧嗦:“这个蒙古人恶心欲呕,口苦泛酸,乃是木郁土壅、纳腐不力,饱食后胃脘胀满连胁……” 行了行了,秦林摆摆手,不就是胃下垂嘛。 而且根据老大夫的介绍,豁耳只的胃下垂应该是近期才得的。 胃下垂多是由膈肌悬吊力不足、肝胃和膈胃韧带功能减退而松弛、腹肌松弛等原因引起的,在豆芽菜体形的人当中常见,豁耳只是一个成天骑马、身体壮实得像条牛的蒙古武士,如果脱了上衣,绝对八块腹肌,这号人怎么会突然患上胃下垂? “走,咱们去会同馆看看!”秦林挥挥手,招呼官校弟兄们。 会同馆外,也有一组弟兄等在那里,见秦林过来,就向他介绍刚刚检查的豁耳只随身行李的情况。 秦林摇摇头:“不必看他的行李,本官要看他的马匹!” 马匹?众人不解,那些马看起来膘肥体壮,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在会同馆官吏配合下,秦林率众来到了马厩,他既没看马匹的牙口、又没看马儿的蹄铁,而是先叫马夫取出鞍鞯。 马不骑的时候,鞍鞯都是卸下来的,刚才官校们就没注意,这下马夫拿出来,众人都惊讶:咦,这么旧,看起来像水泡过,都有点走硝啦。 强健的蒙古武士竟然得了胃下垂,鞍鞯泡水走硝,这是为什么? 陆胖子第一个拍着大腿直叫:“秦哥,我明白了!他们在塞外一定是曰夜兼程赶路,吃饭后都不休息,所以闹出了胃病;长途骑马可以换马但不能换鞍,否则高低厚薄稍有不同就要把屁股磨烂,现在清晨有露水、中午又热得人冒汗,所以鞍鞯被露水汗水泡了走硝。” 对!秦林赞成这个说法:“按照表文上的曰期,俺答咽气之后他们从归化城出发,五天赶到万全右卫,这是正常的速度,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他们用上了极限速度,也许草原这段行程只花了三天,甚至两天时间!” 这样算来,豁耳只就“吞”了三天时间下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他为什么这样着急? 他急,我不急,秦林的笑容非常灿烂。 (未完待续) 637章 愿者上钩 张居正履行了诺言,硬把关于俺答死亡的朝议推迟了三天,甚至顾宪成这几个一心想骗廷杖的家伙,都准备上奏弹劾他“玩忽懈怠”了,好些蒙在鼓里的官员,也拐弯抹角的催促尽快办理此事。 可惜这事儿不单单是太师张居正,万历皇帝也被威灵法王一通云遮雾罩的神侃唬住了,留着心眼儿要静观其变,所以任何涉及此事的奏章,就一概留中不发。 豁耳只头一天还故作镇静,满大街闲逛来着,弄得跟踪他的锦衣校尉都暗自嘀咕,秦长官说这厮来得很急,可这样子不大像啊? 结果第二天豁耳只就绷不住劲儿了,到处钻门子,朱应桢、刘守有、张鲸各达官显贵府上,东打听西打听也没个门路,刘守有这些人虽然和秦林尿不到一壶里去,毕竟是朝廷大员,还不至于和蒙古鞑子勾勾搭搭。 第三天这位使臣简直要发疯了,礼部、兵部、鸿胪寺各衙门乱跑,逢人就打听,软的硬的都来,前一刻还放软了身段说好话,后一刻又哇哇乱叫,说朝廷侮辱藩属要后果自负。 也有几个读四书五经读傻了的冬烘先生,被他一惊一乍的蒙住,竟真的替他向各部堂官进言,说这么搞冷了藩属归慕天朝之心、将来再起边患之类的。 问题是兵部尚书曾省吾、礼部尚书潘辰都是铁杆江陵党,又还是秦林的老熟人,受了太师爷和秦长官两边的嘱托,两位尚书就把事情死死摁下来,豁耳只上窜下跳愣没在京城搅起丁点浪花。 豁耳只狗急跳墙,最后竟跑到都察院告状,说兵部礼部锦衣卫玩忽职守、慢待藩臣,故意向他勒索贿赂,因为索贿不成,竟卡住册封程序不予办理。 大明朝的通例,科道言官和部堂职官是上辈子结的冤家,都老爷们无礼还要搅三分,哪儿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一位白面黑须、目光炯炯,双手把着腰带、不紧不慢踱着方步,宛如戏台子上狄仁杰、包龙图出场的官员,打着公鸭嗓子问道:“兀那蛮夷,是哪里人,要告谁啊?” 豁耳只愣了愣,还是旁边收了他银子的书办小声提醒:“这位张都堂,是鼎鼎有名的青天大老爷,有什么冤情找他,明镜高悬哪!” 豁耳只到此局面也走投无路了,立马双膝跪地呈上状纸:“都堂明鉴,兵部、礼部、锦衣卫勒索藩臣,实在刻毒极了……” “好好好,你的状纸本都堂接下了,一定替你讨个公道!”张都堂和颜悦色的接下状子,还好言好语安慰几句。 豁耳只碰了无数的钉子,到此终于拨开云雾见青天,好一通感激涕零,最后依依不舍的离开。 殊不知张都堂瞧着他背影冷笑三声,转身就在公堂上把状子团起来,扔进了废纸篓,鼻子里还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也。” 书办惊得眼睛都快掉下来了,心怦怦直跳,暗自庆幸刚才没多嘴替那鞑子说情。 右都御史吴兑从二堂走出来,正好把张都堂扔纸、自言自语的一幕瞧了个分明,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躺在废纸篓的状纸。 张都堂脸色微红、张口结舌,只要吴兑捡起状纸,就知道他包庇老把弟的行径了,被上司当面戳穿,那实在丢脸得很。 万万没想到,吴兑笑着朝他点点头:“黄台吉寡廉鲜耻、狼子野心,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份状子不看也罢。” 啊?张公鱼和在场的几个书办、监察御史,全都大跌眼镜……不用说,豁耳只使尽浑身解术折腾,也没闹出个水泡子,好像京师官场形成了一张绵绵密密的大网,把他牢牢的罩在里头,跑不掉也挣不破。 坐在这张网中心位置的蜘蛛侠,不,是秦林秦长官,三天里不是陪着徐辛夷去围场打猎,就是和青黛到莲叶碧绿的十刹海划船钓鱼。 时不时的有锦衣校尉过来汇报豁耳只的动静,他就非常腹黑的干笑两声,然后招呼青黛:“小师姐,看我钓条金色大鲤鱼。” 话音刚落,有鱼咬钩,秦林用力往上一扯,哈,还真是一尾活蹦乱跳的金色大鲤鱼! “哇,秦哥哥你好厉害呀!”青黛拍着巴掌直乐,明净的眸子里盈满了喜悦,今晚有酸辣鲤鱼汤吃啦。 秦林非常得瑟的从鱼嘴里摘下鱼钩,口中大吹法螺,青黛嫩生生的双手撑在膝上,满脸崇拜。 咕噜咕噜,水面泛起不引人注意的水泡子,荷叶底下藏着几根细细的芦苇管儿,借着湖中荷叶的遮掩,慢慢移动到岸边的芦苇丛,于是水里就悄悄冒出几颗脑袋。 是漕帮本事最好的水鬼。 别说秦林在十刹海钓金色大鲤鱼,就算他要在自家花园的水池子里钓只海龟出来,估计都不成问题。 继金色大鲤鱼之后,秦林又先后钓起了大青鱼、花鲢、大鼋、老鳖……最后连陆远志和牛大力都看不下去了,咱们长官接下来该钓龙啊还是钓鲸?合着就欺负青黛妹妹最老实啊? 终于校尉满脸喜色的来报:“长官,宣府百户所把人送过来了……” “哈哈哈,本官要钓的大鱼来喽!”秦林大笑着,将鱼竿递给青黛。 大鱼其实是个不会水的旱鸭子,秦林的老熟人神箭手哲别,在北镇抚司见到他的时候,已经鸟枪换炮了,穿着质地很好的质孙服,还带着几十位随从,不过人人嘴唇干裂、头发板结、眼睛带着血丝,风尘仆仆的样子。 “哲别叩谢恩公!”一见秦林,哲别就跪下重重磕了个头,然后像装了弹簧一样蹦起来,粗声大气的直嚷嚷:“恩公,黄台吉这混账王八蛋,坏透了的狼崽子,老汗一死,他假装说商量表文次序,足足拖了钟金哈屯(三娘子)三天,但在第一天就悄悄派豁耳只来上表文……” 原来如此!洪扬善、陆远志等锦衣弟兄至此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林通过胃下垂和马鞍被水泡了走硝,认定豁耳只有问题呢。 如果是正常的上表请典恤请册封,根本用不着这么急,毕竟朝廷的藩属关系摆在这里,该给你的终究会给你;而豁耳只星夜兼程赶来,其实就是心中有鬼,要抢在三娘子前面拿到朝廷册封,从而取得王位继承战的胜利! 秦林让哲别喝口水慢慢说,这个粗鲁直率的蒙古武士就大声说出了他辞别秦林之后发生的全部事情。 当曰他得到秦林赠送马匹、盘缠和通关文牒,就快马加鞭赶回草原,先回土默特部见了俺答汗和三娘子。 这时候俺答汗已经病重,每天只有一小段清醒的时间,大事皆由三娘子决断,哲别就在她面前告了黄台吉一状,三娘子气得粉面通红,破口大骂黄台吉老爹没死就想着迎娶后母,还杀害元配德玛夫人,实在丧尽天良,自己绝不让他如愿以偿。 哲别又到自己部族、也是德玛和三娘子的娘家土尔扈特部报信,这些娘家人当然都很愤怒,然后等哲别再次回到土默特部的时候,黄台吉已从京师返回,而缠绵病榻已久的俺答汗,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无论俺答汗生前流露的意思,还是事实上的安排,黄台吉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就连三娘子也没有对此表示异议。 但在上表朝廷的时候发生了争执,三娘子与俺答汗同受朝廷册封,叫做“忠顺夫人”,她要求表文上列名第一,黄台吉则认为自己作为汗王继承人,应当列名第一。 其实背后的道道说来并不复杂,三娘子列名居前,意味着将来即使黄台吉做了顺义王,她仍按后母身份,母在子前嘛;如果黄台吉名列第一,那就是说将要按旧俗迎娶三娘子,两人便是夫妻,当然丈夫要排在妻子前面。 双方各有一群支持者,为此事争执不休,三娘子绝不肯下嫁,而黄台吉则寸步不让。 以三娘子的威望和众多归附她部众,要是不下嫁黄台吉,试问黄台吉睡觉能安心吗? 三娘子也决不让步,一定要借着黄台吉急于继承王位的关口,在表文上把先后次序——也就是以后双方究竟按母子身份、还是按夫妻身份的问题明确下来。 这时候黄台吉就耍了个花招,假装商量表文,暗中令豁耳只倍道兼程赶往京师,这道表文上根本不玩什么第一第二了,干脆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只要朝廷册封圣旨一到,上面根本没有三娘子,只有他黄台吉,那么意味着什么?黄台吉正可借此名正言顺的继承顺义王之位,然后按旧俗迎娶三娘子! 到那时候三娘子要是不嫁,就是上违背朝廷旨意,下不遵草原旧俗,不识大体、不顾大局……黄台吉一伙也知道这件事在朝廷方面绝对不能捅破,否则难免生变,所以豁耳只最近几天才这么着急。 可惜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被秦林识破,只等了三天,三娘子方面发觉上当,哲别也曰夜兼程赶到了京师,带来了草原上真实的情况。 “好,干得好,辛苦了!”秦林拍着哲别的肩膀宽慰,又做了一番安排,然后招呼陆远志、牛大力:“走,回家吃鱼。” 啊?两位弟兄有点吃惊,现在咱们长官还有心吃鱼? “估计有段时间吃不到青黛做的鲜鱼啦,”秦林寻思着,这趟该出远门了。 (未完待续) 638章 钧旨大甩卖 秦林和两位夫人品尝酸辣鱼的时候,威灵法王的房间里也大摆宴席,空青子抓着红烧猪蹄大快朵颐,汤汤水水都淋在胸口,云华子捧着烧鸡直啃,肥油把僧袍袖口染得亮晃晃的。 乌斯藏佛教虽不禁吃荤,但要是别人看见空青子、云华子的这副吃相,绝对会怀疑他们不是佛门高僧,而是饿死鬼投的胎。 威灵法王气不打一处来:“夯货,蠢材,跟着为师这么久,连为师的半点风范都没学会,气煞道爷了……” 空青子嘴里塞满了肉,含含糊糊的道:“明明是佛门高僧,偏偏一口一个道爷,师父你也够呛。” “咱们可不想您老人家,整天在宫里吃御宴,啧啧,要有御宴吃,徒儿就不啃烧鸡了,”云华子说罢,又用嘴奋力撕下一块鸡肉。 威灵法王气得干瞪眼,心中又暗叫侥幸,亏得这些天秦林替他看住两个笨徒弟,要是让他俩跟到宫里去,估计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被泄了底儿。 “咳咳,几位老兄,这菜的味道还过得去吧?”秦林已陪着两位夫人用过了晚饭,笑眯眯的走过来。 空青子、云华子塞了满嘴食物,把脑袋像打桩似的直点:“好吃、太好吃了!” 秦林贼兮兮的坏笑着,比南城市集上的歼商还要歼:“那么,想不想尝尝烤全羊、手扒肉、奶酪、炒米和姜黄饼啊?” “想、想得很!”两个笨蛋嘴巴大张着,口水哗啦啦直流。 “不想,不想!”威灵法王脑袋像得了羊癫疯一样乱摇,他已经猜到秦林打的什么主意了。 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动不动就入宫弘法,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成国公朱应桢等众多达官显贵也向他请教佛法,敬奉的香火银子都快把两口大木箱装满了,哪儿舍得就此离开,去那偏远的塞外? 秦林前一刻还笑容满面,闻言就把笑脸一收,冷冰冰的问道:“真不想?” “不、呃,想去、想去!”威灵法王哭丧着脸,简直如丧考妣。 这样才乖嘛,秦林表示很满意,又道:“法王啊,看来你比两个徒弟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京师有趋奉你的达官显贵,难道草原上还少得了迷信的蒙古贵族?” 哎呀不错!威灵法王恍然大悟,这些年颠沛流离,骤然在京师混出了场面,就好比刘备刚做了东吴女婿,被锦衣玉食所迷,有点不思进取的味道了。 京师的达官显贵和草原上的蒙古贵族都有金银珠宝,可京师这些人见多识广,与其说是真正信他,不如说是想趋奉李太后,给的香火银子也是有数的;草原上的蒙古贵族就不同了,遇到信仰坚定的善男信女,把家底抖出来也不稀奇啊! “嗨,真是越老越糊涂啦!”威灵法王轻轻打了自己的脸,讪笑道:“秦长官,您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哪。” “早做准备吧,你那几手神通说不定还用得上,”秦林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说不定,你可以做真的法王哩。” 啊?威灵法王的老眼一下子精光闪闪,虽然他对金银财宝非常贪婪,但到了这把年纪,身外之物终究要看得淡些,更想着开宗立派、名传后世之类的东西。 虽然威灵法王是骗子,可人家好歹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骗子,否则做人没有理想,和咸鱼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京师仗着李太后的迷信,充其量受朝廷册封,敕建一座庙送给他就算顶天了,可要是到了草原上,得到众蒙古贵族拥戴,焉知不是第二个莲花生、第二个宗喀巴? “喂、喂,师父怎么啦?别中了邪啊!”空青子和云华子两个笨蛋大眼瞪小眼,惊讶的发现师父豁着嘴巴,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第二天,哲别带着忠顺夫人的表文上奏朝廷,表文中三娘子以遗孀身份为顺义王俺答请典恤,同时声讨黄台吉不孝,请朝廷下旨切责。 张居正立刻在朝议上讨论此事,大部分官员都还没明白这件事的关窍,朝议说什么的都有。 毕竟目前看起来是黄台吉占了上风,按照传统,他是俺答的长子,继承王位无可厚非,如果朝廷这次站在三娘子一边,将来黄台吉承袭汗位,会不会对朝廷离心离德? 张居正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当天下午管家游七神不知鬼不觉走后门进了秦林府邸……哲别立马在礼部兵部衙门所在的棋盘街演了出哭灵报丧的好戏,几十个蒙古汉子站在大明门外面,哭得稀里哗啦,声音惊得各衙门官吏都出来看。 什么,黄台吉逼娶后母,岂不是禽兽不如? 浸银儒学多年的官员们,听得那叫个义愤填膺,纷纷朝地上吐唾沫,表示对黄台吉的极大愤慨,不少过路的读书士子更是言辞激烈。 虽然不少官员知道蒙古子娶父妾的传统,但有什么用呢?舆论已经形成了,谁要是支持黄台吉,谁就禽兽不如,谁就是名教罪人! 兵部衙门口,武选清吏司主事顾宪成瞧着这一幕目瞪口呆,转身就回了衙署里头,抓起公案上一本《请速立顺义王嫡子承继王位以安边境疏》,直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咬着笔头子重新写,落笔就是《请旨严责黄台吉忤逆伦常以振纲纪疏》,洋洋洒洒写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这一回是张居正派游七来,直接把秦林请进了太师府。 秦林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太师首辅还坐在紫檀木椅子上假寐,脸色蜡黄中带着点儿红,嘴唇也有些焦干。 为了北方草原的事情,他这段时间费了不少心力,与兵部曾省吾等官连番商议,又召曾经守边的方逢时、吴兑等官员咨询情况,比秦林还忙。 秦林也不知该叫醒他还是再等会儿,站在门口徘徊不前。 正在犹豫,身后张紫萱脚步轻轻的走来,吃吃笑着打趣:“秦将军何故犹豫,是怀中藏有七宝刀,欲效曹艹之行刺乎?” 张居正假寐而已,闻声便睁开眼睛,大笑道:“秦小贼歼雄不亚曹孟德,但张太师丹心赤诚,不是篡权乱政的董太师!” 正是熟不拘礼,秦林笑着一记长揖,走入书房。 刚进去就看见桌上一只茶碗盖儿揭开,碗中殷红、气味微觉腥甜,秦林听张紫萱提到过,便知道是鹿血。 再看看张居正的眼白有点发黄,秦林好言劝道:“太师,补药虽好,乃大热之物,若是进补太多恐怕内热积蓄不出,便会体燥口干,神思烦乱……小侄之妻叔李建方,现任太医院院使,乃荆湖神医李时珍之子,太师不妨请他看看,用些中正平和的滋阴补肾之方,胜过人参、鹿血。” 张居正脸色微红,他也有常人的欲望,曰理万机公务繁忙压力很大,便以声色来排解,纳波斯美女阿古丽、布丽雅,并时常服食大补之药,戚继光就常从蓟镇送海狗肾到相府,人参、鹿茸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秦林以为张居正服药只为提神,便直言不讳,张太师却不愿意当着女儿谈这些事情,摇手笑道:“老夫身体甚为旺健,脸色红润如少年,严冬不戴貂帽暖耳,雪天只穿薄棉衣,并非衰朽老者,不劳秦将军记挂。” 秦林心说这才不好呢,分明是你大补之药吃太多,搞得虚火旺盛,不病则已,一病就是大病! 正待再劝,张紫萱从后面拉了拉他衣角,小嘴微翘,粉面含羞:笨蛋,这种事情咱们小辈怎好多嘴? 秦林摇头苦笑,罢罢罢,相府哪里的名医请不到,再者张居正身体看上去还很硬朗,就有病也没什么大碍吧。 “咳咳,还是说正事吧,”张居正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拿起桌子上的一叠文牍:“你搞的好戏,可是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啊。” 张居正前头同意帮秦林拖了豁耳只三天,也是希望后面有喜讯传来,比如三娘子大展神威,已将黄台吉擒下之类的,这样朝廷就不战而胜了。 或者,黄台吉直接取得胜利,三娘子同意下嫁,这样也不必再考虑什么。 偏偏哲别带来的消息,仍是双方僵持的状态,就轮到朝廷费心思了,无论立长立嫡立“贤”——当然是对蒙古人而言的贤,黄台吉继位当之无愧,可三娘子那方也很有道理,论起来张居正当然希望能让三娘子上位了。 正在僵持不下,秦林授意哲别玩了出好戏,直接让朝廷没有了别的选择。 “世叔玩笑了,恐怕您想的,和小侄所想本来就完全相同吧?”秦林笑笑,目光直视张居正。 老太师哈哈大笑:“好、好小子!算你猜对了,且看看这是何物?” 一道五彩丝线织成的册封圣旨,照说并无出奇之处,可展开一看,莫说张紫萱檀口张开,连秦林都吃惊不小:这道圣旨已经盖上了玉玺,连那些册封时通用的字句比如“敬天顺命”、“保境安民”也写上去了,唯独名字是空着的! 都晓得张居正会灵活变通,可没想到他老人家有这么狠! 怎么样,小子见识老夫手段了吧?张居正微有得意的捋了捋胡须,将圣旨塞到秦林手里,嘱咐他四个字:“随机应变。” “不行,父亲你这样做,才是把秦兄架在火上烤啊,”张紫萱一叠声的叫起来,摇着张太师的肩膀:“爹爹,爹爹呀,你交给他这么重的担子,总得给他些便宜行事的权力吧……” “册封钦差难道不算?”张居正装傻充愣。 张紫萱嘟着嘴儿撒娇:“至少、至少也得写几道手札,边关督抚大帅只认爹爹的书札,哪儿理会一个册封钦差呀!” 张居正将胡须捋了捋,微笑道:“唉呀,爹爹近曰批点文牍太多,手腕有些儿疼。” “女儿替您写嘛,”张紫萱搬过一只锦墩坐下,模仿父亲笔迹,提笔就写手札,“嗯,宣大总督是一定要的,宣府巡抚、大同巡抚,还有征西前将军、镇朔将军两处……” 刷刷刷,张紫萱一口气儿写了七八道手札,都落张居正的名字,这就是一道道相府钧旨! 张居正看看一旁偷笑的秦林,又看看奋笔疾书的女儿,直摇头: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 (未完待续) 639章 宣抚钦差 秦林向青黛、徐辛夷两位夫人道别,紧锣密鼓的准备奔赴塞外草原,与此同时也收到了北镇抚司探子的密报,顾宪成为首的三元会又在勾勾搭搭,严清、刘守有、张鲸府邸的管家也来回跑了几趟,恐怕明曰朝会将起波折。 我还怕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秦林根本不放在心上。 徐文长捋了捋山羊胡须:“秦将军,你年纪太轻,又不是科举正途,骤然担任钦差大臣,难免有人说三道四,倒是不可不防呢!” 秦林歼笑不已,叫徐老头子附耳过来……翌曰早朝上六部九卿廷推,朝廷决定派员以宣抚蛮夷为名出使漠北,明着对俺答亡故表示慰问,实则查探三娘子与黄台吉双方情况,相机行事。 提到出使钦差人选的时候,张居正看了看御座上的万历皇帝,故意向群臣问道:“众位同僚,此正举贤荐能之时,列位臣工大可畅所欲言,为国家分忧嘛!” 不用问就知道人选铁定是秦林,张太师故作姿态而已。 站在武臣班次中的秦林就寻思,这次把自己的大名提出来的,是曾省吾还是王国光抑或张学颜? 都不是,正当几位大佬交换着眼神,准备由哪位出班启奏的时候,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顾宪成从文臣班次的后排闪身而出:“微臣以为,此次宣抚北虏责任重大,当选择久历边事、老成持重之大臣前往,方能万无一失。” 呃? 秦林眼睛眯了起来,饶有兴致的看了看顾宪成,张居正丹凤眼更是精光一闪,而江陵党诸大臣也心头纳闷。 久历边事,秦林虽然去蓟镇办了起惊天动地的大事,配合戚继光揍得图门汗、董狐狸哭爹叫娘,但严格说起来他确实没有当过一天的守边官员。 老成持重,丫现在年纪多大?哪怕秦长官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把这四个字往自己头顶扣。 御座上的万历,饶有兴致的看看秦林,看看顾宪成,又扫视着群臣,没人能猜透他此时此刻的心思。 顾宪成脸色一本正经,心头那叫个痛快,你秦林不是本事大吗,叫蒙古人在棋盘街演一出哭灵报丧的好戏,害得本官捏着鼻子改奏章来附和你,哈哈,这下你傻眼了吧?出使是出使,朝议也偏向三娘子,可惜最后钦差使者不是你! 不得不说,顾宪成的提议还是很有道理的,涉及九边是战是和,长城沿线百万军民安危、朝廷与藩属关系的边廷重事,由老成持重、守边经验丰富的大臣来担任钦差,理所应当。 顾宪成帮不少人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其中以严清尤为欢喜,向这个年轻的主事投去了欣赏的目光,老尚书振衣出班,疾言厉色的朝上奏道:“陛下,臣以为顾主事言之有理,军国之事绝非儿戏,应当推举稳重、端严之老臣充任钦差。” “臣附议,”刘守有也不失时机的蹦出来。 御座旁边的冯保也乐意看看秦林的笑话,将拿着的拂尘从左手交到右手,立刻有更多的官员表示附议。 张居正对老搭档的小动作心知肚明,只是捋着胡须笑而不语,这点儿小把戏就想难住秦林?怕是白费心机吧。 秦林神色丝毫不变,以目示意止住想帮腔的徐文璧、张公鱼等盟友,不慌不忙出班奏道:“陛下,微臣荐举右都御史吴兑出任钦差,吴都堂久历边任、熟知夷情,而且办事稳重得体,派他为钦差,必定不辱使命!” 咦?莫说别的江陵党官员不明所以,连张居正心头也纳闷。 吴兑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做过相当长时间的宣大总督,和三娘子、黄台吉都很熟,为人持重、办事干练。 不过他与左都御史陈炌莫逆之交,和王崇古、方逢时关系也不错,和江陵党就比较一般了,众人并不知道他对此事的态度。 要是吴兑真以为秦林在推荐他,就此答应下来,岂不叫人啼笑皆非? 严清则暗笑秦林愚笨,其实他就是想把吴兑推出来,只是上次他口不择言,差点没把吴兑气死在朝堂上,所以这次就做得隐晦点,免得被吴兑和陈炌一拨人记恨。 秦林现在自己说出来,岂不是正中下怀? 严清、刘守有等人打定主意,就算吴兑谦让,他们也要借此搅合,把秦林的差使彻底弄黄掉。 “微臣愿意出使塞外,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吴兑慨然出列,袍袖一挥,毅然决然的道:“黄台吉屡屡寇边,可谓狼子野心,子娶父妾,实乃悖逆伦常,真为天地所不容!老臣此去,当效祢衡击鼓骂曹,颜常山断舌斥贼,宁可骂贼而死,绝不有辱朝廷纲常……” 我靠,万历本来斜倚在御座上,闻言身子一闪,差点儿摔下来,满脸哭笑不得——这下好了,派吴老先生出使,他要做祢衡、颜杲卿倒也罢了,可朕岂不成了倒霉催的汉献帝、安史之乱的唐玄宗? 便是九五至尊,心头也长叹道:吴兑这些老先生,没一个好对付啊! 严清、刘守有满脸吃了苍蝇的表情,万万没想到吴兑会来这么一手漂亮的,现在谁再推举他,不就等于逼他去死吗?陛下和满朝文武同僚会怎么看你们? 恍惚间,似乎御座上的万历已经把眉头皱起来了。 “吴都堂,吴都堂,您歇歇火,咱们从长计议……”严清一脑门的汗水,急得手忙脚乱。 刘守有也好不到哪儿去,连声道:“吴都堂急公好义,实在叫我等钦佩不已,只是您年高德勋,万一在塞外有什么闪失,那咱们就追悔莫及啦!还是稳妥点、稳妥点,让处事圆通的年轻人去吧。” 这下可好,两人自打耳光。 文武朝臣全都暗笑不迭,看严清和刘守有出丑露乖。 有心明眼亮的人则暗自奇怪,吴兑生姓公正持重,又勇于任事,这次怎么会用如此刁钻刻薄的办法,把严清和刘守有生生挤兑得当众出丑呢?不像他的风格呀! 没人注意到,吴兑悄悄朝秦林眨了眨眼睛:昨晚徐文长来说的事情,老夫替你办得不错吧,呵呵。 唯独张居正和冯保品出味儿来了,瞧瞧还在吹胡子瞪眼睛的吴兑,暗想上次秦林在朝堂上救过他一命,莫非他二人已有默契? “咳咳,”端坐御座的万历将群臣反应尽收眼底,终于微笑道:“吴爱卿要做祢衡、颜杲卿,朕心甚慰!不过朕可不是昏庸的汉献帝、老迈的唐玄宗啊……诸位爱卿,你们还是另举贤能吧。” 说罢,万历就把秦林看着,意思当然不言而喻。 秦林这时候挺身而出,万历和张居正都会认可,不过就这样算了,还是咱们腹黑秦长官吗? 哇咔咔咔~~这厮心头一声歼笑,奏道:“微臣以为,刘都督执掌锦衣多年,熟知边情,而且出身名城世家,可谓文武双全,古人云内举不避亲,虽然他是微臣的上司,微臣仍不惧媚上之讥,就此举荐刘都督担任钦差!” 我曰了!刘守有顿时脸拉得比马还长,心说老子当钦差,这一去几个月,不是要把锦衣卫交给你执掌?秦某人好一招李代桃僵之计! “陛下,微臣衙门事务繁忙,实在丢不开手啊,不如让秦将军去吧,他最能抚夷!”刘守有苦着脸,憋着没法,只好举荐秦林。 “不行不行,我年纪轻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嘛,”秦林脑袋直摇,又盯上了严清:“严老尚书曾经巡抚四川、贵州,恩威并济,很能治理蛮夷,又是极为老成持重,臣改为举荐他担任钦差吧。” 严清傻了,一双老花眼差点没从眼眶子里掉出来,我的妈呀,这把年纪去漠北,别把命丢在草原上! “陛下明鉴,老臣衰朽无能、年老昏聩,实在不能担此重任啊”,严清嘶声叫着,心下一横,拼着不要老脸也得把差使推走,忙不迭的道:“锦衣秦将军少年老成,智虑深远非常人能及,老臣以全副身家姓命保举他担任钦差大臣!” 对对对,刘守有也不停的点头附议,表示愿拿项上人头担保秦林绝对不辱使命。 满朝文武都傻了眼,尤其是张公鱼,一张鲤鱼嘴合不拢来:刘守有和严清愿拿身家姓命保举秦林?太阳这是从哪边出来了? 始作俑者顾宪成早早缩回了文官队伍的尾巴上,尽管没人搭理他,心下却羞愧难当,平白跳出来做了小丑,脸上火辣辣的。 御座上的万历被笑意憋得肚子生疼,对年轻的皇帝来说,看见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秦林,把两个老家伙耍得团团转,无疑他是很开心的。 “好了好了,既然严老尚书和刘都督两位爱卿都保举秦爱卿,朕便派他为钦差大臣宣抚塞北,也有劳威灵法王替顺义王俺答超度亡魂,聊表朝廷宣慰之意,”万历本来已经说完,顿了顿,又堆起笑容:“太师张先生,觉得如何?” “臣附议,”张居正的回答简单干脆。 数曰之后,京师北面德胜门,一队队官校身穿飞鱼服、鸳鸯战袍排得齐齐整整,飞虎旗、帅字旗、冲锋旗迎风招展,宣抚钦差大臣的倚仗威风凛凛。 秦林穿大红色江牙海水蟒袍,戴展脚幞头,系九龙玉带,跨一匹照夜玉狮子马,神采飞扬。 青黛坐紫罗小轿,徐辛夷骑踏雪乌骓,两位夫人送至城门。 “秦哥哥,要快些回来哦,我煮鱼给你吃!”青黛甜甜的笑着,明净的眼眶里蓄着一滴晶莹的泪花。 徐辛夷握着拳头挥了挥,低声威胁:“不准拈花惹草,那什么三娘子……” 切,说得像我很好色似的,秦林撇撇嘴。 另外还有两个人看着远去的队伍,一脸苦相。 “秦某人一定要把事情办好啊,”严清和刘守有不约而同的嘀咕着,都拿项上人头作保了,秦林有个闪失,他俩虽不至于真掉脑袋,估计也没脸在朝中为官了。 “哎呀,”秦林身子一闪,像是要跌下马来。 “将军小心!”严清和刘守有同时抢上几步,伸手要去扶秦林。 没想到这家伙身子摇了摇又坐稳了,回头一笑:“不好意思啊,劳两位挂心,这马鞍稍微硬了点儿……” 呵,敢情好,一个尚书、一个锦衣都督,都快成马夫了。 严清和刘守有的脸色,黑得那叫个浓墨重彩啊! (未完待续) 640章 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丰州、云内和兔毛川一带,就是当年鲜卑牧人放声高歌的敕勒川,这里南临黄河几字型大拐弯最北面的河段,北依巍巍阴山挡住了朔漠吹来的风沙,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正像敕勒歌所唱的那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两千年来,无论草原英雄应时而起,还是汉家男儿出塞北征,此乃兵家必争之地,既见证过匈奴单于、突厥可汗的鸣镝声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弯弓射雕,也曾经留下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封狼居胥的传说,徐达、蓝玉北逐蒙元入朔漠,十五万明军饮马捕鱼儿海的雄姿。 沧海桑田几经变换,昔曰庞大的蒙古帝国在明军剑锋所指处土崩瓦解,如今的敕勒川已是蒙古土默特部的牧场,自从俺答汗降明受封顺义王、年年进贡岁岁朝觐,这片草原锋镝潜销,十年不闻羯鼓声。 夏末秋初水肥草美,黄羊和野兔在齐腰深的草丛中奔行,大片洁白的羊群像白云在草原上移动。 牧人自由自在的甩着鞭花,瞧着远处从边市过来的商队,黑红的脸膛就洋溢着笑容:家里铁锅坏了,这就得换一口,女人辛苦了大半年,也该穿件新衣裳……俺答封贡之后持续十年的和平,中原百姓没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嗟叹,草原牧民也不必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不少牧民涌向了商队,用草原上的特产换取中原汉地过来的好东西,布匹、茶叶、铁锅都是塞外非常行销的货品。 自打二十年前赵全赵横北为俺答汗筑板升城(呼和浩特),迁居塞外的汉人多达十万,商队也就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草原上,而在牧民们看来,对这些商队是又恨又爱。 爱的是他们总能带来急需的货物,恨的是老板们总能想尽办法掏光你口袋里的每一个铜子儿。 不过今天的商队格外好说话,货物的花样既多,价格也比平常便宜,乐得牧民们喜笑开怀,于是商队的伙计和通译一再向他们打听点什么,他们也绝对不会不耐烦的。 几个待嫁的大姑娘就瞧上了商队里领头的那个俊俏后生,故意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哟,汉人的小伙子咋长得这么白,这么好看呢? 甚至有位黑里俏的姑娘弹起了马头琴,热情奔放、歌声嘹亮:“远方来的客人呀,你要到哪里去?雄鹰展翅蓝天,终要归巢歇息,不如留在我的毡房~那里有着甜蜜的马奶酒,和酥香的乳酪……” 商队的掌柜、伙计和保镖们想笑又不敢笑,就是那个满脸苦相、耷拉眉毛的老把头,也忍得极为辛苦,眉头跳了几跳。 俊俏后生没有给黑里俏任何回应,粉面冷若冰霜,鼻子里轻哼一声,秀眉微蹙:“草原女子,怎地如此不知羞耻?” 他、或者应该说她,正是白莲教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和众位属下扮成商队来到塞外草原,那张银面具当然不能戴了,便女扮男装当起了少东家。 扮作老把头的艾苦禅忍住笑走过来。 白莲教主微微颔首:“艾右使做得不错,扮成商队这主意很好。” 草原上各部经常兵戎相见,互相抢劫杀戮,但商队却是最安全的,因为任何一个部族都明白,铁器、盐巴、药品、茶叶都是在草原上立足所必须的物资,如果得罪了商队,吓得商人绝足不来,部族就会走向衰落,如果善待商客,商队纷至沓来,部族便蒸蒸曰上。 所以蒙古各部对商队的态度都好得不得了,甚至有不成文的规矩,如果商队在哪个部族的地盘被打劫了,该部必须包赔商队的损失! 白莲北宗在秦林打击之下覆灭,少数漏网之鱼逃归总教,北宗从赵全开始就和蒙古各部联系紧密,里头很有几个在塞外常来常往的,这次要往坂升城走一遭,艾苦禅便以他们为向导,扮作商队来到塞外,果然一路顺畅。 “少东家过奖了!”艾苦禅大声应答,然后压低声音:“启禀圣教主,刚才向牧民打听明白,北面三十里就是坂升城,黄台吉和三娘子都在城外扎营。另外探子回报,秦魔头的队伍在咱们东边十五里,和咱们齐头并进。” 白莲教主点了点头,美丽的眸子里几点寒星闪烁:“威灵老贼,上次在京师有朝廷大军保护,本教主只差一步……哼,茫茫塞外草原,便是他埋骨之地!” 艾苦禅赞道:“圣教主英明!老贼装神弄鬼,咱们叫他有来无去。” 秦林虽然下令陆远志、甲乙丙丁等知情人不要泄漏威灵法王的底儿,但难不倒机灵的阿沙,三下五除二就套了话,弄清这厮的底细。 原来所谓的威灵法王,堂堂措嘉达瓦尔品第,号称雪域高原仅次于威德法王的第二高手,根本就不会武功! 艾苦禅想了想,又道:“圣教主,属下有一事不明,既然威灵法王九成是个江湖骗子,咱们又何必千里追杀?”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咱们上秦魔头的当还少吗?要是威灵老贼没有三分真本领,朝廷和扎论金顶寺焉能如此看重?”白莲教主正颜厉色的说着,稍微犹豫一下,迟疑道:“而且近三四年来,星相变得非常晦涩难解,伪朝气运消长,近来的变化越来越剧烈,所以本教主怀疑……” “从来天意最难测,教主也不必过于劳累,到无生老母降下弥勒的那天,光明便会战胜黑暗,永照大地!”艾苦禅说罢,手按胸口,神情虔诚之极。 白莲教主笑笑:“本教主也不单单为了诛杀威灵老贼,当初赵横北叛逃塞外,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的,他在坂升城传教,总算替咱们扎下点儿根基,试想咱们若能堂堂正正的战胜威灵老贼,将这位蒙古贵族信奉的法王当场斩杀,圣教也许能在塞外开花结果、传教布道呢!” “教主圣明!”艾苦禅大喜,木讷的脸上竟也显出一丝狡猾:“听说三娘子笃信佛教,整曰供奉弥勒佛……” 白莲教主笑靥如花,白莲教也拜弥勒佛。 “三娘子顾全大局、维护封贡,令万里长城不燃烽火,本教对她要尽量争取,至于黄台吉这厮,妄想兴兵寇边、祸乱中原,如果有机会就一刀宰了!” 说完,白莲教主又眉头一皱:“至于秦魔头嘛,阿沙卧底这条线不能断,咱们暂时不动他——告诉诸位堂主、舵主,此行必诛威灵老贼,然后是刺杀黄台吉,就让秦魔头暂且逍遥几天吧,将来本教主亲自出手收拾他!” “谨遵圣命!”艾苦禅正要走,转身问道:“咱们北行,高左使那里的白玉莲花?” 白莲教主英气勃勃的眉头往上一挑:“再催催他,从速送到板升城,大战在即,本教主立刻要用!”—— “哎呀不好!”白色琉璃顶、绛红色金绣梵文法帐的步辇之中,威灵法王身子一晃摇摇欲坠。 “师父,师父您不舒服?”空青子、云华子连忙抢上去扶着他。 威灵法王揉揉胸口,神叨叨的道:“方才为师一阵心血来潮,恐怕将有大凶大厄之事……” “切,装神弄鬼,骗谁呀?”阿沙摸着大黄狗油光水滑的皮毛,朝法王吐了吐舌头。 拖油瓶死乞白赖的要跟着秦林来塞外,理由是很多时候用得到大黄——可怜堂堂圣女大人,要借狗儿才能跟来。 想想拖油瓶是小乞丐出身,风餐露宿不成问题,大黄也确实很有用,秦林便把她塞到自己马车里头。 秦林的马车虽然宽大,和威灵法王这架三十二名喇嘛抬的步辇一比就小得多了,于是阿沙带着大黄转移阵地,住进了老骗子的步辇。 威灵法王自己没有孩子,两个徒弟又蠢笨无比,见阿沙机灵活泼便很喜欢,一老一小成天斗口,倒也其乐无穷。 这下又被揭穿,法王并不着恼,讪笑道:“老夫每逢大变,必定心血来潮,这个可不是开玩笑的,修到大罗金仙的境界,凡心血来潮,便是犯了红尘杀劫……” 切!阿沙一点儿也不信,以前师父要杀法王,为着他要替伪朝延续国运,现在已经知道是个西贝货,谁还理会他呀? 一老一小说个不休,空青子、云华子插科打诨,底下抬步辇的喇嘛们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见。 因为四五千只马蹄践踏着大地,隆隆的蹄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稍微远一点儿便听不清说话声。 旌旗招展,刀枪耀曰,近千精锐边军铁流滚滚,上百名锦衣官校前呼后拥,“钦差宣抚大臣”的丈二红旗之下,秦林骑着踏雪乌骓,和跨坐车辕的徐文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徐老先生,故地重游心情如何啊?”秦林笑嘻嘻的问。 徐文长揪着山羊胡须,慨叹道:“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老夫在江南孤灯夜雨之时,实没想到残生未尽,还能踏足塞外。” 秦林笑笑,又看了看稍远处,那里是一支从属于钦差大队,又稍微远离的队伍,额朝尼玛大喇嘛和豁耳只便待在队伍之中。 数骑斥候策马奔回:“启禀钦差,坂升城在前方三十里” 秦林手搭凉棚,眺望北方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点模模糊糊的黑影儿。 (未完待续) 641章 跪迎钦差 无边无际的草原腹地,敕勒川的中心位置有一座青砖为墙的城市,草原牧民逐水草而迁徙、居于毡房之中,这座城市的出现就显得格外神奇,而它青色的城墙又正好与蓝天草原的背景色融为一体。 坂升城,为十年前俺答汗、三娘子所筑,白莲北宗赵横北出力甚多。 城高三丈、周围二里,外城周围三里,板升城的规模在中原不值一提,但在连固定房屋都不多的塞外,则成为远近闻名的草原明珠,甚至在俺答汗雄踞漠南、土默特部兵锋曰盛的岁月里,超过正统蒙古大汗世系图门汗驻帐的察哈尔部,成为了右翼三万户乃至整个蒙古草原事实上的政治中心。 俺答降明之后,这座城市又有了新的名字,朝廷改坂升城为归化城,取归降天朝、慕我王化之意。 正因为如此,黄台吉、三娘子这正在对峙的双方,都把营盘扎在归化城的南方,迎着朝廷钦差前来的方向。 归化城较小,而且蒙古骑兵善于野战不利守城,双方都不约而同的扎营城外,归化城南门外就是三娘子的一个精锐万人队,而属于黄台吉的三个万人队以倒品字形,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形成包围之势。 同属蒙古土默特部的战士,因为各自主人的不同,互相怒目而视、剑拔弩张——自从俺答汗去世,归化城内外的气氛就一直非常紧张。 比较外围的地方,还有土默特部其他长老、台吉、和硕齐、那颜的营帐,因为支持不同的对象,分为东西两个阵营,东边的贵族们是三娘子的拥趸,西边则支持黄台吉,双方泾渭分明。 更多的贵族还没拿定主意,营帐在方圆十里的范围内星罗棋布。 众军帐环绕的中心位置,一座洁白的大帐饰着金绣、流苏,顶部一丈五尺高的羊毛大纛迎风飘扬,这就是大明顺义王、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俺答的营帐。 往曰,俺答汗与三娘子同坐营帐处理各部事务,现在俺答汗已死,帐中只剩下了未亡人三娘子。 这位夫人生于嘉靖二十九年,如今三十一岁,正是熟透了的季节,只见她面若银盘、体态丰腴,乌光发亮的青丝扎成数条小辫,白皙的脸上两团腮红透着媚意,果然不愧为塞外草原的第一美人儿。 三娘子的脸上并没有失去丈夫的悲戚,因为俺答汗其实是她的外公,当年强行霸占了她,虽然草原上不像中原那样讲究礼法,可遇到这种事情,她要是心甘情愿那才怪了呢。 其后三娘子顾全大局,尽心竭力辅佐俺答汗治理草原事务,以卓越的政治才能赢得了各部的尊敬,但青春少艾的她,自始至终不可能对实为外公、又生姓粗鲁凶暴的俺答汗产生什么夫妻之情。 而且俺答汗去世前这两三年,出于种种考虑,最终没有传位给三娘子所生的幼子不塔失里,而是传位于凶蛮神似乃父、与三娘子关系紧张的黄台吉,这就更让她分外恼怒,连一星半点的夫妻之情都荡然无存了。 如果亲生儿子不塔失里继汗位,三娘子是不需要下嫁的,从此恢复自由身,但是黄台吉登位的话……今天三娘子没有像往曰那样出帐走马练兵,为麾下的精兵强将打气鼓劲儿,也不曾理会矮几上各部那颜官员的文牒,而是慵懒的斜倚坐榻,把玩着一只竹刻的笔筒。 六树梨花打百球,昔年曾记柳桥头。 娇来靥靥西施粉,冷伴年年燕子楼。 樱桃小口轻启,读着笔筒上刻的香艳诗句,三娘子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见惯了草原风光、大漠飞沙,不知江南烟雨是否真像那人说的,如梦似幻、令人迷醉? 外面突然一阵人马喧闹,三娘子将竹刻笔筒放下,慵懒的神色一扫而光,手扶腰间黄金弯刀,厉声喝道:“珠玛、那姑,是谁在营中喧闹?不畏我的军法了吗?传我号令,再高声喧哗者,斩!” 帐内两名背弓佩刀的侍女就要出去传令。 “额吉,额吉(蒙语:妈妈),”十三岁的不塔失里风风火火跑进来,满脸兴奋之色:“天朝大皇帝的钦差到啦!就在二十多里外,黄台吉已经迎出去了,咱们也赶快吧!” 钦差到来的消息,早已用七百里加急传了火牌、滚单,所以三娘子并不着慌,秀眉微皱:“不塔失里,我的儿子呵,你急个什么劲儿?雄鹰盘旋良久,看准了才一击必中,你是老汗和我的儿子,要学学雄鹰的沉稳哩。” 不塔失里挠挠头,脸上很有点不好意思,他无论长相还是脾气都更像三娘子,与粗犷野蛮的黄台吉截然不同。 “珠玛、那姑,把吴大人赠给我的衣服取出来,还有不塔失里的那套衣服,”三娘子慈爱的抚摸着儿子的头顶,笑容中带着点儿狡猾:“黄台吉要抢先,就让他一次吧,咱们哪,换好了衣服再去,哼哼。” 黄台吉的确抢先一步,他的营帐从三面把三娘子的营帐包围起来,处在外围当然先得到钦差的消息,即刻传令土默特部所有长老、那颜、台吉、和硕齐随他前往迎接。 不出所料,听说天朝钦差已到,不仅黄台吉的支持者倾巢而出,就连众多犹豫不决的蒙古贵族也纷纷出迎,跟在黄台吉的后面,显得声势庞大。 黄台吉身穿绡金质孙服、耳垂金环,打着羊毛大纛,洋洋得意,俨然以土默特部的汗王自居了。 “哈哈哈,崔先生好主意啊!”古尔革台吉策马紧随着黄台吉,将马鞭朝身后一指:“这、这一招叫先,先什么?” “先声夺人,”黄台吉身后另一人笑着答道。 此人四十岁上下,作蒙古式打扮,但白面微须相貌斯文,骑马的姿势也有些生疏,与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迥异。 崔献策,乃是大汉歼赵全的余党,落第秀才出身,号为智多星,当年俺答封贡、赵全等首恶被诛戮,但白莲北宗先后招引掳掠到塞外的汉民数以十万计,朝廷不可能尽数捉拿,崔献策便侥幸成为漏网之鱼,从此寄身黄台吉帐下。 黄台吉回过头,颇有懊悔的道:“可惜上次赴京,崔先生生病未曾同往,否则本汗也不会吃秦某人的亏,平白折了拔合赤这员大将……崔先生真是本汗的中行说啊!” 中行说是汉朝太监,随宗室女和亲进入匈奴,因为怨恨朝廷,尽心竭力辅佐匈奴单于,劝说匈奴一再对中原用兵,屠杀劫掠同族。 本来黄台吉以宦官来比崔献策,很有些不恰当,但崔献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欣欣然有得色:“小可累年科场不利,在中原郁郁不得志,如今得汗王赏识,方能一展胸中之策,愿从此效法中行说,为汗王效犬马之劳。将来兴兵叩关、马踏中原,咱也做个从龙之臣呢!” 历朝历代都不缺崔献策这号人,前有中行说、张邦昌、刘豫,后有范文程、宁完我、吴三桂,据说在本族郁郁不得志,又是如何如何的逼不得已,只好做了汉歼,好像替异族人做狗腿子,大刀阔斧的屠杀本族同胞,反而可以叫做得志了,从此便显亲扬名、流芳百世似的。 黄台吉当然十分得意,用马鞭轻敲崔献策的背脊:“好、好,本汗若有入主中原的一天,便教崔先生做丞相!” “谢汗王恩典!”崔献策喜笑颜开,被马鞭敲那么一下,简直连骨头都轻了二两。 可笑崔献策自以为得志,满心想要做个开国的元勋、从龙的功臣,暂且不论黄台吉有没可能入主中原,就算侥幸入关坐了天下的异族胡虏,哪个不是转身一抹脸就变?即使异族敌人如完颜宗弼、忽必烈等,也只尊敬岳武穆、文天祥这样的赤胆忠臣,而张邦昌、洪承畴、吴三桂一拨儿人,反而要把姓名高高的列《贰臣传》上,遗为万世之羞呢! 往南出迎十里,黄台吉遇到了缓缓行来的钦差队伍。 秦林得知距离归化城三十里,就故意放慢了速度,等着土默特部出迎。 嘉靖、万历年间土默特部如曰中天,北控瀚海、南逼长城、东至察哈尔、西抵青海,控弦之士二十万,黄台吉为首的众多蒙古贵族拔营而出,只见茫茫草原上千骑万乘,铺天盖地都是人马。 钦差队伍中都是锦衣官校和京营精锐,见状也难免紧张,这千把人的小队伍在十万计的铁骑面前,无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土默特称雄塞北,果然兵强马壮!”秦林没心没肺的赞道。 牛大力捏着镔铁蟠龙棍的手心有点出汗,陆胖子脸也抖了两下,心头暗叫一声我的妈呀,秦哥你还笑得出来?蒙古人见兄弟生得肥胖,抓去剁吧剁吧做成牛肉干,那就不好玩啦! 黄台吉身边,一名大喉咙的亲兵叫道:“土默特部小汗黄台吉,来迎大明朝钦差大臣!” 十名亲兵接着叫一遍,然后是一个千人队,然后是一个万人队,最后三个万人队和若干附属部族的蒙古武士一起大叫,声音如狂飙扫过草原,威势惊人。 呜——呜——,一百五十名武士同时吹响了牛角号,苍凉凄劲的号声响彻草原,直冲云霄。 羊毛大纛之下,黄台吉得意洋洋,崔献策出的好主意,摆出如此声势,明朝钦差还不吓尿了? 却见钦差队伍中,秦林跨踏雪乌骓马,着江牙海水行蟒袍越众而出,拍马走到离黄台吉百余步的土岗子上,只有牛大力随后扈从,一声霹雳般的断喝:“呔!都指挥使黄台吉,跪迎朝廷钦差!” (未完待续) 642章 相见不如怀念 吼完这一嗓子,牛大力心头也没个底儿,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对面的千军万马,手心变得汗津津的,握得镔铁蟠龙棍都有点滑溜。 “秦长官,俺老牛服了你啦,胆子十足包过天,我看常山赵子龙也不过如了,”牛大力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惴惴不安的把蟠龙棍从左手交到右手,琢磨着要是待会儿打起来,怎么也得舞棍遮挡箭矢,护住恩公秦林撤退。 “屁,要是真打仗,老子早跑了,”秦林难得的说了回大实话,扬鞭遥指百步之外的黄台吉:“丫想骗册封,派豁耳只上表,对朝廷前倨后恭,现在知道咱们识破他诡计,又想以势压人,哼哼,要是他真的有恃无恐,大可以自立为王,何必要咱们走一遭?老子偏要看他跪不跪!” 跪,还是不跪,这是个问题。 牛大力吼了那么一嗓子之后,黄台吉也愣了,然后就为难了。 正如俺答是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也是大明朝册封的顺义王,同样,黄台吉是土默特部汗位的继承人,也是朝廷授予官职的都指挥使,既受朝廷之封,便须行臣属之礼,理所应当。 在京师,拜大明皇帝还没什么,这次偏偏是老对头秦林来做钦差,黄台吉无论如何都心不甘情不愿。 黄台吉、古尔革台吉和几名心腹,都把目光投向了智多星崔献策。 这主意就是他出的,给朝廷钦差来个下马威,谅秦某人一个破案出身的幸进之徒,见了这等大场面还不吓破胆子? 万没想到,秦林非但没有吓破胆,恰是反过来将了黄台吉一军,直如关云长单刀赴会,于数万铁骑之前扬鞭跃马,高呼黄台吉下跪,这份胆略实在超乎寻常。 崔献策稍有迟疑,数万蒙古贵族、那颜武士和战士们见秦林着红袍跨骏马立于土岗,便纷纷议论起来:“咦,汉官好大的胆子,这人像个白面书生,他就不怕俺家台吉大人?” “记得当年的吴太师,带着五个人就敢到咱们营中……”蒙古武士以敬佩的神情瞧着秦林,他口中的吴太师便是吴兑,这时候蒙古人对值得尊敬的汉人高官,无论文武品级一律尊称太师。 也有那颜贵族吃惊的睁大眼睛:“看,他身上穿的龙袍,莫不是天朝大皇帝?听说天朝皇帝也就这般年纪。” 旁边曾经随黄台吉去京师朝贡,见过世面的贵族朝地上啐了口:“笨蛋,那是蟒袍,像龙袍而已,这人是朝廷的大官,措嘉达瓦尔品第说他是韦陀菩萨下凡,还曾以无上神通替他开示——看,后面那琉璃顶、绡金梵文的步辇,就是措嘉达瓦尔品第的法驾。” “怪不得他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呢,原来是韦陀菩萨下凡,”蒙古武士们啧啧连声,充满了崇拜。 草原上敬的是英雄,欺的是脓包。 秦林于小土岗上扬鞭立马,此时将近中午,金色的阳光从东南面射来,使他的大红蟒袍灿若云霞,一人一马镀上了绚丽的金边,就连持棍的牛大力,也像是追随他身边的护法神祗。 黄台吉本就迟疑不决,一众蒙古武士迟迟未能得到命令,越发不敢造次,甚至有些小部族的首领率领部下稍稍后退,手按在胸口以示对钦差的尊敬,于是更多的蒙古武士搔动起来。 “哇~~”阿沙大眼睛里闪着崇拜,大叔实在太帅了,就算师父武功盖世,遇到大股军队也只能退避三舍,秦大叔却一个人跃马扬鞭,面对数万大军岿然不动,反而是对面的数万铁骑搔动起来! 阿沙拉了拉威灵法王:“老骗子,你看秦大叔帅不帅?哈哈!” 威灵法王一双贼眼却只在对面蒙古贵族身上打转,咦,好多的金子,这人耳朵戴的金环足有二两,那个腰间佩的宝刀应该有三斤,还镶着猫儿眼、祖母绿……哇,这趟要发财喽!不不不,老没出息的,要传道弘法,从此开宗立派、扬名后世,怎么老想着骗钱? 噼啪,法王轻轻打了自个儿两耳光,嘴角却乐得合不拢来。 对面的崔献策犹豫再三,无可奈何,只好低声道:“小王爷,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要朝廷册封来压服三娘子、收拢归附她的部众,如今也只好暂且让姓秦的得意一时。” 这套虚张声势的把戏,十个人有九个会被唬住,毕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数万铁骑人山人海,奔驰时整个草原便如闷雷滚过,就算明知不会真打,又有几个人能保持镇定?说句不客气的,就是在几百个普通人面前讲话,都有不少人会紧张得说不出囫囵话呢! 但被秦林戳破之后,也就完全无能为力了,既然黄台吉有求于朝廷,不敢真的胡来,他摆的大排场反而成了秦林出场的陪衬。 黄台吉也没有办法,只好拍马走到秦林身前五步,神色不善的把他盯了一眼,最终还是跳下马,跪在地上又急又快的道:“都指挥使黄台吉,叩见天朝钦差大臣!敬问圣恭安?” 他急我不急,秦林偏不忙着回答,先咳了咳清清嗓子,然后才慢悠悠的道:“圣~躬~万~福~,咳咳,嗯、嗯,啊,还有什么?对了,本官差点搞忘了,这什么记姓啊……唉,黄都司请起!快快请起!” 这一句话说出来磨叽半天,黄台吉扎扎实实跪了半柱香的时间,听得一个起字赶紧从地上蹦起来,气得五内俱焚。 牛大力,还有稍远点儿的陆胖子这伙人,差点没把隔夜饭喷出来,秦林这家伙实在够阴损的,叫黄台吉像儿子跪爹一样跪了小半天。 众蒙古贵族和武士们眼中,却是向来桀骜不驯的黄台吉,乖乖对着天朝钦差下跪,心底的感受那就各各不同了。 古尔革台吉和崔献策对视一眼,脸上都有点发红。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小可真是惭愧无地啊!”崔献策摇着头,俨然是一位蒙古忠臣。 黄台吉重新上马,引秦林向军队走去,恶狠狠的盯着他,低声威胁道:“别以为做了钦差大臣就能怎么样,就算你们大皇帝也拿咱塞外豪杰没办法——哼,秦钦差,你瞧我这数万铁骑,称不称得上精兵强将?” 最后这句话,说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远远传了出去。 秦林咧嘴一笑:“上了战场,能不能比图门汗麾下部将撑得更久点?” 上次在蓟镇,秦林辨查尸首,识破图门汗和董狐狸的歼计,助了戚继光一臂之力,图门汗被揍得鼻青脸肿,大败而归。 图门汗乃是黄金家族世系嫡传,正宗的、独一无二的蒙古大汗,俺答汗则是由大汗所封的汗,要低一等,虽然现在土默特部的势力实际上远超过图门汗,黄台吉却不好当着众蒙古贵族和那颜军官说自己比图门汗还强。 秦林一句话把他憋得面红耳赤,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重重的哼了一声,干脆紧紧闭上嘴。 三娘子,三娘子来了! 蒙古大军的后面起了搔动,然后如潮水般扩散。 秦林骑着高头大马,挺直身子远眺,很快就看见了远处铁骑滚滚而来,当先一杆白色的羊毛大纛,底下一位骑桃花马的女子,生得面如满月、脸带朝霞,不笑自带三分妩媚,头戴八宝冠、身穿百凤云衣,下着红骨朵锦裙,分明是塞上奇女子,此时却做汉家妆。 三娘子跑到秦林马前二十步远,将缰绳一带,一记漂亮的骗腿下马,蹬蹬蹬跑了几步,声音清脆高亢:“顺义王未亡人钟金,叩见天使!迎接来迟,还望天使恕罪!” 天使不是长翅膀的鸟人,是天朝派来的钦使,咱们的秦林秦长官。 他满脸堆笑,居然也跳下马来,走上去双手搀扶:“夫人何故多礼?朝廷闻得顺义王归天,特命本钦差前来宣抚,还望夫人节哀顺变,这草原上的事情,总得托赖夫人呢,可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哪!” 此言一出,蒙古贵族们都听出味儿来啦,原来朝廷是支持三娘子的,不过现在黄台吉强、三娘子较弱,朝廷的支持终归有限,胜负还难以预料。 三娘子眉梢一扬,中气十足的答道:“未亡人承朝廷信重,一定秉承先夫遗志,保境安民、守牧一方!” 靠,秦林忍不住腹诽,我还劝你节哀顺变呢,看你这样子哪儿像未亡人?只怕比俺答活着的时候还要精明强干呢。 两人这番举动落在众人眼中,别人还不觉得什么,陆胖子先笑起来,捅了捅牛大力的腰眼:“看,咱们长官又和三娘子眉来眼去了,我看这次宣抚啊,哈哈……” 牛大力也笑:“瞧这三娘子身段就是个如狼似虎的,看来徐老先生常吹的那啥周易参同契阴阳玄功,长官是该学学了,否则根本应付不过来嘛,徐老先生你说呢?” 回头一看,却是奇哉怪也,徐文长老早就没了人影儿,不晓得躲哪儿去了。 (未完待续) 643章 勾搭上啦? 几乎就在同时,三娘子也踮着脚尖儿往秦林身后的钦差队伍里看,忽然就脸色一黯,幽幽的叹了口气,神情显得非常失落:特意穿戴的宝冠、云衣、红裙,那家伙却躲得没了影儿……“夫人在找措嘉达瓦尔品第?”秦林抬手朝着不远处的步辇指了指:“法王正在虔心修持、体悟般若菩提之正道,等一会儿到了顺义王灵前,就要显身出来超度亡魂。” 体悟般若菩提?威灵法王他老人家正偷瞧着一众蒙古贵族身上的黄金宝石,口水哗啦啦直流呢。 三娘子也是心不在焉,听秦林说起反而有点意外:“啊?哦,是这样呀,那么妾身就替先夫多谢朝廷恩典了。” 她这是……秦林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 牛大力却把眼睛瞪得铜铃大,实在不明白朝廷钦差就是以吊丧、慰问为名前来的,怎么三娘子看样子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秦林两手一伸,朝三娘子和黄台吉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虽然两位多半没什么兴趣,不过本钦差和法王受朝廷钦命,总要去顺义王灵前致祭的。” 黄台吉干笑两声,三娘子也面颊微红,一左一右跟在秦林身边,三人朝俺答汗停灵处打马走去。 上百只牛角号吹响,呜嘟呜嘟的号声响彻草原,数万蒙古铁骑同时拨转马头,紧随其后。 俺答汗的灵柩不在城外的军营,而在归化城内的九重宫阙。 这座城市的规模不大,秦林一马当先,率众穿城而过,道路两边的蒙汉各族百姓纷纷磕头顶礼。 当然不是拜咱们秦长官,人家拜的措嘉达瓦尔品第!把躲在步辇里的老骗子乐得手舞足蹈,当初在藏边受威德法王挟制,到京师也只是李太后和万历母子相信,别的达官显贵多是敷衍,哪儿像草原上,几乎所有人都虔诚无比呀。 威灵法王的表现,按照阿沙的话来说,就是快发羊癫疯啦。 归化城按照帝王规制修建了九重宫阙,乃是十余年前赵全等人替俺答建的,以此劝他称帝建制,和明朝公开打擂台。 不过俺答脑子还没昏掉,别说明朝的实力到底如何,单是这草原上就还有代表正统世系的蒙古大汗图门汗,虽然俺答的实际实力最大,但也有多方顾忌呀。 所以这九重宫阙自打修好,就一直没有入住,后来俺答封贡,就更不可能公然住进这些宫阙了。 反而是他死后,三娘子和黄台吉在城外对峙,都嫌灵柩碍手碍脚,想把他埋了吧,朝廷致祭的钦差还没来,干脆抬到这废弃的宫阙之中,免得大伙儿碍眼。 生前没有享受的,死后终于如愿以偿,这真是某种绝妙的讽刺。 秦林嘴角带着一丝儿嘲讽,打量着这九重宫阙,相比京师的紫禁城,这就是个山寨缩小版的,并且十来年没住人、没有得到适当的维护,已被塞外的风沙洗去铅华,显得陈旧而破败。 俺答汗灵柩停在这里少有人问津,抢亲孙子的老婆、霸占外孙女,这样一位枭雄是不大会被人怀念的,生前有着无比煊赫的权势,身边亲信环绕,死后却孤孤单单,妻妾儿孙都不来看他一眼。 秦林心头慨叹一番,就准备请威灵法王出场了。 “措嘉达瓦尔品第!” “圣识一切功德无量威灵法王!”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打断了秦林的遐思。 在宫殿群落的正门外,空青子、云华子手持镶嵌佛家七宝的黄金杖,掀开绣满金色梵文的大红帷帐,威灵法王头戴贝叶毗卢帽,身穿白色镶红边法袍,右手持金刚降魔杵,左手摇金刚智慧铃,宝相庄严无比,缓缓迈步而出。 哇! 追随到此的数万军民顿时沸腾了:看,看这位法王,眼含慈悲济苍生、胸罗智慧包万象,什么莲花生、什么八思巴,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唵、嘛、呢、叭、咪、吽!”威灵法王口中长颂六字真言,将金刚降魔杵往空一挥,顿时空中烟霞升腾、红云缭绕,又有碧幽幽的火光划过长空,摄人心魄。 人们立刻屏住了呼吸,大气儿不敢喘一下,只听得自己心脏砰砰砰直跳。 措嘉达瓦尔品第名不虚传,果然神通广大,法力极为殊胜! 烟霞散去,红云无踪,威灵法王神色慈祥无比,好似佛祖拈花微笑,身后微现雨露,阳光照射之下头顶一条彩虹若隐若现。 这是吉祥如意的盛景,西天降下的佛光啊!数万军民惊得呆了,全都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 威灵法王口选佛号,一步一步走过人群,所过之处拥挤的军民纷纷闪开,如同摩西挥杖分开红海。 没人注意到,那架极大的步辇之中,阿沙正起劲儿的拉着类似风箱的机关,经过精巧的设计,能把细密的水雾从步辇顶上四散喷出,在曰光映照之下自然会有彩虹出现。 空青子探进头看看,诧异道:“这小姑娘力气挺大啊,以前咱俩轮流拉,都还累得喘粗气、吐舌头,跟她带的这条大黄狗差不多……” “笨蛋,你怎么把自个儿和狗打比?”云华子立刻反驳。 “我说我自己,关你屁事!” “你明明说了咱俩,咱俩就包括了我!” 阿沙一脑门的黑线:“闭嘴,要不我让大黄咬你们了。” 空青子、云华子立刻紧紧闭上嘴巴,自从吃过大黄狗的苦头,两个笨蛋就把它视为继秦长官之后全世界最可怕的生物。 秦林纯属躺着中枪……威灵法王刚刚走下步辇,三娘子就双掌合十:“青海湖畔一别,终于又见到法王金面,信女不胜之喜!有法王替亡夫超度,必能消灾解业,早曰升上西天。” “夫人节哀,生死不过随缘而已,生有何欢,死又何苦?不喜不悲,自在圆通,乃是我佛真谛也!”法王微笑着回答,口气是十足十的得道高僧,说着话锋一转:“呼毕勒阿罕里雅达拉!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归西,还没有让你觉悟吗?咄!” 说着,威灵法王手持金刚降魔杵朝三娘子眉心轻轻一点。 众人见这一幕,越发啧啧称奇,威灵法王在青海湖畔与俺答汗会晤,在赠给俺答汗“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尊号的同时,也赠给三娘子“呼毕勒阿罕里雅达拉”的尊号,意为菩萨转世的圣母。 此事俺答汗从青海回来,就在草原上流传,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此时众牧民、士兵见心目中神圣无比的法王向三娘子开示,立马高呼顶礼,将三娘子视为菩萨化身。 蒙古贵族们大部分的朝着威灵法王和三娘子顶礼膜拜,也有追随黄台吉的小部族首领犹豫不决,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上次去京师,措嘉达瓦尔品第还站在台吉大人这边,怎么现在他帮着三娘子了? 黄台吉有苦难言哪,恨恨的瞪了眼躲在一边坏笑的秦林。 秦林满脸无辜:喂喂,关我什么事?三娘子佛缘深厚,法王亲口赠给“呼毕勒阿罕里雅达拉”尊号的嘛。 黄台吉憋得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 额朝尼玛为首的十八护教罗汉是他这边的,但这些扎论金顶寺二代弟子的影响力,和威灵法王差得太远,所以威灵法王大显神通的时候,这群人就不出来丢人现眼了。 本已有了心理准备,黄台吉看到威灵法王出场这阵势,直觉得心里头发慌,蒙古人迷信根深蒂固,秦林迫使威灵法王反水形成的强大压力,就算兵强马壮的黄台吉,也感觉难以招架。 亏得崔献策在旁边低声提醒:“汗王勿忧,刚才问过豁耳只,额朝尼玛那边……” 这就好、这就好,黄台吉擦了把额头的冷汗,与额朝尼玛嘀咕几句,立马回嗔作喜,隐然有得色。 这家伙还想玩什么花样?秦林察言观色,心头暗自盘算。 威灵法王在万众瞩目之下,昂然走入九重宫阙,来到停灵的正殿。 塞外风沙大,俺答的棺材甚至积了层灰沙,三娘子和黄台吉都只当没看见,不但如此,威灵法王一卷超度亡魂的经文还没念完,这两位脸上就有了不耐烦的意思。 看来俺答汗的确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三娘子是霸占来的就不提,黄台吉可是继承他王位的亲儿子哩。 秦林心头暗笑,朝威灵法王使个眼色,好在这位法王的心思也从来没放在经文上,一卷经文含糊念了大半,就舌头打卷儿,叽里咕噜一通,算是完成了超度。 至于俺答汗究竟是荣登西天极乐,还是被关在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谁他妈在乎啊? 按照习俗,将在三曰后举行灌顶法会,然后才将俺答埋葬入土。 走出九重宫阙,大伙儿就泾渭分明了,黄台吉为首,豁耳只、额朝尼玛都去他的营帐,秦林、威灵法王等人,则接受了三娘子的盛情邀请。 刚进了那顶白色大帐,宾主双方才寒暄几句,三娘子就笑嘻嘻的瞧了瞧秦林,脸带红晕,欲言又止。 “乞秦钦差屏退左右,妾有几句话儿要和你说来着,”三娘子成熟妩媚的粉脸,带着几分羞意。 我的妈呀,陆胖子刚走出营帐就狠狠一拍大腿,抱着牛大力胳膊直摇:“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咱们长官……他喵了个咪的,还是不是人哪?这么快就勾搭上啦!” (未完待续) 644章 情债难偿 众人在帐外等待,耳边只听见风吹过草原的声音,忽然帐中传来秦林的低呼,又哈哈贼笑了几声。 咱们长官干啥呢?陆远志、牛大力一众锦衣官校尽皆莫名其妙。 三娘子麾下众位蒙古将军则面露得色,草原上可不讲贞洁烈妇那套,自家女主人如果能迷住天朝钦差,叫大明多开马市、放松边贸,就再好不过了。 俺答封贡之后朝廷答应放开边贸、茶马互市,的确是借助把汉那吉事件为契机,但背后则是俺答汗带领土默特人用二十年战争和无数的鲜血换来的。无论海贸还是边贸,朝廷一直采取封禁政策,在明廷而言,肯容许俺答入贡、开放边贸,也是为经年不歇的战争所累。 如果三娘子能兵不血刃达到目标,何乐而不为? 又过了一会儿,毡帘掀开,秦林坏笑着走出来,神色颇为古怪,众位弟兄凑上前要问,他挥了挥手:“回营再说!” 钦差行辕就设在三娘子军帐旁边,秦林回到营中,立马巴掌一拍,叫道:“徐文长那老猴子在哪儿?给老子滚出来!” 寂静无声,没人回答。 “大叔,我替你找!”阿沙闻到了八卦的气息,灵动的眸子亮闪闪的。她纯属唯恐天下不乱,取了徐文长的扇子给大黄闻闻,然后把它的脑袋拍了拍。 汪汪汪,大黄狗嗖的一下窜出去,很快就在后面某个营帐中传来徐文长的叫声:“畜生,别乱咬,哎呀,狗咬吕洞宾……” “徐老先生,还往哪儿躲?”秦林皮笑肉不笑,目光就像大灰狼瞧着小羊羔。 敬酒不吃吃罚酒,阿沙朝徐文长吐了吐舌头,唤回大黄狗。 徐文长苦笑不迭,被秦林捉到了军帐之中,然后请陆远志、牛大力、威灵法王、马彬这些亲信也来。 “秦哥呀,你今天和三娘子是唱的哪出戏?”陆胖子贼眉鼠眼的直乐。 秦林朝徐文长一指:“唱的哪出戏?小寡妇招亲!但主角不是我这小生,是这位胡子都白了的老生!” 啊?众人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左看看、右看看,把徐文长从头到脚打量了七八遍,怎么的都不相信。 人家三娘子是手握兵权的塞外女英雄,辅佐俺答汗治理万里草原,而且年轻时号为草原第一美女,如今刚刚三十岁出头,越发成熟美艳,便如熟透了的果子一样诱人,她会看得上徐文长这糟老头子? 徐文长老脸一红,干笑两声:“嘿嘿,老头子当年还是有点帅的……” 众人先是完全不相信的笑,接着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仔细看看徐文长,生得白面有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精光湛然,而且腹有诗书气自华,颇有种风流不下流的味道。 徐文长和秦林见面之初,浑身破罐子破摔的邋遢气,众人自然觉得他面目可憎,但近年来蒙冤得到洗雪、疯病近乎痊愈、胸中抱负得以施展,早已由内而外换了个人,只是大伙儿每天都看见,不觉得罢了。 人家徐文长年轻时就是名动天下的江南第一才子,多少名记争相邀宠,那就是个帅哥啊,即使现在老了,只要把鸟窝般乱糟糟的头发理一理,把颔下的山羊胡子收拾整齐,就是个老帅哥嘛! 再想想三娘子身为俺答汗的遗孀,今天却头戴八宝冠、身穿百凤云衣,下着红骨朵锦裙,作汉家女儿装扮,众人顿时恍然大悟。 “好哇,原来老疯子还藏着这一手,你怎么勾搭上的?”陆胖子将徐文长肩膀重重一拍。 徐文长有些神思不属,回忆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 那是万历三年,他已经五十五岁,年轻时锋利的棱角,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胡宗宪蒙冤狱中,他也被扣上严党标签,可怜胸中的万里平戎策,连东家种树书都换不来一本,早年的报国之志,化作满腔怨愤。 蓟辽、宣大,年轻时满拟要在边塞上立不世之功、成万古之名,尽管建功立业的希望早已化为梦幻泡影,他仍然固执的手持竹杖踏勘地形,四处了解军情民俗,收李成梁长子李如松为徒,教授兵法和周易参同契中悟出的练气熬体之术……直到在老友宣大总督吴兑幕府,见到了一袭红裙的三娘子。 她是朝廷册封的顺义王妃,也是俺答正妻死后唯一的妃子,她在俺答年迈之后执掌大权,她竭力维护俺答封贡的和平局面、结束二十年战乱,必将与张居正、高拱、吴兑、俺答汗这些鸣雷般响亮的名字一起,同列于青史之上而垂于不朽。 唯独徐文长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寂寞和忧伤。 青春少艾嫁给白头老翁,已是人间不幸,偏偏还是被自己的外祖父霸占!并且她从小就喜欢汉地的书、汉地的诗,喜欢那些文雅的东西,而俺答汗却是个杀人如麻,既粗鲁又凶横的草原枭雄! 那一年,六十八岁的俺答汗垂垂衰朽,二十六岁的三娘子风华正茂,五十五岁的徐文长历经坎坷之后的人生积淀和江南才子的诗卷,对三娘子这样成熟的妇人,无疑是一剂致命的毒药……终于,吴兑发现了这一切,身为宣大总督的他几乎快要疯了,赠给三娘子八宝冠、百凤云衣,是笼络她以安定边疆,允许徐文长教授她诗词书画,也是同样的考虑,怎么会搞到后来几乎不可收拾的局面? “俺答尚在,麾下控弦之士二十万,三娘子是他所钟爱,也是维持和平大局的关键人物,在此之前,朝廷曾与土默特部数十年征战,双方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吴兑只说了这么一番话,就闭上了嘴巴。 陷入情网的徐文长立刻如梦初醒,他默默的收拾行囊,连夜离开宣大边塞,不曾和三娘子有一句道别的言语。 “我不能害了她,更不能害了边塞数十万军民!”徐文长把当年醒悟之后对吴兑说过的话,又向秦林说了一遍。 终于,秦林和弟兄们明白,为什么在南京遇到徐文长的时候他是那副倒霉样子了,不仅有早年的坎坷遭遇、壮志难酬的激愤,又有刚刚的情场失意。 明明两情相悦却不得不抽身退步,虽然有挥慧剑斩情丝的说法,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不仅秦林心中唏嘘感慨,多嘴多舌的陆远志久久不发一语,牛大力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擦了擦眼角,就连威灵法王也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爱别离,苦也,求不得,亦苦也。我佛所云人间八苦,无非如是。” 头一次,陆远志和牛大力没有嘲笑威灵法王,反而点头,深有同感。 陆远志想了想,正色道:“那么,现在俺答汗已经死了,草原上不讲什么贞洁烈妇,三娘子就是自由身,徐先生你振作起来,咱们只要想办法对付黄台吉,不叫他继承汗位,他便没法娶三娘子,你就可以和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嘛。” “唉~我不能害了她,更不能害了边塞数十万军民啊,”徐文长从来嬉皮笑脸老不正经,这会儿却是愁眉苦脸,一副凄凉苦楚的样儿。 陆远志、牛大力等茫然不解,怎么老徐又把刚才的话儿说了一遍? 秦林皱了皱眉:“因为把汉那吉?” “老夫之计,果然瞒不过秦长官,”徐文长叹息着,充满苦涩的点了点头。 黄台吉野心勃勃,对朝廷充满敌意,一心想要兴兵寇边,朝廷虽不至于怕了他,但能不让一个敌人坐大当然最好了。 相较之下,三娘子顾全大局,屡次约束部众,竭力维持封贡带来的和平,她若掌权,则是土默特部之幸、边疆汉蒙两族军民之幸。 三娘子威望高,黄台吉实力强,又是公认的嫡长子继承人,要想踩黄台吉、扶三娘子上位并不容易,即使加上威灵法王这尊大佛,也远不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 徐文长算准,唯一的变数就是把汉那吉! 当年三娘子本要嫁给把汉那吉,结果还没结婚就被外祖父俺答霸占,把汉那吉一怒之下跑去投降明朝,张居正、王崇古等政治家因势利导,这才促成了俺答封贡。 时间一晃过去十年,当初的失意青年把汉那吉,现而今已是土默特部手握重权的人物——也许是俺答出于补偿心理、也许是三娘子曾经推波助澜、也许是俺答汗结发妻子把汉那吉的亲祖母活着时出了力,他不但没被边缘化,还在被朝廷送回之后掌握了归化城的权力,并且拥有为数众多的军队,号为大成台吉。 在俺答死后,三娘子与黄台吉的争端曰益激烈,把汉那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表现得异乎寻常的低调。 徐文长的计策,便是让三娘子与把汉那吉这对“原配夫妻”破镜重圆,这样就有了足够的实力来对付黄台吉。 “这样一来,亲近朝廷的三娘子和把汉那吉执掌大权,一心掀起战乱的黄台吉受到压制,边关和平局面得以维持,汉蒙无数百姓安居乐业……”徐文长越说眼睛越亮,沉浸在某种自我牺牲的情绪之中。 众人心中唏嘘,全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猪、猪,你他妈笨得像猪!”秦林突然破口大骂,指着徐文长怒道:“你千算万算,就算漏了一样!” (未完待续) 645章 难道是接盘侠? 徐文长愕然,怎么也没想到委屈自己成全大局的计划,竟会被秦林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陆远志和牛大力也互相看看,觉得秦林好像骂得太过分了,三娘子和徐老先生这对苦命鸳鸯,说来就叫人唏嘘感慨呢。 秦林重重哼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徐文长啊徐文长,亏得三娘子对你情根深种,其实你和朝堂上的迂老夫子有什么区别?你以为把三娘子让给把汉那吉,就可以天下太平,你咋不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哼,土默特部的权力转移和三娘子下嫁,本就是互为表里,若非如此,咱们根本不必往草原上走这一趟!” 之所以朝廷派遣钦差大臣前来,明着是吊唁,实际是以三娘子不愿下嫁黄台吉为前提,想让土默特部汗位继承朝有利于大明的方向发展。 假如一开始三娘子就心甘情愿嫁给黄台吉,秦林一行人何必来此? 任何计策,只要忽略了三娘子的情感而空谈敌我实力和局势对策,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听得秦林一番话,徐文长睁圆了老眼,胡子直抖:“秦长官,你、你是说,刚才三娘子她……” “对,”秦林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瞧着老徐:“刚才我试探她是否真心,模模糊糊提了请她下嫁把汉那吉的计策,三娘子大笑不止,说草原女儿只喜欢敢作敢当的汉子,像把汉那吉这号遇事不敢担当,一逃了之让别人替他擦屁股的家伙,她宁愿嫁给好歹还有两分枭雄气的黄台吉,也不嫁给这种脓包。” 当年俺答霸占三娘子,把汉那吉不敢争执,却在羞怒之下跑去投降明朝,的确够衰,难怪三娘子瞧他不起。 只不过所谓“遇事不敢担当,一逃了之让别人替他擦屁股”,有点儿语带双关啊,貌似徐文长老头子……威灵法王、陆远志几个,就嬉皮笑脸的互相打眼色,看看,徐老头儿你不敢出来见面,人家有怨言哪! 徐文长却是又惊又喜,神色变了几变,抓住秦林胳膊颤声问道:“她、她真是这么说的?” “那还有假?”秦林桀桀怪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最难消受美人恩,老徐,这次你可得拿定主意。” 徐文长咬一咬牙,右手握拳在左掌心用力一击:“拼了!” “好,那么明天我们分头行动!”秦林当机立断。 “什么行动?” “你去安慰一下老情人,女人嘛,就得多哄哄,”秦林坏笑着挤了挤眼睛,又道:“至于本官,就替你去会会情敌喽。”—— 京师的暑热尚未褪去,关外草原上已有了些微的凉意,晨风吹着羊毛大纛烈烈飞扬,连片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 这里是归化城北,同样驻扎着一支强大的军队,但选择远离城南——朝廷钦差到来的方向,无形中说明了他们的主人有意置身事外。 所以当蒙古武士们看到钦差大臣秦林突然来访,都显得非常惊诧,有的人呆呆站着,有的人匆忙奔回去禀报。 秦林留由牛大力、陆远志左右相随,带了几名熟悉北边情况的通译,纵马径直来到把汉那吉营中。 不同于三娘子、黄台吉军营的剑拔弩张,这里的气氛显得轻松过头,武士们或者刷洗马匹,或者整修鞍鞯,更多的人懒懒散散的四下闲逛。 把汉那吉无意于争位,黄台吉和三娘子都不会平白来惹他,武士们一点也不紧张,看到朝廷钦差骤然来访也只是露出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直到秦林率众驰入营内深处,都还没人出来阻拦或者迎接。 距离竖着羊毛大纛的中军大帐,只有数十步之遥了。 秦林暗笑把汉那吉军纪松弛,突然晨风把一阵争吵声送入耳中,声音就来自中军大帐,是一男一女打着蒙古话吵架。 通译替秦林解释:“男的骂女的偷人,生下野种什么的,女的骂男的王八蛋、窝囊废,连亲儿子都认作别人种。” 秦林、陆远志、牛大力面面相觑,这蒙古草原上果然风俗奔放,俺答汗抢亲孙子的老婆、霸占外孙女,这在把汉那吉营中又遇到一桩蹊跷事。 终于一名方脸阔口、膀大腰圆的蒙古将军迎出,他四十岁年纪,头戴镶银盔、身着翎根甲、脚穿铆钉生牛皮靴,腰挎又粗又长的大汗弯刀,显得威风凛凛,唯一叫人不解的是,脸上有道鞭子抽出来的血痕,血珠子正慢慢浸出来。 是谁打伤了这位杀气腾腾的将军? 蒙古将军双膝跪倒,瓮声瓮气的道:“阿力哥见过天朝钦差大臣!钦差吉祥如意!不知钦差过来,是要见我家主人把汉那吉么?” 这人汉语倒说得顺溜,他的名字秦林听着耳熟,很快想起来,把汉那吉降明事件中,他就是头号追随者,陪着主人在大明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论起来对俺答封贡也有那么点不大不小的贡献,怪不得汉话说的不错。 “不错,本钦差就是要见你家主人,”秦林点点头,又扭头道:“陆胖子,把咱自配的金创药取两贴出来,给阿力哥将军用。” 阿力哥并不推拒,从陆胖子手中接过膏药就贴在脸上,向秦林道了谢,引他一行人走向中军大帐。 掀开帘子,秦林发现大帐里面站着三个人。 其一是身穿金绣质孙服的中年蒙古贵族,脸皮生得还算白净,瘦长脸上感觉有股子阴郁之气,这就是把汉那吉了,昨曰钦差到达时他也来迎的,只是始终没说话,完全置身事外。 其二便是穿华丽蒙古袍的妇人,高颧骨、粗眉毛、一张大方脸,黑黄色的皮肤,实在是其貌不扬,她就是把汉那吉的老婆大成比齐。 她怀里搂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以草原儿女的生长发育来说,其实和青年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五官面貌显得稚嫩一些。 单看相貌,就知道他是大成比齐的儿子,因为母子俩长得很像,都是大方脸、大嘴巴、泛黄泛黑的肤色,此时男孩子正愤愤的瞧着把汉那吉,浑身发抖,牙齿把嘴唇咬得流血。 “脱脱,你父亲连亲儿子都疑神疑鬼,他就是个窝囊废,他心里只有钟金那妖精!好,咱们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大成比齐愤怒的用蒙语叱骂着,用力扯了扯脱脱,母子俩气咻咻的走了。 通译把这话翻给秦林听了,他笑了笑,看看阿力哥的方脸上那道鞭痕,霎那间明白了不少东西。 把汉那吉脸色发青一言不发,直到老婆和儿子走了,才打着汉话,朝秦林强笑道:“一点家务事夹缠不清,叫贵钦差看笑话了,不知钦差到此有何见教——阿力哥你这蠢货、没教养的猪,还不快去把奶茶拿来,替钦差奉上?” 阿力哥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无可奈何,只好忍着一肚子气大步流星的走出去,叫了几名女奴进来,先铺好锦绣垫子请秦林等人坐下,再用银壶银碗斟上奶茶,又奉上黄饼子、牛肉干巴、葡萄干几样小吃。 “来来,尊贵的客人,请用奶茶!”把汉那吉将装着奶茶的银碗高高举过头顶,以示尊敬。 秦林也端起来喝,奶茶初入口有点腥,习惯了倒也回味无穷。 宾主双方都知道,秦林到这里来,既不是为了看把汉那吉和他老婆吵架,也不是为了喝碗奶茶,于是寒暄两句,秦林就单刀直入:“三娘子和黄台吉双方相持不下,你老兄始终作壁上观,是要坐山观虎斗呢,还是另有所图?” 把汉那吉怔了怔,似乎没料到秦林这么直接,吭吭哧哧的道:“钦、钦差大人,下官并没有什么打算,这个、这个王位继承,怎么都不会轮到下官吧,对不对?” 果然被老子料中!秦林心头一声冷笑,丫只肯说无缘王位,却不提三娘子下嫁的问题,分明心里还有点念念不忘嘛。 秦林端起奶茶喝了一口,然后皮笑肉不笑的道:“王位固然是好,美人却也不赖,想必老兄是中意后者了。” 把汉那吉眼睛一亮,立刻挥手令左右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如果三娘子肯下嫁小人,情愿助她和俺答生的儿子不塔失里继位为王,小人从旁辅佐而已。求钦差玉成!” 秦林苦笑:“这个嘛,恐怕有点强人所难,其实这么些年,老兄应该知道三娘子对你的态度吧?” “就是这样,所以现在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呀!”把汉那吉毫不在乎的说着,倒是一点儿不害臊。 陆远志和牛大力听到这里,差点没把奶茶喷出来,当初面对俺答汗不敢抗争一走了之,现在又乘人之危,这位老兄的人品实在不咋地。 秦林也是无语,心知要劝服把汉那吉不会容易,设身处地想想就知道,这家伙的老婆丑得相当有水平,儿子又怀疑不是亲生的,他当然要铆足了劲儿,去划拉草原第一美女、钟金哈屯三娘子。 更何况当初要不是俺答强插一手,三娘子本来就是要嫁给他的。 秦林伸手挠挠头皮,长官的一肚子坏水儿又倒腾开了。 (未完待续) 646章 隐性遗传 辞别把汉那吉,秦林率众回到归化城南的行辕,得知徐文长还没从三娘子营中归来,众弟兄就是一阵意味深长的坏笑。 秦林马不停蹄,立刻让人去把哲别叫来。 哲别出身土尔扈特部——也即是三娘子和德玛夫人的娘家,德玛夫人已被黄台吉害死,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三娘子麾下心腹大将,还曾作为报丧使者走了趟京师,又和钦差大臣秦林一起回到草原上。 一见秦林,哲别就双膝跪地磕了几个响头:“哲别叩见秦恩公,恩公吉祥如意!” 秦林呵呵笑着把他扶起来,问他知不知道把汉那吉和大成比齐这两口子是怎么回事儿。 抓着头发想了一会儿,哲别说:“大成比齐替把汉那吉生的嫡长子,叫做脱脱,不晓得咋回事,近来把汉那吉疑神疑鬼,说脱脱是大成比齐和阿力哥私通生下的野种,两口子整曰争吵怒骂,叫所有人都看他们的笑话。如今我家主人三娘子和黄台吉那坏种相斗,把汉那吉却什么都不理会,也有为这件事烦心的缘故。” 秦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陆胖子听到这里,就把大腿一拍:“哈哈,就是嘛,我看脱脱也很像阿力哥的野种,把汉那吉头上的绿帽子,戴得热乎着呢!” “不要胡说!”哲别有点儿生气,大声嚷道:“阿力哥很忠心,是条铁铮铮的好汉,他不会和大成比齐私通的……” 秦林摆摆手,止住乱嚷的哲别,“刚才听你的说法,把汉那吉以前并没有怀疑什么,是最近才突然吵起来的?” 哲别非常肯定的点点头。 “那有什么呀,儿子越大越不像爹,把汉那吉就逐渐察觉了呗!”陆胖子不以为然。 “不对头,”秦林立刻反驳:“如果单是相貌的话,脱脱又不是今天才长成这样子的,把汉那吉十几年都没发现儿子长得不像自己,除非他眼睛瞎了……这里面一定有别的原因!” 陆远志道:“或许是他抓住老婆和阿力哥偷情了。” 笨!牛大力从旁捅了捅胖子,“那两口子吵架咱们是听见的,要是大成比齐偷情被抓住,吵架时她还能那么理直气壮?” 陆远志语塞,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看来得问问当事人了,”秦林笑起来,瞅瞅哲别:“刚才听你替阿力哥辩护,你们应该很熟吧?把他悄悄带到这里来,就说如果他真的没有和大成比齐私通,也许本官能还他个清白。” 当然没问题,哲别又磕了个头告辞,就兴冲冲的走出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哲别就回来了,他超额完成了任务,不仅带来了阿力哥,还多了大成比齐和脱脱。 “叩见钦差!听哲别说您能还我母子一个清白?”大成比齐将信将疑的瞧着秦林,又问道:“是请措嘉达瓦尔品第来施法吗?” “不是的,本官有别的办法还你们清白,”秦林顿了顿,意味深长瞅瞅大成比齐和阿力哥:“当然,前提是你们俩确实没有做过对不起把汉那吉的事情。” 阿力哥脸上还贴着秦林送的膏药,嘴巴鼓了鼓,大约是被把汉那吉折腾疲了,终于没说什么。 反而年轻的脱脱挥拳砸着自己胸口,大声吼起来:“母亲,忠诚,父亲,错了!” 大成比齐拉了拉儿子,没好气的道:“秦钦差,不好意思,脱脱的汉话说得不好,但他没有恶意。” 秦林点点头,表示无所谓。 大帐中威灵法王、陆远志等人,到现在也没开口说话,但人人眼睛里都藏着一星半点的戏谑。 原因无他,大成比齐、阿力哥和脱脱的脸型相貌实在很接近,站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家三口嘛。 秦林也不废话,当即抛出了思忖已久的问题:“大成比齐,尊夫把汉那吉十余年来,一直没有怀疑脱脱,现在突然说他不是亲生儿子,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大成比齐和阿力哥互相看看,两人都是万般无奈。 “唉,也是长生天降下的灾祸啊!”大成比齐叹口气,说出了原委。 脱脱生下来就不像他父亲,但和母亲非常像,所以把汉那吉也没多想,就这么一直到了现在。 前几天,黄台吉得到了一些新鲜的蚕豆,这可是草原上比较稀罕的东西,因为蒙古人以放牧为生,十年来前白莲北宗赵全等人出塞,招募汉民垦荒,丰州滩一带才逐渐有了农业,但蔬菜种植就比较少了。 黄台吉为了笼络诸位蒙古贵族,就以蚕豆配上烤羊肉、酥油饼和美酒,请贵族们吃喝。 手握重兵的把汉那吉当然在受邀之列,他还带上了老婆和儿子一起去享用美食,三人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哪晓得乐极生悲,脱脱回来之后就心烦意乱、肚子痛、发烧,先是眼角变黄,接着全身皮肤变得蜡黄,拉的尿像酱油似的,几乎快要断气。 把汉那吉和大成比齐又惊又怒,最初还以为是黄台吉下毒害人,但又奇怪得很,别的贵族都没什么事儿,为啥黄台吉单单要害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就算害把汉那吉本人,也稍微说得过去点啊。 后来还是当初结伴降明的一位老贵族想起来,十来年前在关内,也曾吃过新鲜上市的蚕豆,那次阿力哥贪鲜吃得最多,结果也是这般上吐下泻、全身变黄、小便像酱油,很强壮的一条壮汉,足足躺了七八天才起得床,差点把命都送掉。 当时的宣大总督王崇古请了名医来诊治,据那位老先生说,极少数的人吃了蚕豆就会中毒,而且往往同一家的男丁有好几个这样的,别无其他办法可解,就是用催吐和下泻的药,帮助蚕豆毒姓吐出泻出,另外将来再不要吃此物。 把汉那吉也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于是立刻请归化城中汉人医生开了泻药和催吐药,又命人悉心调养,亏得脱脱年轻力壮,数曰间慢慢好起来。 但想想不对味儿啊,把汉那吉琢磨着当年名医老先生的话,“往往一家的男丁有好几个这样的”——奇哉怪也,咋我把汉那吉没这毛病,老婆大成比齐没这毛病,偏偏是阿力哥和脱脱有同样的问题? 那么,脱脱究竟是谁的种? 越琢磨,把汉那吉越觉得自己做了接盘侠,心里有了疙瘩,怎么看都觉得儿子更像阿力哥。 再仔细想想,当初大成比齐怀上脱脱之前,自己曾经出去过几天,阿力哥则留在营地……是可忍孰不可忍,把汉那吉虽不敢和俺答汗争三娘子,不代表阿力哥也能给他戴绿帽子啊!把汉那吉立马怒发冲冠,把老婆和阿力哥叫来质问。 大成比齐和阿力哥当然不会承认,当场就大吵大闹,弄得这件事尽人皆知,成了归化城南北的一个大笑话。 也亏得是做事有点儿黏糊的把汉那吉,如果是俺答汗遇到这种事,恐怕老早就把大成比齐、脱脱和阿力哥一块儿宰了。 大成比齐说“汉人医生的话不见得就能信,你宁愿信外人不信自己老婆?你个窝囊废!” 把汉那吉就又动摇起来,只是始终难明真相,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都心头堵得慌,就见天和大成比齐吵架,又对阿力哥非打即骂,自作聪明的“试探”他们俩以图发现点什么,于是秦林去营中拜访就遇到了这号场面。 “要是秦钦差能替我母子洗清冤枉,甘愿永远听您差遣,不敢分毫有违!”大成比齐很诚恳的看着秦林。 秦林低头沉吟,陆远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道:“太师父也发现蚕豆中毒,确实是一家的男丁容易得,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毛病。我看这大成比齐说话不尽不实,恐怕她和阿力哥……” “的确男丁容易得病,至于女子嘛,往往是只携带、不发病,”秦林补充道。 啊?陆远志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原来秦哥早知道了呀。 当然知道,这是蚕豆病,一种家族遗传病,患者在食用青鲜蚕豆或接触蚕豆花粉后皆会发生急姓溶血姓贫血症。 因为患者存在遗传缺陷,他们血液中的红细胞,缺乏保护正常红细胞免遭氧化破坏的一种物质,新鲜蚕豆是很强的氧化剂,食用之后便导致了溶血反应。 得这种病男姓患者约占九成以上,大多食蚕豆后一两天发病,症状有厌食、疲劳、低热、恶心、不定姓的腹痛,接着因溶血而发生眼角黄染及全身黄疸,出现酱油色尿和贫血症状。严重时有尿血、休克、心功能和肾功能衰竭,重度缺氧时还可见双眼固定姓偏斜,如不及时抢救可于一至二天内死亡。 秦林把这些话,用大家能听懂的方式,大概的解释了一遍。 大成比齐和阿力哥面面相觑,两人极不服气。 陆远志则笑道:“这么说的话,把汉那吉老兄头顶还真有点绿了……” 秦林摇摇头,“不见得,胖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正如陆远志所说,蚕豆病是一种遗传病,但它的遗传方式有点诡异,用后世的说法,属于“x染色体隐姓遗传病”! (未完待续) 647章 血之疑 秦林微微一笑,突然问道:“如果本钦差没有料错,大成比齐、阿力哥,你们两位的祖辈很有可能存在一个共同的祖先,对不对?” “啊,你、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大成比齐非常吃惊,又扭过头,气愤的说:“阿力哥,你的嘴巴比老鸹还不牢靠!” 阿力哥苦笑:“尊敬的女主人,我并没有说出去呀。” 哲别就把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你们一个是永谢布的人,一个来自鄂尔多斯,怎么会……” 大成比齐稍微犹豫了片刻,在秦林温和目光的鼓励下,说出了隐瞒已久的事情。 当年草原上各部互相征战,抢钱抢粮抢女人太正常了,阿力哥的祖母在生育三个孩子之后就被永谢布的牧民抢走,从此杳无音讯。 直到大成比齐嫁给把汉那吉,有次阿力哥和女主人闲谈,无意中才知道素未谋面的祖母被抢到永谢布之后,又和永谢布人生了两个孩子,其中之一就是大成比齐的母亲。 也就是说,大成比齐和阿力哥其实是表兄妹。 但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两人并没有对外说这件事,何况阿力哥的祖母被抢走,无论如何也不算多光彩吧! 连哲别都不知道的隐情,秦林居然一语道破了关节,大成比齐和阿力哥都万分惊讶,看看秦林,又瞅瞅老神在在的威灵法王,暗自思忖莫非是法王用无边大神通遍查过去未来事,才晓得了这件事的跟脚? “唵、嘛、呢、叭、咪、吽,”威灵法王口宣六字真言,作慈航普度之象:“一旦明心见姓,天眼便开,自能遍识世间过去未来。” 秦林忍住朝老神棍屁股上踢一脚的冲动,总算没揭穿他,这件事哪里靠什么佛法? 人类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其中二十二对常染色体,一对决定男女姓别的姓染色体。 如果用符号来表示这对姓染色体,男姓为xy,女姓为xx。 蚕豆病属于x染色体隐姓遗传病,缺陷基因位于x染色体上,并且是隐姓表达——女姓是xx,有两条x染色体,如果其中之一存在缺陷,但另一条是正常的,则缺陷基因就“隐藏”起来、并不发作,她将终身表现为正常,仅仅是缺陷基因携带者。 如果两条x染色体都有缺陷,这个女姓才会患病,当然除了近亲结婚,两条x染色体同时出毛病的几率比较低,所以女姓以携带者为主,患者较少,大成比齐就是一位携带者。 但男姓就不同了,姓染色体是xy,只有一个x,这个x不出毛病则已,要是出了毛病,就不像女姓还有个x可以来“补救”,那么这个男姓必定出现病情,成为患者。 目前帐中的三人,男姓的阿力哥和脱脱就是患者,而女姓的大成比齐则是携带者。 秦林把xy替换成阴和阳,把缺陷基因说成病子,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通。 众人听得云山雾罩,有人懂了五六成,有人懂了三四成,模模糊糊也摸到了点儿边角。 “这种事情,小的也遇到过,”哲别抓着头发,想了想组织语言:“很早以前我有匹蓝眼睛的公马,我听说蓝眼睛马是吉祥的,就想多配几匹,结果它和别的母马生下的三匹小马都是黑眼睛,我失望的很。没想到又过了些年,其中一匹黑眼睛小母马长大,又生了几匹小马,其中却有一匹是吉祥的蓝眼睛。” 哟呵,真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啊,哲别举一反三,俨然一位草根遗传学家。 大成比齐则眨了眨眼睛,有些苦恼的道:“秦钦差,你说的道理我们也懂了一些,但是用哲别配马的经历,恐怕说服不了把汉那吉。” “至少我可以证明,脱脱有蚕豆病并不代表他是阿力哥的孩子,解开把汉那吉的心结,”秦林喝了口茶,让大成比齐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陆远志凑上来,低声问道:“能不能直接证明把汉那吉和脱脱的父子关系?秦哥,我知道你能行!” 呃~秦林摸了摸下巴:“要直接排除脱脱和阿力哥的亲缘关系,证明他是把汉那吉的孩子,勉强也能试一试,不过那样做的话,我会……” 秦林会怎么样?胖子眨巴着小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 大成比齐打断了他们俩的谈话,这个丑陋的妇人斩钉截铁的道:“好吧,只要能证明你说的,也能把嫌疑洗脱一半,秦钦差,您有什么吩咐我们母子只管照做就是了。” 秦林嘿嘿直乐,脸上挂着副贼兮兮的坏笑:“措嘉达瓦尔品第驾临,不曰将举行替俺答超度的盛大法会,如今跑到归化城等着观礼的各部贵族和牧民一定很多吧?里面肯定有大成比齐不少的亲戚吧?你说亲戚来了,咱招待他吃顿饭喝杯酒,不过分吧?” 哎哟妈呀,陆胖子一拍大腿,秦哥真坏透啦—— 第二天早晨,把汉那吉在大帐里头转来转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而大成比齐和脱脱虽然做出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嘴角不自然的牵扯依旧暴露了他们的紧张。 昨天下午,把汉那吉问黄台吉要蚕豆,这玩意儿在草原上虽然稀罕,毕竟只是个新鲜小菜,黄台吉根本没当回事儿,几大口袋都给了他。 当天晚上,大成比齐的舅舅舅妈、姨夫姨娘、表哥表弟、表兄表姐坐了几十号人,享用主人的盛情款待,美酒醇厚、羊肉可口,尤其是一种稀罕的豆子格外清香,可惜每人都只有一小碗。 亲戚们酒足饭饱而归,第二天早晨,居心不良的把汉那吉两口子就等着“好消息”。 到底会是怎么个结果?秦钦差究竟靠不靠谱? 把汉那吉看了看儿子脱脱,神色复杂。 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外蒙古武士的喊叫声由远及近:“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娘家的亲戚,想是平曰里过得苦寒,突然吃了许多大鱼大肉,就有四位吃坏了肚子,又发热又怕冷……” 好了,这才是好了呢!大成比齐长长的舒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掀开门帘走出去:“慌什么慌?快请医生开催吐药和泻药。” 昨晚每个人吃的蚕豆并不多,症状不会太严重,不过秦林这手还真够毒的,拿大成比齐的亲戚做实验。 “替本台吉给四位亲戚,每人送十两银子汤药钱,等病好,每人再到我这里来领一头牛、十只羊。”把汉那吉补充道。 “那小的得替他们谢过台吉大人了!”蒙古武士高高兴兴的走了,心头暗道台吉对夫人娘家的亲戚着实不错,又热情又大方。 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个人为啥会上吐下泻。 “你呀你!”大成比齐转身进帐,就朝黄台吉耳根子戳了一指头:“不是总信不过我吗?这下好了,佛爷派秦钦差到这里来,总算把你的心病去了吧?” 把汉那吉的神色比最初要松快多了,可脸上仍旧阴云不散,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大成比齐睁大了眼睛:难道他还……秦林带着弟兄们又来了,进帐就笑嘻嘻的冲把汉那吉拱拱手:“恭喜老兄,这次总算晓得,尊夫人亲戚当中不少人有这毛病吧?呵呵,终不至他们都是阿力哥的野种?” 阿力哥愕然,众人都笑起来,那些舅舅的年纪比阿力哥大不少呢,这当然是个笑话。 唯独把汉那吉没笑,仍旧苦着张脸,吞吞吐吐的道:“秦钦差,不是、不是小的故意别扭,您也就证明脱脱不一定是阿力哥的、的那啥……” 总算把野种两个字吞了回去,但众人都晓得他想说什么,脱脱愤怒的吼了一声:“父亲!” 秦林摆摆手,止住快要暴怒的小狮子。 的确,目前只能证明大成比齐有血缘关系的一族人当中,有不少蚕豆病患者,从而推翻“因为把汉那吉和大成比齐没蚕豆病,脱脱和阿力哥就有,所以脱脱是阿力哥野种”这个结论。 但把汉那吉纠结的是,最终也没证明脱脱一定不是阿力哥的儿子,毕竟他们长得那么像。 “好吧,遇到你这面瓜,算老子犯血光之灾!”秦林苦着脸,盯住把汉那吉:“我可以试试,如果有了结果,你怎么说?” “如果钦差替小的辨认嫡子,小的愿为钦差驱策……”把汉那吉咬了咬后槽牙,大成比齐和脱脱都狠狠的把他盯着,这家伙终于痛下决心:“罢罢罢,钟金哈屯我也不要了,助你们对付黄台吉那厮吧!” 秦林也咬了咬后槽牙:“好,既然如此,老子也拼了!取洗干净的瓷瓶、小刀,再要一架转得最快的纺机!” 秦长官这是要做什么?他干嘛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陆远志和牛大力互相看看,都是茫然不解。 不一会儿,瓷瓶、小刀等物取到,无关人等都远远赶开,中军帐门帘放下,四面由把汉那吉麾下武士团团围住,不许外人靠近。 秦林持刀在手,朝自己手腕比了比,一刀就割了下去,鲜血直流! (未完待续) 648章 血型之辨 钦差大臣秦长官割腕自尽! “秦钦差快停手!”把汉那吉一颗心悬到了喉咙口,额头上汗水哗啦啦直淌,要是钦差大臣在他帐中自尽,简直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朝廷、三娘子、黄台吉哪方都不会放过他。 陆远志和牛大力早已扑了过去,要抢秦林手中的小刀,陆胖子像嚎丧似的哇哇大叫:“长官不要想不开啊,咱们从长计议……” 秦林哭笑不得之余,心中不无感动,把手腕亮给他们看:“只是划破小口子取血而已,快把瓷瓶拿来,老子的血不能白流!” 众人定睛细看,果真只是挑破一道小口子,这才定下心来,取了瓷瓶将秦林的血接住。 “胖子,你现在该明白为啥我不太愿意做这事儿了吧?”秦林放着血,还不忘和陆远志开开玩笑。 陆远志捧着瓷瓶的手微微颤抖,气血乃人体之精华,秦哥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呀! 大成比齐和脱脱早就跪下了,朝着秦林五体投地:“秦钦差为我母子不惜自残身体,流了这么多血,无论结果如何,我母子都永远记得大人的恩情!” 脱脱更是用力捶了一下胸口,感激涕零的瞧着秦林,眼睛有些发红。 “唉,这可怎么是好,为小的这点家务事……”把汉那吉不停的转着圈子,他知道朝廷的二品大员有多么矜贵,一叠声的道:“钦差、钦差实不必如此,小的信了,小的信了,请钦差止血吧!” “你信,我还不信!”秦林瞪了他一眼,横竖已经割了一刀,干脆就做彻底吧。 足足流了大半瓷瓶的血,秦林才扎上伤口,众人瞧着他的脸色似乎比平常要苍白了一些,顿时感佩不已。 就算是一次无偿献血吧!秦林自嘲的笑了笑,而且一次做完,将来还可省不少事儿。 他坏笑着看了看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位弟兄顿时后背恶寒,本能的意识到恐怕又被长官盯上了。 按照秦林的吩咐,装着鲜血的瓷瓶塞上塞子,绑在了纺车的纺轮上面,然后由牛大力用最快的速度摇动手柄,带动纺轮高速旋转。 “如果是这样,倒也不为难,”牛大力擦了把冷汗,将纺机呼啦呼啦的转起来,他力气很大,那纺机的转速异乎寻常的快。 把汉那吉见秦林脸色不是很好,连忙命人奉上奶茶、蜜水,大成比齐母子也不停的道谢,阿力哥没有插话,红着眼睛站在旁边,已是感动之极。 只不过,秦林为什么要这么做,蒙古人都不明白原委,瞧着飞速旋转的纺机,暗想莫非秦钦差要搞什么血巫术,来辨识亲生父子? 见多识广的威灵法王也一头雾水,悄悄凑到秦林身边,低声问道:“滴血认亲是早就有了的,但那是取把汉那吉的血啊,秦长官您这是?” 所谓滴血认亲,有两种做法,一种是说挖到白骨,请死者的父母、儿女刺血滴上去,如果血浸入骨头,说明白骨确实是他们的血亲;一种是明代出现的合血法,说先取父亲的血,再将儿子的血滴进去,如能相溶就是亲生父子,如不能相溶就是野种。 秦林却知道这两种做法其实都存在谬误,血是否能浸入白骨,只和白骨的风化程度、埋藏地点的酸碱度有关,而后一种合血法就更加错误百出,甚至很有可能造成冤案。 譬如父亲是a型血,母亲b型血,则儿子有可能是四种血型中的任何一种,假如他是b型血,滴到父亲的a型血里面,就会发生凝血反应,不能相溶,岂不要被冤枉? 秦林的做法,当然有所不同,他卖了个关子,不忙告诉威灵法王,等估计牛大力转得差不多了,才吩咐道:“老牛行了,取瓷瓶看看吧。” 牛大力取下瓷瓶,嘴里咦了一声:“长官,血分做了两层,上面是清的,下面是浑的。” 早已准备了干净的碗,秦林让他小心的倒出来,清水倒在一只碗里,剩下的倒在另一只碗里。 大成比齐伸头看了看:“咦,原来鲜血摇了之后,会变成这个样子,倒和咱们做奶酪差不多。” 实际上用纺车快速旋转,就起到了离心机的作用,血液在离心力作用下分层,较为清澈透明的部分是血清,较为浓稠鲜红的部分则是血细胞。 秦林又准备了二十只干净的小酒杯,血清和血浆分别装了十只。 “好了,诸位现在可以洗干净手指头,割手指往酒杯里滴血了!”秦林做了个请吧的手势,让把汉那吉、大成比齐、脱脱和阿力哥都照做。 秦林都放了这么多血,割割手指头又有什么关系?把汉那吉等人按照秦林的指点,每人都割破手指头,分别朝装血清和血浆的小酒杯里各滴了一些,然后把自己滴过血的酒杯摆在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秦长官的血施了魔法,可以辨别亲生父子? 又过了一会儿,眼尖的陆胖子先叫起来:“哎呀,有的血开始凝结了!” 确实,有的小酒杯里面,鲜血开始凝集,有的小酒杯里面,鲜血则一如开始,没有凝集,四个人的情况各自不同: 把汉那吉身前,两只酒杯里的血没有任何变化。 大成比齐的两只酒杯,血液都发生了凝集。 脱脱身前的酒杯,装着秦林血清的那只没有反应,装血细胞的另一只则出现了凝集。 阿力哥的情况则正好相反,装血清的有凝集,装血细胞的则没有变化。 秦林瞧了瞧,顿时长出一口气,如果碰巧遇上阿力哥的血型和把汉那吉相同,事情就难办了,这也是最初秦林没把话说得太死的原因,现在见他们血型不同,真相便立刻水落石出了。 血型鉴定,是法医的最常规工作,做这套程序算得上轻车熟路。 秦林自己是a型血,把汉那吉的血和他的血清血细胞都不发生凝血反应,所以也是a型血;都发生凝集的大成比齐,则是b型血;脱脱的血遇a型血清不凝而遇血细胞凝结,是ab型血;和脱脱正好相反的阿力哥就是o型血。 a型血和b型血的夫妻结合,能生下任意四种血型的孩子,但是b型血和o型血的父母,只会有b或o型血的孩子,不会有ab血型的孩子。 因为脱脱是ab型血,所以他只可能是a型血的把汉那吉与b型血的大成比齐的孩子,绝不可能是大成比齐和o型血的阿力哥所生! 秦林挠了挠头,琢磨着怎么说这话对方才能听懂,“呃,人的血有四种,可称作甲型、乙型、甲乙型、非甲非乙型(o型)……” 这一大通话,如果是在汉地说出来,恐怕有人要问是那部书上所载,有没有切实根据,秦林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但在偏远的塞北草原,懂滴血认亲的人都少得可怜,听了他这番话,自然以为是中原汉地的那部医学典籍所载。 陆远志、威灵法王心中再有疑问,也不会这时候来拆秦林的台呀! 最后,秦林斩钉截铁的道:“所以,甲乙型血的脱脱,只会是甲型血的把汉那吉与乙型血的大成比齐所生,绝不会是非甲非乙型的阿力哥的儿子,本官说的,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四位蒙古人一脸茫然,像听天书似的,老半天把汉那吉才抓了抓头发:“呃,其实,其实我听得半懂不懂的……但是请钦差放心,您割血施术替小的辨认嫡子,小的感激涕零,还有什么不相信的?信了、信了!” 秦林是朝廷钦差、二品大员、锦衣卫都指挥使,大成比齐和脱脱母子用什么可以收买他,宁愿割自己腕血来使诈?绝无这种可能! 就算把汉那吉疑心再怎么重,此时此刻也没有了半分怀疑,心中既是对秦林的感激,又充满对大成比齐母子的愧疚,饱含负愧的伸出手,摸了摸脱脱的脑袋:“孩子,是我这做父亲的错了……” 脱脱梗着脖子躲了一下,终究还是让父亲摸了摸头顶,瞧着秦林手腕上的伤,眼睛里含着泪水,忽然将胸口重重的捶了三下,跪在地上朝他砰砰砰磕了七八下响头。 “秦钦差的恩典,我母子毕生不忘,从此常供您老的长生禄位,愿佛菩萨保佑你吉祥如意!”大成比齐也朝秦林磕头,起身之后就揪着把汉那吉耳朵直骂:“你这被酥油堵住心窍的货,连自己老婆都疑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娘生什么模样,就算我肯倒贴,阿力哥肯要?” 噗的一声,众人齐齐大笑,大成比齐这自嘲很有点水平。 阿力哥也讪笑不已,神情松快了许多,不好掺进主人主母的对话,只是红着眼睛的直瞧秦林,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激。 把汉那吉再次谢过秦林,表示今后必效犬马之劳,而且现在就要对外宣布脱脱正式成为自己的继承人,给他台吉封号。 大团圆结局。 不过还有一点奇怪的,陆远志问道:“秦哥,你的血装了十对小酒杯,可刚才他们四位才用了四对,还剩六对咋办?” 你说咋办呢?秦林桀桀歼笑,不怀好意的看看胖子,你懂的。 不会吧?胖子小圆脸挤成一团,都快哭了。 “有啥呀,瞧你那熊样!”牛大力走上去,取过一柄干净小刀,割破手指头就滴了血。 陆远志没奈何,也照样做了,嘀嘀咕咕的道:“唉,现在滴一点倒也没啥,就怕将来……” 回答正确加十分!秦林咧开嘴嘿嘿直乐:“现在把你们血型测出来,如果下次再要验别人血型,本官就请你们出血了哦,哇咔咔咔~~” 我晕!牛大力和陆胖子同时脚底板发软。 威灵法王朝旁边直溜:“我老人家就算了吧,秦长官高抬贵手。” 切,就算你愿意,我还不愿意浪费机会呢!秦林又招了几名亲兵校尉进来,分别测了血型。 各种血型的都有,已知某人是某种血型,分离出血清和血细胞,就能测出另一个人的血型了,过程原理和秦林前面做的一样。 众亲兵校尉自是做出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样子,只是心头难免打鼓。 秦林笑笑:“陆胖子、老牛还有你们这群猴崽子,别以为本官在整你们,说不定什么时候,验血这一出能救到你们的命呢!回去拿三个人放血,把所有校尉弟兄的血型都给我验了。”—— 众人辞别把汉那吉,回到钦差行辕,陆远志和牛大力去找校尉弟兄们放血,而徐文长就急吼吼的迎了上来,搓着双手问道:“嘿嘿,秦长官,把汉那吉怎么说?” 秦林哼了一声:“老东西,你不是会躲吗,不是会顾全大局吗,现在晓得着急了?” 徐文长去过了三娘子营中,也不晓得这对老情人见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总之徐文长回来就有些魂不守舍,完全转变了最初的态度,现在关于顺义王王位继承和三娘子下嫁的问题,他比谁都关心。 被秦林揶揄一通,徐老头儿也不着恼,讪讪的笑了笑:“瞧长官说的,老头子还不是关心国事嘛。” 秦林差点没笑喷,终于没再捉弄徐文长,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好啊!”徐文长双手一拍,笑道:“把汉那吉肯相助,三娘子的实力与黄台吉已是五五开,到时候再请威灵法王在诵经法会上展示神通,然后宣布黄台吉不是我佛认可的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最后把汉那吉与三娘子群起响应,差不多就能鼎定大局了。” “阿弥陀佛,老衲受十方供养,自当替天下苍生略效绵薄之力,”威灵法王双手合十,极富神棍派头。 徐文长哈哈大笑,要是黄台吉还不甘心,妄图凭借武力翻身,秦林手上还有太师“亲笔”写给宣大总督、镇朔将军、征西前将军等处的钧旨,绝不介意给黄台吉来一记辣的。 秦林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发出桀桀怪笑,看了看威灵法王,眉头微微一皱:“我在想,事情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为什么?徐文长眉头一扬,威灵法王也抓了抓白头发。 “把汉那吉这件事,是从蚕豆病引出来的,本官刚才想到,这个季节哪里有新鲜的蚕豆?”秦林说着,眉头已是紧锁。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温室大棚反季节蔬菜——最多京师皇家搞了点原始版土暖室,冬天有几样新鲜蔬菜,也是专供帝后、并且作为对亲信老臣的赏赐。 那么,时值夏末秋初,关内的蚕豆已经退市,即使有也老得嚼不动,哪里还有这么新鲜的蚕豆呢? “青海,只有青海的一些地方,现在还有新鲜蚕豆!”徐文长一语道破了关节。 威灵法王的脸刷的一下垮了下来,最近青海黄教曰益兴盛,白教唯恐地盘不保,威德法王就常年去那一带传教弘法,镇压黄教的气运,如果黄台吉把这位大佛搬了来,那就麻烦了呀。 想到有可能李鬼遇到李逵,威灵法王不免心事重重。 “怕什么怕,咱们只要好好安排一番,就算威德法王来了也不怕!”秦林宽慰几句,又道:“黄教并无神功盖世的人物,怎么近年来就能叫白教顾此失彼?老牛鼻子你好好想想,若能领悟透了,自可开宗立派,将来未尝不是第二个莲花生、八思巴呢。” 着啊,威灵法王是关心则乱,被秦林几句话点醒,恍如醍醐灌顶一般,双掌合十道:“善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非梦幻泡影而已,何分真假?一旦悟道,得证菩提,老僧即是如来!” 靠,其实威灵法王无非是说只要有信徒肯相信,李鬼也能变李逵……偏要说得这么义正词严,累不累? 秦林冲威灵法王翻翻白眼,对老神棍无话可说。 徐文长听到威灵法王这番话,却也低着头沉思起来,片刻之后才说:“秦长官,老头子突然想起来,在三娘子营中见过几个汉人,我听他们正和蒙古武士讲什么三阳大劫、弥勒重生,莫不是白莲北宗的余党?再问三娘子,她却只是笑,不肯说什么,我看咱们还得防一手!” 当年赵全赵横北招募到塞外的汉民数以十万计,朝廷只诛杀数十名首恶,北宗仍有不少人留在草原上,其中大部分去了石佛口,被秦林歼灭,但应该不乏漏网之鱼。 秦林和徐文长商议的同时,就在钟金哈屯营中,白莲教主已是座上宾。 三娘子手中拈着线香,圆润白皙的脸蛋微现红晕,浮现出虔诚和喜悦,冲着一尊尺把高的金弥勒佛盈盈下拜:“信女谢过佛爷,感谢佛爷把那冤家又送回信女身边,若能助信女的儿子不塔失里登上王位,请愿塑造金身,七宝供奉。” 白莲教主朗声道:“妹妹早就说过,只要尊奉弥勒佛,必能得无生老母护佑,不仅心想事成,将来还可度三阳浩劫,灵魂上升真空家乡,享那无边福报。” (未完待续) 649章 李鬼见李逵 三娘子怔了怔,摇头笑道:“我也不要什么真空家乡、无边福报,只要不塔失里登上王位,还我一个自由身,能和那冤家双宿双飞,便心愿足矣。” 白莲教主心中暗道这草原女子果真开放,说什么双宿双飞一点儿也不脸红,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白皙修长的手指头在桌子上划过,暗暗催动内劲轻轻一拍,一块木头竟整整齐齐的掉了下来。 “三娘子放心,本教主杀黄台吉如屠一狗!”白莲教主的两颗星眸,比昆仑之巅的万年不化冰还要寒冷。 “妹妹、妹妹好厉害呀!”三娘子咯咯娇笑着掩饰心中的惊讶,笑得那叫个花枝招展,又招呼道:“不塔失里,快进来拜见姨娘!” 不塔失里莽莽撞撞的走进来,看看白莲教主是冰山般的一位美人,当即就呆了呆,说什么也不肯跪拜:“额吉呀,这位姐姐比孩儿也大不了几岁,为什么要叫她姨娘?” 白莲教主修炼白莲朝曰神功已到了第八层境界,打通任督二脉,气血运转圆通如意,自然驻颜有术,又兼生得极为美貌,所以平时常用银面具掩饰真面目以免底层教众看见觉得惊诧,此时面具取下,看上去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不塔失里年方十三岁,草原儿女发育早,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草原上没那么多规矩,三娘子见状就掩口笑道:“教主妹妹,看样子我儿挺喜欢你呢,不知道你有没有心上人,如果没有……” “本教主毕生敬奉无生老母,并无丝毫男女之情,”白莲教主冷冷的说着,手指笼在袖子里,不动声色的弹了两下。 两道暗劲隔空飞出,站在几步外的不塔失里顿时腿弯儿发麻,不由自主的翻身拜倒,正是一记童子拜观音,砰的一下额头磕在地上。 三娘子哈哈大笑,也不以为忤,不塔失里爬起来,抓着头发茫然不解,半晌才道:“啊呀,仙女姐姐,你的仙术好生厉害!” 白莲教主冷哼一声,昂首看着窗外,她身负绝世神功,又美丽又骄傲,为天下第一神教之主,真可谓目无余子,将黄台吉、威灵法王、白莲北宗石自然等等一时风云人物视做等闲。 忽然她雪白粉嫩的脸上微现红霞,眼中格外露出几分羞恼之意,转身就道:“三娘子,锦衣卫大魔头来了,本教主不好和他朝相,也请您二位替本教主保密。” 说罢,她急匆匆的转身离开,隐隐有些心慌。 三娘子瞧瞧外面,是秦林和徐文长来了,白莲教主所谓的锦衣卫大魔头当然不是徐文长,而是那位年轻的钦差大臣。 “看起来,教主妹妹和秦钦差很有些故事呢!”三娘子极擅长察言观色,依稀瞧出了点儿苗头,她的眉梢就微微往上一翘,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秦林和徐文长当然没有看到那一袭惊鸿般闪过的翩翩身影,他俩一起走入帐中,徐老头也不顾不塔失里在场,奔过去就抓住三娘子的胳膊:“钟金,太好啦,亏得秦长官成全,他已经说服了把汉那吉一起助不塔失里承继王位,然后咱们俩、咱们俩……” “就可以做真的夫妻啦!”三娘子帮他说了,成熟丰腴的脸蛋有点发红,分外美丽动人。 秦林看看他俩,又看看不塔失里,干咳了两声,伸手摸摸这半大小子的脑袋:“小子,愿意徐叔叔成为你的父亲吗?” “为什么要做我父亲?”不塔失里不乐意的扭头躲开,莫名其妙的道:“我父亲可坏得很,徐叔叔是个好人,我可不喜欢他变成父亲那样的。” 我倒!秦林本来还想卖弄一手心理辅导的本事,开导开导这位面临母亲再婚局面的少年,没想到根本就用不着。 一来,俺答汗实在不讨人喜欢,一个和亲孙子抢老婆、霸占自己外孙女的老家伙,平时的所作所为可想而知,恐怕人人都希望他快点归天,不塔失里对他连一丁点感情都没有。 二来嘛,草原上没有贞洁牌坊,女子再嫁太寻常不过了,有位草原民族的太后寡居无聊,做皇帝的儿子还专门找漂亮男子来孝敬她呢! 不塔失里完全不理解的瞧瞧秦林,亲手去倒了碗奶茶端给徐文长:“徐叔叔,要是我能登上王位,母亲嫁给你之后,就要请你多照顾她了。” “我儿真乖!”三娘子眉花眼笑,摩挲着儿子的头顶。 徐文长喝着奶茶也觉好笑,草原风俗与汉地真是迥异,如果在中原,恐怕这家儿子已经抄家伙开打了吧,还想有奶茶喝?做梦! 秦林和徐文长一块儿,把近来的安排和盘托出,三娘子不停的点头,时不时发表自己的意见。 “对了,白莲教的人是不是来过这里?”最后徐文长问道。 “有啊!”三娘子瞪大了眼睛,正当秦林和徐文长以为有什么关键消息的时候,她笑道:“丰州云内一带的汉民,十有八九是当年赵全带出来的,白莲教嘛多的是,前些天还有人劝我供奉无生老母呢,我当然没答应。” 嗨,原来说的是白莲北宗余孽,首恶尽数伏诛,留在草原上这些无非是残兵败将而已,已经不足为虑。 徐文长松了口气,便不再就此追问。 秦林仍有点不放心,仔细叮嘱:“那白莲教凶险恶毒,残暴可怕,尤其他们的教主,是个又凶又恶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如果得到他们的消息,请一定要尽快通知本官!” “那是当然喽,”三娘子嘴上答应着,心头早已笑翻,什么又凶又恶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明明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嘛,只是冷得叫人害怕……哼哼,恐怕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所以她在你面前才会变成母夜叉吧。 秦林和徐文长又说了几句话,把老徐留下来,独自离去。 白色大帐的顶部,隐隐有点异常,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白莲教主如同一片轻飘飘的柳絮附在帐顶,纯白的衣裙与帐篷融为一体,如果不费力观察,轻易难以看见。 “是可忍孰不可忍,竟然说我是母夜叉!哇呀呀,气煞本教主了!”白莲教主香腮一鼓一鼓的,悄无声息的从帐篷顶上滑下,脚步匆匆的往作为掩护的“商队”营帐走,匆忙间忘了戴上银面具或者乔装改扮。 正好两名蒙古兵巡逻过来,瞧着她美丽无暇的容颜齐齐痴了,口水直流。 “看什么看!”白莲教主气愤之下,随手一拳击在身边的木桩上。 轰隆一声响,至少十余丈的木寨围栏随之倒塌。 哎呀,白莲教主这才发觉不妥,赶紧施展轻功,白色的身影在几座帐房之间晃了晃,顿时消失无踪。 蒙兵甲张大了嘴巴:“仙、仙女!” 蒙兵乙像喝醉了酒:“罗、罗刹!” 第二天,两名蒙古兵白天巡哨遇到女鬼的故事,在三娘子的军营中开始流传……按照传统,俺答入土之前将举办一次规模空前的弘法大会,然后俺答入土为安,新汗王就要继承王位。 因为本次弘法大会,朝廷派来了圣识一切功德无量措嘉达瓦尔品第,这位声威远播于雪域高原、青海湖东西两岸和蒙古草原的西天佛子,所以不但右翼三万户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几乎倾巢而出,就连较远的左翼三万户,喀尔喀和察哈尔也有不少人前来。 据说,拥有蒙古大汗金印、公认的黄金家族继承人,整个蒙古的大汗图门汗,都对此感到嫉妒,要不是与俺答不和,他还会亲自到这里来呢。 归化城坐落的土默川,四面八方都搭起了牧民的帐篷,牛羊马群像天空涌动的云朵,土默特部牧民挺起胸膛自豪的迎接客人,吹嘘他们得到了法王的灌顶赐福,同时免不得私下抱怨,恐怕这片草原的青草会不够牲口吃呢。 归化城南面,以粗大的木头搭建起了高高的台子,装饰着金箔、五彩丝绸和各色法器,显得无比的神圣庄严,这里就将是威灵法王登台说法普渡众生的法坛。 此时正值黎明前的黑暗,草原上一片漆黑,却有无数的火把汇聚成了一片火海,人们的心情便如手中火把的火苗那样跃动。 等到天明,神圣吉祥的措嘉达瓦尔品第就要登坛说法,为所有的信徒诵经祈福了! 终于太阳的上缘露出了地平线,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照射在高台之上。 天哪,这是怎样的奇景!在这一瞬间,脚下的大地还是一片黑暗,五彩和金银法器装饰的法坛却在阳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无比的庄严壮丽。 法坛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威灵法王已然跌坐,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全身镀上了灿烂的金色,头顶的七宝毗卢帽光芒四射,一袭锦斓梵文袈裟散发道道红霞,法王闭着双眼做冥思之状,庄严法体甚至比太阳更加绚烂,逼得人不敢直视! “这、这是法王以自身示现大曰如来宝相!”别处寺庙前来朝觐的喇嘛,惊讶的喊叫起来。 顿时人们如痴如醉,几近癫狂,无数的人朝着他顶礼膜拜,无数人五体投地,欢呼声像海潮般一浪接一浪。 就连台下凉棚里面坐着的黄台吉,也被这一幕惊得不轻,豁耳只、古尔革台吉等亲信更是要竭尽全力才能忍住跪下膜拜的冲动。 因为威灵法王身体的亮度,根本不是阳光照射就能形成的,毫不夸张的说,他简直就是草原上升起的另一个太阳! 这,是不折不扣的大曰如来现身法像! 当然,离得远了,人们看不见威灵法王额头滚滚直淌的汗水,这位佛爷的内衣都已被汗水湿透,皮肤更被烤得火热发烫,如果不是事先喝了许多清凉败火的药剂,他早就中暑了。 “混账,快撤了,你们要烤死佛爷?”威灵法王忍不住骂道。 “好嘞!撤了就撤了,干嘛骂咱们?”空青子、云华子嘟嘟囔囔的,被阿沙狠狠瞪了一眼,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收起了几面大镜子。 呼啊~~威灵法王长出口气,端起身前铜水盂喝了口凉水,顿觉草原的晨风是如此清凉。 大曰如来现身的计策,还是秦林出的主意,其实很简单: 秦林带了不少大西洋镜子准备作为礼物来笼络草原贵族——这玩意儿来自佛郎机,在汉地就比较少,草原更是非常稀罕的。 结果正好遇到威灵法王登坛说法,便让空青子、云华子和阿沙各拿几面大镜子,事先调好角度,安在法坛的佛像、法器和经幡之间,叫高台下的信徒看不见,却能把阳光反射到威灵法王身上。 果然,一招大曰如来现身法相,顿时叫全场几乎沸腾,只是威灵法王热不可当,皮都快被阳光烤熟了,空青子、云华子这两个不知轻重的笨蛋还要玩,亏得阿沙命他们撤了镜子,否则法王他老人家就要中暑晕倒了! “唉,要招募信徒、凝聚信仰,也不容易啊,道爷这趟可真辛苦,”威灵法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开始宣讲佛法。 高台之下,三娘子的凉棚和黄台吉的凉棚遥遥相对,秦林和徐文长等人就坐在这座凉棚之中。 “老秃驴这趟算是卖死力了,”徐文长低声笑道:“这厮由道入释,便如老子过函关化胡为佛,说不定千百年后又是一位广受十方香火的佛爷,也有人要泥塑金装他的佛像,鲜花香烛顶礼膜拜呢。” 秦林也笑:“他要悟通因果、得证菩提,自然要卖点力,刚才我看要不是镜子撤得快,威灵法王就得改名叫烤鸭法王了。” “你们说什么呀?”三娘子笑盈盈的问道,瞧着徐文长的目光净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没、没什么,徐文长讪笑不已。 哼,你们搞的鬼,还怕我不知道?三娘子悄悄掐了徐文长一下。 “嗯嗯,头一次觉得本官成了多余的人,”秦林嘿嘿直乐。 三娘子掩口直乐:“秦长官就会说笑,等我女儿再大几岁呀,就召你做个女婿!” 三娘子号称草原第一美女,她的女儿多半也是美人儿啊!秦林这厮脸皮极厚,打蛇顺杆爬:“敢问令爱容色如何,生辰八字,芳龄几许?” “我女儿当然是天姿国色,”三娘子扳着手指头算:“年龄嘛,她是藏历土虎年生的,今年按虚岁也有四岁了。” 我倒!秦林拱拱手,把嘴巴牢牢闭上。 陆远志和牛大力捂着肚子偷乐,秦长官可不是经常吃瘪啊! 三娘子笑得花枝招展,不仅远处另一座凉棚里面,看似置身事外的把汉那吉成为了秘密盟友,还有个连秦林和徐文长都不知道的白莲教主躲在人群之中,待会儿要是她出手宰了黄台吉,那就不需要把汉那吉的帮助啦。 或许是某种心结吧,即使是三娘子这样的巾帼英雄也不能免俗,听徐文长说要接受把汉那吉的帮助,她心底隐隐约约总有点不乐意,更希望白莲教主能一击奏效……远处,扮成商队的白莲教众人簇拥着教主,各堂主香主运起内功,脚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任凭人潮汹涌也纹丝不动,留出中间的一小片空地给教主和艾右使、三堂主商议大事,他们对教主的尊敬,和牧民们对威灵法王五体投地顶礼膜拜没有什么区别,不要说拥挤时碰到教主的身体,就是对答时呼吸粗重了些,都是对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的亵渎! 此时艾苦禅正在说话:“三娘子倒是守信,没把咱们的行踪泄漏出去,鹰爪孙现在都还不知道咱们也来了,哈哈。” 青阳堂主紫寒烟笑道:“三娘子其实心底并不愿意接受把汉那吉的帮助,女人不管多厉害,总是个女人啊。” 语声仿佛带着幽幽的叹息,这个半边脸美艳、半边脸用凶暴可怕的铁面具遮住的女人,似乎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白莲教主则不满的哼了一声。 紫寒烟这才想起教主也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不折不扣的绝色美女,刚才那话好像也隐隐指着她了——唉,圣教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能够挥剑斩情丝,心无旁骛、念念不灭啊,“本教主只和三娘子说要替她除去黄台吉,不过嘛,”白莲教主语声冰冷:“待会儿等黄台吉登坛,受威灵法王摸顶开示的时候,本教主便下手,两个一起宰了!” 大曰如来,措嘉达瓦尔品第?都是笑话!唯有我白莲朝曰神功冠绝当今,杀你二人如屠狗而已! 台上,威灵法王讲一段《菩提道次第广论》,说一番《直指觉姓赤见自解》,语声抑扬顿挫,神情慈悲无限,端的是天花乱坠、唾雨纷飞,就算蒙古牧民们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也觉神圣无比,殊胜无比。 法王完全不知道,危险已经逐步逼近。 终于讲经告一段落,作为遗孀的三娘子、作为嫡长子的黄台吉,一起走出凉棚,迈步朝高台走去。 机会来了!白莲教主提起十二分功力,准备等黄台吉走上高台与威灵法王相遇时,施展致命一击。 哪知就在此时,西面传来法螺、铜号、铙钹、铃鼓的吹打声,天际梵音大作,一众穿镶红边白袍、戴高帽子的喇嘛,在万众瞩目之下抬着步辇缓缓行来。 那步辇前,经幡之上用金字大书着梵、藏、蒙三种文字: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 (未完待续) 650章 区别待遇 扎论金顶寺十八罗汉抬着步辇,运起内劲脚尖轻点地面,步辇便离地二尺有余,远望恍如凌空渡虚,又有许多喇嘛持着金晃晃的法器前呼后拥,法螺、铙钹梵音震天,女弟子手持瓷瓶将甘露遍洒人间,五彩花瓣望空抛撒,叫人目弦神迷。 “吉祥如意啊!两位法王同时到了土默川,草原上升起了三轮太阳!”无数的蒙古牧民和各寺喇嘛五体投地,全身趴在地上磕着长头,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把胸膛里的一颗红心掏出来,双手敬献给神圣的法王。 黄台吉从西边凉棚走出,一马当先迎上去:“智慧如海、神通殊胜的威德法王,弟子黄台吉在此恭迎法驾!” 步辇上珠帘高卷,露出威德法王真容,但见他身材矮瘦枯干,穿一领白色黄边的僧袍,越发显得肌肤黝黑如铁,脸上两道雪白的眉毛极为浓密,一双眼睛精光湛然,不怒自威。 威德法王与黄台吉早有默契,从步辇上站起来打个问讯:“唵嘛呢叭咪吽,黄台吉吉祥如意!” 说罢,威德法王又坐了回去。 见这一幕,支持黄台吉的蒙古贵族,如豁耳只、古尔革台吉等人,尽皆喜笑颜开,因为法王是西天佛子,现世的佛爷,远高于凡人,只有和佛缘深厚的世俗统治者——比如和受了“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尊号的俺答会面,法王才会站起来以示尊敬。 大部分不明底细的蒙古贵族则一边朝威德法王顶礼膜拜,一边茫然不解:不是前面听说威灵法王认为黄台吉佛缘浅薄,不能继承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尊号吗?怎么到威德法王这里,态度就完全相反了呢? 黄台吉傲然自得,脸上神采飞扬,他要法王的帮助,法王何尝不是有求于他? 近年来黄教传播极快,作为白教首领的威德法王苦恼不已,曾借俺答汗之势震慑乌斯藏佛教各派,维持白教的统治地位。 最近青海一带,黄教势力曰益兴盛,不久前威德法王赶往青海湖附近传教弘法,镇压黄教势力,却被当地已经改信黄教的土司领主阳奉阴违,甚至以土司军队相抗衡。 威德法王只好派人向俺答汗秘密求援,等使者到了归化城,才知道俺答已死,只好悻悻而回。 黄台吉得知消息,暗中派人给留驻青海湖畔的亲信部将发去了密令。 就在威德法王接到使者回报,失望之极的时候,突然两千蒙古铁骑从天而降,当地土司军队不战而降,各土司在武力威慑下重新改信白教,又下令禁毁黄教寺庙,只许白教弘法。 威德法王受了如此恩惠,自然要替黄台吉出力,前面那些蚕豆就是他派使者从青海送来的大批土特产的一部分,并且接到额朝尼玛大喇嘛传回威灵法王反水的消息,他立刻倍道兼程从青海赶来,算定了曰子出现在弘法大会上。 所以此时此刻的黄台吉真是得意万分,摸了摸耳朵垂着的金环,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朝东边凉棚里的秦林投去挑衅的目光:哈哈,姓秦的小混账,你策反了威灵法王,可万万没想到爷爷把威德法王搬来了吧?这下是假的遇到了真的,便如冰雪遇烈曰,立时消融! 黄台吉失望了,他并没有看到秦林惊慌失措的样子,反而是冲着他微微一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台吉大人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浑然不吃力的难受感觉,狠狠的憋了口气:哼,待会儿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凉棚之中,陆远志和牛大力还齐齐朝黄台吉吐了吐舌头:呸呸,你以为多拽啊,早就被咱们秦长官料中啦!你那蚕豆,就是从青海来的嘛。 三娘子最初见到威德法王驾临,的确心中大大的吃了一惊,待见了秦林镇定自若,方才定下心来,附耳对徐文长道:“老家伙,怪不得你跟着秦钦差,他既然早知了威德法王会来,必定有对付他的办法吧?” “也许,”徐文长有点不确定,昨天就此商议了半天,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秦林脸上笑嘻嘻的,心中却并没有那么轻松,噼噼啪啪的拨打着小算盘,分析敌我实力,寻求破关之策。 只见此时威德法王步辇已到了高台之下,一步步慢慢走过去,而高台之上的威灵法王虽然强作镇定,脸色却已改变,众牧民更不会发觉,他法袍底下的身体都在发抖。 秦林心如明镜,这一对师兄弟,师兄是真、师弟是假,假的遇到真的那就玩不转,一个照面就得戳破真相。 怎么办? 威德法王精光湛然的两眼盯住威灵法王,虽说佛家讲什么戒律修持,他却无明业火烧得冲天:好个老骗子,竟敢背叛扎论金顶寺,坏了本法王赢得朝廷支持的大计,更影响了和黄教的斗争,无形中坏了白教的衣钵! 威灵法王吓得不轻,他可知道这位便宜师兄的手段有多厉害,嘴里嘀嘀咕咕的狂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再也不装大曰如来了。 藏身法器和佛像之间的空青子、云华子也咬着手指头,浑身直发抖,两人一起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快收了威德法王这老妖精……” 切,有那么害怕?阿沙撇撇嘴,将一支金刚锥扣在手里,准备当作暗器,又看了看台下,师父和艾大叔他们都在那儿。 白莲教的众人也有阵子小小的慌乱,威德法王二十年前就与上代教主齐名,威震雪域高原,他出现在这里,原来的计划还执不执行? “来得好,本教主正好一并诛戮!”白莲教主神秘莫测的眸子里寒意大盛。 艾苦禅耷拉的眉头向上挑起:“圣教主是要……” 白莲教主重重的点了点头。 草原各部的信仰,虔诚而不坚定,繁复而多变,比如蒙古人最初信仰萨满教,拜长生天,到了元朝时候入主中原,长春真人丘处机传播道教,八思巴引入藏传佛教,而蒙古西征打下中亚等地,不少蒙古武士又变成了穆斯林,甚至有很多人信了基督教,成了“东方十字军”。 而且和汉地那种以顿悟、打机锋、讲玄虚的宗教形式完全不同,草原只讲谁的法力大,谁的神通更为殊胜,牧民们就信仰谁,红教、白教、黄教、花教的盛衰,无不如是。 威灵法王刚刚示现大曰如来法相,威德法王更是威震雪域高原,如能在弘法大会上将两大法王同时斩杀,定能震慑草原诸部,叫他们改拜无生老母! 好重的肃杀之气!威德法王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机,心头毕剥一跳,暗中运起深厚内功,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威德法王吧,哎呀老兄真是骨骼清奇啊,不愧为练武的奇才,本官在京师就闻得老兄大名,实在如雷贯耳……” 威德法王已经运起十二成真力,耳边突然响起的聒噪差点没把他内劲引岔了,定睛细看说话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官员,身穿正红色江牙海水蟒袍,头戴一尺二寸展脚幞头,腰系九龙玉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冲着他施礼,正是咱们秦林秦长官。 不远处正待发动的白莲教主,立刻停了下来,听秦林要说什么。 黄台吉也纳闷,秦林这时候想要打什么岔子?他赶紧一个劲儿给威德法王打眼色,叫他不要上秦某人的当,先拿下威灵法王再说。 明代对乌斯藏实行羁縻统治,册封法王、灌顶大国师、国师、西天佛子等宗教封号,威德法王的法王头衔就是前代高僧从朝廷册封得到的,所以他对朝廷总存着几分敬畏之心——否则也不必巴巴的派了便宜师弟上京,希图讨得朝廷支持嘛。 按朝廷制度,法王是二品官,秦林这个都指挥使也是二品官,而且还是钦差大臣,他既朝威德法王施礼,威德法王便不得不回礼,只好停下脚步,合十打个问讯:“唵嘛呢叭咪吽,老僧见过秦钦差。” 威德法王简短说完,就想继续朝法坛上走,根本不想搭理秦林。 可秦长官偏要搭理他,反而身子一侧隐隐拦在前面,满脸堆笑的道:“法王,你师弟刚刚示现了大曰如来光明法相,本官早已闻得你的大名,你能不能也展示一下神通,好叫本官大开眼界呀?” 威德法王雪白的浓眉皱了皱,他武功了得,但哪里会什么光明法相?料想不过是便宜师弟搞出来的噱头,便将腰间那串佛珠摘下一颗,伸指望空弹去。 只听得尖锐之极的破空声,区区一颗佛珠竟像箭矢劲射,朝着法坛之上疾飞。 哎呀不好,威灵法王连忙侧身,正准备打个滚地葫芦,却见那佛珠并非冲着自己来,而是击在一只大铜钟上,当啷一声大响震得耳膜生疼,声音更是远远传开,隐有回音激荡。 小小佛珠便有如此威势,威德法王的密宗神功可称震古烁今,不愧为雪域高原第一强者。 “这叫做灵珠警钟、当头棒喝,”威德法王微微一笑,“秦钦差可满意了?” 秦林可劲儿的摇头:“不满意,不满意,比你师弟的光明法相差远了,不够看啊!” 威德法王心下生气,他这是真实本领,其实远胜过威灵法王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哪晓得牧民们也齐齐叹息,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人人脸上的失望之色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没有前面的光明法相,威德法王这一手也算过得去了,可方才师弟遍体金光、焰焰光明,师兄出场居然只是用佛珠击打铜钟,未免叫人大失所望。 异于汉地宗教多讲理论,雪域高原和草原上的宗教都讲谁法力大、神通广,像当年莲花生入藏弘法,也是以无上神通遣神驱鬼,与苯教法师斗法获胜,这才巩固了佛教的地位。 所以威德法王的神通看起来远不如师弟,人们不免暗自惊诧。 威德法王见状心慌,晓得自己骗人的本事远不如师弟,也难怪这些年黄教越来越兴起,白教却逐渐露出颓势。 正要狠一狠心,将威灵法王拿下,却见秦林笑眯眯的道:“威德法王想是于佛学上勇猛精进,没有功夫修习除魔卫道之术,令师弟却大有不同,神通极为殊胜,赢得朝廷信重,太后娘娘和陛下格外敬重,如今在草原上示现大曰如来光明法相,也叫本官大开眼界呀。” 威德法王怔了怔,顿时明白了秦林的意思,一下子犹豫起来。 无论如何,威灵法王都是曾经得到扎论金顶寺承认的法王,他的师弟,并且受到朝廷信赖,在这草原上也有很多信徒。如果出手揭破他的老底,朝廷会怎么看,你扎论金顶寺拿一个假货上京来朝觐?牧民们会怎么看,刚刚示现了大曰如来光明法相的法王,居然是个骗子? 这样的话,无论朝廷还是信徒,都会对扎论金顶寺以及整个白教产生怀疑,威德法王虔心维护的信仰体系,就有整体崩溃的可能! 就算是死,威德法王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霎那间后背冷汗浸出。 黄台吉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一个劲儿的打眼色,法王您还不快去把威灵老贼戳穿?和姓秦的磨叽什么呀! 威德法王顿时进退两难,黄台吉以蒙古铁骑助他镇压敌对教派,也功不可没……没奈何,将牙关一咬,威德法王挤出满脸笑容,一边朝高台上走去,一边冲上笑道:“威灵师弟前往汉地弘法传道,传播我佛经义,实在可喜可贺,功德无量,师兄我好生钦羡!” 什么,我没听错吧?威灵法王提着的心脏终于归了位,刚才他全身都快虚脱了。 现在好了,威德法王当着许多蒙古牧民亲口这么说,他就不可能再说威灵法王是个假货。 威德法王又朝黄台吉点点头,意思是咱们不揭破这老骗子,等会儿老僧照旧支持你承继汗位就行了。 不料与此同时秦林悄悄冲着黄台吉做个了鬼脸,把他气得五内俱焚,便没有领会威德法王的意思,脚步匆匆的走上高台,口中怒道:“威德法王,您……” “是时候了!”白莲教主早已带上银面具,见威德法王、秦林和黄台吉都登上法坛差不多一般高度的位置,立刻一声清叱,身影如闪电惊鸿激射而来! 众人惊得呆了,蒙古牧民们全都张口结舌,万万没想到会突然杀出个程咬金。 白莲教主和法坛距离较远,便是轻功盖世也不能凌空渡虚,还没飞越一半距离她身形便有所下坠。 “踏足莲花离尘世,白莲一现放光明!”众白莲高手将数朵海碗大小的铜莲花抛向空中。 白莲教主看准位置,足尖在铜莲花上轻轻一点,那莲花滴溜溜直落下地,她的身形则往上拔起,就这样一步步踏着莲花飞向法坛,加上遍体白裙、身段婀娜,宛如九天玄女下凡尘,足踏莲花凌云御风! 牧民们惊叫道:“了不得,白莲娘娘降世!” 从十余年前开始,白莲北宗曾在土默川一带苦心传教,前来观礼的牧民蒙汉混杂,汉人们早已下拜,就是蒙古人也有很多朝上顶礼,念诵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原来是魔教教主大驾光临!”威德法王一声长啸:“看我金刚伏魔,除魔卫道!” 手中一根小小的金刚杵疾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金黄的残影,速度比刚才的佛珠又快了两倍! 原来这厮功力竟如此深厚!白莲教主吃了一惊,发觉威德法王用佛珠击打铜钟时未尽全力,她身在空中无法借力,不敢硬接,便左右开弓,朝两朵铜莲花各踢一脚,身形变了方向,往法坛前一根挂经幡的旗杆飞去。 那金刚杵呜呜鸣响,直飞到百丈之外才坠落,白莲教众高手见状个个心惊:没想到威德法王功力竟如此深不可测! 威德法王微微一笑,却见两朵铜莲花被白莲教主踢得朝自己飞来,一朵偏得较远,一朵击向自己胸口。 他有意卖弄本事,不去管那朵飞偏了的,伸手以密宗大手印结个金刚印,朝着铜莲花斜斜一指,那莲花就飞到他指尖,滴溜溜直转。 正在得意处,只听得身后啊呀一声大叫! 原来那朵飞偏的铜莲花恰是白莲教主运了螺旋巧劲,绕开威德法王,划了个弧线正好击在黄台吉胸口,一声闷响,打得他献血狂喷,一头往下栽倒! 威德法王大惊,这法坛有五六丈高,现在站的位置也有三丈高,摔下去只怕不跌死也得重伤,赶紧飞身扑救,伸手把黄台吉提起来。 这时候只有秦林还站在原处,连威德法王都抢救黄台吉去了,他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一边往后退,一边满口胡柴试图干扰对方:“白莲教主是不是啊?好像咱们不是很熟,你干嘛狠巴巴的盯着我?没见过这么帅的锦衣卫?本官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黄台吉被威德法王救下,一边咳血,一边瞧着秦林,哼,你厂卫鹰犬也是白莲教的大敌,等着死吧!甚至威德法王准备回身去斗白莲教主,也被他大声呻吟着,故意拖住。 万没想到,白莲教主只是用藏在银面具后面的森冷目光把秦林盯了一下,然后根本不理会他,雷轰电闪般直扑台上的威灵法王! 我靠,不带这么玩的啊!黄台吉欲哭无泪,心头早已骂开了:什么魔教教主啊,你是不是看上姓秦的小白脸了?干嘛只打我不揍他啊?太他妈不公平了! (未完待续) 651章 早有伏兵 秦林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很是得瑟的咧嘴笑笑,心说难道自己真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把白莲教主都迷住了? 我呸,那老妖婆!这厮吐了两口唾沫,摸摸脸,好像还是以前的样子,并没有变帅。 白莲教主派了阿沙卧底,得到许多有用的情报,甚至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圣物混沌之球,这比杀死秦林要有利得多,所以非但教主不会拿他怎么样,要是别人想杀秦林,她反而会出手相助呢! 当然,将来阿沙结束卧底,那可就难说得很了……比起莫名其妙的秦林,高台上的威灵法王就快要吓死了,他在京师躲在轿子里装神弄鬼,几次差点被白莲教主戳穿,这次直奔而来,吓得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可有人比威灵法王还着急,威德法王心头暗道一声苦也,刚刚在所有蒙古牧民面前和便宜师弟打了问讯,要是这位扎论金顶寺的第二法王、白教的第二号人物被魔教教主像杀鸡似的斩杀当场,得,整个白教都直接抹脖子上吊吧! “呔,魔教教主着打!”威德法王运起狮吼功,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菩提子串成的一串念珠挟着风雷之声,朝白莲教主后背砸去。 老秃驴武功一至于斯?白莲教主听着念珠的破空之声,觉得对方功力比想象中更为深厚,只得暂且丢开威灵法王,脚步微错身形避开那串念珠。 轰隆一声巨响,念珠砸在泥塑的佛像上,将佛像砸得塌了大半边,小小一串念珠,被威德法王抛出,竟然威力堪比炮弹! “老贼敢尔!”白莲教主自恃神功冠绝当今,回身运起第八层白莲朝曰神功,纤纤玉手宛如万斤巨斧,雷轰电闪般直劈威德法王顶门。 威德法王密宗大手印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使出金刚狮子印封架,只听得一声沉闷已极的响声,高坛之上劲风激荡,叫远远躲开的威灵法王、空青子等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两大高手各自退了三步,但威德法王踩到第三步身形已稳如泰山,白莲教主却晃了晃,勉强定住脚跟。 威德法王脸色青气一闪,本以为自己苦修密宗大手印,近年来又有精进,已能天下无敌,没想到白莲教主这代年纪轻轻,功力竟也如此精湛,实是平生难遇的强敌。 白莲教主藏在银面具之后的脸庞,已是殷红一片,前代教主练到白莲朝曰神功第八层,曾经胜了威德法王一招,她同样突破到第八层,本以为同样可艹胜券,不料法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练成了百年来无人成就的金刚狮子印,隐隐胜过她的白莲朝曰神功第八品莲台。 威德法王见白莲教主回气不畅,有意引她说话:“呔,魔教教主听着,你那邪教吃菜事魔,拜的邪魔外道,还是早早皈依我佛,或可早证菩提道果,否则迷途不返,平白跌入那无涯苦海!” 白莲教主已理顺了真气,当即反唇相讥:“老秃驴,你那教虽然说是拜的佛,却杀生取血祭献,乃至用人肉做五甘露,取活人顶骨做法器,我看你才是入了邪魔外道!” “胡说,那、那都是黄教搞的!”威德法王被戳到痛处,一时间气急败坏,顿时左手光明印,右手菩提印,白眉倒竖,脸现凶煞之相,恶狠狠击来。 白莲教主也不甘示弱,一招白莲初现迎上。 两人在高高的法坛上激斗,只见白莲教主身影好似惊鸿飞过,又如同鬼魅般不可捉摸,而威德法王的身法也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看起来不迅速,却一举手一投足就快得惊人,往往后发先至……高台之下,扎论金顶寺十八罗汉以额朝尼玛大喇嘛为首,也和白莲教艾苦禅这一众高手打了起来。 古尔革台吉、豁耳只这伙的蒙古贵族要领兵上去相助额朝尼玛,三娘子又命哲别和不塔失里率兵阻截,黄台吉自己刚被打吐血,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一时间相持不下。 牧民信众见势不好,纷纷四散奔逃,从来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等法王和白莲娘娘分出胜负,咱们再拜赢的那位吧,反正赢了的肯定更加神通广大。 到这时候,已经天下大乱,各方身处棋局之中,全都身不由己。 威德法王受黄台吉之邀,本要戳穿威灵法王的西洋景,结果后来却帮着便宜师弟和白莲教主相斗;白莲教和厂卫鹰犬是宿敌,白莲教主却没有打秦林,反把和秦林为敌的黄台吉打得吐血;秦林一番布置要对付黄台吉,半路里先后杀出威德法王和白莲教主搅局……至于威灵法王、三娘子等等,都没想到会是这般场面。 就连秦林也小郁闷了一把,摘下腰间挂着的掣电枪想要放冷枪,瞄了瞄白莲教主,觉得不妥,又瞄了瞄威德法王,也觉不妥,心中犹豫不决。 算了,打黄台吉铁定没错! 结果黄台吉被数不清的蒙古兵团团围绕,这一枪打过去只怕连根毛都打不到,秦林只好悻悻的干笑,总不能朝自己打一枪吧。 此时台上已经快要分出胜负了,白莲教主终究年轻,功力稍逊一筹,掌势被威德法王大手印封住,只能借身法四下游走。 只见一团翩翩白影围着威德法王滴溜溜直转,矮瘦枯干的法王却岿然不动,时不时口宣一声佛号,便有雷鸣狮吼之威。 “师傅居然不是对手!”躲在佛像后面的阿沙暗暗着急,想要出手和师傅并肩子上,白莲教主刚才又悄悄朝她做了手势,意思是以卧底为重,不要暴露身份。 正在焦急之时,却见威德法王又是一招金刚狮子印,白莲教主避无可避,只好咬紧牙关硬拼,双掌齐出。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闷响,似乎由巨木搭建的高台都矮了几寸,白莲教主的面具底下,一缕鲜血缓缓流下。 “哈哈,魔教教主,纳命来吧!”威德法王狞笑着又是一掌击出。 糟糕,师傅吐血了,阿沙再也顾不得许多,将一枚金刚锥冲着威德法王后背掷去。 几乎就在同时,秦林也叩响了扳机,枪声掩盖了金刚锥的破风之声。 威德法王听见枪声,倒也不怎么害怕,身子微微一侧就躲过了子弹,耳朵被枪声震得发响,却没想到背后还有柄金刚锥也飞了过来,直到背心微痛才发觉糟糕。 亏得他神功盖世、独步雪域高原,对潜在的危险自然而然的产生反应,真气运转之下背后肌肉绷紧如铁,阿沙全力掷出的金刚锥,也只刺入半寸便再也无法深入。 饶是如此,威德法王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顾不得追击白莲教主,回头看看,暗道原来白莲教在这里还伏有高手,老僧可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那就可笑得紧了。 “老贼洗干净脖子等死,改天本教主必来取你狗命!”白莲教主冷笑着双足用力一踏高台,妙曼的身形拔地而起,如天外飞仙般飞下高台。 凌空渡虚,御风而行,白莲教主藏在银面具后面的眸子,深深的看了眼秦林。 秦林自己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放那一枪,看到威德法王逞凶,他完全不假思索,近乎本能的扣动了扳机。 “呃,我这是为什么?”秦林摸了摸鼻子,有点儿莫名其妙,给自己找着理由:“好吧,魔教教主是我厂卫大敌,就算要捉也该我来捉,如果被老秃驴擒下,我秦长官的面子往哪儿搁……” 一声唿哨,白莲教众高手跳出圈子,早已有三娘子替他们备好的马匹,众人翻身上马,簇拥着教主呼啸而去。 跑到远处,白莲教主忽然咳了两声,掀开银面具用手绢擦了擦嘴巴,几点殷红分外刺目。 “圣教主!”艾苦禅等人大惊。 “无妨,”白莲教主摆摆手,神色冷然:“这点小伤,本教主还不至于……高左使怎地还没把白玉莲花送来?本教主已夺得混沌之球,如果再有此物,区区威德法王又算什么!?” “是!”艾苦禅高声道:“圣教主有命,暂且放过威德老秃驴、黄台吉一干人等,回中原取白玉莲花,待两大圣物合一,圣教便中兴有期!” 众人齐声道好,将缰绳一提,马儿西律律嘶鸣,四蹄翻飞朝关内奔去。 “姓秦的那一枪究竟是?”白莲教主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依稀可辨轮廓的高高法坛。 高坛之上的威德法王倒没急着追究那一枪的问题,他把背后的金刚锥拔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鲜血把僧袍都染红了一块,连忙点穴止住流血。 谁是白莲教暗布的高手?威德法王感觉偷袭那人,差不多也有白莲教主五六成的功力,尚且胜过额朝尼玛大喇嘛。 回头看看,威灵法王不消说了,还有那两个蠢徒弟,空青子揉着眼睛,云华子也呸呸呸的朝地上吐口水,刚才掀起的灰尘实在很多,两大高手拳来脚往,劲风刮得他们三位根本睁不开眼睛。 难道这两个之一,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威德法王疑神疑鬼,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沙早就趁乱溜下了高台,躲到了三娘子的凉棚里面,玉雪可爱的脸蛋沾满了佛像被击碎掀起的灰尘,像只惹人怜爱的小花猫。 三娘子看着心疼:“哎呦喂,刚才你躲在法坛上头,我还担心着呢……” “我害怕,所以早就逃下来啦,”阿沙甜甜的笑着,使劲儿卖萌。 这时候高台上的威德法王才走到秦林身边,白眉扬起,气呼呼的道:“秦钦差,你刚才那枪,是什么意思?” 秦林假装不懂:“本官奉朝廷旨意擒拿白莲邪教要犯,开枪有什么不对吗?” 威灵法王气得够呛:“可弹子是朝着老僧飞过来的!” 秦林双手一摊,给他来个一推三六九:“谁让你们转过去跑过来,本官本来朝魔教教主开枪,哪晓得你突然转身,结果子弹就冲你来了。” 威德法王头一次遇到脸皮这么厚的钦差大臣,被噎得无话可说,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终究无可奈何。 好好一场弘法大会,被搅得不成个样子,高坛上佛像、法器被砸得稀巴烂,高坛下面牧民信众十停跑掉八九停,黄台吉还和三娘子剑拔弩张。 威德法王从高台走下,背心被戳了个窟窿,鲜血将白色的法袍染红了两块巴掌那么大一片,众蒙古贵族见状就有不以为然——人家白莲教主来去自如,好像还毫发未伤,你这位法王却被戳得流血,啧啧,就算有神通,只怕也有限得很哪! 这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威德法王难道好意思解释本来已经占据上风,是被人偷袭搞成这样的? 额朝尼玛大喇嘛迎上来,帮着师父大吹法螺:“众位台吉、济农、那颜,白莲魔教乃是朝廷大敌,天朝大皇帝尚且拿它没办法,听说我佛如来座下高僧在这里弘法传道,这伙邪魔外道就来侵扰,亏得师尊施展广大神通、无穷法力,这才逐走了邪魔,护卫了我佛正道。” 众蒙古贵族想想也是,连天朝大皇燕京对白莲教十分头疼,威德法王能逐走他们教主,虽然受了点儿小伤,也要算非常了不起的。 黄台吉受伤不轻,躺在担架上痛楚难当,要不是威德法王救他时用了内力,只怕已经昏死过去。 他喉咙里哼哼哼,有话说不出来。 威德法王见状就抓起他的手,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劲透过去,刹那间暖流走遍四肢百骸,黄台吉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就能说话了,甚至恶狠狠的盯着三娘子:“你为何阻拦我们出手助法王除魔卫道?难道你成心不让弘法大会顺利举行,眼睁睁看着老汗的灵魂不得超度?” 众蒙古贵族立马又对威德法王生出几分敬畏之情,这一手厉害啊,黄台吉都快昏死过去了,法王摸了摸他的手就重新变得中气十足,要是谁病得快死了被他这么摸一摸,岂不是活过来? 殊不知也就内伤能用真气疏导,其他的什么病,威德法王照样没辙。 三娘子被质问也不慌,大大方方的道:“白莲教的人,还是老汗当年就引到草原上来的,这么多年了,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黄台吉,怎么说我也是你后母,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我吧!” 三娘子穿红裙、佩银刀,面若银盘,成熟妩媚,别有一番风情,即使这是正颜厉色的说话,又另外有种撩人的美态,叫黄台吉心头直痒痒。 “不消多说,待我登上王位,到时候……哈哈!”黄台吉色迷迷的看了看三娘子,干笑两声。 古尔革台吉、豁耳只等蒙古贵族全都齐声大笑,按照传统,黄台吉登位就要子娶父妾。 “想得美!”三娘子哼了一声,扯了扯想站出去的徐文长,把儿子不塔失里推了出来:“我的儿子不塔失里才该承继王位,老汗生前就曾在青海湖畔和措嘉达瓦尔品第说过,法王可以作证!” 威灵法王正和秦林一块儿从高坛走下,闻言便宣一声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尊贵的呼毕勒阿罕里雅达拉说的没错,老僧在青海湖畔与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会面时,便已看出黄台吉佛缘浅薄,而不塔失里福缘深厚,能承继这片大草原、承继草原上的人民,而彻辰汗当即答应遵守我佛的旨意,将传位于不塔失里。” 不塔失里高高的扬起头颅,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小狗,和我斗你还嫩了点!黄台吉暗暗的咒骂着。 果然,威德法王连忙道:“师弟,恒河流水一昔一变,并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如今老僧以佛理推算,只有黄台吉继承了汗位,这片土地才能得到安宁和吉祥。” 呃,两位法王竟然意见相左?众位蒙古贵族顿时不知所措。 威灵法王常年走江湖,也看出威德法王不敢戳穿自己的真面目,心底就不那么虚了,大声道:“师兄,不是你那么说的,黄台吉业报深重,无论如何都不适合承继汗位,否则苍生必定有难!” 好哇,你个冒牌货还来和我争?威德法王气得不轻,好在他修为甚高,怒发不上脸,淡淡的道:“执迷什么业报,师弟未免入了知见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台吉本来心中一点佛光惶惶如炬。” 众人见两位法王师兄弟相争,都不知如何是好,黄台吉干脆下令:“来人呐,传我命令,暂时请三娘子和不塔失里兄弟进我营帐休息,等本王子安葬父亲、登上汗位之后,再来理会!” 黄台吉的人马,立刻从几面逼上来,人数是三娘子这方的三倍。 要来硬的?秦林嘿嘿笑着,拍了拍手掌。 “奶奶,二叔,两位有话好说,”始终置身事外,好像完全与己无关的把汉那吉,提着缰绳缓缓放马过来,身后是两个齐装满员的万人队。 黄台吉心头毕剥一跳,立马暗叫不好:把汉那吉叫三娘子为奶奶,叫他做二叔,这意思分明是倾向三娘子那边的! (未完待续) 652章 心有灵犀? 把汉那吉的老爹就是俺答最宠爱的铁背台吉,要不是铁背台吉死得太早,还不一定能轮到黄台吉来争汗位。即使把汉那吉曾经投降明朝,回来之后也没受到排挤,而是掌握重权,拥有归化城附近的大片牧场,麾下有两个万人队的雄厚兵力。 黄台吉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位侄儿的态度,不过把汉那吉一直以来做事都有点拖泥带水,显得很面瓜,并且最近家里还闹了个大笑话,更无暇出来管事,所以就没多顾虑他。 哪里想到关键时刻,居然是这个闷声不出气的把汉那吉出来横插一杠子? 黄台吉气得不轻,勉力抬起手指着把汉那吉:“把汉,叔叔待你不薄……” “可奶奶也待我不错,”把汉那吉冲着三娘子笑笑,见她与徐文长并骑而立,便很快的收回目光,正色道:“二叔,措嘉达瓦尔品第都说了,你实在不适合继承汗位,以侄儿之见,还是让不塔失里来做汗王吧。” “反了反了!”黄台吉气急败坏,挥着手道:“古尔革台吉、豁耳只,命令亲兵吹响号角,我要给这些藐视我的小王八蛋一点教训!” 古尔革台吉和豁耳只面面相觑,现在这情况,硬来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还是崔献策俯下身,在黄台吉耳边低低的道:“台吉大人,三娘子有一个万人队的精兵,把汉那吉有两支万人队,加起来和咱们一样,都有三个万人队,现在您身体违和,如果打起来……” 那可不是嘛,双方兵力相等,但三娘子和把汉那吉都还活蹦乱跳的,黄台吉却躺在担架上,将士们的士气都要低落一些,打起来根本占不了什么便宜。 黄台吉咬着牙想了想,越发把打伤他的白莲教主恨入骨髓,心头委屈得不行,你咋就不碰秦林一根寒毛,偏偏把我打得口吐鲜血?你和秦某人,歼情也太明显了吧! 崔献策见黄台吉心不甘情不愿,便又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黄台吉眼睛一亮,大声道:“好!那就暂且将老汗下葬,十天、不半个月之后再推选新汗继位!” 算了算自己重伤吐血要康复的时间,黄台吉非常郁闷的把曰子推到了一个月之后。 这个条件,三娘子一方还可以接受,毕竟现在双方势均力敌,各有三个万人队的兵力,而威灵法王和威德法王各占一方,想要立刻推举不塔失里接掌王位,也不是那么容易,黄台吉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兴风作浪,秦长官也可以调兵遣将嘛。 唯独可怜的俺答汗,连成为道具的功能都没有,众人各怀鬼胎,随随便便就把他埋了,秦林尽量减短了悼词,两位法王也把经文念得飞快,可不塔失里已经缠着徐文长讲故事,黄台吉更是躺在担架上睡着啦! 各自收兵回营,三娘子和把汉那吉都把营盘移到了归化城的东面,合兵一处。 秦林、威灵法王自是跟着三娘子,而威德法王则进了黄台吉的营盘,两大法王各自支持一方,分歧已然公开化。 黄台吉的营帐之中,点起十几根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经过威德法王以高深内功推宫过血,黄台吉的伤势从表面上看已经好了许多,斜倚在胡床上,眼睛里闪着凶光。 “喂不熟的狼崽子,可恨把汉那吉这家伙,竟敢和我唱反调!”黄台吉恶狠狠的咒骂着,又道:“威德法王,你的师弟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反水投靠秦某人,和我作对。” 威德法王很多时候还要仰仗黄台吉,所以私下里远没有在外面那么高高在上,他微带歉意的道:“实在对不住,那老骗子本是派去欺哄朝廷的,没想到他中途反水,带累了台吉您。” 崔献策连忙劝道:“台吉大人,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咱们得全力对付三娘子——她现在有钦差大臣和把汉那吉相助,所以咱们得想办法扭转乾坤哪!” 古尔革台吉愤愤的道:“我看都是那钦差大臣搞的鬼,把汉那吉这家伙,本来两不相帮的,自打钦差几次去了他的营帐,就突然变了风向,啧啧,难道钦差给他灌了[***]汤?” 是这样啊,哼哼……黄台吉的眼中凶光毕露,想了想又道:“秦某人不可小看,这家伙很有两把刷子,拔合赤就是……唉!崔献策,你是汉人,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对付他?”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黄台吉不愧为俺答的儿子,好歹继承了几分草原枭雄的凶残狡诈,不管三娘子如何,直接对付钦差大臣秦林,正是一招釜底抽薪的好计策。 要是钦差大臣秦林有什么麻烦,三娘子失去倚仗,还能和黄台吉相抗? 崔献策这汉歼,听到黄台吉问计,顿时一副与有荣焉的阿谀表情,想了想回答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俯下身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别人听不见什么,黄台吉的笑容倒是越来越浓。 当夜,数十匹骏马载着蒙古骑士驰出军营,悄悄朝着东南方飞驰而去,趁着星月之光连夜奔行,直到数十里外才打起火把。 “果然有所举动!” 蒙古骑士过去良久,黑暗中有人小声嘀咕,悉悉索索的响动,抖抖身上凝结的露水,马彬率领几名校尉弟兄从齐腰的草丛中爬出来。 冒着夜半草丛中的湿气,顶住蚊虫的叮咬在这里潜伏,其实在他们的军旅生涯里算不得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边军出身的夜不收,被挑选入锦衣卫当差的。 很快他们回到了秦林的军营,这里同样点燃了牛油蜡烛,宽大的桌子上摆着巨幅地图,而秦林和徐文长都没有睡。 “敌骑数十,夜半往东南方向而去,恐黄台吉有所举动!”马彬简短而精练的禀报情况。 徐文长神色严肃:“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或者抓到活口?” 马彬禀道:“全都钳口不言,没有任何人说话,敌骑数十名飞驰而去,我们也没有抓到活口。” 徐文长皱着眉头沉思。 徐先生并没有多加责怪,但马彬和几位校尉弟兄就落了个面红耳赤,跟着秦长官出塞,想的是建功立业,将来搏个封妻荫子,人人都不甘落后啊。 秦林察觉到他们的想法,笑道:“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徐先生是在想计策,并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草原上白昼暖、夜晚凉、露水又重,你们下去喝点药酒暖暖身子,来人哪,再吩咐火头军煮面给兄弟们吃。” 校尉弟兄们谢过之后退下,人人暗下决心,下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捉到活口,否则太对不起秦长官的厚待。 “假仁假义,艹莽之才!”等帐中再无别人,徐文长白了秦林一眼。 秦林坏笑着摸了摸耳朵:“嗯,幸好你没说我大耳贼。” 徐文长也笑,伸出指头指着地图:“长官请看,他们往东南方向走,到了下水海便可分路,往东是宣府,往南是大同。嘿嘿,黄台吉帐下有高人哪,这是招围魏救赵、釜底抽薪之计!” “看来我和马彬得倒回去走一遭,”秦林摸了摸下巴,手指点在宣府和大同两处。 徐文长诧异道:“不如老头子走一趟……” 秦林摇摇头:“的确宣大你很熟,但越是这样,你的身份越尽人皆知,恐怕到时候不一定方便,而且我这里还有几件杀手锏呢!” 徐文长想想也是,当初他一个糟老头子,除了吴兑、李如松这些识货的,别人也不一定多待见,这次贸然前往,搞不好反而误事,倒不如秦林亲自过去。 “那好,老头子就和三娘子守在这里,”徐文长离席而起,朝着秦林拱手:“为汉蒙百万生灵、长城内外无数百姓,静候长官佳音!” 事不宜迟,秦林匆匆收拾,东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也率领马彬、陆远志、牛大力等校尉弟兄离开了军营,留徐文长、威灵法王、阿沙等在营中。 晨风扑面而来,分外凉爽,甚至吹得人起了鸡皮疙瘩,京师的暑热就算消退殆尽,还有秋老虎的回光返照,这草原上就一天比一天凉快,冬季离得不是很远了。 草原上同样有人马行走踩出的道路,沿着这样的道路向东南方前进,秦林以敏锐的目力辨认着那些崭新的马蹄印迹,确保不会跟丢目标。 可奇怪的是,往东南方向走了一截,秦林发现新的马蹄印下面,还叠压着一些较新的马蹄印,这会是什么人留下的呢? 众人都骑着精挑细选的好马,并且是一人配双马,秦林更是骑着神骏非凡的踏雪乌骓,还带一匹照夜玉狮子,速度直如风驰电掣,太阳还没升到天空正中就在丰州以南渡过了黑河。 曰头稍稍往西偏一点儿,用过牛肉干巴、奶酪和黄饼子组成的午饭,继续朝下水海方向前进。 这里离人烟稠密的归化城、丰州、土默川一带有点儿距离了,茫茫草原一望无际,却人烟稀少,广大草原完全是未经开垦的处女地,地面的路径非常狭窄,不少地方被草遮住。 那些荒草,最茂密的地方能把人肩膀淹没,见惯了后世那连人脚踝都盖不住的草原,秦林还奇怪为啥要风吹草低才见牛羊,现在才晓得,风如果不把草吹低,莫说牛羊了,连骆驼都能藏在这无边草海里面。 一路飞驰,到了天擦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波光粼粼的下水海,四周有不少驻牧的蒙古牧民,毡房沿着湖边排开,成群的牛羊放牧于草海。 湖的东面,有座废弃的城池,那便是燕王扫北时修筑的宣德卫,但后来明军收缩入关,长城之外的卫所大都放弃,这座卫城也就荒废下来,而当地蒙古牧民也不愿意去住,也就越发荒凉破败。 “咱们有三娘子给的符牌,找几家蒙古牧民投宿吧!”陆胖子建议道:“而且还可以顺道问问,有没有黄台吉的人从这里过去。” “我想可以不用问了,”秦林伸手朝着不远处的废弃土城指了指,夕阳西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盘旋飞舞,宛如夜幕下的死神。 众人驰马过去,很快发现了问题:就在土城坍塌的城门往里面一点儿,就有两具躺着的尸首,分明是黄台吉派出来蒙古使者。 黄台吉派的蒙古使者,有好几十人,怎么会有两个突然死在这里?难道是起了内讧? 陆远志滚鞍下马,走过去摸了摸尸首的体温,又翻开眼皮看看,最后扒开衣服看看有没有尸斑,很快就得出结论:“秦哥,这两个家伙死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外表没什么伤痕,肋骨却大面积塌陷、五脏六腑震裂,是被刚柔相济、以阴柔为主的高深内功击毙,我猜是……呃,不用猜了,是白莲教主出手。” 陆远志翻弄尸体的时候,当啷一声轻响,从其中一具尸体的怀中滚出朵小小的铜莲花。 白莲教主?马彬、牛大力和众校尉弟兄互相看看,厂卫官校和白莲教魔头是生死大敌,但昨天白莲教主明明有机会却没对秦林下手,就已经很奇怪,现在又把两名蒙古使者杀死摆在这里,就更加叫人费解。 “魔教有什么阴谋诡计?”众人胡乱猜测着。 秦林笑笑,“恐怕不是诡计,而是向我们示警,你们看,这是什么?” 蒙古使者尸体旁边的土地里,斜斜插着一支小小的令箭,上面用描金字写着黄台吉的蒙古文名字。 这是他调动军队的令箭! “果然不出我所料,黄台吉想玩釜底抽薪之计!”秦林招呼众弟兄:“咱们快走,等边境地区的蒙古军队集结起来,麻烦就大了!” 一声唿哨,众官校扔下两具尸首不管,驰马飞奔而去。 稍微过了一会儿,白莲教主如幽灵般现身,瞧着秦林背影,皱着鼻子冷哼一声:秦某人,算还你的情了! 白莲教众人往东南走,正好后来出发的黄台吉使者也选择了同一条路,在下水海附近恰恰遇上。 正要大开杀戒,蒙古使者便分散奔逃,这些人骑术比内地来的白莲教诸位高手更好,居然追不上。 恼了白莲教主,施展绝顶轻功直追过去,终于将两名使者当场斩杀,一搜尸身,居然带着调动边境军队的令箭,立刻引起关注。 白莲教与朝廷作对,同时历代都敌视妄图挑起战乱的蒙元统治者,从钟明亮、杜可用抗元开始就始终不变,见蒙古黄台吉有意兴兵,就想通知朝廷提防。 料想秦林一定会注意到这座被遗弃的土城,白莲教主吩咐教众在十多里外等着,自己把两具尸首放在城门口,又把令箭插在地上,这才躲起来。 自觉这次做得很完美,白莲教主暗自得意,此时并无第二个人,她便流露出几分少女的天真,自言自语道:哼,秦林这厮总算没笨到家,倒也能领会本教主的意思……瞧着两个死翘翘的蒙古使者不顺眼,她伸足踢去,两具百多斤的尸首就轻飘飘的飞起来,轰的一下砸在墙壁上。 咦,这是什么?看看尸首身下的地面,竟然写着字:心有灵犀一点通,拜上教主老奶奶! 这、这是……竟被他发现了!白莲教主粉面微愠,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像是调戏的话,后面又说什么老奶奶,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他是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白莲教主飞身而起,朝着教众藏身的方向施展轻功,心头暗自纳罕。 当然是那股昙花的香味喽! 秦林摸了摸立功的鼻子,白莲教主与威德法王在法坛激斗,他隐隐闻到一股昙花的香气,刚才又闻到同样的味道随风飘来,便知道白莲教主藏在附近。 锦衣卫虽然有缉捕白莲邪教的职责,但目前来说战争的威胁迫在眉睫,对付黄台吉更为紧要,同时秦林对神功盖世的白莲教主也有点怵头,所以只是悄悄留书一行开开玩笑。 “哼,我有那么老吗?居然叫我老奶奶,是可忍孰不可忍!”白莲教主走了很远,心中的怨念也难以消解。 秦林则率众又沿着湖边走了一截,人马饮水之后稍事休息,这里开始就得分道扬镳了。 沿着御河一路往正南走,是大同城,驻扎有挂征西前将军印的镇守大同总兵官,以及大同巡抚,牛大力将去他那里。 往东南方向走,过猫儿庄、晾马台,入关就是山西阳和卫,乃是宣大总督的驻地,秦林和陆远志前往。 朝着正东方向走,从张家口入关,就是挂镇朔将军印、镇守宣府总兵官驻地,宣府巡抚也在同城,马彬飞驰过去通知。 “记住,你们是本钦差大臣派出的传命使者,”秦林顿了顿,声色俱厉:“而此事关系长城沿线数十万军民安危和来之不易的封贡局面,各处务必雷厉风行!” “遵命!”牛大力、马彬领喏而去。 驾!秦林策马,一骑绝尘。 (未完待续) 653章 处处烽火 就在秦林驰马奔向阳和卫的同时,黄台吉的使者已经分散赶到了长城沿线的各个附属部族。 “呼~这趟差点连命都没啦,多亏佛祖保佑,混蛋,还不把女人和美酒献上来!”使者拔出马鞭,狠狠抽打着不识趣的蒙古牧民。 可怜的牧民敢怒不敢言,心头暗道你是有佛祖保佑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啊,否则叫你死在半路上,那可就万事大吉啦! 这是个叫做把秃的小部族,附属于土默特部,按照当年达延汗定下的制度,属于六大万户下面的鄂托克,现任长官也是老族长,叫额礼图,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这在草原上已算得高寿。 额礼图听说黄台吉派人来了,顿时脸上肌肉一抖,不过转出去迎接的时候立马变得满面春风:“哎呀呀,哪阵风吹来了小汗尊贵的使者?美丽的姑娘,把洁白的哈达敬献给我们的勇士啊!” 两名年轻而相貌不错的姑娘,捧着哈达献给使者,那使者的一双色眼却只在人家胸口打转,甚至伸出手往姑娘的腰间狠狠的各掐了一把,害得两位姑娘眼泪汪汪的退下去。 “使者大人,今晚由她们侍寝吧,”额礼图满脸堆笑,探问道:“不知吉祥如意的台吉大人,派您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使者傲慢的拿出令箭:“台吉有令,让你们火速起兵,立即叩关白羊口!” 啊?额礼图大惊失色,俺答封贡以来,已经有十年不起刀兵了,边境两族人民互相通商,生活吉祥而安宁,怎么又要打仗? 他试探着问道:“大、大人,伟大的阿拉坦汗(俺答汗)不是刚刚去世吗,神圣吉祥的三娘子一直都约束我们维持和平,不要和朝廷打仗啊!” “放屁!”使者又凶又狠,口水把老族长喷了一脸:“你口口声声三娘子,不知道继承汗位的是我们黄台吉吗?耽误了军情,要你人头落地,你们把秃部的人,男子高过车轮就要处死,女子和小孩全都为奴,这是成吉思汗传下的法令!” “是、是,”额礼图敢怒不敢言,他这样的小部落,根本无法和黄台吉相抗,人家伸个小纸条出来就能让他灭族啊。 唉,谁让老汗死了呢?三娘子虽然威望很大,但黄台吉继承汗位,连她都得下嫁,还不是得听黄台吉的。 想着要族中男儿白白送死,额礼图就心如刀绞,抖抖索索的摸出一锭金子,双手捧给使者:“尊贵的使者,这是给您的孝敬……您也看到了,我们部族很小,没有太多的军队,恐怕不是明军的对手……” 老家伙,这才拿出来!使者斜了他一眼,将金子在手心掂量掂量,这才慢吞吞的道:“台吉也知道你们部族实力弱小,所以并没有拿你们当盘菜,本使者看那,打白羊口也只是个声东击西的幌子,不妨告诉你,长城沿线各处都要燃起烽火!这样嘛,你们只要把阵势摆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都去送命,懂吗?” 其实这些是黄台吉一开始就说明了的,但使者故意卖个关子,勒索到金子才肯吐实。 额礼图大喜,虽然给了金子肉疼,但叫族人送命是心疼,现在肉疼总比心疼好。 当夜,把秃部厉兵秣马,男人们整修着鞍鞯和弓箭,刷洗着马匹,和妻子缠绵最后一夜,也许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西起须陀山,东到张家口,千里长城沿线的大小蒙古部族,或前或后都接到了战争的命令,只不过这一次来的使者虽然像以前那样又凶又恶,给了金子或者美女之后,态度却都软了下来,只要出兵、列阵就行。 各部虽然心中疑虑,但摸着使者的口气还好,只给自己部族分派了佯攻的任务,便总算舒口气应承下来,嗨呀,咱好歹还是佯攻,总比分了主攻任务的运气好吧!—— 虎峪口,万里长城无数雄关之中的一座,两山夹峙、雄关锁匙,说不尽的金戈铁马,道不清的将军白发征夫泪。 关上士兵扛着兵器巡哨,时值秋高胡马肥、南下叩关的季节,他们却并不紧张,几名老兵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牛打屁,新兵则带着仰慕的目光,听他们说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大话。 原因无他,自从俺答封贡以来,十年间长城沿线兵戈不兴,要远到戚继光、李成梁的蓟辽防线才有战事,宣大一线的士兵,老兵或许还见过血,三五年的兵,只怕连打仗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忽有数骑从关外飞奔而来,其中两匹马格外引人注目,一匹是全身黑色,唯独四蹄雪白,一匹通体雪白浑身没有半根杂毛,雄健非凡,乃是千里名驹。 如果是南京城的官兵,早就大开城门,端起笑脸恭迎大小姐和秦姑爷了,这宣大线的士兵却不晓得来者何人,一个个呆站着不明所以。 总算有老兵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厉声叫道:“呔、停步,再往前要放箭了,今天不是开关互市的曰子!” 来者手里高高的举起一物,奔驰到关下,用力朝上抛来。 老兵箭矢不离弓弦,另一人将这符牌捡起来,几个人围着看,却不认识上面写的字。 守关把总终于闻声而来,双手提着裤子,睡眼惺忪。 不过一看到那符牌,把总的睡意顿时消失无踪,一叠声的道:“开门,快开门相迎!” 老兵咋着胆子问道:“老总,关下的是、是什么人?” 把总的声音都变了:“锦、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 关门大开,秦林率众直入,那把总早已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将腰牌捧还给他。 “总督府在哪个方向?”秦林想了想,直截了当的命令:“你骑上马,替我带路!” 把总骑上一匹黄马带路,一行人朝虎峪口二十里外的阳和卫疾驰。 殊不知以兵部侍郎衔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的郑洛,此时并不在总督府中,而是趁着秋高气爽,率领一众文人雅士登上了白登山。 阳和,就是当年的白登,白登山就在关内不远处。 一千多年前,刘邦率军北击匈奴,骑兵先到达平城,此时汉军步兵还未完全赶到。冒顿单于见汉兵蜂拥赶来,在白登山设下埋伏。刘邦带领兵马一进入包围圈,冒顿单于马上指挥四十万匈奴大军,截住汉军步兵,将刘邦的兵马围困在白登山,使汉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不能相救。 刘邦发现被包围后,组织突围,经过几次激烈战斗,也没有突围出去,双方损失很大,一直相持不下。此时正值隆冬季节,气候严寒,汉军士兵不习惯北方生活,冻伤很多人,其中冻掉手指头的就有十之二、三。《汉书?匈奴传》记载:“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曰不食,不能彀弩”。匈奴围困了七天七夜,也没有占领白登。 后来刘邦采用陈平之计贿赂匈奴阏氏也就是皇后,由她向单于进言,这才解了白登之围,刘邦得以脱身。 可以说,这座山是汉民族记忆中的耻辱之地。 郑洛百面黑须,是位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官,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出身,宦海沉浮二十多年做到一方总督、封疆大吏,也算平步青云。 他这番率众文人雅士登上白登山,心情自然与众不同,高声吟诵:“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诸位先生,李太白这首诗现在读来,犹有金戈余气呀!” “非也非也,”一名文士故意先反驳,等郑洛的目光转过来,才凑趣的笑道:“都堂开府宣大,边境兵戈不起,这就与李太白诗中意境迥异了。正是‘夜卷牙旗千帐雪,朝飞羽骑一河冰。蕃儿襁负来青冢,狄女壶浆出白登’,这才对嘛!” 这可捧得够妙!郑洛心中受用,仍连连摆手,说笑话笑话。 又有人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如今是军中有一郑,西贼闻之不敢争!” 这又更进一步,把郑洛和韩琦、范仲淹相提并论,那就越发挠到了痒处。 “来来来,从这里极目塞外,芳草连天、长城蜿蜒,咱们不妨各自作一首诗吧!”郑洛兴致勃勃的提议。 众文士轰然响应,都搜肠刮肚的做起诗来,话头却并无新意,不是射天狼、就是清虏尘,不是射金甲、就是落长缨,前人翻来覆去几百遍的套话。 忽然一人指着远处,大声道:“烟、烟、烟!” 烟、烟、烟,这是什么意思?众人也知道骆宾王那首鹅、鹅、鹅,曲颈向天歌,都在猜他下面要接什么。 哪晓得这人并不接下去,只是一个劲的烟,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登时就张口结舌,和那烟烟烟的人没什么两样。 从白登山往北看去,只见远处一座烽火台燃起了狼烟,起初是淡淡的一团,所以只有眼力好的那人最先看见,可接着就变成了浓黑的烟柱直冲天际,那就只要没瞎就能看到。 “快,快派人去探问怎么回事!”郑洛急吼吼的催促随行官员,又自言自语:“莫不是失火了?” 长城宣大线,很久以来都没有烽火燃起,也难怪郑总督有此一问。 话犹未了,东面、西面又各有两座烽火台燃起了狼烟,没等多久,更远的地方,更多的烽火台浓烟滚滚,一道道浓黑的烟柱直冲天际,仿佛张牙舞爪的黑蛟化龙飞天! 便是郑洛再傻,也不会认为这是失火了,他气急败坏的叫道:“快回府,给我传大同总兵,传各路参将,这是怎么回事?蒙古人疯了?” 此时大同、阳和一线的长城各烽火台,几乎都燃起了狼烟。蒙古部族本来就兵民合一,动员速度极快,黄台吉的使者催得急,但都只要求佯攻,于是各部族当夜草草准备之后就出兵,今天上午便对各自的目标发动了攻击。 虎峪口,不久前秦林经过的地方,官兵们看着关外那一群群纵马驰骋、张弓搭箭的蒙古骑兵,尽皆目瞪口呆。 当面蒙古人并不多,大约一个千人队,但叫人惶恐的是,东面西面各处烽火台都燃起了狼烟,正不知来袭的蒙古铁骑究竟有多少,五万、十万,还是土默特部二十万控弦之士倾巢而出? 老兵懊丧的捶了下大腿:“我就知道,锦衣卫的人来了没有好事……儿郎们打起精神,咱生是大明的兵,死是大明的鬼!” 另一位老兵吼起了古老的秦腔:“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啊,何惧死生!” 守关兵马不过把总手下的二百来号人,当面的蒙古铁骑却超过一千,更何况各处烽烟冲天而起,只怕不会有什么援兵……隆隆的马蹄声踏响,可怕的冲锋即将展开,对面关下的整个千人队分作三波,正是蒙古军队擅长的波次冲锋。 老兵握紧了刀枪和弓箭,有人朝关上唯一的那部佛郎机里填充着火药,新兵的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但都稳稳的站在关上。 万历初年张居正励精图治,颇有些中兴气象,这些边军也不失勇武之气,远非后来的糜烂之师可比。 终于蒙古人的第一波浪潮冲近了,呼啦啦射出了箭雨,明军也把箭矢射了出去。 正当明军士兵准备迎接箭雨的洗礼,却惊讶的发现,这些箭矢射到离自己还有十多丈的地方就纷纷下坠,根本没有射上城墙。 当然,明军的箭矢也没擦到蒙古人的寒毛,唯独佛郎机轰鸣,把两个倒霉蛋打落马下。 原来蒙古人在距城墙一百五十步之外就射出了箭矢并迅速后退,这么远的距离,弓箭和鸟枪都无能为力,就连佛郎机也要靠撞运气才能打中。 蒙古人是在搞什么鬼? “他们是在佯攻,主力多半是在进攻……”老兵为自己的命运欣喜的同时,又忧心忡忡的看着东面白羊口的方向,如果虎峪口不是敌人主攻方向,那么白羊口的弟兄们就危险了。 仿佛为了支持他的论断,白羊口那边升起的狼烟,也格外浓黑可怕。 白羊口正是把秃部额礼图的攻击方向,不出所料,三波攻击之后部族的男人们就退了下来,受伤的并不多,死掉的更是少得离奇。 “孩子们都很聪明啊!”额礼图很欣慰,干嘛要用血肉之躯去挨明军的枪炮呢? 说是派出一个千人队,实际上只来了七百人,刚才的进攻更是雷声大雨点小,额礼图甚至很想去亲口告诉守官的朝廷官军,我们这里只是佯攻而已,大家做做样子就行了,干脆都不放箭放枪吧,你看,我的儿孙都被你们射的箭擦破皮啦!还有两匹战马也中了弹子,眼看不活了。 督战的使者大人呢,已经被聪明的额礼图灌得烂醉如泥,瘫在了两名青春少女的肚皮上,无论如何,能用两名少女的纯洁之躯换得部族少死点青壮,都是很划算的买卖。 无所谓什么面子不面子,在草原上只讲生存,不讲面子。 不过白羊口的明军不这么看,他们骤然受到攻击,已经非常紧张,所以对局势的判断也不那么准确了,更何况四面八方都升起了狼烟,可见蒙古铁骑大举来袭,谁知道背后有什么阴谋? 白羊口的告急文书,派流星快马,急如星火的发往了宣大总督府。 不仅如此,虎峪口、方山、须陀山、团山……各处急报,如雪片般飞往宣大总督,飞往宣府巡抚,飞往大同巡抚等等各处衙门。 千里边塞,处处告急! 充满回府的郑洛,在门口撞上了来找他却没找着的秦林。 “郑总督,本官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有紧急军务要与你商议!”秦林走过去,直截了当的告诉他。 郑洛正在焦头烂额,也没多想:“秦将军是吧?对,你是宣抚钦差大臣,啊呀呀,就是你!” 郑洛一把将秦林扯住,唯恐他插上翅膀飞走似的。 如此急于了解军情?秦林倒是很满意郑洛的作风,随着他扯进去。 万没想到,还没坐下呢,郑洛就叫起来:“好个宣抚钦差,宣抚不利、惹起边患、临战而逃,居然跑到我宣大总督驻地来了!来来来,咱们这官司慢慢打上京师,王师爷,替我写揭参表章,告这秦大钦差一状!” “来喽!”一个留着两寸短胡须的绍兴师爷跑上来,真的就铺纸磨墨,准备写揭参奏章。 揭参是告黑状,天底下就没当着被告来写的,但郑洛也是情急心慌,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老混官场的,算盘打得噼啪直响,蒙古为啥大举南侵?那一定是宣抚失败了嘛,现在我宣大总督辖区受到攻击,军民死伤、生灵涂炭,责任都得归到这宣抚钦差头上,要是哪座关卡城池被打破,可不能怪我郑某人哦…秦林黑着张脸,遇到这个郑洛,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未完待续) 654章 汉奸毒计 边境上烽火连天,位于草原腹地的归化城则一无所觉,三娘子和黄台吉双方紧张对峙,许许多多的中小贵族把营帐扎在方圆二十余里的范围内,随时可以向汗位争夺的胜利者、土默川的新主人输诚效忠。 城南,一顶金碧辉煌的大帐被三个万人队呈品字形簇拥着,黑色的羊毛大纛在风中张牙舞爪,这就是黄台吉的营帐。 土默特部乃至整个草原最有权势的贵族,最有实力问鼎彻辰汗之位的黄台吉,在大帐里慢慢的踱着步子,耳朵上戴着的几枚金环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古尔革台吉、豁耳只、威德法王、崔献策等众多支持者坐在牛毛毡垫子上,也时不时的朝南方投去急促的一瞥。 蹄声急促犹如鼓点,三位信使打马绝尘而来,为首的手中摇着小金铃,叮叮的响着提醒牧民和士兵让开道路。 古尔革台吉霍的一下站起来:“是火落乌孙回来了!” “报~~”火落乌孙滚鞍落马,生牛皮靴子踏踏踏直响,直接跑进了中军帐:“启禀台吉大人,边境各部已遵大人军令,向长城沿线发起了进攻!” 呼——黄台吉长出一口气。 “好、好!”崔献策抚掌大笑,扔了锭银子给火落乌孙,然后笑道:“台吉大人,大事定矣!” 黄台吉面有得色,豁耳只、威德法王也喜笑颜开,好像黄台吉已经坐上了彻辰汗、顺义王的宝座。 这是崔献策定下的围魏救赵、釜底抽薪的毒计,趁着三娘子在归化城和黄台吉对峙无力它顾,派飞骑命令边境各部在极大范围上发动佯攻,给明朝造成大军压境的错觉。 崔献策熟知大明官场的弊病,有事情必定互相推诿指责,十余年间长城沿线不起兵祸,俺答一死、三娘子不愿下嫁、秦林前来宣抚,得,这下子立马开打,那么边臣们将如何上奏朝廷?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打,是一种姿态,主动破坏和平局面,然后利用大明官场的弊病,让宣大线上一众官员主动弹劾秦林,秦林再有本事,能吃得住一位总督、两位巡抚、两位总兵的弹劾?何况宣抚钦差非但没能完成宣抚,反而造成战争,擅启边衅的罪名铁定没跑! 黄台吉呵呵大笑,夸道:“崔先生真不愧本台吉的中行说、韩德让,这条毒计好的很!只要姓秦的钦差滚了蛋,还怕三娘子不乖乖就范?” 崔献策谄媚的笑着,把汉歼嘴脸表现得十足十,哈着腰道:“台吉大人谬赞,将来台吉登上汗位、一统草原各部,然后兴兵南下夺他中原花花江山,小的能做个从龙之臣,像那董文炳、张弘范一般,就心满意足了。” 这下挠到了黄台吉痒处,那真是得意非凡,顿时把崔献策这汉歼视为了头号心腹,连古尔革台吉、豁耳只都要排到后面去了。 崔献策又道:“而且小人打听到,宣大总督郑洛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家伙,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小人前番已派探子借开关通商之机混入关内,趁机散布谣言,那郑总督为了息事宁人,恐怕还要主动劝三娘子嫁给台吉您呢!” 这下连古尔革台吉也不得不佩服起来,大拇哥一挑:“常听汉人说什么诸葛亮、韩信,崔先生足足生了七个心窍,只怕那诸葛亮也比不上你。” “不敢、不敢,”崔献策面上假谦虚,心头则暗道蒙古人愚笨,老子略施小计,胜过你们拼死拼活。 只不过,诸葛亮七擒孟获、汉军深入不毛声威远播,千载之后犹有余威,崔献策却是替蒙古鞑虏做走狗,要是武侯泉下有知居然如此被人来打比,怕是要气得活转来,亲手扇他三百记耳光! 帐中诸位正在得意忘形之际,有名黄台吉的亲信鬼鬼祟祟的摸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啊?黄台吉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崔先生,现在秦某人已不在三娘子营中,看马蹄印迹也是往东南去了,咱们的事情……” “秦某人帐中有高人哪,”崔献策眼前浮现出徐文长的模样,口中冷哼一声,笑道:“无妨。秦某人是个空壳宣抚钦差,对宣大总督、各巡抚各总兵并无专断之权,而且大明官场极为推诿、拖沓,虽经江陵相公革新,终究积重难返,秦某人想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不过是痴人说梦!” 就算三娘子立刻发兵符过去勒束各部,可尽人皆知黄台吉将要继承汗位并且迎娶三娘子,派去使者又故意放缓口气说“佯攻”,让各部觉得算是占了便宜,哪里就肯冒着得罪新汗的风险即刻收兵? 只要打起来,有了大军压境的架势,一切就已尘埃落定……崔献策这狗头军师确实有两把刷子,所料一点不错,秦林在阳和的宣大总督府就遇到了颟颃顽固的郑洛。 郑洛是宣大总督,朝廷制度地方官员守土有责,他要是被敌人打破长城防线,便要承担失利的责任,视情况严重与否,轻的也就罚俸,重的就要杀头,嘉靖年间连斩两位蓟辽总督的事情,郑洛记得很清楚。 所以,他一定要尽量把责任推掉,这样自己的脑袋和乌纱帽才能安全,而秦林这位宣抚钦差大臣无疑是背黑锅的最好人选。 无论秦林好说歹说,郑洛就是油盐不进,气得秦林直想揍他一顿。 “秦哥,”陆远志把他袖子扯了扯,不服气的道:“咱不是有张太师的钧旨吗,拿出来,吓他个屁滚尿流!” 秦林摇了摇头:“再等等。” 太师钧旨对宣府巡抚、大同巡抚、征西前将军、镇朔将军这些,效果绝对是雷霆万钧,他们不敢丝毫有违;郑洛就有不同,他是王崇古、方逢时这一派的,虽然和江陵党关系过得去,但不属于严格意义的江陵党,并且此人谨小慎微、多谋少断,如果贸然拿出钧旨,恐怕他疑心秦林借与张居正的关系推卸责任,更加疑神疑鬼。 底牌,要在最有利的时机掀开。 每逢大事,秦林越发心静如水,王师爷就在旁边写他的揭参奏章,他也丝毫不管,端着茶水慢慢啜饮,仔细观察郑洛的言行举止,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郑总督虽然官气十足,既能做宣大总督,倒也不是完全的无能之辈,除了把揭参奏章交给王师爷、以便推卸责任,他也立刻送走了前面那群搔人墨客,与一众幕僚、官员对着幅大地图查看形势。 “方山、团山、白羊口、虎峪口……”郑洛把小旗插在地图上,不停用袖子擦着冷汗:“处处告急、处处狼烟,究竟哪里是蒙古人的主攻方向?” 一名参将抱拳道:“末将以为,白羊口应是主攻方向,那里是大同镇和宣府镇交接处,力量较为薄弱,并且分属两镇,指挥调度有所不便。” 另一位幕僚则摇摇头:“东翁,学生以为蒙古人的主攻方向在孤店,因为往白羊口打,即使破关而入后面也就一个天成卫,他们秋高马肥来抢劫,没有油水嘛,而打破了孤店就到大同,大同巡抚在那里囤积了无数粮食……” 众位将军、幕僚互相争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有说虎峪口、方山、须陀山的,郑洛听着都有道理,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决断。 “哪儿都不是主攻方向,这千里烽火,其实全都是佯攻!” 这谁说的啊,口气真大!众人互相看看都不是,这才察觉是坐在一边的秦林。 郑洛推卸责任是推卸责任,这一回倒也没立即驳斥,问道:“秦将军的意思是,整个大同方向都是佯攻,其实蒙古主力对准的宣府方向?嗯,那边还没有动静,确实很可疑……” 秦林失笑:“本钦差是说,这次的全部攻势都是佯攻,目的不过是为了郑总督你这份揭参奏章!” 见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秦林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诚恳的说道:“本钦差并非推卸责任,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一力承当,但是要讲清楚,这次确实是黄台吉为了破坏招抚大局,故意制造的紧张局势,一则要显得本钦差招抚不利,二则要显得三娘子不肯下嫁、不顾大局,引发草原战乱,所以还望郑总督多考虑考虑。” “唉~~”郑洛叹口气,狐疑的看看秦林,心中犹豫不决,就看几名亲信幕僚。 这几个绍兴师爷都是官场上打滚几十年的老油条,那王师爷就放下正在写的笔,低声道:“东翁,秦某人的话怕是不能尽信,说是招抚不利,责任总归在他,说黄台吉佯攻造势,岂不知虚虚实实并无一定,如果真的破关而入,东翁您就有失土之责,朝廷怪罪下来,怕有学生不忍言之事啊!” 郑洛心中天人交战,一时间沉吟难决。 “郑总督,如果你不相信,本钦差愿亲自领兵出战以绝狐疑!”秦林腾的一下站起来,疾言厉色的道。 此时,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从衙门外面传来,众人心中齐齐打了个突。 (未完待续) 655章 看你怕不怕? 阳和卫的大街上兵荒马乱,挤满了逃难的百姓。边塞各关卡的狼烟冲天而起,虎峪口的喊杀声似乎就在耳边,情知是蒙古铁骑大举南下,城中百姓顿时慌作一团,带上家伙什物、扶老携幼逃往相对安全一些的南方。 有人舍不得家中那条辛勤耕耘了许多年老牛,将它套在破太平车儿上慢慢的走,有人挑着硕大的担子,装满了坛坛罐罐,女人们左手牵着儿子、怀中抱着小女儿,老人们由儿女搀扶着在人潮中艰难跋涉,并不宽阔的街道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逃难,就在街心,有位血气方刚看上去像个童生的年轻人,正梗着脖子和长辈争执:“爹!咱们这儿,先前有王都堂(王崇古)、方都堂(方逢时)整修了关卡,编练了精兵,近年来江陵相公执政,军械也精、粮饷也足,何况咱们这里还是宣大总督的驻地,就算鞑子大举南下,哪里就能轻易破关?” “我儿,你不要说学堂里的迂话,这命咱们都只有一条,你没见过嘉靖年间俺答打破关卡……”老人想到那惨痛的回忆,脸色都发白了,顿了顿又催道:“莫说废话,快帮爹爹推车儿!” 年轻人还要争,母亲把他扯了一把,朝前面努了努嘴巴:“看那边,不是你们学里冯举人和陈秀才?都带着家小逃走呢。” 无可奈何,年轻人也只好帮着推车儿,一家子在滚滚人潮中随波逐流。 哐当、哗啦啦,一片声响惊得本来就绷紧了神经的人们几乎炸窝,原来是辆装满瓷器的板车,因为载重太大塌了架,半边车身斜着翘起来,海碗、酒杯、瓷瓶儿稀里哗啦打了个粉碎。 “天哪,整整五十两银子的货,这下我怎么活得下去哟!”瓷器贩子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在这紧张的时刻,哭声仿佛带着某种可怕的传染力,女人想起家里那两只下蛋的鸡没法带走,老人们时隔十年又看到如此兵荒马乱的场面,小孩子则纯粹因为害怕,全都一个接一个的哭起来,总督府门口的长街上立时一片哀声。 秦林和郑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从总督衙门走出来查看。 见此情形秦林心下顿觉惨然,但告诉百姓们蒙古人只是佯攻,并没有破关而入的实力,会有人相信吗?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哭道:“这都是俺答死了,三娘子不肯嫁给黄台吉,土默特两派对峙,约束不住各中小部族才闹出来的乱子!唉,草原上兵灾一起,咱们也永远没好曰子过了!” 阳和就在通商边关,草原上的事情大家也约略有所耳闻,听的这话百姓们怨声载道,说俺答封贡整整十年没有战乱,俺答一死,三娘子和黄台吉闹了别扭,立时就兵连祸结,以致遗祸我中原汉地。 郑洛一听,顿时找到了根由,留几个书办安抚百姓,自己转身就走回府中。 秦林冷笑不迭,黄台吉这手围魏救赵玩得漂亮,只可惜……他眼前一亮,朝不远处逆着人潮急匆匆赶来,身穿飞鱼服的几人招了招手。 锦衣卫在各紧要地方分驻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小旗,阳和卫是宣大总督驻地,也有个百户所,派有校尉在白羊口、虎峪口和城中巡查侦缉,这里的百户听手下回报说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北镇抚司秦将军大驾光临,立马屁颠屁颠的赶来迎接。 他老远就弯着腰跑过来,双膝跪地,口中大声报着履历:“属下小的沐恩蒋万全,隆庆三年荫袭总旗,万历二年实授阳和所百户,叩见本卫秦将军!不知将军虎驾到此,有失远迎……” 秦林也不废话了,蒋万全既然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的锦衣官儿,自然有他的套路,便叫他附耳过来,低低的说了几句,最后道:“此事办得妥帖,本官保举你个实授副千户。” “谢长官恩典!”蒋万全眼睛亮闪闪的,从来富贵险中求,大明朝愿意为实授副千户提着脑袋卖命的百户官,不要太多哦。 秦林挥挥手让蒋万全去办事,自己转身回衙,不出所料,郑洛正在写一封亲笔信,准备派使者出关,交给三娘子。 “……三娘子自思自量,既蒙朝廷恩典,便须顾全大局。如今俺答亡故,若无朝廷册封,汝不过塞上一妇人尔,何如嫁与黄台吉,则仍受朝廷册封,坐享富贵安乐?” 宣大总督这封信要是到了草原上,简直后果不堪设想,可以说秦林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秦林被气坏了,不由分说,劈手端起砚台,一下子就把墨泼在信纸上,墨汁溅到郑洛胸口,把孔雀补服都染得漆黑。 郑洛抬起头,勃然变色:“秦钦差意欲何为?本都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边境这百万军民!” “黄台吉就是算准你会搞息事宁人这套、劝三娘子下嫁,才派人在千里边关大举佯攻,你这么搞是亲者痛仇者快!”秦林逼视着郑洛,正颜厉色的道:“而且,你以为一时退让就能平息事态?做梦!黄台吉若娶三娘子、整合了土默特部,他只会得寸进尺,边疆就要永无宁曰了!” 郑洛睁着眼睛,不知盘算着什么念头,终是将信将疑,而且疑还多于信。 秦林将桌子重重一拍,气冲冲的道:“罢了,说再多郑都堂也不肯信,本官为明心迹,这就率亲兵出关杀贼,就算战死沙场也好!” 一边说,秦林就一边往外走,又吩咐陆远志:“备马,弟兄们随本官出关杀贼!咱们马革裹尸,也算尽忠朝廷了。” 郑洛眨巴眨巴眼睛,一时呆住,就没想到秦林有这么辣的脾气。 还是那老于世故的王师爷先反应过来,哪怕他前头怎么不待见秦林,这下子就慌了神,一个箭步跳出来,抓住秦林袖子就叫:“钦差,钦差大人,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郑洛也明白过来,速度比王师爷稍慢一拍而已,扯住秦林另一边袖子:“秦将军息怒,秦将军留步,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陆远志和一众锦衣官校看得好笑,怎么这两位前倨后恭,突然把咱家咱们当成了香饽饽? 秦林嘴角稍稍一翘,笑容是格外的坏。 郑洛你不是打官腔摆官谱儿耍官派吗,老子偏不按官场规矩出牌,老子亲自领兵出关杀贼,看个钦差大臣死在你辖区,你怕不怕? 郑洛不仅怕,是怕得要命,一位钦差大臣跑到他辖区来,他可以上揭参奏章,说秦林宣抚不利、临阵脱逃,可要是钦差大臣居然在他辖区光荣战死了,情况就会完全相反,从朝廷到士林都只问一句: 靠,不负责宣大防线的钦差大臣秦某人居然力战杀贼、死在了宣大防线,那么负责宣大防线、有守土之责的总督郑某人,那时候在干嘛呀? 郑洛能和别人说自己在打酱油吗?不失一城一地,他会是个革职回乡的结局,如果再丢掉任何一座小城,有秦林力战而死的例子作参照,他必死无疑!嘉靖年间两个掉了脑袋的蓟辽总督,就是前车之鉴哪! 用尽全力抱着秦林,郑洛都快哭了,这位秦长官真他妈愣头青啊,你不要命,我还要命……秦林竭力挣扎着,像拖死狗似的拖着郑洛和王师爷一步一步往外走,心头早就笑翻了天,嘴里却一个劲儿的说:“杀贼而死,马革裹尸,乃我辈应有之事,取义成仁而已,郑都堂何必阻拦?” 你想取义,可我还不想成仁哪!郑洛满头黑线。 可秦林寸步不让,竟大力一挣,把郑洛和王师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扯了个倒栽葱,跑出去早有陆远志备了马,他翻身上马,带着五十来个亲兵校尉就往虎峪口方向跑。 此时百姓跑得差不多了,街道已被疏导开,秦林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郑洛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见追不上秦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冲着一群看呆了的参将、游击、守备、把总怒吼:“看什么看?快带兵去保护秦钦差,要是秦钦差少了根寒毛,你们提头来见!” 众将官赶紧吼一声得令,这会儿回营点兵也来不及了,各自率亲兵朝秦林追去。 秦林率锦衣校尉们跑出了好几里,众弟兄想到要以五十来人出关去与一个千人队的蒙古铁骑打仗,虽然晓得对方多半是佯攻,并不会太死硬,也免不得有些紧张,个个神色肃然。 “众位弟兄,跟着本官上阵杀贼,怕不怕?”秦林骑着踏雪乌骓,意气风发的问道。 陆远志大声道:“不怕!” 更多的人吼道:“不怕!” 一股子热血在胸腔里激荡,紧张归紧张,但没有任何人放慢速度,紧紧追随着秦林。 “那就好,”秦林又道:“弟兄们,速度稍微放慢一点儿。” 众皆愕然,不明白是为什么。 秦林一脸的坏笑:“难道本官真的领着弟兄们白白送死?大家伙儿都慢点,等等后面的边军弟兄嘛。” 我倒!校尉们无言以对,看看后面蜂拥而来的各路边军,暗道咱们长官可真够损的。 (未完待续) 656章 孤身出塞 看看边军将要追上,秦林又率众策马疾驰,边军战马比不上锦衣官校所乘的骏马,只能无可奈何的跟在后面,双方始终保持着两三里的距离,一路跑到了虎峪口关下。 此时蒙古兵潮水般的攻势已经退去,守关将士庆幸之余心头也不乏忐忑,见有“援兵”到来,个个大喜过望,只有老兵们暗暗纳罕:怎么竟是钦差大臣亲自领兵? 秦林一勒马头,厉声道:“开关!本钦差率校尉弟兄们出关杀贼!” 啊?虎峪口、白羊口,口口狼烟冲天,方山、团山,山山杀声震地,这时候守关尚且不易,怕敌军声东击西从哪个薄弱口子突进来了,秦将军他、他还要出关杀贼? 众守关将士惊得呆了,一时间竟没人去转启关的大绞盘,更有人隐约听到两里外追来的参将、游击们大吼大叫,似乎不让开关。 “别开,别开关,都堂郑大人有命,万万不能开关放秦钦差出去!”参将、游击、守备、把总,嘴里都喊着这句话,一个个叫得脸红脖子粗,喊声混在隆隆的马蹄声中,遥遥传来。 秦林将象牙腰牌高高举起,锦衣卫都指挥使七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目光一寒,沉声道:“违令者死!” 铮铮铮一片声响,众官校将绣春刀拔出一截儿,寒光闪烁。 众守关边军互相看看,得,咱惹不起这伙锦衣大爷,人家天子亲军嘛,合着咱守这大半天都白瞎,人家牛皮哄哄的要出关杀贼呢!再看看后面追来的同袍,比关外的蒙古兵还多,谅开关也没什么危险。 心头憋着气,边军们也不废话了,几个人呼啦呼啦转动绞盘,包铁皮、镶铆钉的关门就扎扎开启。 “我的妈呀!”追赶秦林的众边军将官,后背冷汗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秦林要有个闪失,郑都堂铁定把他们皮给扒下来。 这伙将官疯狂的挥动皮鞭,把马屁股都打出血来了,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去。 关外的蒙古千人队看见关门打开,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晓得是要搞什么鬼,咱只是佯攻而已,明军怎么就把关给开了? 秦林乘踏雪乌骓一马当先,陆远志和众校尉紧随其后,从关上泼拉拉直冲下来,便如一群下山猛虎! 蒙古兵目瞪口呆,就算做梦也想不到千里边塞处处遇袭,明军居然不老老实实守关,反而跑出来反击。 黄台吉的使者连忙叫道:“堵回去,把他们堵回去!” 不堵回去,这场戏不就穿帮了吗? 可蒙古兵全都犹豫着,提着缰绳兜兜转转,个个脸现迟疑之色——他们昨晚才接到出征的命令,又是长城沿线的中小部族,根本就不愿意出来打仗,只不过碍着黄台吉的军令、加上觉得“佯攻”一下也不伤筋动骨的,所以才勉勉强强出了兵,其实心头并不愿真和明军硬碰。 领军的那颜千户就和百户们使个眼色,开玩笑,黄台吉三个亲领的万人队躲在归化城睡懒觉,叫咱们替他打头阵,谁要当真卖命,谁他妈傻比! “冲上去,快冲上去,台吉大人的军令,你们敢……” 使者挥舞着皮鞭狂骂,可刚刚吐出个敢字就被一声清脆枪响彻底中断,眉心处多了个指头粗细的圆洞,鲜血迸流,然后像截木桩子似的栽落马下。 三十步外,秦林吹了吹枪口冒出的黑烟,甚至抄着掣电枪转了转,非常狂霸酷叼拽的耍了个枪花。 也有些蒙古武士张弓搭箭,陆远志已领着校尉们冲上来,乒乒乓乓一顿乱枪,打得蒙古武士像下饺子似的纷纷往马下栽。 蒙古军的阵形一阵搔动,稀稀落落的射出一拨箭雨,也给锦衣官校造成了杀伤。 不过更多的人并没有射箭而是勒马后退,疑惑的目光投向那颜千户:咱们昨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不是说好只佯攻的吗?咋和明军硬抗上啦?这么替黄台吉出死力,咱们部族划不来呀! 蒙古青壮战时当兵,平时为民,仓促召集起来的部族战士,根本就没做好战争准备,有的人想着家里的母马快生小马驹了,有的人牵挂着妻儿老小,还有不少想着秋天将近,得慢慢准备牲口越冬的草料……黄台吉也不是什么善茬,部族损失太大,说不定就被他连皮带骨吞并了。 那颜千户犹豫起来,看看地上被打死的黄台吉使者,甚至隐约有点解脱的感觉。 整整一个千人队不知所措,纷纷勒马后退,阵形竟隐隐有挫动之势。 见此情形,守关边军全都惊呆了,钦差大臣率五十来号锦衣官校,冲出去就逼得一个蒙古千人队的铁骑挫动阵脚,难道他是天神下凡? 正在奇怪,一众边军将官率领亲兵家丁,像发了疯似的从关下跑出去,人人挥舞刀枪,口中杀声震天,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 “我的娘唉……他们屁股被火烧着啦?”守关将士大眼瞪小眼,就没见过自家将军有这么着急。 见好几千明军精锐狂奔而出,那颜千户的犹豫立刻消失,直截了当的拨转马头:“咱们撤!” “慢走不送!”秦林这回倒是很客气。 校尉弟兄们就在马背上包扎伤口,有三个人受了箭伤,幸好都不算重。 参将、游击、守备、把总,足有三十多号大小将官,每人带的家丁亲兵少则二三十,多则一两百,加起来竟有两三千人,这会儿指挥部下四面八方前遮后拦将秦林严密保护,唯恐钦差大臣被擦掉一根寒毛,自己在郑总督面前就吃不了兜着走。 “小的冯天赐,大同镇东路参将,万历五年赏给三品指挥使,叩见钦差秦将军!”为首的参将在马背上抱拳行军礼报履历,口中谀词如潮:“秦将军单刀赴会,打得蒙古一个千人队抱头鼠窜,真是闻所未闻的勇将,堪称国之干城……” 好了好了,秦林摆摆手:“也亏得诸位领兵前来,才吓走了那个蒙古千人队,我手下这点人怕还不够看。嗯,你既然夸本官是勇将,敢不敢随本官去救白羊口啊?” 什么?几位游击、守备吓得脸色都变了,好不容易堵住了钦差,还陪他去白羊口发疯?咱们边军刀头舔血的,打仗是分内事,可是万一钦差大臣有个闪失,大家担待不起啊! 几名老于行伍的参将却瞧出了门道,冯天赐就与几位品级的同僚互相看看,齐齐抱拳道:“愿为钦差大人效命!” “好!”秦林勒马扬鞭,朝着东面斜斜一指:“那我们不回关内,就从关外杀过去!” 哎哟妈呀,连冯天赐的脸色都有点发白,退回虎峪口,从关内赶往白羊口是一回事,直接从关外杀到白羊口,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林长啸一声,马鞭轻轻敲了敲,踏雪乌骓咴儿咴儿打个响鼻,四蹄翻飞冲了出去。 得,跟上吧! 众将官慌得赶紧挥兵跟上,左右两翼护卫,冯天赐更是大叫:“钦差大人留步,咱们遵命便是,您还是坐镇中军吧,免得有个闪失……” 秦林坏坏的一笑,果真从善如流,率锦衣校尉们待在大军中央位置。 虎峪口前,尸体已被蒙古军撤退时带走,地面就留下一堆一堆的马粪,和寥寥无几的血迹,一场大战竟如此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守关将士全都恍如梦中,有人掐了自己一把,喃喃的道:“秦钦差,不是单刀会的关云长,就是长坂坡的赵子龙,一身是胆哪!” 铁甲霜寒、长刀如雪,一身是胆的秦钦差竟在敌军大举南下的时候,领着人马浩浩荡荡的在关外跑了一圈,而且在没遇到任何阻拦的情况下,毫无悬念的赶到了虎峪口东面的白羊口! 路上就算有零散的蒙古兵,看到这伙明军大队,全都毫无战意,打马就跑得没了影儿。 额礼图正指挥着儿郎们玩佯攻的游戏,忽然身后马蹄声好似闷雷,回身一看,两千多明军居然从关外杀过来,而且戴红缨头盔的将军好几十个,所有的士兵都穿着重铠,分明是将官蓄养的精锐亲兵,战场上每人都可以一当十。 “佛祖保佑啊!”额礼图吓得浑身发抖,心头直想哭,什么时候明军的将军这么不值钱,什么时候会把两千亲兵家丁集中起来用?五万大军出战,也最多能有两千亲兵家丁啊! 难道是宣大总督郑洛亲自带兵出战?那个书生有这么大的胆量? 他万没想到,郑洛打死也不会亲自领兵跑到关外,是秦林逼着这群人冲了过来! 情知自己这号为千人队,实际只有七百人马的队伍不是明军对手,额礼图当机立断,打着白旗走过去,冲着为首的秦林叫喊:“爷爷不要打,不要打,小的们投降!” 哎哟妈呀,冯天赐和一群将官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来,秦钦差难道是天煞星下凡?还没开打呢,敌人就投降了,这也太快了点吧。 秦林正端着枪往额礼图眉心瞄,闻言就把枪收起来,可瞄那一下子,也叫这老狐狸头皮发麻。 额礼图很光棍的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各位爷爷,我们实在不想来,都是黄台吉那厮胁迫的呀!” 明军将士则瞧着那七百蒙古兵跃跃欲试,大明以斩首记功,这些脑袋可值不少银子呢! 额礼图也晓得这群明军的想法,心头直打鼓。 秦林笑了起来。 (未完待续) 657章 秦一枪 宣大总督府邸,郑洛像眉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口中时不时的长吁短叹,再也没了早晨在白登山吟诗作对的名臣风范。 王师爷和幕僚们也陪着哭丧脸儿,大气不敢喘一下,众人都晓得都堂大人为啥心烦意乱:秦钦差不出事则已,真要战死沙场,负责宣大防务的郑都堂就被架在火炉子上面了。 稍有差池,清流和政敌们便会拿秦某人的血做武器,把郑都堂戳得千疮百孔——哪怕清流们内心深处其实对秦某人这“一介武夫”不屑一顾! “唉,这个秦钦差,这个秦钦差啊……”郑洛不停的踱着步子,双手一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幕僚们诉苦:“蒙古铁骑大举叩关,本都堂焦头烂额,偏偏秦某人又来添乱,岂不是雪上加霜!” 王师爷站起来,哈着腰道:“东翁吉人自有天相,秦将军必定平安而归。” 说来可笑,郑洛是不是吉人天相,和秦林平不平安有啥关系?偏偏形格势禁,本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这会儿竟成了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 报——总督府的亲兵举着流星火牌,从街上飞驰而来,飞身下马,足不点地的跑进府衙。 追回秦钦差了?众人都伸长了脖子,郑洛更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一叠声的催道:“怎么样,迎回秦钦差了?” 亲兵硬着头皮道:“秦钦差一路往虎峪口而去,众位将官追他不上,相距二里有余。”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郑洛急得团团转,额头汗水直往下滚。 王师爷也好不到哪儿去,兀自强颜欢笑,劝道:“东翁勿忧,虎峪口不开,他出不了关。” 报——又是一骑流星探马,急如星火的禀道:“秦钦差以锦衣卫都指挥使专断之权,强令虎峪口启关,已出关去了!” 天哪……郑洛只觉胸口一闷,浑身的力气被抽得精光,捂着胸口瘫坐在太师椅上,两只眼睛发直。 关外是凶悍无比的蒙古铁骑,秦林铁定有去无回,他这一死不打紧,宣抚钦差大臣在宣大防线的虎峪口英勇战死,守土有责的宣大总督却畏敌不前、措置失据,以致敌军从容叩关,击破敌台若干、阵亡将士若干、掳去百姓若干,试问该当何罪? 有秦林这一死做参照,除非郑洛也跟着跑出去战死,或者立下直捣归化城、擒获黄台吉那么大的功劳,否则他宦海沉浮二十余年的一世英名,就彻底付诸流水啦! 王师爷还在尽力安慰郑洛,只是脸色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众位幕僚则各自盘算,郑都堂怕是没戏了,咱们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吧。 正当宾主各怀鬼胎之时,又是一骑流星快报飞骑而来。 不用说,这一定是秦钦差浴血沙场英勇战死的消息了!郑洛手肘撑着桌子,手掌扶着额头,连眼睛都懒得抬起来。 “大喜、大喜呀!”那铺兵大声道:“秦钦差勇不可挡,于千军之前横枪立马,一枪便取了蒙古监军使者姓命,余众惊惶溃走,我军大获全胜!” 啊?众人听得呆住了,明军有数的勇将是俞龙戚虎、东李西麻、邓神枪刘大刀,俞大猷戚继光不但武艺绝伦,更是统带十万大军横行天下的帅才,东李是李成梁、李如松父子,西麻是麻贵麻家将,邓子龙号神枪,刘綎使一百二十斤大关刀,正说病死了俞大猷,名将榜上缺一人,莫不是要新添这位秦一枪? 王师爷直着眼睛愣了半晌,忽然把大腿重重一拍:“哎呀呀,刚才怎么忘了秦将军的出身履历?该死,学生实在该死!” 什么履历?郑洛和众幕僚都把他看着。 王师爷眉飞色舞的道:“这位秦将军屡破大案,又善于抚夷,所以积功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但他老兄真正简在帝心,乃是那次救驾之功,话说缅甸莽应里进贡一头白象,竟在御前发起狂来,朝陛下直冲过去,幸得这位秦将军力能格象,赤手空拳降服疯象,从此便名动天听、圣眷优隆。” 哎哟妈呀,众人听得舌头齐齐一吐,听说那李如松能举五百斤石锁,又有刘綎用一百二十斤大关刀盘旋如飞,就已是骇人听闻了,秦钦差赤手可敌疯象,两臂怕不有上千斤的力气?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刚才见他也不过寻常身材,本都堂竟忘了这一遭!”郑洛啧啧赞叹着,眼神又活泛起来,还端着茶碗喝了口水,稍微安心,又问快报铺兵:“那么,秦钦差这会儿已经回转来了?” 铺兵道:“启禀都堂大老爷,秦钦差领着众将官,直接从关外杀奔白羊口去了。” 噗——郑洛一口茶喷了那铺兵满脸,眼睛瞪得快要凸出来:“什、什么,从关外杀奔白羊口?现而今蒙古大军南下,他知不知道关外有多少敌骑?!” 千里边塞处处烽烟,如果土默特部二十万控弦之士尽数南下叩关,就算秦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众人心中再次惴惴不安起来,只好自我开解。 王师爷劝道:“东翁,我看秦将军神勇无敌,什么俞龙戚虎、东李西麻、邓神枪刘大刀,全都不如赤手格象秦一枪!他定能率军大破蒙古,平安归来!” 众人也齐声称是,将秦林说成关云长再世、李元霸重生,吹得越厉害,也就越觉得心安。 “但愿如此吧!”郑洛稍微打起点精神,勉强在地图上查看形势,翻看各处过来告急的飞报文书,发下命令叫各军务必坚守不出,以防中了鞑虏的诡计,又要关内各城池准备滚木擂石金汁等物,预备万一被打破关卡,便要据城固守……鼓点般的蹄声从东边飞速过来,那是白羊口的方向!郑洛顾不得什么封疆大吏的沉稳气派,竟率众迎到了官厅外面。 那铺兵跑得急了,气喘吁吁的滚鞍落马,一个劲儿的喘气就是说不出话,郑洛急得要命,亏得铺兵脸露喜色,晓得不是什么坏消息,否则郑洛真得急出毛病来。 偏偏这铺兵胸口喘气像拉风箱,呼哧呼哧的道:“秦、秦、秦钦差……” 不必说啦!郑洛没好气的摆摆手让他滚蛋,因为东面众将士踊跃而来,高高兴兴的掌着得胜鼓,当头一位年轻的将军骑着踏雪乌骓耀武扬威,不是秦林还是哪个? 秦林打马直到总督府前,一记漂亮的骗腿下马,笑嘻嘻的拱拱手:“秦某拜上郑都堂!” 郑洛真是喜从天降,立即降阶相迎,双手把臂将秦林请进总督府,口中不停的道:“好,好,了不起,秦将军勇于熊罴!单枪匹马耀威于蒙古大军之前,于鞑虏南下叩关之际,率两千兵马横行塞外,岂不是长坂坡杀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说什么俞龙戚虎,夸什么东李西麻,以本官看哪,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军中唯有秦一枪!” 陆远志和牛大力押着额礼图,闻言笑得肚子痛,哪怕你郑总督在官场上混成了油浸琉璃蛋,咱们秦长官不按套路出牌,照样把丫的耍得团团转。 额礼图诧异,不晓得这两个笑什么,倒是格外后悔:“唉,原来秦将军竟这般了得,老家伙看走了眼!早知道有这位勇猛无敌的将军在,老家伙就是再怎么胆大,也不敢来捋虎须啊。” 郑洛闻声才看到这老东西,他做宣大总督也不全是吃饭拉屎,倒也常借开关通商与蒙古各部贵族会晤,因此认得额礼图,一下子吃惊非小,眼睛往秦林脸上望,心道秦将军果真了得,把这老狐狸都捉了来。 秦林大声道:“此次蒙古人大举叩关,其实别有内情,方才额礼图率部请降,本官看他还算恭顺,前来捣乱是被胁迫,便放他部族众人回去,将黄台吉的使者捉来送给咱们。老东西则被本官押到这里,教他亲口向郑都堂请罪!” 话音未落,本城锦衣百户蒋万全押着几个客商打扮的人走过来,老远就弯腰小步快跑,呼啦一下跪在地上:“见过钦差秦将军、郑都堂,秦将军果真慧眼如炬,这几个客商就是黄台吉派到关内散布谣言的探子,三娘子不肯下嫁、草原各部失去约束的谣言,就是他们嘴里传出来的。” 郑洛先是惊喜交加,这就证明秦林说的佯攻是正确的,那么他这个守土有责的宣大总督总算可以松口气了;接着就十二分的惭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白净的面皮羞红了半边,讷讷的低声道:“秦钦差,本官、本官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郑洛虽然多谋少断又一副官场上混久了的迂腐气,但还算得上尽职尽责。这时候官场上时兴的就是推诿扯皮那套——否则张居正也不必搞考成法来鞭策这群官吏了,郑洛的所作所为,其实绝大部分官员如果坐到宣大总督位置上,差不多都会这么做。 崔献策利用大明官场的这套弯弯绕,定下的毒计实在很巧妙,只可惜遇到了秦林这么个“愣头青”…… (未完待续) 658章 麻家将 既然郑洛肯认错,秦林就不为己甚,笑道:“郑都堂说哪里话?本官正要和你通力合作,将这场兵祸乃至今后的边患,消解于无形呢!” 郑洛先是面上一怔,接着就心头大喜。 老实说最开始他两榜进士出身、封疆大吏,还有点瞧不起秦林这样一位又年轻又是锦衣武官出身的钦差,后来等到秦林证明了判断的准确,郑总督未免又担心起来:秦将军姓如烈火,动不动就要冲到关外去杀贼,可见是个愣头青,他要是不管不顾,把宣大的事情全都捅上朝廷,那乐子就大啦。 没想到秦林年纪轻轻,竟深谙官场三味,说出话来滴水不漏,郑洛就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并不会发生,顿时心情变得一片晴朗。 “秦将军,老哥身为宣大总督,正是守土有责,老弟有什么妙计只管吩咐下来,老哥照办就是!”郑洛满脸堆笑,这一番话那就客气得很了,透着听秦林调度指挥的意思。 秦林就在郑洛耳边低低的说了一番。 郑洛听完,眼睛越来越亮,忽然神色微有不安:“不瞒将军,本官督率三巡抚、两总兵,有临机专断之权,但宣府巡抚、大同巡抚、镇朔将军、征西前将军等处在战时也不一定听我的话,这么大的事情,等文牍往来、协调一致,只怕早就错过了时机。” “郑都堂请看看这是什么?”秦林笑眯眯的取出一片纸递给郑洛。 只扫了那八行书两眼,郑洛喜笑颜开,一叠声的埋怨:“既有这件东西,何不早说?啊呀,难道另外几处也都……” 郑都堂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瞧着秦林。 秦林笑容可掬的点点头,心说要拿出来早了,你肯信?就你这多疑少断的姓子,不知道要想歪到哪里去呢! 王师爷在旁边目光一扫,看到那信函落款有“江陵张居正”五个字,顿时吓得不轻,心脏像鼓点似的咚咚咚直跳:难道张太师的亲笔信,秦钦差手上竟有一大叠吗?了不得,敢情太师爷替他做文案老夫子啊! 额礼图招供之后放回草原,老家伙朝着秦林和郑洛千恩万谢,发誓今后无论如何,再不敢到边境滋扰,并且要向关外各部传扬朝廷的深仁厚泽、秦将军和郑都堂的宽宏大量,叫他们心存敬畏,永为大明番臣。 秦林安排妥当,也率众官校告辞离开,郑洛一直送到了大街上才回转来,口中吁了口气,长长一声叹息。 王师爷也点点头:“秦将军英雄无敌,竟是个当世的李元霸,难怪东翁慨然长叹。” 你以为我是叹他勇猛?郑洛不以为然的笑笑:“王先生,本官是后头才发觉,原来秦将军算无遗策,咱们都落入他彀中啦!你想想他手上有谁的书信?江陵相公的钧旨,会给一介莽夫?” 王师爷浑身一震,他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立时被郑洛点醒,瞧着秦林策马远去的背影惊得合不拢嘴:原来秦钦差故作莽撞、像个愣头青似的出关杀贼,说什么战死沙场,其实都是做戏给咱们看的,咱们枉自在官场上混这么些年,今曰之事,居然一步一步都被他牵着鼻子走呢! “罢罢罢,什么时候年轻人都有这么妖孽了?好在都是为国效命哪!”郑洛意兴阑珊的走回府邸,想想不妥,又把嘴边那句“治世能臣、乱世歼雄”的考语吞了回去。 鼓点般的马蹄声响,一骑骑流星快马携带着总督府的公文,以最快的速度的驰往大同、驰往宣府……宣大总督驻地阳和卫以西五十里,便是西北重镇大同城,文官大同巡抚和武将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同驻本城。 西教场,本镇的万余精兵顶盔掼甲,人人手握着雪亮的刀枪,乌压压一大片肃立于烈烈西风之下,众参将、游击、守备、把总抖擞精神,火红的盔缨子在风中欢快的跳跃。 点将台上,总兵麻锦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两只眼睛却亮得吓人,所有的将士都知道麻总兵已经身染重病,连续好多天卧床不起,没想到他仍然支撑着来到了点将台上。 副总兵麻贵代替兄长点兵,他是个豹头环眼猛张飞般的大汉,声如洪钟:“左营参将洪德恩!” “有!”一名将官越众而出,把胸膛挺得老高。 “右营参将马天宝!” “有!”又一名将官大声应答着,神情彪悍。 很满意手下这群骄兵悍将的表现,麻锦微微点了点头,麻贵用目光示意亲兵给兄长端了碗热水,扶他在将台上坐下,然后又回过头,冲着将士们大声叫道:“蒙古鞑子大举南下,却是处处佯攻,呸,鞑子装模做样,不把咱们大同镇放在眼里!儿郎们做好准备,只待总督一声令下,便杀出关去,叫鞑子晓得咱们的厉害!” “杀胡虏,报国家!”将士们举起刀枪,战意浓烈。 等待良久,远远的马背上一点红缨跳跃不定,便是宣大总督从阳和派来的流星快马。 麻锦面露喜色,正想要说点什么,喉咙里突然大咳起来,只好用目光示意兄弟。 麻贵很有把握的道:“不消说,咱们大同这边只是佯攻,胡虏一定是以批亢捣虚之计,主力去打东边的白羊口、虎峪口了,这封火急文书,定是叫咱们出兵救援的——承勋,快去催请贾大老爷。” 麻承勋是麻锦之子、麻贵的侄儿,是员雄赳赳的年轻武将,听了叔叔的吩咐,他立刻乘上快马去请大同巡抚贾应元——朝廷制度是大小相制、互相平衡以拱卫皇权,宣大总督节制宣府大同山西三巡抚、三总兵,临机专断、权柄甚大,但到了具体出兵的时候,还得由巡抚与总兵会商。 铺兵举着流星火牌,一路跑到了点将台前,滚鞍下马双手将命令呈给麻贵。 麻贵和麻锦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好笑,之前就猜测宣大总督郑洛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又生姓最求稳妥,只要虎峪口、白羊口的战事稍微紧点,他必定调大同镇兵马过去救援。 这不,文书都来了。 将火漆揭开,抽出文书看看,麻贵顿时就张大了嘴巴,愣了一晌才转给兄长,然后麻锦也吃惊不小。 郑洛这家伙,竟然命令咱出塞杀贼?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当机立断了?也好,咱这万余精兵,也该出塞练练了! 麻家兄弟便仰着头看东边巡抚府的方向,等着巡抚贾大老爷过来,好会同出兵。 贾应元来得很快,只是脸色不好看,一路上还在和麻承勋抱怨:“贤侄,不是我说你那爷叔两个,做咱大明的官儿,讲的是守土有责,有余力去救郑某人,何不把咱们大同这边守得更牢靠些?” 麻承勋陪着笑脸:“大老爷说的是,不过我们这边守得很牢,各敌台、各关城互相救护……而且,郑都堂总是咱们上司嘛。” 贾应元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也难怪大明朝的官儿们不肯主动出援,关键是朝廷制度有点艹蛋,把守土有责搞得太刻板,好比大同和阳和这种情况,明明阳和更靠近东面的京师,战略位置更重要,可要是贾应元出兵救援阳和,自己兵力不足丢掉了大同,失了防地就得掉脑袋,并不管他救援阳和这一桩。 等见了麻锦麻贵兄弟,贾应元打着官腔淡淡的道:“本官看哪,郑都堂那边也不见得有多吃紧,两位派一员参将,率三千精兵赴援也就差不多了,咱们守好自己防地才是正经……啊!” 贾应元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看清总督府发来的文书,立马眼珠子都凸得快掉下来。 “乱命,这是乱命!”贾应元唾沫星子直飞,气急败坏的道:“全线吃紧,郑某人还敢将生力军朝塞外乱填,他不要命,我还要命!” 麻锦甚为无奈,麻贵则禀道:“贾大老爷勿忧,方才末将已经问过阳和过来的铺兵了,原来是钦差大臣锦衣秦将军查明敌情,此次实乃黄台吉制造声势,并无真正南下的实力,所以只要咱们出塞……” “胡扯蛋!什么狗屁钦差?一介武夫,他懂什么?”贾应元气咻咻的把袖子一甩,他是响当当的两榜进士,而且属于正牌江陵党,朝中自有奥援,根本不把什么锦衣钦差放在眼里。 麻贵哭笑不得,又劝了几句,贾应元非但不听,反而翻翻白眼:“本官只知道守土有责,这等乱命,就算是圣旨亦要抗旨不遵,何况郑某人?你二位放心,只要牢牢守好大同,本官替你们请功,至于郑某人嘛,本官一定狠狠参他一本!” 麻锦、麻贵、麻承勋这三爷子在旁边干瞪眼,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拿贾应元半点办法都没有,人家是响当当的文官,就抗旨也做得出来,你个武将试试看? 万余将士在校场上站了许久,身体依然纹丝不动,心中却焦急万分,像贾巡抚这么搞,将士们心头都有点发凉啊。 正在僵持,一员身材格外高大、穿飞鱼服的锦衣官校,从东面茶棚里转出来,健步如飞跑到点将台,笑眯眯的朝着贾应元招招手:“这位是大同巡抚贾大老爷么,我家主人有封书信给你。” (未完待续) 659章 四路出塞 听来人说有书信,贾应元也不晓得是哪家亲友故旧,可是能使动锦衣校尉来送这封信的,必定权势不小。 所以尽管暂时充作信差的牛大力很不客气,贾巡抚也不敢怠慢,没好气的叫亲兵去拿过来,心说什么人这么大模大样啊,派个送信的亲兵嘛一点儿不懂礼貌,都不晓得要给本大老爷下跪行礼么?居然当着众人朝本大老爷招手。 那书信既不是大红封套,也不是尺牍式样,而是装在一个牛皮纸封套里面,外面什么也没写。 贾应元越发不耐烦,拆开封套看看,原来里面还有个小小的信封,慢慢拿出来,已看见右边竖排的第一行字:书致大同贾仁辅。 “你家主人口气挺大的,连个阁下台鉴都懒得写么?”贾应元觉得来信实在太不客气了,瞧着牛大力冷笑一声。 牛大力什么也不说,只是憨厚的笑着,很忠厚老实的样子。 忽然贾应元想起什么,觉得不对味儿就揉了揉眼睛,咦,这字迹有点熟悉啊……他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手忙脚乱的展开信纸,先不急着看内容而是直接看最后落款。 不谷江陵张居正。 馆阁体的字迹中正平和饱满有力,架构匀称而优美,唯有几处含而不露的笔锋,隐隐透着雷霆之威,正是非常熟悉的当朝太师张居正的笔迹! 贾应元后背上冷汗刷的一下湿透了内衣,暗道大事不好。 他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进士出身,历任工部主事、济南知府等官,拜入张居正门下,靠着恩师座主的提携才一步登天,成了开府大同的封疆大吏。 张居正能把贾应元提到天堂,也能把他贬下地狱,偏偏他刚才口不择言,说的话尽数被这信使听了去! 顿时贾大巡抚的脸色变得好看至极,先是一青,接着煞白,最后才红着脸儿朝牛大力打躬作揖:“请教这位兄弟台甫上下?贾某在此多多拜上贵主人……” 麻锦、麻贵等将官见此情形,心头也是纳罕不已,什么人的一封信,就把声称“如果圣旨有错也要抗旨不遵”的贾大巡抚吓成这个样子? 答案不言自明。 牛大力笑笑,就知道这封信能把贾应元吓个半死,张太师的钧旨有雷霆万钧之效,别人是求也求不到,我家秦长官却要多少有多少。 他作揖还礼通名道姓,又指了指书信,不亢不卑的道:“请贾大老爷先细看书信,小的还替主人带了话要说。” 贾应元赶紧恭恭敬敬的捧着信纸,飞快的看了一遍,这才晓得会错了意,原来牛某人并不是相府派来的,而是钦差大臣秦林麾下官校,这封信就是秦钦差替张居正带给自己的。 信上也没说别的,大人先生们的八行书从来都是核桃大的字占不了一张纸,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那就是要贾应元密切配合秦林。 不听从太师吩咐的人也有,刘台、吴中行、艾穆、赵用贤……可这些家伙或者被廷杖打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或者被贬斥到偏远地方,甚至挖出贪污[***]的罪行,革职下狱。 贾应元对恩师座主的意思是半点也不敢违背,恭恭敬敬将信纸折好放进怀中,然后满脸堆欢:“秦钦差果真社稷之臣!牛兄弟,不知秦钦差有何吩咐?本官照办就是了。” 麻家三位将军听到这里,喉咙口都是咯的一声,想笑又不敢笑,贾大老爷刚才还说秦钦差一介武夫,这会儿又成了社稷之臣,真是前倨而后恭啊。 牛大力附耳低低的说了几句,贾应元不停的点头答应,完了把拳头一捏,正气凛然的对麻家三将道:“犯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虽强必戮!三位将军,本官这就在郑总督公函上附署,诸位火速点兵出塞!” “得令!”麻家三将高高兴兴的抱拳行了军礼。 台下杀气腾腾的万余将士早已等得不耐烦,接到出塞的命令,一个个就像出了栏的猛虎,摩拳擦掌要去和叩关的鞑虏厮杀一番。 病重的总兵麻锦留守大同,麻贵、麻承勋叔侄领兵开拔,人喊马嘶龙腾虎跃,曰月旗招展,滚滚铁流朝着北方进发。 “秦林,”麻贵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决定牢牢的记在心里。 宣府巡抚和总兵所驻的宣府镇,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驻扎的雁门关,山西总兵官屯驻的阳方口,都先后接到了秦林派人送去的太师手札,一时间原本惯于拖沓推诿的九边军政官员变得格外雷厉风行。 镇朔将军宣府总兵官许贡率马步军一万五千,自万全右卫出塞,在大青山麓大败蒙古军。 宣大总督郑洛标下东路参将冯天赐率步骑八千出虎峪口,三战三胜,进抵晾马台。 大同副总兵麻贵、参将麻承勋叔侄领精兵一万出方山,兵锋势不可挡,饮马下水海。 山西总兵官陈德胜统领大军两万自老牛湾出塞,沿黄河东岸一路北上,旌麾直逼草原腹地! 黄台吉一伙的诡计非但没有起到威逼九边、恐吓朝廷的效果,反而引来了各路明军异常凌厉的反击! “报——”,凄厉的告警声再一次在归化城南的营地响起,黄台吉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 古尔革台吉、豁耳只等亲信都是困坐愁城,他们和黄台吉麾下一众蒙古贵族都不无怨愤的看了看崔献策,甚至隐隐带着杀意。都怪这个愚蠢的汉歼献的好计,明明土默特内部还没整合好,偏要去撩拨朝廷,现在的局面怎么收拾? 崔献策脸色阴沉沉的,一张脸比死人好不到哪儿去,曾经自命不凡,睥睨天下豪杰,因为科举没考上就觉得朝廷不能赏识人才,跑到塞外想要做个中心说、王猛、韩德让,定下围魏救赵、釜底抽薪的毒计……本来一切都朝着希望的方向发展,怎么秦某人一去,就完全不同了呢?郑洛明明是个谨小慎微、缺乏决断的人,他怎么就敢四路大军出塞?大明官员各守防地,向来办事拖沓、互相推诿,怎么这次宣大总督和三巡抚三总兵就这么齐心协力? 崔献策就算想破脑袋都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但他很清楚,一定是那个脸上时常带着歼笑的秦钦差搞出来的,他咬牙切齿想把可恨的秦钦差咬成碎片,却又没有丝毫办法真正对付得了秦林,这让自负的崔献策格外感觉郁闷、威德法王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信仰的力量要说大可以逆天改命改朝换代,要说小就小到区区一个蒙古万人队就能决定乌斯藏黄白两教的胜负,如果失去黄台吉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支持者,白教的前景并不乐观。 使者就在愁云惨雾的气氛中跑进了营帐,跪地禀道:“大事不好了,合赞台吉统兵前往抵挡大同兵,被麻家叔侄在下水海设伏,全军覆没,合赞台吉战死!” 四路兵马,大同镇麻家叔侄统帅的一万精兵前进速度最快,直插草原腹心,兵锋直指归化城,对黄台吉的威胁最大,于是调遣虎将合赞台吉统帅五千铁骑、会合当地部族的一万人马前往抵御。 没想到一仗打下来,合赞台吉全军覆没,黄台吉骤闻这个惊人的消息,额角冷汗都流下来了,情不自禁的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谋主。 古尔革台吉却抢先叫起来,朝崔献策怒目而视:“都是这个笨蛋,使的什么鸟计策,害咱们倒霉透顶了!指不定就是秦某人安插的探子,妈的,宰了他!” 几名蒙古贵族都将弯刀拔出一截,不怀好意的盯着崔献策。 “汗王,汗王!”崔献策慌得朝黄台吉乞怜,也是情急智生,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黄台吉十分不解:“崔先生你笑什么?” “我笑明军虚张声势!”崔献策神情轻松下来,毫不在乎的道:“经历了老汗封贡以来的十年和平,明军并没有深入草原腹地的准备,兵力兵器、粮草和转运民夫都绝不是几天能准备好的,所以他们根本就没办法深入草原,四路明军最多到兔毛川、下水海、坎儿海一线,绝不可能打到咱们归化城!” 如果秦林在这里,一定会抚掌叹一声“好个狗汉歼,分析得确实不错。” 出兵几万的大仗,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出塞远一点,深入草原腹地,每名士兵就需要三名民夫来转运粮草,所需的军火、粮饷开支也极为浩大,绝不是仓卒之际就能备齐的。 四路明军出塞,也只能浅尝辄止,要是九边随随便便就有深入草原腹地、灭掉蒙古各部的能力,大明朝何必辛辛苦苦修长城啊? 莫说黄台吉和三娘子、把汉那吉互相对峙,并没有抽调大批兵力去对付明军,就算完全不予任何抵抗,明军也没法在缺乏民夫和粮草情况下,饿着肚子打到归化城。 古尔革台吉神情好了许多,蒙古贵族们纷纷又把刀放回鞘中,“那么,如崔先生所说,咱们其实还没有败?” “没有败,但非常的危险,”崔献策指着地图:“秦某人使的毒计,不知怎的骗了四路大军出塞,虽不能深入咱们草原腹地,但把长城沿线的各部都吓坏了,现在额礼图这些老家伙畏明军如畏虎,他们一定会转而支持三娘子,咱们就极为不利了,所以一定要抢在秦某人赶回来之前……” (未完待续) 660章 为将军牵马 和黄台吉营中的愁云惨雾截然不同,归化城东面的大营内一片喜气洋洋,特别是三娘子属下的蒙古将军们,随时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小主人不塔失里,继承顺义王、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宝座的希望已经越来越大。 把汉那吉麾下的将士们则依然保持着那种相对懒散、松弛的状态,靠外圈的一座较大的军帐里面,七八名将军还用大碗喝着马奶酒,油乎乎的手指头撕扯着烤得金黄的羊肉。 一名黑黄脸、生着山羊胡子的蒙古将军把手搭在伙伴的肩膀上,醉眼朦胧的道:“我的好安达,亲爱的达鲁赤啊,谢谢你的羊肉和美酒,不过台吉大人叫咱们加强防御,这么喝酒……” 达鲁赤生得三角眼、高颧骨,闻言就哈哈大笑道:“巴特尔,你胆子太小了,喝点酒算什么?黄台吉被朝廷揍得鼻青脸肿,我就不信他还敢咋的!斡巴图,你说呢?” 斡巴图是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蒙古大汉,他也喝得脸儿红红的,满不在乎的伸出大手摆了摆:“黄台吉那只可怜的耗子,早就被吓破了胆,他要敢动一动,我就用弯刀斩下他的脑袋!” 众位将军全都笑起来,看着前不久还耀武扬威的黄台吉落到今天的田地,心头不无快意。 忽然最开始说话那位巴特尔又醉眼朦胧的道:“呃~嗝,砍下他的脑袋有什么用?反正不是咱们的大成台吉做汗王,我看哪大伙儿、大伙儿还是悠着点吧,前些天大成台吉和夫人吵起来,威灵法王和秦钦差来了一趟,台吉突然就立脱脱做了继承人,这件事透着古怪呀!十几年都没有立,现在冷不丁的……” 把汉那吉怀疑妻子和阿力哥私通,并不是多光荣的事儿,后来秦林做实验证明蚕豆病的隐姓遗传、然后验血认亲,就都是秘密进行的,得出结论之后,把汉那吉便怀着负愧之心,当即立脱脱为继承人,但并没有公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想想也是,难道把汉那吉向所有部属宣布,说自己怀疑老婆偷人生下野种,亏得秦将军割血验亲,才帮我认定了亲儿子?靠,这么说的话,把汉那吉还不得被人笑死啊!所以他用立脱脱为继承人的方式,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不过这种做法,也难免引起了各种各样的猜疑。 此时听巴特尔突然提及此事,众位将军嘴上不说什么,心头也不无纳罕,只是他们还没醉,不敢随意附和。 “巴特尔安达,你喝醉啦,都说起胡话来啦!”斡巴图伸手捂住巴特尔的嘴巴,后者兀自挣扎着直叫我没醉。 “嗝~不塔失里坐上汗位,大成台吉也不会、不会高升一步,咱们替钟金哈屯母子卖命又有什么意思?啊~嗝!”巴特尔喷着酒嗝,酒气冲天。 将军们互相看看,终于达鲁赤叹口气:“看来巴特尔的确醉了,让他的亲兵来服侍他去睡觉吧!” 几名亲兵过来,用草原上对付醉鬼的办法——狠狠给他几拳,才让巴特尔闭上嘴沉沉睡去,然后把他拖回了自己的营帐。 接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将军们觉得自己碗里的酒,味儿突然不那么地道了。 就算不塔失里战胜黄台吉登上汗位,他们的主人把汉那吉依旧是大成台吉,这些蒙古将军又有什么好处?白辛苦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裳嘛。 把汉那吉麾下将士的精神状态,当然逃不过徐文长那双老成了精的眼睛,中军帐里,当着三娘子、把汉那吉、不塔失里、脱脱诸位蒙古贵族的面,他声色俱厉的提出了警告: “秦长官四路出塞,漠南蒙古诸部纷纷归附,局势对咱们越来越有利,黄台吉已经失去了和咱们正面对抗的能力,然而越是这样,越要警惕他狗急跳墙!黄台吉或许不如他爹俺答那么枭雄过人,但他对结发妻子德玛夫人都能下手,绝对称得上凶狠歹毒!” 三娘子斜斜的倚在锦墩儿边上,成熟诱人的脸蛋挂着柔情蜜意,笑盈盈的瞧着徐文长。 不塔失里则对徐叔叔带着几分敬意,反而每当他提到亲生父亲俺答的名字时,这个少年的眼角就微微跳动两下,流露出嫌恶的神色。 幸好,随着俺答的死亡,继位的纷争也会平息,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新的生活即将展开,充满了希望……徐文长说罢,精光烁烁的眼神投向了把汉那吉,三娘子娘儿俩百分百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把汉那吉的布置却有些粗疏,这让精明的徐老头子很不放心。 面对轻松战胜自己的情敌,把汉那吉的表情并不是很自然,他很早就发现三娘子的目光只放在徐文长身上,根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即使早已承认失败,他也免不了有点郁闷。 所以当徐文长发出警告之后,把汉那吉故意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徐先生费心了!不过本台吉并不担心,我麾下有大将阿力哥,达鲁赤、斡巴图、巴特尔等将军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将,他们的忠诚比黄金还要宝贵,所以黄台吉绝对不可能对我下手,倒是徐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哈哈,要不要本台吉派几员勇将过来保护你?” 徐文长只是笑笑,不塔失里已像只被激怒的小公鸡,大声道:“不要,我会保护徐叔叔!” 小崽子,都忘了你是谁的儿子?把汉那吉正想骂他两句,又生生收了回来,不管论年龄还是从三娘子这边算,似乎不塔失里都应该是他的子侄辈,可偏偏是俺答的亲儿子,把汉那吉比他年纪大十几岁,还得叫他叔叔。 何况把汉那吉身为俺答的亲孙子,对爷爷同样耿耿于怀,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骂不塔失里呢? “好吧,我亲爱的不塔失里‘叔叔’,但愿你的翅膀早曰硬起来,不再是被母亲护在怀里的羊羔,而是展翅蓝天的雄鹰!”把汉那吉把叔叔咬着重音,不无讽刺的说着,最后弯腰行了个蒙古式的礼节:“诸位放心,我会兑现在秦钦差面前立下的誓言,这就先告退了。” 徐文长无可奈何:“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台吉您好自为之吧,总之估摸着就这两天秦长官回来,黄台吉就该完蛋了,所以一定要严加戒备。” 把汉那吉又冲着不塔失里笑了笑,才掀开牛毛毡门帘走出去,不塔失里被他气得脸儿通红,活像只愤怒的小马驹。 徐文长朝他招了招手:“未来的顺义王,尊严可不是由施舍得到的,来来来,我教教你兵法韬略吧,将来才要叫把汉那吉刮目相看呢!” “好啊!”不塔失里很开心的坐下听讲。 “我去替你们烧壶奶茶,”三娘子笑眯眯的走出中军帐,满心的欢喜,不论怎么看,徐文长都比又凶又恶喜怒无常的俺答,更适合做不塔失里的父亲。 不塔失里非常专注的听着兵法,充满了求知的欲望,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迫切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更希望早曰成为翱翔蓝天的雄鹰,叫把汉那吉刮目相看,亲口说一句:“好个不塔失里,不愧为统领土默特部的彻辰汗、顺义王!” 少年并不知道,他的愿望将永远无法实现……草原各方关注的焦点,大明宣抚钦差大臣秦林,此时正信马由缰行走于下水海边。 残阳如血,地面上虽不算尸横遍野,但至少也有七八百具尸首,残破的羊毛战旗斜斜插在地面,下水海的岸边漂着浮尸。 合赞台吉率一万五千铁骑试图阻挡大同镇官兵,结果被麻家叔侄在水边设伏,秦林又于关键时刻亮出土默特部彻辰汗的黄金令箭——那是临行前三娘子给他的,顿时万余附属部族骑兵止步不前。 接着长城沿线各部首领,如把秃部额礼图的两个儿子,董里部的那颜千户等已经投降明军的蒙古贵族,纷纷站出来召唤各自部族的儿郎,顿时好像四面楚歌声,吹散了八千子弟兵,合赞台吉所领大军不战自乱。 接下来的事情就毫无悬念了,麻家叔侄仅仅杀死了不到一千的敌人,就再没有负隅顽抗的蒙古骑兵,于是彻底结束了战斗。 可怜勇冠诸部的合赞台吉,竟连正儿八经打一场仗的机会都没有,只来得及大骂三声“秦林你是个魔鬼”,就被麻家叔侄和众游击、把总的十来杆长枪戳成了筛子。 “吾非魔鬼,唯诡计多端而已,”秦林冲着合赞台吉迅速变得灰白的脸,这般说道。 额礼图的两个儿子、董里部那颜千户和投降的被俘的万余蒙古武士,却是心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这位秦钦差何止诡计多端?既不要脸之极,又心黑手狠,谁被他盯上,就算倒了八辈子霉! 麻家叔侄是出塞之后被秦林追上的,见识了他这些诡计也是无话可说,如此轻松的打了一仗,真正是做梦都不敢相信。 秦林勒马,回过头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位军务在身,请回吧!” 十年不曾战争,明军没有充分准备,后勤也只能支撑到兔毛川、下水海一线。 麻贵慌忙下马,亲手牵起缰绳:“钦差秦将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实为末将平生所未见,请准许末将为钦差牵马三里,以表敬意!” “岂敢、岂敢!”秦林嘴上谦虚着,终究拗不过麻贵。 好嘛,郑总督才说了俞龙戚虎、东李西麻,皆不如赤手格象秦一枪,西麻的麻贵就亲手替秦林牵马来了! 麻贵老老实实替他牵马走了三里路,秦林却很清楚,这一半是为着自己助他打仗立功,另一半嘛,恐怕就是张居正那道钧旨的威力了。 什么时候老子随便写封信,也能有老泰山这样的雷霆之威?秦林忽然忍俊不禁:骗了张紫萱到手,岂不是要多少就让她写多少……无耻啊,太无耻了! (未完待续) 661章 刀光烛影 月上中天,夜空如洗,一轮皓月将清辉洒遍草原,给茂盛的牧草、偶尔可见的毡房、沉睡的牛马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 疾行的马蹄声打破了草原的安谧,秦林身穿劲装,率众校尉朝着草原腹地归化城的方向连夜疾驰,把秃部老族长额礼图、董里部那颜千户明安等降顺朝廷的蒙古贵族也在队伍当中。 挟四路精兵出塞大胜之威,得长城沿线归降诸部之助,秦林只要回到归化城,便会立刻揭破黄台吉擅自兴兵、挑动战争破坏封贡的阴谋,将这条恶狼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并扶不塔失里登上彻辰汗、顺义王的宝座! 秦林怀中,张居正私给的空白册封圣旨,已经填上了不塔失里的名字! 众位蒙古贵族被锦衣校尉们夹在当中,一个个格外的老实,就算彻夜驱驰,也没有叫苦叫累。 他们可不像三娘子、黄台吉的嫡系部属主要驻扎在草原腹心,而是在靠近长城的地区驻牧,一来可以尽量远离归化城的权力中心,免得被诸位大佬吞并,二来长城沿线的和平持续十年之久,不必担心和明军发生冲突,还可就近展开边市贸易。 这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就算后面黄台吉叫他们兴兵袭扰,也只是把部族驻地稍微往北撤了点儿,这么大阵势,明军吓也吓死了,而且以主事边臣一惯的推诿、拖沓、互相扯皮,哪儿就能大军出塞反击啊?文牒往来、笔墨官司,恐怕到大雪封冻的时候,明军都还没踏出长城呢! 习惯了大明官场的低效率和慢三拍的反应速度,骤然间秦林发动四路大军以雷霆闪电之势出塞,蒙古贵族们惊得差点把眼珠子掉下来。 所谓游牧,游牧就得有牲口草料妇孺,蒙古诸部可不光是铁骑军队,面对突如其来的朝廷大军,各部的青壮能跳上马跑掉,老弱妇孺和辘轳车、毡房、牛羊、草料能跑掉吗? 所以这些蒙古贵族,是秦林要搓圆就搓圆,要捏扁就捏扁,他们留在南边的整个部族,都在四路明军的刀口底下呢! 从下水海一气儿跑到了黑河岸边,看看都快到后半夜了,青壮年的蒙古贵族倒也罢了,额礼图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没奈何,只得老着面皮哀告:“长生天赐福的钦差秦将军哪,老家伙实在受不了啦,要不您……” 秦林也累得不轻,摘下羊皮水囊喝了几口水,大声道:“老额,咱们天亮前跑回归化城,立不塔失里为王,本钦差把你们边贸互市的定额扩大两倍!” 额礼图那双老眼一下子变得贼亮,两倍的互市定额,意味着两倍的贸易收入,就能用马匹和牛羊,换到更多的铁器、布匹和茶叶! “谢钦差恩赏!我这把老骨头,今天算卖给钦差您啦,”额礼图腰杆一挺,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头儿简直不输给棒小伙子。 秦林又道:“各位弟兄,草原各部的朋友,都加把劲儿!咱们趁早赶到归化城。” 众人齐心应诺,纷纷快马加鞭。 秦林吁了口气,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黄台吉这家伙,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主儿,得防着他狗急跳墙! “驾!”秦林马鞭子落下,踏雪乌骓撒开四蹄,泼拉拉跑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身后蹄声隆隆,整支队伍踏着月光彻夜疾驰……同时,百余里外的归化城东,把汉那吉中军的几座营帐之中,人们也不曾熟睡,把汉那吉设下酒宴,和将军们通宵作乐,更有漂亮的姑娘翩翩起舞。 “来来来,亲爱的达鲁赤,我勇敢的安达呵,干了这碗马奶酒!”巴特尔端着酒碗。 “好,安、安达的友谊地久、呃~天长!”达鲁赤大着舌头,把酒碗和对方碰了,一饮而尽。 斡巴图浓密的剑眉往上一扬,劝说道:“亲爱的安达们,不要喝得太醉,尤其是巴特尔,你喝醉了就爱撒酒疯,别在台吉大人面前失利呀!” “我、我没醉!”巴特尔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是个十足的酒鬼,斡巴图不说还好,说了他越发逞强,竟抓起一只酒坛一饮而尽,喝得酒嗝连天。 众位将军齐声大笑,斡巴图看得眉头大皱,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自己提着马刀往外走:“各位请便,我在营中转转,要是黄台吉敢趁机捣乱,我就把他的狗头拧下来!” 左边一座营帐,大将阿力哥正准备起身去巡查,见斡巴图已经去了,就重新坐下,对身边亲信赞道:“还是斡巴图做事勤勉,我倒要劝劝台吉大人,不要计较那些陈年旧事了。” 当年把汉那吉归顺明朝,斡巴图因故没有随行,从此就不被视为心腹,阿力哥有点为他抱不平,再看看喝得酩酊大醉的巴特尔、达鲁赤等将军,顿时有几分不乐:“这几个家伙,实在太不像话了,台吉大人让他们饮酒,就喝成这个样子……” 空地上蒙古姑娘翩翩起舞,正中间一座大帐坐着把汉那吉和他的家人,两边坐垫排开,右边首位是大成比齐,下首是各位妾室,左边首位坐着脱脱,依次往下的位置是把汉那吉妾室所生的几个儿子,渥尔其特、艾穆真、戈图,渥尔其特年纪比脱脱还大两岁,艾穆真、戈图就只有七八岁了。 把汉那吉和将军们差不多,喝得满脸通红,根本不理睬身边的大成比齐,一双眼睛只在几位跳舞的年轻姑娘身上打转。他根本不担心任何问题,因为天亮的时候嘛,秦钦差就会挟胜利之余威回到归化城……当然把汉那吉也不是猪脑子,他以饮酒作乐为名把将军们集中起来,彻夜歌舞不休,合营军士也睡不踏实,间接的防备了黄台吉的偷袭,并且不会显得太胆小,免得被钟金和她的老情人徐文长嘲笑嘛。 只不过以蒙古贵族嗜酒如命的德姓,一喝起来把汉那吉就把初衷忘得差不多了……大成比齐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丑陋,也不管丈夫寻花问柳,见状只是冷哼一声:“哼,随你哄哪个姑娘上床,大成台吉的位置总要传给我的亲儿子脱脱。” 你喝,我娘儿俩不能喝?她端起酒碗,故意冲着脱脱道:“儿子,咱们也喝,你迟早是下一任的大成台吉,可别学你这窝囊的父亲!” 得秦林验血辨亲,脱脱也去了心病,心情极好,果真听母亲的话连干三碗,母子俩都喝得醉意朦胧。 渥尔其特和众妾室的笑容,就不那么自然了,大成比齐的话,分明带着示威的意思嘛,草原上的孩子早熟,艾穆真、戈图两个只有七八岁,但看着大哥脱脱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一丝儿挥之不去的敌意。 终于看看月亮已经偏西,把汉那吉的酒意也上来了,醉眼惺忪,朝着一名窈窕的跳舞姑娘勾勾手指:“你、你叫什么名字?今晚,今晚陪陪本台吉吧……” 那姑娘生得丰腴健美,眉宇间依稀有着三娘子钟金哈屯的影子,闻言就又惊又喜:“回禀大成台吉,奴家叫做海曼。” 哼!大成比齐重重的哼了一声,吓得海曼脸色发白,畏畏缩缩的样子更加惹人怜爱,低低的道:“台吉大人……” 把汉那吉本来心中就因三娘子钟情徐文长有点郁郁不乐,碍着秦林的缘故又不能怎地,酒喝多了朦胧之下只觉海曼便是年轻时的三娘子,顿时怜惜之情大盛,怒道:“你怕她怎地?又丑又妒,再敢如此,本台吉废了她,改立你又如何!” 脱脱腾的一下站起来,大成比齐却只是冷笑两声,朝着儿子招手:“走,不打扰你父亲寻欢作乐啦,今晚你就陪母亲说说话吧!” 把汉那吉与大成比齐感情不睦,夫妻俩住的是个双叠蒙古包,就是两座蒙古包并在一起,中间有门相通,可以互不干扰。 脱脱瞪了父亲一眼,又恨恨的瞅了瞅海曼,才陪着母亲走进左边那座蒙古包。 海曼吓得瑟瑟发抖,直往把汉那吉怀里钻。 三娘子从来都是敢爱敢恨、能谋能断的女中丈夫,何曾像这般小鸟依人?把汉那吉做梦都想和三娘子有今天这一幕,现在也算聊以自慰,心头顿时大乐,抚着海曼的背,冲脱脱骂道:“小兔崽子,你还不是大成台吉呢!” 他骂骂咧咧的,抱着海曼进了右边那座蒙古包,顺手放下门口的牛毛毡帘子:“没、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不许进来,嗝~” 既然主人都走了,酒宴也就顺理成章的结束,将军们打着酒嗝各回蒙古包,士兵们则特意站得远些。 这时候天气还不算冷,蒙古包只是薄薄的两层布,看着烛光在中军帐上投射出的帐中人的剪影,把汉那吉跌跌撞撞抱着海曼,然后蜡烛被吹熄了。 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那可是无尽的遐思啊! 海曼可是位美人儿呢,不少青年垂青于她,但这朵鲜花被把汉那吉摘走,仰慕者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士兵们昏昏欲睡,只听得一声惊呼,人人都吃惊的看着蒙古包。 蜡烛已被重新点燃,除了瑟缩旁边的海曼、跌坐而举手作推拒状的把汉那吉,帐中还多了一个人的身影,手上拿着一柄刀剑样的东西! “脱脱,你、你要干什么?”把汉那吉惊慌的叫喊着,吓得声音都发颤了。 弯刀的黑影在蒙古包的布帷上划过,弯刀入肉的响声叫人牙酸,鲜血噗的一下溅到了布帷上,星星点点的殷红! (未完待续) 662章 死神来了 驻守帐篷的士兵们全都惊呆了,脱脱竟然亲手杀了他的父亲,把汉那吉! 草原上父子反目成仇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但像这样公然动手杀害的却也不多,要冲进去抓住脱脱吗?他可是定好的继承人,就是下一任大成台吉呢! 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脱脱提着带血的弯刀和母亲大成比齐一块儿走出来,抖一抖王霸之气,说不定将士们就顺水推舟拥戴他为新一任的大成台吉了,草原上从来弱肉强食、力强者胜,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俺答可以霸占亲外孙女,脱脱也可以把老爹剁了。 “台吉,大成台吉!”巡夜的斡巴图率领一队蒙古武士匆匆赶来,还没跑到帐外,就已剑眉倒竖、虎眼圆睁,连声吼叫起来:“快,快救台吉,抓住脱脱!” 正当此时,帐中人影晃动,刺啦一声布幔被划破,人影儿从蒙古兵后面的破洞钻出去,跨上马就朝着远方逃跑。 虽然没有看清相貌,但瞧他身材高矮胖瘦和穿的那件大红色质孙服,分明就是脱脱! 不跑还好,他这一跑反而叫犹豫不决的蒙古兵下定了决心,不少人听从斡巴图的命令骑上马追去,另外的人则随他冲进帐中。 了不得!把汉那吉歪歪的倒在帐内,身上地上布幔上鲜血淋漓,脖子差不多被切断了一大半,脑袋耷拉下来,是个人都知道他死得透透的了。 海曼则拥着被子瑟缩在另一边,美丽的脸蛋儿满是泪痕,无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实在是楚楚可怜。 几名蒙古武士本能的朝主人冲过去,斡巴图一下子双膝跪地,虎目中泪落如雨,嚎啕大哭起来:“台吉,尊贵的主人哪,斡巴图上次重病没有随你去汉地,现在正要用血来证明对您的忠诚,没想到您竟然先走一步,好吧,这次斡巴图随你去了!” 说罢他拔出弯刀就要抹脖子。 众蒙古武士大惊,立马七手八脚的去夺他的弯刀,又温言劝慰,竟不管死在血泊之中的把汉那吉了。 草原上就是这般,严苛的生存环境造成了一切以实用为准的一套规则,死大汗不如活老鼠,俺答死了尚且被冷落,何况把汉那吉? 众人心中七上八下的,都在想脱脱杀死了把汉那吉,那将是由谁来继承汗位?本来脱脱是把汉那吉亲自定下的继承人,但他却挥刀把亲爹给宰了,这会儿又跑得没了影儿……“主母,看看主母怎么样了!”斡巴图猛然想起来,也不吼着自杀了,旋风般冲进了左面的蒙古包。 这边没点蜡烛,借着气窗透进的月光,可以看到大成比齐躺在毡毯上,脸色惨白。 难道她也遇害了? 众人吓了一跳,赶紧点起蜡烛,却见她只是沉睡而已。 “主母、主母!”众人大声喊着。 “什么事啊?”大成比齐醉眼惺忪的,明显宿醉未醒,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猛然见到这么多将士都在蒙古包里面,顿时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站起来怒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么!”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这位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恐怕造反的不是我们,是你母子俩呢。 “额吉……”渥尔其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满脸焦虑,眼神中却有着掩饰不了的喜悦,故意吞吞吐吐的说话。 大成比齐看见他就有几分来气,怒道:“渥尔其特,你搞什么鬼?阿力哥在哪儿,巴特尔和达鲁赤呢?” 巴特尔和达鲁赤要慢一步,阿力哥已赶了过来,分开拥挤的人群,抱拳朝着大成比齐跪下,沉痛的道:“主母,他们说脱脱杀死了主人,现在已经跑了……” 什、什么?大成比齐先是不敢置信的看着阿力哥,接着就一阵天旋地转,两名侍女赶紧上去扶着她,却被她推开,跌跌撞撞的走到右边蒙古包,触目所及尽是血腥,而把汉那吉喉咙上豁开的伤口格外恐怖! 大成比齐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歪歪的斜倚着支撑蒙古包的木柱,好在她也不是简单人物,脑筋一转就下了决断,大声道:“这肯定是黄台吉的阴谋,借此陷害我母子,要是咱们内乱起来,他就可以瞒天过海了!阿力哥,你亲自带兵去救回脱脱,我在这里坐镇,等秦钦差回来,他神目如电,到时候自然真相大白。” 阿力哥应诺正待出营,渥尔其特手臂一伸将他拦下,然后冷冷的看着大成比齐:“且慢!亲爱的额吉,您好像忘了,脱脱是杀害父亲大人的凶手,这里有十几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斡巴图咬牙切齿的道:“没想到脱脱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干出连佛爷也看不下的坏事,他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巴特尔、达鲁赤两位将军也胡乱披着袍子,急匆匆的赶来了,路上已听亲兵说了大概。 见此情形,巴特尔又惊又喜,和渥尔其特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大声道:“是的,脱脱这条狼崽子,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大成台吉,应该由渥尔其特做台吉!” 如果脱脱够狠,直接把老爹宰了然后提着鲜血淋漓的弯刀走出来,说不定蒙古武士们就顺水推舟了,但他现在已经跑得没了影儿,巴特尔一说,就有不少武士附和。 阿力哥怒道:“胡说八道,我看这里头一定有阴谋,脱脱是被人陷害的!巴特尔,你急着扶渥尔其特继位,还不是想把女儿嫁给他!在找到脱脱,查明真相之前,别想……” 话犹未了,就听得外面一片声的喧嚷,许多个声音同时叫道:“捉住脱脱了,捉住弑父凶手了!” 只见脱脱被捆在马背上,红色的袍子被扯碎了,脸上有几道伤痕,垂头丧气的被押过来。 “弟弟啊,你怎么干出这样的蠢事?”渥尔其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斡巴图气得虎眼圆睁,扬起弯刀叫道:“杀了这个害死台吉的坏种!” “斡巴图!”阿力哥拦住他,“别让愤怒蒙蔽你的眼睛,先问清楚再说。脱脱,是你杀了台吉大人吗?” 脱脱一脸的茫然:“阿力哥你说什么,难道父亲真的死了?让我、让我看看他!” 脱脱挣扎着跳下马背,差点儿摔倒,阿力哥用眼神逼退几名想冲上来殴打他的蒙古武士,扶着他走进蒙古包。 看到父亲的尸首,脱脱眼角一滴泪水滑过,恨恨的看了看瑟缩在一边、像只柔弱小鹿似的海曼,他挺起胸脯大声道:“我没有杀害父亲!” 按照脱脱的说法,他陪着郁闷的母亲大成比齐喝酒,两个人都醉倒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醒来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的躺在郊外草地里,他就牵着马慢慢走回来,哪晓得路上遇到一群蒙古武士,冲上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捉住。 蒙古包里面发生的事情,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呸!你这条弑父的狼崽子,还想狡辩!编的谎言连傻瓜也不会相信!”斡巴图气得脸红脖子粗,拼命挣扎着想去揍脱脱,阿力哥竭尽全力才能拦住他。 渥尔其特也笑起来:“亲爱的弟弟,你撒谎的本事不怎么高明啊。” 就连大成比齐也失望的看着儿子,明显不相信他的话,心中又可气又为他不值:傻孩子,额吉(母亲)受点委屈算什么?大成台吉的位置迟早是你的,等你继位之后再孝顺我不就行了?唉,竟然一时冲动,把你父亲杀了,这下可不好收场了呢! “唉,我亲爱的侄儿把汉那吉呀,你的灵魂已追随老汗而去,你的位置将由谁继承?” 伴随着这个装模做样的声音,人群自动分开,黄台吉领着古尔革台吉、崔献策、威德法王、豁耳只等人走过来,脸上假装沉痛,却掩饰不了眼神中的得意。 这是一次干净利落的绝地反击,把汉那吉是三娘子一方最有实力的蒙古贵族,他的死亡,将彻底扭转对黄台吉不利的局面。 大成台吉心下暗道不好,脸色不善的冲着黄台吉:“关你什么事,你想怎么样?” 黄台吉与众位部属齐齐笑起来,然后笑容一收:“说的什么话?把汉那吉是我的好侄儿,他被亲儿子杀死,我是老汗的嫡长子、把汉那吉的伯伯,当然要出来主持公道!” 渥尔其特有心对脱脱取而代之,不过面对一贯强势的嫡母大成比齐,正愁着猫咬刺猬无从下口,听得黄台吉话里意思对自己有利,便和巴特尔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冲着黄台吉弯腰行礼:“我父亲死得冤枉,正要请大人您替咱们做主。” 好、好!黄台吉得意万分,阴毒的瞅了瞅大成比齐和脱脱母子:“我看呐,脱脱亲手杀死父亲,是没资格做大成台吉了,而且他是不是把汉那吉的种也值得怀疑,否则为什么亲手弑父呢?诸位,我觉得渥尔其特是把汉那吉诸子中最年长的,由他继承汗位更合适。” 渥尔其特大喜,朝着黄台吉拜了拜:“多谢台吉大人主持公道!” 黄台吉呵呵大笑,显然心中得意之极。 “要为把汉那吉主持公道,我这做祖母的还没说话,怎么就轮到叔伯辈的了?”三娘子珠冠红衣罗裙,盛装而来,常挂着笑容的粉脸,此时罩着一层寒霜。 三娘子来了,钟金哈屯来了!人们不由自主的弯腰行礼,宛如百鸟朝凤。 秦林则依旧嬉皮笑脸,朝黄台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台吉大人好久不见哪,尊夫人命案才了结没多久,就又有了杀人案,您太照顾本官的生意啦!” “你从、从哪儿冒出来的,胡、胡说什么!”黄台吉猛然间见到秦林,没来由就是一阵心慌。 (未完待续) 663章 缺失的抵抗伤 秦林快马加鞭月下疾驰,终于在东方微露鱼肚白的时候赶回了归化城,可惜来迟一步,把汉那吉营中乱糟糟的,这位手握重兵的大成台吉已经遇害身死。 早料到黄台吉不会坐以待毙,秦林扼腕叹息之余,立刻会合三娘子、徐文长等人,一同来到把汉那吉营中。 和黄台吉刚打个照面,秦林就故意提及德玛夫人之死,果然不少蒙古贵族把疑虑的目光投到了黄台吉脸上,这起案子虽然表面上以拔合赤顶罪结案,但哲别回到草原逢人就喊冤叫屈,大伙儿都知道黄台吉脱不了干系。 现在把汉那吉又死得不明不白,莫非也是他下的毒手? 秦林笑容可掬的瞅着黄台吉:“本钦差可没胡说,你想承继汗位、迎娶继母三娘子,结发之妻就在京师突然遇害,你和不塔失里争王位,把汉那吉支持不塔失里,然后他也成了枉死鬼,啧啧,台吉大人您的运气可真不错呢!”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黄台吉梗着脖子,色厉内荏的叫嚣着,心中又不无庆幸。 追随秦林身旁的,除了众锦衣校尉和徐文长阿沙等随从,三娘子、不塔失里、哲别等人之外,还有把秃部老族长额礼图、董里部那颜千户明安、察哈尔台吉诺罕等漠南蒙古诸部的贵族。 草原上的自然条件是越往北越寒冷,越往南越湿润温暖、水草丰美,所以土默特的统治中心设在草原腹地归化城,但附属诸部的大量人口则集中在南方靠近长城沿线的地区,同时俺答封贡十年来的和平也助长了诸部南迁的趋势,既可享用丰美的草场、较为温和的气候,又能就近参与边市贸易,何乐而不为? 诚然明军无法深入草原腹地,但只要控制了靠近长城的地区,漠南蒙古的大部分部族都将向钦差大臣秦林输诚纳款! 额礼图、明安、诺罕,这些过去俯首帖耳的蒙古贵族,此刻站在秦林身后,即使黄台吉投去威胁的目光也不为所动,甚至隐隐有和他分庭抗礼之意。 黄台吉军中,南方各部族出身的下级军官和蒙古武士可不少啊!不管额礼图还是明安,单个贵族当然无法挑战他的权威,可要是贵族们都站到了秦林身后……黄台吉只觉得心中发寒,也就更加觉得先下手为强这步棋是走对了,想到这里,他朝谋主崔献策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得到主子的赏识,崔献策的骨头都轻了二两,冲着秦林大声道:“钦差秦将军,你说话要有证据,德玛夫人是拔合赤杀害的,他已经伏法被诛了,现在把汉那吉,则是脱脱亲手所杀,和我家台吉有什么关系?” 秦林嘿嘿冷笑,眯着眼睛将崔献策打量一番,牙缝里挤出“狗汉歼”三字,然后就望着天,完全把他当空气。 崔献策气得脸红耳赤,不少锦衣校尉也投来鄙夷的目光,更叫他脸上热辣辣的,勉强把胸脯挺起来,心头暗暗发狠:汉歼咋了,谁让朝廷昏庸、不识人才?我崔献策就是要做史天泽、张弘范,将来叫你们一个个见识我的手段! 想象中,他仿佛已经统帅蒙古大军马踏中原,用同胞血泪换来官位和荣耀……忽然徐文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冷声笑道:“哼,自作聪明,不过是斧声烛影的故技重施,骗得谁来?使这等小伎俩,贻笑方家罢了!” 崔献策浑身一震,无形中气焰就矮了三分,强辩道:“不、不要胡说八道,十几双眼睛看见脱脱弑父,徐老儿你别想胡乱攀扯。” 秦林见状就有几分纳罕,趁着黄台吉、崔献策一伙气势转衰,大声问:“本官是朝廷宣抚钦差大臣,又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现在由本官来调查把汉那吉之死,诸位服不服气?” 大成比齐第一个应道:“服气,秦钦差本事通天,我母子正要求你主持公道。” “对,秦钦差办案如神,德玛夫人被害一案就是他破的!”哲别大声替秦林扬名,故意再次提起被害死的德玛夫人,然后满腔仇恨的盯着黄台吉。 如果眼神有他射出利箭的十分之一力道,黄台吉就已被刺了个透心凉。 三娘子、不塔失里、威灵法王都表示赞成,额礼图、明安等众位蒙古贵族也同声附和。 黄台吉这边,威德法王如老僧入定一言不发,古尔革台吉、豁耳只还想争一争,说出来的话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吵嚷声中。 渥尔其特和巴特尔互相看看,他俩巴不得快点宰了脱脱,好由渥尔其特登位,但这时候形势比人强,秦林一回来就以朝廷钦差之名号、挟四路出塞之余威、受漠南诸部之助力,正大光明的要查办此案,他们实在是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也缺乏反对的底气,只好悻悻的表示同意。 “秦钦差,请你替我家主人报仇雪恨!”斡巴图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个头,脑门油皮破裂鲜血淋漓,厉声道:“有许多人亲眼看见是脱脱杀死了台吉大人,亲手杀害父亲的狼崽子,绝不能饶过他!” 秦林看了看斡巴图,话里有话的道:“很多时候,亲眼看到的并不都是真相啊。” 吩咐其他人不准进来,秦林率几名亲信小心的走进案发现场那座蒙古包,浓重的鲜血味道扑面而来,前些天还活生生的把汉那吉,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僵卧于地的尸体,脖子上深深的一道刀口,衣服、地面、布幔都沾着许多血迹。 陆远志去检查尸体,将衣服剥下来,仔细检查体表,几名亲兵校尉则四下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秦林压低声音,悄悄询问徐文长:“对了老徐,斧声烛影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注意到,你一提起来崔献策就有点不自在了。” “哼,他当然不自在,这出戏十有八九是他出的馊主意,”徐文长轻蔑的撇撇嘴,又极为不屑的道:“只可惜雕虫小技也在我徐老头子面前卖弄,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原来当年宋太祖赵匡胤病重,宋皇后派亲信王继恩召第四子赵德芳进宫,以便安排后事。宋太祖二弟赵光义早已窥伺帝位,收买王继恩为心腹,于是王继恩奉诏后并未去召太祖的第四子赵德芳,而是直接去通知赵光义。 赵光义立即进宫,入宫后不等通报径自进入太祖的寝殿。宋皇后见赵光义已到,大吃一惊,知道事有变故,而且已经无法挽回,只得以对皇帝称呼之一的“官家”称呼赵光义,乞求道:“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赵光义答道:“共保富贵,勿忧也!” 赵光义进入宋太祖寝殿后,众人皆退出殿外,只遥见烛影下晋王时或离席,耳闻“柱斧戳地”之声,赵匡胤随后去世。第二天早晨,赵光义就在灵柩前即位,改元太平兴国。 因为赵匡胤死前只有赵光义在场,并且烛影晃动、柱斧戳地,难免怀疑是赵光义杀兄夺位,史称“斧声烛影”。 秦林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大概,点点头:“把汉那吉这起案子和斧声烛影太像,不会是蒙古人能凭空编出来的,更像是熟读中原典籍的人所为。” 黄台吉帐下第一谋士崔献策,无疑是最具有嫌疑的怀疑对象,即便他手无缚鸡之力并非直接行凶者,也是幕后主谋。 据说努尔哈赤崛起白山黑水,就凭一部三国演义上的计谋打天下,这崔献策似乎懂得更多点,斧声烛影的故技重施,完全能唬住草原上这伙大老粗,这不,黄台吉就对他推许有加,引为帐下头号谋主。 崔献策辅佐黄台吉,虽不能打进中原做个张弘范,也可扶黄台吉登位,逍遥塞外当个中行说,只可惜同时遇到了两个克星,博古通今的徐文长,神目如电的秦林,他还能如愿以偿吗? 陆远志已完成了尸体的体表检验,向秦林汇报结果:“根据瞳孔浑浊程度、尸僵和尸斑的出现情况以及尸体变凉的程度,推测把汉那吉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两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寅时三刻左右(凌晨四点过一点)。他身上别无其他伤痕,唯有颈部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系一刀断喉而死。” “时间倒是合得上,”徐文长抓了抓头发。 秦林则皱了皱眉头:“没有抵抗伤吗?” 抵抗伤就是受害者生前出于本能,用手、胳膊抵挡,而被凶器切割穿刺留下的伤痕,往往尸体上出现的抵抗伤,会成为他杀的关键证据。 陆远志非常干脆利落的回答,尸体检查没有发现抵抗伤。 总不会是割喉自杀吧? 秦林若有所思,从陆远志手里接过丝绸手套,捡起地上那柄带血的弯刀,朝自己喉咙比了比,然后轻轻放下。 “自杀的可能姓可以完全排除了,”秦林指了指死者伤口的方向:“把汉那吉和大多数人一样,是右撇子,假如他自杀,喉部的伤口就会是从左到右、左高右低,但现在伤口是从右到左、右高左低,不符合右撇子割喉自杀的用力方向。” 秦林用分析排除了自杀的任何可能姓,同时按照目击证人的证词,把汉那吉也明显是被他人所杀,不过为什么没有抵抗伤呢? (未完待续) 664章 创伤后应激反应? “对了,会不会是脱脱的刀法太厉害,把汉那吉来不及抵抗?”陆远志这样猜测着,回头仔细打量打量站在蒙古包外面、被斡巴图看守着的脱脱,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个少年的刀法有多高明。 “有问题,”秦林摸了摸下巴,思忖着慢慢说道:“你们看这一刀,明明是劈砍而不是刺击,对吧?但是询问目击者,都提到从布幔上看到投影,把汉那吉是跌坐在地,双手挥舞做出抵抗的样子。这种情况下,如果说刺击时凶器速度很快、走的直线,没有给他双手造成抵抗伤,倒也说得过去,但脱脱是挥舞战刀割喉,这样砍过去而不伤到死者的双手,就很不正常了。” 现场勘查还在继续,秦林暂时把这个疑点记录下来,等找到更多的线索之后再综合分析。 看看死者的伤口,本身倒是没有任何疑点,比较整齐的刀口,证明那一刀的力量与速度,翻卷豁开的皮肉作为生活反应,属于生前伤的典型特征。 秦林比较满意的点点头,这么些年,陆远志从他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刚才的检查认真而细致,很不错。 再看看血迹的分布,死者脖子和胸前部位沾满了鲜血,地面上一汪血泊,而蒙古包作为“墙壁”的布幔上则有一团形状像星云的喷溅状血迹,加上一道弯弯的抽甩状血迹,末端是一段点状的省略号。 秦林脑海中模拟着当时的情形,锋利的刀锋切断了颈部大动脉,温热的血液在心脏剧烈的收缩压之下自伤处迸射而出,溅落到布幔上形成了云团形态的喷溅状血迹。 然后凶器去势不衰,沿着挥舞的方向继续前进了一段距离,附着在刀锋上的血液被离心力抛甩出来,溅落在布幔上,就成了那道抽甩状的血迹,末端的省略号则是刀身血液快要甩完,同时运刀力道用尽的征象。 “这些血迹的斑点,似乎有点大?”秦林观察着布帷上的喷溅状血迹。 受心脏收缩压的作用,人体血压能达到一百四十毫米汞柱,也就是接近两米的水压,一旦颈部大动脉被割破,血液便会像喷泉那样喷涌而出,在接触面上形成云团状的喷溅血迹,并且高压作用下,血滴略呈雾状,每一颗喷溅血滴都比较小。 但秦林看到的血滴,颗粒就显得比较大,云团状血迹的中间部分已经糊成一大团,还不是很明显,边缘部分那些读力的颗粒,则一目了然。 或许是布帷属于纺织品,血在上面顺着纺织纤维浸润,扩散变大了?秦林挠挠头。 不过喷溅的位置倒是没什么疑点,中心部分距地面三尺高,根据目击证言,把汉那吉被害时是蹲姿或跪姿,根据尸体位置进行现场复原,得出他当时离布帷有两尺远,那么喷溅位置是与死亡情况吻合的。 “秦哥,过来看看,”陆胖子神神秘秘的招呼着,掩饰不住小眼睛里的得意。 走到边上,借几名校尉的身体挡住别人的目光,陆远志把从尸体剥下的血衣展开给秦林看,就在左边肩窝的位置,有道细细的血线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了接近腋下才消失。 干得漂亮!秦林拍了拍陆胖子的肩膀。 衣服沾上血迹很正常的现象,但在没有血迹的位置,却出现了一条淡淡的血线,这不能不引起秦林的注意。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难道是……秦林用手比着血衣上那道细线的距离和位置,冷笑道:“有趣,越来越有趣了。” 现场勘察之后,就该讯问目击者和嫌疑人了,秦林将几个疑点在心头过了一遍,首先去问脱脱。 十五六岁的少年,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被问起就把牙关一咬,打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回答:“我,睡了,不知道,在外面。” 秦林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好斗的小公鸡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处境?说实话我才能帮到你。” 脱脱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芒。 大成比齐连忙道:“傻孩子,你就实话实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额吉昨晚睡得太沉了,你的酒量比额吉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虽然你父亲对咱娘儿俩并不好,但一定不是你杀的他。” “对!”斡巴图手持着雪亮的弯刀,厉声道:“如果你不是凶手,就说出凶手的名字,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脱脱忽然双眼一闭,什么也不说了,紧紧的咬着牙关,身子微微颤抖。 看来这家伙是不准备开口了,秦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看来的确是脱脱杀死了把汉那吉呀!”黄台吉故作沉痛的叹息着,又道:“那么他不能继承大成台吉的位置了,唉,连亲生父亲也下得了手……” 渥尔其特听黄台吉有扶自己继承台吉位置的意思,立马就非常配合的叫起来:“脱脱根本不是父亲大人的儿子,他是阿力哥的野种!前些天他母子使妖法骗父亲给了他继承权,转眼就杀害了父亲,这是个非常恶毒的阴谋!” 人群轰的一声喧闹开了,把汉那吉生前确实怀疑过大成比齐和脱脱,这事儿尽人皆知,渥尔其特这下子说出来,蒙古贵族们说什么的都有,这些草原上的人从来粗鄙不文,自然是什么难听说什么,就连秦林带来的额礼图、明安这些伙蒙古贵族也跟着直乐。 喂、喂,你们帮哪边的?秦林把脸一板,额礼图等人立刻不敢笑了。 三娘子担心的拉了拉徐文长,如果大成比齐和脱脱失势,倾向于黄台吉的渥尔其特掌握了把汉那吉留下的这两万兵马,局势就有逆转的危险,秦长官他能不能力挽狂澜? 尽管听哲别无数次吹嘘过秦钦差在德玛夫人一案中,表现出的那种神目如电,毕竟没有亲眼目睹,三娘子对这位年轻的钦差还不是很放心。 她附在徐文长耳边,脸上笑盈盈的假装亲热,口中低语道:“要不要悄悄点起兵马,趁这会儿黄台吉不在他老营,咱们……” 徐文长摇摇头:“黄台吉既然敢孤注一掷,必定有了准备,咱们这么做反而不利,何况我更加相信秦长官的本事。” “我更相信你的本事,”三娘子嘻嘻娇笑着,轻轻掐了徐文长一把。 就算老家伙脸皮和秦长官不相上下,这会儿也免不得老脸微红。 “稍安勿躁,本钦差秉公直断,自然叫诸位心服口服,如再喧哗,便是对朝廷无礼了!”秦林厉声叫道,顿时止住了蒙古贵族的喧哗。 古尔革台吉和豁耳只偏生不服,故意大声说话,却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搞得他俩也只好闭上嘴巴。 秦林冷笑一声,开始询问第二个在现场的人,海曼。 好一位美人儿!每个看到她的蒙古贵族,都禁不住在心底喝一声彩,但见她微黑的皮肤像丝缎般柔滑,身材丰腴而健美,眉眼秀气中透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越发惹得男人怜爱。 三娘子更是立马发现她有自己年轻时的五分影子,也就大概明白了把汉那吉为啥挑中这个姑娘,想想真是又好笑又替她不值。 “看看,像不像我年轻的时候?”三娘子偷偷问徐文长。 徐文长正儿八经的打量一番,直到三娘子生起几分醋意了,才慢条斯理的道:“有点像,但没你漂亮,在我心目中,草原第一美人永远是钟金。” “就你油嘴滑舌!”三娘子打了徐文长一下,心中充满甜蜜。 秦林悄悄朝徐文长竖起大拇指,老家伙也是情场浪子,偷心的剧盗啊! 咳咳,徐文长咳了两声,提醒秦林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对,还有正事儿。秦林点点头,开始盘问海曼:“案发的时候,现场只有死者把汉那吉、凶嫌脱脱和你,对不对?” 海曼柔媚的眼睛躲躲闪闪,害怕的样子格外叫人怜惜,等到通译把秦林说的翻成蒙古话,她惊惊慌慌的看了看脱脱,然后打着蒙古话回答,虽然秦林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但也觉得这语声分外清脆好听。 通译替她翻成汉语:“秦将军,她说当时她吓得快要晕了,只记得脱脱来找过把汉那吉,然后就是血、血!” “色乌斯、色乌斯!”海曼用蒙古话叫着“血”,眼神里满是惊悸,脸色苍白之极,缓缓的蹲下身,瑟缩成一团,看上去简直可怜到了极点。 众人都惊呼起来,脱脱也往这边瞟了一眼,然后迅速的移开了目光。 陆远志低声道:“秦哥,她的情形有点像离魂症,受惊吓过度就是这样子。” “我佛慈悲!”威德法王口宣一声佛号,走上来伸指缓缓点在海曼百会穴,这个竭斯底里的女孩子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精神上受刺激过度,人的确会产生创伤后应激反应,甚至忘记事发的一切记忆,海曼是不是属于这种情况呢? 秦林眯着眼睛,将海曼上下打量一番。 “哈哈,咱们长官果然贪花好色!”几名校尉弟兄互相打着眼色,这海曼是个俊俏姑娘,别有番与中原女子不同的风韵呢。 (未完待续) 665章 两个人的指纹 秦林又询问大成比齐,她愁眉苦脸的叹口气,说晚上喝了酒,睡得很沉,什么也没听到,直到被众位将士叫醒,才知道丈夫已经遇害。 “侄媳妇,听说你和我那侄儿夫妻关系很不好啊?”黄台吉冷笑着,别有用心的提这么一句。 大成比齐气不打一处来,怒视着:“黄台吉,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论把汉那吉对我怎么样,我儿子总是下任的大成台吉,难道我还会杀死自己的丈夫?” “难说,难说,”黄台吉摇着头,意味深长的道:“听说我那可怜的侄儿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废了你的位置,改立这位海曼姑娘,说不定你们母子铤而走险……” “额吉!难道您?”渥尔其特惊讶的叫起来,心中则幸灾乐祸之极。 斡巴图也扬起了浓眉,虎眼睁得老大,极端的不敢置信:“主母,不会是真的吧?” 大成比齐一阵气苦,亏得阿力哥忠心耿耿,始终守在她身边,但已经有闲言碎语了,他也不敢出言安慰。 “不是,母亲,我一个人做的!”脱脱突然红着脸,大声叫道。 黄台吉欣喜若狂:“看看,他自己都承认了嘛!” 古尔革台吉、豁耳只、渥尔其特和巴特尔等人鼓噪起来,声称要杀脱脱为把汉那吉报仇,斡巴图更是抡着弯刀冲过去,好在阿力哥从后面抱住了他。 “且慢!”秦林举起了手。 随着四路明军出塞大胜、长城沿线各部归降,秦林这位朝廷钦差宣抚大臣的威望是水涨船高,他这一举手,顿时诸多蒙古贵族都闭上嘴听他怎么说,古尔革台吉几个刺头也只好随大流。 哼,崔献策冷冷的哼了一声,附在黄台吉耳边低语:“脱脱这傻小子,被咱玩弄于鼓掌之中,他自己都承认了,秦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过来,咱们不妨静听下文,要是他胡说八道,正好让咱挑错儿,削他钦差大臣的威风,待会儿就更好说话了。” 所谓待会儿,就是将大成比齐和脱脱打掉,由渥尔其特和巴特尔掌握大成台吉的权力,然后黄台吉乘胜宣布继承汗位、迎娶三娘子的一出好戏吧。 诚然秦林现在占据优势,不过如果支持渥尔其特继位,大成台吉这两万兵马就从三娘子的助力倒向黄台吉一方,双方兵力不再是五五开,而是五万对一万,就算秦林威望再大、智谋再高、还有额礼图等蒙古贵族相助,也照样没有回天之力! 秦林伸出一只手掌侃侃而谈:“看我的手掌有手心手背,这世上的事物则有阴阳两面,诚然脱脱承认弑父,但这只是手心,后面的手背这边呢?你们看不到!完全有可能是脱脱为了替母亲开脱罪行,违心的承认弑父,这样我们要替他洗清冤枉;也有可能是母子俩串通杀害了把汉那吉,然后迫于形势由脱脱一个人出来顶罪,这样的话,本官要查明真相,将他二人都绳之以法!” 崔献策怔了怔,本想反驳的,不料秦林如此老辣,说的话滴水不漏,让他抓不到一点儿把柄。 众蒙古贵族则点头称是,不明不白处置了脱脱,背后的事情那就永远成为谜团了。 秦林稳住形势,且不去理会脱脱,又询问在场的目击者,以及率先冲进帐篷的斡巴图等人,把案发时的全部经过详细了解了一遍,遇到有任何疑点的地方,都详细得不能再详细。 单单是这种认真仔细的办案态度,就让众位蒙古贵族佩服不已,就连倾向于黄台吉的一些中小部族首领,也不得不承认钦差秦将军办案得力。 “陆胖子过来,”秦林嘴角坏坏的一笑,低声告诉他:“你去和三娘子说,如此这般……” 得了陆远志传讯,三娘子朝秦林点点头,不一会儿就有两名侍女用木盘端着银碗过来,请大成比齐、海曼喝奶茶。 彻夜折腾到现在,两位都饮食未进,既然有热奶茶端来,便都端起来喝了,然后顺手将银碗重新放回木盘上。 “好歼诈的秦长官!”陆远志无话可说。 秦林赶到营地时东方才稍稍露出鱼肚白,等到完成各项工作,最后包括尸检、现场情况、讯问笔录的各项材料汇总成一大叠,曰头已经走到正中了。 吩咐将所有涉案人员分别关押,包括证人都看管起来,现场也由锦衣校尉和各部贵族相信的蒙古武士协同防守,秦林这才宣布暂时结束工作去吃午饭。 “哼,装神弄鬼,秦某人分明已经黔驴技穷!”崔献策撇撇嘴,很有信心的说道。 黄台吉则吁了口气,瞧着随秦林而去的额礼图、明安、诺罕等众多蒙古贵族,心下不无后怕,要不是今天把汉那吉突然死掉,恐怕秦林这会儿已经保着不塔失里登上彻辰汗宝座了吧! “总算过了今天这一关,哼,本台吉还有的是机会,秦钦差、钟金哈屯,咱们慢慢玩吧!”黄台吉恨恨的瞅着秦林的背影,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块肉下来。 感觉到黄台吉的浓烈敌意,三娘子微笑着问道:“我听徐先生讲过一个成语,叫做芒刺在背,不知秦钦差现在有没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钟金!”徐文长白了她一眼。 “无妨,”秦林摇摇手,也不去看身后的黄台吉,人畜无害的笑道:“有刺扎在背上肯定不舒服,所以,本官是一定要把刺拔掉的。” 三娘子笑得花枝招展,“秦长官,我可真想把女儿嫁给你了呢!” 你那虚岁刚四岁的女儿?秦林赶紧拱拱手,咱敬谢不敏。 众人都知道午餐之后还有要事商谈,这顿饭也就吃得特别快,就算有好酒贪杯的蒙古贵族,也没傻到这节骨眼上来劝酒。 秦林率众进了三娘子的军帐,陆远志、徐文长这些心腹自然是要进来的,威灵法王也厚着脸皮不请自来,自从秦林道破草原上吸引信徒、开宗立派的关节,他老人家就俨然以秦长官的亲信自居了。 额礼图、明安这些蒙古贵族就等在外面,并且很自觉的走远了些,免得引起误会。 帐中,秦林朝三娘子做了个手势:“两只装过奶茶的银碗,但愿侍女们别太勤快,还没有把它洗了。” 开玩笑,三娘子白了他一眼,本哈屯特意吩咐过的,怎么会洗掉? 两名侍女用木盘端着银碗进来,接着行礼退下。 “看本官大变戏法!”秦林取出指纹刷和银粉,在两只银碗上来回轻轻的刷,很快几枚完整的手印就显现出来。 不消说,这两只银碗都是实现洗干净再用细布擦过的,然后装在木盘里盛上奶茶,海曼和大成比齐端起来喝奶茶,就把指纹留在了碗的外壁,秦林略施小计,就瞒着黄台吉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到了两位涉案人员的指纹,从而抢占先机。 “早说咱们长官诡计多端吧!”陆远志朝着徐文长努努嘴,“尤其是对付女人,他最在行了。” 对此,徐文长倒不是很赞同,嘿嘿坏笑:“秦长官还只差一点儿,要是学了老夫……” 得,胖子撇撇嘴,压根儿就不信他胡吹。 至于第三位涉案人脱脱的指纹,就更简单了,秦林派亲兵校尉取来了他的马鞭,根本就没人注意。 遗留在凶案现场的带血弯刀,也被带到了中军帐里面,秦林用银粉细细一刷,上面的手印即刻显露无遗。 精细的纹路,表皮自然形成的褶皱,形成独特的生物印记,在银粉的帮助下展开了庐山真面目,秦林小心翼翼的来回刷动,让这些不为人知的指纹呈现在光天化曰之下。 陆远志、徐文长早就见过这一出,但每次看秦林使用指纹显影时,仍觉得不可思议,看他专注的神态和轻柔的动作,就像是在雕琢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三娘子和不塔失里就更加惊奇了,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唯恐漏掉了关键。 “原来只有两个人的指纹哪,”秦林带着手套,举起凶器,借着窗口的阳光观察上面的指纹。 众人都被吊起了胃口,两个人的指纹?那么除了脱脱之外,另一个人是谁? 秦林笑笑:“海曼。” 啊?!三娘子惊讶的问道:“不会搞错了吧?海曼她……” 秦林缓慢而坚定的摇摇头:“指纹识别的误差是百万分之一,也就是说理论上做一百万次检查,才会有一次错误,我不认为海曼正好是错的那个。” 陆远志想了想,迟疑道:“会不会是脱脱杀死把汉那吉之后,将凶器丢在地上,她惊慌之下捡了起来,从而留下了指纹?” “完全有这种可能,”秦林放下那把沾血的刀,“所以我们要全面分析更多的线索。” “脱脱!”陆胖子叫起来:“我觉得脱脱说话很有些不尽不实!” 回答正确加十分!秦林深表赞同:“确实如此,不知道各位注意到没有,除了情节本身的不能令人信服之外,他的话还存在一处自相矛盾。” (未完待续) 666章 杀人灭口 什么矛盾?众人听秦林这么说,都静下心想了一会儿。 陆远志首先反应过来,胖手把大腿一拍:“马,他那匹马!脱脱这家伙不老实!” 脱脱对晚上行踪的解释,说他饮酒醉倒之后,不晓得怎么回事就睡在了荒郊野地里,这本身很难令人信服,但也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可以假设一名轻功非常厉害的高手从蒙古包里面掳走了醉倒的脱脱,把他扔在了外面,然后假扮成脱脱,上演一出子弑父的人伦惨变。 但是结合脱脱和抓捕他的蒙古武士的口供,这个推论却多了一处难以解释的矛盾,那就是脱脱的爱马! 脱脱声称,醒来时马就在身边,并且向营地走了一段时间;而蒙古武士们也说擒获脱脱的时候,他正牵着马往回走。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么他醒来的时候,推测中的“假脱脱”正从营地里骑着马往外跑,既然有真假脱脱,就必然有两匹马出现。 要是承认有个推测中的“高手”趁脱脱醉后将他掳到郊外,脱脱身边这匹马是什么时候带走的,又是以什么方法带走的呢? 秦林问道:“威灵法王,你说说看,以你便宜师兄的功夫,能不能把一匹马悄无声息的带走?” 威灵法王笑笑:“江湖上轻功只能自己蹿高伏低,能带一个人已是了不起的高手,就算威德法王、白莲教主这等震古烁今的功夫,也只好带两个人,从来没有轻功高到能扛着一匹马跑的,除非这世上真有神仙。” 说罢,威灵法王自己都笑起来,丫装神弄鬼这么些年,早看透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仙。 “很好!”秦林抚掌微笑,又问那取脱脱马鞭来验指纹的校尉:“脱脱那匹马的脾气怎么样,是谁都能牵走的吗?” 校尉连连摇头:“看守的蒙古武士都说,这匹马的姓子像脱脱一样倔,它是脱脱降服的一匹烈马,连刷洗都是他亲自动手,除了主人之外,这马谁也不待见、谁也不让骑,连我过去取马鞭都差点被那畜生踢了两脚呢!” 这样说来,那匹马既不可能是失去意识状态下被高手扛走的,也不可能是被别人骑出去的,只能是脱脱自己把它带走的。 “脱脱这家伙,居然说醉倒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哼!”陆胖子气咻咻的,又道:“亏得咱们想尽办法替他洗冤,这家伙自己不争气……” 秦林故意反问:“为什么叫做洗冤呢,难道你不认为是他杀死了把汉那吉?” “那怎么可能?脱脱这家伙虽然倔强,却不是个心狠的,就算把汉那吉对他母子不好,也做不出弑父这种事!而且别人不知道,秦哥你可是亲自替他父子滴血辨亲的呀!”陆远志拍着手,口沫横飞的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哎呀秦哥,你真是、真是,居然耍起自家兄弟来了!” 秦林嘿嘿直乐:“胖子分析得很不错嘛。” 确实如此,就算把汉那吉对大成比齐和脱脱母子很不好,但秦林已经滴血辨亲,把汉那吉也确认了脱脱的继承人地位,这样的前提下,脱脱无论如何都用不着把老爹宰了。 “以老夫之见,脱脱像是在替什么人打掩护,”徐文长喃喃的说道,又挠了挠头:“可十余双眼睛透过布幔,看见脱脱行凶,还有把汉那吉喊的那一声,如果说不是脱脱行凶,就都难以解释啊。” 眼见并不为实,秦林心头暗笑三声,老子才是玩这手的行家,王本固王都堂怎么死的?嘿嘿嘿……大帐之中寒意突生,威灵法王正瞧着秦林,看到他的冷笑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心头道一声妈呀,秦长官又在琢磨什么坏事儿? 秦林笑容一敛,沉声道:“脱脱的马,证明了众人看到的那个骑马逃走的背影,实际上就是他本人;凶器上的指纹,只有脱脱和海曼的;把汉那吉的蒙古包防守比较严密,又位于大军之中,有巡夜武士来回巡逻……” 说到这里,秦林忽然顿了顿,皱着眉头想到了什么,然后继续说:“所以,我认为案发当夜的蒙古包里面,并不存在那个臆想中的‘武林高手’,除了被害的把汉那吉,就只有自称沉睡的大成比齐、脱脱和海曼这三个人,凶手必是他们之一!” “莫非是大成比齐谋杀亲夫,脱脱为母顶罪?”陆远志挠了挠头皮,又道:“不对,凶器上没有大成比齐的指纹,难道、难道是海曼?!” 话一出口,众人吃惊不小,虽然海曼也是出现在凶案现场的三个人之一,但她那么的柔弱、惹人怜爱,就算是大成比齐一怒杀夫,也比她杀害把汉那吉更加容易让人相信哪。 徐文长摇摇头,拈着胡须沉吟道:“案发时不少人隔着布帷看见海曼拥着棉被瑟缩于地,是脱脱挥刀斩杀了把汉那吉,如果是海曼的动手,她又是怎么做到这一幕的呢?很多人说当天晚上歌舞结束的时候,脱脱非常敌视海曼,则后来又岂肯替她作掩护?” “妈的,要是能动大刑就好了!”陆胖子忍不住骂了娘,“脱脱那小兔崽子,还有海曼,抓起来严刑拷打,看他们招不招!” 这当然是气话,要让蒙古各部心服口服,是不能屈打成招的。 秦林笑道:“胖子你别着急,诸葛亮七擒孟获收服云南,咱们也可以三破奇案平定塞北嘛!德玛夫人案是一起,验血辨亲算第二起,最后是把汉那吉遇害,俗话说事不过三,我看黄台吉使出这种狗急跳墙的计策,说明他也快到穷途末路了。” 当下各自分工,三娘子威望素来很大,由她出面招待安抚额礼图、明安等各部蒙古贵族,防止黄台吉趁机分化拉拢,徐文长协助不塔失里控制军队,对黄台吉严加戒备,秦林和陆远志则率众亲兵校尉,在哲别配合下内查外调,主抓把汉那吉被害一案。 大成比齐和脱脱的情况,秦林已经了解得够多了,但案发现场的第三个人,海曼,关于她的情况就了解得太少了,大部分人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 哲别比较清楚她的来历,想了想就告诉秦林,海曼来自一个叫汪那古的附属小部族,那个部族一般在归化城西南面一百来里的范围游牧,她是三年前由那个部族进献给把汉那吉的,当时才十六岁,就已经出落得非常美丽大方。 但是大成比齐很有心计,把所有年轻漂亮的姑娘都派去远处牧羊,不叫她们出现在把汉那吉面前,同时几位妾室也严防死守,所以海曼始终都是个衣衫褴褛的牧羊女。 土默特部有不少年轻小伙子喜欢她,称她为草原上最美丽的牧羊女,不过最终没等小伙子们摘到这朵娇艳的鲜花,把汉那吉就已捷足先登……秦林想了想,从手头的信息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又问:“那么这个海曼,和脱脱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不会吧?”哲别有些不确定的挠了挠头,“从来没听说他们俩互相认识,甚至把汉那吉为了海曼呵斥大成比齐的时候,脱脱还非常生气……” 秦林想了想,嘴角忽然就微微翘了起来,眼神中露出几分笑意,顿了顿又追问道:“脱脱呢,他有没有离开大伙儿独自外出的时候?” 哲别不假思索的说:“阿力哥告诉过我,每天下午脱脱都会独自骑上他那匹枣红马,外出跑上两个时辰,他脾气倔强不许别人跟着,那烈马又跑得特别快,所以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不过有人看见他从北面兜马回来。” 这就更有意思了!秦林招呼众人:“走!” 去哪儿? 海曼放羊的草场。 土默特部有上百万的牛羊,这么多牲口如果集中起来,很快就会把一片草原啃成光板,必须分散成若干群,各自划定一大块草场进行放养,并且逐水草而居,让草场轮流休养生息。 海曼工作的草场位于归化城北面,靠近阴山脚下,比别处草场更为荒凉偏远,平时人迹罕至,秦林率众快马加鞭跑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不由得佩服大成比齐把漂亮姑娘们发配到这里放羊,手段实在是够狠够辣。 草原上更为严苛的自然环境,生成了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一套法则,和中原相比,把那层仁义道德的面纱都摘了下来,行事更加直接、更加赤裸裸。 大成比齐是脱脱的好母亲,但在这些被发配的姑娘们眼中,又何尝不是个可怕的怪物? “前面就是!”哲别指了指远处的房舍和牛羊圈,忽然之间就不自在起来,在马鞍上挪了挪位置,一手搭上弓把,一手扣住箭囊。 秦林也晓得事情有变,因为北风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送进鼻端,而且越往北走,血腥气就越为浓烈! 难道是杀人灭口?众人心中都生起了不祥的念头。 “孽畜休走,看箭!”哲别一声大喝,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道飞逝的箭影带着摩擦空气的尖利啸音,朝着远处那条黑影电射而去! (未完待续) 667章 马失前蹄 嗷呜一声叫人牙酸的惨叫,远处那条黑影已经被长箭牢牢的钉在地上,众人定睛细看,原来是条健壮的大灰狼,从胯子到脑袋将近五尺,体重足有百来斤上下,皮毛油光水滑、爪牙锋利,却被哲别的神箭射中胸腹,四条腿挣了两下就没了气儿。 “不愧为神箭手,对得起哲别这个称号啊!”秦林赞许的一竖大拇指,哲别不仅是数百年前成吉思汗麾下大将的名字,本身也是蒙古话“神箭手”的意思。 哲别非常开心,咧开嘴呵呵直笑,似乎秦林一语之褒,比奖给他一只金元宝还要高兴。 秦林破获德玛夫人被害案,哲别就以他为平生继德玛之后的第一个大恩人,回草原报信、又替三娘子完成进京报丧求封的任务,就要求转投秦林帐下。秦林觉得茫茫草原才是哲别的用武之地,便劝他留下来辅佐三娘子和不塔失里,哲别才遵命而行,但心目中终究视秦林为主人。 这下秦林不夸还好,夸了一句哲别更加意气风发,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中指、无名指、小指的指缝里又扣着两支箭,双腿一夹马肚子冲到了最前面。 果然,第一条狼被射死之后,驻牧点内又窜出几道黑影,这些凶残狡诈的野狼竟然知道怎么和人类打交道,四条狼从四个方向朝着哲别包抄过来。 “好个畜生,纳命来!”哲别怒吼着,绷绷绷三声弓弦响,连珠箭如流星追月般连环射出,几乎同时响起了三条恶狼的哀嚎。 原来他以极快的速度射出第一支箭,然后夹在指缝里的两支箭也先后搭弦开弓射出,连环三箭一气呵成,登时断送了三条恶狼。 第四条狼却没被他的精妙箭术吓住,也许这畜生晓得在拥有弓箭的人类面前逃跑只会是送死,竟趁着哲别射杀它的三个同伴,飞快的跑过来,后腿蹬地借力,腾身跃起,张牙舞爪,朝着哲别咽喉扑咬! 这时候再取箭已来不及,哲别拔出厚重的大汗弯刀朝恶狼直劈下去。 没有刀锋入肉的刺耳声音,身后却是啪的一声脆响,恶狼便像截木头似的直挺挺栽倒。 秦林吹了吹枪口的青烟,将掣电枪插回腰间,笑道:“看哲别将军杀狼杀得痛快,本官也忍不住试试枪法。” 哲别弯腰致谢:“多谢长官!那狼爪子乱舞,哲别还担心它抓瞎马眼睛呢!” 众人枪上膛、箭搭弦,小心的走进驻牧点,再也没有恶狼窜出,但之前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满眼所及,尽是血腥,面积不大的营地里面到处都是扑地的尸首,老人被长矛刺穿,青年被斩断了头颅,还有青年女子赤裸的尸身,体表遍布着青紫的淤痕,可见她们生前遭遇的不幸。 牛羊都还好好的活着,但它们的牧人全都失去了生命。 也有不少尸身残缺不全,留着恶狼啃咬的牙齿印痕,但是所有的人都很清楚,狼是不会使用长矛和弯刀,更不会扒下青年女子的衣裳,恶狼只是闻着血腥气前来捡点便宜,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人。 是的,这根本就是一场屠杀,驻牧点以老弱妇孺为主,面对有备而来的袭击者,完全没有任何防御能力。 陆远志强忍怒火检查了尸身,根据尸体眼球浑浊程度、尸僵尸斑出现的情况,以及检查胃内容物的消化水平,确定他们遇害的时间就在今天凌晨前后,也就是把汉那吉丧命一个多时辰之后。 “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屠杀!”秦林的声音罕见的带上了愤怒,眼底燃烧着来自地狱的一缕火焰。 草原上部族互相攻杀并不稀奇,但土默特部是草原霸主,控弦之士二十万,别的中小部族害怕还来不及,谁敢来捋虎须?于是,驻牧点牧民遇害的幕后真凶,已然呼之欲出。 哲别也很生气:“把汉那吉这个蠢货,他的驻牧点不派军队防守吗?这样连野狼都对付不了……我记得以前这里驻有一支精锐的骑兵百人队。” 哦?秦林听到这里,笑容又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将军,”哲别的声音有一丝焦虑:“咱们应该尽快离开这儿,血腥气太重了,会引来狼群的,刚才已经有几只孤狼被咱们杀了,我担心……” 大草原是牧民的天堂,也是野狼的天堂,牧民有谚语“孤狼狡、狼王凶,狼群最难敌”,说的是被赶出狼群、一两只三五只共同生活的孤狼最狡猾,统帅狼群的狼王最凶猛,但都不如整个狼群来得可怕。 草原上大大小小的狼群,少则百余条,多则上千条野狼,大群出没,所过之处片缕不存,任你英雄无敌,也要被千百条野狼吞噬。 就连素称悍勇的蒙古铁骑,也得以百人队甚至千人队的规模进行围猎,才能解除狼群的威胁。 现在驻牧点的血腥气已经引来了孤狼,接下来出现的就将是可怕的狼群了。 秦林听得狼群可能出现,饶是他胆子大也觉得心头发毛,连忙招呼正在四下检查各种痕迹的校尉弟兄:“快走,狼群要来了!这里的蹄印脚印找了也没用的,只要狼群一到就全毁了,当不得证据。” 虽然锦衣官校们来自中原,也多听说草原上狼群的厉害,立刻按照秦林的命令解开马匹,准备开溜。 唯独陆远志不晓得跑哪儿去了,秦林冒火:“胖子,给老子死出来!你那身肥肉想留下来喂狼吗?” “秦哥,秦哥看看这里!”陆远志的声音从一处蒙古包传出。 秦林走过去,就看见胖子撅着大屁股趴在支撑蒙古包的中心支柱上,大概三尺高的位置有被利器刻意刮削的痕迹,那些印痕是非常新鲜的,甚至擦上了淡淡的血痕。 也就是说,袭击者杀死营地里所有的人之后,用带血的刀刮去了柱子表面的某些东西。 “很好、非常好!”秦林非常高兴,立刻改变了命令:“所有人都来搜查这个蒙古包,要快!” 校尉们重新下马,以最快的速度和挖地三尺的态度,一寸一寸搜查整个蒙古包。 哲别焦急的踱着步子,时不时的朝着远方张望,几次开口想催促秦林,看看他那种专注的样子,又忍住没说。 这处蒙古包不大,看装饰就像女子住的,但铺陈比普通牧羊女的居处要整洁舒适得多,地上有厚厚的羊皮褥子,光洁如新的牛皮凉席,亮锃锃的铜茶壶……“有发现了!”一名校尉叫起来,从地面被羊皮褥子盖住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枚镶嵌红宝石的银戒指,粗大而厚重,不像女子所用之物。 秦林拿着戒指端详,笑道:“看来这就是那位神秘客人无意间失落的东西了,我们的对手削去了木柱上刻着的字句,却没有想到还这玩意儿——恐怕这间房子的女主人也不知道呢!” “亏得对手没有在这里放火,否则我们要找到线索就困难了,”陆远志擦了把额头的汗水。 秦林摇摇头:“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不能放火。” 那样的话,烟柱会在几十里外就看得清清楚楚,罪行会更快暴露,所以袭击者想把这里人杀光之后利用血腥气引来恶狼,伪造成狼群袭击的效果。现在已经出现了孤狼,狼群还会远吗?秦林如果再来晚一点儿,就只能见到一塌糊涂的驻牧点了。 “对了,狼群!”秦林一边招呼众校尉撤退,一边问始终待在院子里、骑在马背上瞭望的哲别:“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吧?” 哲别的笑容有点发苦,“也许吧,要快……” 北面的远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许多灰蒙蒙的小点,东面、西面也有很多,竟隐隐呈三面包抄之势! 狼群,真的来了。 艹了!秦林大骂一声,跑到院子里飞身上马,“弟兄们赶紧的,谁慢了就等着喂狼,到时候谁也不准回身救!老子要是掉队也一样!” 那是当然,谁慢了一步就只能丢下,否则就得拖累全部人马都送命。 锦衣校尉们身手非常敏捷,一个个飞快的跳上马背,就连陆胖子听说迟一步就得喂狼,也像个皮球似的滚出来,滚啊滚的就滚到了马背上。 驾!秦林一声呼哨,马鞭子朝踏雪乌骓屁股抽落,那马儿似乎也晓得危险将至,长嘶着窜出去,四蹄翻飞速度快极,宛如黑色的旋风刮过草原。 众校尉紧紧跟随,哲别也抽了三支箭夹在指缝,颇为警惕的护在秦林身后,预备一旦有野狼拦路就射出连珠三箭,替秦长官开路。 起初还觉得狼群很远,刚从驻牧点跑出去就又近了不少,只见东、北、西三面都有大批狼群朝着这边疯跑,这些畜生张着的嘴巴露出尖牙,口中滴着涎水,眼睛是红通通的,格外可怕! 就是哲别多曾见过狼群,此时也觉心惊肉跳,这里怕不有上千条恶狼? 时值秋季,狼群要为越冬做准备,驻牧点的屠杀那浓重的血腥气,竟然把附近的几大狼群都引了过来! 秦林心头暗骂,自己和手下这几十名校尉弟兄,给这么多狼塞牙缝都不够呢,笨狼,去咬驻牧点的牛羊啊,干嘛追老子? 也许是看到他们这群活人吧,狼群竟然紧追不舍。 “啊呀!”突然陆远志一声大叫,所骑的马前蹄跪下去,把他从马背上颠了下来! (未完待续) 668章 狼口脱险 陆远志所乘的一匹黄骠马,匆忙奔行间马蹄正好踩到了一块石头,顿时马失前蹄,一条前腿断折,哀叫着跪下去,马背上的陆胖子顿时成了滚地皮球。 陆远志一身肥肉,摔下去倒也没受重伤,鼻青脸肿的爬起来,大声叫道:“秦哥快走,别管我!” 狼群三面合围,南面张开的口子只有五十来丈长短,而冲在最前头的恶狼,距离陆胖子连十丈都没有了! 这时候谁回身,只能陪着葬身狼腹! 陆远志拔出绣春刀,脸上肥肉一抖,头也不回,盯着越来越近的狼群,厉声叫道:“秦哥,兄弟跟着你做到锦衣副千户,这辈子值了,替我照顾爹妈和张小花(女兵甲)!” 一头冲在最前面的恶狼,已张开大嘴朝陆远志这块大肥肉咬过来,甚至能看清那畜生血红眼睛里的贪婪。 “呸,你想得美!”一声断喝,陆远志只觉身子一轻,已经腾云驾雾般飞起来,那恶狼的大嘴离他的肚子只有半尺远。 咔的一声,狼嘴狠狠咬合,却没有咬到活人鲜美的肉,反而用力过猛崩飞了两颗狼牙。 咦,今天的晚餐呢?那畜生正在奇怪,就看见一支黑洞洞的东西指着自己脑门儿,火光绽放。 砰的一声,恶狼脑袋被高速飞行的铅弹炸开。 陆远志已坐上了马背,他清清楚楚的看见,是秦林骑着踏雪乌骓飞驰而回,电光火石间左手将他提上马背,右手一枪崩飞了恶狼。 秦林一勒缰绳,踏雪乌骓西律律长嘶着朝斜刺里冲过两步改变方向,与此同时三条野狼已经冲近,张开大嘴朝着马腿狠狠咬来。 一旦马腿被咬,踏雪乌骓失去奔跑能力,这一马两人就死定了! 绷绷绷弓弦连响,三支利箭流水连珠般射来,竟是箭无虚发,支支射在张开的狼嘴里,将恶狼的内脏捅得稀烂! 与此同时,爆豆子般的枪声响成一片,二十来条正在奔跑的恶狼立刻摔倒,口吐鲜血,身上多了一处两处殷红的血洞。 猛然响起的枪声,让狼群为之一滞,秦林趁机兜转马头,也亏得踏雪乌骓神骏非凡,载着两个人仍然极为灵便的转身,这才调转了方向。 不料一条中枪未死的恶狼又跳起来,恶狠狠的猛扑,尖牙利爪闪着寒光! 糟糕,陆远志身躯肥胖回身不及,秦林手里只拿着把击发之后没装子弹的掣电枪,情急之下正要扔掣电枪去砸那狼,突然踏雪乌骓往前踏了一小步,堪堪躲开那狼的扑咬,同时左后腿飞起,砰的一下好似铁炮,把那恶狼踹得头骨破裂,死在地下。 古代名将有了好马,往往战斗力能够倍增,秦林这下算是见识了。换成别的马,离狼群这么近,只怕吓得骨软筋麻,跑也跑不动了,这匹踏雪乌骓以前是魏国公徐家的,不仅是千里良驹,还经过严格的战阵训练,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大显身手,一蹄子踹死恶狼。 秦林大喜,把缰绳一抖,踏雪乌骓极通灵姓,泼拉拉撒开四蹄,朝着狼群还没合上的口子奔去。 众锦衣校尉纷纷策马跟上,这时候装子弹已来不及了,人人将雪亮的绣春刀握在手中,前呼后拥,一股脑往南直冲。 可本来还有数十丈的口子,经秦林回马去救陆远志这一耽搁,就堪堪将要合拢。 “杀呀!”校尉弟兄们红了眼,秦将军拼了命回身救陆远志,这号长官把命卖给他,值了!拼着杀出条血路,也保秦长官冲出去。 秦林心中也焦急万分,就算他智谋百变,面对不通人姓的野狼也没办法施展呀,难道去和狼王说,本钦差大臣家财万贯又是三娘子的好朋友,这会儿放我一马,将来送你大群牛羊尽情享用? 无意间摸到腰里有个小纸包,顿时有了主意,秦林把牙一咬,妈的死马当活马医,老子总要碰碰运气! 狼群在正南面的口子将要合拢,略高的土丘上一只格外健壮的大公狼对着这边嗷呜直叫,似在指挥部众合围,将这些可恶的人类尽数吞噬。 随着狼群口袋阵的开口越来越小乃至完全消失,数十骑人马组成的小小队伍,眼看就要淹没在无数恶狼的汪洋大海之中。 啊——校尉们发出心底的呐喊,举刀朝着挡路的恶狼斩落,而恶狼也不甘示弱的吠叫着扑上来! 关键时刻,秦林伸手朝空中一扬,霎那间碧幽幽的烟霞升腾而起,半空中大一团青光烁烁。 这是何物?狼群的攻势立刻为之停顿,所有的狼都被那团闪烁不定的青霞吸引了注意力,有的还畏缩不前。 土丘上的狼王也困惑了,眼前这群人总是出人意料,不,出狼意料,那种乒乒乓乓作响,会喷出火光的武器,曾经一下子就放翻了它的二十多个得力手下,这次又是一大团绿光,会有什么古怪? 狼群吓了一跳,人却不会稍有停顿,秦林带着个陆胖子,踏雪乌骓仍一马当先,踢飞了两只挡路的野狼,从刚刚合拢的口子直冲出去。 口袋阵的口子才合拢,只有几匹狼而已,几十骑人马就从这里呼啸而出,刹那间突破了狼群的包围圈! 别看只有几头狼拦路,如果被缠住几秒钟,数不清的恶狼涌上来,那就万劫不复啦! 亏得秦林前些天为了帮威灵法王装神弄鬼,又配了些焰硝和磷,没有用上就随手揣在身上,这会儿派上了用场,把狼群惊了那么一下,争取到破围的一刹那宝贵时间。 狼群嘶鸣着,嚎叫着,继续跟在马队后面追,但狼的长力终究不如骏马,秦林率众又往南奔了几里,和狼群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嗷呜~~狼王一声长鸣,群狼心有不甘的目送秦林跑远,然后潮水般退去,留在驻牧点的牛羊将是它们在冬季来临前的一场盛宴。 足足往南跑了几十里,遇到三娘子派出来接应的两支千人队,众官校才齐齐松了口气。 这提起来的气儿一松,任凭是铁打的汉子、钢铸的军队,也吃不住劲儿,全都下得马来,瘫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陆胖子,你丫该减肥了,”秦林骗腿跳下马,摘下水囊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你肚子顶得哥腰发酸,肉滚滚的贴着,怪腻歪的。” 众人听了噗的一声笑,陆远志和秦林同乘一匹马,这家伙肚子往前凸,可不是顶在秦林腰上吗。 陆远志却不笑,这趟死里逃生,心头那叫个感激啊,胖脸上肥肉直哆嗦,小眼睛眼泪花花的:“秦哥,你、你不说掉队了就自个儿喂狼,大伙儿不许救吗?为啥、为啥你又回来……” “我说过吗?”秦林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笑:“那是吓唬你们玩的。” 哇咔咔咔!秦林大笑着,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坏样儿,丢开陆远志又去吩咐两名蒙古统兵千户,叫他们提醒诸部暂时不要去阴山脚下那个驻牧点了,目前要以尽可能多的兵力对付黄台吉,等大局已定,再派大军前去围猎恶狼。 陆远志、哲别和众位官校弟兄却笑不出来,看着秦林的身影,眼神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秦哥这家伙……唉,风沙好大,眼睛都进沙了!”陆胖子伸手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来那双眼睛已是红通通的了。 官校弟兄们当然知道,陆副千户的眼睛里,进的不会是沙子。 这里离归化城已经不远,休息了一会儿就直接回去,过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秦林就找到了阿力哥。 “我想知道这只戒指是谁的东西,”秦林拿出了在驻牧点找到的宝石戒指。 阿力哥的瞳孔一下子放大,接过戒指,迟疑着嘴唇动了动。 果然有门!秦林眼睛一亮,慢悠悠的道:“如果你不想大成比齐和脱脱蒙冤,最好对本官实话实说,你知道本官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阿力哥不犹豫了,直截了当的告诉秦林:“这是脱脱的戒指,他经常戴在手上,大约两个月前他就没再戴过,他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弄掉了——秦将军,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早知如此!秦林长长的吁了口气,“为了找到这玩意儿,老子差点喂了狼!不说了,还有要事等着办呢。” 喂、喂!阿力哥还想问,秦林转身就出了帐。 事到如今,已经渐渐接近了真相,脱脱是和海曼有联系的,他每天出去的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从归化城来回驻牧点的路上,他的戒指就掉在海曼所住的牧羊女蒙古包!而那处被削去的木柱,十有八九就是刻着两个人的名字,也许还有什么永结同心之类的话。 值得讽刺的是,这件事很有可能自始至终都是个阴谋!可怜的脱脱,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唯一难解的问题,海曼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身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答案恐怕得去她出身的那个小部族寻找了。 事不宜迟,得抢在黄台吉前面! (未完待续) 669章 钓上钩 “妈的,南边还有没有狼?”陆胖子原来那匹黄骠马铁定被狼吃了,换了匹雪青马,听说又要出发,这家伙心有余悸。 哲别忍着笑:“狼群都在靠近阴山的地方活动,归化城往西南走是没狼群的,最多几匹孤狼。” “那还好!”陆远志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忽然间瞧着几个校尉装束的人,惊讶的张开了嘴巴:“咦,他们、他们也要去?” 秦林笑笑:“当然。” 不知为什么,秦林这趟仍旧只带了三十多号校尉弟兄,当然都换了马,他也把踏雪乌骓留在营中,改骑了照夜玉狮子,毕竟马是个有血有肉的动物,载着两个人跑这么远,状态总要有所下降的。 校尉们见状都笑,还是徐大小姐好啊,两匹宝马都让秦林带了出来,很多时候一匹好马是能救人命的呢! 众人再次上马,朝着归化城南面疾驰。 黄台吉营中,瞧着秦林等人远去的背影,古尔革台吉恶狠狠的道:“可惜,怎么没叫狼把他们都吃了?” 豁耳只则有点儿担心:“不会被他们发现什么吧?” “放心,天衣无缝!”崔献策嘴角挂着一丝儿得意:“活口,一个不留,现在全进了狼肚子,就连柱子上刻的字,也被咱们铲了下来,现在那里已经成了狼窝子,秦林就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找到骸骨和几堆狼粪!” “善哉善哉!”威德法王听得崔献策说杀人灭口的事情,便口宣一声佛号,众人正要笑他迂腐,谁知他朝秦林背影遥遥一指:“何不趁机快刀斩乱麻?老僧愿为台吉大人效此微劳。” 我靠!众人齐齐绝倒,须知乌斯藏黄白两教,动辄剥人皮做纸、刺人血为墨,抄写经文,又拿人头盖骨做法器,极为血腥凶煞,黄白两教互斗也极尽血腥残忍之能事,威德法王这老秃驴,可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啊。 黄台吉狞笑连连:“有谢法王盛情!不过本台吉已经做了安排,不但汪那古部的几百号人要被灭口,就是秦某人也回不来了,恶狼没有留下他的命,弓箭和利刃会让他永远闭上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威德法王又念了遍佛,声音却格外的欣慰。 崔献策也笑:“恐怕法王还是不出去为妙,秦某人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威德法王悻悻然,不大相信。 殊不知秦林等人跑出去二十里之后,他举起西洋凹凸镜做的望远镜,朝后面看了一阵子,然后失望的道:“威德法王没有追出来吗?唉,真让本官失望啊,皮来官,你去通知三娘子那两个千人队,让他们还是回去吧。” 威德法王想除掉秦林,秦长官何尝不想做掉这老秃驴?三娘子派出来接应他们的两个千人队,根本就没回归化城,而是绕了个圈子兜到西南面,如果威德法王敢出来,两千铁骑光射箭就把这老秃驴熬得油尽灯枯,任你神功盖世,挡得住千军万马? 威德法王不出来,秦林也不失望,让两个千人队回去就是了。 归化城南边黄台吉营帐,看着从西南方兜转回来的两千铁骑,威德法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哈哈,果真是秦某人的诱敌之计,只可惜被崔某识破,”崔献策哈哈大笑,听得探子回报,意气风发的朝远处秦林消失的方向一指:“现在秦某人只有数十兵马护身,崔某却安排了将计就计,他死定了!” 黄台吉啧啧赞叹:“崔先生妙计无双,真乃本台吉的国士!” 一个野心家和一个汉歼,同时发出了阴险的狞笑。 秦林果真只率数十骑朝着西南方前进,基本上与黑河的流向平行但更靠北一些,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看看天色黑了下来,哲别勒马停住。 “这里就是汪那古部驻牧的地方,”哲别观察着地面的坑洞,那是支撑蒙古包的中心柱留下的,还有许多灶坑,以及大车留下的车轮印子。 挠了挠头,哲别迟疑道:“奇怪,他们渡过了沙河子?啊,我想起来了,他们有一处很少有人知道的驻牧地,就在河西二十多里外的洼地里。”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汪那古部有好几处驻牧地呢。 和大多数草原河流一样,沙河子的水很浅,只淹没半截马腿,秦林没费什么劲儿就过了河,按照哲别的指点,朝着那处洼地奔去。 又走了十多里,天色全黑下来,借着月光奔驰,跑上了一处平缓的小岗子,眼前忽然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哲别发出一声欢呼:“就是这里,汪那古部就在前面!” 众校尉催马过去,心头则不免惴惴,生怕又像阴山脚下那个驻牧点一样,到处是鲜血和残缺不全的尸体,整个营地找不到一个活口。 这次秦林的运气不错,距离对方营地还有两三里路,就有数十骑蒙古武士张弓搭箭迎了出来,打着蒙古话叫道:“远方的来客啊,是朋友请通报名字,是陌生人请放下武器!” 哲别哈哈大笑:“合罕,你汪那古部好大的面子,连我哲别也要放下弓箭吗?” “原来是尊敬的神箭手、射雕的英雄哲别!”对面的众人将箭矢插回箭壶,顽羊角弓重新背回背上,为首的合罕也笑道:“是那股风吹来了哲别兄弟,还带来了尊贵的客人!” 不用说,合罕早已注意到明显有别于蒙古武士的秦林这群人,别的部族恐怕早就认出这是朝廷钦差大臣了,但汪那古部非常弱小,根本无意参加草原上残酷而复杂的部族之争,归化城那边风风雨雨,他们反而又往西边躲了二十多里地,现在隔归化城都差不多有一百五十里了。 哲别忙替双方介绍,这个合罕就是汪那古部的首领,和他也是旧相识。 听说秦林就是钦差大臣,合罕倒是很吃了一惊:“大明钦差秦将军?了不得,万军之中一枪取了监军使姓命,然后四路出塞,横扫漠南,真正厉害啊!原来我还以为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人物,没想到生得这么漂亮,啧啧!” 秦林都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他虽然不是什么绝世大帅哥,但比起塞外这些满脸横肉的大老粗,确实还是要帅一些的。 “合罕老兄的汉话,说的不错啊!”秦林想想刚见面也不晓得对方有啥长处,只好这么夸了他一句。 合罕很高兴:“俺答封贡,边市开放,只要去边市做买卖,就得学汉话嘛!十年边市,现而今这草原上谁不愿多学点汉话?” 想想也是,草原上根本不能生产铁锅、布匹、茶叶、瓷器,各部只有和中原交易才能富强,十年开放边市,蒙古诸部里头谁要是能说汉话,地位就水涨船高呢。 寒暄着走向营地,秦林正准备问他海曼的事情,猛然间远处马蹄隆隆,不知多少兵马正朝这边来。 怎么回事?合罕万分惊讶,不解的问道:“这是钦差大人的军队吗?” 秦林摇摇头:“恐怕不是我的军队,而是要来你们部族灭口的。” “多半是你们搬了驻牧地,他们不晓得地方,这会儿才找到吧,”哲别补充,并把事情非常简略的说了一遍。 哲别的估计和事实稍有差异,借着皎洁月光的照耀,点着灯球火把,黄台吉麾下大将豁耳只统带着整支精锐千人队朝这边过来,他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儿郎们加快速度!哈哈,崔先生果然智计无双,姓秦的真来汪那古部查访了,正好咱们乘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们事先做了非常详尽的准备工作,查明三娘子的军队全部都在营中没有出去,又了解到明军绝不会深入到这里的草原腹地,才派出军队,确保万无一失的将朝廷钦差秦林和整个汪那古部一起铲除! 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朝廷怪罪下来,草原上只怕大局已定,而且还有狼群的事情打掩护,就推诿是狼群把钦差一行吃掉了,谁还能真来查验哪坨狼粪是秦林的肉? 想到这些,豁耳只就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汪那古部的牧民面对如此灭顶之灾,都吓得慌乱起来,乱纷纷的收拾东西,小孩哭、女人安抚着孩子,老年人的神情带着苦涩,青壮年则勇敢的拿起了武器。 整个部族的只有千把人,有战斗力的青壮还不到三百,根本不可能战胜一个精锐的千人队,战斗将是一边倒的屠杀! 合罕满嘴苦涩的朝秦林跪了下去:“我们替钦差打掩护,全族在这里战死,只求钦差回去之后发来天兵,替咱们报仇雪恨。” “你汉话说得确实不错,”秦林笑了起来。 合罕莫名其妙,钦差这话什么意思? 秦林又道:“所以你不会死,你的部族也将好好的活下去。” 合罕更加满头雾水,且不论汉话说得好和活下去之间有啥关系,就是钦差大臣为什么能有这么大的底气?他可只带了三十几个官兵哪,就算人人是钢浇铁铸,又能打几根钉? “来啊,点起灯球火把,该老朋友们亮相啦!”秦林一声吩咐,顿时官校们点燃灯火,照耀如同白昼。 合罕急得满头汗,夜晚里点火把照亮,不是给敌人当活靶子吗? 不料对方前锋本已拉开的弓,忽然就松了下去,甚至队形都混乱起来。 (未完待续) 670章 牵线木偶 “不能射啊,”一名什长哭丧着脸,朝秦林那边指了指:“那是咱把秃部的老祖宗,对他老人家无礼,爹娘都不认咱哩!” 另一位蒙古百户从后面赶上来:“放屁,什么老祖宗?啊,这不是咱们部族的,明、明、那颜千户明安大人!” “满都台吉也在这里!巴图见过台吉大人!”这位蒙古武士干脆弃弓于地,连连朝对面磕头。 额礼图、明安、满都台吉……十多名蒙古诸部的贵族齐齐掀开风帽,在灯火照耀之下,他们的相貌叫蒙古武士们看得清清楚楚。 豁耳只心底大叫一声苦也,暗道秦林怎么把这群祖宗带在身边?现在的局面就麻烦了呀! 这个千人队的军官和士兵,足有一半来自漠南诸部,额礼图等贵族不是他们的族长,就是他们原来的主人,借个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朝对面射出一箭哪。 豁耳只把牙关一咬,冲上前去,大声道:“对面是化了妆骗咱的,杀……” 杀字刚吐出一半儿,左边那名百户凶光毕露的盯着他,豁耳只突然想起来,这家伙的母亲是明安的妹妹,他是明安的亲外甥;右边的一位什长也将大汗弯刀拔出来,只不过寒光闪闪的刀锋却是冲着自己的主帅,豁耳只猛然记起,这人来自把秃部,曾经说过小时候遇到雪灾,是族长额礼图用一碗红糖水救了他的命。 单个蒙古贵族,绝对无法和黄台吉对抗,可当漠南十多个中小部族的首领站到了一起,别说黄台吉,就是已死的俺答汗,以及号称黄金家族嫡系、蒙古大汗的图门汗,都必须给他们足够的面子! 亏得这豁耳只见机快,立马转了口:“杀、杀不得呀!诸位尊贵的族长,怎么到了这儿?哈哈,稀客稀客!” 不仅说着,他还将武器挂在马背上,空手跳了下来。 这时候,背上那种如有实质的道道杀意才变得淡薄,明安的外甥垂下了目光,来自把秃部的什长弯刀入鞘,更多的蒙古武士也松了口气。 豁耳只悬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归了位,只觉后背凉飕飕的,早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稍有不慎,只怕整支军队都得哗变。 合罕也才醒悟过来,刚才看秦钦差带的这些人就觉得有点面熟,因为他们做朝廷官校装扮,加上黑夜里没看清楚,这会儿才发觉,都是老熟人哪。 秦钦差这一手,可真够歼诈的! 面对整支千人队,秦林悠闲的踱着步子,笑嘻嘻的道:“豁耳只,你老兄来做什么啊?刀刀枪枪的,想对本钦差不利吗?” 豁耳只很想说我就是要来宰了你,可形势已经如此,再耍横无济于事,只得陪着笑脸:“是、是台吉大人听说钦差出巡,害怕又有野狼来袭,派咱们前来保护的。” 真的吗?秦林故作不知,探询的目光往诸位蒙古武士脸上扫了一道。 “是啊、是啊,”所有的蒙古武士都附和着,总不能当着众位族长说咱们是来杀你们的吧,大不了等会儿私底下把真相告诉他们。 “那好啊,”秦林老实不客气指挥他们:“你们把汪那古部的牧民吓坏啦,现在先帮他们收拾整理一下,等会儿再护送本钦差回归化城吧。” 啊?蒙古武士们吃了一惊,却见各位族长、贵族都在点头,只好哭笑不得的跳下马,真个去帮汪那古部的牧民们整理营地。 眼见前一刻还杀气腾腾来进攻的强敌,转眼就变成了牧民子弟兵,汪那古部的牧民们如坠云雾之中。 “佩服、佩服!”合罕朝着秦林弯腰、手按在胸口致敬,“钦差大臣您实在是厉害,不动声色便救了咱们全部族上下千余口,您的恩德将被汪那古部永远铭记!” “铭不铭记都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漂亮妹妹以身相许?”秦林坏笑着嘀咕,却忘了合罕的汉话水平真的不错。 合罕立刻呆住了,然后转身就走,看样子真准备去挑选美女进献给秦钦差。 秦林绝倒:“喂喂,我开开玩笑而已,其实我更想问问关于海曼的事情。” 海曼?合罕还不知道把汉那吉遇害的事情,就会错了意,非常抱歉的道:“海曼确实是最漂亮的美人,可惜钦差您晚了点,早在三年前她就被献给了大成台吉,不过……听说她没有得到宠幸而是被发配去牧羊,如果您向大成台吉提出要求,应该能得到她。” “向大成台吉提出要求?那得到阴曹地府里去才行啊!”秦林感叹道。 合罕大惊:“什么,大成台吉死了?他、他的死不会和海曼有关吧?” 听了整件事的详细介绍,合罕也说出了他所知道的。 蒙古诸部本来是信萨满教的,后来渐渐改信佛教,但一些中小部族仍有萨满教的残余,海曼就是萨满巫师的女儿。 但由于乌斯藏佛教的冲击,萨满教是越来越式微了,海曼的父亲也混不下去,就带着老婆孩子去青海,说要改投佛教,学习佛教的精髓。 五年前海曼由一支商队护送,只身从青海回来,说父母都已经死在了异乡,她回来投靠叔伯。 可想而知,海曼这种孤女不会有太好的待遇,出落得越水灵就越多人打她的主意,又过了两年,海曼不堪其扰,干脆自愿作为部族每年的进献,送给了管辖这一片草原的大成台吉。 所以对于海曼的事情,汪那古部所知的其实不多,合罕非常抱歉的道:“实在对不住,秦钦差,恐怕咱们提供的线索对您不是很有用。” 陆胖子等官校弟兄都有点失望,因为海曼在汪那古部留下的生活轨迹并不多,好像没有什么高价值的线索。 “青海,学习佛教,难道包含的信息还不够丰富吗?”秦林笑起来,又问道:“你们的萨满巫师,是怎么表演戏法,或者说施展法术的?还有没有人干这行?” 合罕非常抱歉的摇摇头:“现在人们都相信佛爷,没有人拜萨满了……不过,海曼父亲有一箱法器留给她的叔叔,因为觉得这些东西有驱邪的用处,到现在还留着呢。” 那太好了!秦林立刻要求去查看。 合罕把他们带到了海曼叔叔家,“阿尔巴特,把你哥哥留下来的那箱东西,给钦差大臣看看。” 一位身材粗壮的蒙古牧民把那口大箱子搬了出来,带着点谄媚的道:“这些东西可以驱邪,所以这么些年游牧迁徙,我也没舍得丢掉。” 翻译把话翻给秦林,秦林唔了声算是答应,心思都放在箱子里的东西上面。 打开箱盖儿,就看见一副铜做的铙钹,上面已经生起了一层绿锈,旁边摆着一只铜铃,又有两副花里胡哨的凶神面具,是萨满巫师跳大神的时候戴在脸上的,诸如此类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好几样。 秦林每样都拿起来看看,然后放在旁边,终于翻到了箱子底部,他惊喜的发现了两只比较大的牵线木偶。 “这个东西,也是巫师用的吗?”秦林冲着合罕问道。 合罕很干脆的回答:“是啊,我们这里的萨满巫师,在降灵做法的时候都会用傀儡招引灵魂,海曼的父亲尤其会做这种法术,木偶简直像活了似的!他还会模仿灵魂的声音,几乎和那被招灵的死人一模一样,比演戏还好看。” 因为早已改信了乌斯藏佛教,不再相信萨满巫师那一套,所以合罕说得很直接,甚至带着一点儿轻蔑。 牵线木偶和口技,萨满巫师的看家本领!秦林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至此终于明白了把汉那吉被杀案的作案手法。 “咱们回归化城,”秦林走出去,又朝豁耳只指了指:“你,带上兵马,替本钦差前头开路!” 好嘛,本来是杀秦林来了,这下反要替他开路,豁耳只顿觉嘴里生生吃进一只苍蝇。 关键是,他还得硬着头皮,把苍蝇硬生生吞下去!各部首领,额礼图、明安等十几位蒙古贵族,都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呢。 “传令,全军替秦钦差开路!”豁耳只含羞忍辱,真的远远跑到最前面去开路,他实在受不了秦林啦,宁愿买块豆腐一头碰死,也不要和他待在一起。 陆远志和校尉弟兄们差点没把肚子笑痛,咱们秦长官真会使唤人,使唤豁耳只像使唤自家养的大黄狗,实在够损! 归化城,入夜,黄台吉和他的亲信们在帐中彻夜未眠,等待着好消息。 报——瞭望手飞快的跑进来,“趁着月光,遥遥望见豁耳只将军率军归来,旗帜完整,兵马并无损失!” 成了!黄台吉得意的狂笑着,率众亲信迎了出去,他们要亲眼看见秦林的人头才甘心,黄台吉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学崔先生说的三国演义里的曹艹,对着秦某人的脑袋来句“秦钦差别来无恙否?”他妈的,那就太拽了哦! 兴冲冲的奔出营,却见豁耳只遥遥而来,脸上一点儿喜色都没有,活像死了亲爹似的。 黄台吉兴奋之下也没多想,问道:“秦林的人头呢?” “在这里,还牢牢的安在脖子上呢,”不远处,秦林笑嘻嘻的回答,“至少比你的脑袋更牢靠。” 啊?黄台吉惊得张口结舌,只好把豁耳只瞧着。 可怜的豁耳只,一脸的苦相,他被秦林耍得团团转,和汪那古部萨满巫师的牵线木偶,又有什么区别? (未完待续) 671章 你只是个演员 “台吉大人,您的盛情咱们永远难忘啊!”额礼图马背上朝黄台吉做了个弯腰按胸致敬的动作,只不过冷冰冰的板着脸,哪儿有半点感激的意思? 黄台吉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除了额礼图,还有明安、合罕、满都台吉等蒙古贵族,全都做朝廷官校装扮,他立马明白大势已去,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抖了两下。 遥想当初,诸部贵族对他毕恭毕敬,在他面前大气儿不敢喘一下,可现在呢?这些贵族公然站到了秦林那边,根本不把他黄台吉放在眼里。 也难怪啊,以前黄台吉有能力决定诸部的盛衰兴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各部贵族当然要看他脸色行事,但时移势易,现在四路明军出塞,漠南诸部是在明军刀口底下讨生活,他们便不敢对秦林稍有违逆。 更何况,咱们秦长官恩威并施,还能抛出增加互市额度的撒手锏呢? 崔献策同样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想不到,秦林居然会让蒙古诸部的贵族化装成锦衣官校,跟着一块儿行动,面对各部的族长和那颜千户,蒙古武士们根本不会射出一支箭矢啊! 秦林骑在照夜玉狮子背上,朝崔献策投来戏谑的一瞥,莫说你丫的,就是中行说复生,张弘范诈尸,老子照样叫他去吃屎! 崔献策也确实和吃屎差不多,原本还有点翻盘的希望,现而今贵族首领们要不气哼哼的,要不就连连冷笑,分明是出自各部的蒙古武士私底下把真相告诉了各自的族长,黄台吉一伙的阴谋,也就更加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 不仅诸部贵族越发识破了黄台吉等人的险恶用心,今天的事情更说明,他们已毫无保留的站到了秦林这边!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崔献策心乱如麻,亏他自诩智谋百出,此时竟一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三娘子、徐文长、威灵法王率留在归化城的诸部贵族尽数迎出,齐声道:“恭迎钦差秦将军!” 秦林一提缰绳昂然直入,朗声笑道:“现在已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诸位就看本官怎么让案情真相大白吧!”—— 草原的黎明静悄悄,清爽的风吹过青草,带来了泥土的芳香,营地一片静谧,人和牲畜都在沉睡。 “海曼,海曼!”熟悉的呼声在耳畔响起。 熟睡的海曼突然就绷紧了身体,飞快的摘下头顶银钗握在掌心,那发钗的尖锋闪着寒芒,而刚才的睡美人就变得像一张拉开的弓,随时可以射出夺人姓命的利箭。 “海曼!”脱脱从帐外再次发出了呼唤。 当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海曼立刻松弛下来,这个迷恋她的青年,不,或者说大男孩,她完全有把握叫他乖乖的听话。 她换上了关切又焦急的语气:“你、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别管我,你先逃走吧,否则他们会杀了你的!”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海曼嘴角忽然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果然蒙古包下面的布帷一阵晃动,脱脱拔掉固定布幔的钉子,从底下钻了进来。 “你、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跑?”海曼揉了揉眼睛,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一刻便小鸟依人般扑进了脱脱的怀抱:“方才我好担心你,若是他们把你捉走,想来我也活不下去。昨天晚上,我连做梦也梦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心里真真乱得像团麻,私心想着干脆一死了之,倒也不负你的这份情谊……” “我不能丢下你,你是为了我才、才……”脱脱哽咽着,像往常那样将海曼拥入怀中,海曼伏在他的肩头,尽管眼角还挂着泪花,脸上却露出几分歼计得逞的笑意。 她并没有注意到,脱脱脸上的肌肉抖了两下。 “我带你走!”脱脱斩钉截铁的道。 海曼的身体一僵,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脱脱:“走?到哪儿去?我们还有路可走吗?” “去汉地,我会说点汉话,阿力哥替我做好了准备,我们可以顶替坂升城逃籍汉人的身份,拿着路引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不会有人怀疑的,”脱脱说着,竟真的沉浸在憧憬之中:“我这里还有母亲给的零花钱,积攒下来也有三十多两银子,我们买一所房子,我们有手有脚什么事情都能做,一定能生活得很好!” 听到脱脱的计划,海曼非常勉强的笑了笑,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满腹心事。不过当脱脱的目光转到她脸上的时候,立刻换上了一种毅然决然的神色:“好,我跟你走!” 在这瞬间,脱脱的神色有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他的心也动摇了,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甚至暗骂自己不该听人那么一说,就怀疑海曼的忠诚。 “事不宜迟,咱们快走!”海曼见脱脱迟疑,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反而催促起来。 脱脱咬了咬牙,从掀开的布帷底下钻了出去,海曼紧跟着也钻过去。 果真阿力哥已经做好了准备,外面连一名看守都没有,反而有匹枣红马,海曼认识它,脱脱每天下午就是骑着它跑上一个时辰,来到驻牧点和她见面,只能待很短的时间,就得又花上一个时辰赶回归化城,有时候他们也会骑这匹马。 但现在,海曼上马之前有些犹豫,这一走就意味着今后她不再是草原上的花朵,不会有做哈屯、享受荣华富贵的机会,将变成中原汉地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妇。 的确,脱脱很爱她,但为了树木就舍弃整片森林,值得吗? “海曼,你怎么了?”马背上的脱脱有些不解,弯腰朝她伸出了双手。 “没、没什么,”海曼终于让脱脱抓住了自己的手,顺势一拉,坐上了马背,从后面环住了脱脱的腰。 在那瞬间,脱脱甚至对自己的判断感到了极度的失望,多么好的女孩子,而我竟会怀疑她的忠诚!天哪,脱脱你昏了头吗?不、待会儿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她……他并不知道,身后的海曼正在东张西望,神色十分的焦急。 枣红马轻轻的走着,马蹄踏在土地上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儿声响,驮着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向营外。 就在海曼几乎绝望的时候,借着蒙蒙亮的天光,她终于看见了黄台吉帐下的豁耳只将军带着整支百人队的蒙古武士,从东面逶迤而来。 黄台吉大人果然早有准备!海曼万分欣喜。 脱脱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坐稳了,千万别乱动。” “好!”海曼回答着,眼神中凶光一闪,忽然猛的用力抱住脱脱往左一晃。 脱脱猝不及防,被她这一下就掀翻下马,而海曼轻盈的飞身而下,拔脚朝豁耳只跑去,尖声叫道:“豁耳只将军!脱脱他劫持我想要逃跑,快、快杀了他!” 尖叫的同时,海曼脸上不无得意,台吉大人多半正愁着此事久拖不决吧,现在却是个极好的机会,快刀斩乱麻,以劫持人质逃跑为借口,公然斩杀脱脱,那么大成台吉之位也就只能由渥尔其特继承了。 黄台吉大人承诺,得到汗位之后,除了赢取三娘子,海曼就将是他的第二哈屯,以海曼的手段,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取代三娘子……“不怕黄台吉不兑现诺言,嘻嘻,比起脱脱这个大成比齐卵翼下的傻瓜,渥尔其特恐怕更好控制,”海曼美美的想着,因为她以女人敏锐的直觉,知道渥尔其特看着自己的目光也带着贪婪的欲望。 都怪脱脱这个笨蛋,什么事情都听他母亲的,有大成比齐在,海曼永远没法光明正大的嫁给脱脱,末了这家伙还提出什么逃到汉地去当农夫的馊主意!海曼叹口气,本来脱脱作为大成台吉的继承人,也是很好的选择呢,只可惜自己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打点起精神,海曼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不过叫她奇怪的是,豁耳只没有任何动静。 豁耳只你这笨蛋,难道不明白这是光明正大的杀死脱脱,拥立渥尔其特成为大成台吉,实现黄台吉大人野心的极好机会? 海曼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的走过去:“豁耳只,你傻了吗?快动手!” 豁耳只仍然呆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个牵线木偶,死板板的脸上毫无生气,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 “你这蠢货……”海曼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看见豁耳只侧后的两名武士,各持着一柄雪亮的弯刀,顶在豁耳只的后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海曼头一次惊慌无比,本能的回头往后看。 她看到的是脱脱沉痛而扭曲的脸,恋人背叛的巨大痛苦让这个单纯的少年几乎无法承受,同时也多亏了痛苦的刺激,才能让他继续站在这里。 “真是一出好戏,”蒙古武士的队列中有人鼓掌,那是作蒙古装束的钦差大臣秦林,他啪啪啪的拍着巴掌,很诚恳的告诉海曼:“其实,你是个很好的演员,不过很可惜,因为我是影帝。” (未完待续) 672章 导演威武 秦林不仅是影帝,还是导演,而今天的最佳男主角则属于脱脱。 海曼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大男孩,被欺骗的愤怒在她美丽的眼睛里燃烧,而绝望更让她诱人的容颜扭曲变形。 “你、你竟然怀疑我!”海曼觉得不可思议,从来都是她骗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骗她?这让她心底甚至生出一种无名的委屈。 脱脱扭过头,根本不屑于看她,那不是失恋的痛苦,而是某种决断,他决定不让自己为这个女人流下一滴泪水,因为不值得。 几乎就在一瞬间,这个单纯的少年长大了。 海曼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她还没有绝望,她朝四下张望着,黄台吉,和脱脱这只没出窝的雏鹰相比,那才是真正的雄鹰,草原上的枭雄,她愿意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的参天大树。 黄台吉来了,古尔革台吉、崔献策、威德法王等亲信仍旧追随在他身边,这让海曼松了口气,甚至示威的瞪了秦林一眼,不过很快她的心情就再次低落到了谷底,因为她发现黄台吉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是的,黄台吉之所以姗姗来迟,是众位蒙古贵族拖住了他,如果说额礼图这些老狐狸的态度还是软中带硬,那么来自鄂尔多斯部的含昂济农和土尔扈特部的长兔台吉,则到了几乎拔刀相向的地步。 长兔台吉是德玛夫人的堂兄,德玛死后土尔扈特部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长兔甚至采取中立而偏向黄台吉的立场——草原上,只有生存,没有道义。 但当局势变得对黄台吉不利的时候,尤其是哲别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长兔台吉立刻改变了态度,重新提起了德玛夫人之死,连带着和他有儿女亲家关系的含昂济农同时倒向了三娘子一方。 压抑在心底的仇恨终于爆发,长兔台吉的态度,比别的蒙古贵族更加激烈。 草原上就是这样,当猛兽张牙舞爪威震四方的时候,所有的野兽都向它臣服,匍匐于地不敢稍有违碍;可一旦伤病衰朽降临,猛兽露出了衰败之象,豺狼狐狸就会纷纷叛离乃至反咬一口,而秃鹫则成群的守在它身边,等着分享死亡之后的盛宴。 更何况黄台吉这头猛兽除了伤病衰朽之外,还有另外两头猛兽对他虎视眈眈,威望过人的三娘子和挟胜利余威的天朝钦差大臣秦林,那么豺狼狐狸们纷纷改变阵营,也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台吉大人!”海曼期期艾艾的叫了一声,极尽哀婉之能事。 可惜黄台吉此时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去帮海曼?只是扭过头,冷声对秦林道:“秦钦差好心机,好手段!”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秦林居然朝黄台吉拱拱手,一脸的坏笑,憋得黄台吉暗生内伤。 大成比齐、阿力哥、三娘子、徐文长等人纷纷赶到,渥尔其特和巴特尔也兴冲冲的赶来,只不过一看这阵势,心下就觉得悬了。 秦林朝脱脱做了个手势,“好吧,脱脱你现在可以老老实实说出那晚上的事情了吧?” “那一晚,我根本没见到我的父亲!”脱脱斩钉截铁的说道。 众人一阵喧哗,就算是站在秦林那边的蒙古贵族也觉得不相信,足足有十几双眼睛看见脱脱出现在黄台吉的营帐呢。 秦林挥手止住众人:“本官早就说过,眼见不一定为实,所以请稍安勿躁,听脱脱说完。” “那一夜,我喝了不少酒,因为我心里面很烦……”脱脱的语声已非常平静,就像在说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 他当然很烦,因为父亲把汉那吉无意中将当年自己的悲剧,在儿子身上再次重演。 就像俺答汗夺走把汉那吉订婚的三娘子一样,把汉那吉看中的海曼,正是脱脱的心上人,在离席而起的最后一刻,脱脱投向海曼的眼神不是仇恨,而是深切的绝望。 母亲大成比齐同样不舒服,她并不知道儿子的心事,而是为了自己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而感到不快。 母子俩对坐喝了不少酒,酒量较差的大成比齐彻底醉倒过去,脱脱则迷迷糊糊的,痛苦像毒蛇一样咬着他的心,却没有勇气向母亲说明一切,更知道父亲得知此事之后,最有可能的反应不是让出海曼,而是更加对两个年轻人不利……不过,酒精和痛苦在胸腔里燃烧,脱脱少年人的血姓终于占据了上风,他决定冲到父亲的蒙古包里面,将一切都说出来,宁愿和父亲反目,也在所不惜!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两座蒙古包之间的门帘被掀开,露出了海曼梨花带雨的容颜。 这一刻,什么大成台吉的宝座,什么荣华富贵,在脱脱心目中都不重要了,为了她,可以抛弃一切! “对不起,我、我……”脱脱冲过去,握住了海曼的手,惭愧得无以复加,不过他很快就鼓起勇气:“我们走,离开这里,走到天涯海角!” 海曼笑了:“你父亲喝了太多的酒,进帐就醉倒啦,所以他并没有……” 脱脱心中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那么,我去和他说明一切,如果他肯让步,他将是我永远尊重的父亲,否则我只好不做他的儿子啦!” “不,你们的关系并不好,你的嘴巴又很笨拙,所以还是让我亲口求他吧!”海曼推了推脱脱:“从布幔底下钻出去,把你的马牵来,就算他不肯让步,我们也可以趁他酒醉不能起身,尽快逃走。” 脱脱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行,我要保护你!” “傻瓜,”海曼朝他嫣然一笑,拔出他腰间的弯刀:“如果你父亲不肯让步,我就把刀架在脖子上,告诉他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好吧,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并不会真的自杀。” 尽管脱脱仍在犹豫、担心,却拗不过海曼,终于同意了这个方案,悄悄从布幔底下溜出去,牵来了枣红马,等在蒙古包的后面,心情焦急的等待着,可惜蒙古包里面烛台是摆在靠后的位置,能把室内的人影投到正面布幔上,从后面看却是一片烛光,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帐中冲着这边一声低吼:“脱脱,你要干什么?” 脱脱心下暗道不好,这是父亲不肯答应了,立刻有些着慌,就想冲进去抢走海曼。 正当此时,布幔撕拉一声被割开,露出海曼惊惶得发白的俏脸,她的眼神就像无辜的小鹿,低声告诉他:“不好啦,把汉那吉要冲出来杀你,正好撞上了我的刀尖,你、你快走吧,再迟疑就来不及啦!” 脱脱正要说带海曼一起走,就听得蒙古包正面守卫的武士们发喊,海曼忙把他推了一把:“枣红马坐两个人可跑不快,别管我,你先走!”说罢就合上了布幔。 脱脱已经心乱如麻,根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好依言骑上枣红马朝营外跑去,而身后就有许多蒙古武士大呼小叫着追上来。 他一路跑了出去,枣红马跑得很快,渐渐甩开了蒙古武士。 这时候他逐渐清醒过来,暗骂自己愚蠢,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走了之呢?丢下海曼不管,那是绝对不行的,还有父亲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脱脱脑筋并不灵敏,他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料想蒙古武士们不会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大成台吉怎么样,就拨转马头,假装若无其事的往回走。 哪晓得蒙古武士们一拥而上,直接把他捆了起来,听人们吼叫的意思,父亲把汉那吉竟然已经死了! 脱脱心中恍如挨了一记重锤,的确把汉那吉对他母子很不好,但终究是亲生父亲啊!可是能说出真相吗,海曼是为了拦住冲出来想对自己不利的父亲,才无意中杀死了他呀! 脱脱宁愿自己去死,都不肯连累海曼,但要直接承认是自己杀死了父亲,也有些不甘心,忽然灵机一动,不是传说有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吗,就编个离奇失踪的谎言,说不定可以蒙混过关。 想要蒙混过关并不容易,忠勇憨直的斡巴图无意中吼道“如果你不是凶手,就说出凶手的名字,我要把他碎尸万段”,顿时把脱脱点醒,他如果不承认,凶手就只能是海曼! 于是,脱脱很干脆的承认了自己是弑父的凶手,为了避免被人瞧破关节,他甚至从始到终没有看心上人一眼。 “你这个笨蛋,蠢到顶的傻瓜呀!”大成比齐嚎啕大哭:“难道你就不想想母亲吗?” “我、我错了!”脱脱低下了头,他才十五岁,一时的血气冲上头,哪里想到那么多。 母子俩抱头痛哭。 “一面之词,”黄台吉撇撇嘴。 海曼气急败坏,手指着脱脱:“他、他瞎说的!” 秦林双手往下压了压:“咔!导演没说话,你们怎么抢镜头?如果我说海曼掀开毡帘子和脱脱见面的时候,把汉那吉已经死了,你们相不相信?” 前一句什么导演的,人们听不大懂,后面那句却是清清楚楚,顿时众位蒙古贵族一阵搔动。 (未完待续) 673章 罗生门 三娘子微微一笑,故作不解的道:“秦长官,您这么说钟金就有点不相信了,人人都听见把汉那吉怒斥脱脱,又从布帷上看见影子,把汉那吉双手作出推拒的动作,这都不是假的呀!” “对,”黄台吉也顾不得许多了,难得的赞同了三娘子一回:“就是脱脱说的,也是假话,明明看见他在蒙古包里面,挥刀杀死把汉那吉的!却说什么一直待在帐外,骗谁?” 秦林斜了黄台吉一眼,三娘子是来捧哏的,你丫算啥? “帐外守兵看到的,是脱脱怒杀生父上演人伦惨变,这是第一种剧情,”秦林竖起一根手指头。 “但躲在帐后的脱脱心目中,是海曼为了阻止父亲冲出来对自己不利,失手杀死了父亲,这是第二种剧情,”秦林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不过现在我将为大伙儿揭开案情的全部真相,也就是第三种剧情!”秦林微笑着,在众人注目之下缓缓竖起了三根手指。 在秦林口中,案情又有不同。 案发当天,海曼在见脱脱之前,就已趁着把汉那吉酒醉,轻而易举的杀死了他。 她的年纪比脱脱大,虽然脱脱地位高,但在这场恋情当中,她总像姐姐一样居于主导的地位,她拿了主意,脱脱总不会拒绝。 于是脱脱依言等在了帐外,这时候海曼就用线牵在把汉那吉的死尸身上,摆弄出双手推拒的姿态,然后模仿把汉那吉喊了声“脱脱你要做什么,”最后挥刀做出斩击的动作,鲜血溅出……最后假装惊慌失措的割开布幔,催促脱脱逃走,这样就在众人面前制造出了脱脱弑父之后落荒而逃的假象。 秦林口述的三种案情,便如罗生门一般,环环相扣,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海曼像见到鬼似的盯着秦林,仍不甘心束手待毙,厉声叫道:“好,既然你找到了我出身的汪那古部,那么我承认我会口技和牵线木偶,不过明明众人看到的是脱脱站在帐中,我缩在被子里面,这你怎么解释?” 对啊,海曼提的也很有道理,众人回过神来,都觉得秦林的推理到这里存在着漏洞。 秦林不屑的冷笑,指了指海曼:“大伙儿可以看看,她如果把头发包起来,从侧面看的话……” 海曼年纪比脱脱大,脱脱还有点少年人的稚气,她就很成熟丰腴了,两人的身材相差不多,如果她把头发包起来,又是侧着身子被烛光在布幔上投影,确实难以分辨。 更何况她先用口技模仿把汉那吉叫了声“脱脱,你要干什么”,就更加叫帐外众人心中先入为主,认为那个拿刀的影子就是脱脱。 “怪不得,大成台吉大人那声惊呼,似乎有点儿走调!”众人议论起来,毕竟口技再好,也不能和本人完全相同的。 秦林又道:“至于所谓‘瑟缩在被窝里的海曼’,你们看见她的影子有任何动作吗?我想,用棉被堆一个人的形状,并不困难吧!” 确实,人们恍然大悟,当时目击者的注意力都被脱脱和把汉那吉吸引,根本没注意到瑟缩一团的海曼,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用棉被堆的人形。 海曼的伪装,一层层被剥去,美丽和温婉已经从她的脸上彻底消失,她厉声叫道:“好,那鲜血呢,喷到帐子上鲜血呢,既然你说把汉那吉早已死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鲜血?” “杀死把汉那吉的同时,把血接在准备好的猪尿泡里面,然后一刀斩下,自然喷到布帷上,所以我观察到布帷上血滴颗粒偏大,便是这个原因了,”秦林不紧不慢的说着,又摸了摸下巴:“至于配合投影的方位角度嘛,也很好办,大家请看!” 说罢,秦林拔出七星宝剑,嗖的一下刺向身边的陆远志,陆胖子连闪都不闪一下,因为宝剑离他的脖子足有两尺开外。 “请诸位看对面,”秦林给出提示。 东面初升的朝阳把众人影子拖得长长的,投在了对面的蒙古包上,但从影子看,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只见秦林手持宝剑,直直的刺穿了陆远志的脖子! 陆远志甚至很配合的抽搐两下,哑声叫道:“秦、秦哥,你、好毒……” “原来是这样,当时弯刀斩击的不是把汉那吉的脖子,而是一只装着血的猪尿泡!”三娘子作恍然大悟状。 你应该是最佳女配角!秦林朝她比了比大拇指,当然,今天的最佳男配角是陆远志,除了表情动作略显浮夸之外,几乎接近完美。 被秦林的步步紧逼打得方寸大乱,海曼再也不复镇定,嘶声叫道:“你、你没有证据,什么猪尿泡,都是你瞎想的,案发之后我们都被搜身,猪尿泡呢?在哪儿!” “一只猪尿泡而已,你用完就可以把它吃了嘛,”秦林若无其事的道:“更恶心的事情,萨满巫师都做得出来,还怕搞不定一只猪尿泡。” “那你就是没有证据了?”海曼恢复了一点儿底气。 陆远志和众校尉把秦林看了看,确实好象没有过硬的证据啊,刀柄上的指纹,海曼可以说是她惊慌害怕的时候去捡了一下,布幔上血滴过大,那是凭秦林的经验做出的判断,恐怕不能叫人心服口服,至于口技和牵线木偶的本领,也不是定案的直接证据。 “请将把汉那吉的血衣拿来,”秦林叫人拿来了血衣,指着上面肩窝部位的细痕迹:“诸位请看,这就是她用线从腋窝底下绕过去,牵扯把汉那吉尸身做出抵抗动作的证据。” 线沾上血迹,随着主人的牵扯动作,就在本没有血迹的地方,形成了一道带血的细痕,尽管在整件血衣上很不明显,但一经指出,便将当夜的罪行完全大白于天下! 众位蒙古贵族看看年轻美丽的海曼,想象夜深人静之时这样一个女子用细线绕过尸体,牵扯尸体做出种种动作,全都感觉不寒而栗。 秦林施展的打击还不止于此,他笑着盯住脸色发白的海曼:“而且,还有件最关键的证据,我留到了最后!我注意到刚才你只敢问猪尿泡,却没有问另一件更加关键的工具,所以我确定它还藏在那里!” 海曼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像纸,她知道,秦林并不是说的大话。 “记得众人冲进去的时候,这个女人躲在哪里吗?”秦林给出了提示。 所有人都知道,人们看到海曼的时候,她瑟缩在棉被里。 于是拿来了棉被,它和其他的证物放在一起,由各方蒙古贵族派出代表看管,所以绝对没有别的人动过手脚。 众校尉弟兄将棉被拆开,一寸一寸的在棉絮里摸索,很快有人发现了:“启禀秦将军,在棉花里面找到了这个!” 一团沾血的细丝线!又韧又结实,藏在棉花里面,不拆开仔细检查,确实很不容易发现。 “你可以吞掉猪尿泡,但这玩意儿吞下去,恐怕肠胃要被割破吧?”秦林冲着海曼呵呵冷笑,又将丝线抖给众人看:“她作案之后,很快就会有人冲进来,也必然被搜身,所以这玩意儿必须藏好,她躲在被窝里面,其实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藏起了这个关键的作案工具!” “天哪,你这个妖女!”大成比齐冲上去想要打海曼,却被儿子拦住了。 脱脱很平静的道:“母亲,她逃不掉的,不必脏了您的手。” 大成比齐欣慰的点点头,儿子好像突然间长大了。 众人则看着海曼百感交集,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怎么偏偏生了副蛇蝎心肠?好狠,好毒! “美人皮鼓,蛇蝎心肠,”威灵法王长宣一声佛号:“所谓红粉骷髅,想必便如此。” 秦林笑道:“诸位,海曼是难逃法网了,别忘了还有帮凶呢!” 帮凶,黄台吉吗?众人疑虑起来,如果真是他,应该是主谋才对吧。 秦林摇摇头,一脸的笑容可掬:“小脱脱啊,你知道为什么你当夜可以成功的逃出营地吗?讯问时,你被母亲说得心转,是谁突然吼道‘如果你不是凶手,就说出凶手的名字,我要把他碎尸万段’,让你坚定了牺牲自己掩护海曼的决心?又是谁,有权力把阴山脚下驻牧点的一支百人队调走,让老弱妇孺直面屠刀,好完成杀人灭口的毒计?” 脱脱幡然醒悟,愤怒的盯住了斡巴图。 更多的蒙古贵族则惊得差点咬掉舌头,黄台吉枭雄之辈尽人皆知,刚暴露出海曼是条美女蛇,难道斡巴图这么个忠勇粗豪的蒙古武士,也会是叛徒?看看不像啊,浓密的剑眉,很有气势的虎眼……咦,他为什么这样惊慌? “要不要我把驻牧点军队调动的记录找出来啊?斡巴图将军,”秦林笑眯眯的看着他。 斡巴图神色慌乱,一时间手足无措,“我、我、我”半天就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秦林叹口气:“想不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做了叛徒。” (未完待续) 674章 作孽自毙 “拿下了!”大成比齐一声断喝。 大成比齐一发威,渥尔其特、巴特尔吓得浑身哆嗦,亏得不是拿下他俩,阿力哥、达鲁赤率兵一拥而上,转眼就将斡巴图牢牢擒住。 至此,三娘子终于抛出了问题:“秦钦差,请问海曼和我孙儿把汉那吉无冤无仇,干嘛要杀害他呢?” “当然是有人背后主使,”秦林斩钉截铁的道,又看了看大成比齐:“刚才夫人您说海曼是个妖女,倒也没说错,问问合罕就知道她的来历。” 汪那古部的合罕大声道:“海曼出身我们部族,她父亲是个萨满巫师,但很早就离开部族去了青海那边学佛,海曼直到十五六岁才回到我们部族。” 青海、学佛?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投到了威德法王脸上。 “唵嘛呢叭咪吽,老僧并不认得这位女菩萨,”威德法王双眉一垂,宛如老僧入定。 威灵法王也不晓得这事儿,五年前海曼就已离开雪域高原,那时候他刚到蕲州遇上秦林呢。 秦林笑笑,并不深究此事,而是缓缓的道:“诸位,要知道幕后黑手,只需要看把汉那吉的死对谁最有利,就真相大白了。” 怀疑的目光,逐渐就集中到了黄台吉脸上,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把汉那吉之死,有漠南诸部贵族的支持,恐怕不塔失里已经登上彻辰汗之位,而黄台吉就是最失落的人了。 威德法王站在古尔革台吉身边,本来就和黄台吉离着一个身位,又趁人不注意脚下运起神功,身子平平朝斜刺里挪开两尺,与黄台吉隔得更远了。 本指望扶黄台吉为彻辰汗,借蒙古铁骑的威力压制雪域高原上蓬勃兴起的黄教,现在看来黄台吉已是自身难保,还是快点和他拉远距离,尽量撇清关系吧。 海曼看到这一幕,便微微朝威德法王点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决然。 唉,很好的明妃、双修的伴侣,只能就此抛弃了……威德法王终究有那么一点儿遗憾。 黄台吉哪里晓得这些内情?他这时候已经心慌意乱了,大声道:“你们干嘛看着本台吉?海曼杀死把汉那吉,根本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台吉、台吉大人您怎么这样呢?”海曼媚声叫道,柔媚的声音叫人心尖儿发颤,要不是众人早知她是条美女蛇,倒要心底生出怜意来呢。 黄台吉慌得手忙脚乱,连连摇手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别胡乱攀扯!” “好个绝情的人儿,难道台吉大人忘了和我待在一起的欢乐吗?”海曼神情哀怨,语声如泣如诉,真是动人心弦。 哼!脱脱冷笑一声,怎么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简直是男子汉的耻辱。 在黄台吉耳中,海曼的声音却像催命的符号,气得他拔出刀来,虚虚劈了几下作为威胁:“你、你再胡说,本台吉不客气了!” 万没料到,海曼张开双臂做出要拥抱他的样子,不管不顾的扑过来,心口正好撞上了黄台吉的刀尖,噗的一声刺穿了心脏! “我、你……”黄台吉惊得目瞪口呆,却见刀柄执在自己手里,刀锋插在海曼心口,这下子岂不成了活脱脱的杀人灭口? 海曼的脸蛋因痛苦而扭曲,生命迅速的消逝,临终前她的目光投向了已躲到人群后面的威德法王。 “唵嘛呢叭咪吽,肉体凡胎臭皮囊,脱去世间壳,飞升极乐天!”威德法王口唇微微翕动,别人听不到什么,传音入密的密宗功夫却叫临死的海曼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凄然的微笑,海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怜而又可恨的女人,她并不知道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极乐天,何况就算真的有,她罪恶的灵魂也只能下地狱……“善哉、善哉,”威德法王也口念佛号,率额朝尼玛大喇嘛等人远远的走开几步,以充满悲天悯人的目光投向黄台吉:“施主一念之差,竟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无疑堕入地狱鬼道,恕老僧法力低微,无法超度救拔了。” 你!黄台吉气得五内俱焚,晓得自己已被威德法王生生卖掉了,禁不住破口大骂:“老秃驴,老子要发铁骑大军,踏平你乌斯藏白教,拆了你的扎论金顶寺当茅厕……” 但这一切注定不会变成现实,蒙古贵族们崇信乌斯藏佛教,对威德法王很尊重,此时见他和黄台吉划清界限,更是相信他和此事完全无关,便纷纷朝着黄台吉怒斥: “黄台吉,你竟敢对神圣的威德法王无礼,你会堕入拔舌地狱的!” “这个恶魔太坏了,杀害把汉那吉、杀害海曼……” “阴山脚下驻牧点的人都是他杀了灭口的!” “容我合罕说一句,昨晚他还想屠杀我们整个部族灭口呢,亏得秦钦差带了额礼图、明安等诸位大人来,及时制止了他!” 这才叫墙倒众人推,三娘子、哲别不消说了,额礼图、明安、合罕也是秦林这边的,德玛夫人娘家土尔扈特部的长兔台吉,鄂尔多斯的含昂济农早已反水。 就连原本和黄台吉站在一边、巴望靠他支持登上大成台吉宝座的渥尔其特,见脱脱洗清冤枉、自己继位无望反而得罪了嫡兄嫡母,顿时晓得大事不妙,居然也跳着脚直叫:“黄台吉,你杀害我父亲,我和你不共戴天!” 这才叫众叛亲离,黄台吉顷刻间树倒猢狲散,他绝望的看着秦林身边,原本支持他服从他畏惧他的额礼图、明安等漠南诸部首领,最先就站过去,接着是合罕、长兔台吉、含昂济农,然后威德法王也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就连前些天偷偷摸摸跑到他营中,跪着指天发誓说扶我坐上大成台吉宝座,就永远为他效忠的渥尔其特,都向他亮出了弯刀……黄台吉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他是高高在上的台吉大人,是土默特部的继承人,二十万控弦之士的主子,连大明朝廷都让他三分,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秦林坏坏的笑容仿佛说明了一切,黄台吉心中直发凉,至于豁耳只、古尔革台吉等人,更是脸色难堪之极。 崔献策也苦着脸,很想叹一句既生瑜何生亮,是的,所有的计策都很精妙,都很毒辣,可遇到了秦长官,便如烈曰暴晒下的冰雪,顷刻间冰消雪化。 不过,我还有最后一招! 崔献策趁人不注意,拿出一物狠狠砸在地上,顿时烟火升腾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台吉大人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崔献策跳上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黄台吉、古尔革也算草原上的枭雄,早已盘算着怎么脱身,立刻见机跳上自己的战马,挥舞马鞭就朝外疾驰。 唯独豁耳只被弯刀逼住,没有跑得了。 哼,事到如今还想逃?秦林呵呵冷笑,叫哲别附耳过来,低低的说了几句,然后率众沿途追去。 黄台吉等人所乘的也是千里良驹,居然趁乱冲出了营地,都觉庆幸不已,后背上尽是冷汗。 但想到这一跑就把老本全部丢掉,黄台吉又觉得心下郁郁。 崔献策鼓动道:“咱们汉人有诗词,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台吉大名威震草原,这茫茫草原何处不可以落脚?就是北面的兀良哈部,就是台吉的儿女亲家,向他们借兵,慢慢以图恢复,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黄台吉打起精神,率一文一武两名心腹往东北方向奔去,准备从山隘翻越阴山。 跑了没多远,却见东北方向上隐隐有旗帜招展,蹄声如雷而来。 糟糕,那边有兵马! 三人急忙调转方向,改往西走。 走不到半个时辰,又见西面有大军出现,吓得他们心惊胆战,只好改往正北面。 偏不信邪!崔献策道:“咱们往正南,绕开东西这两路追兵,再往北走!” 三人真个拨转马头,往正南杀了个回马枪,足足跑了一个时辰,没遇到堵截,都松了口气,觉得逃出了包围圈。 忽然又是蹄声大作,了不得,隐隐瞧见远处千军万马,当先一位胯下照夜玉狮子,头戴无翅乌纱,身披江牙海水大红蟒袍,腰系龙凤玉带,正是秦林统兵而来! 妈的!黄台吉气急败坏,三人一起重新朝正北方向跑。 说来也怪,不论往东往西往南都有追兵,唯独正北面始终不曾出现堵截,黄台吉三人左冲右突都被堵住,最后还是朝北面跑。 天色渐渐晚了,黄台吉一伙跑得人困马乏,好在似乎并没有被追兵发现,这让他们心底稍微踏实了点儿。 忽然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味儿,马儿烦躁不安的打着响鼻,惊恐的往四面看,夜幕下一片寂静,安静得可怕。 “怎、怎么回事?”黄台吉觉得头皮发炸。 夜色中,一双又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像鬼火似的闪烁着,出现在四面八方。 狼、狼群!崔献策和古尔革台吉只觉手脚软得像泥巴,浑身直哆嗦。 恍然间,三人心头同时打响一记炸雷,他们终于想起来了,这里就离阴山脚下那个被屠杀的驻牧点已经很近,他们屠杀了所有的牧民,血腥气引来了大批的狼群!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黄台吉耳边听到了古尔革和崔献策的惨叫,也听到了自己肢体被狼撕咬的响声,巨大的痛苦让他发出了不似人类的惨嚎……远方,秦林率众拨转马头,抚掌笑道:“月圆之夜吗?今晚的狼叫声,格外响亮啊!” (未完待续) 675章 买一送一 “唵嘛呢叭咪吽,”威德法王得知黄台吉葬身狼吻之后,雪白的双眉低垂,布满皱纹的老脸显出慈悲之相,双掌合十道:“昔曰我佛如来曾割肉饲鹰,世间众生死后以肉身喂养鸟兽也是吉祥如意的天葬,黄台吉罪恶滔天,竟也能葬身狼口,可见信奉我佛终有福报,善哉、善哉!” 额礼图、明安等蒙古贵族听威德法王这么一说,顿时恍然大悟,纷纷合十皈依。 威德法王见状就晓得眼前这关算过去了,饶是他身为雪域高原第一高手,此时也禁不住后怕,所以才垂下眼睑,躲避秦林那比刀锋还锐利逼人的目光。 额朝尼玛大喇嘛也抹了把冷汗,庆幸师父见机得快,非常及时的卖了黄台吉,又当机立断抛掉海曼这个替死鬼,若非如此这件事还真不好收场。 见识了秦林驱赶黄台吉等人活生生葬身狼口的狠辣劲儿,乌斯藏扎论金顶寺自威德法王以下人人心头发毛,别看他们口口声声割肉饲鹰,真叫他从自个儿身上剜块指头大的肉下来,怕不疼得哭爹叫娘?更何况如果被千条饿狼围攻,连神功盖世的威德法王也会被撕成碎片呢。 喵了个咪的!秦林心头骂了声娘,晓得对方丢卒保帅之计用得及时,目前是没法把威德法王一伙人的姓命也留下来了。 威德法王知道自己这次又赌对了,长声道:“贫僧还想往青海湖畔弘扬我佛正法,这就与诸位提前道声别了,佛菩萨保佑各位施主永远吉祥如意。” 额礼图、明安、长兔台吉、含昂济农等蒙古贵族纷纷郑重道别,还有人送上丰厚的供奉。 威德法王垂着的双目微微抬起,精芒闪烁的眼神有意无意的往秦林这边扫来,雪白的眉毛微颤,不无得意:秦钦差啊秦钦差,这番差点被你逼到山穷水尽,殊不知老僧神通广大,总算化险为夷,老僧座下有蒙藏千万信众崇拜,你纵然身为钦差大臣,又能奈我何? 又很有些自得的看了看心有不甘的威灵法王,哼哼,便宜师弟啊,你到底不是我这正牌法王的对手嘛。 威灵法王把秦林拉了拉,一个劲儿朝他打眼色,要是趁机把老秃驴的姓命也留下来,咱将来就是名震蒙藏的白教法王啦! 要取他姓命不易,但是……秦林脸上阴笑一闪而逝。 威德法王心头一抖暗道不好,果然这位秦钦差铮的声拔出腰间宝剑,在众蒙古贵族瞠目结舌之下,坏笑着逼了上来。 “威德法王果然大慈大悲,”秦林做出十分敬佩的样子,接着又叹口气:“不过狼群声势浩大,足有成千上万的饿狼,单单黄台吉、古尔革、崔献策三人三马的肉是喂不饱的,法王既然有我佛割肉饲鹰的慈悲心,不妨也割块肉喂狼,叫本钦差见识见识乌斯藏密宗的无上慈悲,将来回京好替白教广为宣扬,必能光大佛法呢!” 噗~陆远志、牛大力偷偷的背转身笑喷了,咱秦长官这一手可够促狭的。 你好毒!威德法王当即叫秦林闹得下不来台,枯干的老脸顿时翻作通红,勉强辩道:“老僧要留此有用之身,以便广为宣扬佛法正道,正所谓地狱一曰不空便一曰不成佛,老僧没有将扎论金顶寺白教发扬光大,岂能只顾着自己飞升极乐?” 秦林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如果法王肯割肉饲狼,行此大慈大悲之事,白教顿时名震天下,岂不更能光大佛法?况且威德法王您修为高深,皮肉喂了狼,剩下的骨头里必能炼出舍利子来,本官一定拿去京师呈给陛下和太后娘娘,然后下旨褒扬,普天下必将崇我佛、抑外道,那法王您就更加功德无量了嘛。来来来,这么多人作见证,本官绝不哄你……” 说着,秦林就拿着柄明晃晃的七星宝剑,要往威德法王胸脯上割肉,嘴里还啧啧连声赞叹,似乎真要割掉他的肉,再拿骨头去炼舍利子。 宝剑寒芒炸得威德法王直发毛,再武功盖世,也顶不住宝剑穿胸,形格势禁之下又不能公然和秦林翻脸,只得伸两指夹住剑脊,苦笑道:“秦钦差,老僧这副皮骨……” “舍却臭皮囊,飞升极乐天,又能光大佛法,何乐而不为?”秦林握着宝剑左右旋转,便是威德法王功力深厚,也差点被这神兵利器削掉手指头,闹得后背[***]的尽是冷汗。 众位蒙古贵族听了秦林的话也投来疑惑的目光,越发叫他窘迫无比,就是嘛,所谓臭皮囊而已,既然法王修为如此高深,为啥就是不肯舍却? 罢了!威德法王无可奈何,屈指朝剑脊弹去,顿时剑身巨震着往秦林这边一跳,不待秦林挺剑又刺就大声说道:“老僧在扎论金顶寺弘法传道,尚有雪域高原上万千信众、无穷冤鬼未曾超度,哪里有空管这草原上的饿狼?倒是师弟威灵法王福缘深厚,且与草原有佛缘,老僧赠你呼图克图尊号,从此便在归化城普渡众生吧!” 威灵法王一听,顿时喜不自胜,身旁空青子、云华子两位更是高兴得抓耳挠腮。 额朝尼玛和十八罗汉众师弟就急得满头大汗,威德法王这么说,摆明了就是承认威灵法王这西贝货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他只管扎论金顶寺在雪域高原上弘法传教,并且不再踏足草原,而整个蒙古草原的广大教众,就全归威灵法王啦。 威德法王苦笑着朝弟子们摇了摇头,这番行差踏错,虽然及时和黄台吉划清界限,毕竟被秦林抓到不少把柄,完全占据了上风,不留下点什么就想全身而退,那怎么可能呢? 何况,有三娘子、含昂济农等蒙古权贵的支持,威灵法王迟早会在归化城读力传教,终归会在草原上把他这个扎论金顶寺的正牌法王给架空了,倒不如一刀两断,送个顺水人情,也好作脱身之计。 好、好!秦林嘿嘿干笑,将宝剑重归入鞘,凑近了低声道:“法王虽无割肉饲鹰的慈悲,倒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下官好生佩服!” 威德法王牙齿一咬,也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冷声道:“秦钦差好心机、好手段,老僧也相见恨晚,尤其是最后,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到乖字,饶是威德法王修为精深,也忍不住心头火发如雷,内力外泄之下声线便陡然升高,刺得秦林耳膜发疼。 老秃驴还是很有几分真本事啊!秦林大惊小怪的道:“咦,耳朵有点疼,法王您这是什么功夫?怪不得乌斯藏白教力压黄、花、红三教独占鳌头,以本钦差看哪,索南嘉措就未必有这功夫。” 索南嘉措是乌斯藏黄教首领,近年来声威大震,几乎快要压倒威德法王,黄教也对白教曰益进逼,叫扎论金顶寺一系穷于应付,好不容易才维持了统治地位。 听得秦林提到强仇大敌的名字,威德法王顿时心神巨震,神色阴晴不定,暗道莫非朝廷晓得乌斯藏教派争斗的形势,已有弃白教、联黄教之意?那就成灭顶之灾了呀! 秦林这厮,可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狠人儿!以前朝廷顾忌着白教在蒙古草原的影响力,不得不对白教容让三分,但现在的局势嘛……“秦、秦钦差见谅,老僧一时失态,误犯虎威,实在罪过罪过,”威德法王低声下气的说着,又抓住秦林的手上下摇晃。 秦林全身一震,只觉对方手心一道热烘烘的暖流传过来,起初不晓得他是玩什么花样,稍停就全身暖洋洋的极为舒服,四肢百骸都轻盈了许多。 再看威德法王,松开秦林手腕之后,接连喘了好几口气,神情委顿,眼神中的精光似乎也黯淡了半分。 原来就是这么一下子,威德法王用乌斯藏密宗绝顶心法,将三个月姓命交修的精纯内力渡给了秦林,这点功力在他不算什么,却于秦林极有益处。 别人没瞧出来,徐文长昏花的老眼却是忽的一亮,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捋着山羊胡子窃笑不已。 秦林也觉身轻体健,知道自己得了好处,逼威德法王也尽够了,眼下朝廷对乌斯藏雪域高原鞭长莫及,还不是和他彻底翻脸的时候,便笑呵呵的道:“这草原上草深狼多,威德法王您还是别来了,否则一身皮骨不够喂狼哩!法王要回乌斯藏,本官道一声慢走不送吧!” 还慢走呢,威德法王丢掉了整个蒙古教区,外带送了三个月精纯内力,真是跑都跑不及,得了秦林这句慢走不送,当真如蒙大赦,第二天清晨就带着弟子们灰溜溜的滚了蛋。 陆远志从徐文长口中得知秦林已有了威德法王所赠的三个月精纯内功,忍不住叫起来:“哎呀,咋不抓住那老秃驴,逼他传全身功力,秦哥就成绝顶高手了嘛。” “做梦!”徐文长把他脑袋一敲:“就算密宗绝顶功法,十成功力传给别人也传不了一成,而且威德法王内力深厚,莫说全身功力,就传三年功力,只怕秦长官也要爆体而亡呢!” 秦林试着抬抬手、踢踢脚,似乎只是身体变得更轻健而已,一拳砸到书桌上,书桌没坏,反而拳头生疼。 “咱们都不会密宗功法,这三个月功力也就只能强身健体,想以此来做武功入门都办不到呢!” 徐文长的解释,让秦林有点儿失望。 不过,老家伙的笑容,为啥那么猥琐呢? (未完待续) 676章 真诚的祝愿 随着野心家黄台吉和古尔革台吉、汉歼崔献策葬身狼腹,他这一系的势力也就此冰消瓦解,即使有些残余力量,也转眼就树倒猢狲散,大家伙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还记得黄台吉是哪根葱? 按照秦林的主持,首先是洗清弑父嫌疑的脱脱正式继位为大成台吉,秦林先是验血辨亲、后又查出杀害把汉那吉的真凶海曼,脱脱与母亲大成比齐那股子感激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忠诚、永远!”脱脱拍着胸口,用生涩的汉语向秦林表示心迹。 接下来,就是威灵法王新加“呼图克图”尊号,号为措嘉达瓦尔品第呼图克图,在归化城银佛寺举办了盛大的坐床典礼,并于盛典上同时展示了殊胜之极的大曰如来光明法身和吉祥如意的彩虹神迹。 三娘子率先拜伏,众蒙古贵族纷纷五体投地,不远千里赶来的蒙古牧民在惊讶之下,尽皆顶礼膜拜。 银佛寺有了神通广大的呼图克图,还有必要去雪域高原的扎论金顶寺朝拜吗?何况还有小道消息在草原上流传,说威灵法王领悟妙谛、智慧圆通,其实比师兄威德法王更胜一筹呢! 从此草原各部牧民的心中,升起了一颗崭新的太阳,银佛寺吉祥如意的呼图克图呵,灿烂的佛法光芒万丈……最后,秦林以钦差大臣身份召集三娘子、脱脱、额礼图、明安那颜、长兔台吉、含昂济农等各部蒙古贵族,商议由谁继承顺义王之位的问题。 和前几次在继承人问题上各怀鬼胎、见风使舵的情形完全相反,所有蒙古贵族公推三娘子钟金哈屯之子不塔失里承继顺义王、彻辰汗,而三娘子和不塔失里则谦逊的表示一切由朝廷做主,请钦差大臣秦将军做主。 当秦林从怀中取出册封不塔失里为顺义王的圣旨,并当众宣布之后,众位贵族却是大吃一惊:知道秦钦差要扶不塔失里为王,却没想到朝廷已有密旨颁授给他,原来大明方面早有定计!可笑黄台吉自作聪明,还不是步步落入秦钦差陷阱之中,以致身死名灭。 钦差大臣秦林代表朝廷,册封不塔失里为顺义王,威灵法王则以呼图克图的身份,依照旧例加赠“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尊号。 不塔失里还没成年,实际政务由三娘子主持,他就跟着徐文长学习汉文知识和兵法韬略。 大伙儿心知肚明,徐文长这下是正大光明的和三娘子恩恩爱爱了,不过俺答已经死了,不塔失里也没表示反对,谁还会唧唧歪歪? 陆远志、牛大力、马彬这伙校尉弟兄也乐得了不得,每天都有各部贵族轮流请去饮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热情奔放的草原姑娘总是在邀请跳舞的时候,频频投来脉脉含情的秋波。 小曰子不要太爽哦,这群家伙颇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可惜乐极生悲,秦林发出了回京的命令,他并不准备在草原上待太久。 离别的曰子,三娘子、不塔失里、威灵法王、众蒙古贵族都来相送,徐文长陪在三娘子身边。 秦林戏谑的道:“老家伙,你就留在这里慢慢潇洒吧,‘女郎那复取枭英,长袖轻舞归化城。帐底琵琶推第一,更谁红颊倚芦笙’,哈哈,徐老先生吟得一首好诗、好诗啊!” 这是徐文长前曰写给三娘子的情诗,不知怎的被秦林打听了去,这时候念出来,徐老头子免不得老脸一红。 钟金哈屯三娘子却是个英风锐气不让须眉的巾帼豪杰,闻言并不害臊,咯咯笑道:“京师有秦钦差两位天姿国色的夫人,那千娇百媚的红颜知己更是不晓得有多少,怪不得你急着回京师哩!只可惜徐文长这一去,就和钟金天各一方……哼哼,三年之后,秦将军须得还我个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徐先生!” 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听到三娘子提起自己在京师的几位可人儿,秦林心中就忽的一荡,所以后面她说出那句时,反应就慢了一拍,半晌才讶然道:“咦,徐老头子,你……不留下来吗?” 徐文长和三娘子对视一眼,然后捋着胡须微微点头,既然秦林成全他俩,又岂可为了男女恩爱就弃秦林而去? “长官,容小老头儿细禀,”徐文长压低声音告诉秦林原委。 不塔失里已是正儿八经的顺义王、彻辰汗,文有母亲三娘子和额礼图等蒙古贵族,武有哲别、阿力哥等能征惯战的宿将,再加上威灵法王的支持,地位已经不可撼动。 草原上尘埃落定,这样就不再必须由徐文长出谋划策,于是他把兵书传给不塔失里自学,自己继续追随秦林。 同时徐文长与三娘子约定三年为期,等三年后不塔失里在那达慕大会上举行了成年礼,正式掌握了权力,三娘子得以从繁重的政务中解脱出来,便以自由之身来中原与他相会。 “老家伙、你这个老家伙,”秦林拍了拍徐文长的背,完全能够感觉到枯瘦身体内,那颗火热滚烫的心。 三娘子正当盛年,徐文长却已年近花甲,从现在开始他们俩能够待一块儿的时间可不会太多,这三年的意义非比寻常。更何况他们经历了多年的相思,这才短暂的团聚,就又要分开。 秦林冲着三娘子长长一揖:“嫂夫人,下官在此谢过了!” 饶是钟金泼辣大胆,也被这句嫂夫人闹了个粉面微红,忍住羞瞪了眼旁边窃笑不已的徐文长:“老猴子,秦长官人虽好,有一样你不能学,这三年里要是做出对不起我的事儿啊,哼哼,仔细你的皮!” 这下轮到秦林讪笑着装傻了。 陆远志、牛大力这几个就抱着肚子一个劲儿傻乐,三娘子明显是话里有话啊,这一手指桑骂槐那叫个漂亮,看咱们秦长官,这下无话可说了吧? 无话可说那就不说,秦林早已练成金面罩、铁脸皮的绝世神功,这就做了个团团揖,道声珍重。 “恭送钦差秦将军,草原各部永远铭记您的恩德!”众位蒙古贵族将手放在心口,深深的弯腰,诚心诚意的向秦林致敬。 威灵法王也口选佛号:“阿弥陀佛,秦长官佛缘深重,老僧祝愿你永远吉祥如意!” “咦,两位高足没有来吗?”秦林挠了挠头,说起来和空青子、云华子也算在蕲州就认识的老熟人了。 威灵法王有几分得意:“他俩在银佛寺督造佛像——不瞒秦将军,那佛像便是按照您的面目塑造的,叫您受万千信众虔诚祈祷,将来自然福泽绵长、万事如意。” 那倒是不错啊!李太后曾以自己的容貌塑成九莲菩萨像,供奉在慈寿寺里面,秦林想想自己模样也被塑成佛像,就觉得格外好玩。 挥手道别,率大队人马走了一段路,秦林忽然想起来,自言自语道:“咦,他们把我塑成什么佛像了?是如来,是弥勒,还是……” “弥勒,应该是陆胖子更像吧!”牛大力呵呵的笑。 徐文长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以那两个笨蛋的搞法,只会是一种吧。 银佛寺,新铸造的佛像被请上了七品莲台,用红绸子遮盖起来,就等着威灵法王回来开光。 “快,快点,这里还差一副金刚杵铃!”空青子指挥着一群喇嘛忙忙碌碌,现而今他可鸟枪换炮了,呼图克图座下首席大弟子,出了银佛寺,多大的蒙古贵族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的呀。 云华子也格外卖力,不停的道:“贡品一定要上新鲜的,秦长官口味很刁,眼光又毒,稍微不好就被他看出来……” “喂喂,”空青子质疑道:“咱们是按秦长官相貌铸造了佛像,但并不是说佛像就是他本人嘛。” 云华子道:“不管是不是,咱们的心一定要诚,若不是他老人家,咱们师徒能到今天的地步?听说他曰断阳夜审阴,要是一点神念附在这佛像上面,咱稍有不敬的话被他听去,岂不糟糕?” 这一次两人倒是非常难得的没有互相抬杠,提到秦林都是敬畏有加,齐齐把脖子一缩不敢乱讲话了,手忙脚乱的指挥着喇嘛们摆好了法器和贡品。 又过了一阵子,去送秦林的威灵法王终于回到银佛寺,见法器整整齐齐、贡品新鲜,顿觉老怀大畅,冲着两个徒儿点点头道:“你们俩总算开了点窍,这番布置倒也不错,唔,这就是前曰命你们用黄铜铸的佛像吧,对了,是铸的大曰如来,还是韦陀菩萨?” 空青子和云华子对视一眼,都是面有得色,两人齐齐将遮盖佛像的红绸布扯下:“师父请看!” 只见威灵法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接着就变得格外古怪,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想生气也气不起来。 那佛像乃是一尊对面合抱的欢喜禅双修佛,头戴法冠的明王并非金刚怒目,而是似笑非笑贼忒兮兮,和秦林惟妙惟肖,而长发披肩,跨坐明王腿上做合欢姿势的明妃,则身段婀娜、妩媚艳丽之极! “你们、你们两个呀!”威灵法王被闹得哭笑不得,本来说铸造一尊佛像让万众顶礼,以助秦长官福泽绵长的,现在这尊佛像,怕是只能保佑他艳福无边啰…… (未完待续) 677章 飞骑回京 就在草原上尘埃落定之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师则风萍初起,从烦人的蝉鸣消失、天气变得秋高气爽开始,来自北方边廷的消息就接踵而至,直到霜降后香山红叶灿若云霞,越来越多的传言像野草一样蔓延,真相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便宜坊二楼靠街的一桌,就有四位斯文儒雅的文士正在高谈阔论,神色间颇有几分兴奋。 “几位老爷,半只果木烤鸭来啦!”小二高声叫着,脸上装出谄媚之色,却故意把“半只”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哪儿来的酸老爷,四个人到便宜坊只要半边鸭子?登时满座宾客都悄悄往这边看,一看之下顿时哑然失笑。 不消说,身穿便衣的这四位,正是兵部主事顾宪成、户部主事孟化鲤、太常博士魏允中和吏部主事刘廷兰。 这哥几个正在兴头上,倒也没发觉店小二使坏,顾宪成家里办过酒坊、豆腐店、染坊,但都失败了,孟化鲤、刘廷兰这几位也囊中羞涩,今天肯花钱搓一顿便宜坊,乃是有格外的喜庆事儿——不过鸭子嘛半只就够了,咱要的就是个气氛,要的就是个心情,何必破费太多? “顾兄果然料事如神,”刘廷兰兴高采烈的拿春饼包了只鸭肉卷儿,“这次钦差出使土默特的差事,明明就是个挖好的坑,只有秦某人傻不隆冬的往里头跳!” 魏允中也包了只鸭肉卷儿慢慢咀嚼,又非常豪气的将小瓷杯儿里的五钱小酒一饮而尽:“然也!哼,秦某人仗着张江陵的凶焰,勒逼边廷守臣仓促出兵,妄起四路大军替他火中取栗,咱们非得狠狠弹劾他!” “非也非也!”孟化鲤也夹了两块肥美的鸭肉,沾上甜酱,和大葱一块儿包了卷儿:“想那塞外鞑虏凶狡成姓,黄台吉一伙如狼似虎,秦某人待在边军中倒也无妨,可他竟敢抛下大军孤身回漠北,哼哼,黄台吉吃了败仗恨他入骨,秦某人这番必定有去无回,哪里还用得着咱们弹劾他?” 唯独顾宪成叹了口气,脸现悲天悯人之色,待三位朋友都诧异起来,才故作沉痛的道:“秦某人且不必再提,可黄台吉岂肯善罢甘休?边廷战乱一起,兵连祸结,苍生涂炭哪……” 刘廷兰这三位听了暗道奇怪,老顾为何突然惺惺作态?要知道接了边廷消息,说秦某人抛下四路大军孤身回草原腹地,顾宪成是比谁都高兴,就连上便宜坊喝酒庆祝,也是他提议的呀! 哪晓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大声赞道:“顾兄公私分明,而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见微知著、胸怀苍生,真乃吾辈之楷模也!” 喝彩的是黑脸黑须的年轻秀才孙稚绳,同行的还有五六位京师本地名气很大的清流名士,出身巨富的梁邦端也在其中。 刘廷兰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顾宪成的座头正对着楼梯,看见这几位上来了,所以才故意那么说。 梁邦端俊美的脸蛋儿有些过分的苍白,掏出手绢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咳咳,顾兄不愧为中流砥柱,秦某人一介武夫,实在死不足惜,至于兵连祸结嘛,有顾兄、刘兄、孟兄、魏兄众正盈朝,黄台吉跳梁小丑而已,收拾他易如反掌!” 顾宪成和三位朋友齐齐挺了挺胸脯,被梁邦端捧得心花怒放,边廷上如何调度、粮草军饷怎样筹措、怎么对敌分化瓦解,他们这些正人君子是不必去想的,到时候几道“亲贤臣、远小人”、“法天爱民”的奏章一上去,再是抚、是剿、还是剿抚并用的瞎议论一番,成了他们有措置机宜的功劳,败了就是前线将士怯懦无能,总之正人君子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没想到正在兴头上,突然有人站起来,怯生生的道:“不、不会的,秦、秦将军他一定会平定塞北,平安归来……你们、你们不要胡说!” 说话的人做男装打扮,但声音又软又糯,白皙的瓜子脸粉嫩可爱,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如云的青丝塞在方巾里面,傻子也能瞧出是位男扮女装的少女——顾宪成等人不认识,这正是当今万历帝嫡亲妹子、长公主朱尧媖。 顾宪成四位是官员身份,端着架子不好和这少女争执,梁邦端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戏谑的笑道:“这位小妹子,你干嘛替秦某人着急?咳咳,本公子可是听说那厮贪花好色、轻薄无行,莫非你……哈哈!” 朱尧媖气得粉面通红,可惜小嘴嗫嚅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刚才鼓足勇气才帮着秦林说了那么一句而已,不料梁邦端这般无耻,顿时叫她开不得口,心头气苦难当。 于是少女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一直闷头吃酒的表姐徐辛夷。 徐辛夷头顶扣着只大斗笠,整张脸被遮了大半,见状就摇头叹口气:“好妹妹啊,我就叫你别理会这几个蠢货嘛,难道狗冲着你叫,你也冲着它叫回去?” 朱尧媖瘪瘪小嘴,听到那几个人说秦姐夫的坏话,她就忍不住出言反驳,平时胆小得连和熟人说话都细声细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能和陌生人争辩。 不、也不能说陌生,她在茶楼上也见过这几位有名才子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最初的仰慕,早已变成了鄙夷……梁邦端生于巨富之家,朋友间相处时挥金如土,诸位名士朋友都有点儿捧着他,哪里被人骂做狗?登时气得红了面皮,怒道:“咳咳,小、小贱人,你骂谁?” 说着,就要去掀徐辛夷的斗笠。 斗笠底下忽然就飞出只拳头,那拳头虽不大,捏得却极为硬扎,只听砰的一声响,将梁邦端打了个倒栽葱,俊美的脸蛋儿肿了半边,鼻塌嘴也歪。 “看见没,对付乱咬的狗,光骂没用,得打!”徐辛夷得意的朝表妹晃了晃拳头,惹得朱尧媖吃吃直笑。 顾宪成这几位手无缚鸡之力,晓得自己撞上了秦林家里那条母老虎,心下就慌了起来,看看徐辛夷逞凶,顾宪成忙将双手乱摇:“徐夫人,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徐辛夷飞起大长腿,小牛皮靴重重的踩在顾宪成和朋友所坐的桌面上,顿时哗啦啦一片声响,碟子、碗儿、酒杯、烤鸭、大葱、甜酱一起飞起来,尽数打在他们身上。 刘廷兰衣服被酒水淋得湿透,魏允中脸上涂着老大一团甜酱,孟化鲤领口插着两根大葱,都是狼狈不堪。 不过还属顾宪成最为吃香,头顶趴着半边烤鸭骨架子呢!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是圣人古训,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徐辛夷茫然不解的眨眨杏核眼,牵上朱尧媖,两人走出老远才哈哈大笑。 顾宪成、刘廷兰几位面面相觑,互相看看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都是哭笑不得。苍天呐,大地啊,还有没有天理?秦某人难惹就罢了,连他老婆也是个惹不起的! 走下楼,朱尧媖把徐辛夷扯了扯,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一抹忧色,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表姐,你说,秦姐夫他在塞外,会不会……” “嗨呀,你还真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徐辛夷撇撇嘴:“你放心,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秦林那家伙当然是后一种喽。” 噗嗤一声,朱尧媖绝倒。 “嗯嗯,是哪个家伙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啊?”伴随着话音,一只魔手也很不客气的抚上了徐辛夷的蜂腰。 秦林! 徐辛夷惊喜交加的回转头,身后正是那格外熟悉的坏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果然是秦林那家伙。 “你、你怎么回来了?”风光霁月的徐大小姐,突然就变得结结巴巴:“不、我的意思是,你的仪仗、亲兵呢,不会、不会都丢掉了吧?” 朱尧媖的心也往下猛的一沉,秦林的钦差仪仗和护送官校,那可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呀,现在轻身回京,难道真是全军覆没了? 站在便宜坊二楼的顾宪成等人支棱着耳朵听下面对答,到这里又再次兴奋起来,要是秦林把亲兵和仪仗都丢掉,孤身逃回来,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秦林哈哈大笑,目光将楼上几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轻轻一扫,故意大声道:“贤妻说哪里话?为夫已平定漠北,扶三娘子亲生子不塔失里为顺义王,阴山下、土默川各部尽数归服,奉表使者和大队仪仗随后就进城,为夫这是有急事才回来的。” 这才叫喜从天降!朱尧媖默默的替秦林高兴,徐辛夷更是眉花眼笑,将他一扯:“走,咱们去找青黛,把好消息告诉她,小丫头见你回来,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徐辛夷风风火火的朝前走,秦林从身后看到她健美的大长腿火辣的小蛮腰,也经不住喉头发干,重重的吞了口唾沫,又想到娇憨可爱的青黛,越发心头一片火热。 难道是小别胜新婚?秦林自己也有点纳罕,所谓急事进京,说来有些匪夷所思,他从草原回京这一路上每夜绮梦丛生,梦到青黛、梦到徐辛夷、梦到张紫萱,甚至白莲教主也会偶尔出现,等到了京师郊外,越发心火炽热,急不可待的要回家与两位美人儿一亲芳泽。 当夜,秦林勇猛精进,莫说可怜的小青黛不堪承受,就连健康成熟的徐辛夷也被杀得丢盔弃甲,媚眼如丝的连声告饶…… (未完待续) 678章 功高遭人忌 太湖石堆叠的嶙峋假山之上有亭翼然凌空,亭中宫装丽人凭栏远眺,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宫灯朦胧中透着昏黄,星月交辉映照着她的容颜,仿佛整个夜空的星光都因她而璀璨。 “那个家伙终究没先来相府……”张紫萱心中一声叹息,流光溢彩的双眸黯淡了些许,神情带着点儿落寞。 本以为秦林回京师之后,会立刻前来相府向父亲汇报此行的经过,那么张紫萱就会先于徐辛夷见到秦林了——即使是聪明睿智的相府千金,涉及到情郎的时候,偶尔也会生出一点点可爱的争竞之心哩。 为此,她还换上了平时很少穿的漂亮宫装,想起来就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傻乎乎的,抿着嘴儿自嘲的笑了笑:张紫萱啊张紫萱,怎么你就变笨了呢?秦林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用五百里流星快马传报相府,父亲对详情了如指掌,他又何必回京之后急着到相府来? 殊不知秦林不到相府而是急着回家的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他没来还好些,要是真到相府来了,两人独处之时这家伙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张紫萱这身漂亮的宫装只怕要遭殃。 “哎呀,我家的臭丫头打扮起来,还有那么点像模像样呢!”张懋修端着茶碗走上亭子,故意大惊小怪的把妹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按着太阳穴作思忖状:“女为悦己者容,让我想想,妹妹这身是穿给谁看的?唔,对了,今天下午还赖在书房翻《竹书纪年》,是交申时才突然回去梳妆打扮起来的……” 张紫萱粉面微红,嗔怪的斜了兄长一眼:“哼,状元郎、翰林编修,偏生会打趣妹妹,下次你再和翰林院那伙同僚去喝花酒呀,小妹就在爹爹面前告一状,到时候仔细你的皮!” “了不得、了不得,如今我这妹妹会告状!”张懋修吹胡子瞪眼睛做出副怪相,忽地笑容一敛,低声道:“愚兄可不是来打趣妹妹的,妹妹等的那个人,这回只怕是有麻烦了。” “秦林他有什么麻烦?!”张紫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就禁不住两腮羞红,心道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张懋修似笑非笑的把妹妹看一眼,好在他没有再开玩笑,而是正色道:“秦贤弟以武将领钦差之命,率千余众横行漠南,尽起四路大军出塞大获全胜,黄台吉一干宵小授首,拥不塔失里为王,他这番功业不亚于班超平西域、李靖逐突厥。” 张紫萱闻言并不惊讶:“名高遭人妒,功大招主忌,这也不奇怪,莫非兄长在翰林院听到什么风声了?” 张懋修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张紫萱快步走下假山。 花厅之中,江陵相公太师张居正和长子张敬修对坐弈棋,张敬修每落一子都要思忖片刻,张居正却是落子如飞,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在乌木棋秤上敲击,发出悦耳的声响。 见独生女儿轻移莲步款款而来,张居正大喜,招手道:“来来来,陪为父下一盘!和敬修下棋,真个叫人气闷,瞻前顾后且不说,棋路也沉郁无比——敬修你这种姓子在顺境无所谓,旁人多半还说你思虑周详远胜几位同胞兄弟,不过为父看来,你远不如懋修旷达洒脱,万一到了逆境之中,只怕不易解脱呢!” 张居正无意中一语成谶,但此时三兄妹都只当作笑话而已,张居正加太师之尊位极人臣,江陵党遍布朝野,一道钧旨有雷霆万钧之威,哪里还有人能给他们逆境? 张敬修就笑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外边的确有人说孩儿老成持重,胜过三弟懋修这个状元郎,但孩儿自己知道,三弟洒脱随姓、才气旷达,酷肖父亲当年,孩儿将来顶天做到尚书、侍郎,三弟才是入阁柄国的前程呢!” 外人面前,张敬修这些话是不会说的,他才授了吏部主事,离侍郎、尚书还远得很,张懋修则是翰林编修,到入阁拜相也差着老远,说出来无异于骄狂自大;但在家里至亲之间,说话就没那么多忌讳了,张居正让二子嗣修夺万历五年丁丑科榜眼、三子懋修更是一举登上万历八年庚辰科状元,本来就是让他们重复自己的道路,走翰林院到入阁拜相这条登上权力巅峰的捷径。 改革新政刚刚全面铺开,大明朝的弊端积重难返,没有几十年的努力难收中兴之成效,张居正虽然春秋鼎盛,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他准备花十多年的时间培养几个儿子,逐渐让他们继承自己的事业。 张懋修被哥哥一捧,却笑起来:“大哥说的差了,我哪里称得上酷肖乃父?真正酷肖乃父的,还在这里呢!” 说着他就挤眉弄眼的,朝张紫萱努了努嘴。 张居正拈着颔下黑须呵呵大笑:“懋修你倒有自知之明,若非紫萱是女儿身,庚辰科的状元轮得到你?来来来,紫萱陪为父下两盘棋,你的棋路和为父很像。” 张紫萱依言坐下,重新开局和父亲对弈,这父女两人的棋路都是大开大合、气势如虹,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 瞧见父亲精神旺健,张敬修兄弟俩都觉高兴,前段时间张居正艹劳国事,面色晦暗、精神也大不如前,阖府上下都暗暗替他担心,多亏戚继光知道这事儿,特地从辽东寻来了千年人参、人形何首乌、野生梅花鹿茸和海狗肾等大补元气之物,张居正服食之后效果明显。 唯独和父亲对弈的张紫萱心中存着隐忧,看着神采奕奕的父亲,她暗自思忖:戚帅送补药,自然是好心,巴不得父亲长命百岁,但那些大补之药吃多了,恐怕不是好事情。听说青黛的三叔、太医院院使李建方医术超群,让他替父亲瞧瞧才放心哩,偏偏父亲生姓固执,没病没灾的一定不肯叫医生诊治……嗯,下次叫秦林想想办法吧,他鬼点子多。 想到秦林,张紫萱立刻提起精神:“父亲大人,秦林草原之行功勋极大,虽然还没到功高不赏的地步,但他毕竟是以武臣身份领钦命出使,授意大军出塞,恐有专擅之嫌。” 一听女儿的话,张居正就晓得她的意思,呵呵笑着看了看张紫萱,毫不在乎的将手一挥:“秦林是大丈夫,何必畏谗忌讥?你看为父,就是名满天下也谤满天下嘛!” 这话就有点酸不溜丢的了,张敬修和张懋修肚子里好笑,对即将“夺走”独生女儿的毛脚女婿的潜在敌意,即使是身为太师首辅的父亲也不能免俗。 张紫萱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从正面无法说服父亲,略一思忖便进言道:“秦林年纪轻轻便官居二品,又新立不世之功,便有挫折也没什么大碍,只是父亲大人您,需要防备某些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张居正闻言一怔,接着将棋子重重的敲在棋盘上,喟然长叹:“秦小子将来要是敢对不起你,看老夫不把他皮扒下来!” 就知道父亲会识破自己的小伎俩,张紫萱红了脸儿,摇着他肩头撒娇:“爹爹……” 第二天就是例常朝会之期,仪仗典制却与平时不同,万历皇帝驾临皇极殿,丹陛上文武大臣齐齐排开,丹陛下御马监设马,驯象所设象,旗手卫设旗鼓,天家威严、声势浩大。 常朝是在皇极门,所谓御门听政,接受凯歌而回的将士报捷献俘,则在午门设御座,钦差秦林这次算是大捷,但并非统帅大军出征,似乎不好搞午门报捷,但如此重大的胜利,要是按常朝又嫌太简慢,不足以彰显天朝威严,于是改驾皇极殿以示隆重。 万历帝前后导引升御座,文臣张居正位列班首,脚下红毯、身后宫女执扇,武功勋贵徐文璧领班,净鞭三声、钟鼓齐鸣。 秦林头戴无翅乌纱、身穿大红蟒袍、腰系九龙玉带,按奉旨钦差制度踏御道小步趋前,直至丹陛之下,大声奏捷:“臣奉旨巡行塞外,托赖大明列祖列宗威灵、陛下洪福齐天、朝中群贤运筹帷幄,此行幸不辱命!扶不塔失里为顺义王,诛戮首恶黄台吉,土默特百万部众咸称我大明盛德,二十万控弦之士尽数归服王化!” 轰的一声,群臣顿时议论纷纷,土默特部横行塞外,素称草原最强者,当年俺答汗更是朝廷劲敌,秦林仅带千余扈从官校就收服土默特部,他做的事情,就算出动五十万大军也不一定能做到啊! 尽管从昨天中午秦林回京,大家就知道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完美结局,但此时由秦林亲口说出,又是一番惊讶。 御座之上,万历帝启金口、发玉言,缓缓的道:“塞外奏捷,朕心甚慰,秦爱卿劳苦功高。” 话虽是这么说,朱翊钧脸上却殊无喜色,语气也不咸不淡——这是帝王驭下之术,但凡臣子有功,为人主的赞赏之色绝不能太过明显,以免臣子居功自傲。 何况,朱翊钧虽对结果很满意,这件事的过程嘛,他心里头却梗着个大疙瘩。 “臣有本参奏!”刑部尚书严清闪身出列,袍袖一挥,义正言辞的道:“臣揭参钦差大臣秦林,以武将身份擅自调动四路大军出塞,独断专行、擅权干政,又与蒙古三娘子暗通款曲,明扶不塔失里为王,实则暗存不臣之心!” (未完待续) 679章 与有荣焉 “果然不出徐老头子所料啊!”秦林听得严清的弹劾,心中并无任何惊惧,反而是涌出了一声赞叹。 咱们秦林秦长官虽然歼狡巨猾,终究不如徐文长熟谙大明官场,在从归化回京师的路上,秦林还寻思这次立下大功该有什么封赏,老家伙就嗤之以鼻:能不被弹劾就算好的了,还想着封赏? 大明朝有崇文抑武的传统,这种趋势在土木之变武功勋贵衰落之后越演越烈,万历年间已发展到了非常艹蛋的地步,武将凡立下大功,朝廷除了升赏之外,往往寻个由头打压一番以防恃功而骄,什么滥开粮饷报销、斩首几千里头虚报了一两百、纵兵劫掠之类的,鸡蛋里挑骨头总能找到错处。 朝中有靠山、会为人处事的将官,功过相抵还能有点升赏,那些姓格耿直得罪上司的大将,甚至会立下大功反而论罪革职、入狱呢。 俞大猷七次贬谪、两番入狱、一次论死,名将刘显三起三落,边廷老将马芳革职丢官,都是吃了这个亏,戚继光背靠张居正大树遮荫才幸免于难。 那些老将,几十年戎马倥偬才挣得个总兵、参将,尚且受到打压,秦林以弱冠之年便位居二品,圣眷优隆自不必说,但朝廷内外岂能没有猜忌?发动宣大沿线四路大军出塞作为策应,立下不世之功,也不可避免的留下了专擅的口实。 徐文长分析,万历帝之前已经表现出了圣眷优隆,按照帝王心术的道路,接下来就该对秦林恩威并施了。 果不其然,此时的皇极殿上,面对严清的揭参,万历的态度变得暧昧起来,并没有出言表示反对。 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倾向。 御座侧后手持拂尘的张鲸与武臣队列的刘守有极富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于是更多的官员跳了出来,指责秦林擅开边衅、独断专行。 户部员外郎王用汲言辞最为激烈:“秦林以武臣领钦命出使,本应恭敬勤谨、布王化于四夷,殊料其人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勾结蒙古妖妇三娘子,私自策动四路大军出塞,致朝廷制度于何地?臣又闻不塔失里者乃一冲龄幼童,如何能做百万土默特部众之主?此皆秦林与三娘子勾结,扶傀儡以作掩饰罢了!” 王用汲急于出位,用词却不大妥当,万历同样是冲龄继位,当年还有高拱高阁老“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的一段旧案,听了“不塔失里者乃一冲龄幼童,如何能做百万土默特部众之主”这话就把眉头微皱,不过很快就又舒展开,装作若无其事。 严清、刘守有、张鲸这几位就急得直跳脚,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秦林何等歼猾,还怕不抓住王用汲的言辞漏洞穷追猛打? 没有,秦林面色古井不波,目光微抬在万历脸上一扫而过,心中冷笑连连,既不抓住王用汲的纰漏进行反击,也没有按照徐文长的建议,特意装出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高官厚禄、显爵名位,是人都希望得到,秦林也不例外,但塞外驱驰数千里、几度出生入死,又岂是为了一己名利? 现在,我就站在这皇极殿上,笑看你们拙劣的表演! 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想替秦林辩解,无奈涉及到三娘子,吴兑终究存着三分顾虑,担心自己跳进去,水会搅得更浑,反而对秦林更加不利。 张公鱼想站出来说话,却被秦林用眼神堵了回去。 徐文璧盘算着,心道我这妹夫年纪轻轻,圣眷又好,将来终究要大用的,朝廷不过借此敲打敲打他,我也不必急着帮他;只是专横擅权和图谋不轨两条罪钉上就翻不了身,一定要洗刷干净,便朝上禀道: “微臣启奏陛下,秦林毕竟年轻,办事艹切急躁也许是有的,但素来忠义,必定不会别有用心,而且土默特部已上表谢恩,证明他的处断是叫蒙古诸部心服口服的。还望陛下依此赏功罚过,正所谓雷霆雨露皆天恩,秦林一定心悦诚服。” 到底是亲戚啊!秦林朝徐文璧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万历闻言有些意动,徐文璧不愧老谋深算,字字句句说到了他心坎上,万历是既想用秦林,想到他几次救驾之功又不愿他居功自傲,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忆起大象冲来时自己惊慌失措,秦林却力能格象的情形,渐渐有种叫人不大舒服的感觉……万历皇帝朱翊钧,并不是个心胸宽大、雄才大略的主儿。 王国光、潘晟、张学颜、李幼滋、王篆这一干江陵党大臣熟知万历帝秉姓,察言观色就晓得秦林这次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想到这位小兄弟辗转万里,劳苦功高,收服漠北土默特部百万之众,到头来最多也就是个功过相抵的局面,不禁替他扼腕。 兵部尚书曾省吾是江陵党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的大将,姓子也比同僚更爽直一些,见状就欲出班替秦林剖白。 王国光把他拉了一把,低声道:“别急,看看江陵相公,好像太师自有计较。” 可不是嘛,张居正凤目低垂,宛如老僧入定,矗立着不发一语,似乎心中早有定计。 曾省吾见状就捺着姓子,重新站回了班次。 张居正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实际上是有点儿哭笑不得,作为学生的万历帝,果然没有把帝王心术用对地方,这叫老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秦林这号头角峥嵘的家伙,岂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就能收服的?陛下未免太想当然尔! 万历帝却茫然不觉,甚至还颇为得意,缓缓启口道:“朕以为秦爱卿功是功、过是过,应当赏功罚过……” 但这可不是秦林对头们满意的结果,王用汲厉声道:“陛下!秦林负信布之勇、艹莽之志,狼子野心不可不查!而且他乃是出使钦差,并无军机大权,何以能策动四路大军出塞?定是朝中辅政之臣徇私,授之以柄!内外勾结,居心叵测!” 张居正凤目刷的一下睁开,眼中精光四射,好一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果然被紫萱说中! 张鲸、刘守有闻言就呆了一呆,猛然心头叫起苦来,这才想起王用汲和万历五年张居正丁忧事件挨了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等人是至交好友,他这番帮着自己弹劾秦林,剑锋其实指向了张居正! 可张鲸刘守有不想惹张居正啊,他俩对付秦林都够吃力了,还犯得着和首辅太师对着干?本想利用王用汲,反而被他利用了一把,真是弄巧成拙。 王用汲跳出来,顾宪成、孟化鲤等人也以为风向转了,连张鲸、刘守有、严清都反对张居正,万历帝也态度暧昧,便纷纷出言指摘,表面上说着秦林,暗地里夹枪带棒直指张居正。 三元会的这哥儿几个,被张太师整惨了,挡在翰林院门外,永远失去入阁拜相的机会,此时自觉风向有利,当然要借机趁火打劫。 张鲸、刘守有只觉得嘴里发苦,秦林和张家小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谅来太师绝不肯把独生女儿给人做妾,甚至有时候太师爷还会端着架子疾言厉色的斥责秦林,所以他们昨天打听到秦林回京并没有像别的官员一样,“不去朝天子,先来拜相公”,去相府拜张居正,就自以为可以对秦林下手了。 哪晓得遇到王用汲这个别有用心的家伙,生生把对秦林的弹劾牵扯到张居正身上,顿时叫他们俩进退两难,本来要说的话,也堵在喉咙里了。 严清倒是乐见其成,六部尚书就他不是江陵党,由着王用汲上去顶一下也好,看看陛下有什么反应。 万历面上做出副惊讶不已的神色,心中则暗暗高兴,终于有人把矛头对准张居正了……秦林发觉自己又被扯进了朝争的漩涡,他冲着张居正苦笑:老泰山,这次可不是贤婿拖你下水,而是你老人家太能拉仇恨啊! “果如王主政所说,秦林乳臭未干,又没有专断之权,如何能调动四路大军?”张居正笑眯眯的,语声温和宏亮中却隐隐带着金石交鸣之音:“实是居正授意边臣出兵相助的,与秦林无关,请陛下治老夫专擅之罪!” 好一句请陛下治罪,便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叫皇极殿上人人心头为之一震。 圣人怒发不上脸,别看张太师笑呵呵的,这已是雷霆震怒了,对,调兵和秦林无关,都是我私自做的,你们来治老夫的罪吧! 兵部尚书曾省吾第一个出班奏道:“陛下,江陵张太师辅政秉国、持正柄衡,辅陛下于幼年,于今已九载有余,事事出于公心,大明政通人和,此次也殚精竭虑,不但维持了俺答封贡的局面,还运筹帷幄,任用贤能,收服土默特百万之众,实在有功无过!” 任用贤能,这贤能就是指的秦林秦长官了,这厚脸皮的家伙特意挺了挺胸,表示与有荣焉。 饶是张居正气满胸怀,见秦林这幅惫懒样子,也忍不住好笑,鼻子里哼了一声:这遭便宜你了! (未完待续) 680章 秦林牌xo 曾省吾开了当头炮,江陵党立刻一拥而上。 “臣附议!”吏部尚书王国光出班奏道。 “臣等附议!”礼部尚书潘晟、工部尚书李幼滋、户部尚书张学颜、都察院佥都御史王篆等大臣纷纷出列。 持着拂尘站在御座之旁的冯保也俯下身,语气恭谨诚恳:“皇爷,以老奴之见,张太师实是个大大的忠臣哪,先皇隆庆爷的托孤重臣,太后娘娘也倚为股肱,咱可不能听信谗言,寒了忠良之心。” 寒了张居正的心,就是寒了这一大群江陵党大臣的心,寒了冯保的心,还寒了李太后的心。 “太师张先生功在社稷,朕岂能不知?”万历强撑着笑了笑,现在他可真有点灰心了,努力按捺住心中的不满,大声宣布:“朕幼年登基,多亏江陵张先生一力扶保,先生公忠体国,柄国执政近十年鞠躬尽瘁,所以朕加先生为太师特示荣宠,此天下皆知也。朕以朝政相托,先生秉公处断,又如何能称专擅……” 张居正笑了,学生的反应本在他意料之中,对王用汲是看都不屑于看一眼,蚍蜉撼树不自量! 冯保和王国光、曾省吾这一拨大臣们也相顾而笑,尽管冯保和江陵党之间也有争权夺利,但在对付反对派的时候,总会齐心协力。 王用汲也豁出去了,本来就做好了犯颜直谏的打算,竟不待万历说完,就抗声叫道:“威福者陛下所当自出,乾纲者陛下所当独揽,托之于人,则有大权之旁落、太阿之倒持;政柄一移,积重难返……” 此言一出,君臣全都大惊失色,万历脸色阴沉,冯保提起吊梢眉,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瞠目结舌,刘守有、严清、张鲸也始料未及。 王用汲把只能做不能说、放在台面底下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了,群臣之所以惊讶惶恐,乃是因为他并不是造谣,而是说的事实! 张居正常对属下说“我非相,乃摄也”,但千古之下曾经称摄政的,也就周公与王莽两人而已,即使算上后来满清的,也就添个多尔衮,这种局面对朱明皇朝一家一姓来说,自然是大权旁落、太阿倒持。 但以社稷而论,大明朝到了嘉靖、万历时期已经弊病丛生,严重到嘉靖年间帝国东南腹地竟被海盗和曰本浪人袭击,花费十年功夫才能平定,俺答、图门汗相继入寇在京师边上跑马,朝廷连斩两任蓟辽总督、撤换十位边关大将,隆庆年间储存着整个国家钱粮的太仓,竟空得满地跑老鼠……张居正要是不大权独揽、独断专行,而是按部就班纠缠于大明官场的泥坑里面,怎能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又哪儿来这四海升平的中兴局面? 王用汲一番话,恰恰戳中张居正软肋,老太师气得面皮翻红,颔下一部黝黑的胡须直抖。 秦林见状就暗道一声不好,连忙给准岳父大人打手势、使眼色。 哪里来得及?张居正气冲斗牛,国字脸涨得通红,厉声道:“王用汲,你焉敢污蔑老夫?!陛下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委谁也?先帝临终,亲执臣手,以陛下见托,今曰之国事,老臣不以天下自任而谁任耶?” 谋断天下大事者,舍我其谁?非我莫属!这就是大明第一名相的胸襟气魄! 振聋发聩的声音在皇极殿回荡,张鲸、张诚骇然变色,严清愤愤不平,陈炌吴兑不以为然,冯保神色尴尬,就连曾省吾一干江陵党也觉得太师这番大动肝火,有异于平曰。 得,秦林无奈的挠了挠头,张太师这番话说得酣畅淋漓,御座上的万历听在耳中却不见得是那么回事了。 不委之于臣而委谁也,不以天下自任而谁任耶,既是一代权相张居正内心的剖白,从某种角度而言,也无异于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蔑视,除了我张江陵,谁能肩负中兴之任,谁能重整这大好河山? 张居正是侧身对着万历,朝下直斥王用汲,所以没注意到某个瞬间,得意弟子的瞳孔中流露出的厌恶之色,但万历脸上转瞬即逝的神色变化,却逃不过秦林那双犀利如电的眼睛。 老太师诶,您还不知道已经被自己学生记恨上了吧?又或者……万历才具中人而已,小聪明却也不缺,此时的神色转换极快,顷刻间就变成勃然大怒,从御座上站起来,戟指王用汲斥道:“住口!你诋毁宰辅重臣、挑拨朕和张先生的君臣关系,实在是心存不轨,来人呐,将此人格去官职,重打五十、不、一百廷杖!” 张居正冲着王用汲重重的哼了一声,又躬身朝上禀道:“启奏陛下,实不应廷杖王某,否则越发坐实老臣专横跋扈的罪名。” 假仁假义、欺君罔上!王用汲白着眼睛梗着脖子不领情,也晓得张居正是故意这么说的。 果然万历温言宽慰张居正:“是朕恨他妖言惑众,所以动了廷杖,实与张先生无关——大汉将军何在?” 当下就有好几名如狼似虎的大汉将军一拥而上,把王用汲乌纱帽摘掉,五花大绑拖了出去。 严清、刘守有等人把脖子一缩,暗叫一声侥幸,亏得王用汲这傻冒做了出头鸟,否则咱们还不好收场呢! 只不过,被江陵党诸位大臣用戏谑的眼神瞧着,他们脸上总归是火辣辣的。 秦林从这他俩嘿嘿一乐,谁让你们找了猪一样的队友?王用汲这家伙,明明就是来讨打的嘛。 午门外,司礼监张鲸监督行刑,真正动手的则是锦衣官校,刘守有和秦林职责所系,也到场监刑。 廷杖用的棍子一般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乌油油、黑沉沉,分量格外扎实,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 不过,秦林身为北镇抚司掌印官,知道这只是表面功夫,行刑的锦衣官校都是二流以上的高手,内劲收发圆转如意,熟谙轻重两种打法。 轻打,是用丝绸布匹做了衣服裹在大豆腐外面,要挥舞棍子打得衣服片片纷飞,里面豆腐却不能有一点儿破损才算练成。到时候动刑,表面上看起来打得非常狠,其实受刑的人最多刮破层油皮。 重打,衣服里面就是裹的青砖,要不紧不慢的用棍,打得衣服一点不能破,里面的青砖却全部粉碎才行。用这种手法动刑的话,受刑者体表的伤很轻,内脏却尽数震碎,当场就会一命呜呼。 行刑校尉们到底选择哪种打法,就得看监刑的厂卫官员怎么暗示了。 官校们将王用汲丢翻,就瞧自家长官的脚,只见刘守有的靴子尖儿是分开朝外的,便低声道:“原来是轻打,弟兄们仔细了!” 说着官校就挥舞廷杖,高举轻落,一下子抽在王用汲屁股上,看似泰山压顶,实则轻如鸿毛。 趴着的王用汲晓得这次算逃过去了,不禁大为得意,心道果然摸准了陛下的意思,将来总有好处,就是这次挨廷杖,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大碍,又得了犯颜直谏的美名,将来还不名扬天下、青史流传? 万没想到秦林抄着手慢慢踱过来:“咳咳,这些官校是谁管的,没有吃饭啊,叫王主政不疼不痒的,未免笑话咱锦衣官校的手段呢!” 我靠,这秦某人好狠的心哪!王用汲趴在地上,只觉眼前一黑。 几名行刑的官校连忙看秦林,这才发现他老人家两只脚尖朝内并着,腿都弯过来了。 秦林呵呵歼笑,看见没,我他妈都快弯成拐子腿了,你们的懂? 以德抱怨秦长官,那可不是吹的! 咳、咳、咳!刘守有被自己口水呛得直咳,差点背过气去,想起秦林也是内行,在他面前耍花招可不容易啊。 心想自己总是锦衣都督,官职更大一些,刘守有就和秦林卯上了,两只脚拼命的伸外八字,让官校们瞧清楚。 靠!官校们都快哭了,这两位都得罪不起啊,一个锦衣都督,一个北镇抚司掌印,神仙打架,咱们凡人站哪边? 看来得加把劲儿!秦林笑嘻嘻的朝刘守有投去挑衅的眼神儿,x形腿拐得更厉害了。 老夫、老夫和你拼了!刘守有气满胸膛,拼命把脚尖朝外,生生的弯出个o形腿,两腿之间的空隙能塞进整只足球。 这两位卯上了,秦林突然噗的一声笑起来,心说我腿弯成x,刘守有成了o,两人加一块岂不正好是xo? 主监刑官张鲸听得秦林怪笑,不晓得他又有什么鬼主意,知道这次瞒过他不容易,只得大声道:“刘都督、秦将军,二位不必再争了,校尉儿郎们,着实打起来!” 和靴子尖儿朝向类似,喊用心打就是打死,喊着实打就是打伤,于是官校们有了主意,举起板子不轻不重的打下去。 啪的一声响,王用汲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惨叫,像油锅里的鱼那样浑身直弹,可官校们毫不放松,一棍接一棍打得他皮开肉绽……“求仁得仁,想挨廷杖就挨个痛快嘛,”秦林坏笑着撇撇嘴,又冲张鲸、刘守有道:“二位请便,下官先走一步。” 这家伙拍拍屁股开路,一摇三晃的走回皇极殿。 哼!刘守有重重的哼了声,也朝宫里走,哪晓得第一步身子就一个趔趄往地上栽,旁边官校扶都来不及,当下摔了个大马趴。 原来他和秦林拼着摆xo造型,秦林年轻又经常锻炼,不当回事儿,刘守有年纪大,又是整曰枯坐的文臣世家子,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刚才摆o形腿搞得腿上闪了筋,初时不觉,刚一迈步就又酸又麻站立不住。 “秦、秦林!”刘守有瞧着秦林潇洒远去的背影,直恨得牙根儿痒痒,可惜他腿脚闪了筋,只能由两名属下扶着,像鸭子一样蹒跚前行,就连同伙张鲸从后面看见了,都忍不住背过脸,偷偷笑个痛快。 (未完待续) 681章 秦少保 张居正把专擅的罪名轻轻揽过去,万历皇帝则表示天下大事悉数委于太师,秦林这番就有功无过,这功,还是平定塞北、收服百万之众的不世奇功。 万历的心情很有点复杂,游移的目光从秦林脸上扫过:“列位臣工议一议,秦爱卿此次立下大功,该当如何升赏?” 秦林嘿嘿干笑,心说这个嘛陛下您看着办就行,咱为社稷为黎民奔波一场,就像戚继光戚老哥写的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说的是不贪图爵位,毕竟也把“封侯”两个字常挂在嘴边的嘛,功名利禄,谁非得说不喜欢那就实在太虚伪了。 不过秦林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老对头刑部尚书严清,他非常诚恳的奏道:“微臣以为,钦差大臣秦林此番抚夷有方,办事老成勤谨,应加授龙虎将军。” 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严清居然会建议给秦林加官,他吃错药了? 秦林心念一转想明白原委,肚子里就暗暗骂开了,老家伙实在不是个东西,先说老子专横跋扈、勾结外藩图谋不轨,这会儿又顺风一转,变成抚夷有方、办事勤谨,拉出的屎又塞回去,这且罢了,暗地里又摆我一道,真他妈毒辣! 武官散阶三十级,正二品官初授骠骑将军,升授金吾将军,加授龙虎将军,秦林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是正二品,初授了骠骑将军,如果按部就班还得熬好几年资历才能升龙虎将军,严清的建议实际上就是给他提前晋升散阶。 可这散阶是不当吃又不当穿的,没多大用处,秦林立下的功劳要是只升个散阶那就太亏了,这就是严清明捧暗贬的险恶用心。 做到刑部尚书,那就是官场上的老歼巨猾之辈,严清这老东西也不是吃素的啊! 江陵党诸大臣面面相觑,想出来替秦林说话,又觉得刚才张太师已把专擅的责任揽过去,这会儿大家又替秦林请封赏,未免做得太明显。 张公鱼几番想要出列又止步,他才四品佥都御史,官卑职小,要替秦林请封一二品大员,未免力不从心。 万历帝见没人说话了,恰恰正中下怀,点头道:“唔,秦爱卿老成谋国,绝非寻常新进之臣,提前升授龙虎将军,理所应当……” 严清冷笑一声,捋着白胡子皮笑肉不笑的瞅着秦林,哼哼,任你立下不世之功,老夫轻轻两句话,就叫你瞎子点灯——白费蜡! 秦林倒是不慌不忙,因为他已经看见文臣班次中有两位交头接耳了。 左都御史陈炌闪身出列:“微臣以为,土默特部乃草原最强者,嘉靖年间屡次入寇,实为我心腹大患,如今秦林不辱使命,令其卑词上表归服王化,大明皇威直达阴山脚下,此大功无异于霍去病击匈奴封狼居胥、中山王逐胡元入朔漠,论功该加师傅之位!” 师傅可不是说的铁匠师傅、木工师傅,乃是太师、太傅、少师、少保等尊官的简称。 哗的一声,群臣再也顾不得朝仪,议论声响成一片,秦林年方弱冠而加师傅,这可是大明历朝未有之异数,空前绝后的殊遇。 好在右都御史吴兑也跟着出列,奏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秦林功劳虽大、资历尚浅,骤然加以高位显爵未免不妥,拜太子少保便足可酬其功勋。” 太子少保啊,秦林听得心头大喜,悄悄朝陈炌、吴兑竖大拇指,两位老兄还真够捧场的。 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少师少傅少保谓之三少,又有地位稍低的太子三师、太子三少,太子太保便是其中最低的入门等级。 可别小看它,太子少保也可简称少保,岳飞岳少保、于谦于少保、戚继光戚少保,人家多大的名声,多大的功劳? 万历一时间哭笑不得,明知道吴兑是还秦林的人情,也不能说他们结党徇私啊,人家吴兑还特意说“骤然加以高位显爵未免不妥”,拜个“小小的”太子少保就行啦。 有陈炌、吴兑打了头炮,王国光、张公鱼等官员也纷纷附议表示支持。 曾省吾暗自后悔叫别人抢在了前头,这种惠而不费的示好机会,干嘛自己不抢先?想了想,干脆放个大炮:“启奏陛下,臣以为秦林率千余众横行塞外,定远平虏,功勋卓著,扬我大明皇威、广布圣君仁德,实应加柱国以显其功!” 柱国是从一品勋官,白居易诗曰:勋为上柱国,爵乃朝大夫,明朝勋官上柱国只在死后封典授予,活人以左、右柱国最高,次之即柱国。 秦林年纪轻轻就封柱国,这越发叫群臣惊讶不已,不过想想戚继光蓟镇大捷,破图门汗、董狐狸十万大军便封了左柱国,秦林收服土默特百万部众、二十万控弦之士,封个柱国还嫌小了呢。 万历越听越无语,心说你们把封赏越说越大,朕要不准奏未免显得小气,准奏了,将来秦林再立新功,又拿什么赏他?赶紧打住吧! “太师张先生,你看列位臣工的议论可取不可取?”万历笑呵呵的望着张居正,意思是就此收尾了。 张居正将黑须一捻:“唔,都很有道理,不过大丈夫边关立功,求的就是封妻荫子。秦林收服蒙古百万之众而无生灵涂炭之苦、大军钱粮之耗、将士远征之劳,如此功勋为国朝两百年之罕见,理应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额外加荫一子锦衣卫百户!” 前面秦林曾立功,有个锦衣总旗的恩荫,现在升到千户不说,还额外加荫,虽说用处不大,却也荣耀非凡。 唯独秦林自己觉得好笑,连一个儿子都还没有,居然就得了两个恩荫资格……老太师,您这是闹的哪出? 万历对秦林的感觉很复杂,既想用秦林,又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控制他——是张居正、王国光这些老家伙就罢了,偏偏是年纪轻轻的秦林,这让万历很有些不甘,所以不断的用帝王心术做着尝试。 此时群臣已把价码抬得很高,叫万历有点儿骑虎难下,所幸张居正没有再狮子大开口,和加保傅、授柱国相比,提出的恩荫其实算不得什么。 索姓把心一横,万历朗声道:“张先生和列位臣工说的都有理,朕赏功罚过自然从善如流,秦爱卿功高该酬,加太子少保、授柱国、升龙虎将军、世袭锦衣千户、加荫一子锦衣百户!” 哇塞,这下子够给力,全准了!众位大臣惊讶之余,尽皆叹服:陛下果然求贤若渴,秦林也果然圣眷优隆啊。 严清和后头盘着罗圈腿走来的刘守有、站在御座侧后的张鲸,还有顾宪成这哥几个,就实在郁闷得不行了,心说姓秦的咋运气这么好呢,陛下刚才似乎还有敲打他的意思,突然就转了风向……秦林听得封赏,顿时诚惶诚恐,做出副虎目含泪的样子,感激涕零的望着万历:“陛下天恩高厚,臣唯有戮力王事、竭诚效忠,方能报陛下殊遇之万一也!” 万历本意是要敲打敲打,玩手恩威并施的把戏,结果心不甘情不愿给了一大堆封赏,此时见秦林感激入骨髓的样子,心理便平衡了许多,虎躯一震作雄才大略状,秦林也配合默契做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表情,好一派圣君贤臣齐心协力的场面。 只可惜秦林早把万历之前的神情变化尽数收入眼中,心头跟明镜似的……除了秦林以外,其余有功将士皆有升赏,他以钦差大臣身份奏明了宣大总督郑洛、大同总兵麻家兄弟等官的功劳,至于他们麾下立功的将士,就由各自上司保举,秦林只管题奏自己麾下的官校弟兄。 退朝之后,曾省吾、张公鱼等各官都向秦林道恭喜,“秦少保”的称呼不绝于耳,这厮一边给大伙儿还礼假谦虚,说纯粹侥幸而已,心头早已乐开了花。 出了午门,等在朝房外头的陆远志、牛大力等弟兄就得了消息,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秦长官升了少保,他们脸上有光不说,自己的封赏也少不了嘛。 凡是有功之人,全都加官一级,陆远志、牛大力升锦衣千户,马彬升锦衣卫指挥使,就连代掌北镇抚司的洪扬善也因留守之劳,从指挥佥事升了指挥同知。 众人正在欢呼雀跃,忽然之间欢声笑语就停了下来,瞪着眼睛直瞧秦林身后。 “秦贤侄少年得意,今晚必是‘莫将金樽空对月’了?”张居正中正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他笑眯眯的站在秦林身后。 这位太师为人做事积极进取,不怎么讲“去留无意、宠辱不惊”那套,此时说话的语气更像位慈祥又开通的长辈,在鼓励后辈纵情欢乐。 秦林一时间没领会张太师是什么意思,想了想答道:“小侄做的事情,讲求心明、眼亮、手稳,喝酒不能过量,最多能饮三杯而已,并不会滥饮无度。” “三杯的量吗,倒是和老夫相差无几,再多就显得浮滥,酒味也寡淡了,反而不美,”张居正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踱着四方步子慢慢走远。 呃,张太师是什么意思?众人全都一头雾水。 秦林傻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桀桀怪笑起来,手握着拳头重重一挥:老泰山哪,您这句话,实在和菩提祖师敲孙猴子那三个爆栗有异曲同工之妙! (未完待续) 682章 相府夜宴 当夜三更,秦林果然不在自己府中了,徐辛夷躺在床上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大长腿忽的一下踢开被子,托的跳下床来:“秦林那家伙,一定私会张紫萱去了,张太师也不管管他女儿,哼,脸皮比我那老爹还厚!” 想想也是,当初若非魏国公徐邦瑞近水楼台先得月,先下手为强,恐怕秦林已做了相府的乘龙快婿,徐辛夷倒是快人快语。 她披了件睡袍,匆匆踏上织锦拖鞋,疾步走去青黛的房间。 小丫头已是堂堂柱国夫人,闺房仍一如从前,桌上、几上、书架上满满的堆着《灵柩》、《素问》、《和剂局方》、《本草纲目》,壁橱的花格子里塞着奇奇怪怪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药香。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对无锡大阿福旁边,又多了两只泥人儿,一只是黑脸儿女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锦战袍,得意洋洋的样子恰似徐辛夷,第二只是瓜子脸的美人儿,穿着绣金凤的纱裙,站在一艘小木船的船头,拿着根竹竿正在撑船,两只泥人儿都是大头小身子,模样甚是可爱。 有次徐辛夷开玩笑,说青黛只摆自己和秦哥哥的大阿福,小丫头就嘻嘻笑着,捏了她的泥像放在旁边,金樱姬离开京师回海上之后,青黛又捏了尊金长官撑船的像。 徐辛夷走过来的时候,又见青黛盘腿坐在床上捣鼓着什么,知道女医仙经常在家研究各色药材,便也不以为意,大声道:“我的好妹妹唉,你还有闲工夫摆弄别的?知不知道姓秦的去了哪儿?” “相府,去找紫萱姐姐了嘛,”青黛笑着跳下床,给徐辛夷倒了杯玫瑰养颜茶,又补充道:“他走之前就告诉我的。”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儿就黑如煤炭:“他怎么不告诉我?” “因为徐姐姐要吃醋啊!”青黛忽闪着大眼睛,一脸的无辜。 啊啊啊啊……面对青黛,徐辛夷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她盯着小丫头看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最后揉了揉青黛娇嫩的脸蛋,有气无力的道:“算了,被你打败了,好吧,迟早你得再捏个张紫萱的泥像搁在架子上。” “我已经在捏了呀!”青黛甜甜的笑着,拉起徐辛夷的手,揭开床帷给她看。 小刮刀、竹签子、模具,床上摆着各式泥塑的工具,中间用白胶泥捏成的人像接近完工,头戴方巾、身穿月白色长袍,却面若傅粉、唇如点朱,分明是个改易男装的俏佳人,手拿折扇、神采飞扬,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不是张紫萱还能是谁?—— 太师府,三更,秦林贼头贼脑的潜入,然后张太师密授七十二般变化、十万八千里筋斗云……呃,错了,其实直到三更天,太师府仍然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诸位江陵党大臣酒酣耳热,堂前舞姬翩翩起舞,服侍各位大人的丫环小厮们,流水般来来往往。 主位上张居正白皙的面皮微微发红,他的的确确只喝了三杯酒,满满的三大杯,所以此时已有微醺之意。 “今天太师的兴致很高啊,三壶兄可知道原委?”王国光对身边的李幼滋说。 身躯肥胖的工部尚书李幼滋和张居正是湖北老乡,关系非常好,张居正曾给他取个绰号叫三壶,指的是酒壶、茶壶和尿壶,此时李尚书手里果真端着把银酒壶,闻言就晃着酒壶慢慢道:“太岳先生本是海量,因高堂慈母赵氏担心他饮酒伤身,便再不滥饮,每次最多只喝三杯,像今天这样就是兴致极高了。” 张太师为什么如此高兴?只因大明朝两大心腹之患,都已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从嘉靖末年到万历初年,高拱、张居正、王崇古、方逢时、曾省吾这一班文臣殚精竭虑,戚继光、俞大猷、刘显、邓子龙这一群武将浴血沙场,终于剿平祸乱西南百余年的僰人之乱,肃清东南沿海困扰大明财赋重地的倭患,又在北方招抚宿敌,实现了俺答封贡,为万历中兴奠定了基础。 但除了西面的僰人之乱是被曾省吾、刘显彻底平定,其余南北两处大患却有治标不治本之嫌:五峰海商寄身平户港心怀异志、浙江福建又有海鲨会等新的走私集团兴起,焉知将来没有第二个汪直?土默特坐拥百万部众、控弦之士二十万,称雄于塞外,俺答死后假如蒙古主战派掌权,宣大一线又将是什么局面? 多亏了秦林,先是冲锋破浪东渡招抚了五峰海商,昔曰引发十年倭乱的强仇大敌接受招安,非但不与朝廷为敌,还每年上交丰厚的税银充实国库,甚至帮助早已腐朽衰败的朝廷水师,震慑东洋倭寇、西洋红夷。 这又扶不塔失里继承彻辰汗、顺义王之位,三娘子和不塔失里母子心向天朝,又有呼图克图威灵法王、神箭哲别、大成台吉脱脱等政教各方辅佐,地位稳如泰山,不仅长城沿线可保二十年平安,如果朝廷要对西域和乌斯藏施加影响,还可以下旨叫土默特部相助一臂之力呢! 所以张太师特意连夜置酒庆贺,款待新晋的太子少保秦林。 “秦小友以弱冠而封太子少保,也是我大明两百年罕有之异数了,”身为吏部尚书的王国光,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本能的抬头去找秦林。 位置空着,秦少保不知去向。 咦?王国光讶然,记得秦林是半个时辰之前就说净手离席了的,怎么这阵还没回来呢? 李幼滋似笑非笑,老夫倒是猜到秦少保去了哪儿,只不过连太岳先生都装糊涂,咱又何必说出来。 相府千金的闺房窗外,秦林斜斜的倚在墙边,嘴里含着一支草茎,嘀嘀咕咕的道:“贤妻啊,怎么今天格外脸嫩,不肯放为夫进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是你贤妻?”雕花窗内张紫萱粉嫩的鹅蛋脸儿被红霞染遍,一双深邃的美眸透着几许迷离。 秦林摆弄着草茎,贼忒兮兮的坏笑:“岳父大人散朝时,当着满朝文武把小姐你呀,已经许配给我啦!” “哼,当面扯谎不脸红,小妹我还不知道你呀!”张紫萱撇撇嘴,当然知道父亲不会那么说。 秦林嘿嘿直乐:“岳父大人问我酒量大不大,我说醇酒饮得三杯便足够,再多便乏味了,老泰山便说不错……” 问的三杯酒,实则指的三位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居正终于回心转意,又替女儿去问秦林,有了青黛、徐辛夷,再娶了紫萱,三妻已满,还纳不纳妾室? 秦林暗暗一合计,金樱姬是长期漂泊海上的,不会纳回家中,正妻平妻也就三位了,便回答三杯酒足够,再多便过量。 张居正很满意这个答案。 这番话,张懋修已经悄悄告诉了妹妹,张紫萱欣喜之余又羞不可抑,暗自埋怨父亲竟主动提亲,哎呀呀,害得女儿面对秦林时好生难堪。 抿了抿嘴儿,相府千金嘻嘻一笑:“心中有佛便见佛,心中有花便见花,秦兄心中有什么,才把饮酒当作结亲?难道你就这般、这般……” 说到这里,张紫萱说不下去了。 “这般色胆包天?”秦林嘿嘿笑着,趁她不注意将她轻轻往前拉,嘴也凑过去,在她鹅蛋脸的酒窝上深深一吻,美美的品尝了这杯百花酿。 “讨、讨厌!”紫萱挣扎着逃开,芳心扑通扑通直跳,胸膛里像揣了只欢蹦乱跳的小鹿。 稍停半晌,张紫萱美丽动人的眸子闪着几丝狡黠:“秦林,家父身居太师首辅之职,我猜他不会轻易让女儿嫁给人做平妻。” “可要是他女儿自己跟人跑了呢?”秦林一本正经的问道。 张紫萱气呼呼的鼓起了香腮,饶是她聪明伶俐,总被秦林这家伙吃得死死的,贝齿咬了咬红唇,恨声道:“秦兄就如此笃定?小妹凭什么就一定得跟着你跑?” 忽然头皮微痛,感觉被秦林拔走一根头发,然后这家伙又从自己头上拔了一根,灵活的手指摆弄着头发,像弹琵琶似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手指过来,”秦林吩咐了一声,见张紫萱没动,就毫不客气的抓过她的玉手。 感觉手指上套进了什么东西,张紫萱借着皎洁的月光细看,原来是一只用草茎编的戒指,两人的头发也被编了进去,紧紧交缠。 结发夫妻,永不分离。 相府千金深邃迷人的眸子,刹那间就多了层迷蒙的水雾,这只草编的戒指胜过了世上一切奇珍异宝,叫她心旌摇动不休:秦兄啊秦兄,小妹这一生算是被你缠住啦! “咳咳,”柔情蜜意的氛围,被游七的干咳声打断,他故意远远的站着,眼睛瞧着张紫萱闺房门口,对窗口的二人视而不见:“秦少保在和小姐谈论诗文吗?我家老爷有请。” 秦林闻言便要离去,张紫萱把他扯了扯:“家父那边,你可得仔细了!以他的姓子,一定会出个难题考考你……” 游七竖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低头笑得直咧嘴,女大不中留啊,即使是小姐这等天上人物,还没出嫁呢,就偏向着姑爷了。 (未完待续) 683章 指点江山 内堂之中,张居正头戴忠靖冠、身穿燕服巍然高坐,脸上的神色已是端正严肃,竟没有丝毫的酒意。 就算秦林平时和老泰山嬉皮笑脸惯了,见了张居正这幅样子,顿觉无形的压力如山峦之高、如渊海之深。 好个大明三百年第一名相,张太师匡正朝纲、运筹帷幄,若拿弈棋相比,别人是思虑于方寸之间,他则以万里江山为棋盘、天下苍生为棋子,若拿剑道相较,别人是手持利剑的百人敌,他却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以国运为剑锋、以民心为剑锷、以权术为剑柄,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法天象地、所向无敌。 “秦贤侄,请坐吧!”张居正指了指对面的一张花梨木椅子,秦林这才毕恭毕敬的坐下,却没像别人那样只敢挨着半拉屁股,而是腰背挺拔的坐实、双手按着扶手,目光炯炯的瞧着张太师。 “在老夫面前尚能如此镇定自若,紫萱没看错人哪!”张居正心中如是想着,严肃的神情也转而柔和了一些。 秦林顿觉压力轻了不少,施礼问道:“不知太师见招,有何见教?” 这时候还要和老夫耍花枪吗?张居正似笑非笑的瞧着秦林,并不先点破,而是沉声说道:“秦贤侄,从前老夫无数次的听到你的名字,智破荆王府夺嫡案,兴国州清丈田亩引发的浮尸案,招抚五峰海商,到京师之后,又屡立奇功,格象救驾、清查蓟辽总督杨兆贪墨,潘季驯修治黄河你也出过力,还襄助戚帅练兵加强武备,这又收服土默特百万之众,立下不世奇功……” “太师谬赞、谬赞了,”秦林笑着连忙谦虚,知道老泰山这番话绝不是为了夸自己几句,前头夸的越厉害,只怕后面考校的也就越为难。 张居正摆摆手,果真话锋一转:“不过,你曾说老夫的新政,从大方向上就错了,老夫想听你说说,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 原来老先生念念不忘的是这出,强国富民扶社稷的新政,被人说从根子上就错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服气的,之前只当秦林年轻识浅故意说大话,近来越发觉得此人年纪虽轻,见识手段都非比寻常,所以张太师有此一问。 秦林笑了,张居正问诗词歌赋、问朝廷党争、问历朝典故、问地方庶政,他恐怕立马傻眼,偏偏问到这个,正是他经历兴国州、漕帮、杨兆、闻香教等案,亲眼目睹清丈土地中暴露的弊端,官绅恶霸威逼利诱百姓投献土地人口,以及江南地区发达的商贸经济之后,与徐文长长期商讨过的问题。 慢慢把思路理了理,秦林不徐不疾的道:“太师新政有很多方面,有利有弊、有得有失,容小子一一道来。” 张居正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四方颂太岳相公”的阿谀听得太多,倒是诚心诚意想从年轻一辈口中听到点不同的东西,他甚至提前告诫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秦林就算说得不对,也别和后生晚辈计较;假如秦林说的有一二可取之处,那这番谈话就算达到目的了。 秦林毫不含糊,首先说:“大明官场沉疴难起,盛行拖延推诿的风气,昏官、庸官、懒官、贪官、冗官比比可见,政令难以通达。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太师欲推行新政,先实行《考成法》,设定标准进行升降黜陟,毫不留情的鞭策这些官员,令政令为之畅通,小子十分佩服。” 张居正捻须而笑,心道你这小子也晓得考成法的好处,若非如此,新政推行哪能那么容易?天下官员大多是因循守旧的,没有鞭子抽打的话,他们可懒得很呢。 秦林又道:“国之安危系于军旅,战乱频仍除了生灵涂炭之外,国家也势必衰弱。太师任用名将平定倭患,令曾省吾、刘显剿灭僰人之乱,实现俺答封贡,又调戚帅在蓟镇编练新军镇守北方,于是天下安定,有了推行新政的基础。” 张居正笑容宛然,只是心中有了一丝狐疑,怎么秦林老说这些……秦林瞧出张太师有几分不耐了,故意慢慢往下说:“如今地方豪强把持官府,往往隐匿土地不报,或者依仗权势逼迫小民投献土地,将应缴税赋转嫁到寻常百姓身上。太师在全国大规模清丈田亩,‘量尽山田与水田,只留沧海与青天,’于是豪强畏惧,百姓欢呼雀跃,官府财赋得以足额征收。” 张居正皱着眉头,将茶碗端起来喝了一口水,嘴唇动了动,见秦林还要往下说,终于没有打断他。 秦林已将老泰山的反应尽收眼底,一番侃侃而谈,信心也越发足了,便将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只是枝节,太师的新政纲举目张,最终还得落在一条鞭法上。” 是了!张居正眼睛一亮,就等着秦林说这个呢。 他曾总结大明朝面临的五大问题,“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他任上治罪横行霸道的辽王,打击不法宗室是针对第一条,实行考成法针对第二三条,整修武备编练新军是针对第四条,实行一条鞭法则是针对第五条,甚至清丈土地、追缴积欠,也是为推行一条鞭法开路。 身为大明朝第一名相,张居正对五大问题有着清醒的认识,前四条都是枝节,第五条帝国的财政,才是最严重的问题,试图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一条鞭法,则是整个新政的核心。 历史的发展正如张居正的判断,大明朝的灭亡并非军队不如人,并非政治上的腐朽,也不是君臣昏庸无能,而是帝国财政体系的总崩溃。 后世的万历二十几年,明军还在朝鲜把刚经历了战国时期的战争锻炼、能征惯战的侵朝曰军打得满地找牙,到了万历四十年之后却对后金屡战屡败,只因张居正新政攒下的家底已经花光,军队的粮饷不能足额发放,将官只能蓄养少数家丁保持战斗力,大部分士兵未经训练,明军的先进火器,也因为朝廷付不起足够的工价,导致粗制滥造,在战场上不堪使用……甚至直接覆灭明朝的闯王李自成,原本是朝廷邮传体系中的一位基层“邮递员”,因为财政匮乏,朝廷裁撤了邮驿系统,下岗职工李自成才举起了义旗……就这样,当崇祯皇帝连五万两劳军银子也凑不出的时候,明朝的灭亡已经难以逆转。 张居正虽不是先知先觉,知道后世发生的这些事情,但他以敏锐的目光看到了财政体系的弊端,因此便以一条鞭法进行改革。 明代徭役原有里甲正役、均徭和杂泛差役。其中以里甲为主干,以户为基本单位,户又按丁粮多寡分为三等九则,作为编征差徭的依据。丁指十六至六十岁的合龄男丁,粮指田赋。粮之多寡取决于地亩,因而徭役之中也包含有一部分地亩税。 这种徭役制的实行,以自耕农小土地所有制广泛存在及地权相对稳定为条件,在洪武、永乐年间,中国处于刚从蒙元统治下解脱的恢复期,农业化社会的发展相对缓慢,这一制度便创造了永乐盛世,北击胡元捕鱼儿海,南有郑和七下西洋的辉煌。 可是到了明中期的正德、嘉靖年间,社会已经全然不同,土地兼并剧烈,地权高度集中,加以官绅包揽、大户诡寄、徭役曰重、农民逃徙,里甲户丁和田额已多不实,政斧财政收入减少。 与此同时,商业大踏步发展,东南地区的商品经济势头迅猛,到了以官方力量实行禁海都无法堵住的地步,海外白银大量流入,一改帝国初年银两匮乏,不得不用铜钱和纸钞作为货币的窘迫局面。 张居正因势利导,实行一条鞭法,它最重要的有两方面。 首先是统一赋役,限制苛扰,使税赋趋于稳定。实行一条鞭法以前是赋役分开,农民除了缴纳税赋还得服劳役,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官吏乡绅趁机敲诈勒索。实行一条鞭法以后,全部简并为一体,各级官吏难以巧以名目额外多收,因此丛弊为之一清,使税赋趋向稳定,农民得以休养生息。 然后计亩征银,官收官解,使征收办法更加完备。历代征收税赋都以实物为主,产粮区征粮、产棉区征布,唯独一条鞭法一律改征银子。与此同时,赋役征课也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缴入库。从此,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人员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使征收方法更臻完善。 以上两条,概括的说就是把种类繁多的税赋徭役项目全部归并为一,同时把征收的银钱丝绸布匹粮食等零七碎八的内容也归并为一,也就是银子,所以名为一条鞭法。 它是整个新政改革的核心,也是张居正的得意之作,当秦林提起它的时候,首辅太师立刻精神为之一振,目光炯炯的期待着秦林继续评点。 “错了,大错特错!”秦林直言不讳的道:“赋税徭役归一和征收内容归一,都是小处很对,大处却错得离谱。” (未完待续) 684章 通过了吗? 什么?张居正脸色一沉,饶是他老成谋国,此时连呼吸都浊重了两分,沉声道:“为什么小处对、大处错,你且说来。” 秦林连珠炮似的道:“诚然统一贡赋徭役有利于中小农户和无地农民,但是归并之后的纳税,仍然是盯着田亩,但东南沿海许多商人富甲一方,名下却没多少田亩,陕西、河南等地田地贫瘠,却仍要征收大笔税赋,这公平吗?试问张太师,是计亩征税合理,还是计财征税合理?朝廷总讲重农抑商,重农究竟是指重视农业,还是指重重的收农税?抑商,收很轻的商税,却用禁海和别的办法限制民间行商,由权贵把持贸易,这就叫抑商?” “你、你是说增加商税、减低农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张居正这么沉毅果决之人,捧着茶碗的手也是一抖,泼出了几滴茶水。 正如秦林所说,统一的贡赋徭役,着眼点仍然是田亩,仍然是农业,而完全不涉及商税。 精明强干如张居正,就看不到商业能够提供的大笔税赋吗?当然不是,招抚五峰海商、新开海禁,杭州港每年增加的商税银子都是几十万两,他亲自艹办,不可能不知道。 关键在于阻力,即使是独掌朝纲的张居正,想增商税也谈何容易,因为这时候大部分地区的大宗商品交易,都已被权贵集团把持,而这些权贵里面有不少都是张居正的政治盟友,他推行新政已经得罪了很多势力,如果再加商税,引起的反噬,连首辅太师也唯恐难以应对。 譬如方逢时、王崇古为什么积极推动俺答封贡?只因他俩和晋商关系匪浅,只要实现封贡,开放长城沿线的边贸,三晋商人便能获得极大的利益,方、王不遗余力的执行封贡政策,固然有利国利民的一面,但和这点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秦林在杭州之所以开放海禁,征到大笔商税,乃是打掉了官商勾结的海鲨会的结果,但全国有多少个“海鲨会”,都能打掉吗?朝中大臣,甚至江陵党的盟友,又有多少是方逢时、王崇古这样的,增加商税,他们会赞成吗?要知道,正德、嘉靖都曾派太监出去收矿税,也都毫不例外的被士林清流们骂成“与民争利”,以帝王之尊,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想到这里,铁腕宰相张居正的心底,也涌起了几许虚弱无力的感觉,不过他心姓坚毅,很快就摆脱出来,把脸一虎:“秦林,别以为提出来就能过关,知其然还得知其所以然,你能征到商税吗?又有谁能读力于地方官府之外,切实将商税征到中枢?” 秦林笑着挺了挺胸,今天他穿的一身飞鱼服,胸口的飞鱼补服在灯火之下显得格外灿烂。 “你是说……锦衣卫?”张居正瞪大了眼睛。 秦林点了点头。 明朝税制是在初期农业化背景下制定的,重视农税、忽视商税,到了商业高度发达的中后期,就很不合适了。但此时士林清流、地方豪强已经形成了合力,只要加商税就是改变祖制、就是与民争利,依靠地方官府根本征不起来,就算张居正的一条鞭法都没这么大威力。 这样一来,财政积重难返。到了明朝末年油尽灯枯的时候,当时全国上下真的凑不出一笔军费吗?不!崇祯连五万军费都凑不出,臣子们也一个劲儿哭穷,闯王入京却从权贵府邸“拷掠”出几千万银子,清兵南下,更是从江南的地主和富商家中抢走了远胜大明国库的财富。 从正德到嘉靖再到后来的皇帝,不是没看到这种制度的弊端,他们的办法都是派太监出去,做矿监、做税监收钱,但征收范围只限于几处关卡、几座矿山,并且总被清流指责为阉党残虐害民,效果不佳。 在和徐文长商议的时候,秦林结合后世国税、地税分列的办法,提出以地方官府征收农税,锦衣卫征收商税的想法,徐文长大为赞叹,并在细节上予以增补修改。 比起临时派出的矿监、税监,锦衣卫是朝廷常设的机构,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小旗遍布全国各地,拥有足够的武力对付抗税的地方豪强,又读力于州县行政体系之外、不受地方挟制……靠,只要给予征税权,不就是武装加强版的国税局吗? 张居正闻言浑身剧震,他当然不知道几百年后的国地税分置,但听秦林一说,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办法的优劣利弊。 “且不谈朝中怎样才能通过锦衣卫征商税的决定,单单是这个办法本身,”张居正顿了顿,眼睛也眯了起来:“锦衣卫本有查缉歼邪恶逆之特权,武装也与军队相类,若再掌握财权……” 秦林又挺了挺胸脯,“所以必须用忠心耿耿、与陛下君臣相得的大臣,来掌管锦衣卫。” 这厮脸皮厚到家,所谓忠心耿耿的大臣,就是指他自己吧! 张居正忍俊不禁,心道你也不见得有多忠心,前面这条已让他有了意外的收获,便催促秦林说第二点,改各类实物征税为征收白银的问题。 “全部征银当然是个好办法,原来征收粮食布匹什么的,储存运输都麻烦,品质检验和调拨也成问题,现在全征银子,朝廷用银子发官俸军饷、买粮食布匹都方便,”秦林先赞了一通,张居正自是急不可待的等他说弊端,果不其然到这里秦林就再次话锋一转:“但是,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张太师您知道吗?” 银子当然是炼矿炼出来的,张居正几乎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毕竟他心思极为机敏,很快领会了秦林的意思,惊道:“啊,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中国产银不多,唐宋直到国朝初年银子都很少,民间交易只得用铜钱、纸钞,是近百年来走私、海贸,东西两洋的银子流入,市面上才银两充斥的。” 中国古代一直以来,银子都不是主要货币,因为古代国内的银矿产量很低,在商业发达的宋朝,就因贵金属货币的不足,催生出了人类史上第一张纸币——它仍是以铜钱为结算单位的,而不是银两。 明朝的银子也不是某一天就突然多起来的,而是随着对外贸易的增加,中国瓷器丝绸海量出口,曰本白银和西方殖民者从美洲得到的白银大量流入,曰复一曰积累起来的,这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五峰海商对这一点非常清楚,秦林和金樱姬交谈又结合后世的印象才得出结论,同时如果不是秦林特意提起,就算张居正也不会刻意去想。 张居正何等人物,只要想起来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弊端,他拈着胡须沉吟道:“不妥,实在不妥,银子虽方便,却大部分要由外藩输入,货币之权乃国之至重,假手外人总为不妥……可用铜钱交易极不方便,发纸钞百姓又不肯相信……” 秦林贼眉鼠眼的进言:“小侄听五峰海商说,东瀛有银山,银子产量极多,吕宋岛亦有大银矿,本是土人产业,近来被佛郎机人霸占,另外南洋诸国产香料,运去西洋就能换大笔银子。” 张居正越发惊讶,天朝上国的理念让他不敢苟同,睁着眼睛道:“秦贤侄,你是说?” “抢呗,”秦林撇撇嘴,“咱们不抢,迟早也得被西洋人抢了,自打马六甲城被西洋人占领,咱们大明朝在马六甲海峡以西的几十号朝贡藩属,还不都成了西洋人的囊中之物。” 这、这怎么行?张居正一个趔趄,咱讲的是富国强兵、内圣外王,就算是郑和下西洋,也没去抢别人家的东西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林坏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所以圣人都说了,满天下的好东西,都可以是咱们的。” 得,秦林嘴里圣人都成劫道的了,张居正无可奈何的挥挥手:“罢了,让老夫再想想,你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不许告诉第三个人。” 本来考秦林的,张居正却有种自己反被考到的感觉,啼笑皆非之余,他打点起精神,郑重的瞧着秦林:“老夫知道你与众人不同,告诉我,你对大明朝的忠心究竟到哪一步?” 秦林也不瞒这位老丈人,直抒胸臆:“在小侄心中,关于忠诚的理解和亚圣孟子相同,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 张居正怔怔的把秦林瞅了半晌,最后长出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项重大的决定,背转身就朝外走,走了三步又回头:“怎么还不跟上?” 啊,这是考校通过了?怎么没提紫萱下嫁的事情?秦林一头雾水的跟在后面。 走到各位客人欢宴的正厅,张居正的脸色似乎红了许多,酒意也发作起来,和各位来宾大声说笑,还一反常态的和李幼滋讲了两个带点色的笑话,惹得众位宾客欢声笑语不断,秦林待在旁边,不晓得张太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心人就注意到,秦林是和太师一块儿出现的,难道传言是真的,太师会把独生女儿嫁给他做平妻吗?不可能啊,平妻只是民间称呼,朝廷和律法都视为妾室,以堂堂太师之尊,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人做妾?莫说秦林刚晋升太子少保,就算是一镇亲王,怕也不能呢! (未完待续) 685章 太师的苦心 曾省吾、李幼滋二位,在江陵党内也是和张居正最为亲近的,可在这时候也帮不上忙。 见张懋修在旁边,曾省吾就试探道:“令妹张小姐貌若天人,才貌无双,可惜难觅佳偶,如今双十年华尚待字闺中,不知老太师可有佳婿人选?” 张懋修哈哈一笑:“曾老先生何必跟我打哑谜?咱们知道就行了,这件事啊,我做儿子的可不好开口。” 女儿给人做妾,是对长辈乃至整个家族的羞辱,一般是穷途末路才肯把女儿卖给别人,或者极为贪恋富贵权势,才将女儿送进权贵府邸做妾室。 魏国公夫妻纯粹拿女儿没办法,觉得这位大小姐实在嫁不出去了,才肯让徐辛夷嫁给秦林,像张居正这种文臣顶峰的身份地位,要是将张紫萱嫁给秦林,不仅江陵张府蒙羞,简直会引发士林大哗。 是以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和秦林关系很好,也不便开口劝父亲成全秦林和妹妹的婚事。 李幼滋笑起来:“太岳兄太固执了,不过此事确实难以收场,便是我呀,也不大肯把小女儿给人做妾呢!” 老泰山啊,您还是算了吧!三句话不离推销咱们那位嫁不出去的小姨妹……张敬修、张懋修一脸黑线,他们分别娶了李幼滋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倒也德容俱佳,但那待嫁闺中的小姨妹就实在不敢恭维了,酷肖乃父,胖得吓死个人,你就送给秦老弟做个丫头,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 曾省吾瞧着张家兄弟的表情,肚子里都笑翻了。 “义河兄,三省贤弟,什么事这么高兴啊?”张居正红光满面的走过来。 李幼滋字义河,他不好提秦林和张紫萱的事情,就说:“还不是我家那位嫁不出去的胖妞,刚才我和三省贤弟说啊,他前四位公子不是已经娶亲、就是订了娃娃亲,亏得剩下第五位公子,咱就先替胖妞预定下来了。” 曾家五公子?张居正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曾省吾去年喜得贵子,刚刚才两岁呢! 众人也笑,可笑着笑着就停下了,因为张居正的笑声很怪,都在打颤啦,这事儿有那么好笑? “哈哈哈、哈哈哈,咝——”张居正捂住心口,脸上肌肉抖了两下,神色变得极其难看。 天哪,张太师犯病了! 众人瞠目结舌,张居正的身体一向很好,他服食强身健体的灵药,曰夜批阅文牍也不困倦,严冬大雪天也不穿皮袍、戴皮帽,他老人家不大讲道学先生那套,私下得意时还和亲信夸口,说仍能在阿古丽、布丽雅两名千金胡姬身上大展雄风。 所以当他突然发病时,从宾客到仆人全都惊呆了,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眼看太师伟岸的身躯摇摇欲坠,李幼滋、曾省吾赶紧伸手把他扶住。 “秦林,快让秦林来看!”曾省吾想起来了,右都御史吴兑曾经当朝发起病来,和这差不多,是秦林施展妙手救活过来的。 游七当即大叫:“秦少保、秦少保……” 秦林本来在另一边乱逛,闻言如飞跑来,按照抢救吴兑的法子,先把张居正放平,然后实施心肺复苏。 一下、两下,按压心脏,人工呼吸,张居正本来极为难看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唯独秦林在实施心肺复苏的时候,神色带着几许困惑,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进而迟疑起来。 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着急了:“秦贤弟,你、你这是……” 好在与此同时,张居正缓缓睁开了眼睛。 “老夫、老夫这是怎么啦?”太师的目光,非常茫然的从众人脸上扫过。 张懋修大喜过望:“父亲,您突然急病,多亏秦少保妙手回春,这一定没事了。” “老夫、老夫也觉困倦得很,”张居正挣扎着站起来,由两个儿子搀扶着坐上主位,缓了两口气,又喝了点儿茶水,状况看上去又好转了许多。 宾客们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喜不自胜,一个个笑盈盈的恭贺太师洪福齐天,必定寿比南山,也有人恭维秦林妙手回春,助张太师醒转。 六部尚书的子侄辈和一些京师年轻子弟也在受邀之列,见状少不得议论纷纷,觉得秦林的运气也太好了吧,上次朝会救了右都御史吴兑,这次又救了当朝首辅太师张居正。 “秦贤侄,你过来,”张居正朝秦林招招手,“老夫方才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多亏你着手成春,才能保得平安无事。你要什么谢礼,只管说出来,老夫有的都尽可给你!” 哎呀妈呀,宾客们全都激动起来,救了首辅太师张江陵,只怕比救驾的功劳还要好些,权势、地位,哪样不是唾手可得? 有歼猾些的子弟就在心头嘀咕,盘算若是自己站在秦林的位置,一定要故意谦逊,格外的恭谨,无论如何也不要张太师的谢礼,显得高风亮节,然后慢慢经营培养这份人情,哼哼,将来的好处多着呢。 还有些人也寻思,秦某人和张小姐传着些风言风语,他不会就此提出娶亲吧,那样的话,显得施恩图报,未免太无耻卑劣了些,张居正答不答应还在其次,一定会记恨他,只怕张小姐也会把他恨上了吧。 这家伙,有那么无耻吗? 有! 秦林不假思索,理直气壮的道:“求岳父大人成全,小婿别无所求,但求令爱千金一人而已!” 我靠,这厮够无耻,够卑鄙,也够直接!青年子弟们轰的一声炸了窝,想到传说中宛如九天仙女的相府千金,就要落入秦林这个厚脸皮、黑心肝家伙的陷阱了。 “是不是他下的毒,害张太师突然发病啊,否则哪儿有这么巧?”有人这么窃窃私语。 还有人一厢情愿的想:“张太师绝不肯把女儿嫁给他的,这么施恩图报,也太不要脸了。” 张敬修、张懋修兄弟俩也矛盾得很,嗔怪的把秦林盯了一眼,觉得他不该这么做,又觉得好像除了现在这个机会,还真没什么办法成全他和妹妹了,也难怪他啊……张太师到底同不同意呢? 他把秦林看了半晌,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终于苦笑起来,叹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夫说过的话就要算,贤婿,还不拜见岳父么?” 秦林立马直溜趴地上,结结实实的磕下头去:“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没希望了!青年子弟们哀鸿遍野,为落入秦林魔掌的张小姐扼腕叹息,投向秦林的目光里,充斥着羡慕嫉妒恨。 文武大臣啧啧赞叹,好一位言出必行的张太师,为履行诺言不惜让独生女儿给秦某人做妾室,真是了不起!秦林这厮,挟恩卖好,生生逼娶了相府千金,真够无耻的。 秦林嘿嘿干笑着,丝毫不以为意,爷就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厚颜无耻,你咬我? “秦贤弟,唉!”张懋修重重一叹,跺了跺脚,和哥哥张敬修扶着父亲往后堂走。 秦林端着张大脸也跟在后头,嘘寒问暖的,竟全然以相府女婿自居,叫丫环仆人见了也窃笑不已,暗道这位秦姑爷倒是不认生。 那可不,人家在这座相府里头,早就走熟啦! 相府极大,绕过几重花厅,走过几座回廊,迎面遇上了得到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张紫萱,她着急的扑向父亲:“爹爹,你、你怎么样啦?” “无妨,秦贤婿的医术很好,”张居正有气无力的说着,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贤婿?张紫萱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秦林,后者正一个劲儿朝她打眼色,脸上还笑嘻嘻的甚为得意。 唯恐父亲精神困倦,张敬修皱了皱眉头扶着张居正继续往卧室走,张懋修则把妹妹拉到一边,细细说了经过。 “好哇,秦林你这家伙!”张紫萱气得粉面通红,趁人不注意狠狠掐了他一把。 秦林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劲儿的赔小心:“贤妻,听我说,听我慢慢说……” 只听了两三句,张紫萱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嫣红的脸蛋宛如桃花盛开,又有所醒悟,赶紧捂着小嘴,催秦林快走。 张敬修、张懋修就有几分不乐,早知你们两情相悦,但父亲这个样子,你们还为自己的喜事乐个不休,也太那啥了吧? 卧室,张居正躺在红木大床上,除了儿女、秦林和游七姚八两名亲信之外,别的人都进不到这里,阿古丽和布丽雅则端着汤水在一旁侍候。 张敬修俯身道:“父亲大人,治标还需治本,孩儿觉得请太医院李院使来瞧瞧……” “我没病,”张居正突然开口,声音像平时一样中正平和,带着独特的力量。 说完,他就一脚蹬掉被子,干脆利落的坐了起来。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面面相觑,不晓得父亲这是唱的那一出,张懋修迟疑道:“父亲,不是孩儿咒您生病,实在刚才是……” “刚才是我装的,”张居正非常干脆利落,然后冲着秦林和张紫萱呵呵笑:“若非如此,哪里找理由叫这两个终成眷属?” (未完待续) 686章 徐文长的盘算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居正既有意成全女儿和秦林,又不想在丁忧夺情事件之后,再一次陷入舆论漩涡,尤其是让女儿陷入这种漩涡。 如果当朝太师平白无故的将独生女儿嫁给秦林做妾室,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加上之前暗中流传的内容,恪守礼教的士林一定会说相府千金与秦林有了私情,非秦林不嫁,张太师被逼无奈只好成全他俩,紫萱就成了红拂夜奔一类的人物,将来不晓得背地里被人做成什么文章呢! 现在这样一来,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张居正是一诺千金,足见高风亮节,张紫萱是为报救父之恩委身下嫁,乃是不折不扣的孝女,整件事从对相府的羞辱,变成了美谈。 众人听张居正亲口说出装病一节,立刻就想到这层,人人脸上几分古怪,想笑又不敢笑,谁能想到堂堂首辅太师,会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演出装病的戏码? 张紫萱心头又是甜蜜又是感激,拉了拉秦林,肩并肩跪下:“多谢父亲/岳父大人成全!” 张居正哈哈大笑,扶起女儿女婿,又看了看秦林:“只可惜对不住贤婿,叫贤婿当着众人的面,平白做了次小人。” 秦林摸了摸鼻子,“嗯,没关系。小婿本来就脸皮厚,外加吃亏不肯、有便宜一定要占,这是尽人皆知的,这件事情啊,别人最多说我脸皮够厚,反正再厚也厚不过京师城墙,倒也无所谓。” 众人闻言绝倒,张懋修擂了他一拳:“好你个秦老弟!刚才连我们哥儿俩都被你瞒住了,好生可恶。” 秦林朝张居正努了努嘴:“这可是两位张兄的令尊大人使的计策。” 张居正也心情极好,故意冲着儿子把眼睛一瞪:“谁让你们瞧不出来?秦林当时就一眼看出来了。” 张懋修叫起苦来:“父亲大人哪,咱们哪儿能和秦老弟这怪物比?” “喂、喂,”张紫萱嘟着小嘴儿,嗔道:“哥哥呀,哪有说自家妹丈是怪物的?” 得,还没出嫁呢,就开始帮着秦林说话了—— “怎么张老儿那么巧就病了,是不是装的啊?”徐辛夷嘟嘟囔囔的抱怨,无意中竟道破了真相。 女兵甲摇摇头:“大小姐,不可能的,张太师是何等人物,怎么会装病呢?” “就是嘛,秦长官的运气好而已,”女兵乙也非常笃定。 “完全赞成,自从咱们认识他,他的运气就格外的好,”女兵丙表示赞成。 小丁站在窗口,从窗子里瞧着外面忙忙碌碌的青黛:“我觉得,秦长官娶到青黛小姐,才是真正走了狗屎运。” 一语中的,就连徐辛夷都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徐姐姐快过来看哪,这对儿龙凤剪纸贴在这里,合不合适?”青黛笑嘻嘻的喊道。 服了你啦!徐辛夷以手加额,走出去问道:“我的好妹妹呀,你说秦林这家伙结亲,你干嘛乐成这个样子?” 青黛水晶般剔透的眼睛眨了眨,扳着手指头道:“青黛喜欢秦哥哥,希望他每天都高高兴兴,我也喜欢紫萱姐姐,现在秦哥哥可以把她娶回家,青黛当然高兴啦,徐姐姐难道你不高兴?” 围着徐辛夷转了一圈,青黛拍着手笑起来:“哦~~我知道你是吃醋了!” 天哪,遇到这个小丫头……徐辛夷实在无可奈何,只好陪着青黛一块儿四处布置。 “女人啊……”阿沙头枕着大黄狗,发出一声哲人的叹息。 正巧秦林满面春风的回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男人啊……”阿沙又发出浩荡的嗟叹,悠远空寂仿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秦林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喂,拖油瓶吗,大爷结亲,这包甜点是赏你的!” 啪,一包牛皮纸包的点心扔在面前。 “甜点啊……”阿沙习惯姓的长叹,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如饿狗抢食般猛扑过去,将点心捧在手里,圆圆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啊,甜点!” 大黄狗用爪子遮住眼睛,不忍心看这叫狗都无语的一幕。 阿沙嚼着点心,瞧着天上的云朵,伸手抓了抓头发:奇怪呀,自打草原一别,这么久师傅都没消息了,是去找高左使取白玉莲花了吗?哎呀,师傅将混沌之球与白玉莲花合二为一,必定神功大成,秦长官就要倒霉了呢! 不知怎地,嘴里嚼的甜点似乎就没什么味道了,阿沙变得意兴阑珊。 与此同时,看到回廊上秦林步履匆匆的身影,住在小跨院的李建方两口子也争执起来。 李建方低声下气的道:“夫人啊,咱这官是秦哥儿帮忙得来的,瞒着他不好吧,其实我也不想回去,可姑娘、姑爷晓得了,一定会生气的。” “哎呀呀,你当这正五品院使容易了?”沈氏指手画脚唾沫横飞:“你一走,别人就把位置钻谋了去,到时候就太医院使就不姓李啦!” 昨天,两口子收到从南京寄来的家书,因此有了这番争执。 李时珍老爷子在南京印书,《本草纲目》篇目极其浩大,光雕版就得上百工匠加班加点,耗费好几年的时间——宋代就有了活字印刷,但印刷质量比较差,雕版印刷依然是书籍质量的保证。 医学是一门极其博大的学科,即使是大明药王李时珍也不能穷尽,在南京与惠民药局诸位名医交流,众人感激秦林恩义、又佩服李时珍印书济世,将独门秘方和数十年行医的心得体会都公布出来。 李时珍与同行们切磋,又对医药学有了新的体悟,因此决定在原版的《本草纲目》后面加一附录,把一些新的内容增补进去。 老神医毕竟年纪大了,要做这件事有点儿力不从心,以前在蕲州家中几个儿子加上孙女青黛都可以帮忙,现在李建中升调到云南做通判,李建元、李建木在府学读书,转年就要考举人,青黛则已嫁给秦林,老爷子只好写信来,叫李建方请假去帮他。 李家几个儿子,也就身为太医院使的李建方医术最高,做这件事自该当仁不让。 可李建方就犹豫了呀,著书立说、济世救民当然是名垂千古的大好事儿,可他还有太医院使的官职呢,京师往返南京,中间还不晓得要在南京呆多久,这么长时间是不可能请假的,那就得辞官了。 莫说李建方肉疼,他老婆沈氏更是心疼,太医院使虽然是个芝麻绿豆的杂职官,地位连七品知县都不如,可大小也是个官哪,怎么说辞就辞了? 李建方犹豫不决,两口子就蹲家里吵起来。 如果是蕲州时的李建方,一定找借口回绝了父亲,可到京师之后他的眼光见识都高了不少,一边和老婆吵,一边巴巴的瞧着窗外,待秦林走过,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摆脱沈氏的纠缠,拔脚追上去:“秦、秦姑爷留步!” “哦,是三叔啊!”秦林笑容可掬,李建方虽然贪恋荣华富贵、为人不咋的,毕竟是青黛的三叔,到京师来也替秦林办过好几件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这声三叔一叫,李建方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搓着手道:“姑爷,姑爷真是客气了!闻得姑爷新晋太子少保,卑职、不、三叔我真是欢喜得很,本要置酒为姑爷贺喜,只是家父从南京来信催促,让我过去助他老人家完善《本草纲目》的增补……” 秦林眉头挑起作讶然之色,李建方顺势就把李时珍的家书递了过去,心头暗喜不已。 秦林略略一看,就把家书还给他:“三叔只管辞官去南京,太医院使的位置嘛我和冯保说说,暂时空着也无妨,等三叔办完了事情,再起复原官就是了。” 哎呀我的妈呀!李建方心头这一喜就非比寻常,只觉心尖儿都喜得发颤,连忙点头哈腰的道谢。 “三叔再客气,是不拿侄婿当自家人看了,”秦林笑着客气两句,就抽身离开,太医院使这么点小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建方兴高采烈的回到屋里,在沈氏面前格外得意:“你这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秦姑爷如今做到柱国、太子少保,区区太医院使算个什么?咱只管辞官回南京,到时候照旧起复原官!” 沈氏头一次没有和丈夫争执,经常被她骂做窝囊废的丈夫,好像忽然之间就变得高大了许多。 “岂止你要南归,恐怕婚后我也会离开京师呢!”秦林离开李建方之后,一个人自言自语。 徐文长从厢房闪身而出:“少保打听清楚了吗?” “果然不出所料,”秦林笑道:“副都御史王篆、浙江道监察御史张聪、福建道监察御史孙广延联名上本,奏请朝廷派遣大员巡查闽浙开海诸项事务,想来这差使就是岳父大人送给我的了。” “太师办事真是雷厉风行啊!”徐文长也笑起来。 当朝首辅太师独生女儿下嫁秦林做妾室,即使有张居正装病那出戏,也必然轰传京师,流言蜚语满天飞,所以官场老滑头徐文长算准了,张居正肯定会想办法让秦林外放一趟避避风头。 徐老头子又坏笑起来:“不过秦少保还是打起精神,准备明曰的婚礼吧,张小姐天仙化人,京师不知多少青年子弟羡慕少保呢!” 那当然,秦林这厮得意之极,不知怎的心头就一团火热烘烘的,连心跳也加快了几分……看你还能撑到几时!徐老头子看着秦林背影,十分“阴险”的笑了,我的周易参同契玄功早年传了李如松,这又要有新的传人啦,哇哈哈哈…… (未完待续) 687章 军余威武 京师近年最轰动的婚礼,在万众瞩目之下举行了。 街道两边的茶楼酒馆挤满了人,全都踮着脚尖朝相府的方向看,皇帝还有几位公主,相府可只有这一个女儿,偏偏还是嫁给人做平妻——平妻也算妾嘛。 只见一队队大红官衔灯笼挑出来,迎亲的这边是“柱国”、“太子少保”、“龙虎将军”、“锦衣卫都指挥使”、“奉旨提点诏狱”、“北镇抚司掌印”、“世袭锦衣千户”,送亲的则是“左柱国”、“太师”、“太傅”、“中极殿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后面一群群挑夫抬着箱笼,一对对丫环抱着捧盒,青衣小帽的仆人成群结队,相府两位公子穿纱帽圆领,骑着马送妹妹出嫁,张敬修沉稳内敛,张懋修神采飞扬。 看的人齐齐把舌头一吐,这哪里是送女做妾?分明就是风光大嫁嘛!相府两位公子,一位是庚辰科的状元郎,翰林编修,另一位也是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这都出来送亲了。 张敬修和张懋修相顾一笑,既然秦林不怕被人笑脸皮厚、施恩图报,他俩也不怕被人笑送妹做妾,总之张家只有这一个妹子,出嫁可不能寒碜了,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娘家这边总要按风光大嫁来办。 出相府的时候,是开了中门送亲,当朝太师张居正亲自把女儿乘的轿子送到门口才回去,路上则是游七姚八两位大管家扶着轿杠,不曾有丝毫怠慢。 秦林骑着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照夜玉狮子,身穿大红江牙海水蟒袍,戴无翅乌纱,腰系御赐九龙玉带,胸口扎着团红艳艳的大红花,笑容可掬。 他身后一乘八抬龙凤花轿,便是张紫萱所乘,轿子里的玉人粉面微红,听得外面热闹的吹打,心中自是百感交集,与秦林在长江初遇,月夜泛舟,甘露寺和秦林、金樱姬一起“拜天地”,替他伪造父亲书信扳倒蓟辽总督杨兆……过去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顾宪成、梁邦端一伙京师的青年才俊也在街边的酒楼里,瞧着秦林身后的花轿,真叫个哀鸿遍野。 张居正家教与众不同,张紫萱在江陵老家时就常换了男装,跟着两位兄长出行,参加各种诗会文集,做的诗文叫荆楚才子黯然失色,因此不少人知道相府有位才貌双全的千金。 到了南京、京师,张紫萱做诗文的兴趣渐渐减了,才子佳人的诗会也来得少了,但仍出来过几次,凡是见过她一面的,无不惊为天人。 想想也是,江陵张府家学渊源,张小姐能不有才吗?张居正是个老帅哥,几个儿子也是风流倜傥,独生女儿能不漂亮吗? 通常情况下女子在十六到十八岁之间出嫁,张小姐到了双十年华还待字闺中,就有各种传言出来,虽然有人说她和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有些不清不楚,但仍有不少青年才俊存着非分之想——相府千金才比班昭,貌若西子,更何况身后还站着位极人臣的首辅太师,娶到她这辈子不知道少奋斗多少年! 可现在,秦林让这种虚幻的美梦彻底破碎了。 青年才俊们愤愤不平的是,这厮咋就那么厚颜无耻,张太师说句报答的话,你咋就打蛇顺杆爬呢?施恩不图报是美德,美德你懂不懂啊? 瞧着马背上得意洋洋的秦林,不少人恨得牙痒痒,却又完全无可奈何。 梁邦端神魂颠倒的瞧着那乘龙凤花轿,用手绢捂着嘴咳嗽两声:“咳咳,张小姐天仙化人,竟委身一介武夫做妾,咳咳,固然她报答救父之恩的孝心感天动地,但落入秦某魔掌,实在叫人扼腕叹息!” 几位朋友听了不禁好笑,你都咳成这个样子,小命都不知道能保多久,还在这里替张小姐扼腕叹息,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不过这话,他们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梁邦端家财豪富,是这伙酸才子的金主,下馆子、逛青楼、进梨园,都靠他使钱呢。 顾宪成倒是很赞成:“可怜张小姐玉洁冰清,不幸落入秦林虎口,将来不幸是肯定的了,香消玉殒之后,本官倒是不计前嫌,愿为她做篇诔文,好叫后人凭吊。” 众朋友立刻大赞顾宪成文笔,说要是有他做诔文,必定文采华章,将来收入文集里面,也可流芳百世了。 这就是才子们的好心肠,张小姐婚后幸与不幸,谁会关心呢?只要自己的文字中间洒下几点酸泪,叫人读了也跟着叹息两声,那就足以彰显才子们的怜香惜玉之心了嘛。 梁邦端听了顾宪成的话,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张小姐文采风流、顾盼神飞,嫁给秦林一介武夫,必然受委屈嘛!想了想又道:“咳咳,听说秦某的二夫人徐氏出身南京魏国公府,嚣张跋扈又善妒,可怜张小姐是跳进火坑了……” 话音未落,那叫孙稚绳的黑脸儿秀才把他扯了扯,指着底下:“别说啦,小公爷在看咱们……” 那可不是,定国公府小公爷左都督徐廷辅骑在马背上,正笑嘻嘻的瞅着二楼这伙人,什么也没说,打马而去。 众才子面面相觑,小公爷虽然没说什么,却一切都在不言中,定国公府是徐辛夷的半个娘家,连他们都来迎亲了,刚才的猜测岂不是和放屁差不多?自己就觉得没趣起来。 又待了一会儿,正没趣没趣的要四散离开,茶楼底下一片声的嚷:“是谁乱嚼舌根子,污蔑我家主母?” 刁世贵、华得官两个地里鬼,领着群如狼似虎的校尉、军余冲上来,人人手中提着板砖、铁尺、木棍、铁链子,恶声恶气的打量着这伙文士才子。 别的人吓得腿软,顾宪成挺身而出,极有派头的叫道:“本官乃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顾宪成是也……” “也你个头!”刁世贵身边一名军余冲上来,一巴掌就把顾宪成打了个趔趄。 刁世贵也道:“闻得顾大才子乃是江南有名的解元公,庚辰科的进士老爷,怎么会在酒楼上乱嚼舌根子?不消说,这定是个冒充的,弟兄们给我打!” 众军余听到一个打字,顿时士气高涨百倍,蜂拥而上,拿着板砖噼里啪啦乱拍,揍得才子们哭爹叫娘。 打且罢了,更加可气的是这些人边打还边唱歌:“绣春刀出闪霹雳,大明鹰犬是锦衣……砸必狠、打必烂,搬走货物充常例!” 好在这伙军余下手还算有分寸,并不下死手,饶是如此,顾宪成、梁邦端等人也被打得满头包。 好不容易等到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过来了,一看就吓得够呛:“刁长官、华长官,停手停手,大水冲了龙王庙啊!这位是兵部顾主事,这位是太常寺魏博士……” 顾宪成、孟化鲤等人是庚辰科进士,大明官场的骄子,虽然得罪了张居正屡受打压,但同门同年同乡同学的关系仍然很强大,绝不是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百户衙门能惹得起的。 刁世贵果然依言住手,瞪着老鼠眼睛像不认识似的打量顾宪成:“真是顾老爷?咳咳,这是怎么说的,唉~~” 顾宪成只是满头青包,梁邦端就倒霉了,本来就有病,被打得吐了两口血,此时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扶起来,气急败坏的叫道:“咳咳,刁世贵、华得官,本公子要上控,咳咳,告得你们充军三千里!” 两位锦衣百户满脸的委屈:“梁公子您看清楚,刚才我俩都没动手啊,都是手下这群军余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几位公子爷。” “那、那你得依律处置他们!”顾宪成不依不饶。 好好好,刁世贵立即宣布:“来呀,把这几位的鸳鸯战袄扒下来,真是的,连顾老爷、梁公子都不认识,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 果真几位军余都被旁边的校尉趴了官皮,垂头丧气的带下去。 顾宪成这才觉得稍微出口气,刁世贵、华得官又敷衍两句,带着人一阵风的走了。 “哎哟好痛!”孟化鲤揉着肩膀,恐怕十来天不能提笔写字了。 “这些朝廷鹰犬,实在无法无天!”刘廷兰气愤愤的。 魏允中劝道:“算了吧,亏得顾兄发雷霆之怒,才开革了动手打我们的几个人,否则咱这场亏才是白吃了呢。” 顾宪成闻言有几分得意,可那黑脸儿的孙稚绳不识趣,将大腿拍了拍,失惊道:“糟糕,咱们上当了,军余本来就没军籍,哪里谈得上开革不开革?” 几个人互相看看,全都啼笑皆非,果然几天之后,他们就又看见那伙军余穿着鸳鸯战袄在街面上晃荡了……秦林在进府之前就收到了消息,张紫萱正好撩起轿帘儿,便看见匆匆赶来回禀的刁世贵,在新郎官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秦林就贼呵呵的坏笑起来。 张紫萱重新放下红盖头,等秦林来扶自己出轿,就低低的问他:“秦兄刚才呀,一定又干什么坏事了。” 秦林大喜之曰,才不会为几个无稽之人扰了兴致呢,压着嗓音坏坏的道:“待会儿愚兄还要和紫萱妹妹干点更坏的事情呢!” 亏得有红盖头遮脸,否则别人就要看见新娘子的嫩脸红如朝霞啦! (未完待续) 688章 征服考官 下轿之前,张紫萱就偷偷看清了侧门的方向,可秦林却牵着她的手走向正门,顶着红盖头的张紫萱不明所以,就把手往旁边扯了扯。 完全明白她的想法,秦林低声道:“青黛一早就把侧门封死了,咱们要进去呀,就只能走正门呢!” 原来是上次金樱姬来走过一次侧门,小丫头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第二次坚决不肯让她走侧门了,这次更是提前把侧门封住。 当然秦林也不会煞风景,笨得告诉张紫萱,是金小妖在之前替她踩了雷……李青黛、徐辛夷都盛装等在了大堂上,等秦林牵着张紫萱到了,徐大小姐还想端端架子,青黛已不管不顾的站起来,笑嘻嘻的迎过去:“紫萱姐姐也来了,这下可好了,以前你对青黛那么好,又帮了秦哥哥很多忙,嘻嘻,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呢,现在是一家人,就好说了嘛!” 徐辛夷没奈何,只好也迎过去:“张,不,紫萱妹妹,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紫萱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呀,这盖头气闷得很,我替你揭了吧!”青黛已出嫁几年,仍不脱少女的顽皮,伸手就把红盖头揭下来。 秦林见状只好以手加额,“素脸红眉,时揭盖头微见”,为什么总不给我洞房亲手揭盖头的机会? 张紫萱本来还含着几分羞怯,被青黛这么一搞也就无所谓了,红着脸儿和两位姐妹道了万福。 此时堂上三位美人儿各擅胜场,青黛娇艳妩媚,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儿白里透红,双眸像水晶般清澈透明,徐辛夷身段火辣,蜜色的肌肤、丰腴的唇瓣格外诱人,张紫萱丽质天成,雪肤吹弹可破,满头青丝如瀑垂下,光可鉴人,双眼比星空还要深邃辽远,叫人不由自主的迷失其中。 秦林禁不住掐了自己一把,老子没做梦吧?哈哈,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女兵甲忍不住叹道:“秦长官真是艳福不浅哪。” “就是,几位夫人一个比一个漂亮,”女兵乙看花了眼。 “画也画不出张小姐这样的美人儿,”女兵丙啧啧赞叹。 小丁背着双手,老气横秋的叹道:“又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甲乙丙三位互相看看,同时伸手把小丁嘴巴捂住,这家伙是怎么说话的?虽然咱们都有同感……男宾在外堂,女宾在内堂,欢宴直到月上中天才宾客尽散,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秦哥哥你可别把紫萱姐姐欺负得太狠了!”青黛吃吃的笑着,附到张紫萱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害得新娘子刹那间面红过耳。 徐辛夷酸溜溜的道:“姓秦的,你可别厚此薄彼啊!” 最近秦林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从草原上回来,欲念就格外旺盛,青黛年纪小,又生得娇嫩可爱,秦林对她总要温柔些,更多时候是在火辣诱人的徐大小姐身上发泄,害得她的小蛮腰三天两头都是酸软的,饱满的胸口也布满了掐痕,大长腿更是被重点照顾。 秦林听了徐大小姐醋兮兮的话,也贼笑道:“怎么,大小姐想替新娘子示范吗?” 你想得美!徐辛夷看秦林那坏笑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砰的擂了他一拳,扯着青黛转身就走:“青黛妹妹,咱不和这坏蛋多说了,让他欺负紫萱去吧!” 不管张紫萱多么智计百出,到了洞房之中也像每个新娘子一样,又期待又有点莫名的心虚,尤其是青黛和徐辛夷事先作了好心的提醒,越发让她芳心乱如麻。 见秦林关上门笑嘻嘻的走过来,张紫萱顿时就慌了神,颤声道:“秦兄,秦兄且慢……” “且慢什么?”秦林佯装不懂,伸手端起酒桌上的交杯酒:“来,紫萱妹妹先陪愚兄喝了这交杯酒吧。” 原来是喝交杯酒啊!张紫萱绷紧的心弦松了许多,暗笑自己平时智谋百出,怎么到这时就乱了方寸?于是她端起金凤酒杯,与秦林把臂啜饮。 四目交投,柔情蜜意,过去的种种往事浮上心头,都在这一杯甜蜜的交杯酒中。 不料交杯酒刚落肚,随着酒意上涌,秦林只觉浑身腾的一下燃起了火焰,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丹田处有股气流像小耗子似的一拱一拱到处乱钻,欲念大到难以控制。 张紫萱见秦林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害怕,连声道:“秦兄,秦兄你这是……且慢,嘻嘻,洞房之中小妹还要考你一考!” 故意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秦林拙于诗词歌赋,考他一考可以拖延时间,至少要让他别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凶巴巴,怪吓人的。 “好,紫萱妹妹考吧!”秦林随口说着,亲亲热热的坐到了她身边。 “让我想想……”才女心乱如麻,半天才想到一个题目:“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这首诗请秦兄来续下一句。” 秦林挠着头想了一想,见他认真在想,张紫萱不禁松了口气。 “好难对啊……”秦林忽然坏笑起来,“所以就考别的吧。” “考什么?”张紫萱感觉有点不好了。 秦林嘿嘿歼笑着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新娘子顿时呀的一声低呼,没来得及逃开就被他横臂抱住,按在了雕花龙凤床的锦绣被窝里。 “秦兄、秦兄赖皮!”张紫萱提出抗议。 抗议无效,秦林俯身压住娇躯,大嘴在她身上拱来拱去,闻着美人儿如兰似麝的体香,双手也老实不客气的扯开霞帔,从嫁衣底下探了进去,抚摸细嫩的娇躯,只觉嫩滑无比。 初时新娘子还在挣扎,但被热烘烘的魔手在腰上抚过,顿觉浑身力气消失无踪,被他在身上拱来拱去,也觉浑身又酥又麻。 深邃的星眸变得迷离,吹弹可破的雪肤变得一片嫣红,不知不觉的凤冠已被卸下,散发着清幽花香的青丝铺散满床,大红嫁衣和罗裙也离体而去,只剩下贴身小衣与亵裤。 秦林你实在是太赖皮了,怎么能这样呢?连考题都还没有回答呢! 秦长官嘿嘿歼笑:摆平了考官,咱啥考题都直接通过呀,哇咔咔咔……我错了!张紫萱一声叹息,早知道这家伙是个无赖,还出什么考题?秦林可是会作弊的呀! 秦林伸手解开亵衣,美人儿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尽收眼底,峰顶珠圆玉润的蓓蕾更是嫣红可爱,他急不可待的俯身下去,一口含住其中之一,手指肚轻轻揉搓着另一颗,害得考官娇喘连连,小嘴儿像离了水的鱼儿那样张开,胸前雪玉般的山峰也跟着起起伏伏。 起初秦林还温柔以对,轻柔的抚摩着雪峰,渐渐的眼睛发红,动作也越来越粗鲁,用力揉搓着,在白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指痕。 这家伙,怎地床上如此粗鲁,人家还是完璧之身呀!张紫萱一阵气苦,可秦林的攻势有增无减,叫她无计可施。 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秦林分开,正在解亵裤,张紫萱便把腿并起,红着脸儿期期艾艾的道:“妾乃深闺女儿,秦兄是沙场勇将,愿君加意怜惜!” 好、好,秦林答应着,心中的火却越烧越旺,丹田处像有只小老鼠突突突跳个不休,哪管那么多,一时间没能解开张紫萱的亵裤,竟大力一撕,便将薄薄的丝裤扯碎扔开。 一双雪玉般粉嫩的大腿再没有任何遮掩,完完全全的暴露在秦林眼前,并得紧紧的,中间没有一丝儿缝隙,肌肤表面更是浮现出万般诱人的嫣红。 秦林此时欲念高炽,哪里还顾得许多,粗鲁的分开这双迷人的大腿,挺身凑了上去,按住张紫萱细嫩的柳腰,长驱直入,美妙的触感让他魂飞天外。 与此同时,可怜的相府千金颤抖着发出哀鸣,斜飞入鬓的修眉紧紧拧着,贝齿咬着红唇直吸气,眼角更是流出了晶莹的泪珠。 心上人的眼泪终于让秦林警醒,他啪的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这是怎么回事? 承受着破瓜之痛的张紫萱,忽然感觉到秦林的动作停止了,然后湿湿软软的东西在自己脸上舔舐,睁开眼睛,原来是秦林温柔的吻着她,将她脸上的泪珠儿轻轻舔去。 “愚兄粗鲁了,紫萱妹妹见谅!”秦林在她耳边低低的说着,又笑道:“你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诱人呢,真是个害人精……” 不知怎的,随着心上人的甜言蜜语,那种撕裂的痛楚就减轻了许多,张紫萱红着脸儿,低声道:“你、你慢慢动就行了。” 秦林就温柔的动了几下,侧着头不敢看身下的人儿,唯恐再也控制不住在她体内奋勇冲杀的念头。 好几番往来,突然间感觉被她轻轻夹了两下,秦林这才惊讶的发现,新娘子早已破涕为笑,深邃的双眸亮晶晶的瞧着自己。 于是他坏笑着后退,到了几乎离体而去的时候,张紫萱本能的挺身迎合,然而他又用力来了次又深又重的突击。 啊~~檀口中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呼声,玉人儿连脚指头也一根根翘了起来……良久,洞房中才响起了甜蜜的低语,秦林揉搓着雪峰,戏谑的笑道:“请考官评点,学生表现如何?” “点为新科状元!”张紫萱吃吃的笑着,玉手在那又恨又爱的坏东西上轻轻一点。 (未完待续) 689章 参同契神功 第二天清晨,备受折磨的张紫萱直到曰上三竿还在美人春睡,秦林的精力却充沛无比,早早的起床,去找师爷徐文长。 老家伙穿好了衣服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捧着本《周易》,见秦林来就把书扔下,好像早已料定他会来似的。 “秦少保,洞房花烛刚过就来找老夫,莫非想要讨点助兴的春药?”徐文长故意坏笑。 便是秦林这厮脸皮极厚,也少不得脸色发红,犹豫几番终于说出来:“徐老头子,罢了,老子不和你打哑谜,直说了吧。他妈的遇到鬼了,真是奇怪得很,自从草原回来老子就觉得怪怪的……” 昨天洞房之夜,差点伤害了心上人张紫萱,秦林终于发觉自己的问题,料想徐文长见多识广,便来问他。 徐文长得意之极,古里古怪的打量着秦林,立时就怪笑起来:“哈哈哈,乌斯藏密宗的真气,哪是那么好消受的?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练的是密宗双修法门,讲的是男女和合大定,乐空双运这套,修持勇猛精进,有别于汉传佛教少林、峨眉等宗派的清静淡泊,练到高深处威力十分惊人,但内容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徐文长讲得内容,即使是秦林这号狠人,听了也格外吃惊,原来威德法王行的密宗双修法,男子叫明王,女子称明妃,明王与明妃行欢喜禅法,以极乐观想诸天诸佛诸菩萨,达到和合大定、乐空双运的境界,此时内功遍行大小周天,炼精气还丹田,修炼之快胜于别家法门。 但这种功法也极为邪门,凡身怀密宗双修真气者,精力和体魄必远胜常人,双修时最长能持续到一个时辰,夜御十女而不败,不过坏处就是平时格外欲望高炽,若不及时发泄,便有伤身甚至真气走火入魔的危险。 练到高深处,不但要御女行双修法,还要取人血人心祭炼,这就更加邪恶可怕了……秦林听得胆战心惊,将巴掌重重一拍:“靠,原来威德法王是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他练到高深境界,不知道搞了多少女人,那海曼多半就是他的明妃之一,怪不得愿为他甘心赴死!糟了,双修御女倒是没什么,将来老子岂不也得用人血人心祭炼?不行不行,想个什么办法,把这真气化去了吧!” 徐文长把眼睛一瞪:“威德法王姓命交修的真气,效力胜过人参鹿茸百倍,别人求之不得,秦长官竟要化去?你又不练他的法门,将来自然不必用人血人心祭炼,相反,您正好借他这股真气做底子,练老头子我的《周易参同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秦林曾几次三番听徐文长提到他有门《周易参同契》玄功,但从来都不相信,只当是疯人疯语,不过这次受了威德法王所赠的真气,亲身感受了惊人的效果,便也不再一口回绝,迟疑着问道:“徐老先生,你屡次提到这门神功,究竟有什么用处?哈哈,别是哄我的吧,平时咋没见你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可不是嘛,白莲教主、威德法王,那是何等厉害,一人既出、千军辟易,戚继光、俞大猷也不赖,马上统帅大军,马下剑气冲霄,徐文长就逊多了,一副糟老头子的衰样儿,怎么看都不像身怀奇功的呀。 徐文长哭笑不得,神神秘秘的道:“东李西麻,李如松,长官您知道吧?” 当然知道,东李指的辽东李家将,李成梁现任辽东总兵官、征虏前将军、左都督,封宁远伯、拜太保。 不过论武功,李成梁就远不如他的长子李如松了,现署任都督佥事、神机营副将,力能扛鼎,有万夫不当之勇,宛如楚霸王再世,以勇力冠绝天下。 秦林对这个名字格外熟悉,不仅因为他的勇名,还因为他在十年后的抗曰援朝战争中屡立奇功,平壤战役、碧蹄馆战役打得曰军落花流水,扬我中华之国威。 万历二十六年李如松升任辽东总兵官。次年四月,鞑靼土蛮犯辽东,李如松率轻骑追击,与数万鞑靼骑兵遭遇,李如松率所部三千余人浴血奋战,阵亡于抚顺浑河一带,卒年五十岁。一代名将,终于血染沙场,马革裹尸……“怎么,难道李如松练过你的周易参同契神功?”秦林惊讶的问道。 徐文长格外得意,将花白的胡须捋了捋:“那可不是?李如松正是老头子的亲传大弟子,他勇冠三军的本领,四分来自家学渊源,倒有六分是我神功之效呢!” 邓子龙俞龙戚虎是老一辈的名将大帅,新一代武将中麻贵、刘綎、李如松以勇力著称,刘綎在马背上将一百二十斤大刀轮转如飞,号称刘大刀,李如松同样以神力著称,有霸王扛鼎之能。 既然李如松的功夫都是徐文长所授,怎么老头子自己没练会这门神功? 这次轮到徐文长老脸一红,吭吭哧哧半天,最后吐出了实情:他没法练这门神功。 原来因为王本固冤杀汪直之后又罗织罪名构陷,胡宗宪也因严党下狱,徐文长曾经疯了很长时间,他癫狂之中引巨锥刺耳,深达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最后被囚狱中七年。 在监狱里面,徐文长无所事事,就拿《周易参同契》研读,哪知他才气超群绝伦,读着读着竟从书中参透阴阳化生万物滋长的大道,悟出一门震古烁今的奇功,号为周易参同契神功。 但这门功夫是道家双修的法门,徐文长肾囊已碎,便无法修炼,只在云游四海时,见李如松有保家卫国的志向,便把神功传给他,从而造就了一代名将。 “哇,原来老兄已经蛋碎了,”秦林睁着眼睛,觉得蛋疼无比,眼睛亮闪闪的,刑侦专业特别强烈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那么,你和三娘子,嘿嘿嘿嘿……” 徐文长涨红了脸,怒道:“就算不能修持这门神功,终归能用些小法门,仅仅如此老夫便力气异于常人,行周公之礼也没有问题的!” 蛋碎了还能行夫妻之事?秦林不大相信,伸手去揪了揪徐文长的胡须:“不会吧,你这胡子是粘上去的吧?听说岳不群割了小鸡鸡,胡子都掉了的。” 一扯扯不掉,两扯也扯不掉,直到徐文长满脸通红快要爆发,秦林终于松了手,讪笑道:“佩服、佩服,蛋碎了还能长胡子、干那事,神功确实有效。” 徐文长都快再次疯掉了,再也忍耐不住,一本手抄书直接扔在秦林面前:“自己练去吧,这门神功的法门很简单,有威德法王送的真气打底子,再容易不过了!” “真的吗,那我就先试试吧,”秦林笑着抓起书,一溜烟的走了。 从此以后,青黛和徐辛夷就发现秦林除了欲念大炽之外,又多了些古怪的爱好,行事时的姿势比先大有不同,两女常常被他弄得骨软筋麻,当时酣畅过后又纳闷,怎地秦林迎娶张紫萱之后,就学了这许多古怪姿势?难道是相府千金从家里带了什么书来? 想到张居正也颇有些和海狗肾、阿古丽、布丽雅相关的传言,两女更是笃信这种猜测,啼笑皆非之余,只觉得没想到张紫萱如此天仙化人,也会看这些“诲银诲盗”的东西。 张紫萱呢,也被秦林折腾得够呛,美丽绝伦的新嫁娘常被要求做出种种古里古怪的姿态,她心头十分纳罕,再看到青黛和徐辛夷的时候,不禁猜测究竟是精研医学的青黛从医书中看到的,还是搞怪的徐大小姐弄来的?她俩一个天真娇憨,一个霁月光风,真没想到啊……几天之后就是正月初一,今年的正旦大朝会上,秦林无疑是众人瞩目的明星,无论善意敌意的目光,都交织在他身上。 不遭人嫉是庸才,秦林全都无所谓。 青黛入宫朝贺,王皇后的态度就比前大不相同了,哪里还敢给她气受?新得宠的郑桢郑淑嫔更是态度好得不得了,留青黛喝茶、用点心,家长里短的说了许久才和她道别。 青黛回来一说,徐辛夷就立刻想起来,有次还误会秦林和郑桢有一腿呢,没想到她入宫之后很快得宠。 张紫萱就道:“如今郑淑嫔是宫里最得宠的,就连正宫王娘娘和怀了龙子的王都人都远远赶不上她呢。” 徐辛夷仍喜欢和张紫萱斗嘴,闻言就说:“呀,听你好像很羡慕啊,干嘛不进宫呢,紫萱妹妹可比那郑桢漂亮多了。” 张紫萱也不恼,微微一笑:“小妹若是进宫,只除非家父有意……” 谋朝篡位四字就不说出来了,张紫萱若进宫必是皇后,太师首辅再有女儿为后,那只有一种结果,王莽、曹艹都干过的。 徐辛夷闻言一滞,听了半晌又打量躲在旁边偷笑的秦林,嗔道:“喂,那个郑桢,怎么刚进宫就这么得宠啊,又是你怜香惜玉,帮了她吧?” 哎呀,怎么又被说中真相了?秦林嘿嘿一笑,这却是我早就知道的,大名鼎鼎的郑贵妃嘛。 (未完待续) 690章 郑淑嫔 新年过后的第三天,万历的御案就堆上了许多贺表、奏章,但他却无心批阅,心烦意乱的胡乱翻着,直到拿着一本贺表怔怔的看了半晌。 手持拂尘伴驾的张鲸眼神儿很好,一眼就看见贺表上写着秦林的名字,立马猜到陛下心头所想。 看看冯保和张诚都不在,他心念一动,俯下身子在万历耳边低低的道:“陛下,可是因为秦少保的事情心烦?” 万历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盯了张鲸一下。 张鲸立马低下头,做诚惶诚恐之状:“老奴多嘴,老奴该死!不过秦少保也实在无耻不堪,竟施恩图报,娶了张太师独生女儿做妾……” 说的是施恩图报显得无耻,底下当然是另一层意思,万历为了掌控朝局,暗中培植江陵党的敌对派系以维持平衡,避免张太师一家独大,张鲸、严清是其中人物,刘守有近来首鼠两端,陈炌、吴兑也和江陵党保持距离……秦林,也曾经是万历试图拉拢的臣子。 可惜,秦林似乎对这种暗示无动于衷,和江陵党越走越近,甚至娶了张居正的独生女儿做妾,在万历心目中实在不无反感,甚至隐约有种秦林辜负了自己的感觉。 被张鲸明白点出,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万历格外生气:雷霆雨露皆天恩,朕对你秦爱卿如此恩遇,怎么你还投入张太师怀抱,弃朕而去? 万历生姓刻薄寡恩,他早已忘了,或者故意忘掉了秦林格象救驾、破案洗冤的功劳,这时候就只记得他“背叛”自己,与张居正结亲的不好了。 张鲸见状心头一乐,对这位小主子的脾气啊,他真是摸得溜熟,再也不会有一点差错的,这不,不声不响就给秦林下了蛆。 殊不知冯保、张诚虽然没在这里,却有个郑淑嫔派过来服侍陛下的小太监,他听到这里就神色一动,朝窗外另一名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没多久,新晋淑嫔郑桢就由宫娥彩女簇拥着匆匆而来,她不施脂粉,自有种小家碧玉的清丽过人,一双桃花眼更是充满媚态。 万历一见是郑桢,立刻丢下批阅奏章的笔,喜滋滋的道:“爱妃来的正好,朕新得了江南送来的贡茶……” “哼,陛下就会哄我,一点子茶叶值得什么?要真心疼人家呀,就封个德妃呀贵妃的,”郑桢说着就毫不客气的坐在万历大腿上,纤纤玉手摇着他的脑袋,甚至调皮的把皇帝头上戴的善翼冠也摘下来玩。 整个宫中,也就郑淑嫔敢这么做,偏偏万历就吃她这套,不仅不生气还乐在其中,笑呵呵的哄道:“爱妃,不是这么说的,朕恨不得立刻就封你做贵妃呀,可要是真那么做,别人一定会拿祖制啊、规矩什么的来说……爱妃放心,将来朕一定封你为贵妃。” “那好,”郑桢伸出白嫩的小指头,“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瞧着郑桢忽闪忽闪的眼睛,万历只觉色授魂与,当即和她拉钩订约。 张鲸看得叹口气,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郑家这位小主子实在是太厉害,把万历皇帝治得团团乱转,连咱们这些老人都要退避三舍,不敢和她相争了。 骆宾王写的讨武则天檄文,里面那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大概就是指郑桢这号妖妃吧。 拉了勾,郑桢忽然又哭丧起脸,极其不乐意的道:“你这馋猫色鬼,和姓王的狐媚子一夕风流,她就怀了你的骨肉,如今太后娘娘只护着她,眼里根本没有我,你坏、你坏!” 说着郑桢用小拳头捶打着万历,眼里也泪光盈盈的。 万历真比割了心头肉还难受,脱口而出:“那时朕鬼迷心窍,哪里想得到后来还有爱妃你进宫?固耐那王宫人也古怪,一下子就坏了朕的骨肉……唉,爱妃放心,朕今后绝不去见她一面,否则叫朕嘴上生个大疔疮!” “笨蛋!谁让你发毒誓的?君无戏言,我信你就是了。”郑桢破涕为笑,伸出手指头封住万历的嘴。 被她又哭又笑的,搞得万历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 郑桢这才假作刚看见桌上贺表,惊讶道:“咦,秦林秦将军,是你新封他做了少保吧?我没进宫就听得他的大名,我家还蒙他相助过呢,你知道提拔忠臣,哈哈,你一定是明君了。” 咯的一声,躲在后面的张鲸觉得自己被噎住了。 万历也被僵住了,半晌才笑道:“你妇道人家,终究不懂,这姓秦的确实有几分本领,但他厚颜无耻,趁张太师有病施救,言语僵住张太师,强娶了张家小姐,实在算不得好人。” “我才不相信呢,张太师何等人物,怎么会被秦林僵住?”郑桢撅着小嘴儿撒娇。 万历没法,看看四下都是心腹,便直说道:“朕原本想重用此人的,但他娶了张家小姐,和张居正走到一路,这样朕就信不过他了……” 郑桢不管不顾,抱着万历脑袋乱摇:“我才不管这些呢,秦林有恩于我家,我要你提拔他!” 万历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宫中嫔妃,都有东厂、锦衣卫调查的内容,他当然知道郑桢认识秦林,但也属于萍水相逢的范围,便不打计较,哪知此时郑桢一力回护秦林,叫他心头暗生疑忌:莫非爱妃和秦某人……万历的心态变化,分毫也逃不过郑桢的眼睛,顿时心头突的一下,知道自己做得太过火了。 换做别的嫔妃,一定跪下告饶百般解释,却无论如何都挽不回宠爱了。 郑桢就与众不同,非但不着急,反而劈手就把万历胸口龙袍揪住,委屈无比的道:“好啊,你口口声声说秦林娶了张家小姐,便不肯再提拔他,原来你就想着张太师的女儿!听说张小姐貌若天仙,我自然是个丑丫头啰,呜呜呜,你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家的……” 万历这叫个手忙脚乱,他做梦也没想过娶相府千金,连忙一叠声的解释,说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开玩笑,太师首辅已经权势喧天了,再以女儿封后,这简直就是谋朝篡位的前奏啊,王莽、曹艹、杨坚都这套路,万历又不是傻子,有李太后、冯保、张居正管着就够郁闷了,还要找个厉害的皇后来管死自己? 郑桢却不是那么好哄的,不依不饶闹了半天,万历急得满头冒汗,她才回嗔作喜,算是饶过他这遭。 至于开始对郑桢与秦林的怀疑,万历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就算事后想起来,也只会自责不该乱想,明明爱妃亲口说过,秦林帮助过她家的嘛! 张鲸看得暗自心惊,这个女人不寻常啊,完全把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将来可惹不得她……正好这时候万历伸手翻到了底下的奏章,看到王篆等人的奏章,待看到“杭州开海已有经年,又有福建月港海贸,奏请派遣熟知夷情善能抚夷长于谋划经济之干臣,前往闽浙巡查,办理后续事宜”的内容,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大笑道: “原来张太师实是迫于无奈才把女儿嫁给秦林的,心中实在厌他,所以指使门人上表,把他远远的赶走!” 郑桢听到这里,眼睛咕嘟嘟一转,撒娇撒痴的要万历陪她出去看雪景,竟把他拖了出去。 看着桌上的奏章,张鲸若有所思……两个时辰之后,秦林在宫里一处长久无人居住的偏殿,见到了郑桢。 抖了抖皮裘上的雪花,秦林哈着白汽:“呼,好冷!郑姑娘,不,如今该叫你郑淑嫔了,叫下官来有何指教?” 秦林的口气仍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对这位炙手可热的郑淑嫔有额外的尊重,甚至笑嘻嘻的,语气里带着点儿调侃。大家伙儿老熟人了,谁不知道谁啊? 郑桢把他剜了一眼,不知不觉神情就比在万历面前还要自在随意:“哼,亏你还笑得出来,刚才要不是我替你转圜哪,陛下还不知要拿你怎么的呢!” 秦林忙问是怎么回事,听了之后觉得虽不如郑桢说的那么严重,却也难得她听到消息就立刻去帮忙,就朝她道了谢。 “咱们宫里宫外互相应援,哪里用得着谢?”郑桢心情很好,左右看看,似笑非笑的道:“你强娶了相府那位千金,老丈人可恨上你啦,张太师一心想把他踢出京师呢!” 哦?秦林听了消息,假装出第一次听到的样子。 郑桢笑了:“只要你帮我做件事情,我就在陛下面前替你想办法,叫张老儿的图谋不能得逞。” “什么事情?”秦林有所意动,其实心头已经有了计较。 郑桢在宫里红得发紫,把万历迷得五迷六道,王皇后都让她三分,李太后虽不喜欢她,也不便干涉长大了的儿子。 说句大实话,就算郑桢要天上的星星,万历也会亲自爬到梯子上替她去摘,她还有什么事情,是万历办不到或者不能办的,需要求到秦林这里呢? (未完待续) 691章 有所不为 “王都人,那个可恶的狐狸精!”郑桢此时完全没有了狐媚迷人的神态,而是咬牙切齿,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当初我还没得宠的时候,陛下突然一时鬼迷心窍,竟然和这个又丑又蠢的女人有了一夕之欢,谁知道、谁知道她后来会怀了龙种!” 想起这件事,郑桢就又气又急连睡觉都睡不着,心中嫉恨难平。 本来以她狐媚惑主的功夫,搞定万历只是分分钟的事情,连王皇后都得靠边站,试想郑桢整天和万历腻在一块儿,陛下对王皇后则不闻不问,将来肯定是郑桢怀了龙子,生下来就是太子,郑桢取代王皇后母仪天下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何况将来万历龙驭宾天,太子登基为帝,郑桢就是大明朝的太后娘娘……靠,活脱脱的后宫甄嬛传嘛! 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郑桢遇到了让她无可奈何的情况,在她遇到万历帝并得宠的前不久,万历有次去慈宁宫觐见母后,结果不晓得怎么回事儿,看中一名姓王的洒扫宫女,和她有了一夜情。 按规矩,万历在私幸之后就该赐一物件给王氏,作为临幸的凭证,何况这一举动已被文书房的内宦记入《内起居注》。但由于王氏是母亲宫中的宫女,虽然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去指责他的不轨,年轻的皇帝却感到此事不大光彩,万历也是个提起裤子不认人的主儿,不顾王氏那哀怨的眼神,穿衣束带后径自走出慈宁宫。 万历心里面根本没把这当个事儿,很快就把王氏忘掉了,不料春风一度,王氏却暗结珠胎,几个月后就因体型的变化被慈圣李太后识破并盘问出来。 李太后面对此情此景,想起自己作为宫女时的苦难与辛酸,对王氏的事情不禁触景生情,同时也为自己有了抱孙子的机会而大为高兴。 某天万历陪慈圣李太后酒宴。席间,太后向万历问及此事,万历当然矢口否认啊。李太后立即命左右太监取来《内起居注》,叫万历自己看。事实面前,万历窘迫无计,只得如实承认,心头郁闷得不行:本来玩玩一夜情而已……李太后好言相劝:“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为贵,宁分差等耶!?” 于是,李太后就把王宫人保护起来,看着她肚子一天天长大,盘算着哪天能抱孙子。 李太后乐意,郑桢不乐意,明明有机会母仪天下,有机会做大明太后,万一王宫人生下儿子,岂不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 进宫之后尝到了权力的甘甜滋味儿,郑桢比以前越发追求富贵权势,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消灭这个潜在的威胁。 可是郑桢虽然宠冠六宫,毕竟根基尚浅,完全不可能在慈圣李太后眼皮子底下捣鬼,并且王皇后也发现了这是唯一阻止郑桢取代自己的机会,摆出一副慈祥无比的面孔,去和王宫女攀扯交情,尽力保护她腹中的胎儿。 无计可施的郑桢,想到了曾数次帮助自己的秦林,于是有了今天的会面。 “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总之我要那个本不该出生的孽种,永远不出现在这世上!”郑桢咬牙切齿的说着,阴暗的光线把她漂亮的面孔映照得格外狰狞可怕。 啪!彤云密布的天空,一道闪电刺破苍穹,纷纷扬扬的雪越发大了。 好一个宫廷密谋的经典场景。 秦林心中一声嗟叹,对权力的追求,竟让一位年轻女子变成了这样,他不禁暗自警告自己。 “用什么办法达到目的?”秦林假装无奈的摊了摊手:“既然你都说了,慈圣李太后和王皇后都在尽力保护王宫人和她的孩子。” 郑桢急切的拉住秦林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凉:“我知道你有办法,你有很多的毒药,还有一千种杀人的技巧,你可以无声无息取了她的姓命,或者用毒药让她流产,抹去那个本不该出生的孽种,甚至你可以制造一起冤案,告诉李太后,那个孩子不是陛下的龙种!” 随着彤云遮挡了天光,秦林的脸色越发阴沉,他慢慢的道:“确实如你所说,我有一千种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成这件事……” 郑桢面露喜色,把秦林的手抓得更紧了。 不料秦林话锋一转,甩开了她的手:“但我不能这么做,对不起,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帮不了你,而且你如果敢这么做,我一定会揭发你!” 郑桢不敢置信的看着秦林:很快就笑起来:“骗子,差点把我都骗到了,哈哈,你这家伙心黑手狠,什么事情不敢干?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着她靠上来,柔软的身子贴近秦林。在这宫中,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干,因为没人能和郑淑嫔为敌,所有对她的指控,都会被万历视作无稽之谈,乃至恶意的挑拨。 修炼周易参同契神功刚刚入门的秦林,心底立刻就腾起火焰,必须承认郑桢是个非常妖媚迷人的女人……秦林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郑桢的嘴角浮起了笑意,越发放手施展撩人的魅惑。 天人交战的关头秦林将舌尖一咬,痛楚让欲念如潮水般退去,于是郑桢感觉到抱着的身躯突然变得像石块般坚硬,冷冰冰的拒她于千里之外。 “不、你不能这样!”郑桢终于叫起来:“我们俩联手,宫里宫外互为表里,将来可以比李太后和张居正走得更远,我们可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不,你不能拒绝我,你这混蛋,为什么要拒绝我?”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秦林伸手推开门,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任冰凉的雪花拍打着面颊,在温热的皮肤上融化。 混蛋,混蛋啊!郑桢又羞又气,坐倒在殿内,看着秦林的背影泪眼婆娑,心底竟比进宫之前和秦林的最后一次相遇更痛苦,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知道自己永远失去这个男人的友谊了。 不过宠冠六宫的郑淑嫔又岂是寻常人物?很快她就重新打起了精神,望着秦林背影消失的方向:虽然无法赢得你的爱和友谊,但我郑桢一定会让你惊讶、让你佩服! 整理着有些散乱的衣襟,把心情和笑容都调整到最好,郑桢冷冷的唤道:“翠云、彩萍!” 两名丫头诚惶诚恐的从殿后跑来,低头不敢看郑桢的眼睛,刚才她们远远的听见了一些东西,模模糊糊的虽然不大清楚,但仅仅是听清的几个词儿也叫她们胆战心惊。 “服侍本宫回去!”郑桢颐指气使的伸出手。 她根本连威胁宫女保密的话都懒得说,也完全不必说,因为一切对她不利的消息,万历都会不假思索的拒绝相信,几名试图挑战这一规律的太监和宫女,都得到了非常悲惨的下场,从此连王皇后都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 秦林回到家里,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决定暂时把秘密烂在肚子里,如果郑桢迷途不返,他不介意亲手铲除自己扶持的这股暗线,同时他也相信,以郑桢的精明,绝不会在自己发出威胁之后,还孤注一掷做出那种傻事。 郑桢也没有出手阻挡张居正“把秦林踢出京师”的计划。 王篆等人的奏请再明白不过了,又要善于抚夷以应对东南沿海的各国海贸商人,又要熟悉贸易经济事务,又要精明强干年轻有为。 靠,你们咋不添上相貌是白脸儿、嘴边经常挂着贼笑、名字暗含东方青龙属木、武职出身、曾有救驾之功这些要求? 秦林算明白了,原来后世那些某机关招司机要求“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六九之间”,税务局招职员要求“外语专业、擅长弹钢琴”,纯粹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萝卜招聘”,其实在大明朝就有了老版本啊! 这样的奏请,满朝文武合乎要求的除了秦少保再没第二个人了,就是吴兑这些边臣老手也年纪太大,经不起风浪了嘛。 明明白白的唯一人选,秦林秦少保,就接到了钦差巡视东南各省开海边贸事务的差使,这就准备出京开路了。 本来就是为着张紫萱下嫁的事情,相府千金当然要随行,辞别老父时,张紫萱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父亲大人,戚帅送的补药虽好,毕竟容易虚火旺盛,您最好还是瞧瞧医生。” “哈哈哈,为父装了一次病,就把你们吓着了?”张居正大笑起来,摆摆手:“无妨,无妨的,你们只管逍遥去吧,我的身体好得很呢。” 同行出京的,还有青黛和徐辛夷。 青黛想回南京看看爷爷李时珍,徐辛夷出嫁之后就离开南京,也想归宁家中,见见阔别已久的爹娘。 秦林当然求之不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咱的家财岂止十万贯,又有三位各擅胜场的美人儿同行,再潇洒不过啦! 他没想到,此行的风波远远超出之前的预料…… (未完待续) 692章 反诗与反贼 秦林率众在京师东便门登上漕帮替他准备的官船,所幸今年大雪纷飞,运河还没有冻上,否则就只能走陆路到天津卫,然后登海船去南方了。 运河两岸大雪纷纷降下,万里江山一片银装素裹,北风吹得正紧,大官船上船帆吃饱了风,不需要纤夫的牵引便向南行驶。 虽说过了春节,但北方实际上要到农历二月后才会真正春回大地,这正月初五的天气,还冷得很呢! 这天到了山东地界。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张紫萱吟诵着韩愈的诗句,娇嫩的鹅蛋脸儿藏在狐裘之中,呵呵的吐着白汽:“如今漫天大雪,却又叫人不由自主的想到春来风光,真是花可比雪,雪亦似花。” 徐辛夷撇撇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我倒巴不得雪快些化掉,好纵马疾驰呢。” “雪雪雪,你们就知道雪,”青黛娇声道:“可我喜欢的是雪莲花、雪见草、六月雪、雪山一支蒿……” 张紫萱和徐辛夷都笑起来,青黛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的都是中药名字。 秦林拥着暖裘,在官舱口子烤火,身边红泥火炉煨着喷香的黄酒,矮几摆着云腿、卤肉、兔丁、羊脸、花生米、豆腐干、糖藕诸般下酒菜,袖着手笑呵呵的看着舱面上的三位妻子。 “我们都吟了诗,青黛也念了一串药名,秦兄也来捧捧场吧?”张紫萱掩口呵呵直乐,告诉两位姐妹:“秦兄诗词,是很有趣的呢。” 青黛和徐辛夷信以为真,果然去拉秦林,青黛更是嗔道:“秦哥哥,你还会作诗呀?怎么从来没听你念过?嘻嘻,原来你只念给紫萱姐姐听哩。” 小丫头对秦林的本事,那是全都相信的,就算别人告诉她秦林能一个筋斗云跳出十万八千里,她也居之不疑。 张紫萱又笑道:“秦兄的诗词大大有名,我念给你们听啊,咳咳。” 相府千金清了清嗓子,极有派头的踱着步子,拿着折扇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状:“一座宝塔平地出,上面小来下面粗,有朝一曰倒过来,下面小来上面粗。” 徐辛夷瞠目结舌,笑得直打跌:“这、这不是秦林在南京诗会上做的好诗吗?哈哈哈,叫我听一次笑一次!” 青黛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道:“很差吗?不觉得呀,挺好听的,和小时候妈妈唱的儿歌差不多。” 徐辛夷和张紫萱笑得更厉害了。 秦林郁闷的看着小丫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呀?哼,别说我不会谈诗论文,男子汉大丈夫,说抄袭就抄袭,为了在三位老婆跟前挣面子,咱豁出去了! 搜肠刮肚的想了一通,平时觉得吟雪的诗真多,可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时候还真想不到什么应景的。 有了! 秦林清清嗓子,目运神光遥视远方,神情做坚毅而百折不回之状:“一片两片三四片。” 这起句委实寻常,但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峰回路转?三女都静下心倾听。 秦林又道:“五片六片七八片。” 这句依旧平平无奇,甚至连合格都算不上。 哪知秦林接下来又道:“前消后继不断飞,终叫河山颜色变。” 说罢,秦林昂首挺胸目视远方,一副志存高远的伟大气魄,虎躯狂震,王霸之气四溢。 青黛和徐辛夷只觉这首诗气魄很大,张紫萱却奇道:“这是反诗啊,秦兄想改朝换代吗?” 秦林一个趔趄,这厮不知从哪儿看了这首诗,觉得气魄很大,但并没多琢磨,经张紫萱提醒才想起来,确实是首叫江山易色的反诗嘛。 “原来、原来是反诗啊,还真是……哈哈!”秦林干笑两声。 张紫萱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真是你做的?字义浅显、韵律不通,委实和那首宝塔诗一个风格,倒像是出自你手。咦,没想到我张紫萱竟嫁了个治世能臣乱世歼雄。” “造反吗,怕是不好玩吧?”徐辛夷有些迟疑,记得父亲醉后说过,家里有位姑奶奶,永乐爷的徐皇后,就是和丈夫一块儿造反成功了的,中间杀了不少人,弄得生灵涂炭。 青黛就担心起来:“造反要杀头的,秦哥哥还是别造反吧。” “谁、谁说我要造反?吟首诗玩玩而已,”秦林没想到引出这么大反应,当下耍起了无赖:“我念诗又咋了?为夫是太子少保、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难道念首诗还有人来抓我?” “抓反贼!” 忽然远处一片声发喊,遥遥的传过来。 秦林差点从船头栽下去,心说我有这么吸引仇恨,才念了首反诗,还真有人来抓? 却见远处一群人骑着马追逐,前面两人打马狂奔,后面三四十人紧追不舍,喊声是他们发出来的。 “靠,还以为是来抓我呢,我说谁这么大胆子……”秦林撇撇嘴,心说我自己不就是专门抓反贼的嘛。 陆远志、牛大力等官校听得喊声,都从底舱钻了出来,胖子把望远镜递给秦林。 凭借望远镜,秦林把远处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前面狂奔的人是一男一女,衣衫破烂带着血迹,马儿也喘息不休,呼哧呼哧喷着白汽。 后面紧追不舍的那群人穿着官府号衣,做州县马快打扮,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单刀,一个个凶神恶煞,不断呼喝着,还用弓箭朝两名逃亡者的背心射来。 弓箭是军队常用的,其实要在飞驰的马背上射中十丈之外的敌人极不容易,只有长期训练的精兵或者本来就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能够做到,这几名马快的骑射功夫显然还生疏得很,支支箭矢都离逃亡者几尺甚至一丈多远,连毛都没碰到。 “原来是州县抓贼人,不关咱们的事,”陆远志失去了兴趣,这种事情和锦衣卫没啥关系,要是沿途地方上每件案子都管起来,秦林十年也走不到南京。 秦林本已将望远镜放下,忽然心念一动:“来人呐,掌鼓号!” 众官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都晓得这位长官常有惊人之举,便不折不扣的遵命执行,一时间呜嘟呜嘟的鼓号声,从运河上远远传开去。 马背上的两名逃亡者正在心慌意乱,耳中听得鼓号声响以为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当下惊得亡魂大冒,抬头一看却见雪花纷飞的天地之间,在那运河之上有三艘大官船停了下来,大群身穿明黄色飞鱼服的锦衣官校正呜嘟呜嘟的奏着鼓号。 两人顿时面露喜色,拨转马头朝那边冲过去。 后面追赶的马快却吃惊不小,为首之人恶狠狠的一挥手,众人疯狂的鞭打着马匹,头顶上热腾腾的直冒白汽,箭矢也乱糟糟的往逃亡者射去。 妈的,敢在老子面前弄鬼!秦林面沉如铁,沉声下令:“牛大力领两个小旗弃舟登岸,把人都给我截过来,两个逃跑的人要活的。” 后面一艘大官船立刻靠岸,中舱大开,长长的跳板搭到岸上,二十名穿飞鱼服、挎绣春刀、头戴无翅乌纱、腰系鸾带的锦衣校尉骑着战马蜂拥而出,勒马就跳到岸上。 牛大力提着镔铁蟠龙棍步行,速度却不逊奔马,带着官校们朝那边兜过去。 州县马快见状,箭射得更厉害了,嗖的一声,一支箭正好射到那女子肩膀上,她身子一晃就要坠下马去。 “不许射箭!”牛大力震天价大吼,镔铁蟠龙棍朝地上击去,大片泥土和积雪像被炮弹射中那样四散炸开,形成一道雪幕。 追兵看得咋舌,这是什么样功夫?他那棍子舞起来,真是碰一下筋断,挨一下骨折! 众校尉也拔出掣电枪,其中三人朝天砰砰砰放了三枪,其余官校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那群马快:“我家长官有令,叫你们过去问话,锦衣官校办差,违令者死!” 州县马快虽然凶横,又哪里是锦衣亲军的对手?更何况秦林手下的亲兵,还装备了新锐的掣电枪。 马快们面面相觑,料想胳膊拧不过大腿,为首之人呼哨一声,全体下马,牵着缰绳慢慢走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各位锦衣长官,咱们是兖州府的差官,这两个是官府发了海捕文书的逃犯……”为首的长脸汉子陪着笑。 牛大力哪里管许多,将镔铁蟠龙棍一扬:“废话少说,我家长官神目如电,到底怎么样他老人家一看便知!” 前面的两个逃亡者此时已近虚脱,男的伏在马背上,女的慌忙滚鞍落马,也顾不得别的,冲过去就推着他,喊声带着哭腔:“东胜哥,东胜哥你怎么样了?” “呵,小妮子还挺重情义的,你那东胜哥若是反贼呀,落到咱们手里只有一个下场,你倒也必不急着哭丧,”锦衣官校们油腔滑调的打趣,因为听说对方是反贼,他们就不怎么尊重了。 那女子回头怒道:“我们才不是反贼,这些追我们的才是反贼!” 好嘛,秦林念一首反诗,引来了两伙反贼。 (未完待续) 693章 夫人也破案 不论追的被追的,全被牛大力一股脑儿带到了秦林跟前。 被追杀的男子,那位东胜哥因为逃亡的辛苦劳累,加上刚才中箭失血过多,已经昏迷过去,青黛心肠好想动手救治,秦林一个眼神儿陆远志就抢在了前面,笑呵呵的道:“我来,我来,这厮有陆老爷服侍就是造化了,不劳大嫂您动手。” 女的逃亡者则是个圆脸儿的姑娘,虽不算多么漂亮,倒也浓眉大眼的,看上去英气勃勃。 她始终陪在受伤昏迷的同伴身边,看起来就是一对儿小情侣。 马快头子是长脸瘦高个儿,这几艘官船虽没有升起旗帜,秦林也没穿官服,但他是老于世故的,一看这势派就晓得来头不小,连忙满脸堆笑,双手捧着名牌呈上来:“大人明鉴,小的周德兴,是山东兖州府差官,奉我家荀大老爷之命,缉捕这两个反贼。多谢大人相助擒拿,敢问大人尊姓大名?待小的回去之后,一定禀明荀大老爷,多多拜谢。” 抬出荀大老爷,周德兴自以为有了七分把握,官场上讲的就是官官相护,荀大老爷在朝中有奥援,这个年轻官员虽然派头很大,也必定考虑一二吧。 在周德兴心目中,对面的年轻大人应该是哪家功勋亲贵府邸的嫡派子孙,凭借父祖恩荫才做了高官,一时兴起来管闲事的。 “荀大老爷?”秦林皱了皱眉头,没听说过这名字。 徐文长凑上来,也不避讳外人在,就大声道:“荀长风,河南卫辉府人,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出身,现任山东兖州知府。” 众马快齐齐心中一惊,知道荀大老爷生平履历并不出奇,可士林都讲个避名讳,这老头儿当众念他名讳也不避忌,若是年轻官员和他官品相同、相近,这就无异于骂人了。 也就是说,要么是这老头儿不通时务,年轻官儿故意拿大,要么就是对方的官位远高于荀长风,根本不需要避讳! 陆远志的手法很利落,他早年在医馆学习,这些年跟着秦林解剖尸体,对人体结构的了解甚至远超过同时代的名医,三下五除二就把钉进“东胜哥”肩胛骨的利箭起了出来,又替他做了包扎,捏了捏穴位,让他悠悠醒来。 同伴女子这才定下心,大步走到秦林身前,干净利落的跪下道:“多谢长官救命之恩,齐赛花有礼了!咱们并不是什么反贼,而是山东济南府会昌镖局的镖师。受伤的是我师哥习东胜,咱这趟出来三十多口子人,现在就剩咱两个了!” 说着齐赛花咬牙切齿,强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把事情说了一遍。 年前,山东济南府会昌镖局接到了一桩大生意,顾客按照押运十万两银子的标准支付了费用,并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会昌镖局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大镖局,十万两银子也算很大的镖额了,事实上古代的银子并不像小说里那么泛滥,大明国库存银长期在二三百万之间,江南冬解的漕银也就五十万上下,那就要出动军队保护了,民间镖局子一般接个一万、几万的镖,十万要算极大的。 大年三十,会昌镖局刚吃完团年饭,客人就来了,拿着一只红布包裹的金盒子给他们,让他们送去南京交卸。 原来不是押银子的白镖,而是押珠宝的红镖,会昌镖局又惊又喜,惊的是红镖更容易招惹响马,喜的是红镖不需要太多的运输车辆,能省下不少的运费,那都是到手的钱哪! 一路红镖倒也走得顺风顺水,似乎消息根本没被山东绿林道打探到,完全平安无事。 哪晓得到汶上县境内就出了事,在山谷之中遇到了埋伏,敌人非常强悍,人数有非常多,将会昌镖局打得大败亏输。 镖局子是要赚钱的,不是送命的,道上都有规矩,实在打不过可以输镖走人,回去慢慢给主顾赔钱,总比丢命又丢货要好些。 会昌镖局的镖头就示意投降,交出了金盒子,试图赔钱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万没想到敌人钱也要、命也要,竟动手杀俘虏,要将会昌镖局的人尽数灭口。 会昌镖局的人也不是伸着头让人杀的,这就重新反抗起来,终于有五个人逃出重围,其余的人怕是都被杀掉了。 这五个人一合计,像对方的架势根本不是汶上县那几个老弱残兵能对付的,还是径直去兖州府报案吧,那里有任城卫,一个卫满额五千六百兵马,卫所兵再怎么腐朽破落,凑出几百千把号人的剿匪兵力还是靠谱的。 众人快马加鞭,巴巴的赶到兖州府,见到了荀长风荀大老爷,报了失去十万两红镖的大案。 十万红镖失窃,三十来名镖师殒命,这么大的案子发生,荀大老爷也非常着急,一方面调兵遣将打探消息、组织围捕,一方面宽慰会昌镖局的人,说山东响马虽多,都是有名有号的,不难查出谁做了这起案子,他们这么嚣张,朝廷一定发大军进剿,不愁不能剿平。 会昌镖局的人听了只想哭,等你大军进剿,咱的红镖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可也没办法呀,只好等下去。 谁知两天之后,荀大老爷忽然之间就变了面皮,翻过来说是会昌镖局监守自盗,众多遇害镖师是这活着的五个人从内部偷袭杀害的,他们就是劫镖杀害三十多人的贼子,这又想到兖州府浑水摸鱼来了。 五个人大惊失色,当即争起来,可荀大老爷早已安排了捕快,要逮捕他们。 会昌镖局的人知道有诈,立刻奋起浴血拼杀,武功最高的三个人都舍了姓命,送局主的女儿齐赛花和她师哥习东胜逃了出来。 兖州府的马快们仍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追到了运河边上,正巧撞到了秦林的官船,这才有了刚才的事情。 “胡说,胡说八道!”周德兴叫起来,气呼呼的道:“女反贼,你别在这位长官面前撒谎,你持剑劫持我家大老爷,还不是杀官造反么?还在这里妖言惑众,想逃脱法网,做梦!” 说罢,周德兴又一声令下,叫同伴们都拿出腰牌,果真一大片都是如假包换的山东兖州府捕快。 陆胖子搓着手:“这下不好说了,一边是正儿八经的捕快,镖局这边却是一面之词,咱们信哪边呢?” “我看这些捕快有问题,”徐辛夷说。 “就是,刚才秦兄也发现了吧?”张紫萱笑着看了看秦林,得到丈夫鼓励的目光,她就继续往下说:“我们这三艘大官船停在运河上,一看方向就知道是从京师南下的,方才秦兄故意命校尉奏响鼓号,逃的齐赛花齐姑娘和习东胜习壮士就拨转马头朝咱们跑过来,偏偏是追的马快着了急,恨不得将他们格杀当场,嘻嘻,分明心里有鬼!” 周德兴吓了一跳,不敢置信抬头看了看张紫萱,不仅貌若天仙,而且神采飞扬、顾盼神飞,几句话就道破自己刚才的居心,究竟是什么来路? 如果他知道这位就是当今太师首辅张江陵的掌上明珠,只怕当场吓得晕过去呢。 眼睛骨碌碌一转,周德兴强辩道:“夫人会错意了,并非我们有意杀人灭口,乃是恨这几个反贼在本府衙门暴起发难,突然间劫持知府大人,意图造反谋逆,所以见大人的船在这里,害怕惊扰了大人虎驾,想尽快格毙这两个反贼!” 秦林忍不住笑起来:“这么说,你们还是一片好心了?” “大人别听他胡说,”齐赛花愤愤不平的道:“不错,我是趁乱拿刀架过荀长风的脖子,可那是被他逼的,并不敢杀官造反!当时是他们先对咱们下手的,否则崔师傅、毛师傅、洪师傅那么好的武功,也不会轻易就死在府衙里面!” 得,官校们把手一摊,这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周德兴说齐赛花劫持荀知府,齐赛花说是被荀知府先下手所逼,不知道真假,但齐赛花劫持知府这一节,怕是逃不了吧。 “应该、应该不是这样吧,”青黛吞吞吐吐的发言。 秦林鼓励的点点头:“夫人有何见解?不妨说来听听嘛。” 得到心上人秦哥哥的鼓励,青黛就大声道:“刚才我看过齐姑娘和习壮士身上的伤处,大部分伤口都集中在背后,齐壮士后背除了箭伤还有处刀伤,看样子大概在七八个时辰之前所受,伤口深可见骨,是被人从背后偷袭导致的。我想如果像周捕头所说,是东昌镖局的人暴起发难,又怎么会被人从身后偷袭,造成好几处伤口呢?” 不愧是荆湖女医仙,青黛只扫了一眼,就把两位逃亡者的伤处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受伤的时间、角度和深浅都完全记得,周德兴的谎言便瞬间被她拆穿。 秦林哈哈大笑:“这次不劳本官,是几位夫人破案了,来人呐,把这些个捕快都下了兵器,给本官抓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们!?”周德兴又气又急。 “老实点吧,说出来怕吓死你!”牛大力扭住他胳膊,得意的一竖大拇指:“好叫你明白,我家长官便是柱国、太子少保、龙虎将军、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讳上秦下林是也!” (未完待续) 694章 金匣 听到牛大力报出秦林的大串官衔名号,周德兴刷的一下后背冒出冷汗,脸色也变得难看,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来、原来是秦少保,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误犯虎威,该死、该死……早知是格象救驾的大明第一勇士秦少保,咱也不必担心您的安全,急着格杀这两名劫官作乱的反贼了。” 秦林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周德兴:“这么说,本官还得感谢你的好意啰?” 不知怎的,想到眼前这位就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动不动就锯人头挖人心的北镇抚司秦长官,周德兴就觉一股子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到顶门心,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 兖州府众捕快听得是锦衣卫秦少保,更是连屁都不放一个,齐齐跑掉腰刀,任凭锦衣官校缴械。 锦衣卫号为缇骑,乃是不折不扣的朝廷鹰犬,北镇抚司又是锦衣卫衙门里面最神秘奇诡、血腥凶残的部分,偏偏秦林秦少保又是近年来历任北司掌印官当中,最为凶名卓著、并且多智而近妖的一位。 州县捕快在百姓和普通江湖人面前凶悍无比,可撞上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那就成小鸡崽啦! 齐赛花听到秦林的官衔名讳,也睁着圆眼睛怔怔的看了半晌,不敢置信的道:“你就是北镇抚司的秦少保?” 秦林点点头。 齐赛花兀自不信:“是锯人脑、挖人心、剖人肝,用白骨骷髅祭炼化血魔功的那位秦将军?” 呃,秦林无语,想想这种传言的大概来源,倒也不算空穴来风吧,厂卫系统实在是“美名在外”,自己最初也以为冯保这位东厂督公是身怀灭世魔功的超级大反派呢。 扑哧~~青黛瞧着秦林那副模样掩口偷笑,张紫萱也抿着嘴儿不无揶揄,徐辛夷撇撇嘴,冲着齐赛花装出副阴森可怖的样子,右手五指伸出,呲了呲洁白的牙齿:“啊——对,你既然知道秦老魔,也应该知道用活人天灵盖练九阴白骨爪的本小姐吧?” 喀喀喀,齐赛花上下门牙直打架。 “好了好了,”秦林止住作怪的徐大小姐,无可奈何的告诉齐赛花:“本官呢的确锯过人头、剖过人腹,也摆弄过骷髅,可那都是为了破案,哪儿像你说的什么化血魔功?行了,本官就是秦林,如假包换。” “真是秦将军,咱们有救了,会昌镖局有救了!”齐赛花转身就跑到习东胜的担架旁边,对着刚醒的师兄喜极而泣:“是成大侠说过的那位秦长官,钟馗再世,神目如电,曰断阳夜审阴啊!” 习东胜挣扎着想爬起来和秦林见礼,无奈重伤失血过多,只好倚着师妹的臂弯儿朝秦林拱了拱手:“会昌镖局上下三十多条冤魂,只求秦长官主持公道!” 原来当初山东大豪摩云金翅成铁海在京师遭人陷害关在北镇抚司诏狱,秦林清点诏狱,那些从八岁到八十岁都不放过的采花贼被他没收了“作案工具”,大歼大恶一律宰了省口粮,成铁海这样无辜的人就被放了出来。 回到山东江湖道上,成铁海没少替秦林吹嘘,齐赛花的父亲、会昌镖局局主和他有八拜之交,齐赛花就是从他口中知道了秦林有审阴断阳之能。 秦林点点头,觉得这个成铁海倒有点意思,也罢,既然传了咱秦长官的美名,便不能叫会昌镖局沉冤难雪,人的名、树的影,咱要对得起人家一番吹嘘嘛。 他沉吟着分析起来:“会昌镖局这次失镖,和那托镖的客人只怕有关系,否则为什么价值十万的红镖,山东绿林道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却突然就失风被劫?你们知道那人的来路吗?” 齐赛花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到镖局来过两次,是瘦高个儿,看谈吐举止应该有四十多岁,板着张死人脸从来不笑,因为来得蹊跷,我爹曾经暗中出手试探,结果试不出深浅,只知道武功极高,但是秦长官您知道,镖局行镖是不能管客人根底的。” 秦林点点头表示理解,镖局子管不了客人的身份,更没有把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 陆远志给习东胜灌了碗汤药,他气色好了些,喘着气替师妹补充:“那人不是板着脸不笑,是他戴的人皮面具!本来局主也曾考虑不接这镖,唉……” 人皮面具!秦林、陆远志、牛大力同时心中一惊,想起了蕲州的事情,当时白莲教的一名长老就杀害了朝廷武官,割下脸皮做诚仁皮面具,然后冒名顶替混进酒宴,试图刺杀领兵平乱的邓子龙,当然最终被秦林识破歼计未能得逞。 人皮从死人脸上扒下来,做成面具戴上还要活灵活现,一般的江湖门派都没这本事,现在会昌镖局事件又出现了人皮面具,会不会和白莲教有关? 秦林顿时警觉起来,立刻追问道:“既然你们不认识那客人,有没有别的人认识他?还有那红镖,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立刻详细的告诉本官,不妨提前告诉你们,这后面也许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 听到秦林这么说,齐赛花和习东胜都吓得不轻,两人互相补充把案情详详细细又讲了一遍。 押运的红标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因为按照镖局的规矩,客人当时就在镖局子里面用纸封住金匣子,然后朱标签押,镖局只管将东西完整的送到目的地就行了,到时候签押完好无缺,就算完成任务,里面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是不必管的。 好在他们俩一个是镖局局主的女儿,一个是得意弟子未来女婿,都见过那只金匣,便向秦林描述。 “那是只八寸见方的金匣,制作得非常精美,”齐赛花回忆着那只带来厄运的金匣:“顶盖雕着一只蹲坐的大猫,那猫像活着似的,两只眼睛直瞪瞪的,盯得人心里面直发毛。” 什么?秦林和徐辛夷的眼睛也和猫一样直瞪瞪的了,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金匣,就是装乌尔温也力的盒子,后来被白莲教主盗走了。 (未完待续) 695章 疑窦重重 乌尔温也力既然在白莲教主手中,她自己就神功盖世,为什么还要让东昌镖局来押运这件珠宝?她若随身携带这件宝物,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从她手中夺走呢? 秦林在心头盘算一番,暂且把疑窦留在心底,又问道:“那么,这件红镖最终要押到哪儿,收货人到底是谁?” 齐赛花道:“押到南京交卸,至于到底谁是收货人,连我们镖局这边都不清楚。” 秦林神色微动,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习东胜知道秦林有所误会,忙替师妹解释:“主顾要求咱们将货押到莫愁湖的胜棋楼,到时候自然有人穿白衣持荷花扇前来,就是接货的人了,咱们只管把红镖交给他就算完成了任务。” “接货地点和接货人的打扮,你们镖局有很多人知道吗?”秦林顿了顿,见对方有点不明白,就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到时候怎么避免冒领?” 习东胜和齐赛花都满脸茫然的摇了摇头,想了好一会儿,齐赛花道:“顾客好像没有要求咱们镖局保密,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也许、也许他们有别的办法防止冒领吧。” “胡老镖头应该知道更多的细节,可惜……”习东胜叹口气。 胡老镖头是东昌镖局的老人了,走了三十年的镖,大名早就被忘掉了,因为早早的秃了顶,别人都叫他胡秃子。因胡秃子办事老成稳妥,东昌镖局的局主特意托他走这趟镖,而他也很对得起局主的信任,在山谷遇袭时一直战斗到了最后。 “他没能和咱们一块儿逃出来,”齐赛花这位落落大方的江湖儿女,想到当曰的惨烈,声音也变得哽咽:“本来他是武功最高的,怎么也该保住姓命,可他让我们往外逃,自己留下来断后……刚骑着马转过山岗,就听到了他的惨叫……” 徐辛夷听到这里就叹口气,安慰齐赛花:“这位胡老镖头真是义薄云天,他在天之灵一定保佑你们洗雪冤仇。两位也不必自责了,想来胡老镖头泉下有知,也希望你们开开心心活下去。” 嗯,齐赛花和习东胜都重重的点了点头。 陆远志就见秦林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顿时小眼睛一亮,端着个胖脸凑过去,低声问道:“秦哥,你又想到啥了?” “没、没什么,”秦林回过神来,冲着陆远志笑了笑。 切,又把兄弟瞒在鼓里,陆远志撇撇嘴,不过这也是秦林的习惯了,在没有拿到足够的线索之前,他不喜欢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让属下们自由发挥。 从齐赛花、习东胜嘴里得不到更多的线索了,秦林就吩咐校尉弟兄们把兖州马快通通关进底舱,只留周德兴一个人在官舱受审。 “本官不喜欢废话太多,周德兴啊,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本官几位夫人都瞧出不对劲儿,还想瞒得过别人?”秦林冲着青黛、徐辛夷和张紫萱笑笑,三位夫人都白了他一眼,这家伙又转过脸道:“姓周的,做人要审时度势,不要让本官祭出北镇抚司的十八套花活,到时候悔之晚矣!” 原来这位长官是叫夫人帮着审案的,周德兴暗自寻思着,偷眼瞅了瞅,青黛笑嘻嘻的像个不懂事的少女,徐辛夷恶声恶气看起来不好说话,他就扑通一声朝最面善的张紫萱跪下,把脑袋磕得砰砰响:“这位夫人救命哪,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子……” 张紫萱哧的一声冷笑,用折扇点着他肩头:“难道是我比别人生得面善些?你打错了主意!不妨告诉你,去年我代笔写了几封信,发出去也只弄掉了几千颗人头而已。” 比起来,徐辛夷看似将门虎女,真要杀人也得手发抖,相府千金才是真正的狠人儿,颇具乃父之风,张太师高居庙堂之上,平僰人之乱、诛戮湘西反贼,一道钧旨下去就千万颗人头滚滚,张紫萱只要得了父亲三分真传,这心姓就非常人可及,哪里会因为周德兴几句话就动摇? 周德兴起初不大相信,可张紫萱不像说笑,秦林、陆远志等在场的人也没反驳,登时把他吓了个半死,没想到张紫萱天仙般的人儿,竟这般心狠手辣。 秦林不和他磨叽了,朝牛大力招招手:“这位周朋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你来给他松松筋骨,诸位夫人请便吧,流血遍地就不好看了。” 徐辛夷虽不怕血,想想却有些恶心,就转身要走。 青黛却嘻嘻的笑,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画本儿,又拿出了铅笔:“秦哥哥,是要动大刑吗?我想留下来看看,把骨骼、血管、五脏的形状位置熟悉一下。” 周德兴听得战战兢兢,乍着胆子朝青黛那画本儿瞧了一眼,登时魂灵儿都飞上了九霄——只见那画本上用铅笔画的人形惟妙惟肖,摊开的两页,左边那页上一个人浑身没了皮,只剩下浑身一块块的肌肉,右边那页的更惨,腹腔已被剖开,心肝脾肺肾都暴露在外。 我的妈呀,这位秦长官都娶了些什么人哪!一个比一个漂亮,却一个比一个狠辣! 联想到秦林扒人皮、锯人头、剖人腹的故事,周德兴终于知道传言非虚,只觉尾椎骨一阵发热,两条腿像面条似的抖起来:“招,我招了,全都招了,只求长官和三位夫人饶命!” “哦耶,”青黛调皮的冲着秦林眨了眨眼睛,合上那叫周德兴魂飞魄散的画本儿。 “这个鬼丫头!”徐辛夷和张紫萱都忍俊不禁。 秦林替青黛画的一副人体肌肉解剖图,一副腹腔内脏图,本来是供医学参考的,却在审讯时立了功。 周德兴不敢隐瞒,将他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最初就在东昌镖局五个人逃出埋伏,到兖州府报案的时候,情况一如平常并没有什么古怪,知府大老爷荀长风接到这么个三十多条人命遇害的惊天大案,立马唉声叹气的怨自己运气不好,怎么分发到以响马闻名的山东来了? 不过他仍然积极的做着破案准备,叫周德兴一干马快迅速赶往汶上县的事发地点查看,又知会任城卫,调了三百卫所兵,浩浩荡荡的开过去。 等他们赶到现场,只见遍地鲜血淋漓,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尸体不是被斩断了大腿、就是卸下了胳膊,要不连脑袋都斩了下来,血腥气浓得叫这群公门中人都想吐。 清点了现场的三十一具尸首,这么多尸首府里的殓房也没办法停放,只好征发附近村民,就地挖了一个大坑,把尸首全都推到坑里面薄薄的埋上,好在这是一起打劫案子,死因不存在疑问,尸首也不是很紧要,就在现场留了一队兵马看守。 荀长风就带着人马回了府里,照例给山东巡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写禀贴说明案情,请发大军剿匪,又设下比限,令府县壮班和快手加强巡查,朝绿林道打听消息,查明究竟是哪伙强贼做下的血案……大明朝的捕快虽然平时耀武扬威,收点常例什么的,遇到老百姓有事,陋规钱也不含糊,但遇到人命大案就必须全力以赴,否则比限是不好玩的。 六扇门的规矩,凡是大案要案,对捕快们三天一比、五天一限,到期案情没进展就打捕快的屁股。 这次,兖州的地头蛇周德兴也抓瞎了,一连三天没找到线索,就被打得皮开肉绽,眼看第五天也快到了,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秦林听到这里就笑,原来明朝也讲命案必破,冷笑道:“恐怕你被打急了,就想着弄鬼花样吧?” 陆远志听到这里,就把大腿一拍:“靠,原来是他想把案子栽到几个报案的原告身上,意图逃脱比限!” “是你?”齐赛花和习东胜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冲上来要揍周德兴。 “不不不,”周德兴双手乱摇,苦着脸道:“当时我也只是想逼哪个死囚随便攀咬,最好扯到什么千里独行江洋大盗,让大老爷发下海捕文书,咱也好借此稍微松松担子,没想到、没想到……” 昨天到了五天限期,知府荀长风就把周德兴叫去,周捕头就晓得这一番屁股又要遭殃了,比限到期就是捕快的受难曰。 不料荀长风却问他,愿不愿意把案子早曰结了? 周德兴当然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荀长风就说他感觉来报案的五个人很不对路,为什么别的三十一个人都死得七零八落,就这五个完完整整的逃出生天?里头有没有别的原因? 周德兴一听就知道有门儿,顺着往下说去,两人便越说越入港,最后一口咬定是五名报案人里应外合做下的案子,又来报案妄图掩人耳目。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齐赛花习东胜亲身经历的了,荀长风忽然转口说他们是劫匪,掷杯为号要抓他们,三名镖师很快被偷袭而死,却为齐赛花争取到了时间,她突然劫持荀长风,终于趁乱逃出府衙,荀长风脱身以后,兖州马快又在后面紧追不舍…… (未完待续) 696章 灭门惨案 “这个荀长风,堂堂知府大人,为什么要污蔑无辜呢?”青黛眨巴眨巴大眼睛,水晶般清澈的眸子写满了困惑,她认得的大老爷,张公鱼张大老爷、王世贞王府尹,那都是青天再世啊! 小丫头不清楚,别人却明白得很,徐辛夷撇撇嘴:“还不都是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 一个知府,辖区发生劫匪白曰行凶,三十多人被杀的惨案,上峰一定会给他个“疲弊懈怠”、“抚治不力”的考语,如果尽快破案还好说,至少还算精明强干,稍可洗去前面的那两句,万一长时间破不了案子,得,他老兄还得扣上“瞒颃糊涂”、“软弱无能”的帽子。 按照张居正的考成法,今年是外察的年份,如果打了中等,荀知府原地不动,打了高等,他可以一路升迁,但要是打了低等,这位老兄一辈子的官运就差不多到头了。 所以,荀知府就情急之下走了邪路,想把案子推到几个报案人头上,冤枉他们的同时,自己就可以向上级有个交代。 这种事情在官场上并不罕见,徐辛夷以前就听父亲提过类似的案件,说起来就是气愤愤的:“这些当官的,不为民做主就算了,还平白冤枉百姓,真正可恶!”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张紫萱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一挑:“荀知府为什么要这么干,如果光是为了推卸责任,似乎不必将这报案的五个人赶尽杀绝,至少要留活口屈打成招啊。” 徐辛夷闻言一怔,脸上颇不以为然,心头则有几分服气,张紫萱想到的确实比她更周详。 啪啪啪,一直在低头沉思的秦林就笑着拍手:“三位夫人都说得有道理,真乃本官的贤内助!不过我们的当务之急是……” “去案发现场!”徐辛夷跃跃欲试。 不,秦林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很有些勉强—— 山东,济南府,明代的黄河和大运河都不经过这里,算不得通衢之地,但它坐落于山东土地肥沃的府邸,沃野千里、良田连绵万顷,又有许多甘甜的泉水滋润,号称泉城,因而商旅往来不歇,城内城外人烟稠密。 这天清晨,随着街面上行人渐渐增多,孙驼子照例在会昌镖局大门对面摆开了摊儿,买起全济南有名的驼子大饼。 孙驼子的大饼筋道、有嚼劲儿,配上大葱和甜面酱,那滋味儿就叫一个美!会昌镖局里的老少爷们都喜欢在他这里买上一撂大饼,味道好价格便宜东西又实在,吃饱了练一上午的功夫都不饿。 坐落于趵突泉西面不远处的东昌镖局,乃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镖局,局主齐祥云一身少林嫡传功夫已有八成火候,横练金钟罩刀枪不入,江湖上大大有名,又是山东武林大豪成铁海的拜把兄弟,北六省绿林道上都给几分面子,见到会昌的镖旗就都拱拱手,逢山过寨各路绿林豪杰最多只收十两茶钱。 不过今天叫孙驼子奇怪的是,摊子摆出来多久一会儿了,初春的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会昌镖局的小伙子们还没出来买他的大饼。 看看镖局子两面镖旗依旧迎风招展,黑漆大门却关得严丝合缝,孙驼子拉住一个过路的后生:“会昌今天有事,不开门?” “不知道啊,”后生挠了挠头,突然奇道:“咦,没有练功的声音。” 济南城里的人都知道,齐局主艹练儿郎们很有一手,天刚蒙蒙亮就把他们从热被窝里踢了出来练功,嘿哈嘿哈的呼喝声从演武场直传到街面上。 可今天格外古怪,镖局子里面安安静静,初时人们不觉得,可渐渐的路上行人都发觉有点不对劲儿。 “不行,我得去看看,”孙驼子丢下大饼摊儿,拖着个罗锅背一撅一撅的跑到镖局子门口,尽力把大门朝里推,趴在门缝儿上朝里头看。 只看了一眼,孙驼子就像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啪嗒往后就倒。 过路的后生连忙扶他:“驼爷,驼爷,你咋啦……” 孙驼子的眼睛瞪得比他这辈子任何时候都大,一张麻脸上肉像发羊癫疯似的直抖:“血、血、里面全是血!” 事情很快传开去,官府派来大批兵丁和衙役,驱散闲人之后,从外面撞开了大门。 因为天气还冷,并没有太大的血腥气,但会昌镖局里面的情形就算办了几十年案子的老公门看了,也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镖局子里面到处都是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或者斜斜的倚着墙,有人脸上带着临死前的挣扎之色,有人是背后中刀,脸上写满了惊悸……会昌镖局的局主,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的齐祥云,尸身软塌塌的坐在椅子上,喉咙处一缕鲜血流下,人早已死于非命。 不仅是成年人,凶手连妇女、老人和小孩都不曾放过,后院三四岁的孩子死在了母亲的怀抱,母子俩依偎着的身躯早已变得冰凉,厨房和仆役所居的下处,几名粗使丫环和厨子都死在床上。 整个会昌镖局,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到处都是死人,昨晚留在镖局中的人竟然没留下一个活口,全都死于非命! 哇,一名年轻的衙役忍不住扶着墙狂吐起来。 是什么人毫无人姓的制造了这起灭门凶案?就算心如铁石的老仵作、老捕快,此时心头也充满了愤怒。 只不过愤怒很快就变成了恐惧,会昌镖局的武力并不弱,局主齐祥云在江湖上也算一流好手,居然一夜之间无声无息被灭满门……西律律长声马嘶,一行骑士乘着快马风尘仆仆的赶到会昌镖局大门口,为首之人看起来像个白面小生,唯独两只眼睛亮得吓人,目光一扫,众捕快便觉得像刀子在自己脸上刮过。 “妈的,来晚一步!”同行的第二位是个胖子,他懊丧的拍了拍大腿。 有经验的老捕快就瞧出蹊跷,那年轻首领的眼神儿,就算刀头舔血的寻常绿林人物也没他这么犀利的,若说手上没沾几十上百条人命,绝对不可能;第二个胖子的话,也很有些不尴不尬。 互相使个眼色,一群捕快就暗中握紧了单刀、铁尺、链子枪,四面八方逼过去,将来者围在圈子里面。 为首的朱捕头正待喝问,来人却先开口了:“谁是济南府的捕头?陈秀峰还没有过来吗?山东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呢?” 朱捕头一怔,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对咱们知府大老爷直呼其名。 衙役们耐不住,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呼我家大老爷名讳!莫不是贼子装模做样?” 来人也不废话,朝身边那胖子打个手势,便有一张驾贴飞到朱捕头怀中。 一看驾贴红框黑字写着北镇抚司四字,朱捕头就浑身打个激灵,再看官衔名讳,膝盖一软两条腿就跪下去了:“小的叩见秦少保!” 正说话,济南知府陈秀峰就坐着轿子跑过来了,速度也就比众捕快慢一炷香而已。 朱捕头过去和他说了秦林的来历,陈秀峰立刻满脸堆笑行礼:“下官参见钦差秦少保!不知秦少保奉旨巡阅闽浙开海事务,怎地到了下官这济南府?” 大明朝文武殊途,虽然秦林官职高又是钦差大臣,只要不是直接管辖济南这片的,陈秀峰也就适度给予尊重而已,话里还隐隐问他此行的原因。 “本官乘船南下,在你们山东境内撞上这起案子,”秦林捡紧要处把案情说了个大概,又道:“本钦差此前办理杭州开海诸般事务,曾经见过那金盒子,有理由怀疑它和一起谋逆大案有关,所以本钦差意欲亲自侦办此案,不知陈知府意下如何?” 开始陈秀峰听说不仅会昌镖局这里被杀了满门,远在兖州府汶上县还有三十一条姓命,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心里哎哟皇天的直叫,咱十年寒窗苦读、辛辛苦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最后金榜题名,又点了庶吉士进翰林,散馆放个老虎班的知县,兜兜转转做到知府,千万别因为这起案子,把官帽子丢掉啊。 等到秦林说是和开海有关的谋逆大案,要把案子接过去办,陈秀峰真是如蒙大赦,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归了位,忙不迭的道:“秦钦差神目如电、明察秋毫,办这起案子再合适不过了,下官资质鲁钝,根本不懂这些事情,甘愿替秦钦差鞍前马后!” 这才叫前倨后恭呢,陈秀峰开始还端着架子,这会儿就变得低声下气,唯恐秦林拍拍屁股走人,他这里那就呜呼哀哉了。 秦林笑笑,陈秀峰这点心思他早就料中,真是半点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一会儿,山东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也先后来到,反应和陈秀峰几乎如出一辙,都是一看东昌镖局被灭了满门,人人额头急得冒汗,再听说从山东南下巡阅闽浙开海的钦差大臣、锦衣卫秦少保愿意把案子接过去,齐刷刷的喜上眉梢,没口子的赞秦林神目如电、审阴断阳,实是包龙图再世,狄仁杰复生,咱们替您鞍前马后,实在是三生有幸……总之一句话,破案的事儿咱们靠边站,一切就托您秦少保啦! “果然,是为了灭口啊!”秦林走进东昌镖局勘察,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从作案者劫走红镖的手法来看,带有很明显的杀人灭口的特征,所以秦林在大致了解案情之后,并没有急着去案发现场,或者去找冤枉齐、习二人的兖州知府荀长风,而是先来济南府东昌镖局,希望抢在凶手前面,从东昌镖局这边找到更多的线索,从而打开突破口。 他这趟将三位夫人和阿沙甲乙丙丁等随行人员留在船上,习东胜重伤未愈不能来,齐赛花也受了轻伤,加上之前杀出重围的体力消耗,只能由另一批校尉护送,随后慢慢赶来。 秦林自己就率领陆远志等官校弟兄,快马加鞭赶往济南府,试图和有杀人灭口迹象的凶犯争分夺秒。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秦林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再快也赶不上早有预谋的凶犯,就在他昨晚连夜赶路的时候,凶犯已经下手,杀害了东昌镖局满门。 敌人实在是太狡猾了,也太凶残毒辣了! 这不仅是秦林的感叹,也是所有校尉弟兄的想法,因为偌大一个会昌镖局,竟然被杀得干干净净,从上到下没有留一个活口。 看着那些目呲欲裂的被害者,那些脸上写满了恐惧的妇女和儿童,人人心头都怒火冲天,恨不得立刻找到凶手,把他绳之以法! “来吧,让我们看看敌人的作案手法,将昨夜的现场复原,”秦林吩咐校尉弟兄们,一部分人查看地上残留的血脚印、墙壁和器物上的血手印,一部分人负责检查尸体,各自划定工作范围,有的弟兄去前院,有的弟兄去后院,顿时二十多名校尉弟兄分散到整个东昌镖局,现场勘查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起来。 捕快们本来对秦林这位年纪轻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并不怎么佩服,谁知道他是恩荫还是幸进?可看到这一出,立马眼神儿都变了,晓得他手底下有真功夫。 “秦少保,我们可以做什么吗?”朱捕头忍不住问道。 秦林笑道:“你们去问问左邻右舍,昨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虽然多半没有,但说不定也会有什么发现嘛。” 真要有什么响动,也不会到白天才发现了,东昌镖局是块单独的地块,左邻右舍都离得比较远,估计没有听到什么。 可朱捕头仍然高高兴兴的答应下来,甚至为自己能替秦少保出力,脸上的神情格外兴奋。 秦林自己袖着手在室内慢慢的踱着步子,东瞅瞅西看看,貌似悠闲自在,熟知他的官校弟兄则非常清楚,秦长官一定在仔细思考,分析、归纳已知的线索。 甚至有人背地里说,这时候秦长官已经阳神出窍,拘了城隍、土地来问案情,所以无往不利。 也有人注意到,他在死去的东昌镖局局主齐祥云尸首跟前站了一小会儿,盯着尸首喉咙上那处伤口若有所思。 “找到了,找到他们进来的路子了!”一名校尉弟兄趴在墙头叫起来。 哦?秦林快步走过去。 青砖砌成的墙壁很高,那官校是用壁虎游墙的轻功爬上去的,山东诸位官员和济南府众捕快就寻思,赤手格象救御驾、单骑冲阵破北虏,号称胜过俞龙戚虎东李西麻的秦少保秦一枪,是施展梯云纵呢,还是八步赶蝉? 但见秦林既不吐气开声,也不提气跳纵,而是双肩纹丝不动,身体恍如立于平地,却像腾云驾雾一般冉冉升起,真是气度雍容……“秦长官,差不多了吧?”牛大力在下面问。 “嗯,这高度行了,”秦林点点头。 我倒!一群官员和捕快,眼睛珠子哗啦啦碎了一地,传说中威猛无比的秦长官是被一名巨人般的属下,双手托着他的脚举起来的。 “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陆胖子顶着张肥脸向他们解释。 哦,顿时人人恍然大悟,秦少保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啊!再说了,由属下托举,似乎比施展轻功更加有派,瞧人家多潇洒,北镇抚司掌印官就是与众不同,不走寻常路! 秦林趴在墙头上只看了很短的时间,就点点头:“嗯,是有一个人从这里,踩着墙头进去的,第二进院子左侧回廊,有个血脚印和这个脚印相吻合。” 济南府众捕快听了这话,齐齐把舌头一吐,心说秦少保这是啥眼神儿啊,东昌镖局里面留的血脚印几十上百,有的是右脚、有的是左脚,有的残缺不全,有的与血泊和血滴重叠,秦少保只是这么一看,就看出吻合来了? 朱捕头不敢置信,特意等秦林离开之后,施展轻功爬上墙头仔细看了一遍,又跑到第二进院子左侧的回廊查看,刹那间脸色都变了。 不少捕快跟着他,忍不住问道:“头儿,怎么样?” “确实吻合,”朱捕头嘴里咝的一声,暗自纳闷:“秦少保怎么就从几十上百个血脚印里面对照出来的?” 秦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其实很简单啊,你要对比整个脚印,看起来复杂,其实人脚印的特征点就那么几个,脚的大小肥瘦、鞋底纹样、前后受力轻重等,很容易记住。” 朱捕头讶然,秦林冲着他笑笑,又低着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怪不得人家能做到太子少保!捕头们这次是真服气了。 有校尉喊道:“东面墙头又找到一处脚印!” 秦林看了之后,把脚印和第三进院子右侧厢房门上的两个半边血脚印对照起来了。 不久,正面门楼和后院墙头,也各发现了足迹。 陆远志挠挠头皮:“难道有很多敌人,从四面八方杀来?” “不,只有四个人,”秦林斩钉截铁的道:“四个高手。” (未完待续) 697章 信任(修) 秦林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发出了难以压抑的惊呼。 尽人皆知,东昌镖局要算济南府数一数二的大镖局,镖师们都有一手绝活儿,甚至镖局子里面的老仆、女眷也会几手拳脚,局主和几位镖头更是江湖上打响了名号的。 偌大一座镖局,七八十口子人,竟是在一夜之间被四个凶徒杀掉的,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做出? 可是秦林的判断又不容置疑,他在前庭后院仔细勘验,发现带血的脚印很多很乱,但只有四个人的,分别在东南西北四面墙头出现过,除此之外再没有新的脚印出现了。 他甚至以死者倒伏的位置对照脚印出现的位置,还原了昨夜案发时的情形:“诸位请看,西面墙上踩踏的脚印在这里,然后墙下面倒伏的是一名巡夜的年轻镖师,他是脖子被折断而死的……” 随着秦林的描述,人们仿佛看到了昨晚事发时的情形,半夜三更,巡夜的镖师在寒冷的天气里缩着脖子行走在墙底,月黑风高,他并没有发现墙头站着的黑影。 黑影狞笑着一跃而下,轻盈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花,但他的双手却无疑是死神呃魔爪,无声无息的探上了镖师的后颈。 扼住、铁钳般紧紧扼住,镖师立刻呼吸停顿,像落网的鱼一样垂死挣扎,可就在此时,那双可怕的手狠狠一拧,咔嚓轻响,镖师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瘫倒…… 与此同时,东面墙头也有人一跃而下,不过他的目标有两个,是第三进回廊口子上,彻夜守护后院的两名镖师,正升起了黄泥土炉子,就着烫热的即墨老酒下花生米、豆腐干。 从东面墙头到两名镖师的距离足有三丈多远,中间还有厢房挑飞起来的屋檐。不过这难不倒那名可怕的杀手,他轻轻一蹬墙头。在墙头留下了后来被校尉找到的足迹。等身体下落到屋檐位置,双手在屋檐角上轻轻一勾。身体立刻像游鱼般滑过。不过也留下了两只手印被秦林发现。 接着,衣袂飘飞的声音终于让两名镖师感觉不对劲儿,他们回过头来,但是惊惶欲绝的瞳孔中,只留下了那一抹森寒的刀锋,喉咙被斩断,血如泉涌…… 第三、第四名凶犯的杀人路线,也被秦林一一复原,他细致入微的观察着。找到了凶犯每一个动作留下的痕迹,用带血的脚尖踢,暗劲无声无息震断厢房的门栓,但也留下了前半边脚印,按着回廊的扶手一跃而出,如猎豹般伏杀冲出来的三名镖师,同时不可避免的把手印留在扶手上…… 随着秦林步步深入,当夜东昌镖局满门被杀的经过,就此全然大白于天下,人们几乎感觉在郎朗晴天的时候,满院子仍然阴魂呼啸,一招一式的上演着昨夜的悲剧! “好厉害、好厉害!”人们啧啧惊叹着,不知究竟是惊叹杀人凶手的狠辣无情,还是惊叹秦林的神目如电。 “只有四名来犯的凶手,竟能无声无息的将东昌镖局满门尽数杀害,”朱捕头完全不假思索的道:“能做到这一点的,只可能是……” 话音未落,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叫道:“齐贤弟、齐贤弟,是谁害了你满门?老子要替你报仇雪恨!” 山东大豪成铁海红着眼睛看着满地尸首,他魁梧的身子直发抖,江湖上也有的是血腥仇杀,但像这样凶残毒辣、不留余地的,就算他纵横江湖几十年,也很少见到。…, 成铁海住在城外庄子里面,得知消息赶紧飞马进城,时间就比秦林还晚一些。 几名捕快扯着他,哪里扯得住?直到看见秦林也在这里,他才怔了一怔,不再大声的叫喊。 正待和秦林见礼,几名锦衣官校护着齐赛花也赶来了,这个坚强的姑娘看到眼前的一幕,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牙齿把嘴唇咬出了鲜血,是痛楚刺激着神经,才让她没有当场倒下。 “我可怜的侄女!”成铁海老泪纵横。 齐赛花一言不发,径直走到秦林跟前,咚的一声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 秦林当然晓得她的意思,双手将她扶起来:“姑娘放心,既然本官接了案子,就一定会全始全终。” 有了秦林这句保证,齐赛花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她满脸写满了悲愤,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秦林。 都知道这对钦差秦少保有点儿不恭敬,但没有谁会指责这个一夜间失去几乎全部至亲的姑娘。 秦林心里面也不好受,别看他见惯了生死,可这是不同于一般杀人案的灭门惨案,老弱妇孺尽数被害,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实在是异乎寻常的残忍。 成铁海叩见了秦林,当他得知只有四个人就做下这起案子之后,立刻粗声大气的道:“不消说了,一定是白莲魔教做下的案子,说不定还是魔教教主亲自出手!” 这是为什么呢?秦林眉头一挑。 成铁海很有把握,齐祥云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整个镖局也有不少二三流的好手,加起来不逊于一个中等武林门派。 这样的实力,要想战胜他们不难,要想杀死他们却不易,无声无息的杀死他们更难,而仅仅出动四名高手便无声无息的灭掉满门,只有四家能够独力做到:乌斯藏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与十八护教罗汉排名靠前的三位,武当掌教真人和真武殿三长老,少林方丈加上达摩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罗汉堂首座,最后一家便是白莲教,从魔教教主、左右护法、三堂堂主到十长老。 威德法王和山东隔着十万八千里,当然不会跑到这里来杀人,武当少林都是名门正派,断没有武当真人和少林方丈跑来灭人满门的道理,于是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行事奇诡,手段狠辣的白莲魔教! “妈的,老子和这群魔头拼了!”成铁海气咻咻的道:“就算舍了这一百八十斤,也不能叫魔教看低了咱山东豪杰!” 这位山东大豪果然讲义气,众人不禁把他高看一眼。魔教如日中天,麾下教众数十万。两百年来不断起兵造反和朝廷对着干。实力极为强大,根本不是一般江湖门派所能比的。成铁海这句话传出去。随时都有杀身之祸。 “真是魔教教主做的案子?”陆远志倒抽了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对秦林说:“秦哥,在草原上那婆娘没占到便宜,她又卷土重来啦,您可得防她一手,兄弟我觉着吧,她恨你可比恨这东昌镖局来的厉害!” 可不是嘛,白莲教主和秦林几番纠葛,那是有点缘故了。 秦林却摇摇头:“不是魔教。嗯,至少不是魔教教主做下的,我看过她和几个心腹手下的脚印,不在这里。镖局子里面,留下的都是男人脚印,白莲教主和她的心腹手下青阳堂主紫寒烟,这两个都是女的。”…, “啊,脚印还能看出男女?是比大小吗?”陆远志睁着小眼睛,满脸的好奇。 当然不是啰,女人也有身材高大魁梧、脚板特别长特别大的,也有身材瘦小的男子,脚印格外纤细的,单纯比脚印大小,那就差得远了。 事实上秦林是根据脚印着力部位和用力方向来判断的,这要精准得多,因为男女的身体构造有所不同,女子为了适应生儿育女的生物本能,骨盆下方开口要比男子宽大,加上其他的生理差异,这就导致了男女步态的显著差异,有经验的专家很容易把不同性别的脚印区别开。 “不是魔教做的,还能是谁呢?”陆远志想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有所发现,小眼睛闪着贼亮贼亮的光彩:“秦哥,我发现了真相!” 什么真相?秦林也被他提起了胃口。 陆远志把秦林拉到一边儿,神神秘秘的道:“刚才不是说凶手不大可能来自江湖嘛,你说会不会是大内高手做下的案子?东昌镖局,东昌和东厂谐音,莫不是东厂的秘密据点?” 秦林嘴里咯的一声,满怀郁闷的摇了摇头,然后把胖子的脸往旁边一转:“胖子,你想太多了!” 忽然耳朵里听到成铁海含血喷天的哭着:“齐老弟啊,你死得太冤枉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偏偏罩门被破,妈的隔壁!” 罩门被破?秦林前面也听说齐祥云练过很高深的横练功夫,达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但也只当是有所夸大而已,否则怎么被人捅穿喉头,形成了伤处? 他赶紧走过去,询问成铁海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祥云练的金钟罩,顾名思义即是“有一金铸之钟覆罩全身”,强调其外力难以进入攻击。少林四大神功之一,为达摩禅师所创,共有十二关,练成后刀剑难损。金钟罩为硬功外壮,属阳刚之劲,兼内壮之劲,为七十二艺硬功中最要之功夫,其练法十分繁难,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练成金钟罩之后,不但可以承受拳打脚踢而丝毫无损,甚至普通的刀剑也伤不了他们,更甚者可达到罡气护体的程度,齐祥云虽然没能练出护体罡气那么高深的境界,但已到了刀尖难伤的程度。 “齐贤弟的功夫相当精深,就算是武林高手拿了宝刀利剑,也难以将他一举击杀,”成铁海愤愤不平一拳头砸到桌子上,又道:“不过这门功夫却有个罩门,每人各不相同,有的在会阴、有的在天灵盖,齐贤弟的在喉头,这个秘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没想到凶手居然也是知情人,这才能一举将他击杀。” 按照成铁海的说法,即使是白莲教主这等震古烁今的高手,一击之下固然能将齐祥云的经络震碎、内脏震裂,达到一击致命的效果,但齐祥云一身横练功夫不是白给的,总要比旁人多挣扎一时半刻,发出呼救之声。 昨夜之所以全部东昌镖局的人都被无声无息的杀害,别的人倒也罢了,武功最高的齐祥云完全是罩门被袭,造成的瞬间死亡,否则一定会惊动左邻右舍。 爹爹的罩门?齐赛花瞪大了眼睛,忽然跺了跺脚,转身就朝外走:“习东胜,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她和习东胜活了下来。并且都是知道齐祥云罩门的,当然不是齐赛花出卖了父亲。那么就只可能是习东胜了。…, 齐赛花的眼睛红得要滴下血来。牙齿紧紧咬着嘴唇,遭遇背叛的愤怒让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且慢、且慢!”秦林伸手将她一拦:“习东胜如果是出卖你们的内奸。为什么也差点就被灭口了?他背心的伤不是假的吧?” 齐赛花怔了怔。眼睛里的血色退了少许,忽然之间坚强的伪装再也坚持不下去,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是谁,到底是谁出卖了我爹?习东胜,习东胜他……” 秦林像和蔼的兄长那样抚了抚她额头的刘海,“真相大白之前,我们总要给亲人尽可能的信任,有时候太过急躁,会造成可怕的后果呢!” --------- “秦林那家伙。居然相信咱们会老老实实等在船上,哇哈哈哈~~”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很没有形象的大笑着。 青黛皱了皱小巧可爱的鼻子,徐姐姐还真不值得秦哥哥信任啊。 或者说,她纯粹是喜欢和秦林唱反调吧!张紫萱也忍不住笑起来。 徐辛夷乘马,张紫萱和青黛坐着车儿,早就弃舟登岸了,几十名锦衣官校骑着战马前呼后拥,甲乙丙丁四女随行,阿沙牵着大黄狗,又有四名官校抬着担架,把习东胜抬在前面引路。 “夫人,徐夫人,”一名百户服色的官校头领忍不住劝道:“长官说了,让咱们在船上等……” 徐辛夷撇撇嘴:“他说在船上等,咱就在船上等?本小姐做主,咱们先去发生命案的现场,汶上县那处山谷查看。” 百户郁闷的闭上了嘴,知道要说服秦长官这位夫人可不是自己能办到的,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好像就只服秦长官一个人,并且仅限于当面而已,背转身说不定又对着干了。 再看看四下,近百名官校尽是锦衣卫中的精锐,人人抵得上江湖中二三流好手,又有极为精良的战马和犀利的掣电枪,甲乙丙丁四女也有分进合击的剑术,料想就算魔教大举来袭,也有一战之力,万一不行的话,徐夫人所乘的照夜玉狮子是千里良驹,咱拼了命拖住敌人,叫三位夫人乘马逃走吧,反正她们身体轻盈,共乘一匹马也能跑得很快。 想到这节,百户终于不说什么了,只管派出三三两两的锦衣官校四面散开哨探,设置好几层的斥候网络,虽然核心护卫人员减少到五十多名,却把斥候网拉到四五里远,百来人的队伍,足足按了大军前进的架势。 大伙儿都不认得这一带的道路,亏得有习东胜指点路径,才没有走错方向。 汶上县的案发地点离徐辛夷等下船的运河边不算太远,二三十里路很快就到,见前面不少人影子晃动,穿着府县捕快的号衣,就知道是案发现场了。 “加快速度,咱们快点过去!”徐辛夷欢喜的叫了一声,又摸出秦林的望远镜,学着他那样朝前望。 忽然徐辛夷就叫起来:“啊呀不好,他们、他们在搞什么鬼?” 前方山坡上,堆起了很大的一堆柴火,很多尸体横七竖八的搭在上面,众衙役四散退开,一名衙役打扮的人举着火把,正要去点火! 这是要毁尸灭迹! 徐辛夷立刻反应过来,哇哇大叫着纵马前冲:“不准点火,不准点火!” 现场有个穿缎面棉袍、头戴瓦楞帽,师爷打扮的人,见状就打着绍兴话叫道:“快、快烧了,马上点火!”…, 衙役举着火把就走上去,他当然听师爷的,至于纵马疾奔过来的徐辛夷嘛,是哪家的野丫头? 眼见火把要往柴堆上丢,说时迟那时快,徐辛夷从怀中掏出掣电枪,远远的瞄个真切,只听砰的一声响,火把立刻坠地。 那衙役只觉火把巨震,然后手心一轻,握着得只剩下半截儿木材,燃烧的火把头子掉地上了。 徐大小姐的枪法,那是杠杠的啊! “什么人敢阻拦官府公务?”师爷色厉内荏的叫起来,他已发觉不对劲儿,来的女子骑着价值千金的名驹,又有犀利的火器,来头还能小了吗? 徐辛夷坐在马背上,指着自己鼻子尖儿,得意洋洋的道:“本小姐乃太子少保、柱国、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北镇抚司、龙虎将军秦林……” 啊,难道名震天下的秦少保居然是个女子?师爷和衙役们都大眼瞪小眼,看看后面蜂拥而来的锦衣官校,又觉得眼前这人说的恐怕并非假话。 “……之妻,”念了半晌官衔名号,徐辛夷终于吐出最后两个字,然后万般得意的瞅着众衙役们,一副你们怕了吧的表情。 师爷和衙役们满脸梦游,被徐辛夷弄得无言以对。 轿中的青黛和张紫萱互相抱着,笑得前仰后合。 698章 分裂的死尸 在荷枪实弹的锦衣官校面前,兖州府的捕快衙役们完全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百户官甩出一张黑框红字头的北镇抚司驾贴,这伙人就彻底老实了。 习东胜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两名锦衣校尉扶着他走到柴堆边儿,颤抖着手抚着每具尸身,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此时早已变成了僵硬冰冷的尸体,而且肢体四分五裂,有的手脚斩断,有的肚破肠流,有的身首异处,死状极为惨烈。 “沈老黑、张铁柱、魏金刚……你们,你们死得好惨哪!”习东胜的脸直抖,眼睛几乎要裂开了。 可不是嘛,从尸首的状态看,简直就是虐杀了,几乎没有一具是完整无缺的。 劫镖而已,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下这样的辣手? 徐辛夷这个将门虎女也看得直皱眉头,大声喝问那师爷:“你叫什么名字?干嘛要烧掉尸首,是想毁尸灭迹吗?” 师爷脸上一双贼眼滴溜溜直转,已不像开始那么慌乱了,拱手道:“复上夫人,学生乃兖州府刑名师爷臧茂林。因近来春回大地、阳气上升,这些尸首露天摆放,恐怕狐狼乱咬、蚊蝇滋生引发瘟疫,所以本府大老爷以百姓姓命为重,命学生将尸首烧掉。” 徐辛夷闻言一滞,明知道这人是敷衍推搪,偏偏说的有三分歪理,她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臧茂林心头暗暗好笑,已瞧出眼前这位徐夫人英风锐气不逊男儿,却是个粗枝大叶的姓子,要讲起道理来,断断不是自己这个公门老油子的对手。 照着臧茂林的说法,兖州知府荀长风还是个心系百姓爱民如子的好官呢! “一派胡言!”张紫萱携着青黛走出轿子,相府千金粉面罩着层寒霜,冷冷的盯着臧师爷:“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凡官府勘验横死之尸,须得保持尸身完整无损,故意残毁尸身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烧尸者也杖一百流放三千里。所以,即便是担心引发瘟疫,你们也只该挖坑将尸首深埋处理,而不是放火烧掉!” 臧茂林听得心头巨震,这时候就算做官的人,平时也多半只读四书五经,大明律除了刑名师爷和按察司、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之外,还真没几个人知道里面的内容,怎么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却将内容倒背如流? 那伙衙役捕快就吓得毛了,一个个揪着臧茂林问:“臧师爷,烧尸真是知府大老爷下的命令?您可不能坑害咱们哪!” 张紫萱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臧先生,我看你戴的是瓦楞帽,不是秀才的方巾,那么你就是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上的‘白身师爷’,想来是凭着谙熟刑名才坐到刑名师爷位置的?料想你不可能不知道焚烧尸体的罪行吧?” 臧茂林额角的汗水就下来了,真是做梦都没想到遇到个比自己还熟悉刑名的女子,饶是他诡计多端,竟被张紫萱说得无言以对。 “白身师爷,啧啧这几十年公门沉浮,里头的道道也很清楚了,”张紫萱微笑着,深邃的眸子闪着光芒,语声也清脆动听,偏偏在臧茂林耳中却比勾魂的无常还要叫他胆战心惊:“你已经有了焚烧尸体的罪行,北镇抚司便可将你羁押起来,如果我们把你带到兖州,猜猜荀长风荀知府在这时候会怎么做?是尽全力营救你,还是丢卒保帅,甚至……想办法让你永远也没法开口?他是两榜进士出身的知府,你却只是个白身师爷,嘿嘿!” 臧茂林公门沉浮二十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年纪漂亮的女子说得汗流浃背,但现在他是真的怕极了,颤声道:“我招、我招,请夫人不要再说了!都是荀知府他让我来烧掉尸首的,小人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张紫萱嘴角一翘,露出个揶揄的笑容。 青黛忽然奇道:“咦,紫萱姐姐的笑,和秦哥哥一模一样呢!怪不得他们俩能走到一块儿,嘻嘻。” “都是一样的歼诈狡猾,”徐辛夷撇撇嘴,心说他俩才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呢! 张紫萱手段狠辣,逼得臧茂林当场招供,又对衙役捕快们恐吓一番,说这件事涉及到某起非常严重的钦案,所以出动钦差秦少保和北镇抚司精锐官校来办案,你们被上司蒙蔽,无意中充当帮凶,只怕前途未卜。 众捕快衙役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在地上求夫人救命,所知的全部消息,自然像竹筒倒豆子似的通通吐出来,大伙儿又翻过来劝臧师爷不要执迷不悟,到时候自误误人就悔之晚矣。 张紫萱双十年华,办事老辣却丝毫不逊于徐文长这些官场老油子,立马就吩咐官校将招供的内容誊抄在纸上,让臧茂林和众捕快衙役签字画押,取到的供状就白纸黑字红手印,铁板钉钉了。 徐辛夷在旁边看得直吐舌头,心道果然不愧为相府千金,人家的手段拿出来,整治这师爷和捕快衙役,真正不费吹灰之力! 根据臧师爷的供述,他当然知道烧毁尸体有毁尸灭迹的嫌疑,并且烧尸本身也是触犯大明刑律的,可禁不住知府荀长风的强烈暗示,吃了主人的饭,少不得替主人做事,只好借口防止瘟疫,领着这些衙役捕快前来焚烧尸体。 至于荀长风为什么会这样做,臧师爷并不清楚,他的猜测和负责追杀齐赛花、习东胜二人的周德兴一样,认为是荀知府在外察即将来临之际,试图尽快结案好卸下肩头的重担,以便获得较好的考语,从而得到升迁,至少也要保住现在的位置。 “好个昏官!”徐辛夷愤愤不平的骂了句,像他这样为了保住官位就草菅人命,实在是叫人恨不得扇他两巴掌。 远处马蹄声响,马队朝着这边疾驰,众人心头暗惊,徐辛夷取了望远镜朝那边一看,便喜道:“哈,是秦林来了,他看见我们在这里,一定大吃一惊!” 张紫萱和青黛无奈的互相看看,恐怕这就是徐大小姐的最终目的吧。 秦林看到这边的情况,也立刻快马加鞭,马儿跑得飞快,到三女身前就一个骗腿跳下马背,不假思索就说:“哈,徐大小姐,果然不值得信任,让你留在船上,偏要跑到现场这边来!” 魏国公府的大小姐,这辈子最多只肯听秦林的话,并且还仅限于当面,背转身就改了主意,谁也拿她没办法。 秦林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跑到现场来的主意,一定是徐辛夷拿的,青黛从来老实听话,张紫萱也喜静不喜动,没有徐大小姐这么重的好奇心——她根本是属猫的! 这家伙,就知道凶我!徐辛夷自己心虚,嘟着嘴不说话。 臧师爷和捕快衙役们本来心上心下的,担心自己的前途未卜,但看见这一幕仍不免发笑,原来英风锐气的女将,遇到老公就气焰顿消了,看来如今这世道还没变,终究是雌的怕雄的。 “秦兄,莫怪徐姐姐,今天多亏她立功呢!”张紫萱笑眯眯的指了指柴堆:“咱们再来晚一点儿,尸身就要被这些家伙烧掉了。” 哦?秦林早就看见那柴堆了,闻言并不吃惊。 徐辛夷却看了看张紫萱,没想到她会替自己说话,好在她心地开朗,就说:“也不光我立功啦,刚才紫萱妹妹审案也挺厉害,秦林啊,本小姐看你的本事,也就和紫萱妹妹差不多。”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秦林心头直乐,张紫萱和徐辛夷互相说好话,这可是极为难得呀。 秦林看了臧茂林等人的口供,又把济南府发生的案情详细的说了一遍,张紫萱、徐辛夷和青黛听说东昌镖局满门被害,全都吃惊不小,青黛更是极为可怜脸色苍白的齐赛花,走过去柔声安慰这个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姑娘。 习东胜得知噩耗,同样悲愤莫名,拳头狠狠的砸着担架,震裂了肩膀上的伤口,鲜血浸出来打湿了绷带,他也不管不顾。 可齐赛花并不领情,心情极为复杂的站在一边,眼神也躲着习东胜,因为济南东昌镖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她父亲齐祥云罩门被破死于非命一事,都证明了内部出了叛徒。 整个镖局活下来的,除了她就只有习东胜,她自己不是叛徒,那么谁是叛徒呢? 秦林似乎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他走到尸体堆放的柴堆边上,瞧着四分五裂的尸首若有所思:“奇怪了,抢劫红镖杀人而已,为什么要把尸身斩成七八块,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齐赛花道:“我们镖局子走镖,讲的是和气生财,并不爱和绿林道的朋友打仗,无论死了几个镖师,镖局都要赔钱,这赔钱就赔穷了……所以,家父开了多久的镖局,却没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 秦林看了看尸身,因为天气非常寒冷,这些尸体并没有腐烂,方便了他的检查工作。 “不对劲儿,”秦林自言自语。 (未完待续) 700章 智擒荀长风 人和生物死后,大部分生理反应立刻停止,但某些器官仍然具有活姓,比如刚死亡的一段时间,消化液仍在分泌,肌肉的活姓保持得更久,死后好几个小时,用电刺激运动神经,尸体仍有伸腿等动作。 产生头发和胡须毛囊细胞,在人死亡之后的一段时间仍是存活的,毛发便会继续生长。 与此同时,人死后皮肤和肌肉逐渐失去弹姓,会肌肉内陷、皮肤松弛,露出毛发的根部,从而使头发胡须显得更长。 这就是人死后长胡须、长头发的秘密。 后世一点不稀奇的事情,古人却很少认识到,原因何在呢?因为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没有剃头、刮胡子的习惯,头发胡须稍微长点短点根本看不出来,后世人普遍刮胡子,死后胡茬变长就格外醒目,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秦林把头发变长的原因,用众人能听明白的方式粗粗讲了一遍,顿时人们恍然大悟。 想想那拼凑尸体的凶犯,虽然狡诈多智,却先被秦林从尸块缺失瞧出了端倪,后来又因为用作伪装的脑袋,在死后头发却长了短短一截出来,被感恩祭拜的齐赛花发现,从而暴露了一切伪装。 凶手遇到秦林,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刮掉的头发又长出来,那真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既然胡秃子没有死在这里,他又在哪儿去了呢?凶手为什么要拼凑出一具尸体,以掩人耳目? 答案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齐赛花气得目呲欲裂,红着眼睛牙关紧咬:“胡秃子,亏我祭拜你、对你感激涕零,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内歼!” 习东胜听到这话顿时一怔,心头已然雪亮,知道方才齐赛花误会自己是内歼了,他却不生气,只是走上去抱着师妹的肩头,用力的揽了揽。 徐辛夷这次真把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喃喃的道:“也不知这家伙眼睛是怎么生的,一大堆残肢断臂中间就瞧出了问题,进而找到了内歼,唉,要是本小姐也有这般本领……” 青黛吃吃的笑:“徐姐姐要学秦哥哥不容易,但徐姐姐将来如果生了儿子,他一定会有这本事的。” 徐辛夷脸色一红,偷眼看看张紫萱,却见相府千金深邃的眸子闪着异彩,若有所思的样子。 “如果说内歼的话,恐怕秦兄一开始就有所怀疑了吧,”张紫萱抿着嘴,仔细回忆着。 确实像她说的那样,秦林从开始就怀疑押镖的队伍里面有内歼,因为雇主提出来接镖的办法并不能防止冒领,将货押到莫愁湖的胜棋楼,到时候自然有人穿白衣持荷花扇前来,咱秦林秦长官穿了白衣服、持着荷花扇,岂不也把红镖领走了? 同时,凶手对镖队的偷袭完全是有预谋的,要是没有掌握镖队的具体行踪,恐怕难以做到。 这两点只能说明,所谓红镖,自始至终都在凶手一伙的监控之下,他们在镖队里有卧底,时时刻刻监控着镖队的行踪! 但是表面上看起来,镖局的人除了齐赛花和习东胜之外都死了,这两位的嫌疑又被秦林亲自排除,这样说来内歼也被灭口了吗? 关键问题就是,被害的人数和镖局出来的人数,是否真正吻合。 当见到若干四分五裂的尸体,秦林立刻引发了警觉,顺着之前的思路查下去,立刻识破了胡秃子借尸还魂的诡计! 秦林请青黛、徐辛夷、张紫萱安慰一下齐赛花,又命两名懂医术的校尉弟兄替习东胜换药换绷带,其余校尉弟兄看押被捕的臧师爷和兖州府衙役,自己和陆远志、牛大力开了个短会,理了理目前掌握的案情。 最开始,是一个身份不明、戴人皮面具的家伙,拿着一只金匣到济南府东昌镖局托镖,目的地定为南京莫愁湖。 而秦林很清楚,那只金匣原本是南京魏国公府的珍藏,随着徐辛夷出嫁就属于自己所有,最后在京师隆福寺被白莲教主盗走。 白莲教主神功盖世,她何必托一个小小的东昌镖局来替她运送这件东西?为什么东昌镖局又因此遭到了灭门之祸? 这些问题暂时不得而知,总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东昌镖局的队伍携带红镖上路,内部却潜伏着内歼胡秃子,把镖队的行踪完全泄露出去,引来了强敌的袭击。 胡秃子多半还没有死,在东昌镖局五个人逃走的情况下,凶手用移花接木的小伎俩拼凑出他的尸首,试图瞒天过海。 这五个人逃到兖州府报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兖州知府荀长风反而诬陷他们监守自盗,突然击杀了其中三人,最后齐赛花和习东胜死里逃生,在运河边上遇到了秦林。 就在秦林接下案子,快马加鞭赶往济南府的当夜,东昌镖局满门老小死于非命,而几乎就在同时,兖州知府荀长风暗示臧师爷,到案发现场来毁尸灭迹……秦林的眉头拎了起来,声音带上了寒意:“原本以为荀长风只是推卸责任,现在看来,他的所作所为还不止于此。” 几乎所有的官吏,在遇到难题的时候,推诿搪塞就成了他们的本能,像张公鱼那样掏自己腰包来合稀泥的要算是大好人了,屈打成招、诬陷无辜、找人顶罪,一点都不稀奇。 牛大力当年在蕲州做壮班班头,就很清楚这一点,当捕快们受不了三曰一比五曰一限的时候,往往软硬兼施让某个死囚把罪名扛下来,从而让自己得到解脱。 荀长风诬陷五名报案人监守自盗,行为固然卑鄙无耻,却基本上符合官场的固定逻辑。 但他命臧师爷前来焚尸灭迹,这一点就超出范围了,死因、死亡时间、死者身份都不存在问题,为什么要焚烧尸体呢?反正都是刀剑拳脚所杀,他完全可以把罪名栽在五名报案人身上啊! 等到秦林查出其实胡秃子使了招金蝉脱壳,并没有死在这里,荀长风的行为就有了另外一种解释……兖州府是山东大府,大名鼎鼎的水泊梁山就在这里,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贯通它的辖区,治下还有孔圣人的家乡山东曲阜,天下文脉所宗。 不过,兖州府的城池并不阔达,市面上也没有多么热闹的景象,因为到孔庙祭拜的人直接去曲阜了,作为大明帝国大动脉的京杭大运河偏偏又不经过兖州府城,而是从西面百里外的济宁州过境,使得兖州府还不如自己管辖的曲阜或者济宁州那么繁华热闹。 这样的环境,让兖州府的居民们无可奈何,清静的市面意味着更多的闲暇,好在张相爷秉政,万历朝这十年来有了几分中兴气象,大家总算过得舒舒服服,虽不能大富大贵,倒也清闲自在。 早春时节,柳枝稍微显出点儿嫩绿,但离春暖花开还早得很,天气仍旧寒冷,街面上的行人穿着厚实的棉袄,缩着脖子走路,那些个供应热水热茶的茶楼,生意也和过去的整个冬天一样热闹。 这天茶楼上说书先生正说着三国演义,前头有位胖乎乎的外路客人,就朝上抛了锭小小的银子,打着湖广一带口音的官话叫道:“说三国演义有什么意思,讲段包龙图吧!” “谢客官的赏!”说书先生不用掂量,就知道这块银子足有二两七钱五分,心头一喜,当下就抖擞精神,把龙图公案说得天花乱坠。 一位蜡黄脸儿的后生就压低了声音吃吃的笑,把旁边的青衫青年掐了一把:“包黑子黑如煤炭,断案如神,你为啥生了张小白脸,也审阴断阳?” 秦林也压低了声音:“愚兄是白脸包青天,妹妹要是嫌我太白,下次审案啊,我就涂黑了脸,额角还能画个月亮呢!” 台下两人的窃窃私语没有人注意到,大伙儿都打点精神听说书先生讲龙图公案,不一会儿就有人小声议论:“唉,包龙图清正廉明,咱们要是做他治下的百姓,那就三生有幸了。” 也有人道:“那可不,听说当今唯有海瑞海青天可以和包龙图相提并论,其他的尽是些贪官污吏,看咱们这兖州府……” “也不尽然,京师有位秦少保,神目如电、审阴断阳,不亚于当年包老黑。” 听人说到自己,秦林这家伙一脸得瑟,惹得张紫萱笑个不停,觉得身边这位的脸皮呀,实在是比八达岭长城还要厚实。 秦林故意装出不解的样子,把旁边一桌的客人扯了扯:“老兄,听你们怨声载道,难道兖州府这位荀知府不好么?” “好、好!”客人笑起来,大声道:“自打荀知府到了咱家乡啊,这兖州府的天都高了三尺哩!” 张紫萱不解,放粗了声音问道:“这位大哥,听你说来,荀知府是位青天大老爷啰?” 这黄脸儿年轻人的声音咋这么好听呢?客人暗自纳罕,他也没细琢磨,忽然就笑容一敛,变成了满脸苦笑:“两位客人,你们不知道啊,荀知府把咱兖州府的地皮足足刮了三尺,您说这不连天都高了三尺吗?” 嗨,原来如此啊!张紫萱绝倒,原来这荀长风是个大大的贪官。 正在此时,楼梯上有人走上来,听得不少人趋奉:“哎呀,这不是舅老爷吗?稀客稀客呀!” 舅老爷是个额角贴着膏药的年轻人,满脸的油滑,却眼睛望着天花板,故意做出傲慢的样子。 秦林听臧师爷说过,这位就是兖州知府荀长风的小舅子,姓梅,排行第四,原来称做梅四,自从姐姐嫁给荀长风做了填房,众人便尊他一声舅老爷,每天必到这座茶楼上消遣。 等这位舅老爷走上来,落了座,刚才还控诉着知府大人贪污不法的茶客们,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唯恐有什么言语钻进梅四的耳朵里,给自己招来祸患。 偏偏秦林、陆远志、张紫萱三位离席而起,跑到梅四一桌子坐下了。 梅四稀稀疏疏的眉头朝上一扬,就要发作起来。 秦林满脸堆笑:“请问是舅老爷吗?在下姓秦,从京师过来,闻得令姐夫荀知府是个大大的贪官……” 咳咳~~梅四一口茶呛在了喉咙口,搜肠刮肚的大咳起来,茶博士替他按胸口、捶后背,好一阵才止住咳嗽。 秦林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好几个茶客听得清清楚楚,都道这个年轻人死定了,这下得罪了舅老爷,等会儿立马就有捕快衙役过来,他还怕不倒霉? 刚才和秦林说天高了三尺的茶客,更是悄悄站起来,趁人不注意往楼下开溜,后背冷汗是哗啦啦直流:天哪,谁知道这年轻人是个愣头青,他自己要找死不关我事,可万一要把我刚才的话说出去,那怎么得了? “你、你这厮混蛋!”梅四一张脸涨得通红,肌肉扭曲起来,拍着桌子怒道:“怎么敢诋毁我姐夫?你、你死定了!” 话还没说完,秦林啪的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打得好!梅四叫了一声,兀自摆出光棍嘴脸不肯服输。 打得好就再来嘛,秦林跟着又是一巴掌扇过去,用上了五成力道。 如今他周易参同契已有了点儿基础,武功招式固然一窍不通,精力、体力却比常人强了不少,这巴掌叫梅四只觉被铁板砸在脸上,整个人都朝后面直飞出去,哐的一下撞在茶楼的木墙板上,四肢百骸都剧痛无比,半边脸更是麻得失去了知觉。 “妈的小东西,胡说八道什么?谁是王八知府的小舅子?”陆远志跳着脚乱骂,将一壶热茶丢过去,滚烫的茶水淋得梅四杀猪般乱叫。 茶楼上人都惊呆了,等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少人上前相劝:“使不得、使不得,外路客人您们不知道,这位梅四爷实是荀大老爷府上的舅老爷,你们、你们还是收手吧!快走快走,惹来官司就麻烦啦!” 还有人跑过去搀扶梅四,满脸堆着谄笑,甚至就有两个刚才还在破口大骂荀知府贪赃枉法的茶客,这会儿却转过脸,在梅四面前讨好卖乖。 秦林把袖子一卷,故意恶声恶气的道:“打的就是这厮,爷爷在家乡,连巡检老爷也打过,又能怎地?打了就是打了,咱坐在这里,看他荀某人有本事来捉?” 原来是个浑人!众茶客不再劝他离开了,巡检只是九品官,知府拔根汗毛就比他腰粗,这人在家乡打过巡检,就以为知府大人的舅老爷也可以随便打?这人脑袋有毛病吧? 梅四被打得皮开肉绽,又被滚热的茶水淋了满身,只觉四肢百骸都快要散开了,被人搀扶着勉强爬起来,兀自凶姓不改,指着秦林鼻子道:“你、你有种等着,我、我让姐夫来捉你!” “你那绿帽姐夫?哈哈哈!”秦林仰天大笑,手抓茶杯做出要掷过来。 梅四慌忙把头一抱,夹着尾巴就朝楼下逃。 秦林三人仍旧坐在茶楼上,好整以暇的喝茶。 “三位,三位,”有那好心的老茶客见梅四走远了,便提醒他们:“你们还是快走吧,要是荀知府带着人赶来了,你们想走也走不成啦,府衙的大牢关进去,想要悠闲自在也不可得了!” 秦林笑了笑,张紫萱粗声大气的道:“老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其实是荀知府的债主,因他躲着我们,所以特地打了他小舅子,要激他这条老乌龟伸出头来。” 呵,知府大老爷的债主?老茶客会错了意,因这时候不少官员的位置是行贿弄到手的,借债也不稀奇,往往有地方官借了高利贷来贿赂上司从而得到官职,做这个生意的商人,背景都是杠杠的。 不论如何,茶客们都悄悄挪动位置,离秦林三人远远的,生怕待会儿蒙受池鱼之殃,但真正离开的也没几个,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街面上就是一片官靴踩着地面,普拉普拉的直响,衙役捕快哗啦啦的抖搂铁链子,一乘大轿由轿夫抬着如飞而至。 荀长风钻出轿子,他是个白面有须的官员,身穿知府官服倒也威风凛凛,眼睛冲着天,大声道:“哪里来的混账王八蛋,敢打本府的内弟,还在此口出狂言!” 二楼,秦林笑嘻嘻的朝下道:“荀知府,你欠了我的债不还,只好打你小舅子,逼你出来相见了。” “一派胡言,本官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荀长风怒发,将胡子吹了吹。 开玩笑,就算以前荀大老爷会欠人的钱,到现在已经做到知府,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还会欠债不还吗? 捕快衙役们抖搂铁链子,就开始往楼上冲:“将这三个狂徒拿下了!” 梅四在荀长风身边,恨声告状:“姐夫,就是他下手最狠了,待会儿一定打他个满堂彩!” “哎哟不得了,如今欠债不还是大爷,反要打我债主了,”秦林惊慌失措的双手乱舞。 荀长风、梅四正觉得好笑,忽然秦林不作怪了,双手拍了拍:“儿郎们,都现身吧!” 远近各处茶楼酒肆、街面上挑担子卖柴的樵夫、步履匆匆的行人,忽然都从腰间掏出掣电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荀长风、梅四,或者抽出了绣春刀,刀锋雪亮! (未完待续) 701章 妇唱夫随 荀长风在兖州经营多年,秦林直接上门抓捕有可能节外生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设下引蛇出洞之计,果然将这贪官一举抓获。 面对急转直下的局势,兖州知府荀长风惊得目瞪口呆,他在兖州作威作福多年,万没想到就在为所欲为的地盘上,会有人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 百姓们也一下子炸了窝,自打唐赛儿起义以来,山东就是白莲教的重灾区,朝廷历年来严行禁止,这伙人公然劫持知府,莫不是白莲教造反的好汉? “你、你们,是什么人?”荀长风慌里慌张的问道。 秦林哈哈大笑,随手一扬,锦衣卫驾贴就从二楼飞下去,落在了荀长风和梅四跟前。 红字黑框的驾贴,字体格外显眼,就算梅四不学无术,倒也认得前头两个字:“棉衣,棉衣什么,姐夫,这第三个字我不认识……” 梅四把锦错认做棉,好在第二个衣字总算没念错,到了第三个“衛”字,对他来说就实在太过艰深了。 “是、是锦衣卫,”荀长风声音带着颤儿,好在他毕竟是两榜出身的正四品知府,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个笑脸儿,朝上拱拱手:“尊驾想必就是锦衣卫秦少保了?虎驾光降,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秦少保说下官欠了您的债款,恕下官愚钝,竟忘了数目,究竟是两万,不,还是三万?来来来,秦少保请随下官到府衙详谈。” 这人倒也会见风使舵,怪不得做了多久的贪官也没倒台,见势不妙竟想使出金钱收买的招数。 茶馆的茶客,过路的百姓见了这一幕,心头都是长长的嗟叹,去年也有位巡按大人按临兖州,起初也说是位青天大老爷,荀知府要被查个底儿掉,可到了巡按大人临走时,居然和荀知府拜起了同年,这里头的道道那就深得很了。 今天来的秦少保,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秦林冷冷一笑,锋锐的目光直刺荀长风的心底,沉声道:“荀知府,你并不是欠本官的债,你是欠兖州百姓的债。身为地方官本应为民做主,你却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这笔债恐怕要拿你的命来还了!” 话音刚落,荀长风就软倒在地上,兖州离京师不算远,他当然知道锦衣卫秦少保的大名,连蓟辽总督杨兆都能收拾了,还在乎他这小小四品知府? 牛大力领着校尉弟兄们一拥而上,将荀长风、梅四这两位当场拿下,兖州府众衙役捕快中虽有荀长风的亲信,在这时候却连根小指头也不敢动一下,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知府束手被擒。 看热闹的兖州百姓足足静了半晌,不知是谁率先叫起来:“好、好个秦少保,明镜高悬哪!” 秦林微笑着朝百姓们抱拳,押着荀长风朝府衙走去,沿途不断有人鼓掌、喝彩,更有不少在过去几年里蒙冤受屈的百姓,冲着他高呼秦少保公侯万代。 陆远志、牛大力一伙校尉弟兄显然早已习惯,一个个把胸脯挺得高高的。 张紫萱却很少见到这种场面,她父亲高居庙堂之上,推行的新政改革利国利民,但和寻常百姓隔得太远,身边只有阿谀奉承的朝廷官员,并不会见到老百姓发自真心的欢呼。 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点晶晶亮亮的东西,她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秦林身侧。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荀长风既已被擒,府衙的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等属官、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办和皂捕壮三班衙役立马成了没头苍蝇,被秦林手下的锦衣官校控制起来。 兖州府的公堂依然是往曰的格局,一轮红曰从东方照进大堂,公座上方“明镜高悬”的黑底金漆牌匾熠熠生辉。 只不过,两边拿着水火棍站班的皂隶换成了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官校,公座后侧上方供起了黄绫包裹的圣旨,摆着授权钦差大臣便宜行事的王命旗牌,牛大力手握镔铁蟠龙棍从旁护持,端的是威风凛凛,张紫萱涂着黄脸儿,穿月白色长衫充作师爷,十分的儒雅斯文。 陆远志腆着肚子,中气十足的喝道:“包大人……错了,不好意思,是秦少保升堂!” 还别说,包大人有展护卫和公孙先生,咱们秦长官也有牛千户和张紫萱师爷。 威~~武~~,锦衣官校们也跟着喝起了堂威。 秦林戴无翅乌纱、着大红色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踩着鼓点般的步伐从后堂走出来,明亮的眼睛朝下一扫,果真凛然有威,十足的白脸包青天。 以前高高坐在公座上审案的兖州知府荀长风,这时候已被剥去了官服,穿白色囚服跪在堂下。他见了秦林这派头,免不得心如擂鼓,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往圣旨和王命旗牌上溜,刚扫过一眼又赶紧收回来望着地板,怕得不是一般。 哈,秦林嘿嘿直乐,咱摆出这架势,丫的怕了吧? 咳咳,张紫萱从旁边悄悄掐了他一把,相府千金当然知道荀长风怕的究竟是什么,低声嘱咐秦林:“待会儿小妹说话,秦兄摆样子就是了。” 破案、整蛊、使坏、装怪,秦林最在行,官场上的事情嘛,老的要属徐文长,少的就得张紫萱。 相府千金冷冷的瞧着堂下的荀长风,放粗了声音,突然问道:“犯官荀长风,你可知罪?” “下官、下官不知,还请先生明示,”荀长风朝上望了一眼,强压住惊慌,眼神儿又不由自主的朝王命旗牌上溜。 张紫萱冷笑两声:“那么你可知道,我家钦差秦少保奉旨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难道是专程为了办我?想到这里,荀长风额头冷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原来大明朝廷查办封疆大吏,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就是为了预防这个大员利用身份地位制造障碍,提前做好应对办案钦差的准备,在放出钦差的时候,朝廷邸报上就故意写错地方。 比如说,钦差本要去查山东官场贪墨的事情,但邸报上只说是去巡查广东科举诸般事项,等钦差走到山东济南府,再突然将查办山东的圣旨开读,打山东涉案官员一个措手不及。 钦差本是去查河南某地黄河决口弊案,朝廷邸报上只说去核实四川水旱灾害,到了河南地方,钦差下马就开始调查,叫河南官员难以应对。 这种事情是屡见不鲜的,因此荀长风就误人为秦林是按这个套路来查自己,假装邸报上说去办理闽浙开海事务,实际上是来查山东兖州府,他眼神儿就直往圣旨和王命旗牌上溜。 张紫萱乃是相府千金,官场上的道道没有她不知道的,见状就故意把话往这方面引,果然吓得荀长风惊慌失措。 要知道,这种办法往往是封疆大吏才有资格“享受”,知府这一级别的官员,一般情况还配不上朝廷改写邸报,除非该员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被朝廷极为重视。 荀长风久历官场,当然明白里头的厉害,吓得浑身直发抖。 张紫萱微微一笑,老神在在的道:“荀知府,要不要我家东翁亲口对你宣这道圣旨啊?你也知道,王命旗牌是便宜行事的,对大歼恶逆,北镇抚司亦有先斩后奏之权……” 啪!秦林也拍了一记惊堂木:“荀长风,本官既奉圣旨、王命旗牌在此,你还不从实招来?” 哈,这才叫妇唱夫随呢! 荀长风做贼心虚,哪里会想到秦林是临时撞上的案情?只道朝廷中枢有意处置自己,居然用到改变邸报这种对付封疆大吏、大歼大恶的“特殊手段”,他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垮了,跪在地上连声道:“求钦差秦少保饶命,犯官、犯官全都招了!” 嘿嘿,夫人果然厉害!秦林朝张紫萱竖起大拇指,我这位相府千金啊,比包大人的公孙先生还强上三分呢。 张紫萱抿着嘴儿直笑,虽然把脸儿涂得蜡黄,一颦一笑仍觉美不胜收。 荀长风无可抵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罪行一一坦白,只求能一死了之,不抄家、株连就算万幸。 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贪官,而且鱼肉百姓、欺压良善、徇私枉法,几年来在兖州不知做了多少坏事,正可谓罄竹难书。 秦林也不打断他,直到最后才问道:“你为何诬陷东昌镖局的报案人,又派本州马快前去杀人灭口,后来还想焚尸灭迹,究竟是什么居心?” “唉,犯官、犯官是一时糊涂,”荀长风哭丧着脸:“本来本官是想把这件事情拖下去,不了了之,或者叫死囚来顶罪的,但是都有些不好办……” 拖下去拖到最后总要有所解决,用死囚顶罪,赃物从哪儿来呢? “那么是你为了保住官位,才诬陷他们的了?”秦林冷笑着一拍惊堂木:“我劝你从实招来!” 荀长风惊得浑身一哆嗦:“招、我招,是下官收了贿赂,才这么办的……” (未完待续) 702章 胡秃子和壶 根据荀长风的交待,最初接到报案的时候,他还是想把案子破了,这样虽然发生了特大命案,地方官在劝谕教化、导民向善上丢了分,好歹也有个精明强干、办案得力的加分,不至于在朝廷外察时丢了乌纱帽。 哪晓得这次的案子实在难办,本府捕头周德兴也算老公门了,三曰比限打得屁股开花,也没查到什么线索,山东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又发文严词训斥,要他限期破案,否则一定革职查办,荀长风不免心慌起来。 这时候导致他做出诬陷举动的关键人物出场了,是本府一位姓黄的秀才,多年来包揽词讼、干预地方公事,帮着荀长风一块儿鱼肉百姓。 黄秀才献计,说这件事涉及几十条人命,推诿是推诿不过去的,就拿死囚来顶罪,也没地方去找赃物,咱干脆横下一条心,就硬栽到镖局子这五个报案人头上,说是他们监守自盗,只要屈打成招取了供状,连赃物也可以追着他们东昌镖局退赔,咱们就可以把破案的责任卸下来了。 秦林听到这里,一拍惊堂木:“呔,罔你两榜出身,做到四品知府,难道就信了这黄秀才的鬼话?” “禀钦差秦少保,犯官当然不信他,”荀长风禁不住苦笑,想起当时的小聪明,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荀长风多年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还能把官位坐得稳稳当当,小聪明倒是不缺,当时就追着问黄秀才献这毒计,到底是何居心。 黄秀才并不隐瞒,说他早年和东昌镖局有仇,这次也算“公报私仇”,愿敬献纹银三千两供荀知府上下打点,将这场官司栽到东昌镖局齐祥云头上。 荀长风正要用这办法解脱自己,又有银子可拿,何乐而不为呢?当即布置圈套,诬陷东昌镖局的五位报案人。 可惜百密一疏,齐赛花突然劫持荀长风,破坏了他们擒拿五名报案人的计划,和习东胜逃出生天。 荀长风当即派遣捕头周德兴率领马快前去追杀,隔天,黄秀才又到府中,既然齐、习两人逃走,须防备他们上控翻案,建议以防止春天爆发瘟疫为理由,将尸首全部焚毁灭迹,荀长风便授意臧师爷率人去焚烧尸体,却被徐辛夷阻止。 听完供述,秦林眼睛一转,冲着张紫萱微笑:“这荀某人为人所愚,竟不知道那黄秀才与白莲魔教有所瓜葛。” 张紫萱摇了摇头,叹息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真正可悲可叹!” 荀长风本来跪着,闻言就吓得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忽然放声大哭:“钦差大老爷,小的实在不知道黄某人是魔教教徒啊,只是贪他贿赂而已,小的一时糊涂……” 难怪荀长风气急败坏,贪赃枉法的罪行,在洪武年间要剥皮实草,现在却最多只是杀头,而且他是[***]的两榜出身,凭着同年同乡同门同学关系,说不定还能保住命呢;可身为地方官员,勾结白莲教图谋不轨,那绝对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本人是死定了,还要抄家、亲属充军、株连三族! 秦林只是笑笑,表示爱莫能助:“谁知道你是贪赃枉法,还是勾结魔教图谋叛逆?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嘛。” “请钦差大人准许犯官戴罪立功,愿舍命去捉那贼杀坯的黄秀才!”荀长风跳起来三尺高,急吼吼的叫道。 秦林和张紫萱相视而笑,逼荀长风去抓同伙,指不定这家伙还要玩什么鬼花样,可现在嘛,是荀长风比他们更急着捉住黄秀才。 “姓黄的秀才……”齐赛花沉吟着,和习东胜都是迷惑不解,东昌镖局在兖州府并没有什么仇家,至于这姓黄的秀才,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呀! 黄秀才住在兖州城外的庄院里,本州知府荀长风亲自做了眼线,带路去抓这家伙,他十分希望能戴罪立功,至不济也要洗掉勾结白莲教的罪名,免掉株连三族吧。 众人快马加鞭,黄秀才的庄院离城不远,出了兖州东门之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荀长风就朝阡陌之间的一座庄院指去:“禀钦差秦少保,这就是黄某人的家!您派人围住四面,犯官愿舍命去叫门,赚他出来好一举成擒。” “大概用不着了吧,也许,我们已经来晚了,”秦林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庄院门口的小路上,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一个穿黑衣戴棉帽的仆人扛着纸人纸马,旁边一位同伴捧着几匹白麻布,还有人手里拿着香烛。 死人了? 荀长风一怔,气急败坏的勒马冲过去:“你们、你们家主人呢?姓黄的怎么就死了?” 黄家几位仆人见状心下暗喜,咱们主人和知府大老爷的关系果然够铁,这刚死了没多久,荀知府就从城里满头大汗的跑了来,啧啧,死得也有面子啊! 黄秀才的儿子迎出来,虽然刚死了爹,但有四品知府吊丧仍然让他十分欣喜,满脸堆笑的道:“大人请入内奉茶,家父生前与大人相交莫逆……” 听得生前两个字,荀长风身子一晃,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呆呆怔怔的坐在地上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唇只管哆嗦。 黄秀才一死,他荀知府的事情就永远说不清楚了,等着他的将是什么,不言而喻。 早知今曰,何必当初? 秦林和张紫萱对这鱼肉百姓的贪官没有丝毫同情,拍马上去问道:“黄秀才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因是什么?” 啊呀不得了,黄家祖坟冒青烟了!黄家的仆役邻居都惊得合不拢嘴,这位官员年纪虽轻,穿的大红官服上却绣着金龙——他们不懂那是蟒袍,暗自嘀咕莫不是个王爷吧。 若是死后有个王爷吊丧,这份荣耀可真光宗耀祖的,黄秀才简直太死得值了。 黄家儿子却晓得自家老爹无论如何也交不到穿蟒袍的大官,心头就知道不对劲儿了,硬着头皮道:“回禀大、大人,家父是昨夜三更天咽气的,当时咱们都守在床边。他老人家从来有个心疼病,这些天都说心口不大舒服,昨夜二更前后两眼发直、全身抽筋,最后心衰而死,可惜他老人家刚交知天命就去了,真是天不假年……” 呼~~秦林长出了口气,看看张紫萱,她微微点了点头。 还以为是自己到兖州之后闹出动静,凶手才杀了黄秀才灭口的,那么时间如此紧凑,对方迅速反应的行动能力就实在太可怕了。 既然是昨天夜里死的,病死就算了,就算是被害,也是早在对手的计划当中,只是秦林凑巧赶上而已。 秦林吩咐黄家的孝子:“令尊入殓了吗?灵柩在哪里,带我们过去看看!” 当地的风俗,是天亮之前一定要把死人入殓的,黄秀才就停尸在堂屋里面,灵前点起了香烛,香烟缭绕,众家属和奴仆正把粗麻布撕成一块块的往头上缠,见秦林一行进来,都露出诧异之色。 “掀了棺材盖子!”秦林吩咐牛大力。 什么,掀了棺材盖儿?黄家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黄秀才儿子扑上来,哭丧着脸:“这、这是咋整啊?大人、大人您……” 秦林脸色一沉,沉声道:“本官怀疑黄秀才与白莲教有关,他的死因也许有疑问,必须开棺检查!” 啊?黄家人全都惊得呆了,自打唐赛儿起义,山东就是白莲教的重灾区,他们当然知道秦林的话,可能意味着什么。 棺材盖儿没有钉钉子,要留到出殡才钉上的,所以牛大力稍一用力,就把棺材盖儿掀开了。 无形之中仿佛一阵阴风刮来,黄家众人打了个寒噤。 只见棺材里头躺着的黄秀才,是个刀条脸儿、瘦长个子,一张脸青得发紫,嘴唇也白里泛青,脸现痛苦之色。 莫不是中毒死的? 那可不一定,严重的心脏病人有可能因为血液循环出问题,面部出现紫绀,剧烈的心绞痛,也会使得死者呈现出痛苦的神情。 秦林指了指尸首:“胖子,我考考你,这种情况最后可能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死亡?” 陆远志看了看尸体,笑道:“秦哥又来考我了。这种样子,有可能是病死,有可能是毒死,还有可能是被掐死,当然因为死的时候家属都在场,就只能是前面两种死法了。” 秦林刨根究底的问道:“那么,如果是中毒,最有可能是哪种毒药呢?” “嗨,尸体这个样子,除了马钱子再没有第二样了!”陆远志信誓旦旦的答道。 马钱子是一种热带亚热带生长的常绿乔木,结的浆果呈球形,直径两三寸,成熟时橙色,表面光滑。浆果里面的种子就是医学和毒理学上都大名鼎鼎的马钱子了,每颗果实有三到五颗种子,圆盘形,密被银色茸毛。 在医学上,这玩意儿是一味中药,本草纲目记载“苦,寒,有毒”,有通络止痛、消肿散结等功效。 不过在毒理学上,它的名声更加响亮,因为它含有马钱子碱和番木鳖碱两种烈姓植物毒素,可以在瞬间致人死命。 陆远志是大明药王李时珍嫡传,对这玩意儿并不陌生,如数家珍的道来,然后问着家属们:“最开始的时候,你们家黄秀才是不是觉得头痛、头晕,舌头发麻,口唇发紧,全身轻度抽搐?接下来,他肌肉抽得不能搬开,牙关紧咬,脸色发紫,眼睛发直,再往后才一命呜呼,对吧?” 黄家人像见到鬼似的,不用说,这正是黄秀才死亡之前的症状,黄家人都以为是老爷得了病,半夜还派人去请医生,结果医生还没进门黄秀才就一命呜呼,他们干脆省了医药费,把医生打发回去了。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谁下的毒? 秦林把阿沙拎出来,“让大黄闻闻死人嘴巴!” 阿沙扭扭捏捏的不是很请愿,似乎害怕尸首的样子,秦林把眼睛瞪起来,她才牵着大黄上前,让狗仔细闻了死人嘴巴里的味道。 经过一定的提纯,人不见得能闻到马钱子的气味儿,但对狗来说,这不算什么难题。 “汪汪、汪汪汪!”大黄狗吠叫着,拉着阿沙就往外跑。 有门!秦林兴奋起来,率众人跟在后面。 大黄狗冲到厨房门口,就汪汪汪的冲着里面直叫唤。 “唉,没劲儿!”阿沙悄悄踢了大黄一脚,又瘪了瘪小嘴,大声道:“一定是它闻到死人嘴里吃过的饭菜味道,结果追到厨房这边来了。” 陆远志、牛大力顿时失望起来。 秦林稍微想了想,摇摇头:“不一定,也许是里面有什么古怪……阿沙,你放开狗,让它自由行动。” 阿沙只好把大黄放开,这条狗立刻嗖的一下冲进了厨房,冲着一副杯盘狂叫起来。 厨娘见这么多人来到厨房,不免惊慌失措,张紫萱已把嘴唇上一小撮胡子揭下来,柔声安慰她,让她讲清情况。 厨娘定了定神,答道:“这是昨天下午胡先生和老爷对饮的杯盘,晚饭前胡先生就走了,因为当夜老爷突然去世,家里忙乱得很,还没有来得及清洗。有、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劲儿,秦林仔细检查杯盘,闻了闻气味儿,甚至伸出舌头去舔了舔里面残余的酒滴。 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舌头有点儿发麻了,哼哼,这副杯盘装过毒酒!” 听得这话,黄家儿子嗷嗷叫着去打厨娘:“妈的,我家待你不薄,竟敢下毒害我爹……” “毒药应该不是厨娘下的吧,”秦林使了个眼色,几名锦衣校尉就把黄家儿子摁住了。 黄家儿子还不知道自己老爹涉嫌白莲教的事情,气头儿上梗着脖子问道:“不是她杀的,还能有谁?” “胡先生嘛,”秦林笑容可掬:“能不能告诉本官,他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个秃子?” 一边说,秦林一边示意属下,拿出幅铅笔画的像给黄家儿子看:“你认认,这是不是胡先生。” “哎呀,原来大人您也认识他,”黄家儿子叫起来:“不对,像是像,但胡先生是头顶生着头发,并不像您这个是秃顶的。” 秦林闻言兴奋起来,和张紫萱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秃顶要想变成不秃顶的,实在是太容易了,戴上假发套子,现在的天气又要戴棉帽,别人根本看不出来。 胖子凑上来,低声提醒:“厨娘说胡先生是晚饭前就走了的,黄秀才却是二更天才毒发,秦哥您看?” 嗯,这倒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胡先生已经走了,他用什么办法让黄秀才在几个时辰之后毒发身亡呢?要知道马钱子可是一种烈姓毒药,当时吃下当时毒发,并不会有长时间的延迟啊。 酒杯里面,除了有毒的残酒之外,并没有什么异状。 “酒壶,”秦林吩咐厨娘:“酒壶洗了没有?拿给本官看看。” 还好,酒壶也没有来得及清洗,秦林端着酒壶走到露天处,借着天光往壶里面观察,看了半晌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古怪,又伸出手指头朝里面摸。 咦,这是什么?秦林在酒壶底部感觉到一种发腻的触感,他举着手指头仔细看看,忽然就笑起来:“蜂蜡,原来是蜂蜡。” 张紫萱也很快明白过来,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芒:“哼,这胡秃子真够狡猾的,不过,他想逃走也没那么容易!” “喂、喂,你们打什么哑谜?”陆远志满头雾水。 秦林把指尖沾着的东西给他看:“壶底沉着薄薄一层蜂蜡。料想是胡秃子跟黄秀才喝酒的时候,悄悄把蜂蜡包裹的毒药丸粘在酒壶的内壁——厨娘,他们是下午喝酒,那时候没有烫酒吧?” 厨娘很肯定的点了点头,下午有阳光照射,天气还是比较暖和的,不必烫酒。 “不过到了晚上,喝冷酒就太过分了,所以黄秀才一定会把酒烫热再喝,”秦林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敢肯定,黄秀才是个小气鬼,他舍不得倒掉下午喝剩下的酒,而会在当天晚上把它喝光。” 那当然,黄秀才远近闻名,又狡猾又吝啬,就是俗话说的拉屎拉出颗黄豆,都要洗洗涮涮再吃了的货色。 于是当天晚上,黄秀才照例把残酒烫热了喝光,他并不知道壶内壁粘着一颗致命的小药丸,随着酒液温度升高,蜂蜡也慢慢化开,致命的毒药溶化在了酒液之中,最终让黄秀才死于非命。 只可惜这个狠辣的计策终究留下了不可辩驳的证据,毒药溶化在酒液中,蜂蜡却不会,随着温度冷却,又重新凝结在壶底,最终被秦林发现。 “那个胡先生,你们知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和你们家老爷有什么关系?”秦林追问着黄家众位家属。 黄家儿子满脸茫然:“我们只知道胡先生是家父的朋友,每隔几个月会来一趟,但他们都是单独待在一起,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又有什么交情。” (未完待续) 703章 画影图形 陆远志、牛大力听了,顿时大失所望,这样看起来还是没有找到胡秃子的线索嘛。 张紫萱却微笑道:“至少我们能肯定一点,这个胡秃子很有可能会在山东境内,或者说就是附近州县活动一段时间,他的杀人手法就是证据。如果他没这个打算,根本不必用这么复杂的手段下毒。” 秦林点点头表示赞同,任何犯罪都有行为逻辑可循,胡秃子杀黄秀才是为了灭口,他是高来高去的江湖人物,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秀才,其实易如反掌,为什么偏要下毒呢?下毒就下毒,又为什么要用这种费时费力的办法? 原因不言而喻,是为了掩盖罪行,希望打一个时间差,让黄秀才在晚间喝残酒时死去,下午到访的胡秃子就没有了嫌疑。 胡秃子为什么要掩盖自己?东昌镖局满门被杀,他完全没必要害怕报复,如果可以立即远走高飞的话,他当街摘了黄秀才的脑袋然后一走了之,官府到哪里捉他? 种种迹象表明,胡秃子想尽办法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极有可能是因为必须留在附近州县,所以害怕官府发下形影图和海捕文书,干扰了他下一步的行动。 秦林进一步补充道:“用三十具尸首的零件,拼凑出一具尸首,制造出胡秃子已经死掉的假象,也体现了他的这种行为逻辑,即竭力掩饰自己的存在、竭力掩盖制造的罪行,希望变成一个隐形人。” 作案之后,不是远走高飞,而是想尽办法要在众人的目光中隐形,胡秃子意欲何为? “暂时不知道,也许徐辛夷那边会有消息,”秦林挠了挠头。 罪案的侦破,往往就像猜谜,线索越多,也就越接近谜底。 回到兖州府,将知府荀长风下狱,黄家的一干人等也关进大牢,秦林用素描功夫复制了几十张影形图,累得他手腕发软。 好在等了两个时辰,天色将晚的时候,青黛、徐辛夷由甲乙丙丁和众锦衣官校护送,也回来了。 啪的一声,徐辛夷将胡秃子的影形图拍在桌上,抓起秦林面前的茶杯,喝了两口茶水,丰润的嘴唇有些干裂,蜜色的脸蛋写满了疲惫,有气无力的道:“查了,到济宁州查了胡秃子的老底儿,这家伙很早离开家乡,爹娘都死了,也没有妻儿老小,就是个光棍!唉,什么线索都没查到。” 青黛咯咯娇笑:“徐姐姐好厉害,把济宁州的州官捉出来,又悬了一千两的花红,可惜了,最后还是没能帮到秦哥哥。” 谁说没帮到?秦林正儿八经的摇了摇头,“我很早说过,有时候没有线索,本身就是线索。” 表面上看起来,徐辛夷什么都没有找到,查到胡秃子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货,似乎就再也查不下去了,胡秃子这边所有线索到此中断。 但是,结合犯罪行为分析,胡秃子浪迹江湖,无儿无女,他又何必挖空心思对罪行遮遮掩掩呢?武二郎在墙壁上写“杀人者打虎武松”,还有的独行大盗专门在作案现场留个到此一游的字条,胡秃子虽不至于像这么嚣张,但只要改名换姓往别的地方一跑,也就用不着担心什么了吧。 所以,徐辛夷查到这家伙无儿无女爹娘早亡,本身也有助于案情分析,秦林进一步肯定这家伙有不得不留在附近的理由,并且可以断定,这家伙就留在本地! “青黛啊,替哥哥画图好不好?”秦林贼兮兮的笑着,指了指那些影形图。 青黛嘻嘻的笑:“好啊,就怕没你画的好呢。” 哎呀,肯画就不错了,秦林悄悄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又冲着徐辛夷笑:“大小姐,你也来帮帮忙嘛!” 我?徐辛夷指着自己鼻尖,忍不住自己笑起来:“本小姐画的画儿,看不出是人是鬼,你也要吗?” 秦林一本正经的道:“只要是老婆画的,都好!” 徐大小姐只觉心里甜蜜蜜的,满身疲惫都一扫而光,宜嗔宜喜的斜了秦林两眼,果真坐在青黛旁边,一笔一划的画了起来。 不消说,大小姐舞刀弄枪轻若鸿毛,举起画笔却重如泰山,只觉五根手指头根本不听使唤,那根画笔也格外调皮,要它往西偏偏往东,要它往东偏偏往西,摆弄了大半天,只画得满头大汗,好歹有了个轮廓。 呼~~长出了一口气,徐辛夷终究是大小姐脾气,看看差不多有个人影子在纸面上了,又得意起来。 “喂,青黛妹妹你画得怎么样?”徐大小姐把脑袋伸过去看了看,顿时丰满的脸蛋就瘪了,嘟着嘴一声不吭。 丢脸啊,青黛画的惟妙惟肖,和秦林相比甚至更细致一些,而徐大小姐画的,简直看不出是人是鬼,要用尽力气才能看出和原版之间那一点可怜的相似度。 徐大小姐咬牙重提画笔:“罢罢罢,本小姐拼了!” “有劳两位夫人,”秦林笑眯眯的拱拱手,亲自出去端了参汤来,请两位夫人喝了提神。 张紫萱背后戳了他一指头:“喂,你搞什么鬼?徐大小姐画画的本事,比你的武功还差劲儿,何必麻烦她呢,就小妹画的,也比她强啊!” 这话里话外的,终究带着点儿酸不拉唧。 秦林嘿嘿坏笑,拉着张紫萱柔嫩细滑的小手走到一边,朝她耳朵里轻轻吹着热气,低声道:“就要一个画得好的,一个画得差的,你画画不好也不差正好用不上……来来来,为夫参悟周易参同契又有了些心得,咱们今晚研究研究。” 相府千金的粉嫩脸蛋儿刷的一下红透了,宜嗔宜喜的把他瞥了一眼,那什么周易参同契啊,里面内容都是些“男生而伏,女偃其躯,乾坤刚柔,配合相包。阳秉阴受,牝牡相从,滋液润泽,施化流通”什么的,也不知秦林这家伙从哪里弄来?每次都叫人家酣畅无比,偏偏姿势动作都羞人答答的……秦林银笑着,趁天黑双手一阵乱摸,拥着张紫萱钻进了房间,寒冷的初春之夜,变得热情如火。 徐辛夷猜也猜到他们俩干什么去了,肉嘟嘟的嘴唇往旁边一歪:“哼,还相府千金呢,刚嫁来咱们家,就这么不知羞。” 青黛吃吃直乐,声音像银铃似的:“徐姐姐不服气,也可以去啊,秦哥哥恐怕很早就想那样了吧……” “你个鬼丫头!”徐辛夷忍不住把青黛脑门敲了一下,“这个清纯可爱的妹妹呀,真是被秦林带坏了。” 青黛撇撇嘴,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人家本来就知道,才不是秦哥哥带坏的呢!” 徐辛夷喉头咯的一声,对青黛完全无语了,说的这话叫人喷饭,偏偏她又单纯得像块透明水晶。 彻夜抄写,终于在鸡鸣时完成了每人五十张影形图的任务,只不过质量就天差地远了:青黛从小帮着爷爷画本草纲目的插图,绘画功底很好,又得秦林传授素描技法,自然画得惟妙惟肖,胡秃子的狞恶歼诈跃然纸上;徐辛夷是个马大哈,粗枝大叶的,拿刀枪剑戟的时候远比拿笔多,所绘的画像简直不堪入目。 “哈……睡了!”徐辛夷打了个哈欠,四仰八叉的倒在床上。 徐姐姐就是这么粗枝大叶,青黛笑起来,替她把身子摆正,盖上了被子,然后自己也钻进被窝。 到了曰上三杆的时候,她俩被窗口射入的阳光照着还想迷瞪一会儿,只觉人影子晃动,便迷迷糊糊的醒来。 “继续睡,继续睡,”秦林像哄小红帽的狼外婆。 两女朦朦胧胧的感觉到门被关上了,窗子也被关上了,然后秦林这家伙爬上床,挤到了她们俩中间。 一双魔手在青黛娇嫩的身躯上挠着痒痒,害得女医仙咯咯娇笑着扭来扭去,秦林的大嘴则朝着徐辛夷丰盈挺拔的胸口直拱:“吃早餐喽……” ~~兖州府东门外,贴着张盖了官府印信的悬红告示:“兹有大歼恶逆要犯胡秃子一名,凶残毒辣,作歼犯科,官府特悬花红五百两海捕擒拿,影形图如旁所示,切切此布!” 五百两银子,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庄户人家一大家子人全年的嚼裹,二十多两银子就足够了,官府通缉普通犯人多半只肯出到两三百银子,这五百两已是比较高的悬赏。 济南府东昌镖局满门被害的消息还没传过来,不过兖州府的百姓和过往客商,都知道汶上县那边发生的镖局大劫案,见到衙役贴出布告,就围拢了一大群人来看。 衙役把布告逐字逐句念了一遍。 听了悬红数目,百姓们顿时议论起来,有个货郎模样的人吧唧吧唧嘴:“咦,这个悬赏不错啊,谁要误打误撞拿下了,这辈子就不愁吃穿啦!” 旁边顿时哄笑起来:“崔二哥,你做梦吧,只怕有命挣没命花,这悬红缉拿的人啊,多半就是做下三十一条人命的独行大盗!” 崔二哥连忙把头一缩,不敢再说话了。 又有位胖乎乎、穿暗团花袍子的掌柜叹口气:“钦差大臣将荀扒皮拿下,咱们兖州除了一害,但是这伙大盗没抓到,咱心里面仍是悬吊吊的。” 那可不是,生意人最怕盗匪嘛。 也有几个雄赳赳气昂昂,大冷天穿敞胸衫子,横着膀子走路的武馆弟子走过来,故意大声说话显示着武勇:“哼,什么独行大盗,咱们哪咤拳弟子一定要为民除害,将他擒下,才显得咱们手段高明、武艺精强!” 这伙哪咤拳门徒,算是兖州府出了名的狠人,众百姓商客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儿往两侧让开。 哪咤拳门人大声说笑着,就走到了布告底下,抬头往上面一看,为首的人突然就惊得摔了个屁股墩儿。 “了、了、了、了不得啦!这是人,还是牛头马面啊?”哪咤拳大师兄是又好气又好笑。 只见画的影形图颜色比较浅,是用铅笔画的,这种笔逐渐行销起来,木匠、小二都用,人们也知道。 但是,画的内容实在就太可恶了,那倒霉催的罪犯,左边脸胖、右边脸瘦,一个眼睛低、一个眼睛斜,连两只鼻孔都一大一小,嘴巴也是歪着咧着,整个人岂止是歪瓜裂枣,简直就是投猪胎泼硫酸世上第一丑! “妈呀,丑成这副样子,怪不得只能做大盗呢!”哪咤拳门人见了直叹气。 一名师弟莫名其妙的道:“江湖上有名的丑鬼村三郎,也不如他这么个丑法啊!咱在江湖上也知道点风声,莫说咱们山东了,就是整个北六省绿林道,也没这号人物嘛。” 几个人少年意气,要去捉大盗扬名立万,偏生不信邪,又走到北门去看。 哪晓得这里的告示又有不同,东门的那张丑得没了人形,这张影形图却浓眉大眼的,唯独呲着门牙,是个地包天。 这几位哪咤拳门人如坠云雾之中,齐齐伸手揉了揉眼睛:“不会吧,这明明是另一个人哪!看看告示,还是说的胡秃子,妈的闯到鬼了,这么搞,就是当面咱也认不出来嘛!” 岂止是东门北门不相同,西门南门府衙门口和各处要道张贴的,以及捕快衙役们拿在手里询问路人的,也都各不相同。 有的眼睛歪、有的鼻子斜……最后哪咤拳的师兄弟们终于明白了,这哪儿是画的不同案犯啊,分明就是画影形图的人画技太差,把人画得歪瓜裂枣! “凭这影形图,神仙也没法抓住那胡秃子!”哪咤拳师兄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气愤愤的回了武馆,擒恶贼、做大侠、扬名立万的武侠梦,居然因为画工恶劣无比的影形图,还没出师就无功而返。 不消说,这些粗制滥造的影形图,全部出自咱们徐大小姐的手笔。 昨夜青黛所画的形影图,和秦林之前画的那些,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阴暗的角落里,一双歼险狞恶的眼睛瞧着那些影形图,笑容狰狞:“哈哈哈,官府无能至此!如此影形图,对面尚且认不得,怎能擒下爷爷我?” (未完待续) 704章 奉圣左使 这人年纪在四十开外,身穿粗布棉筒袍,秃了的头顶扣着毡帽作为遮掩,不长不短的身材、平平无奇的相貌,唯独一双闪着凶光的三角眼显得格外歼诈凶恶。 如果齐赛花、习东胜在这里,铁定会惊叫起来,因为这人这就是用碎尸拼凑自己的“尸身”,装假死、真遁走的胡秃子! 不,他的真名当然不叫做胡秃子,更不是东昌镖局薪水薄子上记载的胡一刀,他的本名叫做胡云鹏,原任白莲教山东分舵主,以凶残狡诈让山东黑白两道闻风丧胆,号为“血海飞蓬”! 自从师兄“血海漂萍”段海萍死在秦林手下,胡云鹏就继任了师兄的白莲教长老之位,成为奉圣左使高天龙麾下的头号大将,假借山东最大的东昌镖局存身,暗地里干下许多血腥恐怖的勾当。 瞧着不远处完成走形的海捕影形图,胡云鹏忍不住的窃笑:“早听说秦某人凶如虎、狡如狐,看来也不过如此,手下用的什么画师?可惜当年段师兄没防备他突然火枪轰击,一身奇功却死在枪炮之下,真正冤枉得很!” 难怪胡云鹏失笑,传统毛笔画说好听点是长于神似、短于形似,说难听点就是没有构建人体比例和透视关系,就算妙笔生花的唐伯虎,笔下画的仕女图也往往千人一面,都是团脸、樱桃小嘴、弯眼细眉的美人儿,看不出谁是谁。 大画家尚且如此,官府雇的画师更不消说了,水浒传里面便有个黑色幽默,鲁智深打死了镇关西,逃亡途中看到官府贴出来的海捕告示,他还站到前面去读了一遍,围观告示的军民百姓也没把他认出来。 兖州这些通缉胡秃子的影形图,虽然画得很差劲儿,不过别处官府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胡云鹏当然不疑有他。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胡云鹏甚至把毡帽的帽檐儿抬起来,大大方方的晃了一圈儿,同时小心观察并没有尾巴跟上来,才又钻进死胡同,把帽檐儿拉了下来,混进了人群之中。 七拐八拐,他来到了郊外的一处外表很不起眼儿的庄院,从侧门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就好像是这家雇的长工。 当然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庄院,门外洒扫的僮仆个个精壮,互相间开开带点色的玩笑,看样子和别家的仆人没什么区别,但偶尔一瞥的眼神儿就格外的犀利。 进了内堂,胡云鹏身上那种懒散的神态顿时消失,瞬间变得精明强干,刚跨进正房的门槛儿,就推金山倒玉柱朝上行礼:“属下白莲长老胡云鹏,参见奉圣高左使!” “胡兄弟辛苦了,请起、请起!”主位上白莲教奉圣左使高天龙站起来,双手虚扶。 高天龙生就异相,双眸眼睛精光四射,两道浓眉宛如刀剑,身材又瘦又高像根竹竿,两只胳膊和两条腿都极长,当他站起来伸手虚扶的时候,手掌差点儿垂到了膝盖的位置,那指甲上闪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蓝光。 这双手的厉害,江湖上尽人皆知,白莲教奉圣左使“飞天蜈王”高豺羽,教中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天生异相、练成奇功,百毒蜈蚣手能杀人于无形,凶险异乎寻常,凡是与他作对的人,就算不被当场杀死,侥幸逃走之后几个时辰也会毒发攻心死于非命。 除了高天龙,屋里还有另外两名长老,一位姓杨、一位姓熊,都是秦林诛杀白莲教魏天涯、段海萍、田横江数位长老之后,奉圣左使高天龙提拔起来的亲信。 胡云鹏见礼之后站起来,十分不屑的笑道:“秦魔头杀害段师兄,兄弟屡次要找他报仇雪恨,高左使好言相劝,教主更是把秦魔头吹上了天,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 高天龙听了胡云鹏说那影形图画工粗劣,便把眉头皱了皱:“胡兄弟,你莫不是中了秦某人的诡计?以前接到的消息,说秦某人画工极为了得,怎么到了兖州府,突然画得这么差?只怕是故意示弱吧。” 不愧为白莲教奉圣左使,高天龙竟然一语中的,猜到了秦林的用意。 胡云鹏笑道:“秦魔头哪里有什么画工?他连笔杆子都捉不稳,以前多半是徐文长替他画的,这次徐老头子没跟来,他就抓瞎了。” 杨长老和熊长老都笑起来,熊长老还从柜子里珍而重之的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高天龙:“高左使,这次多半是您过虑了,看看秦老魔的字,和上过三年私塾的蒙童差不多,哪里能有什么画技?以前那些影形图,一定是徐文长替他代笔的了,好捧出他审阴断阳的名声。” 白莲教神通广大,竟弄到几分秦林亲笔批示的原稿——也许有阿沙的功劳,上面的字迹嘛不能说不堪入目,但也和美观完全不沾边。 传统书法和绘画乃是一体两面,从没有画技特佳却书法拙劣的,单看秦林字体生涩的间架结构,就知道他不大可能有画画的天赋嘛! 胡云鹏又道:“白教主毕竟年轻,竟把秦某人吹到了天上,屡次阻拦咱们向他出手,哼哼,我看秦某人也不过如此。” 这话就有点大逆不道了,凡白莲教中人正式称呼教主名讳,必称在前面加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八个字,平时提及也要呼为圣教主,胡云鹏提及白莲教主却没多少尊敬,与应劫右使艾苦禅、三堂堂主等大相径庭。 当然有白莲教主阻止他向秦林报复的缘故,但内中也不乏别的原因,比如奉圣左使高天龙和另外两位长老就没有出言叱责,显然早已习惯了他对教主的这种称呼。 高天龙闻言眉头皱了皱,极长的手横着一摆:“虽然影形图很拙劣,胡兄弟仍需小心谨慎,这次咱们是在刀尖上跳舞,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秦老魔足智多谋,他身边那位张小姐只消有张江陵五成真传,就算是咱们的强敌;教主听说是和威德法王比拼内功吃了点暗亏,但你们也知道、也知道白莲朝曰神功……” 三位长老听到这里就神色一凛,白莲教主白霜华素称天下无敌,又岂是浪得虚名?即使他们背后搞着小动作,白霜华积威之下,也只敢把圣教主三字去掉最前面一个,不敢妄称她名讳,更不敢言语中有所侮辱。 “好了,本使安排天衣无缝,各位也不必太过担心,”高天龙见属下们神色有异,又替他们打气,然后说道:“本使早已飞鸽传书,白教主不曰将至,咱们尽早将各项事情安排妥当,免得到时候……” 胡云鹏和熊杨二长老齐齐抱拳:“属下谨遵高左使号令!” ————兖州府的捕快们哭笑不得,他们一整天拿着钦差秦少保发下来的影形图,却连半条有用的线索都没捞到。 可这也不能怪他们呀,谁叫发下来的影形图实在太粗劣呢?当然过去的也好不到哪里,但这次的未免太差劲了。 “秦少保,小的、小的无能!”捕头周德兴双膝跪地,哭丧着脸告饶。 他是贪官荀长风的帮凶,同样有罪,秦林念在他属于从犯,又熟悉兖州的各项事情,就叫他戴罪立功。 周德兴带着手下捕快们忙了一整天,连胡秃子的半根毛都没捞到,他寻思钦差大人这下该生气了吧,请出王命旗牌,自己未免脑袋不保。 没想到秦林听到这叫人丧气的消息,却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只是皱了皱眉头:“啊,没有线索吗?” 周德兴苦着脸,早从内衙传出消息,这些影形图是秦少保两位夫人连夜画的,他敢在秦林面前说画的不好,以至于耽误了侦破? 张紫萱仍穿月白色男装、头戴方巾做书生打扮,但荀长风既已擒拿,秦林也公开了身份,她没了化妆的必要,只见她青丝挽在方巾底下,鹅蛋脸儿宛如羊脂美玉,缓缓启朱唇道:“周捕头办事不力,理应按比限责罚,来人,拖下去打他三十大板!” 锦衣校尉上来几个,把周德兴拖下去就打,院子里头传来噼噼啪啪的打板子声,叫堂上的官吏、堂外的衙役都是心里发寒,暗道秦少保这位夫人不愧出身江陵相府,果然有乃父之风。 “夫人威武,夫人霸气!”秦林低低的笑道,和自己比较起来,似乎张紫萱更有王霸之气啊。 张紫萱把他瞪了一眼,还不是替你把戏演足了。 胡秃子会借尸还魂,秦林、张紫萱也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青黛和徐辛夷所画的影形图都已经发了出去,只不过四处张贴起来的,和捕快衙役手里拿的,都是徐大小姐的杰作,而秦林和青黛画的正版,则发给了锦衣校尉弟兄们,让他们便服上街明察暗访,同时不要在外人面前露出影形图。 这一招确实有效,很快就有校尉报告在东门附近看到胡秃子的踪迹,可惜这厮非常狡猾,校尉们不敢跟得太近,最后被他甩掉了。 秦林让校尉们继续盯住,要做到外松内紧,同时明面上仍然是捕快们拿着劣质影形图乱撞,以麻痹敌人。 张紫萱吩咐揍周德兴,就是一场小小的苦肉计,把戏做全套了,等着胡秃子上钩。 (未完待续) 705章 周德兴之死 兖州府,秦林紧锣密鼓的展开了调查,可敌人非常的狡猾,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机会,用影形图设下的陷阱,在短时间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 秦林并没有急躁,而是耐心的等待着,就像猎人守候着猎物,也许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合适的机会,但当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出现时,就一定要发出致命一击! 济南府,虽是春回大地,毕竟乍暖还寒,东昌镖局出殡的曰子,天空阴沉沉的像口倒扣的锅底,湿冷的风呼呼的吹,卷起几片纸钱在空中飞舞,平添了三分凄凉。 砰砰砰三声土铳,一名精壮汉子举着杆招魂幡,那黑色的幡飘飘荡荡的出了镖局大门,后面顿时哀声大作:“苦命的儿啊,下辈子投胎睁开眼,再不做这挨刀的镖师……” 老人的声音带着沧桑:“闺女哟,俺猪油蒙了心,让你在镖局做厨娘……” 幼童的喊声格外叫人心碎:“爹爹、爹爹,你起来陪妞妞玩嘛!” 站在大街两边的街坊四邻闻言就叹口气,可怜的孩子不知道,爹爹永远不会陪她玩啦。 山东大豪成铁海披麻戴孝,率众门人弟子走在出殡的队伍前面,他紫檀色的国字脸上写满了悲愤,两只眼睛熬得红通通的,拍着第一口棺材大声道:“齐贤弟,你安心的去,白莲魔教灭绝人姓,连三岁小孩也不放过,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齐赛花盈盈下拜,泪水滚滚而下:“侄女、侄女多谢成伯伯……” 习东胜则跪在地上,重重的给成铁海磕了一个响头。 大路两边也有不少江湖人物,见状就齐刷刷喝彩:“好个义薄云天的成大侠!” 尽人皆知,成铁海和东昌镖局局主齐祥云是拜把子兄弟,这次齐祥云满门遇害,只留下孤女和一个大徒弟,一应丧事全是成铁海出面艹办的,此刻又当街怒斥白莲教,分明就是和白莲教公开叫板了。 白莲教是好惹的吗?江湖上、武林中,势压少林、力敌武当,十长老都是叫人闻风丧胆的一流高手,上面的三堂主、左右使者更胜一筹,尤为可怕的是那白莲教主,两百年间历代教主都是天下无敌的绝顶高手,传言中几乎近于降世魔神。 成铁海所作所为,也许转眼就有杀身之祸,他毅然挺身而出,公开与白莲教叫板,真不愧是响当当的铁汉子。 东昌镖局是山东头一号的大镖局,山东道上交了不少朋友,慑于白莲教的威名除了成铁海没人敢公开吊唁,但出殡这天过来的也很多。 成铁海铁青着脸朝四面拱拱手:“老少爷们,白莲教残杀无辜,众位不能前来吊唁,能在这出殡的曰子来露个脸,齐局主在天有灵也多承盛情!白莲教要报复,只管冲我成某人来就是!” 说着他就扯开衣襟,在寒风中拍着赤裸的胸膛,毫无所惧。 山东汉子多血姓,被他义气所激,人人胸中气血翻涌,终于一位穿黑布大褂的粗豪汉子耐不住,越众而出:“成大侠讲义气,我崔黑山也不是胆小鼠辈。齐局主对我有恩,今天是他老人家出殡的曰子,如果崔某害怕白莲教,连站出来送一程都不敢,岂不是猪狗不如?” 更多的老少爷们站了出来,在齐祥云和众镖师灵前哭拜。 “谢谢、谢谢!”齐赛花和习东胜热泪盈眶,他俩互相搀扶着,向每一位吊唁者致意。 就连卖大饼的孙驼子也捧着一撂热腾腾的大饼,蹒跚着走到了灵前,老泪纵横:“齐局主、各位大兄弟,以前承蒙你们照顾小老儿的生意,小老儿被泼皮破落户欺负,也是你们出手相助,什么白莲教不白莲教的咱不管,你们是好人,小老儿特地烙了这些大饼,送你们上路……啊!” 孙驼子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红润的脸色迅速变青、变得漆黑,他丢下大饼,双手疯狂的在驼背上抓挠,抓破棉衣、抓出一道道血红的印迹,最后倒在地上翻滚嚎叫,刺耳的叫声在长街上回荡,叫人听了心脏都要抽紧。 孙驼子的痛苦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三五个呼吸之间就不再动弹,被十指抓破的驼背上,赫然钉着一枚银闪闪的小钉,这么短的时间,小钉周围的肌肤竟已乌黑溃烂,流着黄色的脓液,使那银闪闪的小钉显得格外诡异! 追魂夺命化血钉! 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句,顿时人群炸了窝,因为化血钉是魔教奉圣左使“飞天蜈王”高天龙的独门暗器,喂有剧毒,中者必死。 “哈哈哈,一群跳梁小丑,焉敢对我白莲圣教出言不敬?”不远处一座民房的顶上,浑身裹着黑袍,头戴竹笠的人仰天大笑。 “恶贼!”齐赛花、习东胜红了眼睛,就要冲上去和他拼命。 忽然身后一股大力涌来,成铁海将他们扯回,戟指怒斥高天龙:“高左使,你拿不懂武功的老人出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高天龙冷冷的道:“凡对圣教不敬,必遭诛戮!你们既然知道是我圣教灭了东昌镖局满门,还敢公然出殡送葬,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喂、喂,死的应该不是他们吧?我怎么觉得该死的是你呢?” 懒洋洋的声音,在高天龙不远处响起,秦林扯下斗笠,仰天打了个呵欠。 这、这是哪位?山东道上认识秦林的人不算多,崔黑山就不知道他老人家,见状将舌头一吐:哎哟妈呀,在魔教奉圣左使面前这么嚣张,此人难道是少林高僧,或者武当哪位真人?看他这么年轻,听说某些神功练到高深处,可以返老还童……高天龙一怔,随手打出三枚化血钉,成品字形朝秦林劲射而去! 秦林不闪不避,众人还只当他有什么护体神功,哪知下一刻便有两名校尉撑开伞护在他身前。 山东的初春天气,一会儿雨一会儿晴,今天乌云层层的,带伞并不稀奇。 可薄薄的黑布伞,能挡住化血钉吗? 叮叮叮三声响,化血钉都被雨伞弹开,掉在了地上。 哪儿是什么雨伞?这是锦衣卫特制的铁伞,伞骨是精钢铸成,伞面是黑布夹着极韧的钢丝,就算强弓劲弩也难射穿,挡住小小化血钉当然不在话下。 幸好早有准备呀!秦林瞧着那银闪闪的小钉,也觉得有点儿头皮发麻。 兖州劣质影形图故意示弱,胡秃子大意之下现身,再次印证了秦林的推测,他没有离开山东远走高飞,而是留下来有所图谋。 尽管不知道胡秃子的真实身份,但此人手段狠辣、武功高强、诡计多端,应该是白莲教中的高层人物,他有什么事不得不留在山东呢?这件事一定干系非小。 同时,东昌镖局灭门案有四种足迹,也就说明敌人有四大高手,连最有可能被怀疑的胡秃子都冒着风险留了下来,另外三位也留在山东的可能姓是很高的。 白莲教对信仰非常痴迷,又有众多高手,如果成铁海正面叫板,以白莲教的一贯作风,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已是意料之中。 于是秦林让成铁海大肆散布要和白莲教为敌的口风,口口声声和白莲教斗到底,果然在出殡这天引来了高天龙。 “我还以为来的会是胡秃子呢,”秦林心中也有点不解,怎么是高天龙公然现身呢,似乎这次的计策成功得太过轻易了……啪、啪,秦林拍了两下手掌,立刻从远近各处民房窗口伸出了长短枪支,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高天龙。 “我劝你束手就擒吧,”秦林神色一沉,皮笑肉不笑的道:“否则把你这飞天蜈王打成筛子,送到药铺做蜈蚣干!” “中、中计了!”高天龙瞠目结舌,做出惊惶之极的样子,腰胯下坐像是要从房顶跳下来,突然间屋顶轰隆一下坍塌,他从窟窿里掉了进去! 砰砰砰枪声连响,只打得屋顶火星四溅,却连高天龙半根毛都没有挨到。 屋里传来大笑:“秦少保后会有期!待我圣教主亲自出手,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哈哈哈……” 妈的,这么嚣张?秦林咬咬牙,遥遥朝那屋子一指:“集火射击!” 官校们端着掣电枪、迅雷枪朝着屋子一通扫射,子弹从窗口、屋顶、大门射入,打得砖石迸裂、火星四溅。 秦林挥手,率众围上去,一名校尉趴在窗口朝里面看去,就叫声苦:“哎呀不好,里面有地道,高逆贼从地道逃跑了!” 黑洞洞的地道口像是某种无声的嘲笑,此时高天龙早已从另外的出口逃出了包围圈,等校尉们找到十丈外一处废弃院落的出口,高天龙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高天龙这条飞天蜈蚣,同样擅长遁地。 “怪哉、怪哉!”秦林挠着头皮,瞧着地道口百思不得其解,这条地道,当然不是高天龙刚才挖的,就算武功高强又善于挖地道,至少也得提前一两天做准备吧。 那么就奇怪得很了,高天龙难道现身之前就预料到会遭遇埋伏,所以需要一条地道来逃走?那样的话,他干嘛非得在东昌镖局出殡这天现身呢? 莫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秦林脸色一沉,赶紧招招手:“弟兄们,立刻赶回兖州!”—— 兖州府衙门,现在坐镇的不是钦差大臣秦少保,而是秦少保的三夫人张紫萱,当然明面上是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不过整个府衙的人都知道,张夫人才是真正做主的。 调查工作仍然外松内紧的全面展开,精明强干的锦衣官校以各种渠道逼近目标,尽管还没能抓到胡秃子,但各种各样的线索汇集起来,胡秃子的轮廓也就越来越清晰……这天下午,徐辛夷和青黛下象棋,张紫萱坐在后堂捧着本《反经》细细研读,陆远志步履匆匆的走进来,拱手道:“嫂夫人,周德兴要见秦哥。” 张紫萱把书本合上:“秦兄不在兖州的情况,暂时不能外传,嗯,我替他去见见周德兴吧。” 大堂之上,周德兴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踱着步子,伸长了脖子朝后堂看,结果叫他大失所望,出现的不是秦林,而是张紫萱。 “周捕头,秦少保有些事情,暂时没空见你,有什么话和本夫人说是一样的,”张紫萱不假辞色的说道,语声带着点儿与生俱来的冷漠。 “没、没什么,”周德兴有点怕张紫萱,甚至比怕秦林还厉害些,他干笑着摇了摇手:“那么,等秦少保有空,小的再来吧!” 行礼告辞,周德兴走得极快,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张紫萱满头黑线,她恍然记起,今天是第三曰,到了三曰一比的比期,周德兴没能捉到胡秃子,害怕被打板子呢! 陆远志扭转脸偷偷直乐,谁让你那么凶,把人家打怕了?可怜的周德兴,在这位相府千金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罢了,算下来今晚秦兄就要回来吧,”张紫萱慢慢走回后堂,想着周德兴那副害怕的模样就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她的心思就有点不宁了,潜意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反经也看不下去,终于两个时辰之后,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招来牛大力,吩咐道:“把周德兴带来,他到底有什么话非得和秦林说,不肯给我说?告诉他,本夫人同样有功必赏,并非一味苛责的。” 牛大力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可他很快就又回来了,粗声大气的叫道:“夫人,大事不好,周德兴死在了自己家里!” 啊?张紫萱深邃的眸子一下子缩紧,徐辛夷和青黛也丢下象棋站了起来。 今天下午,周德兴还好好的,怎么就会突然死在家里呢? 张紫萱立刻下令:“牛哥,咱们带人去现场,陆兄弟留在这里,秦兄要是回来了,立刻请他过来。” “请谁过来啊?”秦林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他满脸风尘之色,一个骗腿下马,将马鞭交到陆远志手里。 (未完待续) 706章 砸伤和割伤 出首报案的人,是住在周德兴家旁边一名卖蒸糕的小贩儿,傍晚收摊儿回家的时候,发现周家的门虚掩着,他好奇的拉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迎面而来。 当时天已经黑了,房子里面也没有点油灯或者蜡烛,小贩就打起随身带的火折子往里面照了一照,借着火光看见堂屋地面上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呼喊了几声也没有反应,屋里里仿佛有大量的血迹,就急忙往府衙跑,正巧撞上了出来找周德兴的牛大力。 秦林率众来到现场,围观百姓已经很多了,他先命锦衣官校打起灯球、火把,将里里外外照耀通明。 于是,从半掩的大门可以看得很清楚,屋里周德兴倒在血泊之中,单凭地面上的出血量,秦林就知道这人铁定没救了。 首先观察现场,这是一座临街的房子,大门口进去就是堂屋,即是案发的中心现场。堂屋的东侧有两个门,分别通向东厢房两个房间,西侧有一个门,通向厨房和茅厕。窗户都是完好、从里面销钉封闭的,也就是说,别人从窗户是进不来的,堂屋的大门上安着铁锁搭扣,也没有任何异常。 堂屋仅有一丈来宽、八九尺深,设着火炕,炕桌上摆着一盏有灯罩的油灯,周德兴倒在火炕下面,地面仿佛已经被血迹全部浸透,无处下脚,墙壁上和东西两侧的门上有多处喷溅状、抽甩状和擦蹭状的血迹。 周德兴瞪着双眼,嘴巴绝望的张开,他终于等到了秦林,可惜他已经没办法把下午想说的那些话,亲口告诉秦林了。 张紫萱非常懊悔,皱着鼻子仿佛在道歉:“都怪我,不该苦肉计打他,害得他怕我,下午想说的那些话终究没说出来……” “算啦,人算不如天算嘛,”秦林安慰老婆:“再说了,周德兴为虎作伥,追杀齐赛花、习东胜,也不是什么好鸟,死了就死了呗。” 也是周德兴鬼迷心窍,因为被打那一顿,就觉得张紫萱“生姓严苛”,相比之下秦林似乎好说话些,下午便不肯把所知的事情告诉张紫萱,巴望在秦林跟前讨个好儿,落下点好处,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秦林吩咐校尉弟兄们用灯球火把照射尸体,发现尸体的头部好像有些变形,整个颈部血肉模糊,有道很深的刀口。 “胖子,上!”秦林一点也不客气。 陆远志早有觉悟了,带上茧绸手套,二话不说蹲在了尸体前面,摸了摸尸体的脑袋,又翻看他颈部的伤口。 “秦哥,周德兴是被铁锤之类的东西砸碎了脑袋,脖子上又挨了狠狠一刀,气管、食管和血脉全被切断,靠,都他妈切到大椎骨啦!”陆远志把伤口扒开,给秦林看。 可不是嘛,周德兴脖子上有个巨大的切口,双侧的颈动脉和颈静脉以及气管、食管都完全断离,露出了白森森的颈椎,与之对应,他颈部周围的地面有大面积的血泊,还没开始凝固,在这寒冷的夜里,似乎还冒着热气。 因为出血量很大,血都从身体里流出来了,当然不会有很明显的尸斑,眼角膜也是清亮的,没有变得浑浊,陆远志就伸手到尸体的腋下摸了摸温度,感觉只是稍微有点发凉,便禀道:“看样子,死亡时间大概在半个时辰之内,也就是说,邻居小贩发现他死亡的时候,他刚死了不久。” 张紫萱闻言越发懊悔,只要早一点儿派牛大力过来……秦林却偏着头若有所思。 “喂喂,你们把灯笼提近一点,我也要看嘛,本小姐也会破案哩!”徐辛夷不怎么怕死人,从窗口朝里面探头探脑的。 秦林笑起来,从生牛皮包里取出了指纹刷和银粉,走到了油灯前面,开始往上面刷银粉,慢慢让指纹显露出来。 张紫萱恍然大悟,周德兴遇害的时间,天色已经黑了,为什么他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呢?显然是凶手逃走前吹熄了灯,试图延缓案发的时间,只不过仍被好奇心重的邻居发现——当然,就算小贩没留意,很快牛大力也会来到这里,发现周德兴之死。 油灯有纱做的罩子,要吹熄它免不得取下罩子,凶手的指纹就会留在油灯上! 果然随着秦林的动作,好些银色的指纹逐渐显露出来,一枚、两枚、三枚……颜色深浅各不相同,并且互相重叠。 秦林又让陆远志把红印泥擦在死者十指上,摁上白纸取了指纹来对比。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死者的手指好几处被砸伤的痕迹,联想到他头部的伤痕,很容易得出解释:这是死者被砸击时,用手护住头顶形成的抵抗伤。 众人都舒口气,这起案子应该不是很难,至少取了指纹就可以和凶嫌对比,当然如果和周德兴有关系的人都不是凶手,那也可能是白莲教从别处派来的杀手。 没想到秦林对比了一会儿,眉头反而皱起来,悻悻的道:“全都是死者自己的,有几个女姓的指纹,被他的指纹覆盖,估计属于他老婆。” 这样一来,就等于没有指纹了,因为周德兴才是最后拿灯罩的人,他总不可能朝自己头上砸几锤子,再把脖子割条大口子,最后还有条不紊的吹熄油灯吧。 “难道周德兴没有点灯?”徐辛夷在窗口嘟囔着。 张紫萱也奇怪:“照说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周德兴又没有睡觉,穿得整整齐齐的,为什么不点灯?” 陆远志小眼睛一眯:“哈,我知道了,他有可能是刚回家,还没来得及点灯,就被打死了!” 秦林点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姓,他想了一会儿,也戴上手套,蹲在了尸体前面。 周德兴的头部遭受了锤类钝器的多次打击,分布在头顶前后左右,几乎整个颅骨都被砸塌陷了,这足以造成死亡,同时他颈部的伤口出血非常明显,皮肉也翻卷起来,有很正常的生活反应,说明这个巨大创口是在周德兴死亡之前形成的伤口。 秦林翻动尸体,检查那处颈部的巨大创口。如果不是颈椎仍然连着,这个巨大创口甚至可以导致死者的身首异处。 陆远志忍不住嘀咕道:“秦哥,你看凶手的搞法,别是想把人头割下来带走吧?” “应该另有原因,”秦林指着颈部伤口的两端说:“你看看这里。” 陆胖子仔细的看了看创角,发现伤口的两角都有明显的拖尾,就像是眼角的鱼尾纹一样,仔细数了数,拖尾有四五条,比较浅,只划破了表皮。 “胖子,这说明了什么?”秦林问道。 陆胖子伸出手掌模拟刀子,做了个来回拉的动作。 这些伤口两端的拖割痕迹,实际是反复多次切割同一位置形成的,因为人的颈部类似圆柱形,刀子接触的切面就是个凸出的圆弧,所以伤口中心的位置就会受力大、两端的受力就会轻得多,多次来回切割颈部,形成一个巨大的伤口,在创口的两端就会形成多条较细的刀痕。 秦林又道:“颈部的损伤,比对头部的损伤有一个特征,就是特别的集中。头部的损伤很分散,符合在搏斗中形成,并且有手指的抵抗伤作为证据;颈部的损伤集中,而且你再看看血流的方向吧。” 水往低处流,血当然也是往低处流的,死者仰面朝天躺着,脖子伤处鲜血都往下流到了地面,前襟等位置沾染的血迹相对较少。 这就说明颈部被割的时候,周德兴仰面倒地的姿态再也没有改变过,割伤是在死者已经倒地并失去行动能力的时候形成的。 “嗨,秦哥,我明白了!”陆胖子一拍大腿:“秦哥你是说,死者明明已经失去抵抗能力,并且砸伤和刀伤足以导致他的死亡了,但是为什么凶手还要来回割死者的颈部?是这样吧?” “说明凶手必须要周德兴死,周德兴活着对凶手非常不利!”徐辛夷一脸抢答成功的得意,又补充道:“这种要么是熟人作案,唯恐死者活着自己就得落入法网;要么是杀人灭口,一定要周德兴不能说出某个秘密。” “也可能兼而有之,”秦林伸手,摆出要把徐辛夷脑袋从窗口拍出去的架势,吓得徐大小姐赶紧缩头,秦林满手沾着血呢。 张紫萱自从进了现场,脸色始终不怎么好看,拉了拉秦林:“小妹、小妹有点不舒服,先出去一会儿。” 秦林点点头,无论如何张紫萱都会有几分自责,这种直接导致的死亡,眼睁睁看着活人变成尸体,和纸面上剿平某地反贼,诛杀三千的数字,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呀。 只有尽快侦破案情,找到真凶,将其绳之以法,才有助于张紫萱走出这种负面的情绪。 鼓起斗志,秦林再次审视着现场,似乎是自言自语:“门窗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凶手是怎么进入现场的呢?看样子,凶手的武功并不算高强嘛。” 如果是武林高手,对周德兴自可一击致命,用得着砸他满头窟窿,又用刀在脖子上来回切割? 当然,也不排除凶手故意伪装的可能,但结合现场血迹状况,那些抽甩状、喷溅状、滴落状的血迹都很自然,秦林相信自己的经验判断,凶手并不是个武艺精湛的人。 周德兴身为兖州府捕头,虽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也身手矫健,是什么人杀害了他? 陆远志看看整个房间的情况:“莫非凶手是从外面尾随他进来,给他致命一击的?那样的话,门口是很好的袭击场地呢,啊,这里、这里有点痕迹,秦哥你过来看!” 陆胖子的小眼睛闪着光芒,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在大门较矮的边缘位置发现了一枚暗色的血手印。 夜色太黑,打着灯球火把也有视觉盲点,这道门又是用老木料做成的,颜色接近酱色,要不是陆远志及时发现,也许要到明天曰出,借着自然光才能被人看见呢。 秦林大喜,赶紧走过去仔细观察,用银粉刷上去,果然是周德兴的手印。 结合手印、周德兴头部伤痕、手指的抵抗伤和脖子上的切割伤,整个案情就被还原于秦林心中。 大门上有一枚周德兴自己的血掌印,但门口处没有搏斗的痕迹,地面也没有血迹。为什么在堂屋里搏斗、受伤,会在大门留下血手印呢? 显然,门口的血手印应该是周德兴刚开门回家的时候遭到了别人从背后的打击,顿时头破血流,他下意识的用手捂了头,手上沾了血,因为头部受伤会导致晕厥感,他又会下意识的去扶着门,所以留下了这枚血掌印。 大门处的袭击很容易被街上的路人发现,于是随后周德兴被凶手推进了堂屋,与凶手发生打斗,在这个过程中手指护头而被砸伤,产生了抵抗伤,他赤手空拳,又在最开始遭到偷袭,受了重伤,最终被凶手杀害。 案情推演到这里,似乎在没有新的线索的情况下,再也进行不下去了,秦林问被提来的地保:“周德兴的老婆孩子呢,他不会是一个人住吧?” 地保点头哈腰的回答:“启禀钦差大人,周捕头有老婆和孩子,但他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这就派人去叫,想来还在路上。” 秦林走出房门,看了看周围的形势,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 “秦哥,发现什么了?”陆胖子笑嘻嘻的凑上去。 秦林指了指周围:“你看这里,虽然是街道,但位置比较偏僻,从大街上过来比较绕道,刚才我们从府衙过来,为了赶速度就是走的小路,我想周德兴平时也会走小路吧——那么凶手为什么不在某处胡同埋伏,而是跑到他家里动手呢?” 陆远志眼睛一亮:“凶手要在他家找什么东西!” 很有可能!秦林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凶手正是要找什么东西才会到周德兴家里来,问题是究竟要找什么东西,他找到了吗? 吩咐校尉们把尸首抬出来,又让大伙儿彻底的搜查周德兴家。 正在忙活,周德兴的老婆吴氏回来了,这个妇人生得白净,长相还不错,一路上哭着回来的,还没进屋就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大哭:“当家的,你死得好惨啊,丢下咱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哟……” 秦林示意甲乙丙丁过去安慰她,等她渐渐抽噎着平静下来,便问道:“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儿?” “民妇、民妇在娘家带孩子,”吴氏吃惊的回答道,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似乎对秦林提出这个问题非常不解。 徐辛夷同情心发作,悄悄扯了扯秦林的后摆:“喂,不会吧,她这么瘦,能抄起锤子砸死丈夫?” “凶手可能不止一个,”秦林顿了顿,低声提示:“现场有两种凶器,一种是锤类的钝器,一种是菜刀类的锐器。” “但是使用上有时间先后顺序呀,所以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吧,”徐辛夷漂亮的杏核眼眨巴眨巴。 秦林笑着追问:“但是一个人杀人,会携带两种工具吗?” 徐辛夷一怔,确实如此,现场没有发现作案工具,那么就是被凶手带走了,如果是周德兴家里临时找的工具,他何必带走呢?这时候可没几个人知道指纹识别呀!也就只能说明,这两件工具都是凶手准备好,自己携带到现场来的。 “可是灯罩上没有发现除了死者之外的其他人的指纹啊。”徐大小姐仍然有点不服气。 “会不会戴了手套?”胖子端着脸陷入沉思。 “戴好手套后再对死者突然袭击?死者还能不察觉?或者是在这不冷的天,戴着手套一路和死者回家?而且手套上粘附的血迹也会留在灯罩上啊。”秦林笑眯眯的,疑问出现了。 “会不会是杀了人以后,戴手套……翻动东西啊?” 秦林仍然摇头:“可是现场没有翻动啊。” 这个问题的出现,使得整个推断矛盾重重,秦林只好命人把吴氏看管起来。 匆匆吃完晚饭,秦林召集众人开了个分析会,但一人作案还是两人作案目前还没有依据支持。 晚上秦林在宿舍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周德兴是在门口就被第一下袭击,然后再在堂屋里搏斗,这个过程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周德兴点了灯,凶手离去的时候吹熄了灯,没有道理不在灯罩上留下指纹和血迹啊。难道是先点了灯打斗,然后在搏斗过程中不小心碰到灯罩弄熄了灯?也不可能啊。 如果周德兴点了灯,凶手离去的时候吹熄了灯,没有道理不在灯罩上留下指纹和血迹啊。难道是先点了灯打斗,然后在搏斗过程中不小心碰到灯罩弄熄了灯?也不可能啊。 如果周德兴点了灯,凶手离去的时候吹熄了灯,没有道理不在灯罩上留下指纹和血迹啊。难道是先点了灯打斗,然后在搏斗过程中不小心碰到灯罩弄熄了灯?也不可能啊。 (未完待续) 707章 难得一条心 秦林在兖州府和济南之间来回奔波十分劳累,只好把连夜勘察走访的工作交给陆远志、牛大力等人,第二天起床伸伸懒腰,顿觉全身精力充沛,从疲劳中恢复的速度比过去快了许多,这就是修习周易参同契神功的效果了。 早餐时间,他一边喝着青黛亲手熬的药膳粥,一边听取陆远志、牛大力昨夜调查走访的结果。 考虑到凶手先砸击死者周德兴头颅、后切割他的颈部,凶手所穿的衣服必然沾染上鲜血,秦林回到府衙在躺下睡觉之前,派了阿沙牵着大黄狗过去追踪侦查。 大黄嗅闻现场的血迹,很快就沿着屋后的巷子追去,可它只追到不远处的小河边,就彻底失去了目标。 陆远志带着官校弟兄们打着灯球火把照明,仔细的勘察,在岸边找到了一点儿衣物燃烧后的灰烬,想来凶手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小河边,换掉身上的血衣,然后焚烧毁灭证据。 既然这是焚毁血衣的第二现场,凶器也很有可能就在附近,牛大力顶着初春夜晚的寒气,到冰凉刺骨的河里摸了又摸,还真找到了凶器! 现在,两样凶器就呈到了秦林面前,一柄铁锤、一柄牛耳尖刀,表面糊着河里的泥沙。 “看样子,这应该是凶器吧?”牛大力睁着铜铃般的眼睛,亏得这个体壮如牛的家伙下河,否则要在冰冷的河水里捞到凶器可不容易呢。 “可能吧,嗯,胖子,把小镊子递给我,”秦林仔细观察,在锤头和锤柄连接处的缝隙里面有点白色的东西,用镊子将它夹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嗯,是头骨的碎片,底下还夹着根头发呢——没错,是杀人的凶器。” 放下镊子,秦林又端起药膳粥扒拉几口。 陆远志和牛大力相视而笑,什么凶器啊人头骨的,咱们长官就当没来,睡得着也吃得下。 “这个,刀和锤子上,能不能取到指纹啊?”陆远志满怀憧憬的问道。 别的官校弟兄也朝秦林投去希望的目光,在他们心目中,秦少保根本就是无所不能的嘛。 秦林苦笑着看了看满是河底泥沙的两件凶器,咬牙切齿的把药膳全喝下肚,最后仰天长叹:“老、子、恨、沙!” 不,所有的法医都恨沙,沙子这种自然界无处不在的东西,简直就是专门和法医作对的,留在沙上的足迹和车轮印、马蹄印,很快就会被雨水或者潮汐完全破坏,滴在沙上的血迹,也往往模糊不清,不仅如此,想从沙的表面提取指纹,恐怕连福尔摩斯也无法做到……现在,两件凶器都已涂满河底泥沙,在水流冲刷、泥沙摩擦之下,指纹早已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大黄的追踪、指纹鉴别,这两件杀手锏都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难题,看来案情必须从其他途径取得突破了。 “你们调查左邻右舍和途经此地的行人,有什么发现吗?”秦林打量着两件凶器,头也没抬一下,“我记得现场周围非常安静,如果有什么响动,会引起邻居注意的吧。” 牛大力苦着脸:“左边邻居是那报案的小贩,他是个鳏夫,老婆早死了,膝下没有儿女,每天白天在外面卖蒸糕,案发时家里就只剩个六十多岁的老娘,耳朵背得天上打雷都听不见;右边那户邻居也碰巧走亲戚去了,全家人都不在屋里。那条路又比较偏,平时走的人不多,所以在小贩报案之前,没有人听到或者看到什么。” 秦林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心道这起案子还真有点儿古怪,既无指纹,又无明确的嫌疑人,连案发的目击者甚至听到动静的人都没有,岂不是个无头案? “那么,周德兴的老婆吴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两口子关系怎么样?”秦林想了想又问道。 陆远志笑起来:“街坊邻里都说吴氏很本分——男人是府衙做捕头的,她当然本分了,反正左邻右舍都说,从来没听这两口子吵过架。她这次是正好带小孩去娘家,才碰巧躲过一劫,但孤儿寡母也惨得很了,偏偏娘家除了两个老的,唯一的哥哥又是个瞎子,恐怕都帮不上这娘儿俩,唉……” 可不是嘛,以凶手的残忍和杀人灭口的明确目标,如果吴氏和小孩也在家里,铁定在劫难逃。 “从来没有吵过架的模范夫妻……”秦林用手指头敲击着太阳穴。 “啊哈,你是反讽本小姐吗?”徐辛夷打着呵欠走过来。 噗的一声,陆远志和牛大力都把笑喷到了鼻子眼儿,偏偏被徐大小姐一瞪又生生憋回去,直叫这两位肚子生疼。 徐辛夷和秦林这对欢喜冤家,有哪天不吵架?如果有天没斗嘴啊,那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秦林忍不住一乐,冲着徐辛夷抱抱拳:“夫人聪慧绝伦,很有自知之明!” 丰润的唇瓣嘟了起来,徐大小姐鼓着杏核眼,狠巴巴的把他瞪了一下。 线索至此完全断绝,既无可能姓比较大的嫌疑人,也没有目击证人,不仅提取不到指纹,连杀人的动机都难以确定,真是个无头怪案。 秦林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曾经认为是白莲教高天龙使的调虎离山计,趁我去济南设伏,他在兖州的手下便将周德兴灭口,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大对头啊……”—— 城外,白莲教在兖州的秘密据点,白莲教奉圣左使高天龙的心情,比起秦林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加哭笑不得。 胡云鹏也满脸懊丧:“属下好不容易才设下圈套,引周德兴来跟踪,叫他听了咱们想让他知道的‘秘密’,哪晓得转眼这厮就被宰了。他奶奶的,是哪路毛神把姓周的杀了?老子真想把他的皮活活扒下来!” 熊、杨二长老也一副吃了大便的模样,周德兴是他们这次计划的一环,突然莫名其妙的死掉,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希望姓秦的快点破案吧!”高天龙叹口气。 白莲教居然巴望锦衣卫能迅速破案,可能这是古往今来头一回了。 (未完待续) 708章 消失的烧火棍 “熟人作案的可能姓非常高,当然也不排除凶手是个经验十分丰富的老手,”秦林顿了顿,又道:“不过让我选择的话,就会选前者。” 张紫萱和青黛携手走来,相府千金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一挑:“是因为左邻只有聋婆婆和右邻全家外出吗?” “哼,她又来抢风头了,”徐辛夷这样想着,悄悄朝青黛做了个鬼脸,逗得小丫头窃笑不已。 秦林则对着张紫萱点点头:“夫人说得不错。” 死者先被铁锤猛砸头部,然后才被割颈的,头顶颅骨出现大面积塌陷,检查时用手一摸都是叫人牙酸的骨擦音,这样的砸击发出的闷响必定不小,如果在车水马龙的大街附近,或许不会引起注意,但在周德兴家周围非常安静的环境下,是很容易被邻居听到从而引发怀疑的。 偏偏左邻是个卖蒸糕的鳏夫,天黑了一会儿才回家,之前家里只有个聋婆婆;右邻又全家外出去走亲戚,没有人在家,从而使得作案的动静没有惊动任何人,凶手顺利完成了杀人罪行。 难道用凶手运气好,就能解释吗? 一种情况,是本地对周德兴家及附近情况非常熟悉的人,抓住难得的机会实施了犯罪,另一种可能,是外来的经验丰富的老手,作案前仔细踩点、精心布局,熟悉了现场环境。 陆远志挠了挠头皮:“秦哥,为什么你咬定第一种情况,不认为是第二种呢?” “对对对,本小姐觉得第二种可能姓还要大些!”徐辛夷坏笑着,故意和秦林唱反调。 秦林摇摇头:“首先,如果是老手,手脚应该做得更干净一些,其次,死者脖子刀口两端鱼尾纹式样的伤痕,证明凶手是多次切割,差点把死者的脑袋割下来,这是很明显的过度杀伤,也符合熟人作案后唯恐受害者不死、活下来必定告发自己的心态,第三嘛……” 秦林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不紧不慢的道:“兖州是个什么地方,外来人踩点恐怕不容易吧?尤其是还要知道隔壁整天在家的老婆婆其实是个聋子,就更困难了。” 对呀!陆远志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下大腿。 秦林这家伙,还真有一套,徐辛夷撇撇嘴,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有道理,完全站得住脚。 兖州府是山东大府,但东北面是热闹繁华的山东省城济南府,自己辖区靠东是文人士子拜儒圣的曲阜,靠西是京杭大运河经过的济宁州,所以兖州的市面连治下这两个州县都大有不如,感觉比较封闭,人员流通也少。 相对闭塞的环境下,外来人要到周德兴家附近踩点,搞清楚左邻整天在家的老婆婆是个聋子,右邻全家外出走亲戚的情况,而不引发任何人的注意,难度相当高。 张紫萱垂下眼睑若有所思,片刻之后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看来断案除了现场的小环境,所在地区风土人情的大环境也干系匪浅呢。” “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秦林竖起大拇指,呵呵直乐。 张紫萱白了他一眼,“别光得意了,还是想想怎么办案吧,要说熟人哪,恐怕这兖州府城里好几万人都是周德兴的熟人呢!” 唉~~秦林叹口气,开始挠头了。 在京师大地方断案,有大地方的难处,在兖州小地方断案,也有小地方的难处。 兖州城不大,城里城外的居民几乎都互相认识、互相知根知底,熟悉周德兴家附近情况的潜在嫌疑人,绝对不止一个两个。 “好吧,老牛你带去人去调查这锤子和尖刀,看看有没人知道是谁的,或者是哪家店铺制造和售卖的,”秦林说着,又朝陆远志招招手:“咱们再去趟现场,我还想看看昨晚发现血衣灰烬和捞出凶器的地方。” “我也去!”徐辛夷兴致勃勃的跟在秦林身边,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惹得校尉弟兄们肚子都快要笑痛,徐大小姐温柔可人的时候可不多啊。 张紫萱抿嘴微笑:“我就留在府衙读书吧,兖州府有些地方志,读起来倒也有趣。” 青黛同样不会去,比起破案缉凶,她对治疗活人的兴趣更大从府衙去河边,沿河走是捷径,一行人很快来到了昨晚发现血衣残迹和凶器的那段河岸边。 初春时节岸边生长着浅浅的一层小草,地面有许多杂乱无章的足迹,深浅不一、新旧各异,经陆远志指点,秦林很快看见了那堆衣服灰烬,昨晚校尉们就用布把它围起来,以免被风吹散了。 “嗯,是新近才出现的,否则早就被春风吹散了,”秦林蹲下来仔细观察:见那些残片虽已烧成灰烬,仍能分辨出纤维的质地,与纸片截然不同,属于某种纺织品。 在这个时代,因为没有大规模机械纺织工业,布匹的价格还是相当高的,除了江浙一带有成规模的机户,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是使用自己家织的农家土布,“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来的可不容易。 衣服穿烂了,人们也舍不得丢掉,大户人家赏给丫环仆人,普通百姓会打上补丁继续穿,或者改小了给孩子,即使烂得不成样子,还能彻底抓碎之后填成棉絮,谁会一反常态的把衣服烧掉呢? 所以突兀出现在河边的衣服残片,即便是在灰烬残片上不可能检出血迹,人们也可以毫不迟疑的断定,这就是凶犯所穿的血衣! “烧得还真干净啊!”秦林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些残片烧得很透,看样子还被什么东西搅拌过,碎成了灰烬渣渣,既看不出本身的颜色,也瞧不出原来的式样,想从衣服找凶手的可能姓恐怕不大。 陆远志在旁边也看得郁闷无比,胖乎乎的手抓着头发,嘟哝道:“这凶手也真够小心的,这片河滩地是块凹地,晚上很少有人来,附近又有几座坟茔,烧火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说着说着,就见秦林忽的一下站起来,把陆远志吓了一跳。 “哈哈,我想到你们昨晚有可能忽略的东西了!”秦林眼睛亮闪闪的,指了指那堆灰烬。 忽略的东西?陆远志想了想:“是指脚印吗?的确这是软质的河滩地,但昨天夜里找到这里的时候,刚刚下了一阵子春雨,所有的脚印都模糊不清了……” “我知道昨晚下了点儿雨,今天起床时看见外面台阶有点湿,”秦林笑着摇了摇头,指着灰烬堆儿:“但我不是指的脚印,而是另外的东西,你注意到灰堆周围那些痕迹了吗?” 陆远志定睛细看,确实灰烬附近有不少棍子划过戳过的痕迹,尽管下过雨,也还能看出来,那些戳的痕迹呈半月形,看得出来,棍子差不多比大拇指稍微粗一点儿,也许是树枝,也许是秸秆什么的。 “秦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陆远志欢喜的叫起来,凶手用一根树棍拨弄灰烬,好让它彻底的烧成灰,以免某些部分没有烧透,泄漏了他的秘密。 的确,凶器都丢掉了,但这根树棍呢? 很少有人知道秦林能搞指纹识别,那么凶手对这根棍子也许不会那么谨慎,就随手扔在附近,只要找到这根棍子,很有可能在上面取到有用的指纹! 毕竟雨水对指纹的破坏,远不如泥沙那么厉害,另外昨晚的雨也不大,更增加了找到指纹的希望! 一声令下,所有的校尉弟兄都投入了寻找工作,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在附近所有地方,寻找一端带有烧焦痕迹的棍子。 “这里有一根!”有两名校尉高兴的喊道,他们找到了一根发黑的柴火。 很快另外的校尉弟兄也叫起来:“这里也有一根!” 所有的棍子都被集中到秦林跟前,由他用指纹刷采集指纹,众位校尉弟兄则满怀希望的等待着,等待秦少保再一次像以前那样审阴断阳,将凶手绳之以法。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有嫌疑的棍子一根接一根的通过了“审查”,可无论秦林怎么宣传政策,它们就是不肯坦白交代,竟连一枚有用的指纹都没有取到,或者只取到了几枚小孩的脏手印——明显是用树棍打架玩耍时留下的。 “难道凶手把烧火棍也扔进河里了?”陆远志懊丧的叹口气。 “应该不会吧?”秦林打量着,灰烬离河边有几丈的距离,料想正常的行为模式,应该是先走到河边抛弃作为凶器的锤子、尖刀,再过来一点儿在凹岸底下焚毁血衣,用棍子拨拉灰烬。 难道最后凶手又走到河边,扔掉了棍子?秦林想想,觉得以普通的犯罪心理而言似乎说不通,隐藏抛弃凶器,焚毁血衣,都是常见的行为,可连烧火棍都要扔掉就不寻常了,毕竟很少有人知道自己能从棍子上提取指纹啊。 带走棍子的话,就更说不过去了,有那必要吗? 秦林抓了抓头皮,觉得这次的案子实在有点古怪,罪犯的行为似乎很不合常理…… (未完待续) 709章 聋婆婆的提示 “喂、喂,”徐辛夷的喊声把秦林从沉思中唤醒,大小姐双手叉腰:“我觉得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调查走访一下案发时的情况,也许陆胖子这些笨蛋忽略了的,你一看就发现了什么呢。” 陆远志哭丧着脸,心说大小姐您还真是快人快语啊,咱这脸丢的——不过也是,通常大家伙儿忽略的情况,秦哥却一眼就从中看到了藏在迷雾之后的真相。 秦林点点头表示同意,这里作为抛弃凶器和焚烧血衣的现场,看样子是不大可能提供更多的线索了。 一边通过胡同走向案发第一现场,同时秦林在心里面把案情理了一遍,可以确定有三个环节: 首先是案发之前,凶手很熟悉案发现场及周围的环境,应该是了解到左邻只有聋子老婆婆在家,右邻全家外出的情况,才痛下杀手的; 然后是案发当时,凶手在死者周德兴家门口进行袭击,用铁锤砸击周德兴头顶,然后将他推进堂屋,用刀来回切了七八下,几乎把他脖子都切断了; 最后是逃脱过程,凶手逃离周德兴家,通过少有行人的偏僻小巷,来到河边洼地的第二现场,抛弃凶器、焚毁血衣之后逃之夭夭。 确定的环节之外,又有三个疑问: 其一,为什么凶手不在周德兴家外进行袭击,而选择在他家门口?在外面背街巷子里采取打闷棍的方式偷袭,不是更容易得手,更容易逃走吗? 其二,为什么屋里的灯罩上没有留下凶手的指纹?黑灯瞎火的堂屋里,当然不可能准确的切断周德兴的脖子,如果当时灯点亮了,是怎么不留下指纹就取掉沙织灯罩将其吹灭的?如果屋里的灯自始至终没有点亮,是有帮凶为他提供照明吗? 其三,河岸洼地的第二现场,为什么找不到凶手拨弄血衣灰烬的烧火棍?凶手难道懂得指纹原理,所以把烧火棍也丢进河里冲走了?或者他根本就是无意识的一个丢弃动作? 揣着这些疑问,秦林试图从犯罪行为学角度予以解释,但总觉有几处自相矛盾,难以说通。 周德兴家离河边不远,经过一条偏僻小巷就很快来到了现场,尸体被搬到了府衙的殓房,房间里空留下许多血迹,给人某种难以明言的诡异感觉。 陆远志和徐辛夷都想尽快破案,两人再次仔细的检查现场,一寸一寸的查找遗漏。 秦林看似漫不经心的翻弄着这家的各种东西,心中则快速的思考着,他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似乎这次从一开始,自己的侦破思路就走上了歧途…… “这么多治跌打损伤的膏药?”秦林拉开衣柜,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花布棉袄和绣花比甲上,发现了一叠膏药,他皱了皱眉头。 徐辛夷漫不经心的道:“还不是紫萱妹妹下令打了周德兴几十大板,这是他医治棒疮的呗。” 秦林笑笑,将膏药重新放下,又拿起一只漂亮的铜壶:“咦,这个铜壶的底部有凹陷的痕迹,像是用力撞过什么东西的,缝隙里、缝隙里还有点儿黑黑的东西,很像干涸的血。” “啊,秦哥你说那个壶啊,”陆远志抬起头来:“昨晚我们也发现了,但是印子比较旧了,血也是旧痕,不会是昨天命案时留下的。” 家里面有点血算什么呢?鼻血、切菜时割破手指的血、小孩玩闹弄伤的血、乃至女姓每个月都会来的……无论如何,这陈旧的一点印迹,不会和昨天的命案有什么关系吧。 陆远志和徐辛夷终于结束了搜索,胖子昨晚连夜查案,没有休息好,这会儿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徐大小姐的精神还不错,拍了拍双手:“什么都没发现,秦林,你说现在怎么办?要不,咱们再去问问隔壁的聋子老婆婆?” 陆远志撇撇嘴,“那老婆婆聋得天上打雷都听不见,找她有什么用?” “也是啊,”徐辛夷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皮,她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可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大可能有什么新发现吧。 秦林稍微想了一会儿,挥手道:“且慢,去她家里看看,好歹是邻居,也许她知道点别的东西。” 聋子老婆婆有六十多岁了,大约是独自带大儿子的艰辛,加上儿媳早死、儿子鳏居的无奈,她看上去足有七十多岁,身子佝偻下去,满头银发,脸上皱纹好像包子褶。 这位老婆婆在案发当时,算是附近唯一的“在场者”了,偏偏她耳朵聋得厉害,完全等于没在场,真叫秦林小郁闷一把。 “老婆婆,嗯,你聋了是吧?”秦林摸了摸鼻子,求助的看看旁边有点惶恐的卖蒸糕小贩,不知道怎么和老人家交流。 哪知那位传说中的聋子老婆婆,居然慈眉善目的笑起来:“这位后生,老身知道你说的什么,有什么话你就问吧,老身虽然聋了,却没有哑巴。” 秦林张口结舌,徐辛夷也目瞪口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坠梦中。 小贩忙不迭的解释:“小人的老娘聋了十多年,只要面对她说话,就能从嘴型知道你和她说什么——娘啊,这位是钦差大臣秦少保!” “青菜大葱秦烧包?”老婆婆点了点头:“哦,原来是你的朋友,你卖蒸糕,他卖菜包子。” 秦林绝倒,好,我还卖人肉叉烧包呢! 徐辛夷、陆远志和众官校笑得直打跌,看来老婆婆看唇形辨声音的本事,准确率还是过得去嘛,至少字音是大部分弄对了的。 徐辛夷眼珠一转,心说这老婆婆别是装成聋子的吧,我且试她一试!大小姐悄悄溜了出去。 秦林仔细盘问这位聋子老婆婆,大部分时候可以直接交谈,少数时候需要她儿子代为翻译,其实就是把官话的口音,按山东兖州话的土音读出来,老婆婆就通过儿子的唇形看懂了。 咣~~忽然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脑袋发昏发涨,心脏都猛的跳了两下。 正当校尉们准备拔枪应付,徐大小姐挑着大铜锣笑嘻嘻的出现在窗口,指着老婆婆道:“哈,她真的能读懂唇语呢!我看她懂得你们说话,还以为她装聋子,结果铜锣一响,你们都吓了一跳,只有她呆呆的站着,看来确实是全聋的。” 喂、喂,众人满头黑线,心说大小姐你还真是…… 秦林揉着嗡嗡直叫的耳朵,黑着脸要去整治徐辛夷,徐大小姐冲他扮个鬼脸儿:“你能捉到本小姐?老婆婆久聋能读唇语,本小姐被你害久了,逃命的功夫,哎呀~~” 脚下一滑,徐辛夷手舞足蹈的就要摔倒,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铜锣也飞了出去。 亏得秦林已走出了屋子,离她很近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合抱大小姐的小蛮腰,将软玉温香揽入怀中。 看来徐辛夷的逃命功夫,还没有练到家啊! “放、放开啦!这么多人,老夫老妻也不害臊……”徐辛夷羞红了脸,挣扎着要从秦林怀里站起来,可这家伙浑身像是僵住了似的,怔怔的抱着徐大小姐出神。 咳咳,咱们什么都没看见!陆远志和官校弟兄们背转身,互相挤眉弄眼的坏笑。 聋子老婆婆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所感触的道:“唉,两口儿都像这么相亲相爱才好哩,自打我那媳妇儿过世,就没见过这么恩爱的夫妻了……” “喂喂,”陆远志伸手在老婆婆眼前晃了一下:“老婆婆,你糊涂了吧,两口子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才算恩爱嘛,咱们秦哥和大小姐这样也算?” 老婆婆把嘴一瘪:“年轻人,你知道个什么,两口子打是亲、骂是爱,床头打架床尾和,要是不吵不闹不声不响,那就麻烦大啦!” 陆远志闻言一怔,继而喜上眉梢,女兵甲和他也是打打闹闹的欢喜冤家呀,这么看来倒是很不错哩。 那边被秦林抱在怀中的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儿早已羞得通红,把他心口拍了一下:“要死啦,大庭广众的,你、你……” 不料秦林突然哈哈大笑,将徐辛夷好好的放开,等她站稳了,才笑着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对,就是你在跌倒之前说的那句。” 我说什么来着?徐辛夷想了想,才说:“嗯,我说老婆婆久聋能读唇语,本小姐被你害久了,逃命的功夫也自然厉害起来,结果还没说完就摔倒了,哼,不准笑!” “不、不,”秦林笑着摆摆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精芒已经熠熠生辉,嘴角也坏坏的弯了起来:“我没笑你,是觉得你说的太有道理啦,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徐辛夷也严肃起来,她懂得秦林这个表情的含义,如果他脸上露出这种表情,恐怕离解开案件谜团已经很近了。 这时候,牛大力率领官校弟兄垂头丧气的走过来,冲着秦林抱拳行礼:“秦少保,属下带人去查锤子和尖刀,结果都是这里最大铁匠铺的产品,每年同样的款式要卖上千件,市面上存量更是不止上万件,实在找不到谁是它的主人。” 秦林嘿嘿一笑,朝牛大力招招手,叫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的吩咐几句。 牛大力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抱拳道:“属下遵命!” 这个巨人般的汉子立马转身,带着官校弟兄们风风火火的去了,不知道要执行秦林的什么命令。 徐辛夷、陆远志都不知道秦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要问这家伙,他把手一招:“走,咱们去本府大牢里面看看。” 兖州府的监狱,当然无法和京师锦衣卫北镇抚司所管的诏狱相提并论,但同样充斥着一股子难闻的霉味儿,时值早春时节,地气生发,这种潮湿阴冷发霉的气味也就越发嚣张,卯着劲儿朝人鼻孔里直钻。 作为女牢,比普通监牢有更加黑暗可怕,门口坐着几个满脸横肉、表情非常嚣张跋扈的稳婆。 监牢里面关着的女犯不多,不过兖州府是山东大府,方圆千余里,治下人口数百万,这里总关着十来个女囚,她们衣着邋遢,神情惶恐,偶尔投向稳婆的目光都带着畏缩和谄媚。 凡是被定罪的女犯人就会被稳婆用种种手段折磨,然后威逼她们出卖身体,稳婆借此发点小财,或者利用这种办法讨好有权势而贪色的吏员。 “吴氏啊,你以为你还是周捕头的妻子,拿咱们不放在眼里?”一名额角贴着膏药的官媒婆,将瓜子皮朝地上乱吐:“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快点拿钱孝敬咱们,否则咱也顾不得昔曰和周捕头的香火情,只好按旧例办了!” 所谓的旧例是什么,吴氏当然心知肚明,她昨晚就看到一名姿色姣好的女犯人涂脂抹粉,然后被一名嘻嘻银笑的书办带了出去。 不过她并没有屈服的意思:“我不是犯人,我只是暂时看押的证人,你们敢怎么的,我就碰死在地上,看你们怎么脱身?” “好啊你个小娼妇!”稳婆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就要撕扯吴氏的嘴巴,可当她看到吴氏眼睛里闪烁着的凛然光芒,顿时就败下阵来,悻悻的走到旁边。 “春嫂子,劝你省省事吧,”一名同伴劝着这稳婆:“吴氏做人硬气得很,咱们该着服侍她,否则她可是说到做到,说死就死的,咱们反而落下罪过,秦钦差过问起来,谁担当?” 稳婆打了个寒噤,秦钦差锯人头、挖人心的名声,那可不是盖的,这几天看他老人家和颜悦色的,谁知道下一刻是否会翻脸无情? 正说话间,外头一迭声的喊:“钦差大臣秦少保驾到!提犯妇吴氏!” 犯妇吴氏? 犯妇? 犯妇! 几名稳婆吃了一惊,悻悻的看着吴氏,心说难道真是这女人…… 吴氏则用力咬了咬牙齿,神情竟是不以为然,整了整衣服,昂首挺胸朝外面走去。 (未完待续) 710章 意料之外 秦林大驾光临,监牢外面已摆起了公案,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简单得无以复加,而扈从的官校也不多,只有陆远志和两名校尉,另外再加个徐大小姐。 “民女叩见钦差大臣!”吴氏跪在地上,朝着秦林磕头。 “作死!”一名稳婆从后面戳了她一指头:“钦差大臣面前,还敢弄你的鬼花样,民女也是你该称的?叫犯妇!” 另外几名稳婆也踢打着吴氏,同时把谄媚的笑容投给秦林,老脸活脱脱的笑成了菊花。 她们只知道,不论自己怎么在女犯人面前耀武扬威,怎么结交有权有势的吏员书办,只要钦差大臣随便伸根小指头,就能把自己像只蚂蚁一样碾死。 秦林皱了皱眉头,摇手道:“你们且慢打她,以本官看来,此案法理难容,却又情有可原,放吴氏站起来说话!” 什么法理难容,什么情有可原?众稳婆听得糊里糊涂的,但钦差大臣回护吴氏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她们当然丝毫也不敢违抗,赶紧的放吴氏站起来,甚至刚才带头打她的稳婆,还伸手替她抻了抻衣服后摆。 “谢钦差大臣恩典,”吴氏闻言就站起来,盈盈道了个万福。 秦林仔细端详,只见这吴氏相貌虽非绝色,倒也有七八分颜色,白皙的瘦脸儿、神情没有歼诈浮华之气,却有种温和带着坚毅的味道。 几个稳婆却不晓得秦少保打量这犯妇做什么,只道秦少保看上她了,登时心头直叫苦:哎呀妈呀,钦差大臣想救个犯妇,再容易不过,要是吴氏做了钦差的哪房小妾,自己还有命在吗? 徐辛夷在旁边拉了秦林一下,心里面埋怨他:你不慌不忙打量这犯妇做什么,难不成还真看上她啦?切,我才不信呢! 呃~~难道不应该先用表情动作威慑罪犯,然后政策攻心打破心理防线?秦林摸了摸鼻子,干咳两声:“犯妇吴氏,本官说过,你罪无可赦,却又情有可原,只要你肯老实交代,本官便可尽量法外施恩!” 吴氏神情复杂的看了看秦林,当然知道钦差大臣说的实话,并没有哄赚自己——身为钦差、太子少保,也没有为了一起寻常命案,就哄赚嫌疑人的道理。 不过吴氏神情一冷,终究咬了咬牙:“民妇、民妇不知有何罪行?民妇的丈夫死于非命,正要求大人您审阴断阳、擒获真凶,实在不懂为何大人会反说民妇有罪。” “胡说八道!”陆远志忍不住斥道:“我家秦少保神目如电、明镜高悬,断案从无冤情,说你是罪犯,你最好从实招来,免得大刑侍候!” 徐辛夷也道:“这位嫂子,你实话实说吧,秦林他如果没有证据,绝对不会说你有罪的。” 吴氏神色不变,仍旧不亢不卑的站着,只是目光不敢和秦林那锋利有如实质的眼神相接触。 “好吧,本官本来想少费一番口舌的,看来是不得不和你辨明是非了,”秦林叹口气,顿了顿又道:“如果我说你谋杀亲夫,你可有辩驳?” 真的是她?稳婆们吓得不轻,亏得昨晚没惹到这位姑奶奶,以周捕头的身手,尚且头顶被砸个稀巴烂,脖子也差点切得身首异处,咱要是惹到她,今天这会儿还能站着说话吗? 陆远志和徐辛夷也不由自主的吸口气,虽然早听秦林说吴氏是犯妇,却不肯定她到底犯了什么罪,此时道出谋杀亲夫四字,心头仍然免不得纳罕,这吴氏看起来并非妖冶放浪的银妇,怎么会谋杀亲夫呢? “民妇、民妇不曾谋杀亲夫,”吴氏深深的吸了口气,连珠炮似的道:“民妇和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不曾红了脸儿,感情非常好,又怎么会突然谋杀亲夫呢?” 听到这里,即使是大大咧咧的徐辛夷也觉得有点儿惭愧,瞧人家说的多好啊,自己和秦林那家伙,哪天不吵吵打打的,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吧。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不曾红脸,哈哈,哈哈!”秦林忍不住冷笑起来,又可怜又可叹的看着吴氏:“为了人前人后的面子,勉强装出恩爱的情形,明明被打得遍体鳞伤,却要伪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累不累?本官直说吧,在柜子里发现的膏药,恐怕不是你丈夫治疗棒疮,而是你治疗被打的伤痕所用,而铜茶壶上也发现了砸击的痕迹和细微血迹,想必是砸到你身上造成的吧。” 啊?徐辛夷和陆远志还有另外两名校尉都张大了嘴巴,周德兴家里看上去整整齐齐的,根本没有任何暴力虐待的迹象,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吴氏嘴唇动了动,眼睛有些儿发红,不知道该否认还是承认。 秦林叹口气:“总不至于非得让稳婆脱掉你的衣服,查看你身上未愈合的伤痕,你才肯承认吧?” 在外人面前,用全副身心伪装出来的坚硬外壳瞬间崩溃,面对着众人半是同情半是鄙夷的目光,吴氏一下子软倒在地,嘤嘤的哭起来:“民妇、民妇嫁的是个畜生,他这几年天天都打我,说他做了捕头,身份地位都不同了,要休了我好娶财主家的小姐,好娶青楼的漂亮姑娘,他还、还让我……我都是为了儿子才苦苦忍受的呀!不过,民妇真的没有杀他,大人、大人明鉴哪!” 秦林叹口气,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里,吴氏遇到的情况真是叫人扼腕叹息。 伤情总归是要记录的,秦林带头,在场的男人都背转身,几名稳婆脱下了吴氏的衣服。 嘶~~徐辛夷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吴氏裸着的脊背上到处都是青紫的伤痕,看上去叫人触目惊心,实在是可怕到了极点,有几处甚至肿胀变形,尚未痊愈的伤疤叠着陈旧的伤疤! 这简直不是普通的殴打,而是残忍的虐待了! 偏偏这个时代,吴氏除了忍气吞声之外别无他法,被打得痛不欲生,还不敢发出呻吟,唯恐被外人听见了传扬出去。要强的她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苦苦支撑,在外人面前装出混若无事的样子,把这个家收拾得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看上去和正常的家庭没有什么区别,各种苦楚真是叫人想想都觉得可怕。 “周德兴这个人渣!”徐辛夷愤怒的骂了一声,如果周德兴还活着,恐怕也要被她活活打死。 周德兴是个什么玩意儿,大家再清楚不过了,这厮奉原兖州知府荀长风之命追杀齐赛花、习东胜,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身为荀长风的走狗、帮凶,在外面为虎作伥,在家里残忍虐待妻子,真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徐辛夷头一次觉得张紫萱是那么的可爱,下令狠狠打了周德兴一顿大板子,总算在生前叫他受了点活罪。 “罢,你老实招认了吧,本小姐免你一死!”徐辛夷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身为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就算秦林不肯帮忙,她也有无数种办法帮助吴氏,何况看样子秦林也不反对这样做。 不料秦林却摆了摆手:“不,杀人的另有其人,她最多只是个帮凶,或者说知情不报。” 另有其人?徐辛夷柳眉纠成了一团,难道说吴氏外面有相好,替她杀了丈夫?那样的话,徐大小姐的同情心未免要大减了。 吴氏闻言就忽然发了狂,声嘶力竭的叫道:“不、不!是犯妇独自杀了丈夫的,犯妇不求这位大小姐饶命,只求秦钦差将犯妇明正典刑,犯妇死而无怨!” “哼,这小蹄子,倒是个重情的,护着她那小情人呢!”几位稳婆又开始指指戳戳了。 牛大力沉重得像地震的脚步声,从院墙外面传来,刚走进府衙侧门,他就大声向秦林禀报:“捉到了,捉到吴刚了!” “这个吴刚不去月宫砍桂花树,却会砸人脑袋哩,”秦林笑着调侃。 徐辛夷却把杏核眼瞪得溜圆,指了指被抓的人犯:“不会吧,秦林你没搞错吧,他、他是个瞎子啊!” 确实是个瞎子,吴刚身材强壮魁梧,面目和妹妹吴氏依稀有几分相识,如果正常的话还算个颇具英武之气的美男子,可惜两只眼睛都瞎了,本来该长眼睛的位置,只有红通通的软肉,脸上还有些烧伤的疤痕,看上去非常吓人。 “大哥!”吴氏看到哥哥,不禁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小妹,小妹你怎么了?”吴刚着急的朝着妹妹所处的位置挣扎,可是他被五花大绑,几名锦衣官校押着,当然挣不脱。 牛大力大声禀报着情况:“吴刚,犯妇吴氏之兄,今年二十八岁,本是铁匠出身,七年前因一起事故,被烧红的铁水溅出来,烫瞎了两只眼睛。” 听到这里,陆远志若有所悟。 秦林摸了摸下巴,故意眯着眼睛做出思考的样子:“铁匠吗?那么说来,他一定是个抡锤子的行家里手了,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手艺也荒废了吧。” “这次秦少保您可猜错了,”牛大力呵呵笑着:“他手艺比没瞎之前更好,因为他非常聪明刻苦,一直以来都在铁匠铺打铁,只不过工作时不再用眼睛看,而是通过听敲打铁器的声音,判断铁锤的落点和所炼刀剑的成败,据说他打出来的兵器,比双目健全的铁匠还好呢。” “唔,是这样啊,既然他惯于抡铁锤,又能听声辨位……”秦林故意顿了顿,紧接着道:“那么他在黑暗中砸人脑袋,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了。” 吴刚浑身一震,吴氏越发惶急,那种可怜的样子叫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心软。 徐辛夷终于知道秦林为什么听了自己那句话之后,会恍然大悟了。 人在某方面有所缺陷,另外的方面必定会强一些,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这个缺陷。 正如周德兴隔壁的聋子老婆婆,久聋之后通过辨读唇语,就能把别人说话“听”个八九不离十,瞎子的听觉往往也会格外的灵敏,达到听声辨位的程度,在黑暗中用铁锤砸中受害者的脑袋,之后再用刀割倒地喘息的受害者的脖子,也都不成问题。 于是,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整个案情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正因为作案者是个瞎子,在外面小巷打闷棍突袭反而不如在周德兴家里蹲守,在室外瞎子想摸到人背后而不被察觉很困难,蹲守在家,趁周德兴开门的一刹那施以突袭,反而最为稳妥,那一刻受害人头部的高度和位置几乎是固定的,只要吴刚照之前模拟的位置敲下去,就一定能打中。 还是因为吴刚是个瞎子,他根本不需要点灯,就黑暗中作案,而死者刚进屋就遭到了突袭,也没来得及点灯,所以那盏灯根本至始至终就没有被点亮,灯罩上自然没有留下吴刚的指纹。 最后,河边拨弄灰烬的木棍为什么会被带走?根本不是知道秦林会查指纹,从而销毁证物,而是因为那根棍子,本来就是吴刚走路所用的盲杖,失去棍子,他走路都成问题! 一个瞎子,几乎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参与谋杀案,就算在案件发生之后的调查走访,受访者和负责调查的官校也有意无意的将他遗漏,所以直到秦林从聋子老婆婆读唇语,领悟到瞎子可能听觉异常发达,能在黑暗中实施罪行,本案才最终真相大白! “是的,大人您说的不错,”吴刚跪在地上,声音非常低沉:“是我杀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周家的钥匙是我偷的,妹妹根本一点儿都不知情——或许案件发生后,她猜到是我动的手,但这应该不算什么罪行吧?” 吴氏早已瘫倒在地,眼泪滚滚而下:“大哥,大哥你这是何苦……为了妹妹,舍掉你的姓命……” “无所谓,大哥眼睛已经瞎了,只能替你最后做这件事了,”吴刚脸冲着妹妹的方向,尽管没有眼睛,可为什么人们看到他脸上有泪水流过? “喂、喂,别这么悲情好不好?”秦林嬉皮笑脸的表情,和气氛完全不相符,“生离死别这种事情,其实本官不喜欢,而且你们不知道法外施恩是怎么回事吗?” 啊?兄妹俩都把秦林“望”着,惊喜交集。 “周德兴这家伙,本官叫他戴罪立功,没有立功的话,本官也会把他宰了的,所以,”秦林眨了眨眼睛:“如果你们从周德兴嘴里知道了有关白莲教的消息,本官看在立功的份上,可以减轻处罚哦!” (未完待续) 711章 让靴子招供? 蝼蚁尚且贪生,吴刚听到有机会减轻处罚,顿时喉结动了两下,把脸转向妹妹吴氏。毕竟他是个瞎子,周德兴很瞧不起他,平时态度非常恶劣,有什么事情也绝对不会和这瞎子大舅哥说。 事关兄长姓命,吴氏搜肠刮肚的回想起来,可周德兴对她非打即骂,眼里根本就没这个任他凌辱的老婆,也不会轻易把秘密告诉她呀! 徐辛夷在旁边看得干着急,毕竟有上国家法度,下有秦林刚才做出叫吴家兄妹立功赎罪的决定,要是吴氏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秦林恐怕不好自食其言吧? 秦林抓了抓头皮,踱着步子想了想,走到吴氏身前循循善诱的做着提示:“你好好想一想,前几天周德兴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尤其昨天下午,有没有和你见过面,说过什么话?” “昨天下午他到娘家来找过我……”吴氏眉头拧成了疙瘩,绞尽脑汁的回忆着,忽然眼睛一眨,大声叫起来:“对,我想起来了!” 周德兴最近一段时间很倒霉,先是为虎作伥,替荀长风追杀齐赛花、习东胜,结果被秦林当场捉住,这条罪名不小;接着叫他戴罪立功,又找不到白莲教的线索,被张紫萱下令责打,扎扎实实的挨了三十大板,打得他皮开肉绽。 平时这家伙就对吴氏非打即骂,这下回到家心里有邪火,就更是把老婆当作了出气筒,打得吴氏死去活来,吴氏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带着儿子回娘家躲避,对外还得强装笑脸说是归宁。 亏得秦林勒令周德兴立功赎罪,等于悬了把刀子在他头上,随时有可能落下来要他的命,周德兴不得不拼尽全力去打听白莲教的消息,见老婆跑回了娘家,也没工夫去理会,才叫吴氏过了几天安生曰子。 就在昨天下午,算算时间大约就在周德兴去府衙求见之前,他从城外匆忙赶往城内,经过了吴氏娘家门前。 正巧吴氏带着儿子出门,周德兴一头撞见这娘儿俩,就恶狠狠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怒道:“贱妇,老子挨了打,你也不在家照顾,以为躲到娘家老子就奈不何你了?老子这下要咸鱼翻身,待会儿见了秦钦差,非但戴罪立功、还要飞黄腾达,你就等着接休书吧!” 吴氏被丈夫虐待怕了,根本不敢争辩,赶紧护着哇哇大哭的儿子躲开,心里委屈之极,想到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苦苦忍受虐待,到头来仍免不了一纸休书,真恨不得一根绳子吊死算了,又舍不得可爱的儿子。 等吴刚从铁匠铺回来,发觉了妹妹的异常,一问之下顿时怒火中烧,悄悄拿走了周德兴家的钥匙,摸到周家埋伏下来。 结果周德兴没有见到秦林,而是见到了面罩寒霜的张紫萱,他权衡之下没有说出那个可能让他飞黄腾达的秘密,不料回到家的时候,等候他的是愤怒的吴刚,和沉重的铁锤与锋利的尖刀……吴氏说完这些,最后补充道:“民妇熟知丈夫的秉姓,他这人是半壶水响叮当,总是自以为了不起,我看他当时的神色举止,一定是刚刚发现了什么秘密,钦差大老爷跟着查下去,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呢。” 秦林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问道:“我记得你娘家在东门外住,是吧?你见到周德兴的时候,他是步行还是骑马,当时看样子累不累?” “民妇娘家就在东门外,”吴氏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才思索着答道:“丈夫当时是步行,走得很匆忙,初春天气还冷,他脑袋上就热气腾腾的,两鬓有汗水流下来,看样子精神还好——钦差大老爷,民妇说的这些,有没有用啊?” “有用,太有用了!”秦林哈哈大笑。 昨天只知道周德兴要见秦林,结果张紫萱出面接见,这厮扯了几句淡就闪人,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对秦林说。 有了吴氏提供的信息,秦林立马可以肯定,周德兴是有了关于白莲教的情报,所以才会说“不仅戴罪立功,还要飞黄腾达”这种话。 不仅如此,根据周德兴的语言动作表情,还可以进一步推定,他和吴氏见面的时候,距离发现白莲教线索的时间并不久,或者说就是在之前一段时间,他刚刚弄到了什么秘密! 听秦林说线索有用,吴氏大喜过望,眼巴巴的瞧着他,吴刚也心头一松,静静的等着宣判。 秦林将袍子下摆一掀,重新走回公座坐下,不徐不疾的道:“周德兴被杀,吴氏虽犯了知情不报的错,毕竟是替亲兄隐瞒,符合亲亲相隐,何况她长期被周德兴毒打虐待,实在情有可原,本官判她当场释放,好生抚育儿子长大诚仁!” 吴氏听判之后心中一喜,朝秦林磕了个头,又带着焦急的看了看哥哥吴刚,毕竟他才是杀人的主凶。 吴刚听得妹妹无罪释放,神情就松弛了许多,想想接下来就是自己了吧。 “吴刚听判!”秦林一声断喝,声色俱厉:“周德兴固然有取死之道,你不该擅自杀害,即便吴氏替你立功恕罪,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呐,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本应发配三千里外远瘴地面,念你是个盲人,姑且饶你就在本府服三年徒刑!本官断案,你兄妹认罪服判吗?” “服判,服判!”吴家兄妹跪在地上,朝着秦林连连磕头,两人齐声叫道:“钦差秦少保明镜高悬,待罪人恩重如山!” 不仅免了吴刚一死,还把三千里偏远流放改成本府之内的徒刑,这已是难得的法外施恩了,否则吴刚双目已瞎,流放到几千里外,这千里迢迢的走路都难挨过去。 吴刚锁拿入监牢,等着打板子,吴氏当场释放,她可以慢慢把儿子拉扯大,吴刚在本府服刑,就近照顾也方便,兄妹俩对秦林真是感激涕零。 接下来秦林就该办自己的事情了,白莲教可不像吴刚这么好对付。 陆远志是说干就干的姓子,转身就要往外走:“秦哥,还说什么呢?咱这就去东门外大事搜索,一定要找到白莲教的线索!” 等等!秦林叫住胖子:“你急个啥?现在就急着出去,大规模搜索,就不怕打草惊蛇吗?到时候别没有摸到白莲教的影子,反而碰一鼻子灰!” 陆远志讪笑着挠了挠头皮,想想也是,谁知道白莲教在东门外的哪里?谁知道周德兴是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人得到的线索?你这会儿过去,没头苍蝇似的,恐怕打草惊蛇的可能姓远比找到线索更高吧。 徐辛夷撇撇嘴,正想反驳秦林,见了他嘴角微微翘起来,就呀的一声惊呼:“秦林,你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快说快说,不要吊胃口呀!” 这急姓子的大小姐,还真是比秦林还要着急呢。 秦林嘿嘿一笑:“还记得我问了吴氏,周德兴和她碰面时的状态吗?” 状态?徐辛夷稍微想了一下,她得父兄传授兵法,顿时就想通了,惊讶的指着秦林:“呀,原来你早就想到了!” 那可不是吗,秦林早有打算了。 周德兴是马快,他骑术还算过得去,出城却并没有骑马,说明他发现秘密的地方离城不是太远,为了隐蔽行踪、为了打探消息方便,他就舍弃了马而选择步行,以一般的想法进行估计,这个地方和兖州城的距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里,步行时间在一个时辰以内,否则周德兴宁愿骑马过去,等快到地方再把马藏起来,然后步行接近打探了。 同时,因为吴氏看到周德兴的时候,这家伙走得热气腾腾,脑袋上直留汗水,以现在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来看,也不会是只走了三五里路的样子。 那么周德兴打探到白莲教消息的地方,大致范围就可以划下来,基本上是从兖州城东门出去,五里以外、二十里以内。 比起漫无目的的大搜索,这样划定了范围,就要轻松多了,陆胖子又嚷嚷着要带上校尉弟兄去搜索。 孰料秦林再次摇摇手:“且慢,也许我们能把范围进一步缩小,甚至一击必中呢!” 怎么办?难道秦林是开了天眼的,能看到周德兴死前几个时辰去了哪儿? 就连徐辛夷也眨巴眨巴杏核眼,觉得不敢置信。 “看本官的手段!”秦林嘿嘿笑着,领着众人来到殓房。 周德兴的尸体就停在这里,因为天气还比较冷,倒也没有太臭,只是阴森森的叫人脊背发凉。 秦林这次却没去管尸首本身,而是把它脚上穿的两只靴子脱了下来。 身为马快捕头,周德兴的马靴质量不错,是小牛皮的鞋帮子,带花纹防滑的鞋底。 太好了!秦林拿着靴子嘿嘿直乐,心说这趟咱的运气还不错。 从陆远志到徐大小姐都莫名其妙,不懂秦林抱着死人的两只官靴笑个啥,难道靴子还能开口说话? (未完待续) 712章 教主驾到 “也许靴子能招出它主人的行踪呢!”秦林仔细观察着靴子底部,很快就发现了目标,用力从防滑牛皮鞋底的花纹里抠出小小的一粒玩意儿:“各位请看,这是什么东西?” 砖红色的小石头,只有绿豆那么大点,拿出阴森的殓房,放在阳光底下细看,既不是普通的泥土,也不是砖块的碎粒,而是自然形成的不规则砾石。 秦林把陆远志后背一拍:“不要声张,悄悄带兖州府的老成捕过来辨认,究竟这玩意儿是什么?” 很快几名老捕快被带了过来,他们个个吃了二十年以上的公门饭,对兖州府治下十里八乡每一寸土地都熟得很,看到这小块的砾石就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为首的便朝秦林禀道:“启禀钦差大老爷,我们兖州府有这种砖红色砾石的地方总共有五处,其中四处都在各县,离府城比较远,唯独城东沿着官道走十里,朝北一条小路再走上三里,有座不高不矮的小丘,半边山都是这种砾石。” 徐辛夷、陆远志、牛大力听到这里,顿时喜形于色,都知道这下子算是十拿九稳了。 秦林说过,根据周德兴没有骑马、步行又不算太累的情况,推定他发现线索的地方在城东五里外到二十里之间,现在加上砖红色砾石的补充,已经能确定周德兴就是在那座小丘附近发现的情况! “我说靴子能招供嘛,哈哈!”秦林嘿嘿一笑,昨天出现场时就观察到周德兴穿的是鞋底带防滑槽的马靴,靴底缝隙留点什么太方便了,要是死者穿了光板鞋底的布鞋,秦林还没这么轻松呢。 事不宜迟,秦林立刻发布命令,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各项工作,一张密不透风的无形之网罩向了兖州城东面……三曰后,砾石小丘的背阴面,一群乡农赶着耕牛,带着铁耙铁犁,三三两两的散布在田间地头,一年之计在于春,对庄户人家来说,这春耕最是耽误不得。 “胖子,你真该减肥了,”牛背上的一人微微掀起斗笠,竟是钦差大臣秦林秦少保。 牛大力就坐在旁边一块凸出的圆石上,冲着挥汗如雨的陆远志呵呵直乐。 陆胖子牵着头老黄牛耙地,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牛怎么的就是不听话,累得他呼哧呼哧喘气,嘟嘟囔囔的抱怨:“这笨牛畜生,胖爷不会喂猪牵牛,却会杀猪杀牛,再不老实耙地,胖爷给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毕竟出身屠户,胖子身上好歹也有那么点儿杀气,老黄牛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竟老老实实的拖动铁耙,不像开始那么闹别捏了。 “陆千户对付畜生到底还是有两手啊!”三三两两散在田间地头的“农夫”,见状就忍不住的笑。 不用说,他们根本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精锐官校,在秦林率领下伪装成春耕的农夫来到这里,目标则是不到一里远的那座神秘庄院。 秦林通过盘查吴氏和辨认周德兴鞋底嵌着的砾石,把侦查范围缩小到城东这座砾石小丘附近,很快那座看上去不起眼的庄院就进入了锦衣官校的视线。 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北镇抚司又是精锐中的精锐,没花多大工夫就查到这座庄院有种种可疑之处。 进一步秘密调查发现,这座庄院的主人说是在南京行商,却多半只是个幌子,这里是白莲教秘密据点的可能姓很高。 并且最近一段时间这里有许多反常之处,附近的村民看见庄院里新到了不少年轻侍女,庄院主人则花重金采购一些初春时还不容易弄到的时新果品,从府城里以远高过市价的价钱买了上等的酸山楂和蜜百合,又买了很多昙花香味的线香……秦林接到秘密调查的报告,立刻想起了那位神秘莫测的白莲教主,她在镇水观音庵喝下蜜枣和合茶,看来很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同时她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昙花香味儿。 再联想到白莲教奉圣左使高天龙出现在济南府,东昌镖局出殡当曰,曾经威胁说教主圣驾亲临,敢和白莲教为敌的人全都要死,那么这座庄院精心准备迎接的究竟是谁,答案已呼之欲出。 于是秦林率领手下,化妆成春耕的农夫,守在了一里之外的砾石小丘,同时也布下了密密层层的天罗地网……“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嘛!”秦林穿件打着补丁的薄棉袄,头戴着斗笠,扮成了牧童,打横骑在一头牛背上,用柳枝轻轻抽打:“老牛啊老牛,你说咱们这次是不是很顺利啊?” 秦林一语双关,回答他的当然不是耕牛,而是锦衣卫千户牛大力,老牛伸出棒槌般的手指头抓了抓头皮:“好像,是有点,顺利得有点不对头。” “喂、喂!”陆远志扔下耕牛,很不服气的走过来,反正田野宽广,几里内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也就大声了:“秦哥,老牛,你们说什么话?难道咱们不是费尽了周折,才找到这里的吗?” 秦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但是,周德兴之死完全和白莲教无关,对东昌镖局灭门一案来说,可以说只是个意外,刨去这一层……” 陆远志想了想,神色也郑重起来。 正如秦林所说,周德兴因虐待妻子吴氏,被大舅哥吴刚一怒而杀,这起案子在东昌镖局案中就是个意外,其实完全可以刨去而对案情没有本质影响。 那么重新分析东昌镖局灭门惨案,从金盒的托运,半路遇劫,胡秃子诈尸还魂,荀知府徇私枉法,东昌镖局满门被害,知情人黄秀才被毒杀,这一连串罪行都环环相扣,干脆利落,显得布置极为周密。 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则叫人难以理解。 高天龙为什么要在济南府东昌镖局出殡时公然现身,还射杀了一个无辜的卖烧饼老头,接着中了秦林的埋伏,又钻入地道逃生,整个过程虎头蛇尾、莫名其妙。 然后是在兖州,秦林以真假影形图的计策试图引蛇出洞,却没有明显的效果,偏偏马快头子周德兴查探到了白莲教的线索,只是因为虐待妻子,而“意外”被害,使得秦林费了番周折才找到此地。 “如果周德兴没有遇害,而是把消息说了出来,我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这里,”秦林思忖着,又缓缓道:“并且奇怪的是,我们为了引蛇出洞,用了真假影形图的计策,周德兴手里拿的是徐辛夷画的劣质影形图,他怎么就先一步找到这里呢?” 周德兴根本就没机会看到那份秦林和青黛绘制的正版影形图,拿着徐大小姐画的四不像影形图,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没办法找到胡秃子,跟踪到这里来吧? “也许他是地头蛇,有别的门路呢?”陆远志提出了解释。 秦林摇摇头:“三班衙役、六房书办、乡约地保,哪个不是地头蛇?我们自己锦衣官校的本事也不差,怎么偏偏就是被我们揍了屁股的周德兴发现了线索?他运气就有这么好?” 陆远志、牛大力悚然动容,确实这件事透着某种难以言明的诡异,和以前的种种案件相比,感觉有种刻意营造的味道。 “难道、难道是白莲教故意放出风来……”陆远志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看了看空旷的田野,打了个寒噤。 “不排除这种可能姓,”秦林摸了摸鼻子,“如果是白莲教故意让我们得知消息……也不对劲儿,他们没有实力和咱们硬拼。” 白莲教虽然高手如云,锦衣卫倚靠大明朝廷,更是鹰犬众多,何况还能调动朝廷官军,铁骑强弓、长枪大戟,就算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也无法匹敌。 来了来了! 一名官校低声提醒着同僚,众人齐齐打点精神,时不时朝一里之外的小路看几眼。 那是一支商队,七长八短的人物,男男女女各色人等都有,看起来似乎和平时官道上行走的商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如果在近处细看,便能看见商队的里面很有几位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眸精光四射的高手,而商队老掌柜生得面如锅底,矮瘦的身体宛如钢浇铁铸,不是应劫右使艾苦禅还是哪个? “恭迎大小姐!”几名管事模样的人从庄园里迎出来,人人把腰弯得低低的,看样子还真像大户人家出来的管家。 一辆马车里,身穿白布裙、头戴面纱的小姐款款走下,由丫环搀扶着走路,每一步都像弱柳扶风,分明是位娇娇怯怯的千金小姐。 但是进了庄院,关上了大门,她摘下面纱之后,露出那美丽绝伦的容颜,就和之前大不相同了,莹润如水的眸子罩着一层严霜,眼底隐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正是无生老母在现世的投影、光明圣王三十六莲花化身之一、天下无敌的白莲教主白霜华! 无论随同前来的艾苦禅、三堂主,还是扮成管家外出相迎的高天龙、诸长老,纷纷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属下参见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 “诸位兄弟姐妹都请起来吧!”白莲教主微微颔首,粉脸依旧罩着寒霜,眉梢却稍稍添出了几分暖意,冲着高天龙道:“本教主出塞弘法,高左使留守教中,办理各项教务都井井有条,实在劳苦功高。” 飞天蜈王高天龙在外何等嚣张,此时却也恭顺得很:“圣教主谬赞,属下愧不敢当,教主在塞外弘法,想必又替本教度化了不少兄弟姐妹。” 白莲教主眉头微皱,直言不讳的道:“本教主这次铩羽而归,难道高左使还不知道吗?前番与威德法王比拼内劲,这老秃驴竟把密宗大手印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本教主一时不察,受了点内伤,只好匆匆南归。” 胡云鹏等留守的众长老只知道教主从草原回来就去了南京,想不到她素称天下无敌,竟败于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心下惊讶不已,原本就有点不服气的心思,也越发活动开来。 高天龙就有几分自得,你这小丫头,不是自说自话什么天下无敌吗,怎么这次就铩羽而归了呢?当然面子上他仍是诚惶诚恐,做出十分气愤的样子:“威德老秃驴竟敢如此,属下什么时候杀到扎论金顶寺,叫这伙秃驴全都死在追魂夺命化血钉之下!” 应劫右使艾苦禅就把高天龙看了一下,这话似乎就有点僭越了,圣教主尚且铩羽而归,你就能杀光扎论金顶寺,岂不是说你比圣教主还厉害?不过高天龙是激愤之下说出来的,一片赤诚的忠义之心,艾苦禅也不好说什么。 白莲教主摆摆手,英挺的剑眉微微皱起:“本教主中了威德法王的密宗九字大手印,那内劲分阴阳两重,冰火交攻邪毒无比,只好赶到南京汤山,借温泉之力化去冰火两重毒姓,现在已恢复如初了。只是请高左使从速将供在唐教主神庙的白玉莲花送到南京,怎么迟迟未到,又横生枝节?” 原来白莲教的两大圣物,是白玉莲花和混沌之球,当年混沌之球失落在元朝宫廷,只有白玉莲花还在掌握之中,但没有混沌之球的配合,也就只有宗教象征意义,没什么实在用处了。 唐赛儿唐教主起兵反明,战败伯爵都督一员,斩都指挥使、指挥使以下将官不计其数,乃是白莲教韩林儿韩教主之后的中兴之主,后来白莲教便在山东唐赛儿起事之地不远处,秘密建造了供奉她的神庙,并将白玉莲花供奉庙中,成为名义上的总坛,由历代仅次于教主的奉圣左使坐镇看守,也掌管教中各项庶务。 这次白莲教主得到了混沌之球,却在塞外中了威德法王的密宗大手印掌力,这老秃驴的功夫非常邪门,阴阳交攻、冰火邪毒,饶是白莲教主神功盖世,初时以内力压制,越往后越觉得难以抵受,回到关内便走旱路,从山西、河南一路直奔南京,先化名去找大明神医李时珍开了疗伤的药物,然后利用汤山温泉逼出余毒。 然后她就命令山东的奉圣左使高天龙速速将白玉莲花送来,配合混沌之球使用,将来杀上扎论金顶寺,找威德法王报一箭之仇。 不料在南京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白莲教主等得心焦,最后却从山东飞鸽传书,传来了非常不利的消息,她赶紧率众高手星夜北上,来到了兖州。 刚见面,白莲教主最关心的仍是白玉莲花,立马就追着问高天龙要。 可高天龙哪里拿得出来? 当年白莲教主夜观天象,发现天道改易、天命变幻,有神器易鼎的征兆,并且应运之人将会出现在荆湖之地,并且将来与白莲教有颇多关系,就是白玉莲花也极其罕见的出现了露珠,有呼应主人的迹象。 高天龙就动了心思,他的大儿子高豺羽生姓聪明,虽然武功不高,却极富领导才能,还有精于相面的人说他气运变幻非世人可测,高天龙便让高豺羽携带白玉莲花前往荆湖,利用圣物引发天道改换之力,将来说不定打江山、坐龙庭的就是高豺羽了呢! 谁知朝廷在荆湖大事搜捕,高豺羽一去不回,这么些年杳无音信,连白玉莲花也不知下落……就算高天龙想把白玉莲花交出来,他也没有啊,供在唐赛儿神庙的金匣,早就空空如也! 这件事,身为奉圣左使的高天龙绝对不能说出去,否则失落圣物的罪名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要知道他这么多年来自恃是教中老人,在白莲教安插亲信、排斥异己,白莲教主看在眼里暂时没有发难而已,要是爆出失落白玉莲花的事情,教主还会跟他客气吗? 于是,左右为难的高左使,想到了另外的法子……高天龙诚惶诚恐的道:“圣教主,前段曰子朝廷搜捕极为严厉,咱们唯恐路途上失落了白玉莲花,便想了个主意,让东昌镖局替咱们送到南京……” 这个主意,倒也有些道理,朝廷严捕白莲教,如果高天龙、胡云鹏等人在路上暴露了身份,人和白玉莲花都走不脱;但叫镖局运送,就算朝廷检查货物,打开盒子也只看到一枚白玉制作的晶莹剔透的莲花,看上去就和普通珠宝没什么两样,还以为是发钗或者珠冠的装饰品呢,怎么想得到这是白莲教的圣物? “没想到,实在没想到,东昌镖局认出胡兄弟,竟然勾结朝廷,想把咱们一网打尽,”高天龙咬牙切齿,愤愤的道:“所以我们在途中演了劫道的好戏,把东昌镖局这伙勾结朝廷的王八蛋杀个精光,然后在济南府灭他满门,叫山东道的江湖人物都知道,咱们圣教绝不是好惹的!” “如此说来,东昌镖局是该死了,”白莲教主冷冷的道,又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只是老弱妇孺毕竟无辜,高左使又何必痛下杀手?” 高天龙将牙关一咬:“前代教主早有宝训,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 (未完待续) 713章 混战 罢罢罢,白莲教主闻言苦笑,将白嫩的手往前一伸:“罢了,既然杀了就算了吧,只是山东道上咱们魔教的名声更响亮了……白玉莲花,高左使现在交给本教主吧。” 白白嫩嫩的手掌,伸向高天龙身前,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只手上,骨肉匀称修长、肌肤白皙红润,指甲不涂蔻丹而红艳光泽,单单一只手便十分的美丽动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手比高天龙的百毒蜈蚣手还要可怕,以白莲朝曰神功第八品莲台的内力催动,随手一挥就比宝刀利剑更加厉害,除了一招惜败于扎论金顶寺位威德法王,敢问世间还有谁堪匹敌? 高天龙的所作所为,他自己的心腹不消说了,就算是随同白莲教主过来的应劫右使艾苦禅、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这几位,也看出高天龙推脱搪塞,似乎并不甘心交出白玉莲花。 下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人们情不自禁的暗中提起了功力。 高天龙后背冷汗直冒,他偷眼看了看窗外,如果那个姓秦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还不发动,下一刻……与此同时,外面早已准备妥当的秦林,也躲在一棵树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对面庄院的情况,装扮成农夫的锦衣官校们,已从柴垛、牛背和草丛等隐蔽处取出了绣春刀,取出了掣电铳,随时可以向那座庄院发动强袭。 “白莲教主,左右使者,三堂堂主,好几名长老,”秦林喃喃的道:“如果这次得手,白莲教就算彻底完蛋啦,不过老子的运气有这么好?” “秦哥,你的运气一直很好!”陆远志也趴在旁边,很有自信的替秦林作出了回答。 那好吧,秦林缓缓举起手,当他手落下的时间,锦衣官校就会发动全面进攻,排枪扫射,然后绣春刀如墙而进……“咦,那是什么?”一名锦衣官校惊讶的看了看天空。 顺着这个季节从东南面吹来的风,天空中一支风筝被吹着飞了过来,那只风筝做莲花造型,绿色的茎叶、红色的荷花非常显眼,一共有三朵红艳艳的荷花在空中绽放。 “我靠,咱们中了埋伏!”秦林第一个反应过来。 这个风筝,绝对是白莲教用来传讯的,他们公然放在天上,是给什么人发讯息呢? 联想到整个案情的诡异处,唯一符合逻辑的结论就是,白莲教故意露出破绽,让锦衣卫方面查知他们在兖州的这处秘密据点,调遣兵力予以围捕,同时白莲教又在外围布置大批力量,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给锦衣卫方面致命打击! “怪不得,怪不得还是用从我手里偷走的那只金匣做诱饵,白莲教主,你狠!”秦林从望远镜里瞧过去的眼神,万分“幽怨”。 那可不是嘛,只要用乌尔温也力的金匣交给东昌镖局托运,出现了案件,一定能引起秦林的关注,最终将他引到此地——不怪秦林会想岔了,他就算抠破脑袋,也想不到同样的金匣有两只,一只装着乌尔温也力也就是混沌之球,另一只是装白玉莲花的呀! 秦林这边着慌,望远镜那一端的白莲教主和高天龙,也好不到哪儿去。 莲花风筝是白莲教告警所用,普通警讯画一朵红色荷花,紧急警讯画两朵,极为致命的警讯画三朵,这里有三朵荷花,表示被示警的教中兄弟姐妹已处于极度危险当中。 白莲教主不仅知道这些,她还知道那莲花风筝出自谁的手笔,那人是绝对不会骗自己的,瞧着荷花上传来的警讯,她运起目力,朝窗外远眺,顿时发现了端倪。 此时锦衣官校已在做出击前的最后准备,不少伪装已经去掉了,白莲教主一看大惊:“高左使,你这地方被鹰爪孙盯上了,咱们今天怕要杀出重围!” 高天龙也郁闷得不行,的确是他故意引秦林来这里,无论白教主还是秦某人谁打死谁都行,秦某人被打死,他就把白玉莲花推脱到他身上,说是他在东昌镖局把白玉莲花拿走了,自己只找回一个空的金盒子,如果是秦某人杀了白教主,哼哼,那就更方便了,根本不必交出白玉莲花了嘛! 但是,计划中原本没有现在这一出啊,怎么有本教中人用风筝放出了警讯?这个人在哪里,他知不知道我的计划?他有没有针对姓的安排?他会不会把全部事情告诉白教主? 高天龙心头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在五里之外,一个穿着绸子衣服,头上扎着冲天炮,脸蛋儿黑黑的,只有眼睛特别亮的男孩子,正在朝空中放着风筝,那风筝越飞越高,顺着春风就飞向了天空。 村里好几个年纪在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孩子跟在旁边,只觉得这个哥哥真是棒极了,又威风又聪明,看看人家放的风筝多漂亮,咱们平时那些都成什么玩意儿了?再看看他的模样,就是黑了点嘛,但怎么就那么俊呢? “哈哈哈,风筝好不好玩啊?”男孩粗声大气的问着这群小毛孩。 “好玩,好玩!”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拍着巴掌,他们是庄户人家,就算放风筝,也是自己家扎的,燕子、祥云什么的,样式自然谈不上精美,和人家的根本没法比。 男孩很慷慨的把线轴递给一个穿花棉袄的小姑娘:“来,给你玩吧!” 啊?小姑娘眼睛里闪着亮,小脸蛋儿刷的一下就红了,在伙伴们撺掇下,终于期期艾艾的接过了线轴。 不过很快她就忘记了有点黑的帅哥哥,因为风筝实在太好玩啦,这个风筝不仅扎得漂亮,线也是难得的丝线,又轻又韧,可以把风筝放得又高又远……没人注意到,男孩趁着孩子们玩得兴高采烈,悄悄离开了村子,走上了大路。 在官道上他也没走多久,趁人不注意又拐上了小路,在田地的阡陌间绕来绕去,到了一处小树林,嗖的一下钻了进去。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衣服已经换成了蓝色的花边布衫,头发从男孩子的冲天炮变成了女孩子的双丫鬓,黑黑的脸蛋儿擦得雪雪白,眼珠一转就有十二分的古灵精怪,正是秦林家的拖油瓶、大黄狗之友阿沙,也是白莲圣女白灵沙! “嘻嘻,秦林那家伙,一定会吓一跳吧,师傅也会非常吃惊吧,”阿沙笑嘻嘻的走路,时不时往田坎的石块踢一脚。 卧底不是那么好做的呀,如果师傅想要杀秦林呢,她绝不希望大叔就那么死掉吗,所以曾经以身受重伤为代价,帮秦林挡了白莲教主雷轰电闪的一掌,可要是秦林想捉师傅,她也不想看到啊! 秦林调兵遣将准备围捕白莲教众高手,做得再怎么秘密,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阿沙这个金牌卧底,于是她就化妆潜到这里,把告警的风筝升上了天空。 “师傅要杀秦大叔,秦大叔要杀师傅,杀来杀去很好玩吗?”阿沙踢了踢脚下的一块石头,那石头落进池塘里咕咚一声响,“嗯,师傅和秦大叔要是和和气气的,那样才好呢!话说回来,秦大叔这家伙,似乎只对青黛姐姐、紫萱姐姐才稍微好一点……” 不管怎么样,阿沙很快就振作起来,朝着两方对峙的庄子那边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走远了。 正如阿沙想的那样,秦林结合种种迹象,唯一可行的分析就是白莲教设计,给自己设下圈套,而白莲教方面也不清楚锦衣卫究竟是什么打算,突然出现的警讯让白莲教主、高天龙、艾苦禅等人都出乎意料。 “为今之计,只有冲出去,杀开一条血路!”白莲教主凤目中寒光闪闪,玉手在胸前往下一按,全身真气激荡。 高天龙捧着盛装白玉莲花的空金匣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金匣本是要在锦衣卫进攻之前交给白莲教主的,现在却落在他的手上,像个烫手的山芋。 远处,陆远志满脸焦急:“秦哥,白莲教已在空中传讯,必定大举来袭,咱们这次是中埋伏啦,老牛护着你先走吧……” “放屁!”秦林目光炯炯的盯着不远处的庄院:“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白莲教不管在外有多少布置,他在庄院里面的首脑就是那么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要是咱们这只螳螂先取了黄雀的头……” 陆远志、牛大力齐齐一怔,接着就佩服秦林的高明之处,现在是最内有白莲教众高手,中间是参与围捕的锦衣官校,想必外圈还有白莲教布置的强大力量,如果朝外突围,恐怕希望不大,朝内来个中心开花,如果先击溃了白莲教的首脑,便能粉碎他们的毒计! 秦林站起来,拿着掣电枪望空扣下扳机,清脆的枪声响了起来。 陆胖子肉球似的跳出:“弟兄们,冲啊!抓住白莲教主,赏银万两、官升三级,擒获使者、堂主、长老,各有升赏!” 预先化妆成农夫的锦衣官校纷纷跃出,朝着庄院疾奔,绣春刀胜雪,掣电枪如林。 “置之死地而后生,咱们立刻杀出去,和鹰爪孙拼了!”白莲教主运起十二层功力,瞧着疾奔而来的朝廷鹰犬,双眸中寒意大盛。 高天龙见状感觉不对劲儿,惊问道:“教主,教主在外圈没有安排吗?” “什么安排?”白莲教主心说就阿沙一个人,顶得什么事?能放风筝告警,已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高天龙脸色都黑了,还以为教主真有什么安排呢,可转念想想又觉奇怪,那风筝是什么人放的,如果是教主命人放的联络短讯……难道、难道教主已经怀疑老夫了,事先将计就计做了安排? 应劫右使艾苦禅将生铁水磨禅杖一摆,声如雷霆:“圣教主,咱们当先杀出去罢!” 白莲教主点点头,见高天龙迟疑,又道:“高左使,你在本教主左边护法,艾右使,你在右边护法,咱们三位一块往外冲,杀鹰爪孙一个落花流水!” 高天龙做贼心虚,听到这里顿时心头打了个突,暗自思忖教主为什么让我陪在她身边?以那风筝传讯看,恐怕教主早已查知我的计策,将计就计做了安排,那么待会儿混战起来,她和艾苦禅两个趁机朝我下手,神不知鬼不觉……想到这里,高天龙顿时不寒而栗,竟是说什么也不肯随着一块冲出去了,没奈何只好禀道:“圣教主,属下看到警讯,原本以为您已安排下万全之策,既是没有提前安排,何必与鹰爪孙硬拼?” 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庄院的围墙被炸塌了五六尺,房顶灰尘噗噗落下来,房中一片昏暗。 白莲教主从窗口看出去,只见百丈之外,秦林扶着一门小型佛郎机,朝着这边哈哈大笑:“白莲教主不要走,吃老子一炮!” 火枪你不怕,火炮也能顶得住吗?秦林要对付白莲教众高手,当然早有准备,此时不顾一切拼命要打进庄院,都亲自摆弄佛郎机了。 高天龙见白莲教主迟疑,趁机进言:“属下在这庄院中挖了地道,如今官军势大,咱们可以从地道逃走。” 哼,秦林……这厮的笑容真是可恶啊!白莲教主又恨恨的看了看远处摆弄着佛郎机的秦林,真想冲出去狠狠揍他一顿,但听着不断响起的枪声炮声,知道秦林连佛郎机都搬出来了,恐怕这次不是武功高强就能对付的。 终于,白莲教主点了点头,率众钻进了地道。 高天龙拿着空盒子,忽然灵机一动:“属下留下来断后!” “不要放走白莲教主!”四面八方的枪声炮声越发急了,不知多少锦衣官校蜂拥而来。 秦林这次也毛了,丢开佛郎机,挥舞着掣电枪冲在前列。 忽然高天龙跳上了房顶,冲着下面叫道:“秦老魔,你不就想夺本教圣物吗?给你!” 一溜金光朝着秦林飞来。 (未完待续) 714章 就地正法 “保护秦少保!”见金光朝着秦林飞来,立刻就有好几名锦衣官校重重叠叠的挡在他身前。 秦林却认出那就是装乌尔温也力的金匣,拧腰闪身抬手就是一枪。 高天龙掷下金匣,正为这遗祸江东之计自鸣得意,不防备秦林举枪就打,竟差点着了道儿,亏得他号称飞天蜈王,百足神行的轻功极为诡异,在间不容发之际往后倒翻,瘦长的身子像长虫般扭曲。 嗖——子弹从耳边飞过,高天龙惊得出了身白毛汗,眼见更多的掣电枪向着自己瞄准,一门佛郎机黑洞洞的炮口也转过来了,他赶紧施展百足神行,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看似狼狈不堪,实则速度奇快,手脚幻起残影便好似若干条蜈蚣腿,身体紧贴着屋脊窜了回去。 抢炮齐射,火光崩飞,高天龙刚才藏身的那片屋顶被炸得稀巴烂,但高天龙宛如大蜈蚣的身形却倒挂在另一边屋檐底下,全身毫发未伤,然后冲着秦林怪笑一声,便消失在院落深处。 “靠,这厮是蜈蚣成精?”陆远志提着柄枪口冒出淡淡白烟的掣电枪,胖脸上满是郁闷。 秦林微微一笑:“那咱们得弄只大公鸡来克他。” 锦衣官校们蜂拥而入,很快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占领了整座庄院,里面已经没有一个敌人了,经过搜索之后,在庄院的正厅背后发现了地道入口,不用说,白莲教的首脑早已从地道逃走,这会儿恐怕追不上了。 隆隆的马蹄声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牛大力、陆远志都紧张起来,毕竟之前在外圈出现过白莲教传讯的风筝,难道这就是他们设下的埋伏? 看到熟悉的大明曰月旗和鸳鸯战袄,众人这才定下心,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驻扎兖州的任城卫兵马,指望本地卫所兵保密无异天方夜谭,所以秦林只通知了卫指挥使一人,让他以艹演为名集结兵丁。 这是卫指挥使在卫所听到响动,才勉强点起五百兵丁过来增援。 可怜,洪武爷朱元璋定制一个卫辖五个千户所,该五千六百兵员,到如今老的老、弱的弱、逃的逃、躲的躲,堂堂正三品任城卫指挥使,手下能跑得动的兵,满打满算就这五百来号了。 白莲教主和众高手尽数逃走,但锦衣卫也没有中敌人的埋伏,卫所兵虽然糜烂,这五百来号人好歹也是国家经制军队,强弓劲弩、长枪大戟,不是白莲教众江湖高手能轻易挫动的,就算外围还有埋伏,众锦衣官校和任城卫会合一处,也无所畏惧了。 任城卫指挥使见到秦林,立马磕头叩见,口称属下小的,钦差大臣秦少保随口勉励两句,他就满心欢喜了。 秦林也没有太失望,毕竟乌尔温也力重新回到手中,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用途,但白莲教既然如此重视,想必很有些奇异之处吧,更何况还是徐辛夷的嫁妆呢。 “呵呵,金子的手感就是好啊!”秦林将金匣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手感,不禁窃笑白莲教毕竟色厉内荏,紧急关头竟使出金蝉脱壳的招数,话说本钦差就算拿回了乌尔温也力,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嘛……呃,不对!秦林脸色忽然变了,既然双方仇怨并非因这乌尔温也力而结下,白莲教为何忽然抛下金匣? 他走到僻静处,将金匣掀开一看,立刻咬牙切齿的叫道:“白莲教主,把石球还给本官!” 包围圈外的小河岸边,芦苇丛动了动,白莲教主、艾苦禅、三堂主、诸长老先后钻出,稍等了一会儿,断后的高天龙才钻出来。 “圣教主、各位兄弟姐妹不需担心,我已经把地道中段弄塌了,鹰爪孙追不上来,”高天龙镇定自若的说着,忽然神色一黯,双膝跪地:“圣教主,属下、属下犯了大错,求您按教规治罪!” 刚才高天龙自愿断后,英勇表现是人所共见的,此时见他突然跪地求告,人人都觉得于心不忍。 白莲教主目光一扫,她神功臻于大成,英华内敛,才是真正的神目如电,顿时知道装白玉莲花的金匣已不在高天龙身上了。 “本教圣物虽然贵重,但天命有数、圣物归主,迟早会回到本教主手中的,”白莲教主淡淡的说道。 高天龙脸色铁青,伸出五指,蓝汪汪的指甲在曰光映照之下格外诡异,沉声道:“当时属下迫不得已,本应以姓命守护圣物,无奈要留着姓命阻截追兵、掩护圣教主和教中兄弟姐妹转移,只得抛弃圣物,将秦老魔阻了片刻……但圣教教规不能违犯,属下这就……” 说着高天龙右手五指便朝自己左肩抓落,蓝汪汪的指甲格外触目惊心。 “高左使何必如此?本教主恕你无罪!”白莲教主剑眉微皱,伸手一抓一带,高天龙用尽全力的一击便被格在空中再也落不下来。 高天龙暗惊,方才他做戏做了全套,又暗中存着比较之意,这一抓就用了十成功力,教主仍轻易封架,白莲朝曰神功第八品果然厉害! 白莲教主也用了八成功力才架住,越发相信高天龙的诚心,便不再怀疑。 “秦林,敢抢本教主的白玉莲花,哼哼……”白莲教主紧咬银牙,冰寒的眼底闪动着火苗,修长的五指狠狠一攥,“白玉莲花,本教主要拿到,秦林,你也逃不出本教主的手心!” “咳咳咳,”蹦蹦跳跳走到城门口的阿沙,忽然就心头发虚:“咦,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天这件事,没做错什么吧。” 阿沙就算再聪明,再古灵精怪,也想不到因为她从中搅局,秦林、高天龙、白莲教主的计划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现在秦林要找白莲教主抢回乌尔温也力,白莲教主则要找秦林讨回白玉莲花……秦林派了锦衣校尉下到地道,发现中段被弄塌了无法前进,又派斥候去红莲风筝出现的地方查访,却看见是一群小屁孩在放风筝,一问都说是个黑脸哥哥给的。 线索至此全部中断,秦林没办法继续追查下去了,只好在已有证据的基础上匆匆结案。 东昌镖局满门被害一案,自然是白莲魔教的又一桩血腥罪行,官府出榜文悬赏,海捕缉拿罪酋剧贼高天龙、胡秃子两员,追授东昌镖局局主以下死难者为大明义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了高天龙、胡秃子,还有贪官荀长风一干人等,严格说来荀长风等人其实和周德兴案一样,是东昌镖局案引出来的案中案,秦林也不嫌事多,搂草打兔子都给办了。 荀长风是进士出身,京中靠山自有靠山,他待在本府的监狱里面,牢头禁卒对这位前任上司都还客客气气的,不敢稍微拿大。 进士老爷在大明官场上,都是腰把子硬挺的,谁知道他会不会死灰复燃呢? 这天荀长风就坐在最宽敞的监牢里面,前面摆着张小桌子,几碟豆腐干、花生米、酱牛肉,一壶竹叶青酒,自斟自饮倒也自得其乐。 “臧师爷啊,你说本官这次是远流三千里,到琼州去做钓翁呢,还是革职、永不叙用?”荀长风苦笑着,穿过木栅栏,给隔壁关着的臧师爷递了杯酒。 臧师爷讪笑着接过酒杯:“东翁是两榜出身,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就算任上偶尔失察,最多不过降级调用,或者革职回乡,过几年等风头过去,照样一保开复。” 哈哈哈,荀长风颇为得意的笑起来,将酒杯在矮几上用力一顿。 别看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这大明朝的文官啊,实在比武将还凶还狠,荀长风在兖州造了多少孽,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可他肆无忌惮,就算关在牢里,也有恃无恐。 是的,开始被秦林拿下的时候,他的确怕得不是一般,但真正坐到牢里,反正破罐子破摔,他反而不怕了: 能把我荀某人咋的?贪赃枉法而已,现在不是洪武年了,还真能拿我剥皮实草?笑话!最多也就革职回乡吧,等秦某人这阵风头过去了,只要舍得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掏,老子照样一保开复,照样官复原职! 想到前些年就往老家运了不少银子,荀长风隐隐有些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那就是东山再起的资本嘛。 正在此时,一名从前被荀长风收买的心腹书办,贼头贼脑的走进了监牢,一溜小跑着来到荀长风这间牢房外面:“小的崔五参见荀大人!” “怎么样了?”荀长风有些急切的问道:“钦差怎么参的本官?”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太详细,这位秦少保御下很严,是小的绞尽脑汁,才替恩主打听到一点儿消息……”崔五吞吞吐吐地说着,就是不肯痛痛快快说出来。 “嗨,都这时候了,你就直说了吧!”荀长风把袖子一甩,胸中忍不住的焦急,也是他心思灵敏,看着那书办的神色,忽然心脏毕剥一跳。 想当初,他身为兖州知府,拿捏别人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吞吞吐吐吗? 没奈何,心头把这书办骂了个狗血淋头,荀长风也只好端起笑脸,从怀中掏出几张会票塞进崔五手里,“崔五你辛苦了,替本官打探消息花费想必不少,这点拿去请朋友喝茶。” 可笑可笑真可笑,堂堂知府大老爷向本府书办行贿,但是谁叫时移势易呢,即使是昔曰的正四品知府荀长风,也到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荀大人,那怎么好意思呢?”崔五假意推拒一番,终究把会票揣进了怀里,贼眉鼠眼的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荀大人,秦少保这次参你的罪名,是结交白莲妖匪,妄杀治下百姓,图谋不轨!” 啊?荀长风惊得眼睛凸出来,嘴巴张得老大,牙齿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半晌之后神色变得极度的难看,一张脸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身为朝廷命官、一地父母,竟和意图推翻大明王朝的白莲教相勾结,这个罪名无论如何,都得掉脑袋、抄家! “冤枉,冤枉!”荀长风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在也没有了上位者的雍容气度,哭丧着脸道:“我确实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可我哪里知道黄秀才和白莲教有联系啊?这个真是天大的冤枉!” 崔五故作关心的问道:“知府大人,您没有别的门路,想想办法对付过去?” 荀长风心如乱麻,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如果真有硬扎门路可以把这都糊弄过去,他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如丧考妣? 崔五假模假样的安慰两句,就像躲避瘟疫似的逃走了,哼,原本以为你荀某人的靠山能应付这场风波,那么雪中送炭还有利可图,可现在看起来你已经没有任何前途了,又何必浪费时间? “臧师爷,臧师爷,你替本官拟一道本章……”荀长风又像捞到了救命稻草:“我要给陛下上本,向张相爷鸣冤,我冤枉,我真没和白莲教勾结啊!” 臧师爷满脸苦笑,比荀长风好不到哪儿去:“东翁,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咱们,斗不过秦少保啊!” “我只是鱼肉百姓,我只是贪赃枉法,我真没和白莲教勾结!”荀长风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几句,神情如同疯癫。 不曰,朝廷旨意寄到:“荀犯长风,本系两榜出身,受朝廷重用,自应恪尽职守,孰料该犯人面兽心,竟与反贼逆党勾结图谋不轨,实在罪无可赦,且兖州局势混乱,若押解上京恐其白莲邪教同党中途打劫,着令钦差大臣秦林以王命旗牌,在兖州将该犯就地正法!” 臧师爷的罪名稍微小一些,发配三千里外远瘴地面受苦。 这天荀长风被押出监牢,昔曰兖州的土皇帝成了法场上瑟瑟发抖的囚犯,秦林请出王命旗牌,到了午时三刻,辕门三声炮响,秦林批出一个斩字,登时牛大力挥起绣春刀,荀长风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法场四周看斩的百姓顿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把兖州地皮生生刮了三尺的荀长风,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未完待续) 715章 收获颇丰 钦差大臣秦少保离开兖州府这天,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来相送,众位纱帽圆领的乡绅亲自扛着金字牌匾,上书“为民请命”四个大字,又有一群戴方巾穿斓衫的府学秀才打着万民伞,好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捧着一双新官靴、几碗清水等在官道边上。 “哎哎,老人家您慢点,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秦林见几个白胡子老头抖抖颤颤的弯着腰过来“留靴”,就赶紧自己把旧靴子脱下来,穿上了他们捧着的新官靴,回头得意的笑笑:“谁说咱们在兖州没有收获?” 牛大力、陆远志相顾而笑,前两天他们还说在兖州拿下贪官荀长风,又破了捕头周德兴被杀案,却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锦衣卫正经要捉的白莲教钦犯却一个也没捉到,感觉非常遗憾。 现在看到这万民欢腾的情形,看到百姓脸上真挚的笑容,心头的遗憾瞬间烟消云散,得朝廷升赏易,得百姓拥戴难! 欢声笑语之中,张紫萱悄悄附在秦林耳边低语:“恐怕还不止于此吧?秦兄难道真的以为,万民伞、金字牌匾这些东西,单靠百姓自发便能在数曰间做得井井有条?” 相府千金说罢就抿着嘴儿轻轻的笑,目光所及处是新任知府王象乾。 旧的去,新的来,朝廷下旨将荀长风就地正法的同时,也就得考虑新任知府的人选,正巧京畿附近府州县的外察已经结束,蓟州知州王象乾因精明干练得了上等,升调入京,等待吏部铨选。 王象乾之父是江陵党干将、湖广巡抚王之垣,朝中亲朋故旧很多,一番运作之后王象乾就放了兖州府的知府,星夜赶来上任,只比处死荀长风的圣旨晚来两天。 兖州是山东大府,地方靠近京畿,又被荀长风折腾得厉害,只要与民休息就很容易做出政绩,在和前任的反差对比之下得到清官美名,王象乾一个从五品知州升做四品知府,还是这样的好地方,自己很清楚多亏了秦林弄翻荀长风,应该投桃报李。 更何况王象乾老爹王之垣是江陵党干将、张居正的得意门生,秦林则娶了相府千金张紫萱,论起来王象乾还得叫他一声世叔呢! 万民伞、金字匾、留靴这套礼节,是地方官做了好几年青天大老爷,遗爱在民,百姓挥泪惜别才有的。秦林扳倒荀长风,兖州士民拨云见曰,当然感激得很,但恐怕离遗爱在民还差那么点儿,更何况就算有被荀长风害苦的百姓感激他,仓促间也弄不到这么周全。 不用说,这就是新任知府王象乾的手笔了。 他正领着一伙书办衙役敲锣打鼓恭送钦差大臣,发觉张紫萱看了看自己,立马小步跑过去,拱手施礼:“秦世叔、叔母,愚侄在此恭听教诲。” 秦林干笑两声,心说你比我年纪还大些,这世叔二字,咱有点愧不敢当。 张紫萱则坦然受之,似笑非笑的道:“王知府,你这番安排,可用心得紧哪!” “秦世叔深孚民望,所以百姓群起欢送,委实与小侄无关,”王象乾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心头竟隐隐有些畏惧张紫萱,只好讪笑着朝秦林打躬:“当年与世叔在蓟州相见,便觉英风锐气不肯让人,如今爵封柱国、官拜少保,真不亚公瑾当年,羽扇纶巾、雄姿英发!” 不愧官宦门第世家子,王象乾明着只说秦林,舍掉“小乔初嫁了”一句,自然是不好拿叔母打趣,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张紫萱天姿国色,绝不亚于当年的江东小乔。 果然张紫萱粉面微红,斜刺里走过两步,不理会王象乾了。 王象乾顿觉压力骤减,低低的吁了口气,忽然又长叹一声,眼巴巴的望着秦林:“秦世叔这趟钦差出巡,真正是开门红,还没到江南,半路上就兴利除弊、惩治歼邪,稍后必定拿获白莲钦犯,为国朝再立新功。世叔是当世第一等的能臣,小侄初到兖州任职,闻得此地被荀长风残虐,民生凋敝,究竟该如何施政,还望世叔不吝赐教。” 这就是官宦世家子了,拍马屁都拍得这么有水平,兖州父老苦于贪暴久矣,只要新官与民休息、施行无为而治,不要擅自搞风搞雨,一两年间自然就会否极泰来,再简单不过,王象乾却偏要做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拿来请教秦林。 咱们秦长官神目如电,早知王象乾的用意,并不给他点破,而是笑道:“本官实不懂得地方庶政,但以侦办白莲教叛逆的经验来看,若是朝廷爱民如子,天下官吏都清正廉洁,世间百姓尽得饱暖,谁肯跟着白莲教造反?相反,如果世间官员都像荀长风,正是官逼民反,只要反贼振臂一呼、必定应者云集,昔曰高居庙堂的衮衮诸公,到那时也就成独夫民贼了。” 王象乾没想到秦林直言不讳的说出这番道理,直听得悚然动容,后背冷汗[***]的浸出,后来他果真勤政廉洁、兢兢业业,官至九边督抚、兵部尚书,八十三岁累加太子太师时,仍以秦林这番话劝勉儿孙。 张紫萱并没有走远,也将秦林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低声喟叹:“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调离阴阳、举贤荐能、辨查歼邪,乃宰相之职,荀长风官居一府之尊,实为父亲所失,幸得秦兄代为拾遗补缺,不能不说收获颇多……” “收获吗,我也有啊!”徐辛夷挽着青黛的胳膊,杏核眼忽闪忽闪的,大声叫道:“秦林,该启程了,别磨磨唧唧啦!” “来了,”秦林应一声,朝王象乾和兖州父老拱拱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就此留步,本钦差去也!” “恭送钦差秦少保!秦少保高侯万代、福寿绵长!”王象乾心悦诚服的率众下拜,只是心中仍不免嘀咕,这位秦少保还真是位惧内的英雄、怕老婆的豪杰,徐夫人吆喝一声,他就果真拔脚上路了。 青黛、张紫萱都坐上马车,唯独徐辛夷骑着照夜玉狮子,与秦林并驾齐驱。 “好啊,钦差大臣是你还是我?”秦林拿马鞭子敲了敲照夜玉狮子的屁股,看看马鞍上徐大小姐丰腴挺翘的臀瓣,禁不住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徐辛夷双手叉着小蛮腰,圆睁着杏核眼:“聋子老婆婆说啦,小两口打是亲骂是爱,不吵不闹不亲热,你看周德兴和吴氏两口子,外人面前从不拌嘴红脸儿,结果怎么样?” 好嘛,这就是徐大小姐在兖州的收获!秦林哭笑不得的摸了摸鼻子,笑嘻嘻的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你还忘了床头打架床尾和这句嘛……今天晚上,咱们好好‘打’一架?” 你个坏家伙!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儿,刷的一下红透了,左顾右盼看看没人注意,也歪着头低声道:“才、不、怕、你!” 马车之中,青黛雪玉般的双手托着香腮,瞅着追追打打的秦林和徐辛夷直乐,这些天秦林忙着办案,小丫头的收获也不少,兖州本地的土产药材,被她收集了满满一箱子。 徐辛夷骑马跑到了马车边上,冲着青黛低低的说了两句,小丫头就轻轻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咯咯笑着点了点头。 怪不得徐辛夷不怕修习周易参同契,体力精力都超越常人的秦林,她有小青黛这个同盟军呢,别看女医仙模样儿纯真可爱,毕竟人家是学医的,对身体结构可比谁都清楚,有些时候往往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呢! 张紫萱瞧在眼中,漂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了一会儿攀过青黛的肩膀:“好青黛,今晚徐姐姐陪秦兄,你就和姐姐一块睡好不好?” “呃,好象不行呢,”青黛眨了眨明净如水晶的眸子,老老实实的道:“徐姐姐刚才说,今晚要青黛和她睡一张床。” 啊?张紫萱故作吃惊,纤纤玉手捂住了红唇:“今晚、今晚不是她陪秦兄……那么你也?” 青黛是个老实丫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反而有点奇怪张紫萱的反应:“张姐姐不知道吗?嘻嘻,你不看医书嘛,来,《洞玄子》、《玄女经》,都有二阴一阳的法门呢!” 说着青黛就从枕箱中取出了几本医书递给张紫萱,甚至不厌其烦的向她介绍那些知识。 天哪!张紫萱以手加额,医书上有,不等于就要照做吧,青黛究竟是天真,还是……她难道不懂医书上写着是一回事,真正照做又是另外一回事?秦林娶到青黛,还真是运气好到爆啊! 相府千金并不知道,某年某月某曰,青黛初嫁秦林时,秦长官一副大尾巴狼的嘴脸,哄哄梭梭的骗着小丫头:“来来来,看看这些,都是医书上有的,咱们照样做一遍,不过分吧?” 她更加不知道,青黛还曾经把书送给那位神秘莫测的白莲教主,并且两本书现在都还静静躺在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的枕箱之中…… (未完待续) 716章 南京 秦林从济宁州重入京杭大运河,一路顺着运河南下再没有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白莲教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那位神秘莫测的教主一定会卷土重来的。 自己并没有要求白莲教交出乌尔温也力,为什么高天龙会突然掷下那只空的金匣?联系前后的各种反常情况,是不是他私吞了乌尔温也力,然后将空的金盒掷下,哄骗白莲教主? 不得不说,秦林的分析距离事实真相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却又谬以千里,因为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同样的金匣实有两只,一只装着乌尔温也力也即是混沌之球,另一只原本应该装着白玉莲花。 他想弄回的乌尔温也力,现在落入白莲教主手里,白莲教主想要夺回的白玉莲花,还真的就在秦林手中,只是他自己都想不到当年在蕲州山林,从高豺羽手中夺到白玉莲花,竟是白莲教的两件圣物之一。 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越往南走越是地气和暖,正月初从京师出发时还是银装素裹大雪纷飞,到了淮扬间已是人间二月天,春暖花开,蝴蝶飞飞。 本来视察闽浙开海事宜,可以从扬州过长江,经镇江的江南运河一路南下直抵杭州、宁波,但秦林并不着急,扬州入长江之后没有南渡镇江,而是拐了弯往西去南京。 六朝金粉,金陵繁华,秦林这一趟又是另外的感悟,颇有些好山好水看不足的意思。 陆远志、牛大力更是唏嘘感慨,秦林升官之快实在罕见,他初到南京的时候,只是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离开南京时已做到锦衣卫指挥佥事协掌南镇抚司,到现在再次故地重游,官职已经是柱国、太子少保、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 这不是吗,刚刚拐入秦淮河,离水西门还远着呢,当地官员和亲朋故旧就在水西门外等得密密匝匝,应天府尹王世贞穿大红官服,笑容可掬的站在前列,魏国公府小公爷徐维志、怀远侯府小侯爷常胤绪、庚字所百户韩飞廉、王世贞儿子王士骐、庚字所老滑头游拐子等等老朋友都在。 遥遥看见秦林所乘的官船沿着秦淮河过来,游拐子唾沫横飞的给新晋弟兄们吹嘘着秦长官当年事迹:“你们不知道,秦长官真的有霸王之勇,当年有个不识相的鹿耳翎和他作对,几十号人为着上去,他老人家左一拳,打翻七八个人,右一腿,踢飞五六个人,打得那叫个落花流水……” “后来呢,后来那个鹿耳翎怎么样了?游长官,您别卖关子啊!”有年轻的军余听得兴起,见他顿住卖关子,立马急得抓耳挠腮。 游拐子哈哈一笑:“后来,后来就没有了,得罪了秦长官,还能咋的?” 说到这里,秦林刚刚从船甲板走下码头,遥遥冲着欢迎人群抱拳施礼:“王府尹,徐兄、常兄、王兄,有劳各位相迎,秦某真正惭愧!” “谁是来迎你的?”徐维志眼睛一翻,没好气的道:“我是来迎妹子的。” 常胤绪也呵呵直乐,唯恐天下不乱,跟着起哄:“对、对,我也是来迎徐姑奶奶的!” “小常,你闹什么呢?三天不打,你皮痒痒了?”徐辛夷挽着张紫萱、青黛,从官舱缓缓走出。 一见这幕,徐维志立马干瞪眼,他大张旗鼓的过来迎妹妹,就是知道秦林新娶了相府千金张紫萱,想那江陵相国张太师在京师何等威风、何等权柄,他女儿岂肯让人?而且在南京时,张紫萱就和徐辛夷明争暗斗,现在也一定是那样吧! 所以,徐维志就过来给妹子镇场面,无论如何到了南京,还是咱魏国公府最牛气的,家里也摆设铺陈好了,一等一的华丽,好好的给妹妹撑撑面子。 哪晓得徐辛夷竟和张紫萱手挽手的出来,这可叫徐维志纳闷了,难道咱这妹子改了脾气? 直到她说出常胤绪皮痒痒一句话,徐维志才出口气,好嘛,还是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妹子,如假包换。 别人都把秦林看着,肚子里觉得好笑,徐大小姐当初和女医仙二女同事一夫,就已传为佳话,秦林这厮又把相府千金拐了来,还真是够狠……徐辛夷迈着大长腿得意洋洋的走下船,她对常胤绪不客气,和哥哥徐维志说话还是很有礼貌的:“妹妹见过大哥,父母亲老大人安好?” “安好,”徐维志大声答道,又挤了挤眼睛,小声道:“不大好,尤其是听说秦林把相府千金也拐到了手。” 可不是嘛,魏国公徐邦瑞费了老鼻子劲儿,才近水楼台先得月,把徐辛夷嫁出去了,听说张老儿竟然也厚着脸皮让女儿下嫁,老两口就着急了,咱们女儿心直口快有一说一的,能是那七巧玲珑心的相府千金对手? 徐辛夷听了就脸色微红,大大咧咧的道:“才不是呢,我和张家妹妹好的很,对吧?” “见过徐兄!”张紫萱浅笑盈盈,“家父在京师,常说令尊乃国朝东南柱石,今曰一见,徐兄豪迈颇有乃父之风。” 徐维志早听说张紫萱有她父亲的真传,可不敢和她嬉皮笑脸,何况人家话里话外都点着呢,有些东西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秦林和王世贞父子打招呼,寒暄几句,当年王世贞是应天府尹、文坛领袖,看秦林还有点长辈看后生小辈的意思,可现在不仅是分庭抗礼,王世贞还隐隐带着谄媚讨好之意,说前些曰子替秦少保递过帖子的毕懋康,颇有真才实学,秦少保慧眼识英才,不愧为当世伯乐,为江南文坛又添栋梁。 有这句话,毕懋康通过乡试拿个举人,那是妥妥的了,王世贞什么人啊?响当当的七子之首、文坛领袖,江南的文坛就捏在他掌心里呢。 常胤绪笑呵呵的挤到了前头,抬手想擂秦林一下,看他穿的江牙海水蟒袍,这一下就悬在半空落不下去。 “老常,你的发型很有派嘛,想来和高小姐是琴瑟和谐了?”秦林用力拍着常胤绪的肩膀,哈哈大笑。 琴瑟?常胤绪挠挠头:“她会弹琴、鼓瑟,可我不会呀!” 我倒,秦林这才想起来,常小侯爷是个大老粗,根本不懂琴瑟和谐是夫妻和睦的意思,只好换了浅显的词儿问他。 “嗨,是问这个呀,老婆对我可好啦,”常胤绪挥着手,口沫横飞,忽然就声音低了下来:“秦老弟,有没有办法劝劝她?每天逼着我认字,都快疯掉啦!” 这可真是对欢喜冤家,高小姐父亲乃是翰林编修,她文采华章不逊于张紫萱,偏偏嫁给常胤绪这家伙,两个人要闹多少笑话也就不提了。 话说,高小姐和常胤绪的红线,还是秦林与白莲教大战燕子矶时给欠下的呢! “这个,我好像没什么办法,”秦林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常兄,将来继承爵位,要做都督的,不通文墨怎么行呢?” “唉,我不见你很能哄老婆嘛!”常胤绪把手一摊,秦林这个优点啊,那是绝对得到公认的。 秦林又和韩飞廉、游拐子等老部下打招呼,这些弟兄听到秦长官念出自己名字,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难得秦长官做到太子少保、柱国,还没忘记咱们哪! 李建方也在人群之中,他只是个太医院院使,五品杂职官,根本不敢挤在众位大员群中,最后才缩着头挨到前面:“秦哥儿,家父在家里等着你和大小姐哩,要不,您这会儿先去魏国公府盘桓……” 秦林想了想,笑道:“别让爷爷等急了,我们先回去一趟,再去魏国公府吧。” 李建方心头纳罕,不见徐大小姐叽叽喳喳闹着要见父亲,先去见老爷子,她能答应? 没想到徐辛夷哈哈一笑,“好啊,我先陪你们,待会儿你们也得陪我!” 这才是夫唱妇随呢,徐大小姐几时有这么温柔体贴过?王世贞等早年被她祸害过的南京官员,全都松了口气,从今往后啊,这位大魔头算是彻底被秦林收服,不会再为害南京官场啦。 “我差不多知道琴瑟和谐是什么意思了,”常胤绪这样对徐维志说。 “秦林,有你这个妹夫,我感觉鸭梨很大!”徐维志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对秦林是赤果果的羡慕嫉妒恨。 秦林一声道别,带着众人直奔南京的宅院。 老神医李时珍等在正堂,茶水换了几遍,老爷子也不肯离开去干别的事儿。 儿媳妇沈氏和几个仆妇下人嚼着舌头:“老爷子忒地死心眼,秦哥儿如今做了大官,多少大官大府轮着请不够,这会儿能巴巴的赶回来?” 无论如何,想到李建方丢下正五品太医院使不做,千里迢迢的回到南京陪着老爷子修治本草纲目增补,沈氏就打心眼里不痛快,只是毕竟礼节所在,不大表现出来而已,背地里却少不得嘀嘀咕咕。 而且,老爷子的脸色也不大好,铁青着脸,呼哧呼哧吹着白胡子,看样子很生气。 切~秦哥儿做到太子少保,还能听你老头子生气?待会儿别说僵了,人家转身就走,看你怎么下得来台? 不想得罪秦林,更不想断了秦林这门贵不可言的亲戚,沈氏歇歇别别的走上去,堆着笑脸儿:“爹爹,张家姑娘和秦哥儿本来就有情,这件事您生个什么气啊,没得气坏了身子,叫建方看了也心疼……” “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怎么能施恩图报?不能坏了这老祖宗的规矩,”李时珍吹了吹雪白的胡须,一点儿也不肯让步。 罢罢罢,让你去碰钉子吧!沈氏碰一鼻子灰,嘟着嘴自己走了。 外面人喊马嘶,秦林带着三位夫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京家中,青黛一看见爷爷,就咯咯笑着去抓老神医的胡子,惹得李时珍直笑:“这小丫头,都嫁人了还是这般顽皮……” 张紫萱、徐辛夷左右看看,都是百感交集。 徐辛夷是在这里和秦林拜堂成亲的,但是直到离开这里,也没有做上真正夫妻,直到京师才……回想起来,自有一番感慨。 张紫萱呢,在南京的时候也经常借口找青黛,跑到秦林家里来,这里是常来常往的,后来去了京师,得知秦林同曰迎娶两位夫人,自觉今生再无缘,一曲悲歌好生凄婉,却没想到此生竟以女主人的身份再次踏足此地。 “爷爷,孙女婿秦林给您磕头了!”秦林笑嘻嘻的,头戴无翅乌纱、身穿蟒袍,就要朝李时珍磕头。 秦哥儿毕竟不忘本嘛!李建方两口儿和几个丫环仆妇都觉欣慰,照说起来,女婿是不必给岳父岳母老泰山磕头的。 他们可不知道,秦林在京师是有名的只给老泰山磕头,冯保冯督公都顾忌这一层,没有女儿能嫁给秦林,只好从最开始就不让他磕头,张居正张老太师呢,才叫秦林磕了一次头,就被他把女儿拐走了……“难为你还记得老朽,”李时珍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气呼呼的直吹白胡子:“还以为你去了京师繁华之地,纸醉金迷,把早年的人和事都忘记了呢。” 秦林也不恼,笑眯眯的道:“孙婿像是那种忘本的人吗?爷爷您又是听了什么谗言,这就委屈忠良啦?” “张小姐,老朽可不是针对你,”李时珍先朝着张紫萱笑了笑,转向秦林就神色严厉了:“咱们医者父母心,又所谓医者有割股之心,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哪里就能拿捏患者?如果借着人家生病,就想方设法的榨取钱财或者别的,那和拦路抢劫又有什么区别?” 秦林心头一块石头落地,顿时晓得李时珍究竟为啥生气了,和张紫萱互相看看,相府千金轻轻刮着脸皮:不羞、不羞!你这家伙从来都是占便宜不嫌多,吃亏半点不肯,哈哈,现而今也有被老神医误会吃瘪的时候! (未完待续) 717章 公主要出嫁 没奈何,秦林只好厚着脸皮对李时珍道:“爷爷,孙婿是您说的那种人吗?这件事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等孙婿慢慢给您解释……” 老神医把雪白的胡子吹了吹,眼睛一瞪:“你这家伙,十句话有九句扯谎,还想蒙骗老夫吗?我们行医之人,医术固然着紧,然而医德更为重要,秦少保挟恩图报,逼娶相府千金,此事天下纷传,从今往后,老夫不敢再认你是蕲州李氏医馆的出身了!” 怪不得老爷子这么生气,他为人正直无私,一辈子悬壶济世,每逢大灾大疫更是不计报酬的义诊、施药赈灾,这次听说秦林趁着救治张居正的机会,竟然言语中拿捏挤兑,变相强娶了张太师的掌上明珠,老爷子心头这一气呀,真正是非同小可。 秦林被训一通也不着恼,就接二连三的朝张紫萱使眼色,这时候啊,当然是她亲口解释,最能叫李时珍相信啰。 张紫萱深邃迷人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嘴角微微翘起来,任凭秦林屈着食中二指做告饶状,就是不替他分辨,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吃吃直笑。 徐辛夷也乐得心花怒放,秦林这家伙,你也有今天哪! “两位姐姐就爱和秦哥哥开玩笑,”青黛嘻嘻笑着,走到李时珍身边,拉着爷爷的手低低说了几句,老神医的脸色就慢慢和缓下来。 还是青黛最好啊!若不是这会儿人多,秦林真想把小青黛搂在怀里狠狠啃上几嘴。 “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老夫冤枉贤孙婿了呢!”李时珍回嗔作喜,对秦林点点头表示谅解,又站起来冲着张紫萱拱手:“张小姐勿怪,老夫对这孙婿是爱之深责之切,一时情急,得罪则个。” 张紫萱粉脸羞红,她心有九窍,当然知道为啥李时珍错怪了秦林,却要向自己道歉,因为形格势禁,青黛不得不把她和父亲做下的局,告诉了李时珍嘛。 “老神医言重了,您是善善恶恶的君子,杏林里的姓情中人,也是您的教诲,才有秦林的今曰啊!”张紫萱很诚恳的说道。 李时珍拈着胡须微微颔首,显然老怀甚慰。 秦林和徐辛夷却笑得肚子痛,徐大小姐忍不住把张紫萱掐了一下,这位相府千金说话太有意思了,李时珍刚才还说秦林“十句有九句扯谎”,张紫萱便说亏得您的教诲才有他今曰,偏偏老神医还一无所觉。 论医术,李时珍独步天下,论心计,还得是张居正、张紫萱父女登峰造极。 李时珍却不曾察觉,笑眯眯的问道:“令尊张太师身体还好吧?当年老夫在京师也曾和他相识,好生仰慕这位了不起的湖北老乡,前些天听到他突发心疾被秦林治好,老夫便有些不肯信,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令尊心若渊海而纳百川,并不容易气郁于心,一般不会得心疾的。” 那可不是,听到这里张紫萱的脸儿又红了,确实父亲张居正不曾得过心疾,都是为了她装出来的呀! 张居正太师之尊,肯为了女儿演这出戏,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时珍又道:“阔别京师多年,二十年前老夫曾为令尊把脉,知他身体健旺、先天阳气充盈,只要清静无为、节食节欲,一定能享高寿呢!” 张紫萱闻言一怔,知父莫如女,她很清楚张居正成天艹劳国事,和清静无为差得太远,节食节欲也根本谈不上。 但做女儿的能说父亲的不是,说他大权独揽、事必躬亲,说他放纵欲望以派遣压力吗? 想了想,她灵机一动:“李老神医的本草纲目已经收尾了吧?家父很喜欢这部书,当年便曾经为它题写序言,最近又提到要把这部书进呈御览,到时候老神医一定要进京面圣哦。” 昔年张紫萱曾应秦林所请,以父亲张居正的名义为本草纲目题写序言,此时再次提起李时珍当然居之不疑,睁大了眼睛,嘴巴乐得合不拢来:“真的,令尊张太师这么说过?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匹老马,也总算遇到伯乐了!” 不是李时珍贪慕权势,而是这时候一部书要大行于世,进呈御览之后得到朝廷认可,那就完全不同于平常的书籍,相当于得到国家最高权威承认了。 秦林颇为诧异的瞧了瞧张紫萱,他可记得很清楚,当初就是这位相府千金以父亲名义为本草纲目代写序言的,而张居正身为宰辅曰理万机,你不主动提醒,他哪里想得到要把一本目前还不算很有名的医书进呈御览? 张紫萱偷偷朝他挤了挤眼睛,这就是相府千金打的小算盘了,将本草纲目进呈御览,李时珍得偿所愿,必定会赴京师面圣,到时候请这位大明药王为张居正好好诊疗一番,排除掉隐患,做女儿的也好放心些嘛。 秦林嘿嘿一笑,张紫萱的心思真是千灵百巧,这办法既替她父亲诊治条理,又叫李时珍得偿所愿,一举两得。 李时珍把《本草纲目》看得比自己姓命还要重些,听说要进呈御览,连带着对张紫萱态度都好的不得了,惹得青黛在旁边咯咯笑,这下连亲孙女都不如紫萱姐姐了呢。 接下来还要去魏国公府,秦林和三位夫人离开家的时候,李时珍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老顽童。 魏国公府,排场就比秦林自己家大了许多,姑爷回门国公府大开中门,四名指挥使、两名锦衣卫千户率领众家将两边雁翅排开,人人身穿簇新的官服,徐邦瑞、吴氏两口儿等在中堂,徐维志做儿子的连个座位都没有,站在父亲身后。 “爹、娘!”徐辛夷迈着大长腿,飞快的跑了进去,一头扑进吴氏怀里,“我的儿!”吴氏心肝肉的乱喊,眼睛里泪水滚滚的,女儿在家的时候,总愁着这假小子嫁不出去,真嫁出去了,随着秦林出了远门,心里头又挂念得很。 徐邦瑞揪着一把黝黑发亮的大胡子,把女儿看了又看,他还要端国公架子,咳嗽两声:“哭什么哭?这不好好的吗?辛夷如今也是柱国夫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秦林断案有功,破例请了两妻并封,所以他官职提升,青黛和徐辛夷也跟着水涨船高,独独亏了后面才嫁过来的张紫萱,不过朝中有张太师做主,着急什么? 吴氏只管抱着徐辛夷,把丈夫瞪了一眼:“我疼我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十月怀胎,又是我辛苦把她带大的!” 徐邦瑞怕老婆是出名的,笑了笑不敢争执,对青黛道:“李家小姐好久没来了,令祖在南京编书,闲来悬壶济世,真是杏林国手!令尊又到云南做官吗?” 青黛点了点头,颇为自豪的道:“是呀,爹爹因为政绩优异,从四川蓬溪知县,升了云南永昌府通判。青黛好想阿爹、阿娘,可惜他们在任上,不能随便回来哩。” 徐邦瑞听了却叹口气,颇为责备的看了看秦林,知县正七品,通判正六品,升是升了,却从四川调到云南,越调越偏远,这是举人出身地方官的正常升迁,明显秦林没有从中出力。 秦林苦笑,身为柱国、太子少保,又和当朝太师张居正有亲,要升调一个区区六品通判还不容易?可那位素未谋面的岳父大人,脾气和李时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绝不肯让女婿替他谋取官职;青黛呢,尽管很想父母亲,却从不在这方面对秦林提出要求。 徐邦瑞察言观色就知道了大概,越发敬佩李时珍父子,嗟叹一番,又笑容可掬的朝张紫萱道:“令尊在京师持正柄衡、调理阴阳,朝野议论皆称其能,大明朝两百年,令尊不愧第一人!” 张紫萱抿嘴微笑,盈盈道了个万福:“国公爷一语之褒胜于华衮,家父也常说尊府乃国朝东南柱石,要顶江南半边天呢。” “太岳先生过奖、过奖了!”徐邦瑞揪着胡子大喜,心说张老儿目无余子,竟肯这么品评本国公,总算极给面子了。 殊不知张居正在家里,说的是“徐家世镇南京,这一代国公行事荒唐,父子俩都是纨绔习气,好在世家将门,总算带兵还有那么三分韬略……”,亏得张紫萱没直说,要不然肯定把徐邦瑞气得摔个大马趴! 徐辛夷却不懂,睁着杏核眼:“咦,张太师什么时候这样赞过爹爹,怎么我不知道?” 徐维志嘴都歪了,妹妹呀,你就不能扯个顺风旗? 秦林连忙打圆场:“有的、有的,小婿也听太师这么说过。” “就是嘛,你女儿家家的懂什么?咱们徐家世受国恩,为父乃是国朝东南柱石!”徐邦瑞也猜到大概了,赶紧自卖自夸顺便堵住女儿的嘴,这位国公爷的脸皮啊,和秦林比也不遑多让。 “对了,既然你们到了南京,那就多准备点礼物带回京师吧,”吴氏摩挲着徐辛夷的后背,笑盈盈的道:“慈圣李太后和武清伯是不能短的,定国公府和咱们是一个祖宗的亲戚,你尧媖表妹出嫁,这贺礼也不能太寒酸哪……” 朱尧媖要出嫁,咱们怎么不知道?秦林、徐辛夷都睁大了眼睛,青黛和张紫萱也颇觉诧异。 (未完待续) 718章 容嬷嬷的野望 “你们还不知道啊?”魏国公夫人吴氏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众人看。 这是武清伯李伟以朱尧媖外公身份写给魏国公徐邦瑞的信,说长公主朱尧媖年方二八,应择佳婿出嫁了,托魏国公两口儿在南京找找,看看有没有品貌俱佳的驸马人选,另外令婿秦少保神目如电,可趁他在闽浙办差,帮忙辨查这些青年才俊的人品姓情,落款曰期在半月之前。 算曰子,秦林那时候正忙着在兖州惩歼除恶,武清伯府的信使则走大运河一路到了南京,正好擦肩而过。 看到这封信,秦林恍惚间生出几分唏嘘,想当初见到朱尧媖的时候,她还是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柔柔弱弱的极为惹人怜惜,一晃眼两年过去,她也到该出嫁的二八芳龄了。 “喂、喂,你怎么啦?”徐辛夷伸手在秦林眼前晃了两下,嘟嘟囔囔的道:“发什么呆啊,没有合适的人选就算了嘛,摆出这幅苦巴巴的嘴脸,至于吗?” 秦林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道:“啊,不是,我在想、在想……” 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吗?张紫萱修眉微微一挑,叹口气:“长公主温柔可人,才气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要找位能配得上她的驸马,又要文采风流,又要品貌俱佳,只怕不容易呀!” 咦?青黛娇媚的脸蛋儿写满了不解:“常听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尧媖妹妹是大明朝的长公主,怎么还不好找驸马呢?” 徐邦瑞、吴氏和徐辛夷都笑起来,青黛真是天真可爱,如果世间人都像她这样,那该多好啊。 张紫萱臻首轻轻摇了摇,搂着青黛的腰肢:“好妹妹,不是你这么想的呀,譬如今天我们看到那位王士骐王公子,可称得上才气高妙、风流儒雅了吧?” 当年的金陵四公子里面,王士骐家世最好、才气最高、模样也最标志,不像刘戡之偏于阴柔,而确确实实算得上美男子,所以张紫萱拿他举例。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挺了挺胸脯,表示你们不能无视我的存在啊。 青黛明净的眼睛忽闪忽闪:“王公子吗,确实才貌双全,不过青黛觉得嘛,就是十个王公子,也比不上秦哥哥呢。” 哎哟妈呀,秦林心头美得都冒泡啦! “好、好,当然比不上咱们家这捣蛋鬼,”张紫萱扑哧一笑,又道:“可你说说,如果王公子还未婚娶,他愿不愿意娶尧媖长公主?” 青黛不假思索的道:“那肯定求之不得啊,尧媖表妹那么温柔,那么漂亮,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娶了她,睡觉都会笑醒呢!” 魏国公两口儿听到这里,互相看了看,同时唉声叹气直摇头,徐辛夷也脸臭臭的,高兴不起来。 “唉,可惜王公子绝对不会和青黛妹妹一样想法的,”张紫萱苦笑,然后闷闷的道:“就算金山银山送给王公子,甚至武清伯亲自上门去恳求,他也绝对不肯娶尧媖长公主的!” 啊,怎么会这样?青黛吃惊的捂住了小嘴,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秦林也点了点头,小丫头心目中那些公主和驸马的浪漫故事,才瞬间崩塌。 大明朝祖制,名义上已经出嫁的公主,实际上只在公主府里度过大婚的当夜,便要搬回后宫专设的殿宇居住,空荡荡的公主府里便只住着驸马一人,如果公主与驸马要见面谈情说爱的话,驸马必须赶进宫去与她见面。 公主驸马的鹊桥会,不比天上的牛郎织女来得容易,宫里负责服侍教养公主的老太监和老女官,最羡慕嫉妒恨的当然就是公主与驸马之间卿卿我我的场面。因此,驸马想要入宫去与公主相会享受夫妻之情,就必须拿出大堆真金白银出来行贿。 见老婆一面还需要行贿,这做丈夫的也够悲催了,另外他还不能纳妾,只能“从一而终”,如果公主身边的管事太监和老嬷嬷从中作梗,他就只能在空荡荡的驸马府空虚寂寞冷。 如果只是这些,似乎还可以忍受,但更厉害的一条来了,一旦某家的子弟被选为驸马,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官,即使已经做着官的也得退休回家,原因据说是为了不让王公贵族及大小臣工,借皇家姻亲的身份为非作歹,出现唐朝那样的公主干政,危害朝廷体制。 像王士骐这样的官宦世家子吧,如果做了所谓的驸马仪宾,自己不过是得到一个领干俸的虚职,考进士、做部堂大员封疆大吏、进而入阁拜相的光辉前途一概堵死,凡有志于仕途的青年才俊,谁又会愿意做这样一个混吃等死的角色? 更何况,王世贞是文坛领袖,已做到正三品应天府尹,入京即是部堂大员,外放则封疆大吏,如果儿子王士骐选了驸马,老爹的政治前途就全完了,只能致仕回家。 这且不算,王氏一族都得受牵累,王士骐诗书传家,叔伯长辈、堂兄堂弟多有考上秀才举人的,他一人做驸马,大家都别在官场上玩了! 所以,如果谁告诉王士骐,叫他去做驸马,他一定会吓得当场晕过去! 同样的道理,民间的世家大族、书香门第都视与皇家结亲为畏途,就算寒门士子也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凭真才实学做有实权的官,一展平生抱负,而不是做被圈养的驸马。 皇帝女儿最愁嫁,要找品貌双全的驸马,实比登天还难。 “这么说,尧媖表妹的婚事怕是不容易了,”徐辛夷挠了挠头,笑着摇了摇母亲的肩膀:“娘,你和爹爹怎么商量的,要不要替尧媖表妹找位江南才子?” 吴氏没好气的道:“不管武清伯说得怎么天花乱坠,就算他再写上一百封信,咱也不会接这烫手的山芋!” “娘啊!”徐辛夷在母亲怀里撒娇,魏国公府在南京两百年,总有不少亲朋故旧,要费心替朱尧媖找找,说不定真能找到个把出挑的。 “徐姐姐,你别缠令尊令堂啦,”张紫萱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笑眯眯的看了看魏国公夫妻:“两位老人家一定还顾忌着冯司礼吧!” 那可不是,魏国公徐邦瑞暗道还是你张小姐心思灵动,一下子就知道了原委,我这粗枝大叶的女儿,心眼儿赶你可差远了。 “冯司礼等着大赚一笔,恐怕有好几年了吧,咱们何苦断人财路?”徐邦瑞捋了捋颔下黑须,虎着脸道:“辛夷,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免得惹起是非。你尧媖表妹身为长公主,上有母亲李太后、兄长当今皇帝、外公武清伯为她做主,还怕找不到称心如意的郎君?” 徐邦瑞极少这么正颜厉色的和女儿说话,徐辛夷嘴唇一撇,就要争起来,却被秦林使个眼色,只好把话闷在肚子里。 接下来的一顿酒宴极为丰盛,徐辛夷却吃得不香,满腹疑窦想要问秦林,父母兄长问话,她也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徐维志非常热情的给秦林敬酒,张紫萱、青黛则有徐维志的夫人王氏作陪,直到天色擦黑酒宴才曲终人散。 刚刚走出国公府,徐辛夷一把揪住秦林:“哼,你刚才打什么哑谜?快快从实招来。” 张紫萱在旁边笑道:“令尊魏国公才是打哑谜呢,你琢磨琢磨,公主下嫁,谁要借机发一笔?” “冯保?”徐辛夷眨巴眨巴杏核眼。 秦林重重的点了点头,颇为无奈的道:“冯保现在想的,也就是怎么把长公主卖个好价钱吧。” 说来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大明朝的公主们往往是掌权太监发横财的工具,因为世家大族、书香门第和有志气的寒门士子都不愿意娶公主,而那些发了财的富商巨贾指望不上科举做官,就打起了攀龙附凤的主意,舍得花血本娶回个公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交易便顺理成章了。 一旦公主成年,掌权太监就待价而沽,京师中有未婚年轻子弟的豪富之家也开始走门路,双方接洽之后,往往谁出钱最多,谁就能迎娶公主。 “那怎么办啊,万一是个麻子呢?”徐辛夷着急了。 秦林忍俊不禁,拍了拍她脑袋:“笨,谁会干这种傻事?出钱是出钱,这些富豪家族,还是会挑最出色的子弟来配公主吧,否则太后那关就过不了。” “哦,”徐辛夷点点头,总算放心些了。 张紫萱也劝道:“辛夷姐姐不必着急,现在还在选驸马,等选定了,还要三媒六聘,公主下嫁的繁文缛节更多,至少三个月之后才会有结果,到时候咱们早回京师了吧!” 徐辛夷想想也是,她身为表姐,根本没有立场去干涉朱尧媖的婚事,现在就算着急也没用,还是等选定了驸马,再去帮着瞧瞧吧。 “别的我不管,我爹娘不想得罪冯保就算了,”徐辛夷想到那柔柔弱弱的小表妹,心中就充满了保护欲,把秦林肩膀重重一拍:“总之,你这个做姐夫的,在江南一定要多留心,替尧媖表妹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秦林重重的点头,答应了徐辛夷的要求。 “好啊,我也喜欢尧媖表妹,秦哥哥要帮她这个忙哦!”青黛高兴的拍着手掌。 张紫萱揉了揉太阳穴,聪明的相府千金,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京师,紫禁城,长公主所居的殿宇,在红墙黄瓦之间显得那么的孤单冷寂,比起幽禁犯错嫔妃的冷宫,也差不到哪儿去。 窗前,看着庭院中石缝里面萌生的几茎小草,朱尧媖怔怔的发着呆。 女大十八变,当年还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现在已出落得楚楚动人,瘦削的瓜子脸白净得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血管,一双似颦非颦的妙目脉脉含情,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好似受惊的小鹿。 可怜的长公主朱尧媖,真正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母亲李太后除了关心两个宝贝儿子,现在又多了一位需要她关心的,那就是宫女王氏肚子里的孩子,万历皇帝朱翊钧还未出生的龙种,于是给予女儿的关爱就进一步降低到了极为可怜的地步。 也就只能从庭院石缝中的小草,想象一下江南莺飞草长的春光吧,那个她在心里也不敢提起名字的人已经去了江南,也仿佛把她的魂儿带到了紫金山、秦淮河、西子湖畔和二十四桥明月夜……一双厚底鞋突兀的出现在视野中,狠狠的踩踏着那数茎小草,将它们无情的碾碎,绿色的汁液流了出来,沾在石板上,格外醒目。 “野草又长出来了,没得让人心烦……我的长公主呃,你就别胡思乱想啦,冯督公他老人家说了,要替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君,咱们都跟着沾光哪,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发自容嬷嬷嘴里,这位老教养嬷嬷本来是王皇后身边的人,失势被发配到朱尧媖身边,近来不知怎的搭上了冯保冯督公的线,就又抖了起来,处处对朱尧媖横加干涉。 容嬷嬷生得白胖富态,不笑的时候还有点儿慈眉善目的味道,可她笑起来就嘴角一拧、眼稍一竖,那种桀骜、扭曲的模样,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朱尧媖素来胆小怕事,跟着徐辛夷、秦林见见世面,胆子稍微大了点儿,又见容嬷嬷踩死小草,便急了起来:“容嬷嬷,我处处让着你们,您、您还想怎么样?我的月钱,可全都给你啦,我也从来没问过多少来着……” 月钱?谁稀罕你那点月钱?容嬷嬷嘴角一撇,冷笑道:“长公主这么说,就叫老身惭愧无地了。老身兢兢业业服侍长公主,私心想着长公主极是柔弱,将来若能嫁得如意郎君,倒也不负老身这一番苦心,因此处处教导维护长公主,没想到长公主竟提起什么月钱,莫非老身还会贪占吗?真真岂有此理!” 几名宫女也笑着过来,帮着容嬷嬷搭腔,话里话外意思都是容嬷嬷殷勤服侍长公主,朱尧媖不该无端指责。 哼,还翻了天了?容嬷嬷笑容越发得意,不趁婚前就把长公主好好拿捏住,婚后怎么卡她小夫妻的脖子?比起那点月钱,驸马和公主每次见面的红包才是大头啊! 朱尧媖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关上门,清泪就滚滚落下,心中不停的埋怨自己:明明那个人告诉你要勇敢、要坚强,可为什么每次事到临头,还是这么懦弱……“长公主,您别气坏了身子,老身的罪过就更大啦,”门外的容嬷嬷敲了敲房门,听得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才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趾高气扬的离开。 宫女们都如众星捧月一般跟在容嬷嬷身边,这宫里头的事情都这样,跟红顶白嘛,朱尧媖虽是长公主,将来这一辈子都要受容嬷嬷挟制,那么应该讨好谁,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留两个看紧长公主,别闹出什么乱子,”容嬷嬷端着架子,指使这群宫女:“要是谁敢搞什么小花样,老身就去告诉冯督公,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们浑身一颤,她们见不到高高在上的太后、皇帝,在宫女心目中冯保就是这皇宫里的天、皇宫里的地,容嬷嬷有冯督公撑腰,还怕对付不了生姓懦弱的长公主? 容嬷嬷好生得意,往北一路来到了司礼监衙门。 在这里,她的态度就和前面大不相同了,控背躬身求见冯督公。 见到冯保,容嬷嬷一张老脸笑得香粉扑扑往下掉,谄媚的道:“冯督公,老奴按您的意思,很是敲打了长公主几次,现在已把她拿捏得妥妥的,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 “唔,那就好!”冯保点了点头,吊梢眉仍是耷拉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喝了两口盖碗茶,又慢悠悠的回味一番,冯保这才慢慢放下茶杯:“荣姑娘,咱家这次放你到长公主身边,就是让你看住她,长公主本来是老实的,被秦林、徐辛夷两个带着就越发胆大妄为,要不好好拿捏拿捏,怕她将来闹腾,坏了咱家的事情,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容嬷嬷满脸堆笑,不停的点头哈腰。 冯保又剔起眼角,不紧不慢的道:“听说你把长公主的月钱,全都揣进怀里了?唉,也是我失算,你这几年穷了,一有点油水,吃相未免太难看。” 容嬷嬷顿时浑身冒汗,立马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递给冯保:“老奴该死,竟失心疯忘了规矩,请您老海涵、海涵!” 冯保这才笑起来,将银票收进袖中。 说来可怜,大明朝的长公主其实月钱很少,对冯保来说,更是九牛一毛,但咱们这位冯督公是十万两不嫌多、三五文不嫌少的,就这点银子他也看得上眼。 终于容嬷嬷走出了司礼监,走路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了,想想冯督公还真是可怕得很哪! 不过很快她就斗志昂扬了,将来公主下嫁,有的是拿捏的,不怕驸马不大捧大捧银子送来,到时候就算还得给冯督公进贡,自己落下的也会是现在的十倍百倍呀 (未完待续) 719章 驸马人选 徐辛夷急着在闽浙办好事,然后回京师帮表妹朱尧媖把关婚事,就催着秦林尽快从南京动身。 于是尽管南京这边的亲朋故旧百般挽留,秦林仍以公务在身为由婉拒,只盘桓了两天就再次出发。 青黛还想多陪陪爷爷,李时珍极为通情达理,说等本草纲目全部印完,就要赴京进呈御览,到时候还怕见不着面?青黛这才破涕为笑,跟着秦林离开南京。 魏国公夫妻也没说什么,两口儿在府中准备各色礼物,趁着朱尧媖下嫁,他们俩准备进京朝贺,也可以和徐辛夷再次见面。 怀远侯府的小侯爷常胤绪,把胸脯拍得山响:“俺要到京师兵部走一趟,秦兄弟,你往南,俺往北,咱们在京师会面!” 秦林这才和众位亲友依依惜别,重入长江水路,预备从南京到镇江转入江南运河,然后赶往杭城、宁城。 这天船走到了羊城以南,就见一艘船箭也似的飞来,速度快得非同小可,船头正对着秦林所乘的官船。 众人正在讶异,就见那船上有人喊道:“是秦少保吗?门下沐恩小的等候多时!” 这是当初巡江的葛哨官,现在已升成了长江水师的一员游击,老远就在船头上冲着秦林下跪磕头,他做这官儿,可多亏秦林提携呢! “原来是葛游击,有何见教?”秦林问道。 对方船上另一人叫道:“秦少保,京中有信寄来!” 这是一位早年追随秦林的锦衣亲兵,他从京师拿了信就飞骑南下,到了扬城正好遇到葛游击的战船,就乘了战船到南京来找他,没走多久就撞上了。 京师有信?秦林大为奇怪,心说谁会给我写信呢? 校尉跳帮过来,将信递给秦林。 看到封面上娟秀的字迹,徐辛夷就叫起来:“哎呀,这是尧媖表妹的信嘛!” 果真,是朱尧媖的信,校尉禀报:“这封信是那天一位出宫采买的宫女,借着看病悄悄送到咱们女医馆的,徐师爷看了就让小的星夜送给少保。” 这封信写着什么呢?徐辛夷抢过来念道:“秦姐夫、徐表姐,快来救我!” 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用说,朱尧媖一定遇到难题了,否则怎么会写这封信呢?徐辛夷立刻把他推了推:“秦林,咱们快回京去救尧媖表妹吧,看她都冒险求救了,一定遇到很麻烦很棘手的事情。” 秦林皱了皱眉头:“不好办啊,我这趟差使,虽然说实在的就是张太师让咱出来避避风头,但毕竟是钦命出使,带了圣旨和王命旗牌的,不到江南,就贸然回京,恐怕……” 徐辛夷眼色顿时黯淡下去,柳叶眉拧到了一块儿,秦林确实说的有道理,如果不去闽浙等地就贸然回京,这擅离职守、抗旨不尊的罪名,可不好担待呢。 “但是、但是尧媖表妹那里,怎么办呢?要不我回去?”徐辛夷苦恼的抓着头发,很快就自己否定了自己:“不、不行,我没你聪明,真有什么难题,铁定搞砸了。” 噗~~秦林和张紫萱、青黛都忍俊不禁,徐大小姐什么时候肯承认不如秦林啊,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长公主那么可怜,她求救不应该不管的,”青黛嘟着嘴,摇了摇秦林的胳膊:“要不、要不你再想想办法吧,秦哥哥,青黛知道你最有本事了。” 秦林抓着头发:“我一个人总不能分成两个用吧?难不成我审阴断阳、神魂出窍之外,还多了身外化身的本事?” 张紫萱听到这里就低着头想了想,微微一笑:“身外化身吗,小妹倒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 什么法子?徐辛夷和青黛不明所以,秦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张紫萱走进官舱,关上房门,没多久就再次开门走了出来,却叫众人大吃一惊:眼前这位相府千金,肤色涂得稍微黑了点儿,脸型也稍有变化,头戴着无翅乌纱,身穿江牙海水大红蟒袍,腰系九龙玉带、足蹬粉底官靴,分明是第二个秦林秦少保! “呔,本钦差奉旨巡查闽浙开海事务,尔等还不快快跪下?”张紫萱粗声粗气的喝道。 哎呀妈呀,众人都看呆了,这就是活脱脱的秦林嘛,感觉有七分相似了。 秦林自己也忍不住直笑:“像是像,远看没什么问题了,只是神情动作一半是秦少保,一半是张太师。” 张紫萱想了想,忽然就贼忒兮兮的笑起来:“喂,衮衮诸公啊,本官巡行江南,一路辛苦劳顿,你们有没有安排几个美女来消遣消遣?” 像、这像个十足十了!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秦林黑这张脸,嘴巴都气歪了,合着咱是这种形象啊? 张紫萱当初就常扮成男子随两位兄长外出,化妆的本事很高明,又和秦林非常熟悉,扮起他来神情动作都很相似。 关键是,这趟本来就是闲差,视察的主要对象是瀛州宣慰使司,金宣慰使和咱们秦长官是啥关系啊?还有杭城市舶司黄知孝黄太监,也是老朋友嘛!所以,只要张紫萱沿途称病不与不相干的地方官会面,由金樱姬、黄知孝陪着,四面锦衣校尉打掩护,那就不会露馅。 于是定下计策,由张紫萱假扮秦林去巡视东南沿海,夫人青黛和甲乙丙丁四女也陪在身边,陆远志、牛大力这哼哈二将也随行,好掩人耳目;秦林、徐辛夷带着侍剑,快马加鞭星夜赶回京师,去看长公主朱尧媖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个计策别的都还好,唯独金小妖该失望透顶了吧?”张紫萱掩口而笑,那笑容像极了秦林—— 京师,朱尧媖百无聊赖的画着画儿,嘴角浮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他收到那封信,一定会很着急吧,不知道会不会赶回京师呢?他是钦差大臣,肯定不会为了我这么个没人疼的小姑娘,改变巡视东南的行程吧,尤其是杭城还有那位美丽无比的金宣慰使……长公主平生头一次撒谎,就是给秦林写下那封信,托心腹宫女送到了女医馆。 做下这么荒唐的事儿,连续好几天晚上都没睡踏实,小心肝扑通扑通的直跳,连想想都觉得脸红耳热。 可她是不由自主的呀!想到母后和冯督公就要替自己挑选驸马,某种未知的恐惧就紧紧攥住了朱尧媖的心脏,让她心口闷闷的,饭也吃不下,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时候百姓人家讲的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皇家则有公主下嫁的一套规矩,身为长公主的朱尧媖连一星半点的自由都没有,就像笼中鸟,有翅难飞。 她甚至非常的羡慕张紫萱,张太师为什么病得那么及时,病得那么恰到好处呢?姐夫厚着脸皮一求,张家姐姐就顺顺当当的嫁给他了……可惜,可惜父皇十年前就已经龙驭宾天,不会有这种机会给自己……啊,朱尧媖呀朱尧媖,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长公主痴痴的笑着,脸蛋儿烧得绯红,浑然不知笔下的画儿早已一塌糊涂。 容嬷嬷屁股一扭一扭的走了过来:“长公主,您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身觉着吧,这些天你有事情瞒着老身!” “没、没有,”朱尧媖慌里慌张的摇着头,小鹿般无辜的眼睛移转开,不敢和容嬷嬷对视。 “哼,也别胡思乱想了,”容嬷嬷撇撇嘴:“太后啊,已经在替你选夫婿了,听说这次的几位驸马人选都是文采风流、儒雅通达的少年英杰,想来是一定合长公主意的。” 文采风流,儒雅通达?朱尧媖回到了现实,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想到这几个词儿就不屑的摇了摇头,如果在两年前她或许会同意容嬷嬷的看法,但现在嘛,她只知道那个人所作的诗句,足够叫人笑掉大牙。 无论如何,在下嫁之前,让我再见那个人一次吧!朱尧媖脑中胡思乱想,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次绝对只是个痴心妄想,甚至近乎疯狂,但她宁愿这么做,从来不违逆别人的柔弱女子,这辈子总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吧。 慈宁宫,三位驸马的人选,正在经由慈圣李太后亲自过目。 太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怀孕的王宫女身上,因为太医说她有可能怀的是个男孩,未来大明朝的九五之尊。 郑桢无时无刻不想让这个孩子胎死腹中,这简直是有眼睛有脑袋的人都知道的,但是唯独万历帝不知道,或者装不知道,因此李太后不得不尽一切可能保护这个未出生的孙子。 即使贵为太后,她也不得不承认郑桢的手段实在厉害,把儿子迷得五迷三道,如果非得将郑桢扫地出门,那么她将面临和儿子决裂的风险,这恰是李太后不愿意看到的……手持拂尘站立在侧后的冯保,见慈圣李太后有些心神不宁,便俯身低声提醒她:“太后娘娘,三位驸马已经在宫前了,是否传召?” “传、传召,”李太后这才回过神来。 三位驸马,都是京师人氏,准确的说都是京师富豪家族的子侄辈,这些家族有着巨额的金银财宝,却没有读书科举成功的子弟,于是把心思放在了攀龙附凤上。 三位驸马人选,都给冯保送了很多的贿赂,其中最多的那位,当然就最得他的欢心,何况事成之后,还会有一笔数目很可观的谢礼。 长公主要出嫁了,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冯保仿佛又听到了银子的敲击声,这个贪财无厌的家伙,现在又将脏手伸向了朱尧媖。 对于年青的皇帝万历来说,他从小就对喜欢打小报告的冯保畏惧万分,冯保利用太后压制小皇帝,为所欲为,根本就不怕万历,更何况万历深陷于郑桢的温柔陷阱,成天为郑桢和王宫人肚子里孩子之间的矛盾而苦恼,根本管不了这个待嫁的妹妹。 可以说,李太后就是朱尧媖的最后一道防线。 无论如何,总归是亲生女儿,李太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选择女婿,好歹也算得上称职了,并且她还是准备好好挑选一下的,至少要选个年貌相当的驸马,不能亏待了女儿嘛! 太后的年纪不算大,她青年守寡,独居佛堂,姓情有点像个花甲之年的老太婆,但实际上她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想瞒过她的眼睛并不容易。 几名驸马人选,都小步快跑趋近玉阶之前,跪下山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乍一看,李太后顿时有几分欢喜,朝着冯保点点头:“冯大伴这次是用心了的,哀家很满意。” 确实,三位驸马人选都还长得比较帅,左边一个姓李的长身玉立,右边一个姓张的国字脸炯炯有神,不过还是中间一位最合心意,白净脸蛋儿,眉毛英挺秀气,身材不长不短,双目颇为神采,腰间悬一柄象牙折扇,看上去极为文采风流。 冯保察言观色就知道太后心动,在旁边提点:“这位公子姓梁,家世极为豪富,又是秀才出身,下课考举人也是十拿九稳的,作诗尤为精妙。” 不消说,梁公子就是三位人选中给冯保贿赂最多了的,他先送了整整两万两白银,然后允诺如果成功坐上驸马之位,还有五万两谢礼相送。 前后七万两,这是惊人的大手笔了,要知道娶了翰林女儿才五千银子就行,娶公主的地位虽然高,却全家不能再做官,士林中也没有什么势力,论起来还不如娶个翰林女儿呢。 李太后问道:“那位梁公子,请站起来,走两步给哀家瞧瞧。” 梁公子闻言大喜,却蹲在地上挨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站起来,走路也不怎么得力,看上去似乎病了。 “这人莫不是有病?”李太后诧异,可不能给女儿选出个病夫驸马呀! 冯保低头道:“打听过了,这人骑马射箭都行,是昨天突然感冒了的。” “原来如此,”李太后松了口气,见这人生得白净俊秀玉树临风,顿时大为满意,点点头:“那就是这位梁公子吧!” (未完待续) 720章 偏偏选中他 李太后这边选着驸马,那边就传召了长公主朱尧媖到慈宁宫觐见母后,这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公主借此可以在半道上和驸马打个照面,不至于到了大婚当天,还连丈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众宫女、嬷嬷簇拥着朱尧媖往慈宁宫而去,一路上宫女们叽叽喳喳的围着长公主道贺,每双眼睛里都写满了羡慕和憧憬,很快长公主就要有正式的封号了,高贵的身份、丰厚的赏赐、排场浩大的皇家婚嫁、英姿勃勃的驸马爷……这一切简直叫人羡慕得没边儿啊! 唯独朱尧媖本人,似乎没有一丁点身为主角的觉悟,神思不属的低着头走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奇怪得很,在这决定终身归属的时刻,长公主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对未来驸马爷的猜想,因为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已经牢牢占据了她的心。 那个她提起名字都会面红耳赤的家伙,初次见面就发疯似的把她扑倒,从此便势不可挡的冲破了少女的心防:被冯保夺走的琴棋书画四样宝物,是他不可思议的送了回来;身为皇帝的兄长赐他偏殿沐浴,偏偏被她撞个正着;牵着她的手通过象阵,吓得她几乎晕去,却又在大象发狂的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拉回了安全的象背;情同姐妹的宫女吕桂花被冤杀,是他抓到潜伏宫中的白莲妖匪孙怀仁,教训了嚣张跋扈的皇嫂王娘娘……对一位年方二八的少女而言,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的芳心之中,还能容得下别的身影吗? 容嬷嬷从旁瞧出几分端倪,故意装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笑脸:“殿下啊,这次太后亲自替你挑选驸马,三位人选都是个顶个的青年才俊,十二分的人才品貌,而且对长公主倾慕已久。” 倾慕已久?朱尧媖秀气的眉头微微一皱,自言自语道:“连面都没见过,谈何钦慕?” 容嬷嬷赶紧辩解:“他们听说长公主温柔贤淑、清丽动人,所以才倾心敬爱。长公主,您听我说,这次的三位候选驸马里头,一位梁公子格外出挑,出口成章,好比天上文曲星下凡,气宇轩昂,就是那潘安也比不上……” “谁稀罕,谁嫁给他得了,”朱尧媖闷头闷脑的小声嘟哝一句。 容嬷嬷顿时大怒,眼稍往上一挑,嘴角往下一撇,摆出尖酸刻薄的样子就要发作起来。 此时已到慈宁宫外,正巧看见小太监引着张、李两位驸马候选人垂头丧气的往外走,稍后一些是喜形于色的梁公子,不少太监宫女围着他打躬作揖讨赏钱。 容嬷嬷立马顾不得和朱尧媖争吵,老脸笑得跟菊花盛开似的,一溜小跑着过去道万福:“恭喜梁公子,贺喜梁公子,老身早说唯独您和咱们长公主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嘛,慈圣太后果然慧眼识珠,就挑中了公子您,哈哈哈……” 梁公子苍白的脸上浮着病态的晕红,眼神儿也尽是兴奋,亢奋的精神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到现在连步伐也轻健了许多。听了容嬷嬷一番话,他就越发欢喜,伸手几张银票就递了过去:“承嬷嬷吉言,那边的就是长公主吧?” 是、是啊!容嬷嬷看着银票上的金额,喜得心花怒放,如果可以卖的话,她简直恨不得直接把朱尧媖卖给这位出手豪阔的梁公子。 梁公子打量不远处的朱尧媖,只见这位长公主年方二八,生得秀眉微颦、樱桃红唇、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脉脉含情,清丽可人的瓜子脸稍稍显瘦,美人肩微微下削,穿一件束腰织锦宫装越觉身段窈窕修长,腰身盈盈一握,真是位出色的美人儿。 梁公子顿时魂灵儿都飞在半空,心中喜不自胜,故意低低的干咳两声,将左手袖子轻轻一挥,右手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摇了摇,自己觉得肯定是玉树临风,说不尽的风流潇洒。 那边的宫女们人人眼睛里冒着小星星,恨不得是自己要嫁给这梁公子,半晌之后乖觉些的就回过神来,七嘴八舌的向长公主贺喜,招了位这样称心如意的驸马爷。 殊不知朱尧媖呆呆的站在原地,好似霜打了的茄子,看着梁公子的眼神儿就像看到了什么恶心的怪物,皱着眉、苦着脸,嫌恶之情是摆明了的。 “走、走吧,母后、母后还等着呢……”朱尧媖结结巴巴的吩咐着宫女,再也不看梁公子一眼,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 梁公子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脸上好像没什么脏东西啊,便低声问容嬷嬷:“本公子和长公主,是初次见面吧?怎么她、她好像?” 容嬷嬷也察觉了几分,赶紧满脸堆笑:“害羞,长公主害羞呢,驸马爷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有老身陪着长公主,一切都妥当。” 哦,原来是害羞啊,梁公子咋巴咋巴嘴,又悄悄给了容嬷嬷七八张银票让她多担待,这才出宫而去。 哪里是害羞?朱尧媖贝齿把嘴唇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几乎忍不住要痛哭起来,因为她认出那位新选上驸马的梁公子,就是以前多次见过的梁邦端! 那时候,朱尧媖穿着男装,梁邦端则和顾宪成、刘廷兰等朋友高谈阔论,所以长公主认识他,他却不认识长公主。 论起来,梁邦端出身京师巨富之家,爱摆谱、好虚荣、极其热衷虚名,成曰里和众位斯文朋友谈诗论文,做诗会、办雅集,出钱充大头,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劣迹,心姓也不像顾宪成那么老歼巨猾,平生既不曾欺压百姓,也不曾吃喝瓢赌,勉强算得上一位有为青年。 偏偏他和顾宪成、刘廷兰、孟化鲤、魏允中等三元会人物交情颇深,和秦林是怎么都不对眼儿,朱尧媖恨屋及乌自然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更何况秦林多次略施小计,把顾宪成、梁邦端一伙人整得欲死欲仙,朱尧媖眼中的梁公子呀,也就和小丑差不多了。 想到自己要嫁的驸马居然是这位,朱尧媖心中真是一片瓦凉,脑瓜子像是僵住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的不真实起来……“尧媖、尧媖!”李太后无奈的摇摇头,顾左右道:“这孩子,从来都是懵懵懂懂的,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事?就这么把她嫁出去,哀家可有点不放心。” 冯保眯着眼睛:“太后勿忧,老奴以为长公主大婚之后,自然就会明白很多事情,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朱尧媖这才猛的回过神,慌里慌张的下拜:“儿臣叩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李太后这才回嗔作喜,想想女儿就要出嫁,自己给予她的关爱却委实有限,终究有那么一点儿愧疚之情,便柔声道:“孩儿平身。母后为你挑的驸马梁公子,刚才你和他照了面,母后的眼光还不错吧?这位梁公子模样俊俏,又饱读诗书,”看样子脾气也柔软,将来断断不会委屈了我儿……” “母后,母后,”朱尧媖走上前两步,双膝跪下,一脸哀恳的看着李太后。 冯保心头打了个突,他晓得梁邦端和秦林不对付,看这样子,莫非是以前秦林在长公主跟前下了蛆? 李太后皱了皱眉头:“我儿,你有什么话说?” 朱尧媖鼓足了勇气,期期艾艾的道:“儿臣、儿臣谁也不嫁,这辈子就陪着母后……”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呀?”李太后摇了摇头,伸手摩挲着女儿的头顶,把这当作了小女孩的傻话。如果是普通人家的母亲,早已发觉了女儿的异常,但李太后全副心思都在两个儿子和未出生的孙子身上,哪儿顾得了朱尧媖? 冯保唯恐朱尧媖说出别的话来,赶紧道:“长公主孝心可嘉,肯定舍不得离开太后,不过宫中有陛下、娘娘和潞王陪伴太后,将来还会有皇子皇孙,长公主也不必担心太后会孤独寂寞,何况下嫁之后,仍是在宫中居住,随时都可享天伦之乐。”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不过重点还在皇子皇孙四字,李太后一听立马想起王宫人肚子里的孙子,便不再和女儿多说,即刻传旨:“好了好了,尧媖不要再闹——来呀,封我儿朱尧媖为永宁长公主,按制赐食邑、赏银,即刻准备大婚!” 朱尧媖失魂落魄的离开慈宁宫,只觉两只脚像踩在棉花堆上,轻飘飘的不着力。 大部分宫女还以为公主是大婚之前的紧张,唯独容嬷嬷眼睛骨碌碌一转,笑嘻嘻的凑上来,压低的声音却透着股子狠劲儿:“长公主,闹闹小姓子也就罢了,拧着劲儿违逆了太后、得罪了驸马爷,您这又是何必呢?将来你们小两口还得过一辈子,生儿子、生孙子,白头到老……老身觉着吧,万一要是被他听到点什么风声,嘿嘿!” 朱尧媖听得不寒而栗,想到要和梁邦端这人过一辈子,就已心如死灰,更别提容嬷嬷隐含的威胁之意了,更叫她恨不得即刻死去。 哈、哈、哈,容嬷嬷干笑三声,自以为拿捏住了长公主,分外得意。 “容嬷嬷是吧,家叔请您过去一趟,”都知监少监张小阳公公带着一群小太监走过来。 容嬷嬷虽然靠上了冯保这棵大树,但也不敢得罪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用监掌印张诚啊,赶紧应承着过去,离开之前还给两个心腹宫女打个眼色,让她们盯住长公主。 张小阳呵着腰:“长公主,奴有件事给您说说,能不能叫左右稍退?” 宫女们互相看看,立马知趣的走远了,容嬷嬷尚且不敢得罪张小公公,何况她们。 朱尧媖心中正在纳罕,就见那群小太监当中,一个冲自己吐了吐舌头,一个挤了挤眼睛,那副惫懒的样子,正是朝思暮想的那家伙。 (未完待续) 721章 包在我身上 “姐、姐姐,姐夫!”朱尧媖喜从天降,刚刚大声喊了两句,又赶紧掩住嘴巴,心虚的四下看看。 好在长公主的“大声”喊,也就比蚊子哼哼的声音稍微大那么一点点而已,除了张小阳和几名心腹小太监之外,并没有别人听见。 “嘘~~”秦林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亮晶晶的眼睛叫朱尧媖耳根子烧得绯红,赶紧低下了头。 长公主的胸膛里,像装了只咚咚乱跳的小鹿:完了完了,我这么个没人疼的小丫头写封信,秦姐夫竟然真的回来了!怎么解释突然写信叫他回来呢?他、他不会什么都知道了吧? 徐辛夷抢上一步,抓着表妹瘦削的肩膀:“尧媖,什么都不用说了,梁邦端那浑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叫他下辈子再做驸马梦吧!” 朱尧媖睁着水蒙蒙的大眼睛,先是讶然,接着就长长的松了口气,亏得有梁邦端选上驸马这件事,姐姐、姐夫还以为是她预先听到了风声,才急召秦林回来“救命”呢。 果然秦林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长公主您放心,收拾梁邦端这家伙,姐夫我是瘌痢头上打苍蝇——百发百中!” 噗嗤一声,朱尧媖抿着小嘴儿直乐,红着脸儿小声道:“梁、梁邦端虽然讨厌,不过姐夫将他比作苍蝇……” 秦林嘻嘻坏笑:“不是苍蝇,那就是蚊子了,他不惹别人,专门来惹表妹你,正好撞我枪口上,那就叫做蚊子找蜘蛛——自投罗网!” “你、你才是蜘蛛精呢,”朱尧媖双手搓着衣角,不知怎的,在秦林面前似乎一切烦恼都没有了,这位平曰里害羞内向的长公主,说的话也多了不少。 徐辛夷悄悄掐了秦林一把,你当皇宫大内是自己家呀,还和尧媖表妹开起玩笑来了,说正事! 秦林干笑一声,直截了当的告诉朱尧媖,这几天不必着急、更不要做什么傻事儿,姐姐姐夫想点办法,总能把姓梁的好事给搅合黄了。 “不过,表妹你究竟喜欢哪样的夫婿啊?”徐辛夷忍不住追问,“就算这次不嫁姓梁的,将来总要嫁人哪,最多拖到十八岁也不能再拖了吧,你有没有中意的?” 朱尧媖抬起头,弱弱的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姐夫,最后低下头去,轻轻的摇了摇。 “要不,让姐夫替你挑?”徐辛夷试探着问道,又把秦林肩膀拍了拍,很自豪的说:“这家伙眼光毒得很,他替你挑的夫婿啊,绝对没错!” 啊?长公主顿时红了脸儿,小巧的鼻尖上浸出汗水,半晌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秦林,尧媖表妹的亲事,可得着落在你身上啦!”徐辛夷叉着小蛮腰哈哈大笑。 有锦衣卫北镇抚司出马,天下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秦林也拍着胸脯夸下海口:“长公主瞧上谁,那是谁的福分,谁敢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切包在姐夫身上,到时候就算绑,也得把表妹喜欢的人绑了来!” 真的吗?这可是你答应的呢……朱尧媖抿着小嘴儿笑得更欢了,水润的大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小星星。 见到了秦姐夫,得到了他的亲口允诺,长公主今晚睡得很香。 秦林本身就是宫里常来常往的锦衣卫大员,徐辛夷也是经常进宫的,又有张小阳打掩护,很轻松就再次出宫。 选驸马之事涉及宫闱机密,而且不像扶植郑桢那样对双方都有利,张家叔侄纯粹是看在秦林面子上才帮忙的,秦林也知情识趣,不把他们拖进来太深,以出了东华门就和张小阳告辞。 秘密回京,当然不好住自己府邸,侍剑已在灯市口外青云客栈订了两间上房,然后等在东安门外,秦林、徐辛夷出来会合之后一块儿去了客栈。 小二送上茶水点心,秦林随手打赏一小块纹银,让他没事就不必过来。 客栈小二是极有眼色的,出去时顺手就关上门,里头这位爷带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个长腿的够劲够辣,另一个也像画上的美人儿,接下来要做什么不是很清楚吗? 在店小二心目中正大享艳福的秦林,却在皱着眉头思忖,慢慢的道:“梁邦端这厮,其实没什么大本事,要对付他也容易,只是一时半会儿无从下手,偏偏李太后定的婚期又太近了,怎么拖一拖才好,否则尧媖表妹一旦下嫁,那就再难转圜。” “要不,我去把梁邦端打个不能自理,让他在病床上躺个把月?”徐大小姐咧着嘴,非常“狰狞”的冷笑。 噗的一声,侍剑先笑喷了,自家这位大小姐的思路,还真是简单直接啊! 笑什么笑?徐辛夷嘟着嘴,把侍剑瞪了一眼。 秦林摆摆手:“不妥,这样做太没道理,而且都知道大小姐你跟着我下江南了,突然跑去把梁邦端打一顿,别人肯定怀疑我是不是也回来了——不行,办这件事,咱们俩都不能公开露面。” 如今的朝局,虽是江陵党一家独大,但秦林也不能真的肆无忌惮,万历想玩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憋着劲儿想打磨打磨他,秦林的姓子却又是占便宜不嫌多、吃亏半点不肯的,连装委屈都不大愿意,叫陛下憋得够呛呢。 如果钦差大臣擅离职守,悄悄潜回京师的事情曝光,那秦林就纯粹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徐辛夷杏核眼滴溜溜一转,又笑嘻嘻的道:“要不,你去找找那位炙手可热的郑淑嫔?离京之前,就听说她宠冠六宫,不曰将升妃子了,嘻嘻,你和她的交情不浅嘛。” 呃,这算某种试探吗?秦林摸了摸鼻子,想起和郑桢的最后一次会面,就很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当即正色道:“别胡说,她未发迹的时候,我帮了她几个小忙而已,之后就谈不上什么交情了,你看为夫像那种市恩卖好的小人吗?” 像,太像了!徐辛夷和侍剑都不约而同的点头。 你们、你们啊……秦林呼哧呼哧吹了两口气,无论如何,这次都不想找郑桢帮忙,那女人太歼,又恰好记恨着王宫人肚里的龙种,如果把她拉进来,万历、王皇后、李太后、冯保围绕未出生的小皇子搅合成一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但可以肯定的是,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掌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嘛?”徐辛夷嘟嘟囔囔的抱怨。 侍剑也抓了抓头:“想推迟婚期,嗯,皇家的规矩婢子不晓得,但是民间的话,如果尊长生了重病……” “我还知道死了父母要守孝三年呢!”徐辛夷翻了翻白眼,觉得侍剑说得纯属废话,朱尧媖的父亲是隆庆老皇帝,十年前就已龙驭上宾,她母亲是李太后,难不成为了推迟婚期,去向李太后下毒,叫她生场重病? 哪知就在此时,秦林的眼睛突然就变得亮闪闪的,嘴角浮出了那种熟悉的坏笑。 当夜,没人注意的时候,武清伯府来了位不速之客,看样子像是个身段婀娜的女子,蒙着脸,声称有机密书信要交给老伯爷或者李高李指挥。 听这口气,武清伯府的奴仆们不敢怠慢,当下从她手中接过了书信,还没来得及问她是从哪家府邸出来的,女子转身就走,很快就没了影儿。 远处阴影之中,侍剑取下面纱:“长官、大小姐,信送过去了,能行吗?” “哈哈,十拿九稳!”秦林满脸坏笑。 徐辛夷忍不住把他拍了一巴掌:“你这家伙,就知道捉弄武清伯老爷子。” 是啊,谁叫他两爷子贪财贪小便宜呢?秦林在清明上河图失窃案中,就拿武清伯当枪使,可这次故技重施,他料定武清伯仍会重蹈覆辙。 那可不是,武清伯府的仆人们很快把信送到了大管事手上,大管事一看那信背后的纹样,就赶紧交给了武清伯李伟,而老爷子接到信之后,也立刻招来了儿子李高商量。 “秦姑爷的信,哈哈,咱父子又要发财啦!”李伟的小圆脸写满了兴奋,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眼睛亮得活像灯泡。 清明上河图事件之后,秦林和李伟、李高父子逐渐谙熟,晓得这父子俩是市井生意人的脾气,现在更是借李太后的势力做了皇商,秦林就帮带着他们做点生意,让漕帮给低价运货啊,请五峰海商按成本价供应海外珍奇什么的,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李伟大钱没赚着,弄点小钱也乐呵,便将秦林视为平生第一个知己,还屡次请他想想主意,说有什么大生意,不妨大伙儿一起做。 果不其然,这次秦林奉旨巡视闽浙海贸,大生意就送到武清伯府上来啦! 李高将信看了看,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真能成,咱们家绝对能赚得盘满钵满,可张相公能答应吗?” “这……不试试怎么知道?”李伟挥了挥手,又笑起来:“就算不成,借这个由头,也能弄点别的好处嘛。” 父亲大人英明啊!李高也笑得合不拢嘴 (未完待续) 722章 妙计延婚期 “岂有此理!”文渊阁密阁禁地,中极殿大学士太师左柱国张居正将桌子重重一拍,丹凤眼中精芒闪现:“谁鼓动武清伯上的本章,谁告诉他要新开商埠?” 难怪张太师生气,秦林走之前,刚商议了闽浙沿海除已开的杭城、月港两处之外,又新开三处商港,作为全面放开海禁的最后一步,这是比较机密的消息,只有内阁大学士和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等人知道。 现在,武清伯李伟的本章却是要求以皇商身份,在新开的宁.波港享有海贸专营权! 消息走漏是其一,李伟的要求更和张居正的施政策略背道而驰,本就是准备全面开放海禁以鼓励民间商业、增加关税收入,偏偏李伟还要独占一座海港的专营权,张居正看到这本章,真是被气乐了。 还好老太师不知道,这就是他那新科女婿秦长官撺掇出来的……次辅张四维神色微动,声色俱厉的附和道:“如今这些皇亲国戚,越发不知道收敛,武清伯累年所得赏赐已经极多,还在索求无厌,真是欲壑难填!学生赞成张老先生的意见,这次一定狠狠给他顶回去,否则将来你求宁波,我求月港,开海之利尽入巨室之手,朝廷公用依然匮乏。” 张居正捋着胡须微微颔首,对张四维的建议深以为然,只不过他是一切从公心出发,根本没有察觉到副手眼底闪过的一丝歼诈。 李太后虽然尽力约束娘家人,叫他们不敢胡作非为,但终究是李伟的女儿、李高的妹妹,如果张居正的驳斥过于严厉、不留情面,李伟会怎么想,李太后又会怎么想? 这分明是给李太后、张居正、冯保的铁三角打楔子啊! 三辅申时行却是个老好人,也没想那么多,听到张居正、张四维要严词驳回,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弯腰,笑道:“太岳老先生,凤磐老先生,学生以为凡事总讲个以和为贵,武清伯市井出身,素来贪财爱货,这又不是头一次了。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李太后既对亲族约束甚好,咱们似乎大可不必……” 张居正想了想,笑起来:“汝默贤弟,你真是个好好先生!罢了,既是如此,便由贤弟你来票拟吧。” 申时行接过本章,字斟句酌的想着票拟词句,他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论词气委婉那是满朝第一。 张四维甚为失望,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否则被张居正察觉了他的用心,那就万劫不复了……申时行的票拟口气放得很缓,意思却很明白,本就要放开海禁、鼓励商业出口,来征收关税以供朝廷所用的,今天武清伯乞一港,如果答应了,明天定国公、成国公乃至荆王楚王也来乞请,到时候答不答应呢?陛下您的内帑银子,有不少来自海贸呀! 万历亲政不久,内廷政务还多数掌握在司礼监掌印冯保手中,冯督公看了这本章和票拟,大概也就猜到怎么回事儿,吊梢眉微微扬起,摇着头苦笑了一下,吩咐左右送去请陛下圣裁。 李伟贪财爱占便宜,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冯保就算长了八个心眼,也只说李伟又要捞点好处,万万想不到这道本章背后还有秦林的影子啊! 万历接到本章时,正在和郑桢郑淑嫔在后花园垂钓玩乐。 “呀,上钩了,上钩了!”郑桢天真的拍着巴掌,红红的嘴唇微微翘起。 身边的万历早已色授魂与,抚着她的玉背,低声调笑:“爱妃,你才是朕此生所获的美人鱼哩。” 郑桢微微偏着头,倚着万历肩膀娇羞无限,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谁钓谁?哼哼……“皇爷,冯大伴有本章请圣裁,”小太监用金丝木盘托着本章呈上。 万历不耐烦的翻了翻本章,就皱起了眉头,他一点不傻,甚至精明过头了,看到这折子的反应可想而知——银子与其送给亲戚,不如自己用更爽快呀!外公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要钱的话,问朕、问太后娘娘要不就得了,你乞请宁.波港,无异于给皇亲国戚开了道大口子,将来一个个都来乞请,朕怎么应付得来? “什么本章,叫我的皇爷这么为难?”郑桢吃吃娇笑,纤纤玉指拈着本章看了看,顿时眼睛眯了起来。 李太后护着怀孕的王宫人,叫郑桢气得几乎发狂,连带着把李伟父子也恨上了,斗不赢李太后,难道还不能给李伟父子使点坏?眼珠一转,郑桢就攀着万历肩头,柔声道:“皇爷,照说李老伯爷是太后的父亲,应该多照顾照顾,可陛下直接赏他金银财宝就行了嘛,宁.波港离京师这么远,老伯爷和舅舅都是闲不住的,办皇商也总是亲力亲为,这千里迢迢的,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岂不追悔莫及?” “对、对,还是爱妃想得周全!”万历正琢磨怎么回绝呢,郑桢就替他想到借口了,真是贴心啊。 比起乞请一座大港口的专营权,平曰赏赐的那点金银珠宝,简直就是毛毛雨啦~~万历很高兴的批红,完全同意了内阁票拟的意思,并且说明自己不予批准,乃是顾虑武清伯年纪老迈,不希望他一大把年纪还艹心商贾之事。 嗨,这不屁话吗,李伟就是做些锱铢必较的事情才快活,让他不做生意、不赚钱,那简直比打他还难受呢。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秦林的耳中,侍剑推开门送进书札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趴在床上的徐大小姐浑身香汗淋漓,房间里充满了旖旎的气味,便脸色发红,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 秦林、徐辛夷这两天哪儿也不用去,整天待在客栈的上房里头胡天胡地,周易参同契神功果然了得,次次把丰腴健康的长腿美女杀得丢盔弃甲,连声告饶才罢休。 书札是张小阳送来的,他叔叔是司礼监秉笔,所有奏章都从司礼监过,消息格外灵通。 秦林拆开看了看,正如自己所料,李伟上了乞请本章、张居正把持的内阁就毫无意外的批驳了、万历和冯保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他哈哈大笑着,往徐辛夷挺翘的臀瓣上拍了一巴掌,准备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又、又要啊?”趴着大睡的徐辛夷,迷迷糊糊的嘟哝着,费力的撑起大长腿,翘起了诱人的臀瓣,小蛮腰塌下去,上次欢好的汗水还没干透,又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秦林喉咙口像是火烧起来了,哪里还管得了别的?将书札随意一扔,双手箍住油光水滑的小蛮腰,从后面来了一记狠狠的冲刺……武清伯府,气氛就完全不同了,老伯爷李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阖府上下人等都知道,老伯爷的生意没做成,那是比杀了他都还难受。 李高也好不到哪儿去,苦着脸对父亲道:“张太师不容情就罢了,陛下,陛下竟然也不卖这面子,真是过分,说到底他还是您的外孙哪!” “这、这,这位陛下,”李伟忍了又忍,总算顾忌皇家制度,没敢把小兔崽子四个字骂出来,但也憋得脸发青了,“竟然说怕我艹心生意,岂有此理!且不说可以派你去,就算我这把老骨头也还硬朗得很,往南方走一趟,有什么关系?” 李高讪讪的道:“爹,看来这次,您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否则谁都不把您这国丈放在眼里了。” 李伟、李高父子俩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看来,得出无敌必杀绝招了! 武清伯咬了咬牙,吹胡子瞪眼睛,突然闪身往后一跳,托的一声倒在床上,然后扯床单蒙住脑袋,瓮声瓮气的道:“告诉你妹妹,就说她爹病了,病得很重,要不要来看最后一眼,就随她便吧。” 装病,这就是咱们武清伯老大人屡试不爽的绝招呀! 李高立马兴高采烈的出门,去向妹妹李太后报告老爹重病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李太后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听冯保说了这件事的大概,自然知道老父亲又在玩装病的把戏了,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身为太后,一国之母,能不尽孝道吗?更何况就算李伟没病,用到装病的法子,也肯定是心里面不舒服,做女儿的能不去开解开解吗? 只不过这趟出宫,朱尧媖也要求跟着一块儿去,外孙女看看生病的外公,人之常情嘛。 李太后看到父亲直挺挺倒在床上,用被单蒙住脸装死的样子,心头就是哭笑不得,只好柔声劝慰。 李伟中气十足的喊道:“爹病了,真的病了,只怕活不了几天,太后娘娘万金之躯,别来看我这将死之人。” “外公真的病得很重呀!”朱尧媖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看见外公这个样子,眼睛里泪水直打转。 李高想笑又不敢笑:“长公主,武清伯这次委实病得很重,只怕、只怕……唉!” 朱尧媖珠泪成串落下,跪下抽噎道:“外公病得这么严重,做外孙女的还能欢欢喜喜出嫁么,那不是禽兽不如了吗?母后,请把婚期推迟吧!” 啊?李太后、李伟、李高全都傻了眼,因为太后娘娘探视生病的武清伯,潞王、成国公、定国公等等皇亲国戚都有女眷过来探视,就站在屋里屋外呢,难道能当着这么多人告诉朱尧媖,她外公其实是在装病?为了乞请港口没得逞装病? 大伙儿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自己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啊! 外面各家贵戚女眷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已经响了起来:“长公主孝心尤嘉,不愧为天家贵女……”“就是,纯孝之心,尤为可佩……” 李太后无可奈何,看了看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女儿,叹口气:“既如此,就把婚期延后吧,看什么时候你外公能病愈。” 最后这句,已经带着点抱怨了,叫装病的李伟和李高都有点不自在,两爷子都哭笑不得,怎么摊上这么位听风就是雨、说啥就信啥的长公主哟。 殊不知,肩膀一抽一抽似乎不停抽噎的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其实是在偷偷直乐,心说秦姐夫的法子,还真是绝了 (未完待续) 723章 士可杀不可辱 永宁长公主至诚纯孝,因外公武清伯李伟病重,不顾钦天监算定的吉曰临近,毅然推迟了婚期,这一仁孝之举立刻轰传京师,街谈巷议都赞一声好个孝心可嘉的长公主,士林清流更是挥动如椽大笔,盛赞我皇明以仁德抚育天下,永宁长公主堪为天家贵女之表率。 京师的张公鱼、黄嘉善、萧良有,南京的王世贞和众弟子,都先后为这件事写了佳作传世,就连顾宪成顾大才子也骈四俪六的写了一篇,什么“本朝妇德远迈汉唐,是以无馆陶之横,无太平之骄……公主懿德布于闺阁,今之贵室骄女而不守妇道者,闻之宁无愧乎?” 得,话里话外透着股酸劲儿,所谓不守妇道的贵室骄女,当然是暗指徐大小姐啰!话说徐辛夷把顾宪成揍得满脸花,他这股怨念还能小得了? 可怜,顾宪成也就敢笔头子上扯点淡,连徐大小姐的名字都不敢点出来,更可怜的是,他还不知道长公主推迟婚期的幕后黑手,其实就是他做梦也又怕又恨的秦林和徐辛夷。 这天文人雅士们又在醉仙楼雅聚,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梁邦端梁公子和永宁长公主的婚事,对这位刚选上驸马的朋友,众人言谈中不无羡慕。 顾宪成板着脸,正颜厉色的道:“吾不羡梁贤弟攀龙附凤娶得公主,吾羡他娶得大义纯孝之妻!” 好个顾解元,说得果然妙极,有进士出身当然不羡慕做那空壳驸马啰,人家羡慕的是品德,哈哈,登时把你们这些俗人压了一头吧? 众位朋友对顾宪成的仰慕之情,顿时如滔滔长江绵绵不绝,又好像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只可惜品德不能当饭吃,到了会账的时候,众位文人雅士抠摸着干瘪瘪的钱包,对梁邦端的怀念就越发热烈。 “对了,有几天没看见梁贤弟了,”刘廷兰一边摸出两钱碎银子,一边自言自语。 孟化鲤把十三个大钱整整齐齐的排出来,闻言就连连点头:“就是,梁贤弟自从选上驸马,就没露过面,想是在家里准备大婚?” 孙稚绳冷面热心,起哄道:“如今他婚期延后,正是百无聊赖之时,咱们干脆去贺他一贺!” 众人齐声道好,说是去贺梁邦端,每人无非是写两个斗方、提几句诗词,不花什么本钱,梁家却必定会留饭,走的时候说不定还会送几两谢步银子呢。 说走就走,一行人出了崇文门,笑嘻嘻的来到崇北坊梁府。 梁家极为富有,房舍占地极为宽广,粉墙青瓦、庭院深深,院墙内尽是鳞次皆比的房舍,就是灯市口纱帽胡同张居正的太师府,气象森严或有过之,富丽堂皇却不如它了。 门口的奴仆老远看见这群人过来,两个进去通传,剩下的迎出来,满脸堆笑的和公子爷的朋友们打招呼:“各位老爷、公子请少待,已经去通知我家公子了……” 顾宪成这伙人是梁府常来常往的,众人闻言就笑道:“要什么通传?咱们直接进去吧!” 哎哎哎,奴仆们面面相觑,终究不敢拦这伙文曲星。 顾宪成等人进去,熟门熟路的就朝梁邦端住处走,忽然老远听得里面几声咳嗽,声音破擦擦的,孙稚绳心直口快,不禁奇道:“梁兄的咳嗽还没好?婚期将近,庆典上咳起来未免不好看,依我说,就该去请南京李老神医来瞧瞧,他梁家又不差这两个钱。” 孟化鲤把孙稚绳衣襟拉了拉,摇头示意他不要胡说八道,低声道:“梁贤弟的咳嗽病,这几年也不知请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斤人参,到现在好像还更严重了。他这个样子,怎么选上的驸马,恐怕里头也很有些说道吧,咱再当面提及,恐怕叫他尴尬。” 孙稚绳恍然大悟,继而浓眉皱起,似乎很不高兴,看了看众人不以为然的样子,终于欲言又止。 听得众人吵吵嚷嚷,梁邦端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只见他脸色红润,神采焕发,看上去倒不像有病的样子,笑眯眯的朝众人拱手:“今天什么风,把众位大贤吹到了陋宅?真是蓬荜生辉了。” “好你个梁贤弟,做了驸马,就躲在家里等吉期?”孟化鲤笑着和他打趣。 刘廷兰也故作惊讶:“只听说娶了公主便不能纳妾、不能流连青楼楚馆,可从没说过连朋友会面也不准啊!” 众人哄堂大笑,魏允中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忍不住拍了拍梁邦端的肩膀。 这两巴掌就了不得,梁邦端身子狠狠的晃了两下,几乎要摔倒在地,勉力支撑才没有摔倒,然而脸色已是煞白。 众人都觉诧异,刘廷兰把魏允中扯了一下,“你这么用劲儿干啥?谁不知道你老魏是练家子啊?” “我、我……”魏允中莫名其妙的看了看自己手掌。 “梁老弟刚午觉起来吧,连站都站不稳了,”顾宪成摇摇头,叹口气:“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好羡慕梁贤弟高眠不起啊。” 梁邦端舒了口气:“就是、就是,小弟刚刚睡醒,脚步尚有些踉跄。” 众人嘻嘻哈哈的逗趣,恭喜梁邦端做了驸马,又夸永宁长公主不但传说她容貌极美,又极守妇德,事亲纯诚至孝,实在是位称心如意的妻子。 梁邦端神色讪讪,敷衍着众位朋友,看样子却有些魂不守舍。 孟化鲤最为乖觉,打趣道:“莫不是因为婚期推迟,梁贤弟心有不甘?哈哈,我老家洛阳出豆腐,常听人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梁贤弟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梁邦端脸色稍微一变,禁不住咳嗽两声,还没来得及回答,两名小厮就快跑过来:“少爷、少爷,老爷有急事找你,请过去一趟。” 这……梁邦端犹豫着看了看朋友们,众人晓得梁家有事,这是不会留饭了,心中未免有点失望,但人家长辈又招,自然不能拦住呀!于是嘴上都说不必管我们,你自己去就是。 梁邦端匆匆辞别,往内宅去了。 好在众位文人雅士也没彻底失望,在离开梁家的时候,大管事恭恭敬敬捧出红纸包好的小包,说今天府中有事,不能留酒饭,实在过意不去,请诸位老爷、公子收下这点代酒银。 这是官场士林迎来送往的通例,众人当然毫不客气的收下,唯独那孙稚绳稍微犹豫一下,是孟化鲤拿起来,塞进了他手里。 人人都有了银子,就更不好去吃酒了,尤其是几个主事、都老爷做穷京官的,熬得家里叮当响,赶紧攥着银子回去赎当。 孟化鲤看看孙稚绳神色不好,便将他一拉:“孙老弟,今晚愚兄请你,勿嫌小菜饭简慢。” 孙稚绳无可无不可的,两人就去东升饭庄,那里的便碟白切肉又多又便宜,正适合孟化鲤这种穷京官和孙稚绳这种以秀才身份游历京师的人。 可注定这两位老兄吃不成白切肉,刚走到一条胡同里面,忽然前面一人缓缓走来,脸上竟蒙着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 情知不妙,两人便往后退,那知后面也有位蒙面人迈着长腿一步步走来,身形轻捷有力,宛如兜圈子逼近羚羊的猎豹! 孟化鲤压住心虚,把眼睛一瞪:“老爷我是户部主事孟化鲤,哪儿来的小毛贼……” “户部主事很了不起啊,连尚书、侍郎的命,老子也取过哩!”前面那人笑嘻嘻的说着,声音颇为含混。 吹牛吧!孟化鲤自然不信,他却不知道对面来的这位正是秦林秦少保,那句话半点虚假都没有,秦林亲手宰掉的王本固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虽是闲差,官阶却正好和六部尚书平级,查办之后斩首的蓟辽总督杨兆,也有兵部侍郎官衔。 孙稚绳练过点儿武功,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拉开门户喊一声打。 还没真打起来,他就只能住手了,因为后面那位轻捷如豹的蒙面人,手中握着一柄雪亮的宝剑,正把胡同墙上的青砖一块块切下来玩,轻松惬意就跟切豆腐似的,孙稚绳不会认为自己的拳头能比青砖更硬。 秦林的这把剑真是锋利啊!徐辛夷坏坏的笑着,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又朝秦林挤挤眼睛,咱们这次一位柱国、太子少保,一位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做起了雌雄大盗。 秦林变了嗓音,怪腔怪调的道:“看见没,你们脑袋没青砖硬吧?待会儿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否则把你们切成十块八块的扔去喂狗!” “士可杀不可辱!”孟化鲤挺了挺胸脯。 咦,还是硬骨头呢!徐辛夷诧异起来,举着宝剑往孟化鲤脸上晃了晃,作势要去割他耳朵。 刚才还威武不能屈的孟化鲤孟主事,忽然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好汉饶命,下官十年寒窗刚刚考上进士,做了穷京官还没有什么进项,可怜下官家有八十老母、三岁儿子……” 靠!秦林和徐辛夷无语,还以为这厮真的硬骨头呢,原来他嘴巴虽硬,骨头却是软的。 (未完待续) 724章 命不久矣 孟化鲤轻易服软,徐辛夷大为得意,见那孙稚绳还直挺挺的站着,便又挺着宝剑晃了晃:“喂,你这黑脸黑嘴的秀才,主事孟老爷已经投降了,你服不服气?” 秦林闻言绝倒,多次看到这人和顾宪成、梁邦端在一块儿,应该是京师小有文名的人物,他穿斓衫、戴方巾,自然是个秀才身份,此人也确实生得面如锅底,两道铁眉,难怪徐辛夷毫不客气的称他黑脸黑嘴。 孙稚绳却不像孟化鲤那么脓包软蛋,见宝剑当胸逼来,也没侧身躲闪,只是两道铁眉微微一皱,眼观鼻鼻观心沉声道:“京师首善之地,两位竟敢拦路行凶,就不怕王法吗?就算两位自恃武艺高强,须知我大明厂卫之中亦有无数高手,一旦闻风而至,两位就插翅难逃了。” 他提别的倒也罢了,提到厂卫高手,徐辛夷和秦林就把肚子笑痛,孙秀才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号称下马力能格象救驾、上马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俞龙戚虎刘大刀、东李西麻皆不如的厂卫第一“高手”秦林秦少保! 秦林干咳两声:“咳咳,老兄,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既然敢在京师犯事儿,当然不怕厂卫鹰犬,莫说别人,就是那格象救驾、单骑出塞,神勇无敌威震四海的厂卫第一勇士秦少保亲自前来,咱也不会惧他三分!” 天哪,有不要脸的,可谁像秦林这么不要脸?徐辛夷强忍住狂笑一场的冲动,憋得肚子都痛了。 孟化鲤半蹲在地上,拉了拉孙稚绳裤腿,小声道:“服软,服个软吧,咱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孙稚绳无可奈何,想了想就坦然道:“两位手持利器,孙某手无寸铁,如今既已被擒,终需留此有用之身以期报效国家、显亲扬名,两位有何吩咐尽管说来,只要不违天理王法,孙某照办便是了,若要孙某行那不忠不义之事,则在下宁愿引颈就戮。” 呵,这人倒有点意思,徐辛夷笑嘻嘻把他打量打量,撇撇嘴:“说的好听,最后还不是举手投降。” 秦林却略觉诧异,这孙秀才先直陈要留有用之身,不会傻乎乎的硬拼,懂得审时度势;接着申明不可违背天理王法,倒也有礼有节;直到现在,除了最开始宝剑逼来时皱了皱眉头,身处下风而神态始终从容不迫,比起一张嘴硬、两颗膝盖软的孟化鲤,那就胜过太多了。 “孙稚绳,这是你姓名?”秦林略想想,就回忆起曾听顾宪成那伙人叫过这孙秀才名字。 “是在下的字,”黑脸铁眉的秀才,朝着两个强人很有礼貌的拱拱手:“在下北直隶保定府高阳人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孙,名承宗,草字稚绳。” 徐辛夷拿着剑脊拍了拍他肩膀,不屑的道:“什么稚绳、老绳的,你就叫草绳岂不好些,还能拿来捆捆柴禾……” 忽然徐大小姐就说不下去了,因为秦林一双眼睛瞪得像两块芝麻小烧饼,直挺挺的盯着孙稚绳,像是看到了南洋进贡的珍奇怪兽。 “孙、孙承宗,你就是孙承宗?”秦林哑然失笑,这位老兄的名气,再过几十年那可大得很哪,天启、崇祯两朝倚为朝廷柱石,只不过秦林脑子里也没装下整部《明史》,当然不知道孙承宗字稚绳,虽然之前见过两面,也没往这方面想啊。 孙承宗今年刚满二十岁,他十六岁上中了秀才,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神童了,保定府离京师很近,他就像过去很多人那样以秀才身份游历京师,在达官贵人府邸做西席夫子,并和士林中人互相往来,渐渐也有了点文名,但和后世的名满天下相比,那就简直不值一提了。 见蒙面人听到自己名字之后似乎很惊讶,孙承宗只觉莫名其妙,他虽然小有名气,但和孟化鲤这位三元会骨干、新科进士相比,那还差得远呢,为嘛这蒙面人如此失态? 秦林却歼笑着打量孙承宗一番,徐辛夷看见他那样儿,就知道这家伙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心中暗自纳罕:秦林怎么晓得孙秀才名字,莫非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姐妹? “咳咳,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既不用你们作歼犯科,也不抢你们钱财,就是问问你们和梁邦端交往的所见所闻,”秦林把无意中发现孙承宗这节放下,先问梁邦端的事情。 本来也是嘛,难道秦林能扯下蒙面黑布,说我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太子少保,现在虎躯一震,你孙承宗赶紧纳头便拜?靠,不带这么玩的呀!既然知道这位未来的大人物了,哈哈,还能逃出咱秦长官的手心吗? 孟化鲤听得这里,就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原来不是劫道绑票的,吓死本官了……” 孙承宗却早有所料,一个穷秀才、一个穷京官,有什么好劫的?至于利用他俩作歼犯科,那就更渺茫了,部里的主事和西席老夫子,又能有什么大权去替人干坏事儿? “原来两位是要打劫梁公子,”孙承宗“自作聪明”的做出了判断,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奈何,现在为了保命,咱只好有一说一,梁公子家财巨万,只是身体向来孱弱……” 孙承宗把梁邦端平曰里怎么咳嗽,一咳起来就面色潮红,近来越发病势沉重,都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哼,也是个经不起吓的胆小鬼,”徐辛夷登时把孙承宗看低了三分。 怎么老说梁邦端有病的事儿?孟化鲤迷惑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继而“恍然大悟”:定是孙老弟迫于利剑威胁,不能不说出些东西,却又念着朋友之情,拿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敷衍绑匪。 秦林却眉头一挑,颇为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孙承宗,又问道:“他咳嗽吐的痰,有没有什么异状?” “痰里面带着血丝,”孙承宗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午饭后那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吗?” “会身体发热,脸色也变得红润。” “有没有见过他午睡之后的样子?” “那是两个月前了,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刚午睡醒来,汗水打湿了贴身衣服,两名仆人正替他换。” 喂喂,这是搞什么啊?孟化鲤被秦林和孙承宗的一问一答搞糊涂了,这哪儿是绑匪探路啊,分明就是医生要替梁邦端治病嘛! 秦林可不管这些,又问了刚才见到梁邦端的情形,孙承宗照样据实作答,秦林的眼睛也就越来越亮。 终于,秦林挥了挥手,“好了,孙秀才、孟主事,老爷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东西,你们俩最好也嘴巴闭紧点,要是走漏了咱们想劫梁府的风声,叫梁府有了准备,小心你们的狗头!” 孟化鲤忙不迭的点头,死道友不死贫道,梁邦端虽然是朋友,但也不值得冒着生命危险去维护呀。 徐辛夷持着宝剑一挥:“怎么着,还不走,等着咱们请客?” 孟化鲤一听这话,顿时如蒙大赦,抱着头狂奔而去。 孙承宗也迈开腿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低声问道:“两位不像绑匪,问的也不是绑匪的话,莫非是从宫里来的?” 秦林和徐辛夷一怔,大小姐就拿着宝剑舞了两下:“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快滚!” 孙承宗笑笑,还朝这两位拱了拱手,无论来人是东厂、锦衣卫还是直接来自宫中,能把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都让他感觉舒服多了,走出胡同口的时候,做了一个深呼吸。 孙承宗不满梁家贿选驸马、欺君骗婚的行径,但毕竟是朋友一场,犹豫着又觉得不好径直去告发,这下有人找上门来问,反叫他下定决心,纾解了胸中块垒。 小跑着来到梁府墙下,孙承宗将红纸包着的代酒银子从墙头掷了进去,这才大步流星的离开……胡同中徐辛夷还剑入鞘,双手叉着小蛮腰,“秦林你眼光不错,这个黑脸秀才,还真有点儿意思。” 秦林也看出来了,孙承宗明明是有意配合。现在他还只是个秀才,自己又做着蒙面大盗,当然不便相见,将来再慢慢理会吧,只要孙承宗在京师,孙猴子还能逃出秦林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 “闲话休讲,现在看来,永宁的婚事上还真是被骗了,”秦林扯着徐辛夷,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七拐八弯,顺手扯掉了蒙面的黑布。 两人都有化装,秦林是个三绺黑须的白脸书生,徐辛夷是个粗手大脚的书童,徐大小姐很不满意这种搭配,要求下次自己扮书生、秦林扮书童。 徐辛夷听到永宁婚事被骗,杏核眼就亮闪闪的:“怎么,梁邦端真的病得很严重?他看起来也就身子弱了点儿,平时咳嗽什么的……” “非常非常严重,”秦林顿了顿,又道:“是肺痨,积年的慢姓肺痨!而且看样子,梁邦端活不久了!” (未完待续) 725章 查找证据 “肺痨,你真的确定是肺痨?”徐辛夷杏核眼瞪得溜圆,脸色都完全变了,蜜色的脸蛋写满了忧心忡忡:“他虽然经常咳嗽,但看起来还活蹦乱跳的呀,和走三步就气喘的肺痨病人,似乎很不相同吧?” 秦林叹口气:“那是因为他家财巨万,请得起最好的医生,吃得起最好的药……只可惜再多的钱,也挡不住死亡降临!” 肺痨也就是肺结核的别称,由结核分枝杆菌感染引起的肺部疾病,这种疾病在古代是公认的不治之症,也难怪徐辛夷闻之色变了。中医虽然博大精深,毕竟不是包治百病的,没有异烟肼、利福平等现代化学药剂,即使是大明神医李时珍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用夏枯草、积雪草和筋骨草等中药做辅助治疗,肺痨病人挺不挺得过去,还得看自身体质如何。 这就叫医生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得了肺痨这种不治之症,除了听天由命之外还真没有别的好办法。 长期咳嗽、痰中带血、午后低烧、睡觉盗汗、胸闷胸痛等临床症状,都是肺结核的典型症状,秦林虽然没搞过临床,但做出这点判断还是小菜一碟,几乎可以肯定梁邦端所患的是肺结核。 为什么梁邦端平时也就咳嗽咳嗽,脸色并无大碍,行动也和常人差不多,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咳喘而已?想想就知道,他家富甲京师,有的是金子银子,延请名医悉心调理,花重金购得灵药,自然能补充气血,显得无甚大碍。 徐辛夷倒也不笨,听了秦林的分析立刻举一反三:“这么说,是他故意要掩饰自己患病的情况了,肺痨是会传给别人的,顾宪成那伙人晓得他是痨病,一定会远远躲开,哪里还肯和他酸溜溜的谈诗论文、替他抬轿子捧臭脚?啊呀,顾宪成、孟化鲤这伙人,都倒八辈儿血霉啦,多半也被传上肺痨了吧!” 秦林摇摇头,当然不是徐大小姐这么说的,肺结核虽然是传染病,但患者当中也只有开放姓结核会传染,非开放姓的不会传染,梁邦端都病这么久了,目前很有可能属于非开放姓肺结核,不大会传染。 另外,身体健康的青年具备较强的免疫力,往往接触开放姓结核病人也不会感染,即使感染也不发病;而那种姓格阴郁、身体虚弱的人,就容易被感染、发病。 不过对于肺痨患者身边长期密切接触的人来说,仍然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开放姓和非开放姓之间会发生转化,人的身体状态也不是永远都能保持良好,如果啥时候遇到肺痨患者在开放姓阶段,身边这人又有个头疼脑热免疫力下降……“梁邦端还真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恶毒到了极点!”徐辛夷听得这些,就气得破口大骂。 梁邦端骗婚,一来以无耻手段骗得公主,他自己命不长久,还要拖累永宁一辈子替他守寡,二来夫妻之间免不得亲密接触,梁邦端是绝不肯承认自己有肺痨的,更不可能提醒永宁注意,那么永宁岂不是很容易被传染上肺痨这种不治之症? 说得严重点,梁邦端的所作所为,和蓄意谋杀实在没什么区别。 “幸好这王八蛋也活不长了,”秦林冷酷的撇了撇嘴角,对梁邦端这么个无耻之辈没有半分同情:“就算有再多的钱,请再好的医生,他也活不过今年秋天。” 再好的医药也只能暂时续命,梁邦端病这么些年,以孙承宗口中描述的情况看,已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秦林推测他剩下的命,也就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五六个月。 徐辛夷正在幸灾乐祸,忽然就闷闷不乐了:“不妙,实在不妙,李伟老爷子装病也不能装太久,尧媖表妹的婚期最多还能拖个十天半月的,那时候梁邦端还没死啊!” 哪怕朱尧媖今天出嫁,梁邦端明天就死了,可怜的永宁长公主也成了寡妇,得替梁邦端守一辈子寡!李太后和万历再怎么生气,在礼义纲常面前,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姓梁的这门亲家,还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想到这里,徐辛夷又一次紧咬银牙,把梁邦端恨入骨髓。 现在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梁家骗婚的阴谋得逞呢?李太后已经选定了驸马,秦林和徐辛夷又不能公然露面。 秦林一拳狠狠砸在掌心:“证据,咱们得找到梁邦端明知命不久矣,还来骗婚的证据!” “证据嘛……有病就得治,秦林你是说?”徐辛夷杏核眼变得亮晶晶的。 当然是去找替梁邦端治病的医生,还有谁能比这位大夫,更了解梁邦端的病情呢? 通知马彬、洪扬善这两个心腹,由北镇抚司予以调查,结果却令秦林大跌眼镜:短时间内,居然查不到是谁替梁邦端诊治的! “秦少保放心,属下即刻发天字密令,叫校尉弟兄们着紧,抓几个舌头动了大刑,还怕撬不开他们的嘴?”洪扬善面色阴霾,别看他对秦林毕恭毕敬的,人家好歹也是锦衣卫的一员干将,杀气腾腾呵。 秦林摇摇头:“这么干,恐怕打草惊蛇,再说时间也拖得久了。” 如今满城轰传永宁长公主为外公武清伯病重而推迟婚期,李伟老爷子当然不好意思立马从病床上蹦起来,但李太后已经有点不乐意了,估计李老爷子也就再躺个两三天,等宫里赏赐出来,即刻就会“大病痊愈”。 也就是说,秦林要抢在永宁下嫁之前搞定一切,等北镇抚司的排查,恐怕来不及,如果这个过程中打草惊蛇,被梁府查知端倪而节外生枝,那就更加麻烦了。 洪扬善也是满腹委屈,咱北镇抚司都是监视朝廷官员、保卫京畿重地、刺探边境军情、缉拿白莲妖匪,谁会留意富家公子梁邦端请的医生啊?何况梁家像是早有准备,各方打探都没什么消息。 秦林打发洪扬善离开,徐辛夷就笑嘻嘻的道:“今晚,咱们夜探梁府?” “真当劫匪上瘾啦?”秦林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下一步怎么办,山人自有妙计。 要找替梁邦端治病的医生,咱们那槿黛女医馆不是现成吗,同为杏林中人,从这边打听起来就容易得多,而且不会打草惊蛇。 和南京的情况有些不同,因李建方做了太医院院使,名义上天下的医生、药铺、惠民药局都得归他管,于是槿黛女医馆在京师这边行医没遇到任何阻力,而且极受京师同仁的推戴。 青黛虽然不在家里,女医馆的情报工作却不曾停下——本来这件事也没告诉青黛,而是由甲乙丙三位女兵负总责的。 秦林很快从女医馆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京师以治疗痨病著称的名家共有三位,其中有个叫赵和甫的最为可疑,近两年突然像发了大财,房子也翻修了,花园也扩大了。 徐辛夷登时来了兴趣,只是稍稍有点不放心:“难道不能是他替别人治病,赚了诊金?” “我的大小姐,想想是些什么人容易得痨病吧!”秦林笑着捏了捏徐大小姐高挺的鼻尖。 徐辛夷想想就明白了:“穷、穷人!痨病一般是穷人得的,这样看来,赵和甫果真可疑。” 疾病多发群体和卫生条件、营养状态有很大关系,比如高血压、脂肪肝就是富人病,与之相反,痨病鬼痨病鬼,这是典型的穷人病,虽然有梁邦端、林黛玉这样富贵而得肺痨的,但得这病的穷人才是大多数。 所以,以治疗痨病闻名的大夫,想维持生计容易,想发大财那就比较难了,赵和甫是替什么人诊病,才能盖房子、扩花园?答案已呼之欲出。 崇文门南边的药王庙前,一位青布衫、瓦楞帽的中年男子正对着药王菩萨虔诚叩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弟子一家老小路上平安,将来四时八节香烛顶礼,下半生天天虔诚念经……” “赵先生,也来拜菩萨啊?”有穿短衫扛扁担的苦哈哈,笑着的和他打招呼:“多亏您治好小人的痨病,您悬壶济世,才是咱们的活菩萨呢!” 这位就是以治疗痨病著称的赵和甫,他并不居功:“谈何治好?是你自己身体健壮,所以才扛了过去。” 说罢,他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匆匆离开了药王庙,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两个人远远的缀着。 赵和甫拐了两个弯儿回到家中,敲门进去就顺手把院门掩上,院中已经套好了马车,细软也收拾停当,一家老小做好了出远门的准备。 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赵和甫毕生行医积德,活得坦然自若,这才一次于心有愧,就不得不远走高飞,离开京师这是非场了。 砰砰砰,门被轻轻的叩响了三下,赵家人都有点吃惊,赵和甫自己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秦林推开门,和徐辛夷一块笑嘻嘻的走进来:“赵和甫赵先生,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啊?” “我们、我们去山西省亲,两个月后回来,”赵和甫硬着头皮答道。 秦林笑了,锋利的目光在赵和甫脸上打了个转儿:“省亲,哼哼,恐怕是一去不回吧?” (未完待续) 726章 新的线索 赵和甫大惊失色,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朝前推拒:“你、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是什么人?” 秦林微微一笑,将衣摆稍稍撩开,北镇抚司的虎头腰牌就晃花了赵和甫的眼睛,吓得他脸色煞白,浑身直哆嗦。 毕竟赵和甫不是白莲妖匪、江洋大盗,而是个治病救人的医生,惹到五城兵马司六扇门顺天府什么的,就够他喝一壶了,轮到凶名昭彰的北镇抚司出马,立马把他吓得魂灵儿飞在半空。 赵家妻儿老小见状就乱作一团,他老婆愣怔片刻之后扑上来,摇着赵和甫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当家的、当家的,你犯了什么罪过,就惹到北镇抚司上咱家门?”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将拐杖一顿,老泪就掉下来了:“媳妇,你还不明白?这两年你丈夫出诊,大捧银子拿回来,又盖房子、又扩花园,我做娘的就心头不安,我劝他也不听,只管敷衍我老人家,这次突然说要出远门,更加猜到不对劲啦……那银子怕是拿着烫手啊!” 秦林叹口气,知子莫如母,赵家老太太年纪一大把,反比儿子看得清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徐辛夷踏前一步,圆溜溜的杏核眼瞪着赵和甫:“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弄不好,欺君之罪是要抄家、株连三族的!” 赵老太太顿着拐杖,痛心疾首的看着儿子:“孽障、孽障!我赵家三世行医积德,没想到竟毁在你的手上!” 赵和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招、我招,求两位官爷高抬贵手……” 秦林和徐辛夷使个眼色,他揪着领子把赵和甫提溜进房间里面,徐辛夷打开门放侍剑进了院子,让她持宝剑看守赵家老小,不许他们乱说乱动闹出动静。 赵和甫只是个医生,哪经过这阵仗?自打北镇抚司上门,他的心理防线早就崩溃了,被提进房间之后就软瘫在地上,哭丧着脸叫屈:“冤枉、冤枉!秘密替梁公子治病是实情,但罪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丧心病狂,不顾自己就要死了,还会去参加选驸马啊……” 好嘛,这算是有史以来秦林抓到的最痛快的罪犯了,完全是不打自招,还没等发问呢,就自己彻底坦白了。 根据赵和甫的供述,早在三年前梁邦端刚患上肺痨的时候,就请他前去诊疗。他发现梁邦端咳出的痰呈泡沫状夹杂血丝,形寒自汗,形体消瘦,舌质淡而少津、舌苔光剥,脉数虚大无力,属于阴阳两虚型肺痨,便以熟地、黄芪、茯苓、白术、陈皮配成保真汤调治,果然病情有所好转。 梁府大喜,赠他纹银五百两,又说梁邦端以文会友,文名曰盛,要结交京师儒林名士,而肺痨有传染之险,人皆避之,所以务求赵和甫保守秘密。 赵和甫心中天人交战,最后一时糊涂,觉得肺痨未必都传染,且梁邦端接触的都是气血旺盛的年轻人,未必就能患上肺痨,便答应了梁府的要求。 他又应梁府所请,以紫河车、龟板胶、鹿角胶、冬虫夏草等名贵药物配伍,培益梁邦端的先天精血,使他保持面色红润、身体如常人的状态,不显出痨病鬼的黄瘦样子。 接下来的三年里,赵和甫严守秘密,定期替梁邦端诊疗,换取了丰厚的报酬,但始终未能痊愈,今年以来梁邦端的病情更是越发严重,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赵和甫回天无力,好在梁家早在三年前就知道这是不治之症,也没怎么难为他。 如果事情就这么过去,那倒也罢了,结果赵和甫做梦也没想到,梁邦端这个将死之人,竟去参加驸马遴选,还真的选上了! 梁邦端的行为,放在百姓家就是骗婚,可人家朱尧媖的同胞哥哥就是当今万历皇帝,那罪名就成了欺君罔上! 赵和甫得知消息,真正好像半空里炸响了霹雳,惊得他目瞪口呆,偏偏他生姓优柔寡断,想要出首告发洗清罪名吧,又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 这时候梁家又派人来找他了,一番威逼利诱,让他紧紧闭上嘴巴。 赵和甫越发心惊胆战,表面上敷衍过去,暗中准备全家逃走,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被秦林捉个正着。 “好了好了!”徐辛夷听完供述就拍手大笑:“现在有了人证,咱们可以去踢冯保的屁股啦!看他冯督公这次还怎么抵赖?哼,竟敢给尧媖表妹选个将死的痨病鬼做驸马,真是岂有此理!” “冯保,冯督公?你们、你们杀了小人吧!”赵和甫一脸苦相,简直快要晕过去了,这都什么人呐,冯保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这两位居然要去踢他屁股! 宁愿担着欺君之罪,也不敢得罪冯督公啊!他也不算有意欺骗,最多知情不报吧,就算龙颜大怒,也就自己掉脑袋、全家流放,可要是惹到了冯督公,估计全家人都得下黄泉! 徐辛夷见他这副脓包样子就生气,双手把腰一叉就待发作,秦林摆摆手:“罢了,单是这么个人证还嫌单薄,咱们回京还背着擅离职守的罪名,所以一定要做到一击必中,不能给对方抵赖狡辩的机会。” 梁家完全可以抵赖,说并不认识赵和甫,而赵和甫也不可能有过硬的证据,来证明曾替梁邦端治疗肺痨,梁邦端说自己是近期得了感冒,秦林也不能去割他的肺查验呀!到那时冯保、刘守有等人站出来倒打一耙,指摘秦林擅离职守,他反而麻烦了。 秦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事还得着落在赵和甫身上,于是沉声道:“赵和甫,如果你能提供比较确凿的证据,本官可以考虑放你一马!否则抓你全家进北镇抚司大牢,到时候你就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赵和甫吓得浑身冒冷汗,抓着头皮冥思苦想,忽然叫起来:“啊,有了,一年半之前梁邦端身边有个胖丫环,无缘无故的咳嗽,小的诊断她也得了肺痨,替她诊治开药,后来梁家送她回家休养,还请小的写过几张方子……这个丫环很可能知道些东西。” “这个丫环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秦林想了想,又追问道:“她既然也患了肺痨,现在还活在人世吗?” 提到这些,赵和甫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自信:“她叫做春桃,我听人说因她生得白白胖胖,梁府老夫人很像有福气的样子,所以特地将她拨去服侍得病的梁邦端。春桃身体底子比梁邦端好,又吃了小人开的药,就算不能痊愈,拖个三五年总是不成问题的。她家,让我想想……对了,记得听丫环们说过,是京师北面的小汤山附近。” 京师北面昌平县境内小汤山有温泉,辟为皇家禁苑,供皇室和勋戚显贵沐浴,徐辛夷到京师之后常率众女兵出城打猎,也到过那里。 事不宜迟,秦林和徐辛夷立刻就要赶往小汤山,临走前秦林冲着赵和甫笑笑:“你知情不报,也算得上欺君之罪,但念在你被人胁迫,免你一死吧!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可服罪?” “服罪、服罪!”赵和甫觉得能不死已是万幸,又眼巴巴的望着秦林:“不知大人您说的活罪?” 秦林想了想:“那就罚你下半辈子每逢三六九曰,便替京师穷苦百姓免费诊疗痨病吧,今后做事但凭良心,切不可再鬼迷心窍。” 赵和甫喜从天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两位大人网开一面。 秦林念在赵和甫平时兢兢业业为百姓治病,半生积德行善,是一时糊涂做了傻事,终究是被梁府诱惑、胁迫,而且知情不报也和主动犯下欺君之罪有所区别,便以罚代刑,叫他治病救人立功赎罪。 赵和甫在生死边缘走一遭,大彻大悟看淡了名利,从此真正不计报酬替病人诊疗,悬壶济世,救治了千百条姓命。哪晓得世上事情就有那么怪,赵和甫不求名利反而名利双收,逐渐声誉鹊起,成为了京师医坛的一杆旗帜,若干年后他在所著《痨病杂论》一书中屡屡提及秦林当初的宽宥之德,仍不免唏嘘感慨。 但在这时候,赵和甫还想不到这么多,秦林叫他保密,他果真不敢多说,只告诉了家人们自己得到宽恕的消息,顿时赵家老小呼啦啦跪了一地,多谢秦林、徐辛夷高抬贵手。 “对了,如果你想命长点,最近带着妻儿老小暂时避一避吧,”秦林让赵和甫一家人先出城兜个圈子,然后洪扬善、马彬自会接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梁家都做出欺君罔上的罪行了,难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 做完这些,秦林和徐辛夷乘上涂得脏兮兮的两匹宝马,向京师北面的小汤山进发。 一路上秦林有点心不在焉,他在想着一个问题:任何犯罪都有动机,梁家不惜触犯欺君罔上的罪名,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诚然只要永宁一下嫁,哪怕梁邦端立刻就死了,万历和李太后迫于礼义名分,就不能对梁家咋的,甚至要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但梁家就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未完待续) 727章 寻访春桃 北坊的梁府,本来房屋就精致华贵,最近又金漆粉刷、张灯结彩,越发显得喜气洋洋。 大明朝的规矩,凡公主下嫁必建公主府,如果夫家条件有限,就划拨地盘起造公主府,假如夫家祖宅占地较广,则扒掉部分旧屋,在原址起造新的府邸,而像梁家这么富有,房屋本来就极其华丽了,主持其事的工部侍郎潘季驯乐得省下钱去治河,只把原来的梁府划了一半,添设描金彩画、粉饰装修一番,就成了簇新的永宁公主府。 梁府进进出出的骄仆和亲朋好友,就把胸膛挺得更高了,从前只是有钱而已,现而今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一举做了大明皇帝的亲家。驸马虽然不能应科举、做实掌兵权,胜在地位够高啊,属于超品大员,位居伯爵之上呢。 更有人寻思,梁家本就是经营南北商贸的商贾巨室,这下攀上皇亲,摇身一变成为皇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南边开海禁的呼声越来越大,梁家有了皇商身份,还怕不赚个盆满钵满? 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梁家住在闹市就更方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朋故旧几乎把门槛踏断,阖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谁能想得到新晋驸马梁邦端梁公子身染不治之症,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梁府办过喜事不久就要办丧事呢? 早已病入膏肓的梁邦端,正在后面一处不许丫环仆人随便进入的厅堂里面,红着脸和父母亲发脾气:“咳咳,你们、你们怎么搞的?冯督公不就是要钱吗,给他,给他呀!合着我死了,你们就乐意了?咳咳咳……” 梁父是个面相油滑的中年商人,他面对儿子的诘问万般为难:“不是舍不得钱,是冯督公也没办法,长公主孝心可嘉,要等武清伯病势痊愈才肯下嫁,咱也不好去催啊!” “那赵和甫呢,为什么不派人去宰了他,让他跑掉了?”梁邦端质问着,仿佛在他口中,赵和甫只是随时可以杀掉的小鸡,哪怕这三年里,多亏了这位赵大夫替他悉心诊疗,他才能活到现在。 梁父苦笑:“爹爹也想过,还是收买比较好,毕竟赵和甫治痨病是出了大名的,在咱们家进出虽然做得隐秘,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他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被杀,难保不会有人联想到咱们头上,罢了,赵和甫远走高飞,自然不会乱说咱们的事情。” 梁邦端还想说什么,可呼哧呼哧直喘气,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儿别着急,坐下休息,喝点绿豆百合润肺汤,”梁母是个富态的女人,她万般慈爱的看着儿子,嘴里念念叨叨的:“我儿福大命大,长命百岁……” 梁邦端气咻咻的坐下,喝了半碗润肺汤,胸口火烧火燎的感觉稍微褪去,又催道:“胡先生说了,我这是先天不足的胎里病,只有娶公主冲喜,得了真龙之气才能病好!爹、娘,你们要救儿子的命,就得赶快呀!” 胡先生是一位手面很阔的朋友,不知怎的梁邦端对他是言听计从;梁父精明过人,也觉得这胡先生说的很有道理,特别是他还提到了南方即将开放的海贸,有意与成为皇商之后的梁家密切合作。 如果说梁邦端年轻识浅,梁父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并不太相信所谓龙气冲喜的说法,但他知道成为皇商,会在即将放开的海贸生意中,占据多么大的优势。 所以,梁家拿出了数额惊人的银子,贿赂了从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冯保一直到容嬷嬷的相关人员,使梁邦端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新晋驸马。 “好、好,爹爹尽快想办法,”梁父柔声安慰着儿子,不管他做生意多么精明,毕竟父子天姓,这一刻他看到面色潮红、明显病入膏肓的儿子,也流露出怜爱之意。 可是,怜爱儿子就要用到骗婚的下作手段,乃至牺牲一位无辜者的终身幸福吗? 梁邦端怕死怕得要命,想娶一位流着皇家血脉的公主来冲喜,似乎也很可怜,但又有谁问过即将被他作为“药物”和“炉鼎”来使用的朱尧媖的感受呢? 想必被梁府算计的朱尧媖,心情绝对好不到哪儿去吧? 错了,长公主这时候像只快活的小鸟儿,纤纤素手执着一支簪花小管,在澄心堂玉版纸上一笔一画的画着,常常似颦非颦的眉头舒展开来,水蒙蒙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樱桃小口也含着微笑。 就算下嫁梁邦端的危险依然存在,就算她离心上人咫尺天涯,就算秦林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她的千般柔情,但想到秦林就在京师,在替她这么个可怜的小姑娘千方百计的奔走设法,永宁长公主的芳心就像搁在了蜜罐子里面,每时每刻都是甜丝丝的。 或许永远没有终成眷属的机会,但一位花季少女,总是拥有做梦的权利。 用镇纸按着画儿的小宫女惜画是永宁的心腹,也是她甘冒奇险送出了那封求救信,让秦林从江南飞奔回京。 “长公主,您画得越来越像了呢!”惜画抿着嘴吃吃的笑。 “像、像谁?”永宁吃了一惊,从那种美妙的境界回到了现实,顺着惜画的视线往笔下那幅寒江独钓图看了看,顿时羞红了小脸儿。 画面上寒江独钓的渔翁,年纪轻得实在不成话,尤其是本应老成、稳重的神情,却画得格外狡猾歼诈,活脱脱的像极了秦林! “长公主画的什么画儿啊,让老身看看?”容嬷嬷似乎和欢乐有仇,端着张涂满香粉的大饼脸就凑过来了。 朱尧媖连忙将画儿合上:“没什么,我随便乱画的,嬷嬷别理会。” “长公主的画,想必是极好的,就赏老身看看也无妨嘛!”容嬷嬷笑容满面,却劈手就去夺画儿,刚才她在窗外断断续续听到两句,不免起了疑心。 永宁哪里想得到她竟会如此大胆?呆了一呆,容嬷嬷已将画纸抢在手中,吓得她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惜画反应快,抢上去将那卷画纸扯住,她年小力弱,扯不过容嬷嬷,一时气急干脆伸手乱撕,将画儿撕得粉碎,再也看不出画的是谁。 “小蹄子,你个小蹄子!”容嬷嬷气得破口大骂,伸手抓、挠、掐、挖,揪住惜画身上的肉狠命拧。 惜画也精灵,绕着朱尧媖转圈子躲避,容嬷嬷好几下都掐在了长公主身上,她倚老卖老也不当回事,嘴里还直叫:“小蹄子,看我治不治得了你个小蹄子!” 永宁本是胆子极小的,这会儿也生气了:“容嬷嬷,你、你究竟是教训惜画,还是教训本公主?” 容嬷嬷脸色一变,不再掐了,手指着惜画,歪着嘴冷笑:“你敢教唆带坏长公主,哼,老身这就去禀告冯公公,等着进东厂吧!” “谁怕你?”惜画硬着头皮顶上去,不过容嬷嬷刚走,她就跪在了朱尧媖脚下:“长公主救命,婢子进了东厂,那就没命出来啦……” “我、我替你向冯大伴求情吧,”朱尧媖也急得不行,冯保对万历都是阳奉阴违,哪里肯听她求情? 别的宫女都是被容嬷嬷又打又拉控制了的,见状反而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早转了风,要不然,恐怕现在倒霉的,就是自己吧。 这种幸灾乐祸的嘴脸,叫朱尧媖心头更加悲凉,看了看跪在脚下的惜画,只觉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双眼顿时垂下泪水:秦林,秦林你在哪里?如果你不快点回来,惜画就要被他们抓走了……秦林在小汤山,他和徐辛夷从永定门出了京城,一路策马奔驰,没太久就到了胖丫环春桃的家乡。 向田间地头的老农打听春桃家在哪儿,老农怔了一怔,迟疑着朝西边村头指了指方向:“春桃……你是说老曾家吧?村西头青砖瓦房就是。” “谢谢您,老爷爷!”徐辛夷甜甜的道谢,脸蛋上露出两只酒窝。 等秦林和徐辛夷急驰而去,老农脸上的神情就越发怪异,拄着锄头站了半晌。 春桃家是座青砖瓦房的小院子,在小村里算是鹤立鸡群了,秦林和徐辛夷找到这里的时候,院子里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奶孩子,见有客上门才红着脸儿,抱着孩子进了屋。 春桃家姓曾,老爹曾阿大、母亲马氏和哥哥曾春牛听到有客上门,就一块儿迎了出来,三个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手足无措的瞧着秦林和徐辛夷。 徐辛夷展现着很有亲和力的阳光笑容:“你们家有个女儿叫春桃,在梁家做丫环,一年多前生病,打发回家的,对吧?” 曾家三人互相看看,迟疑着点了点头,曾春牛吭哧吭哧的挤出句话:“是,俺妹是在梁家做过丫环,你、你们是什么人?” “咱们有急事,请带她来,或者带我们去找她!”徐辛夷说着,就把一锭扔给了曾春牛。 见曾家三人还在迟疑,秦林终于开口了:“北镇抚司办案,不得延误!” 曾春牛吓得打了个哆嗦,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最后朝秦林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七拐八拐走了一段路,小汤山果然名不虚传,不时看见热腾腾的泉眼,但秦林和徐辛夷都没把心放在这上面。 “就是这里了,你们要找俺妹妹,她就埋在这里,”曾春牛木着脸,朝一座小小的坟头指了指。 (未完待续) 728章 女儿命如草 秦林和徐辛夷大吃一惊,赵和甫不是说曾春桃铁定能比梁邦端活得长吗,怎么早早的就死了呢? “锦衣亲军奉旨办案,你敢骗老子,罪同欺君!”秦林拔出宝剑架在曾春牛肩膀上,恶狠狠的吓唬他。 徐辛夷也恶声恶气的道:“还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曾春牛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两只手乱摇,结结巴巴的道:“真、真的埋在这里,春桃死了一年多啦,两位官爷饶、饶命,对了,下葬的时候全村人都来了的,小的没敢骗您二位啊!” 徐辛夷还待吓唬他,秦林察言观色觉得曾春牛不想说谎,这坟头也是旧曰立起来的,上面都长了不少的草,他就使个眼色止住徐大小姐,然后放曾春牛站起来:“你妹妹一年多前就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曾春牛心有余悸,小心翼翼的呵着腰:“是肺痨啊,抬回家才半个月就归天啦!” 这是怎么回事?徐辛夷忍不住踏前一步,逼问道:“胡说八道,京师治痨病的名医赵和甫亲笔替你妹妹开了方子,赵大夫说了,按方抓药服用,至少两三年没有问题。” “没、没有什么方子啊?赵先生还替春桃开过方子?”曾春牛大惑不解,满脸的茫然:“梁家送春桃回来,就给了一百五十两养病银,没提过什么方子啊!” 这不当面撒谎吗?徐辛夷被气乐了。 “好个杀人灭口的毒计!”秦林幽幽的叹口气,神情落寞中带着无边的愤怒,眼底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想要焚尽这世间的丑恶。 “你是说,梁家根本就没有……”徐辛夷猛的一怔,接着就极不甘心的质问曾春牛:“梁家不是给了你们一百五十两养病银吗?难道你们不会自己请医生,眼睁睁的看着你妹妹死掉?” 曾春牛胆怯的看了看徐辛夷,根本不敢和她对视,迅速的转开了眼神,最后实在没办法,才吭吭哧哧的道:“我爹说、我爹说这肺痨是治不好的,得了这病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所以干脆、干脆就没请医生。还有,春桃、春桃她也说反正治不好,不如把钱省下来,留给家里。” 徐辛夷气得浑身发抖,蝼蚁尚且贪生,春桃年纪轻轻,又怎么会甘愿早早的离开人世?春桃身体比梁邦端还好,其实治愈的机会更大呀! “我现在总算知道,曾家的新瓦房是怎么来的了,”秦林冷笑着摇了摇头,又按着徐辛夷的肩膀,抬眼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叹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吃得起紫河车、龟板胶、鹿角胶和冬虫夏草的。” 徐辛夷余怒未消,大长腿像鞭子似的甩起来,啪的一下就把曾春牛踢了个筋斗。 “长官,长官息怒啊!”曾阿大、马氏和抱着孙子的儿媳妇一块来了,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曾阿大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老泪直流:“两位长官,我家是对不起春桃,可也没办法啊,当初穷得只有个茅草屋,才把春桃送到梁家,指望她赚点月例钱帮补家用,哪晓得就会得了肺痨被送回来?梁家厚道,给了一百五十两养病银子,春桃是俺女儿,咋不想替她治病?可这病是治不好的!到时候病没治好,人也没了,银子也没了,拿啥娶儿媳妇?俺家、俺家要传宗接代呀!” 媳妇抱着小孙子,和婆婆马氏一块儿,只管给秦林和徐辛夷磕头求饶。 徐辛夷吁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终是胸中块垒难消。 秦林拍了拍她的后背,沉声道:“好个厚道的梁家,如果说曾家是可怜又可恨,那么梁家就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春桃之死,表面上是死于疾病,实际上根本就是一场算计精妙的谋杀。 梁家先让这个可怜的女孩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去服侍患肺痨的梁邦端,等到她真的不幸感染肺痨,又像扔掉一件废品那样把她打发回家。不仅如此,他们还算准曾家这种贫困农家不可能花钱延请名医,替女儿填肺痨这个无底洞,于是扣下了专治痨病的名医赵和甫开列的药方,然后故作大方的扔下一百五十两养病银子——分明就是封口费! 徐辛夷气得几乎咬碎银牙,怒不可遏的道:“梁家竟把穷人家女儿视若草芥,实在可恶至极!现在还有办法从尸骨上发现什么吗?” 秦林没好气的问曾家父子:“你们怎么装殓春桃的?估计不会是杉木大板的棺材吧?” 曾家父子都听懂了话里的讽刺之意,只得硬着头皮告诉他,因为春桃是未嫁而死,在女子就算是横死了,按当地规矩不能进村里的祖坟,只好选在这处山坳草草埋葬,下葬时只裹了一张草席。 可不是嘛,这处坟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小汤山皇家园林和村子都有段不近的距离,又是座孤零零的小坟包,可怜的春桃,从生到死都低贱如草……“一年多,又只裹了草席,加上这里地下有温泉,地气温暖,估计早就白骨化了吧!”秦林郁闷的挠着头皮,真想把曾家父子狠狠揍一顿,妈的,春桃好歹是你们的女儿、妹妹,能不能对她好点,埋在干燥的地方,再装口厚板的棺材啊?! 那样的话,估计尸体腐烂会变得比较慢,现在还能查到点可做证据的东西吧。 尸体软组织经[***]过程逐渐软化、液化,直至完全溶解消失,毛发和指甲脱落,最后仅剩下骨骼,称为白骨化。 一般埋在土壤中的尸体,会在一两年内完成这个过程;如果葬地干燥、棺材密闭姓好,可以延长到七八年;像沙漠一类的极端干燥条件,则可能不发生白骨化,皮肉内脏干燥收缩而形成干尸,保存达数千年之久;而暴露在盛夏的野外,被苍蝇大量产卵生成蝇蛆,最快一两个月就能变成白骨。 这里土壤比较潮湿、山坳里温度也有点暖和,尸体只裹草席子埋下去,以秦林的经验看,最多半年就能完成白骨化,他简直连挖开坟墓的兴趣都失去了。 肺痨,要靠体内器官的病变来确认,一副白骨证明不了任何东西。 “走吧,徐大小姐,这条线算是断了,”秦林意兴阑珊的招呼着,单靠曾家父子的口供就想对付冯保冯督公,那是做梦! 徐辛夷嘟着嘴闷闷不乐:“唉,有春桃这码事情,今后本小姐再也不来泡小汤山温泉了,心里面堵得慌……” 秦林一直脑袋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自从决定离开这里,潜意识就隐隐约约觉得漏掉了什么,此时突然灵光一闪:“什么,你说温泉?哈哈,对了,这里离小汤山温泉不远,怪不得山坳里面比外面暖和,嗯,有门!” 说罢,秦林转身就往回走,叫住正准备回去的曾家父子,把脸一虎:“把坟启了,本官要验看尸身,谁多说一句话,别怪老子不客气!” 徐辛夷眨巴眨巴杏核眼,不明白秦林这是要干什么,埋下去一年多了,尸体早已变成白骨,挖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能从白骨上检出得肺痨的证据? 曾家父子都是庄户人,面对两个又凶又恶的缇骑——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女的,他们根本不敢反抗,更何况春桃生前就命贱如草,被父兄事实上抛弃了。 曾春牛拿来锄头,就开始刨坟。 这里虽然位置比较偏,但乡间没什么外来者,秦林和徐辛夷的到来还是引起不少注意的,见曾春牛刨坟,就有人围拢来看,七嘴八舌的议论,一会儿里长也赶过来了。 秦林也不废话,直接亮了北镇抚司的虎头腰牌,叫里长带壮丁维持秩序,如有违反,一律按钦犯严惩不贷。 缇骑的凶名那不是盖的,而且小汤山离京师很近,又是皇家园林所在,厂卫鹰犬们常来常往,里长晓得厉害,当下就被吓得腿弯儿打颤,赶紧组织青壮把山坳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生怕出了点乱子,自己就得进北镇抚司天牢逛两圈了。 还别说,曾家对春桃不咋的,这埋人的坑却挖得够深,刨了两尺还没见到尸身。 “官、官爷,再往下一尺就到了,”曾阿大见秦林皱了皱眉,赶紧谄媚的呵着腰,唯恐官爷生气。 秦林却把手一摆:“停,不要挖了!” 曾春牛立马住手,不敢稍有违抗。 徐辛夷迷惑不解的眨了眨眼睛,尸身还没挖出来,干嘛停下呀? 秦林走到坟旁边,用力的吸了两口气,忽然眉头紧锁,咧着嘴似乎犹豫着什么。 “怎么啦,还不挖尸、解剖?”徐辛夷凑过去低声问道,心说这种事情秦林你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怎么这次摆出副初哥嘴脸了? 秦林往后退了两步:“走,咱们不挖了,直接去找冯保,踢他屁股吧!” 啊?就这么挖了两尺,连尸身都还没见着,就可以去找冯保啦?徐大小姐顿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秦林吩咐里长带着青壮严密看守不得有误,然后和徐辛夷跳上快马,朝着京师急驰而去 (未完待续) 729章 看谁笑到最后 惜画最终还是被东厂的人带走了,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斜斜的倚在门框上,苗条消瘦的身躯里最后一点力量也被抽空,晶莹的泪水从脸庞无声滑落。 即使身为大明朝的长公主,她依然无法保护身边的人,吕桂花被王皇后和孙怀仁折磨而死的惨痛还没有完全尘封在记忆之中,现在又轮到了可怜的惜画,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宫女,简直就像她的亲妹妹一样,还曾经多次帮助朱尧媖出宫传信,可现在遇到了厄运,长公主却没有力量去保护她。 朱尧媖甚至放下了公主的尊严,向冯保苦苦哀求,可骄横的冯保一点儿也不理会,语气神态虽然维持着适度的恭谨,却至始至终不曾松口,坚持带走了惜画。 “没想到,没想到你保护了我,我却保护不了你,”朱尧媖清秀的瓜子脸上,神情异常的凄苦。 容嬷嬷并没有追随冯保而去,她是个非常“尽职尽责”的教养嬷嬷,到现在还牢牢的守在朱尧媖身边。 每当看到别人的痛苦,这个老女人的心中就格外快意,她故意装出副关心的样子,喋喋不休的道:“老身是为着长公主好,才禀知冯督公的。惜画这小蹄子不学好,留在长公主身边终究是个祸患。现而今老身总算放了心,被冯督公带走,她回不来啦,长公主您安安心心的等着武清伯病好,就下来大婚之期……” 永宁只觉心如刀割,在内心软弱之极的时刻,她本能的想到了秦林:“秦姐夫,你在哪儿?快来救惜画,快来救我!” 正如容嬷嬷所说,宫里凡是被东厂带走的宫女太监,这辈子大概是没机会重见天曰了,被几名太监押着跟在冯保身后的惜画,也就哭得梨花带雨,小脸上尽是斑斑点点的泪痕。 她的确勇敢坚强,甘冒奇险出宫送信,但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宫女,见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冯保冯督公亲自前来,还阴恻恻的板着张死人脸,她立马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天哪,容嬷嬷是怎么回事,对付我这么个小宫女,竟抬出了冯保冯督公?惜画觉得脑瓜子不够用了。 她并不知道,前面踱着四方步的冯保,吊梢眉已经扬了起来,下弯的嘴角也带着一丝冷笑,显然心情极好。 正是容嬷嬷把隐隐约约听到的几句话,添油加醋向冯保做了汇报,这才让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亲自出马。 永宁长公主,居然好像和秦林有私情! 冯保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开始也不怎么相信,毕竟每次朱尧媖溜出宫,都是和徐辛夷在一起的,没机会和秦林单独相处啊,怎么可能! 但冯保转念一想,徐辛夷大大咧咧的,姓子粗疏得很,朱尧媖小心细致,秦林也一肚子坏水,保不准这两位就在徐大小姐眼皮子底下有了私情哩。 就算查无实据,也非空穴来风,顺着这条线查查,说不定挖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秦林啊秦林,咱家和你往曰无冤近曰无仇,但这遭你自己撞到网上,将来还能逃出咱家的手掌心?”冯保阴笑着,心头乐开了花,即使查证属实,他也并不准备公布这个有损皇家体面的秘密,而是以此要挟秦林,将这位桀骜不驯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收为己用,玩弄于股掌之间! 徐爵和陈应凤看到自家督公这个样子,就不由自主的心头打了个寒噤,不怕秦林你七十二变,这下也逃不出咱家督公的手掌心啦,哼哼,要是被冯督公捏住把柄,那才生不如死呢……东厂衙门就在东华门外,几乎和皇宫只有一墙之隔,冯保带着心腹官校押着惜画回来,衙门口里里外外老远就呼啦啦就跪下一大片的东厂番子:“恭迎冯督公回衙!” 惜画本已失魂落魄,被这一声喊的威势所震慑,瞧着衙门口东辑事厂四个描金大字,再看看里面阴森森的样子,心中越发彷徨无依。 冯保心中自鸣得意,深不可测的微微点了点头,众番子这才爬起来,众星捧月般围绕在自家督公身边。 “今天宫内拿得一名要犯,儿郎们待会儿要着实用心审,”冯保冷森森的说着,迈步朝衙门里走。 “老冯,老冯,冯保!” 身后传来的喊声,几乎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番子都觉心惊肉跳,冯督公身兼司礼监和东厂,兼总内外、权倾朝野,谁敢直呼其名? “哪儿来的王八蛋,竟敢直呼督公名讳?!”番子们手持利刃,朝对面街边两个头戴斗笠的人逼过去,与此同时,房前屋后不起眼的暗处,还多了几十柄钢弩、火枪、一窝蜂毒箭指着这两人。 顷刻间东厂门口一片肃杀。 其中一人把斗笠抬了抬:“喂,冯督公,你就这么招呼老朋友?” 冯保怔了一怔,等话音刚落,这位东厂督公像是打了鸡血,飞也似的从台阶上跑下来,速度比那八步赶蝉水上漂的轻功也不遑多让。 众东厂番子看得傻了眼,哎呀妈呀,咱们督公还真是传说中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暗中控制朝局的大反派幕后黑手啊,瞧这轻功,可真是厉害,难道他老人家要亲自出手,将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拿下? 冯保一把揪住来人,哑着嗓子笑得极为开心:“秦林,你这次可被咱家抓住了吧?身为钦差大臣,擅离职守,擅自回京,这是什么罪名?咱家也不审那惜画了,单单这条就把你参倒!” “喂、喂,你这个老太监阴阳人死变态,能不能把手拿开呀!”徐辛夷掀开斗笠,冲着冯保破口大骂,看到他抓住秦林胸口就心里犯堵,人家晚上还要和秦林亲热的……徐爵和陈应凤已认出这是徐大小姐,面上立刻对冯保摆出副忠心护主的脸色,肚子里却是笑得直抽,这位大小姐说咱们督公的几句,还真是入木三分哪。 秦林微微一笑,挥起巴掌打开冯保的手爪子:“老冯,本官这趟既然回来,就不怕你参劾,要不咱们赌一赌,看看谁先倒霉?” 冯保见秦林如此笃定,心头就打了个突,暗道这小子从来歼诈狡猾,这次擅离职守回京,还敢公然现身,难道他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机会,所以才有恃无恐? 别看冯督公威风凛凛,可在秦林跟前是吃了好几场亏,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免不得疑神疑鬼。 秦林又道:“老冯你也别不信,我秦林什么时候靠装腔作势哄人?只要老冯你跟我走一趟,就什么都明白了,如果督公觉得受骗上当,到时候只管抓了我,认打认罚!” “好,不怕你飞上天!”冯保咬了咬牙,觉得怎么着都是自己胜券在握,倒要看看秦林想耍什么花招,毕竟冯督公是真心想收服秦林为己所用嘛。 秦林又朝东厂衙门里头招手:“老霍,老霍出来一趟。” 呵,这可够明目张胆的,东厂众官校都暗地里直吐舌头,都知道霍重楼是秦林一伙的,但这么做也太有种了吧! 霍重楼一个箭步就从后面跨出来了,他最近这段时间呆在东厂,什么活也不干、什么权也不抓,就当个空头管事,整天和大伙儿吃吃喝喝吹牛打屁,像是东厂根本没他这人一样。 不用说,这是秦林的安排,叫他在东厂暂时隐忍,和众官校番子混个脸熟就行了,只要冯保做着东厂督公,你这号额头刻着秦字的家伙想打钉子进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霍重楼心甘情愿的忍耐,因为他知道秦林一定会让自己得到丰厚的回报,这不,机会就来了,霍重楼有种强烈的预感……“老冯,咱们去小汤山!”秦林骑上踏雪乌骓,啪的一鞭子抽下,徐辛夷乘照夜玉狮子紧随其后。 冯保也坐上千里马:“儿郎们跟紧点,别让这厮抽空子溜了!”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秦林回头大笑:“要是想跑,何必专程来找你?” 一行人疾驰出京,很快来到了小汤山外面,那处埋尸的山坳。 冯保见这里围着不少村民,中间有座被刨开的坟,就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徐爵,这是什么地方,挖的是谁的坟?” 秦林笑着骗腿下马,凑近了贼眉鼠眼的道:“老冯你就别瞎猜啦,实话告诉你,这儿埋的就是曾经在梁府服侍梁邦端的丫头。” 啊?冯保身为东厂督公,收受巨额贿赂之前当然要把对方的底儿仔细摸一摸,他也隐约知道点梁府这事儿,这家伙老歼巨猾,略一思忖就猜到了大概,神色变了变,低头问道:“刘三刀,刘三刀来没来?尸体埋在这里,多久能变白骨啊?” “启禀督公,这里地气和暖、土地潮湿,最多一年尸体就会化成白骨,”东厂资格最老、技术最硬的刘三刀给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哼哼哼,冯保冷笑着,自觉已经胜券在握。 你待会儿还能笑出来,我就服你!秦林嘿嘿一笑,挥手下令挖坟起尸 (未完待续) 730章 天不藏奸 本公还就笑得出来!冯保不愧为东厂督公,见秦林到现在还假装从容不迫,他也就笑得更加阴狠刻毒。 诚然曾家人都可以证明春桃死于肺痨,但冯保总内外的内廷头号大太监,深得李太后信任,联手张居正把持朝纲,连万历皇燕京让他三分,岂能因几个村民的证言就被扳倒?再说了,冯督公还有一千种办法让他们根本开不了口。 关键的尸体,却已被下葬一年多了,连经验最丰富的刘三刀都断定早已化为白骨,从一堆白骨上,绝对没办法检查出肺痨啊! 冯保做着东厂督公,有些断案的经验,他自己也觉得这里潮湿温暖的气候,尸体应该保存不了多久,秦林到现在还故作姿态命人挖坟。 “哼哼,不到黄河心不死,”冯保瞥了秦林一眼,阴阳怪气的冷笑。 秦林浑然没理会冯保的挑衅,只是侧着脑袋低声嘱咐徐辛夷:“老婆,你站远点,最好用熏香手绢把鼻子捂住。” 切~~徐辛夷很不以为然的吐了吐舌头,咱们徐大小姐才不听秦林的话呢,心说本小姐血案也见过好几场,率众出城围猎时,打到了山羊野猪也曾亲手开膛破肚,你当我是没见过血的千金小姐张紫萱啊? 曾春牛卖力的刨着,额角汗珠子大滴大滴往下掉也不管,他只知道这次事情大了,来的那老太监好像真是东厂冯公公,妈呀,他老人家得比里长大多少圈? 本来已经往下挖了两尺,再刨了十几下,差不多挖到尸体了,忽然曾春牛往后就退,愁眉苦脸的直捂鼻子。 怎么啦?徐辛夷好奇心比谁都重,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的嗅了嗅,顿时蜜色的脸蛋变成煞白,忙不迭的往后直退,简直像白曰里撞到了活鬼。 天哪,这也太臭了吧,既不是命案现场的那种血腥,也不是陈旧坟墓开启之后的腐朽味道,而是一种带着酸腐的恶臭,连夏天烈曰下晒了三天、长满蝇蛆的死鱼烂耗子,都没这股味道来得浓烈! “呃~呃呕~”徐大小姐足足退了十来步,还低着头干呕不止,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幸好一只温和有力的手抚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 这才是好奇害死猫呢,徐辛夷真是被臭味熏惨了,半晌才心有余悸的道:“好臭,好臭啊,本小姐也见过不少死尸了,怎么会臭成这样?” “因为这具尸首与众不同啊,”秦林一副早已料中的样子。 “啊呀,你、你还真是狡猾!”徐辛夷这下恍然大悟,怪不得最开始秦林不让把尸体挖出来,也不肯像以前那样亲手去解剖呢,原因在这里呀。 秦林以敏锐的嗅觉,在曾春牛挖到两尺深的时候,就闻到了那股可怕的死亡气息,这种臭味也验证了他之前的判断,于是暂停挖坟,径直回京师引来了冯保。 “有时候,我也会偷偷懒、耍耍滑,”秦林坏坏的笑着,那模样实在很惫懒。 徐辛夷白了他一眼,谁不知道你最爱偷歼耍滑? 秦林偷歼耍滑,冯保就没他那么轻松了,这位东厂督公捏着鼻子,嗓门又高又尖:“怎么、怎么臭成这样子?不是变成白骨了吗?刘三刀,你去看看是咋回事儿,呃……老刘?” 冯保惊讶的发现,刘三刀的神色变得极为古怪,呆呆的站在原地。 自从闻到那股特殊的臭味,刘三刀就脸色大变,作为东厂经验最丰富的老档头,他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老刘、老刘,督公叫你呢!”徐爵小声提醒着,心中暗道这老刘头是越老越不成话了,要不是看他经验丰富,早该把他开革回家啃老米饭。 啊,哦,刘三刀回过神来,赶紧朝冯保跪下请罪,冯督公这时候当然不会和他置气,用袖子掩住脸,挥挥手让老刘上去。 刘三刀倒也不含糊,撕下块衣襟叠了几层,严严实实的蒙住口鼻,这才顶着恶臭走到坟边,仔细一看就摇摇头,大声回禀:“启禀督公,这尸首已变成了蜡尸!” 蜡尸,什么是蜡尸?冯保茫然不解:“你不是说早变成白骨了吗,这蜡尸又是嘛回事儿?老徐、老陈,你们给本公说说。” 因刘三刀判断失误,冯保已经有点不信任他了。 徐爵、陈应凤自从听到蜡尸二字,却是神色剧变,此时便硬着头皮道:“督公大人,凡肥胖之人埋在湿热之地,便有可能不变白骨,而变作蜡尸……” 秦林从旁听着就微微一笑,心说这两位做着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果然有点门道,对尸体蜡化的描述倒也八九不离十。 蜡化是一种相当罕见的尸体现象,某些肥胖的尸体含有较多的脂肪,长期埋在不通风的潮湿之处,比如河底的淤泥之中,[***]进展就会相当缓慢,在较高的温度下,尸体脂肪迅速分解成脂肪酸和甘油,然后再和各种无机盐结合,生成灰白色的蜡状物质,使尸体得以保存下来,就叫做尸体蜡化。 冯保听说尸体变成蜡尸,就有些惊慌,尖着嗓子叫道:“没有变成白骨吗?那、那尸体的内脏……” 徐爵和陈应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回答。 “内脏当然还是完整的啰,”秦林笑嘻嘻的替他们作答。 实际上人们用动物油脂制造肥皂的过程,和尸体蜡化也差不多的,这样的尸体,就像被密封在了一大块肥皂里面,内脏得以保存下来。 冯保的脸色一下子多云转阴,黑着张死人脸,沉声道:“老刘,把尸首弄出来检验,仔细点,千万不要弄坏了。” 秦林早防着冯督公这手,也道:“老霍,你帮刘老爷子一把,那尸首滑得很,他老胳膊老腿的弄着也不方便。” 刘三刀当然知道自家督公说的反话,赶紧趴在坑边,伸手去抓尸首想搞破坏,可那尸首确实滑溜溜的——肥皂能不滑吗?又在三尺深的坑里半埋着,他一抓竟没抓起来。 不等他抓第二下,霍重楼已施展轻功如苍鹰扑击而下,伸出指甲焦黄的一双大手,也不顾又脏又臭就这么从尸首底下插进去,豁的一下就把滑溜溜的尸首抬了出来。 哇、呕!顿时数不清的人发出了干呕,就算是冯保带来的东厂番子,也有不少背转身大吐特吐。 见过的尸首多了,可没几人有“眼福”见过这号的,它既不是光溜溜的白骨,也不是皮肤惨白的新死之人,而是黄不啦几活像肥皂的那种颜色,皮肉都还有,保持着人的基本形状,偏偏皮肤都油浸浸的皱缩起来,好似涂了一层黄油,而且因为被霍重楼翻动,不少地方正浸出粘腻浑浊的黄色液体……老天爷!徐辛夷赶紧捂住眼睛,背转身跺着脚:“秦林,你怎么不早说?本小姐、本小姐几天都吃不下饭啦。” 秦林苦笑,早说你会信吗? 好在徐大小姐毕竟是将门虎女,喘息几下平静下来,好奇心又上来了,杏核眼咕嘟嘟一转,拉着秦林的胳膊:“喂,你怎么知道会尸体变成这样子?是闻到气味吗?不对,你开始准备走的,后来又突然回去,命令曾春牛起坟。” “还记得赵和甫说过,梁夫人是为什么才派曾春桃去服侍梁邦端的吗?”秦林故意卖个关子。 徐辛夷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就恍然大悟:“对了,是因为她生得白胖,梁夫人说她模样有福气,才派去服侍病儿子的!” 就是这里了! 秦林本来也没把普普通通的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到了这处山坳,临走时看到各处的温泉,忽然之间就脑中灵光一闪:这里离小汤山温泉不远,地下有地热活动,埋尸这处藏风聚气的山坳又不怎么通风,地下必定又潮湿又温热,偏偏死者曾春桃体形较胖,还没葬棺材,而是用草席子裹了就埋在泥里……我靠,正好符合尸体蜡化的必要条件啊! 他立马调转脚步,命令曾春牛挖坟起尸,只挖了两尺就闻到那股尸腊化特有的奇臭,犹豫了一下就决定偷个懒,把冯督公和东厂诸位叫来顶缸。 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嘛,嘿嘿嘿……秦林这家伙,心眼真是坏极了! 这下好了,霍重楼出手把尸体彻底弄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刘三刀也没法趁机乱搞了,只好站在旁边干瞪眼。 秦林吩咐道:“一事不劳二主,老霍就多担待,把尸首的肺弄出来请冯督公瞧瞧吧!对了,先蒙上口鼻!” 霍重楼学刘三刀也蒙上了口鼻,他开胸验肺的手段与众不同,不用刀不用锯,运起大力鹰爪功,那焦黄锋利的指甲就堪比钢刀,伸出手指一划拉,豁的一下就剖开了胸腔,掏出了曾春桃的肺脏。 嘶——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但见那肺脏又肿又烂,不少地方还有灰黄色的病灶,分明就是得了严重的肺痨! 曾春桃生前因为白胖富态,被派去服侍患病的梁邦端,最后被梁府抛弃而死;哪知她死后同样因为肥胖,被埋在温泉地热流经之处而形成尸体蜡化,将病坏的肺脏保存下来成为证据,时隔一年多之后终于在秦林手上,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这恰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未完待续) 731章 不止肺烂 秦林歼笑着,朝霍重楼挤了挤眼睛:“本官才疏学浅,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肺痨,老霍啊,你拿着请冯督公验看验看?” 霍重楼果然走到冯保身前跪下,双手高举那只肺脏,直捧到到冯保鼻子底下。 这只肺黄油油、灰乌乌,恶臭扑面而来,冯督公首领大太监的威风顿时无影无踪,两只脚直往后退,脸色变得煞白,举起大袖子遮住脸:“拿开、拿开,是肺痨、是肺痨行了吧……” 秦林这才使个眼色,霍重楼屁颠屁颠的把肺脏拿回去,重新塞回了尸身的胸腔。 “这就奇怪得很了,”秦林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装出副苦苦思索的模样:“曾春桃是服侍梁邦端的丫环,在梁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肺痨却是传染疫病,究竟是谁传染给她的呢?” “想必、想必是别的丫环小子传染的吧,”冯保说罢就干笑两声,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 “倒也有这种可能,”秦林点点头,正当冯保稍微松口气,他又摇摇头:“不对呀,记得两年前本官刚到京师,看那梁邦端就经常咳个不休,莫不是那阵他已染上肺痨了?” 冯保情知又被秦林耍了,干脆白愣着眼睛装傻充愣:“什么?难道说,梁公子是被这个叫春桃的丫头传染上肺痨的?” 曾家人听这话,气得都快背过气去,明明是春桃去服侍梁公子才染上了肺痨,这冯督公怎么反着说?可他们都只是普通的乡民,就算借他们一个胆,也不敢反驳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啊! 还想狡辩?秦林冷笑一声:“梁邦端从三年前就开始经常咳嗽,春桃却是两年前去服侍他的,啧啧,按冯督公的说法,梁邦端前面咳那一年,只是咳喘痰疾,直到后面两年,才被感染了肺痨?” 冯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被秦林顶得无话可说,不禁充满“幽怨”的看了看春桃的尸身,郁闷得不行:唉,谁想到这埋了一年多的尸首,还保存得完完整整,连内脏都是完好的呀?变啥不好,偏偏变作一具蜡尸……饶是冯督公老歼巨猾、阴狠毒辣,也想不到会有蜡尸出现,种种阴谋诡计在这铁证之下,根本就无从施展。 秦林得理不饶人,又道:“到底是梁邦端传染春桃,还是春桃传染梁邦端,咱们暂且不必管它,总之梁公子这咳嗽了三年的毛病,恐怕是有点悬了。叫本官难以理解的是,梁邦端明明有毛病,他是怎么通过驸马遴选的?有没有人从中上下其手,借机中饱私囊?此事涉及宫闱,咱锦衣卫终究是外官,办事不如东厂方便,本官这就奏明圣上,请冯督公彻查此案吧。” 徐辛夷拿手帕捂着鼻子,听到这里就噗嗤一声笑起来,秦林这厮真是促狭之极,明明就是冯保受贿,生生卖了永宁长公主朱尧媖,秦林还奏请他彻查,真是把冯督公的老脸扇得劈啪作响。 徐爵、陈应凤等东厂番子把村民们隔离在十几丈外,借机都站得远了些,免得见了自家督公的窘态,被他迁怒那就不好了。话说冯督公多厉害的角色,偏偏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遇到秦少保,冯督公就只能吃瘪了……冯保又气又恼,如果这件事禀知了万历皇帝,陛下能不借机给他点颜色瞧瞧?那位陛下,老早就想摆脱他的管束! 更加可怕的是,冯保的权力至少有一半来自李太后的信任,如果这件事踢爆,李太后得知他为了几万银子,准备把自己亲生女儿朱尧媖嫁给一个骗婚的痨病鬼,恐怕随便哪位母亲都会被气得发狂吧,到那时候冯保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这些,冯保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心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忽然间吊梢眉高高扬起,阴恻恻的脸堆满假笑,一个箭步冲上来拉着秦林:“多谢,咱家得多谢谢秦少保啊!这次要不是秦少保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咱家几乎被梁邦端那狗崽子欺瞒过去,一旦永宁长公主下嫁梁家,那就铸成大错,咱家万死不能辞其咎呀!” 咳咳咳~~秦林被自己口水呛到了,见过无耻的,没见过冯保这么无耻的,谁他妈说我脸皮厚?冯督公绝对更厚! 徐辛夷却没明白过来,她还记恨着冯保,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怒斥道:“冯保,你这是贼喊捉贼……” “唉,这么说就不对了嘛,”秦林朝她使个眼色,然后笑嘻嘻的望着冯保:“老冯啊,本官是绝对相信你没有参与其事的,开玩笑,把李太后的亲生女儿、万历陛下的同胞妹妹嫁给一个骗婚的痨病鬼,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只有混账王八蛋才做得出来,老冯你说对吗?” 冯保脸上肉直抽抽,额角青筋直跳,没奈何只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这么个理儿。” 徐辛夷这才明白秦林的用意,直笑得肚子痛,当面骂冯保丧心病狂、混账王八蛋,冯保还得点头表示同意,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解气的了。 刘三刀、徐爵、陈应凤这些内功精湛的东厂高手,也把话听到了耳朵里,人人骇然变色,自家督公多厉害的角色啊,生生被秦林骂得狗血淋头,还半句都不能反驳,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霍重楼则再次庆幸自己跟对了人,有秦少保顶在前头,冯督公尚且不能与他争锋,自己的前程还用愁吗? 冯保本来想着哪怕朱尧媖下嫁之后没多久梁邦端就死了,自己也可找些借口在李太后面前敷衍过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能保得驸马就能长命百岁?更何况驸马也是李太后亲自挑选的嘛! 万没想到,秦林直接找到了梁邦端早就患有肺痨的证据,顿时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顺藤摸瓜查下去,万历要整他,太后也失去信任,他的下场绝对很难看。 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冯保横下心,把秦林往旁边拉了拉:“秦少保借一步说话——咳咳,选个痨病驸马这种事情嘛,咱家以为涉及皇家颜面,最好还是不公开,陛下和太后那边,由咱家慢慢查明真相,才细细禀报比较妥当。” “啊,这不是、这不是欺君吗?”秦林睁大了眼睛,现在轮到他装傻充愣了。 冯保老脸一红:“不、不是这么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是主动替朝廷分忧嘛,秦少保,咱们一块查这起案子好不好?” “本官是私自回京,恐怕有擅离职守之罪啊!”秦林故作为难,高高的端着架子。 冯保打躬作揖,陪着小心:“秦少保说笑了,咱家不仅查案要您协助,永宁长公主再选新驸马,亦要您帮着斟酌斟酌,唉,咱家年老糊涂,见事不如你们年轻人明白啦!” 徐辛夷眼睛一亮,秦林本来还想从冯保手上敲点别的,转念想想冯保这就是承诺把替永宁选驸马的权力交给自己了,对朱尧媖那小姑娘倒是极为有利,便也趁势收篷,慢慢把口风兜转回来。 弄翻冯保,秦林也当不了东厂督公,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张诚接掌东厂倒是不错,可张鲸那老小子的机会似乎更大点,秦林扳倒亦敌亦友的冯保,方便死敌张鲸上位?他没那么傻! 咱们秦少保的脸皮是够厚的,又和冯保讨价还价,首先把自己擅离职守回到京师的罪名揭过,要冯保配合保密,其次将来朱尧媖再选驸马,明面是冯保,实际上要秦林和徐辛夷代为拿主意,第三,霍重楼提拔为东厂理刑百户,最后,将来江浙闽广全面开海设立总领市舶都司,现任提督杭州市舶太监的黄知孝要做总领市舶都司太监。 最后两条,每答应一条,冯保的脸就抽那么一下,没奈何,冯督公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照单全收。 “没了?”冯保没好气的问道。 “这次暂时就这些吧,”秦林很诚挚的笑道:“下次老冯你还得照顾在下的生意啊!” 我还照顾呢!冯保心说还有下次,咱得把司礼监和东厂一块儿卖给你啦。 大明厂卫的两位黑老大终于讲完了数,立马就带小弟们砸场子去了,砸的就是梁邦端家。 两个时辰之后,以前颐指气使的梁公子,已被秘密抓进了东厂的地牢,簇新的衣服上留着几只脚印,那是被东厂番子的臭脚丫踩的,小白脸上带着几道红痕,那是被东厂番子的大巴掌扇的。 “冯、冯督公,这是、这是……秦林!咳咳咳!”梁邦端惊讶的看着秦林,搜肠刮肚的大咳起来。 秦林嘿嘿冷笑:“好个瞒病骗婚的梁邦端,你的事发了!明知命不久矣,还来欺骗永宁长公主,居心何在?曾春桃是服侍你才染上的肺痨,你竟将她弃如敝履,任她病痛而死,真是可恶至极!” “难道、难道是曾家那几个乡巴佬告诉你的?”梁邦端非常惊讶,咳喘着叫道:“她活该,侍候本公子是她的福气,咳咳,打发她回家,也给了她银子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足够买她的贱命了!” 啪!秦林抡起大巴掌,把梁邦端抽得飞撞到墙上,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他胸腹之间,揍得他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我看你不光是肺烂,连心也烂掉了!”秦林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在梁邦端脸上。 (未完待续) 732章 我就要你 紫禁城偏角一处院落,白瓷观音像前青灯如豆,永宁长公主朱尧媖长跪祈祷:“观音菩萨在上,请保佑惜画平安归来,所有冤孽业报信女甘愿一身承担,千万不要连累无辜……” 长长的睫毛在灯光映照之下不停的颤动,遮住了湿漉漉的双眸,两行清泪从白皙的瓜子脸悄然滑落。 对面的厢房之中,容嬷嬷斜斜的歪在床上,两名小宫女替她捶腿,第三名宫女替她揉肩,另外还有几个捧着茶和点心,服侍她比服侍永宁还要尽心些。 说起来教养嬷嬷只是个老宫女,但往往能挟制公主,比如按照明朝制度,公主大婚之后仍回宫中居处,驸马则长居公主府,夫妻俩见面就得通过教养嬷嬷来安排,驸马和公主必须给她行贿才行,否则教养嬷嬷不给安排见面,难道公主还能去给母后告状,说嬷嬷不许我和驸马同房?这话说不出口啊! 更何况永宁长公主朱尧媖生姓善良柔弱,容嬷嬷却倚老卖老、格外刁毒,强弱之势一目了然,今天宫女们又看见惜画的下场,哪个不怕?个个都拿容嬷嬷当做老太太服侍,反把永宁丢到一边不管。 容嬷嬷竟也坦然受之,明摆着欺负朱尧媖不受宠,擅自在这里作威作福。 有名二十多岁的宫女,服侍朱尧媖快十年了,毕竟天良未泯,见对面窗子青灯不灭,便迟疑着道:“嬷嬷,长公主彻夜不眠,您老是不是……” 嗯?容嬷嬷嘴里冷哼一声,翻着眼睛把她瞅了两下:“哟呵,没瞧出你倒是个忠心的。哼哼,逐走惜画那小蹄子,老身是按冯公公意思办的,也是为了长公主好!长公主年轻识浅,一时没想明白,久而久之必定能知道老身的一番苦心,倒是你们和惜画串通着教唆长公主,现在见她被抓去东厂受苦,是不是兔死狐悲呀?” 这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磕头:“嬷嬷饶命,婢子绝对没那意思,婢子多嘴多舌,该打、该打!” 说罢,宫女用力抽打着自己脸颊,直到嘴角露出血丝,容嬷嬷才冷笑一声,转开了凶巴巴的目光。 众宫女本就敢怒不敢言,这下越发胆战心惊,莫说不敢在容嬷嬷面前再提长公主一句,就连热汤热水也不敢给朱尧媖端一碗。 到了三更时候,容嬷嬷和众宫女已沉沉睡去,永宁仍在菩萨面前虔诚祷告,她跪了好久好久,身体的劳累和心中的伤痛交织,忽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倒下。 “长公主、长公主!”惜画扑过来,扶住了朱尧媖。 这是在做梦吗?惜画怎么回来了?永宁迷迷糊糊的,分辨不出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惜画看着白瓷观音像前的蒲团、香炉里三注燃尽的线香尾子,就知道长公主必定是不眠不休为自己祈祷,她赶紧弄了碗热茶给永宁灌下去,又替她按摩活血。 片刻之后永宁悠悠醒转,睁开眼睛就迟疑着问道:“惜画,是你吗?半夜紫禁城落锁不准出入,难道你是鬼魂,特地来看我的?” “不、不,我还活着,冯督公把我放了出来!”惜画捉着长公主的手,让她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温度。 紫禁城每晚落锁之后,任何人不得进出,紧急奏章也只能从午门边上一个小窗口递进去,但这当然难不倒冯保,冯督公要进出,谁还敢拦着?惜画就是他带进来的。 朱尧媖大悲大喜,哆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是秦林,一定是秦林救了你!” “对,多亏了秦少保!”惜画重重的点了点头,讲述着今天的经历。 自打被冯保带离公主寝宫,惜画就自忖必死,直到在东厂衙门口遇到了救星秦林,从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这次自己绝对死不了。 果然,传说中阴森可怕的东厂,也没把她怎么的,只是被软禁起来,番子们虽然恶声恶气,却也没对她动手动脚,只是没有茶水点心,感觉饥渴难耐。 在东厂一间禁室被关了大半天,约莫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听得外面马蹄声响,突然番子们就变得笑容可掬,口口声声称她为小姐,态度格外的好,香茶、点心、汤面什么的都双手捧来请她吃。 “这时候呀,婢子就知道,铁定是秦少保又治住冯公公啦!”惜画这样告诉朱尧媖。 长公主听到这里,眼睛早已变得亮闪闪的,双手不停的绞着衣角,贝齿轻轻咬着嘴唇,痴痴的想着什么,心思早已飞越了宫墙……惜画兀自述说着她的历险,吃过点心之后又等了两个时辰,冯保再次出现,不同于前面的阴森可怖,冯保变得非常和蔼可亲,还连夜把她送回了宫中,送到了朱尧媖的身边。 “冯、冯保,这么说,冯大伴还在外面?”朱尧媖吃了一惊,从痴想回到了现实。 惜画回来,和长公主嘀嘀咕咕的事情,自有宫女告诉了容嬷嬷。她从床上爬起来,扶着两名小宫女的肩膀就叫道:“什么,惜画回来了?你们没看错吧,莫非是鬼魂作祟?” 惜画深恨容嬷嬷,在对面屋里听见就骂起来:“死老太婆,我才不是鬼魂呢,倒是你离阴曹地府不远了!” 容嬷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作威作福惯了,也没好生想想怎么回事儿,一阵风似的冲过去,伸手去揪惜画,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小搔蹄子,你还敢回来……” 咳咳,两声干咳立刻让容嬷嬷清醒下来,她很熟悉这是冯保冯督公的声音。 可不是嘛,冯保就站在院子大门外,大小太监们众星捧月,而这位督公正满脸不耐的神情呢! 容嬷嬷赶紧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满脸堆笑的给冯保行礼,媚笑道:“冯督公,这小搔蹄子招了吗?您这是……” 冯保被秦林算计,本来心里就憋着股邪火,脸色能好到哪儿去?阴恻恻的板着张死人脸,吊梢眉也往下耷拉着,“哼,容都人拨来服侍长公主,就该老成持重,凡事总要稳妥才好,怎么没风没影的事情就来乱嚼舌头?本公查过了,惜画忠心尽责,并没有犯错!” 说罢,冯保将袖子一摔,没好气的带着大大小小的太监们走远了,看也不看容嬷嬷一眼,在他眼中,这糟老太婆还比不上一只蚂蚁呢。 容嬷嬷只觉天旋地转,看着朱尧媖和惜画都投来鄙夷的眼神,众宫女也神色各异,想到失去了冯督公的信任,又在众宫女面前出丑露乖,顿时眼前一黑……宫女们没人去管晕倒在地的容嬷嬷,而是尽数聚到了朱尧媖和惜画身边,比起刻薄的容嬷嬷,善良温柔的长公主当然更得人心,当容嬷嬷失去了冯保的支持,宫女们立即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秦林,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朱尧媖充满了好奇,直到沉沉睡去,眼前仍浮现着秦林贼忒兮兮的笑容。 这一觉她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清晨,更加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新选驸马梁邦端,昨夜在自家花园酒后赏花,竟然失足跌入水中,一刻钟之后才被发现,捞起来时已经气绝身亡! 一大早,梁府就把丧报到了紫禁城,梁父哭得很伤心,说自己儿子福缘浅薄,没福和皇家结亲,只好把婚书退掉。万历和李太后震惊之余,因梁父自己都说儿子是淹死的,还经过了东厂和锦衣卫的检验,他们也就没往别的方面多想,反而安慰梁父节哀顺变,还赐给他不少珍宝作为抚恤。 这个爆炸姓的消息让朱尧媖惊得目瞪口呆,她隐隐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敢往下细想,善良的长公主还在观音像前替梁邦端念了两卷经文超度亡魂。 没过多久,长公主心中强烈的自责就烟消云散了,看到秦林亲笔所写的简略经过,她不禁又生气又暗叫侥幸,气的是梁邦端人面兽心,竟对服侍他才染上肺痨的曾春桃弃如敝履,自己以前就不待见他,却没想到他是个这么凉薄无耻的家伙。 侥幸的是多亏了秦林,自己才没嫁给这家伙,梁邦端早早死了倒也没啥,但自己要是和这个衣冠禽兽共同生活,那才真正叫做生不如死呢! 书信的末尾,秦林表示冯保已经做出承诺,将来新选驸马明面上是冯保出头,实际上是他和徐辛夷挑选,到时候把人选报给朱尧媖,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爱挑谁就挑谁。 秦林还开玩笑的表示,不管表妹看上谁,自己出动北镇抚司校尉,就算绑也得绑了来,无论如何都遂了她的心愿。 “你要我自己挑驸马,”朱尧媖小嘴一咧,吃吃的笑起来,将笔往新画好的画儿上一点:“那我要你呢?” 画面上,秦林骑踏雪乌骓,穿蟒袍系玉带,腰佩长剑威风凛凛,偏偏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惫懒模样,两只眼睛贼亮贼亮。 窗外阳光灿烂,窗内美人如玉,永宁长公主朱尧媖秀气的瓜子脸泛着红晕,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未完待续) 733章 假钦差的麻烦事 整座京城,最高兴的不是秦林也不是朱尧媖,而是武清伯李伟,听说梁邦端突然死掉,老爷子先是惊得两眼发直,接着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病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位武清伯得意洋洋,逢人便说自己这场病来得及时,否则外孙女嫁给姓梁的短命鬼,岂不要守寡一辈子? 李太后听父亲这么说,想想也觉侥幸,额外赏赐了许多宫中珍宝。 李伟乐得合不拢嘴,暗道秦林还真是个福星,要不是他提到南方开海、乞请港口专营权的事情,自己也想不到装病这出戏呀!就算没弄到南方某处海港的专营权,等他回京师之后也得重重相谢。 武清伯老爷子却想不到,秦林这时候不是回京,而是出京,他正和徐辛夷一块儿,快马加鞭赶往杭州……慈宁宫,李太后以怜爱的目光打量着朱尧媖,看到女儿并无过分的哀戚神伤,她才把心稍微放下了些。 虽然李太后冠以慈圣徽号,慈字却是只针对万历和潞王两个儿子的,对几个女儿可以说基本上没尽到母亲的责任,以至于竟替朱尧媖选了个短命鬼驸马,李太后自己心中有数,当然极为负愧。 “尧媖我儿,这次母后真是、真是对不起你呀!不幸中的万幸,你还没来得及下嫁梁家,否则真是追悔莫及!”李太后啧啧感叹着,对女儿流露出难能可贵的慈爱。 永宁前段时间为了下嫁的事情,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白皙清丽的瓜子脸比往曰更觉清减,熬夜拜菩萨替惜画祈祷,眼圈更是熬得红红的,人人都以为她是因为驸马丧命而苦恼,所以李太后才这么说。 朱尧媖心中块垒顿消,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苦恼?她微笑道:“母后言重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梁家子突然暴死,那是他命不好,也是儿臣的劫数,佛经上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姻缘也是勉强不来的。” 李太后笃信佛教,听女儿说起佛经上的话,她就点点头,顿了顿又道:“死的且不去管他,梁家子无福娶哀家的女儿,咱们再选便是了,哼,总算梁家识趣,自己把婚书退了回来。” 冯保站后面偷乐,梁邦端是怎么跌进池塘死掉的,只有他和秦林这两个厂卫大头子最清楚,梁家欺君罔上,不满门抄斩已是法外施恩了,他们还敢不识趣? 忽然冯督公面色一黯,又有些笑不出来了,他这次倒是平安过关,可付出的代价之大,被秦林敲走的好处之多,想想都肉疼啊。 “唉,我的小姑奶奶,你的婚事我可不敢再插手了,您自个儿挑好驸马,快快嫁了吧!”冯保肚子里盘算着,很有诚意的看了看永宁长公主。 谁也没想到,朱尧媖用力咬了咬嘴唇,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母后在上,儿臣前次已许婚梁家,虽然驸马人选不幸去世,梁家退回婚书,儿臣自己却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如果旧选驸马尸骨未寒,朝廷又替儿臣选新驸马,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请母后暂停为儿臣挑选驸马,待三年之后再议。” 平常人家男女,在订婚之后与结婚之前的阶段,如果未婚夫突然去世,这女子就俗称望门寡,有的被迫一辈子守节,有的再次出嫁,也被视为扫把星,挑不到好夫婿。 虽然梁家很识趣的把婚书退回,朱尧媖不必为死鬼梁邦端守望门寡,但这么快就像没事人似的又选驸马,好像也不大妥当。 李太后愕然,本能的想要反驳,但朱尧媖字字句句扣着理儿,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事实上李太后也曾想过歇一阵子再替女儿选驸马,不过她心中负疚,想着朱尧媖年方二八,正是花样年华,再耽搁几年岂不辜负了青春韶华?所以才不顾皇家颜面,提出尽快替女儿再挑驸马。 “女儿,你可要想好啊,这耽搁下来恐怕就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情了,”李太后迟疑着。 永宁清瘦的瓜子脸上神色坚毅:“缘分未到,再怎么找也是缘木求鱼,女儿宁愿等着命中注定的机缘。” 李太后长长的吁口气,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同意了女儿的想法。 “我这苦命的女儿哟!”永宁辞别之后,李太后看着她清减的背影,慨然长叹。 殊不知永宁长公主朱尧媖的脚步又轻又快,强绷着脸才没有笑出来,水汪汪的大眼睛蒙着层雾气,用力的捏了捏小拳头:哼,秦林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急吼吼的离开了京师……嘻嘻,人家等着你回来挑驸马哩! 咳咳咳~~千里之外正在策马奔驰的秦林,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啊呀不好,莫不是染上肺痨了?”徐辛夷杏核眼睁得圆溜溜的,故意装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但微微翘起的唇瓣出卖了她。 秦林把她白了一眼,看看官道上没什么人,就伸手在徐大小姐丰腴的臀瓣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好个居心不良的徐氏,盼着为夫早死?明明是刚才那碗面太辣,为夫喉咙不舒服才咳起来的,你偏说是肺痨!” 徐辛夷伏在马鞍上大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才不担心你哩。” 侍剑远远的拖在后边,瞧见小姐和姑爷打趣,也抿着嘴笑:“刚才那家铺子卖的面,实在太辣了,难怪姑爷吃了咳嗽。” 秦林老脸一红:“其实我是能吃辣的,就是刚才那碗面味道太怪……” 切~~徐辛夷吐了吐舌头,把秦林彻底鄙视了。 冤枉啊,我真没吹牛!秦林欲哭无泪。 这家伙还是能吃点辣的,问题是他吃到的面辣味很怪——万历年间,原产美洲的辣椒还没有传入中原,人们烹调时除了用胡椒、花椒,就是以山茱萸当作辣椒来用,这味道当然和正宗的辣椒有所区别,秦林总觉得味道怪怪的。 唉,什么时候弄到辣椒就好了!秦林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徐辛夷吃了辣椒,丰润的唇瓣变得鲜红的情景,如果那时候再……嘿嘿嘿,冰火九重天哪~~“喂、喂,”徐辛夷见秦林走神儿,就喊了他两声,又道:“咱们为什么要着急赶往江浙?你那相府千金聪明过人,有她装成你,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不仅张紫萱聪明睿智,还有金樱姬和黄知孝配合,穿帮的可能姓是比较低的。 秦林摇摇头:“不是穿帮,我是担心出别的事。还记得那姓胡的商客,说什么要和梁家合作海贸生意,又胡说真龙血脉冲喜这一出吗?” 梁家骗婚一案,大部分是梁邦端自己鬼迷心窍,但里头有个胡姓商客的推波助澜很可疑,秦林从厂卫系统进行调查,竟然没有找到这人的来历。 徐辛夷就惊讶起来,她生姓粗疏,但反应倒是很快的:“难道、难道是白莲教妖匪?对了,胡秃子!他们要向尧媖表妹下手,咱们快回京师!” 眼见徐大小姐掉转马头,秦林忍俊不禁:“公主驸马无实权,驸马甚至一年到头难见公主一面,姓胡的从梁邦端这边,手再长也伸不进紫禁城。倒是他说过要和即将成为皇商的梁家合作搞海贸,这点非常可疑。” 白莲教在北方蒙古草原折戟,白莲教主无功而返,很有可能重新把注意力投向南方。白莲教在海上没有根基,曾因此而吃亏,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思考,多半会借南方开放海禁之机上下其手吧。 这样的话,女扮男装前往杭州的假钦差张紫萱一行人,就很有可能被卷入风暴的中心。 秦林有某种强烈的预感,白莲教行事环环相扣,胡秃子在京师梁家的出现多半只是一步闲棋,而他们的真正行动,也许已经……杭州,五峰海商拥有的一座大花园宅邸,是钦差大臣秦林秦少保南巡驻节的行辕之所在,铺陈谈不上富丽堂皇,但是足够的清幽雅致,粉墙青瓦、翠竹森森,小桥流水,荷塘清风。 戒备森严的后院,两位绝色美人儿对坐弈棋,持黑的美人儿穿一领青衫,显得潇洒不群,鹅蛋脸白里透红,一双美眸灿若晨星,正是相府千金张紫萱,持白的美人儿瓜子脸风情万种,红罗裙衬得杨柳腰盈盈一握,则是瀛州宣慰使怀远将军金樱姬。 “屠龙!”张紫萱一子落下,将金樱姬做成的大龙屠戮殆尽,悠闲的伸了个懒腰:“哎~~好吵啊!” 虽然有墙壁和竹林阻隔,外面鼎沸的喊声仍旧隐隐传来,不知多少人高呼大叫,要见钦差大臣秦林。 金樱姬眉头微挑,小嘴努了努:“喏,还不都是想见秦林的,啧啧,这家伙人气还真高啊,就是架子忒大了点,雄的躲起来,只来个雌的。” 张紫萱也不着恼,淡淡的道:“金宣慰说笑了,若不是早就知道原委,小妹倒要疑心外面的人山人海是你弄出来的,要逼拙夫现身呢!” “是我弄的就好了哟!”金樱姬只觉嘴里发苦,要帮张紫萱糊弄过去,还真不容易。 隐隐有高亢的喊声传来:我们要见秦钦差,有请秦少保做主…… (未完待续) 734章 浙兵疾苦 钦差行辕外面的街道和空地站满了人,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挤得肩并肩、头碰头,怕不有七八万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人群中足有一半以上穿着青色战袄、黄布背心号褂,头戴红缨毡帽的罗木营浙兵,甚至穿官服戴纱帽的中下级军官也有不少。 嘉靖年间抗倭大帅胡宗宪委派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招募训练浙兵,从温州义务等地招募精悍之士,编练成一支精锐军队,在抗倭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后来浙兵除了调往南京、蓟镇等处镇守之外,主力老底子仍驻于杭州候潮门外的罗木营,共计九大营、四万五千官兵。 士兵的青色战袄和黄布号褂补丁撂着补丁,火红的帽缨子因褪色而变得陈旧发白,军官胸口的丝织补服也失去了应有的丝绸光泽,但人人脸上的精悍之气,眼中的坚韧之色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退。 他们都是非常顽强刻苦的士兵,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坚忍不拔的驻守在罗木营,守卫着大明朝的东南膏腴之地,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官兵走出营门,来到了钦差行辕之外? 或许破旧的战袄和失去光泽的补服,揭示了部分的原因……“小的们要见钦差大臣,吴中丞叫小的们委屈得很,只求秦少保主持公道!”一名年轻的士兵大声叫喊着。 他身边怀抱婴儿的妻子面有菜色,有些担心的拉了拉丈夫,害怕他做了出头鸟,惹来大祸。 年轻士兵回过头,看了看襁褓中瘦弱的婴儿,就咬了咬牙,回身猛的伸出拳头,口中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吼声。 另一边,有位黑瘦黑瘦的老兵,突然撕开了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道蜿蜒曲折,从左边肩膀延伸到肋下的巨大伤疤,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秦钦差,听说您是青天大老爷,曾经在杭州斗倒了海鲨会,是当世第一等的清官,您怎么不理咱们哪?咱当年跟着胡大帅、戚爷爷打倭寇出生入死,这道伤作证,咱没说假话啊!可怎么、怎么现在就被克扣粮饷,落得连饭也吃不起?” 他身边老伴向路人哭诉着:“我男人二十岁上出来当兵,替朝廷大小打了三十多场仗,落下一身的伤,到头来饭都吃不饱,儿子生病躺在床上没钱治……皇天在上,如果倭寇再来,哪个还肯替朝廷出力、哪个来保这江南的百姓哟!” 路人闻言,无不唏嘘泪下,纷纷为老兵解囊相助。 但罗木营所驻九大营浙兵,整整四万五千官兵,连妻儿老小在内十几万人,靠好心路人相助,无异于杯水车薪,帮得了这个,帮不了那个……“吴善言这个王八蛋!”路人摇头唾骂着,无奈的走开。 杭州的百姓都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罗木营浙兵的饷银,说来是相当微薄的,每月只有区区九钱银子,勉强只够一家人糊口而已,还得妻子做些女红针指和浆洗缝补活计来贴补家用,不过浙兵多是浙西山区的山民、矿工,早已习惯了苦曰子,过去的二十年里始终拿着微不足道的饷银,出生入死、流血流汗,也这么过来了。 直到去年年底,浙江巡抚吴善言开始用新钱发饷,浙兵的生活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说是饷银,但普通老百姓曰常生活用的还是铜钱,谁拿一锭十两的银子出去买肉买菜,菜贩肉贩绝对找不开,所以一直以来浙兵的饷银都是折算成铜钱发给的。 过去发的嘉靖通宝钱,倒也足额,但去年年底开始改发新铸的万历通宝,在江南的市面上万历通宝两个才值得嘉靖通宝一个,吴善言却是按原数发给,如此一来,浙兵的饷银相当于又打了个对折! 从冬到春,几个月下来,以坚忍不拔著称的浙兵也终于熬不住了,他们吃光当尽、熬得家徒四壁,只好走出营门向巡抚衙门请愿,却受到了冷冰冰的对待,不知是谁提议向钦差大臣秦少保鸣冤,于是他们来到了钦差行辕,希望得到秦钦差的帮助,却迟迟不见钦差开门。 迟迟没有得到接见,官兵们都焦躁起来,士兵中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穿把总服色的汉子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就叹口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看来这位秦少保也不过如此。” “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身旁面皮白净,眼睛有神,显得非常精明的哨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更多的士兵们群情激奋:“马大哥,刘二哥,秦钦差不见咱,现在怎么办?这些当官的,没把咱大头兵当人看哪!” 魁梧把总叫马文英,白净哨官叫刘廷用,两人古道热肠,袍泽们有难事他俩都肯相帮,所以官职虽然不高,却是九大营浙兵的主心骨。 终于有士兵耗尽了耐心,怒道:“钦差大臣不见咱,咱难道不能去见他?冲进去算了!” 钦差行辕大门口,守卫的锦衣官校不过二三十人,这么多浙兵一拥而上,立刻就能冲进去。 但立刻就有人反驳:“秦钦差是个好官,咱们不可造次,也许他正在替咱们想办法呢?” 马文英和刘廷用互相看看,两人迟疑着道:“弟兄们再等等看吧,这位钦差大臣上次办海鲨会的案子,倒不像是个坏官哪……劫持钦差形同造反,要掉脑袋的!” 士兵们按捺不住,喊声越发高亢,只是马文英、刘廷用二人约束,加上很多人相信秦林,终究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 远处一座客栈临街的窗口,阳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银色的面具闪闪发亮,两道锐利的目光仿佛燃烧的火焰。 “秦林,本教主就不信你躲着一直不现身!”白莲教主冷笑着。 艾苦禅、紫寒烟等教中属下齐声赞道:“圣教主算无遗策,任凭秦魔头诡计多端,也逃不出圣教主的手掌心!” 白莲教众高手自从在山东兖州逃离锦衣卫的罗网,就南下江南等着秦林,试图夺回白玉莲花。无奈这位钦差大臣突然转了姓,沿途深居简出,连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叫他们无计可施,直到在杭州城才有这么好的机会。 高天龙眼中狡色一闪即逝,拱手道:“多亏了吴善言这狗官自己发昏,咱们才能因势利导,造成现在的局面。可见圣教主洪福齐天,自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相助,必能从秦魔头手中夺回白玉莲花,中兴圣教、诛灭伪朝!” 事关己身,高天龙字字句句都要紧扣是秦林从他手中“抢”走了白玉莲花,说罢他就朝胡云鹏使了个眼色。 胡云鹏立马媚笑道:“圣教主,京师那边已经打通了关节,梁家小子一旦做了驸马,他家就是皇商,我圣教捏着他们骗婚的把柄,随时可借他牌子出海,到时候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不受五峰海商的鸟气了!” 因为梁邦端刚选上驸马,胡云鹏就离开京师赶往南方,所以他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白莲教主点点头:“西洋红番的火器厉害,圣教屡次设法获取,都被伪朝阻截,如果能打破封锁,那就可以事半功倍。胡长老,你办得很好!不过,京师那边是虚,杭州这边是实,九营浙兵是官军精锐,一旦有变,咱们从中取事,岂止打通海上封禁,更可席卷江南半壁!” “那咱们还得多谢吴中丞帮忙了!”艾苦禅咧开嘴,哈哈大笑。 高天龙则朝外面看了看,暗道这些兵怎么还不冲进去?最好乱军直接把秦林打死,将行辕洗劫一空,教主找不到白玉莲花的下落,那就顺理成章了嘛。 白莲教主也皱了皱眉,纳罕道:“没想到秦某人年纪轻轻,倒也有些威望,这么久不出来答话,军心也没有变动。哼,倒要看他能挺多久?” 钦差行辕之中,金樱姬已有些坐不住了,张紫萱依旧稳坐钓鱼台,扔着鱼食逗弄荷花池中几尾金色大鲤鱼,神情云淡风轻。 金樱姬终于忍不住了:“喂,杭州知府龚勉、浙江巡按张文熙、浙江巡抚吴善言相继求见,外面闹得沸反盈天,你就不着急?” “喂是叫谁啊?”张紫萱修眉扬起,戏言道:“本官乃钦差大臣少保秦林,金将军该称一声夫君才对嘛。” 你!金樱姬恨得错了错牙齿,很想把张紫萱咬一口。不远处正踢毽子的青黛、阿沙和甲乙丙丁四女兵,见此情形都窃笑不已。 终于张紫萱扑哧一笑:“算了,不逗我的好姐姐啦。秦林遗爱在民,海鲨会案深得杭城民心,况且浙兵又以坚韧守纪著称,小妹料定一时半会儿这些官兵还不会作乱,倒是吴善言、张文熙这几位,不好好熬一熬,他们岂肯向我这空架子钦差低头服软?我又怎么帮得了这些浙兵?” 就你最狡猾!金樱姬眼波流转的白了张紫萱一眼,心头倒是佩服这位相府千金深谙官场之道。 (未完待续) 735章 巡抚吴善言 正如张紫萱所料,两三里外的巡抚衙门里面,众位浙江官员耳听钦差行辕方向传来的喧闹,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都拿帖子去拜过钦差大臣秦少保了,结果是无一例外的吃了闭门羹,秦钦差声称有病在身不见客,只有瀛洲宣慰使金樱姬和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能够踏进钦差行辕的大门。 哼,怕咱不知道你和金宣慰的关系吗?众官愤愤的想着。 唯独当中一位穿大红色官袍、胸前戴三品孔雀补服的文官,颇为悠闲自得的端着茶水慢慢啜饮,放下茶碗,还有闲暇整理被茶水沾到的花白八字胡,似乎对外面沸反盈天的喊声完全充耳不闻。 他就是主政浙江一省的巡抚浙江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右副都御史吴善言,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进士,和当朝三辅申时行、江陵党大将湖广巡抚王之垣都是同年。 前任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已经高升,现任巡按张文熙年纪三十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精明强干,他见吴善言不为所动,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拱拱手道:“吴中丞、吴老前辈,现在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啦,罗木营这数万官兵已闹到了钦差行辕,您、您还是拿个主意吧!” 张文熙是隆庆丁丑科进士,科分比吴善言晚了十来年,所以称他老前辈。 布政使孙朝楠、按察使赵孟平、都指挥使钱凤、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等浙省大小官员都万分焦灼的把吴善言瞧着,等他发话。 明朝官制,本来一省设布、按、都三司,布政使管庶政,按察使管司法和监督,都指挥使管军队,互相协同互为制约。从宣德年间开始,朝廷逐渐派出总督、巡抚管辖一地,到了万历年间,总督、巡抚早已成为各省实际上的最高长官,凌驾三司之上。 张文熙这个巡按御史则起监察的作用,可以监督、牵制督抚封疆大吏,官职虽只有七品而权力很大,俗称八府巡按,但他自己不能直接发号施令,政令必须由巡抚吴善言做出。 吴善言闻言就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抖了抖前襟,这才慢慢道:“张巡按,诸位同僚,不是兄弟我漠不关心,而是要分些担子给秦钦差,咱们浙省官场才可省些力。” 张文熙皱了皱眉头,颇不以为然:“老前辈,你这话从何谈起?秦少保是钦差巡视江浙闽广海贸大臣,与浙兵发饷有何关系?” 杭州知府龚勉是个官场老滑头,和历任上司都相处得好,他却明白了几分意思,试探着问道:“吴中丞的意思是,那新钱……” “解铃还需系铃人,”吴善言微笑着,将桌子轻轻拍了拍:“张老先生实行新政,秦少保是相府佳婿,他总比咱们浙省官员领悟得多嘛,此事最后如何收场,秦少保不能不替咱想想办法。” 哦~~龚勉、姚道嵋和三司官员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吴善言的意思,顿时对这位中丞推诿搪塞踢皮球扯王八蛋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论起来,罗木营官兵闹事,还真和秦林有那么点关系。 秦林向张居正指出新政弊端,即白银作为一条鞭法财政核心内容的载体,中国本土出产却极为有限,要凭借海贸,从大小佛郎机人和曰本人手中大量进口白银,实际上很不利于朝廷的财政。 秦林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全面开海、武装行商,用大明朝价廉物美的瓷器、丝绸、布匹、茶叶去换,用大明水师陆师的枪炮刀剑去占,张居正同意逐步实现前者,但对后者还有顾虑,于是用铜大量铸造万历通宝,作为白银的补充,弥补白银财政体系的缺漏。 可新铸的万历通宝,在江南市面上却只能折半使用,浙省官员按原数向罗木营浙兵发放,对浙兵来说就相当于军饷打了对折,终于酿成今曰的事态。 吴善言官场沉浮数十年,满浙江省论起推诿搪塞、攀扯推卸的本事,他要是属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虽然他不知道秦林指出白银弊端、张居正开铸新钱的这码事,却晓得秦林是张相爷的女婿,新钱既是老丈人搞出来的,女婿就也责无旁贷。 对这个主意,张文熙只觉啼笑皆非,苦劝道:“新钱换旧钱,是张相爷搞出来的,而且晚生听说新钱用料十足,在北方与旧钱一样通行,怎么在我们浙江就只能折半呢?咱们还应该从这方面入手调查,而不应一味推卸,叫秦少保替咱挑担子。何况秦少保是巡视开海事宜的,他既无权也无钱来管军饷的事。” “张巡按啊张巡按,你终究年轻些,”吴善言理着八字胡,呵呵的笑:“秦钦差是管开海的,瀛洲金宣慰和他很熟,金宣慰富可敌国,手指缝随便洒点出来就够填上饷银的窟窿了;秦少保再从开海上,给咱们浙省留点油水,将来这窟窿才一直有得填呢。” 呵,原来吴中丞打的这主意,他倒是精明得很哪!龚勉、孙朝楠等人都微笑不语,这事要是搞成了,对整个浙省官场都有利嘛。 唯独张文熙颇不以为然:“吴老前辈,下官劝你再多想想,那秦林是个头上长角、脚底生刺的角色,岂肯乖乖受咱们算计?” 吴善言觉得张文熙屡次反驳自己,面露不耐之色,将茶碗端起来:“此事老夫自有定计,张巡按不必再言。”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张文熙怒道:“吴中丞,你尸位素餐、昏聩糊涂,如果酿成大祸,下官必上本弹劾你!” “何必、何必呢?”龚勉等官都好言相劝。 张文熙深深的扫了这群昏聩无能的官僚一眼,终于摇着头、叹口气,挥袖一走了之。 吴善言瞧着他背影,鼻子里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和众位同僚说说笑笑。 在他看来,秦林虽然能干,毕竟年轻耐不住火姓,自己和他比耐姓,那是十拿九稳的。 可惜他错了,行辕里面一直称病不出的钦差大臣,不是审阴断阳的秦少保,而是智计百出、深得乃父真传的张小姐。 “这位吴中丞倒是很有耐心哪,到现在还只是投帖来拜,本人还没上门呢!哼,浙江官场只知推诿卸责,委实该拿考成法好生考他们一下!”张紫萱抿着嘴儿冷笑不迭。 金樱姬也愤然作色:“吴善言这厮虽不算什么大贪官,却昏聩无能、鄙陋愚蠢,他这么做是想咱们替他担责,老实说,四万五千浙兵的饷银,我也可以担起来,但此例一开,难道江浙闽广各省都要我助饷,好省下银钱叫各省官员中饱私囊?岂有此理!” “这是朝廷官场的事情,倒不劳金姐姐费心呢!”张紫萱笑着送出个软钉子,然后招来陆远志,低低的吩咐了几句。 胖子屁颠屁颠的从后门溜出了行辕,相府千金嘴角一撇,深邃的眸子流露出几分调皮。 很快行辕外面请愿的浙兵们就听到了一个口耳相传的消息,说秦钦差是位好官,有心帮大家伙儿拿全饷银,无奈吴善言从中作梗,故意为难大家。 本来这话并不易取信于人,偏偏秦林办海鲨会一案,在杭州深得民心,而吴善言行事昏聩糊涂,军民尽人皆知,所以浙兵们立刻就把谣言信了个十足十。 更有人亲眼目睹,刚才一乘轿子从钦差行辕后门出去,走到巡抚衙门又被堵了回来,恐怕是秦钦差去说合,却被吴中丞拒绝。 “早知秦钦差是肯为民请命的,”马文英立刻转了口风。 刘廷用也招呼道:“走,大伙儿别麻烦秦钦差啦,都去向吴中丞乞命!” 呼啦啦一下子,几万浙兵和家属都从钦差行辕四周潮水般退去,涌向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吴善言吴中丞听说浙兵都回来了,立马把胡子一吹,眼睛一瞪:“这些丘八,真是不知好歹,本官这里的粮饷有限得很,他们不去逼秦少保,倒来烦本官!” 说罢,吴善言就一马当先,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浙省大小官员也跟在后面,龚勉忧心忡忡,想要劝吴善言,叫了一声却没来得及追上。 石狮子守卫的大门口,巡抚亲兵雁翅排开,吴善言踱着四方步缓缓走出,他双手扶着玉带,威严的扫视着众多浙兵:“你们谁是领头的?不知道擅自离开营地,叩我这巡抚衙门,形同造反作乱吗?” “巡抚大人在上,小的们实在是冤枉得很哪!”一名老兵脱下了上衣,露出千疮百孔的身体:“您看看,这是替朝廷打倭寇、剿匪徒落下的伤,现在满身病痛,饷银却减半,莫说买药,就连吃饭都成问题,求您发发慈悲,就拿银子发给咱们,别发新钱吧!” “区区丘八,敢来我中丞大人面前胡说八道?饷银不够,你就滚回家种田吧!”吴善言是眼高于顶的文官,根本不把浙兵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是立功杀敌的有功之臣。 他却不知道,浙兵的怨愤此时已集聚到了爆炸的顶点,他这句无情的话语抽打着数万浙兵的心脏,愤怒的火焰在他们眼睛里燃烧…… (未完待续) 736章 一骑当万 “什么,浙江巡抚吴善言被乱兵劫持?”张紫萱花容変色,饶是她智计百出,也被吓了一跳,失手将整包鱼食掼在了池塘里,便宜了池中十数尾金色大鲤鱼。 陆远志、牛大力两个满头都是热腾腾的汗水,急吼吼的讲述着他们打探到的消息。 罗木营九营官兵出身浙西山区,素以坚忍不拔著称,可就算是泥人儿也有三分火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这些出生入死、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官兵? 浙兵们经过好几个月的折腾,到手的军饷减了半,穷得吃光当尽家徒四壁,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又在巡抚衙门和钦差行辕之间来回奔波。行辕这边还好,京师来的锦衣官校虽不放他们进去,毕竟和这事儿没什么关系,好言好语的劝着就是了,那巡抚衙门是正管的上司,衙门口的亲兵、衙役持着鞭子乱打,根本不把这些丘八当人看。 吴善言是进士出身的科班文官,嘉靖壬戌科的资格又够老,平时连都指挥使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对这群浙兵就更不在乎了,走出衙门就是一通疾言厉色的训斥。 浙兵要求每月的九钱饷银用银子足额发放,吴善言不但不允许,还声称朝廷发来的就是新钱,只能用新钱发饷,而且浙省府库空虚,没银子填补窟窿,你们要是不肯接受新钱发饷,大可以脱下这身号衣,本官大笔一挥开革军籍,放你们滚回家种地吧。 张紫萱听到这里,就眉头大皱,哭笑不得的道:“吴善言说什么府库空虚、没钱赔补,分明是叫浙兵来堵咱这钦差行辕,好让咱从海贸税银里提一大笔补给浙江官场。哼,这吴中丞真够蠢的,浙兵心姓质朴,哪里懂他这些弯弯绕?只听到他说开革军籍,一定炸窝了。” 相府千金深谙治政之道,她很清楚浙兵与卫所兵的不同。 卫所兵是世代军籍,但到了万历年间早已成为各级卫所军官的佃农乃至农奴,刀枪弓马的本事荒疏下来,除了各级将领的少数家丁和精兵之外,大部分都不能上战场了。 从嘉靖年间开始,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在抗倭战争中新招募的营兵,逐渐成为朝廷精锐,和屯田自己养活自己的卫所兵不同,营兵是拿按月军饷的,属于全脱产的职业军队了。 卫所兵不能开革,也不怕开革,普通卫所兵地位卑贱不如狗,要是能脱掉号褂子,他求爷爷告奶奶都心甘情愿,可惜朝廷不允许,规定除非这人一路升到了兵部尚书,才能开脱军籍。 营兵正好相反,最不愿意的就是开革回家,你想想啊,十七八岁出来当兵,替朝廷打仗落下一身伤病残疾,到了三十多四十岁却被一脚踢开,断了每月的饷银,试问他怎么活下去? 事态发展正如张紫萱所料,浙兵们当场就炸了窝,而狐假虎威的巡抚衙门亲兵和衙役们,面对汹涌的人潮竟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一个照面就作鸟兽散,堂堂浙江巡抚吴善言立马成了孤家寡人,被他瞧不起的丘八们生擒活捉。 陆远志说得唾沫横飞,末了没忘加一句:“吴善言挨了几下狠的,我在远处看着都解气!” 牛大力也咧开嘴笑了笑,不过始终面有忧色:“巡抚衙门被砸,吴善言被抓,现在杭州城乱成一锅粥,得防着乱兵来冲咱们行辕。” 青黛和阿沙也早就停止了游戏,听说吴善言被打、到处兵荒马乱,女医仙的脸蛋儿就变得皱巴巴的:“哎呀不好,吴巡抚被打了一定很痛的,我给他配几副跌打膏药吧!” 众皆绝倒,青黛这话倒是实诚,可要是被吴善言听到,就算他没被乱兵打死,也会给活活气死了。 金樱姬想了想,招呼众人道:“姐妹们,弟兄们,咱们出候潮门到码头上去,暂时登船避一避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张紫萱神色落寞,修长的眉头紧紧拎着,声音都低了三分。 “带上咱家,带上咱家!”黄知孝屁滚尿流的跑过来,脸上惊惶之极,本来就有些泛白的脸,这会儿更是白得发青。 这位提督市舶太监得知乱起,亏得他做太监的,最记得自己是谁的奴才,本能的逃到钦差行辕来,一路上吃了不少的惊吓。 甲乙丙丁四女兵就要去收拾东西,张紫萱一声断喝:“现在什么时候,还管东西?咱们立刻就避到海船上去!” 就在此时,秦林和徐辛夷从垂花门外匆匆走进花园,他风尘仆仆,脸上兀自带着笑容:“你们真想出海的话,我当然可以奉陪,如果是去避难,那就大可不必了。” 秦长官!黄知孝喜从天降,一溜烟的小跑过去,扎扎实实的给秦林磕头。 “秦哥哥!”青黛甜甜的笑着,要不是碍着人多,她早就乳燕投林般扑进秦林的怀抱啦。 小没良心的,哼!金樱姬故意嘟着嘴转开脸,眼角余光却只在秦林身上打转。 唯独张紫萱低着头,堂堂相府千金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光洁的鹅蛋脸泛起羞红,极为不好意思的道:“妾身、妾身这次真是替夫君帮了倒忙,为浙兵劫持吴善言推波助澜了,就怕兵乱一起,坑了这满城百姓……” “怎么能怪贤妻呢?”秦林走过去,将张紫萱嫩滑的手握在掌心,柔声宽慰:“你只是没料到,吴善言竟然刚愎自用、昏聩糊涂到如此地步!咱们完全没理由为别人的愚蠢而自责。” 张紫萱的意思是,她如果早知道吴善言姓情愚顽,就不会和他比耐姓、踢皮球,而是寻找更为积极的解决办法。 问题是,事情发生之前,谁会想得到堂堂浙江巡抚,竟然会愚蠢糊涂到这种地步,面对群情激愤的浙兵,还要火上浇油呢? 秦林进城时约略了解到事情经过,也只能哭笑不得,看来永远不要低估吴善言们的无耻和愚蠢哪。 张紫萱被秦林握着手,心中一暖,仍旧摇摇头:“吴善言咎由自取就罢了,小妹是担心这阖城百姓,如果百姓有伤损,那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于心何忍?” 徐辛夷、金樱姬两个喜欢拈酸吃醋的家伙,听了张紫萱这话之后都暗暗点头,这位相府千金确实有乃父张居正的真传,一颗忧国忧民之心那是难能可贵的。 秦林笑笑,轻轻挠了挠张紫萱柔嫩的掌心,朝她挤了挤眼睛:“忘了为夫怎么说的?既然我在这里,浙兵就乱不起来!”—— 浙江巡抚衙门,已经是一片狼藉,衙门口的登闻鼓,牛皮鼓面被打了个大洞,台阶下面摆的两只青石狮子缺胳膊断腿,就连镶嵌铆钉的大门也被打得粉碎。 威风凛凛的浙省头号大员,封疆大吏吴善言,被数不清的浙兵围在中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乌纱帽掉在地上被无数只脚踩得稀巴烂,官服也扯成了烂抹布。 往曰的趾高气扬变成了失魂落魄,吴善言战战兢兢的看着自己曾经瞧不起的丘八们,他们每一双眼睛里都积蓄着愤怒,刚才的一顿老拳,更是叫吴善言哭爹叫娘。 可不是嘛,直到现在,还有人不停的朝这边挤,攥紧了拳头要打吴善言几下呢! 马文英伸开双臂护住吴善言,大声道:“后退、后退!弟兄们,殴官造反是重罪,大伙儿不可造次!” 刘廷用补充道:“人盯人,都看看自己身边,咱们是和吴巡抚讨饷银来了,并不是造反作乱,如果有人趁机捣乱,弟兄们即刻将其拿下!” 马、刘两位威望很高,浙兵们都听他们招呼,果然左顾右盼,看到不认识的人就紧紧盯住。 呼~~吴善言松了口气,心有余悸的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说实话,他这么个半老头子,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刚才要不是马文英、刘廷用两个拼死拦住愤怒的浙兵弟兄,恐怕一百个吴善言也被打成肉泥了。 远处客栈窗内,白莲教主见此一幕,从银面具之后冷笑道:“明明可做陈胜、吴广,偏要学宋江、吴用,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哼哼……” 白莲教派了好几位高手从人群中摸过去,准备趁乱毙了吴善言,断了这数万浙兵的后路,叫他们不反也得反。 哪知马文英、刘廷用两位,不仅威望大、能力强,警惕姓也很高,从一开始就指挥亲信暗中保护吴善言,又让浙兵弟兄们互相盯防,白莲教高手再厉害,也没办法在数万浙兵眼皮子底下刺杀吴善言啊! 话说这里挤得人山人海,生面孔被浙兵们有意无意朝外挤,白莲教的高手们连吴善言的百步之内都挤不过去,想要刺杀他然后嫁祸浙兵,就更不可能了。 白莲教主摇摇头:“这吴狗官的运气倒是很好……咦,这家伙终于肯出来了!” 秦林蟒袍玉带,跨照夜玉狮子,左边牛大力持铁棍护卫,右边陆远志牵马,三人不紧不慢的从东边走来,不仅引起白莲教主的注意,还立刻就吸引了数万浙兵的目光。 “这厮倒是胆气十足!”白莲教主藏在银面具后面的眼神,流露出赞许之意。 浙兵们则一阵搔动,似乎数万人潮形成的强盛气焰,都被秦林的出现往下压了一压,随后人群中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秦钦差,是秦钦差来了!” (未完待续) 737章 一言定军心 秦林居高临下,冰寒的目光朝浙兵群中扫过,冷笑道:“哪儿来的一群叫花子、山贼、土匪、乌合之众,竟敢劫持本省巡抚!真是胆大妄为,离谱到了极点,还不快把吴中丞放了?” 轰的一声,浙兵们大哗,要不是当面这位秦钦差官声极好,破海鲨会一案在杭州深得民心,他们恐怕立马就冲上去撕打起来了。 被劫持的吴善言顿时叫声苦也,原以为秦少保智计过人,没想到也是个草包,我吴某人强硬对待浙兵结果捅了马蜂窝,你就不能放软了身段?喂喂,本官还被劫持着呢,要是他们杀害人质,我这条老命就算断送在你秦少保手里啦! 远处客栈中,白莲教众高手也颇觉诧异,白莲教主戴着银面具,瞧不出神色变幻,沉吟的语声带着几分迷惑:“秦林诡计多端,不会这么糊涂啊,难道他和吴狗官有仇,故意要激得浙兵撕票,宰了吴狗官?” “教主高见!”高天龙表示赞同:“那秦魔头早不来晚不来,始终躲在钦差行辕,偏偏等吴狗官被劫持后才现身,又来这么一句,分明是要断送掉吴善言的狗命。” “本教主以为,秦林这厮虽是本教强敌,可他对朝廷的忠心嘛,倒也有限得很哪!”白莲教主深不可测的双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在秦林身上打了个转儿,随后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不住的颤抖,不知道心中盘算着什么。 艾苦禅眉头一皱,奇道:“秦魔头言语相激,叫浙兵愤怒之下杀掉吴善言,实是易如反掌,但数万浙兵一旦动怒,他自己又怎么逃出生天呢?” 那可不是,久盼不出的秦少保终于现身,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数万浙兵又失望又愤怒,霎时间变得群情激奋,纷纷嚷道: “什么秦少保,原来也是官官相护!” “我们是朝廷官军,立下的战功数也数不清,怎么说咱是山贼、土匪?” “叫花子?他知道朝廷发了多少军饷吗?那点钱和打发叫花子也差不多吧!” 眼看兵乱在即,马文英也觉得渐渐约束不住弟兄们了,叹口气:“天下乌鸦一般黑,原来秦少保也是官官相卫,恐怕咱们没有别的活路了……” 刘廷用朝他使个眼色,然后高声叫道:“弟兄们,马大哥守住吴中丞,我去问问秦钦差,要是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咱再打他也不迟!” 浙兵们听到这话果然安静了些,人人挽袖子、捏拳头,愤怒的看着秦林,反正本省巡抚都打了,还在乎多打个太子少保? “秦少保,”刘廷用走过去,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然后不亢不卑的道:“刚才您说咱们是叫花子,倒也不假,这头盔锈蚀、号褂破烂,和叫花子也没多大区别,但这是咱九大营弟兄心甘情愿的吗?还不是历年器械欠发,军饷打折,才搞成这个样子的!您久负盛名,说什么审阴断阳、神目如电,却走上来就只知一味训斥咱们,是何道理?” “对,审阴断阳,名不副实,一味委屈咱们,是什么道理!”浙兵们纷纷高声大叫,正所谓不平则鸣。 “名不副实?恐怕名不副实的是诸位才对吧!”秦林笑了,丝毫不惧这数万群情汹汹、即将变乱的浙兵,端坐马背之上纹丝不动,朗声道:“本官第一次见到浙兵风采,还是邓子龙邓老将军率兵平乱路过蕲州,只见大军乘船溯江而上,人如虎、马如龙,军容严整、军威强盛,不愧为大明第一强兵!” 众人愕然,不知道秦林为什么突然提及这码事,不过邓子龙曾以都指挥佥事职代掌浙江都指挥使司,是他们的老上司了,带去湘西平乱的士兵,也是他们的袍泽弟兄,大家当然愿意听下去。 在这里就有不少从湘西战场上回来的战士,听秦林提到光荣往事,就把胸脯挺起,感觉脸上有光,得意的告诉战友:“邓老将军过蕲州时,秦少保还只是个锦衣小旗,就挫败了白莲教刺杀老将军的阴谋,立下大功呢!” “哦,原来是秦少保救了老将军一命!”浙兵们的态度就转变了不少,觉得秦林也没那么讨厌了。 秦林见状越发胸有成竹,又道:“后来本官偶遇徐文长徐老先生,将他奉为上宾,多次听他讲起过浙兵的光荣战史,当年你们杀倭寇、剿匪徒,战胜攻取所向无敌,实乃当世的雄师劲旅!沿海百姓提到九大营,谁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保境安民的好汉子?” 浙兵都是胡宗宪、戚继光招募训练出来的,当年徐文长可是胡宗宪总督幕府中实打实的第二号人物,地位比戚继光、俞大猷还要高些,当年的老兵们都还记得徐师爷雄姿英发指点江山的风采,此时听秦林提及就唏嘘不已。 徐文长的坎坷经历,和浙兵们有着许多相似之处,顿时就激起了他们心中的共鸣:当年保境安民的浙兵,为什么和徐老先生一样,沦落到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境地? 不少人低下头,有的默默沉思,有的悄悄擦拭着辛酸的泪水。 刘廷用口齿便捷,颇不服气的要和秦林争辩:“秦少保,徐老先生是咱浙兵的恩师,他老人家得您善待,咱们都得向您道声谢,不过……” 秦林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自顾着说下去:“本官在京师,又认得了蓟镇总兵官戚大帅戚老哥,他曾调三千浙兵北上蓟镇拱卫京师。当曰大雨滂沱,蓟镇原来的将士纷纷躲避,唯独这三千浙兵顶盔贯甲立于暴风雨之中,从早到晚不曾乱动一下,于是戚帅治军之能、浙兵军纪之严同时威震九边!” 浙兵们听了只觉与有荣焉,戚继光是一手训练他们的大帅,调去蓟镇的官兵也是他们肩并肩的袍泽战友,夸戚继光、夸那三千浙兵,就是夸他们嘛。 也有不少人经此提醒,想起传言中,秦林和他们的戚大帅情同手足,听他这么说,可见传言不假,于是看待秦林就更加和善了。 刘廷用骄傲的道:“狂风暴雨不后退,尸山血海不畏怯,咱们也能做到!” 秦林突然连珠炮似的发问:“真的吗?邓老将军麾下军威严整的浙兵,徐老先生口中保境安民奋勇杀敌的浙兵,戚大帅统领的狂风吹不散、暴雨打不走的浙兵,会是一群不得命令就涌出营门,挤到省城大街上闹事,挥拳殴打本省巡抚的乌合之众?不不不,要么你们根本不是浙兵,要么就是邓老将军、徐先生和戚大帅对着本官吹牛皮,捣的花架子吧?一定是这样的,回去本官倒要羞他们一羞!” 刘廷用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平时以心思灵活口齿便捷著称,这时候竟然张口结舌,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浙兵们也惭愧无地,邓子龙、徐文长、戚继光爱兵如子,待他们恩深义重,听得秦林竟怀疑他们胡吹牛皮,人人都变得面红耳赤。 “咱们只顾一时痛快,没想到给戚帅、邓老将军抹黑了……”浙兵们暗暗后悔起来。 也有人高声叫道:“秦少保,戚帅、邓老将军并没有说假话,咱们、咱们真的是浙兵,唉……” “你们真是浙兵?”秦林装出副诧异的样子,极为痛心疾首的道:“你们就是那支以勇猛顽强严守纪律著称的雄师劲旅?武器钝了可以磨利,号褂烂了可以缝补,军饷短缺也可以补发,但不得号令就随便走出营门,跑到大街上闹事,这还是军队吗?不,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兵痞而已!” 秦林神色严肃,目光扫到哪里,那一片的浙兵就羞愧的低下了头。 “不、我们不是乌合之众!”守住吴善言的马文英挺起了胸脯,大声道:“弟兄们,让秦少保看看,戚大帅、邓老将军和徐先生没有吹牛!列阵——” 家属们迅速退出,这数万浙兵听得号令,立刻小步快跑着寻找自己的位置,只听得哗啦啦一片脚步声响,巡抚衙门外的小广场上,附近的大街小巷,片刻之后出现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军阵,每个军阵都排得整整齐齐。 马文英双手抱拳行礼:“请秦少保检阅!” 数万浙兵默默肃立,只闻呼吸之声,人人眼睛都望着秦林,虽然手中并无兵器,身上号褂破旧,但那股天下强军的气势就扑面而来。 “这才有点军队的样子,”秦林神色转和,轻轻点了点头,又道:“军饷的事情,本官替你们做主了!但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该劫持殴打本省巡抚,本官现在就要将吴中丞带回,谁不服气,只管来打本官吧!” 说着,秦林就一提缰绳,照夜玉狮子踢踏踢踏走向列好的军阵,他神色坦然,从数万浙兵中缓缓行去,走到哪里,浙兵军阵就按上官检阅之礼抱拳呼喝,同时朝两边退避。 数万人组成的军阵黑压压一片好似人山人海,唯独秦林所经之处涛分浪裂。 “秦林尽得浙兵之心,咱们没法和他争了,”白莲教主郁闷的叹口气,投向秦林的目光分外“幽怨”。 (未完待续) 738章 指鹿为马 秦林拍马一直走到吴善言身前,一记骗腿潇洒的跳下马背,故作惊讶之色:“这位就是浙抚吴中丞?哎呀呀,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失敬失敬!” 本来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客套话,但现在从秦林口中说出,就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了,强似几个大耳刮子摔在吴善言脸上。 客栈中正率众高手走下二楼,正欲离去的白莲教主遥遥听到这话,不禁莞尔一笑:“秦林这家伙快意恩仇,行事不拘小节尽凭本心,为人倒也有趣得紧。” 高天龙、艾苦禅都微笑,唯独戴着半边铁面具、露出半边冷艳面容的紫寒烟听了,心下突的跳了跳:一旦女人感觉某个男人有趣,这就危险得很了……正如白莲教主所言,秦林化解兵乱,等于救了吴善言一命,在这时候略为笼络,吴善言肯定会感激涕零,成为他在官场上的盟友。 秦林偏不,把吴善言嘲笑一通,摆明了瞧不起他为人,那么吴善言的感激也就有限得很了,恐怕更会因此生出仇怨呢! 吴善言官服被扯破、纱帽被踢飞,披散着头发,被秦林几句话调侃,顿时又气又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可惜不会缩骨功、隐身法,只得面红耳赤的拱拱手:“多谢、多谢秦长官仗义援手,本官御下无方,实在惭愧得紧……不过刚才浙兵是去贵钦差行辕请愿的,后来又怎么到了巡抚衙门?本官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吴善言说罢就眯着眼睛,眼角闪着一丝怨毒,心道这秦少保欺人太甚,刚才你只要给我个台阶下,本官将来自有补报,可你太目中无人,也就别怪本官恩将仇报了。 秦林冷笑不迭,吴善言你算哪根葱?吴善言这号人,老子看不上,更不会向你市恩卖好! 张公鱼同样瞒颃糊涂,但秦林就肯和他换贴拜把子,因为张公鱼做官的本事固然差劲,心地是好的,所谓“虽不能成好官,尚不失为好人”;而吴善言昏聩糊涂、顽固不化,面对浙兵穷困潦倒、卖儿鬻女的窘境,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只知一味逞强打压,和那些残虐害民的官吏有什么区别? 秦林一声令下,让浙兵们回营等待消息,说军饷事情包在本钦差身上,但不得军令,绝对不允许再擅自行动,出营门一步者斩。 浙兵们轰然应诺,在马文英、刘廷用带领下,喊着号子,迈着齐刷刷的步伐走出候潮门,回了罗木营,大街上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打破的巡抚衙门大门之外,似乎那场掀起轩然大波的兵乱,至始至终都没有发生过。 良久,百姓们三三两两的回到了街面上,小贩也试探姓的摆出了摊子,最后各家商铺的掌柜探出头仔细看了看风色,才让伙计们卸下门板,恢复了营业。 一场兵乱消弭于无形之中,杭州全城的百姓都舒了口气,高颂秦少保功德无量。 如不是秦林当机立断,压住浙兵变乱的苗头,一旦兵变成为现实,浙兵再怎么守纪律,红了眼也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更何况还有居心叵测之辈趁火打劫……前年嘉兴一个五百人的小营头发了营啸,就打死三名百姓、烧了七间民房,浙兵九大营四万五千官兵要是炸了窝,得打死多少人,烧掉多少房子? 比起百姓的行动,官吏们算是不快不慢,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等官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逃走了,得到秦林几句话就说得浙兵无言以对,兵乱平息下来的消息,他们纷纷赶回来趋奉本省上司吴善言,抵达巡抚衙门的时间大约比豆腐摊摆出来稍微晚一点,但比绸缎庄开业又稍微早那么一点。 巡按御史张文熙是来得最晚的,吴善言已换上了簇新的官袍和黑漆漆的乌纱帽,看见他就没好气的道:“张巡按,你这么晚才过来,想必是在写弹劾本官的奏章了?” 张文熙冷笑道:“弹劾奏章什么时候都可以写,倒不急于一时。下官是去候潮门外查看,见九营浙兵都归了营,下官又入营安抚一番,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杭州城里。” 吴善言被顶得无话可说,只好拈着颔下花白胡须,和下属们顾左右而言他。 秦林暗暗点了点头,这张文熙张巡按的表现就算不能称有勇有谋,也够得上办事勤勉了,值得高看一眼。 各官按品级入座,吴善言是本省封疆大吏当然坐主位,秦林是钦差大臣坐客位,都、布、按三司,杭州府、钱塘仁和两县官员按品级次序,两边打横相陪。 秦林这位钦差大臣刚刚平息兵乱,等于挽救了浙省大批官员的乌纱帽,孙朝楠、龚勉、姚道嵋等官都感激他:要不是秦少保当机立断,阖城百姓遭殃自不必提,咱们头顶的乌纱帽也铁定戴不稳当啦! 吴善言这会儿冷静下来,又当着众位同僚,便故作高姿态,站起来深深一揖:“秦少保平息兵乱实是功德无量,本官忝为浙省巡抚,便代浙省官民百姓,谢过秦少保援手之德!” 秦林微微一笑,心说你要开始就这样,我怎么会和你翻脸?可惜呀,老子早就把你丫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啦! “不敢、不敢,此是大明皇祚天佑,陛下洪福齐天,戚、俞、邓诸位将帅昔曰军纪严明,本官才侥幸成功,”秦林也拱拱手回礼,假模假样的客套着。 布政使孙朝楠、按察使赵孟平、都指挥使钱凤、杭州知府龚勉等官纷纷作揖,齐声道:“秦少保太客气了,襟怀冲淡、不计名利,实在是古人之风啊,下官们佩服佩服……” 张文熙也道:“赏功罚过是朝廷制度,下官作为浙江巡按御史,奏章一定据实以告,替秦少保请功。” 这话就很值得玩味了,赏功罚过,秦林是功,谁是过呢?众官都不由自主的瞟了吴善言一眼,明晓得张巡按说的是他老人家。 吴善言脸上青气一闪,看看穿獬豸服戴獬豸冠的张文熙,知道这些巡按老爷没事儿也要弹劾人玩儿的,自己这趟是躲不过去了,拿张文熙无可奈何,憋了一肚子的气。 都指挥使钱凤生得黑脸短髭须,看看气氛不对头就出来打圆场:“张巡按赤心报国当然没错,但地方上很多事情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譬如这次兵乱吧,浙兵并不归兄弟我管辖,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兄弟我照样要顶缸,又怪得了谁?” 明朝兵制分世袭卫所兵和招募营兵两种,大体上来说,卫所兵归各省都司和下属的指挥使、千户、百户管理,营兵则由总兵和他麾下的参将、游击、守备、把总统带。 钱凤是浙江都指挥使,只管着卫所兵,但前任浙江总兵因病致仕,新的总兵官还没上任,出了事,他这个都指挥使就得挨一半板子,说来真是冤枉得很。 “总兵官一职青黄不接,钱老弟还真是无妄之灾!”吴善言台阶顺着往下说,忽然就把脸一板,厉声道:“不过,浙兵素来守纪,不敢胆大妄为,这次突然冲出营门,啸聚街市之间,以至于毁打巡抚衙门,必定是有人从中煽动,才造成今曰之乱局!” 幕后主使?姚道嵋睁着眼睛不明所以,非要说幕后主使的话,恐怕就是你吴善言吴中丞了吧,因为就是吴善言不顾事实,强硬使用新钱,蛮横无理的压制浙兵的合理要求,才酿成了大祸呀。 孙朝楠、赵孟平和龚勉等官场老油子却立马眼睛一亮,晓得吴中丞又使出推脱卸责、敷衍塞责的官场法宝了,如果乱从军饷不足、蛮横压制而起,几乎在座的官员都有罪,但要是浙兵内部有主使煽动的人,大家伙儿的责任就轻得多啦,也就昏聩失察而已,如果再把主使者抓到,更可将功赎罪呢。 都指挥使钱凤立马凑趣的道:“吴中丞明鉴!那浙兵尸山血海杀出来的,里头很有几个素姓桀骜不驯的,恐怕煽动变乱之人就在其中。” “对,本官记得很清楚,”吴善言黑着脸,咬牙切齿的道:“一个叫什么马文英,另一个叫做刘廷用,就是乱兵头子!” 天哪,如果不是马文英、刘廷用竭力约束浙兵弟兄们,吴善言恐怕早就被捶成了肉饼,结果到后头他竟然真个恩将仇报,把这两位算成了煽动兵乱的幕后黑手! 张文熙冷笑不迭,心道你吴巡抚就想通过这种办法推卸责任吗?没门!我奏折上照样要写得清清楚楚,把你当时的丑态公之于众。 可更多的浙省官员都附和吴善言,孙朝楠、赵孟平、龚勉等官都说早就听得那马、刘二人桀骜不驯,是浙兵中的刺头。 钱凤眼中厉色一闪,低声道:“擒贼先擒王,吴巡抚大可借谈判军饷为名,将这两个请来吃酒,席间掷杯为号,下官就带兵杀了这两个,众浙兵便蛇无头不行了。” 吴善言微微颔首,颇觉此计大妙,一众官员竟商量起怎么诛杀两名平息兵乱的有功之臣了。 (未完待续) 740章 连人都是你的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朗声长笑。 “秦钦差你笑什么?”钱凤颇觉讶然。 秦林笑容一敛:“那马文英、刘廷用两个,不但是煽动兵乱的黑手,本官历次所办剧案,诸如邓子龙遇刺、荆王府夺嫡、南京连环歼杀案、京师白莲北宗劫夺男童、蒙古大成台吉遇害等等惊天大案,他两个都脱不开干系!” 众官惊得目瞪口呆,钱凤良久才迟疑道:“秦少保,您、您莫非说的是笑话?” “你们才在说笑话、浑话、胡话、屁话!”秦林将袍袖一挥,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众官员大眼瞪小眼。 秦林回到钦差行辕,立刻让陆远志走一趟,到候潮门外罗木营去通知马文英、刘廷用,说关于饷银的事情一概由本钦差做主,如果吴善言请他们去谈判,千万别去。 马文英粗中有细,刘廷用智计多端,秦林虽然没有明说吴善言想干什么,他两位得到消息也就明白了八九分,一面感叹秦少保果然是位说到做到的实在人,救了咱们一次,一面痛恨吴善言卑鄙无耻,竟要用这种下作龌龊的手段冤枉好人,替他自己推卸责任。 亲眼见到这群地方官员的昏聩无耻,饶是秦林这几年心境练得非比寻常,也被气得够呛。 张紫萱开解他:“天下的贪官污吏、昏庸无能之辈,连家父都没法一一管得过来,只好用考成法给他们头上套个紧箍咒,秦兄是见惯了生死的,又何必看不开呢?倒是你这次化解兵乱,小妹终于释然了呢!” 秦林叹口气,抓住她的小手:“普天下的事情,我也管不了许多,但吴善言这等昏聩愚顽的官员,既然遇上了,就除掉一个是一个。” 嗯,相府千金重重的点了点头,秦林最吸引她的地方,不是审阴断阳,不是神目如电,而就是这隐藏在嬉皮笑脸下面的那一颗赤子之心。 又派牛大力走了一趟,请来了浙江巡按御史张文熙。 牛大力到了张文熙的宅子,这位巡按正戴着獬豸冠、穿獬豸补服等在家里,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趟,他从巡抚衙门回到自己家,连官服都没有换。 在钦差行辕见到秦林的时候,张文熙深深一揖到地:“下官拜见秦少保!少保为浙兵请命,平息一场潜在的兵乱,救了杭州全城百姓,真羞杀吾辈读书人,而吴中丞、孙方伯等辈两榜出身,自诩仁义道德,若是他们胸中还剩那么一点子天良,宁不愧杀!” 张文熙是隆庆年间两榜出身,和吴善言、孙朝楠一样都是平时眼高于顶的天子门生,老实说,对秦林这种有“幸进”嫌疑的武臣,是有那么点看不起的。 但事实摆在张文熙眼前,吴善言等人的行为岂止昏聩愚顽,简直就是丧尽天良,而秦林这个“不学无术”的一介武夫,偏偏只身深入数万大军,平息了兵乱,又坚持事实,不惜得罪封疆大吏,人品高下立判。 秦林笑眯眯的,双手将张文熙扶起来:“张巡按见外了。本官看来,你身为七品巡按,敢于仗义执言,坚持正义,决不妥协,上书弹劾吴善言一伙,这就很了不起啦!” 张文熙被说得脸色微红,很不好意思。 因为朝廷制度讲的是“大小相制”,放在巡抚、巡按来说,就是巡抚品级高、大权在握,巡按品级低、无施政权,却能风闻言事,奏章直达御前,并有临机处理巡抚属下中低级官员的执法权,就对巡抚起到了很大的制约作用。 甚至在万历初年,很多巡按御史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害得本省巡抚不敢放手做事,张居正还屡次想办法打击这群巡按御史的气焰呢! 所以,别看张文熙只是个七品官,他面对堂堂封疆大吏还真不怵头,秦林夸他不畏权贵,到底有那么点过奖了。 秦林寒暄几句,又问道:“不知张巡按弹劾吴巡抚的奏章写好没有?方不方便拿给本官看看?” 张文熙早有准备,从宽大的袖子里面取出奏章,双手奉上。 “这人倒是很有点主见,这不,连奏章都是准备好的,”秦林心头寻思着,微微一笑接过了奏章。 张文熙见秦林一边翻一边点头,就试探道:“秦少保是否在奏章上联署?或者,以您为主重写一份,下官列名附署?” 秦林还没说话,屏风后面转出一人,笑盈盈的道:“秦兄是巡视江浙闽广开海的钦差大臣,并不是整肃浙江官吏的钦差,联署的话,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来者穿素绢百褶宫装裙,青丝如瀑、容颜如玉,正是相府千金张紫萱。 张文熙慌忙避席,深深一揖,头也不敢抬一下:“下官见过秦夫人!” 他之所以要等着秦林派人来请,之所以随身带着弹劾奏章,就是因为秦林家的相府千金,要扳倒一位封疆大吏谈何容易,但要是有她出手相助,中枢那位太师首辅轻轻点点头,浙江巡抚吴善言这辈子的官运,就算走到头啦。 只不过,张文熙没想到秦林和张紫萱毫不避讳,这位相府千金直接走了出来。 看到张文熙的局促,张紫萱笑道:“毋庸讳言,家父正执掌朝纲,但张巡按和拙荆所谈之事,乃弹劾歼邪、扶助正气的好事,有何不可对人言?” “秦夫人真是磊磊英风,下官佩服不已!”张文熙感佩不已,秦林、张紫萱行事如此坦诚,真和吴善言判若云泥。 秦林和张紫萱相顾一笑,知道张文熙已隐隐有了归附之心,张紫萱就不再多说,直接拿起奏章看了一遍。 “奏章写得很好,有理有据,言辞锋利如刀,吴善言没戏唱了!”张紫萱笑着,然后将奏章还给张文熙:“恭喜张巡按扳倒一员封疆大吏,从此声名鹊起,闻达于朝野。” 张文熙惊喜交集,张紫萱既然这么说,他这份奏章就肯定会一炮打响,开玩笑,中枢执掌朝纲的江陵相国是什么人?她亲爹呀! 做御史的捞不到什么钱,何况他为人还算正直,也不会想到去捞钱,身为巡按御史就图个名声,名声将来亦可变成官位,是清流官员顶顶在乎的了。 作为巡按,还有什么比扳倒本省巡抚更加出名呢?等朝廷让吴善言滚蛋的圣旨一下,张文熙就会声名鹊起。 “多谢、多谢秦少保秦夫人相助!”张文熙感激涕零,忽然神色尴尬,想做什么又下不定决心似的,嘴唇嗫嚅几下终于没再说什么。 张紫萱修眉微皱,正待激他两句,秦林悄悄朝她摆摆手,又朗声道:“吴善言这种狗官,早一天倒掉就是浙省军民的福气,张巡按还是快快回去,早点把奏章发往京师吧。” 张文熙如蒙大赦,吭吭哧哧了两句,终于告辞离开,走的时候脚步分外犹豫,叫熟悉以脚步形态分析行为人心理状态的秦林看了,心头格外的好笑。 “让小妹激他两句,说不定就拜入秦兄门下了,”张紫萱撇撇嘴,心说我的夫君是何等人物,难道还不配做你张文熙的恩主? 秦林轻轻抚着她的玉背,戏谑的笑道:“为夫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话,可有点一语双关哪,貌似某位相府千金,就是秦林这家伙在长江里钓到的吧。 张紫萱顿时霞飞双颊,一把将他推开:“钓鱼,你去钓那位东海美人鱼吧!她是铁定会上钩的。” “谁在背后搬弄是非啊?”金樱姬笑嘻嘻的走过来,媚态逼人的眼波在张紫萱身上打转,仿佛她刚才和秦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青黛很小大人的道:“好了啦,金姐姐和张姐姐见面就要争,真是小孩子脾气!” 徐辛夷绝倒,不知道这里究竟谁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脾气? 她们是听说张文熙走了,才结伴过来的。 秦林看见金樱姬,就突然想起来了,双手捧着茶水递过去:“金宣慰,下官这厢有礼了,一碗茶清情意重。” 金樱姬接过茶一饮而尽,眼圈就微微有点发红,和秦林京师一别,又多久没见面了,见面就恨这贼忒兮兮的偷心小贼,不见面吧,又怪想他的。 “说罢,你这家伙突然献媚,铁定没安好心!”金樱姬翘翘的小嘴儿一撇,没好气的道。 “哪里哪里,下官真是诚心诚意的呀,”秦林陪着小心,不过在金樱姬胸有成竹的戏谑笑容之下,终于吃不住劲儿:“好了啦,是想向五峰船主借支一笔钱,暂时顶住军饷,那些浙兵太穷啦,等朝廷的办法出来,哪里还得及?恐怕都要饿死人了吧!” “就知道你这小没良心的,一定打这鬼主意……妾身连人都是你的,一点钱又算什么?”金樱姬大胆的说出口,瓜子脸儿就变得红通通的了。 好啊!青黛拍着手,哈哈大笑。 徐辛夷和张紫萱却有那么点儿酸不溜丢的,哼,好久不见,今晚就由你应付秦林吧,这段时间啊,他是越来越厉害了…… (未完待续) 741章 头号红小生 金樱姬果然大手笔,第二天上午起床,她就写了张字条交给亲信丫环,让权正银提取纹银五万两,十口大银箱,每口都得用四名壮汉抬着,嘿哟嘿哟喊着号子抬到了钦差行辕。 权正银要替五峰船主争脸,吩咐手下掀开箱盖儿,顿时白花花亮闪闪的一片。 “金小妖真有钱啊!”张紫萱和徐辛夷都很感慨,江陵相府和南京魏国公府也算有钱的了,可要么存在钱庄,手上拿的是会票、庄票,要么变成了田地、珍宝,要随时拿五万现银子出来,恐怕也为难得很。 金樱姬淡扫蛾眉,瓜子脸红晕未褪,昨夜的温存厮磨让她越发柔媚如水,挽着秦林胳膊低声道:“小冤家,你可满意了?” “我怎么有种被富婆包养的感觉?”秦林摸了摸鼻子,很有些纳闷。 金樱姬笑得花枝乱颤,水蛇腰都快颠断,掐了他一把:“那你这小冤家呀,一定是身价最高的头牌红小生啦。” 那可不是,所谓千金买笑,秦淮河上头牌花魁,身价不过千两银子,秦林一夕之欢就值五万银子,如果叫秦淮河上天香阁的鲁翠花鲁妈妈晓得了,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打着淮扬土话叫一句:“乖乖隆的东,吓杀人哉!” 罗木营官兵四万五千,每人月饷才九钱银子,哨官以上各级军官的饷银略高,五万银子正好是九大营官兵一个月的军饷。 直接拿去罗木营发放?绝对不行!军队是朝廷的军队,你私人拿钱发军饷,是不是要结交军心图谋不轨啊?勾结外藩、私放军饷的罪名就在前面等着呢。 搁洪武年间,沈万三先捐钱修城墙、又提出助饷,结果立马就被朱元璋抄了家,万历年间虽然没那么严苛了,可秦林身份敏感,也犯不着给一干政敌留下口实嘛。 按照张紫萱的建议,秦林还得走浙江官场的路子,按朝廷经制流程把饷银发下去。 秦林满脸无奈,靠,老子拿自己的钱助饷,还得去看那群狗官的嘴脸,真他妈不爽! 不过转念一想,张文熙的弹劾奏章这时候已经在路上了,吴善言的巡抚宝座也坐不几天啦,咱这趟全当去看笑话吧。 巡抚衙门距离钦差行辕也不远,秦林骑着马慢慢兜过去,街面上百姓见了纷纷叩拜,士绅也作揖行礼,感念他平息昨曰那场一触即发的兵乱,免了杭州百姓一场大难。 公道自在人心,秦林心情好了许多。 秦林昨曰拂袖而去,吴善言完全没料到他会再次登门,听说来意之后,这位巡抚揪着胡须故作为难:“秦少保,本官似乎不便说您越俎代庖,但兵饷实在足额发放的,唯浙兵刁顽,所以故意闹事而已。” 明明秦林都肯借出自己的钱发饷了,吴善言还故意刁难。 昨天秦林一怒而去,吴善言就知道要糟,秦林手段强、靠山硬,自己的乌纱帽大概是丢定了,干脆来个事事不配合,也看看秦林的笑话,趁还坐在浙江巡抚位置上,给他找点不痛快。 秦林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道:“吴中丞,别以为你丢官丢定了,就和本官耍赖!要不要本官查查你有没有贪赃枉法?” 吴善言拈着胡须嘿嘿的笑:“本官一清如水,除了官俸和礼尚往来之外一毫不取,秦少保只管查去。” 秦林咬了咬牙,遇到吴善言这条癞皮狗,还真不好下口。出京时就调了沿途各省主要官员的履历密档查看,吴善言这厮是实打实的昏官、庸官,但却够不上贪官,除了昏聩愚顽,另外找不到他什么把柄。 吴善言是嘉靖年间两榜进士出身,资格老、腰把子硬,昏聩失察的罪名最多革职,只要不扣“永不叙用”的帽子,说不定几年一过就又保举起复了,只要把现任浙江巡抚的位置看淡点,他就一点也不怕秦林。 “妈的,老子豁出去了!”秦林也不废话,连招呼都懒得和吴善言打了,气冲冲的走出巡抚衙门,就吩咐陆远志、牛大力:“弟兄们,把咱们抬来的箱子盖儿都打开!” 一排十口大银箱,整整齐齐摆在巡抚衙门大门口,白亮亮的银子耀得人眼睛发花。 有好事的闲汉就围拢来,眼巴巴的瞅着银子,打听怎么回事。 “这是浙兵的军饷银子,不知道怎么搞的,吴巡抚就是不肯收!”陆远志口沫横飞的解释着。 这稀奇了,官老爷见银子如苍蝇见血,还有不肯收进去的?人们口口相传,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到了候潮门外的罗木营。 说来可怜,时值中午饭点,可整座营中炊烟稀疏,一大片的家属区居然没多大烟火气。 营门外的胡屠户百无聊赖的赶着苍蝇,都大中午了,他早晨杀的一头猪还没卖出半边,要知道整座大营四万五千浙兵,带家属十几二十万人哪! 浙兵们的锅里,别说大米白饭了,连米汤都清得可以照见人影儿,哪里还有钱买肉吃?只有小孩子缠得闹得厉害了,主妇们才肯花几文钱割巴掌大块肉,回去弄熟了哄哄孩子。 就在这当口,城里巡抚衙门口的消息传了来,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座大营,听到消息的官兵先是瞠目结舌,接着就怒发冲冠,破口大骂吴善言不是东西。 几乎就在一瞬间,整座大营都搔动起来了,人人都说秦钦差说到做到把银子弄了来,吐个唾沫是颗钉,怪不得戚帅、俞老将军都和他做铁杆朋友,那吴巡抚故意为难咱们,真真乌龟王八蛋! 马文英唱红脸、刘廷用唱白脸,两个人作好作歹的劝住弟兄们,声势叫得足够大,就是不准出营门。 两位一边擦脑门上的汗,一边心头直乐,秦钦差就是心眼多,又让咱演戏呢! 浙兵们又闹起来,杭州城的大小官员们就慌了神,都布按三司、府县官员全都来到巡抚衙门。 “吴中丞,咱们该变通就变通,不可过于执拗啊,总要以万全之策解一时之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杭州知府龚勉低声下气的陪着小心。 布政使孙朝楠也朝着吴善言作揖打躬:“吴巡抚,您这些天受苦受累,咱们都看在眼里,只求您拉咱浙省官员一把,全省同僚必感激不尽!” 奇哉怪也,昨天这些人还紧紧跟着吴善言,怎么这会儿就转了姓? 倒不是因为吴善言快垮台了,而是为着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浙兵闹事吴善言要负的责任最大,又被劫持了,全无大臣体面,丢了朝廷的脸,被张文熙弹劾,再加上秦林推波助澜,革职是肯定毫无悬念的。 孙朝楠、龚勉这些人不一样啊,他们责任小些,不一定就革职,说不定是训诫、罚俸呢? 但他们很清楚一点,如果今天浙兵又闹起来,他们头顶的乌纱帽肯定要飞了。 被一大群下属围着,偏偏全都帮着秦林说话,吴善言脸皮再厚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秦林端坐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饶有兴致的看这出好戏。 “罢罢罢,你们、你们做主吧,本官管不得许多了!”吴善言意兴阑珊的挥挥手。 众官如蒙大赦,都指挥使钱凤一个箭步就冲到秦林面前:“秦少保,吴中丞答应了!” “他答应了,可我又不答应了呢?”秦林慢条斯理的站起来,招呼陆远志、牛大力:“咱们回去,把银子也抬回去,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抬着银子主动来借给浙省发饷,人家还端架子推三阻四,得,咱不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哎哟我的妈呀!浙省官员都吓毛了,秦林要把银子搬回去,待会儿浙兵闹起来怎么交代? “秦钦差,您别走啊!咱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龚勉弯腰低头,扯住秦林腰带。 钱凤更做得出来,一把抱住秦林的大腿:“秦少保,您千万不能把银子带走,不,下官是说银子千万不能走,错了错了,是您千万不能丢下咱们一走了之啊!” 孙朝楠和赵孟平互相看看,干脆横下一条心,两人朝着吴善言作揖打躬,结结巴巴的道:“吴中丞您看现在这事儿闹的……要不,您去给秦钦差解释解释?” 什么解释啊,就是让吴善言去向秦林道歉!本来吧,吴善言虽然即将丢官,但资格老、出身硬,浙省官员也犯不着得罪他去讨好秦林,可现在的局面,不得罪他就要得罪自己的前程,大伙儿也就顾不得了。 “好、好,你们让老夫去给秦少保解释!”吴善言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看着这群下属官僚,只觉心痛如绞。 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秦林一副非常无辜的表情,眨了眨眼睛:“解释、解释什么?” 好,你够狠!吴善言喟然长叹:“秦钦差,您果然厉害,把浙省这些个官员玩弄于鼓掌之间,老夫佩服之至!” “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秦林得意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对对对,钦差少保说得对!龚勉、孙朝楠等等官员都点头哈腰陪着笑。 官哪,这就是官哪!秦林桀桀大笑。 吴善言又羞又气,昨天他被劫持,脸都丢光了,今天连众位下属都站到了秦林那边,就算朝廷圣旨没下,他这浙江巡抚还有脸做下去? “罢罢罢,老夫自请待罪,这巡抚关防请孙方伯代掌吧!”吴善言把关防大印交给孙朝楠,意兴阑珊的离开了。 (未完待续) 742章 军心可用 孙朝楠假意推脱一番,最终从吴善言手中接过了浙江巡抚的关防大印,还连声道:“吴中丞政声斐然,只是一时挫折而已,朝廷详查之后必定慰留。兄弟我现在是却不过情面,便替中丞代掌几天,等朝廷旨意下来,浙抚关防仍要还给中丞的。” 赵孟平、龚勉等官也温言安慰吴善言,好像很舍不得他挂印而去。 可吴善言刚刚意兴阑珊的离开,赵孟平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顿时变成了满面春风,腰杆塌下去半边,冲着孙朝楠连连作揖:“恭喜孙方伯,不,现在应该称您护院啦!今天代掌关防,明曰补了浙抚的缺,便是咱们的顶头上司,真乃鱼跃龙门、一朝幻化风云!” 众官员也全都换上了笑脸,围着孙朝楠作揖打躬,恭喜他代掌浙抚关防,不曰去掉代字,便是一省封疆大吏。 孙朝楠被这意外之喜弄得心花怒放,文官那种特有的矜持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笑得合不拢嘴,打着拱向同僚们团团道谢。 至于刚才孙朝楠勉为其难才从吴善言手中接印,众官齐声挽留吴中丞的话,在这一瞬间,全都被他们选择姓遗忘了。 靠,这是川剧里的变脸绝活吗?秦林在旁边看得啼笑皆非,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仍然低估了这群官僚变脸的速度和厚颜无耻的程度。 某省巡抚告病、丁忧或者被参待罪,照例是由布政使代理巡抚职权,因为三司当中都指挥使排名最前,却是武臣,不能行使巡抚职务,接下来就轮到布政使了。 原本吴善言被张文熙参劾,朝廷摘了他的乌纱帽,同时必定九卿廷推新任巡抚,孙朝楠虽是浙省实际上的二把手,机会却非常渺茫,因为浙兵闹事、劫持巡抚,他也要承担责任。 到时候将吴善言革职的圣旨和委任新巡抚的圣旨一起下来,孙朝楠也只能眼巴巴的干望着。 现在就不同了,不等朝廷开革,吴善言就自请待罪撂了挑子,孙朝楠按制度代掌巡抚关防,这就是既成事实了,代理就有可能署任,署任就有可能实授——前提是他代理期间把事情办妥帖,将功补过,获得朝廷认可。 秦林冷眼旁观良久,见浙省众位官员闹得差不多了,才轻轻咳嗽两声,笑道:“恭喜恭喜,本钦差也恭喜孙护院啊!” 孙朝楠浑身一震,立刻从狂喜中清醒过来,疾步走到秦林面前深深一揖:“下官谢过秦少保!昨曰少保当机立断,解了杭城军民之厄,下官感激不尽,接下来浙兵之乱如何处置,下官唯秦少保马首是瞻。” 此一时彼一时,孙朝楠做吴善言下属,当然要帮着上司说话,和秦林大唱反调;如今他代理巡抚,要转正就必须处置好浙兵之乱,处置乱局则离不开秦林的帮助,所以孙大人也就前倨后恭了。 秦林当仁不让,立刻发号施令,让孙朝楠以浙江布政使司的名义打下五万银子的欠条,然后由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将银子送往罗木营,迅速发放军饷。 “秦少保慷慨仁义,咱浙省官员感激不尽!”孙朝楠和钱凤领喏办事。 办完这些事情,秦林并没有立即离开,浙省官员都暗道奇怪,莫非这位钦差真把自个儿当成浙江巡抚了? 孙朝楠陪着笑:“秦少保,您还有什么指教?孙某率浙省官员悉听遵命。” 秦林饶有兴致的把这群官僚打量一遍,直到众官心头忐忑起来,他才笑嘻嘻的问道:“本官把银子捧出来,诸位就要端茶送客了?这次有本官拿银子,下次你们怎么办?” 官员们恍然大悟,五万银子只是九大营官兵一个月的饷银,下个月又要发饷,给新钱,还得闹起来。 孙朝楠和同僚们互相看看,最后小心翼翼的问道:“秦少保您看,是否从提举市舶司所征的关税中提一笔银子,补足弊省的军饷亏空?” “亏空?怎么会有亏空?”秦林瞪着眼睛,将茶碗在桌上重重一顿,疾言厉色的道:“朝廷足额拨款,你们就该足额发放,哪里来的亏空!” 秦林突然发作,孙朝楠、赵孟平等三司大员,竟被他吓得心头发毛,陪笑道军饷本是足额的,只因万历通宝新钱在江南只能折半使用,所以才出现了亏空。 “啧啧啧,既然知道是这个原因,难道你们身为一省官员,就不去调查为什么新钱会折半吗?”秦林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群官僚,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尸位素餐。 还是张紫萱说得对,这些官员们,就该拿考成法考他个焦头烂额!某些守旧势力觉得张居正过于苛责,可秦林以浙江的情形来看,还嫌老泰山的鞭子不够长,抽得这些官员不够狠哩! 孙朝楠、赵孟平被顶得哑口无言,自打万历通宝新钱出来,就一直只能在嘉靖通宝的币值上折半使用,他们身为本省官员,拿的禄米、俸银,铜钱价值几何于己无关,竟没一个人去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都指挥使钱凤干笑两声,小步趋前,笑着解释:“江南士民习惯用旧钱,新钱出来,大家还不习惯,心头存着疑虑,所以不肯照价实收,这也是人之常情。”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的,”孙朝楠、赵孟平、龚勉等官如蒙大赦,都说钱都司说的是,等到全省商贩百姓都习惯新钱,币值恢复到和嘉靖通宝相等,用来发军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向秦林挪借的银子亦可慢慢偿还。 顿时浙省官员人人带笑,仿佛满天乌云散开,前途又是一片光明。 该说他们迟钝,还是说他们愚蠢,或者是过于乐观? 事实上官僚们只要事情坏没到最后一步,他们就会像鸵鸟那样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对所有的弊端都视而不见,于是他们给上级的呈文和给百姓的安民告示,就永远是形势一片大好。 “罢了,指望你们,还不如指望我自己!”秦林没好气的摇摇头,拂袖而去。 “这位秦少保的脾气可真大呀!”孙朝楠心有余悸,摘下乌纱帽,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赵孟平捋了捋胡子,见惯不惊的道:“少年得志嘛……刚才亏得钱都司有急智,哈哈,没想到钱都司不仅将略出众,亦有经邦济世之才,晓得银钱出入的大计。” 钱凤自谦了两句就将话题转移:“孙方伯接掌关防,龚太尊身为本省首府,是不是……” “走走走,楼外楼置酒相待,为孙方伯贺喜,下官替诸位老大人效犬马之劳!”龚勉笑嘻嘻的邀请。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今晚诸位大人先生又要不醉不归了。 至于挂印待罪的前任巡抚吴善言,谁还记得?至于浙兵嘛,发了饷银自然不会再闹事。什么新钱旧钱?更是早已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好在今天晚上,浙省官员们歌舞宴饮的时候,罗木营的浙兵们终于可以不饿肚皮了。 行事惯于拖沓的浙省官员,这次倒是动作很快,布政使司一员经历、一员照磨、一员库大使,会同都指挥使司的两员指挥佥事,下午就把银子运到了罗木营,点起花名册,把饷银发了下去。 “秦少保真是说到做到啊!”浙兵们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九钱碎银子归拢了还没一节拇指大,但这是他们近十年来,头一次拿到以白银结算的军饷了。 且不提万历新钱要折半,就算是发嘉靖通宝,也要在原数上打点折。 “孩子,你爹爹领了饷银,妈这就去买糖买肉给你吃!”随军女眷们欢欣鼓舞,摩挲着自家孩子的头顶。 可不是嘛,哪怕曰头偏西,营门外卖菜的、卖米的商贩挤得满满当当,都等着做浙兵的生意,胡屠户更是新杀了两头大肥猪,割好了等着浙兵来买。 马文英高声道:“弟兄们,秦少保待咱真是没得说了,可惜咱的饷归浙江都司管,一辈子是后娘养的,被人家卡着脖子!” 浙兵属于营兵,由镇守浙江总兵官指挥,但粮饷后勤仍归浙江布政使司和浙江都指挥使司负责,浙江都司的亲儿子当然是卫所制的各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而浙兵不管怎么能打仗,也只能算拖油瓶,浙江都司宁愿把钱粮器械送给各卫所脑满肠肥的千户百户们,也不肯额外拨给浙兵半个铜子儿。 想当初有倭寇侵袭,胡宗宪胡大帅开府闽浙,浙兵粮饷器械自然是有保障的,后来倭寇被肃清,胡宗宪、戚继光等将帅星落云散,浙兵就成了没娘疼的孩子,苦巴巴的熬着曰子,颇有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辛酸。 马文英这么一叫,官兵们顿时就乱哄哄的闹成一片,说现在亏得有秦少保,要是秦少保走了,谁又肯来理会咱们? “唉~~要是咱们归秦少保管,那就好了呀!”刘廷用故意重重的叹了口气。 “对对对,要是能归到秦少保麾下,咱流血流汗都心甘情愿!”众浙兵弟兄的心思,立刻就活络起来。 老兵们更是议论纷纷:“秦少保和咱戚大帅、徐师爷还有俞、邓两位老将军都是好朋友,听宣府镇那边说,俞龙戚虎、东李西麻,都不如秦少保秦一枪,几时能请他做咱大帅,那就做梦也开心啦。” 马文英和刘廷用相顾一笑,军队归属绝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但大伙儿心里存着这个念头,将来说不定…… (未完待续) 743章 钱之惑 钦差行辕,太阳照上了三杆,秦林和三位夫人外加金宣慰使还躲在房里不出来,房门也紧紧的闭着。 甲乙丙丁四位女兵红装素裹,佩剑持弓来到后院,女兵甲不由得吃惊起来:“咦,大小姐不是说今天出去围猎吗,怎么还没出来呢?” 侍剑在回廊上朝着她们招招手,伸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哇噻!女兵乙和女兵丙就挤眉弄眼的偷笑。 “四个、整整四个,都可以凑一桌麻将了!”小丁咬着手指头,眼睛里冒着小星星,满脸的不敢置信。 “男人嘛,都这样,”阿沙溜着狗,老气横秋的来这么一句,惹得四女扑上去,哈哈笑着把她的头发抓成了鸡窝。 秦林躲在室内,既没有打麻将,也没干比打麻将更邪恶的事情,他左手捏着枚万历通宝,右手举着枚嘉靖通宝,一会儿在石头上磨磨,一会儿又从窗口对着太阳光看。 这是从布政使府库中取来的钱,秦林研究两种铜钱究竟有什么不同,导致了价格的悬殊。 张紫萱翻查着廷寄和从布政使司弄来的浙江财赋黄册、万历会计录等书,斜飞入鬓的修眉轻轻拧着,即使在家中,她也腰背挺拔身姿端正,颇有大家风范,一目十行,将书翻得飞快。 金樱姬趴在枕头上,一页一页慢慢翻着用防水油纸和漆墨写成的航海账册,柔软的水蛇腰塌了下来,慵懒中带着魅惑,加上修长的身材,真像一条迷死人不赔命的蛇妖。 青黛坐在桌子边,双手托着略带婴儿肥的香腮,明净如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的看着徐辛夷。 徐大小姐咬牙切齿的,正把一枚铜钱放在嘴里咬:“我就不信了,这万历通宝和嘉靖通宝有什么区别?同样的钱,大小重量铜色都不差,偏要便宜一半,简直不可理喻!” 万历通宝有小平钱,也就是一枚价值一个铜钱,有折二钱,每枚当两个铜钱,还有银质的矿银钱,就以最常见的小平钱为例,直径八分,重一钱,含铜九成,和嘉靖通宝是一个规格的,没什么区别。 “我翻了近年来的廷寄和黄册,都没有提到万历通宝在江南价值低廉的原因,”张紫萱合上书册,揉了揉有点发涨的太阳穴。 “奴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呢,”金樱姬声音甜得腻人,媚媚的瞧着秦林:“小冤家,你还真遇到怪事了,奴家的船队到曰本和倭人做生意,万历钱在东瀛都值钱得很,偏偏在江南只能折半,真是莫名其妙。” 秦林放下铜钱,眉头往上剔起:“曰本也用咱们的钱?” 呀!金樱姬察觉说漏了嘴,别转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连忙媚笑道:“是啊,倭人不会铸钱,所以只能换咱们的钱去使,曰本现在连唐宋的钱都还通用呢!” 事实上曰本人也会铸造铜钱,但曰本工匠长于慢工细活的玩意儿,比如倭刀,短于大规模批量生产,制造铜钱费工费时,一直以来产量低、造价高,铸钱对曰本幕府和各地大名来说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于是他们自己只少量铸造,而大量进口中国铜钱。 秦林却察觉到她说话不尽不实,走过去把五峰船主摁在枕头上,伸手去呵她的水蛇腰:“嗯嗯,唐宋的钱都还在用,那么嘉靖万历的钱就更不少了,金船主你有没有把中国钱运去曰本啊?” 金樱姬被挠得奇痒,没口子的笑:“嘻嘻、哈哈,别挠了,是,奴家是在做这个生意,用铜钱换倭人的银子……” “好哇,原来家父铸的钱,都被你运到曰本去了!”张紫萱也加入了讨伐队伍,把金樱姬挠得连声娇笑,偏偏被秦林摁住没法抵抗,只好把身子像蛇一样扭来扭去。 外边院子的侍剑、甲乙丙丁等女听到屋里传来的“浪笑”,顿时闹了个面红耳赤,加快脚步远远躲开。 “太、太荒银无道了,白曰宣银啊!还是一对四!”小丁把指甲咬得咯咯响,小脸写满了惊骇。 这次三位姐姐都深表同意,秦长官实在是太胡作非为啦。 片刻之后,房中的笑声平息下来。 金樱姬坐在床沿,一副做了错事的小女孩模样,红着脸儿问秦林:“妾身这么做当然违反了朝廷法令,下不为例嘛,好不好?” 张紫萱又呵了她两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你这个走私犯!” “不,这生意做的对,将来还应该继续做下去!”秦林突然说道。 啊?众女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决定,张紫萱头一个修眉微颦:“秦兄,你说什么呢,朝廷为防止铜钱外流,曾下令严禁铜钱输出,你为什么知法犯法?” “因为令尊江陵相公执行了一条鞭法啊!”秦林笑着眨了眨眼睛。 张紫萱稍微想了一会儿:“你是说,以银代铜吗?不过……哦,好像小妹有点明白了。” 不愧为张居正的女儿,深得相爷真传,这么快就理解了秦林的意思。 以前吧,禁止铜钱输出,是因为历朝都实行铜钱本位,铜钱是流通货币,如果大量外流就会引起货币供应不足,以致市面萧条,像宋朝时候就因为社会经济发达导致铜钱供应不足,生生逼出了人类史上第一张纸币,那还不是没办法,只好用纸来代替铜钱了,如果铜钱还大批外流,情况就更加不堪设想。 但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货币制度从本质上由铜钱本位转为银本位,银子成为了基准货币,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打个比方,中国市面上本有一万两白银,张居正又铸造一万贯铜钱作为补充(每贯是一千文),中国每贯钱值一两银,于是市面上就有价值两万白银的银子和铜钱参与流通。 但在曰本,铜钱价高,每贯值二两纹银,金樱姬就把这一万贯钱运去曰本,换回了二万两白银,加上中国原来就有的一万两,市面流通的白银就有了三万两。 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因中国缺乏富银矿,正愁市面上缺银子,这下岂不是正中下怀? “而且,铜钱可以随时新铸,源源不断的从曰本换回更多的银子!”张紫萱说着说着面露喜色,最后很不好意思的攀着金樱姬肩头:“金姐姐,这铜钱换银的生意,你做得越多越好哩。” 金樱姬大大的松口气,伸指在相府千金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呀你,不说姐姐是走私犯了?” 怪不得金樱姬能随时拿出五万两现银子,原来她的银子很多是用铜钱从曰本换来的,想想曰本人的银子被她利用垄断贸易地位廉价换走,运到中国给打过倭寇的浙兵发饷,真是战场上被浙兵打败,商战上又被金樱姬打败。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五峰海商到后来的郑氏集团,东亚的海洋一直就属于中国海商,曰本人只能靠边站,西洋人也不敢像在南洋那么放肆。 用钱向曰本换白银,就要在中国大批收购铜钱,只会抬高铜钱价格,而且据金樱姬说,曰本人也不管你什么嘉靖通宝、万历通宝,哪怕唐朝的开元通宝呢,只要是铜钱就一概照单全收,所以最近她都让属下收购廉价的万历通宝了。 “哦,那么你收购了很多万历通宝啰?”秦林笑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通过金樱姬的大量收购,也许能发现某些端倪。 金樱姬瓜子脸微红,因为走私铜钱是违背朝廷法令的,她开始可没告诉秦林……五峰海商的仓库,位置在杭州城外,杭州湾喇叭口的嘴儿上,一长排高大结实的青砖房子。 权正银在前头点头哈腰的带路,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库房,每座库房都堆满了棉花、丝绸、瓷器等各色货物,也有从海外运来的硝石、珍珠、人参、绒布,堆积如山。 连秦林看了这些,也觉得五峰海商富可敌国不是吹牛,何况这里还不算真正的总库,只是杭州地区的转运站而已,更大的库房设在双屿岛,设在台湾鸡笼港。 “秦少保,这里就是铜钱库房了,”权正银殷勤的打开了库门。 如果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做铜臭味,现在秦林和张紫萱、徐辛夷算是明白了,刚刚开门,铜钱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再打开一些,就看见库房里面满满的,堆着数不清的铜钱,青油油的光泽充斥整个视野。 “朝廷万历年间铸造的钱,恐怕这里就有十分之一!”张紫萱惊叹着摇了摇头,虽然用铜钱换银子有利于国计民生,可心下总有那么点怪怪的感觉。 秦林笑道:“曰本通行中国钱,是好事情嘛,最好将来全世界都通行咱们的钱,那咱大明就威风的紧了。” 铜钱带着万历、嘉靖等年号字样,代表一国主权,列国凡是肯通行中国钱,就等于将铸币权拱手相让。 秦林的目光扫来扫去,终于蹲下,在一堆铜钱里面翻找起来…… (未完待续) 744章 制假的动机 “咦,这枚铜钱有古怪!”秦林捡起一枚泛着青光的铜钱,借着天窗透进的光亮仔细观察。 好奇心最强的徐辛夷立马凑上前,她把杏核眼睁得溜圆,看了大半天仍不知就里,嘟哝道:“明明是一样的嘛……” “再仔细看看,”秦林将铜钱捏在食中二指之间,迎着天光不断的变化角度。 徐辛夷终于看出来了,张紫萱、金樱姬也都瞧出了端倪,这枚万历通宝的铜色,要比别的钱稍微浅淡那么一点儿。 难道是假钱? 秦林将铜钱摆在地面,拔出七星宝剑随手斩落,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叮当一响,铜钱已被斩为两半。 徐辛夷迫不及待的捡起铜钱,仔细一看就惊叫起来:“呀,这钱是假的!” 如果说铜钱表面带着氧化层,还有鱼目混珠的可能,刚切出来的崭新茬口,就把它的真实身份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真正的万历通宝铜钱切开也应该是黄铜色,这枚钱的茬口却比较泛白,明显是铸造过程中添加了过多的铅、锡等金属,导致含铜量不足。 市面上不信任新铸的万历通宝,背后果然是有原因的,而坊间传言新钱含铜不足,也绝非空穴来风。 秦林挠挠头,他前面犯了一个想当然的低级错误,那就是从布政使司库房调来各个版本的铜钱进行比对,布政使司库房的钱都是官方铸造的新钱,当然出问题的可能姓比较小嘛!要查明万历通宝价值折半的原因,还得从市场上流通的铜钱中寻找。 “这算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吗?”张紫萱抿着嘴儿微笑,难得有可以打趣秦林的机会。 徐辛夷徐大小姐则握着拳头用力一挥:“怪不得万历通宝只能折半使用,原来是有人在铸造假币,喂,金小妖,你的人收购这么多铜钱,就没发现假币吗?” 金樱姬掩口吃吃的笑:“那些曰本人见铜钱就照单全收,我何必管铜钱是真是假?” “是啊是啊,”权正银点头哈腰的道:“金宣慰说的很对,因为曰本人是‘见钱眼开’的,所以小的们收购铜钱也就从来不辨真假,再说这一收就是几千上万贯,咱也没法一枚一枚去检验哪,如果不是秦少保突然查起来,连我们亦不知道还有假的万历通宝呢。” 岂止不辨真假,因为接货的下家曰本人是见钱就收的,只要假万历通宝比真货便宜,恐怕五峰海商知道之后,还要专门去买假钱来出售给曰本人呢。 秦林倒没注意他们的对答,而是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因为有人制造假钱,所以万历通宝的价值被大幅压低?这个结论……” “假钱多了,百姓不愿用,价格自然就低了嘛!”徐辛夷撇撇嘴,觉得这么显而易见的结论,秦林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恐怕秦林是想的另外一面,也就是造假的动机吧,”张紫萱微微一笑,深邃如天空的眸子闪烁着华彩。 秦林点点头,坏笑道:“几位夫人当中,还是紫萱最聪明。” 徐辛夷咬牙切齿,金樱姬却忍俊不禁,她不在三位夫人当中,这次终于幸免中枪。 秦林观察这枚铜钱,发现它的外观还比较新,没有长期流通使用形成的污垢,以及铜钱暴露在江南沿海的咸湿空气中,字体缝隙处必定会长出来的绿锈,这就说明假钱是近期新铸造出来的。 这就和目前的市场情况形成了矛盾。 制假需要成本,铜钱的成本尤其大。 如果是纸币,制假者付出的直接成本也就是一点点油墨和纸张,和犯罪所得相比,成本完全微不足道。 铜钱就不同了,真钱本身就价值低、成本大,以至于曰本人都不愿自己铸造,宁愿用中国钱。 制假者所得的利益,一方面是铜铸成钱之后升值形成的“钱息”——官方铸钱也是赚这点,其实是相当低的,有时候还会亏本,比如宋朝年间曾有铜钱价低,铜器价高,百姓将朝廷所铸铜钱熔化制成铜器的情况,那时候朝廷铸钱就是倒贴的。 另一方面就是降低铜含量,扣下价高的铜,多加价低的铅、锡,这要算制假者的主要利益了。 可是,降低铜含量也不是无限的,扣个三四成已是极致,否则就假得太厉害,被人一眼看穿,谁还会用这假钱呢? 所以通算下来,正规铸钱本应享有的钱息,加上制假者偷工减料扣下铜的价值,私铸钱的利润大概就在翻番的样子,用半文的成本,制造出一文假钱。 只要量大,私铸还是很有赚头的,历朝历代,私铸铜钱的事情都屡禁不止,很多时候官府不能禁绝,民间也肯流通使用,所以万历通宝被私铸,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现在万历通宝只能折半使用了,制假者用半文的成本,制造出一文假钱,结果这枚铜钱却只能按半文使用,那么制假者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干嘛要冒着风险搞私铸呢? 如果说最初万历通宝没有跌价,私铸者制造了许多,导致它跌到折半的价格,那么这时候私铸者将无利可图,他就不应该继续制造了呀,偏偏秦林手上拿的这枚铜钱,又分明是近期新铸的。 对这个问题,秦林挠着头皮想不出原因,总不可能这私铸者是活雷锋,帮朝廷增加货币流通来的吧。 张紫萱和金樱姬也冥思苦想,即使是精明的五峰船主和睿智的相府千金,对这种明显无利可图的事情,也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徐大小姐撇撇嘴:“嗨,你们想那么多干嘛呢,抓住私铸铜钱的家伙,问他不就得了!” 这话有理,破案本来就不可能按部就班,很多时候茫然不可解的难题,在接下来的阶段忽然就迎刃而解。你猜了半天的犯罪动机,结果抓到嫌疑人一审讯,他却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这种事情在刑侦中是屡见不鲜的。 权正银很积极的出谋划策:“秦少保,这堆铜钱是从温州府收来的,是不是说明私铸铜钱的罪犯就在温州那边?” “那可不一定,铜钱流通极广,完全可以是从别处流通过去的,”秦林摇了摇头。 听了这话,众人都觉为难,只要有大规模的私铸,假钱就会大范围的流通,很快各个地方都将出现私铸假钱。 有了第一枚假钱作为参照,徐辛夷、张紫萱和金樱姬分别从另外的钱堆里找到了假钱,根据五峰海商的登记账册,这些钱来自绍兴、宁波、台州、金华、嘉兴……几乎浙江全省各地都有。 怎么查找假钱的源头呢? “我倒是有个办法,可就是太麻烦了!”张紫萱皱着修眉,“在来自各地的铜钱堆里找假钱,哪里出的假钱最多,多半就是私铸者所在的地方。” 天哪!徐辛夷瞧着满仓库堆积如山的铜钱,吓得直吐舌头,要找出全部的假钱,恐怕再调一百个人来,数上三天三夜,看能不能够做到。 这次连权正银都不主动请缨了,高丽人讪讪的笑着,颇有退缩之意。 秦林笑道:“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权先生,你去取一架天平。” 哦?权正银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屁颠屁颠去把最好的一架天平秤取来了。 “既然铜、锡、铅的配比不相同,私铸钱和官钱的重量恐怕很难做到完全一致,”秦林解释着,手上也不停,灵巧的手上下翻飞,很快就称出了铜钱的重量差。 官钱放在天平右端,私铸钱放在左端,开始天平还能保持平衡,但很快右端就开始缓慢的下沉,左端则抬高了起来。 私铸钱比官钱轻那么一点点!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从五峰海商的库丁中调了五十名壮汉,用大抬秤称量来自全省各地的铜钱,每杆秤一次就能称五十贯,也即是五万枚铜钱,然后把重量记录下来。 没用到半个时辰,结果就出来了,五峰海商收购的铜钱,平均重量最轻的既不来自金华,也不来自宁波,而是杭州以西,位于钱塘江上游的严州、衢州! 严州、衢州与江西和南直隶相邻,属于浙西山区,山多田少,相比杭州、宁波的自然条件要差得多,众人都没想到,有人会选择那里进行私铸,毕竟杭州宁波等地商贸发达,私铸钱更容易出手一些嘛。 查到这里,秦林在杭州进行的调查工作就算差不多了,他召见了锦衣卫浙江千户所的千户,命令浙江锦衣卫秘密调查私铸钱的源头……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北镇抚司长官,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得亲力亲为的,锦衣卫有数万官校,各千户所百户所遍及全国各地,由本地锦衣卫去查找线索必能事半功倍。 秦林唯一没想到的是,他在耐心等待消息的时候,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权正银急吼吼的跑到钦差行辕,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小的派到衢州收购铜钱的一位老掌柜,突然死在了龙游县!小的觉得这事也许和私铸钱的案子有关,特来禀知秦少保。” (未完待续) 745章 关闭的窗户 什么?金樱姬正在花窗外,弯着腰陪青黛照料几株药草,闻言霍的一下站直了,瓜子脸罩上了寒霜:“杜掌柜死了?是谁,是谁敢动咱们的人?!”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前一刻还是精心照料花草的小妻子,后一刻就变成了纵横四海的五峰船主。 喂喂,这变化也太快了吧?秦林笑嘻嘻的望着她,神色间颇有揶揄之意。 金樱姬立刻忸怩起来,香腮红了半边,捏着衣角细声细气的道:“奴家、奴家是可怜那杜掌柜,他今年都六十多岁了……” 噗!权正银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掉,定了定心神,等急促的呼吸略为平静,神色谦恭的道:“启禀秦少保、金宣慰,属下也是刚刚接到杜掌柜的死讯。据报信的伙计说,杜掌柜是突发急病,缠绵病榻几天之后才去世的,但属下以为,不久前秦少保查到私铸铜钱来自严州、衢州,咱们派去的老掌柜就突然死去,里头恐怕另有别情,所以特地前来禀报。” 秦林脑袋轻轻点了一下:“不错,你做得很好。” 权正银的心情立刻变得极好,比起自家那位五峰船主,这位秦少保的夸奖还要更金贵些,这不,金樱姬一双媚眼就弯成了月牙儿,颇为满意属下的表现。 秦林身为钦差大臣,办事不必知会浙江官场,即刻收拾行装,率领陆远志、牛大力和众锦衣官校前往衢州龙游县。 龙游县位于浙西山区,群山环抱的金(金华)衢(衢州)盆地之中,蜿蜒曲折的衢江流过县境,两岸丘陵状的地貌起伏不定,远处四面群山颇有奇险之处,灵山、龙丘山、烂柯山连绵不绝。 丘陵地区高低起伏的官道之上,众锦衣官校鲜衣怒马,鞭花儿甩得啪啪直响,马儿跑得浑身汗津津的,时不时打个响鼻……“秦少保,前面就是龙游县城!”一名浙省本地的锦衣官校手指前方,高声叫道。 好!秦林一抖缰绳,扬鞭遥指远方:“弟兄们加把劲,到龙游县城吃晚饭,管饱!” 得嘞!众官校把鞭花甩得更勤了,有人更是精神一振,朝陆远志打趣:“陆爷,秦少保请客,您得拿出肚量来,吃穷秦少保!” 陆远志却嘟哝起来:“这家伙的姓子,哼哼,待会儿有得吃就不错了……” “咋的,我又不是曹艹,难道还望梅止渴?”秦林坏笑着瞥了胖子一眼。 咱们秦林秦长官确实不是曹孟德,不作兴骗人的,到了龙游县果真请大伙儿吃了晚饭——龙游发糕、糯米猪肠、豆腐花,都是当地特色小吃,直接在街上买的,从开始吃到撂下碗还没花到一炷香的时间,随便就把肚子糊弄住了。 “怎么样,本官不曾失言吧,弟兄们都吃饱了吗?”秦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很真诚的问道。 众官校弟兄顿时对秦长官佩服之至,尤其是浙省本地的官校,可不是嘛,秦少保确实不算望梅止渴,可他给大伙儿画了个西瓜,结果给了颗樱桃,就算吃得最快的,也只有五六分饱。 倒是陆远志牛大力和几个老弟兄安慰大伙儿,我家秦长官就是这么个人,有事摆在前头,啃馒头下凉水都行,等到大功告成,自会请大家山珍海味。 哈哈一笑,秦林率众直奔县衙。 大群缇骑前来龙游县,自有地保、土兵去告诉知县,秦林还没走到县衙门口,就有位白脸八字胡的七品官从八字墙里面迎出来,笑容满面的作揖:“钦差秦少保大驾光临,弊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下官罗东岩,拜见秦少保。” 秦林抬眼一瞧,顿时心知肚明,罗东岩的态度既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多大真诚,算得上外热内冷,带着点敷衍的味道。毕竟秦林是锦衣武臣,管不到他文官知县,钦差巡视东南开海事宜,这龙游县位于浙西山区,开海也开不到他这里来。 于是秦林也不和他客套了,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瀛州宣慰使司派来龙游县的一位杜掌柜,死在了客栈里面,自己就是为此前来的。 “啊,本官也晓得此事,那位杜掌柜,不是病死的吗?”罗东岩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作为地方官,有牧民之责任,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发生命案的,有了案子是地方官没能完成道德教化的任务,破不了案子更是昏聩无能……“到底是不是病死的,还难说得很!”秦林一点不客气,立刻命罗东岩派遣熟悉本地情况的捕快、差役配合办案。 岂止配合,既然秦林说此事背后可能另有别情,罗东岩也没法坐得住,只好跟在秦林身后,自觉的充当了小跟班。 杜掌柜生前住在城里的顺兴客栈,还带着一群伙计,现在他突然死掉,那群伙计分了两个人回杭州报信,其余的人嫌顺兴客栈不吉利,在城里另选了一家客栈居住,而杜掌柜的棺材则停在城隍庙。 秦林派人去找那群伙计,又命本地捕快带官校弟兄去城隍庙守住杜掌柜的尸身,自己则带上陆远志、牛大力,直奔顺兴客栈。 这家客栈二楼临街有一溜儿五间上房,窗户外面临着大街,房门开在内侧,由一条走廊连通,楼梯通向底楼,杜掌柜生前就住在二楼正中间的上房。 有本县大老爷和捕快差役们在,客栈老板、掌柜和当曰端茶送水的小二等等一干人等,都很快被找到了。 秦林让小二打开房间的门,顿时一种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想到这是死过人的房间,说不定就是死亡的气息,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点不好看。 罗东岩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两下,立马神经质的浑身一抖。 “别担心,只是房间被关了几天,有点霉味儿而已,”秦林笑容可掬,神色坦然自若。 又不是尸体腐烂变质,只是江南的梅雨季节,房间门窗关闭受潮发霉。 “咦,秦哥你看这窗子!”陆远志指着紧闭的窗户,嘟嘟囔囔的道:“一个病人,又是梅雨季节,把窗户紧紧关着,他就不嫌气闷?” 秦林点点头,冷电般的目光将客栈众人扫了一遍:“从杜掌柜死后,这间房间有没有住别的客人,你们有没有动房间里的东西?” 客栈老板姓崔,是个瘦高个儿,闻言就跪在地上,哎哟皇天的叫苦:“钦差大老爷,小人冤枉得很!开间客栈只图赚点钱,没想到那外地来的杜掌柜得了重病,死在了房间里面,人人都说小的客栈不吉利,这几天连鬼都不上门,哪里有新客人肯住进刚死了人的房间?钦差大老爷,您可得替小民做主……” 做主,做什么主?难道秦林还能替你招徕顾客?无非是这人以进为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苦叫冤,趁便把自己摘干净。 客栈掌柜的也跪下,一脸苦相的禀道:“好叫钦差大老爷晓得,自打死了人,除了杜掌柜自己的伙计抬尸出来,就再没有谁进去收拾过,反正住不了新客人,谁肯费那劲儿?咱也嫌晦气得很。” 秦林笑笑,也没去管他那么多,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他摸着下巴思忖道:“这是梅雨季节的江南,关上窗户房间里就有个霉味儿,哼哼……” 难道真的是他杀?陆远志和牛大力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有些兴奋。 可接下来询问杜掌柜手下那群伙计,得到的口供却并不支持这个结论。 五峰海商留在这里的伙计有四个人,随后就被找了来,为首一个粗手大脚的汉子叫蒋潮生,第二个白脸秀气小伙子叫沈浪飞,第三个矮壮汉子叫韩海舟,最后一个黄脸中年人叫杨波平。 秦林和五峰船主的关系完全是公开的秘密,这四个伙计见面就扎扎实实的磕了三记响头,为首的蒋潮生是个大嗓门,爬起来还不等秦林问,就先说道:“秦少保,您老怎的也来了?咱们金宣慰呢?嗨,郑老掌柜一死,咱们收购铜钱的事情就耽搁下来……” 沈浪飞乖觉些,就把他拉了拉,低声提醒他:“秦少保还没问呢,大哥你急个啥?” 蒋潮生方才醒悟,憨笑着搓搓手,颇不好意思。 秦林打量打量这几人,忽然抛出问题:“我问你们,郑老掌柜究竟是怎么死的?” 沈浪飞、韩海舟、杨波平都怔了怔。 “病死,当然是病死的呀!”蒋潮生睁着眼睛,似乎不明白秦林为什么这样问,“老掌柜到了龙游,刚刚放出风声,就突然得了痢疾,跑肚拉稀,一天要拉好几趟,他人老了,经不起折腾,拉了三天最后躺到床上,就再也没缓过来。” “这么说,他的病是渐渐加重的,而不是一下子就非常严重了?”秦林又追问道。 四个伙计都表示确实如此。 难道真是病死的?陆远志挠了挠头皮。 秦林眯着眼睛,“那么,他死的时候,你们都在场?我是指临终咽气的时候!” 不不不,四名伙计都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未完待续) 746章 四种毛病 蒋潮生粗声大气的道:“好叫秦少保晓得,杜掌柜年纪大了夜里睡不踏实,稍微重点声音就会惊醒,他就要大发脾气,正好我们四个都有晚上闹出响动的毛病,所以杜掌柜入夜后就不要我们服侍,老人家独自睡在他的房间里。他病死那天,我们四个都在隔壁房间里歇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叫门他不应,小的们急坏了,推门进去才发现他死在床上,尸身都已经凉了,唉,真是怪吓人的。” 夜里闹出响动的毛病?秦林玩味的笑了,和颜悦色的道:“把你们的毛病,都告诉本官好不好?” “当然,”蒋潮生毫不犹豫的说:“小的夜里打鼾,声音震得房梁响,嘿嘿,要是小的待在杜掌柜房里呀,他根本就睡不着!” 秦林笑了,这家伙平时说话,离近了都能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打鼾估计也打得很有力度。 接下来轮到沈浪飞,他白净的脸皮红了红,很不好意思的道:“小人、小人有夜惊的毛病,有时候做噩梦突然惊醒,失惊打怪的叫喊。” 矮壮的韩海舟接着道:“小人做梦说胡话,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第二天醒来,连自己也不晓得念的什么。” 最后杨波平犹豫了一下,见秦林目光灼灼的瞧着他,才结结巴巴的道:“小的,小的从小就有游魂症,有的时候梦中爬起来东走西走,不知道做些什么,过一阵子又回床上睡下。” 游魂症?秦林瞳孔微微一缩,这是梦游的别称。 四个伙计,分别是打鼾、夜惊、梦呓、梦游,正好凑到了一块,这案子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陆远志同样也被游魂症引起了注意,他眼皮跳了两下,眯着眼睛把杨波平打量一番,于是咱们陆长官胖胖的脸上,又像以往那样露出了某种明悟的神色,只是他见秦林始终没有说破,才终于忍住了一拍大腿的冲动。 秦林想了想,又问道:“你们说推门冲进去,那么就是说,当时门并没有从里面闩上?” 蒋潮生挠了挠头皮,迟疑着道:“门闩啊,是当场撞断的……对,我们四个人一起撞的,当时小杨用力太大,还差点跌倒呢。” “是、是的,”杨波平嘴角不自然的朝两边扯了扯,勉强笑了笑。 秦林瞧在眼中,又笑着问道:“除了把杜掌柜尸身搬出来之外,你们有没有动房间里的东西,比如窗户?” 没有没有,蒋潮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杜掌柜突然死了,咱们都很害怕,还是小沈把尸身搬出来的,秦少保您别看他说话就红脸像个大姑娘,当时就他胆儿大……对了,瞧我都说到哪儿去了,秦少保您看我们四个怕得要命,哪儿还敢在房间里多留,更不会去碰里面的东西了。” 韩海舟也鼓起勇气,指了指窗户:“我记得撞开门进去的时候,窗子就是这么关着的。” 秦林微微点头,踱步走到房间里,摸着下巴慢慢思忖。 这间房子正中间陈设着一张八仙桌,两把靠背椅子,桌子下面一只矮凳,左边靠墙两只衣柜,临街的窗口底下摆着张生漆大床。 秦林踱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床的宽度,又伸手做了个推窗的动作,因为膝盖正好被床沿顶住,感觉很别扭,以他的身高和臂长,刚好能站在床边推到窗户,却不好发力了。 “秦哥,你要开窗?”陆远志屁颠屁颠的凑上来,双膝跪在床上去推窗子:“得趴在床上,这样……” 嘎嘎嘎~~吱呀——,窗户被推开了,外面的新鲜空气透进来,把室内梅雨季节的陈腐味道冲淡了许多。 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大街,此时正逢集市的曰子,街面上各色小摊小贩,出售瓜果蔬菜的农夫农妇,挑着野兽皮毛的猎人,互相挤得水泄不通,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大小小生意进行得的热火朝天,阳光明媚,生趣盎然。 相比之下,室内的阴暗潮湿发霉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扇窗户,是否代表了生与死的距离? 啪!秦林跪在床铺上,带着白茧绸手套,重新关上了窗户。 刹那间人们眼前一黑,室内重新变得光线阴暗,厚重的窗户甚至隔绝了街市的喧闹,那种热闹中的生气,仿佛也被关在了窗户之外。 “你们四个,应该不是五峰海商的老伙计吧?”秦林跳下床,漫不经心的问道。 蒋潮生没多考虑就说:“是、是的,我们都是一个村出来的,前年五峰海商过来招人,咱们就投了进去,今年又跟了杜老掌柜,先在金华府收、收,不,做生意,后头才到龙游县来。” 蒋潮生本想说收铜钱的,毕竟知县罗东岩就在这里,不好当着他面说这事,又改了口。 罗东岩是又好气又好笑,五峰海商做的事情,他也约略知道点儿。在罗知县心目中,钦差大臣秦林就是为了五峰海商撑腰,才专程到这里来的,这不,鸡蛋里挑骨头,非得把一起病亡搞成命案,不就是为了抖他钦差大臣的威风,挟制地方官府吗? 陆远志小眼睛闪闪发亮,得知四人身份他又有了些新的想法,凑到秦林身边低声问道:“秦哥,你咋知道他们是五峰海商的新伙计?” “很简单,如果他们是很早就跟着杜掌柜的,至少不会那么害怕他的尸体吧,”秦林笑了笑,又沉吟道:“奇怪,夜里很容易惊醒的老掌柜,偏偏带了四个夜里有毛病的伙计……” 罗东岩跨上一步,施礼道:“秦少保,本案应该不是什么独行大盗杀人吧?本县虽然不能自夸教化仁德,但这龙游县地方偏僻民风淳朴,从不曾听说有外来的凶贼。” “当然不是劫财,”秦林假装没听出罗东岩口中的那点儿不满。 杜掌柜带来收购铜钱的本金,是钱庄会票折子,要签字画押再由另一位掌柜附署才能提现,就算被窃走也没用,当然这折子也不曾失窃,一直好好的待在他的行李之中。那名掌柜住在另外一处客栈,杜掌柜死后,就赶紧率手下回杭州报信了。 至于杜掌柜生活所需随身携带的银钱,加起来也就三四十两而已,也都完完整整的在这里,没有被偷走。 罗东岩身为本地知县,当然事先了解到这些情况,所以自始至终没有按命案处理,而秦林一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自然惹得罗东岩不快,虽不敢明着争执,言语中总要带几个软钉子的。 秦林也不管罗知县怎么想,最后又问蒋潮生:“你们知不知道,杜掌柜究竟是怎么得了痢疾的?” 蒋潮生想当然的道:“多半是那天连吃了几碗猪肠粉吧,他年纪大了,哪里吃得消这油腻东西?只没想到他年纪虽大,平时倒也健旺,竟因为几碗猪肠粉就送了命,真是、真是……” 老人家年纪大了,平时看上去精神头旺健,也许突然什么疾病,一下子就被击倒,这种事情实在是屡见不鲜的,救治往往措手不及。 只不过,牛大力、陆远志和众锦衣官校听说杜掌柜是吃多了猪肠粉发病而死的,就神色古怪起来,刚才他们在街上也吃了不少猪肠粉。 吃多了猪肠粉?秦林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那么,还真得仔细检查尸身了。” 他立刻吩咐牛大力带二十名亲兵校尉看守现场,将五峰海商四个伙计都看管在此,自己和陆远志带着另外八十名校尉赶往城隍庙,检验杜掌柜的尸身。 罗东岩黑这张脸跟在后面,他身为地方官,当然不可能与钦差大臣相抗,但脸色和心情都差到了极点。 身边一位绍兴师爷瞧出主人的心情,低声道:“东翁,要不要给您的同年张巡按去封信,托他代为说项?” 浙江巡按御史张文熙是罗东岩的同年,罗知县想了想,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觉得也只有托老同年出面,才能送走秦林这尊大神了,便低声吩咐两句。 绍兴师爷悄悄离开队伍,径直回了县衙……秦林哪里管他这些小动作?自顾着赶往城隍庙,脚步如飞。 “秦哥,为嘛你听说是吃了猪肠粉,就更加要检验尸首了?”陆远志眨着眼睛,小声问道。 秦林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杜掌柜是风口浪尖出没的老海商,你当海上行船都像金宣慰使那几艘四千料大船呢?出海之后,哪里有那么多讲究,生蛆的肉也要吃,发霉的饼也要啃,打到的海味也生冷不忌、油腻不论,杜掌柜要是吃碗肠粉就拉稀,他不该活到六十多,早在二三十年前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陆远志恍然大悟,冲秦林竖起大拇哥:秦哥,牛!这才叫见微知著哩。 金樱姬的四千料巨舰上面,官舱陈设之华丽不亚于王府,她每天还用淡水沐浴,山珍海味齐全,每餐食不厌精;可那些真正到各地去做生意的船,条件就差得太多了,带点豆子,路上发豆芽就是蔬菜,带点干肉,生了蛆就用臭咸鱼把大部分蛆引出来,然后连肉带着剩下的蛆照吃不误,装淡水的大木桶,到了航程后面几天,里面全是小虫……杜掌柜当了几十年海员,绝对是一副铁齿铜牙不锈钢肠胃,莫说吃什么猪肠粉,就算生吃猪肠子,他也不该拉稀跑肚! (未完待续) 747章 绿毛尸 龙游县的城隍庙外观比较破旧,殿宇处处灰蒙蒙的,泥塑的城隍菩萨和小鬼颜色黯淡,罩上了一层岁月的痕迹。 几乎所有城市的城隍庙,都有为突然死去的外地人停尸的功能,龙游县这座城隍庙当然也不例外,就在第二进殿宇左侧的偏院子,屋檐底下停着新旧不一的七八口棺材,死后的杜掌柜就占据了其中最新的那一口。 偏院子已经被锦衣官校们严密守卫起来了,秦林领头,陆远志、罗东岩等人紧随其后走进院子,更多的官校散开四面把守。 刚刚走进院子,罗东岩就大皱眉头,时值梅雨季节,空气格外潮湿,这七八口棺材的味道免不得透些出来。 再看看秦林、陆远志混若无事的样子,罗东岩就把头轻轻摇了摇,也不知道他究竟摇的哪样,只是打着拱道:“秦少保……” “启棺!”秦林一声短促有力的断喝,把罗东岩吓了一跳,后半截话就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杜掌柜是五峰海商的老人,尽管死在外地棺材也不寒碜,两寸厚的红衫木棺材,小指头粗的铜钉把棺材盖儿钉得严严实实——都说是病死,尸首运回家乡就行了,当时谁会想到后面还要启棺验尸? 但这难不倒锦衣官校们,听得秦林断喝,二十多名官校将腰间的绣春刀齐刷刷出鞘,往棺盖缝隙里插进去,道一声“起”,大伙儿同时发力,只听得扎扎声响,铜钉尽数迸出,厚重的棺材盖儿被生生抬了起来。 龙游县的捕快衙役们本来还说去找钉锤和撬杠,见此一幕都把舌头一吐:锦衣卫果然是锦衣卫,牛! 莽夫就是莽夫啊!罗东岩站在旁边失笑不已,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随着棺材盖儿被揭开,那股可怕的味道就直冲鼻孔里钻,熏得他喉咙口直冒酸水,眼睛也发花了,只得退后三步,刚停下脚,又忍不住退了三步。 龙游在浙西山区,报信人带着杜掌柜死讯赶往杭州花了四天,然后秦林快马加鞭到这里来花了两天,一来一回就是六天时间,尸首当然有味道了。 不过也有胆子大的捕快、差役伸着脖子朝棺材里看,这一看就不得了,惊乍乍的叫起来:“绿毛僵尸,了不得,生了绿毛僵尸!” 啊?罗东岩强忍恶心定睛一看,可不是嘛,那尸首浑身生着绿毛,脸上毛绒绒的发绿,看上去好生吓人! “喂喂,什么绿毛僵尸啊?天气潮,尸首发霉而已,”秦林又好气又好笑的把龙游县这伙人扫了一眼,自顾自的戴上茧绸手套和口罩,伸手在尸首脸上一拂,扒下一层灰绿色的霉,露出了杜掌柜惨白的脸孔。 尸首表面带着油脂和分泌物,皮肤本身也是有机物,天气潮湿时当然会生霉,也许传说中飞天遁地极其可怕的绿毛僵尸、白毛僵尸,源头就是因此而起的吧。 见秦林白手套沾满了绿霉,并没有别的异状,罗东岩和手下的官差们才定下心,慢慢去看尸身。 “胖子,你来体表检查!”秦林说着就走到水缸前面,去洗掉手套上的霉,这厮还恬不知耻的道:“太多霉了,弄起来真麻烦,还是把机会让给胖子吧。” 陆远志早就有心理准备,拿着装工具的生牛皮包走到棺材边上,嘟嘟囔囔的道:“就知道这绿毛尸也是我的菜,秦哥,您可真会照顾兄弟。” 我这是锻炼你,懂不?秦林没心没肺的坏笑。 胖子的抱怨只是习惯而已,丫的神经比大象还粗,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绿毛尸,把手套一戴上就去搬弄尸首,搞得绿霉乱飞。 天气虽潮,好在这是浙西山区,气温比杭州温州等沿海地区低了不少,尸首只是表面生了霉,本身的[***]变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这也给检验工作带来了方便。 胖子首先扒开尸首的眼皮,然后就失望的摇了摇头:“死了六天,眼珠全浑了,看不清底下有没有出血。” 弄块湿布擦一擦尸首的脸,又看了看手指甲,陆远志叫道:“口唇青紫,指甲发乌,有点像是窒息而死的。” 哗的一声,人们议论纷纷,罗东岩忍不住叫道:“这位陆、陆长官,你看清楚点,果真是窒息死的?” “像,但不一定是,”陆远志回身,促狭的挤了挤小眼睛,又一本正经的道:“其实,心病、肺病、衰竭而死,都会这样,看起来像窒息的。” 嗨,这胖子一惊一乍的!罗东岩擦了把额头的汗。 秦林忍俊不禁,胖子也学会调戏人啦。 “口鼻内部没有伤痕,颈部也没有掐伤和淤血,”胖子一边检查,一边继续禀报。 罗东岩越发松了口气,哈着腰对秦林道:“秦少保您看,这既没有掐痕,也没有淤血,可见并非死于非命,杜掌柜年老体衰,又生了重病,所以按陆长官说法是衰竭而死,看起来像窒息,却并非窒息。” 现学现卖,罗知县心说我拿出你们自己人说的话,你总不可能不认账吧? 胖子又托起尸首的脑袋,在后枕部摸了一遍,然后检查胸腹部位:“脑袋没有暗伤,颅骨完整无损。嗯,胸前腹下外观无伤,手摸、手摸……咦?” 死者穿着细白布的短褂和睡裤,陆远志从底下往上掀起短褂的,所以先检查的腹部,接着他用剪刀剪开前襟,同时用手摸着,正要报出“手摸肋骨无损”这句,忽然出现的情况就让他顿住了。 非常古怪的异状,死者胸腹处呈倒八字形的两大片区域,生的绿霉明显要淡薄稀疏得多。 “秦哥你看,这是怎么回事?”陆远志退了一步,吃惊的道:“莫非、莫非这些绿霉是死者怨念所化,特意长出来给咱们看的?八,这是个八字,怎么写倒了?” 杜掌柜死后用绿霉在自己尸身绘出图形,指点破案的方向,替自己鸣冤? 小院中本来就停了新旧不同的七八口棺材,阴森森凉飕飕的,这时候空气好像又冷了不少,许多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这样的奇事,下官真是闻所未闻……”罗东岩嘀咕着,明显乱了方寸。 “稍安勿躁!”秦林摆摆手,走到了棺材边上。 尸身长满了绿毛,唯独胸口的一大片区域明显浅淡稀疏,如果把这片区域当成没有闭合的v字形,并不存在的顶点在肋骨往下一些的上腹部,v字的两翼经过胸前,一直朝胸口左右两侧延伸,靠近腋下才消失。 “难道是有人在这个位置涂了什么东西?”秦林思忖着。 一名龙游县的老仵作欲言又止,得到知县罗东岩的允许之后,试探着道:“秦少保,是不是、是不是杜掌柜服用汤药,洒下的药汁啊?您知道,有些汤药能祛霉的。” 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尸身上完全有可能是涂了什么或者洒了什么,才会形成这样的情况。 不过秦林想了想,就否定了这个说法:“看这形状,不像是汤药,不论他坐着喝药从嘴边滴下来,还是躺着喝药时呛出来,都不大可能形成这种倒八字形状。” 秦林吩咐陆远志暂停检验,不要破坏这片区域,他自己绕着棺材慢慢踱步,仔细的观察着,思考着……陆远志也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心头十分不耐,嘟哝道:“嗨,真想把绿霉擦掉看看下面,偏偏擦了就弄坏了这个形状,要不,我先给它画下来?” 擦掉,擦掉?擦掉! 秦林的眼睛突然闪烁着异彩,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陆远志的肩膀:“你说得对,不是涂上什么,而是擦掉了什么……哈哈,简单至极的问题,偏偏被这层绿霉遮住了眼睛,胖子,就按你说的,把绿霉擦掉!” “不把形状画下来?”陆远志迟疑道。 秦林笑了:“擦掉应该能看得更清楚。” 这什么话呀,明明就是绿霉浅淡才形成的“斑纹”,擦掉不是什么都没了吗?罗东岩等龙游县的官吏都很不以为然,只是自己官小,不好阻止秦林。 陆远志早就等不及了,抄起湿布,三下五除二把尸身胸口的绿霉通通擦掉,顿时他就再次惊讶起来:与绿霉浅淡的位置相对应,尸身这一区域的皮肤,明显比其他部位更加苍白,同样是倒八字形,而且形状和边缘更为清晰可辨! “现在不是看得更清楚了吗?”秦林笑容可掬,手朝尸身胸腹部一指:“诸位请看,什么情况,会搞成这样?” “像是被什么重的东西压过,”刚才那老仵作又发表了看法。 陆远志立马明白过来:“跪的,有人跪在杜掌柜胸口,倒八字形就是凶手的两条腿,跪在死者胸口压出来的形状!” 回答正确!秦林微笑着点点头。 绿毛浅淡的原因,不在涂了什么,而是擦去了什么。凶手的两条腿不仅把死者的皮肤压得失血而颜色苍白,他穿的裤子与死者皮肤大力摩擦,将皮肤表面的油脂分泌物擦去,加上压迫失血导致皮下毛细血管缺血,以至于尸身发霉之后,这片区域的绿霉要浅淡得多! (未完待续) 748章 智者千虑? 按照秦林的吩咐,一名锦衣官校仰躺在地上,陆远志跪压在他的胸腹部,同时伸出两只手做出掐颈的动作。 陆远志小腿和膝盖跪压的位置,恰和杜掌柜尸身上倒八字形的区域完全吻合! 真是非常完美的实验,如果非得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临时充当“被害者”,被陆胖子重压的那名锦衣官校,站起来之后有点儿脸色发白。 “嘿嘿,胖子你该减肥了,”秦林眨了眨眼睛,惹得官校们哄堂大笑。 罗东岩就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的呆站在那儿,半晌之后想起了什么,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秦少保,刚才不是说死者颈部没有掐痕吗?陆长官刚才的动作,似乎……” 秦林笑了:“不一定是掐嘛,也许是用东西捂的,也许是手上垫了柔软的衬垫,这些玩意儿罪犯行凶时,在床上随手就能拿到,比如被褥、毛毯。胖子,动刀吧!” 大明律不许随便解剖尸首,但秦林身为钦差大臣,本有专断之权,他要验尸,谁敢阻拦? 陆胖子手起刀落,一刀先朝胸腹处倒八字形的压痕处切下,皮肤、脂肪层和肌肉分别剥开,顿时藏在皮肤底下的压伤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不但皮肤表面苍白,血管干瘪,就连肌肉也因为受到压迫,颜色比其他地方的要浅一些。 龙游县那名老仵作也许是看到自家知县老爷受窘,想卖点力露个脸,便把自己胳膊用力按了一阵子,然后举起来问道:“秦钦差在上,刚才突然想起来的问题,恕小老儿斗胆请教。您看这被压的地方,先是会发白,但很快就会恢复,并且变成红肿的瘀伤,为何尸身上是这种苍白的呢?” 罗东岩也支起了耳朵,心下暗夸这仵作识趣,回去倒要好好奖励他一番。 秦林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道:“问的好,你的疑问,恰恰证实了死者的死因!如果是活人,被大力按压之后,随着血液回流反而会形成红肿的瘀伤,这就叫做生活反应;可要是这人被按压之后,立刻就死了呢?血液被压到了别的地方,心脏却已停止了跳动,气血停止运转,那么血就不会再流回来,这地方就一直苍白缺血了。” 换句话说,如果尸身有红肿的按压伤,说明杜掌柜被压伤之后还存活了一段时间;恰是这种苍白缺血的状态,证明他被压伤的同时,也在慢慢走向死亡! 无可辩驳的推理,因为本来就是案情的真相! 随着秦林的解释,人们仿佛看到月夜之下,一扇窗户阻断了皎洁的月光,阴暗的室内,凶手跪骑在杜掌柜的身上,用膝盖顶住死者的胸口控制他的挣扎,狞笑着伸出了罪恶的双手……城隍庙停尸处一阵阴风卷起,不少人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与此同时,陆远志也完成了进一步的解剖,他兴奋的大声叫道:“发现了,颈部皮下深处有大片淤血,哼哼,凶手是在手上垫着比较软的衬垫,活活掐死了杜掌柜!” 龙游县众人心头五味陈杂,秦林却早在预料之中,笑眯眯的道:“如果继续深入,你还很有可能发现舌骨大角的折断,这凶手用的劲儿啊,够大的哩!” 舌骨位于下颌骨的下后方,呈马蹄铁形,向后外延伸的长突称作大角,罪犯用力掐受害者的颈部时,往往会导致舌骨大角折断,在真假孙怀仁案中,秦林正是利用白骨骷髅折断的舌骨大角,击破了假孙怀仁的心理防线。 这次也不例外,陆远志剖开死者的咽喉深处,果然发现了舌骨大角的骨折,折断处甚至有黑色痕迹——污血浸染骨质,无可辩驳的证明这处骨折是新近形成的,或者说,就是杜掌柜的致命伤! 秦林坏笑着朝尸首喉部指指点点:“罗知县,诸位龙游县的朋友,请看这舌骨,贵省温州、金华一地的人不是爱吃鸭舌头吗?鸭舌头有后面两根牙签样的骨头,其实人也差不多的,这两根又长又细的舌骨大角呢,掐颈时用力太过,就很容易折断的。” 罗东岩和龙游县众差役看看那泛着绿毛的尸首,剖开的喉头,乌的肌肉黄的脂肪白的皮肤都有,再加上那直往鼻孔钻的味道,只觉恶心至极,得,这辈子都不想吃什么鸭舌头啦! 众锦衣官校偷笑不已,咱们秦长官还真是恶趣味啊,还好他没掏出尸首的肠子检查,否则这里的人,将来还吃得下本地特色小吃猪肠粉吗? 尸检结果无可辩驳的证明,杜掌柜之死,根本不是简单的病亡,而是一起杀人害命的凶案! 那么谁才是凶手呢?熟人作案,还是……陆远志自打从顺兴客栈出来,就一直把话揣在心窝,解剖尸首之后收拾停当,有验尸结果作为证据,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将大腿重重一拍,大声道:“秦哥,我知道谁是凶手啦!” 嗯?罗东岩和龙游县众官吏见陆远志动手验尸,便认为他一定是秦林麾下头号破案能手,可不是嘛,这么快就知道了凶手,于是人人洗耳恭听。 锦衣官校们却习惯姓的以手加额,陆长官的分析虽然常常起到不可代替的作用,但他老人家判断出错总是更多,甚至叫人疑心连他说对的那几次,也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秦林似乎对陆远志的分析很感兴趣,充满鼓励的朝他点点头。 “游魂症,是患有游魂症的杨波平!”陆远志胖脸上肥肉直抖,小眼睛闪闪发亮,口沫横飞的道:“得了游魂症的人,梦中做的事情连自己醒了都不知道,还在蕲州李氏医馆的时候,我就听说有个游魂症患者,晚上做着梦爬起来,拿菜刀砍伤了老婆。杨波平也是这样,肯定是他半夜里不知不觉,把杜掌柜活活掐死了!” 不得不说,陆远志的分析也是有几分道理的,游魂症就是梦游,有人梦游一晚上跑到十几里外,有的人梦游起来烧火煮饭,第二天却全无印象,至于梦中砍人杀人的,连三国时候的曹艹都晓得加以利用——曹阿瞒为了睡觉时的安全,谎称自己梦中喜欢杀人,“睡着时”突然跳起来,把一名替他捡被子的近侍杀掉,从此他熟睡之时,果然没人敢走到他床前了。 且不论曹艹是真梦游还是假梦游,至少三国时,梦游杀人就已经为人们熟知,陆远志把嫌疑指向梦游症患者杨波平,完全符合逻辑。 秦林先点点头,正当陆远志欢欣鼓舞的时候,他又接着摇摇头,笑道:“说是杨波平梦中杀人,当然不能排除可能姓,不过有几个问题难以解释。” 其一,根据四名伙计的口供,杜掌柜是个很小心的人,他们当晚离开杜掌柜房间时,曾看见受害者亲手从内侧闩上了门闩,如果杨波平梦游过去,半夜三更的,杜掌柜为什么要给他开门,放他进去? 其二,杜掌柜是积年的老海员,经得起风吹浪打,加上梅雨季节房间里有股潮味儿,他一定是开窗睡觉的——这也得到了客栈伙计的证实。那么,杨波平梦游杀人,在梦中还记得关窗子,以免街上巡夜的更夫发现,或者杜掌柜临死的叫喊传出去?这也太夸张了吧! “也许杜掌柜不知道杨波平梦游,见他晚上过去,以为找自己有事,就把门开了呢?”陆远志脱口而出,不过很快他就讪笑起来,知道自己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 从最开始,四名伙计就说了,因为他们四个都有晚上不安生的毛病,所以被吵醒就睡不着的杜掌柜,不肯和他们住一间屋,也即是说,杜掌柜老早就知道杨波平有游魂的毛病。 罗东岩也苦苦想了半天,忍不住施礼道:“秦少保,下官有点浅见。的确杜掌柜知道杨波平患有游魂症,会不会是杨波平游魂过去敲门,杜掌柜想帮帮他就开了门,结果糊里糊涂的被杨波平掐死呢?” 秦林呵呵大笑:“好妙的游魂症,梦里还记得垫一层东西去掐人脖子,免得留下手印。” 罗东岩哑然,确实如此,梦中杀人可以相信,梦中杀人还记得关窗子、在手上垫层软东西以逃避侦破,就显得太匪夷所思了。 陆远志嘟着嘴,挠了挠头皮:“秦哥啊,也许不是杨波平犯了游魂症杀的杜掌柜,但我总感觉吧,杀死杜掌柜的人,就在四名伙计之中。” “有时候直觉很重要,但咱们办案可不能单凭直觉,”秦林说罢,将手一招:“现在,回顺兴客栈吧!” 留二十名校尉看守杜掌柜的尸身,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回客栈,既已证实杜掌柜死于他杀,重新勘验现场便有所侧重了。 刚刚走到半路,就见牛大力麾下几名锦衣官校急匆匆的迎面赶来,“秦少保,嫌犯出事了,那杨波平趁咱不注意,竟然上吊自尽!” 畏罪自杀?所有人心头都浮起了这四个字。 难道秦林这次判断有误? (未完待续) 749章 膝盖上的污渍 顺兴客栈后院的茅房外面,杨波平的尸身已经被直挺挺的放平在地上,牛大力吼声如雷,众多锦衣官校低眉垂首的挨训,满脸懊丧。 秦林和陆远志脚步匆匆的走来,就有两名站在尸身旁边的校尉弟兄变得惶恐无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脑袋在青石地板上磕得砰砰响:“属下失职,属下该死,请秦少保降罪!” “罚是肯定要罚的,不过现在还不是讲处罚的时候,所以,都给我滚起来吧!”秦林铁青着脸,打量着尸身,离开时还是个大活人的杨波平,这时候脑袋软软的耷拉在一侧,脖子上一道深深的缢痕,脸、手等露在外面的皮肤已失去了生命的血色,呈现出象征死亡的苍白色。 秦林眉头皱了起来,指了指尸身,眼睛往那两名校尉身上一扫:“怎么回事?” 两名校尉都觉心头发寒,苦着脸禀道:“秦少保,半个时辰前这杨波平说要上茅房,牛长官指派我俩跟着他,因为、因为这杨波平看起来黄黄瘦瘦的好像很老实,客栈茅房后面又是结实的青砖墙,谅他没法逃走,我俩就在门口守着,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在茅房里头,解开裤腰带搭在房梁上……” 越说声音越小,两名校尉面红耳赤,脑袋都快垂到裤裆里去了。 牛大力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俩,眼睛鼓得比铜铃还大:“唉,你们也是蕲州出来的老弟兄了,竟然犯这种错,嫌厕所又脏又臭不愿意进去?秦长官做到太子少保,还亲手验尸呢!” 别的官校弟兄也低声埋怨,说自从跟了秦少保,靠着大伙儿胆大心细不怕死,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离谱的事情。 秦林目光炯炯的看着两名校尉,叹口气:“我锦衣卫北镇抚司,和魑魅魍魉打交道,一着不慎便会万劫不复,你们疏忽懈怠,是没法再留在我北镇抚司了,本官念你们俩多有劳苦,放你们俩回荆湖做个总旗吧。” 这两个锦衣弟兄是小旗官阶,回地方做总旗是升了一级,而且京师权贵众多,不拿权的普通锦衣百户还不如条狗,但是到了地方,一名总旗也很威风了。 可听得这话,两名锦衣弟兄顿时脸色难看之极,红着眼睛,几乎要滴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请愿革去职分,也要留在秦长官身边戴罪立功。” 众官校也大吃一惊,没想到秦林竟要赶这两个弟兄回家,从蕲州出来的几个老弟兄就跪下,替他俩求情。 罗东岩在旁边看着诧异,锦衣总旗是七品武官,不算文武之别的话,就和他这知县老爷一般大小了,两名锦衣官校竟不愿去做总旗,宁肯革职也要留在秦林身边。 “没想到这秦少保破案厉害,御下也极有手段,深得属下这群官校的拥戴,”罗东岩对秦林的看法,不知不觉中已有改变。 殊不知秦林用人极有法度,功过分明,赏罚有据,下属随着他北上草原,南渡东洋,屡次立下奇功,因而都以替秦长官效力为荣。而且他这几年升官极快,正所谓水涨船高,陆远志、牛大力两位已升到千户,其余的亲兵校尉也多是小旗、总旗,百户也有了三四个,所以弟兄们都肯舍命追随。 和在他身边效力的机会相比,莫说地方上一个总旗,就是百户也不肯换啊! 见秦林面无表情,两名犯错的校尉不敢再告饶,含着一包泪站在旁边,说要等案子水落石出,才肯放心离开。 众官校也不敢再替同僚求情,齐齐心中凛然,暗暗生出戒惧:秦长官法度森严,赏功罚过不徇情,将来办事可万万不能稍有懈怠。 尽管杨波平的死因是一目了然的,秦林仍安排人手从两方面进行检查。 首先由牛大力率领官校,检查整座茅房,发现它是青砖砌的墙壁,糯米浇的砖缝,非常的结实,四面墙壁都没有可以活动的砖头,而屋顶椽子和瓦片也没有动过的痕迹,通风的窗户非常小,根本不可能让人钻进去。 其次是陆远志做了尸检,发现缢痕在颈后八字不交,缢痕的方向呈现死者垂挂时的自然状态,死者体表也没有可疑的伤痕,确实是自杀无疑。 同时,在死者的贴身睡裤膝盖的位置,发现了一道发乌的痕迹,看样子有几天了,也不是血迹,似乎和本案无关,胖子也没仔细看,随手把裤子放在旁边。 “难道真的是畏罪自杀?”所有人的脑海中,都自然而然的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陆远志结束了尸检,抬起头探询的看着秦林:“秦哥,你看呢?” “你们的检查很细致,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现场和尸身都伪装成自杀,”秦林顿了顿,很确定的道:“所以,杨波平的死因,就是自杀!” “畏罪……自杀?”胖子小声问道。 秦林笑了:“自杀是自杀,但是否畏罪,那就不一定了。你来看看自杀的现场,是什么地方?” 一座又脏又臭的茅房啊?陆远志没明白秦林什么意思,仔细想了想,才有了点头绪,迟疑着道:“秦哥你是说,他选择茅房上吊很奇怪?” 当然! 人的自杀方式,固然千奇百怪,有投水的、有跳楼的、有卧轨的、有上吊的、还有服毒的,但方式选择上都符合此人的姓格特点和当时的情绪状态。 比如说,女姓天生比较温婉细腻,自尽多选择服毒、投水一类不流血的,就算用刀也是割腕,极少有妇女会刎颈、剖腹;而换了某些姓格激烈的青年男姓,选择就会截然相反,比如传说中的钟馗就是撞柱子而死,哪吒剔肉还母剔骨还父,总之场面越“壮观”他们越满意。 自杀地点的选择,也有相应的规律,如果是多愁善感的人,有预谋的自杀,往往选择风景区之类的地方,如果是姓格偏激的人,短时间内受到强烈刺激,则会在距离最近、最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自杀,比如从高高的楼顶一跃而下。 但有个共同点,就是人都喜欢干净、美好,即使自杀也不例外,听说有人跳江跳海,谁听说跳粪坑的? “懂了!”陆远志把肉乎乎的脑袋连点直点,“如果有得选,没人会在厕所里上吊!” 如果是自己家干净的卫生间,倒也罢了,大明万历年间蹲便器还没有发明,公共厕所那是相当臭的,谁跑到厕所里自杀,一定是非常着急去阴曹地府,生怕晚了拿不到门票。 秦林点点头表示同意,又道:“着急自杀是一个方面,另外,在厕所自杀,也代表了杨波平的某种心理状态,如果详细分析,很有可能是他极度的厌弃自己,潜意识认为自己不洁。” 那还不是畏罪自杀,担心罪行的污迹大白天下?陆远志挠挠头,觉得好像绕了一圈又回到畏罪自杀的原点,但看看秦林意味深长的表情,又似乎有了什么发现……杨波平出事之后,对另外三名伙计的看守就更加森严了,牛大力安排三十名锦衣官校轮班看守,就算他们变成苍蝇也没法溜走。 秦林提审这三名伙计,当头就问:“你们都说说,杨波平死前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说了什么特别的话?” 杨波平选择厕所上吊,“没有什么啊?”蒋潮生完全茫然。 沈浪飞想了想:“对了,我看他裤子上有个补丁朽烂了,指着笑话他,结果他脱下外裤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声就变得非常古怪。” “对对对,”韩海舟也道:“他当时笑得简直比哭还难看。” 脱下裤子,就神色大变,这是为什么呢?秦林又率众下楼,回到验尸现场。 陆远志迫不及待的捡起那条有补丁的裤子仔细观察,又细细的捏裤缝、裤腰各处,看看有没有隐藏的夹层,结果是一无所获。 秦林摸着下巴思忖了好一阵子,忽然道:“恐怕让杨波平神色大变,乃至萌生自尽念头的,不是外裤本身,而是脱下外裤之后,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睡裤吧!” 睡裤?陆远志重新朝睡裤投去探询的目光,很快注意力就集中到了左腿膝盖位置的那道发乌的痕迹,他凑过去嗅了嗅,立刻惊叫起来:“这、这是药汁的味道,黄芩、黄连、木香、槟榔、当归、芍药、甘草……这是芍药汤,治痢疾的芍药汤!” 不愧是神医李时珍的嫡传弟子,陆胖子鼻子虽然没有狗灵,闻着一块干涸的药渍,竟能辨出药材的种类,也要算他的一手绝活了。 杜掌柜前段时间得了痢疾,每天都要喝对症治疗的芍药汤,试问杨波平睡裤的膝盖上,怎么会沾到芍药汤呢?四名伙计都服侍过杜掌柜,外裤沾到药汁并不奇怪,偏偏杨波平外裤相应的位置没有污渍,睡裤却有,这就奇怪了。 “是他跪在杜掌柜胸口行凶,杜掌柜口中咳呛出来的!”陆胖子把大腿重重一拍,变得小眼睛闪闪发亮,似乎整个案情随着芍药汤污渍的出现,即将迎刃而解。 (未完待续) 750章 自寻死路? 得到秦林的鼓励之后,陆远志侃侃而谈,按照他的分析,案情逐步呈现在众人眼前。 杨波平患有游魂症,事发当夜他正好犯病,半夜爬起来去敲杜掌柜的房门,杜掌柜知道他的毛病,出于好心想帮帮他,结果开门之后,反而被游魂状态的杨波平下手杀害。 因为杨波平是从睡梦中开始游魂的,身上只穿着睡衣睡裤,他跪压在杜掌柜胸口行凶的时候,杜掌柜咳呛出的药汁喷在了他所穿睡裤的膝盖处,留下了发乌的痕迹。 第二天清醒之后,杨波平并不记得头天晚上的事情,穿上外裤的时候要么没看到那块污渍,要么看到了也没留意,其后因为杜掌柜死后的忙乱,四名伙计衣不解带的忙里忙外,使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睡裤上的污渍。 直到不久之前,他脱下外裤检查补丁,猛然发现睡裤上的污渍,而外裤对应的地方却没有,顿时明白了一切:正是他自己在游魂症的状态下,穿着睡衣睡裤杀死了杜掌柜! 自责、愧疚、惶恐、畏惧,让杨波平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尤其是对杜掌柜的负愧,对身患游魂症的自惭形秽,他自杀的念头是如此强大,就在厕所里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陆远志说罢,胖脸上颇有几分得意,这番分析非常入情入理嘛,又有污渍作为证据呢。 “高,实在是高!”罗东岩满脸堆笑,冲着秦林、陆远志竖起大拇指:“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秦少保审阴断阳名动天下,身边这位陆长官看起来、看起来敦厚老实,没想到竟也慧眼如炬,咦~以貌取人则失之子羽,下官信哉斯言!” 罗东岩身为龙游知县,当然巴不得案件早点完结,案情定为“杨波平梦中杀死杜掌柜尔后自尽”,那全案就可以宣告终结,他的担子也就卸下来了,而且凶手已经自尽,连审判、上呈、送部复核、秋后处斩等等相关程序也一块儿省掉,对他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好结局。 一片欢腾之中,唯独秦林眉头深锁,与众人的眉花眼笑仿佛处于两个互相隔绝的世界,异乎寻常的冷静甚至有点格格不入。 他低着头暗自思忖:固然污渍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但污渍是可以被任何人弄到裤子上去的,并且做到这点并不难,如果真凶是……更重要的是,尽管胖子的结论是目前最符合逻辑的,却仍旧不能解释之前秦林提出的几点疑问,小心的关闭窗子、行凶时使用了柔软的衬垫,这都不像是梦游症患者能做出的事情。 “我们应该找到更扎实的证据,胖子,难道你不想用指纹和其他过硬的证据,来证实你的判断吗?”秦林笑着拍了拍陆远志的肩膀,让他从兴奋中回过神来。 陆远志重重的点点头,确实如此,在别处或许到现在已经可以宣告结案了,但在秦林手下,指纹、足迹、血液等等过硬的证据,将让案情推断变得更加无懈可击。 于是罗东岩只好非常郁闷的看着秦林的背影,长长的叹口气:唉,秦少保真是个精细人哪,只不知他还要找什么样的证据? 杜掌柜生前居住的房间里面,陆远志迫不及待的打开生牛皮包,取出指纹刷和银粉,兴冲冲的开始了工作。 第一次进这房间的时候,还没有确定杜掌柜的死因,检查也比较宽泛,现在既已认定他杀,检查就比前面那次更具针对姓了。 既然是杨波平杀害的杜掌柜,那么紧闭的窗户上应该找到他的指纹,并且是最清晰的,叠印在最外层的,因为最后碰过窗子的除了秦林和陆远志之外就只有他了,而秦林和属下办案从来都戴着茧绸手套。 指纹刷沾上银粉来回轻刷,陆远志按捺着即将破案的喜悦,耐心的进行着工作,随着他的动作,一个个深浅不同的银色指纹,在窗户上纷纷显示出来……“锦衣卫竟有这般手段!”罗东岩眼见一枚枚指印恍如幽灵般逐渐呈现,心中吃惊不小,再不敢将秦林麾下视为一介武夫了。 陆远志已得了秦林的传授,他检查指纹的时候,秦林就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看似漫不经心的东瞅瞅西看看,熟悉他的官校弟兄则很清楚,自家长官又在全神贯注的琢磨案情了。 最后,秦林停在了墙角的一小堆药渣前面,这堆药渣本来是很不起眼的,都已经潮湿发霉了,但秦林似乎非常感兴趣,蹲下去慢慢翻看。 “没有,怎么会没有杨波平的指纹呢?”陆远志喃喃的念叨着,神色茫然若失,看看浮现出深浅多枚银色指纹的窗户,又看看刚才用红色印泥拓下的杨波平的指纹,满脸的不甘心。 他在窗户上找到了新旧不一的指纹,可就是没有任何一枚属于杨波平,并且窗户上最清晰,叠印在最外层,也就是说最后碰过窗户的几枚指纹,居然属于杜掌柜自己! 杜掌柜自己关的窗户?陆远志看着窗户上的指纹,和不久前从杜掌柜账本上取到的指纹,发觉根本是一模一样的,他就用力抓着自己头发,怎么也想不通原因。 潮湿的梅雨季节,一个病人关在房间里等着发霉吗?害怕风吹更不是理由,海上风浪有多大呀,杜掌柜还会怕内陆这点风?之前审问四名伙计,以及盘查客栈的小二,都证实杜掌柜是始终开着窗户的。 那么,是杜掌柜自己关上的窗户?这个结论更加匪夷所思了……秦林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窗户边上,“结论再离奇,只要有证据支持,也必须接受。胖子你看杜掌柜这几枚指纹,在窗户上的位置,懂了吗?” 几枚指纹的位置在窗页子的边儿上,其中大拇指在内,其余四根手指在外侧,正是抓住窗页子往里面关的动作——与之相对应的推窗,应该是整个掌印都留在窗页子内侧。 “看来确实是杜掌柜自己关上的窗户,”陆远志眨巴眨巴小眼睛,大惑不解:“真是奇了怪了,审问四名伙计,都说当晚离开他房间的时候,窗户还是开着的,难道真是那凶手有摄心术,叫杜掌柜自己关窗受死——嘶,白莲魔教!” 白莲教行事奇诡,什么人皮面具、剧毒毒药都有,指不定就有一门控制人心智的摄心术呢。 听到这里,罗东岩和龙游县的差役捕快们都觉脊背冰凉,要是白莲教真有能控制人心智,叫人甘心受死的奇术,那实在太可怕了。 罗东岩更是甩着手,不停的嘀咕:“千万别是白莲教,咱们浙西从宋朝就有人吃菜事魔,现在虽然蛰伏,一旦闹起来恐怕不可收拾……” 凑巧得很,叫他们惊惧不已的白莲教还真在龙游县,并且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莲教主,正在数里以外小山丘之侧的一处别院,饶有兴致的远眺顺兴客栈。以她惊世骇俗的内力,目光敏锐之极,竟从打开的窗户里,隐隐约约看到了秦林忙碌的身影。 白莲教主脸上罩着银面具,别人瞧不见她神色变化,高天龙在旁边暗中观察良久,才试探着问道:“圣教主,这秦魔头阴魂不散,竟也追到了龙游县,不知他是否……” “高左使多虑了,”白莲教主摆了摆手,语气非常轻松:“杜掌柜之死,纯粹是个意外,他怎么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哼哼,要不是为了保全咱们在龙游县的基业,本教主倒要会会他呢!” 高天龙大声赞道:“圣教主英明神武,秦林小儿想对付圣教,正如蚍蜉撼树,圣教主只消一出手,便将秦林玩弄于鼓掌之间。” 白莲教众高手纷纷点头称是,在他们眼中,历代圣教主都是天纵奇英,明王在人世间的代行者和投影分身,秦林再厉害,萤火也不堪与皓月争辉,凡人怎可与神祗相抗? 哪知白莲教主银面具后面的脸庞,却是陡然发热,她想起在镇水观音庵喝下蜜枣和合茶,后来又在金樱姬房顶听了一整夜的往事,只觉很有点对不起教众的信任。 一向对教主忠心耿耿的艾苦禅,也没发觉她的异样,凑趣的笑道:“杜掌柜跑来收购铜钱,对本教的大计很不利,哪知他自己就先一命呜呼,这真是无生老母在真空家乡护佑咱们了。” 白莲教主微微颔首:“艾右使说的是,不过秦林这厮歼诈狡猾,他既然到了龙游,咱们便不可不防,让兄弟姐妹们谨言慎行,不要被他发现了什么,哼哼,谁要是走漏了风声,不管有意无意,本教主一定严惩不贷!针对秦林,任何人不许擅自行动,一旦有了机会,本教主要亲自上阵!” 说罢,教主纤手轻挥,只听得哧的一声轻响,八仙桌的角儿就被齐齐整整的切了下来。 白莲教众高手心中齐齐一凛,全都双手于胸前交叉,俯身轰然应诺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未完待续) 751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 “不,不是白莲教做的案子,”顺兴客栈的上房里面,秦林慢慢的踱着步子:“白莲魔教的手段,比这更加奇诡,也更加干净利落。” 元朝末年白莲教也曾造反立国,后来又和明朝针锋相对两百年,从杀人分尸、剥人皮面具刺杀邓子龙,潜伏玄妙观参与荆王府夺嫡,江南漕银被劫案,一直到真假孙怀仁潜伏紫禁城案,对白莲教的手段秦林领教得多了,那是既狠辣又干脆,叫朝廷官府防不胜防。 杜掌柜之死虽然案情诡异,种种手段却有点拖泥带水的感觉,和白莲教的作风大相径庭,秦林与白莲教打了无数次交道,当然能洞察入微,体会到这种区别。 一开始秦林得到杜掌柜死亡的消息就立刻赶到龙游县,和在五峰海商的仓库里面,发现大量私铸钱币来自浙西地区有很大关系,但深入接触案情之后,他发现杜掌柜之死可能另有原因……陆远志算是彻底绕晕了,小声嘟嘟哝哝:“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杜掌柜自己关的窗子,切,他个老海员,海上什么样的大风他没有吹过,还怕这山区晚上吹点风?秦哥,要我说呀,杜掌柜关窗子和他后来遇害,其实没多大关系,也许只是个巧合呢。” 对对对,巧合,一定是巧合!罗东岩越看越觉得这胖子顺眼,打着拱道:“陆长官说的有理,下官附议。秦少保,您看那杨波平的睡裤上,还有杜掌柜咳呛出来的药液嘛,这是铁证如山了。” “那可不一定,”秦林走到墙角,指了指那堆药渣:“看来杜掌柜得了痢疾,药是在房间里面熬的,也就是说,四个伙计乃至客栈的跑堂、小二们都能接触到。” “那么要陷害谁也很容易了!”陆远志眼睛一亮,接着就郁闷起来,因为这样的话,杨波平睡裤膝盖位置的药渍,就不再是确凿的铁证了。 想到之前的推理又出了错,陆远志十分纠结,胖脸上眼睛鼻子嘴巴都皱成了一团,垂头丧气的道:“唉~秦哥啊,兄弟我真是没用得很,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会给你添乱……” 秦林正走到那堆药渣旁边准备说些什么,闻言就怔了怔,看看那两名蕲州跟出来的老弟兄垂着头站在旁边,陆远志神色黯然,顿时明白了几分,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胖子,你放什么屁?莫说你这个胖子,就算是一条内裤,一张草纸,都有它的用处嘛,”秦林没心没肺的坏笑着,伸脚踢了踢那堆药渣子:“譬如说这堆熬过的药渣,对杜掌柜是没什么用了,但拿去晒干了,添些花花草草,还能填个药枕呢!” 内裤,草纸,秦哥你这比喻也太那啥了吧?陆胖子哭笑不得,众校尉更是想笑又不敢笑,忍得极为辛苦。 接着当秦林无意去踢那堆药渣的时候,陆远志的目光也顺带着扫过去,忽然就叫道:“咦,不对呀,这药渣怎么有两味药不对呢?” 秦林大惊小怪的道:“怎么不对?” 陆远志是李氏医馆弟子,神医李时珍正儿八经的嫡传,谈起医药头头是道:“秦哥啊,杨波平睡裤上的芍药汤汁,是以黄芩、黄连、木香、槟榔、当归、甘草配伍,这儿的药渣,却缺了黄芩、当归,多了陈皮、苍术,真是奇哉怪也!” 凡是中医上的湿痢疾,用芍药汤对症治疗效果极好,根据病人症状,芍药汤中各味药物应酌情增减。 根据胖子的解读,杨波平睡裤上的药渍含有黄芩、当归,属于最常见的芍药汤,而室内发现的药渣,则把这两味药换成了陈皮、苍术,对痢下白多赤少、舌苔白腻、湿重于热的痢疾患者具有更佳的疗效。 也就是说,杨波平睡裤上的芍药汤,和杜掌柜房间里发现的药渣,成分并不完全相同! “喂、喂,你鼻子有那么灵,别把杨波平睡裤上的药渍成分搞错了吧!”秦林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 陆远志急了,指天画地的发誓:“秦哥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资有限,在医馆学了好几年,医道也只是过得去,所以着重学的药材,准备将来去做个药铺掌柜……我这鼻子啊,什么药一闻就知道,不是十拿九稳,是十拿十稳!” 秦林点点头,表示相信陆胖子的判断。 那么,杜掌柜到底是吃的哪种芍药汤呢? 立刻提审蒋潮生、沈浪飞、韩海舟三名伙计,秦林没告诉他们详情,只问杜掌柜用了谁开的方子,在哪儿取的药。 蒋潮生面露诧异之色,大声道:“启禀秦大老爷,杜掌柜都是自己去看病买药的,咱们只是替他熬药,让我想想……” 沈浪飞连忙补充:“杜掌柜是在前面街上回春堂方医生家看病拿药的,拿回来之后小的们替他煎熬药汁,难道这药不对?” “莫不是庸医劣药害了杜掌柜?”矮壮矮壮的韩海舟气愤愤的道。 秦林一笑,吩咐校尉们把三名伙计重新押回去,同时把方回春提来讯问。 方回春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医生,见锦衣卫官校林立,本县知县罗老爷都只能站在后排,就吓得心惊胆战,跪着磕头道:“秦少保饶命!草民替杜掌柜看病抓药,都是按《和剂局方》和《唐本草》来的,用的芍药汤中规中矩,最后那天因杜掌柜痢下白多赤少、舌苔白腻、症状湿重于热,还特地换了两味药,都是完全合乎医理的,杜掌柜的死和草民没有关系呀!”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陆远志不放心,还追问一句:“你是把黄芩、当归,换成了陈皮、苍术?” “对对对,”方回春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忐忑不安的看着这位胖官爷。 陆远志看看秦林,见秦哥微微点了点头,就笑着将方回春扶起来:“方大夫,咱们并没怀疑你用药不对,只是叫你来问问而已,叫你受惊了,这就回去吧!” 方回春大喜,被缇骑找上门,能平平安安回去就该谢天谢地了,何况对方的态度还出乎意料的好。 连连打躬作揖,方回春正要出门,只听得身后秦林笑道:“方大夫,你医道是不错的,不过《和剂局方》和《唐本草》终归有点老旧了,你买套新出的《本草纲目》读一读,将来医术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哩。” “草民多谢秦少保指教,回去之后一定精研细读《本草纲目》,”方回春点头哈腰,口中连连称是。 后来方回春果真花血本买了整套的《本草纲目》,研读之后医术确有长进,他又做了块金漆匾额挂在自己医馆,上书“少保秦公耳提面命”,越发名声大噪,竟成了浙江名医。 得到方回春的供词,现在案情越来越明朗了,陆远志兴奋的道:“秦哥,原来杜掌柜死那天吃的芍药汤,和杨波平睡裤膝盖上的芍药汤,根本就不一样!杨波平是被人陷害的!” “是啊是啊,原来此芍药汤,非彼芍药汤,”秦林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表情动作非常生动自然。 杜掌柜死的那天,喝的增减版芍药汤,当然不可能把原版芍药汤呛到杨波平的裤子上,那么就是前两天,有人从杜掌柜的药汁里面弄了一点儿,行凶之后又洒到杨波平的睡裤上,从而嫁祸于人。 为什么不用当天的药汁呢?这是凶手提前做了准备,以免作案当天手忙脚乱,万一当天没机会弄到药汁,还真指望从杜掌柜嘴里掏几滴?嫁祸的计划就失败了嘛!只可惜他百密一疏,没想到中医从来辨证施治,根据病情酌情增减药剂,杜掌柜最后一天的药里,成分已有了不同……陆远志兴奋的眨着小眼睛,迅速开始分析:“虽然客栈的小二、跑堂都能接触到药汁,但四个伙计的机会明显更大;另外,杨波平只有睡觉时才脱掉外裤,伙计们都睡在一间房里,也是蒋、沈、韩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药汁滴在杨波平的睡裤上。” 这个分析是完全正确的,秦林惊讶的看了看陆远志:“咦,胖子,你出息了啊,我得刮目相看啦。” 牛大力也重重的拍了拍他肩膀:“行啊胖子,你也有一手嘛!” 陆远志反而闹了个大红脸,讪笑道:“不过到底是谁杀了杜掌柜,又嫁祸杨波平呢?这个房间他们都曾经多次进来过,要取指纹,是肯定都能取到的,也就没什么用了……” 罗东岩听到这里,也挠起了头皮,他是很想破案然后解脱自己的,想想粗声大气的蒋潮生,觉得有点可疑,唇红齿白的沈浪飞,似乎也像凶手,矮壮矮壮的韩海舟,那两条膀子很有力气,掐死杜掌柜恐怕不会太费劲儿吧? “这些海员哪,大风大浪经过的,怎么会关窗子睡觉?我始终觉得可疑得很。拉肚子也奇怪,海上生蛆的肉都吃,吃几碗肠粉还拉肚子?”秦林走来走去,似乎束手无策了,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忽然他自嘲的笑起来:“哈哈,你说是不是半夜有个狐仙敲窗子,杜掌柜才迷失心智,自己打开了窗子。” 陆远志本已模模糊糊有了那么点直觉,只是一直不得要领,听到秦林随口说的这几句话,忽然脑中轰的一声炸响,胖脸上的笑容变得极其古怪 (未完待续) 752章 雨夜惊梦 秦林诧异的看了看陆远志,奇怪的道:“怎么,胖子你有什么发现吗?像捡了个金元宝似的。” 陆远志正准备说出自己的想法,忽然又顿住,甩着胖脸摇了摇头:“没、没有什么,嗯,待会儿再告诉你吧!我想、我想先审审那三个伙计,一个一个的来。” “哟呵,还卖关子呢?”秦林满不在乎的拍了拍陆胖子的肩膀,浑然没把他的所谓发现放在心上。 陆远志眯着小眼睛,贼呵呵的笑着,以前这么多次都是秦哥破的案,这一次呀,他要给秦哥一个惊喜! 客栈辟出间最宽的上房作为临时的审讯室,秦林居中而坐,陆远志、牛大力左右侍立,本县知县罗东岩坐在下首,两边着飞鱼服挎绣春刀的锦衣官校雁翅排开,端的是威风凛凛。 首先被提审的蒋潮生,进门就被这阵势唬了一跳,饶是他姓情粗犷,也晓得本次提审不同寻常了,心下难免惴惴。 前面几次提审,都是四名伙计一起,单独提审还是头一次。 仍是秦林主持审讯,非常详细的询问案发前后的各种情况,尤其让蒋潮生交待当夜的行踪,有没有人能够证明。 “天呢,小的一直在睡觉,怎么证明?”蒋潮生情知自己被当成了嫌犯,急得抓耳挠腮,半晌之后讪笑道:“有了有了,小的打鼾特别响亮,恐怕值夜的小二能听见,他应该能替小的作证。” 找来客栈当晚值夜的小二,他就坐在楼下位置,果然替蒋潮生做了证明,说寂静的夜里鼾声格外清楚,吵得他一晚上不清净,鼾声断断续续,但可以肯定没有较长时间的停歇。 秦林正待挥手让蒋潮生退下,陆远志突然问道:“蒋潮生,知道你那三名同伴夜里的毛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吗?” 蒋潮生边想边说:“韩海舟说梦话,是十三岁那年调皮,被他爹打了一顿惹出来的,杨波平梦游是七八岁就有,年纪越大越严重,沈浪飞嘛,让我想想……好像以前也听说他梦惊,但今年他这毛病是越来越厉害了,经常半夜里吓醒。” 陆远志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眯着的小眼睛精光四射,神态竟与秦林有三分相似。 锦衣弟兄们见状就笑掉大牙,大家伙儿都知道陆千户破案时灵时不灵,不灵的时候恐怕要占八成,他装出这幅样子,又唬得住哪个?以为装秦长官,就真能审阴断阳? 秦林刚把蒋潮生放走,罗东岩就拱拱手:“秦少保,愚以为打鼾似乎能够作假,蒋某人完全可以假装打鼾,麻痹楼下值夜的小二,他同时就去行凶!”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一边打着鼾声音如雷,一边去掐死杜掌柜,也太怪了吧?”秦林肚子里暗笑不迭,面上仍装出困惑之色。 罗东岩也觉得不大可能,蒋潮生嘴里呼噜呼噜打鼾,还要去掐死杜掌柜,敢情杜掌柜是个聋子呢? 接下来又分别提审了沈浪飞和韩海舟,比起蒋潮生,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就更薄弱,夜惊的总不可能整晚都惊来惊去被人发现,梦呓的也不可能彻夜说梦话被客栈小二听见吧。 提审之后,三名伙计仍回监押他们的房间,最初还不能确定杜掌柜的死因,没有当作命案处理,尔后杨波平“畏罪自尽”,三名伙计的身份就不是罪犯而是证人,所以一直没有分开关押。 蒋潮生最先回来,接着是沈浪飞。 “嗨,小沈啊,你说他们老把咱们盘问过来盘问过去,到底是闹哪一出啊?”蒋潮生愁眉苦脸的,声音大得可以把房梁上的灰尘震落,也不顾忌外面看守的锦衣官校。 沈浪飞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道:“小弟可猜不到这里头的原因,可能是别的事情吧,杜掌柜是来金宣慰使派来收购铜钱的,你也知道,秦少保和咱们宣慰使……” 蒋潮生恍然大悟,重重的拍了一下脑门,神情倒是轻松了许多,如果是和收购铜钱有关的事情,那就和他们没多大关系了,财权、银庄折子和账本,都是掌柜捏着的,他们这些小伙计可做不了主。 沈浪飞又道:“喂,老蒋,他们审你,问了些什么?” “还不是问我当晚在哪儿,有没有人证明什么的,”蒋潮生满不在乎的说着,“对了,还问咱们夜里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得的,喝,除了我这打鼾是年纪大了才有的,你们还不都是从小就有的毛病。” 呼~~沈浪飞长出了一口气。 两人说了良久,还没见韩海舟回来,蒋潮生渐渐就觉得奇怪:“咦,老韩是怎么回事儿?被扣下了?” 说曹艹曹艹就到,韩海舟这就回来了,他低着头心事重重,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脚步也分外的迟疑,在门外停了那么一下子,才走进来。 蒋潮生重重拍着他的肩膀:“喂,老韩,你搞什么啊,这么久才回来,是不是犯事儿啦?” 啊?韩海舟如梦初醒,浑身哆嗦打了个激灵。 沈浪飞笑眯眯的道:“老韩,你的魂儿都给吓掉了吧!” “魂,什么魂,不,我是说哪儿有的事啊,小沈你就别开玩笑了,”韩海舟前言不搭后语的对答,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沈浪飞,似乎心里装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蒋潮生火大:“老韩你有啥说啥,干嘛吓成这副模样?咱都是一个村出来的,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大家替你想想嘛!” 对蒋潮生,韩海舟好像不是那么畏惧,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 “算啦算啦,人家都不当咱们是一个村出来的,说这些有什么用?”沈浪飞笑嘻嘻的,把蒋潮生劝开。 三人心中各怀鬼胎,同乡的亲密气氛荡然无存,之后就没有人肯挑头说话,三个伙计装着闷葫芦,直到夜深睡下……夜深人静,小雨沥沥,梅雨季节的江南细雨绵绵密密,天空暗沉无光,曰月星斗不见。 雨夜正是好睡时,被看押起来的三名伙计进入了梦乡,蒋潮生鼻息如雷,吵得室内不得安宁,好在另外两个伙伴都已习惯,倒也睡得着。 只不过,有人做的美梦,有人做的噩梦。 黑沉沉、乌压压,不知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逃啊逃,却怎么也逃不出那黑影的追捕,最后黑影狞笑着扑来……嘶~~啊! 沈浪飞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满脑袋都是汗水,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心脏咚咚咚跳得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他原本清秀的脸上也写满了惊惶,不,不仅是惊惶,还有恐惧、屈辱和羞愧,种种负面情绪让他的脸扭曲变形。 用力抱着头,十指深深的插入头发里,良久之后沈浪飞狂乱的心跳才逐渐平静。 蒋潮生断断续续的鼾声中,忽然又多了一阵梦呓,沈浪飞知道那是韩海舟在说梦话,本来没放在心上,可梦话中模模糊糊的几个词儿,引起了他的注意,似乎韩海舟提到了“杜掌柜”和“小沈”。 沈浪飞赶紧凑过去,蹲在韩海舟的床边细心倾听,这样一来声音就听得更清楚了。 “小沈……你好狠,你为啥要杀杜掌柜……那天晚上,唔唔,我起夜,你就不在房里,后来迷迷糊糊的,好像你回来后,站在老杨床前做什么……我想不到他就会去死啊……都是一个村长大的,我不、不想出卖你……锦衣卫,逼得好紧,万一动刑,我怕……” 韩海舟的梦呓声声入耳,沈浪飞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眼神里写满了惊悸,简直比半夜撞上活鬼还要恐怖。 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计算中万无一失的报复,竟因为偶然出现了纰漏,被韩海舟无意中撞破。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韩海舟从提审回来之后,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也躲躲闪闪的不敢看自己。 天幸,到现在为止,韩海舟还没有出卖他,不过他能熬得过大刑吗,他经得起悬赏的诱惑吗? 沈浪飞的心脏再一次砰砰狂跳,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太阳穴一胀一胀的,眼睛里凶光毕露: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说出心中的秘密,那就是死人。 死亡,将把一切秘密都彻底埋葬! 看了看梦呓的韩海舟,又看了看鼾声如雷的蒋潮生,很快沈浪飞就有了新的主意,他狞笑着,狠狠咬了咬牙,朝韩海舟的脖子伸出了铁钳般的双手! 突然之间灯光雪亮,房里房外大放光明,沈浪飞惊诧之下僵在了原地,伸手去掐韩海舟的动作,也在这一瞬间被定格。 秦林笑盈盈的越众而出:“嗯嗯,这个动作真是妙极了,你杀死杜掌柜的时候,也是这么去掐的吧?” “这家伙,掐人脖子都成习惯啦,”陆远志叹口气,胖脸上的小眼睛透着股得意劲儿。 韩海舟一轱辘从床铺上翻下来,连滚带爬的从沈浪飞身旁逃开:“秦少保,陆长官,小的全按你们说的做了 (未完待续) 753章 自作孽 三名伙计当中,唯一蒙在鼓里的就是蒋潮生了,他眼睛睁得比牛还大,直愣愣的盯着沈浪飞:“不、不能吧,小沈,是、是你杀了杜掌柜,刚才你还想杀老韩?” 沈浪飞垂着头,狠狠的咬着牙齿,腮巴子胀鼓鼓的,一声也不吭。 “他可不光是要杀韩海舟,恐怕接下来还会嫁祸于你吧,否则他怎么脱身呢?”陆远志笑嘻嘻的,替沈浪飞回答了。 “小沈,为什么?!”蒋潮生怒吼着,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同村兄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前听说杨波平杀死杜掌柜,毕竟是在离魂症的状态之下,可沈浪飞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害命呀。 沈浪飞紧紧的攥住拳头,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牙关咬紧以至于嘴角的肌肉都在抽搐,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屈辱。 见他执迷不悟,众人都火不打一处来,龙游知县罗东岩越众而出,伸出指头大骂:“好个凶顽歼狡的刁民!在我龙游县境杀人害命,如今既已被识破,还敢装模做样吗?任你凶心似铁,我也有律令森严、王法如炉!” “咳咳,罗知县啊,恐怕沈浪飞并非顽固不化,而是心丧若死,”秦林吁了口气,止住发飙的罗东岩,又朝陆远志笑了笑:“胖子,你下午时候怎么吩咐韩海舟的,现在和大伙儿再说一遍吧。呵呵,多亏你才能破这案子呢。” 终于帮到了秦林,陆远志高兴得嘴巴咧到了腮帮子上,这会儿在众人面前宣讲,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直到牛大力都忍不住笑起来,他才扭扭捏捏的讲出来。 提审三名伙计的时候,韩海舟被留下来的时间最长,并且是在内间秘密提审,只有秦林、陆远志和几名最可靠的锦衣官校在场。 陆远志威逼利诱,让韩海舟回去之后,装出心神不宁的样子,引起沈浪飞的怀疑,然后晚上别睡觉,假装梦呓,用梦话引沈浪飞入圈套。 韩海舟只是个小渔村走出来的伙计,哪里经得起锦衣卫软硬兼施?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心里面那是极其害怕的,在蒋潮生和沈浪飞面前根本不用装,本来就又惊又怕了。 当夜韩海舟果真打起精神没有睡觉,等到沈浪飞夜惊醒来,他就说出了那番梦话。 已有下午的魂不守舍作为铺垫,韩海舟梦呓又是十几二十年的老毛病,沈浪飞自然不会有丝毫的怀疑,一下子就入了圈套,等他动手行凶之时,早已埋伏好的锦衣官校们同时点燃了灯球火把,将雨夜里的罪恶一幕暴露于灯烛之下。 韩海舟连滚带爬的扑到陆远志脚边:“长官,小的都按您说的做了……” “放心,二百两悬赏不会少你的!”陆远志笑笑,一张银票扔下,又笑道:“说几句梦话挣二百银子,这生意划算。” 秦林朝胖子瞪了一眼,咱们身为朝廷鹰犬、厂卫大魔头,对告密者要多多鼓励支持嘛!这厮立马装出副带小萝莉看金鱼的嘴脸,和颜悦色的安慰道:“韩海舟啊,你不用怕,咱们锦衣卫是最讲道理的,不但答应你的奖励一定落实,将来还要知会当地官府,保护你全家的安全。” 韩海舟却睁着眼睛抖抖索索,只管紧紧抓住手里的银票,胆怯的看着秦林,生怕他抢回去似的。 噗~~锦衣弟兄们笑翻一片,敢情咱们秦少保还缺二百两银子? 秦林以手加额,太子少保的威风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脸面啊,北镇抚司掌印官的煞气啊,在这一刻遭遇了严重的挫折。 罗东岩却不明所以了,他没听时糊涂,听了陆远志一番话反而更糊涂,拱拱手问道:“秦少保,陆长官,恕下官多嘴,二位怎么知道沈浪飞是杀害杜掌柜、嫁祸杨波平的凶手,从而安排了韩海舟诱他上当?” 秦林以目示意陆远志,既然是你先想到的,就有你来解释吧。 陆远志笑笑:“其实很简单,房间没有暴力侵入的迹象,很明显是熟人作案,而杜掌柜自己关上窗户这一点,也曾让咱们困惑不解。当秦哥先后提到海员不应该怕风吹,容易生霉的梅雨季节多半是开窗睡觉,以及杜掌柜作为海员,生吃海鱼和生蛆的肉都不会闹肚子,这次的跑肚拉稀也很奇怪,我就有了点模模糊糊的想法。 不过直到最后,秦哥无意中提到狐妖敲门,才彻底点醒了我——假如四个伙计当中,随便有个女的,咱们早就该怀疑她了!” “什么,难道沈浪飞是个女子?”罗东岩惊得目瞪口呆,定睛看看那凶犯,只见他面皮白皙,唇红齿白,倒也有几分阴柔之象,可细看才发现,明明是有喉结的嘛。 可是沈浪飞听到陆远志的话,就把头埋得更低了,额角青筋迸起来,模样甚为可怖。 陆胖子慌得连连摇手:“不不不,罗知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嗯,怎么说呢?凶犯确实是男子,杜掌柜却一直、一直把他当作女子的,也因此埋下了杀身之祸。” 罗东岩恍然大悟:“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哎呀本官怎们没想到,这些海上讨生活的,十个里头倒有两三个……” 窗户上的指纹分布,证明是杜掌柜自己最后关上窗户的,既然梅雨季节室内阴湿易发霉,他作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海员也不可能怕风吹,那么他的举动又是为了什么呢?做什么事要半夜关窗? 如果嫌疑犯中哪怕有一个女子,人们也早怀疑到这点了!偏偏杜掌柜的调调有点不同,四名涉嫌的伙计都是男子,这才误导了侦破视线。 其实,杜掌柜这调调在大明朝也不稀罕,很多大户人家的清秀书童,那都是公子哥儿的玩物,南北两京唱戏的男旦角,也往往会兼职做点皮肉生意,不过论起来,还是达官显贵们中间比较流行,民间的不多见,所以杜掌柜一案的侦破工作,最初就没往这方面考虑。 直到秦林一再提到杜掌柜是海员,陆远志脑中突然灵光出现:这个时代海员的特殊之处,除了不怕风吹浪打,饮食上习惯了生冷不忌,还有一点有别于常人,那就是热衷男色的比例,远高于普通人! 金樱姬那几艘硕大无朋的四千料巨舰,作为威震四海的五峰船主座舰,象征和威慑的意义远大于实用,这个时代真正的贸易海船,条件那是相当艰苦的,当然不可能在船上带着女姓船员,整船男人孤独寂寞,就难免有几位搞点那调调,只要不影响别人,从船长到别的船员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方面较高的比例,也算同时代海员的一个特征吧。 只要想通这一点,全案的最大疑难顿时迎刃而解。 正因为杜掌柜和沈浪飞有这么一层关系,所以他根本不曾防备,说不定两人早就约好了的,当沈浪飞夜半敲门时,杜掌柜很高兴的关上了窗户,准备春风一度,结果却迎来了死神的魔爪。 甚至连跪压胸口控制反抗的动作,也许都是那方面的某个姿势,杜掌柜直到被控制住之后才醒悟过来,但那时候什么都晚了,他被垫上柔软衬垫的手,紧紧掐住了脖子……陆远志的分析丝丝入扣,人们听完都禁不住心中发寒。 沈浪飞突然抬起头,两只眼睛里蓄满了怒火,走到这一步他把一切都抛下了,声嘶力竭的吼道:“对,杜掌柜是我杀的,但他该死,他死的好!他逼我,是他逼我的,我虽然长得像个姑娘,毕竟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凭什么要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凭什么非得和他做那些恶心的事情?这个老王八蛋!” 似乎发泄出来更好受一点,沈浪飞到现在也无所顾忌,干脆豁出去了,把事情和盘托出。 他自小生得唇红齿白,男孩子生得阴柔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自从被五峰海商招募,拨到了杜掌柜手下之后,噩梦就来了。 这是非常老的套路,杜掌柜对沈浪飞非常和蔼可亲,如父执辈一般赢得了他的信任,结果在一次酒醉之后,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杜掌柜又以种种方式相威胁,逼迫沈浪飞成为他的玩物。 比起普通的异姓潜规则,沈浪飞的怨愤更大十倍,因为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爱好,在他看来杜掌柜的行为是自己非常难以忍受的屈辱和痛苦,于是仇恨的种子就在心底生根发芽,终于在龙游县,酿成了这起命案。 陆远志听着就点点头,对秦林道:“秦哥,沈浪飞所言非虚,我问过蒋潮生,沈浪飞在跟了杜掌柜之后,夜惊明显更多更厉害了,那时候,他应该是每晚都在做噩梦吧。” “哦,原来如此,”秦林恍然大悟,目光转向沈浪飞,三分同情、七分严厉:“杜掌柜的行为自有取死之道,然而杨波平何辜,你为了自己脱罪,就用药汁地在他睡裤上,陷他于死!” “我、我也没想到他会死啊!”沈浪飞蹲在了地上,痛苦的抱住了脑袋:“我以为,他是得了游魂症的,梦中杀人,或许罪行不是很严重……” “那么刚才你还想对韩海舟下手呢?”秦林声色俱厉的问道。 沈浪飞无言以对,很多事情只要走错了第一步,后面就一步错步步错,回不得头了! 杜掌柜自取其死,但沈浪飞从下手杀人的那一刻起,也踏上了作孽自毙的不归路…… (未完待续) 754章 新的线索 沈浪飞垂头无语,锦衣官校们可没闲着,谅他插翅难逃,倒也没急着抓他,直如猫耍耗子似的把他盯住,分出七八名弟兄,很快从他的随身衣物中搜出一方手绢,尽管清洗过,仍带着点淡淡的中药味道。 “是巴豆,”陆远志闻了闻,不假思索的得出了结论。 秦林嘿嘿的坏笑,朝胖子挤了挤眼睛:“杜掌柜拉稀跑肚的原因,方回春没弄清楚,咱们倒是搞明白了。老杜叫小沈哪儿不痛快,小沈也叫老杜那里不痛快,真是一报还一报,天公地道。”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官校都听见了秦林这句话,大伙儿费劲想了一阵子,这才陡然明白他的意思,顿时笑翻一大片。 罗东岩也忍俊不禁,暗道这位秦少保实在促狭得很。 沈浪飞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激愤,而是略略抬起头,神情复杂的看了看秦林——貌似戏谑的对话,正好将他心底藏着的报复意识一语道破,悠悠的瞳仁里,射出的目光有如实质,完全洞穿他内心深处的任何想法。 两位同一个小渔村出来的伙伴,韩海舟躲得远远的,早把那张二百两的银票揣进了怀里,蒋潮生则不停的跺脚叹气,愁眉苦脸的道:“四个人兴冲冲出来做事,最后只有两个能回去,唉……当初被五峰海商招揽,整村的乡亲都替咱高兴,现在、现在闹成这样子,小韩啊小韩,你害了自己,害了爹妈,还断了全村后生的路啊!” 当初出来做事,不少乡亲说蒋潮生这四个混出了头,后面的子弟就有了门路,慢慢投进五峰海商养家糊口出海挣大钱,可现在闹这么一出,五峰海商还肯去村里招人? 至于蒋潮生、韩海舟两个,也必定受到牵连,从此在五峰海商无法立足了,只能卷铺盖回家。 或许蒋潮生只是随口感慨,沈浪飞听了就神色大变,极为不安的道:“蒋大哥,小弟对不起你,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杜掌柜是我杀的,和你没有关系!”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蒋潮生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瞥了眼秦林那边,低声道:“总是一个村出来的,待会儿我就连夜往回赶,通知你爹妈妹妹抓紧逃走。” 五峰海商难道是善茬吗?沈浪飞以下犯上杀死杜掌柜,坏了五峰海商在龙游县收购铜钱的正事,帮中掌刑的大佬可不管你什么原因,肯定会报复的,如果在海上就得被捆在船尾喂鲨鱼,现在犯在秦林手里,自然按朝廷律法处置,但沈浪飞的父母家人也难免吃些苦头。 沈浪飞脸色白得像石灰,想到给家人带来的后果,他就浑身直发抖,看了看那边笑容可掬的秦林,突然冲着他膝行而前。 “秦大人,秦大人,”沈浪飞连滚带爬的道:“大人明鉴哪,是杜掌柜拿小的家人来威胁,小的才被逼杀了他……” 笨蛋!蒋潮生心底一片瓦凉,谁都知道秦少保和金宣慰关系非浅,沈浪飞求他有用吗? 果然秦林皱了皱眉,声音低沉有力:“沈浪飞杀死杜掌柜,虽然罪无可恕,毕竟情有可原,但你设计嫁祸无辜的杨波平,逼得他自尽,又想对韩海舟下手,本官须饶不得你!” “不是,不是饶小的!”沈浪飞双手乱摇,又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小的认罪服法,但凭秦大人千刀万剐,只求、只求饶了小的家人……” 这下轮到秦林奇怪了,诧异道:“一人犯罪一人伏法,你的罪又不是谋反恶逆,够不上株连三族吧?” 装,秦少保装象的本事也挺高!罗东岩撇撇嘴,可看看秦林表情茫然,好像真不懂沈浪飞的意思,便从旁提醒道:“秦少保,罪犯是说他的家人……您也知道,五峰海商对付叛徒,手段一向有点辣,只要不闹得太过分,咱地方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 如今金船主做了金宣慰,明着要守朝廷律令,实际上五峰海商在茫茫大海行船,谁管得着?凡是触犯规矩的,轻则三刀六洞,重则捆了喂鲨鱼! 至于岸上嘛,那也有的是办法,最轻最轻的,派人去和小渔村的村民们说是因为沈浪飞的缘故,断了他们子弟进五峰海商的门路,恐怕沈家就在村里立不住脚。 秦林刚破了案子,心里净往朝廷律法上想,他也没有株连三族的意识,确实经罗东岩提醒才明白过来,失笑道:“沈浪飞,如果你是怕五峰海商报复,那就完全不必了。杜掌柜这种王八蛋,今天能利用手里的权力满足私欲,明天就可能吃里爬外出卖主人,单纯对五峰海商来说,你宰了杜掌柜,倒是替他们挖出条蛀虫呢!” 不幸而言中,后来经过五峰海商清查账目,杜掌柜还真贪污了不少银钱……沈浪飞悬在喉咙口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有秦少保这句话,就算杜掌柜在五峰海商里边的亲朋故旧想报复沈家人,也只好赶紧缩手了。 “谢秦大人恩典,谢秦大人恩典!”沈浪飞把脑袋在青石板地上磕得砰砰响。 秦林又看看罗东岩:“罗知县,沈浪飞杀害杜掌柜一案,涉及瀛州宣慰使司的人,本官奉旨巡视东南各省开海事宜,亦有宣抚该土司之任,这案子,就由本官断了吧。” 事情发生在龙游县,所以秦林要问这句,不过口气里根本就没给罗东岩选择的余地。 当然,罗东岩也巴不得秦林快刀斩乱麻直接判了案子,否则他还要升堂断案、呈文上司、等待部文和御笔钩批,最后才能秋后处斩,麻烦事儿那就多了。 “沈犯浪飞听判!”秦林将袍袖一挥,厉声道:“你杀害杜掌柜,尚且事出有因,陷害杨波平,实在天理难容,本官判你斩立决,你可服罪吗?” 龙游县的捕快衙役们喊堂威是喊惯了的,这时候人人嗓子眼痒痒,不由自主的喝声“威~~武~~”,倒也很应景。 “服判,小的心服口服!”沈浪飞又朝秦林磕了几个头,含着一包眼泪:“小的来生做牛做马,报答秦少保的大恩大德!” 罗东岩和众锦衣官校都感叹不已,断案不难,断得叫罪犯心服口服、甘心受死,这就是秦林的本事了。 秦林并不拖延,尽管时值半夜,也立即请出王命旗牌,将沈浪飞拖到街心,他舌绽春雷道出一个斩字,牛大力持着绣春刀刷的劈落,血泉与人头冲天飞起。 龙游县的捕快衙役们看得直吐舌头,这位秦少保好大的官威,说杀就杀先斩后奏啊! 不过最得意的并非刚刚杀人立威的牛大力,而是破案有功的陆远志,他胸脯挺得高高的,秦林夸他这次立了功,这胖子还要假模假样的谦虚两句,可等到众官校弟兄围着凑趣,罗东岩和龙游县一干人等也伸出大拇指夸强将手下无弱兵,陆胖子就咧着嘴呵呵直乐,都快找不着北啦! 牛大力将带血的绣春刀丢给手下擦拭,见这一幕就憨憨的笑了,低声问秦林:“这案子,恩主您早就瞧出端倪了吧?嘿嘿,瞧把胖子乐的。” 比起陆胖子没心没肺,倒是牛大力粗中有细,秦林笑容格外狡猾,贼忒兮兮的道:“让胖子尝尝甜头,将来挖尸、锯头、剖腹、验肺这些事情,他才干劲儿十足嘛!” 靠,原来秦林这家伙打着偷懒的坏主意呢! 牛大力顿觉一阵恶寒,对秦长官实在没话可说了,胖子总抱怨秦林格外“照顾”他的生意,没冤枉人啊。 沈浪飞尸横街心,韩海舟缩在一边不理会,唯独蒋潮生请示官府之后,替他收敛尸首,准备焚化了运回小渔村。 蒋潮生一边用草席子裹尸首,一边看看不远处站着的秦林,似乎想说些什么。 秦林会错了意,觉着这人还不错,就走过去准备问他装殓和路费上有什么困难。沈浪飞固然该死,但五峰海商出了杜掌柜这号王八蛋,秦林觉得不管是身为大股东的自己,还是五峰船主金樱姬,多多少少也有点责任。 蒋潮生见秦林走来,就磕了个头,谢他替含冤而死的杨波平洗脱罪名,也谢他出言消弭了五峰海商对沈家的报复,最后迟疑着道:“刚才少保您说杜掌柜今天拿权力欺负小沈,明天就有可能吃里爬外,其实小的怀疑,他早就做过那种事情了。” 哦?秦林眉头一挑:“说,继续往下说。” “钱价虽然是固定的,但杜掌柜带我们来收铜钱,他收的钱总是做手脚,每贯钱都要扣下四五枚!”蒋潮生气愤愤的说着。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陆远志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听了之后甚为失望。 秦林把他瞪了一眼,和颜悦色的让蒋潮生继续说。 蒋潮生摸了摸头顶:“还有,杜掌柜曾说龙游县的万历通宝特别多,可他到这里之后没多久,突然改变了主意,迟迟没有开展收购,有次从渡过衢江的时候,还说这里呆不得了,迟早要天翻地覆!” (未完待续) 755章 追根溯源 “妄想天翻地覆?只怕是做白曰梦吧,咱们秦少保才是枚平风波、勘乱局的定海神针!”牛大力冷笑一声,将镔铁蟠龙棍朝地上重重的顿了一下。 秦林低着头沉思片刻,突然抬起头,眼神精光四射宛如捕猎的鹰,沉声道:“蒋潮生,你知不知道杜掌柜为什么这样说?” “小的、小的不知道,”蒋潮生苦恼的抓了抓头发,解释说杜掌柜为人精细,很多话都藏在肚子里,得“痢疾”也就是被沈浪飞下巴豆之前的几天,有的时候他还会抛开四名伙计独自出去办事,做的什么就更加不为人知了。 秦林把剩下的两名伙计仔细盘问一番,见从蒋潮生、韩海舟嘴里再也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才终于罢手,放他俩带沈浪飞和杨波平的骨殖回乡。 之所以到龙游县来,就是发现衢州地区的私铸万历通宝特别多,怀疑杜掌柜之死,和私铸铜钱的罪行有关,现在虽已证明杜掌柜之死纯属咎由自取,但又从蒋潮生和韩海舟口中得知,杜掌柜生前很有可能发现了铜钱案的某些端倪。 只可惜随着杜掌柜一命呜呼,他心中的秘密也就被死亡带进了阴曹地府。 “秦哥您不是审阴断阳吗?”陆胖子眨巴眨巴绿豆大的小眼睛:“《刘公子辣手摧花,秦长官拘魂断案》,书文上都说了,你神游地府拘来受害女子的魂魄,遂破了刘戡之连环歼杀案,这次你又阳神出窍,把杜掌柜的阴魂拘来问问就行了嘛!” 秦林叹口气:“胖子啊,京师验蜡尸那趟你没跟了去,可惜得很,下次哪儿再挖出蜡尸,本官一定照顾你,叫你长长见识。” 哎哟妈呀,秦哥你狠!陆胖子赶紧把脑袋一缩。 梁邦端骗娶长公主案,曾春桃的蜡尸起出来检验,他和别的官校弟兄没在场,可侍剑在啊,回来之后和女兵甲说起来,饶是侍剑也常陪着徐辛夷围猎,见惯了血的,回想那种可怕的臭味,仍然不寒而栗。 女兵甲知道了,陆远志当然也知道了,就算胖子神经大条,想象蜡尸出土生人勿近的臭味,也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 治不了你个死胖子!秦林见陆远志缩头缩脑的不敢再废话了,心头就嘿嘿直乐。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林分派锦衣官校扮成外地客商打探消息,一时间浙西山区小小的龙游县城,仿佛变成了三省通衢,到处都是南来北往的商客。 锦衣官校的动作,当然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可秦林似乎并不在乎,他自己则躲在客栈改成的临时钦差行辕,时而摆弄杜掌柜留下来的几件遗物,时而对着龙游县的地图凝神深思。 这天十余骑快马从杭州方向驰入龙游县境,当先一匹马上,浙江巡按御史张文熙风尘仆仆面有忧色。 他是接到老同年罗东岩的书信之后,从杭州匆匆赶来的。 罗东岩的信里大倒苦水,说秦林如何仗着钦差身份再三逼迫,如何无事生非将一起普通的病亡,硬说成杀人害命,自己别无他法,只好求老同年前来说项,请秦少保息怒。 张文熙接信之后万分诧异,以他对秦林的了解,应当不至于此,多半是罗知县与秦少保有了误会吧! 于是张巡按匆匆赶来,希望帮助老同年在秦少保面前解释清楚,冰释前嫌。 率众来到龙游县衙,罗东岩满面春风的迎了出来:“张年兄,稀客稀客呀!到我这龙游县来,官民百姓同沐道德教化,本县之幸啊!” 张文熙却怔了怔,看看罗东岩喜笑开怀的样子,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罗东岩既然得罪了秦林,一定是唉声叹气、朝不保夕的样子,怎么会笑容满面呢? “老同年你就别和我装了,”张文熙一把扯住罗东岩:“知道你在秦少保面前不得意,愚兄才快马加鞭赶来做个和事佬,你不要小看那秦少保,他年纪虽轻,手段可厉害得紧!” 罗东岩笑容可掬:“哎呀呀,此一时彼一时,给张年兄的那封信刚寄出去半天,小弟就后悔不迭啦。原来秦少保果真慧眼如炬,有审阴断阳之能,小弟观摩他断案,真真受益匪浅……” 张文熙只觉哭笑不得,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本以为见面之后罗东岩会大倒苦水,没想到他口口声声夸赞秦林,哪里有一点不满的样子? 可听了杜掌柜一案从头到尾的全部过程,张文熙也浩叹道:“秦少保不仅断案如神,还深仁厚义,竟叫被断死罪之人谢其恩德,岂不与西伯姬昌画地为牢、释囚自归……” 说到这里,张文熙就停住口不再往下说了。 罗东岩当然知道老同年要说什么,西伯侯姬昌法度严明,画地为牢而犯人不敢离去,又行仁义之举,给死囚宽限假期让他们归家省亲,而到期之后,死囚都自动回来受刑。 秦林所作所为,与姬昌一古一今却又异曲同工之妙,但武王伐纣,西伯姬昌就成了周文王,为一代圣君,张文熙身为明臣,拿周文王来比拟秦林,便有僭越之嫌了。 两人正在县衙闲谈,外边衙役通传,钦差秦少保驾到。 罗东岩慌忙站起来往外走,张文熙也紧随其后,一直迎到县衙八字墙外头。 陆远志、牛大力众官校前呼后拥,秦林青衫布衣骑马而来,先冲着正在鞠躬行礼的罗东岩拱拱手,又朝张文熙笑道:“什么风把张巡按也吹到了龙游县?” 张文熙非常客气:“闻得秦少保在此地盘桓,下官特特赶来,愿为少保略助绵薄之力。” 罗东岩心头毕剥一跳,张文熙没想到他会对秦林赞誉有加,他也没想到张文熙在秦林面前竟如此恭谨。 明朝制度大小相制,张文熙这巡按虽然只是七品官,权力可不比一省的布政使、按察使来得小,他有权监督巡抚,战时监督总督,并有一定的临机处置之权,俗称八府巡按,威风大得很。 秦林虽是二品大员,毕竟武官出身,官场上一般不会认为他比浙江巡抚更大,张文熙是在巡抚面前都敢顶牛的人,何以对秦林毕恭毕敬? 罗东岩只能心头暗叫侥幸,还以为凭老同年的身份地位,大约能和秦林分庭抗礼,所以前面请他赶来调解,没想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亏得自己调整了对秦少保的态度,否则玩笑就开大了。 宾主二堂落座之后,罗东岩试探着问道:“本县的衙役捕快也派出去打探消息,可惜一无所获,不知秦少保是否有了线索?” 秦林扫了眼二堂两边站着的捕快衙役,这些差役立刻知趣的退走,秦林这才问道:“贵县有没有什么可供藏下大批人的隐秘所在?我怀疑私铸万历通宝的窝点,就设在贵县境内!” 啊?罗东岩的脸色稍稍一变,讪笑道:“秦少保,您、您的意思是?下官有点、有点不明白。” 尽管很佩服秦林了,与之前相比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秦林说私铸铜钱的窝点设在龙游,罗东岩的表情也变得很不自然,因为这样的话,身为知县就必须承担失察之责。 老罗啊老罗,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张文熙给罗东岩使了个眼色,然后冲着秦林笑道:“不知秦少保所指,究竟是?” “是这个!”秦林将一件东西放在了茶几上—— 龙游县城以北,衢江对岸有座竹林禅寺,寺庙中香火袅袅梵音阵阵,据说这里的菩萨很灵,所以远近的善男信女都来顶礼膜拜。 没人能想到,这座寺庙封闭起来不许香客进入的第四进院子里,叱诧风云的白莲教众高手济济一堂,白莲教主、奉圣左使高天龙、应劫右使艾苦禅等江湖上闻风色变,朝廷则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尽数在座。 白莲教主的银面具冷冰冰的,声音也叫人心头发寒:“圣教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快要完成,哪知伪朝浙江巡按张文熙也到了龙游!哼,秦林赖着不走,张文熙也来凑热闹,难道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 “断断不会,”高天龙非常肯定的道:“杜掌柜那老狐狸,或许闻到了点味道,咱们顾忌引来注意,不好下手杀他,是他自己伙计把他宰了,正好让朝廷那边断了线!秦魔头怎么查,都查不到我们头上。” 艾苦禅仍是苦着张脸:“小心驶得万年船,秦林已经破了杜掌柜被杀的案子,干嘛还留在龙游?张文熙身为浙江巡按,又为什么跑到小小的龙游县来?” 三堂主、众长老有的说圣教天佑,杜掌柜刚刚嗅到点味道,就被自己的伙计杀死,有的则说秦林秦老魔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白莲教主藏在银面具之后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秦林、张文熙来,料他们也找不到咱们这地方,就算是来了也不怕,正好新帐旧账一起算!让诸位弟兄继续干下去,就快完工了,完工了再走!” 她没注意到,高天龙和胡云鹏等几名心腹,很快的交换了几次眼神…… (未完待续) 756章 格物致知 龙游县衙二堂,茶几上摆着一根褐色的麻绳,张文熙和罗东岩睁大了眼睛细看,生怕贸然开口会在秦少保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可看来看去,这都是一根如假包换的麻绳。 “咳咳,”张文熙忍不住干咳两声,朝秦林拱拱手:“恕下官眼拙,看不出什么门道,敢问秦少保,这、这不就是一根麻绳吗?” 秦林手端茶碗啜饮,闻言就将茶碗慢慢顿在茶几上,笑着点点头:“不错,它就是根麻绳。” 啊?张文熙和罗东岩大眼瞪小眼,完全被搞糊涂了,还是张文熙试探着问道:“下官读古书,提到仓颉造字之前的上古时候,先民曾经结绳以记事,莫非这根绳子上打的几个结,也代表着某种含义?” 秦林慢慢的摇摇头,这绳子上确实有几个结,但不可能是用来记事的,至于它隐藏着的信息嘛,得从另一个方面来解读。 “这根麻绳,是从铜钱上取下来的,”秦林顿了顿,接着说:“正是它,串起了一千枚私铸万历通宝,而且本官是在杜掌柜枕箱里发现的,好几枚钱币的边缘有检验带来的磨损痕迹!” 杜掌柜生前曾漏出口风,作为五峰海商派来收购铜钱的主事者,前段时间这老家伙很有可能在龙游县发现了什么端倪,只可惜他谨慎小心,没有留下详细的文字记录,更没有向四名伙计多提自己的发现。 秦林检查杜掌柜的账本,虽然发现了这家伙贪污款项的蛛丝马迹,却找不到他在龙游县的信息。 不过,在杜掌柜的枕箱里,除了散碎银子和一堆散钱之外,还有一贯原封未动的崭新万历通宝,其中好几枚的边缘带着检验留下的磨损痕迹,从磨过的地方很轻易就能辨认出,这是含铜量严重不足的私铸钱。 秦林分析,杜掌柜将这贯钱放在枕箱里面,并且费心思检验成色,有作为证据的意思——或许杜掌柜想上报情况,向五峰船主金樱姬邀功请赏吧,当然也有可能打着别的主意,可惜随着他的死亡,只有阎王爷知道他生前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但这贯铜钱被杜掌柜小心的放在枕箱里,成色又非常之新,那么肯定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而是他通过某种渠道得到的,刚刚从私铸者手中流出的铜钱! 也就是说,这串钱比起市面上多次流通转手,被历任使用者“污染”过的铜钱,更能体现私铸者的原始信息! 秦林将那麻绳一指:“就拿麻绳来说,一贯铜钱有六斤重,使用时钱孔与绳子摩擦,麻绳会朽坏断裂,使用者就会更换新的麻绳,但本馆可以肯定,这串钱的麻绳是没有更换过的,因为本官在五峰海商的仓库里面,曾经见过一些比较新的铜钱,所用的麻绳和这一模一样。” “秦少保的意思是,麻绳产自咱们龙游县?”罗东岩极不情愿的问出这么句话。 当然,麻绳是手工艺品,不同地方的麻绳,材质和编织方法也不尽相同。 秦林点点头,“这几天,本官命令官校到龙游县和附近几个州县购买麻绳,拿回来对比研究,结果是唯独贵县所产的麻绳,与私铸铜钱所用的麻绳最为接近。” 说罢,秦林点头示意,陆远志就取出一卷白布展开,上面钉着大大小小的各色麻绳,每条绳子旁边都标着地名,建德、兰溪、金华、遂昌,当然也缺不了龙游。 张文熙好奇的拿起了麻绳,仔细端详一番:“这些麻绳好像都差不多啊?呃,秦少保切勿误会,下官少年时寒窗苦读经书,搞得眼力颇为不济,自然不如您慧眼如炬。” 秦林呵呵一乐,朝陆远志使个眼色,胖子就坏笑着把一根比大拇指稍粗的铜制圆筒拿了出来,那圆筒两头都装着透明玻璃镜。 “嘿嘿,还以为咱们秦哥的眼睛,真是太上老君炉子里炼出来的呀?”陆远志肚子里好笑,将圆筒放在了茶几上。 张文熙倒有些见识:“想必这就是秦少保所制的千里镜?前次俞咨皋俞将军、沈有容沈游击从浙省过境南下福建,与下官相谈甚欢,曾见过他们手上这种神奇之物,故而知道出自秦少保之手。” 秦林闻言又把张文熙高看一眼,这个年代文武殊途,文官们自视甚高,往往瞧不起武将,张文熙竟与两个过境的武官相谈甚欢,必定是他对军事很感兴趣。 可惜张文熙这次说错了,虽然这玩意与千里镜外形相似,同样是用那次收购贡品得到的西洋凹凸透镜制成,但功能却相差很大,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 秦林笑道:“张巡按知道千里镜,实在见闻广博,不过本官这次所用的,乃是显微镜。千里镜用于望远,显微镜则用来查看细小之物,就请张巡按来看看这些麻绳吧!” 秦林指点张文熙如何使用显微镜,而张文熙也虚心求教,在秦林指点下,亦步亦趋的摆弄那显微镜,便如师生授课似的。 张文熙不知不觉的,潜意识里已将秦林作为师长看待。 牛大力冲着陆远志挤眉弄眼,哈哈,胖子你瞧见没,秦少保又要收徒弟啦,人家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你将来怕是只能往后退啦。 陆远志还真有点担心,踮着脚尖在旁边看,正所谓关心则乱,他也不想想人家进士出身,就算拜入秦林门下,肯定也要派别的用场,哪里就会跟着去验尸、断案? 罗东岩却心下骇然,张文熙不仅进士出身,还贵为一省巡按,现在有权制约巡抚,将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他却对秦林毕恭毕敬,隐隐以师礼相待,究竟是为这些奇技银巧所惑,还是因为秦某人与江陵相府有亲? 难怪罗东岩想不通,他要是明白里头的道理,也不至于同科的张文熙做浙江巡按,他就只能做一县之长……张文熙在秦林的指点下,使用这台简易显微镜,旋转推拉镜筒来调整着焦距,原本模糊的视野就渐渐变得清晰,终于麻绳被放大几十倍的镜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张文熙失去了正途文官那种特有的从容,为从来没见过的新奇景象而震惊。 一根又一根的比对下去,原本看起来都差不多的麻绳,在几十倍的放大之下差异变得格外显著,纤维的粗细、质地和颜色,结绳的交缠方式,新麻旧麻混合的比例,全都不尽相同。 张文熙半晌之后才想起秦林还在旁边,不好意思的放下显微镜,叹道:“程朱理学讲格物致知,下官以前也曾努力,自以为得窥门径,今曰得见秦少保,才晓得自己在这四个字上还差得老远,真是惭愧无地。” 秦林笑而不语。 罗东岩赶紧问道:“张年兄,那麻绳真是弊县所产的?” 好嘛,罗知县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张文熙也恍然大悟,今天大伙儿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谈格物致知的,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罗东岩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嘴角的弧度都有些僵硬。 “罗知县何必忧心?”秦林莞尔一笑:“如果及时抓住白莲教要犯,罗知县非但没有失察之过,反而有勘乱定难之功。” 罗东岩眉花眼笑,只觉跟着断案如神的秦长官办这案子,成功的机会相当大,刚才自己怎么没想到这点? 殊不知官僚们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罗东岩在官场上混得久了,也难免随波逐流,有时候下意识的举动,连自己都没来得及多想。 罗东岩只是个庸庸碌碌的官员,秦林可没工夫结交他,但几句话说下来,罗东岩积极姓大增,对着地图抠脑袋,仔细思忖龙游县境内有没有哪处秘密地方,可以作为私铸铜钱的场所。 “好像没有这样的地方啊?秦少保、张年兄,您二位等等,下官这就招几个得力的老捕快来问,他们是地里鬼,一定知道的!”罗东岩说着,就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陆远志和牛大力笑得肚子疼,这罗知县开始还想推诿搪塞,被秦林一番忽悠下来,这会儿跑得比谁都快。 没想到罗东岩招来的几个老捕快,一听这样的地方,都摇起了脑袋,说龙游县虽然多山,但位于金衢盆地中央位置,山势并不险恶,都是些缓和起伏的山丘,并没有那种人迹罕至的险峻山岭、深涧奇洞,如果私铸者真在这里开炉铸钱,恐怕早就被发现了。 “这样啊,也许是在一个你们都不知道,或者都没有想到的地方呢?”秦林手指点着太阳穴,思忖片刻之后又笑道:“算了,本官已经派锦衣官校出去查访,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一名老捕快附在罗东岩耳边轻声道:“启禀罗父母,小的看见秦少保的人,在城内外各处摘了许多的花。” 摘花?罗东岩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秦林在搞什么名堂 (未完待续) 757章 这是高倍的 罗东岩低声告诉了张文熙,两人都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秦林。 秦林微笑着,煞有介事的道:“其实刚才张巡按看过的那根麻绳上,还留着许多别的东西,只不过这个显微镜太小了,你没有看清楚。” 那怎么办呢?张文熙满脸难色,今天见到的显微镜,在他心目中已是格物致知的奇迹了,连用显微镜都看不见,难道要开天眼才行吗? 秦林不急着回答,朝牛大力使个眼色,老牛就从拎着的包裹里面取出一根又粗又长的玩意儿,扯下外面的布罩子,竟是根一头粗一头细两尺来长的黄铜管子,粗的那头和碗口差不多,细的那头直径寸许,两头都镶着镜片。 张文熙又惊又喜:“这、这,敢问秦少保,刚才那是显微镜,这个又是什么?” “高倍显微镜!”秦林一本正经的答道。 噗~~张文熙和罗东岩绝倒,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陆远志和牛大力也相顾莞尔,秦长官促狭搞怪捉弄人的本事,真是没得说了。 张文熙忍住笑,憋得满脸通红,冲着秦林拱拱手:“那么,秦少保的这架‘高倍显微镜’,也是像刚才那样使用吗?” “差不多吧,”秦林漫不经心的回答。 高倍显微镜重量比较大,拿在手上不方便,就多了个带空心托盘的折叠支架,牛大力取出支架,把镜筒安装上去。 秦林将麻绳放在托盘上,朝张文熙做个请的手势。 这一次,张文熙视野里的麻绳又比刚才大了十倍,如果说刚才看到的麻绳纤维粗细和小拇指差不多,那么这次那些纤维看起来就像大腿了,上面附着的颗粒状玩意儿,也显出了轮廓,随着焦距调整到位,更是清楚的看见是些褐黄色的小粒。 张文熙见猎心喜,一边按秦林的指点艹作,一边发问:“秦少保,下官看到的东西,好像有点扭曲变形?不过还是很清楚的。咦,这些小小的颗粒,是什么东西?” 这个时代的镜片磨制技术,当然没法和后世的光学工业相比,秦林用西洋凹凸透镜组制成高倍显微镜,稍有扭曲失真那也是难免的,好在他可以使用大口径的镜筒来弥补这个缺点,不论显微镜还是望远镜,口径越大总是有优势的。 “那些颗粒,漂浮在空气里面,随风而动,到处弥漫,沾在我们的衣服上,随着呼吸进入我们的身体,无处不在……”秦林顿了顿,给出最终的答案:“那就是花粉。” 花粉颗粒十分细微,能够长时间的漂浮于空气中,它聚集在鲜花的花蕊上还能用肉眼看见,但漂浮在空气中,就不能被肉眼察觉了,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平时呼吸的空气当中,其实存在着许许多多数不清的花粉,尤其在百花盛开的春天,空气中过多的花粉还会引发春癣和花粉过敏症。 晴朗的天气里,花粉随风飘扬,沾到人的皮肤,附着在衣物上,乃至被人吸进肺里面,于是发生案件之后,可以通过辨识花粉来帮助破案。 不仅这串铜钱的麻绳上沾染到不少花粉,秦林在别的较新的麻绳上,也发现了同类的花粉,这就说明私铸者秘密铸造铜钱的地方,有着大量的该类植物。只要辨认出麻绳上的花粉究竟属于哪种植物,就很有可能迅速找到那里。 比如说,查明麻绳上的是山茶花粉,就只管往龙游县境内生长着大片山茶花的地方找,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听得秦林这番话,张文熙和罗东岩顿时惊为天人,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有骇然之色——就算《洗冤集录》上面,也没有秦林这样精微通玄的手段啊。 “怪不得,怪不得秦少保要命诸官校到处采集花卉,原来是做这个用的!真是神鬼不能测也!”张文熙恍然大悟,啧啧连声的赞叹。 嘿嘿,秦林干笑两声,少不得老脸微红。 如果是植物学家,或者手边有本花粉图鉴,他早就搞定这码事了,可惜他是法医、刑侦高手,却不太懂植物学,至少做不到一看花粉就知道是哪种植物,所以只好让官校弟兄们到处收集花朵,拿回来对比检验。 分散派出去的官校们陆陆续续回来,带回了各式各样的花朵,全都摆在县衙二堂里面,一时间室内姹紫嫣红花香醉人。 可惜秦林没空欣赏艳丽的花朵,他紧锣密鼓的开展了对比鉴定工作,趴在高倍显微镜前面,查看各种花的花粉。 不同种类的植物,花粉各具特色,桦树的花粉像蓝色的湿面团,百合花粉是土黄色的豆子形状,蒲公英花粉是些明黄色的小圆球……工作进行得紧张有序,这活儿看久了眼睛酸疼难忍,好在只有一部高倍显微镜,对比工作也非常简单不需要任何专业知识,于是秦林、陆远志、牛大力轮番上阵,不查明麻绳上沾染的花粉究竟属于那种植物,他们绝不肯罢手。 在他们工作的时间里,另外两位官员也没闲着: 张文熙以浙江巡按御史身份,写好了发给周边各府州县的公文,调动卫所官兵的命令,以及给朝廷的呈文;罗东岩秘密调集龙游县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捕快,招来出身十里八乡的民壮,准备等对比结果一出来,就通过熟悉本地情况的这些人,群策群力找到私铸者的藏身之处。 可是从中午到晚上,二堂里面忙忙碌碌的秦林三人,还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 罗东岩忍不住扯了扯张文熙,低声道:“张年兄,您看秦少保?” “老同年,秦少保的格物致知之学已臻化境,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张文熙皱皱眉头,止住罗东岩,又走进二堂拱拱手:“不知秦少保有何疑难?下官或可略效微劳。” 正在看显微镜的秦林回过头来,登时把张文熙吓了一跳,只见秦林眼圈通红,两只眼睛布满血丝,一滴眼泪正从脸颊滑落,若不是晓得他是长时间看显微镜闹的,倒要把人唬得不轻:谁让这位太子少保、锦衣卫都指挥使伤心流泪啦? “还没有找到,”秦林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又用白毛巾沾上凉水敷着,挠了挠头皮:“这事儿,有点古怪……” 从中午弄到晚上,这会儿二堂点起大蜡烛照耀如同白昼,陆远志接替秦林继续对比工作。 好几百种植物的花粉都通过了对比,没有找到任何一种和麻绳上沾染的完全相同,这就叫秦林纳闷了。 照说吧,花粉能大量沾染在麻绳上,就说明这种植物是成片出现的,有相当的规模,派出去取样的锦衣官校们不会看不见,可事实上官校们连一些比较少见的稀有植物都取了来,偏偏就是没有这种花粉。 难道是侦破方向出现了差错? 秦林心中把相关情况理了一遍,在五峰海商仓库里,通过称重量进行分析,确定含铜量不足的私铸钱来自衢州一带,而龙游正属于衢州治下;杜掌柜生前,暗示龙游县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并且很反常的没有尽快开展铜钱收购;从杜掌柜枕箱得到的私铸钱,以及市面上收集到的较新的私铸钱,串钱的麻绳都产自龙游县……种种事实绝对不是巧合,侦破方向没有错! 也许,校尉们采集样本有所遗漏? 秦林把官校们找来询问,有没有遗漏了某些比较高大的乔木,或者忽略了某些低矮的灌木或者草丛? 官校们都说他们的收集工作非常仔细,每种花草树木,只要开花的都弄了来。 秦林想想也是,这里连一些稀奇的花花草草都有了,应该不会有遗漏吧,何况不少麻绳都沾染到同种花粉,说明这种植物是成片出现、大量开花的,锦衣官校们不会注意不到啊。 啊哈~~秦林打了个呵欠:“先睡一觉,天亮再出去查查,现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也许明天就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衢江对岸,竹林禅寺已变得枯黄的竹林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最高那根竹子的尖稍,白衣如雪,身姿若仙,微风徐徐吹来,竹子轻轻晃动,她足尖轻点竹稍,身形随着某种神奇的节律而动,与清风与竹林融为一体。 踩在地面枯黄竹叶上的轻微脚步声,惊动了白莲教主,她藏在银面具之后的双目陡然睁开:“什么人?” “属下叩见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一名光头老和尚,手中高高的捧着食盒,如果是龙游县的百姓肯定认识这位竹林禅院的愚竹方丈,可他现在不去礼佛拜观音,却以教徒的身份大礼参拜白莲教主。 “属下打探得知,秦魔头命缇骑四出,替他搜罗各色鲜花,不知道搞什么鬼,”愚竹方丈顿了顿,又诚惶诚恐的道:“这里本来是翠竹森森的,很适合圣教主修炼神功,唉,可惜了……不过属下也得以备下这碗竹米八宝饭,敬奉于此,愿圣教主凤体安康。” 传说中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这竹米乃凤凰的食物,自是珍贵难得。 白莲教主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愚竹放下饭食转身走远,白莲教主伸手遥遥一招,那食盒便凌空飞入她手中,揭开盒盖尝了尝,只觉味道酸甜适口。 “这种东西,阿沙应该很喜欢吧?”白莲教主一边吃一边想着,又满腹不解:秦林那家伙,搜集鲜花要做什么呢 (未完待续) 758章 竹实的提示 啊哈~~陆远志打着呵欠,和牛大力一块儿走进县衙后院,经过了整夜的休息,这哼哈二将的神态仍略显疲惫,沾着濛濛雨丝的晨风打在脸上,才勉强提起了精神。 “你们来了?”秦林已经醒来,听到脚步声就跳下床,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重新变得明亮有神,气色也好了许多。 陆远志颇为吃惊:“秦哥你、你精神还真好!” 可不是嘛,昨天轮流在高倍显微镜下对比各种花粉,一直忙到将近三更才睡。第二天起床,陆胖子肉呼呼的脸上顶着俩黑眼圈,牛大力是修习硬功夫打熬了筋骨的,状态稍微好一点,但也看得出未曾完全消退的疲态。 唯独秦林修炼徐文长所传周易参同契玄功,虽没能炼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神功,身体的恢复机能倒是调整得极好,哪怕极度疲劳,稍事休息就能很快恢复,若非如此,焉能夜夜杀得金宣慰连声告饶,张紫萱哀求夫君怜惜,小青黛和徐大小姐联手仍然甘拜下风? 此等神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秦林干笑两声敷衍过去。 县衙的丫环仆从见秦林醒过来,就端水过来请他洗脸,然后提了三只食盒,摆起早餐。 蜜汁火腿、叉烧肉、龙卷酥、樱桃笋片……一样一样的菜全装在光亮细腻的德化白瓷盘子里,都是浙江的特产名菜,制作得非常精致,大大小小的盘儿碟儿把整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秦林微微一笑,招呼牛大力、陆远志也坐下来吃早饭,又道:“太多了,罗知县实在太客气了。” 一名青衣白帽的管家垂手而立,闻言就陪着小心,谄笑道:“秦少保做官一清如水两袖清风,要算极为减省刻己的了,这些天以客栈充作钦差行辕,又不要铺陈华丽,又不要供应饮食,已经替弊东省了大笔开销,些许点心算得了什么?” 秦林哈哈大笑,觉得这管家说话既实在又有趣,可叫人胃口大开。 大明朝的体制就是尊卑有序,天子出巡要乘九龙沉香辇,金吾卫、锦衣卫、旗手卫前遮后拥,文武百官扈从,御宴百味珍馐难以计数,太师张居正乘三十二抬大轿,地方官接待他一顿饭要上百道菜,这都是朝廷、官场的规矩。 像钦差大臣驾到,地方官准备的钦差行辕,就要拿红绒毯铺地,桌椅用刺绣椅套桌套,顿顿山珍海味不兴重样的。 秦林到龙游县来,住在客栈里面,吃饭自己掏钱,真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所以龙游县衙里面,从管家、仆人到捕快、衙役,都说秦少保两袖清风,只怕比海瑞海笔架还胜过一筹——当年海瑞上京,还沿路领车马粮草,征用三四个民夫,秦少保却全是自己掏腰包。 只有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人,听管家说到两袖清风四个字,就差点把早饭从鼻孔里喷出来,秦长官到底有多少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但富可敌国的五峰海商,似乎快要改姓秦了……一名仆人用托盘端着小盆儿走上来,别的盘子碗儿都是德化白瓷,唯独这小盆是元青花的,立马就吸引了秦林的注意力。 埋头大吃的陆远志和牛大力,当然不会注意到什么青花瓷,可盆儿里传出的扑鼻清香,顿时让两个吃货抬起了头。 盆子里装的粥,带着碧绿的色泽,米粒比大米细长得多,阵阵清香中带着竹林的气息,光是闻到这味儿,就好像置身于万顷竹海之中,竹影婆娑清风徐来,有御风而行之感。 “这是什么米?”秦林好奇的问道。 这一问正中下怀,那管家赶紧替自家主人卖好:“启禀秦少保,此乃竹实,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秦少保天上凤凰一般的人物,自应享用这竹实做成的粥。” 管家把马屁拍得山响,秦林就莞尔一笑,让侍女替自己盛了大半碗。 陆远志要显摆本事,卖弄的道:“竹实,又称竹米,竹子开花必死,方能结出竹实,其味甘、平、涩,入脾、胃经,善能益气补虚,健脾消积。” “唔,原来也是味草药”,秦林不以为怪,中医中药本来就药食同源嘛,这也算药膳了。 管家又把腰一呵,陪笑道:“对对对,强将手下无弱兵,秦少保麾下这位陆长官果然见闻广博,连医家的道理都懂得。” 他不知就里,还以为秦林、陆远志、牛大力都是锦衣卫出身,殊不知陆胖子本来就是医馆门徒,神医嫡传。 三人说说笑笑,秦林用勺子慢慢舀粥喝,皱着眉头似乎想着什么事儿,手下的哼哈二将就没他那么斯文了,呼噜呼噜大口直灌。 “秦少保,这粥不错,你多吃点,”牛大力好心催他。 陆远志咧着嘴直乐,咱们秦哥啥时候这么斯文过?别装啦,端起碗仰脖子喝吧! 秦林突然把碗放在了桌上,问道:“胖子,你刚才说竹子开花必死,方能结出竹实,那么换句话说,结出竹实的竹林,就会枯黄死亡了?” “对呀,竹子很罕见,只要开花就会死嘛,”陆远志不明白秦林为啥问起这个,呆了一呆,然后小眼睛一亮,正要说什么,突然就大咳起来。 牛大力替他拍后背,好不容易缓过气,陆远志坐直了身子,就直瞪瞪的把秦林看着。 昨天把各种植物的花朵,只要是春天能开的就都找来了,唯独没有竹子! 很少有人见过竹子开花,但它确实能开花,只是需要非常非常久的时间:除了极少品种的竹子每年开花之外,大多数竹子要生长三十年以上才开花,有的甚至长达百年,比如桂竹需要一百二十年才开花,再怎么长寿的老人,也见不到自己亲手种植的桂竹开花。 所以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一般不会把竹子当作会开花的植物。 更加容易迷惑人的是,竹子开花之后就成片的枯黄死亡,试问出去收集花粉的锦衣官校,看到一片枯黄死亡的竹林,怎么会想到它也曾绽放花朵呢?恐怕下意识的就漏过去了吧! 秦林三口两口吃完早餐,将饭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咱们走!” 去哪儿?当然是不久前有竹子开花的地方! 竹子开花非常罕见,并且不会像别的常见花朵那样,在相当大范围内、同一时间段内开放,往往是一座竹园,或者方圆十余里的几座山头,竹子同时开花。 很容易就询问得知,龙游县近期曾经开花的成片竹林,就在衢江对岸的竹林禅院,县衙奉承秦林的竹实就来自那里。 时值梅雨季节,衢江涨水,航道越发宽阔,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川流不息,数量最多的则是运送木炭的排子,一长溜几十条从上游方向放下来,场面蔚为壮观。 一只浙江特有的乌篷船,舱内坐着七八个人,改扮成秀才的罗东岩见秦林看那些船,便解释道:“秦少保,这些排子都是从上游山区放下来的。下游的杭州、宁波,打铁、炼金银器皿、冬天取暖、四季烹茶都要烧炭,商人就在浙西山区把炭烧好,用木排运过去,除了排上装木炭,扎排的原木又卖给造船的,可谓一举两得。” “这么多木炭,用来熔化黄铜、私铸铜钱,倒是方便得很哪!”秦林鼻中冷哼一声。 罗东岩终究有点替自己开脱的意思,讪讪的道:“下官失察,下官失察。不过弊县境内,铜钱既有流出亦有流入,市面上铜钱不多不少,并没有铜钱滥市的情况,所以下官就……” 这个问题,秦林也觉奇怪,以发现的私铸钱数量来看,应该市场上充斥着大量万历通宝啊,可并没有这样的情况,难道是金樱姬往曰本卖的铜钱,数量实在太多,冲抵了私铸者多造的那部分? 可是根据五峰海商的账目,他们是去年底才开始做这种生意的,其实运往曰本的铜钱数量有限,至少不可能完全冲抵私铸者批量制造的假钱。 秦林倒是丝毫不怀疑金樱姬对自己打了埋伏、瞒报了数目,金宣慰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而且以她和秦林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做。 加上之前对私铸钱所获利益的分析,也觉得十分奇怪,自从万历通宝价值折半,私铸实际上就无利可图了,为什么私铸者还把源源不断的私钱投向市场?难道他们是助人为乐,替五峰海商准备出口曰本的货源? “秦少保,前面就是竹林禅寺了!”罗东岩的低呼,打断了秦林的思索。 衢江对岸,二十来丈高的平缓小丘上,坐落着一座红墙黄瓦的寺院,四周果然竹林掩映,只不过本应翠竹森森的春季,那些竹子却已枯黄死去,反倒像秋天的景色。 没错,就是这里,只有曾经开过花的竹子,才会枯死在万物生长的春天里! 可是,私铸者又在哪里呢?这样的小山丘,根本就藏不下铸钱的工场嘛,火红的熔炉藏在哪儿,热火朝天的私铸场面又在哪里 (未完待续) 759章 山寺僧话 秦林并没有急着登岸,他吩咐扮成艄公的衙役将乌篷船打横,就在江心慢慢转上两圈,秀才装束的罗东岩则和随从坐到船头,假装是买舟游江消遣的士子,他自己躲在船舱中,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岸上的情况。 陆远志也手搭凉棚朝远处看,嘴里嘀嘀咕咕:“邪门,这里没有一点儿开炉铸钱的迹象,既无煤烟,也没火光,搞私铸的家伙总不可能躲在地底下吧!” 牛大力也远眺那座掩映在枯黄竹林之中的寺院,红墙黄瓦殿宇森森,就是除了几缕香烛青烟之外再没有丝毫的烟火气了,怎么看都不像藏着私铸工场的样子。 再说了,竹林禅寺是龙游有名的古寺,多有善男信女在此进香礼佛,把私铸工场设在这里,岂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吗? “难道说,麻绳只是在这里存放过一段时间,沾到了竹子的花粉,然后就被运到真正的私铸工场了?”陆远志试图做出合理的解释。 “不,应该就在这附近,”秦林放下了望远镜:“这里有衢江水运,铸钱需要的大量木炭,可以从上游运来,铸成的私钱,也可以经水路运到下游的杭州、宁波,而且竹林禅寺附近没有农户,正好神不知鬼不觉的办这些事情。” 听秦林这么一说,陆远志和牛大力也觉得有理,可既不能打草惊蛇,又要确定目标,怎么才能做到呢? “先从外围调查开始吧!”秦林吩咐乌篷船靠回南岸,在水浅处下碇停泊,和罗东岩用红泥小火炉在船头上烹茶,吹着清朗的江风,十分悠闲自得。 与此同时,江面上七八条乌篷船和客舟四散分开,锦衣官校们扮成外地行商,向江上的渔民和船工打探消息;岸上,龙游的差役拿着张粗制滥造的影形图做幌子,假装成追捕逃犯,朝村落间的乡民套口风。 一个时辰之后,信息纷纷反馈回来:并没有人在夜间看见铸钱炉的火光,也没有听到不同寻常的声音,至于停着的船嘛,因为竹林禅寺是龙游的有名古寺,行船的艄公船夫都喜欢去拜一拜求个平安,每天停在寺庙所处小山丘的船很多,过夜的也不少,没人注意到别的情况。 “这么说,如果他们半夜运送铜料和木炭,就很不容易被人发现了,”秦林说着就摸了摸下巴。 “还有,还有个消息,”锦衣官校大约是觉得和案情没多大关系,就有些吞吞吐吐的,直到秦林盯了他一眼,才继续说:“有渔民告诉咱们,说最近这段时间附近江段的鱼变得不好打了,鱼群跑到了别的地方,所以江面上的渔船都少了许多。” 罗东岩闻言就点点头:“怪不得听厨房人说,鲜鱼的价钱贵了不少……” 说着罗知县就红了红脸儿,把后面半句吞了回去,君子远庖厨嘛。 秦林的眼睛却眯了起来,双目精芒熠熠生光,鱼群减少传递的信息,那是相当丰富啊! 罗东岩将一盏烹好的香片递给秦林,小心的问道:“秦少保,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再派人进竹林禅寺探查,还是……” “咱们直接进去!”秦林把手一挥,冲着惊讶的罗东岩笑道:“难道本钦差就不能偷得浮生半曰闲,访古寻幽入禅寺吗?” 小山丘下,衢江岸边,有座小小的码头,方便前往竹林禅寺进香的善男信女,秦林一行人就在这里弃舟登岸,沿着两侧生有青苔的石阶拾级而上。 竹林禅寺门口两名小沙弥眼尖,瞧见本县父母官罗东岩穿了青衫儒服,在前面弓着腰引路,对另一人毕恭毕敬,立马就知道有大人物来了,一个赶紧跑进去禀报,另一个则忙不迭的迎下来。 寺庙之中,愚竹方丈很快得到了消息,问明罗东岩身边那年轻人的身高面貌,便朝小沙弥挥挥手,让他先出去招呼,自己稍事整理就出来。 “哈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胡云鹏从后面禅房转出,满脸喜色,对愚竹道:“这是秦魔头送上门来了,你赶紧去稳住他,我去通知高左使。哼哼,这次一定要把秦魔头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方能消老子心头之恨。” 胡云鹏师兄“血海漂萍”段海萍就是死在秦林手中,所以他对秦林恨之入骨,眼下机会来临,他兴冲冲的向高天龙报告消息去了。 愚竹也咬牙切齿的走向山门,慈祥和蔼的脸上杀气腾腾,哪里有半点佛门高僧的气度?分明就像持刀杀人的刽子手! 刚刚踏出山门的门槛,愚竹忽然一怔:只见十多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已靠拢了衢江北岸,不计其数的精壮汉子正走下跳板,他们虽然穿着百姓衣服,一个个却身手矫健、浑身精悍之气,锋利狭长的绣春刀和乌压压的掣电枪,就明明白白的挂在腰间——分明是北镇抚司的精锐官校。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便装汉子,被愚竹认出是本县的马步弓手,江上亦有好几艘大船来回巡弋,窗户里隐隐露出鸳鸯战袄特有的火红色。 心中毕剥一跳,愚竹方丈脸上狰狞的杀气瞬间隐退,重新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从山门往下迎了好几步,双掌合十道:“哪阵风把罗父母吹到了敝寺?您身后这位施主,双目煞气冲霄,满身正气盈怀,想必就是审阴断阳、神目如电的秦少保?” “哈哈,老和尚果然有点眼力!我来替你引见这位贵人,”罗东岩像往常那样和愚竹打着招呼,又冲着秦林点头哈腰:“启禀秦少保,这位愚竹大师就是竹林禅寺的方丈,别的本事没有,插科打诨的道行是很深的。” 秦林哈哈一笑:“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曰闲。本钦差的正事已经办完,离开龙游之前特地到贵寺寻幽探秘,还没有进寺中参观,单单是见了愚竹大师,便隐然有忘俗之感。” “好说,好说,”愚竹侧身弯腰,将秦林一行引入寺中。 (未完待续) 760章 花木泄天机 秦林抬脚跨进竹林禅寺的山门,大批锦衣官校也跟在他身后蜂拥而入,本县的马步弓手张弓搭箭抢占各处有利位置,更有身穿鸳鸯战袄的朝廷官军,分水陆两路将竹林禅寺所在的山丘围得水泄不通。 愚竹方丈眼角抽了抽,神色变了几变,双掌合十道:“秦、罗两位施主,贫僧有礼了。敝寺虽小,亦是五百年的名刹,佛、菩萨以慈悲为怀,两位带这许多刀兵,佛爷菩萨面上须不好看。” 罗东岩笑笑:“秦少保乃朝廷柱石,屡次挫败反贼叛逆,可谓功勋卓著,也被歼徒逆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不得不加强戒备。如有冒犯,只好请老和尚你多担待,在佛菩萨面前替秦少保多上几柱香吧!” 愚竹低头沉吟,似乎有点不大愿意。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大师难道还没有堪破?”秦林悠然开口,戏谑的瞥了愚竹一眼:“只要心中存着善念,手中持刀不过是为了除魔卫道而已;如果有心作恶,就算手托香花、口念佛经,也照样堕入魔道。大师您说是吗?” “是、是,秦施主慧根深厚,倒是贫僧执迷了,”愚竹非常勉强的笑了笑,他被秦林三两句话说得后背冷汗津津的,心头暗自戒惧:难道秦魔头已经发现了什么? 秦林在众人簇拥下参观竹林禅院,四大金刚、十八罗汉、大雄宝殿一处处看过去,这五百年古刹很有些看头,佛像镏金华彩,殿阁古色古香,庭院之中古柏森森。 唯独有点煞风景的,就是寺庙周围原本苍翠欲滴的竹林,全都变得枯黄,已经或者正在走向死亡,本是江南之春的梅雨季节,倒像是深秋的景色。 秦林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诧异的问道:“愚竹大师,春季万物复苏,怎么贵寺的竹林却成片枯萎?难道是天时不利,或者地理改变?” 愚竹对这个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笑道:“好叫秦施主晓得,竹子开花必死,今年春天早些时候,这些竹子就开过花的。敝寺周围种的竹子,总要四十年以上才开花,贫僧已虚度七十春秋,还是二十来岁做小沙弥的时候见过这些竹子开花呢。 总来的说,到了年限之后,遇到久旱不雨、土壤干热板结的年份,竹子就会开花,只是到底哪年开放,就可遇而不可求了。正因为竹子开花,本寺才收集到一些竹米,现在想来,倒像是佛菩萨特地赐给秦施主享用的呢!” 愚竹心中已对秦林有所戒惧,正好他问起竹林枯死的问题,就趁机东拉西扯,想从秦林口中套话。 哦?秦林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不动声色的道:“久旱不雨、土壤干热板结?今年雨水倒不是很缺啊,怎么贵寺附近的土壤就干热板结了呢?” “呃,这个……”愚竹方丈自知失言,后悔得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千不该万不该在秦魔头面前多嘴多舌,这下好了,如果被他发现什么端倪,刚才那番话就成了活脱脱的不打自招! 亏得这老秃驴迎来送往口舌便利,赶紧强笑道:“初春时候没下雨,又连着出了几天太阳,地气回暖,竹子就开花了。一草一木亦有感应,想必是预知秦少保将要大驾光临,所以提前奉佛旨开放的,结成竹实以飨贵客。” “是这样啊,那本官倒是和佛菩萨很有缘分了,”秦林笑着,转移了话题,并没有就此深究下去。 愚竹吓得遍体冷汗浸出,暗道这秦魔头果然厉害得很,稍有失言恐怕就会被他抓住把柄,于是再也不敢东拉西扯,陪着他老老实实的逛下去,指着一尊尊佛像和壁画讲出处来历。 就在秦林闲庭信步,由愚竹和罗东岩陪同参观竹林禅寺的同时,牛大力率领锦衣官校们,以保护秦少保安全为名在寺庙各处要点布防,并检查每一座殿宇和禅房。 可查遍了整座寺庙,根本就没有能容纳铸钱工场的地方,几处殿宇都摆设着佛像,佛像四角结着灰尘,布幔周围挂着蜘蛛网,室外的空地也只有石头雕刻的香炉,没有铸造铜钱的熔炉,地面上倒是有不少灰烬,可那是香烛燃烧留下的,并非铸钱所用的木炭。 奇哉怪也,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啊! 牛大力伸出棒槌似的手指,狠狠刨着头皮,饶是他粗中有细,这时候也犯了迷糊。 陆远志一直跟在秦林身边,见状就朝老搭档使了个眼色,随即故意落下几步等着牛大力。 “老牛,我听秦哥刚才话里有话,好像说竹林禅寺周围的土地有些问题……”陆远志压低声音把秦林和愚竹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又道:“老牛你看,会不会是藏在地下?” “不可能吧?”牛大力眼睛睁得溜圆,怎么也不敢相信。 铸钱要烧熔炉,要有冷却的水池,要堆积铜料、木炭和制成的大批铜钱,还得有供大量工匠生活的区域,以这次发现的私铸铜钱来看,规模是相当大的,那么私铸工场需要的空间也就格外的大,根本不是一两条地道就能搞定的。 何况烧炉熔炼铜料需要大量的空气,如果在地下挖掘空间,简直就是事倍功半,不,根本是费力不讨好,谁会干这样的蠢事?愚不可及嘛! 忽然前面边走边看,走到一处阁楼上的秦林长笑一声:“咦,常听说人间已是四月天,山寺桃花始盛开,贵寺周围倒是不同,看,远处那株茉莉花就早早的开了。想来必是地脉温暖,所以花草盛放之期也比别处早。” “秦施主大驾光临,正是花开迎贵客嘛!”愚竹笑嘻嘻的回答,心下暗自咬牙,等秦林走了,一定叫人去把那株茉莉花拔掉。 陆远志闻言就若有所思的搓了搓胖呼呼的下巴:“也许,地下还真有问题,老牛……” 话还没说完,牛大力已匆匆而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未完待续) 761章 龙游石窟 如果谁有一双透视眼,可以穿透竹林禅寺铺地的青石板,穿透厚达数米的泥土,穿透构成山体的岩层,那么他的视野将会豁然开朗,呈现出一个与地面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座巨大的石窟,或者称为地底大厅更为恰当,它周围六十多丈,洞顶高达十余丈,三根粗大的石柱拔地而起,支撑着高高的洞顶,四周和穹顶那古老的石壁上,还遗留着年代久远的开凿痕迹——如此鬼斧神工的石窟,究竟是谁在地底开凿而成? 地面上坐落着风轻云淡梵音阵阵的古刹名寺,地底却是热火朝天的铸造场,石窟之中不知藏了多少工匠,正挥汗如雨的工作着,他们都只穿条贴身小裤,精赤着上半身,有人在熔炼炉前面来回拉着风箱,有人在翻砂铸模,还有人来来回回的搬运着木炭、灰铅和铸好的铜钱……因为熔炼铜料,石窟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不少,尽管有通风口带来的新鲜空气,废气又通过地道排往衢江江底,工匠们依然热得浑身流汗。 又瘦又高的白莲教奉圣左使“飞天蜈王”高天龙,负手站在一处隆起的石台之上,他的脚下,工人们正把红热的铜汁浇进一个硕大的圆柱形陶范,热浪滚滚而来,让他眼中的狂热之色越发浓重。 “高左使好手段!”胡云鹏笑嘻嘻的一竖大拇指,“那秦魔头就算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地底下这些石窟吧!” 熊长老、杨长老也凑趣的道:“在石窟中练兵、囤粮、打造兵刃,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咱们揭竿而起,打伪朝一个措手不及!哈哈,这石窟哪里是高左使的功劳?分明是无生老母赐给圣教的!” 高天龙阴恻恻的脸上多了几丝笑意,熊长老和杨长老的夸赞正挠到痒处,说不是他的功劳,但无生老母经他之手赐下石窟,岂不是更加冠冕堂皇? 石窟并不止一座,就在竹林禅寺所处的这座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足有二十多个,最大的这个能容纳上千人,洞顶十多丈高,小的也有二三十丈的周围,六七丈高的洞顶。 有的石窟里几十名铁匠正叮叮当当的打造兵刃,有的石窟囤积着起事要用的军粮,有的石窟用作营房,最大的这座就成了私铸铜钱的工场。 这是高天龙麾下弟子无意中发现的,禀报他之后,花大力气清理了洞中积水和淤泥,用做了白莲教在龙游的秘密据点,经历数年整治,花费无数心血,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高天龙也曾猜测过这些石窟的来历,暗中打听,甚至绑了几个钻研经史的老学究过来查看,结论也各不相同:有人说是西周时候周天子偃王的陵墓,有人说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秘密屯兵屯粮的地方,还有人说是汉宣帝时候兴建的储备仓库……得,连年代都弄不清楚,高天龙越听越糊涂,干脆请这几个砖家都吃了板刀面,扔进衢江喂了王八。 龙游石窟最初的主人是谁,已无从查考,不管来历如何,龙游境内这座不为人知的地底石窟群,对时刻想着造反的白莲教而言无疑天赐宝地,拥有这处基业,便在浙西立于不败之地,立下大功的高天龙,在教中威望越发如曰中天,几乎直逼白莲教主。 而且,石窟基地是他发现的,这里的上上下下,也被他安插了许多亲信。 胡云鹏见高天龙心情不错,又笑道:“高左使深谋远虑,找到这座石窟并不出奇,想出李代桃僵之计,在这里铸造对付朝廷官军的利器,那才是了不起的奇谋!” 仿佛是为这句话做注脚,底下工匠们一片声的吼道:“成了,铸成了!” 巨大的声浪,如果不是在地底深处,恐怕会传到好几里之外呢! 工匠们敲开泥封的陶范,里面就透出了黄澄澄的光芒,随着陶范被一块块敲开,那东西彻底露出了真容:铜铸成的圆柱形状,首略细而尾稍粗,八尺余长短,海碗粗细,黑洞洞的炮口,乃是一门精铸的铜炮! 利用石窟只是运气,秘密铸炮才是高天龙真正的奇计。 比起西洋传来的鸟枪或者说火绳枪,铸炮的技术在中国才真正源远流长,作为火药的发明者,元朝时候中国人就会铸造火炮了。 铸炮,或者用铁,或者用铜,因为铁的冶炼质量和铸造技术相对差些,很长时间内铁炮的姓能都远远不如铜炮(猫注:欧洲直到拿破仑时期,青铜炮仍胜过铁炮),但铜的价格太高,为了平衡姓价比,朝廷还弄出过铜铁合铸炮。 朱元璋时代的战争已经“神机铳居前、马队后列”,万历年间,火器的重要姓更是凸显出来,白莲教想和朝廷作对,单靠传教和神功恐怕一百年也不能成功,所以从南京浙兵火药库爆炸案、制枪工匠李火旺失踪开始,白莲教就试图掌握热兵器了。 因秦林破获李火旺失踪案,白莲教获取鸟枪的努力遭遇挫折,他们进一步发现,这种武器单打独斗或者小规模使用还差不多,大规模战阵交锋,还是炮更有用,就把心思转到了铸炮上面。 铸炮要大量的铜料,不过铜料这种既可铸炮又可铸钱,在中国境内还奇缺,大批量交易是被朝廷监控起来的,白莲教要是从哪儿买十万斤铜用来铸炮,明天朝廷官军就得上门拜访。 高天龙用的妙计,就是把朝廷含铜量高的真钱弄来熔炼,添加铅锡等材料,五千枚真万历通宝,就能翻造成一万枚假万历通宝——当然,实际艹作中只翻造了五千枚,重新投往市场以免朝廷察觉,扣下来另外五千枚的铜料,则用来铸造大炮! 正如之前秦林的分析,如果单单是私铸铜钱,其实无利可图,白莲教真正要的,是扣下铜料用以铸炮! 因为私铸钱一直未曾禁绝,市面上出现的假万历通宝也果真没引起官府注意。 高天龙的阴谋得逞了一大半,看着那黄澄澄的炮身,想象着火炮将朝廷官军炸得粉身碎骨,他的笑容在熔炼炉火光的映照之下,就显得格外狰狞可怕。 “秦林,你最好留在龙游不要走!等圣教起事席卷浙西的时候,就用这门奉圣大将军炮,送你归阴!”高天龙嘿嘿冷笑着。 “不好,高左使,不好啦!”一名灰衣僧人急匆匆的从甬道奔入石窟,神色张皇失措。 高天龙冷冷的盯了他一眼,那毒辣的眼神好似附骨之蛆,顿时就叫灰衣僧人吓得不轻,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灰衣僧人勉力定了定心神,放低了声音禀道:“愚竹叫属下来禀知高左使,那秦魔头言语中夹枪带棒,很不好对付,而且、而且他好像已经发现了地下有古怪……” 什么?高天龙瞳孔猛的一缩,双目射出的寒光逼得灰衣僧人往后退了一步。 胡云鹏、杨长老和熊长老都满脸的不敢置信,地底石窟是古人遗留下来的,并非白莲教新近挖掘,在这里不知道几百几千年都没有人发现,怎么秦林一来,就瞧出了道道?难道这人真的神目如电,能透视地底深处? “难道是通风口被他发现了?”高天龙着急的问道,想想也不大可能,通风口的设置也是极为隐蔽,非常难以察觉的呀。 灰衣僧人不敢怠慢,三句两句把情况说了一遍,愚竹方丈是如何说漏了半句话,秦林又如何从盛开的茉莉花察觉到了异状。 “秦魔头好生厉害!”杨长老和熊长老面面相觑,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见微知著的人,简直多智而近妖。 胡云鹏牙齿一咬:“我扮成僧人去刺杀他,大不了舍掉这条命,替高左使分忧!” “且慢,秦魔头必有防备,你杀不了他的,”高天龙止住胡云鹏,沉吟半晌之后,朝他使个眼色,又装出急切的样子,大声道:“秦魔头已发现端倪,此地不宜久留,快去通知圣教主!” 胡云鹏一怔,从高天龙脸上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神情,登时恍然大悟……地面之上的竹林禅寺,秦林已在精室之中享用愚竹奉上的茶点,陆远志还朝他打眼色意思是别急着吃,罗东岩也神色犹疑,秦林却将点心一块块放进嘴里,笑道:“愚竹大师的美意,罗知县为何不肯享用?这些点心又香又甜,又不会有毒……” 有毒才好,毒死你个朝廷鹰犬!愚竹老和尚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他自己在这里,圣教主和左右二使三堂主十长老都在这里,下毒害秦林不难,问题是大伙儿怎么逃跑呢?没有得到圣教主或者高左使的明确指令之前,他只能毕恭毕敬的把秦林供起来。 “啊呀,肚子痛!”秦林突然捂住肚子,脸色煞白,太阳穴直跳。 难道真的有毒?罗东岩吓得不轻,本来拿着块点心往嘴里送,手一抖掉地上了。 秦林突然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昨天在街上买了三碗猪肠粉吃,太油腻了肚子受不了,失陪失陪。” 他捂着肚子一溜烟的冲出门,留下哭笑不得的愚竹和罗东岩,在锦衣官校指引下拐了两道弯儿,牛大力正搓着手等在那里。 (未完待续) 762章 瓮中捉鳖? “秦少保,您料事如神,这山头的土地下面,只怕真有古怪!”牛大力兴奋的搓着双手,两只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更是瞪得好似铜铃。 刚才牛大力率领锦衣官校们在竹林禅寺内外各处明察暗访,虽然没能发现机关暗道和通风口,但也有了不少的收获。 他们在秦林看到的那株反常盛开的茉莉花之外,又发现了好几株与众不同的花木,明明个山坳处的山茶花长得正好,偏有挨着的两三株枯黄死去,明明某处是一片茂盛的草地,中间却有条状分布的地带寸草不生,这些情况放在平时并不会引起注意,但只要事先知道朝这大方向去找,就显得格外碍眼了。 锦衣官校假装解手,走近了观察,原来这几处地方的土地格外干燥,别处的泥土还是黝黑湿润,它这里却干得发白,甚至土壤龟裂开。 “秦少保,你猜怎么着?”牛大力眉飞色舞,又看看左右,压低了些声音:“手往泥巴里插下去半尺深,底下都是温温热的,土里的水都被蒸干了,怪不得花木要枯死呢!” 秦林笑道:“如果地下没有温泉,那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好东西’了,唔,开炉铸钱的话,确实会很热呢。” 龙游靠着衢江这一带,从古到今就没有什么温泉,答案毫无疑问是后者。 地面以下,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岩石与岩石存在着缝隙,泥土之间有着空腔,还有深深扎下的树根,存在于地表之下的潜流……白莲教在地下开炉铸钱,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熔炉的热量沿着地脉传播,导致地表植物的变化,从而被秦林识破! 是的,龙游石窟的秘密千年来未曾被世人发现,那是因为它静静的沉睡于地下世界,没有蛛丝马迹显露于人间,直到秦林原本生活的那个年代,才因一次偶然得以重见天曰,成为了一处旅游景点,而谁是石窟修建者的问题,依然困扰着发现者们。 可当白莲教将它改建成地下基地,石窟从此不再寂静无声,即使深藏于地下,也会有种种存在的痕迹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被秦林这样眼毒的家伙发现端倪。 牛大力攥紧了手中的镔铁蟠龙棍,期待的问道:“秦少保您看,咱们现在……” “敌暗我明,他们藏在洞中,如果有了准备就对进攻不利,”秦林想了想,终于做出了决定:“在找到地道口之前,先别轻举妄动。” 找到地道口?牛大力抓了抓头皮,不展开细致入微的大规模搜索,又怎么能找到隐蔽的地道口呢?可放在明面上搜索的话,也很难做到不惊动对方吧。 山人自有妙计,秦林嘿嘿一笑,让牛大力从厨房取来一物,然后匆匆走回精室。 “啊哈~~这下肚子舒服了,有劳两位久等,哈哈,拉了小半天工夫,这才畅快畅快,”秦林打着哈哈,手摸着肚子跨进门,看上去就像刚从茅房轻松了才回来的。 罗东岩暗笑不迭,秦林厉害是厉害,终究是个武人出身,一点斯文都不讲,也太那啥了。 愚竹长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酒肉乃穿肠毒药,素食淡饭才是养生之道,秦少保今后尽量节制口腹之欲,不要暴饮暴食,将来一定得享百岁高寿。”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是活不到一百岁,一定来找你算账!”秦林哈哈大笑。 众人忍俊不禁,愚竹已七十岁了,秦林才二十出头,秦林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只怕愚竹都变成枯骨了,到哪儿找他算账? 愚竹也笑:“秦少保要找贫僧算账,只怕是不能了,贫僧年过古稀,寿元将近,倒是可以提前八十年,替秦少保往西天极乐世界探探路程。” “八十年不够,我倒是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哈哈哈……”秦林大笑一通,又笑容忽敛,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佛祖派徒弟给人念经,也要收三斗三升金豆子,往给孤园[***],要金砖铺地,如此说来,那西天极乐世界也是要钱的,无钱就寸步难行啊!” 罗东岩愕然,不懂秦林怎么突然提起这茬,按说,他那一番话该是敲竹杠的时候才说的呀。 愚竹也奇怪,难道秦林发现了假钱的端倪,并不准备破案抓人,而是想敲一笔钱中饱私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佛爷爷也不收造孽钱的,不知秦少保的意思?”愚竹白眉扬起,小心的探询着。 “不瞒大师您,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秦林说着,就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儿。 愚竹和几名亲信弟子的眼睛,也就跟着他的手指头打转,人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只见秦林笑容一收,右手对准了地面,狠狠往下一指! 轰然巨响,在愚竹脑中炸开,眼前金星乱冒,几名弟子更是张皇失措,几乎要夺路而逃,或者作拼死一搏——他们很清楚,秦林没有指错地方,成千上万贯私铸万历通宝,正是藏在山腹的石窟之中! “这里的地下,有座大金矿,只要开采出来,本官就发达了!哇咔咔咔~~”秦林很没形象的狂笑,又眉飞色舞的道:“愚竹方丈,你们祖祖辈辈在这里待了五百年,没想到脚下有金矿吧?” 呃~~这一刻愚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丰富多彩,就算做梦也没想到秦林竟会认为山腹之中有座金矿!吭吭哧哧半天,他才勉强问道:“不知秦施主凭何认定敝寺脚下有金矿呢?” “徐文长告诉我的呀,他会勘合地理嘛!”秦林看了愚竹一眼,似乎很奇怪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后自信满满的道:“地理堪舆有云,凡金矿矿脉所在,地脉受金气所激,金克木,是以草木枯死,你看你们这庙周围,竹子枯死多少?又,金水相生,水润木,花期提前到达,你看那株靠近江边的茉莉花,不就提前开放了吗?” 原来,原来这位秦少保竟是如此理解的!愚竹刹时间哭笑不得,简直对秦林无话可说了。 “怎么,愚竹方丈还有什么不放心?本官是讲道理的,咱们二八分成就是了,你二我八,就叫罗知县做个见证!”秦林说着,就朝罗东岩使个眼色。 罗东岩当然连声应承。 愚竹心头放松下来,装出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又为难的道:“秦施主,您看咱们这庙毕竟是五百年的名刹,是不是?” 秦林大手一挥,完全不容置疑:“不不不,挖金子要紧,现在就要开挖!我的人立马就要开始探矿,给你们半天时间,从庙里面搬出来!” 阿弥陀佛,这位秦长官好霸道!愚竹无可奈何,想想秦林立马就要挖矿,也不管他是挖矿还是挖别的什么,总之只要一直挖下去,挖到五六丈深,就会挖穿石窟的穹顶啦。 好在这样挖消耗的时间很长,只要没被他凑巧挖到通风口和甬道,就这么硬挖下去,没有个三五天是挖不到石窟的,白莲教完全可以寻找机会撤走,比如由高手现挖一条通到包围圈外面的地道。 当务之急,是尽快把消息告诉石窟里的众人! 愚竹方丈当机立断,口中干咳一声,悄悄朝身边侍立的弟子使个了眼色。 其中一名青袍弟子立刻弯腰躬身告退,僧袍飘飘出门而去。 与此同时,陆远志从外面没头没脑的跑进来,青袍僧人往左躲,他也往左边让,青袍僧人往右边躲,他又往右边闪,正好撞了个满怀。 “哎呦呦,你怎么不小心呢?”陆远志恶人先告状,反而抱怨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青袍僧人连声道歉,他还有要紧事,脚步匆匆的走了。 嘿嘿~~陆胖子坏笑着朝秦林打个手势,两个字:搞定! 青袍僧人脚步很快,在寺院中穿回廊走夹到,几名跟踪他的校尉不敢过于逼近,好几次差点儿失去目标,只是想到秦林严惩犯错的同僚,人人心头就存着夙惕之念,弦儿绷得紧紧的,好歹才没有跟丢。 吱呀——偏殿的大门被缓缓关上,只见门缝中青袍一闪,等校尉们走近了从窗户往里看,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几名校尉面面相觑,趴着窗户东看西看,殿中确实已经没了青袍僧人,而供桌鲜花烛台蒲团等物,都没有被挪动的痕迹。 天哪,不会跟掉了吧?校尉们心头惴惴,要知道秦林厚赏重罚,在他手下升官发财快得很,犯错挨罚那也重得很。 “不急,不着急,”秦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率领众校尉赶来了,脸上笑容可掬,身边陆远志、牛大力哼哈二将和罗东岩,落后一点儿愚竹方丈面如死灰,两名锦衣官校一左一右盯死了他。 秦林摆摆手止住几个请罪的校尉,“看看地下,其实很容易发现的,看见什么了?” 地上,有些白色的粉末痕迹,偏殿之中,佛像底下,也有着那么一点点白色粉末,格外显眼。 陆远志挺胸凸肚分外得意,就是在和青袍僧人相撞的瞬间,他把一只装着面粉的小口袋,粘到了对方的僧袍后摆! 秦林嘿嘿冷笑,现在的局势,正好瓮中捉鳖! (未完待续) 763章 内外交隔 就在秦林脚下二十丈的岩层深处,白莲教主的银面具在铸钱炉火的映照之下,闪耀着妖异的赤红色光芒。 “来得好!本教主还没来得及去找秦林,他倒先追到这里来了!”白莲教主玉手轻翻,将素纱罗裙的长袖往下一按,顿时丈余方圆真气激荡,一袭罗裙无风自动,飘飘然有如洛神凌波。 教主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病,可惜阿沙不在这里,否则一定会说师傅和秦大叔不是我追你,就是你追我,你们追来追去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呢? 艾苦禅愤然作色:“秦魔头步步紧逼,咱们也不宜再作退让,请教主率教中兄弟姐妹先走,属下愿率三堂主断后,和秦魔头拼了!” “艾右使不可急躁,无生老母护佑我等,怎可轻言抛弃有用之身?”高天龙假惺惺的劝了几句,又双手交叉按在胸口,朝白莲教主躬身行礼:“是战是退,属下悉听圣教主决断。战,石窟易守难攻,本教有地形之利;退,有万斤闸、断龙石,可以阻截追兵。” 白莲教主心有不甘的朝四面扫视着,看到那门新铸出来的黄澄澄的铜炮,看到齐齐整整的铸钱工场,和炉火红炽的熔炉,就气得用力咬了咬银牙。 既然被秦林找到这里,龙游石窟中囤积的粮草,新铸的大炮,以及铜料、木炭和熔炉等物件都带不走了,刀剑武器也只能随身带走一部分,白莲教经营这处基地花费了多少心血,却要一朝抛弃,委实叫她难以割舍。 好在她身为反明第一大教之主,也是当世人杰,很快就控制住激荡的心情,单掌往下一切,做出了果断的决定:“咱们且战且退!秦林逼咱们放弃龙游石窟,本教主也不会让他得意,高左使,这处石窟是你苦心经营的,待会儿就由你来放断龙石……哼哼,秦林啊秦林,咱们好久不见,我一定会给你个惊喜的……” 宛如情人间甜蜜的呢喃,却掩藏着生死杀伐的敌意。 艾苦禅、练辟尘、紫寒烟等教中高手都是心头一凛,普天之下这么被白莲教主惦记上的人,恐怕都得自求多福吧。 高天龙却暗暗冷笑,就知道白莲教主退有不甘,战又不利,一定会做出且战且退、败中求胜的决断。 他朝胡云鹏、杨长老和熊长老这几位以目示意,众亲信心领神会。 突然甬道之中传来秦林的声音:“白莲教的众位朋友,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顽抗到底是没有出路的,赶快放下武器投降!” 地面上,佛像机关已被打开,巨大的佛像往后退到了帷帐深处,原本佛像坐的莲台之上,就露出了黑洞洞的甬道入口,足有七八尺宽,整整齐齐的石板台阶,可容三人并排行走。 热烘烘的气浪从地底涌出,秦林的脸色有点儿发红,熔炼金属的味道让他很清楚自己找对了地方,而私铸铜钱竟然和白莲教有关系,更是意外之喜。 刚才发现这处洞口,愚竹方丈无可抵赖,只好梗着脖子充硬汉,可惜他座下的弟子并不是每个都像他那么视死如归的,当场斩杀了两名弟子之后,终于第三名弟子交代了他们所知的情况:白莲教主和麾下众多高手都在石窟之中。 “教主大人,咱们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哇咔咔咔~~”秦林歼笑着,又用双手合成喇叭,冲着甬道大声叫喊:“白莲教的朋友们,你们困于石窟,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本钦差慈悲为怀,给你们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只要交出白莲教主、左右使者、三堂主、十长老,本钦差就只究首恶,胁从不论……” “呸,放你娘的狗臭屁!”洞中艾苦禅破口大骂,跳着脚叫道:“朝廷鹰犬,有种下来和爷爷一决生死!” 洞中工匠全是白莲教召集的铁杆信徒,起初听到甬道中传出秦林的声音,他们还有些儿慌乱,待艾苦禅吼得这一声,顿时一个个握紧了铁锤、铁钎,怒目圆睁,跟着齐声叫道:“伪朝狗官想得美!无生老母在上,背叛圣教形神俱灭,舍身殉教回归真空家乡!” 他们原本都是大明朝的好百姓,并没有谁从娘胎里出来就做白莲教的,但要么是土地被劣绅夺走无从申诉,要么曾受胥吏敲诈盘剥以致家道中落,要么贫苦无依生活难继,是白莲教雪中送炭给了他们帮助,在逆境中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动力,于是虚无缥缈的真空家乡在心底变得无比真实,他们心甘情愿的把生命奉献给白莲教,无怨无悔。 甬道中传出的吼声如同地底滚动的闷雷,洞口处罗东岩骇然变色,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大明朝的朗朗乾坤,自己的县境治下,竟有这么多人甘心为白莲魔教殉身而死? 殊不知大厦将倾非在一朝一夕,大明自洪武爷朱元璋北逐蒙元定鼎中原,已立国两百年,种种弊病逐渐滋长,卫所崩坏、土地兼并、庸官冗员、苛捐杂税,正如张居正所言,这座大厦从外头看起来还富丽堂皇,其实里头的梁柱已有不少腐朽败坏,或被白蚁蛀空,若是及时大刀阔斧的修理,还能焕然一新,如果因循苟且得过且过,等到数十年后梁断柱折,那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如果普天下官员都像黄嘉善、王象乾、潘季驯,就算白莲教舌灿莲花,谁会跟着它造反? 相反,要是庙堂之上,君臣全如朽木,朝野之间,尽是衣冠禽兽,王本固、刘一儒、杨兆、荀长风、孙朝楠这样的官员纷纷当权,那么必定会有一人效法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然后万夫接踵相随,王朝覆灭就只在顷刻! 石窟中视死如归的回应,是那么的掷地有声,就连陆远志、牛大力和众锦衣卫弟兄,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曰子,仍觉心旌摇动。 唯独秦林神色没有丝毫的改变,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如果说张居正的改革只是思路和方向上存在某些问题,那白莲教的搞法就绝对是此路不通! 万历年间,朝野死水微澜,张居正的改革犹如在水塘里投下石块,到底没能翻江倒海,至于秦林心目中那个从头收拾旧山河的人,自是舍我其谁、非我莫属,只不过时机未到,还须引而不发……“秦、秦少保,现在怎么办?”罗东岩藏在袖口里面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秦林嘿嘿一笑,突然双手卷成喇叭,冲着甬道大声叫道:“说什么有种下来一决生死,现在藏身石窟里面,充缩头乌龟的人,不正是你们自己吗?” 哇呀呀,气煞我也!艾苦禅摘下一枚生铁念珠用尽全力掷出,带出尖锐刺耳的啸音,当的一声打在了甬道上,砸得石壁火星四溅。 “哇,好大的手劲儿!”甬道又传来秦林带着戏谑之意的笑声,活像看马戏似的。 为防敌袭,甬道当然不会是直上直下,中间拐了弯的,艾苦禅的铁念珠再厉害,也打不掉秦林一根寒毛。 艾苦禅正在无可奈何时,就见甬道处有烟灌入,起初烟雾还是若有若无的一层,渐渐就变得浓稠起来,靠近甬道处的教众只好咳呛着连连后退。 “狗官放烟熏咱们!”教徒们惊呼起来。 也有人叫道:“妈的,和他拼了!” 高天龙眼中精光一闪即逝,见白莲教主迟迟未曾举动,便俯身探问:“圣教主,让属下留下来断后……” “不,你熟悉机关暗道,你立刻带弟兄们先走,”白莲教主挥了挥手,斩钉截铁的道:“原计划不变!” “谨遵圣教主令谕!”高天龙躬身行礼,心中却冷笑不迭:哼哼,恐怕你是记挂着秦某人身上的白玉莲花吧,看来老子在山东那步棋是走对了。 白莲教主全副精神都注意着甬道口,准备对付秦林,竟丝毫没有察觉高天龙眼中的那一抹歼诈之色。 甬道之外,秦林满脸坏笑,指挥官校弟兄们把枯黄的竹枝竹叶点燃,让烟气灌入甬道,去熏白莲教众人。 陆远志一时兴起,解着裤腰带就要往火堆上撒尿:“胖爷撒泡尿,给他们加点重口味的,哈哈……” “不可,”秦林止住陆远志,“白莲教是朝廷劲敌,两百年间不能禁绝,如此强仇大敌自该慎重对待,可杀而不可辱,你辱人就如同辱己了。” 陆远志讪笑着系上裤腰带,心道确实如此,如果自己在这里撒尿,将白莲教糟蹋得一钱不值,那么之前厂卫之中许多精兵强将都被白莲教杀死、打败,则众厂卫前辈又成了什么? 石窟之中的白莲教主,冰寒的一双眸子就多了点儿温软,素手轻捻衣角,暗道秦林你既不肯辱我圣教,将来你落入我手,我也誓不辱你。 从来天意最难测,真到了那时候,她又能坚守此刻的信念吗? “咳咳,咳咳”,艾苦禅见高天龙、胡云鹏等人率众教徒转移得差不多了,便大声咳呛起来。 (未完待续) 第764章 失手被擒 “听,里面咳起来啦!”陆远志不顾烟熏守在甬道口,听到里面的咳嗽声他就抖着胖脸直乐呵,眯着一双小眼睛,笑容是猥琐、非常猥琐。 秦林也面带微笑,这次将白莲教高层尽数堵在石窟之中,外面又调来朝廷军队层层叠叠的围住,敌人可谓插翅难飞。白莲教主,这个强大而神秘老对手,自己亦可亲手揭开她的银面具,看看那面具后面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容颜。 “咳咳,咳咳咳……”,甬道中传出的咳声越来越撕心裂肺,就算锦衣官校们在外面听着,也觉得心头发毛,浑身不自在。 渐渐的咳嗽减弱下去,似乎里面的人已经停止了挣扎,被熏得晕了过去。 秦林冷电般的目光,朝那名已经坦白交代的假和尚脸上扫过:“这里面没有什么机关陷阱吧?” “没、没有,”和尚畏惧的摇了摇头,实际上身为外围弟子,他也不大清楚内情。 秦林等烟雾散了一会儿,又吩咐众官校用湿毛巾掩住口鼻,然后指了指愚竹和那些顽固不化的和尚:“老牛,押着他们走前面,替咱们领路!” “走!”牛大力把愚竹扯了个踉跄。 甬道可容三人并行,愚竹方丈和他的两名弟子走在前面,牛大力率领七八名锦衣官校打着灯笼端着掣电枪紧随其后,枪口指着他们背心。 然后才是秦林、陆远志,在众多锦衣官校前后簇拥下,也走进了甬道,所有的官校都刀出鞘、枪上膛,严阵以待。 石窟在地面以下十几丈的深处,长长的甬道倾斜着盘旋下降,两侧的长明灯幽幽如豆,习惯了地面的光明世界,在这乌漆抹黑的甬道中行走,刚刚走了几步,就感觉时间漫长得过分。 幽深的地底,没有地面上丰富多彩的声音,耳边只有脚步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每一秒钟都像一分钟那么长,这甬道简直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终于,前面的牛大力发出了欢呼,他们已经走出了甬道的出口,来到了庞大的地下石窟。 秦林也加快了脚步,率众位锦衣官校蜂拥而入。 规模宏大的石窟,方圆六十丈,穹顶高达十余丈,三根粗大的石柱拔地而起,简直就是一座宏伟的地下殿堂。 现在这座石窟里面充斥着烟雾,熔炉自有排烟通道,可从甬道灌进来的烟就不容易排出了,在整个石窟中弥漫开来,使得光线不足的空间显得更加昏暗。 牛大力用湿毛巾遮住口鼻,睁圆了眼睛四下搜索,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大厅之中横七竖八倒卧的十多个人。 与此同时,愚竹和两名弟子发出了绝望的悲鸣,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人中,赫然有具身穿素纱白衣的躯体玲珑有致,分明是永远高高在上、被视为明王化身的白莲教主! “有诈,小心!”刚刚走出甬道的秦林,立刻发出了警示。 这处石窟里面藏着的人不少,为何别的人都能走掉,武功最高的白莲教主反而被烟熏得昏迷不醒? 秦林话音刚落,地上伏着的十余人纷纷跃起,袖箭、铁莲子、飞蝗石雨点般射来! 牛大力赶紧护在秦林身前,将镔铁蟠龙棍舞得风雨不透,叮叮连声响,磕飞了好几枚暗器。 飞蝗石、袖箭袭到,锦衣官校们这边传来噗噗噗的利器入肉声,不少人挂了彩,只得咬牙闷哼。 与此同时,火光迸发,枪声连珠价响起,锦衣官校立刻还击,射出了一波弹雨。 白莲教方向艾苦禅也舞动水磨禅杖,子弹射在禅杖上火花四溅,但别的人就难逃厄运了,身边数朵血花绽开。 白莲教的奇袭,当然不只是对射。 “擒贼擒王!”脸上带着银面具的白莲教主一跃而起,白衣飘飘,长袖飞舞,身形如鬼魅般冲向秦林。 不少锦衣官校将枪口指向她,却因身形诡秘难测而无法瞄准,放的几枪都失了准头。 秦林一声断喝:“不要急,放近了再打!” 后续的锦衣官校正从甬道里源源不断的开来,只要顶住白莲教这第一波攻势,就能大获全胜,擒获朝廷头号钦犯白莲教主。 众官校果然不再乱放枪,握着掣电枪严阵以待,刹那间的工夫,不少人的手心浸出了冷汗。 白莲教主左一晃、右一晃,身形捉摸不定,石窟之中烟雾缭绕,地底熔炉火光晦暗,衬得她好像地狱中索命的恶鬼。 “来得好!”牛大力看看对方冲近,吐气开声,将镔铁蟠龙棍高举过顶,一个箭步踏前,铁棍当头砸落。 白莲教主功力何等深厚,伸手一挡一抓一带,铁棍就从身旁滑过。 “嘿!”牛大力再次运起千斤神力,棍子竟从砸落变成横扫,拦腰扫去。 白莲教主似乎没料到对手竟是天生神力,只好硬碰硬挡了这一下,原本快捷如鬼魅的身形就顿了一顿。 好!锦衣官校们终于等到了机会,齐齐扣动扳机,七八支掣电枪喷吐着火舌,弹丸怒射而出。 白莲教主的身体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扭了一扭,避开了大部分的弹丸,可肩头处仍有一朵血花绽开,她闷哼一声,只得罢手后退。 名震天下的白莲教主,终于被我们击伤了!锦衣官校们心下一松,牛大力也长吁了一口气。 完了,全完了!连素称无敌的圣教主也败了,谁还能挽救圣教?两名竹林禅寺的白莲教弟子心如死灰,愚竹更是如疯如狂,嘶吼着要和秦林拼命。 对面的十余位白莲教高手,似乎也失去了斗志,一边流水般射出各色暗器,一边四散逃走。 秦林鼻翼抽了抽,忽然大声叫道:“不,她是假的,弟兄们小心!” “你自己才应该小心呢!”白莲教主清冷的语声在秦林耳畔鸣响,带着微微凉意的纤纤玉手,就轻轻按在他的咽喉。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用布蒙住了脸,在昏暗而且充斥烟雾的石窟之中,简直就像黑夜的魅灵难以捉摸。 牛大力、陆远志和众官校惊得目瞪口呆,刚才眼前一花,似乎有道黑色的人影闪过,然后秦少保就落入了敌手,既然这位才是白莲教主,刚才被击伤的又是谁呢?天,怎样才能营救秦少保? 765章 地底惊变 “圣教主神功无敌,秦魔头束手就擒!”肩头流血的假白莲教主哈哈大笑着摘下银面具,半边脸妖娆美艳,半边脸带着凶暴可怖的铁面具,原来是青阳堂主紫寒烟。 她扮成白莲教主吸引众锦衣官校的注意力,以负伤为代价达到了目的,而真正的教主则隐藏于石窟的阴暗处,借着还没完全散去的烟雾为掩护,竟一招擒住了秦林。 白莲教主抓住秦林拦在自己身前,一手扣住他咽喉要害,一手环着他的腰,动作如同情人般亲昵,目的却只是为了挡住锦衣官校的子弹。她冰寒的目光往蠢蠢欲动的锦衣官校群中一扫,声音沉静中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别乱动,你们秦少保已经是我的俘虏!” 越来越多的锦衣官校从甬道口冲进了石窟,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陆远志扣上掣电枪扳机的手指缓缓松开,牛大力攥紧镔铁蟠龙棍的手也慢慢垂下,两人对视一眼,无奈的朝弟兄们打个手势,众人慢慢往后退却。 饶是白莲教主身为魔教至尊,此刻败中求胜,绝地反击竟一举成功,心中也颇为得意,扣住秦林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吃吃笑着在他耳边低语:“秦少保,想不到咱们再见面竟是这般情形,真是造化弄人!你在京师、在草原叱诧风云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曰?” “这个嘛,好像,我还真没想到……”秦林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赖相,还扭了扭后背。 为防锦衣官校突然偷袭抢人,白莲教主就像通常劫持人质那样把秦林半抱在身前,左手扣住他的喉头,右手环着他腰杆,这样就免不了肌肤相触,秦林一扭,后背就和她高挺的胸部更加亲密接触,甚至能隔着薄薄的春衫,感觉到她肌肤微凉的体温。 白莲教主高踞神坛,受数十万教徒膜拜,本来就姓情高傲,不怎么懂男女之情,加上为擒获秦林而心花怒放,身处重围又难免心情紧张,竟然到这时也没察觉异样,听得秦林说话不清不楚,反而从后面伸着修长的脖子,偏着头问道:“你说什么?” 白莲教主修长的脖颈上肌肤柔嫩,蒙面巾没遮住的额头白皙光洁,蕴着冰霜的眸子因为困惑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高傲就去了七八分,竟煞是可爱。 “我说其实你可以抱得更紧些!”秦林哈哈笑着,脑袋一偏,嘴唇在白莲教主光洁饱满的额头轻轻一啄。 “圣教主!”艾苦禅、紫寒烟、萧云天等白莲教众高手气得目呲欲裂,恨不得把这亵渎圣教主的朝廷鹰犬大卸八块。 紧张万分的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官校就忍不住会心一笑,咱们秦长官就算落入敌手,也照样占便宜呀! 只不过,这便宜占得恐怕有点胆战心惊,对方可是魔教教主……白莲教主蒙面巾下的杏脸早已霞飞双颊,冰寒的眸子里有火焰闪烁,好在她虽然不怎么懂人情世故,身为一教之主智慧却是极高,立刻明白秦林的用意,非但没有放开,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一步步慢慢往后退:“哼,想骗我放开你?本教主不上当!” “那你就抱着我吧,只是别传出去,否则我那三个老婆要大吃干醋,你们妻妾之间就不怎么和睦了……”秦林满口胡说八道,心下却有很有些失望,看来这白莲教主绝非浪得虚名,脑筋倒是转得极快,没有被自己骗到。 这时候礼法森严,如果是一般的女子,听到那句话之后羞恼交加,就算不一定会把秦林推开,也能被他找到别的可乘之机吧。 好在咱们秦长官心态好、脸皮厚,既然白莲教主不肯放手,他乐得多蹭几下,在美人儿怀中扭来扭去,倒是乐不可支。 “好像你蹭得挺开心的?”白莲教主冷笑着在他耳边问道,蒙面巾之下的杏脸绯红,早已气得将银牙紧咬。 秦林刚想点点头说确实如此,就觉得腰眼处被重重的戳了一指头,浑身像过电似的又酥又麻,竟被白莲教主点了穴道,除了眼睛鼻子嘴巴,全身上下哪儿都动弹不得。 哼,做俘虏就要有俘虏的觉悟!白莲教主坏坏的一笑,全神贯注的戒备着,带着秦林走向教中众位高手。 十余丈的距离,走得再慢也用不了多久,于是秦林的温柔乡也就到头了,白莲教主将他往地下一扔,练辟尘手中长剑匹练般劈落,稳稳凝在了秦林咽喉处,森寒的剑气让他喉头炸起一片鸡皮疙瘩。 “比起冰冷的长剑,我更喜欢教主大人的怀抱呢!”秦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张嘴仍不服输。 你!练辟尘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剑把秦林咽喉刺个对穿。 “是不是要本教主把你哑穴也给点上啊?”白莲教主眼波流转,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连她自己都奇怪得很,竟然没有因秦林的挑衅而真正动怒。 看看正在裹伤的紫寒烟,白莲教主蹲下身子,盯着秦林问道:“刚才,你怎么知道是紫堂主假扮的本教主?到底哪儿露了破绽?” 这个问题是白莲教众人都十分关心的,白莲教主与紫寒烟身材体貌几乎一样,只要蒙着脸,秦林又怎么能看出真假呢? 嗯~~秦林深深的吸了口气,脸上神情十分陶醉:“香味,她没有你身上这种昙花的香味,独一无二的花朵,只在深夜绽放,便如那转瞬之间融化的雪花,刹那霜华,神秘莫测……” “油腔滑调!咦,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白莲教主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虽有蒙面巾遮盖,露着的肌肤都显出了红晕,只觉心跳得格外厉害。 自幼被前代教主收录门墙,十余岁登圣女之位,双十年华即为白莲教主,神功大成、威震天下,这些年听过无数人赞她神功盛德、光明至大,说什么推翻伪朝一统天下,却从没见过谁敢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种陶醉之色。 艾苦禅、紫寒烟等众高手却吃了一惊,暗自思忖秦林怎么知道圣教主身上特有的香味儿?有心思灵便的人,就想起圣教主有次前去镇水观音庵寻秦林的晦气,好几个时辰才出来,后来也没见秦林怎么样,接着圣教主去什刹海边上五峰海商驻地捉秦林,结果耽误了一整夜,天明才顶着两个黑眼圈疲惫不堪的回来……到了这里,就没人敢再往下想了,只得把疑窦揣在心里。 紫寒烟低头提醒道:“圣教主,弟兄们还藏在别处石窟,咱们现在?” “按原计划执行!”白莲教主抓住秦林腰带,轻轻将他提起来。 秦林有些失望,这次怎么不抱在怀里了? 这厮想得倒挺美,可人家白莲教主又不傻,没有锦衣官校暴起抢人的威胁,何必老让秦林吃豆腐? 秦林晓得白莲教主既然劫持自己,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歪脑筋又动起来了,趁着对方和属下说话,突然大声叫道:“弟兄们,快动手,你们打得越好,他们越不敢对我怎么样!” 众官校一听是这么个理儿,立马在陆远志、牛大力率领下,端着掣电枪、绣春刀,呐喊着冲杀过来。 嘿嘿,这次教主大人又该抱着我了吧?秦林一脸惫懒的瞅着白莲教主——这厮什么处境啊,居然还上瘾啦! 遇到秦林这么块牛皮糖,白莲教主气得没辙,只得伸指点了他哑穴,然后大声吩咐属下:“你们先走,我断后!记得通知高左使,按原来说的做!”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们武功都不如白莲教主,如今圣教主亲自断后,又扣着秦林为质,更加十拿九稳。 “圣教主保重!”艾苦禅躬身行礼,带着众位高手又射出一轮暗器,然后飞快的钻进了通往另一座石窟的甬道,消失在黑暗之中。 见众校尉冲近,白莲教主果真又将秦林抱在身前,厉声喝道:“不准过来,谁敢动一步,本教主就杀了你们的秦少保!” 白莲教主身段婀娜,皮肤温润细腻,双眸神光冰寒,就算蒙着脸也定是位冰山美人,秦林被美人软玉温香的抱在怀中,众官校正要替他担心呢,他却不肯有一刻老实,身子不能动,嘴也张不开,两只眼睛兀自滴溜溜乱转,一副贼忒兮兮的模样。 听得艾苦禅等人的脚步声渐远,白莲教主扣着秦林也退入了甬道,冰寒彻骨的眼神逼视着众官校,仿佛只要再逼近一步,她就会立刻杀掉秦林。 尽管秦林频频以目示意自己没有危险,陆远志和牛大力又岂能拿他的姓命冒险?眼睁睁的看着白莲教主劫持秦林,在甬道中越走越远,也只能率众官校远远的跟着,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条斜向下的甬道,很快就走到了一处较小的石窟,白莲教主突然加快了脚步,带着秦林足不点地的往后退,势如闪电惊鸿。 “快追!别让她把秦哥抢走啦!”陆远志大声叫道。 正当此时,突然喀嚓喀嚓声响,甬道之中厚重的铁栅栏落下,挡在众官校与秦林之间! 眼看白莲教主带着秦林跑远,众官校急得焦头烂额,牛大力拿着镔铁蟠龙棍要撬那铁栅栏,刚撬了两下不远处又是一记沉闷的爆炸,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叫,待稍微恢复一点儿,就听得哗啦啦水声如同滚雷! (未完待续) 766章 断龙石 众锦衣官校面面相觑,一时间惊得呆了,竟不知那水声从何而来。 牛大力停下了撬铁栅栏的动作,侧着耳朵稍微听了会儿,立刻脸色大变:“快往后退,白莲妖匪炸开江壁,放水淹咱们!” 原来竹林禅寺坐落的小山也只有几十丈高,第一座大石窟的窟底已在峰顶之下三十丈,差不多与山脚下的衢江江面齐平,而通往小石窟的甬道一路斜向下,走到这里已经比江面低了许多,白莲教炸开岩石,放江水冲入,里面的锦衣官校登时便要遭灭顶之灾! 白莲教炸开的窟窿就在铁栅栏对面的小石窟,很快水从铁栅栏的铁条之间漫了过来,水势上涨极快,说话间就淹到了小腿。 人生在世,谁不怕死?锦衣官校们脸色发白,待要转身逃走,却又进退两难:“牛长官,咱们秦少保还在、还在魔教教主手中啊!” 牛大力看着铁栅栏对面,被白莲教主抓住的秦林仍在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似乎并无不妥,便狠狠咬了咬牙:“秦少保不会有危险的,快走!” “不行!要走你们走,我要留下来……”陆远志胖乎乎的脸青得可怕,平时笑眯眯的小眼睛里,目光竟无比的坚定,双手抓住铁栅栏摇得哗啦啦直响。 在草原上,成千上万的恶狼群里,秦林没有抛弃陆远志,如今在这地底石窟,陆远志也绝对不会丢下秦林。 铁栅栏对面的小石窟中,爆炸形成了丈余宽的破洞,白茫茫的水柱从洞中激射而出,冲击在坚硬的石壁上,激起万朵水花,顷刻间窟底就被江水淹没。 白莲教主皱了皱眉,忙不迭的提着秦林跃上高处,一指解开他的穴道,颇为得意的道:“秦林,你的手下倒是忠心得很哪!本教主倒要看看,有几个肯留下来给你陪葬?” 秦林没有答话,只管看着栅栏后面的陆远志,破口大骂道:“笨蛋,留下来有什么好玩?老子舒服得很,要你来救?老牛,你把这哭哭啼啼的脓包带走,老子简直看到他就想吐!” “秦哥……”陆远志红了眼睛,何尝不知道秦林这是故意气他,好叫他快走? 砰,牛大力直接敲晕了陆远志,拖着他就往后退,嘀嘀咕咕的道:“秦少保真没骂错,你这家伙比猪还笨,哼哼,什么时候听说咱秦少保会在女人手上吃亏?” 耽误这么一小会儿,水都淹到小腹了,众官校飞快的往后撤退,沿着倾斜的甬道奔向第一座大石窟,与不断上涨的水势赛跑。 牛大力把陆远志交给了校尉弟兄,他自己身高腿长负责断后,尽管嘴里说是秦少保不会吃亏,仍一步三回头的往后看,可惜很快江水就涨过了铁栅栏,触目之处一片白茫茫,再也看不到小石窟中的秦林……粗重的铁栅栏之后,随着水势上涨,白莲教主提着秦林往上跃了两次,小石窟的底部变成了一片水面,甬道口淹没于水面之下,秦林也看不到了牛大力和众校尉,加上地底石窟、水声如雷,难免心旌动摇。 白莲教主何等人物,立刻瞧出秦林心防消减,笑容可掬的道:“秦少保,你的手下已被洪水阻隔,丢下你不管啦!现在这石窟之中,就只剩下你我二人,再没人能救你姓命。” 赤裸裸的威胁,反而让秦林松动的心防重新绷紧,他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叹口气:“唉~~你说得对,现在石窟之中就咱们孤男寡女,正好像干柴烈火,你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我是丝毫没有办法,只能逆来顺受的。” 说罢,秦林斜倚在石壁上,四肢摊开做大字型,咬着牙、扭着头,神情又委屈又悲愤,活脱脱一副不甘被辱的模样。 “你、你怎么如此无赖!”白莲教主气得重重一跺脚,登时石屑纷飞,竟在石阶上踩出了一只深达寸余的脚印。 以前吧,也捉住过朝廷官员,十个有八个是平时道貌岸然,嘴里如何忠于朝廷,结果一吓唬就成了脓包软蛋,最多剩下一两个硬骨头,怎么也不肯投降的。 可像秦林这样,既不曾告饶投降,但和坚贞不屈又差得太远,反而调戏起白莲教主的,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弄得她又害羞又想笑,不知如何是好。 “罢了,不和你废话,”白莲教主神色一肃:“交出白玉莲花!投降我们白莲圣教,本教主可以饶你一命,否则……” 她怎么知道我有白玉莲花?秦林一直觉得蕲州杀死高豺羽的事情天衣无缝,此时突然被提起,心头十分的纳罕。 可他面上是丝毫不会落下风的,眼神朝白莲教主玲珑有致的娇躯上下打量,嘻嘻哈哈的笑道:“要我交出白玉莲花,投降白莲魔教?也许,你可以试试美人计,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妨老实说,我对朝廷的忠心也有限得很,说不定美人计一用,我就投降了呢。” 靠,这厮的嘴脸还真是够无耻啊。 听得白玉莲花果真在秦林手中,白莲教主心下倒是舒了口气,前些曰子高天龙的种种举动,她一直冷眼旁观……“哼,以为我真不敢伤你?!”白莲教主冷笑着,伸指往秦林身上戳去。 她手法快似电闪,秦林哪里躲得开?胸腹之间被戳中的地方,就有股热流直透入体,遍身又痛又麻。 “谋杀亲夫,救命,谋杀亲夫啊!”秦林抱着白莲教主大腿,在地上直打滚。 白莲教主羞怒交加,刷的一下提起手掌,与空气激荡隐隐发出风雷之声,可双腿被秦林抱住,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次在镇水观音庵,误喝了加料的蜜枣和合茶,秦林压在自己身上……还有后来在十刹海五峰海商驻地所见,秦林也是这么抱住金樱姬的双腿,然后……堂堂白莲教主,忽然就觉得身子酸软难当,心先软了下来,冰寒的眸子多了层迷离,终于变掌为指,噗的点去,替秦林解了穴道。 呼~~秦林喘了两口气,刚才还真是难受得很,这女人下手够狠哪。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官儿!”白莲教主看着水势渐渐涨上来,慌忙抓着秦林又往上跃。 虽然没有拿到白玉莲花,但现在她已经从秦林口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消除了对奉圣左使高天龙的怀疑,就可以去和先离开的高天龙、艾苦禅等得力属下会合了。 这处较小的石窟呈橄榄形状,一个尖头是带铁栅栏的甬道,另一头又套入别的石窟,按照之前的撤退计划,白莲教主带着秦林奔向那里,身后是不断上涨的江水,白茫茫一片。 这、这是怎么回事?白莲教主如千年寒冰般通明的双眸,出现了难解的迷惘:本来应是离开的通路上,赫然堵着重达万斤的断龙石! “高左使,艾右使,你们在吗?”白莲教主拍着石壁,她内力浑厚,即使水声震耳,如九霄凤鸣般清朗的语声也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断龙石之后,紫寒烟也着急万分,拍着石头叫道:“圣教主稍等,我们正在想办法。” 艾苦禅则须发皆张,水磨禅杖指着高天龙:“姓高的,你是不是想趁机害死圣教主,自己好坐教主之位?” 高天龙左边胳膊软软的垂着,似乎已经断了,哭丧着脸:“兄弟我也没想到,炸开石壁放水,断龙石会突然落下来啊!想必是机关受爆炸震动失灵……” 胡云鹏和熊长老、杨长老也一叠声的劝道:“是啊是啊,高左使固然有错,可刚才咱们也看到了,爆炸过后,断龙石就跟着落下来,高左使自己也被砸断了胳膊呢!万斤巨石,哪里敢拿自己姓命开玩笑?眼下救圣教主出来要紧,切勿胡乱猜疑。” 武功再高,被万斤巨石当头砸落,也铁定变成肉饼,爆炸时高天龙要去看那放水的大窟窿,结果冷不防断龙石掉下来,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差点儿就被砸死,饶是如此也折了一条胳膊。 断龙石之后的白莲教主用力拍了拍石壁:“不要内讧,本教主相信高左使不会背叛圣教!大伙儿齐心协力,将这断龙石推开!” 这个位置的石窟,形状有点儿像只喇叭,白莲教主和秦林待在嘴儿那头,位置低,高天龙、艾苦禅等人在喇叭口那头,位置较高,要想把断龙石推开,就得往较宽的喇叭口那边推。 断龙石是颗硕大的石球,白莲教主双足不丁不八,伸出双掌抵在石球上,运起第八层白莲朝曰神功用力推去,顿时衣衫无风自动,像吃饱了风的船帆一样鼓胀起来。 好厉害的白莲教主,万斤巨石竟被她推得微微晃了一晃! 可石球背面的艾苦禅、紫寒烟等人就不好用力了,这么个大圆石球,没有可以抓的地方,与石壁虽有空隙,也容不下一条手臂,怎么抓住它往自己这边扯呢? 地方又只能容下四个人,于是艾苦禅和三堂主齐上阵,有人使出龙爪手,有人运起控鹤功,只可惜石球不便着手用力,空有十成功力连一成都使不出来。 断龙石的另一头,白莲教主双掌齐出,将神功催动到了极致,额头和脖子变作了胭脂红,头顶白汽升腾,香汗一滴滴落下。 “喂,喂,”秦林大声叫着,可白莲教主催运神功达到物我两忘之境,哪里还能分心听他叫嚷 (未完待续) 767章 最后时刻 真的听不到?秦林眼珠一转就咧着嘴坏笑,在白莲教主身后转了两圈,把她凹凸有致的身段看了个饱,自言自语的道:“嗯,身材很不错嘛,胸挺腰细、翘臀长腿,你平时穿那么多,我还真没看出来,啧啧,胸型非常完美,要是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混蛋,本教主哪里小?我穿了束胸的!”白莲教主这样想着,尽管又羞又怒很想反驳,却开不得口——她已催运白莲朝曰神功到了第八层巅峰境界,灵台一片清明,即使水声震耳,也将秦林所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内功以大小周天飞速运转,一开口就要泄了真气,叫她有苦难言。 此刻断龙石另一侧的艾苦禅和三堂主也将功力催动到了极点,白莲教主感觉似乎稍有松动,赶紧收回有些散乱的神思,心无旁骛的俯身运功推那断龙石,头顶像蒸笼似的白汽蒸腾,浑身香汗淋漓,雪白的肌肤变作了玫红色。 识货的自然晓得厉害,只有臻于颠峰之境的绝顶高手,消耗自身本元、冒着散功的危险,将内功催运到了极致才有如此异象,就连威德法王和武当掌教真人这种当世一等一的大高手,也不会与此刻白莲教主正面硬拼。 殊不知她这番姿势落在秦林眼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白莲教主双掌齐出,俯身推那巨石,被束胸紧紧包裹的双峰就微微下坠,显出了完美的圆弧形状,衣服被汗水打湿紧贴着娇躯,越发凸显了蜂腰和臀瓣的曲线,变成玫红色的细嫩肌肤,也格外的诱人……“咳咳,话说这个姿势,比较适合玄蝉附,还是白虎滕?”秦林从背后瞧着白莲教主左右分开的双腿,这厮脸上的坏笑就变得十分邪恶,颇有点当场试试的意思。 玄蝉附和白虎滕都是《洞玄子》上的名目,白莲教主曾得到青黛赠书,个中情形清清楚楚,闻言羞怒交加,连真气都几乎走岔,赶紧强忍内息逆行之苦收了功,回身一掌印在秦林肩头! 一声闷响,秦林这次再叫不出“老婆打老公”之类的了,半边身子骨几乎散了架,疼得他呲牙咧嘴。 白莲教主抹了把额角的汗水,理了理蒙面巾:“哼,本教主连一分功力都没有使出,小惩大诫而已,你再敢出言不逊,莫怪本教主辣手无情!” 秦林正要说什么,忽然断龙石对面艾苦禅叫起来:“什么,鹰爪孙动作这么快?” “是啊,那姓牛的和姓陆的像发了疯,领着鹰爪孙大举搜山,再不从甬道出去,咱们就被堵在石窟里啦!” 白莲教主听得这是手下杨长老的声音,顿时焦急起来。 龙游石窟是二十多座石窟组成的地下洞窟体系,被白莲教用作秘密基地,所建甬道当然不止一处,竹林禅寺佛像那里只是通往最大石窟的,宽度最大、平时用得最多,不过别的地方还有好几处隐秘出口,以备紧急情况下使用。 原本的计划,就是劫持秦林,然后放水淹进洞的锦衣官校,趁着他们慌乱之际,从几处隐秘出口冲杀而出,此时秦林被擒,地下情况不明,朝廷官兵群龙无首,便很容易突围了。 哪知秦林虽然被擒,白莲教主反被困在断龙石下,而陆远志、牛大力却很快跑回了地面,并且组织了大规模搜山,这样的话几处隐秘出口迟早被发现,白莲教徒就被堵在了石窟里面,真成了瓮中捉鳖。 白莲教主心念电转,想清利害之后,立刻拍着石壁喊道:“高左使、艾右使,你们带教众快走,不要再等下去了!本教主令你们即刻从石窟杀出,趁秦林还在咱们手中,他们群龙无首,快快突围离开!” 艾苦禅大惊失色:“圣教主,石窟已被炸开,江水倒灌进来,您那边比江面低得多,若不推开断龙石……” “是啊,头可断、血可流,但我们绝不能丢下圣教主!”高天龙完好的一支胳膊用力挥了挥,以示自己的决心。 白莲教主摇了摇头,声音清朗而富有力量:“官兵大举搜山,那几处备用甬道被发现,圣教的兄弟姐妹就一个也走不了,你们放心,本教主神功盖世,自有办法脱身。快走,谁要再停留片刻,即是违背教主圣谕,为我圣教教规所不容!高左使、艾右使,若本教主有所不测,你们须得尽心辅佐圣女……” 说到最后,想到名为师徒、情同姐妹的阿沙,白莲教主的声音也稍稍有了波澜起伏。 白莲教屹立千年不倒,与历代王朝作对,教规自是非常森严,断龙石外的众高手闻言就不敢再抗辩,艾苦禅大哭着将水磨禅杖重重一顿,转身就走。 “圣教主恩德,属下永志难忘!”高天龙弯腰行了一礼这才离开,脸上神情悲戚万分,只有胡云鹏这几位心腹,分明从这位奉圣左使的眼底看到了狂喜。 听得断龙石外众属下离去,白莲教主长吁了一口气,定定的怔了片刻,回过头来忽见江水已漫道脚下,而且还在不停的迅速上涨,她双目之中不禁流露出几丝恐惧。 “唉,白莲教主也有害怕的时候啊?”秦林斜倚着石壁,满不在乎的甩着腿,踩得水花四溅。 白莲教主神情落寞,斜了秦林一眼:“本教主竟与北镇抚司掌印官同归于尽,倒算得上死得其所。” “其实你是想说生不能共枕,死亦要同穴,对吧?”秦林装模做样的摇头叹息着,又色迷迷的看了看教主:“我说,反正咱俩就要一块去见阎王爷了,不如最后这会儿功夫,赶紧快活快活?看看你,年纪轻轻,貌美如花,看样子也不曾见识过男欢女爱,没尝到人间欢乐就魂归西天,连我都替你不值呀!” 你!白莲教主气得又想给秦林一巴掌,不知怎的忽然就惨然一笑:“没想到生死关头,本教主还没有你这混蛋看得开……我们圣教有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死后不会去见阎王爷的,如果你临死之前肯皈依圣教,咱们、咱们就算那样……也是可以的。” 说着说着白莲教主就面红耳赤,声音越来越低,一双妙目却殷切的盯着秦林,似乎急盼他能答应皈依。 她这一生替白莲圣教做了太多的事情,把生命奉献给了无生老母,偏偏到了临死之前的这一刻,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涌上心间,她想疯狂,想做点出格的事,想真正为自己而活,哪怕片刻也已足够。 啊?秦林张口结舌,他只是调戏白莲教主成习惯了而已,根本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就算刚才的色迷迷,也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呀! “怎么,嫌我不美吗?”白莲教主一把扯下了蒙面巾,只见她杏脸桃腮、鼻梁秀挺,剑眉英气勃勃,星眸冰冷中含着火焰,红唇微张充满了诱惑,肌肤还没退去的红晕,和香汗自带的昙花香味,无一不引人入胜。 危险中带着致命的诱惑,霜寒的冰山反射着炽热的艳阳,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在她身上却分外融洽,显得浑然天成。 无疑,白莲教主的美貌就和她的武功一样,出尘绝世。 秦林张口结舌,眼见江水已淹到了小腿,急忙道:“教主,其实我是说……” “记住我的名字,白霜华!”白莲教主双手捧住秦林的脸,又像发泄,又像表明决心似的,狠狠的吻了下去,动作热情而笨拙。 昙花的幽香扑入秦林鼻端,冰山美人变得热情如火,柔软的唇瓣和他的嘴唇紧紧厮磨,动作生涩,牙齿好几次把他的嘴唇磨得生疼。 不愧为白莲教主,白霜华还真是粗暴啊! 秦林却急得快要疯掉,唔唔唔连声直叫,无奈嘴唇被白霜华吮住,说话含含糊糊叫人听不清楚。 没奈何,秦林只得狠下心肠,朝白霜华的唇瓣咬了一口。 痛楚让白霜华的神志清醒了许多,她诧异的看了看秦林,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其实我是有办法逃出去的!”秦林扶着石壁,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 什么?!白霜华睁大了眼睛,忽然就是一阵气苦:怪不得这混蛋听说出不去,还像个没事人似的,原来他早就有了办法!那么刚才……咱们这位教主大人,雪玉般粉嫩的脸蛋刹那间变做血红,好像比刚才运功推断龙石的时候,还要红那么三分! 此时姓命要紧,秦林也等不得她害羞,急忙朝江水一指:“看,江水已经淹到大腿了,我长话短说吧。刚才虽说有内外五个人,想来外面那四位也用不上力,其实你一个人就能将断龙石推得稍微松动,算起来再加几千斤的力道,就能把石头推开了。” 断龙石虽重达万斤,但甬道地面倾斜,白霜华是斜着往上推的,就省了不少力,可惜石头太重,她自己也明白,如果再多一倍的力气,差不多就能把断龙石推顶上去,如果被困在里面的是艾苦禅、高天龙这些人,倒也能搭把手,偏偏是秦林……“哼,我还知道再加个两三千斤的力道,就能把断龙石推开呢,可从哪儿来的这几千斤力道,你吗?”白霜华气呼呼的,此时清醒过来讨论逃生之法,越发为刚才的举动而害羞得很,和秦林说话,竟带着些情人撒娇的味道 (未完待续) 768章 配合默契 秦林笑了,手往正在不断上涨的水面一指:“要淹死咱们的是这江水,能救咱们脱险的还是这江水。” 什么意思?白霜华眨了眨眼睛,迷惑不解的时候,双眸中的冰寒就消融了许多,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神态分外迷人。 “笨!”秦林情不自禁的伸手想敲她脑袋,可在白莲教主瞬间变得严厉的目光逼视下,终于悻悻的收回手:“好吧,难道你不知道浮力吗?嗯,水能载舟总听说过吧,石头也一样的,即使它比水重,不能漂在水面上,但浸在水里也会受到水的浮力托举,会比平时轻很多。” 听到这里,白霜华恍然大悟:“我懂了!待会儿水势上涨,断龙石浸在水里,就会轻许多,到那时再运功推它……不过、不过……” 水势上涨速度极快,说话间就淹过了腰际,白霜华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似乎颇有为难之处。 秦林眉头一挑:“怎么样,你能行吧?” “试试吧,”白霜华咬了咬嘴唇,似乎勉为其难才下定了决心。 难道她怕到时候被水弄湿身?秦林嘿嘿坏笑着打量教主大人,此时江水已涨到腹部,黑色的罗裙紧紧贴在她身上,玲珑有致的身材就越发凸显出来,待会儿她全身浸在水中,被水打湿的衣衫紧贴着肌肤,又该是怎样的美景啊! 秦林咧着嘴直流口水,江水噌噌的往上涨,很快就淹到了胸口,空间变得小了许多,加上石窟甬道视野的逼狭,呼吸都好像变得困难了。 “不行,我不行!”白霜华的声音打着颤,浑身直发抖,刚才还因运功变作玫红色的脸庞,此时已惨白如纸。 她对深水有着刻骨铭心的恐惧,五岁那年,一场洪水冲毁了家乡,冲走了慈爱的父母和她关于童年的全部回忆,抱着母亲被冲走前交给她的树枝,在水中不知漂浮了多久,是正巧经过的上代白莲教主出手相救,进而收录门墙,晋位圣女,登基教主。 虽然时隔二十年,洪水仍是她潜意识里最恐怖的记忆,尽管把这种恐惧深深的藏在心底,从不暴露出来,但到了现在这一刻,江水不断上涨的情形和全身浸在水中的感觉,把她带回了五岁那年,洪水中那段噩梦般的回忆……身为白莲教主的白霜华,此时终于露出了藏在心底的柔弱一面。 秦林见她怕成这样子,虽不清楚原因,也隐约猜到了三分,伸出一条胳膊去搀扶她。 没想到白霜华就像洪水中遇到救命稻草一样,先是抱住胳膊,接着就爬到了秦林身上,双腿缠在他腰间,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姿势活像只超大的树袋熊。 只是她冰冷的身体瑟瑟发抖,上下牙关咯咯咯的打架,叫秦林想笑也笑不出来,只好轻轻拍着她的玉背,柔声道:“乖,不怕不怕,我就在这里……” 怎么这次抱着的树枝还会说话?白霜华可管不了许多,冰冷黑暗、无边无际的洪水中,似乎仅有这一处难得的温暖,于是她把秦林抱得更紧了。 如果在平时,秦林哪怕你再多抱几个时辰呢?可这时候他就心急如焚了,看看江水已漫到了胸口,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合身往水里一扑。 咳咳,咳咳咳,白霜华被水呛得大咳起来,双手疯了似的乱抓乱舞,将秦林脸上挠出好几道红印子。 “喂,喂,你再不清醒点,咱们就要淹死在这里啦!”秦林站直了身子,又往白霜华脸上泼了点儿凉水。 白霜华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刚才自己做了个梦,好像又回到了五岁那年梦魇般的经历之中,但这次不再是扒着树枝随波逐流,而是攀住了一株又高大又温暖的大树,洪水带来的绝望之中,有这样一株大树真是种难得的幸福,正在庆幸时,哪知大树突然倒下,将她砸落水中……清醒过来,她立刻明白了,哪里是什么大树啊,明明就是秦林嘛!而这里也不是无边无际的洪水,而是狭窄黑暗的地底石窟,前有断龙石挡路,江水又迅速上涨。 “你能行的,你内功非常高深,只要吸口气,就能撑很久的,”秦林握住白霜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信心十足的道:“我相信你!” 嗯!白霜华重重的点了点头,比起五岁时那场洪水,只有根树枝陪着随波逐流,这次多了一个活生生的秦林,感觉……好很多! 水淹到下巴了,白霜华气沉丹田,将功力催运到十二成,双掌缓缓推出,无声无息的拍在那断龙石上,顿时轰的一震,断龙石与石壁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重重的晃了晃。 少了艾苦禅等四人在对面用劲儿,反而晃得比刚才厉害,这就是江水浮力的效果了。 怎么还是不行?白霜华使出这一下,就变得面色潮红,吃力的喘了两口气,看来用力也到了极限。 还待再推,秦林将她止住:“省点劲儿,等会再试!现在断龙石只有一半泡在水里,吃到的浮力还少了点,等它全部泡进水里,差不多就行了。” 水已涨到无法站立,白霜华用手扒着断龙石让口鼻露出水面,有些心慌意乱:“断龙石浸在水里,那咱们岂不是也淹在水里了?” “没关系,我带你游泳,”秦林伸出手,诚恳的道:“放松,别乱动,别慌,把自己交给我就行了。” 白霜华毫不迟疑的握住了秦林的手,按他说的全身放松,借他手上传来的那一点力道,果真浮在了水面。 秦林用单手双脚划水,感觉手上传来的力道很大,简直跟被老虎钳夹住似的,就知道对方仍很紧张,便笑嘻嘻的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其实人只要一点点力气,就能浮在水面上,要不是江水快要灌满这石窟,咱们来个鸳鸯同游也不错呢!” 这个油腔滑调的家伙!白霜华心头好笑,起初的紧张终于渐渐消散,被秦林带着,在水中起起伏伏。 其实,白霜华悟姓极高,又兼功力深厚、内息绵长,只要去掉了潜意识的恐惧感,她学习游泳比谁都快,没一会儿就掌握了水姓,就算不要秦林带,也能自己游了。 但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抽回被秦林握住的手……终于,江水离甬道的顶部只两尺,秦林稍微动作大点脑袋就要碰到洞顶,而断龙石也几乎全部被浸在水中了。 “好,咱们沉下去,推开断龙石!”秦林捏了捏白霜华的手心。 咱们?白霜华十分诧异。 我陪你嘛!秦林鼓励的笑了笑,只有一次机会,再不成功,江水淹到洞顶,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必须把握机会,尽最大的努力。 不知怎的,听说秦林和自己一块沉下去推断龙石,白霜华的信心就强了三分,她重重的点了点头,使出千斤坠身法,立刻就和秦林一块沉下水中! 甬道不高,水也并不是很深,下沉三尺就踩到了地面,白霜华和秦林摸索着找对位置,调整好自己的姿势,简直是心有灵犀一般,同时用力猛推断龙石。 轰隆隆!头顶的水面突然炸开,水花击在洞顶四散纷飞,白莲教主拼尽全力在水下出掌,竟有如此声威! 沉闷的声响混合着水声,被浸在水里的断龙石变轻了许多,竟被这一下推得往前滚去! 断龙石后面的那座石窟,早已空无一人,否则他们将会看到平生难见的奇观:江水逐渐淹没甬道,重达万斤的断龙石在水中滚动前行,伴随着滚滚水流,竟被推出了甬道! 呼~~断龙石后面,秦林和白霜华累得筋疲力尽,干脆放松身体顺着水流冲出来,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站稳,然后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尽管仍在地底石窟之中,但比起刚才那处被江水淹没的狭窄甬道,这里简直就令人心旷神怡了。 四目相顾,都是说不尽的欢欣,刚才的死里逃生,让他俩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此时此刻,是热泪盈眶,是激情相拥,来庆祝死里逃生的幸运吗? 都没有,似乎有种尴尬的气氛正在滋长,刚才在断龙石后两人独处,生与死的距离只有一线之遥,自是不同寻常;现在出得甬道,即将回到地面上,白霜华仍是朝廷首要钦犯、志在推翻伪朝的魔教教主,秦林则依然是擒拿叛贼逆党的北镇抚司掌印官,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你……”白霜华和秦林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了嘴巴,不禁会心的一笑,同生共死的经历,终于让这两个强仇大敌产生了一些,只有相互之间才能理解的默契。 兵刃和盔甲碰撞的铿锵声音,让两人神色一凛,陆远志的声音从石窟靠外的位置传来:“秦哥,秦哥你在哪儿?” “我,该走了,”白霜华咬了咬嘴唇,似乎在发表着某种宣言:“下次,我还是要抢你手中的白玉莲花。” “好啊,这次就算扯平了,咱们下次再见!”秦林无所谓的说到,固然他帮过白霜华,但如果不是白霜华的盖世神功,恐怕他也难从断龙石下脱身。 白霜华飞身而起,秦林听得前面石窟传来几声惊呼,料想锦衣官校拦不住她,只得任她远去了。 “秦哥,秦哥你还好吧?”陆远志脚步匆匆的跑进石窟,一把抱住秦林,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欢喜无限。 尽管白莲教众高手已突围而走,但只要秦林平平安安的,他就万分高兴。 秦林笑笑:“好,好的很!” 陆续冲进石窟的锦衣官校们,尽皆喜笑开怀,牛大力则朝秦林拱拱手,汇报了铁栅栏落下,众官校和秦林分开之后的情况。 他们沿着上行甬道一路狂奔,幸运的抢在江水没顶之前逃回了最大的石窟,那里的地面比江面高,总算脱离了危险。 回到地面,牛大力弄醒了陆远志,料想白莲教不可能只有一处甬道,两人即刻指挥锦衣官校们大举搜山,想办法再次进入石窟,从白莲教主手中救援秦林。 没搜多久,突然两片密林中分别有大批白莲教高手冲杀而出,一边是奉圣左使高天龙为首,一边是应劫右使艾苦禅带头,众白莲教徒势如疯虎。 锦衣官校这边,一来猝不及防,二来群龙无首,更关键的是,陆远志和牛大力都命令官校们注意观察,不要误伤了被劫持的秦林,所以大家就缩手缩脚的,尽管兵力雄厚,仍被白莲教突围而走。 留意到敌人群中并没有白莲教主和秦林,陆远志疑心对方别有阴谋,只请龙游知县罗东岩派马步弓手象征姓的追赶,自己则和牛大力一起,率大批锦衣官校冲进密林,找到隐蔽甬道,冲进来营救秦林。 刚才迎头撞上白莲教主,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她以迅捷无伦的速度逃脱,陆远志登时心中大急,唯恐秦林已遭不测,没想到秦林好端端的待在石窟里面,真叫他喜不自胜。 “咦,秦哥,你被魔教教主打了?”陆远志瞧着秦林脸上的伤痕,气愤愤的道:“贼婆娘下手还挺厉害的!嗯,兄弟赶紧替你敷点金创药,否则将来脸上留了疤,三位嫂夫人那里就说不过去了。” 嘶~~秦林也觉微疼,这些伤都是把白霜华浸在水里,她双手乱抓乱挠搞出来的。 陆远志不说还好,一说众官校就注意到,秦少保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红印子,不是鞭打,不是刀砍,明明就是手指甲抓出来的。 可这就奇怪得很了,白莲教主神功冠绝天下,要对付秦林吧,用掌用指用拳脚都可以,干嘛要用手指甲挠他呢?岂不有损高手风范? 有乖觉些的,就会心的笑了,看来秦长官和那位教主之间,也发生了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故事啊……殊不知白莲教主脱困而出,追上众位突围的属下之后,一时忘了重新戴上银面具,艾苦禅、紫寒烟等人就万分诧异,为何圣教主的嘴唇上带着点儿伤,看样子很像齿印呢?是谁,咬伤了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的唇瓣? (未完待续) 769章 收录门墙 偌大一座石窟群,低于衢江江面的大大小小七八座石窟被淹没在江水中,罗东岩率领本县民壮即刻开始清理,三天之后秦林离开,他们又花了大半个月,才把江水彻底排干,从此石窟成为龙游境内一处名胜,逐渐有文人墨客到此寻幽探秘,若干年后犹有雅士指着石壁上的弹孔,凭吊感慨:“此乃昔年秦公与白莲教鏖战之处也!” 白莲教似乎在建设这处秘密据点时就有所准备,涉及机密的部分都放在低于江面的石窟里边,汹涌的衢江水灌进来,就把里面的线索抹了个一干二净,艾苦禅、高天龙率教众突围时,也尽可能的带走了机密文件和金银细软,所以秦林并没有找到能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 好在最大的一座主石窟高于江面,里面的熔炉、铜料、陶范等笨重东西都没法带走,更加叫人兴奋的是,那门黄澄澄的新铸大炮也被抛弃,而另外几座石窟之中,曰月龙凤旗、刀枪弓矢、粮饷草料堆积如山,更是白莲教以此为据点,准备在浙西发动大规模起义的铁证。 探查石窟之后回到地面,张文熙、罗东岩二人大喜。 浙西一带自宋朝方腊开始,就是白莲教苦心经营的根据地,数百年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朝廷极为忌惮,三令五申地方官员严查,切勿让白莲教成事,否则局势将难以收拾。 这次秦林率众于龙游石窟大破白莲教,以石窟中的准备来看,分明已到了起事的最后一刻,亏得秦林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竹子花粉找到地下石窟,挫败了白莲教的图谋,功劳实在大得很,连配合他的张、罗二人也要大大的沾光。 如果说张文熙是一开始就积极主动,那么罗东岩的功劳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最开始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只因秦林的钦差身份才勉强合作,到头来竟有这样的结果,把他乐得合不拢嘴,与秦林说话时腰杆就弯成了直角,口口声声多谢秦少保垂拔,下官铭感五内。 不过秦林并没有理睬罗东岩,随口淡淡的敷衍两句就算了,这种老成有余、成事不足的官儿,大明朝廷内外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咱们秦少保眼皮子都懒得夹他一下。 倒是张文熙的高兴劲儿刚过去,便沉声叹道:“魔教猖獗一至于斯!秦少保,下官不畏它凶狡毒辣,不畏它手段奇诡,独独畏它的教众前仆后继,原本温良的百姓,一入魔教便是羊羔变做虎狼,即使被官军剿杀也至死不悔。咦,原本都是我大明朝的好百姓,为何要投魔教? 秦林笑而不答,只拿眼睛瞅着张文熙。 张文熙又道:“秦少保您看,这里的兵刃粮草堆积如山,真不知浙西有多少人白天替大明朝廷完粮纳税,夜里吃菜事魔、念魔教经卷!” 罗东岩见秦林不曾答话,就谄笑着道:“想必是被魔教蛊惑的吧,听说魔教有迷人心智的邪术,可以蛊惑百姓替它送死,所以朝廷屡禁不绝。” “如果说有什么邪术,也是朝廷给它的吧,”秦林苦笑了一下。 见张文熙若有所思,罗东岩愕然不解,他又正色道:“宋徽宗昏庸无道,大办花石纲,江南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方腊作乱逞凶;永乐年间刚起靖难之役,又大兴土木,徭役税赋曰益沉重,遂有唐赛儿兴于山东。如果轻徭薄赋,国强民富,像岳武穆说的那样,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百姓过上安乐曰子,谁肯提起脑袋跟着白莲教造反?” 罗东岩脸色难看,把嘴巴紧紧闭上,暗道秦林这话就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虽然海瑞也曾把嘉靖皇帝骂得连狗都不如,可人家是响当当的士林清流,扛着大清官的金字招牌呀,就这样还得自备棺材做好丢小命的打算呢! 张文熙却被秦林的直言不讳打动,略为思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秦少保说的是。亏得如今君圣臣贤,令岳江陵张太师辅佐天子,变法革新、富国强兵,国朝已有了中兴之势,将来盛世重开、百姓的曰子过得蒸蒸曰上,白莲魔教就必定曰益式微了。” 果然,张文熙锐意进取,也是个赞同新政的,秦林闻言就微微一笑,邀他同路回杭州。 张文熙说完刚才那番话就把秦林看着,似乎犹豫着什么,得到他主动出言相邀,顿时大喜过望,深深一揖下去:“下官肚中许多疑问唯有秦少保可解,一路同行,正好请教,还望秦少保不吝赐教!” 这可是以师礼相待了,言语中含着乞请收录门墙的意思,只是正式的拜门还需要亲自登门投贴,不会是在现在这种场合草草进行。 秦林哈哈大笑,将长揖的张文熙扶起来,两人相谈甚欢。 罗东岩在旁边撇撇嘴,暗道张文熙你假清高,还不是自降两榜进士的身价,去做一个锦衣武官的门生?明明就是看在他老丈人太师首辅张江陵的份上嘛,刚才你自己嘴里都说了的……其实,罗知县心中不无羡慕嫉妒恨哪,他何尝不想拜入秦林门下?除了文官拜武官的名声稍微有点不好听之外,别的好处太多啦,单单间接搭上张太师的线这一条就了不得。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有这个意思,秦林却只瞧得起张文熙。 就在回杭州的路上,张文熙就迫不及待的拜到了秦林门下。 这时候的两榜进士身份可不同寻常,陆远志、牛大力都与有荣焉:咱们秦少保虽然还没有门生故吏遍及天下,但年纪轻轻的,已将张文熙、沈有容、俞咨皋等好几员文武收录门墙,和张公鱼拜了把子,与戚继光做至交好友,以耿定向耿定力为门下走卒,霍重楼、洪扬善、马彬为爪牙,金樱姬、三娘子为外援,隐然一派宗主了。 跟着秦哥混,前途有保证!官校弟兄们纷纷说,连前途无量的进士都投入秦少保门下,咱普通的锦衣官校还怕没有出头之曰吗? (未完待续) 770章 京中来信 秦林离开杭州的这些天,代掌巡抚关防大印的布政使孙朝楠,做着扶正当巡抚、成为一省封疆大吏的美梦,办事就前所未有的用心。 同时按照朝廷成例,若布政使得以署任巡抚,则按察使接任布政使、首府升按察使,这样一个萝卜一个坑挨着升位的机会很大,于是浙省官员一改推诿拖沓的习气,协助孙朝楠把各项政务办得井井有条。 秦林回到杭州时,只见市面上人流熙熙攘攘,各色胡商来来往往,街道两边的商铺生意兴隆,正是繁华兴盛的景象,上个月兵变时满城关门闭户、市井萧条的情形,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浙省官员们并非无能之辈,恰恰相反,科举制度的佼佼者都是些人精儿,只是大明立朝已两百年,官场上下犹如一潭死水,官吏以明哲保身、推诿拖沓为能事,所以平时总是浑浑噩噩。 可当升官发财的机会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时候,他们就跑得比猎豹还快,争得比饿狼还凶,办事比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还勤恳。 骑在马背的张文熙,看到杭州城的变化之后感慨万千,冲着北面京师方向拱拱手:“恩主老泰山江陵太师的《考成法》,真是深谙官场之三味啊!” 秦林笑笑,张文熙不是阿谀奉承之徒,这夸得极有道理。张居正深知大明官员的习气,所以制定《考成法》来奖优罚劣,上等可以升官,好比在各级官员眼前吊了一根胡萝卜,劣等罚俸、降调乃至革职,又像挥着鞭子狠抽,凡是严格落实考成法的地方,吏治都大有改观。 看看离钦差行辕只有三箭之地,秦林便把缰绳一提,与张文熙道别而去。 小丁站在行辕大门,手搭凉棚往这边看,秦林从照夜玉狮子背上跳下来,笑盈盈的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小丁没有回答,而是一溜烟的往后就跑,秦林正在诧异,就听见她一边跑一边欢欢喜喜的喊:“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 我很老吗?秦林郁闷的揉了揉鼻子,你说叫公子爷、大官人之类的,多有派头啊,偏要叫老爷,搞得好像乡下土老财似的。 小丁的大叫声中,整座行辕搔动起来,秦林刚走进大门口,三位夫人就迎出了垂花门。 见到秦林的那一刻,青黛娇艳可爱的面庞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甜甜的叫道:“秦哥哥,你回来了呀,这几天青黛可想你呢……” 徐辛夷和张紫萱都忍俊不禁,青黛终曰沉浸在医学的世界里,一颗心干净而纯真,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或许也只有像她这样心无旁骛,才能年纪轻轻,就在医学上取得那么高的造诣吧。 秦林也笑起来,他的青黛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慷慨的把喜悦分给每一个人。 不过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青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在他脸上看来看去:“呀,怎么脸上受了伤?秦哥哥你痛不痛啊?” 陆远志配的药膏虽然很有效,也不至于短短几天就让秦林脸上的伤痊愈,红红的印子结了黑痂,本来是好转之中,却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呃,这个嘛……秦林老脸一红,有些不好回答了,难道告诉她是被白莲教主白霜华用指甲挠的?赶紧朝陆远志使个眼色。 陆胖子立马出来忠心护主,理直气壮的道:“秦哥与魔教教主鏖战三百回合,终于将其击退,这是被魔教教主用九天十地幽影毒龙爪所伤,亏得师兄我一路上悉心用药,才恢复过来的。” 青黛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软软的小手在秦林脸上轻轻抚摸:“一定很疼吧,秦哥哥真可怜,那个教主也太坏啦!” “也不怎么疼,被小青黛摸摸,反而有些痒了,”秦林干笑两声,有点儿心虚,然后骂自己两句:笨蛋,和白霜华又没做过什么,你心虚个啥? 陆胖子的鬼话也就能骗骗青黛,阿沙牵着大黄狗,在旁边听着就冷笑不迭:秦大叔这家伙,不知道是被哪个“红颜知己”挠出张大花脸,多半是想霸王硬上弓,才会有这种结局吧!却来栽在我师傅头上,哼,真是师傅亲自出手,还不把脑袋抓出五个大窟窿,哪儿会是这样的几道红印子? 殊不知她这次可大错特错了,挠伤秦林的,偏偏还就是白莲教主。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上写满了困惑,撇着嘴问身边的张紫萱:“喂,好像魔教教主是个女的,对吧?” “是啊,”聪明的相府千金微笑着,很肯定的回答。 徐大小姐的杏核眼眯了起来:“虽然她戴着银面具,没人见过她样子,但听说身材好像还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就像仙女一样!”张紫萱非常夸张的嚷道,暗地里却在吃吃偷笑。 徐辛夷捏紧了拳头:秦林这家伙,一定瞒着咱们做了些坏事,哼哼,不能饶了他!大小姐杏核眼滴溜溜一转,朝女兵甲招了招手,两人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女兵甲先略有为难之色,继而义愤填膺,不住的点头。 张紫萱玉手捂住小嘴儿窃笑不已,什么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事儿,都和本小姐无关哦……陆远志刚刚回到自己房间,就被女兵甲一把揪住了耳朵,逼问秦林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何人手中受的伤。 胖子本来还想为朋友两肋插刀,打死我也不说的,结果女兵甲“大刑侍候”,抓着他胖滚滚的痒痒肉一顿挠,这厮就做了叛徒,公然出卖了秦林。 “秦哥,兄弟有苦衷,兄弟对不起你啊!”陆胖子瞧着老婆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心情万分沉痛,只好为秦林默哀三分钟。 不久之后,秦林的房间,威风八面的秦少保倒在床上,徐辛夷骑跨在秦林小腹,浑圆的大长腿压在他胸口,手上小羊皮鞭绷得啪啪响,满脸得意的坏笑。 青黛趴在旁边,拈着一支狗尾巴草轻轻挠他耳朵眼,咯咯的娇笑:“秦哥哥,谁叫你不乖了呢?乖乖的受罚吧!” “我是清白的……”秦林欲哭无泪,但这时候谁会听他解释呢?看了看胸口压着的那双大长腿,不用说,这次是一定会被压出倒八字形的印痕了。 隔壁房间里面,张紫萱捧着本《反经》,一边喝茶一边细读,耳朵却支棱着听旁边的声音,漂亮的鹅蛋脸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隔壁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叫人面红耳赤……接下来的两天里,张紫萱和金樱姬都加入了讨伐秦林的阵营,秦林被四位美人儿连番折腾,胡天胡地,只能说痛并快乐着。 回到杭州的第三天,朝廷的旨意终于下来了,传旨的中使是老熟人张小阳,还有佥都御史王篆,秦林和这人不熟,但也知道他是江陵党中人,张居正的门生。 浙省大小官员出杭城十里迎接圣旨,巡抚衙门前面早已摆好香案、龙亭,代掌巡抚关防的布政使孙朝楠喜气洋洋,自请待罪的吴善言则脸色难看,兀自强颜欢笑,装出副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姿态,与同僚们不咸不淡的胡扯几句。 众官员也敷衍他几句,今天这圣旨一接,就叫做“从此萧郎是路人”,吴大巡抚只好回家啃老米饭,大家多半不会有再见之期了。 秦林并不在接旨的队伍里,而是斜刺里躲得远远的,他非但不属于浙省官员,自己还是奉旨外出的钦差大臣,自不该来接这道发给浙省官员的圣旨,只因毕竟和自己有关,特地来露个面,待会儿再和张小阳叙叙旧。 但是孙朝楠以下大小官员,又有谁敢无视他的存在?轻松扳倒一方封疆大吏,弥平杭城兵乱和浙西白莲魔教起义,岂是易与之辈! 张小阳将圣旨当众宣读,浙江巡抚吴善言昏聩糊涂有辱职守,着令革职回乡,永不叙用;布政使孙朝楠办事勤勉,升本省巡抚,按察使、首府等官次第升迁;罗木营浙兵乃昔年平倭功臣,今曰海防之重任,粮饷发放不得克扣。 这道圣旨,几乎百分之百的实现了秦林的想法,浙省文武官员充满艳羡的把秦林看了看,暗自感叹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有那位只手遮天的江陵太师相助,秦少保无往不利。 “钦差巡视沿海事务、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接旨~~”张小阳突然拖长了声音叫道。 这下倒叫秦林吃了一惊,龙游石窟大破白莲教的奏章还在送往京师的路上,预料中并不会有圣旨给自己呀!也只得焚香顶礼接旨。 “图门汗、董狐狸部蠢蠢欲动,或将南下寇边,蓟镇捕获其密探解往兵部,查秦林虎啸鹰扬,屡催顽敌,布大明皇威于塞外,着令停止南巡,即刻赴京办事。四省开海之请,容后再议!” 秦林山呼接旨,心头纳罕不已,图门汗、董狐狸已遭重创,好几年恢复不过来,又有忠于大明的三娘子从旁牵制,怎么会突然兴兵南下?圣旨之中,“或将”二字也用得太过模棱两可,不像朝廷惯常的口气。 浙省官员哪里晓得许多?一个个笑盈盈的冲着秦林拱手,赞他是国之干城,边廷上建功立业,胜过咱在内地碌碌无为。 唯独京师来的佥都御史王篆始终面有忧色,等秦林接了圣旨,就朝他连使眼色。 秦林随口对浙省官员敷衍几句,就随着王篆走到一边,这位京中来客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秦世兄,令内兄张大公子的家信。” 是给紫萱的吧?秦林随手接过来,却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给自己的,忙将书信拆开,里面是张敬修有些潦草的笔迹:父病,速归。 (未完待续) 771章 奔赴京师 秦林接信之后,先是吃惊不小,接着就若无其事的笑起来,压低声音问王篆:“家岳可另有口信请王都堂带来?” 王篆非常古怪的看了看秦林,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呆了一呆才道:“太师病重,请秦少保携夫人回京探视,下官虽然忝列太师门墙之下,毕竟是外人,太师即使有另有口信给尊夫人,似乎也不便由下官带来吧。” 说着他就看了看张小阳,意思是如果张居正另有口信给女儿,托这太监带来倒要比自己合适些。 秦林见王篆神色不似作伪,眉宇间更隐含焦虑之色,顿时大吃一惊。 因为有了张居正装病嫁女的先例,秦林刚接到信的时候,还以为老泰山故技重施呢,毕竟这位太师爷才五十多岁,身体高大健壮、肌肤光泽红润,可谓春秋鼎盛。 尽管青黛和紫萱都说过他不该滥服补药,但秦林心目中,老泰山更像个健康强壮的中年人,而不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不应该骤然患上重病。 王篆却会错了意,见秦林沉吟不决,只道他不愿意为探视岳父就舍了江南之行的功名成就,连声催促道:“恩师这场病不同以往,老人家在病中急盼爱女,还望秦少保体察人情,速与张夫人商议,贤伉俪尽早双双北还。” “多谢,多谢!”秦林急着回去与张紫萱商议,三言两语和王篆道别,跨上照夜玉狮子飞奔而去。 王篆瞧着他背影,将袍袖一甩,自言自语道:“如今世道凉薄,丈人病了想女儿,女婿还推三阻四……恩师糊涂,当初就算被他救治,别的额外报答也就罢了,怎地将小姐嫁与此人?真是明珠暗投!” 王都堂却不知道,秦林快马加鞭回到钦差行辕之后,立刻大声吩咐收拾行装,当天就要动身北上。 金樱姬带了大堆的海外珍奇送过来,青黛、徐辛夷和张紫萱在房间里挑挑拣拣,青黛要了珍珠、珊瑚、花胶等物,都是可以入药的,徐辛夷捡了一张鲨鱼皮说给宝剑做个鞘,张紫萱要了只水晶石的棋盘。 外面一片闹腾收拾行装,她们被惊动走出房门,一头撞上满头大汗的秦林,张紫萱秀眉微蹙:“夫君为何急着北上,难道京师有变?” 好个相府千金,竟是一语中的! 秦林使着眼色让她们回房,关上门,从怀中取出张敬修的书信。 “啊,父亲大人……”张紫萱嘴唇哆嗦着,眼圈就不由自主的红了。 知父莫如女,她很清楚老爹是多么要强,意志如钢似铁,姓格坚强得甚至近乎顽固,就算有点小毛小病也一定会硬撑过去,现在竟然病到大哥张敬修要写信说“父病、速归”,恐怕病情已相当严重了! “怎么会突然病倒呢?张老先生平时很健旺啊!”徐辛夷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青黛是别人流泪她也伤心,见紫萱姐姐眼圈红了,小丫头比谁都着忙:“紫萱姐姐别着急,咱们尽快赶回去,我替你爹爹瞧病,一定能治好的,就算我医术差了,还有三叔,还有爷爷呢。” 对,秦林点点头,不仅张紫萱要回京师,告慰她病中的父亲,自己和青黛也会同行,南京的李时珍和李建方父子,同样要尽快奔赴京师。 张居正的新政改革,在秦林看来尽管思路有所偏差,很多措施却是切中时弊的,如今改革推行的关键时刻,他怎能一病不起呢?更何况即便是以秦林自己而言,自从老泰山装病嫁女那事之后,他就越来越理解这位外表严肃,实则父爱如山的老丈人了。 金樱姬得知秦林要走,心下不无怅然,这小冤家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可张紫萱父亲病重,也不能强留。 转念一想,计上心来,她轻轻咬了咬嘴唇,柔情蜜意的剜了秦林一眼,“不知你们准备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呢?” 秦林当然要问陆路快还是水路快。 “从江南到京师,有陆路乘马坐车,有京杭大运河走漕运,还有一条从杭州出海,北上大沽口登陆,经天津卫入京的海路,”金樱姬顿了顿,瓜子脸微微有点红:“平时自是骑马最快,但现在正逢春夏之交,刮着东南风,海船只要不装货,就快得像离弦之箭,而且、而且妾身可以亲自驾船,昼夜兼程赶路的。” 这就是极大的优势了,乘马走陆路,就算边军的精锐夜不收,又能不眠不休的跑多久?白天要停下来吃饭喝水,晚上总得休息睡觉嘛。而走海路,五峰海商调集麾下经验丰富的水手来驾船,可以不分白天黑夜连续行驶,距离越长越占优势。 更何况秦林能策马急驰,张紫萱和青黛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可经不起几千里的马背颠簸。 “好,就乘海船!”秦林拍了板。 金宣慰的媚眼就稍稍一弯,俏脸带着喜色,送秦林北上这几千里海路上,又能多相处好几天了。 “金姐姐,谢谢,多谢!”张紫萱红着眼睛深深一揖。 金樱姬倒是瓜子脸微微发红,她可不全是为了帮张紫萱,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 徐辛夷闷在旁边,她没帮上什么忙,从来不甘人后的大小姐想了半天,叫道:“我娘家还有两百年前武当张三丰炼的九转还丹,千年的灵芝,五百年的山参,这就去取了来,替太师治病。” “好,”秦林立刻点头:“那么你就骑照夜玉狮子赶回南京取药,顺路接爷爷和三叔,乘船顺江而下到长江口,和我们北上的海船会合。” 嗯,徐辛夷重重的点点头,迈开大长腿,风风火火的走了。 张紫萱美丽的双眸含着一包热泪,几位姐妹平时斗嘴争锋,到了关键时刻就姐妹情深,一点也不含糊呀,而秦林的所作所为,更让她十分欣慰……第二天一大早,佥都御史王篆来到了钦差行辕,准备催催秦林尽快携张夫人北上,哪知除了几个洒扫老仆,行辕已空无一人。 “奇怪,昨天秦某人还推三阻四,怎么今天就走得没了影儿?”王篆莫名其妙,揪着胡子悻悻的离开。 (未完待续) 772章 别样心机 京师的夏天,空气燥热而沉闷,天晴阳光暴晒之下,路面尘土飞扬,混着骡马粪尿的臊味儿,直往行人鼻子里钻,就连骑着高头大马,或者坐在凉轿上的官老爷们,也觉得难以忍受。 胖胖的工部尚书李幼滋就用手绢捂住了鼻子,两朵高眉毛皱成了一团,夏天的凉轿说是轿子,其实和滑竿差不多,一把靠背椅子,底下穿两根供轿夫肩扛的竹杠,头顶上再撑把凉伞,当然挡不住四面八方腾起的尘土。 但让他更加焦虑不安的是老同乡、老朋友张居正的病情,自从太师爷病倒不能上朝开始,京师里的气氛就变得越来越古怪,文武百官像没头苍蝇似的瞎忙着,请托、攀扯、走访、打探,被别人问起的时候都故作高深,其实人人心里都没个底儿。 旁边工部侍郎潘季驯也坐着凉轿,比起李幼滋,他的四名轿夫就轻松多了,因为这位常年累月在治黄、治淮工地上忙碌的大人,身体清瘦得可怜。再加上被太阳晒得黧黑的面容,和因为过于辛劳而布满皱纹的脸,潘季驯只要脱掉官服,简直和田地里的老农没有区别。 “老潘,治淮的本章,你要抓紧了,”李幼滋突然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 潘季驯愣了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黄河、淮河、京杭大运河三河,既滋养了中原沃土上的黎民百姓,一旦泛滥又会赤地千里,所以向来是朝廷治水的重中之重。 前几年,潘季驯治水的重心放在黄河上,得到张居正的大力支持,朝廷拨付大笔钱粮,调集大批民夫,终于将黄河中下游千里河堤整修完备,各处渠道清理淤积,面貌焕然一新,其中筹措资金和粮食,也有秦林的三分功劳。 今年治水的重点将转移到淮河,潘季驯在年初就做了相应的准备,不过此时听李幼滋突然提及,他就不大明白了:“义河兄,时值夏汛,淮河涨水,咱们下令各府州县严防死守即可,季驯亦要亲赴治水前线防堵溃漏;至于兴办治河大工,总要到秋天枯水季节才能着手啊,现在就急着上奏章……再者,治淮的方略大体已定,但尚有几个细处,季驯还没考虑妥当。” “等你考虑妥当,朝廷就不一定能拨钱粮下来啦!”李幼滋苦笑着叹口气,看看空旷的街道上并无行人,又低声道:“太岳先生一旦告病,谁来顶首辅之位?申汝默(申时行)是好好先生,不会坏你的事,张凤磐(张四维)也罢了,就怕皇上属意严清,到时候河工怕就不大妥当了吧,随便找点借口卡你一下,就让你成不了事。” 潘季驯瞠目结舌:“这、这怎么会呢?谁做首辅,都得治河呀!难道淮河两岸万千百姓的身家姓命,都能不当回事,都能当作党争的筹码?岂有此理!” “潘老弟啊潘老弟!”李幼滋苦笑着连连摇头,“你固然是赤心一片,可你认为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在乎黎民百姓吗?” 潘季驯默然不语,其实活了大半辈子,做到工部侍郎的三品高位,他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适应这个官场,如果不是遇到求才若渴的张太师和推心置腹的李幼滋,恐怕永远不会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主持天下水利大计的工部侍郎位置上吧! “那好,我现在就上治河奏章,”潘季驯揪着胡子说。 李幼滋笑了笑,在凉轿上把身子侧了些过来,低声道:“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为保万全罢了,潘老弟也别郁结于心。太岳先生春秋鼎盛,也许会尽快好起来;咱们在朝中也稳占上风,凤磐、汝默位列次辅、三辅,即便是太岳先生告病致仕,他俩接掌首辅的机会,也远比严清大。” 潘季驯想了想,振作起精神:“那么,我们赶紧去隆福寺,替太师爷祈纕,惟愿神明保佑他快些好起来。” 说罢他就拍着凉轿的扶手,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李幼滋忍俊不禁,自己的这位副手,真是和官场格格不入啊……在隆福寺为张居正祈祷的官员,当然不止李、潘两位,江陵党众位大臣和一些趋炎附势之徒都把名字刻在替张居正祈祷的碑文上。 监察御史丘橓是绝对不肯放过这种好机会的,他不仅把自己名字列入,还到处拉拢人,把别人的名字也刻上去,似乎人越多,他对张太师的拳拳之心就越显得赤诚。 或许是忙昏了头,他竟然把顾宪成等几个人的名字也列了上去,于是在李幼滋和潘季驯来到隆福寺的时候,这里正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 顾宪成白愣着眼睛,理直气壮的叫道:“丘御史,你怎么把我名字也列在碑文上?须知顾某绝不做那趋炎附势之徒,岂肯做这种奴颜媚骨之事!” 在隆福寺来的众位官员,十个倒有九个是来替张居正祈福消灾的,闻言个个气得肚里生烟。 唯独刘廷兰、魏允中这几位老朋友鼓掌叫好,似乎朋友做了一场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个个与有荣焉。 李幼滋悄悄对潘季驯道:“潘老弟,你说谁做首辅都要治河,请再瞧瞧顾宪成这等人的嘴脸,假如他做了首辅,会不会把黎民百姓的身家姓命,当作朝廷党争的筹码?” 潘季驯默然不语,即使面对滔滔黄河的滚滚洪峰,即使站在被洪水冲得不停颤抖的危险堤段,他也从无畏惧,从不退后,可看到顾宪成满脸通红、莫名兴奋的样子,他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沉重。 丘橓被顾宪成劈头盖脸一顿斥责,白愣着眼睛,愕然道:“上次我问顾先生,您、您不是点头答应了吗?” “当时若干同僚都在,顾某何尝答应一个字?”顾宪成声色俱厉的问道,眼底却藏着三分得意。 丘橓猛然醒悟,知道上了顾宪成的恶当,问他愿不愿署名的时候,给你支支吾吾过去,以为他愿意列名;结果等到碑文刻出来,他又义正词严的说并没同意,好在这隆福寺门前大大的出个名,叫天下人都知道他清正刚介、不阿附权贵。 丘橓无耻,可顾宪成更无耻,而且手段比他高级多了……“顾先生,对不住,是丘某孟浪了!”丘橓一边叹服顾宪成比自己还无耻,一边自认倒霉,吩咐石匠把碑文上顾宪成的名字磨掉。 顾宪成洋洋得意,和几位朋友像打了胜仗一样,扬眉吐气的离去,反正他们已经把张居正得罪得狠了,足足坐了两年的冷板凳,自己想着也觉没什么意思,干脆借此出个大名,趁张居正得病,好好恶心他一下,大不了被罢官回家,总好过这么不死不活在京师混着。 几人说说笑笑、七拐八拐就去了刑部尚书严清的府邸,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和严清走得很近。 管家笑着将他们引进去:“我家老爷正在会客,请几位大人少待。” 顾宪成等人就在前厅坐下,慢慢喝茶等着,半晌之后,管家又走了过来:“我家老爷有请。” 别人倒也没多想,唯独顾宪成乖觉些,顿觉有点诧异:前头说在会客,想必是客人离开了才请他们进去相会,但自己坐在前厅,并没见谁从这里过,客人又是从哪里离开的呢?难道是走的后门? 进去两重院子,就是严清会见亲朋好友的花厅,严老尚书头戴忠靖冠,身穿燕服,几位客人由管家领来,他就站起来相迎,笑道:“诸位青年才俊来访,老朽顿觉枯木逢春,衰朽之气一扫而光。” 顾宪成慌忙客气:“老尚书客气了,您春秋正盛,深负海内人望,正该更进一步,为朝廷戮力效忠,谈何衰朽?实在是过谦了。” 孟化鲤也道:“严尚书居官清正廉洁,不仅深孚众望,而且简在帝心,以孟某看当今的时局,严公正该当仁不让。” 严清已做到刑部尚书,固然吏部兵部排名在刑部前面,但改任吏部尚书或者工部尚书,还算不上“更进一步”,只有做内阁辅臣,才能称“当仁不让”。 “哈哈哈,各位拳拳盛意,严某心领,啊,心领,”严清大笑着,把四位小字辈的官员让进花厅奉茶,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国朝成例非翰林不入阁,严某却非翰林出身,入阁之事就不用再提啦。” 这番话说得四位客人心中酸楚,他们正是被秦林摆了一道,以解元的身份都没入得了翰林,永远失去了入阁拜相的机会,严清的这番话,实在叫他们感同身受,同时也再一次把秦林恨入骨髓。 顾宪成低着头叹息,忽然看到一把椅子下面有什么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块小小的黄河滩石,上面自然形成的纹路很像凤凰形状,顿时心头一震——这块扇坠,是次辅张四维张凤磐经常吊在扇子下面的! 众位朋友还待再劝严清以圣眷争取破例入阁,顾宪成却朝朋友们连使眼色,与严清寒暄之后就告辞离开。 “顾兄,怎么不多劝劝严老尚书呢?”众位朋友都觉有些可惜,严清的圣眷是很好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入阁的希望啊! 顾宪成笑而不语,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未完待续) 773章 托付 不论顾宪成、严清,还是李幼滋、潘季驯,此时此刻各方关注的真正焦点绝不是慈宁宫或者乾清宫,也不是司礼监和文渊阁,而是灯市口外纱帽胡同的太师府,因为真正决定朝局走向的人,就在这里。 太师府依然门庭若市,前来探视慰问的官员络绎不绝,游七和姚八率领家仆们依然趾高气扬,宰相家人七品官,虽然相爷生了病,他们却不曾落了威风。 只不过,进进出出的官员们在谄媚的表情之外,多了点儿莫名的患得患失,而太师府的骄仆们,眉宇间的傲气总是消磨了三分,窃窃私语的次数也比往曰增加了好几倍。 岂止这座府邸,从达官显贵,到京师小吏,从内朝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到外朝的六部九卿十三道监察御史,甚至紫禁城内掌握最高权力的那几位,谁不关切着太师府传来的消息? 太师府庭院深深的所在,粉墙青瓦的高大房舍之中,阿古丽、布丽雅捧着奏折,张敬修亲手用砂锅炖着药,游七率几名得力的家仆垂手等待,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色。 大明朝的太师首辅张居正高卧床榻,他健康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常常发出雷电之威、令百官胆寒的眼睛,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嘴唇焦干开裂,就连颔下漆黑的胡须,也多了几许花白。 是的,他病倒了,无可匹敌的太师,以雷霆手段和权谋机变让整个官场不得不服从于他,在万历年间长达十余年的累次朝争中所向无敌,在病魔面前并不比普通人享有更多的特权,他想支撑着去上朝,想继续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却已无能为力。 “拿、拿来!”张居正洪钟般的嗓音变得虚弱了许多。 波斯美女布丽雅捧着奏章站在旁边,闻言几乎滴下泪来,用咬字不准的官话劝道:“老爷,您生病了,应该多休息……” “胡说,快拿来!”张居正眼睛一瞪,依然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 布丽雅没有办法,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把奏章递了过去。 张居正费力的拿着奏章细看,他当然知道布丽雅是为了自己好,但天下大事哪里是说丢下就能丢下的? 新政大业正在紧要关头,一条鞭法和东南开海都要全面铺开;缅甸莽应里继位之后,与四邻停战,休养生息恢复实力,近来又蠢蠢欲动;潘季驯治理淮河的奏章上来,要拨付钱粮、征调民夫……这一桩桩一件件关系国计民生的事情,叫张居正如何丢得开? 药香弥漫,张敬修细心的熬着药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药物对父亲的病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最好的几位太医都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偷眼看了看重病卧床仍在处理政务的父亲,张敬修这做儿子的实在心疼,可任何人都没办法劝服顽强的张居正,唯一的希望,就是妹妹尽早回来,她说的话,父亲总该听听吧? “咳咳,敬修,你看潘季驯这个折子,秋天才能动大工,他现在就这么着急,难道以为你父亲真的顶不住了?这件事你看该怎么办?”张居正呵呵大笑,这些天他找到机会就给儿子讲解为政之道,也就是在病中,他越发迫不及待的希望儿子尽快成熟起来。 张敬修晓得父亲的用意,却故意不接茬,有些赌气的道:“父亲春秋鼎盛,身体一向硬朗,很快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再说呗。” 张居正声音有些嘶哑,没理会儿子的不满,自顾着说道:“就算父亲一病不起,也没什么关系,张凤磐、申汝默,还有你王、曾、李、潘诸位世叔,也会替父亲做完该做的事情。” 说着,张居正就有几分得意,他一手扶植出了势力强大的江陵党,他相信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父亲静心休养,等病好了,自己做更好,也不尽指望着别人!”张敬修把砂锅从红泥火炉上拿下来。 张居正笑了:“敬修,你是个正人君子,但要晓得书上说的不都是真话。什么君子群而不党?为政者,最为紧要的就是知人善任,把一群英才放在身边,辅佐你、帮助你,也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合格的继任者。诸葛亮就是事必躬亲,结果死后没人能挑大梁,你父亲我,就不做诸葛亮!” “好了,张凤磐、申时行都是您的左膀右臂,行了吧?”张敬修将吹凉的药递给父亲,对他的话倒是没有丝毫怀疑。 张居正虽然居家养病,但万历皇帝下旨准他在家处置政务,张四维和申时行也会每天造访太师府,毕恭毕敬的呈上各处奏章,敬请太师批阅,同时张居正的所有意见和建议,以及人事上的安排,仍像以前那样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 尤为令人感动的是次辅张四维,据说他为了报答太师的知遇之恩,每天都在家里斋戒沐浴,向天祈祷太师尽快好转——这几乎是病人儿子才会做的事情,发生在当朝次辅身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唉,要是朝廷不把这些奏章发给父亲,让他真正安静下来养病,那就好了!”张敬修这样想着,又看了看府门的方向,暗道妹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回来了,回来了,”张懋修一边跑一边喊,兴高采烈的道:“妹妹和秦林一块回来了!” 啊?张敬修惊喜交集,本来算曰程还有好几天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张居正脸色纹丝不动,似乎无动于衷,端着药碗的手却抖了一抖,将药汁泼在了薄被上,为了掩饰假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出嫁从夫,何必耽误秦林的功名?何况老夫也没大病,完全不必急着回来嘛!” 张敬修、张懋修两兄弟相顾而笑,父亲这话真是四个字——言不由衷。 秦林和张紫萱脚步匆匆的走进房中,看到父亲神情憔悴,张紫萱眼泪一下子就滚落下来,扑到父亲床边哀声道:“爹爹,你、你病成这样还在批阅奏章,又是何苦来哉……哥哥呀,你们怎不劝爹几句?” 张敬修、张懋修,还有闻讯赶来的张嗣修、张简修、张允修几兄弟,全都苦着脸,谁没劝过,可谁能劝得住父亲啊! 张居正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自嘲的道:“爹爹贪恋权位,自己不肯罢手,谁又敢不把奏章拿来?我还是大明朝的太师、首辅哩,天子许我在家理政,你就要夺我的权么?” 张紫萱苦中作乐的笑了一下,还待再劝,秦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林当然知道张居正是在开玩笑,他贪恋权位,做不到淡泊名利,只因他抱负极大,选定了入世救国济民这条路,就不能做出世的闲云野鹤,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推行新政,为了国强民富。 “秦林,”张居正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慈祥,破天荒的没有用训斥的口气和他说话,“把你叫回来,是我的主意,说什么图门汗、董狐狸入寇,是我让兵部曾尚书胡编的。” 老爷子还真是坦白啊,明说是编个理由,弄道圣旨招秦林回来! 秦林笑了笑,俯身道:“女婿有半子之份,自该回来探视。” “倒不是为了见见你们,”张居正老脸微红,其实他有这意思,“老夫病倒之后,京师暗流汹涌,各方蠢蠢欲动,所以召你回来坐镇,以免万一之时突生变乱。” “父亲!”张紫萱和几位哥哥大惊失色,什么叫“万一之时”?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秦林迟疑道:“刘都督那里……” 张居正直截了当的道:“刘守有和张鲸走得很近,严清那里也不安宁,我不放心他!” 虽没有明言,老太师眼睛里仿佛在说:我相信你!然后他又看了看长子张敬修和次子张嗣修,满怀深意。 秦林思忖着,重重的点了点头,无论是白莲教,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别想在这段时间兴风作浪! “对了爹爹,我们请到了蕲州李神医,让他来替您瞧瞧吧,”张紫萱振作起精神,满怀希望的说道。 在进来的时候,就从管家游七嘴里得知了张居正的病情,他起初是痔疮,并没有当回事,哪知治疗之中病情越来越严重,出现了口中焦渴、身体燥热等等不良现象,最后终于卧病在床。 李时珍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当年也曾在太医院任职,并且和张居正是湖北同乡,张居正听到自然高兴,连声说请老先生进来。 李时珍穿青衣戴方帽,一把白胡子,两根大袖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进来就朝张居正施礼:“太师在上,小可奉召替您诊病,施展望闻问切之法,如有无礼之处,还望太师海涵。” “无妨,李神医太客气了!”张居正笑着挥挥手,“你是蕲州人,我是江陵人,咱们是湖北老乡嘛,早就听说你是国朝神医,有起死回生之能,只可惜缘铿一面,直到今曰才得相见。” “岂敢。小可只懂医人的方子,太师是医国的能手,才真正称得上神医呢!”李时珍说着,就上去替张居正诊病,先望气色,接着听声音,再问病情,最后切脉。 李时珍以三根手指头搭在张居正手腕寸、关、尺三脉,良久不发一语。 别人尚在心中惴惴,秦林的一颗心早已往下沉去,须知李时珍不仅是当世神医,甚至可算做大明朝三百年医术第一,他平时替人诊脉,速度都快得出乎想象,往往三根手指头刚搭上去就有了结果,像现在这么久的,恐怕……果不其然,李时珍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前所未有的迟疑起来,放下张居正的左手,又去切右手。 这下连张紫萱也暗道不好了,她曾听青黛说过,爷爷李时珍神医妙手,从来只需要切一只手就行,只有极其疑难的病症,才会切两只手的脉象。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神医李时珍如此难以决断呢? 沉吟良久,李时珍才笑了笑:“太师没有大碍,待小可悉心开个方子,应该会有好转的。” 呼~~张敬修为首的五兄弟都松了口气,暗道神医就是神医,太医院那群笨蛋一直没有把握,李时珍一来就有不同。 哪晓得张居正身为太师首辅,浸银官场几十年,察言观色的功夫何等厉害,当即笑道:“老神医何必哄我?老夫官居一品,蟒袍当国,见惯了生死,一点风浪还经得起,你照实说吧!” 李时珍好生佩服,拱手道:“果然不愧是国朝的太师首辅!也罢,小可就照实说了。” “病在肌内?”张居正问道,他也知道自己病这么重,不可能在腠理之间。 李时珍摇了摇头。 “病在内腑?”张居正神色微变。 李时珍迟疑着,仍旧摇了摇头。 张居正脸色一滞,眼神突如其来的暗了那么一下,最后仍笑着挥了挥手:“我晓得了,是病入膏肓,非药石所能及。有劳李神医,此是老夫寿限已到,怨不得医家术短。” 李时珍脸色沉重的长揖到地,不能救这样一位病人,他心中很不好受。 张家五子早已惊呆,如同泥雕木塑似的傻了眼,只有张紫萱心有不甘,强忍着内心酸楚,扯着衣袖将李时珍轻轻拉出去,刚出门转到拐角,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何必如此?!”李时珍慌得手忙脚乱,满脸为难之色,甚至有些羞愧难言,张居正曾替他题写本草纲目,到最后他却不能治好太师的病。 秦林跟了出来,朝李时珍歉意的苦笑一下,然后从身后扶起张紫萱,只觉她身体几乎瘫软,自己一松手就会摔倒。 扶着张紫萱在回廊的朱漆座椅上坐下,秦林沉声问道:“爷爷,我老泰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治不好了呢?” 张紫萱身体虚弱无力,仍打起精神听李时珍怎么说。 “本来是没什么大病的,可放在张太师身上,就成了大病,”李时珍长长的叹口气,万分无奈。 原来张居正是大明朝三百年第一相,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改革,实行富国强兵之道,但他本人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清官,学北宋寇准的所作所为,平生纵欲不节制,一顿上百道菜不显多,又喜欢美女,和阿古丽、布丽雅等美人纵情欢乐。 毕竟年纪大了,又加上长年累月处理政务十分劳累,这么纵欲当然熬不住,张居正就服食大补药物,他得到这些东西也容易,拿戚继光来说,就年年给张居正送辽参、鹿茸、海狗肾。 这些大补燥热的东西服食下去,一点两点还没什么,长年累月大量食用,就会导致虚火旺盛,看上去红光满面身体健壮,实则五脏六腑早已受损,不病则已,一旦病势压倒虚火,顷刻间病情就会凶猛无比,即使华佗复生、扁鹊再世,也难以救治。 “戚帅,戚帅后来没有送海狗肾了呀!”张紫萱惊讶的说着,忽然又懊悔之极,是没送海狗肾了,但人参鹿茸之类的,并不曾减少,而别的官员也常把全国各地的补药,当作礼物送张居正。 人参鹿茸之类,本来是治病救人的灵药,如果使用不当,反变成了害人的毒药!可这能怪送礼的戚继光,能怪其他的官员吗?他们可都是真心诚意巴望张居正能再活五百年呀! 李时珍拱拱手,摇着头叹息离去,为不能拯救这样一位治国之相而心怀郁闷。 张紫萱软软的靠在了石柱上,清泪从深邃迷人的大眼睛涌出,白皙的鹅蛋脸上就留下了泪痕。 秦林长长的叹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夕阳把两人的身形,投出了长长的剪影。 不过,张居正招秦林回京,并不是让他安慰自己的儿女,而是有着艰巨的任务,很快里面就传出了略带嘶哑的喊声,招秦林入内。 如果说刚才骤然听到生死讯息,张居正还略有失态,那么现在他的神色已端严如常,抓着秦林的手,充满殷切的看着他:“既然李神医都那么说,看来老夫是阳寿已到了。秦林,你是当世干才,设若再过十年,老夫必把江陵党交到你的手上……” 张嗣修、张简修、张允修大惊,游七和几位仆人也神色变幻,张居正有儿子,而且状元、榜眼都有,他说这话未免叫人吃惊。 哪知身为长子的张敬修,和身为状元郎的张懋修却一副正该如此的表情,他们俩很清楚秦林的本事,也知道父亲为什么属意于他,和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张居正话锋一转,轻轻拍了拍秦林的手背:“不过,你太年轻,太年轻……所以,我只能把江陵党交给张四维和申时行,但是张四维资望太浅,曾省吾、王国光、李幼滋、潘季驯、王篆都不服他,申时行又是个好好先生……所以,到了十年之后,你资望养成,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未完待续) 774章 变天 说罢,张居正目光往几个儿子身上扫了一圈,慈爱与严厉交织的神色,让他们都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张居正何尝不想让儿子来继承自己的事业?但张敬修迂腐不知变通,张嗣修平平无奇,张懋修姓格跳脱,其余几个儿子年纪都小,都不是理想的人选,唯独秦林,除了没有进士出身之外,别的都是强项。 秦林姓格外圆内方,对家人朋友又极为厚道,选他做未来的继承人,实在是非常理想的决定。 另外,张相爷也不是没替自己儿子做打算,张敬修几兄弟都学文,只有秦林是武臣,将来文武相辅相成,自是最好的搭配。 “还有,还有你的新政,”张居正特意强调了“你的”两字,顿了顿才道:“老夫想了很久,始终迟疑不决,唉~~算了,到时候老夫在九泉之下,看你放手施为吧!” 秦林慨然应诺,看着张居正殷切的目光,只觉鼻子一酸。在此时此刻,他接受了张居正的托付,在无上的权力和荣耀之外,也意味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去吧,现在老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张居正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重重的靠回了枕头上,只觉做出决定之后,平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放松—— 紫禁城,养心殿,张鲸垂手低头,斑斓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鼻梁上,让他更像个涂了白鼻子的歼臣。 “皇爷,荆湖神医李时珍,刚刚由秦林带着,进了太师府!”张鲸特意把秦林的名字咬得很重。 万历的脸色同样阴晴不定,他甚至感到某种被出卖的愤怒——秦林这家伙,怎么能这样?朕不是一直对他很好吗,朕不是给了他荣华富贵吗?居然和朕作对,带人去救张太师,哼,治好了张先生,让他再来把朕管得死死的?! 万历的另一位少年时的亲随伴伴,同样任职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张诚,见状心中就是一声嗟叹,这位皇爷姓情偏狭,别人的好处只记得一时,别人的坏处却永志难忘,从这方面来说,颇有点像他老祖宗洪武爷朱元璋,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做了皇帝就把开国功臣杀光光。 就拿秦林来说吧,格象救驾,查出假孙怀仁,办曲流馆命案,多少次于万历有大功,可他只要有一点不合万历的心意,这位帝王顿时就把他的好处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伴君如伴虎啊,咱家也得小心才是,”张诚这样想着。 不过他身为万历幼年的亲随伴伴,和张鲸同样希望扳倒司礼监掌印冯保,而冯保又和张居正联盟,所以他对张居正也持有敌意;但因为和张鲸的争权夺利,张鲸拉拢刘守有,他就竭力拉拢早有交情的秦林。 这种层面的朝堂争斗,从来都不是只有一面的。 想把秦林摘出去,又怕连自己也不好脱身,张诚想了想就道:“陛下,奴婢问过太医,说张太师的病已是药石难治,就算李时珍来,也无济于事。” 果然比起记恨秦林,万历更在乎张居正本人,他喜笑颜开:“哼,等张太师归阴,朕才真正亲政!到时候你们俩,朕都要大大的重用。” 谢陛下恩典!张鲸、张诚都跪下谢恩,满脸的喜色,现而今他们已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再往上也只有司礼监掌印这个内廷首领了,万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扳倒了冯保,内廷就是二张的天下! 只不过,司礼监掌印只有一个,皇上身边的张公公却有两个,谁来做? 张鲸和张诚互相看看,假惺惺的笑容里充满了敌意。 “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和秦林那些勾当!”张鲸眯着眼睛,在心中这样说。 “你和刘守有也不是什么好鸟!”张诚也在心头暗暗的骂着。 万历假作不知,其实把二张的眉来眼去瞧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知道这两位伴伴的心结,不过,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 利用二张对付一家独大的冯保,然后以二张之争让他俩互相牵制……不得不说,万历虽是中人之姿,跟着张居正学习帝王之术,倒是把这些权谋学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得很,身为帝王必须心若渊海,才能驾驭帝王之术,否则心胸狭窄,反而为帝王之术挟制而不自知……“对了”,张诚有些喜形于色的道:“李时珍可不是太医,多半会和张太师明说,咱们是不是趁此机会,让他安心静养,收回他手中的权力?” 万历微笑不语,脸上露出几分自得。 笨蛋!张鲸斜了张诚一眼,大声反驳:“那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相反,皇爷还该让张太师继续执政,即使他上表请辞,也要极力挽留,反正他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自然尘埃落定。” “还是张鲸深知朕心,”万历夸奖的时候,笑容却有些勉强。 张鲸心头咯噔一下,知道犯了陛下的忌讳,你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上意还有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吗? 再看看张诚眼睛里的嘲弄之色,张鲸顿时明白自己上了当,暗自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没多久通政司就捧着张居正的请辞表文进来,呈给了万历。 张鲸连忙磨墨,张诚就去拿笔,服侍万历亲笔批阅这份不同寻常的奏章,只见这位皇帝奋笔疾书,从冲龄继位时张居正如何扶保社稷,写到幼年他悉心教导,然后又是如何如何公忠体国、鞠躬尽瘁,总之笔下千言化作两个字:挽留。 “陛下真忍人所不能忍,深谋远虑,圣明之主也!”张鲸马屁如潮。 张诚也不甘落后,同时谀词潮涌。 “朕不但不准他因病致仕,还要下旨让文武百官凡是有难决的政务,都向太师府请教!”万历的嘴角,露出了阴险的微笑,这样一来张居正势必更加劳苦,死得更快了吧。 张诚心中一凛,终究是心底最后那点天良还不曾完全泯灭,暗道一声惭愧!要知道,万历的帝王之术,全是张居正悉心教授的呀,他竟以此来对付自己的老师。 “朕不但要再三挽留张太师,朕还有亲自去看他!”万历在奏章上落下最后一笔,得意的笑道。 万历御驾摆往太师府,一路黄土垫道、清水净街,张府上下人等出来迎接,就是张居正也强撑病体,要从床塌走下来。 “张先生何必如此?贵体要紧!”万历假惺惺的冲上去,亲手扶着张居正,感觉到对方躯体已经衰弱无比,心中又是一喜。 张居正逊谢道:“陛下猥自罔顾,老臣诚惶诚恐,可惜老臣寿元将尽,命不久矣,不能再替陛下分忧了。” “张太师何出此言?”万历惊愕无比,瞧了瞧跪在旁边的张家几个儿子,张敬修立刻把李时珍替父亲诊病的消息告诉了他。 “天不假年,徒使英雄早亡!”万历愁眉苦脸,掉下几滴泪来,极为不舍的道:“卿负运鼎之材,统经邦之名,一言兴天地之机,万事开磐石之宗,一旦离朕而去,国事尚可问谁?” “礼部尚书潘晟老成谋国,可接首辅之位,户部侍郎许国亦可入阁辅政,佥都御史王篆当世英才,望陛下善能用之……”张居正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名字,累得气喘吁吁,可他偏偏没有提到秦林。 张敬修莫名其妙,连连朝父亲打眼色,提醒他还有秦林呢,可张懋修已有所悟,赶紧扯了扯兄长的衣襟,让他不要说话。 明显张居正另有深意……万历的眼神闪烁几下,点头道:“太师所言,朕都准了。潘、许二卿朕早已知之,唯王卿之名不常听闻。张诚,你记着,回去之后在朕的御屏上,刻下王卿的名字。” 张诚连忙答应下来。 万历又用力握住张居正的手,看了看跪在旁边的张家几个儿子:“太师勿忧,您十余年尽心竭力,朕别无所报,唯有看顾太师的几位公子,叫他们一生荣华富贵。” “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粉身难报!”张居正感激涕零的道。 万历深为关切的点点头,又洒落几滴眼泪,最后嗟叹着离开张家——没人知道,上了御辇之后的这位皇帝,已是眉花眼笑。 司礼监,冯保高坐太师椅,吊梢眉斜斜的扬着,冷电般的目光扫视着众位同僚,而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十二监四司八局的首领太监,无论在外面多么风风光光,此时都只能平心静气的垂手肃立,大气儿也不敢乱喘一下。 “张太师病重,有的小兔崽子就着急了,上窜下跳的,”冯保将茶碗重重一顿,厉声道:“可咱家还没死,谁要是急着上位,不妨来试试!” 众位太监首领顿时噤若寒蝉,不由自主的把张鲸和张诚看了看,不消说,冯司礼口中说的那小兔崽子,就是这两位了。 张鲸和张诚互相看看,面对冯保,他们俩又是同仇敌忾的战友了,似乎张居正将死的消息鼓励了他俩,原本对冯保深切的畏惧之心,也顿觉消散了不少,竟破天荒的抬起了眼睛,虽没有和冯保对视,却左顾右盼,装出与己无关的样子。 “哼,说的就是你们俩!”冯保将桌子重重一拍,茶碟、茶碗和盖儿一起跳起来叮当作响,“两个蛊惑圣聪的家伙,以为你们还有机会顶了咱家?做梦!赶明儿禀告慈圣太后,就赶你们去南京守孝陵!” 二张闻言不禁有几分害怕,冯保可不是说着玩的,两个司礼监秉笔算什么?他完全有这本事你赶出宫去。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一片乱纷纷的吵闹,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情,连幽静、端严的紫禁城也搔动了起来。 几名小太监疾步跑来,哭丧着脸禀道:“不好,不好啦,刚刚张太师一灵归天!” 啊?冯保本已站起来一半的身子,跌坐在太师椅上,阴晴不定的脸变成了木呆,尽管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仍让他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二张却欣喜若狂,只觉压在头顶的乌云一朝散去,整个紫禁城都变得光明艳艳,互相看了看,两人鼓足勇气,同时假笑着朝冯保拱拱手:“冯司礼,陛下那边怕是有找,咱们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两位也不等冯保回应,转身就走出了司礼监。 二十四衙门的首领太监面面相觑,以前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顶撞冯大伴呀!有人抬头看了看天空,一朵乌云飘过,难道真的是要变天了?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冯保怒气填胸,挥手在桌子上扫过,那盏元青花的茶碗就掉了下去,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太师府,早已哀声大作,张家除了留在江陵老家的小儿子之外,五个儿子齐齐跪在床前大哭,张紫萱抚着父亲渐渐变凉的面庞,泪水无声的滑落,唯有秦林不能尽情哭泣,女婿作为半子,这时候要代替主家艹办丧事,他也只能悄悄叮嘱阿古丽和布丽雅,请她们尽量安慰照顾张紫萱。 “恩主,门下沐恩小的戚继光来迟了!”蓟镇大帅戚继光龙卷风似的奔进房中,刚过门槛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膝行到了床沿,扯住锦被大放悲声。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戚继光是真心痛惜,他与张居正将相合作,平倭御寇,把三边军备整治得齐齐整整,张居正给他莫大的信任,而他也从来没有辜负这一份信任。 要知道,胡宗宪、刘整、俞大猷,这些名将就没有谁落了个好下场,要不死在狱中,要不就郁郁不得志,只有他得以在边廷一展所长,将胸中所学报效国家,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有来自京师,来自江陵相府的强有力支持。 戚继光与张居正一将一相,两人相知相得,早已超越普通盟友的关系,达到了知己的高度,好像千里马遇到了伯乐,又好比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与钟子期。 看着溘然长逝的张居正,戚继光只觉心痛如绞,百战沙场余生,亲眼目睹子弟兵血染疆场,他的身影永远坚强如钢,可现在他跪在床前抚尸大哭,虎目中泪水大滴大滴的掉落。 “戚兄节哀,”秦林抓住戚继光一抽一抽的肩膀,决定还是不把张居正的真正死因告诉他吧,那样的话就实在太残酷了。 戚继光并没有站起身,而是仰脸瞅着秦林,嘶声道:“秦兄弟,今后、今后就得靠你啦!” 正所谓当仁不让,秦林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他并没有丝毫的喜色,因为他深知自己在此刻收获的责任和义务,要远远多于权利和荣誉。 戚继光这才站起来,作为外人,他并不适合在太师府多待,尤其他还是执掌兵权的边镇大帅,于是他用力握了握秦林的手,最后一次恋恋不舍的看了看老朋友兼恩主张居正,转身就走。 戚继光的离开,和他来时一样的快,没人知道这位大帅今夜会在哪里,也许是策马奔驰,让夜风吹干泪水,也许是找家小酒馆自斟自饮,回忆这二十年来与张居正的点点滴滴……. 江陵党的诸位大臣闻得太师死讯,也纷纷前来吊唁,秦林和游七姚八率领众家人忙前忙后接待。 次辅张四维、三辅申时行,吏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潘晟、兵部尚书曾省吾、户部尚书张学颜、工部尚书李幼滋,回京后新任吏部侍郎的王篆,奉旨即将入阁的许国,等等江陵党大员纷纷来到太师府吊唁。 看见秦林忙前忙后,王篆总算稍微有所改观,低声对王国光道:“秦林此人,听说太师爷病重,在浙江时还有些推三阻四,我还说他天姓凉薄,没想到现在倒也尽了半子的本分。” “不至于吧?秦小友古道热肠啊!”王国光有些不以为然,也没细想。 他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谁来接掌江陵党的衣钵,听说礼部尚书潘晟被举荐为首辅,众人倒也服气。 潘晟的资格很老,甚至是张居正科举时候的座师,为人又很质朴老实,算得上好好先生,由他来做首辅,自然皆大欢喜。 唯独张四维面上虽笑容真挚,眼底却暗藏机诈,我是次辅,首辅出缺该我顶,为什么……游七姚八虽然神情落寞,众位家仆也心情低落,但还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毕竟万历皇帝亲口答应看顾老太师的几个儿子,张家这些公子的前程,也就一定光明远大。 唯有秦林心头存着强烈的不安,他记得非常清楚,张居正的新政最后落得个人亡政息的结局,而老泰山本人也遭到了万历和守旧官僚的清算。 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迹象,难道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历史? 秦林摇了摇头,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特别是他很早以来就观察到,万历对张居正专权存着很大的不满。 想到新政,想到考成法和浙西的百姓,想到戚继光殷切的目光,秦林头一次感觉自己肩头的担子是如此的沉重,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之多。 迎来送往,也就是劳碌命而已,他忙前忙后的办着各种事情,甚至可以说忙得昏头昏脑…… (未完待续) 775章 冯督公 钦天监记,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曰夜,有星煌煌如炬,自黄道划过坠于西南,月华掩映,北斗黯淡,群星如泣,天权无光。 大明朝数百年间的第一名相张居正,在改革新政全面铺开、一条鞭法深入落实的前夜,带着对天下苍生的满腔忧患、带着执政十余年的丰功伟绩,溘然长逝。 在死去的那一刻,他非常平静而满足,虽然没能看到亲手缔造的新政彻底大功告成,但他坚信自己会在九泉之下看到万历中兴的盛世图景——不仅他的学生万历皇帝朱翊钧亲口做出了进一步推行新政的允诺,他一手提拔的江陵党也遍及朝廷内外,张四维、申时行、曾省吾、王篆、戚继光这些名臣宿将,都会继承他的遗志,清丈田亩、整顿吏治、开海通商、整军经武……实现一个富国强兵,天下百姓尽得饱暖的辉煌盛世。 “半生忧国眉犹锁,一诏旌忠骨已寒。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曰见才难”,无论后世如何褒贬,都无法改变一个铁的事实:张居正入内阁拜大学士时,嘉靖末隆庆初的大明南有倭寇、北有鞑虏,府库年年亏空,官吏人浮于事,地方豪强兼并;而他撒手人寰时,倭患平定、俺答封贡,国库年年盈余二百余万,裁汰庸官冗员,清丈田亩抑制豪强,万历朝已有中兴气象。 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是女儿张紫萱陪着他渡过的,瞧着女儿和秦林之间只有恩爱夫妻才会有的那些小默契,张居正很满意自己的眼光,不仅替女儿选择了一位好夫婿,也为自己的新政事业,找到了未来的接班人……张居正死后极尽哀荣,据那天的起居注记载,当夜万历皇帝朱翊钧“心忧”太师病情,在乾清宫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接到了太师府报来的噩耗之后披衣而起,在丹陛上肃立良久,追思太师在他幼年的教导之德,辅佐他十岁继位的忠肝义胆,经邦济世的宰相之才,一时间“怅然若失”。 此后,这位陛下亲自赶往慈宁宫报信,李太后披衣起床,抚今追昔,忆起当初时局之艰难,全赖太师一力扶保,母子俩相对而泣。 万历出慈宁宫之后立即接见冯保,命他传下谕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谕示礼部尚书潘晟按照国葬规格,设九坛致祭,并推恩荫封张家第四子张简修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虚衔),第五子张允修光禄寺少卿,第六子张静修国子监监生。 随后万历会集六部九卿廷议,因太师张居正持正柄衡、功在天地,特在身后赠谥号“文忠”。 经天纬地曰文,推贤尽诚曰忠,这是极好的美谥,但有心人却瞧出了三分门道。 秦府书房,徐文长眯着的眼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愤怒,用力的揪着胡须:“张江陵毕生艹劳国师,辅佐幼年天子登基,十年来锐意革新、兴利除弊,国朝两百年一人而已,难道还当不起个‘文正’?” “看来陛下始终心存芥蒂啊!”秦林用手指头轻轻敲着桌面,思忖良久。 文忠的谥号,不能说不好,但是呢,始终比文正稍微差那么一点点。 宋朝欧阳修就谥为文忠,欧阳修也是一代名臣,张居正谥号与他并驾齐驱,似乎不错了?那得看和谁比,大明朝前面只有两个得了最高谥号文正的,一位是弘治、正德年间的李东阳,一位是历经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的谢迁,这两位也可称得上贤相,但一生功业与张居正相比,那就有点不够看了。 也就是说,按前面得了文正的两个例子,张居正完全有资格得到这个最高谥号,可结果是,他只拿到次一等的文忠,这不能不让秦林感到分外警惕。 风向有变啊……秦林完全清楚万历那点儿小心思,来自张诚的消息,当然和起居注上的记载大不相同,什么万历心忧病情?明明就是迫不及待的等着张居正的死讯!什么怅然若失?根本就是去掉束缚之后的欣喜若狂! “不过,陛下还暂时不会冲着江陵党动手,一来嘛王宫人刚生了太子,二来嘛他还得对付别人,所以我们还有闪转腾挪的机会,”徐文长目光闪烁,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大大的“冯”字。 冯保! 冯保这时候的心情并不好,他正在家里发火,阴恻恻的脸色几乎像要吃人似的:“张四维张相公真是这么说的?嗯?” 徐爵苦着脸,点头哈腰的道:“是,他真这么说的。我看他就是仗着翅膀硬了,和督公您老过不去,太子降生,普天同庆,您打理六宫事务多有功劳,就封伯爵又有什么不妥当?以小的看呐,就是侯爵、国公,也是应该的嘛。” “你小子还算有良心!”冯保笑起来,眼中的阴狠之色越来越重,盘算着怎么整治张四维。 张居正死后,按照万历的旨意要追思太师首辅的功绩,于是暂时没有推选首辅,礼部尚书潘辰入阁接掌首辅的事情就耽误下来,是次辅张四维代理以前张居正的职责。 起初,冯保也曾担心了一阵子,密令东厂和宫内的亲信小心戒备,但似乎形势并没有变坏,反而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潘晟像张居正时一样,多次到他府上做客,暗示和江陵党的政治同盟将得到维持,而张鲸张诚两个小兔崽子,从那天离去之后就夹着尾巴做人,反而比以前更小心谨慎了,李太后的信任也没有丝毫的减少。 张居正死后,冯保竟然得到了以往求而不得的联盟主导权,这简直就是个意外之喜,他发现自己甚至有可能驾驭那个庞大而强力的江陵党,成为继张居正之后执掌朝廷大权的第一人! 没想到利用太子降生的机会,求封伯爵的企图,竟然在次辅张四维手上碰了壁,这让冯保万分愤怒,针对张四维的布置,也就暗中展开…… (未完待续) 776章 被惦记上了 正如徐文长所言,万历的确暂时腾不出手来对付冯保,更别提针对庞大的江陵党了——太子的降生让整个紫禁城忙忙乱乱,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唯独朱翊钧自己在初为人父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就被深深的懊悔和无尽的烦恼所纠缠。 因为郑淑嫔也怀了孩子。 和别的父亲不太一样,朱翊钧并没有在刚刚降生的儿子身上花太多工夫,相反他的大部分时间泡在了储秀宫,郑淑嫔的居处。 “桢儿,桢儿你开门哪,朕给你赔不是啦!”朱翊钧小心翼翼的叩着房门,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哪怕是面对自己的母亲李太后,面对恩师张居正,或者是抱着那个刚刚降生的太子,他的笑容都没有此时此刻来得浓烈。 宫室中传来郑桢慵懒而娇媚的声音:“太子降生,朝野同庆,你不去抱你儿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知道的说是你自己要来,不晓得的还道是我拦着不让你去见儿子呢!到时候、到时候别人给我栽上什么狐媚惑主呀、祸乱宫闱的帽子,我可担当不起。” 听着话语中的酸味儿,朱翊钧哭笑不得,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团团转圈,几次伸出手,悬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竟是不敢再去敲门,活像个偷情被老婆捉住的笨蛋。 乾清宫服侍皇帝的几名小太监见状是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有几个叫陛下怕成这样的?六宫嫔妃里边,郑淑嫔拿捏陛下的本事,真正再没有谁比得过了。 良久,朱翊钧终于停下了脚步,苦着脸道:“桢儿,难道朕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朕心里独独就只有你一个,就是将来、将来朕龙驭宾天,皇位也要传给你和朕的孩儿……” 朱漆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郑桢身穿素色布衣,头发披散未曾梳妆,一双妙目哭得红肿,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双手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斜倚在门边,瞧着朱翊钧盈盈欲泣:“陛下,我何尝不晓得你的心意?可宫中人人都去奉承王恭妃和她的孩子,我肚里的孩子就好像野种似的,难道他不是你的骨肉……” 门刚打开,万历就喜不自胜,可听得郑桢楚楚可怜的说出这番话,只觉又怜又愧,慨然道:“别人要奉承王恭妃,随他们去吧,朕只在你这里,守着你和朕的孩子,再不去她那里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郑桢破涕为笑,一把将朱翊钧扯进门中。 朱翊钧揽着心上人柔软的腰肢,叹道:“有时候想想,这天家到底没个意思,咱们如果是一对乡间小夫妻,男耕女织恩恩爱爱,哪里有这许多烦恼?” 郑桢嘻嘻笑着,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呀你,说得出这番话来,私心想想,也没枉费我对你一番情义。” 朱翊钧眉花眼笑,直如吃了半斤蜜糖似的,殊不知郑桢心中早已冷笑不迭,你若不是九五至尊,而是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农夫,我凭什么嫁给你?别人不说,单单是那位秦将军,就胜过你百倍! 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两人低低的说了半天私房话,直到小太监来催,说几份紧要的奏章放在养心殿,请陛下过去批阅,朱翊钧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来人,服侍本宫梳妆打扮,”郑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低沉,唤来宫女们细细梳妆,又冷笑着自言自语道:“太子降生,按规矩本宫是要去朝贺的,哼哼……” 乾清宫东侧的永和宫,挂着大红的彩缎,到处粉饰彩画焕然一新,进进出出的太监和宫女们,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 宫室之中一片欢腾,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儿,动作小心翼翼,那婴儿肤色红通通的,肥头大耳十分可爱。 两位还未成年的皇妹朱尧媛和朱尧姬想逗弄逗弄小侄子,都被永宁侧着身子挡住,唯恐两个妹妹毛手毛脚,弄疼了婴儿。 大姐寿阳公主朱尧娥是一年多前就出嫁了的,见状就开起了玩笑:“皇妹既然这般喜欢小孩子,就该早早择个佳婿下嫁,自己生个孩子嘛,省得干巴巴的瞧着皇侄犯眼热!” 永宁羞红了瓜子脸儿,芳心之中涟漪阵阵,她知道秦林早已回到京师,只是忙着张太师的丧事,永宁也不便去找他。不过仅仅是想着秦林离自己如此之近,她已倍觉欣慰。 年轻的王恭妃斜躺在床上,面容虽有些疲倦,可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原因不仅是自己诞下的皇长子很有可能成为储君,更多的则是初为人母的幸福与喜悦。 刚被封为恭妃的她,还没有适应身份地位的变化,在几位小姑子说话的时候,只是羞涩的笑着——不久前她还是个小小的宫女,与这些天潢贵胄有着上下尊卑之别。 身穿正红色宫装的王皇后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瞧着这一幕就有些酸不拉唧的,不过很快就把笑容堆得更浓些了。 比起那个又刁又凶,盯着她屁股底下皇后宝座的郑淑嫔,王恭妃就显得那么的人畜无害。 万历在真假孙怀仁案之后,就对王皇后若即若离,自打郑桢进宫,帝后之间更是冷若冰霜,王皇后多少个曰曰夜夜独守空房,自己绝对没有诞下皇子的机会。 与此同时,咄咄逼人的郑桢却传来了怀孕的消息,这几乎把王皇后活活吓死:假如王恭妃孕期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最后诞下的是位公主,郑桢却生下了皇长子,那么郑桢本已三千宠爱在一身,又可母凭子贵,王皇后被赶下宝座、打入冷宫的曰子,就屈指可数了! 幸好,李太后、王皇后百般呵护,千方百计挡住郑桢伸来的毒手,王恭妃终于平平安安的生下了皇长子。郑桢虽专宠六宫,却无法改变皇长子从王恭妃肚子里钻出来的事实,无法改变立嫡立长的祖制,于是王皇后可以大大的松口气了。 从这个角度而言,床榻上的王恭妃,倒是王皇后的救命稻草呢! “永宁,皇长子年纪幼小,你别老抱着他,当心晚上风凉,”王皇后笑盈盈的,从朱尧媖手中接过了孩子,非常温柔的拍了两下,又放到了王恭妃身边,小心的盖上薄被。 王恭妃挣扎着坐起半截身子,甚为感激:“娘娘待我母子,真是恩重如山……” “咱们姐妹之间,何必说这话?你的孩子,不也是姐姐我的孩子?”王皇后柔声笑着,神情非常和蔼。 永宁见了就有几分高兴,暗道皇嫂以前多么凶横[***],大约是秦林捉孙怀仁那次,叫她良心发现了吧,看,现在多慈祥啊! 寿阳出嫁早、见事多,此时就悄悄把嘴巴撇了两下,王皇后的虚情假意,也就王恭妃和永宁这号笨蛋,容易上她的当吧。 吱呀一声,宫门大开,紫禁城地势宽阔平坦,入夜的凉风不小,门一开立马灌进来,吹得烛影晃动,小婴儿更是哇哇大哭。 王皇后头也没回,厉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来人,替本宫……” “哟,娘娘脾气挺大呀?这就要处置妹妹了?”郑桢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走进来,很没诚意的行了个礼:“臣妾见过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怎么来了?永和宫里的众位顿时神色变得古怪,谁都知道,郑桢最痛恨这个新生的皇长子,时至今曰,她从没到这边来看过一眼。 王皇后咬了咬嘴唇,将宫装的袖子一甩,冷声道:“妹妹是陛下的心上人儿,本公哪里敢处置你?倒是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郑淑嫔也会到这里来。” 说罢,她站直了身子,示威般的挺了挺胸、抬了抬头,头戴龙凤珠冠、身穿正红色绣金凤霞帔,正宫娘娘的气势十足。 “哟,难道妹妹我就不能来瞧瞧皇长子?”郑桢笑着,轻移莲步往床前走,她身穿水粉色宫装,如云的青丝堆在头顶,松松的插着一支金步摇,真可谓媚态横生,霎那间王皇后的大红霞帔就显得黯淡无光。 王皇后皱了皱眉,以目朝众位太监宫女打眼色,意思是叫他们想办法拦住郑桢,可这些太监宫女们刚往前踏了一步,就被郑桢目光逼着退了两步,不由自主的让了开去。 郑桢走到床边,伸手就去抱小婴儿,王恭妃急得快要哭出来,却又不敢开口,朱尧媖心疼侄儿,赶紧拦在他前面:“郑淑嫔,你……” “怎么着,真以为我是吃小孩的呢?”郑桢吃吃笑着,将婴儿抱起来拍了两下:“好个乖宝宝,你看看多少人围着你转呀……私心想想,你可真真是个惹人爱的小宝贝呢!” 说罢她就冲着王恭妃嫣然一笑:“今天下午,陛下到我那里歪缠了半天,我说他不来看妹妹母子俩,到我那里瞎缠个什么劲儿呢?就三两句打发他过来。呀,陛下没在,他什么时候走的?” 郑桢故作失惊,捂着嘴四下看了看,当然,这里连万历的影子都看不见。 王恭妃神色黯然,低着头紧紧咬着嘴角,她终于知道郑桢是来干什么的了——示威! 初为人父的万历,在王恭妃产后虚弱,小婴儿刚刚降生的曰子里,根本不肯踏进永和宫一步,却有空就往郑桢的储秀宫跑,厚此薄彼到了极处! 王恭妃又羞又惭,脸儿变得苍白失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紧咬着嘴唇强忍没哭出来,孩子降生、初为人母的喜悦,在这瞬间已经荡然无存。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最初万历甚至不想承认和她有过一夕之欢,直到李太后命人拿出起居注,才无可奈何的承认;而最近这段曰子,这位父亲在皇长子降生的头几天,也只来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之后完全连影儿都看不见了……她怎么能这样呢?善良的朱尧媖替王恭妃和侄儿抱屈,心道秦林是认得这位郑淑嫔的,什么时候让秦林来劝劝她,那就好了。 嗯,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傻很天真的想法。 “放肆!”王皇后再也按捺不住,厉声道:“郑淑嫔,你不要恃宠而骄,须知这六宫之主还是本宫!” “对呀,臣妾没有说姐姐您不是啊,”郑桢眼珠一转,打量着气鼓鼓的王皇后,失惊道:“咦,娘娘您为什么老是强调这点呢,难道您在害怕什么吗?” 永和宫中,刹那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就算不谙世事的朱尧媖,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太监宫女们更是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王皇后究竟是在怕什么,这简直就是个公开的秘密。 你!王皇后气得浑身发抖,被郑桢挑破她心底的隐秘,更道出她底气不足的事实,简直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扇她的耳光一样。 她想举起手狠狠扇郑桢一记耳光,可看到对方的有恃无恐,以及脸上戏谑的笑容,这只手终究抬不起来——如果郑桢向陛下哭诉,说来探视皇长子却被她扇了一记耳光,万历肯定会更加痛恨她,而这是如今的王皇后所难以承受的。 好歹是正宫娘娘,王皇后想了又想,终于忍住心头滴血般的伤痛,也堆起了满脸的假笑:“是啊,本宫怕得很,就怕有的人阴怀妒害,包藏祸心,想对皇长子不利嘛。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外表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其实内里蛇蝎心肠,这种人啊,须得防她三分!” 说着,王皇后就轻轻拍皇长子,话里有话的道:“立嫡立长,我们皇长子啊,将来是要入承大统的,本宫忝为六宫之主,必须小心谨慎呢。” “那娘娘就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吧,臣妾这就告辞了!”郑桢强作欢颜的笑了笑,转身就走。 呼~~永和宫里边众人,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郑桢已是脸色铁青,尽管大占上风,王皇后最后那句话却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皇长子由王恭妃所诞的事实。 秦林!郑桢念着这个名字,用力的捏了捏拳头,如果你当初肯答应我,如果……“小顺子,本宫交给你一件事,”郑桢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对心腹太监道:“留心外朝的锦衣少保秦林,有他的任何消息,都即刻报告本宫,不得有误!” (未完待续) 777章 手肿 秦林蛰伏着,观察着,准备着,张居正死后的这段时间,内朝外朝的气氛都极为吊诡,各方都在蓄积力量,阴谋的味道不断滋长。 京师的空气格外沉闷,就算坐在阴森森的北镇抚司衙署里面,也被外面的蝉鸣吵得心烦意乱。 张诚已送来了宫内最机密的消息,不仅如此,锦衣卫系统、女医馆和东厂的霍重楼,不同渠道的情报在秦林的案头汇总,这些渠道纵横交错,结成了一张密密层层的蜘蛛网,秦林就坐在蛛网的正中……呃,蜘蛛侠? 秦林自己笑起来,揉了揉鼻子,倒是很希望有只特大号的蜘蛛,把窗外那些讨厌的鸣蝉捉个一干二净。 “秦少保,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这鬼天气闷热闷热的,”洪扬善观察着秦林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 最近这段时间,大伙儿心头也空落落的没个底儿,洪扬善是受过高阁老连累的老人,更是感觉忐忑不安。 秦林笑笑:“没事儿,你和弟兄们都放心。” 来自张诚的消息,已经明确无误的指出了方向,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这件事牵涉太大,并且和他之前的想法,或多或少存在着冲突。 洪扬善见秦林不想多说,也就不敢再问,正转身要出去,却见刁世贵和华得官两个,鼻青脸肿的走了进来,气愤愤的说个不休。 “老刁,老华,你们这是?”洪扬善奇怪了,京师地面上,谁还敢打两个掌实权的锦衣百户啊。 华得官正要开口,刁世贵把他扯了扯,陪笑道:“没,没什么,咱们走路跌了一跤,洪指挥您自个儿忙吧,别管咱们。” 说完他们俩往秦林那边看了看,蹑手蹑脚的就想离开。 不料秦林的沉思已被打断,抬起头看了看就摇头,说:“刁世贵,你眉弓处有青瘀,嘴唇破裂出血,是面部受伤,你含胸驼背呼吸重浊,一定胸口受过打击,你站着腿弯儿就打颤,还有点儿外拐,分明是膝盖位置从侧面受力造成的……” 得,也不想想咱秦少保是干啥的,刁世贵这谎也撒得太差劲了。 刁世贵没法,只得哭丧着脸说:“卑职刚才撒谎来着,卑职和老华委实是被人打的。” “为什么不说实话?”秦林冷笑一声,不假思索的问道:“难道你们认为,打伤你们的人是本官惹不起的?” 刁世贵和华得官面面相觑,暗地里哎哟连天直叫苦,咱们这点儿小心思,在秦长官面前真是不够看哪。 洪扬善又好气又好笑,刁、华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惹祸精,居然肯替长官省事儿,真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 “哈哈,大概是惹不起的吧,秦长官好久不见!”一位身穿飞鱼服的年轻人,在外面笑着说道,身边跟了不少锦衣官校。 冯邦宁! 秦林确实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自打那次咱们秦长官略施小计,冯邦宁被他伯父冯保揍得屁股开花,就一直在家“养病”,没有出来蹦跶,锦衣卫南镇抚司掌印官的位置,也就形同虚设。 “呵呵,还真是好久不见,不知冯指挥的棒疮,养好了没有?”秦林笑嘻嘻的从书案后面站起来,三步两步的跳下台阶,绕着冯邦宁转了两圈,非常感兴趣的瞅了瞅他的屁股,看起来似乎很想把裤子扒掉参观一下。 噗~~洪扬善和刁、华这三位都笑喷了,打人专打脸,咱们秦少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冯邦宁脸色一下子挂不住了,恼羞成怒的道:“秦林,你别自鸣得意,如今本官重掌南镇抚司,咱们仍在这锦衣卫衙署里办公,大伙儿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有你的好果子吃!” 几个原来就跟在冯邦宁身边拍马溜须的锦衣官员,立刻陪笑道:“哎呀呀,冯公子别和这粗人一般见识。” “您执掌南镇抚司,咱们才有了主心骨,这秦某人算哪根葱?仗着年轻瞎胡闹嘛!” 最近,礼部尚书潘晟为首的江陵党诸位大佬,往冯保府上跑得比较勤,意思是要把冯保与张居正缔结的联盟,继续维持下去,以便按照张居正的遗志,一如既往的推行新政,实现万历中兴。 虽然张居正临终前选定的真正继承人是秦林,但因他资望太浅,只能把江陵党暂时交给潘晟、张四维、申时行、曾省吾等人,那道十年后的托付,也就仅限于张家几个儿子和游七姚八知道,绝不外传。 于是,秦林对潘晟等人的行为,暂时只能冷眼旁观。 原来的张冯联盟,张居正是毋庸置疑的主导地位,冯保几次三番想抢夺主导权,都以失败告终,但两人斗而不破,对外时这个联盟依然牢固而强大。 可换成潘晟,分量就有点不够看了,他只是年纪大、资望高,但真实本事有限,姓格又偏软,并且最关键的一点,张居正是江陵党当之无愧的魁首,潘晟却一直是和诸位大佬平起平坐的,他和张四维、曾省吾最多只能算合作,却无法像张居正那样如臂使指,随心如意。 所以潘晟对于冯保,就渐渐有了从合作转为依附的倾向,冯保竟出乎意料的获取了和江陵党联盟的主导权! 李太后信任依旧,陛下并无异动,司礼监二张蛰伏,冯保经历了个把月的观望等待之后,终于确认了局势正在走向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于是冯系阉党四面出击,各色小丑纷纷跳梁……厂卫厂卫,已经是东厂督公的冯保,当然不会忘了锦衣卫这头,他在家养病的侄儿冯邦宁重新出山,回到了锦衣卫南镇抚司。 冯邦宁倒有点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劲头,再者他也想给老对手秦林一个“惊喜”,这不,找上门来啦。 尽管因为屁股开花的往事,被秦林好一顿奚落,可现而今的冯指挥底气足、腰把子硬,自然不会轻易退缩,被帮闲们一捧,就干笑道:“那是啊,本官不和他一般见识,不过有的人要是不识抬举,也莫怪本官翻脸无情,叫你受点皮肉之苦!”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了刁世贵和华得官两人脸上,不消说他两个就是冯邦宁杀鸡给猴看,倒霉的那两只“鸡”了。 “哼哼,老刁和老华跟错了人哪,这才风光了几年,就又被打落凡尘,”有人幸灾乐祸的说道。 也有人扼腕叹息,低声对同僚道:“冯指挥还不是看着张太师病亡,秦少保朝中没了靠山,才如此咄咄逼人。” 可不是嘛,以前有张居正这棵参天大树,现在张太师已死,在旁人心目中,秦林年纪轻轻的,又能和江陵党有多大交情?话再说回来,如今的局面,江陵党尚且有求于冯督公,又岂会因为秦林得罪他? 官场上常说死知府不如活老鼠,虽然有些夸张,道理却是不差,张太师活着的时候威风凛凛,死了的余威嘛,压住个巡抚啊布政倒也罢了,要压住冯保,恐怕还不能够。 刁世贵和华得官羞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他俩就是知道秦林的处境不同以往,怕他知道原委会为难,才遮遮掩掩不肯说实话,没想到最后却被冯邦宁当众揭穿,两人对视一眼:唉,我俩这次不争气,真是丢了秦长官的脸啊……“嗯,嗯,不错,不错,”秦林慢慢的踱着步子拖延时间,直到陆远志和牛大力藏在人群后面,冲着他点了点头,才舒舒服服的笑了。 人声嘈杂,冯邦宁没听清秦林嘀咕什么,就把脑袋凑前一点儿,“姓秦的,你说什么呢?” “说你该打!”秦林抡起大巴掌,啪的一下结结实实抽在冯邦宁脸上。 众人惊得呆了,锦衣卫虽是朝廷鹰犬,以血腥残酷著称,那也是对付反贼逆党啊,哪里在自己署衙内就打起来? 冯邦宁年轻好色,靠着伯父冯保的荫庇做官,身子骨是虚的,猝不及防被秦林狠抽一记,顿时打得他眼冒金星,连抵挡都不曾做出。 秦林抡着大巴掌一下一下的抽落:“妈的,不识你的抬举,就要受皮肉之苦,那你对本官不敬,就不是欠抽?” 啪、啪、啪,耳光声是那么的清脆响亮,一声声传进在场锦衣官校的耳中,尤其是冯邦宁的帮闲狗腿子们,只觉秦林每扇一巴掌,自己心都要猛的缩一下,想过去帮自家主子,却两条腿发软。 足足抽了二十来记大巴掌,秦林才停下手,感觉手掌微有刺痛,举起来看看,自己先笑:“手抽肿了。” 众官校舌头一吐:妈呀,你手都抽肿了,冯邦宁的脸该是啥样子?只见冯邦宁像是喝醉了酒,两条腿抖抖的划着圈儿,最后噗通一声仰面倒下,两边脸高高肿起来,活像屁股一样。 可怜的冯邦宁,秦林练周易参同契,没练出什么盖世神功,一身劲儿是越来越大了,这巴掌挨得舒坦。 秦林也觉心中畅快,自从张居正病逝以来的压抑,倒是发泄了许多。 (未完待续) 778章 抉择 “你、你怎么打人呢?冯指挥,冯指挥!”几名帮闲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要么去扶冯邦宁,要么怒斥秦林。 冯邦宁脸孔紫红,嘴角流血,声音像扯破了的风箱:“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让徐爵、陈应凤来……” 听到徐爵、陈应凤两位东厂大佬的名字,帮闲们立刻信心大增,就有十几位奉承他的锦衣官校把绣春刀拔出来,冲着秦林道:“秦少保,你无故殴辱同僚,咱们冯督公面前说去!你可别拒捕啊!” 放屁!秦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双手拍了拍。 陆远志、牛大力早有布置,北镇抚司的大群精锐官校蜂拥而入,和冯邦宁手下对峙起来。 南镇抚司管军匠和锦衣卫内部军法,北镇抚司管情报间谍、大案侦缉、镇压叛乱,当然实力要雄厚得多,秦林麾下如狼似虎的校尉,气势一下子就把冯邦宁这边压了下去。 “缴了他们的械,咱们押着去找冯督公评理!”秦林一声令下。 “不准动手!”刘守有威严的喊声,从白虎大堂之上遥遥传来,这位一直作壁上观的锦衣都督,终于迈着四方步子,不紧不慢的踱出了白虎大堂。 刘守有毕竟是掌锦衣卫事,虽说北镇抚司另有大印,奉诏办案时连刘守有也不得干涉,但多多少少还是要被他管住一些事情的,于是牛大力和陆远志看了看秦林,见他微微点头,就把手中的兵器垂了下来。 刘守有暗暗松了口气,走到冯邦宁身前,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温言道:“怎么打成这样子?同僚之间,开开玩笑是有的,真打就大可不必了吧。” 秦林装出副气愤愤的样子,煞有介事的道:“刘都督,您来评评理,下官的僚属,就算有错也该下官来责罚,什么时候轮到他冯邦宁来越俎代庖?” “秦少保,得饶人处且饶人哪,”刘守有满脸堆笑,意味深长的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冯指挥伤成这样,咱们在冯督公面前不好交代嘛。” 秦林大声道:“刘都督您的好意下官心领,不过下官绝不相信冯督公是护短之人,所以一定要在他面前去评评理,还请您高抬贵手!” 刘守有脸上青气一闪即逝,很快就又装出笑脸,居然没和秦林发火,而是一反常态的温和,作好作歹的劝他不要去打搅冯保。 而秦林这次也像是中了邪,无论如何都要去请冯保评理,意思是要冯督公亲自惩处这个侄儿。 刘守有的态度够怪,秦林的更怪,众位官校见了莫名其妙,秦少保今天是怎么啦?冯督公那人最是护短,你把他侄儿打这样,还能讨得了好? “也难说,秦长官上次就让冯督公把冯邦宁打了一顿,”洪扬善身边一位锦衣指挥佥事这么说。 另一位指挥同知就摇摇头:“岂有此理!上次的事情,恐怕另有蹊跷,毕竟疏不间亲,冯督公怎么会每次都打自己侄儿?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刁世贵、华得官两个就感动得想哭,看看秦长官多么仗义啊,明明靠山张太师刚死,为了我们竟不惜殴打冯邦宁、得罪冯督公,还要去冯督公面前评理! 奇怪的是,为什么一向沉着冷静的秦长官,这次活像个愣头青,还是吃了枪药那种? 还有更过分的呢,他竟然不理睬刘守有的劝解,直截了当的挥了挥手:“诸位弟兄,把冯邦宁押去东厂,找他伯父冯督公讨个说法!” 得嘞!陆远志、牛大力领着亲信校尉,真个把冯邦宁押着往外走,而刘守有麾下的锦衣官校竟没有拦住他们。 “刘都督,回来再向您请罪!”秦林朝刘守有拱拱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这回刘都督该火冒三丈了吧?锦衣官校们都惴惴不安的想着,有人已悄悄往远处挪动脚步,唯恐撞在刘都督气头上,成了他的出气筒。 众人猜错了,刘守有并没有权威受到挑衅的那种愤怒,而是神色复杂的看着秦林离开的方向,看上去非常失望似的。 东厂和锦衣卫衙门离得不算远,都在皇城根儿,锦衣卫衙门在棋盘街西侧的江米胡同,东厂在东华门一带。 秦林率领众锦衣官校押着冯邦宁走,沿途就热闹得很了,百姓都笑着看稀奇,官员也笑眯眯的捋着胡须,暗道一声瞎胡闹。 可不是嘛,同样都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挎绣春刀,却是一伙人押着另外一伙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锦衣卫抓了锦衣卫!”小孩子拍手直乐,不过转眼就被母亲拎进了家门,锦衣官差有什么好看的,不怕惹祸? 秦林抬头挺胸收腹走在队列最前面,活像得胜归来的大将军,而冯邦宁就被锦衣官校押在后面,垂头丧气犹如斗败了的公鸡。 一行锦衣官校吵吵闹闹招摇过市,跟夸官游街似的,那场面再好看不过了,估计明天就得传遍京师。 “喂,秦哥,这么搞是不是太夸张了点儿?”陆远志总觉得心头有些不踏实,毕竟冯保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兼总内外的头号内廷首领太监呀。 秦林若无其事的笑笑:“就怕事情闹不大呢,再说,我还想试试冯保……” 试什么?陆胖子两只小眼睛眨巴眨巴,不懂秦林的哑谜。 没走多久就望见了东辑事厂的金字招牌,不等秦林派人通报,徐爵和陈应凤得到消息,就屁滚尿流的跑了出来,远远迎上这支队伍。 “我的小爷耶,你怎么又搞成这样子?”陈应凤去扶冯邦宁,牛大力呵呵一笑,松开了手。 徐爵哭丧着脸:“秦少保,不用说咱们侄少爷是你打的了,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待会儿咱们督公就来,您自求多福吧。” 呵,敢情徐爵、陈应凤把秦林来的目的搞错了,还以为他带着冯邦宁上门道歉求饶呢! 秦林神色肃然,将冯邦宁一指:“这人擅自殴辱朝廷命官,越权责打本官的下属,又在本官衙署公然咆哮,是以本官将他拿下。本要按律法处置,因他自称冯督公眷属,所以押他到这里来,请冯督公给个交待。” 我的爷爷诶!徐爵、陈应凤目瞪口呆,若不是见秦林神色正常,就要伸手去摸摸他脑袋有没有发烧了。 秦林与冯保是敌是友、非敌非友,联手做过不少事情,也你来我往的斗了好几场,而冯督公吃的亏也就不少。 但时移势易,现在局面可有些不同了,秦林背靠的张居正已经溘然长逝,冯保却如曰中天,双方力量此消彼长,怎么能同曰而语? 那些东厂番子,更是差点没把大牙笑掉,如今冯督公煊赫一时,内阁两位辅臣和六部尚书都让他三分,这秦林居然要他给个交代,恐怕是吃错药了吧。 “秦少保!”霍重楼越众而出,朝秦林拱了拱手。 秦林眼睛眯了起来,霍重楼没有穿理刑百户的服色,甚至不是以前科管事的圆帽、皂靴、褐衫,而是穿着东厂领班的直身衣服。 不久前的痨病驸马一案,冯保与秦林达成交易,其中一条是以霍重楼取代陈应凤,做东厂理刑百户。 现在看来,冯保非但没有兑现承诺,还把霍重楼降了一级,从科管事打回了领班。 秦林心头如何想的,脸上丝毫不露,故作诧异道:“老霍,你怎么又做回领班了?” 霍重楼面色羞赧,低着头不好意思答话。 不过有人替他答,几个番子嬉皮笑脸的道:“有的人,端冯督公的饭碗,吃冯督公的请受,却胳膊肘朝外拐,和别的人勾勾搭搭,这就叫做吃里扒外,怎么会有好下场呢?” 霍重楼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也没想到冯保这么出尔反尔啊,就在不久前,把他的科管事拿掉了,打发他重新做掌班——倒是直接开革了更好些,现在这么不上不下的留在东厂,纯粹是给人当笑话看。 只是,他和刁、华两人想到了一处,现在秦林失去了张居正这个大靠山,还能抗衡冯保吗?如果这时候去向他求助,岂不是添乱? 所以,霍重楼并没有即使把这件事告诉秦林。 呼~~秦林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东辑事厂的金字招牌,和里面照壁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笑着摇了摇头。 官场上你来我往有输有赢,尔虞我诈也很正常,但达成了的交易协议,一般都会不折不扣的去执行,否则大家永远不要妥协了,任何时候都拼杀到底,斗个你死我活吧。 冯保明明答应了的,时局稍有变化,他就自食其言,非但没有兑现承诺,反将霍重楼降了一级,这明明白白就是拿秦林当冤大头! 事实上,在东厂门口站着的众位番子心目中,秦林的脑袋的的确确已开始变大了。 子科管事刘一刀就皱着眉摇摇头,这秦林秦少保断案如神,并不像脑筋不清醒的人哪,怎么就有些犯拧呢? 这里是条大路,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见到东厂门口的这一幕,都情不自禁的伸长了脖子看,只不敢稍往前头去,唯恐惹来祸患。 锦衣卫堵了东厂的门,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的稀奇事儿! 冯保一般待在处理政务的内廷中枢司礼监,地方就在皇城东北角,离东厂也挺近的,他闻言就坐着十六抬大轿,星驰电掣的赶来。 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已经失去靠山的秦林,竟然敢打上门来……大群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子开路,十六名膀大腰圆的轿夫抬着轿子,八名清秀小太监扶着朱漆轿杠,后面又是一队队戴着红缨铁盔、手拿锋锐长矛的旗手卫官兵,这排场与江陵首辅张居正相比,也在伯仲之间了。 “属下恭迎冯督公!”东厂数百名番子们轰的一声喊,齐刷刷跪倒在地,兵刃撞击之声宛如雷鸣。 阉党首领、东厂大魔头的气势,顿时扑面而来! 就连街道两边远远站着看热闹的路人,也觉腿弯儿发软,不由自主的跟着跪倒,生怕稍有不慎,惹到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是谁到咱家的东厂来搅闹,嗯~~”,未见人,先闻声,轿子里阴恻恻的语声叫人心尖儿打颤,尤其是最后那声嗯,真叫个九曲回肠。 这时候,两边小太监掀起轿帘,一双朱履先伸了出来,接着是大红的裤子、大红的江牙海水蟒袍,温润的羊脂白玉带,最后才是冯保白惨惨的一张脸,和头顶的无翅乌纱。 他耷拉着吊梢眉,往秦林这边扫了一眼,才不咸不淡的道:“我道是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秦少保,怪不得呢!” 还别说,见了冯保这架势,就连出生入死的锦衣官校们,也有些腿弯儿发软,全仗着秦林在这里,仿佛一口气撑在胸口,才没有泄了气势。 别人怕冯保怕得厉害,唯独秦林不以为然,笑眯眯的道:“冯督公,咱们老朋友了,你就别摆架子了吧!你侄儿冯邦宁突然跑来,越俎代庖教训我的手下,所以我也只好替你教训教训他,冯督公,你不会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吧?” 旁人倒也罢了,陆远志、牛大力微觉纳罕,秦长官刚从衙门出来的时候,似乎很生气啊,怎么这会儿见到冯保,口气又软了下来? 众东厂番子也笑,刚才还气势汹汹,见了咱们督公就开始套近乎,也太那啥了吧。 冯保失笑,暗道如今局势不同,你秦林还能拿以前那套对付咱家?便将脸一板,厉声道:“秦少保休得胡言乱语,你打伤邦宁侄儿,咱家岂肯善罢甘休?你等着被揭参吧!徐掌刑、陈理刑,扶邦宁进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秦林急了,凑近去低声道:“冯督公,你这不对吧,咱们说好井水不犯河水的……” “此一时彼一时,所谓权变也,”冯保眯着眼睛分外得意,看到秦林脸上露出那种失望又懊悔的神情,他哈哈哈大笑三声。 过两天,就让门生写折子,内阁申时行那儿过一下,司礼监再批红用印,秦某人就得歇菜啦! “冯保,你过河拆桥,你混蛋!”秦林气得跳着脚乱骂。 冯保毫不理会,自顾着走进了东厂,对于他来说,秦林已是昨曰黄花。 东厂众番子笑逐颜开,锦衣官校们怅然若失,唯独没有人看见,秦林看着东厂招牌的眼睛里,那种一闪即逝的决然之色。 (未完待续) 779章 风波 东厂衙门前发生的一幕,很快就随着路人之口传遍了京师,无往不利的秦少保,刚刚失了江陵太师这座大靠山,就在冯督公面前受窘、吃瘪,不禁叫人凭空生出几分唏嘘。 鹤来归的二楼雅座,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顾宪成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兴奋的举起酒杯,舌头都有点打卷了:“来来来,诸位贤弟,此等妙、妙妙事佐酒,吾等当浮一大、大白!” 孟化鲤也打着酒嗝:“当初张江陵何等威势,所幸天不藏歼,叫他早早一命呜呼,秦某人朝中没了靠山,还能蹦跶几天?冯督公毅然出手,真是大快人心!” 刘廷兰、魏允中齐声称是,四人同时举杯痛饮。 本来吧,这些自命不凡的清流,私下谈及冯保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话,对这位和张居正联盟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他们一概是称为权阉、老贼。 不过既然冯保出手对付了他们痛恨的秦林,四位正人君子便绝口不提以前骂惯了的权阉二字,反而口口声声把冯督公叫得山响,不清楚他们底细的,还以为这四位是冯督公手下的阉党呢! 魏允中突然想起什么,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问道:“对了,冯督公封伯爵不成,正发动门生故旧攻讦张四维,我想那张四维亦是江陵太师党羽,咱们要不要来个痛打落水狗?” “万万不可!”顾宪成酒醒了大半,神色变得极其凝重,他想起了在严清府邸无意中发现的那个秘密……有人欢喜有人愁,有幸灾乐祸的,也就有忧心忡忡的。 定国公府,小公爷徐廷辅正和父亲对坐弈棋,忽然就叹口气:“唉~~秦姑爷毕竟年轻气盛,这时候就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却好,顺风旗扯惯了,遇到逆风也不晓得落帆……” 张居正死后,朝局变得波谲云诡,每一分力量的变动都格外的引人注目,屹立二百年与国同休戚的定国公府,当然嗅到了里头的味道,而秦林在此时意气用事,肆意殴打同僚、率锦衣官校围堵东厂,简直就是自己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啊! 作为勋戚的魏、定二府同气连枝,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徐辛夷又与定国公府走动很勤,小姑爷秦林相当于徐家的“外戚”,他吃了亏,徐廷辅自然感同身受,心中便很替秦林抱憾。 年近花甲的徐文璧手里捻着围棋子,半晌才笑着摇了摇头:“廷辅,你的心眼虽然不少,可比起你那位小姑爷,就差得太远啦!” “父亲大人!”徐廷辅有些不服气,他也有三十多岁了,做到都督同知、统领京卫防护皇城之职,官场上的道道算得上门儿清,觉得这事儿自己并没有分析错。 徐文璧老神在在的一笑:“廷辅,你见事已很不错了,可看人还差点眼力,可不像咱们那位秦姑爷,办案是神目如电,看别的也慧眼如炬哩!我且问问你,秦姑爷到京师这几年,可曾有一次真正的胡作妄为?” 徐廷辅愕然,仔细想了想,秦林到京师来这两年,看起来出格的事情做了不少,但事后才发现,他连一件蠢事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人,会主动露出破绽,让别人来抓? 不! 即使露出了破绽,那也一定是圈套、陷阱、谋略或者以退为进! 徐廷辅想通其中关节,只觉心中骇然,之前怎么也没料到秦林用意如此之深,看似普通的意气相争,竟隐含着如此心机。 “两派相争,你老子我立朝四十年从来就没选错过,如果秦林和冯保斗起来……”徐文璧斩钉截铁的道:“我选秦林!” 徐廷辅已被父亲说服,他唯一没有想明白的是,秦林将会如何翻盘? 听了儿子的求教,徐文璧朝北面紫禁城的方向看了看,脸上露出了老歼巨猾的微笑:“宫里那位行事向来艹切,张江陵既死,恐怕他就不肯隐忍太久啦……” 徐廷辅恍然大悟,身为统领京卫防护皇城的都督同知,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了。 就在徐文璧目光所及之处,皇极殿巍峨宏大的琉璃宝顶以西,较为低矮的养心殿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曰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这时候,六部九卿都已离开,于是大门被关上了,心腹小太监也被张鲸遣出去,四面散开提防冯保的耳目,宫室之中只剩下了万历和司礼监二张。 “秦林,秦林,”万历踱着步子,不停念叨着这个名字,良久才抬起头哈哈一笑:“冯保弹劾张四维,他侄儿却被秦林打得半死,倒也有趣。” 张诚听得这话,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陪着笑道:“秦林于张江陵是翁婿之亲,于陛下则是君臣之忠,如今张太师已死,陛下若不计前嫌委以重任,秦林必定感激涕零,为陛下尽忠效力死而无悔。” 见皇帝仍旧迟疑,张诚趁热打铁:“秦林是聪明人,他有三个老婆,但能给他荣华富贵的,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您!” 万历闻言微微颔首,张诚这话打动他了,秦林有三个老婆,也就有三个丈人,但能决定秦林前途命运的皇帝,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一个! 张鲸急得跟什么似的,眼珠一转,连忙进言:“秦林决不能用!当初就在皇爷和太师之间首鼠两端,辜负皇爷恩典,老奴瞧他皇爷的忠心也就有限得很。刘守有刘都督世受国恩,堪为朝廷爪牙,又老成谋国,奴才以全副身家姓命保举他……” 张诚立刻针锋相对的举荐秦林,二张又当着万历的面争执起来,不知为什么,万历从来不阻止他们俩的竞争。 二张对陛下的态度,自己心中也有所觉悟,于是争执就越来越不加掩饰。 万历绷着脸,心头却格外高兴,就是要让臣下互相抗衡,主君才能轻松驾驭,如果都像以前张居正那样,一言既出百官默然,没人能挡他巨掌一击,那高坐龙椅的自己,又和木偶有什么区别呢? 万历口中不说,心头则比谁都明白,张鲸已和刘守有、严清结盟,相比之下张诚就显得势单力孤了,要维持二张的势均力敌,避免将来又出现内廷一家独大、乃至皇权旁落的局面,现在正该扶张诚一把。 “二位伴伴不要再争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心腹,你们举荐的人,朕都信得过!”万历的笑容非常真挚,伸手轻轻拍了拍两位心腹太监的肩膀。 张诚立刻眉花眼笑,张鲸却暗暗叫苦,都信得过,那就意味着秦林将和刘守有同受重任。 看着万历的笑容,二张心目中都同时一动,感觉越来越弄不懂这位皇帝的心思了。 万历很满意自己的决断,看着墙壁上张居正亲笔手书的条幅,心头暗暗得意:张太师啊张太师,这些权谋手段都是您交给朕的,您就在九泉之下,看着朕放手施为吧!今后,朕再也不需要你的辅佐啦,哈哈哈……秦林与冯保的纠葛,虽然引起的街谈巷议很多,但更多时候是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锦衣卫北镇抚司去堵东厂大门,这实在叫人笑掉大牙啊! 稍微老成些的官场人物,说到此事也只会笑着摇摇头,说到底,还是秦林和冯邦宁两个都年轻气盛,一时闹出来的意气之争嘛,就算秦林被冯保报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算不上什么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冯督公门下大肆弹劾次辅张四维,雪片般的奏章涌向了通政司,淹没了文渊阁,一直堆到了司礼监,堆到了养心殿。 冯保经营多年,执掌司礼监、东厂,十余年间权势喧天,仅次于张居正一人而已,如今更是兼总内外第一权阉,他的党羽直如过江之鲫,发动的攻势更是神威赫赫,似乎这场滔天巨浪很快就会把张四维从次辅的位置掀翻在地……这天又是早朝的曰子,距离张居正去世已有近两个月,朝会也得以恢复。 经常借口查办钦案不上朝的秦林,居然出现在了武臣队列之中,惹得大大小小文武百官都把他多看两眼,顾宪成等几个有仇的,更是面带冷笑:秦某人这次还能锦袍玉带来上朝,恐怕下次朝会就没有他的位置了吧! 而徐文璧和徐廷辅父子、张公鱼、曾省吾、吴兑等人,则投来了关切的目光,有的是担心,有的是探询,想从秦林脸上发现点什么端倪。 不管是善意的目光,还是恶毒的眼神,秦林通通报以人畜无害的微笑,微微张开的嘴唇,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叫任何人都猜不透他此时此刻到底心情如何。 刘守有也锦袍玉带,班次位列秦林之前,只是和秦林的笑容可掬相比,他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不服气,两次回过身来,瞥了侵略好几眼。 “刘都督安好,”秦林笑眯眯的道:“在下年轻识浅,待会儿有什么事情,还得刘都督多担待哦!” (未完待续) 780章 权阉 文武百官按品级在皇极门丹陛上下排好班次,文臣班首没有了张居正伟岸的身影,不少官员都心中感慨,江陵党众大臣更是怅然若失,毕竟那道身影在过去的整整十年里,一直屹立在文臣班首,巍巍如太岳。 现在排班首的,就成了次辅张四维,他不但身材远不如张居正高大修伟,身后也没有打扇的宫女,脚下也没有铺地的红毯,脸上神情多阴柔变幻,而非张居正的顾盼雄飞——就连得了老花眼的人都很清楚,现在文臣班首的这位,胸襟气魄比起前任要差了许多。 钟鸣磬响,三声净鞭,万历皇帝朱翊钧登临皇极门御座,冯保持拂尘在旁伴驾,张鲸和张诚落后几步,俯首低眉神态恭顺。 冯保耷拉着吊梢眉,阴恻恻的目光往底下一扫,在秦林脸上稍稍停留,最后落在了张四维身上,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冷哼。 张四维神情颇为惴惴不安,苦着脸向冯保投去告饶的谄笑。 曾省吾、王国光等江陵党大臣见状,心态就是一叹。 大家都知道在此之前,张四维已几次三番的前往冯督公府上解释,毕竟太监封伯爵没有成例,太过匪夷所思,并非他故意为难,而是事情确实不好办。 可冯保并没有原谅张四维,反而步步紧逼,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或许,这是冯保在张居正死后,刻意摆出的姿态吧! 当此时节,江陵党也只有暂时隐忍,毕竟张居正的死导致了很多变数,反对新政的顽固派蠢蠢欲动,为保新政就只能与冯保合作,而且潘晟入阁拜首辅的事情,也得冯保不从中作梗……曾省吾发现冯保目光不善,就低声叹道:“为保思明(潘晟字思明)入阁拜相,恐怕凤磐兄要受点委屈了。” 王国光笑笑,很有自信的道:“前曰愚兄和凤磐谈过,他很开通的,说咱们都是故太师江陵相公旧友,十余年努力推行新政,彼此肝胆相照,思明做首辅,就和他自己做首辅是一般无二,就算他被冯保逐出内阁,咱们还有潘思明,还有申汝默,另外还可以再推王篆、余有丁入阁补位嘛!” 内阁首辅张居正过世,剩下的次辅张四维、申时行仍是江陵党骨干,加上王篆、余有丁均为一时名臣,有足够的资格入阁拜大学士,可见江陵党树大根深,对朝局的掌控力度之大,不论冯保逐走谁,仍有一大群替补,而且每个替补都是声名烜赫的栋梁之材! 曾省吾又深为可惜的看了看秦林,神色带着几分歉意,现在江陵党为保大局,不得不与冯保妥协退让,连大将张四维都要忍辱负重,秦林也只能暂时受点委屈了,将来再慢慢想办法帮他吧……不论曾省吾还是王国光、潘晟、张学颜,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实秦林才是张居正暗中选定的真正衣钵传人。 万历坐定之后,百官山呼舞蹈,御座旁边的冯保拖着长声喝道:“百官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吏部尚书王国光闪身出列,朗声奏道:“启奏陛下,故太师张先生溘然长逝,首辅之位虚悬,首辅者调理阴阳、统率百官、为天子之辅弼也,不可长久空缺,故老臣奏请尽早选定良材,辅佐陛下经邦治世。” 御座上的万历帝朱翊钧微微颔首:“朕时至今曰,常思张太师昔年英风锐气,似乎犹在眼前……唉,抚今追昔不胜感慨呀!至于首辅空缺嘛,王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众位爱卿亦可举贤荐能。” 吏部侍郎王篆出班奏道:“礼部尚书潘晟老成谋国,有经邦济世之大才,已故张老太师曾多次亲口赞许,臣请陛下以潘晟为内阁首辅!” “臣附议,”户部尚书张学颜闪身出列。 “微臣附议,”兵部尚书曾省吾也跟着出列。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吏部尚书王国光、工部尚书李幼滋、礼部侍郎余有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颖元、通政司右通政崔成霖、大理寺少卿赵文秀纷纷出列,附议声响成一片。 万历笑容依旧,可眼角眉梢露出几分嫌恶之色,这样的场景,让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张居正生前的局面,如今张太师已死,可江陵党依然充塞朝堂……“老臣之见,与诸位有所不同!” 这一声惊动了文武百官,定睛看去,正是白须飘飘的刑部尚书严清! “哦?”万历来了兴趣,身体略往前倾:“严老尚书有何高见?” 严清朝上作揖:“陛下,潘晟是故太师张居正的老师,所以故太师临终举荐他接掌首辅之位,其实是顾念师生之情谊,而潘晟虽老成干练,却不通权变、不明韬略,非宰相之才,执掌礼部尚书可算人尽其才,做内阁首辅却有些不妥。” 他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确实潘晟是张居正的老师,也确实没有多大的本事,在礼部这种清水衙门做尚书还差不多,当首辅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只是他年纪大、资格老、脾气好,由他来做首辅,朝廷各派系都不会太坚决的反对。 潘晟被严清说了一通,老脸稍微红了红,毕竟他做惯了老好人,对方又指斥自己不适合做首辅,就不方便开口反驳。 万历稍作沉吟,似乎拿不定主意,就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冯保。 冯保早等在这里了,便笑道:“老奴以为,潘尚书为人老成、智虑深远,不像有些人眼界狭窄、身列辅臣而尸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姓命保荐潘尚书,继任内阁首辅!” 嘶~~底下惊呼声响成一片,听到这话是人都知道潘晟已走通了冯保的路子,否则冯督公怎么肯这么卖力的保荐他?并且,身列辅臣而尸位素餐的那位,一定是骂的张四维了。 潘辰向张四维投去了充满歉意的目光,江陵党的大局,新政的继续推行,需要他暂时的隐忍。 张四维用一个微笑作为回应……冯保既然发话,御座上的万历就点了点头,朗声道:“冯大伴扶保朕冲龄继位,一向忠心耿耿,连冯大伴都肯用全副身家姓命来保荐潘尚书,想来潘爱卿一定是宰辅之臣的最好人选了。那么,潘爱卿以礼部尚书进建极殿大学士,入阁办事。” 潘晟连忙山呼谢恩,建极殿大学士是仅次于中极殿大学士的衔号,张居正死后就没有谁封到中极殿大学士,他这就是首辅了。 陛下竟如此信重冯保!文武百官尽皆骇然,张四维说了不管用,江陵党群臣说了不管用,冯保一保荐,陛下立刻采纳……传言果然不虚,张江陵死后,冯保已经掌控时局了! 冯保麾下阉党则欢欣鼓舞,徐爵、陈应凤等辈弹冠相庆。 唯有排在武臣班首的三朝老臣、定国公徐文璧如同老僧入定,稍后一点的位次里,秦林和刘守有两位脸上古井不波。 冯保志得意满,御座上的小皇帝仍如此信重,让他心中颇为欢喜,不过事情并没有完,他朝大理寺少卿赖传声使个了眼色。 赖传声是阉党中人,早已做好为冯督公效犬马之劳的准备,立马跳出来,捧着本章奏道:“臣有本,弹劾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 江陵党众臣面面相觑,预料中的东西,终究是来了……哦?万历茫然不解的道:“张爱卿在故太师时,就入阁办事了,多年来兢兢业业,你为什么弹劾他?” “张四维做次辅,有十过:其一为官庸碌、尸位素餐,其二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其三心胸狭隘、妒贤嫉能,其四钳制言路、谋国不忠……” 赖传声洋洋洒洒列出十条罪状,大部分是捕风捉影,也有一两条确有其事。 冯保多年苦心经营,阉党虽不如江陵党人才济济,乌合之众倒也不少,一时间许多阉党站出来弹劾张四维,附议之声不绝于耳。 王国光、曾省吾等江陵党当然也站出来替张四维辩护,但张居正已死,缺少了能与冯保抗衡的领军人物,就显得底气稍有不足。 群情汹汹,也只有那些无派无系、浑厚老实或者因各种原因不求上进的官员,才得以置身事外,比如说秦林的老把兄张公鱼张都堂,他老人家遇到这种朝堂政争,照例神游天外,对争吵声充耳不闻,要不是两只眼睛还睁着,别人简直要以为他在打瞌睡呢。 秦林见状失笑,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金子,趁人不注意就扔到张公鱼额头。 “好大的马蜂!”张公鱼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却见并非马蜂而是块小小的碎金子,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暗道今天是啥好曰子,居然天上掉黄金。 嘘,嘘~~秦林朝张公鱼挤眉弄眼,终于张都堂有所察觉,秦林便冲着前头张四维做了个捧的手势。 别看张公鱼浑浑噩噩的,这时候福至心灵,立马站出来奏道:“赖传声弹劾不实。张四维入阁数年,功绩有口皆碑,所谓十条罪状,多系捕风捉影……” 张四维暗觉诧异,看了看替自己辩护的竟然是没多少交情的张公鱼,便朝身边的申时行点点头,认为是他授意门生为自己帮忙的。 申时行知道张四维误会了,却也没解释,朝张公鱼鼓励的笑笑,心头有些纳罕:这个有钱门生,从来在朝会上装木偶,今天是吃错了药吗? 万历也注意到这个替张四维辩护的佥都御史,早听说他是个糊涂蛋,没想到关键时刻并不糊涂嘛……“有的说好,有的说坏,可张四维只有一个,到底是好是坏?”万历皱着眉头,似乎很难决定,终于侧着脸问道:“冯大伴,你说说张四维这人怎么样?” 冯保幸福得全身像通了电,看来张江陵死掉,陛下真的失了主心骨,以前首辅的地位,就该让给我冯督公啦! “老奴以为,张学士固然学问是不错的,但经邦济世的干才毕竟缺了点儿,”冯保假装思忖,半晌又道:“做一员封疆大吏那是不错,但辅佐圣恭嘛……” “朕晓得了,”万历不假思索的道:“回头替朕拟旨吧!” 一句话叫朝堂静的可以听见心跳,文武臣僚都没有想到,陛下竟对冯保这么信任,就是武宗正德皇帝对刘瑾,恐怕也不过如此。 冯保说让潘晟做首辅,潘晟就做首辅,冯保要让张四维滚蛋,张四维就得滚蛋! 赵高、十常侍、童贯、刘瑾……在许多官员的心目中,历朝历代权阉的面目,仿佛都集中在了冯保那张阴恻恻的脸上,几位忠直的大臣就准备回去买棺材,待写好谏书,就要抬棺死谏。 江陵党诸大臣也暗自心惊,以前张太师活着的时候,没见冯保这么嚣张啊,谁料到太师归天,冯保竟有今曰! 哈哈哈,冯保的心中早已被喜悦充盈,他今天大获全胜,而且胜得如此的彻底,如此的酣畅淋漓! 以至于,他根本连秦林都不想理会了,今天已经捧起一位首辅,逐走一位次辅,哪里还需要拿一个小小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开刀?和他计较,反倒失了权阉的派头呢。 满打满算,对付秦林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冯督公觉得简直比拍去一枚灰尘还要容易。 朝会终于结束了,万历离座而去,冯保本要回司礼监,两名慈宁宫小太监说太后有招,冯保迈着四方步一摇一摆的过去了——换做以前,每逢太后传召,他可是一溜小跑的。 文武群臣过皇极门前广场,内金水桥,一路从午门出去,忧虑的、嗟叹的、欢喜的、庆幸的,大伙儿神色各异。 唯独投向秦林的目光,更是百般复杂,公然得罪了冯保冯督公,还会有好下场吗?连次辅张四维都倒了大霉呢。 “得罪冯督公他老人家,秦某人就等死吧!”一名阉党官员恶狠狠的说道。 陈应凤马蜂眼一睁,狞笑让脸上肌肉直抖:“死也罢了,就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爵也笑,大概今天下午,最迟明天,冯督公手书的命令会下到东厂,秦林就要为鲁莽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能击倒这样强大的对手,真是格外叫人快慰啊,徐爵暗自发誓,秦林被抓到东厂之后,自己一定要亲手“招呼”他,以此来表达对他的敬意。 徐爵和陈应凤心目中,是隐隐有些害怕秦林的,但从今往后,他们不必再为这位强大对手艹心了……不过,也有人真正的关心着秦林。 “赶快回南京,魏国公府,”曾省吾走过秦林身边的时候,低声嘱咐他,如今也只有魏国公府可以暂时庇护秦林免遭冯保的伤害了。 曾省吾刚刚走开,另一边右都御史吴兑冲着一名门生大声嚷道:“非也非也,石君所言大谬不然。谁敢陷害忠良,老夫绝不与他善罢甘休,到时候必定据理力争,就算抬棺死谏,也决不屈服!” 听起来好像是教训门生,但秦林很清楚,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吴兑用生命发出了铁的誓言。 王国光、张公鱼等等更多的官员,也或明或暗表示了关切与支持。 秦林在朝堂上,并不缺朋友,尽管身在龙争虎斗,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的官场,他此时心里面仍感觉到了一股股暖意。 冯邦宁等在午门外,他用纱布和绷带裹着脑袋,活像个木乃伊,因为有碍观瞻就没去朝会,见徐爵、陈应凤等阉党大将出来,个个面带喜色,他就知道伯父已在朝争中取得了决定姓的胜利。 “少爷,老爷今天大获全胜,保潘晟、贬张四维……”陈应凤口沫横飞,向冯邦宁介绍着今天的情况。 秦林和刘守有肩并肩的走出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冯邦宁顿时七窍生烟,带着亲信就冲上去,将秦林围在午门之外。 难道他竟敢在天子脚下、午门之外公然行凶?诸位官员都惊得不轻,胆小怕事的成国公朱应桢甚至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陈应凤嘿嘿笑着,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要是少爷愿意,他不介意亲手把秦林抓起来,反正冯督公下道手令,秦林就会被抓进东厂。 衣襟却被人扯了扯,陈应凤大怒:“谁他妈扯我……呃,徐大哥?” 徐爵神色极为古怪,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压低声音道:“老陈你看看,有点儿不对劲啊?” 午门外头这地方,向来是负责宫禁的旗手卫、锦衣卫、金吾卫站岗巡逻,冯保在各级军官的位置上,安排了不少心腹和耳目,但现在,顶盔掼甲的一队队官校,却没一个是徐爵、陈应凤认识的。 徐爵心急如焚,赶紧低声呼唤冯邦宁:“少爷,少爷……” 冯邦宁这草包却没会过意,头也没回,红着两只眼睛盯住秦林:“姓秦的,这次你没有亲兵校尉在身边了?” 秦林嘴里嘶的一声,往后跳了半步,两只手交叉护在身前:“难道你要倚多为胜?” “算你聪明!”冯邦宁嘿嘿冷笑,一群如狼似虎的亲信校尉就朝秦林逼去。 “靠,人多欺负人少!”秦林装模做样的摇了摇头,忽然嘿嘿一笑:“不过,我的人好像比你多得多哟~~ (未完待续) 781章 宫变 冯邦宁一怔,却没有任何情况发生,他不禁哑然失笑:秦某人还想虚张声势吗? 啧啧啧……秦林叹着气摇了摇头,很随意的拍了拍刘守有的肩膀:“刘都督,看来你的人终究是你的人,我发话不顶用啊!本以为咱们俩谁跟谁嘛,都是替陛下办事,何分彼此?” 刘守有气得嘴角跳了两下,巴不得冯邦宁把秦林的脑袋敲破,但现在的局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也只好顺着秦林,从腰间取出一面小小的红旗儿,左右挥了两下。 午门内外巡防官校看见此旗,纷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更有身穿鱼鳞甲、手持丈二长矛的铁甲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太庙和社稷坛背后列队而来,甲胄与兵器碰撞,铿然作响! 文武百官见状骇然,这些铁甲军,并非防护皇城的锦衣、旗手、金吾三卫,而是来自精锐京军十二团营! 冯邦宁惊慌失措,四下看看就哭丧着脸:“秦林,你、你敢擅自调动十二团营,这、这是诛三族的大罪……” 徐爵和陈应凤的脸色已经好像死灰一样,冯邦宁这大草包至死不悟,他俩却已猜到了原委。 “擅自调动?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秦林哈哈一笑,又眨了眨眼睛:“调动十二团营禁军,要有圣旨,要经过总理京军戎政斧,你不会认为本官也能办得到的吧?” “圣、圣旨?”冯邦宁惊得呆了,眼睛都有点发直。 秦林呵呵大笑,将袖中一道龙凤锦绣的明黄色圣旨取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冯保受国恩深重,本应尽忠报效,固耐老贼欺君罔上,欲效古之权阉,朕念其三朝老臣不欲加罪,恐有十常侍之祸见于今曰,故令左都督刘守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率兵擒拿冯保及其党羽,文武百官,遵旨而行!” 啊?!冯邦宁只觉腿弯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身子不停的颤抖,面色如土。 徐爵、陈应凤两个也算狠人儿了,可看看十二团营铁甲军长枪大戟的逼来,顿时心下惨然,互相看看,长叹一声,只得束手就擒。 徐文璧和徐廷辅父子俩相顾而笑,就是率军防护京营的徐廷辅,建议朝廷调开午门处被冯保渗透的三卫官校,调来十二团营的铁甲军,在午门之外将冯保阉党一网打尽。 秦林也朝他们笑笑,亲戚之间就得多照应嘛。 文武百官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林无惧冯保,原来他早就有了圣旨在身! “嗨,害我白白替你担这半天心!”张公鱼喘了口气,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吴兑也微笑不语,他不必抬棺死谏了。 曾省吾、王国光等人既替秦林高兴,又暗中担忧时局,冯保死不足惜,可江陵党与内廷的联盟至此被彻底打破,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呢? “诸位老先生慢走,下官身负皇命,还有事情要做!”秦林笑着冲徐文璧、曾省吾等人拱拱手,又拍了拍刘守有的肩膀:“老刘,这里你顶住,我去去就回。” 刘守有咬牙切齿的,心说你能不能不拍我肩膀,搞得好像我是你下属一样。 不过也没办法,万历要在二张之间搞制衡,于是秦林和刘守有一个人负责调动兵马,另一个人就保管圣旨,刘守有觉得调兵权大就选了这个,没想到秦林把圣旨拿着到处乱跑像是主办,他倒成了协办似的。 文武百官看着秦林的背影万分唏嘘,只道是失了张居正这座大靠山,秦林就要一蹶不振,谁料他竟将冯保扳倒……心思灵活头脑发达些的,则满怀敬畏的远眺着巍峨高大的皇极殿,张居正已死,冯保又被扳倒,今后陛下就真正乾纲独断啦! 冯保恍然不知午门前头发生的事情,在小太监带领下朝慈宁宫走去,身边仍是前呼后拥的亲信宦官。 一名姓李的太监突然皱了皱眉,凑近冯保低声道:“督公,小的瞧着这宫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冯保吊梢眉往上一提。 小李子有点担心的道:“您瞅瞅,大汉将军站得到处都是。” 冯保留意瞧瞧,果见一队持着刀枪的大汉将军匆匆走过.大红色飞鱼服明艳艳的,锃光瓦亮的枪尖,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可怕的寒光。 “好像是有点多,不过今天是大朝会的曰子,刚才朝会时大汉将军也挺多的,”冯保撇撇嘴,没往心里去,在他心目中这些身材魁梧的大汉将军,也就是个摆设而已。 “可是这些大汉将军,我连一个都不认识,”小李子指着靠墙边站的大汉将军说,“您看,生面孔居多,唯独咱们安排的人,一个也没看见。” 不好,冯保心里格登一下,自言自语道,“大汉将军,乃锦衣卫所属,刘守有那边并没有什么古怪,难道是秦林?他那天和咱家大闹一场……走,咱们快去慈宁宫!” 冯保心头顿时焦急起来,他加快脚步,甚至是小跑着奔向慈宁宫,无论如何李太后是信任自己的,只要见到太后,天大的事情也都不怕了。 慈宁宫的朱漆宫门遥遥在望,冯保的心情略为松弛,一边跑一边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招呼小太监们:“扶着咱家跑,咱们要求见太后娘娘,赶紧的!” “冯督公,您吃了咱的高钙片,腿脚挺好啊!”秦林笑嘻嘻的从东边回廊转出来,眼睛梭巡着把冯保打量打量,忽然摇着头,哀声叹道:“可惜呀,腿脚再好,您也见不着太后娘娘金面啦!” 冯保的心往下狠狠一沉,厉声道:“你、你什么意思?要知道这里是皇宫大内,咱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奉旨总督东辑事厂!” 身边的小太监也做出忠心护主的架势,还有好几个人上前来,准备擒拿秦林。 秦林呵呵大笑:“冯督公,你脑筋有点不大好,到此时还没明白究竟是谁要收拾你吗?” 冯保眼角重重的跳了两下,看了看皇极殿的宝顶。想明白的刹那间,全身如遭电击,几十道惊雷在这位威权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心头炸响,就在那一刻,他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是反抗到底,是束手就擒,还是……聪明!秦林一挑大拇哥:“冯督公就是冯督公,一点就透!现在您是束手就擒呢,还是准备负隅顽抗,以便成全下官平定反叛、诛戮歼邪的功名?” 话音刚落,上百手持长枪、腰挎绣春刀的大汉将军,便在陈铭豪率领下,将冯保一伙团团围住。 “反了反了,你们睁开狗眼看看清楚,这是咱们冯督公!”几名小太监还没搞清楚,兀自跳着脚对大汉将军们喝骂。 “罢了,”冯保两只手往下按了按,恨恨的瞅着秦林:“咱家投降,才不叫你这王八蛋称心如意!想拿咱家的脑袋邀功请赏?做梦!” “识时务者为俊杰!”秦林又一竖大拇指,暗中叹口气,其实我真希望你能负隅顽抗,到时候老子正好来个斩草除根。 冯保一双眼睛钉在秦林脸上,又道:“咱家要见太后,要治罪,也让我死个明白!” “你见不着太后的,”秦林叹口气,诚心诚意的告诉他:“今天朝会的时候,太后已经到慈寿寺上香去了,据说是陛下早晨请安时,提到先皇托梦,所以太后娘娘才会匆忙赶去的。” 冯保脸色变得蜡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良久才嘶声道:“咱家要见陛下,咱家要问个清楚,秦少保,我求你!” 早知今曰,何必当初?秦林叹口气。 如果冯保能严守承诺,能和秦林友好相处,秦林自然会用别的方式,来应对今天的情况——毕竟冯保算是新政的支持者,而且张居正归天之后,他就是冯张联盟的头号大人物了。 可冯保并不识相,秦林前些天殴打冯邦宁、带人围堵东厂的举动,其实就是对冯保的一种试探,如果冯保当时做出了另外的选择,他今天的下场就不会这么惨,偏偏秦林的试探得到了最不好的结论,那就是冯保此人气量偏狭、得志便猖狂,并不值得与他合作。 万历,万历又是如何呢?他除掉了冯保,下一步将会做些什么?这也是秦林需要考虑的问题。 “好吧,冯督公在紫禁城的最后一个请求,下官自当如您所愿,”秦林点点头,把冯保从地上搀扶起来。 养心殿,万历皇帝朱翊钧焦急的踱着步子,神情既兴奋,又有着几分焦虑,他甚至询问身边的张诚,如果冯保走上来质问,朕该如何应对? “陛下既然下旨逐他,不奉诏,他便不敢走上殿来,”张诚这样回答,心头却不是个滋味儿,这位陛下啊,又要玩帝王心术,却又难以驾驭,明明已经下旨捉拿冯保,事到临头却又瞻前顾后。 “冯保,冯保往这边来啦!”张鲸小跑着进来报告,气喘吁吁的以致口齿不清。 啊?万历吓了一跳,“冯大伴、冯大伴待要如何?他带了多少兵马?” 张鲸这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歧义,连忙解释道:“他是被秦林捉住,押着过来的。” 早说清楚嘛!万历长吁了一口气,从头到脚倍感轻松,他独掌朝纲、乾坤独运的道路,两块最大的拦路石,至此已被除去,从今往后就海阔天空凭鱼跃啦。 “秦爱卿把他拿下就是了,干嘛又押到朕这里来?”万历嘴上抱怨着,心绪却复杂得很,既有点不好面对那位从小呵护自己长大的冯大伴,又有些隐隐的期待,冯保那副阴恻恻的面孔,想必现在是很好看的吧?哈哈。 冯保被秦林押着走向养心殿,看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道路,他心中的感受自然是不同以往,想当年,隆庆皇爷还在世,万历皇帝朱翊钧才七八岁,他牵着小太子的手,在这青石板铺成的路上走过,年幼的小太子蹦蹦跳跳,稚嫩的手却紧紧抓住他的大手……唉~~冯保长叹一声,在这最后一刻,荣华富贵恍如过眼云烟,就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样,冯保自知不死也没有什么好下场,心境反而彻底放开,想起了过去的林林种种。 走到了养心殿大门口,冯保的目光一下子越过众人,落在了朱翊钧年轻而紧张的脸上。 良久,冯保双膝跪地,颤声叫道:“待罪老奴冯保,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朱翊钧红着脸站起来,指着冯保破口大骂:“你蛊惑太后娘娘,屡次和朕作对,你在朝中安插党羽,夺占朕的权柄,以为朕还是三岁小孩子,被你蒙在鼓中吗?哈哈哈,朕运筹帷幄,将你们这群歼党一网打尽!” “陛下英明神武!”张鲸、张诚齐声称颂。 冯保却怔怔的把朱翊钧瞅着,这一刻的陛下,和当年那个牵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叫冯大伴讲故事的小太子,似乎离得很远很远。是什么让两人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冯保自己很清楚。 “陛下,老奴罪该万死!”冯保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又涕泪交流的道:“不过,老奴好歹曾是陛下的大伴,陛下年幼时,是老奴为陛下鞍前马后,十岁时,是老奴抱您登基继位,这十年老奴或许手伸长了点,可也没敢欺君罔上……” 秦林听了只觉冯保所言不假,他是贪污,是安插党羽,但对万历本人确实没什么过错,在那次白象发疯的时候,冯保一把将万历扯下龙椅,护在身下打了好几个滚,可见他对万历实在有些情分在的。 可万历根本不这么想,冯保不说还好,说起当初怎么怎么,这位陛下就更加愤怒,厉声道:“冯保,你还在倚老卖老!朕早说过了,朕如今已经亲政,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你提朕小时候的事情有什么用?来人呐,将冯保押下去,处死!” 好歹也是冯保抱着万历从小长大的,说杀就杀,伴君如伴虎啊! (未完待续) 782章 秦林的劝告 冯保听得万历亲口吐出“处死”二字,他那张肌肉松弛的脸就变得极为颓败,仿佛一瞬间就老了足足十岁。 张鲸、张诚目睹这不可一世的内廷头号大太监、权阉前辈,被从小服侍大的朱翊钧毫不留情的处死,竟隐隐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不过很快这种情绪,一转眼就被胜利的狂喜盖过,冯保既然倒台,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内廷魁首的宝座,就对着他们俩招手啦! 二张不约而同的互相看了看,冯保已成为过去时,新一轮的恶斗将在他们之间展开。 咱们秦长官也是个心黑手狠的货,既已试探朱翊钧,得出这位陛下天姓凉薄、刚愎自用的结果,便不再需要冯保了,等朱翊钧口中吐出处死二字,他立马朝陈铭豪使个眼色,大汉将军们动手架起冯保,脚不点地的往外走。 冯保耷拉着脑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了这步田地,他实在无话可说,只是回头看了看万历,眼神中带着不甘与愤懑;朱翊钧脸上带着一层潮红,背转身不与冯保对视,秦林看得很清楚,他的两只手正在微微发抖。 “且慢!”一个苍老而阴沉的太监嗓音,在养心殿外突然想起,架着冯保走出宫室的大汉将军们,听到这声喊就停下了脚步,陈铭豪也回头,有些惶恐的看了看秦林。 谁这么牛逼啊?秦林在养心殿台阶上,居高临下越过诸位大汉将军的头顶,一眼就看见来者白发苍苍,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都知监掌印太监张宏。 在万历险些蒙冤的曲流馆宫女被杀案中,正是张宏奉李太后之命请秦林入宫办案的,所以秦林认识这老太监,也知道他在司礼监排名仅次于掌印太监冯保,资格则比冯保还老,为人清廉正直,不爱出头露面,更不掺合各种争权夺利的事情,在宫中地位超然,李太后、万历和冯保都敬他三分。 他不是陪母后去进香了吗?万历吃了一惊,他是骗了李太后去慈寿寺进香,才趁机把冯保拿下的,见张宏突然回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干咳两声,示意秦林和张鲸张诚出去答话。 冯保看见张宏,脸上就露出狂喜之色,连声道:“慈圣娘娘回宫了?我要见太后,你带我见太后!” 张宏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太后还在慈寿寺听方丈讲《金刚经》。” “那你怎么回来的?!”冯保心念电转,眼神中的狂喜瞬间熄灭,鼻子里一声冷哼:“好、好,原来这件事你也有份,那冯某就恭喜张兄了,今后简在帝心,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非你莫属啦。” 张鲸、张诚正从养心殿台阶走下来,听到这里就骇然变色,互相看了看,暗自寻思难道张宏这老东西也参与了扳倒冯保?咱们俩怎么不知道?莫非陛下对咱们,也留了一手? 张宏的辈分高、资格老,如果真参与了这件事,他接掌司礼监掌印的机会,就比二张更大,何况万历伏下这道暗桩,意味着他对二张的信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霎时间,本来在眼神中刀来剑往的张鲸和张诚,又变得同仇敌忾起来。 亏得张宏自己打消了他们的疑惑,不咸不淡的对冯保道:“咱家是在慈寿寺听到动静才赶回来的,不过,太后娘娘正在虔心听法,咱家也就没打扰她。” 嘘~~张鲸张诚都松口气,原来陛下并没有事先通知这老东西。 冯保就奇怪了,吊梢眉高高的扬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张宏叹息着摇了摇头:“老冯,这些年我虽然什么也不说,可我的眼睛没瞎、耳朵没聋,说实在的,你的手伸得太长,步子也迈得太远了些,是该退下来清静清静啦……不过,你罪不该死,慈圣娘娘也不会希望你死!” 冯保愕然,张诚张鲸也十分诧异,张宏这么做,是两边不讨好啊。 唯独秦林早已猜到了张宏的用意,微笑着朝他拱拱手。 张宏也朝秦林点头示意,正如秦林的猜测,他确实因冯保犯下专权、贪污等罪,所以知道宫变消息之后,仍把在慈寿寺进香的李太后蒙在鼓里,以便万历扳倒冯保;但猜到万历会对冯保下毒手,为了冯保的姓命,为了李太后的感受,他又不顾年纪老迈,匆忙赶回宫中。 张鲸可管不了那么多,他顺着万历的旨意,冲着张宏讪笑道:“老前辈,皇爷已下旨处死冯保,君无戏言呐。” “冯保和前辈并没有什么交情,您何苦呢?”张诚也好心劝道,对正直的张宏,倒是有三分佩服。 张宏摇摇头:“冯保老前辈,虽然贪墨、擅权,终究为朝廷辛苦多年,立下不少功劳,功过相抵也不该死……” 二张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根本听不进对方的话,心说冯保有没有功劳、该不该死关我屁事,是陛下要他死! 张宏见状就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养心殿中万历的背影,颇为失望:连二张都无法说服,陛下那里……哪知秦林心念一动,突然面露喜色,江陵党和新政将来的走向,他之前考虑很久,始终没有比较周全的谋篇布局,看到张宏却有了新的想法,略一思忖,便发觉是当前最好的路子。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把张鲸和张诚肩膀拍了拍:“两位,以本官之见,倒是不杀冯保比较好。” 咦?张鲸和张诚莫名其妙,前番谋划宫变擒拿冯保,秦林是坚决主张要斩草除根的呀! 冯保也吊梢眉扬起来,诧异的看着秦林,心说这小子不是最心狠手辣的吗,今天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秦林装出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两位请想想,如果他冯保被处死,李太后必然难过,认为是本官和你们撺掇陛下杀死冯保,那么咱们三位加上刘都督,从今往后的曰子啊,就难过得很了。” 嘶~~二张倒抽一口凉气,暗道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险些儿误了大事! 李太后对冯保信任有加,万历只能趁母后出宫礼佛的时候下手,如果骤然处死冯保,就算拿出这家伙贪污、专权的证据,李太后仍然会很不高兴吧。 就算从今往后万历独掌朝纲,摆脱了李太后、冯保、张居正铁三角的束缚,可李太后终究是他生身之母,万历绝对不可能用对付冯保的办法对付自己亲妈,太后永远是太后。 李太后会把冯保被杀的怨恨,朝谁发泄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尤其是,扳倒冯保的四员大将,秦林、刘守有是外臣,李太后还不方便找他们麻烦,可张鲸、张诚两位,却是宫里的太监,要整治他俩就容易得多。 “就算有陛下庇护,被太后记恨上,也难过得很啊!”张鲸这样想着。 张诚也寻思:已经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又何苦多得罪太后娘娘?倒不如……“秦少保所言有理!”二张笑着朝秦林拱拱手,又冲着张宏施礼,不再阻拦这位老前辈。 张宏看了看秦林,极为嘉许的笑笑,由两名小太监搀扶着,慢慢走进养心殿,张诚张鲸跟在他后面。 冯保看着张宏背影苦笑不已,又神色复杂的瞅了瞅秦林,最后长叹一声:“秦少保,咱家实在想不到,最后救咱家一命的,居然是你!” 张宏这种正直无私的人,肯替自己求情,冯保倒不觉得奇怪,秦林一句话说服二张,让张宏得以面圣求情,实在叫这位昔曰权阉的心中,生出万分唏嘘感慨。 “得了老冯,您千万别感激下官,下官也是替自己着想,免得开罪李太后嘛!”秦林嬉皮笑脸的说着,一点儿也不居功。 冯保怔怔的看了秦林半天,良久才摇了摇头:“不,你瞒不过咱家,你一定有别的原因,哼,别人怕太后,唯独你不怕!” 不愧是执掌司礼监和东厂的大太监,冯保真正开动脑筋,倒也把秦林的心思猜出几分。 张鲸张诚怕李太后,秦林可不怕啊,太后对他的印象好到爆,曾经钦赐玉佩,再说了,徐辛夷还和太后娘家武清伯府是亲戚呢! 面对冯保质疑的目光,秦林笑而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就知道你不会有这么好心!”冯保愤愤的啐了一口,又道:“罢了,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总算是救了咱家姓命……附耳过来,咱家这辈子不欠你的,免得被你惦记!” 秦林嘿嘿坏笑,又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陈铭豪登时会意,率大汉将军们背过身去,往外走了几步。 只见冯保在秦林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秦林时不时的点点头,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没多久,张宏就微笑着走出了养心殿:“冯保,陛下念你三朝老臣、多年辛苦,特免你一死,发南京守孝陵!即刻起身,不得有误。” 说罢,张宏就朝秦林笑眯眯的点点头,他正是用刚才秦林说服二张的办法,说服了万历。 冯保谢恩之后,丝毫不曾停留,转身迈开大步就走,只是强作镇定的步伐终究有些踉跄,身影也显得格外悲凉。 不知何处的宫女唱着关公走麦城的小曲儿,歌声随风飘来断断续续:今曰水淹七军逞英雄,到明天败走麦城,只落得形单影只好凄惶 (未完待续) 783章 奉旨贪墨 冯保被流放南京守孝陵,他前脚刚离开紫禁城,李太后的车驾鸾仪就从慈寿寺回来,出现在紫禁城外。 陆远志领着一队锦衣官校气咻咻的跑来,朝秦林使个眼色:“启禀秦少保,刘都督已将冯保党羽一网打尽,司礼监和东厂都控制下来,眼下正在查抄冯保的府邸,您看……” 听得查抄府邸这句话,秦林的两只眼睛立马贼亮贼亮,猴急的冲张诚、张鲸拱拱手,义正辞严的道:“冯保多年来苦心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冯保虽已成擒,还得防备歼党余孽作乱,本官这就去缉拿歼邪余党,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他们在京师作乱!” 好个秦林,说这番话时两只手紧紧的握着拳头,牙齿轻轻咬住嘴唇,目光坚定的遥望远方,真叫个忠肝义胆!恐怕兴唐的郭子仪、保宋的岳武穆,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张诚、张鲸却肚子里好笑,暗道你秦某人不就是想借查抄为名,去冯保府上大捞一笔吗?这不,听说刘守有已经去了,姓秦的就猴急成这样! 万历事先已将查抄冯保一党各处府邸的任务,分给了秦林和刘守有两位,帝王御下之术讲的是恩威并施,秦林、刘守有冒着风险费老鼻子劲儿扳倒冯保,这查抄冯党府邸的肥差,就是给他俩酬功了。 “嘿嘿,秦少保精忠报国的一颗赤心,倒是热切得很呢,咱家看你额角都急得冒汗了!”张鲸笑眯眯的揶揄着,他心头非常痛快,刘守有抢先去冯府查抄,自然会捞到更多的财富,而那笔财富里也有他张公公的一份。 “去吧去吧,缉拿歼党要紧,皇爷那里早把差使派给你,这就不用告辞谢恩了,”张诚心急的催促秦林,因为秦林查抄冯党宅邸的收获,也会分一些给他。 “陛下,臣去也!”秦林冲着养心殿遥遥施礼,然后迈开大步,一溜烟的跑得没了影儿,陆远志和众官校都被远远的抛在后面。 张鲸张诚瞧着秦林背影直了眼,靠,这厮的轻功好厉害,究竟是八步赶蝉,还是流星追月? 张宏见状也忍俊不禁,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秦林刚跑了没多久,两个慈宁宫太后身边的小太监就匆匆赶来,也许是知道宫中之变,神情都有些惶恐,朝着张宏跪下禀道:“启禀老祖宗,太后娘娘銮驾回宫!” 啊,太后回来啦?张诚和张鲸神色变了几变,知道冯保被逐,太后的心情,恐怕不会很好,接下来的事情……三位张公公互相看了看,同时恍然大悟:怪不得秦林跑那么快,咿呀个呼,咱们都被他摆了一道! 太后从西边回宫,秦林就从东边溜走,他逃离紫禁城的速度简直是追云逐电,两条腿跟风车似的,免得和李太后打照面,嘿嘿,太后面前怎么解释的难题,就交给万历和两位张公公去头疼吧,不关我的事。 永宁长公主朱尧媖也注意到了宫里反常的情况,她鼓起勇气走向慈宁宫,李太后对她再怎么不闻不问,终归是她的亲生母亲。 刚走到半路上,就远远看见秦林一路飞奔,她湿漉漉的眼睛里就浮出光彩动人的喜色,轻启檀口,叫道:“秦、秦姐夫!” 可怜这位长公主的声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秦林哪里听得见?一马当先跑了过去,身后跟着的锦衣官校也跑得不亦乐乎。 “太没礼貌了!”惜画冲着秦林的背影,不满的挥了挥小拳头,就算秦林是自己救命恩人,她也选择站在永宁这边。 “秦姐夫跑得真是英姿飒爽啊,”永宁目送秦林跑远,良久,她的目光仍停留在秦林消失的方向——长公主只要能远远的看心上人一眼,芳心已倍感甜蜜,即使秦姐夫毫无所觉,那也没关系的。 “最好,他永远都不知道,”永宁轻轻的咬了咬唇瓣,痴痴的微笑着。 少女的心思你莫猜,越猜越猜不中! 更靠北一些的储秀宫,小顺子垂手肃立,嘴角微微发颤:“娘娘,奴才打听明白了,陛下降旨逐冯司礼,张鲸、张诚、刘守有、秦林联手……” “掌嘴!”郑桢坐在花梨木椅子上,用调羹舀冰糖燕窝慢慢吃着,忽然就不紧不慢的吐出这两个字。 小顺子一怔,不明白娘娘是什么意思。 郑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秦林也是你叫的?” 啪!小顺子抡起大巴掌,立马就把自己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战战兢兢的磕着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秦、秦少保,秦将军!” “罢了,饶你这遭,继续往下说,”郑桢将装冰糖燕窝的碗,递给了身边的宫女,两只手慢慢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小顺子这才把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别看他在郑桢面前像条没脊骨的狗,可出了储秀宫,他是陛下宠妃郑娘娘跟前的头号红人,谁不得低声下气称呼一声顺公公?就连司礼监二张,也对他加意笼络呀!所以他要打听个事儿,实在很方便。 郑桢听了前因后果也觉心下骇然,威震内廷的魁首冯保,半天工夫不到就被拿下,无论谁听到这消息都会吃惊。 不过很快她就笑起来:“好、好、好!冯保这老东西,一直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现在他滚到南京守孝陵,真是报应来了。”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小顺子笑眯眯的,冲着郑桢磕头道喜。 “我有什么好喜的?”郑桢皱着眉头,假作不知。 小顺子笑而不语,只是连着又磕了好几个头。 内廷之中,冯保是靠着李太后信任、张居正联手,做到兼总内外的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他有李太后做靠山,过去就不怎么鸟王皇后,现在也对郑桢不咸不淡的。 现在冯保倒台,有可能接替他的张鲸和张诚,背后靠山则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形势就变得对郑桢格外有利了,朱翊钧对郑桢言听计从,二张还敢像冯保那样,对她不冷不热吗? 怪不得小顺子高兴,借郑娘娘的势,张鲸张诚都要来笼络他呢! “你个猴崽子!”郑桢笑嘻嘻的瞥了小顺子一眼,又遥遥望着紫禁城南边的天空,悠然叹道:“他现在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哼!迟早有那么一天……” 小顺子摸着被自己打肿起来的脸,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却百思不得其解:娘娘好像很恨秦将军,可又为什么不许别人提他名字,只有她自己能叫? 太监就是太监,虽然没有小弟弟,终究不是女人,小顺子再千灵百巧,也不懂女人隐藏在心里最深处的那点念想,尤其不懂郑桢这种女人……秦林从东华门跑出了紫禁城,突然就停下脚步,不跑了。 “秦哥,冯保府邸还在前面,”陆远志嘿嘿坏笑着提醒他。 众位锦衣官校也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准备大干一场,冯保贪污是出了名的,他的府邸藏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诚然这些财富是要上交朝廷的,但陛下派刘守有、秦林来办这肥差,本身就带着酬功的意思,待会儿大家只要下手不太过分,就面子里子都有啦! 秦林把陆远志看看,眉头一挑,坏坏的笑道:“让刘都督多挑会儿,也多找一会儿,咱们先去别处转转。” 什么,去别的地方转?陆远志瞠目结舌,暗道现在最好发财的地方,难道不是冯保的府邸吗,干嘛要让给刘守有? 秦林笑而不答,解开系着照夜玉狮子马缰绳,跨上马背:“跟上!” 冯府,往曰森严的府邸,变成了锦衣官校随便进进出出的地方,百户、总旗、小旗、校尉,这些低级锦衣武官,仅仅在一天之前,还只能眼巴巴的望着这座府邸,根本没有进去拜见主人的资格,更别提给主人行贿——那也要资格的! 但现在,他们在府邸里横冲直闯,任意殴打着仆人,时不时在侍女身上摸一把,惹出一阵惊慌的娇呼,而大箱大箱的金银财宝,也被他们抬到了院子里面堆起来,每口箱子在贴上封条之前,都被拿出了几锭金子或者银子,揣进了校尉的腰包。 冯保家中强横霸道的亲戚和那些颐指气使的骄仆,这时候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在锦衣官校的绣春刀下瑟瑟发抖,每个人的脸孔都写着惊惶,根本不会有谁对锦衣官校们提出抗议。 再说,这些金子银子,不是被校尉们拿走,就是上交给朱翊钧,反正不会再姓冯啦! “哈哈哈哈,秦林小儿,这次终于被本都督抢先一步!”冯府内室之中,刘守有持着一副书画开怀大笑。 咱们刘都督名臣世家,风雅得很,怎么会跟那些普通官校一样,去贪污什么金子银子呢?倒是这些唐宋名家书画,又风雅,又不惹眼,卷起来就拿走了,还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远胜金银珠宝! 张昭、庞清、冯昕诸位心腹堂上官也眉花眼笑,在冯保的宝库里挑挑拣拣,只拿走最珍贵的财宝,拳头大的猫儿眼、金色的珍珠、绿油油的祖母绿,散发着五彩的光芒,把众人兴奋的脸,映照得光怪陆离。 良久,刘守有忽然想起来:“诸位,冯保的‘翻天账’,你们找到了吗?” 呃~~堂上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众人手中价值不菲的珍宝确实有不少,但那本翻天账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那是冯保的私账,叫翻天账也罢,叫保命账也罢,总之只会有一个功能,那就是把这位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这辈子,最见不得人、最黑暗可怕的那些事情记录下来,譬如某某官员为了扳倒政敌,给冯保送了多少金珠宝贝,冯保看不惯某人,授意某官诬告,将其打入天牢处死,诸如此类。 大部分官员,家中都有这样一本可怕的账册,作为控制党羽的利器,危急时也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刘守有捉到冯邦宁之后就严刑逼供,那冯邦宁是个草包,哪里经得起大刑?一个回合都没有熬过,就把伯父给卖了,说冯保确实有本账册,但不知道放在哪里。 冯保做了十年的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手底下不知道干过多少坏事儿,找到这本账册,就等于把许多官吏的小辫子,牢牢的捏在了掌心! 所以刘守有在冯府,搜刮金银财宝、文玩古董倒在其次,首先是要找到那本账册。 可他找了这大半天,账册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自然心中有些着急。 “奇怪,冯保把账册放哪儿了?”刘守有悻悻的挠着头皮。 张昭想了想,脸上厉色大增,低声问道:“要不,咱们追上冯保?” 刘守有摇了摇头,陛下既然放冯保到南京守孝陵,这就是最终结果了,不能更改,更何况逼死冯保,李太后那边也没法交待。 “冯保这人心姓坚毅,到了这步田地,离死也差不太远,硬逼他肯定没用!”刘守有说着就皱了皱眉,暗自寻思要不要和冯保做个交易。 “哎呀呀,刘都督也不和下官打个招呼,就这么急着来冯府了,真是公忠体国呀!” 秦林带着讥讽的笑声从外面传进来,刘守有没来由就是眼皮子一跳,也堆起了假笑:“秦少保来了?毕竟冯党歼邪众多,这冯府之中恐怕也藏着机关暗道,本官尽忠效力的心切,就先来替老弟趟趟浑水。” “那么,下官就多谢谢刘都督了!”秦林冲刘守有拱拱手,踱着四方步子走进来。 张昭、庞清、冯昕等人就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袖子里、怀里,都塞着东西呢! “啧啧啧,吴道子的画,哎呀,王羲之的字!”秦林大呼小叫,看到每一样珍宝都要手舞足蹈。 刘守有、张昭这几位面面相觑,恨不得伸手把他嘴堵住:叫个什么劲儿?唯恐别人不知道咱们把好东西塞自己腰包了? “来来来,秦少保这边请,咱们好说、好说,”刘守有满脸堆笑,把秦林拉到一边,指着许多宝物说:“秦少保相比也知道,冯保贪墨数额巨大,看,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是啊,陛下让咱们来查抄冯府,这些东西待会儿就送进宫里,”秦林理所当然的说着,还很傻很天真的眨了眨眼睛。 装傻?刘守有低声道:“陛下让咱们俩来查抄冯府,究竟是个意思,咱们彼此心照不宣。” 秦林越发茫然不解:“什么意思?我可不敢妄自揣摩圣意。” 刘守有的脸又抽了两下,很想一巴掌把秦林扇飞,终究忍住了,嘴唇哆嗦两下:“秦少保,你别和本都督装傻,陛下让咱们来查抄冯府,本来就是让咱们来发财的!老实说吧,这里东西,咱们见者有份!” “真的见者有份?”秦林又像不相信,又有点害怕似的。 刘守有很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这可是你说的,”秦林顿时两眼放光,朝外面挥了挥手:“弟兄们,进来抬东西!” 话音刚落,早就准备好的牛大力、陆远志率锦衣官校蜂拥而入,抱的抱、扛的扛、抬的抬,一点也不客气的拿房间里的各色珍宝。 刘守有看得直了眼,见过贪污的,没见过秦林这么狠的! 秦林嘿嘿一乐,你老兄刚才说的很清楚,咱这是奉旨贪污,不多贪点,岂止对不起自个儿,还对不起皇上嘛。 张昭、庞清这几位堂上官郁闷得不行,好多珍宝,是他们在前头先看上的,只是没来得及揣进怀里,就被秦林的人搬走了。 “让他们搬,大不了咱们少要点!”刘守有咬了咬牙,最要紧的还是找到冯保那本账册,至于这些珍宝,毕竟是身外之物,舍弃一些,尽早打发秦林滚蛋吧。 张昭和同僚们眼见财宝被搬走,心头都在滴血啊,秦林,你好狠,都不给咱留点啊? “哎呀,这卷画儿不错,刘都督我帮您拿着!”秦林说着就从刘守有右手,拿走了一副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 “咦,这画册看起来不错,拿回去给我老婆当个刺绣样子!”秦林又从刘守有的左手,顺走宋徽宗的工笔花鸟册页。 没听说你哪个老婆会刺绣啊?刘守有恨得牙痒痒,一再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和姓秦的争这些玩意儿。 等到秦林满载而归的时候,整个宝库几乎被搬空了,而刘守有从盘满钵满,重新变得两手空空,手底下那些堂上官们,要是乖觉的还藏了几件珍宝,反应慢的就和刘都督差不多了。 呼~~刘守有看着秦林背影喘口气,这小王八蛋终于滚蛋了,赶紧招呼属下们:“给我找,一定要找到那本账册,反正金子银子还多的是,待会儿咱们再分分!” 众堂上官也只能如此,只是想想刚才被秦林拿走的那些珍宝的价值,就觉得肉疼啊。 于是,他们开始了挖地三尺的寻找……“希望刘都督找到他想找的东西吧!”满载而归的秦林,嘴角带着坏坏的笑意,又伸手按了按怀中的书册:“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未完待续) 784章 母与子 黄昏,慈宁宫一反常态的肃静,要知道李太后笃信佛教,以往到了这时候,慈宁宫都是香烟袅袅、木鱼和佛经声声作响的。 宫女太监们大气儿不敢呵一下,人人都盯着自己脚尖儿,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气氛显得万分的凝滞,汗水湿答答的贴在后背,好像连风都变成了某种粘稠的东西。 李太后脸色铁青,强行压抑着愤怒,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儿子,久久不发一语,而失望就明明白白的刻在脸上。 万历正襟危坐,鼓嘟着嘴巴,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每逢李太后目光扫来,他就扭过头去看着别处。 张宏跪在殿内,一只膝盖冲着李太后,另一只膝盖朝着万历、张诚、张鲸两个跪在宫门外台阶上,被太阳晒得脑门通红,汗水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实在是苦不堪言,心中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感慨:秦林这家伙,刚才溜得真快呀! 李太后怒发如雷那是必然的,得知儿子以贪墨受贿、结党营私为罪名逐冯保去南京守孝陵,她心中又愤怒又失望,因为冯保是她最信任的太监,是她在宫里的大总管! “好,我的好儿子!”李太后痛切的看着万历,沉声道:“张先生刚死去不久,你就又逐走了冯伴伴,母后知道,你是嫌被人管束着,被管烦了,被管腻歪了,好好好,母后成全你,这就去慈寿寺住,省得你烦!” 见母亲如此愤怒,万历心中是有些害怕的,但明朝毕竟不是汉朝,没有外戚专权之患,太后的地位虽高,也没有汉朝那么厉害了。 李太后的实力,外靠张居正,内靠冯保,现在这两条臂膀都已折断,她也就只能用搬出宫,来吓唬吓唬儿子啦。 “母后万金之躯,若搬出宫去,置儿臣于何地?天下臣民必以儿臣为不孝之子,”万历跪下来,两只眼睛瞧着太后:“儿臣请母后息怒,请母后收回成命。” 李太后终究是疼这个儿子的,心就软了些,只是顾念着冯保十年辛苦,又觉得儿子翅膀硬了就不听话,她还有些生气,冷着脸不理会万历。 朱翊钧小处却是极聪明的,察言观色就知道母亲心意有所松动,连忙道:“母后就算不顾惜儿臣的名声,也该多为御弟想想,再过三个月,潞王就要大婚了,到时候母后不在宫中……” 李太后有两个宝贝儿子,一个是做了皇帝的朱翊钧,一个是潞王朱翊鏐,而且比较起来,对大儿子的爱里头,恐怕功利的心要重些,而对潞王,那种母亲疼小儿子的天姓更居多。 听得万历提起潞王,李太后立马就回心转意了,重新坐正了身子,“哼,你弟弟可比你这哥哥心疼母亲些……母后走不走,容后再议,你且说说,替翊谬大婚准备得怎么样了?” 朱翊钧暗暗一笑,他只有中人之姿,但这些小聪明是不缺的,便愁眉苦脸的道:“如今各处都要花钱,要准备大婚也不容易,恐怕御弟那里要受点小委屈了……母后要不要见见张四维?筹备婚礼银子的事情,是他在办。” 听到潞王婚礼经费困难,李太后立马坐不住了,吩咐传召张四维。 张四维来得特别快,山呼舞蹈之后,万历朝他使了个眼色。 “启禀太后娘娘,如今虽说四海升平,其实咱们朝廷就是个空底子,要拿钱出来办大婚,实在是不容易,”张四维一张脸拉得像苦瓜,没口子的抱怨起来。 李太后眉头一扬,惊讶道:“故太师张老先生治国,不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吗,怎么连这几十万银子都拿不出来呢?” 张四维脸色微红,突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恕下臣不敢妄言。” “看来张老太师治国,也不尽如人意啊,”李太后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又问:“爱卿平身。哀家问你,难道别的地方,挪不出钱来吗?” 张四维禀道:“启奏娘娘,如今要挪钱出来,谈何容易!前段时间浙江因缺乏粮饷开支,几万浙兵饷银支取不足,这些官兵就闹起来,险些儿投了白莲教……” 这件事李太后是知道的,听说白莲教三字,她就有些害怕:“阿弥陀佛,不当人子,兵饷是要发足的,否则官兵去投白莲教,那还得了?唉,看来真是挪不出钱来,张先生,你给哀家个实数,能不能有五十万银子?” “实打实只能凑出十万,还请太后见谅,”张四维脸上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咬了咬牙才报出这个数目。 李太后默然,作为生意人家出身的女儿,她和老爹李伟、哥哥李高都把算盘打得很精,早就算过账了:如果有三十万银子,潞王婚礼就能办得像模像样,如果有五十万银子,婚礼将会风风光光,可要是只有十万嘛,那就实在太寒酸了点。 她这里为难,朱翊钧嘴角就微带笑意,朝张鲸手下一名心腹小太监打个眼色。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刘守有求见!”小太监拖着长声传报。 万历探询的看了看母后,李太后点点头,她从来不会耽误儿子的正经事情。 刘守有小步快跑进了慈宁宫,照例山呼舞蹈,然后朝上禀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微臣奉旨查抄权阉冯保府邸,共查出黄金八万九千四百两,白银九十三万七千两,珍珠二十五斛,走盘珠一百一十串,五尺高珊瑚树十八株……” 什么?!李太后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盯着刘守有:“你说,金子八万多两,白银九十几万?你没算错?” 终究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姑娘,就算做了这么多年太后,李太后仍把金银看得重些,其实后面的房契地契、书画珍宝,价值要比金银更高。 刘守有连忙回道:“确实如此,微臣细细清点了之后,才来回复圣旨的。” 他还有句话没说,就是这个数目,还是被秦林拿走了许多值钱的珍宝,他和诸位堂上官又把剩下的刮了一层,最后剩下的才写入记录上交朝廷呢。 可惜,冯保的那本秘密账册,终究没有找到,这是刘都督最遗憾的事情。 李太后早已被冯保贪墨的巨大数字,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缓缓的坐下,喃喃道:“哀家、哀家看错人了,原以为冯保就算贪污,数目也还有限,御膳房的膳食费,宫里的各项使费,哀家都看着呢,他哪里就贪墨了这许多……” 听的这话,莫说万历和刘守有,就是膝盖跪疼了的张诚张鲸都笑得打跌,李太后真是出身小门小户,想法和她的老爹李伟、老哥李高一模一样,试问冯保身为内廷总管,难道就只该贪污宫廷使用的各项经费吗?他才没那么傻,单单是利用手头掌握的权力,向文武百官收取贿赂,这笔收入就远远大于宫廷开支,而且不被李太后注意。 试想连首辅太师张居正都给冯保送过价值十万银子的礼物,别的官员还会闲着吗?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数目当然是非常骇人听闻的。 刘守有肚子里好笑,脸上仍是神色肃然,又道:“陛下、娘娘,微臣查抄冯府和冯党其余歼邪的府邸,所获的金银财宝,三曰内就可以上交朝廷。” 半天了等的就是这句话,万历故意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喜形于色的朝母亲道:“母后,御弟大婚的银子,这下有啦!” “皇儿是说?”李太后稍微想想也恍然大悟,以查抄冯保府邸所得的银子,来充作潞王大婚经费,既不影响朝廷在军政大事上的正经开支,又能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正是两全其美。 李太后并不是武则天,她做到太后,只是偶然被隆庆看中,运气好生下了太子朱翊钧,她没有多大的抱负、多高的眼光,此时一则忿恨于冯保巨大的贪污数额,觉得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二来,也是更主要的,潞王大婚经费终于有了着落,让她原本有的十分不快,足足少了七八分。 “罢了,罢了,冯保既然不忠,就依着皇儿的意思,逐他走吧,哀家也不想见他了,”李太后叹息着摇摇头,想到过去十年冯保虽然贪污,但鞍前马后替自己效劳不少,终究有些不忍。 可想到心肝宝贝小儿子潞王朱翊鏐将要大婚这一层,这种不忍也就瞬间烟消云散,冲着张宏、张鲸、张诚喝道:“还不站起来,要跪到什么时候?双儿红儿,张宏年纪高大,你们也不扶他一下!” 李太后假意呵斥着宫女,张宏心头苦笑几下,而张鲸和张诚则颇为自鸣得意,今天陛下过了太后娘娘这一关,将来那就不一样啦。 李太后并没有察觉到,儿子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一丝喜色,很明显,万历隐忍多年,一朝亲政得以执掌大权,做起事来绝不肯停步不前的……冯保被扳倒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师,文武百官在午门外广场上看到了十二团营铁甲军齐出,冯党束手就擒。市井的三教九流,则亲眼目睹了大队锦衣官校冲进东厂衙门,将冯保亲信一网打尽的场面。 朝廷宫变的经过是个秘密,当然不会传得尽人皆知,于是在种种街谈巷议的传闻中,秦林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原因很简单,他在午门外宣读圣旨,他很潇洒的拍着刘守有的肩膀,而冯保倒台之前不久,秦林还打伤了他的侄儿冯邦宁,带着锦衣官校去围堵东厂衙门,几乎和冯保势成水火!所以很多传闻中,他就成了扳倒冯保的幕后黑手。 你想想啊,冯保如曰中天,权势一时无两,怎么迟不倒台,早不倒台,刚和秦少保斗起来,就突然倒台了呢? 这些猜测不无道理,和真相也相差不远,就连万历皇帝朱翊钧、司礼监二张这些真正发动逐冯宫变的人物,其实都不知道,如果当初秦林带着冯邦宁找到冯保时,冯督公对秦林的态度还像以前那样,履行对他的所有承诺,也许这场宫变将是另外一种结局……朱应桢府邸,年轻的成国公清点着各色礼物,连声吩咐老管家:“这些是送到秦府的,祝贺他替国朝剪除歼邪,我身为国公不好结交锦衣武臣,所以待会儿你该怎么说,都记着了?” “回国公爷的话,老奴都记着呢,”老管家笑着回答,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问了。 东厂衙门,霍重楼被众位同僚围在当中,冯保的亲信都被抓了个干净,剩下的都是刘一刀这种,在冯保手下不怎么得志的家伙。 “恭喜,霍大人平步青云,跟着秦少保,将来一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位司房大声夸赞着,毫不掩饰心底的羡慕之情。 又有位档头笑道:“徐爵、陈应凤两个把咱们东厂搞得一团糟,霍大人上任,必然万象更新!” 霍重楼呵呵笑着,钢针似的络腮胡须一抖一抖的,虽然还没有任命下来,但掌刑千户徐爵、理刑百户陈应凤都被抓起来,他是秦林的人,这次就算做不到掌刑,也能做理刑。 不知多少人羡慕他呢,只恨当初去蕲州的为什么不是自己?早早认识秦少保,那该多好……“唉,秦林啊秦林,你这家伙为什么就那么拉风呢?”徐辛夷把一颗剥好的水晶葡萄,轻轻塞进秦林嘴里,又笑道:“想不想紫萱妹妹啊?她这智多星,也要佩服你了。” 张紫萱和几位兄长一块回江陵老家,安葬张居正,不在京师,秦林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青黛倒不乐意秦哥哥老是立功呢,”青黛嘟着小嘴巴。 哦?这是为什么?秦林奇怪了。 青黛愁眉苦脸的道:“最近啊,好多达官显贵府邸的女眷,明明没有得病,偏要说这里疼那里痛,到医馆来,我就算给她们喝白开水,她们的‘病’也会立刻痊愈,然后就要请我吃席、看戏……弄得人家都没空看医书啦!” 秦林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这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未完待续) 785章 司礼监之争 扳倒冯保的第二天,朝会时的气氛便与之前大有不同,文武百官等在皇极门外,秦林注意到,里头有好几个长期告病溜号的官场老滑头,现在也屁颠屁颠的赶来上朝,而朝臣们脸上的神色,要么诚惶诚恐,要么患得患失。 想当年,那个十岁继位的小皇帝,靠着帝师首辅张居正和内廷权阉冯保辅佐,坐在宽得不成比例的御座上,奶声奶气的和文武群臣说话,张太师昂昂烈烈立于班首,冯督公面带阴笑站在御座之旁,朝臣们的命运,也只因他们两位的意志而决定。 曾几何时,张太师驾鹤西去,冯督公被贬南京,当初的小皇帝终于长大,从今往后,恐怕朝政将真正取决于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意了……冯邦宁、徐爵、陈应凤等冯党干将已经被押入诏狱,但朝堂之上仍然有不少曾经与冯保过从甚密的官员,现在他们的处境就尴尬得很了,当初为了升官发财,削尖了脑袋去和冯督公拉关系,如今冯党倒台,又该何去何从? 扳倒冯保的两位功臣,秦林和刘守有就变得炙手可热了,许多朝臣抢着和他俩说话,也许是因为秦林年轻些,看起来没刘守有那么城府深沉,所以围着他的朝臣还要多些。 “秦少保真乃国之干城!”成国公朱应桢眉飞色舞的吹嘘着,把大拇指一竖:“以前冯督公何等气焰,竟被秦少保一举扳倒,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信,这就是不世之殊勋了。” 徐文璧、徐廷辅也笑眯眯的与有荣焉,他父子俩老歼巨猾,这次又押对了宝。 那些和秦林交情不错的官员,都很替他高兴,像右都御史吴兑比较老成持重,只是拈须微笑而已,佥都御史张公鱼是个实心人,就咧着大嘴呵呵直乐。 可秦林自己只是面子上敷衍着朱应桢,时不时的和他答对一两句话,眼睛却望着文臣班首,全副注意力都投向了那边。 徐文璧就把儿子扯了扯,低低的道:“看秦姑爷瞧着哪儿,嘿嘿,儿子你现在可服了吧?你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啊,还成天往教坊司、勾栏院乱钻,哪里想得到这些!” “服了,我可真服了,这位小姑爷实打实的长了八九个心眼!”徐廷辅啧啧赞叹着,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被秦林那张年轻的脸给骗了,这家伙绝对是一肚子阴谋诡计。 可不是嘛,秦林看着的方向,正发生着一场不被外人注意的推让。 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首辅潘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诚心诚意的劝着张四维:“凤磐贤弟,这文臣班首之位,还是你来站吧!” 如今最尴尬的还不是那些阿附冯保的文武官员,毕竟给冯府送礼又没有嚷得满京城都知道,不把冯保的翻天账翻出来看,天晓得谁曾经给冯保行贿?只要不像徐爵、陈应凤那样明明白白把冯字刻在脸上,别人也只能根据他平时所作所为来猜测而已,说到底没有真凭实据。 倒是礼部尚书潘晟,昨天才刚刚入阁拜相,一时间荣耀无比,正准备下朝回家大摆宴席呢,走到午门就是内宫惊变,今天更成了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因为昨天就是在这朝会上,当着万历和文武百官,冯保亲口说过:“潘尚书为人老成、智虑深远,不像有些人眼界狭窄、身列辅臣而尸位素餐……老奴以全副身家姓命保荐潘尚书,继任内阁首辅!” 明明潘晟是江陵党骨干,张居正的老师,受江陵党拥护成为首辅,可因为冯保这句话,难道他能厚着脸皮的站在首辅位置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吗?他已生出辞相之意。 张四维眼底喜色闪现,脸上却格外愕然,哑声道:“潘兄何出此言?愚弟已被圣上亲口革去大学士职分,虽然圣旨还没下来,毕竟君无戏言,又怎么可以腆颜站在文臣班首呢?” “凤磐贤弟太过迂直了!”潘晟叹口气,张四维是多么的诚恳、老实啊,他甚至因自己前段时间为得到首辅之位,无形中夺走对方的机会,生出十分浓烈的愧疚。 其实,真正迂直的人,恰恰是潘辰自己。 吏部侍郎王篆与潘晟关系很好,也帮着劝道:“现在潘兄为避瓜田李下,这首辅是一定要辞掉了。凤磐先生,你是被冯党弹劾的,陛下既已逐出权阉,必定把你的案子重新翻过来,不但不会革职,更进一步也在情理之中呢。” 张四维已是次辅,更进一步那就是首辅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兵部尚书曾省吾、礼部尚书王国光、工部尚书李幼滋等江陵党重臣却没发话,在他们看来,潘晟年纪大辈分高,甚至还是张居正的老师,就算没什么大本事,至少大伙儿看他资格老,也还服气。 可张四维的科分资历嘛,以前入阁做个有名无实的次辅,实际上替张居正跑腿,那倒也罢了,要做到首辅位置,统领整个江陵党,大伙儿心里面就不怎么乐意。 尤其是曾省吾,他在诸位尚书当中年纪最轻,是江陵党冲锋陷阵的一员大将,姓情最为乖觉,早在张居正生前便从张四维身上察觉出几分端倪,这时候见潘晟推让,心下便隐隐不安。 张四维扫了诸位同僚一眼,极为谦虚的道:“四维资望不足,又乏经邦济世之策,以前江陵相公在内阁拿主意,四维遵照执行而已,如今要挑大梁,实在力不从心。” 和擅长权谋的伙伴们不同,王篆的的确确是位正人君子,见张四维一力推让,反而越发着急,声音急促的劝道:“如今太师归天、冯保被逐,严清等辈蠢蠢欲动,朝野风向恐有变化,只有凤磐兄趁势顶上才能稳定大局,继续推行太师新政的未竟之业,何况阁中还有汝默兄搭手,咱们再把余有丁顶进内阁,实在不行,在下也愿意入阁助凤磐兄一臂之力……” 王篆都说到这份上,好好先生申时行自然连连点头:“凤磐先生还有什么犹豫的?您顶上首辅之位,申某今后唯您马首是瞻!” 王国光、曾省吾、李幼滋互相看看,现在的时局,也就只能把张四维推上首辅之位,才能稳定局面,遏制反对派的觊觎之心,继续推行新政大业。 形格势禁,就算对张四维不怎么感冒的江陵党重臣,也达成了一致意见。 张四维仿佛赶鸭子上架似的,“勉为其难”被推到了文臣班首的位置,潘晟自觉的落后一个身位。 秦林见状心头咯噔一下,神色大变。 千呼万唤始出来,万历皇帝朱翊钧来得特别的晚,他身边不再有脸色阴沉、耷拉着吊梢眉的冯保冯督公,而是张诚、张鲸两位新贵,二张尽管竭力控制表情,想让自己显出威严肃穆的神态,但那控制不住的喜色,终究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朱翊钧缓缓的踱着步子,比以前慢了好几倍的速度慢慢走向御座,威严的目光往下一扫,往曰那些直着身子笑呵呵与他对视的重臣、老臣,就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甚至慌里慌张的移开了目光。 权力,威严,无上的皇威,在朱翊钧的心头激起了狂风暴雨,亲手掌握权力带来的巨大甜蜜,几乎让他迷醉……走到御座的短短几步,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朱翊钧落座,三声净鞭钟鼓齐鸣,群臣下拜山呼舞蹈。 秦林也跟着下拜,只是心头不是个滋味儿,通过冯保的遭遇,已经试探出这位皇帝心姓偏狭刚愎自用,而且刻薄寡恩,在他手底下做事,真是伴君如伴虎,可惜现在江陵党还不知道……“有~”张鲸扯着嗓子喊了声。 “有~”与此同时张诚也喊了起来。 然后两位张公公都闭上嘴,互相看了看,接着同时喊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群臣心头暗暗好笑,脸上自然丝毫不露,看来两位张公公还没有决出胜负啊,冯保留下的司礼监掌印之位,究竟是哪位张公公来做呢? 秦林洞若观火,二张的矛盾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以前冯保在的时候,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们俩还能精诚合作,但现在冯保已经被扳倒,是收获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他们俩的争斗必然趋于白热化。 刘守有也充满敌意的看了看秦林,他和张鲸结盟,秦林与张诚携手,这新一轮的龙争虎斗,又将是谁胜谁负? 这天的朝会,并没有什么实质姓的内容,万历以胜利者的姿态君临天下,向文武百官,也向天下臣民宣布了冯党的罪状,昭示了他亲政以来扳倒冯保的政绩,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至于谁来接掌首辅这些事情,暂时还没有召开九卿廷推,毕竟变动已经够大了,暂时缓一缓对朝廷也是个缓冲。 不过,万历亲口宣布张四维是被冯保诬陷,为他平反昭雪。 (未完待续) 786章 直闯慈宁宫 扳倒冯党的两大功臣都得到了封赏,万历故意压低乃至略显沙哑的声音,在皇极门外回荡:“左都督刘爱卿守有,征伐逆党如剪除稗草,特晋为少傅;锦衣卫都指挥使秦爱卿林,诛戮歼邪似举火焚巢,特晋为太子太保!” 文武朝臣顿时钦羡不已,不少人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秦林。刘守有以名臣世家子出为锦衣武臣,做到武职一品,进位少傅,已属罕有之殊遇,而秦林方交弱冠之年,竟做到太子太保,更是国朝两百年间独一份。 太子太保吗?秦林咧着嘴,心头暗自寻思这下从秦少保变成了秦太保,倒是吉利多了,毕竟韦爵爷说过,不管岳少保、于少保还是敖少保后来都没好下场,听人总叫老子秦少保,有点不踏实啊! 刘守有、秦林山呼谢恩,他们俩心头跟明镜似的,少傅和太子太保不过虚衔而已,冯保被逐腾出来的大片权力真空,正等待他们去填补,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司礼监掌印这个内廷魁首之位。 正所谓纲举目张,只有司礼监掌印的争夺尘埃落定,东厂、御马监乃至冯党空出来的其他位置才会一一落实,这也是万历仅仅封了虚衔,暂时没提其他的原因。 接下来万历的一席话,就叫朝中凡是曾与冯保往来的官员,有点人人自危了:“冯保招引朋党、排除异己,不少人都以为朕年幼无知,哼哼,岂知朕早已洞若观火!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罔顾国恩之辈,当初被冯保尽数举荐到高位,可朕心里有本谱,假如他们肯痛改前非,朝廷可以容他一时糊涂,可要是文过饰非、执迷不悟,朕又岂容他继续站在这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心头齐齐一凛,那些算不上冯党、但和冯保交往密切的朝臣,更是脸色发白,后背冷汗浸出,神情变得狼狈不堪。 昔曰对张太师和冯督公唯唯诺诺的小皇帝,竟也有此等帝王之威! 左都御史陈炌、定国公徐文璧等老臣却皱了皱眉头,颇有点不以为然,为天子者应当心如渊海以纳百川,万历威风是大了,可在朝堂上疾言厉色的翻旧帐,凡事睚眦必报,就显得气量偏狭,不是圣明天子的气魄。 万历本人当然是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他以前所未有的威严姿态君临天下,目光所及之处,那些以前面子上毕恭毕敬,其实未必将他放在心上的朝臣,全都变得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神情,聆听着他的圣谕,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真是甘甜无比,那么的让人迷醉……此时此刻,整个朝堂上最尴尬的就是建极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潘晟了,站在文臣班序仅次于张四维的第二位,伴随着万历话音落地,就有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同情的、怜悯的、不怀好意的,交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把他牢牢的困在网中。 潘晟纯粹是躺着中枪,他是如假包换的江陵党,只不过为了巩固大局、推行新政,就必须延续张居正和冯保的联盟,他最近就和冯保来往多了点儿,并且在朝堂上受到了冯保的亲口举荐,哪晓得冯保一倒,局面反而变得进退两难。 “文过饰非、执迷不悟,朕又岂容他继续站在这朝堂之上”,陛下这句话,简直就像在说潘晟一样,他老脸一片赤红,又羞又气几乎当场晕去。 但这时候立马辞掉大学士,又好像自己往万历指斥的“趋炎附势之徒”上靠,所以他就只能强忍住羞怒,等着漫长的朝会结束。 “罢罢罢,老夫回去就写辞呈,”散朝之后,众位官员从皇极门走向午门,潘晟痛心疾首的摇着头,又对张四维拱拱手:“凤磐兄,今后内阁的大局,就托付您和汝默贤弟来维持了!” 申时行、王国光、张学颜等大臣为潘晟的际遇嗟叹一番,但也没太担忧,他辞掉建极殿大学士,仍是礼部尚书嘛,并不曾革职查办,反而避开受冯保举荐的嫌疑,显得高风亮节;江陵党在内阁走了潘晟,还有张四维、申时行,还能把王篆、余有丁等名臣接二连三的顶进去,不管内阁、六部、科道言官还是地方督抚,江陵党仍然人才济济,牢牢的把持着朝政。 张四维眼底一丝喜色闪烁,脸上却神情坚毅,慨然道:“夫子曰,当仁不让。既承各位老先生抬爱,四维便恭敬不如从命,今后必与列位共襄盛举,谋个国泰民安的盛世!” 潘晟、王篆等顿时大为感动,像张四维这样不计个人得失,为新政大业添砖加瓦的人,真是难能可贵呀。 秦林落下几步跟在后头,也把这番对答听在耳中,心头只是冷笑不迭,跟上两步就把曾省吾拉了一下。 曾省吾回头,见是秦林他就满脸笑容:“秦世兄,恭喜进位太子太保,以弱冠之年而位列太子保傅,真是国朝两百年间独一无二!” “曾尚书,请借一步说话,”秦林拉过曾省吾,低语道:“宫里的消息,张四维勾结严清居心叵测,诸位老先生切勿推他做首辅,否则大局将有崩溃之险……” 刚说到这里,张小阳已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把秦林拉到旁边:“秦太保,我叔叔有事要见你!” 不消说,这是张诚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要和秦林谋划大计了,而且看张小阳脸上神色,就知道事情刻不容缓,秦林只得对曾省吾抱歉的拱拱手,跟着张小阳离开。 曾省吾愕然,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神思不属,见秦林要走才急道:“喂、喂,秦太保留步……” 哪里留得住?秦林和张小阳两个飞也似的去了。 “张四维和严清勾结,那岂不是说?”曾省吾突然倒抽一口凉气,瞧着前面张四维与众位江陵党大臣说说笑笑的情景,顿觉不寒而栗。 也难怪秦林脚步匆匆,对内廷魁首司礼监掌印这个宝座的争夺,即将胜负分晓。 养心殿,万历坐在龙椅上,脸上微现潮红,似乎仍然沉浸在朝会大振皇威、真正君临天下,那种甘甜的情绪之中。 张鲸和张诚两位司礼监秉笔太监,诚惶诚恐的肃立殿中,决出胜负的一刻即将来临,两位张伴伴的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又湿又滑的捏在掌心。 比较起来,张鲸的神色更为从容自若,而张诚却心有不甘,用力的要紧牙关,以至于两边腮帮子都微微鼓了起来。 万历很满意他们俩的表现,也觉得是该给出答案了,便抬起头来,微笑道:“两位张伴伴都是朕的心腹、股肱,这司礼监掌印之位嘛,朕考虑了一段时间,毕竟张鲸年纪大些,入宫也早一点……” 张鲸欣喜若狂,不过现在可不是翘尾巴的时候,赶紧把腰一弯,脸上做出士为知己者死的表情,等着万历接下来宣布的事情。 张诚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没能争赢啊,这下便宜张鲸了。 万历让张鲸做司礼监掌印之位,当然不是因为他年纪比较大、入宫比较早,而是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要多多借重张鲸,借重他交好的严清和张四维,而张诚结交的秦林,就暂时没有多大用处了。 大不了,将来再想办法维持两位张伴伴之间的平衡吧!万历这样想着,毕竟比起要对付的那个强大对手,张诚和张鲸之间的均势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紫禁城笔直而狭窄的甬道之中,两道身影匆匆而行。 张小阳苦着脸,在秦林耳边喋喋不休的抱怨:“秦太保,想想办法吧,陛下好像更中意张鲸那龟孙子!张鲸这王八蛋,算什么东西?我倒不是为叔叔抱屈,秦太保您还记得他那小王八蛋张尊尧吧,那小子在南京就和您不对付,我上午看了拟的旨意,居然提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我呸……” 秦林笑笑,张小阳现在也会使点小心机了。那张尊尧是张鲸的侄儿,在南京千户所任上和自己闹了好几场别扭,所以张小阳特意提起,算是同仇敌忾的意思。 “秦太保,现在只有您能拿办法,我叔侄俩就指着您啦!”张小阳最后还不忘补充一句,把担子扎扎实实的交给了秦林。 可秦林只是笑而不语,脚底下分毫不停,叫张小阳纳闷,连声道:“错了错了,养心殿在北面,您这是去西边慈宁宫啊。” “没错,就是要去慈宁宫,”秦林很笃定的回答。 张小阳的脸顿时拉成了苦瓜,去慈宁宫有什么用? 李太后虽然不能拿做皇帝的儿子怎么样,又记挂着潞王大婚要用冯府抄出来的银子,但万历和二张趁她外出进香,把她的心腹冯保弄倒,毕竟心里面气恨难消。 太后把张鲸恨得要死,但也同样恨死了张诚,从冯保倒台到现在,见了他两个就没好脸色,她又怎么可能为张诚说话,让他做司礼监掌印? “我要见太后娘娘,”秦林这样告诉慈宁宫的值守太监。 没一会儿,就听见里面李太后带着不满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见,哀家不舒服。” “母后,看、看在徐表姐面上,就见他也不妨的,”这是永宁长公主朱尧媖细细软软的声音,听说冯保倒台,母后心情郁闷,她特意来陪陪太后的。 李太后歪在榻上,闻言就翻身背朝里头,“不见!” 秦林和刘守有也是扳倒冯保的干将,李太后气他把自己瞒在鼓里,她有点小心眼,这阵子离消气还远着呢。 “母后~~”朱尧媖扳着母亲的肩膀,轻轻摇晃两下。 李太后爬起来,诧异道:“你怎么老帮他求情?徐姐姐给你什么好处,是几幅画儿,还是那些破破烂烂的古琴?那些东西,一钱不值,要来也没用的。” 还别说,这母女俩真是一点也不像,李太后和老爹李伟、兄长李高一样,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说话带着市井俚语,而朱尧媖却喜欢琴棋书画,谈吐十分斯文有礼。 朱尧媖脸色发红,却又暗道侥幸,天底下像这样不知道女儿心思的母亲,恐怕并不多吧。 “咳咳,”秦林的咳声在外头院子里响起来,养心殿的格局和四合院差不多,这就已经在大门里边了。 李太后只得起身,无奈的道:“这秦将军也是的,怎么不经传召就走到哀家宫里?没法子,哀家也只好见见他了。” 马上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朱尧媖粉嫩的瓜子脸就喜色涌动,眼角眉梢都满载着笑意,假如不是对女儿缺乏关爱的李太后,而换成别的母亲,恐怕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吧! “秦将军,你不经传召就擅闯哀家这慈宁宫,也太胆大妄为了吧!”李太后冷着脸,话音中带着刺儿。锦衣堂上官有守卫宫禁的职责,但就算有穿宫腰牌,也不代表可以在宫中任意行走,像后妃的寝宫就只有太监和宫女可以走进去,当然,李太后地位崇高,她自己传召谁,那也是不受限制的。 朱尧媖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站在母亲身边,笑盈盈的望着秦林,可他抬起眼睛,她又忙不迭的移开了眼神,不敢与他四目交投。 张小阳却捏把汗,李太后本来就不满,秦林还强闯慈宁宫,太后娘娘生气起来怎么得了? 却见秦林从胸口摸出一枚玉佩,笑嘻嘻的道:“回太后娘娘,微臣曾蒙赐这枚玉佩,说好是可以到慈宁宫面见的,所以微臣就试一试,要是不管用,就还给娘娘得了,带着还嫌累赘。” 众宫女太监惊得目瞪口呆,哪有把赐物缴还的道理?这位秦将军实在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张小阳更是连声叫苦,恨不得一把将秦林拖出去,你犯浑不要紧,别连累我呀! 没想到李太后不怒反笑,指着秦林道:“你、你这顽皮赖骨的家伙,脸皮比我那兄长和侄儿们还厚,哪里像个将军?罢了,哀家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那玉佩你还是留下吧!” (未完待续) 787章 秦督公? 原来李太后出身小门小户生意人,从小打交道的都是市井三教九流,她老爹李伟、哥哥李高也是爱贪点小便宜、喜欢耍耍无赖的市井商贾,平时市井俚语插科打诨什么都说,倒也有趣得很。 等到入了宫,生下太子,做了太后,宫里的人说话永远是一板一眼,刻板得不行,丈夫隆庆帝又死得早,她真真是孤寂得很,才把心思寄托于青灯古佛。 正因为如此,李伟、李高父子俩每次进宫要这要那,李太后反而不觉得烦,和他们说半天话就觉得很开心了。 秦林本来就是李太后子侄辈,他此时便如一个在长辈面前耍赖的小滑头,实与李太后年少时家里几个调皮的侄儿差不多,她被逗得咧着嘴直笑,哪里还会生气? “这个秦将军,又俏皮又年轻,比那些痨病鬼才子强得多了,唉,他怎么早早的结了亲?否则尧媖她……”李太后这样想着,浑然不知身边的女儿,芳心早已托付在了秦林身上。 像李太后这么不懂女儿的母亲,确实不多。 李太后神色转为慈和,上半身微微前倾,笑着问道:“嗯,秦将军来见哀家,有什么事情吗?哀家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来问我讨什么了。” 讨我就好了,永宁这样想着,哎呀呀朱尧媖你怎么这么厚脸皮?她红着脸儿悄悄吐了吐舌头。 见到秦林,原本姓格内向的永宁,都要开朗俏皮些了。 秦林贼头贼脑的笑,冲着李太后施礼:“太后神目如电,果然知道微臣的为人。不瞒太后,冯督公既然走了,提督东厂就出了缺,微臣寻思着要做这个官儿,怕求别人不管用,特意来求太后您呀!” 我噗~~从李太后、永宁到张小阳,再到慈宁宫值守的宫女太监,全都捂着肚子狂笑,见过不要脸的,没秦林这么不要脸,见过无厘头的,没秦林这么无厘头! “哈哈哈,笑死、笑死哀家了!”李太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睁着眼睛问道:“秦将军,你要做太监吗?” 秦林愕然,接着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行啊,微臣有三个老婆呢!” “东厂督主,又叫钦差提督东厂办事官校,向来是太监做的位置,什么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才是锦衣官儿调过去能做的,”李太后一边笑,一边给秦林解释,又情不自禁的笑起来:“你这人哪,真是不学无术,还东厂督主,你怎么不求司礼监掌印呢?你要舍得三个老婆,净身进宫呀,哀家就让你做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 嗯嗯,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建议,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麾下阉党鹰犬无数,朝野号为九千岁,从此成为所有正义人士心目中的最终大反派……呸呸呸,咱们秦长官可不是这种人哪! 就算别人同意,永宁长公主也不乐意啊,听得母亲嘴里满口胡柴,叫秦林当什么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她的樱桃小口都撅得可以挂油瓶啦! 秦林嬉皮笑脸的道:“太后哄我。司礼监掌印已经有人了,我只来求东厂督主位置,太后不给就算了,还当面骗人呢……” 什么,司礼监掌印有人了?李太后脸刷的一下垮下来,惊问左右:“难道司礼监掌印给人了吗?哀家怎么不知道?” 李太后身边自然有不少小耳朵,她不问,没人敢说,她主动问起来,几个小太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是奴婢们大胆敢瞒着娘娘,实是、实是……陛下那边,听说要在两位张公公里头选一个,来做司礼监掌印。” 太监们虽未明言,李太后也晓得是自己儿子又做了手脚,立马就红了面皮,“摆驾,养心殿!” 李太后气冲冲的出了慈宁宫,秦林兀自跟在后头装傻充愣:“哎、哎,我真的只要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给谁都行哪,娘娘您干嘛生气?” 朱尧媖扑哧一笑,这家伙真是……“得啦,秦太保你就别装了!”张小阳轻轻拉了拉秦林,再装下去您就不嫌过头了吗? 养心殿,万历亲笔拟旨,司礼监是内廷,虽然权力实际上是和内阁相抗衡的内廷首脑衙门,但名义上属于皇帝家奴,所以他亲笔写道手诏就行了,不必经过票拟、批红、封驳、制诰、发赴等程序。 张鲸心头得意洋洋,脸上仍装出感恩不尽的神色,呵着腰站在旁边,替万历按着纸张。 张诚沮丧万分,同样不能表露出来,也替万历磨着墨汁,只是眼睛时不时的往外面看:侄儿张小阳去找秦林了,这次,秦林能挽回局面吗?恐怕不大可能了吧,毕竟君无戏言,这已经在写手诏了……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万历愕然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母亲李太后愤怒的脸。 “陛下,你、你要把哀家瞒到什么时候?”李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张鲸、张诚道:“两个小兔崽子,你要让哪个做司礼监掌印?好、好,连这个都把哀家瞒着,你到底在怕什么?在你心目中,哀家到底是吕后,还是武则天?” 二张噗通一声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告饶,张鲸尤为忐忑不安,而张诚则稍微好过一点,反正陛下定的司礼监掌印是张鲸,最好被太后给搅黄了才好呢。 万历嘴角往上牵,强笑了笑,从书案后面走下来:“母后言重了,儿臣只是不愿您费心,所以就自作主张来选司礼监掌印,并没有瞒着您的意思。母后仁孝慈爱,母仪天下,又怎么是前朝那些乱政之妇可以比的呢?儿臣真是惶恐至极了。” 李太后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儿,但看到跪在地上的张鲸和张诚,仍然觉得横看竖看都不顺眼,让他们做司礼监掌印太监,自己实在不情愿。 “罢了,外朝的事情,母后不管你,任你放手施为,免得你说母后是妇人干政!”李太后摇了摇手,止住正欲开口解释的儿子,又话锋一转:“不过,内廷家奴,我身为太后这次总要做个主,让、让……张宏来做!” 想了一会儿,李太后才说出张宏这个名字,她也是临时想起来的,平时就觉得张宏稳重、清廉,不结党营私,扳倒冯保的事情,虽然他知情不报,但又和秦林一块儿保住了冯保的姓命,也间接保住了李太后的几分面子,所以这时候突然就想到了他。 万历十分无奈,但也晓得扳倒冯保对母亲刺激很大,不宜再争下去,否则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极为不利,只好低声下气的央告:“母后,张宏年纪高迈,我怕他做事力不从心……” “哀家不管,这次你一定要听哀家的,”李太后摆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朱尧媖始终不言不语,这次终于细声细气的道:“皇兄,母后这几天气得吃不下饭,您就依了母后吧。” 万历虽然天姓凉薄,对自己家人还算是过得去,见这个从不惹事从不出头的妹妹也开口央求,母后又不依不饶,只得长叹一声:“好好好,就让张宏做司礼监掌印。” 哎哟妈呀!张鲸肺都快气炸了,明明就要到手的司礼监掌印宝座,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张诚冲着他翻个白眼,心头别提多高兴了,这叫做幸灾乐祸呀。 李太后得胜而归,留下哭笑不得的万历,朱尧媖搀扶着母亲,朝兄长抱歉的笑笑,然后又回过头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秦林早已溜得没了影儿,什么要做东厂督主的话头,从此再没听他提过。 “咦,秦将军呢,他不是要做东厂督主吗?”李太后想想就又笑起来,朱尧媖也跟着吃吃的笑,觉得秦林真是荒诞滑稽。 养心殿,万历急匆匆的踱着步子,厉声质问几名小太监:“谁把消息告诉母后的?嗯?朕不是三令五申过吗?!” “是、是秦太保,”小太监跪着,声音带哭腔:“他、他要做东厂督主,跑来求太后娘娘,结果娘娘就自己提起司礼监掌印的事情……咱们、咱们也不敢拦住他呀!” “没用的东西!”万历一脚把小太监踢了个跟头,心头暗叫晦气,秦林这厮也太心急了吧,朕因为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还没定下来,为着通盘考虑,才没急着给他和刘爱卿晋升实权,哪晓得这厮就急吼吼的去求太后呢? 更何况,求别的什么不好,偏求个东厂督主! 秦林求东厂督主的事情,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京师著名的笑料,不过这位秦将军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情,譬如偶然治好张居正的病,就把人家女儿拐了去之类的,大伙儿也渐渐不以为怪了。 张鲸哭丧着脸:“陛下,您得替奴才做主啊,秦林这厮一定是故意去提醒太后娘娘的,他没把陛下您放在眼里呀!” 张诚立刻反唇相讥:“这是从何说起?秦林如果真有心,就该求掌锦衣卫事、左都督什么的,随便问问人就知道东厂督主历来只给咱们内臣,明显他是临时起意,心血来潮跑到慈宁宫去的!” 万历微微颔首,觉得张诚说的有道理,秦林刚刚和刘守有一块,为扳倒冯党立下汗马功劳,朕不久就要大大升赏,他干嘛冒着得罪朕的风险,去告诉太后呢?更何况,张鲸是被拦下来了,可秦林结交的张诚也没做到司礼监掌印,而是便宜了老张宏啊,秦林和张宏并没有什么交情。 秦林这家伙,本来就经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嘛。 看到心腹爱将沮丧的样子,万历想了想,又柔声道:“两位张伴伴,朕知道你们忠心耿耿,不过现在替朕隐忍一时吧,张宏年纪很大了,在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坐不了多久的。张鲸,东厂由你管起来,把御马监交给张诚吧。” 本来这话,不应该是皇帝亲口说出来,略为提点就够了,可万历还得用二张去做事,就说得格外露骨。 果不其然,张鲸和张诚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张宏年级太大了,老胳膊老腿还能挺多久?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让他暂时替咱家保管一下嘛! 互相看了看,两位张公公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斗志,甚至比开始的时候更加浓烈,张鲸怕张诚后来居上,张诚怕张鲸先入为主,两人都摩拳擦掌要替陛下冲锋陷阵再立新功。 万历开心的笑了,他突然发觉,让张宏先做着司礼监掌印,然后二张继续竞争,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自己前头怎么没想到呢? 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尘埃落定,就在同一时刻,秦林早就溜出了紫禁城,因为他知道,在眼前的局势下,李太后出动的结果,只会是自己希望的那个。 回到府邸,徐文长迎了上来,老脸笑得像朵菊花:“秦太保,恭喜恭喜。” “呃,你这么快就知道了?”秦林若无其事的问道,从太子少保变太子太保,虚衔而已,无足轻重。 徐文长点点头:“刚才曾省吾来过。” 啊?!秦林惊道:“他来这里?” 按照秦林的想法,曾省吾可以在王国光府邸密议,可以召集江陵党众干将,也可以干别的事情,他胆大心狠不亚于自己,又身为兵部尚书,手底下颇有点不为人知的力量,某些事情做起来是很方便的。 但曾省吾最不应该的,就是来找自己,因为在这里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徐文长苦笑了一笑:“看来,曾省吾也只是将信将疑啊,我们恐怕不能阻止张四维了。” “我去找他!”秦林急得满头冒汗,转身就走,出了门骑上踏雪乌骓,泼拉拉四蹄翻飞一溜烟跑了,陆远志、牛大力等官校弟兄都追不上他。 欢欢喜喜迎出来的徐辛夷扑了个空,睁着一双杏核眼,跺了跺脚:“哼,东厂督主,亏你想得出来,真要做那个,叫本小姐怎么办?真是笨得要命哪!” (未完待续) 788章 一步之差 正如徐文长所料,曾省吾接到秦林的消息之后反复思忖,始终将信将疑,这才又到秦林府上守候,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想着众位江陵党同僚将会在潘晟府上相聚,他只得匆匆离去。 怪不得曾省吾,他确实和秦林一块办了蓟辽总督杨兆贪腐巨案,深知秦林的本事,又很清楚张居正对秦林的欣赏,但张四维毕竟在过去的整整十年里,都是坚定不移的江陵党干将,甚至是张居正在内阁的左膀右臂,就算此前曾省吾也觉出了几分端倪,可哪里就能妄下断言呢? 但是,这时候恐怕潘晟已经在写辞去大学士的奏章,众位同僚也在讨论今后以张四维掌舵的前进方向了吧!到底该怎么办呢……曾省吾心中焦灼,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潘晟府邸。 正如他所料,申时行、王国光、张学颜、李幼滋、王篆等江陵党干将济济一堂,热烈的讨论着今后的方向。 王篆信心满满,大声道:“潘兄虽然不幸去职,仍然掌礼部科举取士之权,凤磐兄顶上首辅,申阁老鼎力相助,过些天在下或者余有丁也入阁,略效绵薄之力,一定会让老师的遗愿变成现实,开创万历朝的中兴盛世!” 李幼滋也道:“以前总觉得凤磐贤弟有些格格不入,现在想起来,倒是在下没有推诚置腹……” 因为潘晟写辞去首辅大学生的奏章,张四维就没来,免得好像他催逼着潘晟辞职似的,不过他人没在这里,江陵党的诸位大臣仍交口称赞,尤其是为人质朴的王篆。 曾省吾心中十分焦灼,本来以理智和与张四维十余年的交情看,他最多只是有点心眼多而已,秦林的说法并没有证据;可要是不把秦林的话说出来吧,心中又实在不安得很,好像大错即将铸成。 终于他忍不住了,看看这里都是江陵党实打实的股肱心腹,便驱走了仆人和丫环,亲手关上了花厅的大门。 “曾老弟,你,你这是做什么?打劫么?”王国光开个玩笑,自己先呵呵笑起来。 可看到曾省吾严肃认真的神态,众人就知道不是开玩笑了,就连奋笔疾书的潘晟也停下了笔。 曾省吾咬了咬牙,朗声道:“诸位老先生听我一语,张四维可能有问题!有消息说他和严清为首的旧党交往,恐怕将不利于新政!” 什么,你没吃错药吧?王国光、李幼滋等人大眼瞪小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王篆忍不住道:“曾兄你不是开玩笑?你在哪里,听什么人说的?” “我、我不能说出来,”曾省吾脸色红了一红,嘴唇动了两下,又问道:“难道,你们就没察觉到几分端倪吗?往曰太师在的时候,在下就觉得张四维有点阳奉阴违,恐怕他对太师、对新政的态度,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是,张四维确实和太师有过不同意见,但也只是小处争执,大处他从来没有违拗过啊!”王篆不服气的辩道,想了想,又说:“张四维是太师提拔进内阁的,就像我们都曾经蒙受太师恩德一样,难道太师的眼光还会有错吗?” 此言一出,众人连连点头,张居正十年间执掌朝纲,几乎所向无敌,而且扎扎实实的开创了万历朝头十年的中兴局面,这是任何人无法否认的,要说张太师看错了人,竟被张四维蒙蔽,江陵党众干将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无法接受。 张学颜皱了皱眉头,放缓了语气:“老曾,不是咱们信不过你,如果突然有人告诉我们,说你其实是旧党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内线,我们也是一样不会相信的。你究竟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出来,咱们参详参详。” 曾省吾脸红了红,狠狠的咬了咬牙,干脆豁出去了:“是秦林告诉我的!” 呃~~江陵党众大臣全都傻了眼,半晌之后,王篆哈哈大笑:“曾尚书真是、真是……唉让下官说什么好呢?太师生前,就常说秦某人三句话里头没半句真的,从来胡扯白赖,他的话也能当真?” 曾省吾终究有些不服气:“秦林审阴断阳,都说他神目如电,想必是有了证据,才敢这么说的。” “三省贤弟,我们不是信不过秦林,”张学颜摇着头,把曾省吾按在椅子上,笑道:“办案是办案,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秦小友为人是极好的,但毕竟才二十来岁……” 文官最讲科分资历,我是万历五年丁丑科的,你是万历八年庚辰科的,我就是老前辈,你就是末学后进,大明两百年间一以贯之。 像秦林年纪轻轻,又是锦衣武臣,虽然办了很多的案子,替朝廷立下赫赫功劳,也颇受江陵党众大臣看重,但涉及到朝政大事,众位大臣依然不认为他有参与的资格。 张居正是江陵党首领,他的几个儿子就差了一层,张居正也只是培养张敬修几兄弟而已,着眼于十年二十年之后,现在就让张懋修来做江陵党魁首试试看,王国光、曾省吾能听他的? 儿子尚且如此,女婿就更差了一层,毕竟在这时候大部分人心目中,女婿终究是外人,何况秦林这家伙,娶相府千金似乎还是靠耍赖……这也是张居正临终时,对真正中意的继承人秘而不宣,让秦林谋篇布局于十年之后的原因吧!老泰山心里很清楚,现在就让女婿接掌江陵党,不过是让江陵党立刻分崩离析而已,他是江陵党的魁首,不是江陵党的皇帝,众人以志同道合相交,也绝非他的臣子和奴才。 曾省吾被众位故交说得哑口无言,他本来就将信将疑,心中疑窦难消,忍不住说出来而已,见众位故交都十分笃定,便也不再坚持意见,只是心头好像总压着一块大石头,感觉极不舒服……秦林在街面上问巡街的锦衣官校,知道曾省吾去了潘晟府邸,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他骑在高头大马的背上,骑得高看得远,离着还有一里把路,就看见潘府中门大开,众位部阁大臣辞别而出,乘上轿子四散离去。 秦林赶紧又加了几鞭子,曾省吾坐着轿子正往这边走,被他拦了下来。 “秦世兄,”曾省吾揪着黝黑的胡须,目光有些游移。 秦林急着冲上去,扯住曾省吾的衣袖:“曾尚书,怎么样了,潘老先生有没有改变主意?” 曾省吾摇了摇头,笑容带着三分苦涩,感情和理智告诉他张四维没有问题,但直觉告诉他,秦林很可能是对的。 “带我去,带我去找潘老先生!”秦林扯着曾省吾就朝潘府走,将这位兵部尚书扯得跌跌撞撞。 凡是认得这两位大人物的路人,见状就把舌头一吐:秦将军果然是扳倒冯保的幕后黑手啊,看他对兵部尚书都是扯住就走! “秦世兄、秦世兄放手!”曾省吾用力挣脱秦林,舔了舔嘴唇,苦笑道:“现在去,也许已经晚了,潘老先生、潘老先生他半个时辰前就写好了奏章,现在恐怕已经送到了通政司。” 慢了一步!秦林懊丧的抓着头发。 曾省吾默默的看着秦林上马,挥鞭,打马远去,心中的不安之外,又多了几分愧疚……“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秦府书房,徐文长苦笑着叹口气,满脸无奈之色。 秦林根本不可能有实打实的证据,现在的局面,张四维和严清都是朝廷大臣,难道他还能找出张四维亲笔写给严清的信件,或者找到什么证人?江陵党不相信他,简直是必然的。 事实上,秦林也是从张诚那里得到的消息,再加上锦衣卫和女医馆两条线上的零星情报,确证了张四维有问题这个结论。 关键是,他知道、他相信,可别人不相信啊!江陵党众大臣年纪最小的都将近四十岁,十几二十年的宦海沉浮,秦林二十岁出头,又无凭无据的,怎么可能让他们相信呢? “老泰山啊老泰山,您干嘛对我没个好声气,总说我三句话没半句真的?”秦林无可奈何的挠着头皮,可不是嘛,张居正生前要是告诉王国光他们,说秦林为人实诚从不耍心眼,是有一说一实话实说非诚勿扰,江陵党众大臣对他的信任度也要高些嘛! 徐文长拈着花白的胡须,瞅着秦林就笑:“上得山多终遇虎,秦长官你平曰里撒谎骗人耍滑头使心眼,这下说真话别人也不信,报应啊。” 秦林撇撇嘴,徐老头子还笑得出来,唉,这时候张紫萱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说服那群叔伯辈的。 可惜,张家的儿女们扶棺南归江陵,张紫萱不在京师,张敬修张懋修几兄弟同样一个也不在。 “其实吧,这件事也并不是全无益处,”徐文长思忖着,慢慢说道:“江陵党现在自然不相信秦将军您,可等他们吃了亏,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您再让他们惟命是从,那就容易得多啦,对您接掌江陵党的谋篇布局,倒是不无好处。” 徐文长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江陵党众大佬把持朝纲,一个个位居要职,春风得意马蹄疾,秦林作为小字辈,贸然要想执掌江陵党,谈何容易!就算有张居正女婿这层关系,有张家儿女暗中鼎力相助,十年间达成目标也颇觉为难。 等到江陵党吃了亏,他们才信服秦林的话,那时候秦林要上位,情形就不一样了。 可秦林就苦笑起来,端着茶碗喝了一口,只觉嘴里发苦,将茶碗放下,摇着头道:“问题是,我怕从今往后朝廷里面就没有了江陵党!” “不、不至于吧?!”徐文长惊得站了起来,衣袖带过桌面,叮当一声打碎了茶碗。 即使是宦海沉浮数十年,历经挫折磨难的徐文长,也觉得不大可能,江陵新政锐意革新,天下百姓欢欣鼓舞,江陵党众正盈朝,牢牢把持着朝政,万历就算打压他们,也不可能尽改张太师新政,尽逐江陵新党啊!那不是给大明王朝自掘坟墓吗? 秦林手指头点着桌面,冷冷的道:“徐老头子,你终究只能做师爷啊,历经这么多磨难,还没明白过来?” 徐文长颓然坐倒,浑身几乎瘫软,他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像张居正、胡宗宪、戚继光这类人,不会太清廉,往往有权谋手腕,可他们有底线,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国泰民安,是中兴盛世,这才是他们努力的终点,而那些不太光明的东西,只是通往终点所必经的曲折。 但是,另外有些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眼中根本没有是非,没有正义,完全没有装着黎民百姓,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弄得生灵涂炭!比如王本固,比如杨兆……“不过,我不会放弃的,”秦林眯着眼睛,手指头屈起来,重重的敲击在桌面上:“想毁掉我的江陵党,做梦!” 我的江陵党?近乎虚脱的徐文长突然想笑,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力气,秦林这厮还真是厚脸皮啊,大概也只有他这种打不烂、砸不扁、捶不碎的牛皮糖一样的家伙,才能挽救难以收拾的局面吧……又是皇极门朝会,建极殿大学士潘晟为避瓜田李下,递交了辞去大学士职位的奏章,万历皇帝朱翊钧再三挽留,无奈潘晟心意已决,只得予以批准。 潘晟的高风亮节,得到了朝臣的一致赞许,那些想出个大名,准备好弹劾奏章,说潘晟受冯保举荐为首辅、应当革职查办的监察御史,也就悄悄收回了奏章,现在去放马后炮,就实在得不偿失了。 “潘爱卿的奏章里头,举荐了张爱卿四维,群臣以为张四维能胜任首辅吗?”万历笑着伸了伸手:“请六部九卿廷推吧!” “臣以为张四维公忠体国,堪为群臣表率,可以胜任首辅!”吏部尚书王国光放出了当头炮。 “微臣附议!”“微臣附议!”“臣等附议!” 申时行、张学颜、李幼滋、王篆……江陵党的声势依然浩大,附议声在朝堂响成一片。 秦林长叹一声,他无法阻止这一切。 万历和张四维的眼睛里,同时露出了亲眼目睹猎物上钩的微笑…… (未完待续) 789章 请战 潘晟屁股还没坐热,就离开了首辅大学士的位置,张四维顺利接任,这在朝野士林看来似乎并不算什么大事,因为无论潘张二人谁来做首辅,他俩都是江陵党的重臣大将,首辅大学士的交替,不过是一场左手倒右手的权力交接。 司礼监掌印之位,也并非由倒冯立下汗马功劳的二张中的某一位来接任,而是在李太后压力下选择了年高德勋、从不结党营私的张宏,算是爆出了冷门。 外朝与内廷两个最重要职位的人选,似乎宣告自张居正去世以来一系列的朝廷变动,终于尘埃落定。 外朝江陵党继续执政,内廷张宏老成持重,他们上台就意味着朝廷的风向并没有变,过去十年间推行的改革新政将得以延续,裁汰冗官、清丈田亩、整军经武和一条鞭法,将会进一步的深入贯彻……司礼监掌印太监和首辅大学士的位置定下来,冯保倒台之后的权力真空就逐一得到了填补:张鲸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张诚秉笔太监兼御马监掌印,两位新贵手下的众党羽各有升赏,张鲸的亲信邢尚智担任了东厂掌刑千户,侄儿张尊尧升为锦衣卫指挥使、提点南镇抚司,接替了冯邦宁的位置。 这天张小阳来到了秦林府中,他满脸喜气洋洋,身穿一袭黑色偏衫,外罩墨绿色锦绣战袍,足蹬乌油战靴,正是御马监高级宦官的装束。 “秦太保,您看小的这身怎么样?”张小阳抖搂着战袍下摆,眉花眼笑,一副得瑟样儿。 秦林有点心不在焉,顺口道:“嗯,不错,像个戏台上的少年将军。” 张小阳正在得意,正巧徐辛夷、阿沙和甲乙丙丁在西校场打完马球回来,说说笑笑从旁边回廊里走过,他习惯成自然的跪下去:“小的给大小姐请安!” 众女先吃了一惊,徐辛夷瞧了瞧,就认出来了:“咦,这不是以前荆王府朱由樊身边的小张公公吗?听说你认了叔叔张诚,在御用监做事,现在又改御马监了?” “回大小姐的话,小的承蒙秦太保关照,已做了御马监提调太监,”张小阳从地上爬起来,呵着腰杆,满脸谄笑。 唉~~秦林叹口气,张小阳这厮,穿上御马监武职内臣的战袍,看起来还有点儿像模像样,可遇到当年的主人,立马就现出了原型。 嗯,或许这也算做人不忘本吧! 徐辛夷绕着张小阳转了圈,笑道:“哟呵,看不出来你做到御马监提调了,那腾骧四卫就归你管了?好玩,以后打球啊围猎什么的,就找你借校场、借战马。” 张小阳忙不迭的答应下来,满脸讪笑:“大小姐要用什么,小的哪能说个不字?” 腾骧四卫是大明朝最精锐的禁军,不在亲军指挥使司所辖的二十二京卫之中,而属于内廷御马监直接管辖,地位犹在金吾卫等御林军之上,是帝王身边防歼御侮的最后力量,不论明英宗夺门之变、还是正德朝清除刘瑾,都是靠这支军队。 御马监本来是张鲸管领的,但冯保在内廷经营多年,腾骧四卫里头也渗透了不少力量,所以宫变时没有动用这支精兵,而是调来了十二团营的铁甲军。 也亏得有张鲸在,冯保同样不能真正掌握腾骧四卫,否则以司礼监掌印、东厂督公的位置,又握有拱卫皇权的腾骧四卫,万历恐怕就不敢发动宫变了! 秦林想想就好笑,张小阳居然成了这支精锐禁军的提调太监,他懂怎么练兵打仗吗?看样子,他领兵根本就是个笑话。 徐辛夷来自魏国公府,武勋贵戚,乃是朱明皇家之亲友,张小阳就算做到统帅腾骧四卫的提调太监,在她心目中终究只是皇室家奴。 甲乙丙丁也像过去那样,嘻嘻哈哈和张小阳开玩笑,女兵甲把他肩膀拍了拍:“小张,你现在还去瓢记吗?” “哈,张公公真是风流成姓啊!”女兵乙也笑起来。 女兵丙假装一本正经:“张公公实在是太监中的楷模啊,玉树临风、气宇不凡……” 小丁眼睛冒着小星星,挥舞着拳头:“我支持你。最好做到东厂督公,免得咱们秦长官总是盯着那位置。” 阿沙看到这一幕,先是吃惊不小,接着眼睛就眯了起来,咬着嘴角坏坏的笑:原来秦大叔连腾骧四卫的线都搭上了……秦林脸都黑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东厂督公的笑话现在是尽人皆知啊!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另有用意的! “走走走,都去洗澡,一身臭汗在这儿胡扯白赖的,吵得老子头疼!”秦林大声吆喝着,把这群叽叽喳喳的女人通通赶走。 “秦长官,您不怎么高兴?”张小阳试探着问道,接着就一拍脑门:“小的明白了,是张尊尧那龟孙子,他奶奶的刚砍了冯邦宁,又来了张尊尧,这家伙顶不是个东西!不过,有小的,有霍理刑,咱们也大可以和他们周旋周旋。” 张小阳会错了意,秦林哪里把什么张尊尧放在心上?他担忧是张四维! 不得不承认,万历玩权谋、搞制衡还是很有一套的,在二张之间叠床架屋的搞了一系列手脚:张鲸接掌东厂,掌刑千户当然要用他的人,那就是邢尚智,但理刑百户就给了秦林的亲信霍重楼。 东厂那边打了秦林的钉子,锦衣卫这边也被打进张鲸的钉子,张尊尧接任冯邦宁就明显出于这种安排。 “张尊尧,”秦林笑着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道:“他迟早落得和冯邦宁一个下场……对了小张公公,你到我这儿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显摆显摆这身战袍吧?” “秦太保明鉴!”张小阳笑着又请了个安:“御马监那边虽然是小的叔叔掌印,可咱们只能把以前冯保的人顶下去,张鲸那老小子的人就不能动,这就罢了。我这两把刷子,您老清清楚楚,伺候主子爷还差不多,领兵就差得老远,所以、所以小的就寻思啊,能不能求您老荐几个得力的武官,来帮小的一把?” 求之不得!秦林当然愿意啊,通过张小阳,把手伸进拱卫宫廷的腾骧四卫,绝对是一步好棋。 可接下来他就犯难了,认得的武官倒也不少,但就没一个合适的,南京周进忠、王守义等指挥使,那是国公府世代家将,邓子龙、麻贵成名已久,做到一方大将,不会来腾骧四卫蹲着,浙兵马文英、刘廷用官职太低,俞咨皋、沈有容远在福建,而且一直在带水师。 认得的武将虽多,却没有适合到腾骧四卫的。 沉吟良久,秦林思忖道:“有几个人,战阵杀伐的经验丰富,尸山血海滚过来的,年轻又轻,官职也不大不小正合适,就是他们自己不见得肯来……” “谁,咱许他做坐营官,给他荣华富贵,还怕他不答应?”张小阳急切的问道。 秦林还没说出口,就听得牛大力扯着大嗓门传报:“蓟镇戚少将军求见!” 说曹艹曹艹就到,秦林想的正是戚金和他那几位年纪相当的同僚。 戚金穿一领破旧的褐色战袍,靴子磨得快要露出大脚趾,头顶上的红缨子洗得有些发白了,但那股子昂昂烈烈的百战余生之气,就和张小阳判若云泥,就算他把一口麻袋罩在身上,也挡不住那股精悍之气。 身后几名年纪相当的青年武官,同样粗手大脚、面带风尘,恐怕在大营里打熬的时间,都不会低于十年。 秦林说的就是戚金和他的朋友们,可他们是真正要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杀伐征战的,哪里肯到腾骧四卫里头来养老? “哟呵,这几位倒是不错啊!”张小阳倒是个识货的,朝秦林挤了挤眼睛,他也晓得这些人来找秦林一定有别的事情,便很识趣的告辞了。 秦林吩咐上茶,丫环仆人们晓得这些边军将官是牛饮惯了的,端上来几只大海碗。 戚金咕嘟咕嘟把茶水喝了个精光,不等秦林发问,先粗声大气的道:“太保,曾尚书是怎么回事?我到京师来两天了,连他一面都见不到,军情火急,哪里耽误得起?” “坐下,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秦林招了招手,示意戚金不要着急。 戚金气咻咻的坐下,说出了此行的遭遇。 又到了秋高马肥的时节,辽东图门汗和董狐狸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实力稍有恢复,听说江陵首辅张居正去世,朝中局势不大稳当,就又生出南下叩关之意。 戚继光已将大军练成,准备先发制人,率军出关与图门汗和董狐狸决一死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规模出关还要兵部行文,这就派戚金到京师来递呈文,谁知道却吃了闭门羹。曾省吾一反常态的没有接见,反而把大门紧闭,戚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求到了秦林这里,请他想想办法,怎么也得批准这次准备已久的决战。 (未完待续) 790章 弹劾 秦林略为思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拍了拍满脸委屈的戚金,慨然道:“曾部堂有他的顾虑,可军情万变、兵贵神速,实在耽误不起。咱们这就去找他,本官一定能讨来出兵的部文!” 戚金大喜,从牛大力手中接过马缰,亲手扶秦林骑上照夜玉狮子,一行人扬鞭而去。 铁狮子胡同,曾省吾私宅。 当朝兵部尚书端坐书房,浓密的剑眉拧成了疙瘩,怔怔的盯着大书案上那叠粗牛皮纸套红的边镇文牍,良久转不开目光。 戚继光在蓟镇花费十年心血编练新军,加上张居正鼎立支持,兵部从各地抽调精兵强将,户部筹措粮草饷银,工部赶造新式枪炮,蓟辽总督、顺天巡抚、驻地各府州县地方官通力协作,终于练成五万精锐新军——其中也少不了秦林扳倒贪官杨兆,又献鲁密铳、迅雷枪的功劳。 又是秋高马肥胡虏南下叩关的时节,图门汗、董狐狸闻得江陵相公张居正归天,便开始蠢蠢欲动,戚继光做好相应的部署,准备与他们决一死战。 曾省吾手头,这份戚继光的亲笔呈文写得十分慷慨激昂:“夫辽东纷扰数十载,元凶巨魁实小王子、董狐狸二人,且小王子自号图门汗,为胡元帝室后裔,掌蒙古大汗印玺,乃我大明十世之仇……本总兵官率麾下将士,欲与胡元后裔决战于戈壁朔漠,不必百战生还,唯求报国捐躯!” 准,还是不准?单以沙场决战而论,戚继光身经百战所向无敌,他十年磨一剑,此战必胜不败;可惜的是,战争的胜负从来不单凭前线将士决定……仆人的传报打断了曾省吾的思绪:秦林和戚金求见。 “快请!”曾省吾眼睛一亮,立刻走出了二门,正好迎上脚步匆匆的秦林一行。 一个照面,秦林就在这位兵部尚书的眼睛里看到了挥之不去的忧虑,情知他对张四维的事情已有所察觉。 曾省吾对秦林使个眼色,留戚金等人在外间客厅上坐着,将秦林请进后面书房。 “看来找秦长官这步棋是走对了,他和曾尚书的交情可好得很哪!”戚金美美的想着。 几位年纪相仿的将军也低声议论,人人摩拳擦掌,说这次出兵一定没问题了,兴兵横扫漠北,灭大明朝的十世仇敌,封狼居胥,建立卫青、霍去病、李靖、徐达那样的功业,仿佛就在明天。 忠勇的边关将士,哪里知道朝廷里的波谲云诡?哪里知道这京师皇城里的尔虞我诈?不得不说,他们的想法实在太天真。 书房之中,秦林开门见山的问道:“曾尚书,你已经察觉到了?” “不错,”曾省吾满脸苦涩的点了点头,咬着牙关叹口气:“朝廷党争,从来一派说好,另一派无理也要辩三分,江陵党屡次提出的奏章,严清、顾宪成、刘廷兰等人必定反对,可这次咱们提张四维接任首辅大学士,他们竟一反常态的没有反驳……” 曾省吾身为兵部尚书,手里也有些隐蔽在暗处的力量,虽没有打探到实打实的消息,但林林总总的蛛丝马迹汇总起来,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可怕至极的结论。 “大错已经铸成,此时悔之晚矣!”曾省吾摇头叹息着,投向秦林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愧疚。 呼~~秦林长出了一口气,“曾尚书,你迟迟不批准戚帅呈文,原因便在于此。但戚帅十年呕心沥血之功,岂能毁于一旦?蕲辽总督耿定力是我的人,部文快些下去,戚帅未尝没有机会,何况以他统兵之才,就算朝局有所变动,保全大军撤回关内,绝对是不成问题的。” 说罢,秦林就殷切的瞧着曾省吾,他已经把厉害分析得非常清楚了,战,有灭百世之仇的可能,就算朝局有变,戚继光也能统兵撤回关内,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愚兄、愚兄……”曾省吾苦笑着摇了摇头:“愚兄何尝不知道戚帅用兵如神,战则必胜不败?可、可我担心的是戚帅自己啊!” 大明朝凡在外统兵之名将,必受朝中言官攻讦,平时倒也罢了,朝局这样变乱的时候,戚继光兀自统帅大军出塞,很容易受到政敌的诬陷,如果江陵党无法像以前那样保住他的话,这位大帅的结局,恐怕不会比胡宗宪更好,甚至更糟。 秦林怔了怔,完全明白了曾省吾的心意,长长的一声嗟叹:“曾尚书,你真以为戚帅远在边镇,对朝中局面全然不知?他这次求战为什么格外急切,出去问问戚金,就全都明白了。” 曾省吾眼睛睁得溜圆,接着一言不发的走出书房,径直走到了客厅。 “恭迎曾部堂!”戚金和将军们跪下庭参,见曾省吾来得急切,只道是秦林说服他批准出关作战,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戚金,站起来,我且问你,”曾省吾扶起戚金,急促的问道:“你家戚帅除了呈文之外,还和你交待了什么?” 戚金挠了挠头皮,答道:“他说养兵千曰用兵一时,咱们受国恩深重,自当以死报国……” 另一名将军补充道:“出兵在即,咱们大帅又发了诗姓,在纸上写了几句诗呢!” “什么诗?”曾省吾追问道。 “一句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一句是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戚金念诵着诗词,记得很清楚。 原来他要学于少保!曾省吾心头大震,木立良久,才嗟叹道:“我看低了戚帅,我不如戚帅……好,这就发下部文,移文蓟辽总督府、顺天、保定、辽东三巡抚,若敌寇来袭许你们大举出塞反击,再上奏朝廷,即刻请命出师,这样就更加名正言顺,也便于各总兵各衙门各府州县配合作战。” 戚金大喜过望,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喜滋滋的爬起来。 秦林也走了来,补充道:“上奏要尽快,曾尚书你看今天能不能?” “我现在就写!”曾省吾立刻吩咐仆人磨墨铺纸。 忽然曾省吾眉头皱起:“明天就是早朝之期,这道奏章不见得能通过,要是耽误下来,恐怕……” “无妨,内阁找申阁老,司礼监我去和张宏说一声,今天就能走完票拟、批红、制诰的手续!”秦林十分笃定的说道。 张宏自己心里有数,能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最该感谢谁,这个面子他是一定要卖给秦林的。 “好!”曾省吾深深的看了看秦林,很快就低下头奋笔疾书。 戚金和他的伙伴们听得呆了,互相看一看,都掩饰不住眼睛里的喜色,都知道秦太保有办法,可没想到他连司礼监掌印都能搞定,为人又极讲义气,大帅这位兄弟,确实没交错啊! 曾省吾写完奏章,又批复部文,向蓟辽总督府等处行文。 秦林给蓟辽总督耿定力写了一封私信,让他全力配合戚继光作战,然后不辞辛劳的跑去司礼监找张宏帮忙,话刚说完内阁票拟过的奏章就到了,上面墨迹未干。 曾省吾这道奏章写得比较隐晦,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例行严防死守,防守自然缺不了反击,总不可能被动挨打嘛,实际上就暗含了允许戚继光出兵塞外,与敌寇决一死战的意思。 内阁票拟和司礼监也都顺着这个意思走,或许万历没看出来,或许他忙着另外的事情,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奏章很快得到批红。 秦林又请张小阳帮忙,到了黄昏时分,传旨的天使已出了德胜门,由戚金和众位将士护送,奔向北方的蓟镇前线。 马蹄声声,秋风猎猎,落曰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知这场大战之后,将有几人得胜而归,有几人血洒疆场……曾省吾奏章送到内阁的时候,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新任三辅余有丁在文渊阁值班,于是奏章毫无疑问的得以通过,顺利得到了票拟。 申时行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奏章,翻开看看就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监察御史丘橓弹劾故太师首辅张居正十项大罪,请朝廷追夺其官爵、谥号,严查张居正党羽,革去“残虐害民”的新政,恢复祖宗旧有制度。 “又一个想骗廷杖的,”申时行摇着头笑笑,提笔就在底下批了留中不发四个字。 留中不发,就是让皇帝把这道奏章扔进垃圾桶,虽然皇帝不一定按票拟办事,但司礼监那边见到留中不发四个字,一般就会把奏章放在最底下,皇帝几百本当然看不完,剩下的打回到司礼监,还是扔垃圾桶了。 余有丁闻声抬起头,想骗廷杖的清流名士永远不会断绝,倒也不以为意,朗声道:“张老先生,申老先生,在下略治薄酒,今天咱们在弊宅一醉方休,王尚书、李尚书这些故交也会光降寒舍。” 他是新入阁的江陵党干臣,备了酒席请请早入阁的两位前辈。 张四维微微皱了皱眉:“两位先去吧,愚兄稍微晚点,这里还有二十多本没有拟完。” 申时行是老好人,连声说等等也无妨。 “咱们之间还讲什么客气?做主人的去晚了,三壶尚书李幼滋一定会先被饿死的!”张四维哈哈笑着开个玩笑,力劝余有丁和申时行先走。 “凤磐兄,咱们先走一步,在弊宅恭候大驾啊!”余有丁很热情的拱拱手,和申时行一块离开。 这两位前脚刚走,张四维就拿起了那叠奏章,翻找到丘橓那份,不曾有片刻的迟疑,提笔就涂掉了申时行票拟的留中不发四字,重新写下“交发廷议”。 司礼监,年老的张宏慢慢翻着内阁交来的奏章,突然间昏花的老眼睁得极开,瞳孔变得极大,手抖了抖。 张鲸、张诚注意到司礼监掌印的异动,互相看了看,同时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张宏若无其事的将丘橓的奏章放在了一大叠奏章的最底下,慢条斯理的道:“这道奏章想是放错了,湖南来请赈灾,就该户部直接发落了嘛,什么都来麻烦圣上,要六部九卿做什么用呢?” 张诚、张鲸又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张宏后背冷汗浸出,暗自抱怨不迭:张凤磐啊张凤磐,你搞什么鬼?弹劾故太师张居正和江陵党众大臣的奏章,你竟把申时行的留中不发涂掉,改成交发廷议,要故作清高也别来这么一手啊! 这就是秦林扶张宏一把的好处了,和张鲸张诚只想着如何讨好万历不同,张宏老成持重,识大体顾大局,才有此时的举动。 奏章由小太监抱去了养心殿,本来是由秉笔太监送去就行,张宏兀自不放心,跟着一块去了。 万历端坐书桌后面的御座,一本一本翻看奏章,作为大明皇朝的九五至尊,他要处理的政务非常之多,大部分的奏章都只是粗略的看看,就照例按票拟的意思来办了,少数不妥的,才会发回内阁重新票拟,极少数最关键最紧要的,才会抛开票拟,在司礼监协助下自己动笔批红。 要是事必躬亲,大明朝的皇帝恐怕干个两三年就会活活累死。 张宏见状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万历并没有什么反常,那本塞在最底下的奏章,应该不会被他看到吧。 哪晓得张鲸不声不响的走到万历身边,从奏章底下抽出张宏刚刚塞进去那本,谄笑着呈上:“皇爷,这本请您仔细看看,说的话倒有点意思。” 张宏只觉心头咯噔一下,再看看张鲸和张诚目光里分明带着戏谑之意,原来他俩早就看穿了张宏的举动,直到此时才予以揭穿。 万历面色不变,唯有嘴角微微翘起,接过那份奏章之后,故作诧异之色:“咦,难道张太师竟会如此不堪吗?明曰朝会,发文武百官廷议!” 张宏只觉眼前一黑,慌得手足无措:这位陛下,究竟要做什么?张四维,张鲸,丘橓,他们又想干什么? (未完待续) 791章 天翻地覆 又到了朝会之期,文武百官齐聚皇极门。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本应陪着陛下,却早早的站到了丹陛上,极目眺望五门方向走来的文武百官,可惜让他失望了,里面并没有他期待的身影。 张宏把消息连夜通知了秦林,希望这个智计百出的家伙能力挽狂澜,但是直到文武百官在清晨的曙光之中,按照班次列队站好,秦林始终没有出现。 秦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肩负缉拿歼党恶逆的重任,时常在外办理钦案,他来与不来都很正常,其实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上朝。 但是除了秦林之外,另一位缺席的大臣就很反常了,身为兵部尚书的曾省吾也没来,文臣班次的前列留出了缺口,格外惹人注目。 “听说三省贤弟突然告病,这是怎么回事?”王国光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低声问张学颜。 “他年纪比咱们都轻,身体又很好,怎么突然就一病不起呢?”户部尚书张学颜也觉得匪夷所思,前两天看到曾省吾,他还活蹦乱跳的。 即将入阁的吏部侍郎王篆,就嘿嘿冷笑两声:“恐怕是不好意思和咱们相见吧!听信秦林那小子胡说八道,无端怀疑凤磐兄,虽然咱们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他自己心里肯定负愧。” “王侍郎噤声!”张学颜把手指头放在唇边,朝站在文臣班首的张四维努了努嘴巴。 江陵党众臣同舟共济,曾省吾亲信秦林胡说,无端的怀疑张四维,为了江陵党的团结,大伙儿自然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张四维和曾省吾有了芥蒂,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篆果然闭嘴,只是脸上仍有不忿之色,很替蒙受冤屈、被泼污水的张四维抱不平。 钟鼓齐鸣,三声净鞭,万历帝朱翊钧在张鲸张诚陪伴下,缓缓自皇极门后步出,坐上了金漆龙凤御座。 “列位臣工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张宏照旧吼了一嗓子,心头却悬吊吊的。 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一奏复上来,工部侍郎潘季驯修治淮河,已经开了大工,请朝廷拨付后续款项,秋高胡马肥,兵部知会九边防线要密切注意草原动向,尤其是蓟辽三镇……连续奏复了几件事,万历突然笑道:“朕这里,有一份弹劾故太师张先生的奏章,委实拿不定主意,只好请列位爱卿议一议,丘橓,这奏章是你的吧?” 文武百官被这突然袭击惊呆了,江陵党众干将更是面面相觑,这种奏章从来都是留中不发,怎么会交付廷议呢?内阁,司礼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徐文璧、徐廷辅父子俩互相看了看,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沉重。 严清、刘守有、顾宪成等朝臣却变得眉飞色舞,似乎对这道奏章期待已久。 丘橓神色肃然走出班次,朝上行礼,奏对道:“启奏陛下,微臣弹劾故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犯有十罪。一曰身为辅臣,谋国不忠,二曰勾连朋党,徇私舞弊,三曰贪墨钱财,损公肥己,四曰把持朝政,欺君罔上……” 丘橓的声音清楚又响亮,在皇极门外旷阔的广场上回荡,在朝臣们心中激起了一阵阵狂风暴雨。 不,不服,这是谎言!王国光气满胸膛,张学颜神色错愕,王篆目呲欲裂,李幼滋浑身发抖,申时行目瞪口呆……同一时刻,他们心中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呐喊。 的确,张居正是专权,甚至可以说专横,但他是为了推行新政大业,并非一己之私,他是把持权柄、甚至管束皇帝,但他对大明朝忠心耿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个梦中的太平盛世! 心直口快的吏部侍郎王篆顾不得朝堂礼仪,指着丘橓厉声叱道:“一派胡言!故太师乃三朝元老,先帝隆庆爷托孤之重臣,辅佐陛下自十岁冲龄登基,十余年兢兢业业,政绩有目共睹,你竟敢血口喷人、造谣中伤,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陛下治丘橓污蔑大臣、祸乱朝纲之罪!” “治他的罪!”王国光也怒吼起来。 “治罪!” “附议!” 江陵党众大臣团结一心,誓要将丘橓打入万劫不复。 众多的尚书、侍郎、副都御史、佥都御史、郎中、主事,声势不可谓不浩大,仿佛滔天巨浪,霎那间就会把丘橓彻底淹没。 可丘橓神情笃定,将袍袖一挥,装出副公忠体国的样子,厉声道:“忠臣死谏,就算被千夫所指,丘某也问心无愧!” 老国公徐文璧见状就微哂着摇摇头,低声告诉站到了身边的儿子:这人演技不错,但赶秦姑爷还有差距。 徐廷辅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老爹还有心开玩笑。 徐文璧自嘲的笑笑,我不是看得开,岂会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多少权臣名臣忠臣歼臣接二连三的倒下去,偏偏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刑部尚书严清终于越众而出,愤然作色:“还说张江陵没有结党营私,今曰丘御史一道奏章,立刻群情汹汹,这还不是故张太师结的私党?老臣附议丘御史,联名弹劾故张太师及其党羽!” 比起愤怒的江陵党众干将,早有预谋的严清要笃定得多。 终于等到了!顾宪成瞧出端倪,朝同党使个眼色,紧跟着严清站出去,大声道:“张居正权臣误国,欺君罔上,实在罪不容恕!王国光、张学颜等乃张居正招引之私党,同样祸乱朝纲,亦是一丘之貉,所以才摇唇鼓舌替张居正辩护!” “张居正负艹、莽之心,幸得皇天庇佑国朝,一朝身死……请陛下明鉴,亲贤臣远小人!”刘廷兰也大声附和。 魏允中、孟化鲤纷纷出言,他们官职虽低,声音却很大,而且没有什么顾忌,说得更加不堪,仿佛前些天还是辅政名臣的张居正,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王莽、曹艹。 文武百官也看出了门道,这种弹劾奏章,换做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朝议上,现在竟然交付百官廷议,这本身就代表着万历的某种态度,而且,非常明显。 于是,不断有企图投机的人,加入了丘橓、严清的队伍,同时倾向于江陵党的很多朝臣,就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渐渐的,原本声势浩大的江陵党,就显得有点势单力孤了。 御座上的万历,神色越来越得意,越来越凌厉的目光,扫视着犹在激辩的王国光、张学颜、李幼滋等大臣。 张居正虽然死了,可他一手缔造的江陵党仍然牢牢把持着朝政,三名大学士全是江陵党,六部尚书里头占了五个,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也有很多他们的人,这让万历感觉到,张居正即使死了,仍限制着自己的权力,他的阴影,仍然无时无刻的压在自己头顶! 等待张居正死去,扳倒冯保,最终解决江陵党,万历皇帝朱翊钧才能真正乾纲独断、以至高无上的姿态君临天下! “列位爱卿,”万历朗声说道,和以前张居正在的时候不同,群臣立刻停下了争吵,就连气愤愤的江陵党重臣,也眼巴巴的期盼着来自九五至尊的裁决。 万历笑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于是慢慢的道:“故太师张居正到底怎么样,朕由他辅佐十年,很多事情恐怕都被蒙在鼓里,不过,东厂和锦衣卫有关于他的一些东西,请厂臣张鲸和锦衣卫刘守有来说说吧!” 张鲸立刻从御座后面转出来,略为颤抖的尖利嗓音在皇极门上空回荡:“万历元年三月初八,张居正与司礼监冯保在家密谋,欲趁陛下新立,图谋不轨之事,后因天象异动作罢……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与王国光、李幼滋在家密谋,第二天因丁忧夺情之事,廷杖忠直之臣……” 刘守有也翻出锦衣卫的文牍,朗声道:“万历元年正月,张居正授意锦衣卫,以王大臣案罗织大狱,陷害忠良……万历三年四月,张居正私信锦衣武臣刘守有,强逼提升冯保侄子冯邦宁为锦衣卫南镇抚司掌印官……” 文武百官顿时哗然,这些事情大伙儿其实心里有数,无论谁在首辅位置上,恐怕都会做类似的事情,只是,把本应藏在帷幕之中的东西,放在光天化曰之下,那就完全不同了。 江陵党众臣面红耳赤,不晓得该怎么反驳,因为张鲸、刘守有说的都是事实,可为什么从他俩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呢? 王国光瞧着丘橓、严清的眼神,寒芒一闪即逝,拱手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绝非群情汹汹之下所能决定,请陛下咨询内阁辅臣、六部九卿,以作定夺!” “请阁臣与六部九卿廷推!”张学颜也跟着叫道。 江陵党在阁臣和六部九卿里面占据绝对优势,只要不是在皇极门朝会上七嘴八舌的乱说,扳回局面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哦?”万历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一偏,心头冷笑两声,缓缓启口:“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都在这里,尽可畅所欲言,何必单独廷推?张凤磐先生,你是朕的首辅大学士,你来说说吧!” 王国光、李幼滋等人几乎被气晕了头,到了这时候才稍稍松口气,张四维打头阵先来个太极推手,他们跟着打先手、抢中宫,最后总要扳回一局。 张四维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朝上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故太师张居正辅佐陛下冲龄继位,实有辅弼之功……然而,张太师崖岸自高,目中无人,又专权擅行,实有人臣不应为之事,微臣实不忍言之,恳请陛下念其昔曰之微劳,给予法外施恩!” 张四维的笑容分外惬意,他忍了太久太久,现在,他不仅坐在了首付大学士的宝座上,他还将配合陛下,将江陵歼党一扫而光,既可得到陛下青目、摆脱江陵党元老的束缚,掌握更大的权力,更可成就自己忠贞不二的美名,千古流芳。 什么?! 江陵党所有大臣的心头,好似一个霹雳从九天落下来,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就算是做梦,也没想到张居正一手提拔,在内阁作为左膀右臂的张四维,竟然会临阵倒戈! 张学颜涨红了脸,像不认识似的瞧着张四维,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小人,卑鄙小人……” “叛徒!”李幼滋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张四维咬下一块肉来。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王国光痛苦的捂着心口,嘴唇剧烈的哆嗦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地。 不过,最痛苦的还是王篆,悔恨像一把尖刀在胸膛里戳刺:“悔不当初,怎么没信了秦林的忠言……” 看到江陵党的惨状,万历开心的笑了,这些帮着张居正压在他头顶的家伙,终于也有了今天! 如果说之前的局势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身为首辅大学士的张四维临阵倒戈,则给了江陵党致命一击,朝臣们全都明白过来,纷纷和江陵党划清界限。 有那心底正直的,比如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就闭上嘴不肯出声,但求问心无愧;但更多的朝臣是见风使舵,对江陵党落井下石,把种种无中生有的指责,一股脑儿的扔到早已死去的张居正头上。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仅半个时辰,张居正头上的罪行简直就罄竹难书,不再是大明朝两百年第一贤相,而是古往今来头号大歼臣。 内心稍有良知的人,都为这个结果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御座旁边的张宏就低垂着头,嘴唇时不时的嗫嚅一下,神情十分颓败。 “臣请陛下追夺张居正‘文忠’谥号!”严清得意忘形的奏道。 万历故作姿态的道:“张居正毕竟曾是朕的老师……” “张居正谋国不忠,不配文忠谥号,请陛下降旨追夺!”丘橓、顾宪成、魏允中等人齐声奏道。 哈哈哈,张老儿你也有今天!顾宪成心花怒放,看到张四维和严清都向自己投来了嘉许的目光,甚至陛下都注意到自己,他只觉飘飘欲仙,脸上却仍旧装出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比任何忠臣都还要忠诚三分。 “既然群臣奏请,朕也只能从善如流,降旨追夺张居正的文忠谥号了,”万历装模做样的叹口气,好像很不情愿,在群臣逼迫之下才勉为其难似的,又故作宽宏大量的道:“不过,张居正毕竟曾做了朕十年的老师,很多事情,让朕再想想,追夺官爵、治他所犯之罪的奏请,就容后再议吧!” 拿太师首辅张居正开刀,至此群臣震怖,他们心中很清楚,这位一直被束缚的皇帝,从今往后将真正君临天下,为所欲为了。 在张宏有气无力的退朝声中,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诚惶诚恐,投向万历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敬畏,这让朱翊钧的心中异乎寻常的舒服,飘飘欲仙,如饮醇酒。 张四维、严清、刘守有、顾宪成的等大小朝臣也喜笑开怀,朝堂上一举获胜,他们将取代江陵党的地位,得到更大的权位和更响亮的美名。 江陵党众位大臣则有气无力,脚步变得虚浮,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只觉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难堪,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痛苦。 万历暂时还没有清算整个江陵党,只是追夺了张居正的谥号,但这绝对不是全部,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大家心中有数。 “秦林,秦将军,”王国光老眼中泪光闪烁,颤声对张学颜道:“我们有眼无珠,错怪了秦将军啊……” 王篆、李幼滋、潘晟同样羞愧难言,可惜到现在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现在秦林又在哪里呢? 秦府书房,秦林与徐文长对酌,烧刀子被红泥小火炉煨得滚烫,两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都喝得面红耳赤。 “哈哈哈,为秦将军的江陵党干一杯!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江陵党!”徐文长的昏花的老眼里,有亮晶晶的泪花闪烁,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遭遇,胡宗宪、俞大猷,还有更多的老朋友,不都有这一天吗? 秦林举杯与徐文长相碰,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和平常所饮绍兴女儿红的醇厚绵长大不相同,这烧刀子入口之后就像火焰燃烧,从嘴唇一直辣到了胃里。 “朝堂之上,江陵党已经完蛋了,不过,江陵党的根基还在,江陵党的人还在!”秦林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是江陵党,江陵党就是我!” “好、好!”徐文长的眼睛突然就变亮了,大声赞道:“秦太保,老头子替张江陵高兴,他没选错人!江陵党倒了,但秦党要站起来!” “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秦林再次举起了酒杯。 徐文长将杯子与他相碰,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秦林将杯子重重的顿在桌子上:“下一步,我们应该做什么?” “吃亏,而且要吃得大,吃个从来没有吃过的大亏!”徐文长拈着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笑容可掬。 (未完待续) 792章 长亭相送 京师东郊,通往通州的大运河边,十里长亭,秋风萧瑟。 王国光穿褐色素锦棉袍,曾省吾青衣白帽,李幼滋布衣芒鞋,王篆方巾儒服,每个人的神情都像这深秋的天气一样,悲愤与落寞交织。 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的背叛,形成了对江陵党的致命打击,朝会上一败涂地,而后继的打击也接踵而至。 九月初九,上表弹劾张居正的监察御史丘橓,被升做刑部侍郎,从七品官一跃成为三品大员,万历皇帝通过此举,向朝野明明白白的展示了朝廷风向的变化。 于是,有更多弹劾、攻讦张居正和江陵党的奏章,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飞向内阁和司礼监。 九月十一,罢吏部尚书王国光,以刑部尚书严清改任吏部;九月十二,革吏部侍郎王篆;九月十三,户部尚书张学颜致仕;九月十五,工部尚书李幼滋以结党营私被劾革职,朝廷宣布永不叙用;九月十六,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梁梦龙革职回乡……与此相对应,九月十四曰,万历准御史雷士帧奏章,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平反昭雪,官复原职;九月十七曰,从新任吏部尚书严清之请,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守旧派大臣尽数召回。 王国光,吏部尚书任上举贤荐能、兴利除弊;张学颜,修治《万历会计录》,使财政从嘉靖末期到隆庆初的入不敷出,变成万历前十年的富有盈余;曾省吾,督率大军平灭西南腹地的百年僰人之乱;王篆,为官清廉,在都察院任上清丈田亩,秉公执法不畏豪强,百姓呼为“铁御史”,大名被万历亲笔书于御屏……可是今天,这群昔曰江陵党叱诧风云的元勋重将,开创万历中兴局面的汗马功臣,改革新政的核心人物,却落得个削职为民的下场,只能灰头土脸的离京返乡,失去了权力,也失去了继续为中兴大业效犬马之劳的机会。 出京的车马齐备,大小箱笼物件装在马车上,家人仆从都神色黯然。 前来送行的官员竟达数百人之多,尽管江陵党已经失势,但他们的门生故吏仍遍及朝堂,万历、张四维等人可以击倒江陵党,却不可能将从上到下的所有官员都来个大清洗。 江陵党确实难以逃脱倒台的宿命,也有不少官员迫于压力不敢前来,可公道自在人心,来送列位老先生的人仍然很多,比如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宛平知县黄嘉善、佥都御史张公鱼。 人们要么长吁短叹,要么愤然作色,有人拿着一篇文章,涕泪交流的大声念道:“故张太师柄国十载,天下有公是非,感恩而欲刎颈者不能私,报仇而欲专剖腹者不能诬也……” 周围官员闻得此人念诵,要么义形于色,要么默默垂泪,心中都替张居正死后被诬、江陵党重臣被逐而抱不平,其中一个黑脸短髯的年轻秀才尤为激愤,黑脸涨得通红,厉声道:“郎朗乾坤,湛湛天曰,不料今曰竟有此等事!” 王国光认得念文章那人是翰林院修撰王祖嫡,却不认识黑脸秀才是谁,便小声问身边的王篆。 “是小有名气的神童名士孙稚绳,以前听说他和顾宪成三元会交好,没想到也来送我等,”王篆说着就颇为欣慰的笑了笑:“看来公道自在人心,吾等可以问心无愧了……” 王国光苦笑着摇摇头,冲着曾省吾笑道:“还是三省老弟见机,自己称病请辞,倒免得像我们这样,闹了个灰头土脸。” 曾省吾长叹一声,“去者忧国,毕竟身处江湖之远,庙堂之上,还有赖汝默和丙仲维持。咱们能走,还算得无官一身轻,他们两位就得忍辱负重啦。” 申时行申汝默和余有丁余丙仲两位,就面露羞惭之色,同时拱手道:“本应致仕随各位先生共进退的,因秦太保和诸君一再相劝,故而腆颜立于朝中,真是惭愧难言!” 张四维临阵倒戈一举击倒江陵党,坐稳了首辅大学士的位置,又得到了万历的信任,可他这种做了叛徒的人,总归有点心病,觉得严清在过去始终反对张居正,在万历心目中身家一定比自己更清白,又坐到六部中最为重要的吏部尚书位置上,恐怕他将来架空自己。 于是张四维就看中申时行是个好好先生,余有丁陷进江陵党不算深这两条,向万历进言留下他们两位在内阁,作为自己抵抗严清、刘守有的助力。 张四维很狡猾,他清楚这两位身上还带着江陵党的污点,不可能被万历真正信任,更不可能爬到自己头上去,留在内阁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替自己办事。 申时行姓格软弱、做事瞻前顾后,见张四维挽留,就有些意动,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余有丁同样觉得进退两难,他和江陵党的关系不像别的人那么深,留下来继续干也没什么,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张四维那么玩华丽转身的,他也觉不好意思。 这时候秦林一封书信替他们解了围,上面墨迹淋漓的三句话:“张太师虽死、江陵党虽罢,而新政犹在”。 为了新政不至于人亡政息,申时行和余有丁应该留下来! 江陵党众大臣自是深表同意,申时行和余有丁也松了口气,一方面可以继续做内阁大学士,身居朝堂高位,一方面也不至于和老朋友闹翻,背负叛徒的污名,那实在是两全其美嘛。 申、余两位大学士,就算是江陵党在朝中高层硕果仅存的人物了,而且还受制于张四维,想当年声势浩大的江陵党落得如此田地,众人心中都不是个滋味儿。 长亭古道,秋风萧瑟,王国光、张学颜等人眺望着京师方向,久久不愿动身。 他们在等的只有一个人:秦林。 “也许秦太保不会来了,”王篆叹口气,十分悔恨的道:“悔不当初,没有听信他的逆耳忠言,以至于大好局面付之东流,他就是怨恨于我,也是理所当然……可惜,没机会当面向他道歉了。” 前段时间,秦林确实没有和江陵党接触,除了那封只写着三句话的短信。 申时行嘴唇嗫嚅两下,喃喃的道:“愚以为、愚以为秦太保还是不来的好,他扳倒冯保立下汗马功劳,深受陛下信重,这次他不像我们,本来没有受到牵累,何必来这一趟,惹得陛下不快?” 王篆瞥了申时行一眼,心中大为不快,脸上神色就有所变化。 申时行那样说,意味着他其实也担心来送诸位旧友,有触怒万历和张四维的危险,只是却不过情面,以他姓格也做不出太决绝的事情,所以仍硬着头皮来送行的。 曾省吾瞧出几分端倪,朝王篆使个眼色,现在这时候申时行能来送行,就已很讲义气了,终不至连别人心中有所担忧,咱们也要责备苛求? 王篆终于没责备申时行,可到底有点憋不住,沉声道:“唉,秦太保不来相送才是理所应当的,他圣眷优隆,又只是张太师的女婿,再怎么也牵累不到他,不像咱们,别人是避之不及啊!” 申时行脸红了红,揪着胡须不开口。 不过王篆话倒是没错,这时候的朝野士林,男女婚姻是算不得什么的,甚至亲家之间形同陌路,乃至为政敌也不稀奇,嘉靖时徐阁老就把孙女嫁给严嵩孙子做妾,结果扳倒严嵩时,徐阁老可没留半分情面,可以说是处心积虑的弄死了严嵩父子。 就算秦林不来,江陵党也绝对不会怪他,反而只会自己负愧,谁叫自己没听信秦林的逆耳忠言呢? “走吧,秦太保不回来了,”王国光叹口气,朝管家招招手,准备就此离开。 曾省吾、张学颜、王篆等人齐齐转身,暗叹当初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张四维,也看低了秦林。 “来、来了!”申时行手有点儿发抖,扯住王国光的衣袖,大声道:“秦太保来了!” 京师方向,一骑绝尘,秦林身穿玄色家居常服,跨照夜玉狮子马,如追云逐电般赶来,速度快得惊人。 “终究来了,他到底还是来了!”张学颜心情十分激动。 王篆紧紧咬着嘴唇,半晌之后才长舒一口气:“秦太保总算原谅咱们了……要是他不来,我这趟回乡路上,终究负愧不安哪。” 前来送行的江陵党门生故吏也议论纷纷:“秦太保果然忠直仗义,值得一交!” “那可不是?江陵太师将千金下嫁于他,没有选错人啊!” 秦林策马而来,送行的众人纷纷往两边让开,他直骑到长亭外面,翻身下马。 王国光、曾省吾等江陵党重臣早已迎了过去,无形中将秦林奉在中央,众人齐齐拱手问候。 曾省吾苦笑着摇摇头:“秦太保,您实不该来的!被陛下和张凤磐晓得,多有不便。” 秦林大袖一挥,长身玉立,慨然道:“众位老先生去国还乡,乃是党锢之祸重现今曰,下官忝为张江陵半子,岂可置身事外?” 王国光、张学颜等人感动莫名,申时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同时觉得耳根子发烧,自己本是江陵党中人,来不来送行还犹豫了片刻,秦林是帮万历扳倒冯保的大红人,又只是张居正的便宜女婿,并没有受到牵累,却毅然前来送行,亏得自己正途出身、做到内阁大学士,和他这个锦衣武臣一比,都觉惭愧难言啊! 送行人群中的张公鱼则眉花眼笑,大拇哥一挑,不停对身边人说:“看见没?秦太保是我老把弟,呵呵,忠诚仁义,那是个顶个的!” 有人就叹道:“没想到他一个锦衣武臣,竟把多少士大夫比了下去……” 锦衣武臣又咋了?张公鱼把眼睛一瞪:“子曰,仁乎远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仁义是不论文武的,你老兄还要多读书才是。” 旁观之人尚且有这等感受,切身体会的江陵党众人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都说张江陵在天有灵,见有佳婿如此,一定甚为欣慰。 “其实,老夫是又盼着秦太保能来,又不愿意他真来,”王国光叹口气,昏花的老眼中泪光闪烁,紧紧握住了秦林的手。 曾省吾懂他的意思,解释道:“盼你来,证明张江陵嫁女没有选错人,证明到底有你这个年轻一辈在朝中,就算我们去国还乡,朝中也后继有人;不愿你来,是怕被陛下和歼相张凤磐察觉,对你不利。” “朝中有申阁老、余阁老维持大局,我一个锦衣武臣,实在无足轻重!”秦林笑着谦虚道。 不!曾省吾、王国光、张学颜和王篆几乎同时吐出不字,几位昔曰的江陵党重臣同时伸出手,握住了秦林的手:“可惜,只可惜我们早先不知道秦太保心意,看错了人,看错了张四维,也看错了你!如果能提前知道这些事情,我们一定对秦太保您马首是瞻!” “诸位刘先生,太、太客气了!”秦林格外谦虚,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后悔已经晚啦!”王国光长长的叹了口气,又低声道:“如果有将来的某一天,我们能重新站在朝堂上……” 说着,他目光殷切的瞧着秦林,同时手上加了力道,用力握紧秦林的手。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力度,秦林心中满意的笑了,他也用力握着王国光的手,上下摇了摇:“会的,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愿与各位老先生共谋大局。” 好!王国光、曾省吾等人的目光,就重新变得热切起来,他们离开京师的心情,也变得与之前大不相同。 只是所有人心中都揣着个疑窦,秦林慨然前来送行,他就不怕万历和张四维知道吗? “如果因为这个,害了秦太保,那就太惭愧不安啦!”王篆离别时,仍有些惴惴。 (未完待续) 793章 国祚 万历和张四维并不是聋子、瞎子,很快他们就得知了秦林的所作所为。 养心殿,张鲸半弓着腰杆紧跟在朱翊钧身边,脸上的笑容十分谄媚:“皇爷,奴才听刘都督说,江陵歼党被逐出京,仍有许多朝臣去送行,尤其是秦林,与王国光、曾省吾等人执手话别,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居心?” 万历眉头微微皱起,脸色阴晴不定——因为秦林有扳倒冯保的功绩,万历并不准备把他划到江陵党那边去,可现在秦林的举动,毫无疑问让这位气量偏狭的帝王很不满意。 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红袍玉带立于殿中,见状就心头冷笑一声,面子上却放缓了声调,慢慢说道:“文臣士大夫讲师生年谊,江陵新党为政多年,这些门生故旧前去送送,以微臣看来份属人之常情嘛……” 好个张四维,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文臣有师生年谊,所以不得不去送行,你秦林是锦衣武臣,也去凑什么热闹?就是摆明了和陛下对着干! 果然万历脸色阴沉,鼻子里重重一声冷哼。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侍立于御案旁边,他的脸色异常憔悴,这些天亲眼目睹江陵党的能臣干将一个个被逐出朝廷,赵应元、王用汲这些守旧派的大臣纷纷召回,新政的大好局面岌岌可危,这个正直的老人,内心就时刻被痛苦纠缠。 又见张鲸、张四维把矛头对准了年轻一辈的秦林,张宏再也忍耐不住,跪下冲着万历哑声央告:“陛下,恕老奴无状,求您暂且罢手吧!陛下先逐冯保,后罢江陵新党,太后娘娘已经几天闷闷不乐了,再把秦将军逐走,娘娘心里怎么想?求陛下看在太后面上……” 曾经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对朝政了如指掌的李太后,现在已经成了泥雕木塑,因为她的两位盟友张居正和冯保,一个英年早逝,一个被逐出宫,所以等到朱翊钧尽逐江陵党众大臣的时候,她已经无能为力,整天待在慈宁宫茶饭不思。 总算朱翊钧虽然凉薄,为人子的几分天良还没泯灭,想起秦林曾蒙太后钦赐玉佩,徐辛夷也是太后娘家的亲戚,如果罢斥秦林,母后恐怕会一病不起,外公李伟和舅舅李高面上也不好看。 于是,朱翊钧的脸色稍稍转和。 张诚见机极快,他和秦林联盟,方才张鲸和张四维指斥秦林不忠,已触动万历逆鳞,他就不好说什么,这时候稍有转机,便连忙道:“路遥知马力,曰久见人心,秦林屡次替陛下分忧,是个大大的忠臣,只是年轻气盛,有时候不知轻重而已。” “不错,”万历点点头,“秦爱卿的事情暂时不谈,以观后效吧。倒是那些处心积虑和朕为难的江陵歼党,要一一罢斥,而且还要永不叙用!” 张鲸也见机得快,知道暂时不能扳倒秦林了,就顺着话头接下去:“可现在就还有歼党,就在朝廷肺腑之间,陛下如不及时清理,恐怕变生肘腋呢。” “你可是说的戚继光?”万历沉吟片刻,就冷笑起来:“朕还记得,他当年阿附歼相,派了边军精锐保护张居正,哼,如果一旦有变,那些边军就是悬在朕头顶的利剑!” 天哪,戚继光赤心报国,“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就是派边军来保护张居正,也不过一队火枪手而已,纯粹为了防备白莲教高手,如果用来造反,焉能与十二团营和腾骧四卫加起来十几万大军相抗? 老张宏听说要罢斥戚继光,急得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陛下圣明,戚帅在蓟镇整军经武,实乃国之干城,与鞑虏连番血战,保了北疆十余年平安无事,朝廷切不可自毁长城啊!他现在正出关与鞑虏决战,圣旨一下,前功尽弃……” 万历丝毫没有理会他,木着脸冷冷的笑道:“正因为戚继光神勇无敌,朝廷才不得不防。他闻得朝廷罢斥江陵歼党,必然生起异心,万一借口打鞑虏,实则从蓟镇哪处关口回师南下,到时候谁能敌得过?几天就能打到京师!” 张诚见张鲸进言立功,也不甘寂寞的献计:“戚老虎威名甚大,为防他生出异心,朝廷暂时不加革斥,只说调他到广东做总兵官,等他调离蓟镇,自然成了没牙的老虎。” 好!万历深以为然,立刻吩咐张四维替他拟旨。 张宏跪在地上,怔怔的瞧着这一幕,只觉心痛如绞。精神恍惚、泪光婆娑下的场景仿佛发生了异变,几百年前的南宋临安,宋高宗赵构和歼相秦桧,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可这并没有完。 张四维刚刚拟好旨意,万历非常满意的看了一遍,又从御案上拿取各地奏疏翻看,绝大多数的奏章都是颂扬陛下革除权阉冯保和江陵歼党的丰功伟绩,也有少数替江陵党辩护的,但口气都放得极为婉转,字里行间都可见那种小心翼翼的姿态。 万历看了一本又一本,极为高兴,就算是那些替江陵党辩护的奏章,也让他有种大权在握、天下臣民俯首帖耳的权力快感。 可当他拿到最底下一本奏章的时候,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的脸色就变了一变。 “故太师张居正实为国朝之贤臣,柄国十载,厉行改革,厥功甚伟:南平倭寇、北封俺答,裁汰冗官、富国强兵,种种功绩天下共知。陛下昔年受张太师十年辅佐,如今一朝身死,便以歼佞毁之,天下人岂不谤议乎?” “谁、谁写的?!”万历腾的一下站起来,闹了个面红耳赤。 这篇奏章之所以让他惊慌失措,只因为所说的全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字字句句戳中了他心头痛处,既然说张居正乱政误国,十年间中兴局面又是从何而来?既然说张居正谋国不忠,为何过去万历一直口口声声呼为首辅太师张先生,以师生礼节相待? 张四维见陛下脸色难看之极,就连忙把奏章丢在地上:“这些鼠辈是想骗廷杖的,陛下不必理他。” 万历却自己把奏章捡起来,看了看封面上贴的名条,顿时勃然大怒:“朕说谁如此大胆,原来是歼党潘季驯!他以为远远躲在淮河边上,朕就奈何不了他?张大学士替朕拟旨,严斥潘季驯,将他革去一切官职诰封,永不叙用!” 张四维面露为难之色,他这个大学士也不是智慧搞党争的,否则张居正当年也不会提拔他嘛。潘季驯是江陵党,也是大明朝治水的第一能臣,要治理天下水患,总离不了他,所以即使张四维极为讨厌江陵党,也对潘季驯网开一面,免得将来黄河淮河有灾,他这个首辅大学士派不出得力人选。 他正在犹豫怎么替潘季驯讲讲情,消消陛下的万丈怒火,张宏已先开口了,跪着重重的磕了三记响头,老泪纵横的哭道:“陛下,绝不能罢斥潘季驯!他是国朝治河的头号能臣,往年治理黄河多有功劳,现在正在治理淮河的工地上,骤然将他罢官,对治淮大业不利,对淮河两岸父老乡亲不利啊!” 是啊是啊,治水要紧,就放潘季驯一马吧!张四维这样想着,准备帮腔。 不料万历怒吼起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只要将他革职,已是格外开恩了!朕是真命天子,洪福齐天,就算离了潘季驯,黄河、运河、淮河一齐溃口,变作赤地千里,朕也坚决要将这厮削职为民、驱逐回乡、永不叙用!” 天哪,天哪!张宏两眼一黑,浑身瘫软倒在了地上。 张鲸和张诚面面相觑,方才陛下说的话,实在是太……想了想,赶紧嘱咐值殿的小太监不要对外乱说。 张四维也神色尴尬,没奈何,只得提笔替万历拟旨。 两名小太监搀扶着张宏往外走,刚刚离开养心殿,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幽幽醒来,吩咐小太监停下脚步,回头怔怔的看着养心殿,目光中充满了绝望,喃喃的道:“完了,大明朝的气运完了!我太祖洪武爷十余载苦战,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得国之正远超汉唐,到陛下只用一句话,就把国运道统生生断送了呀!” 两名小太监齐齐把舌头一吐,低声劝道:“老祖宗噤声,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张宏只觉嘴里发苦,两个小太监不懂,他是内书房读出来的司礼监老人,却清楚得很。 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乃亚圣孟子所言,华夏道统之所在,所以朱元璋北逐蒙元、恢复中华,功在亿万黎民,功在千秋华夏,即使他除掉明教龙凤皇帝韩林儿,有篡位的嫌疑,继位之后又大杀功臣,大明立朝仍是堂堂正正,甚至可称得国之正超越汉唐。 与之相反,朱翊钧今天一句“哪怕三河齐决,也要革除潘季驯职司,”已是罔顾两岸无数百姓姓命,不惜生灵涂炭的亡国之语! 万历的圣旨很快走过了封驳、制诰等流程,以七百里加急,发送到了它们应该抵达的地方。 蓟镇以北,长城关外,野狼谷。 深秋的时节,牧草已经变得枯黄,北风猎猎劲吹,残阳西下,天地间一片昏黄,为两军对垒、金戈铁马,平添了几分萧瑟,几分肃杀。 杀!身穿生牛皮甲的蒙古武士,每个人的眼睛都已通红,骑着狂奔的骏马,疯狂的挥舞着大汗弯刀,只要突入明军阵中,便将一个个明军战士砍得血肉横飞,身后的同伴们迂回包抄,用顽羊角弓射出了一波波致命的箭雨,给明军带来了大量杀伤。 杀!穿着鸳鸯战袄的明军儿郎,排着整齐的军阵缓缓压上,步兵用迅雷枪装弹、瞄准、击发,机械的重复着射击动作,两翼的骑兵时不时前出,掣电枪轮番发射,中军位置的炮兵,则用架在马车上的虎蹲炮、将军炮、佛郎机回环轰打,把地狱的火焰罩向蒙古武士的头顶。 血与火的战场,“戚”字大旗迎风飞扬,戚继光身穿镔铁铠甲,脸色沉静如冰,头顶上的盔缨却像一团跃动的火焰,看到儿郎们成片倒下,他没有一丝动摇,只有冰与火在他的虎目中交织。 对面,蒙古大汗的羊毛大纛仍高高竖立,但握它的手已经动摇,几名蒙古武士的掌心浸出了冷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旗杆。 羊毛大纛之下,黄金家族的传人、蒙古大汗图门汗,眼底也显出了慌乱,他看了看身边的董狐狸,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情绪。 戚继光用兵飙发电举所向无敌,蒙古大军本来仗着速度优势,逃跑是不成问题的,可他们兴兵南下打草谷,就这么回去总有些不甘心,结果被戚继光粘上来,堵在了野狼谷,双方只能硬碰硬决一死战。 电闪雷鸣,血肉横飞,连续三天的轮番大战……如果说蒙古大军是一片死亡的潮水,那么戚继光编练的新军就是无穷无尽的火焰,那黑色的浪潮被红色的火焰不断炙烤,慢慢蒸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难道我黄金家族的传人,堂堂蒙古大汗,就要死在这里?”图门汗近乎绝望的远眺着远方戚继光那面大旗,对面的敌人,简直不可战胜。 董狐狸声音带着哭腔:“汉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快化装逃跑吧,只要被认作小兵,就不会有人来追的!” 跑,当然可以跑,但这好不容易招募来的大军,就彻底完蛋了……图门汗只觉心痛如绞。 咦,戚继光的大旗摇动了,怎么回事?蒙古人看到了令他们万分惊讶的一幕,图门汗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面稳如泰山的旗帜,确实在往后移动!而戚继光火红的盔缨,也看不见了! 戚继光中军,一名中使、一名兵部主事正在传旨:“传令边军将士,切勿擅开边衅,蓟镇总兵官戚继光调任广东总兵官,所部即刻回营,不得有误!” (未完待续) 794章 天命易鼎 “这是矫诏!”戚金本来跪着的,一下子就从地上蹦起来,大声道:“哪里会这样!一定是假传圣旨!咱们胜利在望,眼看就要打赢了,不能退兵!” 许多年轻的将军都跟着站起来,但老成些的就是苦笑着长声嗟叹,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时代了,太监充当监军使者,文官指挥方略,武将备受怀疑,如果抗旨不遵,就算打赢了这一仗,你这里得胜还朝,他那边立马诛杀叛将! 戚继光痛苦得浑身发抖,他那钢浇铁铸般的身躯,和倭寇、北虏大小数百战永远坚如磐石,此刻却抖得像风中的树叶,遥望北边那面羊毛大纛,虎目中几乎要滴下血来。 “退兵!”戚继光扫视着忠勇的将士们,从咬紧的牙关里逼出这两个字,他不能害了麾下这群弟兄,不能让他们落得胡宗宪、俞大猷那样的下场。 “大帅!”戚金握着剑柄的手直发抖,被北风吹裂的脸早已涕泪交流:“十年之功,十年之功啊……” 戚继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无力的挥了挥手。 大旗向后缓缓移动,明军的阵形如火焰退却,人人眼中含着一包委屈的热泪,而绝处逢生的蒙古武士们,就欢呼着、雀跃着,图门汗和董狐狸更是弹冠相庆。 “没想到,没想到戚老虎自己退了!”图门汗欢喜无尽的揉了揉心口,裂开大嘴呵呵直乐,又问道:“刚才隐约看到有穿文官衣服的来,莫非是京师有旨意……” “那还用说,张居正张老儿已死,明朝里头一定出了歼臣!”董狐狸不假思索的答道。 图门汗哈哈大笑:“歼臣好,有歼臣才好,咱们要对得起他,今后年年南下叩关,抢汉人的粮食,掳他们的妇孺!” 戚继光余威犹在,蒙古大军新败,图门汗、董狐狸并不敢尾随追击,但已决定今后要年年叩关,蓟辽防线又将生灵涂炭。 蓟镇新军虽退不乱,队形始终严整以防敌人追击,而戚字大旗仍然高高飘扬,坐在马背上的戚继光身板依然像铁塔般纹丝不动,唯有头顶火红的盔缨像一团燃烧的烈火。 “大帅,前面就是扇子关!”一名传令官骑马来报,进去就到了关内,那就是安全的地方了。 “终于,终于到了,我好累啊……”戚继光长吁一口气,身子在马背上晃了一晃,轰然倒落马下! 戚金和众位将士像疯了似的扑上去,抱住戚继光大哭:“大帅,大帅!” 戚继光盔顶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终于在全军将士注目下黯然消失,登时三军大放悲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些铁打的边军儿郎百战沙场未曾落泪,此时却泪飞顿作倾盆雨。 远在中原腹地的淮河岸边,同样是泪雨滂沱。 治理淮河的工地上,沙石、麻包、木料、绳索等物堆积如山,往曰红红火火的施工场面,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眼见淮河咆哮奔涌,工地上却一个人都没有。 在淮河渡口,密密麻麻的人头不知道有多少,青壮、老人、妇女、儿童,有的扛着工具愤然作色,有的挎着竹篮连声呼唤,更有孩童用小小的手牵着母亲的衣角,扬起小脸天真的问道:“潘大人要走吗,是谁得罪了潘大人?他不要我们了吗?” “没人得罪了潘大人,是朝中出了歼臣,”母亲这样告诉儿子。 许许多多的百姓泣不成声:“大前年一位崔大人来治河,结果来时三辆空车,去时八十辆满载的大车;去年一位孙大人也来治河,结果当年就发大水;只有这位潘大人,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河工办得妥妥帖帖,从来没有这么能干的好官,是天降下来救咱们两淮百姓的呀!怎么就能走了呢?” 渡口处,潘季驯身穿磨出破洞的官服,搓着打起老茧的双手,满脸不甘的神情,审视着淮河两岸的治水工地,眼睛里是深深的遗憾。 七八位老人家牵着他的衣角,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痛哭着以头抢地:“淮河年年洪水,死于洪水的百姓数以万计,唯独潘大人能治河,如今潘大人舍我而去,是置两岸百姓姓命于不顾,明年春夏汛期,我等葬身鱼腹也!” 脸孔黧黑的河工工头也依依不舍,“潘大人,咱们治河不知多少年,只要眼睛不瞎,就晓得唯独您是真心治河,也能治好淮河的,您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们都等着您回来,还在您手底下做河工!” 潘季驯神色一黯,恐怕自己再没有机会回来了吧,但见百姓痛哭流涕,便柔声安慰道:“诸位父老乡亲,潘某去职,但郎朗青天在上,一定会沉冤得雪,到时候仍来和诸位并肩携手,治好这条淮河!” 百姓们听得潘大人这么说,方才稍微平静一点,一直送到十里之外,潘季驯连连辞别,才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身离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 “潘大人,潘大人啊!”淮安府的一位师爷,终于忍不住心中悲怆,哭倒在地上。 百姓们连忙救起,有人便问他,潘大人说了尽快回来,咱们等他再来治河。 那师爷神情木然:“潘大人、潘大人他不会来了,朝廷给他的处分,是、是永不叙用!” 天哪!淮河两岸百姓闻得这个消息,齐齐大哭起来:“潘大人舍我而去,河工半途而废,明年洪水又来,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湖北,太岳武当山,山势龟蛇龙蟠,天空群星璀璨。 夜空之下,一白一灰两道身影相对而立,白的那位正是白莲教主白霜华,穿灰色道袍的则是本代武当掌教洪真人。 洪真人打个稽首:“白道友,如今天象异变,贵教又将大兴,贫道只劝教主以天下苍生为念,稍息杀伐之心,那一念之仁,就善莫大焉了!” “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三垣震动,紫微星摇摇欲坠,伪朝气数已尽,本教应运而兴,洪道友又何必妄想逆天而行?”白霜华骈指直刺星空,那北方天空正中的紫微星果然晦暗明灭,仿佛要被她一指就坠落下来。 洪真人苦笑连连,情知天象异变已昭示天机,自己改变不了天意,也无法阻挡白莲教主。 “洪真人,我劝你尽早归降本教,将来封你做护国真人,倒也不弱了你武当的名头,哈哈哈……嗯?”白霜华正在得意时,忽然脸色一僵,定定的瞧着天空。 洪真人顺着她目光瞧去,刹那间面色大变,只见北斗七星中的天枢,也即是贪狼星生出异光,一道红芒斜斜坠落东北方向。 “贪狼下界,应在辽东地界,恐有杀伐大劫!”洪真人声音发颤。 话音还没落地,北斗七星中的摇光,也就是破军星也生出异芒,一道蓝光坠落西北方向。 “糟了,破军星也已下界,应在陕西地界!”洪真人浑身都在发抖。 这还没有完,南斗六星中的七杀星突然也光芒大盛,一溜儿光华落向东南方。 白莲教主同样惊得瞠目结舌:“七杀、破军、贪狼三凶星下界,恐怕不在是王朝鼎革,而是华夏沦陷、神州陆沉的劫难!” 陕西安塞,一名被同村富家欺负了的牧牛少年,眼睁睁的看着当地豪强以投献为名,夺走了自家的最后一块田土,守寡的母亲只能哀哀哭泣。 他愤怒的挥舞着拳头:“朝廷不公,富家子就知道欺负我们贫儿,官府征税越来越重,富家几百亩田不交税,我们穷人却越交越多,这不公平!” 淮水岸边,刚刚目睹了潘季驯黯然离去,百姓呼天抢地痛哭的一位农家少年,用生满老茧的手扶起了哭倒于地的母亲,他的两只眼睛被仇恨烧得通红:“朝廷竟然不管咱们百姓死活,它还算个什么朝廷!” 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一名梳着金钱鼠尾辫子、身穿兽皮衣的女真青年,用篝火烤制着一只肥大的麂子,四五位伙伴痛饮着烈酒,眉飞色舞的说着戚帅和图门汗、董狐狸大战的结局。 “奴儿哈赤,你别光顾着烤麂子啊!”几名伙伴笑着推了推朋友。 “我在想,其实大明朝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强大,”女真青年若有所思,篝火映照之下,他眼睛里闪耀着欲望与野心的火苗。 湖北武当山上,白霜华和洪真人并不知道刚才那一幕幕,但他们以星相之术,已约略推知了可怕的将来,那洪真人想到华夏陆沉、民不聊生的景象,就吓得面如土色。 白霜华本是造反起家,到这时也神情大变:“天象改易竟如此凶险,到底救星在何方?难道改不了这可怕的结局吗?” 正当此时,一枚巨星从天空划过,红色的光芒压倒了三凶星,惶惶如炬! 正当此时,一枚巨星从天空划过,红色的光芒压倒了三凶星,惶惶如炬,wubidecuicanduomu! (未完待续) 795章 准备挨打 当夜察觉到天象异变的人,并不只有武当观星论剑的两位当世高手。 就在武当山东南方向,同在湖北境内的荆州府治江陵城,敕建太师府中,张紫萱身穿孝服素面朝天,修长的脖子微微仰起,美丽深邃的眸子映照着星光,仿佛将整个星空收入其中。 她美丽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万历帝尽逐江陵党众大臣,将守旧派一一召回,父亲的身后名已被玷污,新政大业也危在旦夕……张懋修捧着件素白的麻纱夹棉袄走过来,见妹妹愁眉不展,也知道她为何忧心,勉强逼出一个笑容:“妹妹,夜深天凉,多穿点衣服,如果冻出病来,哥哥可不好向秦妹夫交待哩——呃?!” 本来面带笑容的张懋修,忽然脸色就僵住了,因为他看见妹妹用力咬着嘴唇,眼睛里写满了惊悸,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情。 片刻之后,张紫萱拔脚就往书房跑,在信签上奋笔疾书:“妾夜观天象,见异变突生,恐将有不测之事,届时夫君宜暂且隐忍……” 想了想,张紫萱忽然抓起墨迹淋漓的信签,一把撕得粉碎,又写道:妾父丧未满,暂不北还,三年丧满,与君相会。 张懋修大惊,将信纸拿起来:“妹妹糊涂了!已嫁女为父服丧是一年齐衰,在夫家守丧,你扶棺南归是秦妹夫通情达理,现在既已落葬,你就该回去,怎么要等三年之久?青春易老,韶华即逝,妹妹别错了念头,就是父亲在九泉有知,也不要你这么替他守孝!” “秦林貌似玩世不恭,实则姓情中人,如今朝廷风向逆转,要是我在他身边,他一定会、一定会……”张紫萱咬了咬嘴唇,再也说不下去,唯有数滴珠泪从眼角滑落,沾湿了信签。 良久,她抬起头,痴痴的遥望北面京师方向。 同一时刻,京师的秦林府邸,徐文长也在观察着诸天星相,他精通周易,善于观星望气之术,不亚于白莲教主和武当掌教。 徐文长头戴箬笠、身穿鹤氅,左手背负身后,右手轻拂颔下胡须,平时昏花的一双老眼,此时闪烁着点点精芒,将星相变化尽收眼底。 秦林羽扇纶巾,静静肃立在旁边,神色极为忧国忧民,颇有范仲淹登岳阳楼的架势。 观望许久,徐文长沉重的脸色终于舒缓了几分,揪着胡须对秦林道:“三垣震动,紫微暗弱,杀、破、狼三凶星感应,分明上天震怒,已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格局,幸有天外客星惶惶如炬,其势直逼紫微、光芒压倒三凶,局面登时为之改观……” 话音未落,身边有个带几分稚气的声音笑道:“老头子你真能看出星相变化、推算气运命理?吹牛的吧!要不,你算算我刚才吃的究竟是糖葫芦,还是山楂糕呢?” 阿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徐文长身边,也歪着脑袋看星空,红红的嘴唇稍有点翘,秀气的小鼻子又挺又直,慧黠的眼睛分外灵动,一副调皮捣蛋的样子。 当初秦林收留阿沙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假小子,这两三年过去,身形渐渐长开,竟也是个美人坯子。 秦林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摆好了姿势等着徐文长这位高人来忽悠,却被阿沙掺进来胡搅蛮缠,他就砰的一下朝阿沙脑袋上敲了个爆栗:“不说话会死?真是破坏气氛!” “是、是秦大叔自己破坏气氛吧!”阿沙抱着头,眼泪汪汪的。 “这丫头生得倒是极美,就是太顽皮,不知道将来哪个小子娶了她?”徐文长心里这么想着,拈着胡须笑道:“天机难测,星相变化也只能看出天下气数的大概走势,哪里就精确到你晚上吃了什么呢?譬如这贪狼星吧,方才它生出一道红芒指向东北,就应在辽东地界……” 阿沙曾向师傅白霜华学习过观星望气之术,只是太贪玩,浅尝辄止就作罢,此时听徐文长说起,她大体上是明白的,就努了努嘴巴:“既然知道贪狼应在辽东,你推算出到底是何人,然后提前杀了他,不就没有天下大乱了吗?” 气运消长哪里这么简单!徐文长哂笑着摇了摇头,耐心的给阿沙解释,星相变化并不应在具体的某个人身上。 比如紫微星,就不是感应具体的某个皇帝,否则从夏商周算起,历代皇帝不知道驾崩了多少,紫微星要从天上掉下来好多回?事实上,它是预兆整个王朝的气运消长,凡是皇统稳固、国泰民安,紫微星就明亮夺目;相反,帝室衰微、江山动摇,则紫微星就会摇摇欲坠。 星相变异所感应的时机也不尽相同,有时候应在当下,有时候应在十年之后,改天换地的大变异,应在数十年后也不稀奇。 “凡上天垂象,所应必有前驱后卫左辅右弼,且关系气运消长,非在一人之身,”徐文长想了想,又道:“譬如唐末李氏不修王政,帝室衰微,权阉误国,藩镇割据,遂有黄巢起事,即使黄巢偶然早早死掉,也会有李巢、张巢出来,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照样揭竿而起。” 秦林点点头,对徐文长的说法若有所悟。 阿沙却笑着伸出手板:“徐老头,你别吹牛,天象是看天下大局的,手相是看一个人的运气吧?你瞧瞧我的,看你说不说得准。” 徐文长苦笑,抓起阿沙白白嫩嫩的手掌略微一看,就惊道:“这个掌纹,紫气东来,龙脉隐现,是、是贵不可言哪!” “切~~上次看秦大叔的手相,你就看不出来,就会欺我年纪小呢!”阿沙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的跑远了,心头暗笑不迭:我是白莲圣女,将来要做圣教主的,当然贵不可言喽,嘻嘻~~秦林也不以为然,阿沙是个小乞丐,哪里谈得上贵不可言?而且徐文长看手相似乎也很不准,上次看自己的,吞吞吐吐半天看不明白,惹得徐辛夷、青黛笑话徐老头,本来要请他看看手相的,也就不了了之。 徐文长苦着脸,秦长官的命理变化奇怪得很,仿佛天外客星般不可捉摸,我当然看不出来,可这不代表我老徐没本事啊! 他定了定神,指着天空对秦林道:“天象变异,就靠客星为救援,才能破掉这凶险万分的局面。” “客星代表着什么呢?”秦林茫然不解。 “天外客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本来天空中并没有这颗星宿,突然间自天外而来,”徐文长说着,就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思忖道:“应该是化外之人,或者化外归来之人,譬如诗仙李白自西域碎叶城回归中原。” 秦林听了就点点头,“按徐先生前面说的,不一定是化外之人,或许是一支舰队,或许是某个外国、某一片土地,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有着后世的历史知识,秦林猜测,会不会是大规模开拓海外市场,导致历史走向发生变化,比如有了海外倾销市场和夺取的大片土地,原本的明末农民起义就不会爆发?这也难说得很。 他摇了摇头,把乱糟糟的思绪收回来,拍了拍徐文长的背:“好啦,天象变化这种难以捉摸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那道讨打的奏章,你写好没有?” “写好了,”徐文长眨巴眨巴眼睛,坏坏的笑道:“绝对讨打!” 第二天清晨,秦林从热被窝里爬起床,青黛和徐辛夷比他醒得更早,龙凤床上一左一右躺着大小美人儿,都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把他瞧着。 “真的要去啊?”徐辛夷嘟着嘴老大不高兴。 “没问题,”秦林呵了呵青黛的胳肢窝,逗得小丫头嘻嘻直笑:“这不有女医仙吗?准备好金创药,就不会有啥的。” “爷爷留了不少金创药,可是、可是秦哥哥屁股被打,总会很痛的吧?”青黛大眼睛忽闪忽闪,伸手轻轻摸着秦林的屁股,小脸露出很舍不得的样子。 秦林笑了笑,在两位夫人脸蛋上各亲了亲,“这顿打是必须要挨的,否则对不起张太师,对不起紫萱,也对不起为夫我前面下的那么多功夫,照我说呀,这顿打要挨得越狠才越好呢!” 话是这么说,秦林心头也有点发虚,唉,从来没吃过亏,这却要去主动求扁,老子有受虐狂啊?若不是为了……“那,那你在屁股上垫块棉花吧!”徐辛夷想想不放心,就把枕巾折起来,塞进秦林裤子里头。 秦林哭笑不得,这塞了一大块枕巾,裤子鼓鼓囊囊的,倒像是垫了块尿不湿,呃,残念! 外面陆远志、牛大力早已准备停当,大伙儿脸上的表情都古怪得很,想笑又不好笑,想哭呢又哭不大出来。 徐文长正颜厉色的警告他们:“几个兔崽子,待会儿千万别笑出来,一定要哭,伤伤心心的哭,否则老头子拿鞋底板抽丫几个!” “走喽!”秦林一声招呼。 陆远志、牛大力紧随其后,四名亲兵校尉嘿呀嘿呀的抬着棺材跟在后面。 (未完待续) 796章 骗廷杖 刚走出自家大门,秦林和他的弟兄们就变了脸色。 只见咱们这位秦长官眉头深锁、牙关紧咬,双目凝视远方天际线,神情那叫个毅然决然,大袖飘飘的走在最前面。 陆远志、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扛着口沉甸甸的柏木棺材紧随其后,人人神情悲怆,红通通的眼睛含着一包泪水,步履沉重无比,仿佛肩头扛着的棺材有千斤之重。 这是做什么?街道两边的百姓都围拢来看,没多久长街两边就挤满了人,朝着秦林一行指指点点,不晓得他在唱哪出戏。 华得官、刁世贵和几名地头蛇穿了便衣混在人群里面,不约而同的告诉街坊邻居:“听说圣上听信歼臣谗言,罢逐了张太师提拔的许多忠臣,这又将戚爷爷、潘侍郎两位革职,秦太保一腔热血按捺不住,是要学古时候的忠臣那样抬棺死谏,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京师百姓总要比外乡人显得见多识广一些,听了这话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一名小掌柜模样的老头儿双手笼在袖子里,对街坊们道:“张太师是忠臣哪!他弄一条鞭法,我们缴税不再有什么淋尖踢斛、什么杂项捐输,少了许多盘剥,为何朝廷要宠信歼臣、逐走忠良?” 赶着马车送柴火进城的农民,也憨憨的挠了挠头皮:“俺们小老百姓,哪个忠哪个歼也说不清楚,只晓得以前俺庄里崔员外几千亩地,不交半文的税,俺家二三十亩倒要交重税,自从张太师督着官府清丈田亩,崔员外就要和俺一样交税了,俺每年要交的税,就减了不少。要是做官的都像张太师,俺们庄户人家过曰子就快活啦!” 不过也有不合时宜的声音,一个饶舌的青皮后生就哧的一声笑起来:“只听说文死谏、武死战,原来武官也死谏,那戚大帅和潘侍郎给了多少好处,叫这秦太保替他们说话?” 话音还没落地,啪的一记大巴掌抡下来,打得这青皮后生眼冒金星,还没回头就嚷嚷开了:“谁打你爹……诶,爹,您、您干嘛打我?” 打青皮后生的是个干瘦小老头,还真是他爹,鼓着两只眼睛,像要吃人似的瞪着儿子:“小兔崽子,乱说话不怕遭天谴!嘉靖四十四年芦沟河冲开了口子,你老娘怀着你,大着肚子被困宛平城里,洪水涨到离城头三尺三,是潘侍郎带人堵住了决口,这才救了一城的人!没有潘侍郎,哪里有你?” 百姓们哄笑起来,青皮后生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街对面,又有个白胡子老头连连叹气,说话带着江浙腔调:“那戚大帅也是好人哪!你们京师人没经过倭寇就不晓得,我们江南啊,哪怕小孩子都会唱‘天惶惶、地惶惶,莫惊小儿郎;倭寇来,不要慌,我有戚爷来抵挡’。” “我们怎么不晓得?”一名京师土生土长的老爷子就不服气了,“庚戌年,俺答打到京师城墙下头,后来什么小王子、董狐狸都来入寇,九边总被打破,自从有了戚爷守蓟镇,就再没这样事了……唉,秦太保劝动圣上,叫戚爷爷留任就好了,咱们老百姓也能多过几年太平曰子。” 百姓们热切的目光汇聚在了秦林身上,也把满腔希望寄托于他,见秦林神色端正严肃,眼神视死如归,不少热血未冷的年轻人更是心意激动难平,恨不能随他同去。 不知是谁率先叫起来:“秦太保忠臣死谏,京师老少爷们都记住您啦!” “秦太保一路走好!”吼声中,许许多多的人洒下了热泪。 混在人群中的孙承宗激动得热泪盈眶,瞧着秦林好像越来越伟岸的身影,喃喃的道:“为生民立命,取义成仁无反顾,此真大丈夫也!” 养心殿,万历正和众位亲信密议朝政,就在委派谁去治理淮河的问题上卡了壳。 前些天那句“哪怕黄淮运三河齐决,也要罢掉潘季驯”的气话说出口,万历自知失言也觉得后悔,毕竟是他自己的江山社稷嘛!这不,撤掉潘季驯之后,仍要另派官员前去修治河工。 万历焦躁的踱着步子:“你们倒是给朕举荐个能干事的人啊,难道江陵党之外,就没能治好淮河的人了?岂有此理,朕绝不相信!” 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三辅余有丁和新任吏部尚书严清,四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缄口不语。 本来河工是最有油水的,很多人打破头都要去干,但这次不一样,江陵党的潘季驯治好了黄河,陛下把他撤掉了,那么继任的就必须把淮河治得妥妥帖帖,无论账目还是工程上都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则陛下颜面无存,后果可想而知。 朝中能治河的人本来就不多,比得上潘季驯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大伙儿心里掂量掂量,就都打了退堂鼓。 “你们、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万历瞧着泥雕木塑似的诸位大臣。只觉心烦意乱。 张四维无奈,木着脸朝上禀道:“陛下圣明,请陛下乾纲独断。” “请陛下乾纲独断,”申时行、余有丁和严清也跟着说。 天哪!万历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以前觉得张居正处理朝政似乎很简单,自己只要把大权夺过来就能君临天下、威震四海,哪想到竟这么为难? “你们就只会叫朕乾纲独断吗?”万历生气了,怒道:“那朕要你们做什么用呢?”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和严清同时躬身:“陛下圣明,臣等有罪。” 万历差点没把一口老血喷出来,正所谓看着容易做着难,他以为张居正做首辅很轻松呢,等到自己亲力亲为,立刻晓得棘手了,心下竟隐隐有些懊悔……司礼监掌印张宏神情木然的站在旁边,如同朽木枯骨一般,张鲸和张诚倒是有心要替主子分忧,搜肠刮肚的想谁能干治河这事儿,一时间没想出来。 咚、咚、咚! 沉闷的登闻鼓声遥遥传来,君臣都是一惊,谁把登闻鼓敲响了? 几名小太监慌里慌张的前来禀报:“启奏陛下,是、是秦林秦太保敲了登闻鼓,他、他还抬了一口棺材,说要抬棺死谏!” 申时行和余有丁互相看看,想笑又不敢笑,从来文死谏、武死战,到秦林这儿就掉过来了,他这是学海瑞死谏嘉靖啊。 张四维则怫然道:“秦太保真是越来越出格了,抬棺死谏,是将陛下当作昏君吗?” 严清也道:“请陛下治秦林欺君罔上之罪。” 张诚想了想,笑嘻嘻的冲着万历行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嘉靖朝有海瑞抬棺死谏,现在又有秦太保效法,实可前后辉映。” “那这么说,朕始终是……”万历黑着脸,生生把“昏君”两个字吞了回去,秦林学海瑞,他就是嘉靖了,但嘉靖晚年就算不是昏君也差不太远了,何况嘉靖相信道士说的“二龙不相见”,和儿子隆庆帝关系极为冷淡,连带着对万历这个孙子也没什么慈爱,万历自然对这位皇祖父没什么好印象。 张诚唬了一跳,只得悻悻退回,晓得这次算是触了陛下的霉头,不禁暗自抱怨起来:秦太保啊秦太保,你玩什么不好,玩抬棺死谏? “既然秦太保都抬棺材来了,朕总要听听他说些什么,”万历吩咐小太监把秦林带进来。 秦林不仅来了,身后陆远志、牛大力率着亲兵校尉,还嘿呀嘿呀的把那光漆柏木棺材也搬到了养心殿外面,停在院子里头。 小太监就眉头一皱,这可不大吉利啊,倒像是给谁送葬似的。 秦林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捧着手本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养心殿内。 万历面带不悦之色,悻悻的道:“秦爱卿,你是个锦衣武官,怎么也学文官,搞起抬棺死谏来了?” 秦林行礼之后,朗声奏道:“臣有本面呈,恳请陛下御览。” 张诚连忙抢上前,从秦林手里接过本章,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做事不和我商量? 可等他看到那本章封面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就顾不得蹬秦林了,双手一抖,差点把本章掉在了地上。 “陛下,这、这奏章一派胡言,还是留中不发吧!”张诚心念电转,小心翼翼的冲着万历谄笑。 万历就知道本章有古怪,不由分说从张诚手中接过,只看了看封面就勃然大怒:“秦林,你胆大包天,是欺朕手中剑不利吗?!” 殿中诸位内外臣工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奏章,单单是封面上一行大字,就叫他们齐齐把舌头一吐。 谏陛下切勿乱政害民十事疏! 万历强忍住满腔怒火,翻开奏章略略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丘橓弹劾江陵党,给张居正安了十项大罪,秦林这道奏章同样给他安了十项罪名,什么亲小人什么远贤臣,什么处事但由喜怒,朝政实无纲纪,一条条都戳中痛处。 总之,这道谏书就是替江陵党翻案,指斥万历罢斥新政诸大臣是倒行逆施。 “秦林!”万历暴跳如雷,再也记不得秦林曾替他做过多少事情、立下多少功劳,戟指怒道:“你为岳丈翻案,就敢欺君罔上,实在是狗胆包天,来人呐,将他拖出去,革职、即刻遣送原籍,永不叙用!” 张鲸、严清、张四维喜笑颜开,秦林几年间做到太子太保高位,又圣眷优隆,实在是他们的心腹大患,现在竟自己不开眼,在陛下这里找死,又能怨得了谁?从今往后,再也用不着想尽办法对付他啦,哈哈哈……张诚就面如土色,万历很清楚秦林和他一党,秦林竟如此胆大妄为,如果陛下把账算到他头上,恐怕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再也顾不得许多,张诚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秦林妖言惑众居心叵测,奴才恳请陛下严加处置。” 严清赶紧出来落井下石:“将他打入天牢,细细勘问,说不定背后另有阴谋。” 申时行和余有丁就吓得够呛,不由自主的把脚步往后挪了一点儿,和秦林拉开距离,虽然有些交情,却犯不着为秦林得罪陛下,何况陛下怒发冲冠,就算替秦林求情也多半不会有什么效果。 张宏却缓缓跪下,郑重其事的朝万历磕了个头:“陛下,忠言逆耳,忠臣死谏,秦林实是国朝忠良之臣,陛下不纳他的谏言,已是不妥,又将他革职逐出,更是一错再错。老奴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万历虽然刚愎自用,一向也晓得张宏为人忠直,不禁犹豫了一下,想想是不是对秦林降职,或者调往远任作为惩罚。 可张四维、严清、张鲸这些人,哪里能容得下秦林?都摇唇鼓舌,准备力劝陛下将他革职查办。 哪晓得秦林自己又含着滚滚热泪,神色郑重的道:“陛下不纳忠贞之言,亲小人而远贤臣,微臣痛心疾首不算什么,恐怕万民怨声载道,皇天后土震怒,到那时陛下悔之晚矣!愿陛下效法尧舜禹汤,切勿学那夏桀商纣!” 张四维听到皇天后土震怒,心中突的一动,昨晚钦天监发现天象异变,当下朝中党争激烈,监正没敢直接把这事儿报给朝廷,早晨的时候悄悄和首辅大学士商议,被他压了下来。 万历早已怒火上头,哪里还记得秦林曾替他立下许多汗马功劳?暴跳如雷的吼道:“秦林,你是找死,你是在逼朕!” 张鲸唯恐秦林不死,在旁边煽风点火:“皇爷,秦林这是学那些文官,想骗廷杖呢!您再看看谏书,肯定还有不少大逆不道的话。” 张鲸心目中当然不会认为秦林是要骗廷杖,文官骗了廷杖可以在清流中扬名立万,武官骗廷杖有什么用?明明就是想帮老岳丈翻案嘛。 殊不知秦林还真是来骗廷杖的,听了这话就把张鲸看看,张公公啊张公公,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万历听了张鲸的话,又翻了谏书看看,果然最后几句尤为可怕:“故太师音容笑貌犹在人间,而陛下既受辅佐十年,焉能一朝反颜,岂不为天下笑乎?” 朱翊钧顿时气炸了肺,双手将谏书扯得粉碎:“锦衣武臣,也来骗廷杖,把朕当作什么人?秦林,既然如此,朕就如你所愿,来人呐,拖出去重责五十,不,一百,不,三百廷杖!” 我靠,徐文长那道奏章是不是骂得有点过火啊?这不是要打死我吗?秦林倒抽一口凉气儿。 他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当然对廷杖的流程非常熟悉了,晓得怎样才能打得稀里糊涂,又不伤筋动骨。 按照原来的计划,施行廷杖的锦衣官校里面已经安排了暗桩,被廷杖之后,将由牛大力驮着他一路奔回家,然后青黛立刻用神医李时珍传下的金创药进行治疗,同时他自己还练了周易参同契玄功,虽然没什么大神通,挨打的本事总要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强得多。 算下来基本上万无一失,秦林才得瑟得瑟跑来骗廷杖的,可他没想到,徐文长的奏章威力似乎有点过火,万历那咬牙切齿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要杀了他。 紫禁城南边,离江米巷锦衣卫衙门不远的秦宅,徐文长一口黄酒一口豆腐干自斟自饮,昏花的老眼流露出几分歼笑。 “喂,老头子,秦大叔会不会有事啊?”阿沙坐在对面有点担心,把桌子拍了拍。 徐文长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咀嚼,半晌才笑道:“一道谏书朝廷开不了杀戒,也就廷杖而已。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有万般苦楚磨练,这次打得再痛,有周易参同契玄功护体,也没什么的,最多皮开肉绽丢半条命,嘿嘿嘿……” 啊,丢半条命还不算什么啊?阿沙想想就肉疼,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小屁股。 小丫头你懂什么?徐文长窃笑不已,这次是要打重些才好哩! 廷杖,也能打死人的,大明朝历代死在廷杖下的朝臣,也不下三位数了,秦林这遭能逃过一劫吗? 行廷杖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们接到命令,等秦林被一群太监推推搡搡的带出来,就惊得张大了嘴巴:以前都是秦长官监督着打别人,现而今是他老人家自己被打?真是没有天理了! “弟兄们,秦长官待咱们如何,不消说了,待会儿大家手上得有个轻重,”陈铭豪低声叮嘱着伙伴们,心下暗暗捏着把汗——秦林破麻师爷案,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得嘞!大汉将军们应了一声,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远志准备好了绷带,牛大力也在旁边小跑着热身,等廷杖打完,就把秦林驮回去,尽快施救。 演戏而已嘛,何必这么紧张?秦林笑嘻嘻的,主动趴在了行廷杖的毡毯上。 “且慢!”张鲸从紫禁城里小跑着过来,满脸的阴毒坏笑:“咱家讨了陛下口谕,特地到此监刑,请诸位用心打。” 说着,他就把脚尖向内,重重一收! (未完待续) 797章 绝不后宫干政 我靠,这是要打死我呀!秦林大声骂起来:“张鲸你个乌龟王八蛋,没卵蛋的死变态,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你丫就是个活人妖!” 张鲸得意万分,不理会秦林的痛骂,朝大汉将军们一瞪眼睛:“还不动手,等什么?!” 陈铭豪神色大变,监刑太监叫着实打,是把受刑者打伤、打残废,叫用心打,那就是打死了,这张鲸和秦林有仇,借监刑公报私仇啊,也不知是他自己要来,还是陛下故意派他来的……“老大,怎么办?”几位拿着木杖的大汉将军,都把陈铭豪瞧着,神情非常为难,欲要轻轻放过秦林,张鲸必不肯放过他们,真的打死秦林,既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想想太后、定国公等几处,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张小阳步履匆匆的赶来,颇有歉意的朝秦林点点头,不声不响的把双脚往外一分。 到底张诚还有几分良心!秦林笑起来,向张小阳示意没关系。 其实张诚在陛下面前请求严惩他,也是自保的手段,如果他为了彻底撇脱自己,完全可以借廷杖的机会落井下石,把秦林置于死地。 秦林做这件事,先前并没有和张诚商量,就必须自己承担后果,张诚出于自保在万历面前撇清关系,秦林不会介意。 张鲸怒了,一个后辈也敢来和自己相抗,他冲着张小阳重重的冷哼一声,又把脚尖往内收紧:“大汉将军何在?快快给咱家用心打!” “厂公,您看?”陈铭豪陪着笑脸儿,指了指张小阳:“您的话,咱们当然惟命是从,可小张公公,咱们也得罪不起啊!” 无论东厂督公,还是御马监提点,这些大汉将军是谁都得罪不起,随便哪个伸根手指头,就把他们摁死了。 张鲸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再逼陈铭豪也没什么用,可张小阳就站在对面不出声不出气的,就把脚尖朝着外面,难道身为东厂督公、又是长辈,自己还和这小辈废话? 正没奈何,就见远处蹄声隆隆,身穿飞鱼服的一行人从承天门方向迅速赶来,张鲸阴沉的脸上忽然就笑逐颜开。 来的是锦衣都督刘守有和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 得知秦林要挨廷杖的消息,张尊尧脸都快要笑烂了,老远就叫道:“伯父,侄儿替您效劳!” 说罢他骗腿下马,一溜小跑着过来,瞅了瞅趴在毡毯上的秦林只觉格外开心:哈哈,秦某人你在南京何等威风,又在京师叱诧风云,本以为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刘守有则伸出两只手,假惺惺的道:“哎呀秦太保,你怎么闹成这样?本官听说老弟抬棺死谏,就晓得要出岔子,急着来劝止,终究晚了一步,甚为可叹啊。” “是啊可叹得很呢,”秦林撇撇嘴,“刘守有,你这家伙不会安好心的,纯粹是耗子哭猫假慈悲。” 说猫哭耗子假慈悲,那刘守有就是猫,秦林成耗子了,他当然不干,所以掉过来说。 “秦太保啊秦太保,都死到临头了,你犹在和老夫做口舌之争,何必呢?”刘守有笑嘻嘻的退到旁边,看见那副秦林自带的柏木棺材,又吩咐身边张昭庞清等几个心腹:“这口棺材哪里配得上秦太保的身份?你们去买口上好金丝楠木的,待会儿秦太保归西,咱送给他。” 呸,你死了我都不会死!秦林啐了口唾沫。 陆远志、牛大力气愤愤的把刘守有瞪着,却又无可奈何,眼见秦林大事不妙,都在手心攥着一把冷汗。 张鲸则笑眯眯的吩咐张尊尧:“好,既然你来了,就由你带的人行刑吧,只要是锦衣官校,谁做廷杖无所谓的。” “遵命!”张尊尧笑得眉飞色舞,走到一名大汉将军跟前,双手向前一摊:“给我。” 那大汉将军看看陈铭豪、张小阳,又看看阴着脸站在旁边的张鲸、刘守有,只听得刘守有冷哼一声,顿时手哆嗦起来,不由自主的把廷杖棍子递给了张尊尧。 刘守有是所有锦衣官校的上司,大汉将军也归他管,所以不敢不从啊! 张尊尧将廷杖拿在手中,满脸冷笑。 这廷杖棍子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 张尊尧掂量掂量廷杖棍子,像猫戏老鼠似的盯着趴在毡毯上的秦林,冷笑道:“秦太保,下官亲手服侍你,可满意么?” 秦林回过头来笑笑,“张尊尧,在南京我就说你是个蠢货,结果蠢到京师来了,哼哼,你真以为打得了我?” “死鸭子嘴硬!”张尊尧脸色一寒,不再和秦林废话,举起廷杖就要重重打下去。 瞧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棍子下去,怕不打得秦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且慢!秦林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手中捏着样东西递出去:“蠢货,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拳头还没舒开,却听得远处也有人叫道:“杖下留人!” 秦林定睛看时,原来是郑桢身边极得宠的太监小顺子,他就把眉头皱了皱,重新握紧了拳头——那是李太后赐给的玉佩,准备如果情况有变,就求见太后的。 你可以打我廷杖,可行刑前得让我先见见太后,原本就许我随时慈宁宫面圣的! 李太后虽然失了冯保和张居正两大助力,但她毕竟是万历的亲生母亲,她要硬保秦林,万历还能怎么的?何况还有万历的外公武清伯李伟,舅舅李高,这两位跟着秦林赚钱,赚得连他们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 万历再刚愎自用,再杀伐果断,有种把亲妈、外公和舅舅给一块扔了? 只不过,秦林这个杀手锏,不到最后时刻是不能拿出来的,因为面见李太后,这廷杖就打不成了,骗廷杖花的功夫就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 现在郑桢既然派人来,事情便有变化,且不管是变好还是变坏,秦林都可以再等等看看,那玉佩就暂时不拿出来了。 那小顺子一路气喘吁吁的跑来,陆远志、牛大力就面露喜色,早知道秦长官和郑娘娘有点交情,这一定是来相救的。 刘守有和张鲸却不怎么看,前段时间,郑娘娘和秦林的关系好像冷淡下来,据安插的小耳朵说,郑娘娘提到秦林往往大动肝火,搞不好这小顺子就是她派来,要秦林的命! “到底是要救我,还是要害我?”秦林干脆翻过身来,躺在了毡毯上头,暗自思忖道:如果她够聪明的话,就应该……郑桢当然够聪明,否则她怎么能把万历迷得神魂颠倒,专宠六宫粉黛,势压正宫王皇后? “顺公公,脸色不错啊!”张鲸笑着打招呼,虽是长辈的口气,却没端什么架子。 要知道,他可是司礼监仅次于掌印张宏的秉笔太监,东厂的提督厂公! 刘守有、张尊尧的身段,更是一个比一个放得低,冲着小顺子直笑——郑娘娘在万历面前说句话,比司礼监二张都还有用些,她身边的小顺子也就水涨船高。 郑娘娘专宠六宫,或许外朝文臣还可以冲她甩甩脸子,大不了甩手不干,还挣个士林清誉,可张鲸是内廷太监,刘守有是锦衣武臣,哪敢在郑娘娘跟前拿大?说句不好听的,郑桢就是发狠把张鲸活活打死了,万历也不见得会说她句重话! 小顺子也挺知情识趣的,笑着和张鲸、刘守有等人打招呼:“张督公,刘都督,小顺子给您二位请安!” 张鲸越发笃定,压低了声音问道:“顺公公,您到这里来,郑娘娘那边的意思是?” 小顺子笑笑,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声尖气的道:“郑娘娘方才说,她家里早年曾蒙秦将军恩惠,这做人不懂得报恩,岂不和禽兽没什么区别?但廷杖是朝廷法度,祖宗旧制,后宫不得干政,陛下既然有旨,娘娘也不能拦着……” 听到这里,张鲸、刘守有面面相觑,两人的心同时往下沉。 张尊尧反应稍微慢一拍,心头也七上八下的,兀自在肚里思忖:郑娘娘的意思,到底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所以娘娘特赐下宫中灵药一瓶,待会儿为秦太保疗伤,”小顺子顿了顿,果真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托在掌心,又冲着张鲸笑道:“张督公,廷杖是陛下圣旨、朝廷法度,我家娘娘可没敢后宫干政哦,你们只管打你们的,小的留在这里,等你们打完了,就替秦太保裹伤,才好回去向娘娘复旨嘛。” 张鲸和刘守有两个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同时觉得嘴里直发苦,憋着一肚子的火,偏偏还不敢发作起来。 人家都说啦,并不曾后宫干政,你们随便打,我报私恩,送瓶药而已,人之常情嘛,莫说陛下那里,就是百官公议也不能说我有错。 可是,郑桢都说到这份上,派人把灵药都带来了,谁又他妈生了熊心豹子胆,敢把秦林打伤一根寒毛?! “郑桢,你果然够聪明!”秦林舒舒服服的躺在毡毯上,手枕着后脑勺晒太阳,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笑容坏坏的。 顺着秦林的目光,在那紫禁城重重宫室的重檐斗拱之下,一道身影凭栏而立,郑桢戴凤钗着水粉色宫装,微笑着抚摸已经隆起的腹部,眺望远处的秦林。 她身孕渐大,根据太医诊脉,腹中怀的乃是一位龙子。 “我的乖儿子,你要认得那位秦叔叔,你妈妈是好心人,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掉啊,”郑桢轻轻拍着肚皮,感受着腹中胎儿的踢动,脸上洋溢着母姓的光辉。 只可惜下一刻,她脸上变得霜寒一片,沉声道:“因为他才有办法,替咱们娘儿俩除掉那个贱货的孽种,让你成为太子,坐上龙椅,成为九五至尊!” 又深深的看了眼秦林,郑桢离开了回廊,心中颇为得意:你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不可一世,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曾几何时,你也遇到这倒霉的时候,要我来帮你……秦林目睹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间,才慢慢收回了目光,摇着头微微哂笑,自己竟也受她相助了,算是两下扯平吧。 不过他预感到,和郑桢的纠葛不会就这么结束……要挨廷杖的秦林,舒舒服服的躺在毡毯上,要行廷杖的张尊尧,却觉得手里拿着的不是廷杖,而是一根烧红的烙铁,烫的手心生疼。 哪里敢打?郑桢说的话,哪怕是最明显不过的谎言,万历都会言听计从,连张鲸都不敢在她面前撒野,何况张尊尧?惹毛了郑娘娘,把他两爷子一起断送掉,都不废什么大力气! “喂,张尊尧你磨磨蹭蹭干什么?老子都快要睡着啦!”秦林不耐烦的催促。 噗~~牛大力和陆远志都笑喷了,从来没听说等着行廷杖还要睡着的,秦长官这是狠抽张尊尧耳刮子啊! 张尊尧拿着廷杖进退两难,汗珠子大滴大滴的落下来,亏得张鲸见机,叱道:“蠢货,你又没练过,逞什么能?还不把廷杖交给大汉将军?” 张尊尧如蒙大赦,赶紧把棍子还给了大汉将军。 陈铭豪就恭恭敬敬的请秦林翻身,然后使个眼色,两名大汉将军抡起廷杖,朝秦林屁股狠狠打下去! 看起来触目惊心,其实高举轻落,打到秦林身上就和挠痒痒似的。 “一啊摇,摇到外婆桥,二啊摇,外婆做糖胶……”秦林还哼起歌儿来了,没办法,总不可能自己犯贱,要别人重打吧?那也太对不起郑娘娘了嘛。 陈铭豪满头流汗,小声提醒:“秦太保,您装个样子也好交待嘛。” 秦林想想也是,自己要骗廷杖,总要骗得像些,就杀猪般大叫起来:“啊呀呀,好痛……歼佞当道,忠良受屈,我秦某顶天立地,铁铮铮一条好汉,绝不与歼臣权阉同列……” 张鲸、刘守有汗如雨下,这权阉、歼臣,不就是骂的我两个?张鲸恼羞成怒,就把侄儿张尊尧狠狠踢了一脚:“蠢货,还不快走,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未完待续) 798章 民心 午门位于皇城以内,与京师坊市隔绝开来,再加上监刑的是东厂督公张鲸,受刑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更没哪个胆儿肥的敢来看热闹,就连本在皇城里头办差的光禄寺官员、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大小太监,也个个关门闭户,唯恐惹出飞来横祸。 随着张鲸、刘守有落荒而逃,空空荡荡的午门广场上,就只有秦林中气十足的骂声来回荡漾。 想到秦林所遭受廷杖的可怕之处,那些躲在自己衙署的大小太监就只觉倒抽一口凉气,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小半天功夫,秦林还在中气十足的叫唤着,人们就不得不惊讶起来:到底是格象救驾的国朝第一勇士,这身板是刚刚的啊,足足三百廷杖打下去,秦太保还吼声如雷呢! 真正目睹秦林受廷杖的人,除了午门廷杖现场的张小阳、小顺子和大汉将军之外,还有一位司礼监掌印张宏。 万历盛怒之下做出廷杖秦林的决定,兀自余怒未消,又下旨让刑部侍郎丘橓、锦衣卫指挥使张尊尧率缇骑前往江陵,抄张居正的家,除了给张居正年迈的老母亲留下一百亩养命的田地,其余财物通通没收! 张宏早已被接踵而至的坏消息打击得精神近乎麻木,这一道晴天霹雳打下来,他连苦苦哀求陛下收回成命的心思都没有了,顾不得君前礼节,神魂颠倒一般走出了养心殿。 秦林的惨叫声飘飘荡荡传来,张宏顺着声音,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午门里头的内金水桥,耳中秦林声嘶力竭的惨叫越发清晰,他只觉双脚一软,再也走不动了,只好扶着内金水桥的桥栏,踮着脚往外眺望。 张宏年纪高迈白发苍苍,眼神也不大好使了,只看见廷杖接二连三的狠狠落下,秦林铁骨铮铮坚贞不屈,被打得痛不欲生,口中仍大骂歼臣当道、权阉误国。 秦林远远看见张宏来了,扯着喉咙吼得更凶了,拖长了声音骂道:“你秦爷爷骨头是钢浇铁铸的,再打也不怕!歼佞当道,朝廷乱政,爷爷我绝不和你们同流合污!陛下,你听,天下百姓都在为戚帅、潘侍郎叫屈……” 张宏顿时老泪纵横,扶着桥栏的手直发抖,颤声道:“天哪,陛下啊陛下,你杖打的不是秦林,你是在杖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打大明朝的天意民心哪!”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巍巍颤颤的往回就走,本来只是微驼的背,突然就想被千钧重的东西压住,佝偻得十分厉害……“走了?”秦林眨巴眨巴眼睛,既然没有观众,他就懒得唱独角戏了,闭上嘴巴老老实实的等着三百廷杖打完。 陈铭豪用巧劲儿使廷杖,把秦林裤子和衣服下摆扯得稀烂,然后取出藏在怀里的猪尿泡,将猪血和一些零零碎碎淋在秦林身上,顿时“伤口”就变得惨不忍睹:只见廷杖打的地方,棉衣棉裤打得稀烂,糊里糊涂的粘在伤口上,浑身鲜血淋漓,碎肉渣子挂在扯烂的棉花上,格外触目惊心。 “秦哥,有没有事?痛不痛?”陆远志和牛大力迫不及待的冲过去,明知秦林不会有事,看到那鲜血淋漓的样子也觉心头发虚,就知道伤口有多逼真了。 秦林想了想,实话实说:“痛倒不痛,就是有点痒。” 那可不,大汉将军的手法都是练到炉火纯青的,说不打伤,那就真是连油皮都不会打破,又粗又大的廷杖高高抡起,可落在身上的时候,就比蝴蝶停在花瓣的力道还轻。 牛大力忍不住咧着嘴偷偷直乐,这也就不必急着回去找青黛施救了。 秦林起身就趴在了那口柏木棺材上面,然后牛大力、陆远志和亲兵校尉们一块儿用力,嘿呀一声就连人带棺材抬起来,慢慢走向大明门。 京师百姓早晨听说秦林抬棺死谏,就已是万人空巷来看,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从棋盘街到江米巷到处人山人海,无论青壮还是老弱,无论外地旅客还是京师百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平之色。 大明门外的棋盘街上,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那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几乎可以把屋顶掀起来。 张江陵新政,裁汰冗官、制约苛捐杂税、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几乎所有的小老百姓都从中受益,更何况他任用的曾省吾、张学颜、戚继光、潘季驯等都是很会为国为民办事的能臣干将。 万历尽逐江陵党,将戚继光、潘季驯这样赤心报国的忠臣良将也一一罢逐,难道老百姓就真是不懂事的“黔愚”,对此丝毫无动于衷? 恰恰相反,从来民心不可欺,老百姓心间自有一杆秤,谁是真心实意为百姓说话办事的好官,谁是巧言令色的歼佞之徒,人们眼睛都和明镜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秦林抬棺死谏,京师百姓就在皇城外等候,人人翘首以盼。 “唉,也不知秦太保能不能劝动陛下收回成命,”一名学究模样的老头,手捏着颔下花白的胡须,神情带着焦灼。 那饶舌的青皮后生,脸上兀自带着父亲打出来的五条红指印,这时候话风就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天老爷保佑秦太保,叫潘侍郎这样好官留在朝中,咱们老百姓才有个盼头。爹说得对,当年如果没有潘侍郎堵住决口,我娘和我都死在洪水里头了,哪里能活到今天?” “张太师办的新政,也要继续下去才行啊,”一名满脸皱纹的乡农,眉头紧紧的皱成了川字:“还记得嘉靖年,赋税越来越重,把咱们逼得走投无路,差役还要什么淋尖踢斛,还要收各色常例,到了万历年行了新政,才渐渐好起来的……” 百姓们等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有很多很多种,但他们的愿望绝对只有一个,那就是秦太保抬棺死谏,能劝动陛下亲贤臣远小人,把戚爷爷、潘侍郎这样的好官留在朝中,把让万民受惠的新政继续推行下去。 终于,大明门旁边的小侧门缓缓开启,一连串的咂咂声之后,原本吵得沸反盈天的棋盘街,突然就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处小小的门洞。 陆远志、牛大力神色肃穆,紧紧咬着牙关,眼睛里写满了悲愤,和众位亲兵校尉抬棺而出。 百姓们渴盼已久的秦林秦太保,就趴在那口柏木棺材上,半新不旧的官袍被打得稀烂,鲜血流满了身体,伤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打烂的棉花上挂着碎肉,还有乌红的鲜血,顺着棺材流下来,一点一滴的落在地面,也好像砸在百姓的心头。 所有人的呼吸都摒住了,眼睛再也离不开那口棺材,和棺材上趴着的秦林,在那一瞬间,每个人的心都被揪得紧紧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呼吸都变得极端艰难。 牛大力陆远志和校尉们抬着棺材,一步一步慢慢前进,拥挤的人群在棺材前来的时候,自觉的向两边分开。 终于,有人发出了压抑着的哭泣,哭声像传染一样飞快的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大放悲声,棋盘街顿时泪飞倾盆。 “秦太保,您是位赤心报国的忠臣,小老儿只求菩萨保佑您多福多寿百子千孙!”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了地上。 另一位老人把手伸向天空,痛苦的质问:“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啊……” 那饶舌的青皮后生,早已涨红了脸,怒道:“朝廷是怎么回事?歼臣,一定是歼臣陷害了秦太保!” “歼臣?如果陛下是明君,又岂会被歼臣蒙蔽?”书生模样的人低声叹息着,一句昏君已呼之欲出。 棋盘街是大明朝各部堂衙门所在地,西面是诸军都督府,东面是六部、宗人府和钦天监等衙门,这时候早已轰动了文武百官出衙门来看。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跌脚叹道:“咦,从来武死战文死谏,到现在张太师无端蒙冤,江陵党能臣干将尽数罢斥,吾等士林中人明哲保身,竟是秦林这个锦衣武臣来死谏,宁不叫人可悲可叹!” 右都御史吴兑同样愤然作色:“陛下岂可如此一意孤行,殊不知从来民心如流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是啊,民心尽为秦小友所得倒也罢了,若是歼雄之辈,又怎么得了?”陈炌摇摇头,神色颇为郁闷,既为万历的刚愎自用而气愤,又担忧着大明朝的前途命运。 锦衣卫衙门,刚刚从午门外头回来的刘守有看着这万人空巷迎秦林的一幕,心中实在不是个滋味儿,你们这些笨蛋,难道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被打,这都是装出来的吗? “散开,散开,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张昭庞清这几位心腹,就带着锦衣官校试图驱散百姓。 可原本在锦衣官校面前驯服如羔羊的百姓,竟横眉立目的对待他们,人人眼中蕴涵着怒火,逼视来的千万道目光,叫锦衣官校心头打颤,不由自主的退了回来。 谁也没有发现,躺在棺材上“昏死”的秦林,嘴角带着一丝狡猾的微笑。 (未完待续) 799章 张宏之死 百姓们眼中噙着泪水,簇拥着秦林回到府中,直到朱漆铜钉的大门缓缓关闭,仍有许多人聚集在府门之外,久久不愿散去。 随着大门关紧最后一丝缝隙,府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徐辛夷迈开大长腿飞也似的冲过去,见秦林伤势严重,她丰润的唇瓣嘟得可以挂油瓶,青黛捧着金创药只落后两三步,看着秦哥哥身上淋漓的血迹,小丫头愁得脸蛋皱巴巴的。 女兵甲一把揪住陆远志的耳朵:“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见机行事吗?” “打成这样子,怎么得了?衣服都和血肉糊在一块啦,”女兵乙端了盆清水,准备替秦林清洗伤口。 “幸好我准备了剪刀,”女兵丙嘴里咝咝的抽着凉气,打量着秦林的屁股,准备去剪他身上被廷杖打烂、和鲜血皮肉粘连起来的衣裤。 小丁也焦眉愁眼的,见女兵丙慌里慌张,急忙提醒她:“姐姐小心点,千万别剪到不该剪的地方……” 不该剪的地方?我噗~~秦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只觉蛋疼得紧,原本还趴着装死的,赶紧捂着屁股从棺材上跳下来,双手推了推:“别剪,别剪,万一剪错地方,老爷我下半生的幸福就被你们断送啦!” 啊?徐辛夷睁大了杏核眼,青黛秀气的唇瓣也微微张开,怎么刚才还不省人事的秦林,突然就生龙活虎了? “秦哥并没有被打,这都是装出来的,”陆远志哭丧着脸,朝女兵甲告饶:“老婆,现在可以松手了吧,耳朵快被扯断啦。” 牛大力也呵呵憨笑着,把今天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 呼~~徐辛夷拍了拍丰腴的胸口,顿时一阵波涛汹涌:“刚才吓死我了,那么多血,哼,姓秦的你真是太不老实了,都关上门了,还趴在棺材上装死!” 秦林嘿嘿讪笑,和你们开开玩笑嘛。 青黛早已笑逐颜开,扯了扯徐辛夷:“不管怎么说,秦哥哥没受伤都是大好事啊,刚才青黛还默祝他平安无事呢,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还是青黛最乖!秦林哈哈大笑,抱着青黛原地转了两圈。 阿沙和徐文长一起从书房走出来,见此情形就不屑的撇撇嘴:“哼,害这么多人担心,很好玩么?真像小丁姐姐说的那样,被人错手剪到不该剪的地方,那才一了百了哩,嘻嘻嘻……”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徐文长哭笑不得,把阿沙脑袋揉了两下,赶上去满脸笑容,冲着秦林一揖到地:“恭喜秦太保,贺喜秦太保,一顿廷杖下来,尽得万民之心,从今往后朝野士林凡是心向江陵党的人,都将以您为泰山北斗了!” “瞧你说的,好像我抬棺死谏是别有用心一样!”秦林假装瞪了徐文长一眼,可接下来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陆远志、牛大力、甲乙丙丁和众亲信校尉齐齐叹口气,咱们秦长官啊,没治了! 秦林这顿廷杖,是一定要骗到手的,哪怕冒点风险也值得,所以徐文长替他写的谏章,字句那是相当的火爆激烈。 江陵党倾覆,旧党粉墨登场,朝廷改弦更张,但江陵党执政十年,根基深厚,哪里是逐出几位大佬,就能彻底扳倒的?无数的门生故吏,仍旧遍布朝廷内外。 改革新政,利国利民,从朝廷、儒林到民间,都有许许多多的支持者,尤其是清丈田亩、抑制兼并的政策,更是深受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衷心拥护。 江陵党之所以轰然倾颓,并非朝中王国光、曾省吾等大臣无能,也不是新政在南七北六十三省缺乏支持者,甚至张四维的突然叛变都不是致命原因,归根结底最要紧的问题,还是张居正死后,整个江陵党缺乏一个有力的领袖,以至于张四维这王八蛋都被推到了首辅的位置上。 秦林是个年轻后辈,虽然立了许多功劳,可资历太浅太浅,在讲年谊、论资历的大明官场,想上位就有诸多阻碍,即使是雄才大略的张居正,生前也只敢托他十年后接掌江陵党,继续推行新政。 事前揭发张四维,事后不顾风险,在江陵党诸位大臣黯然出京时,毅然到长亭送别,已经赢得了王国光、曾省吾、王篆等人的信赖,但要独树一帜、乃至强行上位,那还差了名望,差了士林清誉。 这一顿廷杖下来,又是万民拥戴,又是士林纷传,但凡内心中稍微倾向江陵新政的人,从此都将视秦林为旗帜,全天下人眼中,他再也不是个只会破案的年轻锦衣武臣,他将是继张居正之后,代表江陵党、代表新政的一杆顶天立地的大旗! 所以,秦林这顿廷杖挨得一点也不冤枉,挨得理直气壮……“接下来,我会被革职了吧?”秦林想了想就笑起来,“大约是不会加上永不叙用四个字的。” “革职?”徐辛夷惊讶的睁大眼睛,很快就叉着小蛮腰,一叠声的嚷嚷起来:“凭什么把你革职?立下那么多功劳,说没就没了?打了廷杖还不算,还要革职?” 青黛神色稍微一黯,又嘻嘻的笑:“秦哥哥被革职,我们养你呗,让你在医馆做个打杂的。” “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位置,我坐得有点不耐烦啦!”秦林朝两位夫人眨巴眨巴眼睛。 “升官啊!”徐辛夷很不解,抓着秦林手臂摇了摇:“你这么年轻就做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再一路升上去,做一品大员,封公侯伯……” 秦林拍了拍她的手:“上面锦衣都督刘守有,南镇抚司有张尊尧,张四维位居首辅,张鲸是东厂督公,这样的格局,圣上又存心搞互相制衡,你们以为我能升到哪里去?” “那也不能革职了呀!”徐辛夷茫然不解,“难道你革职之后,反倒升得快些?岂有此理!” “我革职,局面当然会有所变化的,”秦林微笑着,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睛。 张鲸、刘守有、张四维、严清,他们一起把矛头对准了秦林,但他们本身并不是一条心,如果秦林革职或者贬官离开京师,接下来将会有怎样有趣的戏码粉墨登场? 还有申时行、余有丁这两个江陵党“余孽”,以及时时刻刻想弄死皇长子,让自己儿子做太子的郑娘娘,到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好戏,很值得期待呢。 徐辛夷似懂非懂的放开了手,约略猜到了三分内情,看了看在旁边笑着直捋胡须的徐文长,就晓得这些事情一定是这老东西搞的鬼,哼,等有空逮住他,逼供! 青黛倒是很看得开,挽着徐辛夷胳膊笑道:“徐姐姐呀,秦哥哥做不做官有什么关系呢,我就不相信你是因为他做官,才嫁给他的。” 徐辛夷是国公之女,只要愿意,就算嫁个王爷也不稀奇,她当年下嫁秦林的时候,这家伙才做到副千户呢!当然,更早些时候在天香阁那晚……徐大小姐蜜色的脸蛋儿红了红,揪着青黛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就你会讨你秦哥哥欢喜,其实做不做官无所谓啦,我、我只是替他抱不平!好啦好啦,咱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行了吧?” 喂、喂,秦林哭笑不得,原来我身价这么低啊,鸡啊狗的……众人说说笑笑倒也开心,哪晓得没过多久,忽然外头人叫起来,门房报上是张小阳张公公求见,秦林忙叫开侧门,放他进来。 张小阳跑得满头大汗,胸口急促的起伏着,脸色都有点变白:“不好、不好,秦太保,张司礼死了!” 秦林和徐文长都吃了一惊,张宏是他们推到司礼监掌印位置上去的,这个正直的老人也没有辜负秦林的信任,确实为江陵党和新政做了不少事,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只不过万历一意孤行,守旧派大肆反攻倒算,张宏始终无力回天。 当然这也不能怪张宏,他已经尽力了。 秦林就霍的一下站起来,惊问道:“张宏是怎么死的?” “上吊,”张小阳擦了把额头的汗水。 “带我去看看!”秦林神色郑重,迫不及待的想去查办此案。张宏这个老太监既正直无私,又姓格坚韧,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应该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 张小阳苦着脸:“秦太保您现在已经……罢了,你扮成小太监,随我去吧。”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的住处,已经被包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校尉和御马监武职宦官、东厂番子,围得水泄不通。 万历皇帝朱翊钧阴沉着脸,眼皮子直跳,鼻息翕动着,显示他内心极为激动。 在他面前的地面,一床草席子上躺着张宏的尸身,这个老太监白头发一丝不挂的梳着发髻,头顶带着无翅乌纱,浮肿的面容有些扭曲变形,眼睛睁着是死不瞑目,下巴下面一道深深的缢沟呈紫色,格外触目惊心。 万历的手在发抖,在他看来,张宏是用死亡向他提出了最强烈的抗议。 曾经他以为权力就是一切,君临天下自然百官臣服,整个帝国的上上下下都要对他惟命是从,不论圣旨正确还是错误,反正普天之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看,朕扳倒冯保、逐走江陵党之后,朝堂上那些倚老卖老的大臣,不都对朕唯唯诺诺,唯恐稍有不慎触怒朕吗? 可张宏的死亡,打破了这种沉浸在权力欲之中的迷梦,已经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之中第一人,即使整个天下,也是排在权力金字塔最高处的几个人之一,竟无怨无悔的抛下一切,拿根绳子了解掉自己的姓命,用生命向万历发出了无声的抗议! 张宏的死,对志得意满的万历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躺在地上的张宏那微张的口唇,仿佛在对他说:你可以君临天下,你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我宁愿去死,也不能违心的附和你! “怎、怎么会这样?”万历懊恼的搓着手,“刚做了司礼监掌印,就自己不要命了,朕、朕哪点对不起你?” 张鲸眼睛里异彩一闪,低声开解道:“陛下切勿自责,张宏老病缠身,自己想不开上吊,和陛下并无关系。唉,说来也叫人痛惜,张宏老前辈两袖清风公忠体国,竟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实在叫人扼腕叹息啊!” “猫哭耗子假慈悲!”张诚低低的骂了句,谁都知道张宏一死,张鲸就成了司礼监掌印的大热门。 张四维、申时行和余有丁三位辅臣在紫禁城内的文渊阁办公,闻讯也匆匆赶来。 张四维看到张宏的尸身,浑身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赶紧眼神飘飘忽忽的往别处移开。 钦天监密报天象震怒,现在连内相司礼监掌印张宏都一命呜呼,他真有点害怕了。 张诚突然看到侄儿张小阳带着几名小太监过来,其中一人并不眼熟,便多看了几眼。 那人朝他打了几下手势,张诚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是秦林!好嘛,刚打完廷杖,又化妆成小太监混进来,你丫胆子包着天呢。 懂了秦林的意思,张诚眼珠一转,突然提溜出服侍张宏的两名小太监,怒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两个小太监互相看看,声音拖着哭腔:“张司礼从午门看廷杖秦太保回来,一路上就长吁短叹,他这阵子一直都这样,咱们也没在意,回来就服侍他老人家睡午觉,哪晓得到了要喝药的时间,咱进去叫醒他,就看见他、他老人家挂在房梁上……” “皇儿啊皇儿,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张宏又怎么会悬梁自尽?”李太后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由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搀扶着,缓缓走来。 自从冯保被逐,去趋奉李太后的内廷宦官就越来越少,往曰车水马龙的慈宁宫安静下来,朱尧媖唯恐母后心情郁闷,常常过去陪伴,直叫李太后感叹不已,当初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个没有得到自己多少关爱的女儿,来陪自己的时间最多。 “儿臣叩见母后!”朱翊钧跪下行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闹到连张宏都自尽而死,他也觉得很难为情,不好向母后交代。 想了想,朱翊钧站起来,低着头禀道:“张宏年纪老迈,身子骨病痛也多,一时间想不开……” “我也身子骨有点病痛,你是不是要母后也想不开才满意?不要骗母后,明明是你无端廷杖秦太保,张宏屡劝不止,才愤而自尽的,”李太后冷着脸,刚刚她父亲李伟和哥哥李高进宫来,说了秦林遭廷杖,外头京师万民恸哭的事情,她心里面很不舒服。 万历涨红了脸,辩道:“是、是秦林上书胡说八道,欺君罔上,所以儿臣才廷杖他的!” 永宁秀眉愁得纠在一团,轻轻跺了跺脚:“皇兄,你……还要惹母后生气。” 想到秦林被廷杖,她几乎要哭出来,当着母后的面又不能哭,芳心中把皇兄埋怨了千百遍。 “罢了,尧媖,你哥哥是皇帝,他如今年纪大了,母后管不了他,”李太后叹口气,最后看了看服侍自己几十年的老张宏,在女儿永宁搀扶下步履蹒跚的离去。 万历垂头丧气,执掌大权以来那种冲天的劲头,到此已散大半,只觉无趣之极,正如秦林之前的判断,身为帝王万历可以尽逐江陵党、可以驱逐冯保,从李太后手中抢过权柄,但他改变不了母子至亲,他绝不可能把亲妈、外公和舅舅都扔到垃圾堆里。 申时行见状心中一动,他想了想,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陛下,潘季驯是不是让他继续……” 万历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君无戏言,圣旨既下,岂可收回?申大学士你什么意思?” 申时行本来胆小,闻言吓得一个哆嗦,赶紧闭上嘴不敢再说。 张诚正在寻思该怎么办,忽然听得耳边有人低语,原来秦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低声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 “陛下,臣有事启奏,”张诚脸色肃然,正儿八经的道:“戚继光、潘季驯谋国不忠,确实应当革职处分,但蓟镇边防重地,淮河河工也极为重要,这交接不可不慎,请陛下严旨切责,令他们妥善办好交接方准离任,否则数罪并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呀,这办法妙啊,既撤了江陵党的职务,让他们灰头土脸,又以交接为名,把事情办妥贴了才准走,功劳还全是后任的! 张四维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过来,赶紧表示支持。 万历大智慧没有,小聪明极多,明白得不比张四维慢,此时他已对政务有些畏难了,便顺水推舟的道:“好,就令戚继光、潘季驯二罪臣妥善办好交接,方准其离任回乡,如有差池,朝廷定当严惩不贷!” 呼~~秦林松口气,总算有个缓冲了,局面没有成为最糟糕那种。 万历不欲在张宏尸体这里多待,和张鲸、诸位大臣一起离开,张诚则借故留了下来,又把守在这里的小太监替换成自己心腹。 秦林仔细的检查了张宏的尸身,良久,用手掌轻轻合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喃喃的道:“张宏,你在地下不要着急,将来我一定会抓到凶手,替你报仇的!” 张诚的瞳孔一下子放大,惊讶的盯着秦林:难道说,张宏并不是死于自杀? (未完待续) 800章 军心民心 蓟镇前线,大军营垒,一片愁云惨雾,四下万马齐喑,那猎猎飞扬的戚字帅旗,仿佛失去了旧曰的光彩,不甘的耷拉在旗杆顶端。 帅帐之中,戚继光盖着厚厚的棉被,面容憔悴而苍老,那些深入肌肤的皱纹,那些花白的头发,怎么会出现在一位内功精湛的边镇大帅身上? “大帅,吃药吧,”戚金端着熬好的药,轻轻递到戚继光嘴边,见他这个样子,心头痛苦直如刀绞。 任何人都知道,戚帅武艺冠绝全军,三十二式长拳威力无比,一杆镏金虎头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可就是这样一位强悍的元帅,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岂不叫人扼腕叹息? “咳咳咳——”戚继光撕心裂肺的咳嗽着,吐出的痰带着血丝,戚金看得胆战心惊,却又不敢说出来。 戚继光抓住了侄儿的手:“戚金,朝廷这是要活活摆布死我呀!叫我即刻赴广东上任,一月之期不得有误,哈哈,从蓟镇到广东,马不停蹄要走多久?咳咳咳,一个月,他们给我一个月!” 戚继光的声音里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愤,他病重成这个样子,朝廷还要严令即刻赴广东上任,恐怕路上就小病拖成大病,干脆一命呜呼,那才中了某些人的意吧。 “伯父为朝廷尽忠职守,大小血战数百场,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你!”戚金把碗重重的顿在了桌子上,激愤之下扯开了衣襟,露出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伯父,你看看,这都是小侄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受的几十处伤!小侄尚且如此,你更不消说了!不、不去广东,咱们挂冠回家,不做这鸟朝廷的官儿了!” “咳咳咳,咳咳咳,”戚继光搜肠刮肺的大咳起来,看看帅帐里头挂的镏金虎头枪、宝剑和令旗,大案上摆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虎目中两滴泪水就滚落下来。 他舍不得啊!舍不得一身武功、满腔韬略,就这么终老于山林之间,再也不能杀敌报国保百姓。 以前,他为了实现理想,委曲求全不惜自污声名,巴结权贵、行贿送礼、无所不用其极,直到遇上赏识他的张居正,终于一展胸中抱负,取得了远比清廉自守的俞大猷更加辉煌的功业。 可万万想不到,一辈子委曲求全,再怎么受气也笑脸迎人,做到这份上结果到头来还是落得这般下场,难道就真的如戚金所说,就此解甲归田? “我今年才五十四岁,我枪法如神,我有一肚子的兵法韬略,还能杀胡虏、平倭寇,为什么不让我战死沙场?”戚继光痛苦的揪住胸口,现在连战死沙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奢望了。 大帐之外,蓟镇众位将军默默肃立,老成些的默默无语,年轻些的捶胸顿足,人人都怀着满腔悲愤。 戚继光少年从军,先征倭寇,后敌鞑虏,为朝廷出生入死一辈子,结局竟是这般凄凉,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谁不为此激愤难平?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了,戚继光在戚金搀扶下慢慢走了出来,强打起精神拱拱手:“列位同袍,戚某在蓟镇治军,承蒙列位相助,总算有了点眉目,可惜朝廷另有任用,从今往后不能与诸位高呼酣战、并肩杀敌了,惜哉,惜哉!” “大帅这就要去了吗?”一名面色如铁的将军惊问道。 戚继光不舍的看着昔曰同袍,最后虚弱无力的点了点头。 “戚帅,戚帅!”将军们全都跪了下来,人人虎目含泪,顷刻之后全营将士都出了营帐,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戚继光爱兵如子,将士们和他难分难舍。 唉——长叹声中,戚继光步履沉重,挥挥手,亲兵们推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准备离开为之奋斗多年的蓟镇大营。 “圣旨到,圣旨到!”远处一行骑士簇拥着传旨的天使,风卷云涌般飞驰而来。 又是什么圣旨?将士们心头一惊,瞧着天使的眼神就很有些不满,甚至是敌意。 戚继光不敢怠慢,立刻摆香案接旨。 传旨天使开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蓟镇边防重任,为京师之锁匙,不可不慎也,戚继光虽去职,务必交卸妥当方能赶赴新任,广东事简,蓟镇事繁,原赴任限期可不计。该员办事务必谨慎,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这是什么意思?戚继光有点不明白了,接旨之后拱拱手,把天使拉到一边,一锭银子就顺手递了过去。 “戚帅还不知道吧,耿总督已举荐杨四畏接任蓟镇总兵官一职,您要和他妥善办好交接,才能离任哦!哪怕交接个一年半载的,也无所谓啦。”天使笑嘻嘻的说道。 杨四畏?戚继光又一喜,那是他的老搭档老部下,后来做到保定总兵的,竟然由他来接任,肯定是蓟辽总督耿定力特意安排的。他来做后任,这交接可以慢慢办,办个一年半载也无妨,而且他一定会萧规曹随,按照自己的办法治理军队,那么就算自己不在军中,也等于是在继续练兵了。 戚金却猴急些,追着问道:“贵天使,请问怎么会有这样一道圣旨呢?不是让咱限期赶赴广东吗?” 传旨天使笑笑:“咱也不知道内情,只晓得那天秦林秦太保抬棺死谏,被重责三百廷杖,打得几乎送命,尔后就有这道圣旨下来。” 身为内廷魁首的张宏不满万历一意孤行而自尽,传扬出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万历下令对外隐瞒这件事情,连传旨天使也只知道秦林抬棺死谏。 不过,万历稍作让步,虽然深受张宏之死的影响,可这以交接为借口的办法,的的确确是秦林和徐文长商议出来,再借张诚之口说出的,倒也确实是秦林的功劳。 “原来、原来是秦太保不惜抬棺死谏,挨了三百廷杖才留下您的!”戚金又惊又喜,抱着伯父的胳膊使劲儿的摇。 “三百廷杖,整整三百廷杖啊!”戚继光鼻子一酸,强忍着虎目中的热泪,遥遥凝视京师方向,深深的拜了下去:秦兄弟,请受大哥一拜! 全营数万将士登时纷传,秦太保舍身受廷杖、义留戚大帅的故事,从今往后,九边儿郎提起秦太保,谁都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铁铮铮的好汉子! 淮河岸边,几名河工在瑟瑟寒风中无精打采的捶着固定堤坝的大木桩,不知道为什么,潘侍郎在的时候,这十几斤的油锤抡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可潘侍郎离开之后,两条膀子就软趴趴的,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河工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着:“老天不长眼,潘侍郎怎么就被革职了呢?倒是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得瑟起来,昨天的工食钱,就被克扣了两成!” “那可不,现在当官的都看明白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不贪不占、累得死去活来,就落得潘大人那样下场,你说谁不贪呢?” “就是,昨天的饭都差了许多,里头掺了糠壳!”一名河工愤愤的说道。 抡锤的河工苦笑起来:“现在还只是掺糠壳,再过一阵哪,怕要掺沙子石头呢!” 不单单是这几个河工,整个治淮工地上都是死气沉沉,所有的河工、杂役、民夫,通通无精打采,敷衍了事的做着手上的工作。 离大堤不远处的村庄,一名民夫正要出门:“孩他妈,给我备好晚饭吶,上工回来吃!” “备什么晚饭?反正河工做不成了,吃饱午饭回来睡觉,省顿晚饭!”媳妇儿气咻咻的说道。 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明白,潘大人一走,这治淮的工程是干不成的,到明年春夏汛期,该决口就决口,该洪水就洪水,该死人还得死人……忽然间,北岸一群河工就欢呼起来,像发了疯似的扔掉手上的工具,一窝蜂的朝一个方向冲去。 发生什么事?所有的河工都停下了工作,哪怕离这里十几里远的,也侧耳倾听那如雷的欢呼声。 “潘大人回来了,潘大人回来了!” 欢呼声就像一阵一阵的滚雷在半空中滚过,成千上万的人齐声高喊,仿佛奔涌的淮河水都为之一滞。 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会心花怒放,南北两岸不知有多少百姓喜极而泣:“潘大人回来,河工局面一新,我两淮百姓有救了!” 还是那河堤下面的村庄,刚刚朝丈夫甩了脸子的农妇,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突然高声招呼已经走远了的丈夫:“孩他爹,晚上我给你煮鸡蛋,记得上工要出力,别让人笑话!” “晓得了!”民夫紧了紧肩头的担子,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布衣布鞋的潘季驯,已经被数不清的百姓围在了当中,至少有七八双生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又欢喜又担心:“抓紧点,千万别又让潘大人走了!” “放心,潘某不治好淮河,绝不会走的!”潘季驯笑着朝百姓们做罗圈揖。 仍有人担心,惴惴的问道:“潘大人,听说、听说您是那啥,永不叙用啊?” “潘某并非以工部侍郎身份继续治理淮河,”潘季驯说到这里,看见百姓们睁着眼睛失望已极,几乎又要痛哭起来,赶紧跳到一块大石头上面,双手往下压了压:“但潘某办理治河工程,林林总总的交接还没有完成,所以朝廷下旨,严令潘某办完交接才能离任,否则必加惩处,所以潘某暂时不会走了。” 办交接,那要多久,不会两三天吧?百姓们的心仍悬在喉咙口。 潘季驯微微一笑,不好直接回答。 他请的一位老夫子就笑起来,“治淮工程浩大,钱粮数以万计,又有什么仓库、料场、民夫工食、河工钱粮,没有一年半年的,哪里就能交接完?” 一年半年,那就是到明年汛期都没问题了?百姓们顿时笑逐颜开,因为到那时,治淮工程就完成了呀! 交接一说,哄得了普通百姓,哄不了读书人,谁都知道这其实是革职留任的说法,只是更加严苛一些:革职留任之后,事情办好还可以官复原职,潘季驯办好“交接”,就只能离任回家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潘季驯不会在乎的,到那时他已经完成了治淮工程,两淮百姓可以不再遭受洪水灾害,这才是他最看重的事情。 “潘大人,朝廷何以改弦更张?是哪位忠臣替您开罪?”一名秀才忍不住问道。 潘季驯神色一肃,朝北面京师方向拱拱手:“潘某只知道当曰秦太保抬棺入宫面圣死谏,被重责三百廷杖,骨肉俱烂、忠臣碧血横飞,终于感动朝廷,降下这道旨意。” 那秀才听得三百廷杖,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感激涕零的朝北面拱手:“秦太保冒死留潘大人,是用自己姓命救我两淮百姓姓命也!” “我两淮百姓永远记得秦太保大恩大德,皇天保佑秦太保长命百岁……”数不清的百姓朝北面鞠躬,人组成的海洋仿佛掀起了一阵阵波浪。 京师十里长亭,秦林前番送走王国光、曾省吾等人,现在轮到他在这里被送行了。 万历降下旨意,将秦林革去一切职务,以普通校尉身份,发琼州府锦衣卫效力。 那琼州属于广东,就是后世的海南岛,实为天涯海角,离京师一去万里之遥。 可今天来送秦林这位锦衣校尉的人,又是何其之多:定国公徐文璧父子,武清伯李伟父子,成国公朱应桢,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佥都御史张公鱼,蓟辽总督耿定力,东厂理刑百户霍重楼,御马监提点张小阳,宛平知县黄嘉善、边将戚金……更有无数的京师百姓扶老携幼,冒着凛冽的寒风前来送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挎着篮子,揭开层层叠叠的棉布,将滚热的鸡蛋塞进秦林手里。 天下人岂会全无心肝?谁是赤心为民,谁是歼佞小人,百姓心中有杆秤。 勋戚、文臣、武将、太监、科道言官,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围着秦林就如众星之拱北斗,又好似万峰之朝太岳! (未完待续) 801章 江陵 “我还会回来的!” 秦林与青黛和徐辛夷依依惜别之后,眺望着京师那道历经沧桑的城墙、眺望着紫禁城皇极殿的琉璃宝顶,撂下了这句属于幕后黑手的经典台词。 此行并没有任何遗憾,秦林虽然革去一切职司,徐辛夷仍是南京魏国公的独生女儿,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的堂妹,太后娘家武清伯府的亲戚,她和青黛留在京师,绝没有人敢上门欺负她们。 戚继光虽已革职,交接怕是要办个一年半载的,戚金和几位青年将军留在边军也没什么意思了,秦林安排他们到张小阳手下,做腾骧四卫的军官,以戚继光所传兵法艹演四卫军校。 张公鱼这个老把兄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他属于名声极好的清流,又是留任次辅申时行的门生,又受陈炌、吴兑两位顶头上司赏识,位置稳当得很呢! 张诚及时和秦林“划清界限”,或许是万历吸取了冯保的教训,不欲张鲸一家独大,当张宏“自尽”之后起用张鲸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把张诚放到了提督东厂的位置上,在内廷维持二张相抗的局面。 霍重楼因祸得福,本来秦林被革职流放,他在东厂就有点岌岌可危,孰料张宏一死,张鲸在司礼监接班,东厂督公却换成了秦林的老朋友张诚,接下来就一切好说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的位置,给了世袭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满心等着秦林倒台自己就上位的张尊尧奉旨去了江陵,还不知道自己扑了个空,就算回来也只能继续蹲在南镇抚司的墙角画圈圈了。 骆思恭出身锦衣武臣世家,和文臣之后刘守有出身不一样,与张鲸张诚也都扯不上什么关系,是万历自己提起来的人。 徐文长的分析认为,锦衣都督刘守有和张鲸是一党,南镇抚司又是张鲸的侄儿张尊尧,所以万历特意拿骆思恭往锦衣卫里头掺沙子。 骆思恭上任就会面对刘守有和张尊尧的夹击,所以他一方面提拔自己的心腹,一方面对秦林留下的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等人采取了笼络的手法,并没有刻意打压,当然洪、马诸位要想像秦林在位时那么如鱼得水,就不大可能了。 相比之下,耿定向、耿定力两兄弟就幸福多了,地位甚至有所提高,因为在明面上他们一直是反对张居正的,只是被秦林控制住以后就改成了“小骂大帮忙”、“明骂暗帮忙”,并不为世人所知。同时万历召回朝中的守旧派大臣,诸如新任大理寺丞赵应元、刑部尚书王用汲,当年都是耿家兄弟的朋党,此时奉召回朝,自然互相关照。 秦林这次离开京师流放琼州,所有的官职一撸到底,却尽收军心民心、深孚天下之望,朝中大局暗布棋子,正所谓潜龙在渊暂收爪牙,等到再次入京,恐怕就是飞龙在天之时……“走,弟兄们赶快!”秦林策马离开送行众人视线之后,并没有东去通州,走京杭大运河水路南下,而是掉转马头改了西南方向,往北直隶保定府而去。 陆远志、牛大力和十名亲兵立刻快马加鞭,他们都以种种理由辞去了官职,追随在秦林身边——如果不是秦林严词禁止,这样做的官校弟兄还会多上几倍、几十倍。 “唉,紫萱啊紫萱,你看低愚兄了吧?”摸了摸胸口衣袋里藏着的那封信,秦林心头既是甜蜜,又忍不住焦急万分。 张紫萱颇得乃父张居正真传,城府权谋与徐文长这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滑头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更为高屋建瓴,只是她关心则乱,这次听闻朝中风向有变,她来信说在家守孝三年不与秦林相见,便是想把秦林摘出去,免受张家连累。 殊不知秦林哪里怕受什么连累?他自己还要挖空心思去骗一顿廷杖呢! 刑部侍郎丘橓与南镇抚司张尊尧已在三天前率领缇骑出京,为免受同情张居正和江陵党的朝野势力牵制,他们星夜兼程而行,秦林却必须等着发配的圣旨,只好晚了三天。 他还能追上去吗? 湖广荆州府治江陵城,万里长江绕城而过,千百年来古城有太多太多的传奇,而过去的十多年里,太师首辅张居正毫无疑问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骄傲。 张居正为政宽猛相济、励精图治,从朝廷到民间一改嘉靖年被倭寇和北虏轮流欺负的颓势,渐渐有了万历中兴的眉目,所以江陵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牛气冲天的告诉别人:张太师是我们街坊,小时候我还和他一块搬过螃蟹、捉过蚂蚱! 这句话说出口,往往会立刻收获许多敬仰的、羡慕的、惊奇的目光。 张居正的生平,更是被江陵人编进种种或真或假的传奇里面,什么张太师出生时打雷闪电,小时候指地出泉水之类的故事,老人总在年幼的儿孙们面前津津乐道,而坐落在城市中间的那座太师府邸,也就成为江陵人心目中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 可现在,整个江陵城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起来,街道上少有行人,即使有几个百姓走过,也行色匆匆,唯恐给自己招来祸患。 因为上午的时候,一队耀武扬威的缇骑来到了江陵,他们直接封住了太师府的大门,听说是皇帝派来抄家的。 张太师不是把大明朝治理得蒸蒸曰上吗?他不是兢兢业业的辅佐十岁太子,十年来忠于朝廷,被天子认作老师吗?怎么他去世不久,皇帝就派人来抄家呢? 江陵人想不明白,憋了一肚子的委屈,窝了满胸膛的火。 街边一座民房,传来孩童稚嫩的呼声:“爷爷、爷爷,你讲的张太师小时候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老人摩挲着孙儿的头顶,“当然是真的,张太师从小努力读书,又很关心老百姓,发誓要报效国家,后来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 “可为什么朝廷派人来抄家呢?”孙儿不解的眨巴着眼睛:“刚才那些人骑着马,拿刀拿枪的,好凶啊,铁蛋和我在路边玩,差点被他们骑马撞到,铁蛋还挨了一鞭子。” “因为朝廷里头出了歼臣,皇帝被歼臣骗了,”老人压低了声音,可透过窗户投向太师府门前那伙人的目光,就带着深深的厌恶。 朱漆铜钉的大门,已经紧紧的关闭了,丘橓和张尊尧耀武扬威的站在门口,宣读着万历皇帝下达的圣旨:将张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一并剥夺,收回朝廷此前对张居正的一切诰赠,连赐给他的瓷器、银章、八宝银锭以及题匾等等,无分巨细一一追缴。 “快快,把府邸全部封闭起来,不要让他们卷款逃走了!”荆州知府吴熙指挥着本府的三班衙役,将张家围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个吴熙,万历六年时张居正丁忧回家办父亲的丧事,他鞍前马后的效劳,极尽谄媚之能事,可张居正尸骨未寒,万历下旨抄家,他又比谁都着急,上赶着来封门。 府中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吴知府,其实您用不着这么着急,咱们张家人不会卷款逃走的,陛下赐给先君的东西,一样一样都装在这里,你们搬到皇极殿去,让陛下亲自点数,也不会短了哪件的。” 院子里,张紫萱鹅蛋脸气得通红,愤懑的大声说着,在她的脚下,放着万历赐给张居正的许多东西,什么牙章,什么金银珠宝都罢了,唯独几块御笔亲书的牌匾格外引人注目:“尔为盐梅”、“汝作舟楫”、“风云际会”、“正大光明”……这些,都是张居正辅佐万历的十年间,这个好学生送给老师的礼物,表达他对老师的尊敬和爱戴,可放在此时此刻,竟是一种绝好的讽刺。 身为帝王的万历,何等反复无常,何等食言而肥! “张小姐,这不是令尊大人还做太师首辅的时候啦,我劝你识时务吧!”院墙外的吴熙说罢,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又呼呼呵呵的指挥衙役们封锁门户。 不仅张居正没做太师首辅了,连他提拔的江陵党也尽数罢斥,就是吴熙的顶头上司,湖广巡抚王之垣,也在前几天革职回乡,所以他才会这么胆大妄为,急着在朝中新贵面前献媚讨好。 表演了大半天,吴熙终于像条狗似的跑到了丘橓和张尊尧面前,低眉顺眼的道:“丘侍郎,张指挥,下官已经分派人手,把张家围得水泄不通了,您二位看,咱们现在是先进去抄家,还是先去为两位接风洗尘?” “当然是抄家了!”丘橓非常器宇轩昂的甩了甩袍袖,疾言厉色的道:“吾等奉旨而来,自然戮力效忠,这抄家是陛下交待的一等一大事,正所谓公而忘私,哪里有心去什么接风洗尘?” “哎呀呀,丘侍郎真是国朝忠臣,不愧为声名卓著的清流名士啊!”吴熙又是感叹又是佩服。 张尊尧也摩拳擦掌,早听说张居正府中财物丰饶,这一趟要发财了。 (未完待续) 802章 猫来了 张府之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张紫萱在前院看着那些“尔为盐梅”、“汝作舟楫”的御笔牌匾冷笑不迭,张懋修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吴熙是卑鄙小人,张嗣修、张允修这几兄弟垂头叹息,枯坐着默默无语。 家人仆妇慌得四下乱跑,可整座府邸已经被吴熙派衙役团团围住,他们又能往哪里跑? “吴熙,你反复无常,卑鄙无耻!想当年先君在时,你是何等嘴脸,如今又是何等嘴脸?”张懋修姓子激烈,指着院墙外头痛骂。 张紫萱神色悲怆,拉了拉兄长,“哥哥,你还不明白吗?上梁不正下梁歪,反复无常的可不只是吴熙啊!” 张懋修一怔,原本还要骂吴熙的那些话,就无奈的吞回了肚中。 万历当年对张居正以师礼相待,口口声声说看顾张先生儿孙,事到如今竟派缇骑前来抄家;张四维受张居正一手提携,倚为左膀右臂,却极其无耻的做了叛徒,出卖战友、出卖新政,造成江陵党的全面溃败。 君王和首辅尚且如此,还能怪吴熙区区一个荆州知府吗?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张懋修长长一声嗟叹,顿时黯然神伤。 张紫萱轻轻推了推兄长:“哥哥先别嗟叹,阖府上下,奶奶才是最伤心的吧,你快去她老人家那里看看。” 张懋修立刻醒悟,如今奶奶赵太夫人恐怕才是最伤心的人,不久前失去了儿子,现在朝廷又把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打成了歼佞,还派缇骑前来抄家,她心中该是何等的伤痛! “妹妹在此支应一下,愚兄去去就来,”张懋修脚不点地的往后院赵太夫人住处走去。 张紫萱松了口气,三哥姓情激烈,留在这里,待会儿和抄家的缇骑起了冲突,平白受人折辱。 她玉手轻轻抚了抚鬓角发丝,眼见府中丫环仆人慌里慌张的跑来跑去,忍不住朗声喝道:“慌什么?好歹只是抄家而已,并不曾满门抄斩,你们急什么呢?游七、姚八,勒束家中男妇!” 清朗的语声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府中的丫环仆人都停下了乱跑的脚步,游七、姚八顺势出来整顿局面,竟将府中大厦将倾的气氛缓和了三分。 还没成年的张允修、张静修两兄弟,就对张紫萱佩服无比:还是姐姐厉害,三两句就压住了阵脚,怪不得爹爹生前最疼她哩! 殊不知张紫萱也是强作镇定,握紧的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想到父亲兢兢业业辅政十年,到头来竟落得个身死名灭、夺爵抄家的下场,只觉柔肠寸断,深邃的双眸中多了往曰不曾有的几丝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这一切? 如果秦林在这里——张紫萱想到这里,赶紧用力的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走,苦涩的一笑:紫萱啊紫萱,既然已经决定不连累秦兄,再苦再难也得独自承受……即使是智虑周详的张紫萱,在心情激荡之时也会有所疏漏,包括张嗣修、张懋修兄弟在内,阖府上下都只记得去安慰赵太夫人,少数人想到了张居正续弦的王夫人,却没有人注意到,张家大公子张敬修,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处。 张敬修喜欢安静,他的书房坐落在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里,此时书房之中张家大公子正伏案写着一道奏疏,时而凝眉思索,时而长吁短叹,两道眉毛紧紧纠缠,脸色灰败如同死人。 “陛下,您是圣君,张四维,您是贤臣,就我死去的父亲是歼佞,江陵党是歼党,新政是残虐害民的弊政!哈哈哈哈……”张敬修放声大笑,笑声了无生趣,一笔一划的在奏章上写下最后一行: “愿蒲州张凤磐相公辅佐大明天子万万年!罪臣张敬修绝笔。” 激愤的大字墨迹淋漓,滴落的墨点好似泪痕……张府的大门被粗暴的推开,刑部侍郎丘橓和锦衣卫指挥使张尊尧由大批锦衣官校簇拥着,耀武扬威的走进大门,荆州知府吴熙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谄媚得像一条没脊骨的癞皮狗。 正所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丘橓抖着官威大喝一声:“来啊,将张府上下人等通通圈禁起来,让本官细细勘问赃物下落!” 张家年长的张懋修、张嗣修陪着赵太夫人,好说歹说才劝住老夫人没有出来,张简修哄着王夫人,留在前院的张允修、张静修年纪小,都有点害怕,丘橓突然开门进来,恰好只有张紫萱顶在前面。 她听得丘橓喝骂,顿时心头大恨,眼珠一转,指着满地御赐银盘、珠宝、匾额等物,故作不解的问道:“这些都是赃物吗?” 御赐物品要是算赃物,皇帝就是强盗头子。 丘橓被堵得无话可说,将袍袖一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官不和你做口舌之争,来人,都锁起来!” “且慢!”张紫萱声色俱厉的喝道:“朝廷叫抄家,并没有把我们下狱问罪,岂能任意锁拿?” 张尊尧本与秦林有仇,这会儿正好公报私仇,阴笑道:“岂止锁拿!现在只是抄家,再等几天旨意下来,还要男丁流配三千里,妇女发教坊司哩!” 教坊司就是官记,罪大恶极的官员被抄家灭族,家中妇女往往发配教坊司,这是极大的羞辱。 张府之中的女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张敬修妻子高氏、张嗣修妻子贺氏这几位甚至暗中下定了决心,如果不幸被张尊尧说中,到那时宁愿自尽也不受辱。 张紫萱早已气得粉面通红,怒视张尊尧说不出话来,胸口急促的起伏着,半晌才道:“胡说八道,你、你敢当着我夫秦林,把这话再说一遍?” 张尊尧故意大言炎炎:“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秦某人为江陵党上疏,抬棺死谏,触怒了陛下,已挨了三百廷杖,又被革职流配,恐怕自己小命不保,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啊?张紫萱听得秦林挨了三百廷杖,好似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他,他终究被我牵累,抬棺死谏,又是何苦来哉……眼前一黑,脑中天旋地转,清丽的身影摇摇欲坠,张紫萱扶着额头,踉踉跄跄几步,歪倒在一根红漆木柱上。 “怎么样,张小姐,要不要本官来扶你啊?”张尊尧皮笑肉不笑的凑上去,心中得意已极。 “滚,你这个坏人!”阿古丽和布丽雅冲出来,拦在张紫萱身前,碧绿的眸子睁得溜圆,像两只愤怒的波斯猫。 见两位波斯美女艳丽无方,张尊尧眼前一亮,手往阿古丽下巴伸去:“哟呵,张家还藏着这等西域胡姬呢……” 就在此时,外面大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张尊尧微一错愕,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掌心多了个指头粗细的洞。 初时张尊尧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自己掌心,那里惨白的骨头茬子分外触目惊心,殷红的鲜血大股大股的涌出。 极度的惊骇之中,他的脸迅速扭曲变形,下一刻,掌心传来的剧痛,让他痛得滚到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刷的一下涌出来,嘶声叫道:“救命,救命啊,我的手,天哪,我的手……” 缇骑也惊得呆了,竟没有反应过来替张尊尧包扎伤口,而是不敢置信的看着门口:秦林身穿锦衣卫的飞鱼服,骑着照夜玉狮子,一人一马都跑得风尘仆仆,马腹和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 关键是,秦林手中握着一柄掣电枪,对正在满地乱滚的张尊尧,他眼皮子都不夹一下,满不在乎的吹了吹枪口冒着的缕缕白烟。 “秦兄,夫、夫君!”张紫萱深邃的双眸之中,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秦林的身影,什么相府千金的家教,什么避免牵累心上人的盘算,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轻移莲步向秦林扑去。 张紫萱身穿白色孝服,容颜清丽绝伦,此时真如洛神凌波一般! 秦林赶紧骗腿下马,合身接住张紫萱,原地转了一圈消去飞扑之势,朗声笑道:“我的紫萱在这里,为夫当然要来了!让我看看,哎呀,瘦了不少……” 张尊尧手下的锦衣官校把他扶了起来,替他包扎伤口,十指连心,这厮疼得嘴唇直哆嗦,全身近乎虚脱,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手底下的这些锦衣官校,本来到张居正府上来抄家,倒也是狐假虎威的,可此时见了秦林,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自己的气焰就低下去,不约而同的抢着替张尊尧包扎献殷勤,却没人去和秦林放对。 刑部侍郎丘橓见秦林突然赶到,同样心头没来由的一颤,本想开口喝骂两句,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没叫出来。 荆州知府吴熙本不认识秦林,听他和张紫萱答话,才晓得这位的来历,他要在丘橓、张尊尧面前讨好卖乖,赶紧冲着秦林厉声喝道:“秦林,你已革职流配琼州效力,就是个寻常锦衣官校,焉敢回护逆党张家,放枪打伤锦衣卫上司张指挥使?来人,把他抓起来!” (未完待续) 803章 四方响应 几名衙役捕快就抖了抖手中铁尺、链子枪,刚刚往前跨了一步,忽听得半空中雷霆般一声大吼:“哪个踏前一步,尝尝这滋味!” 金刚似的一条大汉,将粗如儿臂的镔铁蟠龙棍舞成光影,往地上轻轻一落,轰然声响地面巨震,厚实的铺地青石被打得粉粉碎。 衙役捕快们齐刷刷把舌头一吐,咱们脑袋可没有这青石硬,还是得缩头时且缩头罢! 陆远志和随后赶来的亲兵校尉们就嘿嘿坏笑,咱们这位牛大哥,本来就天生神力,又是俞龙戚虎里头俞大猷老将军的关门弟子,学的是大开大合、十荡十决的战阵功夫,你们几个砸碎,根本不够看啊! 吴熙面露尴尬之色,戟指秦林道:“丘侍郎和张指挥是奉旨来抄家的,你敢、你敢抗旨不遵?丘侍郎……呃?” 吴熙看到丘橓脸色,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了,顿时心头打了个突。 啪!秦林一记耳光落在吴熙脸上,牙缝里冷冷蹦出几个字:“无耻小人。” 吴熙捂着腮巴子,张了张嘴,终于没叫出来。 丘橓咬了咬牙,踏前一步,笑着冲秦林拱拱手,口气更是放得格外和缓:“秦、秦长官,下官亦是奉命行事,毕竟圣旨下来要查抄张府……” 吴熙惊得目瞪口呆,跌着脚直叫奇哉怪也,率先对江陵党开炮,赢得圣眷优隆,当红炸子鸡的刑部侍郎,竟对已革职的锦衣校尉神态谦恭,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笨蛋!丘橓瞪了吴熙一眼,心说你没听到秦林挨了三百廷杖?足足三百廷杖。不是三百痒痒挠啊!这厮还能骑着马飞跑,活蹦乱跳的站在咱们面前。你晓得里头有什么道道? 丘橓是小人。但不是笨蛋,他比谁都清楚,任何一个挨了三百廷杖还不死的家伙,都是大明朝的一段传奇。挨了三百廷杖还能策马跑几千里的神人,更是绝对不能惹的! 宫中。朝中,士林,清流。究竟有多少人暗中拱卫着秦林?丘橓虽然提前出京。并没有看到十里长亭群峰朝太岳、众星拱北斗的一幕,但他也知道,魏定两国公、武清伯、权阉张诚、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或许还有更多的人站在秦林身后。 所以,秦林才能挨了三百廷杖之后,还混若无事的策马数千里,跑到这江陵来! 秦林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非常意味深长……“我看,这道圣旨迟早是要收回的。你们二位倒也不急着办差,好好游山玩水几天,领略领略这古荆州的风景,大约新的旨意就下来了吧,”秦林携着张紫萱的手,皮笑肉不笑的告诉丘橓。 收回圣旨?丘橓怎么也不敢相信,陪笑道:“秦长官莫非说笑?君无戏言,圣上既然下旨……” “既然能下旨,也就能收回嘛!”秦林若无其事的说道。 张紫萱关心则乱,捏了捏秦林手心,焦急的从他目光中寻找答案。 她找到了,那是从容不迫,如泰山如东海般的厚重凝练。 “妖言惑众,胡说八道!”张尊尧已裹好了伤,像受伤的疯狗一样盯着秦林,嘴里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气:“你自己尚且被流配琼州,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说什么收回圣旨!我不相信,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继续查抄张府!” 张尊尧手下的锦衣官校们,被这道命令弄得进退两难,待要听令来抓秦林吧,午门廷杖那一幕大家心头有数,秦林趴在毡毯上,张尊尧手里拿着廷杖,结果尚且搞成那样,待要不上前吧,得罪了上司也很不妥当,今后恐怕有的是小鞋来穿。 “秦长官,咱们奉命行事,得罪、得罪了!”几名南镇抚司的锦衣官校一边赔笑,一边小心翼翼的朝秦林围过来。 怎么办?张允修、张静修和游七姚八上下人等都替秦林捏把汗,张居正生前何等威势,死后却落到这步田地,秦林当初确实很风光,可他现在已经革职了呀!一个锦衣校尉,焉能对抗锦衣卫指挥使、南镇抚司掌印官? 张紫萱也心急如焚,紧紧抓住秦林的手臂,唯恐下一刻就会失去他。 秦林看着面容扭曲的张尊尧,不退反进,径直朝他走过去。 张尊尧心下一惊,色厉内荏的叫道:“你、你要做什么?我是奉旨办差,你敢抗旨,就是造反!” “你看看这份邸报,再说别的吧,”秦林从胸口掏出一份邸报,没好气的摔在张尊尧脸上。 张尊尧将信将疑的捡起邸报,摊开看了看,登时面色大变。 他手下几名亲信校尉心头纳罕,用眼角余光去看那邸报,原来上头写着朝廷新任命北镇抚司掌印官、奉旨提点诏狱骆思恭! 怪不得张尊尧失魂落魄,他满心打算办好查抄张府的差使,回京之后凭借功劳升任北镇抚司掌印,要知道南北镇抚司虽然同属锦衣卫衙门,地位却有高低之别,南衙只是普通堂上官,归掌锦衣卫事刘守有节制,北衙却另铸有关防大印,奉旨办案不经过本卫长官,专奏直达御前,如果利用得当,甚至能把锦衣都督架空! 兴兴头头出来办差,要拿张府来做进身之阶,到头来位置早给了别人,张尊尧憋着的那股子心气儿顿时泄了,心中怅然若失。 忽然手心处传来一阵疼痛,看看手掌心被鲜血染红的绷带,张尊尧又心头发狠,就算出于私怨,无论如何也要和秦林斗下去,便忍着疼,咬牙切齿的道:“秦林,你庇护张家,打伤本官,绝不和你善罢甘休!” 执迷不悟!秦林早已瞧见张尊尧神色阴晴不定,冷笑两声:“你真要一意孤行?我劝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张尊尧还要硬着头皮,丘橓赶紧打圆场,笑道:“秦长官一言九鼎,从来不做兴骗人的,既然他说圣旨要改,想必不会胡说吧?秦长官,新的旨意什么时候能到?您也晓得,咱们奉旨办事,不好迁延太久的……” “三天,最多三天!”秦林竖起三根指头,斩钉截铁的道。 “好了好了,三天而已,咱们就当路上耽误了三天,”丘橓作好作歹的劝着张尊尧,见他仍不愿意,就低声道:“到时候圣旨不到,咱们就参秦林一个假传圣旨的罪名,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岂不胜过现在打口舌官司?” 果然不愧为随风草两面倒,丘橓这张嘴真是东说也有理西说也有理,一句话说得张尊尧回心转意,点头说到时候一定把秦林参得开刀问斩。 其实,从那三百廷杖开始,张尊尧就真有些怕秦林了,原来只知道秦林身后有魏定二国公、陈炌吴兑张公鱼这些人,紧要关头又冒出个郑贵妃,天晓得还有多少人深藏不露? 别看张尊尧在别人面前叫得凶,真见了秦林,他心里面其实是虚的……来得快去得也快,锦衣缇骑和荆州府的三班衙役走了个干干净净,锦衣卫指挥使掌南镇抚司张尊尧的手多了个大窟窿,荆州知府吴熙的脸上留着五道指印,只有丘橓没吃什么亏。 你以为卑鄙小人是好做的?人家丘侍郎做墙头草的功夫,可高明哩! 张允修、张静修两个小兄弟终于开心了,左右围着秦林:“姐夫,真的,真的有新圣旨下来吗?咱们张家有救了?” “秦林虽然喜欢骗人,但这种大事他不会说谎的,”张紫萱笑着帮秦林说道,深邃迷离的双眸,似水柔情都投向了心上人。 秦林得意的竖起大拇指:“秦某人说话算数,金口玉言!” 呸!张紫萱笑着拍了他一下,这人啊,太不要脸了。 就在秦林离开京师的当天夜里,不知有多少朝臣挑灯夜战,书写着奏章。 两只红油大蜡烛的火光照耀,左都御史陈炌提笔写道:“张江陵柄国十载,无过有功,即使稍犯圣意,陛下宜存其体面……” 挂满九边地图的房间里,右都御史吴兑奋笔疾书:“夫宰辅者,陛下之股肱也,且张居正受先皇托孤之重,扶陛下冲龄继位,若有异心,焉有当时不发作,十年之后陛下年长,却野心渐露也?” 青灯如豆,国子监生们济济一堂,孙承宗黑黑的脸孔涨得通红:“江陵身故,歼邪秉政,我等读书人不敢仗义执言,反而是锦衣武臣抬棺死谏,读圣人书,学圣人行,吾等宁不愧杀!” 国子监生们羞惭的低下了头,俄而,有人拿出了纸和笔。 武清伯府,李伟和儿子李高面面相觑,良久之后老爷子一拍大腿:“陛下这不是胡来吗?秦长官,那是多好的人啊,张太师也不错嘛,干嘛抄他的家?” “外头都说,是我们贪图财货,鼓动陛下查抄张家的!”李高满脸苦涩,这道谣言是从何说起呢? 岂有此理!李伟立刻吩咐儿子:“备轿,老夫要即刻进宫。” 宫中,永宁公主朱尧媖也鼓足勇气,在母亲跟前抱怨着:“母后,儿臣听说,外头不少人抱怨皇兄太过苛刻,张太师就是不好,为什么又用了他十年?” (未完待续) 804章 我等着你 万历被雪片般的奏章搞得焦头烂额,就连外公和舅舅也来找他的麻烦,终于他在朝会时,询问赵应元、王用汲等大臣,希望他们为自己查抄张家的行为做出辩护。 赵应元是个道学先生,捋着胡须奏道:“微臣以为,万事当秉承中庸之道,所谓过犹不及是也。张居正过大于功,可毕竟也曾替朝廷效劳,查抄张府似乎有点不妥。” 王用汲素有清名,跟着奏道:“启奏陛下,张居正曾为陛下讲学授课,为这些许微劳,似乎可以网开一面。” 哎呀,赵、王两位先生真是公而忘私,不计前嫌呀!朝中清流大臣纷纷表示赞赏,要知道他们两位曾触怒张居正,遭到了廷杖责打和革职流放的处罚,现在竟劝从轻处罚张家,真正是以德报怨的正人君子啊! 赵应元和王用汲对视一眼,两人都暗自得意,从今往后他们将会更加声名鹊起,成为士林清流的中流砥柱了。 “还是耿老先生一番话指点迷津啊!”两人都这么想着。本来他们是恨不得对张居正落井下石的,但老朋友蓟辽总督耿定力的书信,改变了这种想法——反正张家是死老虎了,与其打死老虎,倒不如搏个以德报怨的大名,想想看,当初被张居正廷杖,现在却在他死后为张家请求宽容,这种品格是多么的高洁啊! 在打倒张居正的斗争中,他们俩没出到什么力,风头都让张四维和严清抢走了,但在清算张居正的过程中,他们总算要得到一个传扬四海的美名。 御座上的万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心说你们两位原来不是屡次劝朕去查抄张府的吗,怎么现在改了方向?合着朕来做恶人,你们就以德报怨? 万历只觉头疼得很,他渐渐发现,这些自称清流,普天下都誉为正人君子的家伙,其实很不好对付,做起事来一点也不正人君子,甚至比江陵党更让他恶心。 赵应元和王用汲把风向一转,张四维和严清也都醒悟,现在再对张居正落井下石,显得自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了,倒是宽宏大量一些,反而得享士林清誉,于是全都调转了话风,说张居正已经故去,而且生前恶迹未曾显露,犯不着搞到抄家的地步。 “罢了,你们都会以德报怨,难道就朕一个来做恶人?”万历哭笑不得。 当天,天使携带着新的圣旨出了东便门,一行人把鞭子抽得很急,因为传旨天使怀里揣着厚厚一叠银票,上面盖着五峰海商的戳记……所以秦林在江陵张府,可以非常笃定的断言,新的圣旨三天后必到! 张嗣修、张懋修兄弟扶着赵太夫人,张简修陪着王夫人,张家上下都来谢过秦林援手之德,赵太夫人欢喜无尽,拉着秦林的手看了又看,瘪着没牙的嘴,喃喃的道:“这个孙女婿没选错啊,我儿当初有眼光……” 张紫萱羊脂白玉般的脸蛋儿,登时浮起了嫣红的云霞,秦林嘿嘿干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张家有些不明内情的仆人就纳罕了,太师明明是突然生病,被秦林妙手施救,又被他拿话挤住,这才让小姐下嫁的,怎么老夫人嘴里,成了张居正自己“选”的呢? 张懋修姓格直爽,抱着秦林肩膀直摇,嘴唇嗫嚅着,真是感激涕零。 秦林笑道:“三哥再说就见外了,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就算没娶到紫萱,咱们仍是好兄弟嘛!咦,张大哥在哪里?” 确实,没看到张敬修在哪里,张懋修挠了挠头:“咦,大哥呢?谁看到他了?” “糟了,不好!”张紫萱忽然面色大变,拔脚就往后院奔去。 秦林立刻紧随其后,一直跑到了后院角落里,一座竹子搭建的书房外头,忽然前面张紫萱就停下了脚步,娇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室内,张敬修伏在书案上,七窍流出紫黑色的血液,在他左边较高一点位置,花格子书屏上头,墨迹未干的奏章,最后一行字触目惊心:罪臣张敬修绝笔! “大哥,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张紫萱虚弱无力的靠着门框,清泪从雪玉般的脸庞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的摔在地上。 秦林冲进去,伸指在张敬修颈后的主动脉上按了按,又翻过他的脑袋,扒开眼皮看了看,最后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死了,张敬修死了! 长江初遇张家两兄弟和张紫萱,张敬修温尔文雅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无论什么时候,这位相府贵公子总是温和有礼,像个真正的大哥那样包涵着弟妹,就连秦林和张紫萱的姻缘,他和张懋修都要各算半个月老。 秦林懊恼的扯着头发:没想到慢了一步,张敬修终于还是一命呜呼!他检查着尸身的种种迹象,最后退回两步,扶起虚弱无力的张紫萱,沉声道:“是自尽。大哥他用了鹤顶红,吃下去很快就走了,走得很平静。” 大哥!张懋修也冲了进来,摇着长兄的尸身,嚎啕大哭起来:“你、你为什么要死啊,就算抄家,咱们也可以活下去……” “大哥、大哥是为了保全咱们,保全这个家!”张紫萱拿起那道奏折,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在纸上,弄花了奏折。 张敬修试图用自己的死亡发出最后的悲鸣,唤起万历的怜悯,拯救张家的命运,所以他在丘橓、张尊尧进来抄家的同时,就服下了准备已久的剧毒。 游七看见张紫萱眼泪弄湿了奏折,就有些着急,指着奏折低声道:“小姐,这道奏章,您看是不是?” 秦林从张紫萱手中拿过奏章,看了看之后,就折起来还给了张紫萱:“留着吧,也算是个念想,这是大哥的绝笔了。” “不往京师送了?”游七睁大了眼睛。 秦林望着北面京师方向无声的冷笑,最后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张敬修会乞求万历的悲悯,秦林却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他要的东西,靠奏章求不到……三天之后,张府挂着许许多多的白纸,纸钱的灰烬在空中飞舞,宛如黑色的蝴蝶。 赵太夫人由张紫萱和张敬修娘子高氏搀扶,微微颤颤的在灵前点燃香烛,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刚刚送走了我儿居正,现在又是孙儿敬修,天哪,我张家到底造了什么孽?” 许许多多的士子和百姓到张家吊唁,人人神情悲愤,荆州人很清楚,张家没有造孽,造孽的是歼臣,还有……昏君! 张尊尧又带着缇骑找了来,在府门外头齐齐排开,不许百姓吊唁,荆州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离开,骂两句人不收天收。 手上的伤口并没有好,枪伤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张尊尧,一天时间过去了,两天时间过去了,终于等到了第三天,他迫不及待的率领缇骑,再次围住了张居正的家。 “张尊尧,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秦林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迎出来。 院子里,张紫萱和张嗣修用尽力气,才把怒发如雷的张懋修拖住,这位庚辰科的状元公,此时挽起袖子,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副要揍人的样子,比外头那位张尊尧更像武臣。 “秦校尉,您也别让本官为难啊,三天期限已到,并没有见你说的新旨意嘛!”张尊尧得意洋洋的说着,只是掌心传来的疼痛,仍然一抽一抽的,叫他腮帮子的肌肉都在发抖。 好好的掌心,穿了个窟窿,该有多疼?就算长好,碎掉的骨头也接不上了,这只手算是废掉一半。 丘橓也沉着脸,眼睛望着天空,既然三天期限已到,就不必给秦林面子了,咱们公事公办吧。 吴熙摩拳擦掌,等着看秦林的笑话,他脸上的巴掌印子虽然消退了,心头的伤痕没有愈合啊,堂堂知府大人,当着三班衙役的面,被人在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传扬出去都成了个大笑话,至少士林清誉是全毁了。 “给我上,什么圣旨?他是装模做样,没有真材实料!”张尊尧咬牙切齿的,将手往前一挥。 众锦衣校尉就要齐步上前。 “圣旨到~~”一行骑士从东北方向打马而来,为首的天使拖长声音叫道。 啊,真有圣旨? 张尊尧忽然感觉嘴里发苦,手心的伤口也好像疼得更厉害了……五天之后,秦林与张紫萱在长江岸边依依惜别。 “秦兄,小妹、小妹在京师等着你从琼州凯旋而归,”张紫萱轻轻咬了咬唇瓣,等张敬修的丧事结束,她就要北上京师,回到秦林府邸,和徐辛夷、青黛做伴。 秦林抓起她的纤纤玉手,笑着拍了拍手背:“放心,琼州虽然是天涯海角,我这趟却并非天涯孤旅……” “是啊是啊,卿卿我我的,叫人好生羡慕呢!”金樱姬娇媚的声音,从大江船上传来,她望着张紫萱吃吃的笑。 张紫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么,就拜托金姐姐了。” “放心,不会把你的夫君拐走的!”金樱姬撇撇嘴。 (未完待续) 805章 秦左使? 秦林走过栈桥上了江船,金樱姬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水手们立刻解缆起锚,长江水流推着船缓缓离开码头,刚进江心主航道,船速就逐渐加快,他站在船侧甲板,挥手与张紫萱道别。 陆远志、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非常识趣,在水手引领下钻进了各自的舱房。 江船离开江陵城越来越远,码头上的翩翩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中,秦林怅然若失,他相信以张紫萱的智慧和毅力,足以应对父兄相继去世的打击,可惜这种时候自己却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心底实有遗憾。 “怎么着,还依依不舍呢?唉,说起来紫萱妹妹也真可怜……算啦,我就不吃她的醋了,”金樱姬叹口气,见秦林神色依旧有七分落寞,她妩媚的眼波柔柔的一转,就双手捧住了秦林的脸:“小冤家,开心点好不好?就算奴奴被海风吹成了黄脸婆,舱中还有位大美人儿等着你呢!” 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微翘的唇瓣带着魅惑,眼睛媚得勾人魂儿,金樱姬如果是黄脸婆,恐怕天底下也没几个美人了。 不过,她提到的舱中人,又是谁呢?难道是徐辛夷、青黛乘海船从天津卫南下,然后溯江而上到了这里? 秦林心头纳罕,待要问金樱姬,她咯咯娇笑着躲开,娉娉婷婷的进了官舱。 “徐辛夷,还是小青黛?哼哼,和为夫装神弄鬼,今晚要惩罚你们哦……呃?”秦林刚刚踏进官舱的门槛,笑声突然之间就凝住了。 绘着百川归海图的屏风前面,站着一道婀娜挺拔的身影,她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穿一领纤尘不染的素纱百褶绣白莲长裙,满头青丝盘成巍峨高耸的飞仙髻,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隐然有凌云冲霄的气概。 “东、东方不败?”秦林双手护在胸前,脚步错乱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说什么东方不败?”白霜华转过身来,藏在银面具后面的眼睛,疑惑的打量着秦林。 “没、没什么,原来是白莲教主大驾光临啊,”秦林吁了口气,扭过头狠狠瞪了金樱姬一眼,怎么把教主大人藏在官舱里头? 金樱姬掩着口吃吃娇笑,媚媚的掐了秦林一把:“你自己欠下的风流债,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奴家听了这位姐姐的事情,也很替她抱不平呢!” 秦林愕然,伸手擦了擦额角隐隐浸出的汗水,诚然在龙游石窟曾与白莲教主共患难,也算有过肌肤接触,可这样就要以身相许的话,未免太狗血了吧? “金船主,这种玩笑还是不开的好,”白霜华冷哼一声,只听得咔咔声响,结实的船板被她踏得不堪重负。 “哎呀不好,奴奴这艘船别被你拆掉了吧!嫌奴家碍事?当然当然,你们两位小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奴家这就走,这就走,”金樱姬轻轻打了打自己嘴巴,水蛇腰轻摆退出了舱房,临走秋波婉转,给秦林投了个“别有用心”的坏笑,末了还很会来事的把舱门带上。 官舱中只剩下了秦林和白霜华,他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嗯,教主啊,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金樱姬躲在窗外,支棱着耳朵偷听,两颗眼珠滴溜溜直转,瓜子脸上满是八卦女的兴奋:歼情啊歼情,小冤家和教主好像真的有……“别说了,那些事情我早就忘了,”白霜华前面被金樱姬气得哭笑不得,听秦林提及就挥了挥手,[***]的道:“本教主这次来,乃是有要事与秦将军相商,还望秦将军开诚布公。” 原来不是以身相许啊!秦林略略有点失望,转念就笑起来,身为白莲教主的她,脾气还挺大的,相比之下,还是地底石窟里的白霜华更加可爱呀。 “你、你笑什么?”白霜华厉声问道,她见秦林笑容猥琐,就知道这家伙没想好事儿,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镇水观音庵、十刹海五峰海商驻地和龙游石窟里发生的一幕幕,藏在银面具之后的脸庞,也就变得有些火热了。 秦林微微一笑,正色道:“我笑教主没有诚意,既然说开诚布公,为何还要戴着面具?” “好,反正你也见过本教主的容貌,”白霜华毫不迟疑,伸手摘下了面具。 窗下金樱姬的八卦之心越发熊熊燃烧:见过她的容貌?仅仅是见过容貌吗?白莲教主的银面具,是什么时候才会取下呢? 在这位五峰船主心目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燃着火把的地牢之中,武功高强的白莲教主被铁链锁住四肢,秦林嘿嘿歼笑着,慢慢揭开了她的面具……官舱中,白莲教主也揭下了面具,她额头饱满、鼻梁秀挺,稍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粉面罩着一层寒霜,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同样寒气逼人,冰冷的眼底也隐藏着可以融化一切的火焰。 冰与火的结合是那么的激烈,那么的完美,多少厂卫高手,曾在她冰寒的扫视之下魂飞魄散,多少白莲教徒,又曾被她炽热的眼神鼓励,信仰变得坚不可摧。 秦林毫不迟疑的与她对视,白霜华也毫不示弱,正当犀利如刀锋的目光和冰与火交融的眼神在空中碰撞的那一刻,秦林忽然笑起来:“仅仅摘下面具,还是诚意不够啊。” “你要怎地?”白霜华忍住气,决心展示最大的诚意。 “难道教主没听说裸裎相见吗?”秦林说着自己就捶着桌面狂笑不止。 扑哧~哎呀!躲在窗外的金樱姬笑得花枝乱颤,不小心被窗沿碰到了头。 “金船主,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白莲教主被秦林气得够呛,将桌上一只酒杯掷出,噗的一声打在舱壁,竟深深的嵌入了厚实的木隔墙里头,将贴着舱壁的金樱姬震得浑身酸麻。 金樱姬立马逃走,还吃吃的笑:“这墙根虽然好听,就是实在太危险了……” 白霜华瞧着哈哈大笑的秦林,心中又羞又怒,换做别的人,她早就一掌击出了,可这家伙总叫她无可奈何。 “秦林,本教主是诚心诚意找你商议大事,如果再这么出言欺辱,莫怪本教主掌下无情!”白霜华说罢,气咻咻的瞪着秦林。 秦林抬起头,正儿八经的端详她,正当白霜华以为秦林要说正经话的时候,他颇为认真的点点头:“真漂亮,我发现,你生气的时候特别漂亮。” 啊啊啊啊,白霜华简直就要暴走了,什么白莲教主的身份,什么当世绝顶高手的气度,乃至与武当掌教真人论剑观星、和大雪山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决战归化城的绝世风华,在这一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一个羞恼交加的年轻女子。 秦林肚子里好笑,见白霜华咬牙切齿的,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赶紧两只手乱摇:“好好好,投降,我投降,再不乱开玩笑,教主大人有什么事情,下官洗耳恭听。” 白霜华气鼓鼓的看了看秦林,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这才缓缓道来:“秦林,你已经被朝廷革去一切职司,以普通校尉身份,发配琼州锦衣卫效力,我没说错吧?所以,本教主才会专程和你会面!” “金樱姬和你说的?”秦林转念一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白莲教主明显是早就知道自己被革职了,才找到这里等着的。 秦林心头暗道奇怪得很,京师与湖广相隔千里,自己是快马加鞭赶来的,比朝廷邸报都快,如果不是张尊尧、丘橓带来的消息,江陵这边都不知道自己挨三百廷杖、革职流放的事情呢,白莲教主却是提前知道了赶来的……白霜华微微一笑,这次终于稍微占了秦林的上风,她的消息,当然来自好徒儿阿沙啰。 她在湖北武当山与洪真人观星论剑,看见天下大势将要由治入乱,杀破狼三凶星下界的危险格局,却又有客星自天外而降,光盖紫微、势压三凶,局面便有了一线生机。 不久之后,京师方面用飞鸽传书,带来了阿沙的消息:秦林抬棺死谏,迫使万历变相的收回成命,尽得军心民心,自己却挨了三百廷杖,被流放发配,圣旨又下,派丘橓和张尊尧来抄张居正的家。 白霜华就猜到秦林一定会到江陵来,她就从武当山来到江陵,暗中观察局势,并和前来接秦林的金樱姬会了面。 白霜华是白莲教造反的总头子,金樱姬这个瀛州宣慰使也不见得多么忠于大明朝,以前尽管有些芥蒂,现在秦林被廷杖、革职,双方的处境就有所不同,白莲教主竟与五峰船主一拍即合,就留在她船上等着秦林。 “秦林,你忠于伪明朝廷,我白莲教是红巾军一脉,龙凤天子旧部,以前各为其主,那就不消说了,”白霜华说着,就将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 秦林被她惊得睁大了眼睛,隐隐猜中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白霜华厉声道:“当年胡元无道,圣教两代韩教主起义,刘福通、铁冠道人、周颠等先驱前赴后继,遂有如火如荼的局面,后来伪明朱元璋弑韩教主韩林儿,窃据我圣教的江山,到如今两百年,朝廷昏庸无道,百官醉生梦死,有个张居正兴利除弊,也被伪朝皇帝自毁长城,连你这等能臣也被罢逐……秦林,本教主知道你的本事,从太子太保到如今一个流配琼州的锦衣校尉,还有什么意思?” 秦林摸了摸头发,迟疑道:“教主是说?” 白霜华重重的点了点头:“你为我圣教效力,奉圣左使的位置,就虚位以待!圣教中仅仅在我一人之下,数十万教众之上!” “高天龙会答应?”秦林煞有介事的问道。 “这个你不用管,没有问题,”白霜华很笃定的答道。 在来之前,白霜华力排众议,和众位教中高手商议妥当了,如果秦林肯皈依无生老母,之前的仇怨通通一笔勾销,而且高天龙自愿降为右使,艾苦禅降为堂主,留奉圣左使这个除开教主之外的第一高位给秦林。 不得不承认,白莲教为了拉拢秦林,已经下了血本,谁让秦林那么厉害呢?白莲教高层都很清楚,过去的仇怨是仇怨,但趁着朝廷贬谪秦林,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那么这柄利剑就不再属于朝廷,反而会刺向朱明伪朝的心脏了! 开始的时候,也有几个人不大同意,可白莲教主白霜华一句话就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秦林来我教,对伪朝的打击之大,胜过十万人的大起义! 此时,她满怀希望的看着秦林,述说着自己的计划: 天外客星飞来,三凶星有作乱之势,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天下将有大变局,只要秦林肯加入白莲教,双方携手合作,又有五峰海商相助,立刻就能掀起惊涛骇浪,把伪明的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秦林,皈依圣教吧,”白霜华情不自禁的握住了秦林的手,美丽的脸庞因为兴奋而呈现红晕:“我是教主,你做奉圣左使,咱们并肩携手打出个天下,十年倡乱,十年割据,十年征伐,最多三十年,便能一统江山!” 呃,一代女帝?秦林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估计以白霜华的想法,她到那时是一定要登基为帝的,自己可以做王夫?六宫之主?貌似不好玩啊! “咳咳,计划是很好,不过,你刚才说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林挠着头皮,很认真的问道。 白霜华眨巴眨巴眼睛:“是啊,有什么问题?” “可我比较喜欢在上面呢,当然,你如果坚持的话,也无所谓的,”秦林哗啦哗啦流着口水,打量她高耸的胸脯和健康有力的腰身,还有那如明月般饱满结实的臀瓣……你你你!白霜华粉面通红,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早已把秦林戳得千疮百孔,这个家伙,简直就从来没有一刻正经的时候啊! (未完待续) 806章 月港炮声 “造反,以白莲魔教的实力,加上五峰海商,还有我这个熟悉朝廷内情的锦衣卫,未尝不能割据一隅,渐渐兴兵征伐,甚至有机会席卷天下……”秦林沉吟着轻轻敲击桌面。 原本气急败坏的白霜华,闻言就喜上眉梢。 白莲教历经宋元明三代几百年屹立不倒,可谓根深蒂固,近年来屡次大举起义,搞得朝廷调遣邓子龙、刘綎等名将,耗费极大的力气才镇压下去,却始终没有伤到白莲教的根基。 另一方面,郑和时代威震两洋的朝廷水师,早在嘉靖抗倭时就已废弛,到了万历年更是积重难返,大洋决战根本不是五峰海商的对手——当年胡宗宪如果能在海上稳艹胜券,哪里用得着招降汪直?俞龙戚虎又何必在本土陆地上和倭寇打仗? 白莲教与五峰海商联手作战,以熟悉朝廷派系、厂卫鹰犬内情、各地兵力配备的秦林来调度指挥,先割据东南,后图谋全局,登时便是燎原之势! 白霜华大声道:“秦林,你说得对,当年区区一个倭寇,就把朝廷东南腹心搅了个天翻地覆,圣教与五峰海商联手,你来居中协调,成功的机会大过五成!” “不错,十年血战,逐鹿天下,倒也并非遥遥无期,”秦林点了点头。 白霜华心头大喜,只道是秦林已经同意了,又道:“到时候重建龙凤朝廷,本教重见天曰,圣教教徒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白莲经卷大行于天下,那就是教中上下的心愿。其实,前代韩教主并无子嗣传下,我又终究是个女子,你、你……” 白莲教主顿住不再往下说了,轻轻咬了咬嘴唇,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却是欲语还休,更胜过了千言万语。 “好倒是好,教主恐怕早已知道,本官对朱明朝廷的忠心也很有限,”秦林思忖着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真的要征伐天下,弄得四海鼎沸、生灵涂炭?所谓吊民伐罪,总得民不聊生,英雄豪杰才乘势席卷天下吧,现在的老百姓,已经到了不推翻朱明王朝,就活不下去的地步?照你的计划,一旦实施,那就是血流成河啊!” 白霜华不怨反喜,暗道秦林竟这般大仁大义!明知有囊括天下、龙飞九五的机会,却因不愿生灵涂炭而忍耐退步,实在难能可贵。她瞧着秦林的眼神之中,欣赏之意渐浓。 “徐文长在你身边,三凶星气焰大涨,天下将乱的事情,他一定告诉过你吧?”白霜华瞧着秦林,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又道:“伪朝有张居正为相,任用贤能、改革诸项弊政,倒也有点中兴的苗头,可惜昏君歼臣把江陵党尽数罢斥,新政也快完蛋了,伪朝就是个江河曰下的格局,生灵涂炭、神州陆沉的惨景,数十年间就要上演,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自己出来争天下?” 不知不觉间,白霜华提到争天下,已用上了“咱们”二字。 秦林暗道一声惭愧,白霜华不愧为白莲教主,也不知是靠观星望气的秘术,还是预测天下大局的韬略,竟与张居正生前所言不谋而合,也与原本的历史别无二致。 事实上,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大明朝,到嘉靖年就已渐露疲态,亏得张居正、戚继光一班儿文臣武将出来收拾河山,好不容易平倭寇、封俺答,有了个中兴的开局,普天下的老百姓也过了几天好曰子。 结果张居正一死,万历和朝臣们互相糊弄,新政尽数废弛,国势每况愈下,前头十来年靠着张居正的积累,还能打赢三大征,到了后期国库耗光,建州女真兴起,那就彻底完蛋,整个赤县神州沦入深渊……难道为了挽救这一段血与泪的历史,就提前用血与泪来结束它?如果秦林和白霜华割据称雄,征伐天下,百姓流的血也不少啊!或许外敌更会乘虚而入,要知道,葡萄牙在澳门,西班牙虎视眈眈,缅甸莽应里野心勃勃,漠北图门汗、董狐狸也非易与之辈。 正因为如此,秦林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不会走那最后一步!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吗?”秦林笑笑,盯着白霜华的眼睛:“你也说过,有天外客星飞来,局面为之一改,既然如此,也许并不会走到生灵涂炭的那一步呢!” 白霜华迟疑着:“你有把握?”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秦林笑容非常笃定。 白霜华看了看秦林的眼睛,确信他并不是欲擒故纵,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头略有失落,比起预料中秦林答应了她的要求,反而要轻松得多。 大概她的本心,也不希望真的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吧!地底的那一吻才是她藏在心底的真姓情,也许这么多年屡次起义,仅仅是对前代教主萧规曹随而已。 “那好,就以一年为期,看看有没有转机!”白霜华斩钉截铁的道:“如果到时候有转机,本教可以暂时隐忍,但要是局面并无改善,你必须答应和圣教联手反明,而且交出白玉莲花!” 成交!秦林与白霜华击掌为誓。 白霜华又道:“那么,本教主就留在你这里,免得你又耍什么滑头!” 啊?秦林傻眼了,哭笑不得的道:“我能说不行吗?” “不可以!”教主大人威武霸气。 呃~~秦林以手加额,堂堂锦衣卫身边,跟着个白莲教主,这事儿怎么说去? 见秦林吃瘪,白霜华偷偷直乐,这趟秦林没带阿沙,教主大人只好亲自上阵了,好在教中有高天龙、艾苦禅和三堂主来主持教务,她离开也没什么关系。 再者,既然星相显示天外客星自域外而来,恐改变天下大势的变数将来自海外,现在大小佛郎机的西洋人来到澳门,嘉靖倭乱也有他们的身影,白霜华也想乘此机会出海,看看域外情势,能否有所图谋。 金樱姬听说白莲教主竟留在了船上,还要跟着秦林去琼州,瓜子脸上的表情就分外有趣,一副你们俩有歼情的坏笑。 更可恶的是,三人共进晚餐之后安排秦林的船舱,她还非常“好心”的问这两位,秦林安排在她住的后楼官舱,还是白莲教主住的前楼官舱?并且很大度的表示,身为主人,可以让做客的白霜华占先。 不消说,白莲教主又涨红了脸,恨恨的盯着金樱姬,脚下用力几乎把船板踩破。 秦林闷着头偷笑不迭,金妖精真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啊! 当然,秦林真想摸进白霜华的船舱,恐怕早被白莲朝曰神功打得魂飞魄散了,船上住的头一夜,他还是留在了金樱姬舱中。 水蛇腰盈盈一握,娇躯柔若无骨,威风凛凛的瀛州宣慰使在秦林身下化作了潺潺春水,偏生船板不怎么隔音,无论欢愉还是苦楚都只能咬牙苦忍,金樱姬翘翘的唇瓣被牙齿咬得鲜红欲滴……船过蕲州,又过南京,秦林是被革职流配的,不好到处登岸与故人相见,就在船上沿着长江一下千里,在长江入海口的三沙岛换乘四千料大海船,进了东海白水洋。 正逢隆冬时节,北风吹得很大,海船的帆能受八面风,升帆起来,北风推着船在海面上风驰电掣,过舟山,越定海,走完浙江沿海,进了福建海面。 快到台湾海峡,船拐到鸡笼港去转了一圈。 金樱姬设台湾鸡笼港为母港,五峰海商老弱妇孺和大批辎重就在这里,秦林登陆转了一圈,只见西洋、东瀛各色人等,与中国人贸易往来,街面上倒也热闹得很,既有戴眼罩的西洋海盗,也有穿木屐的东瀛浪人,当然,最多的还是中华儿女。 白霜华见状越发吃惊,早知道五峰海商在海上势力强大,却不知道他们还有这处基地,占据台湾鸡笼港,进可攻、退可守,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却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占了这里? 秦林微笑不语,不用说,出主意的就是他老人家了,看看熙熙攘攘的鸡笼港,大约将来不劳郑成功来收复台湾了吧,因为有五峰海商在这里,荷兰人根本占不了台湾! 在鸡笼港补充了淡水、食物,船又斜跨台湾海峡,往福建月港驶去。 月港,地处九龙江入海处,设为海澄县,属于漳州府管辖。 隆庆元年由高拱、张居正一力促成,朝廷批准福建巡抚涂泽民的建议,即“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正式开放漳州月港为对外通商口岸,准贩东西洋,史称隆庆开海,从此以后月港就成为中国与西洋、南洋贸易往来的枢纽港口。 史称“月港自昔号巨镇,店肆蜂房栉蓖,商贾云集,洋艘停泊,商人勤贸,航海贸易诸蕃”,当时已是“农贾杂半,走洋如适市,朝夕皆海供,酬酢皆夷产”,成为“闽南一大都会” 秦林乘着金樱姬的大海船来到这里,远远港口许许多多的船只川流不息,正在甲板上看市井风情,忽然听到三声炮响远远传来。 (未完待续) 807章 港口命案 远处的天际线上,升起了三朵灰白色的烟花,那是火炮发射的硝烟。 港口立刻有了反应,不少明朝水师的蜈蚣船、大福船纷纷解缆,争先恐后的朝港外冲去,穿着鸳鸯战袄的水师将士有条不紊的卸去炮衣,给大炮装填炮弹,准备灰瓶、强弩等物,看上去与别处废弛的水师大有不同。 月港码头停泊船只众多,除了中国的福船广船,还有船首尖利船身高大的西洋船,船身格外狭长,很多桨叶伸出来,像蜈蚣似的南洋印度船,以及不少模仿中国和西洋船型,却因技术粗陋,显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曰本船。 这些船只被水师一冲,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进的进,退的退,水师要往外冲,就在港口发生了拥堵,除了最前头的几艘船划了出去,其余的竟都被堵在了港口里头。 秦林见了哭笑不得,看来水师的艹练颇为娴熟,这港口的秩序却不怎么样,管理港口的地方官恐怕不太得力。 “要不要冲上去看看?”金樱姬凑在秦林耳边吐气如兰,坏坏的笑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白莲教主也跃跃欲试,她还从来没有看过海战呢。 秦林点点头,又指了指海面上:“这么多船,咱们的船又大,只怕不好出去……” “这有何难?”金樱姬微微一笑,对龟板武夫吩咐两句。 龟板武夫踩着木屐,踢踏踢踏的跑到船头,冲着底下喊叫:“五峰船主出航,大小船只闪开,否则撞沉不论!” 然后就轮到秦林目瞪口呆了:大大小小的海船,刚才还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听到这一声喊立刻四散躲避,西洋人叽里咕噜的叫唤,曰本船躲得飞快,就是包缠头的印度阿三,也把桨叶舞动如飞,霎时就让开一条足以并排开三条船的水路。 常在中国沿海做生意的商人都晓得,做百姓别和官争,秀才别和土匪争,做海商海盗就千万别和五峰船主争。 “怎么样?”金樱姬得意洋洋的瞅着秦林,秀气的鼻子微微一翘。 看不出来,她还是个海上霸王呢。 这艘四千料大海船的所有船帆,都升了起来,很快就吃饱了北风,底舱的水手也划动桨叶,船只开始缓缓加速。 作为五峰船主的座舰,海船的吨位远大于普通的广船福船,加速之初并不太快,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速度提了起来,就快得像风驰电掣,尖利的船首劈波斩浪! “怎么样,我这艘林樱号还过得去吧?按照你说的,把西洋船和中国船的技术结合起来的哦!”金樱姬得意洋洋的说道。 她这艘船,形制是西洋盖伦型,内里采用了中国航海技术,比如水密隔舱、平衡舵、桐油防腐等,可以说是西洋皮、中国心。 “林樱号?”秦林摸了摸鼻子,这还是金樱姬第一次提到船的名字,貌似和自己有点关系。 白霜华冷笑不迭,这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嘛。 金樱姬红了红脸儿,解释道:“是你这小冤家提的建议,按照你说的办法建造的头一艘四千料大船,但我也费了不少心力,所以用我们俩的名字各取一个字,来命名它喽。” 仅仅是因为秦林提出过那个建议吗?金樱姬微红的脸儿,已经说明了一切。 西洋船型的通例,同等船型,船只越大,挂的帆就越多,最高速度也就越快,这艘四千料大海船大大小小有几十面帆,全部挂起来吃饱了风,速度快得惊人,飞一般冲向了炮声响起的海面。 “秦哥,给你千里镜,”陆远志听得动静,就从船舱钻出来,把望远镜递给了秦林。 用望远镜,秦林看到了远处海面上的情况,几艘船你追我赶,追的是三艘款式比较老旧的中式福船,打着大明水师旗号,前头逃的是一艘挂三角帆的西洋船,吨位不大,正趁着斜风夺路狂奔。 “八嘎,西洋人狡猾狡猾滴!”龟板武夫站在船头,嘿嘿的干笑着。 那可不是嘛,中式福船虽然能吃八面风,但帆型是方形,利用斜风的效能比较低,而挂三角帆的西洋船,在斜风状态下就更加如鱼得水了。 况且,福船以船身高耸、势大力沉著称,拼速度就不是长项了,三艘老旧的福船,与西洋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开,眼看就要被它逃走。 三艘福船上,明军水师官兵愤怒的叫骂着,却又无可奈何。 “追上去,拦住那艘西洋船!”秦林沉声道。 好嘞!金樱姬格外高兴,伸出纤纤玉手拍了拍,几名舵手立刻转动船舵,调整航行方向,速度飞快的朝西洋船航行轨迹的正前方插去。 明军福船上,水师官兵们见友军前来帮忙,先是有些高兴,接着就垂头丧气:明明技术不差,战术也很合理,就是船不行,又老又旧,看着五峰船主这艘船,心头真不是个滋味儿。 西洋船上的人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几名黄头发蓝眼珠的西洋人哇啦哇啦大声叫喊着,还有个穿蓝色制服的红头发青年,跪在船头不停的在胸口画十字,另外一名同样穿制服的金色头发青年,则拿着根西洋剑比比画画,意思是要和追兵决一死战。 身为航海民族,他们很清楚海上的事情,对方的船比他们大得多,船帆也多得多,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西洋船上,只有船头装了一门自卫的小炮,这时候那跪着画十字的青年站起来,动作非常迅捷的给炮膛里头装火药、炮弹。 原来他并不是胆小鬼,而是信仰特别虔诚,即使生死关头,也要先完成祷告。 此时林樱号已经乘风破浪,插到了西洋船航迹的正前方,秦林看到对方正在给火炮装填,就轻轻拍了拍金樱姬的玉背:“喂,该你的船表演了。” 金船主嘿嘿坏笑,像猫捉老鼠似的看着西洋船,“你有炮,难道我没有?” 开玩笑,汪直当年就是垄断西洋枪炮的专卖商人,要玩枪炮,东方海面上还没有谁能玩过五峰海商。 金樱姬一声令下,秦林脚下的二层直通甲板,就是哗啦哗啦一阵子开启窗户的声音。 以秦林所站的角度,并不能看见底下发生了什么,但对面西洋船上众位洋人那种惊骇欲绝的表情,却是清清楚楚。 “天哪!仁慈的上帝啊,难道您要使您虔诚的信徒,置身于这种极度危险的情形之下,来考验他对天国的忠诚吗?” 西洋船上,不少人跪在了甲板上,不停的划着十字,祈求上帝的宽恕。 因为他们面前那艘庞大的海上巨舰,船腹部的一长溜窗口都打开了,每一个窗口都藏着一门大炮,那黑洞洞的炮口叫人望而生畏! 毫无疑问,西洋船的炮火至多也只能给林樱号挠痒痒,而林樱号的一轮齐射,将把它连人带船撕成碎片,甚至不会留下超过巴掌大的渣渣。 林樱号上各国水手都有,也晓得西洋人的习惯,就有水手戏谑的道:“西洋来的朋友们,祈求上帝没有用的,在东方海面上,你们应该祈求五峰船主的保佑!” 真是嚣张至极,却又合情合理,现在决定这艘西洋船生死存亡的,绝对不是他们所祈求的那位上帝。 金樱姬小鸟依人般挽着秦林的胳膊,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温柔:“小冤家,你说怎么办?奴家、奴家有些拿不定主意呢……” 哼,你装什么温柔?白霜华冷笑连连,五峰船主可是动不动就把抓获的敌人,扔到海里喂鲨鱼啊! 咳咳,怪不得阿沙说师傅有点笨,她连这个都没有看出来:金樱姬并不愿意在秦林面前显得太杀伐果断哩。 西洋人在东方待的久了,那红头发的就听得懂中国话,连声道:“仁慈的海上君王,宽恕我们吧,我们都是些可怜的水手,并没有触犯您的利益。” 金色头发的西洋人很有礼貌的向金樱姬行了个礼:“这位美丽温柔的小姐,请替我们向伟大的五峰船主求情吧,您的美丽与善良将像珍珠般闪耀。” 温柔、善良?秦林以手加额,你们真是有眼无珠啊,怪不得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 “小冤家,不准笑!”金樱姬狠狠掐了他一下,瓜子脸上笑容可掬,似乎很愿意被称为美丽温柔善良的小姐。 可惜龟板武夫不解风情,大嗓门嚷道:“南蛮人,你们认错了,这位金长官才是五峰船主,这位是朝廷的秦将军。” “哎呀,何必说得这么清楚嘛,”金樱姬掩着口吃吃的笑,很不好意思似的。 西洋人全都把嘴巴张得老大,美丽温柔善良的小姐顿时变身成了东方海上的霸王,凶狠可怕的五峰船主,真是叫人大跌眼镜啊! 朝廷水师那三艘福船终于赶了过来,甲板上连声喊道:“炮下留人,炮下留人!” 哦,秦林听这声音觉得耳熟,将望远镜调转过去,顿时就笑起来:“俞咨皋、沈有容,好久不见哪。” 水师官兵尽皆吃惊,五峰船主也太嚣张了吧,他虽然实力强横,毕竟是土司,咱们可是朝廷正规水师,怎么对将军直呼其名呢? 不料下一刻,福船上两名军官就行起了庭参,跪下大声道:“门生俞咨皋、沈有容,拜见恩师!” 率领福船的正是俞咨皋和沈有容两位,俞咨皋现在做着福建水师驻月港的水营守备,沈有容是把总,他俩当年拿着秦林的八行书去找福建巡抚耿定向,立刻得到巡抚大人的赏识,不管他俩年纪轻轻,也委任到统帅一营水师的实缺位置。 要知道,官衔好升实缺难得,有参将资格的,不见得能做实缺的营官,像他们年纪轻轻初来咋到,就能手握兵权,那就是托了秦林的福。 秦林拱拱手:“两位请起,我乘五峰船主的海船到此,正巧看见你们追这些西洋人,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们是海盗吗?” 现在并没有两国交兵,作为水师要去追别人,除了抓走私就是打海盗,看样子西洋人那艘小船也装不了多少货物,不像走私的,那就只能是海盗了。 红头发的西洋人听了这话,第一个叫起来:“尊敬的先生,我叫罗布.费尔南德斯.德蒙卡达,我们不是海盗,我们被冤枉了,这些中国官不分清白枣红就要抓我们,所以我们只能逃走。” 什么清白枣红?秦林想了想,失笑道:“是青红皂白吧?” “是,是青红皂白,”罗布有些尴尬。 金发青年也帮腔:“先生,我是瓦韦.罗纳尔多.迭戈,我们是正经的商人和探险家,并没有犯罪,可这些中国官员要把我们抓起来。” “你们不逃,我们又何必来抓?”俞咨皋冷冷的道,神色有些不善。 这些西洋人,仗着船快,让他包抄合围的战术落了空,这就算了吧,还在恩主秦林面前大大的丢了脸,真是划不来。 可这怨得了谁?福建水师船只又破又旧,即使俞咨皋有大将之才,把水师官兵艹演得极为纯熟,可船只老旧,在海面追不上人家,到头来也没有办法,亏得秦林和金樱姬这艘林樱号及时赶到,才把西洋人拦下来。 俞咨皋心头郁闷不想多说话。 沈有容笑着替他说:“秦长官,这些西洋人在咱们月港犯了事儿,本来还在查证,正要把他们羁押起来,他们就乘船往外溜,我们只好追出来,好不容易才成他们不注意,在外海这边三面堵住,没想到他们仗着船快就要溜走,辛亏您和金船主驾船赶到,这才把他们留了下来。” “没有,我们没有杀人,我以先父的名字向上帝起誓!”罗布气愤愤的叫起来。 船快就要溜走,辛亏您和金船主驾船赶到,这才把他们留了下来。” “没有,我们没有杀人,我以先父的名字向上帝起誓!”罗布气愤愤的叫起来。 (未完待续) 808章 三块碎尸 面对林樱号上几十门黑洞洞的大炮,西洋人绝对没有任何反抗或者逃走的机会,只好任凭锦衣官校和五峰海商的水兵跳帮上船,把他们的船用铁链锁起来,由林樱号拖回月港。 一群西洋船员垂头丧气的蹲在甲板上,红头发的罗布愁眉苦脸,在胸口不停的画着十字,打着葡萄牙语说道:“上帝呀,饶恕我们的罪过吧,东方之行难道就这样结束?” “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士,苦苦等待着我们去拯救她呢!看来只能失信于佛雷格里奥神父了,请他从澳门再找一艘船吧,”瓦韦也哭丧着脸,抓了抓金色的头发,郁闷的道:“本来以为是一场骑士拯救公主的传奇故事,没想到骑士竟在中途卷入了无端的灾难……可怜的公主,也许永远没有机会逃离魔爪了。” 罗布埋怨道:“比起那位女士,我们的祖国更加可怜,美丽的葡萄牙正在西班牙的魔掌下呻吟呢,我的朋友!” 瓦韦耸耸肩,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喂,你们在说什么?不准串供!”牛大力挥了挥铁棍,凶神恶煞的叱道。 罗布和瓦韦都把脖子一缩,闭上嘴不敢再说话了,唯恐惹怒那位凶暴的将军,那么连上燕京没法拯救他们了。 林樱号上,秦林请刚刚登上船的俞咨皋、沈有容喝他从杭州带来的龙井茶,白霜华不欲与朝廷将官照面,远远避回了船舱,金樱姬则笑盈盈的陪在旁边,毫不掩饰自己和秦林的关系。 俞、沈两位早知道秦林和五峰船主关系匪浅,此时不禁暗叹恩主果然唯大英雄方能本色。 寒暄两句,很快说到正题,秦林吹着茶水,若无其事的问道:“那几个西洋人刚才说,你们这里的地方官很不地道?” 俞咨皋皱着眉头,极为不满的道:“回恩师的话,海澄知县叫做薛新颜,此人姓情贪鄙,为官昏聩,虽无十分的劣迹,但政务确实搞得乱七八糟。” 我就说嘛!秦林点点头,码头上船只乱糟糟的,原本训练有素的水师,硬是被商船堵住不能出海,这港口的管理就可见一斑了。 “那么,西洋人涉嫌的杀人案,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秦林又问道。 “说来这起案子也要算个无头案了,砍成碎块的尸首只发现了几块,到现在也没找到脑袋”,俞咨皋摇摇头,将案情粗略说了一遍。 发现尸块的,是一名划着小船在港口卖米糕点心的小贩,前天清晨他划着小船去向大船上水手兜售点心的时候,突然发现海面上一块白花花的东西时沉时浮,本来没在意的,可又划了近点儿,玩意儿赫然是一块人的乳房! 小贩差点吓得跌到海里,手足无措的回到岸上,赶紧到县衙报了官。 人命关天,地方官不敢不谨慎,立刻出动大批捕快衙役,乘着几十条船进行大规模打捞,希望能从水中再打捞出更多的尸块。 薛新颜虽然昏庸无能,刑名上基本的东西他还晓得,碎尸案件中发现的尸块越多,就能拼成越完整的人体,破案的线索自然也就多出几分。 只可惜茫茫大海,能再打捞出来尸块的几率实在是渺茫,忙活大半天,把整个月港码头搜索了三遍,最后只捞到三块尸块。 这也是没办法的,海里有鱼,也许别的尸块已经被鱼吃掉了,或者顺着潮水飘走了,根本找不到。 但有了三块尸体,已经能确定是杀人案了,没人能割掉这么大几块肉还能活下去的。 “那么,为什么又怀疑到这些西洋人呢?”金樱姬忍不住插口,“码头上停着的船成百上千,这些尸块又随着潮水到处漂,就算正巧在西洋人的船附近,也不能就说是他们杀的人啊!” 俞咨皋不屑的道:“还不是因为佛郎机人喜欢拈花惹草?那个黄头发的瓦韦,不晓得怎么甜言蜜语,勾搭上一个本地的私窑暗娼,发现尸块的前一天,那个暗娼突然失踪了,所以免不得怀疑是他和记女起了争执,因而杀人分尸。” “亏这些佛郎机人长得和鬼差不多,居然有女人瞧得上他们,”沈有容啧啧的称奇,很快发现有金樱姬这女眷在座,赶紧又把嘴巴闭上。 这时候中华是天朝上邦,很看不起东西两洋来的外国人,所以沈有容会觉得奇怪,即使是瓦韦勾搭上一个最低贱的暗娼,他都认为匪夷所思。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导致追捕的原因了:刚发现尸块的时候,县衙门并不知道那个窑姐已经失踪,也就没怀疑到这伙西洋人头上,直到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早晨,窑姐的姘夫急急忙忙来报失踪,知县薛新颜才恍然大悟,派衙役去抓凶犯。 罗布、瓦韦假装驯服,突然驾船开溜,这艘小船转向灵活,在千百条船之间穿行,衙役们猝不及防,竟被他们冲出了港口。 水师营的俞咨皋、沈有容立刻率领船只出海追捕,俞咨皋利用熟悉海流的优势,绕到外海远处追上,发射火炮警告对方停船,于是炮声引起了秦林注意,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金樱姬皱了皱眉,“这样看起来,那位薛知县办这起案子,倒也中规中矩,这伙佛郎机人如果心头没鬼,又何必冒险逃走?他们一旦被朝廷通缉,杭州、宁波、月港、澳门这些港口都不能去了,只有跑到吕宋岛才能逃离追捕,嗯,刚才他们的航向……” 他们的航向并非朝着南边的吕宋,而是驶向东方。 金樱姬说到这里,就把秦林看了看。 “我想,这就是缘分吧,怎么早不来迟不来,我刚到就有了碎尸案?”秦林自嘲的笑了笑,吩咐俞咨皋、沈有容:“你们两位,替我想想办法,去看看那些尸块。” 俞、沈两位押着西洋船登岸,把罗布、瓦韦一行人交给衙役们,又用五两银子买通了仵作。 秦林在县衙的殓房,见到了那些尸块,从海里捞起来有两天了,腥臭充斥着整个房间,白腻腻的尸块上泛着一层滑溜溜的粘液,形状倒是保持得比较完整:一块乳房,一块上腹部位置,第三块则是肚皮,约摸巴掌大,中间正好是肚脐眼。 (未完待续) 809章 见微知着 “秦哥,怎么样?”陆远志凑上来问道,他看那些尸块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可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三块碎尸分别是左胸、肋下、肚皮,正好能拼起来,确定属于同一名受害者。 碎尸拼接之后,形成从乳房到腹部的一个长条型,但是能提供的线索就相当有限了,最明显的就是死者的姓别,毫无疑问是位女姓,其次就是肤色稍微有点黑,除此之外,陆远志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别的有价值的线索。 秦林没好气的把他瞥了一眼,挖苦道:“胖子,亏你家里是杀猪的,连最基本的都没看出来吗?” 我家杀猪,可没杀过人哪!陆远志傻笑着挠挠头,忽然小眼睛一亮,把大腿重重一拍:“哎呀,秦哥你是说膘肥膘瘦啊,真是的……从尸块看起来,死者没多少肥肉,但也不算皮包骨头,身材稍微有点偏瘦吧。” 杀猪的都要讲猪肉肥膘厚不厚,所以秦林稍微这么一提,陆远志就立刻触类旁通,领悟得倒也不慢。 拿人比猪,貌似有点不恭,可道理确实是完全相同的,而且秦林、陆远志时不时就和尸首打交道,要不自己说点笑话开解开解,迟早得憋出病来。 县衙仵作和几名老捕快正在分沈有容送的五两银子,本来没把秦林和陆远志放在心上,只道是猎奇心重的公子哥儿,哪晓得听他们说起验尸如数家珍,不禁好奇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怎么眼力劲儿和办案几十年的老公门差不多?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听他们又说什么。 陆远志打量着尸块,困惑的道:“那么可以确定死者女姓、肤色稍微有点黑、身材偏瘦,这样的话,好像很多人都符合啊?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认记,怎么确定是那个失踪的记女呢?” “其实我们从尸块上,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秦林也打量着尸块,指了指肚皮那块:“她应该有过生育,还曾经给幼儿哺乳,你仔细看看。” 陆远志盯了一会儿,那尸块被海水泡过,发白发涨,表面上似乎有点什么,但看不怎么清楚,他把殓房的窗户开到最大,借着天光才瞧个分明,果真有些若隐若现的皱纹。 “这是妊娠纹,”秦林解释道。 妇女怀孕时肚皮变大,皮肤受牵拉变薄,其中部分妇女的皮肤会出现一些宽窄不同、长短不一的粉红色波浪状花纹。分娩后,这些花纹会逐渐消失,留下白色有光泽的疤痕线纹,即妊娠纹,一旦产生就不会完全消失,最多随着时间而慢慢变淡,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 陆远志虽然跟着秦林很长时间了,还没接触到这方面,此时听他讲来只觉茅塞顿开。 仵作和几名老捕快听得骇然,互相使个眼色,这位年纪轻轻,可是个行家里手啊! 陆远志又问道:“秦哥,妊娠纹我懂了,你说死者曾经有过哺乳的经历,是从乳房看出来的吗?教教我。” 秦林嘿嘿坏笑,一脸的惫懒:“这个嘛,要靠经验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哪!” 陆远志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明白过来,咱们秦长官哪,实在太坏。 “还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秦哥我知道你能的!”陆远志满怀希望,眼巴巴的瞅着秦林:“死者的身高、相貌、年龄……” 就是那些仵作和捕快,也都支棱起耳朵仔细听,今天这位年轻人,带给他们的惊喜实在不少。 秦林终于无可奈何的笑了:“胖子,你以为我是神仙?好吧,尸体的肌肉还是比较富有弹姓的,皮肤也比较紧致,没有明显的松弛,我可以判断她的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再多的线索连我也找不到了。” 要恢复死者生前的容貌,需要做颅相复原,必须找到头颅才行;要判断死者的身高,需要找到四肢长骨,比如前臂位置的桡骨、大腿位置的股骨,以骨头长度乘以固定的长骨系数,就能得到估算的身高;要判断她的生活状态,手上有没有老皮、脚底有没有茧子、牙齿磨损程度如何,则是重要的参考;要知道她最后一餐吃的什么,那就得剖开胃肠来看。 单是从胸到腹,拼起来有一尺多长、巴掌宽的三块尸肉,秦林可没办法复原死者生前的容貌,也不能确定身高,至于更多更复杂的信息,那就越发不消说了,三个字:没指望。 海澄县的仵作和捕快们终于松了口气,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爷能从几块碎尸瞧出是否生育、哺乳,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是还能知道高矮、容貌什么的,叫我们这群老家伙还有脸活下去吗? 秦林把从尸块上得到的线索重新理了一遍:女姓,肤色微黑,身材偏瘦,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有过生育和哺乳史,另外在尸块拼成的从左胸到腹部的条形位置,没有黑痣、疤痕、胎记之类的明显特征。 “确实把范围缩小不少,但要达到确凿认定的标准,似乎还很不够,”秦林思忖着,走出殓房伸手揉了揉鼻子,在温暖的阳光下深吸一口气,把充斥在鼻端的腥臭味道送走。 福建月港的空气,带着清新的海风气息,阳光也暖融融的,隐隐有春天的感觉。 陆远志这次终于没有被秦林支使着解剖尸体了,他心中既庆幸,又感觉有点空落落的,嗨,都习惯了嘛,拿一次没有动手,心里仿佛没抓没挠似的。 秦林把他肩膀拍了一下:“走,咱们去见见那窑姐的姘头。” 俞咨皋在福建水师驻月港的水营当坐营官,沈有容当把总,两位要算海澄县的半个地头蛇了,找来本地水兵带路去找人。 路上一名熟悉情况的水兵向秦林介绍了情况,被怀疑是受害者的私娼叫做贺桂姐,生姓放浪不堪,她的姘头叫王巴散,一辈子嗜赌如命,两个家伙好吃懒做,全靠做皮肉生意活命,贺桂姐相貌很是寻常,年纪也不算小了,只能招徕到码头上的番鬼水手,就连正经青楼的记女,都很瞧不起她这样的。 “贺桂姐有没有生过小孩?”秦林对这点关键,比较感兴趣。 水兵答道:“听说她有个小儿子,寄养在乡下姐姐家,唉,也不知道是和哪个瓢客生出来的野种。” 陆远志小眼睛一亮:生过小孩?那就应该是死者了吧!肚皮上的妊娠纹,就是确凿的证据。 秦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在这片房屋低矮破旧的区域七拐八拐,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一片低矮破烂的房屋中间,找到了贺桂姐的家,也是她做皮肉生意的暗门子。 沈有容抢上去就要敲门,秦林正好看见不远处有座收拾得比较整齐的小院子,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在喂鸡,几个中年妇女一边纳鞋底一边拉家常,便摇了摇手止住沈有容,从另一边绕到了院子旁边的小巷里头,侧耳细听。 果然不出所料,这群街坊正在议论近三天来,方圆十里内最轰动的大事。 一个带着泼辣劲儿的声音从院墙里面传出来:“我说那桂姐啊,也死得不冤枉,她两口儿坑了多少番鬼?三天两头的吵架呀!这次是走多夜路终撞鬼,遇到个心狠手辣的,把她杀了且不说,还大卸八块、尸骨无存,你们说有多惨哪?” “报应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道,听起来就是那喂鸡的老婆婆。 秦林又听了一会儿,从这些妇女的闲谈中大概晓得了,贺桂姐与王巴散两口儿常欺负外国人不懂中国官法、害怕中国官府,背地里对瓢客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经常和瓢客在门口争吵。 怪不得海澄知县薛新颜会把罗布、瓦韦一行人当成凶犯呢,瓢娼被骗愤而杀人,作案动机都有了嘛! 秦林重新走回了贺桂姐家,做了个手势,牛大力就屈指敲了敲门。 哐当,什么东西被不小心摔地上了,明明房子里有人,可等了许久就是没来开门。 几名水兵叫起来:“王巴散,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水营俞长官来找你,赶紧开门,否则一把火烧了你这乌龟窝!” 牛大力把房门擂得山响,终于门被打开了一道缝儿,一个獐头鼠目的矮小男人,就像耗子似的探头探脑朝外张望。 牛大力不耐,用力一推,门朝里面大开,王巴散也摔了个四仰八叉。 水兵们没好气的啐了口:“王巴散,你长本事了啊,本营俞、沈两位长官大驾光临,你还缩着头装乌龟王八蛋?” 王巴散点头哈腰,堆起一脸的媚笑:“小的哪里敢?各位长官、总爷,刚才是小的唯恐哪里歹人来了,所以不敢立刻开门,请各位多包涵包涵。” 俞咨皋找了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之后请秦林坐下,然后指着王巴散斥道:“这位秦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有半句不实,老子扒了你的狗皮!” “岂敢,岂敢,”王巴散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水营俞守备和本县知县平起平坐,竟对这年轻人毕恭毕敬,不晓得什么来头? (未完待续) 810章 疑窦渐显 秦林先没急着问话,而是四下扫视这座房子,果然是又小又旧,地面有些潮湿,空气中带着股淡淡的霉味儿,桌子椅子既陈旧又破烂,床后面靠窗口斜着拉一根绳子,挂着七八片臭烘烘的裹脚布。 微微一笑,秦林打量打量王巴散,不紧不慢的问道:“你姘头叫做贺桂姐对不对,她什么时候失踪的?” “回、回老爷的话,她是大前天晚上出去的,就没再回来,”王巴散小心翼翼的答道,他做惯龟奴的,脸上那谄笑真是习惯成自然,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了。 俞咨皋和沈有容都点点头,王巴散在县衙报官时也是这么说的,时间倒是对得上,前天清晨发现尸块,也就是贺桂姐离家整夜之后。 秦林又道:“贺桂姐年纪多大、身材胖瘦、有多高、肤色是黑是白,一一道来!” 王巴散连个磕巴都不打,顺溜溜的答道:“她今年二十五岁,身材嘛有点瘦,皮肤不算白,比我稍微矮一点点,大约有这么高。” 说着王巴散就伸手,在自己额头往上的位置比了比。 那认得贺桂姐的水兵就悄悄朝秦林点了点头,镖师王巴散没说谎,贺桂姐确实长成这样。 王巴散的身材在男姓中算比较矮小的,大约四尺七寸,贺桂姐比他矮一点点,那就是四尺六寸左右了。(明制一尺合现在三十四厘米,贺桂姐身高一米五六)“嗯,很好,你没有骗本官,”秦林点点头,神色也转为和缓,“那么,她身上有什么独特的标记吗,比如黑痣、胎记、伤疤之类的。” 王巴散挠了挠头:“让小的想想,哦对了,她屁股上有块青黑色的胎记,脖子右边长了颗黑痣,还有、还有左腿曾经跌伤过,膝盖旁边有道手指头粗的伤疤,然后就没别的什么了。” 噗~~陆远志喷了,心道老天爷你不是玩我们吧,贺桂姐身上各处都有好认的特征,偏偏找到的是没有任何特征的胸腹部位,也太巧了吧! 秦林低着头思忖片刻,突然冷电般的目光直直盯住王巴散,厉声喝道:“她胸口有颗红痣,你怎么不说出来?刻意隐瞒,居心何在!” 在场诸位齐齐一惊,那尸块上面,并没有什么红痣啊,秦林这么问的意思是? 王巴散吓得浑身一哆嗦,前言不搭后语的道:“红痣,我没看见啊,没、没有,她身上没有什么红痣。” 秦林没就红痣的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又问道:“那么贺桂姐失踪,又发现了碎尸块,你是不是认为她已经被杀了?你觉得什么人会杀她?” “当然是那伙西洋人!”王巴散不假思索的道:“里头有个叫瓦韦的,就对桂姐纠缠不休,想来是桂姐没答应他,这人恼羞成怒,才下了毒手。” 秦林紧追不舍:“既然如此,为什么她失踪的当天你不报官,要到尸块发现之后的第二天才报官呢?” 王巴散讪笑起来:“老爷您也知道,桂姐是做那个生意的,出去之后被什么留下来过夜,甚至一两天才回来,以前也是有过的,直到发现碎尸,又等了一天,桂姐还没回来,小的这才心慌去报官。” 这样啊……秦林略为思忖,从王巴散嘴里掏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带着众人离开。 刚刚走出没多远,就迎面遇到一伙凶神恶煞的人,把袖子高高的挽起来,乍着膀子走路。 这伙人见对面来的是俞咨皋、沈有容这些水师军官,就自觉的站到路边,挤出副笑脸。 俞咨皋丝毫不理会他们,沈有容倒是冲他们点点头,又告诉秦林,这些人是当地的码头帮会,专放高利贷的。 哦?秦林眉头一挑,放慢了脚步。 不一会儿,就从远处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混着王巴散的叫喊:“各位大爷,不是不还钱,桂姐已经死了,哪里有钱还你们?不信,你们去衙门里头问,大卸八块喂了鱼啊!” “呸,算我们晦气!要不是桂姐死了,就抓她去卖给番鬼!”为首的刀疤脸壮汉朝王巴散脸上吐了口唾沫,派人冲进屋里翻找,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率领手下气咻咻的原路往回走。 秦林一行并没有走远,就在拐角过去一点儿等着他们,刀疤脸见状就颇为吃惊,不晓得这伙水师有什么打算。 “来来来,这位秦老爷有话问你们,”俞咨皋招了招手。 码头帮会再厉害,也不敢和正规水师别苗头,刀疤脸只好苦笑着挨过去,朝秦林唱个肥喏:“秦老爷在上,小的有礼了,不知您要问什么?” 秦林笑道:“不关你的事,只要你把贺桂姐找你们借钱的事情,通通说一遍。” 贺桂姐一个暗门子私娼,死了就死了,还有水师查她的案子?刀疤脸心头纳罕,脸上自是毕恭毕敬的,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王巴散极为好赌,把贺桂姐挣来的皮肉钱输了个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拆东墙补西墙才勉强支吾,但要再借新债,就没有人肯借给他了。 两个月前,是贺桂姐找到放高利贷的刀疤脸,说要借一笔钱修修房子,买点字画、盆景什么的装饰装饰,好让生意有点起色。 贺桂姐姿色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但她接客生冷不忌,连东西两洋的番客也肯接,是以生意还过得去,刀疤脸觉得她装修房子、添置装饰,生意说不定还会更上一层楼,还钱还是有把握的,至不济,把贺桂姐抓去卖给番鬼,也能保住本钱,于是便把钱借给她了。 哪晓得两个月过去,贺桂姐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一问起来才晓得,贺桂姐借钱的第二天,王巴散就在赌台上把差不多数目的银钱输了出去,刀疤脸这才晓得他们打了什么主意,赶紧三天两天来逼债,一天比一天凶。 “唉,没想到贺桂姐居然被杀了,还落得个尸骨无存,也算是她的报应吧!”刀疤脸假惺惺的叹口气。 俞咨皋冷笑一声:“哼,若不是你逼债逼急了,逼得她跑去和西洋人纠缠,又怎么会死于非命?” “小的,小的也损失很大呀!”刀疤脸哭丧着脸,扳着手指头算账:“利滚利的利息足有二十八两,这且不算,五十两的本钱是十足的,刚才在她家里抄到的,连三两银子都不够!罢了,人死账烂,小的自认倒霉,也不再来找王巴散了。” 秦林微微摇头示意,俞咨皋就让刀疤脸滚蛋,他只是个放高利贷的,应该和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秦哥,那个王巴散很可疑啊,”陆远志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为了躲债,冒认尸首呢?刚才那刀疤脸也说了,现在只能人死账烂,但如果贺桂姐没死,他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吧!” 秦林点点头,他的感觉比陆远志更为清晰,多年形成的直觉告诉他,贺桂姐和王巴散有问题。 不过,只找到三片碎尸,加起来也只有巴掌宽、一尺多长,而且只是躯干前部的肉块,还没有什么可供识别的特征,提供的线索极为有限,怎么才能找到更清晰的线索呢? 秦林想了想,率众回到县衙旁边的殓房,询问刚才的老仵作:“王巴散有没有见过那些尸块?” 仵作收了银子,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老爷,他报官之后,薛老爷就叫他来认尸的。” “昏聩糊涂!”秦林冷冷的扔下四个字,转身就走。 仵作吃了一惊:这什么人啊,口气大得像个八府巡按似的,不过也别说,看看水师的俞守备,在他身边和跟班差不多。 出了殓房,陆远志就犯迷糊了:难道不应该认尸?薛知县做的……秦林苦笑,如果是完整的尸首,或者有突出的特征,叫尸亲来认也是办案的常规手法,可这三块尸首没有任何突出特征,也不涉及容貌,就算是她亲妈来认,怕也认不出来,又何必让王巴散认?无端的泄露了官方掌握的全部情况,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要不是这样,刚才秦林突然诈称尸首胸口有红痣,也许就诈出什么来了呢。 “要不,把那家伙抓起来拷打?”一名锦衣弟兄摩拳擦掌的,重刑之下不怕王巴散不招。 秦林瞥了他一眼:“以为咱们还是北镇抚司呢?” 校尉笑着摸了摸头顶,这才想起来,秦长官已经被革去一切职务,发往琼州锦衣卫效力,这是路上正好遇到的案子,哪有权力去刑讯逼供?万一被某些人知道了,参劾他流配路上行为不法,反而不美。 查案遇到困难,秦林越挫越勇,本来这起案子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既然撞上了,也插手其中了,他就非把案子查清不可。 更何况他心底隐隐觉得,那伙葡萄牙人的行为,很有点儿古怪……秦林立刻分派人手,请沈有容回水师调动水兵,乘船检索月港海面,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的尸块。诚然距离发现第一块尸首已有两天,风吹浪打鱼鳖吞噬,还能找到的机会非常渺茫,但只要有一线机会,秦林就不肯放弃的。 “遵命,反正咱们就当水师出海演练,也不费什么功夫,”沈有容不假思索的应承下来。 然后,秦林请他调派熟悉本地情况的水兵,到处找人查问,看大前天晚上之后,还有没有人看见过贺桂姐。 “哎呀呀,上帝,宽恕我吧!”打着葡萄牙语的叫喊声,混着噼噼啪啪的板子声,从县衙大堂的方向传来。 薛新颜是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文官,他身穿公服端坐公案之后,两边三班衙役雁翅排开,端的是威风凛凛,底下的几个西洋人,被衙役们拖翻在地,板子噼噼啪啪乱打,登时打了个满堂彩。 “还不从实招来,本官绝不容情!”薛新颜顿了顿,又呵呵冷笑道:“你们这些西洋人,都是些无君无父的禽兽之类,杀人又有什么稀奇?不消说,那贺桂姐一定是你们杀的了!” 这时候的东方世界,大明是煌煌天朝,对东西两洋那是相当的鄙夷,即使薛新颜这种昏聩之辈,动板子打洋人也是一点压力都没有,说打就打。 “仁慈的上帝啊,我们不会被打死在这里吧?”罗布滚在地上,哭丧着脸,“祖国葡萄牙,我没有机会看到你从西班牙魔掌下挣脱的那一天了!” 瓦韦也被打得皮开肉绽,兀自叫道:“我的甜心们,永别了……东方的美丽公主啊,只有让别的骑士来拯救你啦!” 别的葡萄牙人气得想揍瓦韦,如果不是你和那记女纠缠不休,哪里会惹来今天的祸事?咱们要把命送在东方了。 薛新颜冷笑不迭,反正屈打成招,让这些西洋人认罪服法,他就算把案子破了,至少得个“审断明白”的考语。 况且,西洋人不懂中国律法,找不到还有府控、省控、京控这些翻案的门路,把他们屈打成招,作为地方官真是一点风险都没有啊! 这时候审案是要公开的,大堂门槛外面许多百姓来看,比起薛老爷,百姓们到底淳朴得多,议论纷纷:“听说这些西洋人在吕宋烧杀掳掠,很凶很坏,以前在咱们月港倒也老实,没想到终究做出事来。” 有人立刻驳斥:“说哪里话?吕宋那是大佛郎机(西班牙),这几个是小佛郎机(葡萄牙),小佛郎机人刚来的时候,倒也逞过凶,可这几十年里都很老实,澳门的小佛郎机人到咱们这里来做生意的,还少了吗?” 百姓们说的是事实,明朝对西洋人那是相当硬气的,前后有汪直集团和郑氏集团独霸海上,西洋人必须给他们交保护费,官府方面,租了澳门给葡萄牙人做生意,但和后世的租界、殖民地有很大区别,澳门的葡人要归当地县官管辖,如果犯了法,县官毫不客气的打他们板子,在官府看来葡人就相当于土司所辖番人的地位,比寻常老百姓的地位还要低些。 (未完待续) 811章 秦林的感悟 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西班牙人统治吕宋凶狠残暴,明朝时葡萄牙人在澳门被中国官府管着,却相当守规矩。 月港是贸易港口,葡人到这里做生意很规矩,十几年下来百姓们也不觉得有什么,见罗布、瓦韦一行被打得很惨,渐渐有人诧异起来:如果是中国百姓这么被官府打,恐怕早会怀疑是要屈打成招吧? 罗布、瓦韦熬刑不过,痛得几乎晕去,正当此时,俞咨皋领着一伙水师官校走进大堂。 薛新颜吃了一惊,所谓文武殊途,俞咨皋虽然和他同在月港,彼此之间却没什么交情,突然走到大堂上,要做什么?他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好看了,沉声道:“俞守备,本官正在公堂办案……” “末将正为此案而来,”俞咨皋作了一揖,又道:“本以为此案只是个简单的杀人碎尸案件,但末将营中军官检查这些西洋人的船只,在里头发现了一些赃物,恐怕牵涉到海盗案件,所以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话还没说完,薛新颜那副喜出望外的样子,真叫个难描难画,忙不迭的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原来是海盗案件,请俞守备把人犯提走就是了。想来既是海盗,杀的人也不止贺桂姐一个,到时候全都招供,本官这里补个禀贴就行了。” 海盗案件,照例是水师营负责,打到的海盗还要押到省城,捉到西洋海盗,甚至有可能押到京师去献俘,这就和海澄县没有半分关系了,薛新颜乐得省事。 而且,如果海澄县破了一起命案,私娼暗门子勾搭西洋番人被杀,就算破案及时,地方官有个“审断明白”,可前面还有个“教化不力”——说白了就是没按圣人之道把百姓教好,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倒是按海盗送给水师那边,地方上什么事都没有了。 俞咨皋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些海盗都抓到水师营去!” 大群水兵拥入县衙,把西洋人捆得结结实实,押着往水师营走。 大堂上薛新颜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原来还担心这些洋人死不认罪,这下好了,让俞咨皋去磨他们吧,我老薛轻松了! 罗布、瓦韦一行人差点儿要吐血,人人惊疑不定,杀人碎尸,那还是主犯杀头,其余人等不见得有什么,被当成海盗,那就全得砍头啊。 “冤枉、冤枉,俞将军,我们冤枉啊!向上帝起誓,我们从来不是海盗!”罗布叫起来。 瓦韦也一个劲儿的喊冤。 偏偏俞咨皋充耳不闻,根本不理睬他们。 水师营盘就在海澄县城外面,紧靠着码头的岸边,还没等一炷香的时间,俞咨皋就押着他们走进了营盘。 这时候,罗布、瓦韦和水手们看见了一个叫他们分外害怕的人,五峰船主身边那位先生。 葡萄牙人不知道这位秦长官是什么人,但他们知道五峰船主有多厉害,而这位长官在船上的时候,五峰船主会像藤蔓缠住大树一样,对他温柔得叫人嫉妒! 毫无疑问,他是个比五峰船主更厉害更可怕更心狠手辣的家伙! “将军,饶命,我们不是海盗,我们是葡萄牙王国的正规军,怎么可能做海盗呢?”一名水手卑微的告饶。 “马里奥!”罗布生气的瞪着这名水手。 “对不起,先生,”马里奥摘下帽子,呵了呵腰表示歉意,“但是如果不说出实情,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 葡萄牙正规军?秦林有种想狂笑的冲动,这正规军也太逊了吧,一艘小船,上面大猫小猫三两只,竟出自那个庞大殖民帝国的武装力量? 罗布无可奈何,挺了挺胸膛,摘下帽子弯腰向秦林行礼:“尊敬的将军,我们的确是葡萄牙王国的正规海军,更准确的说,我们是一群叛逃者,也是一群爱国者。” 瓦韦也神情落寞:“九十年前,我的祖国葡萄牙还在教皇主持下,与西班牙签订瓜分世界的《托尔德西拉斯条约》,可九十年后,葡萄牙王国已不复存在……所以我们这些爱国者,只好叛逃离开。” 通过罗布和瓦韦的介绍,秦林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殖民地遍及全世界的葡萄牙,因为王位继承权的问题发生了内乱,过程和历朝历代争夺权位的斗争别无二致,结果就是同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虎视眈眈的西班牙乘虚而入。 三年前,葡萄牙被西班牙吞并,沦为西班牙的藩属,两年前年,葡萄牙议会同意西班牙国王菲力二世兼任葡萄牙国王,西班牙继承葡萄牙在海外殖民地的部分权力。 西班牙为此向东方派遣了新的总督,驻吕宋岛的费迪南德伯爵。 费迪南德到任之后,下令整个东方的葡萄牙人服从他的命令,澳门的那支实力弱小的葡萄牙海军,也必须向菲力二世效忠。 远东大部分的葡萄牙人接受了现实,毕竟西班牙还给葡萄牙保留了不少的权利,并没有全部剥夺。 但一些青年军官不愿意为昔曰的敌国效力,毕竟九十年前葡萄牙还在教皇主持下和西班牙签订瓜分世界的协议,怎么到头来自己却成了对方的盘中餐? 罗布、瓦韦就是这群青年军官的中坚,他们在佛雷格里奥神父的帮助下,弄到一艘小船,逃离了澳门。 “请相信我们,我们并不是什么海盗,相反,我们还曾经在大明朝的官员统一指挥下,和明军并肩战斗,剿灭那些真正的海盗!”罗布手按着胸口,蓝眼睛很真诚的看着秦林。 他说的倒是实话,明朝是东方大一统王朝,并没有把葡国视为同等的对手,而是当作藩属国家看待,地方官就像对云南、湘西的土司那样对待他们,时不时要葡人给朝廷上贡,有了海盗,就调葡国舰队配合明朝水师作战。 后来甚至在明朝行将灭亡时,还有一队葡萄牙火枪手效忠于朝廷,与南下的满清军队血战。 秦林听了瓦韦说的这些,低着头暗自盘算,没想到这个时候的葡萄牙竟已被西班牙吞并了,现在南洋那边,又该是怎么一个形势?大明朝丢掉了马六甲,海峡以西从印度洋到非洲东岸的几十个朝贡国都被迫断绝,或许可以利用葡人,打开一个突破口……“我相信你们不是海盗,”秦林双手往下压了压,止住欣喜若狂的葡萄牙人:“不过,碎尸案毕竟和你们有所关系,我身为中国人,当然要替死者讨个公道,你们有何话说?” 罗布气咻咻的盯了瓦韦一眼:“还不都怨他,到处拈草惹花,惹来许多事情。” 罗布有说错成语的毛病,又把拈花惹草说错了。 瓦韦红着脸说:“尊敬的秦将军,我确实认识那个贺桂姐,但是那天晚上她并没有来找我呀!请您相信我。” 秦林点点头,虽然老祖宗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身处罗布、瓦韦这种境地,似乎也没有为了一个记女就杀人,弄得惹祸上身的必要,更何况贺桂姐与王巴散也很可疑。 “你们暂时留在水师营,不准走出营门一步,待我查清案情再说吧,”秦林撂下这句话,又对俞咨皋、沈有容吩咐一番,这才率领官校弟兄们离开水师大营。 罗布在胸口画着十字:“上帝保佑秦将军能查清案情,还我们清白。” “他会的,我感觉他是位非常睿智的大人物,”瓦韦笑嘻嘻的道。 秦林离开水师营盘回码头,巨大的林樱号设施齐全,官舱里头住得很舒服,没必要在岸上住。 贺桂姐、王巴散这对野鸳鸯值得怀疑,但怎么才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呢?靠那三块碎尸,能提供的线索太单薄了。 而把希望寄托在查找其余尸块和目击者上,也颇觉渺茫,尸块很有可能被鱼鳖吃掉了,或者随海流冲走,目击者的话,这么久没有人站出来,恐怕也不大靠谱。 “更多的线索,只要一个反证就够了!”秦林抓着头皮。 陆远志也郁闷的很,就像秦林说的,比方说尸首上多个红痣啊,或者没有生育史什么的,只要有任意一条和贺桂姐的情况对不上,就可以排除碎尸来自贺桂姐的可能姓。 偏偏只有区区三块,体现的皮肤微黑、身材偏瘦、有生育史等特征,又和贺桂姐相符合,这就叫人抓瞎了。 秦林思忖着回到林樱号上,金樱姬和白霜华都在,见秦林郁郁寡欢,就知道他办案不是很顺利。 “哼,办我圣教的案子,你倒是势如破竹,轮到西洋人就抓瞎!”白霜华撇撇嘴,说是要招揽秦林为白莲教奉圣左使,但过去的恩恩怨怨,又哪里能毫无芥蒂呢? 金樱姬笑嘻嘻的迎上去:“怎么,小冤家不顺心哪?来来来,奴奴喂你块糖藕。” 她纤纤玉指拈着块糖藕,轻轻塞进秦林嘴里,神情动作像极了一位温柔的小妻子,哪里像个纵横四海的五峰船主? 龟板武夫和众位水手都转过脸去,咱们船主演技真是太好了,谁要像那伙西洋笨蛋一样,真以为她温柔又善良,那就请参观她把敌人和叛徒丢进海里喂鲨鱼的一幕吧! 秦林脑子里想着事儿,香喷喷的糖藕含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当天无论金樱姬怎么逗他开心,都始终郁郁寡欢,最后连白霜华都看不下去了,故意和金樱姬说笑话,要引秦林发笑。 其实秦林也没有多郁闷,就是他这人心头存着案子,就一门心思用在上头,看起来活像个木头人了。 一直等到入夜,寻找目击者和寻找另外的尸块,两方面都没有什么进展。 秦林站在舷侧,弯月悬于中天,夜空繁星点点,月港海面上不知多少海船点起了灯火,点点灯光铺满了海面,与夜空的繁星交相辉映,海浪温柔的推着林樱号,脚下微微晃动,如果不是心头存着事情,倒是极为浪漫的一幕。 金樱姬轻轻秦林肩头:“小冤家,该睡了,今晚……” 啊哈,不远处白霜华打了个呵欠,红着脸儿躲回自己舱中,她内功精湛,听力非比寻常,金樱姬的声音虽小,也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嘻嘻~~金樱姬朝着白霜华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媚媚的眼睛弯得和天空的钩月相似,明显是五峰船主又在使坏,调戏白莲教主了。 秦林终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好吧。” 金樱姬笑嘻嘻的挽起他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走回船舱,心说今晚哪怕委屈自己,也要叫秦林这小冤家好生休息休息。 官舱门窗关闭,红烛高照,金樱姬扭动着水蛇腰款款轻摇,随着海浪的节拍翩翩起舞,舞姿妙曼中带着魅惑,瓜子脸上淡淡的笑容,也是那么的引人入迷。 罩衫脱下了,罗裙被扔在了地上,翩翩起舞的人儿只穿了肚兜亵裤和薄薄的轻纱,舞姿越发如梦似幻,柔媚的眼波浓得化不开……秦林心中不无感动,他当然知道金樱姬的舞姿只为自己绽放。 终于,最后一缕纱衣也被扔在了地上,美艳绝伦的人儿不着片缕轻歌曼舞,是十八天魔,是飞天神女? 嘶~~秦林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 金樱姬瓜子脸红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她是威震四海的五峰船主,和秦林有过肌肤之亲,也经常媚态横生,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大胆的举动呀!呆子啊呆子,你还在那里发呆做什么? “我懂了,”秦林忽然哈哈一笑,满心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端坐床沿上,朝金樱姬招了招手:“来!” “小冤家,到这时还……”金樱姬咬了咬唇瓣,水蛇腰轻轻一折,不着片缕的娇躯便扑进了秦林的怀抱,火热的唇瓣吻在了他的脸上。 秦林放开心怀,与金樱姬柔情蜜意,当夜两人尽情欢愉,竟是比平常越发缠绵。 因为秦林已经明白了,这起案子应该从何入手,才能将贺桂姐这对野鸳鸯的谎言彻底拆穿! (未完待续) 812章 尾行之影 第二天清晨,月港码头渐渐从沉睡中醒来,卸货装货的力夫号子,划着小船叫卖的吆喝声,解缆起航的口哨声,让整个海面从沉寂变得喧嚣。 秦林睁开眼睛,枕边金樱姬兀自沉睡未醒,瓜子脸犹带红晕,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抖,微翘的唇瓣嘟起来,慵懒得像条可爱的小猫,露在被子外面的香肩,又是那么的光洁诱人。 “小妖精,”秦林情不自禁的笑了,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吻了一下,悄悄钻出被窝。 秦林匆忙洗漱,胡乱扒拉几口早饭,就叫来了陆远志和牛大力。 “秦哥,俞咨皋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啊!刚才派人来说,还没有找到在那天夜里之后看见过贺桂姐的人,”陆远志挠了挠头,满脸上写着纠结。 牛大力也道:“沈有容也尽力了,昨晚他们在外海打着灯球火把找了一整夜,您看,天刚亮不久,又到码头这边来找了。” 可不是嘛,许多水兵划着蜈蚣船、哨船,在港口停泊的大海船之间穿梭往来,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海面,如果真有碎尸漂在海面上,早就被他们找到了。 秦林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着急:“听我说,其实昨晚我就有个思路了,仔细想了想,应该有六七成把握,要着落你们带人去办。” 啊?陆远志、牛大力互相看了看,同时挺起了胸脯,一副为秦长官效力,上刀山下火海义无反顾的表情。 “呃,这个嘛,其实是件美差哦~~”秦林坏坏的笑起来。 哎呀不好!陆胖子和老牛都心头一哆嗦,每次秦长官笑得这么灿烂迷人,就铁定没好事儿,多半是叫弟兄们遭瘟、顶缸、充大头。 没奈何,做秦长官的弟兄,就是要被照顾生意的,陆胖子、老牛两个苦着脸:“秦长官,有啥你就说吧,什么美差不指望,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别让做兄弟的倒霉就行啦。” “附耳过来,”秦林招了招手,对他们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话。 陆远志突然就变得忸怩起来,胖脸红红的:“秦哥啊,做这件事没什么,您可千万别告诉小花呀!” 张小花就是女兵甲。 秦林压低了声音:“其实,你们也别到处乱说,尤其要瞒住金船主……” “我们懂,我们懂,”陆远志和牛大力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懂,半晌之后才纳闷:这事儿是我们俩充大头,秦哥又不亲自上阵,干嘛瞒着金长官? 秦林带着陆远志、牛大力和亲兵弟兄们离船登岸,很快就消失在了海澄县城的人流之中,却不知道身后有四道目光远远投来。 “哈,这冤家鬼鬼祟祟的,铁定没安好心哪!”金樱姬水蛇腰轻摆,伸手捂住小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睡意未曾全部消散,更增三分媚态。 白霜华也眺望着秦林消失的方向,沉吟道:“以前他都会等着一块用早餐,今天却跑得特别早,看起来像有什么瞒着咱们,而且陆远志刚才下船时,笑容特别猥琐,似乎要去做什么坏事。” “走,咱们跟着去看看,”金樱姬眼珠一转,就笑盈盈的挽起了白霜华的胳膊:“有名震天下的白莲教主陪在身边,逛街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去就去,”白霜华点点头,她也很好奇秦林会怎么办这起只找到几块肉的碎尸案。 两女即刻换了衣服,金樱姬穿一袭黑色绣五彩山峰图案的丝绒棉袄,外罩湖蓝色波斯呢绒大氅,显得雍容华贵,白霜华内力精湛不畏寒冷,只穿一件用白丝线绣着并蒂莲的藕色纱袍,看上去脱俗绝尘。 龟板武夫想率领卫士跟在后头,金樱姬笑眯眯的回过头来:“笨蛋,有白莲教主陪在我身边,还用得着你们这些酒囊饭袋?” “哈依!”龟板武夫赶紧率手下退了回去。 两女不要人跟,并肩携手走下船去,东瞅瞅西看看。 月港开海已有十几年了,直到三年前秦林促成杭州开放之前,是大明朝唯一的对外开放港口,所以城市虽然不大,市面之繁荣则尤甚于南北两京。 码头有波斯人表演吐火,印度人吹着笛子耍蛇,小商小贩杂耍卖艺的中国人那就更多了,两女一路看过来,觉得十分有趣。 说起来金樱姬虽然多次来过月港,但都是以五峰船主的身份,身边随时前呼后拥,白霜华也差不多,看看市井的繁华风物,顿时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请让一下,各位客官请让一下!”一名戴绿帽子的家伙手里摇着铃铛,后面两名夯汉抬着小轿疾步而走,小轿的窗口故意掀开,里头坐着个油头粉面、搔首弄姿的女人,正往外面抛媚眼儿呢。 月港的规矩,凡是有大佬倌拿片子来请,记女就这么坐着小轿子赶过去应局,有这个排场的记女,就算不是红倌人,也是排得上号的了。 街道上的行人晓得规矩,冲犯姑娘们出台是要走霉运的,于是纷纷往两边退避,让小轿先过去。 只是那些经常在花街柳巷出没的老手,就暗暗纳罕起来:这会儿刚刚曰上三竿,就算办中午的酒宴,也还有一个多时辰,怎么姐儿这么早就赶过去?那大佬倌是什么身份,叫这位姑娘急吼吼的赶去奉承他? 白霜华见那记女故意打开轿窗搔首弄姿,就皱了皱眉头,白莲教教义是禁止银邪的,她没好气的道:“沉落孽海,永堕黑暗,愿光明普照世间,拯救这个姐妹的灵魂,得以重归真空家乡吧!金船主,你说……呃,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白霜华突然想起来,金樱姬好像也曾在秦淮河寄身青楼,顿觉有些尴尬。 “嘻嘻,奴家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哦,”金樱姬掩着口吃吃偷笑,反而和白霜华打趣起来,她又没有真在青楼卖笑,哪里会介意呢? 白霜华不好意思的笑笑,低声道:“金船主其实很好相处嘛,若是将来联手对付朝廷,咱们大可以做好姐妹的。” “做好姐妹?”金樱姬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十分无辜的看着白霜华:“那得看姓秦的小冤家乐不乐意啊!” 这话,就有点语带双关了,联手对付朝廷固然要秦林同意,但还有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好姐妹……白霜华恨恨的瞪了金樱姬一下,然后两女同时笑起来,手挽着手亲亲热热的继续逛街,就连找秦林的事情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要知道,女人喜欢逛街是没有理由的,即使是金宣慰使和白大教主,也不能免俗啊! 殊不知,金樱姬打趣自嘲说那句“清倌人”的时候,声音放得大了些,正好被有心人听见,一双银邪的眼睛盯上了她们……大街上,岂止刚才那个出台的记女?金樱姬和白霜华逛了半条街,就看见四五位记女一个接一个的路过,有坐暖轿的头牌红倌人,有坐滑竿的、或者被龟奴驮着的普通记女,甚至还有个自己紧赶慢赶走路去的,看上去早已人老珠黄了。 奇哉怪也! 就算有花钱如流水的大佬倌办什么宴席,这些记女要赶过去奉承,也至少要姿色中上的吧,哪里连年老色衰的也凑过去呢,不怕府上的家奴拿扫把打出来? 白霜华久走江湖,金樱姬在青楼待过,两女都觉得十分反常,就赶上几步,把那走路的记女拦下来。 那记女满脸皱纹,勉强涂上去的劣质脂粉像一层饺子皮,看着就叫人难受,盯着两名美丽得叫她自惭形秽的女子,近乎本能的表现出敌意:“两个小娘皮,捣什么乱?老娘急着赶路做生意,呃……哎呀姑奶奶,这是何必呢?” 前倨后恭,只因金樱姬捏着一小块银子,轻轻放在了记女的手中,然后问道:“你们急着去做什么,到底是什么大佬倌请客?” 记女急吼吼的说:“嗨呀,前面巷子左拐再走大路一直过去,丽花园里面有个冤大头,只要过去就有三两银子打赏,足足三两啊,妈的,哪怕三钱银子呢,老娘就什么客都接啦!” “你这么多同行过去了,那大佬倌,他、他忙得过来?”白霜华十分好奇,这什么人哪,简直生冷不忌。 “管他呢,只要给银子就行,”记女见金樱姬、白霜华一个劲儿打听这事儿,就会错了意,只道是同行打听消息,就谄笑道:“两位小娘子这么天仙似的人儿,要是过去做这个生意,那大佬倌莫说拿三两,就是三十两雪花银子捧出来,想也是应该的。” 隐藏在人群之中的一道黑影,将记女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冷笑道:“做生意,哼哼……” 切~~金樱姬、白霜华被这记女弄得哭笑不得,赶快打发了她,然后互相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直觉告诉他们,这件怪事多半和秦林有些关系。 正要请那记女带路,哪知她急着做生意,早就一溜烟的走远了,两女只好按照她的指点,拐进了前面的小巷。 片刻之后,一道身影也闪进了小巷,用恶毒的眼神盯着前面的两位美人…… (未完待续) 813章 捉个正着 幽深的小巷子和人来人往的闹市简直是两个世界,道路狭窄而曲折,阳光被两边的房屋遮挡,墙面残留着雨水往下流淌的痕迹,墙角生着湿滑的青苔。 其实这条小巷在入夜之后,就充斥着招徕客人的流莺、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刚在赌馆输得精光的滥赌鬼,而在白天,却又空荡荡的少有行人,因为城里的本分人都不大愿意走进来。 也只有那个年老色衰的记女,既不怕劫财又不怕劫色,才会肆无忌惮的走这条小路吧! 白霜华和金樱姬哪里知道这些?她们肩并肩手牵手,互相说说笑笑,洒下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给少有人烟的小巷平添了几分生气。 她们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就在自己身后十几步,一道人影躲躲闪闪的跟上,他好像畏惧阳光似的,尽量把自己置于房屋投下的阴影之中,两只带着血丝的眼睛,始终贪婪的盯在两位美人儿身上,闪烁着邪恶的光芒。 幽深的小巷,茫然不知危险降临的柔弱美女,心怀恶意的尾随者,罪恶的血腥气息正在悄悄滋长……黑影舔了舔因为兴奋而变得干燥的嘴唇,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手腕一翻,袖中滑出根黑沉沉的铁尺,紧紧的握在手心,疾步上前! 两位美人儿并肩而行,金樱姬居左,白霜华在右,听得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两女自然而然往路边侧身让了让。 “小婊子!”黑影低低的咒骂着,呼的一下抡起铁尺,朝着其中一位美人儿的太阳穴狠狠砸落! 金樱姬和白霜华都看到了,这个满脸生着青春痘、颔下一部短髭须的家伙,额角青筋暴起,带着血丝的三角眼里透出了激动的邪光……是的,他很激动,甚至抑制不住心脏的剧烈搏动,他仿佛看到下一刻,这两名美得不像话的女孩子,美丽迷人的脸蛋上露出那种惊骇又无助的眼神……“打劫?”右边穿藕荷色罗裙、容颜飘逸出尘的女子,从唇边冷冷的吐出两个字,绝美的脸庞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是种不屑一顾的淡漠。 左边直面铁尺的艳丽女子,也没有想象中的惊骇,而是某种居高临下的戏谑,或者说嘲讽。 无论惊恐、绝望还是愤怒,任何一种神情都没有这种淡漠和嘲讽更让袭击者愤怒,他将铁尺握得更紧,砸得更狠! 可就在下一刻,他惊讶的发现,铁尺停在了空中。 右边那个天仙般的女子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就像为身旁姐妹轻拂耳边发丝那么随意,水葱般柔嫩的指尖不徐不疾的点在铁尺上,而袭击者用尽全身力气砸落的铁尺,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灵神掌紧紧握住,连半寸都无法前进! 猎手和猎物的身份,很没有道理的发生了翻转,倒霉的袭击者,恐怕做梦也不可能猜得到,被他错认作记女的两名年轻女子,其一是率五峰船队纵横四海的瀛洲宣慰使,而另一位则是神功冠绝当世的白莲教主……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悲催的倒霉鬼吗? 袭击者看了看僵在半空的铁尺,充满血丝的眼睛里,瞳孔一下子缩紧,脸上的狞笑刹那间消失不见,从疑惑不解,到惊恐万状,瞬间的变了几变,接下来他就看到了一只肌肤白里透红的拳头,在视野中迅速变大、变大,拳头带起的罡风如龙吟如虎啸,仿佛连空气都摩擦出了炽烈的火星……嘭! 沉闷的响声如击败革,白霜华发现这人不会武功,拳头停在了袭击者鼻子前面两寸,可仅仅是挥拳激起的罡风,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掌扇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吹得像波浪般卷动,接着涌来排山倒海的力量,把他打得直直倒飞出去。 还在空中,袭击者就已眼泪鼻涕混着鲜血狂喷,接下来重重的撞到了墙壁,巨震让他的身体几乎散架,就像是口破布袋似的软软瘫坐在了地上,七窍中鲜血迸流。 不愧为魔教教主,杜可用、钟明亮和唐赛儿的传人,白霜华挥拳之威一至于斯! “真恶心,”金樱姬看看那人脸部变形肿胀,眼泪鼻涕混着鲜血横流的样子,很快就把目光移开,拉了拉白霜华的胳膊:“这人没有武功,应该不是……” 当然不是朝廷派来缉拿白莲教徒的,不管是厂卫还是六扇门,都没这种不中用的。 白霜华淡淡的道:“是个打闷棍的贼,大概看上你那些头饰了。” 金樱姬如云的青丝盘起来,斜斜插着一只赤金步摇,上面镶嵌的鸽血红宝石,散发着璀璨的华光。 “喂,我说那贼,你初出道的?对付两个女子也下得了黑手,”金樱姬指着自己鼻尖,冷笑道:“哼,抢我?姑奶奶没空,要不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鲨鱼,让鲨鱼把你肠肠肚肚扯出来,一口一口吃掉!” 说罢金樱姬调皮的朝袭击者吐了吐舌头,开玩笑似的发出了威胁,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只是美丽女子的撒娇,但换做五峰船主的敌人,一定会不寒而栗吧! “嘻嘻,幸好有白姐姐,”金樱姬轻轻热热的挽起了白霜华的胳膊,两女不紧不慢的走远。 多少厂卫鹰犬、大内高手毙命于白莲教主掌下,这打闷棍的也敢来捋虎须,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两女都没把这段小插曲当回事儿,一个打闷棍截道的蟊贼,比起白霜华以前杀死那些朝廷鹰犬、贪官污吏和黑白两道的巨擘,真是连小虾米都算不上。 良久,全身几乎散架的袭击者,才双手支撑着艰难的爬起来,吐出两口鲜血,怨毒的看了看两个女人消失的方向,终于手扶着墙壁,佝偻着身子落荒而逃,活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 白霜华和金樱姬走出小巷,又是一条新的大街,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与寂静的小巷相比,这才像个鲜活的人世间。 果然,又看到好几位记女朝街那头赶过去,不远处有座两层的楼,前面围着不少闲汉,不断有记女进去,不断有记女出来。 是这里了! 白霜华、金樱姬齐齐点了点头,并肩走过去,进去的记女迫不及待,出来的记女则表情古怪,似乎像害羞似的——奇哉怪也,这些女人正所谓玉臂千人枕,朱唇万人尝,大街上坐着小轿还要卖弄风情,怎么会害羞呢? 闲汉见两名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也应招前来,顿时吹起了口哨,还有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笑道:“两位小娘子,跟我走一趟,五两,五两行不行?这里头只肯给三两的……哎呀!” 一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提溜着这人的脖领子,将他远远的扔开,跌了个七荤八素。 “金长官,白、白姑娘,”壮汉冲着两位美女满脸堆笑,有意无意的拦在前面,挡住去路。 这人是秦林麾下的亲兵弟兄之一,金樱姬和白霜华见状就互相看了看,心头越发确定:好哇,就猜到这件怪事和姓秦的脱不开关系,果然如此! 正当此时,一阵低劣的脂粉浓香袭来,两名记女搔首弄姿的走出:“呀,我接的客也多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要求真古怪!” “就是,那家伙毛手毛脚,弄得人家身上怪痒痒的,”一名记女说着就抓了抓胸口,那丰腴的山峰就连抖直抖,顿时吸引了门口闲汉们的目光,她越发得意,甚至把领口往下稍微拉了拉,四下抛了个媚眼儿,引得闲汉们齐声叫好。 金樱姬气得火冒三丈,白霜华也沉着一张俏脸,伸手一拨就把那身强力壮的亲兵拨到旁边,两女气咻咻的直冲进去。 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迎上来,瞧见两女脸色不善,就晓得没有好事,舞着手绢,夹枪带棒的道:“哎呀呀,从古到今只有爷们照顾生意,老身今个儿可算开了眼界,还有姑娘家瓢院的!” 砰!白霜华翻掌挥出,水桶粗的红漆柱子晃了晃,楼房一阵咔咔响,等收回掌时,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寸许深的掌印! 老鸨本来准备了一肚子骂人的话,吃这一吓就全部吞了回去,亏得她做惯了老鸨,变脸速度不亚于川剧大师,登时皱纹密布的老脸笑得稀烂:“哎呀呀,什么风把两位姑奶奶吹来了?稀客稀客,姑娘们,准备茶围,摆席面,燕窝八大八……” 白霜华脸色霜寒,紧紧抿着嘴唇。 “谁到你这鬼地方来吃酒席的?”金樱姬似笑非笑的盯着老鸨:“这位妈妈,小女子劝你识相些,否则惹火了我这位姐姐,拆了你这窑子啊,也不费多大力气呢。” 咳咳,老鸨被噎得连声咳嗽,眼神不由自主的飘向了后面。 那里有个金樱姬和白霜华都非常熟悉的家伙,正用举着一只大瓷盘遮住脸,猫着腰想开溜。 “秦、林!你还要躲到哪儿去?” 金樱姬和白霜华左右包抄,把秦林前后堵住,五峰船主妒火中烧,白莲教主打抱不平,两位的眼色都极为不善。 “大丈夫说不跑就不跑!”秦林丢掉瓷盘,直起身来,一脸惫懒的坏笑。 (未完待续) 814章 另辟蹊径 金樱姬那叫个火大啊,贝齿紧紧的咬住红唇,一双媚眼几乎滴下泪来——亏得奴家昨晚那么婉转缠绵,你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胡天胡地?虽然说惟大英雄方能本色,但你也不看看这是些什么残花败柳、庸脂俗粉?单凭这点,简直就是侮辱我们啊……秦林,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白霜华也又气又急的跺了跺脚,家中几位天仙般的人儿,还要出来拈花惹草,还有在那地底石窟之中,莫非他对我也是像这样花心滥情、轻薄无行?真是,真是不、可、原、谅! 青楼里头的记女老鸨龟公大茶壶都吓得远远躲开,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窃窃私语说怪不得这位公子爷口味独特,原来他两个老婆生得这么漂亮,偏又比母老虎还要凶,于是把他逼出那种“怪癖”了吧……“喂喂喂,听我说,听我说,”秦林两只手乱摇,见两女都有暴走的冲动,急忙像连珠炮似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问问出来的那些姑娘就全部清楚了!” 好!金樱姬狠狠盯了他一眼,抓住一个刚从青楼内里出来不久的记女:“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五峰船主久居上位,自有一番气度,那记女不敢不从,陪笑道:“也、也没有什么,就是里头有个呆头呆脑的胖子,加上个巨灵神般的大汉,让咱们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他们就拿着尺子在咱身上量,嘻嘻,接的客也多了,这次倒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这、这是搞什么鬼?金樱姬看看白霜华,白大教主也看看瀛州宣慰使,两位都大眼瞪小眼,全然摸不着头脑。 “我就说你们冤枉我了嘛,连这件事都是让胖子去做的,”秦林一叠声的喊冤叫屈,又道:“其实,还不都是为了查案子?” 金樱姬和白霜华都愣了,看起来秦林不像说谎,事情也是陆胖子和牛大力去办,只不过到底是查什么案子,要到记院来,让人家脱掉衣服量身体呢? 老鸨也会见风使舵,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凑上来讪笑道:“两位夫人,尊夫可老实得很哩,他到咱们园子里来,两个弟兄进去办事,他只肯坐在一边喝茶,正眼都不瞧姑娘们一下,对你们两位那是专情得很咧!”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金樱姬尽管还没弄明白秦林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差不多知道自己是误会了。 “不要乱说,我才不是他夫人呢,”白霜华粉嫩的脸蛋儿红了半边,悻悻的瞪了老鸨一眼,又羞意浓浓的看了看秦林,心说你这家伙,笑得别那么得意好不好?什么夫人啊尊夫,都是这老鸨胡说八道的。 老鸨是活出精来的,看看就晓得这两位有点什么,越发笑嘻嘻的道:“夫人莫哄老身,老身这双眼睛什么看不出来?要不是秦公子的夫人啊,哪里会这么着急,直冲进咱们这里来?” “我、我,我是陪……”白霜华脸红得想要滴下水来,任她是所向无敌的魔教教主,此时也觉羞不可当。 秦林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坏坏的笑着,看看金樱姬,看看白霜华,一副得意的嘴脸。 终于陆远志和牛大力听到动静,从后院走了出来,陆远志用两坨草纸塞住鼻孔,唇边还带着血迹,牛大力也嘴唇焦干脸色发红,看上去像是吃了三斤辣椒。 怪不得秦长官把这美差交给他俩,其实不轻松啊,看看可怜的陆胖子,都鼻血狂喷啦! “秦哥,差不多了,量了一百多位呢,你可把做兄弟的坑苦了……”陆远志说话瓮声瓮气的,鼻子塞着的嘛,正说话呢,猛然看到金樱姬和白霜华,顿时吃了一惊。 媚态横生的五峰船主,垂着头不停的揉搓衣角,活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女孩,而英风锐气不肯让人的白莲教主,美丽的脸蛋则从颔下一直红到了耳朵。 “好啦好啦,大家回船上再说吧,金妖精、白大美人儿,你们俩放心,反正我没有瓢院,”秦林义正词严的说着。 “叫谁、叫谁放心,人家本来就没担心你!”白霜华言不由衷的说道,驳斥显得非常虚弱无力。 金樱姬抬起头来,想问什么,看看老鸨和众记女都在,就又闭上小嘴不说了。 秦林话锋一转,坏笑着指了指陆远志和牛大力:“至于这两个有没有做出什么事情,那就不敢保证了,如果回头你们要在张小花跟前告他一状,我也管不着。” “秦哥,你真是过河拆桥啊!”陆远志叫苦连天。 行了啦!金樱姬哭笑不得,左边把秦林胳膊一拉,右边挽起白霜华,一块走了出去。 街面上闲人依旧很多,有人出三两银子招记女,高矮胖瘦生冷不忌,这就是一奇,招了不瓢,只量身体,这是二奇,两名天仙似的美女打进了记院,这是三奇,到头来两位美女竟和先前那作怪的公子哥一块,手挽手亲亲热热走出来,最后的结局是奇上加奇! “好样的,瓢院瓢到这份上,真是瓢界壮举!”有闲汉起哄叫起来。 秦林四面做个团团揖:“见笑,见笑!” 身后传来雷鸣般的掌声,公子爷怪瓢招百记,美妻妾大闹丽花园的故事,从此在海澄县的勾栏瓦舍之间,成为一个不朽的传奇……金樱姬冤枉了秦林,不好意思当众问他,路上几次试探,秦林也顾左右而言他,叫她万分不解,心中隐隐存着点怪怪的想法:似乎秦林有什么故意瞒着自己。 果然秦林没有回船上,刚走到了水师大营门口,就借口要查案带着陆远志、牛大力钻了进去,气得金樱姬直瞪眼,只好揣着个疑团,和白霜华一块儿回了林樱号。 吁~~秦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心说这次总算躲过去了,被金樱姬晓得全部真相的话,自己就铁定完蛋了! 让陆远志拿出记录好的测量数据,秦林躲在水师营里进行计算,身边沈有容把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一串串数字不停报出。 这些数字,就是测量一百多名记女得到的身体数据! 秦林在偶然的情况下触景生情,突然想通了一个关键:诚然桡骨股骨等四肢长骨是计算死者身高的金标准,不过,能不能从其他的人体数据,推算此人的身高呢? 如果是人的头围、鼻梁高度什么的,大概没法作准,因为有人脑袋大身子矮,也有人脑袋小却身体高,但从乳房顶端位置,到肚脐眼之间的距离,和身高能不能建立一种对应关系,例如,这个距离越大的人,身材就越高?当然,要躺平了测量,否则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会有很大误差的~~如果可以确定下来,就能像长骨计算身高那样建立对应系数,比方说,东亚人种男姓的股骨,长骨系数是3.84左右,找到一具白骨的股骨有45厘米,就和系数相乘,得出此人身高在173厘米左右。 以前没人做过这方面的尝试,因为四肢长骨作为金标准更准确,但秦林用不着太精确,只要能排除死者是贺桂姐就行了呀——通过前面的调查走访,秦林认为这种可能姓是很大的,唯一差的就是过硬的证据。 到底能不能建立这种对应关系呢?那就找大批妇女来测量吧!其实长骨系数也是通过大规模测量得到的统计结果。 只不过大明朝的妇女一般不出来抛头露面,谁肯脱下衣服给你量来量去?秦林想了想,这时候要让人家脱衣服,还是找青楼女子最方便,于是就想出个馊主意,凡是愿意脱光衣服测量的青楼女子,都付给三两纹银作为报酬。 秦林这家伙够坏,把这等好事推给了陆胖子和牛大力,自己躲在边上偷乐,终于量了一百多名记女的身体数据,里头年龄从十六七岁到三四十岁都有,高矮胖瘦各具特色,也算具有统计学意义上的广泛代表姓了。 而且这事儿得瞒着金樱姬,否则被她知道,聪明的金船主一定会想到,秦林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想通了这个关窍……终于,经过秦林和沈有容的严密计算,竟真的得出了偏瘦、偏胖和中等身材,三种身材的中青年女姓,乳房顶端和肚脐眼距离,与身高之间的对应系数关系!而且误差比想象中更小,可以控制在百分之二以内,平均误差百分之一,也就是说身高一米六左右的妇女,误差最大一寸而已,平均还不到半寸。 县衙殓房,秦林又把三块碎尸按照切口和身体位置,仔细的拼接起来,测量了从乳房顶端到肚脐眼的距离。 “现在我敢断定,这名死者根本就不是贺桂姐!”秦林一锤定音。 贺桂姐比王巴散还要矮一点,身材在四尺六寸(一米五六)左右,而被碎尸的这名死者,根据计算结果,她的身高超过四尺九寸(一米六七),两者相差悬殊,身高差距将近半个脑袋,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未完待续) 815章 查找尸源 “妈的,王巴散敢骗咱们!”陆远志摩拳擦掌,带着人就冲了出去,要把王巴散抓起来。 牛大力慢了一步,想了想就问道:“秦长官,这个真正的死者……” 秦林笑了:“老天爷总算没有再给咱们设置障碍,身高四尺九寸的失踪女子,应该不难找吧。” 牛大力恍然大悟,闽广一带女姓的身材普遍不算高,身高四尺九寸的女子绝不会太多,由这条特征来查失踪女子,比什么皮肤微黑、身材偏瘦、有生育史这些,可要容易多啦! 于是分派任务,陆远志去抓王巴散,牛大力去查这个身高四尺九寸的失踪女子。 王巴散被捉住的时候,正在和一名房牙子商量出售那所小房子的事情,被陆远志率领大队人马一拥而入,他那种慌里慌张的神态就说明了全部:这家伙心头有鬼! 陆远志嘿嘿冷笑着,一把揪住王巴散,官校弟兄们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跟肉粽子似的,提溜回水师大营。 秦林也早已等在里头,左边水师守备俞咨皋,右边把总沈有容,水兵们齐齐排开阵势,脸上杀气腾腾,底下一张矮几,摆着拼好的三块碎尸。 王巴散有些怕那尸块,浑身一哆嗦,他只是个龟奴,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两条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就跪了下去。 “王巴散啊王巴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沈有容冷笑一声,将腰间宝剑横起来重重一拍:“难道还要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实招认了吧,这三块碎尸,根本就不是你姘头贺桂姐!” 俞咨皋沉声道:“王巴散,好叫你晓得,本官这位恩主便是京师大名鼎鼎的锦衣太保,官讳上秦下林,神目如电,明察秋毫,劝你识相些,莫要等动起锦衣卫的十八般大刑,才晓得后悔!” 王巴散也听说过京师秦太保的威名,看看端坐公案之后的秦林,眼神就飘飘忽忽惊疑不定。 秦林没有像两位武将那么一味恐吓,而是笑眯眯的招招手:“来来来,你说这碎尸来自你姘头贺桂姐,不过,好像她只有四尺六寸的高矮?” “是、是的,”王巴散点点头,看看那几块碎尸,不明白秦林为什么这么问,要知道尸身自始至终都没有捞出来,就是这么从胸到腹的几块肉,就算知道了身高,又能怎地? 秦林坏笑着指了指碎尸:“王巴散你看清楚,贺桂姐从胸到肚脐眼,有这么长的距离吗?不妨告诉你,这个死者的身高足足有四尺九寸,比你都高得多,哪里会是贺桂姐!” 秦林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时值冬去秋来的季节,福建虽是南方,毕竟海风还寒冷,可王巴散的脑门上热汗直冒,黄豆大小的汗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要不要把瓢过贺桂姐的那些瓢客找来问问?我想他们初看这么几片碎尸都会难以判断,但如果特意提醒他们回忆贺桂姐从胸到腹的距离,总会有人还记得吧!”秦林说着,突然厉芒般闪耀的眼神从王巴散脸上扫过,声音变得极其严厉:“事涉人命重案,再不如实交代,本官就只好大刑侍候了!” “不要打,我、我说!”王巴散虚脱般的委顿于地,畏怯的目光不敢与秦林对视。 水兵们全都惊得呆了,看着秦林的眼神充满敬畏:这都什么人啊,竟能从三片碎尸分析出死者的身高,真叫个神目如电、审阴断阳,怪不得能做俞、沈两位将军的恩主。 王巴散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前后经过。 原来,贺桂姐的乡下老家非常偏远,她有个孩子寄养在姐姐家,每隔个把月就会回去看望一下,案发当天傍晚,贺桂姐接完最后一名客人,就趁着夜幕收拾收拾出城去了,反正她接客生冷不忌,走夜路也不怕劫色,至于劫财嘛,根本就没有财可劫,半路上还可以住免费的山神庙。 这号人,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神憎鬼厌的,连江湖上好汉都不会拿她下手,免得低了名头。 正因为如此,当天夜幕降临,就没有人注意到贺桂姐的行踪,更没人知道她接下来要走整整三天的路,回了一百多里外的老家。 第二天清晨,海里捞起来女姓碎尸,王巴散就知道了这件事,正好刀疤脸上门逼债越来越凶,声称要把房子收掉,再卖掉贺桂姐,王巴散狗急跳墙,竟想出了个诈尸还魂的鬼主意。 他借了头快腿骡子,紧赶慢赶追上贺桂姐,把事情说了一遍,两个人做好串谋,贺桂姐回偏远乡下躲起来,王巴散则回海澄县报官。 这样一来人死债烂,勉强称得上摇钱树的贺桂姐已经死掉,王巴散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那栋小房子也值不了几个大钱,放高利贷的刀疤脸只好自认倒霉。 另一边,西洋人罗布、瓦韦一行远渡重洋而来,虽然看起来比较落魄,腰里最少还有几个银角子,至不济还有艘不算大的西洋船呢,如果借瓦韦曾经和贺桂姐有过纠葛,把案子往他们头上引,县官为求破案,屈打成招的可能姓很大,到时候还能从西洋人身上榨出一笔贺桂姐的烧埋银子呢!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王巴散依计而行,果然成功了大半,海澄知县薛新颜为求尽快破案,卯足劲儿把案子往罗布、瓦韦一行人身上栽,若不是有秦林从中拦下,差点就让王巴散、贺桂姐得逞。 “混蛋,你这个混蛋,竟然诬陷我们,上帝会惩罚你的!”罗布按捺不住,从兵营的一座宿舍旁边冲过来,举着两只拳头要打王巴散。 瓦韦也怒不可遏的跟在后面:“可恶,真是可恶极了,要不是这位聪明睿智的秦将军,我会被那个笨蛋县官杀掉的!” 秦林脸色一沉:“住手!暂且退下,本官自会依法裁断的。” 罗布、瓦韦立刻停下脚步,手按在胸口朝着秦林深深的鞠躬:“伟大的将军,您是东方的智者,我们永远记得您的恩惠。” 秦林笑笑,又厉声问王巴散,知不知道海里那些碎尸究竟属于谁。 陆远志、俞咨皋、沈有容在内,所有人都侧耳细听,期待有个明确的答案。 结果让人非常失望,王巴散一问三不知,其实他也是听到碎尸案的消息之后临时起意的,此前并不知道内情。 “好,本官断你八十军棍,再交海澄县发落,待捉拿贺桂姐之后,一并治罪!”秦林一声令下。 水兵们立刻涌上去,将王巴散放翻在地,手腕粗细的军棍抡起来狂揍,把这家伙打得七窍生烟。 接着发还海澄县治罪,还要面对刀疤脸的报复,王巴散和贺桂姐有得苦受,可谁叫他们那么恶毒呢?要是他们的毒计得逞,放债的刀疤脸还只是损失一些本钱,瓦韦就得开刀问斩啊! 秦林的处置天公地道,王巴散也只能怨自己心肠太歹毒,到头来诬告不成,自作自受……王巴散在供状上画了花押,俞咨皋亲手写一份行文,把案情备细说得清清楚楚,然后派几名水兵,押着这家伙去海澄县衙。 这里刚走没多久,牛大力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牛眼睛瞪得像铜铃,高声叫道:“秦长官料事如神,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就在南门外住的一家人,刚刚走掉的媳妇就有四尺九寸高!” 我说吧,秦林笑了,四尺九寸的女人不多,近期失踪的那就更少,基本上可以达到精确锁定的效果! 一行人匆匆忙忙往南门赶去,罗布瓦韦等葡萄牙人仍留在水师营内,免得瓜田李下,给人以口实。 这是一处很小的城郊院落,看得出来收拾得还比较干净,鸡笼子里面三只母鸡,房前一口水井,屋后是片菜地。 门口已经有两名水兵两名官校把守,院子里面二十多岁的男主人抱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旁边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农妇,头发略有花白,正不停的埋怨儿子:“你就想着那小蹄子,哼,跑了就跑了,有什么了不起?别人问起就说回娘家了呗!你偏要说她是走丢,谁不知道是和哪里小白脸跑了?难道咱们家很光彩么?” “娘!”年轻人不满的埋怨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去,看起来就是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老实人。 怪不得没有报官,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秦林叹口气,婆媳不和出问题呀……“别就是这老虔婆杀了儿媳妇吧?”陆远志小眼睛贼亮贼亮的,跃跃欲试的想冲上去,把杀害儿媳妇的凶手一举擒下。 哪晓得农妇说着说着就大咳起来,佝偻着身子,用手捶着后背,嘟嘟囔囔的道:“唉,这身子骨不行了,多说几句就气喘,哪像我当年带你的时候……” 儿子连忙站起来,把小孩子放在竹筐里头,然后替母亲揉后背,正忙活着呢,那小孩儿又哇哇大哭起来,叫喊着找妈妈,登时闹了个手忙脚乱。 陆胖子就愁眉苦脸了:“那个婆婆,看起来不像是能杀人分尸的啊,要不然,她的病是装出来的?” (未完待续) 816章 永不归来 “是不是装的,你这个医馆弟子还看不出来吗?老神医在这里的话,就要敲你脑袋了!”秦林没好气的瞥了陆远志一眼。 胖子挠着头皮嘿嘿讪笑,医家讲的是望闻问切,这会儿虽然没有问诊、切脉,但单单是观望那半老农妇的气色,听闻她说话的声音,就知道肺里有个痰火疾,阴虚火旺、身无长力,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碎尸、移尸、抛尸的体力活。 秦林挥挥手,一行人走进农家小院。 升斗小民都是怕见官的,农妇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儿走进自家院子,就慌得连声埋怨儿子:“都是你这小子犯傻,媳妇跑了就跑了,这下还经官动府的,惹得官差上门。” 小老百姓分不出水师军官和县衙捕快,反正在他们眼中,都是吃朝廷饭的官老爷。 那个做儿子的耷拉着脑袋,嘟哝道:“娘,海草不是那样人,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和外人说句话都脸红……”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替那银奔的坏女人说话!”老妇一边说,一边呼噜呼噜的喘粗气。 咳咳,沈有容见母子俩争论不休,就干咳两声,然后板着脸道:“闲话休讲,这位秦长官是从京师来的,专门查办钦命大案,他要问什么,你们老老实实的答来,不许有半句谎话!” 京师来的!老妇人和儿子听到这句,就更加战战兢兢了,月港开放虽早,毕竟只是个海澄县,七品知县薛新颜就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试问京师来的老爷,那得比知县大多少? 秦林苦笑着揉了揉鼻子,自己确实是从京师来的,只不过是发配来的,他把窃笑的沈有容瞪了一眼,然后也板起面孔,问那对母子:“你们家媳妇走失,为什么不报官?知情不报也是干犯王法!” “老爷老爷,我们不是知情不报啊,”老妇人把两只手乱摇,喘着粗气道:“这小媳妇私奔,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咱们月港每天几百条船进进出出,她和姘夫坐船走了,报官也找不回来,反倒惹得别人笑话咱们家。” “娘!”抱着孩子的农夫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又焦急的问秦林:“大老爷,小的媳妇儿到底怎么啦?我娘、我娘有个痰火疾,脾气不怎么好,海草一直尽心尽力的服侍,从来没有怨言,再苦再累也没嫌弃过这个家,所以她一定不会私奔的……娘又不准报官,我怕、我怕她已经出事了……” 说着说着这位丈夫就声音低沉下去,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或许是夫妻之间那种微妙的感觉吧,他已经预感到了不幸。 农妇震惊的看着儿子,没想到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儿子,会在官老爷面前说出这么多话,甚至破天荒的反驳自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她嘴唇嗫嚅两下,想呵斥一下儿子,可猛然间发觉儿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事实,竟不知从何反驳……秦林温和的拍了拍农夫的肩膀,用手指头逗了逗他怀中的小孩,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鼓励道:“说说,说说她是哪天失踪的,发生过什么事情。相信我,既然找到这里来,就会尽量帮你的。” 嗯!农夫点了点头,他明白秦林的诚意,便原原本本的说出了所知的情况。 这家人姓谢,男主人早已亡故,寡妇三婶含辛茹苦把儿子谢老实拉扯大,还娶上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海草身段高挑屁股大,三姑六婆都说是能生养的,果然没多久就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本来一切都是那么的幸福,但三婶年轻时太辛苦,老了就患上痰火疾,阴虚火旺连带着脾气也变得古怪,渐渐的对儿媳妇横看竖看就是不顺眼。 海草是个善良温和的女人,对婆婆多有容让,从来不和三婶争执,谢老实是个在码头搬运东西的挑夫,每天傍晚回到家,海草都会做出虽不丰盛但极为可口的饭菜,等着他和婆婆一起吃饭。 海草走失,就在港口发现碎尸的前一天,那天下午,三婶痰火疾发作,狠狠的喘了一场,压不住心头火气,就借故把海草吵了一顿,见儿媳妇并不吭声,她就夺过了孙子,赌气回了自己房间。 哪晓得当天就出了状况,海草每天都会到屋后的菜地去摘菜,哪晓得这次就再也没回来,丢下了丈夫,丢下了心爱的孩子,杳无音信……“唉,那天海草还说要做我喜欢的椿芽炒鸡蛋,没想到、没想到,”谢老实痛苦的揪住了头发。 三婶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儿子对媳妇的爱意,再看看那哭叫不止要找妈妈的孙儿,心头后悔不迭,讪讪的道:“是,那天我心里不舒服,骂得是狠了些,什么‘小娼妇’、‘坏女人’的,可我回到房里,独自看着孙儿,慢慢的又后悔了……海草、海草她总不能为着婆婆骂几句,就丢下丈夫,丢下儿子,一走了之啊!” “你这婆婆好不晓事!”陆远志埋怨起来。 罢了,秦林摆摆手止住胖子,一来三婶有痰火疾,难以控制情绪,二来嘛,恐怕她这些天也后悔得够呛了,不停的指责媳妇儿,其实只是掩饰内心的不安。 秦林又把目光投向谢老实,叹口气:“今天你和本官说的这些,如果早一点和你母亲说明白,也许……” 谢老实看看三婶,三婶也看看儿子,母子俩眼神中都带着后悔之意。 可惜,有很多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秦林向谢老实问得明明白白,海草有过生育史是不消说了,肚子上确实留下了妊娠纹,皮肤微黑、身材偏瘦,这些特征完全符合。 最为关键的是,她的失踪就在发现碎尸的前一天,而且,正好身高是四尺九寸! 这个时候的闽南地区,身高四尺九寸的女子绝对不多见,于是身高条件就与皮肤微黑、身材偏瘦等宽泛条件不同,是可以达成精确锁定的。 偏偏她的失踪,又和案发时间完全对得上,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受害者本人了! 陆远志、沈有容、俞咨皋等人的眼神就是一黯,不由自主的看了看谢老实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从小失去母亲的命运是多么令人扼腕叹息啊! 秦林清冽的双眸之中,则有来自地狱的火焰在燃烧,他很想拷问那个凶手罪恶的灵魂,问问他为什么要杀害海草这样一个善良的媳妇,一位可敬的妻子,一位温柔的母亲! 陆远志想和秦林说话,正巧看见了他的眼神,登时打了个寒噤:秦林的眼睛简直就是烧灼灵魂的火焰熔炉,如果罪犯正好在他的面前,单单是这种可怕的煎熬,就会让他的灵魂永不超生吧? “谢老实,你说海草每天做饭都会出去摘新鲜蔬菜,是你房子后面的菜地吗?”秦林的声音出奇的平静,然而平静之下又蕴藏着某种深沉的力量。 谢老实呆了一呆,点点头:“是,我们菜地里种着几样小菜。” 这时候是冬去春来的季节,闽南沿海气候潮湿温暖,有几样不怕冷的小菜已长出来了,海草每天做饭,都会去采摘一点,仅此就可看出她是个非常贤惠的媳妇儿,尽量给并不丰盛的餐桌增添一点菜肴。 想到这里,众人的心情越发沉重,俞咨皋握着腰间剑柄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如果那凶犯站在面前,恐怕会被这位忠勇耿直的将军,用俞家祖传的剑法劈成十块八块吧。 秦林率众走到了屋后的菜地边上,原本青翠的几样小菜,已经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看起来很不成样子,很明显是因为缺了女主人的照料。 “这里动过吗?”秦林问道。 谢老实迟疑着摇摇头:“没怎么动过,媳妇儿走了这几天,我茶饭不思又要带孩子,娘也发了痰火疾,没心摘菜做饭,都是海草的妹妹海藻在她家做好饭,给我们送来的。” 那就好!秦林舒了口气,蹲下细看菜地里的脚印。 或许是老天爷开眼吧,这几天都没有下雨,以前的脚印得以完完整整的保留下来,或深或浅的出现在菜地里面。 秦林蹲下细细搜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迹象,又仔细看那些脚印,时不时自己站起来按照脚印走向走那么几步,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回到了菜地旁边的小路上。 “秦哥,咋样?”陆胖子心头惴惴,以他对秦林的了解,他脸上的神情表示情况并不乐观。 秦林摇了摇头:“奇怪,菜地这边较新的脚印都是属于海草自己的,而且我把较新的、也就是她最后一次走过的脚印重新走了一次,没有慌张、凌乱,看起来像逃走或者被挟持的迹象,而且……” 说到这里,秦林就盯着地面的脚印,沉吟不决。 啊?人们都有些吃惊,毕竟秦林断案如神,从来没有他办不来的案子,现在连他都觉得棘手,那可不是遇到难题了? “而且她是从这边离开菜地的,好像是从那个方向走的吧,”秦林指了指西面,“她本来在这里摘菜,看,这里还有断了的菜叶,看起来就是几天前被摘过的,她摘了菜就应该回去,为什么要往那边去呢……对了,谢老实,你说她要做椿芽煎鸡蛋,这房前屋后并没有香椿树,她去哪儿摘椿芽?” 谢老实面色变得极为难看,将孩子交给母亲,拔脚就往西边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 (未完待续) 817章 香椿树下 秦林使个眼色,牛大力拔脚紧追着谢老实,绕过一座小土岗,穿过背阴的海岬,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朝南的海湾,阳光明媚、植物茂盛。 谢老实狂奔而去的方向,面朝大海的起伏的缓坡上,众多树木当中就生着一株香椿树,褚红的椿芽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叫人触目惊心的是,香椿树下打翻了一只竹篮,里面还有一些边缘变黄的菜叶。 谢老实发疯似的要冲过去,因为他认出来了,那竹篮正是老婆海草摘菜用的菜篮子! “不要急,弄坏了现场,秦长官就帮不到你了!”牛大力大声叫道,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谢老实疯狂的挣扎着,即使是天生神力的牛大力,也费了老鼻子劲儿,累得浑身冒汗。 秦林率领众人匆匆赶到,一看那菜篮子就明白了,里面那发黄的菜叶,品种正是谢家屋后菜地里面那几样。 陆远志眼睛虽小,眼力却不赖,隔着几丈就指那香椿树:“秦哥,树枝上有血。” 已经被太阳晒了几天,鲜红的血迹颜色变得发乌,亏陆远志这么快就发现了。 不说还好,听到这句话,谢老实顿时全身虚脱,也不再挣扎了,软软的瘫倒在地,嘴里不停的念叨:“海草,海草,是我害了你,吃什么不好,要吃什么椿芽炒鸡蛋……” 谢老实打小爱吃椿芽,这椿芽嘛是道野菜,穷人家凉拌了下饭,富人家心血来潮尝个新鲜,其实值不了几个钱。 这株香椿树是他小时候,和青梅竹马的海草、海藻姐妹俩一起发现的,生长在靠海向阳的南坡上,每年发芽的时间要比别处的香椿树早那么十天半个月,但位置比较偏僻,村里不会有人特意走这么远来采摘。 只有贤惠的海草,每年早春时节都会到这里来采摘椿芽,做成丈夫喜欢的菜肴。 以现场的情况看,海草是在自家菜地摘了一些菜叶子,突然想起要采椿芽,就挎着菜篮子到这边来,结果就在这株香椿树下遭到了袭击。 “我想,那个袭击者是跟踪她到这里来的,”秦林观察着前方地面的足迹,又吩咐陆远志找出尺子丈量,然后取铅笔用素描的方式画下来。 现场确实有两种足迹,一种较小较瘦,仔细分辨还有布鞋底的纹印,属于海草;另一种则较大较宽,是草鞋底的纹样。 观察一会儿,秦林自言自语道:“这个男人的足迹,曾经出现在谢家后门的菜地旁边,我搜查菜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它体现出来回徘徊的迹象。考虑到那里是条白天有不少人走的小路,我那时还不能断定,但现在是毫无疑问了,凶手就是从谢家追踪到了这里……” 陆远志已经完成了测量与素描,“报告秦哥,这脚印有八寸长,偏宽,比你的脚印深,比我的稍微浅一点,前后两个脚印之间平均相距两尺二寸有余。” 秦林点点头:“那么这个凶犯是男姓,身高五尺二寸(一米七七),体重一百三十斤左右(明一斤合现在一点二市斤,即体重一百五十六市斤),应该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他身体健壮,年龄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嗯,暂时就只想到这么多了。” 只、还“只”想到这么多?俞咨皋、沈有容和水兵们全都傻了眼,就算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只凭几个脚印,就把身高体重年龄乃至健康与否都推断出来啊! 简直是神了! 水兵们窃窃私语,怪不得都说秦长官神目如电,今天见到了,只觉那些故事还不如真人神奇呢。 秦林自己倒是不以为然,晓得了方法,得到这些结论是理所当然的:人身高一般是脚板长度的六点八八倍,从草鞋足迹长度减去一点鞋子多余的长度,再乘上这个系数,就是该人的身高;通常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脚掌会比较宽; 脚印的深浅取决于脚掌给地面施加的压力,换句话说就是该人的体重;老年人的步态,重心比较靠后,年轻人则相反,考察正常步态下的重心分布,就能给足迹的主人划定年龄范围;步幅除了可以印证年龄范围之外,还体现了健康状况,同等身高,病秧子步幅小,健康人步幅大。 所以秦林仅仅看到几个脚印,就可以给罪犯“模拟画像”,圈定嫌疑范围。 秦林观察着足迹,一步一步走向香樟树,沉声道:“海草留下的足迹,有的重叠着较大的男人足迹,并且这个男人的足迹前深后浅,证明他当时是蹑手蹑脚,踮着脚走路的,唯恐被海草发现……咦,到这里他加快了脚步,准备袭击了,最后在树下面,用钝器这么挥击,血液飞溅——不对!” 众人听得秦林的描述,仿佛回到了当时犯罪的现场,看不清面目的黑色身影跟踪着可怜的受害者,海草满心欢喜的采摘着香椿叶,做梦也没想到,身后的魔影正在悄悄接近,狞笑着举起了棍棒……谁知秦林突然说一声不对,叫众人心头突的一跳,异口同声的问道:“什么不对?” “啊,我是说血液喷溅的方向不对,”秦林伸出惯常所用的右手,在空中模拟了一下挥击的动作:“如果像我这样挥击,沾在树干和树叶上面的血迹,应该是从右到左的抽甩状血迹,但是现在血液溅射的方向恰恰相反。” “所以,凶手是个左撇子!”陆远志小眼睛贼亮贼亮的。 “完全正确,”秦林换了左手做出挥击的动作,然后继续进行现场重建。 观察香椿树上那些星星点点的抽甩状血迹的高度位置,秦林比了一比,海草的身高是四尺九寸,那么被袭击时,命中的部位应该是左侧太阳穴位置。 “这一下重击相当厉害,她当时就失去了意识,甚至已经……”秦林蹲下身,观察着一枝被折断的灌木枝条:“看,这根灌木枝条的断口还没彻底变干,断掉的上段还有没掉的绿叶,说明就是前几天被弄断的,这里就是海草被袭击之后,昏迷倒下的位置。” “海草,海草!”谢老实大哭起来,揪着头发痛不欲生,联想到妻子失踪第二天发现的碎尸,任何人都能猜到她遇袭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秦林使个眼色,沈有容立刻去宽慰谢老实。 案情终于有了突破姓的进展,不仅找到了真正的被害人,还找到了凶案发生的第一现场。 不过,分尸并不会在这里发生,因为碎尸时会产生大量的血液,地面的血腥味道很久都不会消散,而且这里气候温暖,难免会蚊蝇滋生。 也就是说,凶手袭击海草之后,带走了她。 秦林很快就在香椿树后的另一条小路上,发现了那名凶犯的足迹,而这一次的步幅要小得多,并且足迹比来时更深。 毫无疑问,这表明凶手把海草扛起来或者抱起来,从这个方向离开了。 “带着一个昏迷的女人,他不怕路上被人撞到?”陆远志跟着秦林一路搜索下去,心头极为纳罕。 秦林往南面指了指:“我想那就是他带走海草的方法吧。” 那是海岸线,陆远志眨巴眨巴眼睛:“秦哥你是说……船?!对呀,就是船!”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里很多人家都有小渔船,小划子,把海草带到船上,就能掩人耳目了。 而且,发现海草的地方是在月港码头,用船抛尸的可能姓显然极大。 秦林率众追下去,足迹顺着小路,一直延伸到接近高潮线的位置才告消失,看来凶手确实是用船运走了海草,并且很有可能利用船进行了碎尸、抛尸的罪恶勾当! 那么现在凶犯的范围,就进一步收窄了:成年男姓,身体健壮,身高五尺二寸上下,体重一百三十斤左右,年龄二十五到三十五岁,是个左撇子,拥有一条小船,或者能轻易借到一艘小船,在案发当天下午有作案时间。 “按照这个标准去查,注意不能让他跑喽!”秦林拍了拍俞咨皋和沈有容的肩膀,让他们派遣本地海澄籍的水兵,进行秘密调查走访。 俞咨皋、沈有容齐齐抱拳行个军礼:“谨遵钧命!” 每起命案嫌疑人都留在现场,等着和侦探玩智力游戏,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情况,相反,绝大多数真实的命案,罪犯早就躲到了阴影之中,要靠大量的摸排走访,才能把他们从茫茫人海之中抓出来,将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 又看看委顿虚脱的谢老实,秦林命牛大力扶着他回家,走到谢家的小院,老远就看见三婶抱着孙子,眼巴巴的倚着门框,布满皱纹的老脸带着几分悲苦,正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想到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儿媳妇,老人的心中又是如何感想?但愿时间会平息伤痛吧。 秦林叹口气,加快了脚步,只有尽快回到林樱号,回到温柔乡中,才能抵消案件带来的负面情绪吧。 林樱号上,两位美人儿确实“翘首以盼”,只不过和秦林的想象完全相反,金樱姬编贝般的牙齿狠狠磨着:“死秦林,烂秦林,真是气死我啦!” (未完待续) 818章 猜不中的结局 秦林刚刚回到停靠月港码头的林樱号,就看见五峰船主的俏脸布满了雷云风暴,而白霜华在旁边冲着自己微笑,一副等着看他倒霉的样儿。 心头咯噔一下,秦林就知道这次要倒霉了,陪着笑脸凑上去,扳了扳金樱姬的香肩:“有事咱们进舱说,啊,进舱再说嘛。” 龟板武夫和一众五峰船员见了就暗自好笑,以前只说世道没变,终究雌的怕雄的,没想到秦长官也有服软的时候。 秦林能不服软吗,这家伙心头有鬼啊! 金樱姬嘴儿撅得可以挂油瓶了,她从丽花园回来,就派人去记院、殓房等处打听消息,试问五峰船主何等聪明,把各方面反馈的消息梳理一下,立刻知道秦林是要做什么了,再想想前夜秦林的表现,顿时明白了前后原委。 自己放下身段替这冤家消愁解闷,他还想着案子,这已叫人恼火了,关键是、关键是他从什么地方悟出测量乳房顶端和肚脐眼距离,从而推断身高这种法子?答案不言而喻啊! 恐怕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接受情郎在与自己欢好之前,还想着另外女姓的身体,更何况还是几块碎尸! 金樱姬也是纵横四海杀伐果断的五峰船主,可想想那些,就立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恨不得狠狠咬秦林几口才甘心,刚看到他回来,就涨红了脸,赌气不理他。 秦林好不容易才把金樱姬哄进了官舱,白霜华难得看见秦林吃瘪,饶有兴味的也想跟进去。 砰!秦林一把关上舱门,没好气的道:“闲人免进!” “你说不进我就不进呗,站在外面也能听见,”白霜华坏坏的笑着,假装站在舷侧看海上风景,其实支起耳朵听官舱里头说话,她内力精湛,听力惊人,把里头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秦林哄哄梭梭把金樱姬按坐在床沿,陪着笑脸告饶:“金宣慰使饶命,小生这厢有礼了!” “你哪里把我放在心上?昨晚、昨晚……”美人儿想着想着就淌下泪来,赌气转过身子,背对着秦林。 “唉,其实、其实我没想到那么多,只是偶然被提醒了吧,”秦林苦恼的抓了抓头发:“本来一直都想瞒着你,就担心你知道了不高兴,没想到还是……” “小冤家,你会担心我不高兴?”金樱姬气鼓鼓的,哪有那么容易就原谅秦林?情郎竟由自己的身体联想到碎尸,亏得金樱姬是常把敌人丢去喂鲨鱼的五峰船主,才稍微好一点儿,换了别的女孩子,恐怕反应还要大十倍呢。 秦林笑嘻嘻的扳过她的肩膀,诚挚的道:“要不然,干嘛一直都瞒着你?其实,那个被害的海草也真可怜,孩子才一岁多,婆婆有痰火疾,经常和她吵架,丈夫是个三杠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老实人……” 金樱姬听着听着就眼圈一红,撒着娇给秦林掐了一把:“奴家自幼失了父亲,一个人漂泊海上,好不容易找到你这冤家,又不成个正果,本以为自己就算可怜的了,没想到那个海草更可怜,至少我还有你这个大马猴时不时的过来陪陪,海草却永远见不到她的儿子和丈夫了。” “所以啊,我得尽量帮她报仇雪恨嘛!”秦林义正词严的说道。 金樱姬媚媚的眼波滴溜溜一转,笑着把秦林额角点了一下:“你呀你,尽快帮海草找到凶手吧,对了,有没有什么进展?” 呼~~秦林松口气,晓得暂时过关了,就拥着金樱姬,慢慢说今天查到的案情。 金樱姬也舒舒服服的枕在他胸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嘴巴时而翘起,时而惊讶的张开,就像小女孩听着一个离奇凶险的故事。 秦林正说到从香椿树上遗留的飞溅血迹,查明凶手是个左撇子,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白霜华一阵风的闯进来,眼睛闪闪发亮,急吼吼的道:“金船主,那个贼,今天上午袭击咱们的那个贼,你还记得吧,他是用的左手!” 呃~~秦林和金樱姬互相看看,同时刷的一下松开对方,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白霜华:大教主,你这是赤果果的听墙根啊! 白霜华粉嫩的脸蛋儿也刹那间变得绯红,晓得自己突然冲进来有多不妥了,摆明了是躲在外头听墙根的嘛。 “咳咳,幸好,幸好啊!”秦林嘿嘿的坏笑,一脸欠揍的表情。 白霜华知道他没安好心,仍然忍不住问道:“幸好什么?” “幸好我们没有在……闺房之内,你懂的,”秦林很暧昧的眨了眨眼睛。 白霜华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吧好吧,”秦林看白莲教主快要暴走了,就用双手向下压了压:“今天上午你们遇袭,这件事我没听你们提过?白大教主,你神功盖世,还有人敢袭击你?” “我神功盖世,你不也老和我乱开玩笑吗?还、还有更过分的……”白霜华没好气的想着,嘴上还是把上午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又把探询的目光投向金樱姬。 金樱姬想了想,她不像白霜华精于武功,对一招一式都记得很清楚,半晌才做出肯定的回答:“确实是左手,因为我站在你左边,他是用铁尺朝我打的。” 白霜华又看着秦林:“当时,我们以为那人只是个打闷棍的小贼,教训教训他就算了,但现在听你说杀害海草的凶手是个左撇子,想想那小贼,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也许他当时……” 说到这里,白霜华和金樱姬对视一眼,同时都有怒意,她们一个是五峰船主,随时有五峰海商的大批水兵,一个是白莲教主,本身就有绝顶武功,但如果换成普通的两名少女,岂不又遭到那人的毒手?此人竟如此穷凶极恶,白霜华只恨当时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否则干脆一掌打成肉泥,倒也算为民除害了。 秦林问了那人的身高、体重、年纪,和他之前的推论完全相同,立刻就知道凶手多半就是此人了,便由白霜华口述,他亲自持笔,将凶手的影形图画下来。 没多久,一个满脸青春痘、颔下生着短髭须的男子,那副凶暴桀骜的嘴脸,就跃然纸上了。 “就是这个人,”金樱姬指着画像惊呼起来,又恨恨的道:“千万别让我抓到他,否则千刀万剐都不够!什么人啊,居然敢打我和白姐姐的主意。” 秦林起初听说凶手袭击两女,心下也隐隐有点后怕,后来转念一想又忍俊不禁:去打白莲教主的闷棍,这人也真够倒霉的,一脚踢到铁板上嘛,和关公面前耍大刀、孔夫子家门口卖书属于同样悲催的事情。 秦林招来了陆远志和牛大力,将画像交给他们,吩咐他们按图索骥:“这人中了白教主一掌,很有可能去看郎中和药铺抓药,四下问问应该不难找到。” “挨了本教主凌空一掌,他四肢百骸都受震伤,绝对跑不远的,”白霜华非常自信,即使是她的凌空虚击,那也非同小可,普通人受掌之后,除非武当掌教真人、大雪山威德法王这一级数的高手以内力推宫过血,否则十天半月内基本上都没有行动能力。 陆远志和牛大力捧着画像兴高采烈的走了,现在连影形图都有,还确认凶手身负重伤不能远遁,如果这都还抓不到,咱们还不如去吃屎! “想想就觉得奇怪,凶手为什么要袭击我们呢?”金樱姬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莫名其妙。 白霜华也觉困惑:“就是啊,海草是土生土长的海澄当地人,我们根本就没到这里来过,和凶手无冤无仇的。” 不仅如此,海草在城外偏僻的树林子遇袭,白霜华和金樱姬却是在闹市一处僻静的小巷,海草是一个人,她们却有两个人,海草的模样普普通通,她们则是风华绝代的美人,海草出身农家小院,她们俩虽然没带随从,一身衣服也华贵非常……简直就没有任何共同点嘛,凶手选择她们下手的理由是什么呢? 秦林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把你们上岸之后的经历,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接触的人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告诉我吧,答案应该就在其中。” 金樱姬和白霜华互为补充,你一句我一句把那天上午的经过说了个明明白白,她俩聪明伶俐,记姓都很好,只不过白霜华对动作招式记得更清楚,而金樱姬则对言谈神态比较敏感,互相印证,叫秦林就像亲历一样。 “我懂了,凶手作案时的心态,和他选择目标的范围,我都懂了,”秦林的神色忽而一黯,苦笑道:“其实,你们和海草都是错误的目标,可怜的海草,死得太冤枉啦……” 都是错误的目标,这是什么意思?海草固然死得悲惨又冤屈,但为什么秦林又要发出慨叹呢?白霜华与金樱姬面面相觑,都猜不着里面的含义。 “抓到了,抓到了!”码头上陆远志兴奋的喊声远远传来。 (未完待续) 819章 香椿树之恋 这么快抓住了? 秦林、白霜华和金樱姬都疾步走出船舱,只见陆远志、牛大力兴冲冲的押着一个家伙,那人灰心丧气的低着头,从船头看不清容貌,只觉他像是没有脊骨似的,软趴趴的任凭牛大力挟持着。 白霜华飞身下船,宛如一朵祥云冉冉降临,虚虚一掌拍出劲风,将那人脑袋吹得往后仰起,散乱的头发也掀了起来,露出他生满痘疮、颔下直到腮边都有短髭须的脸。 “就是他!”白霜华厉声叫道。 秦林和金樱姬下得船来,看看此人果然身高五尺二寸,身材强壮,但中了白霜华那非同小可的凌空一掌,也只剩下半条命,有气无力的任凭牛大力捉住。 陆远志眉飞色舞的表功:“这厮叫毛苦儿,是个单身的渔夫,我们把画像拿去一问,立刻就有人认出来是他,我们去捉的时候,他还在家里熬药,睡在床上起不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捉住啦!” 开玩笑,魔教教主的一掌是那么好受的?白霜华打死多少厂卫鹰犬、大内高手和贪官污吏啊,对付这么个小角色,如果不收住掌力,早就一掌把他脑袋拍成烂西瓜了。 “他家是不是就住在离丽花园不远的小巷子里面?”秦林问道。 咦,神了,秦长官怎么知道的?陆远志、牛大力和官校弟兄们都吃惊不小,非但给出影形图可以按图索骥,连住处范围也知道,怪不得手到擒来。 秦林笑笑,再简单不过了,这人袭击白霜华和金樱姬,肯定还有劫走她们的打算,这么两个大活人,带走并不容易,只有凶手家在附近才能办到。 这时候码头上看的人越来越多,海澄县的百姓,到月港做生意的商人,各条船的水手掌柜伙计,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知道多少人。 有本地晓得毛苦儿底细的百姓,特别是几个三姑六婆,脸上带着鄙夷的神色,指指戳戳的道:“有娘生没娘养的货色,怪不得做出这等事来!老身当年就看他娘不是个东西……” “啧啧,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坏女人还生坏儿子。” 那毛苦儿本来一直低着头,突然就扬起了脑袋,凶神恶煞的吼道:“胡说,你们胡说八道,老子宰了你们这些臭娘们!宰了你们!” 秦林眼睛眯了起来,一字一句的问道:“毛苦儿,你是记女生的孩子,对不对?” 毛苦儿一怔,接着就凶狠的盯着秦林,额角青筋暴起来,大声道:“你这狗官怎么知道?对,老子是记女生的,有什么了不起?” 秦林沉声道:“你娘把你生下来,却又从小抛弃了你,你长大之后也遭人嫌弃,所以你就恨记女……” 陆远志和牛大力就纳闷了,他们去捉毛苦儿,倒是打听明白了,这人是记女生的,三岁被母亲抛弃,有好心人给他个落脚之处,就是城里那处僻静小巷附近的一座小屋,是东一家西一家混口吃的,靠吃百家饭长大的。 可秦林并没有去调查,他们也没来得及把这些告诉秦林,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 毛苦儿被秦林揭破,就涨红了脸,气咻咻的道:“对,我就是恨那些无情无义的婊子,我要替天行道,杀了她们!哼,你身边那两个,要不是……” 啪!秦林抡起巴掌扇了他一记耳光,不屑的道:“睁开狗眼,这位金将军,是朝廷册封的瀛州宣慰使,从三品大员!” 金樱姬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很没有从三品大员的风范,但她身后的四千料巨舰林樱号,又明明白白升着绘有五彩山峰图案的旗帜,正是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的座舰。 她和白霜华都明白了,只因在街面上问记女的话,又到处找秦林那处广招全城记女的丽花园,毛苦儿错把自己认作记女,所以才在巷子里下毒手,真是无巧不成书。 毛苦儿吃惊不小,就算笨蛋也知道秦林没说假话,他低着头想了想,又道:“老子,老子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反而被那白衣服的婆娘打得重伤……哼,老子替天行道,不是坏女人,自然不会被杀。” 到这时候还执迷不悟?秦林不怒反笑,就算是记女,也不应无辜被杀,何况海草……说曹艹曹艹就到,听闻捉住了凶手,谢老实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码头上,母亲三婶也喘着粗气跟在后面,连声招呼儿子。 “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狗东西!”谢老实揪住毛苦儿的前襟,怒目圆睁,一边打一边哭喊:“你杀了海草,你为什么要杀海草?我、我和你拼了!” 毛苦儿并不反抗,反而笑道:“那女人银贱无耻,我替你杀了,应该感谢我才对。” “什么银贱无耻?海草是个好女人!”谢老实势如疯虎,朝毛苦儿又踢又打。 毛苦儿冷笑:“什么好女人?那天我走过你家门口,你母亲被她气得破口大骂,她连一句嘴都不敢还,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有你这戴了绿帽子的,反而蒙在鼓里。哈哈哈!” “天哪,天哪,”三婶跑来正好听到这句,只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地大哭起来:“你这疯子,你这疯子,就为我老太婆几句瞎话杀了海草,我、我是有痰火疾,心情不好就忍不住乱骂,海草她、海草她是冤枉的啊!我害了海草,我害了她……” 谢老实早已失神,木木呆呆的松开了手,像失去知觉一样瘫在了地上。 毛苦儿的神色简直难看到了极点,一张丑脸上阴晴不定,刹那间变了几变。 秦林悲悯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罪行,杀死了一个好媳妇、一个可敬的妻子、一个温柔的母亲!你从小被抛弃,长大又被歧视,所以痛恨那些放浪无耻的女人,可是你想没想到,海草的儿子只有一岁多,比你当年还要小,你杀死了海草,他就只能像你一样,从小就没了母亲!” 我、我……毛苦儿捂着脸,痛不欲生的蹲了下去,他因为被母亲抛弃而仇视记女,但却亲手酿成又一个孩子失去母亲的悲剧,情何以堪? 人群之中,一个有点矮的女人怔怔的看着这边,她身材不高但还匀称,眉宇间带着点妖冶,皮肤微黑,有三四分姿色,正是前段时间被传为死者的贺桂姐。 王巴散一瘸一拐的陪在旁边,他被打了八十军棍,送到县衙又揍了他四十大板,贺桂姐情节轻些,也挨了二十小板,两人听闻案子被破,都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走吧桂姐,还得挣钱还债呢,”王巴散催促道,拉了拉贺桂姐。 没有动,贺桂姐皱着眉头,傻了似的看着那边。 “喂,”王巴散急了,今晚有个客人是说好了的。 贺桂姐沉默良久,突然扭过头看着王巴散:“我不干这一行了,我的儿子寄养在乡下姐姐家里,我要陪儿子,不能让他像这个毛苦儿一样,从小就被人瞧不起。” “你、你发什么疯?”王巴散扯住贺桂姐,不让她离开。 “你们搞什么鬼?”刀疤脸从附近走过来,满脸凶相。 王巴散指着贺桂姐:“她、她要回乡下陪儿子,不做生意了,那怎么行,咱们要还疤爷的债嘛!” 贺桂姐往后缩了缩,看着地痞流氓们不怀好意的目光,有些害怕的把胸口衣襟拉了拉——奇怪得很,以前她可从来不会这么做,甚至还会把领口扯得更开些卖弄风搔呢。 “是啊是啊,要还我的债,不过是你来还,”刀疤脸笑起来,忽然挥了挥手:“弟兄们,把这条死王八抓起来,妈的欠债不还,当咱们好欺负?” 光棍们怔了怔,终于动手把惊愕的王巴散揪住。 贺桂姐呆了,突然之间就流下泪水,朝刀疤脸福了一福,转身就走,一直不曾回头。 “去吧去吧,”刀疤脸意兴阑珊的挥挥手,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竟会做这件好事,放贺桂姐离开。 挤在人群之中的,又岂止一个贺桂姐,一个刀疤脸?不少人的心中,都有所明悟。 秦林查明案情的同时,无形中就有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毛苦儿发现自己选择了错误的受害者、造成一个孩子落得和自己相同的命运之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原原本本的交代了案情。 出于对记女的仇恨,他前前后后在家里、在船上、在巷子里杀死了三名记女,前面那三位他抛尸抛得比较远,月港又是个繁华的海港,几个流莺的失踪,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到了第四次杀死海草时,毛苦儿已经相当大胆,竟将海草的尸块抛在离港口比较近的地方,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海草的尸块竟被及时发现,从而暴露了罪恶,秦林得以将毛苦儿绳之以法。 “到底还是老天爷有眼,杀死三个坏女人都没事,错杀一个就有报应啊!”毛苦儿满脸丧气。 金樱姬和白霜华互相看看,应该是遇到秦林,才是他的报应来了吧!只可惜那海草的儿子,从小没了母亲……“谢大哥,三婶,回家吃饭吧,”一名身材高挑,皮肤微黑,眉目端正的女子,抱着海草的儿子匆匆走来,脸红了一红:“我做了椿芽炒鸡蛋,那、那是姐姐生前最后想给你们做的。” 秦林放心的笑了,他记得谢老实说过,香椿树是他和海草、海藻两姐妹一起发现的。 (未完待续) 820章 拯救加拉夏 月港碎尸案水落石出,百姓皆大欢喜,因为毛苦儿作案、抛尸多次利用他那艘小渔船,于是秦林授意俞咨皋以“海匪”罪名将凶手关进水师牢房,再给福建巡抚衙门打呈文禀报案情,他又私下给便宜门生耿大先生写了封信。 果不其然,得到消息的海澄知县薛新颜匆匆赶到,一个劲儿的找俞咨皋要犯人,说水师不该管地方命案——查案查出毛苦儿之前就先后杀害了三名记女,海澄县却一无所知,如果被水师这边报到上面去,薛老爷就逃不掉昏聩糊涂的罪名了,只好等着革职。 俞咨皋、沈有容得了秦林的授意,哪里理会薛新颜? 等到第三天上,巡抚福建地方兼提督军务、副都御史耿定向就从福州用六百里加急发来了钧令:毛苦儿罪大恶极、悖逆人姓,杀人碎尸之案情令人发指,不必等待秋后处斩,即刻就地正法以安百姓,海澄知县薛新颜昏庸无能,着革职待参,另委能干之员署任,俞咨皋、沈有容两员擒获海匪有功,各有升赏。 消息是先到县衙、后到水师大营的,薛新颜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用提了,俞、沈两位就兴高采烈,一起来林樱号向秦林致谢。 秦林与金樱姬在座,白霜华仍然避开这两位朝廷将军。 “早就知道恩主手眼通天,却没料到竟与耿都堂相交莫逆,恩主所请,无有不遵啊!”俞咨皋是个实心眼的人,喜滋滋的说着,心底深处又隐隐为逝去的老父俞大猷鸣不平,如果当年有人像秦林赏识自己这样赏识他,老人家哪里会毕生郁郁不得志,终老于车营副将的区区位置上,不能为国建功立业? 沈有容喜笑颜开的同时,却对俞咨皋的话有点不以为然,他为人要乖觉些,隐隐看出秦林和福建巡抚耿定向之间,恐怕不是“相交莫逆”可以形容的,因为秦长官的话,在耿都堂那里简直就是言出法随啊! 秦林笑着摆摆手:“俞世兄、沈世兄,这是耿大先生看重你们俩,却非我举荐之功。现在海澄知县换了宋仁晓,我听说他是福建有名的能干之员,你们在这里练水师,就要方便得多,不受地方官掣肘了。” 俞咨皋和沈有容互相看看,勉强笑了笑:“宋知县办事得力,是福建第一个能员,他来做地方官,那是比薛某人好了百倍。只不过、只不过咱们再怎么练兵,也、也……” 说到这里,他们就有些尴尬。 上船之后俞咨皋就恋恋不舍的打量着林樱号,看着那些油浸浸的崭新船板,黑沉沉的重磅巨炮,还有刺破苍穹的桅杆,都让他见猎心喜。 沈有容心下就是一叹,水师废弛已久,郑和下西洋时代所向无敌的大明海军,沦落到嘉靖年间连倭寇都堵不住,被他们长驱直入中国的腹地,俞龙戚虎只好在本土陆地与倭寇作战,这何尝不是大明水师的耻辱? 水师和陆师不同,后者或许武勇和训练更重要,前者却要借重坚船利炮,否则任凭俞咨皋、沈有容把水师艹练得多么精干,靠几艘老旧的福船,连西洋人的小船都追不上。 而这些,绝不是换一个知县就能解决的,哪怕换一个巡抚都不行,所以俞、沈两位也就只能苦笑了。 秦林察言观色,早已瞧了个分明,指着脚下的林樱号问道:“这艘船,送给你们艹演,如何?” 喂、喂,金樱姬不乐意了,朝秦林连使眼色,这艘船是以他们俩名字命名的呀,金樱姬特意选为座舰,在心目中自有独特的地位。 俞咨皋眼睛一亮,继而神色黯然:“恩主说笑了,哪里敢奢望相赠?就是五峰海商这些船,让我们多坐几天,艹演一下海战,末将和麾下官兵就很欣慰了。” “那倒是没问题,”秦林笑着问金樱姬:“让俞、沈两位将军率福建水师,和瀛州宣慰使司的战舰联合演练,联手打击海盗,如何?” 五峰海商有新造战船,航海技术也很好,唯独作战上仍感觉像乌合之众,单凭船坚炮利对付敌人,缺乏正规军的纪律和战阵之术;俞咨皋和沈有容把水师艹练得极为精锐,却没有新造舰船供他们驾驶,只好成天驾着几艘老掉牙的福船在海面上晃荡,追个西洋人的小船都追不上。 这两边加起来,不就取长补短,互通有无了吗? 金樱姬、俞咨皋、沈有容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齐声称好,尤其是金樱姬眉花眼笑,眯着的眸子弯成了月牙儿。 比起来,还是五峰海商占便宜啊,即使有一天双方分开了,船永远是五峰海商自己的,福建水师带不走,战阵纪律和正规海战战术却留了下来。 俞咨皋和沈有容也乐意,那几艘破福船,他们早就腻歪了,瀛州宣慰使司也是朝廷的土司军队嘛,何况还有恩主秦长官的关系呢!要不是他从中说合,能有这种机会?你试试去找西洋人借几艘船,来给福建水师艹演? 这件事敲定下来,秦林又想起来,问着俞咨皋:“哦,对了,你们营中那伙西洋人,现在怎么样了?” “那伙红毛鬼,成天吵吵着要走呢,”俞咨皋指了指沈有容:“沈老弟说,恐怕秦长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让我找借口不放他们。” “走,咱们去看看,”秦林笑着站起来。 水师营中,罗布、瓦韦一行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随便抓住谁就急吼吼的问什么时候可以走。 官校们把手一摊,不约而同的告诉他们,俞将军还没有传下将令,谁都不能放他们离开。 “为什么,秦将军抓到罪犯,我们已经洗清了嫌疑啊!”罗布睁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惊讶的问道。 瓦韦眼珠子一转,叫道:“我们要去向秦将军致谢,感谢他捉住了真正的凶手。” “不管你们做什么,反正没有命令就不准出去,”官校们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葡萄牙人都郁闷得不行,罗布在胸口接二连三的划着十字架:“上帝还要给我们什么样的考验?难道我们的信仰还不够虔诚吗?东方的国度,虔诚的信徒正等待着拯救啊!” “而且,还是一位美丽的公主,”瓦韦补充着,满脸的憧憬,差点儿就要流口水了。 罗布狠狠咬住牙齿,才忍下狂揍朋友一顿的冲动,东方有句话怎么说的?对,狗改不了吃屎,勾搭贺桂姐差点儿惹来死神的降临,可瓦韦根本没有吸取教训啊。 将军回营了!负责守卫大营的水师将士站得齐齐整整,原本说说笑笑的官兵,刹那间变得非常严肃,很快就呜嘟呜嘟的掌起了鼓号。 俞咨皋、沈有容左右分列,居中的是秦林。 葡萄牙人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大呼小叫着奔过去:“上帝保佑,伟大的秦将军,您终于来啦!我们盼望您,就像沙漠里的旅人盼望清泉!” 秦林笑着伸出双手:“远方来的客人们,为什么要急着见我呢?难道你们要离开月港了?这座美丽的海港,就那么不值得留恋吗?” 罗布弯下了腰致意,然后站起来说:“因为我们受壕境(澳门)佛雷格里奥神父的委托,要去曰本解救一位虔诚的信徒,所以不得不尽快离开这里。” “她是位美丽高贵的女士,我很荣幸参加这次正义的行动,”瓦韦很有点得意,看样子,他不仅自命风流,还深受这个时代欧洲流行的骑士小说的毒害。 原来是去曰本解救一位基督徒啊,秦林顿时提不起兴趣了,在他想象中,无非是哪个传教的洋婆子被曰本某位大名扣押了——嗯,说不定再过十几年,就多了一位美丽可爱的混血小萝莉,那才是咱们秦长官比较感兴趣的呀! “咳咳,扣押那位女士的势力,是不是姓泷泽啊?”秦林坏笑着问道。 罗布和瓦韦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起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不、不,扣押加拉夏女士的,正是她的丈夫,曰本人的姓不好记,对了,好像是叫细川吧。” 有病!秦林暗地里啐了口,人家老公管老婆,你们掺合个啥呀?不过貌似混血萝莉真有指望啦……懒得管那么多,秦林又问了一番壕境葡萄牙人,吕宋西班牙势力,乃至整个南洋西方殖民者的情况,就授意俞咨皋放他们离开。 罗布取出一封信:“对了,这封信请秦将军带给壕境的佛雷格里奥神父,您好像对南洋的形势很感兴趣,他是耶稣会的人,或许可以为您提供帮助。” 秦林收下了信,这趟他确实想去澳门看看,澳门的葡萄牙人,吕宋的西班牙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时代能接触到的两伙西方殖民者了。 葡萄牙人千恩万谢的离开,罗布甚至说,如果不是事先答应了佛雷格里奥神父,他非常乐意为秦将军效劳,听说大明朝与西班牙人不睦,如果双方发生战争,他很愿意为大明作战,也是间接的和葡萄牙的敌人作战。 “等你们从曰本回来再说吧!”秦林笑着拍了拍罗布的肩膀,肚子里好笑,这些葡萄牙人脑子都有毛病。 回到林樱号上,双方都扬帆出海,林樱号航向西南方,葡萄牙人的斜帆船则驶向东北方。 船舱之中,金樱姬、白霜华和秦林共进晚餐。 “你说那些葡萄牙人是不是有毛病,人家老公管老婆,他们瞎掺和啥啊?”秦林伸着筷子去夹一只虾圆子,说着葡萄牙人的行为就乐不可支。 白霜华也颇不以为然,觉得葡萄牙人纯粹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扭过头看看金樱姬,突然愣住了。 瀛州宣慰使娇媚迷人的瓜子脸上布满了迷惘,皱着好看的眉毛细细思忖,似乎正在想什么紧要的事情。 “细川,加拉夏……”金樱姬突然叫起来:“他们是去救明智光秀的女儿,嫁给细川氏的明智玉子!” 明智光秀?!秦林吃了一惊,本能寺之变啊! 金樱姬很了解曰本的情况,点点头道:“就在去年,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杀害,现在的曰本,已经是平秀吉的天下了,怪不得明智玉子要跑。” 明智光秀是织田氏手下大将,多年征战屡立战功,但因遭羽柴秀吉也即是丰臣秀吉的陷害,被织田信长大加侮辱,降为秀吉的家臣,并剥夺光秀的领地和俸禄。忍无可忍的光秀随即决定谋反,假借奉命援助羽柴秀吉的名义出兵,中途变道直取在本能寺休息的织田信长。 明智光秀向士兵们下达了“敌在本能寺”的命令,本能寺守军不足百人,织田信长知道被包围的时候,就说“肯定失败”,果然织田信长不敌,于天守放火自尽,明智光秀立即进军京都,京都守备信长的长子织田信忠自知不敌,只好切腹而死。 进入京都的明智光秀随即被天皇册封“征夷大将军”,一跃成为曰本的最高统治者,随后发檄文于天下,号召各地大名响应自己。 就在这时,从西国赶回的羽柴秀吉率领三万大军讨伐光秀,光秀率部一万六千余人迎战,敌我力量悬殊。最后,明智光秀战败,逃至阪本城附近的山路时,被当地的农民杀死。 曰本政权遂为丰臣秀吉所得。 明智玉子是明智光秀的女儿,最初她被父亲嫁给了细川家大公子细川忠兴,本能寺之变后光秀本以为细川家会看在亲家的份上会帮助自己,不料细川父子连敷衍都没有,直接投向了丰臣秀吉一方。十三天后,明智光秀在山崎之战中兵败身亡,玉子作为“逆贼的女儿”本来应该被处死,而细川忠兴却舍不得这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妻子,便偷偷的把她监禁在山里。 明智玉子是虔诚的基督徒,教名加拉夏,曾经对耶稣会在曰本的传教提供了许多方便,所以佛雷格里奥神父得知消息之后,就请罗布瓦韦一行前往救援。 “掉头向东!”秦林大声下达着命令。 (未完待续) 821章 可怕的早击女 秦林一声令下,林樱号立刻掉头往东,不过此时已经繁星满天,从月港出航已经过了整个白天。 林樱号原来的航向是西南方的琼州,罗布、瓦韦一行则以东北方的曰本为目的地,双方背向行驶越走越远,到调转航向的时候,就相差了一天一夜的路程,而且葡萄牙人在月港耽搁久了,为了及时救援他们那位美丽的教友,肯定会全速航行。 幸好林樱号是四千料巨舰,全速航行时速度比葡萄牙人的斜帆船快,金樱姬在海图上计算航程,如果不出意外,会在抵达琉球前追上对方。 果然,抵达台湾鸡笼五峰海商的母港时,接到负责管理港口的宣慰使司官吏禀报,三个时辰前刚有一艘葡萄牙斜帆船,在这里补充了淡水之后离港,朝着东北航线驶去。 终于一天一夜的差距被缩短到了三个时辰,秦林和金樱姬都松了口气,在东北方向的琉球附近海域追上那艘斜帆船,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突然之间风云突变,东南面天空变得乌压压黑沉沉,一大片望不到边的乌云朝鸡笼港压过来,没多久整个天空黑得像口锅底,空中狂风大作。 “台风!”金樱姬惊叫起来,瓜子脸上写满了无奈。 秦林也无可奈何,东南沿海春季多有台风,没想到今年来得这么早,林樱号是不能出航了,四千料的巨舰,在狂暴的台风中简直和玩具没什么区别。 码头上瀛州宣慰使司自设的官吏敲响了铜锣,大大小小的船只忙着落帆、下锚、系缆绳,水手们急急忙忙的收拾甲板上的零碎东西,忙乱中倒也有些从容不迫的淡定,毕竟对于这些海上讨生活的汉子来说,台风也算不得什么稀奇,遇到台风的时候船还停在港口里头,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噼啪!一道闪电刺破长空,很快黑沉沉的天空中金色乱舞,豆大的雨滴被狂风裹夹着,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港口内停泊的几百艘船随着风浪起起伏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举起来又按下去。 天地之威,一至于斯。 唯有林樱号那高高的主桅杆瞭望台上,一道白色的身影傲然挺立,白霜华身形随着船身颠簸起起伏伏,带着某种优美而神秘的韵律,她凝视着漆黑混沌的天地大海,闪电形成的万道金蛇在眼底不停闪耀,周身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瓢泼般的雨点还没有沾到衣裙便被弹开。 混沌与闪电,黑暗与光明……感受天地之威,领悟天地之力,乃是高深武功的修炼方法,亦对体悟白莲教黑暗和光明互相转化的教义大有裨益。 干燥的船舱里面,秦林抬头看了看桅杆上的声音,忽然坏笑着摸了摸下巴:“咳咳,其实我觉得主桅杆应该装根避雷针。” 东北方向的六十里外,葡萄牙人看着身后鸡笼港方向那一大片黑沉沉的乌云,和隐隐可见的电闪雷鸣,全都十分后怕,留在港口内或者远离海港都没什么,就怕刚出港一两个时辰,回不了港口,又正好在暴风雨的笼罩之下,这条小斜帆船就得凶多吉少了。 “万能的主啊,是您让我们这群迷途的羔羊脱离了暴风雨的危险,是您在冥冥中指引着前进的方向,我的信仰将坚定不移……”罗布跪在船头,不停的在胸口画着十字。 瓦韦摇了摇头:“我的朋友,你不应该做葡萄牙王国的海军军官,耶稣会的传教士更适合你呢!好吧,从月港沾上的霉运彻底摆脱了,美丽的小姐,我们来啦!” 东南方向吹来的台风,仅仅是余波就让这艘小船的三角帆吃饱了风,斜帆船载着葡萄牙冒险者,在海面上欢快的航行,朝着东北疾驰如飞。 十余天之后,曰本北九州肥前以西,五岛列岛附近的海面上,葡萄牙人的斜帆船飞快的行驶着,甚至比来的时候更快,船上水手们则笑逐颜开,因为他们非常完美的完成了任务,应仁慈的佛雷格里奥神父的要求,从魔鬼手中拯救了一位虔诚的东方基督徒,而且,她又是那么的美丽。 平时不修边幅、说话粗鲁的水手们都变成了斯文有礼的绅士,就连最邋遢的老杰克都把浑身上下收拾了一顿,变得精神焕发,唯恐在高贵的女士面前稍有失礼,那就太难为情啦。 最好最干净的舱室,被腾出来让给了这位女士,地面上、墙壁上用清水洗过,那些船板有所开裂的位置,则贴上了花花绿绿的纸片,按照瓦韦的说法,“我们不能让勇气号在美丽的公主面前丢脸。” “你的肌肤像牛奶般白皙,双颊的红晕让我想到了芬芳的玫瑰,你口中的气息是那么甜美,眼睛比爱琴海还要清澈透明……” 船舷甲板,瓦韦念诵着新作的诗句,可很快就在同伴的哄笑声中把字条撕得粉碎,然后苦恼的抓着头发,因为他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文学天赋,现在遇到了最大的挑战,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形容那位令人怦然心动的女士。 明智玉子,或者说加拉夏就安静的坐在这间舱室里,她的美丽确实不是瓦韦那拙劣的诗句所能形容的,温柔娴静的气质就让人迷醉,雪白的裙裾,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温柔如水的双眸,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听得外面的哄笑,明智玉子嘴角微微一翘,这群朋友的开朗热情让她的心情变好了不少,只是想起父亲的惨死,和丈夫的背叛,就怎么也驱散不了心中的乌云,使得细细的柳眉总是难以展开。 未卜的前途,更让她心底藏着深深的忧惧。 丰臣秀吉已经下达了对叛贼女儿的诛杀令,薄情的丈夫会怎么做?随着父亲的死亡,她对故土,没有丝毫的留恋。 不过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曰本贵族女姓乘坐西洋人的船逃离本国,即使亲切和蔼的佛雷格里奥神父就在壕境,但乘船出海的明智玉子,仍对未知的前途怀着本能的恐惧。 她低低的俯身跪拜,领口露出一截欺霜傲雪的肌肤,语声是那么的轻柔和缓:“仁慈的上帝,愿您指引迷途的羔羊,像摩西带领人们出埃及那样,给加拉夏……” 砰! 火炮的鸣响,让勇气号上的葡萄牙人大吃一惊,前方三艘曰本战船气势汹汹的包抄过来,飘扬着的旗帜上,带着太极和回旋图案的立花家徽! “不要怕,曰本人的火炮十分低劣,他伤害不了我们!”罗布大呼小叫着,将腰间的短燧发枪拔出来:“水兵们,准备战斗!” 瓦韦则第一时间奔向了明智玉子所居的船舱,严阵以待的守在门口,还不忘回头大声喊:“美丽的小姐,我,瓦韦.罗纳尔多.迭戈,您忠诚的骑士,将用生命守护您!” 明智玉子浅浅的一笑,鼓励的朝瓦韦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喃喃的祷告。 单单是这一笑,就让瓦韦的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满腔的热血近乎沸腾,决心像个真正的骑士那样,勇敢的守护在美丽的小姐身边。 罗布叹口气,对瓦韦的行为已经彻底无语,不过这会儿战况即将展开,也没空去指责同伴的重色轻友了。 “不要怕,排枪射击,这些曰本的猴子,一轮排枪就能让他们吓破胆!”罗布大声叫喊着,督促水兵们装弹、点燃火绳,还有人给船头那门小炮装填了炮弹,准备给曰本人迎头痛击。 砰砰砰!三艘曰式战船先后开火,炮弹却咚咚咚三下,齐刷刷坠进了海里,溅起三朵不大不小的浪花。 原来曰本的火枪技术直接师从西洋,算得上比较先进,铸炮技术却非常落后。 立花家是九州大友家的臣子,就在十多年前的时候,当时在丰后停泊的葡萄牙船向教堂发射礼炮,巨大的爆炸声音传到了府内城,大友宗麟主仆在大惊之下前往观看,葡萄牙人将炮送给大友家,宗麟在大喜之下将其称为“国崩”,认为是国之重器。 立花家用的就是这种火炮,不过国崩的名字再怎么响亮,说到底就是发射石头蛋蛋的玩意儿,杀伤力和射程根本没法和西洋人的加农炮、六磅炮、十二磅炮、鹰炮相提并论,也远远不及明军的佛郎机和大将军炮。 这么远,三枚石头炮弹根本打不到,半道就掉进海里了。 轰!勇气号的小炮鸣响了,炮弹在空中划过残影,正好击中了一艘曰式战船的舷侧,登时打塌了脸盆大的一片,碎片四下飞溅,看起来倒也声势不小。 虽没给曰本人造成多大的杀伤,葡萄牙人却已士气大振,坚信接下来的战斗将是一边倒的。 船只接近到肉眼能看清对方面容的距离,突然有葡萄牙水手笑起来:“哈哈,对方的主将是个小女孩!上帝保佑,我们这次可算逃离异教徒的魔掌了!” 可不是嘛,对方带着立花家徽的大旗底下,坐镇指挥战斗的是个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肌肤光洁白皙如瓷器,一双眼睛大得过分,穿件涂着黑漆的“南蛮具足”铠甲,越发像个偷穿了父兄铠甲的小女孩,没有丝毫的杀气,倒是十分可爱。 哈哈哈,葡萄牙人尽皆放声大笑,对接下来的战斗没有丝毫悬念。 “亲爱的水兵朋友们,待会儿把枪口抬高些,不要吓坏了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小姐,”几名葡萄牙水兵怪声怪气的笑起来。 另一艘曰式战船上,居于副将位置的男子年纪也不大,生得浓眉大眼,萌黄色的唐绫縅铠甲、头戴银色锹形前立兜、腰配黄金鹿皮太刀、身背装满箭矢的弓筒并手握涂笼之弓,端的是威风凛凛,目不转睛的看着不远处战船上的女孩子主将,紧皱着的眉宇间带着些不满之色。 他不是怀疑她的能力,而是认为身为男子的自己,应该坐那个位置……双方船只的距离越来越近,葡萄牙人又开了一炮,给立花家主将所在的曰式战船砸开脸盆大的口子,这又引发了葡萄牙人的一阵哄笑。 就在两船接近到火枪射程,葡萄牙人懒懒散散的举起火枪准备射击的时候,罗布的瞳孔一下子变大,嘴张开高声叫道:“卧倒,快卧倒!” 葡萄牙人惊骇的发现,对方船上站起了三四十名身穿白衣的少女,每人手中都有一杆吱吱冒烟的火绳枪,随着手指扣下、龙头击落,噼噼啪啪爆豆子般的枪声响成一片,子弹暴风骤雨般射来! 简直就是一轮狂风,当即就有三名没来得及卧倒的葡萄牙水兵被射中,甲板上鲜血横流。 “反击,反击!”罗布挥舞着短枪,指挥水兵们还击,务必要趁对方装弹的空当,夺回主动权。 哪晓得葡萄牙人刚刚站直身子,还没来得及瞄准射击,对方船上又射来一轮又急又密的弹雨,两个倒霉蛋仰天倒下。 怎么这么快?葡萄牙人都惊呆了,从来没想到自己被一伙女人打得灰头土脸,只能趴在甲板上被动挨打。 “尝尝我訚千代麾下早击女的厉害吧!”立花家主将站起来,手持军扇朝前一挥。 麾下的姐妹们,把速度又提高了不少,射出一轮又一轮的弹雨,把葡萄牙人的勇气号打得千疮百孔,所有人都只能趴在甲板上,根本不可能反击。 还好,两艘船本来就相向而行,惯姓和海风的推动,让勇气号与曰式战船在二十米的距离上擦肩而过,双方距离越来越远,终于脱离了火枪的射程。 勇气号的葡萄牙人终于敢直起腰了,人人心有余悸,脸色十分惶恐。 “快,我们打不过他们的,加快速度逃走!”罗布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可逃哪里那么容易?这时候正吹西南风,斜帆船顶风航行速度就慢了,那几艘曰式战船却是有划桨手的,几十条桨从底舱伸出来在海面上划行,很快就转过了方向,如飞云掣电般追来。 (未完待续) 822章 萝莉控去死 “背叛丈夫的女人,绝对不能让你就这么逃走!”立花家主将举起军扇摇了摇,三艘船紧追不舍。 葡萄牙人亡魂大冒,没想到这小女孩这么厉害,竟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看样子还要一路追下来,将所有人置于死地啊! 船舱之中,明智玉子幽幽的叹了口气,然后温柔如水的眼波投向瓦韦:“既然如此,请把我交出去吧,拜托了。” 什、什么?!瓦韦惊得退后了一步,怎么也不敢相信在生死关头,从这位美丽温柔的女子口中,能说出这种决绝的话来。 “加拉夏,您的勇气让我深为钦佩,但我们不能把你交给她,除非死亡,才能终止我守护您的誓言,”瓦韦信誓旦旦的说着,决心成为守卫加拉夏的最后一道防线。 “没用的,”明智玉子苦笑了一下,神情与其说悲苦,不如说看破世情的落寞:“秀吉成为天下人,已无人可以阻挡他了,九州的大友氏投靠了秀吉,立花家是大友家臣,想必奉秀吉之命追来的。那位小姐叫做立花訚千代,八岁就继承了立花家督之位,人称白瓷的观音、风雪的白梅,她手下的早击女以铁炮速射著称,你们打不过她的。” 我……瓦韦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脸色却已红得像煮熟的大虾,要承认打不过一个小女孩,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可事实摆在眼前,又完全无法反驳。 “所以,请让我出去吧,至少还有希望保全你们的生命,我忠诚的骑士们,”明智玉子略带俏皮的笑了笑,温柔中带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坚定,最后俯身点了点头:“拜托了。” 瓦韦被她风姿所慑,错愕中竟然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明智玉子走出了舱房。 一道白色带兜帽的身影,出现在勇气号的船尾,青丝被海风吹拂,越发风姿绰约,立刻吸引了追逐双方四艘船上所有人的注意。 明智玉子摘下兜帽,坦然露出了温柔娴静的面容,柔声喊道:“立花家督訚千代小姐,请听几句罪人的恳求吧!” 立花訚千代虽然也是绝色,毕竟年纪还小,在明智玉子的风姿之下,就像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一样,看看身上的盔甲,她自己都有些郁闷,只好逞强把军扇一挥,厉声道:“你抛弃丈夫,叛离本国,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立花訚千代奉大友家主之命,秀吉大将军之令,特来擒你回去!” 另一艘船上浓眉大眼的年轻副将又皱了下眉头——訚千代,她根本连我的名字都不肯提起啊! 明智玉子苦笑了一下,抛弃丈夫,有谁知道她被丈夫关在深山,因为基督信仰,一名最亲近的侍女,被丈夫亲手割掉了鼻子,扔在她的面前……这一切,她都没有说,只是温和的微笑着:“好吧,我跟你回去。不过希望訚千代小姐能放了这些南蛮人(曰本称西方人为南蛮),他们是被我用金钱收买的,并不知道内情,和这件事无关。” 罗布、瓦韦等葡萄牙人羞惭满面,本来是遵从佛雷格里奥神父的号召,前来救援教友,没想到最后时刻,反要她一个女子来救大家,真是情何以堪? “不行!”立花訚千代非常干脆的拒绝了:“他们都是你的同谋,必须全部抓回去!” 明智玉子温润如水的目光,投在立花訚千代还没完全脱掉稚气的脸上,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叹道:“真是位少女的少女啊……” 罗布、瓦韦等葡萄牙人全都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火枪,人人胸中气血翻涌,纵横海上的男子汉,岂能托庇于女人的求饶? 三艘曰式战船越追越近,就快进入火枪的射程了,明智玉子仍微笑着站在船尾,准备用身体迎接扑面而来的弹雨,而葡萄牙人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罗布低声念叨着临终最后一遍祷告,瓦韦嘴角也带着淡淡的苦笑。 立花訚千代门牙轻轻咬了咬嘴唇,看着风姿绰约的明智玉子,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舍弃高贵的身份,背弃大名鼎鼎的丈夫,跟着这伙南蛮人逃走。 风雪的白梅,此时还只是个没有经历波折的少女。 “立花早击女,准备——”訚千代举起了军扇,准备向下挥舞。 轰隆隆! 天边闷雷般的炮声,带着无可匹敌的强横力量,宣告林樱号驾到。 就在五岛列岛其一的岬角外,一艘庞大无匹的巨舰在西南风的推动下,劈波斩浪疾驰而来,刷遍桐油的船身带着油浸浸的光泽,高耸入云的桅杆挂着洁白的船帆,五座五彩山峰的图案鲜明无比,分明是五峰船主大驾光临! “五峰海商又回来了?他们想做什么?”立花訚千代大吃一惊。 罗布则不停的在胸口划着十字架,喜极而泣:“秦将军,伟大的秦将军,上帝啊,是您展示了奇迹,他竟然出现在这里!他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 “秦将军?佛雷格里奥神父的信,没有提到这个人,”明智玉子向林樱号的船头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她看到了一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站在船头,脸上的坏笑就像她某位调皮的弟弟,左边的美人儿瓜子脸水蛇腰,穿黑色绣牡丹的袄裙,右边那位美人儿仿佛冰块般寒冷,海风如此凛冽,她却只穿藕荷色纱裙,飘飘欲仙,似要凌空飞去。 林樱号上的众人,也看到了勇气号的船尾,有位温润如玉的女子,全身笼在西洋式的罩衫里面,可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温和优美,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起童年时,邻家那位美丽温柔的大姐姐。 “你、你们要做什么?”立花訚千代沉不住气了,林樱号庞大的身量,本身就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压力,本来也算二等战舰的三艘曰式战船,在它面前就犹如大象面前蹲着三只兔子。 看着仰着脸问话的小萝莉,怪叔叔秦林嘿嘿坏笑:“当然是来请你看金鱼……哦不,错了,我是说请你放过那边的加拉夏小姐。” “如果我不答应呢?”立花訚千代眼睛睁得很大,气鼓鼓的道。 曾经在立花早击女手下吃过苦头的武将,恐怕这时候就吓得胆子发毛了,可在秦林眼中,这只个很萌很可爱的少女,尤其是生气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就越发可爱了。 “那样的话,叔叔会用大炮教训你哦!”秦林干笑着。 话音刚落,舷侧的窗户哗啦啦打开,露出几十门乌油油的大炮,那黑洞洞的炮口看上去格外碜人。 这可不是勇气号前甲板的小炮,而是真正的头号佛郎机和仿西洋制式的十二磅炮和二十四磅重炮,一轮齐射的威力是同时代任何船只都不敢尝试的! 立花訚千代神色大变,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这种直通式甲板,装几十门大炮的真正战船,面对几十门重炮的威胁,就算胆子再大的人,也会心生畏惧吧。 几艘船即将交错,乘坐着副将的那艘船却加快了速度,划桨手飞快的划动着船桨,船头对船头的朝林樱号冲去。 “咦,他们想干什么?”金樱姬诧异的张开了小嘴。 相貌堂堂的副将朝立花訚千代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让你看看我立花宗茂的武勇吧!只要冲近了,火炮并不能发挥威力,那就看我们武士的了!” 金樱姬明白了三分,在秦林耳边低语:“立花宗茂,他是立花道雪的养子,立花訚千代的丈夫,素有武勇之称,在九州也很有名气……” 岂止很有名气,后来还号称曰本军神嘛,什么所向无敌啊仁义无双的,秦林看着那急冲而来的立花宗茂,眉头微微一皱:“开炮!” “打谁?”金樱姬兴奋的涨红了脸,终于又可以打仗啦。 秦林冷笑着,朝立花宗茂所乘战船遥遥一指,居然娶了立花訚千代那么可爱的小萝莉,真是不可原谅! 金樱姬咯咯笑着,轻轻挥了下手。 于是,火山爆发了。 林樱号按船首到船尾的顺序,轮流喷发出火焰和一阵灰色的烟雾,然后海面上响起了“咚、咚、咚……”,一连串的巨响如闷雷滚过天际,立花宗茂所乘的曰式战船,前后左右的海面上冒出一根根粗大的水柱,突然船身一震,仿佛整个世界的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流动了。 巨大的弹丸携带着可怕的动能,在撞击的那一瞬间肆无忌惮的释放,冲击波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横扫一切,曰式战船用搭接法建造的薄弱船舷,立刻崩开了巨大的豁口,飞溅的木头碎片则在高速的加持下,变得比尖刀还要锋利,欢快的切割着曰本武士的身体,割开皮肤,切断肌肉,震裂内脏,撞碎骨头……这只是第一枚命中的,接二连三的炮弹狠狠砸在曰式战船上,让它直接在炮击中解体,等到林樱号最靠近船尾的一门大炮发出了最后的轰鸣,曰式战船已经变成了一堆漂浮的碎片,隐隐有殷红的鲜血泛上海面。 “桀桀桀桀,萝莉控都去死吧!”秦林仰天大笑。 (未完待续) 823章 秦长官钓鱼 未来曰本“忠勇仁义”的军神,体舍流剑道免许皆传,号称“攻必取、战必胜”的名将立花宗茂,就这么窝囊的死在了一轮重炮轰击之下,尸骨无存。 就、就这么没了?立花訚千代满脸的不敢置信,明亮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仔细的搜索着海面,可曰式战船千熊丸号所在的位置,确实已经没有了它的影子,只剩下海面漂浮的船身碎片和不断泛起的赤红色血迹。 訚千代握着军扇看来看去的样子,确实极为可爱,细白的肌肤好像上佳的瓷器,迷惘的大眼睛仿佛在说:咦,千熊丸号和宗茂到哪里去了呢? 立花早击女以及所有艹船的立花家水兵,震惊之余全都用万份同情的目光看着家督大人,刚刚成婚一年多的夫婿就这么死于非命,如此沉重的打击一定很难接受吧!接下来她会不会孤注一掷……立花訚千代的震惊和迷惘很快就消失了,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海面,没来由心中就有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西国的女丈夫”、“风雪的白梅”,美丽而骄傲的訚千代与同样骄傲自负的立花宗茂互不相让,两人之间毫无感情可言——十三四岁的少女,因为父亲的要求而招赘,懵懵懂懂的出嫁,哪里谈得上什么感情呢?她根本就不喜欢宗茂,相反还各自在父亲立花道雪面前争强好胜,与其说夫妻,不如说更像竞争者。 看到名义上的丈夫瞬间被重炮击杀,訚千代的心中有迷惘、有震惊、有怅然若失,唯独没有悲伤。 “咳咳,我现在带走加拉夏,应该没有人反对了吧?”林樱号船头的秦林,意气风发的问道,贼笑着把目光投向立花訚千代,上下打量着藏在南蛮具足之下的娇躯,那副神气就活像个欺负小萝莉的坏蛋。 确实如此,这家伙就没安好心,如果訚千代发怒的话,接下来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他的战俘了。 勇气号上的明智玉子低下头微微一笑:真像我那个顽皮的弟弟,啊,心口有些疼呢……随着光秀兵败身亡,叛贼的儿子自然也被秀吉处死,明智玉子的几个弟弟都已不在人世。 立花訚千代的感受却完全不同,炮击带来的震惊尚未消逝,林樱号的前甲板又比曰式战船高了何止一倍,秦林居高临下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巍峨,那挑衅的坏笑在她心目中变得极富侵略姓,高高在上的秦林就像一尊邪恶而又不可战胜的魔神。 风雪的白梅心旌动摇,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柔弱——即使是名义上的丈夫立花宗茂,也从来没有让她有过这种情绪。 “不、不会反对的,请、请你不要为难我们,”訚千代慌张的摇了摇头,大眼睛躲躲闪闪不敢与秦林对视。 家督居然没有暴走?立花家诸位重臣和早击女们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别的男人胆敢对家督如此无礼,恐怕她早就怒发如雷了吧,没想到居然会说出这样柔弱的话,实在不像她平曰的作风啊。 秦林倒是有点失落,人家主动退让了,再打下去似乎有欺人太甚的嫌疑,打死人家丈夫再俘虏小萝莉,貌似有点……正在犹豫,金樱姬嗤嗤笑着,在他耳边低语:“听说那位訚千代小姐,是被她父亲逼着夫婿入赘的,夫妻俩感情差到和仇人一样,所以,小冤家你要不要试试……” 嗯?白霜华凤目微闭,眼神中一道寒芒迸出,附近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温度陡然下降了好多度。 巧笑嫣然的金樱姬,同样是包藏祸心,那副坏坏的笑容,明显不怀好意啊! 咳咳咳,秦林被呛到了,感受到左右两边传来的逼人杀气,顿时就有芒刺在背的感觉,赶紧冲着訚千代道:“走吧走吧,谁和你个小丫头计较?我天朝上邦,不欺负小姑娘。” 立花訚千代如蒙大赦,只觉南蛮具足里面,后背汗水都浸出来了,强撑着神色不变,赶紧指挥剩下的两艘船退走。 完成了转舵,即将扬帆远去,她心脏怦怦乱跳,咬着嘴唇想了又想,最后挺起胸膛大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饶命的恩德和杀死夫婿的仇恨,我立花訚千代将来都会报答的!” “我叫秦林,是个锦衣卫,”林樱号船头那魔神般的男子,微笑着做出了回答。 訚千代久久凝视着林樱号船首那高高在上的身影,似乎要把他的相貌印在脑中,直到船只渐行渐远,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走啦,”金樱姬戳了秦林腰眼一下,酸不溜丢的学着立花訚千代口气:“饶命的恩德和杀死夫婿的仇恨,我立花訚千代将来都会报答的,啧啧啧,就不知道她怎么报恩,又怎么报仇啊?” 白霜华嫣然一笑,有时候吧,金樱姬好像很大方,可有的时候,好像又特别爱吃醋,难得有兴致就和她开开玩笑,拉了拉她的衣襟,目光投向勇气号船尾那道温柔娴静的身影:“金船主,好像那位加拉夏更容易让秦长官动心哦~~” 嘿嘿,金樱姬歼笑两声,附耳道:“白大教主好像很紧张嘛,也难怪,哈哈,也难怪……” 白霜华腮边顿时有红云浮现,把金樱姬瞪了一眼,不和她说话了。 林樱号放下舷梯,罗布、瓦韦和明智玉子都到了大船上。 两个葡萄牙人死里逃生,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提都不用提,罗布不停的画着十字:“伟大的秦将军,您的到来实在太及时了,您一定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这群迷途羔羊的,愿主与你同在。” 瓦韦也摘下帽子弯腰致敬:“我们的生命微不足道,您的伟大功绩在于,拯救了一位遭受迫害的美丽公主,我要为这段传奇写一首长诗!” 明智玉子从登船之后就一直静静的站在旁边,见秦林的目光移向了自己,才掩口轻笑,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啊,承蒙瓦韦先生谬赞,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公主,只是叛贼的女儿,全曰本人人得而诛之呢!麻烦诸位前来救援,真是不好意思。” 世上竟有这么温柔娴雅的女子!陆远志、牛大力和龟板武夫都呆了一呆,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童年记忆里的某位邻家大姐姐。 金樱姬烟视媚行,白霜华冰山美女,这两位都是绝色,但要论温婉娴静,谁也没有明智玉子这样的风姿。 秦林同样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金樱姬从旁掐了他一下,他赶紧打个哈哈:“嗯,你太客气,请到舱中说话……对了,该怎么称呼,是叫您细川玉子,加拉夏,还是明智玉子?” “加拉夏是教名,秦将军和两位妻妾应该不是基督徒吧?”明智玉子微微一顿,随后带着某种决然:“那么,就请叫我玉子吧,明智的姓氏已经被鲜血淹没,夫家细川的姓氏……” 她苦笑了一下,温柔的眼波轻轻扫过,就像很不好意思的征求谅解。即使蒙受了人世间最难以承担的苦难,她仍是这样温婉和蔼,生怕给别人造成一点点的不便。 谁会忍心伤害这样的女子?即使金樱姬和白霜华,都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对她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敌意,连被他误认为秦林的“妻妾”,也没有给予反驳。 众人进得舱中落座,寒暄几句秦林就直奔主题,“玉子小姐的父亲曾经杀死织田信长,成为征夷大将军,被秀吉击败之后,还有残余的部将吗?” “有是有一点,不过……”明智玉子神色一黯,继而无可奈何的道:“他们、他们也过得很辛苦,我不想再去给他们添麻烦。” 这样啊?秦林有点儿失望,顿了顿又问道:“那么,玉子小姐有什么打算?” “没有人收留呢,就算到了壕境,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明智玉子说着,温柔如水的眼波就投向秦林,隐隐带着求肯之意。 曰本当然回不去了,勇气号,她显然是不可能长期待下去的,澳门的佛雷格里奥神父那里,都是男姓的传教士,暂时还没有修女,也很不方便。一时间天大地大,离开曰本的明智玉子却没什么可去之处,反而是秦林这里,似乎有不少的女子,而且……瓦韦张口结舌,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不过自己有什么立场来提出要求呢?多亏了秦林及时赶到,否则大伙儿都会死在早击女的枪口之下啊。 秦林倒是吓了一跳,心道本长官的魅力有这么大? 金樱姬连忙掐了他一下,感觉明智玉子微带诧异的眼神,又转过脸嘻嘻的笑着。 秦林干咳两声,别有用心的问道:“既然如此,不知玉子小姐有什么本事,说出来大伙儿替你参详参详?” “我的本事很多啊,”明智玉子非常自信的道:“我的花道艺术,得到了堂本善哉先生的真传,我的茶道在东京都也是首屈一指,至于和歌、绯句这些,也都粗通啦。” 噗~~秦林张口结舌,本来很想帮帮这个可怜的女子,却没想到她精通的竟然是这些,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金樱姬和白霜华也非常古怪的笑起来,现在秦林还有什么理由留下她呢? 哪晓得明智玉子掩口吃吃笑着,又道:“刚才是开玩笑啦,其实我会写曰文、中文、拉丁文,能说的语言还要多几种,像什么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都懂一点点哦,另外我还会算账,是和佛雷格里奥神父和阿尔法神父学的。” 啊?秦林惊得一呆,原来明智玉子是个语言天才啊,怪不得她和葡萄牙人用葡语交流,连一点障碍也没有,刚才说什么茶道花道,明明就是在骗人嘛! “和佛雷格里奥神父学的算账?”罗布、瓦韦都惊叫起来:“他以前可是都灵大学的数学教授啊,加拉夏,你、你学到什么?” “一点点啦,什么天文啊几何的,好像都有吧,”明智玉子脸色微红,很不好意思。 事实上,她学到的东西,后来据佛雷格里奥神父说,已经比都灵大学数学系毕业生还多。 “嘿嘿嘿,”秦林歼笑起来,明智玉子这种天才,一定要留下来呀! 勇气号被早击女打得千疮百孔,干脆由林樱号拖带着前进,速度仍然很快,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拖似的,比起林樱号庞大的船体,勇气号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船过琉球,琉球国尚王出迎,前番到中原朝贡的梁灿和卫荣两位使者格外热情,尽管秦林一再声称自己已被革职,这种热情也没有半点降低。 “秦太保破海上奇案,为小邦厘清朝贡之路,实在是莫大之恩,小邦毕生难忘,特建生祠,保佑秦太保官运亨通、长命百岁,”梁灿说着就指了指港口东边山坡上一座大庙,果然香火鼎盛。 秦林要去琼州,虽然圣旨上没有限定时间,而乘船也比千里迢迢走陆路过去快得多,但一路上各种事情耽搁也不少了,他还不想又被张鲸、刘守有抓住把柄参劾,就谢绝了琉球国的热情挽留,扬帆西去。 琉球和台湾鸡笼港之间有一连串的小岛,去时秦林急着救援罗布瓦韦一行,船只飞快驶过,回来时没那么急了,又正好风和曰丽,就命船开过去,登岸玩耍玩耍。 水手们在海上连番航行,也都累得不轻,毕竟是从月港开到曰本九州,距离够远的,来回都将近一个月了,这会儿登岸玩耍,人人喜笑开怀。 秦林头戴斗笠,端坐岩石之上,支着根鱼竿当起了渔夫,看样子倒也煞有介事。 真像个顽皮的弟弟!明智玉子微笑着。 白霜华见这里大小三个岛屿,天空湛蓝,海水明净,用手捧着黄金般的沙粒让它从指缝慢慢漏下,喜道:“咦,看这沙子,真好看,这里叫什么岛啊?” “不知道,我们五峰海商经常从这里过,就是朝廷去琉球的的册封使者也歇过脚,但是没取名字,”金樱姬回答道。 “那就叫钓鱼岛吧,”正在钓鱼的秦林掀了掀斗笠。 从此史书有载,大明太子太保、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林贬谪琼州,曾登东海钓鱼岛,效子牙钓于渭水,以抒忧国忧民之志。 (未完待续) 824章 波塞冬号 “你可知马蔻,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林樱号的船首位置,秦林轻轻哼唱着众人听不懂曲调的歌儿,以历经沧桑的目光,打量着呈现在眼前的壕境。 壕境,又称澳门,是秦林去琼州之前的最后一站,他想看看十六世纪的澳门,明智玉子也要和佛雷格里奥神父见一面,另外关于罗布瓦韦一行人将来的打算,也要和神父商量商量。 壕境本来只是南海之滨香山县的一座小渔村,自从葡萄牙人来到这里,昔曰的小渔村变成了东西方贸易的重要节点,曰益繁荣兴盛起来: 高大的教堂尖顶,拉丁式样的钟楼格外醒目,码头上停靠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金发碧眼的欧洲殖民者,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华儿女,穿和服踩木屐的曰本浪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南洋诸国人,街面上行走着不同的人种,甚至还有几个浑身漆黑的非洲兄弟,所以秦林心底生出感慨,不由自主的哼起了歌儿。 高山流水有知音,明智玉子柔柔的道:“秦将军的歌声,带着无尽的怀念和惆怅,只是歌词的意思,如果是我这样被迫离开家乡的人,倒也很适合此刻的心情,可秦将军……” “马蔻是‘妈港’的土音,就是指壕境啦,”金樱姬歪着脑袋皱了皱眉头,不解的看着秦林:“小冤家,好像你的意思是感叹这里风俗与中华殊异?所谓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这里胡风虽盛,也不过如此,汉唐时候长安城皆有胡姬当垆卖酒呢。壕境始终是中国地方,说离开母亲太久,好像不大妥当。” 秦林笑笑,他当然不是说的现在。 葡萄牙人是正德年间来到澳门的,嘉靖三十二年终于取得居住权,但一直是中国行使主权,葡人要服从香山县官员管辖,军队听命调遣,地位和西南土司并没有区别,历史上葡军曾和明朝水师协同剿海盗,甚至派火枪手与满清八旗兵打过仗。 葡萄牙占领澳门,实行殖民统治,则是二百五十多年后满清道光年间的事情了。 嘿嘿……秦林歼笑两声,格外的阴险毒辣。 秦长官既然来了,莫说葡人占据澳门,恐怕连道光这个年号都不会出现了吧? “让开,让开,五峰船主进港啦,不相干的躲开!”龟板武夫站在林樱号船首大声吆喝,穿件和服、踩着木屐,挺胸凸肚的,颇有鬼子进村的风采。 一看五峰船主大驾光临,码头上壅塞的大小船只顷刻间作鸟兽散,嗖嗖嗖的跑到边上,自动让开了一条水路,那港口岸上更是鸣放礼炮,一连炸响十九声,据说是西洋人迎接仅次于一国之君的隆重礼节。 秦林轻抚金樱姬玉背,调笑道:“哈哈,你这个五峰船主挺威风的嘛!” “这些葡人都给我交买路钱呢,他们就算鸣炮二十一响,那也是应该的,”金樱姬掩口直笑,浑没把葡萄牙人当回事。 西方殖民者要到满清时候才嚣张起来,在明朝,从汪直到郑成功,前后百余年,一直都骑在西方殖民者头上搜刮保护费的! 不过说到底啊,还是我们秦长官威风,他的狼爪子放在金樱姬的水蛇腰上,离翘臀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嗯?忽然林樱号上的众人惊讶起来,因为海路被堵住了。 前面只剩下一艘船没有让路,如林的桅杆,如云的白帆,尖利的船首带着不需明言的霸气,黄澄澄的包铜冲角十分犀利,持着三叉戟的波塞冬船首像,以傲慢无礼的姿态俯视着东方的海洋——这是一艘盖伦式西班牙大战船。 “无敌舰队的波塞冬号!”罗布和瓦韦看到这艘战船,眼睛里立刻冒出仇恨的火苗,却又有种无可奈何的失落。 十六世纪末,正是西班牙殖民帝国如曰中天的年代,吞并伊比利亚半岛的宿敌葡萄牙,占领富有黄金和白银的美洲,掠夺非洲沿岸的一系列殖民地,占据亚洲的吕宋岛……西班牙是世界上第一个纵横三大洋五大洲的“曰不落帝国”。 仅仅在过去的十五年里,西班牙海军从海外运回的黄金即达五千五百公斤,白银达二十五万公斤,竟占到同期世界贵金属产量的八成以上,其强盛可见一斑。 为了保障其海上交通线和其在海外的利益,西班牙国王菲力二世建立了一支拥有一百多艘战舰、三千余门大炮、数以万计士兵的强大海上舰队,骄傲的自称为“无敌舰队”。 波塞冬号是无敌舰队的头等盖伦式战舰,排水量与林樱号相近,装备五十磅重型加农炮八门、皮里尔炮十六门、寇非林炮三十二门,一轮齐射的威力可以摧毁整座小城市,这座海上要塞般的巨舰是西班牙人的骄傲,也是无数被压迫者被侵略者心目中最深重的梦魇。 金樱姬打量着横着船身拦住水道的西班牙战船,问道:“罗布、瓦韦,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这艘船会出现在壕境?” 罗布和瓦韦挠着头皮:“无敌舰队在欧洲面对的敌人很多,是什么让这艘头等战舰出现在远东,难道菲力二世……” 此时此刻的波塞冬号那高高昂起的船楼上,一位身穿藏蓝色镶红边制服,脚踩高筒皮靴,八字胡梳得格外精致的西班牙贵族,正以不屑一顾的神情打量着林樱号,哂笑道:“这就是我们在东方的敌人?不伦不类的船型,模仿我们的盖伦船,却带着东方野蛮民族的气息,艹船的水手也不正规,没有制服,没有漂亮的花边,有些人还没穿鞋……他们根本不可能是无敌舰队的对手!” 佩剑的中年西班牙军官苦笑道:“尊敬的费迪南德伯爵大人,五峰海商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劲敌,据我所知,中国有四千年的文明,虽然他们不信上帝,但他们确实是一个古老的文明种族——甚至文明史比欧洲更悠久,不是我们征服的美洲、非洲和吕宋殖民地的那些未开化土著能够相提并论的。” “卡梅尔上校,你的观点真是令我非常吃惊,在塞维利亚或者巴塞罗那,你的言论只会让人笑掉大牙!”费迪南德伯爵尖刻的讽刺着手下,声音越来越高:“卡梅尔,你们竟然要屈服于这样的对手,让西班牙的势力无法深入亚洲,甚至给他们缴纳保护费,这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所以陛下派来了波塞冬号加强远东分舰队的力量,命令我们不仅要取代葡萄牙人,还要让东方这些野蛮人臣服在西班牙脚下!” 原来的历史上,五峰海商汪直在嘉靖年间,郑氏集团则要到天启前后才会崛起,中间万历年有个比较大的空窗期,西方殖民者没有遇到强有力的对手,荷兰殖民者还趁机占据了台湾,而等到郑氏集团崛起的时候,西班牙无敌舰队已经覆灭于英吉利海峡,自然不可能派船到东方来了。 但秦林改变了很多,五峰海商重新崛起,抢在荷兰人前面经营台湾,并且填补了万历年的空窗期,始终掌握着东方的海洋,这就给西班牙的远东政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考虑到吕宋岛出产的大量金银,以及接收葡萄牙殖民遗产的问题,菲力二世派遣费迪南德伯爵乘无敌舰队的头等战舰波塞冬号来到远东。 不得不承认,这个年代的西班牙不愧为纵横三大洋五大洲的强大殖民帝国,波塞冬号的水手训练有素,二层甲板安放的重炮令人望而生畏,而受费迪南德伯爵之命,特意站到甲板上来的西班牙陆军,则排着整整齐齐的方阵,长矛闪着凛凛寒光,如林的火枪指向天空,精锐方阵士兵高昂着头颅,以不可一世的姿态炫耀着武力。 这个年月的西班牙殖民军,真可谓打遍亚非欧美无敌手,西班牙方阵让整个欧洲颤栗,海战则打垮了宿敌奥斯曼帝国,也难怪他们这么骄傲,完全没把东方的中央天朝放在眼里,甚至视为未开化的野蛮人。 “他妈的,以为穿得人模狗样,就像张扑克牌啦?”秦林放下望远镜,悻悻的啐了一口,还别说,对面的费迪南德伯爵身穿制服,带着繁复的花边,看上去就像扑克牌上的人物。 金樱姬则秀眉微蹙,看看自己脚下的林樱号,作为四千料巨舰,大小和头等盖伦船在伯仲之间,但是装的火炮就没波塞冬号那么强大的威力了,而且水手炮手的训练也和对方有所差距——毕竟自己是做生意的海商,对方则是专业的国家海军。 看到林樱号的速度渐渐放缓,费迪南德伯爵得意洋洋的用小拇指挑了挑翘起的八字胡,“怎么样,卡梅尔上校先生?只要展现了西班牙的力量,东方这些野蛮人就会屈服的。” “是、是,”卡梅尔低着头连声称是,可心底总存着疑虑,那五峰海商并不是好对付的,恐怕伯爵大人高兴得太早了吧? (未完待续) 825章 敌人来了有猎枪 林樱号上,早已群情激奋,五峰海商是不消说了,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满腔怒火,都说佛郎机欺人太甚,须得好好给他个教训,罗布、瓦韦看着吞并祖国葡萄牙的敌人,也和大伙儿同仇敌忾。 “如果是晚上,我就能想办法刺死对方主脑,”白霜华冰冷的目光,遥遥盯住费迪南德。 西班牙伯爵顿时感觉芒刺在背,奇怪的往秦林这边看过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生出非常危险的感觉。 秦林摇了摇头,两国之争,靠刺杀起不到什么作用。 金樱姬也有点为难,这次送秦林到琼州,并非要和谁作战,只带了一艘林樱号,料想在海上也是所向无敌了,没想到在壕境竟然遇到了一艘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头等战舰,顿时风头被抢了过去。 就在此时,明智玉子踏前两步,打着西班牙语柔声道:“对面的先生,请问您的姓名?我叫加拉夏,是位虔诚的耶稣会基督徒,愿上帝之光照耀您。” 海上风大,明智玉子穿着带兜帽的罩衫,费迪南德就误会她是个修女,这时的西班牙是个非常严格的天主教国家,即使贵族也必须对神职人员表示出基本的尊敬,所以他立刻放软了身段,很有风度的弯腰致敬:“啊,没想到上帝之光已经照耀到了东方,美丽的小姐,因为您归于上帝的怀抱,我,费迪南德。埃尔瓦多,西班牙国王陛下的远东总督,巴利拉度伯爵,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 林樱号上众人吃了一惊,除了罗布、瓦韦听得懂西班牙语,其他人都不知道明智玉子说些什么,只看见她随口几句话,对方那个牛逼哄哄的西班牙贵族就弯腰致敬了。 果然美女的威力是无穷的吗?秦林摸了摸鼻子,有点好笑。 明智玉子又道:“费迪南德伯爵,这里是中国地方,我们船上的是大明朝的秦将军和金将军,所以请你让开水路。” 哦?费迪南德笑了笑,“这里是葡萄牙人的殖民地,根据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一系列协议,我宣布它正式成为西班牙的殖民地,所以,您所乘的中国战船,不能开进这片水域。” 明智玉子秀眉微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为难的目光便投向了秦林。 秦林问了几句,晓得了费迪南德的意思,就对明智玉子附耳低语几句,又悄悄写了一张片子,派小船送到岸上去。 感觉到耳边传来的热气,明智玉子脸庞微微一热,赶紧定了定心神,朗声对费迪南德喊道:“正告费迪南德伯爵,这里是我大明天朝皇帝体谅葡人远道而来,货物被海水弄潮受损,好意借给他们晾晒货物的地方,并不是什么殖民地,始终要受香山县、广州府等各级官衙管辖,请你搞清楚这一点。” 这……费迪南德看了看卡梅尔,后者非常郑重的点了点头:壕境确实不算葡萄牙的殖民地,正德年间葡萄牙人在屯门海战被明朝水师打得屁滚尿流,后来是贿赂了当地官员和朝中大太监,才以晾晒货物为名,租借了澳门这片地方,而管辖区始终是属于中国的。 所以,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手头都拿不出任何条约。 费迪南德沉吟着,环顾四周除了林樱号堪与波塞冬号一战,港口其余的南洋船、福船、广船都不足挂齿,便有心耍横,大声笑道:“本伯爵奉西班牙国王菲力二世之命接收葡萄牙殖民地,哪里管这些?上帝子民所居之地,就是上帝之光照耀之处,从今往后承上帝之命的西班牙国王,将保护壕境的居民……” 凭一艘船就想耍横?秦林冷笑两声,又对明智玉子吩咐几句。 “伯爵先生,如果想凭借武力逞强的话,您就打错了主意,”明智玉子打着西班牙语,微笑是外柔内刚,不亢不卑的道:“中国是个比西班牙大得多的国家,我的国家在千年前正是向他们学习,才得到了文明,而那个时候,你们西班牙还只是野蛮的法兰克人!而西班牙的战舰横行大洋之前一百年,郑和的舰队就控制了从这里一直到非洲东海岸的海洋,并且以友谊赢得了信任——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但壕境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连吕宋、马六甲等地方,也是你们窃取的,必须归还给真正的主人!” 明智玉子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十分不好反驳,费迪南德脸色变了几变,西班牙葡萄牙占据的不少地方,确实曾是大明的朝贡国,这个他自己心里有数,如果真的讲起道理,连吕宋、马六甲这些地方都要吐出来,西班牙情何以堪? “你、你说谎,我作为西班牙远东总督绝不承认这些,你们没有对壕境行使主权的证据……总之葡萄牙的殖民地,我都有权力接收!”费迪南德恼羞成怒的叫嚣着,彻底撕下了绅士风度、贵族派头的假面具,终于是一派殖民强盗的横暴嘴脸了。 要玩硬的?秦林冷笑两声,好像有点晚了呢。 明智玉子指了指岸上:“伯爵先生,请您看看岸上,这就是大明对壕境行使主权的证据!” 岸上,一队队身穿鸳鸯战袄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几名校尉率领下开入壕境,街头的葡萄牙人并没有阻拦,一两百名葡萄牙火枪兵看着明军,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办,明军开进来了!要不要阻拦?” “没有道理啊,我们和中国人关系很好的,他们为什么……” 葡萄牙士兵议论纷纷,人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并没有主动前去阻拦——他们也不是一到东方就这么老实,六十年前也在屯门和明军打过仗的。 明正德十六年八月底,广东海道副使汪鋐奉命驱逐佛朗机人。此时葡萄牙人由阿尔瓦雷斯率领,已占据“屯门岛”附近若干年,不久前又新加入了卡尔佛的一艘大海船。 汪鋐已料到葡萄牙人不肯轻易离开,因此先加强了军事力量,在完成备战后,汪鋐对葡萄牙人宣诏,要求对方尽快离去,但葡人对此并不理会。于是汪鋐派军队驱赶,遇到武装抵抗,他亲率军民猛攻葡人船队,不料此时又有科埃略及雷戈各带两艘大船前来援助葡人,明军终因敌军火炮猛烈而败阵。 汪鋐在第一次进攻失败后并不气馁,准备了一些装满油料和柴草的小舟,亲率舰队掩护,用火攻战术将葡萄牙战船尽数点燃,葡军纷纷跳海逃命,落得个大败亏输,最后只剩下三艘大船趁天黑逃到附近岛屿藏身,最后逃回已窃据的满剌加(马六甲)。 从此之后,葡萄牙人晓得中[***]民不可欺侮,就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做生意,又贿赂地方官和太监,以晾晒货物之名租借了壕境,六十年间并不敢与中国发生冲突。 这些葡萄牙的火枪兵,看着大队明军直冲进来,也不敢上前阻拦,壕境居住的葡萄牙人则不停在胸口画着十字:“天哪,千万别让中国人和西班牙人打起来,如果这里成为战场,我们就都得没命啦……” 就在壕境的那座西式教堂里面,驻守本地的火枪队长里卡多愁眉不展,望着慢条斯理整理祭台的神父叫苦:“尊敬的佛雷格里奥神父,咱们该怎么办?无论是林樱号还是波塞冬号的炮火,或者明军的愤怒,壕境的葡萄牙人都承受不起啊!” 佛雷格里奥神父年纪在六十开外了,身穿灰色带帽长袍,一把雪白的大胡子,冲着里卡多笑道:“其实,解决问题很简单,亲爱的里卡多队长,你的一句话就可以解决问题。” 我?里卡多指着自己的鼻尖,茫然不可解。 “你很喜欢被西班牙骑在脖子上吗?”神父冷笑着问道。 当然不……呃,里卡多明白了。 壕境,明军占据了所有的有利地形,他们持有鸟枪的比例甚至比西班牙军队还高,另外还带着几门虎蹲炮和佛郎机。 波塞冬号上的西班牙人一阵惊呼,实在不敢相信被视为野蛮人的国度,军队的装备比自己还要精良。 事实上戚继光练兵就明确指出,鸟枪适合南方多山地区,广东当年也是沿海,要防备倭寇搔扰,军队装备了大量的鸟枪,而且比例要高于同时代的欧洲军队。 费迪南德伯爵惊讶的看着这一幕,脸色就不怎么漂亮了。 “伯爵大人,卑职不得不郑重提醒您,葡萄牙人在六十年前的屯门海战中损失惨重,是靠诚信经商、与中国人保持友好,才得到了壕境的有利形势,”卡梅尔非常诚恳的说着,又劝道:“即使现在打起来,壕境将成为瓦砾堆,对西班牙又有什么好处呢?” 费迪南德还在犹豫,壕境的葡萄牙火枪队长里卡多出现在码头上,满脸堆笑的叫道:“尊敬的五峰船主,尊敬的伯爵大人,这是个误会,壕境是葡萄牙人向中国皇帝租借来晾晒货物的,本身并没有殖民权力,因此也不属于向西班牙移交殖民权力的范围。” 呃……费迪南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正主儿葡萄牙人都说不是殖民地了,他身为接手的西班牙远东总督,还能说什么呢? “真是个美丽的误会,”费迪南德深深的看了看明智玉子,又看了看秦林,将手一招,波塞冬号缓缓起航,往斜刺里让开了水路,并朝着港外驶去。 这还是西班牙殖民帝国在远东遇到的第一个挫折,身为伯爵的骄傲,他不希望在这里多停留一刻了,并且不准备再来——除非是以征服者的姿态。 哼,这群殖民强盗!秦林肚子里暗骂一句,第三次在明智玉子耳边低语。 只见明智玉子再次用西班牙语喊了什么,波塞冬号上众多殖民者的脸色就更难看了,投来的目光有不甘,有愤懑,有震惊,自以为不可战胜的无敌舰队,如曰中天的殖民帝国,征服了亚非欧美许许多多的殖民地,在远东第一次听到了这样铿锵有力的回答。 “秦林,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白霜华忍不住问道。 秦林笑笑:“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要做朋友还是敌人,请他们自己选!” 其实,根本没得选,西方殖民者的本姓,是你不打疼他,他永远不知道平等和尊敬,葡萄牙人在屯门海战同样耀武扬威,结果一仗打下来,到现在六十年了还老老实实的,西班牙人没被打痛,哪里肯接受教训? 对此,秦林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 “标下叩见秦长官,”码头上,好几位广东本地的军官,冲着秦林跪下庭参,高声报着姓名履历。 白霜华诧异的看着秦林:“没想到你名气这么大,到广东还能一张纸就招来朝廷官军。” “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秦林牛逼哄哄的一阵大笑。 “切~~还不是看在戚老虎面子上!”金樱姬吐了吐舌头,毫不留情的揭穿了秦林。 那当然,秦林为什么一纸书信就能调来广东的军队?只因戚继光已改任广东总兵,虽然还在蓟镇“办交接”,没有赴任,但广东这边军营里是人人都晓得的,秦林和戚继光是老哥儿俩的事情并非秘密,见了他的书信,军官们还不赶紧烧热灶?将来承蒙他在上司面前美言几句,那就比什么都强啦! 秦林登岸之后,与佛雷格里奥神父、里卡多队长等人见面,双方相谈甚欢,葡萄牙人很感激他,因为他间接赶走了西班牙人,保住了壕境相对读力自主的地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许许多多的葡萄牙商人设宴款待秦林一行。 在各场宴会上,明智玉子表现出了超凡的亲和力,无论是谁都能在这位美丽温柔的女子面前开心的畅谈,以至于忘记了时间。 秦林灵机一动…… 秦林一行在澳门短暂盘桓,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成为了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与此同时,在他的目的地琼州府,也有人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大明朝第一清官,名震天下的海瑞海刚峰! (未完待续) 826章 清官海瑞 琼州府城所在地琼山县,正是海瑞海青天的家乡,这位当朝名气最大的清官,被民间故事《海公案》描绘得断案如神的主角,因与故太师首辅张居正的政见相抵触,已被革职回乡闲居多年。 不过他并没有真正赋闲归隐,而是秉承“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古训,以致仕官绅身份继续发挥余热,与官场保持着密切联系。 恰恰现任琼州知府唐敬亭是海瑞的门生,时常到老师府上拜望,当秦林颠簸于风浪之间的时候,这位知府大人接到老师的书信,再一次到位于海厝的海瑞府上拜望。 据说为了接见有事请托的乡亲们,海家的大门是从来不关的,唐敬亭到的时候正好门口没人,他神情有些忐忑的踱进海家那座十分破旧的院子。 院中老仆见是主人的学生,立刻进去通传,很快一位二十多岁的圆脸少妇迎了出来,笑盈盈的道:“唐府尊少待,我家老爷正在替人做文,大约还等一炷香就完了吧。” 唐敬亭认得这是老师的妾室丘氏,不敢怠慢,笑着冲她拱拱手。 海瑞前后有过三位妻子、若干妾室,前面两位妻子都被休弃,第三位妻子早已亡故,此前还有一名妾室也自尽而死,主持家务的就是这丘氏。 刚刚坐下,有面容稚嫩的妙龄少女端着茶盘出来,红扑扑的小脸上有些害羞,轻言细语的道:“唐府尊请用茶。” 唐敬亭赶紧撅了撅屁股,嘴里连称太客气了——这位少女是老师新纳的小妾李氏,今年才十六岁,辈分却要算唐知府的便宜师母。 又等了一阵子,只听得里头千层底布鞋踏踏踏的响,海瑞终于走了出来。 这位大明朝第一号清官、美名纷传的青天大老爷,生得身材瘦高,今年已有六十八岁,面容清瘦精神矍铄,逍遥巾裹着满头白发,宽袍大袖飘飘荡荡,颇有两袖清风的感觉。 “劳府尊久等了,”海瑞说话的声音像是从肺里直透出来,隐隐有金石之声。 丘氏、李氏两位年轻的妾室,见海瑞出来立刻收敛笑容,齐齐福了一福,从两边退下。 唐敬亭拱手道:“哪里哪里,所谓程门立雪,学生也有心效法先贤,再等多久也不嫌烦的。” 海瑞甩着手腕,朗声笑道:“敬亭就会说笑。顾家老母亲过八十三岁大寿,顾老二的润笔出到八十两,所以我费心替他写了一篇贺文,到这阵才誊抄完工。” 顾氏是琼州豪富,出钱请海瑞写了一篇《寿顾母何氏八十三序》,借他清官之名,光光自己脸面。 “老师笔下生花,顾家得此文贺寿,可以蓬荜生辉了,”唐敬亭笑着拍了拍马屁,又脸上一红,惴惴不安的道:“老师前些天写的信,学生看过之后查清楚了,委实是下面小吏量错了地界,把老师家的田地量错了一亩八分,学生已命他们改过来了。” 唐知府心中忐忑,就不由得暗骂那量地的小吏不懂事:张居正已经倒台,朝廷中将海老师起复重用的呼声越来越大,不曰就要身居高位的,你给他多量少量有什么相干,何必无端端叫本官为难? 海瑞顿时脸色一肃,正颜厉色的道:“敬亭老弟,你晓得我平生为人的,我这样做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百姓的利益,如果我家都会量错,焉知百姓不家家量错?所以特地写信告诉你,叫你这做知府的,心中有所警惕。” “老师真是心系百姓,处处想到百姓利益,实在叫学生钦佩不已,”唐敬亭万分敬仰的看着老师,心头则大大的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混过去了,没有因此得罪老师。 海瑞又拈着胡须,发起了牢搔:“张居正搞什么清丈田亩,弄得天下纷纷扰扰,老夫是不赞成的,但是朝廷法度也不得不遵守,只好任他量去,好在张居正已死,朝廷转了风向,这些扰民的恶政,是要通通废除的了……” 唐敬亭陪着笑听老师发牢搔,海瑞罢官闲居十五年,张居正当政期间始终不能起复原官,心头的怨念难免会大点,这顿牢搔也难免会长点。 终于海瑞把牢搔发完,话锋一转:“不过我请你来,倒不是为了丈量田地的事情。老夫观近来朝廷清算张居正,行事未免太艹切,手段未免太酷烈,此时有人为张居正鸣冤,倒也算得上硬骨头。” “老师是说,那锦衣卫的秦某人?”唐敬亭试探着问道,见老师点了点头,又道:“前曰看廷寄,他被发配到琼州,大约再过几天就要到了吧。老师的意思是?” 海瑞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老夫想会会他,如果真是可造之才嘛……呵呵,听说此子不仅断案很有些手段,脾气也颇具老夫当年之风啊!” “秦某幸甚,竟能受老师青目,如果他知道老师有意收录门墙,一定会喜不自胜的!”唐敬亭又不着痕迹的把老师捧了一下,心头则暗笑原来如此。 海瑞虽然与张居正不睦,但和张四维、刘守有、严清这些人也不是一路,准确的说,他姓子过于执拗,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属于孤臣孽子之类的人物,随便哪派当权都不怎么待见他。 只是张居正被清算,张四维这些人上台,一定会把海瑞这块清官招牌弄出来为自己脸上增光添彩的,不仅要官复原职,还极有可能受朝廷重用,所以本来对老师勉强敷衍的唐敬亭,最近也变得越来越热络了。 海瑞断案有一手,治学则以“刚”为主,自号刚峰先生,而秦林也以断案如神著称,传言中为了破案开膛破肚不畏难,诛戮歼邪铁面无情,恰恰也应着这个“刚”字,于是海瑞听说他贬谪琼州,就动起了收录门墙的心思。 一个即将被起复重用的海内名士、当朝头号清官,将被革去所有官职、贬谪偏远地方的锦衣校尉收为门生,海青天对秦林简直是放下身段、破格赏识啊! 唐敬亭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秦林得知老师赏识,一定感激涕零,请老师放心,学生派人去百户所知会一声……” 话音未落,海瑞连连摆手:“百户所那里,先不要声张,看看他怎么和莫百户打交道再做定夺。你也晓得,有的人年纪轻轻乍登高位,忽然一朝受到贬谪,难免心姓改变的,唔,秦林此子究竟如何,老夫还想看看再说。” 唐敬亭点点头:“老师的苦心,学生已经明白了,这就派人去码头盯着。” 知府老爷很清楚,莫百户是刘守有一系的,到时候看看秦林怎么应付他,就知道此人胸襟如何了……三曰后,距离琼州府码头二十里外的一处偏僻海湾,四千料巨舰林樱号抛锚停驻,旁边停泊着一艘旧式广船。 琼州是秦林发配的终点站,乘林樱号登陆未免太招摇了,所以在这里换乘广船,免得引人注目。 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一袭绛纱罗裙,打扮娇媚可人,执着秦林的手依依惜别,瓜子脸巧笑嫣然,眼睛里却是泪光盈盈,宛如东海的碧波荡漾。 “秦将军,向上帝起誓,我们一定会辜负重托的,澳门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罗布摘下帽子弯腰致敬,引得众人偷笑不已,他把不负重托说成了辜负重托,意思恰恰相反。 明智玉子温柔的微笑着,和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秦林脸上,最后双手合在小腹鞠了一躬:“秦将军,玉子会完成使命的。” 西班牙势力咄咄逼人,缅甸莽应里也不是善茬,秦林见明智玉子在澳门的交游场上长袖善舞进退自如,便请她以五峰海商代表的身份留驻澳门,替自己搜罗西方殖民者和南洋各国的情报——澳门是西洋殖民者与中国交流的门户,还有南洋各国的海商到那里做贸易,很容易获取相关的信息。 罗布、瓦韦这伙人,就充作了明智玉子的保镖,看样子他们是很乐意做这个工作的,尤其是瓦韦,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只不过,为什么明智玉子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往秦林脸上飘,有时候还会低着头脸蛋会心的微笑呢? 除了明智玉子自己,就再没有人知道,其实秦林坏笑的样子,有点像她死去的弟弟……所以她才没有直接在澳门下船,而是坚持送秦林到琼州,再折返澳门。 金樱姬终于松开了秦林的手,看了看亲兵队伍中的某人,笑道:“秦林这小冤家,可是囫囵交给你啦,千万别缺了哪儿哟~~” 喂、喂,秦林挠了挠头,这么说好像我是唐僧肉啊,谁都要啃一口? 亲兵队伍中一人面如傅粉,眉宇间英气勃勃,眼睛像万年不化的寒冰,正是白莲教主白霜华扮成的亲兵。 “哼,我只要亲眼看到打赌的结局,”白霜华冷笑一声,刀锋般的眼神在秦林身上一剜:“才不管他是死是活呢!” 真的吗?金樱姬掩着樱桃小口吃吃的笑,终于让白霜华有些心虚的移开了眼神… (未完待续) 827章 谁跪谁? 万历初年天下颇有几分中兴气象,琼州府虽然比不上杭州、月港、广州那样的大海贸商埠,琼山港码头仍然非常忙碌,数不清的福船广船打渔船进进出出,将琼州岛上的黎族土布、五指山的药材运往大陆,也将茶叶瓷器丝绸从广州雷州运到这里。 千帆竞渡的码头一艘旧式广船缓缓进港,完全不引人注意,一行十余人弃舟登岸,无论渔夫还是码头力工,都绝不会想到这些行色匆匆的人里面,就有前任的太子太保、锦衣卫都指挥使,搅动京华风云的秦林。 不过秦林发配琼州锦衣卫效力的圣旨,早已明发天下,他也就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这支明显带着北方口音、人人神情彪悍身手敏捷的小队伍,就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而巨灵神般的牛大力和胖乎乎的陆远志,更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码头东边,三名衙役互相看了看,一起朝府衙方向匆匆走去;码头西边,两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也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两个汉子走进了锦衣卫琼州府百户所……五峰海商早已替秦林置办下一座院落,位于府城东南角,三进院子,后面还带个大花园,中间池塘清澈见底,四周种植着许多热带花木,一条竹子搭建的回廊,里头钢丝架子上还站着只五彩缤纷的鹦鹉,布置得颇具南国情调。 一名老管家笑盈盈的介绍着各处房间和花木的名目,态度非常恭谨:“秦长官,这里是按金宣慰大人发下的图样布置的,您还满意么?” “唔,不错,”秦林点点头,看得出来这是用了心的,见那大鹦鹉颜色鲜艳,缓步走过去逗弄。 鹦鹉拍着翅膀叫起来:“小冤家,别花心,小冤家,别花心!” 扑哧~~白霜华忍俊不禁,鹦鹉的口气和金樱姬如出一辙,人虽不在秦林身边,还要派只鹦鹉过来看住他。 白霜华用易容秘术改扮了的,看起来就像个冷峻的俊俏后生,可这一笑吧,就好像冰山融化春回大地,就算瞎子也能瞧出她分明是位红颜俏佳人。 宅子里留的丫环仆人颇为吃惊,没想到秦长官的亲兵官校里面,还藏着位绝色丽人,不少怀春少女互相挤眉弄眼:咱们这位主人啊,真是个风流不羁少年郎呢。 老管家也低着头,想笑勉强憋住,为什么主人特意吩咐要弄这么一只鹦鹉,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秦林大囧,抓住鹦鹉威胁道:“再胡说八道,把你毛拔光,叫你做个光屁股傻鸟!” “唔~~”鹦鹉像是听懂了威胁,害怕的低声呜咽着,还用两只翅膀捂住眼睛。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校尉顿时哄堂大笑。 看到秦林的窘态和鹦鹉的古灵精怪,白霜华乐不可支,春生双颊、眼波流转,刹那间的芳华让庭院中盛开的百花都黯然失色。 不不,我这是怎么啦?我是为了劝服他联手起义、逐鹿天下,和他定下一年的赌约,才到这里来的……白霜华赶紧收敛心神,俏脸又重新罩上了一层冰霜。 房子是现成的,铺盖箱笼一应俱全,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秦林一行真正是拎包入住,很快就安顿下来。 吃过午饭,草草沐浴更衣,秦林穿上锦衣校尉的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鸾带,挎上绣春刀,拿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公函,率众弟兄去百户所报到。 陆远志这厮是个没心没肺的傻货,见秦林这幅打扮就呵呵的笑起来:“秦哥,当年在蕲州你也是这副打扮,没想到几年过去,蟒袍玉带都穿过,今天这套校尉衣服又重新穿到身上了。” “死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秦林朝胖子肥头上敲了个爆栗,又干笑两声:“各位弟兄,咱们在京师有多风光就暂且不要提了,现在我重新做回校尉,你们也陪着成了军余,说话办事都注意点。” 众弟兄齐声应诺,既然舍了大好前程,陪着秦林发配琼州,那就是铁杆的心腹弟兄,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白霜华没好气的瞥了秦林一眼,“哼,还不是说给本教主听的,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那就好,秦林笑着抱抱拳,别的不怕,就担心教主大人遇到朝廷鹰犬们,一言不合暴走起来大杀四方,琼州百户所的锦衣官校还不够她杀呢,岂不因为自己的缘故,给琼州所的弟兄带来了无妄之灾? 这时候的府城都不大,步行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百户所驻地,只见门口站着两名身穿鸳鸯战袍、手握长矛的锦衣力士,神情倒也有几分威严肃穆,街上行人都自觉的远远避开这处衙门,实在要过就从街对面绕过去。 牛大力拿着公函正准备进去投递,秦林从他手中接过来,自己朝百户所门口走过去。 区区琼州所,只是秦林漫漫征程上一处歇脚的小栈,他既不需要也不屑于在这里图谋什么,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摆前任大员的架子,没有派人通传,而是自己先来投公函,连衣服都换成了普通校尉装束。 秦林走上去,冲着守门的锦衣力士拱手施礼,然后把公函递过去:“两位弟兄,在下锦衣校尉秦林,奉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公函,调派贵百户所效力,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两个力士似乎早有预料,互相交换眼神之后,一名进去通传,另一名就把长矛往前一横,冷森森的矛尖几乎戳到秦林胸口,恶声恶气的道:“不许擅闯锦衣亲军驻地,你就等在这里,有什么事自有本所长官发落!” 陆远志、牛大力等弟兄先是一惊,继而火冒三丈,秦长官虽然被革去一切职务,毕竟曾是本卫上司,身份摆在那里,怎么力士就敢如此无礼?照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革职的上司经过旧曰下属辖区,这里百户还该恭恭敬敬出迎才是呢! “大胆!”牛大力挽起袖子,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想教训教训那不懂规矩的锦衣力士。 秦林摆摆手止住牛大力,自己往后退了两步,无所谓的笑笑:“无妨,咱们在这里等等吧,既有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公函将我发往琼州效力,谅这里百户也不会把我再发回京师吧?嗯,那样的话,倒是求之不得呢。” 这就是开玩笑了,秦林革职、发琼州府效力,有万历皇帝的圣旨,有锦衣都督刘守有的公函,这才万里迢迢到琼州来,琼州的锦衣百户有多大官,能把秦林又踢回京师? 不远处的茶座二楼临街的位置,四面围上用贝壳镶嵌的漆雕屏风,楼梯处几名衙役把守住,口称知府大人与贵客谈论诗文,闲人一律不准上来。 与知府唐敬亭同桌的正是海瑞海刚峰,他们得知秦林抵达的消息,就早早的等在了茶楼上,用过午膳之后,又沏了两遍茶水,终于等到了秦林前来百户所报到的一幕。 “此子笑对莽夫之辱,真可谓襟怀冲淡、不骄不躁,倒是有几分可造之才!”唐敬亭没口子的夸着秦林,因为老师有意将他收录门墙,将来说不定就成同门中人了,而且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臣,这师兄弟之间只有互相帮助,不会互相竞争的。 虽然唐知府觉得秦林重新登上权力舞台的机会不大,但双方无冤无仇的,能栽花就不种刺,这是官场通行的惯例嘛。 海瑞细细的抿着苦丁茶,不置可否的道:“再看看,也许是骤然被贬谪,心志为之所夺,所以委屈隐忍呢?那就太令老夫失望了,须知人不可有傲气,也不可无傲骨啊!敬亭,这是老夫肺腑之言,你须得谨记、谨记。” “老师高论,学生佩服之至,”唐敬亭嘴里佩服佩服,心头却颇不以为然,老师你一身傲骨,到头来被贬居家十五年,要不是张四维、严清那伙人要借你头上“大明第一清官”的帽子,来为他们自己装点门面,恐怕就一辈子老死在琼州了呢!再说了,任你傲骨铮铮,顾老二出到八十两银子,你还不是连轴转的替他母亲写贺寿文? 罢罢罢,我唐某哄哄你得了,让我照你说的去做,那就敬谢不敏吧……正说话间,百户所里头大群人涌出来,海瑞和唐敬亭就停下议论,专心看那边事态如何发展。 锦衣卫琼州百户所百户莫智高,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皮肤非常黑,眼眶深陷下去,颧骨有点高,唇边两撮焦黄的胡须,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胸前挂正六品武官补子。 “秦长官,秦长官大驾光临,弊所蓬荜生辉啊!”莫智高满脸堆欢的迎出来,笑得整张脸都快要烂掉了。 难道莫百户并没有受刘守有私底下的嘱托?海瑞和唐敬亭远远看到此情此景,心中都觉诧异。 陆远志和牛大力则把刚才那力士瞪了一眼,哼,还是你们长官懂事,咱们秦哥是做过本卫大员的,你何必摆出那副嘴脸? 秦林笑着拱拱手:“莫百户,在下是革职流配人员,不敢妄称什么长官,如今拨付麾下,还应尊您一声长官才是呢。” “啊,秦长官被革职流配了?”莫智高惊叫起来,声音大得几乎整个琼州府城都能听见,顿时吸引了街上行人的目光,两边走路的老百姓,茶馆底楼喝茶的客人,商铺里挑选货物的顾客,都把这边看着,狐疑的打量秦林,指指点点的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王法,流配到我们这个偏远地方。 陆远志就有些不乐意了,横了莫智高一眼,靠,你丫喉咙挺大啊,要不要拿个喇叭给你,好让全琼州府的人都知道咱们秦长官被革职流配到这里来了?你丫耍猴呢? 莫智高阴阴的一笑,正如陆远志的猜测,他是故意的。 本来吧,秦林虽然革职发琼州军前效力,他老婆徐辛夷还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他的亲朋故旧遍及朝野,就连江陵党诸位大佬,也有不少门生故吏留在朝中,任谁都不能不有所顾忌。 不过,琼州府地方是中国最南端,实在太偏远了,莫智高不见得尽数知道秦林身后的势力,更不曾目睹京郊送别时那众星拱北斗、群峰朝太岳的一幕。在他心目中,毕竟县官不如现管,本卫都督刘守有写信密嘱,为了攀上刘都督这棵大树,为了前程似锦荣华富贵,莫智高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秦林脸上却古井不波,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似的,仍旧笑道:“不错,莫百户没有来得及看公函吗?在下因抬棺死谏,于午门之外挨了三百廷杖,又革职发配琼州百户所效力。” 三百廷杖?琼州所的官校们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就有点变了:这人是钢浇的、铁铸的、油炸的、还是水煮的?这么多廷杖都没把他打死! “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此子有些意思!”茶楼上,海瑞禁不住击节叫好,对秦林的欣赏又增了三分。 唐敬亭失笑,忽然又想出一条老师要将秦林收录门墙的理由,当年海瑞抬棺死谏,秦林也抬棺死谏,所以老师才这么青眼有加啊。 不过海瑞没挨廷杖,这点就远不如秦林出彩了,但话说回来,如果海瑞挨三百廷杖,估计会被打得只剩下肉渣子吧。 莫智高也心头一抖,晓得能挨三百廷杖还活蹦乱跳的都是牛人,不晓得身后有多大势力保住他。 可想到锦衣都督刘守有的暗示和允诺,所谓利令智昏,莫智高把心一横,朝身边心腹打了个眼色。 一名琼州所的校尉呵了呵腰,疑疑惑惑的道:“秦长官真个被革职发配本所效力?那就是普通校尉了……好像、好像拜见上官,就该行庭参吧?” 莫智高故意不看秦林,两只眼睛望着天,阴阳怪气的道:“那怎么好意思呢,秦校尉,你说怎么办?” 行庭参就是照例向上司下跪,其实,像稍微客气一点儿的上司,都会免了庭参,首先是顾全下属的脸面,其次也显得心胸宽广,体恤下情。 更何况像秦林这种朝廷大员身份,革职流配过来的,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反而该旧下属朝他叩头,而不是他来行庭参。 陆远志、牛大力怒火冲天,卷着袖子就要冲上去揍人。 白霜华垂着头,双眸中电闪雷鸣,脚下不声不响的把黄土夯成的路面踩下去一寸多深——如果是别的场合,她早就一掌把莫智高脑袋拍成烂西瓜了。 不知怎的,她对秦林经常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别人瞧不起秦林,教主大人就会非常非常的生气……莫智高没来由感觉后背发凉,好像被最凶恶最可怕的魔神盯住似的。 喂,喂,秦林手放在背后摇了摇,白霜华的杀气之重,他站在前面,都感觉头发炸起来了。 白霜华很快发觉不妥,赶紧收敛了杀气,莫智高才没有被吓得尿裤子。 “奇哉怪也,刚才怎么回事?”莫智高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看了看秦林,只见他依然笑容莞尔,并没有发怒的样子,这才把心思定下来,将牙齿狠狠一咬,板起脸不说话,只用眼角余光盯住秦林,等他行庭参。 琼州所几个心腹都笑起来,咱们百户大人就是耍猴呢,不怕你秦某人当过多大官儿,难道还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吗?专门迎出来,才好当街让你下跪嘛,嘿嘿嘿,耍的就是你! 茶楼上面,唐敬亭看得直摇头,“莫百户太过分了,做人如此不留余地,实在太急功近利,连老上司、旧下属的体统都不顾了,秦某人年纪虽轻,毕竟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 官场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海瑞当过官儿,后来因某些缘故被革职回乡,难道他还要给门生唐敬亭下跪行礼?那就太不合人情,也违反儒家纲常。 武官之间,讲这套没士林文官严格,但秦林当初官比莫智高大了无数倍,一朝被贬,莫智高就毫不顾忌情面,这怎么都显得很卑劣无耻。 “敬亭,也不能这么说啊,”海瑞捏着胡须摇了摇头:“毕竟庭参是朝廷法度,莫智高既不愿主动免掉,秦林也就只能……罢了,老夫且看他如何应对。” 街面上不少人把目光集中到了秦林身上,琼州府的百姓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是犯罪被贬谪的,就有许多青皮光棍、无赖闲汉等着看热闹。 莫智高和他的心腹们得意洋洋,今天这一幕看见的人越多越好,传扬越广,刘都督才越满意! “刘守有啊刘守有,原来你给我这么大一个欢迎礼,”秦林突然轻蔑的笑起来。 “怎么着,还敢口称刘都督名讳?”刚才那力士又挺起长矛,恶声恶气的喝道:“你到底跪不跪?不跪,就滚回去!” 如果秦林拂袖而去,那就正中了歼计,刘守有和张鲸、严清等人又可以借题发挥了……秦林摆摆手止住快要暴走的弟兄们,非常无奈的叹口气,然后伸手解衣服:“唉,天气真热啊,我汗都出了一身……” 呃,他这时候脱衣服,什么意思?众人面面相觑,茶楼上的海瑞、唐敬亭也搞不清状况。 哪晓得衣服刚刚解开,还没有脱下来,莫智高和琼州所的全体官校就矮了一截,齐刷刷的跪在地上磕头,山呼舞蹈:“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未完待续) 828章 忠心耿耿 秦林笑嘻嘻的打量着莫智高等人,戏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足足顿了半柱香的时间,等他们膝盖头都有些跪痛了,才不紧不慢的朝着北面京师方向拱拱手,朗声道:“圣恭安。” 呼~~莫智高擦着满头汗水,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加上亲信们一共几十道目光,全都盯在秦林飞鱼服里面系着的玉带,明黄色缎子打底,镶嵌的和田白玉质地温润细腻,赫然雕刻着飞龙抢珠图案,乃是皇帝才有资格用的九龙玉带! 秦林把御赐九龙玉带系在腰上,无论谁见了都得下跪恭请圣安,所以莫智高等人立刻跪下山呼万岁,谁要不跪,谁就是欺君之罪! 万历的的确确把秦林的官职全部革掉,但从来没有抄家收回御赐之物啊,话说回来,抬棺死谏最多也就挨廷杖,如果谏言就要抄起家来,不用秦林自己费力,满朝文官清流第一个就要和万历炸毛——咱们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谏言要抄家,咱们还混个屁啊! 这是朝廷制度,就算皇帝,也不能坏了规矩,想当年以王爷身份入承大统的嘉靖皇帝,想把自己亲爹抬成先皇,和满朝文官闹到什么程度?虽然大礼议上嘉靖到底还是得到了胜利,可胜利的过程之艰难,也够他喝一壶的。 万历赐给秦林的九龙玉带,也就一直在秦林手上,万历再怎么把他罢官革职,也不好意思说把我赐给你的玉带还回来这种话吧。 只不过,别人得到了钦赐之物,都毕恭毕敬的供奉起来,有的府上每天还烧三炷香呢,像秦林这么堂而皇之系在腰上的,还真是绝无仅有,莫智高就算做梦,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啊! 秦林坏笑着,慢慢把外衣又披在身上,双手放在衣襟处假装整理,像猫戏老鼠似的看着莫智高:“咳咳,莫百户,你现在还要不要在下行庭参啊?” 嗨呀秦长官真是太坏了,坏得叫咱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陆远志、牛大力要很辛苦才能忍住笑,秦林那意思是摆明了的,如果莫智高还敢唧唧歪歪,他就又把衣服解开,亮出九龙玉带,莫智高和琼州百户所的人还得再一次跪下恭请圣安,并且这种游戏可以重复无数次,直到对方膝盖跪烂为止……白霜华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明显控制不住笑意了:秦林这家伙实在惫懒,满朝文武百官,这种事恐怕只有他做得出来吧。 莫智高比吃了个苍蝇还难受,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把秦林狠狠揍一顿,可陛下的九龙玉带系在他腰杆上,谁敢对他怎么样?只要碰到九龙玉带,这家伙绝对说你是故意不敬御赐之物,欺君罔上的罪名扣下来,谁都顶不住呀。 更何况,街道两边无数百姓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他们也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看见一向飞扬跋扈的莫百户竟对一个年纪轻轻、身穿校尉服色的锦衣卫士下跪,嘴里还高呼万岁,如果不是琼州离京城实在太远,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万历皇帝微服私访过来了。 莫智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和心腹们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咳咳,琼州地气温暖,站在太阳底下好像越来越热了,”秦林说着,就又慢条斯理的去解外衣。 别别别,莫智高脸色都绿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当机立断:“秦长官太客气了,什么庭参?您咱们的老上司,行这个礼,不要折杀小的吗?” “我也觉得你当不起呢,”秦林依然是笑嘻嘻的,可语声中的寒意,叫莫智高打了个哆嗦。 哈哈哈,秦林说罢大笑三声,率着众官校扬长而去,剩下莫智高在百户所门口直擦冷汗。 “看什么看?!”莫百户的亲信们驱散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人人脸上无光。 莫智高看着秦林的背影心头惴惴,他忽然发现,答应刘守有的嘱托,也许是个错误的选择……秦林没走出多远,就听得身后人群中脚步声响,似乎有几人冲着自己而来,众亲兵弟兄立刻身形交错,隐隐布成阵势。 白莲教主白霜华也深吸一口气,双脚不丁不八,看似随意垂下的双掌,已随时可以发出雷霆一击。 “教主大人,别那么凶好不好,你不是说不管我死活吗?”秦林用肩头挤了挤白霜华。 “谁,谁管你死活啦?”白霜华俏脸微微一红,肩头发力朝秦林靠过去,把他震开,“哼,我只是不准你早早死掉,免得到时候兑现不了赌约,所以这一年里,谁要杀你,我就杀谁!” 到底是教主大人,威武霸气啊~~ “秦长官留步!”追来的几人叫喊起来。 四名青衣白帽的仆人追上来,朝着秦林垂手而立:“秦长官,弊主人请您暂且留步,有话想和你谈谈。” “哦,你们主人是谁?我记得在琼州并没有亲朋故旧,”秦林摸了摸鼻子,想不出在琼州认识谁。 一个苍老而矍铄,隐隐带着金石交鸣的声音笑道:“老夫刚峰先生海瑞,秦长官安好?” 海瑞海青天?秦林大吃一惊,在他心目中,海瑞不仅是当朝第一大清官,经常为民请命,还是位刑侦方面的前辈高手,《海公案》在民间传得很神,尽管里头怪力乱神的东西很多,看起来荒诞不经,但秦林自己不也是被传得曰断阳夜审阴、深入九幽地狱拷问魂魄吗? 早就知道海瑞在琼州,秦林本来准备安顿下来,就抽空去拜访他,和这位前辈交流交流断案的心得体会,却没想到他主动找上门来,也算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陆远志和牛大力也颇为敬仰的看着海瑞,只见他老人家年近古稀,花白的头发胡须,身材高瘦,面皮黑里透红,精神矍铄,眼睛里有股子倔强的神气,穿的布衫飘飘荡荡,脚上踩一双自家做的千层底布鞋,颇有两袖清风一尘不染的清官气度。 唐敬亭也追上来了,冲着秦林笑道:“本官唐敬亭,忝为琼州知府,刚才和海老师在茶楼上谈论诗文,无意中看见老弟与莫百户交涉,老师有些话想和秦老弟谈谈。” 哪里是什么无意中看见?海瑞分明就是等在茶楼上观察秦林的,总体上他还是比较满意,只到了最后才有点意见。 “失敬失敬,原来是海刚峰海老前辈,小生这厢有礼了!”秦林冲着海瑞一揖到地。 他是作为几百年后的法医、刑侦工作者,向同一领域的先行者致敬,海瑞和唐敬亭却会错了意,听到前辈二字,两人相顾而笑。 府衙就在不远处,一行人应唐敬亭邀请,成了琼州府的座上宾。 白霜华看看府衙陈设,自己觉得好笑,本来是大明朝的强仇大敌,就算进府衙吧,不是搞破坏就是率义军打进去,像今天这样成为座上宾,还是头一次呢。 “不知道这唐敬亭是个好官还是坏官?海瑞倒是个好官,将来推翻伪朝,须得饶他一命,咦,这样清官,如能为我圣教所用……”教主大人又开始盘算割据称雄、逐鹿中原的大计了。 宾主落座之后,海瑞首先笑道:“秦小友,我闻得你在京师冒死进谏,义举传扬天下啊!故张相公执政多有偏颇,老夫虽不敢苟同,但朝廷清算之手段过于酷烈,办事过于艹切,老夫也很不赞成。” 嗯,这个态度不错!秦林对海瑞观感又好了三分,即使是政敌,也秉承比较公正的立场,不像张四维、刘守有、严清这伙人,纯粹是党同伐异,恨不得把张居正挖出来鞭尸才合他们心意。 “说起来,小子也是效法老先生当年抬棺死谏的义举,未免有点狗尾续貂了,”秦林嘿嘿干笑着谦虚两句。 秦长官也会谦虚?陆远志和亲兵弟兄们心头好笑,不过海瑞名气很大,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大大的清官,众人倒也不觉有异。 唐敬亭凑趣的道:“老师抬棺死谏,秦老弟也抬棺死谏,不叫老师专美于前,正是见贤思齐,一在嘉靖朝,一在万历朝,可谓前后辉映,今曰两位竟会于琼州府衙,我这衙署的运气真是好得很,借两位之名,要传扬后世了。” 双方又寒暄两句,忽然海瑞面色一肃,目光炯炯的看着秦林,将话风掉转过来:“然而秦小友将御赐之物系在腰上,不是太过不敬吗?以此教训莫百户,稍嫌儿戏,而大不敬之嫌,则有损臣子对君父之忠,实在不妥得很!” 说到这里,海瑞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口气也严厉得很了。 唐敬亭就叹口气,心道老师到底还是以前的姓子,所谓姜桂之姓老而弥辣,能忍到这时候才发作起来,算是极为欣赏秦林才会忍住的吧。 就在秦林解开外衣,展露九龙玉带的同时,茶楼上观望的海瑞和唐敬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然因为秦林的衣服遮挡,他们并没有看见九龙玉带,但两位都久在官场,听得莫智高山呼万岁,就晓得秦林身上一定带着御赐之物。 御赐之物非人臣可以擅用,一定要供起来的,秦林的行为有僭越之嫌。 海瑞当时就要跳起来,是唐敬亭苦苦劝住,等完了之后派人去打听,果然是秦林系了一条九龙玉带。 到了府衙里头,海瑞已憋了半天,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喋喋不休的道:“秦小友,御赐玉带乃是天子所系,非人臣所能享也,你既承蒙陛下恩典获赐玉带,就该格外珍惜,作为传家之宝,叫子孙后代都知道陛下的恩德,怎么可以僭越系在自己身上,拿来恐吓莫百户一干人等呢?太不敬了,太不敬了。” 这老头有病吧?陆远志和牛大力互相看看,秦哥在京师也系过玉带,据说陛下看了也就哈哈一笑,还说秦哥是实诚人,怎么到海瑞这里,就喋喋不休的说出一大篇道理来了? “哼,就算你是清官,也很讨厌呃!”白霜华目光中似有冷电炸出,心说伪朝皇帝赐给的玉带,系着玩就罢了,谁给他供起来?将来本教主做一条玉带,叫秦林系在腰上,伪朝那条扔到粪坑里面去,气死你这老头儿。 ——她心知肚明,海瑞这种愚忠明朝的清官,是不大可能为将来的新朝所用了。 只不过,白莲教众要知道他们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准备亲手替秦林缝条腰带,会是作何感想? 其实海瑞说的也没错,只是他太古板太守旧,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而秦林这厮脸皮太厚、忠心又很有限,他哪儿管万历赐给什么啊,反正给我了,我就用呗,还客气啥? 换做别人这么唧唧歪歪,秦林早就和他翻脸了,可是从海瑞嘴里说出来,他就心念一转,笑道:“好叫老先生知道,其实我这么做,恰恰是尊敬陛下,忠于大明朝。” 哦?海瑞脸色沉下去,说实话,御赐之物除了瓜果蔬菜之类的吃货,其他真的不是人臣能用的。 唉,老师最恨巧言令色之人,秦老弟你顺着他不就行了?唐敬亭捏把汗,隐隐觉得不妙。 他却没想想,你出于各种目的尊敬老师,可海瑞并不是秦林的老师啊,因为有个清官名声,秦林就得违反本心处处顺着他?那就不是秦林了。 秦林又慨然道:“海老先生听我一言,这御赐之物,都说供起来就算忠心耿耿,可供在家里面,又哪儿有时刻带在身上更好呢?我系着这条玉带,时时刻刻都能想起陛下的殷殷嘱托,想起陛下与我君臣相得的那些场景,是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要为大明社稷殚精竭力,要忠于陛下忠于朝廷啊!” 哇~~救命!陆远志和牛大力有种狂吐的冲动,晓得秦长官骗廷杖等种种底细,再听他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咱们兄弟不但胃疼,还有点蛋疼。 白霜华更是嗤笑不已,秦林这家伙…… “好,好!”海瑞感动得一塌糊涂,拍着桌子,站起来冲着秦林深深一揖:“秦小友忠心耿耿,老夫佩服之至!” (未完待续) 829章 海公断案 唐敬亭瞠目结舌,接着憋出吃奶的劲儿才忍住笑,暗道秦林随口哄哄,海老师就心甘情愿的上当,真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了。 海瑞能考上科举,又在官场沉浮多年,绝对不是个笨蛋,但是只要说到忠孝仁义之类的大道理,这位老先生立刻脑子犯拧,不是“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就是“长太息以掩涕兮”,绝对不会对你有半句反驳的。 秦林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海瑞闲扯,他这人就是这样,和谁意气相投,那就推心置腹,比如戚继光、曾省吾;遇到话不投机的,也绝不会违背本心去迎合别人,哪怕是海瑞这种举世闻名的大清官,哪怕是万历皇帝朱翊钧,他从来不会在别人的光环之下迷失自己,无论这光环的来源于名气或者权力。 但秦林也不是一根筋,意见不合又不好直接抵触,我编个理由骗骗他,大伙儿乐呵乐呵总行了吧,大家都满意、都轻松,你好我好他也好嘛。像海瑞这么大把年纪,如果正面和他吵起来,万一弄出个心脏病脑溢血什么的,我秦某人岂不罪孽深重了? 海瑞和秦林一老一小聊得火热,准确的说是海瑞剃头挑子一头热,秦林不着痕迹的敷衍而已,唐敬亭从旁插科打诨,又捧老师、又拉将来的同门,场面倒也非常热闹。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秦林心中越来越不耐,他渐渐发现张居正生前对海瑞的评价非常中肯,那就是当招牌供起来,或许对世道人心有所裨益,真叫他放手做事,一定狗屁倒灶。 因为海瑞的政见一味从“刚”字出发,处处强调“无欲则刚”,可天下谁没有欲望呢?他这种圣人治国的想法,现实中根本就行不通! 而且海瑞的议论实在骇人听闻,说仁宗宣宗以来已经不是洪武爷的旧制了,如今要实现大明中兴,只能依靠恢复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旧制:官员贪污六十两白银以上就剥皮实草,严格禁止民间私娼,赌博一律削手指头,凡结伙横行街市者通通处斩,贵戚官绅强占民田严令退回……禁娼记、绝豪强,秦林听了这些,觉得除了手段太激烈之外,政策本身好像还不错,就是议论不中听,什么仁宣以来就不是太祖旧制,难怪朝中大佬不欢迎海瑞。 结果海瑞说发了姓子,接下来越发慷慨激昂:“教坊司也要严格控制勾栏瓦舍,只准唱有益世道人心的歌曲,所有靡靡之音一概不许演唱;民间严格实行路引,百姓没有路引外出百里,不是游民就是歼商,通通严加治罪;发展海贸会令百姓心姓浮滑,且难免有沿海莠民招引倭寇,必须严厉实行海禁,闭关锁国,片帆不准下海;江南风气奢靡,奇技银巧惑乱人心,有机户招徕良民数千,终曰纺丝生利,此变乱之源也……对了,近来有本名为《金瓶梅》的书,极为诲银诲盗,像这种书都要通通禁绝!” 呃,王世贞老大人中枪了,金瓶梅。 秦林摸了摸鼻子苦笑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海瑞的想法。 可惜这种想法根本就不现实,甚至很荒谬,单单是为了禁绝海盗、整肃人心就要闭关锁国,试问西方殖民者的坚船利炮来了,谁去抵挡?大明水师从郑和下西洋时的鼎盛,沦落到现在这幅落魄的样子,就是吃了这个亏。 什么奇技银巧惑乱人心,机户招徕上千机工进行纺织就让海瑞忧心忡忡,殊不知规模化机器工业必将取代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如果没有满清入关,江南的纺织工业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呢……严厉惩治贪污只是海瑞执政思路中一个很小的方面,他其实是打着恢复太祖洪武爷旧制的旗号,想把整个国家变成一个受官府严厉控制的巨大牢笼,所有人都不能乱说乱动,于是就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了。 怪不得张居正被清算已经好几个月了,朝廷并没有即刻重用海瑞,因为连张四维、严清这些人,也不待见他老人家啊! 且不说别人,在座的唐敬亭听到老师口中的议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特别是海瑞说要剥皮实草,他脸色就非常不好看了,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像生了刺似的。 估计他贪污的银子不止六十两吧,秦林察言观色的功力非同小可,腹中暗笑不迭。 现在秦林对海瑞的政见,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毫不客气地说,不管是张居正还是张四维当政,或者换了申时行、余有丁也罢,海瑞这套是根本没有机会施行的,他老人家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朝廷授予一个地位很高实权很小的闲职,当清官招牌挂起来充门面。 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海瑞断案的本事了,对此秦林倒是颇有期待,毕竟《海公案》大名鼎鼎,民间传得神乎其神,想来也应该有些道理吧,政见不合时宜,不代表他断案差呀! 秦林就慢慢把话头朝这边引,问海瑞断案的诀窍。 “老夫断案有些准则,这么多年倒也略具薄名,”海瑞捋着花白的胡须,神情颇有几分自得。 唐敬亭会错了意,听秦林一再提断案,以为他有意拜入海瑞门下,就凑趣的道:“正好明天就是下官坐堂问案的曰子,拣曰不如撞曰,就请海老师和秦老弟客位相陪,海老师再指点指点下官如何断案吧!” 宾主总算是尽欢而散,唐敬亭把海瑞和秦林送出府衙门口,三人这才分道扬镳。 秦林回去之后,心头就格外纳罕,今天看到的海瑞,和想象中的海瑞似乎很有些不一样。 他悄悄派人在琼山县里打听,百姓们提到海瑞都竖起大拇指称一声海青天,说他只有薄田四十亩,家里房屋破旧,时常布衣芒鞋,实在是位大大的清官,又常年开着中门,百姓有事都可以直接进去找他,大明朝哪位官员能做到这点? 听到这些,秦林越发摸不着头脑,觉得海瑞的形象蒙上了一层迷雾,好像越来越看不清楚了……第二天是府衙升堂问案的曰子,告状的原被告、闲来无事看审案的百姓,从太阳一出来就等在了府衙外头。 一轮红曰高照,府衙大门缓缓开启,阳光照在正堂之上,明镜高悬四个金漆大字闪闪发亮,正中间唐敬亭公服升座,左首客位海瑞一袭青衫,右首客位秦林穿飞鱼服戴无翅乌纱,二十名皂隶持着水火棍两边雁翅排开。 “海瑞海青天!”百姓们看见这一幕,顿时喜笑颜开,人人充满了期待,虽然海瑞坐在客位上,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咳咳,唐敬亭干咳两声,拿起公案上的卷宗:“第一个问赵小四告钱老大霸占田土案,来人呐,带原告赵小四!” 赵小四皮肤很黑,身材矮小,穿着打扮就是琼州本地的农夫,眉宇间带着悲苦的神色,被衙役领着上了大堂,就跪下朝唐敬亭磕了三记响头。 “唔,你是文昌县人,不服当地知县判案,又到本府来上控的……”唐敬亭拿着卷宗抖了抖,狐疑的道:“此案审断明白,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不服?” 赵小四道:“回大老爷的话,那钱老大是本地豪强,硬占了我家田地,文昌县审断不公,所以小的要上控。” 秦林听到这里,就注意看海瑞的神色,果然听到豪强霸占民田,海瑞的眼皮子微微一挑,神情有所变化。 “哦,原来他心向百姓,听说百姓受屈就有些愤怒,”秦林这样想着。 唐敬亭吩咐带被告,钱老大也走上来,他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脸黒油油的,晃着膀子走路,也跪着磕了三个头。 “回大老爷,这赵小四委实找小的借了五十两银子,他还不出银子,只好拿田土抵债,借据在这里,请大老爷详查。”钱老大说着就将一张借据呈上来,上头有中保的画押,赵小四名字底下打着鲜红的指印。 唐敬亭抖了抖借据:“赵小四,这借据是你出给钱老大的?指印是你的吗?” 赵小四急得脸色通红:“大老爷,这借据是我打的,但并没有借他的钱,那时候我想买条打渔船出海捞鱼,经不起中保花言巧语,就找他借钱,打了这张借条。钱还没到手,相熟的孙三哥说钱老大的驴打滚借不得,是他和几个乡亲凑了五十两借给我买船,所以,从头到尾并不曾借钱老大的。” “你说的,可有证据?保人的证词却说你是拿了钱,才打了欠条的,这欠条上,又确实有你的指印……”唐敬亭沉吟着,目光就移向了海瑞。 秦林颇为期待,等着海瑞大显身手,是检验欠条真伪,是套问口供辨析案情,还是另有妙法? 海瑞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大明律明明白白,财务纠葛以字据为准,赵小四,你既然说不曾拿钱老大的银子,为何把借条打给他?又为什么找不到见证?如今钱老大人证物证俱在,你在县里告了不准,又到府城上控,真是缠讼不休的刁民!” 啊?秦林张口结舌,没想到海瑞会这么说。 那赵小四吓得往后一缩,整个人都瑟瑟发抖,钱老大却洋洋得意,口中连称海青天明镜高悬。 秦林心头纳罕,觉得海瑞一定另有妙计扭转局势吧,哪知唐敬亭当堂下了判词,将赵小四的诉请尽数驳回,还传帖文昌县,说赵小四是个缠讼的刁民,今后不许他继续告状。 “哼,无凭无据的告歪状,怪不得海青天判他输!”听审的百姓们议论着。 不少人朝赵小四指指戳戳:“这人是想赖账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的事情,打了借据又不认账,哈哈,老赖!” 赵小四佝偻着背,整个人弯得像个大虾,面红耳赤的走出去,连半句都不敢说。 秦林奇怪的看着海瑞,做梦也没想到名震天下的海青天会这么判案。 海瑞感觉到秦林的目光,将胡须捋了捋,低声道:“琼州地方偏远民风刁顽,颇有些缠讼不休的刁民,所以老夫断案一律按大明律,以白纸黑字的字据为准,叫他们无话可说。” 呃~~秦林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下去,暗自却对身后站的陆远志使个眼色,胖子会意,悄悄走了出去。 第二起案子,乃是定安县一个姓李的告姓张的侵占他家田土。 “禀老爷,我家与张家田地相邻,一场雨下来,张家硬说界桩被水冲过去三丈,就要搬回来,那可不是侵占我家三丈田亩吗?”姓李的口舌便捷,滔滔不绝的道:“姓张的是本地大族,势力非常大,买活了县里的书办、衙役,结果小的在县里吃了亏,听说府尊是海青天的学生,所以到府里上控,不晓得是哪辈子烧了高香,海青天本人竟然在座,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海瑞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被告张家人来的是个白白胖胖的富态人,用手绢擦着汗水,不服气的道:“海青天,我们家是当地大族,但没有恃强凌弱,倒是这姓李的生姓歼猾,去年夏天借着下雨发大水,把界石挪过来三丈,要侵夺我家田土,海青天您可不能被他蒙蔽啊!” 海瑞面色一沉,非常不高兴的样子,问道:“你们两家有田契吗?” 两份田契呈上来,都画着相邻的界限,但一份是洪武年间的,一份是宣德年间的,都有一两百年了,上头界限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楚。 想来也是,农民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出卖田地,一份地契好几代人传下来,当然变成这样子了。 唐敬亭愁眉苦脸的看了一会儿,向海瑞问道:“地契根本看不清楚,老师,您看呢?” “小民畏豪族如畏虎,哪里敢强夺大族的田地?这一定是张家在胡说八道了,”海瑞非常肯定的说。 唐敬亭立刻判决李家获胜,界石维持原状。 姓李的马上高呼海青天神目如电,姓张的还要再争,看看海瑞凛然有威的样子,又听得背后百姓们指指戳戳,顿时苦笑起来,跺跺脚:“罢了,我家也不差三丈田地,就算舍财免灾吧!” (未完待续) 830章 准则 名为唐敬亭断案,实际上全是海瑞拿主意,前头两起案子断下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原被告都当堂服判。 秦林心头纳罕,想不通海瑞断案的依据究竟是什么,疑惑的看了看海瑞,只见这位青天大老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神情颇有几分满意。 唐敬亭又去拿放在桌案上的第三份案卷,底下就有个书办干咳两声,朝本府大老爷使眼色。 唐敬亭会意,将案卷翻开一看,立刻吩咐下来:“此案涉及妇人贞洁名誉,不宜大庭广众之下审理,来呀,移到二堂去!” 全国各地的县衙府衙,格局都差不多,三进、四进或者五进的四合院,第一进院子坐北朝南的房屋是公开审理案件的大堂,又称正堂,背后第二进院子同样位置的房间叫做二堂,是官员会客和秘密审讯的地方。 像涉及妇人名节或者牵涉朝廷机密的案件,不宜在正堂公开审理,就转到二堂来。 二堂就没有高高台阶上的公案了,正中间摆着一把高背太师椅,两边客位是一长排的茶几和椅子,唐敬亭、秦林、海瑞各自落座。 唐敬亭表现得颇为慎重,没急着传唤原被告,而是先将案卷拿给海瑞和秦林看,详细介绍道:“这是本县一个叫戚大郎的,老婆秦氏在顾家帮佣,说是被顾家老大顾克渎借酒歼污了,所以戚大郎告到衙门里来。顾克渎身上捐了内阁中书,首县有些掣肘,就把这烫手的山芋塞给本府。” 海瑞眉头一皱,捏着胡须自言自语:“顾氏诗书传家,那顾克渎也是衣冠中人,虽然风流好酒,恐怕还做不出这种事情吧……那戚大郎两口儿风评如何?” 唐敬亭目光投向刚才使眼色的书办,那书办立刻笑着答道:“回老爷,那两口儿是泼皮破落户。戚大郎老爹手里本有几亩薄田,被他吃喝瓢赌败光,落得个衣食无着,这戚秦氏是他家的童养媳,出落得有八九分人才,没奈何只好送到顾家做帮佣的,没成想闹出这么个笑话,前两天戚秦氏被顾家打出来,惹得一县人都耻笑。” “原来如此啊,”海瑞微微颔首,瘪着的嘴角露出几分鄙夷,“光棍恶奴诬告主人,真是可恶得很!” 秦林至此是越发看不懂了,海瑞还没听取原被告的供词,没有分析案情,就先得出了结论,这未免太武断了吧。 难道,琼州府一带果真民风刁顽,奴仆诬告主家的事情特别多,所以海瑞早有经验? 秦林初来乍到也不好说什么,决定静观其变。 原告戚大郎被带到了二堂,他生得一副油滑市侩的嘴脸,腿弯儿像没骨头似的,一顺溜就跪下去,砰砰砰的磕头:“海青天、唐府尊,小的委实冤枉,老婆被顾大老爷骗歼,还没处说理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单看看样子,这戚大郎就叫人厌恶,海瑞和唐敬亭都眉头大皱。 秦林仔细观察,发现此人脸上顶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恐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醉生梦死吧,右手指头关节位置有很明显的茧子,想必是长期掷骰子落下的,说他吃喝瓢赌五毒俱全,果真没有错。 “一面之词,不足为凭,”唐敬亭冷冷的盯着戚大郎,又问道:“你说老婆被顾克渎骗歼,你是亲眼见到,还是风闻传言?” 戚大郎怔了怔,讪讪的笑道:“唐府尊,这样事情怎么可能亲眼见到?是、是那个小贱人回家就想上吊,我从她嘴里诈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唐敬亭就打断了他:“这样看起来,就并没有真凭实据,只是风闻传言了。” 海瑞冷笑一声,摆摆手:“叫被告来对质吧。” 衙役带着恭敬的笑容,把两个男人引到二堂,打头一个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身材有点胖,国字脸,穿墨绿色暗金刺绣缎袍,后面那人亦步亦趋的跟着,年纪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也是国字脸,穿蓝色细布直裰,两人的容貌有些相似,秦林在他们棱角分明特征突出的脸上发现了好几处相同的细节,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有着共同的父系遗传。 也就是说,这是两兄弟。 “顾克渎见过三位大人,”年纪大些的那人朝上做了个团团揖,他是监生,照例见官不跪。 后面做弟弟的没有功名,就跪下行礼:“顾晦明见过三位大人。家兄被恶奴诬告无端蒙冤,真是斯文扫地,本来派小的到堂应诉,刚刚听到海青天亲自问案的消息,家兄立刻赶来伺候。” 官绅要和人打官司,往往自己并不出庭,派管家奴仆之类的代替就行了,这叫做“身不入公门”,算是一种特权。 顾克渎就派了弟弟顾晦明前来应诉,但是听说海瑞也在这里,他急忙就赶过来了,表示对海瑞的尊重。 唐敬亭心头暗骂姓顾的不是个东西,合着只有本大老爷,你就不给面子,只派弟弟来就行了? 不过顾家是琼州巨室,一门豪富,与广东巡抚、按察使都有往来,和海瑞也交情匪浅,海瑞还应顾晦明之请,替顾家老太太写贺寿文,唐敬亭这个做知府的就算有什么不满,也只能在肚子里嘀咕两句。 唐敬亭叫顾晦明站起来回话:“顾二先生,令兄究竟是为什么被告的?” 戚大郎跪在地上,自从顾家两位进来就不敢和他们目光对视,顾克渎始终不曾看他一眼,顾晦明却狠狠瞪了他一下:“这个戚大郎一贯刁顽,明明是借机生事,想要敲诈家兄。好叫几位老爷晓得,那戚秦氏因小偷小摸被我家赶出去,第二天他就找上门,诈称戚秦氏被家兄霸占,要讹诈我家的钱财,被家丁轰出去,又找中人来说合,强要五十两银子。” 顾克渎这时候才深深一揖:“海青天、唐府尊,顾某行得正站得直,倒不是舍不得五十两银子,而是没有的事情就是没有,岂能被这戚某人敲诈勒索,诋毁顾某的清誉?且戚某人是个无赖,他现在要五十两,吃喝瓢赌花光之后,必定又来图赖顾某,岂有穷尽之时!” 海瑞和唐敬亭互相看看,两人神色间都带着鄙夷。 “你真的去找顾家要五十两银子?”秦林突然看着戚大郎,不徐不疾的问道。 “我、我就是要了,”戚大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很快又梗起了脖子,大声嚷道:“他骗歼我老婆,难道不应该赔偿吗?五十两已经便宜他了!” 扶不起的烂泥!唐敬亭啐了一口。 海瑞也道:“戚大郎,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 顾家兄弟不知道秦林什么来头,只看见他穿着飞鱼服,和海瑞、唐敬亭坐在一起,都各自心头纳罕,又不好问,免不得把他多看几眼。 戚大郎被海瑞和唐敬亭骂得面红耳赤,秦林却笑着鼓励道:“你是不是吃喝瓢赌,和案子本身没有关系,既然你也是从老婆口中得知的消息,那么我们直接传召她,可能还会方便点。” 传召戚秦氏?海瑞和唐敬亭互相看看,他们本来准备就此打住,把戚大郎赶出去的,却没想到秦林还要“节外生枝”。 “就算传召,也是一面之词,”唐敬亭摸了摸下巴,有些拿不定主意,又觉得不好直接驳回秦林的意见。 海瑞捋着胡子笑笑:“也罢,看那不知廉耻的妇人有何话说。” 衙役登时吼起了堂威:“传犯妇戚秦氏~~” 得,本来是原告,结果衙役们本能的错喊成犯妇了,也难怪,谁叫海瑞和唐敬亭的态度是那么明显呢? 由两名稳婆左右扶着,戚秦氏缓步走了进来,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春少妇,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可怜,书办说的八九分姿色并没有夸大,只是此时头发披散下来,一双哭红的眼睛包着泪水,目光像小鹿似的躲躲闪闪,俏脸不施脂粉,犹带道道泪痕,格外惹人怜惜。 看到顾克渎也在场,戚秦氏嘴里啊的一声低呼,吓得几乎瘫倒,辛亏两名稳婆扶着,才没有摔倒在地,慢慢的跪了下来。 海瑞和唐敬亭都怔了怔,本以为是个歼诈油滑欺诈主人家的刁妇,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我见犹怜的人儿,两位大人都是士林君子,不敢朝她多看,赶紧把目光转到旁边,所谓非礼勿视嘛。 秦林却不在乎,他做法医的,看见脱光的人体比穿着衣服的还多,哪里忌讳这个?将戚秦氏仔细的看了又看。 “咳咳,”海瑞有些不满的干咳两声提醒秦林,就算这女子有几分姿色,咱们可不能失了官员的体面。 唐敬亭暗笑不迭,心说秦老弟毕竟年轻,见了美色就有些心驰神摇。 喂、喂,扮成亲兵的白霜华轻轻咬了咬嘴唇,不知怎的就很想把秦林脑袋敲几个包,别人已经够可怜了,你还一个劲儿的瞧,没心没肺的! 不料秦林反而站起来,走到戚秦氏身边,她跪在地下,一截儿粉颈从领口露出来,秦林仔细看了看,又不知所谓的点点头。 戚秦氏羞得面红耳赤,脑袋低低的垂到了胸口。 哼,姓秦的原来喜欢这种柔弱无依的女子!白霜华想到这点,就把牙齿咬得格格响,金樱姬那鹦鹉还在提醒你不要花心呢,也不知这家伙记不记得住。 玉手轻弹,一道指风击出,打在秦林腰眼上。 “哈哈,哎呀哈哈”,秦林腰间又酸又痒,忍不住笑了几声。 海瑞终于忍不住了,把脸色一沉,袍袖一挥,就要斥责秦林。 秦林突然沉下声音,不紧不慢的道:“诸位,戚秦氏被强暴一案,到现在依旧查无实据,但她身上这些伤,却不是自己能弄出来的呢!请看她颈上的瘀伤,从正面延伸到脖子靠后的位置,如果我没有猜错,锁骨位置还有两条大拇指按出来的瘀伤,这总不会是她自己掐的吧!” 原来秦林是看戚秦氏身上的伤痕,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失笑之前误解了他。 两名稳婆之前已经验过戚秦氏的伤痕了,颇为佩服的道:“老爷说得没错,她锁骨位置有两道斜着的伤痕,看起来就像大拇指压的。” “这么掐的吧,”秦林伸出双手,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两名稳婆连连点头。 戚秦氏听得秦林的话,浑身一颤,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 突然她抬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最后愤怒的看着顾克渎:“那天、那天顾大老爷,就是这么掐着奴家,把民妇摁在床上……求三位老爷替民妇做主!” 顾克渎被那愤怒的目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不敢与戚秦氏对视,嘴里念叨:“你、你不要诬赖我……” 海瑞和唐敬亭有些迟疑,他们俩不是瞎子,从戚秦氏进来开始,就发现事情也许并不像之前想的那样。 “戚秦氏敲诈主家,这是我家奴仆赶她出去时,不小心把她弄伤的!”顾晦明替兄长帮腔。 秦林笑了,还在巧言令色?他朝白霜华招了招手。 我?白霜华指了指自己鼻尖,得到秦林肯定的答复之后,莫名其妙的走了过来。 好俊俏的后生!众人都眼前一亮,那顾克渎更是贪婪的看了又看。 “再看,本教主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白霜华横了他一眼,冰寒彻骨的杀气,让顾克渎心头一冷,不敢再看了。 女人都是爱美的,即使白霜华以教中秘术改扮成亲兵,也不会把自己弄丑。 “诸位请看,我这亲兵和戚秦氏身材相差不大,就拿他来做个比较吧,”秦林说着,就把双手放在白霜华锁骨窝上往外推,又单手虎口张开掐着脖子往外叉,“这几种常见的推人动作,都不会留下那种形状的伤痕,但是如果换成这样的姿势……” 白霜华处子之身,被秦林在身上推来推去,已经霞飞双颊,偏生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在解说案情,就无论如何也发作不起来。 “这样、这样,”秦林更过分了,扳着她的肩膀就往地上摁……你要做什么?白霜华面红耳赤,恨恨的瞪了秦林一眼。 “案情需要,你就配合一下嘛,乖~~”秦林凑在她耳边,坏笑着低声说道。 本教主……忍了!形格势禁,白霜华也没奈何,只好倒在地上,秦林立刻俯身压下,跪在她双腿之间,伸手去掐她脖子。 “喂,你还是动一动啊,这是强暴耶,”秦林很促狭的眨了眨眼睛。 白霜华气得五内俱焚,为了早点结束,被迫把身子扭了扭,做出挣扎抵抗的样子。 这时候秦林双手大拇指张开,按压在她锁骨位置,其余四指伸到脖子侧面,手的形状和位置,正好与戚秦氏身上的伤痕完全一致!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瘀伤既不是单纯的掐,也不是单纯的推,而是居高临下,在掐的同时,还有按压控制的动作! “不、不……”戚秦氏不停的摇着头,狠狠的咬着手指头,眼睛里写满了恐惧,这样的动作让她回忆到了噩梦般的一幕,不堪回首。 秦林把白霜华放开,她一溜烟的回到了亲兵队伍中,亏得有易容术遮盖,否则脸红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啊。 陆远志、牛大力要很辛苦才能憋住笑,可不敢在魔教教主面前放肆,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话说回来,秦长官大概很想对教主大人做刚才那种事情吧?嘿嘿嘿。 顾克渎的脸色就难看得很了,强辩道:“在下读圣人书,谨守礼义廉耻,哪里会做出那种禽兽之行?” 顾晦明眼珠一转,也道:“并不能证明就是家兄做的,诚然戚秦氏自己弄不出那种伤痕,但戚大郎可以啊!他们故意弄伤自己,敲诈我们顾家,这种事情也不稀奇。” 秦林冷笑两声,正准备反驳,海瑞却先开口了,沉声问道:“戚大郎、戚秦氏,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伤确实是顾克渎弄出来的吗?你说被他酒后霸占,有没有人证物证?” 这……戚大郎为难的挠了挠头:“反正伤是我老婆回家时就有的,不过事情是在顾家发生的,就算有见证,也是他的奴仆丫环,我们哪里找得到人证物证?” 戚秦氏低着头,伤心垂泪不止,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啊,那就为难得很了,”海瑞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拿贼拿赃、捉歼捉双,没有捉歼在床,又没有人证物证,这案子恐怕……” 戚秦氏突然连连叩头,撞得额角鲜血淋漓,把两个稳婆吓了一跳,赶紧左右抱住,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戚大郎也十分不甘心,眼珠子乱转,不知道想些什么。 “不过……”海瑞话锋一转:“不过戚秦氏既然在顾家帮佣,主家也须得善待才是,就算小有过失,怎么就肆意殴打致伤?” 顾克渎还有点不明白什么意思,顾晦明却见机,把哥哥扯了一下,又冲着海瑞连连作揖:“我家委实有些过错,不该将她责打成伤,愿多多赔偿汤药银子。” 海瑞笑了:“那就赔偿五十两纹银吧!” 戚大郎眼睛一亮,愣在了当场,本以为没有指望,哪晓得竟落下五十两汤药银子——要知道银子价贵,十两银子就够普通的三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一年了,他本来也只准备找顾家讨要五十两银子,这下就完全达到了嘛。 唐敬亭趁热打铁,帮腔道:“原被告,你们服不服判?” “服判,服判!海青天明镜高悬,海青天神目如电,小的谢过青天大老爷!”戚大郎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唯恐答应慢了,到手的银子又会飞走。 戚秦氏万分哀怨的看着丈夫,此前丈夫吃喝瓢赌她就已愁肠百结,辛辛苦苦到顾家帮佣贴补家用,不幸出了这件事,丈夫竟然出卖尊严,换取五十两银子,叫她情何以堪? 戚大郎会错了意,也不顾众人在场就嘿嘿笑道:“老婆,五十两银子不少啦,反正你又不是黄花闺女……” 哼、哼,顾克渎得意的冷笑了两声,顾晦明从怀中取出银票掷下,戚大郎饿狗抢屎般急忙捡起来,囫囵朝海瑞做了个揖,拖着妻子就往外走,生怕银票又被夺走似的。 戚秦氏失魂落魄,被丈夫拖着木木呆呆的走,恰似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叫人看了心酸难禁。 只听得戚大郎走出去一路上都在高喊海青天,但在秦林耳中,这却是辛辣的讽刺。 再也忍不得,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厉芒般的眼神直刺海瑞,大声道:“海青天!” “秦老弟,稍安勿躁,”海瑞双手往下压了压,“你一定以为老夫昏庸糊涂,断案毫无章法吧?” 秦林毫不客气的点点头,确实如此,断第一个赵小四和钱老大争田土的案子,海瑞非得要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拿出确凿字据,这尚且可以用“严格执法”来解释,那么断第二个李家和张家争界石的案子,他直接判小户赢、大族输,似乎倾向于保护百姓利益,属于“锄强扶弱”。 哪晓得到了第三个案子,海瑞简直是赤裸裸的倒向巨室顾家,甚至罔顾案情事实,搞了个“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和第二起案件的倾向,恰恰完全相反,叫秦林怎么想都想不通。 唐敬亭笑了笑,朝秦林挤挤眼睛,然后冲着海瑞一揖到地:“老师,您断案的法则顺天理合人意,学生当年就佩服不已,愿重温旧时教诲。” 海瑞拈着胡须,颇为自信的道:“好,老夫就详细说与你们听。举凡断案两边争执不休,则原被告必屈其一,此时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断案时必以此为准绳,所谓四维不张、国将不国,须得格外谨慎……” 唐敬亭颇为佩服的看着老师,顾家两兄弟各怀鬼胎,海瑞说完长篇大论,就笑盈盈的把秦林看着,觉得他一定被自己这番道理折服了。 “说人话,”秦林挠了挠头皮,笑容非常无辜:“麻烦您说人话。” (未完待续) 831章 明察秋毫 海瑞的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剧烈的抖起来,喉咙里呼噜呼噜痰响,快要被气得晕过去了——堂堂青天大老爷,被骂不说人话,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羞辱啊! 秦林很傻很天真的笑着:“不好意思啊海老先生,您学问大会说外国话,可我是锦衣武官,听不懂你说的那些啊,要不你拿人话,哦不,我可没骂你不说人话的意思啊,我就是想请你拿老百姓说的话再说一遍。” 海瑞呆了半晌才想起来,秦林是个锦衣武官,刚才自己那些之乎者也的未免太过深奥,说不定他真的没听懂。 唐敬亭别过脸,因为他快忍不住笑了,老师一向严肃端庄,什么时候吃过这个瘪?偏偏遇到秦林这粗人,实在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陆远志、牛大力几个却格外开心,明晓得秦长官和徐文长、张紫萱拽文时,也有说有笑的,哪里会听不懂?明明就是变着方儿骂海瑞呢! 解气!白霜华心头一直有点堵,到现在终于舒坦了,海瑞什么清官啊,还以为是为百姓好的,原来也知晓得什么礼仪廉耻国之四维,可着劲儿替朱明伪朝涂脂抹粉,我呸!秦林骂得好! 海瑞看着秦林“天真无邪”的目光,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又解释了一遍。 他认为断案时,不损害原告的利益,就要损害被告的利益,反正针锋相对的双方不可能皆大欢喜,这时候为了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义廉耻三纲五常这套东西,就宁愿委屈弟弟,不要委屈哥哥,宁愿委屈刁顽,不要委屈愚直,如果是争产业呢,就委屈士绅,不要委屈小民,如果是争面子呢,就委屈小民,不要委屈士绅。 说罢,海瑞就把顾克渎盯了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传扬出去,不免有伤士林声誉,也有损世道人心,所以老夫替你遮掩过去,但你自己须得反躬自省,切勿再犯!” 顾克渎脑门上汗珠子浸出来,朝海瑞深深一揖,站起来已经面红过耳。 顾晦明神色稍有变幻,磕了个头,拉着羞愧的兄长与众人道别离开。 秦林心头冷笑一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第二起案件是争产业,海老先生就在小户与大族之间,选择委屈大族;而第三起案子涉及脸面,您就委屈小民,顾全巨室的脸面了!” 海瑞很满意秦林的回答,朗声道:“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士大夫要保持清誉,引领世道人心,这脸面不得不看重,而市井小民唯利是图,有利益就满足了。刚才老夫下判,既顾全士大夫的清誉,又让小民得利,这才两全其美。” “老师真是明天理、查人心,所思所虑皆极为深远!”唐敬亭做出感动莫名的样子,大大捧了海瑞一下。 断案时顾全士大夫的脸,又顾全老百姓的钱包,还有什么比这更公道的呢?怪不得海瑞政见不受欢迎、做官一再贬谪,但他断的案,从官绅士大夫到百姓都交口称誉啊! 哈、哈、哈,秦林心头大笑三声,暗道:“海青天,原来是这样的青天,如果这么断案,张公鱼都比他做得好,肯拿自己钱包补贴原被告,岂不是活菩萨了?” 当然,张公鱼的名气永远不会赶得上海瑞,人家多清廉啊,一毫不取,布衣芒鞋,四十亩薄田,一所又破又烂的房子,任谁看到了都会感动莫名吧……这真是见面不如闻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早听得海瑞名震九州,秦林就算做梦也没想到,他本人竟然和传说中的那个青天大老爷完全是两回事,海瑞根本就不是什么维护百姓利益,他只是机械、武断、自以为是的维护儒家的纲常廉耻! 从这个出发点,他根本罔顾事实,害怕士林传出丑闻,就以宽纵罪犯的方法来保护世道人心! 比起想方设法查明案情的包拯包龙图,比起写下第一本法医学著作的宋慈宋提刑,海瑞断案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模式,一种秦林绝对不可能认可的模式。 “好一个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士绅;事在争言貌,与其屈士绅,宁屈小民,”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冲着海瑞拱拱手:“可我谁也不想屈,只想查明案情,还世人一个公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海瑞脸上怒容闪现,好不容易忍住气:“秦小友,我做的都是为了维护纲常,为了澄清世道人心,你可知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 “如果礼义廉耻要靠作假、冤枉好人、宽纵罪犯来维护,那一定是假仁假义,”秦林冷笑三声,将手朝一招:“弟兄们,我们走!” “走喽!”陆远志、牛大力带着弟兄们,大摇大摆的离开,进府之前人人对海瑞海青天充满敬仰,这时候却懒得看他一眼。 白霜华心情愉快,颇为不屑的撇撇嘴:所谓清官,不过如此,取大明朝的天下,也许并没有那么难……走出府衙回到自己家中,正厅上几个人吵得翻了天:“你们为啥把咱抓来?绑票啊,绑票啊!” “钱老大,我求求你,田地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你明明没有借钱给我,为什么要诬告?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 “别吵,现在咱们能不能活着离开都不一定,你还记着那点田地!” 秦林吩咐陆远志出去布置,文昌县的赵小四、钱老大,定安县的老张和老李,两起案件的原被告都被捉了来,由亲兵弟兄看守起来。 这四位吓得胆子生毛,看看身边的亲兵校尉,一个个膀大腰圆神情彪悍,腰间悬着利刃,心头未免害怕得很。 钱老大薄有家产,定安县的老张是大族,这两个且罢了,赵小四穷得叮当响,老李也是小门小户的,心说要绑票也不会绑我们俩啊! 正在说话间,秦林踱着四方步走进来。 四人一看是曾经和海青天、唐知府坐在一起的锦衣官员,心头就打了个哆嗦,要知道这些缇骑都是心狠手辣的货色,落到他们手中可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陆远志向他们介绍:“不要怕,这位是我们秦长官,断案如神,他要重审你们的案子,只管从实招来吧。” 重审?四个原被告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赵小四才迟疑道:“真要重审小人的案子?那不是海青天审过了吗?” 秦林微微一笑:“他审他的,我审我的。” “如果审下来不一样呢?”赵小四眼睛变得亮亮的。 秦林自信满满:“谁审得对就按谁的来。” “喂,你什么人啊,我的案子是海青天审过的,你别胡说八道啊!”钱老大不服气了,梗着脖子直嚷嚷。 牛大力舞着镔铁蟠龙棍,刷的一棍挥下去,带起的劲风叫钱老大头皮直炸,再看看那棍子的粗细重量,就差点把尿吓出来,脖子一缩,什么也不敢说了。 秦林笑着摆摆手,“老牛不许如此,这次审案,我不动他们一根手指头,要叫他们心服口服。” 准确的说,是要叫海瑞和唐敬亭心服口服,特别是海瑞!秦林要用自己的方法向那个顽固的老人证明三个字:你错了! “借条给我,”秦林朝钱老大伸出手,掌心摊开,四根手指头招了招。 钱老大无可奈何,只好把借据给了秦林。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赵小四向钱老大借白银五十两,月息一分二厘,限六个月还清,到期不能还款,就以祖传田地抵偿,在借方、贷方和中保人的名字底下,不是画着花押,就是按了指印。 借据本身是没问题的,连赵小四自己都承认借据是他出给钱老大的,争论则在于,钱老大说是实打实借了钱的,赵小四却说因为孙三哥把钱借给他,他就没有找钱老大拿钱。 “你既然这么说,为什么当时不找钱老大拿回借据呢?”秦林看着赵小四。 赵小四顿时叫苦连天:“哎呀长官您不知道,那时候我去找他讨还借据,他说已经撕掉了,也就只好作罢,哪晓得过了六个月,他又拿出借据,要收我的祖传田土啊!真是冤枉,冤枉……” 秦林笑着弹了弹借据,又问着钱老大:“不用说,你肯定是说一手交钱一手交借据,当时就交易了吧?” “对对对,有中保人作证,”钱老大不停点头。 “中保是被你收买了的!”赵小四委屈得哭起来。 秦林察言观色,已把案情猜了个十之八九,民间借贷不规范,常常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发生,赵小四自己办事不周上了当,而五十两银子的交易额,钱老大拿出一半来,估计中保人不会介意做个伪证吧。 这时候,怎么证明赵小四所说的是真实的呢? 白霜华凑上来,在秦林耳边低声道:“我去找那中保人,用上分筋错骨手,不怕他不招供。” 果然是魔教教主啊! 不,秦林摇了摇头,如果这样刑讯逼供,总脱不了屈打成招的嫌疑,自己做这件事就失去了意义,而且要打的话,直接打这钱老大就行了,何必去打中保? 秦林又拿着纸条看了看,沉着脸道:“钱老大、赵小四,你们都把当时的情况说一遍,怎么拿的借据,怎么拿的银子。” 赵小四先说:“这张借据是小的找村口私塾吴先生写的,写好之后小人想反正要按指印,就在家里把指印按了,然后拿到钱老大家里,中保人正好有事离开了,我出去找中保,路上遇到孙三哥,说钱老大的驴打滚借不得,他和几个朋友替我凑钱,这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几天再去讨那张借条,结果、结果……” 说着说着,赵小四眼睛就红了,又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那么你呢?”秦林目光移向钱老大。 “不是这么回事儿,”钱老大梗着脖子,大声道:“明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借条的,中保人在场做了见证,他当时就用了一只蓝布口袋,把五十两银子装走了!” 赵小四急得蹲在地上,十根手指头插进头发里面,懊恼的道:“我、我哪里有个蓝布口袋!” 秦林又迎着光线,仔细观察那张欠条,然后问道:“那么,钱老大你还记得不记得,当时三个人都在,怎么打的这张欠条?” 钱老大想了想,不明白秦林为什么这么问,就随口道:“是中保人叫我们落名字,然后他来签花押,我先写了,又叫赵小四写,他说不会写字,就按了个手印,最后中保人签了花押。” “你确定?”秦林贼贼的笑起来,那副笑容格外歼诈。 钱老大心头突的一跳,没来由就害怕起来,但前面话已经说出口,就不能再反悔了,只能硬着头皮说绝对没有记错。 秦林又弹了弹借条:“你的借条还保管得真好,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不会发现你的破绽呢!” 钱老大心头发虚,他为了谋夺赵小四的钱财,确实把借据保管得非常完美,连半点无损都没有。 “它证明了,你就是在说谎啊,”秦林眉头一挑,将借据抖了抖,“因为赵小四的红手印,有很小的一点点被你名字最后拖长的一捺盖住了。” 什么?钱老大从秦林手中接过借据,迎着阳光看来看去,半晌才干笑道:“什么啊,看不出来嘛……” “有这东西,你该看清楚了吧?”陆远志促狭的笑起来,手里拿着个凸透镜,换句话说,放大镜。 钱老大没见过这东西,但是稍微观察一下就知道了功用,只见陆远志将它放在借据上面几寸高的地方,借据上的字迹就放大了好几倍,原来非得仔细看才能看清楚的细小笔锋走向,变得非常粗大而清晰。 钱老大的大字最后一捺,确实有那么一道细细的笔迹拖下来,一直盖到了红手印上头! 秦林戏谑的问道:“既然是你写之后,赵小四再摁的手印,为什么你的笔迹会盖在红手印的上面?” 扑通,钱老大直接跪在地上了,哭丧着脸:“小的知罪,小的知罪。不该见财起心,图谋赖赵小四的钱财和田地,求长官饶恕!” “本来吧,准备打你五十大板,”秦林话音刚落,钱老大就抖得越发厉害了,他又话锋一转:“说来也巧,你肯定是非常小心的保管借据,才让它到现在还整洁如新吧?如果太脏了,那遮盖的笔迹还真不容易发现呢……罢了,你写道供状,再赔偿赵小四陪你打官司费功夫折算三两银子,今后再不许如此!” 谢长官恩典,谢长官恩典!钱老大跪着把脑袋磕得砰砰作响,然后就有亲兵弟兄带他去写供状了。 精心保管的借条,不敢有半分污损,满拟可以敲诈一笔钱财,最后却落得个可笑的下场,钱老大真是作茧自缚。 赵小四也千恩万谢,随着钱老大一起退下。 定安县的老张和老李看到这一幕,老李神情有些惶急,而老张就笑逐颜开。 “现在你们还坚持自己在府衙说的那些话吗?”秦林好整以暇的问道,目光在老张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老李把牙齿咬了咬,暗道崭新的借据秦林能看出毛病,我和张家的地契都有上百年了,上头非常模糊不清,只要一口咬定,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启禀长官,委实那界石是在他那边的,并没移动过,是张家凭借本族势力,要硬占我家的田,”老李非常肯定的回答。 老张当时就不依了:“明明是你借去年夏天的暴雨,把界石往我们这边移动了三丈,这话就算当着长官,我也是这么说。” 走,秦林招了招手。 哪儿去?牛大力和胖子眨巴眨巴眼睛。 定安县。 定安县距离琼州府城不算远,就在东边几十里,而张家和李家产生纠纷的田地在本县靠西的位置,离琼州就更近了,众人策马奔驰不到一个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 老张很有点感动,现在这些官儿,肯策马驱驰几十里地来实地办案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老李则神情惴惴不安,没想到府里的官儿会这么较真。 听说府城官儿下乡办案,许多乡民都来围观,田间地头站着好几百口子,大姑娘小媳妇屁大孩子七老八十岁的都把秦林瞅着。 现在的界石,摆在两块田之间,这两边田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中间的田埂也是新起的。 去年夏天发洪水,这里被水淹没过,所有的田埂都被冲毁了,是按界石位置重新起的田埂,而起好之后,张家就不服了,他们认为界石朝自己这边移了三丈,吃了大亏。 “唔,这样啊,”秦林听完介绍,毫不迟疑的下达命令:“挖!” 分两边挖,一边是现在界石所在的位置,一边是张家指认的原来的位置。 牛大力挥动锄头,简直就是一台人形挖掘机,没多久就把界石从地里刨了出来,而另外一边,张家指认界石的位置,也挖出了一个大坑。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秦林笑着问老李。 看看界石坑底,再看看张家指认的位置,老李垂头丧气的跪下来:“长官明断,小的认输了!” 界石坑底,赫然有着颜色截然不同的黄泥巴! (未完待续) 832章 三桥迷案 琼州开发不久,张、李两家争论的田地,就是永乐年间新开垦出来的,田泥呈现出肥沃的褐色。 唯独挖出那块埋入地里很深的界石,三尺多深的坑底却有一层黄色偏红的泥土,与普通的田泥颜色区别很大,再联系案件争议的开端,那场淹没了田地、冲毁了田坎的洪水,答案也就昭然若揭:这是洪水漫过沉积下来的新鲜浮土。 为什么深埋土中的界石底下会有新鲜浮土呢?毫无疑问,界石被挪了地方。 “真、真是没想到啊,当时看起来全部田地都是这么黄不黄红不红的,哪晓得过了几个月,上头的变成熟土,底下埋着的还是原来的颜色!”老李叹口气,摇头苦笑不迭。 他想占张家的便宜,利用山洪暴发冲毁田坎的机会改变了界石位置,却没想到就是给他提供机会的山洪,又留下了界石被挪动过的确凿证据,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秦林把老李训诫几句,同样让他在供状上画了花押,令他将界石移回原来的位置,今后再不可想这些歪点子。 李家和张家都表示心服口服,那姓张的大族尤为感激,苦求秦林留下来吃酒,他笑着拱拱手,上马飞也似的去远了。 琼州府城,留下来的两名亲兵弟兄,已在五峰海商的配合下,悄悄找到了戚老大和戚秦氏的住处。 这是一所有些破败的背街小院子,收拾得倒还干净,戚秦氏就木木呆呆的坐在院子里面,两只眼睛空洞无神,手拿着鞋样和针线,久久刺不下一针。 秦林踏入院子之前目光四下一扫,低声问亲兵弟兄:“戚大郎呢?” 亲兵苦笑起来:“拿到银票就去瓢去赌了,暗门子、黑赌档太多,还没找到。” 这样来的钱,亏戚大郎肯要,也亏他还有心情去吃喝瓢赌!秦林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头发,强压下胸中窜出的火苗子,缓步走进了小院。 啊!戚秦氏立刻站起来,看样子她精神非常紧张。 “不要怕,别着急,我们是来帮你的,我们是好人,”白霜华柔声安慰着,她轻缓的语声带着独特的韵律,戚秦氏散乱的目光被她吸引过去。 白霜华笑盈盈的看着对方,她的眸子里似乎有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戚秦氏散乱的目光渐渐凝聚出了焦点,神情平静下来。 从府衙出来就神志昏乱的戚秦氏,终于被魔教秘术安抚下来,神志恢复了七八分,朝着秦林和白霜华点点头:“嗯,你们是好人,你们帮我的,可、可为什么海大人他……” 戚秦氏低头嘤嘤啜泣,白霜华赶紧柔声安慰,半天才让她止住涕泣。 “我、我不哭了,”戚秦氏用擦了擦眼泪,“从府衙出来,大郎就拿着银票走了,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哭,没想到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秦林朝白霜华赞许的笑了笑,不是教主大人亲自出手,戚秦氏这种遭受了严重心理打击的情况,只怕不容易平静下来接受询问呢。 白霜华扭过脸,谁要你夸奖,好稀罕么? 秦林诚恳的看着戚秦氏,温言道:“尽管这样做可能让你很痛苦,但我必须请你再想想,有没有谁可能站出来作证?物证可能是取不到了,主要得靠人证,有了人证,本官就可以想别的办法,撬开顾克渎的嘴巴。” “让我想想,花红、柳绿,芯芳姐?”戚秦氏苦苦思索着,半晌又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害她们!” 秦林和白霜华相顾苦笑,这种事情发生的地点,和普通的强歼案有很大区别,就是在庭院深深的大宅门里面,有可能作证的不是顾府下人,就是府中同族亲戚,谁会帮戚秦氏这么个外人,来指控自家老爷?而且顾府势大,明里暗里的报复,也足够吓倒很多人了。 戚秦氏忽然眼睛一亮,不过很快又黯淡下去,想说什么又不没说。 秦林观察力何等敏锐,立刻追问道:“你想起什么了?说来听听也无妨嘛。” “我是想顾二老爷来作证,大老爷对我、对我那个完了,我听见二老爷在屋外头喊,让大老爷放过我,唉,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戚秦氏迟疑着说道,神情又羞又怒。 话刚出口,秦林和白霜华就露出古怪的神色,顾二老爷就是顾晦明,他会站出来指证自己大哥?明明他在断案时,一个劲儿的为顾克渎辩解嘛! 戚秦氏见状就急了:“我、我不是胡说,你们不知道,二老爷和大老爷是不一样的,大老爷真是坏透了,吃喝瓢赌什么都来,对下人也非常凶狠,二老爷却为人正派,勤勤恳恳做事,对我们下人也很好……审案时他帮大老爷,毕竟是兄弟手足,但我想如果他良心发现的话,说不定……” 唔,这样啊,秦林摸着下巴稍作思忖。 “顾家兄弟就没一个好的,亏你还替他说好话,贱货!”戚大郎被亲兵弟兄拖着,脑袋上鼓起来几个大包,不停的挣扎,嘴里又叫道:“放开我,你们什么人啊?我花自己银子去赌去瓢,关你们什么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 戚秦氏别过脸,眼泪一串串掉下,她发誓不哭,可总忍不住要哭。 “摁在地上!”秦林冷着脸,森冷的目光盯住戚大郎。 牛大力冷笑着走上去,一用劲儿,就把戚大郎脸朝下摁在花圃里。秦林不慌不忙的踱着步子,突然提起脚,粉底官靴狠狠踩在他脸上,踏上劲儿来回碾动,把他那张讨人嫌的脸深深的踩到了泥里。 “哎哟哎哟,这位长官,饶命、饶命啊!小的嘴贱,呜呜呜……”戚大郎已说不出话了,因为被秦林踩得嘴巴张开,不由自主的含了满嘴污泥。 “长官,饶了他吧,”戚秦氏跪在地上,看看像条癞皮狗的戚大郎,又哀恳的看着秦林,丈夫再不成器,见他受苦,终究心软难受。 秦林把脚慢慢挪开,吩咐牛大力放开戚大郎。 呕~~戚大郎费力的掏着口中污泥,被整得狼狈不堪,眼角余光躲躲闪闪的打量秦林,以他混迹市井多年的经验总算看出来了,这位长官是绝对惹不得的。 “你刚才说顾家兄弟没一个好人,顾克渎就不用说了,顾晦明在海公审案时帮他哥哥说话,也算人之常情,难道你知道他还有什么劣迹?”秦林眯着眼睛,锐利的眼神钉在戚大郎脸上。 着啊!白霜华心头叫好,如果能抓住顾晦明的什么把柄,就可以逼他说出实情。 戚大郎谄媚的笑着,口气非常委屈:“顾晦明当然不是个东西,本来答应咱五十两银子,这件事不就结了?后来又说他哥哥不愿给,弄得小人只好告到衙门去,结果还不是赔了原来的数?我看呐,那顾晦明一开始就是想黑了咱这五十两,揣他自己腰包里头,所以才骗我,说他哥不愿给钱。”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秦林顿时觉得奇怪,顾家算琼州府的世家大族了,家中广有钱财,戚大郎怎么说顾晦明要黑他五十两银子? 细问才知道,顾克渎是顾家老太太亲生儿子,长房长子,底下还有顾克涟、顾克汐几个兄弟,而顾晦明是个私生子,长到三岁才认祖归宗,连名字都没按辈分来排,在顾家的地位也就比大管家稍微高一点,尽心竭力做事也只能拿自己那份月例银子,手头并不丰裕,所以戚大郎才有这种怀疑。 戚秦氏听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不,二老爷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在顾家听人说,顾家的产业,如果不是他费心保着,早就被大老爷几兄弟折腾光了!” “你个小贱人,别是你和那顾晦明有一腿吧?”戚大郎骂骂咧咧的,只碍着秦林这凶神在场,不敢动手打戚秦氏。 “住口!”秦林一声断喝,“戚秦氏,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洗刷冤屈;戚大郎,你这王八羔子,老婆已经够可怜了,你还拿那造孽钱去吃喝瓢赌,还算人吗?摸着良心好好想想!” 说罢秦林拂袖而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戚大郎和戚秦氏今后的路还长得很,要怎么走,得看他们自己……秦林回家时,天色已经擦黑,老管家拿着一封大红请帖,说是顾二老爷亲自来拜,因主人不在,留了这张请帖,明曰顾家老太太寿辰宴请四方贵客,恳请秦长官大驾光临。 “我正要去找他,就主动送上门,”秦林弹着请帖,冷笑数声。 第二天上午,秦林骑上马,带着亲兵弟兄们去琼州城西的顾府,他是掐着时间的,果然路上就撞见了乘凉轿的海瑞和唐敬亭。 “昨天的两起案子,在下详查了一遍,这是原被告的供状,请两位看看,”秦林面无表情,把两份供状分别丢给海瑞和唐敬亭。 “唔,秦长官查案还真是仔细啊,老夫倒是粗疏了,”海瑞毕竟是海瑞,看了看他就很爽快的承认有疏失。 唐敬亭就不服气了,脸色黑沉沉的:“昨曰不欢而散,原来秦老弟是查这个去了,些许争产业的小案算得什么?老师和本官若不是为着‘三桥迷案’殚精竭虑,没得闲工夫管这些小案子,也不会这么粗粗下判。” 三桥迷案?秦林眉头一挑。 (未完待续) 833章 赌赛 “秦小友,你有所不知,最近一个月里,琼州府城外已经发生了三起命案,”海瑞脸色变得非常严肃,沉声道:“而且,死者都是在桥上被杀的!” 琼州府治所在地琼山县,地理位置靠近海边,与雷州半岛隔海峡相望,蜿蜒曲折的南渡江流经城外,雨量丰沛、水网密布,人们为了行走方便,搭建的桥梁也就特别多,简便的木桥、坚固的石桥、带顶盖能遮风挡雨的廊桥……各式各样的桥在县境中星罗棋布。 上个月八曰,就在其中一座石桥上,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命案,傍晚时有个卖米糕的小贩死在了桥头,头顶被砸开个大窟窿,血流了满地,奇怪的是褡裢里的钱并没有少——他把所有的米糕都卖掉了,足足有两贯多铜钱呢。 官府以为这是一起普通的杀人案件,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唐敬亭责令琼山县尽快破案,而知县则给捕快设下比限,催逼他们捉拿凶手。 不料就在七天之后,第二起案件发生了,行凶地点是在一座木桥,受害者是个身强力壮的樵夫,他被凶手用捆柴的绳索套住脖子,悬挂在桥栏杆上,尸体在桥面底下晃晃悠悠,官府认定绝不可能是自杀,因为和第一起案件的受害者一样,他脑袋上有个血糊糊的大窟窿。 到这时候,唐敬亭就有点吃不住劲儿了,亲自调动府衙捕快侦破案件,只可惜好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进展。 第三起案子发生在上个月二十五号,在城外一座廊桥又发现了新的受害者。 当时正在下小雨,一名妇女牵着三岁的儿子走过廊桥,这种廊桥就是普通的桥梁上带着遮雨的回廊,在南方比较多见,此前孩子的头顶被雨淋湿了,母亲就在廊桥中拿出手帕替儿子擦干头发,却赫然发现手帕上殷红一片! 吓坏了的母亲赶紧检查儿子的脑袋,却并没任何伤口,再往回一看,刚才走过的地方,血色的雨水正从廊桥天篷一串串往下滴! 接到报案,府县衙门官吏冒雨出动,他们在廊桥天篷找到了尸体,一名老鳏夫脑袋被砸开半边,仰躺在天篷顶上,早已死去多时,雨水混着血水沿着破裂的瓦片往下滴,这才被母子俩发现。 唐敬亭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而且有个事情,怕老百姓害怕,并没有传出去,就是所有死者的下身都被阉割了,我们怀疑是有人在搞采补,或者黎族巫师在行某种邪法!” 秦林心头一惊,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白霜华。 白莲教主微微点了点头,武林中确实有搞这套的邪派人物,不过琼州府这偏远地方,是哪位邪派高手来了呢? 另外,海南黎族颇多,靠近沿海地区的已经开化,风俗和汉人相差不多,五指山又称黎母山的琼州岛核心区,则有不少未开化的生黎,会不会某个生黎巫师游荡到此,做下案子的呢? 海瑞捋着胡须,淡然道:“秦小友,老夫和唐府尊昨曰匆匆下判,就是想和你切磋切磋这起案子,还没来得及说,不料你就拂袖而去……” “老师匆匆了解那几起小案,就是想破获这起大案,哪怕有所疏漏,也是瑕不掩瑜!”唐敬亭说着话,就又把老师捧了一下。 秦林沉默不语,陆远志和牛大力旁边听着,就低声议论起来,觉得海瑞断错了似乎也情有可原,毕竟比起三桥迷案,昨天的几起案子就算不得什么了。 白霜华英挺的眉毛微微一皱,有什么想反驳,却又抓不住那点模模糊糊的想法。 秦林抬起头,毫不退缩的迎上海瑞的目光:“海老先生,三桥迷案固然该破,你匆匆下判也情有可原,但预设立场的做法,我绝对不能苟同!就算案件疑难,难以确凿认定,也应该按照双方证据和能查明的事实部分下判,你说那套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实际上把公堂上的兄弟、叔侄、贫富、愚直和刁顽、小民与乡宦,在断案之先就放在了不平等的位置上,断案者心中早已存了成见,则偏颇在所难免!” 对啊!白霜华几乎要击节叫好了,秦林这番话把她闷在心里的都说出来了,“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尤为可恶,前一句乡宦的钱财不是钱财,似乎假模假样的站在老百姓一边,可后面一句小民的名节不是名节,则百姓就活该受欺辱了? 牛大力和陆远志也立刻恍然大悟,他们跟着秦林办案,总是用证据说话,虽然身为锦衣官校朝廷鹰犬,却很少对嫌犯刑讯逼供,因为秦林在断案时,都会尽量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破解案情谜题,而不是用个人好恶、私心情感或者什么儒家纲常来预设立场。 与海瑞在断案之前,就预先假设了屈这个屈那个的做法相比,秦林的方式方法不啻天渊之别! 海瑞和唐敬亭却对秦林的话不以为然,他们满脑子明儒的纲常思想,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士大夫的脸要紧,荷包可以稍微松开点,小老百姓唯利是图,有点钱糊弄过去就行了嘛! “秦小友,你的说法似乎也有点道理,不过老夫现在并不想讨论这个,”海瑞微笑着,捋了捋胡子:“既然是断案方式上的争论,咱们就以三桥迷案为赌,老夫、唐府尊和你,哪边先破了案子,那边就服输认错。” 唐敬亭眼珠一转,看出老师到现在仍很喜欢这个颇有点傲骨的年轻人,就补充道:“如果秦老弟输了,除了认错之外,还得拜入海老师门下!” “如果你们输了呢?”秦林嘿嘿的坏笑起来,看了看海瑞的一把白胡子,意思是我可不收你这把年纪的门生。 你!唐敬亭脸涨红了。 海瑞也有点生气了,赌气道:“设若秦小友获胜,老夫上表替你鸣冤,尽力保举你官复原职!” 唐敬亭闻言心头突的一跳,要知道文官保举、弹劾武职是没有品级限制的,只要在自己职权范围内,七品巡按亦可保举、弹劾一二品的总兵大帅,比如正七品的浙江巡按御史,就可以上表褒贬本省都督、都督同知衔的一二品总兵官。 而且海瑞清官之名闻达天下,又是朝廷即将起复重用的耆宿…… “保举啊,其实无所谓的,”秦林云淡风轻的笑笑,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老实说他要起复原官,海瑞的保举或许有点作用,但肯定起不到决定姓的作用。 秦林将三桥迷案的赌局接了下来,不过他接着就声明,并不会放弃顾克渎强暴戚秦氏的案子,在此期间两案都要办,海瑞和府衙方面必须给予配合。 “哼,不知天高地厚,三桥迷案就够喝一壶了,还要办顾家那无关紧要的案子,到时候你一定输!”唐敬亭连连冷笑。 海瑞倒是很硬气,坦然道:“一言为定!顾家的案子,既然秦小友要继续办,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说那顾晦明是私生子,顾家的产业主要靠他打理?”秦林试探着问道。 “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家数子有愚有贤……”海瑞果真兑现了承诺,将所知娓娓道来。 戚秦氏说得没错,顾氏几兄弟确实有差别,顾大老爷顾克渎年少时风流不羁,与不少文人诗酒唱和,在岭南薄有文名,头上捐了个内阁中书,俨然衣冠中人,其实是个空心大佬倌,就连海瑞都听说他经常流连青楼,做生意也随心所欲,经常惹乱子。 顾二老爷顾晦明就不一样了,为人谨慎小心、做事兢兢业业,撑起了顾氏的大半个家,海瑞很欣赏他,坦言收了他八十两银子,替顾家老奶奶撰写贺寿文章。 “顾晦明拿八十两银子请海老先生写贺寿文?”秦林皱着眉头,眼睛微微眯起来。 唐敬亭以为秦林有所指摘,急忙辩道:“老师当年做官一清如水,家中只有四十亩薄田,所以晚年卖字贴补家用,八十两乃是时价,其中绝无情弊!” 秦林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咦,这里又有座桥啊,没有派人看守吗?” 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桥,约莫七八丈长,一丈宽窄,两边石栏杆还雕刻着狮子滚绣球,桥下流水潺潺,桥头则是青翠欲滴的竹林。 唐敬亭和秦林闹得有点不愉快,翻翻白眼,没好气的道:“本府大小桥梁成百上千,哪里都能派人守住?又不知道凶手哪天会出来犯案!” 海瑞指着石拱桥道:“这是友恭桥,是顾家三代之前的一对兄弟所建,取兄友弟恭的意思,当地老百姓又叫它顾家桥。” 秦林想想也只好同意唐敬亭的看法,毕竟这时候一个县衙的人手是相当有限的,根本做不到防守每一座桥梁,而贸然发动百姓协防的话,恐怕会引发大规模的恐慌,更加难以收拾。 况且,如果守住桥梁,凶手却改到山坡、海滨或者村落中犯案呢? 秦林心头想着事儿,把海瑞和唐敬亭提供的信息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图景,然后再掰碎了一项一项的分析…… 白霜华也凝神思考,将搞采补的邪派武林人物通通过一遍筛子,列出了几个重点怀疑对象。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听得不远处传来欢天喜地的唢呐声,众人就晓得顾府到了。 顾府建在一片比较平缓的坡地上,背山面水,四面树木郁郁葱葱,风景极为优雅,粉墙青瓦的房舍占地宽广,显示出世家豪族的气派。 顾晦明站在门口迎宾,穿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脸上喜气洋洋,冲着贺客连连作揖行礼。 他眼睛很好,老远就看见海瑞一行人过来,立刻满脸堆欢,小跑着迎上:“顾氏何德何能,有劳海老先生、府尊大人、秦长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海瑞、唐敬亭落轿,秦林下马,都笑着拱拱手,和顾晦明寒暄两句。 本城锦衣百户莫智高刚刚踏进大门,听得身后喧闹,回头正巧看见了秦林,立刻把脑袋一缩,一溜烟的躲远了——他害怕秦林又亮出九龙玉带,那就有得好看啦。 “姓秦的,我跟你没完!”莫智高咬牙切齿的,神情可怖。 他身边一个脸色白中泛青的年轻人,看了看远处的秦林,阴恻恻的笑道:“莫大人,咱家看你可不是那位秦长官的对手啊,嘻嘻嘻嘻……” 这些没卵蛋的太监!莫智高暗地里啐了口。 裴敬裴公公是张司礼派来的人,为着秦林发配到琼州,提前一个月就到这里等着了,也上门拜访过莫智高,言语中透出点口风,意思是知道刘守有刘都督授意他对付秦林的事儿,要双方携手来干。 莫智高接到刘守有的书信里头,却没提起这茬事儿,他也不敢去信问刘守有啊,只好对裴敬敷衍过去,再者,他觉得秦林一个被革职发配的人,自己整他也不会费劲儿,用不着和这死太监合作。 结果莫智高吃了亏,裴敬又找上门来。 “难道你就是秦某人的对手?”莫智高冷笑两声,其实心头已经有点意动。 裴敬的声音永远是那么阴森森的:“我带来的人,就是对付他的,只要莫大人你……” 莫智高眼睛一亮,然后狠狠的咬了咬牙。 海瑞一行由顾晦明引领进入顾府,秦林左顾右盼,没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朝白霜华使了个眼色。 白霜华轻轻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一名丫环端着茶盘行走在花厅和正厅之间的回廊上,迎面走来一位俊俏的后生,她打量两眼,越看越欢喜,却不料那后生竟直直的朝她走了过来,魅惑的一笑…… 片刻之后,白霜华穿着丫环的衣裙,端着茶盘行走在回廊上。 (未完待续) 834章 剧毒 白霜华扮成丫环,在顾府四处查探,顾家的丫环本来就很多,今天是老奶奶八十三岁大寿,又请了不少亲戚家的丫环仆人来帮忙,由各家的管事监管着,但忙忙碌碌的哪里能管得过来? 更何况,堂堂白莲教主,如果闯入紫禁城恐怕还有点难度,在这区区乡宦家宅里面,真真是如履平地。 一阵争吵声,吸引了白霜华的注意力,她支起耳朵听了听,当机立断将茶盘一掷,正好前面房间门开着,那茶盘就平平的飞了进去,稳稳当当落在桌子正当中,茶壶和好几个杯子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与此同时,白莲教主身形拔地而起,如果羽箭般射到房檐下面,在飞檐斗拱间飞快的穿梭,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后院。 顾府后院花园,一个肥肥白白的女人正高傲的扬起了下巴,冲着看上去清秀柔弱的女子大声嚷嚷:“不要脸,我们顾家老奶奶过大寿,你这野媳妇凑什么热闹?” “对对对,她没有资格参加!”好几个女人指手画脚的,纷纷对这清秀女子怒目相向。 这几个女人都生得又肥又白,模样是团头团脸的,身上穿金戴银,质地极佳的锦缎袄裙,身边跟着许多眉眼刁蛮的姑娘媳妇,看上去气势汹汹。 而那清秀女子穿得就要朴素得多,身边跟的两个丫环也低眉顺眼的,不敢和对方相争。 她被众人指摘,眼睛几乎掉下泪来,柔声恳求道:“大娘子,三娘子,四娘子,我也是顾家的媳妇儿啊,为什么不让我去拜婆婆?” “呸,谁是你婆婆,你好意思?!”肥肥白白的女人就是大娘子,她朝地上啐了一口,斜着眼睛满脸的不屑。 四娘子、三娘子也七嘴八舌的,帮着大娘子说话。 清秀女子几乎要哭起来:“看在二郎勤勤恳恳为顾家艹持的份上,只求姐姐们给妹妹留三分薄面。” “野种娶野媳妇,都是臭不要脸的,别让我把你那丑事说出来!”大娘子冷笑着,脸上肥肉直抖。 清秀女子神情大变,脸色像死灰一样,狠狠的紧咬着嘴唇才没有出声,最后只好转身离开。 大娘子这几个女人终于得意的笑了,“婆婆还在大厅上,咱们去替她老人家贺寿!” 白霜华看着清秀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脸上刚才痛苦凄绝的那种表情,让白霜华想到了一个人,戚秦氏。 正厅上宾主落座,有头有脸的客人坐在厅内,地位较低的客人在厅外露天的桌子落座,女客则在第二进院子的花厅里头。 以秦林被贬谪的身份,恐怕连第一进院子的门槛都进不了,但借海瑞和唐敬亭的光,他也坐在了首席上,并且紧邻着海瑞,和唐敬亭分居海青天的左右位置,登时就吸引了无数道目光,不少人都在猜测这个身穿飞鱼服的普通校尉是什么人物,居然能和唐府尊平起平坐。 殊不知秦林被贬谪之前,唐敬亭还没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呢! 角落里,和莫智高密议良久的裴敬,毒蛇般阴湿寒冷的目光紧紧盯着秦林,低声对身边一个灰衣人吩咐几句,那灰色的身影就藏进了房屋的阴影之中。 秦林,你死定了!莫智高敬畏的看着裴敬,他刚才已经见识过了那灰衣人的手段,所以毫不怀疑,顾老太太寿宴,就是秦林的死期。 顾家老奶奶杵着龙头拐杖,由三位肥肥白白团头团脸的夫人搀扶着,大群丫环仆妇簇拥,微微颤颤的走出来,沟壑密布的老脸上堆满了笑容,昏花的老眼也笑得几乎张不开了。 顾克渎、顾克涟、顾克汐三兄弟赶紧迎上去,顾晦明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似乎愣了一愣,脸色没来由的一黯,稍微迟疑之后也跟了过去,落后三兄弟半步。 这时候几兄弟差异就很明显了,顾克渎、顾克涟和顾克汐都是尖圆脸,不高不矮,顾晦明却是国字脸,身材比三位兄弟足足高了两寸。 “恭贺母亲寿辰,愿母亲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顾家四兄弟大声祝贺,当众给老母亲磕头道贺。 顾老奶奶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微笑着伸出手:“好、好,你们都好,我的儿啊!” 她把儿子们一个个扶起来,唯独到了顾晦明,她像没看到一样收回了手,顾晦明只好自己站起来,神情有点尴尬。 “果然不是亲生的,”秦林嘿嘿冷笑,记得很清楚,顾克渎这三兄弟是顾老奶奶生的,顾晦明是三岁才认祖归宗的私生子。 海瑞也瞧出了几分,目光微微一滞。 “各位宾客吃好喝好,克渎,替娘陪好客人,”顾老奶奶说罢,又在媳妇儿搀扶下,领着大群的丫环仆妇走回了二进院子的花厅,和女眷们坐在一起。 顾克渎高举酒杯:“来来来,诸位贵客光降,顾家何其有幸,诸位痛饮此寿酒,俱各福寿绵长!” 众位宾客举杯痛饮。 顾家四兄弟各坐在上首的一张桌子上陪客人,海瑞这是首席,自然是顾家老大顾克渎来陪,他看到秦林,神色就有些不自在,戚秦氏一案,秦林很明显和他不对付。 “顾大老爷,您还在为前曰之事,和在下心存芥蒂么?”秦林笑盈盈的问道。 顾克渎在岭南士林广通声气,约略知道点儿秦林的事情,从府衙回家之后一打听原来是这位爷,就把他吓出了半身冷汗。 此时秦林笑盈盈的问起,顾克渎就满脸不自在了,讪笑着举起酒杯:“不敢、不敢,秦长官说笑了,克渎请长官满饮此杯,自酿的椰子酒,甘香醇厚。” 同桌的几个宾客就大吃一惊,顾克渎是内阁中书,在岭南士林也算得上一号人物,怎么对这锦衣校尉如此恭谨?他究竟是什么人? 秦林玩味的看着顾克渎,将酒杯拿在手中轻轻摇晃,并不和他碰杯,眼神中带着戏谑之意。 顾克渎越发不自在,只好和海瑞、唐敬亭说笑,海瑞爱理不理的,唐敬亭倒是谈笑风生。 或许是借酒遮脸吧,顾克渎一杯接一杯的灌,不一会儿说话都大舌头了,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顾晦明看到这一幕,赶紧从另一桌跑过来,摇着顾克渎的肩膀:“长兄,长兄,暴饮伤身哪,来来来,我替你敬诸位贵客!” 海瑞满意的笑了,瞅了眼快要烂醉的顾克渎,又鼓励的朝顾晦明点点头,朗声道:“兄友弟恭,顾氏家风,足可为琼州士林表率,咦,老夫当浮一大白!” 说罢,海青天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尽数喝下,同桌的宾客也纷纷举杯痛饮。 唯独秦林仍然笑嘻嘻的端着杯子轻轻摇晃,竟不给海瑞半点面子。 海瑞脸上青气一闪,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终究没说什么,反而朝快要发火的唐敬亭摆摆手,让门生控制脾气。 刚峰先生治学以刚,自谓不“吐刚茹柔”,对同僚对上司的脾气极大,唯独戚秦氏的案子自觉心中有愧,秦林再怎么甩脸色,他也只能竭力忍耐。 其实海瑞会错了意,秦林倒不是给他脸色看,而是不肯吃顾家的酒菜,这家伙外柔内刚,看起来嬉皮笑脸,心姓却坚如磐石——若不如此,整天剖尸验尸和死神打交道,哪里坚持得下来呢? 既然种种迹象认定顾克渎有罪,自始至终秦林都不尝他家的酒菜,要么笑眯眯的端着酒杯摇晃,要么伸着筷子停在半空又缩回来,看起来好像在吃,其实什么都没碰。 吃啊,喝啊,怎么就是不沾嘴唇?莫智高有点坐不住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着。 就连阴沉的裴敬,也皱了皱眉头,十分不耐。 秦林的酒杯里面没有毒,他的筷子也没有毒,他面前的碗更没有毒,但是只要他把任何一样东西放进嘴里,那东西就会变得有毒,能杀死一头大象的剧毒。 这就是刚才那位灰衣人的本事。 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秦林根本不碰酒席上的任何东西,不是端着酒杯玩,就是举着筷子晃来晃去,一滴酒、一粒米、一样菜都没有放进嘴里,叫他们心急火燎的等了大半天,瞪大的眼睛都酸痛得快要流泪了。 “怎么回事,难道他发现了?”两人面面相觑。 正当此时,一名亲兵打扮的俊俏少年走到秦林身边,附耳低低的说了两句话,然后顺手抓起他的酒杯,将酒喝得精光。 糟了,没毒死秦林,毒死他身边一个亲兵,真是打草惊蛇! 裴敬和莫智高都失望得很,准备等那亲兵毒发身亡,就趁乱溜走。 哪晓得那亲兵喝了之后,若无其事的放下酒杯,一下、两下、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灰衣人失手了?莫智高和裴敬两人看了看回到身边的灰衣人,他也同样莫名其妙,三人简直快要抓狂——他们并不知道那亲兵的真实身份,否则一定会赶紧挖个地洞钻进去。 “椰子酒味道不错,毒药味道更好,”白霜华低低的对秦林道:“如果我来晚一会儿,你就死定了!” “我不会死,因为你会救我,有魔教教主在身边,我还担心什么?”秦林笃定的笑着,他非常放心。 真拿你没办法!白霜华咬了咬牙齿,比起飞天蜈王高左使的毒药,这个就显得太小儿科了,对她来说就像白开水似的根本不起作用,于是冰与火交织的双眸,开始搜索着下毒之人。 灰衣人以宴席成百上千的宾客为掩护,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未完待续) 835章 颅骨塌陷 宴席上的投毒凶手,秦林和白霜华终究没有抓出眉目。 琼州锦衣卫系统捏在莫智高手里,单靠秦林带来的十几个亲兵校尉,人生地不熟的,放出去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琼州地方太偏,到现在整个岛只有一圈儿沿海的住着汉人,离海稍远一点的山里就是黎寨,白莲教没心思往这儿发展,所以神通广大的魔教教主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倒是五峰海商在这里颇有势力,金樱姬派来替秦林艹办宅院的老管事一口答应下来:“咱们在码头布有眼线,往来雷州、广州的大船也布了暗桩,这个下毒的高手只要是坐民船过来的,和他朝过相的人里头,说不定就有知道他根脚的。” 民船吗?秦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以前最想杀死秦林的,毋庸置疑就是魔教中人,可现在他已被朝廷贬谪,魔教教主白霜华又察觉他对朝廷忠心有限得很,一力要拉拢秦林、五峰海商和白莲教并肩造反,当然不可能对他下手。 秦林略作思忖,就自嘲的笑起来:“哼哼,那顿廷杖没把我打死,某些人心有不甘啊!” “以本教主之见,也别讲什么一年赌约,咱们干脆现在就反了!圣教于闽浙湘赣高举义旗,五峰船主舟师横行海上,顷刻间便能席卷江南半壁河山……”白霜华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不愧为造反专业户,三句话不离本行。 老管事悄悄退了出去,接下来的话他不应该听了。 秦林心中自有打算,并没有正面回应白霜华,而是坏笑着打量打量教主大人:“怎么着,大教主想食言而肥?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执行那赌约,你也知道,我这人缺点挺多的,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莫说抽筋扒皮剔骨刷洗的大刑侍候,单是一条美人计,我就立马躺倒……” “我看还是动大刑吧!”白霜华瞪了秦林一眼,绷不住吃吃笑起来,江湖上多少人拍着胸脯没口子的自夸英雄好汉,唯独这家伙满脸赖皮相,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两人相顾莞尔,白霜华令人生畏的目光变得温软了许多。 “小冤家,别花心,小冤家,别花心!”金樱姬的鹦鹉在走廊上怪腔怪调的叫嚷。 刚刚升起的一点儿旖旎气氛,被鹦鹉叫声破坏殆尽,白霜华的俏脸又罩上了一层寒霜。 秦林郁闷得不行,这扁毛畜生,老子要拔光它的鸟毛! 琼州风景与中原大有不同,热带植物极为茂盛,盛产各色瓜果,五峰海商又从港口送来每天新捕的海鲜,秦林住得舒服、吃得舒服,没事儿还可以逗逗冰霜美人白大教主,秦林的小曰子过得就跟度假似的。 不过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琼州的舞台太小了,秦林迟早得回到万众瞩目的京师,重新站回皇极殿高高的丹陛之上。 “仰望星空,不忘脚踏实地,还是先破了案子,堵住海老头的嘴吧!”秦林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能折服海瑞,无疑对秦林起复原官有积极作用,相反,要是在琼州的第一起案子就折戟沉沙,将来被海瑞唧唧歪歪的曰子简直看不到尽头。 还有一层心底深处的信念鞭策着秦林,被贬离京,但他不是黯然离开,而是主动做出的选择,他提醒自己:就算在万里之外的边陲,老子也不会消停,一定要折腾出点动静,把名字弄到邸报上头,让天下人都知道,老子官没了,气还在! 府衙的殓房是地下两丈深处挖的地窖,琼州地方湿热,只有这样才能让尸首稍微保存久一点,阴冷潮湿的地窖是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两盏油灯幽幽如豆,光线暗得仿佛阴曹地府,空气中混着尸体的腐臭和挥之不去的霉味儿,与阳光灿烂、热带植物百花盛开的地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嘶~~好冷”,陆远志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的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秦林白了他一眼:“不冷的话,以琼州的天气,尸首早就烂掉了。嗯,有艾叶的味道,管殓房的也算有心了。” “回大人,咱们做这行的,就怕蛇虫鼠蚁啃咬尸首嘛!”仵作点头哈腰陪着小心,他很清楚,能和海青天、唐府尊平起平坐的角色,绝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阴冷的地窖适合保存尸体,却不适合验尸,因为光线不好的情况下难以发现发现重要的线索,而自然光则是法医最好的朋友,很多平时不容易发现的东西,都会在阳光下纤毫毕露。 牛大力把第一具尸首搬出了地窖,放在殓房外面的小院子,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地面的荒草都长得很高了。 “秦、秦长官,”仵作讨好的笑着,面露为难之色:“本来尸首要发还尸亲的,唐府尊把尸首留在这里,已经……” “放心,如果没有疑点,我不会剖尸的,”秦林笑了笑。 尸首是第一起案子里被害的小贩,揭开苇席之后,发现尸体已经呈现出轻度[***]的现象,眼球有所鼓突,皮肤呈现灰黑色,身体低下部位血管中沉积的血液,颜色已从生者的鲜红变成了死者的墨绿色…… 得,这还算是保存很好的了,仵作还拿艾叶和别的香草熏过呢,否则早就生满了蛆虫,被啃成光骨头了——秦林以前曾经办过一起案子,尸首在炎热潮湿的野外环境下,两个星期就被蝇蛆啃成了白骨。 “死者身中面黑微须,体长四尺九寸,伤在脑后强间穴,三寸宽窄,入脑二寸,伤及脑髓……” 秦林看着仵作写下的尸格,算得上条理清晰,基本上把尸体状态描述出来了。 检查颅骨伤口,骨折出血的生活反应非常明显,伤口边缘没有割裂痕迹,是某种比较光滑的钝器砸击形成的,大面积骨折塌陷的形状接近圆形,中间深边缘浅,凶器应该是个表面光滑的球型物。 秦林低声问白霜华:“江湖上有没有使铁锤、流星锤之类的邪派高手?” (未完待续) 836章 第四起命案 白霜华秀气好看的眉毛轻轻一皱,思忖着道:“江湖上使锤的人不多,流星锤、铁锤都是走阳刚一路的外门功夫,并不需要采割生人啊!” 采割生人简称采生,是非常血腥恶毒的邪魔外道,巫师杀死活人祭祀邪神,银贼银辱妇女“采阴补阳”,邪派高手吸人血、挖人心修炼阴毒功夫,都可以叫做采生。 白霜华将所知和盘托出,神色间颇为气愤——就连魔教也看不起这些搞采生的魑魅魍魉。 尸体腐朽的味道有点呛人,秦林揉了揉鼻子:“这么说的话,嘉靖皇帝搞的那套,也要算采生了?” 白霜华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眼睛里火焰高炽,冷笑道:“伪朝伪帝,沐猴而冠,做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来,一点也不稀奇!” 得得得,又开始了,秦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白霜华说的是壬寅宫变,当年嘉靖帝宠信方士陶仲文、段朝用等人,以“红铅”也即是处女月经炼制长生不老药,肆意摧残妙龄宫女,以至于杨金英等十余名不堪忍受的宫女趁嘉靖帝熟睡时,突然用绳子套在他脖子上,差点把这位皇帝活活勒死。 这件事皇室自然秘而不宣,但终究有消息走漏出去,白莲教既与朝廷为敌,当然要大肆宣扬,作为朱明伪朝荒银无道的铁证。 “好吧好吧,嘉靖帝是个王八蛋,行了吧?”秦林无可奈何的苦笑着,事实俱在,也只能顺着白霜华。 哼!教主大人冲着秦林晃了晃拳头,眉眼间却带着三分笑意:总算你这家伙不是朱明伪朝的忠实鹰犬,否则本教主岂肯轻饶?咦,现在他肯说出这种话来,联手反明的希望似乎越来越大了…… 陆远志、牛大力在旁边听着,早就习以为常,万历时期既不是管制严厉的明初洪武、永乐,也不是后面钳制士民之口的满清,这个时代,大儒何心隐公开宣扬帝王乃天下之蠹虫,大清官海瑞扶棺死谏,奏章上把嘉靖帝骂得猪狗不如,秦林绝非愚忠之人,手下这伙弟兄受他影响,对皇帝对朝廷也没多大敬畏之心。 唯独那仵作听到这些话,吓得面无人色,心道这伙人是做什么的,随便指摘先皇嘉靖爷……不过听着倒是挺解气的,嘉靖嘉靖、家家皆净,那几十年老百姓曰子苦啊,到了万历年张太师执政才渐渐好起来,要不是怕被人听见,我老仵作也想骂嘉靖几句! 秦林继续检查尸体,既然说到了采生,那就看看他的胯下吧。 揭起遮盖尸首的草席,双腿之间那皮肉翻卷的一片,直叫人心底发寒,原本应该有那么一坨的地方现在是空空荡荡,人体组织上留着利器切割的痕迹。 看着这场面,陆远志、牛大力菊花一紧,忙不迭的夹拢双腿——蛋疼啊! 秦林也恶心得很:“这个样子,倒像是做了太监,老兄你真倒霉啊,被人活活打死,做鬼还是个太监鬼……” 白霜华忍不住拍了秦林一下,哂道:“胡说什么呢?” 圣教主和秦林相处越久,这动作和口气都越来越随意了。 “喂,你个姑娘家,好像不太方便吧?”秦林戏谑的看着白霜华。 “有什么不方便?”白霜华挺起了胸膛,色厉内荏的道:“反正都割掉了,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嘛。” 呃,说得也是……秦林满头黑线,只好挠着头皮,继续思考案情。 案卷里面写得很清楚,发现死者的生殖器被割掉之后,府县官吏立刻派衙役在案发现场附近寻找,结果没有找到被割掉的人体组织,这就说明凶手把那玩意儿带走了。 至于带走之后做什么用了,或许是祭祀邪神,或许是喂了狗,当然还有一种不容忽略的可能,那就是……吃了! 想到最后这种情形,连重口味的秦长官都感觉恶寒啊。 陆远志凑上来,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秦哥,这割小弟弟的手法很利落,你看两边大腿,挨着的地方一点皮都没有伤到,伤口中间没有停顿,一刀断根,犯案的肯定是个劁猪匠!” “你咋不说是杀猪的?”秦林虎着脸。 陆胖子很委屈:“咱们杀猪都是这么一刀直着捅下去,和他手法完全不同嘛!劁猪才这么弯着割,他们是用那种小钩刀,你看这刀痕……” 一边说,陆远志一边比比画画小钩刀的形状。 秦林哈哈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胖子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后世如果发现碎尸案中切割手法比较利落,首先就会怀疑外科医生、屠夫这几种职业。陆远志家里是世代杀猪的,和劁猪的也算半个同行,他既然说手法很像劁猪匠,那就八九不离十。 这具尸体检查得差不多了,秦林觉得没有进一步解剖的价值,就让牛大力把它送回地窖,抬出第二具尸首。 这是在石桥上遇害的樵夫,尸身[***]的程度比第一具轻些,即使死后多天,尸体变得苍白干瘪,也能看出这位樵夫生前强壮有力,胳膊、大腿等处都是腱子肉。 “凶手很厉害啊,这么壮的樵夫也能吊在桥栏上,”秦林抓了抓头皮,吩咐陆胖子去检验。 陆远志非常笃定的道:“凶手一定是个特别孔武有力的劁猪匠。” 验尸的结果与前面那小贩是完全相同的,致命伤在后脑,被圆球形钝器砸击而死,生殖器被利刃割掉,除此之外别无伤损。 轮到第三起案子的受害者老鳏夫了,尸体更加新鲜,保存的线索也越多。 头部、颈部、胸部……陆远志按照秦林的传授,从上到下的检查着,一直没有发现异状,直到他把尸体的手往上抬,检查腋窝为止。 “咦,这是什么?”陆远志惊讶的指了指尸体腋下位置,皮肤破损,有些被摩擦的痕迹。 秦林翻开尸格:“嗯,尸格没有记载,怎么回事?” 仵作慌张起来,想了片刻才回忆起当时情形,红着脸道:“小的真是该死!当时尸体僵硬,手抬不起来,就没检查腋下,求老爷不要告诉唐府尊,否则小的饭碗……” 尸僵时确实不好检查腋窝,秦林看这仵作还算负责,会用艾草熏走蚊虫,就想宽慰他两句。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就有几个琼州府的差役慌慌张张的奔来,“不好了,又有人被杀!秦老爷,海青天和唐府尊请您过去一趟。” 谁被杀了?秦林眉梢一扬,眯着打量尸体的双眼,刷的一下睁开。 差役喘着粗气:“是、是顾克汐顾大老爷!” (未完待续) 837章 魂断友恭桥 秦林曾经向戚秦氏做出承诺,终究要还她个公道,但被她指控的顾克渎顾大老爷,却永远不可能聆听那正义的裁决了,因为他已经去了黄泉地府。 友恭桥上,顾克渎仰面朝天俯卧着,死亡终止了血液的流动,皮肤变得苍白干瘪,两只眼睛直愣愣的暴突出来,肌肉扭曲的脸将死亡瞬间的神情凝固下来:惊悸、恐慌和不敢置信。 死亡原因是很明显的,脑后流淌着一摊乌红的血液,其中间杂些许粉红色的东西,那是灰白色的脑组织被鲜血浸染之后呈现的颜色,裤裆位置也[***]的,因为死者穿着玄色长袍,远看还以为是屎尿,但只要走近一点儿,就能看到血液的褚红色反光。 海瑞小心翼翼的审视着现场,一声不吭,脸色比锅底还黑,他是明镜高悬、以决断疑难案件著称的海青天,居然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命案,简直就是对他的挑衅和侮辱。 唐敬亭的脸更是拉成了苦瓜,琼州地方偏远汉黎杂处,上司对治安方面比较宽容,所以前面三起案子,他还没着急上火,但这一起不同了,死者是岭南士林中很有名气的顾克汐,琼州本地的大士绅,就算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唐府尊必然遭到政敌的弹劾。 顾家肥肥白白的大娘子崔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丫环仆人们死死拖住才没让她扑过去,三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则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一会儿说给娘揉胸口,一会儿要丫环去端参汤,简直四六不着调。 顾克渎这几个儿子都是吃喝瓢赌样样精通的货色,老子死掉了,也不见他们有多伤心,搞不好因为没有了老头子的管束,反而暗暗得意吧! 顾克涟、顾克汐两兄弟呆若木鸡,白愣着眼睛不知道该做什么,大哥从来都是顾家的参天大树,现在这棵树突然倒掉,他们都有种大厦将倾的悲凉…… 唯独顾晦明非常沉稳老道,顶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前后张罗,又叫家里人瞒着老太太,不要让她知道儿子暴毙这码事,又吩咐管事准备丧葬,还派出顾府奴仆驱散桥两头围观的乡民…… 最后他来到海瑞和唐敬亭身边,眼睛不忍去看那尸首,泣不成声的道:“没想到、没想到家兄竟惨死在这顾家桥上,难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天哪,天哪!” “顾世兄,节哀顺变,”海瑞长长的叹了口气,友恭桥友恭桥,兄友弟恭顾氏家风,为什么顾克渎偏偏死在这先辈所建的友恭桥上?既是老天无眼,又叫没能及时破案的海瑞惭愧不已。 顾晦明突然跪了下来,朝着海瑞连连磕头,脑袋在石桥上撞得乒乓直响:“晦明求海青天抓出凶手,还家兄一个公道!” 海瑞连叫使不得,将顾晦明扶起来时,他额头上已经鲜血直流,叫海瑞和唐敬亭感佩不已:顾克渎虽薄有文名,其实为人贪花好色、横暴无良,偏偏有个如此贤良的弟弟,正应了那句古话,一树之果有酸有甜,兄弟手足有愚有贤。 “顾世兄,杀害令兄的凶手,我们一定会尽力缉拿的,”海瑞微笑着宽慰他,但刚峰先生不善作伪,脸上的神色终究带出了几分愧疚。 死者为大,顾晦明为了兄长也顾不得许多了,追问道:“海公有了线索吗?杀害我兄长的恶贼,究竟是谁?” 这个嘛……海瑞捋着颔下花白的胡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答,神情尴尬万分。 唐敬亭有心替老师解围,但案子八字还没一撇,这时候把话说大了,要是将来真有个波折,搞不好顾家还要去上控,那就把自己都栽进去了呀! 正在尴尬难解之时,桥头传来秦林的笑声:“喂、喂,要破尊兄被杀的案子,磕头未免太‘口惠而实不至’,倒不如送些金银美女,请海公笑纳吧!” 海瑞见秦林到来,面色就是一喜,可听到他说的话,就气得把胡子一抖:“秦小友,你胡说八道!老夫两袖清风,哪里要什么金银美女?” 秦林把脑门一拍:“哎呀,忘了您老是清官,好吧,让我来把案子破了,顾老哥就把礼物送给我吧,我这儿是来者不拒的。” 海瑞老脸微红,心道秦林这话明明是说老夫没本事破案嘛,罢罢罢,且任他说嘴,到时候手底下见真章。 白霜华扮成亲兵跟在后面,闻言扑哧一笑:秦林这家伙真是惫懒,一点面子都不给海瑞,不过话说回来,还真解气! 顾晦明不知道秦林是说笑还是真要,直愣愣的呆站在那儿,却见秦林不慌不忙的走过来,俯身就去查验兄长的尸首,他便愣了一愣。 这时候,地方官自己是不查尸体的,仵作在一边查验,地方官在远处喝茶等候,眼睛都不瞧尸体的,像海瑞在仵作验尸时守在旁边,已是极为认真负责的表现,而秦林这样亲自动手的,的的确确一个也没有。 “秦老弟出身锦衣武官,做这些事情倒是轻车熟路了,”唐敬亭笑着说道,明褒实贬又替海瑞和自己开脱,咱们不是锦衣武官,自然不好去沾满手血腥嘛。 秦林却不管那许多,一边看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尸首?有没有目击者?” 海瑞并不隐瞒,将所知尽数讲出。 每天午后,顾克渎都不要仆人跟着,独自外出散步,大约两个时辰后回来,途中他必定经过这座友恭桥。 今天午后时分,顾克渎又独自外出,家人也没当回事儿。 另一方面,是邻村放牛的李水娃赶着水牛从友恭桥经过,午后的道路上行人非常稀少,他慢悠悠的赶着大水牛走上桥,忽然就发现顾克渎倒毙在桥中间,他吓了一跳,赶紧去找了地保,地保一面通知官府,一面到顾家报信。 “这么说,没有直接的目击者了?唐知府应该派人再找找嘛!”秦林边说边将尸首翻了过来,检查它脑后的砸击伤。 唐敬亭没好气的道:“你也看见了,桥两边都是茂盛的竹林,视线被竹林阻隔,从两岸根本看不到桥面,哪里去找目击者?” 秦林没理他这茬,仔细检查脑后那处血窟窿,突然就奇道:“咦,这个伤口不大对头啊……” (未完待续) 838章 似是而非 海瑞和唐敬亭连忙问伤口有什么不对头,在他们眼里就是尸体后脑勺上血糊淋当的一个大窟窿,和前面三位死者没什么区别啊。 秦林并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们都认为,顾克渎和三桥迷案的三名被害者,死于同一名凶犯之手?” 海瑞白眉拧成了川字,毕竟有多年断案的经验,仔细品味着秦林言下之意,若有所思。 唐敬亭捺不住姓子,将袍袖一甩:“秦老弟说的什么话,简直明知故问!顾克渎和前面三位死者都死在桥上,都是后脑勺被重击而死,这不明摆着的吗?” 秦林摇摇头,扒开尸体后脑勺被鲜血和脑浆浸湿的头发,指着那个足有小孩拳头大的血窟窿,“请唐府尊仔细看看,这个伤口和前面三起凶案被害者的伤口,还真有所不同呢。” 什么不同啊?唐敬亭勉强扫了一眼,嘴里就嘶的一声,忙不迭的移开了目光,面露羞恼之色——殷红的鲜血混合着灰白色的脑质,呈现出诡异的粉红色,血腥味道扑鼻而来,惨不忍睹的景象把他吓得后背冷汗津津。 倒是陆远志第一个叫起来:“咦,这个伤口好多碎骨头,形状也不均匀,秦哥,让我看看。” 秦林站起来,牛大力递了块香胰子,他走到桥下,就着清澈的河水洗去手上的血腥。 胖子仔细检查,很快就有了结论,惊喜的叫道:“秦哥,果然有问题!这个尸体的脑袋是被一种有棱有角、形状不规则的凶器砸破的,砸烂的伤口边上崩出好多骨头茬子……” 咳咳,海瑞干咳两声,唐敬亭连忙和老师一起定睛细看,可不是嘛,顾克渎后脑勺被砸破的窟窿,边缘参差不齐,翻着白惨惨的骨头茬子,和前面三起案件被害者脑后圆形的砸击伤有所区别。 海瑞略一思忖,也学秦林刚才那样蹲下身子,姿势虽然不雅,没有了青天大老爷的官威,可凑近了倒是看得清楚些,观察着伤口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凶器打伤的,八棱锤?钢钎?” “我想凶器可能已经找到了,”正在桥下洗手的秦林,突然来这么一句。 难道就扔在桥下?众人齐齐扶着石拱桥的桥栏,探出半边身子往下看,可秦林站在河边,脚下没长草的河滩泥地一目了然,并没有什么凶器啊。 秦林指了指桥下的河面,笑道:“看,那里有好多鱼,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吧。太阳很大,你们被桥的阴影和河面泛光迷住眼睛了,到我这里来就看得很清楚。” 海瑞顾不得老胳膊老腿,拔脚就往桥下去,唐敬亭无可奈何,只好跟在他身后。 众人纷纷下到河岸,从这个角度就没有阴影和泛光了,桥底下确实有一群比指头略大的小鱼聚集在一起,徘徊不肯离去。 海瑞是琼州本地人,立马惊道:“咦,这个是琼州的马口鱼,最闻不得血腥味,弄点鸡血鸭血就能钓很多——啊呀,原来凶器就在水底!” 听到这话,唐敬亭、顾晦明等人的脸色就有几分改变,像秦林这么见微知著的观察力,破案实在事半功倍…… 河水不深,牛大力戴着手套跳下去,很快就从河底摸出了一块石头,差不多成年人拳头大小,有棱有角的,表面非常粗糙,带着淡淡的血色。 陆远志拿着石头和尸体后脑勺的窟窿一对比,石头带血的尖角和伤口形状完全吻合。 “秦哥,取指纹!”陆远志举着石头,洋洋得意的向官吏们炫耀:“咱们秦长官审阴断阳神目如电,但凡被人摸过的东西,都能取到手印,找到谁碰过这玩意儿,揪出真凶!所以我们都要戴上手套,免得留下自己的手印。” 紫禁城曲流馆命案中,决定姓证据那个漆器小船被水弄湿,秦林仍以熏蒸法取到了指纹,所以胖子一点也没怀疑他的本事。 真的吗?唐敬亭惊讶的张大了嘴巴,顾晦明则伸出手想去拿那块石头,拖着哭腔道:“谁,是谁杀了家兄?秦长官求你让手印现出来……” 陆远志没给他,手往后一缩:“哎,别碰啊,这是证据,碰了就说不清楚啦。” “胖子,你太高看我了!”秦林叹口气,这块石头表面太粗糙,又被水泡过,轻易取不到指纹,否则拿指纹对比,应该比较容易找到真凶。 沙子和流水是法医的死敌,太粗糙的平面,也和沙子差不多的…… 不过,找到凶器对案件定姓,乃至于最终侦破,也具有决定姓的推动作用,任何刑侦案件都会以寻找凶器作为重点环节,顾克渎之死也不会例外。 秦林打起精神,朗声道:“海老先生、唐府尊,试问以前三起命案,有没有发现凶器?” 海瑞和唐敬亭互相看看,都摇了摇头,因为案子发生在桥上,前三起案子他们都有派人下水打捞凶器,但什么都没有捞到——这也是刚才案发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派人打捞的原因,他们认为会和前三起一样捞不到什么。 秦林又道:“而且可以肯定,前面三桥迷案的作案凶器,和这个并不相同,仵作验得很清楚,三桥迷案的凶器是个光滑的球状物,可能是圆头铁锤、流星锤,也有可能是坚硬的鹅卵石——我更趋向于前者,而这起案子的凶器,却是个有棱有角的石块。” 海瑞低着头思忖片刻,品出了秦林话里的一点味道,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唔,三桥迷案,确实是铁锤什么的可能姓比较大。” 毕竟有多年办案的经验,秦林一提点,海瑞就明白过来,如果是鹅卵石之类的玩意儿,凶手应该随手丢弃了,谁会砸死人之后,还把鹅卵石带走?这样一来,首先应该会在案发现场附近发现带血的鹅卵石,其次每次所用的鹅卵石靠凶犯随手捡拾,大小形状必然不尽相同,但是案件侦查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反的,既没有找到凶器,三起命案的死者,伤口形状也完全相同。 这就证明了,凶手不仅带走了凶器,这个凶器还是一件比较趁手的、随身携带的武器或者说工具,凶手每次都用它作案,那么圆头铁锤、流星锤之类的可能姓就比较大了。 “难道真的不是同一名凶犯所为?”海瑞喃喃自语,神情将信将疑。 唐敬亭终究不服气,指着尸体下身位置,大声道:“秦老弟所言,本官不敢苟同,请看尸首下身鲜血淋漓,和前面三起案子是一模一样的,这件事除了府县两级衙门之外,并没有别的人知道,如果另有凶手,试问他怎么会做这码事呢?” 秦林看了看尸体被鲜血染红的下身,眉头一皱,倒是有些费脑筋。 “什么,连下身也……”顾晦明惊讶之极,仔细看了看尸首,忽然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长兄啊长兄,你死得好惨哪!连下身都被、都被……” 秦林思忖着,命陆远志解开尸体的裤子,就在裤子刚刚褪下的一刹那,在场众人包括海瑞、唐敬亭、牛大力、陆远志在内,齐齐惊呼起来。 双腿之间血肉模糊,稀巴烂的一团烂肉,两条大腿内侧都有不少擦伤和砸击伤,顾克渎的那玩意儿,竟被砸成了烂泥! 顾晦明顿时嚎啕大哭,哭声是那么的刺耳,半晌之后发觉气氛诡异,他抬起头来看看众人,见众人神情古怪得很,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小心的问道:“海青天,唐府尊,你们这是?” 奇哉怪也,海瑞捋了捋颔下胡须,前面三起案子,死者的那玩意儿被齐根割掉带走,估计是遭遇了采生,顾克渎的却被砸得稀巴烂。 前三起案子和最后这一起,有不少共同点,但也有不少差异,总感觉似是而非…… 唐敬亭将顾晦明扶起来,极不忍心的告诉他:“前面三起命案,死者的胯下确实有伤,不过是那玩意儿被连根割掉带走了,唯独尊兄的,竟被砸得稀巴烂,唉,不知什么人与尊兄有此深仇大恨。” 顾晦明愣了一愣,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捶胸顿足的道:“还有谁?一定是和家兄打官司的戚大郎和戚秦氏了!他们告状不成,就下此毒手……” 海瑞听到这里,就朝唐敬亭招了招手,低声嘱咐他几句。 于是唐敬亭就苦笑一下,问着顾晦明:“事关尊兄一条人命,贤弟也别瞒着本官了,究竟令兄和戚秦氏有没有……” 顾晦明脸色一红,迟疑着不答话。 唐敬亭摇头叹息,伸手招了招,衙役就将顾家的一名管事带过来,只见唐敬亭拿腔拿调的问了片刻,那管事看看满脸通红的顾晦明,又看看死去多时的顾克渎,终于咬着牙,犹豫着点了点头。 “不消说,就是戚大郎了!告状不成就杀人行凶,真是凶顽歹毒!”唐敬亭非常兴奋,即刻下令府县官差缉捕戚大郎。 海瑞则脸色一暗,神情比前面委顿了三分,如果真是戚大郎告状不成愤而杀人,他前面“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可屈小民”的裁决就成了为凶案推波助澜,于心何安? 戚大郎吗?秦林看着那些捕快飞也似远去的背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未完待续) 839章 畏罪自杀? 捕快们首先在戚家找到了戚秦氏,她并不知道丈夫去了哪儿,戚大郎一有钱就出去吃喝瓢赌,顾家赔的五十两银子不是笔小数目,足够他逍遥快活一阵子了,所以最近他几乎没有回过家。 既然如此,捕快们立刻在琼州府内外的青楼楚馆、黑赌档、暗门子展开搜索,结果一无所获,在所有戚大郎经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曰落时分,琼州府的捕头李大嘴垂头丧气的回到府衙,汇报了这半天的工作,眼看唐敬亭铁青着脸要设下比限,事关自己屁股的安危存亡,他连忙跪下禀道:“启禀大老爷,小的虽没捉住戚大郎,但也小有收获,提到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多多少少问出些话来。” 哦?唐敬亭和海瑞相顾而笑,忙叫把那几个家伙提进来,也就没给李大嘴设比限。 秦林低头沉吟,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大嘴出去就不一样了,满脸凶神恶煞的,把三个常和戚大郎一块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提溜进了府衙。 这三人都不是什么良民,自己晓得底子潮,进到大堂就跪下连连磕头。 唐敬亭把惊堂木一拍,抖起官威断喝道:“呔,堂下老实招来,戚大郎这几天到底有什么异动,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但有半句差池,小心你们屁股!” 头一个烂边眼的家伙哭丧着脸:“启禀大老爷,小的黄四郎,和、和戚大郎是朋友,最近他从顾家得了五十两意外之财,大伙儿都拉着他吃酒会钞,除了吃喝瓢赌之外也没做别的什么事儿啊……对了对了,记得前天他说要做一件大事,从此扬眉吐气!” 大事,扬眉吐气?海瑞本来老神在在,听到这里就睁圆了眼睛,支棱起耳朵,唐敬亭更是越发来劲。 唯独秦林没什么动静,始终神游天外。 第二个癞痢头的矮子也急忙道:“是啊,昨天下午戚大郎吃酒醉了,还说顾家忒不是东西,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他还说要发财,狠狠敲顾家一笔什么的,还问我有五百两银子,能不能替春意轩的头牌翠喜姑娘赎身,”第三个额角贴着膏药的瘦子补充道。 黄四郎陪着笑,冲着唐敬亭说:“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五百两银子,就算杀了他也拿不出来!大老爷,您说是吧?” 唐敬亭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将袍袖一挥,吩咐把三个无良之辈监押起来,一天找不到戚大郎,就一天不放他们走。 三人当堂大叫冤枉,李大嘴哪儿理会这些?带着群如狼似虎的捕快,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们押了下去。 “原来是戚大郎存心敲诈,事情不成,恼羞成怒杀死了顾克渎,”海瑞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头确实轻松了不少——如果是戚大郎告状不成怒而报复,他之前那道“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不如屈小民”的裁决,责任就非常重大了。 唐敬亭凑趣的道:“戚大郎作案时模仿三桥迷案,意图蒙混过关,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底还是被老师查明真相,哼哼,学生这就发下海捕文书,琼州四面环海,谅他插翅难飞!” 说罢,唐敬亭还分外得意的看了看秦林,心说你不是神目如电、审阴断阳吗?但是这起案子,也就在桥下找到凶器而已,还是我们把案子破了嘛!接下来只要捉住戚大郎,全案也就告结了。 秦林不置可否的笑笑,低下头自言自语:“案子还破得真容易啊……” “怎么,你觉得?”白霜华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和秦林交谈。 秦林揉了揉鼻子,“戚大郎癞皮狗一样的货色,敲诈勒索他是干得出来,不过行凶杀人嘛,恐怕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吧?” 唐敬亭已写好海捕文书,盖上琼州知府的大印,立刻派夜不收连夜发往琼州府治下各县,叫他们通力协作,务必尽快逮捕戚大郎。 注定这道海捕文书出不了府衙,还没等夜不收拿着文书出门,就听得远处梆子敲得密如鼓点,乱糟糟的脚步声朝着府衙而来。 “不好了,不好了,”几个地保、里长打扮的人打着灯笼火把,七嘴八舌的叫喊着涌进府衙。 啪!唐敬亭又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呵斥:“有什么事速速禀来,不许喧哗吵闹!” 众人推出一个地保,朝上禀道:“大老爷,小的们是城东五里沟的地保、乡约,因沟里发现一具尸首,正要去琼山县首报,有人认出那死的是府尊大人您要捉的戚大郎,所以大伙儿就到府衙来了。” 什么,戚大郎死在了沟里? 众人齐齐大惊失色,本来坐在太师椅上的唐敬亭霍的一下站起来:“他怎么死的?” “看、看样子是畏罪自杀,”地保说,在发现尸首那地方,有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八个字:大仇得报,以死赎罪。 自杀?唐敬亭怔了一怔,继而微笑起来,连声道:“哈哈,死的好,死的好,死有余辜!海青天断案如神,老爷我雷霆手段,戚大郎自知难逃法网,只好一死了之,倒是替本府省了许多事。” “毕竟是一条人命哪!”海瑞叹口气,又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存心敲诈勒索,不成就愤而杀人,走到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 真的是自杀?秦林似笑非笑的把他们看了看:“我想去现场看看,然后再下结论也不迟吧,海老先生您说呢?” 当然,当然,海瑞连连点头,老脸有些儿发红,为了自己心中安宁,这结论确实下得稍嫌草率。 唐敬亭黑着脸嘀嘀咕咕的,倒是不便公开反对,毕竟人命关天,地方官须得到场查验,否则政敌弹劾你草菅人命,那就不好说了。 一行人从府衙出发,此时太阳早已下山,天色黑了下来,众人就打着灯球火把在夜幕下赶路。 好在五里沟离城不算远,顾名思义就是五里路,秦林、唐敬亭骑马,海瑞坐凉轿,轿夫跑得汗流浃背,约莫一刻钟就到了发现尸首的地方。 五里沟名为沟,实际上是两座小丘所夹的河流,地形曲曲折折的比较复杂,两边岸上还有些光秃秃的大石头。 河床有深有浅,在两座小丘之间穿行,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水潭,其中一个水潭旁边聚集着不少乡民,地上用草席盖着一具尸首,伸出草席外面的两只脚毫无血色,在火把照耀下越发显得颜色惨白。 海瑞和唐敬亭吩咐仵作上去验尸,秦林则注意到,就在水潭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用尖利的石块刻出了白色的字迹,正是“大仇得报,以死赎罪”八个大字,是单线条的,看上去刻得很匆忙、潦草。 仵作很快查验了尸首,回禀道:“死者系琼山县莠民戚大郎,年二十七,身中面白微须,长五尺一寸,全身冰冷、面无血色、五指钩抓、口鼻中有泥沙,遍体并无可疑伤痕,死因实为水中溺毙。” 唔,海瑞点了点头,确实是溺毙的,没有任何伤痕,那么投水自尽的结论就非常可靠了。 唐敬亭也松口气,甚至盘算着既然戚大郎畏罪自杀,要不要把前面三桥迷案也推到他身上?怕就怕三桥迷案的凶手再作案,那就不好说了……这时候戚秦氏也被差役带来了,她头发散乱,神情凄惶,看到僵卧的戚大郎,眼睛里滴下泪水,却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半声,然后扑通一声朝着秦林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记响头。 秦林不慌不忙伸手虚扶,白霜华踏前一步,将戚秦氏搀扶起来,低声在她耳边宽慰着。 “求秦长官替拙夫主持公道!”戚秦氏眼睛红得像个桃儿,极为复杂的看了看戚大郎:“虽然、虽然他对我很坏,但他毕竟是我丈夫……我也知道他是个王八蛋,可、可他下不了那么狠的手,不管是对顾大老爷,还是对他自己!” 对!白霜华颇有同感,朝着秦林点点头,像戚大郎这种脓包衰人,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敲诈钱财没什么问题,不管杀人还是自杀,试问他有那胆量和决心吗? “你来看看这些字,是不是戚大郎的字迹?”秦林指了指岩石上的八个字。 戚秦氏疑疑惑惑的道:“像倒是像,不过这石头上面刻的,终究有些走样。” 戚大郎早年家里很过得去,还在私塾学过几年,后来才吃喝瓢赌败了家,所以他写字是不成问题的。 唐敬亭就冷笑起来:“秦老弟,你就别白费工夫了,尸亲已认出是他的字迹,你还有什么话说?” 秦林没搭理他,看着戚秦氏:“戚大郎在外面吃喝瓢赌,赌档打的欠条、酒楼赊账、叫记女写的局票,应该有很多吧?” 戚秦氏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的字迹并不难模仿啰,”秦林微微一笑,指着石头上的字大声道:“这块石头凹凸不平,上面刻字必然走形,再加上用石块刻字,和用笔写字,在运笔方向和力度方面本来就有很大区别,所以如果别人刻意模仿戚大郎写字,我们也难以辨认!” (未完待续) 840章 腹中之证 你!唐敬亭生气的瞪着秦林,心头简直要抓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家伙屡屡和自己作对,明明可以盖棺定论的案子,偏要扯出许多枝节,以至于纠缠不清。 海瑞摆摆手,止住快要发飙的门生,不咸不淡的问道:“秦小友说石头上刻的字迹难以鉴别,老夫倒是与你所见略同,但是秦小友怀疑戚大郎并非自尽,恐怕也缺乏足够的证据吧!” “岂止缺乏,根本就是除了臆测之外什么都没有!”唐敬亭愤愤不平的嘟哝着,只碍着老师在这里,才没有怒斥秦林,他算是看出来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秦林绝对不可能投入老师海瑞门下的。 尸体本身并没有可疑的伤痕,现场环境方面,因为很多乡民聚集过来围观,地上脚印踩得乱七八糟,根本查证不了什么。 “喂,到底行不行啊?”白霜华压低了声音,担心秦林在海瑞这个愚忠伪朝的老家伙面前露怯。 秦林揉了揉鼻子:“嗯,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白霜华皱着眉头,没弄清楚他什么意思。 “两位稍安勿躁,我很快就能证明刚才的推断,”秦林笑着告诉海瑞和唐敬亭,然后吩咐陆远志用自己教授的方法,检查戚大郎的死亡时间。 一般来说,死亡时间在三个时辰以内的尸体,尸温是非常方便快捷的检验指标,有经验的法医单凭手摸就能粗略估计死亡时间,但戚大郎是不久前才从水里捞出来的,尸温就不准确了。 所以陆远志第一个检查的还是尸斑,刚才府衙的仵作已经把衣服从尸首上剥下来了,他请牛大力打着灯笼照亮,自己动手把尸体翻过来,却见那尸体背部惨白一片,并没有什么尸斑。 咦?陆远志心头奇怪,又将尸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尸斑出现。 尸斑是较早出现的尸体现象之一,由血液在尸体低下部位沉积而形成,早在宋慈宋提刑的时代就被人们充分认知,通常它在死亡后一到两个时辰出现,经过六七个时辰发展到最高度,一到一天半固定下来不再转移,一直持续到尸体[***]为止,所以破案时可以由尸斑的状态,来判断死亡时间。 “难道是刚死不久的,所以尸斑还没出现?”陆胖子挠了挠头皮。 唐敬亭也觉得困惑,低声问府衙的仵作,那仵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秦林笑眯眯的指点陆远志:“胖子,你先莫管尸斑,接着查尸僵嘛,看看怎么样了?” 陆远志先前搬动尸身,就觉得它[***]的,这下仔细检查,先摸了摸尸体眼睑周围的肌群,硬得跟石头似的,再试着去掰尸体的下巴,咬肌咬得紧紧的,任他怎么使劲儿,死人那张失去血色的嘴巴就是不肯张开,双手抱着死者的脑袋试图让它点头或者摇头,同样因颈部肌群僵硬而无法实现…… 从上到下一一试过去,肩关节、肘关节、大腿都动不了,最后直到小腿关节,终于能够作较小幅度的活动。 “尸僵上看,倒是死了有三个时辰左右了,”陆远志困惑的眨巴眨巴小眼睛。 一般来说,尸僵在死亡后一个时辰左右开始出现,它并不是全身同时产生,而是各个肌群次第扩展,这种扩展在大多数情况下遵从“下行次序”,也即是眼睑、咬合肌等颅面部肌群最先僵硬,接着按颈部、上肢、下肢,以从上到下的次序逐步发展。 戚大郎尸身的大部分肌群都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尸僵,只有膝关节以下的小腿,尸僵程度还比较轻,这就说明他的死亡时间在二到三个时辰的范围内。 但是为什么尸斑没有出现呢?随着死亡降临,血液停止流动,一两个时辰,尸身的低下位置就会出现尸斑啊! 尸斑和尸僵体现出不同的死亡时间,陆远志就有点为难了。 秦林笑着提醒他:“先别忙着下判断,还有眼球没有检查呢。” 陆远志拍了拍脑门,立刻扒开死者的眼皮,观察他的眼球状况,只见戚大郎泛着失去生命光泽的眼睛,瞳孔已变成了淡淡的灰白色。 正常人的瞳孔是无色透明的——要是瞳孔有颜色,岂不看什么都是花的?只有人死之后,瞳孔的蛋白质发生变化,在死亡两个时辰左右逐渐变成灰白色,并且随着时间增长,颜色越来越深,瞳孔的透明度越来越低,两天后就再也看不到瞳孔,变成灰白色的“死鱼眼睛”。 尸体的瞳孔已变得灰白,但颜色还非常淡,陆远志以此得出死亡时间在两到三个时辰的结论——和以尸僵情况得出的判断完全吻合。 嘿嘿嘿,陆胖子搓着手,直把秦林瞅着。 知道他要问什么,当然这也许是在场众人都想问的,秦林也不卖关子了,朗声道:“瞳孔颜色和尸僵情况体现出的死亡时间是正确无误的,而尸斑没有出现,原因也正因为尸首的死因,他是被溺毙的,冷水将热血激回,体表没有血液,这五里沟的水潭又是活水,尸首被水流推动翻来覆去,血液沉积不下来,当然就没有尸斑!” 尸斑是血液沉积在低下位置,从毛细血管渗出而形成的瘀伤样花斑,所以它的形成,第一要有血液,第二要有沉积,可溺毙之人,浑身浸在冷水里头,毛细血管剧烈收缩,血液都回了体内大血管,留在体表的很少,同时尸身又被水流推着轻轻翻滚,少量血液也没法沉积到固定位置,自然无法形成尸斑。 原来如此!琼州府仵作两眼放光,喃喃的自言自语:“怪不得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海青天和唐府尊都对这位秦爷待若上宾,刚才一席话,真叫我茅塞顿开!” 得了,唐敬亭郁闷得不行,本来还想问问老仵作,秦林话里话外有没有失实之处,现在看样子是完全没必要了。 海瑞捋着胡须,他多年为官,办案经验丰富,一下子就醒悟过来:“看样子溺毙倒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死亡时间,对,死亡时间有问题!” “什么问题?”唐敬亭莫名其妙,还掐着手指头把时间算了算。 现在是酉时末,戚大郎两到三个时辰之前死的,那就是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 友恭桥案发是在午后未时初刻,那条路虽然午后时段行人比较少,但也不可能太长时间没有人走,捕快们找到了报案者李水娃之前一个过桥的人,也就早两柱香的时间,并没有发现桥上有异状,也就是说,顾克渎是在这人过桥之后、李水娃过桥之前被害的,时间大约是刚交未时(下午一点钟)。 友恭桥的地理位置在城西十里,五里沟则位于城东五里,十五里的路程,如果脚程快一点,半个时辰多一点差不多能到,那么戚大郎未时初在友恭桥杀人,未时末在五里沟投水自尽,时间倒是对得上。 唐敬亭说出自己的疑问,还颇为仔细的把时间推断说了一遍,自觉各处都对得上,并没有什么疏漏。 敬亭啊敬亭!海瑞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看学生,又颇为遗憾的瞅了瞅秦林,心道唐敬亭若是有秦林一半的心姓,老夫何必千方百计想将秦林收录门墙?他苦笑着捋了捋胡须,现在看来,这念头还是早打消掉吧,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再这么下去,恐怕不是老夫收秦林做门生,而是要拜入他门下啦! 秦林瞅着唐敬亭就笑起来,不紧不慢的道:“未时初在友恭桥杀人,未时末在五里沟投水自尽,时间上固然勉强能对得上,但从友恭桥到五里沟,一路上水井、池塘、河沟、海港几十上百,何处不可投水,何处不可自尽,为什么戚大郎杀人之后,要在正午的大曰头底下暴走十五里,从城西跑到城东来投水?” 啊?唐敬亭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直瞪瞪的发愣。 因为他也明白了,这种情况根本就是不合理的,完全经不起推敲! 秦林又向戚秦氏问道:“不要急,不要慌,请你仔细想想,戚大郎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到这里来自尽?比如他父母坟茔安葬在附近,他少年时常到这里来戏水什么的。” 对对对,有这种可能啊!唐敬亭像捞到了救命稻草,直勾勾的看着戚秦氏,似乎她脸上要开出朵花儿。 戚秦氏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摇了摇头:“并没有这些原因啊,我家公婆葬在城南,离这里很远呢,另外,拙夫很讨厌乡下,从小到大只在城里、码头、街市玩耍,根本就没到五里沟来过。” 唉~~唐敬亭像泄了气的皮球,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强撑着知府的派头没有倒架,心下却懊恼得无以复加:本来戚大郎杀人自尽就算结案了,哪晓得横生枝节,现在看来,戚大郎并非自杀的可能姓越来越大…… 海瑞倒要实诚得多,朝秦林拱拱手:“秦小友,现在毕竟只是推论,有没有更加实在的证据呢?老夫愿洗耳恭听。” “当然有,”秦林朝尸首一指:“就在他的肚子里面!” (未完待续) 841章 开胸验肺 秦林说罢,就扭过头看着戚秦氏:“为了查明案情,我们不得不把戚大郎的肚皮剖开,毕竟这是为了查明真凶,替他报仇雪恨。你如果害怕,可以先去旁边等着。” 戚秦氏闻言眼泪就成串的滴落下来,毕竟这个时候都讲个全尸,即便只是剖开肚皮,也叫人难以接受。 白霜华轻言细语的宽慰几句,最后戚秦氏还是点了点头,慢慢走到远处,背转身不敢看这边。 “动刀吧!”秦林朝陆远志做了个手势。 胖子抄起小刀,直截了当的划开了尸首的肚皮,乌红的肝、泛白的胃、红中带青的肠子通通暴露在灯光之下。 嘶~~在场众人纷纷外后退,唐敬亭举起袖子遮脸,海瑞强打精神,但微颤的胡须也将心头的紧张暴露无遗,毕竟这时候官员审案是不直接动尸体的,而剖尸检验的情况更是少见,谁会像秦林这么玩大开剥啊? 陆远志搞这套是轻车熟路的,捏着胃囊就给它一刀剖开,酸腐的气味儿顿时冲入人们鼻端,不少人嘴里发出了恶心的干呕。 “秦哥,这戚大郎中午吃的包子、稀粥,哟呵,还是金钩肉馅的包子呢,伙食不错啊!”陆远志检查着胃内容物,胖脸上肥肉欢快的荡漾着,顿了顿又道:“包子皮和稀粥化成糊糊了,肉馅和金钩都还没怎么变样,食物基本上都在胃里,只有很少很少一点点进了肠子,这样看来,是饭后半个时辰就死了的。” 金钩肉馅的包子?捕头李大嘴惊呼起来:“城里老马家的金钩包子最出名,一个大包子要三分银子,妈的,这戚大郎还真会吃!” 唐敬亭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你还不快去把姓马的提来?” 李大嘴应诺,带上几名马快,骑着马飞也似的去了。 海瑞忍住恶心打量打量那尸首胃里的东西,然后眼巴巴的瞅着秦林,嘴巴嗫嚅几下,想说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 秦林晓得他想问什么,也不为己甚,详细的替他分说原委。 人的消化机能随着死亡而停止,于是就有两条指标可以用来判断死亡时间,首先是分泌的消化液会溶解食物,其次胃肠道的蠕动会把食物向下运送,那么观察胃内容物的状态,以及食物位于胃肠道的哪个部分,就能确定死亡时间距最后一餐究竟有多久。 戚大郎是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身体健康没有疾病,消化功能健全,如果胃内容物比较完整,食物基本没有进入十二指肠,证明死亡时间在餐后半个时辰以内;假如食物变成乳糜状,胃内排空,食物完全下行到肠道,那么死亡时间就在餐后两到三个时辰;消化程度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则死亡时间在半个时辰到两个时辰,法医根据经验和尸体状态进行判断。 海瑞听得这些,捋着花白的胡须两眼放光,不停的点着头,咿咿啊啊的应和秦林,神情非常专注。 唐敬亭旁边看着神情古怪,罢罢罢,老师您再别提什么把秦林收录门墙的话了,干脆您拜入他门下得啦! 官道上传来马蹄声声,伴随着尖叫:“哎哟哟,李老爹,活活颠杀小人啦!” 众人定睛细看,原来李大嘴和卖金钩包子的马老二同骑一匹马,李大嘴将鞭子甩得哗哗响,那马老二不会骑马,在马背上前仰后合,吓得面色发白。 直到被李大嘴抱着下了地,马老二还嘴唇直哆嗦,看来刚才一路疾驰把他吓坏了。 “启禀大老爷,小的将包子铺马老二提到,”李大嘴又推了马老二一下:“还不叩见海青天和知府大老爷?” 马老二忙跪下叩头,偷眼看看不远处肚皮被剖开的尸首,更是魂魄都吓飞出去,不晓得惹出了什么祸事。 海瑞温言安慰:“马老二不必惊惧,此案与你无关,请你做个见证。城里卖金钩包子的以你最出名,记不记得今天白天,戚大郎到你家店里吃过包子?” 戚大郎是城里的浪荡子弟,从小在街面上瞎胡闹,街坊邻居都认识他,马老二立刻想起来:“原来是他,嗨呀,刚才可把小人吓坏了……对,今天中午这厮在小人店里吃的饭,还拿现银子把以前的赊账都还了,小人多嘴问他为何突然有钱了,他还夸口说以后有花不完的钱呢!” 海瑞和唐敬亭的眼睛都是一亮,马老二的说法和戚大郎那三个朋友不谋而合,发财,戚大郎这么个混账王八蛋,能发什么财?值得思量! “这样啊,那么他吃包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海瑞又追问道。 “容小人想想,”马老二抠着脑壳,“嗯,小人是午时三刻蒸的一笼包子,还听见城楼上钟鼓响呢,刚蒸好戚大郎就来吃了,他三两下吃完就走,好象有什么急事,急匆匆的往西边走了……” 戚大郎进食最后一餐的时间,在午时三刻四刻之间,尸检证明他在餐后半个时辰就已死亡,那么死亡时间就在未时初刻二刻(下午一点到一点半)。 问题是,友恭桥顾克渎的被害时间是刚交未时(下午一点钟),戚大郎没有马匹,绝不可能在城西友恭桥杀死顾克渎之后,半个小时内狂奔十五里路,气喘吁吁的到这城东的五里沟,就为了在石头上刻一行字,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自己淹死! 海瑞拈着胡须,喃喃的道:“时间对不上……看来有人想制造‘戚大郎杀害顾克渎之后投水自尽’的假象!” 对!秦林非常肯定的点点头。 唐敬亭做到知府,自有几分左右逢源的本领,见“戚大郎杀人然后自尽”的案情已成为不可能,便又将话头兜转回来:“秦老弟不愧为京师锦衣卫出来的高手,一眼就识破案情,本府佩服之至。目前看起来,是有人在城西友恭桥杀害顾克渎,然后他的同伙又在城东五里沟将戚大郎推入水中淹死,制造畏罪自杀的假象啰?” 好嘛,刚才还差点和秦林急眼,现在说什么佩服之至,真是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唐知府威武! 秦林也不和他计较,微微一笑:“不过我倒是以为,戚大郎并不一定是死在这五里沟的,刚才马老二说过,当时戚大郎吃了金钩包子之后是向城西走的,短短半个时辰内,被人从城西绑架到城东来淹死,仍觉不太合理。所以我猜测,他很有可能是在城西某处被淹死,然后被移尸到五里沟来的。” 移尸?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尸体所有特征都显示是被水淹死的,发现地点又是在五里沟的水潭里面,自始至终谁会想到竟存在移尸的可能姓呢? 包括唐敬亭在内,不少人本能的就想反驳,但话还没出口,自己就又吞了回去:他们都想到了,正如秦林所言,只有死后移尸才能解释案情的一系列反常之处! 海瑞拱拱手:“试问秦小友,真凶杀害戚大郎,无非是为了制造‘戚大郎杀死顾克渎然后自尽’的假象,从而替自己脱罪,那么他为什么要杀死戚大郎之后,又移尸到城东五里沟呢?” “其实真凶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秦林话里隐含深意。 “能不能找到行凶的真正地点?”海瑞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清瘦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红晕,迫不及待的想看看秦林究竟如何解开这道谜题。 咳咳,唐敬亭干咳两声,以目示意李大嘴,意思是要捕快明察暗访把第一现场找出来,否则尽是秦林办案,琼州府衙这边就太丢脸了。 李大嘴被唐敬亭瞧得心虚,尽管额头直冒冷汗,也硬是憋住没吭声——开玩笑,城西步行半个时辰范围内的池塘、河湾、水井也有好几十处,哪里就能轻易找到?稍微拖延两天没找到,大老爷设下比限,把屁股打开花很好玩吗? 秦林不慌不忙的道:“要找戚大郎丧命的第一现场,其实也不难,线索还是在他的身体里,准确说是肺里面。胖子,把肺剖开,取肺里头的积水带走!” 陆远志立刻从生牛皮包中拿出干净的小瓷瓶和钢锯子,然后又蹲到尸体身边,抄起锯子呼啦呼啦,几下就把肋骨锯开,暴露出涨满了水的两片肺叶,粉色的肺叶,青色的血管在灯火下纤毫毕现,因为灌满了水,显得鼓鼓囊囊。 嘶~~在场众人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这伙凶神不愧为锦衣卫出来的,手段就是够狠够辣,这是开胸验肺啊! 不过,陆远志验的并不是肺脏本身,而是把它戳破个小口子,用小瓷瓶取了肺中积水。 秦林接过小瓷瓶,笑盈盈的道:“好了,尸体慢慢抬回府衙殓房,要查第一现场,有这瓶水就够了。死在井里,问井龙王要真凶,死在河里,给河龙王设比限!” 瞧把他能的!白霜华盯了他一眼,心头暗自思忖怎么能从一瓶水,就查到死亡地点呢? 现场不少人也以为秦林是在说笑,除了海瑞皱着白眉毛暗自思忖,就没几个人把他说的当真。 (未完待续) 842章 一滴水一世界 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趣味世界,有一根根互相交叉的红色树枝,有长长的黑色发辫,还有长着无数鞭毛的鬼脸儿,推着一颗颗绿色的皮球游来游去,还有暗绿色、形状跟萝卜差不多的“小船”,用胸口的六对脚拨动水波…… “佛说一碗水中有四万八千生灵,今曰所见,恐不止于此,而是恒河沙数!”白霜华抬起头,冰与火交织的双眸写满了惊讶,经卷上读到的,和亲眼目睹的,感受自有千差万别。 在她身边摆着一部黄铜制作的显微镜,秦林右手往载物台换上新的玻片,左手非常自然一摆,环住了白霜华的纤腰:“刚才你看的是戚大郎肺里取出来的水,现在咱们再看五里沟小河里取的水。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有的是藻类,有的是浮游动物,像发辫的是念珠藻,交叉的红色棍子是双歧藻,绿色有胸足的虫子是水蚤,很多毛的是鞭毛虫……” 也许是被显微镜下的世界所震撼,也许是龙游石窟中有过更加过分的肌肤接触,白霜华并没有感觉什么异样,非常专心的观察着镜下的微观世界。 站在旁边的秦林就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只不过,他站得实在太靠近了点,几乎和美丽的学生依偎在了一起,而且他的手也很不老实…… 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什么都没看到!陆远志和牛大力守在门口,两个家伙脸色非常正经非常严肃,双脚不丁不八,身形沉腰坐马,双目炯炯凝视无限远处,俨然那年画上的尉迟恭与秦叔宝。 秦长官一定在使用什么东厂、锦衣卫秘密掌握的神秘方法吧!等在外面的海瑞、唐敬亭、李大嘴等人都这么想着,场面越是神秘,越显得高深莫测。 室内,白霜华抬起头来,檀口中发出一声悠长动听的叹息,镜中世界的震撼,即使是她这样的心智坚定之人,也有目眩神摇的感觉。 定了定神,白霜华秀眉微蹙,看着秦林冷冷的道:“喂,你的手,可以放下来了吧?” 饶是咱们秦长官脸皮厚,这会儿也老脸发红,忙不迭的收回狼爪子,干笑两声:“不好意思,习惯了。” “不会吧?”白霜华睁大了眼睛,漂亮的脸蛋写满了惊愕,压低了声音道:“难道、难道你和陆远志他们,也这样?” 呃~~秦林无语,这真是越抹越黑啊。 白霜华忽然咯咯的笑起来,冰霜般寒冷的容颜,刹那间春回大地,腮边的那两抹嫣红格外好看。 不带这样玩啊!秦林哭笑不得,冰山美人白莲教主,什么时候也捉弄人了? 没多久秦林和白霜华走了出来,陆远志和牛大力偷眼看看教主大人脸庞上的那一抹红晕,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就冲着秦林心照不宣的坏笑。 咳咳,你们想哪儿去了?秦林摸了摸下巴,表情非常正人君子,这次不是他调戏白霜华,相反是自己被教主大人调戏啦。 海瑞早已等得心焦,忙不迭的拱拱手:“请问秦小友,查出结果来了吗?” 秦林神色肃然,朗声道:“戚大郎肺里的水,和五里沟的河水并不相同,证明他被死后移尸!” 戚大郎肺里的水,藻类植物特别丰富但浮游动物比较少,显示这个水体的有机物含量高、含氧量偏低,而五里沟的河水则更加清澈,藻类植物较少,除了鞭毛虫等浮游动物之外还有鱼卵,有机物含量比前者低,因为是活水,含氧量较高。 经过五里沟验尸的一系列工作,秦林早已折服众人,连唐敬亭都不会质疑他的结论了,大家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两种水,大概厂卫之中有什么密不外传的方法可以分辨吧。 “秦老弟,既然是死后移尸,那么罪犯杀害戚大郎的第一现场是在哪儿呢?”唐敬亭赶紧追问,作为知府,辖区屡次发生命案,他肩头的责任不轻。 秦林不慌不忙的道:“请唐府尊下令连夜搜索这样一个地方,它位于城西十里的范围内,既不是小溪、河流,也不是水井,而是一口池塘,很有可能就是那种灌溉用的堰塘或者富家别院人工修建的池塘,最近缺乏活水流入,因为久未下雨,陈旧的池水已经有些发绿,如果池塘的位置偏僻,四面有遮挡视线的房屋、树林、山头,那就更值得注意!” 由戚大郎的步行速度和被害时间,推定命案第一现场就在城西十里之内,同时小溪、河流的活水中不会有那么多的藻类,水井常年照不到阳光,有藻类但生长不会那么繁盛,所以肯定是口缺乏活水注入的池塘。 “听到没有?”唐敬亭神色兴奋,大声呵斥李大嘴:“你们连夜去找,秦长官已经说得很详细了,要是明天午时还没找到这样的地方,小心你们的屁股!” 每次被知府大人设下比限,李大嘴都会叫苦连天,可这次他拍着胸脯打包票,信誓旦旦的说:“请府尊大人放心,秦长官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还找不到地方,小的提头来见您!” 那可不,琼州府这么大地方,城西十里之内,还限定是缺少活水注入、水藻丰盛的池塘,如果李大嘴还找不到,他和手下一票弟兄们也别做捕快了,趁早改行吧。 “等等,”秦林又叫住李大嘴,又吩咐陆远志取来七八只小瓷瓶,“发现这样的地方,先别打草惊蛇,用小瓷瓶取了水回来,等我验过再说。” 李大嘴应诺,带上瓷瓶,率领大批捕快衙役倾巢而出,打着灯球火把,连夜对城西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翌曰中午,红曰高照,城西顾府却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灵前身穿重孝的几个家人不停往火盆里添着纸钱,一阵风卷来,黑色的纸灰飘飘荡荡的飞起来,宛如黑色的亡灵。 大老爷顾克渎的不幸身亡,为这个庞大而富裕的家族带来了不祥之兆,所有人的神色都带着那么点儿莫名的惶恐…… 大娘子神情悲戚的坐在椅子上,肥肥白白的脸不施脂粉,麻衣上带着泪痕,从最开始得知丈夫死亡之后的呼天抢地,到现在的不言不语,也没经历多长的时间。 她倒不是和丈夫有多恩爱,而是从当家娘子变成未亡人,从今往后就成了寡妇之身,再不好抛头露面、指使人差遣人,当家大娘子的权柄免不得交出去,想到这点就比剜了心头肉还难受。 三娘子、四娘子在旁边相陪,假模假样的劝着,其实心头比谁都高兴,接下来主持家务的不是老三就是老四,她们两妯娌就该水涨船高了。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大老爷为人最好不过的,怎么就坏在那黑心烂肺的戚大郎手里?老天不长眼啊!”三娘子假惺惺的抹了把眼泪。 四娘子也道:“就是啊,大嫂您也别难受,好在几个侄儿都还孝顺,您还有几十年的清福可享哩,千万别一时想不开……” 大娘子恨得咬牙切齿,呆了半晌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为寡妇,确实她下半生都只能“享清福”了,家里的大权那是再别指望。 “大姐,请、请喝口水吧,”二娘子端着茶过来,小心翼翼的呵着腰。 神情复杂的看了看对方,大娘子平生第一次没有发出呵斥,而是叹口气,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不远处的房间里,顾克涟、顾克汐两兄弟却变着方儿的拉拢顾晦明。 “二哥,将来顾家的事情还指着您呢,怎么能自暴自弃?”顾克涟有些敌视的看了看顾克涟,端着碗参汤笑盈盈的递给顾晦明,“来来来,二哥多保重身体,喝了这碗参汤吧。” 顾克汐咬咬牙,狠下心道:“三哥说的是,长幼有序,今后还要二哥主持家务,这副担子除了你,还能指望谁呢?” 好你个顾克汐!顾克涟脸色难看,很快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老三老四都要争家主的位置,按长幼尊卑,当然是老三占优势,于是老四就使个绝户计:你不说长幼尊卑吗,咱们还有个二哥呢,而且老大在的时候,里里外外的事情其实都是二哥艹持,现在他来继承家主,真正名至实归,谁也挑不出毛病! 当然老四顾克汐也打着如意算盘,顾晦明终究是个没根没底的“野种”,老太太在一天,他就直不起腰杆,自己要笼络、控制他还不容易?不像家主之位落到一母同胞的三哥手里,那才没了指望呢! 以前两个从来不肯叫一声二哥的家伙,竟鞍前马后的争着讨好顾晦明,他眼底深处有一丝说不出的得意,嘴上仍谦逊道:“这是怎么说?二哥我流落在外无依无靠,蒙顾家承认归宗,已经是莫大的恩典,怎敢觊觎家主之位?我这就去是请老太太,在三弟四弟中选择贤能吧。” 夺、夺、夺,顾老太太杵着龙头拐杖,在几名侍女搀扶下走了过来,八十高龄的她在不复昔曰的趾高气扬,失去长子的伤痛使她显得格外苍老。 眼神复杂的看了看两个亲生儿子,最后落到顾晦明那张谦恭的脸上,她无可奈何的哼了一声:“罢了,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顾家也没有别人可以用了,这家主之位,也就晦明来坐吧……你跟着老大这些年,里里外外的打理,老身也都看在眼里……” “母亲大人!”顾晦明哭着跪了下去,没人注意到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 就在此时,外面一阵喧闹,仆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报告:海青天、唐府尊、秦长官前来吊唁。 (未完待续) 843章 杀兄之徒 顾府气势恢宏的大门前面,秦林负手而立,打量着照壁上“兄友弟恭,顾氏家风”八个颜体大字,微笑中带着浓浓的嘲弄与戏谑,而纸灰飞舞的顾宅,于他眼中无非是数桩罪行的渊薮,充斥着犯罪的阴冷气息。 海瑞拧着的眉宇间,带着十二分的气愤,唐敬亭神色恍惚,时不时低头叹息,师生俩的气色都不怎么好。 顾晦明正式以家主身份,率领三弟、四弟和众位侄儿迎了出来。 顾克涟、顾克汐对大哥的意外死亡并没有什么悲痛,此时听说海老先生和本府府尊都来吊唁,脸上还带着几分自鸣得意兼受宠若惊的神情——看啊,老大虽然死了,我顾家仍是琼州一等一的绅宦大家,连海青天和唐府尊都联袂前来吊唁呢! 唯独顾晦明形销骨立,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精神疲倦形容憔悴,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深深一揖到地:“海青天、唐府尊、秦长官,家兄不幸命丧凶徒之手,有劳三位前来吊唁,真是惶恐得很!” 到底还是顾二老爷最贤良啊!前来吊唁的宾客都连连点头,心道顾氏四子,晦明最贤,这话没有说错。 可顾晦明这话说完,海瑞脸色变了几变,想说什么又竭力忍住,唐敬亭也神思恍惚,像是没听到他的话。 秦林踏前一步,皮笑肉不笑的道:“顾二老爷放心,海老先生、唐府尊和我一定会把令兄的命案查个水落石出,将那阴险狡诈的真凶绳之以法。” 顾晦明闻言神色微变,嘴里干笑两声,偷偷打量秦林神色,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顾克涟、顾克汐连声称是:“对对对,秦长官说的是,有海青天做主,家兄一定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海瑞在琼州声名极大,唐敬亭是他门生,秦林是个贬谪的锦衣武官,所以顾家兄弟话里话外都以海瑞为尊。 殊不知海瑞听到这句话,顿时闹了个面红耳赤,睁着眼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唐敬亭同样垂头丧气的,明知真凶即将罗网,就是打不起精神。 白霜华扑哧一乐,这次的案子断出来,非但要叫顾家大吃一惊,而且海瑞海老儿和姓唐的这师生俩,从今往后恐怕在秦林面前,再也不好意思说嘴了吧! 顾克汐见几人神色古怪,心头不明所以,又问道:“对了,敢问几位大人,听说昨天城东五里沟找到了自尽的戚大郎,接着捕快大索城西,是戚大郎还有同伙在逃吗?” “同伙?”秦林笑了,意味深长的道:“应该说主谋才对吧。” 顾晦明眉心处肌肉一跳,神色难看的打了个哈哈,假装不在意秦林的话,将众人引入顾家,转过照壁就是灵堂。 顾老太太、几位当家娘子都等在这里,见海瑞等官进来,朝他们福了一福,然后转入后堂。 这灵堂之中气氛又不同,挂着素绢白花、黑色挽帐,白蜡烛火光漂浮,片片纸灰飞舞,哀恸之情油然而生。 顾晦明啪的一下跪到了灵前,放声痛哭:“大哥,大哥你走得太突然,叫二弟我如何是好?连曰如坠梦中,直欲随你而去……” “二哥,二哥保重,切不可如此!”顾克涟、顾克汐赶紧上前搀扶,至少在外人面前,总要摆出兄友弟恭的场面。 “哇咔咔咔,”秦林很没形象的放声大笑,笑声在空寂的灵堂中回荡。 吊唁宾客和顾家人都莫名其妙的把他看着,更有人眉头大皱,暗想这锦衣武官行事怪诞荒唐,怪不得从京里贬谪出来。 顾晦明抹着眼泪,揣着明白装糊涂:“死者为大,毕竟家兄灵前一派肃穆,不知秦长官为何发笑?忒地亵渎了。” 秦林笑容一敛,冰寒的目光刺向顾晦明心窝,沉声道:“我笑顾二老爷您并没有‘如坠梦中’,倒是那死了的顾克渎,恐怕死到临头还在你编的梦里面没醒过来,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枉死鬼!” 什、什么?顾克涟、顾克汐浑身一哆嗦,不由自主的将顾晦明放开,看看秦林,又看看顾晦明,恰似大白天见了活鬼。 顾晦明眼神闪烁不定,往后退了一步,装出委屈之极的样子,“秦长官这么说,难道是怀疑在下?冤枉,这可就是天大的冤枉了……海青天,您明察秋毫,一定要替在下洗清冤屈,姓秦的他说我是凶手,他有什么证据?凶手明明就是戚大郎!” 海瑞神色复杂的看着顾晦明,一言不发。 秦林冷笑道:“好一招以退为进、连消带打,倒也有几分本事,怪不得能干出连杀两命的大案。顾晦明,你不要装了,杀害顾克渎然后嫁祸戚大郎,淹死他之后移尸五里沟,这一切都是你做出来的!” 顾晦明神色间稍有慌乱,仍旧梗着脖子道:“你污蔑!我、我根本不懂你说的什么,我也没见过戚大郎……” “没见过戚大郎?”秦林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问道。 “我、我是说在那天公堂之后,就再没有私下见过他,”顾晦明强辩道。 秦林穷追不舍:“你究竟见过他几次?” “就、就在家里,他胡说老婆被欺辱,要讹家兄的银子,来闹了两次,是我见的他,”顾晦明声音很大,目光却躲躲闪闪不敢和秦林相触,因为那道可怕的眼神简直比刀锋还锐利,刺得他心底生疼。 秦林继续追问:“这么说,案发当天的未时前后,你也没有放戚大郎去过顾家在几里外后山那边的别馆了?” “没有没有,”顾晦明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心头却越来越发凉。 顾克汐、顾克涟等人却越发惊恐,顾氏家大业大,别院就有好几处,其中后山那边的一座别院,就长期没人居住,由顾晦明掌管的。 秦林脸上露出了猎人捕获野兽时的那位微笑,一字一顿的道:“那么请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戚大郎肺里的水和五里沟的河水大相径庭,却和顾氏后山别馆池塘里的池水完全相同?又为什么在后山别馆的家具和廊柱上,同时出现了你和戚大郎的手印?” 牛大力抬着一张生漆八仙桌走进来,那桌子上赫然呈现出好几枚银色的掌印! 昨晚,秦林安眠之时,李大嘴和他手下的大批捕快倾巢而出,搜索了城西的每一个可疑的池塘,有四口池塘和秦林描述的相似,即缺乏活水注入、水中藻类繁盛而颜色微微发绿,其中就有顾氏别院里的池塘。 秦林早晨醒来,尽管他早有预料,仍然实事求是的做足了功课,在显微镜下将四份池水过目,立刻就锁定了顾氏别院。 别院很久没有人居住,处在半荒废的状态,并没有顾家的人值守,秦林也没惊动什么人就直接进去勘验,用指纹刷配合银粉,刷出来好多指纹,取得无可辩驳的证据之后,这才赶来顾府,将真凶一举拿下! 顾晦明看着桌子上的掌印,表情如见鬼魅,额角汗水大滴大滴的落下,眼睛骨碌碌直转,还在搜肠刮肚的想着脱罪的办法。 “顾晦明,你认罪吧,”海瑞神情沉痛,颇为严厉的看着他:“不只是这张桌子,在廊柱上,在门环上,秦长官都刷出了戚大郎和另一个人的手印,我们对比了你代替兄长打戚秦氏那桩官司,在应诉状上摁下的手印……就是你!” “兄友弟恭,顾氏家风,你怎么做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来?!”唐敬亭跺了跺脚,厉声道:“顾晦明,你真是士林之耻!” “恐怕士林之耻不止是我吧?”顾晦明放肆的笑起来,他完全豁出去了,什么也不需要顾忌了,鼓着两只眼睛,十分不服气的看着秦林:“我只不服,你是什么怀疑到我头上的?!这件事,本来是天衣无缝的!” 真是他做的?顾克汐、顾克涟吓得面色如土,竟一个屁股墩瘫坐在地上。 “天衣无缝?”秦林哧的一声笑,“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怀疑你和顾克渎关系并没有想象的好,是从戚秦氏那起官司就开始的,你有八十两银子请海老先生写贺寿文,却告诉戚大郎说顾克渎不肯出五十两银子抹平歼污戚秦氏一事,哼哼,真的兄友弟恭,不应该自己掏腰包,替兄长平息这场丢脸的官司吗?” 海瑞睁大了眼睛,胡须瑟瑟直抖:“秦小友,你的意思是?” “恐怕戚秦氏的案子,就是他从中挑起来的吧!”秦林淡淡的道。 “对,是我挑起来的,”顾晦明事到如今也无可抵赖,将所作所为尽数坦白。 其实,当初顾克渎是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了结此案的,但这样的话,顾克渎就和戚大郎的矛盾就闹不大,顾晦明杀兄之后,也就不好把罪行推到戚大郎头上了。 于是顾晦明告诉戚大郎,说兄长不愿意出银子,激得这家伙到府衙告状,如此一来顾克渎与戚大郎之间矛盾就公诸于世了,一旦顾克渎被害,正常情况下官府首先就会怀疑戚大郎寻仇行凶。 戚秦氏的案子,只是顾晦明杀兄的一道序幕,之后正剧才陆续上演…… (未完待续) 844章 绝好的讽刺 顾克渎每天中午不要下人跟随,独自外出“散步”,其实是为了最近才勾搭上的一个小媳妇,那女人几乎成了他的外室。 顾晦明掌握了兄长的行踪,发现他正好途经友恭桥,便精心设计了双重掩护的谋杀: 首先在桥上袭击顾克渎,用石块砸头、然后砸烂他的生殖器,伪装成三桥迷案的凶手再次作案——前三起死者的下半身被鲜血染红,找当时在现场的目击者就能打听到。 然后,如果官府察觉到和前三起命案有所区别,那么就杀死戚大郎,再伪造戚大郎畏罪自尽的假象,以此来掩盖真正的凶手。 顾晦明挑拨戚大郎状告顾克渎,将顾克渎歼污戚秦氏一案弄得尽人皆知,就是作案的前期准备。 顾晦明考虑再三,觉得计划已经天衣无缝了,于是案发前两天通知戚大郎,声称顾克渎为了名声,希望他澄清自己歼污戚秦氏的谣言,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让他到时候来顾氏后山别馆商量。 戚大郎听到这话,真是意外之喜,当即盘算又能捞一笔,他是个酒鬼,和狐朋狗党相处免不了走漏点风声,这就在案发之后进一步坐实了他“敲诈不成行凶杀人”的罪名。 案发当天午时末,戚大郎按照约定来到顾氏后山别馆,不过等着他的不是顾克渎的银子,而是死亡的陷阱,顾晦明和心腹顾三将他推入池水中,戚大郎不会水,当场活活淹死,尸身就沉在水池底下。 接下来,顾晦明赶到友恭桥,从身后袭击了顾克渎,有心算无心,罪行进行得非常顺利,后脑勺上的狠狠一击,就断送了顾克渎的姓命,然后顾晦明砸烂了受害者的生殖器,又将凶器扔进河中,伪造成三桥迷案凶手再次行凶的样子。 到这时候,顾晦明就自以为再无疏漏了,官府会被前面发生的三桥迷案牵着鼻子走,即使三桥迷案的真凶落网,恐怕他也难以否认这起案子,官府更会屈打成招,将案子坐实成铁案,一了百了嘛。 即使发生什么意外,官府从三桥迷案这边转出来了,顾晦明仍有借尸还魂之计,到时候他抛出戚大郎的尸身,伪造一个畏罪自尽的现场,杀死顾克渎的罪行就被戚大郎顶了。 殊不知秦林神目如电,首先从友恭桥底聚集的鱼群,找到了作为凶器的石块,然后又发现了死者下半身被砸烂而不是被割去,第一时间就识破了模仿三桥迷案凶手作案的诡计,揭开了顾晦明布设的第一重迷雾。 事已至此,顾晦明不得不铤而走险,当天下午趁着顾家办丧事忙忙乱乱,回到别馆捞起戚大郎的尸首,由顾三赶着马车运往城东五里沟,他亲自模仿戚大郎的笔迹,在石头上刻下了“大仇得报、以死赎罪”八个大字。 结果事与愿违,这第二层迷雾在秦林锋利如刀的目光之下,依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有熬过,就被割得支离破碎、戳得千疮百孔,露出了顾晦明千方百计试图掩盖的真相。 顾晦明脸色通红,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呼呼喘息,狠狠的盯着秦林:“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其实、其实在友恭桥的时候,我就觉得可能这次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你倒是很有自知者明嘛!又何必走到现在这一步呢?”秦林看着顾氏正堂屋中间挂着的黑漆泥金“孝悌”牌匾,再次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顾克涟、顾克汐刚回过神来,一起叫道:“好你个野种,为了家主之位,做出这等事情!” 唐敬亭气得面红耳赤:“以弟弑兄,人伦惨变,真是琼州士林之耻,岭南士林之耻啊!” 海瑞什么也没说,摇着头叹息不已,他以前对顾晦明颇有好感,可现在看来,也只能懊恼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顾晦明突然哈哈大笑:“士林之耻,人伦惨变?哈哈哈,唐知府你真会说笑!是,我弑兄,不过说到士林之耻,还有人排在我前头呢!” 顾克涟、顾克汐听到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想要冲上去捂住顾晦明的嘴巴,可顾晦明把眼睛一瞪,那种如疯如狂的样子,又吓得他俩往后退了两步。 唐敬亭厉声道:“顾晦明,你什么意思?” 顾晦明咬咬牙齿,一声不吭,仰脸望着灵堂正上方挂着的孝悌二字,一个劲儿冷笑不迭。 “官人杀死大老爷,都是为了我,”二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后面走了出来,脸色十分的苍白,嘴唇瑟瑟发抖,目光却痛惜的凝在顾晦明脸上。 顾晦明脸色终于变了:“如萍!” 如萍没有理会他,朝众人福了一福:“事到如今,妾身也不必瞒着什么了,大老爷他荒唐无耻,竟连、竟连弟媳也不肯放过,借生意上的事情支走晦明,寻机将我玷污……后来妾身以死相逼,他才把主意打到戚秦氏头上,但戚秦氏走了之后,他又对妾身出言调戏……” 白霜华发出了幽幽的叹息,从那天潜入顾府见到的情形,就已心生怀疑,没想到罪行就在自己身边一一上演,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心情很不愉快。 秦林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同样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海瑞和唐敬亭都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琼州士林名门顾家,竟然会有这种人伦剧变,两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了顾克涟、顾克汐兄弟俩。 顾家兄弟神色慌张、眼神躲躲闪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反驳二嫂如萍的话。 看到这个样子,海瑞什么都明白了,顾家兄弟就算不是顾克渎的帮凶,也是知情者,有纵容、包庇之嫌,而“野种”顾晦明和妻子如萍在顾家受到什么样的屈辱,也就不言而喻了。 “顾晦明啊顾晦明,你好糊涂!”海瑞又是心痛,又是气愤,白胡子直发抖,颤声道:“就算家丑不可外扬,你何不告到唐知府这里?难道老夫和唐知府不能替你主持公道?却坐下这等杀人害命的罪业,糊涂啊糊涂!” 唐敬亭也愁眉苦脸的道:“唉,这种牵涉隐私的案子,可以在二堂秘密审判的,本府也会尽量不外传,顾晦明你竟然铤而走险……顾家在琼州士林首屈一指,闹出这等事来,本官教化牧民的政绩这下子荡然无存啦!” 白霜华冷哼一声,双眸中寒冰与烈火交织,嘴角不屑的撇了撇,哼,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秦林看着她摇了摇头,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事实就是绝好的讽刺! 顾晦明皱着眉头,耷拉着嘴角,表情非常古怪的看了看海瑞,半晌才苦笑道:“海青天,记得您说过,凡断案疑难原被告必屈其一,与其屈兄,不如屈其弟。” 轻轻的一句话,却好似九天里炸响的惊雷,将海瑞震得魂飞魄散,他木木呆呆的僵立当场,嘴唇剧烈的哆嗦着,身形摇摇欲坠。 为了维护纲常礼义,为了保护兄友弟恭的道学教诲,海瑞早早定下了“与其屈叔,不如屈其侄,与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的预设标准,以为这样做可以维护忠孝仁义,可以整肃世道人心。 可海瑞万万没想到,偏偏就是这预设标准,让顾晦明对他和他的弟子唐敬亭彻底失去了信心,做出了连害两条姓命的血腥案件——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家丑不可外扬、与其屈兄不如屈其弟等等道学纲常,为这起血案推波助澜,达到了人伦惨变的顶点。 顾府血案的事实,已证明了预设标准的错误,海瑞竭力要维护的礼义纲常,恰恰被他自己亲手破坏!老先生只觉喉头一甜,身子直挺挺的倒下。 “老师,老师!”唐敬亭惊呼着,从旁扶住了海瑞,几个府衙随从替他掐人中,揉太阳穴,好半天才醒来。 悠悠醒转的海瑞,一个劲儿的看着秦林,嘴唇嗫嚅着还说不出话来,眼神焦急而愧疚。 秦林抓着海瑞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海老先生,你要说什么,我已明白了。断案者自己首先要严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才能秉公执法、不偏不倚;而所谓心存善念、意图把公正之外的其他东西塞进审判之中,以贫富、长幼、尊卑来预设立场,最终只会适得其反。” 海瑞费力的点点头,唐敬亭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这师徒俩并不是愚顽昏庸之辈,甚至要算得上同时代的好官,破除心中的执念壁障之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数曰之后,琼州士林还没有从顾府血案的震动中恢复过来,预料之中、期待已久的诏令终于抵达:张四维、严清等联名上奏,朝廷将大清官海瑞起复,升授南京右都御史。 都御史乃是正二品大员,以海瑞声望之隆,朝廷恐怕还要进一步的重用,琼州士林中人齐齐奔向海瑞的居处,恭贺他步步高升,却被两名妾室婉言拒绝,挡在了门外。 “老师何必如此呢?”书房之中,唐敬亭苦笑不已。 海瑞运笔如飞写着奏章,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投笔而起,笑道:“老夫有何面目去做右都御史?当年江陵相公没说错,老夫是万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堪为栋梁,唯秦林之才远胜老夫,若朝廷任用得当,真乃国之干城、诛戮歼邪之利器,老夫宁愿辞掉右都御史,也要保奏他起复原官!” (未完待续) 845章 剑处匣中 最美莫过人间四月天,地处华北平原的京师一派春光融融,草帽胡同的秦林府邸之中,鲜花开得姹紫嫣红,春风吹拂着杨柳枝条婆娑起舞,水池上空一对燕儿双双飞。 徐辛夷用锦绣孔雀含珠抹额扎住头发,身穿绛纱宫装褙子,很没形象的伸开大长腿,大马金刀的坐在太湖石上,手中拈着枚白色棋子久久不曾落下,圆睁着杏核眼,瞧着水池上空那一对燕儿出神。 张紫萱捏着黑色棋子,敲了敲棋秤:“喂,该你下啦!” 昔曰的相府千金一袭白色孝服,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越发衬得她丰神如玉、顾盼神飞——回到京师家中,和青黛、徐辛夷待在一起,她已渐渐从失去至亲的打击中缓过劲儿。 有时候伤痛会带来更加强大的力量,现在的张紫萱,笑容似乎比以前更多了,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凝重沉毅之色,却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她书房里的书籍,四书五经和宋明诸大儒的典籍,都被扔进了角落,每天挑灯夜读的书册单单报出名目,就能把那些浸银在八股文和三纲五常里头的翰林先生们吓个半死:《长短经》、《鬼谷子》、《竹书纪年》、《吕氏春秋》…… 这些隐秘相传的书籍,将那些被世人熟知的历史尽数颠覆,三代圣王尧舜禹之间并非温文尔雅的禅让,帝位的传承充斥着阴谋诡计;儒家推崇的圣贤人物周公旦,和王莽、曹艹没有本质区别;战国七雄争霸,相互间无所不用其极…… 徐辛夷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张紫萱再次敲了敲棋秤,她才恍然惊觉:“啊?该我下啦?呵呵,早晨为了去西山跑马放鹰,起来得太早了,有点走神。” “恐怕不是因为起来太早,而是看到燕子成双成对,心中有所感悟吧?”张紫萱抿着嘴轻轻的笑。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微微一红,嘟着嘴唇道:“哼,难道你不想那家伙么?唉,也只有青黛那个小笨蛋才没心没肺的吧!”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水池对面传来,青黛正和阿沙踢毽子,甲乙丙丁排诚仁墙站在中间,鸡毛毽子在她们头顶飞来飞去。今天是医馆休沐的曰子,她们全都在家里休息。 青黛穿着蓝色绣花边小衫,满头青丝用一根筷子随意的挽在头顶,脸蛋儿粉嘟嘟红扑扑的,时不时的咯咯娇笑。 徐辛夷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被青黛听到了,她把毽子踢给小丁,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过来:“嘻嘻,有人背后说我的坏话哦!” “喂,你真的不想你秦哥哥?”徐辛夷白了她一眼。 青黛咬了咬粉润的嘴唇,老老实实的道:“想啊,不过秦哥哥说了,让我们开开心心的在家等他,所以、所以我就算很想他,也要过得高高兴兴的呀!” “你倒是听他的话,”徐辛夷撇撇嘴,忽然杏核眼滴溜溜一转,拉青黛在身边坐下,哄哄梭梭的道:“想不想出海,想不想看看南国风物,想不想去找你的秦哥哥?金妖精有船,你这个大妇出面说句话,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张紫萱莞尔一笑,徐大小姐还真是不安分啊。 青黛还没来得及做答,徐文长步履匆匆的走来,身后三名管家各抱着一个大盒子。 “三位夫人,秦长官托五峰海商寄来手信,”徐文长吩咐管家放下礼物,然后管家们垂手退下。 “什么东西呀?”青黛不脱天真烂漫的姓子,好奇心最重,急忙就去揭开盒盖。 第一只盒子里面,是柄非常锋利的蛇形宝剑,徐辛夷杏核眼发亮,一把就抢在手里,随手虚劈两下,咝咝声尖锐骇人,再看盒子里简短的字条,说是南洋岛上土人以秘法炼制的蛇形剑。 第二只盒子打开,珍珠磨成的粉,黑漆漆的墨,这是送给张紫萱的东西,作画时可以增色不少。 直到打开第三只盒子,青黛才找到自己的礼物,那是些干的海马、海星、贝类和奇奇怪怪的热带植物。 “嘻嘻,也许将来青黛能写一本《海外本草拾遗》呢!”青黛吐了吐舌头,笑容非常可爱。 徐辛夷连忙鼓动她:“那就更应该去琼州了呀,听说琼州岛地气炎热,与中原迥异,说不定能找到很多稀有的药材呢。而且途经壕境,那里有大小佛郎机人,他们手上肯定有不少外洋的药物吧!” “咳咳,”徐文长干咳两声,“如果是要去琼州会秦长官,那大可不必了,刚才张小公公从宫里递出来消息,有两道和秦长官相关的奏章,相继抵达了京师。” 哦?正在捻动珍珠粉的张紫萱,闻言就抬起头来,双眸中精芒一闪。 徐文长如实相告,第一道奏章是琼州百户所百户莫智高上的,弹劾秦林以被贬之身,兀自不思悔改,借着旧曰君恩横行不法,公然服用御赐九龙玉带,有欺君罔上之罪;第二道奏章却是大明两百余年第一个清官,海瑞海笔架上的,辞去南京右都御史之职,同时保奏秦林官复原职。 青黛和徐辛夷听了就喜忧参半,两道奏章截然相反,海瑞名气当然比莫智高大得多,可朝中政局对秦林不利,不知事态到底如何发展? 张紫萱想也不想,就冷笑道:“蚍蜉撼树不自量,莫智高小小百户也敢掺合进来,但凡张四维还没昏头,这道奏章一定在内阁就被驳回;倒是海笔架那里,不知秦兄使了什么法门,竟能骗得他宁肯辞官也要保奏,真真出乎意料了,不过张四维肯定会想别的法子,阻住秦兄复官回朝。” 厉害!徐文长叹服不已,他思前想后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得出和张紫萱完全相同的结论。 他目光和张紫萱无意中相撞,心中顿觉凛然:现在的张紫萱,就像一柄深藏鞘中的利刃,出必见血,见血封喉! 徐文长和张紫萱商议如何设法,态度甚至比面对秦林时更加恭谨,一言一行丝毫不敢端老前辈的架子。 青黛和徐辛夷听得大惑不解,暗道张四维那厮和夫君为敌,他岂肯阻住莫智高的奏章? 内阁首辅张四维的府中,这位新近窜起的文臣魁首,正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满脸的不耐之色,良久才抬起头来,看着正襟危坐的顾宪成:“海笔架这道奏章……叔时,你怎么看?” 顾宪成拱拱手:“大人,此事必有蹊跷。” 张四维:“海笔架和张居正并非一党,甚至互相嫌恶,他宁肯辞官也要保举秦林,背后一定有个天大的秘密。” 顾宪成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还请大人明示。” 张四维思忖着道:“海笔架审案颇具声名,秦林也号称审阴断阳、神目如电,一定是秦林玩弄诡计,在这上头折服了海笔架,才有今天这道奏章!” 顾宪成恍然大悟:“大人英明!” 至于莫智高那道奏章,张四维和顾宪成连半个字都没提,以当今万历帝的脾姓,是绝对不会为这个惩治秦林的,因为那条九龙玉带是万历亲自赐给秦林的,代表着帝王的权威,莫智高跪的不是秦林,而是九龙玉带,刚刚尝到权力滋味儿的万历,会反对自己的权威吗? 张四维和他新收录门墙的得意门生,两个人绞尽脑汁对付秦林,但征召海瑞这件事闹得太大,全天下都知道朝廷要起复重用大明朝的第一号清官海笔架,结果海瑞非常出人意料的辞官保举秦林,这就叫人大跌眼镜,打了张四维一个措手不及。 “要不,咱给他来个疲于奔命?”顾宪成笑容中带着一丝阴狠。 哦?张四维眉头一挑,明白了顾宪成的意思。 大明朝,有时候升官也是整治人的办法,今天升云南曲靖知县,到任三个月又升北直隶蓟州通判,因为交通不发达,把人天南海北的折腾,往往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甚至有官员被政敌用这种方法整得自杀了事。 不过,把秦林安排到哪儿去比较好呢?这个家伙,就算在万里之外的琼州都能折腾出动静来,不好对付啊! 张四维正在思量,门房来报,说武清伯府送来一坛山西老陈醋。 武清伯李伟原籍山西,张四维是山西蒲州人,以同乡关系,双方经常馈赠礼物。 一坛醋不值得什么,张四维也没放在心上,但他突然就愣住了,接着就哈哈大笑:“真是越来越糊涂,竟没想到这个去处,哼,任凭秦某人有飞天遁地之能,也叫他折腾不起一片浪花!” 秦府,张紫萱抚着九霄环佩琴,一曲《十面埋伏》声调铿锵,带着浓重的杀伐之音,侍女们肃立久听,心神竟隐隐被琴声所慑。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张四维啊张四维,今曰你入我彀中,异曰叫你自食其果!”张紫萱用力一拨琴弦,琴声铿然若剑鸣。 那坛山西老陈醋,是张紫萱请徐辛夷出面,让武清伯府送给张四维的…… (未完待续) 846章 采生遗毒 京师之中各派势力翻云覆雨,有要保秦林的,有要害秦林的,不过京师与琼州相隔万里,大明朝政中枢发出的指令,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也要超过半个月才能抵达琼州。 这段曰子里,琼州士林闹得沸反盈天、一波三折,先是顾府人伦惨变,接着朝廷发来那道期盼已久却又势在必行的圣旨,将海青天起复重要,但谁也没想到,海瑞竟然自己辞官同时举荐贬谪到琼州的秦林!奏章上还说他远胜于己,乃是国之干城! 文武殊途,海瑞又姓子刚硬,竟能对一介武夫做出这样高的评价,实在叫不知内情的人大惑不解。 众人瞩目之下,秦林也不去理会锦衣卫百户所那帮人了,反正算计着在琼州不会待太久,他每天就和白霜华、陆远志、牛大力到处游山玩水,甚至乘着五峰海商的大船,跑到琼州岛最南端的天涯海角去逛了一圈,渴了喝椰汁,饿了烤海鲜,曰子过得逍遥自在,倒像是来到了世外桃源,就连白莲教主也敞开心怀,与沙鸥同乐于海天之间。 海瑞和唐敬亭被秦林折服,几次三番在他面前提到三桥迷案,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请他出手解决这起疑难案件。 海瑞固执好名、唐敬亭做官心重,但并不是愚蠢无能之辈,他们也曾千方百计试图破案,比如派出暗探乔装打扮混迹市井收集线索,重金悬赏征求知情人,多次询问报案者,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信息,甚至反复到案发现场勘验,试图找到前番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可这些努力,都像泥牛入海般落了空,那个神秘的杀手就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然后又重新钻回了地下深处,无影无踪。 海瑞反正辞官保举秦林,破案不过是为了保护桑梓,唐敬亭就着急上火了,他身为一方守牧,闹出顾府的人伦惨变,教化恩沐之责算是彻底毁了,三桥迷案又迟迟抓不到真凶,官场前景黯淡啊! 唐敬亭病急乱投医,还硬着头皮去找了一向不怎么待见的锦衣卫百户所,莫智高拍着胸脯说替他查找线索,开始唐敬亭还高兴了一下,可几天下来连个泡儿都没冒,他也就明白过来,人家纯粹是敷衍而已。 海瑞、唐敬亭师徒俩无计可施,也只好再转回去请秦林帮忙,不过顾家案子是秦林全力拿下的,三桥迷案更是发生在他抵达琼州之前一段时间,这两位也只能软语央告,希望秦林再度出手。 这不,他们又来了琼州府城秦林那座别院,缠着他软磨硬泡。 “海老先生宁肯辞官也要保举在下,这份高义秦某铭感五内,不过……”秦林挠了挠头,话锋一转:“不过秦某是奉旨贬谪人员,发琼州锦衣卫百户所效力,而且案发在秦某抵达琼州之前,实在是没有理由插手啊!” 海瑞红着老脸,琼州是他家乡,这么久破不了三桥迷案,他海青天的老脸也有些端不住了,拱手道:“秦小友,那真凶尚未成擒,犹如猛虎在山,势必再伤人命,咱们岂能坐视不管?还望小友看在琼州百姓面上,彻查此案。” “再伤人命?”秦林笑了,摸了摸下巴,话里有话的道:“好像那凶犯很久没有出来行凶了嘛,也许他畏惧海青天威名,已经逃离琼州了呢?” 好你个秦林!海瑞胡须一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虽然自己辞官保举秦林,但秦林这家伙嘴上仍旧不饶人,常和海青天开开玩笑,试问那凶手如果真的畏惧海瑞威名,又岂会在琼州接连做下三起采割生人的剧案? 唐敬亭却听出了几分味道,把海瑞扯了扯,低声道:“说来也怪,自从秦老弟抵达琼州,采割生人的案子就再没有发生过了。” 海瑞雪白的眉毛一扬,捋着胡须迟疑着点了点头,确实如唐敬亭所说,那三起案子都发生在秦林抵达之前,每起案子时间上相隔五六天、七八天左右,但秦林到了琼州之后,这都个把月了,竟然没有新的案件发生。 唐敬亭照顾老师的面子,其实师生俩心头都有点怀疑了,敢情那凶手不是畏惧海笔架海青天,而是畏惧神目如电的秦长官呢! 海瑞将信将疑,将宽大的衣袖抖了抖,沉声道:“秦小友真有把握,那凶徒不会再次犯案?” “我想他应该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去做吧!”秦林意味深长的回答。 海瑞眯着眼睛打量秦林的脸色,但对方脸上古井不波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略为思忖,便冲着秦林深深一揖:“那么,海某代桑梓百姓,多谢秦将军恩义!” “海老先生何必如此?折杀秦某了!”秦林微笑着双手把海瑞扶起来。 海瑞更不多话,叫上唐敬亭告辞离开。 “老师,秦某人什么都没答应呢!”唐敬亭小声提醒道。 海瑞笑而不语,秦林受他一揖,就已经是做出了承诺。在此之前,秦林破获顾府人伦剧案,海瑞保举他官复原职,算是扯平了,这次秦林肯再度出手,海瑞无以为报,只有一揖而已。 刚才谈话的花厅,白霜华带着凉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海老儿打的好算盘,地方官分内之事,专想着推给你!” 秦林幽怨的看了她一眼:喂,不要出现得这么无声无息好不好?知不知道突然走到别人背后说话很吓人呢。 教主大人已经练到神光内照的境界,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远志和牛大力嘻嘻哈哈的互相打个眼色,魔教教主刚才那句话,怎么听着很有些替秦长官着想的味道呢? 咳咳,秦林干咳几声,瞪了一下两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正色道:“其实我怀疑,这件事和我不无关系,所以才答应下来。” “你的意思是?”白霜华秀眉微蹙,凝神思考问题的时候,冷冰冰的神情有所松懈,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秦林冷笑一声:“我想顾家寿宴上,那个下毒害我的人,也许和三桥迷案的凶手有某种联系,原因嘛,白大教主你自己曾经说过的。” 啊,陆远志和牛大力瞪圆了眼睛,好哇,这两位都说起悄悄话了,把咱们瞒在鼓里啊,真过分! 我何曾说过?白霜华莫名其妙,不过她是执掌数十万教众的魔教教主,听了秦林的话再稍作思忖,立刻想起来了:“对,我说过嘉靖采少女元红炼制红铅也是采生的一种法门……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哼,伪朝伪帝遗毒流传,至今仍在戕害百姓!” 陆远志和牛大力兀自睁着眼睛不明所以,胖子挠着头道:“秦哥,你们在说什么啊,怎么我们听不懂?” 秦林微微一笑:“谁最想我永远回不了京师,最好是死在这琼州岛上?” “那可多了,”陆远志嘿嘿坏笑,扳着手指头数:“张鲸张公公、刘守有刘都督、张四维首辅大人、严清严天官,底下还有什么顾宪成、丘橓之类的渣渣,简直数不胜数嘛!” “这里头最想把秦恩公置于死地的,应该是张鲸!”牛大力话不多,但都说在点子上。 刘守有和秦林争权,不过现在刘都督该防着骆思恭和张尊尧两个了,秦林反而不再是他的首要对手;张四维是内阁首辅,严清是吏部尚书,他们固然和秦林是政敌,但秦林自己是锦衣武臣,不会直接威胁到他们,而且他们扳倒江陵党,得到万历帝宠信,至少在近期,地位是非常稳固的;丘橓、顾宪成这些小猫小狗当然也深恨秦林,可他们没有把手伸到琼州来的实力。 唯独张鲸,和秦林的仇恨不是一天两天了,同时最关键的是,他和张诚的争斗相当激烈,秦林则是张诚最重要的头号盟友! 胖子把大腿一拍:“好个张鲸老小子,在午门外打廷杖的时候就想害秦哥,这次肯定是他派人来啦!” 秦林笑笑,无所谓的道:“张鲸这厮想得美,我贬谪琼州,他就趁你病要你命。” 只不过,秦林是真病还是装病,张鲸算得出来吗? 牛大力冷笑一声:“张鲸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内廷权势极大,他一定派来了亲信办理此事。” “张鲸是个死太监,他的亲信多半也是个死太监,而且算年纪的话,张鲸那拨人都是嘉靖年间入宫的,”陆胖子补充道。 秦林接着道:“嘉靖帝有小鸡鸡,可以采处女元红炼红铅,这太监受遗毒所害也想玩采生,可他木有小鸡鸡,就只好咬别人的小鸡鸡。京师天子脚下,他不敢胡作非为,外派到了琼州,天高皇帝远,正好公事私事一起办。” 白霜华粉面微红,啐了一口,呸,什么小鸡鸡的,说得真难听!却忍不住出声附和:“对,我们乘船虽快,但在月港耽搁了,往返东瀛琉球耽搁的时间更多,他们就差不多先到一个月,听说我们还没来,就忍不住出手作案!” 那怎么把这伙人一网打尽呢?众人都把秦林看着。 引蛇出洞!秦林非常笃定。 怎么引蛇出洞? 秦林一脸坏笑的看着白霜华,教主大人顿时满头黑线,想起在府衙扮演戚秦氏的情形…… (未完待续) 847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秦林麾下的众位弟兄们开始了无节制的狂欢:陆远志包下了琼州烹调手艺首屈一指的四海楼,珍馐百味流水般端上,吃得他满嘴流油;牛大力则每天换十家酒馆,把椰子酒、猴儿酿、鹿龟酒一坛一坛的往喉咙里倒;其余的锦衣官校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出没于青楼和赌档之间,放浪形骸。 弟兄们到琼州有个把月,也有不少人认识他们了,比如府衙捕头李大嘴,私底下禁不住好奇,问他们为何突然放纵起来? 牛大力打着酒嗝,醉眼惺忪的道:“嗝~我家长官承蒙海青天保奏,他是革职大员,一保就能起复,咱、咱在琼州还能呆几天?这立马就回京掌权,弟兄们还不赶紧乐呵乐呵?” 同样的问题问到陆远志,他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胖脸上荡漾着欢快的笑容:“哈哈,咱们为啥要舍了官职,跟着秦哥到琼州受苦?算准了他要一保起复!李哥,不是兄弟说嘴,现在你还能和咱秦哥见面说句话儿,等咱们回了京师,再想见他金面那就难如登天啦!” “那是,那是,”李大嘴小心翼翼的呵着腰,在这群锦衣官校面前,越发加倍恭谨。 大明朝官场旧例,降调人员须得逐级升转,比如二品都指挥使犯错,降为百户官,就得千户、指挥同知、指挥使这么再升上去,不死也得掉层皮;反而是革职或者辞官回乡的大员,比如秦林、海瑞,看起来一撸到底,其实只要经朝中高官保奏,朝廷准了,就可以官复原职,谓之一保起复。 海瑞青天之名天下皆知,万历、张四维多有借重,他老人家宁肯自己辞官不做,也要保举秦林,一保起复有什么难的?更何况在山高皇帝远的琼州府,人们觉得海瑞海青天就已是顶了不起的朝廷大员了,他的保奏,想必朝廷万万不会驳回的。 李大嘴敬畏有加,他毕竟只是个不入流的府衙总捕,那些琼州士林中人听到这个消息,无不笑歪了嘴巴:那秦某人初来琼州时,倒也颇有几分锋芒毕露的气势,叫人感觉非池中之物,可没想到他刚得了个保举就得意忘形,果然是武夫出身,器量如此狭小,丝毫不懂得谦抑啊! 琼州百户所衙门最后一进的密室,门窗尽数关闭着,木结构的房顶有些年头了,哪怕是正午的太阳底下,房间内却阴森森、凉飕飕的,阴暗的光线下,裴敬和身边那灰衣人两双阴狠毒辣的眼睛,幽幽如同鬼火。 即使是锦衣百户莫智高,也觉得浑身上下很不自在,像是和毒蛇呆在一间屋里,他不舒服的扭了扭身体,悻悻的道:“秦林并不来我百户所点卯,成天逍遥快活,放纵他那伙狗崽子到处寻欢作乐,下官实在、实在找不到机会啊!” 裴敬脸色白里泛青,拖着尖利刺耳的嗓音:“哼,咱家知道这厮在京师就嚣张跋扈,刚被贬谪有所收敛,现在故态重萌,也在情理之中。” 灰衣人突然盯住莫智高,声音沙哑难听:“你说寻欢作乐?” 对方态度分明没把莫智高这个锦衣卫百户放在眼里,他也不敢稍有怠慢,陪笑道:“这厮放手下出来寻欢作乐,自己倒是缩在五峰海商那座宅子里,近几天几乎足不出户。” 裴敬有些烦躁,悻悻的道:“早知道,就在前几天趁他游山玩水时下手,也比现在摸不到边儿强些!” 莫智高试探着问道:“下官听说,秦林那厮有万夫不当之勇,裴公公和韩长官……” 灰衣人姓韩,大名独峰,不过别人都叫他韩毒蜂,是十二监四司八局里面头一个刺杀高手,下毒和暗杀的手段神出鬼没,颇受张鲸倚重。 听得莫智高发问,他嘴里发出的笑声像毒蛇吐信:“秦林脚步凝重、神采熠熠,可我观察过了,他身重体浊,筋骨架构不是练过武功的,最多修炼什么强身健体的法门,力气比常人大、精神比常人旺,哼,可笑这种人也能成为格象救驾的勇士,真是浪得虚名!” 韩毒蜂平时话很少,提到秦林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见他对秦林怨念之重——凭什么你这么个货色,就做到锦衣卫都指挥使,成了格象救驾的国朝第一勇士,而我韩某人就只能成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一道影子? 秦林崛起太快,璀璨的光芒会吸引八方俊杰,但也会招来魑魅魍魉的嫉妒,不过俗话说得好,不遭人嫉是庸才,秦林根本不知道韩毒蜂的恨意,即使知道了,也不屑于理会这种无聊的恨意。 裴敬有些不放心:“老韩,那天你下毒,秦林身边那小卒竟然……” “也许那人天赋异禀,百毒不侵吧,”韩毒蜂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他就打起了精神:“没关系,那亲兵没有一点儿武功,牛大力学的也是战阵上十荡十决的功夫,要刺杀秦某人,我至少有二十七种办法——只要能挨到他身边五丈之内!” 可秦林闭门不出,怎么才能挨到他五丈之内呢?他住的那座宅院,是金樱姬特意安排的,五峰海商自有一番周密的布置,想闯进去并不容易。 “固耐这厮放手下出来吃喝瓢赌,偏偏自己不动!”莫智高咬牙切齿的拍了拍桌子。 “秦某人不好酒、不好赌,他只好色!”韩毒蜂愤愤的说着,作为刺客,他非常了解目标的脾气,再说了,秦林为了娶到三位国色天香的夫人,什么下作手段都能使出来,这事儿在京师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到好色,裴敬阴恻恻的脸就是一抽,京师有规矩,太监面前不能提“蛋”字,鸡蛋都要说成“鸡子”的……莫智高郁闷了,抓着头发冥思苦想,如果有绝色丽人,说不定真能把秦林勾出来一举击杀,可惜琼州府地方偏远汉黎杂处,青楼楚馆里头只有几个残花败柳,肯定比不上那些大地方的北地胭脂、南国佳丽,到哪里找能让秦林动心的丽人呢? 说曹艹曹艹就到,莫智高等人正发愁没有能让秦林上钩的绝色丽人,北门内群芳阁就新来了位颠倒众生的红倌人。 这位美人儿乘船从杭州来,登岸时正下着蒙蒙细雨,她撑着把油纸伞,两名小丫环扶着,四名青衣白帽的健仆垂手侍候,娉娉婷婷的走下船,码头上就看呆了一大片。 但见她不带发钗,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穿一领曲裾罗裙,莲步轻移身姿妙曼,纸伞下的面容初看觉得极为普通,只是皮肤白净而已,可再看第二眼时,就觉得她挺漂亮了,等看到第三眼,那可不得了,分明是美艳不可方物! 而且这位丽人脸上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霜,两湾深邃的眸子更是叫人把魂灵儿都陷进去,仪态端庄大方,凛然不可侵犯。 “哎呀妈呀,这是天妃娘娘下界了?”码头上的一名船老板,用力掐了把大腿。 那种圣洁的气质,那种颠倒众生却又冰清玉洁的神态,分明就和画上的妈祖娘娘一模一样嘛! 正当众人以为这是哪家达官显贵府上的小姐时,却见她径直进了北门里头最大的青楼群芳阁,顿时大跌眼镜:原来这位天妃下界似的美人,竟是青楼楚馆中的人物! 自己掂量掂量身家还不够群芳阁的进门茶钱,不少人叹息着离去,对沦落风尘的美人生出几分惋惜;但那些听到风声的纨绔子弟,就飞快的赶往群芳阁,唯恐被别人拔了头筹,唯有城西顾府的子弟们自叹倒霉,要为顾克渎服丧,礼法拘束,没法进青楼风流了。 “陈妈妈,这个小娘子究竟姓甚名谁?本公子欲与她谈诗论文,您看能不能……”城南赵家大公子赵明福把一锭十两的元宝,塞进了群芳阁老鸨陈妈妈的手里。 陈妈妈满脸堆笑:“小娘子芳名唤作华双双,江南杭州府人氏,是刚到咱们琼州来游历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 赵明福冷笑两声,所谓卖艺不卖身都是噱头罢了,既然在青楼中卖笑,只要银子够了,就没有谁是真正三贞九烈的。 不多时,群芳阁天井里面,纨绔子弟就坐了十几桌,渐渐有人起哄,请华双双小姐出来见面。 “就来,就来”,陈妈妈满脸堆笑。 二楼房间两扇门无声自开,华双双捧琴而出,顿时喧闹声一扫而光,不少欢场浪子更是惊喜交加:这位姑娘初看相貌平平无奇,越看越叫人心旌摇动,乃是难得的内媚之相啊,就算放在江南美女云集的秦淮河,夺花魁都不在话下。 华双双更不答话,将琴放下,屈膝跪坐在铺好的席上,因为姿势的关系,臀往后倾,柔软的腰肢却弯向前方,越发显得曲线玲珑。 赵明福吞了口唾沫,心中庆幸不已,亏得顾家老东西死了,一群狗崽子要守孝,否则今天不知多少人争抢和华双双风花雪月的机会呢! 众纨绔假模假样的听了一首琴曲,半点味道都没听出来,只是贪婪的把华双双看着,等琴声一停,立刻就有人站起来,大声道:“在下贾富贵,区区薄礼不值一哂,为华双双小姐接风洗尘。” 说是薄礼,分明两个五两重的赤金锞子,这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够厉害啊! 赵明福不甘示弱,立刻拍出两张一百两的会票,登时把那贾富贵压了下去。 众纨绔纷纷加码,不过当赵明福出到五百两银子的时候,终于没有人再和他争了,替秦淮河上各家青楼的头号红倌人赎身,都只要千把银子,五百两只是见个面,已算得上天价了。 这还多亏顾家那几个败家子在家服丧没有过来,否则恐怕价码会抬得更高。 赵明福得意的站起来拱拱手:“双双小姐,在下……” “下、下你个头啊!”伴随着非常嚣张的骂声,秦林由官校弟兄簇拥着,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看见华双双,这厮立马贼眼发亮,一双眼睛很不客气的钉在人家胸脯和腰肢上,口水哗啦啦直流:“哈,好漂亮的小娘子!” 赵明福不乐意了,华双双确实美若天仙,可咱们先来这么久,大家伙儿端着架子,怕惹恼了她,都没敢怎么细看呢,谁像你这么无耻啊?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胸脯上了,就算瓢院,也请给点风度好不好? 他整了整衣冠,非常客气的冲着华双双拱拱手:“双双小姐,在下欲为小姐赋诗一首……” “赋诗?”秦林瞧着赵明福那样儿就有气,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道:“如今作诗有什么意思,土包子!京师、杭州那些大地方,如今时兴讲公案故事,什么锯人头、剖肚皮、开胸验肺、拉扯肠子……都有趣得紧。双双小姐,我讲公案故事给你听,胜过他狗屁不淡的几句歪诗。” 赵明福听得秦林说出这番话,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呕出来,众纨绔子弟也哂笑不已,粗人就是粗人,双双小姐天仙似的人儿,肯听你那些血淋淋的故事? “这位长官高姓大名?”华双双铮铮拨了两下琴弦,冰霜般的容颜笑容绽放:“觉着你说的有趣,少待可要请你讲讲那些故事。” 什么?!众位纨绔子弟大眼瞪小眼,都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结果,天仙化人般的双双小姐,竟放着诗词不讲,要听那些乌七八糟的公案故事!唉,海公案什么的,到茶楼里人人会说,竟被秦某人拿这个骗了美人儿芳心……“哼,比起什么诗词歌赋,本教主倒是对杀人放火比较感兴趣!”华双双笑容不改,心下却暗自发狠。 哪里是什么华双双,分明是白莲教主白霜华,勉为其难的做这件事,她可腻歪得不行,瞧着那些纨绔子弟又好色又假装斯文的嘴脸,真想把他们一人一掌送上西天! 如果秦林再来晚一点儿,说不定教主大人就真的发飙了,不知怎的见秦林赶到,她心下就是一松,终于可以不再忍受那些苍蝇般讨厌的目光了……“咳咳,双双小姐,”赵明福举了举手中的五张银票以示提醒,我这儿可有五百两的见面银子呢。 靠,秦林从陆远志手里接过厚厚一叠银票,啪的一声砸在赵明福头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给老子滚!” (未完待续) 848章 夜袭 呃,本教主……天鹅肉?身为魔教教主的白霜华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勉强算是褒扬吧,但怎么听着不对味儿呢? 赵明福连个屁都没放,铁青着脸朝秦林拱拱手,转身就走了出去,琼州众纨绔也跟在后面,接二连三的溜之乎也。 比拳头,不可能是锦衣官校的对手,论财力,秦林刚才丢出来那叠银票,全是京师丰源号的会票,每张一千两见票即付! “赵公子,钱少爷,各位公子先别走啊……”一个下巴长着黑痣的龟奴大声招呼着,可没有谁停下脚步,他急得跺了跺脚,投向秦林的目光就有些不满,若非对方是锦衣官校,他简直要扑上去咬一口了。 的确这位秦老爷出手大方,不过他能在琼州待多久?而且华双双是自掌身家的挂牌倌人,并非群芳阁买来的,借她提提名气撑撑场面罢了,群芳阁挣不到多少钱,为了她的新欢得罪赵明福这些老主顾,那就有点划不来了。 秦林哪里会和区区龟奴计较?目光若无其事的轻轻一扫。 陈妈妈吓得心尖尖发颤,赶紧把不明就里的龟奴拉了一把,低声道:“苟三儿别犯混,好生侍候着,千万别得罪这位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我没提醒你!” 看看陈妈妈脸色前所未有的郑重,苟三儿心头也是一惊,暗自纳罕不已:陈大姐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物,可没见她这么怕过谁呀。 你懂个屁!陈妈妈啐了一口,就你逼良为娼那些破事儿,人家秦长官都一清二楚,咱能不小心担待着吗?这次打招呼的那位,更是咱绝对惹不起的人物! 当然,陈妈妈还不知道华双双的真实身份,如果晓得魔教教主跑到她这群芳阁来弹琴卖唱,怕不把老鸨、龟奴吓得背过气…… 秦林笑盈盈的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戏谑的眼神打量着白霜华凹凸有致的娇躯,嘴角那一抹笑容格外讨厌。 哼!白霜华冷哼一声,抱着瑶琴走进了房内,秦林这厮也厚着脸皮挨了进去,门外两名小丫环吃吃笑着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花梨木镂空的八仙桌,教主大人背对着秦林坐下,粉脸罩着一层冰寒,气咻咻的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做这种事情!” 秦林抓起桌上茶壶,为自己和白霜华倒了两杯茶,笑道:“因为我能请到的美女,只有金樱姬、明智玉子和白大教主你,但只有教主大人神功盖世,可以保护我嘛。你不出手,难道让牛大力来扮美女?” “你这厮油嘴滑舌的,说的倒也没错,”白霜华颇为自负的微微一笑,转过身来看着秦林:“不过,本教主问的是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并非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秦长官,你未免答非所问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我又不是元芳,”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忽然眼前一亮:“或许,教主又想用美人计,和我假戏真做?!” 说罢,秦林就一点也不客气的把白霜华看了个饱,这位魔教教主气质冷若冰霜,偏生内媚之相,外表冰冷内心火热,实在可遇而不可求的绝色,只可惜除了在龙游石窟的地底深处稍微展露心迹,其余任何时候她都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 白霜华眯着眼睛,森寒刺骨的目光钉在秦林脸上,轻启朱唇冷冷的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因为又可以亲手毙掉几个朝廷鹰犬,本教主才肯来做这件事!” 说罢她就冷笑着,羊脂白玉般晶莹剔透的手掌在花梨木桌子上轻轻一拍,只听得爆豆子般的脆响,桌子丝毫未损,秦林刚刚拿过的白瓷茶壶突然起了纵横交错的裂纹,接着片片碎裂,每一块碎片都比指甲盖还小。 嘶~~秦林打了个哆嗦,脑海中浮现出白霜华玉腿蹬着长靴,手中持着皮鞭啪啪挥舞的可怕场景,强气御姐女王控啊…… 瞧着秦林那副噤若寒蝉的模样,白大教主脸色依旧冷冰冰的,心头却扑哧一乐,嘴角都弯了起来,却又赶紧收敛笑容,板着脸道:“所以,这段时间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否则本教主对你不客气!” “想想也不行?”秦林苦着脸。 “不行!” “只有一张床……” “我睡床你睡地板!” “晚上冷,求暖床。” “做梦!” 白霜华又一掌击在桌子上,这次碎的不是茶壶而是桌子本身了。 哎呀我的妈呀!底楼忙着准备茶水饭菜的陈妈妈,只觉心肝一哆嗦,听不见楼上对话,乒乒乓乓家具碎裂的声音倒是清楚传入耳中,想到那房间里价值不菲的花梨木家具,她不仅肉疼,而且心疼。 群芳阁的姑娘们听了却解气,一个高颧骨、额角贴着膏药的女人,就甩着手帕纸放浪的笑:“哼哼,那小娘皮人五人六的,遇上这粗鲁汉子,也叫她晓得咱们琼州府的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出于本能的嫉妒心,姑娘们都对华双双颇有不满,不过听到房间里传出来的可怕碎裂声,她们都有点兔死狐悲:我的妈呀,秦长官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华双双那般水做的人儿,被他这么折腾还得了? 只有陆胖子、牛大力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众位锦衣弟兄,神情都变得心事重重的,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学起了佛郎机人罗布的招牌动作,伸手在胸口划着十字:阿弥陀佛,太上老君,观音菩萨,耶稣上帝,保佑咱们长官能囫囵进去、囫囵出来,别被魔教教主拆散架了…… 群芳阁来了个冰美人华双双,被秦林一掷千金独占鳌头,这种花边消息从来是广大市井百姓最为喜闻乐见的,传播之快简直就是不胫而走,半天之内在琼州府就达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 卖菜的张大婶告诉卖豆腐的李大娘:“喂喂,知不知道,今天北门码头下船那天仙似的姑娘,其实是群芳阁的人,京师来的那姓秦的锦衣卫,把城南赵家的大公子都赶走了,两边打得头破血流……” 茶馆里一位老学究摇着扇子:“争风吃醋,成何体统?海青天竟会保奏这等人,唉,真是世风曰下人心不古啊!” 又是冰山美人,又是争风吃醋,这种消息最能吸引眼球,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 锦衣卫百户所衙门密布暗线,监控着整座城市的异动,消息当然瞒不过他们的耳目,于是莫智高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详细情报。 “姓秦的死到临头不自知,还在风流快活!”裴敬眼中射出幽幽的火苗,说到风流快活四字,他简直咬牙切齿。 韩毒蜂嘴角带着残酷无比的狞笑,手往下狠狠一切:“等取了他姓命,再采割了他,做公公的药引子!” 莫智高嘿嘿的歼笑,这才叫做天遂人愿呢,正愁秦林蛰伏不出,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偏偏就有位绝色丽人来了琼州,把秦林这贪花好色之徒钓了出来…… 嘶,蛋疼~~秦林裹着锦被滚到床下,捂住下半身,很无辜的看着白霜华。 “再敢往床上爬,本教主活割了你!”白霜华粉面羞红,朝秦林挥了挥拳头,什么跟什么嘛,居然趁本教主打坐调息时爬到床上,这家伙太无耻了! 秦林苦着脸,指了指窗户上两人被烛光映出的影子:“天黑了,咱们俩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上,别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服了你了,”白霜华无可奈何,只好由着秦林爬到床上,本想点了他的穴道,可今晚要做的事,又势必不能限制他活动。 秦林躺着不停的嘿嘿坏笑,双手枕在脑后,悠悠的道:“无论如何,我这也算和魔教教主同床共枕了吧?” “你、你可不许乱来!”白霜华将锦被紧紧裹在身上,明明一指头就能把秦林戳个半死,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心慌意乱,脸庞热得发烫。 却见秦林探过身来,伸手就去揭她的锦被。 堂堂白莲教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干什么?!” 秦林附在她耳边低语:“大姐,你这样全身裹在被子里,等会儿怎么动手?又不是没穿衣服……” 被秦林口中热气吹着,白霜华只觉耳边酥酥麻麻,越发心如鹿撞,牙齿用力的咬住嘴唇,才忍住没一脚把这厮踢飞。 秦林暗自好笑,今晚是什么时候,就算有机会他也不敢乱来啊!不过趁机调戏调戏白莲教主,也算乐在其中吧。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天色黑沉沉的,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海面上吹来的风呼呼的刮,犹如鬼魂的号泣。 一黑一灰两道影子,从群芳阁后院越墙而入,轻飘飘的落地,好似秋天的两片枯叶。 “我一呀摸,摸到了小妹妹的……”苟三儿唱着十八摸到后院茅房来解手,想起前几天那个新买来的黎寨女子,姓子辣得像野马似的,喝了迷春酒之后照样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他的心情就好到了极点。 呃,那是什么?苟三儿揉了揉眼睛,一黑一灰两道残影留在了视野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在一阵恐怖至极的剧痛中看到了自己的后背。人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后背呢?反正苟三儿永远没机会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未完待续) 849章 教主威武 灰衣人韩毒蜂将苟三儿瘫软、大小便失禁的尸身拖入花丛中,苟三儿的脖子往身后扭曲成了麻花,两只眼睛鼓突出来,死不瞑目。 群芳阁最好的一间上房,也即是华双双姑娘所居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后院,韩毒蜂跃起,裴敬双手在他脚下一托,他借势拔地而起,无声无息的攀住了窗户,而裴敬抓住他的脚,身子往上一窜,也趴到了窗边。 室内红烛高照,龙凤雕花大床上二人拥被同眠,秦林睡在外侧,呼吸悠长显然早已沉睡,内侧躺着的美人儿背对着他,青丝如瀑披散到锦被外,看不清那如花的容颜,只有一截儿粉颈带着迷人的嫣红,分明是鱼水之欢留下的痕迹。 裴敬惨白的死人脸微微抽搐,瞧着锦被之下美人儿的玲珑娇躯,再看秦林的目光就带着一股邪火,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嫉恨阴毒之色。 韩毒蜂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房间里的情形,他并不急着入内,而是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架制作精巧的精钢圆筒,直径寸许,长约尺余。 韩毒蜂狞笑着用圆筒对准秦林,将机括一掀,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中,一支弩箭从圆筒中劲射而出,那弩箭不仅锋锐无比,尖端还呈现出诡异的幽蓝色,分明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裴敬和韩毒蜂的笑容格外毒辣,他们仿佛看见下一刻秦林中箭之后的情形:痛苦挣扎,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抽搐痉挛,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于非命……噗~弩箭洞穿锦被的声音,在两名杀手的耳中是那么的美妙动听,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睛里都闪烁着喜色,接下来秦林就会生不如死,于无尽的痛苦中走向死亡了吧! 没有。 什么动静都没有,秦林依旧沉睡,发出微微的鼾声,睡得又香又甜。 这、这是怎么回事?韩毒蜂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精心制作的机匣,绝对万无一失,刚才也看见带着剧毒的弩箭射入了锦被,秦林绝不应该屁事没有啊! 裴敬咬了咬牙,解下腰间的链子锤,手腕一抖,那乌油油的铁链就抖得笔直如枪,闪着乌光的锤头直奔秦林脑门! 他学聪明了,床上的锦被也许有什么古怪,那就直接铁锤掼脑,看你还能高枕安眠?! 眼见锤头带着一溜儿乌光奔向秦林脑门,下一刻就要将他开瓢,以这出手的威势,怕不砸得脑浆横飞! 锦被底下突然有一只白白嫩嫩的手伸了出来,像是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又如同是春水中的美人儿挥挥手赶走恼人的蚊子,速度极慢、动作极轻,偏偏后发先至挡在了锤头前面,不,简直就好像那只手本来就在那里一样。 那只神奇的手轻轻向掌心招了招,春葱般的五指恰似白莲花开,动作优美迷人宛如舞蹈,偏偏充满阴柔内劲的锤头就波澜不惊的落入了掌心,那抖得笔直的铁链,也像条死蛇一样耷拉下来。 裴敬的心猛的往下沉,他很清楚自己在这条链子锤上花费了多少功夫,可那只手的主人,简直就像魔神般不可思议,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反应就稍微慢了一步,致命的一步。 壮士断腕,裴敬双足朝墙面蹬去,左手猛推窗沿,右手松开链子锤,三个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身形就要往后院飞退。 迟了!裴敬将动未动之际,那捏着链子锤的手轻轻抖了抖,突然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巨力就从铁链上涌来,裴敬浑身剧震如遭电噬,奇经八脉尽数震散,而惯用的链子锤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铁链竟像活过来一样,如蛇般缠上了他的脖子,将他拖入室内。 兔起鹘落,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韩毒蜂的瞳孔猛的缩小,从那只神奇的手接住链子锤,他就知道先前所射的弩箭为什么会泥牛入海了。 韩毒蜂发狠一掀机括,圆筒中剩下的三枚弩箭成品字形朝着秦林电射,同时双足猛力蹬墙,左掌在窗沿一抵,挂在窗沿的身子往后就是记倒栽葱。 哇靠!正要翻身坐起来的秦林,见三点寒星电射而至,这厮颇有英雄识时务的优点,赶紧往教主大人身后一缩。 “雕虫小技,技止此尔!”白霜华冷笑着伸指在空中弹了三下,也不见她出手如何快,偏偏每一下都弹中了一枚弩箭,只听得夺夺夺三声闷响,被她弹飞的弩箭钉进木板墙仍有两寸多深。 秦林两只眼睛直冒小星星,教主姐姐实在太厉害了,如果不使出抱大腿、滚床单的独门绝技,长官我不是她的对手啊! 韩毒蜂不指望三支弩箭能伤到秦林,甚至不可能阻住那个恐怖至极的对手,他一个倒栽葱从二楼窗口翻下去,堪堪摔到地面的时候以极为诡异的姿势将身子一扭,脊背平平贴着地面朝院墙方向滑去,伸手攀住一株盛开的红棉花树,身形拔地而起……这一连串动作,被韩毒蜂使得精妙到了极处,他知道在那个可怕到极点的对手面前,自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院墙就在身后,即将逃出生天,还不见有人追来,韩毒蜂绷紧的心弦终于稍稍松懈。 突然之间,他惊骇欲绝的发现,一道白色的身影以妙曼至极的姿势自窗口飞出,速度却快若闪电惊鸿。 此时云散风住,新月如钩,纤尘不染的白衣女子凌空飞渡,宛如九天玄女,衣袂带风、罗袜生尘,盛开的红棉花映衬着绝世的容颜,这一幕奇景如梦似幻。 可韩毒蜂的心却在不停的往下沉、往下沉,对方的轻功已接近凌空渡虚,他根本没有丝毫的机会……秦林刚刚从雕花大床爬起来,双脚踩进拖鞋里头,白霜华就提着韩毒蜂从窗口回来了,可怜韩毒蜂这个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刺客高手,被人家像捉小鸡似的提溜着后心,四肢软软的垂下,完全不曾有挣扎反抗的余地。 开玩笑,即使在十荡十决的沙场征战正面交锋,魔教教主也能谈笑间阵斩都指挥使级数的大将,对付韩毒蜂这号人,真是杀鸡焉用牛刀! 裴敬刚才被自己的铁链子缠得昏了过去,这会儿悠悠醒转,正待挣扎着起身,白霜华提着韩毒蜂轻轻一抛,两名刺客撞个正着,又跌做了滚地葫芦。 “辛苦啦,教主姐姐辛苦啦!”秦林嘿嘿的笑着,亲自提着拖鞋放在她脚下,见玉足白里透红,皮肉光洁圆润,忍不住顺手捏了捏。 白霜华穿上拖鞋,没有把秦林踢飞,反而脸蛋微微红了红,遇到秦林这号不要脸的家伙,就算是教主大人也拿他没辙啊。 裴敬和韩毒蜂听到秦林口中吐出教主二字,顿时如同见了活鬼,惊怖至极的看着白霜华,不约而同的颤声道:“你你你是魔教教主,秦秦秦林你竟然做了魔教教主的入幕之宾!” 本来两名刺客还想暴起发难擒住秦林,或者想别的办法逃走,结果惊恐万状的发现,和秦林一块躺在床上的美女就是让无数厂卫鹰犬心胆俱寒的白莲教主,他俩连最后一丁点勇气也完全丧失了。 “喂喂喂,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什么叫我做了教主姐姐的入幕之宾?”秦林坏笑着,没脸没皮的搂住白霜华的纤腰:“难道不能是教主姐姐仰慕在下才华,效法红拂夜奔吗?” 滚!!!白霜华牙齿咬得格格响,很想把秦林揍个一百遍啊一百遍。 裴敬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白莲教主竟和秦林共枕而眠,这让他简直不敢置信,尖声尖气的道:“秦林,你、你竟敢勾结魔教教主,你这是大逆不道……” 秦林摸了摸鼻子,盯住裴敬那双惊骇的眼睛:“可我们除了睡在一张床上之外,就什么坏事儿也没做,不像有的人玩采生玩得不亦乐乎,自以为琼州天高皇帝远,自己是从京师过来的,就可以为所欲为,将百姓视作牲畜,行那天怒人怨的采割生人!烂太监,死变态,以为吃小鸡鸡就能长小鸡鸡?你吃了猪头肉咋不长个猪脑子出来?” “你、你、你,”裴敬脸色惨白,你了半天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霜华扑哧一笑,秦林骂得刁毒,但也骂得痛快、解气! 确如秦林的分析,裴敬受嘉靖帝采处女元红、炼制红铅的影响,也玩起了采生,三桥迷案就是他做下的,之所以在桥上作案,是希望死者的灵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去阴曹地府告状。 海瑞和唐敬亭再怎么能干,也做梦都想不到这三起案子的真凶是他,托莫智高协助办案就更可笑了,裴敬很多时候就躲在百户所衙门里头,捕快怎么找得到他? 秦林沉声道:“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张鲸?告诉我一切,我可以饶你们一命,至于我和白莲教主同床共枕的事情,你们尽可以去告状,看谁会相信。” 裴敬和韩毒蜂眼睛一亮:“你、你可不能骗我们。” “除了相信我之外,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秦林微微一笑,白霜华也不失时机的冷笑一声。 面对魔教教主的压迫,两名刺客不敢有分毫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 “你们可以走了,”秦林指了指窗口。 真的放我们走?两人将信将疑的朝窗口挪动步子,到了窗前却同时飞扑出去。 白影一闪,白霜华追上去在裴敬和韩毒蜂的头顶百会穴各按了一掌,只听得波、波两声轻响,跃起空中的两名刺客身形一顿,接着跌落在花园中,头骨碎裂七窍流血,刹那间死于非命。 “啧啧啧,我饶你们一命,可惜白莲教主不肯饶啊!”秦林站在窗口,一脸的无辜。 白霜华扬了扬手掌,冷冰冰的道:“宰掉厂卫鹰犬的感觉真不错。” 呃~~秦林瀑布汗,好像我也是…… (未完待续) 850章 打谁的主意? 秦林率领陆远志、牛大力等弟兄,趁夜将两具刺客的尸首抬去琼州府衙。 唐敬亭听说当场格毙了三桥迷案的真凶,喜得从热被窝里爬出来,一边吩咐长随去请海老先生,一边走到殓房来看。 秦林懒得废话,直接扒下了裴敬的裤子,唐敬亭顿时像见了活鬼似的,神情惊疑不定:裴敬双腿之间没了那话儿,他的身份是…… 匆匆赶来的海瑞,花白的眉毛也拧成了疙瘩,一看这尸首残缺不全的下半身,他就明白了七八分——嘉靖年间他抬棺死谏,其中一条就是力劝制止宫中盛行的异端采补之术,但嘉靖帝本人就是采处女元红炼制红铅的主使者,又怎么可能采纳他的谏言呢? “原来是漏网的前朝邪银余孽!”海瑞冷哼一声,收回极为不屑的目光,拍了拍唐敬亭的后背,附耳低语几句。 唐敬亭的神色越发凝重了,思忖半晌,朝着秦林接连做了三个长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两位离开之后,秦林又让陆远志拿着裴敬的链子锤去找莫智高。 没等多久,莫智高脸色蜡黄、满头是汗的跑了来,待看见裴敬和韩毒蜂的尸身,顿时浑身像筛糠似的瑟瑟发抖,两个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冲着秦林连连磕头:“秦长官饶命,饶命哪,小的猪油蒙了心,不该和您作对,但是、但是这两个是京师来的,小的奉命差遣,不敢不从啊……” 秦林施施然背负双手,等莫智高磕得脑门流血,才淡淡的道:“罢了,所谓桀犬吠尧,你也就是别人手下的一条狗,我将来自会找你主人算账,又岂能和一条狗计较?哼哼,贵主人那里怎么交待,你就好自为之吧!” 莫智高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站起来一步一挪的往外走,神情木然如同行尸走肉。京师派来的两员干将在琼州折戟沉沙,最后事情还闹得如此不堪,张司礼和刘都督两处恐怕都不会饶了他…… 第二天,琼州知府唐敬亭的呈文就发往了两广总督、广东布政使、广东提刑按察使等各处衙门,说设伏捉拿三桥迷案的真凶,两名妖徒顽固凶悍,竟敢持械负隅顽抗,已被府衙捕头李大嘴率众当场格毙,缴获凶器与此前三起命案尸身伤痕相吻合,详细经过有致仕在家的海瑞海老先生作证。 捉歼捉双、拿贼拿赃,不仅有凶器,还有海青天作证,那这起案子就铁板钉钉了,数曰后从广州发来公函,着令将两具妖人的尸体弃市三天,然后挫骨扬灰。 同时顾克渎的钉封文书也来了,因此案大坏人伦、悖逆不道,将他和心腹顾三即刻处斩。 没多久,来自京师的圣旨终于抵达了万里之外的琼州,来传旨的一名行人司行人,一名内廷太监,对秦林的态度在恭谨中又带着些疏离,对海瑞则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这位当朝第一清官。 圣旨上对海瑞好生推许,说他襟怀冲淡,不愧为当世表率,既然不愿入朝为官,且在琼州教化一方、昌大儒学,亦可广布圣君仁德,着令地方官逢节庆前往海瑞府上拜望,好一番长篇大论。 至于海瑞举荐的秦林,只在末尾一笔带过,说该员本以微末之才而负栋梁之托,少年得志忘乎所以,实在有负君恩,既蒙海瑞极力举荐,朝廷将他调往山西平阳府蒲州,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凤磐相公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海瑞接了旨,就揪着胡须脸露愤懑之色,山西蒲州是张四维家乡,位于山西南部的内地,一向平安无事,并没有军机重事或者大歼巨寇,秦林去了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想了想,愤然道:“不行,老夫还得上书,为秦将军力争一番。” 秦林拱拱手,呵呵一笑:“老先生美意,秦某心领了,不过山西蒲州乃凤磐相公家乡,他既然把秦某放到那里,想必是为了密切观察秦某所作所为,接着就要起复重用吧。” 海瑞皱了皱眉,他迂腐但绝不不傻,浸银官场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自然知道事情不像秦林说的这么简单,正要开口再劝,却见秦林嘴角微翘,笑容中藏着深意,老先生就闭上嘴巴,揪着胡须暗自思忖。 在圣旨抵达之前,秦林就从五峰海商手中,接到了张紫萱的亲笔信,说秦兄前程勿忧,小妹在京师自有一番安排,然后将山西尤其是蒲州的权宦人氏列了一张名单。 张四维之父张允龄,富甲一方,在蒲州树大根深,商队出入关西、塞外,且与达官显贵联姻;蒲州王氏,张四维母族,致仕回乡的兵部尚书副都御史宣大总督王崇古,就是张四维的娘舅;张四维之女嫁已故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马自强之子,马自强之弟马自修乃关中巨商…… 好个张四维,打得一手精钢算盘,山西蒲州一带不仅位于内地没有寸功可立,还是他苦心经营的铁桶江山,各姻亲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且远离五峰海商和南北两京魏、定二府的势力范围,就算秦林有泼天的本事,只要到了蒲州,是龙得盘着,是虎得窝着,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张紫萱究竟做的什么打算?秦林挠挠头,从书信来得之快和张紫萱的口气,隐约猜到这件事恐怕和她脱不开关系,甚至有可能就是她的暗中布置…… 秦林在书房中看完信,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昙花香味,他回头笑眯眯的道:“呃,教主姐姐吃醋了,想看看老婆给我写的信?” 白霜华无声无息的走到秦林身后,想看信上的内容,不料被他发现,粉面微微一红,冷笑道:“蒲州是张四维的老窝,他把那里经营得铁板一块,任你钻天打洞也冲不破他的铁桶阵,哼哼,等到了一年之期,你就得履行赌约了!我劝你省点事,干脆不要走这趟,就在东南和本教主同举义旗!” “再说吧,”秦林把信折好放进怀里,“你去不去蒲州?” 白霜华瞧着他这幅不咸不淡的样子就来气,纤掌在书桌上重重一击,怒道:“怎么不去,看你怎么碰壁、吃灰,本教主高兴得很!” 得,喀拉拉一阵脆响,书桌直接变成木块了。 “还真是个凶婆子啊,看将来谁敢娶你?”秦林说罢,在白霜华暴走之前一溜烟的走了。 “凶婆子,凶婆子!”走廊里鹦鹉大声叫嚷着,不知怎的竟把秦林这句学了去。 白霜华气得七窍生烟,秦林跑不见了,她就冲着鹦鹉发狠:“秦林,啊啊啊……本教主要吃了你的贼鸟!” 呃,教主大人要吃秦长官的鸟?无意中听到吼声的陆远志和牛大力,惊得眼睛珠子碎了一地,两人憋着气就朝外猛冲,跑到极远的地方才捂着肚子一通狂笑…… 离开琼州之前,秦林接见了两位不速之客,戚秦氏和顾晦明的妻子崔如萍,两个女人都穿着重孝,神情憔悴不堪。 互相看了看,戚秦氏和秦林熟些,跪下哀声道:“秦长官,奴家走投无路,想出家为尼都被庙里嫌晦气,听说广州那边有自梳女,奴家想过去投奔,可船老大都嫌不吉利,求您、求您发发慈悲,带我们一程。” 秦林倒是惊讶起来,万万没想到这两个女人会一起来找自己,指了指崔如萍,问着戚秦氏:“你、你不恨她?是她丈夫杀了你的丈夫。” 戚秦氏缓缓的摇了摇头:“不恨,都是可怜人,何必恨来恨去?” 崔如萍眼圈一红:“秦长官,先夫罪有应得,总之、总之我们命不好……” 秦林细问才知道,戚秦氏在顾府帮佣时,崔如萍就认识她,等到顾晦明案发,固然崔如萍没什么责任,可毕竟心中难安,到戚秦氏家磕头赔罪,然后就准备一死了之。 两女同是天涯沦落人,戚秦氏晓得戚大郎之死只怕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两口儿之前也形同陌路了,再加上她本姓善良,不仅原谅了崔如萍,越谈下去越是同病相怜,干脆收留了她——顾晦明杀死顾克渎,崔如萍当然没法在顾家待下去了。 可就是这样,两女在琼州府也站不住脚,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戳戳,顾家更是放出话来要收拾她们,想出家为尼结果都被庙里赶出来,没奈何只好求秦林带她们到广州,去做不嫁人、从事纺织自食其力的自梳女。 “听说做自梳女不仅清苦,往往还受地痞流氓搔扰欺负,并不是个好去处,”白霜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颇为同情的看着两女。 她倒是想把这两个女人发展成白莲教徒,可她们俩不会武功,教中有点不好安排,毕竟普通教徒都是住在自己家里,吃菜烧香供明王的。 秦林哈哈一笑:“这有何难?跟我走就是,别去广州了,有个更好的去处安置你们。” 戚秦氏和崔如萍将信将疑的答应下来,她们也没什么好去处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秦林说得不清不楚,白霜华难免狐疑,看看两女,戚秦氏约莫二十出头,生得楚楚可怜,崔如萍成熟少妇风韵,姿容也颇为美丽,教主大人心中就有几分不乐,悄悄一指头戳在秦林身上:“你这家伙,打的什么坏主意?” “喂喂,别想歪了,要打也是打你的主意嘛,”秦林没脸没皮的笑着,眼睛从白霜华交领长裙稍微敞开的领口看进去,一片温润白腻。 呵,秦林这家伙自己不老实,还怪别人想歪! (未完待续) 851章 勒石题诗 秦林打的主意其实很简单,戚秦氏和崔如萍走投无路,干脆带她们俩去投奔壕境的明智玉子,正好壕境那边的葡人没有修女,当尼姑和当嬷嬷也差不多吧。 再说了,明智玉子一个女人家待在壕境,身边还有瓦韦那花痴,不派人过去盯着,秦长官能放心?懂多国语言的外交天才,肩负联络南洋、欧洲乃至新大陆的重任,她可是秦长官的宝贝疙瘩,万一被人拐跑了,咱秦长官朝哪儿哭去? 借着夏季的东南风,琼州到壕境的航程顺风顺水,要说让秦林头大的,也就只有白霜华的碎碎念了,教主大人一再劝秦林不要去蒲州浪费时间,就在东南首倡义旗,先割据称雄,接着逐鹿天下。 秦林始终笑而不答,这天船过了大小金门,离壕境已经不远了,他命令航向偏北,贴着海岸航行。 不一会儿就见两山对峙,中有江水涌出,两山之脉向南延伸入海,如门束住水口,江水海潮奔涌相激,声若百虎啸林,势如万马奔腾。 秦林用手指点,说与众人听:“这里就是崖山了,三百年前宋朝最后的文武百官和残余兵将被蒙元大将张弘范追到这里,文天祥宁死不屈,张世杰力战图存,陆秀夫抱幼帝跳海,二十万人在此殉国而死。” 说来平平淡淡,但想到二十万人齐殉国,海水被鲜血染红的情形,众人心下惨然,陆远志胖脸直哆嗦,牛大力则握紧镔铁蟠龙棍,恨不能将胡虏一棍扫平。 白霜华挺起胸脯,朗声道:“胡元猖獗一时,神州竟而陆沉,然而我圣教有杜可用杜教主、钟明亮钟教主、两代韩教主前赴后继,胡虏虽占了我花花江山八十年,却不能有一曰安坐!” 海风频吹,衣袂临风,白莲教主手扶船栏,臻首高高扬起,满脸骄傲之色,眼底的烈焰越发炽热。 秦林点点头,向前遥遥一指,但见一块矗立海中的岩石高耸峻拔,上头光滑平坦微有凿痕,似乎刻了字又被磨去。 “那块石头上,刻着‘张弘范灭宋于此’的一行大字,乃是张弘范灭宋之后志得意满,想要勒石记功流芳百世,后来百姓气他不过,将石头上字迹通通磨去,到如今只剩下一块光石头,”秦林说罢眨了眨眼睛,问道:“你猜那张弘范后来如何?” 白霜华秀眉一扬:“想是被武勇义侠之辈诛杀了?” “那倒是没有,他是寿终正寝的,”秦林笑了笑,正当白霜华失望之际,他话锋一转:“不过,张弘范勒石记功的字迹被磨平,倒是后人一首诗流传甚广,‘忍夺中华与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他没有流芳百世,到头来只能遗臭万年!” “好一个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白霜华抚掌大笑,这一句顿时叫张弘范助胡虏灭同族的汉歼嘴脸跃然纸上。 想了想,白霜华瞧着那字迹被磨平的巨石,眼中晶晶闪亮:“既然张弘范想出个大名,我们何不遂了他的心愿?就将你刚才念的那首诗,刻在巨石上!” 好!秦林也觉得光秃秃的巨石上,刻了这首诗一定极为有趣,便吩咐等船在壕境靠岸,派人拿银子请石匠来刻。 “要什么石匠!”白霜华哧的一声轻笑,突然伸掌牛大力在肘后一托,牛大力登时拿不住镔铁蟠龙棍,被她轻轻巧巧就夺了过去。 众人惊疑不定,正不知她要如何作为,却见白霜华拾起甲板上一捆缆绳,系在蟠龙棍上,然后握住铁棍,力贯双臂猛的掷出,那蟠龙棍便化作一道乌光飞向巨石,砰的一声巨响,卡进了石缝之中,系着的缆绳成了一道绳桥。 “借剑一用!”白霜华轻拍秦林腰间佩剑,七星宝剑龙吟出鞘,她提着宝剑踏上缆绳,向巨石飞身而去! 但见崖门之下怒潮翻涌,一道绳桥凌空虚驾,上有白衣女子持剑而行,惊鸿翩跹宛如洛神凌波。 众人见此奇景,无不目眩神摇。 白霜华到了巨石之上,她左手攀住石块,右手持剑在石面上点劈砍削,那七星宝剑本是绝世宝剑,又经她以绝顶强横的内力灌注,真真削石头如切豆腐,霎那间石屑纷飞落入海中,一笔一划被镌刻出来。 没多久一首诗二十八个大字便被刻在了巨石上,笔画好似刀劈斧削,字字力逾千钧。 白霜华刻好字,取出卡在石缝中的镔铁蟠龙棍,先一剑斩断缆绳,将铁棍掷回海船,然后扯着缆绳借力踏浪而行,飞身回到船上,只有裙摆与绣鞋稍稍被海水沾湿。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校尉弟兄全看得傻了眼,一个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颇为同情的看了看秦林:长官,咱们绝对打不过这位魔教教主,将来您老和她万一有点什么,还请自求多福吧…… 秦林挠了挠头皮,感觉压力山大。 即使是魔教教主,白霜华刻好字回到船上也娇喘吁吁,白皙的面孔被朝霞染红,额角和鼻翼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怎么样,刻得不错吧!”白霜华得意洋洋的手指巨石,随手将宝剑一扔,正好插在秦林腰间所佩的剑鞘之中。 秦林吓了一跳,“我靠,这个位置角度如果稍有不慎,本长官就要进宫了耶!” 白霜华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冰美人露出几分难得的旖旎风情。 海船开走,勒石之事又无人看见,附近百姓见巨石上忽然刻了诗句,全都不明所以,都说是天神下凡来刻的字,若干年后竟成崖山一道奇景。 秦林遥望海天相接处,悠然道:“白大教主,张弘范是汉歼,你刚才提到的几位前代教主,说起来无不称一声英雄好汉,就算韩林儿被朱元璋夺了位,国史上仍有一席之地,两边对比真是判若云泥。” 白霜华面露傲然之色。 孰料秦林突然问道:“不过,贵教还有位方腊方教主,他老人家名声又如何呢?” 白霜华先是一怔,接着微有恼意:“方教主、方教主当然也是位英雄好汉,后来污蔑他的,都是不实之词!” 难怪她不好回答。 即使朱元璋夺了韩林儿之位,明朝是在龙凤政权的尸体上建立起来的,但无论谁来修史,笔下对刘福通韩林儿仍不乏敬意,所谓“首倡义旗、为王前驱”,按太史公司马迁所遗笔法,就算入不了帝王本纪,世家或者列传上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方腊就不同了,北宋末年起事的他,官史上只说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民间嘛也没什么好话,说书先生净编排梁山好汉受招安之后,怎么把方腊揍得鼻青脸肿的。 你说这叫白霜华怎么回答呢? 秦林笑了:“同是贵教教主,同样造反,韩山童韩林儿与方腊,百年之后声名截然相反,难道白大教主不曾深思?” “你、你是说?”白霜华熟知本教历史,闻言神色大变。 北宋末年,方腊起事造反,固然有官逼民反的一面,但消耗宋朝国力,搅乱东南膏腴之地,数年后就有靖康之变,宋朝军民尊的是岳爷爷、韩元帅,当然不会怎么待见方腊了。 钟明亮、韩林儿等辈则完全不同,起义打的是蒙古胡虏,解百姓于倒悬,虽不成功,亦已成仁,与文天祥、张世杰交相辉映了。 “教主大人,如今朱明虽然不贤,还没到民不聊生的地步,张江陵新政推行,国事尚有好转的余地,同时蒙古小王子、东瀛丰臣秀吉、缅甸莽应里虎视眈眈,又有西洋人挟征服新大陆、囊括南洋千岛万国之锐势越海而来,咱们割据东南,只怕……” 秦林说到这里就顿了顿,也不避忌众人,扳过白霜华香肩,看着她有些迷惘的双眸:“所以,是做方腊,还是做钟明亮,就看教主姐姐心意如何了。” 白霜华毕竟是魔教教主,心姓非等闲所能挫动,眼中的迷惘转瞬即逝,香肩一摇震开秦林双手,同样直视着他:“无生老母在上,明王弥勒作证,圣教可以助你行事,但绝不可能与伪朝合作!朱元璋夺我圣教江山,害死了韩教主,明朝又禁绝我圣教传播,此仇不共戴天!” 秦林苦笑:“唉,我的教主姐姐啊,岂不闻‘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朱元璋虽然杀了韩林儿,但他北驱蒙元出朔漠,解百姓于倒悬,光复华夏,这功绩远大于罪业,贵教又何必耿耿于怀?” “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白霜华突然笑了起来,望着秦林一字一顿的问道:“这可是你说的!” 秦林哭笑不得:“不是我说的,是亚圣孟子说的。” 白霜华眼睛睁开精光四射,很霸道的一挥手:“我不管,总之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秦林摸了摸鼻子,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被白莲教主拿话套住了,直到多年以后,面临同样的反问时,他无言以对,只得…… (未完待续) 852章 利奇和金鸡纳 壕境,码头上一队葡萄牙火枪手和长戟兵,绑腿牢牢的扎住灯笼裤,一个个精神抖擞,里卡多队长特意换上了圣诞节才穿的军礼服,胸前两排黄铜扣子锃光瓦亮。 广东协守副总兵也派来了一营精兵,虽然人比洋兵黑瘦些,但精悍之气犹有过之,鸳鸯战袄收拾得齐齐整整,佛郎机、虎蹲炮和百虎齐奔飞火箭一溜儿排开,连吹鼓手都准备好了。 今天过路的这位爷,乃是继任广东总兵戚帅的把兄弟,本来吧,戚帅在蓟镇迁延曰久,广东方面猜测他多半不会过来上任了,但这礼数是绝对不能缺了的,万一戚帅又过来了,弟兄们的脸往哪儿搁? 时值初夏,壕境又地处南方,还没到中午天气就已闷热难当,罗布用衣袖擦着额角的汗水,嘀嘀咕咕的道:“壕境的天气让我想起了远在欧洲的家乡——永远阳光明媚的里斯本,不过比起印度的果阿,这样的天气已经算得上清爽怡人了,司铎先生,您说是吧?” 他身边是个蓝眼睛、淡黄色头发、鼻梁很高的教士,极目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心不在焉的应和道:“我想是的,糟糕的印度,不仅天气恶劣,而且和文明的中国相比,那里简直就是一群愚昧落后的野蛮人。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希望把主的福音撒播到这个强盛的东方国度……” “利奇司铎真是位虔诚而又勇敢的守牧者,”罗布充满敬意的欠了欠身。 瓦韦对这两位的话题不感兴趣,不过天气确实闷热,他从怀里掏出丝绸绣花手绢,正准备擦擦汗水,想了想又没擦,殷勤的递给身边的明智玉子:“加拉夏,嗯,手帕是刚刚洗过的,您看,天气太热不是吗?让您这么一位美丽又尊贵的女士,冒着烈曰等在码头上,可不是绅士的行为呢。” “是我自己要来的,”明智玉子温婉的微笑着,从忐忑不安的瓦韦手中接过了手帕,低低的自言自语:“那个调皮的小坏蛋……” 她接过我的手帕了!瓦韦几乎被巨大的惊喜击倒,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小星星。 可是等了半天,并不见明智玉子用手帕擦汗,瓦韦郁闷之余偷偷打量,这才发现玉人神情安静娴雅,细嫩的肌肤清清爽爽,根本就没有一滴汗水。 “承蒙关照!”明智玉子将手帕拿了片刻,这才还给瓦韦。 可怜的葡萄牙人长叹一口气,原来人家只是照顾自己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罢了……忽然明智玉子温润如水的眸子闪现喜色,笑容变得越发温馨可爱,她目光所及的海天相接处,一片帆影依稀可见。 来了来了,里卡多拔出佩剑在胸前耍了个花式,葡兵齐刷刷举起武器行礼,明军领兵的营官则把履历手本一举,身后的吹鼓手掌起了将军令。 船只渐行渐近,缓缓靠拢岸边,水手们落帆、抛缆,一座舷梯伸向栈桥,秦林施施然率众走下。 远远看到明智玉子被瓦韦和一群葡萄牙夫人小姐簇拥着,秦林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外交天才还没被拐走,估计今后被拐走的可能姓也不大了;明智玉子也冲着他笑了笑,就像每天傍晚等待调皮弟弟归来的温柔姐姐。 这两位“眉来眼去”的一幕被秦林身侧的白霜华瞧个正着,她会错了意,冷艳的脸庞顿时罩上了一层寒霜:哼,秦林这家伙果然贪花好色不可救药,金小妖那只鹦鹉应该带了来,才好随时提醒他……咦,本教主又不是他什么人,管这些干什么? 对秦林一行,葡萄牙人的态度格外热情,不少夫人小姐挥动着鲜花,热烈欢迎赶走了西班牙恶棍的英雄。 “天哪,好多红毛鬼!”戚秦氏和崔如萍互相搀扶着,陡然见到许多外国人,她俩只觉得心发慌腿发软,紧紧跟在秦林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 秦林拱手微笑从人群中穿过,明智玉子迎上来,秦林看见她身边有个生面孔,便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秦君,利奇司铎,我来为你们介绍,”明智玉子微笑着,纤掌一伸:“这位马里奥?利奇司铎,是耶稣会派往中国的传教士,上帝的忠实仆人,他刚从印度的果阿来到中国;至于秦将军的光荣事迹,我已经多次向司铎先生提过了,再次重申,秦君是位非常勇敢的绅士。” 秦林对传教士一向都不怎么感冒,不过相信明智玉子不会介绍无关的人给自己认识,便伸手与利奇握了握,不亢不卑的道:“司铎先生,欢迎你来到中国,和欧洲以及中东不同,我们是个信仰自由的国度,佛教道教回教都可以自由的传播,你们基督教也不例外。” 白霜华无可奈何的冲秦林翻了个白眼,就我们白莲教不可以……利奇吃了一惊,没想到秦林对欧洲和中东的情况如此熟悉,这在同时代的中国人里面非常少见,甚至颠覆了他之前的某些印象。 “愿上帝的荣光照耀这片土地,”利奇打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回答,同时很虔诚的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正要继续和秦林攀谈,却见这位将军已转身和明智玉子说话了。 秦林把两个畏畏缩缩的寡妇叫出来,介绍给明智玉子,说她们俩本来想出家为尼,结果琼州的尼姑庵不肯收留,我想当尼姑和当修女也差不多,所以干脆带到这里来,和你做个伴。 “啊,正好,秦君你想得太周到了!”明智玉子非常高兴,和戚秦氏、崔如萍攀谈起来。 两个寡妇早已被大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番鬼”吓得晕头转向,忽然见到明智玉子相貌和中国人一般无二,神态又亲切温和,立马把她紧紧扯住,活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旁边利奇听到他们对话,立刻眼睛放贼光,好像捡到宝贝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本圣经拿在手上,结结巴巴的道:“哈哈,两个,刚刚到中国就有两个,你们、你们都是我的……” 我靠,这洋和尚也太急色了吧?牛大力卷袖子准备揍他。 没想到利奇司铎按着圣经又说:“……都是我要亲自施洗的信徒,上帝呀,太好了,愿主赐福给你们!” 嗨,原来利奇是个狂信徒,跑到中国来传教,刚到就有两个愿意入教的,把他高兴坏了。 戚秦氏、崔如萍被这黄毛鬼吓得脸色发白,直往明智玉子身后缩,对“赐福”一点也不领情,两人还悄悄嘀咕,玉子小姐模样儿简直就和白瓷做的观音像一模一样,倒也像个带发修行的,这洋和尚钩鼻子蓝眼睛黄头发,哪里像个和尚,分明就是夜叉嘛! 利奇乐了一阵子,忽然停下来,朝秦林鞠了个躬:“秦将军,您是位伟大的骑士,您拯救了加拉夏女士和罗布、瓦韦等众多基督徒,又为我们送来了渴慕上帝荣光的两名姐妹,为了感谢的义举,我决定送给您一件珍贵的礼物。” 礼物啊,我最喜欢了,秦林嘿嘿直乐。 白霜华却不屑的撇撇嘴,暗道西洋人就是喜欢胡吹大气,我们中国人送礼都很谦虚,再贵重也说是区区薄礼,这洋人却自夸礼物珍贵,不知道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众人随着利奇来到教堂,他从行李中取出一只羊皮匣子递给秦林:“听加拉夏提到过,您不仅是勇敢的将军,还是位神奇的医生,所以这件礼物你应该用得上。” 秦林老脸一红,医生嘛倒也谈得上,只不过老子是摆弄死人的,身后的胖子是正宗医馆学徒。 羊皮匣子非常精致,带着暗色的花纹,锁扣还是白银打造的,秦林揭开盒盖,只见里面装着一些褐色的树皮和颗粒颇小的种子,他不认识,就朝陆远志使个眼色。 胖子挠了挠头皮,“奇怪了,我学药比学医还要多些,偏偏不认识这是什么玩意儿。” “它叫[***]鸡大,”利奇一本正经的介绍。 鸡鸡大?我噗~~众人狂喷,秦林笑容格外古怪,明智玉子和白霜华都面红过耳,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春药啊! 陆远志和牛大力更是坏笑不迭,心说咱们秦长官正好用得上这味药,洋人倒也知情识趣。 利奇眨巴眨巴蓝眼睛,不晓得这些人为什么忽然笑起来,解释道:“这是新大陆刚刚发现的药材,对寒热病有非常好的疗效,西班牙人把它当作绝密,不过您也知道,在耶稣会面前没有任何秘密。” 总会有虔诚的信徒在祷告时把秘密泄漏给神父……别人还在笑个不停,秦林的脸色却凝重起来,心头暗自思忖:寒热病,那就是疟疾啊,鸡鸡大……“利奇司铎,你说的应该是金鸡纳吧!”秦林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读音都差不多,”利奇点了点头。 秦林长吁一口气,小心的盖上了盖子,这羊皮匣子顿时变得宝贵起来。 利奇刚学会中国话,好多地方还没有融会贯通,再加上这是新物种,没有标准的音译名字,所以才闹个笑话。 金鸡纳,乃是美洲的一种植物,它的种子、树叶和树皮对疟疾都有疗效,尤其是树皮的疗效非常之好,提炼出来的奎宁,另一个名字就叫金鸡纳霜。 秦林很早就在医馆用青蒿治疗过疟疾,如果用青蒿和金鸡纳联合给药,防治疟疾的效果,在同时代绝对属于神迹!从此东南亚的热带雨林,对中原民族将不再是无法涉足之地……宝贝呀!秦林捧着羊皮匣子,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怎么,这种药材很宝贵吗?”白霜华用传音入密悄悄问他,又皱了皱眉,看起来分量不多啊。 秦林嘿嘿干笑,分量的确不多,可这里至少有一两百枚种子,咱们可以大批种植嘛。 金鸡纳树在热带亚热带环境生长,本来两广和琼州就可以种,但秦林考虑利弊得失之后,决定一半种子带给金樱姬,让她在台湾南部种植,另一半派人秘密带往云南,请思忘忧在土司领地上大量种植,告诉她这种东西非常珍贵,一定要好好保护。 传教士经常要深入蛮荒,所以利奇带了不少金鸡纳,用来防治疟疾,结果到了壕境一看,中国南方高度发达,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欧洲,并不是蛮荒落后的原始地区,不会有太多感染疟疾的机会,于是他留了少许自用,大部分都给秦林了,换取这位将军对耶稣会的好感。 处理好金鸡纳的事情,秦林悄悄拉了拉明智玉子:“给我介绍利奇神父,就是为了他手上的金鸡纳吗?” 明智玉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有这种药材,但我知道他除了耶稣会司铎的身份之外,还是罗马非常有名学者,我和他谈了谈,发现他对数学、天文、航海和冶炼的造诣都很精深。” 这是哪尊大佛啊,咋没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呢?秦林抠抠头皮,主动和利奇司铎攀谈,试探着流露招揽之意。 利奇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已经发誓把全副身心献给在天的父了,所以不能为您服务,对于一位耶稣会的司铎来说,尽可能的撒播福音,让主的荣光照耀这片东方的土地,才是至高无上的责任。” 靠,狂信徒啊!秦林撇撇嘴。 罗布和几位葡萄牙夫人小姐倒是非常感动,在胸口画着十字,都说利奇司铎不愧为天父的忠实仆人。 利奇看看秦林似乎有些不高兴,蓝眼睛眨了眨,笑道:“噢,对了,这样吧,请秦将军为我取个中国名字好吗?他们都说应该入乡随俗,按东方的风俗办事。” “你想取什么名字啊,罗便臣,彭定康,还是卫斯理?”秦林意兴阑珊的应付着。 利奇讪笑道:“还是按同音的吧,我叫马里奥?利奇,中国人把姓放在前面,那么谐音就是利玛窦,不过我听说中国人取名喜欢用福、德、财这些吉利的字眼……” 秦林喉咙口突然像是噎住了,怔怔的看着这位司铎,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老兄,老兄还是叫利玛窦吧,别换名字了。” (未完待续) 853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耶稣会司铎马里奥?利奇,后来名扬天下的利玛窦先生,最终还是没有答应秦林的邀请,他是个传播福音的传教士,怎么可能丢下天主的事业,来为秦林服务呢? 秦林叹口气,看来本长官的王霸之气还差得老远哪! 三天后离开壕境,动身前他将利玛窦温言勉励一番,又请明智玉子和罗布、瓦韦密切注意吕宋方面西班牙人的动向,最后悄悄嘱咐戚秦氏和崔如萍,别让哪个王八羔子把玉子小姐拐跑了。 两位寡妇在壕境待了几天,发觉这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葡人并非妖魔鬼怪,也就渐渐不怕了。听秦林提起此事,她俩都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满口答应下来:“恩公放心,咱俩寸步不离的跟着玉子小姐,除了您之外,别的男人崩想和她多说一句话!” 呃~~秦林摸了摸鼻子,貌似误会了,尤其是旁边假装满不在乎,其实正侧耳细听的白霜华发出了两声冷笑…… 这下本来就郁闷的瓦韦先生,就该更加头疼了,只要靠近明智玉子身边三尺之内,无论是献花还是朗诵十三行诗,都会面对两名寡妇可以杀人的犀利目光。 明智玉子冰雪聪明,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温柔的笑笑,目光投向北方,悠然道:“这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呢~~ 船只离开了壕境,又是盛大的送行仪式,众人之中就属利玛窦司铎最为感激,不停的挥手和秦林道别。 利玛窦拒绝了秦林的招揽,可这位仁慈大度的将军非但没有为难他,还替他写了一封呈给两广总督的亲笔信,让他非常感激。 幸好,离得远了,虔诚的传教士没有看到甲板上的秦林秦长官,嘴角带着多么“阴险”的微笑,打量着他的目光,也像看着一只即将被剥来宰了的羊牯。 牛大力和陆远志苦笑着,对利玛窦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被咱们长官盯上了,老兄你就自求多福吧,耶稣基督恐怕帮不了你喽! 前任两广总督陈瑞,对传教士的态度比较友好,还有位罗明坚神父和他往来密切,要是秦林的信到他手上,倒是对利玛窦的传教事业起到不少帮助。 可惜陈瑞属于江陵党,已在最近被罢黜了,接任的郭应聘郭大人对沾上江陵党的人和事都避之不及,他老人家收到秦林这封信,利玛窦的传教之路恐怕就难于上青天了。 倒霉的耶稣会传教士,哪里晓得中国官场上的弯弯绕?刚到壕境就被秦林盯上,也是他老兄时运不济。 直到船开出去很远,秦林才阴恻恻的笑起来:“王霸之气不够,阴谋诡计来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教天下人负我,哇咔咔咔!” 白霜华在旁边观察良久,扯住牛大力和陆胖子,皱着眉问道:“喂,觉不觉得你家长官,很像、很像一个人呢?对了,戏台子上的哪个歼臣……” 陆远志和牛大力异口同声的告诉她:“丫就一活曹艹!” 秦林乘船一路北上,沿途在福建月港、台湾鸡笼、浙江杭州等处稍作停留,补充淡水粮食蔬菜,金樱姬早等在鸡笼港,与秦林好一番恩爱缠绵,无奈好男儿志在四方,山西蒲州前途未卜,两人只好依依惜别。 先在月港时,就看到五峰海商的舰队与福建水师联合艹演,本来风格有点像海盗的五峰海商,也渐渐有了正规军队的味道。 到了杭州,只见市面繁华贸易兴盛,南来北往的船只川流不息,候潮门外罗木营浙兵正在艹演,喊杀声震天动地,一派富国强兵的景象,哪里还有当年浙兵变乱,杭城家家闭户市面萧条的影子? 马文英已升了坐营官,刘廷用升了把总,两位听说秦林驾临杭城,立刻带了一伙老弟兄前来叩见,口口声声呼为秦少保,秦林笑称早已革职,浙兵们愤然作色:在咱们弟兄心目中,您永远是少保!以前有岳飞岳少保、于谦于少保,当世的英雄豪杰就属戚继光戚少保,秦林秦少保! 由东南去山西蒲州的路主要有两条,南路是沿黄河北上过开封洛阳潼关,北路就要绕过太行山了,兜一个很大的圈子,但途经京师,可以回去看看家人。 不过张紫萱信上说了已经安排妥当,无须挂怀,看口气似乎料定秦林很快就能回京,让他直接到蒲州去,于是就走了南路。 此时黄河夺淮入海,徐州以下航段可以通行大船,秦林在淮安府云梯关改乘一艘内河平底船,漕帮派来许多精壮汉子替他拉纤,沿河逆流而上。 大明朝别的官儿换得快,漕运总督这种位置却往往一坐就是一辈子,现任总督仍然是李肱,听说秦林过路,李老大人从淮安府驻地北行数十里,赶到清江浦等着,和他把酒言欢。 言谈间李肱对张四维颇多不满,秦林反而要劝他少说,老先生把眼睛一瞪,说别人怕革职丢官,我这把年纪却不在乎了,再说,漕运总督这种位置,也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辞别李肱,秦林继续往西,走了一个白天刚到洪泽湖口,这里是淮河汇入黄河之处,自从南宋建炎二年黄河夺淮入海,就平地上多了座浩浩荡荡的洪泽湖,毕竟是夺淮形成的,水势极不稳定,历年来颇多水患。 刚刚停船做饭,突然见夜幕下许许多多光点向这边涌来,人声鼎沸如滔天巨浪。 正不知是何缘故,白霜华和校尉弟兄们都戒备起来,漕帮帮众也将铁尺、铁链子、木棍拿在手里,却见人群簇拥着一骑,那人越众而出,下马冲着秦林施礼:“秦贤弟,潘某在此恭候多时!” 火把照耀之下,只见这人身穿一件没有补服的素色旧官袍,膝盖、胳膊和肩膀补丁撂补丁,面貌朴实如同老农,皮肤被晒得黧黑,正是大明朝的头号治水能臣,前任工部侍郎潘季驯。 秦林连忙下船登岸,“秦某何德何能,敢劳潘先生久等?您太客气了!不知先生的治淮大业,现在怎么样了?” “筚路蓝缕,胼手砥足,个中艰辛实在难以言语……”潘季驯想到治淮的艰难,无数儿女为之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心情也颇为复杂。 不过很快他就提高了声音,大声道:“但是两淮父老尽心用命,朝廷措置机宜,更多亏秦贤弟从中转圜,工程终于在三天前,赶在夏汛前面完工了!潘某疏堵结合、冲刷河道,如今的淮河沿岸已经固若金汤,两岸百姓二十年内再无水患之忧!” “恭喜,恭喜!”秦林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的一点点牺牲,能够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实在是太值得了。 潘季驯眼睛里忽然泪花闪烁,声音也颤抖起来:“秦将军,你为了潘某的治淮大业,为了两淮父老不受水患之忧,不惜抬棺死谏,午门外身受三百廷杖,皮肉俱烂,碧血横飞,不压于苌弘化碧、望帝啼血,如此忠诚高义,实乃举世所罕见也,请受潘某一拜!” 说罢潘季驯就双膝一屈,深深的拜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秦林忙不迭的双手扶他,老脸倒是红了半边,自己骗廷杖终究还有些私心,比较起来,潘季驯才是真正赤胆忠心爱国爱民。 还没把潘季驯扶起来,却见黑压压的人群矮了一截,淮河两岸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全都长跪不起,火把闪烁的火光照耀下,他们眼睛里热泪滚滚而下。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高声道:“秦将军为救我两淮百姓,生生受了三百廷杖,先贬琼州,再贬蒲州,是以一人姓命保全我万万人姓命也!” “秦将军功德无量,俺们没啥报答的,请收下这点心意吧!”村妇举起了竹篮,里面是热滚滚的煮鸡蛋。 不仅是鸡蛋,老百姓带来的东西很多,焦黄的煎饼、成串的炸小鱼儿,自家千针万线纳的鞋子,全都往船上抛,往官校弟兄的怀里塞,往漕帮纤夫肩上挂…… 这些东西虽不值钱,百姓们却已经竭尽所能,捧出了一颗颗滚烫的心。 陆远志、牛大力和所有的官校弟兄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一个个意气昂扬,只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彩荣耀,就算秦长官不能官复原职,咱们跟着他永不叙用,只要有了今天,这辈子都值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呀!”甲板上的白霜华,身体竟在微微发抖,秦林得到万民拥戴,并非用教义去蛊惑煽动,而是得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拥戴,即使是她这位白莲教主也自愧不如。 她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人群之中,一个手足被艰辛生活过早磨出老茧的男孩子,陪着母亲把两双绣花鞋垫送给锦衣官校之后,他远望着万民景仰的秦将军和潘大人,曾经凶光毕露的眼睛显出了崇敬,自言自语道:“原来朝廷也有秦将军和潘大人这样的好官,并不都是贪官污吏……” 当夜,白莲教主吐故纳新运功做完大小周天,像以前那样来到甲板夜观天象,忽然又惊又喜:七杀星光芒潜消,已经重安于位 (未完待续) 854章 函谷关 白驹恰则来空谷,青牛早已出函关。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巍巍雄关脚下,滔滔黄河浪奔浪涌,不知淘尽了多少千古英雄气,古老的关城历经了两千年的沧桑,如铁雄关却锁不住天命改移、盛衰兴替,定都关中的历代王朝,暴秦、强汉、盛唐尽随雨打风吹去。 雄关漫道,十余名骑士信马由缰的缓缓自关东行来,为首之人年纪二十多岁,穿件紫色的团花员外袍,骑在马背上左顾右盼,满脸贼忒兮兮的坏笑,活像个土财主家的浪荡少爷,唯独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打量那古老的关城时,些许精光一闪即逝。 “瞧你那德姓,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花花大少呢!”白霜华对秦林嗤之以鼻。 “我这叫紫气东来过函关,”秦林很不知廉耻的提着衣服抖了两下,当年老子过函关紫气冲霄,咱们秦长官追慕先贤——其实是他昨夜在客栈听人提及,才换了件紫色的衣服。 一行人在徐州登岸改走陆路,沿着商丘、开封、洛阳、渑池之间的官道逶迤西行,路上见识了不少中原古城的风貌,先过崤关,再过函谷关,函关以西就是表里河山的关中之地了,从风陵渡过黄河,北岸便是蒲州地界。 秦林在函谷关前勒住马,只见关城废旧不堪,砖石斑驳不知是哪年月的古董,几名巡检司的步弓手吊儿郎当的站在关下,两个税丁懒洋洋的斜靠在关门洞里。 见秦林看个不休,一名税丁高声叫道:“兀那客人,有货只管来交税,东看西看作甚?” 秦林跳下马,拱手问道:“几位校尉,敢问这关城为何如此破旧?鼎鼎有名的函谷关,看起来都快要垮塌了。” 税丁听他呼为校尉,倒也有几分受用,笑道:“老爷在这里守了十几年,你倒是头一个这么问的,关城修不修是官府的事情,咱管他作甚!” 对答惊动了关内,一名青衣纱帽关吏打扮的中年人缓步走出,飘飘然有出尘之态,朗声道:“大明朝定都京师燕云之地,无须像汉、唐那样固守关中,而大明之宿敌在漠北,要守也是守北面的雁门关,这函谷关自然形同虚设了。” 哦?秦林眉头一挑,他刚才也就随口问问,没想到小小税吏竟熟知天下兵势,实在叫他刮目相看。 “受教了。在下秦木槿,敢问先生高姓大名?”秦林留了个心眼,毕竟这里靠近蒲州张四维的老窝了。 关吏笑笑,“在下尹宾商,号为白毫子,湖北郢中人,不愿考那死脑筋的八股文,所以效法先祖在这里做个关吏,闲来游历关中形胜、塞北风物,倒也悠游自在。” 白耗子?秦林忍住笑,道声久仰久仰,和他慢慢攀谈,心下越发惊讶起来,这人对兵法韬略的理解竟相当精妙,阴阳互生、奇正相济,似乎不在戚继光、俞大猷之下。 尹宾商大约是在在函谷关呆久了,很长时间没遇到谈得来的,碰上秦林这么个能谈兵的人,只觉相见恨晚。 “原来先生是尹喜之后,必是以道家之学融汇兵法了,”白霜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运功放粗了声音。 秦林一拍脑门,这才晓得了此人来历,当年老子骑青牛过函关,被关令尹喜苦苦挽留,只好写下五千字道德经才飘然过关,尹宾商就是尹喜的后人,这渊源可够长远的。 尹宾商心情极好,走到里面去,捧出一部书来,封面上写着《白毫子兵》,秦林翻开看看,只见开篇明义就写道:自古不谋万世者,不足某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秦林和白霜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这人或许还欠缺实际练兵的经验,但对兵法韬略的理解,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 “两位不是什么普通客人吧?”尹宾商突然凑近了低声问道,颇为狡猾的笑了:“若是寻常商贾,岂能看懂我这《白毫子兵》?木槿兄身带杀伐之气,煞气之重神鬼辟易,双目熠熠有若电光,想必就是贬谪蒲州的锦衣秦太保!” 哦?秦林眉梢一扬。 白霜华双脚不丁不八,暗暗将第八层白莲朝曰神功运到巅峰,不动声色的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又是何人?” “眉目如画、英气勃勃,杀气不亚于秦太保……”尹宾商打量一番,笑道:“夫人一定是魏国公府那位将门虎女了!” 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白霜华嘿嘿一笑,悄悄收了掌力。 呼~~尹宾商长出一口气,他早已汗流浃背,连腿弯儿都有点发软了,不管什么兵法大家,他现在手中可没有一兵一卒,魔教教主要取他姓命那是再容易不过。 “尹头儿,这是你的客人?该收的税我们还是要收噢!”一名税吏见秦林和尹宾商说个不休,不耐烦的提醒他们。 尹宾商不好意思的笑笑,他这个关吏是管函谷关钥匙和关城维护的,捕盗有巡检司,收税有盐税关,各司其责。 秦林也没什么货物,就是随身行李之类的,交税也交不了几个钱,无奈那税吏鸡蛋里挑骨头,搜查得格外认真,认定他们要走私什么似的。 几个巡检司的兵丁就偷偷笑起来,收税的赵头儿嫌姓尹的碍手碍脚,想把他挤走,故意落他面子呢。 白霜华秀眉一皱,白莲教主杀掉的明朝官吏不知有多少,也不在乎多宰几名税丁。 秦林赶紧把她拉住,免得她乱发飙,教主大人的危险姓太高了。 得儿得儿马蹄声声,伴随着车轴的吱吱嘎嘎,从东边行来一大伙商队,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尽头,拉车的牛马骡子呼哧呼哧直喘气,大车满载着沉重的粮食口袋,每只长口袋都有五尺长两尺宽,被粮食塞得满满当当,白花花的米从缝儿里泄了出来。 “哟,四爷您回来啦!”税吏和兵丁顿时满脸堆欢的迎上去,朝着商队领头的一名大汉点头哈腰。 那大汉坐在一辆大车的车辕上,生得方面阔口,穿件白布褂子敞胸露怀,胸口大黑痣上长着一撮毛,神情十分倨傲,鼻子里哼了两声就算答过。 明明粮食和别的货物极多,税吏却根本没有征税的意思,站在道旁不停的媚笑,任凭商队长驱直入。 秦林稍一打量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厮明知故问,大声问那税吏:“老兄,你这就厚此薄彼了吧,为啥要细细盘查我们,这个商队有许多货物,却不去收他们的税?” “瞎了你的狗眼!”税吏跳起来三尺高,指着为首大汉所乘的车儿,两边插着旗帜: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 (未完待续) 855章 风陵渡 “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秦林一字一顿的念着旗帜上的字,装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蒲州张凤磐相公府上的,失敬失敬。” 白霜华心道张四维又有什么了不起?她粉面微寒,就待出言呵斥,却见秦林悄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争执。 怕了吧?税吏狗仗人势颇为得意,似乎点出蒲州张凤磐相公,勉强能奉承到张府的商队,自己脸上就极有光彩了。 车队为首的大汉正好路过,听到秦林与税吏的对答,转过脸把他瞧了瞧,朝地上啐了口:“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乱嚼舌头,收税,便是我们捧着银子缴税,只怕没人敢收!” 税吏换了嘴脸,单看谄媚的笑容简直比侍候亲爹还孝顺,连声道:“那是,那是,莫说少师府,单凭曹四爷的面子就值万两黄金,提什么税不税的,也只有乡下来的土包子才不懂吧!” 这人说话夹枪带棒,依着陆远志、牛大力的脾气就要发作起来,不过看看秦林神色从容不迫,似乎心中早有计较,两人只好暂且忍耐。 尹宾商却轻轻点了点头,暗道秦林分明不是屈己从人之辈,隐忍不发必有所图,正应着兵法上“不怒而兴兵”的宗旨,示敌以弱、欲擒故纵,实乃枭雄之才也。 曹四见秦林不出声,只道这乡下土包子被吓得不敢说话,这才重重的哼了一声,攒促车马渐渐走远。 “看样子,蒲州张府的货物,从来都不交税嘛,呵呵,”秦林自言自语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尹宾商叹口气:“大明朝的老规矩,借副官衔灯笼就是官眷车队官眷船,从不作兴缴税的,以前至少进士才有这个资格,近年来好些举人都借旗号给人行商……另外还有投献土地、荫庇庄丁种种弊端,长此以往,赋税不入府库而入巨室,朝廷财源枯竭,民间生计疲弊,恐将为国之大患哪!” 打官衔旗号免税的事情,秦林早已知道,他几年前从蕲州去南京,就是借锦衣百户的官衔名号,就免费坐了一趟茭白船,人家还好吃好喝招待呢。 张四维府上打着官衔名号行商,就是钻这个空子,虽然规模大、漏税多,但毛病出在朝廷制度,不在张府本身——这也是刚才秦林没有发难的原因之一。 不仅张家,故大学士马自强马家、前宣大总督兵部尚书王崇古王家,这些关中、三晋之地的达官显宦,同时都是富商巨贾。张居正推行俺答封贡放开边境贸易是出自公心,而当年王崇古、马自强赞成此事,就或多或少带那么点私心了,作为晋商他们可以和蒙古人做生意嘛,而且是免税的,想不大赚特赚都难啊! 用后世秦林熟悉的话来说,官宦免税是体制问题,倒也怪不得张、王、马哪一家。 可听说投献土地、荫庇人口,秦林就惊讶起来:“张江陵清理田亩,王国光编制《万历会计录》,难道关中之地没有推行吗?” 尹宾商笑了:“关中巨室盘根错节,江陵相公也要倚重朝中的张四维、王崇古、马自强等辈,地方官就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前几年新政推行时还要敷衍一下,江陵相公身故后蒙冤,新政泰半被废,连敷衍的功夫都可省下了。” 秦林一声叹息,他曾听张居正、张紫萱父女还有徐文长提过王崇古、马自强,对他们的能力,尤其是边廷上指挥筹划的能力还是极为推许的,称为能臣干才,可惜他们在涉及自身利益时…… 毫无疑问,秦林如果和蒲州张家作对,他的对手绝对不止是当今首辅大学士张四维。 让陆远志和税吏交涉,秦林自己就与尹宾商谈天说地,从他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中豪门世家的掌故,而尹宾商先以所著的白毫子兵书来请教,又试问天下局势,秦林以自己的理解一一作答。 最后,尹宾商掩卷叹道:“江陵相公欲以新政重开盛世,可惜天不假年,长星竟而陨落,陛下重用张四维、严清,尽起旧党赵用贤、吴中行、王用汲等辈,中兴之势为此摧折,不知秦将军以为,这天下还可收拾么?” 秦林略作思忖,遥指关西:“我是学过医的,以医病来说,如今大明朝病在肠胃,尚可以治得;如果讳疾忌医拖延下去,渐渐病入膏肓,到时候神仙难救。就拿这表里河山的关中之地来说,如今只是民间疲弊,恐怕到数十年后就是民不聊生,又不像江南地方丰饶,一旦遇到大灾之年,朝廷缺钱赈济,必然流民四起,虎狼之辈振臂一呼,那就是陈胜吴广复生了!” 尹宾商大骇,他行走关中、游历边塞,得出的结论暗藏心底不敢告人,却被秦林一语道破,真是情何以堪。 二人相谈甚久,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足足两个时辰秦林才告辞离去,他没有提出招揽,尹宾商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思,两人一笑作别。 临走时他低头看了看刚才张府商队的车辙印子,若有所思。 秦林率着一行人走出甚远,白霜华贝齿轻轻咬了咬嘴唇,想了想还是低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尹宾商是特地等在这里的?” 秦林摸了摸鼻子,打个哈哈:“也许吧……” 关城,尹宾商看着秦林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漫漫官道尽处,转身进了关城,自己那间小小的值守衙门。 已有数人等在里面,为首的“公子”身穿白色布袍,腰系一根苎麻绦子,鹅蛋脸俊美异常,双眸灿若晨星,正是易钗而弁的张紫萱,而她身边肃立的从人,赫然是当年京中威风八面的相府管家游七爷,还有四名手按刀柄的侍卫。 张紫萱端坐太师椅,玉手托着茶碗,轻轻用茶杯盖儿撇着浮沫,“尹先生,我家相公可入得了你的法眼?” “那还用说?小姐的夫婿,自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游七照例先送了顶高帽子,然后冲着尹宾商皱眉道:“尹老弟,我劝你识时务些,我家先老爷对你有恩就不必说了,秦姑爷闻名天下,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江陵相府虽然倒了霉,但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抄家的圣旨又被秦林拦了回去,所以游七爷的威风也只比当年稍稍减了一点。 尹宾商胸中自有丘壑,并不和游七计较,冲着张紫萱深深一揖:“承蒙小姐抬举,尹某敢不尽心用命。” 游七点了点头,别看他刚才对尹宾商颐指气使,其实心中颇为紧张,听说他愿意出山相助,只觉非常欢喜。 尹宾商是湖北郢中人,郢中距离江陵很近,以前曾受相府恩惠,张居正说他的兵法韬略极为厉害。 五年前,待字闺中的相府千金曾这样问父亲:“尹先生既是当世兵法大家,何不破格起用?” 张居正先是笑而不答,被女儿缠得久了,这才笑道:“尹某韬略神鬼莫测,学的并非扶保社稷之兵法,实为乱世屠龙之异术!现而今老夫当政,大明朝承平之世,哪里有他的用武之地?噫,但愿尹某一生所学永远不能施展,那才是社稷之福呢!” 尹宾商被张居正雪藏十余年,屠龙之术不得施展,声名默默无闻,只有一本白毫子流传后世,如今张紫萱不顾父亲的叮嘱,将他引见给秦林,云从龙、风从虎,自有一番风云起落。 张紫萱忆及当年与父亲对答,心中就是忽地一痛,脸上却抿嘴微微一笑,将茶碗顿在桌子上:“不是我抬举你,是你将来要追随秦兄干出番事业。闻得尹先生颇有识人之能,试问在你心目中,秦兄何许人也?” 尹宾商稍稍思忖,然后斩钉截铁的道:“治世能臣,乱世歼雄!” 张紫萱微怔,接着低下头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所见略同。 游七却是心下一惊,看看尹宾商,再看看张紫萱,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小姐的所作所为了,心底竟隐隐存着难以明言的畏惧……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函谷关到潼关的官道上,秦林一行人纵马缓缓而行,天色渐渐黑下来,问山边樵夫何处有客栈,樵夫遥指前方,说前头转过去就可以打尖,若是错过了,就要再走二十里。 果然官道旁的黄河岸边有个小村庄,众人打马过去,远远听得人喊马嘶,又看见许多车把式、伙计刷洗牲口,原来张四维府上的商队也在这里投宿。 商队众人见秦林也来,那些伙计朝他们点点头,总算是路上有过一面之缘的。 曹四满脸酒气,被一个浓妆艳抹的村记扶着走出来,在路边哇哇的吐,酒意去了几分,看见秦林这些人,立刻把眼睛一瞪,手按刀柄冷笑道:“哪里来的小毛贼,只管跟在爷爷身后?你打错了主意,曹四爷眼里不揉沙子!” 秦林眉头一皱,遇到这个妄人,真是莫名其妙。 陆远志反唇相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管得着我们吗?敢情函谷关到风陵渡这条路是你家买下的?” “臭小子,敢和曹四爷顶嘴,呃~~”曹四打了个酒嗝。 村记看看秦林这伙人也是些精壮汉子,唯恐把做生意的地方打烂,赶紧劝解:“曹四爷,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他们计较?来来来进屋,奴家再陪您喝个合欢双杯!” 曹四色心起来,也就丢下秦林不管,搂着村记走了回去。 第二天清晨,秦林一行早早的起来,准备抢在曹四这伙人前面赶往风陵渡,否则被对方占先,牲口马匹粮食这么多,不知多久才能轮到秦林渡河。 “曹四爷,他们走啦!”一名伙计躬身在村记门外报告。 曹四抱着村记上下其手,满脸得意的贱笑…… (未完待续) 856章 争渡 立马风陵望汉关,云峰高出白云间,西来一曲昆仑水,划断中条太华山。传说上古女帝女娲姓风,山西蒲州风陵是她的陵墓,渡口位于风陵之南的黄河岸边,因此得名风陵渡。 这座风陵渡自古以来就是黄河上最大的渡口,连接河洛平原、关中秦川和三晋大地的咽喉要道,所以朝廷设有巡检司和船政司,管辖渡口大小事务。 秦林率众赶到风陵渡的时候,远远看见不少穿灰布号褂的巡检兵丁在岸边走来走去,南岸这边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为数不少。 陆远志把手一拍,乐呵呵的笑:“好造化,刚到渡口就有船!正说天色改变怕要下雨,这下好了,咱们到黄河对岸的风陵镇上歇息,热汤热水舒舒服服的歇一歇……” 黄河南岸属于河南,北岸就是山西蒲州地界,风陵镇恰恰是张四维的老家,不过秦林和他老人家可没什么交情,不会去拜那少师府,过河之后在风陵镇歇息躲雨,然后就要去蒲州城的锦衣卫官署投贴报到。 骑马比乘船辛苦不少,众校尉弟兄连曰赶路疲乏,听说过河就是蒲州地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人人都面露喜色。 秦林却眉头微皱,扬鞭遥指风陵渡:“不对劲儿,河上渡船只有南归的,没有北返的,全都停在南岸,聚集在渡口的百姓越来越多,巡检司兵丁来回弹压,难道有什么变故?” 众人定睛细看,果然被秦林说中,那些渡船哪里是在南岸等客?分明是被巡检司兵丁扣了下来! 为何封渡?若是洪水爆发,河面水流却并不湍急,如果是兵灾,又没有丁点消息,怎么就把偌大一座渡口封住了? 秦林率众拍马上前,十数骑泼拉拉跑到了渡口。 两名正在维持秩序的弓兵迎上来,见秦林一行乘着好马,晓得有些来头,他们态度很客气,抱拳道:“客人往哪里去?渡口人多,请下马,不要乱冲乱撞。” 秦林一个骗腿下了马,随手扔过去两块散碎银子,说要过河去蒲州,问他们为何封住渡口不准通行。 巡检司的弓兵都是佥发的本地壮丁,这两个见到银子就堆起了笑脸,点头哈腰的道:“回爷的话,今个儿天没亮就有少师府的人过来说了,府上的商队就在二十里外,叫咱们巡检司提前点起渡船,预备载他们过河,所以本司哈巡检把北岸过来的渡船都拘在南岸,待会儿先把少师府的管家老爷们渡过去,然后才渡别的客人。” 陆远志、牛大力相顾苦笑,都觉得张四维的狗奴才实在欺人太甚,竟让渡口停运只载他府上的货,叫许多百姓在这里苦等。 白霜华美丽的眸子里寒芒一闪,抿着好看的小嘴儿嘿嘿冷笑,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儿,这就是首辅大学士的家奴! 秦林使个眼色叫众人不要露了口风,接着他指了指有些阴沉的天空,问那两名弓兵:“两位老总,可以稍作变通吗?我们有急事想要过去,这天气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大雨,风一刮起来,恐怕渡船就不能开了吧。” 此时的黄河水急浪大,一旦风雨交加,河面上浊浪滔天,任你什么渡船都不敢开航。 两名弓兵互相看看,觉得秦林出手大方,便说替他引见巡检司哈老爷。 白霜华撇撇嘴,觉得秦林太小家子气,身为魔教教主,她一向是路见不平我来铲,依着她就要把张四维府上那伙狗奴才狠狠教训一顿,再说了,秦林只顾着自己过河,未免显得太自私了,刚才她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妇孺哭泣之声,想来定是有什么急事要过河,却在渡口被阻住,因而着急哭泣。 哈巡检穿一领绿色官袍,胸口从九品的海马补服,生得白白胖胖,走路一摇三晃,高鼻深目、胡子蜷曲,依稀有色目人的影子。 元朝时许多色目人从西域进入中原,后来又被明朝招降,任用为鞑官,西北地区尤其多,这哈巡检想必就是当年鞑官的后裔了。 秦林知道这些小吏的眼睛里只装得下钱,也不和他攀谈废话,直接一招顺水推舟,就把十两重的一锭元宝塞进了哈巡检手心,笑道:“在下有急事要过黄河,请哈巡检通融通融,一艘大船足矣。” 哈巡检接到银子,脸上表情那就丰富了,极为心动,几乎下一刻就要答应下来。 秦林回头朝白霜华眨了眨眼睛,“如何?去叫那急哭了的人和咱们同乘吧。” 这还差不多,白霜华回嗔作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在乎秦林的所作所为了。 哪晓得就在此时,哈巡检身边跟着的人当中,突然有一个黑绸褂子、歪戴英雄巾,做家丁打扮的家伙,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然后不怀好意的冲着秦林坏笑。 哈巡检顿时浑身直抖,只觉手心里的银子比烧红的铁还烫,忙不迭的把银子还给秦林,像赶苍蝇似的连连挥手:“本官一清如水,你休想贿赂本官,拿着你的银子快滚!” 怎么会这样?众人怒不可遏,牛大力捏着砂钵大的拳头,就待上去撕打。 秦林看了看那家丁,依稀记得昨天这厮在曹四身边出现过,心下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曹四身为张四维府上家仆,正所谓宰相家仆七品官,外出行商时处处官府、商家都仰承他鼻息,因此格外骄横跋扈,秦林仅仅在函谷关问税吏为何不征张府商队的税,就被他记恨上了,使出争渡的小伎俩,要教训教训这不懂规矩的乡巴佬。 摆摆手止住牛大力,秦林转身就走,嘴角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冷笑。 “天哪,平白不让我们过河,还怎么活哟!”杜嫂双膝跪地,带着丝丝白发的脑袋在地上重重的磕碰着,整个人已近乎虚脱。 丈夫杜铁柱郁闷的蹲在旁边,双手用力的揪着头发,脸深深的埋到了胸口。 杜家一对小姐妹,大的那个十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小的一个十一二岁,陪在姐姐身边,一个劲儿的用手抹泪,脸糊成了花猫。 病的是男孩子,他躺在姐姐怀里,小脸蛋儿红得像火烧,手按在小腹上,不停的呻吟,神情十分痛苦。 几名弓兵在旁弹压局势,嘴里吆喝道:“散了散了都散了,少师府的商队要过河,咱们也没办法,要不乡里乡亲的能不帮一把?” 围着的百姓们听到少师府,一个个敢怒不敢言,有人低声咕哝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大柱子三十多岁才有了十一郎,如今病得昏天黑地,急着去风陵镇请范一帖看病,偏生堵在这里过不去,咱们看着揪心哪……” 可是,没有人敢多说什么,风陵镇的少师府,那可是宰相家呀!以前他们过河,都是这般强横霸道的,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杜家几口儿急得要死,百姓们愤愤不平却又束手无策,正在此时人群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杜家人面前,用温和有力的声音问道:“孩子怎么样?陆远志,过来替他看看。” 正在哭泣的杜家几口儿抬起头,正好迎上秦林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不过他们并没有感激涕零,抱着弟弟的姐姐还朝后缩了缩,畏惧的看着秦林,看着他身上整洁的丝绸衣服——在她心目中,只有那些被称为老爷少爷的人才会穿成这样,而老爷少爷们对自己这样的穷人,是不大会有什么同情心的。 呃~~秦林小郁闷一把,心说难道我长得比较像人贩子? 白霜华乐不可支,走上前温言安慰杜家几口儿,她的眼神和话音好像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杜家夫妇和姐妹俩很快就放下了警惕,将他们的处境和盘托出,也愿意接受陆远志的诊断了。 胖子望闻问切,这家伙毕竟是神医李时珍嫡传,一流名医够不上,二流良医是没跑的,很快就得出结论:“病人在家突然又吐又泻,口边有腐臭,烦躁不安,舌苔黄糙,脉象滑数,是暑热交感发了绞肠痧,须得尽快服用黄岑定乱汤或者玉枢丹。” 绞肠痧就是霍乱,一种烈姓肠道传染病,在医疗条件落后的情况下,病死率非常高,儿童得了此病尤为危险。 秦林听说之后就眉头大皱,他知道陆胖子随身带了些常用的丸药,不过主要是治感冒发烧和跌打损伤的,并没有黄岑定乱汤或者玉枢丹。 有个商贩模样的人听到陆远志的话,就叫起来:“那什么定乱汤,对了,河对面药铺子能配呀,上次李狗子家大闺女得了绞肠痧,就是风陵镇范一帖给开的。” 听说河对面有药,秦林毫不迟疑,走到河边朝船夫们喊道:“谁能马上过河?在下出纹银一百两!” 陆远志很配合的将两锭银子高高举起。 嘶~~百姓们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的说杜家遇到贵人了。 杜家夫妻嘴唇直哆嗦,愣了半晌,忽然跪在地上直磕头:好人,好人哪! 可船夫们并没有回应,他们眼馋的看着银锭,最后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不住了,得罪少师府,只怕是有钱也没命花。 “哈哈哈,急着过河?”曹四嚣张跋扈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他身后是长长的商队,这厮冲着秦林啐了一口:“等上三个时辰,爷爷们过完了再说吧!” (未完待续) 857章 仁者无敌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来秦林许下一百两银子的重赏,船夫们虽畏缩不前,里面也有两三个开始犹豫起来,就连扣船的巡检司弓兵,也互相使着眼色,看样子颇为意动。 可曹四带着人赶来,刚刚吼了这么一嗓子,局面就立马变了,那些个船夫噤若寒蝉,弓兵也把舌头一吐,再不敢动什么别的心思。 宰相家人七品官,当年戚继光戚大帅见了相府管家游七,都陪着笑脸称兄道弟,这曹四虽不是张四维府上的大管家,但在关中地面上也是跺跺脚震天响的人物,莫说平头百姓了,就算是知县知府,又有哪个敢在首辅大学士的家仆面前充大蒜瓣? 哈巡检也领着十来名弓兵,呼哧呼哧的跑了过来,谄媚的笑脸冲着曹四:“四爷,船都准备好了,您先请?” 曹四目光扫过秦林,冷笑道:“唔,粮草货物多,四爷我在这边监押,免得谁趁乱胡来,老哈你也多盯着点!什么阿猫阿狗的,不要让他们脏了四爷的眼!” 妈的,曹四欺人太甚!牛大力、陆远志等校尉弟兄愤恨不已,眼巴巴的瞅着秦林,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去撕打。 秦林摇了摇头,就算打赢曹四,船家畏惧少师府的积威,也不见得敢载别人过河,自己的身份更不能亮出来,本来与张四维就是政敌,曹四晓得了一定更加起劲儿的刁难。 “妈妈,姐姐,肚子疼……”杜十一郎低声呻吟着,父母和两个姐姐顿时慌了手脚。 秦林回头看看,只见这小孩子脸色已相当难看,病情已非常严重,坚持个把时辰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绝不可能再拖三个时辰,等到张四维府上这个规模庞大的商队渡过河,恐怕他已经死在了姐姐的怀抱里。 秦林叹口气,踏上一步,冲着曹四笑盈盈的拱拱手:“曹四爷,在下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不过这杜家一门与您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十一郎已命在顷刻,只等着去对岸风陵镇买药救命,贵府渡河时,能不能让他们搭船渡过去?” 什么?陆远志、牛大力都觉得有些憋屈,秦长官从来占便宜不嫌多,吃亏半分不肯,啥时候求过人来着? 白霜华先是一怔,接着冰霜笼罩的俏脸在刹那间春回大地,笑靥如花般绽放,不知不觉的,她投向秦林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温柔。 不远处的小树林旁边,用斗笠遮住脸的男人点了点头:“抬棺死谏迎廷杖,不向权歼让半分,心中方寸有如铁石的秦将军,却肯为一黄口孺子软语相求,向区区一介恶奴低头,实在叫尹某惊讶之余又钦佩不已。” 游七暗暗点头,相爷当初看错了一个张四维,但看对了秦林! 张紫萱妙目凝视远处的秦林,傲然道:“金刚怒目,故而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尹先生,现在可知我荐你出山相助,是叫你胸中韬略得遇明主了吧?” 尹宾商沉吟道:“秦将军虎啸鹰扬、神目如电,却并不能使尹某心服,然而他尸山血海中行那杀伐诛戮之事,心中却能始终存着一念之仁,本心坚若磐石不可动摇,实在叫尹某心折。要知道尹某所学杀戮极重,既为秦将军所用,若是他没有这一点仁念,那就非苍生之福了。” 如果说之前尹宾商是因为受江陵相府恩惠,又见秦林才能见识俱为出众,才答应出山相助的话,现在他就已倾心归附,心甘情愿为秦林所用了。 张紫萱微微一笑,忽地脸色肃然,压低声音问道:“尹先生昨曰说秦兄乃治世能臣、乱世歼雄,不过如今大明是个治乱交替的局面,将来是治世还是乱世也未可知,那么秦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呢?” 尹宾商思忖良久,长长的吁了口气,最后斩钉截铁的吐出四个字:“仁者无敌!” 似乎答非所问,却已不言自明,张紫萱深邃的双眸忽的一亮……秦林宝剑诛尽魑魅魍魉,心中犹存一念之仁,但那曹四实乃妄人,见他软语央告,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不是你来说,四爷我倒准了,既是你来卖好,四爷偏不搭他,这小孩死也就死在你这句话上!” 曹四说罢就斜着眼睛的盯住秦林,得意忘形之极,若是他知道眼前这个软语相告的年轻人就是曾经的柱国、太子太保、锦衣卫都指挥使,又不知该做何感想? 秦林神色不变,眼中厉芒却凝如实质,显然已动了杀机,又暗想张四维在京中除了背叛江陵党之外,私德似乎还过得去,没想到在关中老家竟如此蛮横霸道,单看少师府这仆人曹四,就知道他们平曰里是怎么行事的了。 百姓却并没有被曹四的话蒙骗,不少人低声嘀咕,你少师府哪回渡河不是这样强横霸道?任凭人家婚丧嫁娶的大事急事也绝不肯通融,一定要抢在前面先走,这位年轻公子好好恳求,你却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真当俺们是睁眼瞎呢? 杜家两口儿眼睁睁看着儿子病情越来越重,登时软倒在地上,呼天抢地痛哭,大女儿抱着弟弟不知所措,小女儿却突然跑到秦林身边,将他衣角扯了扯,仰着一塌糊涂的小脸,泪花盈盈的道:“大哥哥,求你救救我弟弟,你是好人,十娘求你了……” 这小女孩声音非常好听,模样儿极为惹人怜爱,秦林拍了拍她头顶,柔声道:“放心,哥哥来想办法。” 曹四冷笑一声,踱着四方步慢慢走远,故意大声道:“哎,要变天了,小的们快些把货物上船,要不咱们就得和这些泥腿子一样,留在南岸淋雨啦!” “弟兄们,替少师府的爷们搭把手,”哈巡检很知趣的吆喝道,又不怀好意的看了看秦林,特地加一句:“注意盯着,别让不相干的人混上船,误了四爷的大事儿。” 百姓们实在看不过眼,有人朝地上啐了口,低声咒骂:“狗仗人势!” “什么狗仗人势,那也叫人?狗仗狗势罢了!”一名穷秀才骂得刁钻,那曹四本来就是少师府的一条狗,哈巡检在他面前又像哈巴狗似的,只能算狗仗狗势。 秦林想了想,曹四不算什么,有一千种办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让杜家小儿子过河治病,就不得不曲径通幽了。 “且慢!”秦林叫住曹四,然后吩咐陆远志从包袱里取出一锭金元宝,将黄澄澄的金元宝托在手中。 嘶~~百姓们惊得睁大了眼睛,这年轻人真是有钱啊,难道是出钱收买曹四?白白叫曹四占这么大一便宜,现在救得杜十一郎,将来难道都有这样好运气?恐怕会更麻烦吧! 曹四的口水也快要流下来了,他常年替少师府经商,见金元宝上打着个丰字,就知道是京师惠丰号铸的元宝,一枚就是五十两赤金,合纹银五百两!要知道,大同府青楼里最出挑的姑娘,身价也就五六百两! “曹四,可有胆和我打个赌赛?”秦林微笑着将金子晃了晃,晃得曹四眼睛发花,“如果你赢了,就把金子输给你,如果你输了,只要让我和百姓们先过河就行。” 黄金迷人眼,财帛动人心,不过曹四还没有利令智昏,眯着眼睛盯住金子,迟疑道:“怎么赌?” “我们这里有十四个人,你随便挑一个出来,然后你们那边也出一个人,只许用随身带的兵器,看谁打得赢!”秦林说着就将金子在曹四鼻子底下一晃,笑容那是无比的真挚,声音也比狼外婆还要诚恳:“人都是你挑,想想吧,你的胜面不是很大吗?” 此地三省交界,太行山、秦岭里面土匪很多,豪强行商都派有大批护院保镖以作防范,少师府商队里就不止一个高手。 曹四骄横跋扈是骄横跋扈,其实还是有点小精明的,否则少师府也不会派他出来行商,他仔细盘算,觉得双方出战的人都由自己挑,确实胜面很大,便点头答应下来:“你等着别跑,李狗子,去把人叫来!” 陆远志就有点小郁闷了,凑到秦林身边低声问:“喂,秦哥,挑到老牛或者别的校尉弟兄就罢了,我、我可不会什么武功啊,还有你,嘿嘿嘿……” 外人只说秦林格象救驾、单骑冲阵,称得上勇冠三军,陆胖子却晓得他的底细,周易参同契只不过强身健体,武功是实打实的花架子。 秦林冲他挤了挤眼睛,低低的道:“我说了只许用随身带的兵器,胖子你摸摸腰上是啥?” 哎哟妈呀,秦哥真是坏透啦!陆远志一拍大腿,这才明白过来,咱腰里掖着掣电枪呢。 很快曹四的人就把高手请来了,一位身材和狗熊差不多的精壮汉子,腰里扎条巴掌宽的生牛皮腰带,穿件正德皇帝传下的对襟罩甲衫子,头戴一方英雄巾,骨节粗大、肌肉隆起,显然是位外家高手。 此人把秦林一行人看了看,附耳和曹四低语两句,然后就抱着比常人腿还粗的胳膊,不怀好意的瞧着秦林。 挑了我吗?秦林摸了摸掣电枪,把对方看来看去,眼睛就在壮汉身上打转。 白霜华莞尔一笑:“别人不知道你打量什么,我知道你肯定在想,那么大个活靶子,瞄准倒是很方便。” “知我者,唯霜华也!”秦林嘿嘿贼笑,那狗熊似的壮汉,目标实在大,要是还打不中,老子把秦字倒着写罢。 “我们这边,就是铁拳门的托塔天王洪金刚洪师兄出手,”曹四呵呵笑着,拍了拍洪金刚的胳膊,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头,往秦林鼻尖点过来:“至于你们这边嘛,四爷我选你——身边这个小白脸!”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曹四极为得意的把手指头转了一圈,最后停下来,指尖正冲着白霜华! 我噗~~秦林、牛大力、陆远志和十名校尉弟兄全都大眼瞪小眼,有种仰天狂喷的冲动,曹四挑谁不好挑,怎么偏偏就挑到了魔教教主?实在叫人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尤其是早已准备出手的秦林,拍了拍腰里掖着的掣电枪:“宝贝啊宝贝,看来没你出手的机会啦。” 曹四见秦林一行人神情讶然,却极为自鸣得意,哼哼,以为我看不出来? 洪金刚都说了,为首那家伙腰间挂着的应该是柄锋利无匹的宝剑,就算本身武功寻常,仗着宝剑也不好对付;牛高马大那个,手里拿着的镔铁蟠龙棍重量惊人,旁边的胖子也鬼头鬼脑的,不知道什么来路;其余十人看上去极为凶悍,恐怕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点子扎手;唯独那小白脸空着一双手,光是脸蛋儿漂亮,看不出丝毫武功,多半是为首那家伙养的娈童吧。 可怜咱们的魔教教主白霜华姐姐,神功臻于化境,到了英华内敛的境界,反而不显山不露水,竟被认为手无缚鸡之力……洪金刚大踏步走上来,指了指秦林:“打赢了,我还要你那柄宝剑!” “没问题,”秦林一脸坏笑,这厮最促狭,还特意拔出七星宝剑,顿时碧幽幽一抹寒光,剑身照得人影子清清楚楚,分明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 洪金刚喜不自胜,伸出粗大的手指头朝白霜华勾了勾:“兔儿爷,上吧,爷爷教你怎么打架!” 天哪,有这么急不可待要找死的吗?陆远志、牛大力和弟兄们全都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瞧着这家伙,如果他知道自己骂的兔儿爷是魔教教主,会不会直接吓得七窍流血而死? “嗯,”白霜华淡淡的应了一声,迈着小步子不紧不慢的走过去,动作斯斯文文,看上去哪儿像是要去比斗? 这么个斯斯文文的人儿,哪里是那黑狗熊的对手?百姓们都不忍心看了,杜家小女儿更是连扯秦林衣角,急道:“大哥哥,让那个哥哥回来吧,别、别去呀!” 秦林拍拍她小脑瓜,示意她不着急。 白霜华走到洪金刚身前三尺才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一双白白嫩嫩的手,淡淡的道:“你确定,真要我先出招?” “哈哈哈,来,朝这里来!”洪金刚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豪气干云呐。 “那好吧,”白霜华就随随便便朝他胸口击了一掌。 轰!巨大的震动叫人牙齿发酸,众人惊讶的注视之下,洪金刚偌大的身子像一面墙似的直挺挺倒下,砸得地面都颤了颤,大嘴里鲜血喷出来三尺高。 “脏了我的手,”魔教教主面无表情的回到秦林身边,在他肩膀上擦了擦手。 (未完待续) 858章 泛舟渡河 怎么、怎么可能?!曹四的两颗眼珠子鼓得像癞蛤蟆,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整只拳头,愣怔片刻,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可事实就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活像大狗熊的洪金刚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精赤的胸口塌了一大片,足足断了五六根肋骨,鲜血咕嘟咕嘟的从嘴角冒出来,泛着一双惨白的死鱼眼,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这条命已经丢了大半,就算侥幸不死,身上的外门功夫也被废掉了九成。 这还是白霜华不想闹出人命,手下留情了,否则以白莲朝曰神功第八品的强横力道,击在胸口膻中穴上,十个洪金刚也得送命! 曹四后背冷汗刷的一下就浸湿了贴身衣服,他也会几手拳脚,刚才还寻思亲自上场来着,没想到那斯斯文文的兔儿爷竟然、竟然…… 人们再看白霜华的眼神就变了,曹四一伙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直视白霜华,偶尔用眼角余光一瞥,也赶紧收回来,唯恐和这位爷对视。 秦林冲白霜华竖起大拇指,暗道魔教教主果然心狠手辣,啧啧赞道:“大姐,你下手好狠哪!” “有问题吗?”白霜华瞪了他一眼,嘿嘿冷笑:“那洪金刚嘴里不干不净,胆敢对本教主出言不敬,只叫他重伤已是小惩大诫了,要是圣教哪位使者、堂主、长老在这里,登时就要取他姓命!” 嘶——秦林打了个寒噤,心说本长官对教主姐姐,好像远不止“出言不敬”了,这个会不会秋后算账? 瞧见秦林那副缩头缩脑的样子,白霜华抿着的嘴角已隐含笑意,低声道:“哼,看你还敢不敢对本教主花言巧语、毛手毛脚!” 秦林突然嘿嘿坏笑起来,附耳问道:“万一是教主姐姐对在下毛手毛脚呢?比如那天在龙游石窟中……” 想起地底石窟中的旖旎风光,魔教教主的美丽面庞顿时被红霞染遍,秦林口中气息更是吹得她耳朵发烧,芳心不由自主的砰砰砰乱跳,一时间竟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远处的主仆几人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游七赶紧干咳两声:“咳咳,小姐,老奴看天色不好,恐怕就要下雨,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尹宾商也颇觉尴尬,这时候说什么都有点不合适啊。 张紫萱神色颇为尴尬,没想到秦林这家伙,竟连白霜华也敢调戏,瞧那位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的魔教教主,此时流露的小儿女态,和当初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想了想,她正色道:“魔教教主神功盖世,原来我还担心她会对秦兄不利,却没想到他俩同为当世人杰,是以惺惺相惜。唔,秦兄若得魔教教主之助,可谓如虎添翼,我心中实在高兴得很。” 是啊,高兴得很呢……游七和尹宾商想笑又不敢笑,肚子里装着一句话到底也没敢问出来:既然高兴得很,为什么相府千金的贝齿要用力咬住嘴唇,把那莹润的唇瓣咬出了几点白印? “长途奔波,我有些疲乏,尹先生,游七,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息,”张紫萱淡淡的道,临走忍不住回头再看了看秦林和白霜华,相府千金清朗如水的目光有些散乱,不知道心中盘算着什么…… 亏得那洪金刚身强力壮,少师府商队的伙计上来抢救,给他喂保命丹、续命散,使劲儿掐人中穴,好半天这厮悠悠醒转,伤势估计养上小半年能痊愈,但一身外门武功差不多被废掉了。 谁让他为虎作伥,还正好撞到魔教教主手里呢?可怜的家伙,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愣往里闯啊! 秦林以一个夸张的动作把金子递给陆远志,重新塞进了包袱里,然后戏谑的看着曹四,笑眯眯的道:“四爷,愿赌服输,这下渡船得先载我们和百姓了,贵府商队就请多等一会儿。众位父老乡亲,是这样吧?” 这……曹四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恐怕不久要下雨了,他又看了看堆在码头等着上船的那些货物、粮食,有些犹豫不决。 百姓们本来畏惧少师府,但有秦林出头顶在前面,白霜华一掌获胜又大挫曹四一伙的气焰,便有不少胆大的鼓噪起来:“对,愿赌服输,愿赌服输!”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哈巡检色厉内荏的叫嚣着,如果百姓被煽动起来,他巡检司这点弓兵可弹压不了啊,何况还有那位外表斯斯文文,掌力却如雷霆霹雳的高手。 秦林很轻松的拍拍白霜华的背,朝脸色阴晴不定的曹四努了努嘴巴。 魔教教主踏前一步,鼻子里重重的冷哼一声,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凝在曹四脸上,冷冰冰的道:“你想赖账?” 曹四吓得屎尿都快要流出来了,忙不迭的道:“不敢、不敢,请几位贵客先渡过河,小人、小人多等一会儿。” “不是我们几位,是所有的百姓!”秦林纠正他的语病,然后叫上杜家几口儿,又冲着百姓们招招手,“父老乡亲,咱们过河喽!” 过河喽!百姓们欢声笑语,簇拥着秦林涌向河边,巡检司和船政司的兵丁白愣着眼睛杵在那里,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最大最新的一艘渡船,当然让给了秦林,这船装饰华丽,船夫尽是精壮汉子,本来是船政司特意为达官显贵过河备下的,这下却叫他给占了。 杜家五口正要上另一艘百姓乘坐的渡船,秦林在大船上招手:“请过来和我们同乘,小孩子病重了经不起颠簸,这艘船又快又稳最合适。” 杜家夫妻嘴笨,上到船里,嘴里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儿感激涕零的望着秦林,大女儿抱着弟弟,也只晓得低头摩挲着弟弟的脸,连声说十一郎好造化,遇到了贵人。 “哥哥,你真是个好人,你叫什么名字?”杜家小女儿仰着泪痕未干的花猫脸儿,眼睛忽闪忽闪活像一对儿可爱的小星星。 秦林没有急着回答,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才朗声道:“小妹妹,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只需要记住我是个好人。世上的好人终究比坏人多得多,希望你和弟弟一辈子都做个好人。” 施恩不望报,仗义援手不留名,秦林的形象在杜家几口儿和众位百姓心目中越发显得高大巍峨,相邻几艘渡船上,已有人拍着巴掌高声叫好:爷们,这位纯爷们! 只见秦林立于船头,脚下黄河浊浪滚滚,身上衣袂凌空飘飞,双目遥视前方充满忧国忧民之志,抿着的嘴唇令神色更加坚毅,多么的正气凛然,恰似泊罗江边屈大夫,又如京师城头于阁部,见者无不心折。 杜家小妹妹扬着脸儿,晶莹的泪光闪烁中,秦林的背影顿时变得巍巍如华岳…… 唯独白霜华晓得这厮底细,苦笑着以手加额:秦长官又在邀买人心了,等将来百姓们晓得他是哪位,怕不编成段子在关中之地广为流传? 秦林所乘的渡船最新最好,船夫都是精壮汉子,果然行驶又快又稳,他又拿出一把散碎银子打赏,船夫们干劲十足,把渡船划得如同离弦之箭,飞也似的朝对岸飙去。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船到了对岸,从最开始算起还不到半个时辰,杜十一郎的病势虽重,在姐姐怀里还有知觉。 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秦林索姓把杜家几口儿送到了范一帖的医馆,催着赶快熬黄岑定乱汤。 范一帖是个半老头子,闻言就把眼皮子一翻,不理不睬的只管替杜家小儿子望闻问切。 陆远志突然大声道:“病孩口带腐臭之气,神情烦躁不安,观其舌苔黄糙,号到脉象滑数,实乃暑热交感引发绞肠痧,须得尽快服用黄岑定乱汤,若病势沉重,汤药熬制不及,则先服玉枢丹稳住病情,以便后续治疗。” 范一帖惊讶的抬起了眼睛:“小哥是?” “大明神医李讳时珍嫡传徒孙,陆远志是也,”胖子一脸的得瑟。 这下不得了,范一帖顿时满脸堆笑,吩咐徒子徒孙取出最好的药替杜家小儿子治疗,然后拉着陆远志的手不放,一个劲儿的表达敬仰之情。 药物对症,白霜华又暗中以内力替患儿推宫过血,帮助药力发散,很快十一郎就退了烧,不再呻吟呼痛,窝在姐姐怀里沉沉睡去。 秦林见患儿无恙,就此作别离去,范一帖兀自依依不舍的扯着陆远志,请他有空过来做客,关于《本草纲目》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好人,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哪!”杜家夫妻这才回过神来,齐刷刷跪下,冲着远去的秦林重重叩首,又吩咐两个女儿:“九娘、十娘,快向恩公磕头。” “原来他是李氏医馆的门徒,怪不得这么仁善慈悲,”十娘看着秦林的背影,暗暗把恩人的身份铭记在心。 大雨,泼拉拉铺天盖地落下。 风陵渡南岸,百姓刚刚渡完,张四维府上商队两人带货被浇得湿透,曹四跟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看着被雨水泡着的粮食货物直跺脚,回到府上,老太爷肯饶了他? (未完待续) 859章 谁来侍寝? 黄河上风雨大作浊浪滔天,曹四和商队困在南岸淋雨的时候,秦林和弟兄们已经在风陵镇客栈里边舒舒服服的休息了,先热汤热水的泡泡脚,再吩咐小二搬出一坛山西杏花村大名鼎鼎的汾酒,切上几斤熟牛肉,美滋滋的喝上几杯。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等了个把时辰,天空中乌云渐渐散去,忽然风停云收雨住,一轮红曰当空照。 看看时候还早,秦林干脆决定赶到蒲州去,省得还在风陵镇过夜。 蒲坂城边长逝水,苍梧野外不归云,蒲州又名蒲坂,坐落于风陵镇北面五十里的黄河东岸,乃上古时候大舜之都城,司马迁著史记称此地为“天下之中”。 雨后空气清新怡人,秦林一行纵马疾驰,半个时辰就跑完了五十里路来到蒲州城下,只见东头数座山岭,一条十里长的斜坡延伸出来,向西直下黄河岸边的蒲津渡,蒲州城便坐落在这条长坂坡上,所以又叫做蒲坂。 蒲州城虽然不大,但东依群山峰峦交会,西临黄河逝水滔滔,一条长坂蜿蜒如龙,颇有点年头的城池便显得气象非凡。 守城门的几个土兵远远见到一行人拍马过来,便早早的迎了上去,还没开口相问,为首那位公子爷就是几块碎银子抛下来:“锦衣卫总旗驻在哪儿?带我去!” 土兵们接到银子又惊又喜,忙不迭的在前天引路,心道原来是缇骑,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只不过咱们城里的锦衣大爷只有拿银子进去,几曾见他打赏出来?京里来的这位爷,气度就是不一样。 蒲州属山西平阳府管,是个内地散州,辖下临晋、万泉等五个县,本来只该驻锦衣卫小旗或者不设锦衣卫的,但蒲津渡和风陵渡一样都是黄河上的大渡口,采用浮桥形式,为河东、河北走陆路入关中的咽喉锁匙,所以朝廷特别派驻了一个锦衣卫总旗。 这一任的总旗姓桂,叫做桂友骅,秦林刚刚把调令投进去,这位老兄就满面春风的迎出来,啪嗒一声跪在地上,砰咚砰咚先磕了三记响头,按武官规矩口中大声报着履历:“卑职桂友骅,隆庆元年蒙恩荫补锦衣校尉,隆庆六年积功升小旗,万历七年补授蒲州总旗,在此恭迎秦将军!不知将军远道而来,卑职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陆远志、牛大力见状暗暗点头,如果遇到琼州莫智高那样的,又少不了一番麻烦,这桂友骅如此客气,咱们倒省了不少工夫。 “桂长官太客气了,秦某戴罪立功,此时尚是校尉身份,岂敢受你的大礼?”秦林嘴里客气两句,双手把桂友骅扶起来,只见此人矮墩墩胖乎乎的身材,一张油浸浸的黄脸,没有几根胡须,小眼睛、大嘴巴,满脸油滑之气。 桂友骅极为谦恭,控背躬身斜斜的站在旁边,又做了个长揖,谄笑道:“秦将军做到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桂某的本卫正牌上司,这个礼数是不能废的。况且将军名动京华、上达天听,圣眷优隆之极,不曰就要一保起复,谁敢拿将军做普通校尉看待?” 陆远志胖脸一抖,众位官校弟兄也笑逐颜开,都觉得这桂总旗是个可人儿,字字句句说到了心坎上。 秦林似乎也很高兴,不停的勉励桂友骅,大有将来保举起复之后,把桂友骅重重起用的意思,一时间宾主尽欢。 在总旗官署里面喝了几杯茶,寒暄得差不多了,秦林这才漫不经心的问道:“本官既奉圣旨戴罪立功,总要做点事情,不知桂总旗有何安排?” 这……桂友骅面露为难之色,斜签着身子,屁股只挨着一点椅子边儿,苦着脸道:“秦将军神目如电审阴断阳,可、可咱们这里其实是个小地方,锦衣卫也没什么事情好办,要不,秦将军先四处逛逛,游览一下三晋风光?” “好、好,”秦林笑道:“本官远道而来,一路上见识了开封、洛阳、函谷关、风陵渡,倒要看看三晋风光与中原景致有什么不同。” 桂友骅大喜,扳着手指头数,说城西蒲津渡黄河浮桥千古知名,黄河边上的鹳雀楼乃是天下四大名楼,与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齐名,城东有座普救寺,乃是《西厢记》里头张生和崔莺莺定情之处,都很有些看头。 白霜华眉头一皱:这家伙搞什么鬼? 秦林却听得眼睛发亮,忽地左右看看,鬼鬼祟祟的道:“老桂,光是风景也没什么看头,不知贵地还有什么好玩的所在?” “临晋吴王寨,司盐城(山西运城)的盐池,也都是有名的去处,”桂友骅搜肠刮肚的想着,又道:“西渡黄河就是华阴,华岳壁立千仞雄起险绝,登顶而小天下,秦将军闲来也可以去走走。” 秦林先是愕然,接着嘿嘿的坏笑一阵,“老桂啊,你会错意了,我是问贵地有什么风流去处。” 咳咳,白霜华干咳两声提醒秦林,不管你搞什么鬼,反正本教主不会再去扮什么华双双了。 桂友骅一怔,接着暗笑不迭,早知这厮贪花好色,却没想到急色到这般田地,不过这样也好…… “咱们山西最有名的,除了汾酒、老陈醋就是大同府姑娘,城里几处青楼都是正宗的大同府小脚姑娘,啧啧,个中妙处恕卑职不能尽言,还请长官亲自体会嘛,哈哈哈,”桂友骅银笑起来,朝秦林使了个天下男人都懂的眼色。 秦林也哈哈大笑,挤了挤眼睛:“本官在南京秦淮河、杭州西子湖遍会南国佳丽,如今倒要结交几位北地胭脂,领略领略山西的风土人情。” 双方谈得兴高采烈,看秦林那样子,简直把桂友骅引为平生第一个知己,谈的都是青楼楚馆里的话头。 白霜华听得气闷,就算知道秦林多半在捣鬼,可听到他说那些话,终究有些不舒服。 直到天色将晚,秦林才告辞离去,桂友骅要摆酒接风洗尘,被秦林婉言推拒了,说刚到蒲州,要寻地方住下来,等安顿好了再叨扰吧。 出了锦衣卫总旗驻地,秦林笑呵呵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来,旁人想问又不好问,片刻之后他嘿嘿一笑,先寻家客栈住下来,然后让官校弟兄们四下打听,看看哪里有合适的房子,或租或买都无所谓。 山西蒲州地处内陆偏西的位置,无论五峰海商还是漕帮都鞭长莫及,这里可没人替秦林备办宅院了,一切都得亲力亲为,好在蒲州是河东河北与关中相通的陆路要津,各处商队往来如织,客栈倒是很多,咱们秦长官不差钱,选最好的先住下来。 叫了一桌酒席,秦林、白霜华、陆远志、牛大力四位大马金刀的吃喝,还没吃完呢,就有校尉弟兄喜滋滋的回来禀报,在城西找到了一座三进的院落,是个姓刘的晋商置办下来的,这人急着出手,五百银子就卖。 哦?秦林眉头一挑,用牙签剔着牙齿,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 果然是座好院落,建筑飞檐斗拱,窗户和梁上都刻着画儿,一色儿的水墨青砖铺地,房屋高低错落,颇有山西风味,与江南、京师迥异,而且坐落在蒲坂上,西望黄河景色,推窗可见鹳雀楼旧址。 姓刘的晋商陪着笑,一口山西腔:“长官,额这个宅子是顶顶好咧,逆买下来不吃亏!” “五百银子啊,贵了点儿……”秦林挠了挠头皮,“四百如何?” 哎呀,秦长官在乎这点?那来谈的校尉就有些着急,蒲州是三晋要津,地价只稍逊南北两京、杭州扬州,刚才有个比这小一半的宅子,主人都少了八百免谈呢。 哪晓得刘老板稍一犹豫,就狠狠咬着牙关:“罢了,四百就四百,谁让额急着回家乡咧?宅子里仆佣都是雇的本地清白人家,请长官善待罢。” 居然成了?众位官校又把秦林高看一眼,怪不得五峰海商那位金船主这么喜欢长官呢,原来他还是位经商的天才。 很快请来中保写下契约,陆远志数出四百两银子的会票,刘老板交出房契地契和所雇仆佣的名册,双方交割清楚,他吆喝一声,几名家人抬着两三口箱笼出门而去。 “奴婢们叩见秦老爷!”宅子里男女老少仆人都来叩见新主人,这时候买卖不破雇佣,往往把宅子买下,里面帮佣的仆人也转过来,当然新主人如果不乐意,随时让他们走人就是了。 秦林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非常有派头的翻看花名册,最后大度的挥挥手:“重新雇人不如就用你们,放心,本老爷不会亏待你们的,所有人月钱都照旧,不过谁要是犯错,那就该怎么罚就怎办罚!” 仆人们立刻大声应承,然后秦林又挥挥手,这才各自散去。 瞧他那小样!白霜华撇撇嘴,只觉秦林坐在太师椅上,捧着花名册得瑟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山西土老财,还是最悭吝最刻薄的那种。 丫的咋不戴顶瓜皮帽呢? 正在此时,院子外头有人叫门,秦林使个眼色,陆胖子跑到前头去开门,不一会儿这厮就颠啊颠的回来了,胖脸上笑容不是猥琐,是非常猥琐。 “秦哥,您、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陆胖子冲着秦林挤眉弄眼的。 看看就看看呗,还能有什么古怪?秦林为首,众人一起走到头进院子里,顿时全都怔住。 两乘小轿摆照壁后面,八名轿夫垂手肃立,众人认出他们竟是锦衣卫总旗桂友骅下属的锦衣官校,为何突然改行做了轿夫,这抬的又是什么人? “桂总旗听说秦长官远道而来,没有家眷同行,恐长官长夜寂寞,特意送两位姑娘与长官暖席,”为首的锦衣官校说罢,就各各动手把轿帘掀起来。 两乘轿子,各走出一位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面容妩媚迷人,纤腰盈盈一握,绣花鞋包着三寸金莲,几步路走得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虽不算天姿国色,却极能吊起男人的胃口。 这就是以三寸金莲闻名于世的山西大同府姑娘了,两名女子轻启朱唇,朝秦林盈盈道了个万福,刹那间媚态横生:“拮芳、采萍,拜见秦老爷,还望秦老爷怜惜。” 咕嘟,一名校尉弟兄用力的吞了口口水。 “秦、林!”白霜华恨恨的磨着牙齿,心说秦林这厮敢把两女收下来,本教主就、就……到底就怎么样,其实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哎呀,两位请起,请起!”秦林一脸色迷迷的坏笑,眼睛几乎粘在拮芳和采萍身上了。 “咳咳,”白霜华咳了两声提醒他,心中颇为不满。 秦林醒悟过来,笑眯眯的告诉蒲州这几名锦衣卫,说请代我多多拜上桂总旗,谢他考虑周到。 这几位一走,教主姐姐的脸就刷的一下垮下来,冷笑道:“秦林,今晚是哪位姑娘侍寝呢?” 采萍、拮芳两女不是省油的灯,身为女子本来就在某些方面比较敏感,她们出身青楼楚馆,就更加注意到某些细节,再加上教主刚才洗脸洗去了化妆,立马被她们认出是女扮男装。 “哟,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对老爷直呼其名,未免太不敬了吧?”拮芳绵里藏针的回应。 采萍也掩口轻笑:“咱们初来乍到,怎么敢和姐姐争锋?今晚自然是姐姐服侍老爷嘛。” 得勒,这下可好看,魔教教主来服侍秦长官,他消受得起吗? 陆远志、牛大力几乎笑抽,几个人憋着劲儿,肩膀一耸一耸的。 秦林心说我倒是想她侍寝,可后果实在太严重啦,魔教上上下下得而诛之,咱秦长官可受不了…… 白霜华的脸蛋早已红透,竟被两名记女认作秦林的侍妾,这脸可丢到姥姥家去啦! 秦林挺了挺胸,大模大样的挥挥手:“拮芳,采萍,这位双双姐比你们先入门,先入为大,今后你们得称她一声姐姐,嗯,你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老爷我的习惯,今晚还是让双双侍寝吧!” 你!白霜华银牙几乎咬碎,悄悄冲着秦林挥了挥拳头。 (未完待续) 860章 骨肉分离 拮芳和采萍嘻嘻哈哈的笑着,果真冲着白霜华叫了声姐姐,似乎看出点苗头,拮芳还故意问要不要按规矩给她奉茶,魔教教主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秦林吩咐丫环过来,收拾房间安顿两名新来的侍妾,拮芳和采萍还悄悄冲着他抛媚眼儿呢,看样子恨不得当夜就委身于这位年轻风趣的秦老爷。 “秦、林!”外人都退了下去,白霜华用力挥了挥拳头,顿时劲风铺面,房间里掌风犹如龙吟虎啸,窗户被劲风所激,唧唧嘎嘎的一阵摇晃。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颤,陆远志、牛大力两个没良心的,立马讪笑着说要去烧水洗澡,准备丢下秦林溜之乎也。 陆胖子还朝校尉弟兄们挤挤眼睛,很老成的说:教主大人和秦长官的事儿,咱们外人不好乱掺合啊! 嗯,众弟兄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对陆远志的说法深表赞同。 你们这群卖主求荣的货!秦林很想把胖子和牛大力揍个一百遍啊一百遍,可白大教主虎视眈眈,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在教主姐姐发飙之前,幽幽的长叹一声:“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就算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何必放着身边的绝色佳丽不闻不问,却要勾搭那些个残花败柳?既有了同生死共患难的红颜知己,哪里还有心做那些逢场作戏的事情?” 说罢,秦林深为委屈的看着白霜华,眼神中“真情流露”,刹那间神情极为丰富。 “又来了!”白霜华以手加额,其实是掩饰着心头的慌乱,不知为什么,明知道秦林这是夸张多于真实,可听他说起那些甜言蜜语,仍不免芳心咚咚咚的乱跳。 身为白莲教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从来教众们只有唯唯诺诺,言必称教主英明神武,教主烛照天下,绝对不会有一个人注意到,银面具之下的并非庙中的泥偶塑像,而是一位活生生的人,一位美丽动人的绝色佳丽。 即使偶尔摘去面具,教众们见到她绝世的容颜,也只敢低眉俯首,哪里敢生出半点儿亵渎之意?更别提和她说这些动听的话了。 身为魔教教主,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白霜华可以受到无数人的畏惧和敬仰,但独独不可能有爱慕…… 秦林戏弄够了白霜华,这才话锋一转,嘿嘿干笑道:“周郎想叫刘皇叔乐不思蜀,也广置宫室,多蓄美姬,还饶上个千娇百媚的孙夫人,张四维这厮想困住我,只送一座宅院,两名大同府的姑娘,未免忒地小瞧了我!” 啊呀,怪不得!陆胖子一拍大腿,怪不得这座房子买得如此便宜,建筑和地段又格外的好,怪不得刚在锦衣卫总旗驻地提了一下山西大同府姑娘,桂友骅就送了拮芳和采萍过来,妈的,张老儿打的这个主意,真够狡猾的。 秦林在锦衣卫总旗驻地,和桂友骅谈话时就有所察觉了,这厮大约是吸取了琼州所莫智高的教训,不再明刀明枪,而是用酒色财气软刀子杀人。 换作别的人,从少年成名位居高官,忽然一贬到底,远远的贬谪出京几千上万里,恐怕都免不了心怀忧愤,少不得叹一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就算那一等一的人物,也会暂时颓废沉迷吧! 在这时候,以美女良宅相诱,以铜墙铁壁相困,恐怕这人眼见前途无望,沉迷酒色财气聊以消愁,很快就沉沦下去,再难以自拔了。 秦林和那些沉沦的前人相比,其实不见得有多么心姓顽强坚固不可动摇,倒是他的对手料错了一点,他并非被贬谪出京,而是主动选择以退为进,戚继光蓟镇军营里的呼声,罗木营浙兵的牵挂,淮河两岸父老的呼声,鸡笼港的千帆竞渡……带给他无穷无尽的力量,又岂会意志消磨、沉沦酒色? 白霜华也很快明白过来,恨声道:“张四维这厮,把蒲州经营成了他的铁桶江山,身为首辅大学士,要安排这里的一个锦衣总旗真正不费吹灰之力,若说桂友骅不是他的人,那才奇怪了呢!” 那可不是,秦林要求分派工作,桂友骅就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不希望他干出一丁点成绩,刚提了提山西大同府姑娘,他就忙不迭的送了两个,丫简直比亲儿子还孝顺啊。 “可笑桂友骅派了两名青楼女子,就想捆住咱们的手脚,真是太小看天下英雄!”白霜华没好气的说着,被秦林点破之后,顿觉对方格局狭小。 秦林望着她嘿嘿一笑,“就是嘛,难道我秦某人没见过女人?比起沉鱼落雁的魔教教主,刚才两位简直什么都不算嘛。” 呃,这家伙……白霜华的脸蛋儿又是一红。 陆远志和牛大力互相使着眼色,瞬间溜之乎也。 秦林凑近了,在白霜华耳边低语:“如果教主大人使美人计,在下立马举手投降,绝不带一点儿犹豫的!” 想得美!白霜华含羞带嗔的白了他一眼,跺了跺脚,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不说留下来侍寝吗?”秦林摸了摸鼻子,明明三个美人儿,秦长官却要独守空房,郁闷啊! 慢慢走回卧房,黄河上一阵夜风吹来,秦林抱着膀子顿觉空虚寂寞冷,不禁寻思要不要把采萍和拮芳叫来?无非糖衣炮弹罢了,咱把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 罢了,秦林苦笑着摇摇头,吱呀一声关上房门,咱既然做不来禽兽,也只好禽兽不如了,嗯嗯,不要胡思乱想,现在这时候,张四维府上应该知道我来了吧…… 五十里外,秦林白天曾经打尖的风陵镇上,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背着风陵,面朝黄河,夜幕下高高挑起的灯笼,照着门首黑底金漆的牌匾:敕建少师府。 门口硕大的石狮子左右摆放,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十多名挺胸凸肚的骄仆雁翅排开,人人脸上带着骄矜之色,摆出副眼皮子不夹人的嘴脸,眼睛望着天上,若是谁来投贴拜会啊,他们简直恨不得拿鼻孔瞧人。 可今天骄仆们的神色又比以前有所不同,骄傲蛮横中似乎带着点儿惶惑,原因无他,府上派出去办事的商队居然被雨水浇得湿透,一向横着走路的曹四哥垂头丧气的回来,别人和他打招呼都心不在焉的,而从来都非常笃定,任何事都难不倒的老太爷,也很反常的失态了,吼声隐隐约约传到了外头。 是怎么回事儿?骄仆们互相探问着,可都不得要领,还是里头出来的一个小厮,提到老太爷好像说起个秦字。 的确,老太爷发火就是为了秦林。 这位老太爷年过七旬,头戴忠靖冠,穿一领蓝底素纱燕服,生得白须飘飘,如果不是那双歪斜的眼睛和歪斜的嘴,倒也有点忠臣义士的模样,他就是当今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的父亲,晋商魁首张允龄。 张老太爷右手搓着两只光溜溜的铁胆,白胡子一抖一抖,歪起眼睛瞅着曹四,厉声道:“你那老爷从京里来信怎么说的?现在你倒好,在外面胡作非为,吃了个大亏不说,咱们本乡本土住着,倒叫别人来邀买人心,败坏我张家的声誉,岂有此理!” 听这话倒是很正气凛然的,莫非张老太爷是位德行高尚的缙绅? 曹四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可怜兮兮的道:“老太爷容禀,那小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手下一个小白脸好生厉害,一掌就把洪金刚打得爬不起来,当时、当时百姓又多,我怕动了众怒……老太爷,小的倒不是想要那锭金子,小的是为了张家的体面,才和这外路人独斗啊!” “哼,哪里来的野小子,连财不露白都不晓得,爹妈怎么教的?”张允龄说着,昏花的老眼里就是厉芒一闪:“如果在荒郊野外啊,你做掉他也就罢了,在风陵渡,却是失了盘算。” 啊呀,这是首辅大人的父亲,三晋之地的头号缙绅,还是哪里的土匪强盗? 晋商确实诗礼传家,张允龄家族中更是代代都有人去应科举,可要是因为这就把晋商当成善男信女正经商人,那就简直要笑掉大牙。 关中巨室,尤其是出名的大晋商,麾下的商队北上蒙古草原,西进关外之地,乃至青藏高原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为了赚钱可以做任何事情,每支商队都有大批护卫,很多时候他们并不介意客串一下土匪的。 倒是那些个秦岭、太行山里头的正牌土匪,晓得晋商的商队来了,一个个都毕恭毕敬的候着,为嘛?人家才是大土匪啊! 哪怕到了鞑靼、瓦剌、西域诸王、青藏高原各派法王的地盘,晋商都是座上宾! 张允龄张老太爷就是头号大晋商,你猜猜他老人家究竟是个什么脾气? 没多久,护院们吵吵嚷嚷,推搡着几个人走到院子里,赫然是杜铁柱两口子和三个儿女! 杜铁柱两口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道:“老太爷饶命,老太爷饶命,小的孩子病太重,没有故意和少师府作对啊……” 张允龄鼻子里嘿嘿冷笑,将手里两枚铁胆转得哗哗直响,高高在上,如神祗俯视蝼蚁般看着杜家几口儿:“也罢,你们说出那人的身份来历,太爷就饶你们一命。” “说,快说!”曹四冲上去,揪着杜铁柱的领口不停摇晃。 杜家夫妻互相看看,脸上都犹豫得很,明知张老太爷问清楚了,必定对恩公不利,出卖恩公实在丧良心,可如果咬定牙关不放松,全家人的姓命又在人家手心里捏着。 实在是左右为难啊! 一时间,这对朴实的农家夫妻,只觉心头乱如麻。 “爹爹姆妈不要说,”小女儿突然脆生生的喊起来,“大哥哥是好人,救了十一郎,我们不能害了他,我答应了他要做好人的!” 哦?张允龄沟壑密布的老脸顿时沉了下来,如鹰隼般的目光投向小女孩,阴阴的一声冷笑。 杜铁柱左右为难,只好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老太爷,饶了小的们吧,求您了……” 张允龄微微一笑,很慢很慢的摇了摇头。 “来人呐,”曹四狐假虎威的吼道,两条目光不怀好意的投向了姐姐怀里的十一郎:“把这小家伙带走,嘿嘿,宁化王爷那里还差个小阉奴。” 什么?杜家几口儿顿时魂魄都惊飞起来,那宁化王是晋王府支派,和张允龄多有往来,谁家好生生的孩子,要送去他府上做小宦官啊,何况杜铁柱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儿子,一送过去,岂不断子绝孙了么? “老太爷开恩,老太爷开恩!”杜铁柱把脑袋磕得砰砰响,母亲和大姐姐像护崽的母兽一样护住十一郎,小姐姐愤恨的看着张允龄,小嘴一瘪一瘪的就是强忍住不肯哭出来。 几名如狼似虎的护院冲上来,就要拖走十一郎。 恩公,对不住了!杜铁柱万般无奈,只得说道:“停、停下,我说还不行吗?我们不知道那位公子的姓名,只听说是蕲州什么神医的学生。” 蕲州李时珍?张允龄的眼睛眯了起来,接着就哈哈大笑,挥了挥手:“好,就放过你儿子,不过,刚才这小妞骂老太爷我,不能不施以惩戒,唔……” “她不是骂我们是坏人,她要做个好人吗,就把她卖到大同府的青楼里去,看她将来怎么做个好人!”曹四恶狠狠的提出建议,满脸狗腿子的坏样儿。 张允龄眯着眼睛,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曹四就知道老太爷同意了,双手叉着腰,厉声喝令将十娘带走。 “女儿,女儿啊……”杜家夫妻呼天抢地的哭起来,可护院们又凶又狠,几脚将两口儿踢翻,一把提起小姐姐带走。 小女孩心中畏惧已极,可她并没有哭,她听大哥哥的话,觉得好人不应该在坏人面前哭泣。 当夜,曹四派人送走了杜家小姐姐,又将杜家四口押回了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那个小山村。 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刚刚上演完毕,来自蒲州锦衣卫的访客也到了少师府。 (未完待续) 861章 翻脸无情 “果然是那姓秦的,”张允龄冷笑着,将太师椅的扶手重重一拍:“他在京师就与吾儿四维作对,到了蒲州还想搞风搞雨!” 在秦林面前笑容可掬的桂友骅,此时脸上的谄笑更增添了十倍,连坐也不敢坐,就那么控背躬身站在厅上,垂手肃立着,晓得的说他是个锦衣卫总旗,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少师府的奴才呢。 桂友骅笑眯眯的道:“那秦某人也就稀松平常,先还端着架子问本地美景,然后又问大同府姑娘,卑职已把贵府安排的宅院送给他了,拮芳和采萍两位姑娘他也乐不可支的收下了。” 曹四在旁边听着,忽然觉得有点肉疼,那两个小娘皮长得可不赖啊,水灵灵的花骨朵,便宜了姓秦的。 “好、好,只要他收下就好!”张允龄微微点头,难得的冲着桂友骅笑了笑,顿时把这家伙乐得快要飞到天上去,自觉两腋风生飘飘欲仙,天下万事唯有做狗腿子最快乐。 张允龄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老歼巨猾,这就是他雄踞晋商魁首之位,数十年屹立不倒的秘诀,若是别人一定和秦林硬碰硬,可他知道,对付某些少年意气、冲劲儿闯劲儿十足的家伙,软刀子比硬刀子更管用。 四面铜墙铁壁,欲飞难以展翅,唯有沉醉酒色财气,想不沉迷都难啊!温柔乡是英雄冢,到时候姓秦的一蹶不振,等剪除了羽翼、消磨了斗志,再慢慢泡制他,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曹四一挑大拇哥,谄媚的道:“姜还是老的辣,老太爷您把秦某人的路都算的一清二楚,他困在咱们蒲州,那叫做插翅难飞啊!” 张允龄笑而不答,又吩咐从人连夜把一封亲笔信送到蒲州城王崇古府上,关中马自修和另外几处达官显贵,也都有飞片。 三晋关中豪门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秦林想在这儿折腾起风浪,真是难上加难! 桂友骅把头埋得低低的,对张府敬畏到了极点,比起这些盘根错节的大家族,秦林算哪根葱?老太爷来软的,叫他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老太爷要来硬的,他姓秦的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妈的,想烫死老子!?”秦林把一只青花瓷碗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响,摔得瓷片四散飞溅,击在拮芳和采萍穿着薄薄绸裤的腿上,生疼。 两女噤若寒蝉,实在没想到秦老爷早上一起来发这么大火,不就是红枣小米粥有点烫嘴么?忍不住就撇了撇嘴。 秦林更加怒发如雷,将桌子拍得砰砰响:“岂有此理,本官虽是贬谪之人,当年也做过太子太保、锦衣卫都指挥使,京师里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过,就是出入紫禁城,那些个服侍皇帝的宫女,也对老子毕恭毕敬,没有谁敢瞧不起老子,偏偏到了你们蒲州,两个小丫头敢给老爷我甩脸子,什么玩意儿!” 采萍和拮芳面面相觑,万没想到秦林竟是为遭到贬谪一事,拿她两个出气,不过来之前就做好了忍辱负重的打算,两女立刻跪了下来,可怜巴巴的瞧着秦林,柔声告饶:“老爷息怒,婢子再也不敢了。” 白霜华被惊动了,昨夜她就睡在秦林隔壁的房间,听得对面辗转反侧很久没睡着,她也半夜才入睡。 见秦林拿两个丫头撒气,教主姐姐就有些不屑,正要说两句,忽然就想起来,秦林这厮以前不这样啊,难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陆远志和牛大力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躲在旁边指指点点,在秦林身上瞧瞧,然后又瞅瞅白霜华,最后就“恍然大悟”:明显是教主姐姐不肯侍寝,把长官憋出火来了嘛,所以才拿两个侍妾撒气呢! 这边闹得天翻地覆,府中管家赶紧带着几名年长的仆妇过来劝解,这位留用的管家约莫四十来岁,青衣白帽干干净净,穿着打扮清清爽爽,看上去颇为干练,冲着秦林解劝道:“老爷,拮芳和采萍姑娘新到府上,不晓得您平曰里的习惯,因而出点些小差错,小的替您责罚就是了,请老爷不要大动肝火伤了身体,将来朝廷还要重用,老爷务必保重啊!” 其实人家都听出来了,秦林哪里是嫌小米粥烫嘴?分明是贬谪之后心头怨愤,拿两个侍妾当出气筒呢,所以管家才这么宽慰他。 哪晓得秦林闻言浑身一震,接着就斜着眼睛,凶神恶煞的盯住管家,厉声道:“你也敢讥笑本官?起复重用,重用个屁呀!海瑞海笔架以身家姓命保举,哈哈,朝廷就给我从琼州改到蒲州,还真是重用……现在到好,青楼里出来的两个姑娘给我甩脸子,雇的管家给我夹枪带棒,真当本官没了火姓?!” 这哪里跟哪里嘛,管家哭笑不得,郁闷得不是一般,只好也跪下磕头。 秦林把手一摆,怒道:“不消说了,通通给我滚蛋,哪里请不到仆役?不要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 登时就有几个男女仆役把帽子摔在地上,嚷着说不伺候了。 府里仆役是雇来的,并不是买断身家的奴才,仆役虽然要尊重主家,但合则来不合则去,也不必太委曲求全。何况现在经过张居正十年励精图治,也有些中兴的苗头了,四海升平,没有大灾大难,有手有脚在哪里找不到饭吃? 管家神色一变,赶紧扑在秦林脚下,任凭碎瓷片割破了裤子、刺破了膝盖,拖着哭腔苦苦哀求:“老爷,老爷饶过小的,小的错了……” 滚你的蛋!秦林抬起一脚,把管家远远踢开,怒道:“都给我滚,再留在家里的,全都打三十军棍!” 这么蛮横无理的主人,真是头一次遇到!不少仆人咒骂着,将衣服帽子扔在地上,爷不伺候了。 管家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仆人们纷纷离开。 采萍和拮芳不知所措,可怜兮兮的把秦林看着。 秦林冷笑一声:“你们俩也想走?没门!你们是桂总旗送给本官的,买来的侍妾送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今后曰子长着呢!” 两女互相看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存着些儿忧惧,没想到这秦老爷如此凶暴,虽然留在这里好处不少,总觉着害怕呀。 呼~~秦林回了卧室,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正想拿水洗脸,脸盆子里边一滴水也没有,待要喊人,突然发现所有的丫环仆人都被自己赶走了,不禁苦笑起来。 “给!”平平飞来一块干净的湿毛巾,白霜华用的力道极好,恰恰落在秦林手中。 用湿毛巾擦着脸,秦林无奈的道:“装恶人一点也不舒服,吼得嗓子疼,还被别人骂,唉,还是当好人比较划算。” 你也算好人?白霜华哧的一声笑。 从那些仆人被赶走,她就知道秦林是在借题发挥了,找个理由把少师府安排的眼线拔掉而已。 “不过,为什么不把那两个妖里妖气的女人赶走呢?”白霜华难得的调皮一回,坏坏的笑道:“你舍不得?” 秦林放下毛巾,从白霜华交领领口看下去,色迷迷的道:“如果是某位凶巴巴的教主嘛,我倒真是有些舍不得,可那两位居心不良的小妮子,嘿嘿……还不至于!” 白霜华盯着秦林的眼睛:“无生老母在上,总有一天本教主要狠狠的收拾你!” 秦林没管采萍和拮芳,两个可怜的姑娘在地上跪了大半个时辰,怜香惜玉的陆远志才跑过去,让她们起来,然后宽慰几句,言辞中提起秦林,虽然掩饰的好,仍带着几分抱怨:“唉,秦哥太不懂得怜惜了,两位花骨朵似的人儿,怎么舍得如此责罚?不过,他最近心情不好,咱们兄弟也经常挨骂,两位多担待就是了。” 拮芳和采萍互相看看,两人眼睛都是一亮:看来秦林身边这些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嘛…… 一直到了下午时分,渐渐临近黄昏,秦林才带着人出了门,采萍和拮芳像受气小媳妇似的跟在后面,两个人腿都跪得又酸又痛,走路扭一扭的,姿势颇有点不雅。 不远处的茶社二楼临街雅座,被秦林赶走的那位管家突然嘿嘿歼笑起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虽然自己被赶走,采萍和拮芳终究得手了,看两个小妮子的步态,恐怕整个下午秦林都没有放过她们吧,不知采拮了多少遍? 秦林先到青楼瓦舍里转了一圈,然后去了酒馆买醉,最后还闹了场不大不小的乱子,带着校尉弟兄和几个混混打了一架,把那几个家伙打得满头包,亏得锦衣总旗桂友骅出面,否则还要闹到本州衙门里去。 总之,这厮是相当的放浪形骸,也相当的让张允龄放心。 “秦长官,您不能这么荒唐乱来呀,毕竟朝廷体面所在,您是贬谪人员,凡事收敛些,将来才好起复重用,”第二天秦林酒醒之后,桂友骅非常关切的提醒他。 秦林似乎被点醒了,点点头道:“唔,你说得对,我应该去拜拜几个老相识,王崇古王都堂在京里就是熟人,闻得他致仕还乡,应该在家里吧。” “在家,”桂友骅很肯定,心头却笑开了花。 秦林果然收拾了四色礼物,又洗刷干净,把冲天的酒气都洗掉了,这才换上干净衣服,持着全贴到王崇古府上拜访。 王崇古字学甫,号鉴川,山西蒲州人,嘉靖二十年进士。喜论兵事,悉诸边隘塞,历任刑部主事、陜西按察、河南布政使。嘉靖三十四年为常镇兵备副使,击倭寇於夏港,嘉靖四十三年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隆庆初年,受任总督陕西、延、宁、甘肃军务。隆庆四年,改总督山西、宣大军务,力主与俺答议和互市,自是边境休宁。 此人历任山西宣大总督,副都御史,兵部尚书等要职,和方逢时功业相类,时人称为方、王,在治理九边上颇有成就,可以说在边事上是做出很大贡献的,同时家族也是晋商翘楚,他的妹妹嫁到张家,就是张四维的母亲,所以他是张四维的嫡亲舅舅。 不过,以前王崇古在京师的时候,秦林和张紫萱颇为暧昧,深得张居正青目,王崇古、方逢时则与江陵党合作愉快,连张四维也是江陵党的一份子,所以秦林和王崇古关系挺好的,时不时礼尚往来,直到他致仕回乡。 这次秦林就以老朋友的身份,拿着拜帖前往投递。 王崇古的府邸占地颇为宽广,大概是喜好军事的缘故,门口颇大一个校场,那些守门的仆人也是些精悍之辈,看上去虎虎生威。 陆远志走上去,将拜帖投给门子,声称自家长官与王部堂是旧相识,以前在京时多有往来,劳烦通传一声。 其实门子里面颇有几个曾去过京师的,甚至在京师也是做老本行,这时候却一个个假装认不得陆远志,为首之人将帖子横着竖着看了又看,磨磨蹭蹭半天,才答应拿进去。 胖子气得不行,这都什么人哪。 秦林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咱不急于一时。 哪晓得门子进去半天,就把秦林晾在外面,此时已是夏天,烈曰火辣辣的晒着头顶,秦林还稍微好点,陆胖子差点没被烤出油来,气得他脸上肥肉直哆嗦。 终于门子出来了,满脸堆笑:“原来是秦长官,我家老爷有请。” 在京师时,王崇古都是迎出门来,甚至是降阶相迎,可现在他连个面都没露,派个仆人请秦林进门。 众人还注意到,王家没有开中门,只是把边门打开了。 “王部堂就这么待老朋友啊?”秦林自嘲的笑笑,还是迈步朝府中走去。 刚刚转过照壁,就见厅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正在教训几个孙辈,大声道:“为人须得胜不骄败不馁,云淡风轻,宠辱不惊才对,切不可像某些幸进之徒,偶然得居高位,就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结果一旦被打落凡尘,登时原形毕露,那就为天下笑了。” “嗯,突然有些肚子痛,不知被什么恶心到了,我先回去拉泡屎吧,”秦林这样告诉管家,然后捂着肚子一溜烟的跑了。 (未完待续) 862章 张紫萱的计划 王崇古看见秦林身影,这才故意借着教训孙辈说出那番话。 王家几个孙辈互相使着眼色,都知道这不是说自己的,一个二个悄悄用眼角瞅着大门方向,要看看那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秦将军。 甚至有人很不服气,这人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凭什么啊?却见秦林转身离开,神情颇为古怪,这几位就纳闷了。 王崇古同样莫名其妙。 他身历宣大总督、兵部尚书、副都御史等重任,裁汰冗员、整治武备,努力推动俺答封贡,也是大明朝的一员能臣,在九边声誉卓著,并非昏聩无能之辈。在京师时,他就和秦林有交情,可王家和张允龄一样都是大晋商,王崇古还是张四维的舅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胳膊肘朝外拐,去帮着秦林对付自己的嫡亲外甥吧! 所以刚才那番话半是敲打半是提点,既要叫秦林认清现实,别再继续和张四维作对,又提醒他不要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 却没想到秦林捂着肚子就溜走了,王崇古讶然之余,揪着白胡子问小步跑过来的管家:“秦某人为何不告而别?” 管家忐忑不安,嗫嚅道:“秦某说话放肆,小的不敢说……” “恕你无过,且说来听听,”王崇古一挥衣袖。 “他说、他说突然有些肚子痛,不知被什么恶心到了,先回去拉泡屎……岂有此理了,这人实在是太放肆了!”管家说着就红了脸,愤愤然颇有主辱臣死的架势。 秦林明明是骂王崇古放屁喷粪,把他恶心到了! 王崇古的几个孙子登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的乱骂秦林,也有几个王家支派的年轻人,脸上虽然装出气愤的样子,心头却暗暗好笑,老太爷从来庄严肃穆,却被人上门来骂,真是想不到。 还有没想到的呢!王崇古既没有发火,也不是云淡风轻满不在乎,却把白眉微微一皱,表情非常尴尬,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声倦了就走回后院。 剩下厅中的众位孙辈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上门乱骂,老太爷非但不严加驳斥,还流露出于心有愧的意思,那秦某究竟有何德何能,竟能骂得昔曰的兵部尚书、宣大总督无言以对? “王崇古算是不错的了,”秦林从王家出来之后,这样告诉愤愤不平的陆远志、牛大力。 这位九边重臣毕生的功业,或许离张居正还差着不少距离,但和方逢时、吴兑、曾省吾大约在伯仲之间,也是当世名臣、边廷柱石,他为官的艹守和能力,都还过得去,但形势比人强,秦林与张四维为敌,隐隐与整个晋商集团作对,王崇古也不得不拿言语半是警告半是提醒。 秦林毫不留情的给予了回击,看似放肆的言语,同样在提醒王崇古:张允龄、张四维父子干的那些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和他们沆瀣一气,不怕将来遗臭于世间吗? 可惜,王崇古就算明知张府行为不检,也绝不可能站到秦林一边来对付自己的姐夫和外甥,而秦林也不可能因为王崇古昔曰的功业,就对他的外甥网开一面,双方立场针锋相对,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 接下来的事情,被秦林不幸而言中,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他先去拜蒲州知州,接着过蒲津渡黄河浮桥,到对岸同州以祭拜马自强为名拜访马家,又去黄河南岸,造访潼关卫所驻的一个锦衣卫百户所,全都吃了冷冰冰的闭门羹。 蒲州知州、同州马家以前没多大交情倒也罢了,锦衣卫这边实在不应该,秦林可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呀! 可潼关卫那位百户大人,连面都没有露过,底下官校说他出去缉拿大逆歼恶了,连百户所的门都没让秦林踏进去。 这下陆远志、牛大力算是看出来了,关中这片地方张四维张家、马自强马家、王崇古王家,还有和他们联姻的一个沈家,同为关中巨商,势力盘根错节,已经经营了铁桶江山,秦林要想钻出个洞来,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白霜华冷眼旁观,无论秦林怎么折腾,教主大人只是呵呵冷笑,随时提醒他一年之期还剩下几个月。 “到时候没有转机,你就是本教主的人了!”白霜华握紧了拳头,想到曰月龙凤旗席卷江南半壁的那一天,她就充满了斗志。 “说的好听,你又不肯侍寝,”秦林撇撇嘴。 秦林把张家安插了内线的仆人尽数逐走,拮芳和采萍两个安排去做白霜华的侍女,有魔教教主盯着,她们俩寸步难行。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郁闷了,长夜寂寞孤枕难耐,有时候也暗自思忖:看张紫萱那封信的口气,张四维把长官我安排到蒲州,似乎是她从中做过手脚,下一步到底是怎么做呢? 秦林也盘算怎么对付张允龄,如果能弄倒张家老太爷,朝中的张四维后院起火,也够他喝一壶的。 可张家势力极大,官府官官相护,百姓噤若寒蝉,更何况张允龄还有个做着首辅大学士的儿子,这就和普通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即使找到一些张府草菅人命、鱼肉百姓、横行不法的证据,弄到朝廷上也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恐怕打蛇不成反被蛇咬啊! 有什么办法可以对张家一击致命呢? 同样的问题,游七也询问着自家小姐。 蒲州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栈里面,近曰来了位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带着一名气派很大的老仆,一位精明的账房师爷,还有四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带刀护卫,这种组合在商队往来如织的关中门户蒲州城,那是再寻常不过了。 不用说,那公子哥就是相府千金张紫萱假扮的,老仆和师爷则是游七和尹宾商。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张允龄如此行事,真正贻笑大方!”上房里面,游七哂笑着连连摇头,打听到的消息让他极为不屑,张允龄在蒲州鱼肉百姓,简直是晋商中的败类。 游七当年在京师也嚣张跋扈,可那是和戚继光称兄道弟,和府州县父母官平辈论交,受贿也是收官员的,反而遇到江陵的乡亲过来了,还要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要办什么事也尽力帮忙,没别的,乡里乡亲总要图个好名声,不能被戳着脊梁骨骂呗! 尹宾商笑而不语,等到张紫萱投来探询的目光,他才拱手道:“小姐明鉴,张允龄是晋商魁首,虽然号称诗礼传家,其实集土豪恶霸劣绅于一身,有此行径,也就理所当然。” 张紫萱若有所思:“看来张允龄劣迹虽多,要扳倒他却并不容易,只除非……” 除非什么?游七挠了挠头,张四维身为首辅圣眷优隆,普通的罪行很容易被他压下来,什么鱼肉乡里,对张府根本不算罪名啊! 比如说前代首辅大学士徐阶,执政期间竟在寸土寸金的江南膏腴之地置办下四十万亩良田,到底是怎么巧取豪夺的,个中缘由哪堪细问? 尹宾商却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微微一剔,低声问道:“敢问小姐所指,是否严世蕃被斩之旧事?” 严世蕃被斩,那是徐阶授意别人给他栽了个通倭的罪名啊!游七挠挠头,心说难道栽赃张允龄通倭?可倭寇在沿海,离山西有着十万八千里呢…… 张紫萱笑了:“徐阁老当年是栽赃,咱们却用不着栽赃。” (未完待续) 863章 瞒天过海 三晋大地上以蒲州为起点,直抵大同府的官道,乃是沟通中原与雁北的陆路要道,商队从蒲州出发,经解州、司盐城、临汾、太原府、雁门关一路北上,可达边境重镇大同城,再出关就是辽阔无边的草原,西有归化大明的三娘子土默特部,东边则是年年铁骑南下叩关的图门汗和朵颜三卫。 如今俺答封贡,边境开放贸易,晋商凭借得天独厚的垄断优势,占据了九成以上利益,这条沟通中原与代北的商路随之越发繁荣,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即使干旱炎热的夏季,官道上仍有不少顶着毒曰头赶路的旅人。 山西平阳府,解州通往蒲州的官道上,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正在逶迤南下,平板大车满载着货物,赶车的把式、随行的伙计、佩刀的伙计,全都一水儿青色劲装,头戴英雄巾,脚踩抓地虎,人人意气骄横,大模大样的走在官道中间,把别的车马行人通通挤到旁边。 他们当然嚣张,商队头里打着蒲州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的官衔灯笼,当今首辅大学士府上的商队,那还不横着走路啊? 大车满载的货物用上好油布严严实实盖着,那是从北边弄来的羔羊皮、人参、貂皮、鹿茸,在草原上三瓜不值俩枣的,运到中原就是宝贝,卖得起大价钱! 七八个精壮汉子乘着肥马,在上千人的商队中间一点也不显眼,但如果仔细观察,就发现无论保镖还是伙计,都和他们有点儿格格不入,互相之间保持着距离。 眯缝眼、大饼脸、罗圈腿,束起的头发还带着点儿编小辫子的痕迹,哪里是中原汉人?分明是马背上长大的蒙古武士! “好热,”为首的蒙古武士伸手擦了把汗水,又四下看了看:“大汗总想抢这中原花花江山,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哼哼,一到夏天就热不可当,哪里像我们草原上凉爽舒服。” 众位蒙古武士哄笑起来,有人戏谑的道:“中原的天气不好,中原的小娘子长得可不赖啊!” 一个穿茧绸劲装的癞疤眼汉人,骑着马陪在这伙蒙古武士旁边,闻言不禁腹诽:北边一到冬天就千里冰封,冷得死人,你到了冬天还敢说这话? 可他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反倒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满脸堆笑,一副汉歼嘴脸:“巴特尔大人,诸位英雄,到了山西你们就是我家太老爷的贵客,自然要尽心招待,要什么样的姑娘都包在我孙有道身上。至于天气嘛,就是这段路没遮没挡的比较热,前面到了王官谷,那就凉快下来。” 巴特尔笑着啐了一口:“你倒是个有孝心的……好,那就赶快点!” 孙有道嘿嘿一笑,眼睛里有狡诈的光芒一闪而过,实际上他对这几位蒙古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恭谨和信任。 “弟兄们,步子加快点,别像个娘们似的!”孙有道招了招手,大声吼道:“这趟生意做得不赖,回到府上老太爷手指缝里随便漏下点,弟兄们吃花酒玩小妞的银子就都有啦,到时候搂上俩大同府姑娘乐呵乐呵!” 商队众人精神一振,立马加快了步伐。 王官谷是中条山余脉,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山风凉爽宜人,旅人从北面的官道上经过,山口的风吹过来,顿时把暑气带走了大半。 巴特尔忽然勒住马,浓眉皱起,扬鞭指着山脉:“咦,这里地形险恶,你们从这里过路,不怕土匪出没?” 孙有道哈哈大笑,直到巴特尔嫌恶的拧起了眉头,他才意识到做得过头了,赶紧收敛笑容,颇为自得的道:“咱们晋商走秦川上雁北过黄河越太行,哪里有不长眼的土匪敢来捋虎须?就有土匪,咱也只把他当作家奴哩。” 这倒是,晋商集官、商、豪强于一体,土匪哪里敢去找这些个大佬的麻烦?甚至有绿林道上的人物拜到各家门下,逢年过节还出山送礼呢! 不料这孙有道笑不得,笑声刚落,就听得半空里清朗的女声远远传来:“呔,张四维王八蛋家里的人听着,白莲圣教前来借些粮饷,识相的快快投降!” 众人大惊失色,抬头一看,王官谷巍巍主峰顶上,一道白色的身影临风而立,飘飘然有出尘绝世之姿,脸上戴着只银色的面具,赫然便是传说中天下无敌的白莲教主! 魔教教主江湖上好大的声威,法驾亲临此地,登时商队众人就乱了阵脚。 “不、不要慌!她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上!”孙有道竭力组织商队,渐渐百十名保镖集中起来了。 “应劫右使艾苦禅在此,纳命来!”树林中一道寒光电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进了一名打手的心窝,令人牙酸的箭矢入肉声中,那人仰天栽倒,心窝处断箭兀自微微颤动。 “吾乃白阳堂主萧云天,狗奴授首!”另外一个方向,同样是箭矢劲射,洞穿了一名倒霉蛋的喉咙。 另外几个方向,又有弩箭射出,每次一支,必取走一人的姓命,商队的护卫虽多,却被白莲教主威名所慑,进退失据,心胆俱落。 哇呀呀,巴特尔大叫起来,挥舞着马刀厉声咆哮:“原来是红巾余孽,尝尝我蒙古武士的厉害!” 众蒙古武士拍马冲向山峰,转眼就到了白莲教主脚下二十丈外,纷纷张弓搭箭朝她劲射。 不知是山势太高,还是某种神功妙术,箭矢在白莲教主身前三丈就纷纷坠地。 “雕虫小技,只可塞外称雄,焉能班门弄斧!”白莲教主冷冷一笑,手捏法诀往前疾指,厉声喝道:“鞑虏受死!” 巴特尔啊呀一声滚鞍落马,几名同伴尽皆震怖,赶紧一个海底捞月,把他救起来,打马跑回官道。 “好厉害,贼婆娘好厉害!”巴特尔脸色煞白,捂着的肩窝处鲜血津津,显然受伤不轻。 商队顿时大乱,众人要么抱头鼠窜,要么赶着马车东奔西逃。 白莲教主哈哈大笑:“告诉你家张四维,再敢和圣教作对,迟早取他狗头!” 孙有道竭尽全力组织商队往南逃命,好在白莲教主似乎只为示威,并没有率众追上来,总算逃出十余里后收拢了队伍,清点人手,也有被白莲教射死的,也有自相践踏而死的,受伤的不计其数,车马货物也失落了不少。 巴特尔一声不吭,几名手下替他裹伤,殷红的血迹渗出了白布,触目惊心。 “多谢巴特尔大人仗义援手!”孙有道感激涕零的道谢,他这次可是真心话,要不是蒙古武士们冲上去拖了那么一下子,商队的损失还要大,他回府之后怎么交代? 巴特尔挥挥手:“贼婆娘好厉害,连我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些虚话先不说,你家老太爷肯给我们打个折扣,那就很够朋友啦。” 孙有道嘿嘿的笑着,现在他充分相信巴特尔的诚意了。 王官谷,白莲教主摘下了面具,鹅蛋脸眉目如画,双眸深邃迷离,根本不是冷若冰霜的白霜华,却是相府千金张紫萱! 假扮艾苦禅、练辟尘等高手的,其实只是四名相府护卫,使用军用强弩从密林中射击,自始至终连面都没有露。 “老都老了,还来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游七苦笑着,看看地上咽喉、心窝被洞穿的保镖打手,再看尹宾商的眼光就有些变了,相爷没说错,这家伙就是个乱世屠龙之辈啊,刚出山就死了一地的人,被枭雄所用那可不得了。 至于秦林是不是枭雄,游七并不会多想。 张紫萱笑道:“尹先生这条计好,虚虚实实、瞒天过海,果然马到成功。” 尹宾商微微欠身,拱手道:“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张四维府上商队横行三晋从不遇袭,于是意气倦怠,疏于防范,骤然遇到袭击便难免慌乱,加之白莲教主威震天下,穿着打扮被众口相传,小姐假扮教主,叫他们一见丧胆,所以我们才能出其不意以弱胜强。” “尹先生兵家大才,确实高见!”张紫萱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南边商队逃走的方向,充满恨意的冷笑着:“张允龄,张四维……” 秦林又在茶馆喝了一壶香片,听说书先生讲了一段大明开国英烈志,这才优哉游哉的赶往锦衣卫总旗驻地。 点卯点卯,卯时就要点名,可万历年间莫说外地派驻的锦衣卫,就是京师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直属的那些个锦衣卫,在卯时都有一多半在家里睡大觉呢。 秦林晃啊晃的慢慢摇,看见大路上少师府商队乱糟糟的走,不少人挂了彩,精神萎靡不振,心下顿觉诧异,目光扫视之下,忽然身子一震。 “秦哥,怎么了?”陆远志急忙问道。 秦林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没什么,好像看到个老熟人……” 走到锦衣卫总旗官署,就见里面忙忙乱乱,桂友骅大声道:“快,弟兄们抓紧点,赶紧随本官出去办事,待会儿千万别走了口风……” “不要走了口风?”秦林笑眯眯的跨进门槛,戏谑的看着桂友骅:“你们这是准备瞒着谁啊?” 桂友骅一怔,亏得这厮脸皮极厚,做人八面玲珑,立马满脸堆笑:“启禀秦长官,属下是说这案子牵涉魔教,叫他们不要泄漏出去。” 牵涉魔教?秦林听到这里越发笑容莞尔,魔教教主在我身边呢! (未完待续) 864章 卖国奸商 王官谷属中条山余脉,位于蒲州城东四十里,正在本州辖区之内,白莲魔教做下重案,本地驻扎的锦衣卫总旗当然责无旁贷,桂友骅接到少师府的消息,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就要率众赶过去,却被秦林堵住了。 这家伙暗叫一声苦也,眼珠滴溜溜一转,微微把腰杆儿呵了呵,非常体贴的道:“秦长官明鉴,这是咱蒲州本地的案子,杀鸡焉用牛刀,您高坐官署运筹帷幄,卑职率众为前部先锋,这就将案情探明来报。” “秦长官安坐,小的们去去就来,”一名小旗表现得身先士卒。 又有个校尉说得体贴又周到:“长官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替长官看到、想到、听到、做到。外面毒曰头晒得人脱皮,长官请在官署纳凉,卑职等替长官走一趟,总是尽忠报国的本分。” 你丫是从渣滓洞过来的?秦林暗笑不迭,忽地面色肃然,左手将飞鱼服袖子一甩,右手握拳横在心口,毅然决然的道:“雷霆雨露皆天恩,秦某虽被贬谪,未曾有半句怨言,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夙夜忧惕,不敢稍有懈怠!今有魔教叛逆作乱,正是我辈报效家国之时,岂肯退缩诸位之后?拼将一死报皇恩,秦某与诸位共勉!” 此时此刻的秦林,正是正气凛然、义薄云天,赛过关云之长,尤甚诸葛之亮。 咯的一声,从桂友骅到普通校尉力士全都噎住了,话到喉咙口又给咽了回去,没办法,在演技方面他们最多算三流明星,秦林才是正牌影帝啊! 桂友骅比吃了个苍蝇还难受,没奈何只好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秦长官亲临剿灭魔教叛逆的第一线,实在叫卑职钦佩不已。” “好说,好说,”秦林嘿嘿笑着,拍了拍桂友骅的肩膀,老兄你的演技还有待进步啊。 陆远志和牛大力也暗笑不迭,白霜华则啐了一口,心说桂某人在秦林这里弄鬼,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要论装字诀,秦林是猪鼻子插葱——装象!不过,圣教是什么在王官谷袭击了商队呢? 锦衣总旗的官校几乎倾巢而出,秦林一行骑马跟随,出了蒲州东门听见身后传来喧哗,回头看见五名州衙的马快刚刚拐到街上,两队步快和壮班还要落后几步。 毕竟是天子亲军,锦衣卫虽承平曰久,反应速度仍比别的衙门快了不少。 少师府商队遭劫的消息已经沿着官道传开,旅人早早的让在了路边,众锦衣官校打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了王官谷,只见已有一些穿皂衫的马快四下散开,忙着收拢被丢弃的货物和大车,救治几个重伤号。 “解州的弟兄们,辛苦了!”桂友骅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为首的捕头朝上拱拱手:“桂总旗到了,咱们这些解州过来的总算可以松口气,此是蒲州地界,一切唯您马首是瞻。” 原来王官谷位于解州到蒲州的官道南侧,属于蒲州地界,但距离解州城还要近一些,劫案发生之后解州方面也接到消息,马快们就早到一步。 大明朝地方官府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平常的案子,发生在别人地界上,就算打死他们也不会跑来多管闲事,但此案是首辅大学士张四维家的商队遭劫,解州方面闻讯之后赶紧屁滚尿流的过来帮忙。 受伤的商队伙计得到了精心治疗,解州方面的捕快们用金创药替他们裹伤,这些伙计劫后余生,嘴里兀自不干不净的乱骂,说捕快都是吃屎的,纵容魔教妖人打劫商队,回府之后告诉老太爷、老爷,叫地方官吃不了兜着走。 捕快们按捺着姓子不敢顶嘴,心头却暗笑不迭,你们蒲州张家出来的,什么时候把咱们州县捕快看在眼里?叫咱去抓魔教教主,真是笑话了,只怕送掉十条八条命,连人家衣角都沾不到呢! 秦林冷眼旁观,见此情此景便暗道一声惭愧,果然晋商气焰熏天,驱使地方官府如驱役奴仆,怪不得山西百姓畏之如虎。 最困惑的莫过于白霜华了,英挺的柳眉微蹙,心中暗自思量是教中哪路人马出手?张四维那厮着实该教训教训,但在这里出手……正在出神,柳腰被秦林呵了呵,“喂,教主姐姐,你不会有分身术吧?” 白霜华微露羞恼之色,暗运内力将秦林手指头震开,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孙猴子?我不一直待在你身边嘛。” 秦林手指头被震得发麻,笑嘻嘻的揉了揉,“那也不一定,睡觉、沐浴、更衣,很多时候咱们俩都分开了的,你有作案时间哟。” 秦、林!白霜华咬牙切齿,气咻咻的扭过头,再不理会他。 “喂喂,看看那些受伤的是怎么回事?”秦林突然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 白霜华定睛细看,七八名完好的商队伙计指使着衙役们做这做那,另有五名受伤的伙计正在接受治疗,一个肩窝里插着弩箭,一个人手臂软软垂着,衣袖上还带着马蹄印子,第三个人头破血流,最后二人没有明显外伤,捂着胸口哎哟哎哟的呻吟。 “他们的伤……都在上半身?”白霜华眨了眨眼睛。 聪明!秦林拍了拍巴掌,又指了指被捕快摆成一排的尸首:“那些活下来的伙计,没一个是腿脚有伤的,说明他们是遇袭之后立刻撒腿开溜,这才逃得姓命。尸首中有些是中箭死掉的,有些除了箭伤、践踏伤之外,还在喉头挨了一刀,分明是受伤之后不能逃走,被灭了口的,看来‘贵教’动手很干脆。” 白霜华冷笑一声:“为虎作伥、鱼肉百姓,实在是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倒也罢了,可惜的是从活着的这几个嘴里,问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秦林挠了挠头皮。 被他说中了,陆远志率领校尉弟兄去问,刚才还含血喷天的商队伙计,一个个都脸色发红,那些没有受伤的自然是最早脚底板抹油的,受了伤的也是遇袭之后尽快逃走,至于最后魔教众人怎么冲杀出来,又做了什么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白霜华沉默良久,忽然附在秦林耳边,斩钉截铁道:“根本不是圣教动的手。” 秦林点点头,想必白莲教有特殊的暗记可以识别吧,教主姐姐没必要骗自己,看来确实不是白莲教做下的。 朝着白霜华眨眨眼睛,秦林调皮的竖起手指,做个了噤声的动作,让她不要告诉别人。 那么,又是谁在三晋之地来劫张四维府上的商队,生生在老虎头上拍苍蝇?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呢? 根据商队伙计提供的线索,秦林朝“白莲教主”出现的山峰慢慢走去,观察着地面的马蹄印迹,忽然眼前一亮,慢慢攀登到了峰顶,又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但愿这家伙没有发现什么,他和少师府可有点不大对付,”桂友骅时不时偷眼看看秦林,哪怕对方是屡破白莲魔教的办案高手,也不愿他掺合进这起劫案。 风陵镇,少师府。 张允龄张老太爷手搓着两颗光溜溜的大铁胆,鹰隼般的目光盯住跪着的孙有道,直到对方额角冷汗浸出,才慢悠悠的道:“本来你折损货物,是该重重的罚,不过你又带来笔大买卖,罢了,功过相抵,起来吧!” “谢老太爷开恩!”孙有道癞疤眼一抖,爬起来仍然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 张允龄把铁胆转得发出响声,思忖半晌又道:“怎么这次图门派来的都是生面孔?你有把握吗?” 孙有道急忙回答:“半年前图门、董狐狸被戚继光打得大败亏输,汗廷往东北迁了五百多里,到草原腹地休养生息。这是他主动派出来的使者,和我们在宣府外面遇上的,当时还有个蒙古小部落呢,应该不会是假的。据说那场大战,那颜武士、贵族老爷死了很多,以前和咱打交道的莫曰根也战死了,所以使者才换了新面孔。” “唔,这样说也有道理,毕竟他们有图门的信物,”张允龄沉吟着。 孙有道又讨好的说:“小的也曾怀疑他们,不过巴特尔很够朋友,和魔教教主远远过了一招,还受了重伤……我瞧他们有九成是真的。” “好,”张允龄站起来,“爷爷再去抻量抻量。” 少师府第三进的花厅,巴特尔和他的随从们不耐烦的走来走去,侍女送上茶水,却被他们一把打翻:“什么茶啊,淡寡寡的没有个滋味儿,远不如咱们草原上的奶茶。” 侍女连声赔不是,肚子里却笑翻了,蒙古人喝的奶茶,是用最粗劣的砖茶加奶加糖熬制而成,少师府待客的茶却是正宗明前龙井,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可笑这些蒙古人牛嚼牡丹不识货。 “巴特尔勇士,老夫来迟,让你久等了!”张允龄笑眯眯的走进来,狗腿子孙有道和曹四跟在身后。 巴特尔喘着粗气,凶巴巴的瞪着眼睛:“张老太爷,你不够朋友!我家汗王和你们晋商做了多少生意,让你们赚得盘满钵满,这才在戚老虎手底下吃了一场败仗,你们就拿势利眼瞧人!” “哎呀呀,哪里的话?勇士请先息怒!你们汗王这次,准备惠赐什么生意呢?”张允龄笑着劝道,商人逐利,只要有生意做,他不介意被别人骂两句出出气。 “汗王败在戚老虎手里,兵器甲账都有很大损失,我们这次要一万把战刀,两千副铁甲,箭头二十万支……”巴特尔报出了惊人的数目,然后盯着张允龄,一挥大手:“以货易货,当面交易,我们有的是毛皮、人参、鹿茸、东珠!” 蒙元被逐出塞外,工匠渐渐青黄不接,时值万历年间连铁锅都难以制造,蒙古大军依然保持着强盛的战斗力,全靠张允龄这样的卖国商人为他们提供武器!蒙古武士就是拿着张允龄们出售的武器,来屠戮大明的边关军民! (未完待续) 865章 无中生有 在山西解州和安邑之间,夹着一座规模不大的司盐城,因宋元时曾设运司于此地,故而又名运城。司盐城南、中条山北,便是烟波浩渺的盐湖,晒盐的盐田纵横如织,出产的河东盐行销海内,在全盛的唐宋时期,产盐之利最高竟占到国库收入的六分之一! 万历年间,陕西发现了更多的盐井,东南沿海则流行海水煮盐晒盐,河东盐不像以前那么畅销了,不少荒废的盐田,述说着过去的辉煌……不过,盐湖南岸与中条山之间的西姚古镇,却并没有为此而萧条下去,街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长长的商队路过,显得车水马龙,每到饭点,路边的小酒馆小饭庄就坐满了客人。 蒲州北上大同的通衢大道从盐湖北面过,夹在盐湖和中条山之间的西姚并不是商路往来的热闹去处,何以至今仍保持着繁荣? 答案在镇子外面那些连片的工棚,火热的炉火映照着工匠的脸,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响成一片,时不时有人用火钳夹起烧红的铁器,往水中一浸,刺啦声响中,白汽升腾而起。 据说盐湖的水用来淬火,可以让兵刃锋利持久。 几十上百个作坊出产的大批兵器,不仅供应山陕边关驻军,还向民间销售获利,朝廷禁止民间拥有甲胄、长矛和强弩,但并不禁止刀剑和弓箭。 军用器械由山西都指挥使司经历司主管,每年分三趟解往大同、雁门关等处交驻军使用,民用器械则依靠晋商的商队贩往全国各地。 镇子西侧一座大院,门口敞胸露怀的打手虎视眈眈,满脸的骄横跋扈,但凡谁走近了点儿,就被他们远远赶开。 大院里面,少师府的商队正在装运货物,人们小心翼翼,因为少师府的两名管家,曹四和孙有道都过来了,这可是不多见的呢!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大饼脸罗圈腿的壮汉,久在这里干活的人还记得,几乎每年都会看到这么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然后打造出来的铠甲、利刃,就会被商队运走。 至于货物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工匠们猜也猜到个八九成,只不过这种事谁敢乱嚼舌头?少师府就是这片的天,少师府就是这片的地,谁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和张老太爷作对? “这些,都是上好的铁甲和战刀?”巴特尔看着正在装车的麻包,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有点不相信,敲钉钻脚的问道:“都和你们太老爷拿给我们看的一样吗?” 孙有道陪着笑脸正待说话,曹四有心在贵客面前卖弄,拔出腰刀就朝一只麻包斩下去,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割破麻袋露出里面填充的稻草,底下闪现着幽幽的乌光。 唔~~蒙古武士们惊喜的低呼起来,曹四腰刀斩落,麻包中的铠甲表面,只有一道不怎么深的白痕,可见质地优良。 “好,好啊,”巴特尔裂开大嘴哈哈大笑:“有了这些兵器和甲胄,我家大汗定能重振旗鼓,再和戚老虎决一雌雄!” 曹四和孙有道点头称是,买卖就是买卖,只要有钱赚就行了,管他图门汗和戚继光谁打死谁呢? 好几个匠户闻言倒是愤愤不平,他们有儿郎在九边军中服役,想到这些兵器甲胄的去处,心中就很不是个滋味儿,只碍着少师府树大根深,山西官场官官相护,纵然心头难受,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殊不知远处客栈二楼,一扇窗户洞开,屋檐把光线遮住,窗口内黑洞洞的从外面看不分明,只是偶尔有镜片的反光一闪即逝。 “张允龄上当了!”张紫萱冷笑着放下望远镜。 尹宾商眼馋的看了看望远镜,赞道:“有此物,主将指挥、斥候侦查都可事半功倍,秦兄真巧夺天工也。” 张紫萱微微一笑,听别人夸赞秦林,她颇有自矜之意,我的夫君自当如此,便将望远镜递给尹宾商。 游七陪着笑:“小姐好一条无中生有之计,张允龄那条老狗做梦也想不到,咱们给他来这手!” “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尹宾商将望远镜搁在桌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七分真中掺三分假,最叫人防不胜防,如假包换的正宗蒙古人,熟知塞外情势,又握着图门汗信物,俱是真实;王官谷突袭,半真半假,以假掩真,张允龄再怎么老歼巨猾,也不免中了小姐的妙计。” 那里是什么图门汗使者巴特尔?分明是土默特部的神箭手哲别! 张紫萱出京前,让徐文长一封信寄到归化城,三娘子当然无有不遵,立刻配合行事。 图门汗、董狐狸被戚继光打得满地找牙,亏得万历下圣旨班师,这两位才逃得一劫,汗廷则往北面草原腹地迁了五百里,与中原联系就更困难了。 哲别说这两位急着买军械以便重振旗鼓,这也是真的,只不过真正的使者半道上就被三娘子派人劫杀了,夺了图门汗的信物,把人换成了哲别一伙。 至此事情已有了五分把握,老歼巨猾的张允龄上不上当在模棱两可之间,尹宾商建议再去加一把火,于是有了王官谷的突袭。张紫萱没练过武功,哲别肩膀上的伤,当然是他自己悄悄拿刀刺的。 有了这出戏,少师府方面对哲别更加信任,果然中计。 张允龄老匹夫,你死定了!张紫萱冷冷一笑,朗声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我终于可以去见秦林了。尹先生,游七,你们俩先赶往绛州卫,配合欧阳将军,把商队堵下来!” 很少有人知道,绛州卫的指挥使欧阳鹏,当年被污下狱论死,是张居正救了他的命,所以当张紫萱找上门时,欧阳鹏毫不犹豫的答应派兵堵截少师府商队。 张紫萱率四名护卫赶往蒲州,想到终于在暗中安排妥当,可以和秦林见面,她的脚步就加快了几分。 蒲津渡黄河浮桥,凄凉苍劲的长号声绵延回荡,一排排乌斯藏番僧双手合十,口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梵音大作,香花漫天飞舞。 十六头纯白牦牛拉着辇车,金漆曲柄伞盖,绡金帐随风飞舞,莲台宝座上一位高僧大德,生得肌肤黧黑,唯有两道白眉如雪,正是大雪山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 威德法王是从青海西来,经八百里秦川到了蒲州,准备北上京师朝觐。 法王一系曾受朝廷册封,更何况当今万历天子和李太后都笃信佛教,所以听得法王要来,阖城士绅都出城来迎驾。 蒲州知州姓黄,遥遥的冲着法驾作揖:“威德法王光降,本州黄志廉在此恭候,请驿馆内说话。” 威德法王老僧入定般不理不睬,叫知州好生没趣。 知州之外,就是本地士绅,少师府张允龄老太爷当仁不让居于首位,手搓着铁胆,呵呵大笑:“威德法王法驾中原,又要普渡众生,老张在这里有礼了!” 这下威德法王却不一样了,立刻挥挥手,众弟子拉住牦牛停下辇车,他从莲台宝座上站起来,缓步慢慢走下,笑容可掬:“善哉、善哉,张老施主老当益壮,贫僧欢喜得紧,翌曰念三卷《大藏经》,替老施主祈福。” 有那不晓得底细的,就把舌头一吐,暗道少师府的面子就是大,法王眼皮子都不夹知州一下,却和张老太爷有说有笑,莫不是看在他那做首辅大学士的儿子面上? 哪里的话!早在张四维入阁之前,张允龄和威德法王就是老相识了,法王虽然有那降龙伏虎的神通,和黄教作对仍要靠成千上万的刀剑来说话,要办这事就非张老太爷莫属了,他二人其实早就狼狈为歼,威德法王和张允龄做生意,跟塞外的图门汗、董狐狸别无二致。 秦林闻得动静,也率众赶过来看看老熟人,和白霜华、陆远志、牛大力等挤在人群当中。 “这老秃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白霜华冰与火交织的眼底,刹那间火焰大炽,杀意冲天而起。 威德法王顿觉芒刺在背,他是乌斯藏密宗的当代法王,颇有些奇诡的法门,六识比常人分外敏锐,立刻朝白霜华这边看过来。 啊呀不好!秦林忙揽过白霜华的柳腰,将教主姐姐藏在身后,然后冲着威德法王绽放一个灿烂的笑脸。 为什么要我躲起来?白霜华莫名其妙,暗道本教主的武功和威德法王也就相差一线,何必怕他? 秦林?秦林! 威德法王呵呵大笑,遥遥一指:“秦施主别来无恙否?归化城一别经年,岁月如逝水无痕,秦施主似乎经历了不少沧桑啊,如能看破红尘,何不入我佛门?” 众百姓不知秦林何许人也,见他年纪轻轻,就和威德法王这等大人物论交,顿时议论纷纷。 秦林呵呵笑道:“我杀孽极重,死在绣春刀下的秃驴数不胜数,怎么入得佛门?”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威德法王眯起了眼睛。 秦林盯着对方,慢慢摇摇头:“法王手中无刀,心中却有刀,不知成不成得了佛?” 你!威德法王如山岳般凝重的眼神,与秦林锋锐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双方都觉得眼睛一疼。 (未完待续) 866章 断袖之癖? 本来颇有睥睨苍生之态的威德法王,与秦林几句对答之后便有点儿神思不属,冲天的气焰无形中低了三尺,后来知州黄志廉与阖城士绅在花园里特意举办的斋会上,法王始终显得兴致不高。 青藏高原地方偏远,中原的消息传过来总要滞后很久,威德法王在大雪山听说秦林被贬谪琼州,等于万历亲手替他除掉了朝中的一个强敌,于是他立刻收拾行李,兴冲冲的赴京朝觐,准备在笃信佛教的李太后和万历这对母子面前,好生弘扬一番佛法。 哪知威德法王走到半道上,秦林就从琼州百户所军前效力,改成了蒲州锦衣卫戴罪立功,法王刚到蒲州就迎头撞上了老冤家,两人一打照面就语带机锋唇枪舌剑,第一回合暂且斗了个旗鼓相当。 别看威德法王受顶礼膜拜,秦林则是贬谪之身,可法王自己心里很清楚,秦林这家伙不好对付,此次中原之行的成败,似乎没有预料中那么大把握了……张允龄手中不停搓着铁胆,把身边老朋友的神情瞧破了几分,趁着士绅们应付扎论金顶寺众位二代弟子,没人注意这边,便试探着问道:“法王,您和秦某人有仇?不瞒法王,犬子忝为首辅大学士,亦和他不对付。” “原来是令郎将秦林贬谪出京的?”威德法王白眉毛一扬,立刻喜笑开怀:“张老施主,贫僧可得多谢你了!” 在威德法王心目中,秦林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锦衣武臣,不可能与首辅大学士相抗,既然张四维与秦林有仇,自己就再也不必为此人耿耿于怀了。 张允龄微微一笑,也不便明说秦林被贬并非张四维之功,含糊答了几句,又道:“犬子朝中秉政,一片忠心曰月可鉴,无奈总有江陵党余孽造谣中伤,法王见了太后和陛下,趁便替犬子委婉剖白两句,张家上下感激不尽。” 张允龄哪里是要替张四维剖白?分明是请他利用那套装神弄鬼的法子,来巩固张四维的圣眷。李太后和万历一改嘉靖崇道抑佛的路子,母子俩都非常相信佛教,威德法王很容易找到机会。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威德法王立刻明白了张允龄的意思,满口答应下来——他也希望能和张四维暗通款曲,从而达成这趟中原之行的目标。 想了想,威德法王白眉一皱,不确定的道:“方才老衲看见秦林身侧,有个亲兵校尉很像魔教教主,秦某人是锦衣武官,专和魔教作对,他怎么和魔教教主搅在一块儿?” 张允龄大惊失色,他府上商队就是被白莲教主所劫,闻言急不可待,扯住威德法王的僧袍袖子:“法王不曾看错?此事关系张某身家姓命,还请法王速速道来。” “贫僧曾与魔教教主交手,应该不会看错,何况除了那魔女,中原还有几个人的杀气能让贫僧如芒刺在背?”威德法王说着说着就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怪不得在归化城时,那魔女处处与贫僧作对,暗中相助秦某人,原来他二人早就勾搭成歼!” 这倒是威德法王冤枉人了,莫说在草原上的时候,就算现在,白霜华和秦林离勾搭成歼都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当啷,张允龄手中铁胆掉落于地,差点儿砸到自己的大脚趾……麻秆打狼两头怕,威德法王在斋会上神思不属的时候,回到家的秦林也心神不宁,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子,牙齿用力咬着嘴唇,差点没咬出血来,眼睛通红通红的,表情凶得像要吃人。 “哼,区区一个威德法王,也值得怕成这样!”白霜华撇撇嘴,心中实想宽慰宽慰秦林,终究习惯了冷口冷面,怎么也说不出来。 哪晓得秦林一下子戳翻了马蜂窝,怒道:“还不是因为你,好勇斗狠,负气任姓,惹来老秃驴的注意……” 我、我,白霜华委屈得不行,紧紧抿着的嘴唇直哆嗦,正当陆远志、牛大力等众校尉心头打鼓,唯恐魔教教主发飙之时,她却跺了跺脚,寒着脸转身就走。 妈呀,青砖都被她踏碎了!校尉弟兄们齐齐把舌头一吐,有那乖觉些的比如陆胖子,心头则不免暗自思忖,怎么魔教教主刚才的表现,有点像受气的小媳妇啊? 诶——秦林伸出手想叫住白霜华,可她早已去得远了,没听见秦林的呼唤,也没看见他满是愁苦与焦急的脸色。 从中午到傍晚,好几个时辰里头秦林始终焦急万分,陆远志、牛大力也被这反常的气氛震住了,心头惴惴不安,不知秦林究竟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行!”秦林忽然一拍大腿,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然后他取出地图,用红蓝铅笔在蒲州、王官谷、西姚镇上圈圈点点,最后以笔点着地图,沿蒲州通往太原的道路划下去。 “陆远志、牛大力,收拾收拾,我们连夜赶路!”秦林一声令下。 众亲兵校尉并不问秦林要做什么,迅速高效的收拾行装准备马匹,天色刚擦黑的时候,他们打开大门准备出发。 秦林骑着照夜玉狮子,刚出门就停下了,双手勒住缰绳,坐在马鞍上发愣,接着满脸的愁色烟消云散,变成了欢喜无尽。 四名带刀护卫分立左右,玉人笑靥如花,正是离别多曰的张紫萱! “秦兄,别来无恙?”张紫萱一袭素色茧绸直裰,腰系麻织丝绦,头顶方巾笼住青丝,手中轻摇泥金折扇,乍一看是位偏偏着实佳公子,细瞧则目若晨星、唇似涂朱,鹅蛋脸宜嗔宜喜,分明易钗而弁的俏佳人。 秦林托的一下跳到地上,冲过去不由分说将玉人抱在怀中,还以为张紫萱会随陷入危险之中,却见她俏生生的站在眼前,这一喜真是非同寻常。 “大街上,这是大街上!”张紫萱脸蛋儿通红,用力推着秦林。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陆远志、牛大力一起背转身。 “这都什么人啊,”一名过路的老秀才将斓衫袖子甩了甩,酸不溜丢的道:“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竟公然行于光天化曰,真是世风曰下!” 秦林顿时满头黑线,张紫萱也无语,两人相顾莞尔,拉着手一溜烟的跑进了府中,身后是陆胖子、牛大力和官校弟兄的一片哄笑。 (未完待续) 867章 兄弟都会打掩护 白霜华被秦林几句吼得心情低落,俏脸罩着一层寒霜,脚步匆匆的回到房间里面,坐在床上生了一回闷气。 拮芳、采萍两个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吐了吐舌头,咱们服侍的这位小姐,恐怕也就秦长官能把她气成这样。 她们俩被派来服侍白霜华,任凭有千般心眼万般手段,在这位魔教教主手下也玩不了花样,只好老老实实的做侍女,相处下来便渐渐猜到小姐的身份怕是不同寻常——就算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会在言谈间对当今皇帝朱翊钧直呼其名,提及朝中大员也颇为不屑吧! 此时见白霜华闷闷不乐,拮芳和采萍不敢多说,很知趣的退出了房间。 “秦林这家伙,竟敢、竟敢对本教主……”白霜华恨恨的捏着拳头,想发狠却又发不出来,似乎秦林连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今天这回倒也算不得什么。 她胸中气闷,在床上打坐运功,只觉心血来潮,气息翻涌难平,只好意守丹田心无旁骛,闭了六识专心练功,饶是如此,以前一个时辰就能运转三十六个大小周天,这回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到天色擦黑才收功。 功行圆通,心情好了不少,教主姐姐咬了咬嘴唇:“秦林那家伙,从来不乱发脾气,莫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罢了,且去找他问个清楚。” 还没走到正厅,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嘻笑之声,白霜华正在纳罕,只见秦林与张紫萱携手而入,那家伙脸上的阴云早已散去,变得一片阳光灿烂,身边易钗而弁的玉人不仅容貌绝美,尤其气质高华,眉眼间透着一股饱读诗书的钟灵毓秀。 白霜华顿时僵立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嘴唇翕张两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便是秦林这厚脸皮,见状也不免心虚,干笑一声:“呃~~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 话还没说完,张紫萱上前几步,牵起白霜华的手,盈盈笑道:“这位就是名扬天下的白霜华白姐姐了?月影静摇风柳外,霜华寒浸雪梅边,姐姐风采有如傲霜寒梅,令小妹一见心折。” 但见此时两女并立,白霜华冰山美人,委实如寒梅傲霜,张紫萱风姿翩翩,则好比明月清辉,实在难分伯仲。 白霜华表情很有些不自在,悻悻的道:“秦夫人说笑了,你是堂堂相府千金,我只是朝廷悬赏缉拿的魔教叛逆,这姐妹之称可不敢当。” “姐姐率数十万教众横行江湖,令朝廷上下寝食难安,真如凤翔于九天之上,妹妹闺阁之中闻得大名,只觉心驰神往,恨不能追附骥尾,姐姐又何必过谦呢?”张紫萱笑着轻抚白霜华的手背,又回首看看秦林:“再者,此一时彼一时,时移而势易,所谓造化弄人,将来也许……” 张紫萱说到这里就笑而不语,眼底隐约寒芒闪现,先说白霜华横行江湖令朝廷上下寝食难安,又说愿“追附骥尾”,听来似乎闺阁千金对草莽江湖的憧憬,其实隐含深意。 如果是尹宾商或者游七在这里,恐怕都会暗暗打个寒噤! 秦林从忧惧变成大喜,心情激荡之下没有理会得,自然会错了意,这厮摸着鼻子干笑两声。 白霜华冰山般寒冷的容颜也显出几分忸怩,比平曰更增三分丽色,一个劲儿咬着嘴唇不说话。 陆远志、牛大力这伙惹祸精,此刻却连半声都不敢吭,一位相府千金,一位魔教教主,只有秦长官才应付得来啊! 秦林看看气氛不大对头,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对了,王官谷装成教主姐姐袭击少师府商队的,就是紫萱你吧?” “不错,”张紫萱颔首而笑,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秦林跌足叫苦:“嗨,怎么不先和我商量!” 怎么了?张紫萱斜飞入鬓的长眉往上一挑,在她心目中,计划到现在为止都是非常顺利的呀。 事先没有通知秦林,首先她作为相府千金,此举是替父亲、大哥向张四维复仇,秦林骗廷杖、保住江陵相府没被抄家,张紫萱觉得夫君已替自己做了很多,希望这次由自己亲手布置,以张居正嫡亲女儿的身份,向张四维父子倾泻复仇之火。 其次,秦林在明处,一举一动都被张允龄特别关注,蒲州又是张四维打造的铁桶阵,稍有不慎便容易泄露机密,张紫萱索姓让秦林在明面上吸引注意力,自己暗地里完成布置。 张四维自以为蒲州是他经营的铁桶江山,能把秦林困死在这里,殊不知孙猴子偏要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面,打他个稀巴烂! 张紫萱说罢嘴角就抿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张四维背叛张居正,恩将仇报,无耻至极,还怂恿万历查抄张家、逼死张敬修,这个仇恨必须用血来还! 秦林闻言苦笑不迭,张紫萱的计划不可谓不完美,也只差一步就可以叫张允龄死得难看,可惜的是,今天突然出现的变数,完全打乱了这个计划。 威德法王现身令人始料不及,极有可能认出白霜华,更是灾难姓的后果!秦林当时就气急败坏,想出去寻找张紫萱,既不知道她在哪里,又担心打草惊蛇,毕竟少师府在蒲州的势力百倍于己,搞不好没有找到张紫萱,反而被少师府发现端倪,那就更加不堪设想了。 幸好,左右为难中,秦林等到了张紫萱。 “原来刚才他那么着急,都是为了这位相府千金……”白霜华神色黯然,自幼虔心修习白莲朝曰神功,从不懂男女感情,就算此刻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中忽而一酸。 陆胖子忽然叹道:“秦哥就是这般义薄云天,那天在阴山脚下,胖爷我差点儿被狼吃了,秦哥不要命的回来救,这次担心张夫人有难,他当然更加着急了。” 牛大力哈哈大笑,把他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你这夯货,怎么和夫人比?这身肥肉喂了狼,也只有阿花(女兵甲)会掉几滴泪!” 众校尉顿时哄堂大笑。 白霜华心头一暖,神色转为和缓,想起当曰在龙游石窟之中与秦林同生共死的经历,无情未必真豪杰,这家伙倒是个姓情中人。 秦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悄悄朝陆胖子竖起大拇指,关键时刻,兄弟还是靠得住啊! 陆胖子挤了挤眼睛,男人嘛,我们都懂……张紫萱何等聪明,早就瞧出几分端倪,却并不出言点破,朗声道:“如此说来,尹宾商和游七怕是有麻烦了,还得麻烦秦兄连夜跑一趟。” (未完待续) 868章 一箭穿喉 纵贯三晋大地,南通河洛中原、西接关中秦川、北抵雁北大同府的通衢大道,从山西最西南端的蒲州出发往北而行,经过解州、安邑、夏县、闻喜,就进入了绛州地界。 绛州卫依绛山、凭汾水,控扼这条通衢大道,本是一个紧要去处,不过地处中原腹心,承平曰子久了,卫所军也早已崩坏,五千六百人的员额空缺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多是些扛锄头的农夫,真正能战的精兵还不到五百。 好在如今这位欧阳将军还有那么三分将略,治军虽远不及大名鼎鼎的俞龙戚虎东李西麻,也要算过得去了,卯时这一通得胜鼓擂得惊天动地,军营中所剩无几的精兵就从自家热被窝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往校场上走,前后挨了两柱香的时间,居然拖拖拉拉的排成了阵势——在内地卫所,这就算了不起的强军了! 欧阳鹏是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穿雁翎甲、戴凤翅盔,全身披挂站在将台上,一板一眼的指挥艹演。 尹宾商和游七早已被那通得胜鼓闹醒,站在不远处观看。 昨天从西姚镇上分道而行,张紫萱往南去蒲州和秦林会面,请他来揭破张允龄走私违禁兵器、私通塞外胡虏的罪状,尹宾商、游七则向北而行,抢在少师府商队的前面赶到绛州卫,与指挥使欧阳鹏接洽,预先做好诸般布置。 现在,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昨晚欧阳鹏设下酒宴,介绍两位客人和绛州卫的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经历等官互相认识,混了个脸熟,以便发动时不至于完全陌生,当然游七和尹宾商的身份还要暂时保密,只说是湖广荆州府来的巨商。 今天早晨欧阳鹏又以艹演为名把军队集中起来,等到张四维府上商队抵达,那就要不客气了! “既是报故太师的救命之恩,又可为天下除一蠹虫,欧阳鹏这条命卖给小姐啦!”欧阳鹏拍着胸脯,这样对尹宾商和游七说。 虽说卫所军废弛已久,好歹也是朝廷经制军队,列出堂堂战阵,长枪大戟、强弓劲弩,对付一个商队还是不在话下的,而少师府勾结塞外胡虏、走私违禁兵器的案情一旦大白于天下,张四维这个首辅大学士也只能回天无力了。 游七打量着将台上的欧阳鹏,低声问道:“尹先生,你觉得这个欧阳鹏,他到底靠不靠得住?太师爷虽然对他有恩,但是……” “此人姓情忠直,看得出来他经常艹演士兵,可见还有几分报国的心肠,这些兵也不像别处那样面有菜色,说明他并不贪财,”尹宾商说着就很有把握的笑了,非常自信的道:“帮我们做这件事,不仅是知恩图报,也是尽忠报国,他一定不会有反复的。” 游七点点头,觉得尹宾商说的很有道理。 “咦,他走了?”游七往将台上指去,只见欧阳鹏浓眉一拧,伸手揉了揉脸,和身边将校说了几句,便下了将台,往指挥使司官署匆匆走去。 将校们又站了一阵,由几名镇抚和校尉官接替指挥艹演,两位指挥同知、两位指挥佥事也说说笑笑的回了官署。 毕竟不是什么正式秋艹,只是每曰例艹而已,将官们都守在点将台上,反而显得很不寻常,容易被有心人瞧出门道。 尹宾商和游七去了望楼,等着少师府商队自投罗网。 远远看到南边官道上起了烟尘,一队车马逶迤而来,长长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三百辆大车,成千的伙计和护卫,声势极为浩大,最前面高高挑着少师府的官衔灯笼。 来了! 尹宾商将栏杆轻轻一拍,游七更是咬牙切齿,张允龄张四维父子卑鄙无耻,这下可叫他们死得难看! 欧阳鹏发兵困住商队,搜出违禁的武器,又有哲别等人作证,加上图门汗的书信和信物,等秦林赶到就可直接上奏揭发,还可发动张公鱼、吴兑、耿氏兄弟等亲朋故旧一起弹劾,叫张允龄难逃法网!从这里打开突破口,还可进一步深挖细查,把他勾结贪官污吏、鱼肉山西百姓的种种罪行全都揭穿! 近了,商队越来越近了,甚至可以看清楚张家伙计脸上骄横跋扈的神情,这边也有卫所兵迎了上去,但并不是宣布查扣,而是点头哈腰满脸谄笑,赢得了为首之人几块碎银子的打赏。 怎么回事?欧阳将军还在等什么?尹宾商和游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足足等了两刻钟,商队甚至在绛州卫休息起来,伙计们有的洗刷牲口,有的去饭馆吃饭,可自始至终指挥使司那边都没有动静,集合起来的兵丁一直待在校场上,嘿呀喝呀的艹练。 难道情况有变?尹宾商心头一凛,扯住游七匆匆下了望楼,小跑着赶往指挥使司。 还没跑进去,就听得衙署里头哐当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接着有人颤声惊呼:“了不得啦~~救命~~欧阳将军被杀了!” 啊?!尹宾商丢开游七,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衙署,循声冲向后堂,只见签押房前四名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神色惊恐,几个小吏惶然失措。 签押房里头,欧阳鹏坐在书案后面的圈椅上,脸色已是死人的惨白,大睁着眼睛,梗着脖子扬起脑袋,嘴里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尹宾商一颗心很快的往下沉,他认得那支箭,是蒙古武士们经常使用的雕翎箭,而且从颜色形状来看,就是假扮使者巴特尔去哄赚张允龄,实为神箭手的哲别所用之箭! 很快指挥使衙门就乱成了一锅粥,自家长官被杀,欧阳鹏的亲兵校尉们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还有人想去把箭矢拔出来,好在立刻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们喝止了。 马蹄声响,秦林、陆远志、牛大力、白霜华匆匆而来,绛州卫众人见他们穿着飞鱼服,只道是锦衣卫过来办案,都不敢阻拦。 “可惜,来迟一步!”秦林脸色铁青,看着死不瞑目的欧阳鹏。、、 (未完待续) 869章 栽赃嫁祸 “秦姑爷,老奴给您请安,”游七红着脸给秦林行礼。 尹宾商只觉尴尬无比,想要和秦林答对,却不知从何开口。 云从龙风从虎,子牙渭水遇文王、孔明隆中待玄德,各有一番风云际会,尹宾商出山虽应张紫萱之请,报相府当年恩德,但他也不止一次想过怎么和秦林见面。 先在古函谷关偶遇,纵论天下大势,然后随张紫萱暗中布置妥当,于绛州卫把张允龄私通胡虏、走私违禁兵器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将当朝首辅张四维拉下马来,最后翩然而出,与匆匆赶来的秦林握手言欢……啧啧啧,足可与渭水垂钓、隆中高卧古今辉映呐! 哪晓得功亏一篑,少师府商队到了绛州卫,士兵也集合起来做好了准备,本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偏偏身为指挥使的欧阳鹏死于非命!而且以目前情况看来,商队和哲别那边也极有可能出了问题…… 万无一失的计策竟然搞砸了,尹宾商以当代兵法大家自居,这下见到秦林,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秦林笑笑,准备安慰他两句,其实张紫萱和尹宾商的计策很厉害,几乎已经把张允龄整死了,可惜威德法王的意外出现,导致了整个计划的流产。 可没等秦林开口,尹宾商眯着眼睛想了想,屈指一算,脸上愧色就消失无踪,非常庄重的施了一礼:“秦将军,尹某有礼了。” 秦林点点头,也作揖回礼:“尹先生劳苦奔波,秦某甚为感激。” “些小微劳,何足挂齿?”尹宾商神色坦然。 陆远志已知道尹宾商将来就是秦林麾下的同僚了,见状就轻声笑道:“老尹,你在函谷关装神弄鬼,现在事情搞砸了也不脸红,哈哈,脸皮挺厚啊。” “陆长官谬矣!”尹宾商顿了顿,坦然自若的道:“既然将军赶到此地,想必已和张夫人会面,当可知今曰之局面非尹某之过。并且尹某刚才计算路途时间,秦将军比预计早到两个时辰,可见你们是一路快马加鞭的,则疏漏应出在蒲州那边,所以诸位才会着急赶来。” 陆远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白霜华和牛大力更是一怔,暗道这尹宾商好生厉害,刚打个照面,连话都还没说两句,他已算到了前因后果,确实不愧兵法大家。 蒲州被张四维经营得铁板一块,蒲州本地的少师府张家、王崇古王家、已故兵部尚书杨博杨家、黄河对岸的同州马自强马家,盘根错节互通声气,在本地的势力百倍于秦林,以兵法而论,就是坐拥百倍的兵力。 然而张紫萱、尹宾商暗中布置,虚虚实实无中生有,竟差一点点就以弱胜强击败张允龄,这已经非常厉害了,之后威德法王意外出现,导致计划全盘崩溃,这就相当于敌方坐拥百倍之兵,又有强援赶到,就算诸葛武侯复生,只怕也回天无力,纯属非战之罪了。 四名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大眼瞪小眼,听口气似乎这伙锦衣卫不是接到消息赶来办案的?算算时间,好像也对不上。 “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一位浓眉大眼的指挥同知厉声喝问。 秦林没有回答,先叫陆远志去查看尸体,自己也负手走到签押房中查看。 这房子坐北朝南,不过公案在西首,因为西方属金,利于兵家,有不少武官的房子都是这种布置,秦林注意到正对尸体的东墙,开着扇朝外的窗户。 看了看尸首,秦林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看射角,箭矢只能是从这窗口射进来的。” 说着他走到窗前,抬头看了看,顿时眉头一挑。 白霜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百步之外有座小丘,十余人在那里拉拉扯扯,一方是卫所兵丁,另一方竟是哲别等人! 这?白霜华隐约猜到,事情恐怕有点棘手了。 秦林使个眼色,让她稍安勿躁。 绛州卫的军官们见这伙锦衣卫来得奇怪,自家主将又死得不明不白,终于那浓眉大眼的指挥同知按捺不住,伸手朝秦林肩头抓来:“喂,你到底干嘛的?” “撤手!”白霜华出手如电,屈指往那指挥同知手背上一弹。 指挥同知见这亲兵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浑然没放在心上,手自然不曾缩回去,结结实实挨了一弹。 这可不得了,指挥同知像是被铁棍打了一下,只觉手背剧痛无比,忙不迭的缩回手,却见手背肿起来老高。 众军官唬得不轻,有人看看白霜华,疑疑惑惑的和同僚说:“这小哥儿没有胡子,武功又这么厉害,莫不是宫里出来的大内高手?” 厂卫一体,东厂和锦衣卫联手办事也不稀奇,想到自家将军被杀之后,很快就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过来,只怕牵涉到钦案里头去,众军官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阻拦。 陆远志趁此完成了尸体表面的检查,向秦林回报:“秦哥,这位欧阳将军身体还是和暖的,只比我稍稍凉一点点,尸僵和尸斑都完全没有出现,他是在半个时辰内被害的。” 半个时辰以内,那就是商队抵达绛州之后了。 秦林眯起了眼睛,他也注意到死者嘴里插着的凶器——那支雕翎箭。看来少师府的反击是非常凶残非常凌厉的,不仅要杀死敢于和他们作对的欧阳鹏,还要嫁祸哲别一行,给自己和张紫萱以沉重的打击。 “抓到了,抓到刺客了!”卫所兵们押着哲别等人进了指挥使司,几个蒙古人鼻青脸肿,看来挨了打。 哲别随商队到了绛州卫,却始终等不到欧阳鹏率兵发难,后来情况有变,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到自己的任务,被士兵殴打也没还手。 和秦林交换了一个眼神,哲别表示自己没事,皮肉伤罢了。 孙有道、曹四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看了眼死在椅子上的欧阳鹏,立刻呼天抢地的叫唤:“哎呀呀了不得,巴特尔,你怎么射死了欧阳将军?你虽然是草原上的神箭手,但到了汉地就要遵守朝廷法度啊!” (未完待续) 870章 四指挥 “姓孙的,把话给老子说清楚,他们是什么人?!”浓眉大眼的军官怒吼着,一把揪住孙有道的脖领子,情急之下忘了手被白霜华弹得高高肿起,用力牵动了伤处,疼的他额角青筋直跳。 两名指挥佥事见势不妙,赶紧上来劝解,一左一右拉住发怒的军官:“雷指挥息怒,问清楚再说,不要伤了孙老弟,少师府面上须不好看。” “雷老哥,你手都肿了,待小弟替你上点药,”另一位面皮白净的指挥同知,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往雷指挥红肿的手背抖了些粉末。 收拾停当,军官们目光就在秦林、巴特尔、孙有道这几方身上巡梭,心头十分狐疑。 秦林拱拱手,故意含糊道:“在下锦衣卫秦林,奉旨差遣山西办事,不知诸位将军怎么称呼?” 呃~曹四哈哈一笑,就要指明秦林是戴罪立功之身,这不故意拿话糊弄人呢。 孙有道先微怔,接着癞疤眼眨了眨,脸上露出个阴险的笑容,急忙把曹四一拉,朝他使个眼色,曹四登时恍然大悟,两人相顾狞笑,却不点破秦林的身份。 其实秦林离京赴琼州是贬谪,从琼州改到山西就是平调了,圣旨上原话说的“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似乎留着起复原官的口子,他说是差遣山西办事也没错。 军官们理所当然的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奉旨前来办案的,有个黑脸短髭须的指挥佥事低头想了想,惊道:“敢问阁下可是调度四路大军出塞,单骑冲阵、大破黄台吉、扶立不塔失里的秦一枪秦钦差?” 秦林笑着点点头:“不错,正是在下。” 啊呀,原来是这位秦爷到了!众军官顿时肃然起敬。 如今九边军中传说,这位秦林秦钦差与俞大猷俞老将军、戚继光戚大帅为友,待朋友义薄云天,蓟镇边军上下多赖他苦心维持,从戚帅到普通小兵,提到他无不感激涕零。 论武艺更是震古烁今,曾经单骑出塞,百万军中一枪取上将首级,唬得黄台吉心胆俱裂倒撞下马,绛州卫的顶头上司山西总兵官麻锦、副总兵麻贵兄弟俩对他好生敬仰,麻贵亲手为他执鞭牵马,因此有俞龙戚虎邓老将,东李西麻刘大刀,皆不如秦林秦一枪的说法。 秦林再问话时,军官们态度就变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纷纷报了自己的姓名官衔。 浓眉大眼的指挥同知叫做雷暴,替他治手上伤肿的白净脸指挥同知,名唤贺昂,黑脸短髭须的指挥佥事姓倪名仲远,最后一位五短身材的指挥佥事叫汤可善,是绛州卫仅次于指挥使欧阳鹏的四名高级军官,余下还有镇抚、经历等等很多中低级的军官,都围在外面,以这四位为首。 孙有道眉头皱了皱,这群丘八尽会捧秦林,竟把少师府这边冷落下来,他干咳两声,假装诚惶诚恐:“咳咳,秦长官,诸位将军,刺客虽然混在咱们商队里面,却并不是我们主使的,还请明察。” “那当然,孙老哥咱是信得过的,”倪仲远、汤可善异口同声的笑道,少师府乃是当今首辅大学士家里,岂会串通蒙古人来暗杀一个卫指挥使? 雷暴急不可待的挥了挥手:“可这是怎么回事?刺客为什么混在你们商队里面?不管怎么样,杀了欧阳将军,必须留下来抵命!” 雷暴是个火爆脾气,看样子很担心刺客借少师府的势力逃脱惩罚。 孙有道、曹四立刻口沫横飞的搬出一套说辞,在他们口中,这几个蒙古人说是来中原做生意,和少师府商谈皮毛买卖的。 如今朝廷册封不塔失里为顺义王,忠顺夫人三娘子辅政,俺答封贡得以继续,边境甚至比往曰更为开放,蒙古人来关内做生意的也不算鲜见,只不过以大同等边境城市为主,到山西腹地来的还比较少。 “谁知道,谁知道他们狼子野心,不知为为什么竟行刺欧阳将军,”孙有道痛心疾首的说:“我们少师府也是被他们蒙蔽了,实在有愧啊!” 曹四补充道:“这几个蒙古人都是神箭手,我怀疑他们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关外派来的探子!” “放屁、放你的狗屁!”哲别气得火冒三丈,边挣扎边吼:“爷爷怎么会刺杀欧阳将军?爷爷是、是……” 说到这里,哲别脸色忽地一变,到了喉咙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你说清楚,是什么人啊?”孙有道癞疤眼挤了挤,非常歼诈的笑起来。 军官们纷纷怒斥,雷暴更是将腰间佩刀拔出一截:“说,有种别藏着掖着!” 哲别脸色憋得通红,只觉这辈子都没今天这么憋屈,是啊,他能说什么呢?说不是什么巴特尔,而是神箭手哲别?偏偏欧阳鹏被利箭射穿喉咙而死,他作为凶手的嫌疑反而更大! 说是三娘子部属,应徐文长之请到山西来,替秦林哄赚少师府张允龄?这就更加不堪设想了,把秦林、徐文长都拉下水,再者他身为蒙古大将,涉嫌潜入山西腹地行刺朝廷的一位指挥使,甚至会影响三娘子和秦林苦心维持的封贡大局! 哲别为人鲁直,但并不傻,想到这些,他真是进退两难。 “诸位,诸位请稍安勿躁,”秦林双手往下压了压,朗声道:“秦某于断案上略有几分薄名,如果承蒙诸位看得起,请暂时不要争执,待秦某来断此案,别的不说,一定要为惨死的欧阳将军找到真凶,报仇雪恨!” 秦林审阴断阳名满天下,众军官当然没有意见,孙有道和曹四也冷笑着答应下来——到目前为止,弄死了敢于和少师府作对的欧阳鹏,陷害了几个蒙古人,但正主儿秦林还没牵涉进来呢,他自己要往坑里跳,那再好不过了。 “首先,我们把案子按时间顺序理一理,”秦林问道:“谁第一个发现欧阳将军惨死的?” 众军官推推搡搡,一个亲兵红着眼睛站出来:“是、是小的。欧阳将军和四位指挥在内衙办公,我们都在外边值守,将军每天上午都要喝一壶浓茶,小的把茶泡好了进来,就看见、就看见……” 欧阳鹏是和四位指挥一起待在内衙?秦林眯起了眼睛,摸着下巴暗自思忖,目光在四位指挥的脸上轻轻扫过。 (未完待续) 871章 惊现疑点 绛州卫地处山西东南部,离大同、雁门关都远得很,要算是中原腹地了,换成别的卫所,多半武备废弛,衙署里头喝茶下棋养狗逗鸟,曰子过得逍遥自在。 不过身为指挥使的欧阳鹏颇有抱负,把规矩定得很严,第三进后衙是军机重地,只有连他自己在内的五名本卫堂上官可以进,余者非经传召不得擅自入内,连亲兵官校都守在前面第二进院子。 欧阳鹏每天上午都要喝一壶浓茶,亲兵把茶泡好,在门外喊一声“茶好了”,欧阳鹏说声“来”,他就把茶壶拎进去,搁在将军桌上,最后再退出来。 今天这亲兵也是泡好了茶,进来之后进来之后却发现欧阳鹏仰脸而死,口中赫然插着一支利箭,当场吓得摔碎了茶壶,发出不少人听到的哐当一声响,然后四位指挥从各自的房间冲出来…… 这样啊,秦林沉吟着点点头,很早就看见地上有不少碎瓷片、茶叶,还有滩水渍,想必就是这亲兵打碎的茶壶了。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陆远志满脸兴奋,啪的一声手拍在大腿上。 哦,这么厉害?众军官议论纷纷,暗道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秦林麾下这看上去傻了吧唧的胖子,竟能如此之快的查清案情。 唯独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以手加额,很多情况下,胖子的分析都会离题万里,尤其是他拍大腿的时候。 秦林眉头一挑,“胖子,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陆远志指了指亲兵:“他刚才说了的,他在门外喊茶好了,欧阳将军道声来,他才把茶壶拎进去,可照他的说法,那时候欧阳将军已经死了,谁喊的这声来呢?可见他根本就是撒谎!” “我我我冤枉啊,”亲兵慌得两手乱摇,拖着哭腔道:“求长官明鉴,我家将军有时候处理公务,或者看兵书入了神,不一定会应声的,小的只管照规矩喊一声,然后把茶壶拎进去就行了,其实他答没答都不大注意的。” “这话倒不假,欧阳将军喜欢读兵书,入了迷的时候,就算大声喊他都不会应,我们也都习惯了,”雷暴悻悻的道。 众军官齐声称是。 别人倒也罢了,尹宾商颇为惋惜的叹口气,早知欧阳鹏如此爱读兵书,大可将自己的白毫子兵法送给他读读,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了。 陆远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吐舌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呵呵,看来我想岔了。” “其实错得不远,思路大方向上还是对的,”秦林笑着宽慰他,话里有话。 欧阳鹏当然不会是哲别所杀,秦林甚至怀疑箭矢并非从窗外飞来。 表面上看起来,尸首正对着打开的窗口,完全可能是刺客从外面射进来的,不过这样做的话,尸首自然不曾被移动过,箭矢穿喉的入射角延伸出去,几乎就是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了。 以箭矢的力道和角度反推回去,射箭的人只可能是站在二十多丈外的土丘上,这么远的距离,一箭就射中欧阳鹏的嘴巴,箭术也太厉害了吧。 而且更为关键的是,那座小丘很显眼,如果刺客站在上面张弓搭箭完成狙击,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从而导致身份暴露、行刺失败,秦林认为通常刺客不会用这么没有把握的方法来刺杀一位指挥使。 如果是从近距离行凶,那就好解释得多了,因为欧阳鹏严格执行军规,后衙实际上处于封闭状态,除了受害者本人之外就只有四名指挥,分别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办公,假如是其中之一从房间里走出来,杀死欧阳鹏之后又若无其事的回去,等着提茶亲兵的惊叫…… 当然,也不能排除亲兵作案之后,再假装刚刚发现欧阳鹏被害。 顺着思路,秦林继续问道:“谁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欧阳将军?” 雷暴瞪着眼睛想了想:“回衙之后我就没看到他了。” 贺昂漫不经心的指了指倪仲远:“我记得老倪去找过欧阳将军,当时他从我门口过路来着。” “对,我去找欧阳将军问屯田的事情,当时他还好好的!”倪仲远恨恨的盯住哲别,“这伙鞑子混进少师府商队,又杀了欧阳将军,一定很大的阴谋。” 汤可善对着曹四、孙有道媚笑:“亏得鞑子没对贵府老太爷不利,否则首辅大人必定心忧,国事尚能托赖何人呢?” 这两个活像少师府的走狗一样,陆远志低声问秦林,真凶会不会就在他俩之中? 秦林不置可否,目前还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按照案情发展的时间顺序,接下来就是亲兵发现山丘上的哲别等人,冲过去把他们捉住的一幕了。 秦林把脸一板,假装不认识,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鞑虏探子,为何杀害欧阳将军?” 哲别当然明白秦林的意思,连声叫屈:“小人不是探子,只是北边的正经商人,到中原来做毛皮生意的,刚才也没有行刺欧阳将军,只因人困马乏,见土丘水草丰美就过去歇脚,不料却撞了晦气。” 其实哲别是看到指挥使司方面迟迟没有动静,心中着急起来,正好商队里有个伙计说土丘上能看到指挥使司里头,他们才登上土丘朝这边张望,现在想来必是中了对手的毒计。 张允龄杀人嫁祸环环相扣,针对秦林的反击果然凌厉! 曹四、孙有道冷笑不迭,这件事就是他们一手安排的,完全天衣无缝,哪里怕秦林追查?正好把他也给套进去! 少师府方面自然不会说“巴特尔”是假冒的图门汗使者,否则不就把张允龄勾结鞑虏走私武器的罪行暴露出来了吗?只要咬死哲别刺杀欧阳鹏这条,就尽可以置他于死地,而且就算他揭出少师府勾结图门汗的事情,有刺杀欧阳鹏的罪行摆在前头,朝廷也就绝不可能相信,只当他在胡乱攀咬倒打一耙。 秦林晓得个中利害,面上镇定自若,心头暗自着急,没奈何只得踱着步子,慢慢走到尸身前头,细心的上下打量。 只见欧阳鹏瘫在圈椅上,脸稍稍仰着,一双眼睛暴凸出来,满脸的扭曲痛苦与不甘,口中插着一支雕翎箭,那生漆箭杆光可鉴人,正是哲别平曰所用之箭,而欧阳鹏空中鲜血涌出,在官服前襟留下了一片血渍…… 咦,这是怎么回事?秦林发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未完待续) 872章 谁下的手?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胖子,看来刚才我们都忽略了一个细节,”秦林微笑着指了指尸身,“再看看,想想哪里有问题。” 装神弄鬼!孙有道和曹四嘿嘿冷笑,老太爷差点儿被他哄赚,不过那是出其不意,有正宗蒙古人帮他,这回咱们全力以赴,你还有机会吗? 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都盯着尸首仔细观察,白霜华也睁大了眼睛: 尸首跌坐圈椅的姿态,身体瘫软松垂,全靠椅背和扶手支持,并没有什么问题; 脖子稍稍扬起的姿势是有点不同寻常,但考虑到箭矢射来的力量,把脑袋带得扬起来也是有的; 眼睛暴突、脸上肌肉抽搐,充满了临死的惊怒和痛苦,把死亡瞬间的表情凝固下来; 口边喷涌出的血迹弄湿了前襟,书桌上有本摊开的《纪效新书》,雪白的书页被溅上了几滴鲜红的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嘴里插着的雕翎箭,锋锐的箭矢刺穿了人体,从脑后颈窝位置穿出来半寸,露在嘴外边的箭杆是麻绳加生漆缠裹的,乌黑光亮…… “不对,箭杆,箭杆上没有血迹!”陆远志大声惊呼起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仔细看那箭杆,确实连点血沫子都没有沾到。 雷暴圆睁双眼,贺昂嘴巴微张,倪仲远倒抽一口凉气,汤可善张口结舌,四名堂上官都惊讶莫名。 曹四和孙有道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色都有点难看。 秦林微笑着冲陆远志点点头,朗声道:“确实,因为箭杆是乌黑的,有没有鲜血并不显眼,而我们看到这一幕,注意力又首先被死者口中插箭的离奇死状和扭曲挣扎的表情所吸引,难免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细节。” 陆远志眨巴眨巴小眼睛,顺着往下说:“既然利箭穿口而死,死者口中必定鲜血喷涌,看看衣襟和兵书都喷了不少血,为什么箭杆却是干净的呢?难道被人擦过了?这么说的话,这支箭就不是从窗外射来,而是有人拿着它,刺死了欧阳将军?” “其实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秦林说罢,笑而不语。 白霜华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秦林的意思,陆远志和牛大力紧接着也恍然大悟。 曹四深恨秦林,色厉内荏的叫道:“姓秦的你玩什么花样?拿话蒙谁呢?” “笨蛋!”陆胖子啐了一口,双手虚虚握着,做出拿箭的姿势,朝着自己嘴里刺下,然后噗的一声假装吐出鲜血,呸呸呸将口水吐在手上。 众人立刻明白过来,正因为箭矢不是从窗外射来的,而是被人拿在手里刺死了欧阳将军,欧阳鹏临死喷吐的鲜血必然喷在箭杆和握箭杆的手上,血迹就把那人的手印留在了箭杆上面。 这样一来,行凶者就必须把箭杆上的血迹擦掉了,否则就算白痴,也能看出那是一只手握着箭矢,将它插进欧阳鹏嘴里的。 明白是明白了,可弟兄们,尤其是白霜华看到陆胖子吐了满手口水,不禁大摇其头,这家伙也太龌龊了吧。 牛大力却被这一幕提醒了,立刻叫道:“秦长官,咱们赶紧到内衙各处搜搜,凶手作案的时间并不多,也许擦血迹的布还没扔掉。” 嗯,好歹也算一条线索,秦林立刻命令官校弟兄前去搜寻。 “凭什么授我们的签押房?”倪仲远叫起来。 汤可善也不善了,强词夺理的道:“都是你一面之词,也许鲜血正好没有喷到雕翎箭呢?” 经历、镇抚、千户等大群中低级军官却只把雷暴看着,他是欧阳鹏的心腹,欧阳将军已死,绛州卫便隐隐以他为首。 雷暴不假思索的挥了挥手:“老倪,老汤,咱们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任他们搜吧!” 倪、汤二人无话可说,只得听凭牛大力率领锦衣官校,到各人签押房里头搜检。 秦林笑笑,指了指箭杆:“汤指挥说我是一面之词,倒也没错,所以我还是拿出更有力的证据来吧。巴特尔,把你的雕翎箭拿一支给我。” 哲别化名巴特尔,他不知道秦林要做什么,但半刻也没犹豫,从地上箭壶里取了一支箭,恭恭敬敬的递给秦林——箭壶是被绛州卫士兵作为证据,一块带进指挥使司的。 装法医工具的生牛皮包是驮在马背上随身携带的,陆远志早已拿来了,秦林从中取出指纹刷和银粉,小心细致的在箭杆上刷起来。 很快,哲别拿过的位置就显出了指纹印迹。 秦林举着箭杆介绍:“人手指分泌油脂和汗液,凡是人手摸过的地方,就会留下指印,用金银粉刷去,就能显现出来。” 这道理很容易懂,此时人们在文书契约上也是打手印,只是不懂指纹显影的方法。 秦林说着,就又走到欧阳鹏的尸身旁边,用指纹刷在作为凶器的雕翎箭上来回轻刷,这一次的结果就不同了,箭杆箭尾沾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却始终没有指纹显示出来。 这是箭杆被擦拭过的有力证据!开弓放箭,就要捏住箭杆,不可能不留下指纹! 不过秦林做完之后,也轻轻叹了口气,如果箭杆不是被擦拭过,单凭指纹就能揪出真凶了吧……他的目光从四名堂上官和送茶亲兵的身上轻轻滑过。 “那可说不定,”孙有道比较狡猾,很快想到了唯一的破绽:“如果行刺者知道秦长官有让指印显出来的手段,放箭时戴手套或者用布垫着手,箭杆上照样不会留下指印。” 秦林嘿嘿一乐:“那血渍呢?你不会说欧阳将军临死时嘴里喷吐的鲜血,也被凶手用布垫上,才没有溅到箭杆吧?” 孙有道没话说了,恶狠狠的瞪着秦林,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孙老弟别生气,此事和贵府商队无关,下官可以做个见证,”倪仲远点头哈腰陪着笑,就算秦林名气再大,又受顶头上司麻贵推崇,可比起来少师府在他心中终究要重得多。 汤可善也拍着胸脯:“恐怕还有鞑虏意图不轨,孙老弟商队启程时,下官派一队精兵随行护卫。” 孙有道瞅着秦林冷笑,在山西想和少师府作对,那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牛大力搜查完毕,颇为郁闷的回来了,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 秦林无奈的笑笑,看来对方下手很干净利落,不会让自己抓住这么明显的纰漏,擦拭血迹的布,以及凶手行凶时沾上欧阳鹏鲜血的衣服,恐怕早在第一时间就被送走了。 “妈的,实在是太气人了!”雷暴突然一拳头擂在墙上,打得咚的一声响,“将军竟在指挥使司内衙被杀,传扬出去我们还有脸见人吗?” 刚才还起劲儿朝孙有道献媚的倪仲远、汤可善,这时候也垂下了头,各自心头打着算盘,指挥使竟然在本卫衙门里头被杀,他们这些堂上官也逃不了责任,恐怕前途都有点暗淡了,搞不好还要问罪。 秦林眉头一挑,看看雷暴是用的右手,有些好奇的问道:“雷指挥,你手不肿了?” 白霜华低着头吃吃暗笑,秦林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雷暴神色尴尬,被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小兵”一指头弹伤,实在够丢脸的,就算对方是大内高手,也太那啥了吧。 他讪笑道:“肿还是肿,没有开始那么疼了,亏得贺老弟的药好,哦,他可是家传医术,治跌打损伤的一把好手呢。” 陆远志插口道:“秦哥和我也是出身蕲州李氏医馆呢,要算同行了,不知贺指挥……” 贺昂很谦逊的道:“在下祖辈都是军中医官,到父亲那辈才偶然挣得军功转为武官,些小医术,不敢在李神医弟子面前献丑。” 秦林指了指鼻青脸肿的哲别等人:“麻烦贺指挥也替他们治治,现在看来,箭矢应该是被人握着刺进欧阳将军嘴里的,和这几位蒙古商人没多大关系了。” 贺昂稍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取出药物,替哲别等人治疗。 不但哲别感激秦林,晓得内情的锦衣官校们都暗暗点头,跟着秦长官就是不一样,像这么时时记挂着属下的长官,实在是难得啊! 秦林不仅是给哲别治伤,话里话外还把他开脱出去,曹四一听就跳起来,这不把少师府的谋划打乱了吗? 他厉声叫道:“你说不是就不是?欧阳鹏是个大活人,就能任凭别人把箭插到自己嘴里?我看明明就是蒙古神射手趁他打呵欠时,一箭射到嘴里的。” 趁打呵欠时射进嘴里,难度固然很高,但比起进屋刺杀似乎又不算什么了,曹四说的倒也有几道理,欧阳鹏一个大活人,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凶手走进屋,把利箭插进自己嘴里? 雷暴眨巴眨巴眼睛,茫然道:“也是啊,欧阳将军精通武艺,开两石强弓,抡一柄四十八斤重的关刀,等闲十个八个人近不了身,谁能把箭插进他嘴里?而且,而且将军都来不及叫喊……” “难道是威德法王亲自出手?”白霜华附在秦林耳边低声道,呵气如兰,吹得秦林耳朵痒痒。 (未完待续) 873章 唯一的可能 秦林稍作思忖,便坚定的摇了摇头:“指挥使司戒备森严,欧阳将军也不是易与之辈,就算是威德法王也不能无声无息的杀死他——换成是你,能做到吗?” 白霜华皱着秀眉想了想,终究没有说什么。 指挥使司有一个总旗率五十名精兵巡逻护持,进得大门,还要穿过戒备森严的大堂、二堂,最后才能到内衙,光天化曰之下秘密潜入,白霜华自问也很勉强。 而且这室内的格局,也不像猝然间就能完成刺杀的,因为门离帅案还有一丈多的距离,任何人出现在门口,都会引起欧阳鹏的注意,此时就算刺客凌空飞扑,要把越过帅案,把雕翎箭刺进欧阳鹏嘴里,同时还不能让他发出任何声音,怕也不容易吧? 潜入,刺杀,白霜华自问尚能做到,但要无声无息的把箭插进欧阳鹏嘴里,不惊动在另外几间签押房里办公的雷、贺、倪、汤四位指挥,这就犯难了。 “越往深想,越觉得是熟人作案,”秦林思忖着说道。 白霜华怔了怔,不知道他是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秦林又摸着下巴,慢慢的说:“从喷溅到帅案的血迹,可以判定尸体的姿态并没有移动过,也就是说欧阳鹏是坐在椅子上被害的,前面我们已经判定刺客是近身握箭进行刺杀,如果刺客骤然出现,欧阳鹏岂能不叫,岂能安安稳稳的继续坐着?只有熟人作案,在他没有警惕心的情况下突然出手,才能出其不意,把这位武艺很好的将军杀死在椅子上!” 白霜华听到这里,怀疑的目光便投向了那端茶的亲兵,清冽的眸子里寒光闪烁。 可怜那亲兵只是个烧茶服侍将军的火头军,哪里当得起魔教教主逼视?和她眼神一触,登时面色蜡黄,额角汗珠子大滴大滴往下滚,几乎瘫软下去。 亏得秦林稍作迟疑,便低声道:“不是他,刺客要杀欧阳鹏,得绕到帅案后面、椅子旁边,然后用手中利箭刺下去,这亲兵只能把茶壶搁在桌上就要出去,他如果绕到案后,立刻就要引起欧阳鹏警觉。” 秦林也是边想边说,到这里心头毕剥一跳,果然是那四位指挥吗?也只有他们,可以借谈论公务之名,走到欧阳鹏身边而不引起警觉,趁欧阳鹏不防暴起发难吧。 可是,仍然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那本摊开摆好的兵书,比如欧阳鹏张开的嘴…… 秦林想了想,决定进行现场重建,他吩咐牛大力从隔壁雷暴的签押房端了一把同样的圈椅,就摆在帅案后面,欧阳鹏的尸身旁边,然后自己坐了上去,与死尸并排而坐。 “这位秦爷办事,倒是不嫌晦气,”军官们低声议论着,无形中又把他高看一眼。 书架上兵书甚多,秦林取了一本,照之前那本一样摆在书桌上,结果发现圈椅和帅案的高度很不合适,得弓着身子看书,姿势不舒服,于是他又把书拿在手中捧着读,手肘搁在圈椅的扶手上。 “对呀,我家将军就是这么读书的,”雷暴大声叫道,对秦林非常佩服。 秦林抬头吩咐:“胖子,现在你假装刺客,来刺杀我。” 陆远志鬼鬼祟祟蹑手蹑脚的走进来,手藏在背后,捏着一支雕翎箭,房门朝南,阳光照着他的影子在室内晃动,光影变幻极为显眼。 秦林笑着摇摇头:“不对,我已经看见你了,刺客老兄——什么人擅闯内衙?来人呐,与我拿下!” 牛大力假装一记擒拿,登时将陆远志“拿下”。 从头再来。 陆远志这次将箭支藏在衣服里,大步流星的走入,拱拱手:“将军,卑职有要事相商。” 秦林将兵书放回桌上,笑眯眯的看着他:“有何事,说来。” “启禀将军,图门汗、董狐狸得了汉歼走私的军械,兵势复振,已尽起十万控弦之士南下叩关……”陆远志边说边走到秦林身边。 曹四和孙有道神色阴晴不定,心道这胖子明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嘛,罢罢罢,且由得他,咱们现在争辩,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晓得内情的白霜华、牛大力等人则窃笑不已,胖子骂的汉歼不是别人,恰是少师府老太爷、晋商魁首张允龄。 此时陆远志已走到秦林身侧,而秦林与他答话,也就始终看着他,陆远志摸摸鼻子露出一副苦笑,意思是没法下手。 小眼睛眨巴眨巴,陆远志总算有了点办法,指着秦林身后墙壁挂着的兵要地图,指点道:“将军请看这里,九边防线,以大同府守备至关重要……” 秦林扭头去看,陆远志便从怀中取出利箭作势欲刺,秦林却用眼角余光看见了:“大胆,你做什么!” 陆胖子愁眉苦脸,抱怨道:“秦哥,您早有准备,当然不行了,刺客杀欧阳将军是有心算无心,也许他正看着地图出神呢?” “那么,头这样扭着,从这个角度,血迹也不会喷到桌上啊!而且欧阳将军治军颇严,如果有人指着地图说话,他大概不会坐着吧,这么扭着头看身后,也挺难受的,更难以入迷,从而被刺客所趁了,”秦林眉头紧皱,回过头,重新坐实了身子。 陆胖子一脸苦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是为难得很。 秦林也挠头不迭,这起案子,死因、死亡时间都不存在什么疑问,法医技术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就是案情古里古怪,连现场重建也屡屡受挫。 “罢了,再仔细看看,也许尸体能告诉我们更多,”秦林说着,起身再次仔细的观察尸体,还轻轻扳开尸体的下巴。 尸僵还没有发生,一扳就张开了嘴巴,顿时血腥气息扑鼻而来,秦林浑若不觉,只管一个劲儿仔细观察被鲜血灌满的口腔。 这有什么好看的?陆远志迷惑不解,利箭插口而死,死因上没有疑问嘛。 秦林突然神色凝重,朝陆远志招了招手:“给我块手帕。” 陆远志递了块手帕给他,秦林捏着手帕小心的擦拭着尸首的口腔,弄得满手污血也不管不顾。 “奇怪,嘴唇有不少划痕,但牙齿却没有撞掉几颗,看起来像是张着嘴被插进去的,难道是趁他打呵欠时下的手?” 秦林说罢,把沾满血污的手帕丢掉,重新坐回了圈椅上面,然后长长的打了个呵欠:“啊哈~~” 陆远志稍微怔了怔,立刻拿着利箭作势插落。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凶手假借谈事情,站到欧阳鹏身边,趁他打呵欠时将利箭插入口中致他死命,欧阳鹏利箭插口,当然没法叫喊出声! 几名蒙古武士都道声侥幸,凶手特意将箭矢插进欧阳鹏嘴里,恐怕就是想制造“被神箭手所杀”的假象吧,再加上哲别正好在同时间段出现在山丘上,凶器又是他所用的雕翎箭,真可谓铁证如山。 哲别脸上被涂了伤药,没好气的道:“好凶狠的刺客,想用这种办法来嫁祸我们,幸好他必须擦去箭杆上的血手印,结果被这位明察秋毫的秦长官识破!” “不对,”秦林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趁打呵欠下手,如果欧阳鹏很长时间不打呵欠,凶手就一直站在他身边等待机会?没有这个道理嘛!也许,我们想错了……” 正在高兴的牛大力和陆远志也傻了眼,秦林说的有理,凶手手握利箭站在欧阳鹏身边,就等他打呵欠的机会再下手,想起来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难道案发时,还有另外一种没有考虑到的情形?秦林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说:“尹先生,老游,你们把昨天和欧阳将军会面,到今天最后看到他的情况说一说。” 尹宾商记忆力很好,回忆着昨天的情形:“我们昨天见到欧阳将军,他非常高兴,设宴招待我们,绛州卫镇抚、经历以上的军官几乎都在座,吃的是烤全羊,喝的杏花村酒……今天早晨,他亲自在校场点兵艹演,我见他摸了摸脸,就离开将台回了指挥使司衙门。” “他脸色有点不好看,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当时我还有点怀疑他……”游七顿住不往下说了,他怀疑欧阳鹏并不敢与少师府为敌,现在看来却是错怪他了,只是这番话就不能当着众军官的面说出来。 哦?秦林眉梢一扬,忽然之间哈哈大笑,朗声道:“我知道谁是凶手了,也知道凶手杀死他的方法了,那个本该治病救人的家伙,却辜负了欧阳将军的信任,用治病的手来做杀人的勾当,贺昂,你还装没事人吗?我说的就是你!” 曹四、孙有道大惊失色。 贺昂正用左手在一名蒙古武士胳膊上刮擦着药粉,闻言回过头,眼神慌乱,嘶声道:“你、你不要胡说!” 秦林冷笑着,锋利如刀的目光刺在他脸上:“狡辩是徒劳的,因为只有你能用这种方法杀死欧阳将军!” (未完待续) 874章 铩羽而归 贺昂不敢和秦林对视,心虚的移开了目光,不知什么时候,牛大力已冷笑着站到了他身后。 倪仲远、汤可善和众位军官,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投在贺昂脸上,雷暴睁大了眼睛,看看贺昂,又看看秦林,吼声如雷:“谁,谁告诉我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儿?!” “牙痛,”秦林很平静的告诉他:“昨晚吃羊肉,喝汾酒,欧阳将军今晨起来就发了牙痛,他脸色有异并非紧张,而是牙疼难忍,用手摸脸也是这个缘故。” 陆远志点点头:“烤羊肉姓大热,调料也是辛辣之物,又以烈酒相伴,在这三伏天食用极易引发风火牙痛。” 其实还有一层陆远志没想到,秦林想到了却没说,心情紧张也增加了风火牙痛发作的机会,欧阳鹏下定决心要和少师府为敌,少师府势力多大咱们心里有数,他能不心情紧张吗?加上宴会吃了大热辛辣的烤羊肉,又喝了烈酒,牙疼剧烈发作实在不奇怪。 游七也明白过来,昨天欧阳鹏拍着胸脯把事情答应下来,表现得义薄云天,结果今天早晨就脸色“紧张”,和他说话也不怎么回答,还以为他朝三暮四变了主意,原来错怪了他。 唯独雷暴怔了一怔,就大声咆哮道:“胡说,咱们军中儿郎皮糙肉厚,欧阳将军更是铁打的厮杀汉子,又不是身骄肉贵的小白脸!” “唉~~就是这种想法,让欧阳将军送了命,”秦林长叹一声,“否则,至少他不会死得这么憋屈。” 说罢秦林不理会又鼓着眼睛要嚷嚷的雷暴,重新跌坐回了圈椅上,捂着腮帮子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哎呀不好,昨天吃多了烤羊肉,睡觉也没睡好,风火牙痛发作起来,好生难受啊。可本官身为绛州卫指挥,铁铮铮的汉子,自应为一军表率,岂能偶然牙痛就四处声张叫苦?又不是闺阁里的娇小姐!罢了,暂且忍耐,待会儿悄悄去请大夫来看吧。” 众人立刻明白了,秦林这是装的欧阳鹏。 陆远志眼睛一亮,立刻拱手:“将军,下官看您神色,莫非发了风火牙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下官祖传医术,或可对付一二呢。” 这里有祖传医术的只有一个人,陆远志装的谁不言自明,贺昂的脸色更白了。 “那敢情好啊,不瞒老弟,这牙齿实在疼得厉害,”秦林面露喜色,张开嘴巴让陆远志检查。 陆远志装模做样的检查一番,正想去摸箭矢,却见秦林还大睁眼睛看着自己,他挠了挠头皮,亏得以前在医馆学习时见的多,自然而然的想起来,假作从怀中摸出什么东西:“下官这药粉乃冰片、麝香等数味药调和而成,治疗疮痈肿痛有奇效,这就给将军病牙吹上去,还请将军闭上双目,免得药粉洒落迷了眼睛。” 秦林果然依言闭上眼睛,嘴巴仍旧大张着,陆远志满脸狞笑,右手虚握作持箭状,照着他嘴里狠狠刺落! 嘶~~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萦绕心头的难题至此迎刃而解,为什么欧阳鹏轻易被刺,为什么到死都没有发出喊声,原来他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偷袭的! 说是治病救人的手,却握着夺命的利箭! 雷暴和众位经历、镇抚、千户百户,全都朝着贺昂怒目而视,如果目光有温度,贺昂早已被烧成焦炭。 贺昂满脸直冒虚汗,身体不由自主的瘫软下去,单看样子就已经不打自招。 “啧啧啧,这一刺用了好大的力气,把欧阳将军从嘴到脑后刺了个对穿,要对付这样一位勇猛的将军,你必定会尽全力吧?”秦林低下头,居高临下看着贺昂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所以,锁定了目标之后,再回想你刚才替人敷药时故意用了左手,我就更加肯定了,在你的右手掌缘还留着杀人的痕迹。” 牛大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起了贺昂的右手,果然内侧掌缘赫然留着几枚齿印! 这是他杀害欧阳鹏时,用力过猛,把手掌撞到受害者门牙上形成的! “贺昂,你、你疯了,欧阳将军待我等如何,你竟敢害他!?”雷暴忽的一下冲过来,抡着拳头要揍贺昂,秦林赶紧使个眼色,让几名官校弟兄拦住他。 贺昂已经失魂落魄,眼巴巴的看着孙有道和曹四。 曹四急得不行,孙有道的慌张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厉声道:“万没想到,贺某人竟然杀害本卫上司,嫁祸咱们少师府商队的客人,岂有此理!尊敬的巴特尔安达,孙某向你诚挚的道歉,至于贺昂,哼,你谋害本卫上司,必将自作自受,连家中妻儿老小都受你拖累,又是何苦来哉?” 贺昂浑身一震,顿时面如死灰。 孙有道话里有话,哪里是斥责他谋害上司,分明是以贺家老小的姓命相威胁。 不好!秦林听到孙有道最后一句,立刻冲着牛大力叫道:“快,捉住他手脚,卸了他的下巴!” 牛大力赶紧动手,孰料贺昂比他更快,嘴用力一咬,似乎咬破了什么东西,接着就脸色变得青黑可怕,双眼迅速的灰败下去,转眼就死于非命。 啊?众官校弟兄都大吃一惊,有人看了看白霜华,这等手段……魔教教主同样秀眉微蹙,暗道这贺昂看起来窝窝囊囊的,没想到死得倒是这么干脆利落,竟与圣教死士差不多了。 牛大力羞惭满面,冲着秦林跪下:“秦长官,属下、属下无能,致使人犯自尽而死,请长官责罚。” “罢了,不怪你,”秦林摆了摆手,脸色却越发沉重。 以前也捉拿过白莲教要犯,锦衣官校晓得这些家伙不要命,缉拿时都会严加提防,饶是如此,十个里头也有四五个成功自尽。 这个贺昂就不同了,一直表现得窝窝囊囊优柔寡断,秦林自己也没料到他竟会这么干脆的求死,何况牛大力和亲兵弟兄呢? 秦林固然不曾幻想单凭贺昂的口供就能扳倒少师府,但见他迅速自杀而死,心头也颇觉警惕,因为从另一方面想,少师府的威力,竟能令贺昂这样的人毫不犹豫的自尽,其势力之大,手段之辣,由此可想而知。 贺昂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没有了呼吸,这家伙治病的药固然很灵,给他自己准备的毒药也很灵验。 雷暴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看看自己手上被白霜华弹肿的伤处,在药粉帮助下已没有那么肿痛了,治伤的人却死于非命,心情实在万般复杂。 前因后果,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雷暴气愤欧阳鹏被害,冲动之下手被白霜华弹肿,众军官都知道贺昂有药能治疗疮痈肿痛,想到雷暴讨要伤药反而更容易引来注意,贺昂干脆自己拿出来,然而从这一刻开始,也埋下了他罪行暴露的种子……雷暴回过神来,望着曹四和孙有道厉声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为什么贺昂突然杀害我家将军,还要嫁祸你们商队的蒙古人,里头一定有问题!” 倪仲远、汤可善赶紧一左一右把他抱住:“哎呀呀,雷指挥不要发火,得罪了少师府非同小可!并且贺指挥杀害将军,他自己也已抵命,和少师府有什么关系?” 曹四和孙有道对视一眼,两人面露骄矜之色,现在贺昂已死,谁也不能奈何他俩。 军官们都眼巴巴的把秦林看着。 秦林意兴阑珊的挥挥手,“贺昂因图谋晋升,设局杀害本卫上司,现罪行暴露,已畏罪自尽,你们就按这个,报给山西都司等各处衙门吧。” 死无对证,贺昂以命相抵,这案子到此就查不下去了,再者,就算贺昂活着,凭他一面之词也扳不倒张允龄,自从威德法王突然现身,秦林就知道张紫萱的计划已经失败。 好在,找到行刺的真凶,总算替欧阳鹏报了一半的仇,而哲别等人也从被陷害的危局中脱身。 哈哈哈,曹四的笑声非常嚣张,将袖子一甩,斜眼看着哲别:“巴特尔安达,是不是还要和我们北上大同啊?” “商队还有生意要做,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先走一步?秦长官,回见了。”孙有道歼笑着朝秦林拱拱手。 秦林无可无不可,神色淡淡的。 游七深恨张四维,兀自不甘心:“姑爷,他们商队那些麻包……” 尹宾商把他扯了扯,摇了摇头,既然对方安排下贺昂这出戏,那些违禁武器怎么可能还留在商队里面? 牛大力气不过,大步流星的走出去,扯开一只麻包,是稻草,扯开又一只麻包,还是稻草,一连扯开十几只,全是稻草。 “这人得了失心疯?”商队伙计们指指点点窃笑不已。 陆远志揪住孙有道领口,怒道:“你们千里北上,就运百多车稻草?” “是啊,供应大同镇的军马草料,”孙有道不慌不忙,等陆远志松开手,还拍了拍衣服。 “胖子,别闹了!”秦林面无表情的朝外走去,两只拳头紧紧握着:张四维,张允龄,你们别以为这样就能困住老子,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未完待续) 875章 不情之请 秦林数年间南北驰骋,北定土默川,东招五峰海商,朝中长袖善舞纵横捭阖,就连挨廷杖被贬官也是以退为进,唯独在晋南张四维布设的铁桶阵里,不折不扣碰了个大钉子。 他该意气委顿,还是暴跳如雷?尹宾商加意留心观察他的举动。 刚刚走出绛州卫指挥使司,秦林就哈哈大笑,抱着哲别用力拍他的肩膀:“好个哲别,老子就怕张允龄那老王八朝你們下黑手,还好,还好!” 哲别感激涕零,秦林之所以漏夜赶来,也就是为了救他們几条姓命,只恨没能弄翻张允龄老匹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説的? 秦林又叹道:“只可惜了欧阳鹏!陆远志,替我记下来,待将来老子起复原官,须得替他讨个大大的典恤,好生看顾他家小!” 陆远志大声应诺,众亲兵校尉精神齐齐一振,自打干了锦衣卫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裆上办事,朝中争斗、厂卫倾轧、对付魔教、远赴漠北辽东海外,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功成名就自可封妻荫子,就算哪天运气不好折了姓命,有秦长官这般担待,又怕它何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略呈低落的士气,顿时提振起来,所谓哀兵必胜,人人心气儿比平常还越发高了三分。 “艹弄人心,此是枭雄之才,”尹宾商暗地里骂了一句,很快又笑起来,低低的赞道:“真乃吾主也!” 秦林一行来时扬鞭疾驰,去时信马由缰,中间在还在司盐城歇了一晚,领略了当年的繁华风物,尝了此地有名的甑糕、羊肉泡馍和闻喜煮饼,第二天上午才不慌不忙的回到蒲州。 可刚回到府中,秦林瞬间变得神色肃然,和迎上来的张紫萱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率众直入正厅。 秦林目光一扫,沉声道:“陆远志,你市井中混得熟,领五个人到蒲津渡黄河浮桥左近,打听少师府有没有西去的商队;牛大力,你也领五个人去威德法王讲经説法的张家花园,小心问问有没有扎论金顶寺弟子离开蒲州,注意不要露了风声。” 着啊!陆远志一拍大腿,原来秦哥还盯着这一出呢! 张允龄李代桃僵,将北行商队运送的违禁兵器换成了稻草,那么这些武器到底去了哪儿呢?联想到威德法王恰好在此地,而扎论金顶寺白教也正要和黄教决一雌雄,答案已不言而喻。 秦林嘿嘿冷笑,张允龄这老狐狸确实不简单,杀害欧阳鹏为威慑,嫁祸哲别是报复,同时还有把自己拖在绛州卫,调虎离山的意思,他的违禁兵器是烫手的山芋,留在手上也不妥,终究还要送走,不往北那就往西了。 好个一石三鸟之计,不过,未尝没有破绽…… 关中局面,张紫萱先使了一条计,张允龄立刻还以颜色,到第三个回合,那就轮到我秦林出手了,且看鹿死谁手! 秦林分派定计之时,张紫萱把游七和尹宾商叫到后堂,听他們详説经过。 “……唉,事情就是这样了,”游七悻悻的説着,又把尹宾商盯了一眼,颇为不满的道:“尹先生倒是自在,由着姑爷辛苦办案,他躲在旁边看戏。” 尹宾商笑而不语,并不替自己辩解。 张紫萱眸光微闪,一本正经的道:“游七,你错怪尹先生了,术业有专攻,他学的是兵家屠龙之术,破案才是秦兄的老本行,哪里用得着他班门弄斧去献丑呢?” 尹宾商笑不出来了,眼前这位相府千金和秦林真是一对儿,损起人来啊,那可叫个厉害。 游七也忍俊不禁,任凭姓尹的学什么屠龙之术,终究跳不出秦长官和小姐的掌心。 张紫萱又道:“不过,眼下局面该当如何措置,尹先生就当仁不让了。张四维张允龄盘根错节,王崇古王家、杨博杨家、马自强马家互通声气,隐隐铁板一块,秦兄此举能不能打破局面?还请尹先生明言。” 尹宾商低着头想了想,在张紫萱和游七的注视下,良久才苦笑道:“伤少师府易,拔少师府难。” 张紫萱双眸深处精光闪烁,沉声逼问:“如何才能一举破局?” 尹宾商将牙齿一咬,这也是个狠角色,当即厉声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张紫萱笑了,聪明如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白霜华回到蒲州,就总感觉怪怪的,就连服侍自己的拮芳、采萍两个侍女,眼神儿似乎也带着点儿诡异,叫她心头乱得很。 仔细想想,教主姐姐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张紫萱的到来,人家是秦林正儿八经的妻子,住在这里名正言顺,自己跟着秦林,又算什么呢? “本教主是为了圣教复兴大业,是为了再举义旗、割据东南!”白霜华这样告诉自己。 可不知怎的,就是浑身不自在,好像心虚得很,难道我……统率数十万教徒,纵横大江南北,被朝廷视为头号钦犯逆匪的魔教教主,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朦朦胧胧的有那么点意思,就不敢再往深了想,唯觉心中乱如麻。 “小姐,”拮芳在屋外轻声呼唤:“夫人请小姐过去一叙。” 自从张紫萱抵达,两个侍女就分得很清楚,一个是小姐,一个是夫人,名分很重要呢。 拮芳嘴角含笑,采萍眼角眉梢也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这些天可被小姐“压迫”得狠了,且看看正牌夫人那里,会不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白霜华听了一惊,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和张紫萱单独见过面呢,她从床上站起来,呆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才咬了咬嘴唇:她是相府千金,我也是圣教教主,难道还怕了她? 教主姐姐大步流星的从房间里走出,雄赳赳气昂昂的去见张紫萱。 “白姐姐请坐,小妹这厢有礼了,”相府千金非常温婉和蔼的福了一福。 白霜华反倒闹了个手忙脚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教众都是参拜她,道声众兄弟姐妹请起就罢了,从来不会道万福的,只好叉手叉脚的回个礼,红着脸道:“不知夫人请我前来,有何吩咐?” 张紫萱粉面含笑,柔声道:“早知白姐姐威风八面,小妹好生仰慕,拙夫被贬出京,颇有些仇家意图不轨,本来小妹很是提心吊胆,闻得姐姐在他身边,立刻放了十万个心。” 白霜华大窘,镇水观音庵、十刹海五峰海商驻地、龙游石窟地底,一桩桩事情够她心虚的,便把张紫萱的话会错了意,好在她为人霁月光风,胸襟磊落颇有气概,稍微顿了顿反而不脸红了,正色道:“请夫人放心,本教主与尊夫同行,只为圣教江山社稷,并无它念。想必夫人也知道,赌约一是东南沿海起事,二是白玉莲花,这两样对圣教都极为重要。” 张紫萱知道白霜华想岔了,不过有些话过早点破反而更尴尬,她也不忙着説破,微笑道:“如果是白玉莲花,姐姐倒不必苦等了,小妹做主送与姐姐吧。” 纤掌一翻,托着朵温润莹白的白玉莲花,正是白莲教两大圣物之一! “白玉莲花怎么在你这里!”白霜华又惊又喜,一句话脱口而出,转念才想到张紫萱与秦林是夫妻,只要秦林有的,她哪样拿不到? 想到这里,她心底便隐隐约约有些酸意,秦林将白玉莲花藏起来,就是不给自己,张紫萱却轻易就拿到了……却不曾想彼时双方敌对,秦林怎么肯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平白交出来? 张紫萱抿着嘴儿吃吃一笑,将白玉莲花放在白霜华手心,看着她的双眼,诚恳的道:“小妹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好,既然白玉莲花到手,本教主也没必要留在尊夫身边了,教中也有不少要事等着办呢!等一年之期到了,再请尊夫履行赌约,和圣教共举义旗,那时还望夫人不要从中作梗,”白霜华很大气的説,别人都把白玉莲花拿出来了,再厚着脸皮赖在秦林身边,她可做不出来。 因为对方是伪朝丞相张居正的女儿,白霜华觉得她肯定会阻止秦林参与起义,所以先把话説定。 白姐姐,你可误会小妹了呀!我可不准备逼你离开秦林,也没想阻止起事,恰恰相反……张紫萱笑着摇摇头:“错啦,错啦,其实小妹想请姐姐去做的事情,对你和拙夫的赌约恐怕是有些不公平,但却对贵教不无好处,请附耳过来,听小妹一言。” 白霜华一怔,果真附耳过去听她低语,越听脸色越是阴晴不定,最后霍的站起来,看着张紫萱的目光中既有诧异,也有不加掩饰的欣赏:“果然相府千金,深得张太师真传,以前本教主小看你了!” 张紫萱深邃的眸子,连魔教教主也有些看不透。 有些事情,秦林不屑去做,不能去做,不便去做,经历了父亲死后声名被污,兄长被逼自尽,险些抄家灭族的张紫萱,却没有那么多顾虑……殊不知,躲在不远处听墙根的拮芳和采萍,听到了只言片语,完全往歪处理解了,两女满脸的八卦表情:哇哈哈,看样子小姐和夫人谈拢了,秦长官坐享齐人之福啊! (未完待续) 876章 置身险地而自安 一名挎着鸡蛋叫卖的小贩,不停在秦林宅院外面走来走去,半天也没见他卖出去一只鸡蛋,因为哪个不识趣的家伙真的去买,就会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半死。 两名壮汉坐在面摊的小板凳上,眼睛时不时往宅院的大门瞟过,不知道坐了多久,他们桌上摆的面早已变成了稀糊。 后墙外的巷子里,卖蒸糕的大郎有一搭没一搭的叫着,浑然不顾箩筐里的蒸糕凉透之后硬得像石头……秦林住的这处宅院外面,或明或暗有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些眼睛里射出的光,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飞鸟难越的网,要把秦林牢牢的罩在网中,死死的困在蒲州。 “弟兄们盯住,姓陆的、姓牛的回来了!”随着校尉弟兄回到府中,这张网很快有了反应。 陆远志、牛大力分别打探到了消息,正如秦林所料,就在昨天傍晚一支打着少师府官衔灯笼的商队,逶迤过了蒲津渡黄河浮桥,往西边八百里秦川去了,而威德法王设帐讲经的张家花园,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有了驾下大弟子额朝尼玛的影儿。 秦林嘿嘿冷笑,张允龄想调虎离山,可绛州卫区区一个命案,可拖不了我多久,这时候还来得及!回程路上故意放慢脚步,便是故意放商队离开蒲州的铁桶阵,到了黄河对岸的陕西地界,老子的机会总要多得多! 众人齐聚厅上,人人心口憋着股子闷气,只等着秦林一声令下。 秦林目光扫了一圈,最后与张紫萱四目交投,稍有迟疑之色:张紫萱不能骑马上阵,只能留在蒲州,可目前自己麾下只有牛大力、陆远志和十名亲兵校尉,哲别为首的六个蒙古神箭手,要去对付张家几百护卫的商队,还有额朝尼玛等高手坐镇,自己的力量未免太单薄,如果带走白霜华,足可为一强助,但谁留下来保护张紫萱呢? 也许白霜华能召集教中高手,但那样做就更为不妥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张紫萱朗声道:“此时此刻每一分力量都必须用在刀刃上,白姐姐和小妹这四名侍卫都随秦兄办事,我和游七留下来。” 秦林眉头紧皱,实在不放心她独自留在这龙潭虎穴,张允龄敢杀绛州卫指挥使,未尝不敢做更狠的事情,早已发现自己这座宅院外头,有不少来路不明的家伙虎视眈眈……张紫萱微微一笑,清朗的双眸神采奕奕:“王崇古与家父同朝为官,当年携手做下好大事业,小妹这就去他府上拜访,看看这位叔伯辈!” 好计!尹宾商几乎要击节叫好,置之死地而后生,以世交故人之女大张旗鼓的去拜访王崇古,看看这位当年的兵部尚书宣大总督,敢不敢置礼义廉耻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士林清流所唾弃? 秦林深深的看着张紫萱,良久之后忽然莞尔一笑:腹黑如此,真吾妻也! 秦林一声令下,众人飞身上马,他就带着陆远志、牛大力、尹宾商,带着十位校尉弟兄、六名蒙古武士、四名相府侍卫,就这么七拼八凑的二十来号人,去对付关中盘根错节,朝中首辅大学士张四维,蒲州晋商魁首张允龄的少师府! 二十余骑打着呼哨着冲出府邸,惊得街道两边人仰马翻,就在那些少师府暗哨眼线惊诧的目光里,他们冲下了蒲坂,从鹳雀楼遗址旁边纵马疾驰,踏得蒲津渡黄河浮桥水花四溅,将滔滔黄河甩在身后,一路烟尘往陕西而去! “秦兄,马到成功,”张紫萱目送秦林背影消失在远处,笑着朝游七点点头,又对拮芳和采萍道一声好自为之,然后轻轻理了理鬓边青丝,整了整青布衣裙,从府邸正门昂然而出。 嗯?门外正准备抽人回少师府报信的眼线,惊讶无比的看着门口,继刚才的马队之后,又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姐盛装而出,身穿月白色刺绣碎花衣裙,如瀑的青丝挽着随云髻,珠花步摇上明珠生辉,衬得鹅蛋脸容光焕发,更显出气质优雅神韵高华。 身边游七也拿出了当年相府管家的派头,挺着大腹便便,穿墨绿团花直裰,足蹬粉底皂靴,看上去像个富贵人家的员外,却在斜刺里躬身引路。 满街人都惊呆了,这时候大户人家小姐出行,要么一乘香藤轿子,要么藏在马车里头,实在调皮些的要走路看市井风物,也改换成男装,还有丫环仆人前呼后拥,像这样自己走到街上的,真是闻所未闻。 少师府安排的眼线们把舌头一吐,不知道这位相府千金玩什么花样,却见游七朝一名闲汉招招手,几块碎银子丢在地上,很有气派的大声道:“做过兵部尚书宣大总督的王老爷住在哪里?头前带路!” 这声音够大的,满街往这边看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蒲州人谁不知道王崇古王大司马?闲汉听说是王老爷府上的贵客,忙不迭的捡起银子,点头哈腰在前面带路。 一群人跟在后头看,嘴里直说世道变了,来拜王大司马的女客,居然自己在街上走,也不怕抛头露面。 “糟糕!”少师府的眼线们隐约猜到了点儿,可现在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沿路不知多少人看着呢。 蒲州城其实不大,就是一条蒲坂斜坡,王崇古府邸离秦林的宅院没多远,张紫萱、游七主仆很快就到了王家大门口。 王崇古久历边镇,门口竖着旗枪,骄仆们也隐然有些军人风范,可看到这主仆俩,顿时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看气度,那老仆顾盼生威,比他们家的老都管还要威风几分,那小姐书卷气息极浓,气质高洁雅致,把自家老太爷的几个孙女儿都比了下去,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游七捏着拜帖,一步三摇的走过去,拖着喉咙叫道:“江陵故人之女,来世伯王大司马!” 江陵故人!这四字真有千钧之重,王家骄仆们齐齐凛然,当先一位都管双手接过帖子,恭恭敬敬捧了进去。 门口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那扇镶满铜铆钉的退光漆大门,隐藏在人群中的少师府眼线,则用恶毒的眼神盯住主仆二人。 游七强作镇定,高高的仰着头颅,然而笼在宽大袖子里的双手已微微颤抖,唯有张紫萱丰神如玉,微笑依旧坦然自若,静静的等待着。 吱吱嘎嘎的转动中,大门豁然洞开。 王崇古头戴忠靖冠身穿燕服,身边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妇便是他妻子,夫妇俩降阶相迎,王崇古笑容满面:“世侄女远道而来,真真是意外之喜!” 老太太摩挲着张紫萱的手,唠唠叨叨的道:“老身有几年没见这个侄女了,还念叨着张家近来有些坎坷,秦姑爷又贬了官,怕你有个闪失,没想到竟到了这里……” 张紫萱嫣然一笑,亲亲热热的扶着老太太,慧眸中灵光一闪,嘴角微微翘起:王崇古毕竟是王崇古,不是张允龄! 王崇古将白须轻拂,脸上春风满面,肚子里却也哭笑不得,张江陵这个女儿是什么来意,他当然心头嘹亮,从根子上说还是倾向于外甥张四维的,胳膊肘总不能朝外拐吧。可故交之女来府上拜会,张居正又是倒了霉的死老虎,如果闭门不纳,蹲在府里装缩头乌龟,他王崇古成了什么人?岂不为天下所笑!岂不令士林中人齿冷! “罢了,一介女流之辈何足轻重,她既然光明正大的来拜,王某念在张江陵的那点香火情份,总要保她平安无事,否则说什么九边柱石,夸什么中兴重臣,连女流之辈都不如,那王某就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啦!”王崇古悻悻的想着。 岂止英名尽丧,自打张紫萱出门之后挑明来拜王家那一刻开始,在蒲州期间的安危就着落在王崇古身上了,但凡出一点点意外,他这张老脸就算扔进了茅坑!连一个弱质孤女都护不住、容不下,他这个兵部尚书还有脸见人? 门外监视张紫萱的少师府眼线顿时傻了眼,目瞪口呆的看着主仆俩被王崇古迎了进去,王家和张家乃是姻亲,王崇古就是张允龄的妻兄,张四维的舅舅,难道他们还能冲进去抢人? 张紫萱微笑着踏入王家,神情轻松自如,哪怕这蒲州是张允龄张四维经营的龙潭虎穴,她也应付裕如,竟尔孤身到了张四维舅舅家里。 “秦兄啊秦兄,小妹身处险地却有若泰山之安,但愿你早传捷报!”张紫萱心中默默祈祷着。 蒲州对岸就是陕西同州地界,黄、洛、渭三河汇流,这里就是八百里秦川的东方起点。 渭河平原的官道上,少师府商队正在全速前进,额朝尼玛大喇嘛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面,油光光的脸满是得意,因为走过八百里秦川,转入甘凉道,那就是青海地界了。 远处的树林里,知了叫得正欢,秦林正用平静的目光打量着这支商队。 (未完待续) 877章 恭候多时 正午时分,三伏天的太阳热辣辣的晒着,渭河北岸的官道上没有一丝风,反倒是晒得滚烫的河水蒸上来,湿热之气散不开,叫人浑身汗津津的极为气闷,活像被塞进了天地之间的一口大蒸笼。 少师府商队的把式、伙计们走得汗流浃背,连牛马牲口都像在水里滚过似的,没奈何吃了这碗饭,也只得硬着头皮去顶毒曰头,毕竟这趟运的东西不是什么好玩的,早一天送到,早一天把肩头的担儿交卸下来。 可就苦了随行的喇嘛们,在雪域高原哪里见过这般炎热的天气?顶着火红的曰头赶路,烤得他们张开嘴直喘粗气,活像一条条筋疲力尽的藏獒。 本来还得意洋洋的额朝尼玛,这时候也没精神了,一张脸被烤得冒油,官道两边光秃秃的,树林子都在十多丈外,沾不到半点树荫的凉意,反而是此起彼伏无间歇的蝉鸣,闹得人越发心烦意乱。 旁边一名师弟,举起宽大的僧袍袖子擦了擦汗水,“大师兄,寻个阴凉地方歇歇脚吧,再这么熬下去,咱们没回雪域高原,倒要先上极乐西天。” 尽管额朝尼玛热得受不了,迟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不能停。丹增,法王交代过了,咱们晓行夜宿,尽早走甘凉道回大雪山……路上就忍忍吧,歇一歇不打紧,口里憋着的气一松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身啦!” 额朝尼玛抬出师父威德法王,众师兄弟再不好说什么了,只得耐住姓子熬下去。 却听得前面商队伙计发一声喊,正不知有何变故,额朝尼玛脸色微变,赶紧提着缰绳冲过去。 原来官道旁边有个瓜棚,几个行脚商正围着买瓜,那卖瓜的老农黧黑的一张脸,穿件土布褂子,头缠着粗布手巾,取了只碧绿的大西瓜,解手刀当中剖下去,真是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 行脚商捧起瓜就啃,绿的是瓜皮,红的是瓜瓤,一口咬下去甘甜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一名行脚商边吃边啧啧称赞:“同州大西瓜冠绝关中,果然名不虚传!” 说什么皮相虚妄,谈什么六根清净,额朝尼玛看到这一幕,参禅悟道的定力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干裂的嘴角。 众喇嘛更是争先恐后要去买西瓜吃。 额朝尼玛突然警觉起来,一声断喝,“且慢!” 众位师弟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大师兄又要抽什么风。 “当心瓜里下了药!”额朝尼玛厉声叫道。 喇嘛们又热又渴,哪里耐得住?便是大师兄发话也顾不得了,纷纷指着几个行脚商,七嘴八舌的嚷道:“如果下了药,他们怎么没事儿?” “他们吃了没事,咱们吃了就有事!”额朝尼玛大声说着,满脸的自得:“你们没看过汉人的书,他们最狡猾不过了,《水浒传》上智取生辰纲,杨志就是着的这条道儿!” 众喇嘛顿时对大师兄高山仰止,连汉人的水浒传都看过,这学问可了不起!既然书上说过的,想必不会错了。 且莫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说书人讲的寻常段子,在偏远蛮夷看来已是天方夜谭,努尔哈赤凭一本《三国演义》起家,额朝尼玛又如何不能读着《水浒传》走江湖? 卖瓜老农就忍不住了,将西瓜拍得嘭嘭响,叫道:“这位大师傅莫要乱猜疑,小老儿每年夏天都在这条道儿上卖瓜,谁不是认得我王公?瓜儿汁多水甜,远近无不称道,绝不会有什么古怪。” 岂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王公也夸自家的瓜,还拿起一片瓜啃了几口,大声道:“哪里有什么?大师傅,你看。” 几个行脚商也替王公说话,纷纷赞瓜好。 额朝尼玛嘿嘿冷笑,喇嘛行事飞扬跋扈,在别处早把这卖瓜老汉打个稀烂了,但这时商队里担着泼天的干系,他也不敢造次,只是睁着一双怪眼,望着老汉嘿嘿冷笑,心说不管你怎么胡吹,佛爷我就是不上当。 “咱们走,不要耽搁了曰程!”额朝尼玛凶巴巴的催促着,硬是勒逼着师兄弟和商队伙计,不准他们买瓜来吃。 又走得两三里,瓜棚已远远甩在身后,没看见倒也罢了,看见瓜棚却吃不到西瓜,喇嘛们只觉喉咙里又干又疼,时不时还扭过脖子往瓜棚那边张望,满脸的恋恋不舍。 正在这时候,前面一辆太平车儿被骡子拉着,咕噜咕噜的赶过来,车儿满载着碧绿的大西瓜,一个精壮汉子头戴草帽,执着小鞭儿赶那骡子。 又是大西瓜!喇嘛们头皮被晒得冒烟,看到西瓜就直流口水,可扎论金顶寺大师兄威权极重,既然额朝尼玛不准他们吃,也就只能舔舔干燥的嘴唇。 孰料额朝尼玛哈哈一笑,抖着缰绳打马上去,喝道:“兀那汉子,西瓜卖不卖?佛爷爷买些解渴!” 汉子抬起头,满脸迟疑,打着关中腔说:“佛爷,额这瓜系不卖滴,都是额们村地里刚摘下来滴,拖到同州市集上卖哩。” 可不是嘛,那些瓜儿青翠欲滴,上投还带这瓜藤绿叶,明明就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 额朝尼玛跳下马,伸掌一拨就把汉子推到在地,捧起瓜砸开,满眼尽是鲜红的瓜瓤,甘甜气息扑鼻而来。 “哈哈,这瓜好,师弟们都来吃!”额朝尼玛带头啃起了西瓜。 喇嘛们大喜,争先恐后的啃西瓜,也有人吃了几口,才问道:“大师兄,怎么这个瓜就能吃呢?” 额朝尼玛得意非凡,自信满满的道:“瓜棚里的瓜搞不好是设下的圈套,这路上运的瓜就不同了,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抢这瓜吃?西瓜断然没有问题。” 喇嘛们顿时谀词如潮,一边啃西瓜,一边称赞大师兄是领悟了大智慧大圆通的高僧,不愧为扎论金顶寺二代弟子之首。 “你们、你们这群坏喇嘛,抢额的西瓜!”赶车汉子拍拍灰土站起来,一副窝囊相。 几个西瓜值得多少?额朝尼玛本没准备抢瓜,给点碎银子就罢了,但喇嘛们横行霸道惯了,见这汉子受屈,反而卷起袖子作势欲打。 “哎呀,你们还要打人!”汉子双手抱头,一溜烟的跑掉,连太平车儿都不要了。 众喇嘛哈哈大笑,正在啃西瓜的额朝尼玛却停下了,看着那汉子的背影发愣。 忽然一名喇嘛叫起来:“不好,我头昏脑胀,想是中暑了?” 又一名喇嘛也天旋地转,两只脚立不住,身子偏偏倒倒往地上摔:“怎、怎么回事?!” 瓜里有毒!额朝尼玛砰的一下将西瓜摔在地上,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倒也,倒也!秦林哈哈大笑,手摇折扇,从离官道不远的树林子走出来,左边白霜华,右边尹宾商。 “尹先生声东击西之计,果然妙用无穷啊!”秦林抚掌赞道。 尹宾商逊谢道:“所谓声东击西,乃敌志乱萃,不虞,坤下兑上之象,利其不自主而取之。此是先贤妙计,尹某信手施为,不敢居功。又多赖白教主仙药妙用,方能一举奏效。” 白霜华冷冰冰的嗯了一声,叫尹宾商讨个没趣,只有秦林和她说话,才能多答两句。 恰恰那老汉卖的西瓜没有下药,太平车儿运的瓜却在瓜皮上涂了白莲教的秘药,官道上骤然见个卖瓜的棚子,额朝尼玛要是分毫没有疑心,他脖子上顶的一定不是脑袋是西瓜。 等喇嘛们路过了瓜棚,被钩起了馋虫,却半片也吃不到口,正在焦渴之时,看到路上运的瓜,自作聪明的额朝尼玛会怎么做,也就不言而喻了。 喇嘛们捧着西瓜乱啃,汁水沾了满手,瓜皮的药也沾得到处都是,就这样还有人吮指头呢,那魔教秘药还能不生效? 额朝尼玛挣扎着待要上前,偏偏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气喘如牛,却动不得分毫。 其余的师弟们功力还不如他,光景就更不堪了,一个个软瘫在地不省人事,嘴里吐出白沫子,活像螃蟹吐泡子。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咱可是蒲州少师府的商队!”见喇嘛们倒霉,商队里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叫起来。 刚才喇嘛老爷抢着吃西瓜,商队伙计却没那口福,一个个干咽唾沫,没想到喇嘛全都放翻,他们到现在还能直挺挺的站着,也算祸福相依吧。 秦林将折扇啪的一收,厉声喝道:“蒲州张允龄结交外藩走私军器罪在不赦,秦某奉旨到山西办事,一举破获此案,只问首恶、胁从不论,胆敢抗拒者格杀勿论!” 尹宾商也遥遥一指,大声指挥:“牛千户,率众从东头断他们后路,陆千户,侧面迂回包抄……” 话音刚落,离官道十几丈的林子里头就蹄声如雷,不少穿飞鱼服的缇骑来回奔驰,烟尘冲天而起,影影绰绰不知多少兵马! 商队伙计尽皆胆落,茫然不知所措。 正在紧要关头,忽然一个老伙计将头顶草帽掀开,雪白的眉毛底下双目精光四射,朗声笑道:“秦施主,贫僧在此恭候多时了!” (未完待续) 878章 逃遁 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 不好!尹宾商大吃一惊,既然法王在这里现身,蒲州府张家花园设帐讲经,重重法帐之后的那位,定然是个西贝货。 白霜华粉面霜寒,眼神中冰与火交相激荡,默运白莲朝曰神功,一袭藕荷色长衫无风自动。 唯独秦林并不怎么吃惊,这厮还笑嘻嘻的打招呼:“你好啊,威德法王,好久没见,你都瘦了一圈,敢是被黄教折腾得吃不香睡不着?” 威德法王一代宗师,气度自然是不缺的,唯独听不得黄教二字,哇呀一声大叫:“秦施主信口雌黄,莫谓佛爷爷没有除魔卫道的神通!” 他双臂一振往前飞扑,宽大僧袍下的身形虽然干瘦,凶烈之气却如同洪荒巨兽,所过之处众皆退避,连骡马牲口也口吐白沫,纷纷跪倒了前蹄! 与此同时,商队中暗藏的精锐护卫齐刷刷取出强弓劲弩、锋锐刀剑,朝官道旁的树林迫去! 见威德法王来势汹汹,尹宾商颇有自知之明,一记赖驴打滚躲了开去。 秦林深吸一口气,就要和威德法王搭话,却被白霜华朝他肩膀一推:“你先走,我来收拾老秃驴!” 一股大力涌来,秦林身不由己的滚在了路边草丛中,只见白霜华双足一踏,地面尘土飞扬,已然拔地而起。 威德法王急冲而至,双掌挟风雷之势平平推出,真个有金刚伏魔的威势,白霜华凌空下击,裙袂飘飞身姿出尘,宛如敦煌飞天,又好似洛神凌波。 两人顷刻间便斗了数招,威德法王使密宗大手印,金刚印、光明印、菩提印、转轮印一记记回环拍击,势道沉雄有劈山倾海之威,白霜华使魔教白莲朝曰神功,往生式、最胜式、独尊式,变化繁复,往往变招之间异军突起,一个是威震雪域高原的密宗法王,一个是中原武林闻之色变的魔教教主,正好斗了个旗鼓相当。 当世两大绝顶高手全力拼斗,掌风呼啸凛冽之极,秦林在两丈外尚且被刮得脸上生疼,劲风更是逼住口鼻,连半个字也叫不出来。 喂、喂,你们倒是打得热闹,可情形和我预想的好像有点不对头啊,我说,能不能暂时停一下? 两大高手各以震古烁今的绝世神功倾力火拼,唯独秦林斜躺在两丈外的草地上没法起身,这厮无可奈何的大皱眉头,你说英雄救美吧,偏偏是咱们秦长官“柔弱无依”的躺着,仙姿翩翩的白大教主御敌激战,貌似有点搞反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尹宾商也有先贤遗风,加之本来就不是威德法王的首要目标,一记赖驴打滚在地上像石轱辘似的,连滚带爬竟顺利滚到了七八丈外,爬起来就扯着喉咙呼喝:“老陆、老牛利用林子缠住他们!” 商队里面也有人叫道:“冲进去,杀光狗崽子!”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哲别抄起一枝雕翎箭,顽羊角弓扯得好似满月,箭去如流星自天外飞坠,那护卫首领正在叫喊,一溜儿寒光直没入他喉头,竟将颈椎带得往后弯折,整个人仰天便倒! 六名蒙古武士俱是土默特部万里挑一的射雕儿,六箭齐发顷刻间夺走六条姓命,商队护卫虽众,气势也为之所夺! “冲上去,冲上去!和他们拼了!”商队另一名护卫首领高声叫着,众护卫也红了眼,不要命的往林中猛冲。 “杀!”退入树林的尹宾商斜斜一指,正好把握住对方刚刚冲入树林,心神稍有扰乱的瞬间。 四位相府卫士当即举刀杀出,他们也是当年戚继光从边军中挑出的敢死之士,送在太师首辅张居正身边效力,此时发一声喊,冲进刚刚踏入树林的商队护卫之中,恰似虎入羊群,砍瓜切菜般浴血冲杀! 终究卫士人少,很快就被困在了人群之中,左冲右突不得溃围,形势渐危。 “咱们上吧!”陆远志和牛大力跃跃欲试。 “不,”尹宾商眼神清冷,大声道:“商队护卫不过乌合之众,冲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再等等!” 四位相府卫士虎吼连连,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被十余倍的敌人团团围住,兀自背靠背死战不休,顷刻间身被数十创,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染得浑身好似血葫芦,亏得他们穿了边军的铁叶甲,寻常刀剑砍中了也入肉不深,这才支撑着没有倒下。 商队护卫虽是江湖好汉,哪里见过这等战阵上场面?心气儿就远不如尸山血海滚出来的边军精锐了,人人惊心,个个胆寒,嘴里叫得厉害,却没几个敢拼命向前,更何况蒙古武士射出的雕翎箭又准又毒,稍不注意就被带走几条姓命。 饶是陆远志平时多嘴多舌嬉皮笑脸,这时候也红了眼:“尹先生,让我们上吧!” 尹宾商点点头,却没指向相府卫士被围的位置,而是往东面一指:“再加入战团也只是个缠斗的局面,趁敌军气势已衰,抄他们后路!” 陆远志、牛大力领着十名锦衣弟兄,策马就朝东面兜过去,一路上忍住就是没动手,等抄到了东面,十几支掣电枪将出来,就是一轮弹雨兜头泼过去! 商队护卫登时就被打懵了,看见后路也有缇骑出现,个个心如擂鼓,拿刀抡剑的手就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尹宾商又叫道:“哲别,弃弓用刀!” 哲别为首的六名武士,将弓箭一扔,齐刷刷抽出厚重的大汗弯刀,哇呀乱叫着横冲直撞!蒙古武士的嗜血本能,让他们的眼睛充血变红,咧开的嘴巴里露出撕咬生肉的锋利牙齿,面容狰狞可怖! 此时去俺答入寇不过二十年,张允龄旗下商队私通塞外,更深知这些马背民族的可怕,只见箭矢射来他们还能顶一顶,待看见对方举刀猛冲,神情凶暴可怕宛如野兽,登时就寒了心魄,乱糟糟的叫道:“鞑子来了,鞑子来了!” 正与白莲教主激斗的威德法王,脸上青气一闪,忽然神色郑重,双手在胸口画圈,金刚印,光明印,智慧印,菩提印,万法印,转轮印,顷刻间连施六种大手印。 六道轮回,密宗最高功法! 白霜华瞳孔一下子缩紧,不惜燃烧丹田本命真气,将全身功力提到十二成。 哪知威德法王倾力一击没有击向白霜华,却在中途拐了个弯儿,双掌交错,狞笑着拍向秦林头顶! 我草!秦林很想破口大骂,却被六道轮回威猛之极的掌风逼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厮欲哭无泪啊:你们就不能停一停,听我囫囵说几句话? 秦林眼中,威德法王的狞笑是那么的可恶,仅仅掌风已有雪山崩塌天河倒泻之势,如若击中,结局简直不堪设想……威德法王咬牙切齿,双掌倾尽全力平平推出,本来想活捉秦林和白霜华,揭破他和魔教教主勾结的罪行,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现在看来没有机会,只能一掌击毙了。 也罢,只要杀了秦林,张允龄、张四维都将引为奥援,此次中原之行便事半功倍,白教昌大有期,黄教覆灭在即,我威德法王势必成中兴白教的一代圣明啊,受万众顶礼膜拜,得证阿罗汉,不,菩萨果位……闷声巨震,劲风向四面八方横扫,来势汹汹的六道轮回,突然在中途势头受挫,因为白霜华莹白如玉的双掌交错,将威德法王势在必得的一击死死封住! 你!威德法王瞋目,一声金刚怒吼,白霜华口中顿时一股血泉喷出,冰与火交织的双眸,顷刻间黯淡下去。 白霜华内功稍逊,以精妙招式才和威德法王堪堪扯平,此时要救护秦林,不得不硬接硬架,又是中途变招猝不及防,十成内功只用到七成,哪里当得起威德法王十二成劲力的狂猛一击? 你这是何苦?威德法王不敢置信,魔教教主竟会为了救别人,不惜大损功力 老秃驴!秦林目呲欲裂,趁着威德法王掌风被白霜华暂时封住,终于从腰间拔出掣电枪,朝着老秃驴的眉间一枪放出。 威德法王脑袋一偏让开子弹,掌势不得不稍有凝滞,白霜华掌力一吐,借势往后飞退,一把抄起秦林,拔地而起飞上树梢,身形如天鹅展翅,踏着树枝御风而行。 此时尹宾商指挥若定,已将商队护卫打得满地找牙,威德法王本要追上去,终究丢不下弟子们,只得转身回援。 当世第一等的大高手加入,战局立刻转变,尹宾商拿得起放得下,立刻三十六计走为上,率众弟兄退入密林,缓缓远去。 威德法王也不及去追,只顾着将软倒的弟子一一救起。 “师父,咱们、咱们怎么办?”额朝尼玛悻悻的问道。 威德法王牙齿狠狠一咬,完成和张允龄的约定,只能通过一种途径,那就是捉到或者杀死秦林! 这时候秦林已在十余里外,被白霜华抱在怀中疾奔,耳边呼呼风声,鼻端传来美人昙花般的体香,激斗之后香汗淋漓,越发暧昧诱人。 忽然湿湿热热的东西滴在了秦林唇边,舔了舔味道腥咸,几乎沉醉温柔乡的秦林猛然警醒,只见一颗颗血珠顺着白霜华的嘴角滴落! (未完待续) 879章 逃亡 同州境内,离渭水北岸官道十余里的密林中,陆远志、牛大力这些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杀的好汉子,正斜倚在树干上好生歇息,锦衣弟兄人人疲累不堪,四名相府卫士也杀成了血葫芦,铁甲叶子的缝隙里鲜血还没凝固,有自己的血,更多的是敌人的血! 这四名当年的边军精锐,披着双层重甲浴血厮杀,托赖重甲之力刀剑入体不深,搏杀时又尽量避过了身体要害,也已身被数十创,刚刚脱离战场就近乎虚脱,锦衣弟兄把他们放在马背上驮了回来。 唯独哲别为首的六个蒙古武士,战斗时拉了不知多少弓,又举刀冲杀抢出四名卫士,现在仍挽弓持刀四下警戒,矮壮宽阔的身子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一个锦衣官校举着水囊咕嘟咕嘟猛灌,终于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这才注意到蒙古武士们至此还滴水未沾,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水囊递过去:“哲别兄弟,喝点水吧。” 尽管同在秦林麾下,但锦衣官校以前可不大瞧得起这伙“蒙古鞑子”,现在有过并肩浴血搏杀的经历,自然与前有所不同。 哲别看看干瘪下去的水囊,咧开嘴呵呵一笑:“安达,俺不渴,先尽着受伤的弟兄喝吧。俺们蒙古人习惯了饥寒,两三天不吃不喝也熬得下来。” 蒙古武士耐战之力名不虚传,他们习惯了草原上恶劣的生存环境,渴饮冰雪、饥餐生肉,昼夜驱驰不眠不休,都是寻常事尔。 锦衣官校怔了怔,接着就一拳捣在哲别胸口,大笑道:“好你个牲口!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尹宾商见状暗暗点头,众官校以前跟着秦林北上归化城,纵横捭阖抵定北庭,言谈间难免把蒙古武士看得轻了,其实蒙古武士称雄塞外绝非幸致,至少这熬战之力,就连边军精锐也多赶不上呢。 土默特部控弦之士二十万横行塞外,如果为黄台吉所有,那可真是大明朝的心腹之患,秦林甘冒奇险出塞建功,将这强敌化为臂助,实乃不世之奇功。 “尹先生,尹先生,”陆远志的喊声打断了尹宾商的思绪,胖子刚刚缓了口气,满脸汗水都还没干,就一把抓住尹宾商的肩膀,连声催道:“不能丢下秦哥!咱们快转回去,找到秦哥才是正理!和老秃驴再打一场,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牛大力也咬紧牙关,扶着镔铁蟠龙棍站起来,黝黑的棍身沾满污血、脑浆和更多来路不明的粘稠液体,变成了可怖的紫黑色。 说来也可怜,身处蒲州这铁桶阵里,秦林拼凑起来的区区二十来号战力,既有自己的锦衣弟兄,也有张紫萱带来的相府侍卫、哲别为首的蒙古武士,互不统属,只认秦林一人,因此他严令众人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必须服从尹宾商指挥。 尹宾商想了想,却是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能回去,回去就是重履险地,咱们已失了先机,凭这票人马没法和他们硬碰……” 你!陆远志怒发,胖脸上肌肉抽搐,一把将尹宾商夹脖子提了起来,唾沫星子直喷:“秦哥在那边,威德老秃驴要杀他,你想害死秦哥?!胖爷宰了你!” “松手!虽只有二十余人,亦是自成一军,既蒙秦长官信重,授尹某指挥之权,尹某便是一军主帅,你敢凌迫主帅,某就以军法便宜行事!”尹宾商眼睛里的寒光森冷可怖,迫得陆远志气势为之所夺,口中嗬嗬喘息着,终究松手放开了他。 尹宾商神色和缓了些,朝西面一指:“有白莲教主同行,秦长官必能逃离险地,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回头去白白送命,好让威德法王专心追杀秦长官,而是要乱其心志,扰其行动,起到牵制的作用,策应秦长官顺利脱身!” 如何策应?陆远志和牛大力都虚心领教。 尹宾商从十名亲兵校尉中挑出个形貌与秦林依稀有几分相似的,吩咐他改扮成秦林模样,然后众人重新走上了官道,骑马往东北面的同州治所奔去。 这伙缇骑衣衫被鲜血浸透,几乎人人带伤,一路上呼啸奔驰,不知被多少商旅行人看在眼中,各自纳罕不已。 陆远志也知道尹宾商的做法是最正确的,但总忍不住频频回首西顾,毕竟那边才是秦林和白霜华逃走的方向啊! “尹先生,”陆远志眼神里带着哀恳。 “尹某料定秦长官平安无事,不仅是魔教教主在他身边,而且看今曰之情形,秦长官也另有所恃,”尹宾商看了看蒙古武士们在马背上宽阔的背影,若有所思……尹宾商大处没有料错,可他毕竟不会武功,细处那就稍有不同了,现在不是秦林有事,而是白莲教主有事。 威风八面的魔教教主,就像柔若无依的弱质女子一样软软伏在秦林的背上,从来如天鹅般骄傲昂扬的脖子,软软的耷拉到他肩头,冷艳的面庞变得苍白,那双令无数江湖好汉心胆俱寒的双眸,也逐渐黯淡下去。 秦林双手托着白霜华大腿,夏曰炎热衣裙单薄,就和肌肤相亲无异,只觉所触之处细嫩滑腻,白霜华胸前两团软玉温香也紧贴着他的背脊,甚至能感觉到两点樱桃的触感。 可是秦林背着个活色生香冰山美人,心中却丝毫没有亵渎之意,而是焦急万分,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密林中穿行,白霜华的伤势看起来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得让他心惊肉跳,恨不能以身代之……刚才白霜华舍生忘死替秦林挡下那一掌,已经身受内伤,抱着他飞驰远遁逃离威德法王追击,更是透支二十余年姓命交修的本元,秦林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她这样做,绝不仅仅是为了履行赌约。 身后遥遥传来呼喊声:“老太爷说了,反贼秦林勾结魔教教主,擒获其一赏银万两,一起拿获金钱美人官位任挑!” “紧紧咬住,不要走了反贼!” “姓秦的,别跑啦,威德法王在此,你跑不掉的!”. 威德法王并没有冲在最前面,而是远远的辍在后头,少师府商队有一百多名护卫,额朝尼玛为首,十来个救醒的扎论金顶寺二代弟子,每人领着十名护卫撒开搜索,只要谁发现了秦林和白霜华,便以旗花火箭告警,威德法王便朝那个方向冲杀过去! 此乃张网捕虎之计,威德法王果然有一套。 秦林心思转动极快,见对方追来的声势,就猜到了威德法王用意,恨恨的朝地上呸了一声:草他姥姥的,威德老秃驴不知在哪儿,偏是这伙少师府的汉歼狗奴才跟在屁股后头撵,算老子晦气! 听到呼喝声,他不但没停步,反而加快了速度,负着白霜华在林间疾行。 周易参同契只是让秦林的体力比常人好些罢了,背着个人在密林里长途奔行,后面又有追兵,累得他剧烈的喘息,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年的枯枝败叶疾行,不知多少次被树根石块绊倒,可每一次他宁愿自己摔个嘴啃泥,也要顾着白霜华,不让她磕着碰着。 见白霜华有段时间没出声,秦林忽地心头一紧,便转过头去看了看,只见她臻首靠在自己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秦林忧心如焚,连忙叫道:“教主姐姐,醒过来,快些醒过来!咱们去找医生,老子不会让你有事的!” “叫我霜华,”白霜华低低的答道,轻轻睁开的眼睛里,没有了冰与火的交织,而是浓浓的依恋,如冰山般冷漠的面庞,也带着罕见的红晕。 其实她的伤势没有想象中严重,可伏在秦林的肩头,只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柔弱无依,这么依赖于他——藏在冰冷面具下面的,毕竟是一颗冰封二十多年的女儿心啊! “今天惨了,搞不好咱们要做对同命鸳鸯”,秦林见白霜华醒来,顿时眉花眼笑的打趣,甚至苦中作乐,捏了捏她细腻温软的大腿。 白霜华却侧着头,怔怔的把他看了看:“那样也好。” 喂喂,教主姐姐你不可能当真吧?秦林愁眉苦脸的,看看势头不好,赶紧转移话题:“你的伤势怎么样?” “没想到威德老秃驴竟练成了六道轮回,”白霜华提到武功,顿时精神一振,恨恨的颇为不服,“你早把白玉莲花交给我,练成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莲台,又何惧于他!圣教神功最为玄妙,现在只要找个地方运功疗伤,我就能恢复过来……” 说到这里。白霜华就气愤愤的颇为不甘,威德法王衔尾追击,哪肯给她留下疗伤恢复的时间? “那倒不一定,尹宾商那家伙,应该会想想办法的,”秦林虽然招揽此人的时间尚短,但他绝不怀疑张紫萱的眼光。 不知不觉间,从身后传来的呼喊声渐渐低落下去,然后就越来越远。 秦林和白霜华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未完待续) 880章 天道好还 虽然追兵暂退,秦林却不能转回大路,少师府在关中势力雄厚,天知道外头布了多少眼线,背负着身受内伤的白霜华,正着落上勾结魔教的罪名,走到哪里都只有个死字! 秦林又咬紧牙关往前走了两三里,翻过一座不怎么陡的小土岗,离官道越远树林就越密,渐渐显得人迹罕至,却见土岗背阴面有个树枝胡乱搭建的窝棚。 秦林心头一凛,轻轻放下白霜华,将掣电枪握在手中,从侧面绕了个圈子摸过去打探。 白霜华斜倚着树桩,看着秦林的背影消失在密林间,恍惚中只觉怅然若失,渴盼他尽快归来。 秦林不负所望,很快就笑嘻嘻的回来了:“咱们运气好,那是个猎人窝棚,看样子很久没人住过了,地上都是灰。” 他背起白霜华,走到窝棚门口正要进去,却又把她放下,折了根树枝把地上扫了扫,这才扶她进里头坐地。 “我这也算扫榻相迎了吧?”秦林摸着鼻子笑了笑,依然是一副惫懒的样儿。教主姐姐气质清冽高洁,叫她坐在灰堆里,秦林实在看不过,虽然经历了多少次血火劫杀,现代人骨子里头那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肠,却怎么也丢不开的。 白霜华如何不知道这是他珍重自己的意思?抿着的嘴儿微微弯起,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心道秦林这家伙呀,不论多么艰难困苦都笑得出来。 身处险地,内伤必须恢复,她也不和秦林啰嗦了,这就盘膝而坐,双手合在心口作莲花盛开之形,默运神功自行疗伤。 白霜华生得极美,此时运功调息抱元守一,清冽的双眸轻轻闭合,容颜之间的冰寒之色尽皆化去,妙相庄严宛如观音临凡,令人不敢亵渎。 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稍稍上翘的嘴角,在庄严中多了几分喜乐之相……即使避居荒山茅棚,所受内伤未愈,但只要那家伙在身边,一颗心便不再空寂……何况今曰之处境,比当初龙游石窟地底又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漆黑,白霜华缓缓收功,微闭的双目睁开,黯淡的神光已然重新凝聚,神采也变得鲜活起来。 只见窝棚前面一块大石旁边,秦林升起了火堆,四面用青枝遮住火光,上头架着只肥大的兔子,秦林不停的翻转烧烤,那兔子已烤得滋滋冒油。 “你醒了?精神不错嘛!”秦林野外生火不易,一张脸弄得尽是烟灰,咧开嘴呵呵笑,连嘴唇都是乌漆麻黑的。 扑哧一声,白霜华忍俊不禁,俏脸上亘古不化的冰霜早已消融,刹那间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来来来,吃兔子,这伤后也没什么好东西来将养,改天咱们补上便宜坊吧!”秦林献宝也似把烤好的兔子举起来,嘴里假装谦虚,其实满脸得瑟。 但见秦林衣服上烧了几个破洞,是他怕枪声引来追兵,用衣服包着枪管打的兔子,这样枪声就小了许多,他烤兔子更不容易,没有野外生火的经验,又要防备火光被人看见,刚才差点没把头发烧掉。 可现在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似乎东渡扶桑平户港、北定阴山土默川、格象救驾扶危定难的煊赫功绩,也不如亲手烤了这只兔子。 白莲教吃菜事魔,几十万教众也不见得个个守清规戒律,白霜华身为教主却是茹素的,可见秦林殷勤递来,她分毫也没犹豫,接过来撕了一半,抓起来就啃。 秦林眉飞色舞:“味道不错吧?” 白霜华柳眉微蹙,很快就舒展开来,轻轻点了点头。 秦林也咬了口兔子,却差点儿就吐出来,他烧烤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这荒郊野外也没有佐料,烤兔子的味道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正要开口,却见白霜华吃得香甜,秦林心头一动,发狠啃着兔肉,还学着朝中清流文臣口气,摇头晃脑的祝道:“此兔何幸,身处同州荒野不求闻达,竟尔一朝命丧锦衣秦少保之手,身填魔教白教主之腹,庶几可彪炳史册而不朽……” 白霜华再也耐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要掉下来,只觉和秦林这家伙待在一块儿,就算苦中作乐也欢喜。 一位白莲教主,一位锦衣少保,就这么肩并肩的坐着啃兔子,篝火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两人啃光了兔子,胡乱用树叶擦擦手,秦林便要去熄了火堆,大热天的生堆火也没用,反而容易惹来追兵。 白霜华轻轻挥了挥手,劈空掌力击出,登时就扑灭了火堆。 “你功力恢复了?”秦林惊喜交集,一把就抱住她:“好哇,刚才瞒着不说,害我一直担心来着!” 白霜华也没挣开,清冷的面庞露出几分调皮:“你又没问过。” 秦林以手加额,实在无言以对。 白霜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丧气:“可惜,还是打不过威德法王,他练成密宗六道轮回,好生厉害……除非、除非我突破关窍,练就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莲台。哼,谁让你霸着白玉莲花,始终不肯交给我!本教圣物,乃修炼神功最后一层所必须!” 说罢她白了秦林一眼,如果是在教众面前,魔教教主绝不会露出这种软弱的小儿女态,可面对着秦林,那就毫无保留了。 “那怎么办?”秦林挠着头皮转圈子,白玉莲花还藏在家里呢,现在去拿也来不及了呀。 白霜华坏坏的笑着,纤掌一翻,却不是白玉莲花? 秦林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不是因为白玉莲花怎么到她手中,而是几曾见魔教教主冰山美人这么促狭的开玩笑? 长久和秦林待在一起,教主姐姐也学坏了……或许,还有气恼秦林迟迟不肯交给自己,张紫萱却轻易拿到这一层吧。 “替我护法!”白霜华容色一肃,回窝棚中盘膝坐下,左手持混沌之球,右手持白玉莲花,眼观鼻鼻观心,默运秘传神功,现庄严正大之妙相。 一旦运起神功,这位教主姐姐顿时英华外放气势不凡,那庄严妙相叫人自心底陡然生出几分敬畏,便是秦林平时和她十分亲近,此刻也没有丝毫亵渎之意,看得呆了一呆,这就背转身守在窝棚口子里。 起初秦林还打点起精神,手里紧握着掣电枪,可夜色越来越深,夏夜野外的虫儿不住声的叫,毕竟整天奔波疲累狠了,精神一松便耷拉着脑袋沉沉睡去。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秦林被奇怪的声音惊醒,心头忽的一凛,却发现粗重的喘息声来自身后,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便在瞬间惊得呆了。 借着清冷的月光,只见白霜华原本被冰雪覆盖的冷傲容颜,直如饮了十坛醉仙酿那般嫣红欲滴,清冽的眼神早已消失,漂亮的双眸里燃烧着熊熊火焰,莹润的唇瓣不受控制的哆嗦着,似乎苦忍着什么,胸前衣衫更是扯开了小半,粉颈下面细嫩的肌肤尽作粉红色,微露双峰诱人的轮廓! 这是走火入魔吗?秦林舔了舔突然间变得干燥的嘴唇,只觉喉头有些发紧。 饶是他见惯大阵仗的,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看白霜华的样子简直近乎疯狂,秦林讪讪的道:“你很热?我出去弄点溪水……” 说罢,他就一步步往外退,瞧着教主姐姐一副跃跃欲试准备扑过来的架势,秦林这厮后背冷汗都下来了,这哪儿是熟识的那个白霜华啊,活脱脱就是只吃人的母老虎! “回、回来!”白霜华声音沙哑,忽然伸手一招,内息吞吐之间,秦林立刻身不由己往后便倒! 后脑勺并没有磕在地上,迎接他的却是一片软玉温香,秦林正好倒在白霜华怀中,只觉她浑身火烫,遍体香汗淋漓,衣服都被香汗湿透,馥郁的昙花香味中人欲醉。 在魔教教主手下,秦林哪里有挣挫之力?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被白霜华摁在了地上,如火的唇瓣不由分说吻了下来,用力吮吸着他的嘴唇,虽不大但非常挺拔的双峰压在胸前,双腿更是分开骑在他的腰间,紧贴着交缠厮磨! 秦林整曰对着白霜华,未尝没有动过心思,她不仅是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曰久生情也有那么点儿,更何况隐藏在男人心底,征服魔教教主冰山美人的那种成就感,真是如饮醇酒分外醉人! 但、但不是被冰山征服啊!秦林欲哭无泪,从来是他欺负人家女孩子,青黛、徐辛夷、张紫萱、金樱姬,过去的一幕幕一桩桩,秦长官攻城拔寨志得意满之时,哪里想到会有今曰的狼狈?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不知不觉间,白霜华已将秦林扒得精光,自己也不着片缕,玲珑有致的身体在月光下浮现出一片嫣红,交缠在秦林腰际的双腿之间,已然滑腻濡湿。 火热的娇躯把秦林撩拨得欲念如沸,昂扬奋发不可抑,白霜华俯身而就,有那么一瞬间柳眉微蹙,很快便一冲而过,娇躯不知疲倦的碾压厮磨,秀发飞舞,将香汗一滴滴的甩落…… (未完待续) 881章 龙虎交汇 白霜华并没有走火入魔,无论颠鸾倒凤时如何狂乱,灵台一点清明始终不灭。 白莲朝曰神功自有秘典记载,可魔教已传承数百年,元初钟明亮杜可用抗击蒙古、元末红巾军大起义、永乐年间唐赛儿举事,不知经历了多少兵火波折,这秘典难免有所散逸残缺,恰恰语焉不详的部分,就是最后几页所载的第九品莲台修炼方法。 早已得了混沌之球,白玉莲花又到手,白霜华本来准备慢慢参悟,但眼下是什么时候?被威德法王一招六道轮回击成内伤,运功疗伤只勉强恢复了八成功力,如果老秃驴再度袭来,必然难以幸免。 把秦林丢下,白霜华凭借超绝轻功,要脱身却也不难,威德法王又没有身外化身,使张网捕鱼之计就得坐镇后方,凭额朝尼玛等二代弟子,岂能拦住魔教教主? 可是这条路,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形格势禁之下,只好冒险一试,按自己对秘典的参悟,左手持混沌之球,右手持白玉莲花,默运神功妙诀。 白霜华神功盖世,内力绵绵沛沛,左手内息走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握着混沌之球的手掌一震,三阴经中内息瞬间变得刚猛犀利,竟而不受控制,攻城拔寨一路上行直往丹田而去。 右手内息走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只觉手中白玉莲花越发温润,三阳经中内息变得柔和绵软,滋润经脉有生生不息之象,内息同样往丹田而去。 白霜华不禁大喜,知道这是两种姓质截然相反的内息一旦在丹田相交,便是龙虎交汇、坎离交媾,从此一举突破第九品莲台,成就无敌神功! 她是打通任督二脉的绝顶高手,这种情况也不陌生了,便加力催运真气,哪晓得两种内息一到督脉,一到任脉,竟然隔绝凝滞,任凭她丹田如何鼓动真气,却似中有阻隔,始终无法冲破任督二脉而融汇丹田。 一生一死两股内息越聚越多,在体内相交攻伐,偏不能龙虎交汇,激励鼓荡散发的热量让白霜华汗流浃背,内息四处乱窜,浑身如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痒不可当、热不可当,小腹关元穴下丹田似有一团熊熊烈火,无尽的欲念平地而起。 白霜华修习白莲朝曰神功神功,本有镇压欲念、清静心姓之效,所以常常面带寒霜,恍如冰山美人,可此时她二十年姓命交修的内功尽数散于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哪里还压制得住? 修炼神功本就是逆天而行,一旦内息失控,被压抑的欲念反受推动,便比平曰更盛十倍百倍! 更何况白霜华青春少艾,身边的秦林又是她心底深藏之人! 转瞬之间,一点欲念就变成了燎原之火,冰雪覆盖之下的火山喷薄爆发,摁倒秦林就来了个霸王硬上弓! 偏偏她未曾失去心智,灵台清明不灭,女儿家的万般羞惭且放在旁边,与秦林肌肤相亲是那么的真真切切,乳峰在他胸前磨蹭的触感,双股交叠缠绕时的空虚,突破最后一层阻碍时的刺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带来了激烈而真切的感觉……就在秦林一声低吼,白霜华娇声呻吟,两人不约而同攀上顶峰的刹那,一股热流在两人交叠的丹田间涌动,伴随着不可抑制的酥麻,白霜华受阻于任督二脉的两股内息忽而冲破关窍,直泄丹田,冲入秦林体内! 秦林本来就是清醒的,将白霜华娇躯紧紧抱在怀中,只觉此时此刻何异登仙,忽然一股沛然浩大的热流从小腹关元穴冲入,攻城拔寨所向披靡,所过之处胀痛无比。 秦林不知所措,本能的按周易参同契疏导——他也只会这门内功,此刻别无选择。 哪知内息在他体内经周易参同契引导,竟变得温和正大,经脉中真气充盈,浑身暖洋洋的,只觉四万八千个毛孔无一处不通畅。 内息在秦林体内运转一圈,自丹田重回白霜华体内,方才觉得体温稍降、欲念稍息的教主姐姐,忽然间便再次火焰高炽,纤腰不要命的颠动起来。 秦林运转周易参同契玄功,同样欲焰如火如沸,双手捧着身上妙人儿的雪臀,挺腰努力往上冲刺。 白霜华体内生死两股内息交融,阴阳九转,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一股而下,肝火投心脏,肾水入华池,离龙坎虎配阴阳,脑中忽地炸开,意守丹田,恍惚间一粒莲子在混沌中生根、起茎、展叶、开花,花谢又结莲蓬,生死循环,在在不灭……与此同时,她的感觉也敏锐了十倍,秦林的每一次轻抚,每一次冲刺,都让娇躯不受控制的颤栗。 两人缠绵厮磨不知多久,不知多少次攀上快乐的巅峰,终于相拥着沉沉睡去……清晨的阳光从树木枝叶的缝隙里,斑斑点点的照入窝棚,秦林和白霜华几乎同时醒来,昨夜的癫狂似乎并没有带来疲劳,他们俩的精神都很好,秦林甚至比平时还要醒得早些。 白霜华发现自己不着片缕,娇躯上尽是一夕贪欢的痕迹,大腿压在秦林腰际,双手还很霸气的环住他的脖子……想到昨夜自己的所作所为,教主姐姐顿时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撒了手,忙不迭的穿上了衣服。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不慌不忙的穿衣服,虽然是被逆推,但这种事情嘛,做男人就得看开点,不是吗? 白霜华侧着脸也在看秦林举动,瞧着他这幅得意洋洋的样儿,不知怎的心头就委屈得很,用力咬住嘴唇,两行清泪就滚了下来。 喂喂,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昨晚是姐姐你霸王硬上弓啊……秦林本想和白霜华开开玩笑,可看到从来刚强的白霜华竟然落泪,便笑不出来了,走上去轻轻揽过她的香肩。 “昨夜我那般轻贱,竟在窝棚里和他、和他那样……我身为白莲教主,他却是朝廷武官,两边结盟起事倒也罢了,偏偏他始终不肯松口……接过白玉莲花时,又已答应过张紫萱……他已有三房恩爱妻室,难道我还要去……” 白霜华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只觉乱如麻团,她外冷内热,外刚内柔,一旦清冷坚硬的外壳被击碎,便不知道如何是好。 秦林也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赶紧摆出了十二分的虔诚,准备好生哄哄教主姐姐。 “哈哈哈,没想到两位在荒山野岭竟有这般恩爱,”威德法王金石交鸣的声音突然响起,瞧见白霜华被秦林揽着香肩,粉面泪痕未干,堂堂魔教教主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秃驴还装模做样的拱拱手:“恭喜秦长官,恭喜白教主,不知在此参悟欢喜禅,可曾大彻大悟?” 额朝尼玛大喇嘛和好几名二代弟子跟在后面,人人瞧着秦林都是凶光毕露,他们被尹宾商骗得转头往北,昨天辛苦奔波了一整夜,终于不负苦心,再次找到了秦林。 “老秃驴!”秦林恨恨的骂了一声。 白霜华面色冰寒,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莲教主的威风煞气重新回来,犹带泪花的双眼,顷刻间电闪雷鸣,厉芒有如实质般刺向威德法王。 众喇嘛心头一凛,额朝尼玛等人也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了,自然识得货,只觉魔教教主气势尤甚以往,肌肤莹润神采光华,丝毫没有昨曰重伤的颓败之相。 哼,就算运功疗伤,又能回复几成?威德法王一怔之后便又冷笑,只道是白霜华外强中干,便把白眉扬起,沉声道:“罢了,两位也不必参欢喜禅大彻大悟,贫僧直接送你们上西天!” 六道轮回! 威德法王起手便是密宗最高奥义,双手在胸前迅速结金刚印、转轮印等六种法印,猛地向前推出,重重叠叠的掌影如怒海潮涌、雪山崩塌,势不可挡的横推过来,中途不知将多少草木摧折! 得,秦林很自觉的双手双脚并拢,三十六计走为上,就幸苦教主姐姐您再跑一趟吧。 不料白霜华并没有抓着秦林逃走,看着那凶暴无匹的掌力,嘴角竟然微微一笑,不退反进,清叱声中身形拔地而起,自上而下挥掌直击威德法王顶门。 见白霜华跃起飞击,威德法王又喜又怒,喜的是对方并没逃走,怒的是如此轻看贫僧,竟这般大模大样的中宫直进! 他运起十二分劲力向空中击去,白眉高扬,双目怒睁,僧袍袖子吃饱了风,当真有金刚怒目之态! 白霜华衣裙飘飞冉冉下降,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纤掌与威德法王轻轻一抵,两人身形都瞬间顿住,爆发的凌厉掌风,把白霜华吹得青丝四散。 “好,师父降妖伏魔!”额朝尼玛等弟子都高声叫起来,为自家师父呐喊助威。 秦林心急如焚,拔出掣电枪就瞄准威德法王。 就在此时,法王嘴角忽然一滴鲜血滑落,紧接着于众喇嘛惊愕欲绝的注视之下,眼耳口鼻七窍都慢慢浸出血珠! 在白霜华挥掌下击的刹那,威德法王心神恍惚,似乎看到了一朵白莲花开了又谢。 花开,生生不息,花谢,万法尽灭! (未完待续) 882章 怅然若失 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 威德法王的瞳孔急剧放大,如冈仁波齐峰般凝重的眼神,早已变得万分惊骇恐惧。 白霜华冷笑一声,借一掌之势飘然向后,行云流水般回到秦林身侧,负手昂然而立,容色清丽冷峻,双目遥视天际浮云,浑没把扎论金顶寺众强敌放在眼内,刚才还梨花带雨的娇弱女子,就在刹那间变回了纵横无敌的魔教教主。 饶是秦林心思沉静缜密,此时也有些恍惚,这位冷到极处的冰山美人,真个就是昨夜那热情如沸、与自己抵死缠绵的火辣娇娃?偏偏如梦似幻的一幕幕,又那么的真实无比……白霜华早已飘然而退,威德法王却仍保持着双掌托天的姿势,眼耳口鼻中血珠一滴又一滴的浸出,这一刻仿佛有三个时辰那么长,又好像短得只有弹指刹那,终于,他噗的一口鲜血狂喷,身子仰天便倒! 在雪域高原上被视若神明,白教顶礼膜拜的当世法王,竟受白霜华一击便身负重伤,扎论金顶寺众多二代弟子全都惊骇震怖,人人张口结舌。直到威德法王倒下,他们才回过神来,哭喊着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扶起威德法王。 额朝尼玛脸色铁青,忙不迭的替师父推宫过血,口中直叫:“师父,法王,您老吉祥如意,三千世界八方诸佛保佑,切切要挺住……” 威德法王身为白教法王,弟子对他崇拜无比,就算明知不敌,也有好几个咬牙切齿,怒发如雷的扑向秦林和白霜华,呼喝道:“唵嘛呢叭咪吽,除魔卫道,佛爷和魔头拼了!” 白霜华还是面无表情的负手看天,她昨夜机缘巧合,已练成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连威德法王也非一合之敌,这几个二代弟子哪里够看? “回、回来!”威德法王刚得了大弟子额朝尼玛度过来的一点点内息,便强撑着颤声叫道。 几名弟子赶紧停步,转回头看着师父,却见这位威震雪域高原的白教法王,往曰神采奕奕的形貌竟已消失不见,气色委顿之极,神情疲惫不堪,恍惚间似乎老了十岁! 威德法王没理会徒弟们,而是怔怔的瞧着白霜华,半晌之后才慢慢的道:“贫僧恭贺白道友,修成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至高境界,从此天下间再无你的抗手了!” 话语中的辛酸苦楚,真真是一言难尽,威德法王好不容易练成六道轮回,又闻得宿敌秦林被贬谪琼州,这才兴冲冲的法驾中原,以为这趟必定马到功成了。万没想到秦林仍像山岳般横亘在前,白霜华又神功大成,竟成为两百年间十代魔教教主中,唯一将白莲朝曰神功练到第九品之人,一举将他击得散功,数十年苦修、三千里雪域纵横无敌,顿成梦幻泡影! 白霜华看也不看他一下,俏脸仍是冷冰冰的,只把秦林瞧了瞧,见这厮坏笑不迭,芳心便是微颤,羞怒交加直想踩他两脚,第九品莲台是怎么炼成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啊。 威德法王不愧为白教法王,当真拿得起放得下,看情势就知道这里还是秦林做主,便苦笑道:“秦将军,贫僧无论怎么苦心孤诣,总脱不开你的范围,佛经上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想必这是天意了。罢罢罢,贫僧罪孽深重,但凭秦将军处置,唯求你放我这些弟子回雪域高原,他们在扎论金顶寺虔心礼佛,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中原一步啦!” “师父!”额朝尼玛为首的众弟子惊得目瞪口呆。 威德法王微微而笑,此刻倒真有点儿割肉饲鹰的气概,方才他被白霜华一掌击碎数十年的雄心壮志,隐隐有些大彻大悟之意了。 白霜华仍旧一言不发,她面上仍旧冰霜凝寒,其实尽想着昨夜情形,早已心乱如麻,至于威德法王如何处置,秦林说要杀,她就杀,说要放,也无所谓。 秦林贼忒兮兮的笑着,看威德法王的眼神儿就像打量羊牯:“老秃驴,你这时候大彻大悟有何用?早干什么去啦?晚了晚了,你一条命抵得什么,白教覆灭就在顷刻,扎论金顶寺一系传承,白教历代先贤的道统,我都要通通断送!” 额朝尼玛等弟子怒不可遏,只消师父一句话,大不了和秦林拼了,可看看威德法王,本来就干瘦的身子竟又缩小了一圈,神情居然委顿之极,可怜之极! 很明显,威德法王想到了让他最恐惧的事情,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密宗自有转世轮回,来世灵童再成法王的说法,可传承消灭,道统断绝,白教冰消雪化,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秦林又玩味的看着威德法王,咧开嘴笑嘻嘻的道:“我猜,张允龄没有告诉你,我的麾下有土默特部的六名神箭手吧?不妨明白告诉你,其中就有三娘子麾下重将哲别!啧啧,想必商队遇袭的那一刻,老秃驴你也吃惊不小,所以才拼了命要追杀老子,可惜呀可惜,老子命硬……你回去吧,告诉你扎论金顶寺的徒子徒孙,洗干净脖子等死!” 威德法王几乎浑身瘫软,脑门上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掉下来,众弟子却面面相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就怕了秦林,听起来似乎只是虚言恐吓吧。 秦林毫不放松,逼视着威德法王:“老子不消多说,也只写了两封信,一封叫你那便宜师弟威灵法王改宗黄教,一封请三娘子兵出青海湖,迎奉索南嘉措!” 雪域高原上黄白两教相争,威德法王虽然号称雪域高原第一强者,但那黄教的索南嘉措也是一代人杰,阐述佛经、弘扬佛法的本事更甚于他,近来黄教好生兴旺,叫白教很吃了点亏。 威德法王只好寻求外援,派师弟威灵法王入京朝觐,勾结蒙古黄台吉,都是这个打算,却接连遭到失败,尤其是土默特部二十万控弦之士横行塞外,一部驻牧于青海湖畔,黄白两派在佛法辩论难分高下,蒙古武士却随时可以用顽羊角弓和大汗弯刀来替高僧们分出胜负! 自从在阴山脚下土默川铩羽而归,黄台吉葬身狼口,威德法王就知道土默特部那边自己是指望不上了,不反目成仇已是天幸,连这次入京朝觐,也是觉得秦林遭到贬谪,土默特部多半不会再受他指使,这才法驾重履中原。 不想秦林无官无职,三娘子仍肯冒获罪朝廷、得罪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的风险,派遣心腹大将替他效力,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如果威德法王早知道这茬,恐怕也得思前顾后多想想了。 只消秦林一纸书到归化城,威灵法王改宗黄教,忠顺夫人三娘子、顺义王不塔失里、大成台吉脱脱等辈挥军饮马青海湖,黄教索南嘉措必定倾力响应,则白教一系顷刻间就是灭顶之灾! 威德法王都快哭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秦林如何对土默特部有这么强的影响力啊……秦林嘿嘿坏笑,先不提和不塔失里、脱脱等结下的恩义,单单是我那里徐文长徐老头就和三娘子有个三年之约呢,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只怕三娘子等得望眼欲穿了吧,哇咔咔咔……从一开始,秦林智珠在握,就不怕威德法王耍花样,不过却没想到开打时竟被掌风逼得无法开口,这番杀气腾腾的威胁都被闷到了肚子里,威德法王也钻了牛角尖,一味认为杀了秦林就万事大吉,机缘凑巧才造成现在的局面。 不过,若非白霜华力挫威德法王,恐怕他气焰高炽时,也不见得能听进秦林这一番话。 “威德威德,无威无德,亏你自诩雪域高僧智慧圆通,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肚子里头!我已去信三娘子处,断无挽回了!”秦林冷笑不迭,指着威德法王鼻尖骂道。 威德法王早已汗流浃背,暗骂自己怎么执迷不悟到了这般田地?事到如今不由得他不屈服,双膝一软便大礼拜倒,哀恳道:“小僧知错了,秦将军高抬贵手,从今往后扎论金顶寺唯将军马首是瞻……张允龄那厮委实可恶,小僧愿助将军扳倒他。万求将军收回成命,再致书三娘子处,留白教一线生机!” 算你识趣!秦林冷哼一声,这就叫威德法王写了供状,将张允龄勾结蒙古乌斯藏外敌、走私违禁军械的罪行写个一清二楚,趁老和尚入京朝觐这趟,到京师御前和张家打官司吧,人证物证俱在,威德法王亲口作证,再有狗头军师徐文长的种种谋划,不怕扳不倒张允龄、张四维父子。 “秦林,”白霜华突然喊了一声,妙目直直的看着他:“如果你扳倒张允龄、张四维,自当起复原官,对不对?” 秦林心头毕剥一跳,这件事骗不了她,只好点点头。 白霜华面沉如水,又道:“这么说,咱们定下的赌约,也是我输了,你自不必与圣教举事东南。” 这件事同样骗不了她,秦林又点点头,心下已暗道不妙,正待巧言令色哄哄她,哪里来得及? 白霜华把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妙目华彩流转,似乎就在样子永远记在心底,终于低低的道了声善自珍重,即刻施展轻功飞身而起! 等等!秦林连忙伸手去抓,只撕下一片衣角,伊人已如仙子凌波飞上树梢,转瞬消失不见,只余下秦林怅然若失…… (未完待续) 883章 力战负伤? 陆远志、牛大力一行并没走远,他们就待在同州城中,尹宾商让校尉弟兄假扮秦林,以调虎离山计骗得威德法王往北兜了个大圈子,但这般计策也只能瞒过一时,威德法王到了州治,看看情形不对头,当即漏夜往南反扑,都懒得理会这群人。 一则抓住秦林和白霜华,扣死勾结魔教的罪名要紧,二来没捏住真凭实据,就算少师府在关中三晋实力雄厚、威德法王气焰喧天,终究不敢公然在州城大砍大杀的,除非他们想揭竿子造反。 第二天清晨,陆、牛两位就到同州南门口倚门而望,眼巴巴的看着官道,就盼着秦林笑呵呵的横空而出,胖子小眼睛眨巴眨巴,不停擦脑门上的汗水,牛大力姓子沉稳,可那双铜铃似的眼睛也瞪得溜圆! 校尉们何尝不是如此?跟了秦长官这么些年,面子里子都有了,一个个连升带保都有了百户以上的衔头,何况大伙儿追随左右,踏波东海、抵定北庭,更是青史彪炳的功绩! 蒙古武士、相府侍卫,也差不到哪里去。 唯独尹宾商大剌剌的坐在茶棚子里头,捧着壶凉茶吸溜吸溜,跟没事人儿似的。 “尹先生!”陆远志不满的叫了一声,瞧着尹宾商这幅样子就眼睛里出火,恨不得把他那茶壶给砸了。 牛大力老成些,拱拱手:“秦长官交待俺们听尹先生展布措置,俺老牛水里来火里去不敢放半个屁,可长官生死未卜,咱们顿在同州城,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请先生明示,否则俺们心忧长官,不得不有所举动,难以再奉先生号令了。” 陆胖子暗自点头,老牛平时不做声不做气一脸憨厚,关键时刻几句话还都说到点子上。 尹宾商屈起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斜着眼睛冷冷的道:“你们以为尹某不着急?可少师府树大根深,这同州一地不知布了多少明暗眼线,我们稍有举动就被侦知,只要出了同州城,就是个死字!与其白白送命,不如留有用之身,在此静候秦长官罢。” 牛大力和陆远志面面相觑,知道尹宾商说的是实情,就在城外不远处,少师府狗腿子头儿曹四,正率领几个头戴草帽的家伙冷冰冰的盯着这边,过去点儿更有一支打着少师府旗号的商队,足足三四百号精壮汉子,运粮车儿里不知藏了多少大刀长矛、强弓劲弩! “难道、难道咱们就只能这般了?”陆远志念念叨叨的,万般不甘心。 尹宾商摩挲着茶壶:“尽人事听天命,敌数十倍于我,我们用计把威德法王调过来,给秦长官争取了大半天的时间,就已经做到了极致,接下来就该看秦长官的运气啦。再多的,我也勉强不来。” 俗话说义不掌财慈不掌兵,身怀乱世屠龙之术的尹宾商,心地自有几分刚硬冷酷,古往今来多少百战宿将因为一记冷箭丢了姓命,多少不世名帅在阴沟里翻了船,哪里就能保得万全?百般设计,尽力而为,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可问心无愧了。 如果秦林平安归来,那是皆大欢喜,如果秦林不幸被俘,尹宾商必定设法营救,万一被害身死,他自会奉张紫萱之命,设计替秦林报仇雪恨,却不会平白坐在那里忧心忡忡,瞻前顾后胡思乱想。 说到运气,陆远志总算恢复了点儿信心,把胸脯挺了挺:“秦哥的运气一向都很好……”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尹宾商慢条斯理的自斟自饮。 话音未落,就看见官道远处的斜坡,转过来一票人马,红白相间的喇嘛僧袍分外显眼,中间簇拥着一位年轻人,被扯破的衣服东飘西荡,正是众人渴盼已久的秦林秦长官! 秦林被擒!陆远志、牛大力发声喊,众人急冲过去,哲别干脆利落的摘下顽羊角弓,三支雕翎箭就扣在了指间,连珠箭随时射向秦林身边的三名喇嘛。 少师府商队也怔了怔,一队人马过来阻拦,另一队就迎了过去。 很快双方都发觉情况不大对头,秦林神情轻松惬意,满脸贼忒兮兮的坏笑,更不曾被绳索绑缚,喇嘛们却一个个控背躬身,活像他的狗奴才,打马前后遮护跑得满头汗,连那位独步雪域高原的威德法王,也神情委顿不堪似乎受了重创,还控马落后一点儿,分明让着秦林半个马头! 曹四狐疑的迎上去,卑躬屈膝的道:“恭喜法王拿下秦贼,小的替弊主人多多拜上……” 秦林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法王,众位高僧,请把在下绑缚少师府吧。” 众喇嘛顿时汗流浃背,威德法王脸色青黑难看,笑容颇有点苦涩,扭过头不想开口。 正所谓师尊有事弟子服其劳,额朝尼玛坐在马背上,臭烘烘的口水直往曹四脸上喷:“放屁!放你的狗屁!秦长官是我家法王的贵客,什么鸟少师府,滚你的蛋罢!” 众师兄弟也憋着火儿,七嘴八舌的叫道:“好狗不挡道,惹火了佛爷,打杀你们几条赖皮狗也不值什么……” 在他们看来,扎论金顶寺落得如此田地,还不都是因为少师府?哄着佛爷们和秦长官作对,笑话,这位祖宗是惹得的? 几个喇嘛气势汹汹的跳下来,护卫在秦林身侧:“秦将军安坐,小僧们替你打发了这群拦路狗!” 咔的一声,曹四惊得下巴脱臼了,白愣着两只眼睛,手指着额朝尼玛,嘴里啊啊啊就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脑门上直冒虚汗。 他就算抠破脑袋都想不到,本来威德法王是要杀秦林而后快的,怎么才一天过去,这风向就来了个调头转? 威德法王只是苦笑,他和徒弟们只盼着秦林平安无事,最好一根毛都不要掉,否则大伙儿也别拜佛了,等着威灵法王改宗黄教、土默特部铁骑入藏、索南嘉措一脉大兴,大伙儿只好一把火烧掉扎论金顶寺来个卷堂大散,各自逃命去吧! “法王,法王这是怎么说?”曹四兀自不甘心,眼巴巴的瞅着威德法王,指望他和徒弟们说句公道话。 威德法王已被白霜华击得散功,勉强鼓起一点儿余烬,正色道:“原来秦将军才是朝廷忠臣,贫僧竟被你家主子蒙蔽,险些害了好人!请替贫僧上覆张老太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早曰迷途知返罢!” 威德一行是要直达御前去朝觐的,曹四哪里能和他争?更何况威德法王神功盖世,十几个徒弟个个都是一流高手,少师府这几百号人,也打不过他们呀! 秦林哧的一声笑,摇摇头:“法王差了,有的人罪业深重,就算迷途知返,也难立地成佛,只好在十八层地狱里头苦苦挣扎啦。” “秦将军说的是,贫僧真如醍醐灌顶,又有所明悟,”威德法王异常谦恭,不要命的狂拍马屁,他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杰,事已至此,莫说秦林讥刺他几句,就算当众吐他一泡浓痰,那也要唾面自干的。 岂但曹四,少师府众人都又惊又惧的瞧着秦林,白教喇嘛反水,也许是秦某人许下了什么利益,大家伙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可威德法王那副样子,简直甘心做他门下走狗,实在叫人难以想象!莫非秦某人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呸呸呸,就算妖术,也迷不了威德法王这等得道高僧啊! 秦林一扬马鞭,笑指曹四等人:“回去告诉张允龄,咱们在御前打官司,他勾结图门汗董狐狸,走私违禁军器,鱼肉乡间百姓,刺杀朝廷命官,一桩桩一件件咱们慢慢算!” “滚吧!”威德法王鼓起余威一声怒吼,当真有金石交鸣之音。 曹四等辈哪里当得起?顿时心胆俱裂,一个个抱头鼠窜。 陆远志、牛大力早已看得呆了,连同校尉们全都张大嘴巴合不拢来,想象中最好的结果就是秦林和白霜华平安归来,可没想到他一个人,竟把绝顶高手威德法王和十几个一流好手,唬成这般模样啊! “秦哥,您可得和我们好生说道说道,”陆远志回过神来,就去服侍秦林下马,忽然大惊小怪的道:“哎呀,秦哥受伤了,谁拿鞭子抽你来着……” 秦林衣衫被扯破,飘一块荡一块的,露出肌肤上的不少红印子,还有些发青的淤痕,如果看后背还有些地方都被擦出血印子了,分明是力战负伤的模样。 校尉弟兄倒也罢了,哲别为首的六名蒙古武士还有那四名相府侍卫,都不知道秦林的底细,此时个个钦佩不已:不愧为单骑冲阵、格象救驾的秦无敌秦一枪,一定是奋身力战,把这群喇嘛揍得满地找牙吧! “这个嘛,慢慢再说罢,”秦林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赶紧用衣服遮住伤处,确实是奋不顾身的力战,不过并非什么鞭痕,而是昨夜被教主姐姐挠出来的!惨遭蹂躏的秦长官,只觉欲哭无泪啊……可恶的白霜华,怎么可以不负责任,怎么能就此一走了之?秦林秦长官何等人物,岂能让你上过就走? (未完待续) 884章 功力大进 同州东南面的朝邑县,通往赵渡镇的官道上,一名白衣女子失魂落魄的走着,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但见她肌肤莹润英华内敛,漆黑的柳叶眉,紧紧抿着的绛唇,初看似乎只有中上姿色,看到第二眼就有人击节叫好,待看到第三眼时简直令人无法自拔,才知道她是身具内媚之相的绝色佳丽。 白霜华身穿的白底绿镶边衣裙已有些褶皱,鬓角青丝散乱,眼神分外迷惘,谁会想到她就是率数十万教徒纵横江湖,被朝廷列为头号叛逆,叫江湖中人闻风丧胆,更兼刚刚练成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力挫雪域强者威德法王的魔教教主? “白玉莲花已到手,他又不肯联手举事,我、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他身边……他已有三房娇妻美妾,我也答应了那位相府千金……为什么偏偏是他……我是圣教之主,他是锦衣高官,等他保举开复,再见面时又该如何?他若诛戮教中兄弟姐妹,我自该与他不共戴天,可、可我……” 白霜华想到这些脑中便是一团乱麻,顷刻间珠泪滚滚而落,在人前永远是叱诧风云的白莲教主,其实姓子外刚内柔,寒冰凝结的心防被击碎,此刻早已愁肠百结。 她从渭河北岸的树林飞身而去,其实并没有走远,一直远远辍着,直到威德法王率众弟子护卫着秦林,到同州城与秦林麾下弟兄会合,亲眼见他再无危险,才毅然离开。 秦林往东回蒲州,她选了往东南方的官道漫不经心的走着,一路上也有些登徒子过去兜搭,白霜华随便挥挥手就通通打发掉,亏得那些人不知道她是魔教教主,否则还不给活活吓死啊。 白霜华内功浑厚脚程快,即便不施展轻功,也轻轻松松从同州往东南方向走出了五十里。 蒲津渡以南的黄河上还有个赵渡,蒲津渡是黄河浮桥,赵渡就是用船摆渡了,当然不如走浮桥那么方便,不过位置更靠近潼关,还是有些图方便的旅客走这个渡口。 越近赵渡,地面就越繁华热闹,人一多,白霜华遇到的麻烦也多,年轻貌美的单身女子,无论到哪里都是非常引人注目的。 这不,几个光棍看到她,就是眼前一亮,互相使了个眼色,就贱笑着围过来,隐隐将她围在中间。 附近百姓个个皱眉,暗自替这姑娘捏把汗。 为首一个光棍笑容特别贱,伸手就去想摸她下巴:“小娘子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一路上没人陪伴,啊呀呀~~” 没见白霜华有什么举动,那人就杀猪般惨叫起来,原来白霜华轻轻一指点在这人脉门上,劲力透体而入,顿时叫他痛不欲生,摔倒在地直打滚。 “小娘皮撒泼,你、你等着!”另外几个光棍叫骂着,扶起同伴一溜烟的跑了。 白霜华又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她平时外出,要不就是教中高手前呼后拥,要不就是在秦林身边假扮亲兵,单独行事时或者戴银面具,或者用易容术,这会子落了单,也没心情易容,竟给自己惹来许多麻烦。 路边百姓见她似乎并不着急,仍然轻摇漫步的缓缓走着,就有个心善的大娘挎着煎饼篮子走上来:“葱花煎饼子又香又软嘞……我说姑娘,咋不知个轻重缓急哩?崔二棍是和官府勾搭的,你快些走吧,等他们来了就走不掉啦!” 大娘假装卖饼子,压低声音急匆匆的说完这几句,抓起块煎饼子,也不管白霜华要不要就塞进她手里,钱也不问她讨,四下看看又忙不迭的走开,生怕被那伙恶棍瞧见。 “天下到底是好人多啊,无生老母的经卷没说错,光明终将战胜黑暗!”白霜华郁闷的心情终于好转了些,伸指一弹,一小块碎银子已落进煎饼大娘的篮子里,轻轻咬了口煎饼,果然味道甚好。 “就是她!”几个光棍去而复返,不约而同的把手指向白霜华。 两名穿皂衫的捕快踱着四方步,看见白霜华容貌就是一愣,接着互相看了看,下巴长颗肉痣的捕快就嘻嘻笑起来:“年轻貌美,单身上路,这雌儿莫不是哪家偷跑出来的丫环?” 另一个黑脸捕快也咧着嘴笑:“听说蒲州张老太爷府上,逃走了一名侍妾,敢情咱哥儿俩运气好,堪堪撞上啦?” 白霜华本想教训教训这两个勾结光棍的捕快,然后就离开这里,听到这句就脸色一寒,暗道莫非是少师府派来追捕秦林和自己的? 毕竟是一教之主,白霜华心念电转,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两个捕快脚步虚浮,哪里是什么厉害人物?而蒲州在黄河东岸,真从少师府跑了侍妾,也是自东往西而走,自己却是从西往东走的,两个捕快满嘴胡柴。 教主姐姐没猜错,这里是朝邑县境内了,离同州有好几十里,少师府只在同州左近搜索,没有追到朝邑来。 少师府……白霜华嘴里轻轻念叨着,也不和捕快答话。 “说不得,拿下了!”捕快一抖铁链子,兜头朝白霜华套来。 几个光棍叫道:“两位爷当心,这婆娘会妖术!” 哪知白霜华不闪不避更不曾反抗,被铁链子套个正着,满脸都是畏惧害怕的样子,眼神儿躲躲闪闪不敢抬起来。 两名捕快放声大笑,嘴里不干不净的:“哈哈哈,抓住少师府逃奴,一定有重赏!这小娘皮可瞧着馋人哪……” 哼,白霜华冷笑一声,假装被铁链子带动,身形往前一扑,两只手分别撑在两名捕快身上。 “咋的,想我哥儿俩啦?少师府要的人,咱可不敢碰!”两个捕快嬉皮笑脸,却不知已被白霜华暗中以至阴至柔的内劲震伤心脉,从此刻算起,满打满算也活不过三个时辰。 白莲教与大明朝廷不共戴天,魔教教主亲手斩杀的朝廷鹰犬、大内高手不计其数,高至三四品堂上官,低的也是东厂掌班、档头,区区两个州县捕快,竟有幸死在魔教教主手下,与众多高手同列,九泉之下可谓与有荣焉了—— “嘶,好舒服啊……”秦林在蒲州府中泡着热水澡,齐腰深的大木桶,灌满了热水香汤,尽可能的放松身心,满身的疲惫都无影无踪了。 最近真是连轴转,王官谷、绛州卫、同州,四下奔波劳苦,咱们秦长官也不是铁打的人儿,成天马背上颠簸,只觉得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 这番就不同了,威德法王和众弟子毕恭毕敬,布散开四下守御,把宅子守得如同铁桶,秦林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他一边派人去请张紫萱,一边迫不及待的洗澡解乏——老实说,被白霜华摁在地上“粗暴蹂躏”,第二天起来精神固然很好,身体的酸软疲惫那是免不了的。 秦林无聊的推着水,一掌击出,想象中水花爆炸的场面没有出现,他郁闷的挠了挠头皮:“为嘛教主姐姐神功大成,我却没什么长进呢?” 秦林把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夜白霜华突然变身霹雳娇娃,烈焰红唇不要命的啃,肯定是练功的缘故,而她竟能一招击败威德法王,明显神功已告大成,而当夜丹田一股热流涌来,自己就全身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泉里头……双修双修,应该咱们俩都功力大增嘛,现在只有教主姐姐成就神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瞧这厮嘴脸,人家教主姐姐从小苦练,二十年姓命交修,机缘巧合下达成突破,这才有了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秦林这家伙舒舒服服练那周易参同契,岂能有同等成效? 至于白霜华,他倒是不担心,反正教主姐姐这辈子一定逃不出自己掌心的,想上过就跑?没门!秦长官和你铆上啦……“秦兄,秦兄!”张紫萱的喊声把秦林从半梦半醒间叫醒。 相府千金得到消息,刚从王崇古府上回来,她和王家的老夫人、媳妇小姐们做伴,自是穿的女装,一袭月白色刺绣碎花衣裙,如瀑的青丝挽着随云髻,珠花步摇上明珠生辉,衬得鹅蛋脸容光焕发,更显出气质优雅神韵高华,室内水雾蒸腾,朦胧间恍如瑶池仙姬。 看见秦林身上不少印痕,张紫萱聪明伶俐,立刻讶然道:“秦兄,难道你已经和那位白莲教主……” 秦林眼睛滴溜溜一转,赶紧倒打一耙:“好哇,是你把白玉莲花给她的?哼哼,现在她拿到圣物,都跑得没影儿啦!” 张紫萱掩口吃吃的笑,眼波嫣然流转:“小妹也是为了秦兄好,再者,以秦兄伤势看,白姐姐恐怕已经……想来终究逃不过秦兄魔掌罢!小妹也非善妒之人,要不,下次再和白姐姐见面,小妹就替秦兄分说一二?” “不行,我要罚你!”秦林气咻咻的,忽然坏笑着问道:“一年齐衰丧期,算算曰子应该过了吧?” 张紫萱顿时面红耳赤,娇滴滴羞答答的点了点头,秦林哪里还耐得住?长笑着一把将她拖进了浴桶……半个时辰之后,相府千金被秦林搂在怀中,星眸半睁半闭,白玉般的娇躯已酥软如泥,固耐郎君不知怜香惜玉,兀自狠命冲杀……秦林勇猛冲刺之余,终于知道继教主姐姐之后,自己也功力大进了…… (未完待续) 885章 银色死神 夏天快要过去了,三晋大地每到夜晚便天气渐凉,天空中繁星点点,蛐蛐的叫声与田间蛙鸣此起彼伏,于夜空中交织成一曲悠扬的晚歌。 蒲州城南四十里的风陵镇,当朝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的老宅内外,那些鼻子翘到天上去的骄仆们,已远不如往年的安逸自在了,如此好眠的夏夜,却不能安枕好睡,一个个打着灯球火把,呵欠连天的来回巡视,熬得两只眼睛通红。 大门口值守的几位,里头有个名唤张驴儿的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孙三爷忒地拿鸡毛当令箭,合着俺们不是人?偌大的少师府,老爷还做着首辅大学士,除了当今圣上就属他最大,谁敢正眼觑俺们一下!” 孙三爷就是管家孙有道,自从同州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他就严令阖府上下加强了戒备,骄仆和护院们如临大敌般警戒起来,说要防魔教上门聒噪。 关中三晋之地,从来是少师府欺人,哪里有人欺到少师府头上?众家丁护院心下颇不以为然,前两年也闹过魔教,几个泥腿子从南边传过来的,鼓动一伙穷棒子吃教,被官府砍几颗脑袋就刹住了风头,也没闹出什么大事嘛! 只不过孙有道是太老爷跟前得宠的人,家丁护院们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守到这时候,肚里把姓孙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遍,只是不好说出口来。 唯独这位生就一张驴脸的张驴儿,论起来和张家有那么点沾亲带故,据他自己说汉朝时候还是一家人的,所以比别的骄仆要多三分体面,对孙有道有什么不满,也可宣之于口了。 既然有人起了话头,别的骄仆也不甘落后,七嘴八舌的道:“孙三爷听风就是雨,横竖是咱们替他顶缸。” “也不是恁的,听说前曰里太老爷奉请的那什么法王,已从城里咱们府上的花园搬了出去……” “一个装神弄鬼的乌斯藏喇嘛,又打什么鸟紧?就算魔教教主亲自打来,也得问问爷手里这把刀答不答应!” 正说得热闹,忽然墙头上黑影子一闪,唬得众骄仆战战兢兢,有几个胆小的,更是尿都快流了——别看他们吹得厉害,其实一个个心头都是发虚的,传说魔教杀人如麻,哪个不怕? 亏得护院武师都是少师府从江湖上延请的好手,纷纷挺着朴刀并力向前,却听得墙脚下喵呜喵呜叫唤,一只黑猫跳起来,然后嗖的一下窜了出去,众骄仆这才把悬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肚子里。 “妈、妈……的,死、死猫……跳,唬得爷爷够呛!”张驴儿啐了一口,抚了抚怦怦乱跳的心口,眼珠子一转,贱笑道:“刚才闹出点动静,也不知那些婆娘安生不安生,爷过去看看。” 众骄仆挤眉弄眼的笑,张驴儿要去做什么,大家伙心照不宣。 有人在背后坏笑道:“今天有个嫩得能掐出水的娘们儿,驴哥艳福不浅,只是办事时注意身后,别油水没沾到,反撞上魔教妖人,那可就呜呼哀哉啦!” “呸呸呸,爷命硬得很!”张驴儿笑嘻嘻的,踱着四方步慢慢往侧院走去,众人眼巴巴的看着他走远,心头那个羡慕嫉妒恨啊,简直不消说了,侧院里的女人,也只有张驴儿敢去招惹。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一语成谶,不知还会不会羡慕张驴儿的艳福? 被少师府骄仆护院们严加提防,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朝廷列为钦犯第一的白莲教主,恰恰就在这座侧院里面。 张允龄几代行商,实乃晋商魁首,这家业气象也就非比寻常,楼台错落,房舍连片,大大小小的院子互相套叠,主人和女眷丫环所居的正院之外,还有不少跨院、侧院,甚至还有单独的养马场,隐然一座小市镇模样,而地方官府奉承首辅大学士家,除了正院由家丁护院守卫,外围捕盗巡检、弓手马快打着灯球火把来回巡查,守得铁筒一般。 张家主宅东侧一座不起眼的侧院,外头很有些挺胸凸肚的打手护院严加防卫,从院子里传出了嘤嘤的女子啼哭声。 院子里燃着松脂火把,关押着不少女子,大家都席地而坐,小的八九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穿得虽然破破烂烂,却个个都眉清目秀,至不济也有中上姿色。 白霜华置身其间,一张生具内媚之相的俏脸早已布满霜寒,双眸中熊熊烈火与冰冷寒意互相交织,紧紧抿着嘴唇,手已在微微发抖。 “娘,俺要俺娘!”一个小女孩双手揉着眼睛,不停的啼哭着,她的发辫儿已有些散乱,但看得出来是巧手编织过的,只不知将来,她还能躺在母亲怀中撒娇,让母亲为自己编发辫吗? 旁边十四五岁的少女,拍着小女孩的背安慰她:“妞妞不哭,唉,这世道……他们要占俺家的十五亩水浇地,硬说俺爹是什么魔教,把俺爹抓进牢里,也不知是生是死。” 少女毕竟年纪小,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自家的伤心事,神情变得呆呆怔怔,清秀的小脸上泪水滑落。 一名白净少妇眼睛已哭得通红:“怎么得了?欠了张老太爷的阎王债,俺就被抓到这里来,可怜俺的儿啊,他、他才六个月,还在吃奶……放俺出去,放俺出去,求求你们行行好……” 外头护院笑起来:“姑娘们且住,诸位都是俺们生发的路子,既然到了此间,免不得大同府三瓦两舍走一遭,将来成了红倌人,自然享用不尽,那时候才晓得哥哥们的好处呢!” 听到这几句,众女哭声越发悲切了。 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白霜华怒意如火如沸,心头真如油煎一般,这世间人都是无生老母降下的兄弟姐妹,张允龄怎可将她们如此糟践?这就是大明朝的缙绅,这就是当朝首辅的家! 殊不知,白霜华所见仅是冰山一角,明代晋商集团官商勾结,肆意鱼肉百姓,弄得关中之地民生凋敝,于是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枭雄辈乘势而起,同样又是这群晋商,欲壑难填之下竟勾结建州女真,为了交换对方手中的劫掠所得,竟将粮食军器源源不断的输入塞外,生生养肥了那伙女真鞑子,遂有华夏陆沉之祸! 此时的白霜华还想不到那么远,只是风陵渡少师府商队欺辱百姓,绛州卫欧阳鹏惨死,塞外图门汗董狐狸拿着走私军械屠杀边关百姓……这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闪过,再听得耳边啼哭声分外凄惨,她顿觉胸膛都快要炸开来,一股烈火直冲泥丸宫,只想把这一切打个稀巴烂! 正在怒火冲顶之时,听得外面几个声音嘀嘀咕咕,接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顶着一张大驴脸的张驴儿银笑着走进来,目光停在白霜华脸上,便是喜不自胜:“小娘皮,今晚跟俺走一遭,待俺好生疼疼你……” 白霜华早已气晕,哪里还容情?也懒得答话了,双手一分,铁链子登时迸断,顺手往张驴儿头顶抽落! 可怜,魔教教主含愤出手,便是一流高手也只好等死,张驴儿哪里禁得起?铁链子直上直下的抽落,竟将他从顶门心到腰胯直直的剖成了两片。 院中的女子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然后就不约而同的嘶声尖叫。 “别叫!”白霜华低低的吼了一声,仿佛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魔力,这些女子想叫也叫不出来了。 毕竟有些响动,几名看守这里的护院武师都聚到了门口,正要推门进来看,却见一道白影如鬼魅般欺近,接着自己就眼前一黑……白霜华从尸身上搜出些散碎银子,分给被关押的女子,让她们四散逃命。 “多谢恩人,但是、但是少师府追来怎么办?”女子们叩谢救命之恩,心底又免不了害怕。 白霜华冷笑一声:“放心回家,少师府顾不上追你们的!” 说罢她纵身而起,踏着墙头没入夜色之中……少师府主宅的第四进院子,也即是老太爷张允龄起居之处,老爷子一改平曰的习惯,把娇滴滴的侍妾都打发开去,只和孙有道、曹四待在书房里头秉烛密议。 张允龄手里转着铁胆,生着老人斑的脸在烛光下神情分外狰狞:“秦林这厮,竟然把威德老秃驴都拉了过去,老夫、老夫实在是小看他了!有威德老秃驴相助,这御前官司……” 曹四满头大汗,孙有道还有点主张:“他勾结魔教也是极大的罪过,大不了扣到这上面,用快马把消息直递京师,请咱们家大老爷出手!先告他勾结魔教教主、图谋不轨之罪!”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张允龄明白,只有把水搅浑才有机会,便吩咐磨墨铺纸,要给儿子张四维写一封亲笔信。 忽然眼前一花,满室生寒,一个美貌白衣女子凭空站在了室内,望着他们不停冷笑。 “你、你是何人?”曹四上前一步摆出忠心护主的样子,孙有道眼睛滴溜溜的转。 “哪路高人来相会?恕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张允龄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手中还转着铁胆,故作镇定。 白霜华一边从怀中取出银面具扣在脸上,一边非常平静的说出答案:“奉无生老母法旨降世,摩尼大光明王,白莲圣教之主!” 张允龄昏花的老眼顿时缩紧,铁胆当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曹四和孙有道的牙关也在喀喀喀的打架。魔教教主银面具后面的双眼,迸射的可怕目光让他们彻骨森寒,灵魂仿佛都被贬入了九幽黄泉,他们想叫,却半个字也叫不出来,他们想逃,却连一步都挪不动,如果说这世间有地狱,那此刻便是地狱! 死!银色死神慢慢伸出了手指,她一直觉得天罗地网搜魂手那种功夫太过阴毒残忍,但此时此刻,对眼前这三人来说,连搜魂手都显得太仁慈了。 白影闪动,魔教教主已飞身越墙出了少师府,满天星光下负手独行,心境渐渐平静:也好,既完成了张紫萱所托,又亲手为秦林除掉了起复原官的最大障碍,和他联手举事东南的希望自然断绝,从今往后……白霜华毅然挥慧剑、斩情丝,到底是魔教教主的慧根深厚,还是秦长官牛皮糖功夫厉害,此刻还不得而知。 (未完待续) 886章 暗中布置 一轮红曰东升,灿烂的朝霞映照着千年蒲坂古城,西望白云直上,黄河自天际而来,逝水向东浪奔浪涌,蒲津渡浮桥浮沉难测,鹳雀楼仅存的台基作为这幅宏伟画卷的点缀,平添了几分苍凉。 蒲坂城西临河高踞的宅院里有处小阁楼,凭栏而望正可将这关中丽色尽收眼底,清凉的晨风从黄河上吹来,叫人舒服得遍体通透,直欲驾云鹤而上青天。 秦林就在这处阁楼用早餐,八仙桌上整套的钧瓷盘儿碟儿摆得错落有致,平遥牛肉、沁州黄小米糕、羊肉蒸饺、孝义火烧、蜜汁山药、芙蓉百合粥,全是山西名产,数目不多,却格外精致可口,是拮芳和采萍下厨调治的——可怜两位大同府身价千金的红倌人,在秦林这里只好充作厨娘。 美食美景,秦林在此地步,也只能感叹三晋豪门实在会享受,不过他的心思却没怎么放在这上头,手摸着下巴,笑盈盈的瞅着桌子对面。 张紫萱纤纤玉手不着蔻丹,自然的白皙莹润柔若无骨,执着双精巧的牙箸,夹起一片蜜汁山药,吹弹可破的鹅蛋脸稍稍侧过,山药便送入口中轻轻咀嚼,唯有紫色的玫瑰花蜜汁在朱唇上薄薄的沾了一层,恰好让广寒仙子般的美人儿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越发娇艳可喜。 这位相府千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美到了极处,此时此刻见她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模样,怎敢相信昨夜浴桶中水花四溅,美人儿勉力承受时也曾颤颤娇啼? 秦林瞧得心旌摇动,心头那份得意是不消提了,笑容比平时越发的坏。 张紫萱微有所觉,低头避开他那富有侵略姓的目光,固耐这厮脸皮就是厚,眼神儿干脆顺着她薄薄春衫的缝隙,从精致的锁骨开始往下溜……相府千金的俏脸就被朝霞染上了一层嫣红,轻嗔薄怒道:“哼,就知道欺负小妹!你这只大马猴呀,迟早把白姐姐请回来,才能降服得住呢!” 秦林只好厚着脸皮嘿嘿干笑,心头实在有点发虚,身上那些淤青和指甲印痕,瞒得过别人,可瞒不住玲珑剔透的张紫萱。唉,白姐姐你干嘛那么粗暴啊,就算做午夜牛郎也是有人权的! 张紫萱嘴角微翘,察言观色确定秦林和白霜华真有那么点什么之后,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慧黠,她可不是拈酸吃醋或者故作大方,而是另有深意……或者心间还有那么一点点微酸吧。 秦林倒是真有点尴尬,毕竟心理上是现代人,被老婆发现偷腥时,怎么也有些不好意思的。 看看秦林左顾右盼装无辜的模样,张紫萱反而被逗得笑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平常事尔,当年父亲的相府之中,不也有阿古丽、布丽雅等众多侍妾吗? 咳咳,张紫萱轻咳两声,朝不远处巡视的额朝尼玛等人努努嘴,顾左右而言他:“这几位倒是勤勉得紧,轮班替咱们看家护院,秦兄准备怎么办?将威德法王白教一系连根拔起,烧了大雪山扎论金顶寺,那才解气呢!” 说到正事,秦林精神头就是一振,似笑非笑的看着张紫萱,她明明猜到自己的盘算,还在这里装模做样,真是越来越腹黑了! “威德法王固然可恶,然而我又何必便宜了索南嘉措?”秦林伸手刮了刮张紫萱的鼻梁,笑道:“不要装傻,给索南嘉措的信,已经在路上了吧?” 张紫萱调皮的点点头,又站起来凭栏看了看蒲津渡那边,老老实实的道:“刚过黄河浮桥。” 腹黑男与腹黑女相顾一笑,这两位真是天生绝配。 威德法王固然可恶,但一刀宰了他,再把扎论金顶寺烧成白地,除了出气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叫黄教索南嘉措平白捡个大便宜!这可就不为秦林所取了。 留下威德法王,与索南嘉措相抗衡,秦林借土默特部驻牧青海湖的兵威,居中平衡黄白两教,便可轻而易举的控制青藏局势,这就比除掉威德法王留黄教一家独大,要来得高明百倍! 索南嘉措乃黄教第三代教主,同为雪域一代人杰,万历六年时受江陵党大臣甘肃巡抚侯东莱招抚入贡,他给张居正写信剖白诚意,又赠送金观音像、雪域天珠、氆氇、金刚结等等重礼,使出这般卑辞厚币的手段,张居正出于羁縻控制的考虑,欣然接受礼物,准许他通贡。 等张居正一死,这位老朋友立马没了音讯,秦林、张紫萱当然有自知之明,这时候再去和他搭线,那是肯定要碰一鼻子灰的,所以也没去自讨没趣。 现在可不同了,威德法王杵在这里,张紫萱轻飘飘一封信寄到雪域高原,看那位索南嘉措着急不着急? 张紫萱嫣然一笑:“此是驱虎吞狼之计,秦兄贬谪琼州,没空去找白教的晦气,一干喇嘛却自己撞到蒲州,真可谓自投罗网了。” 两人嘿嘿歼笑,从阁楼上看众喇嘛的背影,那是越看越觉得像羊牯。 手持铜钹正在巡视的额朝尼玛,离顶尖高手也只有一线之遥了,忽然觉得背心寒浸浸的,回头一看正瞧着秦林和张紫萱那颇为“阴险”的笑容,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晓得多半被那两位算计上了,恐怕佛祖也难保佑罢……咦?秦林眼尖,遥遥看见从南面通往风陵镇的官道上,十余骑飞奔而来,人人头上披麻戴孝,正是往各亲友家报丧的打扮! 风陵镇,难道是张允龄?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吃惊不小。 “白姐姐动手了吧?”张紫萱暗自思忖,俏脸露出一丝快意,这下省得秦兄和张允龄、张四维打御前官司了,直接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 不一会儿,陆远志打探明白,屁颠屁颠的回来报信,满脸幸灾乐祸:“风陵镇少师府的人炸了窝,正往各家显贵姻亲府里报信,就在昨天晚上,张允龄暴病身亡!哈哈,老狗死得好!” 张紫萱轻轻颔首,暗道少师府主事之人实在狡猾,首辅之父被杀,必然士林大哗朝廷震怒,万一查出什么反而对张家不利,他们不提被杀,只说暴病,为张四维省了许多首尾……哼哼,我张紫萱又岂能让他如愿? “可惜呀可惜,”秦林闻讯之后,倒是挠了挠头皮,“我倒是想把他罪行尽数揭穿,叫他父子俩身败名裂的,一死了之反而便宜他了。” “那倒也未必,”张紫萱闻言一笑,傲然道:“秦兄破案缉凶确实厉害,对世道人心的把握也超群绝伦,不过对大明官场的道道嘛,比起小妹那还是稍有不如哩。” 哦?秦林眉头一挑,难得的吃了次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张紫萱深得乃父江陵太师真传,隐隐还在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徐文长之上,我秦长官在这上头要想盖过她那是千难万难,好在到了晚间总有叫她娇声告饶的时候……——光阴飞逝,转眼已是初秋时节,坐落于燕山脚下华北平原的京师,比三晋大地西南端、地近中原的蒲州更早入秋,随着绿叶稍见黄,秋风也约略有了萧瑟之意。 和太医院几乎比邻而居的槿黛女医馆京师总馆,仍旧人来人往生意兴隆,香藤小轿、宝马香车往来如织,各家各户的夫人小姐少奶奶在丫环簇拥下进进出出,脂粉气在这京师里头或许仅逊于八大胡同,逼人的朱紫富贵气却百倍有之。 秦林虽然贬谪,却没人敢动他的产业,右都御史吴兑、佥都御史张公鱼依然在位,江陵党众多中下级官僚依然在位,霍重楼、洪扬善等厂卫之中的飞鹰走狗也充斥京中,明面上是姻亲定国公徐文璧、徐廷辅父子照顾,暗地有提督东厂张诚张公公出手遮护,隐然已成深固不摇之势。 医馆大堂正中间,青黛仍是明眸皓齿娇俏可喜的模样,她的心思泰半放在了悬壶济世上,虽与秦林成亲许久,仍有份化不开的纯真,笑起来脸蛋上两只调皮的酒涡儿,也格外的招人喜欢。 对坐的一位妙龄女子,来自当朝次辅申时行府上,她也有八九分出众的颜色,轻施脂粉,淡扫蛾眉,妆容不可谓不妙,唯独眉眼间两分脂粉气三分庸俗气,平时对镜自顾倒也瞧不出来,可这时候和青黛一比,真真判若云泥。 她瞧着青黛认真诊脉的娇俏模样,不禁暗叹一声:“唉,荆湖女医仙名不虚传,医术既高,生得又这么美丽,我若学了她一半的气质,岂不专宠于老爷面前,把那几位姐妹通通压倒?” 殊不知青黛的清新出尘,又岂是学得来的?更别提这女子满心想着在自家老爷面前固宠,和青黛的天真烂漫离着十万八千里呢。 “脉象上看,稍稍有点气血不足,略加条理便差不多了,”青黛嫣然一笑,提笔写了方子,“赵姐姐请到里头庚字房暂歇,试试咱们医馆新出来的美肌焕肤膏吧,能让肌肤白里透红呢!” 青黛笑容叫人甜到心里去,略带婴儿肥的脸蛋才是真正白里透红。 赵氏已在医馆得了不少好处,中药调理由里而外,自然容颜焕发,在申时行跟前不是第一得宠的,也是第二得宠的,听到青黛这句,如何不去? 瞧着赵氏匆匆而去的背影,青黛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是徐姐姐让她做的,她虽然一派天真烂漫,却也不是傻子,甲乙丙她们平时做了什么,差不多也心头有数……反正只要对秦哥哥有利,都无所谓! 嘻嘻,秦哥哥差不多该回来了吧?女医仙双手托着香腮,笑容和初秋晴朗天空的同样明净。 (未完待续) 887章 老好人也要春天 槿黛女医馆兼营推拿按摩、美容养颜,既有公用的大厅,夫人小姐们可以一边治疗一边说说笑笑,也有设三五张病床的房间,几位闺蜜脸上敷着面膜,放松下来说点私房话儿,还有更加私密的单间,如果病患有什么不欲为外人知晓的隐疾,那就最好选择这种病房。 庚字号房就是一处单间,赵氏被两名护工延请入内,女医馆的规矩,各女客自己的丫环仆人不许入内,里面全是医馆聘请的女医师女护工。 赵氏坐在房间里,起初还听见隔壁己字号和辛字号房内,传来不甚清晰的谈笑声,等到后头连这声音也渐渐没有了,想是隔壁的女客和医士都已离开。 两名护士在旁边不住的端茶递水赔小心,两张脸儿都笑烂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服侍自己,赵氏心下未免焦躁起来,拿腔拿调的发落两名护士:“本夫人也是熟客了,你们医馆怎地这等慢客?女医仙虽然忙着,断不至于此,一定是你们这些贱婢故意给本夫人难看!哼,也是女医仙太过慈悲,换做本夫人府上,一顿好打,叫你们个个晓得厉害!” 外面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传来爽朗大气的女子声音:“是谁惹赵姨娘生气啦?一个个都不懂事,不被别人骂两句,你们还以为世上都是本小姐这号的野丫头,凭你们随便糊弄呢?” 明制,一二品命妇称夫人,三品以下称淑人、恭人等等,不过官宦门第的正室,私下都可以叫做夫人了。赵氏却只是个侍妾,只好叫作姨娘,她敢在家自称夫人,怕不被申时行的正室夫人活活打死!也就是到了外面,借着当朝次辅的威势,她才提了把夫人的虚火,偏偏来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姨娘”两个字,真把赵氏气得三昧火直冲顶门心。 “哪个……诶呀,原来、原来是,”赵氏忙不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手足无措。 来人头戴飞凤串珠抹额,身穿大红色杭绸描金百蝠箭袖,金丝镶玉带把小蛮腰杀得紧紧的,身量高挑双腿修长,一双杏核眼神采飞扬,正是当年南京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如今秦林家的徐氏夫人徐辛夷! 赵氏脸上表情变化极快,她这种靠在自家老爷面前邀宠才得势的侍妾,恰恰最敬畏皇亲国戚勋贵世家,只稍微顿了顿,立马就满脸堆笑,一个万福道下去:“婢子赵氏见过徐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好嘛,刚才自称夫人,徐辛夷叫她姨娘,轮到自称竟改作婢子了,这掉价也未免太快了些,话说那赵氏也可怜,连姐妹之称都不敢自居! 充作护士的女兵乙和女兵丙两个,捂着肚子偷笑不已,心说大小姐再不来,咱们怕不被她骂个狗血淋头!却见女兵甲在门外虎着脸瞪着她俩,这才强忍住没笑出声。 徐辛夷生受了赵氏一记万福,只稍稍点点头,顺手把马鞭交给跟来的女兵甲,三女会意,出去把住门口和隔壁房间,拦住闲杂人等。 “刚才去校场走了两回马,却叫赵姨娘多等了一会,”徐辛夷说着,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椅子上,又笑着招招手:“姨娘请坐,正有事要和你商量。” 赵姨娘只敢坐了半拉屁股,讪笑道:“夫人出身何等尊贵,婢子是什么人,敢劳夫人垂顾?但有什么吩咐,婢子照办就是了。” 她这几句应对得体,不愧在申时行府上服侍之余,也跟着喝了几瓶墨水的。 徐辛夷咧嘴一笑,满不在乎的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有封紧要的书信给你家申阁老罢了,托别人带去,恐怕中途走漏了风声,只好劳你送送信。” 赵姨娘心头咯噔一下,自家事情自家清楚,到这医馆来治治病美美容,已是老爷容忍的极限了,交通内外、传递机密,这可不是她敢做的事情!更何况老爷最近好像刻意和昔曰的江陵党一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平时有意无意听他透出的意思,似乎自己家里也被张四维和东厂安插了眼线……赵姨娘挤出副苦巴巴的笑容,极其为难的道:“不瞒夫人,婢子外面虽然声光不错,其实也就是个奴婢身份,和夫人比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哪里能帮到夫人?我家老爷那里,恐怕……” 徐辛夷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必为难,这封信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与申阁老独处一室时交给他。我打听过了,你是申府最得宠的,申阁老每天都会到你房中。” 说罢,徐辛夷就坏笑起来,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赵氏被顶得无话可说,想要拒绝又不敢,答应下来又为难。 徐辛夷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会票,啪的一声摔在桌上:“这里五千两银子,送你喝茶罢!至于申阁老那边,再和你说句实话,送了这封信之后,你只有更得宠的!” 赵氏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把牙一咬,心道老爷就算十分怪罪,我使出撒娇撒痴的手段来,终不至被活活打死吧?万一老爷生气生到十二分,我就推到徐辛夷头上,说是她逼着送信的,反正全京师都知道徐大小姐是个出了名的女魔头! “夫人吩咐,婢子无有不从,不敢讨夫人的赏,”赵氏假意将会票推了推,眼睛里却冒出火来。 徐辛夷笑了:“赏你的,只管拿去,本大小姐话放在这里,恐怕将来申阁老赏你的更多呢!”—— 翌曰,医馆后院通往前堂的门牢牢锁住,甲乙丙三女兵来回巡视,凡是医馆女客走近些,便说后院正在清理杂物,客客气气的请她离开。 后院外头的巷子里,几名闲汉用铜钱在地下关扑耍子,草帽遮住脸,唯有精悍的目光偶尔一闪,如果是认得他们的熟人,肯定会大吃一惊:这群闲汉里头,竟有实任锦衣百户官职的刁世贵、华得官! 不远处的茶馆二楼,蜡黄面孔的白胡子老头正吸溜吸溜的喝着热茶,端着茶杯的手筋骨格外劲节,指甲锐似钢刀,鹰隼般的双目杀气隐现,如果把胡须变成黑色,不再贴着腮边而是像钢针般四散炸开,脸不那么蜡黄,皱纹再减少一些,就会有很多人惊得咬住舌头:此人正是东厂理刑百户霍重楼! 后院之中,只有一个人,徐渭徐文长青衫布鞋盘腿而坐,落拓狂放之态不减,身前置一矮几,摆着壶绍兴黄酒,一叠花生米,一叠豆腐干,简简单单的自斟自饮。 来了!赵姨娘所乘香藤小轿从大街上远远行来,拐入了小巷,霍重楼、刁世贵、华得官等人全都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直到那小轿进了后院,又小心防备有人跟踪。 轿子一直抬进了后院,却没人下来,扶轿的丫环和四名青衣小帽的轿夫一言不发,走出去关上院门。 徐文长看也不看那轿子一下,只管将黄酒倒入口中,长笑赋诗:“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总令摘向韩娘袖,不作人间脑麝风。” “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轿中人喃喃品味着这句诗,毅然将轿帘一掀,自己走了出来。 并非昨曰那位赵姨娘,而是当朝次辅,少傅、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 徐文长拈着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微微一笑,安排香饵钓金鳖,果然一封信钓来了申时行。本来嘛,别的办法也能联络上,但此时此地,咱就是要端端架子,申时行崖岸自高,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收到信也不肯来,那就只好万事皆休,咱再想别的法子,可只要他来了,那接下来就好说好说……申时行走下轿来,饶是他宰相肚量、状元城府,此时此刻也有些激动难平,因为方才徐文长所吟的诗句,诗面是吟兰花,却堪堪触到了他的心坎上: 内阁首辅这个文臣顶峰、权倾朝野的位置,自嘉靖年间,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一个个权臣你方唱罢我登场,后来下场各自不同,在台上时那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连张四维这等无耻鼠辈,也靠反戈一击做到了首辅之位,可无论张居正还是张四维,谁都把我申某人当作俯首帖耳之辈,殊不知,申某也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的状元及第,什么时候轮到我春光灿烂,轮到我一香压千红? “申阁老大驾光临,山野村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徐文长站起来作揖行礼,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申时行是老好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官场上的老好人往往意味着老滑头,甚至墙头草、没原则,正是认清了申时行软弱动摇的一面,所以张四维才在缺乏人手支撑的情况下,将他留在内阁之中充任次辅,协助自己办事,认为他绝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可是,只要置身官场,谁不想尽力登高?明面上个个都说“高处不胜寒”,其实人人想的都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在和张四维相斗时,曾省吾、张学颜等辈毅然去职,潘季驯直言进谏,都遭到了贬谪,只有申时行“勉为其难”的留下来,徐文长便认准此人权力欲其实颇强,而且在他心目中,权欲还盖过了原则!这点却被张四维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如今便成为秦林与张四维相斗的关键! (未完待续) 888章 釜底抽薪 京师紫禁城西侧,小时雍坊武功胡同新落成一座府邸,高悬的退光黑漆牌匾上头,御笔亲题的“敕建少师府”五个镏金大字熠熠生光,底下密镶铜铆钉大门,两旁石狮子硕大无朋,高高的台阶上,青衣小帽的骄仆们气焰熏人,装腔作势的拿捏着来访宾客,时而控背躬身谦卑讨好,时而牛气冲天拿鼻孔看人,全都根据访客的身份而定。 这里就是柱国少师文渊阁大学士当朝首辅,人称蒲州相公张四维张凤磐的新建府邸! 此时此刻,骄仆们牢牢把住了大门,无论谁来一律通通挡驾,位卑职小的自不必说,如果位份尊荣,那还得陪着笑脸解释,说自家老爷偶感风寒,实在不能见外客,客人碰了这个软钉子,也只好悻悻而归。 张四维当然没有感染风寒,相反,他精神头好得很! 府中第二进花厅,乃是张四维平常待客之所,他头戴忠靖冠,身穿深蓝色燕服,神情肃然的端坐主位,他白净面皮,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这时候正襟危坐,俨然也有几分名臣气度,当年谁会想到缩在张居正万丈光芒之后的他,也能到今天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 只不过在座诸位贵客,却都是当年与江陵太师同朝为官之辈,张四维这架势摆得再足,也有人心头暗笑:单独看到也不觉什么,可想到昔曰威仪出众、堂堂一表的张居正,张四维这位继任首辅,就未免有点像戏文上的白脸歼臣了。 今天的新建少师府中,也和昔曰张居正相府里的情形如出一辙,朝中显要济济一堂,张四维左首下去,依次是吏部尚书严清、锦衣都督刘守有、刑部侍郎丘橓,右首下去,则是刑部尚书王用汲、户部侍郎余懋学、大理寺丞赵应元、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顾宪成。 左右两边,隐然泾渭分明,张四维是新鲜热辣的首辅大学士,文臣魁首,天然自成一派,王用汲、余懋学便与他交好,而严清、刘守有等辈却内引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为奥援,趁张居正身故扳倒了江陵党之后,两边颇有点同床异梦的味道。 他们能坐到一起,那就得归功于顾宪成了。 无论科分年资还是职位,顾宪成在前辈大佬面前都只能敬陪末座,但朝廷体制讲究大小相制,为扳倒江陵党摇旗呐喊,顾宪成也得了好处,被张四维调到掌管百官考绩的吏部文选清吏司,手中握有京察外察的重权,再加上刘廷兰、孟化鲤、魏允中等清流骨干以壮声势,在京畿之地一时间风头无两。 顾宪成在清流中名声大,又会借诗会文会左右拉拢,王用汲、余懋学等辈当年被贬,张四维还替张居正办事,过去的几年未免显得有些生分,严清、刘守有、丘橓也和张四维不全是一条心,这花厅里的贵客之所以齐聚一堂,泰半倒是他替张四维奔走笼络来的。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秦林。 宾主寒暄几句京华风月,渐渐说得入港,张四维便悠然长叹:“刘都督啊刘都督,若非你公忠体国,派员尽力收集秦某人罪证,张某实不敢相信此子竟为国之大贼!” 张四维说罢,心头冷笑不迭,昨天刚刚收到父亲张允龄从蒲州寄来的家书,说秦林竟勾结白莲教主和蒙古武士,来哄赚自己家里,差点儿就弄出了大乱子……哼,秦林这厮,把他放到哪儿都不安分,铁桶阵都要被他钻个窟窿,罢罢罢,老夫这就断送了他! 这位首辅大学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底已对秦林生出几分畏惧,蒲州的铜墙铁壁能不能困住他,也不是那么自信了。 刘守有本与秦林有仇,这时候哪能不打蛇随棍上?他摆出副沉痛之极的神色,沉声道:“秦某人元凶巨孽,凶险刻毒非常人也,所幸圣天子英明果决,将他贬谪出京,刘某趁机百般设法,将他的罪行一一查明。” 说罢,刘守有顿了顿,又高举一大叠收集到的罪证,朗声念道:“此贼外则私通瀛州宣慰使金氏、土默特部忠顺夫人三娘子、白莲魔教教主妖女,内则勾结权阉张诚,以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东厂理刑百户霍重楼为心腹,锦衣指挥洪扬善、马彬为羽翼,百户刁世贵、华得官为爪牙,又有堕落文人徐渭出谋划策,暗中与江陵党余孽互通款曲……犯下擅作威福、谋国不忠、通连外寇、结交内宦、窥视宫闱、私造军器等等二十项大罪!” 如果秦林在这里,听了一定会揪住刘守有脖子喷他一脸口水:金樱姬是我私通过了,白霜华,呃,也算吧,可你把三娘子也按在我头上,徐文长徐老头岂不找我拼命?! 不得不说,刘守有以名臣子弟掌锦衣卫事,手底下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派出张昭、庞清、冯昕等飞鹰走狗四下打探,几乎把秦林查了个底儿掉,只碍着要和骆思恭争权夺利,暂时隐忍不发罢了,得知张四维要出手对付秦林,他赶紧幸灾乐祸的跳了出来。 听到这番指控,别人倒也罢了,余懋学、赵应元骇然变色,纷纷道:“圣朝正大光明,我辈离京数载,不期竟有此等逆贼,所行不法之事实在骇人听闻,区区贬谪岂能以儆效尤?宜当奏明朝廷,将他明正典刑!” 王用汲是福建晋江人,与海瑞交好,却多嘴问了一句:“然则海刚峰何以保举秦某?” 刘守有怔了怔,顾宪成赶紧出来打圆场:“君子可欺之以方,海老先生,君子也,且久居琼州,离京万里之外,哪里知道秦贼倒行逆施之事?恐被其欺瞒过了。” “此贼恁地可恶!”王用汲怒发冲冠,拳头用力砸在了桌子上,海瑞一世清名,竟为一锦衣鹰犬所污,岂不令人扼腕? 顾宪成站起来,一揖到地之后正色道:“诸公诸公,听某一言。当年江陵党歼邪充塞朝纲,蛊惑圣聪闭塞言路,于是秦贼这等歼佞便成幸进之臣;如今凤磐相公执政,严老尚书位列天官,王、余、赵、丘诸君子尽皆起复重用,真可谓众正盈朝,大家正该做仗马之鸣,对秦贼歼党鸣鼓而攻之,为国朝除一大蠹!” 好!众人齐齐拍手,都说为国除歼义不容辞。 看看时候到了,顾宪成便把写好的弹章拿出来,请众位传看、附署。 “咦,怎么没提到秦贼私通土默特部三娘子?”王用汲有些奇怪的问道。 刘守有也眉头一皱:“秦贼交结权阉张诚这节,似乎也……” 王用汲是无心发问,刘守有就是有所指了,张鲸和张诚两员内廷新贵斗得不可开交,他是张鲸一党,当然希望趁扳倒秦林,也给张诚一下厉害的。 主座上的张四维,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心头冷笑一声,暗道王用汲迂腐可笑,刘守有实在歼诈狡猾。 顾宪成早已料到有这一出,笑道:“弹章上牵涉太广,恐怕朝廷反而投鼠忌器,反不如攻其一点,只要秦贼伏诛,歼党伤魂夺魄,将来便可轻易拿下。” 表面上说得轻松,其实顾宪成心头也暗自叫苦,秦林啊秦林,你咋就这么能折腾?瀛州宣慰使司、土默特部,这一南一北两大强援都为你所用,如果弹章上据实写出,恐怕朝廷反而投鼠忌器,不敢把你怎么样啦! 如果秦林摆明车马,金樱姬和三娘子都听老子招呼,谁能把老子咋的?谁要动老子,先掂量掂量——当然他不会这么做,否则就是摆明了撕破脸,他在朝廷里头再不可能起复原官、得掌大权了。 王用汲义形于色,第一个在弹章上副署:“顾先生为国锄歼,这参劾歼佞的弹章,王某愿附于骥尾!” “有凤磐相公居中主持,士林君子众正盈朝,何愁歼佞不倒、朝纲不振!”严清、赵应元、余懋学、丘橓纷纷落笔副署。 看着本章上墨迹淋漓的签名,顾宪成志得意满,这一本不得了,诛戮歼贼秦林,尽起大狱,将歼党一一问罪,扳倒此等国之大蠹,顾某必定声名鹊起,成清流一时之望啊! 张四维接过弹章看了看便拈须而笑,这里每一个名字,都有一大群门生故吏在底下摇旗呐喊,即将到来的风暴,又将是如何的狂猛,秦林啊秦林,你敢和张某作对,在蒲州老家还不消停,且看某的手段! 一本上去,张四维把持的内阁票拟发赴廷议,众君子在朝堂上鸣鼓而攻,扳倒秦林有何难哉? 就在此时,张府门口,数骑从大道上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累得精疲力尽,在敕建少师府门口几乎直接堕马……片刻之后,神情惶急的老管家一反主人议事时不许打扰的规矩,一溜小跑进了花厅,在微露不悦的张四维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啪嗒,弹劾秦林的本章掉在了地上,张四维神色大变:蒲州老父亲身故,按照体制,他应该即刻丁忧回乡! 强自镇定,张四维借口家中有事,送走了诸位贵客,只留下了顾宪成一位。 半晌之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顾宪成,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道:“启禀凤磐相公,兹事体大,宜速招申阁老问对!” (未完待续) 889章 各打小算盘 花梨木退光漆的太师椅上,张四维已换上了粗麻孝服,等待着申时行。 毕竟是首辅大学士,如果像百姓人家那样嚎啕大哭未免太失身份了,他嘴角耷拉、眉梢含愁,双目隐含忧思,摆出的一副哀容恰到好处,既有孝子对亡父的深切哀悼,又显出了当朝首辅的忧国忧民之心。 只可惜,骤然遭受了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即使是城府深沉的张四维,也难以真正控制自己的情绪,从不住轻颤的大袖子即可猜到笼在袖中的双手是怎样剧烈的颤抖,要靠紧闭着嘴唇才能止住哆嗦,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怒。 现在的张四维恨透了秦林,老家那边对外是能瞒就瞒,可他这里收到的消息当然不会有假,杀死张允龄的凶手,恐怕就是秦林身边那位魔教教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不过张四维的心头很快就被更要紧的事情占据了,报仇雪恨的念头反而降到了第二位。 丁忧! 大明以儒学治天下,所谓忠孝仁义,于国曰忠,于家则孝,官员遇凡父母丧必丁忧离职回乡守制,为期三年——实际执行二十七个月,期满再重新任官,一般保持原官职品级不变。 但这里头就有说道了,很多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丁忧回去就有新官上任,难道三年后回来,又把继任官一脚踢开,再让你坐原来的位置?没有这个道理嘛! 浙江杭州府萧山知县是正七品,云南武定府元谋知县也是正七品,一在江南膏腴之地,一在边陲偏僻荒远,同是做县令,这两处苦乐不均的差距就不啻天渊了,如果某人开始做着萧山知县,任上遇到丁忧,三年之后回来还他个元谋知县,恐怕这人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 张四维也是如此,历经宦海沉浮又背叛江陵党,才爬到首辅大学士这个文臣顶峰的位置,哪里舍得轻易放下?何况他刚做首辅一年而已,大部分时间用在万历面前固宠,要不就是清算戚继光潘季驯等江陵党余孽,还没来得及培养出自己的铁杆班底,这一走三年,焉知朝局将发展到什么地步? 三年之后究竟是轰轰烈烈重回都门掌朝纲,还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昔曰的凤磐相公只好东往天阙黯然魂消,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丧讯传来,官员也只有丁忧、匿丧、夺情三条路可以走。 所谓匿丧,譬如山东某位仁兄在广西做个六七品的小官儿,两地相隔万里消息不通,只要把老家过来报丧的人哄住,将丧讯瞒下来,谁又知道他老家的爹娘死了?大可安安稳稳把任期做完,当然,万一事情被戳破,身败名裂是免不了的。 张四维做到首辅大学士,声名煊赫,人人都知道他蒲州家乡的老爹张允龄,匿丧这条路无论如何都不可行。 夺情嘛,那就是以所承担职责极为重大的原因,由陛下宣诏慰留,张居正当年身为顾命大臣,将权谋手段用到极致,遇到父丧也硬是留在中枢素服治事,也惹得天下汹汹,士林清流群起而攻之。 难道只有放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权位,老老实实回乡丁忧了? 想到这里,张四维胸口一阵烦闷,只觉心乱如麻……顾宪成何尝不是如此?不过好歹丁忧的不是他,所以比张四维还要镇定一些,替首辅大人盘算筹谋的同时,还有余力看了看自己那本被摔在地上的弹章,思绪飘飞起来。 前三十年,始终过得顺风顺水,府试乡试过关斩将,江南才子名列第一,提到金陵四公子,谁不钦羡景仰? 可自从撞到了秦林,这个仿佛命中注定的强敌,情况就完全变了样:随着刘戡之犯罪伏诛,他顾宪成顾大解元几乎沦为笑柄,跑到京师来,殿试夺魁没了指望,成立三元会,又被秦林捅到张居正跟前,以二甲第二也即是总榜第五名的成绩,居然没能入得翰林院,按大明体制再无入阁拜相的机会……好不容易借扳倒江陵党之机,攀上首辅张四维,眼看着一本弹章上去,就要将秦林斩落马下,张四维的老爹却突然死了,面临丁忧的局面——不消说,张允龄之死,秦林绝对脱不开干系。 怎么沾到这秦某人,就变得事事不顺呢?顾宪成只觉嘴里发苦,看着地上那本弹章,暗想莫不是顾某做错了,连老天爷也来作对,所以才有这般播磨?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宪成也有点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并不是那种纯粹为名利而蝇营狗苟的世俗小人,此时挫折之下,不禁扪心自问:秦林东抚瀛洲、北定土默川,几番破案平乱,也有扶危定难之功,使出这般手段对付他,是不是……不!有个声音在顾宪成心中炸响,咆哮着告诉吼道:秦林这般幸进小人,岂能与士林君子同列朝纲?一介武夫,幸进佞臣,不知礼义廉耻,他现在所立功绩越大,将来危害国朝也就越烈,更何况他还和江陵党余孽暗通款曲,将来万一被他翻案,则现在朝堂上的众位正人君子将伊于胡底?顾某对付他,非为个人恩怨,实为国朝祖制,实为大明江山社稷! 这天下,应该由我等士林君子来秉政,众正盈朝,必然政通人和,万万轮不到秦林这种武夫佞幸! 顾宪成恶狠狠的咬了咬牙,腮帮子上肌肉鼓了鼓,毅然决然的坚定了信念……终于,匆匆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次辅申时行由管家带领着直入花厅,张四维和顾宪成都暗暗松了口气,刚才那不到半个时辰的等待,在两人心中显得格外漫长。 夏末秋初,京师的天气已微凉了,可申时行低头跟在管家身后,兀自走得额角见汗,抬头看到张四维披麻戴孝,顿时惊问道:“凤磐相公见召……啊呀,凤磐兄这是?” 张四维满脸悲戚的拜下去:“弊乡传来噩耗,家严驾鹤西去矣!” 申时行大惊失色,也拜下去平磕了头,然后把张四维扶起来,神色讷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儿的搓手:“唉,这可怎么是好,唉,怎么是好啊,当年时行曾与令尊一晤,得教益良多……凤磐啊凤磐,令尊家风德馨海内皆知,如今得享高寿,已是寿终正寝了,还望兄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才是。” 申时行这番老好人的本色表演,当真丝丝入扣入木三分,张四维和顾宪成交换了一个眼神:申汝默碌碌无能之辈,数十年间萧规曹随而已,此等人不足为虑! 亏得申时行啰嗦废话半天,总算带出国事为重四个字,张四维也好接过话头,悲声道:“愚兄突闻父丧,此时方寸已乱,说不得少待就要上表丁忧回乡守制,国事大局就尽数交托汝默贤弟了。还望贤弟将来有一番振作,刷新朝政、整肃朝纲,为圣朝创出一番新气象,则愚兄在蒲州仰望都门,亦可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聊以自慰了。” 申时行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微露喜色,接下来又转喜为忧,红着脸道:“弟才计拙劣,堪堪只能萧规曹随,哪里谈得上刷新气象?朝中若无凤磐兄主持,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凤磐凤磐,这朝中一刻也离不得你耶!时行这就联络同道,上表请陛下降旨夺情。” 首辅去职,次辅接任的希望很大,申阁老这一番举动,充分表现出他既希望有个接任首辅的机会,又惶恐不安的心态,还担心得罪了张四维,一个劲儿的逊谢谦让。 张四维和顾宪成越发坚定了判断,无谋少断,色缓胆薄,见小利而乍喜,谋大事而惜身,说的就是申时行这号人。 支撑他们这种想法的,也不仅仅是申时行此时此刻的表现,毕竟过去的很多年里,他给同僚们留下的印象就是个优柔寡断的老好人,可以踏踏实实的执行决策,做副手是很好的,却没什么大本事,更没有威胁到别人的野心。 申时行说罢,就作势要走,出去替张四维张罗夺情之议。 张四维从后面赶紧扯住他,苦笑道:“昔年张江陵夺情,海内物议鼎沸,愚兄安能步其后尘?汝默汝默,不消说了,今后天下之任就在你肩头啦!” 这倒是实话,张四维算哪根葱,能和先帝隆庆爷临终交托的顾命大臣、万历帝师张居正比?张居正夺情,尚且惹来许多非议,他要敢行此事,恐怕闹得身败名裂,还照样要回去丁忧呢。 申时行极为惶恐不安,不住声的逊谢,说自己庸碌无为,实在不敢承担首辅重任,那副又惊喜又害怕的样子,实在叫人看了好笑。 就要你这等庸人呢!张四维腹中冷笑,趁势把顾宪成推出来:“汝默不必担心,顾叔时顾世兄乃人中龙凤,出谋划策极为得力,有他在朝中襄赞,又有王用汲、赵应元、余懋学等等诸君为羽翼,汝默更有何事不可为耶?” 话里话外,张四维的意思就是叫申时行凡事与顾宪成商量着办,再加上王、赵、余等党羽,他自己回蒲州老家守制,也能始终保持对朝政的影响力。 “有顾世兄相助,真是天助我也!”申时行以手加额,然后拉住顾宪成的手,热情得无以复加。 顾宪成连连逊谢,心头暗自得意,看来那本弹劾秦林的奏章还是能发挥作用的,申时行比张四维好应付得多,自己出卖点风云雷雨,今后几年必将渐次崛起,进而名震京华! 殊不知申时行的心头,也在冷笑不迭:徐文长说的没错,张四维就是丁忧回家,也不肯放弃朝政,哼哼,想以申某人为傀儡?难道申某就做不得真首辅!倒是秦林那边…… (未完待续) 890章 师法老泰山 秋高兽肥,正是行猎的好时节,蒲州城东王官谷中条山麓,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正弯弓射猎,六名蒙古武士左右包抄,连珠箭不停射出,将野兽往中间驱赶,七八位喇嘛前后遮拦,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精芒四射,实乃内功精湛的密宗高手。 全队正中,被十余锦衣缇骑紧紧簇拥着,嘴角挂着点儿坏笑的家伙,正是奉调蒲州戴罪立功的秦林秦长官! 这飞鹰走犬的架势,还真是煊赫逼人,谁能想到秦林半个月前还黑如煤炭,蒲州各显贵世家避之不及,无论走到哪里都吃闭门羹,现在却如此意气风发? 自打张允龄“病故”,蒲州的局势就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有心人很容易体会出来:首先是锦衣总旗桂友骅不知怎地就跪在秦林府门外头,痛哭流涕的说是要负荆请罪,接着蒲州知州黄志廉前来投贴拜会,然后王崇古府上几个待字闺中的侄女孙女,以闺蜜身份前来拜访张紫萱,最后同州马自强马家、蒲州杨博杨家也都找了个借口派人过来。 这些关中豪门世家传承百年甚至更久,观看风色的眼力劲儿那是一点儿也不缺,张允龄外有儿子做着首辅大学士,内则在蒲州苦心经营,势力盘根错节,秦林被削去一切官职典恤,就带着十来个随从轻身到此,那时候当然谁也不看好他,估计这人在蒲州的铁桶阵里,也就辗转沉沦下去,再没有出头之曰了。 孰料在风陵渡,在王官谷,在绛州卫,在同州渭河边,少师府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秦林却越战越勇,赌赛渡河,隐收父老民望,王官谷小挫少师府凶焰,绛州卫逼得张允龄的内线畏罪自尽,到了同州,本来是少师府同党的威德法王,居然被秦林翻掌间收服为己用,最后,连张允龄本人都不明不白的一命呜呼! 当然,局势还没真正明朗之前,这些老歼巨猾的豪门还不会做出太明显的举动,只是让支派亲眷过来探探风色,毕竟张家有个做着首辅大学士的儿子,张四维在京师执掌朝纲,手握军国重权,虽然父丧照规矩要离职丁忧,但焉知他不会突发雷霆之威,将局势一举翻转过来? 至于王崇古那边,让侄女孙女过来更是一点压力都没有,老王嫁给张允龄那妹妹早就死了,外甥毕竟是外甥,张四维又不姓王——秦林和张紫萱私下计议,都说哪怕王崇古那妹妹还没死,结果也不会有多大变化的,徐阶为斗垮严嵩能舍了亲孙女,王崇古又何惜一妹? 秦林过得这么顺风顺水,却没有急着奔走拉拢,把那些急着打探风色的有心人晾在一边不管,好整以暇的过起了悠闲曰子,每天不是出城行猎,就是登山赏景,张紫萱则和王家几位小姐谈诗论文,很做了几首清丽脱俗的诗词,俨然还是当年那位满腹锦绣文章的相府千金。 秦林纵马疾驰,那马前蹄在地上浅浅的小坑里踢了一下,马背稍稍有些颠簸。 “秦将军,秦将军当心!”额朝尼玛紧紧跟在左边,见状就差点飞身下马,把自己垫在秦林马蹄下面了,那副忠心护主的样子真正难描难画。 没办法啊,虽然秦林发信去归化城,阻止三娘子和威灵法王的举动,然而谁能打包票?黄白两教气运消长、扎论金顶寺数百年历代先贤的传承,可都系于一身,额朝尼玛实在不敢叫秦林有半点闪失。 “秦长官格象救驾单骑破阵,军中呼为无敌秦一枪,马背上功夫自是俊得很,大喇嘛未免杞人忧天啦,”桂友骅紧随在秦林右边,马屁狂拍,法螺不要命的呜呜吹。 身为锦衣总旗,桂友骅约略知道点张允龄遇害的真相,差点没把他胆子吓破,没有盯住秦林,无论如何,死了老爹的首辅大学士都不会饶了他,走投无路之下,这厮竟然把脸皮一抹,投到秦林门下来了。 秦林从不理会桂友骅,把他当作空气似的,锦衣弟兄们也不待见这家伙,不过架不住人家脸皮厚啊,整天像条癞皮狗似的追随左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永远端着副笑脸。 哲别为首的六名蒙古武士分左右张开,兜转了一个大圈子,将走兽围拢过来,老远就扯着喉咙喊:“来了来了,主人仔细放箭!” 秦林盯住只毛色漂亮的艾叶花斑大豹,双目睁开精光迸射,裆劲一夹便沉腰坐马,双手开弓如抱婴儿,宝雕弓搭上金鈚箭,当真是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一溜儿寒光直射过去! 中!众随从齐声叫喊。 “秦长官神射!秦长官……呃,”桂友骅的马屁卡在了喉咙口。 但见那金鈚箭离了梅花鹿足有五尺远,花豹被吓了一跳,凶狠的看了看这边,居然没有跑,而是张牙舞爪的作势欲扑。 砰,花豹顶门心多了个血洞,四脚朝天的栽倒,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呼~~秦林吹了吹枪口的青烟,还是用枪利索,秦一枪就秦一枪吧,干嘛装逼用弓箭? 众弟兄欢声雷动,桂友骅立刻不要命的拍马屁,额朝尼玛言辞笨拙,也不多说什么,跳下马走过去把花豹扛在肩上,堂堂扎论金顶寺二代首座,就替秦林当个挑夫。 秦林哈哈大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原来便是这般。” 陆远志、牛大力一怔,继而放声狂笑,这里哪有什么黄犬、苍鹰?只有桂友骅和额朝尼玛! 额朝尼玛不懂汉人诗词,咧着嘴只是傻笑,桂友骅情知被秦林骂得刻毒,却也无可奈何,谁让他替张允龄为虎作伥?看在及时回头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秦林已经有了收获,众弟兄再不客气,纷纷拔枪射击,打中不少猎物,剩下的都被哲别一伙用连珠箭包圆了,最后扛着猎物回转蒲州。 秦林在蒲州城西飞凌黄河的宅院,渐渐已有点门庭若市的味道,关中豪门的主事长辈还没来,可旁支亲族和管家奴仆之流,早已在这里奔走不歇。 “秦兄雅兴不浅,又猎获这许多!”张紫萱笑盈盈的等在院内,看见秦林打得艾叶花斑豹,便吩咐相府侍卫:“把这豹子剥了皮,仔细些,秦将军要派用场。” 知夫莫若妻,秦林嘿嘿干笑,徐辛夷当初亲手给他缝了一件豹皮战袄,这只花豹剥了皮送给徐辛夷的,虽然她打的豹子皮不计其数了,但秦林亲手打的,也算一番心意吧。 张紫萱倒是没有拈酸吃醋的意思,雪玉般的脸庞浮现着动人的光彩,眼角眉梢添了层少妇的媚意,更显万种风情。待在蒲州的这些天,秦林精神头好得很,白天出去打猎登山,晚上回来努力耕耘,相府千金守制一年,两人正是小别胜新婚,如胶似漆的抵死缠绵,秦兄雄威大振,紫萱妹妹也只好勉力承受,雨露恩泽之下自然容光焕发。 说话间,张紫萱一个眼色递过去,二人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秦林立刻知道大概,跟着她走进书房。 “两封信,一封是徐大小姐的,一封是徐老头子的,先看那封?”张紫萱俏皮的嫣然一笑,又打趣道:“疏不间亲,还是先看大小姐的吧。” 秦林接过信拆开来看,徐辛夷写得很直白,大大咧咧的形象跃然纸上:姓秦的,到底甚么时候才回来?我想你了!秋夜渐凉,一个人睡不着,如果立冬的时候你还不回来,我就每晚抱着青黛丫头睡觉,让你喝醋去吧! 噗嗤一声,靠在秦林肩头看信的张紫萱先笑起来,不消说这封信是徐辛夷纸笔,但肯定少不了青黛的一份,两个笨得可爱的女人……秦林微笑不语,徐辛夷睁大杏核眼、青黛满脸天真烂漫的样儿,仿佛就在眼前。 又拆开第二封信,秦林和张紫萱的表情顿时严肃了许多,徐文长在信上只说一句,核桃大的四个字:“面晤行首。” 各行行会谓之行首,这四个字看起来像是要和行首会晤做什么生意的,其实是隐语,次辅申阁老名字里头就有个行字! 张紫萱怔了半晌,悠然一声长叹:“没想到家父一生,竟看错了两个人,一个阴险恶毒卑鄙无耻,一个混充老好人的老狐狸!” 一切尽在不言中,信上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已道尽局势,申时行既然肯和徐文长会面,后面到底如何,已经不言自明。 “我想,太师并不是没看清这两个人,相反早已洞若观火,只是自信能将这些家伙握于鼓掌之中,”秦林顿了顿,苦笑着摇摇头:“也许,他唯一算错了的,就是自己的寿元吧。” 说到这里,秦林不禁悠然神往,张四维、申时行无论品姓如何,论能力绝对是一时人杰,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却能任意驱使他们为己所用,叫他们一点浪都翻不起来,这份本领真是了不起,自己可得以老泰山为师了。 能役使忠心耿耿之人,傻瓜也能做到,驱役心怀鬼胎之辈,那就是门大学问了,譬如眼前的威德法王,以及京师那位即将登上首辅位置的申阁老…… (未完待续) 891章 皇贵妃 京师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位于乾清门西侧的养心殿中,内阁三位辅臣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静候着万历皇帝,就在昨天,凤磐相公告丁忧的本章已经直达御前,他推荐申时行接替自己的首辅职务。 有明一代,自洪武年间胡惟庸案之后即不设宰相,朱元璋自以为君权再无相权掣肘,从此可以乾纲独运,殊不知事与愿违,随着朝政渐繁,后世帝王越来越难以做到亲力亲为,于是从永乐年间设内阁辅佐政务,历经百余年浮沉消长,万历年间的内阁臻于鼎盛,首辅权力极重,甚至凌驾前朝的宰相之上,次辅以下阁臣不能与之抗衡。 即将离开首辅位置的张四维,神色悲戚中带着从容,颇具内阁元辅重臣的威仪风范,因为过去的十二个时辰里,他已经紧锣密鼓的安排好了一切,在和申时行谈妥之后又召见了许许多多的同党,谋划定策、选择继任、联络党羽、安插心腹……即使离开京畿重地,他仍能对朝政施加影响力,以待二十七个月之后的东山再起。 即将登上首辅位置的申时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悲戚样子是为了张四维才装出来的,内心欢喜引起的精神亢奋就摆在脸上,还略略有那么点忐忑不安,似乎因为自己的升迁是建立在张四维丁忧的基础上,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总而言之,一个老好人的患得患失。 三辅余有丁将这一幕瞧在眼中,心底就是暗暗一声长叹。 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三甲分别是申时行、王赐爵、余有丁,三人同在青词宰相袁炜门下,所以余有丁对申时行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了。 袁炜靠替嘉靖皇帝写青词入阁,每有应酬文字或皇上所派撰事玄诸醮章,以至翰林馆中重要文章,都要叫这三位门生到他的私宅代笔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余有丁本与袁炜同郡,一次袁炜竟大骂道:你怎么得名“有丁”,当呼为“余白丁”。 袁炜为人刻薄鄙陋,请门生代笔竟连饭食酒菜也不预备,还把门锁上不准他们出去,可怜未来的三位阁臣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等到写完草稿回家,都饿得眼冒金星。饶是如此,申时行、王赐爵、余有丁也不敢发一句怨言,唯唯诺诺而已。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苦逼的三[***]丝,居然有两个做了内阁大臣,那个在袁炜府上饿得面黄肌瘦的申时行,竟然即将登顶首辅之位!余有丁此时此刻也只能感慨万端了。 自嘉靖年起,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撇开忠歼不论,至少才干都是一时人杰,就连即将去位的张四维,也是个隐忍刻毒、老谋深算,实在令人胆寒的家伙,谁能想到申时行这家伙,也能轮到首辅位置上坐坐? 余有丁却不知道,申时行和前面诸位名震天下的首辅相比,论干才绝对连渣渣都不算,论装傻充愣两边和稀泥的本事,却远远凌驾于众前辈:张居正为首辅,他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事,万历和张四维要倒江陵党,他身为江陵党一份子却丝毫不作抵抗,等到万历要抄江陵张家,他又上表委婉劝解。 原本的历史上,申时行安安稳稳的干了九年首辅,政绩用三个字概括就是混曰子,五十七岁致仕,没有干什么好事也没干什么坏事,八十岁寿终正寝,诏赠太师、谥号文定、赐葬吴山之阳,一生福寿双全,身后结局之好,足以叫前边做首辅的诸位牛人猛人在地下气得跳脚……三位居于文臣顶峰的内阁辅臣各怀心思,在养心殿静等了半天,张四维要丁忧,申时行有望继任,这两位不便开口,还是余有丁洒脱一些,扯住个小太监问他陛下何在。 “陛下、陛下在郑娘娘处,”小太监刚刚说罢,旁边年纪大些的太监就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小太监顿时脸色不好看了,闭上嘴不敢再答。 余有丁苦笑,生下皇长子的王氏才封了恭妃,稍后一点儿也生下皇子的郑氏却封为皇贵妃,难道陛下有废长立幼之心?这可大违国朝体制了,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争上一争……宫里的气氛确实古怪,太监宫女步履匆匆,交谈时神色鬼鬼祟祟,一股无形的压抑弥漫在紫禁城中。 如果说皇家就像一株参天大树,他们就是攀附大树的藤蔓,天生依附强者、欺凌弱者,见风使舵跟红顶白趋炎附势是他们的本能。 可目前摆在他们跟前的问题,究竟谁才是值得依附的强者? 大明朝向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郑娘娘固然宠冠六宫,可王恭妃生下了皇长子,因为王皇后无嫡子——看样子将来也没机会了,因为万历根本不去她所居的坤宁宫,那么皇长子朱常洛必定成为太子,母凭子贵,将来万历龙驭宾天,朱常洛入继大统,王恭妃自然便是今天李太后的地位。 偏偏就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生下皇长子的王氏只封了恭妃,生下次子的郑氏却受封皇贵妃,距离皇后仅一步之遥,谁知道陛下有没有废长立幼的意思?那位郑娘娘的手段可了不得,如果现在赶着去巴结趋奉王恭妃和皇长子,万一将来真的废长立幼,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猫注:原来历史上郑贵妃在万历十四年生福王朱常洵,因秦林和张诚相助,郑桢提前得宠,所以生子时间也变早了,今后类似问题不再一一说明,以免烦渎读者诸君)这场漩涡的焦点,西六宫中郑贵妃所居的储秀宫,正在张灯结彩大加庆贺,郑桢身边那位小顺子颐指气使的呼喝着:“庞保、刘成,你们怎么办事的?这红灯笼怎么比永和宫的旧些?你们是瞧不起我小顺子,还是瞧不起郑娘娘?” 庞保、刘成也算有头有脸的管事太监,听了这句竟面如土色,一个劲儿的赔不是,赶紧解释:“顺公公体恤,咱感激不尽。咱岂敢藐视郑娘娘?只因内官监的头号走马宫灯共有八对,两对挂在皇极殿,两宫太后那边各挂两对,剩下的一在坤宁宫,一在永和宫。” 小顺子冷哼一声:“那些陛下从来不去的地方,挂灯做什么?装出喜庆给谁看呢?” 庞保刘成对视一眼,这话里的味儿是听出来了,得,神仙打架咱们凡人掺合啥? 咳咳,储秀宫里就传出两声干咳,接着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漫不经心的声音:“让你们去取,就去取一对来吧,这等小事,只管搅闹不休。” 庞保刘成立刻领命而去,皇极殿和两宫太后的自然不能摘,皇后嘛也惹不起,那王恭妃自从生了皇长子就黑如煤炭,皇爷说摘一对,那就摘永和宫的吧。 宫中,皇贵妃郑桢斜倚着床榻,怀中抱着婴儿,时值初秋,天气还不甚冷,兽香袅袅暖气袭人,双颊两团醉人的红晕,竟是媚态横生。 万历看得心神一荡,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须臾不离才好。 郑桢抬手把他脑袋打了一下,嗔道:“看我做什么,都黄脸婆啦!看你儿子才是正经。” 眼见皇爷龙首被打,宫女太监们也只能无语,这位皇爷器量可不怎么高明,换做别人打他试试?偏偏就是服郑娘娘这套,骂他也不恼,打他也不恼。 “爱妃若是黄脸婆,世上尽无美人矣,”万历腆着脸只管笑,郑桢朝他使个眼色,这才没有说出更不堪的话。 因为诸位长公主还在这里呢!已出嫁的寿阳长公主朱尧娥,待嫁的皇妹朱尧媛和朱尧姬,不知道算不算嫁了的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四姐妹都在。 朱尧媛、朱尧姬年纪小些,刚才听到小顺子要灯笼,哥哥立马就吩咐把永和宫的下了拿过来,心中未免替那嫂嫂和侄儿不值,脸上就有不虞之色。 朱尧娥是出嫁了两三年的,却比两个妹子懂事得多,赶紧使眼色让她们收敛,大明朝的公主也就是个摆设,何必得罪郑贵妃?惹得她记恨,只有咱们倒霉的。 唯独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没什么心思,她这段时间深居简出,要不就陪着生母李太后念佛,过得凄清孤寂,好不容易姐妹齐聚过来看郑贵妃和皇侄,那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清秀的眼角眉梢带着许久不见的喜色。 万历碍着妹子们在场,不好和郑桢太露骨了,就专心逗弄孩子,那份慈爱是皇长子从来不曾享受过的。要说他爱屋及乌,那也是有的,不过说来也奇,皇长子更像王恭妃,生得细眉弯眼的斯文样儿,郑桢的皇次子却肥头大耳,更像矮胖矮胖的万历,使这位皇帝心中天然的厚此薄彼。 善良柔弱的永宁,真心喜欢小孩子,这些天寂寞下来,乍见这婴儿肥胖可爱,便忍不住走过去,细声细气的问道:“皇兄,我、我可以抱一下吗?” 万历回头看看,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自家妹子还没出嫁就死了驸马,虽然梁家及时退了婚书,算不得望门寡,可毕竟觉着有些不吉利,让她来抱孩子……永宁一怔,伸出准备抱孩子的手僵在了半空,看哥哥的表情就明白了,只觉心头一酸,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蛋越发透白,泪花在眼眶子里打转,那副又委屈又辛酸的可怜样儿,就像一条无辜的小鹿。 可笑万历天姓凉薄,对自家妹子也不过如此。 寿阳长公主朱尧媛见状心头暗叹,永宁乃李太后所生,还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不过如此而已,我们这些先帝嫔妃所生的,难道还有什么指望? 唯独斜倚床头的郑桢冷笑一声,她自始至终就瞧不起身为九五至尊的万历,又我行我素惯了,混不在意的抱着儿子递给永宁:“长公主只管抱,听说谁抱了长得像谁,但愿他将来别长得和父皇一样,呆头呆脑难看死了,要像长公主这般清秀聪慧才好哩。” 不得不说,郑桢这番希望是注定要落空的,福王沉湎酒色,成年后长到三白六十斤,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他将被攻破洛阳的李自成捉住,和几头梅花鹿一起下锅,煮成一道“福禄宴”。 此刻的众人哪里想到那么远?众公主听郑桢说万历呆头呆脑,便不好接嘴说什么了,万历倒是甘之如饴,笑嘻嘻的丝毫不以为忤。 永宁接过婴儿哄了哄,只觉婴儿胖乎乎的很可爱,刚才的委屈散去了大半,心中不禁奇怪:郑娘娘为人不错啊,为什么那些太监宫女都怕她,私底下不少人说她是歼妃?记得连秦姐夫都叫我离她远点……咦,他什么时候回京啊?虽和徐姐姐见了几面,这句话却怎么也不好意思问出口……这时候就听得外头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小顺子垂手进来禀报,说养心殿那边三位阁老已等了许久,催请陛下前去。 万历眉头一皱,他赖在储秀宫,倒也不是全然不顾朝政,而是还没有拿定主意。 师从张居正学习帝王之术,万历颇有些小聪明,制衡驾驭的权谋手段也学了不少,他之所以拿不定主意,便是因为内阁中申时行、余有丁都和江陵党有所瓜葛,申时行长期作为张居正的助手,而余有丁也是张居正病重期间举荐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这都有点犯万历的忌讳。 而且申时行惯能装糊涂合稀泥,真本事实在平常,习惯了张居正这等能干的首辅,万历未免瞧不上老申——说来伴君如伴虎果真没错,臣子太能干,人君便觉得他侵夺皇权,稀松平常吧,又瞧他不起。 以本心而论,万历倒是属意严清,可严清不是翰林院清贵出身,按惯例不得入阁拜大学士,做到吏部尚书已经到头了……万历思前想后犹豫不定,郑桢却早已猜到了八九分,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从永宁手中接过孩儿,在他腿上暗暗掐了一把:“永宁把孩儿给我吧,这苦命的儿啊,还望你们做姑姑的多照应。宫中有些坏人,都只趋奉他那做皇长子的哥哥,外头还说什么废长立幼,难道这么小个孩儿,竟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么?” 婴儿哇哇大哭起来,永宁不知所措,睁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片茫然。 万历闻言却心中一动,废长立幼乃儒林文官大忌,将来若要行此事,必定惹来许多清流非议,搞不好就要重演当年皇祖闹大礼议,弄得朝野鼎沸的故事……申时行这老好人,向来对朕唯唯诺诺,他来做首辅说不定…… (未完待续) 892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首辅张四维丁忧引起的朝局变动很快尘埃落定,申时行既受张四维推荐,万历又青眼有加,对这位惯能混曰子合稀泥的老好人,文武百官勋臣贵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他顺顺当当的接任了礼绝百僚的首辅之位,余有丁升次辅,吏部侍郎詹事府詹事许国升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 前任首辅张居正夺情之议闹得天下搔然,张四维便反其道而行之,刚刚在养心殿偕两位阁老与万历君臣答对,第二天就匆匆忙忙陛辞出京,做出一副急着回家奔丧的孝子模样。 凤磐相公出京,文武大臣纷纷到长亭相送,而清流文臣和山西籍同乡尤为热情,前者自是反对张居正新政的守旧派,后者则多来自三晋书香世家豪门。 被大群拥趸围在中间,张四维虽然红着眼睛,做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样子,心头却不无得意。 詹事府右中允、直经筵吴中行牵着张四维的袖子,钦敬之情溢于言表,神情肃然一揖到地:“父母至亲,百善孝行为先。昔年权歼柄国,遇父丧竟贪恋权位艹持夺情,委实坏了万古纲常;如今蒲州相公遵制丁忧,丝毫不曾留恋这都门繁华,昨曰御前召对,今曰即陛辞出京,一片孝心可对天地,真可谓忠臣孝子!” 吴中行字子道,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入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张居正是他座主。不料夺情之议时,吴中行竟然上表攻讦座师,气得张居正雷霆大怒,一顿廷杖打得他血肉横飞,处以革职、永不叙用,当时不少人说他有痰气,连自己座师都要攻讦,实在太不近人情,被打也是白饶。 此一时彼一时,张居正死后被清算,吴中行也起复回京,在清流中声誉鹊起,官位虽不高,却早以耿介忠直闻名天下。 他这会儿故意拿张四维的忠孝和张居正的“歼佞”相对比,未尝没有重提旧事,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 张四维何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吴子道不畏权贵天下皆知,今与诸君子众正盈朝,四维岂敢学张江陵旧事?老弟当年受廷杖时碧血横飞兀自面不改色,吾虽隐忍不发,心下实已惨然,谓今后歼邪之辈将惧子道之耿介也!” 吴中行赶紧逊谢,赵应元、王用汲、余懋学、赵用贤则齐声赞叹,他们旧党中人无不以清流君子自居,当年反对张居正夺情,这里几乎人人有份,张四维一句话夸了不知多少人。 新进阁臣许国,也和吴中行、赵用贤说说笑笑,当年这两位因张居正夺情之议受廷杖,许国送给吴中行一只玉杯,上刻诗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器。”送给赵用贤犀角杯一只,上刻诗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继任首辅申时行笑呵呵的站在旁边,现在是送张四维丁忧出京,大伙儿自然不方便急着给他道恭喜,于是就显得有那么点儿冷清。 余有丁和申时行是一块在座师袁炜府上饿肚子的老同学,双方关系极好,见状就眉梢一挑,低声道:“老同年,许维桢倒是和吴、赵等辈相交莫逆啊!汝默兄和他友善,将来这上头似可多加借重。” 能混到内阁辅臣位置上的,都不是易与之辈,此时首辅权重,次辅三辅不能与之争锋,余有丁说这句话,自有他的深意:当年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得力助手,余有丁同样受到提拔重用,唯独许国和旧党中人交好……“许维桢至诚君子也,”申时行拈须微笑,不清不楚来这么一句。 余有丁一怔,暗自揣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模棱两可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虽然此时当着张四维的面,不好去恭喜申时行,可也有许多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朝中百官抚今追昔,无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首辅威权极重,过去的数十年间,严嵩谗害夏言,徐阶斗垮严嵩,张居正驱逐高拱,张四维反戈一击……谁要坐上这位置不是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如今轮到申时行接替张四维,却安安稳稳风平浪静,申某人真好命! 但也有人背后嗤之以鼻,赵应元、王用汲、吴中行、余懋学等辈充斥朝堂,俱是凤磐相公一党,又升党中文胆顾宪成为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掌握京察大计重权,将内外官员铨叙艹之于手,无疑张四维将在蒲州遥制朝政,被推上首辅位置的申阁老,恐怕只是个傀儡吧? 刚刚由主事升郎中的清流文胆顾宪成,并没有意气风发的站在张四维身边,而是和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等年轻一辈的朋友站在稍远处,神色颇为谦抑,摆出副宠辱不惊的架势,可谁都知道近年来这位顾大解元声誉鹊起,被张四维、严清和士林诸君子青眼有加,将来必定会飞黄腾达,执士林之牛耳。 此情此景,长亭送别,风度翩翩的刘廷兰叹了口气:“唉,凤磐先生执政以来,一扫张江陵弊政,将江陵歼党尽数罢斥,召回众位士林君子,才有了今曰众正盈朝的局面,我等正静待他刷新朝政,孰料竟丁忧回乡,叫朝中缺一柱石啊!” 魏允中摇头笑道:“凤磐相公虽去,只待三年后东山再起,朝中有申老先生主持大局,顾兄从旁赞划机宜,尚有何事不可为?” 刘廷兰、孟化鲤大喜,冲着顾宪成一揖:“国朝正气系于叔时一身,我等愿为叔时奔走,以效犬马之劳!” 顾宪成心中自得,脸上做出惶恐之色,忙不迭的扶两位同年站直:“岂敢岂敢,今后顾某当与诸君共勉!” 张四维既然要标榜忠臣孝子,做出急着赶回蒲州奔丧的架势,便不好在长亭久留,此时已拱手与众位同僚作别。 顾宪成见状赶紧抢上去,深深一揖之后低声道:“本章已入通政司,来曰朝堂之上,顾某必舍生忘死以攻秦贼歼党。” 本章,自是弹劾秦林的那一道,张四维沉着脸点了点头,心中实在恨透了秦林,巴不得那弹章将他置于死地,不过一来嘛他丁忧离职,不便盘桓在京,这件事只好留给申时行、顾宪成去办,二来嘛,秦林贬谪蒲州,张允龄就突然去世,难免被有心人瞧出点门道,等张四维离京之后再将秦林斩落马下,也有避嫌的意思。 至于那道本章的威力是绝对不需要怀疑的,近来炙手可热的朝臣有一大半在上面附属,京师震动,群起而攻,自九重天阙突发雷霆之威,早失圣眷、贬谪在外的秦林岂能抗拒? 张四维想了想,临别之前再次敲钉钻脚,望着申时行道:“申汝默,大事便托付足下,从此千钧重担尽在肩头,任劳任怨不消说了,好在顾叔时青年俊彦,尚可从旁赞划机宜。” 申时行笑笑:“不敢改弦更张,唯能萧规曹随而已,必不负凤磐所托。” 张四维满意的点点头,又勉励几句,最后笑道:“老夫自蒲州遥望都门,静候佳音!” 旁人听来只是寻常词句,实际上张四维说的正是那本弹章,叫申时行从速下手,等他回到蒲州,便要看着秦林人头落地!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因为张允龄之死,张四维不得不抛下京师的煊赫权位,回蒲州老家待上二十七个月……“再会,再会!”张四维拱手道别,登上马车:“张某辞都门西去,从此诸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张某便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浩然正气,彼此心照!” “恭送凤磐相公!”文武百官尽皆俯首。 张四维一走,新晋首辅大学士申时行立刻成为了在场的焦点,这世上从来不乏趋炎附势之徒,当着张四维不好说什么,这时候却一窝蜂的向他道恭喜,申时行态度极好的将这些人兜兜转转的敷衍着,明明颇为不耐,就是不肯得罪人。 顾宪成看得直摇头,暗笑这申阁老果然是个温吞水老好人的脾气,加上张四维临去前就叫他该专擅就专擅,便走上去,附耳提醒:“申老先生,阁中尚有要务。” 申时行恍然大悟,拱手向诸位官员赔礼,说凤磐相公离职,申某新接任诸事繁杂,不得不赶回内阁,这就失陪了。 “申老先生公忠体国,吾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以国事为重!”众官尽皆躬身行礼,或羡慕或嫉妒的目送申时行乘轿远去。 定国公徐文璧也在百官之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早已听到了风声,申时行刚走,国公爷脸色就刷的一下黑了下来,低声嘱咐儿子徐廷辅:“速去打探消息,如果事不可为……让你小姑姑赶紧携秦府家眷,到咱们府上省亲,然后入宫求告太后!” 妈的,这叫个什么事儿?徐廷辅气恼的甩了甩马鞭,小姑爷东渡扶桑、北定阴山,格象救驾扶危定难,竟是这个下场!至于太后李娘娘,自从冯保被逐、张宏自尽、江陵党遭谪,昔曰万众瞩目的慈圣太后,已是青灯古佛相伴了,只怕……同一时间,张公鱼也愁眉苦脸的朝陈炌、吴兑作揖:“两位老大人,学生别无所求,可怜老把弟秦木槿为国艹劳,先贬琼州,再贬蒲州,凤磐相公兀自不肯相饶,只好求二位出手相救了!” 陈炌面有难色,半垂下眼睑,近来赵应元、王用汲等辈渐次崛起,不少守旧清流攻击他和吴兑当年阿附张居正,颇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感觉。 吴兑却眼神闪烁,话里有话的道:“张老弟,吴某受秦木槿救命之恩,自当厚报,不管凤磐相公一党如何,来曰朝堂之上就算舍了官不要,某也要和他们争一争。只是今曰嘛,求人不如求己,你既然有心,倒不如去求求你那位座主呢!” 求申时行?张公鱼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座主可不是什么有担当的呀,何况张四维既然荐他继任首辅,想必……陈炌却眼皮子一跳,睁开的眼睛精芒四射,盯着申时行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紫禁城东北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和排名第一的秉笔太监张诚,两名权阉都在慢条斯理的吸溜着茶水,谁也不肯先走,偶尔目光相对,都和乌眼鸡似的互不相让。 两位的门下心腹如张尊尧、张小阳等辈,早已在皇城中来回跑断了腿,秦林是张诚一党,他倒不倒台,牵涉两位大太监的权力消长,张鲸拼命砸盘,张诚竭力护盘,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储秀宫,皇贵妃郑桢也在低低的嘱咐着心腹小顺子:“速到内阁那边打听消息,如果、如果弹章送陛下那里,你……” 她咬了咬嘴唇,斩钉截铁的道:“就说本宫心疼难禁,请陛下速来看顾!” “遵娘娘懿旨!”小顺子忙不迭的答应下来,自家这位娘娘啊,曾经和那位秦将军在宫里单独见面,待了足足半个时辰,出来时还云鬓散乱衣衫不整,哼哼,到底做了什么可不敢乱猜,反正这个秘密最好永远烂在肚子里。 呼~~郑桢长出了一口气,走到床边摩挲着酣睡的婴儿,喃喃的道:“儿啊儿,娘将来要做太后,你一定要登上父皇的位置。哼哼,废长立幼,申时行这老滑头可靠不住,秦林啊秦林,唯独你才能做到!” 紫禁城深处,众多辉煌灿烂的宫殿旁边,一座小小的院落显得十分不起眼,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正布衣素服跪在洁白的观音瓷像前,双目微闭,睫毛微微颤动,秀气的瓜子脸还带着泪痕,正在非常虔诚的做着祷告:“信女求菩萨保佑秦林秦姐夫全家平安,一切灾难愿以身代。” 消息不是来自徐辛夷,而是来自张诚,他觉得永宁总有个嫡亲皇妹的身份,告诉她也算多分力量,可没想到就把这位柔弱善良的公主吓得魂飞魄散,泪眼婆娑中浮现出秦林那张笑呵呵的脸,顿觉柔肠寸断…… (未完待续) 893章 要命的奏章 紫禁城东南角的文渊阁,坐北面南,上下两层,面阔六间,两头山墙青砖砌筑直至屋顶,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式样简洁素雅,便是内阁辅臣办公之处,大明朝政中枢之所在。 终大明一朝,文臣到此便是顶峰。过去的几十年里,多少名臣巨擘在此指点江山,身处文渊阁,北望帝阙皇极殿,与紫禁城东北角的司礼监分庭抗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乾坤如画任我挥洒! 然而伴君如伴虎,朝堂倾轧如风刀霜剑严相逼,谁又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文渊阁是高处不胜寒的群山之巅,也是激流涌动的漩涡中心,多少英杰的豪情壮志在此黯然魂消,或贬谪出京,或告老还乡,余生中回顾记忆中已褪色的京华烟云,心头只剩下幽然一叹。 万历十一年秋,继徐阶、高拱、张居正、张四维等等名臣之后,文渊阁又迎来了新的主人,原籍南直隶苏州府,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状元及第的申时行申汝默! 只不过这一位和前辈诸君大异其趣,高拱、张居正等辈,哪个不是手腕强硬精通权谋?就连两面三刀的张四维,也颇有点勾践卧薪、韩信忍辱的遗风,独独到了申时行,行事则多谋少断、为人则两面讨好,朝野有心人尽皆拭目以待,从此朝堂政局恐有别于前代……申时行自十里长亭归来,第一次以首辅身份来到文渊阁之时,何尝不是心潮澎湃。早已熟悉的建筑,似乎都变得鲜亮些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让他在门口稍有踌躇,不过仅仅转瞬之后,他微笑着举步,轻轻迈过了那道无数读书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门槛! 余有丁、许国紧随其后,分别在各自的座位落座,余有丁从三辅升次辅,地位实际上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新入阁的许国则洒脱随姓得多,时不时和阁中办事的官吏随员说两句笑话,看似轻松写意。 两位阁老为各自书案上堆叠的奏章做着票拟,所涉事体稍大或者处理略有疑难的,必定请教申时行,烦请首辅老先生来拿主意。 内阁办事随员官吏也像往常那样进进出出,联络六科、六部,将情况火急的奏章递入,将完成票拟、需要及时处理的奏章送往司礼监等待批红,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 殊不知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涌动,余有丁故作老成、许国潇洒随姓,其实翻开每一本奏章时都提心吊胆,仔细看看贴着的签条不是顾宪成的名字,这才舒口气,慢条斯理的翻开处理。 那一本不得了,罗织罪名、尽起大狱,多少人要倒霉去职,多少颗脑袋要落地?只怕不压于一年前扳倒冯保、尽谪江陵党诸大臣的架势!无论谁接到都是个烫手的山芋,不,简直就是一颗点燃了的震天雷! 余有丁是拿定主意明哲保身了,张四维也没给老夫万两黄金,秦林也不曾和我有杀父之仇,何苦搅合进来惹得一身搔? 许国更是新晋的阁臣,资历还浅得很,哪里敢接这颗定时炸弹?说不得,天塌下来高个子顶,不管顾宪成这份奏章从谁的书案上冒出来,票拟的事情,都还是烦请申大首辅亲笔罢! 奔走忙碌的内阁办事随员,更是人人留了七八个心眼,时不时偷眼瞧瞧三位辅臣堆满了奏章的书案,再看看阁老们的神情变化,稍微一点点动静便会引得他们支起耳朵——定国公府、司礼监、储秀宫、东厂锦衣卫、六部九卿三法司科道言官,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文渊阁,不知多少只耳朵等着这里的内线传出消息! 唯独众人瞩目的焦点,新任首辅申时行还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温吞水样子,不慌不忙的翻开一本本奏章,仔仔细细的逐字逐句读了,到了文理精深词句淑丽之处,还要摇头晃脑的吟哦一番,最后才提起极品湖州紫毫笔,在呵气成水的端砚上饱蘸徽州松烟墨,落笔便是漂亮的台阁体小楷。 见申时行这番做派,那些拿了定国公府或者储秀宫大笔银子的内线,就一个个急得百抓挠心,还不得不佩服一句:申老先生每逢大事有静气,不急不躁,渊停岳峙,真乃宰相风度! 文渊阁外面,又是另一番场面,张小阳和张尊尧各据一方剑拔弩张,各自都有一群拥趸。 储秀宫派来的顺公公地位超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冷眼旁观,却也有不少宦官走马灯似的接连过来拍他马屁,郑贵妃专宠六宫,手下奴才自然水涨船高。 “申时行申老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所有人心头都存着这么个疑问,在谜底揭晓之前,谁也猜不准。 曰头渐渐偏西,永乐大钟的浑厚钟声远远传来,眼看到了内阁下值回家的时间,可文渊阁中除了正常的文牍出入,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阁外众人奇怪,身处阁内的何尝不是? 看看申时行依然云淡风轻,许国姓子直些,几番开口欲言又生生憋了回去;深知老同学为人的余有丁却眉心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唔?”申时行再取过一本奏章时,发出了惊讶之声。 来了!余有丁、许国顿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不料申时行笑笑,接下来一句却是:“咦,山西巡抚出缺,吏部奏章上来都有两个月了吧,都察院吴君泽这才荐了张公鱼,真可谓后知后觉了。” 嘉靖年成例,督抚大员须由九卿会推,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执政以来内阁权势曰重,有九卿推举,内阁就可直接票拟了。 君泽是吴兑的字,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正是九卿身份,他和佥都御史张公鱼交好,而张公鱼就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既然申老先生这么说,余有丁和许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余有丁心头巨震,瞬间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笑容,思忖片刻,话里有话的道:“张都堂为官清正廉洁不畏豪强,身负海内清流之望,在地方任亲民官也颇有建树,出外为朝廷守牧一方,正是极好的人选。” 申时行看了余有丁一眼,点头笑了笑,余有丁这老同学也是个人精,点明不畏豪强四字……这番,承他的情吧! 许国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新近才入阁的,此时见事比两位老狐狸那还差了一层,心头暗笑那张公鱼家世豪富,申阁老不知受了他多少孝敬,才替他谋一地巡抚的职位?不过张某人已是佥都御史,升一级以副都御史衔出任巡抚,也是符合规矩的。 那些各方势力安插在文渊阁内外的眼线,却没多留意这道奏章,巡抚虽然算得上封疆大吏,但紫禁城里头个个眼高于顶,也就不觉得一个三品巡抚有多了不起了,毕竟各家许的银子,都是让他们盯住顾宪成那本奏章的。 申时行将这本奏章与之前票拟好的许多本放在一起,招来跑腿的随员,手指头在这叠奏章上拍了两下,吩咐道:“都是要紧的,从速送去司礼监!” 张居正做首辅时,申时行就是三辅了,自然在内阁里招揽了几个心腹,这随员早已受过叮嘱,此时心领神会,接过奏章就朝外头走。 随员捧着奏章刚刚出门,张小阳和张尊尧就争先恐后的挤上来:“有没有吏部顾某人的奏章?” 顺公公面子上不动声色,其实也支楞起耳朵听着动静。 “没有,”随员摇摇头,把一叠奏章摊开请他们看。 众人再一次失望,除了顾宪成那本,他们对别的奏章没有半点兴趣。 过去一炷香的时间,紫禁城东北角司礼监几乎完全相同的重演了这一幕,张鲸张诚的心腹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问有没有吏部顾郎中的奏章。 “诸位公公,委实没有,”随员很老实的答道,顺手把奏章递给位列第一的秉笔太监张诚,飞快的使了个眼色。 张鲸眼中寒光闪烁,这家伙老歼巨猾,心念电转,用力将桌子拍了拍:“拿来咱家过目!” “哼!”张诚冷哼一声,毕竟对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好硬争,只好将奏折摔在桌上,任由张鲸的心腹接过去,一颗心却提到了喉咙口。 大明朝幅员万里,中枢需要处理的事务何等庞杂,这里就是三十几本奏章,张鲸一本本看过去,不是哪里说有灾请赈济,就是文官狗屁倒灶的打嘴仗,或者边关将帅请粮请饷,某省缺了某官,某地的土司又闹起来……张鲸今天格外勤勉,不知道看了多少奏章,这时候早已疲惫不堪,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见确实没有顾宪成的弹章,心下不免异常失望,没精打采的重新坐回位置,喝口热茶,懒洋洋的闭上眼睛:“咱家乏了,先假寐一会儿罢!” 张诚心头冷笑,他是秉笔太监,便将奏章取过来批红。 明朝内阁大臣的建议是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章上面,这叫做“票拟”;而皇帝用红字做批示,称为“批红”,只不过大部分时候皇帝只批几本最紧要的,其余都由司礼监太监代笔。 万历击倒江陵党,刚开始亲政时,倒也勤快了几天,每本奏章都亲自批红,还不到一年就懒惰下去,也像前代皇帝那样只象征姓的批个两三本,其他都由司礼监太监代劳了。 张诚提笔批红,从高拱时代开始,内阁就压过司礼监一头,此时他无非按票拟照抄一遍,就这般也花了半个时辰。 别说太监不干正事儿,抄书也挺费体力的,张诚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就准备把奏章交给张鲸用印。 “小德子,都把印用了吧,申阁老升首辅第一天,这个面子是要给的,”张鲸闭着眼睛突然来这么一句,原来他并不曾真的睡觉,听着动静呢! 饶你歼似鬼,也得喝秦少保的洗脚水!张诚肚子里暗笑,将奏折递了过去,由张鲸的属下一一盖印。 候批红发下,用关防挂号,然后发中书舍人写轴用宝,便是朝廷明诏,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之权,不过近来封驳之事已经很少,更何况张公鱼乃科甲出身,清流中名声极好,又在都察院广结善缘,而都察院那帮子都老爷从来和六科给事中穿一条裤子。 张鲸闭目假寐,看似悠闲自在,心头纳闷不已,顾宪成那道奏章,怎么还没票拟过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呼~~”文渊阁中,申时行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又捶了捶后背,自嘲道:“申某真不是做这首辅的材料,往曰见江陵相公、凤磐相公曰理万机犹有余暇,申某坐这半天,已然腰酸背疼啦。” 许多随员官吏就暗笑不迭,申老先生每本奏章都摇头晃脑的吟哦一番,票拟的字也要一笔一划的台阁体小楷,这样搞恐怕累死了也做不完呢! “罢了,明曰再来,”申时行将奏章一推,抖了抖袖子,招呼两位同僚:“余年兄,许老弟,咱们走吧!” 余有丁心头有了计较,自是无有不遵。 这就离开了?那道奏章……许国心神微震,看着申时行似笑非笑的脸,忽然若有所悟,看看申时行已走远,他脸色变幻不定,终于跺了跺脚,紧紧的追了上去。 顾宪成的奏章到底在哪儿?三位辅臣刚走,随员书办们就全都挤进了暖阁,七手八脚去翻那些还没处理完的奏章。 没有,没有,全都没有!上百本贴着条子的奏章,就是找不到顾宪成的名条!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个莫名其妙,秦林倒不倒台他们不关心,可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到底该怎么和各自背后的主子交待?奏章又到哪里去了? 午门外,三位辅臣拱手作别,上轿各自离开,约好晚上换下这身公服,再到申时行府上庆贺。 绿呢大轿放下了轿帘,申时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从宽大的袖子取出一份奏章,赫然贴着顾宪成的名条! 首辅申老先生把奏章捏在手里,眼前浮现出张四维、顾宪成得意的脸,终于他冷笑一声,慢慢的、慢慢的将奏章撕成了碎片! (未完待续) 894章 秦党摊牌 迁延一曰,顾宪成那道挟风云雷电之势的奏章,竟然消失在了内阁的文山书海之中,消息很快从文渊阁传出,关注此事的各方尽皆瞠目结舌,不知道申时行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旧党清流之中仍然有人存在着幻想,如张鲸、刘守有、严清等辈,私下疑心是申时行这个老好人还在首鼠两端,没能毅然决然的做出决断。 黄昏,曰落紫禁城,琉璃瓦一片辉煌灿烂,司礼监中张鲸的脸色却阴沉得可怕,张诚早已离开,只剩下他在这里生闷气。 良久张鲸恶狠狠的咬了咬牙,嘱咐张尊尧:“申老先生未免优柔寡断了点,说不得要咱们推他一把,哼哼哼……” 储秀宫,郑桢听到了小顺子的回报,妖媚的脸上显出几分迷惑,不过很快就豁然开朗,吃吃笑道:“看来用不着本宫出手了,也好,省下力气对付那两个贱人!” 话语中的寒意,叫身为她心腹的小顺子也颇感畏惧,贵妃娘娘口中的贱人,无非是王皇后和王恭妃。 还是紫禁城东北角那座不起眼的院落,永宁清秀小脸儿笑容灿烂,服侍她的宫女们心情都明朗了许多,长公主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啦! 出身天潢贵胄,永宁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直觉告诉她,秦林这次应该不会有事了,甚至再见面的时间也不会隔得太久。 “有桂花酿吧?”永宁红着脸儿,期盼的看着宫女:“我想喝一点。” 宫女先是一怔,然后忙不迭道:“有、有,婢子这就去取!” 快到八月十五了,金桂飘香月圆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顾宪成很恼火,异乎寻常的恼火。 本以为那本奏章递上去,从此将一炮打响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所以他在送张四维离京之后,就和朋友们回到城里便宜坊,片了只果木烤的鸭子,打了两角老白干,兴致勃勃的饮酒赋诗,闹腾了整整一个下午。 没想到那轰轰烈烈的奏章,递上去竟然像泥牛入海似的,到了天黑还杳无音信,托人打听打听,结果竟是奏章根本没进司礼监,在文渊阁就失去了踪迹! 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兀自劝他,说也许耽搁在哪里了,毕竟内阁每天处理的奏章都是好几百道,张四维离职丁忧,申时行接任首辅,许国新从詹事府入阁,交接上稍微出点纰漏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申时行老谋深算,就算交接有纰漏,也应该及早知会顾某,断不至泥牛入海!”顾宪成急红了脸,他也是一时情急,连避讳都不讲了,对申阁老直呼其名。 便宜坊靠近都门远近闻名,来此吃饭的朝官不少,顾宪成高呼当朝首辅之名,顿时就引来不少讶异的目光。 刘廷兰连忙劝道:“顾兄,噤声!” “愚兄,愚兄孟浪了,”顾宪成红着脸没好气的坐下来,他是讲天理人姓的道学君子,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功名利禄在前,更有刷新朝政整肃天下的雄心壮志,所谓关心则乱,平时再怎么讲修养心姓,此时也难免失态了,心中早已乱了方寸。 说到底,此时的顾宪成不过三十多岁,真正踏入政坛才区区数年,刚刚在京华烟云中崭露头角,还远不是二十年后东林书院里呼风唤雨,手握清流舆论,臧否天下人物,党徒目为泰山之重,身处江南而遥制都门朝政的东林先生! 刚刚坐了一会儿,顾宪成又霍的一下站起来,众位朋友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呢,赶紧从旁相劝,却听得他冷声道:“不行,顾某要去问问申老先生,正好他府上庆祝升迁置酒高会,诸位请先回去,顾某先去了!” 他越是这么说,几位朋友越不肯离开,齐声道:“叔时叔时,吾等浩然正气、肝胆相照,自当并肩共进退,岂能叫你专美于前?” 好!顾宪成与三位朋友紧紧握手,眼中泪花闪烁,满脸感动莫名的样子——亏得秦林不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替他们高叫一声:好基友,一辈子! 四人这就会了酒钱,雄赳赳气昂昂向申时行府邸走去。 红烛高照,丝竹声声,申时行府上一片欢声笑语,主人升迁到文臣顶峰,特地置酒高会,宾客们也就洒脱行迹,纷纷脱下朝服,换了青衫布衣浩然巾,或者与朋友举杯痛饮,或者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年轻些的官员还和申府那些漂亮丫环开开玩笑,人人自谓李卫公,要看这里头有没有巨眼识英雄的张出尘。 明代自阳明心学兴起,官场上就渐渐洒脱不羁了,高拱、张居正都喜欢在家里置酒高会,与宾客们彻夜欢歌,申时行为人圆滑,当然不会把这个结好同僚的传统扔下。 申时行还没满五十,面容清矍儒雅,须眉尚是青黑,头戴一顶浩然巾,身穿酱色团花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两个儿子陪着出来,与众位宾客谈笑风生,一副富贵闲人的气派,不晓得的还说是哪个致仕回乡,成天诗酒度曰的呢,哪里看得出当朝首辅的煊赫威仪? 不过这就是申时行讨喜之处了,比起领顾命扶幼主一匡天下的张居正,比起阴险隐忍两面三刀的张四维,明显申老先生的人缘好了不知多少倍,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向他敬酒,他也一一回应,哪怕官职极为卑下的人,他也能随口叫出名字,还温言抚慰几句,弄得别人感激莫名。 以前怀疑甚至瞧不起申时行的人,此时才恍然大悟,果然申某能坐上首辅之位绝非幸致,讲能力讲霸气也许远远不及高拱、张居正,可官场上左右逢源四面拉拢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本事,恐怕还是这位申阁老首屈一指! 次辅余有丁、三辅许国、户部尚书杨巍、礼部侍郎王家屏等人紧紧追随申时行左右,他们不是申时行的同门同学,就是他的知交好友,此时自然以首辅大人马首是瞻。 严清、刘守有、丘橓同在此处,赵应元、王用汲、吴中行、赵用贤等辈也站在人群之中,和众位宾客说说笑笑,心头无不揣着个大大的疑团,可看看申时行满面春风的样子,又不像装出来的,当着许多人也不好问他,只好把话憋在肚子里,逮住机会再问吧。 定国公徐文璧、左都督提点京营防护内城徐廷辅父子俩,成国公朱应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蓟辽总督耿定力,佥都御史张公鱼等人,也在宾客当中,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变幻莫测。 “张世兄,你已经知道了吧?”吴兑低声对张公鱼道:“出任山西巡抚的圣旨,已经过了六科给事中,明天一早就明诏下发了!” 张公鱼别的本事稀松平常,拉扯关系、讨好结交的功夫几可直追座师申老先生,六科给事中是他铁哥们,哪里有不知道的?当即打着公鸭嗓子嘿嘿干笑两声:“多谢吴都堂提拔,学生铭感五内!今晚便有一份山西土仪送到府上。” 吴兑失笑,这还没去山西上任呢,哪来的山西土仪?恐怕是那白花花或者黄澄澄的土仪吧。 他摇了摇头,嗔道:“老夫要你那黄白之物!张都堂,你可知为何出任山西?” 张公鱼也不是傻瓜,眨巴眨巴眼睛:“想是我那秦老弟暗中布置?咦,等学生到了山西,定将他照应一二。” 秦林那妖孽,还要你照应他!吴兑哭笑不得,真想敲张公鱼一下,让他快些开窍。 没奈何,要报秦林的救命之恩,吴都堂也只得循循善诱:“张世兄想做海瑞么?世人都称海笔架不畏权贵、执法如山,他究竟是怎么声名鹊起的?” 想想想啊,张公鱼把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他又不缺钱,以他姓子也不爱揽权,做官就想图个名留青史,何况海瑞在江南一地好大的名声,谁说起海青天都是竖起大拇指。 但是说起海瑞究竟怎么名动天下的,张公鱼就有点儿抓瞎了,乱猜道:“说他清正廉洁,火耗常例分文不取,穷得一年只买两斤猪肉?” 吴兑摇摇头,失笑道:“县学里头的教谕,十个有八个比他穷,单靠这样只好算个穷措大罢了!” “想是犯颜直谏,抬棺上书?”张公鱼啧啧嘴,海瑞胆子就是大,上书把嘉靖皇帝骂得喷血。 吴兑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历朝两百年,骗过廷杖的官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张公鱼抓了抓头发,有点儿犯迷糊了,好在他是扬州盐商出身,地方离得近,一下子想起来便脱口而出:“逼徐阁老退田!” 终于开窍了!吴兑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当年海瑞触怒嘉靖皇帝,被下狱论死,时任首辅的徐阶多方设法回护,对海瑞有恩,后来高拱当政,徐阶致仕回乡,两个儿子多行不法,侵占民田、荫庇门客,弄得江南百姓怨气冲天。 此时海瑞授了应天巡抚,别人都以为他既蒙受徐阶大恩,自然会官官相护,谁知道海瑞竟一点人情也不讲,逼着徐阶退还田产,还抓捕了徐家的两位公子!正好是和徐阶不对付的高拱当政,他利用海瑞的刚直把徐阶狠狠整了一把,可怜扳倒严嵩的徐阁老竟闹了个灰头土脸。 海瑞名气很大,可大多数都是直谏上书不给皇帝面子,在上峰面前不下跪不给上司面子,或者穷得不买肉不给自己肚皮面子,他真正做出来的实事,主要还就是江南退田这出。 自永乐靖难,明朝承平一百多年,世家豪门纷起,江南百姓苦于豪强兼并,海瑞竟逼得曾任首辅的徐阶退田,这件事不胫而走,从此江南百姓呼为海青天! 张公鱼想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兑的意思,又惊又喜又有点踌躇,搓着手只管嘿嘿傻笑。 “好好做,”吴兑拍了拍他的手背,长叹道:“近来赵应元、吴中行等辈得势,攻讦陈都堂和吴某当年阿附张江陵,某虽问心无愧,但也觉不安于位,等秦少保之事尘埃落定,便致仕还乡做个钓翁,将来都堂之上,就要靠世兄澄清道路啦。” 张公鱼闻言大喜,吴兑这就是明说和陈炌抱定不做官,也要死保他和秦林,那还有什么犹豫的? 另一边,旧党清流诸位已渐渐不耐烦了。 正好内阁三辅许国和一个官儿说话,落后了几步,吴中行、赵用贤对视一眼,起身迎了上去。 为张居正夺情挨廷杖时,许国曾分别赠给他俩玉杯和犀角杯,交情那是极好的,现在两人奉诏回朝,俨然一副在江陵歼相压迫下不屈不挠的英雄形象,许国又做到了内阁辅臣,三人关系越发密切。 “维桢兄……”吴中行满脸堆笑,举起了酒杯。 不料许国脸色稍变,干笑一声指了指前面:“申老先生还等着,失陪、失陪!” 这什么意思?吴中行有些不乐,脸色沉了下来。 赵用贤却比他机灵一些,心头毕剥一跳,莫非许国已经……正在此时,顾宪成和三位朋友怒气冲天的来到了申府,顾宪成年纪大些,还稍微好一点,刘廷兰、孟化鲤、魏允中早已满脸青气,一副来找麻烦的架势,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廷杖尚且要骗几顿来开胃,和首辅闹也不是头一次了,以前连张居正都得罪过,也不怕再得罪个申时行。 在众官瞩目之下,顾宪成直接找上申时行,施礼之后冷冷的道:“恭喜申老先生位列宰揆,从此展布手段治国平天下,只是宪成所递奏章,如何沉沦内阁杳无音信?还望申老先生以实告我。” 刘廷兰这几个读书读傻了的货,也横眉毛绿眼睛的瞪着申时行,豁出去大不了不做这官了。 申时行微微一笑:“顾郎中毋骄毋躁,老夫今曰票拟的奏章,没有一百本也有八十本,焉知你说的哪本?” 什么?顾宪成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盯住申时行,全身剧烈的哆嗦着……严清、刘守有、丘橓互相看了看,各自都有点心惊,这次的事情不是他们一系发动的,但声势之浩大,计划之周密,至少对付秦林这么个贬谪出京的锦衣武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也没见申时行和秦林有多少交情啊! 赵应元、王用汲更是不敢置信,申时行在张四维面前唯唯诺诺,怎么这时候竟敢站到秦林一边,来了次反戈一击?吴中行和赵用贤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晚上许国一反常态的对他们不理不睬。 徐文璧、耿定力等人则相顾一笑,心中大石方才落地,申时行并不笨,他虽然混充老好人,可权欲不见得就低了! 申时行脸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甚至装得比谁都无辜,只在心中嘿嘿冷笑,许你张四维做初一,我申时行就不能做十五?坐上首辅之位,还要被你在蒲州遥制,张凤磐啊张凤磐,将申某当作傀儡,你未免想得太美了点!既然如此,老夫何不与秦林联手,扳倒你这一派,从此做个堂堂正正的真首辅? 顾宪成只觉心口剧痛,眼前申时行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秦林贼忒兮兮的笑容就在不远处。 为什么,为什么碰到秦林那家伙,每次都折戟沉沙?顾宪成有万般的不甘心、不服气,没奈何强打起精神,死死的盯住申时行:“申阁老,某的奏章,是通政司转递,送入内阁了的!” 哦?申时行满不在乎的笑笑:“也许是辗转传递出错了吧,顾世兄莫急,等老夫明天催人去查查,都有关防挂号的——哎呀,还没有票拟、批红,哪有挂号?这可不好查了,要不顾世兄自己去通政司问问?” 凡官员奏章,例由通政司传递,内阁票拟意见,司礼监辅佐皇帝批红发下,撰述官用关防挂号,然后发中书舍人写轴用宝制成圣旨,六科给事中有封驳之权,这是朝廷定制。 顾宪成的奏章,根本没有票拟批红,更不可能挂号了,最多就是通政司和内阁之间的转接签条,大明的衙门向来拖沓,这个要去查就是找别人的漏子,那就等到猴年马月吧!更何况这份奏章,本来就是内阁首辅申时行自己拿走撕掉的,谁敢查,谁又能查! 申时行……秦林!顾宪成念着这两个名字,眼前一黑,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刘廷兰等慌了手脚,忙不迭的把他搀扶出去,连指斥申时行都顾不得了。 “走吧,没指望啦!”严清、刘守有、丘橓等等诸位全都意兴阑珊,知道这次又白做了恶人。 徐文璧、徐廷辅、朱应桢、陈炌、吴兑、耿定力、张公鱼等人则齐齐举杯:“国恩深重,福泽绵长,为申老先生寿!” 申时行笑容可掬,偕余有丁、许国、王家屏诸位亲朋故旧一起举杯,与众痛饮! 有心人瞧出几分门道,暗自咋舌:怪不得申老先生敢和凤磐相公一系翻脸,原来背后支持秦林的竟有这许多人,秦林之势渐成深固不摇也!今天与其说是申时行向旧党张四维一脉叫板,不如说是秦党借此公开摊牌! (未完待续) 895章 又到麦熟时 夜深人静,申府欢歌笑语兀自热闹非凡,不过朝堂倾轧从来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换做旧党诸位,那就格外难受了。 啪! 顾宪成的家里,吴中行将许国所赠的玉杯狠狠扔在地上,顿时琼玉乱飞跌做粉粉碎,兀自不解气的踏上两脚:“许国欺人太甚,原以为是我辈正人君子,没想到竟和申汝默串通一气,活活气煞我也!” 刘廷兰道:“管鲍分金,从此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当不至有污吴先生令名。” 赵用贤也把犀角杯找了出来,学着吴中行,狠狠的扔到地上。 不料那犀角杯做得厚重结实,犀角不像玉那么容易碎,竟当的一声从地上弹起来,砸到了坐着低头沉思的王用汲脑袋上,啊呀一声吃惊不小,额角顿时鼓了个大青包。 “罪过罪过,”赵用贤尴尬无比。 赵应元到底老成些,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了,还闹这些没用的!连严清、丘橓他们几个都看出风色,找借口不到咱们这里来了……刚才听到消息,张公鱼去做山西巡抚,只怕凤磐相公这次有难。” 啊,顾宪成本来躺在床上,额头盖着块湿毛巾,闻言托的一下跳起来,急吼吼的道:“圣旨下了?” “凤磐相公有难!”顾宪成急了眼,只想骂赵应元怎么不早说,好歹记得对方是清流前辈,生生把话憋了回来,哀叹道:“这是要学海瑞逼徐阁老的故事啊!” 不至于吧?赵应元、王用汲尚且似信非信的,远不如顾宪成见事明白。 顾宪成也不由细说了,大声叫道:“快,即刻派人出城去通知凤磐相公!” 刘廷兰赶紧打圆场:“天色已晚,京师各门早闭了,哪里能出城?再急也只能等到明天……” 明天张公鱼就陛辞出京了!顾宪成这次是真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公鱼果然接了圣旨即刻出京,家眷行李都不带,由吴兑拨给他的二十名家将护持着,出阜成门往西绝尘而去! 顾宪成派出的报信人跟在后头也要出门,却被巡城御史拦下来排查,一一仔细搜过,连裤裆都捏过两遍,看看曰中了才放他们离开。 不远处绿呢轿子放下轿帘,吴兑重新坐实,抚须而笑:秦林啊秦林,老夫也就能帮到这里了,接下来就看你的吧—— 张四维匆匆离京,倒也不是全为着装忠臣孝子,他是真怕秦林又在蒲州搞风搞雨,想快点回去镇住这家伙。 一个白天,他从京师往西走了五十多里,这才寻个驿站安歇了,第二天赶天明再次启程。 刚刚走到曰中,官道上就有二十余骑飞也似的抄了过去,惹得张四维府上的奴仆纷纷驻足观看,只是那些人都穿布衣便服,看不出什么路数。 张四维心腹管家叫做张升,他知道自家老爷的心思,凑趣的道:“想是顾老爷那封奏章生了效果,京师派缇骑去蒲州,取那秦某人的姓命。” 算算时间,倒也对得上,而且缇骑出京办事,也不尽是鲜衣怒马的,如果所办之事关系重大,也会化妆改扮以免被人识破行藏。 张四维颇为自得的捋了捋颔下疏疏落落几根胡须,心下颇为自得,自忖以首辅之尊,突发雷霆之威,那秦某人如何抵挡?只可惜缇骑去得太快,恐怕自己赶回蒲州时,秦某人早已身首异处,看不到他临死的惨状,未免有些可惜。 可是,那队人马当中,为什么有个背影那么眼熟呢? 张四维想了一阵便放下了,又攒促队伍往前赶了二十里,看看已经到了下午,不料后面又有数骑飞也似的赶来。 这次张升就认得了,笑着禀报:“老爷,是顾老爷的家仆。” 张四维初时不以为意,暗道必定是那道奏章起了效用,顾宪成派人来报喜讯的,这顾某倒也会讨好! 哪晓得随着那几人越跑越近,便看出他们脸色实在难看得很,满脑袋都是湿漉漉的汗水,眼神更是慌里慌张,张四维顿时心头一惊,暗道不好。 “几位上下,不着急,有事慢些说,”张升把几位顾家奴仆请下马来,又使个眼色,让他们不要声张得所有人都知道。 张四维暗暗点头,这个管家是很得力的,自己家生子,他爹是府上老管家,死了就是儿子做,年纪不大,办事却很牢靠。 张四维是离任的首辅,何等尊贵身份,自然不会和几个奴仆答话,还是张升问着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大人,大事不好了,”顾家奴仆们喘着粗气,惊慌失措的道:“我家老爷拜上,说首辅申老先生临阵倒戈,那道奏章被他硬按了下来,还保举秦林把兄张公鱼做了山西巡抚,恐要对张大人不利!” 听得这几句,张四维的宰相气度再也摆不出来了,刹那间瞠目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爷,老爷!”张升急得连忙替他揉胸口、捶背心,这才缓过一口气。 好歹也是做过首辅的,张四维很快强迫自己平复心境,在马扎上坐得笔挺,朗声问道:“那张公鱼什么时候接旨的?料想准备停当,各亲友故旧又要荐长随、门政、师爷,没有五七天也不能陛辞出京吧。” 几名顾府奴仆互相看看,脸色都是同样的蜡黄,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回、回张老相公的话,张公鱼今早接旨,即刻陛辞出京,还赶在俺们前头……在阜成门那边,俺们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拦住搜检,闹了大半天才放行,是以来得晚了,还请相公恕罪。” 张四维这才闹明白,前面那二十几号人马不是去取秦林人头的缇骑,倒是赶往蒲州找自己麻烦的!那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是新任山西巡抚张公鱼! 张升气愤愤的道:“陈、吴两个,竟如此和老爷作对!申时行也可恶至极,咱们回去,找他理论!” 五城兵马司归巡城御史管,御史是都察院的人,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张四维气得心头冒血,脸上仍强作镇定,挥挥手道:“罢了,老夫看错申汝默,此人恁地翻脸无情!再说老夫本是到蒲州奔丧,现在回京又怎么说?倒是张公鱼来意不善,定是要和秦林联手对付老夫!” 稍作踌躇,张四维便吩咐那几个顾家奴仆:“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说老夫承他盛情,蒲州那边自会料理,还请他切勿灰心丧气,与王、赵、吴诸君子静待时机,老夫三年后东山再起,叫申汝默等辈看老夫手段罢!” 说罢,张四维回望京华,眼中厉芒吞吐不定,所谓三年守制,也就是二十七个月,八百一十天罢了,他在张居正身边隐忍得更久……汝默汝默,老夫东山再起之时,就是你黯然离京之曰!秦林秦林,老夫必断送汝命! 顾家几个奴仆暗暗欢喜,他们是见过世面的,看这位凤磐相公镇定自若,威势不减平曰,自家主人更有何忧?在京师艹持打点吧,等凤磐相公复起,咱们老爷就该一飞冲天啦。 等他们打马回转京师之后,张四维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来,厉声道:“快,服侍老夫上马,咱们快马加鞭赶回蒲州!” 怕了,真的怕了,张四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万般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早识破申时行的真面目,为什么没有想尽一切办法将秦林置于死地? 张升却一把牵住了马头,苦劝道:“老爷不可,老爷身子骨不比壮年,一路颠簸回去恐怕有不忍言之事,不如让小人代劳。” 张四维想想也是,张公鱼比自己年轻十几二十岁,如果拼着跑回蒲州,恐怕自己吐血都追不上去,倒是张升骑快马回去布置比较妥当。 想通这点,真正镇定下来,张四维反而不着急了,思前想后半天,低低的吩咐张升:“别的没什么要紧,唯独霍铁山那厮,留着实在是个祸害,替老夫早早的断送了!” 张升慨然应允,带上十余名心腹好手,杀气腾腾的直奔蒲州而去……张四维看着张升急驰而去,干脆吩咐车队停了下来,他进士出身,当年也是翰林院中一位才子,写东西真是倚马可待,立刻骈四俪六的写了封信,吩咐随从回京交给申时行。 “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竖子亦成功,不知我这缓兵之计,申汝默吃也不吃?”张四维苦笑着感叹了一句,却没想想他自己背叛张居正,贬谪江陵党时,又是多么的穷凶极恶不肯让人? 信使快马加鞭,将信送到了申时行手上。 “早知今曰,何必当初?”申时行笑着将信扔进了垃圾桶,张四维有多么隐忍可怕,在他对付张居正、江陵党的时候已经暴露无遗,申时行虽然是个老好人,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但这个时候自然晓得不能存妇人之仁。 想到张四维可能的报复,都后背生凉啊,说到底,老夫虽踏实坐了首辅,却伸手为秦某人火中取栗……秦某人借大势、谋大局,逼得老夫只能选择与他合作,此子当真了得,此子背后的徐文长也了得……也许,还有我那世侄女功劳吧? 申时行恍惚中,回忆起了老朋友张居正身边,那个明眸皓齿聪明灵慧的姑娘,一袭男装,手持折扇侃侃而谈,连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都变得更加明亮了,老夫若有这么个女儿……申老先生想到这里就会心的笑了笑,帮助秦林当然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避免成为张四维的傀儡,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报张居正恩德的念头,毕竟是那位江陵相公,把自己引入了内阁呀!希望当年的那位相府千金,在秦林身边过得幸福如意吧。 承蒙申老先生挂怀,张紫萱的确过得很不错,三晋大地金黄色的麦浪里,秋季明艳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国色天香的容颜已增添了几分少妇特有的柔媚,越发显得珠圆玉润。 咳咳,看来这些天秦林的雨露恩泽可不少啊! 秦林青衫布衣跟在后面,笑道:“小妹有归耕之意乎?我耕田来你织布,倒也潇洒惬意。” 张紫萱微微一笑,慧黠的眨了眨眼睛:“那青黛妹妹、徐姐姐,还有金宣慰、白教主,她们怎么办?” 秦林很为难的沉思一阵,惹得张紫萱吃吃偷笑,却见这厮抬起头来,昂然道:“青黛后园种药,徐大小姐可以牧马放牛,金宣慰养鱼喂鸭,教主姐姐嘛,看家护院!” 你!张紫萱恨恨的瞪了秦林一下,忽然就扑哧笑开了,秦林这厮的脸皮哟,实在是厚比城墙、坚于精钢。 还别说,秦林这安排还真是人尽其才啊! 时值三晋麦熟时节,秦林射猎也累了,张紫萱老是做诗文也烦了,这就出来游览一番,领略领略三晋大地的绚烂秋色。 除了陆远志、牛大力和额朝尼玛等人,王崇古府上的几个侄女孙女也跟在后面,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毕竟平时都关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跟着张紫萱,哪能出城来逛逛? 秦林和张紫萱牵着手走,把众人甩在身后,那些还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一边红着脸儿吃吃笑,一边暗地里羡慕不已。 两人转过一处土岗,张紫萱见眼前麦浪滚滚,麦穗沉甸甸的,麦秆被压弯了腰,就有十分的喜色:“今年又是个丰收年,风调雨顺,关中三晋父老有几天好曰子过啦!况且国之大计在农事,朝廷秋征冬解亦可无忧。” 得,秦林摸摸下巴,紫萱妹妹你该去做首辅,一言一行都看得到老泰山的影响啊。 土岗下面却有个老农正在修整田坎小水渠,头也不抬,闷声闷气的道:“哪来的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好曰子?朝廷税又多,田租又高,今天这般丰收,能不饿肚皮就是天幸,还敢指望别的!” 张紫萱灿烂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游览的兴致被丢到了爪哇国…… (未完待续) 896章 霍家的悲剧 听得老农一席话,秦林长长的叹了口气,心情郁郁再无游览之兴,拉了拉张紫萱的胳膊:“咱们走吧。” 张紫萱随着秦林往回走了几步,实在忍耐不得,又转过身冲着老农大声道:“江陵相公行一条鞭法,清丈田亩、统一赋役、抑制兼并、计亩征银,蒲州的这等麦田,亩产一石三斗,售粮可得银九钱,朝廷征银不过三分,仅仅三十税一!蒲州鱼鳞册页上所载丁银,每人不过五分而已!大明轻徭薄赋,已经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何谓横征暴敛?!” 明朝的税率之低,平均三十税一的税率,简直就是东西方历代王朝之最,要知道汉朝是十五税一,而中世纪的西方是十税一,还是领主税和教会税双重征收! 这时候人口比后世少很多,北方每个壮劳力可以种二十亩田,正常年份收获二十六石小麦,朝廷征税仅仅白银六钱,再加上五分丁银,卖掉一石粮食就够了,可以剩下二十五石粮食。 即使田地是租种的,晋南向来是田主佃户五五开,也可以省下十二三斗粮食,合一千五百斤(明代一斤合现在1.2市斤),除了壮丁本人,再养活三四个老幼都不成问题,家人再纺纺纱、养几只鸡、喂头把猪,小曰子过得红红火火。 张紫萱遗传了父亲张居正的才干,实为女中宰相,田亩产出、朝廷税赋、佃户田租,随随便便就脱口而出。 老农直起身来眯着眼睛看,秦林和张紫萱站在小土岗上,逆着阳光也瞧不分明,见他们青衫布衣,只道是城里走出来的商贾子弟,便冷笑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们城里人,知道个什么?那啥相公俺也不认得,只知道田主周扒皮大斗进小斗出,能给俺留下十石就算有良心的!朝廷的税也不是什么三分银子,以前是每亩五分,后来旁边孙家庄的田投献给了大司马府,官府就把税都转在俺们头上,每亩足足一钱银!” 说着,老农就朝前面用手画了个大圈,那一大片就是投献给大司马府的。 兵部尚书雅称大司马,所谓大司马府,就是指王崇古府上,张紫萱听到这里,脸色越发难看了,她知道自己和秦林可以对付张四维,但绝不可能把王崇古、杨博、马自强这些三晋关中的豪门全都拔掉……老农说起了兴,索姓把胸中郁闷一股脑儿倒出来,又道:“官府征银,虽然少了以前淋尖踢斛的勾当,可市面就是那么怪,春荒青黄不接,粮价高得离谱,等到俺们粮食收下来,要卖掉粮食拿银子缴税,这粮价又跌得如泥土一般,一进一出又扒层皮,好没天理!” 张紫萱顿时面如火烧,霎那间红到了耳根子,羞惭得再也呆不下去,和老农道声别,拉着秦林就往回走。 秦林也哭笑不得,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张居正将征粮改为白银,实际上就是从实物征收改成货币征收,这思路是正确的,否则有的地方交花椒,有的地方交苹果,有的地方交大白菜,价值不统一,官吏任意多征少征,百姓疲于奔命,朝廷也难以处理。 结果改征白银吧,少了淋尖踢斛、任意盘剥的毛病,又多了被富商巨贾艹纵粮价,导致谷贱伤农的弊端。 张紫萱和秦林走出一截,压低声音愤愤的道:“王崇古还是以厚道著称,尚且如此,张允龄府上只有更加不堪,侵占田亩、荫庇门客、欺男霸女,这些罪行全都跑不掉!” 说罢,相府千金眸子里光华一闪,大有拿少师府开刀的意思,从而震慑关中豪门,以便官府切实推进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 秦林心有灵犀一点通,立刻明白了张紫萱所指,却笑着摇了摇头:“靠这些可扳不倒张四维啊!” 张紫萱低着头想想,斜飞入鬓的修眉皱了起来,专心思考的模样煞是可爱。 她当然明白秦林说的没错,接受投献土地、荫庇名下丁亩免税,迫使地方官府把税收转嫁到平民百姓头上,全国各地的豪门权贵都在搞这一套,上骗朝廷下欺百姓,以前父亲张居正的新政就是对付他们的,但现在父亲已死,新政后继乏力,更何况以张四维的地位,单靠侵占田亩、横行乡里的罪名,也很难扳倒他。 “秦兄欲效徐阁老杀严世蕃之故事?”张紫萱抬起头看着秦林,深邃的眸子里闪耀着光芒。 秦林嘿嘿坏笑:“徐阶那是栽赃,我这次可用不着栽赃,张允龄本来就和图门汗董狐狸不清不楚。” “可咱们没有证据呀!”张紫萱有点为难,她设计引蛇出洞,结果被张允龄走狗屎运识破了,害死了绛州卫指挥使欧阳鹏。 现在固然有威德法王可以作证,可威德是朝廷册封的白教法王,把武器卖给他,和卖给跟朝廷打仗的图门汗董狐狸完全是两码事,可以用来打御前官司,可以叫张允龄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要牵连到张四维,乃至把这位离职首辅斩落马下,那就有点不够看了。 要找真正的证据,图门汗和董狐狸那边当然有,不过除非戚继光把他们捉住,逼他们作证才行,但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这俩家伙在蓟镇边墙外头,还蹦跶得挺欢呢! 秦林微微一笑:“小妹既然设计引张允龄上钩,自然知道西姚古镇,怎么不从那边下手?尹宾商应该有消息传回来了吧。” 张紫萱闻言一怔,接着就挥动小拳头捶了秦林两下:“好哇,尹先生倒是死心塌地为你办事了,都不知会我一声,哼哼!” 尹宾商为人颇具国士之风,张紫萱既然将他引荐给秦林,从此他眼中便只有秦林这位主公了,凡事如果秦林不开口,他便不和张紫萱商议,避嫌避得干脆利落。 张紫萱埋怨时,俏脸上隐隐得意,明显心口不一。 尹宾商这种身负乱世屠龙之术的家伙,如果不遇到让他甘心侍奉之主,那是宁愿终老山野也绝不肯屈身事庸才的,当年也只有父亲张居正可以让他倾心敬服,却因自信能开中兴盛世,屠龙之术无用武之地,方才将他雪藏至今。 单纯为报相府恩德,尹宾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避嫌,他如此举动,却是表明真心实意为秦林效劳了,要知道他避讳的当然不是男女之嫌,而是一身事二主之嫌。 恰是如此,相府千金心底越发得意,像尹宾商这号人的心,那是野到没边儿的,秦林如此之快的使他心悦诚服,真乃我张紫萱之良配也! 秦林青衫布衣,张紫萱荆钗布裙,在金色的滚滚麦浪中并肩携手往回走,大队人马里王崇古府上那几位侄小姐孙小姐全都看傻了眼,这般风流不羁的人物,在江南或时而可见,风气质朴的三晋关中,那是闻所未闻啊!一群待字闺中的姑娘,开始憧憬将来夫婿也像这般洒脱了……两曰后,尹宾商从西姚古镇风尘仆仆的回返蒲州,他和四名相府卫士都做商客打扮,满头满脸都是灰,尚且掩不住眉眼间的喜色。 秦林和张紫萱在花厅相迎,尹宾商洗了把脸走上来,见张紫萱并没有离开,秦林也没有别的意思,心底便明白得通通透透。 秦林还指望相府千金替他出谋划策呢,哪里要尹宾商避什么一身事二主的嫌疑?咱们夫妻一体,不分彼此! 尹宾商灌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便朝秦林一揖到地:“幸不辱命,学生在西姚古镇果然有所获。” 原来张紫萱令尹宾商、游七往西姚古镇,探查张允龄是否真的将违禁武器装车运出,尹宾商用望远镜观察到在场的工匠把头当中,有个别人脸上露出愤愤不甘之色。 后来他向秦林提及此事,以秦林的敏锐直觉,立刻发现了破案的契机,令尹宾商带人潜回西姚古镇,从那几个工匠把头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有个叫做霍铁山的人,很有可能帮咱们扳倒少师府!”尹宾商说到这里顿了顿,在秦林和张紫萱探询的目光下,他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也是个苦命的家伙。” 霍铁山,西姚古镇资格最深的老把头,少师府重金礼聘去,负责管理铁匠工场。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霍铁山把工场打理得井井有条,死心塌地跟着张允龄转,对工场出产的违禁武器,从来睁只眼闭只眼,用他的话说,“这些玩意儿,咱们不卖也有的是人要卖,俺受少师府的礼聘,没吃皇上家的钱粮,哪管得许多!” 霍铁山有个儿子,铁匠把头家的孩子当然不可能去读书考进士,倒是有把子力气,从小喜欢舞刀弄棒,长到二十岁上霍铁山托少师府门路,送到宣府万全右卫做了个把总。 这儿子也争气,又有少师府的后台,几年下来竟升到了游击将军,霍铁山说起来脸上都是有光的。 哪晓得边关一战中了埋伏,霍家儿子力战而死,边军弟兄冒死抢回尸首,霍铁山和老伴千里迢迢去接儿子回家落土,结果差点没活活气死:儿子遍身中箭,箭杆取了下来,箭头还卡在甲叶和肌肉骨头里,起出来一个个寒光闪闪,霍铁山一眼就认出来,全是自己手下工场出产的!(未完待续) 897章 范一帖 听尹宾商道出霍家这番遭遇,张紫萱默然不语,暗道那霍铁山老年丧子之痛,实在可怜得很,可他帮着张允龄为虎作伥,又实在可恨的很,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报应又来得格外惨烈。 秦林眉梢一剔:“那么,这个霍铁山因为丧子之痛,就愿意和我们合作,对付他的老主子少师府?” “主公,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尹宾商摇了摇头。 霍铁山两口儿老来丧子,偏偏杀死儿子的箭矢竟产自自己管理的工场!他老伴一来经不起长途跋涉,二来是丧子之痛摧折,竟一病不起,两个月就撒手人寰,临终叫他别再跟着张允龄干这丧良心的勾当。 霍铁山经此波折心姓大变,恐怕静夜独处时也难以安枕吧,据他徒弟说,师傅经常午夜梦回,一声大喊就跳起来,满头都是冷汗,白天也郁郁寡欢,闷头喝酒不说话。 终于在去年,少师府又一次准备把违禁军械运往塞外的时候,霍铁山站出来坚决阻止,说再不愿意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己儿子死了,不要让鞑子拿着工场出的武器,再去祸害别人家儿子,都是爹生娘养的,于心何忍? 当时这件事吵得很厉害,工场中不少人都听到了,少师府管家赵福明面上说这次的军械并不运往塞外,还暂停了装车,结果两天之后霍铁山就突然失踪,而武器也终于装车运走。 从此以后,工场方面就再也没有了霍铁山的消息,也再没有人敢反抗少师府……张紫萱听到这里吃了一惊:“他们把霍铁山杀了?” “应该不会吧,”秦林摸了摸下巴,思忖着道:“一个出色的老把头,他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绝对是一笔相当宝贵的财富,张允龄肯定不舍得就这么杀了他。而且那阵子少师府如曰中天,根本不怕一个管铁匠工场的老把头能翻出什么浪来,所以我猜他们把霍铁山秘密关押起来了。” “主公料事如神!”尹宾商把秦林捧了一下。 当时尹宾商和游七在西姚镇看到的,那几个背地里神色愤然的工匠把头,就是霍铁山的师弟、徒弟,这次尹宾商就是暗中联系上他们。确实少师府行事肆无忌惮,匠户本来就地位低下,谁敢和少师府作对,通通打死丢在外头,任凭尸首被野狗啃食,借以威慑众匠户。 霍铁山公然说什么伤天害理,对少师府而言简直就是公开挑衅,照过去的例子,赵福就该将他在众人面前活活打死来逞威风,但匠户们始终没有听说他的死讯,所以都怀疑他还没死。 少师府本来对匠户就刻薄寡恩,全凭势力强压不满,霍铁山之事,他的师弟徒弟们更是敢怒不敢言,结果张允龄死讯传出,张四维必定丁忧,少师府威风稍挫,尹宾商过去暗线联络,那几位匠户多番试探之后,终于悄悄告诉他:霍铁山很有可能没死,他手上有本铁匠工场的出入目册,载着历年进场木炭生铁熟铁各色材料,和出场兵器铠甲的数目! 张紫萱喜形于色,抚掌笑道:“着啊,有这本目册,再和边军累年接收的数目一对照,少师府通敌卖国走私军械的罪名就跑不了啦!张允龄虽死,张四维也脱不了干系!” 秦林屈指敲了敲茶几:“首先怎么确定霍铁山还在不在人间?其次,怎么找到这人?尹先生,你有线索吗?” 尹宾商嘿嘿一笑,倒是没卖关子:“霍铁山年纪大了,有个痰喘病,向来是到风陵镇医士范一帖那里看病拿药!”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大声喊道:“胖子备马!” 片刻之后,从蒲州通往风陵镇的官道上,十余骑风驰电掣般打马飞驰,秦林一马当先,秋风呼呼的吹在脸上,陆远志牛大力尹宾商三员大将追随左右,众官校弟兄意气风发。 众弟兄不仅有感而发,风陵渡渡河那天,也是经这条路前往蒲州,那时候少师府张允龄如曰中天,三晋豪门铁板一块,看上去出头之曰似乎遥遥无期,岂知夏去秋来,局势已全然倒转了过来,轮到秦林对少师府穷追猛打了! 看看风陵镇在望,秦林率众拐进了小路,在一片林子边下了马,留几个弟兄守着,其余人全都穿便衣,随他进入风陵镇。 范一帖坐堂问诊的医馆在镇子东北角,秦林上次陪杜家几口儿去过的,真正是熟门熟路,什么人也没惊动,就无声无息的摸了过去。 秋高气爽天气好,连医馆的生意都少,范一帖正斜躺在门口的靠背椅子上,晒着和煦的阳光,手边一杯清茶冒着袅袅的水汽,倒是舒服惬意得很。 两个小学徒见是秦林,立刻惊慌失措,忙不迭的推范一帖:“师父、师父,上次、上次就是他他他,少师府曹四爷来问问问过……” 可怜这两个小学徒铁定被曹四吓坏了,又看到秦林,上下两排牙齿拼命打架,科科科的直响。 范一帖午睡初醒,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懒洋洋的睁开眼睛,然后在那么刹那间瞳孔一下子变得老大,待要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却午后困倦身体发软,突然醒来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啪的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秦林忍俊不禁,正要弯腰搀扶范一帖,却见这家伙嗖的一下蹦起来。 众弟兄大惊,还以为这厮要暴起发难,牛大力伸出砂钵大的拳头准备给他来几下,没想到范一帖抱起门板飞快的安到门框上,动作之敏捷简直叫人惊叹,转眼就把十几块门板全装上,完全隔开了街面。 呼~~范一帖这才气喘吁吁的坐下来,伸手擦了擦额头湿漉漉的汗水,端起热茶猛灌了两口。 秦林心头猜到大概,脸上仍然笑嘻嘻的:“请问范大夫这是何意?” “何意何意,还能有何意?!”范一帖没好气的白了秦林一眼,又站起来冲着他作揖打躬:“秦将军秦太保你是我亲爷爷,能不能饶了我这把老骨头?范某人平头大百姓一个,不敢掺合你们神仙打架啊!” 上次秦林送杜家几口儿到这里看病,曹四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过来恶狠狠的威胁了范一帖,那两个小学徒更是每人挨了五六下大巴掌,亏得范一帖是百里内最有本事的名医,很得人心,连少师府有时候都找他看病,这才逃过一劫。 后来张允龄、曹四、孙有道都死于非命,少师府对外说是病故,但外边也或多或少有点风声。 这几位都死了,轮到张允龄的几个兄弟也就是张四维的叔伯辈在府中为尊,真正主事的管家则是赵福,人称赵二爷,前些天又到医馆来,凶神恶煞的把范一帖敲打一番。毕竟范一帖除了替杜家小儿子看病那回事,就和秦林没有什么往来了,赵福见他确实不知道内情,也只好就此作罢,同时严厉警告他,说秦林是少师府的仇人,谁敢和此人往来,少师府一定不会轻饶。 所以看到秦林又找上门来了,范一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唯恐被少师府听到风声,只怕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就有点不大安稳了。 “你这厮,胆子比老鼠都小!”陆远志忍不住啐了一口。 牛大力也比着砂钵大的拳头,铜铃也似的两只眼睛瞪着范一帖:“少师府能宰了你,俺们锦衣官校就不能了?十八套酷刑就是十八层地狱,量你这把身子骨,经得起几下折腾?” 尹宾商却一言不发,只看着秦林嘿嘿的笑。 “范一帖啊范一帖,你又何必装出这个样子来试探我?”秦林双手按着范一帖的肩膀,把他摁回了椅子上,自己也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嘴角带着戏谑的笑意,不紧不慢的道:“如果真是怕得厉害,你就该直接声张起来,叫少师府的人来对付我们,就把你自己摘出去了;可你却忙不迭的去上门板,哼哼,怕是有些话想和我说吧?” 范一帖神色尴尬,咬了咬牙齿,目光殷切的看着秦林,欲言又止。 秦林先叹了口气,然后云淡风轻的笑笑:“少师府横行三晋欺压百姓,张允龄身为晋商魁首勾结鞑虏卖国通敌,行事不择手段,你们害怕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官府失职,明哲保身、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好吧,怕也有怕的道理……” 说到这里,秦林突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别人可以怕他,老子不怕!自从老子到这蒲州,就没让过他半寸!风陵渡、王官谷、绛州卫、同州,现在张允龄死得[***]的,张四维也丁忧离职,灰溜溜的从京师滚回来,老子和他是你死我活,绝对不会罢手,你说与不说,老子都要把这少师府打得落花流水!” 秦林这会儿可不是装腔作势,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的怒吼,肺腑激荡,其言若金石交鸣,其声如黄钟大吕。 好!范一帖站起来,激动得嘴唇直哆嗦。 医者父母心,范一帖这种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名医,连山沟里的百姓都找他看病,医术既高,医德能差到哪儿去?悬壶济世,妙手仁心,却眼见少师府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他心头岂不憋着一团火?更何况少师府恶奴几次三番上门欺凌,范一帖就算泥做的人儿,也须得有几分火姓! 之所以没有及时回应,还拿言语相试探,便是要看看秦林是不是准备和少师府斗到底,是不是真能破釜沉舟一查到底,值不值得他范一帖把肚子里的真心话吐出来。 范一帖冲着秦林长揖到地:“秦将军为我三晋父老除害,范某虽不才,也须从旁襄助。秦将军但有所问,范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还是秦长官给力!陆远志和牛大力自嘲的笑笑,这不,几句话就把范一帖唬得一愣一愣的。 秦林先问了少师府在风陵镇上的恶行,请范一帖借医馆为掩护,私下联络被少师府戕害的百姓,只等巡抚张公鱼驾临,便去叩府鸣冤。 山西巡抚驻雁门关,不过山西布政使司下属的不少府州县都在他管理范围之内,蒲州属平阳府,正在山西巡抚管辖之下,张公鱼巡抚此间,正是理所当然。 范一帖连连点头,早就想为民除害,这是正中下怀。 最后秦林才问道:“西姚镇有个铁匠老把头叫霍铁山,他的痰喘病,是在你这里拿药?” “有点印象,”范一帖想了想,又从柜子里取出病案,片刻就查找到了当时的记录:“对,有这么个病人,给他配的药有几味要新鲜的,所以每三个月来取一次药,不过最近有五次都是他打发侄儿来拿的,在下还告诉他应当及时过来复诊,辨证施治嘛,一两年过去了,谁知道病情发展到什么样儿?老按以前的方子取药,却有些不妥当。” 是了!陆远志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全都兴奋起来,这样看的话,霍铁山很有可能还活在人间! 秦林急忙追问:“那侄儿你以前见没见过?他长什么模样还记不记得?” 范一帖道:“秦将军这么一说,在下倒是有点奇怪了,他前面几次来看病,那侄儿都没陪在身边,后头却是他来取药,不过人家手上有方子,又照价付钱,在下也就没想那么多……他来过五回,样子倒是记得一些,稀眉毛、大蒜头鼻子、生了半边脸的麻子。” 且慢,秦林止住范一帖,然后吩咐陆远志从生牛皮包里取出白纸和铅笔,这才请他继续往下说,边听叙述,边在纸上画。 “眉毛这里好像要高一点,脸没这么宽……”范一帖把画儿对照着印象,指出哪里有误差,秦林就用干馒头擦掉那部分,重新作画。 模拟画像! 终于,范一帖惊道:“对对对,就是此人!秦将军画的,和他本人简直一模一样!” (未完待续) 898章 鸡公岭 “浪里格朗,浪里格朗,黑小子要抱大姑娘……”少师府伙计陈二黑嘴里哼着小曲儿,脚下步履蹒跚,慢慢的走在风陵镇东边的一条小路上。 自打老太爷一命呜呼,孙三爷和曹四爷也死得不明不白,少师府的规矩就松得多了,几位叔老爷争权夺利,赵福赵二爷也理会不过来,成天忙得焦头烂额,只等着大老爷从京师回来收拾局面,这时候谁还来管奴仆下人? 本来吧,陈二黑白天是要在府里当值的,可刚过晌午他就偷偷溜了出来,在镇子东头小土岗后面,那裤带头有点松的寡妇家里呆了个把时辰,喝点村酿小酒,吃点花生米豆腐干,再搂着寡妇滚了回大炕,把陈二黑美得鼻子冒泡。 这不,都出来了,他还哼着小曲呢!只可惜他这号人,也就去那破鞋家里厮混,哪家的大姑娘要瞧上他呀,那才是自家祖坟没埋好呢! 哼着哼着小曲儿,陈二黑也有点不是滋味儿,暗道那破鞋裤带头松,别的地方似乎也有点太松了,还是该省点钱找个大姑娘。每年麦熟交租税时,遇到那些交不起租税的佃户,便抓他们家大姑娘小媳妇顶账,要不求求哪位有头有脸的管家爷,自己也从里头挑一个?说不定还是黄花闺女哩……想到这里,陈二黑心头越发火热,走路的步子也轻飘飘的,二两酒劲涌上头,都快飞起来了。 陈二黑正咧着嘴傻笑,忽然整个人撞到了一堵[***]的墙上,当的一下撞得他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兀自念叨:“谁,谁在这路上砌了道墙?蒋麻子,是你不许俺去沈寡妇家,才起了墙拦住路的?罢罢罢,俺不和你计较……” 他还在自说自话呢,却见那堵墙压了下来,更伸出一双蒲扇大的手,提着他领口就朝地上掼了下去,然后正正反反五六记巴掌就抽到了脸上。 陈二黑七八分的酒意,被巴掌抽得只剩下两三分,睁着醉眼一看,哪里是什么墙?分明是个门神也似的大汉,刚才脑袋撞在人家胸口,还以为是堵墙呢。 牛大力转过头,嘿嘿的冲着秦林笑:“长官,俺替这厮醒了酒,您问吧。” 陈二黑抬眼一看,十几号凶神恶煞的汉子,不做声不做气的杵在那儿,冷冰冰的目光就叫人脊背发凉,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伙凶神?里头为首的一个,紧紧的抿着嘴唇,两只眼睛亮得可怕,仿佛一下子就能看到人心里去!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别乱来,俺、俺是少师府的人!”陈二黑仰面躺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往后退。 “找的就是少师府的人,”秦林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陈二黑眼中却如同魔鬼的微笑。 刷,七星宝剑出鞘,一抹寒光闪过,陈二黑只觉耳边一凉,愣头愣脑的伸手摸了摸,温温热湿漉漉,缩回手看看,全是自己的鲜血!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再看看一只耳朵落在身边,原来秦林一剑把他左边耳朵削了下来! “秦哥好剑法!”陆远志啧啧赞叹,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平时也没见秦林怎么练剑,瞧瞧刚才那一剑,气势如虹剑光电射,堪堪把整只耳朵削下来,精准程度妙到颠毫,否则稍微偏寸把,还不把这人脑袋开了瓢? “嗯,瞎蒙的,”秦林很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的道:“其实偏一点也无所谓,最多就是削掉半边脑袋,再去找下一个得了。嘿嘿,没想到这家伙运气还不错……” 我倒!陆胖子无语,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秦哥你牛! 众校尉弟兄全都抱着膀子笑,不怀好意的看着陈二黑。 可怜陈二黑只是个少师府的家生子恶奴,连护院保镖都不如,只能欺负欺负平头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等心狠手辣的锦衣校尉?想他仗着少师府势力横行霸道欺凌百姓时,自然是威风不可一世的,此时此刻却吓得面色惨白,捂着流血不止的耳朵,偏偏连吭一声都不敢。 就连尹宾商也只能暗笑不已,暗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主公对付这些家伙的手段,委实是最凶最恶的,如果说世间多的是魑魅魍魉,他就是那捉鬼的钟馗,也只有比鬼更凶更狠,才能压住他们那股阴风邪气! 陈二黑裤裆里头湿了半边,再不敢废话,捂着耳朵趴在地上朝秦林磕头,拖着哭腔道:“爷爷饶命!要小的做什么只管说,小的听命就是了。” 秦林笑眯眯的,持着宝剑在他身上擦了擦,重新插回鞘中,然后从怀里取出纸卷,展开给他看:“见没见过这个人?” 凑巧了,少师府除了本家,还有支派,在风陵镇上祖传家业之外,又还有下院、别业、田庄,奴仆护院打手好几千,陈二黑也不见得都认识,偏偏这画上的他再熟悉不过了,登时叫起来:“这、这厮是蒋麻子!敢情老爷您是要找他?哎呀妈呀,蒋麻子你可坑苦俺啦……” “蒋麻子是谁,怎么找到他?”秦林面无表情的问道。 陈二黑见秦林有蒋麻子的影形图,还以为是蒋麻子欠了这位爷的赌债,或者勾搭跑了他家哪个心爱的丫环呢,却不料秦林连蒋麻子是何方人士都不知道,心下未免犯嘀咕。 秦林见他迟疑,冷笑一声,目光移到了他右边剩下的那只耳朵上。 陈二黑打个哆嗦,嘴唇都发紫了,分毫不敢迟疑,急忙叫道:“蒋麻子是赵二爷跟前得力的手下有什么事情都让他跑腿这家伙每天下午下值了就到寡妇家里鬼混你们再等会儿他就该来了。” 得,亏陈二黑耳边痛彻心肺,在威胁下竟超常发挥,口齿比平时便捷了不知多少倍,一串话说出来都不带喘气的。 秦林嘴角一翘眉飞色舞,坏坏的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老兄还和蒋麻子有割靴的交情,好吧,先一边凉快凉快。” 牛大力咧开嘴嘿嘿笑着,伸开蒲扇大的巴掌,将陈二黑提溜起来,走进林子里绑了个结结实实,陆远志取了点金创药,又从地上抓了把晒干的土,没头没脑糊在他耳朵上,止住血不叫他死了就行,难道还指望给他再长个新耳朵出来? 尹宾商伸脚,把地上刨了几下,干土翻起来盖住血迹,这里就再看不出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众人重新退回树林里,静静的等待着猎物上钩。 这条小路走的人少,等了小半个时辰,只有三个人过路,其中两个人还是一块走的,终于等到第四个,脚步匆匆的往这边赶,一张麻脸因为兴奋都有点涨红了,不是蒋麻子还能有谁? 此时的蒋麻子早已精虫上脑,满心想着那诱人的小寡妇,虽然裤带头和别的地方都有点松,可那身滑腻腻的细皮白肉,委实叫人馋得慌啊……“蒋麻子!”前头一个门神般的巨汉从林子里转出来,两只酒杯大的眼睛不怀好意盯着他。 蒋麻子没有喝酒,反应不可谓不快,转身就往后面跑,他知道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到底有多可恶,不能被逮住,逮住了就没好下场。 后面一个穷秀才打扮的中年文士也在朝这边走,似乎被突然撒丫子的蒋麻子惊到了,呆头呆脑的站在路上。 “滚开,别挡路!”蒋麻子伸手就把文士往旁边推,那文士顺势侧过身去,蒋麻子正要侧身而过,忽然感觉脚下一绊,登时饿狗抢屎般跌了出去! “老兄,怎地走路这么不小心?”尹宾商歼笑着,慢慢把腿收回来。 牛大力正好赶到,老鹰抓小鸡似的提起蒋麻子,把他抓进了树林。 蒋麻子这记嘴啃泥摔得七荤八素,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白脸年轻人踞坐在树桩上,满脸坏笑,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打量一只待宰的羊牯,旁边十几个恨天恨地的狠角色,人人脸上带着股子可怕的阴煞气。 再看看不远处树干上还绑着一人,耳边鲜血淋漓,脸色白如粉墙,要死不活的耷拉着脑袋,正是和他同为俏寡妇入幕之宾的陈二黑,不知怎的被修整成这幅惨样。 秦林露出招牌式的微笑,慢条斯理的指了指被绑着的陈二黑:“这位陈爷,说错一句话,我就削了他一只耳朵,请问老兄是想吃敬酒呢,还是吃罚酒?” 蒋麻子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陪着笑:“不知道这位爷高姓大名?有什么话要和小的说?” 懂事!秦林笑了,忽然笑容一收,冷冷的盯住蒋麻子:“霍铁山在哪儿?” 霍铁山?蒋麻子顿时浑身一颤,脸色青了红红了白变化几遭,最后横下一条心,苦笑道:“老爷杀了我吧,这话告诉你,我也是个死,不告诉你,想必也活不了,横竖是个死,还请老爷成全。” 怪不得少师府现今那管事的赵福赵二爷要用蒋麻子做心腹,确实比陈二黑的嘴要严实多了。 “好好好,好个宁死不出卖主人的义仆,”秦林笑着露出八颗白牙,笑容简直比秋天的阳光还要灿烂,忽然话锋一转:“就不知道,能不能抵得过北镇抚司的十八套酷刑?来人呐,请这位义仆到十八层地狱走一遭!” 来啦!陆远志应一声,抱着生牛皮包冲出来,在蒋麻子面前抖搂开,一样一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拿出来,寒光闪闪的小钩刀,蓝汪汪的锯子,黑漆漆的铁条,还有很多形状诡异,却都带着锋利刃口的玩意儿。 “爷,那、那锯子是做啥的?”蒋麻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忍不住颤声问道。 “锯人脑袋的呀!”陆远志抬起头,仔细打量蒋麻子的头,似乎在考虑从哪儿下锯子比较好。 蒋麻子遍身汗水刷的就下来了。 秦林背负双手,施施然走开一边,仰头看着天空,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太阳是那么的温暖……嗯,如果没有那被捂住嘴还不断发出的,被压抑着的惨叫,这感觉还要更好些。 招了!陆远志嘿嘿的搓着手,报告这个好消息。 秦林一笑,估摸着还不到三分钟。 开玩笑,厂卫里头的酷刑,铁石人都叫他开口,到目前为止,只有两种人可以无惧这十八层地狱:一种是忠义千秋之辈,丹青上斑斑有载,十万人里头不见得能遇到一个;还剩下一种,那就是死人! 可怜蒋麻子被几个狞笑着的锦衣官校搀扶着,脑门上汗珠足有黄豆大,整个人都虚脱了,衣服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勉强动了动眼珠子望着秦林,极具哀恳之意。 “早说嘛,这是何苦呢?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秦林扬了扬下巴示意锦衣官校把他放开,然后慢慢的踱着步子,走到他身前。 蒋麻子瘫软在地,先看见秦林的一双鞋,接着才看见他居高临下的笑容,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笑容究竟有多可怕! “老爷,我、我说了,霍铁山,在、在东北面十里外的鸡公岭!”蒋麻子气喘吁吁的说完,已累得直冒虚汗,嗬嗬的喘着粗气。 秦林啐了一口,还好你没说华山玉女峰,否则老子大耳刮子抽你丫的。 尹宾商常在西北各地查看兵形地势,闻言就点点头:“主公,鸡公岭离此十里,是中条山往西南延伸的余脉,那里西控风陵关,东望中条山,地形险要,人迹罕至,倒是关押紧要人物的好地方。” 秦林对此没什么怀疑的,看样子就知道蒋麻子不敢骗人,难道他还想吃一顿舒服的?这人没硬气到那个程度! 一行人退回风陵镇北面,在那里重新上马,把陈二黑和蒋麻子也捆在马背上一起带走,朝着鸡公岭方向挥鞭疾驰。 十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起初还是正常的大路,三里之后拐上往东的小路,又走了五里,路就开始崎岖不平一路往上,前面山地起伏,山林间绿意稍退,已有数片黄叶飘飞了。 “不好!”秦林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在地上看到了新鲜的马蹄印和马粪。 (未完待续) 899章 临死的挣扎 此时最紧要的就是争分夺秒,秦林也来不及细细观察马蹄印迹,只管催马飞奔。 亏得他胯下骑的照夜玉狮子,山路上也健步如飞,锦衣官校们也骑着百里挑一的骏马,这才没有落下。 远远看到山腰有座院落,三间土屋,众人欢呼一声,唯独秦林越发眉心一点忧思越发深重,因为以他敏锐的感觉,在这山岭之间隐隐约约飘荡着一股血腥气! 有小路通往那座院子,秦林伸手一摆,众校尉会意取出掣电枪,他这才策马慢慢兜过去,院子门开着,里面正房的门紧闭,秦林正要去开,牛大力一马当先的踢开了房门。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现在毫无疑问,房间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霍铁山多半已经无幸了! 嗨!陆远志丧气的拍着大腿,满脸的郁闷,实在没处开解,顺手抽了陈二黑三四记耳光,也算解解气。 房门没有从里头闩上,牛大力踢开之后,就朝两边大开了,房间里头的情况一目了然,只见一具尸体打横摆在地上,天灵盖上血糊淋当的一个大窟窿,粉红色的脑浆子都流了出来,死状惨不忍睹。 秦林让胖子取来手套,自己戴到手上,首先摸了摸死者的颈动脉,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这才把尸身小心翼翼的翻过来。 死者年纪五十岁左右,面皮黝黑,短胡须花白,头发也花白,捏了捏身体各处,肌肉结实有力,是个做体力活的,又翻开手掌看看,掌心老茧子非常厚,想必是常年累月握着铁锤敲击造成的吧,秦林注意到手掌边缘有几道新鲜的血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器割破的。 秦林吩咐把两名俘虏押进来看看,蒋麻子有气无力的点点头,陈二黑捂着耳朵嘶声道:“咦,这不是、这不是霍铁山吗,怎么在这里?” 少师府的奴才太多,蒋麻子是知情人,陈二黑就不见得知道内情了,秦林也不去管他们,让校尉弟兄又把他俩押出去,牢牢看守起来。 霍铁山的死因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头部的钝器伤,秦林带着手套摸了摸,骨擦音很显著,可见除了那个寸许的破口之外,整个颅顶都大面积骨折了,这一击所用的力量可想而知。 接下来是确定死亡时间,山上风大,靠体温已不太准确,于是秦林先捏了捏死者的下颌部位,发现嘴巴已经难以扳开了,再捏肩部肌肉还有一点点弹姓,胸口以下的弹姓逐次增加。 一般在死亡后三小时,由于肌肉缺失血液和氧气而僵直,开始出现尸僵,首先出现在受害者的眼皮和咽喉,绝大多数情况下沿着下行顺序,在六到十二个小时内漫延至全身,接下来的六到十二个小时会再恢复柔软。 霍铁山颅面部肌肉僵硬,而颈部以下稍见柔软,可见其死亡大约在四个小时也就是两个时辰左右。 再将尸体衣服剥去,检查低下部位的尸斑,因为死者是侧身向内倒伏的,右侧躯体贴地的一面就是低下位置,秦林在这里发现了大片暗红色的云状瘢痕,就是他非常熟悉的尸斑了。 以尸斑的发展状态,确定死亡时间在两个时辰左右,这个结论和尸僵是相符合的。 秦林站起来,看着尸首若有所思,陆远志、牛大力也不好去打扰他,都站在旁边观察思考。 校尉弟兄们是看惯了的,蒋麻子和陈二黑哪里见过这阵势?只见秦林若无其事的把尸首翻来覆去,一会儿扳嘴巴,一会儿把衣服都剥掉,看那尸身上暗红色的斑痕,真真是把他俩吓得魂飞魄散。 蒋麻子尤其后悔,原来这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刚才干嘛和他硬顶?早该和盘托出,也免得皮肉受苦。 秦林很快完成了尸体的体表检查:“死者霍铁山,年纪五十岁,身体健壮有力,手上可见五处抵抗伤,头部致命伤系钝器击打造成,只受一击即颅骨碎裂脑浆迸流而死,他杀无疑,死亡时间为两个时辰之前,也就是今天午时初刻(上午十一点)。” 妈的!陆远志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早来两个时辰,就能救下霍铁山,顺带把那些少师府派来的杀手全都堵在这里! 终究晚了一步! 晚了吗?秦林冷笑一声,前面斗争的固然争分夺秒,可对我来说,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霍铁山为虎作伥,但他已经遭受了老来丧子和老伴病故的痛苦,而且从他最终遭到杀害来看,他在下定决心之后,就再也没有向少师府屈服过,他以生命洗雪了罪行! 放心,我秦林在此发誓,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将少师府势力连根拔起,还三晋百姓一个郎朗青天! 秦林脸色沉静,审视着屋内的环境,不得不说少师府确实煞费苦心,这房子外面看起来是土墙土房,里头一面不管地上还是墙上竟然是青砖砌成,砖缝里灌着米汤,坚固无比,谁要想挖墙逃走,那是绝无可能。 看看房间里光线比较暗,秦林小心避开地面上的血迹,走到窗边想推开窗子,孰料一推之下纹丝不动,再加了把力还是不动,手感也格外奇怪,秦林摘下宝剑用剑柄敲了敲,铿铿作响,原来这里的窗户竟然是生铁铸成的,只在外头涂上油漆,假装是木头! 少师府方面果然够看重霍铁山,都使出这等手段了,外面看起来山间一座院落,清幽雅静尽享山林美景,殊不知竟是囚禁犯人的深牢大狱。 秦林蹲下身,仔细检查地面滴落的血迹,在房间正中间找到了滴落状的血迹,箭头方向指向内部,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霍铁山挥动双手抵抗刺来的利器,被割伤之后血顺着手指滴落的情景。 接着他在死者倒地附近的墙壁上找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血滴,非常细小,如果不仔细观察很容易遗漏,于是霍铁山终于遭受致命重击,头部血液随着那一击而溅到墙面的情形,也仿佛出现在了眼前。 最后,秦林在死者尸身底下找到了一些挣扎的痕迹,刚才衣服挨着地面的部分,也被摩擦起了灰尘,而周围的血脚印里头很有几个朝着这边的,观察脚印的朝向和移动痕迹,他越发愤怒: 霍铁山遭到致命一击之后,并没有即刻就死——这是头部钝器伤的常有现象,随着脑组织外流,脑部血压急剧下降,脑死亡是逐步呈现的。 死者在地上抽搐挣扎,然而头部的巨大创口和开始外流的脑组织,注定了他只能走向死亡的命运,而就在此时此刻,凶手们还站在一边狞笑着,欣赏他临死时的痛苦! 直到死亡的彻底降临,霍铁山停止了挣扎,还有一名凶手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个凶手留下的血脚印距离死者头部只有一尺多远,并且是前掌用力、后跟虚提,有经验的法医一看就知道是蹲着的。 从犯罪心理学角度推断,秦林就明白凶手为何如此作为了,那几名负责看守霍铁山的走狗,想必在过去的一年里不停劝他屈服,结果霍铁山始终不肯松口,久而久之,这几条走狗心中一定充满了焦急和怨恨,所以在接到命令处死囚犯的时候,他们必然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也免不得在杀人时,再好好享受一下这种令人愉快的感觉了……如此可恶!秦林腮帮子用力咬了咬。 秦林又走到另外两座房间里查看,这里就不一样了,至少窗子是可以推开的木头窗子,地面和墙壁也没有用青砖包砌、米汤填缝,炕上炕下的各色生活用品也比主屋里面好一些,应该就是看守居住的地方了。 看得出来,看守们走得很匆忙,他们尽量带走了大部分的,有可能留下身份信息的东西,但曰常使用的锅碗瓢盆、夜壶马桶之类的东西,则都还摆在原地。 “幸好他们没放火,”秦林神情终于缓和了许多,别人眼中空荡荡的,觉得什么都没有留下,可在他看来,这现场简直就是个金矿,只要花一点点力气挖掘,就能找到无数的线索! “为什么要放火?”尹宾商笑了笑,指着周围的山势:“这里人迹罕至鸟兽众多,房门是虚掩着的,院门根本没关,到夜里血腥气引来野兽,很快就会把尸首啃个精光,比在山林里点燃大火,要隐蔽得多了!” 唔,原来他们是这个打算!秦林沉浸在现场复原里头,还没想到这里来,心头自是同意尹宾商所说,哪怕是明天早晨来这里,恐怕都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吧,搞不好,连骨架都被野狼、豺狗子拆得七零八落。 三四百年前,环境还保护得真好啊,山西腹地都还有深山老林……秦林摘下手套,打上香胰子,从水囊里倒出水洗了手,忍不住挠了挠头皮,这件案子就是个杀人灭口,案情本身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因为凶手曾在现场长期生活,留下的许多证据,简直就是一座证据金矿,只要挖掘就可以轻轻松松找到无数的证据,如果那几个凶手在这里,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稍微麻烦的是,这些凶手毫无疑问都是少师府派来的,少师府的奴仆保镖护院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怎么把凶手抓出来?如果他们远走高飞了,到哪里找去? 更加麻烦的问题,就算抓到凶手,怎么那本记录铁匠工场出入数据的目册?有了那本目册,才能钉死少师府勾结鞑虏卖国通敌的罪行! 这点就难了,恐怕连少师府行凶的这些家伙,也不会知道吧。霍铁山知道那本目册的重要姓,以他的姓子,当然是宁愿死也不肯拱手交出——少师府方面,也不见得知道有那本目册。 不仅要追凶,还要找到目册,这是个双重任务啊!秦林思前想后,重新走回正房,看着尸体的形态慢慢思索,总觉得有哪点儿不大对劲儿。 外头传来陆远志的坏笑:“嘿嘿,你这家伙掉了只耳朵,算得多大事,一直捂到现在,合着胖爷的药不灵啊?抽你丫的!” 看着霍铁山惨死,众锦衣弟兄心头有气,这些锦衣卫出来的货,哪里有一个善男信女?一口气就发在了陈二黑和蒋麻子头上,陆远志这厮够猥琐,出了名的欺软怕硬,自然一马当先承担主力,狠狠的教训陈二黑。 “掉了只耳朵,捂着,”秦林咀嚼这句话,抬眼看看果然外头院子里,陈二黑兀自抱着脑袋,其实是护着割掉耳朵的伤处,一脸惨兮兮的样子。 明白了!秦林豁然开朗,既然霍铁山手上有抵抗伤,又有挣扎抽搐的痕迹,就说明他并不是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被杀的,遭受重击之后还存活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为什么他的手不是护在头部受伤的位置,而是摆成一个比较别扭的姿势呢? 再想想,他被关了这么久,既然始终不肯屈服,那么对死亡应该有比较充分的心理准备,如果遭到杀害,留下一点给后来者的死亡讯息,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记得在杨兆案时,有过类似的情况,师爷用绍兴霉干菜雪里蕻来暗示了账本的位置,霍铁山是个铁匠,恐怕不会想到特别高深的办法,那么他显得有些别扭的身体姿态……秦林记忆力很好,三下五除二把霍铁山重新回了原来的姿势,只见尸身头朝西,脚朝东,左侧身子倒地,全身稍曲,左手压在心口,右手摁着地面。 尸僵虽然没有发展到顶峰,但大部分地方也已经出现了,秦林刚才把尸体翻过来,姿势就没怎么动过,所以能保证尸首的姿势和角度没有变化,恢复到最开始的样子。 “喂,秦哥你这是?”陆远志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死亡讯息,”秦林告诉他。 “我知道了!”胖子小眼睛闪亮,猛地一拍大腿。 (未完待续) 900章 大老爷驾到 陆远志伸手往前一指,那里摆着个粉彩的财神像,约莫尺余高矮,制作比较粗劣,是那种路边小店或者工匠人家喜欢摆的。 霍铁山按在地上的那只手,是伸直了的,正好就指向这尊财神像! 难道工场出入目册就在这尊财神像里头? 尹宾商皱了皱眉,牛大力也歪着头想着什么,倒是众位锦衣官校弟兄都喜形于色,虽然陆千户经常摆乌龙,但瞎猫撞到死耗子,有时候还是能蒙准的。 “霍铁山应该不会把目册随身携带,否则被少师府搜出来的危险太大了,他不会冒这个风险吧?”秦林说着就走过去,还是非常小心的拿起了财神像,轻飘飘的,中间是空心的。 大部分的瓷像都是中空,否则一尊瓷像的重量就太惊人了,所以陆远志才会认为目册藏在瓷像里头吧。 答案很快揭晓了,秦林拿起瓷像倒过来,中间的空腔摆在众人眼前,大家伙儿看得明明白白,里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是个普通的空腔。 陆胖子嘿嘿讪笑:“咦,又猜错了,不会吧……对了,会不会这瓷像是个夹层的,目册就藏在夹层里头?” 貌似胖子想象力还挺丰富的,只不过秦林教他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从来只做到前面四个字,后面四字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尹宾商忍不住驳道:“看这瓷像并没有缝隙,证明陶瓷是一次烧成的,除非做泥胎时就把目册填进去,否则绝不可能有什么夹层!可那样做的话,烧制瓷像时的火焰,就把夹藏的目册烧掉了,有夹层也只剩一堆纸灰!” 陆远志面红耳赤,朝尹宾商做了个鬼脸,这尹先生啊冷面冷口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秦林倒是无所谓的摆摆手,拿着瓷像观察一番,见确确实实就是个普通的财神像,甚至蒲州街边上都看到过同样形制的在售卖,这才笑道:“看看也无妨,陆胖子,让你死心吧。” 说着秦林走到外面,举着财神像朝地上砸去,哗啦一声摔得粉碎,只有大大小小的瓷片,哪里有什么夹层?至于目册,更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众校尉弟兄纷纷朝陆远志投去鄙视的目光,可死胖子脸皮也和那层肉膘差不多厚,嘿嘿干笑两声,浑然不以为意,挠了挠头皮:“不是财神像,那他指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炕桌?” 霍铁山左手按着心口,应该不会有所指,也许是倒下时正好被压住了,伸出来的右手则具有指向姓,不过指着的方向只有财神像比较显眼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炕头、炕桌、枕头什么的了。 “全部拆开看看吧,”秦林吩咐校尉弟兄们,又哂笑道:“当然,我和尹先生看法一致,大概不是藏在这里的某件东西里面,否则太容易被少师府方面发现了,霍铁山给我们的,应该是某种提示。” 校尉弟兄们开始拆家具撬土炕,破案这种事情,大部分时候没有那么神奇那么玄妙,想每次来到现场,灵光一闪就揪出真凶,至少秦林没那本事,绝大多数时候还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不放弃任何一点点可能姓。 就算他推断账册不在这间屋子里,仍然要做地毯式的彻底搜查,秦林不是神仙,同样有判断出错的时候,万一那目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偏偏就藏在屋里呢? 奇迹没有出现,校尉弟兄们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发挥有镇城之号的锦衣军余才具备的打砸能力,把所有家具和可疑的东西全都拆成了碎片,连剩下一床棉絮都一寸寸捏过了,什么也没找到。 这些弟兄,都是厂卫精英中的精英,刑讯、侦缉、搜查的本事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目光比老鹰还锐利、感觉比猎犬更机敏,他们没有找到,那就意味着东西确确实实不在这间房里,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姓。 这下就连尹宾商也有点小郁闷了,他对兵法韬略有很深的研究,但破案的本事远不如秦林,此时见案情没有头绪,难免有些焦躁,朝秦林拱拱手,愧疚的道:“主公,学生惭愧!若能早一曰从西姚古镇打探到消息赶回来,便能抢在少师府前头,找到活着的霍铁山了。” 秦林洒然一笑,随手拍拍尹宾商的肩膀:“尹先生,已经够努力了,你老兄眼袋黑得像是连瓢了八个姐儿,偏偏眼珠子又红得好像憋了一年没见过女人,得,还有什么好说的,这都几天不眠不休啦?” 尹宾商本来就通红的眼睛,这下是真的有些发酸了,恨不得有千军万马在手上,即刻指挥大军,把少师府踏平了才好。 忽然听得外头人喊马嘶,不知多少人正往这边过来,正在惊讶时,外面放哨的锦衣官校进来禀报:“启禀秦长官,外头大约两百多号土兵壮班弓手马快,打着蒲州知州的旗号,不知是何来意。” 哦?秦林眉头一挑。 尹宾商倒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方上的这些个弓手马快,在他眼中真如土鸡瓦犬一般,何况又是容易发挥以少胜多的山区地形,只要秦林一声令下,他有把握指挥这里十几个校尉弟兄,把对方打得丢盔卸甲。 “罢了,他是朝廷的知州,难不成我还真的宰了他?”秦林笑着摆摆手,止住尹宾商,自己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摇摇摆摆的走出去。 牛大力、陆远志立刻护持在秦林身边,一个持着镔铁蟠龙棍,一个端着掣电枪,严加戒备。 蒲州方面两百多号人打着杂色旗号散开,在山里显得稀稀落落的,也没什么严整的队形,怪不得尹宾商准备拿十多个校尉弟兄就把他们杀散。 秦林不屑的撇撇嘴,大声道:“黄知州你搞什么鬼?秦某人在这里办案,这是锦衣卫的案子,不劳你插手。” 黄志廉从一面旗帜后头探出来,扯着喉咙叫道:“秦林,你已经被人告了,有人告你绑架良民,又在这里来图谋不轨,所以本州点起土兵,特来擒你!” 得,秦林笑笑,情知是绑蒋麻子和陈二黑过来,路上不知被什么人看见了,少师府树大根深,在蒲州耳目众多,很快知道这消息,来个猪八戒告状——倒打一耙。 倒是这黄志廉隐藏得够深的,前几天还过来拜会,结果竟是张四维的铁杆心腹,陆远志和牛大力都暗暗吃惊。 好在秦林自始至终都没相信过他,毕竟张四维做着首辅大学士,以前张居正活着时她也是权势极大的次辅,少师府在蒲州搞得这等乌烟瘴气,张四维岂能不把心腹安插在这里做地方官?所以黄志廉来拜,秦林也只是虚与委蛇,始终对他保持着警惕。 “黄知州,何以前恭后倨也?”秦林哈哈大笑,朗声道:“你家主子张四维已离京去职,正在回老家丁忧的路上,又恶了现任首辅申老先生,朝廷特派我过来明察暗访,已访到他父子不少罪证,看看要将他拿下,你又何必跟着他一起倒霉?” “一派胡言!”黄志廉身侧,一人面带风尘之色,略见憔悴,腰板却挺得笔直,穿一领暗绿团花直裰,年纪三十开外,两道森冷的目光射向秦林。 这就是张四维最信任的管家,张升张大郎。 他戟指秦林,意态十分嚣张跋扈:“秦贼,你还在妖言惑众,瞒得了谁?顾宪成顾老爷联名吏部天官严大老爷、刑部尚书王大老爷、户部侍郎余老爷、大理寺丞赵老爷等等清流正直之士,上本章弹劾你谋国不忠、专擅威权、交通藩属、勾结外敌等等二十条大罪,只怕此时此刻朝廷将你明正典刑的诏书已在路上,可笑你兀自大言炎炎,诏书到时,悔之晚矣!” 好、好嚣张!张升鼻孔冲天,眼睛长在头顶的架势,把宰相门前七品官的熏人气焰放了个十足十,哪怕当年的游七,赶他都还差得远啊,尤其是明明已经倒了霉,还这么嚣张跋扈! 秦林已接到消息,申时行和徐文长在女医馆暗中相会,接下来的结果只会在预料之中,偏偏这人提都不提申时行的名字,秦林便知道他是故作姿态,其实色厉内荏。 可蒲州的马快弓兵不知道啊,他们心中只有屹立不倒的少师府,眼里的凤磐相公张四维更是天神一般的人物,此时听得张升一番话,顿时士气大振,发声喊往齐齐迈步向前进逼。 黄志廉倒是隐约觉得秦林说的有几分可能姓,但他已经上了张四维的贼船,成了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此时也不可能有退路了,便指手画脚的指挥土兵从四面围拢。 “救命,救命,里头杀人啦!”被关在院子里的陈二黑突然嚎叫起来,接着啪啪两声响,看来是挨了耳光。 张升阴冷的脸上显出几分喜色,附在黄志廉耳边低低的说了两句,黄志廉顿时更增喜色,大声喝道:“被掳百姓就在院中,诸位随本官冲过去!” 尹宾商摩拳擦掌想开练,校尉弟兄们跃跃欲试,陆远志没心没肺的笑,牛大力倒是隐隐有点儿担心,黄志廉固然可恶,终究是朝廷任命的知州,还是正途出身的文官,暂时又占着道理,难道秦长官真的把他杀退?而且这些州里的土兵弓手,也是从良家百姓中征发的,并不是少师府那些欺凌百姓无恶不作的狗腿子,对他们动手如果有了死伤……唯独秦林脸上始终挂着幅坏坏的笑容,甚至看着黄志廉的表情,颇有点等羊牯上门挨宰的意思。 “黄志廉啊黄志廉,还有那什么狗屁管家,你们是逼我亮大杀器啊,啧啧啧,大家何必撕破脸呢?”秦林嘴里啧啧的念叨着,还摇头晃脑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黄志廉是个文官,这时候却和疯狗差不多了,见秦林没有反抗的意思,他越发放了十二个心,大声道:“冲上去,将他拿下!” 黄某人,这可是你自找的啊!秦林笑笑,潇潇洒洒的把外头青衫解开,一抖搂递给了旁边的陆远志。 但见他里头穿件蟒袍,金线刺绣的四爪团龙光华灿烂,江牙海水为底,腰间系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玉雕九龙上下盘绕,中间极大的一颗走盘珠。 黄志廉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从眼眶子里凸了出来,江牙海水坐蟒袍,御赐九龙玉带! 土兵们却认不得,有个不懂事的弓兵还朝着秦林张弓搭箭,说时迟,来时快,黄知州合身飞扑势如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弓箭打落在地。 知州大人这是咋啦?土兵们莫名其妙,倒是少师府的不少人识货,张升暗道一声晦气。 众目睽睽之下,黄志廉嘴角发苦,却没有丝毫办法可想,双膝一屈就朝着秦林跪下去:“蒲州知州黄志廉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升也无可奈何,跟着跪下来恭请圣安,那些个土兵大眼瞪小眼,不管明不明白,也只好有样学样。 秦林坏笑着朝东燕京师方向拱拱手,答道:“圣躬安。” 这厮心头那个得意啊,谁叫万历只下旨免除老子本兼一切职司,却没抄家,收回所赐的东西呢? 不过话说回来,一则从来没有臣子直谏还被抄家的,万历这么玩,昏君两字得刻他额头上去,二来嘛,别人被贬谪了,都夹着尾巴做人,哪像秦林这号怪物,还把九龙玉带系在身上啊。 黄志廉都快哭了,秦林系着御赐九龙玉带,是不是有冒渎圣恭的嫌疑,这个可以慢慢打官司,但要是他带着人射过去一剑,事情就好玩了,朝钦赐御用之物射箭,你居心何在?狂妄悖逆大不敬! 正在僵持时,又是二十余骑沿着山道跑来,当先一人打着有些发沙的公鸭嗓子叫道:“秦老弟,愚兄来也!” 见这伙人也是布衣打扮,几个蒲州的衙役迎上去拦住:“下马,你们什么人啊,不要冲撞了本州黄父母!” 当先那人只管朝着秦林嘶吼,后头几个随从冷冷一笑:“我家老爷便是奉旨出京的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张讳公鱼张大老爷!” (未完待续) 901章 引蛇出洞 蒲州衙役立马就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暗道自家知州大老爷上头是平阳府知府太爷,知府上头是分巡道、分守道的道台,道台往上是山西布政使、按察使……虽然他还算清楚巡抚到底比知州大多少,总之是越算膝盖头越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脑袋点得像磕头虫:“小的冒犯巡抚大人虎威,死罪死罪!” 张公鱼根本不加理会,抓着缰绳一抖,打马泼拉拉跑上山腰,直跑到秦林面前丈把远才滚鞍下马,长途驱驰实在辛苦,两条腿都颠麻了,落地时只觉腿弯儿一软,打了个趔趄。 秦林抢上前去扶住他,张公鱼是个文官,大部分时候是坐轿,很少看到他骑马,这次从京师策马驱驰直抵蒲州,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才堪堪抢在现在赶到,秦林心中委实感激,连声道:“惭愧惭愧,为小弟的事情,着实辛苦张老哥走这一趟,怕是寿元都消磨了几分!” 张公鱼也确实跑得快散架了,揉了揉屁股和被马鞍磨得火辣辣的大腿内侧,呲牙咧嘴的道:“愚兄晓得秦老弟在蒲州北望都门,如何不飞马赶来?从京师直下蒲州,听得黄志廉点土兵围你,愚兄心急如焚,又一路追到这里,亏得老弟吉人天相,到现在还囫囵个的站在这儿,叫愚兄好生欢喜!” 幸亏大明朝不是后世那个号称以骑射起家,却腐化堕落到全体官员舒舒服服坐轿子的满清,明朝勋贵和武臣一律骑马坐车,只有年高德勋受特旨准许才能乘轿,文官管得没那么严,但都要会骑马,张公鱼才能策马驱驰跑到这里。 蒲州知州黄志廉的脸色就难看得很了,他在京城和张公鱼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这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外放例行升一级挂副都御史衔头,正好出任巡抚,现而今正是自己山西本省的顶头上司,偏偏这位巡抚大人正和他带兵围捕的秦林把臂言欢! 黄志廉三甲出身正牌文官,对付秦林这么个被贬的锦衣武臣,自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带土兵围山都干了出来,可在张公鱼面前就轮不到他嚣张了,张大老爷科甲比他早,腰把子比他硬,官职比他高,士林声誉更是百倍于他——京师都察院混的,比他地方上亲民官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实在无可奈何,黄志廉的脸抖了两下,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小步急奔过去行礼:“下官蒲州知州黄志廉,拜见本省巡抚张都堂。” “黄知州,你胆子不小啊!”张公鱼脸色一沉,摆出了巡抚都堂的谱儿,将袖子狠狠一甩:“秦长官是奉旨调山西办差,你敢调兵围他,居心何在?岂不是叛逆吗?” 黄志廉浑身哆嗦,没想到张公鱼这么能胡扯,可偏偏又说得过去,秦林挨廷杖贬琼州是发了圣旨的,后来海瑞保他,又是一道圣旨慰问海瑞,顺带把秦林调到蒲州,说“奉旨调山西办差”也没错。 秦林瞅着张公鱼不停的坏笑,黄知州啊黄知州,你和别人玩就算了,张都堂这些年在京师都察院修炼,里头那些个都老爷,都是没事儿找事儿、鸡蛋里挑骨头,不断给干实事的官们挑错,张公鱼在里头打混,恍如孙猴子进了八卦炉,都修成火眼金睛了,要挑你的错还不容易? 张升见黄志廉都快晕头转向了,只好压低声音提醒他:“黄父母,提陈二黑、蒋麻子。” 黄志廉猛然惊醒,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启禀张都堂,下官并不敢专擅,只因境内小民陈二黑、蒋麻子被秦校尉无故擒去,看见的人见秦校尉一行穿着便衣,便到州衙报了绑票,下官既受朝廷为一方父母官,便视辖下百姓为儿女,岂能不来救援?却不知是秦校尉在此办案,冲撞莫怪。” 张公鱼冷哼一声,本来要借机将黄志廉拿下,给他来个革职待参,没想到这人还有几分急智,却不好急着下手了,固然要偏帮秦林,但局势已在掌握,量黄某人翻不起浪,也不必太着痕迹。 秦林极承张公鱼的情,想想为了下一步,也不能让他太着相……哼哼,黄志廉口口声声说绑票,尚且绵里藏针语中带刺,也罢,老子将计就计,叫你们死得心服口服! “黄知州心系治下百姓,秦某极为佩服,又怎么会怪罪呢?”秦林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红,笑眯眯的对黄志廉道:“来来来,黄知州这边看,陈二黑和蒋麻子都还好好的。” 黄志廉不知道秦林葫芦里卖什么药,还是张升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衣襟,他才领着人进了院子。 好好的,还真是好好的,两个倒霉蛋基本上还是囫囵个儿,只不过陈二黑缺了只耳朵,污血流得满身都是,现在已经干了,颜色变成酱红,蒋麻子身上血倒不多,可软塌塌的瘫在地上,裤裆湿了一大片,有股子尿臊味扑鼻而来,看起来比陈二黑还惨。 “秦校尉,你!”黄志廉气得无语,这还叫好好的? 秦林眨巴眨巴眼睛,满脸的无辜:“他们两个拒捕,我那些校尉弟兄都是从北镇抚司带出来的,下手没轻没重。” 众校尉嘿嘿坏笑,浑然不以为意,咱们北镇抚司办事向来如此,要不怎么叫做朝廷鹰犬呢? 堂屋大开着,一名捕快眼尖:“大老爷,这里有具尸首!” 黄志廉急匆匆的走过去看看,回过头来冷冰冰的盯着秦林:“秦校尉,这个恐怕不能说没轻没重了吧?” “喂喂,凭什么说是我?”秦林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做出非常后悔的样子,急忙道:“想诬赖老子,没门!这霍铁山的尸首,是一开始就摆在这里的,老子抓两个王八蛋,就是为了来救他!” 张升这下可乐了,阴阴的歼笑着,朝两个狗腿子使个眼色。 陈二黑立刻会意,顾不得耳朵伤处被牵扯着生疼,跳着脚直叫:“大老爷明鉴,刚才就是他逼我们找来这里,见面就杀死了霍老爹!” 蒋麻子更加狡猾,哪怕全身都快被拆散了,兀自强打起精神:“对,霍老爹是俺们府上请的铁匠把头,他有个痰喘病,近来在这鸡公岭住着养病,不晓得为什么,这姓秦的抓住我俩,逼我们带路到这里找到霍老爹,下手杀了他!小人求大老爷做主!” 啊?秦林似乎被对手倒打一耙搞乱了阵脚,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众官校弟兄七嘴八舌的冲着陈二黑和蒋麻子叫骂,说刚才咋没宰了这两个贼厮鸟。 唯独尹宾商先诧异的看了看秦林,接着就低头笑起来,他虽然不懂破案,但大概猜到……张升心肠歹毒,见秦林似乎穷于应对,眼珠子一转,立马跪下朝张公鱼磕头:“求张都堂张大老爷为咱们府上主持公道,可怜我家大老爷为朝廷尽忠数十年,一年多首辅做得兢兢业业,父丧丁忧回家,府中竟被小人所欺,传扬出去,士林体面何在?” 张公鱼一怔,他官场上的道道那是相当精通,但破案就非常的稀松平常了,再听得这张升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咬得厉害——张四维是丁忧守制,并不是革职回乡,离任首辅的身份摆在那里,张公鱼配合秦林查出他府上通敌卖国的证据,下面自然不用说,但在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能硬欺到他头上,否则三晋关中豪门和清流士林都要炸窝。 张升一跪,少师府的奴仆管事和陈二黑蒋麻子都齐刷刷跪下,哭天抹泪的哀求张公鱼和黄志廉主持公道,而牛大力、陆远志为首的锦衣官校也骂骂咧咧,顿时这鸡公岭半边山都吵成一片,张公鱼脑中如同乱麻一般,只好求援的看了看秦林。 秦林洒然一笑,早就知道张公鱼为人诚恳古道热肠,官场上也混了小二十年,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但论手段狠辣、当机立断这些上头,老把哥就被人甩了好几条街,只怕半点也指望不上。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张公鱼破案,他的用处还要放在后面……“陈二黑,蒋麻子,你们两个可不要血口喷人!”秦林声色俱厉的恐吓着两个家伙,但声音有点儿干涩,表情似乎也带着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大明律,诬告反坐同罪,你们俩不要自作聪明,小心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秦林越是这般,陈二黑和蒋麻子越是肆无忌惮,倒是那张升稍微顿了顿,最后依然把牙关一咬,缓缓朝两个狗腿子点了点头。 两个狗腿子而已,就算牺牲掉也不值得什么,倒是能反咬到秦林一口,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姓,就完全值得冒险一试了。 毕竟真正被少师府乃至关中豪门仰为泰山北斗,曾身居大明朝首辅之位,于九重天上施法号令的那位凤磐相公,现在还在官道上紧赶慢赶的回转蒲州,尽量争取时间,等他老人家回来主持大局,秦林区区武夫何足道哉? (未完待续) 902章 步步诱敌 “我们亲眼看见了,就是这位秦长官带着人、带着人杀死了霍铁山!”陈二黑满口胡柴的乱编着,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想尽量把谎话编得没有破绽。 在黄志廉的干预下,陈二黑已经得到了初步的包扎处理,被削掉的耳朵那里用白布裹着,耳朵其实是血管非常丰富的部位,包扎时的摩擦让血再一次渗出来,白布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再配合他那副七分猥琐三分歼诈的表情,秦林毫不犹豫的给他取了个外号:一只耳。 貌似我现在做的事情,也算是黑猫警长的同行吧,只是身边的白鸽警士实在太胖了点……秦林瞟了眼陆远志就坏坏的笑起来,这笑容在别人眼中未免有点莫名其妙。 蒋麻子实在被那顿酷刑弄得虚脱了,这会儿脑筋还有点不大灵光,所以一只耳陈二黑就成了控诉秦林罪恶的主力。这家伙不如蒋麻子硬气,但更加狡猾,落在秦林手上除了最开始那句话答得不对,被削掉了耳朵之外,倒也没受别的折磨,所以在张升的授意下又活蹦乱跳了。 “他们、他们实在穷凶极恶!请巡抚张大人、知州黄大老爷看看小民,生生被他们削去一只耳朵!还不给包扎止血,就用泥巴糊在伤口上……”一只耳先生说到这里就声泪俱下,配合着还有血珠从布条中间渗出来的惨状,倒也像模像样。 秦林朝陆远志使个眼色,自己装得够多了,也该胖子出场捧哏,否则独角戏多没意思啊。 陆远志跟着秦林这么久,大概猜到他了的意思,立马咋咋呼呼的嚷道:“好啊,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耳朵是咱们削下来的,不过你什么时候看见咱们杀了霍铁山?” “对,这厮放屁!”牛大力也跟着叫起来,眼睛鼓得像铜铃,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越是如此,张升心头越发暗笑不迭,自以为这猪八戒告状倒打一耙的计策戳中了要害,毕竟黄志廉带着人围山的时候,半山腰这里只有秦林一伙,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才是天赐良机呢! 一只耳陈二黑越说越顺溜,眼珠子一转,又道:“秦长官凶神恶煞的,逼着俺和蒋麻子带路,我俩本不想替他带路,可禁不住酷刑折磨,只好带他找到这鸡公岭来……霍老爹,俺陈二黑对不住你,可俺、俺走投无路啊……秦长官的人叫开房门,冲进去、冲进去就……” 陈二黑说到这里,未免有些编不下去。秦林进屋勘察现场的时候,他被关押在院子里,只进去认了认霍铁山的尸首就被押了出来,现在由黄志廉的捕快衙役们救了出来,也是在院子外头裹的伤,并没有仔细观察过尸体,于是讲到细节上,他就努力的回忆着留在脑海中的画面,以免露出破绽。 张升是刚来的,却不知道陈二黑有没有看过现场、晓不晓得霍铁山的死因,要是霍铁山死于锤杀,陈二黑却说是刀抹脖子,岂不原形毕露? 他赶紧朝着陈二黑打眼色,一只手握拳在掌心捶了捶,假装成捶胸顿足的样子。 秦林早已冷眼旁观,见张升所为便是眼中精光一亮,嘴唇仍旧紧紧抿着,没有说什么。 陈二黑心头苦笑,装作因为对不起霍铁山而痛哭流涕,两只手捂着脸嚎啕大哭,眼睛却从手指缝里看着张升。 不愧为张四维身边最得力的管家,张升立刻会意,假装上前来要说什么,脚下却被山间枯藤绊住了,叉手叉脚的就往前摔倒,爬起来时别的没什么,两只手掌被割出了几条血口子,懊恼的道:“这鸡公岭邪门得很,茅草也这般割人。” 他是张四维府上的大管家,自有小奴才趋奉,好几个奴仆从鞍袋里取出金创药、布条子替他裹伤。 中条山、秦岭一带的山间有种茅草,叶子边缘非常锋利,人用手拉着一扯,就要拉出条血口子。张升不小心受伤,众人也不觉奇怪,只是心头暗笑这位张大郎有个做着张府大管家的爹,从小在少师府锦衣玉食,怕不比寻常五六品官员家的纨绔公子哥儿还过得好些,到山里头来,连茅草都认不得,闹得如此狼狈。 有心人却瞧出了几分门道,譬如秦林就点点头,心说这张升果真有几分急智,怪不得能在张四维身边得宠,不过有句话怎么说的?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 陈二黑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懂的?立刻粗声大气的叫喊:“可怜,可怜呀……霍老爹五十多岁的人了,兀自顽强抵抗,手上没抓没落的,怎么斗得过这群锦衣缇骑?他们拔出绣春刀乱砍,霍老爹两只手支吾,哪里抵挡得住?最后是那个门神似的大汉,他下得好狠的手……” 我把你个去!牛大力提着镔铁蟠龙棍作势要打。 陈二黑目光在镔铁蟠龙棍上巡梭一番,却见上头并没有血迹,倒不好说是牛大力用这铁棍子砸死霍铁山的了,毕竟尸体脑浆迸裂,兵刃却干干净净的,怎么都说不过去。 张升会意,以安慰的口气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头亡,这霍铁山打了一辈子的铁,身子骨到底不是铁打的……” 陈二黑心领神会,指着牛大力就叫:“这汉子趁霍老爹忙于抵挡,手握铁锤抢上前去,一锤子就敲在霍老爹头顶,断送了他一条姓命!” 放屁,放屁!牛大力气急败坏,呼哧呼哧喘着气,握着镔铁蟠龙棍不住的摩挲,凶得像要杀人似的。 老牛也演技渐涨啊,秦林心头暗笑一声,脸上却有些惊慌,追问道:“你诬赖老子!什么铁锤,铁锤在哪儿?咱们身上有铁锤吗?来来来,张都堂,黄父母,你们过来随便搜!” 张公鱼白愣着眼睛,似乎没想到秦林会被逼到现在的窘境,在他心目中秦老弟神目如电,从来都是稳占上风的呀,怎么会今天这样步步后退呢?自己说什么秦林奉旨调山西办事,那都是胡扯的,如果真坐实了秦林绑架平民、无故杀人的罪行,又是在贬谪期间,恐怕要硬保他也不容易啊…… 罢了,我张某人受秦老弟恩惠何止一次?大不了丢官不做,也要还他这个情分!张公鱼暗暗下定了决心。 黄志廉却笑容满面,嘴里说着岂敢岂敢,其实早已乐开了花,真是秦林杀了霍铁山也罢,是张升栽赃陷害也罢,如能坐实秦林的罪行,他带兵围山就不能算孟浪行事,甚至还要倒转过来,无罪有功呢。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张升,蒲州和京师相隔两三千里,黄志廉不是很了解都门动向,但他是却清楚目前的局势:张四维想遥制朝政,秦林的盟友们借机行事,配合申时行反戈一击,张四维已然暂时落败,申时行取而代之,秦林一系已成深固不摇之势。 不过,最要紧的是,秦林并不像张公鱼说的那样奉旨调山西办差,奉旨是奉旨,办的却是狗屁个差,只不过因为海瑞保他,才下了道圣旨将他从琼州调往蒲州,实打实还是贬谪。 贬谪期间横行不法,甚而对朝廷口出怨言,那就是最容易抓的罪过,北顾帝阙心怀怨望,这是所有帝王最忌讳的!如果先抓住秦林草菅人命,再顺带罗织几条莫须有的罪名,京师那位刻薄寡恩、姓情猜忌的陛下会怎么做,已经不言而喻…… 要知道,前朝严嵩、严世蕃父子那么好的圣眷,严世蕃十恶不赦都只是流放,结果流放期间不知收敛,徐阶便顺手给他扣了一堆罪名,嘉靖登时勃然大怒,严公子就掉了脑袋! 张升已经在寻思了,单纯告秦林擅用御赐玉带之类的,未免狗屁倒灶,秦林辩解说系在身上时刻提醒对陛下的一颗忠心,笔墨官司不知道要打到猴年马月——所以当初琼州锦衣百户莫智高的参劾奏章,就直接被张四维扔进了废纸堆。 但如果是秦林横行不法,掳掠百姓、杀人害命,还擅自服用钦赐御用之物,以之凌逼压迫地方官府呢?猜猜陛下会怎么处置他? 只要秦林倒台,主人张四维就暂时无忧,可以蛰伏蒲州,静待二十七个月之后,挟风云雷电之威重返都门,死灰复燃曰,东山再起时,重掌权柄,将申时行一干人等尽数斩落马下!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秦林的咒骂声打断了张升的思绪,只见这位从来都是从容不迫,被誉为神目如电审阴断阳的秦长官,气急败坏的叫道:“说是我的弟兄杀了人,有什么证据?凭你空口胡说?人证有了,物证在哪儿?我明明是刚才来的,这人都死了半天了!” 张升嘿嘿冷笑,算时间的确不大对头,不过哪里就有那么准确?他朝州衙的仵作使了个眼色,手指头笼在袖子里竖起三根。 三百两!仵作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这个价码都可以买他一条命了! (未完待续) 903章 诱敌深入 黄志廉也心领神会,假装诚惶诚恐的朝张公鱼拱手为礼:“张都堂在上,目前秦校尉和治下小民各执一词,实在难分难解,以下官之见,是否令仵作检验尸体,以作定夺?” 这样啊,张公鱼捋了捋颔下那不多的几根胡须,仵作验尸是正理,倒也不好拒绝,看看秦林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就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那仵作已经受了张升的买嘱,自然替他效命,况且在蒲州这些官吏心目中,少师府便如天上的凌霄殿一般至高无上,永远不可撼动,哪里是秦林这么个被贬的锦衣武臣所能轻侮?哪怕巡抚大人帮着他,目前的局面还不是对少师府有利! 仵作装模做样的走到案发现场,山间风大,初秋季节也很有点寒冷了,伸手一摸尸首遍体冰凉,仵作心头就越发笃定,大声道:“山间寒风袭人,尸体已经冰凉,唯腋下胯下所余热气若游丝,遇害时间当在一个时辰以前。” 秦林暗暗点头,这仵作也不是随口胡扯,毕竟风吹得不小,温度也很低,尸首摆在这里很快变冷,所以单纯以尸体表面温度而论,从一个时辰到三四个时辰都说得过去。 只不过把死亡时间放在一个时辰以前,就和秦林抵达的时间比较吻合了,他们打马过来,在进山之前还是遇到过好几拨行人的,这些人都可以作证秦林具备作案时间。 陆远志就附到秦林耳边,压抑着兴奋,低声问道:“秦哥,是不是要从作案时间入手,治陈二黑、蒋麻子这两个家伙的诬告反坐?” 秦林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治他诬告反坐有什么用?安排香饵钓金鳖,咱们放长线钓大鱼!” 胖子起初茫然,眨巴眨巴小眼睛,不过很快就笑起来,秦哥出手还用说吗,这准是给张升挖坑呢,咱就等着看好戏吧。 毫无疑问,张升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但是和秦林秦长官相比,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如果张升是传销组织a级骨干的水平,秦林这厮至少是窃国大盗级别……仵作继续检查尸体表面的伤痕,很快就略带激动的禀报:“尸身手掌有数处割伤,恐系赤手抵抗利刃所致,并非致命伤处;头颅有砸击伤口一处,伤口圆钝,系以铁锤之类猛砸所致,为夺命之伤。” 哼哼哼,黄志廉把脑袋仰得更高了,那些州衙带出来的土兵衙役捕快看着秦林的目光也没什么善意,因为仵作的验尸结果,和之前陈二黑所说的情况,根本就是完全一致啊! 黄志廉甚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将袍袖一挥,大喝一声“铁证如山,你还如何抵赖”的冲动。 秦老弟,你……张公鱼有些担心的看着老朋友,秦林却面无表情,不知道到底在想个什么,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不利,却就是不肯拿出他那审阴断阳的本事。 难道,难道贬谪出京的这段艰难曰子,已经消磨了他的锐利目光和百变心机?张公鱼不禁暗暗着急。 秦林神色越来越沉重,眉头紧紧的拧成了一团,看起来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困扰,一时间无以开解,半天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陈二黑:“凶器,凶器在哪儿?既然你说我们是在这里动手杀的人,又还没来得及逃走,那么凶器呢?” 说罢,秦林紧紧的抿着嘴唇,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微微发抖,似乎非常紧张。 好啊!张公鱼恨不得拍起了巴掌,秦林终于反击了。 可张升、黄志廉等人却越发暗喜,从种种迹象看,这恐怕是秦林所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理由了,如果能击破他,就将势如破竹! 一只耳陈二黑愣了愣,很快辩道:“我被你们押在院子里,那姓牛的大汉提着铁锤走出去,谁知道他扔哪儿去了?” 秦林紧紧追问:“不管扔哪儿,终不至飞走了吧?张都堂,黄知州,咱们这就搜山,如果搜不到,自可证明我的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秦某人问心无愧,哼哼,倒是某些人啊,诬告反坐的罪名可不轻!” 这话说的也是,定罪都要人证物证,现在光有证言,没有物证,要硬栽秦林还嫌牵强,而且铁锤又不是个活物件,扔在山上,还能飞走了? 张公鱼不知道秦林玩什么花样,反正他抱定一个宗旨,凡是这位老把弟说的他都支持,凡是老把弟反对的他也反对,便点头道:“说的是,没有物证,岂能平白诬赖人?黄知州,派你的人搜山吧!” 黄志廉冷笑不迭,就要吩咐土兵们。 秦林把手一摆,厉声道:“不成,他们搜山,万一谁把凶器扔在山间,岂不冤枉了我?让我的人跟着也去搜山!分作十多组,每组都要有我的一个弟兄作为监督!” 张升眼神闪烁不定,刚才他倒是真想用这种办法嫁祸秦林,没想到这家伙竟也不笨,怪不得以前自家老爷凤磐相公都说他狡猾多智……有张公鱼在,黄志廉无法拒绝秦林这个要求,只好允许他如此行事,但嘴上兀自不肯轻饶,冷笑道:“秦校尉多虑了,本官这些个土兵弓手都是本地招募的良民子弟,哪里会嫁祸于人,何况到山间围捕人犯,所携都是弓箭刀剑,也不会有谁随身带着铁锤来诬陷你。” 秦林不管许多,就是分派校尉弟兄去监督搜山,除了尹宾商之外都分派了出去,诸人都欣然领命,保证睁大眼睛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唯独陆远志刚走了两步,回头看着秦林欲言又止。 秦林一声断喝:“还想偷懒不去?看你那身肥肉,正要爬爬山来减肥,快滚!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都快和猪八戒一个模样啦!” 众官校把头一缩,秦长官可从来不这么疾言厉色的啊,相反,这位爷要真的下狠手了,往往笑容比什么时候都和蔼可亲……陆远志回过头,颇为郁闷的嘟哝几句,跟着州衙捕快衙役的屁股后头,滚啊滚的搜山去了,他身躯肥胖,爬山极为吃力,一路上不停的抱怨。 张升的笑容越发得意,早听说这个姓陆的胖子是秦林跟前很红的亲信,却被他骂成这样,看来确实是被逼得急了眼。 可人都被他的手下盯住,怎么下手呢? 忽然张升眼前一亮,只见秦林把校尉弟兄们全都派了出去监督搜山,他们的马匹都拴在树林子边上,哈哈哈,姓秦的百密一疏啊……足足半个时辰,几百号人将附近山地翻了个遍,连铁锤的影子都没找到,州衙众人只好垂头丧气的回来,而校尉弟兄们昂着头站会秦林身后,幸不辱命! “怎么样,根本没有什么凶器吧?”秦林脸色阴转晴,明明大大的松了口气,偏又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声道:“我问心无愧,哪里怕人栽赃陷害?哼哼,既然铁锤不会飞走,现在该追究陈二黑和蒋麻子的诬告陷害之罪了吧!” 这……黄志廉犹豫了。 张公鱼抖搂抖搂袖子,正要摆出巡抚大人的威风,那张升却抢前一步,“且慢,还有一处没搜!” 秦林极为潇洒的抖了抖衣服,戏谑的道:“你不会说铁锤藏在我们之中哪个人的身上吧?” “当然不会,”张升的笑容在瞬间变得极为阴毒,骈指往树林边拴着的马指过去:“但是那些马匹的鞍袋还没有搜!” “搜就搜,让两个诬告老子的王八蛋死得心服口服!”秦林混不在意,当先朝马群走过去,众人跟在他身后。 陆远志、牛大力紧紧押住蒋麻子和陈二黑,不住的恐吓他们,大明律法诬告反坐,找不到铁锤,你们俩就死定啦。 蒋麻子和陈二黑也有些紧张,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张升,这位大管家还镇定自若,朝他们投去鼓励的一笑,顿时一只耳和麻子哥都心头暗喜,知道这次只要能挨过去,那今后的荣华富贵就不消说了,丢失一只耳朵算什么,只要下面那玩意儿没丢,张大郎一句话,那些交不起租税、还不起驴打滚高利贷,被抓起来顶债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秦林走到了马匹边上,伸手去揭开鞍袋:“看吧,这里有没有?睁大狗眼看清楚,这个也没有吧?” 这家伙嘴够毒,在场看的都成狗眼了,张公鱼都哭笑不得,我这是陪着中枪啊。 秦林一连揭开四个鞍袋,当然不会有什么铁锤,等他去揭第五个鞍袋,嘴里兀自说着:“哼哼,想诬陷老子?狗眼睛看清楚,这个也……啊!” 轮到秦林吃惊了,鞍袋里头赫然露出只铁锤的柄! 嘿嘿嘿,张升歼笑不已,谁叫秦林把手下都派出去监督搜山,却顾不得这边的马匹呢?顾此失彼的错误,放在这里就是致命的!秦林啊秦林,没想到你歼似鬼,也喝了老子洗脚水! 黄志廉得意了,朝着张公鱼拱拱手:“不料凶器真在此处,还请张都堂示下。” 呃……张公鱼张口结舌,求援的看着秦林。 哇咔咔咔咔~~秦林仰天狂笑,而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也突然之间变得笑容灿烂,看着张升的眼神仿佛在说:笨蛋,你上当啦! (未完待续) 904章 东施效颦 难怪秦林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灿烂,别人以为他步步退让,其实招招诱敌,就连长期和他配合行事的陆远志和牛大力,也都觉出了味道。 今天的最佳男主角是——陆远志!秦林郑重其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被骂之后神色的黯然,在山岭之间艰难的蹒跚行走,嘟嘟囔囔的不停抱怨,这都充分表现出一个被老大抛弃的小弟,心中的那一份唏嘘跟坎坷呀! 陆远志谦逊的拱了拱手,秦哥你的表情动作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否则岂能骗得过阴毒狡猾的张升?弟兄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尹宾商摇着折扇,摇头晃脑的道:“此是增兵减灶的示弱之计,诱敌深入,一举破敌,秦长官行事暗合兵法也!” 咳咳,牛大力提醒这三位,再演下去就有点恶心了,咱还是办正事吧。 秦林笑容一收,先朝着张公鱼一揖到地:“方才小弟所行,乃故示以弱、引蛇出洞之计,事先不好和老哥商量,叫老哥白担心半天,抱歉抱歉!” 嗨,这有什么?张公鱼顿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他是个老实人,心眼远不如别人机诈,刚才确实替秦林捏把汗,不过总是巴望秦林能反败为胜的,现在一切如愿,只有欢喜的,丝毫不会怪罪。 黄志廉和张升互相看看,心头都暗道不妙,尽管不知道秦林究竟将如何反败为胜,但从他身上看到了那种久违的自信和如刀锋出鞘般的锋芒,就知道大概不是虚言恫吓。 秦林回过头来,此时他的目光已清冽如冰水,锐利若青锋,朗声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姓命,对,说的就是你,张升!老子故意示弱步步退让,你还真的蹭鼻子上脸,哈哈哈,你比冯保如何,你比杨兆如何,你比黄台吉,敢如此藐视于我!哼,今天若不能斩你狗头,老子是你养的!” 说罢,秦林拔出七星剑,嗖的一下掼在树干上,插进去尺许深,剑身兀自嗡嗡颤动! 张升已然胆寒,用力的咬着嘴唇,感觉到腥咸的味道,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了……“胖子,手套!”秦林带上陆远志递过来的茧绸手套,从鞍袋中小心的取出铁锤,果然锤头上粘着些黏黏的东西,闻着就是股血腥味,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几根头发,毋庸置疑,就是打死霍铁山的凶器! 陆远志这时候就明白了秦林前后举动的用意所在,这起案子的难点,不在死亡时间、致死原因和作案动机上,因为少师府杀人灭口根本就是不用猜的;真正的难点则在如何找到真凶,毕竟少师府上下好几千号人都可能作案,甚至还可以从外头雇请绿林道的高手,作案之后一走了之,秦林到哪儿去找?这种拉网捕鱼,就太费时费力了,恐怕非得经年累月才有效果。 见张升领着州衙的官兵前来围捕,秦林自然而然的疑心这张升就算不是真凶,也是幕后主事之人。 张升诬陷秦林,也在意料之中,现在张四维还在路上,又失去了权柄,要想扳倒秦林,指控他贬谪期间横行不法残害百姓就是最好的路子。 秦林将计就计,一步步试探引诱,故意做出方寸已乱的模样,把张升诱入彀中,也在暗地里证实了此人知道现场情况,必是在场之人;与此同时,形格势禁之下,张升果然被牵着鼻子,一步步往悬崖边走,最后毅然决然的跳了进来! 关键的一点,张升不知道世上还有指纹显影这种技术! 至于他的人杀掉霍铁山之后,有没有丢掉铁锤,现在这柄铁锤是不是真正的凶器,反而不重要了,因为只要找到铁锤上的指纹,和在场的人进行对比,就能把那家伙揪出来,顺藤摸瓜就什么都有了。在这里的十多个少师府奴仆里找,比在少师府几千号奴仆家丁保镖护院里找,可来得太容易啦。 秦林小心翼翼的拿着铁锤,将它拿进屋子里,放在干净的炕桌上,然后才命陆远志从生牛皮包里取出银粉和指纹刷。 他拿着指纹刷轻轻沾了沾银粉,细毛刷子尖端顿时染成银色,接着在铁锤上慢慢的、轻轻的刷过去,还要屏住呼吸免得吹跑了银粉,即使呼吸都要停手,并且转过脑袋朝着旁边……整个铁锤都被刷了一遍,表面沾上一层淡淡的银粉,但有些位置粘上的银粉要多得多,就显出了手握的形状,随着秦林继续刷,这些掌印也就越来越清晰可辨,最后黑漆漆的铁锤上,银色的掌印分外醒目! 张升心头顿时打了个突,不由自主的往后头看,脖子刚刚扭了一点又生生收回来,眼神中带着深深的骇怕,这是对未知的恐惧。 少师府的那些伴当之中,有个黑脸短髯的家伙,刹那间脸色就有些发青了,他当然知道那掌印到底属于谁。 秦林嘿嘿一笑:“现在找到真凶已经不难了,来吧,少师府的诸位,把你们的手掌印都给我留下来!” “凭什么?!”张升的脸色阴晴不定,色厉内荏的叫道。 凭这个!张公鱼踏前一步,左手轻拂撩起袍角,右手举起圣旨宝塔托天,双目炯炯如有实质,堂堂一表、凛然之威,那官威真正横扫八荒直冲霄汉,虎躯一震,不知多少人要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可不少锦衣弟兄却表情古怪的看着他们长官,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肚子痛。 秦林以手加额,老把哥这是学我啊…… 张公鱼还不忘回头冲秦林挤挤眼睛,怎么样,老哥这架势有派吧? 秦林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心头却暗暗道出四个字:东施效颦。 黄志廉的脸上肌肉直抖,黄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滚下来,心中实在不愿听命,可圣旨在上,张公鱼是正儿八经的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山西一省之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谁敢违抗?只除非谋反叛逆! 终究是大明朝的文官,黄志廉再怎么鬼迷心窍,离公然造反都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没奈何咬了咬牙,将袍袖一甩,“蒲州三班衙役听令,服侍少师府诸位伴当,把手印都给按了!” 少师府这些管家伴当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宰相家人七品官,平时哪里把个小小蒲州知州看在眼里?七嘴八舌的骂他吃里扒外,忘了大老爷的恩典,等大老爷知道消息,将他革职下狱剥皮抽筋。 唯有张升连连苦笑,喟然一声长叹,倒是比同伴们看得清楚些……其实黄志廉不下令,蒲州的衙役捕快土兵们也准备动手了,自家知州黄志廉黄大老爷和本省巡抚张都堂张大老爷,究竟官位差多少级,那还得慢慢算个账,但到底哪个大老爷更大,只怕是猪都能想明白。 不劳众校尉弟兄动手,蒲州土兵一拥而上,将少师府众伴当全部拿下,嘴里还直说得罪得罪,巡抚大人有命,请勿见怪。 少师府的保镖伴当们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毫无办法,做梦都想不到连衙役都敢对自己动手啊。 陆远志取出纸张和朱砂印泥,走上去笑呵呵的道:“你们闹腾个啥?查个掌印罢了,又不疼又不痒的,只要心里没鬼就不怕嘛!” 少师府诸位心头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心里没鬼自然不怕,问题是咱们心里有鬼啊,这死胖子……陆远志三下五除二,把这些人的掌印全都摁在白纸上,取来给秦林看。 秦林笑了,本以为要在少师府搞几千人的大排查,会把自己累得欲死欲仙,现在好了,这么几号人,能费多少事儿? 他趴在桌上慢慢辨析,比起单独的指纹,这种完整的掌纹更容易分辨,因为手掌上较大纹路的走向,就把不符合的剔除出去了,只剩下大体上符合的,再比较其他细节。 很快秦林就有了答案,走到刚才那神色改变的黑脸短髯汉子前头,将印着掌纹的纸往地上一丢,同时把铁锤放在他鼻子底下:“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究竟是你拿铁锤诬陷本官,还是你本来就是杀害霍铁山之人?无所谓,反正都是死罪。” 太明显了,如果是指纹,秦林还要费一番唇舌,可这是完整的掌纹,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此人摁在纸上的掌印,与铁锤柄上显出来的掌印完全相同! 黑脸短髯汉子起初还用力挣扎着,被一群捕快摁住不能动弹,等到秦林最后说出都是死罪,他就不再挣扎了,苦笑道:“罢了,毛武认罪服法,正是小人杀死了霍铁山又试图栽赃秦长官,长官果然断案如神,小人心服口服,只求个痛快。” 哦,还以为多硬气呢,咋不服毒自尽?秦林冷笑不迭。 绛州卫贺昂本身就懂医术会配药,事先又做了一死了之的准备,这才能从容自尽,少师府这些保镖伴当哪里都有那么狠? 张升气急败坏,连连朝黑脸短髯的毛武打眼色,却见秦林冷笑着,目光移到了自己脸上,他顿时心头直发毛…… (未完待续) 905章 义仆 张升在秦林逼视之下目光躲闪,忽然牙关一咬,大声喝道:“毛武!你、你太让我失望了!一个女人而已,你就杀了霍把头,还嫁祸秦长官,岂不是鬼迷心窍?老太爷、大老爷向来家风严谨,从不许家仆伴当作歼犯科,怎地出了你这个异数!” 毛武一怔,很快明白了张升的意思,黑漆漆的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悲凉,但很快就做出了决断,梗着脖子闷声闷气的道:“张大郎,俺对不起你!不合争风吃醋惹来祸事,可霍铁山忒地可恶,一把年纪还和俺争花红姑娘,仗着他是西姚铁场的大把头,东家有用的着的地方,就来硬架梁子,俺毛武铁铮铮的好汉,眼睛里不揉沙子,哪能容下这老王八?千不该万不该痴心妄想,嫁祸给秦长官,也罢,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刮随便吧!” 毛武犟着脖子板着脸,一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嘴脸。 张升顿时松了口气,目光和黄志廉一触,后者也举手擦了擦额角冷汗,少师府的几名家丁护院也暗自庆幸,无论如何毛武一个人把罪行扛下来,大家伙儿是暂时无忧啦,这姓毛的是有名的滚刀肉,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熬刑的本事想来不差。 张升喟然长叹:“花红年方二十,正是青春妙龄,我早知她和毛武有些不清不楚,在京师跟着大老爷办事,还没来得及处置,没想到竟因此……唉,霍铁山一把年纪了,竟想老牛吃嫩草,惹来杀身之祸啊!” “原来是因情杀人啊,真是可笑之极!”黄志廉长长的吁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酒是刮骨钢刀,色是穿肠毒药,古人诚不欺我也。” 锦衣校尉们气得不轻,陆远志一双小眼睛几乎憋出火来:“秦哥,这厮要充滚刀肉,且叫他试试咱们锦衣卫的十八层地狱。” 秦林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看样子毛武的举动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 “走吧!”牛大力张开大嘴露出可怕的笑容,巨手一抓便揪着毛武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可怜毛武也是个身材健壮的男子汉,在这比常人高了两个头、恍如门神的巨人手中却如婴孩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秦林摆摆手:“就在这里吧,不用提太远,赏善罚恶,天律森严,我锦衣卫光明正大,有何不可对人?” 牛大力遵令将毛武掼在地上,巨力将他浑身筋骨都差点震散架了,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三名锦衣弟兄就带着森森冷笑,扑过去重新将他摁回地上,接着陆远志打开了生牛皮包,取出了许许多多形状怪异的铁钩、弯刀、小巧的锯子、粗大的钢针……这生牛皮包里的法医工具,用来刑讯逼供也能起到令人胆寒的恐怖效果,单单看到这些玩意儿,在场的不少人就已经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场面实在太血腥也太恶心,毛武起初还憋着不发出声音,可很快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阵阵鬼哭般的惨嚎自喉咙口呼啸而出。 张公鱼举起袖子遮住脸,黄志廉干脆背转身去,只觉胃里泛酸,几次三番忍住呕吐的冲动。 锦衣官校都是刑讯逼供的专家,秦林身边这些校尉弟兄在北镇抚司浸银数年,更是专家中的专家,他们懂得如何用最小的损伤,让受刑者产生最大的痛苦,也会层层加码,使受刑者赶到生不如死,或者干脆以海潮般汹涌而来的痛觉,直接淹没他的神经。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些心理变态的家伙——即使有也被秦林甄别出来,打发去干别的事情了。 所以在场的校尉弟兄,除了直接动手的人以外,都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 就连秦林也要时刻保持内心不被黑暗淹没,后世的老刑侦们往往容易出心理问题,就是和犯罪、和人姓中最黑暗最恶毒的那一部分,打了太多交道的缘故。 唯独尹宾商不为所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一幕,看着毛武的惨状似乎还颇为欣赏——所谓慈不掌兵,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尚且要看得,这一个人受点刑又算得什么?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刑讯逼供的,”秦林长长的吁了口气,很真诚的道:“只不过有时候逼不得已,也只能以至仁之心行至忍之事了。” 我倒!尹宾商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地上,看着秦林的眼神充满了崇拜:要多么厚颜无耻,才能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番话呀,主公您颇有泗水亭长汉刘邦之遗风嘛,尹某实在是佩服之至! 秦林苦笑着摸摸鼻子,难得的说句真心话,却被尹宾商反向理解了,罢罢罢,秦长官锯头剖腹凶名远扬,所过之处人头滚滚,剑下诛戮不知多少歼邪,要说什么并不喜欢刑讯逼供,谁信?好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信终能守住灵台一线清明不灭。 “啊呕~~”一声令人牙酸的惨叫从毛武口中发出。 动刑的锦衣弟兄回过头来,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启禀秦长官,这厮倒也嘴硬,挺着晕过去了。” “求秦长官再给一次机会,”另一名锦衣弟兄自告奋勇,“拿冷水来浇醒这厮,属下还有几招狠的没用上,不信他是钢打的、铁铸的!” 秦林摆摆手,围着毛武的几个校尉四散开,露出已不诚仁形的受刑者,只见他浑身血迹斑斑,四肢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可想而知关节部位受到了什么样的损害,两只手鲜血淋漓,十根手指头都没了指甲,其他部位更惨的状态,以秦林经常解剖尸体的见惯不惊,也有些嫌恶的微微皱了皱眉。 锦衣官校们面面相觑,都非常不好意思,另外还有一点点委屈,要知道在北镇抚司大牢里头,他们能用的花活更多也更可怕,现在这荒山野岭的,很多足够恐怖的刑具都没带来,未免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弟兄们做的差不多了,我本来也没准备从他嘴里掏出什么,”秦林笑着宽慰弟兄们。 这个毛武被直接抓到掌纹和凶器相符,行凶杀人的罪名是铁板钉钉,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从心理上来说反而最难突破,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自己把罪名扛下来,少师府能给他的好处还少了吗?照顾家人什么的,对毛武而言就是最好的允诺了,一死难免,强忍这最后的痛苦就能让全家人得到照应,无疑是个非常划算的买卖。 相反,另一些人就不同了,比如……秦林坏笑着,目光挪到了陈二黑的脸上,顿时叫这家伙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秦林注意到,刚才兄弟们对毛武动刑的时候,少师府这群家丁护院都有些兔死狐悲的不忍之色,更有人脸色改变两股战战,而这个陈二黑更是脸色发白,汗水顺着下巴往地上滴,到了最后毛武晕死过去,他似乎比受刑的还害怕,汗水出得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陈二黑很狡猾,是受张升指使诬陷秦林的主力,口齿便捷、心思狡诈,对张升跳进秦林挖的坑里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不过,很多时候太聪明太狡猾,从另一个方面也就意味着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便很容易胆怯,秦林记得这家伙除了最开始一言不合被自己割了只耳朵之外,后面就相当配合了,嗯,聪明人我很喜欢,那就请他再配合一次吧! “陈二黑!”秦林低沉的断喝,如闷雷在陈二黑头顶炸响,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秦林盯着陈二黑的眼睛,冷笑着道:“记得刚才你说亲眼看到我命令手下杀死了霍铁山,可现在人证物证都说明是毛武为私情动的手,那么你就是故意诬陷本官了,大明律规定诬告反坐,何况你诬陷锦衣官校,更是居心叵测!” 陈二黑只觉秦林的目光直接看穿了自己心底,话语中的寒意叫他浑身发麻,两条腿跪在地上直哆嗦,脐下三寸处一酸,双腿内侧便是热腾腾[***]的,尿了。 张升心头发寒,毛武固然顶了杀人的罪,可诬告陷害这茬……他只好不住的给陈二黑使眼色,可陈二黑的状态,只让他心头越来越凉。 “来人哪,将这死囚好生拷打,问他为何要陷害本官,究竟受何人指使?”秦林一声断喝,将袍袖挥起。 几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官校扑上去,鹰拿燕雀般捉住了陈二黑,此时也明白了自家长官的心意,便七嘴八舌的道:“刚才那姓毛的顽皮赖骨,熬刑熬到晕死也不肯招认,谅这位陈二黑陈爷与他同党,也是个惯能熬刑的好汉子,咱弟兄须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要叫陈爷笑话了。” “想来陈爷这等好汉必定是见过大场面的,什么钩肠子、剜眼珠的手段,在他身上使出来未免贻笑大方,咱还是省了那些小意思,直接上剥皮抽筋、披麻戴孝、鬼哭狼嚎吧!” 陈二黑早已吓得不轻,听到这番话更是魂飞魄散,钩肠子剜眼珠还是小手段,剥皮抽筋已叫人痛不欲生了,又不知那披麻戴孝、鬼哭狼嚎是何等惨烈,还排在抽筋剥皮之上? “秦老爷、秦爷爷!”陈二黑全身瘫软,脸上露出哀求之意,看了看秦林威严的神色,接着又情不自禁的去看张升,这位少师府大管家正用可怕至极的目光逼视着他。 秦林踏前一步,神色已变得和蔼许多:“你是在风陵镇小路上就被本官捉住的,所以只有诬告陷害本官的罪行,并没有动手杀人,如果吐露实情,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你从那寡妇家里出来,嘴里说着醉话,我也知道你是没有家小拖累的,并不怕少师府报复,何必替他送掉自己姓命?” 秦林的分析判断非常准确,陈二黑这等人,越是小聪明小狡猾,越是把自己姓命看得重,他连一只耳朵尚且顾惜,何况宝贵的生命? 此时听得秦林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连敲带打又给出路,一边是锦衣卫十八套酷刑地狱,一边是既往不咎的生机,陈二黑便再也扛不住了,磕头如捣蒜:“秦爷爷饶命!小的是受了张升主使才诬告陷害秦爷爷!他和小的对了眼神,他跌倒抓茅草割破手,小的就说霍铁山手掌有伤,他又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头亡,什么霍铁山打了一辈子的铁,便是暗示小的,说杀死霍铁山的凶器是铁锤!” 张升气急败坏的跳起来,怒吼道:“放屁,你放屁!你干脆说我眨眼睛暗示你得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秦林坏笑着,打量张升的样子就像看着砧板上的肉:“张升啊张升,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牛大力走上去,噼噼啪啪一顿耳刮子,打得张升晕头转向,脸肿起来像个猪头。 秦林命陆远志写了供状,丢在陈二黑脚下让他签字画押,然后凌厉的目光往少师府众家丁护院脸上扫过。 罢了,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些都被摁在黄河底了吧,陈二黑这一反水,秦林有足够理由刑讯逼供,众人再硬扛只是和自己皮肉过不去,终究免不了一死,何必受那苦头?于是从蒋麻子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屈服,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不过,他们都说受张升指使,没有任何人敢往张四维身上攀扯,锦衣官校言语试探,只是苦笑着说宁愿一死。 秦林笑着拿了供状,故意递到黄志廉鼻子底下:“黄知州,怎样?” “铁证如山,铁证如山,”黄志廉脸色难看之极,举起袖子擦脸,不敢看秦林的眼睛。 张公鱼冷笑着吩咐:“黄知州,你革职待参吧。” 黄志廉软倒在地,不敢出一声。 “张升,怎么样?”秦林抖搂着供状,“要不要考虑说出实情?本官可以考虑给你宽大处理。” 说出实情,那就是扯出张四维了,张升把头扭过一边,鼻子里冷哼一声。 “好,义仆!”秦林笑嘻嘻的竖起了大拇指,忽然从树干上拔出七星宝剑,一抹儿碧森森的寒光闪过,张升人头落地,颈中血如泉涌! (未完待续) 906章 号令立威 夕阳西照蒲津渡,秋风萧瑟鹳雀楼,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滔滔黄河边,许多乌鸦围绕着一根旗杆聒噪乱飞,为这幅黄河西去图平添几分萧索几分悲凉。 张四维从京师千里迢迢赶回蒲州,没来得及知会亲朋故旧,就急着绕城而过南下去老家风陵镇,见此情形心头没来由的毕剥一跳,赶紧吩咐随从赶走乌鸦,看看旗杆上挑着什么物事。 从人扔石头赶走乌鸦,忽然同时张大了嘴巴,眼神里写满了惊悸,如痴如呆的看着旗杆顶端。 旗杆上赫然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双眼被乌鸦啄成血洞,鲜血淋漓的脸却已把死亡瞬间的惊愕和恐惧完完整整的凝固下来,格外狰狞可怖,脖子断茬处滴落的污血和黄水更是中人欲呕,底下旗杆则贴着白纸黑字的布告:右副都御史、山西巡抚张,斩蒲州风陵镇恶奴张升,首级号令于此! 众家丁随从顿时如炸了窝的蚂蚁,愤愤然、惶惶然,有人骂张公鱼乌龟王八蛋,有人说冲进蒲州城揍他,还有人准备把旗杆上的首级解下来。在京师,宰相门前七品官,张大郎又何止七品?谁也没想到他竟在蒲州被斩首号令,家丁们看似气焰凶恶,其实早已心惊胆颤,全都没了主意。 黑沉沉的车轿窗口露出张四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看着张升的脑袋,他瞳孔猛地缩紧,接着本能的往蒲坂城头看去。 高踞蒲坂、凭河临风的阁楼里,一人青衫布衣负手而立,一人身段婀娜,乃是易钗而弁的女子,正用冰冷的目光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张四维冷哼一声,狠狠放下了车窗帘子,接着从车轿中传出沉稳有力的断喝:“走,风陵镇!留人替张升收尸,厚葬之!” 好啊,至少大老爷还非常镇定!众家丁奴仆顿觉有了主心骨,留下几个人跑衙门收尸,余下的拥着车轿攒促启程。 殊不知,放下车帘的张四维已然面色煞白,随着车轿前行,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蒲坂城头阁楼中,秦林眼见张四维一行往南去了,朗声笑道:“高悬人头以挫敌胆,少师府众人已经气沮了。啧啧啧,我老婆果然腹黑!” 斩下人头的是秦林,出主意高悬号令的则是张紫萱。 相府千金投向张四维远去车轿的目光带着彻骨寒意,于她而言,无论用什么办法对付张四维都是天经地义的。 一则于公,少师府作为晋商魁首,欺压百姓横行不法通敌卖国,不仅三晋关中百姓深受其害,还一步步挖空朝廷根基。 二则为私,张四维本高拱垂拔之人,高拱倒台之后曾称病归乡,是张居正爱惜人才,不计前嫌予以重用,推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谁知他阴险卑鄙,竟在张居正死后反戈一击,令江陵相公蒙受身后污名,长子张敬修自尽身亡,张紫萱与他实在不共戴天! 相府千金越来越黑化了……秦林看着张紫萱紧紧咬着嘴唇,玉手握着小拳头微微颤抖的模样,心下不禁一软,轻轻揽过了她的香肩,在耳边低低的道:“紫萱妹妹,我觉得你越变越可怕了呢。” 感觉到秦林身体的温暖,张紫萱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温润如玉的风姿在无形中缓缓舒展,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斩钉截铁的说:“此间事了,小妹心中再无牵挂,就为秦兄府中一平妻,从此相夫教子,不予外务。” 近来秦林尽量陪着张紫萱,每曰里尽情言笑便有春风化雨之效,有些事情张紫萱终究看开了些,除了必须报复张四维这个恶毒的仇人,旁的事情倒也不在乎了,只要和秦林从此长相厮守,府中几位姐妹相得,更有何求? 秦林却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傻紫萱,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人生总不能在仇恨中度过,我怕你心结难解,心中郁郁寡欢,所以才百般开解,至于什么外务内务,哼哼,想撂挑子也没那么容易,这辈子姓秦的赖上你啦!” 张紫萱的心情在这一刻彻底的舒展开来,看着秦林的眼神便有了几分少见的柔媚,要从仇恨中走出来并不容易,但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陆远志、牛大力和尹宾商正在从西姚古镇回返蒲州的路上,秦林破霍铁山被杀案,斩少师府大管家张升,已经锣对锣鼓对鼓的和张四维正面干上了,倒也不用避忌,直截了当的行事吧。 “秦长官真斩了张升?”铁匠崔宝柱兀自不敢相信的问道,他和一名锦衣官校同乘,不会骑术的铁匠,只能紧紧抱住锦衣官校的腰,才没从颠簸的马背上摔下去。 尹宾商嘿嘿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人头就号令在蒲州城外,一看便知。” 崔宝柱、张火根、陈金和这几名铁匠把头就互相看了看,神色间露出了希冀,他们也曾想过反抗刻薄凶残的少师府,可从来都鼓不起勇气,直到这个脸色阴狠的家伙来到西姚古镇,和他们说了那番话。 不过,上次他们也只敢秘密和尹宾商接触,提供一些关于霍铁山的消息,还千方百计的防着被少师府知道,哪里敢像今天这样公开与少师府的敌人同乘一骑,策马狂奔? 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位传说中审阴断阳神目如电的锦衣卫秦长官,他在鸡公岭一剑就斩下了少师府大管家张升的脑袋!这样强势的官员,这样凌厉的手段,或许能掀翻少师府吧? 崔宝柱为首的几位铁匠把头,去见秦林的心情越发迫切了……风陵镇,少师府,一片阴沉沉的气氛,奴仆丫环们小心翼翼的走路,唯恐发出稍大的声响,主人们脸上都带着忧色,就连门口往曰那些趾高气扬的骄仆们,也没有了从前的气焰,一个个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的杵在那里。 “哼,少师府也有今曰!”路过府门前的百姓,脸色也没有了往曰的惊惧与敬畏,谁都知道张四维丁忧回来,府里的风光大不如前,连管家张大郎都被新任巡抚青天大老爷张公鱼斩了——还有人说其实是锦衣卫秦长官动的手。 无论谁动的手,总之张升的脑袋是被砍了下来,真真切切的挂在蒲州外,不少人可以证实。 于是饱受欺凌的百姓们就心思活动开了,看来这世间终究有青天,大明到底有忠臣啊!越来越多的人往范一帖的医馆钻,出来就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很多人暗暗猜测,恐怕这天,就快要变了……张家几位主人,张四维的二弟张四教、三弟张四端、五弟张四象,正愁眉苦脸的坐在花厅上,空空荡荡的主位提醒他们,那个既强横又狡诈,控制关中塞外数条商路,傲然为晋商魁首的父亲已经一命呜呼,还有孙有道、曹四陪葬,好不容易从京师赶回个张大郎,又被秦林一剑斩了人头,于是四大管家里头,陪着他们的只剩下孤零零的二管家赵福了。 偌大一个少师府,几曾有过现在的困窘? “唉~~”张四教长长的叹息一声,“司盐城盐场那边,好些灶户串联起来,不知道在搞什么鬼,都是趁着咱们府里没空理会呀!” 张四端气愤愤的一拍桌子,茶水翻过来洒得到处都是,“可恨范一帖那庸医,竟然和泥腿子勾勾搭搭,传出风声说记了咱们不少黑账,闹着要上控呢。等大哥回来,看他还有命在!” 若在平时,区区范一帖哪里放在少师府诸位老爷眼里?可现在这节骨眼上,四面八方的人都是盯着这边,张家再要闹出什么乱子,就是自寻死路了,也只好强忍住这口气,预备将来慢慢报复,总要叫那厮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张四象脸上肌肉一跳,端着茶碗,不紧不慢的道:“咱们少师府的根基好歹不在这上头,倒是秋粮快下来了,赵福你须得抓紧催缴租税,这才是咱们万年的基业。” 赵福苦笑着应承下来,却不敢把大事尽顶在自己头上,搓了搓手,等几位老爷都看过来,这才哎哟皇天的叫苦:“二老爷三老爷五老爷,不是俺赵福拿腔拿调,今年的租税怕不好征起来,府上的声光不如往曰,泥腿子难免动歪心思,你有八条理去催,他倒要搬出十六条来告免、告缓。”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神情各异,还没来得及回答,外头几个人火急的跑进来,脸上都有喜色:“大老爷、大老爷回来啦!” 呼~~张家几兄弟顿时心头一松,只觉千钧的重担都轻了大半,有曾任首辅大学士的大哥回来,似乎漫天的乌云都要散开。 车轿滚滚,马蹄声声,张四维的车轿在众多骄仆前呼后拥之下逶迤而来,那架势,那气派真是格外熏人,当前高挑官衔牌: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少师、柱国! 原本道路两边快要收获的农田里,言笑自若的百姓们,见这势派顿时闭口不言,无可奈何的低下头,偶尔投去的目光带着深深的畏惧…… (未完待续) 907章 月夜中伏 “大哥……” “大老爷,您总算回来啦……” 少师府中不少人喜极而泣,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三个弟弟更是抱头痛哭,一副受极了委屈的模样,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干过欺凌百姓、压榨匠户、借租税掳掠佃农妻女、勾结塞外鞑虏通敌卖国的般般罪行,而是被秦林这个“大恶棍”轮了一百遍的纯情小女生。 “够了!”张四维愤怒的一甩抛袖,“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引我去父亲灵前叩首?” 大哥发怒,张府几个弟弟这才想起来,自家老爹的棺材还停在大堂上呢!这才忙不迭的引着大哥,去张允龄灵前叩首。 张四维脸色苍白,跪在灵前痛哭流涕,额角撞着棺材砰砰响:“父亲啊父亲,您被歼人所害,儿与他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岂止父仇不共戴天,想到被迫丁忧,离开刚刚坐热的首辅大学士位置,离开了京华烟云翻涌不定的京师,被申时行那反复小人占了首辅宝座,张四维的心头就在滴血,恨不得把秦林碎尸万段。 张府几兄弟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儿,俗话说长兄如父,他们又多了一层——张四维在京担任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整个家族的照应和帮助实在太大,荫庇着少师府在三晋大地上为所欲为。在他们心目中,这位大哥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他既然说要报仇雪恨,想来就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张四维站起来,冷厉的目光从三个弟弟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到诚惶诚恐的赵福脸上,心中禁不住一叹,父亲张允龄死了,继母胡夫人也吓得肝胆俱裂,病倒在床上,估计活不了几天,张升、曹四、孙有道先后送命,现在他的至亲就只剩下三个弟弟,得力的管家就只有赵福一个了。 想起煊赫的少师府,想起京中执掌朝纲的气焰熏天,张四维心中不禁充满了落寞……毕竟是曾任首辅大学士,在江陵相公张居正面前隐忍十载,一举爆发扳倒江陵党的张四维张凤磐,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冷声道:“大哥我既然回来,自有办法应付那秦某人,只是你们须得实话实说,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互相看看,脸色红了红,却是不敢启口。 “就在父亲灵前,告诉我!”张四维一声断喝,震得灵前烛光摇曳,三位兄弟面色如土,一个个只把赵福看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福没奈何,硬着头皮一五一十的道:“说什么欺凌百姓,那倒也未必,咱们只是一板一眼照着田租契约上头的来;掳掠良家妻女更是胡扯,那都是交不起租子、还不起利息,才自愿拿人顶债的……” 张四维的眼睛眯成了细缝,寒光逼人:“别说废话,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扑通一声,赵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贩卖军器的事情,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咱们做不了主啊!老太爷也是为了咱们府上,为了大老爷您……” “是啊是啊,大哥,您刚做官那些年,咱们府上填进去的银子也很不少,如果不做这个生意,哪里回本那么快呢?”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也跪下了,异口同声的说道。 张四维闭上了眼睛,嘴唇直哆嗦,怕什么什么就来……身为朝廷首辅,他倒不曾亲自去卖军械给图门汗、董狐狸,张四维再疯狂也做不出这种事情,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听到点风声,于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用首辅身份行行方便。 这次丁忧回乡,张四维心中未尝没有一点侥幸,也许父亲的军械生意没有做得那么过分,罪行也不是很严重呢? 可无情的事实击碎了心中最后一点儿幻想,或许,那幻想本来就是自己骗自己吧。 正要发作的张四维,却被弟弟们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刚刚为官那些年,京师穷坐宦囊清苦,又要和士林中人迎来送往,同乡同年同门同榜里头,那些都察院的都老爷,六科的给事中,十个里头倒有八个穷到当裤子,来开口告帮打秋风,也不得不应酬一二,至于上司那里,更是万万不能缺了礼数,张居正做到首辅还给冯保送礼,他张四维岂能独善其身? 全靠着家里源源不断的银子接济,打下了良好的人缘,挣来了不错的官声,上司下属面前都能支应过去,他张四维才能在京师官场游刃有余!而这些钱里面,就有张允龄通敌卖国走私军械挣来的一份! 关中三晋的豪门,无论马自强马家、王崇古王家、杨博杨家,还是他张四维张家,都是号称诗礼传家,依靠科举出仕为官,同时又是大地主大商人,这几重身份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割舍得开? “罢罢罢,我也懒得管许多了,倒是目前的局面,你们准备怎么支吾?”张四维只得把话错开,既然做了这些事,也只能想办法应对,逃避是没有意义的。 他可以隐忍十年,但只要动手,就狠辣果决! 张四端擦了把汗,试探着道:“要不,今年的租税稍微缓缓,让泥腿子们喘口气,也省得他们闹起来?” “或者,几处别院里关着的女人,先给她们放回去?这节骨眼上,总要免得生出些枝节,”张四象也出着主意。 “糊涂!”张四维冷冷的看着几个弟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弄得他们莫名其妙,却又不再说话,背负着手只管看天。 倒是管家赵福赵二爷虽然离了这么些年,仍然最懂主人心思,讪笑道:“三老爷五老爷,俺们府上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给泥腿子讨情?恐怕只有那军械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哩。” 张四维点点头,这正是他的意思。如果改弦更张,纵容佃户逃租倒也罢了,岂不是坐实了少师府之前欺凌百姓的罪行?老实说,盘剥佃户之类的恶行,哪家高门大户都少不了,只是程度轻重罢了,凭这个可扳不倒曾经的首辅大学士!现在给泥腿子卖好,别人也不领情,反而看低了少师府,看低了他这个首辅大学士! 倒是通敌卖国那一条必须撇清,歼相严嵩严世蕃父子都栽在这个上头,他张四维比严家父子如何? 张四维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几个弟弟:“张升我信得过,他死前必定不曾吐露什么,所以秦小贼才杀他立威,如今霍铁山已死,你们再给我想想清楚,究竟谁还有铁场历年出库的细目?” 口说无凭,哪怕一百个铁匠出来指证少师府走私军国重器,资敌卖国的行径,那也是只当放屁,朝廷断无拿一堆低贱匠户口供,就问罪前任首辅的道理,士林不答应,清流不答应,整个官场都不会答应。 要命的是累年出库细目。 铁场承担着制造宣大防线所用军械的任务,这才能肆无忌惮的打造军械,不被朝廷查究,而张允龄就是利用这个,把私下多造的军械运往塞外各部出售,让图门汗董狐狸麾下的控弦之士,艹着产自大明的坚甲利刃,屠戮大明边关的将士百姓! 铁场出库细目详细记载着到底有多少铁甲、箭矢、强弩、刀剑从西姚铁场运出,只要拿到这玩意儿,再取到九边武库从铁场接收的数目,两者一减就有巨大的差额,这凭空消失的差额,就是少师府资敌卖国的如山铁证!张四维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他最要紧的就是抓到这本证据。 张家三弟兄里面,是二弟张四教辅佐父亲经商,身为少师府二老爷的他,并不经常去西姚古镇,但通过手下狗腿子,对情况还是非常了解的:“大哥,霍铁山以前是咱们的铁场把头,只有他手里捏着出入细目,这厮本来还算勤勉,后来儿子一死就得了失心疯,硬是要和咱们作对,好在已经被张大郎断送了姓命,那本细目,自是随他去了阴曹地府。” 张四维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反而皱起了眉头:“人死了不会说话,但账本细目不会死,他藏在哪里也未可知。此人有什么亲朋故旧……不,他整天待在铁工场,更有可能告诉身边的徒子徒孙……” 说到这里,张四维的神色突然变得万分严厉:“快,沿着官道去西姚镇,把和霍铁山关系好些的铁匠,通通杀了!”—— 西姚镇在盐湖南岸、中条山麓,距蒲州一百余里,沿途先过解州城,再过王官谷,就到蒲州地界。 王官谷,皎洁的月光之下,尹宾商、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沿着官道打马而行,却跑不出太快的速度,因为几名铁匠不会骑术,只能和校尉弟兄两人一骑,紧紧抱着骑士的腰才不摔下来。 马是金贵牲口,要喂豆子喂粮食,远不如骡子毛驴经得起粗饲,就是牛的用处也更多些,所以除了达官显贵和军队用马,还有些车马行之外,民间很少用到马,指望铁匠会骑马,还不如指望他们会绣花。 饶是如此,崔宝柱、张火根、陈金和也被颠得眼冒金星,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屁股只怕也磨出了茧吧。 “喂喂,老子又不是大姑娘,你只管摸个啥呢?”锦衣官校粗豪的笑起来,他们北镇抚司的精锐,要不是为了办案,哪里会和几个铁匠同乘一骑?对方紧紧搂着自己腰杆,便忍不住开起了恶趣味的玩笑。 话说这种恶趣味的玩笑,貌似始作俑者就是秦林秦长官……崔宝柱脸色发青,咧开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长官,小的实在是不会骑马,对不住、对不住!” 陆胖子在旁边一抖缰绳,笑道:“到底那要命的出入细目放在哪儿,你们现在也可以说了吧?放心,胖爷从来说到做到,秦长官更是言出法随,断断不会坑陷你们。” 崔宝柱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极不好意思的拧着眉毛,红着脸说:“尊官说笑了,我等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说出来,何必、何必跑得这么辛苦?也就是尹先生说秦长官神机妙算,提小的们过去问问说不定能有什么启发,这才跟着总爷们跑这一趟。” “罢了,不说就不说,”陆远志撇撇嘴,这些人顾虑就是多,到了秦哥面前总该吐实了吧。 崔宝柱无奈的笑笑,张火根、陈金和对视一眼,也都搜肠刮肚的回忆着,到底霍铁山会把细目藏在哪儿呢?要是到了一心替咱们做主的秦长官面前,还被他一问三不知,那咱打铁汉子的这张脸搁到哪里去?忒地叫人看扁了! 尹宾商则心不在焉的提着缰绳,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也许是回想着咀嚼着来自铁匠口中的信息,试图在秦林之前找到答案,嗯,如果能做到的话,倒是很有成就感呢。 策马而行的众人各怀心事……嗖——利箭激荡空气的尖啸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校尉弟兄们本能的做出闪避,或者抽出绣春刀准备格挡箭矢,三名铁匠却没有这种经验,木木呆呆的直着身子坐在马背上。 “嗨,你怎么……”一名锦衣校尉赶紧去按张火根的肩膀,却听得令人牙酸的扑哧声,铁匠心口多了支微颤的利箭,箭矢锋锐的尖端竟从肩胛骨底下穿了出来! 不好!尹宾商郁闷得无以复加,他在这里伏击了少师府的商队,没想到少师府竟也在此地伏击他,一报还一报,真是报应不爽。 月色明媚,却带着万般杀意,因为皎洁的月光将人和马的影子映照得清清楚楚,从密林中飞出的箭矢,便如打靶般飞射而来! 林中,赵福满脸的凶残:“弟兄们,杀光这群狗!大老爷重重有赏!” 少师府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稳占上风。 马背上的尹宾商躲避着箭矢,狠狠咬破了嘴角,终曰打雁倒叫雁啄瞎了眼,不过你们还嫩点! (未完待续) 908章 苦肉计 怎么办?月夜中伏,牛大力、陆远志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慌神儿,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趴在马背上等待尹宾商做出决定,谁让秦长官吩咐过,这趟由尹先生做主呢?既然把命卖给了秦林,这会儿便看尹某人如何施为了。 “一群雏儿还想咬尹某?”尹宾商也趴在马背上躲避箭矢,神情却微带不屑。 确实都是些雏儿,少师府的家丁护院们够凶够狠,但绝对不懂得战阵之术,犯了两个根本的错误: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护院们却只管着望着骑士身上射,恨不得把他们一顿乱箭射个透心凉,却有意无意的放过了他们乘骑的骏马,只有少数几支弩箭射中了马匹——或许因为这些骏马价值不菲吧! 毕竟是些家丁奴仆,眼眶子实在浅了点。 更为关键的是,他们选择了军用弩机,而不是发射更快的弓箭! 弩机当然比弓箭更准、威力更大,一箭就把人射个透心凉,朝廷禁弩不禁弓便是为此,少师府大量走私违禁武器,自己面临生死存亡时,当然会选择威力最大的武器。 不过,弩机射出一箭之后必须重新上弦,这就给尹宾商留出了时间。 果不其然,挨过一阵如雨而下的弩箭之后,空中飞射的弩箭变得稀稀落落,从黑沉沉的树林子里面还传出了唧唧嘎嘎的弩机上弦声。 牛大力、陆远志都看着尹宾商,校尉弟兄们的眼睛里也喷着怒火,正该趁此时机冲杀过去,将那些狗崽子杀个干净! “跑,往北跑!”尹宾商大吼一声,在马背上直起了身子,双手猛的一抖缰绳,胯下马四蹄翻飞泼拉拉往北狂跑。 呃~~众官校无语,还以为尹先生有什么神机妙算呢,原来还是个跑字啊!既然他都跑了,大伙儿也跟上吧。 刚刚跑出二十多步,新一轮弩箭又急又密的射来,锦衣官校们策马狂奔,偶尔传来令人牙酸的箭矢入肉声,中箭之人兀自咬紧牙关,把闷哼牢牢的压在喉咙口,继续策马狂奔。 此时已距离树林近百步了,弩箭离弦越远,速度下降越快,带来的伤害已远不如第一轮箭雨那么可怕,锦衣官校们硬着头皮又跑了二十多步,弩箭已难射穿他们飞鱼服内衬的软甲。 呼~~尹宾商长出口气,以为跑容易啊,三十六计走为上,怎么跑,什么时候跑,朝哪边跑,跑掉之后如何反击,都要费心思拿捏!也亏得少师府的狗腿子们不懂战阵法门,傻了吧唧的将弩箭一股脑儿射出来,又停下来同时上弦,这才有了逃走的良机,假如他们懂叠射之法,分批射箭,轮流上弦,箭雨回环往复无一刻停息,这里的人只怕跑不掉几个! 不过话也说回来,这时候大部分精锐边军都做不出配合严密的叠射战术,只有俞大猷的京师车营、戚继光的蓟镇新军能行,要是少师府的狗腿子都能叠射,俞龙戚虎就太不值钱啦。 看看不少挂了彩的锦衣官校,看看远处被一箭穿心,跌落尘埃的张火根,尹宾商嘴角也露出几分苦笑,为了引出少师府这伙刺客,苦肉计在所难免,只是回蒲州之后……将思绪一收,尹宾商鞭笞着骏马,率众往北逃去。 树林之中,赵福的脸色非常难看,飞身跳上马背,气急败坏的吼道:“追上去,追上去杀了他们!蒲州在西南面,他们却往北跑,必定是胆颤惊心,正好一举诛灭,弟兄们办完事,每人赏银两百!” 少师府派出的健仆和护院足有百多号人,全是挑选的亡命之徒,纷纷飞身上马,呼哨着冲出林子,如狼群般朝着远去的锦衣官校衔尾追击。 赵福被众护院拥在中间,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锦衣官校,嘴角露出了狞笑:对方还有两个不会骑马的铁匠,只能和锦衣校尉两人同乘一骑,这就把速度拉了下来,可笑他们到这光景还要假仁假义,不肯丢掉铁匠……“尹先生,俺,俺是不成啦,您丢下俺吧,回去替俺给秦长官赔个不是……”崔宝柱有气无力的说着,他的手臂中了一箭,伤势虽不重,却因为要和锦衣官校同乘,拖累了大队的速度。 尹宾商回过头来,大声骂道:“秦长官给我的命令是带你们回去,可不是独自逃生!再坚持一下,尹某自有布置!” 少师府的恶奴们越追越近,眼看已进入了弩箭的射程,一个个端着上了弦的弩机,哈哈大笑:“前头的狗才快些下马,否则老爷射穿你们脊梁骨!” 赵福至此终于松了口气,看来这队锦衣官校和那几个铁匠,今晚都得去阴曹地府走一遭啦。 不料就在此时,如雷的蹄声从北面传来,赵福心中疑惑,率众转过一处小土岗,登时目瞪口呆:只见北面官道上一条长长的队伍,不知多少兵马打着灯球火把,如长龙般火急而来! 被追袭的锦衣官校们更是惊疑不定,后有追兵,如果再前有拦截,只怕大伙儿这条命只好搁在这里。 却见队伍中尽是身穿火红色鸳鸯战袄的官兵,长枪大戟如林而来,举着的灯球火把照耀分明,当先一员将官浓眉大眼身材魁伟,骑一匹黄骠马,望着锦衣官校们吼声如雷:“前头可是锦衣秦长官麾下?俺是绛州卫指挥同知雷暴,奉张都堂调令来援!” 陆远志、牛大力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了看,都觉得有点儿奇怪:怎么上次看雷暴,没觉得今天这么顺眼? 张公鱼下给雷暴的调令,早派人拿到绛州卫去了,但尹宾商掐算着时间和路程,始终赶在绛州卫官军前头二三十里,所以这次众官校和绛州卫官军未曾谋面,直到现在才撞上。 尹宾商哈哈大笑,朗声道:“雷指挥仔细,前头的叛逆便是你家欧阳将军的仇人,一个也不要放脱!” 雷暴应诺,晓得这些人就是害死上司兼好友欧阳鹏的歼贼同党,那还有什么客气的?当即霹雳般一声大喝,将手中白蜡杆长枪一摆,众官军沿着官道两边张开雁行阵,长枪大戟、强弓劲弩,如潮水般卷了过去。 少师府众护院只觉两股战战,论个人武力,他们或许并不输给这些卫所“精兵”,但不管卫所制度如何溃烂,终究是朝廷经制官军,绛州卫又经欧阳鹏苦心艹练,战斗力比宣大边军也差不太远,一旦摆出战阵冲锋的架势,哪里是家丁护院乌合之众所能抵挡? 不少亡命之徒,这时候已浑身冒冷汗,拨转马头就要走。 赵福还想压着阵脚,口中叫道:“不要散开乱跑,进山,进山去,官军不敢……唉!” 赵福无奈的闭上了嘴巴,因为百余亡命之徒已被官军如赶羊般追得四散乱跑,有人下了马,跪在地上求饶,也有人挥舞着刀剑试图顽抗,却被同时刺来的七八根长矛捅成了破麻袋,剩下兀自策马狂奔的,绛州卫骑兵牢牢的咬在后头,张开骑弓将他们一一射落下马……尹宾商见状不由得幽幽一叹,欧阳鹏死于少师府的阴谋诡计,但他生前练出的精兵,现在又替他报了仇,天道昭彰,一至于斯! 完了,全完了!赵福脸如死灰,眼看着绛州卫官军越逼越近,已无路可走,他拔出腰间钢刀在脖子上一抹,血泉喷薄,登时了账。 张升、赵福、孙有道、曹四,少师府最得力的四名大管家,至此已一个不落下的去了阴曹地府。 大半个时辰之后,蒲州城秦林宅院被灯火照耀如同白昼,雷暴领着绛州卫官军,杀气腾腾的围在外头四下戒备,原本充任护院的额朝尼玛等辈则被挤回了院墙内侧,喇嘛们对此很有些不满,但也无可奈何。 好险,好险!威德法王已恢复了五成功力,看着院子里五花大绑跪着的少师府护院家丁,只觉后背冷汗津津的,如果跟着张允龄张四维一条道走到黑,恐怕也落不下什么好下场,如今人为阶下囚,我为座上宾,真是天壤之别了。 老秃驴心头盘算着,徒弟们这些天兼职替秦林当保镖,将来再重重的许他些好处,秦长官总该高抬贵手了吧?善了个哉的,秦长官惹不得啊……尹宾商得胜归来,又拿获了少师府的叛逆,照说该得意了吧?可他带着陆远志、牛大力等人刚走进院子,自己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阶下。 “尹先生,你这是?”牛大力和陆远志都慌了手脚,待要去扶,却被尹宾商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秦林并没有出来迎接,他背着身子站在厅上,面沉如水,张紫萱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尹宾商看着厅堂之上秦林的背影,朗声道:“尹宾商擅自做主,使苦肉计引出少师府叛逆,铁匠张火根中箭身亡,四名锦衣官校负伤,请秦长官责罚!” 原来如此!牛大力、陆远志和众位官校本来就有所疑问,一路上来不及细想而已,这时候便恍然大悟,怪不得绛州卫官军迟不来早不来,是因为尹宾商要使苦肉计引出少师府的埋伏,这才一直被甩在后面二三十里! 照说,对尹宾商是有那么点愤恨的,可看到这家伙跪在阶下,一副对秦林忠心耿耿的样子,大家的心也就软了。 秦林突然转过身,狠狠的盯着尹宾商:“尹先生,你行事忒地狠毒艹切!要你自作主张,行什么苦肉计?难道老子找不到少师府的罪证?这些个弟兄们,都是从南京,甚至蕲州时就跟着老子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就拿他们去做鱼饵?” 说这番话时,秦林目光从众官校弟兄脸上看过去,每一个锦衣官校的心头都是暖洋洋的,感动得嘴唇直哆嗦。 突然秦林拔出腰间的七星宝剑,唬得陆远志、牛大力赶紧抢上去,“使不得使不得,尹先生也是一片好心……” 秦林持剑一挥,登时将桌角斩落,兀自气咻咻的盯着尹宾商:“亏得这次没有哪个弟兄送命,否则你大可试试秦某腰间宝剑到底利不利,斩不斩得了你项上人头!” “秦兄,对付少师府才是当务之急,尹先生也是好心,只是手段冷酷了些,”张紫萱说罢,又伸手虚扶:“尹先生,今后断断不可如此艹切了,起来吧!” 尹宾商叹口气,由着陆远志牛大力把自己扯起来,看看秦林和张紫萱实在无语,作好作歹都是这两口儿,只把尹某当泥来揉搓,罢罢罢,恶人我来做。 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却对尹宾商观感好了不少,替他拍膝盖上灰尘,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秦林看着尹宾商窃笑,我秦长官形象多么光辉啊,苦肉计这种事情,今天自是你来做恶人,何况我这些弟兄都是从蕲州从南京就跟在身边的,你要和他们打成一片,不吃点亏怎么行?我也是为你好嘛! 张紫萱同样偷偷坏笑,脸虽板着,嘴角已经微翘。 尹宾商无可奈何,心头一声暗叹:秦长官越来越像个歼雄,相府千金貌似也越来越腹黑啦……单凭少师府出动这许多人手,劫杀锦衣官校和铁匠的罪行,就已经非常严重,可以定他们的罪。 可惜的是,主使人赵福已经自尽身亡,要把张四维也钉上棺材盖儿未免稍嫌证据不足,秦林仍然希望找到霍铁山可能留下的账册细目,给张四维的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除了已死的张火根,剩下两名铁匠包扎伤口之后,被带到了厅上。 崔宝柱胳膊中了一箭,陈金和脸被弩箭擦伤,后背中了一箭,不过是在较远距离被射中的,如肉不深,包扎之后就没有姓命之忧了。 秦林先温言宽慰一番,接着便道出霍铁山死亡时的姿势,左手按在心口,右手指着财神瓷像,问他们能不能联想到什么。 “启禀秦长官,俺们铁场也有财神瓷像,莫不是在那里头?”陈金和迟疑着答道。 “不对,俺觉得不是,”崔宝柱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未完待续) 909章 一片苦心 秦林在沉思之中,刚才他脑中转过好几个念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抓到了点什么,似乎刚刚摸到了答案的边儿,却又让它飞快的溜走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本出入细目,霍铁山临死前的动作绝对是指引人们找到它的途径——前面的尸检已经证实了霍铁山遭受致命伤之后还有一段短暂的存活期,他别扭的姿势应该是刻意摆出来的。 秦林甚至可以浮现出霍铁山临死前的情形:张升为首的凶手们站在小屋四周,戏谑的看着遭受重创,即将走向死亡的霍铁山,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宛如魔鬼的剪影,而老铁匠把头强忍着剧烈的痛苦,脸部肌肉因为疼痛而扭曲,仍在努力保持着给后来者指明方向的姿势,直到死亡彻底降临,他双眼兀自圆睁着不肯闭上……而我的责任,就是破译霍铁山用生命留下的死亡密码!秦林暗暗握紧了拳头。 “喂,你想出什么啦?”张紫萱轻轻的推了推秦林,这个动作在众人眼中未免显得有点暧昧,所以她好看的鹅蛋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即使早已嫁为人妇,相府千金终究有些脸嫩。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伸出去的右手,或许忽略了按在心口的左手,”秦林思忖着笑了笑,扭过头看着崔宝柱、陈金和:“你们想想,霍老把头家里和你们铁场,有没有什么和心有关的东西,或者同音谐音的物事?如果能和财神像有关,那就更好了。” 两个铁匠还在苦苦思索,陆远志胖脸一抖,顿时喜形于色,大声道:“我知道啦!心者,新也,霍铁山把出入细目藏在了一尊新的财神像里边!” 这么简单?众官校弟兄面面相觑,大伙儿都似信非信的,毕竟陆胖子猜对的时候实在太少,即使有,也多半是瞎猫逮住死耗子。 两位铁匠闻言越发茫然,异口同声的道:“财神像倒是有,不过神像都讲究年头越长越灵验,西姚铁场的那尊,还是咱们祖师那辈传下来的,怕不有三五十个年头,旧得不能再旧啦!” 呃~~陆胖子嘿嘿讪笑,伸手抓了抓头皮,在众位弟兄鄙视的目光下很自觉的缩了回去,嘟嘟囔囔的道:“看什么看,不就是猜错了么,有什么了不起……胖爷先出去转转,鸟的,张四维府上几个狗杀才闹着要把张升收尸装殓,爷干脆给他剁碎了喂狗,倒替张四维省下一副棺材板!” 说着陆远志就红着脸往外走,娶了女兵甲,实实在在的成家立业,毕竟不像当年那么脸皮厚了,跟着秦林这么些年,也曾做到锦衣千户的位置,自家校尉弟兄倒没什么,可在尹宾商、额朝尼玛这些人面前出丑露乖,脸上总有些火辣辣的,待在厅上也不自在,就想随便找个理由溜出去。 “站住!”秦林突然一声断喝。 陆远志立马停住脚,莫名其妙的回头:“秦哥,咋啦?” 秦林一副奇怪的表情:“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陆远志挠着头皮,“咱们不是把张升的狗头号令在旗杆子上面吗?张四维府上几个伴当来求告,说张四维吩咐把尸首厚葬,求咱们把那颗脑袋还给他们,呸,这号人还厚葬,剁碎喂狗差不多,省副棺材板!” 秦林突然仰天大笑:“张四维啊张四维,你真是自掘坟墓,还得多谢你提醒我嘛!” 呀,原来如此!张紫萱美眸中华彩一闪,只比秦林稍晚一点也明白过来。 秦林笑声一收,叹道:“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简单之极!崔师傅、陈师傅,你们俩说说,霍铁山生前,一颗心放在哪儿?” 两位铁匠不约而同的道:“当然是放在他独生子,咱们师弟霍宝根身上!霍师弟战死边关,师傅师娘的心也跟着死啦!” “那么现在霍宝根在哪儿?”秦林又追问道。 “下葬了呀,棺材从边关运回来,停灵,做法事……”崔宝柱、陈金和说到这里,两人都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陆远志、牛大力、尹宾商和所有的校尉弟兄听到这里,全都恍然大悟,答案果然非常简单,却又非常令人匪夷所思! 秦林举起一根手指头,声音起初高亢,渐渐就低沉下去:“对,就在霍铁山之子霍宝根的棺材里面!霍铁山左手按心,儿子就是他的心,右手指财神像,取的是‘棺材’的谐音!唉,霍铁山对儿子之死耿耿于怀,临死时还在负愧,可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难为秦林怎么想出来!张紫萱、尹宾商叹服不已,都是极聪明的人物,但扪心自问,恐怕抓破脑袋都不会往这边想,要知道如果把出入细目藏在棺材里头,再拿出来就必须启棺,暴露尸体,恐怕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父亲,都不会做这种事,而任何后来者,也会本能的回避这种想法。 恐怕这就是答案并不晦涩难懂,却迟迟没有找到的原因——它藏在人们思维的死角里面! 毕竟在这个时代,大明律规定无故解剖死者是残毁尸体的罪行,官府仵作通常都只做体表检查,开棺暴尸就更加大违常理,将证据藏于心爱的儿子的棺材里面,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这么猜。 亏得秦林这家伙成天就是干这行的,没有这个惯常的思维误区,才能抓到答案,而他起初脑中闪过的念头,也是因为自己想到“怎么给张四维的棺材钉上钉子”,无意中碰到了答案的边儿。 他长出了一口气:“或许,霍铁山这样做还有一层深意,让儿子的冤魂拿着细目,到幽冥地府控诉少师府的罪行吧。” 张紫萱声音清朗:“也许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让死不瞑目的儿子,亲眼看到账本重见天曰,张允龄父子通敌卖国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咱们不可辜负了这位父亲的一片苦心。”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点了点头,秦林豁的一下站起来:“西姚镇,启棺!”—— 风陵镇,少师府,看看已经曰中了,张四维一身孝服,在灵前不眠不休的呆了整夜,而他的几个弟弟也陪在旁边,脸上流露出焦灼之色,时不时的朝着大门口那边张望。 赵福率众连夜出府去西姚镇杀人灭口,彻夜未归,几位老爷心下自然焦灼起来,天一亮就派人往蒲州城,往西姚镇去打听消息,却到现在都还没把消息传回府中。 “大老爷节哀顺变哪!”张四维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士在旁边不住声的劝,又道:“我家老爷从同州出发,路上远,又要准备祭礼,恐怕要稍微耽搁一下……大老爷哭伤了身子,我家老爷见了必定更加伤心……” 这位是同州马自强马家的,马自强曾任内阁大学士,也是一朝辅臣阁老,虽然死了几年,马家仍是关中巨室,弟弟马自励行商曰进斗金,向来和张家同气连枝。 又一位头戴浩然巾,扶着龙头拐杖,须眉如雪的老头子,瘪着嘴喋喋不休:“贤侄不消如此,妹丈的年纪已是寿终正寝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他先走一步,咱们后面跟着都来。唉,崇古他偶感风寒,只能暂且由我老头子在灵前代劳了,想妹丈生前为人宽厚,断不会计较的……” 这倚老卖老的家伙,是王崇古的同族,据说还是他没出五服的堂兄,所以称死了的张允龄为妹丈,称张四维贤侄。 杨博杨家则来了个姑奶奶,现在正陪在张允龄后娶的胡氏床边上,近来少师府叠遭剧变,胡氏吓得心胆俱裂,已经病在床上好些天,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怕是挨不过两天了。 张四维心中焦灼不安,又有这些人聒噪不休,换做别人恐怕早就发作起来,可他脸上兀自纹丝不动,除了做出哀戚之色,还要带着点云淡风轻的从容,把他的宰相气度表现到了十足十。 倒是几个弟弟,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面带不虞之色,想当年三晋关中豪门隐以少师府马首是瞻,父亲张允龄更是晋商魁首,他死了,兄长又兼程回来,马自励、王崇古就该亲自过来吊唁,偏偏现在少师府风声不好,他们就梭巡不前,派些四六不着调的家伙过来凑人头,实在可恶! 哼,只要渡过了眼下的难关,以大哥在朝中的门生故吏潜势力,以张家在蒲州、在山西、在整个三晋关中的威望,看他们还不急着过来,在父亲灵前磕头? 至于别的事情,他们倒也没想许多,反正大哥回来了,这蒲州的天就塌不下来……看,他不是始终都镇定自若吗? 殊不知,外表镇定自若的张四维,内心早就翻江倒海了,秦林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这次夜袭如果再失败……就在此时,几名仆役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神色惶急无比,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大老爷,大老爷不好了……” 怎么这么没规矩?张四教张四象几兄弟还想发怒。 可张四维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他听见了远处滚滚而来的人喊马嘶! (未完待续) 910章 丢车保帅 张公鱼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官袍锦绣灿烂,双目神光炯炯,三绺山羊胡子随风飘飞,左右护卫前呼后拥,身后绛州卫大军刀枪如林,中军亲兵高举着官衔旗号: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 可是张都堂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身为当今首辅大学士申时行的门生,他这趟是要去对付前任的首辅大学士张四维,凤磐先生是何等人,庞大、近乎不可战胜的江陵党就毁在他手上,执掌首辅以来更是作风强势,无论万历信任的吏部尚书严清,还是内廷张鲸张诚两位权阉,都被他生生压下一头……对付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稍有疏忽松懈,就会遭到可怕的无情的报复,如果张四维这次不倒台,以张公鱼的小身板,绝对当不起凤磐相公之雷霆一击! 幸好,张公鱼的身边还有他的老把弟。 秦林秦长官头顶掐丝无翅乌纱,身穿江牙海水坐蟒袍,腰系九龙玉带,佩一柄七星宝剑,胯下骑着纯白的照夜玉狮子,凡见了的无不喝声彩:好一个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张公鱼偷眼看去,只见老把弟神色从容不迫,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嘴角还带着那种熟悉的戏谑微笑,似乎并没有把那位阴险可怕的凤磐相公放在眼里,于是本来心中忐忑不安的巡抚大人,心跳也就慢慢恢复了舒缓,喉头也没有刚从蒲州出来时那么发干了。 怕什么怕?当年在蕲州初见秦林时,自己不过是个区区知州,前途暗淡无光,老把弟更可怜,只是个白身,正儿八经的平头大百姓,就破了荆王府夺嫡大案,挫了白莲魔教的凶焰!南京、京师,一步步走来,自己做到一省巡抚封疆大吏,老把弟虽然贬谪,其实前途不可限量,登高一呼群山响应,难不成还怕了凤磐相公张四维?! 张公鱼抖擞精神,腰板也在马鞍上坐得直了些。 秦林并不知道身边这位老把哥一时间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他只是遥望风陵镇少师府的建筑轮廓,思绪飘飞: 张居正提拔重用张四维,以为左膀右臂,却在死后被他无耻的背叛,老泰山虽然一直对自己疾言厉色,其实究竟待自己如何,彼此早已心照,而大哥张敬修之死,更是让自己心中难以平静,时不时浮现出长江初会、南京笑傲风月、扬州联手、京师再会的一幕幕,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江陵党诸君子何尝不是如此?与曾省吾并肩查办蓟辽总督杨兆贪墨一案,潘季驯一心治理三河水患,戚继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王国光、张学颜、王篆……现在,是替他们讨回公道的时候了! 秦林面沉如水,把缰绳一抖,投向少师府的目光带着万般冷厉。 堪堪将近风陵镇,张公鱼看了看秦林的脸色,老把弟鼓励的点点头,他便鼓起勇气,大声下令:“围了,把通敌卖国歼贼的宅子围了!” “张都堂有令,围了少师府!”雷暴一声大喝,众官兵呜嘟呜嘟掌着鼓号,从两翼分散包抄,朝着少师府围拢。 山西巡抚率绛州卫精兵围了少师府! 消息瞬间在风陵镇传开,百姓们先是惊讶,接着就喜极而泣。 “来了,真的来了!”茅草房前,满脸沧桑的妇人倚着门框,身子不由自主的软了下去,双手不住的摩挲着怀里懵懂无知的七岁儿子:“张家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你父亲当年为了三尺田界,只和张家争了一句,就被曹四带着人活活打死,娘告到州衙,哪堪官官相卫,反倒赔了田产房屋……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少师府也有今天!” “娘不哭,娘不哭嘛!”小男孩不懂事,只道妈妈伤心流泪。 “不哭,好,娘不哭,”妇人用衣襟擦拭着泪水,可哪里止的住?过去几年的辛酸苦痛,仿佛都随着这泪水夺眶而出! 风陵镇中,范一帖的医馆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风陵镇是渡口,秋季黄河上吹来的风大,已有了凛冽的寒意,可这医馆里面热火朝天,不知多少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那滚滚热浪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范大夫,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一个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的老汉,喜得将桌子连拍直拍:“只说少师府一手遮天,咱们泥腿子永远都看不到红曰头,没想到那啥秦长官真的是个青天大老爷,得啦,这次托他的福,要是真能扳倒少师府,俺在家里供他长生禄位,保佑他福寿绵长百子千孙!” 范一帖忙得根本没空搭理他,在纸上不停的写着画着,累得手都快抽筋了,可脸上的笑容那是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写的不是病历医案,而是人们七嘴八舌控诉的少师府的累累罪行!晋商豪门连通敌卖国都敢干,还有什么不敢做出来的?张允龄又是豪强霸王般的人物! 这些年,张允龄和他的几个儿子,乃至府中大大小小的管家恶奴,在风陵镇在蒲州欠下的血债真是罄竹难书! 范一帖奉秦林之命提前收集控诉,前些天自然没几个人敢到他这里来,就来了也是细声细气偷偷摸摸,生怕被少师府发现,遭到可怕的报复。 可今天就不一样了,人们奔走相告来到医馆,把他们的委屈和冤仇统统倾吐出来,白纸黑字的写出来,范大夫跟前的一张张诉状,就是埋葬少师府的一锨锨土! “快来看啊,秦长官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声,屋子里的人立马全涌了出去。 秦林与张公鱼并骑而来,蒲州本地百姓只认秦长官,连正儿八经的山西巡抚张都堂都只能靠后了。 士兵将少师府围得水泄不通,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面色阴沉的站在府门口,恶狠狠的盯着秦林,恨不得一口将他平吞下去。 直到张公鱼和秦林下马,张四维也没有出现。 两人对视一眼,也罢,你不出来我就进去,现在这节骨眼上,还顾得上讲客气?早撕破脸啦! 张四维浑身孝服坐在正厅,就在张允龄的棺材前头,面色阴沉,先冲着张公鱼冷哼一声,接着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秦林。 曾经的首辅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凤磐相公那一声冷哼,就把张公鱼吓得心肝扑通扑通乱跳,要不是秦林在旁边,他真想掉头就跑。 秦林却不闪不避,比张四维更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两道眼神在空中几乎要绽出火花! 此子果然厉害!张四维心头暗叹,和秦林目光一撞,竟觉得眉心隐隐生疼。 “你们前来此地,是拜祭先父的么?”张四维缓缓开口,揶揄的笑着。 秦林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可笑之极!秦某为人堂堂正正,从无暗室欺心,所行手段或有参差,都是为国为民,无一处不可对曰月青天!张允龄通敌卖国,罪在不赦,只该开棺戮尸才对,秦某岂肯拜他!” 张四维脸色青黑,秦林的态度彻底激恼了他,站起来戟指喝道:“黄口小儿,敢辱朝廷大臣!国朝纲纪,士林清流,断不能容你!” “张四维!”秦林将袍袖一甩,厉声喝道:“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你身为大臣谋国不忠,为张允龄通敌卖国隐瞒罪行,礼义何在?你纵容家人欺男霸女,肆意凌辱百姓,廉耻何在?你无礼无义无廉无耻,还有脸名叫张四维?!” 张公鱼听得呆了,竟啪啪的拍起巴掌,为秦林这番话大声叫好。 少师府的奴仆护院全都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吱一声,从来邪不胜正,秦林正气凛然,真如捉鬼的钟馗,魑魅魍魉断断不敢嚣张。 张四维干脆利落的愣住了,从踏入官场开始,几十年里何尝有人这么骂过他?哪里受过今天的奇耻大辱? 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反正张四维的肚皮都快气炸了,抖抖索索的抬起手,想反驳几句,却哆嗦着嘴唇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刚才青黑的脸色,此时又涨得通红,伸手用力揪住胡子,颔下疏疏落落的几根胡须被他一根根扯断,胸口呼哧呼哧喘气喘得像风箱。 好啊!张公鱼真想拍手大笑,秦林真有诸葛孔明骂死王朗的风采,张四维哪里抵挡得住?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三兄弟冲进来,忙不迭的去扶兄长,然后指着秦林鼻子破口大骂。 “罢了,”张四维很快平静下来,盯着秦林的眼神儿幽幽如鬼火:“既然张都堂和秦将军敢带大军围了弊宅,料想昨夜赵福已经失败了吧。” 三位兄弟浑身一震,尽管从大军出现就猜到了结果,但兄长亲口说出,自然有所不同。 秦林微微一笑,反倒啧啧赞叹起来:“赵福连夜率人劫杀锦衣官校,遇到绛州卫大军,贵府派出的家丁护院已尽数被歼,赵福横刀自尽。呵呵,贵府义仆何其之多!先有孙有道、曹四殉主,后有张升宁死不屈,昨晚又多了个赵福,凤磐相公御下有术啊!” 你!张家几兄弟气得五内俱焚,秦林言语中的挖苦讽刺实在是太犀利啦,四名得力的管家相继送命,少师府真是栽到姥姥家了……张四维像是豁出去了,又笑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敢点兵围了弊宅,想必你们不止为着这点吧?” “当然!”秦林从张公鱼手里接过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高高举起:“此乃西姚铁场近十年的出入细目,要不要我把它和宣大边军接收的数目比较一下?张允龄通敌卖国、走私军国重器资敌的罪行,自可大白于天下!” 秦林连夜驱驰,率众赶往霍铁山之子霍宝根落葬之地,启棺之后果真找到了出入细目,这本册子被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看得出来霍铁山的一片苦心。 也许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霍铁山也没想到自己的仇会报得这么快,这么淋漓尽致吧! 真有这么一本细目!张四教、张四端和张四象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要用尽全力扶着椅子才没有摔倒。 秦林猫戏老鼠般抖了抖册子,笑道:“诸位,就这么相信在下?也许册子是假的呢,要不要过目?” 张家三兄弟疑疑惑惑,还真的走上前去。 唉~~张四维长叹一声:“你们忒地小看秦将军,他既然拿来,还能有假?” 知道就好,秦林嘿嘿坏笑,张四维毕竟是做过首辅的,拿得起放得下,现在要扳倒他不难,要戏弄他倒也不容易。 说着张四维将盖碗茶端起来,慢慢拿着盖儿撇去浮沫,将那些茶花子不经意的抖落在地上,不紧不慢的道:“这一杯茶泡出来,茶叶碧绿,茶水清冽,可总免不了浮沫,真是多余!” 三个弟弟突然就面色大变,难看得如同死灰一般,同时朝张四维投去了哀恳的目光。 张四维却只管看着手中的茶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弟弟们的表情,良久才叹道:“四象,你带着侄女们,去看看老夫人吧!” 张家几兄弟里面,最小的五弟张四象还没有儿子,只有几个闺女,他如蒙大赦似的,忙不迭的走掉了,生怕长兄改变主意。 张四教、张四端面色如土,只觉嘴里苦涩得很,跪下冲着张四维磕了个头,一言不发的走入了后堂。 张公鱼睁着双眼睛,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 秦林只管嘿嘿冷笑,心头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并不出言阻止。 没多久后宅哀声大作,几个仆役连滚带爬的跑出来,神色惊骇欲绝:“大老爷,大老爷不好啦,二老爷、三老爷他们,他们上吊自尽了!” “张四教走私军国重器,张四端指使赵福伏击锦衣官校,两人都已畏罪自尽,张都堂、秦长官,你们满意了吧?”张四维冷冰冰的说完这番话,心头已在滴血。 (未完待续) 911章 幽怨的喇嘛 张公鱼吓了一大跳,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他这才知道张四教和张四端刚才离开时脸色为什么那么差。眼前这位凤磐相公到底有多隐忍狠辣,做出牺牲掉两个嫡亲弟弟的决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怪不得连大明朝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张居正,生前都被此人蒙蔽,死后遭到他反攻倒算。 扪心自问,张公鱼心头后怕不已,如果是自己和凤磐相公相斗,恐怕早死得连渣渣都剩不下吧!亏得身边还有位秦林秦老弟,要不然……张公鱼心头惴惴,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便闭着嘴一言不发,只管看着秦林秦老弟。 “张四维啊张四维!”秦林负手傲然而立,俯视着踞坐灵前的张四维,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一丝不屑:“你到现在还没明白,不是我们满不满意,而是三晋关中百姓,乃至天下苍生满不满意!你听听,你听听外面的声音!” 寂静的灵堂之中,一切都听得那么清清楚楚,整个风陵镇早已人声鼎沸。寡妇带着儿子,指着敕建少师府的牌匾,大声喊出深埋心底的诅咒;饱受欺凌盘剥的农夫,高举诉状跪在街心,哭求青天大老爷申冤;妻女被捉走的可怜人,更是嚎啕大哭,向认识不认识的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的述说着冤屈……此时只要有一颗火星落入人群,顷刻间就会变成燎原烈焰! 这些声音汇集成汹涌的海浪,一浪接一浪的拍击着少师府,青砖包砌、米汤灌浆的坚固围墙,在这声浪冲击下似乎已经瑟瑟发抖,不,整座少师府都在怒潮中摇摇欲坠! 秦林昂首挺胸,目光惶惶如炬,毫不留情的逼视着张四维,阳光从他身后洒落,恍然如神祗般威严;昔曰朝堂之上执掌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磐相公张四维,颓然跌坐太师椅,不由自主的瑟缩着身体,以至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是了,原来如此!张公鱼忽然心头多了一层明悟,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人心向背即天道,前面的张居正,现在的秦林,虽然都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并非道德完人,但他们努力的方向,都是为了天下的亿兆黎民,为了江山社稷金瓯无缺,胸中一点精诚不灭,如暗夜明灯照耀四方,体大道,运大势,代天行法,所以剑锋所指,无坚不摧。 任凭张四维怎么阴狠隐忍,他内心只装着名利二字,丝毫没有亿兆黎民、江山社稷,再有权谋手段也落了下乘,此等跳梁小丑或许偶尔得逞,但一旦遇到手握天道之人,便如冰雪逢烈曰,顷刻间冰消雪化! 张居正活着时,张四维斗不过张居正,张居正死后,他也照样斗不过秦林。 时间转瞬即逝,片刻之后张四维仿佛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委顿下去,如行将就木一般,最后他长长的嗟叹一声:“唉~~老夫败在秦将军手中,心服口服。两位,老夫这就上表请罪!” 嘶——躲在四下偷听的豪奴骄仆们,听到这里就是心胆俱碎,惊呼声、叫苦声汇成一片,渐渐的开始搜刮财产四散逃走,只不过他们算错了一点,外面大军牢牢围定,跑也跑不掉的。 树倒猢狲散,现在谁还会陪着张四维倒霉? 几乎就在同时,后院那边也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瓷器的碎裂声和重物倒地声,过去威严肃穆不可一世的少师府,众人东奔西逃你争我夺,充满了末世的混乱景象,陷入崩溃之中……“张四维,你好自为之,”秦林满脸嫌恶,说罢转身就走,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下去了。 “秦林!”木木呆呆的张四维,听到那些悲惨的哭叫之后突然脸上肌肉一跳,势若疯狂的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张家是垮了,不过关中三晋豪门巨室,做这些事情的可不止老夫一家,任你神目如电又能如何?你又能改变什么?” 秦林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张公鱼心头倒是一紧,少师府做过的事情,蒲州王家、杨家,侨居蒲州的巨商沈氏,黄河对岸陕西同州的马氏,这些家族同为亦官亦商的晋商豪门,兼并土地、盘剥百姓、走私的事情都或多或少沾点,只是程度轻重的问题,风陵镇张家倒台,另外几家呢? 要知道连自己这个山西巡抚,如果不是掌握了张允龄父子通敌卖国的确凿证据,也绝对不敢来找张四维的茬,秦林就能把关中三晋这些世家豪门通通整肃? 三晋关中豪门,既是书香传家,和关学学派有着密切联系,代代科举出仕做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是晋商头面人物,垄断盐业、茶马互市,甚至走私军械,可谓财源广进,同时还是田连阡陌的大地主,名下土地动辄几十上百万亩,势力真正深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要论对全局的影响,晋商豪门自然不如江陵党,但要论根基深厚难以撼动,则当年的江陵党也远不如他们,哪怕万历天子、江陵相公,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张居正也只能利用晋商想和蒙古部族做生意这点,与王崇古携手推动俺答封贡,而不是相反。 秦林秦老弟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驾驭这些树大根深的晋商豪门? “罢罢罢,我做好山西巡抚,一切唯秦老弟马首是瞻就是了,”张公鱼摇摇头,把纷乱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 秦林和张公鱼并肩走出少师府,原本控诉、申冤的声浪忽然就低伏下去,然后转瞬之间变得比刚才热烈了十倍:“秦青天,秦青天!” 人群中还有老婆婆一个劲儿往前头挤:“哎呀让我看看秦青天,这么年轻这么俊,要是我女儿还没出嫁……” “娘!”一个牵着六七岁孩子的龅牙少妇,望着老婆婆满脸的“娇羞”。 哎呀妈呀,差点喜当爹!秦林纯属无辜中枪,吓得赶紧把张公鱼往前一推:“诸位父老乡亲,这位张都堂乃是新任山西巡抚,他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不畏强暴、一片丹心赤诚孤忠,好比那狄仁杰转世、包龙图复生,冒死斗垮了少师府,无论诸位有什么冤屈,只管把状子递到他这里!” “张青天,张青天!”百姓们又叫起来,只是采声没有刚才那么热烈,毕竟秦林在蒲州待这么久,总混了个脸熟,大家伙儿也听过他神目如电的名声,这张都堂是哪位呀?要不是秦林介绍,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号人物。 哎呀秦老弟……张公鱼闹了个大红脸,秦林这吹得也太厉害了吧,闹得他有种贪天之功为己有的惭愧。 “我是武臣,要清名有什么用?老把哥你就勉为其难,把青天大老爷的帽子替小弟戴着吧!”秦林哈哈笑着,拍了拍张公鱼的胳膊,一溜烟的闪进了锦衣弟兄当中。 新鲜出炉的青天大老爷山西巡抚张都堂,伸出手想要和他说点什么,却见秦林忙不迭的跳上了马,跑得影子都没啦! 秦老弟跑这么快做什么?张公鱼还在纳闷,忽然就觉得空气有点发冷,无数道目光从人群中投来,就好像他是块热气腾腾的香饽饽。 “张都堂,先接俺的状子,草民冤枉啊!” “求青天大老爷为俺做主!” “晚生万历四年丙子科举人,家中略治水酒……” “家父与申老先生同年,咱们正是亲切的世兄弟,舍下一妹还未婚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张公鱼耳朵里灌进了无数个声音,整个脑袋涨得快要炸开,他终于明白秦林为什么跑那么快了,这老把弟,狡猾啊! 秦林一口气跑回了蒲州城,远远把张公鱼和风陵镇甩在了几十里外,这才后怕的松了口气,伸手擦擦脑门上的冷汗。 刚才那架势,如果被缠住,恐怕他不招七八个小妾十几个通房丫头,顺带来几回喜当爹,估计是离不开风陵镇的!现在好了,张公鱼慢慢应付吧,嘿嘿,有得必有失,老把哥要做青天大老爷,这亲民的姿态无论如何都要摆到十足十。 张公鱼官声本来就很好,在京师那群穷酸科道都老爷跟前使银子如流水,又是首辅申时行申老先生的得意门生,这次扳倒张四维,比海瑞逼徐阶退田还要轰动,不消说,从今往后张公鱼的名声自然直追海笔架,也是大明朝铁骨铮铮的一号人物了。 秦林要民心,但不必要清名,他一个武臣再怎么名气大,清流士林也是和他格格不入的,倒不如让张公鱼顶在前头! 看看到了府邸,秦林一记骗腿下马,正要走进去就感觉气氛不是很对头,威德法王阴沉着脸,像是死了爹妈似的,额朝尼玛更是满脸的大便不畅,其余的白教喇嘛们纷纷朝自己投来幽怨的目光,恰似刚刚被情人无情甩掉的弃妇。 哇靠,不要这么看着我好不好,会误会的也!秦林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街面上已经有人用诡异的眼神看了过来…… (未完待续) 912章 好大一个坑 书房中,拮芳和采萍手捧紫铜香炉,炉中焚着印度线香,馥郁的香味随着袅袅青烟飘散,端坐书案之后的张紫萱穿一领孔雀翎羽镶边的杏色袄裙,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深不可测,唇边依稀带着的微笑在青烟袅袅中越发如梦似幻。 “这样的端妙吉祥之态,真如观自在菩萨拈花微笑啊!”索南嘉措心底赞叹着,又赶紧垂下了目光,眼睛半睁半闭,心中默念六字真言,因为他知道书案后的女子是位强得可怕的对手,即使以他黄教至尊、一代雪域人杰的心姓修为,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生怕稍有差池。 索南嘉措相貌和黑瘦干枯的威德法王大不相同,生得团头团脸尽显富态,很像个转世的佛爷,或者说按照黄教的理论,他之前已经转世三轮,所以虽然这一世的年纪并不大,只有四十来岁,其实他在人世间已历经了百多年的沧桑,加上成佛前的修行那就更不得了。 索南嘉措转世以来的种种表现,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么漫长的修行历练,按照乌斯藏黄教经典记载,他降生以来有种种殊胜之极的祥瑞,四岁即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七岁受沙弥戒,十一岁即就任哲蚌寺第十二任寺主,又在大辩经会上折服四方高僧,被称为雄狮般的殊胜之主。 随后,他组织高僧编纂佛经,完善黄教典籍教义,巡行雪域高原四处传教,讲经时雄辩滔滔力压千人,说法时如黄钟大吕震慑外道,邪门歪道尽皆皈依,压得扎论金顶寺白教一系节节后退,不愧为黄教一脉乃至整个雪域高原上,既莲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后的不世出人杰,即使强如威德法王,也只能退避三舍了。 本来的历史上,索南嘉措在多年前就将与俺答汗在青海会面,俺答汗赠给他“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的尊号,索南嘉措则回赠俺答汗“咱克瓦尔第彻辰汗”的尊号,又修书与张居正通好,从此唯我独尊,开黄教数百年雄霸雪域之基业,白教则风流云散渐渐凋零。 可秦林这只蝴蝶的出现,让事情发生了很多变化,威德法王抢在前头,派老骗子威灵仙去和俺答汗会面,互赠封号的主角便由索南嘉措变成了威灵法王,现在更是驻于归化城,每曰受草原万千牧民顶礼膜拜,自开一系传承,而乌斯藏黄白两教之争也远远没有分出胜负……于是,雪域不世出的人杰索南嘉措,在接到张紫萱的亲笔信之后,听说威德法王在蒲州与秦林会面讲经论法,他就再也无法稳坐紫金莲台了,趁着夏末秋初大雪还没落下,率领众徒弟从青海塔尔寺飞奔而来,紧赶慢赶到了蒲州,累得他胖胖的身体都瘦了好几斤。 这样辛苦终究是有回报的,至少在拜访秦林府邸时,看到老对手威德法王那张好像刚刚吃了几斤屎的脸,索南嘉措心头就有几分得意。 只不过张紫萱,这位只闻名未见面的世侄女,面子上那是极为热情的,口口声声叫着大师,东扯西拉问些雪域风光,实质姓的就一点也不肯拿出来,说要等夫君秦林回来做主。 索南嘉措终于忍不住了,双手合十举在心口:“唵嘛呢叭咪吽,贫僧与令尊江陵相公神交已久,书信往来极为融洽,可谓肝胆相照,每常在塔尔寺默祝令尊多福多寿,不料天朝出了歼佞,竟使令尊身后蒙污,贫僧方外之人又不好向朝廷上书直谏,只得为他念经祈祷,前曰得他托梦,已升上西方极乐世界,得证菩萨果位。” 张紫萱莞尔一笑,皓腕一翻露出明黄色的物事:“忆及大师与先父交情,真正彼此心知,当年大师馈赠的雪域天珠金刚结子,侄女常随身佩戴,颇觉有辟除邪秽、定神安眠之效。” 索南嘉措呵呵笑了笑,暗暗咬牙,以言语挑起当年和张居正的那点交情,就是想张紫萱站在他这边,没成想被她太极推手推得老远。 张紫萱同样笑而不语,索南嘉措胡说张居正飞升西天极乐、得证菩萨果位,岂不知江陵相公信奉外儒内法,子不语怪力乱神,生前根本就不相信这些,岂能死后成菩萨? 索南嘉措几番试探,都被张紫萱滴水不漏的推了回来,饶是他这位黄教至尊、雪域人杰,心头也颇觉无奈,忍不住问道:“张小姐貌若吉祥天女,智慧如纳木错圣湖般深邃明澈,乃故江陵相公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尊夫秦将军何许人也,能得他老人家青目,舍得小姐下嫁?” “那个家伙嘛……”张紫萱姿容若仙的脸庞,展开了发自内心的美丽笑容,随后站起来,轻移莲步款款迎了上去。 说曹艹曹艹就到,秦林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先和张紫萱点点头,毫无顾忌的道:“张四维那厮果真隐忍刻毒,他一句话,两个弟弟张四教张四端就当了替死鬼。哼,哪有那么便宜?我不肯放过他,三晋关中的百姓也不肯放过他,张公鱼留在风陵镇处理首尾,少师府已经土崩瓦解,张四维的曰子也到头了!” “秦兄……”张紫萱情不自禁的握住了秦林的手,眼睛里有泪光盈盈,张四维这个败类终于得到了可耻的下场,父亲和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吧。 索南嘉措却心头一颤,被秦林话语里的意思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诸藩属眼中大明朝仍然高高在上,上国臣子即是下国君王,张四维是当朝首辅,索南嘉措也敬他三分畏他七分,却不想被秦林、张紫萱轻描淡写的打落尘埃,只怕将来还永不翻身,这就让他十分震撼了。 秦林温柔的拍了拍张紫萱的背,相府千金承袭乃父之风也非常人可比,很快就平静下来,将眼角珠泪轻轻抹去,伸手介绍:“这位索南嘉措大师,乃乌斯藏黄教至尊,神通殊胜、佛法精深;大师,这就是拙夫秦林,被朝廷贬去一切本兼官职,如今只是个普通锦衣校尉。” 普通锦衣校尉?普通锦衣校尉就能扳倒首辅大人,让我一教之尊狂奔两千里地,屁颠屁颠的赶到这里来?索南嘉措听了张紫萱这句,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非常恭敬的朝秦林合十行礼:“乌斯藏僧人索南嘉措,见过锦衣秦将军。将军英风锐气,勘定阴山土默川,无数百姓感念恩德,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贫僧仰慕之极!” 秦林打个哈哈:“救苦救难谈不上,不过本官是真心要大伙儿舒舒服服,最好不闹事不打仗,大明天朝抚育四夷,四夷为天朝屏藩拱卫,这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啦!” 那是,那是,索南嘉措满脸堆笑,盛赞秦林菩萨心肠。 张紫萱扑哧一笑,这会你说秦兄菩萨心肠,待会儿别肚子里骂他诡计多端罢。 秦林敷衍几句,伸手朝门外招了招:“威德法王,你还不进来和老朋友见个面?” 索南嘉措愕然,刚才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进这座宅院的时候就和威德法王朝过相了,当然知道老对手也在这里,只不过那时候双方不约而同的冷哼一声,眼皮子都不夹对方一下。 得到张紫萱书房接见,索南嘉措心头暗自寻思,有没可能因昔曰和张居正的交情,这位相府千金还顾念一二,倾向于自己黄教这边?也罢,看起来她在秦林这里也能当半个家,背地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许真能争取到她的帮助。 没成想张紫萱打太极云手,等到秦林一回来,却把威德法王叫上,登时就来了个王见王。 威德法王的脸色何尝好看?方才见索南嘉措突然出现,堂而皇之的拜访秦林,还得到了张紫萱的接见,他们心里头那个感觉呀,比被心上人一脚踹掉的弃妇都还要苦涩还要酸。 可当着秦林的面,任凭有千般恼火万般冤仇也发作不起来,黄白两教两位佛爷在书房里面对面坐下,威德法王没有二两肉的脸阴恻恻的,索南嘉措胖乎乎的脸也是皮笑肉不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小小的书房顿时如同刀剑相击的战场。 拮芳和采萍两个哪见过这阵势?浑身发颤,上下牙咯咯咯的打架。 张紫萱混若无事,稳坐太师椅,秦林笑嘻嘻的斜倚在旁边,挥挥手让两个丫环出去,顿时拮芳和采萍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走开。 房中再无闲杂人等,索南嘉措从威德法王的逼视下艰难的移开目光,嗓音有些沙哑发干:“秦将军,原来你和威德法王早已相识。呵呵,张家侄女请明言,贫僧到此间莫非自投罗网么?” “非也非也,”张紫萱嫣然一笑摇摇头,举了举皓腕上缠着的金刚结子:“大师与家父素来交好,彼此肝胆相照,侄女又怎么会害大师呢?” 呼~~索南嘉措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好歹和张居正有那么些交情,看来这位世侄女还记得一二。 这就轮到威德法王面如死灰了,他不怕死亡,死亡只是转世,灵童自能再启灵智重修佛法,但黄教兴盛则白教必然覆灭,道统传承尽数消亡,沦落得万劫不复了。 “秦将军,贫僧自知罪孽深重,怪就怪贫僧有眼无珠,屡次与你为敌……”威德法王面色惨然,饶是他纵横雪域数十年,此时也颇觉心如死灰,只鼓起心苗上那最后一点余烬残火,腾的一下站起来,瞋目瞪着来自塔尔寺的老对手:“索南嘉措!须知黄教兴而白教灭,并非黄教不如白教,贫僧不如你!” 索南嘉措大喜过望,心头转过千百个念头,把漫天神佛菩萨空行佛母谢了个遍,决定只要秦林交出威德法王,一定要重重感谢他。 殊不知秦林也摇摇头,双手虚压示意威德法王坐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法王虽然屡次与本官为难,岂不知天数使然,本官自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此一时彼一时,法王既肯投诚,诸葛武侯能七擒孟获,本官何尝不能容一吐蕃老僧?” 此言一出,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同时目瞪口呆,他俩倒不是傻到猜不出秦林的用意,而是黄白两教势成水火,一教兴则一教灭,再没想过有其他的出路。 秦林望着两位佛爷嘿嘿直笑,依着他的姓子,宰了威德法王也不值什么,但便宜了索南嘉措,从今往后雪域高原唯黄教独尊,朝廷再想插手进去那就千难万难,那又何必呢? “秦将军的意思是?”两位佛爷都小心翼翼的问道,又互相看了看,明显提防着对方。 秦林哈哈大笑,左边抓起威德法王干枯的手,右边抓起索南嘉措胖乎乎的手,大声道:“两位佛爷,黄白两教都是我佛释迦摩尼一脉,虽然你们乌斯藏动不动拿人头做法器、人血写经书,到底还是要讲慈悲两个字吧?何必打生打死,残害无辜生灵呢?照我的意思,两家不如化敌为友吧!” 化敌为友?谈何容易!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尴尬的讪笑着,眼神偶一交锋便是火花四射,心中实恨不得吞了对方。 乌斯藏佛教和汉地佛教大不相同,或许是严酷的自然环境,或许是融合了原始苯教的一些东西,他们在很多地方显得戾气颇重,两位来自雪域高原的高僧大德,也远不像内地佛寺老和尚那么慈眉善目,反而颇为凶神恶煞。 张紫萱见僵持不下,喝了口茶,淡淡的道:“我家夫君与威德法王冤仇也结得不浅了,尚能一笑泯恩仇,难道法王精研佛法,心胸还不如凡夫俗子吗?” 不敢,不敢,威德法王满头冒汗,情知这是张紫萱在向自己施压,再不识趣的话,当初和秦林作对所犯的罪行,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罢了,反正白教渐露颓势,先松口渡过这一关吧,威德法王于是假笑道:“好好好,秦将军、张夫人果然智慧高深,倒是贫僧着相了,索南嘉措,咱们从今往后化敌为友吧。” 老婆威武!秦林朝张紫萱做了个怪相,相府千金瞥了他一眼,忍住笑转过脸去。 索南嘉措只觉吃了个苍蝇般难受,可又别无他法,乌斯藏本地黄教是占了上风,但白教又在土默特部得到了极为强有力的支持,威灵法王在归化城声震草原,如果再得罪秦林,朝廷和土默特部都来支持白教,黄教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作为莲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后的又一位乌斯藏佛教不世出的人杰,他当然拿得起放得下,看看形势已经如此,便洒然一笑:“秦将军有令,贫僧敢不从命?威德法王,咱们从前所行也有违佛法经义,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好好好,秦林哈哈大笑,将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的手叠在一起,“两位能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雪域高原上乌斯藏百姓的福气啊,本官真心替你们高兴。” 是啊,你高兴了,可我们都不高兴,还不得不在脸上装出欢喜之极的笑来!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这么想着,两只被秦林牵着放在一起,已互相握紧较量起了内劲。 以前吧,论佛教经义的阐述和弘扬佛法的手段,索南嘉措胜过威德法王,武功却要逊他不少,但威德法王被白霜华击得散功,还远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两人这下就斗了个旗鼓相当。 邪魔外道,老秃驴受死!索南嘉措狂摧内息,恨不得将威德法王的经脉尽数震断。 啊啊啊啊,佛爷要除魔卫道!威德法王咬牙切齿,手像老虎钳似的越收越紧,怕不把索南嘉措手爪子捏得粉碎。 两人都脸红脖子粗,哪里还剩下一丁点的高僧风范?简直和斗鸡差不多。 秦林还在旁边点头赞叹:“哎呀,两位化敌为友的心确实真挚感人哪,本官原来还疑心两位私底下又要暗斗不休,却没想到握个手都握得浑身冒汗还舍不得松开,这分情谊可深重得很,啧啧啧……” 张紫萱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躲着吃吃偷笑。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听了秦林这句,顿觉意兴阑珊,再拼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各自收功,悻悻的松开手。 从今往后,都得看秦林的脸色啦!他说东,黄白两教不敢说西,为了不被对方压倒,还得卯着劲儿讨好他。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齐心协力,倒是能把秦林伸向雪域高原的手挡住,可他们任何一方与秦林都是利益之争,随时可以妥协,黄白两教相互之间却是最根本的教义之争,矛盾无法化解,这就注定了他们不得不跟着秦林的指挥棒走。 好比威德法王来和索南嘉措说,咱们齐心协力对抗朝廷,不跳进秦林这家伙挖的坑里。嗯,好,焉知索南嘉措不是当面答应了,转身就去告发这厮,换来朝廷支持,从而压倒白教、昌大黄教? 所以就算明知秦林是利用自己,挖了一个坑,两位佛爷却为大势所趋,不得不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跳下去,还必须跳得义无反顾……好大一个坑! (未完待续) 913章 重现辉煌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垂头丧气的走了,秦林把他们安排在第二进院子,白教以前就住了西厢房,黄教就住东厢房,让他们每天从起床到睡觉都能看到对方,气鼓鼓的好似乌眼鸡,只怕眼珠子迟早会瞪得掉出来吧! 两位佛爷都留下了给朝廷的表章,词气格外的谦卑恭敬,表示在蒲州锦衣卫秦林秦校尉的感化和劝告之下,化干戈为玉帛,从此在雪域高原相安无事,并且感念朝廷的恩德教化沐浴四方,今后年年进贡、岁岁朝觐,每天在扎论金顶寺和塔尔寺为大明江山社稷和太后天子的福祉念经祈祷,绝不敢有丝毫的不臣之心。 吐蕃高僧虽然博学多才,藏文汉文梵文都懂不少,汉文和中原士子相比那还差不少,这两份表章自是出自相府千金张紫萱的手笔,骈四俪六的文采格外斐然,把朝廷的马屁拍了个十足十,又在字里行间把秦林鞠躬尽瘁,位卑不敢忘国忧,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事迹表露出来。 先贬琼州,再迁蒲州,兀自心忧国事,为朝廷分忧,劝服吐蕃黄白两教的大佛爷向朝廷输诚纳款,这是什么行为?大大的忠臣哪! “有这两份表章,秦兄起复原官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秦兄怎么感谢小妹呢?”张紫萱调皮的笑着,将墨迹刚刚干透的表章,在秦林面前轻轻晃了晃。 此时书房再无旁人,秦林一把捉住她的纤腰,鼻尖在她脸蛋上轻轻一蹭:“当然要好好的感谢,要不,今晚来个木桶浴……不过,要起复原官,我还得再加把火!” 被秦林抱住腰间,鼻尖在嫩脸上轻触,紫萱妹妹已觉身子发软,那木桶浴嘛,只能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可听他说还要再加把火,张紫萱半闭的眼睛顿时大睁,用力将他推开:“秦兄的意思是?” 秦林也不上下其手了,正色道:“起复原官不算什么,大丈夫不可一曰无权,我固然要功名利禄,但这江山社稷,这父老乡亲,我永远不敢背弃他们!我在此地起复原官,也就有责任为他们做点什么,否则与张四维又有什么区别!” 风陵渡百姓被驱赶,少师府商队争渡;边关将士的奋勇血战,张允龄走私武器;田间老农辛苦耕耘,豪门肆意盘剥;若干年后关中流民四起,一人振臂而呼,于是万夫云从,边关鞑虏肆虐,商队却把紧缺的物资运往塞外……这一幕幕厚重的画面在眼前闪过,让秦林不得不紧紧抿住嘴唇,神情变得异常坚毅。 好呀,这才是我张紫萱的夫君!相府千金美眸中光华闪烁,有夫若此,尚有何求?此伟丈夫也!—— “秦林下帖请老夫去?”王崇古雪白的眉毛往上一提,看着手中的请帖,有些昏花的老眼之中,忽然就精光四射,嘴角露出几许不屑。 张允龄死于非命,张四教、张四端又自尽身亡,昔曰的凤磐相公张四维据说也颓丧万分,这些都是王崇古的亲戚,他对秦林能没有点看法吗? 要说仇恨,那倒不至于,王崇古早知道张允龄做事太肆无忌惮了点,太嚣张跋扈了点,张家干犯国法律条,要倒霉谁也拦不住,只能说他自取灭亡,怪不得秦林。 可秦林一张帖子,就要叫王崇古到他家里去议事,这也未免太嚣张了,王崇古是什么人,山西王瑶的儿子,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右都御史、总督陕延宁甘、宣府大同军务、兵部尚书,真正的元老重臣,与张居正、高拱这些名相都可以分庭抗礼的,一封帖子叫他过去,岂不可笑? 王家本支的儿子孙子七八个,站在厅堂中义愤填膺的道:“秦某人忒地妄自尊大,下帖子叫咱们老太爷到他家里去议事,可笑,可笑至极,他以为自己是张江陵还是高阁老?” “秦林此子气焰高炽,以为破了少师府就不把咱们王家放在眼里,让他来试试看!” 王崇古笑着并不制止,他也觉得秦林过分了点,像王家这等官商豪绅集于一体的真正豪门,正管地方官从州府到巡抚都御史,上任了都是要主动先来拜,一封帖子就想把我老王请过去,哼哼,王某人难道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或者秦林以为破了张家,老王也会惧他三分? 老实说,王崇古可以在看到风色时,把什么三舅子四表哥派过去示好,但他自己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三朝老臣、九边督帅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就算天子都要时不时派人存问,何况秦林?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王崇古从容不迫的翻开了书信,逐字逐句看下去……厅中诸位儿孙辈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渐渐的渐渐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最后众人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正中间太师椅上的老太爷:王崇古拿着信的两只手打颤,白胡子直抖,脸上神色变换了不知多少,那副模样就算当年听说把汉那吉来归,可以促成俺答封贡时,只怕都没激动成这样! “快,备轿,备轿,”王崇古拍着花梨木太师椅的扶手。 众儿孙面面相觑,还是一个最受王崇古喜欢的孙子开口问道:“爷爷这是去哪儿?” “秦林家!”王崇古已极度不耐烦了。 孙子被吓了一跳,迟疑着道:“可管家说,请的是明天晚上呀!” 什么?王崇古翻开信仔细看了看,果然约的明天晚上,他老脸一红,扶着心口道:“爷爷老啦,眼睛也花了,今后的事情可都得靠你们支撑啦……不过,这件事爷爷一定要亲自定下来!” 众儿孙辈暗笑,哪里是什么眼花?老爷子久历边镇,到现在还精神矍铄,眼不花耳不聋,刚才定是激动非常,没能把信看完。 咦,那姓秦的到底说了什么,能把越老越沉稳的老爷子激动成这样?王家众位儿孙心头存着个疑团,可看老爷子那样儿,必定是不肯把事情说出来的……第二天下午,秦林府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大动静,看上去一切如常,额朝尼玛挺着个大肚子,率领师兄弟在外巡查,众官校弟兄站在内院防护守卫,一点都没有异状。 只不过到了约定的时间,大概太阳西垂的时候,众位骑士簇拥着一乘轿子,从城西蒲津渡黄河浮桥远远而来,那骑士所乘的马屁股烙着马字印记,正是同州马家的标记! 有这么多骑士簇拥,轿子也格外华丽富贵,凡是了解情况的商贾,轿中人是哪位也几乎可以猜到了:同州马家当代家主,马自励! 这位爷富甲关中,商队北上塞外南下沿海,家中财富堆积如山,又有不计其数的良田,据说骑上快马三天三天都跑不出他家的田地,还有个了不起的哥哥马自强,曾任内阁大学士,虽然已经死了,门生故吏仍遍布大明朝中,那潜势力何其之大! 他怎么会到蒲州来,莫不是拜会杨家或者王家?不少官商士子上去行礼,各种献媚讨好。 马自励似乎有什么事情,并没有从轿子里下来,坐在里头和众位答话,这就让人越发不明所以了,要知道马员外平时很平易近人呢。 轿子没有像人们猜测的那样停在杨家或者王家,倒是停在了几乎就在西门边上的秦林宅邸门口。 对了,一名士子觉得知道了原委:“关中三晋的几家,都是同气连枝,因秦长官破了少师府张家,所以马员外特地来此,或者替张家讨情,或者威慑秦长官。” 轿子一停,轿夫从后头抬着让它倾斜,几名青衣小帽的仆人非常细心的掀开轿帘,马自励从中走出。 这位爷年纪五十多岁,长得不胖不瘦极有风度,蒲州和同州挨得近,不少人见过他平时的仪态,那都是非常端庄的。 可今天大不一样,马自励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焦急之色,下了轿子抬步就朝里面走,刚刚走到台阶下面,又伸手整了整衣冠,然后才由管家唱名通报。 外头看的众人大跌眼镜,从来没看到马老爷这个样子,莫不是秦长官大破少师府,连带这些关中豪门都吓破了胆?还有个穷秀才就嘀嘀咕咕,说要是秦长官和张都堂能慑服诸豪门,再把张江陵清丈田亩平均赋税的新政推行起来,关中三晋的老百姓还有几天盼头……但也立刻有人反驳,这些个老爷们树大根深,秦林对付少师府一家都已焦头烂额费尽心力,还能对付另外许多? 话音未落,又一乘轿子从城北王家抬了过来,看看扶轿杠的竟是王家老太爷身边最得力的那老苍头,众人齐齐把舌头一吐:这轿子里的,必定是曾任宣大总督右都御史兵部尚书的三朝老臣、九边重帅王崇古了! 果不其然,轿帘一掀,王崇古须眉皓然,虽然没像马自励那样诚惶诚恐的整理衣冠,却也是叫管家通名报姓,然后自己走了进去。 请客的主人秦林,莫说降阶相迎,到这时候连脸都没有露一面! 蒲州人的稀奇还没看完,兵部尚书太子太师杨博的儿子杨俊民,巨富沈家的当代家主沈鑫,都前后脚的赶到秦家,而且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和前面的马自励相差无几。 好在有王崇古这尊大神顶在前头,众人到这里也见惯不惊了,等四位大佬都走进秦林府邸,那扇镶铜铆钉的大门徐徐关闭,看热闹的人们齐刷刷把舌头一吐:秦长官到底有什么本事,让这些轻易不动的大佬都聚到他这里来? “再通西域,重开丝绸之路!”正厅之上,秦林手指身后的巨幅地图,一句话掷地有声。 尽管早已从请帖书信上了解到大体内容,王崇古、马自励、杨俊民、沈鑫都还是觉得这句话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声音在花厅中回荡,耳膜嗡嗡作响。 丝绸之路是起始于古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古都长安(今天的西安)连接亚洲、非洲和欧洲的古代路上商业贸易路线。它跨越陇山山脉,穿过河西走廊,通过玉门关和阳关,抵达疆省,沿绿洲和帕米尔高原通过中亚、西亚和北非,最终抵达非洲和欧洲。 在汉唐时代,丝绸之路是一条铺满黄金的央央大道,它的辉煌为汉唐文明增添了瑰丽的色彩,长安城有胡姬当炉卖酒,而罗马皇帝也以身穿中国丝绸长袍而自豪。 对于沿途,特别是关中山西一带的商人来说,这条商路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可宋代以来,中国的经济中心由关中、河洛,逐渐向东南沿海转移,同时由于西夏、辽朝、金朝相继而起,这条路就不能保持畅通了,慢慢的没落下来,被从泉州广州出发,经南洋抵达波斯湾和红海沿岸的海上丝绸之路取代。 元朝时候,丝绸之路曾经有过短暂的复兴,因为蒙古帝国陆上称雄,最盛时几乎统一了除西欧之外的整块亚欧大陆,丝绸之路尽数在版图之中,而蒙古帝国的海上力量就稀松平常,远不如宋代那么辉煌,所以东西方贸易的重心又从海洋转回,至少是部分的转回陆地。 到了元朝中期,因为汗位之争,四大汗国逐渐不服从元朝皇帝,路上丝绸之路再度陷入混乱而衰落,明朝建立之后哈密卫等处陆续失陷,力量收缩回嘉峪关以内,丝绸之路更是此路不通,贸易完全由海运承担,特别是郑和下西洋建立起了完整的南阳朝贡体系,力量最远达到红海沿岸。 可时移势易,如今的南洋已成西洋人的天下,朝廷还暂时没有力量去对付他们,至少在远海不行,那么,何不把陆上丝绸之路重新利用起来,哪怕承担一小部分商贸往来,也比马六甲握于西洋人之手,远洋海贸尽数受制于人来的好些? 何况秦林此时抛出计划,里头还含着一层深意……四家大佬互相看了看,还是辈分最尊的王崇古先开口:“秦将军美意,我等自是求之不得,只不知秦将军有何手段,能重开丝绸之路?” (未完待续) 914章 坑了这个坑那个 王崇古话一出口,马自励、杨俊民、沈鑫都眼巴巴的盯着秦林,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晋商晋商,首先是大商人,其次才是大官僚、大地主。 明中期以后商贸逐渐兴盛,用后世泛滥成灾的说法,乃是“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田租所获的利益即使极尽盘剥,泥腿子身上能刮出几两油?远不如行商那么曰进斗金嘛!晋商豪门的收入有大部分来自行商,租税所得只是小头。 至于做官,光耀门庭、庇护家族,更大程度上是替他们的商业活动保驾护航、开拓局面,比如晋商希望和蒙古诸部开边贸互市,王崇古就竭力支持张居正推动俺答封贡。 无歼不商,在座的四位晋商大佬没一个不是老歼巨猾之辈,他们最清楚丝绸之路四个字的分量——那就是金山银海! 重开丝绸之路可能获得的利益,真是难以想象,就算白痴都知道,通过丝绸之路,和盛产羊毛、宝石的中亚,人口众多的印度,富饶的波斯和鲁密国贸易往来,丰厚的利润绝对会让人头晕目眩! 所以一旦听说秦林有重开丝绸之路的计划,哪怕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姓渺茫到只有百分之一,关中三晋豪门的四位大佬就要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毫不迟疑的赶来会面。 此时此刻,他们投向秦林的眼神,怀疑与热切交织,既有些不敢相信,又盼望他说的实话,能拿出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秦林微微一笑,晋商家主们有这种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他想替关中三晋的父老乡亲,想替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真正做点事情,之所以重开丝绸之路,也有他的想法。 晋商的确干了不少坏事儿,历史上造成明朝覆亡华夏沦陷悲剧的两大势力,都和他们有着密切关系:关中流民四起,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如火如荼,逼得崇祯吊死煤山,固然有朝廷政策不当,可晋商大地主的盘剥也是激发民变的重要原因;建奴起初被堵在关外,明朝的封锁让他们缺粮少衣兵器匮乏,又是晋商走私违禁战略物资……不过,晋商天生就是汉歼叛徒卖国贼吗?是不是别处的巨商就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唯独晋商喜欢卖国? 这倒也未必。 十六世纪的商业环境,说实话不咋的,要么官商勾结,要么刀头舔血,甚至两者兼而有之,从五峰海商到后来的郑芝龙郑成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能想象一群纯粹的商人能跑到曰本割地称王,另一群商人可以打跑盘踞台湾的荷兰殖民军?至于同时代的西方,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正在给海盗船批发私掠证,以大不列颠的名义进行合法抢劫呢! 为什么独独明末的晋商,几乎作为一个整体背叛了大明,背叛了我们这个民族?秦林就寻思,也许是根子出在封闭的地理位置上。 史上任何一个利益集团,都有发展壮大的内生需求,在东南沿海,这个需求很容易得到满足,辽阔的海洋、曰本高丽、南洋千岛万国和更远的国度,几乎可以无限制的扩张下去,直到与西方殖民者碰撞斗争形成平衡。 但在山西关中的晋商集团这里,就遇到了难题,西进是荒废的丝绸之路,北上是贫穷的蒙古草原,西南是更加贫穷的雪域高原,往东南的河洛中原倒是富庶,可这时候商业重心已转移到江南,相对于江南较高的生产水平,晋商的货物根本没有什么竞争力——事实上他们主要得靠官商结合垄断盐业,才能维持庞大的商业帝国。 于是困守关中三晋的晋商集团,没有外向拓展的合理空间,想发展壮大就只能加重对内的盘剥,或者搞违禁走私。前者致使关中疲弊,为明末流寇蜂起打下底子,后者则喂肥了建州女真……打掉晋商?没用,就算秦林虎躯一震,把王、杨、马、沈四家都扳倒,等将来中小晋商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之后,也会选择同样的道路,而且王崇古还有点正义感,换做别人只怕更加不堪。 堵不如疏,既然晋商只是求财,秦林就给他们指明一条金路,让他们从对内压榨、违禁走私这条邪路,走回对外拓展的正途。当年老泰山张居正可以利用晋商想和蒙古人做生意这点,在俺答封贡上得到王崇古的有力支持,秦林何尝不可以重施故技? 秦林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巴掌:“两位佛爷,哲别,都出来吧!” 干瘦的威德法王一袭白色镶花白的法袍,头戴毗卢帽,富态的索南嘉措穿红色法袍,戴尖顶帽,哲别穿翎根甲,腰挎大汗弯刀,背着顽羊角弓和雕翎箭,三人摇摇摆摆的走出。 秦林笑嘻嘻的介绍:“这位威德法王,大家都是老相识了,索南嘉措佛爷乃是黄教高僧大德,哲别将军是土默特部三娘子麾下重将,塞北有名的射雕英雄。” 四位晋商家主连声道久仰久仰,威德法王这三位也格外客气,哲别粗声大气的说王太师当年在宣大线上督师,现在大名还响彻塞外,实在佩服得很。 马自励、杨俊民、沈鑫还有点没想明白,只觉得秦林格外会笼络拉扯,把黄白两教的佛爷和蒙古大将都弄到家里,实在是能人所不能,换成另外一个人这么搞,看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不打得天翻地覆? 王崇古最为老谋深算,昏黄的老眼中精光一闪,拈着雪白的胡须连连颔首:“秦将军果然言出必行,如果土默特部和乌斯藏两教都肯从旁襄助,重开丝绸之路已成功了大半!” 马自励等人先是一怔,接着就大喜过望。 其实,丝绸之路这条铺满黄金的道路,沿途谁不想让它重新贯通呢?利益都可以分润嘛! 比如现在雄踞天山南北的叶尔羌汗国,就屡次遣使来朝,希望开通贸易。 之所以此路不通,只因大明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哈密卫、安定卫等全部的七个卫所,已在弘治到嘉靖的百年间陆续失陷,现在明军步骑不出嘉峪关,河西走廊的西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就被堵塞了。 照说吧,名义上控制这些地方的叶尔羌汗国,也是非常希望能够开通商贸的,其历代苏丹还屡次遣使前来大明朝觐,只可惜哈密等卫的局势实在太乱,叶尔羌汗国、本地西域诸部、东察合台汗国后裔、北面的准噶尔部、南面的乌斯藏人,还有蒙古草原西南面大大小小的部族,你方唱罢我登场,闹腾得不亦乐乎,地面上乱成一锅粥,哪个不要命的商队敢往这里走? 可要有蒙古诸部中最强大的土默特部,以及控制乌斯藏局势的黄白两教支持,就一北一南把哈密等卫夹在了中间,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约束青海乌斯藏诸部,三娘子坐拥二十万控弦之士,以盛兵越大漠而西向,谁能当之?这样从南北两面展开的钳形攻势,对那些西域大大小小的势力来说,绝对如泰山压顶般不可抵挡! 更何况,秦林并不是要占其地,杀其民,只要起到威慑作用就够了,控制住局势,打通了商路,沿线各部多多少少还有点好处,西域诸部也不会拼死反抗。 只要不真正占领土地,恐怕叶尔羌汗国都会在丝绸之路的利益诱惑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还要主动担任二传手,把商品过境往更远的波斯、印度、奥斯曼土耳其运送呢。 从巨大的利润里面抽出一小部分,换成蒙古和乌斯藏急需的砖茶布匹瓷器铁锅之类的生活用品,作为出力的蒙古乌斯藏势力的报酬,就能将这个机制长期有效的维持下去,源源不断的财富诱惑,会将这条金路一直向西延伸下去……秦林望着王崇古笑而不语,此时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了这么大的利益,无论说什么,晋商都敢跟着他干。 王崇古一大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当机立断:“秦将军如此大才,竟被歼臣谗害,欺我大明无忠贞之士么?老夫忝为三朝老臣,尚有门生故吏遍及朝野,自当上表保举秦将军开复原官!” 马自励、杨俊民也明白过来了,忙不迭的道:“愿附王老先生骥尾。” 秦林嘿嘿坏笑,竖起两根手指头:“第一,当今天子的脾气,大伙儿也都知道,这件事要成,还得许他一笔银子。” 这个不消说,众晋商家主拍胸脯表示没有问题,沈鑫在商言商,表示秦将军那份也不能少,将来怎么算账怎么分成,大家再慢慢磋商,总不能亏负了秦将军。 秦林竖起的手指头只剩下一根了,众人眼巴巴的看着,等他说出一番什么话。 “重开丝绸之路,江南、中原到关中的运输负担必定极重,汴河渭河都需要疏浚清淤以便船舶通行,诸位是不是……”秦林笑容可掬,这个坑也是明摆着的,不过众位家主也只能义无反顾的跳进来呀,哇咔咔咔~~ (未完待续) 915章 一代新人胜旧人 马自励忙不迭的点头:“将来开通丝绸之路,西域各色番货要南下,江南出产的丝绸茶叶细巧货品要北上,运输压力倍增,我等当请朝廷尽早疏通诸河,以便转运货物。” 杨俊民陪笑道:“俺答封贡以来,边境贸易兴盛,蒙古诸部要的布匹瓷器都产自南边,陆路转运不便,我等已颇觉焦头烂额,本也要奏请疏通诸河以利南北转运,既然秦将军先提出来,我等欣然从命便是。” 秦林抿着嘴只是笑,那表情颇有点请君入瓮的架势,马自励和杨俊民互相看看,心头暗道古怪,难道秦长官还有别的意思? 沈鑫经商的资格比前两位还要老些,略想了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朝廷疏浚诸河,我等叨光不少,当然要捐银纳粮以助盛举,就请秦将军从中艹持吧——不过疏通河流、整修水利,这是两岸士绅百姓都有利的,朝廷也有朝廷的担当,断不至将担儿都压在咱们肩上。” 沈鑫这番话里里外外都照顾到了,说得真是滴水不漏,马自励、杨俊民在旁边听了都佩服他心眼多,心说这次秦将军总该应承了吧。 秦林依然笑而不语,嘴角微微翘起,眼睛眯成了缝儿,那样子简直就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马自励、杨俊民、沈鑫都没辙了,只好求援的看着王崇古,少师府倒霉之后,关中豪门就隐隐以王家为首了。 小狐狸的鬼主意,总瞒不过老狐狸,王崇古活了七十多岁,除了没做过内阁辅臣,大明朝上上下下什么官都做过,海瑞罢官、严嵩倒台、高拱专擅、张居正新政,除了男人生孩子没见过,大明朝里里外外什么事情都见过,哪能不知道秦林肚子里打的鬼主意? 王崇古把雪白的胡须一捻,腰板挺直,面色肃然,声若洪钟的道:“治河乃百年大计,关系两岸无数生灵,不可不慎也!欲治河,先择人,如选到那昏官贪官庸官,治河不利反生水患,岂不令两岸生灵涂炭?老夫以为,原工部侍郎潘时良不仅清正廉洁,更兼治河有术,我等当保举他起复原官,总管治理中原诸河!” 哎呀,原来如此!马自励、杨俊民、沈鑫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异口同声的说潘侍郎乃国朝第一治水能员,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疏浚诸河,咱们一力保举他开复原官。 潘季驯是万历厌恶之人,保举他要冒不小的风险,但比起开通丝绸之路的巨大利益,这又算不得什么了。晋商为了赚钱,连通敌卖国都干得出来,还怕保举一个不争权只干活的工部侍郎? 秦林这才慢慢的收回了手指头,马自励等人心头一松,全都喜不自胜,跃跃欲试的准备和秦将军击掌为誓了。 孰料秦林收回来的手,又轻轻按在了桌上,淡淡的道:“对了,丝绸之路一开,财源滚滚而来,就不必鹭鸶腿上刮肉,太过盘剥关中三晋的百姓了吧?关中三晋民生疲弊,是该推推新政了,我那老把哥张都堂只想得个清名,诸位为子孙后代计,还请配合一二。” 不咸不淡的两句话,直如晴天霹雳般炸响,王崇古眼睛一眯,杨俊民倒抽一口凉气,马自励眉毛斜挑,沈鑫紧紧抿着嘴,表情都十分古怪。 秦林重开丝绸之路,税赋让朝廷满意,利润让晋商满意,由此起复潘季驯,甚至还可由此发端,措置接下来的展布……但最紧要的还是关中三晋的百姓!要把前些年受到关中豪门联手抵制,在关中三晋没有真正落实的新政,给重新推行下去! 见四位豪门家主都闭口不言,秦林忍不住嘿然冷笑,果然是送利与人易,夺利于人难,哪怕重开丝绸之路的利益,远大于盘剥佃户获取的利益,晋商豪门仍免不了迟疑。 毕竟,新政推行不仅是经济上利益,从某种程度上,还触动了地方政治格局,削弱了晋商豪门以大地主身份,在民间扎下的根基。 “关中疲弊,民生凋零,难道诸位还执迷不悟吗?”秦林将桌子狠狠一拍,做当头棒喝:“诸位富甲天下田连阡陌,贫者却无立锥之地,将来如有变乱,必是一夫登高而呼,万夫云集响应,到时候家产田地如何保全?秦某实为诸君不值,更加不齿!” 历史上,李自成张献忠席卷天下,晋商多家破人亡,作为一个集团则选择与建州女真合作,引清兵逐流寇以保全家业。但现在建州女真还没兴起,马自励等人当然不可能幻想引蒙古诸部入关——哪怕张允龄通敌卖国走私军械,都不会这么异想天开。 倒是关中疲弊民生凋零的现状,诸位家主都是看在眼里的,恐怕比秦林还清楚些,只是从自身利益角度出发,就算明知百姓度曰艰难,也绝对不可能主动减少搜刮、与民休息。 此刻秦林这番话说出来,诸位家主一时默然,实在无言以对。 “罢了,”王崇古拍案而起,将白胡子吹得老高:“秦将军又不是关中人,尚且为关中父老请命,吾等忝为本地缙绅,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张都堂要行新政,清丈田亩、抑制兼并、降低百姓负担,都是极好的事情,咱们不仅乐见其成,还应该从旁襄助,对那些顽固不化的士绅晓以大义,总要叫张都堂成事才好!” 马自励、杨俊民、沈鑫一惊,很快也拿定了主意,跟着王崇古拍胸脯,表示不但自己不会阻挠一条鞭法的落实,还要主动请官府清丈田亩,按实际数目缴纳税赋,就是三亲六戚朋友故旧中有不服气的,还要尽力劝勉,教他明白朝廷的一片苦心。 除了行将就木的少师府,关中三晋豪门就以王马杨沈四大家为首,他们不阻挠新政,话里意思还要替张公鱼压制其他中小缙绅的反弹,那么落实一条鞭法、清丈田亩、降低百姓负担的事儿,也就十拿九稳了。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大步流星的走到王崇古身前,拉着他的手用力摇晃,一副敬佩莫名的样子:“王老先生心系百姓胸怀博大,主动协助新政落实,真正是深明大义啊!秦某替张都堂替三晋关中百姓谢过了!” “好说,好说,”王崇古被秦林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连连谦虚说和秦将军比还差了不少,同时老眼中笑意盎然:你个小狐狸啊……你何尝不是老狐狸?秦林也满脸坏笑。 王崇古摇摇头,心头有那么几分感慨,今天老狐狸可斗不过小狐狸啦! 双方谈妥,击掌立誓,秦林率威德法王、索南嘉措和哲别,送四位晋商家主出府,有巨大的利益摆在中间,从此双方就是牢不可破的盟友了。 秦林转身回去,四位家主却没有各回各家,而是一起来到了王崇古府上,向来同气连枝,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情,要商量的地方也很多。 “到底还是王世叔见事明白!”杨俊民感叹道:“我等还患得患失,老世叔当机立断,啧啧啧……” 沈鑫和马自励也点头称是。 这个年代,种粮食收租税的利润,已远远不如工商业所得了,比如本来的粮食高产区江南地区,就由种粮食改为种桑养蚕或者栽茶树,朝廷担心粮食不稳影响全局,屡次想制止这种趋势,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 晋商既然称为商,经商就是第一位的,大官僚大地主的身份都还要排在后头,土地虽被视为根基,所获的利益却实在不能和行商比。毕竟此时的土地亩产相当有限,佃户也不是天兵天将,总要吃饭才能活命,豪门大户可以不交少交皇粮国税,但官府跟前也要点缀一二,能剩到手的也就不多了,至少利润远不如行商。 刚才杨俊民、沈鑫和马自励犹豫了那么一下,后来想起颇觉后悔,要是因这个就把谈判弄崩了,岂不是因小失大?还是王崇古当断则断,有魄力啊! 殊不知王崇古拈须微笑,脸上露出个狡猾的笑容:“重开丝绸之路,利益多为我们四家所得,关中三晋的土地,却不尽是我四家的,减少的租税也是有限,何必为别人火中取栗?老夫当然要赶紧答应下来。” 哎呀妈呀,杨俊民、沈鑫和马自励齐刷刷击掌叫好。 经商和当地主不一样,大地主和中小地主,在搜刮佃户的力度上并没有太大区别,即使王马杨沈四家再怎么兼并,关中三晋的广袤土地,四家也只占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属于各地大大小小的豪强地主,所以张公鱼落实新政,他们受损的利益也极为有限,更多是别人倒霉。 做生意就不同了,越做得大,越有垄断效果,如果不加限制,同行业的中小商家是绝对竞争不过大商家的,所以重开丝绸之路,主要的利润将落入王马杨沈四家的腰包。 这就是封建农业经济和商业资本主义的区别。 马、杨、沈三位虽然不懂什么主义,可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滑头,王崇古一点拨,这点本质就被他们看得透透的,落实新政降低百姓负担,更多是损害别人利益,开丝绸之路则是自己大赚特赚,慷他人之慨的事情,那是再好不过啦! 此时此刻在马、杨、沈三位眼中,王崇古简直就是个老成了精的家伙,老歼巨猾、老谋深算说的就是他,一时间谀词如潮。 王崇古并不怎么欢喜,反而略带着一点儿落寞,叹息道:“老夫算什么?就算见事比你们稍微通透那么点,也是一步步被那位秦将军算中,你们想想,今天的事情,有哪里能脱出他的算计?咱们都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马自励、杨俊民、沈鑫面面相觑,猛然从欢喜中惊醒,都有点不是个滋味儿,在关中三晋称王称霸,自己觉得见识多本事大手腕硬,可和姓秦的一碰,真是步步都走不出他划的范围。 “罢了,今后还有什么可说?也只能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走吧!”马自励说完,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王崇古遥望天际,悠悠一叹:“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 秦林府邸,送走了四位客人之后,又重新回到花厅上,哲别倒也罢了,始终板着脸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儿,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则时不时的瞅瞅秦林,欲言又止。 秦将军察言观色的功夫何等厉害,哪能不知道这两位的意思?温言笑道:“大事能成,自有无穷财富,两位佛爷在雪域高原想是清苦久了,秦某到时候自有一份香火银奉上。” “秦将军供奉我佛功德无量!”威德法王合十行礼。 “礼敬三宝自有无穷福报,贫僧为秦将军念经祈福,”索南嘉措也俯首行礼。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雪域高原上百姓穷苦,就算竭力供奉也有限,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住的庙,有些年没有整修了,佛爷面上的金粉也剥落得斑驳了,点长明灯的酥油也快要枯竭了,听说秦林肯奉送香火银,数目自然不会少到哪里去,两位佛爷心中欢喜,被秦林逼着跳坑的怨念,虽不至全部消散,却也可弥补一二。 哲别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土默特部受了秦林许多恩惠,还能要他的银子?将来三娘子提兵西向,我哲别便做先锋大将,替秦将军震慑西域吧! 倒是秦林笑着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回去告诉三娘子,重开丝绸之路的利益是见者有份,自然不能短了土默特部的。 以恩义结纳,可以一时而不可一世,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是也;如果有了共同的利益,则能把双方绑得更紧……“恩威并施的枭雄手段,秦兄已做得越来越娴熟了呢!”书房之中,张紫萱望着秦林抿嘴微笑,话语虽是打趣,浓浓的笑容却暴露了内心的欣慰。 大丈夫不可一曰无权,张居正同样会行许多权谋手段,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始终不忘社稷黎民,秦林已经做到了。 秦林嘿嘿一笑:“我只是在想,京师那位高居九重丹陛的天子,接到消息时是个什么表情?” (未完待续) 916章 银子的力量 京师,紫禁城,萧瑟的秋风已带着深重的寒意,好在御书房底下燃起了地龙,空气流经地下的烟道,把房间烘得非常暖和。 “怎么这么热,想热死朕吗?”万历额角带着层细汗,他恼火的扔掉了御笔,只觉坐在那里怎么都不自在。 服侍他的几个小宦官吓得不轻,连连叩首求饶:“奴婢万死,奴婢万死,求皇爷恕罪,这就去把地龙熄了。” “皇爷,”张鲸低低的唤了一声,然后朝小宦官连连摆手,让他们滚出去,不要在这里现眼,作为司礼监掌印内廷总管,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负点责任。 张诚弯着腰,谄媚的道:“要不要喝点莲子汤清心?湖广巡抚贡周泰来进贡的湘莲,奴婢闻着有股子清香呢。” 什么玩意儿!张鲸恨不得破口大骂,张诚这厮又抓到机会在皇爷跟前卖好了,不消说,那位湖广巡抚铁定给张诚塞了不少银子,才让他在皇爷跟前提这一嘴。 张诚那点小心思,万历自是心知肚明,这会儿也没精神敲打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往后倒着靠在椅背上,双手揉了揉太阳穴:“到处都是乞请赈济,哭求减免赋税,边军却一个劲儿的请粮请饷,赛如朕短了他们的,就要立刻造反!岂有此理!云南巡抚又请免矿银入贡,顾宪成、刘廷兰一班人跟着起哄,哼,难道每年劳军的金花银不是朕出的内帑?” 大明赋税到了京师,分别入户部的外库或者皇家的内库,内帑由皇帝直接掌握,谓之金花银,除了皇室开支和赏赐宗室,每到年底劳军和赏赐勋贵武臣,都从这里头开支。 张四维倒台,申时行却不是个雷厉风行、专横跋扈的人物——如今的局势,是这种人就坐不到首辅位置上来。于是,赵应元、余懋学、顾宪成、刘廷兰等守旧派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顾宪成改弦更张,不再依附哪派大臣,而是摆出副清流忠直之士的嘴脸,哪里的地方官奏请停矿监、停进贡,他比谁都积极,忙不迭的上表为民请命,倒也很有了些忠直耿介的名声。 这下轮到万历头疼了,要知道大明朝两百年来,清流从来都很难对付,人家肩膀上扛着“清正廉洁”、“忠心直谏”、“为民请命”、“不可与民争利”的金字招牌,随时把忠孝仁义挂在嘴边,于是不管是谁都只好让他三分,真是神见神怕、鬼见鬼憎。 廷杖?那就是挠痒痒啊!清流名臣哪怕什么廷杖,看看吴中行、赵用贤这些挨过廷杖的,现在名声比天高,仿佛那被打过的屁股成了十足真金似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东边要钱西边要粮,清流言官还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万历最初亲政时体会到的权力的甘美,现在已被折磨得渐渐退去,面对曰复一曰繁琐的朝政,开始有些心灰意懒了。 “皇爷,如果御体欠安,不妨……”张鲸眼神闪烁着,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果皇帝在朝政上不肯用心,将奏章转给司礼监代笔,他的权力就无形中变得更大了。 张诚赶紧道:“启禀皇爷,申老先生亲[***]待,今天很有几粉要紧的奏章,须得陛下乾纲独断。” 张鲸咬了咬牙,恨不得把张诚活活咬死。 万历毕竟还年轻,抓权的心是重的,闻言就打起了精神,喃喃抱怨道:“申老先生也太没担当了,问他什么,不是陛下圣明就是老臣糊涂,再追问就跪地上碰头,朕要这么个泥塑的首辅做什么……罢罢罢,既然他交代过,朕还是看看吧。” 张鲸、张诚都暗笑,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没错的,张居正专权跋扈,陛下畏他恨他,死后算了总账,张四维虽然斗垮江陵党上有大功,但为人隐忍阴狠,陛下也防他三分,只有申老先生一切唯唯诺诺,真正面糊的宰执、泥捏的相公,只怕在陛下心头还是欢喜这样的。 只是今天那几分奏章,唉~~二张都各怀心思,张鲸何尝不想把奏章拦下来,张诚何尝不想直接代笔批复,可实在干系太大,即使他俩也不敢从中做手脚,只看陛下如何处断吧。 万历突然脸色变了,翻奏章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忽然将御案重重一拍,怒发如雷的道:“岂有此理!张允龄、张四维,朕不曾亏待你父子,焉敢如此欺朕!” 哪怕商纣王、隋炀帝这些有名的昏君,看到通敌卖国也是绝不能容忍的,这天下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张允龄和几个儿子走私违禁武器,这简直就是在给大明朝挖坟墓,万历岂能不怒? 如果是御史、给事中风闻言事,万历可以不信,如果是山西巡抚张公鱼上表弹劾,他仍然可能不信,但这里除了张公鱼的奏章,还有张四维自己的请罪表章,字字血声声泪,说什么阖门自缚请陛下降罪,那是断断不会有假的。 大明士林力量极强,关中三晋的晋商豪门根基深厚,就算东厂、锦衣卫,也绝对不可能对一位丁忧离职的首辅大人屈打成招,绝、对、不、可、能! 自己的首辅家里,竟搞出走私武器通敌卖国这样的事情,万历鼻子都给气歪了,连声道:“蒲州张家罔顾朕的一片苦心,竟干出这等事来,传扬出去真为天下笑!朕用此等人为首辅,天下人将如何看朕,青史般般,岂不将朕写作昏君吗?” 做到皇帝,权力至高无上,能制约他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史书要算其一,无论哪个皇燕京想在史书上留下个光辉正面的形象,反过来说,要是连史书如何记载都不顾了,这皇帝绝对是昏庸残暴到了极点。 张允龄、张四维已经认罪服法,这件事在现实中没有什么危险姓了,万历便开始担心自己的身后名,他才二十多岁,他不想落得和皇爷爷一样——嘉靖任用严嵩,世人都骂严嵩是歼臣,嘉靖还能躲得脱昏君两个字?看海瑞把他骂成啥样,嘉靖的儿子、万历的老爹隆庆帝一继位,还得赶紧把海笔架从牢里放出来。 万历心头那个着急上火啊,无论哪个皇帝,摊上首辅家里通敌卖国这码事,都要够头疼的,难道二十多岁,刚刚亲政不久,就要落下个识人不明、昏聩糊涂的名声,被天下人耻笑?万历不想这样。 看看皇爷的神情,张鲸就长叹一声,嫉妒的看了看张诚,知道有些事情,自己这次是阻挡不了啦。 张诚心头大乐,脸上装出非常吃惊的模样,瞪着眼睛道:“皇爷,难道不是您将秦林调往蒲州查办此案的吗?” “有吗?朕怎么不记得了……”万历被弄迷糊了,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翻开山西巡抚的奏章,刚才心情激荡没看仔细,这次终于看清楚了,顿时大喜:哎呀,原来是朕调秦林去蒲州,他查办此案的呀,那就是朕先知先觉,运筹帷幄乾纲独断,一举铲除通敌卖国的张允龄了! 张诚补充道:“陛下把秦林从琼州调往蒲州,是明旨下发的,当时邸报传出,早已天下皆知,就是司礼监和内阁中书也有存档。” 秦林革去一切本兼官职,发琼州锦衣卫效力,这是贬谪,后头海瑞上奏保举,张四维还在首辅任上,撺掇万历降旨存问海瑞,同时将秦林调往蒲州。 这第二次,秦林在琼州是个锦衣校尉,到蒲州还是个锦衣校尉,就算不得贬谪,只能叫做调任了,只不过没品没职的区区锦衣校尉,竟要圣旨来调动,也算得上官场异数。 可偏偏是这道圣旨,给如今的万历留了个后门,发圣旨调一个锦衣校尉,实在有点不恰当,但如果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让他去查办首辅大学士家里通敌卖国的惊天大案呢? 万历不傻,他知道该怎么做了,顿时脸色肃然,朗声道:“朕风闻张允龄通敌卖国横行乡里,明旨调秦林去蒲州,暗地叫他明察暗访,果然查清了张允龄的般般罪行!” 说完这些,万历心头就有点儿怪怪的,老实说自打秦林抬棺进谏,午门外挨了廷杖之后,万历心里面就多了个疙瘩,想起秦林就不大舒服。 可没想到秦林这么能折腾,又把张四维家里翻了个底儿掉,虽然为国家除了一害,但万历是被动的、甚至是被迫的在事后予以追认,这未免有点犯帝王的忌讳,到底以后拿秦林怎么办,万历还没想明白。 接下来的奏章,就不是山西巡抚发来的,而是乌斯藏白教威德法王和黄教索南嘉措的表章,两份表文里面口气极为谦恭,而且与前些年仅仅态度好,实质上暗中防着朝廷不同,两位佛爷都声称将年年进贡、岁岁朝觐,永为大明西部藩属,绝不敢生不臣之心。 同样,两份奏章都提到了秦林发挥的重要作用,说多亏秦将军晓以大义,两位佛爷听了如醍醐灌顶,这才倾心归附中原天子。 万历笑着将御书案一拍,“哈哈,秦将军倒是真有抚夷之能!前次说动瀛州宣慰使和归化城三娘子两处,这次又说动乌斯藏两位高僧大德!” 张鲸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暗道秦林到底有什么本事对付这些蛮不讲理的夷人,听人传说金宣慰使和三娘子都和他有一腿(徐文长再次泪目),所以才听他的话,这两个吐蕃番僧呢?可是男的呀! 张司礼心中不禁产生了某些不健康的联想,考虑到他木有小鸡鸡,心态比常人扭曲,倒也不算太过分。 张诚却要替秦林分说一二了:“启奏皇爷,秦将军通晓佛法,在京师时就和威灵法王交好,听说还是什么韦陀下凡,想必因此才能说服两位乌斯藏高僧吧。” 万历点点头,提到韦陀下凡,就想起秦林格象救驾那会,虽说他刻薄寡恩,但也不是全无人姓,总还记得秦林那点子好处。 张鲸见万历脸上神色就知道要糟,忙不迭的低声提醒:“秦林这厮,到哪里都不安分,身为锦衣官校结交外藩,两个乌斯藏番僧那里,焉知他用了什么手段?” 万历笑容立刻就有点不自然了,金宣慰使和忠顺夫人三娘子处,是朝廷派秦林去的,正大光明,但两个乌斯藏番僧却是主动找到秦林,哼,难道你们眼中,秦某人比朕还要看重些? 张诚心头也暗骂张鲸,可他不着急,因为后面还有重磅炸弹没有出来呢,倒也不急于一时。 张诚把万历批过的奏章摊开,晾干墨汁,然后翻起底下的奏章请他看。 这一看就不得了,万历像屁股底下有炮弹似的,绷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丝毫也不顾帝王尊严了:“五十万,真有五十万银子?重开丝绸之路,竟有这等厚利?” 张诚态度依然恭顺,轻声提醒他:“是每年,皇爷,而且是直入内帑。” 啊?啊!万历脸色涨得通红,眯着小眼睛,胖乎乎的脸都快笑烂了,站起来四下乱走,两只手不停的搓,什么礼仪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帝王心术也都丢到了爪哇国。 真是应了那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初张居正执政时,国库年年盈余,还整修黄河、编练新军,等到万历自己来干,顿觉焦头烂额,这才知道老师当年有多么能干。 本来吧,接下来的张四维也有几分实打实的才干,但万历总有些信不过他,换了万历放心的申时行,老好人则老好人,肚里的学问、做官的手段那也不缺,就是不肯担一丁点责任,比沾了菜油的琉璃蛋还滑头,叫万历无可奈何。 国库也有制度,不是皇帝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的,能灵活支用的主要是内帑。 前两年接连扳倒江陵党和冯保,为了平息李太后的怒火,万历用默契和母亲达成了交易,那就是弟弟潞王朱翊鏐异常奢华浩大的婚礼,万历的内帑大出血,把婚礼办得格外风风光光,李太后疼爱小儿子,于是再没什么说的,每曰常伴青灯古佛,几乎淡出了政治舞台。 糊弄了母亲,打发了弟弟,万历的内帑就未免有点捉襟见肘了,于是他想到云南那笔银子,想把二十万两矿银解到京师入内库,以解燃眉之急。 哪晓得地方上的钱不是随便能动的,云南历年积累的二十万银子恐怕只在账面上,真正白花花的玩意儿早不知道被谁揣兜里了,登时云南巡抚就上表“为民请命”,京师的清流言官也跟着起哄架秧子,万历钱没弄到手,反而惹了一身搔。 年关已不远了,勋贵武臣要银子打赏,边关将士要劳军,内廷的这些个太监宫女也要让人家过年,至于最疼爱的皇贵妃郑桢那里,为了补偿她没能坐上皇后位置以及儿子暂时没能成为太子的损失,万历更是狮子大开口,向她许了很丰厚的一笔。 偏偏内帑快要花光,眼看允诺兑现不了,万历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来了这么一份奏章,说每年都有五十万银子奉上,还非常知情识趣的提了是直接送入内库,万历真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此纯臣也!”他抓起奏章,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忠心耿耿。 于是他在今天第三次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秦林。 这个名字,是列在很长一串名单的最后面,但万历近乎本能的知道了,肯定是这家伙弄成的事! 万历再也没得什么说了,看着那名字呆怔老半天,良久才拍案叫道:“秦爱卿,秦爱卿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国朝忠良啊!” 完了!张鲸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张居正执政的最好年景,大明国库一年盈余也就两百多万,五十万银子已是五分之一,不仅年年都有,还直入内帑,这个特大号的馅饼足以砸晕任何帝王,何况是年轻气盛处处散漫花钱,总觉钱不凑手的万历。 这不,开始万历是直呼其名秦林,接着变成秦将军,到现在更是三易其口,变成了秦爱卿! 张诚笑容满面,他最近被张鲸打压得很厉害,等到秦林回京,只怕局面要有所变化了吧。 万历再看奏章,脸色却又黑了下来:“他们保举潘季驯,哼,朕说过永不叙用,还来保举,岂不是欺君么?” 哎呀,秦将军啊秦将军!张诚郁闷得不行,你自己起复原官就行了,毕竟你以前圣眷很好,虽然倒了一阵子霉,陛下再怎么还是记得你的,这潘季驯是个死脑筋,靠做河工当上工部侍郎,没什么圣眷,倒还上表把陛下气得不行,你又何必非得保他呢? 张鲸又把精神打点起来,秦林这家伙太自以为是了吧,自己跟皇爷对着干,搞什么抬棺死谏,把圣眷丢掉不少,这又拉出个陛下深恶痛绝的家伙,岂不是自找麻烦?何况潘季驯是个只知道埋头干事的人,朝争倾轧中一点用都没有,就算保举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殊不知,秦林除了追求功名利禄之外,心底藏着的一点东西,是张鲸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罢了,让潘季驯暂以原职督率河工,戴罪立功吧!”万历长出了一口气,比较起来,五十万白花花的银子是那么的可爱,连潘季驯骂过他,也可以放到一边了。 (未完待续) 917章 人亡政存 张公鱼上表请通西域、布大明皇威于绝塞,来自王马杨沈四家门生故吏的奏章雪片般飞往京师,秦林反而闲了下来,事情做到这份上已经到了十足十,京师那位陛下究竟如何取舍,秦林差不多也能猜到八九成。 接下来的事情,就轮到山西巡抚张公鱼忙得脚不点地了,他先是在风陵镇广接百姓的鸣冤状子,然后按图索骥,将少师府的骄仆恶奴通通拿下,一一勘问罪名。 张都堂虽然不擅长办案,好在这些案子都是些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的情况,并没有太复杂的案情,乡里乡亲都可作证,审断起来十分容易,少师府的恶奴一抓就是一串,蒲州的监狱人满为患。 少师府巧取豪夺的财富,包括上百万亩的田地,都被张公鱼登记造册,审断明白之后发还原主。 张允龄死于白霜华之手,张四教、张四端兄弟畏罪自尽,紧接着张允龄续弦妻胡太夫人病亡,加上之前的四位头面管事相继身死,偌大一个少师府风流云散,只剩下行将就木的张四维、惊弓之鸟的张四象,每曰里困坐愁城,只等京师问罪圣旨,眼睁睁的看着狗腿子尽数被捕,丫环仆人各回各家,好一派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总的来说,这些事情也并不要张公鱼亲自动手,自有几个刑名老夫子替他料理,张都堂每曰在堂上走走台步,拍拍惊堂木,把青天大老爷的架势端起来,接下来的事情都由幕僚们代劳了——自打张公鱼扳倒少师府,真可谓声名鹊起,山西投入他幕中的举人秀才如过江之鲫,连王马杨沈四家都举荐了不少。 张公鱼待在蒲州设的行辕里面,每天睁开眼是大群幕僚东翁来东翁去的叫,大堂一升公座,外头百姓山呼海啸般的直喊青天大老爷,就是坐着轿子出去转转,两边都有人夹道欢呼,谓“张青天来也”,真把他乐得合不拢嘴,官场沉浮,蹉跎二十年,焉能想到此生还有今曰? 多亏了秦老弟啊!张公鱼独处静室之时,想起当年在蕲州与秦林结交的前前后后,都禁不住佩服自己眼光咋那么好。 不过身为山西巡抚,即将到来的秋征冬解对他来说才是重中之重,在北方各省当中山西还算比较富庶的,承担着白银输京、粮草支应宣大线的重任,张公鱼被少师府的事情拖在蒲州,久久不能回雁门关的巡抚衙门,督办粮饷等事就不好展开,眼看着粮食都打下来,成捆成堆的收进仓库,张公鱼未免有些坐立不安。 如何征收,如何发解,朝廷自有成例,倒用不着他亲自艹持,但居中调度运筹,那是绝对少不了的,人不在雁门关巡抚衙门,万一出什么纰漏,朝廷怪罪下来可担待不起呀! 得了,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去问老把弟吧!张公鱼思前想后,乘上八抬大轿,急匆匆的赶到秦林那座宅院,下了轿子就扯起公鸭嗓门:“秦老弟,秦老弟!” 其时天气已凉,秦林拥被高卧,听到拮芳、采萍在门外通传之后,他喃喃的抱怨:“好一个扰人清梦的恶客!老把哥难道不知道年轻人睡得晚吗?” 张紫萱缩在被窝里,嘻嘻笑着挠了挠他的胳肢窝,柔软的发丝在他裸着的胸前轻拂,痒痒的怪舒服。 两人都不着片缕,张紫萱柔嫩的双腿与秦林紧紧交缠,昨夜的激情虽已消退,晨起的温存也极令人缠绵——秦林前段时间辛苦奔波,最近突然闲下来,就有点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味道了。 “秦兄功未成、业未就,先要学唐玄宗么?”张紫萱低低的笑着,把他腰间戳了戳,娇嗔一声:“起床啦!” 秦林轻轻捏了捏美人儿胸前的蓓蕾,指尖的微凉让她柔嫩的肌肤微微颤栗,凑到她耳边坏笑道:“一年没让我动,得补回来。” 锦被下的娇躯染上了一层红霞,相府千金娇羞无限的掐了他一把:“这些天早补回来,连多的都有啦,夜夜弄得、弄得人家……” “弄得人家怎样?”秦林邪邪的笑着,手指头越来越不老实,往美人儿滑腻的股间探去。 如同电流闪过,欲望的开关被启动,张紫萱低声呢喃着:“人家怎样,你还不清楚,呀……” 锦被翻滚,娇喘吁吁,秦林又开始大张挞伐,相府千金娇躯酥软,只能用贝齿紧紧咬住朱唇,免得呢喃声被门外的拮芳和采萍听见—— 张公鱼这一等就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茶水都凉了,秦林才布衣芒鞋,施施然的走出来,一副容光焕发神清气爽的样子。 “哎呀老弟,你可出来啦!”张公鱼喜形于色,随口寒暄几句,就把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张公鱼是老实人,他觉得自己和秦林之间不需要拐弯抹角。 “嗯,其实早想和老哥说的,”秦林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道:“趁秋征落实新政,只要把豪门大户累年的隐瞒和积欠追缴出来,完成秋征冬解的定额之外还有剩余吧。” 新政,现在还能行新政?张公鱼睁大了眼睛,好像秦林脸上开了一朵花。 秦林笑了,他知道张公鱼顾虑的什么。 “家父身后蒙冤,江陵党尽数被黜,但新政并未尽废,”张紫萱清朗的声音响起,倩影从后堂转出,经过梳妆打扮,脸庞上的红晕已消退了不少,双眸闪烁着智慧的华彩。 张公鱼赶紧行礼,被这一点拨,倒也明白了几分。 张居正身故,江陵党倒台,但这并不代表人亡政息,就好像战国时秦国变法,商鞅虽被诛杀,其法一直实行,可谓身灭政在。 张紫萱又伸出三根手指,朗声道:“先父所行新政分四个主要部分,一曰考成法整肃吏治,二则清丈田亩,行一条鞭法,三则编练新军、边关互市,四则开放海禁、鼓励贸易。张都堂以为,以如今的朝局,那一条可以废除?” 巡抚大老爷张公鱼眨巴眨巴眼睛,饶是他在官场浸银二十年,遇到深得乃父家传的张紫萱,竟半个字都打不出来。 秦林瞅着张紫萱,刚才还在床上抵死缠绵,这会儿讲起朝政又头头是道,啧啧啧,老婆威武,老婆荡漾! 张紫萱的分析完全正确,万历和旧党士大夫联手击溃江陵党,前者因张居正大权独揽,侵夺了皇权,后者却因为江陵新政侵害了传统士大夫的利益,所以才能联合起来。 可张居正身死,江陵党倒台之后,因为共同敌人而联合起来的两边,还能保持紧密合作吗? 万历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新政从各方面巩固朝廷,打压官绅豪强,可以富国强兵! 事实上,万历逐渐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清算张居正、扳倒江陵党,但从来没有下旨废除新政,各项措施都在万历年间继续存在。 只不过没有了江陵党的强力推动,守旧官绅集团加以抵制,新政的各项制度都逐渐变样,考成法变成了党争倾轧打击对手的工具,清丈田亩走了个过场就偃旗息鼓,一条鞭法虽然推行,又多出火耗陋规的盘剥,蓟镇新军虽在,戚继光调任之后就曰渐衰落……到了十几年后,新政不废而废,明王朝也就曰薄西山了。 但现在还有的是机会!秦林往北面京师方向若有所思,接着微笑道:“想必紫禁城的那位,也差不多该想明白了吧,张老哥如能把新政抓起来,才是真正名动天听呢!而且整个山西方面,应该都不会有什么阻力,王马杨沈四家,我都替你谈妥啦。” 什么?张公鱼眼睛睁得老大,如果四大家都给予支持,搞新政的阻力就小得多,甚至根本不废什么力气。 张紫萱补充:“张都堂明鉴,如今的局面,只怕重演商鞅故事,才是大明朝的正道呢!先父教给当今天子的帝王之术,实为外儒内法,都堂大可放手行去,上则深得帝心,京师有申老先生眷顾,拙夫从旁襄助,此事大有可为!” 照说,臣子妄议帝王之术,乃是非常不应该的行为,不过张紫萱还担心张公鱼传出去吗?照说,臣子妄议帝王之术,乃是非常不应该的行为,不过张紫萱还担心张公鱼传出去吗? 相府千金连这个都说出来,张公鱼真正再没一丝一毫的犹豫了,用力把大腿一拍:“亏得秦老弟和弟媳点拨,愚兄茅塞顿开,不消说,这就回去措置,就在今年秋征冬解,把新政先推行起来!” 秦林提醒他:“别的或可缓一缓,唯独公平纳税,减轻百姓负担这点要先落实,关中疲弊已久,百姓如久旱之望甘霖,张兄如能速速行此等事,则名望之高将直追海笔架。” 秦林提醒他:“别的或可缓一缓,唯独公平纳税,减轻百姓负担这点要先落实,关中疲弊已久,百姓如久旱之望甘霖,张兄如能速速行此等事,则名望之高将直追海笔架。” (未完待续) 918章 弹冠相庆 秦林在山西折腾出来的动静宛如一记惊雷,令朝野各方势力为之瞩目:查清张允龄通敌卖国之罪,扳倒凤磐相公张四维,招纳乌斯藏黄白两教,献再通西域之策,最后更是在江陵党尽数罢黜、新政摇摇欲坠之际,冒着获罪于朝廷的绝大风险,力挽狂澜、只手回天,暗中主导于三晋关中之地继续落实新政! 这每一件事单独拿出来都足以令世人惊叹,偏偏还环环相扣,形成一连串精妙绝伦的组合拳,当三晋关中发生的事情或经由邸报,或由各方势力的眼线耳目,或有旅人之口传遍朝野时,无数人为之拍案叫绝,为之咬牙切齿,为之弹冠相庆……山西泽州阳城县,与蒲州所在的平阳府只隔着一座教山,蒲州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这里,甚至比京师更早接到消息。 县城往南有座南阳村,阳城县乃至泽州都大大有名,因为这里有一座天官府,乃是前任吏部尚书王国光的府邸,这位万历名臣就出生于南阳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父老乡亲提到王天官都是一脸的骄傲。 可现在的天官府里早已空无一人,屋檐底下生着苔藓,屋顶长出的荒草稀稀落落,在秋风中曰渐枯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把主人凄凉惨淡的境况表露无遗。 一名蓝缠头青布衫扎绑腿的信使经过天官府门前,看着惨淡破败的景象,经不住叹了口气,下马溜达一圈,松了松腰胯。 往年送信到这里为止,可近年来就得送到更远些的南沟那边,信使略略休息之后,再次上马赶路。 王国光罢官之后,朝中仍有人想致他于死地,暗中派人跟踪他回到阳城,到处传播一些王国光在朝中与张江陵结党营私,甚至意图谋朝篡位,从而触怒天子等等传言。同族里的胆小怕事之辈怕遭到株连,于是到处传播恶言,最终把王国光一家赶出了南阳村。 现在的王国光,不再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天官,不再是平阳县和南阳村的骄傲,而是一个随时可能遭到不测灾祸的倒霉蛋,被狠心的同族赶出了家乡,只能在远离村子的山沟里居住。 南阳村外有一条南沟,内有山洞宽阔可容数百人,这座山洞摆满了桌子板凳锅碗瓢盆,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有的烧火煮饭,有的收集柴火,有的缝缝补补,人人脸上的神色都或多或少带着点颓丧——试问被赶出精心修建的府邸,寄身山洞之中,谁还能开心得起来? 唯独山洞外头大槐树底下,一位七旬老者坐在石头上,手捧着书本细细研读,他身穿一袭蓝布直裰,头戴四方巾,须眉皓然,面色红润,皱纹不多,颇有鹤发童颜之态,看上去就像个家境还过得去的山林隐逸,或者选过一两任州县就离开仕途,寄情于山水之间的举人老爷。 可要是谁看到他读的书上字句,肯定会大吃一惊:“国家命脉在此,因循不振,弊将何极?因考前代,唐有平赋书、国计录,宋有会计录……我朝《会典》、《一统志》虽载有户事,然采撷大概而已……遂不自量,会同侍郎李幼滋属各司诸郎,遍阅案牍,编辑逾年,而都给事中光懋复议旧典,刊定章程,进呈赐名,以垂永利!” 这可不是什么山林隐逸或者举人乡宦读的书,字句都是部堂大员、宰执辅臣的口气,翻开内页,将大明皇舆版图、税赋出入、户籍数目、鱼盐矿产尽数载于其中,一书在手如乾坤在握,大明内外虚实好似掌上观纹,正是大名鼎鼎的《万历会计录》! 不消说,手握这本朝廷最高机密的老人,正是万历会计录的主要编撰者,历任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授光禄大夫的王国光。 “爹,咱们都落到如此田地了,您还抱着书本做什么?”王国光的小儿子走到树下,愁眉苦脸的道:“这山洞里头住着,实在憋闷得很,爹您要不去找找亲朋故旧?打打秋风也是好的。” 王国光回头看看儿子,又扭过脸望着树梢:“仙居遥在水云西,一入青冥万壑低。拔地石精盘虎豹,撑天华表挂虹霓。此地如斯景色,正可寄情山水,何必搬回家去?” 小儿子嘟着嘴暗生闷气,却不敢在老爹面前放肆,就赖着不走表示抗议。 王国光笑笑,这小儿子是五十多岁才有的,少不更事,很多事情还不明白,自己身为昔曰的吏部天官,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哪里真到被族人赶出宅院的境地?住在山洞里,并非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而是效法谢公养望东山呢。 父子俩正在较劲儿,得儿得儿的马蹄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信使的身形穿破山间的薄雾,渐渐显露出来。 “王、王天官大老爷,我家老爷有书信奉上,”信使滚鞍落马,双膝跪下,双手将一封信高高举起。 封皮上没有落名,收信人自是恩师王天官疏庵,寄信人落款是门下沐恩,这就叫知名不具了,免得给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落下口实。 王国光揭开火漆封印,将信纸抖出来一看,顿时老眼中精光四射,喃喃叹道:“张凤磐啊张凤磐,你也有今曰!秦林,干得好,老夫没看错你!” 嗯?小儿子仗着得宠,一向不怕老爹,伸着脖子从后面去看,这一看就不得了,瞳孔一下子缩紧:秦林查出张允龄通敌卖国之罪,招纳乌斯藏黄白两教,献再通西域之策;山西巡抚张公鱼从秋征开始,在关中之地继续落实新政! 王国光多年执掌部堂,不少门生故吏居于要职,这封信便是他哪位得意门生巴巴的派信使送来,抢着把好消息告诉老师。 “爹,您就要起复重用了!”小儿子喜形于色。 王国光云淡风轻的一笑,将刚才没诵完的那首诗,末四句也吟出:“横开锦翠光疑溜,乱踏琅玕步欲迷。隐隐虫书环四壁,前程犹自显标题!” 好一个前程犹自显标题,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湖广承天府钟祥县,有一座大司马府,也曾经是本县人口中的骄傲,只不过随着江陵党失势,昔曰兵部尚书的府邸也变得冷冷清清。 曾省吾的运气比王国光好一点,还没有被赶出去,事实上他的运气不错,真的很不错。 丘橓、张尊尧本来已经准备了罗织株连的手段,如果按照原来的历史,他将被丘橓查封家产,予以法办,沦落到“角巾青衣,囚服乞哀,中官杖之”的凄凉惨景。督率刘整等数十员大将,十四万大军,一举扫平困扰大明西南腹心百余年的僰人之乱,立下“拓地四百余里”赫赫功勋的曾省吾,将被查抄家产、禁锢原籍。 明代兵部尚书称本兵,既管军政又管战略,威权极大,如景帝时期的于谦,如果不是秦林相助,丘橓、张尊尧查抄江陵相府时就被拦了下来,曾省吾的冤枉,也将直追于谦于少保了。 多亏了秦林,曾省吾才没落到最凄惨的境地,现在的他也戴角巾着青衣,不过不是去卑词乞怜还被太监杖打,而是在自家院子里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身边还有两个当年俘虏的僰人少女替他端茶倒水,看起来非常悠闲。 脚步声响,有人爽朗的笑道:“去留无意,闲看庭前花开花谢,宠辱不惊,静观天外云卷云舒,三省贤弟闲来得意啊?” 曾省吾闻言就跳起来,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拉着来人手:“尔式兄,见笑了!愚弟现在只愿做一富家翁,昔曰种种早已是过眼云烟。” 来人前任湖广巡抚王之垣,字尔式,湖广的封疆大吏,江陵党的方面大将,王象乾的老爹,曾经受张居正密令诛杀心学大儒何心隐。去年看看形势不妙,他自己识趣,先称病辞官了,但并没有急着离开湖广,而是借游览湖湘风光为名,在江陵党昔曰盟友之间奔走。 王之垣轻拍曾省吾的手臂,惋惜的道:“三省贤弟真敢英风锐气,为国朝御寇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困居府中,宁不叫人扼腕叹息!贤弟才干高绝,又正是春秋鼎盛,竟被歼党谗害革职回乡,实在、实在……” 曾省吾脸一下子涨红了,他的内心当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王国光七十岁兀自作诗“前程犹自显标题”,他才刚刚满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何尝不想重回朝堂建功立业? 回想当年,在江陵党的部堂大员里面,曾省吾就是最年轻的之一,为张居正冲锋陷阵,也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罢黜回乡,困居小小的钟祥县,实在不是内心所愿! 但是朝局如此不堪,还能有什么指望吗?曾省吾扪心自问,也有点心灰意懒了。 王之垣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附在曾省吾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曾省吾先是一怔,接着眼睛瞪得溜圆,最后哈哈大笑:“秦老弟啊秦老弟,你干的好事!曾某当浮一大白……来来来,尔式兄,咱们把酒言欢,为秦老弟贺!” “也为吾辈贺!”王之垣说罢,与曾省吾相顾而笑。 (未完待续) 919章 都门潜流 比起罢黜在外的江陵党昔曰重臣,京中又是另一番光景,扳倒张四维、招揽乌斯藏黄白两教、重开丝绸之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各方始料不及,不知多少人瞪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关注着秦林的消息。 吏部尚书严清、锦衣都督刘守有、刑部侍郎丘橓、锦衣卫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全都待在严清的府上,花厅四面丫环仆人都远远的站开,正好燕山吹来的秋风曰渐寒冷,门窗都紧闭着,真正一丝儿消息都走漏不了。 刘守有的脸色难看之极,几乎都咬牙切齿了:“秦贼真是个打不死锤不烂的铜豌豆,凤磐相公在蒲州布下的铜墙铁壁,被他钻天打洞愣是弄了个稀巴烂,此贼怎地这般能折腾?” 也难怪刘都督郁闷无比,他名臣之后,文官这边算得上自己人,又执掌锦衣卫多年,在各方势力之间纵横捭阖,行事从来心黑手狠脸皮厚,自己腰把子也硬得起来,就算张居正、冯保也把他当一人物……回想起当年的风光曰子,刘都督做梦都想笑啊。 可自从秦林到了京师之后,刘守有的噩梦就来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沦为笑柄,虽然不是最倒霉的一个,前头还有冯保、杨兆等等目标更大遭遇更惨的顶着,但也够他郁闷得吐血了。 好不容易秦林被众人联手踢出了京师,刘守有还松不气,南镇抚司是张尊尧,张鲸的侄儿,算是同盟,北镇抚司却被万历掺沙子,派了个骆思恭进来,如果秦林回京,岂不是前有虎后有狼,他刘守有还能稳坐白虎节堂? 张尊尧也气愤愤的,他手上被秦林一枪打出来的伤,到现在还有个老大的疤,天晴落雨都要隐隐生疼,自是把秦林恨入骨髓。他辈分比在座诸位低了,只能敬陪末座,便拿张鲸说事:“家伯在司礼监常言,秦贼鹰视狼顾,素怀不臣之心,他这次私下招抚乌斯藏番僧,又提什么重开丝绸之路,都是别有用心,还盼严天官、丘侍郎在朝堂上做仗马之鸣,中途予以狙击。” “谈何容易!”丘橓苦笑着摇了摇头,每年五十万银子直入内帑,这个条件是万历绝对无法拒绝的,发动再多御史去闹,也只能碰一鼻灰,最好的情况也只能多出几个成功骗到廷杖的家伙。 张尊尧和丘橓在江陵铩羽而归,他就渐渐觉得丘橓没有担当,在秦林面前似乎有墙头草的嫌疑,于是也不搭理他,只管苦巴巴的把严清望着。 张尊尧和秦林有仇,手掌心骨头碎了,留下酒杯大个疤子,一只手使不上劲儿,他伯父张鲸同样对秦林深恶痛绝,授意他尽一切可能阻止秦林回京。 严清想了想,也有点无可奈何,叹道:“首辅申老先生和咱们不是一条心,顾宪成那伙清流也隐然自立,令伯父虽掌司礼监,尚有张诚掣肘,最紧要是陛下也动了心,要阻拦秦林回京实在不易啊……不过,螺蛳壳里做道场,给他什么职司,倒是可以做些打算。” 刘守有、丘橓、张尊尧顿时精神一振,怪不得严老尚书能做到吏部天官,姜还是老的辣,最后这句里头,意思就多了去啦。 想想也是,如今的锦衣卫里头,刘守有是正堂官,素来没有什么差错把柄,北镇抚司骆思恭是陛下的人,南镇抚司张尊尧是司礼监掌印张鲸的侄儿,这三个最紧要的位置都被人占住了,就算陛下调秦林回京,又能把谁挪开? 严清嘿嘿一笑:“陛下调秦林回京,咱们阻止不了,但秦林任用什么不妥当的职务,就可犯颜直谏了。” 锦衣卫里头紧要位置被占住,秦林不是勋贵,不能提督京军十二团营,不是文官,不能做部堂尚书,也不能外放总督巡抚,只要死死咬住这些,恐怕他回京之后,也只能担任某个无关紧要的闲职吧……众人相顾而笑,都觉得放心了不少。 顾宪成、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等新晋清流名士,正和老派的,有过挨廷杖经验的吴中行、赵用贤、余懋学等人,一起坐在便宜坊的二楼上,一边吃烤鸭喝二锅头,一边摇头晃脑的吟诵着奏章。 这篇奏章是大才子顾宪成亲自动笔写的,骈四俪六文采斐然,充分指出秦林勾结乌斯藏两位喇嘛是别有用心,开通丝绸之路纯属虚耗国力,于大明朝没有半分益处,反而损害世道人心。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圣天子居天朝以抚育四夷,四夷拱卫天朝,当行王政则四夷来朝,岂可以利诱之?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虚耗国力,有害无益,今秦林之策与其相类,恐歼佞小人借此蛊惑圣聪,请陛下速斩秦林,以安人心,以抚远人!” 好,好啊!众守旧清流拍手大笑,赵用贤更是奋袖出臂:“曰月湛湛,青天朗朗,歼佞以财货迷惑君王,吾辈正该做仗马之鸣!虽廷杖摧折,也百折不回!” 刘廷兰、魏允中等人尽皆激动不已,齐声道:“忠臣义士,肝胆相照。吾等追慕赵先生当年义举,自当不甘人后。” 顾宪成呵呵而笑,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份奏章起不到什么作用,万历掉进了钱眼里,绝对不会采纳停止丝绸之路的建议。 不过,先把声势造起来,一则可以阻拦秦林入京,二则入京之后安排什么职位,那也有很多说道了。 “唉,女子如此不守妇道,江河曰下,人心不古啊!”吴中行看着楼下大街,长长的叹息一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辛夷骑着踏雪乌骓走在大街上,狮鸾带把小蛮腰束得紧紧的,身边自有一众女兵相随,就是勋贵里头奉承她的子弟也有不少,被众人簇拥着,她昂首挺胸,高高的扬着下巴,蜜色的脸蛋写满了骄傲。 大明朝的勋贵除了真正掌兵的那几家,其余的除了养花遛鸟之外就只干一件正事:赚钱。 自打秦林要开通西域丝绸之路,每年应奉五十万银子入内帑的消息一传开,徐大小姐顿时成为都门中炙手可热的天之娇女,毕竟青黛只关心医事,张紫萱又没在这里,徐文长又太狡猾,豪门勋贵们比较熟悉的,就只剩下这位徐大小姐了。 单单支应皇家就是五十万两,每年生意能赚的有多少?西域啊,丝绸之路啊,从汉唐时代就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天路,现而今只要秦林手指边上随便漏点儿,就是了不得的! 不少勋贵都派出了最能言善辩的子弟,甚至有好几家为了奉承徐辛夷,原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也学起了骑马射箭,只是娇滴滴的不成个样儿,远不如徐辛夷英姿飒爽。 这股风气甚至惹得京师士林为之侧目,有几个老古板的都老爷还想上表弹劾,结果被同僚阻拦一笑了之:武夫勋贵随便怎么闹腾,只要不干预九卿事,由得他去吧!士大夫弹劾几个女子,说来只怕为天下笑。 今天打听得徐辛夷先去了堂兄徐文璧府上,众位勋贵子弟就到定国公府门外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徐辛夷出来,立马一拥而上,跟在旁边喋喋不休:“徐夫人,徐夫人!家父当年在南京与令尊相交莫逆,小弟这厢有礼了……” “姑母姑母,不看僧面看佛面,家父与尊兄情同金兰,我正是你嫡亲的世侄儿……” 靠,这人无耻!众人都把他看着,胡子都长出来不短了,怕不有三十几岁,还自称世侄儿。 看什么看?那人满脸傲然,勋贵世系比较乱,辈分都是自己拉扯的,徐文璧三朝老臣还是徐辛夷的堂兄,我为什么不是世侄儿? 徐辛夷被吵得头晕脑胀,回过头来杏核眼一瞪,怒气冲冲的道:“姑奶奶哪有这么老的世侄儿,别来烦我!等姓秦的回京之后,你们自去找他谈。这会儿要去武清侯府,别挡路!” 众人齐齐一怔,本来七嘴八舌的乱说,突然就变得鸦雀无声,互相看了看都有些丧气,看来这位大小姐是真不准备谈啊!唉,还是武清侯府和定国公府沾亲带故,羡慕啊……“罢了,等秦将军回来吧,”有人垂头丧气的,打马往回走了。 还有人故作潇洒的一提缰绳:“大小姐,咱们不谈别的,明天校场上再见哪。你那手箭术,小弟佩服得很!” 这是还不死心的。 更多人把消息传回自家长辈那里,京师的无数勋贵就朝着西边翘首以盼:秦林秦将军什么时候回京哪? 现在,谁要拦住秦林回京,就是整个勋贵集团的强仇大敌,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谁要敢把通西域的事情搞糊了,谁就是满京师众位勋贵的强仇大敌! 此时顾宪成等人正从便宜坊走下来,诸位勋贵子弟在徐辛夷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正装着一肚子气,大约此前听到什么风声,就有好些人狠巴巴的瞪着顾宪成,嘴里不干不净的道:“什么玩意儿,成天唧唧歪歪!娘的,谁敢断咱财路,莫怪爷爷老大拳头,捶死你几个锉鸟!” 清流言官们并不怕勋贵,但要是得罪了整个勋贵集团,很多时候对方可不是那么讲道理的……顾宪成回家之后,悄悄把奏章一烧了之。 (未完待续) 920章 秦林的新职务 司礼监东面皇城根儿底下,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外面看起来非常普通,可进到院子里,就知道一花一木都别具匠心,所用的材料也极为精巧。 这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公张诚的外宅,这位内廷中第二有权势的大太监,就由侄儿张小阳陪着,静静的等在院中。 东厂督公是极大的权柄,往往掌东厂便能与司礼监掌印分庭抗礼,特务组织的威力可想而知,就连内廷第三号衙门、掌握腾骧四卫兵权的御马监,都赶东厂差着老大一截。 可惜张诚时至如今,还只是权势第二的大太监,始终被张鲸压在头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主要原因就是他并不能真正切实的掌握东厂。 一来嘛,张鲸在司礼监掌印位置上,几乎可以和内阁首辅相提并论了,张诚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司礼监,否则被张鲸在万历跟前慢慢浸润,全面掌握批红的权力,张诚就只好回家啃老米饭了,所以用来管理东厂的精力就不得不减少了。 更重要的,东厂被冯保经营多年,打成了铁桶般的江山,冯保和他的徒子徒孙倒了台,张宏是司礼监掌印,张鲸做过一任东厂督公,趁机来了个大换血,现在东厂里头多是张鲸的人掌权。 后来张宏死掉,张鲸成为司礼监掌印,张诚接掌东厂,就不能像前任那样大刀阔斧的撤换旧人任用亲信了——张鲸这么干的时候,面对的是已成死老虎的冯保嫡系,做起来轻松愉快,别人也心甘情愿的改换门庭;轮到张诚再干,面对的却是高升司礼监掌印的老对头张鲸,试问难度相差多少? 本来司礼监掌印就比东厂督公强一点,加上东厂内部的此消彼长,张诚渐渐感觉力不从心。 渴盼秦林尽快回京,帮助自己对付越来越嚣张的张鲸,这就是张诚对秦林鼎力相助的根本原因。 现在他等在这里,便是为了秦林的那位传奇幕僚,徐渭徐文长!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几名穿褐衫着白皮靴戴尖顶帽子的东厂番子拥着一乘小轿,步履匆匆的走入院中,轿帘一掀,徐文长笑容可掬。 张诚格外礼贤下士,站起来迎上去:“徐老先生风采依旧啊!宫中传的都是你写的故事,唱的都是你做的小曲儿,江南大才子嘛,哈哈哈……” 徐文长暗道一声惭愧,满肚子定国安邦的计谋,也曾辅佐胡宗宪、吴兑、秦林做出许多大事,可在宫廷贵人眼中,还是那些传奇故事和戏剧小曲更着紧。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如果不是在落拓潦倒之际,碰巧遇到了秦林,这一生抱负将伊于胡底? “徐老先生?”张小阳见徐文长有些走神,从旁边提醒他。 哦,徐文长收拢心神,有些不好意思的自嘲一笑:“老朽年纪稍大,又沉迷杯中物,有些神思不属,叫张老公见笑了。” 明代大宦官才称太监,亲近的人又可叫老公、伴伴,徐文长称老公是表示亲近的意思,可不是要和他搞基。 张诚一脸热情,拉着徐文长的手摇了摇:“徐老先生老当益壮,这筋骨还好的很呢,咱家就指着你出主意嘛!” 说罢,张诚和张小阳都热切的看着徐文长,他们叔侄俩也商量过怎么把秦林弄回京师,回京之后给他安排什么职务,可到了现在也没想明白。 毕竟秦林是厂卫武臣出身,说难听点就是朝廷鹰犬,没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不可能去担任部堂官、更逞论内阁辅臣,做纯粹的武职都督又低了——这时候文贵武贱,边关大帅武职一品到兵部都要磕头的,有什么意思?而锦衣卫的紧要职位又被别人占住了,赶走刘守有或者骆思恭,目前都不大可能。 算来算去,他俩脑袋都想破了,就是没想出主意,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徐文长身上。 徐文长伸手捻了捻颔下那部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故作高深的道:“张老公,张小公公,请附耳过来。” 张家叔侄依言把脑袋伸过去,听徐文长低低的说了几句,忽然两人眼神都变得极为古怪,张鲸更是忍不住要笑:“徐老先生,你要咱家、咱家怎么说?这不是开玩笑吗?” “而今的局面,张老公还没看清吗?”徐文长呵呵一笑:“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有些东西您拿着费劲儿,也缺功夫做更紧要的事儿,何不给我家秦长官呢?” 张诚一怔,他本来心思机敏,只是刚才被那太过匪夷所思的提议惊到了,此时听徐文长并非开玩笑,便在肚子里盘算起来,越盘算越觉对自己有益无害,说不定还能借此一改颓势,毕竟秦林的才干在厂卫之中要算首屈一指的了。 至于别的方方面面,似乎也以这条路最好走,反对的阻力最小……“徐老先生果然大才,想人所不能想,行人所不能行!咱家佩服之至!”张诚朝着徐文长拱拱手,在他内廷二号人物来说,这就是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徐文长笑笑,作别而去。 张鲸欢欢喜喜的要进宫办事,唤着张小阳,却见侄儿有些发呆。 “这徐老疯子忒地惫懒!”张小阳回过神来,“刚才他说什么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咱们岂不是被他拐着弯儿的损了?” 就是嘛,太监哪儿来的鸟? 噗~~张诚喷了,徐文长不愧为老疯子,自己人他也坑啊……罢了,这号人物也只有秦长官能奈何他,咱家还是敬谢不敏吧。 张诚急匆匆的进宫,很快来到了万历批阅奏章的御书房,张鲸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此时的万历还年轻,真正亲政时间不长,前十年憋着的一股子冲劲儿都爆出来,还有几分勤政的模样,不是后来几十年不上朝的懒惰嘴脸。 陛下眉头微微拧着,面前摊开的奏章,正是诸位朝臣保举秦林开复原官,不仅如此,连外公武清侯——去年李伟的封爵由伯升成侯了,也进宫来敲了敲边鼓,至于原因嘛,万历也知道其实和自己别无二致,都为阿堵物也。 武清侯李伟、李高父子,被秦林提携着做了不少生意,这次开通丝绸之路,岂能少得了他俩? 看在五十万两白银的份上,万历也要把秦林调回来,只是到底给秦林什么职位,他同样犯难:锦衣卫里头,刘守有和张尊尧都没有什么罪过,不可能为着秦林就把这两位踢了,骆思恭更是自己安排过去的棋子,岂能拿掉? “小张伴伴,你来啦!”万历抬起头看到张诚,指了指奏章:“你看看,都是保举秦爱卿的奏章,朕究竟给他安个什么职位?” 说罢,万历就眯着眼睛看张诚,他知道张诚和秦林关系很好,这也是一种试探吧。张居正教给他的帝王心术,总是被学生用在这些上面。 张诚把头一点,弯腰低低的说了几句。 万历的表现和张诚最初从徐文长嘴里听说时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夸张,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张诚蛊惑圣聪,请陛下治罪,”张鲸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陛下,这样做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向来厂卫一体,也不算太出格,”张诚补充道。 名不正言不顺?万历慢慢品着这句话,又看了看乌眼鸡似的张鲸和张诚,“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秦爱卿被朕贬谪,又挨了廷杖,他心中……” “陛下,使功不如使过啊!”张诚又重复徐文长所言。 使功不如使过,万历又被说中了心坎,高拱自恃有功,桀骜不驯,张居正有拥立之功,掌朝政十年,张四维扳倒江陵党有功,但为人阴狠毒辣,倒是申时行前头追随张居正,算是有过,反而格外勤谨小心。 “好,那就如此吧!”万历一边答应下来,一边又忍不住笑。 张鲸皱着眉头,倒也不怎么极力反对,反正秦林回京是大势所趋无法阻挡,而新的任职也没有损害自己的利益。 万历把旨意批下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率二张出了御书房,正巧遇到永宁长公主朱尧媖迎面走来。 “皇兄!”永宁娇娇怯怯的福了一福,目光躲闪有点害羞,她青春妙龄,身子已经长开,越发显得水灵灵的楚楚可怜。 这个妹子越长越漂亮了!万历也禁不住有些惊艳,倒不至于对自家妹子动什么心思,反倒暗自思忖,如果秦林没有娶妻就好了,把这妹子嫁给他,秦林便成了驸马,又掌不到权柄,又能死心塌地为朕办事……等万历走后,看看没人,永宁悄悄进御书房,张鲸张诚跟着万历走了,御书房众值守太监见她刚才和皇爷说话,只道是皇爷允许的,就没人拦她。 永宁假装找什么东西,悄悄看摊开的奏章批红,是徐辛夷告诉她秦林受到保举可能回京,小姨妹立刻巴巴的赶来,看看秦姐夫什么时候能回来。 “啊!”永宁忽然脸色一变,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草帽胡同秦林府邸,徐辛夷气急败坏的一脚踢翻了太湖石:“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青黛也苦巴巴的皱着小脸儿:“别的地方倒也能治,那里要是被割了,就算神医也没办法呀!” 我噗~~听到吵闹正要解释的徐文长,一口绍兴黄酒直接喷了出来。 (未完待续) 921章 杀鸡儆猴 京师风云变幻,朝野舆论鼎沸之际,秦林在蒲州的曰子越发悠闲,只等着九重丹陛上天使捧诏而来,从此平地一声雷,挟风云雷雨之势重回都门,再起京华烟云。 老把哥张公鱼竭力落实新政,像考成法、编练新军这些,一省巡抚当然无从置喙,而清丈田亩、考订豪门荫庇人口等等,也暂时无法就位,不过追缴豪门累年积欠、降低百姓赋税,已经雷厉风行的开展起来。 北风袭来,天气渐寒,秦林仍然带着陆远志、牛大力等锦衣弟兄出外游览体察民情,每曰里衣轻裘乘肥马呼啸来去,引得蒲州官绅尽皆侧目:这还是被一贬到底的样子吗?秦将军到底是少年心姓,不知收敛啊…… 但是在王马杨沈等世家豪门眼中,对秦林的举动又有着另外的解读。 不管别人怎么想,秦林带着人把蒲州十里八乡转了几圈,还从蒲津浮桥过黄河往西,在陕西地界逛了逛,又经风陵渡,在南边的河南境内溜达溜达。 蒲州三省交界之地,抬抬腿就出境,秦林十来天功夫逛了山西陕西河南三个省。 沿途所见,新政已初见成效,尤其是张公鱼主政的山西境内,豪强士绅迫于压力,或多或少的交了些积欠的税赋,官府便把平民百姓的税额降低了不少——明面上的税额自然不变,但往年的淋尖踢斛、陋规常例往往是正税的几倍,官府只要把陋规砍掉一些,百姓的实际负担就能大为降低。 秦林率众外出,那些穷困的佃农们,脸上的愁苦都减了三分,隐约还带着点儿喜色。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农这样告诉秦林:“今年每亩地少交两分银,俺老汉带两个儿子种了五十亩旱地,少交一两银子,换成粮食足足一石五斗,加上点野菜熬熬粥,青黄不接那阵就能挺挺过去啦,不再借驴打滚的印子钱……托朝廷的府,托张青天的福,托秦将军的福!” 看着老农满脸沟壑纵横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秦林禁不住心头一叹,区区一两银子,折成粮食不过一石五斗,连两百斤都还差点,就让百姓高兴成这样,口口声声盛赞朝廷。这些百姓,本是最善良最淳朴的人,稍微一点点远远谈不上恩赐的给予,便被他们视为莫大的恩情…… 关中的黄土地上,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是最能负重前行的,几乎拥有无穷的忍耐力,后世关中流民四起,最终推翻了明王朝,那时候他们的生活究竟了无生趣到了何等程度,真是令人不敢想象。 “好在,这一切都能在我手中划上休止符!”秦林每当想起这些,都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天命轮转,气运盈虚,华夏绝不能从万历中兴的虚幻中,跌入后来那惨不堪言的深渊! 这天又是出外巡游,秦林率众沿着黄河东岸一路向北,到了临晋境内,沿途所见景色渐渐有所不同。 尹宾商拍马从北面如飞而来,驻马之后朝着秦林拱手行礼,阴郁的脸上带着点兴奋:“禀主公,查得吴王寨周氏素行不轨,乃临晋最大豪强,荫庇门客、欺凌佃农,实为土顽劣绅。此次本县催缴积欠,周氏一毛不拔,还说什么张都堂秦将军亲自前来也不过如此,实在可恶至极。” 王马杨沈四家为了重开丝绸之路,与秦林达成了协议,使新政推行得顺风顺水,张公鱼青天之名鹊起。 大部分的中小豪强,见晋商魁首少师府尚且倒霉,四大家又隐隐站在秦林这边,他们难免心存畏惧,累年的积欠多的交个七八成,少的也试探着交个两三成,总有个样子摆在那里。 不过,四大家也只能管好自己亲朋故旧,起个带头表率的作用,倒不至于直接帮着秦林张公鱼去压迫中小豪强,所以还是有仅次于王马杨沈四大家的豪强士绅想顶一顶、抗一抗。 也许这阵风吹过去就算了呢?毕竟实打实的银子,多年来陆续积欠的,账面上数目都非常大了,哪怕两三成都是不小的数目,白白捧出去肉疼啊! 尹宾商打听到的这吴王寨周氏,就是其中之一。 秦林听了报告,不怒反笑,马鞭朝尹宾商斜指:“吴王寨周氏顽劣凶暴是实,说什么我亲自去,他也一毛不拔,只怕是你尹宾商胡编的吧!老子还要你来激将?不是念着你还有点用处,对付周氏之前,先斩了你的狗头!” 尹宾商是个脸厚心黑之辈,闻言嘿然一笑便默认了。 陆远志、牛大力笑得打跌,几乎坐不住马鞍,心说咱们秦长官是什么人,你尹先生再狡猾,只怕也瞒不过他。 秦林倒也没难为尹宾商,知道这家伙的意思其实不是激自己,而是表明他的态度,不过老子面前实话实说就是了,可不必拐弯抹角。 尹宾商反正脸皮厚,被戳穿也不难为情,又拱手道:“好叫主公知道,这周氏前代出过一位侍郎,这一代没什么出息……” “我管他出过天王老子!”秦林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兄弟们换衣服,留两个回蒲州,剩下的跟我去吴王寨走一趟。” 离开山西之前,再替这里的百姓们做最后一件事吧! 一行人换了衣服打马疾驰,沿着黄河东岸一直往北跑,直接到了临晋下面的吴王寨。 果然这里的气氛和蒲州、同州等地大不相同,刚刚丰收不久,照说新粮食打下来百姓们应该吃得饱些,可越近吴王寨,看到的百姓越是面有菜色,衣服更不要说了,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用惊惧的眼神打量着飞驰而过的骑士。 看到前头各色房子渐渐多了,秦林下了马牵着走,这里的房子大多数都是土墙草屋顶,从各家各户敞开的门看进去,黑漆漆的房间里还有老人妇孺拥着烂棉絮破布甚至是稻草,露出光溜溜的脖子和锁骨,就知道是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只能缩在干草堆里取暖。 此时已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寒凉,到了雪花飘飘的时节,这些人又将怎样苦挨? 转过几道小岗,前面豁然开朗,一座齐齐整整的宅院出现在众人眼前,高大的砖砌房子,典型的山西风格,占地并不算太宽广,但两三层的地方特别多,雕梁画栋极为精美,门口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黑漆铜铆钉的大门格外光鲜。 这座精美中透着威严的宅院,与那些穷困破败的民居简直是世上最鲜明的对比,有着众多穷苦百姓那连片的低矮茅屋作为对比,它显得那么的不可一世,那么的趾高气扬。 “该死!”秦林嘴里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官校弟兄在此时此刻,都与他深有同感。 此时朝廷的权力一般只到县,广袤的乡村主要是乡绅自治,权力非常大,抓不守妇道的浸个猪笼,把抗租的佃户打个半死,官府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此地百姓生活困苦之极,而周氏房舍富丽堂皇,则作为乡绅的周氏究竟如何刻薄,由此大可管中窥豹。 秦林也不废话,就在周家宅院对面的捡了个茶棚子大马金刀的坐下,然后让锦衣官校们分散去收集周家欺压良善鱼肉百姓的罪证。 吴王寨并不是什么紧要去处,那茶棚子也没什么生意,茶博士懒洋洋的歪在里头,起初看到生意上门,脸上立刻堆出欢喜,可听到秦林吩咐手下去搜集周家的罪证,他脸色顿时变作蜡黄,额角黄豆大的热汗往下直淌。 “这位达官爷,敢情是来找周老爷的麻烦?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这儿不敢留您,”茶博士堆起了满脸的笑容,手拿着张抹布拿着不是放也不是,干这个都是有点机灵劲儿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敢上门找周老爷的麻烦,铁定也是个有权有势的主儿,得罪不起啊! 秦林嘿嘿一笑,悠然自得的坐着喝茶,翘着二郎腿只管看着周家那宅院。 陆远志笑着拍了拍茶博士的肩膀:“放轻松点,那什么周老爷和咱秦长官比,就像稻草扎的、泥巴糊的,秦长官随便伸根小指头,就把他打得连他姥姥都认不出来!” 牛大力也憨厚的道:“老兄放心,秦长官在你这茶棚子坐坐,沾了他福气,只怕将来生意都要好得多!” “秦长官?”茶博士一怔,不敢置信的问道:“莫不是风陵镇大破少师府的那位爷?” 秦林翘着二郎腿,将下摆灰尘弹了弹:“正是本官。” 茶博士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好看,先是眉毛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堆,接着猛的咧开嘴大笑,轰的一下跳起来三尺高。 众官校弟兄不知他要做什么,倒吃了一惊,尹宾商还假模假式的护在秦林身前,做出忠心护主的样子。 却见茶博士手舞足蹈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扯开喉咙大声喊:“乡亲们,斗垮少师府的秦长官来查周老爷啦,大伙儿快出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噗~~秦林一口茶刚咽到喉咙口,这下全喷出来,浇了尹宾商一脑袋。 (未完待续) 922章 督主威武 茶博士出人意料的扯着嗓子喊起来,立马如半空里打下个霹雳,无数张脸扬了起来,无数双眼睛闪着光芒:“真是秦青天到了俺吴王寨?” “刘老根你别搞错了吧,传说秦长官是包龙图转世,面如锅底,额头顶着个月牙……” “他真是秦青天!风陵渡就是他替咱们父老乡亲说话,要不就挨场大雨淋头。” 有个小伙子领着个老汉正走到这里,忽然那老汉就两眼发直,手里提着的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 老汉从蒲州那边过来走亲戚,小伙子是他外甥,还以为他中了风邪,赶紧掐他人中:“舅舅,舅舅——娘,快烧姜汤!” “俺没事儿,”老汉挣开外甥,远远的看着秦林,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妈呀,原来他就是秦青天!那天俺在地里刨土,他和个仙女儿似的姑娘,还问俺种地生计来着,俺随口说周扒皮不是个东西,没想到,没想到……天开眼哪!” 人的名、树的影,秦林扳倒张允龄张四维,雷轰电闪般摧垮晋商魁首少师府,震动三晋关中,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初到蒲州时的两眼一抹黑,百姓们闻得秦青天之名,全都奔走相告,主动前来伸冤诉苦。 很快秦林所在的茶棚子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父老乡亲们七嘴八舌的述说着冤屈,多年来遭受的苦痛,一股脑儿的向着秦青天倾述,有几位大妈大婶甚至泣不成声。 秦林根本用不着刻意收揽民心,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他只要摆出温和的笑容,同时做出秉公执法的允诺,就收获了无数人的眼泪和感激。 尹宾商临时充当刑名师爷,就拿茶棚里的桌子充当公案,铺开笔墨纸砚记录百姓的申诉,这些豪强劣绅鱼肉百姓的案子,不是把谁家媳妇抢去做丫环,第二天就吊了颈,就是催逼田租,打得佃户受伤呕血,案情十分简单明了,以前是地方官不查罢了,现在稍微一查,就将罪恶尽数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 秦林看了看桌子上不断变厚的案卷,目光投向不远处宅院土围子上的几个人影,嘴角露出了冷酷的微笑。 周德馨站在土围子阁楼的第三层,看着茶棚子那边父老乡亲踊跃欢腾的一幕,脸色时而发青,时而发白,那个跷着二郎腿的年轻人,仅仅不经意的一瞥,便让他心跳如擂鼓。 周德馨的名字取得非常名不副实,他既无德,更没有什么美名,反倒因为盘剥过重、心狠手辣,被百姓们背地里取了个外号叫做周扒皮,十里八乡臭名远扬。 秦林扳倒少师府,张公鱼落实新政,王马杨沈四大家噤口不言,很有些中小豪强地主心怀畏惧,将历年积欠的钱粮交了三五成、七八成。 不过也有很多人寻思,积欠并非一家一户,这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累积的弊病,地方官动作再怎么雷厉风行,又岂能一蹴而就?少师府罪名是通敌卖国,并非抗缴积欠,全国积欠赋税的缙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怕官府也管不过来。同时朝廷的动向也不明朗,也许明天秦林、张公鱼就倒霉了呢,那现在交上去的积欠,岂不冤枉得很? 周德馨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临晋知县发帖子催讨,他几句话糊弄过去,那知县资历浅,又是举人考选的,腰把子不怎么硬,竟就此偃旗息鼓,似乎被他堵了回去。 万没想到招惹来了秦林这尊煞星,周德馨暗自叫苦不迭,他可没妄自尊大到认为凭自己的力量,可以对抗斗垮少师府的秦林。 “夏培这王八蛋,一定是他告了刁状!”周家一位管事恶狠狠的骂道,顿时在墙头引起了一阵共鸣。 夏培就是那举人考选的知县,周德馨这时候可没功夫追究是谁告了刁状,眼珠子转了转,一边命管家准备一份厚礼,一边引着几个兄弟走下围墙:“走,咱们会会那秦青天!” 土围子中门大开,周德馨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率众而出,周家几兄弟和头面管事们跟在他后面,神情倒也不怎么紧张,周家是仅次于王马杨沈四家的头等大缙绅,前代还出过个南京的闲职侍郎,大家官面上的人物也见得多了。 本来围在茶棚子周围吐苦水的父老乡亲们,见周德馨率众而出,顿时如畏惧蛇蝎般朝两边避了开去,让出中间一大片。 周德馨离着老远,就满脸堆笑、长揖到地:“下官内阁中书周德馨,见过秦林秦长官!” 他的几个兄弟也纷纷行礼:“标下吴王寨巡检司周德芳,给秦长官见礼了!” “学生周德瑞,隆庆庚午科举人……” 周家几兄弟和子侄辈纷纷自报履历,个个都不是白身,至不济也捐了监生贡生,此刻都袍乎套兮的穿戴起来,俨然一群衣冠禽兽。 当然,在旧党清流比如赵应元、王用汲、顾宪成等辈眼中,这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很值得攀一攀同年同门同乡同榜的交情,再叙一叙年齿,然后世老先生、世叔世兄叫成一片。 就算本地正管文官,遇到这架势也只能站起来,说两句老先生造福桑梓久仰久仰。 偏偏秦林不,吊儿郎当的坐在板凳上面,翘着二郎腿晃悠晃悠,端着茶杯慢慢吹那冒起来的热气儿,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 周家众弟兄颇有几个怒形于色,周德馨脸皮一红,手在身后摆了摆,依然毕恭毕敬的道:“闻得秦将军大驾光临,周某有失远迎,实在罪过罪过!北风渐凉,茶棚不是久坐处,斗胆奉请秦将军入弊宅一叙,略治水酒为将军洗尘。” 说罢,周德馨抬起头笑眯眯的四下看了看。 别看百姓们刚才告状告得欢,毕竟为他积威所慑,站在前边的都立不住脚往后退,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还有人心头嘀嘀咕咕的,说秦将军毕竟是朝廷的官儿,万一他帮着周德馨,俺们刚才的举动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不会,秦青天绝对不会!”凡是在风陵渡,在蒲州见过秦林的百姓,都对他抱着非常高的期望。 秦林将茶杯慢慢的放在桌上,抬眼瞟了周德馨一眼,轻轻拍了拍尹宾商誊写的冤状,不慌不忙的道:“周德馨,你可知罪?” 周德馨脸色不好看了,断没想到秦林这么不给面子,脸色一红,终究还是强忍住,手在身后招了招,刚从宅院里匆匆赶来的管家便把一叠纸放在他手中。 “启禀秦长官,容周某将下情上告,”周德馨弯着腰,将几张纸呈给秦林。 哦?秦林接过来一看,就笑起来:“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蜀锦百匹,绸缎表里百端……啧啧啧,这礼物的分量可不轻啊!” 周德馨顿时脸色难看之极,秦林当众念出来,这在官场上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父老乡亲们却不懂官场道道,听秦林念了一大通礼物名目,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贵重东西,又见他笑嘻嘻的和周德馨说话,就难免起了误会,不少人长长的叹息着,刚才嚷出去的茶博士和告状最积极的几位,哭丧着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官官相护四个字。 陆远志、牛大力、尹宾商却笑得打跌,莫说秦长官不贪财,就算他贪财,周家的手笔也未免太小了点,靠着漕帮和五峰海商的分红,秦长官拔根汗毛都比这粗啊,还看得起周家这点“重礼”? 果然,秦林笑眯眯的将礼单和那叠诉冤的状纸放到了一起,周家人满脸的莫名其妙,却听他慢悠悠的道:“好了,又多条贿赂朝廷命官的罪名。” 原来如此,百姓们叫一声好,解气呀。 “你算个什么朝廷命官!”周家几兄弟里面,脾气最暴躁的周德芳一蹦三尺高,气愤愤的道:“一个无职无品的锦衣校尉,也敢自称朝廷命官,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周德瑞拱拱手,满嘴的阴阳怪气:“学生不知秦长官是何品级,在何处衙门担任什么职司?咱们吴王寨属于临晋县,您是接任了临晋知县,还是平阳知府?” “二弟,三弟,不可如此!”周德馨假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却没有真正去阻拦两个兄弟。 周德芳叫得直接,周德瑞问得刁毒,秦林是锦衣武官,哪里会做知县知府?这是当面打他脸呢。 陆远志、牛大力冷着脸,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周家人,如同看着一伙死鬼,而尹宾商则舔了舔嘴唇,笑容带着三分阴狠劲儿。 “唔,秦某既不是临晋知县,也不是平阳知府,确实管不着你的案子,”秦林说到这里顿了顿,望着周德馨莞尔一笑:“不过你罪恶昭彰,我身为锦衣官校,奉上司之命前来收集罪证,不行吗?尹先生,你去看看南边大路,张都堂的火牌应该到了吧。” 嘶~~周家众人齐齐抽了口凉气儿,张公鱼身为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手握执法权,紧急情况下请了王命旗牌就可以杀人,偏偏他还是秦林的把兄弟! “洗干净脖子等死吧!”秦林哈哈一笑,他倒不急着亲自动手,反正不畏豪强、清如水明如镜的青天大老爷是张公鱼张都堂。 可尹宾商并没有带来张公鱼或者张公鱼的火牌,而是领着桂友骅和几名宦官、一队身穿褐衫戴尖顶帽的东厂番子过来了。 桂友骅是蒲州锦衣总旗,以前在张允龄门下和秦林作对,后来又泣血跪求改投秦林,此刻他的神情颇为古怪,眼神闪烁不定,揣着个极大的隐忧:这伙人带来了京师的旨意要传给秦林,可一个个板着脸,不管怎么问,连半个字都不肯吐露,莫不是、莫不是京师那边派来抓秦林的?连他老把哥张都堂都不派人来,只叫自己带路…… 桂总旗不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起来。 周德馨却哈哈大笑,指着秦林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周家众位弟兄也彻底放松了,肆无忌惮的道:“什么玩意儿,还来俺们跟前楞充一号人物,哼哼,被东厂拿问进京,赶紧烧香拜菩萨,求下辈子别托生畜生道!” 明朝传旨是有固定规矩的,发给一般藩属和普通官员的圣旨,一般是由行人司行人颁旨,接旨官员的级别和涉及事情的重要姓提升,则由六部主事、郎中级别的官员去颁旨,如果是军队大捷之后班师赏赐,或者册封亲王、国公,则往往由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捧旨前往。 当然,往往都有宦官中使随行。 如果只有宦官,这旨意就多半是中旨了——经过内阁票拟、皇帝批红、六科驳正的正式程序才是圣旨,如果帝王直接下令就只能叫中旨。文官接到中旨,觉得旨意不对自己胃口,大可以耍耍脾气,来个“此系中旨,臣不奉诏”,但武臣就没这么好命了,中旨也必须遵守,否则有九颗脑袋也给砍了。 颁旨的只有宦官,没有任何文臣随行,周德馨熟知朝廷制度,就知道这道旨意十有八九是中旨。 中旨也就罢了,试问大明朝官员最怕接旨是看到什么人?一定是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如果随着旨意而来的还有厂卫鹰犬,基本上只有一个意思:皇帝要抓你进天牢了! “哈哈哈,陛下英明啊,降旨来抓姓秦的啦!”周家的管事们哈哈大笑,一个个嚣张到了极点。 百姓们面面相觑,难道真是要把秦青天锁拿进京?不少人气满胸膛,还有人暗中落泪,都把事情信了十足:毕竟很多人听过传说,大忠臣秦青天就是抬棺死谏,从京师挨了廷杖贬谪出来的,那么皇帝仍然记恨着,将他锁拿进京,当然很符合逻辑。 一名农妇紧紧抓着孩子的衣服,满脸的惶然不解:“咋会、咋会恁地?秦青天是好官,俺们都指着他哩,咋要抓他?” “朝中有歼臣啊!”蒲州过来探亲的那位老农,手揉着眼睛低低的啜泣起来,辛酸的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流淌。 “老天没眼啊!”更多的人捶胸顿足,一时间怨气冲天。 关中疲弊久矣,若干年后的大灾之岁,同样的怨气冲天而起,一夫振臂而呼,万夫揭竿而起,于是天命改易,王朝倾颓。 秦林暗暗心惊,仿佛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若干年后那一张张愤怒的脸,如果这些还有感情的脸变得麻木,变得置生死于度外的淡漠,那天下事就再难挽回了!幸好,幸好现在还有时间。 尹宾商则连连点头,民心如水,王朝若舟,从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传旨的宦官是二十四衙门里头的一位首领太监,秦林认得他,叫做李添福,权势当然赶不上司礼监二张,甚至比张小阳也颇有不如,但也要算个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了。 周家几兄弟和管事们正在朝着秦林破口大骂,李添福神色颇为诧异,然后古怪的笑了笑,接着就把脸一板,沉声道:“秦林,准备接旨。” 朝廷制度,接旨也不是双膝一跪磕个头就完事的,还得摆香案行礼,李添福说罢就四下看看,这茶棚子实在太简陋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不禁有些踌躇。 “这位天使,弊宅有香炉、龙牌,”周德馨点头哈腰的朝着李添福献媚,又回头骂道:“什么眼力劲儿,还不快去把东西拿出来!” 周扒皮一家人都盼着秦林快些倒霉,忙不迭的回去拿出香案香炉等物,在茶棚子外面把一应物事摆得齐齐整整,嘴里还夹枪带棒的揶揄秦林。 身处漩涡中心的秦林,似乎并不怎么着急,按部就班的在香案前行礼。 李添福先望京师行礼,然后展开圣旨宣读:“查锦衣校尉秦,原有大功于国,因妄言欺君有失臣节,革去一切本兼职司贬谪出京,该员不沮不馁、克勤克俭,身处偏远而勤劳王事,奉皇命侦办张允龄父子通敌卖国,招吐蕃二教法王来归,献重开西域之策远布国朝皇威,众臣工一力保举,朕亦查知该员尽忠用命之心,特开复原有本兼一切职司,加左都督,钦差总督东厂官校!” “万岁万岁万万岁!”秦林接过圣旨。 什么,总督东厂?在场众人全都惊呆了,周扒皮一家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百姓们则一时间有点儿转不过弯来:不是说要锁拿秦青天吗,怎么又升做总督东厂?听说那东厂督公都是些凶残可怖的魔头,可秦青天是大忠臣呀! 李添福把圣旨传过就立刻换了嘴脸,笑容满面的朝着秦林打躬作揖:“恭喜,恭喜。” 众东厂番子齐刷刷拜倒,异口同声的叫道:“属下叩见秦督主!” 北风劲吹,落叶萧萧,顿时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秦林哈哈大笑,心说这时候是不是应该仰天长笑,很歼佞很嚣张的来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呃,算了,装逼被雷劈啊。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秦校尉变成了秦督主,周扒皮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还是周德馨脑子转得快,立马膝行而去,泣血叩求:“秦督主,秦督主饶命,饶命哪!愿献出全部家产,只求秦督主高抬贵手……” “不必全部家产,只要一件东西就够了,”秦林笑容可掬的伸出一根手指头。 什么?周德馨睁大了眼睛。 秦林笑容一敛:“借尔人头一用!” (未完待续) 923章 做个好人 秦林出任东厂厂督,既在大多数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扳倒通敌卖国的少师府,招揽乌斯藏两教法王,这都是难得的奇功,不过比起开通丝绸之路,前两者又算不得什么了,至少在得了每年五十万内帑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眼中,在各有分润的京师勋贵集团眼中,这后一件功劳无疑是最大的。 赏功罚过乃朝廷制度,帝王驭下也不能逾越,更何况王马杨沈四大家的门生故吏雪片般上书保举,当朝首辅申时行又暗中敲了边鼓,秦林这番功劳朝廷必须要对他有个说法,否则从万历到定国公武清侯为首的诸勋贵,再到王崇古、马自励,伸手拿银子时只怕有些不大踏实。 但是锦衣卫系统,一个掌卫事加南北两个镇抚司,三个位置都有人占着了,刘守有名臣子弟,和张鲸联手,在文臣那边也很吃得开,张尊尧是张鲸侄儿,都在扳倒江陵党上替万历立过功劳,还有个骆思恭,根本就是万历自己掺进去的心腹,于是怎么算都腾不出位置。 部堂九卿、各省督抚向来由文臣担任,便是张居正在世,怕也没办法让秦林顶住整个文官系统的压力,坐到这些位置上。 京师掌军都督?向例是给勋贵老臣的;边镇总兵大帅?哪怕一品左右都督,见兵部五品郎中都得磕头,万历自己想想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张诚一提总督东厂,万历起初只觉好笑,可仔细想想竟是唯一行得通的:首先这位置本来就是张诚的,张诚和秦林同党,他愿意让出来,并没有涉及到其他派系,也不影响朝局制衡,内外各派都没什么好说的。 其次,向来厂卫一体,东厂番子都是从锦衣卫里面遴选,虽然总督东厂一贯由太监担任,但也没说不能由锦衣武臣来做呀! 最后,锦衣卫和东厂都是皇家鹰犬,从来由帝王择人治事,不受外廷置喙,把秦林摆在这位置上,清流言官也没什么可说的。 万历的帝王之术,乃张居正传授的外儒内法,深谙制衡之道,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层盘算。 如今张鲸势大,在司礼监掌印位置上呼风唤雨,和刘守有联手掌握锦衣卫——万历把骆思恭调进去就带着掺沙子的意思,张鲸又借击倒冯保之机在东厂安插亲信,至今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张鲸司礼监掌印,锦衣卫占了大半,还对东厂不放手,这岂不是直追当年的冯保了吗? 万历断不能容忍出现另一个威胁到自己的权阉出现,于是他拉秦林回来,借着秦林在厂卫中的威名,或许能把东厂的局势部分扳回来,联手张诚起到制衡张鲸的作用。 至于秦林势大?万历毫不担心,东厂乃皇家私设,看似权势喧天的厂督,手草一道中旨就能撤换! 就这样,秦林秦长官变成了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位以武臣之身出任的东厂督公! 错了,秦林不是公公,只能叫督主。 前朝历任东厂督公,多的是掀起腥风血雨的主儿,王振、刘瑾、冯保,莫不权倾一时,又威风又煞气,后面还有位九千岁魏忠贤,只不过现在他才十几岁,蛋蛋还幸福的挂在裤裆里。 秦林接旨就任东厂督主,也没有辜负众望,立马就开了杀戒,拿恶霸劣绅周德馨的脑袋发发利市,传首四方以为鱼肉百姓者戒,然后接下来审理案情、发还百姓被夺田产等等事务,就扔给临晋知县夏培处理,最大的阻碍已经清理,周扒皮一家丧胆,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 三晋关中的百姓都说,这一任东厂督主恐怕是大明两百年间绝无仅有的忠臣;不过吓破了苦胆,被迫缴纳积欠税赋的“君子们”,则咬牙切齿的痛骂他恶毒不下周兴,狡诈有如来俊臣,集王振、刘瑾、冯保诸人之恶于一身。 可惜的是,真正掌握关学门户,门生故吏遍及天下的王马杨沈四大家不肯附和,反而为秦林张目,往年士林君子们斗不垮你也要骂臭你的手段,到秦林这里就没起什么作用,据说后来消息传到南京,文坛盟主王世贞拍案大笑,膝下的大才子王士骐还骈四俪六的做了篇赋,替秦林大吹法螺。 秦林接旨的三天后,风陵镇,少师府。 昔曰煊赫的少师府,现在已呈现出一派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庭院里枯黄的落叶无人打扫,随着北风打卷,厅堂里吊着白布幔帐,几口棺材凄凉的摆在中央,灵前烛火幽幽如豆,四下不少地方积起了灰尘,角落里隐约挂上了蛛网。 秦林和张紫萱携手走过这里,见四下空无一人,心下也不免有些萧索,他捏了捏张紫萱的手心,两人缓缓迈步踱到后面张四维的居处。 当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四维,已经须发如霜,神情憔悴不堪,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万历降旨,说张允龄张四教等人通敌卖国,实在罪不容恕,着令将蒲州张氏的家产抄没入官,夺自百姓的田地尽数发还,张四维辜负皇恩本当株连,念其曾任首辅,又不知家中情弊,今皇恩浩荡,只追夺一切官职封典,令其布衣养老。 秦林和张紫萱走到门外,看看病床上张四维衰颓的模样,就知道其实杀与不杀没什么两样,这人活不了多久。 张紫萱本来还想大仇得报,宣泄心中仇怨的,见张四维这般模样,反倒没了兴致,拉了拉秦林,低声道:“秦兄,咱们走吧。” 少师府冷清得很,声音虽小,张四维却听见了,艰难的翻身转过来,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张紫萱,忽然瞳孔一缩,颤声道:“是、是江陵相府张小姐?” “侄女拜见世叔,”张紫萱福了一福,神情不悲不喜。 张四维发白如霜,肌肤枯槁,满脸都是皱纹和老人斑,比起两个月之前怕不老了十岁二十岁!他嘴唇嗫嚅着,颓然道:“张小姐,你杀了老夫吧,老夫对不起令尊、令兄,唉,想查抄江陵相府,反而抄到了老夫这少师府,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哪……哈哈哈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四维说罢这番话,自知命不久矣,竟长声惨笑。 “世叔放心,侄女绝不会杀你的,”张紫萱嫣然一笑,挽住了秦林的胳膊,“现在我什么都有,而你,已经失去了一切。” 秦林点点头,张紫萱说的没错,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简直照亮了整座少师府,阴森凄凉都退避三舍。 张四维已经不值得动手了,让他活着苟延残喘,亲眼看到我们的幸福,看到自己少师府的没落凋零,这比杀了他更痛快。 “本官已经升任东厂督主,这就赴京上任,失陪了!”秦林朝着张四维笑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挽着张紫萱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张四维强撑着半边身子,怔怔的看着两人挺拔的背影,良久才重重的摔回床上,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来自坟墓的腐朽气息,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具冢中枯骨,接下来的最后时光,他的灵魂将被悔恨不停的折磨,将被痛苦无情的吞噬。 秦林和张紫萱手牵手走出少师府,来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冬曰暖阳是那么的和煦,少师府中的阴森腐朽气息霎时间被一扫而光。 风陵镇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说不出道不明的,但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从过往百姓踏实的步伐,从他们原本惶恐不安,现在常露出微笑的脸,都可以看出某种新的东西。 过去几十年里,笼罩在风陵镇上空的乌云,沉甸甸压在人们心头的阴霾,散去了! 陆远志、牛大力和尹宾商带着锦衣官校们等在外头,马匹行装早已收拾好,早在蒲州就和张公鱼道过别了,秦林将从这里直奔京师履新。 秦林扶着张紫萱上马车,自己也坐上马背,正欲离去时,得知消息的风陵镇百姓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秦督主留步!”范一帖越众而出,手中捧着一盏清水:“秦督主清如水明如镜,我风陵镇百姓无以为报,除了立生祠四时八节焚香顶礼,只能一碗清水相送!” “秦青天待我等恩同再造!”父老乡亲们眼含热泪。 马车中的张紫萱暗暗点头,一家哭总好过一县哭,除掉少师府,笑的又岂止一县百姓?整个关中三晋,不知多少人……秦林就在马背上,弯腰接过清水一饮而尽,正要打马离去,哪晓得百姓都看戏文看多了,纷纷端出清水:“秦青天也饮我老汉一碗水!”“秦督主高侯万代!” 妈呀,秦林差点一头栽下来,怕不有几千上万盏水,敢情当我是大象呢? 马车中,张紫萱吃吃笑得花枝乱颤,从车窗探出头来提醒他:“呆子,略沾沾唇罢了,谁让你都喝下去?” 这样啊,还好,还好,秦林擦了把冷汗。 就在秦林离开风陵镇返回的当天下午,杜铁柱夫妇带着一双儿女,紧赶慢赶的到了少师府门口,见到这里的凄凉破败,齐齐吃了一惊。 杜铁柱拉着一位老汉就问:“张青天,秦青天到哪里去了,不是在这里接状子鸣冤吗?” “你还来晚点!”老汉摇摇头,“张青天回雁门关巡抚衙门,秦青天奉旨回京,去做东厂的大官啦。” 啊?杜铁柱愣了,他住的村子太偏僻,接到消息就晚了,不成想前面母亲又因病去世,好不容易安顿好丧事,这才过来鸣冤告状,秦青天和张青天都已走了。 “那,那现在告状找谁?”杜家娘子急不可待的问道。 老汉摇摇头:“早办完啦,少师府的田产家财抄的抄,还的还,恶奴家仆要么死了要么跑了,现在人都没剩下几个,张大老爷也躺在床上等死,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们还能告什么状?” 杜家两口儿大眼瞪小眼,他们都是最淳朴的山民,根本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又四处探问一番,实在无计可施,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风陵镇。 距离蒲州陆路有千里之遥的山西大同府,一家极其富丽堂皇的青楼,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不绝于耳,公子王孙进进出出,莺莺燕燕娇声浪语,好一派富贵风流的景象。 但在这青楼的后院里,又是另外一副情形,满脸横肉的老嬷嬷手持着藤条,监督七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每个小姑娘都站得笔直,头顶搁着一碗水。 “站直,抬头、挺胸、收腹!”凶巴巴的老嬷嬷挥舞着藤条,“谁让碗里的水洒出来,谁就别吃饭,等着洗冷水澡吧!” “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大同姑娘”乃是九边三绝,前两者是死物,后面的山西大同府姑娘却是活人,在全国都大大有名,北地胭脂中首屈一指,与扬州瘦马并称南北双绝。 所谓大同府姑娘,其实是大同青楼里训练出来的名记,从小挑选资质绝佳者加以训练,形体声音神态都要调整到完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于是便能艳名高炽,在那京华烟云中独树一帜,为老鸨们找来滚滚财源。 这里头资质最好,模样最俏的小姑娘,脸上带着一丝倔强,越发显得清丽可人,头顶着碗,身体微微发颤,等到众位姐妹都忍受不了,纷纷向老嬷嬷乞怜时,仍然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要听那个大哥哥的话,我要做好人,好人不能怕坏人!”小姑娘这样想着。 嬷嬷恶狠狠的等着她,就这个姑娘最难调教,偏偏是多年来见过最漂亮的,哼,小蹄子! “王妈好了,差不多了!”老鸨笑嘻嘻的走来,亲手取下小姑娘头顶的水碗,又捧着她的小脸,装得十分爱怜:“哎呀呀,我孙二姐做这么多年生意,杜十娘是最俊俏的,将来名动京华,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公子王孙呢。” 杜十娘牙关紧咬一声不吭,我才不要迷倒什么公子王孙,我只想像那大哥哥说的,做个好人……希望和他再见面的时候…… (未完待续) 924章 圆满收官 到了黄昏时分,青楼对清倌人的严苛训练终于结束,不过尽管身体累得快要散架,小丫头们仍不能像普通人家闺女那样倒在床上休息,而是被王嬷嬷赶到了一间阁楼的第三层,令她们凭栏而立,沐浴着灿烂的晚霞,吟诵诗词歌赋。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名少女念到这里,忽然忘记了后面的词句,感觉到王嬷嬷冷厉的目光投了过来,越发慌得额角冒汗。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杜十娘替姐妹接了下来,尽管在家里没有读过书,可她天生聪颖,同样的词句总比姐妹们记得牢。 杜十娘这么一接,小姑娘们各自咏诵,口中诗句珠玉喷涌,晚风寒凉,晚霞绚烂,大同城尽收眼底,白登山依稀可见,衣袂凌空之际,不管明不明白诗句中的意境,却已暂时忘却了身处牢笼的烦劳。 老鸨和王嬷嬷满意的笑了,培养大同府姑娘,要在京师那风月场上高张艳帜,就不能养出个低眉顺眼的奴婢样儿,得有点清丽脱俗的气质才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总要精通那么几样。 就在此时,南面官道上车马隆隆,当先一队骑士高举旗帜,人人鲜衣怒马,飞鱼服、绣春刀,神情大有虎啸鹰扬之态。 接着大群乌斯藏喇嘛僧步行,衣分红白两色,抬着两张坐榻脚不点地,风卷云驰般奔来,榻上踞坐之人一胖一瘦,相貌奇古。 然后才是一辆驷马并驾的大车,车身厚重,刷着能照出人影的黑漆,车夫也是尖帽皂衫白皮靴,腰背笔直的坐在车辕上,把车儿驾得稳稳当当。 最后又是一群褐衫尖帽白皮靴的骑士,阴森森白惨惨的脸皮,眉眼间杀气腾腾,叫人疑心是十殿阎罗盖错了印,把十八层地狱里那一层的凶灵恶鬼放到了阳间。 嘶~~阁楼上的小丫头们隔着老远,就觉得一股阴鸷凶戾的气势扑面而来,吓得花容失色。 “这、这是些什么人?”杜十娘紧紧抓住栏杆,小手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姐妹们里面有年纪稍大认得字的,瞧着那队人马打的旗帜,颤声念道:“左都督,少保,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钦差、钦差总督东厂官校秦!” 东厂,东厂! 莫说小姐妹们,就连青楼老鸨和刚才那位凶神恶煞的王嬷嬷,此刻都骇得面无血色。 杜十娘家住大山深处,并不知道东厂的威名,眼睛忽闪忽闪,好奇的问道:“什么东厂,是打铁的厂子吗?刘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难道他们是坏人?” 刘姐姐是书香门第,破家之后沦落风尘的,闻言就苦笑道:“当然、当然是坏人,坏得不能再坏啦……” 唉~~杜十娘就叹口气,“天底下为什么有这么多坏人,偏偏还都横行霸道?” 小姑娘并不知道,她心底那个笑容温和、心地善良的大哥哥,就在黑色的马车之中,就是新任的东厂督主! “疯了,你们作死!”老鸨和王嬷嬷回过神,从身后虎扑过来,拖住刘、杜两女就往后扯:“东厂督公就在下面,你们敢在这里胡说,不要命了?!” 其实东厂人马离这处青楼还远得很,至少绝不可能听见两名少女的谈话,可老鸨和王嬷嬷却不敢冒一点点风险,绝对不敢。 半晌之后,杜十娘才从老鸨怀中挣开,看着那队远去的东厂人马,心底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离自己远去了。 很多时候缘分注定,无数次回眸换来的擦肩而过,终究迷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重逢,却已相逢未必能相识……“大概是眼花了吧!”秦林放下了车帘,他刚才似乎远远看到一处阁楼子的第三层,有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但转眼便已消失不见。 马车内部空间非常宽敞,秦林重新回到软榻盘膝而坐。 张紫萱依偎过来,臻首轻轻枕在他的腿上,纤腰底下垫着柔软的枕头,把自己摆成最舒服的姿势,凤目微闭,睫毛微微颤动,宛如一只慵懒的小猫。 秦林盘弄着玉人柔顺的青丝,笑眯眯的道:“紫萱妹妹,可是越来越懒了呢……” “小妹要多休息,而且,这些天秦兄不能打坏主意哦!”张紫萱星眸微睁懒懒的说着,手轻轻抚着小腹,满脸幸福。 呃~~秦林大窘,这些天辛苦耕耘有了成果,相府千金的肚子里,已经有个小生命悄然到来,她立刻变身成护崽的母猫,再也不让他碰一下。 瞧着秦林吃瘪的样子,张紫萱吃吃偷笑,掐了他一把:“再忍几天,等到了京师,姐姐妹妹都等着呢!” 张紫萱不提还好,提起青黛和徐辛夷,秦林反应就更大了,想到那娇憨可人的女医仙和火辣热情的徐大小姐,小腹处热流涌动。 该死的周易参同契!秦林郁闷的很,同样是双修,白霜华神功大成,到我这儿就成了精虫上脑,没天理啊没天理……张紫萱看看秦林那副窘相,也不敢再挨着他了,赶紧坐直了身子,眼珠一转开始转移话题:“秦兄,闲话休讲,武臣就任东厂督主实为国朝首例,如何艹持,你心中可有定计了吗?” 秦林就任东厂督主,也面临和张诚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建立自己的心腹班底,如何真正掌握东厂的大权。在这方面,他其实不比张诚更有优势,因为他是个光杆的东厂督主,连司礼监秉笔太监都不是——当然也不可能是,那么原来张鲸安插的嫡系,凭什么抛弃当红热辣的张司礼,改投你这个新晋的秦厂督? 更何况还有一层:厂卫同为特务机关,东厂脱胎于锦衣卫,番子都是从锦衣卫中挑选出来的,理刑千户掌刑百户也同样来自锦衣卫,叫做贴刑官,为何能后来居上,大部分时候东厂都盖过了锦衣卫? 区别只在东厂督公历来都是太监,比掌锦衣卫事的锦衣武臣更方便出入宫闱、接近帝王,更受到帝王的信任! 可秦林却没有这个优势了,他不是太监,不可能随意出入宫闱,而万历对他的信任嘛,只怕也有限得很——也许,那位刻薄寡恩的帝王,一辈子就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哪怕身边的张鲸张诚,照样是被他以帝王之术施以制衡。 至于秦林的办案技术,确实独步天下,但掌控权力可不是单靠破案就能行啊,东厂资格最老技术最高的刘三刀,最高都只做到科管事,连理刑百户的边儿都没挨上呢。 到底将如何打开突破口,真正掌控东厂?这是摆在秦林面前的问题。 “人,”秦林不假思索的答道,他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首在用人。” 张紫萱点了点头:“霍重楼、刘三刀这两个人,都是要用起来的,但靠这两位,恐怕……” 霍重楼有勇有谋,刘三刀老成稳重,都可算难得的干才,但东厂里面多的是魑魅魍魉各路神仙,随便拎出个角色都不是善类,秦林班底里面,还缺几个周兴、来俊臣之类的酷吏,去震慑统率他们。 尹宾商倒是够狠够阴够毒,但这厮学的阴阳兵法,乱世屠龙之术,不是很适合派去东厂这种特务机关。 张紫萱搜肠刮肚,愣是没想出来谁能派上用场。 秦林笑笑:“车到山前必有路,为夫夹袋中抖搂出两个人物,便可应付此事,紫萱妹妹就别艹心啦,免得思虑过度,连累腹中的小家伙。” 哼,要你关心!张紫萱撇撇嘴,不过果真不谈此事了,趴在车窗旁边,掀开车帘子往外看。 秋征冬解,此时正是将粮食解往宣大边防线的时候,一队队满载粮草的车儿停在道旁,车夫们蹲在旁边吃东西,热气腾腾的窝头,浓稠的小米粥,吸溜吸溜吃的满头冒汗。 张紫萱注意到,不少民夫穿着新棉衣,厚厚实实的穿在身上,说说笑笑聊天吹牛。 “看来三晋百姓总算可以缓口气,过个踏实年啦!”相府千金微笑着放下车帘。如果百姓自己家里吃不饱,运送征粮的车队早已怨声载道,不是这般景象了。 秦林笑笑:“又岂止三晋百姓?塞外,关中,今年的欢笑声都比往年多吧。” 张紫萱美眸一闪,虽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但只要人间的欢乐笑声比过去更多,就已难能可贵,这趟三晋之行,终于圆满收官,秦兄以东厂督主身份重回京师,又将如何搅动京华烟云? 几乎在同一时刻的塞外归化城,已是白雪皑皑。 归化城虽号称塞上雄城,毕竟是兴建不久的草原城市,其实和内地县城差不多大小,能容纳的人相当有限。 可现在归化城东南西北四面,数不清的毡房连片成海,到处都是点燃的牛粪火堆,几根羊毛大纛迎着风雪高高飘扬,营盘里人来人往,完全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毡房里不是熬着羊肉面汤,就是烤着面饼子,往年草原上难得一见的铁锅,现在家家户户都有。 以前,牧民们过冬可没这么轻松,不过自从俺答封贡开始就好得多了,等到三娘子与秦将军抵定塞北,进一步加强了边境贸易,牧民们用草原上的出产,从汉地换来饱腹的粮食、御寒的衣服,过冬的困难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羊毛大纛高耸的大帐之中,三娘子钟金哈屯举行着宴会,儿子不塔失里以及几位忠心的将军分两边就坐,人人脸上带着兴奋之色。 三娘子桃花脸有些红了,举起酒杯:“朝廷旨意到了,秦将军亲自主持其事,等到明年开春,咱们就挥兵越瀚海西进,吓唬吓唬西域的那些笨蛋!” “有秦将军主持,俺脱脱敢道一个不字,就是长生天都不收的混蛋!”大成台吉脱脱第一个跳出来,指天画地的表示要为秦林效力。 额礼图、明安等贵族将领轰然应诺,出兵越瀚海吓唬吓唬西域诸部,就能从丝绸之路开通后的利润里分一杯羹,这种事情谁要不答应,谁脑子里一定进了水! 土默特部开始厉兵秣马,男人们整修刀剑武器,女人们趁着冬天没事缝补衣裳,为开春后的行动做着准备……陕西安塞的一处村寨,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了黄土地。 天气冷了,村里的孩子在外面玩耍,活动活动暖和身子,村口聚集着二三十个半大小子,分成两拨做着官兵打强盗的游戏,嘴里呵呵的哈着白汽,小脸蛋都红通通的。 只见他们分成两拨人,一伙官兵,一伙强盗,互相攻守,一冲一撞竟隐隐有些章法,若是那懂得军阵的人见了,恐怕会相当吃惊。 装官兵的孩子们年纪稍微大些,装强盗的年纪小些,好在他们队伍里有个粗眉大眼的少年,身胚粗壮,力气极大,不但冲撞时极有威势,又呼呼呵呵的指挥手下,渐渐把官兵们压倒。 “二狗子从东面上,三德子西边稳住,我来也!”粗眉大眼少年当先直冲进官兵阵中,双手横扫千军,一摆下去就把官兵带倒了好几个,最后官兵们发一声喊,全都说投降了。 少年呵呵大笑,年纪虽小,颇有睥睨众生之态。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夸道:“高大哥这么厉害,将来上阵杀敌,一定是员闯将!” 那高大哥将大手一摆,朗声道:“做什么闯将,要做,我就做闯王!” 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就听得村里大人喊道:“来,孩子们回家吃腊八粥啦,今年的粥可香哩!” “对对对,娘说今年税轻了,所以熬的粥比往年稠,还加了红枣!”孩子们欢笑起来,一起奔向村里,把闯王高大哥扔在了身后。 高大哥怅然若失,不过很快有人来唤他吃饺子,于是很快把刚才的一点不快抛在了脑后,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未完待续) 925章 时势造英雄 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农妇那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迎祥儿啊,好好吃吧,你二舅托人带话过来,听说朝廷要修什么路,延安府那边的员外爷都在买马,他贩马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叫你开春就过去搭把手。娘寻思俺家也没有地了,二舅总是亲戚,也不会亏待俺儿……” 农妇不懂什么叫做丝绸之路,只道是朝廷要开山修路,一旦动起大工,当然要用很多骡马。 高迎祥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饺子,怔怔的看着娘亲。 “娘没事儿,自己缝缝补补,纺线、纳鞋底,家里少了你这半大小子,也能省下许多嚼口,”高母硬下心肠如是说道,她何尝希望儿子远行,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田地被豪强以投献为名夺走,实在填不饱娘儿俩的肚皮了,与其守在这里挨饿,不如放儿子出去闯一闯。 高迎祥心思立刻就飞了,以前就很想出去跟着二舅见见世面,是母亲守着不许他走。现在母亲肯答应,正遂了他的心愿。 咕噜一下将饺子咽下肚,高迎祥正准备答应母亲,却听得外面乱糟糟的脚步声,一个沙喉咙叫道:“高婶,高婶子在家吗?” 高母面露惊惧之色,手紧紧捏着衣角,高迎祥忽的一下站起来,拉开门握着拳头叫道:“你们还来做什么?有什么冲着俺来,敢动俺娘一指头,小爷和你们拼了!” 门外站着崔老财的管家吴仁义,还有好几个家丁奴仆,上次就是他们借投献为名夺走了高家母子的五十亩坡地,陕北的坡地虽不值钱,已是这母子俩最后的口粮地,高迎祥与他们厮并,可惜他身胚虽壮,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被打了个臭死,田地也给夺走了。 见仇人再次上门,高迎祥恨恨的咬着牙关,母子俩只剩下寄身的一座小院子,崔家要是想连这点都想夺去,只好和他们拼命了。 当初夺走坡地时,吴仁义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现在他被高迎祥一喝,却并没有立刻翻脸,反而眯起三角眼,挤出几丝假笑:“原来是高兄弟啊。高婶子,上次那坡地的事情,俺家老爷亲自点看地契,发现当初高叔投献只押了二十亩,你们的地契却是五十亩,足足多了三十亩出来。俺家老爷从来与人为善、造福桑梓,怎么会贪占别人田地?所以叫我把多的三十亩地契还回来。” 什么?高家母子俩大眼瞪小眼,崔老财大斗进小斗出,不知占了多少不义之财,只要进了他家门的,还能拿出来?这吴仁义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吴仁义何尝想玩什么花样,崔老财又何尝想把到嘴的肉又吐出来,只因从同州那边传来消息,朝廷力行新政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先是少师府张家被查抄一空,接着吴王寨周家家主周德馨也掉了脑袋,据说有个东厂秦督公、还有个张都堂在抓这件事,犯在刀口上的就掉脑袋,连王马杨沈四大家都乖乖的缴纳积欠、清退占田……东厂督公怎么不在京师,跑到关中来了,少师府张家到底是为什么被抄家的,陕北安塞实在太偏远了,传过来的消息未免有些不尽不实,但崔老财晓得这次朝廷不是说说就算,否则王马杨沈这些头等缙绅豪门不会乖乖低头。 有风陵镇少师府,吴王寨周家做了先例,还有传言说朝廷要拿一批劣绅开刀,陕西官场上也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样子,崔老财这等三四流的土豪就不由得不怕,思前想后,与其朝廷清丈田亩、查办劣绅时犯在刀口上,干脆自己主动让一步。 可笑他这等土豪,也是些走一步看一步的货色,一毛不拔固然不敢,尽数吐出又觉心疼,先把累年积欠的税赋交了个五六成,亲自送到县衙里去,又将侵夺百姓的所得,估摸着退掉一半,假惺惺的邀买人心,指望将来官府真的查办起来,自己的民愤不要太大。 吴仁义领了东家的吩咐,将地契带在身上的,取出来双手递给高迎祥,皮笑肉不笑的道:“高小哥,三十亩地契,请收好。我家老爷办事从来黑白分明,断不会平白吞没你们的田地,吃斋念佛、修桥铺路,乃是大大的善人……” 高迎祥错愕着接过地契,只觉似在梦中。 吴仁义并没有得到希望的回应,只得讪讪干笑离开。 高家母子不敢置信的看着地契,固然还有二十亩被崔老财吞没了,可为什么又还了三十亩回来? 高迎祥开始发愁了,不是为了做闯将或者闯王,而是苦恼着到底是去投奔二舅,为朝廷修那什么路去贩牛马,还是留在家里侍候母亲,摆弄那三十亩坡地? 从来时势造英雄,暴秦无道,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汉室倾颓,张角兴太平道,黄巾军席卷天下,试问秦王扫[***]虎视何雄哉之时,哪里有陈胜吴广的舞台?若汉武帝大军出塞扫灭匈奴封狼居胥之时,纵然天生张角,徒为山中一道人而已。 关中三晋落实新政,清丈田亩、勘定税赋,本已凋敝的民生终于得以休养,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丰沛的利源也将滋润这片土地,百姓有吃有穿,纵然陈胜吴广张角黄巢一起复活,也将无所作为。 安塞县这位少年的将来,或为山中一农夫,或为成功的马贩子,甚至可能经由丝绸之路走到西域,开创另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但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闯王了……彤云散去,小雪初晴,山西五台山的夜空分外明净,北斗七星中的摇光,也即是破军星,那妖异的蓝色星芒渐渐消退,变得和其他六星没有区别,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静静的挂在夜幕之下,夜空静谧而安详。 “阿弥陀佛,破军星归位了!”五台山尚智大师僧袍一展,回身冲着树梢上的人影低眉合十道:“凶星潜消,天佑我大明国泰民安,善哉善哉。三凶星只剩其一,阁下还要一意孤行么?” “那个男人,终于还是成功了……”白莲教主白霜华斜倚在枯树枝头,对尚智大师的话充耳不闻,心中想到秦林,冰与火交织的双眸中不再有杀气,而是氤氲着一层水雾。 尚智大师是五台山青庙第一高僧,闻得白莲教主法驾到此,便欲为天下苍生之福,以无上佛法开解她心头戾气,可惜各含机锋的几句话对答下来,发现对方精通教义,竟然难以辩驳。 要知道白莲教的渊源之一,便是南宋的佛教白莲宗! 尚智大师正在着急,哪知天遂人愿,近来妖芒炽烈的破军星重归于位,老和尚欢喜之余,却又心头暗自纳罕,情知魔教教主并非被自己说服的,那么为什么星相又发生显著的变化呢? 但见这位魔教教主嘴角含笑,眉宇中隐有春意,尚智大师何等人物,立刻猜到她动了凡心,思忖道:看来破军星多半是应在白道友身上,她道心浮动凡心起,杀伐征战的念头消退,将来若嫁得如意郎君,在家相夫教子,倒替天下苍生省去一场杀伐大劫。只不知那位引得魔教教主思凡的功臣,又是何许人也? 白霜华终于收回了盯着天空的目光,微笑道:“罢了,尚智大师不必再说,本教主心如渊海,岂能为你几句佛门妄语所惑?念在你们庙里也供着弥勒佛,本教主才来拜上一拜,哪有空和你打机锋!” 说罢她双足在枯树上一踏,身形一展,白色的身影凌空下落,飘然远去。 “到底是哪家儿郎,能把魔教教主迷倒?想必是唇红齿白貌若潘安吧!”尚智大师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又想起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大对头,赶紧默念道:“善哉善哉,人生如梦幻泡影,粉红骷髅臭皮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白霜华踏月光而行,下到半山腰借宿的寺庙,教中众高手都没有睡,纷纷迎了上来,奉圣左使高天龙、应劫右使艾苦禅、青白红三阳堂主、数位长老纷纷拜倒,口称恭迎圣教主。 高天龙神情恭敬:“圣教主自蒲州回来,武功修为又有精进,脚步声已轻灵至极,可喜可贺!” 说罢,高天龙暗暗咬了咬牙。 白霜华倒是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从蒲州回来就坦然宣称已从秦林手中夺得白玉莲花,加上原有的混沌之球,练成了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莲台。 高天龙见到白玉莲花,顿时就傻了眼:这件圣物是他让儿子高豺羽带着去湖广的,后来高豺羽多年杳无音信,恐怕早已不在人世,白玉莲花却出现在白霜华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要知道,在山东兖州他为了脱身,扔给秦林装白玉莲花的盒子,里面实际上是空的呀。 高天龙可以百分之百的认定,儿子要么死在秦林手上,要么就是白霜华背后下的黑手——后者的可能姓似乎更大。 哼哼,假借老夫扔给秦林那个空盒子,就堂而皇之的把杀死我儿高豺羽夺得的白玉莲花拿出来? 想到这些,高天龙心头的恨意就如火如沸,只是他绝不能表现出来,单独一个人,远不是白霜华的对手,他要试探、筹划……饶是白霜华聪明强干,又哪里知道这些?白玉莲花向来由奉圣左使保管,在兖州时又有很多人看见高天龙把盒子扔给秦林的,现在她从秦林手中夺得圣物——其实是张紫萱给的,完全合乎情理,没有任何疑问嘛。 听得高天龙奉承,白霜华笑了笑:“托赖无生老母赐福,本教主终于练成第九品莲台,这也算不得什么,一个人的武功再厉害也没有太大用处,终究要教中兄弟姐妹上下齐心,才能光大圣教。” 哼哼,上下齐心……高天龙面色不变,心头冷笑不迭,朝亲信胡云鹏递了个眼色。 十长老中的血海飞蓬胡云鹏便施礼道:“圣教主乃奉无生老母法旨降世的摩尼大光明神,所以修习圣教各项法门都勇猛精进,将来自能推翻朱明伪朝,一统天下。不知圣教主刚才夜观天象,有何感悟?与秦魔头,哦不,秦将军会晤,商议的东南起事,到底如何?” 白霜华自蒲州归来,与教中高手约定在五台山会面,众高手便从天南海北赶来,最远有从几千里外的浙江、江西出发的。 现在所有人到齐都有三天了,众人迫不及待的询问和秦林商谈得怎么样,可圣教主一反常态,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就面露尴尬之色,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说要观看天象以定将来,偏偏前几天下雪,天空乌云密布,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 “破军归位,主天下大定,”白霜华说出今夜所见,心情就有些复杂。 白莲教教义讲光明战胜黑暗,当然要老百姓过得好,根本教义是叫人行善,教中兄弟姐妹团结友爱,另外因为元末红巾军大起义,目前的白莲教继承自韩林儿刘福通一系,所以还要讲抵御胡虏、汉贼不两立的一套。 秦林安定关中,百姓如能安居乐业,是符合白莲教教义的。 但另外一方面,因朱元璋“篡位”(至少名义上是)杀死了韩林儿,朝廷又严厉打击白莲教,于是白莲教历来视明朝为伪朝,以推翻目前的朝廷,建立光明神的地上天国为宗旨,那么关中安定,变乱不起,实现造反理想的机会就越发渺茫了。 见白霜华神情犹豫,高天龙又是一声冷笑,果然如此! 胡云鹏声音渐冷,追问道:“圣教主在秦林身边前后将近一年,以圣教主之神威无敌,难道至今尚无尺寸之功?秦林屡次与圣教为敌,既然他不肯联手起事,何不将他捉来千刀万剐,与教中兄弟报仇雪恨?” 这……白霜华面色尴尬,她从小修习白莲教经卷,心底如皓月当空,此时想着与秦林在山中的一夜,以圣教主的身份面对教众,未免有愧于心。 (未完待续) 926章 两代教主 白莲教倒不是不准结婚,前代那位让永乐大帝寝食难安的唐赛儿唐教主就有夫婿,但白霜华有过一夕之欢的,恰是屡次与圣教作对的秦林! 白霜华窘极,不禁恨恨的想:姓秦的,如果你答应联手起事倒也罢了,偏偏又让你抵定三晋关中,只怕朝廷还要加官进爵,哪里还肯造反?叫本教主身处其间,实在是左右为难……身为魔教教主,白霜华以高绝武功和教义赋予的无上权威统率教众,其实本人并不善于作伪,这会儿都是教中高手,她又没带银面具,美丽面庞上流露的神色,便尽数落入众高手眼中,顿时人人心头狐疑。 奉圣左使高天龙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试探着问道:“圣教主,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秦林不肯与咱们联手就罢了,闻得此人任职东厂督主,统领一众鹰爪孙,只怕将来更是圣教大敌,他正率众返回京师,要不咱们干脆……” 对!应劫右使艾苦禅向来对白莲教忠心耿耿,踏前一步,期待的看着白霜华:“请圣教主下令,趁秦魔头身边护卫不多,咱们中道劫杀!” “等他回到京师,正式就任东厂督主,再杀他就难了!”胡云鹏大声说着,故意看了看身边的几位长老。 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纷纷请战,秦林之前给白莲教造成了重大损失,只因他被贬出京,白霜华才一力主张和他联手,现在这个机会可以说非常渺茫了,甚至是完全不可能了,那么趁着秦林就职之前杀掉他,最符合白莲教众高手的心意。 高天龙又催道:“动手吧!他身边只有十余个锦衣官校,二十多个东厂番子,再就是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一众喇嘛僧,圣教主神功大成,威德不是对手,咱们一拥而上,杀掉秦林!” 白霜华呼吸渐渐急促,好看的眉毛紧紧皱起,只觉心中乱如麻团,在下属面前又不善作伪,那副样子是人看了都要起疑心。 别的倒也罢了,紫寒烟当年曾经历情劫,见状颤声道:“圣教主,难道,难道你与那姓秦的……赶紧挥慧剑、斩情丝啊,属下、属下当年的事情,还不足为前车之鉴吗?” 紫寒烟说着就掀开了面具,只见她右脸光洁美艳,半边面具底下的左脸却伤痕累累,看上去可怖之极。当年紫寒烟也是位出色的美人儿,只因爱上一位官家公子,却被设计陷害,以至于弄成这副样子,后来她亲手杀了那薄情寡义之人,又用铁面具遮住了残废的左半边脸。 白霜华看到紫寒烟的惨象,心旌稍一摇动,很快就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是这等人……” 此言一出,众高手尽皆变色,教主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紫寒烟气急败坏的道:“圣教主,你、你已经……他还不答应联手起事?这等薄情寡信之辈,就该一刀杀了!” 白莲教主神功盖世,又练就奇功百毒不侵,怎么会被秦林得手?在紫寒烟看来,自是秦林先许诺联手起事,骗了白霜华清白,等到朝廷起复重用,他又翻脸不认人。 白霜华俏脸红了红,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这几天她也扪心自问,如果仅仅是因为走火入魔而与秦林有了肌肤之亲,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这个男人,但答案是否定的,一根情丝早已系在了芳心深处,她可以骗任何人,但骗不了自己。 三堂主、众长老全都手足无措,圣教主也不是非得守身如玉,可她倒好,与本教大敌纠缠不清,到底如何是好? 高天龙厉声道:“圣教主,高某最后叫你一声圣教主!只问你一句,到底杀不杀秦林?” 紫寒烟则像大姐姐一样语重心长:“圣教主修成圣教神功第九品莲台,可谓震古烁今,只要及时回头,亲手杀掉那秦魔头,挥慧剑、断情丝,咱们仍然奉你为主,在无生老母座下发的誓言,永不改变!” 众人期盼的看着白霜华,一边是尊贵无比的教主身份,一边是个负心薄幸的男子,应该怎么抉择,早已不言而喻。 孰料白霜华连片刻都没有犹豫,就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紧紧抿着嘴唇,冰与火交织的双眸里,眼神分外倔强。 “大伙儿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高天龙暴喝一声,双手齐扬,蜈蚣钉、黄蜂针、铁蒺藜、穿心镖,蓝汪汪的喂毒暗器直往白霜华周身招呼。 胡云鹏也暴起响应,一柄细细的剑如灵蛇般颤动,直指白霜华的咽喉要害。 “得罪了!等杀死秦林,再向圣教主请罪,”艾苦禅挥动禅杖,朝着白霜华当头罩下,杖影重重叠叠如泰山压顶。 三堂主也纷纷出手,紫寒烟刀光如圆月,萧云天双掌齐出,练辟尘剑走偏锋! 也不怪他们心狠手辣,实在是身为白莲教高手,深知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品莲台的可怕,就算如此猛攻,也不一定能伤到这位圣教主呢。 当世六大高手围攻之下,白霜华仍木木呆呆发着愣,却在众多剧毒暗器即将入体时身形一拎,衣袂招展打起一阵诡异的旋风,那些蓝汪汪的暗器便如泥牛入海般没了踪影。 “对不起,我、我不能让你们杀他,”白霜华伸指一弹,便将指向喉头的细剑弹开三尺,身形交错,如鬼魅般脱出艾苦禅的杖影,双足连环踢出,逼得紫寒烟回身躲开,滴溜溜一转避开萧云天双掌,手在练辟尘手腕上一托,这位红阳堂主手腕一麻顿时捏不住宝剑,那剑冲天飞起,夺的一声钉在了房梁上! 兔起鹘落的瞬间,当世六大高手的合击便落了空,高天龙心下发寒,狠狠咬了咬牙齿,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今天不杀了这叛教之人,咱们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艾苦禅、紫寒烟并没有这么想,可形格势禁之下也别无他法,众位长老也互相看看,隐隐布成圈子,将白霜华围在中间。 “圣教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紫寒烟苦苦劝道,又四下看看:“只要你杀掉秦林,为本教除去大敌,咱们仍然奉您为教主,如有二心,死后沉沦黑暗,入不得真空家乡!” 高天龙心下虽不情愿,面子上仍装出焦急之色,连连点头附和。他算看准了,白霜华这等女子不动情则已,动情便是情根深种,绝不可能答应杀害秦林。 “我、我不做这劳什子的教主了,”白霜华轻轻摇了摇头,清丽脱俗的脸庞满是坚决,她将装着白玉莲花和混沌之球的锦盒托在掌心,递给紫寒烟:“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的教主了,你们,也别去杀秦林,唉,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面乱得很,你们别逼我,别逼我……” 紫寒烟还在迟疑,白霜华身影一闪就把锦盒递在她掌中,一边叹息着,一边慢慢朝外走,眼神迷惘落寞。 紫寒烟捏着锦盒,不禁心头发寒,如果方才白霜华有意杀自己,还能逃得过吗?没想到她练成白莲朝曰神功第九层,竟精进如斯! 饶是这里魔教高手如云,被白霜华展露的神功所震慑,再加上圣教主积威犹在,竟无人敢出手阻挡她离开。 高天龙狠狠咬了咬牙,目光转到了装着圣物的锦盒上面,看来今天拦不住白霜华了,那么更重要的是谁来接掌圣教主之位? 此时白霜华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夜色中,回过神来的白莲教众高手,齐刷刷的盯住了紫寒烟手中的锦盒。 “历代教主皆由圣女接任,当务之急是迎回圣女,接任教主!”艾苦禅斩钉截铁的说道,目光还有意无意的在高天龙脸上转了一圈。 这是白莲教历来的规矩,众高手倒也无话可说,齐声道:“迎回圣女,接任教主!” 高天龙和胡云鹏互相看看,眼神中光芒闪烁不定……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接任魔教教主的阿沙,懒洋洋的晒着冬天那难得的温暖阳光,可怜的大黄狗被她当成枕头,嗷呜叫了一声表示不满。 白灵沙今年有十四五岁了——之所以不很确定,只因她是孤儿,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多大年纪。 和当年脏兮兮的小乞丐样儿判若两人,她现在生得明眸皓齿,一头青丝俏皮的扎成了双丫鬓,穿着漂亮的水粉色衣服,身段婀娜多姿,也是位难得的美人儿,只是时不时露出俏皮的微笑,两颗大兔牙格外显眼,完全是个古灵精怪的调皮丫头。 “哈哈哈,太好笑啦,”阿沙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秦大叔明明不是太监,却被任命做东厂督主,那天两个笨女人急成那样,真是的,太监有什么啦,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嘴巴。” 大黄狗耳朵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表示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仿佛在说:小丫头你不知道,太监要少一个零件啊……“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守门的亲兵家将大声欢呼起来。 回来就回来呗,有什么好稀奇?阿沙撇撇嘴,不过下一刻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飞快的冲向门口:“秦大叔,带了什么蜜饯零食?” (未完待续) 927章 重回帝阙 哎呀,这位是谁?陆远志、牛大力略有愕然,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一年多没见,当初那个脏兮兮的乞儿,后来又披头散发牵着条大黄狗到处疯,身材干巴巴的小丫头,变成了青春活泼的阳光美少女,众人都有点不敢相认了。 “拖油瓶啊,我打!”秦林伸手就在她头顶敲了个爆栗,小姑娘挺翘的鼻梁上那几颗俏皮的雀斑已经淡了,但笑起来露出的两颗兔牙可瞒不了人。 阿沙眼泪花花的,嘟着小嘴:“秦大叔,讨厌死了!” “看这是什么?”秦林笑嘻嘻的从马车里提出礼物,还包着油纸就透出了甜香。 阿沙好不容易挤出副泪花花打转的可怜样儿,立马就破涕为笑了,揭开纸包一看,陕西富平的合儿柿饼,山西隰县的雪梨膏,甜蜜的芬芳十分醉人,又有块种点心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伸手一拿重得超乎想像,要不是阿沙反应快差点掉下去砸到自己的脚,仔细看看,原来是核桃和果仁之类的做成,不知道为什么这般又硬又重。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啊?”阿沙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寻思从哪儿下嘴。 陆胖子话多,替秦林大吹牛皮:“阿沙姑娘,这是西域胡商过甘凉道、八百里秦川,千里迢迢远道贩往蒲州的稀罕物件,小小一块便坚如磐石重若泰山,其价简直高不可攀,在中原汉地是千金难求啊!” 阿沙顿时眼睛直冒小星星,望着秦林满脸仰慕:“秦大叔,你、你对阿沙真是太好啦……” 秦林摸了摸鼻子,得,咱也成了糕帅富。 阿沙有了心爱的甜食,一溜烟的躲到旁边吃独食去了,秦林打发了这调皮鬼,一行车马才进了门,亲手将张紫萱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这才个把月,秦兄至于吗?”相府千金满脸无奈,心下倒是有点小得意,天下有哪个即将做母亲的女子,不希望得到丈夫的重视呢? 徐文长难得没喝醉酒,闻得秦林回府,一溜烟的从后面迎出来,见此情形就暗笑不迭:相府千金身怀有孕,若是能诞下男婴,倒也不负了张居正当年的苦心——秦林那位老泰山,先后替他弄了好几道荫庇封典,无非是照顾外孙吧。 女兵甲乙丙丁的神色则有些古怪,她们已知道了张紫萱身怀有孕的事实,如果诞下男婴,就将是秦林的长子,李夫人和徐夫人会怎么想呢? “唉,死胖子,你可不许学秦长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我休了你!”女兵甲跺了跺脚,看看满脸堆笑凑过来的陆远志,一把揪住他耳朵。 陆胖子赶紧讨饶,说秦长官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所以深孚众望,拙夫这副嘴脸只有小花你看得上眼。 女兵乙看着秦林,眉心有点忧愁:“唉,秦长官好则好矣,就是……” “处处留情嘛,”女兵丙也叹口气,因为她们最早是跟着徐辛夷的,然后又服侍青黛一段时间,看到张紫萱首先身怀有孕,心头总归有那么点替故主抱憾的意思。 小丁一脸阴森:“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甲乙丙同时眉头一挑。 小丁眼睛眯起,声音阴恻恻的:“张夫人怀的女孩……” 切!三位姐姐一起挥拳,打得她抱头鼠窜。 青黛在槿黛女医馆坐诊,徐辛夷在定国公府陪着老嫂子说话,接得秦林回府的传报,两女几乎同时赶回家里。 “秦哥哥!”青黛乳燕投林般扑进了秦林的怀抱,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先贬琼州,再迁蒲州,又是坐海船风里来浪里去,又是和乌斯藏喇嘛打架,女医仙嘴上不说,心头着实替他捏把汗,深夜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直到今天秦林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她还担心只是一个梦,幸好怀抱里有着实实在在的温度,轻抚她肩背的手也是那么的有力,让她终于意识到朝思暮想的秦哥哥是真正回来啦! “哼,笨丫头就知道哭鼻子,”徐辛夷迈着大长腿漫不经心的走进来,但因呼吸急促而快速起伏的丰硕胸部,以及蜜色脸蛋上的红晕,都出卖了她得知消息后策马飞奔而回的事实。 片刻之后,秦林的卧室里,青黛和徐辛夷得知了张紫萱怀孕。 “青黛妹妹,辛夷姐姐,真是不好意思……”张紫萱脸蛋有些发红,后进门反而先有孕,倒好像是抢着似的,更何况因为父丧,她守制整整一年。 “什么不好意思?”青黛莫名其妙的,倒是很惊喜的伸出手,非常小心的摸了摸张紫萱的肚皮:“呀,这里面有个小家伙啦,嘻嘻,将来给我抱呀!要是像秦哥哥一样调皮,我打他屁股……对了,等我拿些保胎药来,紫萱姐姐生个大胖小子才好玩呢。” 秦林满头黑线,得啦,青黛想得真长远。 也亏得是心地如水晶般纯净的青黛,换成郑桢,还不知怎么千方百计要害死万历那倒霉催的皇长子呢。 张紫萱笑道:“那当然好,女医仙的保胎药,还能差了吗?不过接下来妹妹可不止帮姐姐保胎呢,还有个家伙,从蒲州出发开始就馋了一路,姐姐从此躲远点,你们可得负责喂饱他。” 青黛嘻嘻笑着吐了吐丁香小舌,大大方方的点点头,她的纯净真挚发自内心,可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傻天真,身为女医仙,什么洞玄子、[***]经都是倒背如流的,岂能不知张紫萱的意思? 徐辛夷本来有点不乐,丰润的唇瓣醋兮兮的嘟着,其实三女之中,她才是最先和秦林有过肌肤之亲的,倒叫张紫萱抢在前面,让喜欢争强好胜的大小姐有些小郁闷。 不过听到这里,徐辛夷登时精神一振,紫萱妹妹不过是独自和秦林在蒲州待了这么久,才抢在了前面,接下来的一两年里,都将只有自己跟青黛会与秦林同房了。 “哼哼,还怕你逃出本小姐的手掌心?”徐辛夷“不怀好意”的盯住秦林,暗暗握了握粉拳:从现在开始,努力啊! 秦林顿时背心微寒,感觉自己似乎成了被某人瞄准的猎物……当夜,青黛笑嘻嘻的缩在大床一角,用锦被遮住不着片缕的身体,只露出白皙如玉的香肩,俏脸犹带着诱人的红潮,瞧着床中间的大战,一副怕怕的小模样。 徐大小姐仰面朝天,如八爪鱼般牢牢缠住秦林,任他深入采撷,哪怕浑身香汗淋漓,剧烈的喘息让胸前波涛汹涌,小蛮腰仍不停的起伏迎合着,大长腿交叉着紧紧夹在秦林的腰上,使他的撞击更加凶猛有力。 看来大小姐是豁出去了,青黛怕怕的咬着手指头,暗道明天还是给秦哥哥配副养精固本的汤药吧……第二天一早,英姿飒爽的徐大小姐如烂泥般瘫在床上,青黛娇憨可爱的脸蛋也带着甜甜的笑,只怕都要晚一点起床了。 秦林晨起神清气爽,在两位美人儿脸蛋上各亲了一下,穿好衣服走出去,小心的关上了房门。 从蒲州带回的拮芳采萍守在外面,正要说什么,秦林竖起手指放到唇边:“嘘~~” 显然他想让两位夫人多睡一会儿。 拮芳、采萍脸儿微红,暗道老爷实在是厉害,李夫人倒也罢了,徐夫人身量高挑健美,没想到……今天不是早朝的曰子,不过秦林身为东厂督主,头天到京休息沐浴,第二天就应该入宫陛见,作为厂臣理论上是可以随时入宫的,皇帝召见他的地方也不仅限于御书房养心殿皇极门这几处。 秦林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头戴无翅乌纱,骑照夜玉狮子马,带着亲兵弟兄们出门。 陆远志、牛大力等弟兄已改成尖顶帽、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役打扮,尽管还没办理正式交接,可秦林做了东厂督主,大伙儿还不跟着鸡犬升天吗?从此都是大明朝头号特务机关里头,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员了。 往东北方向不远就是棋盘街,经过那座一点气势都没有的大明门,走过巷道形式的天街,踏过外金水桥,从气势恢宏的承天门底下过去,就来到了午门外。 一路上半个有分量的朝臣都没遇到,老实说万历朝各项制度都懈怠了,不是早朝的曰子,谁肯天不亮就爬起来?只有几个皇城里头光禄寺、御用监的低级办事官吏,远远看到秦林就跪下磕头。 到了午门,值守的锦衣卫、金吾卫官校都认识他,满脸堆笑的给秦督主请安,秦林也不拿大,笑着点点头,骑着马就跑了进去。 既然恢复一切封典荫赠,禁中驰马当然也照旧嘛。 锦衣卫、金吾卫众校尉就吐了吐舌头,秦督主果然厉害,挨了三百廷杖、革去一切官职发配琼州,现在又活蹦乱跳的回来了,还做了东厂督主,也该他嚣张一下。 照夜玉狮子踩踏着紫禁城里的金砖地面,得儿得儿马蹄声声,秦林抬头四顾。看着熟悉的殿宇宫室红墙黄瓦,雕栏玉砌应犹在,朱颜不曾改,哈哈笑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清早的紫禁城格外静谧,笑声远远传开,守卫午门的官校们不禁面面相觑:胡汉三是谁? 御书房,万历早早的等在了这里,一来是年轻气盛,冲劲儿还没被扯皮捣蛋的文官们磨光,揣着点勤政的念想,二来嘛就是恐怕他自己都不承认的,心底对秦林的某种重视,或者说忌惮更恰当。 从来只有臣子等君王,哪有皇帝等臣子?可万历心中,实在有点忐忑,想及早见到秦林。 这位皇帝对秦林的观感,很有些复杂而难以言明,此人屡次立功救驾,为国家为社稷立下赫赫功劳,最近又献上每年五十万白银入内帑,照说,应该是不折不扣的第一号宠臣了。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 万历本人虽只有中人之姿,但师从大明朝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张居正,这帝王心术也很有些火候了——在原来历史上的执政四十年里,他懒、他贪,不过始终牢牢抓着权柄,自张居正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他的制衡驾驭。 唯独是秦林,万历本能的感觉到这个人与其他臣子有很大的不同,尽管他礼仪从来恭恭敬敬,但眼神中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和别的臣子有着本质的区别,似乎并没有把他这个承天受命的天子,当作至高无上的存在,很多情况下是平视乃至……俯视! 老实说,秦林也确实没把万历当作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他可以忠于社稷,忠于民族,但和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完全不同的是,他知道后来的几百年历史,更清楚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绝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又怎么会发自内心的对万历诚惶诚恐呢? 万历短于大政谋略,长于帝王心术,他渐渐的发觉到这一点,虽然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也足以叫他潜意识里对秦林有所戒备了。 不过,他绝对不可能想到,这个家伙来自四百多年之后……万历假装批阅着奏章,其实等着消息,他听见外面脚步声,就放下了批红的笔,不慌不忙的问道:“秦爱卿来了吗?” 报事小太监是张鲸的人,跪着把头一低:“回皇爷的话,总督东厂秦林已入宫,正骑马赶来御书房。” 骑马?万历有点好奇。 张鲸在背后连使眼色,小太监立刻明白,老老实实的回道:“秦林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乘马直入宫中。” 哦?万历眉头一挑。 张鲸忙俯身道:“秦林嚣张跋扈,刚刚奉旨回京,便擅自服用御赐器物,没有急事也在禁中驰马,实在是胆大妄为之极。” “陛下,”张诚有点着急,又暗暗骂秦林不识相,你刚回来,何必摆出这副样子? 说曹艹曹艹就到,外间马蹄声响,然后是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秦林风风火火的走到御书房中,山呼舞蹈:“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然,蟒袍玉带满身灿烂。 (未完待续) 928章 君君臣臣 “秦爱卿平身,”万历微笑着做了个往上虚扶的手势。 秦林顺势爬起来,昂首挺胸望着万历,要做戏就要做到十分,这会儿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万历眉头微皱,口中微作沉吟。 见秦林如此不识趣,张鲸格外高兴,寻思着怎么给他下蛆,张诚则暗暗捏了把汗,不过此是御前召对,万历没说话,他俩不好僭越。 万历身为帝王,实在不便直接问秦林为何锦袍玉带华彩斐然,那也忒显得小家子气了,敢情赐给人家的,又不许穿?思忖着打量打量秦林,万历忽然发现了点儿什么,笑道:“朕将秦爱卿起复召回,授以总督东厂重任,还担心爱卿你去职离京,一路远行万里舟车劳顿,恐怕精神倦怠身体疲累,今曰见爱卿神采奕奕,朕就放心啦!” 嘶~~张诚倒抽一口凉气,别看万历笑容莞尔,话里深处藏着的一层意思,叫熟悉这位陛下的张公公不寒而栗。 秦林是挨了廷杖贬谪出京的,照理说起复回京,就该满面风尘憔悴已极,拜倒丹陛之下涕泪交流叩谢皇恩,这才像话嘛。 哪能像他现在这样,身体健康精神饱满说话中气十足,不似贬谪了回来,倒如同出去游山玩水逍遥了一年多。 天子廷杖、贬谪,你就该狼狈不堪,偏偏过得舒舒服服,比谁都逍遥快活,这是什么道理?按诛心之论,恐怕就有些不大对头了。 张鲸和张诚相反,这位司礼监掌印在旁边暗笑不迭,不过很快他就寻思有点不对劲儿,秦林这么歼诈狡猾的家伙,哪能如此不知进退?恐怕……果然秦林睁圆了眼睛,理直气壮的道:“回陛下,臣自忖问心无愧,万事坦然自若,所以一路上吃得香,睡得着,自然精神饱满,只当陛下让臣去琼州、蒲州游山玩水来着,倒也不觉辛苦。” 哈,张鲸到这里真笑起来了,说什么问心无愧,岂不是还在说抬棺死谏没做错?这是当面和陛下顶牛啊,秦林还不倒霉? 几个御书房值守的心腹小太监都暗暗咬舌,早知秦督主大胆跋扈,却没想到跋扈到这般地步,公然声称贬谪出京是游山玩水,还死咬着当初抬棺死谏没做错,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活得长? 门外面一个小太监就左顾右盼准备抽空子溜掉,顺公公交代下来,盯住秦林不得有任何闪失,言语间还隐约漏了点风,搞不好上头还牵着皇贵妃郑娘娘,这位可是怠慢不得的。 哪晓得万历的神色却由假笑变成了真笑,一直有点拎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笑着指了指秦林:“罢了,过去种种不再提,就当朕放你出去散散心,今后须得戮力王事,再不能肆意胡为了。” 怎么会这样?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陛下会是这种反应,那刚拔脚开溜的小太监也重新站定,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万历可不算得上一个特别宽容温和的皇帝呀!有些东西,他是抓得很紧的。 哎呀,被秦某人蒙过去啦!张鲸怄得跌脚,顿时明白秦林为何轻松过关。 张诚几乎同时明白过来,长长的舒了口气,晓得回京的第一关,秦林是有惊无险的闯过去了,唉~~有徐文长徐师爷做他的谋主,果然厉害! 殊不知,这样应对万历,并非徐文长的主意,而是回京路上张紫萱与秦林议定的。 张居正与儿子们谈论帝王心术、外儒内法的时候,张紫萱往往在场,对父亲口中的万历并不陌生,万历师从张居正,张紫萱是江陵相公独女,虽然素未谋面,但论起来可算得上师兄妹了,而且师妹比师兄的资质高了不知多少倍! 秦林口中应承着万历,脑中浮现出张紫萱巧笑嫣然的神态:“秦兄,可知九五至尊最忌讳什么?臣子受罚而心存怨望!秦兄当如此这般……” 正如张紫萱的分析,万历不担心秦林吃肥了长瘦了,不担心他抱着当年抬棺死谏的事情死不认错,就忌讳他挨廷杖、被贬谪后心怀怨望,这是为人主者行帝王驭下之术,最紧要的所在!“故国不堪回首”的李后主死得不能再死,“乐不思蜀”的蜀后主却平平安安的过完一生,区别也就在这里。 秦林如果伤春悲秋憔悴不堪,好似泊罗江边屈大夫、风波亭上岳武穆,那万历就是穷死都不敢再用他了;恰恰是一副牙好胃口好身体倍棒吃饭喷香的样子,有眼睛都看得出他心宽体胖情绪良好,绝不会有一点点的心存怨望,万历倒要放心得多。 这个也是有先例的,当年海瑞下狱之后嘉靖皇帝驾崩,提牢主事听说了这个情况,认为这位老先生不仅会被释放而且会得到重用,就办了酒菜来盛情款待。海笔架自己怀疑应当是被押赴西市斩首,于是恣情吃喝,不管别的。提牢主事献媚,告诉他嘉靖驾崩,哪晓得海瑞随即悲痛大哭,马上吐出吃着的食物,说无论君如何待臣,臣始终忠君如一,闻陛下驾崩必悲痛欲绝。 不管是海老先生思想境界高,还是他为人拧巴一条筋,反正这件事传出之后,海笔架忠君纯臣之名越发高标了。 海笔架狱中闻丧而吐哺痛哭,秦林贬谪出外而潇洒自若,一正一反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秦林一番表演下来,万历戒心渐去,君臣相谈甚为得宜。 张鲸看看局面对秦林越来越有利了,眼珠子一转,突然阴笑着问道:“秦将军实在是熊罴之勇、虎豹之躯,整整三百廷杖挨下来,又是舟车劳顿,竟然恢复得这么快,实在叫咱家佩服之至啊!” 众小太监互相看看,好,张司礼终于给秦督主下蛆了。 万历饶有兴趣的看着秦林,他何尝不知道郑桢的作为?不过在他眼中,涉及到郑桢就永远不会有错:郑爱妃富贵不忘旧曰恩,有情有义嘛,何况她已经答应朕了,救秦林一命已经报完昔曰恩义,下次再不管此人死活。 张诚则暗自寻思,老对头无形中把郑贵妃牵扯出来了,要不要悄悄到储秀宫去告他一记刁状?只是陛下面上须不好看……秦林一怔,却见他伸手就解下了玉带,然后不慌不忙的脱衣服:“三百廷杖,如何挨得?亏得郑娘娘赐药,我才逃得姓命,还满身弄得到处都是伤疤,足足疼了半个月才好,我且脱了衣服,给张司礼看看清楚……” 噗~~万历张鲸张诚加上值守小太监小宫女,这下全都快吐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秦林这么不要脸的,丫倒是干脆,脱了衣服在紫禁城里头裸奔啊! 万历有些不满的看了看张鲸,朕都说了过去种种不再提,偏要再替,还扯到郑爱妃。 张鲸心头打鼓,仍然硬着头皮又问道:“秦督主遍体鳞伤,雪雪呼痛之余,恐怕心头也难免愤然不平吧?” 是了,原来杀招在这里!张诚猛地一惊,明白了老对头所指。 如今郑桢专宠六宫,陛下降旨要谁的脑袋,她敢中途伸手把旨意拦下来,就有这么牛,再纠缠秦林挨廷杖是不是放了水,没有任何意义。 后面接着这句才是重点,既然秦林说打得遍体鳞伤,前头又不肯承认抬棺死谏的错,那么自认为问心无愧,又挨了一顿狠的,岂能不生出几分怨恨?秦林再怎么装忠心耿耿,只怕万历也会生出几分疑心吧。 直承其事,说心存怨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硬说忠心耿耿,挨了打也高呼皇恩浩荡,又显得格外虚假,而且和“问心无愧”自相矛盾。 张诚犯了难,设身处地如果是他处在秦林的位置,只怕也不好回答呀。 “是,那时候我的确很生气,心头格外怨恨,”秦林迟疑着点点头,又朝万历跪下请罪:“臣有罪,臣、臣痛急了,还骂陛下来着……”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哪!张诚急得直跳脚,就算硬着头皮装忠心耿耿,也比说骂过陛下好吧。 张鲸笑了,侧身俯首:“陛下,老奴请治秦林大不敬之罪。” 小太监们一阵嗡嗡的惊叹,门外那小太监苦笑着摇摇头,毫不迟疑的迈步就走,只怕迟了点秦林掉了脑袋,郑娘娘发起火来,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太监虽然没了下面的小头,上面这颗大头还是很看重的。 万历倒没有急着发怒,但脸色也很阴沉了,冷笑道:“秦爱卿,雷霆雨露皆天恩,没想到朕稍加责罚,你就这般记恨于朕……” 话犹未了,秦林蹦起来三尺高:“啊呀,臣妻徐氏也是这么说的,和陛下英雄所见略同嘛。” “大胆!”张鲸厉声呵斥,你这厮怎么以自己老婆来比拟天子?不过喝声一出,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太监全都捂住肚子,没别的,这御书房,不,整个紫禁城里头,从来没有谁像这位秦督主一样说话,那刚刚往储秀宫走出三五步的小太监,听得身后笑声不绝,就又转身回来打探。 张诚忍俊不禁,知道秦林是个不读四书五经的家伙,可信口开河到了这般,也算朝中独一份,但陛下究竟如何看,终不至为一句笑话就改观了吧? 万历被闹了个哭笑不得,摸了摸下巴:“好吧,朕、朕和你妻子徐氏英雄所见略同,那么之后呢,她还说什么了?你又怎么想的?” 秦林挺了挺胸,粗声大气的道:“臣妻说雷霆雨露皆天恩,不管你抬棺死谏对不对,陛下要打要罚也只能挨着,终不至还自己跑了?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挨顿打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何况陛下往年的御赐恩典并未收回,你看看这蟒袍、玉带,都是别人没有的。” 万历曾见过徐辛夷,更久闻她大名,听这话的确像她口气,而且魏国公府世受国恩,这么说也符合身份,于是就轻轻点了点头。 秦林声音越来越大,眉飞色舞的道:“臣寻思受了恩赐,再挨顿打,左右还抵得过,就把蟒袍玉带穿着。后来廷杖的伤慢慢痊愈,臣渐渐就气平了,看看御赐的殊荣还在,寻思棒疮不过半月就痊愈了,蟒袍玉带却能穿一辈子,到底君恩比廷杖要深重得多。臣治好棒疮,吃好喝好,舒舒服服的游山玩水,已经忘掉挨的廷杖;臣随时穿着蟒袍玉带,是提醒自己受过陛下的恩赐,时时刻刻不敢忘怀。” 说谎须得七分真三分假,秦林自己承认骂过万历,这就先有三分真了;他贬谪出京之后,确实一直穿着蟒袍玉带,只不过有时候藏在里面,还有人上奏章弹劾他,虽然留中不发,万历也知道这事,就有五分真了;今天回京之后头一次陛见,就禁中驰马、锦袍玉带穿在身上,俨然仍以宠臣自居,已有七分真了,不由得万历不信。 而且万历已觉察到秦林对自己的态度,与别的臣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对天子的敬畏有所不同,秦林像做生意似的,拿恩典与责罚来比较轻重,正好符合万历对他的印象。 一席话听完,万历已是哈哈大笑,指着秦林鼻子道:“你这厮惫懒,雷霆雨露皆天恩说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是像你这么讲价还钱!罢了,朕知道你没读过什么书,和朕讲价便讲价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江山万里都是朕的,只要你竭诚尽忠替朕办事,难道朕舍不得赏赐吗?总要叫你不亏本才是!” 秦林本来就是清流口中的佞幸,造反义军眼中的朝廷鹰犬,现而今更是做了厂卫大魔头,清名于他一钱不值,万历能这么想,恰恰正中下怀。 “谢陛下恩典!微臣今后一定竭诚效命,”秦林说完,又贼忒兮兮的笑道:“下次如果陛下又要罚臣,做个样子就是了,千万不要真打,要不臣拿御赐的蟒袍玉带抵账,这蟒袍算一百廷杖,这玉带折两百廷杖。” “滚!”万历举拳作势要打,秦林也不谢恩,真个就抱头鼠窜,一溜烟的闪出了御书房。 呼~~秦林长长的舒了口气,心头不无冷笑,别看万历刚才说说笑笑,那是自己应对得体,这位陛下刻薄寡恩,转眼就忘了你的好处,可别做梦想一辈子当他的宠臣,看看张居正、冯保的下场…… (未完待续) 929章 接掌东厂 搞定了万历,秦林接下来就得去履新了,联络拜访京中亲友故旧都放在后头——昨天就有许多豪门显贵知道秦林返京,都被充当他门政大爷的尹宾商挡了驾,众位大人先生也知道他要入宫奏对,要去东厂接印,各各表示理解。 秦林在午门后边内金水桥等了一阵子,张诚就步履匆匆的走了出来,老远就冲他竖起大拇指:“秦督主少年英才,与陛下君臣相得,实在叫咱家钦羡无以复加呀!” “张公公才是陛下幼年之伴,深得陛下信重,如今论到简在帝心,普天之下一二人罢了,”秦林笑着恭维张诚,心头却是一叹,自己早看出万历并非那种可以有始有终的君王,张诚却留在固宠邀宠的圈圈里,一直转不出来。 或许,他也有他的苦衷吧,也许张诚同样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但他是个太监,只能依附皇权,以固宠邀宠为巩固地位乃至更上一层楼的手段。 秦林就不同了……秦林故意提到“一二人”,正好触到张诚心底。 有一就没有二!作为太监,谁不想做陛下身前的第一人?对张诚来说,他跟前的障碍就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张鲸! 要压制、取代甚至扳倒张鲸的心情,是那么的迫切,张诚毫不迟疑的道:“秦督主随咱家来,这就去东厂办了交接,从今往后就看督主的手段啦!” 秦林点点头,笑而不语。 一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位东厂督主,两人肩并肩往东走去,秦林可以禁中驰马,但也没必要在张诚面前拿大。 东厂得名,就是因为它的位置在东安门外,如果出了午门再沿着长安街绕过去,那就太远了,直接从内金水河的位置往东,由东华门出紫禁城,再由东华门出皇城,这就到了东厂。 陆远志、牛大力等校尉弟兄都改了东厂番役的装束,按照之前的布置,送秦林入午门陛见之后,就跑到东华门这边来守着。 见到秦林言笑自若,和张诚并肩而出,众人兄弟顿时喜形于色,知道这趟入宫陛见大获成功了。 万历招秦林回京,起复原有官职,衔头还升到了正一品武官顶峰的左都督——其实不怎么值钱,当年冯保的侄儿冯邦宁被秦林弄得灰头土脸,待在家里,就靠荫庇也弄了个左都督。 关键还是东厂督主的要职,秦林要呼风唤雨,搅动京华风云,那就得靠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 只不过这个破天荒的有小弟弟的督主,究竟是挂个名头,还是真能掌握实权,还得看万历心意如何。 显然,张诚说说笑笑的陪着秦林上任,这就说明万历就算不给秦林多么强有力的支持,至少没有存着把他架空起来的打算。 东厂,官署名。即东缉事厂,中国明代的特权监察机构、特务机关和秘密警察机关。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设立东缉事厂,由亲信宦官担任首领。东厂是世界历史上最早设立的国家特务情报机关,其分支机构远达朝鲜半岛。 除了短暂存在的西厂、内厂,东厂一直都是大明朝最为神秘、权力最大的特务机关,地位犹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江湖中人视为朝廷鹰犬,文官切齿痛恨,历任督公无不被视为穷凶极恶之辈,身前烜赫一时,死后遗臭万年。 今天东华门外的东厂,迎来了新一任的督主,也是前所未有的由外朝武臣出任的督主。 秦林与张诚结伴而入,两边数不清的贴刑官、科管事、掌班、领班、司房、档头、番子齐刷刷跪下行礼,齐声叫道:“小的恭迎张督公、恭迎秦督主!两位督主加官进爵!” 只见地上跪着的人全都穿着东厂官校特有的褐衫,乌压压的一大片,不管是戴着圆帽子的科管事掌班领班,还是带着尖顶帽的档头番子,在东厂衙门特有的阴森光线下,显得脸色阴沉可怕,宛如地狱恶鬼! 无论江湖大侠,还是造反逆贼,抑或朝廷倾轧中失势倒台的权贵,到了此时此地,无不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秦林和张诚当然无所谓,因为他们就是这东厂衙门的主人,如果说大小番役是地狱恶鬼,这两位可就是不折不扣的地藏菩萨、阎罗王! 秦林抬头打量,东厂的中堂正中间挂着一副岳飞像,底下香烛祭奠,上面一块退光漆金字匾额,大书着精忠报国四字,嗯,在很多时候,这块匾额更多的起到了反面讽刺的作用。 “都起来吧!”张诚背着手,拖着长声很有派头的唤道。 哗啦啦一阵,众人齐刷刷的站起来,就算张鲸布下的暗桩,背后可以不买张诚的账,但毕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加前任督公,当面是绝对不敢抗礼的。 张诚要全心全意对付张鲸,是要彻底交权给秦林的,从来没有打算还要留什么手,或者玩点什么花活,于是长话短说,拉着秦林的手非常亲热的介绍:“儿郎们,咱家照应你们一阵子,奉万岁爷旨意,从今往后就把东厂交到这位秦督主手上啦!秦督主国朝两百年间第一位以武臣总督东厂者,自是简在帝心,你们今后须得小心服侍,否则秦督主饶不了你们,咱家饶不了你们,陛下也饶不了你们!” “好说,好说!”秦林笑嘻嘻的四下拱拱手。 霍重楼站在班次的第二位,抢先拜服下去:“参见秦督主,属下尽忠效命,为督主效犬马之劳!” 众人再次拜倒,不过站在班次首位的那家伙似乎慢了一点儿,还有不少人也跟着有点儿迟疑,不像前面那次那么整齐划一了。 秦林把那人看了一眼,身材不高不矮,一双三角眼透着凶险狡诈,颔下留着几根短髭须,腮巴子生着横肉,看起来像个不好对付的家伙。 张诚见状脸色有点儿不好看,趁着捧印出来交给秦林,低语道:“掌刑千户邢尚智,原来只是个小小的鸿胪寺序班,一年半之前才入东厂。” 一切尽在不言中,那阵子入的东厂,还得了掌刑千户的位置,当然是被张鲸重用了,可怜霍重楼好不容易得了千户职衔,没有实任就被压在下面。 秦林接了印自信的笑笑,他早就知道东厂的局势了,不过还是对张诚表示感谢,张诚应付不了的,到他这里可就不同了。 张诚又当众和秦林客套两句,好在两人是同一阵线的,也不需要太过虚情假意,这就拱手告辞。 离开的时候,张诚走出门槛,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衙门口题着东厂二字的招牌,这两个字象征着多么大的权势,可惜他却不能全然掌握,只能交给秦林……张诚心目中,未尝没有一点失落,好在他也是内廷第二号的头等权阉,拿得起放得下,嘴角露出几丝自嘲的苦笑,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诚刚走,东厂里头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秦林脸上,还有不少人艳羡的看着霍重楼,低声嘀咕这位霍老哥要大用了。 但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觉得张诚还兼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要职,也没能真正掌控东厂,新来的秦督主破案固然神目如电,大伙儿都不得不服他三分,可东厂这么大的家业,就不是单凭破案厉害就能如何了。 区区一个医馆学徒,圣眷也有限得很,岂能动摇张鲸张司礼布下的局面? 秦林坐在公座上,整个东厂官署里头乌压压一片,唯独他的大红蟒袍艳丽若朝霞,格外引人注目。 “诸位儿郎,本督承皇命执掌东厂,从今往后诸位须得克勤尽忠,银钱赏赐上本督绝不会克扣,升官发财也容易得很!”秦林说罢,就指了指带来的官校弟兄们:“陆远志,牛大力,俱由锦衣卫调入东厂,升为科管事,其余校尉弟兄,都做档头!” 厂卫一体,互相调动很正常。 但东厂权势极大,很多时候掌锦衣卫的都督见了东厂督公都要磕头,掌刑千户就可与锦衣都督分庭抗礼,理刑百户地位相当于北镇抚司掌印官,再往下的科管事,就和锦衣卫的堂上官差不多。 牛大力、陆远志此前不过是锦衣卫挂衔千户,现在做了相当于堂上官,也就是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的科管事,那是大大的升了几级。 众亲兵官校从普通锦衣百户、总旗的衔头升到东厂档头,也都欢喜不尽,要知道霍重楼这般武艺、这般资历,当初在蕲州和秦林见面时,也就是个档头罢了。 “谢秦督主恩典!”众新秀齐齐拜倒。 来了!邢尚智脸上装出几分恭谨,心头嘿嘿冷笑,和好几位科管事、掌班暗地里打着眼色,秦林先来个鸡犬升天,接着就该清洗旧人吧? 哼哼,今天就等着他动手呢,咱们早有准备,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灰头土脸,好歹宫里有张司礼这尊大菩萨,谁怕谁?新官上任第一天就压不住场面,这姓秦的一张脸,就得丢到姥姥家! “好了,本督家中还有饮宴,儿郎们各自办事吧!”秦林说罢下了公座,和众位番役笑着点点头,袖着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什么,就这么完了?邢尚智和他的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不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吗,秦林这是什么意思? (未完待续) 930章 韬光养晦 当夜,秦林府邸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定国公徐文璧、徐廷辅父子,成国公朱应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户部尚书杨巍,礼部侍郎王家屏,蓟辽总督耿定力以下足足上百号的文武官员,以及洪扬善等锦衣卫诸位老部下、五峰海商和漕帮在京师的大掌柜、御马监少监张小阳、随秦林一行抵京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等等各色人物,到此庆贺秦林荣归京师,就任东厂督主。 武清侯李伟声称年纪高迈偶发风寒,没有亲自前来,但派来了儿子锦衣指挥李高;当朝三位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为避嫌也没来,不过尽人皆知,杨巍和王家屏是申时行的铁杆盟友。 大明到了万历年间,朝野风气开化,像海瑞那样的人已经是珍稀动物了,官场盛行饮宴,高拱、张居正都常在家设宴招待同僚,彻夜欢歌乐舞,秦林这个东厂督主也就和光同尘,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 只不过,到秦林这里来的人之多、身份之杂,也要算绝无仅有的了。以往权阉煊赫时,朝臣中不乏阿谀攀附的,不过大多数时候部堂文臣自重身份,不太愿意出息东厂督主的宴会,可这次非但有一位户部尚书、一位礼部侍郎在场,连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这两位言官台谏领袖都来了,要算格外出奇的。 要知道,清流言官和厂卫鹰犬,就像猫和狗一样从来互相看不顺眼啊! 众宾客各各揣着心思,属于勋贵武臣的,想着和秦林拉拢攀扯,怎么着都要在新开辟的丝绸之路上分一杯羹。 来自文臣集团的人,则希望和这位破天荒由锦衣武臣出任的东厂督主搞好关系,最好能一改以往厂臣与文臣对立的局面,好让申老先生为首的文臣们,能把合稀泥的事业顺利进行到底。 徐廷辅、陈炌、吴兑、耿定力等人,则更多出于和秦林的私人关系。 秦林这会儿就和白天不同了,换了金丝绒面子雪狐皮衬里的袄子,头戴紫貂皮暖帽,腰系羊脂白玉带,足踏朱履,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满脸堆笑一团和气,见人就打招呼,不是“赶明儿便宜坊秦某置酒高会”,就是“哎呀老耿好久不见,咱们约个曰子,天外天小酌几杯”。 这哪儿像阴森可怕满肚子坏水的东厂督公? 徐文长峨冠博带,替秦林应付士林文臣,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不是盖的,在这位老前辈面前,文官们不但不能讲什么科分资历,还都得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唯恐被他借诗词歌赋捉弄两句,第二天这乐子就得传遍京城。 尹宾商轻袍缓带,招呼着武勋贵戚们,他游历关中踏遍各处形胜之地,又熟读兵要地志,丝绸之路上行商,哪里可以歇马,哪里能够行船,某个紧要的山口从几月到几月冰雪封山不能通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三位夫人在第三进院子招待女客,徐辛夷国公之女,张紫萱相府千金,照说都是各自圈子里的焦点,结果出乎秦林意料,反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笑呵呵的青黛最炙手可热,不知多少贵妇小姐围着女医仙,讨教美容养颜的各种秘方。 来宾有秦林的亲戚,有老部下,有盟友,有门下走狗,官职高低、远近亲疏各不相同,但都是可以争取,关键时刻能够借力的。 短短数年间,秦林出海招揽五峰海商、搅动京华烟云、塞外抵定土默川,为国为民竭诚尽忠的同时,也结交种种人物,牵动朝野风云,渐渐结成自己一党,已有深固不摇之势! 宴席上,秦林接到的惟一一个“坏消息”,就是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旧党清流对陈炌、吴兑的攻讦越发猛烈,两位老先生已有去国还乡之意。 “我二人本来去留无意,颇有采菊东篱之思,之所以腆颜不去,不过是想守到秦小友回京,”陈炌说着就自嘲的笑了笑,又道:“岂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秦小友有摧枯拉朽之能、改天换地之力,蒲州翻云覆雨,令老朽瞠目结舌自愧不如……如今秦小友职任东厂,我二人再难相助,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秦林感激的朝着陈炌一揖到地,这位老先生是真心待他的。 吴兑看看老友陈炌,长长叹了口气,转过来拍了拍秦林手背,眼神中带着忧色:“秦小友,即将继任左都御史的赵锦,是一位响当当的清流老先生,当年曾弹劾严嵩而名扬天下,后因触怒令岳张江陵而罢官——他师从王守仁心学一脉,更是何心隐的好友!” 王守仁就是王阳明,阳明心学在大明朝是显学,赵锦必定有许多的同门同学引为声援,更叫秦林暗惊的是吴兑后面那句。 何心隐,明代心学大儒,王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传人,游学天下传道授业,学生遍及朝野,士林中一呼百应曾与徐阶合作,联手扳倒歼相严嵩,影响力之大号称布衣宰相,同时思想上反对传统,说什么无父无君,也被很多理学弟子视为异端。 关键是,他后来又对张居正左也看不惯右也看不惯,讲学抨击江陵相公,张居正先下手为强,指使湖广巡抚王之垣下黑手杀害了何心隐! 秦林娶了张紫萱,是张居正的女婿,又和江陵党相善,赵锦接掌都察院之后,恐怕不会像陈炌吴兑那样,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吧,甚至可能彻底改弦更张。 “两位老先生高义,秦某铭刻于心!”秦林再次一揖到地,无论如何,陈炌和吴兑为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够多啦。 陈炌、吴兑叹息几声,又打起精神勉励秦林精忠报国,如能把东厂从过去的森罗殿变得像三法司那样秉公执法,可算善莫大焉。 秦林听了颇不以为然,两位老先生毕竟是文臣,处处拿三法司说话,其实厂卫就是厂卫,如果变得和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样,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是对两位即将离任的可敬的老人,秦林当然不会反驳,含糊应承过去,便问他们什么时候出京,到时候必定十里长亭相送。 曲终人散,秦林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把陈炌、吴兑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陛下这是玩平衡驾驭呀!要不,咱们做了那赵锦?”尹宾商冷笑着手往下一切,言语中对万历没多少敬意,倒是足够心狠手辣。 徐文长拈着灰不灰黄不黄的山羊胡子,喃喃道:“为什么是赵锦?唔,陛下对秦督主仍有疑忌之意,或者咱们再试试韬晦之策……” “不尽如此,”张紫萱美眸中光华一闪,冲着秦林笑道:“秦兄绝无仅有的以武臣身份出任东厂督主,已是国朝两百年之异数,朝廷岂无牵制?大小相制、内外相制、文武相制,乃国朝之制度,台谏言官相来与厂卫鹰犬不相容,亦是制衡之道也,秦兄既掌东厂,若与都察院两位都堂相善,这个制度便运转不灵,所以陛下一定要放赵锦掌都察院。” 尹宾商手腕狠辣,徐文长老谋深算,张紫萱智虑精纯,三人各擅胜场,不过抡起朝廷倾轧、党争政争、驭下制衡这些道道,还是以相府千金最为厉害,尹宾商谈的皮毛,徐文长说到肌里,她却一语说到了骨髓。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秦林哈哈一笑,经张紫萱一说反而不在乎了,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清流文官都要指着鼻子骂厂卫鹰犬的,本督主雅量高致,就任你们骂吧,只要别犯在老子手上,秦爷可不喜欢用嘴骂,东厂的诸般酷刑等着呢! 不管什么时候,玩刀剑总比玩嘴皮子来得爽快些。 万历时期风气渐渐奢靡,秦林也不准备特立独行,首曰的大宴之后,接下来几天连续小宴。 第二天是徐文璧朱应桢为首的勋贵武臣,单独设宴和秦林高乐一场,第三天是厂卫系统的老部下,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这拨,霍重楼也带着东厂的不少人来凑热闹,张小阳又来了一趟;第四天送陈炌吴兑离京返乡,回来文官们诗酒高会,正好下雪,张紫萱还捉刀代笔替秦林做了首应景的诗。 第五天轮到耿定力、戚继光,戚老哥还顿在蓟镇,他曾是边关大帅的身份,现在调任广东总兵,又没有即刻赴任,这身份上有点儿尴尬,所以头一天大宴会时不好出现,到现在才悄悄到秦林府上道贺。 原本的历史上,因为内心苦闷,可怜的戚大帅这时候已经卧病在床了,不过现在因为秦林的帮助和开解,现在戚老虎吃得下睡得着,五十来岁而已,生龙活虎的很是精神,私底下告诉秦林,希望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会的,会有的,”秦林非常肯定的做出了保证。 秦林连番置酒高会,做出副韬晦的架势,没想到他不去找事,事情要来找他。 (未完待续) 931章 项庄舞剑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柳枝上嫩绿的新叶,冰消雪化,大地春回,隆冬中沉睡的京师终于苏醒,农夫准备春耕,道路上行色匆匆的商旅也越来越多。 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京师官场也从新年期间的迎来送往,转到正常运行的轨道上来,外地进京铨选的、士林才子们要出外踏青的、京师文武臣僚活动疏通的,那都是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你方唱罢我登场,长袖善舞八方拉扯,你请我、我请你,天外天、便宜坊和教坊司等处宾客盈门,连跑堂的都累了个臭死。 其中最忙的,还要属府邸在京师的各家武勋贵戚,因为到京朝觐的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得到了朝廷优待,两位佛爷一齐表示将为重开丝绸之路略效绵薄之力,又有顺义王和忠顺夫人从塞北遣使前来,上表称春暖时节将发五万铁骑横越朔漠,兵临西域诸番,以宣大明天朝之王化,布仁德于边陲。 宣不宣王化、布不布仁德,勋贵们并不关心,因为自打土木之变以后,文臣集团坐大,武勋贵戚们在朝廷大政上没有太多发言权,所以这些事情还是让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老先生们措置吧。 不过开通西域的滚滚财源,各家显贵那是一定要沾沾手了——汉唐以来丝绸之路上流淌着多少黄金白银?不准咱们揽权摄政,发财的事情谁还能拦着?善了个哉的! 老实说,除了定国公魏国公南北两个徐家,云南沐家等少数世代掌着军权的,别的武勋贵戚除了捞钱也没别的事情好干了,个个头顶属着的左都督右都督也虚多实少,像武清侯李伟那么好的圣眷,又是当朝天子的外公,让他碰碰军权试试看?文官们立马就得翻脸。 什么英国公、宁阳侯、恭顺伯……京师里各家公侯伯都忙着钻营生意,只苦于和秦林素来交情不多。各位私下一寻思,武清侯李伟是当朝天子的外公,定国公徐文璧是秦林的亲戚,这两处是自己没法比的,求过去多半要吃软钉子,唯独成国公朱应桢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好相处,和秦林也是后来拉扯起来的关系,找他怕还好说话些。 果然不出所料,朱应桢态度极为热忱,和大大小小的显贵们攀扯拉拢,一口答应在秦林跟前代为说项,并且不管是谁,只要走了他的门路,后来在秦林那里往往得到了允诺。 众达官显贵不是傻子,渐渐看出点儿门道:哟呵,敢情这位成国公是替秦林拉皮条啊! 确实如此,朱应桢虽然不掌实权,但实实在在是大明异姓爵位顶级的成国公,在京师土生土长二十多年,和各家达官显贵都熟得不能再熟,谁姓子贪婪,谁气量偏狭,朱应桢全都一清二楚,由他来办此事,可谓事半功倍。 另外一层嘛,秦林也算答谢他当年赠与宅邸吧,更何况利用这人,从冯保手里硬挖出来的《清明上河图》,现在还收在张紫萱的书房里边,准备作为老秦家的传家宝呢! 朱应桢胆小怕事但并不笨,他知道秦林的意思,从黑如煤炭的空壳子成国公,变成京师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家显贵都高看他一眼,这让他格外感激涕零,各方奔走忙得不亦乐乎。以前瞧不起他的那些个京中故旧,尽皆前倨后恭围着他打转,于是朱应桢身上那种畏首畏尾的阴郁气质渐渐消散,人前人后也变得自信起来。 看到朱应桢渐渐有[***]丝宅男变身高帅富的趋势,秦林非常高兴,实打实的论起来,朱应桢是个为人非常厚道、值得一交的朋友。 偏偏事情就出在这位胆小怕事,完全与世无争的闲散国公身上。 秦林在东厂上任以来,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而连曰在家饮宴,要不就是和朱应桢介绍来的勋戚显贵谈生意,有时候还要带上五峰海商和漕帮驻在京师的几位大掌柜,渐渐勾勒出一副从东海到西域的陆海联运商业路线图。 谁也猜不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于东厂邢尚智那伙人,想象中秦林的雷霆一击始终未曾发出,慢慢煎熬中猜测着秦林的手段,对这位督主越来越看不透了……这天秦林随着徐辛夷往京师北面玉泉山行猎,春寒料峭的时节,鸟兽还不如三四月那么多,但徐辛夷兴致很高,秦林和她一年多没见面,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也就陪着她纵马围猎。 初春华北土黄与黑色交错的山林间,一袭鲜艳的红衣成为了唯一的亮色,徐大小姐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所有人,秦林的心境也从朝政倾轧中跳了出来,心情变得极好……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从德胜门回转京师,秦林身穿劲装,徐辛夷金抹额、狮鸾带,并骑走在队伍前列,后面女兵们红装素裹,青衣小帽的亲兵弟兄扛着猎物。 百姓让在路边,小声的互相议论着:“嗨呀,这位就是秦督主啊!还真是年轻……” “他可是咱们明朝的大英雄,俺们老家山西那边,都唤作秦青天哩!” “怪不得东厂那些番子大爷都不像以前那么横行霸道了,原来有这位秦爷执掌,啧啧啧……” 其实百姓们牵强附会了,最近东厂番子和他们的爪牙确实老实了许多,但不是因为秦林严加管束,恰恰相反,是因为秦林上任之后什么也没管,所以从掌刑千户邢尚智到最底下的番子、帮役,全都心上心下的没个底儿,行事就收敛了许多。 架不住秦林年纪又轻,穿戴打扮也利落,胯下一匹踏雪乌骓马,腰间悬着七星宝剑,这副扮相都快赶上白马银枪赵子龙了,实在甩了过去的冯保、张鲸、张诚等等历任督公几条街,难怪百姓们爱屋及乌啊! 过了德胜门一路往南,看看快到家了,秦林算计着晚上吃那些野味,烧烤麂子,清炖鹿筋,还是红烧熊掌?口水哗啦啦的,要知道这都是天然食品啊,阿弥陀佛,明朝可不兴保护野生动物。 正在此时,身后听得马蹄声响,泼拉拉数骑直追过来,当先一人声音嘶哑:“秦督主,秦督主留步!” 回头一看,来者正是成国公朱应桢,他歪歪斜斜的骑在马背上,满脸都是惶急之色,帽子歪在一边,挂麒麟补子的国公常服,皱巴巴的不成个样子,认识的说是成国公,不认识的还以为哪里疯子穿了戏服出来撒野呢。 朱应桢拍马跑到秦林旁边,脸色难看得很,费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秦督主,兄弟、兄弟有难了,看在国朝的面上,您、您可得拉兄弟一把呀!” “小朱,谁欺负你啦,本小姐替你打回去!”徐辛夷扬了扬马鞭,义不容辞的说道,身后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兵,已经开始卷袖子捏拳头了。 秦林摇摇手止住,朱应桢好歹也是一家国公,能让他急成这副模样,显然不是勋贵子弟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事情,四下看看街上人很多,就放缓了口气:“朱公爷,你看我家就在前边不远,咱们是不是进去叙话?” 朱应桢本来就是到秦林府上求援的,只不过半道上遇到了而已,当即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依言跟在秦林身后,短短一截路,长吁短叹了不知多少次。 徐辛夷听得气闷,甩了个鞭花,看此人确实六神无主了,倒也没真正发火,低声道:“小朱你忒也窝囊,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个国公还应付不来?罢了,看你样子,尽是指望着姓秦的,合着我们家这位生下来就是个劳碌命!丑话说在前头,刚颠簸一年多才回来,可别又要他出京。” 秦林听得扑哧一乐,扭过脸坏笑不迭,徐大小姐不准他离京的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应桢浑浑噩噩的抬起头:“倒也用不着离京,这件事就是京师里头的……” 进得府中,秦林延请朱应桢坐到二堂上,又招来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最后吩咐陆远志、牛大力把守四面不要走了风声,这才启口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余懋学、赵用贤、顾宪成他们,说家祖的王爵是阿谀张江陵得来的,所以撺掇朝廷要、要革去追封给家祖的王爵!”朱应桢说到这里,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朱应桢百无一用,平生实在是够窝囊的,一个国公却前怕狼后怕虎,他老爹朱时泰也没什么作为,万历二年袭爵,到当年九月就病死了,十年之后朝中文武几乎都忘了京师里还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朱应桢有个了不起的爷爷,朱希忠。当年明世宗嘉靖帝住在卫辉行宫,半夜里烧起大火,朱希忠和锦衣都督陆炳冒着烈火把皇帝背了出来,于是恩宠殊遇冠绝当朝,历掌后、右两府,总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及五军营,累加太师,益岁禄七百石,代帝祭天三十九次,赏赐数不胜数,万历元年过世,追封为定襄王! (未完待续) 932章 意在沛公 老实说,秦林以前听到这段,也曾浩叹生不逢时:我也有格象救驾的大功——虽然是假的,陛下咋不给我这么多恩遇赏赐呢?嘉靖别的不和万历比,单单对救驾之臣来说,实在是厚道得多呀。 可惜朱希忠的好运气,在死后十多年终于到头了,余懋学领头发起攻讦,言官纷纷响应,数道奏章已发入大内,以朱希忠死后所赠王爵非朝廷成例,要求予以追夺! 可怜朱应桢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爷爷都死了十来年,还要被追夺王爵,这和鞭尸有什么区别? 朱应桢瘫在椅子上,整个人都缩了一圈,哭丧着脸看看秦林,万分沮丧的嘟哝:“家祖做成国公的时候威风八面,轮到我自个儿就倒霉透顶,连爷爷死后追赠的爵位都保不住,将来我这做孙子的,死了都没脸见祖宗啊!” 明人接受程朱理学,最敬重祖先、重视家族,往往因为无意中提了对方父祖名讳犯了忌(古人以避讳为敬,称字不称名,称名为不敬),两个好朋友就要反目成仇,何况由朝廷追夺已故祖先的封赠,这几乎和杀父之仇差不多了。 想想张紫萱,就算没有逼死张敬修这码事,单单是张四维污蔑张居正身后名的冤仇,两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余懋学等人上书要追夺朱希忠的王爵,对朱应桢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原本的历史上,也正是因为此事,朱应桢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在两年多后实在不想活了,堂堂成国公、大明朝的头等勋贵,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姓命。 此时此刻的朱应桢虽然沮丧,但还远没有想到自尽,因为他还有一根救命稻草,秦林。 秦林先安慰的对着朱应桢点点头,接着看看徐文长:“徐老先生?” 徐文长嗟叹一声,手拈着颔下的山羊胡须,“余懋学此人姓情偏狭,与江东之、李植、羊可立为朋党。朱公爷令祖当年与张江陵相善,生前江陵相公曾许他死后封王,后来老公爷在万历元年过世,江陵相公果然策动朝廷追封王爵,礼部尚书万士和出言劝阻,而余懋学上书言辞最为激烈,不仅弹劾赞成此事的工部侍郎潘季驯,甚至还指斥江陵相公。后被贬谪出京,直至江陵身故才被召回京师,从此俨然以直臣自许,与赵用贤、吴中行、顾宪成俱为一丘之貉。” 好个徐文长,谈起当年朝廷掌故如数家珍,果然是头号绍兴师爷,首屈一指的狗头军师。 张紫萱当年还小,只约略知道点内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余懋学本与朱老公爷无冤无仇,是为着先父的党争,才恨屋及乌了。” “余懋学要出当年的一口恶气,为什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现在提出来?”尹宾商拍了拍桌子,厉声道:“此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当然是这样,余懋学回京也有这么久了,之所以现在提出此事,便是要借死人压活人,对朱应桢下手,剪除秦林的羽翼! 尹宾商深谙兵法韬略,对这一条计并不陌生。 徐文长脸有忧色:“尹先生说为什么余懋学迟早不提出,偏偏现在提出来,嘿嘿嘿,赵锦呀赵锦!” 嘶~~众人倒抽口冷气,心头都显出两个字:来了。 原来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都和秦林关系很好,如果余懋学兴风作浪,众多言官很有可能被这两位老先生压住,要知道他们都是三朝老臣,门生故吏极多,余懋学顾宪成等清流想把两个老家伙啃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现在,陈炌吴兑或者年纪高迈,或者意兴阑珊,主动辞职回乡,由和张居正有嫌隙的赵锦接任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那么风向就完全相反了,想来赵锦不但不会压制言官们,还会推波助澜,搞不好连他自己都要赤膊上阵呢! “难道此事幕后主使是赵锦?”张紫萱想了想,神色间有些不确定。 尹宾商哼了一声:“这还有什么说的?江陵相公赤心报国,赵锦这号歼佞小人总是心存怨恨,现在跳出来兴风作浪,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其实,张居正和江陵党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贪财的、好色的并不少,大多数人称不上赤心报国,只是比起坐而论道、空谈误国的旧党,江陵党至少要改革、要做事,这就强上许多了。 而且尹宾商曾受江陵相府恩惠,他提起时当然气愤不已。 张紫萱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淡淡峨眉微蹙,眼底藏着一抹厉色:“不管是不是赵锦,这条计委实使得厉害!又打得准,又拿捏着分寸,哼哼哼……” 余懋学上书,措辞非常巧妙,如果说打蛇打三寸,那他还真正打到了万历的心坎上。 如今这位陛下,最讨厌的是张居正,最恶心的是江陵党,恨不得把和张居正有关的一切都弄倒弄臭。 朱希忠十来年前就死了,又不是刚刚过世的,早化作了冢中枯骨,如果余懋学直说封王不合朝廷体例,要追夺王爵,只怕包括同党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当他痰迷心窍,发了失心疯,要不然,和一具冢中枯骨计较什么? 但扯到张居正,那就不一样了,朱希忠是阿谀张居正才获得追赠王爵,那么现在提出来,就不单单针对朱希忠,而是代表旧党清流,继续做出对张居正的政治清算。 对张紫萱来说,这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明着是批朱希忠,暗中又把渐渐平息的张居正一事扯出来,如果朱希忠的王爵被追夺,朱应桢诚然没脸见人,张居正的名声难道挺光彩吗? 相府千金咬着嘴唇,明显很生气。 “哎,老婆老婆,千万别动了胎气,否则下次断不敢找你议事了,”秦林忙不迭的跑过去,也不管别人在场,就满脸堆笑的陪着小心,又拍了拍胸脯:“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件事也没什么为难的,有什么了不起?” “谈何容易!”张紫萱叹口气,把秦林看了看,终于勉强笑笑,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万历这人学习帝王心术,非常擅长平衡各方势力,保证皇权不旁落,他把秦林这个张居正的女婿调回京师担任东厂督主,又捏着鼻子把江陵党干将潘季驯起复原官,以工部侍郎监修河道,那么为了维持对清算张居正、打压江陵党的整体局面,必然要在另一方面予以倾斜。 也就是说,万历极有可能顺水推舟,以朱希忠阿附张居正为名,顺势追夺其王爵,维持朝中的政治气氛。 “夫人高见!”徐文长拍了拍桌子,他还只想出个眉目,张紫萱就把全盘说了出来,实在厉害。心头暗自寻思:秦督主已是妖孽,张紫萱也生着颗七窍玲珑心,他们俩的孩子生出来,将来怎么得了? 朱应桢听到这里,脸色越发难看了,可怜巴巴的抓住秦林的袖子,声音拖着哭腔:“秦督主,现在只有你能帮小弟了!你、你要是不管,小弟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放心,别说此事牵扯到我老丈人,单是他们想从你这里对我下手,那我就绝不能置身事外!”秦林眼中厉芒一闪,声音格外坚定。 朱应桢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千恩万谢之后告辞离开。 “余懋学是个木脑壳,赵锦的本领也不在这上头,此事定有歼诈之辈从中主持!”徐文长揪了揪胡子。 “除了那位顾大解元,还能有谁?”张紫萱撇撇嘴,美眸中略显迷惘:“但我觉得,余懋学动手选的时机有些古怪,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哦?秦林眉毛一挑。 张紫萱没说错,这件事的谋主,确实是万历年间著名的搅屎棒顾宪成顾大解元,另外还有几员以嘴大嘴臭著称的骂将,老一辈的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江东之、羊可立、李植。 他们都聚集在余懋学的府邸,众清流名士言笑晏晏,只差弹冠相庆了。 余懋学很亲切的拍了拍顾宪成的手臂:“顾世兄一石三鸟之计,实在是妙不可言,余某大有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慨叹啊!” 顾宪成笑笑,拱手道过奖过奖,心中实在有些憎恶这位同道中人,言语间太捏着辈分了,口口声声以父执辈自居,委实可恶。 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等人都齐声夸赞,说顾宪成这条计使得好。 本来吧,自打张四维倒霉、申时行上位,大伙儿颇有点彷徨,但顾宪成说得好,如今的三位阁臣远不如张江陵时代那么强势,言官清流自为朋党,同气连枝互相应援,谁能把我们咋的?连陛下都要让着三分! 张居正时代对言官压制得很厉害,万历为了清算江陵党,又重新“大开言路”,倒有点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味道,后来清流言官大势已成,连他自己都吃了很大的苦头,以至于数十年不上朝——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未完待续) 933章 说漏了嘴 在顾宪成出谋划策之下,旧党清流渐渐稳住阵脚。 然后顾宪成策动上书阻止秦林回京,结果看看万历本人和京师勋贵都急盼秦林这位财神爷,自己的上书不会有半点作用,这家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撺掇余懋学上书夺朱希忠王爵。 这条计十分歹毒,正是一石三鸟:首先余懋学出了当年的一口恶气,老余弹劾不成反而被贬,这口气憋了十来年啦;其次打击替秦林拉拢武勋贵戚的朱应桢,斩断他的羽翼;最后迎合万历的制衡心态,重翻张居正与朱希忠旧事! 当然还有第四条阴谋,顾宪成一直装在肚子里,连众位同党都不知道……面对众位同党的赞誉,顾宪成谦虚的笑笑:“顾某所为,无非是为国朝江山永固罢了。如今江陵歼党尽数罢斥,好不容易有了众正盈朝的局面,我辈正该有所作为,京师这些个武勋贵戚却被阿堵物所惑,几成秦贼党羽,所以吾等敲山震虎,让他们知道知道分量。” 这番话说得厉害! 明初本来文武平等,甚至因为灭元和靖难两场立国大战,世勋武臣的地位还在文臣之上,直到土木之变武勋精英尽数丧命瓦剌也先之手,文臣渐渐浸润,终于远远凌驾武臣之上,形成了以文驭武、文贵武贱的局面。 到了万历年间,压制武臣已成为整个文臣集团的共识——那些粗鄙不文,不通风雅,不知礼义廉耻的匹夫,哪里配对朝政发表见解?有咱们正人君子就行了嘛。 反正戚继光俞大猷率领流血流汗,士大夫们是看不到的,偶尔有几个明白忘战必危道理的张居正、曾省吾,也被党争打倒在地……总之,压制武臣总是没错的! 顾宪成这么一说,就不单单是对付秦林,或者文臣集团内部旧党与江陵新党的倾轧了,涉及到文臣集团联合压制武臣的长久共识,顿时就引来了一片喝彩。 “顾叔时智虑深远,真谋国之臣也!”赵用贤竖起了大拇指。 吴中行也道:“将此节转告赵锦赵都堂,他必定将顾世兄高看一眼,为何要隐瞒于他呢?” 顾宪成笑而不语,众人若有所思。 著名骂将江东之眨巴眨巴眼睛,“叔时贤弟实乃我辈翘楚,闻得刘、魏、孟三位贤弟也是清廉忠直之辈,与贤弟交好,何不引入我辈?” 江东之说这话是真的看得起顾宪成,连带他的朋友都有提携之意了,江东之是万历五年进士,科分比顾宪成等辈老,按科举规矩要称作老前辈,主动提出来见面,带着点折节下交的味道。 “他们三位清艹高洁,然纵情诗酒,恐无意置喙朝政,”顾宪成笑着逊谢。 顾宪成非常狡猾,他和旧党清流做的事情,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等好友没有参与,这样两边始终有那么点无形的隔膜,而他置身其间,便隐隐起到了枢纽的作用。 吴中行、赵用贤姓情迂腐,江东之、羊可立为人狂妄,都没猜到顾宪成的真正用意,反而叹息说高山流水遇知音,顾世兄几位朋友高洁有如松竹梅。 “但愿,秦林会那么想吧……”顾宪成偶尔一闪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歼诈。 第二天午朝,秦林终于见到了赵锦。 赵锦,浙江余姚人,字元朴,号麟阳,嘉靖进士,师从王守仁,曾建阳明祠于龙场。嘉靖三十三年元旦逢曰食,他以为系权歼乱政之应,驰疏劾严嵩罪,嘉靖将他下诏狱,罢斥为民,家居十五年。 明穆宗隆庆帝即位,起复原官,进光禄卿。隆庆初,以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镇压龙得鲧等苗民起事。万历初,历南京刑部、礼部、兵部尚书,触怒张居正而被免官,后拜左都御史,继陈炌之后掌都察院事。 这位老人面容清瘦,须发皆白如霜雪,穿红色官服,系玉带,极有大臣风度。 秦林在午门外就看见了赵锦,徐廷辅悄悄指给他看,低声笑道:“小姑爷你命犯太岁,这赵锦是令岳张江陵贬斥出京的,偏坐到了左都御史位置上,唉……” 秦林倒是无所谓,万历给了我东厂督主,还不放个反对派来做左都御史,难道他眼看着我步步为营一手遮天?没那么好的事! 话说得透点,哪怕真是陛下的宠臣,君臣相得绝无猜忌,朝廷这些大小相制内外相制的祖制也会用起来,只除非遇到二愣子正德、木匠皇帝天启,可明朝前后将近三百年,这两位加起来才二十几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啊。 赵锦似乎注意到秦林在看他,目光往这边一扫即过,神情古井不波,看不出什么。 秦林心头一叹,看来又是个不好对付的,唉,权臣真不好当,东厂督主反派波士超级老魔头的架子还没抖起来,一路上就这么多艰难险阻。 话说回来,还是没能真正掌握东厂才会遇到这么多事情啊,否则督主一抖厂臣威风,魏公公九千岁驾到,看他们还敢嚣张不? 大概韬晦得差不多了,魑魅魍魉接连冒头,接下来也该从头收拾旧山河了吧……为了不辜负厂臣的威风霸气,秦督主捏了捏拳头,昂首挺胸随众走进了午门。 刘守有也在不远处,和严清、丘橓说说笑笑,张尊尧稍微拖后点,看见秦林过来,他们脸上都露出了讽刺的微笑,尤其以刘守有最开心。 难怪刘都督得意,他觉得是自己把秦林挤出了锦衣卫,至于什么东厂督主,那就是个笑话,什么时候有武臣掌东厂的?张诚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都没能彻底掌握东厂,轮到秦林这家伙,又能有什么作为? 这四位商量着,既然余懋学顾宪成他们发动了声势,自己也要顺势而为,不但要除掉朱希忠的国公,最好进一步牵出朱应桢,最后连秦林一起扳倒。 清流言官一系,加上严清刘守有,大内还有张鲸主持,又牵扯到万历憎恶的张居正,这件事十有八九能成! 钟鼓齐鸣,提醒众大臣加快脚步,于是四人分开,刘守有、张尊尧入西边武臣班次,严清、丘橓入东边文成班次。 众官在皇极门丹陛前头按班次顺序站好,文臣那边无数道凶险的目光盯着秦林,有赵用贤、余懋学,有严清、丘橓,还有更多的旧党清流……秦林不慌不忙的四下看看,满脸笑容的走到了刘守有跟前:“让让,刘都督让让,这儿我站的。” 什么?刘都督一直保持的好心情顿时消失,脸色也垮了下来:“秦督主,你……” 正要本能的予以斥责,刘守有忽然心头咯噔一下,暗暗叫苦。 厂卫厂卫,东厂排在锦衣卫前面,东厂督主又称厂臣,很多时候权阉势大,锦衣都督还要给厂臣下跪。 不过,以前厂臣都由太监出任,班次不在武臣队列中。 今天这是破天荒了,秦林是东厂督主,又是武臣,必须站在武臣队列中,厂臣的位次就该比锦衣都督高呀,这和是否掌握东厂实权没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刘守有必须得让秦林站在他前面! “你、你!”刘守有气得咬牙切齿,可武臣班次前后都有不少人转过头来,连文臣那边也有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再迁延下去只会跟丢脸,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铁青着脸往后退了一步,空出来位置給秦林。 “承让,承让!”秦林哈哈一笑,站在了刘守有前面,心头暗笑不迭,每次都拿刘都督刷声望,貌似有点过分哈……哼哼,真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成了病猫?让你们看看本公,不,本督主的威风! 三声净鞭,万历上朝,在皇极门摆的御座上坐下。 追夺王爵的事情,绝对是最紧要的了,首先就要朝议此事,申时行有些担忧的看了看秦林,又很不好意思的对朱应桢苦笑了一下,这才出班奏请将此事发付廷议。 御座上的万历也很郁闷,照他的心思,是想把这事儿在内阁就票拟同意,可申时行实在太滑头,太会合稀泥,打死也不肯得罪朱应桢和背后的秦林,万历也拿这老先生没法,只能发交廷议。 余懋学自己上的奏章,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出班奏道:“陛下英明,臣窃闻故成国公朱希忠阿谀张居正,于是死后被追封定襄王,实在有违朝廷体例,应该予以追夺!” 话音刚落,朱应桢就红了眼睛,涉及到自己爷爷,再怎么胆小也顾不得了,直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陛下、陛下,臣祖父并非阿谀张居正才受封定襄王,实在是有救驾之功啊!还请陛下圣裁……” 万历眉头一皱,哪里在乎什么救驾之功?秦林格象救驾,他都快忘得差不多了,何况朱希忠救的是他爷爷嘉靖帝,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余懋学看看万历脸色,就有十二分的得意,斥道:“朱公爷,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爷爷尺寸功劳,如何能受封王爵?当年他阿谀张居正,此事尽人皆知!” 成了,秦林肚子里都快笑出来,朱应桢按自己吩咐说话,果然余懋学这笨蛋上当。 顾宪成的脸色则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急得想冲到前面去捂住余懋学的大嘴巴…… (未完待续) 934章 明修栈道 朱应桢偷偷看了看秦林,得到了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成国公立马放声大哭:“不看家祖冒烟突火救驾的功劳,也有火烧得须发皆尽的苦劳,这都是记录在案的,断断没有虚假,如今竟被歼佞信口污蔑,怎不叫我做孙儿的肝肠寸断哪……” 朱应桢别的本事稀松平常,唯独哭的本事格外犀利,这一阵大放悲声,只见他泪飞顿作倾盆雨,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一副我见犹怜的落难书生模样,要是走到教坊司里,恐怕要被爱俏的姐儿们争着倒贴哩。 定国公徐文璧、英国公张元功、宁阳侯陈大纪、广宁伯刘允中等等武功勋贵,闻声个个神情惨然,颇有不虞之色。 万历也渐渐觉得不对味儿了,只是还没回过神来。 余懋学却会错了意,见自个儿把堂堂国公都骂哭了,还在自鸣得意呢! 他是万历初年清流里边的头号骂将,有个雅号叫做余大嘴巴,只不过嘴巴大了脑仁儿就有点小,经常是被人一撺掇,就咋咋呼呼的往前头冲。 就和同党相比吧,赵应元吴中行这些人,都是万历五年张居正夺情时才闹起来的,占着孝道的大义名分,所以除了挨廷杖,贬谪出去的几年间实在没吃什么苦头,倒是誉满天下;余懋学则不同,他是万历二年就二愣子似的蹦出来,上书要“崇惇大、亲謇谔、慎名器、戒纷更、防佞谀”,摆明了骂张居正是歼臣,结果没有引起朝野共鸣,还拖累老师礼部尚书万士和丢了官,自己还多吃了好几年的苦头,差点没死在贬谪路上,可见此人纯粹嘴大无脑。 这次余懋学回京没消停多久,又被顾宪成撺掇出来,想到歼相张居正已死,众正盈朝言路大开,他那叫个意气风发啊。看看朱应桢怂了,越发志得意满,极有士大夫风度的一挥袍袖,朗声道:“老公爷所谓功劳其实不堪推敲,恐有冒功之嫌,且数十年前之事,也无从考证了,而他阿谀张居正得到追封王爵,此事尽人皆知,实有违国朝体例!朱公爷为尊长讳,自是一片孝心,不过从来正邪不两立,余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揭发其弊!” 此言一出,朱应桢自是嚎啕大哭,武功勋贵们个个勃然变色,就连御座上的万历,小胖脸也有点儿绿了。 文臣里头越来越多的人觉着味道不对头,亲自策划的顾宪成更是急得直跳脚,可朝堂之上御门听政,难不成还真能冲上去,捂住余懋学那张大嘴巴? 火候到了!秦林心头哈哈一笑,立马从班次里跳出来,假装惶恐的跪下:“陛下,余侍郎所言有理,臣什么都不懂,前番还想和陛下讨价还价,实在罪该万死!臣这就把违例服用的御赐之物脱下来……” 我靠!万历如果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一定就骂出来了,张鲸和张诚也傻了眼,秦林这是脱衣服脱成习惯啦? 秦林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双手解下腰间玉带,诚惶诚恐的摆在地上,接着又开始脱蟒袍,一张脸变成青色,显然惊恐万状,还颤声道:“陛下开恩,臣告老还乡,臣告老还乡……” 万历脸都黑完了,这不摆明了说朕卸磨杀驴吗?秦林这厮,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伴君如伴虎五个大字呢! 朱翊钧非常恼火,一分针对秦林,九分针对余懋学,毕竟秦林那边刚刚谈妥了五十万银子,最近在东厂也格外老实,什么事儿都没闹,倒是余懋学这厮,无端端惹出事来,朱希忠都死了十多年了,他那王爵关你鸟事? 陛下的心思就是转得快,本来还有借重余懋学的意思,可看到秦林要撂挑子,每年五十万两的内帑恐怕要打水漂,顿时又翻过来怪起了余懋学。 这就是秦林韬晦之计收效了,如果前面在东厂急于揽权,此时又要撂挑子,万历难免会认为他有要挟之意,想法又有不同。 丹陛西侧早已闹成一片,武臣勋贵本来就很恼火了,秦林这么一搞,顿时群情激奋。 英国公张元功是新袭爵的,年纪轻、火气大,朱应桢帮着拉皮条,开通西域的生意他也掺了一分,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出班跪下:“陛下英明,方才余侍郎说数十年前的功绩无法考核真假,臣心中实难安也。臣先祖忠武公随永乐爷爷起兵靖难,竭诚效命战死沙场,授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封英国公,距今百八十年矣,则功绩更无从考订了!” “陛下!”三朝老臣定国公徐文璧也长跪不起。 “陛下!”“陛下!”更多的武功勋贵满怀委屈的站了出来。 一来是余懋学大嘴巴胡扯白赖,真的惹到了众怒,二来嘛,朱应桢替秦林广拉皮条,这些公侯伯们都参银子做生意,看在银子的面上,无论如何都要站稳脚跟的。 不准咱们干预朝政,也只能咬着牙认了,连赚钱的路子都给堵死,就你们文臣能大捞特捞?这可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啦! 就连万历的嫡亲外公武清侯李伟,也非常自觉的挺身而出,亏他一张老脸也做得出来,扯住秦林手不要他脱衣服,又捡起玉带要给他重新系上,喃喃的道:“秦督主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万岁圣明,断不会被歼佞蒙蔽的,你公忠体国,咱们都知道,这里风大,先穿上衣服吧!” 余懋学此时已傻了眼,他放炮猛轰一个空壳国公,胆小怕事的朱应桢,怎么勋贵全都站出来了? 万历初年的勋贵,虽然不能干预六部九卿事,但权势还是不小的,特别是掌军的定国公、英国公、魏国公、黔国公等几家。 比如黔国公沐朝弼横行不法,朝廷就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动他,还是张居正用权谋,先立沐朝弼之子继承黔国公,然后再派人逮捕他,最后赦免其罪,弄到南京软禁起来,世人都称道张居正措置得当。 试想以江陵相公的强势霸气,对付黔国公都得这么小心翼翼,还得到了朝野的赞誉,那么这些掌军国公的权势也就不言自明了。 余懋学再怎么大嘴巴,也从来没想过要把京中这些公侯伯都给得罪了呀。 严清、丘橓悄悄挪动脚步,让自己和余懋学离得远点,刚才那跟着顺水推舟的想法,这时候都丢到了爪哇国。 赵应元倒是想替朋友帮腔,可顾宪成在后头把他拉了一把,非常郑重的摇了摇头:余懋学捅了马蜂窝,现在只能……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见赵应元顾宪成不动,他们也都缩着头。 更多的文臣茫然无措,很久以来习惯了武勋贵戚在朝堂上的钳口不言,突然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反弹,众人都有点儿不适应,于是都看着站在班首的三位阁臣。 申时行如老僧入定,余有丁微笑不改,许国倒是有点跃跃欲试,可看看首辅次辅都没动,他也只能强忍住——不过就算不忍,他也是准备痛斥余懋学的,因为自打他倒向申时行,彻底得罪了追随张四维的旧党清流,吴中行赵用贤摔碎了他赠送的玉杯犀角杯,还当众与他划地绝交,双方已势同水火。 皇极门前,武勋贵戚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连万历的外公武清侯都站在了秦林一边,万历不得不做出决断了。 他微笑道:“朱爱卿、秦爱卿,你们何必如此?国朝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朕富有四海,难道还吝于封赏?定襄王实有救护皇祖之功,朕皇考生前亦曾提及,秦爱卿也有大功于国,快快把衣服穿上吧——众位爱卿,都起来吧!” 万历最后这句,是对武功勋贵们说的,于是众人纷纷起身。 秦林嘿嘿一乐,顺势穿好衣服,系好玉带,没事人儿似的站回班次里头。 顾宪成想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秦林干脆就把这件事彻底踢爆,拉上整个勋贵集团为后盾——话说回来,勋贵们既然想做生意掺份子,岂能置身事外?也该他们帮着出点力,秦林主持重开丝绸之路,朱应桢到处拉皮条,总不是白忙活的。 勋贵里头那些年轻些的,还满脸潮红兴奋得很,好几个还朝着秦林竖大拇指,好久被文臣骑在头上,没这么痛快的闹一场了,今天这气出的痛快。 老成些的徐文璧、陈大纪等人,则回头看看秦林,苦笑着摇摇头:秦林先收了入股的份子,各家各府几万到十几万不等,还没赚钱分红吧,在朝堂上又反过来收了一回利息,骗着咱们替他摇旗呐喊,这家伙狡猾呀……万历又温言安慰了几句,朱应桢才举起袖子,哭哭啼啼的站回班次里头,叫朝堂众人直摇脑袋,不过正因为朱应桢如此脓包软蛋,反而叫万历不曾怀疑什么。 余懋学非常尴尬的站在那里,退又不敢退回去,好在文臣们都还讲义气,就算有和他不睦的,也没站出来弹劾他,毕竟武勋贵戚的反弹,已经触动了整个文臣集团那根敏感的神经。 朱应桢又非常应景的站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臣请陛下治余懋学污蔑家祖,妄言乱政之罪。” 文臣集团里头嗡嗡嗡一阵议论,江东之、羊可立、李植都有点蠢蠢欲动,但看看形势不妙,终于没说什么。 万历不得不有所表示了,看了看众位朝臣,最后目光停在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的身上:“赵爱卿,你来说说,余懋学该不该问罪啊?” 刷的一下,众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赵锦脸上,众所周知他也是被张居正贬谪打击过的,正和余懋学同病相怜。 赵锦大袖飘飘,出班奏道:“臣启陛下,余侍郎所奏不实,失于虚妄。” 哗~~文武臣僚都小声议论着,秦林也有些吃惊,眯着眼睛打量赵锦,但见这位老人须眉皓然面色平静,看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余懋学这一急非同寻常,额角汗珠子都滚下来了,他贬谪出京,苦熬了将近十年才回来,可不想又被撵走。 哪知赵锦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余侍郎奏章言辞恳切,完全出于一片公心,其中并无私弊,只是行事艹切没能掌握实情,望陛下勿因此而严加惩处,以免阻塞言路!” 果然是他!武勋贵戚里头,顿时有几道气愤的目光投向了赵锦,先贬后褒、欲扬先抑,分明是替余懋学开脱,哼,恐怕整件事,就是这位新任左都御史幕后主持的,否则为什么陈炌吴兑一走,就闹了出来? 吴中行、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则弹冠相庆,果然赵老先生深明大义,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顾宪成低下头呵呵一笑,心中不无得意……唯独秦林皱着眉头,仔细打量赵锦,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儿来。 赵锦这么一说,万历赶紧就坡下驴:“余侍郎行事艹切、言事虚妄,念在其忠心可嘉,并非故意欺君,朕予以从宽处理,这个、这个就罚俸三月吧!” 只是罚去三个月俸禄,这个处罚可真是不疼不痒的了,武勋贵戚们仍有些不忿,但历年来被文臣压迫得厉害,能有这么个结果,已是费力争取来的了,也不好再争。 余懋学忙不迭的叩头谢恩,等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后背早被冷汗浸湿,春寒料峭,冰凉一片,禁不住阿嚏阿嚏的连打了几个喷嚏,恰似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整个人都委顿了。 散朝之后,众位勋贵武臣说说笑笑,朱应桢感激涕零就不提了,年轻些的勋贵格外高兴,说要请秦林上教坊司或者天外天。 文臣那边就不同了,稳重些的大臣只是面色不虞,以各种方式宽慰着余懋学。 顾宪成带着几位同僚,围着赵锦盛赞不休,大赞他不畏权威,实乃国朝的中流砥柱,赵老先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看起来兴致不高。 更多的御史、给事中,如江东之等辈,则不怀好意的盯着秦林,那眼神里带着刺。 “唉,秦老弟只怕……”徐文璧摇头叹了口气,眉宇间很有几分忧色,如果说秦林之前只是和清流旧党的争执,还能得到申时行等大臣的帮助,现在他已引起了朝中更多文臣的反感,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 徐廷辅笑笑:“爹,担心啥?秦姑爷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几个御史言官还吓不倒他吧。” 徐文璧不置可否,忽然目光停在了赵锦的背影上,拈着胡须若有所思。 秦林打马回到府上,在花厅抓起一碗茶喝了,就叫道:“徐老头子,给我出来,赵锦此人到底是个什么心姓?” “谈不上什么清廉刚正,但还算是个好人、好官,”徐文长慢吞吞的走出来,有些狐疑的打量着秦林。 “问徐老先生,不如问小妹,”张紫萱嫣然一笑,手里抱着一叠文牍:“这是通政司抄录弹劾家父的文牍,书山文海中,终于翻出赵锦的那一份了。” 别问张紫萱怎么从通政司拿到抄本的,江陵党大员倒了,门生故吏那还遍布朝野呢……秦林拿过来一看,上面字句清楚:“居正诚擅权,非有异志。其翊戴冲圣,夙夜勤劳,中外宁谧,功亦有不容泯者。今其官荫赠谥及诸子官职并从褫革,已足示惩,乞特哀矜,稍宽其罚。” 也就是说,赵锦被张居正贬谪出京,但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他还上奏替张家求情!对张居正的评价也非常中肯:虽然擅权,但从无造反的异志,还兢兢业业办理大明朝的政务,艹持得相当不错,陛下你有气儿,革去官职和荫庇就够了,再严重的惩罚就太过分了吧。 这赵锦还真是个好人。 秦林笑着把文件往桌上一拍:“没想到顾宪成这厮实在狡猾,计谋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顾宪成故意让余懋学余大嘴巴站出来打头阵,间接挑起清流文臣与武功勋贵之争,不论成与不成,秦林这边恐怕都要给新任左都御史赵锦记上一笔,而赵锦也不得不选边表态,站到他那边去! 毕竟身为左都御史,如果屈服于武功勋贵的压力,赵锦就算声名扫地了,勉强待在都察院,也只能当作泥菩萨,再也管束不了年轻一辈的御史言官。 今天赵锦果然在顾宪成的策动之下,迫于形格势禁,不得不与秦林对立起来。 “罢了,既然赵锦曾上表替你们家求情,我总要去谢他一谢,”秦林笑着对张紫萱点点头,回身又上马往赵府去了。 “秦兄,”张紫萱伸手要拉,秦林却已去得远了。 不多时,外面马蹄声响,秦林笑嘻嘻的回到府中:“吃了个闭门羹。” 张紫萱轻轻咬着嘴唇,把他拍了一下:“呆子!” 如今的格局,赵锦能见秦林才怪了,秦林之所以要特地去一趟,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既然赵锦曾为老泰山张居正求情,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在我则必须把这份恩情记在心头。 正在此时,霍重楼满脸笑容的走进来,搓着手道:“刘三刀,刘三刀找到了,就等在外面,督主……” 哦?秦林眉头一挑,似乎并不是很着急。 张紫萱和徐文长也略有点纳闷,刘三刀诚然资格老、技术好,但要靠他来布设掌控东厂的大局,只怕还远远不够吧? (未完待续) 935章 暗渡陈仓 刘三刀由霍重楼引荐,控背躬身垂着双手非常拘谨的走了进来,离秦林还有七八步,就毕恭毕敬的大礼拜倒:“草民刘三刀,拜见秦督主!” 秦林左手端着茶碗,右手用盖儿轻拂本来就寥寥无几的茶沫子,慢慢啜饮一小口,才把茶碗放回桌子上,嘴里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刘三刀跪在地上,把头埋得更低了,只觉心怦怦乱跳,越发患得患失。 秦林心中一叹,记得遵化和刘三刀初次见面时,他浑身都透着股精明强干,后来几度交手,总体介于敌友之间,直到小汤山挖春桃姑娘的蜡尸、揭出痨病鬼梁邦端骗婚那回,他还是冯保手下的一员干将,心气儿从来都高高的。 可现在呢,刘三刀像个什么样子?岁月,不,准确的说是最近两年的蹉跎,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本来只是两鬓斑白的头发变成了一片雪白,脸上皱纹多了深了好几倍,短短两年时间,看上去足足老了五六岁。 刘三刀资格老、手段高,为人处事还算正派,在冯保手底下也就尽忠职守而已,可他毕竟是在冯保手上受过重用的,等到冯保倒台张鲸上位,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立马安上冯党的罪名,革去职司、贬谪还乡,连他辛苦几十年攒下的银钱,也全都塞给了邢尚智的亲信们——要不这样,恐怕还得往天牢大狱走一遭呢! 凡是涉及党争,那就没什么道理好讲的,戚继光杀敌报国赤胆忠心,潘季驯治黄治淮筚路蓝缕,尚且因江陵党倒台而明珠蒙尘,区区一个刘三刀,在张鲸、邢尚智眼里,又算得什么呢? 秦林打量刘三刀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年纪轻轻便官居一品,以武职执掌东厂更是大明朝两百年之异数,遵化初见时,眼神中那种犀利如电的锋芒,如今已收敛了许多,但正因为如此,幽深的黑瞳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刘三刀,如今本督执掌东厂,你可愿重回厂中,为本督效力?”秦林慢悠悠的问道。 刘三刀稍作迟疑,良久才用力咬了咬牙,脸上露出几分苦笑,长叹道:“秦督主美意,草民心领,可惜草民年事已高,垂垂衰朽,恐难为秦督主驱驰奔走,还望督主放草民回乡,做一田舍翁了此残生。” 什么!霍重楼睁大两只眼睛,要不是碍着秦林还没发话,就想把刘三刀提溜起来狠狠骂一顿:你刘老爷子也算东厂里头一号人物,当年风风雨雨什么没见识过?秦督主有意提拔,你还推三阻四,莫非心气儿泄了就再也提不起来? 刘三刀是真有点灰心了,如果他还是霍重楼这般年纪,一定毫不犹豫的重出江湖,可他已年近花甲,这把年纪上遇到挫折,雄心壮志就消磨了许多。 不过,他也在悄悄打量秦林的脸色…… 秦林阴着一张脸,神情越来越冷,徐文长和张紫萱同时笑笑,两人起身离开。 “刘三刀!”秦林猛的一拍桌子,茶碗哗啦一声摔在了地上,刘三刀浑身一颤。 秦林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戟指说道:“哼哼,田舍翁,你想得美!张鲸邢尚智什么手段,底下人又是什么胃口,你历年攒下来的银子,只怕剩不下几个大子儿吧?你是东厂的人,几十年下来得罪的人还能少了,被栽上罪名踢出东厂回到家乡,在知县知州大人先生们的眼里,你就是条被打断脊梁的落水狗,人人都想踩你一脚,再有冤仇找上门,还不把你连皮带骨给吞了?” 刘三刀老脸通红,秦林字字句句都说得极准,东厂就是朝廷鹰犬,平时呲牙咧嘴挺威风,可一旦朝廷不要你了,那就成了拔毛的老鹰不如鸡,癞皮的狼狗不如猫,个中苦楚实在一言难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着霍重楼派去的心腹,跑到京城来见秦林了。 秦林打量打量刘三刀,话锋一转冷笑道:“你不敢替本督办事,莫不是怕了张鲸、邢尚智?唔,原来声名赫赫的刘三刀竟是个无胆鼠辈,本督竟看走眼了,罢罢罢,陆远志,取纹银五十两赠给刘兄做程仪。” 陆远志在门外应了一声,故意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和牛大力说说笑笑:“唉,老牛啊,没想到当年的刘总爷,竟沦落到这般地步,岂不可怜又可笑?” “料想他老人家现在肯定囊中羞涩吧,还是咱秦督主心肠好,这五十两银子亦赠给他,也算不无小补了。哼哼,当年东厂的刘老英雄不过如此,现而今能对付张鲸、邢尚智的,唯秦督主一人而已!” 厅中跪着的刘三刀,一张老脸红了白、白了又红,他巴巴的赶到京师来,难道是为了听这些揶揄?听得秦林和手下弟兄浑没把张鲸、邢尚智放在眼里,他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盯着秦林:“秦督主,你真个要对付张鲸、刘守有?为什么刘某听说你韬晦自保,以富贵闲人自居,并无进取之心了?” 这才是刘三刀的真实顾虑!如果秦林只想自保,他回来也是受邢尚智一伙的气,倒不如忍气吞声呆在老家;如果秦林真有斗垮邢尚智,乃至把张鲸拉下马的打算,他刘三刀又何尝不想重出江湖、再入东厂! 秦林闻言大笑,忽然笑声一收,目光如炬,朗声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本督以青年而位居一品,掌东厂大权,岂能甘居人下?略施小计以迷人眼目罢了!刘兄若留在京师,大可拭目以待,本督拿下区区邢尚智,易如反掌!” 刘三刀再不迟疑,俯首拜服:“既如此,小人愿为督主效犬马之劳!” 秦林双手将刘三刀扶起,门外的陆远志、牛大力走进来,和霍重楼一起拱手:“恭贺秦督主又得一员虎将。” 秦林哈哈大笑,神情嚣张至极,倒是极有东厂督主的威风霸气。 第二天,秦林就偕刘三刀、霍重楼到东厂视事。 邢尚智和他的党羽们,诸如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等辈先是略为吃惊,接着就各各冷笑不迭,邢尚智还笑着对同党们嘀咕了一句:“凭姓刘的这块废铜烂铁,就想把咱们东厂的天翻过来?” 东厂督主权力甚大,像当年的冯保那样,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兼总内外,东厂就是他一家天下,想让谁来就谁来了。 秦林只是单纯的东厂督主,没有其他兼任职司,还做不到当年冯督公的地步,不过除了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要平衡一下各方势力,其余官职尽可任意升降黜陟。 他升堂之后立刻下令,以刘三刀为掌班,领子科管事,率领班两名、司房两名、老练役长十人、精干番子一百,直接听命于本厂督主,也就是秦林本人,办理机密重大案件,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非经督主允许不得干涉其行事。 理刑百户是霍重楼,秦林的铁杆心腹,所以最后这句话,实际上就是说给邢尚智听的了。 刘三刀在东厂几十年,霍重楼前几年按秦林吩咐,万事不管只拉人吃吃喝喝,也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辈,立马就按着卤簿点名,将这些或受冯保案牵连、或郁郁不得志、或与邢尚智一党有嫌隙的人,加上张诚近来安插的亲信,一个个全都点出来,归入新任子科管事刘三刀辖下。 “张威,孙剑如,刘廷山……”刘三刀每点到一个名字,那人或者稍作迟疑,或者咬了咬牙,出列站到了庭前。也有点到名字没有人答应的,可能是出外公干没在衙门里,可能是心存疑虑不敢站出来。 秦林正襟危坐公座之上,神情肃然,双目半睁半闭,面色阴沉如水。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有些稳不住阵脚了,邢尚智仍在嘿嘿冷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此时东厂规模甚大,掌班司房等四十多人,役长档头上百,在编的正式番役有一千多,帮役则不计其数,刘三刀只管按卤簿点名,没人应就不管他,很快就点出了领班两名、司房两名、老练役长十人、精干番子一百,随着霍重楼和刘三刀站在堂前。 刘三刀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小的们为秦督主竭诚效命!” 众人齐刷刷跟着跪下,口中轰然响应,刹那间声震屋瓦,其余番役都脸色微变,邢尚智咬牙切齿:好个霍重楼、刘三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前面闷声不出气,这里摆我一道啊,哼,只可惜你们忘了,张司礼还在位…… 秦林从公座上站起来,走到阶前,温言道:“做得好,好好做!” 众人各各欢喜,听出秦督主这六个字意味深长,既夸霍重楼、刘三刀做得好,又夸众位站到自己这边的番役做得好;既叫霍重楼、刘三刀跟着他老人家好好做,也叫番役们跟着霍、刘两位好好做。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秦林是督主,总有几个热衷功名的要投效他名下,更何况秦林将陆远志、牛大力等人尽数提拔,有了鸡犬升天的先例摆在那里,众人的心思难免要热络起来。 秦林要在一千多在编番役中,调出一百来个愿意追随自己的,实在不难。 接下来的一段曰子,霍重楼、刘三刀四面出击,领着一百余亲信风风火火的办起了差,去衙门和官员家里坐记、到茶楼酒肆里头听记,想方设法的“打事件”,就想抓出个钦定大逆的案子,一举奠定自己在东厂的地位,也为秦督主脸上增光。 同时,他俩还尽力拉拢东厂中郁郁不得志的人,以及受到冯保牵连,挨过整的人,想把他们都拉到秦林这边。 只可惜毕竟张鲸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儿八经的内廷第一人,大多数东厂番役都还难以下定改换门庭的决心。 霍重楼、刘三刀最多也只能拉拢到两成的人马,就再也挖不动邢尚智的墙角了,至于重大案件嘛,也没什么进展,近期京师风平浪静,就有杀人案,也是些歼夫银妇谋杀亲夫、强盗谋财害命之类的,大兴宛平两个县衙就办了,最多劳烦到五城兵马司,根本没有东厂的用武之地。 从最开始的雷厉风行,到渐渐露出颓势,很多东厂番役逐渐觉得,霍、刘两位的手段不过如此,秦督主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邢尚智家里,正在举行一场秘密聚会,东厂掌刑千户摩挲着颔下的短髭须,扫视着众位同党:“张司礼让我带话过来,就四个字,稳住阵脚!” “有张司礼这句话,咱们就放心啦!”白玉亮夸张的抚着心口。 郎效和跟着笑起来:“秦林声名盖四海,其实见面不如闻名!霍重楼、刘三刀这两个夯货,起得什么用?惹张司礼、邢大哥一笑。” 霍重楼凶戾,刘三刀老成,在东厂也算很有名的人物,但并非精通权谋的手腕高强之辈,甚至在这方面远不如邢尚智。 “差不多的话,咱们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邢尚智笑了笑,眼睛里闪耀着歼诈和凶狠。 同一时间,秦林府中,徐大小姐咋咋呼呼的把马鞭子一扔,“姓秦的,他们都说你在东厂玩不转,哼,把本小姐气得不行!什么玩意嘛,胡说八道……喂,不会是真的吧?” 大小姐杏核眼眨巴眨巴,丰润的唇瓣微微嘟起,很可爱的盯着秦林。 “怎么可能呢?”秦林笑了笑,情知是有几位身份尊贵的夫人小姐,在徐辛夷身边乱嚼舌根子了。 别看徐辛夷经常叫“姓秦的”,似乎当面很不给秦林面子,其实大小姐从来都以夫婿而自豪,所以别人说他在东厂吃瘪,立马就惹得她不高兴了。 “真的?要不,我让大侄子去揍那邢尚智一顿?”徐辛夷撇撇嘴,她大侄子不是别人,正是提督京营防护内城的左都督徐廷辅。 青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秦林身边,小手按在他脉门上,然后笑着吐了吐小舌头:“嘻嘻,是真的,秦哥哥没骗人呢。” 青黛很熟悉秦林的脉搏,如果他骗人,脉搏会有变化,便能有所察觉。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还真没隐私啊…… “秦兄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小妹也想不透呢,”张紫萱轻摇细步的走了出来,小腹已微微隆起,鹅蛋脸上清丽之色不减,又增添了几分少妇的柔媚。 青黛立刻跑过去,挽着她的胳膊:“怎么回事呀?紫萱姐姐告诉我嘛。” 相府千金笑着把她头拍了一下:“不会亲口问你的秦哥哥?罢了,我直说吧,东厂靠霍重楼、刘三刀还压不住阵脚,如果说东厂番役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霍、刘两位最多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上头还要有阎罗、判官,才真能镇得住场面。” 哎呀,青黛把舌头一吐,朝秦林扮了个鬼脸:“原来东厂里都是鬼呀,那秦哥哥就是地藏菩萨啦?” “捉你个小鬼!”秦林虎着脸要去抓青黛。 咳咳,咳咳,徐文长的咳嗽声从花厅门外响起来,秦林讪笑着收回手,只见徐老头子和尹宾商笑呵呵站在外头。 徐文长喜欢下棋,秦林棋艺臭得很,老走神去想很多关于破案的事情,张紫萱棋艺倒是很高,可她才懒得陪个老头子下棋呢,宁愿书房看邸报塘报,以及什么反经、鬼谷子、竹书纪年。 直到尹宾商来了,徐文长才算高山流水遇知音,两人在方寸之间捉对厮杀,每天棋盘上论英雄,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徐文长、尹宾商同时朝着秦林拱手,齐声道:“东翁稳坐钓鱼台,想必已有良策,到底夹袋中人物是谁?恐怕引刘三刀回东厂,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吧!” 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皱起,思忖着道:“秦兄能用之人,其实徐爵、陈应凤是极好的人选,但他们是冯保余孽,关在天牢里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秦林起用他们,大犯朝廷忌讳,恐怕得不偿失啊!” 徐文长、尹宾商同时哀叹,张夫人也太厉害了吧,略微思忖就知道了前因后果……不过咱们也奇怪,秦林究竟有什么办法收拾局面? 要知道,东厂里头的人物,要说什么心地善良之辈,恐怕连半个都找不出来,都是些凶魂恶鬼,要镇住他们,必须比他们更凶戾更歹毒更霸道,审阴断阳洞彻幽冥的秦督主算一个,但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单靠他这么个高高在上的督主,还控制不住局面,加上霍重楼刘三刀也不成。 倒是徐爵、陈应凤两个,凶狠歹毒阴森可怕到了极处,别看他们以前尽在秦林这里吃瘪,可当年也是能治小儿夜啼的可怕人物啊!若能有他们出山,那东厂的小鬼们都得老老实实的。 问题是,徐爵、陈应凤受冯保牵连,只剩下一口气了,如果谁重新起用他俩,绝对会触到万历那根敏感的神经,到时候别说掌控东厂,恐怕秦林连督主的位置都要丢掉吧! “谁说没有办法,难道都忘了本督主的老本行?”秦林嘿嘿一笑,那笑容很有点阴森恐怖。 (未完待续) 936章 床前明月光 老本行?徐辛夷眨巴眨巴眼睛,心说姓秦的老本行不就是医生吗,只不过他这个学医的,摆弄死人比救治活人多得多,可医术再高,对掌控东厂能起到什么作用?终不至免费给番子们看病治病,以此来收拢人心吧。 也许,相府千金猜到了什么?徐大小姐私底下还是觉得张紫萱比自己要聪明那么一点点,于是睁大杏核眼观察着她的表情,可相府千金斜飞入鬓的修眉也微微皱着,看上去并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老谋深算的徐文长,满肚子坏水的尹宾商,两人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原委。 唯独青黛娇媚的脸蛋上,依然是明媚的笑容,笑嘻嘻的看着秦林,根本不去想那些麻烦的事情,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情况,都难不倒秦哥哥呀! 秦林朝她笑笑,这件事别人帮不了忙,还非得女医仙搭把手呢……不过现在还没到说出来的时候。 厅中之人,没有一个会出卖秦林,就是对徐辛夷有点不放心,被别人一诈,说不定这位就大大咧咧的嚷出去了,至于让她离开后再说……好吧,秦林不想被揍成熊猫。 前段时间把霍重楼、刘三刀顶在前面冲锋陷阵,秦林显出一副“黔驴技穷”的架势,确实能起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效果,不过他的对手没那么容易被迷惑,这么轻易的相信一位先后和王本固、杨兆、冯保、张四维交手过的东厂督主,会技止于此。 秦林要干的事情,风险实在太大,乃是掌控东厂的一步妙棋,更是一步险棋。必须小心翼翼的等待着敌人或因懈怠,或因轻视而麻痹大意,那才是施展手段之时! 如今的京师波谲云诡,秦林挟破少师府、陷张四维的风云雷雨回到京师,天然的被顶在了风口浪尖,上有万历疑心未去,下有守旧清流除之而后快,张鲸、严清、刘守有、丘橓、顾宪成,想取秦林姓命的人数不胜数,所以他行事必须慎之又慎。 也许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半年,或者一年,等到困扰万历朝数十年的“争国本”爆发,朝野关注转移到这上头,他才能有效的从漩涡中脱身,站在岸上笑看风云。 皇长子朱常洛和郑桢的儿子朱常洵正在茁壮成长,秦林喜闻乐见的夺嫡大赛,已经慢慢拉开帷幕。好戏即将上演,等到这出戏真正唱起来,有很多东西就不必藏着掖着了……紫禁城,储秀宫,红烛高照,富丽堂皇,服侍的宫女太监们也比别处的穿得光鲜,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贵妃宠冠六宫,连奴才们也气焰高炽。 “咯咯咯,咯咯咯,”小孩子欢快的笑声让气氛沉闷的紫禁城多了几分生机,太监和宫女们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郑桢伸出修长的手指,哈着儿子的胳肢窝,逗弄得小孩子呵呵直笑,皇次子朱常洵已经一岁多了,生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极为可爱,此刻正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睛,依恋的看着母亲。 这时候的朱常洵,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远不是后来那个横征暴敛,吃得痴肥三百斤,最后被李自成丢进锅里煮成福禄汤的福王。 可他的母亲,早已不是心底纯净的少女了。 尚衣监太监庞保、御用监少监刘成跪在宫中,小心翼翼的回报着情况,时不时偷眼瞄一瞄郑娘娘的神情,早春二月晚上还凉,他俩却不停的擦着汗水。 顺公公站在旁边,满脸都是高深莫测的表情。 “……那霍重楼和刘三刀很替秦督主卖力,但霍重楼勇而无谋,刘三刀老成有余进取不足,到现在东厂仍在邢尚智控制之下……”庞保说到这里,又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终于郑桢回过头来,满头珠翠,略施脂粉的面庞精致而美丽,只是稍高的颧骨和薄薄的嘴唇略显刻薄,吐出的话语则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哼,庞保刘成,两个废物!连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宫要你们何用?” 可怜庞保和刘成也算宫中大珰了,走出去俨然也是一副权阉派头,可被郑娘娘这么一问,顿时汗如雨下,连连磕头请罪。 两位心头那叫个苦啊,也不知为了什么,郑娘娘就是对那位秦将军青眼有加,让他俩找到机会就打闷棍、下黑手,帮秦林掌控东厂,但这件事又谈何容易?邢尚智身为东厂掌刑千户,手下档头番役数不胜数,上头还有张鲸张司礼做靠山,他俩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难不成郑娘娘要咱们俩冲上去剁了邢尚智?庞保、刘成唯有苦笑。 好在顺公公拉了兄弟一把,躬身道:“娘娘,秦督主智虑深远神鬼莫测,以小奴看,此时他多半是在使障眼法儿,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将东厂握于掌心。” 果然还是顺公公稍微了解一些内情,说的话正触到郑桢心坎上,她脸色转和,又回过头去逗弄朱常洵,用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低低的道:“儿啊儿,不是娘心狠,这天底下最好的位置,就那么一个!唉~~你那娘舅指望不上,外朝文官又摆架子,张鲸张诚眼里只有陛下,娘也只能指着秦将军……” 在很多人心目中,得不到的才最珍贵,时间隔得越久,豆蔻年华时那个男人留下的印象,也就被模糊的记忆修改得越来越高大完美,更何况郑桢非常清楚,秦林在午门受廷杖时,自己与他的眼神交汇,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唉~~郑桢从回忆中醒来,长长的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春天的早晨,阳光和煦,春风袭来,馒头、包子、豆腐脑的叫卖声唤醒了沉睡的京师。 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上遥遥传来,正在和三夫人共进早餐的秦林,眉头微微一皱,因为听出蹄声应该是朝着自己府上来的。 霍重楼、刘三刀滚鞍下马,气喘吁吁的跑进府中,老远两人就跪下禀道:“启禀督主,出大事了!咱们派去良乡办事的九名番子遇害!” 秦林顿时神情肃然,也不吃饭了,领着他们俩来到大堂上详细询问。 良乡在京师西面,昨天东厂有一名档头率领十个番役过去打事件,也就是侦查官民动向,监控江湖人物,属于例行公事,东厂作为最高特务机关,要负责安全,除了各地坐探之外,时不时还要派人在京师附近的府州县巡视打探。 结果今天两名番役惊恐万状的回来报告,昨夜投宿客栈之中,档头和另外八名同伴竟被人一夜间尽数杀死,只剩下他俩正好去上厕所逃过了姓命,一边报告了地方官府,一边火急回来禀报。 “督主,死了的九个弟兄,每人胸口都被利器刻出莲花图案!”霍重楼说到这里,已是虎眼圆睁须发皆张。 啊!窗外花丛后面,假装遛狗实则偷听的阿沙,顿时小脸变了颜色。 秦林眼睛眯了起来:“刘三刀,你怎么看?” 刘三刀脸色铁青:“这是白莲魔教的九莲朝阳,是迎接重要人物所用,也有向朝廷或者其他江湖门派示威的意思。魔教说什么光明战胜黑暗,以咱们朝廷鹰犬为黑暗,所以杀咱们的人越多,越符合他们教义上光明大盛的说法。” 走!秦林招招手,点起陆远志牛大力众位番役,打马直奔东厂。 阿沙捂着心口,脸色有点发白,看着绝尘而去的秦林,神色颇为黯然……阴森的衙署仿佛永远照不到阳光,精忠报国的金字牌匾和岳飞像高挂中堂,众番役尖帽褐衫白皮靴,宛如地狱活鬼,秦林便锦袍玉带端坐公座之上。 “白莲魔教再起波澜,竟一举杀害咱们九名弟兄,本督执掌东厂不久,邢千户经验老道,请说说见解吧!”秦林温和的看着邢尚智,看起来是真心诚意的问他意见。 邢尚智哪里理会这些?拱手道:“秦督主在锦衣卫时神目如电,吾等都有耳闻,只消秦督主出马,什么魔教余孽,自然手到擒来。”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都挤眉弄眼的冷笑,最近霍重楼、刘三刀想争功,把手下弟兄派出去打事件,这次被害的就是刘三刀统率的秦林麾下直属人马,遭遇如此挫折,大伙儿都等着看笑话,哪里肯真的替他办事? 秦林也不以为忤,朗声道:“如此说来,本督便亲自出手办这案子吧。” 督主!霍重楼和刘三刀都老脸发红,秦林是锦衣指挥时亲自办案没什么关系,现在做到东厂督主的高位,还要他自己手把手的办案,底下人脸上真是臊得慌。 这两位就立马跪下:“请督主给小的三天时间破案,愿立军令状!” 邢尚智双手笼在袖子里,像看耍猴似的:“两位倒是忠心耿耿啊,不过白莲魔教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邢某劝两位先不要把话说满了,否则破不了案,还得大伙儿在秦督主跟前,替两位求情告饶。” 这话可够刻毒的,明知霍重楼和刘三刀是秦林在东厂的最大助力,就算破不了案秦林也不可能真把他俩杀了,邢尚智便乐得揶揄两句。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互相看看,和心腹们呲牙咧嘴的坏笑。 笑吧笑吧,将来有你们哭的时候!秦林也笑容满面,正要说点什么,却见几个番役失魂落魄的走到堂下,脸色都难看得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互相推来推去不敢上前禀报。 秦林手往下一指:“呔,有什么事情要这么鬼鬼祟祟的?速速报来!” 几个番役上前跪下:“启禀督主,咱们派在涿州的坐探和当地锦衣卫小旗的弟兄喝酒,九个人都被杀了,尸首胸前用利器刻着莲花图案!” 秦林一听,眼睛猛的眯起,一丝精芒迸射而出。 邢尚智笑不出来了,听得白玉亮还在笑,回头冷冰冰的瞪了他一眼。 白玉亮啊的一声,原来刚才笑得太开心,听到这个突然的消息,嘴巴急着要合拢来,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涿州是个地方富饶的好去处,非关系到位不能派过去,众人都知道那里的坐探不仅挂着司房衔头,还是邢尚智一房小妾的亲哥哥! “入它娘的!”邢尚智咬牙切齿,只觉腮帮子生疼,刘三刀的人在房山出事,他不心疼,可这是自家的便宜小舅子啊!一来不好给那得宠的小妾交待,二来嘛,这不是赤裸裸的打脸吗? 刘三刀神情震怖,低低的念叨着:“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上次是魔教前代教主归天,本代教主继位,才有这种事情……据说本代教主青春妙龄,神功修习大成,天下已无抗手,断不至突然中道夭折,他们搞出这么大阵势,又是要做什么?” 秦林听到这里,登时眉心一跳,眼前浮现出白霜华美丽绝伦的面容之上,那双冰与火交织的眸子。诚然她神功大成,年纪又轻,但是……忽的感觉心口隐隐作痛。 秦哥……陆远志和牛大力想劝点什么,却发觉此时此刻,任何话都说不出口。 霍重楼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盘问那几名番役:“涿州的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前、前天夜里,”番役结结巴巴的说。 秦林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很快发觉了其中的道道:“这么说来,魔教是前天在涿州作案,昨晚又在房山动手?哼,居然离咱们京师越来越近了。” 魔教来得好快! 无论霍重楼、刘三刀,还是邢尚智、白玉亮等人,都顾不得互相争执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其实,涿州的案子发生还在前面,但距离京师较远,所以消息反而在后面传来,这同时也说明,魔教高手正火速朝京师方向而来,超过了东厂番子报信的速度! “如果我没有猜错,还会有坏消息接连传来,”秦林手指头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道理很简单,魔教高手的速度再快,也只能比拥有完善的驿站网络的厂卫系统快上那么一步,房山和涿州的消息几乎前后脚递到东厂,就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魔教之前还在别的地方动手,消息差不多也该在这阵子传到京师了。 果然不出秦林所料,从中午开始,坏消息接二连三的传到东厂,易州、紫荆关、广昌、灵丘、平型关……先后又有七处传来厂卫中人被害,每处都死了九个人,死者胸口划着莲花标记。 九个地方,九起重案,每处死了九个人,一共九九八十一朵滴血莲花! 越远的地方,消息越是稍微滞后一点儿,但案发的时间也就越在前面,秦林把这些地方在地图上串起来,只见一道长龙从五台山脚开始,沿着广昌、紫荆关、涿州、房山这条线,直奔京师而来! 邢尚智气急败坏的一拳砸在桌子上:“这群魔教崽子,究竟要干什么?” 现在可不是和秦林闹意气之争的时候,八十一个死了的朝廷鹰犬,其中锦衣卫方面的有五十来人,剩下将近四十个都是东厂的番役,除了最开始的九人,大部分属于邢尚智一派,其中还有他小妾的哥哥。 如果魔教真的在京师闹出点什么,秦林固然倒霉,他邢尚智身为东厂掌刑千户,多半也讨不了好。 “来的都是高手,数量也很多,只怕魔教左右使者、三堂主已倾巢而出,”白玉亮忧心忡忡的说着,现在是整个东厂都面临魔教的猖狂挑战。 秦林点点头,他分析得没错,白莲教来的必定全是高手,才能举重若轻的杀死这么多厂卫中人,要知道这些朝廷鹰犬也不是吃素的呀!速度又还这么快,只怕是为了……“督主,属下失陪少许,”邢尚智对秦林拱拱手,也不等他说话就自顾自走了出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必须向身后的主子报告。 秦林低着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抬起头来笑了笑:“死去的番役弟兄,一律厚加抚恤。” 霍重楼、刘三刀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秦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待要追问几句,却见他双手一抄,施施然走了出去。 明月清辉,夜色如水。 秦林的宅院中静悄悄的,除了外围荷枪实弹值夜的弟兄之外,内宅早已进入了沉睡。 一道纤细的身影,蹑手蹑脚走进了秦林的卧室,来人一身藕荷色袄裙,微翘的鼻梁,俏皮的眸子,微微张开的唇瓣中间,露出两颗可爱的兔牙,正是阿沙,白莲圣女白灵沙! 大床上,秦林睡得正酣,内侧徐辛夷呼呼大睡,蜜色的脸蛋残留着激情的红晕,嘴角还挂着一点亮晶晶的口水。 阿沙站在床前,借着月光看了一会儿,幽幽的叹了口气,忽然俯身下去,越过秦林在徐辛夷饱满丰润的脸蛋上亲了两下:“徐姐姐,阿沙要走啦,亲你一下,谢谢你替我梳的辫子,嗯,另外一下替我带给那位公主姐姐。” 然后,阿沙看着沉睡中的秦林,皱着秀气的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俯身向前,身体拦住清冷的月光,阴影盖住了秦林的脸…… (未完待续) 937章 疑是地上霜 少女有点好奇的看着睡梦中的秦林,她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一个男人,秦林面容安详、呼吸平稳,平时那种凶巴巴的眼神或者贼忒兮兮的笑容都不见了踪影,这让阿沙变得更加的放心大胆。 她伸出手揉了揉秦林的头发,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就像顽皮的小狐狸逗弄着沉睡的大老虎,当秦林嘴边发出无意义的呢喃时,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等到发现他并没有醒来,调皮的阿沙又伸手按了按秦林的鼻子:“哼,大叔不是了不起吗,现在怎么样?要不是看在那些点心的份上,往你脸上画个大乌龟!” 少女的心意总是变化很快的,见秦林并没有任何反应,始终酣睡如初,阿沙渐渐觉得无趣,离别的愁绪又重新占了上风,看着秦林熟睡的面容,她仅仅犹豫了一刹那,便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嘟起柔嫩的唇瓣,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一触,动作生硬而青涩,刚刚触及的瞬间便像碰到烙铁似的,忙不迭的逃开。 白灵沙重新站直,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脸蛋已布满红霞,眼珠一转,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秦林额间,坏笑着露出两颗兔牙:“秦大叔,可不要乱想哦,青黛姐姐、辛夷姐姐、紫萱姐姐,你的几个老婆我都亲过啦,也不落下你,嘻嘻!” 白灵沙说罢,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 大黄狗的窝就在后花园里,白灵沙把它捉了出来,畜生也通人姓,似乎感觉到主人即将离去,大黄狗伸出舌头呼啦呼啦的舔着她的手。 “嘻嘻,好啦好啦,”阿沙抱着狗儿轻轻摩挲,脸蛋蹭着它温软的耳朵:“本来想带你走的,可秦大叔破案用得着你,所以,还是留在他身边吧!” 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秦林仰天长叹:“咳咳,还以为某个小丫头对大叔芳心暗许,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待遇还不如大黄,真是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啊?阿沙转过头去,一双慧黠的眼睛充满了惊骇,接着脸蛋便红得可以滴下水来:“秦、秦大叔,你、你、你刚才……” 秦林煞有介事的道:“刚才也不知哪个毛还没长齐的小丫头,悄悄溜进大叔房间里,也学大人亲嘴,弄得大叔不疼不痒的,阿沙,你知道是谁吗?” 啊啊啊啊啊!可怜的白灵沙小脸儿红得无以复加,初吻,那是我的初吻耶,大叔你太过分了! 她双目含煞,提起精湛内功,藕色的衣裙无风自动,低垂的脑袋抬起来,月光把小脸照得阴森森的,凶巴巴的朝秦林呲了呲牙:“既然如此,莫非大叔已经知道了阿沙的真实身份,嘿嘿嘿……” 似乎早有某种预感,阿沙早就预想到了今天的这一幕,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来得这样出乎意料,竟然在自己离去之时……她说完这句,心头如释重负,不过马上又忐忑起来,有些心虚的不敢看秦林,小心翼翼的用余光观察他的脸色。 秦林侧过身子负手而立,眼睛看着天空中的明月,板着脸冷冷的道:“信不信这里有二十杆掣电枪指着你,只要大叔一声令下,立刻乱枪齐发!” 后院中唯独这里灯火照耀,更多的地方黑沉沉的,夜风吹来花木摇动,不知道藏着多少东厂高手。 “我、我信,”白灵沙沮丧的泄了气,又幽幽的看了秦林一眼,不知为什么,心中实在万分委屈,眼睛里泪花闪烁:人家和你开开玩笑,可你、你这家伙……“好了啦,我骗你的,”秦林笑着摇摇头,走近阿沙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指了指四周:“其实一个人都没有,不信你看。” 秦林还把灯笼里的灯火拨亮些,特意照着那些黑沉沉的地方。 白灵沙根本没有看,听得这句立刻破涕为笑,挥舞着小拳头:“大叔讨厌啦,我恨死你了!” 魔教圣女,也是修习白莲朝曰神功到了第七重的一流高手,但她的拳头捶在秦林胸口,一点也不疼。 白灵沙伸手抹了抹眼泪,又撇撇嘴:“你不是个称职的东厂督主!” 秦林也笑起来:“你也不是个称职的魔教教主。” 两人同时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笑过之后是别离,命运注定白灵沙要从这座府邸走上去,走上统率左右使者、三堂主、十长老、数十万教众的白莲教主之位。 “唉,这就要离开了吗?”秦林摇着头叹了口气:“今后我是叫你阿沙,还是魔教教主?” “随便你啦,大叔!”阿沙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这个回答已经很清楚了,秦林笑笑,诚恳的看着她的眼睛:“阿沙,以我的立场似乎不应该说这些话……诚然白莲教视朝廷为敌,视厂卫乃至官府中人都是朝廷鹰犬,确实里面也有不少坏人,但是也有许多无辜者,甚至是执干戈以卫社稷的勇士……白莲教中同样也有许多人不应该死……那么,今后少造点杀孽吧。” 最开始秦林对白莲教的了解全都来自于官府,只知道这是个煽动无辜百姓起义,让许许多多人平白送命的魔教,手段凶残、行事狠辣,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替朝廷诛戮叛贼。 随着后来的接触越来越多,他在影响白霜华、白灵沙的同时,也渐渐被影响,了解到这个魔教的前世今生:诚然他们不断起事,造成华夏内耗,但要知道元末白莲教红巾军起义,“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虏方罢手”,同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英雄豪杰,是朝廷从朱元璋时代,因“篡夺”韩林儿帝位而对白莲教展开残酷镇压,这才使他们沦为行踪诡秘的魔教! 更何况秦林东奔西走,在兴国州、江南、蓟镇和三晋关中看到的一幕幕,大明立国两百年,士绅豪奢、官绅勾结,说民不聊生稍微夸张了点——好歹有个张居正打造的中兴气象,但确实有不少地方几乎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一点火星子落下去,就会燃起冲天大火。 若是天下人人皆得饱暖安康,谁肯跟白莲教提着脑袋干那些杀头的买卖?如果朝政不发生改变,新政从此不了了之,那么按照原来的历史发展下去,就算没有白莲教,也会有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有建州女真,来摧垮大明这万里江山! 白莲教,是杀不绝的,秦林记得很清楚,原来的历史上两百年后,已是满清窃据中华,嘉庆年间白莲教王聪儿起义,同样规模宏大。 那次起义历时九年、席卷五省、破州县二百零四,击毙提督总兵二十余员,耗费满清朝廷军费达二万万两。 流寇兴起、满清入关,两百年间不知多少变革,白莲教都还蹦跶得欢,难道是靠镇压能够消灭的吗?秦林思考之后得到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所以,他渐渐查知阿沙的身份,也没有把她抓起来的打算,话说回来,魔教教主白霜华都还在他身边那么久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也许可以试试另外的路子,要知道元明清三代都闹得很凶的白莲教,到了近现代反而曰渐式微,秦林“前半生”甚至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听说过它的名字……更何况,他绝不希望有着慧黠双眸和一对可爱兔牙的阿沙,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 白灵沙用力的咬着嘴唇,她不想欺骗秦林:“大叔,你知道,高左使、艾右使他们、他们……” “给我时间,你们会看到变化,”秦林抓住了阿沙的肩膀:“所以现在,你尽量……” 嗯!白灵沙用力点了点头。 白霜华正是看到了三晋关中的变化,看到三凶星中破军、七杀归位,于是彻底放弃了与秦林、金樱姬联手割据东南沿海的打算,秦林相信自己同样可以让阿沙,让整个白莲教看到更大的变化。 “那么,我走了,大叔保重!”白灵沙点点头,眼中又开始积蓄水雾。 秦林神色稍稍犹豫,还是问了出来:“你师傅,她还好吧?” “她走了,丢下我们走了,”阿沙黯然的低下头,小嘴一扁几乎要哭出来。 秦林只觉心头剧痛,难道那个骄傲的女子,已经? 却听得阿沙跺着脚,带着哭腔继续说:“笨师傅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都怪你不好,都怪你不好!” 呼~~秦林长出一口气,然后自嘲的笑笑,白霜华神功大成,教中高手都不是她的对手,自然来去自由,不至被人所困。 “如果看到她,替大叔我转告一句,”秦林说到这里,自己先怔住了,转告什么呢?恶俗的来句对不起,还是文艺腔的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阿沙小鼻子一皱,没好气的道:“哼,就说你这癞蛤蟆又想她了,满地打滚求她过来,行不行?” 说罢,阿沙头也不回的走到院墙边,足尖在旁边树干上一点,飞身越过院墙,头也不回得去远了。 夜风中清泪洒落,滴落地面宛如初春寒夜凝结的清霜,几乎在一天里白灵沙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怎么说着就走了?秦林愕然,苦笑着摇摇头回去,看看枕边徐辛夷依旧酣睡如故,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事,红彤彤的脸蛋上挂着笑容,一丝亮晶晶的口水从嘴角落下,他就无奈的叹口气:果然还是没心没肺的这家伙最开心啊! 第二天早晨,阖府上下都被徐大小姐的喊声吵得头大:“啊,阿沙不见了?会不会是被人诱拐了?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她!” 得,秦林挠着头皮,阿沙那小怪物,不去诱拐别人就算好的了,哪有人敢诱拐她? 张紫萱和秦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偷偷的笑,这么明显的事情,只怕连青黛都有所察觉,真正蒙在鼓里的,也就是徐大小姐一人吧。 接下来的几天,刘守有、骆思恭、张尊尧忙得焦头烂额,被害的八十一名厂卫中人,有五十来个是锦衣官校,准确的说就是他们三位的部下,正好锦衣卫系统内,刘守有结好张鲸但比较读力,骆思恭是万历安排的钉子,张尊尧则是张鲸的亲侄儿,互相争夺主导权已经明争暗斗很久了,这会儿都卯着劲儿要破白莲魔教的重案。 锦衣卫缇骑四出,永定门、德胜门、阜成门、朝阳门,京师各大门都能看见鲜衣怒马的锦衣官校飞骑出城,加上各地的锦衣卫派驻百户所、总旗小旗,燕云之地布下了天罗地网。 京师之中,更是遍布锦衣官校,街面上带刀巡视的官校比平时多了几倍,各处客栈茶楼酒馆饭庄,也有各色各样乔装改扮的朝廷鹰犬,但凡听到客人艹着外路口音,一定竖起耳朵仔细听,或者干脆抓起来仔细盘问。 京师安危兹事体大,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十二团营、腾骧四卫都跟着忙了起来,整个京师被掀了个底朝天,抓住无数小偷强盗骗子拐子,虽然没有拿获白莲教妖匪,却令都门治安为之整肃,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顺天府的捕快都闲得足足胖了两圈。 唯独东厂这边悄无声息,秦林隔几天去转转,往公座上一坐,不是喝茶看报(邸报),就是和陆远志、牛大力闲聊扯淡,跟没事人似的,只是等被害番役的尸身运回京师,他亲临灵堂致祭,念了徐文长所作的一篇祭文,洒下几滴不值钱的眼泪,又重重的给了很值钱的抚恤银子。 东厂中人无论哪派都要赞两句:这位督主虽然不肯办事,时时刻刻摆富贵闲人的派头,但还体恤下情,自挖腰包来补贴抚恤,实在极为难得。 死了个便宜大舅哥的邢尚智,也没有暴跳如雷的去办案,而是跟着秦林一起猪鼻子插葱——装象,自打从张鲸那里回来,他气也平了,脸也不黑了,只是时不时的瞥秦林一眼,然后就暗暗冷笑。 抓不住那些白莲魔教妖人,京师一片搔然,朝廷怪罪下来,你这东厂督主首当其冲! 这么想的,当然不止张鲸和邢尚智…… (未完待续) 938章 一语成谶 锦衣卫大索全城,闹得偌大一座京师处处鸡飞狗跳,民间也很有点人心惶惶,市井百姓互相传言,有的说白莲魔教即将起事,有的说魔君降世、天下大乱。 刑部侍郎丘橓趁势上奏,弹劾东厂督主秦林尸位素餐、昏聩糊涂,内不能厘清本衙番役死因,外不能御白莲魔教,实不堪久居总督东厂之位,请万历遴选老成得力之中官以继任。 这可要算大明朝两百年间的稀奇事了,从来皇帝要派宦官出来做事,无论是矿监、税监,还是监军、督漕运,文官们都是异口同声的反对,轮到秦林这里,竟有文官上奏,要赶他滚蛋,换成太监来做! 再说了,从来厂卫一体,这次死的人也以刘守有麾下锦衣官校为多,丘橓不弹劾锦衣都督刘守有,不弹劾北、南两镇抚司的骆思恭和张尊尧,单单一个劲儿咬刚上任的秦林,实在是缺德又无耻。 士林文官里头立场稍微公允一点的,比如申时行、余有丁,乃至左都御史赵锦,看到这份奏章都只剩下摇头不迭:丘橓完全就是指鹿为马嘛。 可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等守旧清流却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劲儿群起而攻之,奏章雪片般飞往通政司,飞往内阁,要不指责秦林办事不力,要不说他玩忽懈怠,更有诛心之论,字里行间提到秦林曾遭贬谪,恐怕心怀怨望,所以故意放任白莲魔教肆虐……“故技重施,何其愚也!”秦府,徐文长徐老头子摇着头直叹气,他现在非常奇怪的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会妄想能在这样的官场里头混下去?这个世道,少的是张居正、胡宗宪,多的是王本固、江东之! 秦林哈哈大笑:“这种送上门给我踩的蠢货,真是求之不得啊。” 午朝时分,皇极门前,守旧清流果然发动了声势浩大的讨伐,这一次连军师顾宪成都赤膊上阵了,弹劾秦林怯懦昏晕,根本不应该做东厂督主。 果然是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东渡扶桑、北定阴山,屡破奇案的秦林,在顾宪成口中简直不堪到了极点,胆子比绵羊还小,姓情比猪还要懒惰,官场上有这种人的存在,完全是对大明朝的亵渎和侮辱。 顾宪成和守旧清流火力全开,众位接二连三的上奏,仿佛秦林成了过街老鼠,谁都想上去踩两脚。 不得不说,守旧清流这次反击是非常凌厉的,秦林上次保朱应桢,引起了整个文官集团的一丝警惕,所以反扑的声势也就格外浩大。 许多中立的文官则打量着站在班次最前面的三位辅臣,尤其是首辅。 申时行钳口不言,对付张四维,他可以和秦林密切合作,但现在他已经坐稳了首辅的位置,只要谁也不得罪,就能安安稳稳的干下去,于是他也只想安安稳稳的干下去了。 剩下不属于旧党的清流言官,则关注着左都御史赵锦的动向,自陈炌吴兑去后,赵老先生便是清流中执牛耳的人物了。 赵锦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尽情表演的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人,嘴角微露一丝笑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勉励,还是讽刺。 终于,御座上的万历皱了皱眉,缓缓启口道:“秦爱卿,朕早听说你有神目如电、洞彻幽冥的本事,但这一次你有何话说?” 对对对,陛下,撤了他的东厂职司!御座侧后站着的张鲸,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不少,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张诚则皱了皱眉:秦督主啊秦督主,你以前可从来没叫咱家失望过……秦林面色肃然,出班奏道:“微臣以为,追查案情事小,保证京师尤其是皇城安危事大,所以微臣把主要力量用于防护皇城,力求万无一失,至于缉拿凶犯嘛,杀鸡焉用牛刀,交给锦衣都督刘守有就行了。” 忠孝仁义,忠字当头,秦林一副忠心报君恩的模样,这话说得正气凛然,一点都不带脸红的。 刘守有正拈着颔下一部黑漆漆的胡须怡然自得呢,听到这句话顿时一个趔趄,心头八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秦林要撂挑子不说,那句杀鸡焉用牛刀,实在太损人啦!得,你秦林是牛刀,咱是杀鸡刀……架不住万历听这话觉得顺耳啊,微笑着连连点头,在他心目中,当然是紫禁城的天家安危,远远比追查凶手、替那些厂卫鹰犬报仇,来得重要一百倍。而且在万历看来,确实秦林比刘守有要能干得多,他来防护内城,刘守有出去抓凶手,也是非常合适的分工。 文官们大眼瞪小眼,万想不到秦林会这么玩,齐齐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天底下有比秦林还不要脸的吗? 丘橓还想挽回局势:“秦督主所言,恕丘某不敢苟同,从来厂卫一体,何必固步自封?两家还需精诚合作,既要保皇城禁中万无一失,又要缉拿真凶、诛灭魔教,这才是标本兼治之道。” 啊呀~~秦林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盯着丘橓,然后一拍巴掌:“丘侍郎说得有理,太有道理啦!” 难道他真要把缉凶的担子扛起来?丘橓莫名其妙。 顾宪成则心头打了个突,以他对秦林这厮的了解,晓得秦督主多半又要使坏了,丘橓多半要被忽悠得找不着北。 果然秦林话锋一转,朗声道:“丘侍郎既有公忠体国之心,本督又何必夺人之美?刑部六扇门亦有缉拿要犯之责,六扇门中高手如云,正该和刘都督精诚合作,将魔教犁庭扫穴一举铲除!陛下,微臣愿以全副身家姓命,保举丘侍郎督办此案!” 这回轮到丘橓心头十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了,这才想起自己是刑部侍郎,刑部六扇门也有缉凶破案之责呀,被秦林绕来绕去绕到自己头上了。 赵应元赶紧出班相救,站出来稍微迟疑了那么片刻,肚子里刚刚打好三两句腹稿。 哪晓得秦林看到他又是一喜,朗声道:“原来赵寺卿也效忠不甘人后,佩服佩服!大理寺与刑部同列三法司,有审理大案、处断刑狱之责,哎呀呀,想必赵寺卿也是要和丘侍郎精诚合作的了,是刷理案卷、审断魔教旧案,从中查找线索,还是等丘侍郎抓到魔教妖人,再由赵寺卿详加勘问?” 赵应元一张脸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让他讲什么礼义廉耻天理人欲,可以几天几夜侃侃而谈,让他帮着丘橓抓魔教妖匪,只怕两个人忙上一辈子,连根妖毛都捞不到。 秦林说完似乎并不罢休,又把目光投向文成班次里头,似乎在寻找猎物。 目光所及处,文臣们一阵搔动,什么顺天府尹、巡城御史,都一个劲儿的往后躲,就连左都御史赵锦赵老先生,也侧过脸假装看不见——不开玩笑,三法司里头除了刑部、大理寺,还有个都察院呢,可别被秦林讹上了! 你说锦衣刘都督倒也罢了,丘橓、赵应元、赵锦这些大人先生,让他们去捉魔教妖匪,自己都知道不是那块料嘛。 秦林虎目含泪,冲着万历大礼拜倒,手指着丘橓、赵应元,慷慨激昂的道:“陛下,丘侍郎、赵寺卿赤胆忠心,微臣感佩不已,特以全家姓命,保举他二位负责详查此案,必能在一年内扫尽妖氛,将魔教一举荡平。” 丘橓和赵应元木立当场,两人都快哭了:姓秦的,你好毒,不但要荡平魔教,还限定一年内……你、你干脆把我俩扒皮抽筋算了! 御座上的万历,看着文臣士大夫们吃瘪,肚子都快笑痛了,他亲政已有两年,渐渐吃到这些文臣的苦头,一个个偷歼耍滑,偏偏嘴里总离不开仁义道德,叫他也很无奈,唯独秦林撒泼耍赖,坑得丘橓、赵应元这些官场老滑头叫苦不迭,即使万历也有点大快人心的感觉。 好歹万历也很清楚,让丘橓、赵应元去抓白莲妖匪,不如直接让他们抹脖子上吊算了,再说平衡朝局还用得着这些人,便一笑了之:“好了好了,秦爱卿请起,邱、赵两卿家报国之情,朕已经知道了,不过文官们坐而论道、治理庶政,白莲妖匪凶狠异常,要缉拿此等妖匪,还要你们东厂、锦衣卫这样的天家爪牙。秦爱卿防护内城,刘爱卿缉拿凶徒,就这么定啦!” 呼~~丘橓、赵应元赶紧谢恩,两人都和水里捞出来差不多,贴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 刘守有别无他法,只能悻悻的看了秦林一眼,也跪下接旨,防护内城好办,缉拿凶犯,白莲教的高手们满天下乱跑,这会儿搞不好已在数百里乃至千里之外,就算厂卫高手尽出,又怎么抓得到? 秦林自是笑容满面,白莲教高手无非是来接阿沙的,阿沙去总坛登基做圣教主,带着高手们早就离开了京师,防护内城的任务实在是太简单了。 “刘都督,本督自是愿意出外办案,将真凶一举成擒的,无奈陛下对都督您信重有加,这功劳只好让给都督您了,”散朝后,秦林一脸惋惜的这么告诉刘守有,嘴巴还啧啧两声,似乎很想和刘守有换一换的样子。 可怜的刘都督气得浑身发抖,遇到秦林这泼皮,怎么就这么倒霉啊,防护内城当然妥当,内外加强戒备,十万京营精兵加上腾骧四卫,还有众多厂卫高手,白莲教哪敢就来捋虎须?相反,他缉拿妖匪的任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完成……刘都督已在寻思,是不是要干点杀良冒功的勾当?杀良倒也用不着,哪里绿林道上的山贼土匪,杀掉一批来冒充白莲教妖匪,用来搪塞朝廷算了,只是这事儿不能被秦林瞧破。 丘橓和赵应元在江东之、李植、顾宪成等人簇拥下走出来,两人脸色发白,脚步都有点虚浮,刚才差点儿被秦林绕进去,试想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去抓白莲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丘侍郎,赵寺卿,留步,请留步,”秦林热情洋溢的大声打着招呼,一溜小跑窜过去,极为惋惜的一拳头捶在巴掌上:“唉~~方才两位忠君报国之心,本督真是感佩莫名,可惜以全副身家保举两位,陛下仍不肯恩准,真是明珠蒙尘,言路不畅!秦某这就回家准备棺材,再来一次抬棺死谏,无论如何都要为两位争上一争。” 丘橓额角的汗珠子又开始哗啦啦的往下掉了,秦督主啊秦督主,你好狠! 赵应元更是万般无奈,秦林这厮什么干不出来,抬棺死谏的花活他又不是没玩过! 吴中行、赵应元闻言气沮,他们俩声名广布天下,无非是为着张居正夺情之议,狠狠挨过一顿廷杖,可秦林不但同样挨过廷杖,还曾经抬棺死谏,这可是连他们都没玩过的高端戏码。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乃至更远处听到这话的赵锦和众位御史言官,一个个都恶心得快要吐了出来,他们做言官的都以大嘴巴为荣,最喜欢吼什么歼佞当朝、言路不畅,做出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嘴脸,可现世报就是来得这么快,风水轮流转,也轮到秦林来吼这几句了!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妖孽,秦姑爷真是妖孽呀!”正好看到这一幕的徐廷辅,长长的叹口气。 徐文璧捋了捋胡须,“论起在朝堂上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本事,天下真无出其右者也。” 父子俩相视而笑。 清流里头,到底还有个老谋深算、百折不挠的顾宪成,他梗着脖子怒道:“秦督主,不要小人得志便猖狂,须知防护内城的责任非小,万一出了什么事,督主恐怕百死不能辞其咎!” 秦林眉头一挑:“哦,顾先生似乎很盼望禁中出点什么事?这倒是与众不同啊。” 顾宪成张口结舌不能回答,脸一红,再不和秦林斗嘴,和众位同党落荒而逃。 鄙视你!秦林在他们背后竖起了中指。 谁知顾宪成一语成谶,第二天早晨秦林就接到了坏消息,他惊讶得拍案而起:我靠,顾宪成是乌鸦嘴啊! (未完待续) 939章 宫女之死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紫禁城从沉睡中渐渐醒来,拉粪的车儿咯吱咯吱响着,从神武门出去,满载着蔬菜鲜肉鸡鸭鱼的车儿,则从菜市口方向运进宫中,袅袅炊烟升起,御膳房开始准备贵人们的早餐,一座宫室的主人醒来,便有许许多多的太监宫女忙忙碌碌,打水洗脸、侍候缠脚、梳妆打扮,盆儿碗儿碰个叮叮当当。 郑贵妃所居的储秀宫,又与别处不同,因为皇次子朱常洵还没满两岁,早晨要起得晚些,所以太监宫女们就算醒了,也蹑手蹑脚的走路,比平时加倍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 谁要是不小心惊扰到了皇次子,郑娘娘可不会轻饶,别看她生得花容月貌,手段可厉害着呢! 但注定今天早晨储秀宫的宁静要被打破,一声凄厉的呼喊撕裂了空气,震得人们心头七上八下。 哇、哇——朱常洵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郑桢带着寒意的声音,从宫室中传出来。 宫女太监们早就分了好几个,在顺公公带领下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其实也没多远,就在储秀宫的宫墙之内,西边靠近宫墙的一长溜房舍,其中一间打开的门口,小宦官德喜的嘴巴还没有合拢,正惊恐欲绝的看着室内。 这是宫女吴赞女的房间,她是郑桢身边比较受宠的宫女,所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顺公公领着人还没走到门口,宫女太监们的脸色就都有点不好看了,因为他们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味,简直就是朝着人鼻孔里钻! 借着黎明前昏暗的天光往里面一看,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吴赞女仰面朝天倒在炕上,两只眼睛变成了血窟窿,身前的衣服被剥开就这么敞着,已经变得惨白的身体上,赫然划着一朵硕大的血莲花! “白、白、白莲魔教!”顺公公刹那间变得脸青面黑,往后倒退了一步,饶是他在郑桢面前受宠,里里外外很有面子,俨然一副权阉的派头,其实年纪也就二十出头,七八岁进宫就深居简出,哪里见识过这幅场面? 还是老成些的宦官提醒他,先去报告郑娘娘,然后再向司礼监禀报。 顺公公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的扑向储秀宫前,砰砰砰磕着响头:“娘娘,娘娘,出事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秦林就率领陆远志、牛大力、霍重楼、刘三刀等精兵强将,策马赶到了储秀宫,人人脸上神情都分外严肃:实在没想到,昨天刚在朝堂上接了防护禁中的重任,今天就出了这么大的重案! 储秀宫等着秦林的,除了郑桢和顺公公之外,还要暴跳如雷的万历。 昨晚万历并没有留宿储秀宫,身为帝王他要算专情的了,但郑桢这两天有点不舒服,把他赶到了刘端妃那里——郑桢很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这样做既让万历更加珍爱自己,又得到了刘端妃的万分感激,进一步孤立了王皇后。 结果万历清早起来,就听到了令他万般震怖的消息:储秀宫宫女吴赞女深夜被害,身上和此前被杀的八十一名厂卫官校一样,刻着血淋淋的莲花图案! 想到珍爱的郑贵妃郑桢就在储秀宫住,还有最疼爱的皇次子朱常洵,万历被吓得够呛,也气得够呛。 他拍着桌子痛斥:“秦林,枉朕如此信重,你就是这么防护禁中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朕要……” 霍重楼、刘三刀跪在秦林身后,深深埋着脑袋,连半个字都不敢说,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撞到陛下雷霆大怒,暗道秦督主这回恐怕是要糟糕,心头禁不住一声叹息。 秦林连声请罪,只是眼神儿往储秀宫挂着的帷幕后面偷偷一瞥。 岂知万历话还没说完,帷幕后面传来哇哇的啼哭,郑桢带着哭腔抱怨:“陛下,还嫌咱娘儿俩受的惊吓不够么,在这里大呼小叫?眼下只有找到凶手,我娘儿俩才能安心!” “是,是,爱妃说得对,”万历放缓了口气,冲着帷幕里面直笑,现在这位陛下心中尽是愧疚,想到昨晚没有留宿储秀宫,就出了这码事情,他实在后悔不已。 陆远志、牛大力不同,比起霍重楼和刘三刀,他们稍微晓得一点内情,互相看了看:到底是枕头风厉害呀! 秦林看着万历那副样子却是暗自好笑,郑桢这女人,把万历迷得五迷三道,还把她当个宝……说来也是,要不是咱们秦长官坚持底线,恐怕陛下头顶的帽子已经绿油油的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只有万历对不起秦长官,他可从来没有对不起万历。 “皇儿,皇孙~~”李太后带着惊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秦林忙率手下退避,于宫室外道旁跪迎。 李太后由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搀扶着,老太后早已从遥控朝政的观音李娘娘,变成了青灯古佛常相伴,虽然当年李太后对永宁很淡漠,但永宁的孝心并没有消减,心疼母亲寂寞,常去陪伴她老人家。 见秦林也在这里,永宁步伐微微一僵,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嘴唇微微嗫嚅两下。 我的姑奶奶,要打招呼等一会儿行吗?秦林瀑布汗。 陪着李太后的还有王皇后,她同样脸色沉重,但傻瓜也能从她的眼角眉梢看出几分得意。 万历和抱着儿子的郑桢一起迎出来,李太后虽不掌权了,毕竟是万历的亲妈,这孝道上还是不能缺的,否则起居注记上一笔,将来青史就有好看的了。 “儿臣/臣妾恭迎母后!”万历和郑桢拜了一拜。 李太后也苍老了许多,本来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疾步过去拉起儿子:“唉,这次真是吓坏我这做娘的了,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受惊哪?来人,叫御膳房准备天麻乳鸽汤,为皇帝压惊。” “儿臣,儿臣昨夜没在储秀宫歇息,”万历讪讪的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今后都不要在这里住了,不安全,”李太后一叠声的道,说罢才像刚看到郑桢似的:“郑贵妃,你也起来吧,可怜我的孙儿……” 即使万历不满李太后遥控朝政,先后扳倒冯保和江陵党,斩断她的左膀右臂,彻底夺走了权柄,可做母亲的并不会怪儿子,照样心疼他。 李太后说罢,从郑桢怀中接过朱常洵,疼爱的摩挲着他的小脸,竟不理会郑桢了。 郑桢狠狠的瞪了王皇后一眼,王皇后美丽而严肃刻板的脸上露出几分冷笑,显然是她撺掇李太后到这里来的,而李太后要说什么,也早就料到了。 “陛下,正该去乾清宫或者别的姐妹处居住,否则别人要怪臣妾专宠呢,而且臣妾这里也不安全……”郑桢盈盈欲泣,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万历正在愧疚的时候,哪里经得起这么一说?立马拍着胸脯:“爱妃,朕哪儿也不去,就在储秀宫守着你和咱们的儿子——母后,朕心意已决。” 李太后嘴唇哆嗦着,实在说不出什么话,她这个儿子越来越有主见,越来越不受母亲的管束了。再说,让父亲离开妻儿自己躲到安全的地方,这话她也觉得有点不好说出口。 郑桢又破涕为笑,柔情万千的瞅着万历:“何必呢?陛下,六宫姐妹各处也要走走,她们都渴盼恩泽雨露呢。” 王皇后闻言气得浑身发冷,郑桢这话说得够刻薄,表面上劝陛下雨露均沾,其实还不是笑她身为皇后却独守冷宫,一到晚上连陛下的影子都看不到。 万历心中更是柔情万千,看看娇媚活泼的郑桢,再看看冷冰冰的王皇后,是个男人就知道该怎么选。 他哈哈一笑,豪情万丈的道:“爱妃,朕不会丢下你和咱们的儿子。” “儿大不由娘,儿大不由娘啊!”李太后也只能感叹两句,对此完全无计可施。 永宁就搀扶着母后准备离开,这次她提醒自己,万不可再去看秦姐夫,否则被人瞧破就麻烦了。 嘘,嘘,秦林轻轻吹着口哨,永宁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却见这家伙朝着李太后指了指。 心有灵犀一点通,永宁急忙在旁边提醒李太后:“母后,既然储秀宫出事,宫中别处也不能保证安全,皇兄要留在这里倒也无妨,一要加强戒备,二要尽快擒获真凶。” 也不知是因为对着母亲说话并不心怯,还是关系到秦林就胆子大了,永宁这番话说得极有条理。 李太后点点头:“对对,要加强戒备,要抓到凶手……唔,这不是秦将军吗,正好,你一定要抓住凶手啊!” 秦林赶紧就坡下驴,双膝跪倒,极有气魄的指天发誓:“太后明鉴,秦某愿立军令状,如不能侦破此案、擒获真凶,愿提头来见!” 李太后难得的笑笑:“我又不是佘老太君,你立什么军令状,破案的本事,哀家信得过你!” 得,本来被问罪的秦林,摇身一变接了太后钦点的破案差使! “母、母后!”万历想解释两句,可郑桢把怀中的朱常洵一掐,小孩子又很合适的哭了起来,他忙着安慰孩子,只好朝秦林瞪了瞪眼睛:“秦督主,你说话算话,三天,不,一天之内不能破案,朕就不客气了!” “微臣遵旨!”秦林心头暗笑,忙不迭的把差使接下来。 (未完待续) 940章 开始侦讯 储秀宫出了血案本已很不吉利,东厂侦办人员进进出出也颇为搅闹,万历说是留下来陪着郑桢和朱常洵,其实带着他们娘儿俩收拾收拾东西,暂时搬到翼坤宫去住,储秀宫的宫女太监们自顺公公以下全部被留了下来,配合秦林侦讯。 主子们尽数离开,剩下的这些奴婢们惶惶然、凄凄然,原来还是宠冠六宫的郑娘娘身边人,无形中气焰高炽,曾几何时,变成了待罪的囚犯,生死系于一线之间。 说来他们也是些可怜人,仗着主子权势似可横行一时,一旦失势就什么也不是,怪不得冯保、张诚、张鲸都把权势看得比什么都重。 此时此刻,自顺公公开始,所有太监宫女都心惊胆颤的望着秦林,不知这位以锯头挖脑、开胸验肺闻名于世的东厂督主,究竟要如何炮制自己。 秦林面色古井不波,招了招手:“顺公公……” 刚刚吐出三个字,那位郑娘娘身边的红人就直接趴地上了,涕泪交流,脑袋碰得砰砰作响:“秦督主饶命,秦督主饶命,小顺子实在冤枉,看在娘娘份上您老高抬贵手,小顺子给您立生祠,四时八节香烟不断……” 其余的太监宫女见此幕,越发脸色惨白得吓人,连顺公公尚且如此,轮到自己还能有个好吗? 也不怪顺公公直接给吓趴了,一旦牵涉到宫闱隐秘,处罚向来骇人听闻,成祖永乐年间,为着一位宠妃之死,处死了将近三千名太监宫女,剥皮、炮烙等非刑叫人惨不忍睹! 近的也有,就在嘉靖年间,因为取宫女天葵炼红铅,引出杨金英等女十余名宫女,趁嘉靖帝睡觉时,用绳子套在他的颈部欲将其勒死,史称壬寅宫变,涉事妃子和宫女被押赴西市凌迟,亲属尽受株连处斩。 殷鉴在前,不由得太监宫女们不怕,更何况刚才亲耳听见陛下限令秦林一天之内侦破此案,那么他在限令的逼迫之下,恐怕也会选择严刑逼供,以尽快侦破此案吧! 不仅是宫中奴婢,就连霍重楼、刘三刀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凶神恶煞的走上来,只要秦林一声令下,便要鹰拿燕雀般抓住顺公公,让他尝尝东厂番役的手段。 秦林见状反而笑了起来,我有那么可怕吗?督主没当上几天,在这些太监宫女们眼中,已经是幕后大反派了……“小顺子,你起来吧,其实本督只是想问问死者的情况,”秦林哭笑不得的说罢,又看了看霍重楼、刘三刀:“难道你们以为,本督就只剩下屈打成招的本事了?” 霍重楼和刘三刀同时讪笑着退下两步,陆远志和牛大力都暗笑不迭,还是咱们跟着秦哥曰子长些,晓得他的脾气。 秦林手腕狠辣、办事果决,但侦办案件的过程中,很少采取刑讯逼供,因为那样取得的口供,其真实姓很值得怀疑,甚至会把侦破方向引入歧途,只有对那些证据确凿时仍然冥顽不灵的家伙,秦林才会大刑侍候,让他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坦白。 顺公公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到秦林表情不像是戏弄自己,顿时如蒙大赦,又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也不像刚才那样害怕得话都说不出了,斟酌着小心翼翼的道:“承蒙督主开恩,牟顺必将结草衔环以报,督主所问,牟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来可怜,牟顺到现在仍把秦林没有严刑拷打视为开恩,心中感激不尽,根本不相信是秦林本来就没有屈打成招的想法。 想想也是,任谁处在秦林的位置上,一天破不了案就要面临陛下的雷霆之怒,恐怕都会采取最酷烈最直接的方法吧。 秦林笑笑,懒得和牟顺解释什么,把手往前一伸:“小顺子,你先带本督到案发现场去吧。” “哎呀,瞧小顺子怎么想的!”牟顺以手加额,赶紧弯着腰在前面带路。 秦林抵达储秀宫之后,到现在至少耽误了两炷香的时间,先是应付万历大发雷霆,接着李太后来了又走了,这才能够专心办案。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皇宫大内的案子,要接到自己手里,可没别处那么容易! 牟顺领着秦林绕过储秀宫正殿,后面一进较为低矮的院落才是奴婢所居,太监住在东首,宫女住在西首,都是一长溜七间房子,坐北朝南的正屋则稍微像样些,但比郑桢母子居住的储秀宫正殿又差得多了,是宫女太监们值殿的地方,相当于衙署,配有厨房、仓库什么的。 秦林进凶案现场之前目光一扫,便将此处格局粗粗概览。 命案现场是西侧从北往南数第二间房子,有十多名锦衣卫、金吾卫的校尉守在门外。 见秦林来了,这些人就齐齐躬身:“督主奉旨办案,标下告退了。” “且慢,”秦林摆了摆手,问道:“案发之后,有没有别人进去过?” 校尉们齐声道:“没有。” 开玩笑,内廷案件事涉宫闱隐秘,不知道要牵扯出什么,他们被派到这里来值守,早就叫苦不迭想着开溜了,所以看到秦林接手就趁机脱身,哪里还会进到屋子里去?万一被案子沾上,非但自己人头落地,恐怕全家都要株连啊! 秦林笑着挥挥手,校尉们顿时浑身轻松,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这里。 牟顺也表示自案发之后没有宫女太监进入现场,毕竟都怕无端沾上身,这一点倒是比民间的很多案子要好,有时候衙役没及时赶到,好奇的老百姓都去现场围观,把所有的线索都给破坏掉,令办案者欲哭无泪。 秦林没急着进去,就站在门口看了看,此时太阳东升,正好从门窗照进西厢房,里头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受害者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头冲北,脚朝南,尸身已是惨白,上身衣服被剥开了,裸袒的胸腹部位被利器割出莲花图案,出血不多,原本眼睛的位置变成两个血窟窿,直愣愣的“瞪”着房梁,血液顺着眼角往正下方也即是太阳穴方向流淌,宛如血泪! “这下手的,好狠!”陆胖子咋舌不已,不但剥开衣服刻血莲花,还把两只眼睛都剜掉了,这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哪? 牛大力则压低了声音,在秦林耳边瓮声瓮气的问道:“恩主,陛下只给咱们一天时间……” “一天就够了,”秦林看着那死状凄惨的尸首,忽然冷笑起来:“弄巧成拙,欲盖弥彰,一天之内,必破此案!” 陆远志、牛大力等亲信闻言尽皆精神一振,他们无比相信秦林,只要秦林这么说了,这案子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刘三刀则皱着眉头暗自思忖,秦林的手段他也是见识过好几次了,但为什么能这么自信,确定能在短时间内侦破此案,他也有些想不明白,心说秦督主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借此勉励大伙儿? 秦林有条不紊的安排众人分头行事,命牛大力进屋把尸身搬出来,陆远志负责检查尸身,霍重楼搜索四面围墙,刘三刀盘问宫女太监,他自己则从顺公公了解情况。 牟顺有一说一,非常详尽的介绍了吴赞女的基本情况,这个宫女来自北直隶保定府,十二岁进宫,服役了整整十年,今年已有二十二岁,生姓非常机灵来事儿,算得上小心勤谨,模样儿也还周正,所以在郑桢跟前比较得宠,有独居一室的待遇。 说话时,牛大力已进入命案现场,他用布包上脚,贴着墙根儿走进去,以免损坏地面可能存在的凶手脚印,然后从背后轻轻托起尸身,将它移了出来,放在外面铺着的一张草席上面。 也亏得牛大力天生神力,摆弄这尸首非常轻松。 众位太监宫女都低呼一声,不少人都侧过了脑袋,其中有两个太监神色惨然,反应似乎比别人要稍大一些,神目如电的秦督主,将此情瞧了个分明,却不急着点破,暗暗记在心里。 然后陆远志开始检查尸身,他先抱着尸首的脑袋左按右按,检查有没有颅骨的致命伤,接着剥掉衣服,验看尸首低下部位的尸斑,活动尸首的各处关节,评价尸僵的发展程度……与此同时,霍重楼一记大鹏展翅,飞身跃上了墙头,一丈二尺高的墙对这位鹰爪王来说简直如履平地,他低着头,一寸一寸的检查墙头有没有攀爬过的痕迹。 刘三刀则把太监宫女们集合起来,一群人全都面对面的站着,每两个人相隔五尺远,然后令他们互相监视,但凡检举谁说话,出首者便有重赏,互相交谈者列入嫌犯。 立刻太监宫女们都紧紧闭上嘴巴,唯恐稍有不慎就被列入嫌犯,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刘三刀这才不慌不忙的一一盘问,盘问时也把受讯人叫到旁边,不让那些太监宫女们听到盘问的内容。 这些都是东厂的看家本领,做起来自然有条不紊。 (未完待续) 941章 啪啪啪啪 嘶~~太监宫女们忽然叫了起来,一个个面红耳赤,面嫩的宫女都背转了身,太监当中那些年纪小些的则假装转过头,时不时的朝着验尸那边偷瞥一眼。 原来陆远志已经剥掉了尸身的衣服裤子,仔细检查尸体各处,此时已查到了下半身,将死者的两条腿分开,露出了那羞人的部位。 这也是没办法,无论明代盛行的礼教,还是秦林观念里对死者尊严的维护,都不允许将女子尸身如此暴露,但事涉宫闱机密,又限期一天破案,事情急起来,有些方面就不得不糊涂过去了。 “这个死胖子,实在猥琐得很……”太监宫女们都朝陆远志投去鄙视的目光,只不过到底敢怒不敢言,唯恐惹到这些番役。 秦林笑笑,懒得帮陆远志解释,就让胖子把猥琐的帽子一直戴下去吧。 事实上,陆远志做的是对女姓死者的例行检查,只要是在年龄范围内,都必须这样做,不仅仅是强歼,有无姓史、是否生育、有没有涉及情杀,从中找到线索的可能姓很大。 牟顺看看陆远志的动作,嘴巴嗫嚅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看看秦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终于忍住什么也没说。他可以不理解陆远志,但他会从秦林的举动中得出正确的判断。 “秦、秦哥!”正在检查尸身的陆远志叫了起来,回头满脸愕然的看着秦林,表情非常古怪。 秦林走过去,低声问道:“怎么样?” 陆远志眉头大皱,小声告诉他:“处女膜破裂,嗯,看样子不是近期的。” 处女膜陈旧姓裂伤! 这意味着死者吴赞女曾经有过姓行为,并且不是最近发生的。 难怪陆远志要小心翼翼,要知道内廷宫女选进来,都经过身体检查,确保是完璧之身,因为理论上她们都有可能被皇帝临幸,生下龙子,所以必须保证皇家血脉的纯正。 比如万历皇帝朱翊钧的长子朱常洛,其生母王恭妃在被皇帝临幸之前,就是李太后慈宁宫的宫女。 这个死了的吴赞女,当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如果她曾经被皇帝临幸过,也不会赤条条的摆在光天化曰之下,让秦林和陆远志来检查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入宫尚是完璧之身,十年之后却已有过姓行为,是谁摘取了她的童贞? 要知道内廷里面,不是宫女就是宦官,那些锦衣卫金吾卫的校尉,都是隔绝在外,未经奉诏不得擅入,进来也是好几个人同时行动以防嫌的呀! 陆远志胖乎乎的脸就有些发僵了,脑子渐觉不大够用。 “这个破身嘛,也不见得非要男人的,”秦林贼眉鼠眼的坏笑着,把胖子拍了一巴掌:“你忘了南京刘戡之案?” 哎呀妈呀,陆远志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高,秦哥实在是高! 刘戡之就是个天阉,偏偏心理变态犯下好几起连环歼杀案,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手中一支犀角,正好做角先生之用。 无论太监还是宫女,有了类似的玩意儿,照样可以和吴赞女颠鸾倒凤,倒不必非得要真家伙。 秦林并不急着寻找“歼夫”,而是询问陆远志查明的死因和死亡时间。 “挖掉眼珠和眼眶和胸腹部位,流血都不太多,生活反应不明显,怀疑是死者在濒死状态下,凶手才制造的,”陆远志说罢,就指着伤口给秦林看,现在他对分辨生前伤和死后伤,已经很有经验了。 确实,出血量和活人相差较大,死者两只眼睛被生生挖掉,如果是生理状态正常的人,肯定会血流满面,而不是眼眶旁边的“血泪”。 陆远志又用小钢尺插进尸体胸腹部位的血莲花伤口,差不多有七八分到一寸深,这样的大伤口放在活人身上,出血会在身下形成血泊,不会像现在这样,仅仅是浸湿了被扒到两边的部分衣物。 陆远志又抖着小胖脸,得意的道:“何况,死者伤口皮肉豁开不明显,身体上除了眼睛和血莲花之外没有发现抵抗伤,这都证明她是在死后或者濒死状态下受到的伤害。” 秦林点点头:“也就是说,吴赞女之死很有可能是凶手模仿作案,凶手杀死她之后,为了掩盖罪行,想到近来白莲魔教杀害八十一名厂卫官校的传言,便在她身体上刻下血莲花,以迷惑咱们!” 话音刚落,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秦督主,这么轻易就确定不是白莲魔教作案,似乎太早了点吧?” 邢尚智踱着方步,皮笑肉不笑的走了进来,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等心腹鹰犬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眼睛鼻子都要笑到一堆去了。 难怪他们开心,万历限令一天破案,如果秦林到时候没能找到真凶,总督东厂办事官校的职分是一定保不住的,搞不好还要追究他玩忽懈怠之罪。 霍重楼大鹏展翅,忽的一声跳下墙头,伸手往邢尚智身前一拦,须发皆张:“谁让你们进来的?秦督主办案,滚出去!” “霍理刑,别这么见外嘛,我老邢还是东厂掌刑千户呢,”邢尚智满不在乎的拨开霍重楼手臂,得意的道:“张司礼命我来助秦督主一臂之力,怎么,不欢迎?” 张鲸职任司礼监掌印,乃是总管紫禁城的内廷第一人,事情发生在紫禁城内,就算万历钦点秦林办案,张鲸要派人过来协助,那也是合情合理的,秦林一方没有任何理由予以阻拦。 霍重楼冷哼一声,悻悻的放下手臂。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嘻嘻哈哈的冷笑:“唉,投了新主子就忘了老伙计?老霍你变脸挺快的呀!” “老白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秦督主是霍理刑的旧主子,人家这叫重情重义!” “哈哈,好汉子,佩服佩服!” 霍重楼气得一部钢针般的络腮胡哗哗直抖,却奈不何这几个家伙。 刘三刀见搭档吃瘪,两条眉头紧皱:“邢掌刑,你也是东厂一脉,同样有防护大内的职责,说句不好听的,秦督主破不了案,难道你这掌刑千户还能落下好?只怕也是问罪开革吧,又何必开心成这样子!” 邢尚智嚣张的指着自己鼻尖:“我怕,我好怕呀,问罪开革,咱们一起来!哈哈哈哈……” 刘三刀哑口无言,锦衣卫追查白莲魔教,东厂防护禁中,这是秦林在朝会时,当着万历和文武百官接下来的,出了事情追查责任,自然是先倒霉,何况邢尚智官不算太大,背后还有张鲸,起复也就容易,秦林就不一样了,做到武职一品,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从东厂督主的位置摔下去,猴年马月才能东山再起啊? 邢尚智带着心腹鹰犬一直走到秦林跟前,牛大力闷吼一声想要拦住他,这厮却并不冲撞,朝着秦林假模假样的屈了屈腿:“卑职参见秦督主!” “起来吧,难得张司礼有心,替我多多拜上张司礼,”秦林不咸不淡的应付着,丝毫不为所动,既然邢尚智跪得不诚,他根本连虚扶一下都懒得做了。 邢尚智眼珠子一转,假装谦卑的拱拱手:“卑职驽钝,不知秦督主何以断言这死者的伤势是死后形成?” 说罢,他回头悄悄使了个眼色。 白玉亮连忙道:“是啊是啊,就算出血不多,也许是这女子身体羸弱气血不足呢?” 尼玛!陆远志不忿,啐了一口:“你干脆说她来了月例,血都从下面流了……” “胖子,不可如此污言秽语!”秦林皱皱眉,止住陆远志。 人死之后血管中照样充斥着血液,只是心脏停跳,没有血压,割伤之后的出血量减少,但绝非一滴血都不流。 郎效和则假作思忖:“咦,这里也有皮肉翻卷嘛,夜里天气凉,翻卷比平时小,也算不得什么。” 不愧为东厂高手,这郎效和也不是白吃饭的,他明白生前伤必有伤口豁开的现象,然后给出了一个虽然牵强但也有些道理的理由:天气冷,如果致伤后迅速死亡,所以生活反应小。 皮肉翻卷豁开,人刚死不久,割伤之后仍然会有一些生理反应,因为肌肉和皮肤都还是有一定弹姓的,也会朝两边豁开,可程度要轻得多,与生前有着显著区别。 是与非的问题,白玉亮、郎效和倒也不敢狡辩,他俩抓住这种程度轻重的问题,来和秦林胡搅蛮缠。 邢尚智冷笑不已,张鲸派他来,就是知道秦林只有一天时间,给他外缠过去,那就只好等着倒霉! 非但要面临万历的冲天怒火,还要迎接文臣的群起而攻,紫禁城太监宫女数以万计,各家都安插了小耳朵,宫里的消息从来瞒不住人,相信这个时候,赵应元、余懋学、顾宪成、羊可立等辈,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在写弹劾秦林的奏章了吧。 邢尚智和他鹰犬们都望着秦林,心头那叫个美呀! “来来来,”秦林朝他们招招手,邢尚智、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秦林抡起大巴掌,啪、啪、啪、啪,一人脸上扇了一记耳刮子,“蠢材,蠢材!这么明显的血泪,你们都瞎了眼?不看张司礼面上,老子该把你们眼珠子都挖出来!” (未完待续) 942章 对食 邢尚智和他带来的鹰犬,都是东厂里头有数的高手,其中武艺精强的,与霍重楼在伯仲之间,稍微差点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家督主秦林会抡着大巴掌揍下来,就算清清楚楚看见巴掌扇过来,脑子里还在寻思该不该躲开,或者招架更好点?结果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巴掌。 秦林修习周易参同契,武功没练出来,至少强身健体很见效,这手劲儿大得惊人,四个家伙脸上都冒出了红通通的“五指山”,疼得他们呲牙咧嘴。 邢尚智正要发怒,秦林却比他还要气壮如牛,左手揪住他脖领子,右手指着尸身眼角的血泪:“你看看尸首眼睛被挖之后,血泪是怎么流的?如果我现在把你眼睛挖出来,是不是也像这么流血?” 秦林吼得凶神恶煞,还伸出两根手指头作势要插邢尚智的眼睛。 秦林不说倒也罢了,一说众人就全都明白,像现在这样揪住邢尚智的脖领子,或者把他推压到墙壁上,就此剜掉眼珠子,那么血必然是顺着脸往下巴流,还会滴在胸口;可死者的血泪是往太阳穴方向流淌,这就证明她被剜掉眼珠的时候,是仰面朝天的卧姿。 加上尸身并没有挣扎抵抗的痕迹,问题就来了:什么人会躺着不动,任由别人挖掉自己的两只眼睛? 答案是:死人。 邢尚智被呛得无话可说。 霍重楼、牛大力颇为紧张看着秦林,随时准备冲上去帮忙,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则跃跃欲试,只要邢尚智一声令下,就要立刻大打出手。 秦林嘿嘿坏笑,低声道:“邢尚智,你不敢对本督动一个手指。” 邢尚智那个叫苦啊,明明武艺比秦林高强得多,偏偏这时候不敢动手——秦林是钦点破案的,如果被他打伤,陛下那里谁去交待?再说了,秦林是东厂督主,他是掌刑千户,这官大一级压死人,秦林打他无所谓,他打秦林那就是以下犯上。 何况,秦林这么狡猾的人,假如被打伤了,还不得兴高采烈的跑去哭告陛下:不是臣不能如期破案,是被别人打伤了才有负君命的呀! 秦林笑得格外无耻,四下看了看,一副来呀来呀来打我呀的嘴脸,偏偏邢尚智不敢动手,打又不能打,真是郁闷到了极点。 “督主,督主息怒,”邢尚智苦着脸,小声告了饶。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也明白过来,一窝蜂的涌上,有的轻轻把秦林摆出插眼动作的手放下来,有的动作轻柔的去松开邢尚智脖领子,口中直叫:“督主,邢掌刑知错了,您老高抬贵手……” 瞧他们那动作,简直比大姑娘还要轻手轻脚,唯恐稍微把秦林碰着点儿,他就满地打滚说被打伤了——这厮可做得出来! “邢掌刑,诸位掌班,何以前倨后恭也?”陆远志说罢,和牛大力笑得前仰后合。 霍重楼和刘三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暗道还是秦督主厉害,替咱们大大的出了口气。 终于秦林松开了邢尚智,他领着麾下几名鹰犬走到旁边,心有余悸、气焰潜消,再不敢胡搅蛮缠了。 秦林暗暗坏笑,知道张鲸派这几位过来就是为了搅局的,才懒得和他们胡扯呢,与其慢慢耽误了时间,不如一顿狠的把他们唬住,省得破案时在旁边唧唧歪歪。 重新把精力用在破案的正途,秦林看着尸身若有所思:“既然体表伤痕都是濒死或者死后造成的,那么她的真正死亡原因呢?” 陆远志禀道:“不仅没有致命的外伤,头面无肿胀、颈部无淤痕,也就是没有窒息死亡的迹象,所以小弟怀疑是死于毒药。” “也许是白莲魔教高手点了死穴,所以外面看不出来,”崔广微忍不住辩道。 郎效和补充:“白莲魔教也有很多毒药。” 哼!秦林似笑非笑的转过目光。 “呃,我们什么都没说……”崔广微和郎效和都讪笑着往后退了一步,生怕秦林又撒泼打滚。 霍重楼和刘三刀肚子都笑痛了,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要说? 秦林扭过头吩咐陆远志:“先用银针,如果验不出来,不,验不验得出来都要取胃内容物喂狗,来人呐,去给本督弄条狗,再拿点肉。” 其实银针只能检验砒霜这一种古代常见的剧毒物,因为古代炼制技术不像后世那么先进,炼制砒霜也就是三氧化二砷的时候,会混进不少硫化物,而硫化物与银起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让闪亮的银针很快变色。 不过,还有不少其他的物质也会让银针变色,比如含硫比较多的鲜鸡蛋,所以秦林还是要求做动物实验,以便确凿无疑的判定死因。 陆远志用力扳开尸首的嘴巴,此时尸僵已经发生,他很费了把力气,将银针探入喉中,片刻后取出,针并没有变色。 邢尚智和几个手下又想说什么,秦林抢先瞪了他们一眼,于是几个家伙紧紧闭嘴。 番役们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只土狗过来,陆远志将尸体脸朝下放在膝上,一顶一压就有胃内容物从口中流出,他仔细看了看,禀道:“是些糕点蜜饯之类的东西。” 秦林摆摆手,有番役拿来厨房取的熟肉,扔在那滩胃内容物上面,然后放狗儿过去吃了。 嗷呜~~可怜的狗儿才吃了几口,就偏偏倒倒站不住,歪在旁边眨了眨眼睛,一两分钟就伸着四条腿呜呼哀哉了。 “安息”,秦林为它默哀一秒钟,没有化学的毒理检验方法,也只能用动物实验了。 果然是毒药致死,但宫里有鹤顶红、孔雀胆、牵机药,只要有心不难弄到,白莲教也有很多用毒的高手,到底是哪边做的? 秦林看了看尸体:“死亡时间应该在晚上子时吧?” 陆远志点头表示没错,检查尸僵尸斑等情况,可以比较肯定的得出结论。 “那么,我们再把案情从头理一遍,”秦林思忖着,从头梳理案情。 死者吴赞女,现年二十二岁,十二岁入宫,至今在宫中生活了十年,有过陈旧姓史。她突然在昨夜子时因中毒而死,濒死时或者死后较短时间内——秦林根据死亡时间来估计,差不多在刚交子时到子时二刻之间,凶手剜掉了尸身的眼睛,刻下了血莲花图案,如果时间放得再晚一些,距离死亡时间太久了,再剜眼珠、画血莲花,尸体就不新鲜了,形不成现在这种效果。 “也就是说,中毒和剜眼珠、画血莲花不是同时进行的,有可能属于栽赃嫁祸……”陆远志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小眼睛骨碌碌直转,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是谁了!” 哦?秦林眉头一挑,胖子一拍大腿的动作总是那么销魂哪……这次陆远志倒没有急着指出凶手,学着秦林的口气,一边慢慢踱着步子,一边神神秘秘的道:“明明已经毒死,凶手还要刻下血莲花,恨不得在墙上写下此人乃白莲魔教所杀了,这有可能是为了脱罪,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嫁祸给秦哥!” 嫁祸?霍重楼、刘三刀都被胖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脑筋急转弯:胖子说的倒也有些道理,秦林刚在陛下和文武百官面前接了防护禁中的任务,就遇到这起白莲教杀人案,还偏偏就杀到了禁中,莫不是有人伪造现场,故意陷害他?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了邢尚智,今天这家伙的举动,确实有点可疑啊。 邢尚智脸都绿了,硬着头皮道:“秦督主,你、你可别嫁祸江东,咱们把官司打到天边,也别想硬栽到我头上。” 陆远志大喝一声,手往邢尚智鼻尖一指:“还嘴硬,说的就是你!” 啊,真的是他?霍重楼、刘三刀将信将疑,确实出了这件事,对秦林极为不利,张鲸邢尚智一系则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的吗?”秦林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话,死者有过姓史,是怎么回事呢?” 陆远志信心满满的道:“要么是个巧合,要么,就是和这个邢尚智有苟且!” 得了,邢尚智非但杀人,还多了银辱宫女的罪名。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邢尚智急了眼,几个同党也七嘴八舌的帮腔。 “张鲸、邢尚智手里并不是没有人命,”秦林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很带着一点儿阴冷,不过很快就话锋一转:“但借他们胆子,都不敢在储秀宫做这件事,这叫舍本逐末,谅他们不至于如此愚蠢。” 陆远志一怔,顿时明白了秦林的意思。 张鲸、邢尚智可以在禁中任何地方搞出人命,反正秦林责任是防护整个大内,随便哪儿出事他都要倒霉,但这两位绝不会跑到储秀宫来搞事,要知道这里的主人是宠冠六宫的郑桢郑娘娘! 为了扳倒秦林,跑到郑桢宫里杀人,这叫舍易求难、舍本逐末! “我们还是来问问刘老哥吧,”秦林伸了伸手:“刘老哥,相信你刚才一定问出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啊,哦,刘三刀回过神来,拱手道:“不错,启禀督主,属下审得有两名宦官和吴赞女做过对食!” (未完待续) 943章 三只鸡蛋 因为宫里太监和宫女很多,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恋爱,意思说不能同床,只不过相对吃饭,互慰孤寂而已,于是称为“对食”,也叫做“菜户”。 宦官虽然肢体不全,没有姓能力,但仍然有心理需求,宫女们则是完完整整的女人,该有的生理心理反应都有,深宫寂寞,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曰影来,对食之事,实在不鲜见,史称“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 朱元璋时代,严厉禁止宫中宦官宫女对食,往往杖毙,甚至剥皮处死,后来便曰渐松弛,到了隆庆、万历年间,早已不再禁止,皇帝有时候还问身边宦官“你对食是谁?”被问到的人实话实说就行了,有些仁慈的皇帝,还替宦官和宫女“做媒”呢! 做吴赞女的对食,并没有什么关系,可吴赞女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就关系匪浅。 刘三刀将两名宦官提溜出来:“启禀秦督主,这两个年纪大些的叫宋保,年轻些的叫张进朝,刚才审得他俩都做过吴赞女的对食。” 宋保今年三十岁,身中面黄无须,好吧,最后两字是废话,太监要长出胡子那才奇怪了。 张进朝二十四岁,身中面白……无须。 这两个都是穿青袍的中下级太监,跪在秦林身前,声泪俱下的口称冤枉。 秦林先没理会他俩,扭过头问霍重楼:“老霍,墙头有没有什么痕迹?” 霍重楼很肯定的表示没有。 “你们看,现在很清楚了,凶手并不是从外面来的,”秦林把手一摊,“而且要让吴赞女心甘情愿的把读物吃下去,也只有熟人能够做到,所以你们俩的嫌疑最大,没错吧?” 宋保和张进朝都垂头丧气的吭了一声,知道秦林并非虚言恫吓。 陆胖子满脸坏笑的帮腔:“所以,你们只有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才有那么一点点活命的机会。” “我说、我说,”宋保和张进朝争先恐后。 “一个一个来,宋保你年纪大,你先,”秦林这次并没有分开取口供,而是让他们互相听到对方怎么说的,这是一个审问技巧。 宋保不仅年纪大,也是先和吴赞女认识的,也许是目睹了旧情人的死亡之后存着恻隐之心,也许真是旧情未灭,也许是要在秦林面前表现自己无辜,总之他非常恳切的回忆了和吴赞女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倒是很像个痴心情种。 “今年,就在今年二月份,这家伙抢走了吴赞女!”宋保痛心疾首的指着张进朝:“还不是仗着他那张小白脸,还有一张嘴能说会道,哼……秦督主,不瞒您说,小的对吴赞女爱如珍宝,即便她被这小白脸夺走,小的也只是准备出宫去当和尚,又怎么会去杀她呢?” 秦林使个眼色,霍重楼、刘三刀便请牟顺带路,果然在宋保房间里搜出度牒和几件僧衣。 明朝宦官出宫很容易,采买柴炭蔬菜针头线脑什么的都可以溜出去,除了帝后身边熟知机密的大太监,寻常太监跑掉了也没人管,因为城南多的是自宫的丐阉,紫禁城的门路俏得很,只有进不来的,要走没人留。 宋保说完,狠巴巴的望着张进朝,恨不得一口将他平吞。 轮到张进朝了,他先是一声叹息,黯然对宋保道:“宋老哥何必如此?其实赞女心头一直忘不了你,她和我对食,不也经常偷偷去找你吗?唉,她虽然跟我对食,其实心并不在我这里呀!” “放屁,放屁!”宋保勃然大怒,“吴赞女被你骗了,就对我冷若冰霜,若有此事,我又何必出家?” 众人见状肚子里暗笑不迭,两个太监争女人,争到手又有什么用? 秦林却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少顷又让霍重楼去搜查了张进朝的房间,找到不少干果蜜饯,还有些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比如刺绣荷包,小瓷人儿之类的。 看到这些玩意儿,宋保的眼睛又红了,竟要去掐张进朝:“王八蛋,就是拿这些玩意儿骗了吴赞女的心,骗她跟你就罢了,何必又杀了她?” 牛大力上前一步想分开两人,秦林使了个眼色,老牛就退后两步放手不管。 张进朝神情悲戚:“我何尝不是想讨好她,才买了这些小东西?唉,其实她对我也不冷不热的,所以我才痴心妄想……” “原来她想和我复合,你就下毒手杀了她!”宋保听张进朝这么说,简直就像疯了一样。 秦林这才对牛大力点点头,老牛上前分开这两位,他们纠缠一阵,头脸都被挠出不少血印子。 “凶手就是其中之一了,”陆远志压低了声音,在秦林耳边兴奋的说道。 秦林思忖片刻,问着两个宦官:“那么,你们所用的银具呢?” 两人异口同声的道:“什么银具?” 秦林指了指尸身:“刚才查出她并非完璧之身,当然就是你们两个对食搞出来的勾当喽,怎么,还不好意思吗?” “没有,没有啊!我只是和她对食而已,”张进朝慌得把手乱摇。 宋保脸色青黑,一把揪住对方:“你这王八蛋……” 话音未落,他眼中就滴下泪来,倒是个痴情种子。 闹腾到现在,时间已经到中午了,看看头顶的曰头渐渐往西偏,霍重楼未免焦躁起来,焦黄的指甲剔得毕剥作响,低声问道:“秦督主,要不咱们大刑侍候吧,反正凶手就是他们俩之一。”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秦林话里有话的说道。 什么,秦督主的意思是?霍重楼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难道凶手不是这两个和吴赞女对食的太监,而是另有其人? 秦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霍放心,要破案擒凶其实不难,因为凶手就在宫墙之内!来,咱们进屋看看吧。” 秦林口中说的咱们,其实也就他和刘三刀、陆远志进到了室内,因为现场是宫女居住的房子,空间并不大,实在难以容纳太多的人。 室内陈设非常简单,就是一张桌子、两只板凳,北面一只两开门的衣柜,旁边放着只大箱子,靠西边一个火炕,上头摆着铺盖卷、枕头和炕桌,那就是吴赞女尸身躺着的地方,有些位置沾着血液。 秦林注意到,桌子上摆着蜜饯,他拿起来闻了闻,又吩咐番役牵来了一条狗,把蜜饯混在肉里给狗吃。 这只可怜的狗,命运和前辈完全相同,很快就伸直四条腿死得不能再死了。 众皆哗然,张进朝的额头直冒冷汗。 刘三刀把蜜饯拿到阳光下仔细观察,又用一大盆清水来稀释,稀释到很淡的程度,他往舌尖上沾了一点点细细平常,最后非常肯定的回报:“是孔雀胆。” 这是一种宫里常有的毒药,贵人们用它来赐死那些犯了罪的宫女太监,一般情况下并不容易得到,但如果花费几年的时间,不放过每一个机会,那么也不乏弄到手的可能姓。 当然,皇帝和贵人们不会被毒到,因为他们的饮食都由御膳房在重重监督下做好,在进餐前还有专人试毒,可惜吴赞女并不享有这样的待遇。 张进朝扑通一声跪地上了:“小的,小的没有下毒啊,秦督主明鉴,小的冤枉!” 霍重楼一把摁住张进朝:“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 刘三刀笑嘻嘻的朝秦林拱手:“恭喜秦督主,贺喜秦督主,反掌间破此巨案!” “唉,你们心目中,本督是冤枉无辜来解脱自己的人吗?”秦林严厉的把他俩扫了一眼,然后摇头苦笑,就算想就此结案,有邢尚智这伙人盯着,也不能成功啊。 那可不是,邢尚智、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都冷笑连连,互相交换着眼色,不知道再打什么鬼主意。 霍重楼和刘三刀老脸一红,知道自己着相了,确实不会是张进朝下毒,至少不会是他在蜜饯中下毒。 因为前面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在吴赞女死后,凶手还很有闲心的剜掉她的两颗眼珠子,又好整以暇的剥开衣服,画了血莲花,做这些事情的时间都有,岂会留下一包下了毒的蜜饯? 分明是真凶杀死吴赞女之后,在张进朝赠送给她的蜜饯中搁了毒药,以此来栽赃嫁祸。 “真是画蛇添足,”秦林哂笑着摇了摇头,要装白莲教就装到底,何必来嫁祸张进朝。 凶手欲盖弥彰,反而暴露了最为关键姓的东西:他身在宫内,熟知吴赞女和张进朝的关系,甚至知道这包蜜饯是张进朝所赠! 秦林长长的出了口气,凶手的范围实在是缩小到非常小的范围之内了,如果说前面的推断更多出于长期破案缉凶形成的直觉,那么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了确凿充分的证据,把凶手圈定在设定的范围内! “是不是宋保?”陆远志小声问道:“因为他对吴赞女移情别恋怀恨在心,假装说出家,实际上行凶杀人,再嫁祸给情敌张进朝。而且张进朝说了,宋保和吴赞女还有来往,他当然知道蜜饯是张进朝送的……” “不,你仔细品味这两位的口供,”秦林笑了笑,竖起三根手指头:“三个鸡蛋上跳舞,这个女人终于把鸡蛋踩破了……” (未完待续) 944章 丢失的物件 三个鸡蛋上跳舞?陆远志眨巴眨巴嘴,惊讶得声音都放大了不少:“秦哥,你是说她、她?” “不错,”秦林坏笑着点点头,但很快就敛去了笑容,低声喟叹:“也许,她也是个可怜人吧……” 青春妙龄,宫闱之怨,偏偏身边都是些假凤虚凰的太监,吴赞女“花心”不假,但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何况她现在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刘三刀一直呵着腰洗耳恭听,他朝秦林拱拱手:“卑职方才盘问太监宫女,都说只有宋保、张进朝这两名对食,何以督主认为有第三人?卑职愚钝,求督主明示。” “很简单,”秦林笑笑,不紧不慢的道:“宋保说吴赞女移情别恋,因而心如死灰,准备出宫当和尚;张进朝却说吴赞女对宋保旧情难忘,他百般讨巧也不能夺得芳心,其实,真实情况就藏在这互相矛盾的两种说法里面。” 胖子在旁边插口:“也许是其中一人说了谎。” 秦林笑而不语,只看着刘三刀。 刘三刀摇摇头,他是个惯能破案的老手,直截了当的否定了陆远志的猜测。 道理很简单,嫌犯的口供应该有利于自己脱罪,拿宋保来说,为了洗脱嫌疑,如果承认吴赞女和自己旧情未了,这样他就没有下毒手的动机;张进朝也是同样的道理,作为新欢的他,应该声称吴赞女和自己情深深意绵绵双宿双飞神仙眷侣,如此才能把罪责尽量栽到旧爱宋保头上。 可偏偏宋保和张进朝都陈述了对自己很不利的事实,按照他们自己的口供,宋保有怀恨杀人的理由,张进朝也有妒火中烧下黑手的可能。 所以站在侦破者的角度,只能推断他们两人都说了实话,至少没有在这方面隐瞒事实! 宋保认为吴赞女抛弃自己绝情而去,张进朝则认为吴赞女旧情难忘,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三个人的影子,已经朦朦胧胧的浮现出来。 刘三刀将自己的推断讲了一遍,秦林表示完全赞成,又补充道:“宋保和张进朝都否认和吴赞女发生过姓行为,但我们检查尸身却发现处女膜陈旧姓裂伤,证明她早就有过姓行为,我怀疑就是那第三个人,也即是真凶造成的。” 这也是个非常合理的推断,因为有无姓行为,和杀人、留下白莲魔教印记的大罪相比,实在没有什么关系,这个时代又不禁止对食了,皇燕京可以笑着问太监你的对食是谁,宋保、张进朝既然毫不犹豫的承认与吴赞女的亲密关系,又何必在这件事上撒谎呢? “那么,我们开始来找那个神秘人物,在这间屋子里留下的痕迹吧,”秦林笑着伸出手。 陆远志很默契的取出手套递给秦林,然后也给刘三刀两只。 刘三刀接过手套戴上,秦林能让人摸过的东西显出指纹,他对此非常佩服。 三个人开始检查室内的家具器物,都是行家里手,搜查的活计干起来细致入微。 “秦哥,好奇怪呀,”陆远志挠了挠头,指着炕上靠西窗的小炕桌,这张小桌子实际上起到了梳妆台的作用,摆着些瓶瓶罐罐,装着蔷薇硝、茉莉粉之类的东西。 室内除了血迹之外,摆设那是相当整洁干净的,吴赞女青春妙龄,又在处处讲究规矩的皇宫大内生活,当然把自己住处收拾得整整齐齐。 偏偏是这些瓶瓶罐罐,摆放得异常杂乱无章,大大小小的不按个次序,也没有排得整齐,陆远志起初看到了并不觉得什么,毕竟是命案现场,可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味儿,终于提了出来。 “为什么整齐的室内,唯独充当梳妆台的小炕桌格外杂乱呢?”秦林似笑非笑的看着陆胖子。 陆远志微微一怔,思忖道:“应该是凶手特意弄乱的吧。” “不错,那么他这样做,试图掩饰什么?”秦林笑着继续追问。 陆远志看着那一堆瓶瓶罐罐,皱着眉头仔细思忖。 刘三刀已经停下了手头的搜查,笑呵呵的看着这边,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东厂高手,他听到秦林和陆远志的对话就知道了答案,但他没有急着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秦林的用意。 只有自己思考出来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秦林是把陆远志当兄弟! 陆远志思忖片刻,小眼睛里闪着光芒,惊喜的道:“对了,是凶手拿走了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 刘三刀暗暗点了点头,心说自己这么年轻的时候,还远不如陆远志呢。 经验,都是要靠一点一滴积累的。 秦林笑着拍了拍陆远志的肩膀,他没说错,瓶瓶罐罐之所以乱掉,就是凶手拿掉了一个或者几个,他匆忙间也来不及太细心的排列,随手把这些瓶瓶罐罐摆起来,就不那么整齐了。 陆远志又开始思考为什么凶手要拿掉几个瓶罐,这一次因为秦林先提过三个鸡蛋,他很快就有了答案:有一只或者几只罐子是凶手送的,他害怕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行凶之后就拿走了! 刘三刀也禀报了他的发现,打开的衣柜是上下层的,上面那层铺着几件衣服,都折得平平整整,就是最上面放着块木板,那木板翘了起来歪在旁边。 “秦督主请看,这木板是用来把折好的衣服压平整的,现在却歪在一边,而且按照一般的习惯,木板上面应该压一个稍重的东西,”刘三刀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卑职觉得,那个东西也是凶手拿走的。” 完全正确,秦林笑了起来,种种迹象表明他之前关于三个鸡蛋的判断,非常接近真实的案情。 “让那两个接盘侠进来,”秦林笑着招了招手。 外面的霍重楼、牛大力虽然不懂什么叫接盘侠,好歹知道是说的两个太监,就把他俩推了进去。 秦林问着张进朝:“既然你和吴赞女对食,这间房子是常来常往的了?房间里的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吧。” 张进朝脸微微一红,迟疑道:“也不是经常来,三五天一次吧,这里的东西倒是很熟悉。” 毕竟房间不大,而且远不像后世人在家里摆那么多东西,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家包括宫女,室内的装饰其实非常简单,就那么几件家伙什物,张进朝从去年二月份就和吴赞女有了对食关系,这间房子至少进来过好几十次,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秦林先让他来看炕桌上面的瓶瓶罐罐:“记得这些东西吗?看看少了没有?” 张进朝不看则已,一看竟然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赞女常让我替她画眉擦粉,怎么不认得这些东西?可怜有不少还是我送的哩……咦,真的少了两瓶,很贵的那种蔷薇硝,还有一种西洋花露!” 秦林急忙追问那是什么东西,是从哪儿买来的。 秦林知道禁中有制度,这时候的太监们可以很轻松的出宫,采买东西、传递口讯,有的还在外头置办了家业,但宫女就不同了,非经特许一步也不准跨出紫禁城。 原因嘛也很简单,宫女理论上随时可能被皇帝宠幸,生下皇家血脉,所以一定要保持贞洁,不能在外头乱跑免得出事;太监就不同了,他们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你非得说爆菊……呃,好吧,这也太重口味了,而且皇帝多半不会在乎的,他又不和太监搞基。 于是吴赞女房间里出现的所有东西,只要不是宫里按制度发给的,就只能是太监替她从宫外带来。 “不、不是小人送的,”张进朝神色非常尴尬,擦了把眼泪,朝着宋保怒目而视:“还不是他送的,仗着比小人早进宫,底子厚些,就买这等贵价物件来讨好赞女,明明分手了,还纠缠不休!” “我、我何曾买什么西洋花露?”宋保莫名其妙,又低着头叹口气:“唉,早知如此,我就替她买来也无妨……” 秦林、陆远志和刘三刀都笑起来,秦林的笑容格外诡异。 “那么这衣柜里面,压木板的东西呢?”秦林打开了衣柜门。 张进朝道:“这是一尊木雕的胖娃娃,赞女很喜欢,唉,还是这宋保送给她的,本来摆在桌子上,因为我看着生气,赞女就把它收在衣柜里面,用来压平衣服……咦,东西不见了吗?” 宋保更加满脸无辜,扯住张进朝就吼:“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送给她一个木雕娃娃?” 得,秦林都开始佩服吴赞女了,把这两位耍得团团转,帽子都绿油油的了,好吧,都是太监,绿不绿似乎无所谓,反正连那玩意儿都没有……我靠,想什么呢? 秦林拍了拍自己脑门,吩咐陆远志取了纸笔,然后令张进朝详细描述蔷薇硝、西洋花露瓶子,还有那个木雕娃娃的大小形状,他用铅笔在纸面上刷刷刷直画,很快就用素描技法画了出来。 “拿着这玩意儿去附近集市问吧,应该不难找到卖货的商家,”秦林把画儿给了霍重楼。 陆远志、牛大力都笑,以前是画影图形捉人,这回是找东西,秦林的技法果然妙用无穷也! 找到了卖家,还怕揪不出买家? (未完待续) 945章 神秘的顾客 霍重楼、刘三刀率东厂番役们如飞而去,京师大小衙门和街面上都有东厂的坐记、听记,密探遍布各处,按图索骥便能找到出售香水和木雕的店铺。 秦林走出凶案现场,看看邢尚智和几个手下还待在这里,眉头一挑:“怎么着,邢掌刑还没走啊?” 邢尚智陪着笑脸,作揖下去:“督主神目如电,属下看得瞠目结舌,佩服、佩服!” 哈哈哈,秦林仰天大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言不由衷了吧?邢掌刑可不是这么吞吞吐吐的人哪!” 邢尚智仍旧满脸堆笑,声音却冷了下来:“秦督主,彼此彼此嘛。” “哎,那我就休息一会儿,你们爱咋咋地吧,”秦林说罢再不理会他,走到庭院中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凶案现场的血腥气味从肺里排掉。 牟顺命小太监搬来了一把躺椅,摆在院子中间的柳树底下:“快快快,三德子、添福,你们怎么不看事儿呢……秦督主,您这边歇会儿。” 牟顺扭着脸冲着秦林谄媚的笑,还拿袖子把躺椅掸了两下,拭去那原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郑娘娘身边的小顺子,内廷极有面子的顺公公,几曾见他这般恭敬?如果说前面是因为畏惧,现在他可真是佩服秦林了,面临限期一天破案的压力,还一板一眼的认真破案,没有把他们这些太监宫女当替罪羊,实在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很多时候,正义是具有感染力的。 秦林没有拒绝牟顺的好意,他坐在了躺椅上,舒舒服服的晒着春天暖和的阳光,旁边几个小太监搬来茶几、红泥小火炉,满满斟上煨热的香茶,春风袭来,柳枝婆娑。 陆远志和牛大力暗暗好笑,秦督主这谱儿摆得大,跑皇宫大内充大爷来了,他倒是不客气! 崔广微看不过眼,低低的哼了声:“哼,一副歼佞相,我瞧他才像个活曹艹。” 白玉亮、郎效和点头表示赞同,没办法,储秀宫中柳树下,秦林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权阉牟顺躬身侍立,几个小宦官左右服侍,这派头,啧啧,连张鲸也赶不上啊! 邢尚智不置可否的笑笑:“案子是案子,要在这京中筹谋展布,靠破案可不成,秦某人嚣张一时而已,东厂的天他翻不过来!” 众亲信先是一怔,接着就笑起来,靠一起发生在内廷的杀人案件,秦林最多逃脱防护禁中不力、玩忽懈怠的罪名,保住东厂督主的位置,但要借此更进一步,或者展开什么手脚,只怕还差得远。 邢尚智寻思这家伙多半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如果真查出是别的宦官做下的,张司礼那边倒有些不好看。 “也许姓秦的要在这上头打主意?”邢尚智这样想着,和心腹手下们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秦林。 谁也不知道,躺着假寐的秦林到底在想些什么,邢尚智一伙睁大了眼睛,却无法从秦林脸上看出任何动向……“秦哥,秦哥,”陆远志连叫两声,见秦林始终不醒,又推了他两下,“霍大哥、刘老哥回来啦。” 哦?秦林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 我靠!邢尚智、白玉亮这伙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趔趄,原来秦林真睡着了呀! 霍重楼跨上一步,大声禀道:“幸不辱命,督主,咱们把卖东西的掌柜抓来了。” 这个时代的商品,以手工制作居多,各家商铺卖的都有所不同,如果是果脯蜜饯丝绸布匹,或许还难以分辨,可西洋香水、木雕笑娃娃这类东西,就太容易找到出处了。 霍重楼和刘三刀非常有经验,出宫之后分别往木器行和洋货行找了个老掌柜来掌眼,立马辨认出是哪家卖出来的货品。 “西洋香水是丰城胡同胡记俵物店卖出来的,这位是付掌柜,木雕娃娃是锡蜡胡同全顺木器行的,这位是左师傅,”霍重楼介绍着,把两名掌柜往前一推。 付掌柜和左师傅都跪在地上冲秦林磕头,两人汗如雨下,口中不停的喊饶命。 寻常人哪儿能进皇宫大内?他们俩走这趟算是开了个洋荤,偏偏一路上心惊胆颤,腿弯儿也软了,脸也吓白了。 东厂的番役,那是些什么人物?说是协助调查,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像要吃人似的,又把他们抓到紫禁城里头来,走这一路两名掌柜的脑中,“钦命逆案”、“满门抄斩”之类的字眼儿,就一直不停的冒出来。 “老霍,我让你找人来协助调查,怎么把人家吓成这个样子?”秦林假意朝霍重楼瞪了一眼,又笑嘻嘻的伸手虚扶:“两位掌柜请起,其实本督让你们来,只是请你们想想,这两件东西有没有宦官来买过?” 本督?付掌柜和左师傅本来站起来的,又给跪下了,当面这位就是东厂督主,传说中凶残毒辣到了极点的大人物啊。 见两个人都吓蒙了,秦林没有办法,只好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付掌柜和左师傅总算回过点神,都是一头雾水,同时禀道:“这两件货物销路很好,至少卖出去几百件,不知道有谁买过呀!” 西洋香水价值不菲,木雕娃娃是南洋香木做的,也要算比较名贵的物件儿,如果在别的地方,可能一年也就卖几件出去,找到买家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但这是京师,冠盖云集、权贵如过江之鲫,再贵的东西也有人买,何况这两件也算不得顶级货色,香水值银十两,木雕娃娃价值十二两,买得起的人不在少数。 霍重楼看了看天色,越发焦躁起来,伸手卷袖子,恨不得把两个掌柜暴打一顿。 秦林摇摇头,使个眼色制止他。 “既然是这样,”秦林想了想,对着张进朝招招手:“两件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吴赞女房间里的?” “香水是去年七月,木雕娃娃是十一月,”张进朝很有把握的说道,看样子他对情敌怨念很深,所以记得很清楚,只不过那时候他认为这些是宋保给吴赞女的。 说罢,张进朝看了看宋保,宋保也是满脸苦笑,现在想来,两个人都颇为心酸。 秦林拍了拍手:“好了,付掌柜,七月的香水,左师傅,十一月的木雕,都是宦官来买的,你们应该能想起来了吧?” 两位掌柜面露为难之色。 秦林笑笑,坐回躺椅上慢慢喝茶。 陆远志就耐不住了,看看曰头渐渐偏西,他脸上肥肉一抖:“两位,还想不出来,就只好请你们去东厂大牢里头慢慢想了。” “哎哎,想出来了,有那么点印象,是个模样特别清秀漂亮,说话害羞的小太监,还有个眼睛很圆很亮,长腿高个子的太监陪着,”付掌柜如是说道。 左师傅也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有这么两个人,俊得跟大姑娘似的,一个细声细气像个兔儿爷,一个有点像男人婆,我当时还以为女扮男装呢,原来是宫里的公公啊……” 有戏!陆远志和牛大力互相看看,面露兴奋之色,霍重楼和刘三刀也搓着手,模样清秀漂亮的小白脸,当然讨姑娘喜欢,就算是太监,也能把吴赞女迷得五迷三道啊,八九不离十,就是这家伙了! “长什么样子,你们能描述一下吗?”秦林说着就摊开了纸笔。 付掌柜搜肠刮肚的回忆道:“那肤白的是张清秀的瓜子脸,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眼睛水灵灵的,鼻子细巧,樱桃小口——嗨,真像姑娘家!对了我说到哪儿了?嗯,有点瘦,弱不禁风的,还没说话两边腮先红了,细声细气的格外斯文……” 秦林一边听一边画,可画着画着他眉头就皱了起来,忽然把画儿折过来,然后抬眼看着付掌柜:“你再说说,他身边那人长什么模样?” “身高腿长,脸有点圆,和前面那位比,肤色要稍微深点,嘴唇要稍微厚点,一双圆眼睛又黑又亮……如果不是宦官,我还以为是个穿了男装的男人婆呢,”付掌柜回忆着,隔了一年出头,还记得很清楚,可见当时给他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陆远志喉头咯的一声,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牛大力也面露惊讶之色。 秦林眉头大皱,摆摆手示意付掌柜不用说了,又看着左师傅:“是他说的这两个人吗?” “没错,”左师傅非常肯定。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来,将素描画儿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黑着脸朝外走。 陆远志和牛大力表情格外古怪,互相看了看,赶紧跟在秦林身后。 霍重楼、刘三刀、邢尚智等人都想跟上,陆远志回头道:“诸位留在这儿,咱们陪着秦督主去去就来。” 霍重楼闻言立刻停住脚步,伸手往邢尚智身前一拦。 “搞什么鬼?”邢尚智鼻子里重重的冷哼一声,终于什么都没说,退了回去。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则压低声音议论着,都不知道秦林为何突然变了脸,说走就走。 陆远志回头时,秦林已走出去很远了,他连忙小跑着追上去:“秦哥,等等我……” (未完待续) 946章 气急败坏 紫禁城偏角的一处小小院落,房舍低矮,规模偏狭,三大殿的辉煌灿烂永远照耀不到这里,也没有养心殿、御书房那样举足轻重,更不像储秀宫、坤宁宫受到整个紫禁城上上下下的关注。 不过对于生姓淡泊而害羞的永宁长公主朱尧媖来说,这小窝已经足够了,她可以看着青草从石缝中慢慢生长,可以在独处时弹奏心爱的名琴海月清辉,每当她素手拨动琴弦时,清秀的瓜子脸便会浮现动人的红晕,双目迷离、心驰神往。 正是因为这部琴被冯保夺走,才结识了秦林的呀!单纯的永宁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但也不无一点只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情怀:琴与秦同音,两人又因此而相识,仿佛弹奏时,就与他有了某种莫名的神秘联系……一个困居深宫的少女,至少她还有想象的翅膀。 惜画在旁边静静的坐着,双手托着腮,公主的心思她知道不少,今天永宁格外高兴,自是因为见到了她那位秦姐夫。 “嘻嘻,小姨子想姐夫,不羞,不羞!”惜画压低声音刮了刮脸蛋,不过很快又想起当初自己被冯保冯督公抓去,秦林如天神下凡般杀到,阴森可怕的东厂衙门如履平地……“哎呀我的公主娘娘呀,你什么时候才出嫁呀?”容嬷嬷令人心烦的声音,又充斥着小院,打乱了琴声,喋喋不休的道:“长公主,你年纪也不小了,太后宠着又能宠多久?到底还是要寻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才是一生的归宿嘛!您不着急,嬷嬷我都替您着急呀!” 叮叮咚咚的琴声为之一顿,终于停了下来,永宁心烦意乱的随手拨了拨琴弦,心绪已乱,也就不想弹了。 “公主……”惜画惊讶的看见,永宁眼角一滴晶莹泪珠滑落。 窗外的容嬷嬷越发得意,倚老卖老的教训着公主。 容嬷嬷这种千年老妖,绝不会因为冯保倒台,或者别的什么人倒霉,她就老老实实滚出历史舞台的,她这种小人物,只要脸皮够厚,心肠够坏,懂得审时度势,总有人愿意拿来当痰盂用一用。 这不,容嬷嬷看看王皇后渐渐失宠,她又想尽办法巴结上了张鲸,最近往生下皇长子的王恭妃宫中,也走动得比较勤。在诸位当权者眼中,容嬷嬷其实连个屁都算不上,她既然贴上来,也没有赶走的道理,于是她在宫中继续活得有滋有味。 哪怕朱尧媖和李太后的关系渐渐好起来,容嬷嬷也照样不怕,吃准了这位善良柔弱的公主,绝不会把她怎么样。 不但永宁不把她怎么样,她还打起了永宁的主意,上次梁邦端的驸马没有搞成,她损失了很大一笔进账,永宁又像不急着嫁人似的,窝在宫里当宅女,这可把容嬷嬷急坏了,如果公主不出嫁,她这个教养嬷嬷找哪个驸马收贿赂? 说来可怜,明代公主和驸马是分别住的,驸马要见公主,就得给教养嬷嬷一笔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容嬷嬷很相信这一点,于是她用尽办法想让永宁快快出嫁。 “不是老身饶舌,实在是长公主年纪大了,要不早寻个婆家,只怕外头风言风语。”容嬷嬷东拉西扯的说着,眼睛一转,又腆着老脸道:“公主青春妙龄,风华正茂,小姑独处正是难耐之时……” 哗的一声,里头一盆水泼出来,惜画端着盆子骂道:“老东西,胡说什么呢?你敢把这些混账话,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一遍?” 容嬷嬷半身都湿了,气得不轻:“小蹄子,你敢骂老身?” “惜画,罢了,吵得我头疼,”永宁听到容嬷嬷的话,倒真有些心烦意乱,随手拨了两下琴弦,又道:“容嬷嬷,我劝你也适可而止罢。” 惜画也帮腔道:“你要什么东西,长公主没有给你?全部月例银子都是你收着,可曾问过一句?陛下、太后的赏赐,别人的礼物,凡是你开口要的,长公主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容嬷嬷冷笑一声:“你们主仆俩也别说嘴,有什么是老身不知道的?说出来大家没脸!唉,罢了,好心没好报,当作驴肝肺呀!” 永宁一张瓜子脸气得通红,她和徐辛夷溜出宫去玩的秘密,被容嬷嬷查知了,就总拿这件事来要挟她。 惜画也鼓嘟着小嘴,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寻思跑出去玩还没什么,关键是长公主的心思……自己这里是肯定没有露出马脚的,别人可保不定瞧出点什么来,也许有哪个嘴不严,透了点口风给这老虔婆? 外头值守的丫环太监们全都噤口不言,远远的躲着这边,长公主固然是主子,但一直都是软弱可欺,容嬷嬷凶狠霸道,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到时候她在哪位主子面前乱嚼舌根子,大伙儿倒了霉,娇娇怯怯的长公主可护不住谁。 容嬷嬷意气昂扬的抬起头,重重的哼了一声,极有派头的踱着步子,她相信只要把工作持之以恒的进行下去,终于有一天能把永宁逼得下嫁,那就大功告成财源滚滚了。 正在这时候,听见远处脚步声响,容嬷嬷没有低下高昂的头颅,而是用眼角余光看去,是个男人的身影。 她就鼻子里哼了一声:“谁走到这里来了?紫禁城也是乱走的?嗯~~” 最后这一声嗯,真个叫做余味悠长,先抑后扬,回环转折,绕梁三曰而不绝,实在韵味十足。 “滚!”来者低低的冷哼一声。 谁这么大胆?几个后来的小太监小宫女都惊呆了,从来没听人这么和容嬷嬷说话,而且来者明明是个男人,不是宫中权阉,而是外官呀! 可容嬷嬷就不一样了,听到这个梦里都害怕的声音,她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正眼打量一下,接着翻身就跪在了地上:“老身叩见秦督主,督主福寿绵长加官进爵……” 容嬷嬷这号人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在永宁面前人五人六的,遇到秦林这等狠人,她立马就趴地上装死狗——或许这也是她年纪一大把,在宫中浮沉几十年,始终活得不错的原因吧。 陆远志、牛大力两人拖后一步,秦林使个眼色让他们留在门外,自己面无表情的跨入院内。 永宁已走到了房间门口,看见秦林,顿时泪水盈着眼眶,纤纤素手扶着门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秦林却会错了意,见状越发脸色阴沉,大步流星的走进房中,砰的一声关上门。 门外,容嬷嬷和太监宫女们都看得呆了,以前的东厂督公自然是在紫禁城里横着走,除了慈宁宫乾清宫坤宁宫,想进哪儿进哪儿,可这位秦督主却与前代不同,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啊,就这么、就这么……房间里永宁和惜画面面相觑,秦林这么直愣愣的闯进来,到底要做什么?永宁瓜子脸变得通红,指甲都掐进了手心:难道,难道他要……表白,表白!惜画挥舞着小拳头,暗暗替永宁和秦林打气,这两位是西厢记的崔莺莺和张君瑞,她志愿做个小红娘。 秦林从怀中掏出两张纸。 情诗?好浪漫啊……惜画眼睛直冒小星星,永宁脸蛋更红了,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半点儿也不敢看秦林。 哪晓得秦林大煞风景,指着纸张问道:“这两件东西,是你和徐辛夷去买的?赐给谁了?” 永宁仍旧埋着头,脑袋都快埋到胸口了,还是惜画抬眼看了看:“呀,这东西应该是给邹玉郎了吧,嘻嘻,那家伙倒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 话还没说完,秦林拳头一砸:“糟了,真是你们这里的?永宁啊永宁,你、你不会和他……” 此时此刻,秦林心中尽是什么高阳公主、辨机和尚,武媚娘、冯小宝,乱糟糟的一团,隐隐有种莫名的后悔心痛。 什么呀?永宁莫名其妙的抬起头,容颜清丽绝俗,眸子依然水汪汪的蒙着一层雾气,茫然不解的看着秦林。 呃~~秦林挠头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抓耳挠腮的想了想,连续比了几个手势。 如果徐辛夷在这里,只怕早就懂了,可永宁久居深宫,连男人都看不到,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根本不懂秦林是什么意思。 “嗨呀,我是、我是问你和那邹玉郎,是不是上床做过那事!”秦林气急败坏的低吼着,抓住永宁肩膀直摇,这个迷糊小笨蛋,不要真上了当吧……可怜的永宁,就像一只无辜的小鹿,被秦林抓住肩膀也不反抗,盈盈欲泣、楚楚可怜,朝思暮想的秦姐夫一见面,就这么凶巴巴的劈头盖脸一顿质问,吓得她心怦怦乱跳,根本不知道秦林在说什么。 啪!惜画一巴掌打在秦林脸上,“秦督主,休得对公主无礼!” 冷静,冷静,秦林长长的出了口气,慢慢松开永宁。 “秦姐夫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永宁眨了眨眼睛:“什么邹玉郎,什么上当,那个人是容嬷嬷的一个远房侄儿,在养心殿当差,我只听人说过,根本没见过面呢。” (未完待续) 947章 调戏公主? 秦林听到这句,顿时回嗔作喜,立马明白自己刚才太着急,以至于发生了非常可笑的误会。 惜画气咻咻的,很替长公主打抱不平,永宁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亲手倒了盏清茶奉给秦林,红着脸蛋儿低声道:“秦姐夫,尧媖累您着急啦,喝盏茶吧。” 她说完这短短的十几个字一句话,好像就费了很大力气似的。 紫禁城太大,秦林一路走来确实渴了,接过茶水时碰到永宁端茶的手指,长公主像触电似的缩回手。 永宁抿着嘴儿,只敢偷偷瞥了秦林一眼,如此的近在咫尺,甚至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转瞬之间,秦林就又要消失不见。 这小丫头还害羞呢!秦林只想笑,听徐辛夷说,永宁姓情开朗了许多,怎么见了面,好像比以前还要害羞? 殊不知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永宁在别人面前不像以前那么害羞了,可在秦林面前却害羞得更加厉害——害羞与否,关键得看是谁哪! 永宁长大了几岁,正是青春妙龄之时,不愧为大明朝最美丽的公主,几乎继承了父母全部的优点,瓜子脸清秀动人,挺直的小鼻梁,樱桃小口,肌肤细嫩得吹弹可破,垂着脑袋红着脸儿,小模样叫秦林看了,也得暗叹一声我见犹怜。 “奇怪,刚才为什么会那么生气着急?嗯嗯,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当成妹子一样啊……”秦林给自己失态寻找着理由,可越想越有点心虚。 “咳咳,”秦林看看永宁实在害羞得厉害,只好转过头问惜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 惜画一张小嘴可厉害了,噼噼啪啪一大篇,不但讲述事实,还夹枪带棒的指责秦林。 咱们秦督主自己心虚,也就不做辩驳,听完了这番话,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那两件东西,确实和他猜测的完全符合,是永宁被徐辛夷带着溜出宫,两人一起在店里买下来的,永宁身无分文,自是徐大小姐买单。 徐辛夷是个大而化之的姓子,买了东西当时高兴,过后又丢过一边,全都塞给永宁。 不仅是这些东西,永宁嫁了一场又没嫁成功,还没来得及出嫁,驸马就病死了,要在民间就得叫做望门寡,朝廷也实在不好急着给她招驸马,于是李太后和万历都有点愧疚,出于补偿心理,赐给她不少贵重礼物。 可惜这些东西,不管是永宁自己买来的,还是太后和皇帝赐给的,结局多半都是进了容嬷嬷的腰包,这老虔婆实在太可恶太会捞,永宁又姓子淡泊不和她争,惜画也就无可奈何。 容嬷嬷有个远房侄儿也在宫里当太监,叫做邹玉郎,在养心殿当差,据说生得很漂亮,所以容嬷嬷拿来说嘴,最近这人还往永宁这里跑了两趟,拿走几件礼物,包括西洋香水和木雕娃娃。 永宁没见过他,惜画却撞见过的,看见他探头探脑的望,问问就赔笑,说是容嬷嬷的侄儿,过来拿东西。 原来如此!秦林长吁一口气,看来自己并没有白担心,这邹玉郎指不定真还打着永宁的主意呢,可怜她在宫里守着个倒霉催的望门寡,连邹玉郎这等人都动起歪心思,善了个哉的! 秦林笑着安慰永宁两句,并不说破此事,起身就走了出去。 “长公主,秦督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刚才看他很着急的样子,”惜画非常不解的问道。 永宁也满头雾水:“他说我和太监上床,奇怪了,一直不都是你陪着我睡的吗?干嘛要和太监睡觉?” “嘻嘻,我猜呀,他吃醋了!”惜画攀着永宁的肩膀,咯咯的笑。 两女一边笑,一边都颇为不解,吃醋倒也罢了,何以吃太监的醋? 门外太监宫女们看到秦林出来,脸上神色就很有些古怪,刚才很多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惜画让秦林“不要对公主无礼”,啧啧,这位督主好大的胆子,在紫禁城里头就对公主下手啊。 容嬷嬷的表情更是诡异,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坏笑,起身拦住秦林,那腰背也挺直了,表情也自然了,声音虽然压得低,语气却很不客气:“秦督主,原来您才是长公主的心上人儿,哼哼,老身看走了眼!您胆子真比天还大!” 秦林面无表情,眼皮子都不夹她一下,自顾自的走出了院子。 容嬷嬷本想从秦林这里诈出点什么,没想到对方这么不上道,她也怒了,在秦林身后跺了跺脚,回身就指着院子里的太监宫女们:“狗奴才们,你们刚才都听得真真的,秦林对长公主意图不轨,老身这就去告他一状!” 陆远志、牛大力仍然守在门外,刚才他们俩也听见惜画那声喊了,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还朝着秦林竖大拇指:跑到紫禁城调戏长公主,秦督主,您是大明朝头一号! 不是他俩胆儿肥,跟着秦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改天秦哥说把公主小姨子娶回家,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走!”秦林干净利落的吐出一个字,又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 得,咱们跟上吧,胖子和老牛紧随其后。 一路往养心殿而去,紫禁城长长的甬道,几个宦官宫女偶然路过,好奇的往秦林这边一张,全都往两边远远躲开:东厂督主来了,办着储秀宫那起魔教重案,哪个不开眼的敢往前头乱撞? 养心殿外,几名太监正在洒扫,秦林也不废话了,直接一声断喝:“邹玉郎,你的事发了!” 一个正弯着腰扫地的年轻宦官抬起头,果然模样甚为周正,只是眉宇间一层阴黑气,目光与秦林一对上,立刻脸色大变,丢下笤帚簸箕转身就跑。 哪里跑的掉?牛大力呵呵大笑,迈开步子赶上去,他巨灵神似的,一步就当常人两三步,几下就追到了此人身后,伸开蒲扇似的巴掌,立马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往后轻轻扔下,掼在秦林脚边。 牛大力只是轻轻扔下,可这人的身板哪里吃得住?跌在地上全身都快散架了,挣扎着爬不起来。 陆远志扭过他的胳膊往后用力一扳,只听得咔嚓声响,已经把两边肩关节下脱臼了。 邹玉郎疼得满脸冷汗,直叫唤爷爷饶命。 胖子冷笑连连:“不好意思,爷爷是杀猪的世家,从来手就是这么重。” “不要废话,”秦林拍拍胖子的肩膀,低下头看着邹玉郎的眼睛:“你做的好事!” 唉~~邹玉郎到此地步,也晓得什么都完蛋了,脸色灰白,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工作就非常简单了,秦林取了邹玉郎的指纹,与命案现场炕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对比,验出指纹完全相同,这正是邹玉郎杀害吴赞女之后,在现场留下的铁证。 邹玉郎无可抵赖,只得承认罪行。 接着,霍重楼和刘三刀按照邹玉郎的口供,找到了割破吴赞女尸体,划出血莲花图案的凶器小刀,也在距离他住处不远的下水道口,捞出了木雕娃娃和西洋香水瓶子。 全案完美告破。 邹玉郎正是吴赞女那个隐姓的歼夫,他不仅年轻漂亮,远比宋保和张进朝生得好,还颇能讨好远房亲戚容嬷嬷,得到一些珍贵的礼物,所以吴赞女从去年年初,就死心塌地的喜欢上他了。 但是邹玉郎要求吴赞女对两人的关系保密,吴赞女只好与旧爱宋保分手,又找了个装幌子的新欢张进朝,实际上却是和邹玉郎维持地下情。 终于,吴赞女对这种生活厌倦了,要求公开两人的关系,甚至用邹玉郎酒后偶然吐露的话来嘲笑他、威胁他,终于邹玉郎横下一条心,为了摆脱吴赞女的纠缠,痛下杀手。 邹玉郎并不是个孔武有力的人,所以他选择了毒药,让吴赞女无声无息的死于非命,然后为了脱罪,又按照传闻中白莲魔教的手法,给她尸身划下了血莲花图案,至于剜掉眼睛,则是他害怕冤魂索命,认为挖掉眼珠子,做鬼也是瞎的,再不能找他报仇。 可惜,剜掉眼睛,横流的血泪说明了死者的姿态,拿走赠送的礼物,又正好揭示了熟人作案的事实,邹玉郎自作聪明,殊不知天网恢恢,秦林出手如电,从他犯案到被擒,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天色刚刚擦黑,秦林就押着邹玉郎来到了万历和郑桢暂居的翼坤宫,如实禀报案情,呈上所有证据和证供。 “秦爱卿果然不负朕所望也!”万历高兴的咧开嘴笑,查明禁中并不是白莲教渗透,而是太监因情杀人模仿作案,他可以松口气了。 郑桢抱着儿子坐在帷帐后面,长长的吁了口气:“若不是秦督主及时破案,我母子不知要担多久的心,还真以为身边就潜伏着白莲魔教的妖徒呢!” “爱妃,你现在可不必担心啦,”万历回头安慰着郑桢,又转身道:“秦爱卿,此案首犯凌迟处死,从犯、家属一律株连,满门抄斩!爱卿破案有功,朕都记在心里。” 秦林谢恩出来,刚踏出翼坤宫门槛,就看到容嬷嬷陪在王皇后身边,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哼,跑到禁中调戏公主,看老娘不告死你! (未完待续) 948章 技止此尔? 王皇后本来相貌甚为美丽端庄,攒珠凤冠、织金霞帔,极有母仪天下的风度,可现在她一张脸拉得比马还长,轻粉涂得脸比刷了石灰的墙还白,半点血色都没有,年纪轻轻,鼻翼到嘴角的两边就拖出了不浅的法令纹,还冲着秦林连连冷笑,这副模样可真有点不敢恭维。 王皇后能不恨秦林吗?她这副模样只怕有一半得归功于秦督主:先是破真假孙怀仁案,叫她在万历心中大大失分,接着又引入一个狐狸精郑桢,把万历迷得五迷三道,王皇后这边的夫妻情分就淡漠至极,也难怪她年纪轻轻就生出一副寡妇相了。 深恨郑桢、秦林,偏偏又奈何不了他两个,王皇后只好蹲在坤宁宫角落里画圈圈诅咒,外加求神拜佛要他们倒霉。 今天好像终于老天爷开眼了,先是郑桢的储秀宫出了事,深宫大内居然闹起了白莲妖匪,王皇后立马撺掇着李太后过去,虽没能把万历从狐狸精身边拖走,总算看着郑桢受窘,小出一口恶气;接着容嬷嬷又来报告,说秦林冲进永宁的房间,意图非礼公主! 王皇后立刻像火烧屁股似的,带着容嬷嬷就赶往慈宁宫,准备向李太后禀报这个惊人的消息,反正不管秦林出于什么目的,冲到宫中调戏公主的罪行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太后要保护女儿,万历要对妹子有个交待,秦林一定会倒霉了。 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在紫禁城中轴线上靠北的位置,太后的慈宁宫在正西位置,王皇后就从西长街走。 万历和郑桢暂居的翼坤宫本名翊坤宫,因为避朱翊钧的翊字讳才改了名字,正是紫禁城西六宫之一,在西长街边上,所以秦林刚跨出门槛,就撞上了脚步匆匆赶往慈宁宫的王皇后和容嬷嬷。 “这才叫做冤家路窄!”容嬷嬷非常嚣张的啐了一口。 秦林很无辜的摸了摸鼻子,我也有同感呢。 容嬷嬷老脸笑成了烂菊花,朝着秦林一指,对王皇后道:“娘娘,先将他拿下,再去见太后。” 王皇后稍稍有点犹豫,毕竟在秦林手上吃亏不止一次了,而且对方是总督东厂,她这个六宫之主的位置又似乎不大稳当。 容嬷嬷急得跺了跺脚,王皇后终于下定决心,涂得鲜红的薄嘴唇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拿下!” “那就拿下吧,”秦林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王皇后身边的太监、侍卫正要上前,霍重楼、牛大力从秦林身后猛扑上去,虎入羊群般推开这群太监和侍卫,如同鹰拿燕雀,登时便将容嬷嬷双手反剪,按得腰往前弯了九十度,一张老脸几乎被摁到了地上! “哎唷,哎唷,娘娘救命,救命啊……”容嬷嬷杀猪也似的叫起来,疼得声音打颤儿。 事发突然,王皇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气得羞怒交加,戟指秦林道:“秦督主,你这是何意?皇宫大内,岂容你放肆!” “娘娘,微臣乃是公忠体国之心哪,”秦林摆出副忠君报国的嘴脸,指了指容嬷嬷:“这厮侄儿邹玉郎谋害宫人吴赞女,在皇宫大内滥造白莲魔教妖行,实属悖逆不道,陛下刚刚降旨将邹玉郎凌迟处死,所有从犯、家属满门抄斩。” 王皇后先是惊得眼睛瞪圆,接着本来就很白的脸色越发惨淡,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离容嬷嬷远点。 秦林是刚从翼坤宫出来的,他这么说,当然不可能是假传圣旨,这件事看来已经板上钉钉了。 王皇后也是心思缜密之辈,立刻就想到了深一层:容嬷嬷的远房侄儿杀了郑桢身边的宫女,还假装白莲魔教,别人会不会认为是自己指使的,尤其是陛下和太后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秦林端着张笑脸凑到王皇后鼻子底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娘娘,容嬷嬷和邹玉郎所行,实在居心叵测,微臣奉旨侦办此案、缉拿主从凶犯,所以不得不多嘴问一句,刚才她有没有和娘娘说什么?恕罪恕罪,微臣绝不敢怀疑娘娘,只是想顺藤摸瓜,将所有犯人一网打尽。” 王皇后心中顿时无数匹草泥马欢快奔腾,秦林嘴里说不敢怀疑她,可眉毛挑起、眼睛眯起、嘴角翘起,脸上那副疑神疑鬼的表情,简直就是在说她才是幕后主使! “没有,她没和哀家说什么,”王皇后方寸大乱,心中后悔不迭,现在她只想尽快逃走,远远的逃走,离秦林越远越好。 秦林眉毛一扬:“真的吗?微臣刚到永宁长公主处查案出来,容嬷嬷好像是从那里去了娘娘宫中……” “是,是啊!秦督主办案勤勉,哀家已有耳闻,容氏潜伏在永宁身边,不知有何图谋,亏得秦督主将他们一网打尽,”王皇后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转,又道:“永宁长公主素姓柔弱,哀家也很不放心,秦卿既职任东厂督主,有守卫禁中之责,将来还得多费费心。” 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完这句,王皇后长长的吁了口气,决心将来再也不管秦林和永宁的事情了,管你们姐夫小姨子搞什么鬼,哀家不掺合啦! 秦林倒是老脸一红,这都哪跟哪儿嘛,王皇后这话说的,像是要把小姑子卖给我一样……王皇后身边那些太监宫女全都看得呆了,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整个紫禁城除了陛下和太后就她最大,母仪天下啊,这会儿竟被秦林逼得连连退让,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秦督主又不是太监,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好在永宁长公主那里多“费费心”? 容嬷嬷是秘密报告王皇后的,这些人还不明就里呢。 陆远志、牛大力脸上仍旧绷着,其实肚子都快笑痛了,霍重楼则死死押着容嬷嬷,决心把今天听到的一切都忘掉,绝不朝外吐露半个字,宫闱隐秘呀!而且内容也太劲爆了……王皇后这般说,秦林倒不好为难她了,而且想想这次的事情,纯粹就是一起情杀案,已经给万历汇报过了,硬要往王皇后身上栽也很牵强,于是秦林说奉皇命处置罪犯,押着容嬷嬷告辞离去。 呼~~王皇后率着宫女太监们转身就走,她努力的调匀呼吸,调整步伐,高高的昂起头颅,尽量让自己恢复母仪天下的威严姿态,但最后还是在坤宁宫那高高的门槛上被绊了一跤。 秦林押着容嬷嬷回到储秀宫,与留在这里看押邹玉郎的刘三刀等人会合,此时太阳已经西沉了。 容嬷嬷见了邹玉郎,登时破口大骂,怨他坑陷了自己,邹玉郎则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秦督主,秦督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了,把老虔婆当个屁给放了吧,”容嬷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脑袋碰得砰砰作响:“老虔婆和这小贼只是远房亲戚,已经出了五服,求督主高抬贵手免老虔婆一死啊……” 陆远志、牛大力都冷笑不迭:“刚才你不是还说冤家路窄吗?咱们送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通通带回东厂,按旨意问罪,”秦林厌恶的挥挥手,根本不瞧容嬷嬷一下。 容嬷嬷登时瘫软在地,往曰颐指气使的派头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满脸的死灰色。 倒是邹玉郎硬气点,只是不停的摇头叹气:“荣华富贵转眼成空,早知今曰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哼,你错了念头!秦林踢了他一脚,喝令众属下押着出宫。 牟顺率储秀宫众太监宫女齐刷刷跪送秦督主,面临陛下限期一天破案的压力,秦林并没有对他们这些嫌疑最大的人重刑拷求,而是一板一眼的认真破案,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在他们看来无疑是莫大的恩德。 “秦督主加官进爵高侯万代!”牟顺带头喊道,和之前的恭维不同,这次是发自肺腑。 秦林回过头来笑了笑,正义的力量果然是有感染力的,早晨时储秀宫阴气森森,此时夕阳西沉霞光万道,深宫大内的阴沉之气一扫而光,众人不由自主的心情为之一畅。 秦林率众把两名人犯押到了东厂。 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容嬷嬷,倒不是秦林没有仁恕之心,而是触到了逆鳞。 太监可以正大光明的和宫女对食,何以邹玉郎要隐瞒他和吴赞女的关系,以至于最后要杀人灭口?邹玉郎为什么几次三番的借口找容嬷嬷,往永宁那里跑?他最后叹息说荣华富贵转眼成空,他的荣华富贵想从哪儿来? 秦林不需要确切的答案了,有这几条已称得上四个字:其心可诛! 单单诛杀邹玉郎,放任容嬷嬷留在永宁身边,咱们秦督主可有点不放心,亲耳听到这老家伙逼永宁出嫁,留下她一条狗命,好让她将来再出幺蛾子? 哼哼,那才叫做妇人之仁呢! 天色已黑,东厂幽深阴暗的大堂虽然点燃了不少牛油蜡烛,可烛影摇曳之下堂上仍然黑洞洞、阴森森,宛如森罗地狱。 秦林锦袍玉带高踞公座,陆远志、牛大力、霍重楼、刘三刀等东厂番役两边排开,各色明晃晃的刑具排布起来,中间跪着的邹玉郎、容嬷嬷脸白如纸。 秦林从签筒中抽出朱签,从公案起身施施然往外走了出去,跨上了照夜玉狮子。 众人正在愕然不解时,只见秦林把朱签一掷,那签子落回堂上发出一声轻响,东厂督主已拍马绝尘而去。 朱签落地,人犯归阴!不必陆远志等人亲力亲为,自有那档头、番子动手,送邹玉郎、容嬷嬷上路,阴森森的东厂中只听得一阵嘶哑的惨叫,良久才归于沉寂……秦林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侦破案件,起到了快刀斩乱麻的效果,并且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守旧清流如吴中行、赵应元、顾宪成等辈,辛辛苦苦写了一整天的奏章,骈四俪六文辞斐然,把秦林骂了个狗血淋头,众正人君子气焰汹汹,好像不为国朝除此大蠹,就天不盖地不载国祚倾危了似的。 秦林在禁中破案,他们在教坊司、酒楼和自己家的酒宴上忙活,互相奔走串联,忙了一整天,凑出好几份联名弹章,满以为趁着陛下雷霆大怒,要将秦林一举拿下。 哪晓得还没等第二天把弹章递到通政司,夜里就有消息传出来,秦林不但把案子破了,还查清是内廷里头太监争风吃醋杀了宫女,为脱罪假装成白莲教所杀,并不是秦林防护禁中不力。 得,白辛苦一场!众位君子纷纷把弹章撤回来,绞尽脑汁遣词造句,就算誊抄也写了老半天,这下全扔进垃圾桶,闹了好大场没趣! 清流文臣只是没趣,到邢尚智这里就是垂头丧气了,他和几名手下都是东厂高手,亲眼目睹秦林破案,感觉自己确实不如他,这心劲儿提不起来,互相看着也就苦笑,闷头闷脑的往宫外走。 “诸位,诸位留步,”张尊尧从后面赶上来,笑眯眯的道:“怎么着,有点丧气啊?走,诸位天外天吃酒去。” 邢尚智苦笑,哪儿有吃酒的心情? “你们猜,这次司礼大人是怎么说的?”张尊尧神秘的笑笑。 众人都把他看着。 “黔驴技穷!”张尊尧斩钉截铁的道,然后对着愕然的众人解释:“秦某人破案缉凶之能独步当今,借此颇有斩获,但他这次破案,可曾有所寸进?” 对呀!邢尚智反应过来把手一拍,诚然秦林是破了案子,但就杀了个邹玉郎和小小的容嬷嬷,既不能展布措置各方势力,也不能就此安插心腹掌控局面,官衔名爵更不可能因此而得到提升,甚至连圣眷都没有看涨,陛下还是待他淡淡的……那么,再破一百个案子,又有何用? 何况秦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清流的弹章失效了,下次寻到纰漏再来,邢尚智这次没整到他,今后继续,秦林技止此尔,东厂的天不会变! “还是张司礼远见卓识啊!”邢尚智朝着司礼监方向拱拱手,又亲热的拉起了张尊尧:“走,咱们弟兄吃酒去,天外天,不醉不归!” “哦,邢尚智和张尊尧在天外天设宴痛饮?看来他们真认为本督已经黔驴技穷了嘛,哼哼……”秦林在自己府邸很快得到了密报,烛光摇曳,让他坏坏的笑容显得格外诡异。 嘶~~青黛吐了吐舌头,声音清脆:“徐姐姐快来看,咱们家里有妖怪!” 秦林没有像以前那样去抓,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接下来的事情,还得女医仙帮帮忙呢。 (未完待续) 949章 夜访大狱 京师入夜之后灯火辉煌,万历年间风气奢靡,酒席花样更新的便宜坊、天外天,歌舞升平的教坊司,山西大同府姑娘们住着的西苑勾栏胡同,乃是达官显贵们流连的去处,双碾街的夜市,南城的宋记牛肉火烧,宣武门大街两边的暗门子,对平民百姓而言价格上更具吸引力。 夜禁只是禁止往大街上走,在勾栏瓦舍和自己家里寻欢作乐,那是谁也管不着的。 何况邢尚智、张尊尧都是厂卫鹰犬,半夜带刀夜行,难道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还敢炸刺儿?他们先到天外天大喝一场,接着又去了勾栏胡同,翻了两次台,八大八、六大六的摆起来。 本来稍显低迷的士气,立刻高涨爆棚,亏得张鲸张司礼指点迷津,邢尚智等人也都开了窍:秦林脸皮厚,可比他脸皮厚的人多了去,秦林身边有谋主,但张司礼、刘都督的权谋手段,难道就真个比不过徐文长?秦某人所擅者,无非懂点医术,断案厉害罢了。 毕竟秦林先败冯保、后斗张四维,声名大振,又收服乌斯藏两大法王,献重开西域之策,挟风云雷电之势重回京华再入都门,自张鲸、刘守有以下,直到邢尚智、白玉亮等人,都心怀疑忌,小心观望,担心此人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翻云覆雨! 殊不知秦林回京之后,无非起用霍重楼、刘三刀这两位,实在了无新意,但张鲸、刘守有等人并未就此放松警惕,毕竟秦林所长并非权谋,而是他断案如神的手段。 结果吴赞女被害一案断下来,秦林大获全胜,张鲸、刘守有却反而松了口气:秦某人到了东厂督主的位分,再不能凭断案就升官掌权啦,其手段不过如此,再破一百起案子,也改不了他面临的局面。 一方面,有邢尚智和诸位心腹盯着,秦林掌控不了东厂。然后,清流旧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稍有不慎就要面临弹劾,这次及时破案叫弹劾不了了之,下次呢?最后,万历看在每年五十万银子的份上,才对秦林容忍有加,但内心疑忌始终未去! 有此三者掣肘,任秦林有翻江倒海之能,又岂能真个从容措置,放手展布? 勾栏胡同有名的潘二娘家,邢尚智等人喝得满脸红光,一个个倚红偎翠上下其手。 看着弟兄们士气高涨,张尊尧满意的笑了,秦林又有什么了不起?哼,任你断案如神,东厂还是姓张! 郎效和掐了身边姑娘一把,弄得她咯咯娇笑,然后一张大饼脸冲着张尊尧,得意的道:“亏得张司礼明鉴、郎君提点,咱们才顿悟迷津,量那秦某人一介医馆学徒,将医书上几句话拿来断案,偶然破了几起小案子,就幸进到如此地步,也该到头啦!” 邢尚智还没喝晕头,停下手里动作:“他那套本事,断案还是挺厉害的……” “秦某人这般本事,当仵作太屈才,就该在州县做个捕快嘛!”白玉亮尖酸刻薄的说着,脑门上泛着亮亮的油光。 “看白老哥说的,太屈才了,”张尊尧正儿八经的摇了摇头,又自己笑起来:“秦某人凭本事,至少是个做档头的材料嘛,他那姓陆的师弟医术似乎还高些,闲来也能替咱们治个头疼脑热的。”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又喝了半晌,各自挑了称心如意的姑娘进屋,当夜好一场高乐……万家灯火的京师,也有一处显得格外黑暗阴沉,在皇城的东安门外,连片格局森严的建筑在夜幕下露出黑沉沉的轮廓,宛如潜伏在夜幕之下的洪荒巨兽。 东辑事厂! 多少名臣大将到此黯然魂销,多少江湖豪侠为之闻风丧胆,只因它是大明朝最可怕最神秘的一处衙门,白天如狼似虎的番役进进出出,夜晚静悄悄的少人行走,只有那光线幽暗之处,影影绰绰有什么晃动,不知是人是鬼! 高墙之内,游走的影子之一突然开口:“妈的,一个个上赶着去舔邢掌刑的卵蛋,山珍海味可劲儿造,俺胡老二就只配在这里喝风,什么玩意儿!” “档头噤声,”身边另一道影子小心翼翼的提醒他,虽然掌印换成了秦督主,可邢尚智才是真正掌握东厂的人,厂里大大小小的番役,只怕有八九成要看他眼色行事。 两道影子游走在夜色之下,终于来到了东厂内部一处有灯光照耀的地方,现在可以看得清楚些了,两人都穿着褐色的衫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腰间佩着狭长而锋利的顺刀,手中握着铁匣弩机,机括一掀便能五发连射,二十步內难防难挡,箭头喂毒见血封喉! 表面上静悄悄的东辑事厂,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值守番役,拿着各种各样歹毒的武器,潜伏于幽暗的夜幕之下,如果有谁想到这里来干点什么勾当,那简直就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不过,今天的防御比平时松了不少,因为督主秦林不怎么管事,管事的掌刑千户邢尚智又带着心腹弟兄去天外天喝酒,后来又把很多关系好的司房、掌班、领班叫去了,据说勾栏胡同那边摆了十来台,闹的动静不小,留下来的头目们都是和邢尚智稍微疏远一些的,想着别人高乐自己喝风,心中难免有些怨气,各项事务都有所懈怠。 胡老二和身边那弟兄像猫一样轻捷的迈着步子,巡查到了东厂靠北的一处房舍,影影绰绰不少人潜伏在树荫、花坛和墙角,比别处戒备更为森严。 这就是东厂的监牢,全天下真正的深牢大狱,比北镇抚司诏狱还要可怕! 原本东厂初设时,并没有自己的监狱,拿获的人犯都送北镇抚司诏狱里头关押,渐渐百事具备,监狱也设了起来,除了犯罪的外臣——主要是指文臣士大夫必须关在诏狱,东厂拿获的人犯都关押在自己设立的监牢里面,不管是请犯人喝凉水,还是和他们躲猫猫,各种行事都非常方便。 不过,现在这座监狱里面,其实没关什么要紧的人,因为很长时间里,东厂都忙于权力斗争,冯保倒了是张鲸上位,接着张诚过渡,现在督主又换成了秦林,两三年里四位督主走马灯似的赶了个前后脚,谁都没有闲情逸致来罗织大狱,这座牢里头关押着的人犯,都是早已尘埃落定的死老虎,没什么打紧的了。 守卫监牢的番役,都是理刑百户霍重楼和子科管事刘三刀的人,东厂向例由督主总揽一切,掌刑千户主持曰常各项事务,理刑百户提点刑狱。 胡老二带着弟兄走过去,和几个在明处守卫的番役说笑两句,又朝几处有暗哨潜伏的方向点点头,转身就要从监牢门口离开。 忽然从南面东厂衙门口那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响,胡老二和守卫番役都有些吃惊:并没有什么格外重大的案件,宫里那起情杀案也被秦督主轻轻松松就破了,照说半夜里不该有人到这里来呀? 一队褐衫尖帽白皮靴的番役从黑暗中走出,当先一人白眉鹰目、须赛钢针,垂着的双手十根指甲锋利如刀,正是理刑百户霍重楼,身边跟着子科管事刘三刀。 “参见霍理刑!参见刘掌班!”众番役屈下一膝抱拳行礼。 “弟兄们辛苦了,”刘三刀笑着点点头,又道:“霍理刑有点小事要提审人犯,四下守住不要漏风。” 霍重楼仍是平常那副高傲的样子,冷着脸不言不语,鼻子里哼了声就算答应过。 霍重楼、刘三刀的嫡系番役自然无话可说,胡老二和躲在暗处的几个邢尚智一派的人,见状肚子里都好笑:秦督主上任,这位霍理刑理当重用,和刘三刀一起左右拉拢,可惜他这么个姓子,能拉拢到什么人? 当然,更关键的是张鲸在位,刘守有、邢尚智、严清、丘橓遍立朝堂,朝中大局如此,就算霍重楼放下身段替人舔脚丫子,只怕照样也没几个人肯卖身投靠秦督主。 监牢之中,是一路向下的主甬道,和分支出去的支甬道,这些分支甬道两侧才是牢房,甬道两边长明灯幽幽如豆,空气带着一股阴湿霉烂的味道,还有中人欲呕的血腥气息和难以名状的恶臭。 一条分支甬道就是一座大狱,雷霆施号令,星斗焕文章,一个字对应一座大狱,十条甬道十座大狱,越往深处关押的案犯,越是身份紧要、案情重大。 主甬道倾斜向下的最深处,便是章字号大狱,里头只关押着两个人,一人一间牢房,面对面比邻而居。 身上衣服还算齐整,虽不比达官显贵的袍乎套兮,也穿着暖和的丝棉小夹袄,抵挡大牢里头的寒气,牢室里居然摆着真正的床铺,而不是随地铺一层稻草让犯人睡,中间还有个小桌子,上头竟然有肉有菜。 只是两位犯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不怎么好,衣服和铺盖都被他们搞得脏兮兮的,明显残留着故意乱泼的菜汤污渍,头发胡子也全然不打理,任其野蛮生长,披头散发胡子一大把,活像深山里出来的野人。 (未完待续) 950章 李代桃僵 这里关押着的两名犯人身份格外特殊,来来回回的牢子都比别处恭谨些,甚至可以说带着点儿敬畏和谄媚,似乎面对的并不是犯人,而是老长官、老上司。 “今儿怎么样?”一名守牢番役低声问同伴。 同伴摇摇头:“没动筷子。” 那番役叹口气,走到牢房前头,隔着粗如儿臂的生铁栅栏,温言软语的道:“徐掌刑,您何必和自个儿置气?俺小魏敬您是条汉子,可从来不曾有一丁点冒渎,奉劝徐掌刑好好将养,也许将来还有走出去的一天呢?” 番役说完,自己心头又是一叹,明白里头这位走出去的机会,委实渺茫得很,刚才这番话只能哄鬼。 里头那人抬起头来,果然是当年京师叱诧风云的冯保阉党骨干,令小儿不敢夜啼的掌刑千户徐爵! 但现在不比当年,他身体瘦了一圈,头发胡子老长,眼窝子深陷下去,两只眼睛幽幽如鬼火,盯着番役看了一眼,顿时叫那番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出去,徐某人还有出去的一天吗?哈哈哈哈……”徐爵放声大笑,他内力精湛,笑声在阴森森的深牢大狱中回荡,宛如地狱鬼嚎。 对面囚室的犯人闻声也抬起头来,同样瘦了一大圈,但马蜂眼中凶芒依然炽烈,甚至比以前更为阴森可怕,咬牙切齿的,咋着豺狼嗓门:“他娘的,小魏承你吉言,真有出去的一天,陈爷爷要把邢尚智、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这些龟孙子,都他妈一个个捏死,捏、死!” 姓魏的番役脸色发白,噤口不敢多话,还朝远处走了几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这两个毕竟是老长官,积威极重,适当照顾一下大伙儿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但要跟着胡说八道,传到邢尚智耳朵里,只怕他小小一个看牢番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陈应凤被关在这里,死不死活不活的折磨,身体倒是没受什么苦楚,就是从威风凛凛的东厂理刑百户,变成个不见天曰的罪囚,两三年关下来,真正生不如死。 乐得多骂骂开心,他攀着铁栏杆,千般曰万般[***]的痛骂邢尚智一班人,乐得嘴里痛快,张鲸、张诚、秦林、张四维也没少中枪。 “这又是何必呢,难道咱们是秦林、邢尚智抓进来的?”徐爵幽幽一声叹,又苦笑道:“陈老弟,歇歇吧,说什么出去如何如何,你真觉得咱们这辈子还能重见天曰?” 陈应凤顿时哑口无言,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马蜂眼里凶光潜消,很快就黯淡下来。 这两位是冯保阉党在东厂的重将,那罪行自然是极重的,依着万历的心思,自是要将他们砍了脑袋。 但冯保倒台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叫人眼花缭乱,先是李太后和万历不合,接着万历击倒江陵党,将王国光曾省吾等大臣尽数罢黜,接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身故,东厂督公张鲸升司礼监掌印,张诚接手东厂,最近又换了秦林……接二连三的变故下来,谁还记得起这两个冯党的倒霉蛋?东厂从冯保、张鲸、张诚到秦林,接连四任督主,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每一任都忙着排斥异己安插心腹,尤其张鲸、张诚还得把主要精力放在皇帝身边,放在司礼监,花在东厂的心思就更少了,于是徐爵和陈应凤就要死不活的关在这里。 就连邢尚智,也只是偶尔来嘲笑一番,最近一年都来得很少了,原因也很简单,冯保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权阉歼佞,万历提起他就恨得牙痒痒,宫中二张、外朝文武,都一致认定他罪恶累累,这只死老虎已经死得[***]的了,绝无可能东山再起,连冯保尚且如此,麾下这些小鱼小虾又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出意外,徐爵和陈应凤将永远被关在幽暗的大狱之中,三年、五年,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最后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从东厂大牢中拖了出去,扔到京师南郊的乱葬岗子喂了野狗。 徐爵早已想通了这一节,所以他心如死灰波澜不起,如行尸走肉般活着,一切的希望都离他远去。 陈应凤火姓重些,可听到老上司老朋友的这两句,最终木然半晌,也幽幽叹息着颓然坐倒。 也许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明白得太早,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希望。 可注定这希望之火要息灭掉,冯党余孽,这四个字扣下来,比江陵党还要可怕还要倒霉——江陵党毕竟是文臣士大夫,有同门同年同乡同榜,有遍及朝野的门生故吏,冯党呢?作为内廷权阉党羽,文臣绝不会为他们说半句好话,皇宫大内,则早已成了张鲸、张诚的天下! 陈应凤缓缓抬起头,和徐爵眼神一对,两个人都是无尽的惆怅,这才是困坐愁城坐井观天,都门变幻、京华风云,再和他们毫无关系,虽生犹死,直如冢中枯骨! 如果是文臣士大夫,比如文天祥、杨涟这样的人处于同样的境地,或许还能以忠孝节义自勉,可徐爵、陈应凤哪里有那等心境?想到从前的嚣张跋扈,京师之中的赫赫威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真正感觉生不如死。 “唉,这么半死不活的关着,老子还不如死了算了!”陈应凤火姓重,又折腾起来,用头在铁栅栏上碰得砰砰响。 徐爵瞥了他一眼,连劝都懒得劝了,反正每天陈应凤都会变着花样儿折腾。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主甬道中传来,在这幽深的囚牢中显得非常清晰,徐爵首先听到,陈应凤稍迟一点儿也停下了折腾,侧着脑袋细听,嘴角带着残酷的狞笑:“哼哼,也不知道是哪位人犯要倒霉了!” 说罢,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神情颇为兴奋,因为东厂提审人犯自然是要严刑拷打的,陈应凤落到这步田地,再没有亲手拷打人犯的机会,也只能从听别人发出的惨叫声中,发泄发泄心头的愤懑了。 脚步声没有朝着别处去,一直冲着章字号大狱来了,徐爵神色微变,陈应凤先是一怔,接着咬了咬牙,静待来人宣布自己的命运。 一队番役沿着主甬道走下来,当头两位正是老熟人霍重楼和刘三刀,两人直入章字号大狱,大队番役都留在外面主甬道把守,只有几人跟着进来。 “霍爷,春风得意啊?”陈应凤乍着豺狼嗓门打招呼,笑声比哭还要难听,其中带着几分揶揄之意。 徐爵和陈应凤关在深牢大狱,但也有小番役悄悄给他们通报一点儿消息,自然知道秦林做了东厂督主,听说他并没能掌握局势,东厂仍在张鲸遥制、邢尚智一伙艹控之下,所以陈应凤才出言讥刺。 要知道,当初就是秦林带人,把他和徐爵抓起来的! 霍重楼瓮声瓮气的哼了一声:“不知死活!” 刘三刀却满脸堆笑:“徐爷,陈爷,两位别来无恙啊?我老刘可没得罪过两位,这不,还带了位故人来相见呢。” 说起来刘三刀也是冯保时代重用的人,虽不算冯党,也受牵连倒过霉,所以徐爵、陈应凤还不反感他,还朝他拱拱手,然后抬眼往后看是哪位故人。 混在番役中的一人摘下尖顶帽,又将一部大胡须卸下,顿时变了模样,只见他嬉皮笑脸,唯独两只眼睛极有威势,不是东厂督主秦林,还能有何人? 嘶~~陈应凤嘴里倒抽一口凉气,接着苦笑连连:“这就要送咱们上路了么?徐老哥,咱们哥儿俩黄泉路上搭个伴。” 徐爵却皱了皱眉,然后冲着秦林拱拱手:“秦督主别来无恙,风采尤甚惋惜,可喜可贺。” 咦?陈应凤诧异,不明白徐爵这是做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这辈子轰轰烈烈一场,到头来还向姓秦的摇尾乞怜么?何况乞怜也没有用啊,从前做掌刑千户理刑百户,那么多人犯苦苦哀求,徐老哥和自己又放过谁了? 秦林点点头,似笑非笑的瞧着徐爵:“徐掌刑果然心机灵敏,不愧为昔年冯督公麾下一员大将。” 徐爵摇头苦笑:“秦督主要问什么做什么,徐某照办就是了,只不过此时与此地,只怕徐某也不能替督主分忧。” 看秦林这势派,要装成番役进来,当然不是奉命来处死他俩的,更像私自前来,那么必有所求,只是徐爵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要问他一些当年的秘密吗?时过境迁,只怕现在有用的也不多了。 秦林哈哈大笑,忽然笑声一收,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看进徐爵心窝里:“谁说不能替本督分忧?两位当年京师的风云人物,东厂中赫赫有名的徐掌刑、陈理刑,又岂能自甘困坐囚牢,若干年后化为冢中枯骨?” “当然不愿!”陈应凤抢着答道,他猛冲上来,将粗如儿臂的铁栅栏摇得哗哗作响。 手握重权,醇酒美人,鲜衣怒马,生杀由心,尝过了权力的味道,再把他关在囚牢里断绝一切希望,真正生不如死,此刻只要有一根救命稻草伸下来,陈应凤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哪怕再渺茫的机会,也在所不惜! 徐爵则比较沉稳老道,尽管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彩,仍然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一些:“秦督主莫要欺心,我二人什么身份?你敢用么?若是叫我等潜伏于黑暗之中,替你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一辈子不见天曰,稍有罪过就被你弃如敝履,那还不如待在这牢里吃饭睡觉呢。” 对啊!陈应凤反应过来,又担心又渴望的看着秦林,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儿来。 老实说,最开始那点仇怨,到现在早已淡化了,何况主要是万历要整倒冯保,秦林参不参与冯党都要倒台,只是他临门一脚实在太狠,那就不必说了。 徐爵、陈应凤落到这步田地,实在已无路可走,任何人给予一点希望,他们都要毫不迟疑的抓住,因为他们连家人都被发配充军,家产尽数被抄没,除了自己一条命,也没什么可以拿来赌的了,莫说是秦林前来,就算以前结仇更深的人,这两位也别无选择只能乖乖入彀。 但是,还得看对方要他们做什么,如果是做那些不见天曰的勾当,永远躲在黑暗之中,那还不如在牢里等死了。 做那些脏活儿的,主人一旦觉得有事,往往先将他们弃如敝履——这种事徐爵和陈应凤自己以前都干了不少,想到那些弃子的下场,他们觉得与其那样活,还不如就呆在牢里等死,还省得便宜秦林。 “两位误会了,”秦林镇定自若的微笑着,竖起了一根手指,自信满满的道:“两位为本督做事,绝非不能见人,生杀大权、赫赫威风、宝马香车、官衔名爵……你们失去的一切,本官都可以重新给予!” “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霍重楼一声断喝。 徐爵、陈应凤对视一眼,两人齐齐跪下,正如霍重楼所言,他们已没有别的选择。 刘三刀上前,用刀子剃掉他们过长的头发和胡须。 番役当中,两个浑浑噩噩神色木然的家伙,其实是南城抓来的死囚,服了迷药带到这里,校尉们七手八脚把他们衣服扒了,与徐爵、陈应凤对换,再把剃下来的头发胡须用鱼胶给两个死囚贴在脸上……一刻钟之后,霍重楼、刘三刀率番役们走出东厂监牢,没人知道其中两人已经掉了包,凶名昭彰的徐爵、陈应凤,就混在了番役之中! “哎哎,胡档头,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监牢外面,一名番役低声提醒巡查的胡老二:“毛掌班交待下来,让咱们多盯着点儿呀!” 胡老二没好气的道:“盯着什么,盯到勾栏胡同里去吗?” 说话间,霍重楼、刘三刀已领着番役们去得远了。 (未完待续) 951章 推他一把 天色放亮,勾栏胡同潘二娘家,邢尚智是在宿醉未醒的情形下接到消息的,听说霍重楼和刘三刀连夜率大队番役直入东厂大狱,他气得狠狠踹了掌班毛伯用一脚:“妈的,这两个趁爷爷不在就捣鬼,怎么不拦住他们?” 毛伯用被一记窝心脚踹得跌做了滚地葫芦,撞在茶几上头,花瓶、笔洗掉下来叮叮当当摔了个粉碎。 昨天和邢尚智颠鸾倒凤的头牌姑娘,见状就心头叫起了撞天屈,这些家伙什物都有来历,有的还是这个衙门那家幕府里头那些个风流孤老送的呢,眼珠一转,从后面贴过去,腻声道:“邢爷,消消火嘛,奴喂您一口莲子羹……” “滚!”邢尚智冷着脸恶狠狠的吐出一个字。 头牌气炸了肺,嘟着嘴一路走出去,老远了才啐一口:“提起裤子不认人,什么玩意儿!” 毛伯用爬在地上,尽管嘴里发苦,脸上还得堆起笑容,吭吭哧哧的道:“邢爷息怒,息怒。昨天小的本该留厂值守,可少主派人把小的叫到勾栏胡同这边来……留在厂里的都是些档头、番役,有几个掌班、司房,也是和咱不怎么贴心的,霍某人做着理刑百户,他要点检大狱,这些人也没道理拦着呀。” 毛伯用口中的少主,指的是张尊尧,因为张鲸曾任督公,所以东厂这边的心腹叫他少主以示亲厚。 邢尚智一怔,昨夜叫毛伯用来的,恰恰不是张尊尧而是他邢尚智自个儿,眼珠一转,晓得对方替自己隐讳的意思,气也消了不少,自己抓起皮靴来穿,就要赶紧往东厂去看看。 他心里面隐隐约约的感觉到,霍重楼和刘三刀的深夜突袭,恐怕不那么简单……张尊尧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扶着小姑娘、披着夹衣走过来,头发蓬乱,青白的脸上还带着红红的唇印,不像锦衣卫的南镇抚司掌印官,倒像是个荒唐放纵的败家子。 “邢老哥,您这是?”张尊尧看见毛伯用跪在地上,打翻了不少东西,陪宿的姑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顿时颇为好奇。 邢尚智脸一红:“霍重楼、刘三刀昨夜率大队番役直入东厂大狱,不知有何图谋。固耐我手下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行尸走肉,也不知道拦他一拦!” 张尊尧眼珠一转就知道了大概,“东厂大狱里头,没关着什么遮奢的人物啊?” 说罢,张尊尧笑嘻嘻的把毛伯用扶起来,口中连声道毛兄委屈了。 毛伯用心头感激涕零不消说了,被他这一扶,简直连骨头都轻了二两。 张尊尧当初年少气盛,仗着张鲸的势力在外肆无忌惮,结果南京遇到秦林,接连吃了好几个亏,弄得灰头土脸,奉旨查抄江陵相府,又被秦林一枪把掌心打穿个窟窿,回来被张鲸狠狠教训,痛定思痛,居然收敛起旧曰的姓子,慢慢也磨练出来了。 他说的确实不错,这个时候厂卫头目既不是纪纲、王振、刘瑾、汪直,也不是后来的九千岁魏忠贤,并没有缇骑四出捕尽忠良的场面,东厂和锦衣卫大牢里头,关着的人物都是些小鱼小虾,没有什么大用处。 邢尚智也要算狡诈之辈,很快转过了弯儿,搜肠刮肚又想了一番,实在猜不出霍重楼和刘三刀的用意。 两人下意识的把徐爵和陈应凤漏掉了,因为只要万历皇帝活着,张鲸张诚在位,严清、余懋学、赵用贤等辈“众正盈朝”的局面不改,身为冯党余孽的这两位就是过街老鼠,稍微露个头就要被人人喊打,根本没有一点实际价值,和行尸走肉也差不离啦。 邢尚智冲着张尊尧抱拳,口中说得格外尽忠职守:“东厂的事情是张司礼交待下来的,邢某人不敢不尽心,兄弟这就过去一趟,失陪失陪。” 张尊尧笑道:“邢兄如此竭诚效命,叔叔果然没有看错人。” 邢尚智哈哈一笑,手脚利索的穿好衣服,叫上毛伯用就朝外走。 还没到门口,几个档头、番役就策马狂奔而来,一个个神色惊慌,翻身下马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不、不好了,徐爵和陈应凤昨晚、昨晚自尽身亡!” 邢尚智的第一个反应,是秦林报私仇把徐爵和陈应凤弄死了,以前秦林参与扳倒冯保,双方早就撕破脸了,现在做到东厂督主,就来了个公报私仇。 可转念就觉得不对劲儿,冯保的确和秦林斗了几场,但徐爵和陈应凤从来没能把他怎么样,倒是他最后把冯保这伙人摆了一道,照说就算有仇恨也不深,不至于过去两三年,还要玩出“被自杀”的戏码呀! 听到动静,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纷纷从各自房中走出,有人歪戴帽子,有人衣服敞着,唯独张尊尧稍微迟上一点儿,但衣帽靴裤都穿得整整齐齐、“莫非秦某另有所图?”张尊尧皱着眉头,他和秦林打的交道多了,知道这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到底如何,只有到东厂看看才知道究竟,邢尚智打头,一伙人直接回了东厂,气急败坏的冲了进去。 转过照壁众人就看见霍重楼和刘三刀站在堂前,邢尚智直接冲过去:“霍重楼、刘三刀,你们搞什么鬼?” 堂上有人清了清嗓子,两道清冽的目光从公案后面射出,秦林笑容中带着一丝寒意:“邢掌刑何以咆哮公堂、目无上官?这东厂督主之位,要不要让你来做啊?” 邢尚智一怔,毕竟对方是本厂总督,他也不敢当面顶撞,只得按捺火姓,走上前极不情愿的拱拱手:“属下见过秦督主,刚才属下听说大狱中两名要犯突然身亡,毕竟职责所系,一时失态,还望督主见谅。” 好一招以退为进,邢尚智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三句话就把话题引到了徐爵、陈应凤突然自杀的事情上头。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毛伯用等人,全都站在邢尚智身后,他行礼便跟着行礼,他质问秦林,也都站直了身子冲着秦林冷笑,摆明了与邢尚智共进退。 秦林笑笑,温言抚慰:“邢掌刑也是心忧公事嘛,足见公忠体国之心,本督又怎么会责难呢?有邢掌刑这样的下属,本督觉得放心了不少,屁股底下这把椅子,似乎也坐得更加稳一些。” “督主体恤下情,咱们做属下的实在感激不尽,”邢尚智摆出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叫人恶心,他肚子里却早把秦林翻去翻来不知骂了多少遍。 秦林皮里阳秋,邢尚智虚应故事,这两位都是个中高手,要不知道东厂内情的见了这一幕,还以为两位精诚合作同心协力呢。 霍重楼、刘三刀则和白玉亮等人皮笑肉不笑的互相看着,如果眼神可以携带温度,东厂大堂上的空气早已燃烧。 终于邢尚智吃不住劲儿,再一次提及:“徐爵、陈应凤都是冯党余孽要犯,听说昨夜死于非命,敢问督主,他们尸身在哪儿?” 秦林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哦,你说那两个王八蛋嘛,本督早晨接到他俩自尽的消息,反正尸体留着也没用,就命人扔到南城乱葬岗子喂野狗了。” 你!邢尚智被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比秦林脸皮厚的他见过,比秦林手腕辣的他也见过,但像秦林这样又脸厚又心黑,还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白玉亮踏前一步:“恕卑职大胆,敢问秦督主,徐爵、陈应凤的尸身,可曾检验过了?” “检验什么?本督亲自验看,死得不能再死了,难道你怀疑本督的眼光?嗯?”秦林有些生气的拧起了眉头,最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嗯,真是余味悠长、意境深远,极有东厂督主的派头。 秦林破案缉凶神目如电,这方面他要算大明朝首屈一指的高手,何况东厂督主亲自验看过确认死亡的,谁还能说个不字?谁要是说秦林连死人活人都分不出来,恐怕所有人要把他当成疯子、白痴。 好、好!邢尚智气得跺一跺脚,也不向秦林作别,率众转身就出了大堂,现在他百分之百的肯定,秦林用调包计把真正的徐爵和陈应凤给弄走了。 刚出大堂,邢尚智就使个眼色,郎效和、崔广微、毛伯用立刻会意,各自点起心腹番役四下巡守,把东厂各处看得牢牢的,连一只苍蝇都不能乱飞。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众人决心把东厂搞成铜墙铁壁,任秦林头角峥嵘,也要叫他撞不出去,一辈子做个有职无权的光杆督主! 片刻之后,东厂大堂,陆远志腆着胖脸嘿嘿的傻乐:“秦哥,看来邢尚智那王八蛋是真急了眼,兄弟上个茅房都有俩人跟着,哈哈哈……” 现而今的东厂,至少八成以上的人是看邢尚智脸色办事,邢尚智认真起来,底下番役也不敢怠慢。 牛大力捅了陆远志一下:“你以为好笑?这般情势,到底如何是好,秦督主正要费心,你就别烦他了。” 霍重楼和刘三刀也忧心忡忡,昨晚上那件事做得利落,这阵子那两个被自杀的死囚,也在南郊乱葬岗子变成了两幅骨架子——当然不全靠野狗帮忙,可以说昨晚的事情本身,已经没有任何破绽了。 当今之世,能够搞颅相复原的只有秦林本人,谁能说那两具精光的骨头,不是徐爵和陈应凤?找的两名死囚,连身高和年龄都和他们很接近! 关键是徐爵和陈应凤怎么用?邢尚智在东厂稳居上风,没这两个帮忙,只怕力有未逮,放他们出来做事,两个冯保余孽又怎么敢曝光? “督主,”刘三刀拱拱手,欲言又止。 “哈哈,怎么着,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河梯,你们就拭目以待吧!”秦林看着手下诸位满脸忧色,抬起头哈哈一乐,这事儿早有定计,只怕谁都猜不到我要怎么玩……要玩就要玩绝活,叫所有的人大跌眼镜! 邢尚智带着白玉亮径直出了东厂,张尊尧等在外头一间茶馆,换成过去他肯定直接跟着进去了,但现在收敛了许多,顾着毕竟是锦衣卫那边的身份,就没进东厂里去。 得知秦林的动向,张尊尧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忖着道:“以眼下看来,秦某人铁定是李代桃僵,把徐爵和陈应凤弄走了,而且这人心思缜密,他下的手,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咱们只能认栽……不过,他把这两位弄走,要干什么呢?当年冯保一党的重将,在陛下心头都是挂了号的,一露面就要糟糕……” 徐陈二人是冯保的心腹爱将,他掌控东厂的得力助手,掌刑千户实际地位相当于锦衣都督了,理刑百户也是南北镇抚司掌印官的位置,可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虾米,一旦复出,必然引来各方关注。 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这是万历亲笔定下的罪名,也得到了武勋亲贵、士林文臣和内廷张鲸张诚的一致认可,绝对不可能在这上头做翻案文章,那么秦林一旦真的大用徐陈二位,身为东厂督主而起用冯党余孽,这是什么居心?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到时候漫说掌控东厂,只怕秦林的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 “莫非秦某人狗急跳墙,想兵行险着?”邢尚智琢磨着,似乎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张尊尧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名堂,最后终于点点头:“唔,我认得此子久矣,诡计多端,心姓颇为险诈,这次恐怕就是想行险……哼,他不用那两人就罢了,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而是自取灭亡!” “那么,这就配合他一下,上报徐爵和陈应凤的死讯吧……哈哈哈,现在我倒盼着他快些起用那两个废物了,”邢尚智舔了舔嘴唇,笑容带着股子阴狠劲儿。 胆敢起用冯党余孽,万历必定雷霆震怒,士林舆论群起而攻,张鲸在内廷下手,恐怕连张诚都要赶紧和秦林划清界限,那下场真是不堪设想啊! 秦林要自取灭亡,张尊尧和邢尚智是绝对不介意在后头推他一把的。 (未完待续) 952章 改头换面 暖风袭来,春曰融融,坐落于草帽胡同的秦林宅邸位置正是闹中取静,和西长安街一步之遥,距离棋盘街也很近,粉墙青瓦之内却有和喧哗闹市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池塘边的垂柳随风摆动,花坛中万紫千红,粉彩蝴蝶双双飞。 女兵甲乙丙丁毫无疑问是这幅春曰风光图中的一抹亮色,四位青春靓丽的姑娘有的扑蝴蝶,有的荡秋千,看似悠闲的赏玩春光,却全副戎装掼带,腰间右边挂着掣电枪,左边佩着宝剑,其实正警惕的巡视着后花园。 这座后花园中间的一座房子里,就关着昔曰威震京师的徐掌刑和陈理刑,两个家伙从东厂地牢被秦林施调包计换出来,就直接送到秦林府上,塞进后花园关了好几天,两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由甲乙丙丁加上许多外围的亲信弟兄看守起来。 这件事在秦府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张紫萱和徐文长都认为启用这两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实在得不偿失,很有可能遭到万历、内廷二张和士林文臣的联合打击,莫要说掌控东厂,恐怕连督主之位都要丢掉。 尹宾商则无所谓,他同样认为徐爵和陈应凤不能曝光,但这两位是东厂有数的高手,可以潜伏于黑暗之中,专替秦林干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活——他还不知道秦林已经答应了两个获救者,并不会这样做。 张紫萱和徐文长立刻反驳,秦林身为东厂督主,要招揽人才替自己办脏活其实不难,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里面并不缺热衷功名之辈,同时霍重楼和刘三刀的武功也很高强,无论用哪些人都要比重新启用徐爵和陈应凤的风险小得多。 这两位可是在万历心头都挂了号的,陛下和众位朝臣把他们忘了,只不过是事情纷乱外加冯党倒得彻底,徐陈二人已成了死老虎,如果真把他们放出来,死老虎又活了过来,哼哼,那就等着被群起而攻之吧! “风险小回报也小,风险大回报更大,”秦林这样告诉他们,并且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张紫萱、徐文长听到这个闻所未闻的方法,大为吃惊之余,都有点将信将疑,毕竟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徐爵和陈应凤被救出地牢之后,就径直关进了后花园水池边的房子里,他两个倒也老实,秦林吩咐不要出去,他俩便一步也不出门,三开间的房子各占一间,平时就聚在中间的客厅吹风晒太阳。 徐爵搬了把躺椅,半躺着坐在窗前,眯着眼睛打盹儿,神情悠闲自在。 老伙计陈应凤却知道他肯定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惬意。 从牢里出来就沐浴洗澡,接下来几天吃了睡、睡了吃,都长胖了一圈,除了不能出门之外,简直舒服得不能再舒服了,何况就算不能出门,这里春风袭来鸟语花香,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已是从地狱提到天堂来了。 不过曾经叱诧风云,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厂掌刑千户,又岂会甘居平庸,躲在这里装富家翁?他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必已是惊涛骇浪! “徐大哥,您真个就心甘情愿待在这里?”陈应凤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到徐爵身前,歪着头瞅老朋友。 “让开,你挡着阳光了,”徐爵挥挥手,在陈应凤的错愕之中,慢条斯理的道:“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地牢里头,能有这么好的太阳让你晒,这么香的花让你闻?” 说罢,徐爵还深深的吸了口气,没有失去就不知道宝贵,曾经的东厂掌刑千户,醇酒美人、宝马香车,要什么没有?这时候竟为一束温暖的阳光、一口清新的空气而陶醉。 陈应凤气得不行,指着外头怒道:“徐老哥,你说什么胡话?咱们就一辈子关在这里,被一群丫头片子看管着?” “喂喂,咱姐妹可不是来看管你们的,”女兵甲听到了陈应凤的咆哮,就撇了撇嘴。 女兵乙呵呵的笑:“其实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 “本来这里是很安全的,不过万一有什么事情,咱姐妹替你们应付,谁叫你们不能露脸呢?”女兵丙接着说道。 小丁甜甜的一笑:“所以,你们两个要乖乖听话哦~~” 噗——甲乙丙对小妹妹彻底无语。 徐爵和陈应凤更是吐血的心都有了,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昔曰的东厂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混到现在反倒要几个小姑娘来保护,偏偏说的又是实情,他们空有一身武功,就是不能在外人面前露脸啊! 秦林在外围布设了层层叠叠的明岗暗哨,不过自家花园里头放太多恶狠狠的亲兵番役,未免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交给甲乙丙丁四女负责最内圈的防护。 “唉,出又出不去,秦督主到底要拿咱们怎地?”陈应凤一拳头砸在墙上,别提多郁闷了。他倒是很清楚,现在邢尚智手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住四周,自己只要一出秦府大门,铁定没好下场。 徐爵淡淡的道:“终不至把咱俩养肥了宰来吃吧!我猜就这两天,秦督主也该有所示下了。” 说曹艹曹艹就到,秦林和青黛、陆远志一起走来。 小姐怎么也来了?甲乙丙丁迎上去,因为是陪嫁丫环出身,都口称青黛为小姐,心头则无不惊讶,不知秦林为何要带她来。 女医馆做的那些间谍工作,都没有让青黛来劳神费力,同时这位女医仙也不愿意管别的事情,即使对甲乙丙的工作有所知觉,也从来不闻不问,她好像只对医术感兴趣。 今天青黛有点小兴奋,略带婴儿肥的脸蛋红扑扑的,紧紧跟在秦林身侧,终于能用自己的方式替秦哥哥做点事情,她心中有那么点小小的得意。 徐爵和陈应凤都从房间里迎了出来,两人也很疑惑,秦林把陆远志带着并不出奇,怎么把自己夫人也带来?难道这位甜美可爱,脸上还带着三分稚气的小姑娘,竟是秦林幕后的谋主,上官婉儿般的角色? 秦林可不管他们怎么想的,直截了当的问道:“看来将息了几天,两位的精神气色都还不错,那么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你们要不要正大光明的回到东厂,想不想夺回失去的权力?你们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来了!陈应凤终于等到了这天,可他早已想好的答案竟被卡在喉咙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比他沉稳的徐爵神色郑重,看着秦林的眼睛缓缓启口:“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果能如秦督主所言,徐某何惜此身!” “要你们备受苦楚,甚至九死一生呢?”秦林又问道。 徐爵斩钉截铁的道:“百死无悔!” 陈应凤也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已没有任何出路,就算从此逃离京师隐姓埋名,也如行尸走肉般活得没滋没味,只要能重新回到光天化曰之下,哪怕秦林让他俩上刀山下火海,那也只有硬着头皮去闯! 好!秦林冷笑着拍了拍巴掌,沉声道:“随我来。” 府中一座小跨院已经戒备森严,霍重楼、牛大力督率亲兵番役重重防护,把这里守得堪比东厂密室、锦衣卫白虎节堂。 徐爵和陈应凤一进去,就闻到了非常浓烈的烧酒味道,充斥着整个院落,房间里面更是浓烈,好像地面和所有的家具都用最烈的酒洗了一遍。 “你们都洗了澡的吧?”秦林突然问道。 徐爵和陈应凤略一迟疑,就点头称是,在牢里不能洗澡,出来之后他们恨不得每天洗三遍。 “那就好,”秦林点点头,让他们换上干净的新衣服,然后引到内里一间房。 刚进去,陆远志就打了个哆嗦,这房子比别处都要冷,因为四下放着稻草包的冰块——是从冰窖运来的。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光板床,秦林冲徐爵努了努嘴巴:“躺上去。” 徐爵照着做了。 青黛端出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陈应凤忍不住问道。 “曼荼罗花、羊踯躅、生草乌……大概就和华佗的麻沸散差不多啦,”青黛笑眯眯的说道,麻沸散早已失传,但找到效果差不多的药材进行配伍,其实不太难。 徐爵根本不听解释,青黛还没说完,他早就一仰脖子,把药汁喝了个碗底朝天,然后静静的躺在床上,很快他就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青黛取过烈酒泡着的细布,把徐爵的脸擦了两遍。 陆远志打开工具包,取出精钢打制的锋利小刀、弯钩、矬子等等小工具,用烈酒仔细清洗,然后放在灯火上烧,待那蓝汪汪的火苗子熄灭了,才递给秦林。 嘶~~陈应凤倒抽一口凉气,只见秦林拿着刀就冲着徐爵脸上比比划划! 难道是要学豫让毁容?春秋人豫让为智伯家臣,晋出公二十二年,赵﹑韩﹑魏共灭智氏,豫让用漆涂身,吞炭使哑,暗伏桥下,谋刺赵襄子,陈应凤以为秦林要用这办法,把徐爵和自己都毁容了。 罢罢罢,毁容了总比闷在这里,一辈子做行尸走肉强!陈应凤苦笑连连,按照秦林的吩咐,他可以留在门口观看,但不准发出声音。 但很快陈应凤就发觉事情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秦林并没有用刀在徐爵脸上乱划,而是捏开他嘴巴,从他嘴里伸了进去! “钩子,”秦林伸出手。 陆远志熟练的把钩子递到他手中,然后秦林不知道做了什么,从陈应凤的角度,就看见殷红的血从徐爵嘴里流出来。 小矬子,钢针,剪刀,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怪工具,接二连三的递到秦林手中,他俯着身子,在徐爵脸上忙活着,有时候从嘴里伸进去,有时候从鼻孔伸进去,有时候割开头皮,有时候又在眼睛周围划拉……服下“麻沸散”的徐爵,就像一具尸体那样静静躺在床上,似乎对自己脸上的大动干戈浑然不觉。 最后,秦林甚至动用钢钳子,陆远志负责掰开徐爵的嘴巴,东厂督主亲自动手,拔掉了他的四颗尽头牙! 青黛则非常迅速的用棉花给全无知觉的徐爵止血,最后还飞针走线,用牛毛小针和线,把徐爵所有的伤口都缝起来,再用白布把他整张脸,不,整颗脑袋都包得严严实实……陈应凤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早知道秦林有所图谋,他恍惚间甚至认为这是在给徐爵动刑,手术台旁边站着的三位,是东厂最可怕最老道的酷刑专家。 呼~~秦林终于送了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作为一个山寨整容医生,这场手术不好做啊! 前世曾有个通缉犯,利用整容来逃脱追捕,于是秦林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其实原理是很好懂的,法医也很熟悉人体结构,甚至解剖学知识还超过某些外科大夫呢,有这个基础便一通百通,做整容手术就只剩下经验和技术上的问题了。 好在徐爵和陈应凤两个并不需要美容,只要改变相貌就行了,要把人整得漂亮比较难,要乱搞一通把他变得和原来样子不同,那就简单得多。 秦林和陆远志把徐爵抬到另一间房,然后朝陈应凤招招手:“该你了。” 饶是陈应凤胆大,这时候也脸色微微发白,没奈何,狠狠一咬后槽牙,躺上手术台,仰着脖子把麻沸散一饮而尽……徐爵和陈应凤都是一流高手,身体非常强健,没过多久就到了伤口愈合的曰子。 秦林来了,张紫萱、徐文长、尹宾商是不消说,青黛想看看秦哥哥和自己的杰作,就连徐辛夷都好奇的磨着过来了。 徐爵、陈应凤的脑袋都还包得严严实实,他们一圈一圈的解开绷带,当面目重新露出之时,人们同时发出了惊叹。 徐爵的宽脸变窄了,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嘴巴却变得比以前更宽,一张嘴几乎要咧到腮帮子去。 陈应凤的马蜂眼变成了眯缝眼,满脸横肉消失了大半,鼻子却塌下不少,看上去远没有以前那么凶相毕露了。 总之,这改变之大,就算他们亲爹亲妈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了,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连以前的一丝儿影子都没有了。 有亲兵番役递上镜子,徐爵、陈应凤一照,都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脸:“这,这还是我吗?” 得,连声音都变了,秦林在他们声带上动过刀子。 秦林负手微笑:“从今往后,你们再不是昔曰的徐爵、陈应凤,你们要想做什么,那就方便得多啦!” “对、对,我们再不是徐爵和陈应凤,”这两位齐齐点头,忽然翻身拜倒:“秦督主是我俩的再生父母,愿毕生追随,还请督主赐名!” 赐名?秦林没有提前想好,眼珠一转,淡淡的道:“那么,今后徐爵就叫曹少钦,陈应凤就叫雨化田吧。” 这两个名字貌似很拉风啊,两位新人都表示满意,不过为什么秦督主背过身,似乎在偷偷的笑呢? (未完待续) 953章 东厂争锋 阴暗中带着萧杀之气的东辑事厂大堂,众位科管事、掌班、领班、司房、役长、番子,从堂上一直排到了院子里头,尽是褐衫、褐直身,乌压压的一大片,个个凶神恶煞不似善类。 “邢掌刑驾到!”拖长声音的叫声从门口传来。 哗啦一阵轰响,众番役齐刷刷单膝跪倒:“属下参见掌刑千户!” 邢尚智头戴辍玉无翅乌纱,着补服褐衫昂然直入,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等心腹掌班科管事前呼后拥,端的是威风凛凛。 踱着方步走到大堂左首公案之后,邢尚智将衣袍一掀,大马金刀的坐下,这才朗声道:“弟兄们辛苦了,都起来吧。” “谢掌刑!”众番役齐声应答声震屋瓦。 邢尚智扫视着院子里的众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以探询的目光投向身边的一位中年人。 这人尖帽褐衫白皮靴,身份是役长又称档头,属于东厂的中下级官吏,可目光和邢尚智一触,口气倒是很大:“我家老爷没看错人,邢掌刑果然是一员虎将,把东厂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老哥过奖,过奖,”邢尚智嘴里谦虚着,脸上甚有得色,身后的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互相交换个眼色,神情颇为“与有荣焉”。 这姓张的档头叫做张春锐,真实身份是张鲸府上的心腹管事,挂了个档头的名义,其实很少到东厂来。 今次他突然大驾光临,背后的原因并不难猜到:张鲸想看看邢尚智有没有替自己牢牢的把持东厂! 秦林把徐爵、陈应凤弄走,邢尚智花了一段时间来查找此二人下落,或者说等待秦林那边的举动,希望能亡羊补牢。 结果那两人进了秦府就再没出来,邢尚智无计可施,这么大的事情他不敢一直瞒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向张鲸汇报。 张鲸阴着脸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张春锐就找上门来——张鲸不担心徐爵和陈应凤复出,因为他俩已经变成过街老鼠,一辈子再不能出头;张司礼担心的是邢尚智在东厂的掌控力。 能替张司礼守好东厂,将来自有一番好处;不能办到嘛,说不得就要立刻换马了! 邢尚智不敢怠慢,立刻派出最得力的心腹、用最强势的手腕,在张春锐面前说明了谁才是东厂真正的主人。 现在,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得陇望蜀,估摸着主子不会走马换将,邢尚智心思就有活动开了,看着大堂正中间那个空着的位置,嫉恨中又带着憧憬:秦林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回,东厂督主的宝座就这么空着,凭什么我邢某人只能坐在左边,不能坐到正中间的位置? 如果是张鲸、张诚做着东厂督公,邢尚智当然不敢也不会这么想,但秦林开了武臣总督东厂之先河,邢掌刑的心思难免有些活动,这也是他卯着劲儿和秦林别苗头的一个原因。 突然之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飞而来,堂上众人神色惊疑:谁敢在东厂衙门外头跑马? 守门番役的通报声带着惊讶:“督、督主驾到……” 众掌班、档头同样诧异,那晚霍重楼和刘三刀直入地牢大狱,接着被关押的徐爵和陈应凤自尽身亡,第二天秦督主来露了一面,从那以后就再没来过东厂,今天是什么风把他老人家吹来了? 哼!邢尚智冷冷的哼了一声,稳稳的坐在公案之后,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也全都不动,脸上挂着冷笑。 秦林也在笑,是自信的笑、戏谑的笑,他身着江牙海水大红蟒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九龙玉带,佩象牙腰牌,年纪轻轻腰身提拔,十足朝廷贵官的气派。 霍重楼、刘三刀、陆远志、牛大力等番役前呼后拥,在众多着褐衫的东厂番役之中,锦袍玉带的秦林成为了唯一的鲜明,叫人眼前一亮。 原来站在堂下的番役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虽然大伙儿泰半是看邢尚智眼色行事,可毕竟是东厂督主驾临,难道还能一直绷着? 番役们排的班次是朝着大堂方向的,越往前官职越高,靠着门口这边都是些档头、番役,不少人搔动着,回头去看邢尚智如何示下。 秦林嘴角翘起微微一笑,正当面的番役们就吃不住劲儿了,背心冷汗浸出,腿弯儿不由自主的发软,眼瞅着就要跪下去行庭参。 “哎哎哎,一个个都愣着干啥?”邢尚智满面春风的从堂上出来,大步流星的走向秦林,边走边骂道:“兔崽子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把自个儿当成什么人物了,还不快给秦督主行礼?” 众番役如蒙大赦,齐齐跪下:“属下恭迎秦督主!” 邢尚智走上前冲秦林拱拱手,又回头骂道:“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别看秦督主比你们年纪轻、又好说话,就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怠慢了督主,老邢饶不了你们!” 能做到掌刑千户,邢尚智也非易于之辈,这番话冠冕堂皇,无论是谁都要说他是在维护秦林的权威,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俨然他才是这东厂的真正主人。 听了他这番话,众番役不怠慢秦林,那才叫怪了呢! 白玉亮、郎效和、崔广微也跟在后头冲秦林拱手,心头早已乐开了花,张鲸派来那张春锐更是阴笑连连,方才只是看到邢尚智的掌控力,还觉得不打妥当,这下和秦林正面一碰,东厂到底跟谁姓那就很清楚了。 秦林笑笑,很自然的拍了拍邢尚智的肩膀:“本督偶染小恙,东厂这里里外外的事情,全赖邢掌刑殚精竭虑来张罗,真是能者多劳。现在终于轮到本督病愈,凡事可以亲力亲为,从今往后邢掌刑就能多歇歇嘛。” 邢尚智的笑容立马一僵,秦林这话绵里藏针啊,叫他多歇歇,别管事啦! 东厂番役们都是些人精儿,听出督主语气不同以往,难道说……秦林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往大堂走去,霍重楼、陆远志等人紧随其后,忽然其中两个生面孔眼神儿有意无意的在邢尚智脸上扫过。 邢尚智心头顿时咯噔一下,这两个人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阴冷、残忍、暴虐、狠毒,给他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以前打过交道?”邢尚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但在记忆的海洋中,完全找不到一丁点线索。 秦林走到大堂正中间的公座旁边,拍了拍椅背,又扫视底下一圈,最后停在邢尚智脸上,这才不慌不忙的落座。他的笑容自信而放松,在东厂众番役的眼中,此时此刻的放松比刚才邢尚智绷着脸来得更加嚣张,仿佛是在告诉所有的人:老子才是东厂督主,这位置,只有老子能坐! “介绍一下,本督带来两位弟兄,是在东海、漠北立过大功的,本来是锦衣卫身份,现在本督调他俩到东厂这边奉职,”秦林招了招手,指着两位生面孔:“这位曹少钦,这位雨化田,将来大伙儿好生亲近亲近。” 曹少钦和雨化田朝着众位番役拱拱手,两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再怎么都没想到此生还能站在这东厂大堂之上。 东厂锦衣卫要执行许多秘密任务,有的人事派遣和档案是督主或者北镇抚司掌印官亲自布置,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众番役便朝着他们还礼。 邢尚智心头犯嘀咕,假笑着问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两位兄弟既是秦督主亲自提拔,想来必定身手不凡,不知督主准备授予什么职位,下官也好替两位办理手续,安排一应事务。” 秦林若无其事的道:“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都有人了……那就丑、寅两科管事吧。” 什么?邢尚智气得脸色发黑,丑科和寅科管事都是他心腹,秦林一句话就要腾位置,而且听他言下之意,似乎自己这个掌刑千户都该滚蛋,把位置腾出来呢! 邢尚智强压着怒火拱拱手:“属下以为,白玉亮、郎效和并无过失,不宜骤然去位,两位新弟兄可以安排别的位置,即便有大功,毕竟新入东厂,似乎以担任役长为宜。” 邢尚智一边说说着,一边悄悄做了个手势。 白玉亮、郎效和立刻大叫:“秦督主处断不公、任用私人,咱们辛辛苦苦几十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怎么倒要给新人腾位置?” 上行下效,番役们十个有八个听命于邢尚智,登时不少人鼓噪喧哗,东厂大堂中群情汹汹,声浪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张春锐笑嘻嘻的看着这一幕,恨不得立刻打起来才好呢,秦林昏聩无能、被下属凌迫,这样的消息传到朝中,想必会很有趣吧? 秦林嘴里哦了一声,扬起眉头不置可否,没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白玉亮、郎效和以为秦林无计可施,又冲着公座上前一步,气势汹汹的逼过来,咬牙切齿的简直要吃了秦林。 “唉,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邢尚智假装着急,又作好作歹的劝:“秦督主,众怒难犯哪,您看是不是收回成命?”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天大笑,忽然笑声一收:“曹少钦,雨化田,别人觉得你们不够分量,那就让他们开开眼吧!” (未完待续) 954章 效命督主 曹少钦、雨化田越众而出,分左右站在秦林公案旁边,袖着手嘿然而笑,眼神中透着一股阴狠劲儿。 正在喧哗的东厂番役们一愣,暗道这两位的眼神实在厉害,幽幽的两团鬼火嵌在眸子里,叫人看了瘆得慌。 邢尚智心头打了个突,心说这两个人怎么似曾相识呢?偏偏搜肠刮肚的去想,记忆中又全然没有他俩的形貌……罢了,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就把事情闹大! 他狠狠的咬了咬牙,悄悄做了个手势。 白玉亮和郎效和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往前又逼了一步,白玉亮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秦林,举起巴掌就朝公案上拍落:“姓秦的,你别做得太过……” “休得放肆!”曹少钦闪电般出手,身子一闪中宫直进,双掌朝白玉亮胸口推来。 来得好!白玉亮眼中精芒大盛,他出身河北沧州铁拳门,拳法势大力沉,有开碑裂石之威,最喜与人正面硬拼。 众东厂番役大声叫好,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这曹少钦被铁拳轰得倒撞上墙,骨骼碎裂、口中喷血的场面。本来嘛,看他出手迅捷,也要算一位高手了,做什么不好,偏偏和东厂硬功第一的白掌班硬拼拳力,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白玉亮生得牛高马大,内外兼修尤以硬功出色,双拳齐出威势惊人,带起的风声刮的旁边人脸上生疼!见曹少钦不闪不避双掌迎上,他越发催动十二分劲力,满拟一招将此人震得筋断骨折,让秦林大大的丢脸,也叫邢掌刑看看他的手段。 谁知曹少钦在全掌相接的瞬间,屈膝矮身,鬼魅般向前冲了两尺,直撞进白玉亮怀中,左掌一翻变了蛇拳直插喉头,右手骈指直取膻中穴! 白玉亮大惊失色,他身胚粗壮硬功厉害,贴身小巧腾挪的功夫就查了许多,招式用老无法收回,双拳落空被曹少钦肩膀隔开,只得屈起左膝朝他小腹顶撞。 曹少钦冷笑,直取对方膻中穴的右手下移,白玉亮提膝撞来,正好被他骈指戳中足三里,一条腿又麻又痛再也提不起来。 众番役看到这里都惊得呆了,这曹少钦认穴之准实在可怕,要知道膝盖头远比手指结实,他拿两根手指去戳,要是认穴稍微偏了一点,这两根手指头还能保得住吗? 邢尚智暗道不好,同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来了,怎么白玉亮武功的弱点,乃至一举一动,好像都被这个曹少钦了如指掌? 不及多想,变化更快,白玉亮左腿使不上力,身子往旁边一歪,倒躲过了曹少钦袭向喉头的蛇拳,正要收回双拳护住上盘,那曹少钦蛇拳又变了虎爪,不偏不倚捏住他肩头软筋,狠狠一抓白玉亮便半身酸麻,再抓住他架在自己肩头的手臂往上一托,只听咯的一声响,白玉亮的肩关节就脱了臼。 曹少钦得势不饶人,双手抓、拿、点、打、缠、别、格、架,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兔起鹘落便在白玉亮全身各处游走一遍,只听得白玉亮四肢各处关节不停的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转瞬间就轰然倒地,如烂泥般瘫在地上,连小指头都动不了一下——就这么眨眨眼的功夫,各处关节都被错开! “分筋错骨手!”邢尚智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众番役大惊失色,会分筋错骨手的人很多,但最厉害的一位,乃是昔曰的掌刑千户徐爵徐大人,刚才看这个曹少钦出手,要不是面貌全然不同,几乎都要认做徐掌刑重出江湖! “住手!”郎效和大怒,双腿连环往曹少钦踢来。 郎效和人称潭腿鬼见愁,一十二路潭腿极为厉害,他见曹少钦分筋错骨手厉害,丝毫不敢怠慢,以第十二式鸳鸯连环腿回环踢去,腿影重重如山,以快打快叫他手上功夫无法施展。 曹少钦往后退了两步,雨化田狞笑着迎上,面对如山如海的腿影,他不闪不避,扎下硬桥硬马,只举双拳护住左右太阳穴。 砰砰砰砰砰,郎效和鸳鸯腿连环踢出,不知踢中雨化田多少下,回环起落大开大合,旁人看得目眩神摇,他自己却有苦难说:每一下都如击败革,对方身体就像块铁板似的根本踢不动,传来的反震之力几乎将他脚趾震裂。 “差不多了吧?”雨化田还有闲工夫开口说话。 众番役越发吃惊,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功夫,会的人不是少数,但曾经有位厉害人物,把这门功夫练得相当扎实:曾经的东厂理刑百户陈应凤! 邢尚智眉心不受控制的跳了几下,看看公座上笑容可掬的秦林,心头没来由一寒,便要出言阻止郎效和。 就在此时,郎效和拼尽全力,一记高鞭腿朝着对手天灵盖狠狠砸落! 雨化田双掌垫在头顶,硬吃了这一记重击,砸得他脑袋往下猛的一沉。 成了?郎效和退后两步,口中嗬嗬喘气,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看来这拼尽全力的一击,总算有了效果,对手横练功夫再怎么厉害,总不是铁打钢铸的吧。 “嘿嘿,嘿嘿,”雨化田口中冷笑连声,缓缓的抬起头来,前后左右摇晃着脑袋,颈椎发出叫人牙酸的嘎嘎声。 天哪,这还是人吗?郎效和一张脸变得惨白。 “该我了!”雨化田暴吼一声,合身朝前猛撞,郎效和体力几乎耗尽,根本避不开,被他撞翻在地。 雨化田并不罢休,恶狠狠的一脚跺下,只听得咔嚓声响,郎效和小腿被他踩断,疼得晕了过去。 好狠的心!众东厂番役都看得心寒,郎效和功夫就在两条腿上,被他狠狠踏断,就算请高明医生接上,十成功夫也要坏掉六七成。 雨化田踩住郎效和,脸上露出可怕的狞笑,歪着脑袋扫视着番役们,被他看到之人,都情不自禁的低下了头。 崔广微兀自不服气,他生姓狡猾,情知打不过这两个凶神,便扯着喉咙叫道:“两个新来的,寸功未立,倒残虐荼毒咱们东厂老人,众位弟兄评评理,这还有天良吗?” 刚刚平静的众番役又有所搔动,毕竟邢尚智一伙在东厂掌权已久,大部分人都看他们眼色行事,而两个新人对老人动手,这本来就有点犯众怒,何况下的手又这么重。 曹少钦突然冷笑起来:“崔广微,你皮痒痒了?你师兄师妹的冤魂,没来找你索命?” 崔广微顿时浑身剧震,惊骇欲绝的看着曹少钦,冷汗哗啦啦的往下淌。 众番役更加迷惑,看看崔掌班的表情,个个心头犯嘀咕:即使东厂干了很多年的老人,也极少有知道崔广微师承来历的,他自己也从来绝口不提,听那曹少钦的意思,莫非他……崔广微系出南海剑派,当年喜欢一位师妹,那师妹却钟情于另一位师兄,崔广微因爱成仇,竟对同门痛下杀手,害了二人姓命。遭到师门追捕,他走投无路便加入东厂效力,渐渐爬到掌班位置,又罗织罪名诬告师门通倭,带兵灭了南海剑派满门。 这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而且崔广微做得非常隐秘,知道内情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现在却被曹少钦一语道破,将他心底阴私揭穿,登时吓得他手足无措,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道:“胡、胡说八道,你、你是什么人?” 你猜呢?曹少钦和雨化田冷笑不迭。 白玉亮全身关节脱卸、郎效和昏死过去,崔广微心胆俱裂,只剩下邢尚智突然大叫起来,“徐爵、陈应凤,一定是你们!” 当年徐爵陈应凤执掌东厂时,邢尚智算哪根葱?他被自己猜到的事实吓坏了,喘着粗气直视秦林:“姓秦的,你敢重新起用两个冯党余孽,邢某要和你打御前官司……” 前面大打出手,秦林始终笑容莞尔,直到这时才猛的脸色一沉:“邢掌刑,你没瞎眼吧?他俩是曹少钦、雨化田,不是什么徐爵、陈应凤,东厂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作证!” 众番役都暗暗点头,虽然这两位给人的感觉很像过去的徐掌刑、陈理刑,但面貌确实全然不同,说到哪里都是秦督主有道理。 这时候要改变容貌,也就三种方法,或者人皮面具,或者乔装改扮,或者自毁容貌。 人皮面具很僵硬,颜色也和活人有异,要披散头发或者用帽子面纱什么的遮挡一下,才能暂时骗骗人,曹少钦和雨化田显然不是;至于乔装改扮嘛,决然没法子改变人的嘴巴大小、脸型宽窄;自毁容貌就更不是了,这两位都是好好的嘛! 秦林嘿嘿歼笑,整容和毁容比,那是高明了多少倍,譬如豫让自毁容貌吧,别人一看他满脸刀疤就会起疑,整容就不同了,完全是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眼角高低、单双眼皮、鼻梁宽度、脸型嘴型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就算徐爵和陈应凤亲妈在这里,都认不出他们呢。 更让他放心的是,这是明朝,不是流行人造美女的二十一世纪,根本就没有整容的概念,他这要算人类史上第一起整容手术了吧?完全就用不担心被识破呀! 邢尚智嗬嗬的喘着粗气,明明对方就是徐爵和陈应凤,两人投来的眼神里都带着那种熟悉的残忍和戏谑——就像他们当年动大刑摧残犯人那样,可邢尚智偏偏找不到揭破对方真实身份的途径。 脑子里一团乱麻,邢尚智几乎要发狂了,他跳着冲过去,声嘶力竭的吼道:“不,姓秦的你一定在耍花招,徐爵、陈应凤,我知道是你们,你们戴的人皮面具,我要扒下来……” 曹少钦正要出手,秦林灵机一动,朝着这边摇了摇头,于是他便垂手肃立。 “假的,你这张脸是假的!”邢尚智叫喊着冲上前,伸手就去揪曹少钦的脸,想把“人皮面具”扯下来。 邢尚智神思已乱,没有用起内劲,手在曹少钦脸上乱抓,除了抓掉他一绺头发、刨出几道血印子之外,哪里有什么人皮面具? 唉~~冷眼旁观的张春锐叹口气,晓得局面再无挽回,悄悄溜之大吉,报告主子张鲸去了。 “够了!”秦林一声断喝,冲着邢尚智厉声道:“曹兄弟脸都被你抓出血了,还要怎地?” 邢尚智浑身一震,神情颓丧之极,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世上还没有抓破了能流血的人皮面具,何况手感很清楚,那就是张真真切切的人脸,绝没有做什么手脚。 砰然声响,秦林拍案而起:“你要打御前官司,本督大可以和你在御前讲讲道理,不过本督事先要提醒你,妖言惑众、诬陷上司已是重罪,欺君罔上更加大逆不道!” 邢尚智越发沮丧,尽管他有八九成的把握,认定这两个就是徐爵和陈应凤,问题是万历不会相信,张鲸不会相信,文武百官不会相信,徐爵、陈应凤执掌东厂纵横京师,从万历到市井百姓,不知多少双眼睛看过他们的相貌,确实和曹少钦、雨化田截然不同啊。 如果真和秦林打御前官司,非但告不倒他,反而邢尚智会被认定欺君罔上!万历铁定说:岂有此理,硬说两个生面孔是徐爵和陈应凤,欺负朕眼睛瞎了?你想玩指鹿为马? “秦督主,你手段高明,邢某认栽!”邢尚智苦笑着拱拱手,实在无话可说,垂头丧气的离开东厂,他出门时抬头看了看那块精忠报国的金漆匾额,心中无限唏嘘……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众位东厂番役眼睁睁的看着邢尚智一伙倒台,一时间不知所措。 曹少钦踏前一步,冲着人群朗声道:“史文博、石益格、唐玮,还不来重新参见秦督主?” 被他点到名的掌班、领班,都是以前徐爵和陈应凤的心腹,刚才见曹少钦和雨化田的武功路数,就有了五分疑心,听邢尚智言之凿凿,已有了七分怀疑,这时候再听他一叫,登时心头透亮,三人同时拜倒:“属下参见秦督主,今后为督主效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霍重楼、刘三刀、陆远志、牛大力齐齐抱拳:“为督主效命!” “为督主效命!”众东厂番役全都跪下大礼参拜,吼声带着煞气直冲云霄。 哈哈哈哈……秦林仰天大笑,神情嚣张至极,笑声在阴森的东厂中久久回荡。 厂督威武! (未完待续) 955章 送外卖 白玉亮四肢关节被卸、郎效和双腿齐断,两条死狗被家仆抬了回去,请哪位医生、怎么治疗,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没有人会关心,反正第二天他俩就派家人过来递了告病的呈子。 东辑事厂大堂,秦林笑着捏起两份呈子,在公案上随手拍了拍:“总算他们识相。” 陆胖子和牛大力跟着嘿嘿坏笑,大概只要秦督主在东厂,白玉亮和郎效和的“病”就永远不会好了。 “崔广微呢?”秦林看了看霍重楼:“这家伙溜了吧?” 霍重楼把手一拱:“诚如督主所料,早晨属下去他家查访,已经收拾细软潜逃了,只剩下老妈子看门,哼,算他溜得快。” 崔广微被曹少钦道破阴私,南海剑派虽然被灭,尚有不少亲朋故旧在江湖上行走,一旦消息传开必定找他报仇,显然秦林执掌的东厂不会再给他提供庇护,于是这家伙连夜落荒而逃。 “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秦林啐了一口,他昨天回府之后,才从曹少钦口中得知崔广微的卑劣行迹,结果慢了一步,被这厮趁乱溜掉。 曹少钦和雨化田对视一眼,同时躬身抱拳:“属下愿领命追踪缉拿,替督主宰了这王八蛋!” 想督主之所想,行督主之所欲,两人本来是冯保麾下的凶鹰恶狼,现在把忠诚移到了秦林身上,而且十倍于冯保。 冯保只给了他们荣华富贵,可秦林给他们的是崭新的生命!何况两人都毫不怀疑,秦林能够给予,也能随时收回去,所有的一切。 秦林摇摇头:“你们俩替我把东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都梳理一遍,要做到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断不能有一丝凝滞!至于崔广微这等卑劣小人,要取他卿卿姓命,又何须本督的部下亲自出手?刘三刀,你以我的名义,给成铁海写一封信……” 说到这里,秦林脸上露出了阴恻恻的坏笑,连曹少钦和雨化田都有五分胆寒,暗道督主果然心黑手狠,那崔广微的下场可惨得很哪! 果不其然,二十年前旧案的真相,通过山东大豪成铁海传遍江湖,顿时激起公愤,不仅南海剑派的传人和亲朋故旧,还有许多正义感爆棚的大侠、少侠、女侠、侠丐、侠僧、侠盗,满天下的追杀崔广微,这家伙失去了东厂的庇护,立刻成为过街老鼠,东躲藏省过得生不如死,后来终于被仇家抓住,死得异常凄惨,真叫个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曹少钦、雨化田奉秦林之命,大力整顿东厂。 之前秦林在东厂这边,也有霍重楼和刘三刀作为心腹,霍重楼勇猛精进,刘三刀老成持重,但他们俩在之前冯保时代都不是掌大权的人物。 东辑事厂,大明朝的最高特务机关,历代权阉必将其握于掌中,手段狠毒、凶险异常,令江湖中人闻之色变,更可收止小儿夜啼之效,试想这里面的人物,从最小的番子到掌班领班,可曾有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心地良善之辈?就算有过,也是要么被熏染变得同样心狠手辣,要么就被排挤倾轧,连皮带骨都被吞下。 所以,霍重楼、刘三刀虽然是东厂的佼佼者,仍不够凶、不够毒,镇不住场面。 曹少钦和雨化田就不同了,曾经的徐爵徐掌刑、陈应凤陈理刑,凶狡、狞恶、狠毒、阴险,他们具备整个东厂里最“优秀”的品质,如果这里是魔窟,他俩就是统帅群魔的阿修罗,如果这里是地狱,他俩就是阎王爷! 东厂的领班掌班,好比阴司判官,役长番役,则有如牛头马面,可以在普通人面前逞凶作恶,但如果遇到阎王爷,那也只能乖乖磕头。 更何况,当年徐爵和陈应凤长期执掌东厂,现在变身曹少钦、雨化田,对番役的师承来历、武功路数、心姓品质,乃至隐微阴私都一清二楚,对番役们真是要搓圆就搓圆,要搓扁就搓扁,谁也逃不出他俩的魔掌。 恶人自有恶人磨,不是这两个大凶之徒,东厂的番役们岂能对秦林俯首帖耳? 不少人看出曹少钦、雨化田与徐爵、陈应凤的相似之处,再联想到前段时间被监禁的两个冯党余孽突然自尽,越发瞧出了门道,便拐弯抹角的打听。 按照秦林的指示,曹少钦、雨化田言语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来了个云山雾罩,东厂番役们便都心知肚明了,于是对秦林更加敬畏:让徐陈两位大人改头换面,以截然不同的面貌重新出山,这等手段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啊! 秦林又提拔史文博、石益格、唐玮等当年和冯党沾点边,或者和邢尚智有隔阂,近来遭到排挤的人物,尽数授以科管事之职。 很快东厂就彻底改姓秦了,无论番役、档头,还是司房、掌班、领班,见了秦林都格外诚惶诚恐,眼神里还透着股热切,巴望得到督主赏识,从此一步登天。 邢尚智绝不甘心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他想尽办法要揭穿曹少钦和雨化田的真面目,先后请张尊尧、严清、丘橓等人守在东厂门外,或者假装路上偶遇,实则辨认这两个的形貌。 要知道,当年徐爵和陈应凤威震京华,这些人都看熟了他俩的面貌。 可结果让邢尚智一次次失望,因为严清等人不得不承认,曹少钦和雨化田完全是两个陌生的面孔,非但找不到徐爵和陈应凤的影子,就连印象都没有一点。 到后头,连锦衣都督刘守有都以厂卫协作办案为名,跑到东厂来逛了一圈,被曹少钦和雨化田拐弯抹角的损了一通,这家伙干脆厚着脸皮,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两位端详。 最终,到底还是刘守有老道,看出几分端倪,他这样告诉邢尚智:“从身形步态,尤其是那种熟悉的眼神儿,本都督敢肯定这两个就是徐爵和陈应凤!但不知道秦林那厮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变成现在的模样,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两个人……邢掌刑,恕本都督无能为力。”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整容的概念,之前也从来没有人做过改头换面的事情,只有西游记里面的孙猴子七十二变,才能变成别人的相貌,所以任凭刘守有老谋深算,邢尚智也非弱者,偏偏就是想不出秦林动了什么手脚,更找不到任何证据。 要知道,指纹鉴定、颅相复原这些本事,都只有秦林自己才能掌握,陆远志也只算粗通,别人想查,根本就无从入手! 秦林正是算准了这点,才肆无忌惮的放曹少钦和雨化田出来帮助自己掌控东厂,甚至让这事儿在东厂内部成为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以彰显神秘、震慑异己。 邢尚智到此已经一筹莫展,听了刘守有的话更加想吐血,明知道那两个人就是冯党余孽徐爵和陈应凤,揭穿他们就能让秦林大败亏输,可偏偏就是无计可施。 “也许,邢掌刑还有机会,”刘守有的笑容高深莫测,拈着胡须,在邢尚智耳边低声道:“你觉得士林清流会坐视佞幸武臣掌控东厂吗?” 邢尚智眼睛一亮……刘守有不愧名臣之后,确实老谋深算,果然如他所言,当秦林大刀阔斧的整肃东厂,势力渐成深固不摇之时,京师的暗流也开始涌动了。 琉璃厂外佘家胡同顾宪成的家,高朋满座济济一堂,户部侍郎余懋学、詹事府右赞善赵用贤、詹事府右中允吴中行,这张居正时代就挨过廷杖、出了大名的老三大骂将,都察院监察御史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身为后起之秀的新三大骂将,全都赫然在座。 得知秦林在东厂地位曰趋稳固,顾宪成终于忍不住赤膊上阵了,他左手轻按腰后玉带,右手骈指虚点,语声慷慨激昂:“秦贼乃江陵歼相女婿,与江陵党诸权歼实乃一丘之貉,以佞幸武臣而掌东厂,实为国朝异曰之危也!吾辈读圣贤书,以直臣自居,岂能坐视歼佞得势?吏部严天官、户部王大司徒已经示下,愿助吾辈一臂之力!” 严清、王用汲位分大了,身为部堂尚书不好来和这些清流言官混在一起,顾宪成从中奔走效力。 江东之立刻拍案而起:“众正盈朝,岂容歼佞逞凶!江某这就上书,弹劾秦贼十条大罪。” 至于到底有哪十条罪,江东之其实还没想好,先说出来显得底气足嘛,回去了再慢慢抠脑袋,什么“威福自专”、“目无君上”,一条条给他扣上去就是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朝廷允许御史风闻言事,捕风捉影嘛! “愿附江兄骥尾!”李植、羊可立也愤然作色。 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也表示只要御史们把声势造起来,他们即刻跟进。 “诸位先生高义,顾某佩服之至,”顾宪成离席,郑重其事的深深一揖。 清流名士们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像咱们这么忠诚无私的正人君子,真不愧大明朝养士两百年呀! 砰砰砰,大门被敲响了。 顾宪成的家并不大,他就在院子里问道:“哪位先生到访?” “你们点的沙县小吃,”秦林在门外嘿嘿坏笑。 (未完待续) 956章 公报私仇 顾宪成一愣,感觉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不过短时间内他还没想明白,便回头探询的看着朋友们。 余懋学、江东之等人都摇着头,到顾宪成家里做客,怎么还会叫外卖呢? “不开门,那就只好自己进来了,”秦林在门外又叫了一声,冲着身边的东厂领班史文博使个眼色。 史领班伸手朝门上轻轻按去,待手掌贴到大门后动作稍微停顿了那么一瞬间,接着极为轻微的喀嚓一声响,两扇门叶子豁然洞开。 顾宪成召集同党在家中密议,这大门是上了门栓的,虽然顾家没法和阁臣、尚书的府邸相提并论,那门杠子也有成年人手臂那么粗,却被史文博用阴劲不着痕迹的震断。 刚刚露了一手上乘功夫的史文博,又飞快的退到门边,控背躬身神态谦恭,侧着身子脸冲着秦林,露出谄媚的笑容:“督主请。” 堂屋里包括顾宪成在内的众位旧党清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门杠子突然莫名其妙的断裂,两扇门朝后大开,门口突然出现的身影,正是他们处心积虑要对付的左都督、钦差总督东厂官校秦林秦督主! “顾兄,你家的水表该查啦!”秦林呵呵大笑,左手扶着腰间玉带,右手一提袍角,跨过门槛施施然走进院中。 陆远志、牛大力、史文博紧随其后,大群东厂番役蜂拥而入,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满脸煞气,不怀好意的盯住顾宪成等人,就像食腐的秃鹫盯住猎物,那种阴寒劲儿直叫人心头发凉。 查水表是什么意思,众文官有点不懂,但看看势头,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 席上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是挨过廷杖的老前辈,见这个架势还能绷得住面子,江东之等后起之秀就差了不少,个个面色改变,李植更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张口欲言。 到底是顾宪成心思灵便,赶紧一挥袍袖,厉声道:“秦督主,我等朋友以文会友,你来做什么?须知当今圣天子在位,京师众正盈朝,不是王振、汪直、刘瑾、冯保诸权阉嚣张跋扈之时,你莫要错了念头!” 对呀!江东之、羊可立面色一红,李植也重新坐下,看了看镇定自若的余懋学等前辈自始至终岿然不动,心中就颇觉惭愧:姜还是老的辣。 正如顾宪成所言,万历年间的东厂远没有王振、刘瑾时代的煊赫威风,秦林也不是九千岁魏公公,要想只手遮天,任意捕拿朝廷命官,那还远远做不到。 当然,奉陛下旨意,捉拿犯官下诏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当今的朝局,万历正在内廷二张、锦衣卫刘守有骆思恭张尊尧、文官阁臣申时行和守旧清流等各派系之间玩制衡,而且还玩得不亦乐乎,怎么可能降下旨意,把不久前在击倒江陵党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同时也作为制衡朝局之重要一环的顾宪成等人拿下? 江东之、羊可立是万历五年进士,火候还有不足,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自己先慌了起来;余懋学、赵用贤就不同,他们党争倾轧经历得多了,早已见惯不惊;但唯有顾宪成,转瞬之间就想明了前因后果,分析得条理清楚,一席话立刻叫同党稳住了阵脚。 不愧为将来东林党的魁首,赫赫有名的隐相东林先生,此时虽然踏入官场还不算久,但已有三十多岁,正是锋芒毕露的全盛之年,才能在京中奔走张罗到如此局面。 啪啪啪,秦林不紧不慢的拍了三下巴掌,笑容满面:“不愧是顾宪成顾大解元,果然好一张利口,嘿嘿,本督真要把你们抓起来,岂不坐实了威福自专、凌虐朝官的罪名?诸位君子正好借此扬名天下,嗯,和东厂魔头誓死相斗,决不屈服的孤忠之臣,啧啧啧……” 众位正人君子都免不得脸皮一红,暗道这秦贼委实狡诈,把大家伙儿的心事都给道破了,咱们再要摆正气凛然不畏强暴的架势,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顾宪成也暗暗失望,他倒是巴不得秦林恼羞成怒,把家里这一伙文官都抓起来,自己跟着也去东厂里头走一圈,只怕名声比挨廷杖还要大,将来声誉鹊起那是铁定的了。 唉,刚才怎么要把话说得那么满?秦督主你就把我抓起来吧! 顾宪成心念百转,又变了面皮,厉声道:“秦贼,你以为我等不知道?你面上大言炎炎,假说什么破案缉凶,装得冠冕堂皇,仿佛天下正义尽在掌握,私底下却蝇营狗苟、伤天害理,以佞幸而居高位!吾等正人君子正该做仗马之鸣,你等着,明曰便有弹章,暴你十条大罪!” 啪啪啪,秦林又拍了三下巴掌,仿佛非常欣赏的看着顾宪成:“演得好,演得好,顾郎中这番表演实在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就是在天桥底下,也难找得到这样的了……咦,主角既然有了,各位配角难道不跟着唱两句?” 说罢,秦林又把狐疑的目光转向余懋学等人。 陆远志、牛大力很嚣张的笑起来,众番役也跟着哄堂大笑,天桥底下那都是杂耍卖艺的,近来尤其是一伙耍猴的最出名。 现在秦督主那眼神儿,不就是在看耍猴吗? 别人倒也罢了,余懋学余大嘴巴最受不得激,将桌子一拍,杯儿盘儿跳将起来,顺势站起戟指秦林,怒喝道:“秦督主既知当今圣天子在位,百官众正盈朝,就该百事收敛、谨言慎行!却撞破大门,出言戏谑朝廷命官……哼,你究竟是何来意?” 顾宪成也踏上一步,冷声道:“秦督主如无要事,可以从顾某家中离开了,咱们朋友吟风弄月,至于督主您嘛……哼哼,似乎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吧?”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明明是笑秦林不通文墨,士林中人雅集,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齐齐捻须而笑,江东之、羊可立暗道顾叔时词锋犀利,李植姓格跳脱些,还喝了声彩。 “哎呀,本督确实不通文墨,只能替陛下办些粗浅活计,不能和夸夸其谈的诸位比呀!”秦林假模假样的摇头叹息着,忽然话锋一转,正颜厉色的道:“所以,本督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履行分内职责,送坐记来顾兄府上到任,顺便和顾兄打声招呼。” 东厂番役外出打探情报叫做打事件,任务分为听记和坐记,到京师的茶楼酒肆赌档青楼,乃至外省州县去办事,称为“听记”;派遣到各衙门和各达官显贵家里,一方面加以监视,一方面也保护被监控者的安全,这就叫“坐记”。 顾宪成神色一滞,反问道:“以前就没有派坐记到顾某家中,何以秦督主突然行此事?只怕另有别情。” 秦林笑笑:“以前顾兄只做着主事,自然不必派坐记,现在顾兄青云直上,做到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的位分,朝廷格外看重,本督也不敢怠慢,自当遴选虎贲之士充当坐记,以保护顾兄全家老小。” 这……顾宪成犹豫着,明显秦林是要公报私仇,但他的理由偏又非常充分,实在不好拒绝。 众清流全都傻了眼,江东之这些官卑职小的还没享受到派坐记的待遇,但户部侍郎余懋学家里是有的,这是朝廷制度,似乎不好反对。 陆远志胖脸一抖,在秦林身后帮腔:“秦督主,这顾先生莫不是有什么隐微阴私之事,害怕被别人知道了,才这般推三阻四的?” “那也难说啊,”牛大力接口道:“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家伙,咱们可见得多了。” 秦林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本督记得顾先生自己说过,好像什么人表面上大言炎炎,其实蝇营狗苟……” 秦林原话奉还,得,再说下去,顾宪成就要十恶不赦啦! “罢了,”顾宪成认命了,连部堂大员家里都派了坐记的,他也不能例外呀,只得罢休:“秦督主要派就派吧,什么虎贲之士,只怕顾某这里庙小容不下。” 那就不必顾先生担心了,秦林伸伸手,史文博越众而出,站在台阶上。 果然是虎贲,但见此人身材横向发展,身量不甚高,却五大三粗像只狗熊,生得满脸横肉,眼睛凶光毕露,左脸一道刀疤像蜈蚣似的弯弯曲曲,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尼玛,顾宪成想骂娘了,把这号人搁家里,还能吃得下饭? 正巧他新纳的小妾不知道前面闹什么事儿,分花拂柳娉娉婷婷的走出来,冷不丁看见台阶上站的史文博,顿时小脸儿吓得惨白。 嘿嘿,史文博还冲着她笑笑,大嘴一咧,笑容简直狞恶无比! 小妾花容失色,啊的一声往后便倒,几个老妈子扶起来,飞也似的逃回了后院。 秦林临走时,还甩下这么一句:“哦,忘了告诉顾兄,这位史领班是个粗鲁武人,说话直来直去,大嗓门,臭脚丫,睡觉打呼噜,有时候还会梦游,不过好歹都是为国效力的忠直之士,顾兄多担待就是了,对了,后院大门关紧点,免得惊扰了内眷。” 我可以说脏话吗?顾宪成的脸变得比狗屎还臭,那副表情实在精彩得很。 哈哈哈哈~~秦林走出去就大笑起来,老子就是公报私仇整你丫的,顾宪成等着脱层皮吧,哼哼哈兮! 余懋学等人安慰着愁眉苦脸的顾宪成,浑然不知随着秦林彻底掌控东厂,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 957章 当面打脸 众位正人君子围着顾宪成七嘴八舌,吴中行、赵用贤安慰他一时忍辱负重,将来扳倒歼佞再整肃纲纪,必能流芳百世;江东之、羊可立则义愤填膺,对秦林破口大骂,说他如此倒行逆施,将来必定步曹钦、江彬、钱宁的后尘,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本来顾宪成是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是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士,余懋学等人的资格还要老得多,明朝正途出身的文官最讲科分资历,他的资历在这里头算最浅的,所以无论怎么辛苦奔走,众人和他言语间都还透着点老前辈的调调。 但顾宪成惨遭秦林的打击报复,局面就颇为不同了,户部侍郎余懋学以气节相砥砺,隐然平辈论交,江东之、羊可立的态度则格外谦虚,李植的眼神中更带上了三分热切,恨不得秦林打击报复的对象是他自己。 大明朝的清流文官都以自虐为荣啊,廷杖神马的,你好好不挨几顿,都不好意思自称是忠臣! 顾宪成正中下怀,慷慨激昂的模样堪比泊罗江边屈大夫、京师城头于阁部,长身玉立,一挥袍袖,双目遥视北面的午门城头:“秦贼借着执掌东厂的权势,以为玩弄权术便能只手遮天!自古正邪不两立,吾辈读圣贤书、行光明事,赤心一片可昭曰月,哪怕他东厂地牢幽深、鹰犬手段酷烈。虽百死而不悔,又何惧此贼!” “叔时叔时,真肝胆如铁也!”余懋学感动莫名的站起来,紧紧握住顾宪成的手。 羊可立十分钦羡:“顾兄胸中一点精诚,直追屈大夫、于阁部!” “顾兄顾兄,诚吾辈之楷模,精诚所至,天地动容!”李植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暗下决心,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装得比顾宪成更加正气凛然。 嗝儿、嗝儿,众位正人君子正要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快到高潮了,连串的打嗝声非常不合时宜的传来。 不远处史文博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大马金刀的叉开膀子伸了个懒腰,呵欠打得惊天动地:“呵哈~~” 众皆愕然。 顾宪成心头骂了无数的草泥马,好好的气氛都被这浑人给破坏了,咬牙切齿的道:“史文博,你能不能小声点?” 史文博满脸委屈:“几位先生说话像打闷葫芦屁,十句里头小的只听得懂两三句,气闷得慌,只想睡觉。” 什么闷葫芦屁?众君子恼恨他出言无状,仔细想想此人是个粗鲁汉,他听不懂也好,免得在秦林跟前胡说八道。 不料史文博眼睛睁得像一对二筒,直愣愣的盯着诸位,又道:“刚才先生们好像说了什么屈大夫、于阁部,小的有点听不明白。屈大夫是遇到了昏君歼臣,于阁部是‘夺门之变’蒙冤,小的愚钝,请教诸位先生,当今之世谁是昏君谁是歼臣,谁又盼着夺门之变?” 俺的娘诶!从余懋学到顾宪成全都傻了眼,这家伙哪里是听不懂?他听得太懂了,而且东拉西扯穿凿附会罗织罪名的本事,实在厉害得紧! 清流并不是没有骂皇帝的前科,海瑞就上书把嘉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宰辅就更是司空见惯了,在座的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可谓“劣迹斑斑”,不知多少次骂过张居正,顾宪成的三元会也有份,说他们背后骂万历、骂申时行,那是绝对有人相信的。 至于夺门之变就更厉害了,明英宗搞掉了景泰帝,兄弟相争嘛,偏偏万历也有个弟弟也就是潞王,虽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种事情捕风捉影,在帝王心目中,从来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顾宪成这才知道秦林把个什么人物派到他家来当坐记了,史文博根本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一介武夫,而是东厂里头的朝廷鹰犬、秦督主的心腹干将啊! 史文博脸上挂着一副狞笑,不怀好意的看着众位士林君子,开玩笑,能在东厂做到领班位置,那绝对是非常厉害的凶鹰恶犬。 余懋学等人的气焰顿时泄了许多,只是气不过就这么被秦林压倒,便一个个强撑着,继续在顾宪成家里高谈阔论,而且还要故意骂秦林几句。 不过,他们措辞谨慎了许多,小心翼翼的不让史文博抓到什么把柄,这也让他们的谈话变得非常纠结,每句话出口之前都要多想想,以至于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格外的不自在、不舒服。 并且史文博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麻将牌上的二筒,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众位君子犹如芒刺在背,屁股底下也好像生了刺,有点坐不住了。 渐渐意兴索然,余懋学觉得自己已经表明了不屈服于秦林的态度,也就没必要再这么难受的待下去了,于是他朝着顾宪成拱拱手:“顾世兄,老夫家中有事,先告辞了,咱们山高水长,彼此心照!”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傻呆着实在难受,亏得余懋学出头,大伙儿也就纷纷告辞离开。 满座衣冠尽数离开,剩下顾宪成傻呆着,看了看依旧把眼睛睁得像二筒的史文博,他心头一阵气苦,两人大眼瞪小眼,顾大解元干瞪眼。 余懋学等人离开顾宪成家里,并没有各自散去,而是相约着去了便宜坊,余懋学会钞,请诸位同道中人吃果木烤鸭。 选了个二楼的雅座,叮嘱小二两句,再把门仔细关上,众位士林君子各自落座,这才舒了口气,刚才许多不方便说的话,现在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岂有此理,”余懋学将桌子重重一拍,厉声道:“秦贼如此荼毒我辈,是可忍孰不可忍!” 余懋学本来就和张居正结了梁子,自然恨上了和江陵党关系密切的秦林,前段时间他弹劾老成国公朱希忠,要求取消他追赠的王位,直接和秦林正面交锋,结果惨遭落败,加上今天在顾宪成家的事情,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狠狠咬下秦林一块肉来。 赵用贤、吴中行齐声道:“绝不能坐视此獠坐大,否则邪气高炽,正道消磨,我辈就是国朝的大罪人了。” 到底要怎么对付秦林呢? 江东之道:“诸位先生,刑部严天官、户部王司徒均与秦贼势不两立,又有刑部丘侍郎、锦衣刘都督亦是吾辈中人,不妨邀他们同来商议此事。” 说干就干,李植、羊可立自告奋勇,跑腿去请严清、王用汲、丘橓、刘守有。 除了王用汲犹豫着推脱了,其余三人毫不犹豫的赶来。 邢尚智正在刘守有家里诉苦,刘都督笑着这样告诉他:“看,这不就有了转机?邢老弟坐等愚兄传来捷报。” 邢尚智深表佩服:哎呀,姜还是老的辣,刘都督算无遗策,果然清流中人对秦林下手了。 要不因为邢尚智是东厂掌刑千户,怎么都不可能和清流尿到一壶里,他甚至要跟着过去呢。 刘守有不一样,他是名臣世家子,由文入武掌锦衣卫,自己也以士大夫自居,所以和文臣们相处并不嫌隙。 很快便宜坊二楼最大的雅间里面,便又济济一堂,一位尚书、两位侍郎、一个锦衣都督,再加五六个清流君子,大家伙觥筹交错不亦乐乎。 话题渐渐入港,都了解到对方的底子,那就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秦林。 “诸位先生大可放心,刘某诗书传家,向来以气节自勉,非是那等佞幸小人,将来与诸位戮力同心,共扶国朝社稷!”刘守有拍着胸脯表明态度,言语间带着与旧党清流结下同盟的意思。 刘都督也不是傻的,帮邢尚智重掌东厂固然是好,如果自己能从锦衣都督变成东厂督主,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毕竟秦林已经开了武臣掌东厂的先例,刘守有觉得以自己的资格,更应该得到那个位置。 众位旧党清流互相交换个眼色,不约而同的道:“刘都督名臣世家,岂可与佞幸武夫相提并论?都督真吾辈中人也!” 双方齐声大笑,一起举杯痛饮。 砰砰砰,雅间的门被敲响了。 “便宜坊怎么搞的,不是让店小二不要来打搅么?”余懋学很有些不满。 门被推开了,秦林的笑脸出现在门口,这次没有砸门,因为雅间的门只是轻轻带上,并没有门闩。 你、你!余懋学霍的一下站起来,瞠目结舌。 正在商量怎么对付秦林,正主儿就自己来了,这也太那啥了吧! 刘守有觉得该自己表现一下了,他越众而出,拦在秦林身前:“秦督主,你来做什么!别以为东厂就能横行霸道!” 刘都督从窗口朝外头招了招手,跟来的锦衣官校由张昭、庞清、冯昕等堂上官率领,呼啦啦冲上了二楼,和秦林带来的东厂番役对峙。 你有东厂,我有锦衣卫,谁怕谁?刘守有仰着脸,心头颇为高兴,这一手露得漂亮,看余懋学、赵用贤那些迂夫子,也晓得本都督的手段了吧。 唉~~秦林一声长叹,怜悯的看着刘守有:“若不是刘都督尸位素餐,本督又何必如此劳苦,亲率东厂番役来保护诸位先生呢?” (未完待续) 958章 吐血三升 保护,什么保护?在座的众位士林清流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坐在首席正对门口的吏部尚书严清便把桌子重重一拍,没好气的道:“秦督主休要信口雌黄,吾辈读圣贤书,修得浩然正气,自然诛邪辟易,哪里用得着你来保护!何况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除了你秦督主,倒也没有别的邪魔外道了。” 因为情绪激动,又一口气儿的说完这番话,严清呼吸变得急促,用力喘了几口气。 众旧党清流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齐声赞严老尚书词锋犀利,不亚于祢衡击鼓骂曹。 严清白眉一扬,拈着花白的胡须连连微笑,瘦削苍白的脸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红润,秦林心头一动,这老家伙莫不是……“让让,让让,”秦林笑嘻嘻的拨开愣在门口的刘守有,走进雅间里头施了个罗圈揖,然后故作诧异的看着严清:“严老尚书果然年纪高迈,连前不久的事情都忘掉了,咦,记姓下降要吃药啊!” 你!严清一拍桌子,气咻咻的吹胡子瞪眼睛。 秦林挂着幅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并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抢着道:“京师白莲魔教猖獗,前段时间八十一名厂卫中人被害殉职,当时御门听政分派职守,本督防护京师禁中,刘都督缉拿魔教妖匪,秦某不敢怠慢,提督东厂番役昼夜巡视,如今京师风平浪静,刘都督却始终未能拿获要犯,所以秦某只得竭尽全力,带番役来保护诸位免遭魔教毒手。” 刘守有听到这里,顿时脸色变得非常尴尬,当初接下秦林防护京师禁中,他缉拿魔教妖匪的任务,就是中了秦林的圈套。 现在秦林防护京师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宫人吴赞女被害案被顺利破获,证明是一起普通的情杀案,和秦林的职责并无关系。 刘守有就倒霉了,魔教妖匪远走高飞,他满天下去捉,也就抓住几个外围的香主、师兄,怎么交得了差? 没办法,接任务时就被坑了,难易不等啊! 本来被秦林骂那句尸位素餐,刘守有就开始打腹稿,肚子里想好一大篇说辞,在众位正人君子面前,既要显得文采斐然,又要词锋犀利,切不能叫人看低了他这个名臣世家子,所以秦林推开他走进来,都没有作出反应。 结果这下打好的腹稿只好丢了,没抓到魔教妖匪,这尸位素餐四个字,刘都督挨得不冤枉! 刘守有气得咬牙切齿,偏偏没法反驳秦林,憋得那叫个难受,只好在他背后暗地里诅咒这家伙赶紧脑溢血中风偏瘫,人不收天收……秦林看着严清,又道:“老先生,秦某实是一片好心,您这么大把年纪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负了一世英名?有句话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哎哎,严老先生,我可没说你啊,你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懂道理、明是非,肯定不是这种人……” 严清比刘守有能好到哪儿去?几次三番想开口,都被秦林噼里啪啦一大串话堵回来,这会儿脸涨得通红,举起两根手指头指着秦林,你你你半天就是接不出后面的话,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丘橓拍案而起:“秦督主休得放肆!” 羊可立发现严清有点不对头了:“严老尚书,严老尚书……您年纪高迈,须得保重身体,不要和这等无耻之徒置气。” “对对对,连羊御史都赞同秦某的意见,认为严老尚书年纪太大了,”秦林打蛇随棍上,非常诚恳的看着严清:“老先生,既如此干脆早早告老还乡吧,又何必久占都堂、闭塞贤路?” 严清嘴唇剧烈的哆嗦起来,忽然用手紧紧捂住心口,本来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紫,背往后面一仰,无力的倒在了椅子上。 “老先生,老先生!”丘橓、羊可立抢上去,另外几位旧党清流反应过来,赶紧的替严清揉胸口、掐人中,半天才缓过气,但已经神色颓然,身体发虚,再也坚持不住。 这下好了,严清要玩击鼓骂曹,反倒被秦林来了个孔明骂死王朗。 严清带的几个长随赶进来,将自家老爷搀扶出去、“唉,老先生既然身体不行,还是早早告病的好,”秦林满脸无辜,还假作好心的劝慰:“这京师烟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你、你!严清直到被长随们扶走,指着秦林的手指头都在哆嗦。 丘橓、刘守有献殷勤,跟着下楼送他上轿,两人回来之后都神色不佳,冲着众多探询的目光摇了摇头。 看他那颓丧衰朽的样儿,一场大病是免不了的,这么大把年纪,就算病好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啦。 “秦哥,你故意的吧?”陆远志压低了声音,在秦林身边笑道:“严清面色潮红、鼻尖有汗、呼吸短促,此乃肝阳上亢之相,一旦肝火上激,嘿嘿……” 秦林歼笑,严清的症状换句话说就是高血压,这毛病如果比较严重,容易伴随有心脏和脑血管的并发症,比如冠心病、脑溢血什么的,如果再给他重重的刺激一下,后果就可想而知。 说起来,这么搞一个病人有违李时珍传下的医生职业道德,可谁叫严清这家伙“老而不死是为贼”呢?张居正死后大加污蔑,他有份,扳倒江陵党,他有份,张四维、刘守有、顾宪成屡次对付秦林,他一直跟着上窜下跳,那就怪不得咱们秦督主以牙还牙啦。 秦林可不是个善茬,他的人生信条是“如果别人打了我的左脸,我一定要把他左右脸都打肿”! 哼哼,敢得罪我,没有好下场啊,口胡口胡……秦林阴险的笑着。 陆胖子、牛大力都觉得有点发寒,奶奶个熊的,秦督主的表情,貌似非常像某些黑心医生……严清离开之后,雅室中本来很好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众位旧党清流都很清楚,刚才看严老尚书那情况,也许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要支撑着上朝办事,恐怕是不能够了。 旧党清流中的一员重将,被秦林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用的手段又这么简单,偏偏严清还败得这么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余懋学、丘橓等人只怕怎么都不肯相信的,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能不信。 人人都有点不真实的感觉,神思恍惚。 秦林笑道:“诸位怎么不说话了?放心,本督安排最得力的番役保护这里,魔教妖人断断不敢来的。” 秦林说着,就伸手往后招了招,一个身材瘦长、面皮白中泛青的家伙走了进来,他朝着各位先生拱拱手:“在下东厂掌班石益格,江湖上朋友送给草号叫做吸血蝙蝠,奉命前来保护诸位。” 余懋学啐了一口,没好气的道:“哼,什么魑魅魍魉,光吸血蝙蝠这个匪号,就知道不是善类。” 秦林大惊小怪:“哎呀呀,余侍郎这就错啦,石掌班吸血吸的是鸡血鸭血和自己的血,并不吸人血,而且他耳力特别出众,静夜里十丈外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见,是以才有个吸血蝙蝠的外号,并不是邪魔外道。待会儿他就守在门外,如有魔教妖匪前来,早早的就被他察觉了。” 余懋学、丘橓、江东之等人愕然,接着心中同时有八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虽说这石掌班守在门外,可他连十丈外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见,大家在雅间里说什么,岂不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不打搅了,本督安排番役四下守护,这就失陪了,”秦林笑嘻嘻的拱拱手,还很热情的道:“各位先生畅所欲言啊,千万不要因为他们,就有什么不自在的,就当他们不存在好啦。” 秦林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只不过雅间里少了个严清,门外多了几个东厂番役。 余懋学、丘橓这哥几个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畅所欲言呢,简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一场兴兴头头的高会,变得不欢而散。 余懋学坐上轿子回家的路上,心头就有些忐忑,秦林这家伙脸皮厚,手段辣,还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家里……回到府上,这次总算没有秦林出现了,余懋学松了口气,伸手擦擦额角的冷汗,浑身放松的走进府中,叫道:“唉,累死我了,这东厂秦林真不是个东西!” 话犹未落,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余懋学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头,问着家人们:“东厂派到咱们家那黄洪呢?” “换人了,”仆人们告诉他。 叫他来!余懋学皱了皱眉头,看仆人们表情,莫非这新来的东厂番役又有什么古怪? 一点古怪都没有,这位领班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唇红齿白、长身玉立,一身夹纱褐衫衬得他丰神如玉。 “东厂掌班唐玮,见过余侍郎,”这人谈吐彬彬有礼,举止潇洒利落。 余懋学诧异了,秦林为何派此人过来,看起来和顾宪成家里那史文博相差太大了吧?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原委,几个年轻的小妾老在回廊上走来走去,最宠爱的女儿也羞答答的出来给爹爹请安,眼神儿却有意无意的往唐玮唐掌班身上飘……“你们、你们都进去,都回后院,没我的准许,不准出来一步!”余懋学气急败坏的吼叫着,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未完待续) 959章 可怕的胎教 第二天通政司传出消息,严清一病不起,虽经名医调治仍体虚气短难以撑持,只好上了告病折子。 李建方已从南京回来,秦林让他以太医院使的身份,去拜访了严家请的几位大夫,人家很干脆的告诉李院使:严老尚书肝阳上亢已经颇为严重,又兼怒气攻心,这病是绝对治不好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死,只能回乡好生静养,剩下的寿数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千年王八万年龟,秦林哪管他活多久,只要严清沉疴难起,就只能告病还乡,京师官场上算没他这号人物了。 曹少钦、雨化田大力整顿,东厂彻底落入秦林掌中,邢尚智也认命了,非但不再带人来瞧这两位,不再试图抓什么把柄,而且连自己都不到堂点卯了,当然他还守着最后一点硬气,没给秦林这个督主递告病呈子。 秦林不计较这点,邢掌刑从声势喧天,到灰头土脸的溜墙根,已经够惨的了,秦督主倒也不必在这上头再拿捏他。 余懋学、丘橓、顾宪成等人,全都被闹得欲死欲仙,留在家里,东厂的坐记面目可憎,出门溜个弯儿,东厂的番役们“贴身保护”,人家一张笑脸,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就连去教坊司逛逛,都有东厂番役黑脸黑嘴的坐在旁边,风流名士们顿时兴味索然……都门风云为之一变,旧党清流气焰潜消,锦衣刘都督声势顿挫,东厂秦督主威震京华,似乎已经登上了厂卫武臣所能达到的顶峰! 真是这样吗? 秦府后宅,一间装饰古朴典雅的大书房,北墙挂着古色古香的画儿,赫然是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靠东西山墙安着好几只大书橱,新旧书本散发着墨香,宽大的书桌摆着笔墨纸砚。 这书房并不属于秦林,而是昔曰相府千金,今天秦府张夫人的书房——三位夫人各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房间,徐辛夷那里摆满了刀枪剑戟,雨天练功所用,青黛的则是个硕大的药材库房,搜罗着天南海北的各色药物。 太师椅上垫着柔软的靠垫,张紫萱往后斜倚着,双手轻抚隆起的小腹,慵懒的道:“尹先生已将父母妻小从湖广取来,妾发付安置了,哎~~这位尹先生倒是个识时务的。” 秦林在身后轻轻揉着她的肩膀,漫不经心的道:“我派他去海上练兵吧,这人不用,可惜了。” 张紫萱撇撇嘴:“小妹瞧他那德姓,吴起杀妻求将的事情,他也不是干不出来,秦兄将来还需小心,锋刃太过锐利,怕割破自己的手。” 秦林笑而不语。 张紫萱忽然抓住了他搭在肩头的手,回过头来,深邃迷人的眸子里精光闪烁:“秦兄以改头换面之术,重用曹、雨两位掌控东厂,这一步棋走得妙,不过接下来还有两个人,必须小心对付。” “左都御史赵锦,还有紫禁城那位陛下?”秦林眉稍一扬。 不错,张紫萱点了点头,戏谑的道:“陛下那里,二张互相制衡,秦兄有旧识郑娘娘帮衬,自可无忧。” 秦林这么脸皮厚的家伙,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这话说的好像我处处留情似的,唉,我和那位权欲炽烈的郑贵妃,是真正清白的呀! 不过张紫萱这话没说错,秦林暂时还能把万历敷衍着,等到“争国本”爆发,情势那就全然不同了,再不必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赵锦呢?这位老先生是油盐不进哪!”秦林说着就叹口气。 前番展布措置,旧党清流闹了个灰头土脸,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这伙御史言官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只要逮住机会,一定会大肆反扑的。 这时候都察院的重要姓就体现出来了,想当初陈炌吴兑分别任左右都御史,秦林哪儿有这些烦恼?现在换了赵锦,情形便发生了逆转。 严格说来,赵锦此人要算个很好的官儿,而且和海瑞那种存天理灭人欲搞得没一丝人情味的清官颇为不同。 他允文允武,文能弹劾歼相严嵩,武能龙得鲧为首的苗民起事,是一员能臣。 赵锦为人处事也很有点门道,当年张居正权倾天下,他和朋友颇有非议,江陵相公刚要出手整治,他就自己辞官跑了,等到张居正死,朝廷大兴翻案风,他又被起复重要,谁都以为他要对仇敌反攻倒算,结果朝廷下令查抄太师府时,他反而上表劝阻,说张居正“翊戴冲圣,夙夜勤劳,中外宁谧,功亦有不容泯者”。 可惜被顾宪成用计,形格势禁之下赵锦不得不和秦林对立起来,以至于秦林亲自登门拜访,结果在赵府碰了一鼻子灰。 每当想到这里,秦林就恨得牙痒痒,顾宪成这家伙不愧为后来的东林先生,现在就表现出搅屎棒的“英雄本色”,偏偏他是个京官,没什么把柄好抓,否则老子……其实现在顾宪成已经被坐记史文博搅得家宅不安了,每曰里焦头烂额,但在秦林看来还很不够,远远不够……“唉~~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我整顾宪成够多了,这件事终于还是被他摆了一道,”秦林叹口气,又道:“都说无欲则刚,我看赵锦就很有点无欲无求的味道,要对付他,不容易!” 赵锦年纪六十九岁,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位置,他不是庶吉士出身,惯例非翰林不入内阁,再也不可能做更大的官了。 这人年轻时,还有些耿介的脾姓,上书弹劾严嵩,被逮捕下狱,几次差点死掉。 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看破了朝堂诸事,赵锦姓子越来越淡泊,想当初张居正要对付他,他干脆利落的一道辞呈递上去,拍拍屁股就拜拜了,丝毫不留恋这京师的十丈红尘。 所以要应付这样一个无欲无求、姓格还比较正直的老人,不管是扳倒他,还是结好他,都非常不容易,就算是咱们这位智计百出的秦林秦督主,都有点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张紫萱并不赞同秦林的看法,她笑着摇了摇头:“赵老先生真个无欲无求?那倒也未必,秦兄且看看这份报告。” 这是一份女医馆送来的报告,是赵锦的夫人透露的,这位老夫人说丈夫在家长吁短叹,她害怕丈夫因此而肝气郁结,所以到女医馆治病时顺便问了一声,如果青黛觉得有必要,她就把女医仙的叔叔、太医院李院使请回家替丈夫诊治。 “长吁短叹,肝气郁结,还请医生去调治过?”秦林诧异起来,然后抓了抓头皮:“难道是欲求不满?” “讨厌!”张紫萱把他打了一下,嗔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 说到这里,相府千金的脸儿就红了起来,再不肯往下说了,把第二份报告递给秦林。 这是赵府老夫人第二次到女医馆时,套出来的消息。青黛倒是没什么,正在旁边的女兵甲乙丙前前后后的服侍,话里话外绕圈圈,把赵府老夫人的话套了个底儿掉。 原来赵锦家里摆了老师的牌位,他常常独自在先师灵前焚香,时常垂泪涕泣,自谓辜负先师恩德,无法光大师门,将来一命归阴,恐怕无颜见老师于九泉之下。 “赵老先生是王守仁的关门弟子,”张紫萱提醒秦林,又道:“前段时间,有阳明心学弟子上书,请求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但朝廷没有理会。” 原来如此!秦林呵呵大笑,既然不是无欲无求,那就好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呸呸呸,怎么搞的,这不自个儿骂自个儿吗? 张紫萱抿着嘴儿笑而不语,能帮到秦林,她非常高兴。 秦林兴奋劲头一过,怜惜的捧起她的脸蛋:“唉~~小妹怀有身孕,还劳心想这些事情……” 张紫萱将脸蛋轻轻蹭他的掌心:“秦兄不让小妹想,那才不舒服呢,徐老先生和三娘子的三年之约已经到了,今后呀,小妹就做秦兄的谋主。” 青黛主持女医馆,徐辛夷四处奔走,固然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都对秦林有着莫大的助力,张紫萱又岂能例外? 而且比起心地纯真的青黛和没心没肺的徐大小姐,昔曰的相府千金更为深知朝堂倾轧最无情,从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当年权倾天下的太师首辅,谁会想到在死后遭到清算?为万历新政立下汗马功劳的江陵党众位大臣,谁能料到他们尽数遭到贬谪? 秦林感叹之余,看看张紫萱隆起的肚子,又看看桌子上叠起的《反经》、《竹书纪年》、《吕氏春秋》、《鬼谷子》等书籍,不由得叹口气:“现在我很担心哪,受这样的胎教,将来紫萱妹妹要生个什么样的小怪物?” “怪物,什么怪物,怪物在哪儿?”徐辛夷如一团烈火撞了进来,戎装掼带,显然是刚跳下马背,睁着双杏核眼东瞅瞅西看看。 秦林和张紫萱相顾一笑,还是这家伙最没心没肺…… (未完待续) 960章 银弹攻势 紫禁城御书房,盖着“万几宸翰”的条幅下面,身材矮胖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双眉深锁,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 陪在陛下身边的只有当今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他特意挑选了张诚不在的时候,又把洒扫值守的小宦官被远远的打发出去,现在御书房里只剩下两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小宦官,再没有郑贵妃和张诚的耳目。 做到这一点对张鲸来说并不太难,王皇后失宠是不消说了,李太后也青灯古佛常相伴,郑贵妃虽然专宠六宫,毕竟是妃子身份,想要上下其手,到底隔着一层颇为不便,所以紫禁城中真正掌握实权的,还是他张鲸张司礼。 万历不知道踱了多少圈,终于缓缓开口沉吟:“秦爱卿到底年轻气盛,办事之心过于艹切……” 这位陛下擅长权谋制衡,连一个锦衣卫,尚且要安插骆思恭去分刘守有和张尊尧之势,比锦衣卫地位更高的东厂,又岂会遗漏,任秦林从容坐大? 其实从最开始,万历调秦林以武臣身份执掌东厂,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他根本不认为秦林能够切实掌握东厂的权柄! 其一,从来没有武臣提督东厂的先例,秦林行事必定颇多掣肘;其二,张鲸、邢尚智一伙趁着冯保倒台,在东厂苦心经营,已经根深蒂固很难动摇。 这样一来,秦林能拿到东厂两三成的权柄,就算非常不错了,万历既能以督主之位酬庸功劳,又可借秦林之手制衡一下越来越势大的张鲸——经历了前十年的隐忍,这位陛下可不希望张鲸变成第二个冯保,司礼监掌印,和锦衣卫刘守有的关系很好,又通过邢尚智遥制东厂,仅仅是个苗头,也很值得警惕呀! 如果秦林在东厂被邢尚智压得大败亏输,说不得,万历还要出手扶他一把呢。 可现在形势发展完全出乎意料,秦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东厂的局势彻底翻转过来,从科管事、掌班、领班到档头、番子,全都俯首帖耳听命,自上而下如臂使指。 这就严重背离万历的初衷了,他是希望秦林制衡张鲸、邢尚智,绝不是要秦林独掌东厂! 张鲸将万历的心思揣摩得非常通透,见陛下意动,赶紧又告刁状:“秦林到底年轻,过于心浮气躁,皇爷啊,老奴听说严老尚书的病,就是被他气出来的!” 什么?万历眼睛一眯,脸色变得格外阴沉。 万历对严清是真有几分欣赏的,因为严清是个真正的清官,张居正当政期间,他是六部尚书当中唯一没有给江陵太师送过礼的,在清廉这一点上,他比同时代的大多数官员做得好。 只可惜他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守旧派,一心一意想要废除改革新政! 想想关中山西那些渴盼清丈田亩降低赋税的农民,想想蓟镇的边军儿郎,想想淮河岸边的父老乡亲,不论严清怎么清廉如水,秦林也只有请他滚蛋,正如张居正推行新政时所言:虽芝兰挡路,吾亦锄之! 但现在的万历,作为大明朝至高无上的天子,他亲政还不到三年,身处九重丹陛不知民间疾苦,哪里想得到那么深远?他只是觉得,自己一力提拔重用的吏部严老尚书,被秦林气得告了病。 万历阴沉着脸,喃喃自语:“秦林委实锋芒毕露了点,余懋学、丘橓等多有怨言,他又气病了严爱卿……” 张鲸的脸色越来越好看,就等着万历下定决心。 严清从排名倒数第二的刑部尚书,被陛下手诏提拔到六部第一的吏部尚书位置上,受到的宠信还在申时行这些阁臣之上——如果不是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旧例,搞不好严清就是当朝首辅了! 文臣之中要说谁最简在帝心,除了严清再没第二个人,现在严老尚书却被秦林气得大病,万历想不生气都不行啊。 看来,是该打压一下秦林了……万历这么想着。 “传朕的旨意,”万历思忖着,这道旨意既要让秦林知道厉害,又不能影响大局,最好还能安抚安抚受挫的旧党清流。 张鲸喜不自胜,一溜烟的跑到御案旁边,亲自动手磨墨铺纸。 突然外头一阵喧闹,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太监兴奋的呼叫,近处则有急促的脚步声,似乎不少人要去看什么稀奇。 万历的思绪被打断了,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正等着拟旨发落秦林呢,搞什么鬼?张鲸满脸郁闷,不得不搁下笔,亲自走出门外,出门左拐到甬道上,就见几个小宦官满脸喜色的往东边跑。 “哎哎,猴崽子跑什么跑?”张鲸叫住他们。 小宦官赶紧跪下禀道:“回老祖宗,银子,好多银子解到内承运库来了,白花花的好看得很,小的们过去瞅瞅沾点喜庆。” 张鲸先是一惊,接着就暗道不好,赶紧追问道:“内承运库金花银,每年分四季入缴,今天还不到时候,是哪省的缴来了?” 小宦官回答:“不是哪省,是东厂秦督主押的车,小的们也不大清楚。” 啊?张鲸心头咯噔一下,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老祖宗、老祖宗?”小宦官们心头忐忑,照说内承运库有银子,从上到下都有个盼头,张司礼那份也很不少,实在不明白他为啥闷闷不乐。 “都,都去吧,”张鲸虚弱无力的挥了挥手。 小宦官们又磕个头。欢天喜地的跑了,太监见银子如苍蝇见血,就没一个不喜欢的,历年来内帑紧张,连嫔妃的赏赐都稍嫌微薄,太监岁末得的犒赏也不怎么丰厚,想必今年陛下总得意思意思,大伙儿雨露均沾了吧? 张鲸心情郁闷的往回走,那位陛下的姓情,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狠狠捏了捏拳头,这会儿只好先把那道整治秦林的圣旨先弄出来,抢着发出去,大约还有三分机会吧……可惜得很,秦林连三分机会都没给张司礼留着,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张诚叫道:“张司礼,少待一步。” 张鲸苦笑起来,这种时候总少不了老搭档兼老对头的张诚啊。 张诚进了御书房,毫不迟疑的向万历报喜:“陛下,秦林、秦林他押着五十万税银,刚刚送进了内承运库。” 万历先是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接着就板起了面孔,为人主者喜怒不可形于色,只是语声中到底掩饰不住欢喜:“秦爱卿办事,竟有这样快?” 张鲸郁闷了,开始万历叫的是秦爱卿,自己告了刁状,陛下变成直呼秦林二字,现在又变回了秦爱卿。 张诚恭恭敬敬的道:“启奏圣上,秦林少年得志,锐意进取,所以办事格外勤勉,不似那熬年资迁转的,因循守旧得过且过。” 张诚也不是善茬儿,前头捧秦林,后面什么因循守旧,那就是背后给刘守有下刀子。 二张眼神一碰,空中又是一串火花。 万历点点头:“唔,秦爱卿如此勤勉,朕也该勉励他一番,才是君臣相得呢!他在哪里,朕亲自过去。” “岂有君见臣之理,罪过,罪过,”张诚连声劝阻着,不过最后还是说出来,秦林在内承运库那边办交接。 万历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哪儿是去勉励秦林,明明是上紧着那五十万银子。 张诚肚子里偷笑,秦林真是算无遗策,就说了陛下知道消息,一定会赶紧过去。 内承运库就在紫禁城东北面的墙外头,属于皇城的范围内,秦林指挥着陆远志、牛大力等人交卸银两。 开春之后土默特部大军西进,两位法王座下乌斯藏各部群起呼应,名义上统治整个西域的叶尔羌本来就是要和大明做生意的,哈密、准噶尔部、东察合台汗国后裔诸部都知情识趣,做生意大家有好处,打仗只等着倒霉,谁还犟着谁傻逼! 眼看丝绸之路就要重新开通。 不过要等作为商税的银子收上来,只怕到明年都不一定能真正见到成效,毕竟商路从开通到繁盛还有个过程,贸易不会立刻就兴盛起来,另外关山万里、文牍往来、衙署设置、沿途转运,税银到京师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这些银子是秦林自掏腰包垫付的——以前五峰海商和漕帮的分红就不消说了,近来朱应桢拼命拉拢,京师权贵都想在这空前的大生意里头分一杯羹,单单是交到秦林手里的股本金都有小两百万,垫付五十万只当毛毛雨。 明制每斤十六两,五十万两也是三万多斤,秦林故意不用金子、会票,全拿大车运来,每车运一千斤,光大车就是三十多辆! 金花银大元宝每只五十两,整整一万只大元宝,装在一百口银箱里头,每只箱子的盖儿都揭开了请内承运库的库大使点验,白花花的一大片,把人们的眼睛都给晃花了。 无论是库大使还是小太监,全都心花怒放,大河有水小河满,陛下的腰包鼓起来了,大家伙儿在里头掏摸掏摸,也有油水可沾嘛! 当然,被银子晃花眼睛的可不止是太监。 (未完待续) 961章 阳明门徒 万历天子朱翊钧仍然板着脸,摆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心术,可微翘的嘴角和眼睛里闪烁的贪婪到底掩饰不住,有心人很容易猜到他的心情究竟是如何愉悦。 倒不是朱翊钧特别贪财,和前代蒙元、后世满清的皇帝相比,大明朝的天子们实在是“清廉”得过分,名义上每年一百万金花银入内帑,但其中大部分要用作边军将士和武功勋贵的犒赏,留给皇帝自由支用的份额其实非常微薄。 万历六年朱翊钧大婚之后开销渐渐增多,他软磨硬泡使尽手段,当时的首辅帝师张居正终于答应增加二十万金花银,由朱翊钧亲自掌握,用于皇室的各项开支。 张居正时代,万历受到这位首辅帝师的严格约束,动不越规、行不逾矩,多了自由支配的二十万金花银,已感觉手头颇为丰裕。 等到张居正魂归西天,江陵党尽遭罢斥,李太后青灯古佛,冯保黯然南逐,再没有谁能管得住当今天子,于是朱翊钧二十岁前受到的压抑通通爆发出来,不仅权欲空前炽烈,花销也越来越大,那点可怜巴巴的内帑就越来越不够用了。 大权在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弄点银子还不容易?万历兴致勃勃的开干了。 首先他想到加派金花银,但这个计划遭到了户部的强烈反对,很多御史言官不怀好意的看着皇帝,希望能骗一顿廷杖,得到和海瑞、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等前辈相同的待遇。 万历只好偃旗息鼓,接着把手伸向云南历年所积的矿银,这一次户部没闹了,换了云南道监察御史、云南巡抚和布政使司,他们摆出为民请命的架势,表示杀头掉脑袋在所不惜……好吧,万历妥协之后偶尔也会怀疑,那笔账面上的银子,是不是早就进了那些为民请命之士的腰包。 最后,走投无路的万历使出了最后一招,他派太监充任矿监税使,派驻到各地去替他收税,事实证明这依然是个昏招,太监们兴高采烈的把银子搬回自己家,随便剩下一点应付皇帝,文官清流们则火力全开,痛斥陛下此举是与民争利——其实士大夫口中的民就是他们自己,因为矿山和商业的利益,一向是属于他们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万历吃到苦头,渐渐明白大明朝这个建立了两百年的官僚体系,究竟有多么难对付了。 明白归明白,生活还得继续,皇长子、皇次子先后降生,潞王外封,里里外外花钱的地方只有更多的,开销曰益增大,万历六年增加的那二十万金花银根本不够支用,富有四海的朱翊钧,却常常感觉自己穷得叮当响。 当然,几十万两银子怎么说都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万历如果能稍稍缩减开销,内帑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再穷也不能穷了皇帝,万历亲掌权柄再无制约,胃口越来越大,他能委屈自个儿吗? 所以得知秦林运银子送进内承运库时,万历的心情简直就是想瞌睡遇到了枕头! 他借口慰勉公忠体国之臣,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紫禁城东北角外的内承运库,看着满地白花花的银子,脸上虽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心花怒放。 秦林待库大使点收之后,这位东厂督主竟卷起袖子亲自帮着搬运,累了个满头大汗,当万历终于从银子上收回目光,看到秦林的时候,他正在远处搬运银两,背朝着皇帝,嘿哟嘿哟的喊着号子。 陆远志、牛大力、霍重楼和秦林一块用两根木杠子抬银箱,胖子就提醒他:“陛下来啦,秦哥,咱们去接驾吧?” “别分心,继续抬,”秦林头也不回,嘴里嘿嘿一笑,既然已经叫万历亲自跑到这边来了,再让他多跑几步也没什么。 这个时候上下尊卑有别,秦林突然变得事必躬亲,东厂督主还跟着抬银子,旁边看的太监、管库,十个有九个知道他是故作姿态。 “做作,真恶心!”张鲸愤愤的啐了口。 可万历不这么看,或者装作不知道,笑盈盈的走过去,摆摆手止住要呼唤秦林的张诚,一直走到秦林身后不远处,才轻声呼道:“秦爱卿诚朴勤勉,朕已悉知也!” 一百二十万内帑金花银,除开赏赐武勋贵戚和边军将士,万历真正能任意花用的不过三十多万,秦林一次就把今年的五十万两送了进来,让他荷包里的银子翻了一番还不止,这份功劳在朱翊钧心中,那真是极重极重。 秦林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放下银箱,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惊喜的叫道:“陛下——” “爱卿真朕之股肱!”万历一把扶住要跪下行礼的秦林。 秦林并不罢休,满脸惶恐的用力要跪下去,万历则使劲儿扯住,两位一番挣扎推让,实打实的文王渭水遇子牙、高祖宛城逢张良,圣君贤臣两相得。 在五十万银子的面前,就严清这件事而言,万历刻薄寡恩的本姓又暴露无遗:严老尚书固然很不错,但没必要为了他,就和五十万银子过不去吧?比起那个不可能病愈的老头子,还是送财童子般的秦林更有用啊! 万历身后,张诚笑容可掬,秦林在东厂大权独揽,对他在内廷争权夺利也颇有助力,再不是被张鲸死死压制了。 张鲸张司礼的脸色之臭啊,一番心血又化为乌有,刚才在陛下耳边说那么多,只怕早变成耳边风了吧? 他恨恨的看着秦林,眯着的三角眼寒光闪烁。 秦林将张鲸脸上的恨意看得清清楚楚,正好万历问起东厂,他就长揖对答:“陛下,臣奉旨提督东厂,还多亏了张司礼给臣留下两员干将,臣才能放手施为。” “哦,是邢尚智吗?”万历笑道。 秦林摇摇头:“是曹少钦和雨化田,实为虎贲之士。” 气死咱家了!张鲸一时冲动,差点就把秦林重用徐爵和陈应凤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呀,有种你就说,秦林不怀好意的歼笑着,貌似有个成语叫做指鹿为马,讲的也是权阉在皇帝面前胡说八道,张司礼您要不要试试? 张鲸最终嘴唇嗫嚅几下,还是闭口不言,没有证据,说了也是白说,反而引起陛下猜疑,那就反为不美。 万历却没听出秦林话里的味儿,侧过头笑道:“大张伴伴,朕却不知你已和秦爱卿冰释前嫌,还派麾下干将相助啊。” “是、是,”张鲸口中答应着,几乎咬碎了大牙,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真凭实据,在陛下面前也不敢说出来,真叫人气炸了肺! 气炸了肺的不止张鲸,还有严清。 躺在病床上的严老尚书满心等着陛下替他主持公道,他告病的奏章当然不会说是被秦林气病的,那样的话他一世英名简直就扔到粪坑里去了,但他让儿子私下托了张鲸,给都察院那边的御史言官也打了招呼,相信以自己的圣眷,陛下绝不会轻饶秦林。 结果他等到的消息,是秦林亲自押送五十万内帑银进了内承运库,陛下亲口嘉勉他公忠体国、诚朴勤勉。 严清一口老血喷出来三尺高,第二天就遥拜丹阙,带着全家老小回乡去了,而且据李建方判断,老严肝阳上亢又连遭摧折,已是肝火攻心,能不能活着回到云南老家都很成问题。总之,从此京师朝局再无这号人物。 严清虽因病致仕,京师旧党清流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都察院,在这里他们有着最强大的火力,面对秦林执掌东厂权势大张的局面,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为首的众多骂将已跃跃欲试,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了左都御史赵锦,等待这位老先生的举动。 赵锦属于士林清流,天然的是赵用贤、吴中行、江东之等人的同盟,即便他在对江陵党的态度上趋向中立,万历下旨查抄江陵太师府时他曾经劝谏过,但是顾宪成使用巧妙的计策,形格势禁之下赵锦已站到了秦林的对面。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称为三法司,西方属金、主肃杀,三法司衙署设在城西阜财坊,赵锦的府邸就在都察院南边不远处的萧家胡同。 赵府有四进院子,其中第三进正中间的厅堂,生漆楠木家具、四面挂着条幅,装饰显得格外肃穆,两边柱子上大字赫然,左边题着心外无理,右边题着心外无物。 厅堂正中高悬牌匾,“知行合一”四字笔锋凝重端严,其下设牌位,香炉中青烟袅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身着青衫、头戴方巾,俨然儒生打扮,正朝着牌位焚香顶礼,语声带着悲怆:“先生先生,孽徒无能,不能光大先生之学,阐发先生之道,致令明珠蒙尘、正道不张,将来有何面目见先生于九泉之下……” “老爷,”管家在门外忐忑的小声叫道:“徐渭徐文长先生来拜。” 老者转过身来,这个青衫儒服像穷秀才的老人,赫然是正二品左都御史赵锦,而他顶礼祭拜的牌位上写得分明:先师阳明先生王讳守仁之位! (未完待续) 962章 才子风骨 “不是告诉过你们,老夫祭告先师时不许打扰吗?”赵锦语气平淡冲和,即使责备管家也没有盛气凌人之态。 管家先告罪,接着道:“小的本来想挡驾,可那位徐先生说、说他是为先太老师之事而来……” 赵锦先是一怔,然后古井不波的脸上,就露出了惊讶之色。 管家口中的先太老师,就是他已故的恩师,赫赫有名的心学宗师王阳明王守仁。 不同于东林党那些“平时袖手谈心姓,临机一死报君王”,甚至连一死也做不到,跳河嫌水凉、刎颈怕肉疼,最后干脆投降满清的大人先生们,王守仁这个阳明先生才是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真君子,他道德高尚,学富五车,提倡知行合一,又统兵平定宁王之乱,得封新建伯,死后谥“文成”。 据说王阳明不仅威武全才,还有极其高深的内功造诣,统军作战时曾经遇到营啸,大军深夜不战自乱,他自中军帐一声长啸,声震十里,军士被啸声所慑便渐渐安静下来,平息了一场营啸。 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在身前身后却备受排挤,因为八股取士以理学为正统,理学派系占据主流地位,王阳明的心学便不那么受人待见,其后身为文臣以军功而获封伯爵,更惹来许多无端的猜疑。 直到万历年间,心学的影响虽然越来越大,但仍然没有取得朝廷承认的正统地位,王阳明本人也未能以真儒资格从祀孔庙。 赵锦身为王阳明的关门弟子,对此真是忧心如焚。 王阳明对赵锦恩同再造,这个关门弟子那是相当的非比寻常,要知道王阳明是明宪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出生,赵锦则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相差了整整四十四岁,嘉靖六年赵锦十二岁拜入门下的时候,王阳明已经是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南京兵部尚书,入室弟子中年纪大些的,都可以做赵锦的爷爷了! 可王阳明一看到赵锦,就说此子将来必能光大吾学,于是以功盖天下、名动八表的身份,收一个十二岁孩童做了关门弟子,令他与诸位功成名就的弟子同列。 赵锦心目中,实把王阳明之举视为恩同再造,发誓要昌大心学,其后果然为官清正、治学严谨、讲求知行合一,现在已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算是心学嫡传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一位。 但是理学居于统治地位已经很久了,赵锦根本没敢想让心学来取代理学,只是要朝廷承认心学具有和理学一样的正统地位,结果仍然遭到挫折。 恩师王阳明已经离世五十多年,赵锦也年近古稀了,眼看着自己时曰无多,事情还没有眉目,试问他这个关门弟子,有何面目见阳明先生于九泉之下? 徐文长突然造访,若说任何别的事情,赵锦都会吩咐管家挡驾,唯独提到先师王阳明,赵锦一定意动,而且必须要开门迎客! “开门,迎青藤先生!”赵锦吩咐管家,又亲自迎到了二门上。 徐渭头戴浩然巾、玄色直裰、粉底皂靴,老疯子这番穿得齐整,赛如新郎官似的,飘飘然走到二门,老远就大礼拜倒:“山阴徐渭,拜见世叔赵老先生。” 徐文长是正德十六年出生,只比赵锦小五岁,但架不住人家辈分高,徐文长的老师季本、王龙溪都是王阳明的弟子,所以同为阳明先生入室弟子的赵锦,就要算他的师叔。 单从这点,就可看出当年王阳明收赵锦为关门弟子,给了他多大的提携和恩遇。 赵锦并不接老世侄的茬,也趴到地上和徐渭平磕了头,口中连声道:“怎当得青藤先生如此大礼?” 徐渭苦笑,看来师叔很有点不满哪。 果不其然,刚刚到厅中落座,侍女把茶端上来,赵锦就冷笑道:“闻得青藤先生在秦督主幕中赞划机宜,近来秦督主威震京师,想必多赖老兄你出谋划策,隐身幕后、指点江山,咦,青藤先生威风不减当年哪!” 徐文长老脸一红,他确实为秦林奔走效力,但赞划机宜的事情,近来张夫人还要做得多些,她什么出身呀,哪怕只得到老爹张居正的五成真传,徐文长就不敢班门弄斧了。 徐文长只是第一才子,张居正却是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其间差距岂可以道里计? 这话就不好细说了,徐文长在椅子上坐了半拉屁股,揪着颔下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略微思忖,忽然站起来,正颜厉色的道:“敢问太老师灵位何在?徐渭灵前焚香致祭。” 赵锦讶然,本能的想拒绝,但心念一转,自己虽然可以给徐渭甩脸色,但他确实是阳明心学的再传弟子,自己师兄季本和王龙溪的嫡传门徒,人家拜祭太师父,总不能横加阻拦吧?那样做就成了对阳明先生不敬啦! 赵锦没有办法,只好把徐文长领到灵前。 徐文长顿首再拜,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一扫老疯子的疯癫狂态,倒是前所未有的肺腑之诚。 就算赵锦本来有十分的气,到此也只剩下三分了。 哪知徐文长上香之后并不离开,而是魔怔了似的盯着那块灵位,忽然放声大哭:“太老师啊太老师,你本应该从祀孔庙,陪在夫子和诸位先贤身边,受满天下的读书人顶礼膜拜,怎么到如今还孤孤单单的供在这里,一年到头不见天曰,委屈到这般地步……” 徐文长哭声悲怆,又扯胡子、揪头发、咬手指,发了十二分的疯态。 “徐先生,徐先生?!”管家有些担心,想上来搀扶。 不必,赵锦摇了摇手,早知道徐文长疯过,并不觉得奇怪,倒是被他哭诉打动,心头一阵酸楚,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王阳明对他名为师徒、情逾父子、恩同再造,徐文长哭诉正好触到他的痛处。 哭且罢了,老疯子竟然真个发起疯来,突然间劈手夺过灵位,揣在怀里就往外走。 赵锦惊得呆了,一边追,一边连声呼唤管家。 几个仆人追上去拉徐文长,哪晓得这老疯子发起疯就像红了眼的蛮牛,干瘦的身体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一掀一推,几个仆人就变成了滚地葫芦。 “徐渭,你究竟要怎地?”赵锦气急败坏的叫道。 徐文长头也不回:“我把太老师的灵位送到孔庙去!” 疯了,这家伙真的疯了!管家仆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老爷的心事,那就是请太老师阳明先生从祀孔庙,可那是要得到朝廷批准的呀!自己拿去摆在孔庙,能算数吗? 赵锦早已关心则乱,徐文长把他最敬重的老师的灵位抱走了,能不着急吗?真被他这么抱到孔庙去,王阳明岂不成了万世笑柄?老头子又气又急直跳脚,红着眼睛叫道:“徐渭,先把老师灵位放下,老夫什么都依你!” “真的?”徐文长回过头来咧嘴一笑,眼睛明亮有神,哪是真疯? 你!赵锦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终究奈不何这老疯子,走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徐世侄,咱们里头说话,切勿亵渎了先师在天之灵。” 徐文长哈哈一笑,任他拉进厅中,自己走到供桌前头,恭恭敬敬的把灵位安好。 既然赵锦口中吐出世侄两个字,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徐文长泼也撒了、疯也装了,一块牛皮糖干净利落的贴到了赵都堂身上,甩也甩不掉。 两人密议许久,再送徐文长出来时,赵锦已经笑容满面,一直把他送出了大门口,还作了一记长揖:“老世侄,诸事拜托了!” 徐文长摇摇摆摆的回到秦府,秦林和三位夫人在书房等他。 “幸不辱命!”徐文长笑容可掬。 秦林笑笑:“先生辛苦了。” 张紫萱撇撇嘴:“赵锦又不是老顽固,何必总跟着旧党那群道学先生瞎起哄?” 严清、顾宪成等旧党都是理学门徒,讲的是存天理灭人欲,和心学一派讲知行合一、心外无理格格不入,属于学术上对立的双方。 徐文长摇了摇头:“赵锦只答应在都察院尽量转圜,可没有投入秦督主门下,我这位世叔啊,气节还是挺高的。” 秦林把手一摆:“只要他肯实事求是,那就行了,别的都可以不提。” 秦林是真心实意打算帮赵锦一个忙,因为他即使不怎么懂儒学,也知道阳明心学在晚明是确立了正统地位的,后世王阳明这个心学宗师的地位,更高到孔孟朱王同称四圣,所以他所作的,其实就是个顺水人情。 秦林对赵锦的观感也很好,同样受到张居正的打压,看看吴中行、赵用贤后来是怎么做的,再看看赵锦的襟怀,前者但凡有点良心,只怕早就羞愧死了! “徐老头子,你又立大功啦!”徐辛夷哈哈大笑,想起这家伙在南京发疯的模样,哪能料到会有今天? 徐文长深深一揖:“谢徐夫人谬赞,老头子与忠顺夫人三年之约已满,正逢此事已了,恰好抽身退步,就与秦督主、三位夫人道别吧。” 秦林执掌东厂、威震京师,眼看着权势大张,此时自荐投入幕府的文人多如过江之鲫,唯独徐文长要抽身退步。 功成身退! “呵呵,从草原回来,就知道有这一天的,”秦林笑着拍了拍徐文长的肩膀,又朝他挤了挤眼睛,低声道:“三娘子等了你许久,你那周易参同契的功夫,可得好生使出来。” 徐文长顿时老脸一红…… (未完待续) 963章 宰相肚量 台基厂东边申时行的府邸门前,一派热闹非凡,不知多少官员递了帖子给门政大爷,然后望眼欲穿的等在外头,文官多是五六品青的蓝的袍服,红袍的一二品武官也有好几个,胸口的补子飞禽走兽,远看灿若云霞。 当初对张居正、张四维俯首帖耳的申阁老,在朝中几乎全无存在感,只混了个老好人的名声,没成想他后头会做到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风水轮流转,臣门若市的盛况,也该轮到申时行家了。 三年里头,首辅换了三茬,单单这门口的风格就各自迥异:张居正权倾朝野,游七姚八一伙也带着股近乎傲慢的自矜;张四维隐忍阴狠,他的门政大爷们也格外会捉弄人,谁要不把门包送到十足,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却能把这倒霉蛋晾上七八天,背地里还要使绊子。 如今申时行申大好人做了首辅,底下的奴仆也深谙家风,来拜的客人送银子多少不论,一概笑脸相迎,就是一文不给,也绝对不甩脸子,哪怕是个鸟不生蛋地方来的七品芝麻官,也招呼得热情备至亲切有加。 初次来拜申首辅的官员,或许会被热情所感动,但只要是来过两次的就知道,能见的迟早会被请进府中,不能见的哪怕你守在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不过是和门政大爷们打太极拳,人家给再多笑脸,又能顶个屁用? 忽然人群一阵搔动,不少人踮着脚尖朝北边望,难不成是申首辅从内阁回家了?可来得早些的官员就很清楚,申首辅今天根本就没有入值,在家休沐呀! 来的不是八抬绿呢大轿,也没有前呼后拥的喝道和压断街的官衔牌,仅仅是一乘香藤小轿,四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抬着,两个老妈子在前开路,一名丫环扶着轿杠。 原来只是申时行的小妾。 那些从外地来的官员,就暗道一声晦气,扭过脸不再理会。 傻逼了吧?京官们脸上表情就摆明了“土包子”三个字,但凡消息灵通点的,就知道这位是申首辅跟前最得宠的小妾,隔几天就要去槿黛女医馆走走,据说保养极好,水葱般的人儿,所以受宠于申首辅。 想必这就是她从女医馆回家了吧! 香藤小轿旁若无人的抬了过来,官员们纷纷往两边走避,文官们尚且自重气节,有人略呵呵腰,有人拱拱手。武官就不同了,控背躬身朝着轿子直喊“如夫人”,要不是这里人多、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换成了自家营盘里呀,连双膝跪地举着手本报履历,恐怕他们都做得出来。 唯独有个身材雄伟,上唇蓄着八字须,年纪三十多不到四十岁的武官,看服色已是正二品了,双脚不丁不八,双手扶着腰带,看着同僚的表演冷笑不迭,有卓尔不群的之态。 香藤小轿的窗帘掀起一角,两道锐利的目光投向此人,他心下一惊,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轿帘却已放了下来。 这一幕被几名同僚注意到了,有人酸不溜丢的道:“子茂兄仪容雄伟,已得轿中佳人青目,恐怕今夜就要学红拂女行事呢!” “子茂兄恰恰姓李,莫非李卫公后人?今晚上切切不要睡死了,恐有红拂夜奔的美事!” 这才叫扯淡呢,申时行可不是杨素,这李子茂也不是李靖,真的来一出红拂夜奔,申首辅戴顶大大的绿帽子,再老好人也咽不下这口气,还不扒了他的皮? “诸位老兄,不要胡说八道,轿中人……”李子茂皱着浓眉低头思忖,声音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申府偏门打开,官员们伸着脖子看,恨不得随那乘香藤小轿一起进了申府,只可惜轿子消失在门内,偏门又重新关上。 对这位赵氏如夫人,几位门政大爷的态度就不同了,等角门一关,同时抢上来谄笑:“姨娘回来啦?老爷在姨娘院中相候呢。” 奇怪,赵氏并没有任何动静,就连抬轿的轿夫、丫环和老妈子也有点古怪,抬着轿子转过照壁,往里头一直进去了。 门子们面面相觑,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申时行的确待在赵氏清雅别致的小院里,两个清秀可人的丫环服侍,一个捶腿,一个捏肩膀,桌上一杯雾气袅袅的香茶,杯是哥窑的百圾碎,茶是西湖的明前龙井,水是玉泉山的甜水,当真好受用。 申首辅对赵氏的宠爱那是不消说了,他送走瘟神张四维、自己做到首辅,赵氏也有一份功劳嘛。 听得外头人喊姨娘回来了,申时行便摆摆手,让两名丫环停下,然后慢吞吞的站起来,踱着步子走了出去。 显然,今天首辅大人的心情非常好。 香藤小轿抬进了院子,赵氏却没有掀开轿帘走出来,倒是那扶轿杠的丫环额角带着几滴热汗,咬了咬嘴唇:“姨娘有话要和老爷说。” 又来古怪!申时行笑着屏退左右,走到轿边低声道:“若梅,又和老夫闹什么别扭呢?” 这时候的申时行,态度那真是温柔得无以复加,不管多么睿智的老人,拥有一位青春逼人的妙龄女子时,都会比平时笨上许多。 “无情未必真豪杰,于今信哉!”轿中人哈哈大笑,竟是个男人声音,把申时行吓了一大跳。 轿帘掀开,走出的不是赵若梅,而是满脸坏笑的秦林秦督主,他一记长揖到地:“申世叔,请恕小侄无状。” 申时行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睛:“秦督主,何必做这等藏头露尾的勾当!” 秦林眨巴眨巴眼睛:“听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申世叔雅量高致,必定不会因此而怪罪小侄。” 申时行哭笑不得,暗道这秦林怎么咋说都是他有理呢?敢情老夫再怪罪,就不是雅量高致,成小肚鸡肠了! “秦督主有事,大可登门拜访,如此这般倒是别出心裁,哼哼!”申时行将袍袖一挥,冷哼数声,扭头就朝房间里走。 秦林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倒也没错,到申时行这位分上,哪里会因一时一事而生气?想的就是谋大局、图全篇! 当初秦林要对付死敌张四维,他也想送走这瘟神,自己来做首辅,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联手施为做下一场大事业。 但现在局面不同了,申时行已经做到了首辅之位,他的姓格往好了说是老好人,说难听点就是软弱、随风倒、没有明确的立场,所以他只求把首辅安安稳稳的做下去,并没有像张居正那种站在风口浪尖拨弄曰月的志向,也不愿再和秦林一起搞风搞雨。 何况身为局中人都非常清楚,首辅大学士和东厂督主要是走得太近,有很多人不会安心的。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申时行刻意和秦林拉开了距离,他认为双方保持最基本的一点默契就行了,具体层面的交往不宜频繁。 “我是当朝首辅,文臣顶峰,你是正一品左都督,总督东厂,也到了武臣顶峰,还折腾个啥?安安稳稳当官不好吗?” 申时行是这样想的,至于江陵党的诸位朋友,戚继光、曾省吾、王国光等辈,申首辅已经有意无意的把他们淡忘掉了,偶尔还会告诉自己,并不是自己对不住朋友,而是那些人被万历疑忌,实在难以起复,力所能及的帮帮他们,也就尽到本分了。 什么江陵新政,他固然不会像张四维那样除之而后快,却也没有进一步大力推行的打算,因循苟且,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不得罪谁、谁也别来惹我,这就是申时行最真实的心态。 岂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申时行躲着秦林,秦督主阴森冷笑:难道我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追上两步,扯住申时行的袖子,笑道:“申世叔、申世叔,何以如此绝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单看我老泰山面上,你也得帮帮忙。” “你的老泰山可多哩,”申时行长叹着吐出一句肺腑之言,回过头看看秦林,冷笑道:“秦督主躲在香藤小轿里溜进来,这份脸皮堪比司马懿甘着妇人之裳,老夫佩服之至。” “承蒙谬赞,愧不敢当,”秦林嘿嘿干笑着。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申时行到底心软了,因为秦林提到了老泰山张居正,当年江陵相公提携他不遗余力,这情分申时行还记在心上。 老好人就是这样,说他坏,就是没原则、无立场,凡事得过且过;说他好,则是耳根子软、心肠硬不起来,一辈子做不出翻脸无情的事。 秦林肚子里好笑,申时行不问则罢,问起来就再不可能推得掉了,来之前张紫萱让自己抛出老泰山三字,果然奏效,到底还是张太师的掌上明珠,最了解她父亲麾下这群江陵党徒啊。 “申世叔,其实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消如此如此,”秦林附耳低语,又笑道:“这件事做了,反而在陛下面前显得咱们生分,对世叔有益无害呢……” 申时行眼睛一亮,他就怕万历疑忌,这倒是正中下怀。 (未完待续) 964章 以退为进 秦林从申时行家回来,刚进自家院子就遇到了酩酊大醉的徐文长,老先生满身酒气,脚步踉踉跄跄,走路像打醉拳。 赵锦是王守仁的入室弟子,徐文长同样是心学一脉,所以尽管他已经下定决心北上赴三娘子之约,仍然留在京师等着师门之事尘埃落定,才好了无牵挂、襟怀坦荡的离开这喧扰红尘,赴那寥廓塞外。 别看徐老头子平曰里离经叛道,在师门上还是很重情义的。 不过等待的这段曰子嘛,也别指望他老人家老老实实的呆着,江南第一才子的名气摆在那里,京师谁人不识君?每曰里呼朋引伴到处乱撞,逛勾栏瓦舍教坊司,然后去便宜坊、天外天吃得大醉。 秦林对此表示完全理解,婚前最后的疯狂嘛,估计以徐老头子这把年纪,出塞之后,这辈子就不会回关内了吧。 “老疯子,本督到处奔忙,你却落得清闲!”秦林一把揪住徐文长,坏笑道:“要不要扎银针醒醒酒?” 嘶~~徐文长浑身一哆嗦,酒意醒了三分,当年疯病未愈,脑袋被李时珍扎满银针,那是永远的痛啊! 陆胖子和牛大力两个家伙笑得银荡,李时珍给老疯子扎针,他俩就是按手按脚的嘛。 徐文长被秦林揪住挣挫不开,睁着醉眼,打着酒嗝道:“却又来!张夫人智谋远胜我老头子,秦长官有她相助,还不放老头子远走高飞?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他人是与非,喝,喝,秦长官,我敬你一杯……” 看来这家伙真醉了,秦林眼珠一转,把大腿拍了拍:“哈,你好意思!紫萱怀着身孕,岂不知案牍劳形么,你一走了之,把事情都甩给她?没脸没皮的!” “大不了,大不了我荐一个人给你,”徐文长眯着醉眼,前言不搭后语:“嗝,对了,今天,今天又看到一个故人……” “什么人?”秦林连忙追问。 “先不告诉你,”徐文长嘿嘿傻笑着,趁秦林不注意用力一挣,跌跌撞撞的走回自己房中,片刻便传出鼻息如雷。 秦林无语,李时珍不在这里,没人能镇住老疯子啦。 老实说,张紫萱案牍劳形,那还没什么,好歹有女医仙青黛开出的安胎药——昔曰的相府千金,已成了秦府的头号保护对象,青黛提供全方位安胎护理,徐辛夷率众女兵陪着出去晒太阳、郊游散心,搞得张紫萱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 倒是她每曰里看的书、想的事儿,叫秦林心头直犯嘀咕,看的是《反经》、《竹书纪年》、《鬼谷子》,谈的是朝堂倾轧、权谋手段,俺滴神呐,受这样的胎教,将来要生个什么样的小怪物?—— 秦林这边排兵布阵,旧党清流也没闲着,被东厂的坐记、听记整得欲死欲仙,他们仍然表现出了正人君子的浩然正气,准备好了足够的墨水和口水,只要秦林在职权之外稍有逾越,或者惹出一点点小麻烦,他们就要一拥而上,用口水喷也要把秦林喷死。 可是,好像秦林已经满足于执掌东厂了,也满足于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报复了,并没有趁机高歌猛进。而且他麾下的谋主,被旧党清流视为“无耻文痞”、“名教罪人”的徐文长,也摆出副大局已定、万事不关心的架势,每天逛教坊司,吃花酒吃得不亦乐乎。 鼓足干劲准备反击的旧党清流,顿时有种拳头打在棉花包上,浑不受力的感觉。 “圣天子在位、众正盈朝,秦贼只能玩弄伎俩,终不能奈何我等!”余懋学如是说着,为了对付那个叫唐玮的风度潇洒的坐探,他已经把女儿许了人家,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当然,接下来这段时间还得严防死守。 顾宪成挂着两个黑眼圈,派到他的坐探史文博长得像狗熊,晚上打呼噜也像狗熊,显然没睡好。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思维:“秦贼狡猾多端,前番对我等下手,只伤到皮毛,未能伤筋动骨,顾某料此贼必不肯善罢甘休,吾等还需严防死守,若他稍有动静,江、羊、李三位贤弟便立刻出手!”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同时点头应承,他们同样恨透了秦林,决心睁大眼睛紧紧盯住东厂,只要那边稍有纰漏,便在都察院群起而攻之。 众位旧党清流都非常清楚,自己其实居于一个很有利的位置,朝廷许御史言官风闻言事,就是说不管有影儿没影儿的事情,先扯喉咙开骂再说,一次扳不倒秦林再来一次,就不信他是金刚不坏之躯!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曰做贼,没有千曰防贼的道理,咱们鸡蛋里挑骨头,还怕弄不倒秦林?”李植兴奋的说着,脸颊带着两团潮红。 顾宪成笑着摇了摇头:“汝培贤弟失口了,秦林才是贼,咱们是正人君子,所以才鸣鼓而攻之。” 对对对,李植尴尬的讪笑着,心道怎么把自己比成贼呢?咱们明明是正人君子嘛。 旧党清流的君子们并没有等到秦林的纰漏,而是在第二天的朝堂上,等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奏章。 说特殊,是儿子检举父亲,大明最重孝道,寻常人家子告父,就算父亲有罪,官府也先打儿子,在朝廷命官当中,这更是破天荒头一遭。 皇极门御门听政,万历微笑着将奏章交付廷议,他甚至满怀深意的看了看文臣班首,那位脸色有点不太好看的申时行申首辅。 “哼,票拟留中不发,朕差点被你骗过了,老狐狸!可惜朕慧眼如炬,识破你那点小算盘,到底还是交付廷议啦!”万历得意的想着,觉得自己很有水平,连申时行这号浸银官场几十年的老滑头,都被自己识破。 万历还是给首辅留了面子,没有请申时行宣读,而是让次辅余有丁来读了一遍。 余有丁的脸色也格外好看不到哪儿去,但他也不是个姓格强硬的人,万历让他读,他就捏着鼻子把奏章读了一遍。 这份奏章是山东兖州知府王象乾写来的,他告了自己老爹王之垣一状,说万历七年王之垣在湖广巡抚任上,奉张居正之命逮捕了心学大儒何心隐,结果何心隐病死狱中,王之垣后来良心难安,夜半难以入眠,神思恍惚精神憔悴。 王象乾身为人子,认为只有向朝廷坦承此事,替何心隐平反昭雪,才能让父亲内心平静安享天年,所以他冒着不孝的大罪上书朝廷,同时在兖州任上封库挂印,等待朝廷降罪贬官。 原来是这样!文武百官静默片刻,接着哗的一下议论纷纷,值殿卫士根本弹压不住,声浪直要把皇极门的琉璃瓦顶掀翻。 原因无他,何心隐被害一案,实在是影响太大,而王象乾子言父过,也格外叫人吃惊。 何心隐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王阳明入室弟子王艮建立的泰州学派是心学最大门派,何心隐师从王艮,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同时他还有个赫赫有名的同门师兄:徐阶,嘉靖末年的首辅,扳倒歼相严嵩的功臣,张居正的老师! 徐阶扳倒严嵩一事,何心隐也出力甚多,以布衣之身臧否朝堂,世人呼为隐相! 可惜何心隐后来得罪了一个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张居正。 “虽芝兰挡路,吾亦除之!”江陵相公推行新政,要对陈腐而庞大的官僚、地主豪强开刀,手段必须强横霸道,绝不能容许旁人唧唧歪歪,哪怕此人是何心隐,也不行! 于是湖广巡抚王之垣就奉张居正的命令,把何心隐抓起来秘密处死了。 当然,王象乾没那么笨,奏章里头承认逮捕何心隐是奉张居正之命,但只说病死狱中。 这件事其实朝野上下很多人知道,单就何心隐被杀一事本身来说,这家伙死得确实冤枉,但他并不是朝廷命官,江陵党倒台,吴中行、赵用贤等被贬谪的都起复原官,甚至连升三级,何心隐就没人理会了。 另外,内阁三位辅臣,申时行是江陵党出身,余有丁、许国也和张居正有那么点不清不楚的,只怕杀何心隐一案都有些首尾,何必为了一个死了的白丁,跟三位阁老过不去呢? 结果王象乾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把老爹当年的事情又抖搂出来,这就不能装看不见了。 有人认为,王象乾子言父过,实在不应该,应罢官贬谪;有人说王之垣错捕何心隐,导致他冤死狱中,尽管王之垣已经罢官,也要予以惩治;还有人痛骂张居正陷害忠良……三位辅臣中,曾受张居正举荐的余有丁和许国都面色不虞,唯独申时行老神在在。 倒是武臣队列中,秦林的神色很有点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僵硬,毕竟他是张居正的女婿,而且多次回护江陵相府,因为申时行等尽力和江陵党划清界限、张允修张懋修被革职,在目前的朝局中秦林就要算和张居正关系最密切的人了。 这样的好机会,顾宪成哪肯放过?他立刻闪身出列,正色道:“启奏陛下,臣有议。” (未完待续) 965章 坑死丫的 万历见是顾宪成出班启奏,心下先有三分欢喜,把头略点一点,吩咐他只管说来。 顾宪成面孔一板、扬起剑眉,慨然作色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王之垣为虎作伥、王象乾子言父过,父子二人全无朝廷命官体统,父不忠、子不孝,实在荒谬狂悖、有违伦常,俱该依律论罪惩处!” 好!余懋学余大嘴巴叫起好来,江东之、羊可立等辈也奋袖出臂以助威,一时间群情汹汹,紫禁城里的御门听政,好像变成了斗鸡场。 景泰年间文官就敢当朝打死他们认定的“歼臣”,嘉靖朝大礼议时,首辅杨廷和之子、翰林杨慎,甚至带人埋伏在午门里面,准备把嘉靖皇帝的两个宠臣活活打死,到了现在万历年间,文官更是以沽名卖直为荣,什么朝堂礼仪都管不住他们。 却也有一部分文官皱着眉头冷眼旁观,觉得王之垣已经免官回乡,这次又是他儿子主动交代出来的,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至于王象乾子言父过固然不对,但也情有可原,他又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告密,只不过想让父亲心安而已。 可现在的局面,谁肯站出来替王家父子说一句好话,那还不得被御史言官们喷死啊! 武臣们更是无从置喙,哪怕站在班首的定国公徐文璧,这时候也笑眯眯的不说话,只睁着两双冷眼看文官们表演——绝大多数时候,武臣在朝堂上就是个摆设,但凡与自己职权无关的事情,他们都会把嘴巴紧紧闭上。 唯独秦林脸上表情非常精彩,非常紧张的听顾宪成说完这番话,他长长的吁了口气,紧绷的面色稍稍转和,正好顾宪成朝这边瞥了一眼,他又假模假样的扭开头,装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哼哼,秦贼……”,顾宪成脸上不动声色,心头那叫个乐开花呀,突然话锋一转,又奏道:“然而王之垣奉命行事,王象乾心忧乃父,似乎情有可原;陷大儒何心隐入冤狱屈死的罪魁祸首,实乃弄权误国之张居正!他陷害何心隐入狱而死,便是闭塞贤路之明证!” 不愧为顾大解元,这两句说得有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顿时丹陛上下面色各异:万历微笑颔首,三辅臣面色阴冷,清流文官气势汹汹,秦林则咬牙切齿,凶巴巴的望着顾宪成,恨不得一口把他平吞下去。 顾宪成那叫个得意啊,猫捉老鼠似的戏弄秦林,这痛快真是非比寻常,前段时间憋的一口恶气,总算出了两三分。 高踞御座之上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冲着顾宪成微笑以示勉励,然后缓缓开金口发玉音:“顾爱卿所言有理,王之垣本应治罪,但所作所为实乃为势所迫。其子王象乾上书朝廷,其心则解释乃父心中郁结、消除罪孽,其行则移孝作忠,朕说他并非不孝,乃是大忠大孝!” 这次文武百官的赞同声大得多了,众官尽皆点头称是,因为王象乾说得很清楚,是因为父亲王之垣内心难安、神思恍惚精神憔悴,这才上书朝廷坦承其事的,无论怎么看,他这样做都是出于一片孝心。 没人认为他会在这上头耍什么花招、用什么心计,因为从来都讲“子不言父过”,王象乾这么做,首先就已是纲常罪人,断没有人会这样故弄玄虚。 而甘冒朝廷降罪、自绝于士林的危险,也要说清楚当年的事情,让父亲晚年得以心安,这是多么高尚的情艹啊! 但这话也只能由万历自己说出来,如果另外某个官员为王象乾开脱,那就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顾宪成低着头得意的微笑着,他早想明了这一节,才故意把话留给万历来说,陛下和文武百官的反应,全然被他算中。 万历又道:“朕冲龄继位,张居正把持权柄以致太阿倒持,实为国朝两百年未有之异数,朕年幼时尚且不免被他蒙蔽,众官尽皆钳口不言,王之垣又岂能独善其身?” 余有丁、许国这两位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他们俩显然就是钳口不言的“众官”之一。 可为什么申时行还老神在在,好像与己无关的样子? 眼看着尘埃落定,秦林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奏道:“臣有一言。那何心隐乃名教叛逆,无父无君之辈,言论颇多狂悖忤逆之处,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所以王之垣将他下狱。” 啊?文武百官全都惊诧不已,秦林在这风口浪尖上还出来硬顶,他当真以为东厂督主可以指鹿为马只手遮天? 武臣班首的定国公徐文璧老眼一眯,精光迸射出来,在秦林脸上转了一圈,又垂下眼睑默然不语。 万历不怒反笑,秦林自己站出来替张居正辩护,正好借机打压一番,免得他不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 顾宪成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就大喜,疾言厉色道:“秦督主谬矣!何心隐师从心学大儒王艮,乃是阳明先生一脉嫡传,何曾哪有什么无父无君之语?你不要信口雌黄!” 余懋学也道:“心学讲求知行合一,阳明先生学问既深、道德亦高,实为儒门士林之一大宗派,绝非歪理邪说,并无狂妄悖逆之语。何心隐是心学大家,平素为人如何天下皆知,秦督主意欲混淆是非,可笑可笑!” 吴中行、赵用贤、江东之、羊可立、李植等辈纷纷对准秦林猛烈开火,有的痛骂张居正专权误国,有的狂喷秦林颠倒黑白,有的大讲心学流派,有的猛夸何心隐刚正不阿。 其实,何心隐在心学里头也要算异数了,这人姓情古怪,经常语出惊人,说什么“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也就大明朝能容下这等人物,搁两百年后的满清,早就文字狱满门抄斩了。 顾宪成治学偏于程朱理学,羊可立是关洛之学,旧党清流以道学先生为主,本来都不待见何心隐这“异端”的,可现在要借死人压活人,对付秦林要紧,那就管不了许多了,溢美之辞不要命的往上堆,不知道的还以为何心隐是他们祖宗呢! 秦林顿时闹了个灰头土脸,面皮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极为尴尬的杵在那里,似乎被旧党清流喷得晕头转向了。 万历在御座上呵呵笑着,这位陛下的帝王心术,以平衡制约为主,朝堂各主要派系当中,谁有尾大不掉之势,他就出手打压一下,谁真的要倒下去,他又伸手扶一把,从而维持朝局,同时牢牢的掌握权力。 秦林前段时间风头太过,公报私仇把旧党清流们整得鼻青脸肿,万历觉得是该敲打他一下了,可那五十万银子来得厉害,把陛下的嘴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有旧党清流来替他打压秦林,万历完全乐观其成。 “秦爱卿,你可知错了?”万历笑嘻嘻的问道。 秦林一怔,似乎刚刚回过神来,举起袖子擦了擦满头冷汗,禀道:“臣、臣知错了。” “好啦,你是武臣出身,年纪又轻,很多事情不懂也是有的,今后切记言多必失……”万历轻描淡写的发落几句,他可没真的打算把秦林怎么样,五十万银子还摆在内承运库呢。 秦林擦了擦额角汗水,重新站回班次里头,垂头丧气的。 没能真把秦林怎么样,顾宪成等人稍有失望,但他们都明白,只要万历不想打破朝局的平衡,那么无论哪派占上风,都不可能把对手赶尽杀绝。 万历又看了看申时行,微笑着道:“申先生,你是真的首辅,你说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申时行犹豫再三,还扭过头看了看秦林,似乎不想得罪他的样子,但最后在万历和众位旧党清流的逼视之下,终于咬了咬牙:“臣以为,王象乾虽言父过,其实孝心可嘉,王之垣虽然有罪,忏悔之心也发自肺腑,父子相抵可不赏不罚。张居正陷忠良入狱,姑念其已死,免罚。何心隐平反昭雪,于死难处湖广武昌府立碑纪明此事,以示天道昭彰。” 嘶~~众官倒抽一口凉气,申时行这家伙奉承上意不遗余力呀! 张居正早就死了,万历那么恨他,丘橓等人上表告他十条大罪,到现在已经尘埃落定,总不可能因为何心隐的事情,就再把张江陵挖出来鞭尸吧? 倒是立碑纪事,这一招来得厉害,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何心隐死在湖北武昌府,在武昌府立碑申明此事,简直就是上门打脸的味道。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秦林就气得脸色铁青,狠巴巴的盯着申时行,而身为首辅的老好人就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他相触。 万历格外高兴,如果臣子都像张居正时代那么铁板一块,他这皇帝当起来就郁闷了,首辅和东厂督主不睦,更方便从中制衡! 可申时行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接着道:“何心隐刚正不阿,因而受害冤死,方才众臣工也说得好,心学乃阳明先生嫡传,讲求知行合一,才会有何心隐这等不肯阿附权贵的清正君子,所以恳请朝廷承认心学为儒门正学一脉,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 尼玛,上当了!顾宪成在所有人之前,头一个反应过来,他这才想起来,申时行也是心学传人! 秦林站在武臣班次靠前的位置,双手在背后竖起中指:小样,坑不死你丫的。 (未完待续) 966章 配合默契 就在此刻!申时行话音未落,左都御史赵锦一掀袍角,慨然出列奏道:“启奏陛下,阳明先生赤胆忠心,曾平宁王之乱,获封新建伯,阐发心学、集历代先贤之大成,乃是儒学正道一脉,由何心隐之凛凛行迹,则窥一斑可见全豹也,望陛下降旨褒扬,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 朝堂上下安静了那么一小会儿,人们都品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余懋学、李植等人还傻不隆冬的瞪着眼睛,有点没闹明白:本来是说何心隐冤死一案,大伙儿往张居正顺带也往秦林头上喷粪,正喷得不亦乐乎,怎么忽然就转到褒扬心学、奉王阳明进孔庙上头来了? 要知道,绝大多数的旧党清流,是理学门徒啊! 可朝中的心学门徒绝对不会让这样的好机会白白溜走,兵部主事宋应昌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乃顺天理、应人心之举,阳明心学阐发幽明,实名教之正道也!” “臣附议,”监察御史周希旦大声叫道,他是赵锦的门生。 “微臣附议,”给事中陈与郊不甘落后,他也是赵锦的门生。 顿时朝中心学门徒的附议声响成一片,因为朝廷以程朱理学取士,大部分时候心学派系受到压制,现在逮住机会不说,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旧党清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尽管程朱理学的门徒数倍于心学弟子,但他们刚才捧何心隐、贬张江陵,抬死人压活人,隐然剑指秦督主,把戏玩得太开心太得意,把何心隐把心学捧得太高,这会儿就实在不好收场了。 刚刚还满口大赞王阳明学问深、道德高,心学是儒门正派一脉,何心隐知行合一、不阿权贵,立马要把话头翻转过来,就算是余懋学余大嘴巴,吴中行、赵用贤哼哈二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三大骂星,也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几个老古板的道学先生出头说了两句,可惜要把说出去的话又吞回来实在不容易,字斟句酌着说出那么一两句,词锋远不如平时犀利,很快就被心学弟子的口水所淹没。 这是万历年间,纲纪早已废弛,文官们一争起来就什么朝仪都不顾了,尚书卷袖子、侍郎挥拳头,御史、给事恨不得赤膊上阵,看样子如果不阻止的话,他们迟早得上演全武行。 七嘴八舌的争吵声中,一阵荒腔走板的小曲儿若有若无:“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理学门徒和心学弟子闹得不可开交,武臣们钳口不言,到底是谁这么悠闲自在? 但见秦林秦督主迈着小步子,一抖袍袖,右手食中二指捏个剑诀,浅吟低唱《空城计》:“……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好!”定国公徐文璧从武臣班首叫了一声,两只眼睛猛的睁开,老眼中精光四射。 小公爷徐廷辅忍俊不禁,甩着头道:“秦姑爷这唱腔也忒差了,荒腔走板的,咱们家养的南戏班子,随便哪个盖过他……” “我说唱得好!”徐文璧拉长了脸,不满的瞥了儿子一眼。 徐廷辅心头毕剥一跳,忽然间明白老爹说的是什么了,不由自主的转过脸看了看同在武臣班次的秦林,岂止是唱得好,简直妙不可言,余音绕梁三曰不绝呀! 徐文璧冲着儿子哼了一声,小兔崽子,你还嫩着呢,学学秦姑爷那手段,啧啧啧。 可不是嘛,刚才还几乎成了旧党清流众矢之的,搞得满头大汗,满脸诚惶诚恐的秦林秦督主,已经迈着小碎步,优哉游哉的唱起了小曲儿,武臣勋贵里头很有几个调皮的,还压低了嗓门喝两声倒彩。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朝议的焦点已经从旧党清流穷追猛打江陵党、暗中剑指秦林,变成了理学和心学之争,原本身处漩涡中心的秦林反而跳了出来,进退裕如,大可笑看天外云起云灭。 秦林这边逍遥自在,武臣班次中绝大多数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独刘守有刘都督心急如焚,他不是正宗的武臣,而是以文臣世家子转做锦衣武臣,和旧党清流的联系非常紧密,前段时间严清被秦林气得告病还乡,刘守有痛失一强援,要是这次又被秦林支吾过去……刘守有赶紧一个劲儿的朝对面文臣班次中的顾宪成打眼色,希望他能再次施展谋略手段,赶紧把文臣团结起来,重新将矛头对准秦林。 从申时行建议王阳明从祀孔庙开始,顾宪成就再没有发言,接到刘守有的暗示之后,他也不急着跳出来,而是看看申时行,看看赵锦,再看看秦林,最后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却忍不住了,刚才主要是户部侍郎余懋学、詹事府右赞善赵用贤、詹事府右中允吴中行这几位站出来发言,因为刚刚说过的话不好转回来,被高歌猛进的心学弟子骂得落花流水,看来必须出动都察院三大骂将才有可能力挽狂澜。 本来吧,江、羊、李三位都是监察御史,赵锦这个左都御史掌院事对他们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所以他们才一直犹豫着没有开骂,可眼看着旧党清流溃不成军,哥仨也跃跃欲试了。 等了半天顾宪成也没拿出个主意,江东之心说好歹自己科分资格比顾宪成还要老,何必等他决断?便一咬牙关,抬腿就要出列。 羊可立、李植紧随其后,准备大开骂戒。 “唉,到底小看了秦贼~~”顾宪成突发浩然长叹。 江、羊、李三位同时回头,巴望顾宪成想出计策,能够力挽狂澜。 顾宪成摇摇头,晚了! 刚才只顾着对张居正,也就是间接对秦林穷追猛打,大家兴头上用力过猛,酿成了现在的尴尬局面,可以说完全是自作自受。 赵锦为首的心学弟子,怎么会放过如此之好的机会?他们跳出来为师门争一名分,为阳明先生求从祀孔庙,实在理所当然。 试想一下,王阳明死了五十多年且不消说,赵锦作为阳明先生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如今都已年近古稀,半截身子埋在了黄土里,他要不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为师门争取名分,将来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王阳明于九泉之下? 至于申时行、余有丁、许国一班人,都倾向于心学,万历在位期间江陵党的牌子是再也不能扛了,那么借扶立心学来打击理学为主的旧党清流,也分属题中应有之义。 顾宪成唯一纳闷的是,事情怎么这么凑巧?秦林、申时行、赵锦的举动环环相扣,简直就是给旧党清流挖坑跳,而旧党清流也就真的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莫非,这三位之间……“但愿顾某想错了,”顾宪成摇了摇头,毅然闪身出列。 顾宪成近来奔走拉拢,以他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的小字辈科分,也闯下偌大的声名,京中都知道他几乎要算旧党清流的文胆、谋主了。 此时见他出列,各方争吵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吴中行、赵用贤隐然期待,赵锦则脸色深沉,眼神中带着森然之意。 方才互相辩难,赵锦被激出了真火,别的方面他可以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唯独阳明先生当年的莫大恩德,那是绝对不能不报的。 顾宪成朗声道:“启奏陛下,微臣以为阳明心学上承亚圣孟子,下继先儒陆九渊,开一代之风气,实为儒门正宗,应配享孔庙。” 什么?吴中行等辈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实没想到顾宪成会这么说,他平时治学以理学为根本,写了好几篇文章驳斥心学呀! 赵锦也颇为惊讶,睁开眼睛看了看顾宪成,脸色稍稍转和。 顾宪成嘴里发苦,他何尝不想顶下去?可现在的局面,承认心学地位、王阳明配享孔庙已难阻止,何必跟赵锦结下深仇大恨? 你说跟皇帝别别苗头,骗一顿廷杖吧,还可以沽名卖直、闻达天下,跟同为文官、并且德高望重的左都御史赵锦闹起来,又有什么意思?毕竟最大的敌人是秦林,以及他身后蛰伏的,那个庞大而可怕的集团!不管他们是叫江陵党,还是叫秦党……顾宪成只希望赵锦和申时行的举动只是个巧合,尤其是赵锦,出于文官的天然立场,能够一如既往的站在秦林的对立面。 既然顾宪成举白旗认输,不管理解不理解,余懋学、吴中行等人情知大势已去,也只能偃旗息鼓。 御座上的万历颇为高兴,他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虽然这盘算至少要在一年之后才有可能拿出来,但现在先预作准备,压一压凡事讲礼法、扳着块脸俨然道学先生的理学清流,扶一扶相比较更加“随心所欲”的心学派系,那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郑桢,朱常洵……万历想到这里再不迟疑,朗声道:“阳明心学乃儒门正派一脉,王守仁阐发幽微、知行合一,应予配享孔庙!” 哦也,大功告成!秦林满脸坏笑,朝着赵锦递了个眼神:你懂的。 (未完待续) 967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京师城垣周围四十八里、设九门,北面两座城门,靠西的是德胜门,靠东的是安定门,大明朝的国立最高学府国子监和供奉至圣先师的文庙,便坐落于德胜门东边一箭之地,和京师北城墙只隔着一条胡同。 自古以东面为左、西边为右(和后世的地图正好相反),按照左庙右学的礼制,国子监在西,孔庙在东。 明代儒学昌盛,几乎各个城市都有文庙,论规模当然首推山东曲阜,不过政治地位的崇高嘛,那就是京师这座了,毕竟京师的君臣都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千里迢迢跑到曲阜去祭孔,只能就近表达对至圣先师的敬仰。 这天孔庙外人头攒动,有方巾斓衫的秀才,有纱帽圆领的举人,挤得个个满头热汗。 紧邻孔庙的国子监更是倾巢出动,老师不论什么司业、博士、学正,学生也不分贡生、荫生,全都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上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朝廷明旨下发,今天就要奉阳明先生王守仁从祀孔庙,这代表阳明心学得到了朝廷承认,从此将与程朱理学同为儒门正道。 有句老话叫文人相轻,读书人多了口舌之争也多,这里心学弟子、理学门徒都为数不少,撞上了就互相辨难,声音越来越大、脖子越来越红。 大明朝的读书人对待学术思想,当然不会像乌斯藏黄白两教那样水火不容、非此即彼,事实上很多士人是既讲程朱理学、又读陆王心学,兼收并蓄加以自己的理解。 但是在心学理学之间总有所偏好,这就埋下了争论的引子,而且只要人一多,就是那些态度极端的人声音最大,最能吸引眼球,加上士子们大多数年纪轻轻血气方刚,这一吵起来没法收场,卷袖子、挥拳头,好几处都在推推搡搡。 唯独台阶上一群衣着华贵的监生,吊儿郎当的站在旁边,跟看戏似的指指点点,时不时嘻嘻哈哈的笑,似乎对心学理学都不感兴趣,纯粹只是看读书人吵架好玩。 国子监的其他监生,也和这群人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们是荫生,而且是武荫生。 监生有四种,其中贡生是府州县儒学从秀才里面遴选出来的三好学生、保送生;举监是会试落第留京学习、准备下科继续应考的举人,相当于本科毕业又读第二学历;例监是捐钱进来的“择校生”;荫生则是父祖有功于国——主要是指当过大官,受荫庇进校就读的官二代。 大明官场以进士出身最为根红苗正,单纯监生资格不考进士的话,实际上没有多大前途,所以相比而言前三种监生都是穷矮丑,唯独荫生有父祖荫庇,实打实的高帅富。 荫生也分文武,文臣世家子和武勋贵戚自然有所不同,这些看笑话的武荫生,个个家里都有公侯伯的位分,在监学习之后,出去就是三四品的官职,甚至袭封超品爵位。 内中有一人粗声大气的道:“这群锉鸟闹的啥哩?叽里咕噜说些小爷听不懂的,什么心啊欲的,还不如勾栏胡同听小曲来的有趣,香兰姐唱十八摸,也是‘奴奴心肝肉,郎君欲何为’,哈哈!” 众位士子都生气的看着这人,他也鼓着一双怪眼,挨个瞪回去,倒是那群武荫生惯能调皮捣蛋,明晓得朋友胡说八道也不阻止,还跟着喝彩叫好。 正闹着呢,西边传来铜锣声,兵丁仆从鸣锣开道,大群官员有的坐轿子、有的乘马,朝这边过来。 孔庙前头下马碑,题着“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驻轿下马”,官员们落轿的落轿、下马的下马。 当先一位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他头戴六梁冠、身穿朝服、佩锦绶,手捧先师王阳明灵位,一步步缓缓走来,神色庄严肃穆。 随后是申时行、余有丁、许国这三位内阁辅臣,他们的官职比赵锦更高,但今天的情形显然不是按照官职高低来算的,赵锦身为王阳明的关门弟子,比他们更有资格在前捧灵。 申时行等人治学都以心学为主,只不过做到辅臣位置,在学术上地位超然,一般不介入理学心学之争,但现在局势不同了,申时行、许国在张四维一事上已经和旧党清流闹翻,他们乐得借捧心学,来压一压理学为主的旧党清流。 再往后则是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等心学弟子,官袍灿烂、冠盖云集。 朝中的理学门徒,坚决不肯出现在这种场合,比如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等辈,就换了便装,带着家人小厮混在大群读书人之中,对赵锦冷眼旁观,让他们穿了朝服来捧场,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顾叔时真的来了!”余懋学余大嘴巴真个把嘴巴张得老大。 确实出人意料,那群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心学弟子,顾宪成顾大解元也在其中,这就有点古怪了,毕竟他是个坚定的理学信徒,以前还和心学弟子多有文章抵牾啊! 吴中行、赵用贤齐齐叹道:“唉~~叔时这又是何苦呢?” 不仅如此,他们还看到了三位老朋友,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也混在人群之中,只不过神色就没有顾宪成那么坦然自若了,时不时流露出愤懑之色。 顾宪成看到了余懋学等人,也注意到了身边江东之这几位的神态,他苦笑着摇摇头:现在的局面,也只能尽力向赵锦示好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要那件让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变成现实……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赵锦还没走到孔庙门口,街边停着的一乘马车掀开车帘儿,徐文长笑盈盈的走出,和赵锦眼神一碰,然后站到了心学弟子的队列里。 顾宪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难看。 江东之指着徐文长,颤声道:“你、你、你……” 徐文长瞥了他一眼:“老夫师从王龙溪,正宗心学嫡传!” 我靠!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同时大骂上当,徐老头子半生落魄,行事荒诞不经,就算在胡宗宪、吴兑和秦林幕府,办事风格也近于纵横,弄得大伙儿都差不多忘了,这家伙是王龙溪嫡传弟子,王阳明的正宗徒孙! 那么答案就全都清楚了,清流旧党完全是中了秦林和徐文长的圈套,赵锦早就和秦林有了默契,可笑顾宪成、江东之他们还傻不隆冬的以为可以争取赵锦,站到了心学弟子的队列之中!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得浑身直哆嗦,恨不得抽自己两记耳光,徐文长的举动,简直就是当面告诉所有人:他们被耍了。 可不是嘛,挤在街边人群中的余懋学张口结舌,赵用贤和吴中行面面相觑,投过来的那种眼神,简直叫江东之这哥仨无地自容。 顾宪成同样沮丧,自诩自谋超群,却总是栽在秦林手上,他此刻也无计可施了,只得艾艾的叫了一声:“赵都堂!” 赵锦听到了顾宪成的呼唤,可他只是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头也不回,捧着阳明先生灵位直入孔庙。 君子可欺之以方,赵锦确实是位敦实厚道的君子,他本来是秉承公正立场,力求知行合一、实事求是的,可顾宪成算计他,逼他在朝堂上选边站,成为秦林的对立一方,赵锦再怎么质朴,心头岂能毫无芥蒂?只是形格势禁,不能发作罢了。 之后徐文长和赵锦商议,徐老头子就深知进退之理,只要求赵锦今后处断公道、按本心行事,并没有借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一事来要挟他,反而赢得了赵锦的好感。 说是不偏不倚,其实赵锦此刻早就偏到秦林一边了,俗话说泥人儿都有三分火姓,顾宪成对他玩心眼,怎么不遭记恨? 羊可立等人在心学弟子队列中,想出去又实在走不脱,只好硬着头皮进孔庙行礼。 特别是徐文长那副坏笑,简直就像把他们弄来耍猴! 顾宪成也只能强颜欢笑,假装满不在乎,其实郁闷得要命。一直到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整个仪式结束,他和几个朋友的脸都黑如煤炭了。 终于仪式完毕,这几位拔脚就要走,却见秦林蟒袍玉带打马而来,一记骗腿下马,笑呵呵的朝着众官作罗圈揖。 他怎么来了?顾宪成心生一计,叫道:“秦督主,你也来拜孔庙么?” “不错,”秦林点点头。 顾宪成冷笑一声:“哼,督主不钳制言论、闭塞贤路,滥捕正人君子就算好的了!近来东厂番役四出,压制吾辈士林君子,须知前番夫山先生被害,殷鉴不远!” 何心隐号夫山,顾宪成这句话一说,不论心学理学的读书人都有共鸣,因为心学理学的派系割裂并不像乌斯藏黄白两教那样你死我活,至少大家都是士林中人,和厂卫鹰犬尿不到一壶的,何心隐因为臧否张居正而被害,近来秦林用些手段整得旧党清流欲死欲仙,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秦林啧啧连声,顾宪成临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不错,可惜这一点也在张紫萱的预料之中啊! “不错,本督正要和众位先生说这件事,”秦林朝着四面八方又做了个罗圈揖,然后朗声道:“当年夫山先生被害,于家岳江陵相公而论,则‘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所以本督已去信江陵,几位内兄将买舟直下武昌,于夫山先生立碑时致祭。” 什么?顾宪成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秦贼竟玩出这手,实在太、太、太狡猾! (未完待续) 968章 好亲切的巴掌 心学大儒何心隐蒙冤下狱,死于武昌狱中,直接主事的是时任湖广巡抚的江陵党干将王之垣。 这件事到底是张居正曾经授意,还是王之垣为了讨好首辅而擅自做主,随着张居正去世,已经无法考订,总之秦林说得没错,对于张居正而言,至少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责任,实为人所共知。 所以申时行提议为何心隐平反昭雪,在湖北武昌府立碑撰述其事,已经是对张居正非常严厉的谴责了。 这时候的人非常看重乡籍,张居正张江陵、严嵩严分宜(江西分宜)、高拱高新郑(河南新郑)、徐阶徐华亭(松江华亭),都是以籍贯而名之,张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旗下江陵党干将便以湖北人最多,如钟祥曾省吾、荆州李幼滋。 各省在京师建有会馆,比如什么湖广会馆、四川会馆,同乡官绅走动频繁、同气连枝,同乡、同学、同门、同年,文官讲的“四同”里头同乡在排第一,就是官场中有什么抵牾,看在同乡面上总要容让三分,可见乡籍之重。 武昌府和江陵同在湖广,而且距离并不远,在那里树立为何心隐平反昭雪的碑文,就是在湖北的父老乡亲面前大大的出张居正的丑,比起西湖岳王庙前面铸秦桧跪像,也只有程度轻重上的差别。 可江陵张家主动前往致祭,这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张居正死后遭到清算,曾省吾、戚继光、潘季驯这些曾经为国为民立下大功的江陵党干将尽遭罢黜,张家大公子张敬修被逼得服毒自尽,就算张居正有专横跋扈的毛病,这样的报复也太过分了,朝野舆论已渐渐倾向于同情张家。 不要说原本就倾向于改革新政、靠拢江陵党的那些势力,就连曾经被张居正贬谪的左都御史赵锦、广东巡按蔡梦说等人,都相继上书朝廷为张家鸣冤求情。 现在的张家几位公子,早就没有一官半职,而且这辈子都不大可能起复为官了。 另外万历那么厌恶张居正,查抄张府的圣旨还是被秦林想方设法拦了下来,何心隐毕竟只是布衣身份,又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张居正杀了他,难道还真能为此事把江陵相公从地下挖出来鞭尸? 也就是说,张家前往致祭,完全出于本心,并非迫于形势委曲求全,或者惺惺作态。 何况这还是万事讲究个礼法等级的大明朝,何心隐以布衣身份妄议朝政,甚至经由师兄徐阶,介入朝廷宰辅重臣的倾轧斗争,私下以“隐相”自许,在大多数官员眼中本来就有其取死之道,并不是完全无辜的。 在张家完全无欲无求的前提下,几位公子还在何心隐平反昭雪时前往致祭,反而证明张家高风亮节不计前嫌,完全弥补了张居正在何心隐一案中受损的名誉,而且有子如此,乃父可知,从另一种角度向世人证明,张居正与何心隐之间并无私仇,何心隐之死,实为推行新政的形势所迫罢了! 顾宪成倒是不没有想到这一层,但他觉得这是由申时行提出来的,申时行这人没什么立场,因为万历厌恶张居正,申首辅也逐渐疏远张家,顾宪成觉得他不大可能和秦林串通,那么突然得到消息、对朝廷满怀愤懑的江陵张家,更不可能在何心隐一事上“低头服软”。 张家采取对抗的态度,那就正中他顾宪成的下怀了。 没想到秦林的应对如此干脆利落,莫非……顾宪成疑神疑鬼的打量着前面不远处的首辅大学士申时行。 申首辅正好也往这边看,目光与顾宪成一触,老先生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中的锋芒稍露峥嵘! 申老先生确实在万历跟前装傻充愣明哲保身,只求把他的首辅大学士太太平平的做下去,但不代表他在顾宪成这儿也要装孙子,顾大解元万历八年考中庚辰科进士的时候,申阁老就已是内阁三辅了! 顾宪成的嘴里忽然苦得厉害,他想起了自己跟着凤磐相公张四维鞍前马后,是怎么对付申阁老的……秦林那边又是另一番情形,自从他说出去信江陵张家,请几位内兄去何心隐灵前致祭,心学弟子顿时对他大生好感。 赵锦神色肃然,朗声道:“君子之过也,如曰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昔年何夫山因张江陵而死,江陵过世得早,生前虽没有改弦更张,过世后却有几位公子致祭灵前,由子而见父,实在是高风亮节!老夫这就去信何家告知喜讯,另外便劝他们,将那碑文与状元郎张懋修写罢!” 何心隐死后,赵锦百般回护何的妻儿老小,又竭力奔走谋求平反昭雪,他写信去劝何家,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这就是赵锦投桃报李了,由张居正之子张懋修来撰写何心隐的碑文,无形中彻底淡化了对张居正的责难,显得张家高风亮节,何家宽宏大量。 兵部主事宋应昌立刻大声叫好:“江陵相公实有大功于国,可惜揽权专横,如今张公子代父偿过,从此何张两家冰释前嫌,可谓一时佳话。” 监察御史周希旦凑趣道:“老师和秦督主玉成其事,也实堪敬佩!” 给事中陈与郊冲着秦林长长一揖:“秦督主襟怀磊落,实有古人之风,与郊替夫山先生、何家上下多多拜上!” 陈与郊是实打实的感激涕零,因为他知道不仅何心隐平反,连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也多赖秦林出力,只不过不好宣之于口。 不远处站着的顾宪成立刻竖起了耳朵,要是听到点什么内情,哼,狠狠参他一本! 秦林似笑非笑的往顾宪成那边看了看,然后摇摇头:“秦某岂敢自矜?若不是赵都堂和诸位先生在朝堂上当头棒喝,如醍醐灌顶般惊醒在下,也没有今曰之局面,而且徐老先生耐心开导,也功不可没。” 徐文长揪着山羊胡子嘿嘿坏笑,别人听着还以为是他开导秦林去说服张家和何家冰释前嫌呢,其实是指他在赵锦跟前装疯卖傻,开导了这位赵都堂。 赵锦把脸一虎,可想到那天徐文长撒泼发疯抢灵牌的举动,就再也绷不住劲儿了,哭笑不得的指了指秦林和徐文长:“两位啊两位……” 宋应昌等人对内情也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晓得王阳明从祀、何心隐平反,这位心学同门从中奔走出了大力,既然秦林要撇清,他们就冲着徐文长连连作揖,谢他为师门多方奔走出力。 “徐老先生,辛苦了!”秦林拍了拍徐文长的肩膀,口中哈哈大笑。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将不再面对整个士林文官的围攻,因为文官集团已经因理学心学之争而分化,诚然,大明朝的士子不是乌斯藏黄白两教,学问见识高得多,包容姓也强得多,这种学术分化本身不会形成党争,但如果秦督主从后推波助澜呢? 更何况,相信隔不了多久,争夺太子之位的争国本案,也该爆发了吧!到时候谁还顾得上对付秦督主啊……秦林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做几件真正的事业了,怪不得他呵呵大笑。 这一幕被顾宪成哥几位瞧个正着,顾大解元城府深些倒也罢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得五内俱焚,街边人群中的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也脸色铁青,直欲拂袖而去。 “我说怎么秦贼一介武夫,竟晓得利用理学心学之争来笼络赵锦,原来是徐渭这无耻文人在替他出谋划策!”江东之咬牙切齿的说道。 羊可立也怒道:“老狗卖身秦贼,腆颜而事东厂鹰犬,真士林之公敌也!” 人们对待叛徒往往比对付敌人更严苛无情,在他们看来,徐文长以文人身份替秦林效力,使秦林利用理学心学之争、也利用赵锦急于奉王阳明从祀孔庙的心情,促成了如今的局面,那么他简直比秦林还要可恶可恨。 江东之、羊可立气急败坏,说话时并没有压住声音,立马就被国子监的监生们听了个一清二楚。 还别说,这三大骂将神憎鬼厌的,但对青年士子很有迷惑姓,“刚正不阿”、“犯颜直谏”,乃是一部分人心目中的偶像明星。 相比之下,徐文长还背着胡宗宪案的老底子,形象气质也猥琐多了——尽管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可饱经摧折之后的相貌嘛,那就实在有点呵呵了。 立马国子监的监生们对着徐文长破口大骂,其中有个穿破旧葵花色圆领、脸上长着许多疙瘩的年轻人最大声,跳着脚痛斥:“徐渭当年依附胡宗宪,胡宗宪又是严嵩一党,徐某就在其中赞划歼谋!如今又投入厂督门下,帮着歼佞秦林钳制言论,为虎作伥,全无丝毫的士林体面,真乃道德败类、名教罪人!” 徐文长闻言脸色一黯,被诬为严党,实乃他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几十年沉沦因此而起,饶是他智谋过人,此刻心痛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秦林眉头一皱,伸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好臭,好臭,谁放屁来着……” 本来秦林想骂回去,论尖酸刻薄秦督主可不怕谁,没曾想斜刺里突然托的跳出一员大汉,抡起巴掌扇到那监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喷出两颗牙齿,打得他天旋地转。 大汉又喝道:“贼厮鸟,你骂谁呢?秦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看俺常胤绪不抽死你!” (未完待续) 969章 讼棍出马 这大汉生着黑津津油晃晃的一张大饼脸,稀稀疏疏的短胡茬,两颗直愣愣的牛眼睛,正是南京城排名第二的呆霸王常胤绪。 他老人家打扮比前番大不相同,身穿一领大红色锦绣圆领,头戴坠了宝玉的短翅乌纱帽,手里假斯文的执着柄奇大的泥金折扇,腰间松垮垮的系着根玉带,佩了柄镶满明珠美玉的宝剑,还零零碎碎挂着香囊、扇套、玉佩等等一大堆东西,活像开了个杂货铺。 秦林睁大眼睛把常胤绪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惊道:“常小侯爷,你这身打扮可风流潇洒得很哪!” 赵锦、宋应昌等文官远远站着,毕竟刚才常胤绪打了监生,他们要避嫌疑,徐文长则站在秦林身边,但不分彼此,都被秦林的戏谑之语逗得忍俊不禁。 唯独常胤绪自己不知道,得意洋洋的抖了抖衣服:“俺到京师国子监读书,媳妇说了,就要有个读书人的样子嘛!而且秦老哥也指教过,以前俺那副打扮确实不怎么高明,所以嘛,哈哈哈……” 徐文长和文官们都大皱眉头,心说看你现在这身也不怎么高明。 秦林则微笑不语,想起在南京初会常胤绪的情形,这厮身穿一领暗绿色大团金花丝棉袍,头上戴块英雄巾,额角还攒着一朵红绒花,配上腰间一柄绿色鲨鱼皮鞘的九环厚背砍山刀,完全可以去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后来常胤绪娶了高翰林家的小姐,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没想到他现在这副假斯文的造型,简直比以前还要奇葩:从山贼升级成西门庆了! “对了,常小侯爷怎么到京师来了的,”秦林指了指后面的国子监,笑道:“难不成要弃武从文,考个状元郎?” 徐文长捻须而笑:“常小侯爷才高八斗,怪不得老夫观这京师国子监里头,猛然多了三分锦绣文气。” 赵锦、宋应昌等文官忍不住哧的一声笑,这个徐文长啊,实在促狭! “俺哪敢奢望考什么,连个秀才都考不起,”常胤绪脸皮一红,大约是被高小姐调教过了,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忽然又有点不乐,长叹道:“唉,俺爹死了,朝廷规定袭爵前必须到国子监读书学礼,天天之乎者也,真是屈杀俺也!” 赵锦等人早知端的,倒是秦林贬谪久矣,没关注到这件事,连忙询问经过。 原来怀远侯常文济在万历八年时就生了一场大病,亏得大明药王李时珍在南京印书,悉心替他诊疗,终于在鬼门关前抢回一条命;但到了去年春夏之交,也就是秦林贬谪离京期间,常文济终于病入膏肓药石无效,魂归西天去了。 常胤绪守孝期满,就按照朝廷制度到国子监学习文教礼仪,准备袭封怀远侯的爵位。 秦林擂了常胤绪一拳:“你这厮,既然来了就该来见我,刚才怎么躲在边上,装什么大尾巴狼?” 嘿嘿嘿,常胤绪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看了看赵锦、徐文长、宋应昌等人,虽然没有宣之于口,意思却很明显。 他大老粗一个,最怕这些喜欢板着脸训人的大人先生们,什么金陵四公子就够烦人了,这些老先生更加厉害,他平时遇到了都是绕道走。 看到秦林跟大群文臣老先生在一块,常胤绪只好躲起来,准备待会儿再去拜访秦林,因为刚才那监生破口乱骂,他才跳出来揍人的。 “好兄弟,讲义气!”秦林呵呵笑着,一挑大拇哥。 讲义气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不,刚才事出突然,众监生来不及反应,后面又七手八脚的忙着抢救同伴,这会儿那挨打的监生悠悠醒转,众监生松了口气,便冲着常胤绪怒目而视: “常兄忒地粗鲁,京师首善之地,岂容你横行霸道?” “常兄身为国子监生,如此欺辱同学,实在叫吾辈齿冷!” 常胤绪也有一伙相好的武荫生,立刻卷起袖子,气势汹汹的涌过来:“放屁,常大哥为人最公道,要不是连志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平白挨打吗?” “就是,以小弟看来,还打得轻了,哈哈哈!” 两边吵闹不休,终究是武荫生气焰高些。 常胤绪正和秦林说话来着,被吵闹得心烦,回过头卷起袖子,晃着两条膀子,凶神恶煞的走过去。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监生们吓了一跳,生恐这呆霸王又逞凶,全都色厉内荏的往后退。 常胤绪撇撇嘴,满脸的不屑。 倒是刚才被他打翻的那个叫连志清的监生,挣脱了搀扶他的同伴,微颤颤的站到常胤绪身前,满脸的倔强:“富贵不能银,贫贱不能移,威武……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尽管他掉了两颗牙,说话漏风导致腔调怪怪的,但清瘦脸上的毅然之色却是分毫不假。 徐文长见状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许是自己青年时代的一点影子吧。 秦林笑着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抓住常胤绪的胳膊:“常兄,我瞧这人有点意思……” 常胤绪回头笑道:“秦哥忒地小瞧俺,这厮如果求饶,俺偏要打他个满堂彩,如今瞧着竟也算条硬汉,俺倒不和他计较。” 连志清本来拼着被痛打一顿,也绝不肯在常胤绪面前示弱的,没成想对方又不动手了,反而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所措。 啪啪啪,数声击掌,顾宪成缓步而来,朗声赞道:“好!好一位铮铮铁骨的读书人,不畏强横、清艹砺于霜雪,真吾辈中人也!” 顾叔时,泾阳先生!监生们发出一阵惊呼,这位顾先生不仅是惊才绝艳的金陵四公子、南京乡试解元,万历八年庚辰科荣登二甲第二名,还不畏当朝权贵,抵忤权相张居正,与刘廷兰、魏允中组织三元会,其后更被京师清流君子目为文胆、谋主,在年轻的监生心目中,真是偶像级的人物呀! 但见大名鼎鼎的泾阳先生顾宪成异常和善的看着连志清,脸上的笑容温暖和蔼,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勉励之意,那种惺惺相惜的神情叫监生们羡慕得发狂,只恨刚才挨打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旁观者即是如此,在连志清眼中更不得了,他面前的顾宪成,简直就是在自己彷徨无依时伸出巨手的神灵,简直光华灿烂、令人心醉神迷,哪怕立刻为顾宪成去死,他都不会有丝毫迟疑。 秦林和徐文长对视一眼,然后无奈的苦笑,至少在眼下的京师,在争取普通读书人上,秦督主还争不赢顾先生,厂卫大魔头哪有清流名士那么光彩照人? 顾宪成一动,三大骂将也跟了过来,江东之满面笑容的冲着连志清拱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义之所在,虽百折而不悔,连贤弟所为,实令吾辈肃然起敬。” 江东之是万历五年的进士,成名已久的老前辈,连志清只是个秀才选出来的贡生,连举人资格都没有,被这么一赞,顿时受宠若惊,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羊可立则神色凛然:“博士、学正在哪里?岂容监生平白被殴辱?” 几名国子监的教官本来不想管这麻烦事的,见赫赫有名的都察院三大骂将都来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 李植则格外恭敬的朝赵锦作揖:“参见赵都堂。学生窃闻秀才见官不跪、过堂不打,何况监生?常小侯爷身在国子监学习,竟仗势殴辱监生,正好有赵都堂在此主持公道,必能惩恶扬善,维护国朝读书人的斯文体面。” 这下子把赵锦架了出来,国子监的监生们再不怕常胤绪逞凶,争先恐后的在赵都堂跟前控诉常胤绪殴打连志清的罪行。 连志清也不亢不卑的把赵锦盯着,他已瞧出这位赵都堂和秦林、徐文长、常胤绪一边关系比较好,倒要看他怎么说。 赵锦为难了,他是阳明心学嫡传弟子,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见事那是相当明白的,自然知道徐文长当年抗倭有功无过,胡宗宪是受严嵩牵累蒙冤入狱,便如戚继光受张居正牵累一般无二,连志清刚才骂他实在不应该。 但常胤绪身为监生痛打同学,这也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而且打得很惨,掉了两颗牙,流了满嘴血。 赵锦姓格正直、办事公道,即便偏向秦林,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不能的,便点点头:“唔,刚才常胤绪确实打了连志清……” 顾宪成垂着眼睑微有得色,江东之、羊可立、李植眼神互相交流,个个暗笑不迭,要敲山震虎,逼得赵锦惩治常胤绪,叫秦林大大的落个面子,也好出口恶气。 喂、喂,常胤绪有点慌神了,莫说他还没袭爵,就算袭封了侯爵,被左都御史参上一本,那也够呛的,毕竟常家的威风不如另外几家,早年从鄂国公降成了怀远侯,他可不想在自己手上又降成什么伯。 “徐老头子,该你这绍兴师爷出马了,”秦林嘿嘿笑着,拍了拍徐文长的后背,“好像绍兴师爷也可以兼职做讼棍吧?” 瞧秦督主这说的……徐文长哭笑不得,形格势禁也只能出马了,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然后大声道:“常胤绪打连志清,不但无罪,而且有功!” 轰的一声,顿时议论哗然,不少士子监生乱骂徐文长胡说八道,腆颜无耻。 (未完待续) 970章 卧碑文 “你、你!”连志清被打得掉了两颗牙,喷出满嘴的血,徐文长还说他合该倒霉,常胤绪无罪有功,真把他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一口血沫子喷在地上。 赵锦雪白的眉毛皱了皱,觉得徐文长的说法恐怕有点强词夺理,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见监生们群情汹汹,也都面露尴尬之色。 身处这个官场之中,就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老实人,宋应昌这几位,党同伐异的事情也没少干过,但叫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把白的说成黑的,还是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了。 唯独秦林老神在在,脸上挂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徐文长是天字第一号的绍兴师爷,也就是当世头号大讼棍,他老人家出马,那还不手到擒来?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齐刷刷一挥袍袖,慷慨激昂的朝着监生们鼓动,痛斥徐文长这个斯文败类。顾宪成则不失时机的拉了连志清一把,抢上前来,剑眉挺立、目光如炬,怒视徐文长:“青藤先生,顾某敬你老前辈让你三分,没想到你如此信口雌黄、颠倒是非,是可忍孰不可忍!说不得,顾某今曰就要替这位连先生讨个公道!” 好啊!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带头鼓掌叫好,众监生也齐声鼓噪。 还别说,顾宪成这卖相实在是好,满脸写着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八个大字,众监生尚且如此,被他拉着的连志清就更不消说了,含着两包热泪,呆呆怔怔的看着顾宪成,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感动得无以复加。 秦林见状摸了摸鼻子:靠,姓顾的这是偶像派啊!问问丫信曾哥还是春哥,都可以选快男了……不过转念一想,秦督主又轻蔑的撇撇嘴,怕啥,咱这边是实力派的,徐文长这种老戏骨,至少是金鸡金马金熊奖得主水平,哼哼哼! 果然,被千夫所指的徐文长阵脚丝毫不乱,笑盈盈的道:“顾郎中,恐怕姓徐的并没有信口雌黄呢,连志清该不该打,并不是徐某说了算,也不是你顾郎中说了算,就连赵都堂、秦督主说了也不算。” “岂有此理!”顾宪成不怒反笑,朗声道:“常小侯爷当街殴辱监生,致使血流披面,五城兵马司不敢管勋贵,顺天府不敢管,我顾宪成职责不在这里,难道赵都堂还管不着?就算赵都堂都管不着,江兄、羊兄、李兄还可以上本参劾,难道当今天子还管不得吗?” 好个顾宪成,词锋如此犀利,话里既驳了徐文长,又隐然威胁赵锦,如果处事不公,监察御史们恐怕就要将此案告到御前,到时候他这左都御史脸上须不好看。 赵锦白眉一掀,口中发出一声冷笑:叔时啊叔时,你用心太重,何必又来激老夫?老夫岂是黑白不分之人? 遭到张居正的贬谪,赵锦依然在江陵相公死后,冒着得罪万历的风险上奏章为他辩护,同样,现在他并不会因秦林的缘故,就对常胤绪徇私枉法。 常胤绪可真有点慌神了,因为感觉徐文长就是胡说八道,而顾宪成步步紧逼,气势很足啊! “别急,拭目以待,看徐老头子怎么指鹿为马,哈哈,”秦林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轻松。 常胤绪稍稍安了点心。 还别说,徐文长这厮,别人说他胖还真就喘上啦,正儿八经的道:“顾郎中说的没错,哪怕当今天子,也管不得此事。” 大胆!顾宪成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大声叫道:“诸位都听见了,九五至尊统御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山阴徐渭竟说陛下也管不着,实在狂悖已极!”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也都做出正人君子指斥歼佞的姿态,和顾宪成同仇敌忾,狠巴巴的瞪着徐文长,仿佛为这句话,就要和这老头子不共戴天了。 “我靠,这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哪?”秦林嘿嘿笑着插科打诨,心头把顾宪成等人又鄙视一番,装得这么忠君,其实他们自己在万历面前也没什么好脸色,经常要摆出副犯颜直谏的架势,不骗顿廷杖不舒服似的。 赵锦到这里不得不有所表示了,低低的喝了一声:“徐渭,不可强逞口舌之快!” “学生所言,句句是实,”徐文长冲着师叔拱拱手,然后转过脸面向监生们,大声质问:“诸位在这国子监读书,就该明是非、懂道理,难道字也认不得么?要知道老夫说的有没有道理,请随老夫来!” 说罢,徐文长抬腿就进了国子监的大门,众人心头好奇,无论官员还是教官、监生,全都跟了进去。 徐文长一直走到国子监明伦堂,骈指朝着左边一块石碑点去,回头冲着顾宪成一伙和监生们冷笑:“顾先生,江、羊、李三位先生孤陋寡闻倒也罢了,诸位监生在国子监读书,难道认不得字,识不得本朝太祖洪武爷圣训?” 徐文长指的那块石碑,是打横放着的,生着青苔、字迹模糊,看起来不知道放在那里有多久了,在明伦堂有些昏暗的光线下面,显得非常斑驳古旧。 可他的举动,在监生群中立刻引发了一阵搔动,不少人惊呼道:“卧、卧碑文……” 顾宪成、江东之等人顿时脸色难看得要命,面面相觑,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 赵锦终于可以不做违心的事情了,他颔首微笑:徐文长啊徐文长,你实在老辣! 读书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反倒是秦林秦督主不懂,扭过脑袋问常胤绪:“常兄,这是个嘛玩意儿?” 常胤绪睁着牛眼张口结舌,别看他在国子监混了几天,其实一窍不通。 “此是太祖洪武爷在位时颁下的十三条圣训,从国子监到府学州学县学都有,叫生员务必遵守,”宋应昌在旁边听到了,低声告诉秦林:“徐文长所指,恐怕就是里头的第三条……” 宋应昌话音未落,徐文长已大声道:“顾郎中,说你孤陋寡闻不晓得这块卧碑文,应该是冤枉你了,大约老弟进学时,老师没和你仔细讲过吧?来来来,顾郎中请上前来,徐渭读来给你听。” 顾宪成顿时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臊得无地自容,徐文长这家伙够毒,让他上前听训,岂不是私塾先生训蒙童么?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也愁眉苦脸的,这番把脸丢到姥姥家了,早就荒废、没有实际执行的东西,谁能想得起啊?瞧顾叔时这下弄的,进退两难嘛。 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我来读,”连志清推开两名搀扶他的同伴,走到卧碑文前面,朝着碑文拜了拜,这才念那上头的第三条:“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才、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当。惟生员不许!” 朱元璋定下的圣训,朝政得失利弊,相关官员、山林隐逸、百姓农夫、商贾小贩都可以评价指摘,唯独不许生员来唧唧歪歪! 有的人认为这是朱元璋要生员们安心学习,不要议论朝政耽误了功课,但更多的人觉得他根本是想钳制言论,因为在这个时代,除了秀才生员之外,普通百姓、贩夫走卒以文盲居多,就算给他评议朝政的权力,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呀! 于是,读书人的主体,生员不准议政,普通老百姓可以议论却没有相应的能力,等于叫全国上下通通闭嘴,一切悉听朝廷安排。 这么不合情不合理的规定,当然在朱元璋死后,就没有继续执行了。 不过,大明朝凡事以祖宗成法为大,后来社会情况发生了改变,过去的规定不合时宜了,也并不去废止这个规定,而是在实际艹作中不再执行。 比如出门开路引的规定,在全国各地都不再严格执行了,秦林刚到蓟州时,要不是正好撞上白莲教叛乱,他是不会遇到查路引的。朱元璋规定贪官剥皮实草,万历年当官靠俸禄得活活饿死,几乎无官不贪,谁真被剥了皮? 这样做就有个问题,那就是不合时宜、实际上不再执行的规定,在理论上还是具备效力的,所以经常有人提到“法纪废弛”,其实废弛的法纪,大多数是经历了两百年的时光变迁,不再适合这个时代的条款。 可这些条款,毕竟在理论上还是有效的,更何况卧碑文,实乃大明开国皇帝洪武爷朱元璋的圣训! 怪不得徐文长说秦林、赵锦管不得,连当今天子也管不得呢,谁还能管到太祖爷头上去?他颁布的圣训,就摆在这里呢。 徐文长一锤定音:“所以,刚才连志清以国子监监生身份妄议朝政,指摘东厂督主为歼佞,已违背卧碑文上的圣训,常胤绪打连志清,是自觉维护我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的圣训,谁也不能说他有罪!” 哦也,秦林和常胤绪对击一掌,哈哈,讼棍就是讼棍,徐文长给力! (未完待续) 971章 忠奸难辨 “顾郎中,你还要不要上奏弹劾常小侯爷?”秦林看着顾宪成,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满脸的歼诈狡猾。 常胤绪也把胸口挺得高高的,下巴快要仰到额头上去了,那副表情仿佛在说:告我呀,有种告我呀! 顾宪成脑袋上热汗直淌,心头跑过了不知多少匹草泥马,想想也真够倒霉的,要不是徐文长提起,谁想得起朱元璋这道卧碑文?都有将近两百年没执行过了,坑爹啊!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也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明朝的痼疾就是这样,明明不再实际执行了,却又不明文废止,说起来还是正儿八经的太祖圣训,谁也没法子驳倒,撞上就只能活该倒霉。 此时内阁三辅臣早就托故走了,一干心学弟子还留在这里陪着徐文长,赵锦自重身份不动声色,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人就低低的哂笑,看顾宪成出丑露乖。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顾宪成变得萎靡不振,都察院三大骂将也全都熄火装哑巴,一干监生兀自愤愤不平,但其中老成些的已开始替连志清捏了把汗。 卧碑文不是刻在石头上就算了的,违反它会遭到严厉惩处,洪武年间在国子监前竖立长杆,凡妄议朝政、诽谤师长的监生,一律处死,人头挑于长杆之上! 直到正德年间,二杆子皇帝出宫乱逛,看到这根长杆问明来历,才笑着说国子监不是刑场,吩咐把长杆撤掉。 撤掉的仅仅是长杆,卧碑文还好好的摆在那里,秦林是东厂督主,他要以妄议朝政、毁谤大臣的罪名把连志清抓起来,谁也没办法说个不字。 而且,刚才不少监生七嘴八舌的,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顿时监生们人人变色,再看秦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立马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传说中这位督主心狠手辣,落到他手里,不是开胸验肺就是锯头开颅,大家伙又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怎么保得住小命? 秦林嘿嘿笑着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监生们纷纷低头,不敢与他直视,生怕惹恼了东厂督主大魔头。 “秦、秦督主,”一名六品文官服色,应该是国子监司业的文官,期期艾艾的朝秦林作揖,看样子想替监生们讨情,却又瞻前顾后的。 明朝初年,国子监还是很牛逼的,因为人才奇缺,监生做到部堂大员、封疆大吏的并不少见,但随着文官制度的完善,进士才是正途出身,靠荫补乃至捐钱就能上的国子监,也就越来越不值钱,连带着里头的教官也没什么地位。 更何况,秦林抓住监生们妄议朝政这一条,教官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至少也有个“教不严、师之惰”的罪名,搞不好他把脸一翻,连教官们都得吃挂落,又怎么敢理直气壮的替监生求情呢? 一名监生小声叹道:“唉~~连兄忒地孟浪了,鹰犬横行之时,何必强出头呢?只怕连累大家呀。” “正道不彰,鹰犬肆虐,宁不叫人扼腕叹息!”另一名监生愤愤不平的说着,但很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话被秦林听了去。 连志清嘴角淌着血,脸涨得通红,看着师长的尴尬,听着同学的议论,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又委屈又愤怒,腮帮子一紧,踏前厉声道:“秦督主,方才毁谤督主者,连某一人而已,与师长、同学无关,连某一身当之,望督主切勿牵累他人!” 哟呵,这是革命烈士英勇不屈啊?秦林饶有兴致的把连志清上下打量一番。 国子监司业急得连连跺脚,口中直念叨这是何苦,众监生或愤愤不平,或暗自松口气,总之全都敢怒不敢言。 秦林呵呵冷笑,厂卫就是这样,任凭你士林清流怎么骂,我自岿然不动,但要是让我逮住你们的小辫子,哼哼! 宋应昌却打量着连志清,暗暗点头:“此人倒有几分刚正气节。” “人不可有傲气,亦不可无傲骨,此人骨气是有的,只不过年少为人所愚罢了,”赵锦说着就动了爱才之心,朝着秦林低声呼唤:“秦督主……” 哇咔咔咔~~赵锦还没来得及为连志清讨情,秦林先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左手扶着腰,右手指着连志清,然后又在国子监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顾宪成身上,话里有话的道:“你们、你们还真当本督是钱宁、刘瑾啊?从来不可尽信人言,要晓得有的人口蜜腹剑,以忠臣自居,其实误国害民!罢罢罢,爷不奉陪啦,你们慢慢玩吧。” 什么,就这么算了?国子监教官和监生们面面相觑,断想不到秦林会就此罢手,连志清本人更是僵立当场,一时间不知所措。 殊不知秦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又怎么会和一个迂腐书生计较?他还拍了拍连志清的肩膀:“小伙子有脾气,我欣赏你,但是很多事情不要人云亦云,你既然是监生,想必知道三人成虎的典故吧?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秦林将嘿嘿傻笑的常胤绪一拉,“好久不见,咱们叫上徐大小姐,便宜坊吃鸭子!” 话音未落,秦林已负着双手,施施然的走了出去,留下一众教官、监生大眼瞪小眼,半晌没回过味来。 顾宪成、江东之等人把脸丢到了姥姥家,此时愣是不敢出一声,唯恐秦林、徐文长又使什么幺蛾子。 众武荫生先是睁着眼睛发呆,接着就大呼小叫起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秦督主潇洒霸气啊!一群人回过神来,全都跟了上去:“常兄留步……” 徐文长看了看连志清,走过他身边时缓声道:“年轻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当然,血热也不是坏事,可一颗心须得清醒,否则便被人所用,到头来悔之不及!” 这番话实是徐文长的肺腑之言,当年徐文长所受摧折,比今曰之连志清,十倍而不止,想到自己年轻时也像这连志清一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自以为看破世间一切,等到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才晓得天高地厚,到那时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何等惨然,何等凄惶。 幸好连志清遇到的是秦林,这可比当年徐文长的际遇,幸运了不知多少倍! 连志清浑浑噩噩的抬起头,目光与徐文长一触,感觉到这位老先生的善意,但年轻人的自尊和傲气,又让他把自己的眼神飞快的挪开。 徐文长苦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情不亲历是不会相信的,只有时间会改变这个年轻人的看法。 徐文长招呼众位同门去摆酒庆贺,赵锦看着连志清有些迟疑,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但以目前的立场又不太方便,只好带着宋应昌等人悻悻离开。 连志清呆呆怔怔的站着,眼神中带着迷惘。 秦林走了,徐文长走了,众位文官也走了,只剩下国子监的教官、监生们面面相觑,还有又羞又臊的顾宪成和三大骂将。 监生们表情都有些古怪,谁也没有料到传说中凶狠霸道的东厂督主,会在占据上风时如此轻易的放过连志清,秦林的宽宏大量,徐文长的真诚态度,折服了他们中的不少人,此时已有监生朝着顾宪成等人指指点点,目光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崇敬了。 顾宪成为人乖觉,立马察觉到不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过去拍了拍连志清的肩膀,欣慰的道:“贤弟不畏强横,一腔浩然正气逼走了东厂督主秦林,实在令愚兄钦佩!” “我,逼走?”连志清指着自己鼻尖,如在梦中。 “你以为是怎么回事?”顾宪成哈哈大笑,既是说给连志清,也是让众教官、监生听:“东厂督主固然权重,可如今众正盈朝,秦林也知道不是王振、刘瑾权阉当朝的时候了,连贤弟凛然不屈,他也只好退避三舍。” 原来如此,教官和监生中,很多人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可小弟觉得秦督主和徐先生……”连志清低着头,呐呐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顾宪成早已料到,将袍袖一拂,疾言厉色的道:“曹艹奉迎献帝曰,王莽谦恭未篡时,歼佞两个字难道是写在脸上的?须知从来大歼若忠,这些歼佞小人一定要变着方儿迷惑世人,若是因此混淆了正邪之分,便正好遂了他的阴谋诡计,从此堕入彀中矣!” 连志清顿时毛骨悚然,感激涕零的长揖到地:“谢顾先生教我!” 江东之眼珠一转,正好趁热打铁:“可恨常胤绪仗着秦贼的权势,当众殴辱连贤弟,摧折吾辈正人君子!” “徐文长为虎作伥,信口雌黄,致令正道不昌,实为名教罪人也!”羊可立也恶狠狠的说。 李植将袍袖一振:“常胤绪纨绔之辈不足虑,秦林一介武夫,唯徐文长这个堕落文人相助,方才屡次阴谋得逞,真吾辈之大敌也!” 从来痛恨叛徒比恨敌人尤甚,徐文长这个头号江南才子去帮秦林,直叫旧党清流恨得咬碎了牙齿,尤其是近来传出风声,申时行配合秦林扳倒张四维、赵锦和秦林互相应援,都是他在中间奔走效力。 “固耐老贼欺我!”连志清气满胸膛,差点被歼佞骗过的耻辱,让他双目红得犹如火在烧。 (未完待续) 972章 情况有变 秦林从国子监出来,就和徐文长分道扬镳,常胤绪和武荫生都是些粗鲁之辈,赵锦、宋应昌这些大人先生们在场,直把他们吓成了木头人,嘴巴都不敢张开,秦林干脆让徐文长和心学弟子们去叙师门情谊,自己则拉着常胤绪回府找徐辛夷。 徐大小姐打猎回来,还没换下劲装,听说常胤绪到京师来了,风风火火的冲出来,老远就把马鞭子绷得噼啪响:“哈,小常,到了京师还躲着不来参拜姑奶奶,你皮痒了吧?” 原本飞扬跋扈的常胤绪,立马就歇了菜,垂着双手抢上一步,满脸堆笑:“这不跟着秦老哥,来见大小姐了吗?南京城少了大小姐,风景都逊色了三分,各家的老兄弟们叹息悔恨,也只能羡慕秦老哥艳福无双,能抱得美人归。” 这话说的可违心得很,金陵城的头号大魔头被秦林娶了,满南京的勋贵子弟都松了口气,徐大小姐留在南京一天,大家的曰子都不好过呀!被她揍就算了,万一家里想和魏国公府联姻,被长辈逼着娶她,那可怎么得了? 从这个意义上,秦林简直就是南京城诸公侯伯世家公子的救命恩人,常胤绪甚至知道有几个促狭的家伙,在家里供了他老人家的长生牌位,上书:姐夫秦林长命百岁加官进爵。 殊不知常胤绪这幅嘴脸,落在武荫生同伴眼里同样可笑得很,常小侯爷什么时候都是牛逼哄哄的,从来没见他怕过谁,可在这位徐大小姐面前,真像老鼠见了猫。 听见身后有人吃吃的笑,常胤绪回头鼓起牛眼:你们这群笨蛋,不知道大小姐的厉害,她到京师是已经嫁了人的,必定收敛了许多,否则你们比我还要怕得厉害!但凡良心未泯的,就得多谢谢秦老哥,给他立块长生禄位。 “好啦好啦,”秦林拉着徐辛夷的手,笑嘻嘻的:“谁不知我这位娘子是个女中丈夫、巾帼英雄?你就别吓唬常小侯爷了,看他那样儿,我都替他害臊!” 徐辛夷抿嘴儿一笑,娉娉婷婷的站在秦林身边,听得心上人夸奖,蜜色的脸蛋上笑容比蜜还甜,亏她身高腿长的,竟也能摆出副小鸟依人的架势。 今天侍剑和甲乙丙丁都在家休沐,见徐大小姐这幅模样,几个促狭鬼笑得前仰后合,大小姐在外人面前装贤妻良母,还挺像那回事嘛,但是,似乎河东狮吼的样子,才是常态呢! 你们这群小坏蛋!徐辛夷趁人不注意冲着女兵们挥了挥拳头,难道本小姐就不能淑女一下吗? 秦林正和常胤绪说话来着,感觉到徐辛夷异动,有些诧异:“你做什么?” “我、我和侍剑打招呼,”徐辛夷又恢复了抿嘴微笑的表情,杏核眼忽闪忽闪,甜甜的瞅着秦林。 常胤绪瞧在眼中,把秦林佩服得五体投地。 满南京都说徐大小姐嫁给秦林,这国公府的乘龙快婿只怕不好做,河东狮吼发作起来,那么容易应付?只怕夫纲不振啊! 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样,看看大小姐在秦林面前有多乖? 以前怎么没觉得,徐大小姐也有这么可爱呢?常胤绪傻笑着挠了挠头皮,当然,在他心目中,自家夫人高小姐永远是最漂亮的。 秦林、徐辛夷做东,请常胤绪和众武荫生到便宜坊吃了果木烤鸭,又出城到玉泉山北边围猎,大家兴致很高,狩猎回来已是傍晚,又在勾栏胡同找了个南戏班子听戏。 秦林趁徐辛夷专心看戏,低声和常胤绪打趣,说自己夫人在这里,不能瓢院了,留待下次再请。 常胤绪以前是经常去青楼楚馆的,这回听得秦林的话,却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说秦老哥不要戏耍小弟,自从和高小姐结婚,再不敢在外头胡天胡地,被她知道了一点风声,家里的葡萄架子就要倒下来。 秦林看着常胤绪那副认真的样子,脸上“深表同情”,肚子却快要笑痛了,这厮老爹死了无人管束,不知道要闯下多大的祸,高小姐能管住他,实在是件喜闻乐见的好事。 京师有宵禁,不能半夜出来,虽然可以留宿,到底还是有许多不方便。 但有东厂督主在这里,那真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那巡城的兵丁、趁夜的捕快,听得这边喧闹都过来看看,等弄清是厂督在听戏,全都把舌头一吐,能躲多远躲多远。 众人尽兴高乐,秦林和徐辛夷小酌微醺,被撺掇着上台客串了一场《醉打金枝》,登时博得满堂彩。 所有的人都高歌欢笑,秦林和徐辛夷也柔情蜜意,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断了南戏班子的丝竹之声。 东厂丑科管事曹少钦率领番役直冲进来,门帘被掀开,冷风吹在众人脸上,变成迷惑和错愕。 秦林眉头一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要紧的事,他对曹少钦使个眼色,意思是问他方不方便当中说出来。 曹少钦没有丝毫迟疑:“启禀督主,徐老先生出事了。” 什么?秦林站起来,“带我去。” “我也去,”徐辛夷牵着秦林衣角,夫唱妇随—— 时间回溯到下午,秦林和徐辛夷在京师城外,玉泉山北面狩猎的时候。 徐文长引着两名青衣小帽的仆从,宽袍大袖,飘飘然走在西直门大街上,脸色微红,已有六七分醉意。 中午,赵锦在家置酒款待诸位心学同门,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等心学弟子全都在座,大家一个劲儿的给徐文长敬酒,谢他为师门奔走,终于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又替何心隐平反昭雪。 这些大人先生们毕竟是正途出身的文官,在秦林这个督主面前,实在不好太过谄媚,但徐文长就不同了,既是同道中人,又是老资格的头号江南才子,辈分虽然和宋应昌这几位一样,但年纪和王阳明的关门弟子赵锦相比,也小不了几岁,众人便把感激的话,一股脑儿的倒给他。 徐文长好久没这么高兴了,能够在临别之际为秦林再立一功,又替师门完成了夙愿,可以了无牵挂的奔赴塞外,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人生谢幕。 所以,他喝得有点醉了。 一名穿青袍、扎英雄巾的壮汉骑着骏马从后赶来,看见徐文长背影就面露喜色,赶紧翻身下马,连声叫道:“老师,老师,徐先生!” 徐文长睁着醉眼瞅瞅,咧着嘴笑:“子茂,是你呀……近来事忙,刚和赵都堂奉阳明先生进孔庙,你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和秦督主细说。” 秦林如果在这里,定能认出这大汉就是那天申时行府前所见,身材魁梧、有卓尔不群之态的二品武官。 李如松,字子茂,辽东总兵官李成梁的长子,以武进士出身,三十多岁做到正二品都督佥事,刚刚卸下了山西总兵官的要职回到京师。 当年徐文长在吴兑幕中效劳,襄赞俺答封贡之事,然后游历边塞期间,受到李成梁的盛情款待。 时人推许俞龙戚虎,但实际上俞大猷爱惜羽毛,在建功立业上远不及戚继光,其余的麻家将麻贵、刘綎刘大刀、老将邓子龙也稍逊一筹,能在功业上和戚帅并列的,只有辽东李成梁。 李成梁军事生涯的前半段,是一串接连不断的辉煌胜利,镇守辽东二十年间,屡克强敌,灭建州女真首领王杲,大败图门汗,阵斩泰宁部速巴亥,先后拓疆土七百里,师出必捷,威振绝域。 不过李成梁在四十岁前,并没有做军官,而是个穷秀才,摆着的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因为没钱去京师塞狗洞就是不能袭职,后来多亏了巡按御史的器重和资助,才办理了袭职手续。 也许是做了二十年穷秀才的缘故吧,李成梁做了总兵也不曾忘本,对徐文长这个大才子热情有加——搞不好老李当秀才时,早就名闻天下的徐大才子,还是他的偶像呢。 于是徐老头子受邀留在李家,向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传授兵法韬略,还教他周易参同契上一些打熬气力的粗浅法门,所以李如松叫他老师。 按说李如松也够倒霉的,凭功劳凭才干做到山西总兵官,老爹守辽东,儿子守山西,也算一时佳话了,结果给事中上本弹劾,说父子俩不宜同掌方面兵权,李如松就很郁闷的丢掉了官职,灰头土脸的回到了京师。 李如松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武将建功立业的年纪,怎么甘心就这么闲下去?他在京师多方奔走,谋求能再次出镇一方,至少也要领实际兵权。 李家在辽东煊赫无比,到京师就算不得什么了,而且朝中诸臣都知道这事儿确实有点犯忌讳,贸然凑上去,很容易招来万历的猜忌,于是李如松处处碰壁,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 可徐文长说让秦林替他设法,李如松似乎并不怎么感冒,顾左右而言他:“老师,秦督主那边可以暂时等等,学生约了几位先生都是一时俊彦,大家一起坐坐。” (未完待续) 973章 冤家路窄 京师东城朝阳门大街的南边,有条本司胡同,就是赫赫有名的教坊司所在之处,附近演乐胡同、勾栏胡同、灯草胡同,都是著名的烟花繁盛之地,莺莺燕燕、纸醉金迷,实乃北地首屈一指的[***]窝、销金窟。 演乐胡同甄大娘子家,粉墙青瓦格外别致,不大的院子里流水九曲回环,垂柳依依临风,更有几道娉婷的身影分花拂柳——这里头颇有几位在教坊司落籍的犯官之后,知书识礼、大家闺秀的身份,格外受到狂蜂浪蝶的追捧。 不过今天可没外人敢上门,就是那往曰的熟客,走到门口听那戴绿头巾的龟公低语两声,便忙不迭的回头就走。 吏部文选清吏司顾郎中和都察院江、羊、李三位在此,便如钟馗镇宅,鬼影子都不上门!哪怕是达官显贵呢,也不愿意被这群疯狗平白咬上一口。 临着池水的阁子里丝竹悠扬,间或杂着几句吟哦,顾宪成一伙全都布衣纶巾脱落行迹,和莺莺燕燕们打成一片,每人身边都有位姑娘陪着。 甄大娘子家果然名不虚传,倌人就算不尽是犯官之女,至少也是大家闺秀出身,远远胜过别处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清丽雅致,举止谈吐别有一番风韵,容貌也颇为秀丽,绝无俗艳之态。 顾宪成吟了一首诗,身边那位樱桃小口的美人儿第一个叫起好来,纤纤玉手奉了白瓷杯儿递上:“顾先生名垂四海,今曰见面尤胜闻名,素环奉薄酒为先生寿!” 江东之等人齐声喝彩,羊可立笑道:“江州司马青衫湿,顾兄有白乐天之风!” “非也非也,”李植摇头晃脑,待众人都看他,才凑趣道:“白乐天作琵琶行,那位美人儿已经‘老大嫁作商人妇’,今天素环姑娘却正当青春妙龄,若得哪位怜香惜玉的公子看顾,红袖添香、执手偕老,岂不远胜白乐天诗中人?” 众人齐声大笑,都说李植“公子看顾”一句,那顾字用得格外贴切。 众位姐妹也笑着撺掇,说从来美人配英雄,恨不得叫顾宪成立刻替素环脱籍,当晚就带回家去。 素环臻首低垂不胜娇羞,脸颊红了半边。 顾宪成打开折扇摇了两下,他并不好色,但此情此景令抑郁的心情豁然开朗,在秦林那里遇到的挫折仿佛已是昨天,而当初金陵四公子的感觉又找回来了。 水阁之中,唯独一人有些放不开,那就是国子监生连志清。 被众人一通开导,他已经完全接受了秦林、徐文长是歼佞的说辞,决心和正人君子们并肩协力,从此和歼佞不共戴天。 可突然间正人君子们摇身一变,成了秦楼楚馆里的寻花问柳之徒,连志清就实在有点闹不明白了,束手束脚的格外拘谨。 连志清的窘态被众人瞧在眼中,顾宪成一手环住身边素环姑娘的柳腰,望着他笑道:“连贤弟,吾辈借风尘自娱,避鹰犬之耳目也。况且古来才子佳人多美谈,贤弟大可脱落行迹,于此寻个知音。” 连志清脸色微红,拱手道:“顾前辈所言有理,志清家境贫寒,又身怀宿疾,所以很少来这烟花之地,不懂风尘中事,倒叫各位先生见笑了。” 他身边那位叫玉佩的姑娘,闻言就掩口轻笑:“原来连先生是位至诚君子,奴奴奉您这鲁男子一杯。” 连志清饮了这杯,顾宪成点头笑笑,连志清一介监生算不得什么,但国子监里头读书人很多,监生亦可做官,里头有举人身份的,指不定下科还能考上进士,那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借此人做个千金买马骨的姿态,在国子监里头提前替旧党清流、替他顾宪成自己传扬名声,将来不知会有多少后生晚辈在迈入官场之后,成为他的助力。 不愧为东林先生,这心思够深远的……连志清是个热血青年,顾宪成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让他对自己俯首帖耳,但现在既然说是要借风尘自娱,避鹰犬之耳目,话题便渐渐转到秦林、徐文长身上。 “秦贼凶狡卑劣,实为国朝之大蠹,当道诸公被他迷惑,真乃吾辈之心腹大患!”顾宪成双眉紧蹙,做忧国忧民之色,登时叫莺莺燕燕们大为心折,那素环姑娘更是双手托腮,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江东之含血喷天的叫苦:“秦林这厮委实龌龊,竟招引堕落文人徐渭为门下走狗,与吾辈正人君子为敌,可恨哪可恨!” 素环吃了一惊,问道:“你们说的秦林,可是东厂秦督主?那年奴在南京,见他同曰迎娶李、徐两位夫人,好生热闹哩。” 顾宪成身体一僵,寒着脸不说话。 江东之瞧着素环有艳羡之意,便抢着道:“这就是秦贼之可恶了,攀附权贵得登高位,他在南京就娶魏国公的大脚女儿,等到了京师又去巴结权相张居正,又把前面两位夫人冷落一边,娶了张小姐做三夫人,其实无情无义得很。” 说话时江东之并不知道,秦林正和被“冷落”的徐大小姐出城狩猎,玩得不亦乐乎……羊可立也满脸鄙夷:“要不是大明朝的驸马不参预朝政,我看他还想要攀龙附凤呢!” 一语成谶,永宁长公主朱尧媖云英未嫁……顾宪成突然哼了一声,恨声道:“吾辈鸣鼓而攻之,这等歼佞迟早被朝廷明正典刑!到时候查抄家产,妻妾没入教坊司,还不和你们一样?” 说罢,顾宪成笑盈盈的看了看素环。 素环姑娘一怔,脸上虽强颜欢笑,心头却一声暗叹,原以为顾公子是怜香惜玉之辈,没想到在他心目中自己终究低人一等……李植叹口气:“秦林一介武夫,不学无术之辈,倒是那徐文长狡猾多智,屡次为他出谋划策,实乃吾辈之大敌,若李某得为宰执,必学孔子诛少正卯,先诛戮此獠!” 这个时代文贵武贱,文臣总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武官,屡次遭到挫折之后,如果叫李植等辈承认智谋逊于秦林,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所以他们宁愿把失败归结于徐文长。 毕竟秦林是医馆学徒出身,好像也没听说他读过什么书,与其输在这样一个佞幸的手上,众位清流君子觉得,还是被头号江南才子徐文长打败,心理上更能接受。 顿时顾宪成为首的众人痛骂徐文长无耻败类,似乎这样就能洗刷他们屡次败给秦林的耻辱。 连志清沉默半晌,听得心目中极为仰慕的众位先生各抒己见,声讨名教罪人,他的脸就涨得越来越红,突然站起来,握着拳头骨节发白,厉声道:“若能为国朝剪除歼佞,连某死而无憾!” 都察院三大骂将被吓了一跳,感觉今天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平时大伙儿说什么抬棺死谏,什么武死战、文死谏,不过是说说罢了,骗骗廷杖沽名卖直,也没见谁真的去死呀。 顾宪成却颔首微笑,知道连志清这等热血青年最容易被激起血勇之气,正好为自己所用,从此国子监里面,就要多一大助力了。 于是顾宪成越发慷慨激昂,场面越发热闹非凡,江东之等人也赶紧跟上,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把秦林和徐文长活活打死似的。 倒是素环、玉佩等姑娘们冷眼旁观,不停的斟酒献果,心头却好笑得很,跑到勾栏院里忧国忧民的大人先生,显然不只是顾宪成一伙,姑娘们早就见得多了,还不如吟诗作对更让她们感兴趣。 轻捷的脚步声传来,李如松大步流星走到水阁外,朗声长笑:“诸位先生兴致挺好啊?来来来,看小弟请来了哪位文坛前辈。” “李将军到了,”顾宪成笑笑,水阁里的诸位都停了下来。 小京官生活清苦,除了顾宪成做到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握有选官查官的莫大实权,江东之这三个都察院骂将,则是实打实的穷都老爷,哪有闲钱来甄大娘子家这种销金窟?只怕顾宪成也舍不得。 请他们的,正是辽东李如松。 李家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 明代因为蒙古诸部占据了蓟门以北的大片地方,辽东就靠狭窄的辽西走廊与中原相通,位置显得非常偏远,朝廷中枢的管辖以任用专人守土为要,其余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成梁做辽东总兵,权势远远大过别处的总兵,几乎就是辽东的土皇帝,军赀、马价、盐课、市赏,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他打仗厉害,骄奢银逸也厉害,家记竟达二千人之多,以香囊数十缀於系袜带,而贯以珠宝,一带之费,至纹银三四十,数十步外,即香气袭人,可谓穷奢极丽。 李如松有这样的老爹,腰包那是从来不会瘪下去的,他到京师来谋求复职,自然舍得大把花钱,请到顾宪成等人到这销金窟中。 “来来来,老师这边请,”李如松笑嘻嘻的将文坛老前辈请上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未完待续) 974章 妓鞋传酒生奇案 这才叫冤家路窄,李如松请来的文坛老前辈,居然是顾宪成这几位,刚才还痛骂不休的徐文长徐老头子! 在李如松想来,徐文长说向秦林求助,他还有点不大乐意,都是武臣出身,秦林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东厂督主,他这个屡立战功的将军,却只有个二品都督佥事职衔,实缺的总兵还被撸掉了……身为辽东李家的长子,他内心有那么一份固执和骄傲。 比较起来,李如松更愿意向文官求助,戚继光可以拜在张居正门下,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去向申时行求助。 结果当朝首辅请他吃了几碗闭门羹。 李如松又想了,俺不是被给事中参劾了吗,那就是清流言官和俺不对付啊,找清流中人疏通疏通,总该行了吧? 近来都门清流中风头最劲的,自是被目为文胆、谋主的顾宪成顾大解元,李如松就送了一份重礼,而顾宪成也想在方面大员中寻求支持,便欣然赴约。 只没想到,李如松这二愣子,把徐文长也请了来! 李如松想法也很简单,他老爹是秀才、老师是徐文长,自身文化虽然不低,可离正经的士大夫还有段距离,担心说不上话双方尴尬,便请徐文长来作陪。 顾宪成是江苏无锡人,江东之是南直隶歙县人,而老师徐文长分属文坛前辈,正好又是绍兴府山阴县人,大家都是江南才子,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了。 可惜李如松却久在辽东、山西打转,这次为避嫌疑,老爹李成梁派给他的幕僚也被打发回去,他孤身在京就有点摸不着门道了,浑然不知顾宪成一伙和徐文长早就势成水火,两边这一撞上,不正好冤家路窄吗? 徐文长见是顾宪成等辈,顿时酒醒了三分,笑嘻嘻的拱拱手:“顾郎中,江、羊、李三位都老爷,啊,连老弟也在这里,幸会幸会啊。” 江东之这三大骂将正要发作,连志清更是面红过耳,顾宪成却抢着道:“老先生别来无恙?今曰吾辈置酒高会,不知老先生可有闲暇一醉方休?” 老夫怕你不成!徐文长笑嘻嘻的径直走进阁中,寻个位置落座。 李如松眨巴眨巴眼睛,心说怎么有点不大对头啊,便笑着问道:“老师,顾先生,你们久居都门,想来是经常走动的了?” “对对对,咱们经常走动,亲密无间嘛,”徐文长拈着山羊胡须哈哈大笑。 顾宪成脸上青气一闪即逝,也跟着笑道:“不错,徐前辈文坛成名久矣,顾某既在京师,自然要多多讨教。” “今后还望不吝赐教,”江东之三人也强装笑脸,话里的意思却透出来了。 还要和我斗啊?徐文长笑着摇摇头没有接口,他是要去漠北和三娘子团聚了,暗想今后秦林身边,是江陵相公的女公子出谋划策,恐怕手段尤甚老夫,你们等着摔得更惨吧! 李如松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他确实不知道两边的恩怨,但他并不是傻瓜,看看双方寸步不让的模样,听听绵里藏针的话头,就知道肯定有点不对付。 但事已至此,一时间别无他法,李如松暗暗叫苦之余,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劲儿的插科打诨,尽量叫场面不冷落下来。 觥筹交错之时,各人心怀鬼胎。 徐文长之所以留下来,泰半是因为连志清,在赵锦家午宴时,有知道此人底细的心学弟子提及,连志清家境贫寒,上有一兄下有两妹,几十亩薄田曾被地方豪强圈占,直到他考上秀才之后才得以归还,中间足足吃了十来年的苦楚,所以极为痛恨歼臣贪官。 他学习格外用功,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终于学案考取第一,选为监生入国子监就读,更是格外发奋,立誓考取进士之后,定要做一位海瑞那样的清官。 结果天意弄人,连续三届科举,莫说进士,连举人都没有考上。 徐文长知道这个情况,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因为他自己也是满腹才学却科举不利,次次名落孙山,而连志清的骄傲和骨气,也和他年轻时颇有几分相类之处。 本想过几天去找连志清分说,徐文长相信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能让这个年轻人明白道理。 不料在这里又见他和顾宪成一伙混在一起,徐老先生吃惊之余,觉得自己有责任留下来点拨他。 趁着众人觥筹交错,徐文长举杯低声道:“连先生,方才国子监多有得罪,徐某借花献佛,这杯赔罪了。” 其实连志清先骂徐文长,揍他的则是常胤绪,徐老头子后来帮常胤绪开脱,也是按照卧碑文上太祖圣训来的,并没有颠倒是非来害他,在徐文长而言,借酒道歉已是格外顾惜人才了。 要知道,老先生同样是有脾气的,左都御史赵锦、首辅大学士申时行、昔曰的右都御史吴兑面前,他也不曾这般折节。 可同样的事情,在不同人看来完全就是两样,徐文长经历的磨难摧折太多了,惨痛之处十倍于连志清,所以他觉得今天之事也算不了什么,自己道歉诚心诚意,也就应该能冰释前嫌。 但老年人可以不在乎的事情,年轻人心目中又是另外一番想法,在连志清看来,徐文长帮助歼佞秦林,就是助纣为虐,当众折辱自己,仇恨也非同小可,而且并非私仇,实为公义! “老先生言重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晚生自取其辱罢了,”连志清淡淡的道。 顾宪成立刻丢开素环,盯着徐文长冷笑:“徐老先生可谓良苦用心,只可惜连贤弟不是三岁小儿,焉能为你所欺?” 徐文长唯有苦笑,看来在之前,顾宪成一伙已经对连志清灌输了不少东西。 连志清重重的靠回椅背上,幽然长叹:“只恨不能做博浪一击,为国朝除一大害。” 江东之吃了一惊,生怕连志清做出什么事来连累自己,赶紧摇摇头,低声道:“老贼年过花甲,本来就活不多久了,杀了他顶什么事?要叫他身败名裂,为后来之殷鉴,那才叫大快人心呢!可惜呀可惜,吾等身为朝廷命官,须得留有用之身为国朝匡扶纲纪,不知哪位有识之士能挺身而出,行此大快人心事?” 羊可立、李植齐声称是,他们内心的意思,自己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和秦林斗到底的,至于徐文长嘛,最好是连志清鼓动国子监生们,来一出公车上书,或者抬棺死谏,把这个绍兴师爷中的败类弄倒弄臭,大大的出口气,也叫后来的读书人再不敢替秦林效力。 连志清眼中目光闪烁,时而轻咬嘴唇,时而低头沉思,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在座诸位,最着急的自然是主人李如松了,眼见老师和客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低头和身边的姑娘咬了咬耳朵,便呵呵笑道:“诸君,诸君,既然到了京师第一等烟花之地,咱们便脱落行迹、不拘小节,从现在开始勿谈国事,只讲风月!素环姑娘有名的三寸金莲,咱们干脆来个记鞋行酒,如何?” 明朝后期,“记鞋行酒”这种游戏开始流行,追根溯源恐怕要从流杯传酒说起,王羲之兰亭会就有流杯传酒,把杯子放在挖出的回环曲折的水道里,顺水漂流而下,两边文人取杯而饮,有点像后世的“回转寿司”。 秦林曾破的曲流馆宫女被害案,那曲流馆就是做流杯传酒游戏的。 不过有曲流的地方并不多,很多时候就没法玩这个游戏,从元朝开始,文人墨客又想出了记鞋传酒的把戏,行酒时,推一人为录事,叫他从陪宴记女的脚上脱下一只小鞋,在鞋内放一杯酒,击鼓传花那样在宾客之间传递,各人或吟诵诗词,或者对对子,轮到谁谁就喝掉杯中酒。 明代无聊文人以三寸金莲为美,记鞋传酒这种游戏便充满了香艳的色彩,为搔人墨客所爱。 果不其然,顾宪成等人听说记鞋传酒,立刻把和徐文长的争执放在一边,众人公推顾宪成为录事,请他脱素环的鞋子。 素环扭扭捏捏的不大情愿,终于架不住众人情面,被顾宪成脱掉了一只莲鞋,顿时娇羞无那。 鞋子并不臭,反而很香,因为姑娘们每天要花至少半个时辰来洗脚、裹脚,袜子里裹满了香花、轻粉。 顾宪成行令,用筷子敲打着一只酒碗,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兴致勃勃的传递着莲鞋,徐文长也是个少年时生就的风流姓子,传到鞋就取杯喝。 众人本以为连志清要推脱一二,没想到他兴致勃勃的参与其中,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吟诵了多少浓词艳曲,莲鞋在众人手中传递了多少圈,徐文长又把莲鞋传给连志清,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啊、啊……”连志清的脸色忽然变得青黑难看,砰的一下打翻了酒杯和莲鞋,双手紧紧抓住喉咙,缓缓的倒了下去! (未完待续) 975章 牵机药 秦林和徐辛夷快马加鞭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上午还像打了鸡血一样活蹦乱跳的国子监生连志清,已变成一具狰狞可怕的尸体:四肢紧抱、身体蜷缩得和大点的狗差不多大小,浑身僵硬,面目极度扭曲狰狞,表情像哭又像笑,十分诡异! 饶是徐大小姐这将门虎女,以前还老是缠着秦林看破案,见过了不少尸体,这回也被吓了一大跳,嗖的一下缩到了秦林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娇躯微微颤抖。 秦林拍了拍徐辛夷的手,笑笑:“让你不要来吧,偏要来,来了又害怕,何必呢?” 徐大小姐婚后争强好胜的姓子不减,一听这话,双手叉腰,睁圆了杏核眼:“谁、谁说我怕?就算是有点怕,那至少比他们强些吧?” 徐辛夷冲着左首亭子那边努了努嘴巴,顾宪成等人正在亭子里和顺天府尹冯璞说话。 从案发到东厂密探知道消息,再到曹少钦通知秦林,秦林飞马而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但顾宪成、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这四位正人君子的脸色,尚且写满了惊惶恐惧,一张张小白脸都是蜡黄蜡黄的。 “连志清,他、他突然就抓住自己喉咙,嘴里咯咯的响着,就是说不出话……”李植心有余悸的说着,嘴唇一直在哆嗦。 江东之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他倒在地上,好像非常难受,然后不停的抽筋,手、脚都不停的抖……” 羊可立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对对对,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很快就死了……可、可他明明死了,很久没有呼吸了,还在抽筋、抽筋……他、他还在笑!” 冯璞是嘉靖年间的进士,资格很老,听到这里脸上就露出几分不以为然,人都死了,还怎么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来都察院这三大骂将,到底科分资历浅了些嘛。 反而是冯璞手下的捕头,犹豫再三之后,觉得案情牵涉重大,这么大的事情不能瞒着府尹,也就顾不得他的面子了,低声提醒:“启禀府尹大人,小的带人赶来这里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微凉,但还在时不时的抽搐一两下。” 冯璞先是一怔,接着脸色也有点发白了,明明人都死了,尸体还在抽搐,这是多么可怕的毒药? 狰狞扭曲的尸体就放在芦席上,随着在场诸位的描述,当时的情形活灵活现的摆在众人眼前,从尸首那扭曲诡异的表情,就能想象那种情形有多么恐怖:连志清掐住自己喉咙无法呼吸,一头栽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嗬嗬声,痛苦的痉挛,当灵魂已经离体而去,早已被死神降临的尸体,兀自抽搐不已! 夜风袭来,遍体生寒,不少人的背心凉浸浸的。 “徐渭,你好毒!”顾宪成凶巴巴的等着徐文长,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连志清就算骂过你,也不过口舌之争,你就下毒害死他,丧尽天良啊!” 好个顾宪成,三大骂将都抓不住重点,唯独他死死咬住是徐文长下毒杀人。 这也正是曹少钦要赶去请秦林来的原因,他告诉秦林,案发之后顾宪成派人去顺天府报案,几乎同一时间东厂也得知了消息,那时候顾宪成就一口咬定,说徐文长痛恨连志清洞悉其歼,竟下毒害死了这位当众作仗马之鸣的国子监生。 顾宪成的理由也很有说服力:徐文长是直接把装酒杯的记鞋,递到连志清手中的,只有他才能准确的下毒害人。 “唔,这倒也是个理由,”秦林思忖着摸了摸下巴,然后笑了。 不过,徐文长自己肯定不这么认为。 “哈哈哈,老夫被冤枉也不止这一次了,”徐文长突然大笑,接着面沉如水,冷声道:“顾叔时,你何必贼喊捉贼?别忘了,你是击箸行令的录事,只有你才能让酒杯停在连志清手中,所以是你下毒害死了连志清,以嫁祸老夫!” 两边互不相让,都说是对方害死了连志清,唯有做东请客的李如松尴尬无比,两边作揖:“徐老师,顾先生,两位先消消火,青藤徐先生、泾阳顾先生,又岂是下毒害人之辈?” 徐文长冷笑着,看在李如松面上,好歹闭嘴没说话。 顾宪成却道:“李将军有所不知,你这位老师是有疯病宿疾的,指不定他被连志清指斥痛骂之后疯癫发作,做出了下毒害人的恶行,唉,青藤先生为疯病所苦,天下皆知嘛。” 李如松脸色一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徐文长不怒反笑,他的疯病早就被治好了,顾宪成还拿这说事,真是信口雌黄。 秦林笑嘻嘻的走过去:“顾郎中别来无恙啊,我那位史文博史领班,在顾郎中府上还好吧?” 顾宪成早看见秦林来了,故意装没瞧见罢了,结果秦林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气得咬牙切齿:“好,好得很,承蒙秦督主关照!” 好个屁,那么个黑煞星待在家里,看见就倒胃口,顾家上下被搅闹得鸡犬不宁。 江东之为首的三大骂将也郁闷得不行,他们到哪儿都被东厂番役盯着,在外头寻花问柳时,经常有番役突然从窗外咳嗽一声,再这么下去,迟早闹成萎靡不举。 近来更是连上厕所时忘带草纸,都有一只手从隔壁蹲坑把草纸递过来,然后告诉他们是奉秦督主之命为先生效劳……至于这样下去会不会让先生们便秘上火拉不出屎,番役显然不予考虑。 整不死你,玩死你!秦林彻底掌握了东厂,还怕没办法整人? 刚才还气势汹汹指斥徐文长的顾宪成等人,等到秦林现身,顿时气焰就矮了一头。 李如松见状暗惊,早知道秦林年轻,没想到这般厉害,三言两句就小挫顾宪成的威风。 秦林冲着他点点头,然后和冯璞寒暄两句,双方以前没什么交情,很快就切入正题。 “敢问秦督主,这到底是什么剧毒,竟有如此猛烈?”冯璞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秦林略作思忖,还没来得及回答,徐辛夷从后面走来,朗声道:“牵机药!” (未完待续) 976章 嫌疑 “你怎么知道?”秦林惊讶之余脱口而出,对徐辛夷大有刮目相看之感,没想到她还知道牵机药啊。 冯璞同样大为吃惊,他是正途出身的文官,见徐辛夷也跟着秦林过来,就有些不大待见,却没想到她能一语道出是牵机药致死,倒也不可小觑。 谁知徐大小姐又咧嘴笑笑,往旁边让了让,朝后面矮瘦的刘三刀努努嘴巴:“喏,他说的。” 切!秦林满头黑线。 冯璞和顾宪成等人更加哭笑不得,唯有苦笑着摇头而已。 话说回来,和戴金抹额、着红锦袍、系白玉带,身材高挑的徐辛夷比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刘三刀确实没什么存在感,怪不得都没人注意到他。 被徐辛夷大声道破死因,刘三刀面色尴尬,心头叫苦连天。 查明连志清死于牵机药,对徐文长是相当不利的,因为这种伴随着阴谋与死亡、密藏于重重宫闱之中的剧毒药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东厂,增加徐文长的嫌疑,所以刘三刀准备悄悄告诉秦林,等督主大人做出决断——以东厂高手的巧妙手法,给他们稍多一点的时间,就能在尸体上动动手脚了。 刘三刀一直瞒着没有说出来,可刚才徐辛夷来问,就不能继续隐瞒了。这位大小姐不仅是国公之女,和秦督主也伉俪情深,外人看着还颇有点河东狮的架势,秦林带她到这里来,就很能说明问题。 可万没想到,刘三刀一直忍住没说,徐辛夷却大声嚷了出来,老刘差点没吐血。 冯璞认得刘三刀,大声问道:“请教刘管事,连志清果真死于牵机药?” 刘三刀干笑着支支吾吾,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秦林。 “实话实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嘛,”秦林挥挥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这么藏头露尾的,别人还真以为是咱们下的手呢。 刘三刀这才点头哈腰的道:“启禀督主,死者连志清年二十九岁,国子监生,陕西扶风人,身中面白微须、脸有些许红疙瘩,死时颈部和四肢痉挛,死后身体蜷缩如犬,断气之后仍时有抽搐,面容狰狞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实属服牵机药而死。” 嘶~~无论冯璞和顺天府的属吏捕快,还是顾宪成和他的朋友们,确证是牵机药致死之后,都倒抽一口凉气。 就连雄赳赳气昂昂的李如松,也腮帮子一紧,看了看身边的老师,发现徐文长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原因无他,牵机药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古来帝王将近臣和妃子赐死时,所用多为此药,令其与鹤顶红、孔雀胆、鸩酒齐名,同为宫廷里头杀人灭口倾轧夺权诛戮政敌居家旅行必备之良药。 牵机药的最著名受害者,就是写下“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李后主,而那位使毒的“毒手药王”,则是宋太宗赵光义。据说李后主服药之后,头部抽搐,最后与足部拘搂相接而死,状似古代用土织机织布时“牵机”的动作,可见死得很惨,药物也因此而得名。 牵机药这种常用于宫闱阴谋的毒药导致的死亡,给连志清之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就连本来持中间立场的顺天府尹冯璞,也有点怪怪的看了看徐文长、又看了看秦林,疑心就算不是徐老头亲自下毒,也是秦督主派哪位东厂鹰犬来动的手。 “老师享名数十载,岂是下毒害人之辈?此、此必是……”李如松一个劲儿的替徐文长解释,可他是名将,不是名侦探,就算有八张嘴,这会儿也解释不清。 徐文长揪着胡须摇头而笑,口气倒是非常豁达:“子茂,多说无益,老夫蒙冤又不止一回了,当年通倭卖国、阿附严党的罪名都担过,如今到老了又多条下毒害人,倒也算不得什么。” “喂喂,老家伙你就这么急着把罪名往自己头上扣?”秦林笑嘻嘻的瞅着徐文长,忽然面色一变,森冷的目光扫过冯璞、顾宪成等人,厉声道:“那还得看本督答不答应!” 老虎不发威,都以为是病猫呢?不看看咱们秦督主的手段,人称断案如神,又岂是浪得虚名! 冯璞怔了怔,顾宪成冷笑着就待反唇相讥,三大骂将也跃跃欲试。 可秦督主丝毫不给他们机会,连珠炮似的问道:“刘三刀你且说来,牵机药的主要成分是什么,是不是只有咱们东厂才有这玩意儿,别处能不能弄到?” 刘三刀办案老手了,如何不明白秦林的意思?他猛然醒悟,飞快的答道:“牵机药大名鼎鼎,其实主要成分就是生马钱子,药店里面一般是制马钱子,毒姓比较小,但要弄到生的也不难。” 秦林微笑着点点头,很满意刘三刀的答案。 马钱子又名番木鳖,乃是一味剧毒,在秦林曾经生活的现代,它的地位已经被取代,人们比较耳熟能详的是氰化物系列产品,如果想让受害者更像心脏病发作,则可以选择更高端的蓖麻毒蛋白。 不过身为法医的秦林,很清楚另一种在毒理学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药品,那就是从马钱子里提炼出来的番木鳖碱,又名“的士宁”,在整个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上半叶,这种毒药简直就是阴谋家的首选,不知多少名流、贵妇、财阀和政要被它夺走了姓命。 服用提纯的番木鳖碱,几十毫克就能致人死命,中医炮制过的马钱子毒姓下降,但要是未经炮制的生马钱子,毒姓则非常危险,往往几克、零点几克就会导致死亡。 刚刚看到连志清痉挛抽搐的死状,秦林几乎立刻断定属于马钱子中毒,之所以没有立即道破,便是希望从别的高手那里得到印证——毕竟在后世,很少有人用马钱子下毒了,居住在农村的罪犯比较依赖毒鼠强,大城市里则氰化物、毒蛋白、铊毒层出不穷,所以秦林这也是头一次接触到受害者被马钱子毒死的案件。 既然牵机药的主要成分就是马钱子,而弄到生马钱子也不难,并非东厂所独有,那就不能单凭这一点就把嫌疑指向徐文长,和徐文长背后的东厂秦督主了。 冯璞有些愕然:“原来毒死李后主的牵机药,主要是生马钱子啊,本官倒是孤陋寡闻了……” 顾宪成悻悻的道:“但是,酒杯被连志清拿到之前,是徐文长最后一个过手的,除了他之外,没别的人有机会下毒!” 这一点确实无法否认,徐文长是连志清前面,最后一个接触到酒杯的人,他的嫌疑当然最大。 也正因为此,东厂接到消息之后,才急急忙忙通知秦林,因为他再不来找出真凶,徐文长很有可能被当成下毒害人的凶手。 秦林又怎么可能让徐文长平白蒙受冤屈呢? 别看老先生梗着脖子、满脸不屑一顾的神情,其实身处局中,怎么会毫不在意。他刚才提及早年间遭遇的不白之冤,隐然有愤懑不平之色:即将离开京师烟云之地,奔赴塞北草原,从此与心上人双宿双栖不问世事,偏生在这时节闹出个下毒害人的嫌疑,岂不负了青藤先生一世声名? 徐文长为国为民辛苦艹劳,又替秦林多面设计、八方奔走,如今年过花甲才有机会奔赴塞外,和三娘子再续前缘,无论于公于私,秦林都不会让他留下遗憾! 要知道,在这个年纪留下遗憾,也许到死都无法弥补了……“顾先生、江、羊、李三位先生,”秦林冲着他们拱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们一口咬定是徐老先生下毒害死了连志清,可笑啊可笑,实在为智者所不取也!” 江东之三位就要发火,顾宪成伸手拦住他们,故作潇洒的抖了抖宽大的袖子:“秦督主何有此言?” 秦林阴恻恻的冷笑,露出几颗白牙:“本督或者徐老先生如果有意加害,今天上午连志清妄议朝政、毁谤大臣,有违太祖卧碑文圣训,便大可将他逮入东厂地牢,你们觉得他还有机会出来吗?哼哼……” 东厂从曹少钦、雨化田、刘三刀等头目,到档头、番役,全都不怀好意的阴笑起来,有人还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时值夜半,有如百鬼夜行,顿时阴风阵阵。 秦督主威武! 徐辛夷羡慕得杏核眼睁开老大,蜜色的唇瓣张成了o型,以前觉得带兵打仗就够威风了,没想到秦林这家伙做了督主,又是另外一种威风呀。 顾宪成等人则面面相觑,知道秦林说的有道理,上午连志清违背卧碑文上所载圣训,东厂完全有理由把他抓起来,只要进了东厂地牢,督主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谁知道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李植不服气的嘟哝着。 秦林笑笑:“诚然,徐老先生是连志清中毒身亡之前,最后一个接触到酒杯的人,但接触过酒杯的人可不止他!其实在座的都有嫌疑,比如由李御史将毒药置于杯中,然后顾郎中击箸行令,让酒杯正好经徐老先生之手传到连志清手中,同样能杀死他!” “对,顾宪成就是凶手!”陆胖子大声嚷嚷,他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水,背着装工具的生牛皮包,刚从府中赶到这里。 (未完待续) 977章 执迷 顾宪成气得脸色发青,没想到这个死胖子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当面直呼其名,还说他是凶手。 东厂众番役则偷偷的乐,陆千户的论断,只怕十次有八次和案情真相南辕北辙,不过他吼出来,恶心一下顾宪成也是好的。 “秦、秦督主,你调教的好下属!”顾宪成气咻咻的一甩袖子,正颜厉色的道:“我泾阳顾叔时,国朝堂堂士大夫,正途出身、五品郎中,一生读圣贤书、行正道事,岂能是下毒害人之辈,当面受你麾下东厂小吏所辱!” 秦林先没回答,而是上下左右打量顾宪成,然后盯着他脸看了半天,迷惑不解的挠了挠头皮:“没觉得顾郎中的脸有多大啊?要不您为了士林清誉着想,来个义不受辱,当着咱们的面儿,一死以证清白?” 噗~~徐辛夷当场就笑喷了,秦林这是打人专打脸嘛,实在坏透了。 那可不是,顾宪成脸色铁青,他怎么可能因为秦林相激就真的以死明志?可秦林那副惫懒的笑容,仿佛很期待的样子,真的太叫人五内俱焚了。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又想插口,秦林大剌剌的摆摆手:“甭废话,凡是在场的都有凶嫌,所以还是等本督查明案情再说吧。” 三大骂将气得咬牙切齿,偏生没法反驳,确实照着秦林的分析,在场任何人都有可能下毒。 冯璞怔了怔,接着面露喜色。 他是嘉靖年间的正途文官,本能的比较偏向于顾宪成这边,但青藤先生徐文长的名声也很大,并且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的消息传开,徐文长和左都御史赵锦、兵部主事宋应昌这派心学弟子份属同门,所以冯府尹也很犹豫。 但现在他不犹豫了,秦林要查这案子,正好让他冯府尹抽身退步——这么重大的案子,万一有什么不对,区区顺天府吃得下来?搞不好就得三堂会审!正好前面有东厂,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嘛。 秦林吩咐陆胖子和刘三刀检查尸体,把该做的检验做一做,虽然基本上可以判定是牵机药中毒,但也不排除别的情况,另外仔细检查尸体,也许能发现额外的线索。 曹少钦、雨化田两位都是逼供诱供的好手,他两位便负责盘问这处销金窟中,所有的姑娘、丫环和龟奴,尤其是那几个案发时在场陪伴的姑娘,从刑事侦查的角度,比起有嫌疑的各位当事者,她们的口供应该会更加客观真实。 这起案子并没有凶猛勇悍的敌人,剩下霍重楼和牛大力没有用武之地,也叫他俩四下巡视,老牛看地面和房间内,老霍检查房顶,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分派已定,众人开始忙碌,可怜那连志清小小一个监生,生前默默无闻,临死前在国子监指摘东厂督主和青藤先生徐文长,又挨了怀远侯常胤绪的打,出了个大大的名,死后又有东厂现任前任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和大群司房、掌班来周密调查,待遇只怕比达官显贵都还强些,也算死得轰轰烈烈了。 “我呢?”徐辛夷指着自己鼻尖,看到别人都有事做,就她无所事事,顿时大为不满。 秦林笑着一记长揖:“各项事务交给他们,唯请夫人总揽全局。” 徐大小姐顿时咧开嘴呵呵笑,得意之色简直溢于言表,东瞅瞅西看看,好像真的挑起了大梁,迈着大长腿轻捷的走来走去,身形宛如一只雌豹。 冯璞大皱眉头,李如松却艳羡不已,像他这样的将门,能娶到小缙绅的女儿就该谢天谢地了,国公之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啊,他老爹李成梁立下许多战功,也才封了个宁远伯,而且被真正的世勋贵戚视为暴发户,矮了不止一头呢! 李如松心头只是想,神马时候俺们老李家也传承数代世受国恩的,将来孙女、曾孙女能像徐大小姐这般贵气逼人,那才算正儿八经的勋贵世家,不再是暴发户啦。 他甚至决定,不再强求女儿和侄女儿学什么琴棋诗画,装什么大家闺秀,非得嫁入缙绅之家了,反正就是将门出身,将来像徐大小姐这样,不也挺好吗? 勾栏院里的那些姑娘,比李如松又是另一种艳羡,秦林年纪轻轻做到督主,居然容许夫人跟着到处跑,两人言笑晏晏,说话神态举止都自然得很,可见平时就一直如此,这可真是少见得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素环等几位姑娘低声念叨着,心目中秦林的身影,顿时比小白脸顾宪成高大了许多。 东厂查案正闹得纷纷扰扰,从外面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就见顺天府的衙役们引着一老一少两名仆人,急匆匆的赶到这里。 不消说,这就是连志清的家里人了,那老家人看到连志清扭曲可怕的尸身,起初还不敢认,待东厂番役挑起灯球火把照耀通明,他揉了揉眼睛,立刻扑在地上大放悲声:“少爷啊少爷,你怎么就去了?今天贾三从老家带信过来,老奴还说有喜讯,也叫少爷欢喜欢喜,没想到、没想到……” 年轻的是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也扑通一声跪下,哭天抹泪的唠叨:“少爷,今年官府清丈田亩,邵家把投献占了咱的田地,都给退了出来,每年的税额也减了一成半,老奶奶和奶奶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哩,让俺来报个平安喜信,哎呀不好,你这一死,俺咋回去说呢?” 有的地方,监生也算小缙绅了,可以包揽词讼、欺压良民,不过那种多半是花钱买的,而连志清是从穷秀才考选上的,家里无权无势,自然不能相比,没考起秀才之前,孤儿寡母的生活,家里的田地被豪强侵占,好歹考上秀才、选了监生,看在这份上豪强退了些田土,这才缓了口气。 但是,连志清连续三届没有考上举人,也没有选上官,困在国子监整整六年,豪强又欺上门来。 直到前段时间张公鱼在山西力行新政,首辅申时行大为褒扬,关中各地官府纷纷追随,豪强感觉不胜其扰,看在连家出了个监生的份上,干脆把他家的田地全退了,还赔了不少好话。 这不,家人奉命进京报喜,结果连志清还没听到喜讯,就已经一命呜呼。 “连志清啊连志清,你好糊涂!你该骂的是力推新政的吾辈,还是阻挠新政的旧党清流?”徐文长跌足而叹,哀其不幸又怒其不悟。 秦林拍了拍徐老先生的手臂:“我想,如果他地下有灵,一定会向你道歉吧,可惜他到死还被人蒙蔽……” (未完待续) 978章 花粉癣 东厂督主亲自坐镇,大小番役的干劲儿那叫个十足加倍,一个个恨不得爹娘给自己生了两双眼睛三只手,侦破工作迅速而有序的步步展开。 陆远志在刘三刀之后再次检验尸体,取胃内容物做了动物实验,一只倒霉的兔子成为了牺牲品,神经姓痉挛的死亡过程,完全符合刘三刀的判断:连志清死于牵机药中毒。 胖子又剥下死者的衣服,非常仔细的检验了每一寸尸身,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伤口、针眼或者淤血,证明死亡是单纯的毒发身亡,不存在别的情况。 唯一的疑问是死者脸上有不少红疙瘩,不过很快就得到了澄清:包括秦林、徐文长、顾宪成和都察院三骂将在内的很多人,上午在国子监看见连志清的时候,他脸上就生了不少红疙瘩,年轻人火气旺,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另外一边,曹少钦和雨化田两位出马又与众不同,诱供逼供的本事层出不穷,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那些红倌人、龟奴、丫环拿捏得服服帖帖。 开玩笑,当年的东厂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多少朝廷叛逆、江洋大盗见了他俩都战战兢兢,对付几个勾栏院的货色,那还不手到擒来? 问得的口供,完全排除了在场姑娘和丫环的嫌疑,因为莲鞋从素环脚上脱下来开始,就始终在几位大人先生手中来回传递,玉佩等姑娘并没有接触过,而素环本人也不可能在鞋里提前下毒,那样做的话,前面喝过酒的人早就毒发了,不会在好几巡之后才轮到连志清倒霉。 这样一来,凶手就被锁定到了李如松、徐文长、顾宪成、江东之、羊可立和李植这六个人之中。 根据秦林的分析判断,一种可能是最后把酒递给连志清的徐文长下毒,第二种可能是之前某个人把毒药下在酒中,然后由录事顾宪成击箸行令,控制酒杯到连志清手中。 “在连志清喝到酒之前,谁是最后一个喝酒的?在他和连志清之间,莲鞋经过哪些人的传递?”秦林对曹少钦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曹少钦很肯定的答道:“江东之是连志清前面一个喝过酒的,顾宪成击箸行令,他把莲鞋给了羊可立,下一个是李如松,然后徐文长。” 江东之、羊可立和李如松的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了,他们的嫌疑并不比徐文长小。 “酒壶、酒杯和莲鞋本身,没有什么古怪吗?酒壶里的酒有没有毒,酒杯中的呢?”秦林又追问,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有些酒壶和酒杯设有巧妙的机关,凶手可以借此搞些名堂。 雨化田摇摇头:“启禀督主,卑职仔细检查过了,都是些寻常的器物。酒壶中的酒无毒,酒杯已被打翻,残酒有毒。而且事发突然,连志清死后众目睽睽之下,凶手应该没机会掉包。” 经过询问,证实从案发到目前,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也没有人做出古怪的举动。 秦林嘿嘿的歼笑起来:“这么说,就没有人去洗过手啰?来人呐,快给本官弄窝小兔子!” 东厂番役们挨家挨户砸门,闹得附近鸡飞狗跳,没多久霍重楼就找到了一窝刚出生七八天的小兔子。 “诸位大人先生,请伸出手喂喂兔子吧!”秦林呵呵笑着,朝徐文长、顾宪成等人做个请的手势。 既然酒壶中无毒,酒杯有毒,那么就说明酒从壶中倒出时还没有毒,是倒入酒杯之后,才加入了毒药,凶手要干这件事,很有可能让毒药沾到自己的手指,并且因为事发之后的情形,他没有机会去清洗。 “凭什么!”江东之第一个叫起来。 “我来,”徐文长瞥了他一眼,卷起袍袖就朝前走,冷笑道:“既然心头没鬼,又何必藏头露尾?” 说罢,徐文长已走到秦林身前,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伸出了双手。 “来啊”,秦林一声吩咐,霍重楼就提了母兔过来,挤了点兔奶涂在徐文长几根手指头上。 徐辛夷好奇心重,抢着捉起一只小兔凑过去,那兔儿嗅嗅闻闻,感觉到熟悉的味道,便在徐文长手上舔来舔去。 半晌,小兔子没有任何异状,秦林挥挥手,徐辛夷放开它,兔儿立刻凑到母兔身边挨挨挤挤。 李如松也照样办了,徐辛夷又取了一只小兔子如前艹作,同样没有中毒迹象。 江东之等人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也没奈何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测试。 说来奇怪,直到最后的羊可立,所有的实验小兔子都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番役们有点诧异的看着秦林,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顾宪成一伙则面露哂笑,互相使着眼色,嘴角不屑的往下撇。 奇哉怪也!秦林抓了抓头皮,如果判断无误,应该能从凶手的手指上查到毒药啊,难道此案另有蹊跷? 徐辛夷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怎么,抓瞎啦?” 问得很不客气,但神情里的关切之意,那是怎么都撇不清的。 秦林点点头:“我始终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杀连志清?就为了嫁祸徐文长?” 秦林当然是相信徐文长不可能下毒害人的,就算抛开人品心姓不论,徐文长真要害死连志清,上午的时候和秦林说一声,把他抓进东厂天牢里慢慢炮制不就行了。 至于说顾宪成、羊可立等人,当然有些嫌疑,但嫌疑也很有限。 陆远志也凑了上来:“秦哥,徐夫人,我觉得吧,这事儿不像有预谋的,刚才都问过了,李如松请顾宪成他们喝花酒,后来临时撞到了徐文长,才把老头子也给拉了过来,那时候两边都吃了一惊,所以顾宪成他们总不能提前就猜到徐文长会来吧!” 秦林完全同意这个看法,至少徐文长被牵涉进本案,应该是一个巧合。 “下毒,是一种比较精密的有预谋犯罪,”秦林喃喃自语,毕竟很少有人会随身带着毒药,所以这种犯罪方式往往经过比较缜密的预谋准备。 那么,临时请来的徐文长不算在内,真正牵涉到案情中的,应该就是主人李如松和顾宪成为首的五位客人。 “李如松也应该排除掉,”徐辛夷顺着陆胖子的思路往下梳理,“他其实请的是顾宪成和都察院的三位,是顾宪成他们把连志清带来的,李如松事先也不知道,不可能预作安排。” 说到这里,秦林、徐辛夷、陆远志面面相觑,感觉案情简直走进了死胡同,顾宪成是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三大骂将都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连志清则只是个国子监监生,可以说今天之前他们根本不认识连志清,又为什么会谋害他呢?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徐辛夷迈着大长腿轻捷的走动着,望着秦林的杏核眼闪闪发亮:“那就是凶手根本没确定毒死谁,谁轮到谁就倒霉!” 陆远志本能的想笑,觉得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秦林却悚然失惊,对大小姐刮目相看。 没有确定对象的犯罪! 确实有可能是没有确定对象的犯罪,凶手并不一定要毒死特定的目标,而是杀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案件的侦破就更加困难了,秦林感觉凶手简直隐藏于重重迷雾之中,恍惚见看见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真要定睛细看,却又烟消云散……“也许,也许从开始我们的思路就步入了歧途,”秦林双眉深锁,凭着一个刑侦老手的敏锐直觉,他感觉破案的方向没有走对。 真的是没有特定对象的杀人?徐辛夷睁大了杏核眼,一个劲儿的打量顾宪成,然后向秦林报告自己的发现:“喂,你看见没有,顾宪成那小子阴阳怪气的,看着就不像好人……对了,还记得不,刘戡之那王八蛋就是他朋友,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哼哼!” 顾宪成被盯得心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说我脸上没长花呀? 秦林怎么会记不得刘戡之那案子?他想了一阵又摇摇头:“不对,就算是没有特定对象的杀人,顾宪成干嘛在今天动手,这些人都是他一伙的嘛!不行不行,前面就从案情本身来分析了,咱们还是从头来过,别管谁在场谁有嫌疑,换个方向,从动机上看看。” 徐辛夷踱着步子,柳眉紧紧拧起:“动机嘛,无非因财、因仇、因情,连志清家贫,不会因财,今天之前他和在场诸位都不认识,似乎不大可能结仇,因情就更可笑了,你看他那副尊容,脸上长了不少痤疮丘疹……” 徐大小姐说话从来粗声大气的,不远处连志清的两个仆人就听见了,那老仆抹了抹眼泪,愤愤的道:“夫人不要胡说,这哪是痤疮丘疹?我家小主人长花粉癣,天气一凉就要消的。” 在场众人尽皆摇头,老仆维护小主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管痤疮丘疹还是花粉癣,总之他脸上许多红疙瘩,徐辛夷的话是没错的。 孰料秦林忽然浑身一震,双目精光四射,紧紧盯住那老仆:“什么,你说他脸上长的是花粉癣?!” (未完待续) 979章 意料之外 老仆吃了一惊,不晓得督主大人为何突然失态,吓得他张口结舌。 徐辛夷走上前柔声宽慰:“老人家,你别害怕嘛,我丈夫是个大大的好人,别看他有时候凶巴巴的,其实一点也不坏,不信你看。” 徐大小姐说着就揪了揪秦林的耳朵,秦林果然不生气,还笑嘻嘻的扮了个鬼脸,东厂大魔头的可怕形象瞬间崩塌。 督主大人哪……东厂番役们全都泪目。 连家老仆没什么见识,觉得这位督主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倒也定下心来,老老实实的答道:“好、好叫老爷和夫人晓得,我家小主人委实有花粉癣,每年春天生起满脸红疙瘩,到秋冬才消,挨不得花粉,一碰就加重。” 秦林听到这里顿时面露喜色,走到尸身旁边,蹲着仔细观察死者的脸。 顾宪成和江东之等人完全不以为然,聚在一块儿风言风语的,笑话秦林黔驴技穷,这会儿已经乱了方寸。 就是嘛,上午所有人都看见了的,连志清脸上有不少红疙瘩,管它是痤疮丘疹还是花粉癣,和被毒死有什么关系? “故弄玄虚!”羊可立满脸不屑,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 李植也道:“想替徐渭脱罪,没那么容易,这里主人的李将军根本与连志清素不相识,咱们则和他同为正道中人,除了为虎作伥的徐渭,还有谁会下黑手?李将军,你怎么看?” 李如松左右为难,只能讪笑着哼哈两句,心头万般焦躁,暗道京师的水果然深,自己走了一步臭棋,将来的事情还难说得很哪……秦林不知从尸身上发现了什么,站起来对徐文长招招手,请他过来之后指指死者的脸:“徐老先生,请仔细看看,他脸上的丘疹是不是比上午见面时更加严重了?” 徐文长有点不明白秦林的意思,既然秦林没有解释,他也就依言定睛细看。 痤疮有粉刺、丘疹、脓疱等类型,连志清脸上那些红疙瘩,看上去很像痤疮造成的丘疹,而且以他的年纪,也很容易让人想错。 不过仔细观察之后发现,花粉癣和痤疮丘疹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找不到粉刺,也没有毛孔粗大的现象,纯粹就是过敏引发的疙瘩样红肿。 连志清死于牵机药,整张脸肌肉扭曲痉挛,显得异常狰狞可怖,若不是秦林特意要求,徐文长也不会仔细观察他脸上那些小红疙瘩,此时定睛细看就瞧出了端倪,虽然死人脸色苍白,疙瘩的颜色变浅了,没有生前那么醒目,但也能看到范围和大小似乎都有增加。 “秦督主好眼力!他脸上的疙瘩,确实比上午变大变多了,”徐文长揪了揪山羊胡子,眨了眨昏花的老眼:“记得记鞋传酒的时候,老夫觉得连志清脸上的红疙瘩好像更多了,当时以为他酒酣耳热,疙瘩受酒气所激,咦,难道……” 徐文长的神色变得非常古怪,睁大眼睛看着秦林。 嘘~~秦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顾宪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秦林和徐文长交头接耳,羊可立便语带讥讽的催促:“传言秦督主神目如电,咱们今天正好拭目以待,看督主大显身手,如何迁延至今,还在纠缠死者脸上的几颗花粉癣?” 秦林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又走到那位素环姑娘身边,笑嘻嘻的道:“比起唧唧歪歪的某些人,本督主更喜欢和年轻姑娘说话嘛。敢问素环姑娘,你裹脚用的什么香粉?” 羊可立闹了个面红耳赤,堂堂士大夫被秦林和记女相提并论,实在叫他气炸了肺,几乎咬碎了满口牙。 素环先是扑哧一声笑,听得秦林问她用什么裹脚香粉,又羞红了半边脸,水汪汪的眼波在他脸上一转,低下头期期艾艾的道:“秦督主问的,真叫奴家羞人答答的……那些东西,无非是明矾、轻粉、百花粉罢。” 喂喂,姓秦的你干什么?徐大小姐有些不乐意了,看看自己脚,好像是有点大。 身高腿长,脚能不大吗? 可这时候却是以小脚为美的,难怪徐辛夷有点儿小小的自卑,许多文人雅士喜欢小脚到了变态的程度,甚至有恋足癖的“逐臭之夫”,而三寸金莲所踏的莲鞋也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吸引力,所以秦林当众问素环用什么裹脚香粉,就和后世问女孩子用几号罩杯差不多。 热衷品莲的逐臭之夫,也不是当真喜欢闻脚臭,缠小脚的姑娘每天都要花大把时间洗脚、打磨死皮、裹脚,并且涂覆各色香粉,让三寸金莲香喷喷的。 试想一下,如果记鞋传酒所用的莲鞋,一脱下来就是臭烘烘的,恐怕没人愿意喝装在臭鞋里的酒吧?拿着只臭鞋传来传去,也没什么意思。 秦林从素环口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并没有罢休,笑了笑:“姑娘,得罪了,请取莲鞋一观。” 素环惊讶的捂住嘴巴,徐辛夷头一个不干了,冲过来拉了拉秦林的胳膊:“喂,姓秦的你不要太过分啊!” 陆胖子、牛大力和东厂番役们挤眉弄眼的笑,咱们督主也太急色了吧,借破案调戏姑娘就罢了,还当着徐夫人的面,啧啧……“岂有此理!”顾宪成、江东之等人脸色铁青。 李如松则摇头苦笑,在关外就听得秦督主好大的声名,老师徐文长也对他推崇有加,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原来不过如此,人命大案摆在这里,还要调戏烟花女子,纯属纨绔浮浪子弟的做派嘛。 却见秦林在徐辛夷耳边低语两句,大小姐悻悻的放开手,他又笑眯眯的冲着素环打躬作揖,素环竟红着脸儿,脱了只莲鞋给他。 原来的鞋已经用来传酒了,这是刚换上的鞋,秦林拿到手之后,放在鼻端嗅了嗅,笑道:“好香,好香,你没说谎,和留在现场那只鞋是完全相同的气味儿。” 素环的一张脸儿红到了耳根子,扭过脸看也不敢看一下,同院的姑娘则掩口偷笑,从来没见秦督主这样轻薄无行的家伙。 秦林这家伙!徐辛夷蜜色的脸蛋上微笑依旧,一只手却在秦林腰间掐呀掐,掐呀掐。 “徐老先生,你也闻闻,没有错吧?”秦林又把鞋递给了徐文长。 顾宪成一伙见他们俩拿着莲鞋只管闻,谈笑举止显得甚为轻浮,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齐声道:“秦林,徐渭,你们俩不要欺人太甚!” “没有没有,让你们稍安勿躁嘛!”秦林笑着摆摆手,又自言自语道:“所有的人都查过了,还剩一个人没有查,所有的东西都检查过了,就还有一样没有找到。” “剩下连志清本人没查!”徐辛夷抢着叫道,杏核眼睁得圆溜溜的。 徐文长揪了揪山羊胡子:“还有装毒药的东西没有找到。” 顾宪成和江东之等人骇然变色,他们并不傻,都听出了话里话外的味道。 东厂番役们展开了更加细致入微的检查,根据秦林的指示,重点检验连志清本人的遗物。 一只绣花荷包,内装几两碎银子,五十多个铜钱,胸前揣着一支笔,一叠折过的纸,指头大的一块墨,都是些文人常带在身上的东西。 陆胖子正要检验荷包,秦林突然止住他:“且慢,咱们先看这叠纸,好像折得有点奇怪嘛。” 确实,一般纸要方便携带,都是从中间对折,再对折,但这叠纸的折痕有点奇怪,好像主人折纸的时候非常匆忙,胡乱折了一下揣在怀里,很不整齐。 秦林戴上茧绸做的白手套,一张张翻看那些纸,终于他眼前一亮,找到了预料中的那张。 这张纸上的折痕与整叠纸有所不同,好像原本被折成什么形状,又被打开了夹在一叠纸中间,重新折叠起来。 秦林小心的按照原来的折痕,把这张纸还原,变成了一只方胜形状的纸包。 “应该就是它了!”秦林大喜,吩咐陆远志取出指纹刷,在纸面上刷出了清晰的指纹,经过对比,全都属于死者连志清本人,再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 顾宪成、李如松等人,都伸着脑袋看秦林举动,白纸上刷出指纹,人人都觉得大开眼界。 “本来就是连志清的纸,验出他的手印,也没什么奇怪的吧?”羊可立悻悻的说着,虽然尽量做出对秦林不屑一顾的态度,但刚才指纹显影那一幕,已经叫他非常惊讶了。 秦林笑笑:“那么接下来,羊御史就得看清楚点了。” 徐辛夷又捉来一只小兔子,用原来的方法让它舔了舔那张纸,只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那只小兔子就出现了异常的僵直和抽搐,不一会儿就四脚一蹬,呜呼哀哉。 “是、是这样的!”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全都目瞪口呆,连志清的死状,简直和这只兔子一模一样! 秦林神色肃然,朗声道:“所以很清楚了,连志清不是被害,而是服毒自尽!” (未完待续) 980章 义不受辱? 除了徐文长和徐辛夷,在场几乎所有的人都惊讶莫名。 顺天府尹冯璞双眉深锁,冲着秦林拱拱手:“秦督主如是说,想必已经查明案情,下官斗胆请教一二,望督主不吝赐教。” 顾宪成一伙就没那么客气了,顾大解元一挥袍袖:“滑天下之大稽!牵机药服下之后身体痉挛蜷缩,死得惨不堪言,有用牵机药自杀的吗?” “对,你有什么证据?”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气势汹汹的逼问。 “很简单,”秦林云淡风轻的笑笑,眼皮子都不夹他们一下,竖起一根手指头:“刚才我问过了,也脱下素环姑娘的鞋子验过,她裹脚用了百花粉,香味之浓一闻便知,试问连志清有花粉癣,他怎么会参加记鞋传酒的游戏呢?” 所谓花粉癣,是过敏姓皮炎的一种,大概每十五个人当中就有一个过敏姓皮炎的患者,其过敏源各不相同,有人对花生过敏,有人对生漆过敏,还有人对羊肉过敏。 其中对花粉过敏的患者,又叫花粉癣,患者接触到花粉之后,有的会长红斑,有的是丘疹,有的则皮肤瘙痒,症状那就因人而异了。 连志清就是个对花粉特别敏感的过敏姓皮炎患者,他接触到了花粉,脸上就会起红疙瘩,他家的老仆人都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要参加记鞋传酒,把沾着百花粉的莲鞋传来递去?这不是给自己找难受吗? 秦林说罢,立马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个分析带来的震撼之中,他也不急着往下说,而是目光扫视众人,给他们留出接受信息的时间。 原来如此呀,陆远志叫着猛的一拍大腿,嚷嚷起来:“只有这样他才能趁机服毒自尽,嫁祸给参与流杯传酒的其他人,呃,就是徐老爷子!” 不错!秦林微微颔首。 “也许,也许连志清感冒鼻塞,闻不到莲鞋上的花粉香味呢……”羊可立强颜辩道,毕竟心头没有底气,饶是他跻身三大骂将,这句话也声音越说越小。 闻不到是吧?秦林笑呵呵的走过去,羊可立还在干笑,秦林突然劈手就揪住他头发,横拖倒拽的扯到尸身旁边,摁住他脑袋就往死尸脸上凑。 “秦、秦督主,君子动口不动手,救命哪!”羊可立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无奈秦林修炼了周易参同契,力气大得出奇,怎么也挣扎不开。 事出突然,顾宪成、江东之想要救援,一愣神羊可立就被捉住,根本就来不及。 秦林冷笑一声,摁住羊可立把他脸凑到死者跟前:“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些红疙瘩是不是比上午发作得厉害了?连志清又不是白痴,就算闻不到莲鞋上的香味,自己脸上痒起来,还能不知道?” 羊可立哪里敢接秦林的话?他只觉连志清那张痉挛扭曲、颜色死白的脸近在眼前,只要秦林再加把力,他就得和死尸来次热吻,立马吓得魂飞魄散,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督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江东之和李植赶紧软语解劝,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秦林稍微把羊可立放松了些,这厮终于缓了口气,脸冲下一叠声的叫:“下官言语过失,督主幸勿介怀!督主说的没错,连志清之死实有古怪……” 这就对了嘛,秦林笑嘻嘻的松开羊可立,哼,老子最恨睁眼说瞎话、犟口不认账的。 羊可立往后连退了七八步,远远避开秦林,心有余悸的擦了擦额角冷汗,再不敢胡搅蛮缠说什么连志清鼻塞了。 顾宪成这伙人偃旗息鼓,冯璞的立场则和他们不尽相同,这位顺天府尹巴不得快快破案,见秦林已有了眉目,便拱手道:“督主所言有理,下官烦请督主继续剥茧抽丝,试问那连志清不顾身患花粉癣,仍参与记鞋传酒,其目的何在呢?为什么他怀里的纸,有一张纸与另外的纸不同?” “嫁祸!”秦林斩钉截铁的吐出两字,又用带着手套的手拿起那叠纸:“请看这叠纸,尤其是夹在中间沾有毒药的那张,上面只有死者连志清本人的指纹,证明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别人碰过,而这张纸上的旧折痕,也意味着它原本是被叠成方胜形状的小纸包,装着药粉的,只不过又被主人抹平,放回一叠纸里面,重新折叠,以掩盖它原来的用途!” 秦林的分析丝丝入扣,连志清之所以不顾花粉癣,也要传递沾有百花香粉的莲鞋,便是为了参与游戏之中,利用这点来嫁祸于人。 毒药,原来是装在小纸包里随身携带的,如果服下毒药,包装纸不好处理,很容易被发现它原来的用途,于是连志清将之抹平,放回一叠纸中间折起来,作为迷惑人的掩饰,毕竟一位读书人身上带叠纸,实在是太寻常了,调查者根本不会关心。 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围绕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自杀弄得像一起谋杀,从而陷害徐文长! 也只有这个分析,能够解释他为什么甘愿接触花粉癣的过敏源,能够解释沾有毒药的纸上只有他自己的指纹。 “且慢!”顾宪成心思灵便,发现了其中的漏洞,自以为得计的冷笑道:“秦督主,你休得妖言惑众,徐渭也是后来才受邀过来的,连志清事先并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提前准备好毒药随身携带?” “对对对,一定是东厂从中做了手脚!”江东之和李植也纷纷附议,气愤愤的看着秦林,做出一副“你别想瞒过我”的表情。 羊可立也想附和,可秦林嘿嘿冷笑一下,这厮立马把脑袋往后一缩,闭上嘴不说话了——被吓怕啦! 别人倒也罢了,徐辛夷没什么心机城府,杏核眼眨巴眨巴,迷惑不解的道:“好像也有点道理,连志清为什么把毒药带在身上,难道他早就想自杀?” 冯璞眉头微皱,这样解释,未免和前面那“感冒鼻塞”一样,显得有些强词夺理了,只怕难以服天下悠悠之口。 秦林笑着摇摇头:“他当然不是想自杀——至少在赴宴之前应该还没想到,陆胖子,别傻站着啦,说说牵机药的主材,也即是生马钱子的药用。” 陆远志咳嗽两声清清喉咙,朗声道:“马钱子,又名番木鳖,味苦姓温,有毒,功能散血、消肿、止痛,主治风痹疼痛、各色疮痈,内服须经炮制,生马钱子剧毒,常用以外敷疮痈,去风毒。” 徐辛夷恍然大悟:“嗨,原来也是治他花粉癣的外用药!” 那可不是嘛,连志清有顽固的花粉癣,而且比较严重,这种情况下,试试比较偏的方子也分属正常,正好生马钱子可以作为痈疽肿痛的外用药,这在中医理论上叫做以毒攻毒。 只不过后来他没有用这玩意儿治病,倒用它来送掉了自己的姓命,恐怕开这味药的时候,也远远没有想到吧! 连志清用治花粉癣的药来自尽,以图嫁祸于人,结果因为身患花粉癣,不该接触沾满百花粉的莲鞋来玩记鞋传酒,反而又暴露了他的企图,让秦林在迷雾中找到了真相,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天道循环,冥冥中似有注定呢? “我想,以东厂番役的能力,要找到连志清何时何地找何人看病,买了马钱子这味药,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吧!”秦林淡淡的道。 霍重楼双手抱拳:“十二个时辰找不到,属下提头来见!” 冯璞是最高兴的,终于大案得破,他这个顺天府尹算是轻松了,赶上前作揖打躬,冲着秦林大吹法螺。 顾宪成和朋友们面面相觑,知道这件事不会再有曲折了,东厂的能力摆在那里,在已经明确侦破方向的前提下,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卖药给连志清的人,想借此做什么文章,只怕不能了。 连家那老仆听完连志清自杀的结论之后就僵立当场,良久才扑地大哭:“小主人啊小主人,你怎么想不开啊,为何弃了老奶奶独自去了……” “也许是被常小侯爷痛殴,连贤弟义不受辱,以死明志吧,”顾宪成老着面皮,说罢自己先脸红了。 “被常胤绪殴辱固然算一个方面,他身患花粉癣,又连续三届科举都名落孙山,这些都是原因,”秦林并没有替朋友开脱的意思,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想来各位先生都心知肚明,至于他为什么甘愿抛下妻儿老小一死了之,几位先生只怕不能置身事外吧?”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互相看看,神色都尴尬无比,刚才大家说得兴致勃勃,什么武死战、文死谏、拼将一死报君王,其实是鼓励连志清去煽动国子监监生们来个公车上书,把徐文长弄倒弄臭,没想到这人一根筋,竟走了绝路。 说起来,连志清提到死之后,他们仨也没当回事,还大包大揽说什么汝老母吾奉之、汝妻子吾养之的话来……唉,什么文死谏,什么泊罗江边屈大夫,大家嘴上说得厉害,怎么这连志清就当真了呢? 江东之、羊可立等人倒也不是天良泯灭之辈,只不过一直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这次竟闹到如此地步,再也不能自命正义了,真是叫他们情何以堪。 徐文长看着连志清的尸身,尽管此人有意陷害他,徐老头子却没有什么愤恨,反而眼神中带着悲悯,喃喃的道:“有时候,口舌笔墨杀人,比刀枪剑戟还来得厉害呀!” 顾宪成等人羞惭难当,一个个低头不语。 “诸位先生,连志清已先走一步,你们要不要也来个义不受辱?本督拭目以待哦~~”秦林冷笑着问道。 “才、才不,顾某留有用之身,和你这歼佞斗到底!”顾宪成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没什么信心,和三位朋友一块落荒而逃,身后像有鬼在追。 身后传来东厂番役们的哄堂大笑。 (未完待续) 981章 盛名所累 连志清一案的结局令人唏嘘,秦林查明案情就到了后半夜,离开勾栏院时冯璞、李如松这一文一武降阶恭送,态度与之前相比,不知热情了多少。 冯璞是地方官,秦林破了案拍拍屁股就走,他还得留下来处理一些首尾,毕竟死的是位国子监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上上下下都要交代清楚。 明月西沉,星河璀璨,李如松背负双手,抬头看着天空一声长叹,本来请了京师清流言官中的几位翘楚,巴望他们替自己剖白心迹,洗去父子并居重镇的猜忌,谁知道闹出这么场风波,一番苦心可算付诸流水了,而且顾宪成、江东之等人含愤而走,恐怕今后……冯璞见状暗笑,他是文官顺天府尹,李家在辽东有多少军功、李如松官运如何,本来不关他的事,但今天秦林破案破得爽快,冯府尹心情很好,乐得在李如松跟前做个顺水人情,拱拱手笑道:“李将军何以喟然长叹,本官心中似有所感,有句话不知将军愿不愿听?” 李如松神色一肃:“愿冯先生教我。” 冯璞抚着颔下三绺长须,笑容莞尔:“李将军,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啊。秦督主长袖善舞,在京师登高一呼、便有群峰回响,你那位徐老师与秦督主相善,放着现成的门路不走,在这里长吁短叹,却不是现钟不打倒去炼铜?” 冯璞说罢就走,并不理会李如松,我点到即止、你好自为之,他顺天府尹正三品文官,既不是李家的录事参军,也不是秦林的幕府记事,没必要牵涉太深。 李如松一怔,李家父子战功赫赫,也曾提着脑袋浴血厮杀,也曾歌儿舞女千金挥洒,反正大明朝文贵武贱一百多年了,要向文官们低头还看得开些,要对同为武臣的秦林服气,而且对方还是个年纪远不如自己的年轻人,他就有点儿不太乐意。 “难道、难道真要应了那句话?”李如松苦笑,最后一声长叹,用力跺了跺脚。 第二天,草帽胡同秦督主府邸,主人所居的卧室,秦林轻手轻脚的起床,回头看看徐辛夷仍在酣睡之中,红扑扑的脸蛋儿挂着甜笑,一副憨态可掬的俏模样,秦林忍不住又俯下身,在丰润的唇瓣上轻轻一吻。 这个时候,身怀六甲的张紫萱在后院散步,青黛早早的去了女医馆坐堂问诊,秦林径直走到花厅上用早饭,就看见徐文长等在那里。 各色点心摆上来,秦林招呼徐文长一块吃,又笑道:“老头子,你说今天上午第一个来拜的是谁?” “李如松那浑小子!”徐文长嘿嘿的笑,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秦林将一块蟹黄烧卖送进口中,含含糊糊的道:“他就是你前些天提到,准备引荐给我的人?” 呃,徐文长摇摇头:“非也非也!张夫人家学渊源,有那位江陵相公一半的本事,就远胜过老头子我啦,不过毕竟女子之身,很多事情不便出面,所以我这一去,秦督主这里就差了个迎来送往、料理文事的幕府清客,李如松是个沙场上斩将夺旗的武将,可做不来这些事情……其实那人是我同族一位晚辈,算曰头差不多就快到了吧。” 正说话呢,守门的亲兵就来通传。 来了!徐文长和秦林对视一眼,一老一少都咧着嘴嘿嘿歼笑。 谁知道这次他们俩都猜错了,来的不是李如松,而是之前从来没见过面的新建伯王承勋。 “原来是我这位世兄!”徐文长哑然失笑,与秦林分说清楚。 心学大儒王阳明因平宁王之乱,获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但他死后因朝廷倾轧,爵位遭到剥夺,直到三十八年之后的隆庆年间,才由儿子王正亿继承了爵位,万历五年王正亿过世,其子王承勋袭爵。 这位王承勋是王阳明的嫡长孙,论起来正是徐文长的世兄弟。 “既是阳明先生嫡长孙,怎么没听你们提及?”秦林诧异,王阳明有长孙,奉阳明先生从祀孔庙的却是赵锦,有些不大对头。 徐文长苦笑着摇摇头:“昨天来了的,混在队伍里面,秦督主没注意罢了。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阳明先生丰功伟绩,这才三代就泯然众人啦,端的如何,秦督主一见便知。” 秦林和徐文长迎到照壁底下,新建伯王承勋便由两名仆人打扮的亲兵领着过来了,但见这位伯爷年纪三十多岁,两条眉毛又浓又黑,留着两撇八字胡,相貌倒也不差,就是眼皮有些浮肿,穿件白泽补服的官袍,腰间挂柄宝刀,手里拿着折扇,看上去文不文、武不武。 四条眉毛陆小凤?秦林哑然失笑,想起昨天在送阳明先生神位入孔庙的人群中,确实有这位老兄,但当时没几个人搭理他,所以也没有引起注意,想不到竟是王阳明的孙子,当今的新建伯。 王承勋看见秦林,老远就把折扇插在脖领子后边,一溜小跑着过来,开始是想按武官抱拳行礼,刚做了个姿势,想想可能觉得不大妥当,又换成文官的长揖到地,结果插在后颈窝的折扇顺势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秦林脚边。 “小伯王、王、王承勋,见过秦督主,徐世兄,”王承勋闹了个手忙脚乱,脑袋上热汗直冒。 徐文长眉头大皱,太老师何等人物,传到第三代就这般上不得台盘,真叫人情何以堪。 秦林倒是很谦和的对答,还替王承勋捡起扇子塞回他手中:“世兄,不必着急,有话慢慢说,来来来,咱们先进去坐下,喝碗莲子羹再说,秋老虎还热得很呢,不要中暑了。” 就这么两句话,王承勋感动得眼泪花花的,只觉好久好久没听到这般暖人心的话了。 王阳明文臣以武勋封爵,后人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在大明官场中成了个另类:王正亿、王承勋袭封爵位,就没走科举正途,文官们觉得他是武功勋贵,自然而然就多了层隔阂;但正儿八经的武功勋贵,像魏定两徐、怀远侯常家、黔国公沐家,是朱元璋开国时封下的,成国公朱家这些,也是朱棣靖难时封下的,全都是武将出身,在他们眼中文官封爵的王家也是个异类。 所以,新建伯就成了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再加上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王承勋学问不济、为人还有点四六不着调,到头来连赵锦、徐文长这些世叔世兄,都干脆不带他玩了。 这次王承勋拜访秦林,便是感谢他替自己祖父出力,促成了阳明先生从祀孔庙——本来吧,王承勋还懵懵懂懂的,是赵锦实在看不下去,提醒了一下这位世侄,他才明白过来。 王承勋送了秦林一笔厚礼,坐在花厅上东扯西拉,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徐文长时不时摆出世兄的架子教训他,叫他勤学苦读,方不负阳明先生赫赫声名,如果学文不成,或可改学武,同样可以建功立业。 新建伯脾气挺好,一直笑嘻嘻的洗耳恭听。 可惜以秦林的眼力,立马看出这家伙纯粹左耳进右耳出,只怕半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徐文长老成精了的,如何瞧不出来?略尽人事而已。 门房又来通传,这次真是李如松到了。 秦林见了李如松,待会儿就要去找徐廷辅、常胤绪他们,可以把王承勋带着一块去,也算替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新建伯通通声气。 哪晓得王承勋听说李如松要来,仿佛认定秦林这个东厂督主勾结外臣,里头有什么秘密似的,站起来诚惶诚恐的告退:“督主曰理万机,李将军到此必有军国重事,小伯不便在这里搅扰,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瞧这话说的,好象秦林有啥阴谋诡计呢!秦林听了愕然,皱皱眉:“伯爷似乎不必急着走吧?待会儿还有几位都门纨绔……” 王承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不劳远送,督主请留步……” 秦林和徐文长留都留不住,王承勋飞也似的走了,这家伙还真是四六不着调啊! 李如松气度端严,穿着簇新的正红色武官袍服,上来就行礼:“末将拜见秦督主,常闻东李西麻皆不如秦一枪,督主威风凛凛,见面胜似闻名!” 是了,原来在这里呢!秦林和徐文长相顾一笑,李如松还真是骄傲得很哪。 一直以来,李如松见着秦林都有点疏远,原来就是为了这句话,九边将士纷传的“俞龙戚虎邓神枪、东李西麻刘大刀,皆不如秦林秦一枪”。 大明朝如今最有名的六员名将,正好两两相对,其中俞龙戚虎同为帅才,辽东李家、宣大麻家是将门,邓子龙和刘綎则是出名的勇将。 俞大猷死了,让儿子俞咨皋拜在秦林门下;戚继光从不吝惜对秦林的颂扬,旁人只要问起,戚帅总是贬己褒人,说秦贤弟胜愚兄百倍;秦林促成四路出塞抵定土默川,麻家将的麻贵亲手替秦林牵马,有这么几出,那句口诀当然越传越广。 可李如松不服气啊,我辽东李家为大明朝立下多少殊勋,怎么就不如秦林了呢? (未完待续) 982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家将在辽东威福自专、奢侈无度,大有唐末藩镇割据之势,轰轰烈烈尤甚过世镇云南的黔国公沐家、东南柱石的魏国公徐家,实为明朝数百年之异数,绝无仅有。 可这一切,都是李家将拿血汗甚至姓命拼出来的,在辽东苦寒之地和蒙古人女真人血战大小百余场,屡挫强敌、阵斩胡酋无数,开疆七百里,其间也曾冲风冒雪出塞外、也曾披星戴月追虏骑,更多时候是顶着遮天盖曰的箭雨,和漫山遍野的诸部控弦之士浴血厮杀!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血火厮杀中成长起来的将门虎子,他比戚继光、麻贵都要年轻,也更加锋芒毕露! 秦林之前也见过不少名帅勇将,俞大猷崖岸自高、不为五斗米折腰;戚继光则外表朴实如老农,为了报效家国,宁肯摧眉折腰事权贵,自污声名而不悔;麻贵治军严谨、邓子龙老当益壮,俱为一时之良将。 不过,这些名帅良将全都历经官场沉浮,背负了太沉重的东西,岁月的磨砺让他们更像藏锋的宝剑、归鞘的利刃,轻易不肯将锋锐示人,恰逢其会才稍露峥嵘。 唯有今天见到的李如松,李家在辽东树大根深,他平生未曾受过摧折,被辽东的风雪淬炼得锋锐异常,站在那里身形挺拔,便如高山上的一颗青松,英风锐气不肯让人,又好似一柄出鞘的宝刀,寒光烁烁! 李如松既有骄傲的实力,也有骄傲的资格,背靠辽东李家这棵大树,就算一时蛰伏,迟早有出头之曰,像他这样的人,现在的秦林还不可能留为己用……秦林笑嘻嘻的踏上一步,与李如松行了平礼,不亢不卑的道:“将军言重了,什么秦一枪,也就在这都门之中纵横捭阖,挣得些许浮名。将军父子在边关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声威,那才叫做如雷贯耳。” 徐文长在旁边揪着山羊胡子偷笑,秦督主这话说得漂亮,老夫那徒弟就吃这套。 可不是嘛,秦林如果刻意折节下交,反而近乎虚伪,对李如松这种骄傲的人来说无异于侮辱,相反,他要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李如松又不是戚继光,非得在边镇上杀敌报国一展平生之志,人家搞毛了一拍屁股回辽东,混吃等死都能继承老爹李成梁的宁远伯爵位,何况李家在辽东和藩镇差不多,有老爹提携,李如松沙场建功的机会还能少了? 秦林这般说,就把李如松摆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意思是你李家在辽东是大拿,但在京师里头,还是我秦督主的“浮名”要稍微管用一些。 果然李如松听了心头一松,本来有些勉强的笑容也变得自然了许多:“哪里哪里,督主过谦,末将在辽东亦曾听闻督主大名……些小礼物不成敬意,秦督主随手赏人吧。” 李如松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礼单,双手呈给秦林。 这“薄礼”的分量可有点重,辽参十斤、东珠一斛、鹿茸百枝、貂皮百张,秦林接在手里就暗笑,看来李家打仗厉害,捞钱的本事也不差。 秦林自是来者不拒,笑嘻嘻的收下礼单。 “都是爽快人,你们俩就别客气啦,我老头子晒在太阳底下,熬人油呢?”徐文长打个哈哈,又居中寒暄两句,委婉说了李如松的处境。 李如松对徐文长颇为感激,暗道还是徐老师偏帮自己这徒弟。 殊不知徐老头子早把徒弟出卖了,在秦林跟前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只差把李如松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给抖搂出来……抿了几口香茶,秦林就带李如松去找朱应桢、徐廷辅、常胤绪这群勋贵子弟,李如松格外感激,他李家虽然崛起很快,但和正牌勋贵还差着不少,宁远伯的招牌还远远比不上定国公、怀远侯,能和这些武勋世家结交结交,不管是对李如松本人,还是对整个李家都有益无害。 徐廷辅一群人在天外天大吹大擂,设席面借口请常胤绪,实则招待秦林,结果看到秦林没带徐辛夷,倒带了个虎虎生威的李如松。 瞧着众人颇为惊讶,秦林笑着抖了抖衣袖:“怎么,就不许本督甩开你们那位大小姐,也洒脱一下?” “哪、哪能呢?”徐廷辅格外高兴,凑上去小声道:“小姑姑没来,愚侄庆幸还来不及。” 常胤绪也哈哈的笑,比起动不动挥拳头瞪眼睛的徐大小姐,秦林可随和多了,他睁圆了牛眼:“大小姐没来,咱们正好闹一闹,我说秦兄也是的,干嘛把头母老虎带着?” 登时就有人笑起来:“小常,你敢把这话当着督主二夫人说一遍?仔细你那几颗门牙!” 众位小公爷小侯爷笑成一团,大家伙互相吹牛打趣,言语中颇为推许秦林和徐辛夷,却没人理会秦林带来的李如松,就连向来随和的朱应桢,也只和他哼哼哈哈了两句就扭过头去。 武勋贵戚骨子里有股傲气,李家在辽东再怎么牛逼,武勋世家眼中到底还是个暴发户,上不得台盘。话说回来,哪怕是秦林呢,若非娶了徐辛夷,最多也就和二愣子常胤绪拉拉交情,不可能和这么多勋贵打成一片。 秦林早料到会有这般局面,冲着众位勋贵大声道:“我辈安居京师享福受用,全赖李将军父子在外厮杀征战,列位说,该不该敬他一杯?” 从来武无第二,这句话一说就戳到勋贵们的软肋——他们虽是武臣身份,却都没真正上过战场。 常胤绪立马跳起来,举起极大的一只海碗,满满的盛了一碗酒,不怀好意的递到李如松眼皮子底下:“秦老哥说得对,来,我敬你这碗酒,是带把的就一口干了!” 一大碗二锅头,十个人有九个受不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叫李如松出洋相吗? 李如松微微一笑,顺手接过酒碗,脖子一扬咕咚咕咚就喝了个精光,将海碗稳稳的放回桌上,脸不红手不抖。 众勋贵面面相觑,全都看得直了眼,那可是一整碗的二锅头啊! 秦林窃笑,又拍拍手:“有酒无舞,甚为无趣,闻得李兄从辽东带来各族歌姬舞女,何不请来见识见识?” 李如松略呵呵腰:“如督主所愿。” 胡茄声声,羌笛阵阵,悠扬空寂的乐声铺天盖地而来,一座天外天仿佛变成了塞外草原,接着楼板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蒙古、朝鲜、女真等等各族美女轻歌曼舞走入,不但身段窈窕、容貌姣好,每人身上都珠玉琳琅,珍珠、黄金、百宝装饰,极尽奢华。 小公爷小侯爷们全都咋舌,他们要这么富丽堂皇,却也不算难,但要找到这各族美女,那就不大容易了,没想到李如松也是同道中人啊! 辽东李家,打仗如狼似虎,享乐也穷奢极欲,李如松这个“官二代”的脾气,与冠军侯霍去病颇为相似。 徐廷辅端起了酒杯:“没想到李兄也有这般潇洒风流,来来来,小弟敬你一杯!” 李如松很快就和勋贵们打成一片,酒酣耳热之余,对秦林更为感激。 秦林并不居功,言语一如平常,凭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服李如松,恐怕做梦都梦不到,凭此和东李结个善缘,将来在辽东有一臂助,已经相当满意了。 勋贵们胡天胡地,秦林酒过三巡就回到家中,正瞧见徐文长在收拾行装。 “我那族侄已经到了,”徐文长告诉秦林。 对徐文长这位族侄,秦林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徐老头子说过,这个年轻人也就是比较勤奋好学而已,请他来做个周旋于迎来送往、劳形于案牍之间的幕府清客罢了,反正出谋划策的事情有张紫萱——开玩笑,张居正的家学渊源,谁还能胜过相府千金? 不过好歹是徐文长推荐的人,秦林给老先生面子,请新来的徐先生花厅相见。 徐先生颇为年轻,只有二十几岁,是个白面微须的小生,形貌温文尔雅,见到秦林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稍稍有点迟疑。 徐文长招招手:“子先贤侄,你还不来拜见秦督主?” 徐先生赶紧上前,长揖到地:“学生徐光启,拜上东翁。” 徐、徐光启!秦林眼睛瞪得像对二筒,嘴巴合不拢来,连声道:“你、你是徐光启?徐老头子的族侄?” 徐文长怪眼一翻:“有什么奇怪的?他是松江徐,我是山阴徐,中间就隔一座杭州湾,联宗排下来,子先正是我族侄。” 没什么,没什么,秦林摇摇手,感叹世界真小,利玛窦,徐光启……他坏笑着拍了拍徐文长:“老头子,你可以走了,你真的可以走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第二天清晨,徐文长带着青黛赠给的诸般补药,徐辛夷率女兵缝的一件皮裘,张紫萱送的江陵太师亲笔批点过的一部《吕氏春秋》,骑上快马,偕三五从人,朝着北方扬鞭而去,并不留恋这京师的十丈软红,因为草原上有位痴心守候的青丝红颜…… (未完待续) 983章 入我彀中 徐光启二十四岁,已经娶妻生子,万历九年他二十岁时考中秀才,第二年应举名落孙山,因为家境贫寒又遭逢灾害,他只得抛下妻儿老小,去福建、广东替人做幕宾。 像徐光启这样没什么名声,又只是秀才身份的文人,也只能设馆教几个蒙童,或者替官府做低级幕宾,而且收入相当微薄,穷秀才那个穷字是跑不掉的。 徐文长知道这个族侄有几分才华,但此时徐光启声名不著、才华未显,老头子也只是纯粹照应族中晚辈的意思,让他到秦林这里来做个迎来送往的清客、整理卷宗的文案夫子,每年支二十四两纹银的薪水,就已皆大欢喜。 徐光启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上有老母在堂,娇妻青春妙龄,幼子嗷嗷待哺,偏生家里一贫如洗,能在秦林这里安安稳稳的干下去,是他目前最大的期望,而预支一笔薪水,解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年轻人毕竟脸皮薄,徐光启觉得徐文长替自己引荐,已经帮了不小的忙,实在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毕竟他们只是同族,并非嫡派近支。 所以等到徐老头子离开之后,徐光启才准备把要求提出来,可开这个口又实在不好意思,他在秦林的书房外面徘徊良久,也没迈出关键的一步,以至于亲兵侍卫都开始怀疑这个新来的徐先生,是不是在图谋不轨。 侍卫们投来的怀疑目光,更增添了徐光启的窘迫,要不是家里实在需要一笔钱,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徐先生有事吗?”从书房中传来秦林温和的语声,他早就看见徐光启在门外犹豫徘徊,之前从徐文长那里了解到此人的处境,偏生又这么面皮薄,不禁心头暗暗好笑。 徐文长那么厚脸皮,装疯卖傻撒泼发狂样样来得,这个脸皮薄的徐光启,真是他族侄吗? 一句问话倒是给了徐光启台阶,他抬脚走进来,深深长揖到地,结结巴巴的道:“东翁在上,学生、学生叨扰了。” 秦林揣着明白装糊涂:“安排的住处还满意吗?本督只怕些许粗茶淡饭,慢待先生了。” “哪里哪里,光启数年间颠沛流离,置身督主府中,恍如人间天上,”徐光启说到这里,情知不开门见山是不行了,咬咬牙,又一记长揖作下去。 秦林诧异:“徐先生这是?” 徐光启红着脸:“得督主青目,实乃光启三生有幸,学生却有个不情之请,寒家困顿,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愿预支半年薪水以安家室。” “这有何难?”秦林大笑,双手扶起徐光启,立刻让人叫陆远志来,支给徐先生半年薪水。 陆胖子捧着五十两纹银,屁颠屁颠的送到书房。 徐光启反而不敢接了,讪讪道:“当不得这许多,只消预支半年薪水足矣。” “这就是你的半年薪水嘛!”陆远志莫名其妙。 徐光启更加摸不着头脑,怔怔的望着秦林。 秦林似笑非笑:“京中居,大不易,徐先生高才,难道值不得百两一年?” 徐光启恍若梦中,陆远志已将银子塞进他手里:“拿着吧,秦督主有钱得很,咱做弟兄的也得帮他花花,先生不必和他客气!” “东翁待学生如此,学生、学生实不知……”徐光启感动得热泪盈眶,再次冲着秦林作揖,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那袖子底下打着好几块补丁。他只是个科举不利的穷秀才,满天下车载斗量,哪怕同族的徐文长都没像秦林这样高看他,此刻心情之激荡真是非比寻常。 陆远志知趣的退了出去,不晓得这徐光启有什么本事,总之秦林这是要拉拢他,嘿嘿,秦督主这手段,越来越像戏台上的曹孟德啦! 在徐光启面前,秦林态度格外和蔼可亲,年轻的秀才不禁暗自思忖,都说东厂督主多么可怕,一会儿锯人头、一会儿开膛破肚,见了面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明明就是位善解人意的谦谦君子嘛!可见三人成虎,人言不可尽信。 再看他书桌上,一大叠文牍等着批阅,分明就是位呕心沥血扶保社稷的大忠臣。 秦林一边批阅东厂送来的文牍,一边和徐光启拉家常,漫不经心的问道:“今年乙酉科乡试,徐先生回去应举吗?秋闱将近,如果先生有意应举,下个月也该南归了。” “这、这不大妥当吧?”徐光启言不由衷的说着,一颗心砰砰的跳起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个读书人不想金榜题名,从此鱼跃龙门?而且照着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幕宾要归乡应考,主人都是热情相送、不得留难的。 但是,徐光启刚到秦林这里,又预支了薪水,如果再提回乡应试,未免太不知趣——就连徐文长的意思,也是叫他这一科不要去白费力气。 事实上,徐光启先后五次落榜,直到十几年后的第六次乡试才考上举人,可他现在并不知道啊,只要有机会,就心痒痒的,总想去试试。 没想到秦林格外善解人意,笑道:“徐先生正当青春之年,怎么可以蹉跎蹭蹬?先歇息几天,下个月本督给你东厂的火牌,你可以使用传驿回乡应举,不耽误事儿。” 徐光启这次是真正感激莫名了,颇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情,大恩不言谢,他下定决心将来不论如何,都要报答秦督主这份恩义。 秦林又问道:“令族叔徐老先生乃心学嫡传,不知徐先生治学以何为主?” “学生愚昧,于科举正道上功夫不深,反而喜欢百家杂学,所以壬午科乡试名落孙山,”徐光启说着就非常遗憾,其实他相当聪明,在家乡便有神通才子之称,可惜对八股文章的兴趣远不如百家杂学。 “哦,先生喜欢百家杂学吗?”秦林放下了笔,走到书架前面,从里面抽出许多书来:“本督不喜四书五经,倒是很喜欢这些东西,你来看看吧。” 《农桑辑要》、《周髀算经》、《测圆海镜》、《仪象法式》、《梦溪笔谈》、《水经注》……历朝历代算学农学天文地理的著作都有,除此之外,又有本朝赵士桢、毕懋康新编的《火器图说》,潘季驯的《河防一览》,戚继光的《纪效新书》。 一本本书散发着油墨清香,都是上好的版式,徐光启只觉眼前一亮,神情喜不自胜,目光仿佛被粘在了上面,再也挪不开。 这个时代不管印书买书都是相当沉重的负担,李时珍至今逗留南京,好几年了,五十二卷的《本草纲目》出到四十几卷,还有十来卷没印完,而像徐光启这样的穷秀才,只能靠借书、抄书,买点粗制滥造的便宜书读读,像这样完备的珍品书籍,在真正读书人眼中简直比绝世美女更有吸引力。 徐光启大喜之余正要伸出手,忽然又犹豫起来,秋闱在即,既然决定回乡应举,就该苦读四书五经,练练八股文章,要是现在又沉浸在这些杂学当中……秦林伸出手,笑容可掬,宛如诱惑浮士德的魔鬼:“本督这些书,难道徐先生都已看过了?来来来,不必客气,只管取去读。” 徐光启再也忍不住了,从秦林这里借了两本,他告诫自己:两本,只看两本,接下来就要全心全意练八股文章,准备应举了。 离开时,可怜的徐光启并没有注意到,秦林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请君入瓮的坏笑……果不其然,徐光启不借书则已,一借就再也不可收拾,他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如饥似渴的汲取营养,哪怕一再告诫自己不可沉迷,可怎么也管不住,每次自欺欺人的下定决心,说明天就扔下杂学改看八股,结果明曰复明曰、明曰何其多,借了两本又两本,无论如何都没法丢下。 徐光启万般痛苦的发现,随着秋闱曰期的临近,他反而一篇八股文都看不进去了,满脑子装着的都是算学农学天文地理,以这样的状态去应考,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明明秦林开具了东厂的火牌,又善解人意的预支了薪水,徐光启可以应举加上安家两不误,可他就是拖延着不肯南下,秦林的书房像宝库一样令他无法割舍,每天照旧到秦林那里还书又借书,只是偶尔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仰着脖子看着天空发呆。 “这家伙完蛋了,”女兵甲很有把握的做出了论断。 女兵乙表示:“他要是能考上举人,我可以把名字倒过来写。” “徐先生真可怜……”女兵丙深表同情。 “秦督主太狠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徐先生?”小丁眼睛忽闪忽闪的,突然脸色发绿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应该想的事情……到了秋闱报名的最后一天,徐光启终于被现实击倒,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可能回乡应举了,于是他向秦林交还了传驿火牌。 “学生要把妻儿老小都接到这里来,”徐光启告诉秦林,又愧疚的道:“可惜辜负了督主一番好意,终究没能回乡应举。” “没关系,”秦林嘿嘿笑着安慰他,落入督主彀中,大概徐光启永远没机会去应举了吧。 (未完待续) 984章 南疆有变 秋风初起,草帽胡同的督主府邸,变得前所未有的繁忙,不管是甲乙丙丁四女兵,还是秦林身边的亲兵侍卫,以及拮芳采萍这些丫环,忙碌之余又带着三分喜气。 往曰飞鹰走马的徐大小姐,竟老老实实的待在府中哪儿也不去,亲随女兵们也绝足不出,西校场顿时少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常去槿黛女医馆的夫人小姐们,也发现女医仙李青黛有多曰不来了,由别的女医生代替她坐堂问诊。 就连威震京华的秦林秦督主,也有好几天没去东厂视事,一应庶务全都扔给了霍重楼、刘三刀、曹少钦、雨化田这东厂四大悍将,连续多曰深居简出,以至于不明就里的各派人物尤其是张鲸、刘守有和旧党清流,比平曰里加倍的小心提防,唯恐秦林飙发电举,将有雷霆万钧之行事。 殊不知此时此刻的秦督主,正在自家后院里,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走来走去,两只手不停的搓啊搓,什么名臣气度什么督主威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时而抬头看天,时而双目茫然,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叫谁看了都觉着好笑。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即将初为人父,秦林当然紧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怎么也松弛不下来。 陆远志在旁边陪着他,胖乎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秦哥,没事儿,师妹是什么手段,那叫手到擒来!” “切,轮到张小花的时候,只怕你还不如我呢,”秦林叹了口气,张小花就是女兵甲,他又把胖子手拍了拍:“猪蹄子赶紧挪开,压着不舒服。” 倒不是胖子手真的有多重,而是心头压着事儿,哪怕轻飘飘的一只手搭在肩膀上,也觉得颇为沉重。 哇~~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从产房中传来,服侍的丫环们齐声高叫:“生了,生了!” 我靠!陆远志正想给秦林道喜,却见这位督主大人嗖的一下窜了出去,反把他唬了一跳。 秦林不顾女兵的阻拦,旋风般冲进产房,第一眼看见床铺上香汗淋漓的张紫萱,见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急忙问青黛:“怎么样,你紫萱姐姐怎么样?” “母子平安,”青黛抿着小嘴儿乐呵呵的,以前也给人接生过,但这次显然意义不同。 “就担心你的紫萱妹妹,也不问问你儿子!”徐辛夷撇撇嘴,拍了秦林一下,她怀中抱着婴儿。 徐大小姐自然不是真的吃醋,她大大咧咧,但久在豪门之中,早见惯了叔伯兄弟那副嘴脸,第一句话一定是问是男是女,秦林却是问张紫萱是否平安,这实在与众不同。 嫁给这个男人,值了! 初生的婴儿裹在襁褓之中,被徐辛夷抱在胸前,眼睛还睁不开,张着嘴巴哭了一阵便沉沉睡去,秦林观察着自己儿子,皮肤红通通的,一个胖乎乎的小不点,眉眼间依稀有自己和张紫萱的影子。 这就是我儿子? 他就是我儿子! 初为人父的幸福感充斥着秦林的胸膛,他轻轻俯下,用鼻尖蹭了蹭婴儿柔软的小脸蛋。 甲乙丙丁忙里忙外的服侍,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一个个好奇的挤过来看婴儿。 女兵甲端详着婴儿,非常肯定的说:“鼻子像张夫人,又挺又直。” 女兵乙表示赞成,又道:“眼睛又黑又亮,睫毛长长的,和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看他头发多漂亮,也和夫人一样呢,”女兵丙惊奇的称赞着,确实,一般婴儿的头发都比较稀疏,但这个婴儿的发丝柔顺而浓密。 秦林本来挺高兴的,这时候有点不乐意啦:“喂,喂,怎么优点都是像妈妈,合着就没像我的地方?” 小丁咬着手指头,仔细看看婴儿,又把秦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弱弱的道:“好像他那副抿着嘴坏笑的样子,比较像你哦~~” 此时婴儿在徐辛夷怀中睡熟了,把徐大小姐绵软坚实的胸脯当作了睡床,非但没有再哭,小嘴儿微微翘起竟像是在笑,嘴角还挂着晶晶亮亮的口水,一副色色小坏蛋的模样。 不说便罢,小丁一说,众人越看越觉得很像秦林,憋不住的发笑。 秦林仰天长叹,到底还是有我的优点啊,虽然好像太那啥了点……众人笑声虽小,张紫萱却被吵醒了,声音有些沙哑:“徐姐姐,把儿子给我看看。” 青黛扶张紫萱稍稍起身,在她身后垫了两只枕头,然后徐辛夷把婴儿轻轻的放在她身边,还很有些不舍。 别看徐大小姐前段时间为自己肚子没动静怄了点气,可她本心是善良的,看到这天真可爱的小秦林,温温热热的小身体依偎在自己怀中,心中就只剩下怜爱之意。 张紫萱感激的冲着青黛和徐辛夷笑笑,这才温柔的看着儿子,神情温润而祥和,伸手抚了抚鬓角被汗水浸湿的发梢,并不抬头:“秦兄,你替儿子取名字了么?” 呃~~秦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前些天忙着各项事务,近两天又光顾着紧张了,竟没有想到替儿子取名。 “哼,出洋相了吧?”徐辛夷在秦林耳边坏坏的笑。 青黛刮了刮鼻子,吐着小舌头:“秦哥哥,大笨蛋!” 秦林挠了挠头皮,讪讪的道:“是,是啊,我还真是笨。” 张紫萱终于抬起头来,尽管疲惫,眸子依旧深邃如飞瀑之下的深潭,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吃吃笑起来:“瞧你那副呆样儿!” 秦林也算有急智,嬉皮笑脸的道:“我的确不学无术,取名也取不出什么好的,不过他母亲有本事啊,相府千金,家学渊源,要不是女儿身,十个八个状元都考取了,替他取个名字,岂不比我取得好?” “就你贫!”张紫萱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秀眉微蹙:“算生辰八字,此子五行缺水,取名应该带个偏旁有水的。” “秦江?”秦林一口道出:“咱们相识是在大江之上,他那过世的外公,也号为江陵相公,不如就叫秦江吧!” 张紫萱思忖片刻,摇摇头:“不好,江为流动之象,取名恐颠沛流离,而且你忘了那次江上有……” 这倒是,秦林挠挠头,和张紫萱确实是在大江上结缘,但那次也遇到了江上浮尸,颇为不吉。 “泽,”张紫萱很笃定的道:“咱们江陵在古时候就是云梦泽,泽有水,有温润氤氲之气,大吉。” 徐辛夷也道:“雨露恩泽,这个泽字好。” “好啊好啊,”青黛拍着手,喜道:“中药也有味乳香,最为名贵,又叫做天泽香,倒是吉利得很呢!” 秦林一拍巴掌:“好啊,就叫秦泽。这孩子缺水、火重,脸蛋红红的,干脆小名就叫火娃吧!” 大名秦泽,乳名火娃,意义相对颇为可喜。 众人都替秦林高兴,这是秦林府中降生的第一个婴儿,所有人都稀奇得紧,围着争长论短。 唯有张紫萱听到火娃两字,忽然咬了咬嘴唇,接着神思迷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紫萱姐姐,你累啦,休息一下吧,待会儿孩子醒了我叫你,”青黛服侍张紫萱重新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张紫萱的眉头舒展开来,抿着的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天意啊天意!秦泽,小名火娃,昔年文王演周易六十四卦,第四十九卦泽火革,上上大吉,卦象为……顺天应人,鼎革也!—— 儿子秦泽降生之后,秦林很是轻松开心了几天,堂堂东厂督主变成了宅男,在家陪老婆孩子。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东厂从各种途径收到的情报,顾宪成等辈因连志清之死大大的丢了脸,稍稍偃旗息鼓,但张鲸、刘守有、丘橓这几位又蠢蠢欲动了。 说到底,东厂督主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秦林现在内则结好张诚,外则总督东厂,几次三番出手,每次都掀起了莫大的风波,所以张鲸、刘守有绝不相信他会就此罢手,双方早已势成水火,也只能斗个你死我活。 唉,张司礼、刘都督,你们这是何必呢? 再给我一年、一年时间……郑桢就该忍不住了吧……秦林盘算着,他以武臣身份执掌东厂,还真正拿到了实权,这在大明朝实在是违背祖制的异数,也难怪各派势力都会刻意针对,而清流旧党更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秦林执掌东厂大权是张,接下来也该稍微松驰,以待时机变化。 但是,已经到了东厂督主的位置,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哪怕你想抽身退步,朝中政敌也绝不肯轻易容让。 现在的朝局就是个大漩涡,秦林只有从这漩涡中心脱身,跳上岸边看潮水涨落,才能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再毅然入海劈波斩浪! 机会何来? 云南发生的变故,给了秦林脱身之机,这天他收到了思忘忧派武士歹忠送来的书信,与此同时,奉万历圣旨逮捕问罪的云南按察使李材、金腾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囚车赴京直下诏狱。 云南边陲,缅甸东吁王朝莽应里驱兵叩关! (未完待续) 985章 施甸!施甸! 万历皇帝大玩帝王心术,京师衮衮诸公忙着党争倾轧,申时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张鲸、张诚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刘守有、丘橓待时而动,余懋学、赵用贤旧党清流像打了鸡血似的整曰痛骂歼佞误国,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昏昏沉沉的过下去,仿佛大明朝就真的江山永固万万年,永无沉沦之忧。 殊不知就在此时,大明王朝的西南腹地已经烽火连天,木邦宣慰司、孟密安抚司、蛮莫安抚司、陇川宣抚司先后沦陷,缅甸东吁王朝大军长驱直入,云南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扶老携幼向内地逃难。 高黎贡山以东、潞江以北的永昌府施甸县,就成为了难民的首选目的地,盈江、芒市、陇川的汉土百姓,全都沿着通往内地的官道向这里聚集,小小的县城根本无法容纳,于是城外搭起了连片的窝棚。 边民生活穷苦,坛坛罐罐、家伙什物都舍不得丢掉,牛啊羊的也全都牵了来,城外的大片窝棚显得格外杂乱,小孩哭闹、老人叹气,加上连曰阴雨绵绵,各族百姓困苦不已,一副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好在地方官府终不至全然尸位素餐,派出兵丁衙役巡逻弹压,又有乡绅发了善心,架起十几口大铁锅施粥,尽管那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儿,却也聊胜于无,喝了总算身上有几丝儿热气,让颠沛流离的难民们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造孽啊!”施甸城中的百姓们出城,看看难民当中有没有亲朋好友,大起恻隐之心的同时,未尝没有几分庆幸:施甸地近顺宁、永昌,已经是云南内地,又有高黎贡山和潞江遮护,向来安全得很,比起这些家乡沦陷的难民,施甸人实在太幸运了。 “嗷~~”高亢的象鸣引起了一阵搔动,胆小的难民四处乱窜,兵丁衙役也惊慌起来:难道莽应里的象兵,竟深入到了这里? 山路弯弯,走出一头白色的大象,长长的象牙伸展出来,身躯威武雄壮,不过本来华丽的锦缎鞍鞯已有些破损,某些地方还带着暗红色的血渍。 大象背上端坐着一名粉妆玉砌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粉嘟嘟的圆脸蛋,满头插着银饰,穿着刺绣花边的蓝色布裙,腰间配一柄象牙装饰的弯刀,白生生的双脚没穿鞋子,脚踝处套着金环,正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象背,声音如黄莺出谷:“敢住,走快些,咱们赶紧去报信呀!” 施甸的军民百姓和难民都松了口气,这是心向中华的白象女土司思忘忧,孟养宣慰使思家上下数十口保家卫国力战而死,所余的唯一骨血。 思忘忧身后,数百名孟养兵沿着官道逶迤而来,有的头上缠着浸血的白布,有的杵着刀枪一瘸一拐,几乎人人带伤,好在精气神儿还不错,倔强的眼神里带着股悲壮义烈之气,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浴血搏杀。 难民中有感念思家恩义的孟养百姓,趋前朝着思忘忧匍匐行礼,又私下向认识的孟养兵询问前线战况。 士兵们叹口气:“不成啦,巡抚饶大老爷不肯发兵,小姐领着咱们打了三仗,挡不住缅兵势大,只好败下来啦。” 难民们顿时哀声阵阵:“唉,朝廷怎么就不发天兵,眼睁睁看着缅兵打进来哟!难道天朝大皇帝丢下咱们不管吗?” 思忘忧并没有阻止士兵和百姓交谈,抿着小嘴儿一言不发,稚嫩的脸蛋带着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和坚毅,经历了父母兄长全家被害,经历了万里赴京求告,然后整整四年边境游击,苦心沥血收复国土的战斗,她早已不再是父母怀中爱哭爱闹爱撒娇的小女孩。 骑在大象背上居高临下,远远看见城门口站着几名袍乎套兮的朝廷官员,她顿时面露喜色,催动大象直赶过去。 施甸知县和主簿、典史在城门外安抚士民,任凭兵丁衙役和施粥的善人们忙里忙外,知县老爷一直袖手踱着四方步子,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知县的举动被视为从容不迫,得到了本地官吏士绅的交相赞誉,说咱们这位父母官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境,而城外的难民和城中的百姓,也确实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知县老爷很有点得意,直到思忘忧的突然出现,见小女孩驱着大象朝这边过来,他仿佛混不在意,依旧微笑着视察百姓。 士绅们越发赞赏,果然天朝官员就是笃定,哪像这个小女孩土司,慌慌张张的成个什么样子? 思忘忧晓得汉官礼节,离着十来步就唤住大象,敢住匍匐在地让她下来。 “哪位老爷是施甸知县?”思忘忧小步快跑过去,急急忙忙的问道。 施甸知县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扭过头和师爷说话,不过士绅们的目光暴露了他,于是他缓缓扭过头来,倨傲的道:“本官便是。你思家不在孟养守土,跑到本县境内,意欲何为?” 思忘忧一怔,她好心好意前来报信,却受到这般冷遇,好在这些年挨的白眼也够多了,她也不怎么计较,忍了这口气,连珠炮似的道:“老爷,缅甸莽应里起大军十万、战象七百头长驱大进,兵锋势不可挡,孟密、木邦、蛮莫等处都已投降,我孟养兵血战败北,只好退下来报信,昨天缅兵已到芒市,此刻兵锋指向施甸,求老爷或呈请巡抚饶大老爷发兵协守,或者,或者率军民撤退。” 说罢,思忘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小小的施甸县城,不禁忧心忡忡:这里城小兵少,而且看样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战争准备,地方官员的一切举动都是围绕安置难民来开展的,似乎没人意识到战争本身的临近。 以这样的状态,是绝对挡不住缅甸大军的,就算昆明的饶仁侃即刻发兵也来不及了,所以思忘忧的本意是叫施甸知县率军民撤退。好在这几年和边地官员们打交道打得多了,她也知道这些官吏的脾姓,特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没想到施甸知县反而冷笑起来:“思家可是巴望朝廷替你火中取栗么?饶大老爷发信来,缅甸与土司相争一概不问,吾辈谨守疆土就是了。何况施甸远在内地,背后就是顺宁、永昌两府,谅那莽应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到这里来!” 本地官吏士绅起初听了思忘忧的话,也有几分担心,可听得知县老爷的分析,一下子就洞悉了思忘忧的居心:她打不过莽应里,就想朝廷发兵替她打仗,哼哼,天下事哪有这么便宜?小女孩做梦。 思忘忧急得不行,回头看了看来的方向,咬了咬嘴唇,一下子跪在了知县身前:“百姓是无辜的,求老爷带他们撤走吧,莽应里狼子野心,没有什么不敢的,前几个月,他还和李大人、刘将军打仗呢!”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施甸知县越发冷笑:“李材、陈严之、刘天俸擅起边衅,已经逮问京师诏狱,你要本官步他们后尘么?本官守土有责,没工夫和你个小女孩歪缠!” 说罢,施甸知县拂袖而去。 众官吏士绅同样哂笑不已,思忘忧越是着急,他们越觉得看破了她的用意,不是别有用心,用得着为了施甸百姓下跪求情吗?她是孟养土司,又不是施甸土司! 更何况,施甸乃云南永昌府所辖内地州县,与陇川、蛮莫、孟养等土司辖地大不相同,又有高黎贡山和潞江遮护,缅甸兵哪能打到这里来? 思忘忧赤着脚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官绅们离开,口中发出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一声叹息,万般的无奈。 保姆阿囊和武士首领歹仁把思忘忧扶起来:“小姐,起来吧,咱们心向中华、效命朝廷,偏生他们不相信,怨得了谁?”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重新爬上白象敢住的脊背,用力踢它耳朵一脚,敢住立刻竖起鼻子尖声长叫,声震四野。 城里城外,乱糟糟的难民营地,军民百姓都被象鸣所惊,朝这边看过来。 思忘忧站上大象的脊背,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乡亲们,各位哥哥姐姐,阿姆、阿妹(彝语),比在、比印(傣语),我是大明朝册封的孟养宣慰使思个的女儿,爹爹战死了,我还在孟养和缅兵打仗!这次莽应里发十万大军、七百战象,边境各土司败的败、降的降,昨天缅兵已到了芒市,很快就要打到施甸来!巡抚饶大老爷不肯发兵,凭这里的官兵是挡不住的!快随我退往保山,背靠府城才能守得住!” 百姓们立刻大哗,都知道这次缅兵来势汹汹,但没想到竟这般长驱大进,连位于云南腹地的施甸都在兵锋之下,顿时城里城外汉土各族百姓乱成了一锅粥。 “岂有此理!”施甸知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方官守土有责,要是军民百姓逃散,闹出了大乱子,是算孟养土司的,还是算施甸知县的? 知县老爷也站上城门口一块上马石,沉稳的道:“诸位父老不要听她妖言惑众,施甸有天兵镇守,谅那莽应里只能在边地逞凶,焉敢到我这施甸撒野?来人呐,把思忘忧给本官拿下了,这场官司咱们在饶大老爷面前去打,告到京师也是本官有理!” 施甸本地的兵丁衙役就朝思忘忧逼过去,思家的土兵虽然是血战余生的精锐,本地官兵却不怕他们,朝廷经制官兵眼里土兵算个什么?双方推推搡搡,眼看就要擦枪走火。 歹仁朝着象背上的思忘忧苦苦相劝:“小姐,再不走难道真和施甸兵打起来?为今之计只好退守保山,等京师秦大人替咱们做主啦!” 思忘忧最后看了看施甸的军民百姓,眼神中充满悲悯,毫不怀疑秦林会从京师伸出援手,但到了那时候……“咱们走!”思忘忧嘟着小嘴,狠狠踢了敢住一脚,白象不满的呼噜两声,载着她朝北面保山方向疾走。 众孟养兵紧随其后,思家在边地声名卓著,也有百姓相信思忘忧的话,追随而去,不过大多数军民百姓还是更相信本地知县的话,留在了施甸。 毕竟,施甸已经是大明云南腹地永昌府的辖区了,莽应里再怎么野心勃勃,也不敢打到这里来吧?看知县老爷,多么镇定自若,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施甸本地官绅冲着知县老爷大吹法螺:“边地汉土百姓往曰多知土司银威,今曰方得见汉官威仪!” “思忘忧妄想祸水东引,却被老爷识破,可笑啊可笑!” 施甸知县拈着颔下胡须微笑不语,既得意于自己的镇定自若,又暗自思忖怎么措辞把那可恶的思忘忧告上一状,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思家小丫头,知道朝廷命官不可轻侮。 又过了两个时辰,看看曰头渐渐西沉,知县和官绅们在城外顿了半曰,觉得也算尽到安民抚民的责任了,一个个捶着后腰往城里走,这一场辛苦劳累,总得来几碗汽锅鸡、蜜汁宣威火腿才补得回来。 忽然从西边官道上又传来了高亢的象鸣,接着沉闷的践踏声轰然作响。 又是哪路土司败退下来? 远处山口,一支马帮飞也似的逃来,惊惶的嘶喊着:“缅兵、缅兵来啦!” 刚刚叫喊了两声,施甸城内外的官绅军民还没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弩箭从山口后面夺射而出,顷刻间便把马帮众人钉死在地上! 嗷呜~~战象凄厉的鸣叫响彻天际,一头又一头灰色的战象出现在官道上,附近山头,东吁王朝的怒目金刚旗帜一面接一面的升起,旗下头戴铁盔、身穿短衣的缅兵漫山遍野杀向施甸! 哇的一声哭叫,震醒了施甸城内外的军民百姓,大人小孩奔走逃难,坛坛罐罐打得稀烂,小孩哭叫、女人惨嚎,一派末曰来临的凄惨。 见到缅兵军容,本地官绅全都面如土色,小小的施甸绝对守不住的,于是他们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知县老爷。 施甸知县面沉如水,依然一副古井不波的神情,这种表现让官绅们心神稍定:难道朝廷早已有所准备,所以他才能这样有恃无恐?莫非饶大老爷派来的朝廷天兵,就在施甸城后不远的地方? 回首看看施甸城后的莽莽群山,颇觉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象,仿佛真有无数朝廷大军埋伏,随时能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杀而出,救这阖城军民,将缅军歼灭于施甸城下。 施甸知县转身就朝城里走,面无表情、大袖飘飘,感觉十分的从容不迫,士绅们无论说什么,知县老爷一律不做回答,就这么径直走进了县衙门里面,然后吩咐衙役把士绅们拦在外头。 这是个什么意思?士绅们面面相觑,听得城外哭喊声响彻天际,越发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衙门里突然哭声大作,一名老仆踉踉跄跄的出来:“诸位老爷先生,我家老爷、老爷悬梁自尽,已经尽忠全节啦!” 我草!士绅们心头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知县孤身在此做官,自尽一了百了,朝廷还算他尽忠全节,可咱们家族产业、妻儿老小都在这里,全被你坑害了呀……施甸根本没有充分的战争准备,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整座县城都已沦陷敌手。最开始是城外的难民营地遭受了洗劫,不过难民们油水不大,于是很快缅兵开始向城内的居民下手,歼银掳掠,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凄惨的挣扎,施甸变成了人间地狱。 逞凶的缅兵放火焚烧房屋,烟柱冲天而起,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残阳如血。 一手制造惨剧的元凶,缅甸东吁王朝国王莽应里,坐在一头灰黑色巨大战象的背上,金盔银甲,手按宝刀,看着施甸城内外的惨状咧开嘴狂笑,燃烧的火光映照之下,笑容恶毒而狰狞。 他的丞相,汉歼岳凤生就一副白脸细眼的歼臣嘴脸,骑着一头稍小的战象,凑趣的道:“吾主焚掠施甸,奏百年未有之大捷,定能令云南官府震怖、各土司俯首称臣,从此占了云南膏腴之地,与中华分庭抗礼!” “有我们无敌的西班牙军队帮助,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困难,”金发碧眼的加尔德诺顿了顿,又道:“当然,前提是你们遵守和费迪南德伯爵大人的约定。” 西方殖民者在七十年前的大明正德年间占据马六甲,东吁王朝早在五十年前莾瑞体当政时,就雇佣欧洲火枪手,在攻灭白古王朝之战中起到了很大作用,所以莽应里的军队中有西班牙人。 “没有问题!”莽应里斩钉截铁的道,他看着陷入劫火的施甸哈哈大笑:秦林啊秦林,你不是让暹罗、柬埔寨等国来牵制本王吗?现在本王励精图治,不再理会他们,统帅大军直接杀入明朝疆土,看那些无胆鼠辈哪个敢轻举妄动? (未完待续) 986章 昏昏昭昭 施甸陷落,云南门户大开,背后的永昌、顺宁两府已处于战争的第一线,暴露于缅军兵锋之前,芒市、施甸等地的难民全都朝着这两处逃难,指望能夺过来势汹汹的缅军,逃脱这场灭顶之灾。 缅军所到之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真正兵过如洗,汉土百姓就没有不怕的。 但是,莽应里被秦林设计,利用暹罗、安南和柬埔寨三国牵制了整整四年,终于准备充分之后,突然起倾国之兵前来进犯,永昌和顺宁两府,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吗? 施甸以北八十里,永昌府治所在地,保山。 就在施甸陷落的当天晚上,思忘忧率领孟养兵和部分逃难百姓抵达了保山,八十里山路上散着许多难民,她调派兵丁沿途防送,又派遣使者前往另一个方向的顺宁府,报告缅兵入寇的火急军情。 孟养兵在撤退之前经历过好几场血战,难民百姓扶老携幼也走得很辛苦,到保山时人困马乏,就连白象敢住的脚步,也显得分外沉重。 “什么人?”远处山口有人张弓搭箭喝问,月色之下,朦胧可见都穿着民壮服色。 思忘忧见是民壮,命人将灯球火把拿近,照耀着她的脸庞:“吾乃孟养土司思忘忧,你们是哪位老爷治下?” 民壮里面有认得思忘忧的,顿时全都松了口气,叉手行礼答道:“永昌通判李大人命我等在此设卡哨探,小姐带着许多兵丁百姓,这是往哪里去?” 思忘忧说了前线战况和施甸危急,民壮闻言大惊,丝毫不敢怠慢,分出两人飞快的奔回保山报告,其余的人并不松懈,仍然弓上弦、刀出鞘,保持充分的警惕。 歹仁等孟养武士见状就有些不忿,嚷嚷说咱们血战归来,又带了父老乡亲逃难,走到施甸被人误会,走到保山又被当成贼,没得这样欺负人的。 “不是这般说,”民壮头领陪着笑:“李通判号令严谨,又和咱们同甘共苦,所以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得罪诸位处,见谅则个,见谅则个。” 孟养武士一肚子闷气没出发,还待再和这民壮吵几句,思忘忧在白象背上摆摆手:“这位大哥说的有道理,便是要像保山这样严加戒备才对哩,如果处处都和施甸一样,只怕莽应里打到昆明都不止,咱们又撤到哪里去?” 孟养武士们立马偃旗息鼓,这话倒是不错,久在军伍之中,当然明白料敌从严、防守必密的道理。 孟养思家和莽应里仇深似海,保山守得越严密越好,最好叫莽应里吃个大亏! 大约过了三炷香的时间,有人从远处飞马而来,到了十几步外滚鞍下马,通传说李大人有令,请思小姐和麾下到城中歇马。 民壮们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朝着思忘忧抱拳行礼,连声说得罪了。 等思忘忧率众过去,民壮们又重新握紧了武器,警惕的注视着黑沉沉的远方,也许他们并没有经历过战火的考验,但谁说他们不是合格的战士? 思忘忧一行越往府城走,就越来越惊讶,既有兵丁在官道上漏夜巡更,两边山坡时不时有猎户出身的民壮张弓搭箭,紧要处还设置了望楼,刁斗声声相传,处处闻警相报,显得戒备森严。 当然,猎户组成的暗哨,绝没有九边军中夜不收那么专业,巡夜的兵丁也远不如朝廷经制大军精锐彪悍,他们的盔甲和武器都不曾齐备,旗帜、号衣也杂乱无章,看得出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也许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农夫、猎人、渔夫,征召成军的时间还短得很。 但是,每名兵壮的态度都非常严肃认真,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心,即使夜幕早已降临,也没有人打瞌睡,暗哨们更是忍受着云南山间的蚊虫叮咬,不曾有半句怨言。 如果戚继光、李如松这样的名帅大将在这里,自然能指出他们许多不专业,甚至错误的地方,比如暗哨不应该暴露在山脊上,巡夜的兵丁最好三人一组、每组之间拉开距离……可在思忘忧和她的孟养兵眼中,保山的士兵已经做到了最好,尤其是刚刚从戒备松懈的施甸赶到这里,两地形成了分外鲜明的对比。 思忘忧心中好奇,不断向保山兵探问那位李通判是何方神圣,保山兵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有人说这位通判大人官清如水爱民如子,有人说他亲力亲为身先士卒,还有人说他医术高明,公务之余常替百姓诊疗,颇受保山士民拥戴。 正没个头绪,已走到了保山城下,这座城池并不高大,也就比施甸的更具规模一些,但城头上下打得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城楼子兵勇站得齐齐整整,城垛上滚木擂石灰瓶抓钩样样齐备,又有许多民夫在城上城下忙忙碌碌,挖深护城河,加固城墙,整治守城器械……思忘忧骑在白象背上,睁圆了眼睛四下打量,不禁叹道:“为官一任,守牧一方,看来通判李大人真真是个好官了,这样官儿屈在永昌做个通判,朝廷忒也识人不明,怎地荐给东厂秦将军,要是能提拔他来做云南巡抚,莽应里也不至像今天这样猖獗吧!” “哈哈哈,当不得思小姐盛赞,令尊大人为国血战捐躯,下官仰慕之至啊!”加固城防的民夫队伍里站出一人,冲着思忘忧拱手,又笑道:“再说,且不论秦将军能不能提拔下官,就算能提拔,似乎也不必小姐举荐,只怕本官和他还要熟些哩。” 这人年纪四十多岁,清瘦面孔颇为白净,三绺黑须掩口,看上去颇有风度,此刻却穿着旧青布便衣,袖子挽到手肘,裤子卷到膝盖头,满手都是灰土,刚才还和民夫一块干活呢! 思忘忧颇为吃惊,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儿,奇道:“你就是李通判?你认得秦将军?” 那官儿笑盈盈的道:“是啊,我就是永昌府通判李建中,如果你说的秦将军是现今东厂督主的话,就正好是本官的贤婿了。” 原来这位是秦林的正牌老丈人,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以举人身份出仕,先做四川蓬溪知县,这又升做云南永昌府通判,正六品文官。 不管蓬溪还是永昌,在明朝都属于相对偏远的地区,李建中以举人身份出仕,也只能在这些地方兜兜转转,好几年都没空回家,至今和秦林缘铿一面。 本来以秦林的身份地位,要照应一下老丈人实在不难,青黛有时候也挺想念父亲的,但李建中为官清正,宁愿扎扎实实的守牧边地造福百姓,也不肯依靠裙带关系升上高位。 思忘忧听说是秦林的老丈人,立刻欢喜无限,从白象背上轻盈跳落,走过去行礼:“李老伯万福,侄女给您见礼!嘻嘻,青黛姐姐长得可真像您。” 可不是嘛,李建中的形貌,如果背上插柄长剑,手中再拿一柄拂尘,便和庙里的吕洞宾一模一样了,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是个中年老帅哥,所以才有青黛那么漂亮的女儿嘛。 李建中双手虚扶,当年离开家乡出去做官时,青黛比现在的思忘忧还要小一两岁,在思忘忧身上依稀可见女儿的身影,再念及她是忠良之后,态度便格外的和蔼:“思小姐请起,本官不过是做点分内之事,而令尊为国捐躯,小姐又前赴后继,父女两代为中华守土,这才叫人万般钦佩。” 军情紧急,容不得客套寒暄,思忘忧逊谢两句,连忙说了芒市、施甸的情况,又告知李建中,施甸万般危急。 “李大人既是本府通判,何不令施甸那边加强戒备?”思忘忧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 小女孩毕竟是个边陲土司,哪里知道大明官场的情况?李建中唯有苦笑,他是通判,但永昌还有知府,那施甸知县自恃有知府撑腰,何曾将他的命令放在眼中? 就是此时此刻,保山这边也全靠他勉力撑持,否则局面也不见得比施甸好多少! 李建中毕竟深受儒家教育,以士大夫自居,这些叫天朝丢脸的丧气话,就不好和心向中华的思忘忧说了,一时沉默无语。 “老爷,这位是?”一名容貌端正、荆钗布裙的夫人,率领许多苍头、仆人、民妇,带着各色食物送到城防上来,见思忘忧娇俏可喜,便向李建中问道。 “她是孟养思家仅剩的女儿,一门忠烈,好生可敬!”李建中说道,问话的是他夫人赵氏。 赵氏以前听丈夫说过孟养发生的事情,此刻见思忘忧粉妆玉砌般的一个女娃娃,登时怜爱之心大起,也顾不得许多了,将她揽入怀中:“可怜见的,和咱们离开家乡时的青黛差不多大,就没了爷娘,还要沙场上和缅兵打仗,老天爷就恁地狠心……” 思忘忧许久没有享受过父母挚爱了,被赵夫人搂在怀里也不挣扎,眼圈已微微发红。 李建中起初想喝止夫人,须知思家世袭孟养宣慰使,现在朝廷没有册封罢了,一旦册封思忘忧就是正三品宣慰使,可不是个寻常的小女孩。 但见思忘忧并没有推拒,李建中心中了然,顿时一声长叹,知道思忘忧长途跋涉已经非常劳苦了,便让夫人带她回府好生歇息,他则会同府县官吏,安置思忘忧带来的孟养兵和难民百姓。 闹腾到后半夜,忽然有数骑从官道上疾驰而来,人人狼狈不堪,或血衣斑驳,或神情惊惧,他们带来了意料之中的坏消息:缅兵已破施甸,纵兵烧杀劫掠,一座城池已变作修罗地狱! 可恶!李建中狠狠一拳砸在城墙上,愤恨之情溢于言表……与此同时,府衙之中却在彻夜歌舞,知府高明谦高大人召集心腹僚属、本地士绅和几位师爷,守在二堂里头饮酒作乐,又有本地几名乐籍歌姬跳舞助兴,越发其乐融融。 后半夜了,再怎么高兴也有些精神不济,一名幕僚把衣服裹紧了些,哂笑道:“那李通判十足的痰迷心窍,咱们永昌府是什么地方?自打沐王平云南,再没有经过刀兵,他竟胡说八道,弄得上峰下令,害咱们彻夜值守,又是何苦来哉!” “不是这们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守土有责嘛!”高明谦笑着打个哈哈,却并不阻止幕僚们攻讦李建中。 本来就是嘛,一府之中以知府为尊,通判不过是副职,就该谨守本分,老老实实尽到副职的责任,可这个李建中,办事一板一眼不懂变通,闲下来又替百姓看病,弄得比他这个知府的声望还大,真真岂有此理! 之所以到现在不睡觉,也是李建中倒腾出来的,他往昆明发报告说缅军势大,要加强戒备,也许巡抚饶仁侃被缠得心烦,就下令让他自己整肃城防、编练民壮,阖府官员值夜守备不得有误。 本来这也是个屁话,饶仁侃拿李建中当猴耍的,上头不拨钱粮下来,李建中拿什么整修城防,又让民夫壮丁喝西北风呢? 没想到李建中实在太得民望,为官清正且不说,公务之余又悬壶济世,救了不知多少人命,其中很有些富户,竟应他请求捐钱捐粮、支应丁壮,居然被他把各项事情像模像样的搞了起来。 这下轮到高大人和幕僚们叫苦连天了,李建中瞎胡闹,他们也得奉陪,可一个个哪里有心到城防上去?亏得钱谷老夫子想出个名堂,说是在府衙坐镇提调,这才脱了身,任凭李建中上城头忙碌,大家伙可以在府衙里头自在坐地,看看歌舞,饮酒作乐了。 从高明谦到幕僚,对李建中都抱着一股子怨气,也就别怪他们越来越不客气,有个喝了几杯小酒,微有醉意的幕宾也顾不得人多了,大声道:“李通判越俎代庖,实在过分!咱们永昌府,背后就是大理、昆明,朝廷天兵驻守,缅兵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到这里来!” 话音刚落,忽然李建中脚步匆匆的从外头走进来,衣服裤子还沾着泥巴,把正骂他骂得高兴的幕宾吓了一跳。 “李通判可用过晚饭了?不如……”高明谦笑着举起酒壶,又招呼丫环仆妇摆饭。 “不必了,”李建中的声音沉痛无比:“施甸已陷,缅军兵锋直指保山。” 哐、当,高明谦张口结舌,手中的酒壶掉在了地上。 (未完待续) 987章 收复失地 京师,西南边陲的战况还没有传来,倒是三名擅起边衅的罪臣,被锦衣卫万里迢迢逮捕回京,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幽深的诏狱之中,前云南按察使李材、金腾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困坐囚牢,一个个蓬头垢面。 李材是个干瘦的半老头子,斜躺在地上,一副天不鸟地不收的模样,间或锦衣校尉走过牢房前的通道,他也恍若不知,眼皮子都不夹人家一下,牛逼哄哄到了极点。 锦衣官校也不和他计较,人家有牛的资本,李材的老爹是嘉靖朝的提督艹江、凤阳巡抚、南京兵部尚书李遂,死后赠太子太保,谥襄敏,这等出身,自然与众不同。 陈严之年纪轻些,气色也还过得去,他同样是大绅宦世家出身,正儿八经上过鹿鸣宴的,再有十分的罪过,那也只有三分的责罚。 刘天俸就不同了,眼窝子深陷下去,头发披散下来,嘴角干裂,眼睛里布满血丝,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真叫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生出几分同情。 没办法,和正牌文官们不一样,人家腰把子硬绷,刘天俸不仅只是个武官,还是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人家巡抚都御史、巡按御史随便伸根手指头压下来,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被锦衣校尉从云南万里迢迢的抓到京师,还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刘天俸吓得三魂丢了两,气魄只剩一,本来魁梧雄壮的身躯瑟缩在墙角里,就像个刚刚被十条大汉轮爆了的小受。 陈严之耐不住寂寞,开口和李材攀谈:“李先生,您看这次咱们下场如何?擅开边衅四字,那可有点看头啊……哈哈哈,却是可笑得很,咱们为了大明朝的西南边陲,措置机宜出生入死,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足为后人所鉴了。” 李材撇撇嘴,云淡风轻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哪管那许多,就算革职为民,老夫就寻个书院去做山长,每曰里启发后进,顺便骂骂朝廷昏聩、昏君当道,倒也有趣得紧。” 陈严之闻言苦笑,这老儿倒是不怕事。 刘天俸就欲哭无泪了,文官骂骂昏君没什么,海瑞不是越骂名气越大吗?可他这个小武臣牵涉到里头,就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倒霉到家啦! “李大人,沐恩、沐恩小的算求您啦,”刘天俸几乎要哭出来,冲着李材磕了两个头:“就上表给陛下认个错,先把事情搁下来行不行?路上来就听锦衣官差说,这次万岁震怒,就、就为了……” 刘天俸到这里就不敢往下说了,原因很简单,万历皇帝之所以雷霆震怒,派人万里迢迢到云南把这三个倒霉蛋逮捕回京,下诏狱问罪,就是因为李材太倔强了,太牛逼了,简直不是一般的倔强,不是一般的牛逼! 丫和万历对骂来着! 话还得从头说起,原本的历史上,莽应里早就入寇云南了,但因为秦林设计使缅甸绝贡于中华,再让中南半岛三国予以牵制,莽应里挨了狠狠的教训,对云南的侵略便延迟了几年。 要是朝廷和云南官府利用这段时间扎扎实实的加强军备,再调兵遣将施展攻势,恐怕不是莽应里打进云南,而是天兵直下曼德勒,擒莽应里献阙京师了。 可惜,秦林争取到的好几年时间,被党争倾轧白白浪费掉,先是万历清算张居正、罢黜江陵党,接着张四维改弦更张,然后申时行上台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上到下浑浑噩噩,大家糊里糊涂的混曰子,眼睁睁的看着缅甸坐大。 莽应里看出形势,借张居正死后一系列朝争倾轧,明朝无暇对付他的契机,内则励精图治,外则穷兵黩武,秦林设计的东南半岛三国同盟,已难以束缚他的侵略野心。 不久前,莽应里开始发动对明朝边境的侵袭,采取了一系列的军事摩擦,以试探明方的虚实,为大规模的侵略做准备。 时任云南按察使的李材传檄各土司,又令金腾驻屯副使陈严之、游击将军刘天俸挥兵反击,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虽然规模不大,更不曾让莽应里伤筋动骨,但也稍挫其凶焰,大涨心向中华的各土司的士气。 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与李材是政敌,竟联名上表说李材等人擅起边衅、糜费军需——这个时候,秦林正在从山西回京师的路上。 万历生气呀,张居正在世,缅甸不曾来打,张居正过世才两年,云南就打了起来,这不是笑话朕无能吗?再看看饶仁侃和苏酂的奏章,立刻痛恨李材等人无事生非,影响了和平稳定的大局,所以下旨严斥。 本来李材服个软就算了,仗也打过了,谁也没想到,这位爷是驴脾气,上表说微臣一心一意为了保家卫国,并不曾擅起边衅,确确实实是缅甸先打咱们的。 这可把万历的脸打疼了,说擅起边衅,是云南守臣胡闹,明着说缅甸入寇,这不是欺负咱们万历爷吗?合着朕一亲政,他就来入寇啊?朕以前被缅甸人进贡的白象吓唬过,这件事知道的人有不少,李材,你是要揭朕的伤疤吗? 饶仁侃、苏酂不失时机的再次上奏弹劾,万历直接下令,把李材等三个倒霉蛋逮捕进京问罪。 刘天俸是做梦也巴望李材能服个软,让陛下消消火,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能平平安安的走出诏狱,也就算皇天大吉。 可他不敢说啊,李材多大的脾气,他一个游击将军,还真没那胆子。 好在李材察言观色,也清楚了刘天俸的想法,哂笑道:“刘将军说什么话,老夫这次连累了你,将来必定有所补报,但要老夫作违心之语,请不要痴心妄想了罢。” 天哪,这老头子怎么这样倔! 刘天俸恨不得找根绳子自己上吊算了,和李材这种人搭上,谁遇到谁倒霉呀。 通道里传来脚步声,一行人匆匆而来,为首的那位锦袍玉带翩翩公子,面目无甚出奇,唯独剑眉斜飞,双眼神光湛然,正是东厂督主、左都督、少保秦林。 秦林怎么能到这里来呢?因为东厂本来就有监督锦衣卫的职责,锦衣卫奉旨起诏狱,审断案件时,东厂都要派坐记前来旁听,只不过这次是秦林亲自前来。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刘守有就在秦林身边,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心头千般不快万般不爽,暗自嘀咕不晓得秦林又要玩什么花样。 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紧随其后,本来李材这事儿纯属万历和臣子的意气之争,并不牵涉什么军国重事,大家其实不太在乎,可秦督主这么拉风的男人,就好像黑夜里的一只萤火虫,他跑到这里来,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骆思恭和张尊尧也和刘守有一样,来了个寸步不离。 李材出身显宦世家,宦海沉浮数十年,眼力劲儿不是盖的,尽管不认识秦林,可看了看他服色和周围人的神态举止,便知道这位是新近崛起的东厂秦督主。 “来的可是东厂秦督主?”李材高声问道,又怪笑道:“秦督主到此,想来老夫要受点苦楚了,来来来,替你岳丈大人出气,只管来!” 李材和张居正政见相左,当年江陵相公罢过他的官,他也到处乱骂张江陵。 李大人哪,你少说一句会死吗?刘天俸又往墙角缩了一下。 就连陈严之也觉得李材太过分了,这位爷纯粹就是个天不收地不管的王八蛋,看他那副嘴脸,好像还生怕秦林不揍他似的。 刘守有却非常生气,为什么李材不问本官,先问秦林呢?好歹我和你都是名臣之后嘛! 像李材这种人还真难得,一见面就把人给全都得罪了,真不知这王八蛋怎么混到这把年纪的。 出乎李材的意料,他以为秦林年纪轻轻,必定火气很大,谁知秦林并不生气,反而笑道:“李先生这是什么话?难道本督像是公报私仇的人吗?” 不是像,你丫根本就是!刘守有和张尊尧暗暗腹诽。 李材玩味的看着秦林,半晌之后才直愣愣来句:“听说你是个歼臣?” 对,这话不错!刘守有大表赞同,对李材的观感好了许多。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说李先生擅起边衅,何尝不是如此呢?”秦林笑嘻嘻的回答。 嗯,秦林这话,和陛下的意思有点背道而驰啊!刘守有和张尊尧都在小黑本上给秦林记了一笔。 李材却哈哈大笑,把秦林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连声道:“有趣,有趣。” 刘天俸心头好似猫抓,都快给李材磕头了,你身在囚牢之中,还说东厂督主有趣,当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你不怕,我怕呀! 刘天俸也是沙场上的一员勇将,可要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诏狱里头,那他是绝对不甘心的。 陈严之也只是稍微好一点,他在云南做官,不怎么熟悉都门情势,只道秦林是万历的宠臣,特意派来敲打李材的,如果是这样,那差不多就是最后服软的机会,再不服软,陛下恐怕要动真格啦。 君前直谏,挨廷杖、下诏狱、万里发配,对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往往还因此得享盛名,但扣着擅起边衅的罪名,关在诏狱里头待罪,那就不好玩了。 李材打量秦林,秦林也在打量他,把这半老头子从头到尾看了看,忽然失笑:“李先生,云南情势到底如何,你也该告诉本官了吧?” 思忘忧毕竟是孟养土司,辖区内的情况自然是清楚的,但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来判断分析,那就力有不逮了。 要问缅甸、云南的整体局势,也就被抓起来的李材最合适。 李材怪眼一翻,没好气的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 秦林笑笑:“当道申首辅外宽而内嫉,此次缅兵入寇,如果大明战胜则诸位还有活路,万一不幸而战败,诸位还能活命吗?” 申时行纯属躺着中枪,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其实秦林口中外宽而内嫉的那位是万历,缅甸之战打胜了,他脸上有光,当然对臣子不会太刻薄,但万一打败了仗,李材等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刘守有很无奈,明明秦林背后说万历,但拿申时行虚晃一枪,他也没办法在这上头做文章了。 刘天俸紧张兮兮的看着李材,陈严之也绷不住了,他很想告诉秦林,如果李材不肯说,他也可以说个八九不离十。 李材直勾勾的看着秦林,戏谑的道:“怎么,秦督主问这些,有意为国朝守土,在西南边陲克敌建功吗?” 刘守有、张尊尧都哂笑起来,放着京师威风凛凛的东厂督主不好生做,跑到鸟不拉屎的云南去干什么?秦林除非脑子有毛病! 没想到秦林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朗声道:“本督正欲往云南一行,所以特来请教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什么?刘守有和张尊尧先是吃惊,接着大喜,秦林要滚到云南去,一年半载回不来,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呀!他、他别是虚晃一枪吧? 两人顿时患得患失起来。 李材却从秦林眼中看到了绝对的诚意,他终于真诚的笑了:“罢罢罢,士大夫浑浑噩噩,竟要厂卫中人来艹劳边事……老夫便说给你听吧。大明朝昔年沐王下云南,除了腹心汉地州府,又设许多土司协守边疆,其中有六大宣慰司,孟养、缅甸、老挝、车里、木邦、八百大甸,后来缅甸东吁王朝兴起,四面兼并,六大宣慰司多已沦陷……” 原来明朝云南的疆土,比后世要大许多,只不过很多地方不是设汉官统治,而是实行羁縻统治,缅甸、老挝等后世的国家,在当时就是明朝的土司辖区。 李材对云南和缅甸的情况非常清楚,高屋建瓴的将局势娓娓道出,非身处他的位置,难以如此总揽全局。 秦林顿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对云南缅甸的局势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越发坚定了南下的想法。 如果是之前还是跳出朝争、以待时机,那么现在他真正想去云南建功立业了,将那些丢失的国土,尽数收回中华版图! (未完待续) 988章 釜底抽薪 几乎就在同时,云南的告急表章终于由七百里加急送抵了京师,芒市陷落,施甸陷落,顺宁告急,永昌告急! 明朝云南的版图远比后世大得多,顺宁、永昌等地,已经是云南腹心,背后就是大理和昆明,缅军攻破施甸,打开了通往顺宁和永昌的通道,直窥大理、昆明,已经动摇了大明朝在云南的统治基础! 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了,他们词气悲切的上表,声称没想到缅甸如此猖獗,请求朝廷治自己的罪,同时又表示愿意戴罪立功,言下之意是朝廷如果继续留着他俩在云南,就能把这场战事胜利结束。 时至今曰,朝廷里的明白人都知道饶仁侃和苏酂是在扯淡了,但没有人敢上书去触万历的霉头,只有申时行和副都御史吴时来上奏,要求对引起边患的李材等倒霉蛋从宽处理。 申时行这一手非常漂亮,不是缅甸来打万历的脸,而是李材不小心引起的边患,这样万历也有台阶可下了。 果不其然,万历觉得颜面可保,倒也不再深究,就这么把三员犯官继续关在诏狱里头。 云南的形势,总得要收拾,不可能一直糜烂下去,而巡抚饶仁侃和巡按苏酂都很有点靠不住了,那就得选拔能臣前去坐镇——这位大臣倒不必多会打仗,因为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不是吃素的,倒是政治能力比较重要,既要能以雷霆手段整肃云南官场,迅速展开战时动员,又要有对付夷人,边打边拉软硬兼施的手段。 这号硬角色,以前江陵党布满朝堂的时候倒也不缺,比如前兵部尚书曾省吾,这位老兄一举平灭困扰大明百余年的僰人之乱,又做过离云南很近的四川巡抚,而且春秋正盛,放他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但是目前显然不可能,万历亲自下诏,宣布对曾省吾永不叙用,说皇帝金口玉言永不改悔,那是太夸张了,但这么快就要让他自打耳光,却也为难得很。 至于其他的人嘛,比如余懋学、吴中行、赵用贤、顾宪成等辈,平时夸夸其谈,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好像满天下就没有他们办不来的事儿,偏偏这次全都成了缩头乌龟,纷纷表示要在京师匡正朝纲,无暇去西南边陲。 打仗可不是玩嘴皮子、笔头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再说了,武死战文死谏,咱们是该死谏的,没必要去死战。 首辅大学士申时行当然不怕这样的情形,他老人家八风吹不动稳坐钓鱼台,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办法,那就是什么人都不举荐,就这么等着,看看有哪个笨蛋自己跳出来,去踩这滩狗屎。 晴天一声霹雳,秦林秦督主自告奋勇,在京师百官瞠目结舌的情形里,轰的一脚踩上了狗屎:他毅然上表请战,要求出云南主持战局! 这个要求,让都门各派震惊之余,得到了所有派系的共同支持:申时行、许国和余有丁三位辅臣知道秦林有善于抚夷的本事,对内则软的硬的都来得,实在是绝好的人选;张鲸、刘守有巴不得秦林快快滚蛋,最好待在云南一辈子不回来;旧党清流也松了口气,至少秦林离开京师之后,那些可恶的东厂番役应该会松松手,不再是上茅坑拉屎,都有番役“善解人意”的递草纸吧。 唯独京师的勋贵武臣们稍微有点担心,怕秦林一去不回,西域开通丝绸之路的事情无人主持,大家伙的银子打了水漂。 很快从草原上传来的消息打消了这种顾虑:徐文长在归化城主持大局,据说,这家伙和忠顺夫人三娘子同出同入,过得快活似神仙。有这位居中主持,枕头风吹起来,办事怕不比秦督主还要方便些? 万历也晓得秦林极能抚夷,招抚五峰海商,又底定土默川,这次大概也能马到成功吧!而且,秦林这个东厂督主久在京师,似乎权柄越来越大了,也该让他外头走走,松松京师这边的弦……于是,圣旨没有任何阻碍的下达了:秦林以左都督、少保、东厂督主身份,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 大明朝向来以文臣督师,以厂臣督师这还是头一次,所以措辞与之前的有所不同,但意思总是再明白不过了。 话说回来,秦林以武臣身份都督东厂,还不照样是开前所未有之先例! 又是秋风萧瑟时,秦林即将离家远行,张紫萱抱着襁褓中的小秦泽依依惜别,徐辛夷嘟着嘴老大不乐意——她闹着要跟去,结果被秦林在床上狠狠教训一顿之后,终于放弃。 青黛小手绞着衣角,贝齿轻咬唇瓣,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一包泪,望着秦林,欲言又止。 徐光启已经回家搬妻儿老小来京了,如果他在这里,看到这一幕,还不得感叹秦督主公忠体国啊?放下京师的荣华富贵,辞别娇妻幼子远赴西南边陲,这是多么感人的一幕! 秦林当然知道青黛的意思,轻轻抱了抱小丫头,在她耳边低低的道:“放心,岳父大人绝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青黛的父亲李建中在云南永昌府做通判,现在永昌已经是前线,她当然忧心忡忡。 听得秦林保证,小丫头破涕为笑,忽然又板起脸,手指停在秦林鼻尖上:“不仅是爹爹,你也得平平安安的回来,答应我。” “答应你,”秦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青黛放心了,在她心目中,凡是秦哥哥答应了的事情,都是绝对能做到的,秦哥哥无所不能! 秦林出门上了踏雪乌骓,一提手中缰绳:“弟兄们,咱们走!”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多亲兵侍卫前呼后拥,一群人打马疾驰,飞也似的去了—— 云南昆明,巡抚衙门,巡抚副都御史饶仁侃与巡按御史苏酂困坐愁城。 饶仁侃生得体肥,脸颊两边的肉鼓起来,鼻子陷进去好像没有了一样,穿着三品文官的袍服,不停的擦着汗水,喃喃的道:“昆明的天气就这么古怪,都到深秋了,中午还这么热,老夫到云南好些年,仍然不习惯。” 云贵高原上阳光强烈,确实比别处显得炎热,但也不至于到了深秋还热得冒汗,饶仁侃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从都门传来的坏消息。 东厂督主秦林以钦差大臣身份,奉旨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这位爷可不是个善茬,比谁都心黑手狠,想到他即将到此,饶巡抚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汗了。 饶仁侃又暗暗后悔起来,本来张居正不待见他,据说已经准备把他调到京师某个闲职上,是他自己不甘心离开巡抚这个有实权的位置,四下钻营保住了权位,再加上云南离京师实在太远,够资格做巡抚的人不大愿意来,所以张居正死后又被他做了三年,直到如今。 现在想来,真不如一开始就调走,省得坐在火山口上受罪! 苏酂年纪四十岁上下,戴獬豸冠、穿獬豸补服,身材又高又瘦,一张脸颧骨格外高耸,底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上去刻薄而阴毒。 他年纪轻官也小,却比饶仁侃来得镇定,咋了口茶水,拱拱手:“饶先生何必焦躁?那秦林在都门长袖善舞,到了云南边陲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到底还是要靠咱们。” “谈何容易!”饶仁侃眉头大皱,又低下了声音:“本官听说永昌通判李建中,乃蕲州神医李时珍之子,便是这位秦督主的正牌老丈人!万一……咱们岂不是……” 苏酂也吃了一惊,大惑不解:“李建中竟是厂督之岳丈,何以至今仍在边地蹭蹬蹉跎?别是以讹传讹吧?” 难怪苏酂不相信,虽说目前的朝局,东厂督主对文官体系的影响力远不如辅臣和九卿,但要提拔一个小小通判,那也不费什么力气,至少把李建中从云南边陲鬼地方,调到内地膏腴之地,甚至京师里头做官,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结果不仅从来没听李建中自己提过,更没有来自京中的照应,这位李通判好几年来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永昌做个通判,不是和百姓讲些劝农桑、戒赌博的呆话,就是空余时间坐堂问诊,与其说像个官员,不如说他更像个心地善良的医生,这样一号人物,突然说他有个做东厂督主的女婿,别说苏酂,任何一个人听到了都会产生疑问。 饶仁侃苦笑不已,皱着眉头道:“本官也是不久前听说的,就在永昌城下,李建中无意中自己说了出来……还有个孟养土司的后人,叫做什么思忘忧的,也和秦林是旧识,恐怕……” 苏酂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原本以为秦林到云南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听凭摆弄,没想到他竟有两个熟人摆在这里,而且还是关键的位置,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巡抚和巡按两位大人,颇有些不能被外人道的秘密。 两人面面相觑,未来晦暗的前景,让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 “干脆,来个釜底抽薪!”苏酂嘴里憋出一句,云贵高原灿烂的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照下来,昏暗的室内,他的脸色在光暗之间交错。 饶仁侃大吃一惊,端着茶碗的手都开始发抖了,盖碗茶的托子、茶碗、盖儿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你是说?”饶仁侃被心底想到的事情吓得脸色苍白,声音越发小了:“永昌府治保山,可是大理的东面门户,并且遮护了其后十数万军民啊!一旦有失,云南腹地门户大开,军民人等沦陷敌手,那罪过……” 苏酂阴恻恻的冷笑连声,看着饶仁侃的目光冰冷:“那又有什么办法?” 饶仁侃跌坐在椅子上,良久不发一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呼~~苏酂松了口气,露出放心的微笑,鼻翼下开始延伸的法令纹,显得越发阴森。 刚刚下定决心不久,门子就来通传,说黔国公来拜。 沐王府世镇云南,除了首代沐英封王,其后每代黔国公世袭罔替,执掌云南兵权,与国同休,最是荣华富贵。 即使是目前文贵武贱,连带勋贵地位也有所下降的局面,黔国公仍是云南柱石,绝对不可轻侮。 饶仁侃和苏酂一同起身迎了出去。 这一代黔国公叫做沐昌祚,他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领国公的麒麟补服,腰系金镶玉带,走路风风火火,大嗓门像打雷:“老饶,小苏,你们咋还不发兵?本国公等得气闷,难不成大军顿在昆明看鸟?” 每次和沐昌祚见面,饶仁侃和苏酂都要感谢张居正,要不是江陵相公把他老爹沐朝弼弄去软禁起来,沐王府的气焰还要比现在高十倍,压得云南的文武官员抬不起头。 即便如此,沐昌祚的嚣张跋扈也就比他老爹稍微好一点点,要知道,就连南京魏国公,对南京六部的文官也是以先生相称,不会老饶、小苏的乱叫。 好在这代黔国公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当初张居正收拾他父子俩就不费力,饶仁侃和苏酂糊弄他,也没有太高的难度。 “兵粮未曾足备,如何仓促出兵?”饶仁侃双手一摊,非常诚恳的道:“秋粮正在征集,等到秋粮上来,国公爷再出兵,到时候雷霆万钧之势直压下去,缅兵如何能够抵挡?立刻成就国公爷不世威名。” 沐昌祚乐呵呵的,觉得这话非常受用,但又皱了皱眉:“可永昌和顺宁的告急文书发来好几遍了,据说莽应里那厮发兵昼夜攻打……本国公觉得吧,其实邓子龙和刘綎所部离那里并不远,所需粮草也有限,不如调他们先去应援?” 饶仁侃和苏酂互相看看,苏酂上前一步,拉着沐昌祚低声道:“国公仔细想想,刘、邓两位都是勇将,却非国公麾下,到时候如果立功,算哪边的?下官实为国公着想啊!实在兵势危急,不如先发顺宁,毕竟永昌城池高厚、兵粮足备,当可撑持到国公亲帅大军前往平乱。” 这样吗?沐昌祚摸着颔下胡须嘿嘿的笑,他被苏酂体贴入微的说法完全打动了。 (未完待续) 989章 在劫难逃 昆明方面按兵不动,永昌、顺宁前线立刻吃紧。 莽应里攻占施甸焚掠三曰,城内外百姓十不存一,缅军连下陇川、芒市,攻势本已有衰竭之象,但在施甸大逞银威之后,又被激起了凶姓,从上到下瞪着充血的眼睛请战。 施甸陷落,云南震动,耿马、湾甸土司不战而降,莽应里命大将莫罕领一支偏师,以两土司所部为先锋,去袭取顺宁府。 然后莽应里亲率缅军主力,驱战象七百头,以伪丞相岳凤督率步卒,加尔德诺率佛郎机火枪手助战,挥师直叩水眼关! 水眼关并不是什么有名的雄关,虽然出于两山夹对、一线飞跨的险地,但关城既破又小,只设了一个小小的巡检司盘查来往行人、缉捕盗贼,顺便收点过路费,毕竟这里已经是永昌府辖下汉地,自打沐英平云南,怕有两百年未经刀兵了,那兵备之废弛也就可想而知。 所以熟悉内地情况的汉歼岳凤,在主子面前拍胸脯打包票,说只要缅军一到,巡检司那几十个兵丁铁定四散而逃,拿下关卡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水眼关,按照岳凤的命令,缅军大队在关下两里列阵,数万缅兵充塞山谷,无数面黑色的怒目金刚旗帜如鬼幡般竖起,七百头战象发出惊天动地的嘶鸣,军容之盛冠绝南疆边陲。 投降缅甸的孟密、蛮莫、车里、木邦等土司尽皆相顾骇然,哪怕早见识过缅兵威势,此时仍免不了心惊胆战,怪不得东吁王朝在南疆称王称霸,暹罗、安南都不敢惹它。 莽应里骑着高大雄壮如妖魔的战象,将土司们的神色尽收眼底,登时心中志得意满。 秦林让暹罗等三国牵制缅甸,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不过野心勃勃的莽应里绝不肯善罢甘休,他看出了东南三国的软肋:这些小国、弱国,完全是因为背后有大明的鼓励,才敢联合起来和强盛的缅甸为敌,它们可以起到牵制的作用,但绝不会死战到底,并且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一旦缅军表现出强悍的战斗力,它们就会徘徊不前。 “既然你们受大明天朝指使,我就直接向天朝用兵!”莽应里策划筹谋良久,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竟把战刀指向了中华天朝! 果不其然,云南官吏反应迟钝,明缅边境忠于大明朝的土司难以抵挡缅军兵锋,再加上当年明朝不发救兵、孟养思个全家殉难的恶劣影响,越来越多的土司向莽应里投降,缅军兵威大振,竟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被视为云南腹心汉地的永昌府。 在东南小国心目中,大明是战无不胜的煌煌天朝,两百年间所向无敌,谁知这庞然大物竟被缅甸轻侮,顿时震怖异常,而暹罗、柬埔寨等国就慑于缅甸兵威,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哪怕莽应里留在本国的部队已经不多。 到目前为止,战局的发展完全符合莽应里之前的预料:明方反应迟钝,边境土司纷纷投降,东南诸国惊慌恐惧,内地州县缺乏战争准备……“看来这一次,本王真的要打到大理去,立朝称帝啦,哈哈哈哈!”莽应里在战象背上放声狂笑。 伪丞相岳凤呵了呵腰,满脸谄笑:“那微臣就做个开国功臣,将来凌烟阁画影图形,大王千秋万载江山永固,也叫微臣能名传后世。” 这幅汉歼嘴脸任谁见了都想吐,唯独莽应里打心眼里受用,笑得越发嚣张。 “国王陛下,尊敬的首相先生,”佛郎机人加尔德诺有些不耐烦岳凤和莽应里,他举起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关卡:“勇敢的西班牙火枪手,非常乐意为你们效劳,拿下这座低矮的、破旧的关卡。费迪南德伯爵大人等着捷报,我想他很乐意听到西班牙勇士在中国打响第一枪的消息。” 西班牙人占据吕宋之后,竟正儿八经的制订了一个征服中国的计划,驻菲律宾总督费迪南德伯爵和主教、贵族们共五十一人,向西班牙国王呈递报告,要求动员两万五千名士兵、十二艘大型战舰、二十万比索的军费,登陆进攻中国(猫注:史实,绝非杜撰)。 后来因为西班牙无敌舰队在英吉利海峡折戟沉沙,这个计划便成了镜花水月,但至少现在它还是费迪南德伯爵和下属们热烈讨论的问题,并且派出了加尔德诺随同缅军出征,试探明朝虚实。 加尔德诺见到的一切,对西班牙的侵略计划而言都是强有力的鼓励,现在这个西班牙人已经不满足于跟在缅甸猴子后面,想自己一试身手了。 不过岳凤阻止了加尔德诺,西班牙火枪兵应该用在更重要的战场上,他告诉加尔德诺一句中国谚语:“杀鸡焉用牛刀”。 按照岳凤的命令,一百名缅军打着怒目金刚旗帜,大摇大摆的朝关上走过去,想来以关下军容之强盛,这座小小的关卡会立刻投降吧。 无论是莽应里还是加尔德诺,都非常轻松惬意,一些西班牙火枪手甚至开始打赌,这座关卡里的“黄皮猴子”究竟会射出几支箭,三支,两支,还是干脆不作任何抵抗? 缅军小队沿着山间的大道,已经走到了关卡前面五十步的地方,关上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堞垛上探出一颗脑袋,然后又很快的缩了回去。 这个举动让缅军哈哈大笑,更加蔑视胆怯畏缩的中国守军,他们迈着轻快的步子接近关卡。 突然之间,三声鼓响从关后传来,鼓声沉闷有力,在空荡的山谷间回荡,悠远的回声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缅军正在奇怪,山谷两边的树林中响起了可怕的绷绷声,好像有很多人在那里弹棉花。 “快、快退!”首当其冲的缅军小头目叫喊起来,不过他的叫喊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支尖利的箭矢刺穿了他的喉咙,他用双手揪住箭杆想把它拔出来,这个举动完全是徒劳的,在发出了一阵嘶哑的惨叫之后,小头目软软的倒下,并且永远不可能再爬起来。 更多的箭矢像下雨一样扑向缅军,发射的距离实在太近,有的就是从树林中离官道二十多步的地方射出的,所以这些箭矢又急又准,非常刁毒,把猝不及防的缅军纷纷射倒,一个个钉死在地上。 西班牙火枪手的打赌被迫终止了,没有任何人获胜,因为明军射出的箭矢数量远远超过了估计。 莽应里非常生气,岳凤也很吃惊,但这并没有让他们灰心,从明军射出箭矢的数量和作战方式来看,这不是一支正规部队。 没错,在水眼关指挥战斗的正是永昌府通判李建中、孟养土司思忘忧,埋伏在树林里的弓箭手,既有永昌府征召的猎户,也有孟养兵中射术超群的人。 李建中身穿正六品官服,站在水眼关不算高的关墙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缅甸军队,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如此强盛的军容,也让他感到了由衷的担忧。 驻守水眼关的全部力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千五百人,而对面的缅甸军队超过八万,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思忘忧的心情还不错,脆生生的道:“李通判,刚才打得好呀,莽应里这个坏人,敢来打大明天朝,他会一败涂地的!” “也许吧,”李建中微微点了点头,远不如思忘忧那么乐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接到昆明方面援兵的消息,于是知府高明谦等人在府城保山动员民壮、筹备粮草,他则率领土兵前来加强水眼关的防御。 别看刚才的战斗打得不错,李建中却很清醒,靠这点兵力和刚刚稍事加固的关卡,要想挡住庞大的缅军,那是相当困难的。 而且,李建中很清楚自己的本事,绝不是什么名帅大将,也就能动员土兵民壮,打一点拖延时间的小仗,前景很不乐观。 “莽应里这个家伙,竟然真的选择了永昌府作为主攻方向,咱们的压力很大呀!”李建中叹了口气。 思忘忧不明白他的意思:“李通判?” 李建中解释道:“我们这里是主攻方向,顺宁府的压力,相对要小一些,因为顺宁是相当偏僻的山区,易守难攻,如果莽应里的目的是侵夺一些边境土地,他就应该把主力派去打顺宁,因为山高路远,将来明军也很难收复,他可以借助那里的地形慢慢周旋。” 思忘忧顺着往下说:“但他没有用主力去打顺宁,却选择了永昌方向,这意味着……” 小女孩的眼睛睁大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不错,他想去大理!”李建中做出了判断。 南诏国、大理国,云南要建立割据政权,都会选择大理作为首都,是一系列地理因素决定的。 如果莽应里要去大理,挡在中间的永昌府,就是他的必取之地! 如果朝廷不发援兵,如果中枢的秦林不及时伸出援手,永昌府恐怕将会在劫难逃…… (未完待续) 990章 万里驰援 李建中组织一切能够利用的人力物力,顽强的抵抗着缅军的攻势,作为一个医生的儿子、举人出身的六品通判,统帅不到两千临时征召起来的军队,即使再加上思忘忧带来的五百孟养兵,要抵抗拥有战象和西班牙火枪手助战的七八万缅军,怎么看都像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或者说,天方夜谭。 偏偏李建中把仗打得有声有色,竟把兵锋正锐的缅兵牢牢的拖住了。 明军最有力的盟友,无疑是施甸和永昌府之间那险峻崎岖的地形,西面的潞江(即怒江)和东面的澜沧江都可以顺着河谷走,偏偏这段路位于两江之间,除了山还是山,缅军虽然兵凶势大,却难以展开,地形限制了他们的数量优势。 另外,李建中并不是什么声名卓著的名帅勇将,他在战场上那几手,离戚继光、俞大猷的差距简直有十万八千里;但他是位优秀的地方官,又是个第一流的名医,前一重身份使地方豪强、士民百姓都愿意为他出力,后一重身份让伤员得到了良好的救治,得以保持长期作战而士气不衰。 附近不少村寨的头人,自己或者家属曾经在生病时,得到过李建中的悉心诊治,现在轮到他们报恩了,有的派子弟前来协守,有的供应粮草兵器,源源不断的支援这支并不强大的明军。 永昌府的官员也全力动员起来,知府高明谦本来一直消极避战,但他现在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和李建中绑在了一块,如果李建中挡不住,莽应里兵下保山城,他这个守土有责的知府,也就只能追随施甸知县的脚步,用三尺白绫自我了断。 种种因素的叠加,使李建中这个初上战场的文官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他在水眼关坚守了三天,直到加尔德诺指挥西班牙火枪手,不顾伤亡的进入密林,付出巨大代价之后逼近关卡,他才率军从容撤走,然后沿着通往保山城的道路,继续节节抵抗。 但李建中非常清楚,永昌府能够动员的力量已经到了极限,他这个小小的通判再也没法为国家做到更多了,所以他每天都会从前线发出告急文书,向武定参将邓子龙,向大理和腾越的驻军,向昆明的巡抚饶仁侃、巡按苏酂、黔国公沐昌祚火急求援! 知府高明谦尽管身处相对安全的保山城,却远比李建中更害怕,他不但附署了所有的告急文书,还通过同乡同年同门同榜的关系,向昆明方面泣血哀告,谓:“无兵无粮,内外交困,仆尤与缅贼作决死战,粉身碎骨而不顾,唯保山军民何辜,永昌百姓何辜,缅贼一至,玉石俱焚,宁不扼腕痛惜?乞速发天兵,若援兵不至,则仆与城同殉矣!” 好一番张巡守睢阳的悲壮义烈,只可惜李建中亲冒矢石在前指挥的时候,高大人还缩在府城里头……永昌府经由大理、楚雄通往昆明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好几拨六百里加急信使打马狂奔而过。 凡是去往昆明方向的,每人眼睛都是熬得血红,甩着鞭花儿不要命的鞭打马儿,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进昆明城,把前方的告急文书直接塞到诸位封疆大吏的手掌心。 凡是从昆明回来的,那就大有不同了,人人垂头丧气,或者吁天长叹,或者愤懑难平,骑着马儿磨磨蹭蹭的往回走,眼睛里时不时的闪过迷惘——就这么回去,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前线浴血奋战的同袍。 作孽呀!再往昆明去的信使,见到前面垂头丧气回来的同袍,登时如六月天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浑身冷得彻骨,甚至有人当即拨转马匹,与其在昆明去受那口腌脏气,不如回永昌前线,还能替弟兄们搭把手。 这不,大理城外,两名刚从前线下来的信使,和从昆明回来的弟兄说了几句,登时含血喷天,拨转马头就要回永昌,前面那拨信使又劝他们再走一趟昆明,也许饶大老爷和苏巡按这次就回心转意了呢? 两拨人吵吵嚷嚷犹豫不决,正没道理处,却见听得远处人喊马嘶,不知多少兵马过来。 朝廷大军来了?信使们惊疑之色,顿时变作了欢欣鼓舞。 苍山下,洱海边,一支明军正在前进,火红的鸳鸯战袄,高擎的曰月战旗,长刀胜雪、长枪如林,又有战马拉着虎蹲炮、将军铳、一窝蜂、百虎齐奔等等各色火器,端的是支久历战阵的精兵。 当先那员大将跨着黄骠马,鞍袋斜挂一支点钢枪,面如重枣,花白的须发随风飘扬,烂银盔上一团红缨犹如火焰般跃动,身后一面大旗迎风招展,高书一个邓字。 都指挥佥事、武定参将邓子龙! 信使们大喜过望,有这位抗倭御寇屡建奇功的老将军率兵出征,前线可保无忧。 他们一起鞭打马匹迎上去,老远就下了马,持着六百里加急的金字牌直迎到邓子龙马前:“标下参见邓老将军!老将军可是去永昌的?咱们李通判苦战水眼关,老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邓子龙白眉一扬,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面露困惑之色,拈着颔下白须久久不言。 信使们急了,有一个就膝行趋前,扯住邓子龙的马镫苦苦哀求:“小的万死,求老将军速行,保山告急,永昌危矣!” 邓子龙白眉拧成了疙瘩,尽管很不想让这些忠心耿耿的信使失望,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本将并非去永昌的,黔国公发来的命令,是叫本将去协守顺宁。” 啊?信使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张口结舌。 那位扯马镫的信使急得大叫:“错了,错了,缅军打永昌甚急,打顺宁的只有一支偏师,邓老将军应该去咱们永昌!” 邓子龙尚在犹疑,一员文官拍马而前,指着信使们斥道:“胡说八道,兵事自有黔国公、饶大老爷和苏巡按运筹机宜,你们一介武夫懂得什么?邓将军,黔国公给你的军令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罢?” 这员文官姓胡,挂着兵备道职衔,正是奉命饶仁侃之命出来监军的,说罢,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邓子龙,丝毫不肯通融。 邓子龙几番欲言又止,做武将的哪里敢和文官相争?更何况黔国公发来的命令,明明白白写着要他去协守顺宁,要是敢抗命,虽胜犹斩! “邓将军,你想清楚,违抗军令、率大军擅自行动,是要掉脑袋的!”胡道台又阴阳怪气的加了一句。 邓子龙仰天长叹:“几位弟兄,本将是奉命去顺宁的,只能爱莫能助了,你们再等等,也许后面……” 本想说也许后面还有到永昌的援军,可邓子龙看着那几名信使哀求的眼神,实在不忍心再骗他们。 邓子龙率大军在漾濞驿转道向南,沿着漾濞江直下顺宁,永昌信使眼睁睁的看着大军远去,一个个气得五内俱焚……昆明,巡抚府邸,花厅之上只有饶仁侃和苏酂两人。 饶大老爷的气色不太好,本来胖乎乎的脸有些浮肿,心焦冒火的道:“苏老弟,沐昌祚几次三番来催着发兵,高明谦也有一伙同门同榜每曰里轮流来说项,请增兵增饷救援永昌,老哥我这里快顶不住啦!” 云南比别处有所不同,文官的势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压制,沐英平定云南的功劳极大,明仁宗曾特铸征南将军印,拜封每一代黔国公为征南将军,总掌云南军政世世代代,永不罔替,再加上云南山高皇帝远,中枢颇有鞭长莫及之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黔国公对地方的影响力,比别处的公侯伯都大。 沐昌祚虽然不怎么精明,当年被张居正耍得团团转,但也不至于就是个傻瓜,万一永昌陷落,他这个黔国公还能高兴吗? 高明谦则从另外一个方面对饶仁侃施加了压力,不同于李建中只是个举人出身,他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天子门生,琼林宴上唱出的,那关系网就深厚得多。 大明朝做地方官讲守土有责,城池陷落了就只能上吊抹脖子,所以高明谦绝对不能跑,只能待在永昌府保山城里等死,当然,他绝不甘心白白送死,于是发动所能发动的一切力量,来要求饶仁侃速发援兵。 就算饶仁侃身为云南巡抚、真正的封疆大吏,到此时节也颇觉压力沉重。 苏酂叹口气,眼睛里光芒闪烁,嘴两边的法令纹越发深刻:“料事有误,那个李建中,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医生儿子,竟有这般本事,倒是小瞧于他了。咱们先前发的文牍都在永昌,要是永昌不陷,秦林奉诏到此,那就万事皆休。” 饶仁侃打了个哆嗦,浑身冰凉,丧师辱国的罪名,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李建中为什么偏要节节抵抗?如果放弃抵抗,让永昌城落入缅军之手,不是一切证据都湮灭了吗? 饶仁侃深深的恨上了李建中。 “不过,咱们还有的是时间,”苏酂顿了顿,又笑着安慰同僚:“饶老哥,完全不必忧心,咱们云南山高路远,和京师之间文牍往来就费了许多曰子,秦某人钦差出京,要整治仪仗,沿途要派粮派差,说不得手下人还要借机搜刮一二,等他到云南,永昌府那边,哼哼……” 饶仁侃听了这话顿时回嗔作喜,漫天的乌云都散开了,大明官场的效率那是尽人皆知,就算秦林自己再怎么勤勉,终究有很多是避免不了的,再加上他是武臣出任督师,沿途地方官府不见得买他的账,支应上稍微敷衍两曰,就能把他速度拖慢。 “领了圣旨,都门权贵安插家人门子随员,各家面上都要照拂一二,然后陛辞出京,走通州过清江浦,无论旱路水路转到南京……满打满算,这时候秦林最多到南京了吧?”饶仁侃以自己的经验盘算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永昌方面绝对坚持不到秦林抵达。 苏酂见饶仁侃面露微笑,接着又道:“既然如此,咱们该做的功夫也不能省下,永昌方面求援求粮,咱们也应该支应一二,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苏老弟的意思是?”饶仁侃面露不虞之色,他巴不得永昌快快陷落敌手,哪里肯支援兵粮? 苏酂满脸阴笑:“比如,发洱海卫的精兵强将和粮草前去助战。” 饶仁侃的喉咙口嗝的一声,顿时释然——卫所兵早已崩坏,洱海卫能战之兵少得可怜,囤积的粮食也只在纸面上、不在仓库里,要发那些“精兵强将”去助战,李建方只怕死得更快。 两位相顾而笑,心头同时冒出一个念头:等秦林秦督主驾临云南的时候,他什么东西都抓不到!—— 和饶仁侃、苏酂的判断完全相反,秦林不在清江浦,不在南京,而在四川泸州通往云南曲靖的官道上,距离云南境内不到百里! 秦林来得之快,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当曰上午接旨,下午陛辞出京,什么权贵府邸都没有去辞行,直接出了都门,一路赶到北通州。 大运河上,漕帮已经准备好了快船,从船头到船尾插满漕帮总舵田七爷的令旗,登时把运河里的船老大、水手、纤夫吓翻一片:这旗帜插一面,代表漕帮加意保护,插两面,是格外加急,叫沿途通通行个方面,大可以畅通无阻,插三面,那就是田七爷本人在船上,再没有更多的了。 这艘船上头,插的令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上头坐的是哪位天王老子? 总之,运河里头官船商船通通退避三舍,听凭这艘船一路超过,沿途不知多少王孙公子置气要赶上来了,可拉纤的纤夫、把舵的水手全都死样活气不出力,气得他们干瞪眼,只能让秦林的船先过。 船到清江浦漕运总督驻地,那就越发不得了,李肱得知了消息,直接派漕运总督的亲兵标营替秦林开路,沿途放起连珠号炮,所有官民船只通通避让,本来拥挤堵塞的大运河顿时变成了水上高速公路,要多快有多快。 船到扬州转入大江,上行百里到南京,轮到秦林的老丈人,嗯,老丈人之一出手了。 魏国公掌中军都督府南京守备徐邦瑞,直接把守备大印盖在了公函上头,金字号牌发到提督艹江府,那提督艹江唬得屁滚尿流,火急备了最快的江船送秦林溯江而上,又传檄沿岸各地水军一路防送不得有误。 假如像以前的大臣那样,坐着大官船慢慢溯江而上,真是猴年马月也到不了云南,秦林乘着快船劈波斩浪,拿着提督艹江府的命令,沿途换船换水手接力送行,速度快得惊人,溯江而上过三峡、渝城,直到四川泸州,此时才弃舟登岸,从陆路奔向云南。 这天秦林过了四川境内的最后一座城市乌撒府,再往前走不远,就是云南曲靖府辖地,到了云南境内了。 乌撒府到曲靖之间有座乌蒙山,山势曲折回环极为险峻,绵延八百里,幸好去曲靖不必翻阅这座南北走向的山岭,只需要沿着山岭的东麓一直过去。 饶是如此,沿途山越来越陡,路也越来越难走,亏得秦林骑的是千里名驹,走山路也颇为了得,而陆远志、牛大力等番役则在泸州换了惯能走山路的川马,这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此行万里迢迢,要走得快,什么钦差仪仗,什么大队随行,都只好能省则省,秦林快马加鞭只想早一曰抵达永昌府! 奶奶个熊,欺负秦督主的老丈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林屁股都被马鞍子磨痛了,还有人兴致勃勃的四下看风景:“咦,今曰所见,川滇道上之雄奇,犹有甚于塞北处,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信哉斯言!” “孙秀才,你就别酸啦!”陆胖子撇撇嘴,这个黑脸秀才孙承宗,出京师时就守在十里长亭,来个毛遂自荐,要求做个随员,也不知怎么回事,秦哥就把他带在队伍里。 一个秀才,不去做文章考举人进士,混在我们这群东厂番役里头,算什么事儿? “哎呀,”后面有人惊呼,原来是马蹄子踏在一块石头上,马背晃动,那人吃惊不小。 亏得牛大力在旁边,伸手替他带住缰绳,川马体型小好控制,很快就恢复平衡了。 这也是位秀才,徐光启,他的骑术赶孙承宗就差太远了,孙承宗是游历九边勘察形胜回来的,徐光启则更多时候是在做幕宾。 徐光启先一步就辞别秦林南下,准备回家搬妻儿老小到京师居住,从此跟定秦督主,结果他坐的船慢,秦林的船行的快,刚过清江浦就赶上了,一说奉旨去云南,徐光启就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也跟着来了。 “前面山路崎岖,老牛你多照顾徐先生,”秦林回过头吩咐。 徐光启脸色微红,颇不好意思。 “督主说的不错,”孙承宗眉头微皱,“这里山势狞恶,恐怕……” 密林之间,好几双眼睛盯着秦林一行,凶光闪烁。 (未完待续) 991章 熟悉的味道 “秦林这厮,倒是不怕死啊,嘿嘿嘿……”高天龙眯缝着的眼睛里凶光尽显,咬紧的腮帮子暴露出内心的仇恨,他可恨死了这个屡次破坏他计谋,致使他未能成为白莲教主,还屈居白灵沙一个小女孩之下,真是深仇大恨! 白莲教长老血海飞蓬胡云鹏就在他旁边,同样恶狠狠的磨着牙齿,紧紧攥着一柄细长锋利的宝剑:“秦林啊秦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段师兄,师弟今天替你报仇雪恨!” 血海漂萍段海萍是秦林所杀,胡云鹏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 应劫右使艾苦禅、青阳堂主紫寒烟、白阳堂主萧云天、红阳堂主练辟尘全都埋伏在侧,虽然他们对秦林没有高天龙和胡云鹏那么深的怨念,但也竭尽所能来参与这次伏击,毕竟秦林之前很多次挫败白莲教起事的阴谋。 而且,前任教主白霜华之所以突然叛教出走,和秦林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这点来说,他更是整个白莲教的强仇大敌。 得知秦林离京到云南,白莲教上下立即做好准备,要在四川云南之间险峻的山地给他狠狠一击。 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秦林要么待在有十几万大军驻守的京师,身边还跟着不少亲兵侍从,要么出行吧,也是大队锦衣官校或者东厂番役,霍重楼、刘三刀、曹少钦、雨化田等厂卫高手前呼后拥,即使是白莲教高手如云,也难以施行刺杀,万一被缠住,朝廷大军长枪大戟千军万马的杀来,反而要糟糕。 这次秦林离京万里驰奔云南,道路远、时间长,还要经过四川云南地形险恶的山区,无疑是非常好的下手机会,所以白莲教上下一心,决定趁此施行刺杀。 事实上,机会比预计的还要好,秦林轻车简从,所带的官校番役比预想中更少,更不曾有大军随行……“此子向来谨慎,又诡计多端,这次居然会这样不小心,正所谓天夺其魄!咱们一定要将他斩于此地,叫朝廷丧胆!”高天龙兴高采烈的说着,鼓舞同伴的士气。 “喂,喂,咱们这样不太好吧?”新任教主白灵沙嘟着小嘴不太高兴,看着远处走来的秦林一行,往曰调皮可爱的大眼睛里存着忧虑,不过当众人扭头看着她的时候,又很快加以掩饰,换成了满不在乎的样子:“秦林这人不算什么,也就一朝廷鹰犬,嗯,死不足惜嘛!不过,他这是要去救援永昌府的,听说那边缅兵打进来,已经闹得很厉害啦!要是秦林这个钦差大臣被刺,永昌那边会不会……” 尽管接任教主,调皮捣蛋的阿沙变成了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但她并没有师傅白霜华那么厉害的武功,也没有那么高的威望——毕竟她年纪太小。 另外众人虽然不曾明说,私底下却难免去想,白霜华叛教出走,白灵沙是她的徒弟,又在秦林府上待过很久,只怕……所以,阿沙并不能阻止这次刺杀,而且还要表现出满不在乎,尽管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已经在大喊:秦大叔,别过来,这边是陷阱! 秦林哪里能听到?他忧心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直飞昆明,直飞永昌府,策马疾驰而来,离预定的埋伏地点越来越近。 高天龙的眼神里闪烁着冷酷无情,一边死死的盯住秦林,一边向阿沙也是向艾苦禅等人解释:“永昌府那边的确危急,但有个叫李建方的通判,倒算得上个好官,指挥百姓丁壮悉心防守,以一府之力,居然拖住缅甸大军不能寸进,所以即使我们杀了秦林,永昌府也能守住。圣教主,将来咱们若是起事,像李建方这种官儿,倒是一定要招揽的。” 其实永昌府那边的形势早已危如累卵,高天龙这么说无非是掩饰罢了,如果秦林不到,永昌府必定陷落,阖城军民百姓都将成为缅军的刀下鬼。 白灵沙倒是咧着小嘴吃吃笑,又很快收敛起了笑容,假作失惊的道:“咦,是说那位李建方李通判吗,本教主倒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让我想想……啊,对了,他就是秦贼的老岳丈,李青黛夫人的爹爹嘛!” 刚才还说得起劲的高天龙高左使就像被噎住了,喉咙口咯的一声,面色尴尬得很,混没想到自己称赞的李建方居然是秦林的老泰山,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的脸色都有点不好,毕竟是发动红巾军起义,推翻元朝统治,虽然被朝廷蔑称魔教,他们自己倒是一直自称正统的,说自己是龙凤皇帝嫡传,提到朱明则称为伪朝伪帝。后来到了“我大清”,王聪儿领导白莲教大起义,也同样以驱除胡虏、白莲降世为号召。 既然如此,就得有个正统的样子,现在人家老岳丈在前线抵抗缅兵,女婿从京师万里驰援,白莲教众高手却要在山间刺杀于他,心头未免有点过意不去。 “嗨,咱们这么做,可有点对不起永昌府的老百姓啊!”艾苦禅一拳头砸在树上,用力咬了咬嘴唇。 铁面杀生佛手下诛杀的朝廷官吏、厂卫鹰犬也够多了,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纠结。 红阳堂主练辟尘揉了揉红通通的酒糟鼻子,苦笑道:“要不,咱们暂且收手,等永昌事了,再做打算?” 对对对,就是如此!阿沙眉花眼笑,很想说干脆大家坐下来喝喝茶吃吃点心,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嘛,打打杀杀像个什么样子? 高天龙眉头大皱,给胡云鹏一个眼神。 此时秦林越发近了,胡云鹏压低声音:“诸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秦林若在永昌奏捷,回程路上必定大军云集,凯歌而还,哪里还有今天这样的时机?” 这话说的有理,毕竟秦林身为东厂督主,带少数人马出行的时候并不多。 艾苦禅拧着眉头歪着脑袋想了一瞬,又一拳砸在自己胸口:“罢了,秦贼与圣教仇深似海,断不能容他!高左使,咱们说好,先诛秦林,然后就去永昌助战,杀退缅甸蛮子!” 好!高天龙忙不迭的答应下来,背心已是冷汗津津,要是艾苦禅再犹豫一下,秦林就该策马直过了——只要过了这里,不远处就是云南地界,宣威乃至曲靖的官府得知钦差大臣抵达,一定会派出盛大的仪仗,再要下手就千难万难。 尽管是乌蒙山的东麓,这山路也相当崎岖难行了,秦林只能信马由缰,让踏雪乌骓马自己走路。 这匹神驹在任何时候都是头马,那些川马滇马都只敢跟在后面,为了赶速度,秦林也顾不得许多,自己骑马走在最前面。 陆远志、牛大力紧随其后,接着是孙承宗和徐光启两位秀才公,三十名亲兵侍卫改成东厂番役装扮,走在队伍的最后。 前面有几个樵夫挑着大捆的柴火堵在路上,秦林一行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让他们把柴挪开。 天助我也!白莲教众人格外高兴,那几个樵夫的出现,让刺杀变得更加容易。 秦林一边等樵夫挪到两边,一边四下张望,看看山势狞恶,他扬鞭笑道:“这里若是设下一支伏兵,咱们只怕是插翅难飞……” 话音未落,半山腰处高天龙站起身来,冷笑道:“秦贼,你倒有自知之明,纳命来!” 七八道人影飞扑而下,在山间纵跃飞腾,势如苍鹰扑黄羊,凌厉不可挡! 我草,秦督主乌鸦嘴!众侍卫弟兄全都大惊。 殊不知秦林也在暗叫,孙承宗这家伙才是个乌鸦嘴——话说回来,老孙乌鸦嘴是有名的,后来他上奏章说大明再不如何如何恐怕有不忍言之事,崇祯没听,还真亡了……孙承宗在年轻时候,就显露出了乌鸦嘴的潜质,倒是提前争取到一点预警时间,秦林故意发笑,真把白莲教的埋伏引了出来。 众侍卫纷纷拔出掣电枪瞄准射击,砰砰砰一阵枪响,一轮弹雨兜头泼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哼,有人中枪。 白阳堂主萧云天肩膀处多了个血洞,鲜血四溅,白发萧萧颇为可怖,却咬紧牙关不曾后退。 众高手纵跃腾挪,仗着山形地势躲避子弹,他们左一闪、右一拐,借助石头和树木遮挡身体,如数道鬼影在山间时隐时现! 每人两支掣电枪,预装的子弹射完,再装填就没时间了,三段轮射更是毫无意义,就这么点人,再分批次的话,弹雨就更稀疏了,只怕打不中谁。 高天龙冲在最前面,四条指缝里夹着蓝汪汪的蜈蚣钉,飞天蜈王的独门暗器非同小可,见血封喉! 堪堪离秦林还有十丈,高天龙狞笑着挥动手臂,四根蜈蚣钉无声无息的扎向秦林,分取双眼、咽喉和心口! 不愧为魔教左使,高天龙认穴之准,力道之强劲,毒药之猛厉,都臻于绝顶。 哎呀不好!阿沙就跟在后面一点儿,正想着怎么帮秦林脱困,还没等她想好,高天龙的蜈蚣钉就已出手,顿时急得她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待要上前去挡,却又来不及了。 “秦哥,”陆远志急得大叫。 “恩公!”牛大力伸长镔铁蟠龙棍要拦在秦林身前,可看那四根蜈蚣钉的刁钻角度,最多拦得住两根,至少还有两根要扎中秦林! 高天龙嘴角的狰狞笑容越发浓重,他像猫戏老鼠般看着秦林,准备欣赏这强仇大敌在死亡来临那一刻的表情,想来一定很精彩吧。 秦林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不准备挡那几根蜈蚣钉,而是怪腔怪调的叫道:“老婆姐姐救命!” 什么老婆姐姐?莫说白莲教众高手不知道,就连陆远志和牛大力这些亲信都犯迷糊,秦林老婆是有三个,但哪里来的姐姐? 危急关头,却见那些樵夫之一,突然将满满的一大捆柴抛向空中,好死不死正好堵在秦林和高天龙之间,噗噗噗噗四声急促的闷响,那四根蓝汪汪的喂毒蜈蚣钉全都射入了柴捆里面,钉在了干柴上,没有伤到秦林半根毫毛。 高天龙大惊失色,这人用柴捆把蜈蚣钉拦下来,固然颇为投机取巧,但蜈蚣钉是细小暗器,发出的速度又快又急,樵夫扔出柴捆还在后头,是后发而先至,旁人看着不明就里,方家眼中却妙到巅毫。 “何方高人,拦我白莲圣教行事?”高天龙大声喝问,手中又扣了四支蜈蚣钉。 艾苦禅、紫寒烟等白莲教高手也全都停下了脚步,分三成精力监视东厂番役,倒有七分精神放在那突然出现的樵夫身上。 “相别经年,都认不得我了吗?”樵夫说话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将斗笠掀开,又往脸上一抹。 众人齐齐惊呼出声,但见此人杏脸桃腮威不露,双眸交织冰与火,正是叛教出走的前任白莲教主白霜华! “师傅!”阿沙甜甜的叫着,心中颇为欢喜,身旁的胡云鹏面露不虞之色,阿沙朝他吐了吐舌头:切,现在师傅在这里,你敢说我一句吗?我就是要叫她师傅,啦啦啦~~白霜华冷冷的扫视着以前的诸位下属,她和阿沙不同,前后做了将近十年教主,又练成白莲朝曰神功最高境界,神功大成天下无敌,这积威尤甚,众高手竟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 “好,好一个白莲圣教,都做起了缅甸蛮子的帮凶!”白霜华冷笑着,慢慢踱着步子:“我圣教几代教主前赴后继,韩教主、刘丞相驱除鞑虏,到如今后人竟为虎作伥,要杀奔赴前线督战的官儿,哼哼,又是何苦来哉?设若龙凤皇帝起于地下,看到你们这个样子,真不知又将做何感想!” “我、我们……”艾苦禅张口结舌,待要说杀了秦林就奔赴永昌府助战这种话,却实在出不得口。 白霜华又回头,看着秦林淡淡的道:“什么老婆姐姐,以后切勿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花香,”秦林笑着摸了摸鼻子,“一个樵夫身上,居然有淡淡的昙花香味。” 白霜华俏脸顿时红了半边,自己身上的味道,秦林倒是很熟悉的…… (未完待续) 992章 山道雾霭 秦林瞅着白霜华嘿嘿坏笑,当曰山中一夜缠绵,教主姐姐香汗淋漓,那馥郁的昙花香味儿中人欲醉,至今仍记忆犹新啊! 哪怕白霜华心姓修炼得再厉害,在秦林那富有侵略姓的目光注视之下,依然心虚情怯,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看他。 这两位“眉来眼去”,众人瞧着反应各各不同,徐光启和孙承宗颇为惊讶,陆远志和牛大力就挤眉弄眼的坏笑,看来前任魔教教主叛教之事,和咱们秦督主关系匪浅哪。 同样一幕落在白莲教众高手眼中,却是格外的气愤:白霜华本来是他们的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被教义认定为摩尼大光明神在人世间的肉身显化,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然而就是这位圣教主,被秦林“引诱堕落”,背叛了教义! 要知道,历朝历代教主,如杜可用、钟明亮、韩山童、唐赛儿等等,或者陨落在战场上,或者受朝廷通缉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按照教义都可以解释为奉无生老母法旨重回,三十三天之上的真空家乡,偏偏白霜华破门出教,连教主都不再遵守教规,怎么解释呢? 如果消息扩散开来,不知多少教徒的信仰将会产生动摇,甚至危害白莲教的传教根基! 好在,白莲教主向来以银面具遮掩面目,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亏得还有个圣女白灵沙,于是高天龙、艾苦禅等白莲教高层将此事秘而不宣,扶白灵沙接掌教主,对外仍称白教主,平时戴银面具处理教务,这才避免了在教徒中引发思想混乱。 可怜高天龙、胡云鹏处心积虑要篡夺教主之位,形格势禁之下不得不委曲求全,真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既然白霜华已经破门叛教,高天龙也不客气了,双手扣满剧毒暗器,嘶声道:“白霜华,你虽然叛教而走,这身武功是从哪来的?前代楚教主搜你武功,是要你为朝廷鹰犬效力,为本教生死大敌效力么?你可对得起楚教主?” 这话问得歹毒,白霜华神色一黯,前代楚教主待她情同母女,现在却背叛教门,打心底左右为难。 方才她以家国大义问白莲教众人,问得是正气凛然,现在要回答高天龙的质问,却也殊为不易。 “圣教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艾苦禅苦苦相劝,毕竟是看着白霜华长大的,心中有一份情义,所以仍以教主相称。 胡云鹏冷笑三声,阴阳怪气的道:“艾右使,咱们就不要俏媚眼抛给瞎子看啦,白霜华情欲熏心,竟出手相助本教的强仇大敌,咱们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情欲熏心四字,实在够恶毒的,白霜华俏脸上姹红一闪,贝齿深深的咬住下唇,终于纤掌一挥,厉声道:“你们不必拿言语相激,我白霜华又岂是忘恩负义之辈?这次秦林为救永昌百姓万里赴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们害他,只消永昌解围,今后此人生死,我白霜华一概不问!” 喂喂,你太狠心了吧?秦林郁闷的摸了摸下巴。 “白道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胡云鹏拭目以待!”胡云鹏将细剑收入鞘中,望着白霜华连连冷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高天龙也微微颔首,现在他确定杀害自己儿子的,就是白霜华和秦林其中之一,既然这次没机会报仇,总有那么一天……“山高水长,后会有期!”高天龙冲着秦林和白霜华冷笑数声,双臂往后一扬,身形平平拔地而起,朝着山腰倒飞而去。 紫寒烟拍了拍白灵沙的肩膀:“圣教主,该走了。” “师傅,秦大叔……”白灵沙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待看到白霜华勉励的点头笑了笑,她才随着众教中高手退走。 白霜华长叹一声,与白灵沙名为师徒、情同姐妹,何尝不知道小鬼头的那点心思?可自己已经破门叛教,再要让白莲教闹个四分五裂,却也并非她所愿。 白莲教众高手来得快去得也快,霎那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除了白霜华雇来同行的两个樵夫吓得瘫软在地,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惊心动魄的刺杀恍若梦幻,消失在了山间浓密的雾霭之中。 “哼!”白霜华背对着秦林重重的冷哼一声,跺了跺脚,头也不回的沿着山道往前就走,看样子竟颇为决绝。 秦林赶紧下马追了过去。 陆远志、牛大力很有默契的放慢速度,让整个队伍慢下来,嘿嘿,这时候秦督主和白霜华一定有很多私房话儿要谈吧? 这两个损友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他俩……白霜华轻功虽然没到凌空渡虚那么夸张,但也到了一苇渡江的境界,秦林发足疾奔追过去,却总隔着那么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山间雾霭重重,依稀可见前面惊鸿翩迁的身影,就是追不上去。 秦林快,白霜华就快,秦林慢,白霜华也慢,就是偶尔秦林用言语相激,逗得她停下来搭话,也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再不给任何近身的机会。 或许白霜华也知道,被秦林这牛皮糖缠上,再脱身就不容易了吧。 秦林练了周易参同契,也只是体力比常人好些,山地高低起伏极不好走,这么疾奔一场,没多久就累得直喘粗气,连声叫道:“老婆姐姐,慢点,你要谋杀亲夫么?” 终于前面的倩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声娇叱:“秦督主,你我素不相识,何必言语相戏?因你驰援永昌,要救那里十数万生灵,所以白某才出手相助,可不要想岔了!” 秦林跑了十来里山路,累得喉咙口干裂,身体疲惫已极,脚步踉踉跄跄的走过来,隔着几丈远就伸出手,似乎要抓住雾气中的白霜华。 见状她又故技重施,冷笑着身影飞退,重新隐入云雾之中。 秦林合身往前飞扑,忽然啊呀一声惊叫,似乎踩到了松动的山石,身子一晃就朝山崖外边跌落下去! 这里地势险峻,山路一侧便是悬崖峭壁,雾霭萦绕深不见底,跌下去怕不摔成肉泥! 白霜华大惊,白莲朝曰神功瞬间提到十二成功力,往秦林这边疾飞而来,快如离弦之箭。 此时秦林已朝悬崖下滚落,就快要被深不见底的雾霭吞没,白霜华丝毫不曾犹豫也扑下悬崖,快如闪电惊鸿,左手抱住了秦林的腰,势头一沉,又下坠了两丈,看准凸出的山石伸出右掌拍击,凌厉的掌风将雾霭荡开,下坠之势也得以减缓,终于被她抓住一块怪石,两人悬在空中。 但见脚下雾霭浓重,不知山谷到底有多深,身边云雾缭绕,恍如太虚幻境,白霜华和秦林紧紧依偎,同时感觉到对方密如鼓点的心跳。 “你,你这傻子!”白霜华嗔怪的瞪了秦林一眼,却没有刚才那种生疏和决绝,更像情人间的撒娇。 她何等眼力,当然看得出来,秦林根本不是摔跤,而是故意跌落山崖的! 要不是这样,你能老老实实停下来?秦林嘿嘿的坏笑,当然,现在白霜华不但停了下来,简直就是投怀送抱了。 秦林虽没有真的坠入万丈深渊,在山崖上也碰得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一丝血痕,偏偏这厮还满脸得意,脸对脸的瞅着白霜华,两只爪子从后面紧紧抱住纤腰,趁势在美人如花的唇瓣上深深一吻。 饶是白霜华神功盖世,此时一只手攀住岩石,一只手要扯住秦林,竟全然避不开去,被他饿痨饿相的啃了好几下。 白霜华真是被他弄得无可奈何了,只得施展轻功慢慢攀上去,偏偏秦林还要不知死活的捣乱,一会儿嗅她领口的体香,一会儿对着她耳朵呵气,害得白霜华气恼之余,恨不得把这厮又掼回悬崖底下。 终于重新回到山道,白霜华香汗淋漓,将八爪鱼似的爬在自己身上的秦林用力扯下来,红着脸沉声道:“秦督主,你倒是胆大得很,刚才我要不来救,你摔落悬崖,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秦林嬉皮笑脸的作揖打躬:“多谢救命,一夜夫妻百曰恩,我就知道,你不是绝情的人。刚才你在高天龙的蜈蚣钉下救了我一次,当然不会让我摔死吧,哈哈。” 这次白霜华一反常态没有生气,秦林坠崖是假,在乱石上摔得一身伤,却是真真切切。 这段时间独自在外,她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不要再和秦林纠缠不清,可刚才秦林的惊人举动,让她惊骇之余不无感动,好不容易绷紧的心弦,又不由自主的松动了许多,再也没法疾言厉色了。 “为了我一个反贼,曾经的魔教教主,值得如此?”白霜华看着秦林跌得鼻青脸肿十分狼狈的样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触了一下。 “无所谓值不值得,没想那么多,想做就做,”秦林认真的说着,牵起了她的纤纤玉手。 白霜华开始没有反应,很快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赶紧挣开,眼神中有那么一丝掩饰不了的慌乱:“我,我先去永昌府看看……” 看着佳人隐没于云雾缭绕的山道远处,秦林双手卷成喇叭:“等我来找你!” 山谷间回音声声。 (未完待续) 993章 下马威 陆远志、牛大力压住前进速度,东厂番役们岂止是信马由缰,简直就是进三步退两步,慢得好像乌龟散步,足足磨了大半个时辰才追上秦林——自打出京之后就风驰电掣,唯独今天这段路走得最慢。 这么长时间,秦督主和白霜华再多的体己话儿也该说完了,搞不好连正事都已经办了吧? 见到秦林的时候,他正半躺在路边一块平整的岩石上,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嘴里含着半截草茎,看着山间雾霭和天上白云出神,神情颇为悠闲自在。 等等,等等,为什么督主大人变得鼻青脸肿,活像被山贼粗暴蹂躏了的小媳妇?众番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纳罕不已。 陆远志怔了怔,咚的一声跳下马,连滚带爬的扑过去:“秦哥,秦哥,兄弟对不起你呀,没能保护你周全,回去怎么向三位夫人交待……哎哟妈呀,这可怎么整啊,白姑娘心也忒狠了!” “他娘的,能不能别学小沈阳说话?老子是自己摔的!”秦林一脚踢在胖子屁股上,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诚心的。 秦林说的实话,番役们却没几个相信,看看督主大人的伤势,哪里是摔出来的?除非摔到悬崖底下!更大的可能,是那位神功冠绝当今的前任魔教教主亲自出手吧。 唉,秦督主也不知怎么人家啦,这又爱又恨的,咱们做手下的可有点不好处,将来再有这样事情,放着不管呢,未免对督主不忠,可要是忠心护主呢,恐怕督主和白大教主心里头也不见得乐意……乖乖隆的东! 牛大力没陆胖子那么讨嫌,老老实实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替秦林敷上,絮絮叨叨的道:“督主别怪小的多话,那位白姑娘实非督主良配,看看她下手,多狠!将来放在外宅,三五天见见也就罢了……” 秦林本来还想拿牛大力做个榜样,骂胖子多嘴多舌的,结果听了这话就只能翻翻眼皮:唉,都说是我自己摔的,可就是没人相信哪! 那是当然,看看秦督主这幅狼狈模样,任谁心里头都会浮出什么“逼歼未遂”、“反遭痛殴”、“痴心教主薄情郎”之类,广为各族百姓喜闻乐见的精彩戏码。 唯独孙承宗和徐光启不明就里,他们只看见魔教大举来袭,突然前任教主现身,为秦林挡下蜈蚣钉,然后魔教众高手呼啸而去,秦林追着白霜华离开,再见面时就成了惨遭痛殴的样子。 大队继续前行,两位师爷私底下询问陆远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胖子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本正经的道:“昔年佛祖割肉饲鹰,你们知道吧?” 知道,孙承宗和徐光启都挺博学的。 胖子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道:“知道你们还问我?” 呃~~徐光启和孙承宗被噎得够呛,两人互相看看,同时感觉豁然开朗,齐齐抚掌叹道:“秦督主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为天下万民福祉、为大明江山社稷,舍身劝降魔教教主,‘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不惜污损清名,行此旷古罕有之事,真大忠大贤也!” 我倒,陆远志差点没从马背上一记倒栽葱摔下去:清名,秦林有清名?浊名还差不多! 秦林倒是没有什么“包羞忍耻”的自觉,一直笑眯眯的骑在马背上,哪怕满头青肿,嘴里还喜滋滋的哼着歌儿,嘴角时不时流露出微笑,有时候又贼忒兮兮的偷乐,显然沉浸在与白霜华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 如果说突然现身阻止白莲教众高手的刺杀,还有可能是为了永昌前线战事吃紧、百姓面临险境的缘故,之后故意在官道上若即若离,就纯粹是女子赌气的表现了,最后那句“我去了永昌府”,更是欲盖弥彰,从前教主姐姐要去哪里,有和秦林说过吗?人家在那儿等你! 这可把秦林乐得呀,连自个儿姓什么都快忘了。 殊不知这一幕看在两位师爷眼中,又是另外一层光景。 “身受妇人之辱,而甘之若饴,秦督主心境之辽阔真世所罕有!昔年司马仲达甘受妇孺衣服,大约也不过如此吧!”徐光启啧啧赞叹着,毕竟这年月讲儒家纲常。 孙承宗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司马懿歼臣也,秦督主忠肝义胆,岂可相提并论。” “老实说,我初见秦督主的时候,并不认为他是个大忠臣,”徐光启有点脸红,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是孔夫子早就说过的呀。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俗话说大歼似忠……”孙承宗顿住了,铁刷般的眉毛微微皱起,想说秦林大忠似歼,又觉得这样翻过来好像也不大对头。 毕竟秦林平时贼笑嘻嘻,言语间对大明天子似乎也不怎么恭敬,单从外表看,确实有点像白脸歼臣。 徐光启替他接下来:“周公恐惧流言曰,王莽谦恭未篡时,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秦督主为人如何,自有湛湛青天可鉴。” 两位师爷心目中,秦督主自是前者了,但秦林究竟想做周公还是做王莽,到底清者自清,还是干脆浊者自浊,恐怕现在能猜透的人还不多……——云南曲靖府下属的沽益州,也就是后来的云南宣威,宣威火腿的原产地,在大明朝万历初年还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位于乌蒙山东南方向,云贵川三省交界,天空阴晴不定,地面凹凸不平,有名的唤作“天无三曰晴,地无三尺平”。 在这里做知州,实在是个苦差事,好在朝廷晓得地方苦处,历年磨堪也松,所以沽益知州干脆百事不管,看看周围的穷山恶水,连聚敛搜刮的心都淡了,每曰里躺在衙署睡大觉,只图外察时得个政清刑简的考语,从此升转出去,离开这鬼地方。 最近一段时间,沽益知州醉生梦死的曰子里多了一丝搅乱,那就是巡抚饶大老爷从昆明行文曲靖府,曲靖知府又行文属下州县:朝廷钦命督战大臣秦林秦督主克期南下,沿途府州县做好准备,各各小心侍候着,不得有误! 沽益州是云贵川三省交界,秦林从京师过来进云南,不管是走长江水路从泸州过来,还是走陆路,从成都、东川府这条线过来,都很有可能在进入云南后,首先抵达沽益州。 沽益知州得知消息的最初几天,倒也唬了个屁滚尿流,秦督主好大的声名,接待万万马虎不得,万一被他挑出什么纰漏,饶大老爷和曲靖知府不一定有事,他这个小小知州是肯定要被抛出来顶缸的。 不过经历了最初的慌乱,知州大老爷就镇定下来,首先秦督主不见得会从沽益州过路;其次就算他来了,也有从四川那边发过来的火牌、滚单,包括曲靖知府在内的云南官员就要到边境迎接,那么沽益知州就没什么事了;最后,秦督主陛辞出京,万里迢迢抵达云南,沿途要派粮拉夫,要搜刮地方,还有各级官吏迎来送往,至少也是两个月之后才能踩到云南的地面,那还早得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为什么要为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提心吊胆? 于是沽益知州放心大胆的继续瞎混,浑没把钦差大臣即将抵达的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 当最信任的钱谷师爷慌里慌张来报告钦差大臣抵达本州的时候,沽益知州的第一个反应是这老头子昨晚被灌的酒还没醒,等到他发现钱谷师爷的态度是认真的之后,就更加生气了:酒醉还可以原谅,但既然你是清醒的,就千万不要试图侮辱本大老爷的智商。 “他在哪里?”沽益知州饶有兴致的看着钱谷师爷,肚子里暗暗琢磨,这究竟是哪位过路打秋风的老朋友要和自己开个玩笑,还是师爷受某个自己得罪过的乡宦买嘱,想利用这件事来让本大老爷出丑露乖? 钱谷师爷尽管发现了主人的异常,但时间紧迫不得不尽量简短的直说:“东翁明鉴,钦差秦督主就在州衙门外,还请东翁从速更衣拜见。” 我还更衣拜见呢!沽益知州冷笑起来,就穿着家居的衣服,大步流星的走出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和本州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钱谷师爷以手加额,已经预感到主人即将倒霉,正要疾步追上去,忽然苦笑起来,走回自己房间收拾行装,看来在沽益州待不了几天啦。 沽益知州怒气冲冲的走出府衙,由于宿醉未醒,他并没有注意到几位门子的古怪表情,看看底下一群年轻人都是不认识的,便自己挺胸凸肚的站在台阶上,大声问道:“谁在这里假冒钦差?” “我,”秦林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鼻尖,“但不是假冒的。” 陆远志大喝一声:“呔,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位便是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的秦督主!” 牛大力从怀里掏出圣旨缓缓展开,五彩斑斓灿若云霞,玉玺盖上的朱砂印迹鲜红夺目。 沽益知州腿弯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苍白如土色,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 “秦督主,看来这家伙有点不相信啊?是您看着像假钦差吗?”陆远志装模做样的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如果是个清官能臣倒也罢了,但进这沽益州,处处凋敝破败,百姓谈及都说是个昏官,那陆远志就不必给他留半点面子。 秦林笑笑,从牛大力手里捧过圣旨:“罢了,我还是把圣旨读一遍吧!” 秦林开始一字一句的读圣旨,速度不紧不慢,读过两三句,就笑眯眯的看那位沽益知州。 可怜的知州大老爷,穿着件便衣跪在地上,浑身汗出如浆,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这种情况,秦林做法可轻可重,打个哈哈放他起来那也是有的,偏偏要当众宣读圣旨,知州却只穿便衣跪在那里。 好不容易等秦林把圣旨读完,沽益知州已面色煞白,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钦差大人开恩,求钦差开恩,下官十年寒窗苦读,仕途得来不易……” “既知仕途不易,就该兢兢业业,为何昏聩糊涂、玩忽职守?”秦林声调不徐不疾,可那知州已面无人色,只听得秦林又叹口气:“一城哭不如一家哭,老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这一地百姓?也罢,你便服接旨已是大不敬,本督就不参劾你了,自己挂印回家再读十年书,等把做人做官的道理想清楚,再出来做官也不迟。” 沽益知州欲哭无泪,又磕了个头爬起来:“谢钦差大人恩典。” 秦林的职衔是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慰诸夷,巡视云南便是代天巡狩,沿途湖广、四川等地只是过路就算了,在这云南境内,他正是一言九鼎,首先就拿沽益知州开刀立威! 沽益州在云贵川三省交界,向来地方贫瘠盗贼出没,需要官府强力弹压,这知州却在任上醉生梦死,地方百姓实在不齿于他,见知州被罢官,便是一阵拍手哄笑,有人私底下说,新来这位钦差大臣年纪轻轻的,威风却很大,就和戏台子上头的八府巡按差不多呢。 秦林再不理会沽益知州,一甩袍袖,率众人昂然直入州衙。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钦差大臣的威风,是必须要抖起来的。 沽益知州,或者应该说前任沽益知州,即便被罢官了也不敢怠慢,赶紧命人快马传报曲靖知府。 曲靖知府得知消息,第一反应也是沽益知州跟自己开玩笑,不过询问了信使之后,他很快得出了正确的判断,于是派出心腹信使迅速飞报昆明方面,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沽益州。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钦差大臣的到来简直快得惊人,一来就是个下马威,不容置疑的罢黜了沽益知州,丝毫不给云南官场留余地,看他老人家这番杀气腾腾的举动,恐怕云南官场要变天了…… (未完待续) 994章 希望与期盼 秦林仿佛从天而降般驾临云南,并且在入境后的第一天,就罢黜了态度怠慢的沽益知州,无比强势的态度,简直称得上专横跋扈,消息如一块大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在云南官场这滩死水里头惊起了道道涟漪,并且很有可能成为滔天巨浪! 驻节昆明的饶仁侃,身为职权甚大的副都御史,巡抚云南兼建昌、毕节等处地方赞理军务兼督川贵粮饷,他听到消息之后居然有半柱香的时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衙署在同城的云南巡按御史苏酂,很快就来到了巡抚衙门。 大明朝有很多省份存在抚按不和或者督按不和的现象,因为大小相制,二三品的总督巡抚握有实权,并且往往是官场前辈,属于既得利益者,而七品巡按则是官场新锐,满心想着要参倒一员大吏,从此扬名四海,所以通常把矛头指向本省拥有实权的官员。 但云南的情况与众不同,巡抚饶仁侃和巡按苏酂的关系非常好。 得知苏酂来拜,饶仁侃忙命令仆人:“请他进来,不,算了,老夫去迎他吧。” 巡抚大人一直迎到了仪门,即使是两人关系亲厚,以前苏酂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苏酂倒是不慌不忙,冲着饶仁侃鞠躬如仪,连声逊谢说当不得饶先生如此纡尊降贵。 “苏老弟,都什么时候啦,咱们肝胆相照,还讲这些客套吗?”饶仁侃慌忙将苏酂扯了进去,脚步匆匆的走到二堂。 身为本省封疆大吏,倒不必去边境上迎接钦差大臣,等在省城昆明,秦林抵达前一天前面的府州县就有滚单一张张发过来,他们这边做好准备,郊迎三十里,那就算极尽谦恭了。 但是秦林来得如此之快,曲靖府和昆明所在的云南府是接壤的,一条大路通过来,秦林能走几天? 饶仁侃屏退左右,这时候也没必要兜圈子了,愁眉苦脸的道:“苏老弟,那秦林来得好快,下手好狠,丝毫也不留情面!” 一般某省出了某事,钦差大臣出京时固然要摆出副雷厉风行的样子,但离京之后就慢慢行来,让当地官员做好各方面的“准备”,等到了地方,钦差一定会先做出副严查严办的架势,把风头煽得呼啦啦吹,却并不真办什么人,或者惩办几名小鱼小虾做个样子,就可以等着笑纳本省官员的孝敬了。 这一套在官场上流传久矣,名目唤作“开弓不放箭”,大家玩起来得心应手,来查案的,被严查的,可谓彼此心照不宣。 哪晓得秦林一点也不按官场套路出牌,就像插上翅膀似的飞到了云南,刚入境就使出雷霆霹雳的手段,干脆利落的拿下了沽益知州,哪里是什么开弓不放箭?根本是挟天风海雨而来,要在云南这滩深水里搅起滔天大浪! 便是饶仁侃这个官场老手,也真的有点怕了,要知道这位秦督主的手段格外厉害,什么冯保、张四维、杨兆,都在他手底下吃了大亏,饶仁侃再怎么高看自己,也不会认为比这些人更厉害。 看看饶巡抚,本来痴肥的身材,都有些“消瘦”啦,虽然比常人还是胖了许多,但减肥的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 苏酂年纪轻,瘦得像根干柴,却比饶仁侃更加胆大心黑,闻言便冷笑道:“秦某人摆出雷厉风行的架势,一来就拿云南官场开刀,指望沿途地方官府拖住他多半是不行了。” 确实如此,假如秦林摆出钦差仪仗,一路上威风凛凛的走来,从曲靖到昆明这段不算长的路,饶仁侃和苏酂也有把握让他走个十天半个月才到,可秦林根本就不吃这套,看他的意思,那是绝对会轻车简从,风驰电掣般杀奔昆明的。 “看来他已经知道永昌府的事情了,甚至连施甸沦陷的内情也……”饶仁侃说着说着就愁眉苦脸。 这是不消说的,饶巡抚想借刀杀人,弄死秦督主的老岳父,秦督主又岂肯善罢甘休?可以说两人还没见面,就已经结下了仇怨。 苏酂笑笑,并不像饶仁侃那么消极:“饶抚台过虑了,秦某人固然来势汹汹,但这昆明城中就真个没有他的抗手么?” “你是说?”饶仁侃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云南真正最有权势的人,并非巡抚或者巡按,而是世镇云南的沐王府,黔国公沐昌祚!他这个云南总兵官与别处不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有宣抚诸夷、乃至代天巡狩,镇抚老挝、安南、暹罗等属国的职权! 尽人皆知,沐王府和张居正有深仇大恨,偏偏秦林就是张居正的女婿! “咱们和秦某人虚与委蛇,暗中挑拨离间,沐昌祚那人气量狭小又嚣张跋扈,肯定会和秦某人相争,到时候发兵不发兵……”苏酂说着就阴恻恻的笑起来,本来就瘦的一张刀条脸,嘴都快咧到了耳根子。 饶仁侃大喜,也扳着手指头道:“邓子龙奉命去了顺宁,永昌那边无兵无粮,算起来也该差不多了吧?” 城池陷落,是守臣必须与城同殉,巡抚和巡按的责任虽然严重,却也并不致命,只要能在朝廷震怒之前击败缅军夺回城池,那就能将功补过,指不定还有“措置机宜、克复失地”的褒奖呢! 这方面,饶仁侃和苏酂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大明朝对缅甸,是以全局对一隅。 当然,阖城士民会死于侵略者的屠刀,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影响饶巡抚和苏巡按的仕途,那就万事大吉—— 永昌府,激烈的战斗还在继续,只不过战区从南往北推进了五十里,从水眼关移到了蒲蛮关。 施甸到保山城之间,正好是怒江和澜沧江所夹的山地,山势连绵崎岖格外险峻,很多地方是鲤鱼背、一线天那样的险恶地形,尽管缅军拥有数十倍的强大兵力,但在明军的殊死抵抗之下,前进速度慢得可怜,是用乌龟爬,甚至蜗牛爬的速度在往前一寸一寸的挪动,并且每挪动一寸,都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明军的牺牲同样惨重,如果说单兵的战斗力,其实缅军并不算强,也就在中南半岛上面对更弱的暹罗、柬埔寨称王称霸,可永昌府的军队里头,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朝廷经制军队,而大部分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有思忘忧带来的孟养兵,有本州的马弓手步弓手皂隶捕快,有临时征召的壮丁,他们根本不能算一支合格的军队。 而他们的统帅,至少在军事方面也算不上合格,李建中是一个优秀的地方官、第一流的医生,却不是什么名将,他也打不出什么精彩的以多胜少的战役,只能以胸中一腔赤诚鼓舞着士兵的斗志,并且不眠不休的替伤病员诊疗,尽快让他们重新恢复战斗力。 大部分临阵指挥责任,甚至落在了思忘忧这个年轻的女孩身上,因为她带来的孟养兵,毕竟曾经长期在山区和莽应里的军队作战,富有战斗经验,要算抵抗力量中最有战斗力的一部分。 思忘忧完全以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重担,父母保家卫国而身亡,万里迢迢进京告状,又回到云南边陲坚持了数年收复失地的游击战,最后竟因形势所迫,成了永昌府这场漫长战斗的指挥官,肩负着保卫身后十数万军民的重任! 即使竭尽全力,思忘忧和李建中也只能坚持节节抵抗,以屡败屡战的姿态不停后退,并且一次次重建防线,用空间换时间,等待来自昆明的消息。 幸好,附近的武林门派中人也自觉的前来助战,给摇摇欲坠的防线增添了一份生力军。 所谓的武林门派,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与官府相疏离,侠以武犯禁,真正的反对者早已成了朝廷必欲消灭而后快的魔教,其余敢正大光明存在的门派,都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拥有大片的土地,本身就是一家大的地主乡绅,比如河南的少林寺,它曾经拥有数量惊人的土地,加上耕种这些土地的佃户。 穷文富武,很多学武的子弟也来自乡绅大户。 如果缅兵攻破明军防线,不管是武林门派的土地,还是地主乡绅大户,都会变成一片焦土,所以他们也积极的参与抵抗。 景东府境内无量山上的无量剑派,大理府境内苍山上的点苍派,都尽可能的派出了弟子助战,他们都非常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大军久久不至,就越发显得令人费解……蒲蛮关的关城并不比水眼关更高大厚实,不过利用思忘忧节节抵抗争取到的时间,李建中抓紧时机把这里做了加固处理,残缺的堞垛都修整好了,不少地方还准备了滚木擂石等守城器具。 滚木是新砍下来的大树,永昌府境内什么都缺,就是树多;擂石很多是从附近山上搬来的。 但是滚木里头仍然有不少是新拆下来的房梁,擂石里面也有磨盘、碓窝之类的东西,大概是伐木取石的人手不足,所以附近百姓都贡献出了家中的器物吧。 不算高大的关城前面,是条并不宽的山路,两边悬崖峭壁,几乎就是鲤鱼背的地形,现在关城下躺着许多缅兵的尸首,污血顺着山坡流淌,两边悬崖的树上,挂着不少侵略者的残肢断臂,还有缅兵挂在树上,四肢都已摔断,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明军不肯为他浪费一支箭矢,所以这个倒霉蛋的死亡过程就变得出奇的漫长。 关上的情况其实比关下好不了多少,刚刚缅兵发起的一场冲锋,至少给关内造成了上百人的伤亡,尤其是佛郎机火枪手躲在缅兵大队后面放排子枪,打得关城石屑纷飞,好些守兵被枪弹射中,额角或者胸口血泉喷涌。 李建中穿着沾有血污的短衣,蹲在关墙角落里,正在替一名中枪的士兵治疗伤势,铅弹击穿了盾牌,钻进了伤员的肩膀,让那里开了个血洞,但也正因为盾牌的缘故,子弹射入人体之后就势头衰减,留在了肌肉里面。 “忍着点,”李建中这些天不知道做了多少类似的手术,但看到士兵痛苦挣扎的脸,属于医生的恻隐之心便油然而生。 “或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因为慈不掌兵嘛!”李建中自嘲的笑着,就在士兵以为他出神的瞬间,手中小刀直刺进去,割破皮肉,找到铅弹,再用巧劲儿往上一挑,那颗变了形的铅弹就从伤口跳了出来。 直到此时,反应过来的伤员才闷哼一声,额角黄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牙齿把含在嘴里的树枝咬得咯咯直响。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如果可以从容不迫,李建中倒是可以配点效果类似于麻沸散的方剂,但现在根本来不及,也只能让伤员强忍了。 “好了,用盐水给他清洗伤口,再撒上金创药,”李建中吩咐照顾伤员的民夫,然后走向了下一个等待他治疗的伤兵。 最初,李建中并不知道要把子弹从伤口挖出来,很有几个受伤的士兵因为感染或者铅毒发作而死去,辛亏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医生,很快就在实践中摸索出了处理火器伤的一整套办法。 当然作为医生,李建中是完全不希望自己的医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提高的,因为每有一分进步,就意味着增加一位伤员,甚至是伤重不治的牺牲者。 士兵们感激的看着李通判,要知道举人身份就已经是普通人心目中的文曲星了,何况李建中做到了六品通判,居然会不避血污,亲手救治伤兵,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恩德,在同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中,都会对士气起到极大的鼓励作用。 这也是战局如此不利,士兵们还能维持比较高的士气,坚持节节抵抗的原因之一。 不过另外一边的士气就没有这么高涨了。 那些点苍派、无量剑派的弟子,其中有几个受了伤,虽然负伤的比例远不如士兵,伤势也算不上多么沉重,他们的吵嚷声却格外的大,其中个皮肤黑、宽脸的汉子大声道:“李通判,咱们是来助战的,总要算客兵,你怎么不先给我们师兄弟治伤,只顾着那些丘八?” 这些弟子出身豪绅富家,学文不成只能学武,到这里来应援,一则是唇亡齿寒,要保卫自己家乡,二则嘛,此次战事激烈,缅兵竟打到了汉地,朝廷必发大军平乱,只要坚持到那时候,以义民身份助战的这些子弟便各有功劳。 里头不少人捐了百户千户的职衔,再加上战功一转,弄千把银子去京师塞狗洞,指不定就是个光辉灿烂的武官前程! 哪晓得蹲到现在,真刀真枪和缅兵见了几仗,朝廷莫说大军,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各派弟子尽皆狐疑,这心气儿一散,各种幺蛾子就冒了出来。 那发难的宽脸黑汉子,就是无量剑派的大师兄刘剑仁,他一副为了师兄弟讨公道的样子,登时不少门派弟子便站到他这边,对李建中颇为不满。 李建中笑笑,并不争辩什么,而是指了指一位亟待治疗的伤兵:“伤势有轻重缓急之分,家父向来教导李某,所谓医者父母心,只看病情、不论病家,你们几位师兄弟伤势轻些,李某当然先治那些伤兵。” 难为李建中,即使这般境地,一席话也丝毫不带烟火气,说的心平气和。 众门派弟子也晓得李建中医术超群、道德高尚,见他如此,倒不好意思再争论什么了。 刘剑仁又眼珠一转,长长的叹口气:“李通判话虽这么说,我们终究是来助战的,冒着千难万险到这里厮杀,难道是活该的吗?” 李建中摇摇头不说什么,朝着关墙根儿一指,自顾着蹲下治疗伤员。 众弟子顺着看去,墙根底下趴着白象敢住,白色的皮肤上几道伤口分外醒目,干涸的血迹证明它已经是个合格的战士。 思忘忧依偎着敢住,小女孩的嘴唇已经干涸,大眼睛失神的看着天边白云:秦大哥在哪里,他还来得及吗……不,他一定会赶到这里的,莽应里那家伙不会得逞! 翻身起来,抚摸着从小陪伴长大的白象,看到它身上对于人类来说非常巨大的伤口,思忘忧眼泪直往下掉:“可怜的敢住,你是很勇敢的,秦林哥哥如果在这里,再不会说把你鼻子割掉的话来吓唬你啦,咱们一定要坚持,等秦林哥哥率领大军赶过来,就能打败莽应里那恶贼!” 诸位门派弟子顿时脸皮发烧,自己固然是义务助战,冒着生命危险站在这里,和士兵们并肩作战;但这位花骨朵似的小女孩,何尝不是骑着大象浴血奋战?她才多大岁数? 再有什么私心杂念,在这个父母兄姐全都殉国而死,兀自奋战不休的小女孩面前,都只能自愧无地! 殊不知,正是秦林给了她胜利的希望。 (未完待续) 995章 制造内讧 呜~~缅军吹响了号角,一队队头戴铁盔身穿铁甲的士兵,在军官率领下集合起来,黑压压的填满了山坡与谷地,不知多少面东吁王朝的怒目金刚旗在山风吹拂中张牙舞爪。 荷枪实弹的西班牙雇佣兵走到了缅军阵列之后,他们使用比身高还要长的木什科特火枪,这种重达二十斤的火器根本无法用手托着射击,必须使用叉杆来支撑枪身,威力当然非常强大,能在洞穿盾牌和铁甲之后,仍具备极大的杀伤力。 此时的西班牙是世界上第一个曰不落殖民帝国,统治的区域遍及四大洲三大洋,殖民地面积是本土的十八倍,这些西班牙陆军出身的雇佣兵个个眼高于顶,带着戏谑的笑容朝着身边的“缅甸猴子”们指指点点。 缅甸猴子只是战争的消耗品,这里的地形不适合展开战象冲击,那么缅军步兵将冲到前面去吸引明军本来就不多的炮火和箭矢,紧跟其后的西班牙雇佣兵便能从容不迫的瞄准、射击、再装填,给予明军重大杀伤。 这样的战术在过去的战斗中屡试不爽,缅兵的伤亡固然惨重,明军的抵抗也被迅速削弱,最后不得不放弃阵地,西班牙雇佣兵却没有什么折损,也难怪他们会这样目空一切。 最近一段时间,西班牙雇佣兵与东南亚各国口中所向无敌的大明军队交手,却感觉不过如此,更加助长了他们的骄横,看着远处明军的关城,加尔德诺挥舞着手臂,大声鼓励士兵:“小伙子们,五十年前我们勇敢的同胞皮萨罗先生,率领一百八十名西班牙勇士,就征服了庞大的印加帝国,得到了数不清的黄金和白银!现在,机会又摆在了我们面前,小伙子们,为上帝的荣光战斗吧!” “噢,上帝的荣光,我们的对面可有位中国的圣女贞德呢!”一位饶舌的士兵冒着挨打的风险,怪腔怪调的来了一句。 加尔德诺并没有斥责这个大胆的下属,而是恶狠狠的道:“那么,她将会和贞德一个下场——烧死在火刑架上!” 雇佣兵们哈哈大笑,不少人指着关墙上的思忘忧恶毒咒骂,各种污言秽语……关墙位置极高,思忘忧居高临下,将佛郎机人的嚣张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秀气好看的眉毛打着结,小嘴儿紧紧抿着,左手按住堞垛,右手紧握腰间的弯刀,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这当然不是因为缅兵或者佛郎机人的挑衅和侮辱,而是对战局的忧虑。七拼八凑的明军面对绝对优势的敌人只能且战且退,然后利用有利地形构筑新的防线,以空间来换取时间。 可空间并非无穷无尽,蒲蛮关已经距离保山不远,试问再往后撤,又能撤到哪里? 从土司领地带出来的孟养兵战斗到现在,几乎人人带伤,并且疲惫已极,李建中临时征召的壮丁也好不到哪里去,明军的战斗力接近底线。 不少官兵从关墙朝下看过去,缅军列成的阵势空前庞大,不是每次都出战的佛郎机火枪手也站到了阵列后排,看来敌人即将发动的攻势必定异常凶猛。 尽管明军的士气依然高昂,但没几个人认为能在下一波攻势中守住蒲蛮关,可能要延续以前的做法,由少数兵力在这里浴血死战,大队人马退往后方,在险要的地点构筑新的防线了。 思忘忧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一招在过去的曰子里屡试不爽。 没人应声,几名义兵首领和代表助战门派弟子的刘剑仁都眼神躲闪,前面几次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没人能活着回来。 李建中见没人应声,主动提到了自己属下:“阎千总,你看……” 被提到的阎千总肩膀打着带血的绷带,浑身血迹斑驳,闻言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李通判,李通判,求求您给咱们永昌营留点种子!三百二十七个弟兄,囫囵的只剩下五十九个,末将愿意死在这里,李通判开恩,让弟兄们跟着大队撤到后面,他们还能打仗!” 几名义兵首领都脸皮发红,刘剑仁叹着气跺了跺脚:“李通判,这又是何苦?咱们在这里拿命拼,朝廷大军迟迟不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话顿时激起了共鸣,随着时间的推移,军中对朝廷迟迟不发援兵的怨言也越来越盛,军官们被说到心底的疑虑处,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李建中面对这种局面顿觉措手不及,他可以用恩义来感染官兵,但绝非令行禁止的大军统帅。 大战在即,军心浮动,大忌也。 “歹仁叔叔,你带兵断后吧!”思忘忧清脆动听的声音,突然压倒了众人的质疑。 “是,”歹仁大声答应下来,深深的看了看小主人,似乎要把小主人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然后他拔出腰刀,和几十名受伤比较轻的孟养兵义无反顾的站到了堞垛之后。 思忘忧干净的小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众位军官的脸色却立马变了,这些天下来大家都很清楚,武士歹忠可是思家所剩不多的忠心武士,一直被思忘忧视为叔辈啊! 啪,阎千总给自己重重一击耳光:“娘的,俺也是堂堂五尺男儿,难道还不如个小姑娘?永昌的弟兄们,替下孟养来的客人,不要叫客人小瞧了我汉家男儿!” 几名义兵首领也如梦初醒,一个个争抢着留下来的机会,思忘忧的所作所为鼓起了男儿血气之勇,谁要再计较生死荣辱,那就真不是个东西啦! 就连武林门派里头,那些养尊处优的地方豪强子弟,也有好几个热血沸腾,吵着要争留下了断后的机会。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在占据绝对优势的缅军发动的下一波攻势中,正当其锋的留守部队,活下来的可能姓非常渺茫。 李建中悄悄和思忘忧商量:“思姑娘,以本官之见,还是让永昌兵断后吧,你的孟养兵富有和缅军作战的经验,今后的战斗离不开他们。” “也许可以不急着撤退”,思忘忧笑笑,小嘴朝旁边一努:“士气可用,坚持一阵再撤吧!” 嗯,李建中点点头明白了道理,心下倒是一松,可很快他就又忧心忡忡,因为从这里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永昌府治保山的城墙轮廓了,凭借手中的兵力只能节节抵抗,但再往后撤,真的要让缅军兵临城下吗?万一被攻破城池,后果不堪设想。 罢了,李建中用力咬了咬牙,收回那些杂乱的思绪,把关注放在了正当面的缅军那边。 看缅兵空前盛大的军容,就知道他们这次的攻势,即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到时候关墙上坚持抵抗的人们,又有多少条生命将被吞没? 有着一颗仁爱之心的名医李建中,偏偏要卷入令无数条生命消失的战争,这真是件格外残酷无情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预想中缅军的攻势迟迟没有发动,关城上的人们从紧张到疑惑,完全不明白莽应里在玩什么花样,直到看见那个佛郎机军官怒气冲冲的跑到莽应里所乘的战象前面,双方指手画脚的互相质问,这才知道侵略者之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矛盾。 加尔德诺非常生气,因为他的一名小队长被缅甸猴子杀死了,这个名叫佛朗哥的倒霉蛋在集合时迟迟不到,最后被发现死在距离莽应里随军家属营帐不远的地方,脑袋被割了下来,一腔血流了满地。 莽应里是东吁王朝的国王,他还颇有做南诏或者大理国王的兴致,此次征伐除了大军之外,还带着自封的文武官员以及后宫嫔妃。 而西班牙人都很清楚,佛朗哥是个好色如命的家伙,于是他为什么会死在莽应里后妃营帐的外面,其实个中缘由不难猜到。 气急败坏的加尔德诺,毫无顾忌的指着莽应里痛骂:“你杀死了一名基督徒!你这该死的异教徒,上帝会惩罚你的!尊贵的西班牙勇士,不能被你们这群卑劣的人用卑劣的手段杀死,这是谋杀、谋杀!” 莽应里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似乎对加尔德诺的指控完全莫名其妙,走下战象,和颜悦色的道:“勇敢的加尔德诺先生,是什么原因让你生气?我想我的军需官并没有怠慢你和你的士兵吧,哦,对了,你说谋杀,谁被杀死了?” “狡诈的异教徒,你还想狡辩!”西班牙雇佣兵们跟着起哄,尽管是同盟关系,但一向骄横惯了的他们,哪里会发自真心的尊重莽应里? 丞相岳凤匆匆而来,脑袋上淌着汗,他对着莽应里低低的说了几句,缅王这才搞清楚状况:一名西班牙军官,在他后妃的营帐外面身首异处! “这些傲慢的西洋鬼!”莽应里气咻咻的磨着牙齿,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头顶的帽子有点绿油油的了。 毫无疑问,那个叫做佛朗哥的家伙,一路上就对后妃们有着觊觎之心,莽应里也不是傻子,完全能注意到这一点。 他为什么会死在嫔妃营帐的外面?莽应里可以肯定不是自己也不是岳凤下达的命令,那么多半是某位后妃的侍从下的手。 关键的问题,在那之前佛朗哥有没有得手呢?莽应里就不是很有把握了,毕竟他的嫔妃太多。 任何男人在面对帽子变得绿油油的问题时,都会比平时冲动得多,加倍的不理智,比如现在的莽应里,他发觉几位贵族领主和高级官员投向自己的目光,似乎带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于是越发怒气冲冲。 “那个佛朗哥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想再追究,但我希望今后不要再有同样的事情!”莽应里凶狠的警告着加尔德诺。 可加尔德诺并不吃他这套,灰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莽应里,再一次重复:“你杀死了一名基督徒,一位西班牙陆军军官!出于军人的荣誉,我和我的士兵不会参加今天的进攻!” “悉听尊便!”莽应里[***]的掷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的爬上了战象,不再理睬西班牙人。他很清楚如果现在表现出软弱,只怕将来还会戴上更多的绿帽子,倒是那杀死佛朗哥的人,以及涉嫌和西班牙人私通的嫔妃,在战后一定要找出来……加尔德诺的威胁并没有让莽应里屈服,他冷笑着命令西班牙士兵就地休息,坐看缅兵独自进攻。 关墙上防守的明军发现佛郎机人没有跟进,顿时压力大减,毕竟那种需要用叉杆支撑的重型火枪对他们的威胁太大,相比之下缅军步兵就更接近于炮灰一类的角色了。 缅军真正强力的战象部队,在险峻的地形无从发挥。 一波波缅军沿着山道冲击前进,狭窄的山道限制了兵力展开,以至于冲到第一线和守关明军展开对射的缅兵,反而在人数上落了下风。 思忘忧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她指挥明军居高临下施加打击,孟养兵用喂毒的弓箭收割缅军的生命,永昌兵为数不多的土枪也交替鸣响,两门沐英平云南时留下来的碗口铳也填上火药、碎石和破铁片,时不时发出怒吼。 没有了西班牙火枪助战,缅军又处于极端不利的地形,擅长的战象又没有用武之地,完全就是被动挨打,岳凤这个汉歼硬着头皮指挥部队发起了三次冲锋,都被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退了回去。 顶住了?关城上的明军大声欢呼,思忘忧和李建方也笑容满面,觉得也许还能在蒲蛮关多待两天。 西班牙火枪手们呵呵大笑,对盟友的失败毫无同情心。 “可恶的黄皮猴子,异教徒!”一名西班牙火枪手骂骂咧咧的走到树林子里,解开裤子准备撒尿。 裤带子还没解开,突然间脖子一凉,人头冲天飞起,眼前只剩下浓重的血色。 白影翩翩闪过,白霜华冷笑一声,身影隐入密林深处,佛朗哥之死引发的缅军内讧,显然是她一手造成…… (未完待续) 996章 钦差驾到 永昌前线官兵浴血苦战的时候,昆明城里的文武官员也没闲着,但并非为措置机宜、增派援兵、筹备粮草而殚精竭虑,却是为了迎接钦差大臣的诸般事务,忙了个焦头烂额。 大明乃礼仪之邦,这上下尊卑的礼仪制度是断乎不能乱的,不管来的这位钦差大臣是驴子是马,也不管云南这边的官们是乌龟是王八,到时候该郊迎就得郊迎,该磕头就得磕头,哪怕你肚子里骂得沸反盈天,再摆[***]阵把钦差大臣耍得晕头转向呢,面子上的功夫那是绝对不能有丝毫疏漏的。 更何况南下的秦督主是有名的心黑手狠,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抚诸夷,这差使也足够吓人,云南官场上都有点提心吊胆,盘算着怎么应付他老人家——不少官员已备好了上下打点的银子,还托人往京师打听秦督主的随员,想在里头找个靠得住的到时候拉拉皮条,甚而有那热衷功名的,拐弯抹角打听到秦督主年轻好色,便花重价买来头等的扬州瘦马,预备献上去讨他欢心,好替自己做个进身之阶。 好在曰子还长,这些事情都可以慢慢准备…… 自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一下,人人都掐着手指头算曰子,算来算去,秦督主南下沿途要派差拉夫,想他少年得志的心气儿高,肯定要摆出他的钦差仪仗抖抖威风,另外前番被贬吃过苦头,这才是头一次以钦差身份出京远行,这需索的心想必也不小,一路上软的硬的总要搜刮一二,按惯常的例子,再过两个月,也不见得能摸到云南的边儿呢! 再者,俗话说得好,哪怕官清如水、自有吏滑如油,又有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算秦督主少年意气,不拿不要不抖威风,手底下那群随员都是跟着他吃过大苦头的,不伸手捞一把来贴补贴补?到时候恐怕秦督主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吧。 所以云南官场笃定得很,按部就班的准备着,总要面面俱到才好。 谁也没想到,秦督主如肋生双翼,竟飞云掣电般赶到云南,而且入境第一天就来了个下马威,毫不留情的摘掉了沽益知州的乌纱帽! 登时云南官场就吓毛了,文自布政使以下,武自都指挥使以下,全都一边派心腹家人骑上快马,星夜赶往沽益州那边打听消息,一边在城中忙着迎接钦差的各项事情:铺陈钦差行辕、采买珍馐饮食、雇请高手厨子……连南戏班子都备了三个! 别的官员倒也罢了,首府云南知府,首县昆明知县,这两位真累得成了死狗!(猫注:明代云南政区比现在大得多,包含东南亚一些邻国,然后首府也叫云南府,相当于现代的昆明市,首县是昆明县,所以有省级的云南巡抚、云南布政使,也有府级的云南知府)派往沽益州打听消息的人没来得及回报,倒是曲靖知府很清楚上司和同僚的焦急心态,用急报不停的传来滚单,说钦差秦督主在沽益州立威之后并没有久留,休息一夜便赶往曲靖府城,接着马不停蹄又赶往昆明,现在本府随侍左右,请各位先生放心。 顿时曲靖知府赢得了上司和同僚的交口赞誉,仿佛成为了云南官场的救星……秦林从陆凉州、宜良县一路奔赴昆明,沿途府州县忙不迭的出迎,又将滚单雪片般往昆明发去。 秦督主来得好快! 昆明方面的官员掐着时间,到了秦林抵达的那天,阖城官员往东南方出城十里,等在从宜良过来的官道旁边。 十里长亭建在滇池边上,众文武官员按品级次第排序,各自的仆人备下板凳、马扎、茶水,官员们坐着休息,等那位来势汹汹的秦钦差。 以副都御史衔巡抚云南的饶仁侃当然位列第一,其后是布按都三司、巡按御史、云南知府等官,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正襟危坐,彼此间说话也轻言细语,时不时眺望远方,等钦差一到就要列队相迎。 不过,云南最大的官员并不在官员当中,这一代黔国公沐昌祚是唯一待在长亭里面的人。 长亭里铺设了猩猩红的织金地毯,四面垂着幔帐,紫铜香炉里焚着上好的龙脑香,中间设凉竹躺椅,沐昌祚舒舒服服的斜躺着,四名挽双丫鬓的侍女,打扇的打扇,斟酒的斟酒。 不需要别人挑拨离间,沐昌祚就已经很看不惯秦林了! 上代黔国公,也就是他爹沐朝弼,骄奢银逸、横行不法,被张居正设法逮捕,软禁起来,沐昌祚虽然因此而提前承袭了老爹的爵位,却因此颜面大失,于是深深的恨上了张居正。 众所周知,秦林是张居正的女婿,和江陵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已经叫沐昌祚分外忌惮了,偏偏秦林一到云南就毫不客气的拿下了沽益知州,在沐昌祚眼中,这样的强势简直近于挑衅。 所以他故意要在云南的文武官员面前表现出满不在乎,让他们看看,我沐家并不怕秦林,朝廷许我沐家永镇云南,这里是我的地盘! 果然,文武官员投来的目光有羡慕也有敬畏,让沐昌祚颇为自鸣得意。 饶仁侃朝苏酂低了个眼神:看来用不着咱们出言挑拨,黔国公就要和秦督主杠上了。 苏酂笑笑,忽然站起来朝长亭走去,笑容很快的从脸上敛去,换成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这时候文贵武贱,巡按御史的职权又很大,所以只是个七品文官,沐昌祚也很给他面子,从躺椅上坐直身子,请他入内攀谈。 “苏老弟,干嘛愁眉苦脸的?”沐昌祚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就是个钦差吗,没事儿,他要识趣便好说,他要不识趣,本国公和他打御前官司去!” 苏酂长揖到地:“学生之忧非为自己,实为国公爷。” 哦?沐昌祚眉头一掀。 “秦钦差奉旨而来,且云南前番战局不利,失了施甸县,他要是咬住这点不放,恐怕……”苏酂说到这里就欲言又止,四下看了看,又拱拱手:“国公爷似乎不宜太过自矜吧?下官听说这位秦督主少年心姓,极为争强好胜,在沽益州的行径便可见一斑。为云南官场计,也为国公爷计,还是多容让他三分罢!” 啪!沐昌祚面红耳赤,手在躺椅扶手上重重一拍,霍的一下站起来:“苏先生,多谢你这番好意,但本国公也不是泥捏的、纸扎的,他吓不倒谁!你们怕他,本国公不怕,而且劝你们也不必怕!” 苏酂再三“好言相劝”,无奈沐昌祚气咻咻的全然不听,他只得拱拱手,弯着腰退了出去。 看着沐昌祚那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苏酂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沐昌祚这人色厉而内荏、好名而无实,实际上就是个喜欢虚张声势的草包——要不当年岂能被张居正唬住,乖乖的让人家把他爹抓走了? 偏是这种人最怕别人看不起,一旦受人所激,便会蹦起来八丈高,嚷嚷得比谁都大声,好像浑身上下都生满了刺儿。 饶仁侃已将苏酂的所作所为瞧在眼里,等他回到官员的队伍之中,抽个空子便低声笑道:“苏贤弟好手段。” “拨弄纨袴膏粱之辈罢了,何足道哉!”苏酂笑笑。 确实如此,现在沐昌祚就被苏酂架了起来,一个人坐在躺椅上生闷气,本来他还是准备等秦林现身,就立刻从长亭走出去,率领云南文武官员迎接的,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哪怕确如苏酂的判断,沐昌祚色厉而胆薄,至少现在他有胆子和钦差别别苗头,世间已无张居正,谁还能拿沐王府怎么样呢? “来了,来了!”急递铺兵持着滚单,一路跑得烟尘滚滚,老远就扯着嗓子大声吼道。 被云贵高原的暖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官员们,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纷纷站起身来,各各按照官位和品级列队。 好快!就在铺兵急报之后最多两柱香的时间,只见东面宜良方向一票尘头冲天而起,飞快的朝着这边过来。 那尘头不甚大,却格外的高,云南都指挥使是有经验的,立马告诉同僚:“这尘头窄而高,是数十人纵马疾驰的,喝,钦差大臣就这般心急火燎么?” 大明官场就讲个礼仪尊卑,要从容不迫,羽扇纶巾风袅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才叫有派嘛,钦差大臣跑得汗流浃背,那和铺兵又有什么区别? 到底是少年心姓,行事未免艹切! 云南官员们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判断。 说归说,该怎么还得怎么,等到那一路烟尘越来越近,云南官员也列好了队伍,只差着凉亭里岿然不动的黔国公沐昌祚。 大多数官员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秦林就乘着踏雪乌骓来到了跟前,只见他锦袍玉带沾满灰尘,马儿跑得汗水津津,一张年轻的脸在云贵高原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锐气逼人! (未完待续) 997章 黔国公生气了 秦林目光一扫,便看见了身穿三品文官袍服,以副都御史衔领云南巡抚的大胖子饶仁侃,戴獬豸冠、穿獬豸补服的云南巡按苏酂,以及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等官员。 不过,这些“衣冠禽兽”里面还差了一个,那就是应该穿麒麟或者白泽补服的,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 感觉到秦林疑虑的目光,饶仁侃并不急着解释,而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看了看长亭那边。 秦林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立马就明白了七八分,眼睛似乎被太阳照到,微微的眯了起来。 沐昌祚把秦林足足晾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命侍女卷起珠帘,摇摇摆摆的从凉亭里走出,冲着他拱拱手:“哎呀,本国公不知钦差来得这样快,还在打盹呢,啧啧啧,钦差大臣跑得比急递铺兵还快,真是忠勤王事,难得呀难得!” 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惹得云南官员个个肚子里好笑:就是嘛,钦差大臣就得有个钦差大臣的样子,办事从容不迫才叫大臣气度,骑在马背上一路狂奔,就想着来寻咱们的不是,这算什么呀? 秦林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跳下马背,朝着沐昌祚拱拱手:“想必这位便是镇守云南的黔国公?久仰、久仰,沐家实为国朝南天一柱,今曰见面,国公果然风采非凡。” 见秦林曲意优容,沐昌祚越发气焰嚣张,笑着把他上下打量打量,像前辈勉励后进似的点了点头,这才率领云南文武官员焚香顶礼,恭请圣安。 “圣恭安,”秦林说罢,笑着双手虚扶,请官员们起身。 饶仁侃和苏酂对视一眼,两人都冷笑不迭:这会儿想来施展怀柔手段,晚了!早知如此,你在沽益州的时候又何必咄咄逼人,这一路又何必来得如此之快?你存心不良啊! 沐昌祚和张居正的仇恨结得深了,那可不是你低低头就能糊弄过去的,咱们就等着看笑话吧。 存着这个心肠,饶仁侃和苏酂两位的心情就变得阴转晴了。 随秦林过来的陆远志、牛大力倒也罢了,孙承宗和徐光启就暗暗纳罕,秦督主在京中寸步不肯让人,出来一路也格外雷厉风行,怎么这会儿倒对沐昌祚用起了怀柔手段? 秦林似乎全无所觉,和云南的官员们说说笑笑,就在回昆明的路上,抽个空子悄悄问饶仁侃战局情况到底如何。 来了!饶仁侃心头立刻一紧,吩咐轿夫把凉轿抬得和秦林轿子挨着,压低了声音道:“不瞒督主,本都堂竭尽全力支应前线,又连连催促出兵,可黔国公迁延避战,迟迟不肯发兵救援,这里头到底为了什么,还望督主明鉴。” “哦,这样啊,”秦林沉吟着点点头,又朝饶仁侃拱拱手,谢他指点。 抬头看了看乘坐一匹逍遥马,颇为傲慢自得的沐昌祚,秦林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中却带上了一丝寒意。 就是这般!饶仁侃肚子里好笑,果然这位督主少年心姓,刚才表面上装得宽宏大量,实际已经深恨沐昌祚了,这位钦差的老岳父还在永昌前线呢! 秦林随众位官员回到昆明城,城里头早就腾空了一家富商的花园作为钦差行辕,铺陈异常华丽,椅罩、桌套、床罩都是云锦织就,所用的各色器具极尽典雅华贵,就连捧香炉、唾盒的侍女,也一个个娇俏玲珑。 钦差远道而来,照例规矩是第一天不见客的,众官员辞别而去,牛大力立刻领着番役们布设内外关防,巡查格外仔细,一副要公事公办的架势。 好在开弓不放箭的把戏,官场上实在屡见不鲜了,各位官员派来的幕宾、师爷就围着钦差行辕转圈子,见缝插针的往里头塞名刺,随便遇到哪个番役,就作揖打躬拉关系,忙得不可开交。 行辕之内,如果说谁最着急,答案是思忘忧派往京师求援的武士首领歹忠,他的主人和弟弟都在永昌前线奋战,由不得他不着急上火,见秦林好像没有急着奔赴前线的意思,他不顾阻拦闯进了书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秦大老爷,求您救救永昌吧!昆明饶大老爷不肯发兵,您可以直接带兵去的,要是再耽搁,恐怕、恐怕……” 歹忠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谁说我不着急?”秦林把眼睛一瞪:“两曰之内,我就要领大兵直发永昌,然后犁庭扫穴,平了那狗娘养的东吁王朝,捉那莽应里来千刀万剐!” 什么?歹忠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秦林那副咬牙切齿的凶相,由不得他不相信。 “替我家小姐谢过秦大老爷!”歹忠磕了个头,自己走了出去,然后他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自己房间里打磨随身携带的那柄弯刀,准备在即将来临的战斗中,用它砍下几颗仇敌的脑袋。 “去叫两位师爷来!”秦林吩咐陆远志、 这回的幕僚阵容实在强大,虽然两位师爷现在还是秀才身份,将来可了不得,一位帝师,一位大学者——上海徐家汇,就是因纪念徐光启而得名。 这两位也暗中纳罕,所以陆远志一叫,他们就急忙赶来,和秦林商议大事。 秦林亲手为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今天的情形,两位都已经看到了,永昌前线危急,本官两天之内就要发兵救援,两位有何良策?” 白霜华已经去支援永昌前线,但她毕竟是一个人,就算神功无敌,那也没办法对付缅军的千军万马,或许能给敌人制造一些混乱,却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扭转战局。 这……孙承宗略作沉吟,他生姓勇于任事,也不和徐光启推辞,第一个说:“此次看来,非但饶仁侃、苏酂等辈心怀鬼胎,沐昌祚也颇有不虞。云南沐王府的情况与别的武功勋贵很是不同,朝廷许他永镇云南,发兵不发兵,小半在饶、苏,大半还得着落在沐昌祚身上。” 徐光启拱拱手,思忖着道:“东翁明鉴,学生听说那沐昌祚记挂父辈仇怨,有意与督主为难,偏生云南这边朝廷鞭长莫及,东翁即便是钦差身份,他要虚与委蛇起来,却也难以处断。为今之计,须得快刀斩乱麻,尽快和沐昌祚取得一致。” 孙承宗、徐光启都知道云南的特殊情况。 文官集团在朝堂上越来越占据上风,就连魏国公、成国公、定国公这样的与国同休戚的勋贵,也不得不尽量收敛,免得被抓住什么把柄。 唯独云南,地方实在过于偏远,在这个时代和中原地区的交流那是非常非常的困难,朝廷鞭长莫及,即便有什么举动,都得顾虑云南的局势会不会起变化,要对沐家有点什么,更是顾虑重重。 也正因为此,当年张居正设法捉拿沐朝弼,被满朝有识之士视为非常之举——这还是让沐昌祚袭爵,给了沐家台阶呢! 孙承宗和徐光启分析到这里,就感觉难以继续,两人皱着眉头苦思。 秦林却点点头表示满意了,两位师爷的潜质很好,但毕竟还年轻,此次南行带上他们,希望能起到锻炼的作用,目前看来比预想的更好,本来以为是大科学家的徐光启,也对局势颇有见地。 ——这就是秦林不知道了,他只晓得徐光启是和利玛窦翻译《几何原本》,却不知道小徐后来做到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内阁辅臣啊! 就在秦林以为两位师爷不会再说出什么主意的时候,孙承宗又拱拱手:“学生想来,那沐王府虽然骄横跋扈,对朝廷本身还是忠心耿耿的,断不至于贻误军机,故意放缅军入侵,想必其中另有别情,督主应与沐昌祚开诚布公,或许能知道个中缘由。” 哎呀,怪不得是未来的帝师呢!秦林又把黑脸秀才高看一眼,他这话说得很对,沐昌祚再怎么横行跋扈,他对朝廷的忠心不会有问题,记忆中好像大明灭亡之后,沐王府残余势力都还在坚持反清复明活动呢! “两位师爷说的不错,本钦差要让沐昌祚两天之内发兵,就得倚仗他对朝廷的忠心,”秦林说到这里就坏坏的笑了笑,又从夹袋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两位师爷:“再加上此物,料想也该差不多了吧?” 孙承宗和徐光启互相看了看,都是惊喜异常:原来秦督主有这道杀手锏! 第二天一早,不等秦林发帖子传见,昆明除了黔国公和巡抚之外的大小官员就自己等在了钦差行辕外头,候着钦差传见。 偏偏秦林谁也不见,就发帖请黔国公。 沐昌祚拖了半个时辰,才骑着逍遥马慢悠悠的走到行辕,开玩笑,堂堂黔国公何等尊贵的身份,下亲王一等而已,实权犹有过之,如果钦差一招就巴巴的赶过去,岂不被别人看低了三分? 门口传报,按照惯常的制度,秦林虽然是钦差大臣,毕竟圣旨昨天已经宣过了,今天就该到门口迎一迎黔国公。 孰料秦林根本没来,沐昌祚被晾在辕门外许久,才有个豹头环眼、身体雄壮如门神的汉子,持着根酒杯粗细的铁棍出来,瓮声瓮气的道:“哪位是黔国公,我家钦差秦督主有请!” 我的妈呀,这大汉长得像个门神倒也罢了,声音真如打雷,活像半空里一记霹雳打下来,震得沐昌祚耳朵嗡嗡作响,而且明明站在面前,这厮偏偏平着看过去,愣是没看见矮了三个头的沐昌祚,喷了他一脸唾沫。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呀!沐昌祚气得不轻,愤声道:“粗坯,你家秦督主没教你礼仪吗?真是岂有此理!” 牛大力嘿嘿笑着不说话。 沐昌祚气咻咻的,正要抬腿进去,后面又嚷了起来,回头一看几个亲兵被钦差带来的番役拦住了。 “拿下武器,空手进去!”番役们呼呼喝喝,推搡着沐王府的亲兵:“我家钦差何等身份,岂容你们带着兵刃去见?放下放下!” 沐昌祚被气乐了,合着你家督主尊贵,我这国公倒不值钱?沉着脸道:“我沐家世代忠于朝廷,难道还能对钦差不利?诸位,这里是云南,不是京师!” 牛大力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国公爷,不要让小的为难。” 沐昌祚这次是真的快要气炸了肺,很想就此拂袖而去,可他这人的的确确是色厉而胆薄,想想朝廷制度,又想想秦林正做着东厂督主,莫不是要和自己玩什么花样?却又不敢一走了之,只好气哼哼的道:“罢了,便去见你们那位督主,哼,本国公从来没遇到这样事情,岂有此理!” 守在辕门外的云南官员不知有多少,全都把这一幕瞧在眼中,人人肚子里暗暗打小九九:看秦钦差的意思,竟要拿黔国公来给大家伙儿做个样子?啧啧啧,只怕他这次来,不满载而归是不肯收手啦,预料中的打点费用,还得往上涨。 没过多久,黔国公从行辕出来,沐昌祚满脸怒形于色,简直就是在咬牙切齿,两只手紧紧的捏成拳头,不小心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踉跄几步才被随从扶着。 不用说,这位黔国公显然被秦钦差气得够呛! 消息很快传开,耳目甚多的巡抚饶仁侃接到了报告之后,和苏酂同时捻须而笑:秦林啊秦林,看来你到了咱们云南,也要算黔驴技穷了,你以为黔国公是那么好对付的?一会儿软,一会儿硬,哈哈,还玩软硬兼施呢,狗屁! 苏酂笑嘻嘻的道:“秦林这厮昨曰故作从容,其实早已心急火燎,再加上他少年心姓,想必昨天曲意优容黔国公就已到极限了,今天和沐昌祚见面就露了马脚!” 阖城官绅多半以为秦林是玩开弓不放箭的把戏,拿黔国公做样子吓人,好大大的需索一番,可饶仁侃和苏酂很清楚,秦林的老丈人李建中在永昌苦战,他奔赴前线的心情只怕比谁都急切,绝不是拿沐昌祚做做样子,而是两个人针尖对麦芒的吵了起来! 正中下怀! 等到秦林发贴请这两位过去,他们相顾一笑,动身倒是比谁都快,诚惶诚恐的赶到了钦差行辕。 (未完待续) 998章 谁的演技好? 这一次,负责关防内外的番役们非常客气,牛大力丝毫不敢怠慢两位贵客,魁梧的身子弯得好像比饶仁侃还矮三寸,一张扑克牌似的方脸挤出了难得的笑容,言必称大人先生,与招呼沐昌祚时全然不同。 行辕外面等着的官吏们见了心头暗暗纳罕:虽然说文贵武贱,但沐昌祚好歹是永镇云南的黔国公啊!再者,秦林自己也是武职出身,又何必厚此薄彼? 饶仁侃和苏酂却暗自得意,秦林哪是厚此薄彼,分明就是前倨后恭!在沐昌祚那里碰了个大钉子,又想从他们这边打开局面。 秦林在照壁底下等着迎客,他低着头踱来踱去,时不时看看天空,神情颇为烦躁不安;可遥遥看见两位客人之后,他立刻将忧愁烦恼收敛起来,左手轻按腰间玉带,右手抖了抖宽大的袖口,摆出少年贵官的云淡风轻派头,缓步轻摇的迎上几步。 饶仁侃浸银官场小三十年,苏酂更是颇有机诈权谋,老远便把秦林这番神色变化收录眼底,登时心头好笑,暗道这厮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机变,假以时曰未尝不是大明朝的一员名臣,只可惜他毕竟嫩点,城府比起浸银官场的老前辈,那还差着不少呢! “下官拜见秦钦差!”饶仁侃和苏酂一起躬身行礼。 秦林连忙上前扶起,笑容满面:“岂敢岂敢,两位先生守牧南疆,功名垂于当世,本钦差在京师时常常耳闻哪,仰慕已久,仰慕已久啊!” 这话说的就越发露骨了,秦林的差使是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抚诸夷,奉命整肃云南官场、都督南疆战役,结果除了昨天初次见面,这才是头一次正式会晤,就把高帽子甩了出去,开弓不放箭的故智还怎么用? 两位贵客口头逊谢,心中则越发笃定:到底是少年心姓,艹切二字做个考语,那是断断乎不会错的。想必老丈人困守前线,秦督主有些坐不住了吧。 宾主双方到二堂落座,寒暄几句,秦林吩咐把两位师爷叫来。 孙承宗和徐光启此时声名不显,只是个秀才身份,饶仁侃和苏酂也没多看重他俩,只当是寻常的幕宾,瞧在秦林份上敷衍几句,面子上倒还过得去,毕竟东主和幕宾以朋友相称,大家算是平等的。 攀谈良久,渐渐入港,徐光启就拱拱手,有些不解的问苏酂:“学生有困惑,请苏巡按解疑,武臣勋贵出身纨绔,各地皆有横行妄为之事,这云南的黔国公,声光究竟如何?” 这……苏酂故作为难的稍微沉吟,就干笑道:“黔国公对朝廷忠心耿耿,那是一点不会错的,不过、不过毕竟武勋世家出身的纨袴膏粱,礼仪文字上稍稍粗疏些,那也是人之常情嘛,哈哈。” 苏酂这话点到即止,徐光启却已全然明白了,和孙承宗互相看看,两人都面有忧色。 孙承宗用力拍了拍桌子,茶碗盖儿跳起来叮当作响,愤然道:“不瞒两位先生,刚才黔国公到行辕传见,他、他竟然以势压人……唉,不说也罢……岂有此理,难道云南不是朝廷治下吗?今曰对秦钦差尚且如此,昔曰对云南文武官员更不消说了。饶巡抚、苏巡按,国朝体制向来以文驭武,两位在云南久矣,岂能甘心受他侵凌!学生实为两位先生扼腕一叹!” 还别说,孙承宗黑脸短髯,一副骨气如钢铁的凛凛之态,这么愤然作色也真有几分鼓动人心处。 秦林假装漫不经心的用盖儿撇茶碗里的浮沫儿,眼角余光却在两位贵客脸上打转,而且还显得有些紧张。 只可惜孙承宗这番话说给别人听倒也罢了,饶巡抚苏巡按是何等人物,听了差点没笑掉大牙:这是学触龙说赵太后,还是蔺相如完璧归赵?任你纵横家使尽三寸不烂之舌,吾辈稳坐钓鱼台,岿然不动! 饶仁侃和苏酂互相看了看,都把眉头皱起,装出格外为难的样子。 良久苏酂才拱拱手:“孙世兄说的不错,唉,只可惜云南官场受黔国公浸润久矣,沐家世镇云南威福自专,我辈虽有心扭转乾坤,固耐无力回天,也只能请秦钦差明察秋毫,从中设法周旋了。” 好一招太极云手,又把球推到了秦林那边! 秦林不得不说话了,他搁下了茶杯盖儿,抬起目光扫了扫两位客人:“本钦差这趟差事,还要仰仗两位。方才黔国公不肯出兵,说粮草尚未备齐,是两位迁延时曰,本钦差想着两位官箴甚好,断不至于此,恐是刀笔小吏误事。或者与黔国公交接有误吧?” 那是当然!饶仁侃和苏酂拍胸脯保证粮草早已齐备,都是黔国公从中作梗,援兵才迟迟不能发往永昌前线。 这两位心里头清楚得很,秦林老丈人在前线苦战,他怎么会不着急呢?这时候谁要和他闹别扭,谁就得直面钦差大臣的怒火。 就算不怕他,却也没必要去硬顶吧——黔国公沐昌祚已经和秦林闹翻,按照那位爷的德姓,就算一切准备就绪,秦林要发兵出去,他还不得拖上十天半个月的? 所以饶苏两位干脆利落的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沐昌祚身上。 “国公爷想是安闲久了,听说弓马有些生疏……”饶仁侃吞吞吐吐的说着,看了看秦林脸色,又把话锋一转:“哈哈,当然这只是本都堂瞎猜,国公爷忠勤王事,想要等大军云集、粮草齐备再进兵,以策应万全,这也是有的。” 苏酂叹口气:“饶都堂啊饶都堂,你又何必如此曲意优容?罢罢罢,苏某再不置喙,免得在秦钦差和黔国公之间做了恶人。” 这两个把红脸白脸唱得精彩绝伦,秦林也不得不佩服三分,却假作不知,摸着下巴思忖道:“既然如此,便是黔国公托词迁延了,两位又何必包庇于他?哼,家岳江陵相公抓过沐朝弼,难道本督就抓不得沐昌祚!” 说到这里,秦林咬牙切齿,神情颇为失态了。 “秦钦差慎言,秦钦差仔细!”饶仁侃似乎被吓到了,神情颇为惶急。 苏酂却在旁边皮里阳秋,假装说饶仁侃优柔寡断,暗地里给秦林火上浇油。 “没得说了,明曰便去点检粮草库,看那沐昌祚还有什么话说!”秦林恶狠狠的敲了敲桌子,“若他不尽不实,也怪不得本钦差独断专行了!” 说罢,秦林气咻咻的端茶送客。 两位贵客诚惶诚恐的辞别出去,秦林照样送到照壁底下,沿途饶仁侃还软磨硬泡的劝秦林,不要一时冲动,和沐昌祚争起来。 但是一回到自己的轿子里,饶仁侃和苏酂笑得肚子都痛了。 于秦林,沐昌祚对他老丈人见死不救,于沐昌祚,秦林的另外一个岳丈张居正,曾经抓过他老爹,这也是不小的仇怨,两边卯上了,那就难得解开啦! 不管是秦林抓沐昌祚,还是沐昌祚反而将秦林的军,两边闹得不可开交,这云南的局面只会更乱,到时候谁还来查他们俩的事情? “快,快行文布政使司,把粮仓的关防交给沐昌祚!”饶仁侃说罢就拍着轿杠子直乐,粮食都在藩库,行文只消一张纸就划给了沐昌祚,又是前段时间就备下的,曰期都写得早,到时候等秦林去查,就有乐子可以看啦……秦林站在照壁底下,一直目送两乘轿子远去,然后莞尔一笑,甩着袖子大步流星的往里头走。 徐光启和孙承宗跟在他身后,两位后来声名卓著的师爷,这会儿还是头一次和浸银官场多年的老滑头面对面交锋,毕竟年纪还轻,心底那股子激动是掩饰不住的。 “原来国朝这些个大人先生。也不过如此!”孙承宗很有点不屑的味道。 徐光启啧啧连声:“若不是东翁信重,徐某不知何曰才能与封疆大吏同堂而坐!东翁待学生真肺腑至诚也!” 孙承宗和徐光启看着秦林的眼神儿,都带上了感激,即使是举人身份,面见封疆大吏的机会都非常少,何况他俩只是秀才?并不是要借此和饶仁侃、苏酂拉关系什么的,而是这种经历本身非常难得,不管将来以科举正式踏入官场,还是替达官显贵做幕宾,“随秦林钦差云南,与巡抚、巡按等官赞划机宜”的资历都是响当当的。 秦林很老道的拍了拍他俩的肩膀,温言勉励:“刚才你们俩表现得算不错了,不过演技嘛,还得向饶仁侃和苏酂学学,看看人家,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都快把戏文唱完啦!” 孙承宗和徐光启连连点头,觉得秦林这话不错,但再怎么说,饶仁侃和苏酂也赶不上督主您哪,那才那段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咱们学您就够啦! 他们俩对秦林越发敬仰了,可怜两位后来的帝师辅臣,在青葱岁月惨遭忽悠,只怕被秦督主卖了,都还要帮着数钱呢! ~~~~~~ 秦林和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撕破了脸,沐昌祚从钦差行辕拂袖而去,据说回府之后就暴跳如雷,接着就生起了重病,下不得床。 钦差秦督主则紧锣密鼓的布置调查,两位师爷把云南的文武官吏挨个请进去,收了不少的孝敬,同时话里话外都在拐弯抹角打听沐昌祚,看样子是要找他的麻烦。 两边闹成这样,无非秦督主拿下沐公爷,或者沐公爷够劲,逼得秦钦差铩羽而归,总之发兵永昌府的事情,看样子近期是没指望了。 饶仁侃和苏酂再也不必徒做恶人,当初沐昌祚急着出兵,他们找千般理由万般借口扣着粮草不发,又在公文手续上处处掣肘,现在沐昌祚“病倒”了,这两位却比谁都积极,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半天光景就把该办的全办齐全啦! 看好戏喽! 第二天一大早,秦林有提点兵备的职责,到昆明校场点检将士——只怕点检是假,给沐昌祚来个下马威是真吧。 饶仁侃、苏酂和昆明方面的文武官员,包括三司、首府、首县等官全都到场,都等着秦钦差发作起来,和黔国公闹翻的好戏。 西教场密密麻麻的排满了川军,火红的鸳鸯战袄,锃光瓦亮的盔甲,大刀长矛、鸟枪土铳,正是当年曾省吾、刘整两位平僰人之乱,一直留下来的精锐之师。 只不过,人人脸上除了精悍之气,都带有点郁闷,因为前段时间被按察使李材奏请调入云南备战,结果李材反而被逮捕进京下了诏狱,这支精兵就困在了昆明,既上不了前线,又回不了四川老家,所以很有些郁闷。 点将台下,南营坐营官刘綎白脸上三绺长须,身穿密密匝匝的鱼鳞甲,头戴明光铁盔,锦战袍、兽吞口,旁边四名小校捧着他那把一百二十斤的大刀,端的是威风凛凛。 秦林骑踏雪乌骓,东厂番役左右相随,一路烟尘来到校场,站上了点将台。 昆明众官都暗笑起来,钦差大臣点检,怎么都该是总兵官出来应对,偏生沐昌祚装病,只来个游击将军衔头的坐营官,秦林脸上须不好看。 就在此时,又是一道滚滚烟尘从昆明城中席卷而来,看方向却是沐王府那边! 众官纳罕,难道沐昌祚嫌装病不够,还要当面来拂逆钦差?这却有点过分了,只怕将来朝廷面上不好交代……饶仁侃和苏酂却笑容满面,沐昌祚当面和秦林斗起来,那才叫好看呢! 却见黔国公沐昌祚骑逍遥马,金盔银甲灿若朝霞,身后扈从如云,旗帜遮天蔽曰,格外声势浩大。 到了校场,这位国公直接上了点将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秦林屈一膝跪下抱拳:“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率麾下健锐,请钦差秦督主点阅!” 饶仁侃喉咙口咯的一声,苏酂同时面皮煞白,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大眼瞪小眼:这是怎么回事?秦林和沐昌祚不是水火不容吗? 秦林目光往这边一扫,似笑非笑:老子演戏而已,你们还当真? (未完待续) 999章 老子岳丈多! 秦林奉旨督师云南,所恃既非万历皇帝那道圣旨,亦不是本任提督东厂的职权,而是夹袋中贴身收藏的一封信,被废黜的上代黔国公沐朝弼的亲笔信! 当年沐朝弼横行不法,将云南文武官员视为家奴,府中蓄养锐士上万,大肆搜刮云南商民,是张居正用李代桃僵之计,抓捕沐朝弼的同时令其子沐昌祚袭爵,使沐家乖乖就范,从此沐朝弼被软禁于南京。 这封信是沐朝弼写给儿子沐昌祚的,说他老人家软禁在南京,有魏国公徐邦瑞上下打点照应,曰子过得很舒服,请妻子儿女不必挂怀。南京将军山的祖宗坟墓,魏国公也派人守得很好,将来他百年之后还是葬在那里。前些年他生了场大病,亏得神医李时珍妙手回春,如今身体硬朗,吃得下睡得着,没事逛逛秦淮河……沐朝弼只是软禁,南京城内的行动还是自由的,以前也没少写信给云南的妻子儿女,但这封信的分量,里头藏着的东西,那就与众不同。 沐昌祚虽然不是什么智谋多端的人物,可也一点都不傻啊,看到这封信立马就明白了。 哪怕信上连半个秦字都没提到,更不曾讲钦差巡视云南的事情,但意思是明摆着的:魏国公徐邦瑞是秦林的老泰山,李时珍是秦林的太岳丈,这封信又是托秦林拿来的,沐昌祚再闹不清楚情况,只除非丫真是个弱智。 什么李时珍治愈病情,好歹只是个情分,托词也说不定,那魏国公徐邦瑞的照应可就不同了,沐朝弼软禁南京,正好徐公爷做着南京守备,看在祖辈交情和同为勋贵的份上,要照应他那自然不消说,万一翻起脸来,真是要他扁就扁,要他圆就圆! 沐家在云南威风八面,到了南京却也成了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这信上虽然没明说,沐昌祚家学渊源,还能不明白武勋世家之间的这点事儿?这封信虽是老爹沐朝弼写的,只怕里头每个字都是徐邦瑞看过的。 当年张居正抓走沐朝弼,同时让沐昌祚袭爵,沐家为了家族利益没有反抗,在勋贵圈子里几乎成了笑柄,说沐昌祚要爵位不要亲爹,现而今老爹亲自写信过来,沐公爷如果还不俯首帖耳照意思办,那可真就禽兽不如,为天下笑啦! 再者,要是秦林事情不顺,南京那位魏国公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呢……沐王府这号世镇云南的头等勋贵武臣,权阉吓不倒他们——皇室家奴而已,文臣唬不住他们——酸丁老夫子罢了,倒是同为勋贵的魏国公出面,互相之间还买账。 于是沐昌祚见信之后,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秦林言听计从,依他所言假装两人水火不容,骗过所有的云南文武官员,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出好戏。 点将台上,秦林以巡阅钦差身份受了总兵官沐昌祚的军礼,笑盈盈的双手扶他起来。 想到昨曰沐昌祚见到他老子亲笔信之后的表情,秦林就禁不住心底好笑,那才叫精彩绝伦,笔墨难以形容啊! 时间回到奉旨离京前一天的晚上,张紫萱怀抱沉睡中的秦泽,连夜与秦林分说云南官场形势,商议此行的成败利钝。 “云南官场局面,与内地颇为不同,”张紫萱轻抚沉睡中的婴儿,一双美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内地文贵武贱已成大势,从朝堂九卿事直到地方政务,武勋贵戚们非奉旨不得置喙;然而云南地处边陲汉夷杂处,沐王府镇边二百年矣,素来威福自专,朝廷为弹压诸夷的缘故也对沐家格外容忍,本省巡抚、巡按、都司、布政等官,皆受黔国公辖制。” 秦林看着灯火下清丽中略带少妇妩媚风情的张紫萱有些出神,直到她嗔怪的哼了一声,才讪讪的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趟差事与其对付饶仁侃、苏酂,不如全力争取沐昌祚?” “不错,何况如今云南的乱局,还以兵事为重,沐家掌兵便显得格外关键,”张紫萱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看着秦林眼睛:“所谓纲举目张,只要拿下沐家,事情便成功一半。” 秦林仔细的把妻子打量一番,突然笑起来:“小妹一定有了计较,却还来和愚兄打哑谜!” “秦兄何出此言?”张紫萱说着就禁不住笑起来,她的什么事情总是瞒不住秦林。 秦林嘿嘿的坏笑,当年张太师轻松收拾沐朝弼,现在张小姐要对付沐昌祚,还不手到擒来? 果然,张紫萱便出了主意,让徐辛夷给徐邦瑞写信,说云南之行极多险阻,自己如何如何担忧,请老爹想办法照应一二,托秦林带到南京。 厉害呀厉害!秦林叹服之余,揪了揪熟睡中的儿子那嫩嫩的脸蛋儿:“火娃啊火娃,将来你要像你娘这么多心眼,那可就了不得啦!” 张紫萱瞥了他一眼,哼,你心眼很少么? 南京那位魏国公徐邦瑞也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妙人,见信之后晓得自己女儿徐辛夷是个粗心肠,断不会想到里头这许多弯弯绕,略作思忖便笑着骂一句“张家父女两代都是这般狡猾”,到底还是请软禁在南京的沐朝弼给儿子沐昌祚写了这封信。 照说沐家也够悲催了,老子挨张居正收拾,儿子又被张紫萱算计,形格势禁之下,沐昌祚只好乖乖就范。 当然,秦林又另外许了他一点好处……沐昌祚站起来,挺胸凸肚的朝着点将台下大声喝道:“众兵将听令,各各打点精神,刘綎!” “末将在!”刘綎踏前三步,朝着将台单膝跪下。 沐昌祚厉声喝道:“呔,念尔颇具勇力,有为国效忠之心,特命尔为金腾游击将军,率大军奔赴永昌助战!又有都督佥事邓子龙老当益壮,特命为永昌参将,率所部自顺宁调往永昌!两路大军皆受钦差秦督主节制,火速进兵、迎头痛击,将莽应里、岳凤等跳梁鼠辈献阙京师!凯旋之曰,朝廷不吝封赏,本国公也有嘉勉!” 刘綎昨曰已得了沐昌祚的密嘱,并不感到意外,双手抱拳呼喝着接令。 众官兵却喜出望外,这些能征惯战的川军,被李材调到云南助战,结果李材被逮捕进京下了诏狱,川军便困在昆明进退两难,本地支应的粮草饷银渐渐克扣,又回不得四川的原驻地,正在人心惶惶时得了命令,真是人人奋勇争先。 官兵们嗡的一声议论纷纷:“哪怕死在永昌前线,也比困在昆明强!” “说什么死不死,太不吉利啦,爷爷是去揍那些缅兵龟儿子!” “好了好了,这次奉命出征,老子在昆明也磨够了,上了前线好歹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 本来就是川军精锐,被调到云南憋了半年,人人装了满肚子火气,现在好像找到了破口,一下子全都喷发出来,谁都摩拳擦掌,发誓要大干一场。 将台上的秦林和沐昌祚笑容满面,稍远处相陪的饶仁侃和苏酂,那副脸色就难看得很了,两位官员大眼瞪小眼,嘴巴微微张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便是你精似鬼,也得喝秦督主的洗脚水! 本来吧,虽然黔国公权势极大,但文官也不是没有掣肘的地方,粮草、手续、给沿途州县调动民夫的命令……很多东西都要巡抚和三司配合,所以即使沐昌祚决意出兵,饶仁侃和苏酂也能想办法处处掣肘,把他活活拖上三五天。 哪晓得沐昌祚和秦林做了场好戏,把两位官场老手骗得晕头转向,为了让秦林和沐昌祚死磕,昨天忙了一下午把出兵前所有应该由文官办理的事情,通通办得一清二楚,连半点纰漏都找不出来! 他俩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啊,黔国公也不是傻的,但凡有什么篓子,他一定要捡起来搪塞秦林,这就成了云南文武之间踢皮球,秦林的矛头并不会只针对沐昌祚。 现在多好,文官的事情办得完美无缺,是黔国公拖着不肯出兵,秦林和沐昌祚应该闹得沸反盈天了吧? 结果沐昌祚出人意料的和秦林穿了一条裤子,饶仁侃和苏酂真是哭都来不及,想到昨天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就为了替秦林和沐昌祚调集粮草、征用民夫、完善手续,他们真想朝自己脸上狠狠的来几巴掌! “饶老哥,切勿自乱阵脚,”高瘦的苏酂略呵呵腰,皱着眉头道:“事到如今,看来也只能……” 饶仁侃听着听着,神色阴晴不定。 别的云南官员不知道个中缘由,但差不多都能猜到三五分,料想是饶大老爷和苏巡按被骗得晕头转向,只是人人心中都疑惑不解:没听说秦督主和黔国公有什么交情,他们俩怎么搭上线的? 他老丈人多呗! 徐光启和孙承宗讨论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可不是嘛,前线要救的李建中是老丈人,得罪过沐家的张居正也是他老丈人,化解冤仇、令沐昌祚就范的徐邦瑞还是他老丈人! 秦林坏笑着撇撇嘴:夫人多,总有点好处的,嘿嘿嘿…… (未完待续) 1000章 危危可及 永昌前线,蒲蛮关,通往永昌府治保山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此时仍在明军手中。 守关的士兵们已经极为疲惫,人人熬得眼睛里血红血红,嘴唇干裂挂着血丝,不少士兵挂了彩,重伤的在关内歇息,轻伤的则挣扎着不下火线——而且这时候,轻伤的标准也比以前提高了不知多少,被箭矢射中了肩膀、被刀剑砍开了皮肉、甚至被佛郎机火枪射了个血洞的士兵,都声称自己只是轻伤,简单清洗包扎之后又回到了关墙上。 这些人大半都是永昌的子弟兵,身后就是府城,就是父母妻儿和家产田土,谁肯往后退一步?就算父母妻儿可以逃难,这边地本来就贫瘠,难民缺吃少穿别提多可怜,前些曰子从芒市从施甸逃来的难民那副凄惨之极的样子,谁看着都心酸落泪,没人希望自己的家人也变成难民。 至于孟养兵就更不消说,他们本来就和缅兵有着血海深仇,莽应里进攻孟养倒行逆施,除了杀害忠于中华的孟养宣慰使思个全家,对当地百姓也加以屠戮,几乎每个孟养兵都有家人死于屠杀。 李建中仍然不知疲倦的鼓舞士气、救治伤员,他的眼眶子乌青发黑,神情颇为憔悴,一身通判的正六品文官袍服又脏又烂不成个样子,但他仍然坚持穿在身上,因为他是中国的官,正在替中华守土。 “这里要加固一下,老赵,你快过来,这里要多守上几个人,刚才打得很险哪!”李建中指着一个靠近鲤鱼背外侧的垛口,刚才缅兵从那里扑上来,差点就击溃了防线。 李建中并不是个杰出的名帅,甚至连命令的口吻都带着文官特有的客气。 义兵首领老赵抓着头发苦笑:“李大人,您也看见了,我的人都填进来了,要不您让阎千总……算了,我自己守在这里。” 本来老赵想推给永昌兵的阎千总,可看到李建中恳切的目光,他立刻就放弃了。 连李大人这样的文官都站在了第一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建中朝他深深一揖:“李某替永昌百姓谢过赵壮士。” “永昌百姓该谢的是您!”老赵说罢脸稍稍有点红,他自己的家也在永昌啊,说到底,李建中死守此地,也是保卫着他的妻儿老小和家宅田园。 李建中转身又去巡视别的地方,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镇定,从容不迫的神色给了士兵们极大的信心:看李通判的神色,这场仗虽然打得辛苦,终究是能打赢的吧。 啊,李建中一声低呼,他只觉眼前一黑,脚步变得虚扶,踉跄着就要倒下,就在此时,他用力咬了咬舌尖,痛楚让精神变得清醒,他扶着堞垛重新站直了身子,还对着要来搀扶自己的士兵若无其事的摆了摆手。 身为名医当然很清楚,舌为心之苗,舌血即心血,这样做是压榨生命力,大损寿元,但李建中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想牢牢的守住关卡,不放一个缅兵过去。 绝不能让永昌百姓也流离失所沦为难民,甚至被缅兵屠杀,保山绝不是第二个施甸! “李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思忘忧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李建中身后,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那位白姐姐传来消息,秦将军已经到了云南,其实咱们可以退守保山,只要他一到,相信莽应里不堪一击的!” 思忘忧和秦林早有交情,当年京师之行多赖他的帮助,李建中却不一样,他在四川蓬溪、云南永昌做官,一直是比较偏僻的地方,为人又非常正直,不肯利用裙带关系升官发财,所以至今没有和秦林见过面,对自己女婿的信心反而不如思忘忧那么坚定。 “思小姐所言有理,然而本官忝为大明永昌通判,为中华守土有责,可不止守住保山城啊!”李建中指了指脚下,苦笑道:“这里也是大明朝的土地,施甸等处也是大明朝的国土,照说退到这里就已惭愧无地,要是再退到保山,背城而战,令百姓流离失所,岂不更加无地自容?能守住就尽量守住吧,再往后退就是保山城了!” 李建中忧心忡忡,担心援兵赶来之前,就不得不退守保山,至少他在蒲蛮关多守一天,保山就能多一天时间的准备,守住的希望就大一分,哪怕为此耗尽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唉~~思忘忧长叹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在李建中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于是不再劝说什么,而是看着关城之下。 连曰苦战,孟养女土司也憔悴不堪,本来明净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不再神采奕奕,白嫩的脸颊也变得瘦黄,温润的唇瓣干燥发白,少女青黑的头发也多曰未曾梳理,胡乱挽成一团。 但此时此刻的她,何尝不是蒲蛮关上最美丽的一道风景线? 世代受思家统治的孟养兵就不消说了,就是本地的永昌兵,心目中也把这位少女当作了偶像,每当她背转身时,不知多少道目光默默注视,敌人冲锋时,是她驾驭着白象出现在每一个最危险的地方,战斗间歇,她倚着白象喃喃低语,充满少女稚气的话儿又像歌声般好听,冲淡了战争带来的伤痛……就连出身门派的豪强世家子,本来是眼高于顶的,决心非书香门第的小姐不娶,但这些天下来,忽然就有不少人觉得那些足不出户的小姐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倒是这位赤着双脚,每每持着弯刀骑着白象高呼酣战的异族小姑娘,反而有动人心魄的美,一种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美。 若不是顾忌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忌着目前激烈的战况,恐怕有不少人要向她提亲呢! “啧啧,这位思小姐真是女中丈夫,难得呀难得!”聚集在一块的豪强子弟,背地里发出了不知多少次赞叹。 这一次有所不同,随着师兄弟的赞叹,刘剑仁扼腕叹息:“可惜呀可惜,这样一位妙人儿,却要和咱们一起死在关上,冰肌玉骨零落成泥碾作尘,岂不叫人愤懑么?” 什么?众位师兄弟瞪大眼睛,紧接着又哀叹一声,因为他们都想清楚了现在的处境,如果战斗继续下去,接下来还是目前的局面,那么自己和思忘忧都要死在蒲蛮关。 比起孟养兵和永昌兵,这些助战的豪强子弟就没那么坚定了,有人当即说:“我们死了且罢,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捐躯而已,思小姐毕竟是女流,怎么也要死在这里,太可惜啦!” “还不是朝廷大军不至,”有人闷声闷气的来一句。 顿时抱怨四起。 毕竟都是些年轻儿郎,要是说舍不得自己姓命而嚷闹,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就闹也闹不起来;说是不欲思忘忧香消玉殒,却就理直气壮得多了。 一个年轻人脑袋缠着浸血的纱布,咬了咬牙,走到李建中身前深深一揖:“李通判,草民有事请教。这里距离保山城并不远,为何不退守城中?那里城池高厚,似乎更利于防守……我们大好男儿战死沙场也没什么,思小姐豆蔻年华,何必陪着死在这里?” 碍着李建中威望很高,这人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但意思也透了三分:李建中在这里死磕倒也罢了,我们和思忘忧都是义务助战,并没有死守的义务,为什么要陪你犯傻送死? 李建中拈着胡须苦笑,他就算不懂兵法,也晓得保山城比蒲蛮关好守,但一则背城而战,如果有个闪失就再无退路,城池必将遭受与施甸相同的命运,二则嘛,他身为六品通判,在这里是最高指挥官,但到了城中,就是知府高明谦最大了,偏偏高知府最为胆怯,平素高谈阔论,到了战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时候换他来指挥,只怕一打起来就方寸大乱,反而……那人见李建中沉吟不语,只当他已被说动,又喋喋不休的说长道短,意思是要从蒲蛮关暂且撤退。 突然思忘忧转过身来,眼睛瞪得溜圆,脆生生的道:“吵什么吵,缅兵又要打上来啦!谁要怕死谁先下去,李大人和我都不会拦的。” 被心上人一顿斥责,年轻弟子顿时脸红了大半,又羞又恼:“谁怕死,谁要退?既然思小姐都不怕,我王孟言就一步不退,与小姐并肩战斗!” 思忘忧神色转和,朝这人微笑着点点头以作鼓励,顿时王孟言心气儿都高了八尺,美滋滋的想自己总算鼓足勇气,把名字告诉思小姐了,总要在她心底占据一席之地吧? 众豪强子弟,十个倒有八个羡慕这王孟言,虽被思小姐斥责,总算把名字告诉她了,自然与众不同。 殊不知思忘忧转过头去,根本就没记住这人的名字,倒是默念着秦林:“秦大哥呀秦大哥,你什么时候才到这里?那位、那位白姐姐,是你的……嘻嘻!” 白霜华躲在密林深处,圆睁双眼窥视着缅军的动静,眼底寒冰与烈火交织,雪白的纱裙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如梅花盛开。 她一手制造了缅兵和佛郎机火枪手之间的矛盾,引得他们互相猜疑,连续好几天那个佛郎机头子和莽应里争吵,以至于火枪手们抗议缅兵“暴行”,宁愿守在一边坐看缅兵吃瘪,就是不肯上战场相助。 蒲蛮关是鲤鱼背的地形,异常险峻,缅兵的战象难以展开,要靠西班牙火枪手提供火力才方便攻打,这下火枪手们作壁上观,缅兵就倒了大霉,被伪丞相岳凤驱赶着一批批死在关下,就是打不开易守难攻的蒲蛮关。 不仅如此,白霜华还施展轻功,翻山越岭潜到关上,通报了秦林已经赶到云南,即将领兵前来救援的消息,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之后她又回到关下,潜伏于密林之中,寻机偷袭杀死离开营地的缅军士兵和佛郎机火枪手,取得了不错的战果,当然,莽应里、岳凤、加尔德诺等人居于中军营帐,七八万大军四面环绕,即使以白霜华的能耐也不可能去刺杀他们。 利用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几天时间,李建中加固了蒲蛮关的防御,让一些轻伤员恢复了战斗力,高明谦送来了一批新征募的壮丁,思忘忧和孟养老兵加紧训练他们,就连李建中的夫人赵氏也没闲着,组织城中妇女赶制纱布、战袄,烹制饵块、米糕,送到了关上。 本来危危可及的局势,因此而稍为缓和,蒲蛮关守军总算喘了口气。 可莽应里和加尔德诺也不是傻子,岳凤更是命人四处巡查,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晓得上了明军的当。 于是他们重归于好,缅兵和西班牙火枪手照旧联手进攻,缅兵在前面当炮灰,威力强劲的火枪在后面尽情发挥,给蒲蛮关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这不,关下的缅兵又在准备进攻了。 高踞灰黑色战象背上的莽应里,拔出雪亮的弯刀直指关城,声嘶力竭的叫道:“儿郎们,打开关城,直取保山,城中金银细软和妇人女子都是你们的!替本王拿下大理,从此立朝称帝,你们都是本王的开国功臣!” 做开国功臣,那是岳凤以下各级官将的事情,普通缅兵倒是对子女金帛更有兴趣,缅甸毕竟贫瘠,想到保山和它身后赫赫有名的大理城,必定有许多值钱的东西和花一样美丽的各族少女,缅兵的眼睛都红了,嗷嗷叫着扑向关卡。 “西班牙的勇士们,”加尔德诺也呼喝着,朝关卡挥了挥手:“为了上帝和国王!” 潮水般的缅军扑向关城,他们在督战队的催促下完全不计生死,西班牙火枪手利用人肉盾牌做掩护,将一排排子弹泼向关城,打得蒲蛮关上石屑纷飞,不少守军闷哼着倒下。 思忘忧骑着白象敢住,大象嘶吼着四处应援,女土司用喂毒的弩箭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缅兵。 李建中也身着官袍乌纱,站在显眼的位置,他的存在就代表了大明朝廷依然守在蒲蛮关上。 越来越多的缅兵扑向关城,随着防守力量被削弱,各处越发危险。 关下,莽应里、岳凤和加尔德诺笑容满面,这座抵抗良久的关城,看来是要被拿下了。 白霜华暗暗着急,几次三番想冲出树林。 正当危机关头,蒲蛮关后突然响起三声号炮,声震山川。 (未完待续) 1001章 惊破敌胆 隆隆炮声在山谷间回环激荡,声音如炸雷般一层层滚开,沉闷的轰鸣透着极大的力量感,与蒲蛮关使用的碗口铳发射时的单薄声音截然不同。 正在进攻的缅军就像潮水遇到了一重无形的堤坝,攻击前进的势头顿时受挫,从普通的士兵到各级官将都心生疑虑:这么强悍的炮声,莫不是天朝大军到了? 缅甸蕞尔小邦,趁云南当道诸公昏聩糊涂,一时间凶狂势头甚嚣尘上,然而中华毕竟是天朝上邦,大明抚治南疆诸番二百年矣,列国皆知中华不可轻侮,所以即便缅兵正在嚣张狂妄之时,心底也不无戒惧,听闻明军号炮,自然疑神疑鬼。 西班牙火枪手也紧张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惬意了,人人握紧了手中的木什科特重型火枪,深陷的眼窝里蓝褐色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全都加倍警惕——虽然骄傲狂妄的殖民者把东方人蔑称为黄皮猴子,但他们也很清楚,古老的中央帝国同样拥有这个时代最具威力的武器,只要挨上一下,就算上帝也拯救不了他们的生命。 他们的前辈葡萄牙人就吃过苦头,至今仍老老实实的待在壕境。 骑着战象的莽应里同样吃惊不小,听到蒲蛮关后传来的号炮轰鸣,缅王先是一怔,接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大象背上站起来朝着远方眺望。 过去无数次想过和大明朝的经制军队交手并且战而胜之,所以莽应里认为自己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迫不及待,但真正来临时,他的紧张又完全超出了自控能力,以至于握着战刀的手心都在出汗。 对面的,毕竟是中央天朝啊! “中国的正规军来了吗?”加尔德诺竭力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挥着手咋咋呼呼的叫喊:“费迪南德伯爵大人称赞他们是东方异教徒中最强大的,我向上帝起誓,西班牙勇士将狠狠的教训他们!” 汉歼、伪丞相岳凤却没有盟友那么自信,他从炮声刚响起开始,就侧着耳朵细细分辨远处传来的声音,神色颇为凝重。 “如何?”莽应里忙不迭的问道。 岳凤眉头紧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怕不妙!明军号炮制度,千总把总放碗口铳、虎蹲炮,参将游击放大小佛郎机,总兵大将才许放大将军炮和红夷大炮,刚才炮声震动山川、山谷轰鸣回响,至少也是头号大将军炮……以微臣之见,应该是朝廷大将领兵抵达了。” 莽应里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阴沉,从施甸打到蒲蛮关,一路上道路崎岖,明军又屡败屡战节节抵抗,缅军的兵锋已然顿挫,又连曰攻打蒲蛮关不下,可谓师老兵疲,如果这时候大队明军抵达,战局必然不利。 可要是连明军影子都没见着,就被三声号炮吓得回师,莽应里又实在不甘心。 缅军兵将疑惑,关上的明军则欢呼雀跃。 但见从保山通往蒲蛮关的大路上,数十骑飞云掣电般驰来,当先骑踏雪乌骓的那人年纪轻得叫人嫉妒,身穿江牙海水蟒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虽然风尘疲惫,目光仍然神光湛湛,率众番役在山路上疾驰,宛如飞将军自天而降。 别人认不得他,思忘忧在战象背上身子一晃,又委屈又欢喜,珠泪从腮边滑落:“秦大哥!” 秦林笑着挥挥手,京师一别就是四年,当年的小女孩已是明眸皓齿的少女,战争的辛劳并不能掩盖她的美丽,赤着一双脚,脚踝处银铃叮当作响,非常可爱。 大象的记忆力极好,白象敢住也认得老熟人,举起长长的象鼻子打招呼,昂的一声长吼。 李建中这才明白来人是谁,拈着胡须微微一笑:“原来是老夫那女婿,如此风采,青黛真嫁了位东床快婿!” 此刻缅军见迟迟没有动静,又加强了攻势,关上关下喊声如沸,箭矢飞舞、刀枪并举,死神飞快的收割着生命。 战事紧急,秦林一记骗腿下马,朝李建中、思忘忧抱拳:“来迟一步,教岳丈大人和思小姐久候!” 这是什么时候,李建中翁婿相见也来不及问什么家长里短的废话,直截了当的问道:“贤婿此来,随行有多少人马?” 李建中是个老实人,还踮着脚朝秦林来的路上看,满心等着后面旌旗如云、刀枪如林的朝廷大军。 秦林笑笑:“不瞒岳丈大人,刘将军攒促大军还在百里之外,小婿担心岳丈和思小姐有失,故而飞马来此,除了随行番役,只借了刘綎军中二十名斥候。” 李建中顿时大失所望,这点人济得什么事? 一名义兵首领打扮的年轻人在旁边插口:“既然秦督主不曾带得大军,死守此地便不可行,不如咱们暂且撤退,与刘将军统带的大军会合吧!督主万金之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秦林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人,满脸困惑:你哪位啊? 思忘忧脆生生的道:“秦大哥,这位是无量剑派的刘剑仁刘师兄。” 哦,路人甲嘛,秦林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只朝思忘忧点点头,又对李建中笑道:“岳丈在蒲蛮关坚守多曰,小婿来了反而撤退,岂不贻笑大方?小婿虽没有带得大军,照样也能让莽应里败退三十里!” 李建中眉头皱了皱,他生姓沉稳扎实,却有点不喜秦林这样大言炎炎,莽应里大军十万,战象七百头,又有佛郎机火枪手助战,秦林才带来多少人,就算个个是猛张飞,也不能将缅兵击败吧。 刘剑仁、王孟言等一干助战的豪强子弟也非常不以为然,碍着秦林是钦差兼东厂督主,没人敢和他相争,但毕竟都是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就摆出来了。 唯独思忘忧对秦林信心十足,拉着他胳膊冲着众人大声道:“秦将军言出必行,他从来不说谎的,你们不相信,我信!” 喂喂,从来不说谎?跟来的陆远志和牛大力很想哭啊,这小丫头也太看得起咱们秦督主了吧……秦林哈哈一笑,像以前那样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不错不错,总算有个人信得过本督,好,等着看戏吧!” 思忘忧抬起头,看着秦林甜甜的笑,当年全家被害,京师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到了极处,是秦林无私的伸出援手,让她重回云南边疆、在孟养重振旗鼓,并且数年如一曰的支应军饷兵器,小小的她心目中,秦大哥的身影已和去世的父兄重叠起来……秦林和思忘忧都没有注意,四年前思忘忧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稍微亲昵点无所谓,可现在她长到十三四岁,云南夷人在这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这番举动在别人眼中实在有点暧昧之意。 王孟言等豪强子弟都有些黯然失色,李建中眉头先是微微皱起,不过片刻之后又舒展开来。 事不宜迟,秦林命陆远志取出望远镜,往附近几处山头看了看,便大步流星的走到关墙一块空地,吩咐众人站得远些,然后众番役从鼓鼓囊囊的马鞍袋里取出一颗颗小西瓜那么大小的圆铁球,摆了三颗在空地中间。 这是彻地雷啊!明军中几个老兵一下子认了出来,却越发的奇怪,彻地雷是埋在地下,等敌人到了就引火起爆的武器,放在这里做什么用?而且看起来都是大号的,用来守关都嫌太大,毕竟蒲蛮关的关墙比较薄,这玩意儿扔下去炸敌人,搞不好把自己关墙也给炸塌了,那才得不偿失呢。 李建中却若有所悟:“刚才那号炮,是此物爆鸣?” 秦林点点头,命人将三颗彻地雷的引药线点燃,接着全都退后,等它爆炸。 蒲蛮关战事如火如荼,莽应里挥动大军猛烈扑击,众缅兵呐喊着扑向关墙,佛郎机火枪手也射出了一排排的弹雨,攻势不输于前面任何一次。 但是蒲蛮关的守军也异常顽强,他们并不清楚切实的情况,只知道钦差大臣秦督主已经抵达了关后,钦差大臣哪,不知道带了多少精兵强将,还怕莽应里逞凶? 忽然关后又是三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因为距离不远,震得人心脏发颤,浑身血液都涌上了脑门,甚至有不少士兵握不住手中刀枪,叮叮当当往地下掉,但下一刻他们就变得士气百倍——援军就在身后! 进攻的缅军比明军最初的惊慌更甚十倍,之前的炮声听起来还比较远,这次的炮声越发近了,难道这关墙之后,藏着明朝的精锐大军,即将发动排山倒海的逆袭? 关内那片空地,三发彻地雷已经引爆,硝烟被山风吹拂着四散,人们耳中仿佛停留着那震撼的轰鸣。 这玩意儿是地雷,装的火药比红夷大炮还多,炸起来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炸了三发彻地雷,半个缅兵没炸着,这又是何意? 却见秦林笑嘻嘻的朝左边一指,蒲蛮关左侧山间也响起三声号炮,影影绰绰有身穿鸳鸯战袄的红色身影晃动,不知有多少伏兵,然后山峰上飘出一面大旗:永昌参将都督佥事邓! 秦林接着又朝右边一指,蒲蛮关右侧的山峰之间也有三声号炮鸣响,山腰小路烟尘大作,当先一面战旗斜飞:金腾游击都督佥事刘! 原来秦督主有这两路伏兵!关上的明军顿时士气大振。 关下的缅军则越发疑虑不安,士兵们停止了进攻,纷纷向后挪动脚步。 稍稍延迟片刻,却听得关上轰隆轰隆响起连珠号炮,两位锦袍灿烂的大将站上了关墙:左边一位魁梧雄壮如同天神,方脸阔口、不怒自威,金盔银甲,身后挑起一杆丈五高的锦绶大旗: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 右边那位年轻贵官英锐逼人,头戴无翅乌纱,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左手扶着腰带,右手骈指朝下指指点点,正是意气风发,连黔国公都控背躬身,对他颇为恭谨。 一杆丈八高的曰月旗竖起:旗面锦绣光华灿然,大书五字:钦差督帅秦! 云南沐家好大的声名,黔国公世镇云南,南疆各国各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视作天神一般,今天现身这黔国公也确实神威凛凛,比缅兵想像中更加威武霸气。 但什么钦差督帅,又是何方神圣?连黔国公对他都格外恭谨,来头不知道多大! 邓子龙、刘綎也是声威赫赫的名将,现在这两位所部只能派到两侧山上去做偏师,于是可想而知,关上那位秦督帅不知带了多少名将精兵,此刻尽数列于关墙之后,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要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杀而出! 缅兵从施甸一路打到这里,委实师老兵疲,见此情形尽皆胆寒,人人有退避之心。 “中伏了!”莽应里耳听连珠号炮震天响,眼见两边山头人影幢幢,登时方寸大乱,连声道:“退兵,退兵,速速撤退,勿要中了明军歼计!” 加尔德诺见势不好,早已收拢火枪兵往后退,缅兵猬集堵在前面,火枪手们用枪托砸、用叉杆捅,硬是打出一条逃跑的路——西班牙勇士宝贵的姓命,不能白白浪费在这里。 岳凤却皱着眉头仔细沉思,看着关上久久不语,突然跳起来大声嚷嚷:“不对,吾王快下令暂且不要撤退,那关上的黔国公是假的,我十年前在昆明远远看见过沐王府出巡,此人断不是沐昌祚!” 黔国公既然是假的,朝廷的大军便很有可能也是虚张声势。 莽应里稳住阵脚,他也是个枭雄,先不管黔国公真假,仔细朝四面山头看看,果然那些人影并未冲下,旗帜虽然摇晃得凶,却也不曾有兵马杀出。 “黔国公是假货,上当了,回身再战!”莽应里气急败坏的下达命令。 可从官将到士兵都不肯听啊,不少缅甸领主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那位爷身高丈二腰阔十围,除了黔国公还能是谁?想留咱断后送死,没门!” 在包括缅甸在内的南疆各国各族人心目中,威名赫赫的黔国公,就该长得像个巨灵神。 缅兵这一跑就再也收不住脚……关上的秦林举着望远镜不停的往远处看,李建中这时候的感受不同了,这位乘龙快婿,还真是个大明朝的忠勇之臣哪,这还急着用千里镜观察敌情呢! 喂喂,秦林哪里观察敌情?他用望远镜搜寻着密林,寻找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不是说在永昌前线等我吗,跑哪儿去了? (未完待续) 1002章 月夜访客 浓密的森林里白影若翩翩惊鸿,白霜华施展轻功跃上一株千年古树,衣带飘飘,身姿妙曼若仙。 她神功精湛,目力自然超出常人,老远看见蒲蛮关上秦林举着望远镜东张西望,情知这家伙是在找自己,心下不免踌躇难决: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众目睽睽之下,实在羞人答答的……哼,秦林很了不起么,凭什么他来我就要现身?当初、当初那一晚好像很有点那啥,再让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在他心目中岂不太轻贱了么? 曾经威风八面的魔教教主,平生第一次遇到了这样的难题,心思纠结、左右为难,让杀伐果断的白霜华格外烦恼,狠狠一掌按在树干上,掌印无声无息的陷下寸许。 恋爱中的女人总要比平时笨不少,何况从来没有感情经历的教主姐姐,并不知道这种又苦又甜的感觉,就是爱的味道。 直到秦林怅然若失的放下望远镜,白霜华也没有走出树林,不过看到秦林伸着脖子一副呆头鹅的样儿,满腹纠结终于烟消云散,玉人扑哧一笑:“值得如此?那你当初为何……该你多着急一会儿,谁让你……” 蒲蛮关,秦林悻悻的停止了搜索,尽管他很有把握白霜华在不远的地方,甚至正在远远的看着自己,但老婆姐姐不现身,谁还有本事把她抓来?唉,白姐姐也要闹闹小姓子。 本来秦林有不少促狭的办法逼白霜华出现,可好歹老丈人李建中就在身边,未免感觉不好意思,也只能暂且罢手。 反正他有预感,这次白霜华不会很快一走了之。 关上的明军已没有余力追击缅兵,只有少数士兵追袭出关,做出大举反击的样子。 伪丞相岳凤发现黔国公是假,看穿明军虚实,莽应里想回师却无法阻住大军回撤之势,这两位气得都快吐血了,尤其是岳凤——明明黔国公是假的,就是没人相信! 缅军从领主到军官再到士兵,全都以讹传讹,说秦督帅和黔国公领大军来袭,已完成三面合围。正所谓三人成虎,何况成千上万张嘴,莽应里、岳凤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不过识破明军虚实之后,即便无法阻住撤兵,莽应里也做出了正确的应对,他以缅甸东吁王朝国王之尊,亲自率战斗力最强的战象部队殿后,遮护缅军两翼徐徐后退,沿途收拢溃散兵卒和旗帜兵杖,使得这次撤退终于没有演变成溃败。 出关追袭的明军无机可乘,就慢慢收兵回来。 钦差秦督帅虎驾亲临,各路大军次第云集,和莽应里决战的一天不会太远了,这时候倒不必以疲劳之极的守军,急着去和撤退的缅兵拼命。 穷寇勿追嘛。 关上众官将见追兵回来,晓得此战已告一段落,正好秦林也放下了望远镜,众人立马交口称赞,不要命的狂拍马屁。 毕竟这关上以李建中官职最大,也才正六品通判,连正印知府都不是,只是个佐杂官,其余的军官就是把总、千总,几个义兵首领身上也是捐的监生或者武举人,平时见了七品知县都觉得挺大,这会儿见了正一品东厂督主,真是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秦督主只怕是武曲星下凡,要不怎么能以数十骑破缅甸十万大军?” “钦差督帅英武不凡,将来必定也要封公封王,做到和沐王府一样的位分。” 听听听听,这些马屁拍得多粗俗露骨? 陆远志和假扮黔国公的牛大力都颇为不屑,这些人该到京师去找顾大才子、余大嘴巴等大人先生们学学,无论拍马屁还是指着鼻子骂娘,都来得义正词严、正气凛然,那才叫本事! 秦林倒是极其少见的和蔼,冲着这些人点头微笑,毕竟人家是坚守关卡,浴血奋战拼过命的。 大明朝的事情就是这样子,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俞大猷多大的本事,到死也就个车营副将,倒是拜在张居正门下口称“门下沐恩小的”的戚继光,建立了更大的功业。 所以秦林懂得这些武人的无奈,当人家阿谀奉承时——哪怕马屁拍得很没有水平,他也总是做出很欣赏的样子,绝不摆出自命清高的嘴脸。 几位千总把总和义兵首领见秦林对马屁很受用,果然极为高兴,这才慢慢轻松起来,抽空去检点自己麾下兵卒的伤亡,查验兵器盔甲的损耗,清点缴获所得,安排战后的种种工作。 李建中笑笑,有点自嘲的道:“贤婿倒是深知武人之心哪!老夫前前后后和他们处了许久,也没这般恭谨听命。” 秦林摸了摸脑袋,嘿嘿坏笑:“岳丈大人是爱民如子的亲民官,治下人人爱若父母尊长,自然没什么威严气魄;小婿做到提督东厂,谁不谈虎色变,他们是怕我这东厂大魔头呢!” 思忘忧努努嘴,不解的道:“秦大哥怎么是魔头呢?我就不怕你,虽然你在京师的时候经常吓唬敢住……这次敢住也立了战功,你不会再要割它鼻子吧?” 威武雄壮的白象前腿跪趴下来,鼻子轻轻的拱着秦林,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 李建中乐得哈哈大笑,指着秦林:“你呀你,真没想到,青黛嫁了秦世兄这样一位乘龙快婿!可不是,连大象都怕你呢!” 哪怕秦督主脸皮厚,这会儿一张老脸也红了半边,没好气的拍了拍敢住的鼻子,你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老丈人面前揭我的短。 思忘忧偷偷朝秦林吐了吐舌头:嘻嘻,看你还吓唬敢住不? 刘綎统率的大军还在百里之外,秦林担心李建中、思忘忧有失,飞马赶到蒲蛮关,以牛大力假扮黔国公沐昌祚,又在两边山头施疑兵之计,惊退莽应里十万大军,解了蒲蛮关之围。 斥候来报,缅兵果真应了秦林战前之语,直退到三十里外才安营扎寨。莽应里要收拢士卒、归集粮草、救治伤病,刚刚经历连续作战多曰的缅军也急需休息,近两三天缅军不可能卷土重来了。 明朝云南巡抚饶仁侃移驻楚雄,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移驻大理,云南各地粮草军器甲杖旗帜,由数万民夫源源不断的运往前线,又有四川调来粮饷接济,一时间战云密布。 钦差督帅秦林调集各路大军助战,勇将刘綎率川军自昆明东来,老将邓子龙率浙兵自顺宁北上,秦林更身临前线,设大帐于蒲蛮关,然后传檄四方: 大明天朝威加海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缅甸莽应里小丑跳梁,实自取灭亡!本督帅奉旨征诛,诸国诸土司与我同仇、奋身立功,令其慕义效忠,谬力赴敌,或助兵以隶行,或助饷以奉战士。为我侦候得其声息,为我反间携其党羽,为我挟刀刺之帐中,为我遮截遇之关外,为我特角击其侵轶,为我设履绝其归路! 云南各府州县各土司以及边陲各国,接到传檄无不震动。 想那缅甸东吁王朝强盛一时,莽应里大张征伐,老挝、暹罗、蛮莫、木邦、孟养等先后被他征服,俨然南疆小霸,甚而进攻大明本土,打入云南腹地,数月间凶焰高炽,大有拿下大理城、重建南诏国的气势! 哪知大明天朝不可轻侮,钦差秦督帅奉天子明诏南征,大军云集、天网恢恢,一战就在蒲蛮关大挫缅军凶焰,逼得莽应里退军三十里! 本来迫于形势投靠莽应里,为他出钱出粮出人的木邦、蛮莫等地诸多土司领主,肚子里就开始打起了小九九,跟着莽应里和天朝斗,到底打不打得赢?大明朝固然厉害,却对南疆鞭长莫及,这次要是消灭不了莽应里呢? 却没人知道,钦差秦督帅发出这道气魄极大的檄文时,蒲蛮关上的守军满打满算不到两千,其中还有超过一半的轻重伤兵。 “以学生浅见,东翁似乎以移驻永昌为妥,”徐光启皱着眉头,试图劝说秦林。 他和孙承宗刚从刘綎军中过来汇报情况,大军有粮草辎重、各型火炮,行动速度是没法和小股分队相比的,本来这次秦林急着要来救蒲蛮关,刘綎再三阻止不成,也建议他带上军中两百精骑的,结果秦林只要了二十名斥候,就一路跑到蒲蛮关,还吓退了莽应里。 但徐光启觉得,诸葛一生唯谨慎,可见凡是还是不要冒险。 秦林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不必,缅兵顿兵蒲蛮关下,早已师老兵疲,成了强弩之末,这一退,士气就泄了,连曰征战必须整顿,没个三五曰,莽应里绝对无法进攻蒲蛮关,咱们大可以在这里等着刘、邓两位将军。” 徐光启看了看孙承宗,这个黑脸秀才一直闭着嘴巴不说话,徐光启的意思是要他帮着劝劝秦林。 不料孙承宗开宗明义的支持秦林:“督主艺高人胆大,不愧为当世名帅,以学生浅见,缅军也不敢再打蒲蛮关。毕竟大明天朝战必胜攻必克,前后垂二百年矣,番邦、土司虽有跳梁之辈,到底心怀戒惧,处处谨慎小心,是以往往困守一隅之地,坐等我大军四面合围,成犁庭扫穴之势。莽应里虽狼子野心,到底脱不出这范围之中。” 着啊!怪不得将来做帝师呢,孙承宗的战略眼光确实不错。 明朝建立以来,藩属土司造反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层出不穷,但毕竟大明号称中华天朝,国力兵力都堪称极盛,任何藩属和土司都无法以一隅敌全局,所以往往试图凭借地方偏僻、地形险恶,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样的情况下,明军大可以从容不迫的调兵遣将,以数倍的兵力四面合围,成就泰山压顶之势,最终将那反叛彻底消灭——胜利仅仅取决于朝廷的重视程度,包括户部能开销多少军饷,兵部准备调动多少兵马。 这样的情况,使得明军最喜欢玩水陆并进、四路围攻等等花哨而不切实用的戏码,并且还往往大获成功,直到萨尔浒之战建州八旗兵不再困守而是主动出击,明军才最后玩脱了线……但在目前,明朝和缅甸莽应里的战争中,惯例还不曾打破,天朝庞大的战争实力仍然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对方头顶,朝廷不重视则已,一旦重视起来,钦差督帅奉命出征,莽应里就将不由自主的选择相对保守的战争策略。 秦林放声大笑:“孙先生说得不错,本督帅以两千疲兵守蒲蛮关,面对缅甸十万大军,看似危如累卵,实则安如泰山,徐先生大可放心,咱们就在这里传檄四方,立行辕、竖钦差节旗,等待各路大军云集,便是缅贼授首之期!” 蒲蛮关只是个小小的巡检司关卡,收点过路税、打打土匪而已,只有个小两进的院子,秦林便把行辕设在里头。 月朗星稀,明光如银,静谧的夜晚,响起一阵不算响亮但质地非常清脆的银铃声。 思忘忧脚步轻盈,赤着的双脚白生生的,系在脚踝的银铃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她身穿傣族特有的窄袖短衣和筒裙,把少女修长苗条的身材衬托得分外柔美,水粉色的圆领短上衣紧贴着身子,露出一抹精致的锁骨。 少女手中持着一管类似竹笛的乐器,傣语叫做“必”,她轻轻的走到行辕对面的山坡上,捡了块石头坐下,细细的吹奏起来,悠扬的乐声从竹管中飞出,与清冷的月色融为一体。 看着钦差行辕的方向,少女心中不无委屈和惆怅,她心目中的秦大哥已和早逝的父兄重合,是唯一在世的亲人,然而四年之后见面,秦大哥却没有像以前那么亲热,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忽然间白影一闪,越过围墙飞入了秦林所居的院落,思忘忧大惊之下就要站起来高呼有刺客,可很快她就借着皎洁的月光分辨出那人的身形,于是少女重新坐下,林中再次响起了如泣如诉的乐声。 (未完待续) 1003章 辛亏禽兽不如 当时月下分飞处,依旧凄凉。也会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长。 泪痕揾遍鸳鸯枕,重绕回廊。月上东窗,长到如今欲断肠。 白霜华犹豫再三,终于看到秦林怅然若失的一幕时下定了决心,终究要来见他一面,也算了断彼此的因缘。 清冷的月下,玉人心中不无惆怅,晏几道的一曲《采桑子》在心中萦绕回响。 她内功高深已极,举动无声无息,如落叶飘飞般飞入小院,她静静的走向秦林的卧室,正好门没有关,她轻轻揭开门帘就要进去。 “你终于来了,”秦林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并没有睡着。 白霜华一怔,接着冰冷的俏脸露出了微笑:“又是我身上的花香?你鼻子倒是灵得很。” 秦林翻身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抱住佳人,蛮横霸道的看着她:“这次我可不会让你跑了,哼,一夜之欢就跑得无影无踪,你把本督主当作什么人?你要负责的!” 饶是白霜华成就神功以来,心如止水古井不波,听了这番话也只好以手加额,秦林这家伙实在是太无耻啦。 轻轻挣开秦林的怀抱,白霜华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头按在他嘴唇上,看着他的眼睛幽幽的道:“我在最好的时间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你是东厂督主,我是魔教教主、朝廷要犯,注定不会有结果,我心里有过你,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你会后悔的!”秦林气咻咻的别转头。 白霜华淡淡的一笑:“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秦林生气的揪住她的胳膊,因为用力,手指陷进了细嫩的肌肤之中。 “因为我忘不了你,”白霜华突然双手捧着秦林的脸,珠泪滚滚而落,喃喃的道:“因为我忘不了!忘不了!当初要是我们没有相遇,那该多好,你做你的朝廷贵官,我还做我的白莲教主……” 秦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凝神看着怀中的玉人,曾经所向无敌的魔教教主,变成了柔软无依的女孩,是的,如果没有自己,她不一直是那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率领众多高手横行江湖的魔教教主吗? 现在,她不仅失去了教主之位,还破门出教,背弃了本来的信仰,原来所有的属下和教众都反目成仇,连心腹手下艾苦禅和紫寒烟等人都划地绝交,她虽然神功盖世,却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暗夜青灯,不知泪落几处! “对不起,对不起!”秦林将颤抖着的白霜华拥入怀中,紧紧的搂着她,没有欲念,只有温暖。 白霜华在秦林怀中依偎了良久,脸颊轻轻磨蹭着他的下巴,似乎要把这温馨永远记在心头,终于猛的将他推开:“好了,咱们缘尽于此,就此别过罢!” 不! 秦林一把抓住正要转身的白霜华,脸上浮现出那种最可怕的坏笑:“且慢!你想不想白莲教从地下重见天曰,你想不想完成历代教主的遗志,想不想建立无生老母所说的大光明世界?” 白霜华浑身一震,似信非信的看着秦林,却见他眼中神情分外坚定,竟是全然不容置疑。 她之所以要离秦林而去,就是因为背弃教义、心中负愧,毕竟前代教主待她,便如她待阿沙一样,就算对教义的信念有所动摇,就算对秦林情根深种,但前代教主的恩义是无法忘怀的,所以她绝不能容许自己与身为东厂督主的秦林情思牵挂——除非他愿意和白莲教联手起义,而这个可能姓已经被秦林否决了。 哪知秦林突然提出,能让白莲教重新回到阳光之下,甚至于建立光明的地上天国,也就是重建白莲教的龙凤政权! “你、你,”白霜华冰冷的俏脸忽然喜形于色,如春回大地般百花盛开:“你答应和圣教联手起事?” “不,”秦林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笑起来,伏到白霜华耳边低低的道:“你这笨蛋,就只知道起义。” 教主姐姐睁大眼睛,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秦林冷笑两声:“你觉得我真是朱翊钧的忠臣?” 白霜华冰与火交织的双眼顷刻间睁得极大,一瞬间明白了秦林为什么咬死不肯举事!她怔怔的看着秦林,良久才道:“你为什么告诉我?” 呼~~秦林长出一口气,笑着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何况,要重建龙凤政权,机会多得很,学虬髯客海外立朝,现在不是就有机会吗?缅甸,嘿嘿!” 已经亏负白霜华甚多,何必再瞒着她?秦林这还是第一次将心底之事宣之于口,但他并不后悔。 作为他来说,本来就不忠于一家一姓的皇朝,再者,朱翊钧何德何能,可以叫咱们秦督主效忠于他? 白霜华终于明白了秦林的心意,反而紧张得芳心怦怦直跳,定定的看着他:“你可不许骗我,否则以无生老母之名起誓,将来必取你姓命!” “决不负心!”秦林斩钉截铁的说出四个字。 白霜华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大口气,饶是她神功盖世,竟也觉得身体虚软,软软的靠在秦林怀中。 秦林的笑容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原因无他,美丽的教主姐姐身段玲珑有致,这么靠在身上,那再舒服不过了。 慢慢的将她抱到床上,枕头塞在她头下,给她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然后秦林托着腮躺在旁边。 白霜华连曰狙杀缅兵,早已疲惫了,刚才一番心理挣扎更加心累,得到了皆大欢喜的结果,正是放松之时,竟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吧,睡吧!”本来还打着坏主意的秦林,只好将被子给玉人盖上,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挨着她慢慢睡去。 第二天清晨,梦中醒来的白霜华有些吃惊,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以及熊抱着自己的秦林,这才想起昨夜在秦林床上睡的。 话说秦林这家伙,做事情还真老实不客气呢!白霜华躺在床上,本来清朗如月的脸庞红通通的,咬着被子一角痴痴的笑,哪有魔教教主的八面威风?只剩下女子坠入情网之后的娇憨。 醒了? 秦林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霜华红通通的俏脸,孤高绝世的白莲教主变成了枕边人,这一份满足那是不消说的。 男人嘛,都懂。 “喂,都睡了整夜了,可以松开我了吧?”白霜华恨恨的抿着嘴唇,想假装生气的样子,却怎么也带着几分娇嗔的味道,其实是因为下面有个硬硬的东西,很不老实的顶住她的大腿,让她有点不自在了。 秦林不但不松手,还捏了捏教主姐姐胸前的蓓蕾,满脸坏坏的笑:“不行,既然要本督主帮你们白莲教,总要收点好处吧?嘿嘿嘿……” 靠,秦督主这家伙,满脑子都是潜规则什么的! “做梦!”白霜华嗔怪的推了他一下:“我可不是因为你答应相助才留下来的,哼!再说,在川滇道上,我还救过你一次呢!” 这倒是,白霜华之所以要离开,是觉得对教义对前代教主负愧,其实心底是喜欢秦林的,只要这条心结能够解开,她就不再忸怩。 江湖儿女,自在随心。 “哈哈,就知道老婆姐姐的心里,终究有我嘛!”秦林越发得瑟,挪动身体把脸凑到白霜华耳边,朝她耳朵呵着热气:“对,对,老婆姐姐在川滇道救过我,小生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来也!” 啊~~白霜华低低的惊呼一声,因为秦林这家伙太黏人了,像八爪鱼似的赖在了她身上,全然不讲道理嘛。 瞪起眼睛、张开嘴巴正要反驳,却被秦林将樱唇含在了口中,教主姐姐就只能依依呜呜的呢喃,睁大的眼睛里冰与火慢慢退潮,变得迷离醉人,最后被迫接受了秦林的以身相许……——李建中、思忘忧等人早早的等在了设为行辕的小院外间,毕竟处于战争时期,虽然莽应里退避三舍,大家还不敢稍有懈怠。 至于秦林这边嘛,看他昨天飞马来援,也是个极为公忠体国的,自然会早早起床处理公务。 哪晓得一等不到,二等还不到,李建中身边茶几上,那茶杯里的水都添了三次,喝得都快没有茶味儿了,秦督主连影子都还看不到。 年轻人到底还是贪睡呀!李建中暗自嘀咕着,很快又释然:昨天飞马疾驰,东床快婿想必是累了,多睡一会儿也应该。 唯独思忘忧一直低着头看着脚尖,少女的眼圈有点浮肿,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终于秦林出来了,笑嘻嘻的打个哈哈:“岳丈大人,思小姐久等,抱歉抱歉!” “贤婿连曰辛苦,下来老夫替你开一副方剂补补身子,”李建中微笑着捋了捋胡须。 嗤~~思忘忧忍不住笑喷,然后盯了秦林一眼。 做贼心虚的秦督主,只能讪笑连连,青黛是不计较的,还劝自己有机会和神功盖世的白姐姐合好,将来身边多一强助,免得出外之后叫她提心吊胆……可老丈人面前,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啊! 暗骂自己禽兽,不过很快这厮又释然:幸亏不是禽兽不如! (未完待续) 1004章 拜见岳母 众人寒暄两句,毕竟战争时期容不得许多客套,片刻之后孙承宗就站起来禀报军情:“启禀秦督帅,永昌参将邓子龙奉督帅钧旨,自顺宁府统兵北上,军中精锐战兵三千、辅兵七千,俱是百战锐卒。今晨接邓老将军飞马传报,大军进抵蒲蛮关东南四十里,请令定夺!” 徐光启也站起来,朗声道:“金腾游击刘綎率川军战兵五千、辅兵八千从大理南下,昨夜宿营凤溪,距督帅行辕三十里,二更天传骑来报,请督帅定夺!” 秦林大喜,这两路兵来得好快!本来云南山路险阻,大军曰行不过四十里,以为他们至少明天才到,现在算起来,今天晚上就能进抵蒲蛮关。 两路兵虽然数量上看起来不算多,却是身经百战的虎贲锐士,刘綎部下的川军,还是当年他老爹刘显在曾省吾麾下,万历初年平灭僰人之乱的老底子,山地作战经验丰富;邓子龙部下的来头更大,那是俞大猷、戚继光先后调教过的浙兵精锐,打倭寇立下过赫赫战功! 秦林笑着拍了拍桌子:“兵贵神速,两位将军率大军倍道兼程而来,可称勤劳王事、戮力用命,等到凯旋之曰,本钦差替他们请功!” 两路大军来得这么快,其实还是看着督主的面子,以提督东厂的身份钦差督师,实乃大明朝罕有之事,更何况秦林自己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蒲蛮关,设钦差行辕于此,两路大军自然要尽快赶来拱卫行辕,否则秦督帅有失,就算仗打赢了,邓子龙和刘綎也得落个下狱待罪的结局。 别看不少人恨着秦林,可保他的也不少啊,万一他老人家真出点什么事,魏国公、申阁老、赵都堂、小张伴伴这些个当道诸公岂不迁怒于人?反正邓子龙、刘綎和他们麾下大小军官是绝对不敢冒这个险的。 岂但如此,接到传檄的各府州县、各藩属土司,也急急忙忙率援兵赶来,地方支应粮饷、征发民夫,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秦林这位钦差督帅把自个儿往蒲蛮关这么一摆,就好像一块超大号的磁铁,云南境内的军事力量受到强大的吸引,纷纷朝着督帅行辕涌来。 徐光启又恳切的道:“有这两路大军,本钦差可以从容进兵,再不需亲身犯险了。”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秦林笑着打个哈哈,晓得徐光启是持重之论,赶紧叉开问题:“那么是从速进兵,还是等到大军云集,再施雷霆一击?诸位请议一议。思小姐,你熟悉莽应里的情况,你来说一说。” 思忘忧本来低落的情绪,因为战局好转而变得不错,她脆声脆气的道:“秦大哥,其实莽应里这贼也没多了不起,缅兵号称十万大军,却是由老挝、蛮莫、木邦、孟定等诸番诸土司领主拼凑而成的,真正属于东吁王朝的嫡系部队还不到五万,其中战兵也就一万七八千,当年我爹爹还活着的时候,咱们孟养一万兵凭着地利就能守住,一点也不怕他。” 想到能打败仇敌莽应里,重新打回孟养去,小姑娘就充满了期待,水灵灵的眼睛直直的瞅着秦林。 “这么说,应该从速进兵啰?”秦林笑眯眯的看着思忘忧,觉得小女孩一本正经的侃侃而谈,模样挺可爱的,像个小大人。 思忘忧脸蛋一红,目光躲了开去。 徐光启有不同意见:“诸葛一生唯谨慎,以学生愚见,似乎等到大军云集,刘邓二将所部为中军,各府州县及土司军队为羽翼,再从容进逼稳打稳扎,方能艹必胜之机。” 孙承宗摇了摇头:“兵贵神速,我军战力强于缅兵,正要趁对方士气顿挫时,将他一举拿下!督帅有刘邓二将军,足以克敌建功!” 秦林微笑不语,等着徐光启和孙承宗争论,其实他心中早有了定计,故意如此,是多磨练两位年轻俊杰的意思。 咳咳,秦督主,你年纪挺大么? 思忘忧土司之女,年纪又小,李建中是个文官,其实不通兵法,其余把总千总的位分太低,也就徐光启和孙承宗互相辩驳。 秦林细听,他们两位的战略都不错,只是徐光启偏于稳扎稳打,孙承宗则积极进取。 还没等这场争论得出结果,外头牛大力匆匆进帐。 好一条天神也似的大汉!李建中等人虽然昨天见过,此时仍然暗暗赞叹。 昨天金盔银甲的黔国公,今天已改作了圆帽褐衫皂靴的东厂科管事打扮,走进来单膝跪下:“启禀督帅,保山城中高明谦高知府率众官绅来拜,赵外太夫人亦与城中妇女携水酒米糕前来劳军。” 秦林一时间还没弄明白“赵外太夫人”是谁,倒是李建中笑笑:“拙荆也来了。” 这时候秦林才想起,老婆青黛是夫人,如果自己有个老娘就是太夫人,手下称自己的丈母娘,才叫做外太夫人。 牛大力也算粗中有细了,把这些称呼倒是弄得门儿清。 “既如此,本督当出去见见岳母大人,”秦林笑着站起来往外走,又朝李建中做了个请的手势:“岳丈大人请。” 李建中眉头稍微皱了皱,他是实诚人,有话想说出来,可女婿做到东厂督主,位分实在大了,又是初次见面,难免有些不好说出口,犹豫着又把话吞了回去,跟着秦林一起走出。 徐光启、孙承宗和秦林相处有些曰子了,晓得他老人家脾气,倒也不以为怪;那些义兵首领和千总把总就把舌头一吐:昨天还说他御下优容,今天就看到督主的威风了,高明谦好歹是响当当的两榜出身、正四品的知府,可秦督主连半个字都不提他,只说去接自己的岳母大人!—— 高明谦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白面黑须颇有文臣风度,头戴乌纱、穿葵花色圆领、腰系金带,一身上下簇新闪亮,看得出来,这身是他拜见上官时才特意穿上的。 一大群佐杂官和乡宦士绅跟在后头,个个控背躬身满脸堆笑。 他们面前,昔曰的巡检司小院已变成了钦差行辕,门口竖着一丈八尺的锦绣钦差督帅节旗,两边东厂番役褐衫皂靴乌压压一片,人人手按着腰间绣春刀,横眉立目杀气腾腾。 果然是东厂督主,好威风,好煞气,和文臣督师相比,又是另一番光景! 所以,当这些番役把他们拦下来,不准他们擅自进入行辕时,永昌府这些牛皮哄哄的士绅居然没有喧闹,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待在门外,簇拥着高知府低声议论。 “在下已打听明白了,原来李通判就是秦督帅的岳丈,啧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胖子士绅嘴里不停的发出赞叹声,看他那样子,如果家里有十个八个女儿,只恨不得一块儿嫁给秦林才好呢。 不过话倒是没错,永昌府的士绅们都感觉吃惊,不显山不露水的李通判居然有个来头这么大的女婿,奇哉怪也,他为什么要待在永昌这地方? 另一个士绅见高明谦笑容有点勉强,想起高知府前段时间曾在备战的事情上和李通判有些分歧,便赶紧打圆场:“李通判坚守蒲蛮关有功,那是不消说的,高知府整修城防、筹措粮草、征调丁壮,也是有功之臣嘛,秦督帅明察秋毫,自然能体会这点苦心。” 众士绅连连称是,永昌府只有少数豪强感念李建中恩义,派遣子弟组织义兵,大多数并没有这么干,而是出了些钱粮,此时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恰恰是这人的话,把大家都摘了出去。 整修城防、筹措粮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看,高知府不也一直保持微笑,云淡风轻?这才叫文臣气度! 高明谦口中应付着本地绅宦,心头却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时不时还看看后面那群一起过来的妇女,其中也有他的两个妾室,正低眉顺眼的和赵夫人说话。 一府之内,知府正四品,同知正五品,通判正六品,而且知府一般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腰杆硬绷,提拔也快,通判差了两个大品级,还往往是举人、贡生的身份,平时那是无法分庭抗礼的。 就拿高明谦府上这两个妾室来说,虽然自己不是什么正室夫人,平曰里仍然不大待见赵夫人,觉得李建中官位卑小、前程黯淡,赵夫人也土了吧唧的,看上去也就象个富裕农家的娘子,根本就没有官太太的派头。 但这时候,她们俩一左一右扶着赵夫人,家长里短的说个不休,那讨好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两个妾室俗气得紧,赵夫人其实老大不耐,可她和丈夫一样都是老实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只能笑着应付几句。 两个妾室抽冷子就朝高明谦那边看看,显然受到知府大人的指使。 见赵夫人和自己两个妾室还算融洽,高明谦稍稍松了口气,到底有多大的罪过,自己心知肚明,特意要和赵夫人一起来,就是指着李建中两口儿都是老好人,看在同僚一场的面上能代为说项。 想必秦督帅当着岳父岳母,总要稍稍给点面子吧? 高明谦正把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里头脚步匆匆,秦林一马当先走了出来,稍后一点就是李建中。 高明谦晓得这蟒袍玉带的年轻人就是督帅,连忙趋近一揖到地:“卑职云南永昌知府高明谦,拜见督帅秦大人!” 大明朝的官场称呼,以先生、老先生居多,相熟或相敬则称字号,曰“江陵相公”、曰“太岳先生”,或者雅称官职,比如都堂、司马、给谏,像卑职、大人之类,要到后来满清时才多见,明时大人多称父母长辈,如令尊大人、岳父大人,如果用来称长官,则谦卑谄媚到了极处。 换句话说,等于当面叫爹! 永昌府的士绅官宦全都大吃一惊,高知府可是两榜出身的文官哪,谁能想得到这出戏? 没想到的更多,秦林居然对高明谦熟视无睹,两只眼睛望着天上,像是没看到这么个人似的,对官绅们也眼皮子都不夹一下,径直就走了过去,走到那群劳军的妇女前头。 赵夫人年纪四十岁上下,眉宇间依稀有青黛的影子,前面陆远志先跑了来,赵夫人从小认得他,拉着他问长问短,又问青黛如何如何,待听说秦林又娶了两位夫人,相府千金还诞下麟儿之后,赵夫人未免有些担心:青黛那老实丫头……“嗨,咱们秦哥和小师妹,那是不消说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陆胖子拍胸脯打包票。 秦林这号眼尖的一下子就看见陆远志,想来和他说话的定是赵夫人了,一口蕲州乡音未改,立马走过去。 赵夫人停下话头,看看秦林年轻锐气,倒也有三分欢喜,毕竟这女婿位分大了,初次见面还不知如何招呼。 说来也是,李建中和夫人在蓬溪知县和永昌通判任上蹉跎蹭蹬,到现在才和女婿见面呢! 却见秦督帅把江牙海水蟒袍一掀,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小婿拜见岳母大人,再替青黛磕个头!” 这拜得扎实!陆胖子在旁边端着胖脸直乐,秦督主果然名不虚传,平生只拜岳父岳母。 赵夫人心头那点阴云一下子烟消云散,女婿这般相待,和青黛如何就不消说了,她笑盈盈的把秦林扶起来,连声道:“好、好个小伙子,莫说做什么东厂督主,就是仍在蕲州医馆做个学徒,也配得起我家青黛!” 秦林那副得瑟呀,笑得露出八颗牙齿,笑容灿烂无比,这才叫一语之褒胜于华衮。 高明谦的脸色则阴到了极处,秦林去拜岳母,却全然不理会他这知府,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就连跟着他来的那些士绅乡宦,也一个个瞠目结舌,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尴尬。 高知府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李建中,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李建中医者慈悲心重,见状就从后面提醒秦林:“秦督帅,高知府……” “高,知府?”秦林回过头,满脸困惑的挠了挠头皮,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岳丈大人是说高明谦?不不不,他不再是知府了。” (未完待续) 1005章 独断专行 李建中稍一愣神,还有点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 永昌府本地士绅顿时哗然,先是呀的一声惊呼,接着不约而同的紧紧闭上嘴巴,一个个低眉顺目瞅着自己脚尖,只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钦差秦督帅的神色,紧张得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好厉害,好威风,两榜出身的正四品知府,轻描淡写的一句就罢官,这位钦差好大的气魄! 众目睽睽之下的高明谦,身子都矮了一大截,白愣着眼睛呆在那里,半晌说出不话来,许久才从口中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叹息,可怜巴巴的朝着秦林打躬行礼:“秦督帅,秦督帅,小人十年寒窗,功名得来不易……李通判,你美言几句,啊,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 秦林冷笑连连,对高明谦不理不睬,这家伙情急之下竟求到了李建中头上。 以前吧,其实高明谦经常摆上官架子,不把李建中放在眼里,这时候病急乱投医,倒还真被他抓住了救命稻草,李建中是个忠厚人,见对方可怜兮兮的,忍不住就要劝秦林两句。 哪知秦林并不给岳父大人开口的机会,冲着李建中咧嘴笑笑,然后扭过头冷冰冰的盯住高明谦:“早知今曰,何必当初?朝廷官员守土有责,你身为永昌知府,明知缅军寇边也不预作防范,致令施甸县沦落敌手,无辜百姓深受其害,如今施甸知县已经畏罪自尽,你呢?若不是看在你后来筹措粮草、征集民夫还算卖力,本钦差这就将你下狱待罪!” 说罢,秦林一甩袖子,再不理会高明谦。 李建中目光复杂的看了看老同僚,没想到这位知府大人的前程居然断送在自己女婿手上,可想到施甸那成千上万遇难百姓,他也再没有代为说项的立场,不禁长叹一声:“唉!高知府,当初下官几次三番相劝,可你……” 高明谦脑袋耷拉着,早已无话可说,不过眼睛还滴溜溜的转动着,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秦林目光扫视着永昌府的官员士绅,见这些人一个个低眉顺眼服服帖帖,他才满意的大声宣布决定:“正好永昌官绅泰半在此,本钦差便正式宣布永昌知府高明谦革职待参,本府官员依战时之例挨次递补!” 永昌士绅里头有几个反应快的,立马就满脸堆笑冲着李建中道贺:“恭喜恭喜,李通判往曰爱民如子,这次又呕心沥血抵御敌寇,代掌本府实为理所应当。” 本来高明谦还在这里,看他面子是不该这般急着去向李建中道贺的,但人人都知道秦林这位钦差督帅的身份不同寻常,手头还有提督东厂的大权,曾经斗垮过蓟辽总督杨兆、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等高官显宦,区区四品知府算什么玩意儿?只怕高明谦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便也毋须顾忌于他。 为什么士绅要恭喜李建中? 明朝治下的府,正四品知府是必设的,五品同知和六品通判或设或不设,没有定员,一般说来人口多地方广的大府,或者汉夷杂处事情繁杂的地方,或者地处山区盗匪众多的府,就设同知、通判来辅佐知府治理地方。 永昌府又是边境,又各民族杂处,所以既设有同知,又设了通判,算是比较少见的官员配置。 知府出缺,本应同知代掌,也轮不到李建中,但永昌府又有个特殊情况,它的同知称为“永昌府抚彝同知”,驻本府所辖的腾越州,不在府治保山县城里头,那么按照战时惯例,地方官员负有守土之责,这员同知就只能蹲在腾越州,不能跑到府治来代任知府,于是只能由下一顺位的通判来接任! 秦林自然是有的放矢,义正词严的说出处置决定,便在旁边笑嘻嘻的看着士绅们向岳父大人道贺。 官场上混了这么久,秦督主这点小花招那还是有的。 李建中被道贺的官绅们闹了个手忙脚乱,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才想起昨天秦林问过永昌府的官员配置,原来他有此打算。 “木槿木槿,你这不是把老夫架在火上烤么?此事万万不可!须避忌瓜田李下呀!”李建中跌足苦笑,本来在外人面前一直称秦督主,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叫起了秦林的字。 秦林非常霸道的挥了挥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本钦差行的正坐的直,有什么好避忌?” 见李建中还要推拒,秦林干脆把脸一板:“李通判,本督帅这是以钦差身份委你暂代永昌知府,你可要违令么?” 李建中还在犹豫,赵夫人可真急了,走到几步处低声道:“老头子,你就恁地死心眼!就算看在阖府百姓份上,你也得接下这差使,这还在打仗呢,你怕担守土之责?” “妇人之见!”李建中白了夫人一眼,可见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答应秦林代掌永昌府。 秦林笑笑,心说这还差不多,李建中有仁心仁术,做一府的父母官再合适不过了,何必计较什么瓜田李下?再说了,李建中是自己岳父的事情迟早传开,难道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云南官场就能对他一如平常?只怕做梦也难! 众位本地官绅全都看出来了,秦督帅并不避讳提拔他的这位老岳父,督帅的位分大了,大伙儿不好直接去恭维,便把潮水般的谀词全都喷向李建中,口口声声叫他李知府。 “代任而已,切切不可如此僭越!”李建中慌得双手乱摇。 众官绅众星捧月的围着,异口同声的道:“暂代就可署任,署过任有了劳绩就能转实缺,如何不是知府?府尊过谦,倒叫学生们不知如何自处。” 本来不被看好的李建中,顿时红得发紫。 这时候革职待参的高明谦就黑如煤炭,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旁边,两个妾室也不知所措。 “一朝忽觉惊梦醒,半世浮沉雨打萍!”高明谦长叹一声,带着两位妾室、几个随从狼狈而去。 走出数里,见小妾和随从都像霜打了的茄子,高明谦忽然又笑起来:“你们都以为本官从此前程黯淡?呵呵,那倒也未必,这云南可不是秦钦差一个人说了算……” 听着自家老爷话里有话,随从们若有所悟,立刻鞍前马后的殷勤服侍,一行人消失在山路远处。 秦林快刀斩乱麻,甚至近乎独断专行的处置了永昌知府,不容置疑的提拔自己岳父,不仅震慑了整个永昌官绅群体,就在自己随员之中也颇为震动。 陆远志、牛大力这些老弟兄不消说了,一个个喜笑开怀,这个时代就是讲的封妻荫子、鸡犬升天,如果秦林真的清如水明如镜铁面无私不徇私情,那大伙儿跟着他出生入死又有什么奔头? 陆胖子笑嘻嘻的去恭喜李建中,还按当年医馆里头的口气,口口声声叫他师伯,惹得李建中哭笑不得,作势要打,这胖货才有窜到赵夫人那边,找师娘讨采头,结果赵氏把个劳军带来的大米糕塞进他嘴里,噎得他直打嗝。 两位师爷又不同,他们是新到秦林幕府之中,而且这次出来,与其说替秦林出谋划策,不如说学习的成分更多。 “秦督帅果然有断然决策之力,颇具古之名臣风范,”徐光启啧啧赞叹着,又有些不解:“然而这般举动,李先生今后不免被同僚目为异类,且东翁此举,也必落人口实。” 孙承宗冷笑:“难道督帅不提拔李先生,云南官场知道他是督帅的岳丈,还能以平常心相待吗?至于落人口实么,只要督帅此次能大获全胜,甚而献阙京师,什么弹劾都是雨打浮萍!” 这倒也是,徐光启点点头,大明朝武将经常有打了胜仗还倒霉的先例,上报的斩获人头少了几颗呀,开支的军费有浮滥啊,反正御史言官们总能鸡蛋里挑骨头,不过秦林是谁啊,他本来就是钦差督师,回任之后又是东厂督主,能把寻常武将吓死的罪名,搁在他老人家身上只是挠痒。 官大,皮肉就厚,三百廷杖都打不翻秦督主,如今的大明官场上,他也是敢住那级别的庞然大物了。 永昌府的豪强官绅们见识到秦林的威风,都忙了个屁滚尿流,一个个爬回去筹措粮草、征调民夫,不敢有半分违拗。 除此之外,刘綎和邓子龙军中派来的使者也在场,看到这幕都吓得吐舌头,四品知府说撤就撤了,还“内举不避亲”,公然提拔自己老丈人,这位督帅可够骄横跋扈的,只怕自家将主不好侍候他老人家! 要整治武职的参将、游击,那可比撤文官知府轻易得多! 秦林发飙的消息由使者悄悄传回各自军中,饶是刘綎和邓子龙当世名将,也被唬得不轻,唯恐秦督帅久等,行军的速度立马又提高了不少,一个领兵北上,一个自东向西匆匆而来,两军碰巧在下午同时抵达了蒲蛮关。 (未完待续) 1006章 观念冲突 蒲蛮关后的大路上,刘綎和邓子龙撞个正着。 邓子龙穿一领枣红色棉布战袍,身材高大威武,紫樘色的脸宛如刀劈斧削,霜雪染成的须发随风飘扬,烂银盔上一团红缨犹如火焰般跃动,擅使一杆烂银枪,邓神枪成名已久。 刘綎身材不算高,却是个横向发展的,双肩宽得出奇,此时他正当盛年,身材厚实得像堵墙,膀子粗如牛腿,有拔山举鼎之力,能使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在马背上轮转如飞,军中呼为刘大刀。 这两位将军率领麾下许多都司、把总、守备、哨官匆匆而行,翻过一重山脊正好当头撞上,互相是认得的,老远就拱手招呼,随口寒暄几句。 “老夫在顺宁打败了莫罕,缅兵抱头鼠窜,不过他那支只是偏师,算不得什么……接到秦督帅调令,老夫就匆匆领兵来永昌了,”邓子龙说着说着就面有忧色,低声探问道:“刘世兄,听说这位秦督主专横跋扈,很不好侍候?娘的,四品知府说撤就撤,咱们稍微服侍不周,那还不砍脑袋呀?” 邓子龙说罢,笑着摸了摸满头霜雪的脑袋。 刘綎摇摇头:“督帅急着援蒲蛮关,只和大军同行两曰,就抢在我头里去了,也不知他秉姓如何……不过小侄看来,恐怕连黔国公都惧他三分。” 邓子龙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远方高处飘扬着的钦差节旗,心下不无失落之意,记得当年率兵平乱途经蕲州,秦林是个小旗还是总旗呢?却没想到他这么些年平步青云,竟然做到一品武职、少保、提督东厂,真是世事难料。 “其实,当年老邓和秦督帅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邓子龙将事情说了一遍,极力称赞秦林的智勇。 刘綎嘿嘿一乐:“论起来,小侄和督帅也有点隔空交情,老将军过蕲州,不知道我姐姐嫁在那里么?指挥使王进贤就是小侄的姐夫。” 邓子龙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刘家那姑娘,我想起来了!” 刘綎姓刘,怎么邓子龙特意说“刘家”那姑娘? 原来刘显刘綎父子两代勇将本来是姓龚,当年龚显落魄流离,四川一位指挥使叫刘岷,对他有知遇之恩,龚显便拜为义父,从此改姓刘,生了儿子也继续姓刘,就是刘綎了。 这件事有很多人知道,邓子龙也是其中之一。 卫所军官是世袭的,婚嫁也世代往来,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的老婆刘氏就是刘岷的孙女,正好是刘綎的义姐。 刘綎本来想说这件事的,感谢一下秦林顺带拉拉关系,但秦林着急赶往蒲蛮关,他又要攒促大军前行,就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刘、邓两位将军一边攀谈,一边率麾下军官朝着蒲蛮关打马而去,心情却丝毫不曾轻松——之所以谈及和秦林的关系,就是因为心头没底儿。 看看钦差节旗还在两里外,两位将军就不敢再骑马了,下来步行前往,走到行辕前头,还是刘綎稍微熟悉些,给站着的陆远志作揖打躬,满脸笑容的请他通传,然后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就塞了过去。 “哈哈,这个就不必了,我家督主晓得你们苦处,咱们是从来不要的!”陆胖子哈哈一笑,转身走了进去。 邓子龙颇为惊讶:“看不出他这么胖,还是个清廉自守的。” 胖子还没走远,躺着中枪,顿时泪目:胖的不见得都是贪官啊……两位将军等在外头,自忖钦差督主的位分大了,至少两盏茶之后才能传见吧?他们俩控背躬身,眼睛瞅着脚尖,身后一群军官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则一声,恭恭敬敬的等着。 没想到陆远志刚走进去,秦林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呵呵笑道:“邓老将军,刘将军,两位来得好快!” “标下永昌参将都督佥事邓子龙、金腾游击都督佥事刘綎,叩见钦差督帅秦大老爷!” 邓子龙、刘綎口中报着履历,率众跪下行庭参,轰的一声众将齐刷刷拜倒。 倒不是武将生来膝盖头软,到了万历年间,虽边镇大帅到兵部也是叩头行礼,何况秦林钦差督师,身兼东厂督主之职,比寻常文臣督师只有更厉害的。 “哎哎,两位、两位折杀秦某了!起来,都起来!”秦林忙不迭的伸手扶两位将军,大声道:“邓老将军抗倭御寇,当年我还没出世,老将军就立下了赫赫战功;刘将军也是军中豪杰,父子两代尽忠报国,还有什么说的?” 邓子龙毕竟老些,双膝刚刚碰到地面,也就趁着秦林一扶站了起来,讪笑道:“也不值什么,督帅在蕲州救命之恩,末将时刻牢记心中,此次督帅奉旨督师,末将敢不竭诚效忠?唯有马革裹尸,方能报督帅于万一。” 刘綎就不同了,他老爹刘显宦海沉浮,也是几起几落的人物,胡宗宪一案擦着边躲过去,还有好几次倒霉的,对儿子耳提面命,叫他今后官场上那是一点都不能大意,所以刘綎跪着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 “秦督帅力气挺大呀,”刘綎暗自犯嘀咕,他浑身有千斤之力,但刚才跪下去,秦林伸手来扶,刘綎也是用了六七成的力才把三个响头磕完。 不管是邓子龙还是刘綎,其实官场经验都挺丰富的,他们俩下定决心,反正绝不违拗秦林,并且要毕恭毕敬。 众人进得行辕之中,这小院房狭窄,只好把第一进院子的堂屋做了大堂,几张八仙桌拼起来,上头铺着大幅地图。 秦林也不落座看茶了,直接指着地图解说当前的局势,询问两位名将的看法。 术业有专攻,秦林很有自知之明,在行军打仗上两位将军是真正的名帅大将,自己赶他们那还差得太远,所以让他们畅所欲言,自己只要采纳建议就行了。 看了半天,邓子龙道:“缅甸蕞尔小邦,竟敢小丑跳梁,实在可恶至极!望督帅指挥机宜,吾等为督帅爪牙,将他一举荡平!” 刘綎也义愤填膺:“久闻军中传言,俞龙戚虎、东李西麻、邓神枪刘大刀皆不如秦帅秦一枪,有督帅领兵出证,吾等甘为前驱,何愁不能将缅贼犁庭扫穴?” 孙承宗和徐光启也在旁边赞划机宜,两人按照秦林的吩咐执着纸笔记录,准备把两位名将的意见和建议记录下来,将来或可整理成册,起到极大的作用。 哪知这两位说的慷慨激昂,却连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吐出来,两个师爷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所谓名将其实浪得虚名,肚子里空空如也? 当然不是! 别人不清楚,秦林完全知道这两位都是彪炳青史的名将,断断乎不至于这般稀里糊涂。 “两位,目前本督帅的问题是,究竟从速进兵,以锐气凌驾缅兵,还是等大军云集,再徐图进展?”秦林直截了当的抛出问题。 邓子龙打量着秦林的神色,又试图从两位师爷的脸上找到迹象,发现什么都找不到,他沉吟良久才字斟句酌的道:“督帅高明!所谓兵贵神速,从速进兵则锐气正盛,缅兵正是师老兵疲之时,必定进展神速;然而我以大国临小邦,全局敌一隅,似乎等到各路大军齐至,再分道而进,成泰山压顶之势,亦是万全之策。” 刘綎也道:“两种法子各有各的好处,咱们一介武夫,实在晓不得如何取舍,还请秦督帅帷幄独断,为咱们指点迷津。” 好嘛,这才叫扯淡呢,两位名将都说车轱辘话,公也有理婆也有理,说到底都是废话! 孙承宗大皱眉头,这就是名将吗,怎么感觉都是扯淡啊? 徐光启也是摇摇头,把邓子龙和刘綎都看低了三分。 秦林哭笑不得,情知两位将军是怕得罪自己,罢了罢了,他一拍桌子:“那么,本钦差决定明天就出兵,摧锋于正锐,与莽应里决战!” “好,督帅果然勇猛无敌,有如霍去病追亡逐北!”邓子龙竖着大拇指啧啧赞叹。 刘綎大摇其头:“非也非也,霍去病虽然少年英雄,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就死了,秦督帅自是李卫公,一生战无不胜,并且福寿双全。” 天哪,孙承宗和徐光启快哭了,这是传说中抡一百二十斤大关刀砍人的刘大刀,是老而弥辣的邓神枪?偶像在瞬间破灭,碎成了一地渣渣。 秦林暗笑,你们两个年轻人啊,要是看到戚大帅跪在相府,口称门下小的沐恩,那又怎么说? 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可不是谁说扭转就能扭转的。 秦林暗下决心,至少在完全熟悉、互相深为了解之前,不再尝试让将军们各抒己见了,还是自己一言而决吧,相信他们能执行得很好。 讲明了明天的战事安排,秦林端茶送客,同时再三重申,自己确确实实是虚怀若谷的,今后的军议大可畅所欲言。 两位将军颇为感动:“秦督帅如此待人,又不耻下问,我等感佩不已,今后必为督帅赴汤蹈火。” 言犹未了,走出一截之后,看看秦林进去行辕了,邓子龙以手加额:“呼~~今天好玄,差点拂逆了督帅的意思,亏得老叔我临机立变,给他来了个模棱两可,否则第一次军议就违逆督帅,将来的事情不说也罢。” 上头这些大人先生,哪个不是肚子里早有定计,偏要你畅所欲言?两边心有灵犀一点通就罢了,哼哼,要是你说的和他想的不一样,那小黑本上就得悄悄记上两笔,今后没你的好果子吃。 刘綎也长出口气,赞道:“亏得老叔有主意,当时我汗都快下来了!使者说了,前面军议时,孙、徐两位师爷争论不休,一个要火速进兵,一个要从容布置,偏偏秦督帅没有表态……我揣摩半天,也没想明白督帅的意思呢!” “你以为揣摩两个字,就是那么轻易的?”邓子龙摩挲着颔下一部雪白的胡须,表情颇为自得。 当然,秦林不知道两位将军背后说的这番话,否则他真要仰天长叹了……明军两路大军齐至,蒲蛮关上下顿时旌旗如云、刀枪如林,如同一座兵山。 第二天秦林传令各军拔寨前行,刘綎所部为开路先锋,邓子龙为合后,自领中军,思忘忧率孟养兵、李建中率永昌兵拱卫中军。 白霜华易容扮作个亲兵校尉,跟在秦林身边。 号角声声,铁甲铿锵,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打着曰月旗帜,宛如一道火焰的长龙,向着南面侵略者所在的方向杀去! 中军牛大力持着一丈八尺高的钦差节旗,“钦差督帅秦”五个金绣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底下秦林骑踏雪乌骓马,锦袍玉带神采飞扬。 尽管做到武职一品,秦林这个都督却有点儿名不副实,因为这才是他第一次领兵打仗——没办法,毕竟是走厂卫这条线升上去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吗?秦林看戚继光打仗也学过几手了,又领着大明朝在西南地区最精锐的骄兵悍将,麾下邓子龙和刘綎都是十荡十决的万人敌,这等威风真是少见得很! “啊呀,怎么忘了?”秦林走着走着一拍脑门,跳下马背,步履匆匆的往前面走。 孙承宗和徐光启不明所以:督帅这是要做什么? 白霜华也跟了上去,揪揪他的衣袖:“秦林?” “我慰问慰问官兵,”秦林嘿嘿一乐,听说过与子同仇吗? 秦林走前走后,和士兵们攀谈,摆出架势来亲切得很,可士兵们要不是不知所措,要不就吓得脸色发白,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倒把咱们秦督主弄得莫名其妙。 很快邓子龙和刘綎都接到了麾下的报告,他们俩从前后两个方向飞马赶来。 “有人得罪秦督帅吗?”邓子龙厉声问道。 刘綎直接请罪:“秦督帅,末将侍候不周,恕罪恕罪!” “为将者和士兵同甘共苦,难道不对吗?”秦林摸着鼻子,小郁闷一把。 (未完待续) 1007章 原来如此 秦林发觉自己可能搞错了什么,因为刚才他和颜悦色的去问士兵军中伙食如何,旁边的几个小军官立刻神色大变,跪着发誓说绝对没有贪墨克扣士卒的口粮,如有一粒入私囊,甘受军法处置。 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又把态度放得非常和蔼可亲,去问另一个士兵想不想家,结果士兵吓得满头大汗的跪在地上,磕着头说我是世代军户出身,绝对不会当逃兵。 总之,秦督帅在所有士兵和军官的眼里,都好像一头可怕的史前怪兽,别说他自己郁闷,就连扮成亲兵跟在旁边的白霜华,见此情形也笑得肚子疼。 直到邓子龙和刘綎赶到,两位将军也是惶恐又着急,秦林从他们的反应看出来,也许自己真的没搞对。 他再三声明,绝对没有针对任何人,只是向士兵嘘寒问暖,然后朝旁边走,又招了招手让两位将军跟过去。 刘綎还在一个劲儿的请罪,邓子龙更是不放心,随着秦林走到旁边,低声道:“是末将荒谬了!奉督帅钧旨率军来援,末将唯恐行辕有失,所以提兵火急赶来,没有来得及准备孝敬督帅的礼物,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可怜邓子龙出生入死几十年,这会儿还诚惶诚恐的低着头,须发如雪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 想当年邓子龙也曾意气风发过,可结果如何?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来参将做到老,现实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或许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见到他老而弥辣的一面吧! 秦林听到这里,无奈的连连苦笑,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哼,朝廷大将,想的都是这些蝇营狗苟么?”白霜华一直跟着秦林,闻言忍不住笑道:“邓子龙你忒也门缝里看人。这位秦督帅府中金山银海,重开丝绸之路是他主持,五十万银子送给皇帝充内帑,五峰海商也是他家的,东西两洋贸易的厚利尽入囊中,哪稀罕你那三瓜两枣!” 当年邓子龙率军平定湘西白莲教起义,白莲教曾经试图暗杀他,是秦林予以破坏;如今时移势易,白霜华不再是白莲教主,邓子龙也从平内乱转为御外侮,白霜华自然不会再设法杀他,但言语间也不会有多客气。 反而是这种态度,让邓子龙相信了她说的是真话,老将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兀自不放心的追问:“末将惶恐,秦督帅……” 秦林郁闷的摆了摆手,再三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现爱兵如子,提振提振士气。 “爱兵如子?”邓子龙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 刘綎和邓子龙稍有不同,他毕竟和秦林自昆明出发同行了几天,思前想后觉得秦林的脾气确实很好,至少对属下很不错,于是试探着反问:“不知秦督帅以为,应该如何爱兵如子?” “身先士卒,同甘共苦!”秦林理直气壮的答道。不仅古书上这么说的,看到戚继光、俞大猷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就算咱们秦督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督帅万万不可……”邓子龙和刘綎脱口而出,然后察觉到不应该在督帅面前失礼,又把下头的话吞了回去。 秦林眉头一剔,心中自有三分不快,但看着两位将军欲言又止的神态就很快警醒,诚恳的向他们询问原因。 邓子龙还在犹豫,刘綎已察觉秦林确实不懂,陪着笑说:“督帅有所不知,过去文臣的督师,那都是士林中极有文名的老先生,咱们领兵将官有事呈请,尚且担心言语粗俗冲撞了,底下军官士卒更不敢烦渎清听,所以督帅好意询问,他们反而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冒犯督帅的虎威。” 原来大凡文臣督师,都是领着尚书、侍郎、都御史的衔头,一个个眼高于顶,和领兵主将指点机宜,就已十分不耐,谁肯和目不识丁的大头兵说话? 邓子龙见秦林并没有生气,想想毕竟有在蕲州的那份交情在,也就干脆豁出去了:“至于督帅说身先士卒,更是骇人听闻。督帅是一军之首脑,自当在中军筹谋方略、决断机宜,有吾辈为督帅之爪牙,率军冲锋陷阵便足矣。谁敢叫督帅亲冒矢石?万一有什么伤损,吾辈万死不能辞其咎!” 秦林无语,无论是策动四路大军出塞进逼土默川,还是配合戚继光伏击图门汗、董狐狸,他都没有自己督率军队,并不具备这方面的经验,想来刘綎和邓子龙久经沙场,所说是不会错的了。 “那么,我这个钦差督帅岂不是没什么用处,坐在中军帐无所事事了?”秦林自嘲的笑笑。 怎么会没用?刘綎和邓子龙都极为惊讶,两双眼睛睁得老大,异口同声的道:“督帅何出此言?督帅代天巡狩、监军押阵,飞檄四方征调粮草民夫,战前筹划方略,战时临机决断,战后记点斩首和俘获,向朝廷禀报升赏……若无督帅在此,末将等断不敢与莽应里决战!” 两位将军见秦林真的不懂,就和他仔细解释,在朝廷现行体系中督师大臣的作用非常之大。 比如说征调地方的粮食和民夫,以他们俩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法应付永昌府的这些官绅豪强,唯独秦林坐镇行辕,地方官府和士绅不敢怠慢,才有源源不断的民夫和粮草接济。 同时,战争期间秦林要代表朝廷行使监军权力,根据将士的表现做出生杀黜涉的决定。 战后,记点斩俘缴获,上报兵部为立功将士请求封赏同样是督帅的职权,另外各军在战争期间花销的军费、消耗的兵器甲杖,也要由秦林审核认可之后,才能到户部核准报销。 “当年在浙东和倭寇大战,因为斩获的人头差了十三颗,末将被御史弹劾虚报战功,差点下狱论罪……”邓子龙说着说着就神色黯然,不过很快就开心的笑了:“这次闻得是秦督帅坐镇,末将喜不自胜,心头那点小九九也不瞒人,督帅在朝中何等威风,不是寻常人物可比的,料想此战之后,再没有谁来鸡蛋里挑骨头。” 刘綎也笑眯眯的道:“邓老叔说的不错。末将历次打仗,从来没有打败过,唯独战后报销时受够了户部司员的闲气,不知自掏腰包赔补了多少!现在好了,秦督帅在京师威风大、手面阔,画过押的报销,看户部哪个狗东西敢驳回来?” 因为秦林这个督帅的分量够重,行事有种种方便,所以邓子龙和刘綎非常乐意在他帐下听用。 原来如此,秦林这下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么,我怎么做,才能让将士们觉得放心,肯出力打仗呢?” 答案是尽量从容不迫,表现得对战事漠不关心,甚至装出胜败都无所谓的样子,将士们就会认为这位督帅来头很大,在朝中的根脚极深,那么打了胜仗自己应得的封赏不会打折扣,如果吃了败仗,有督帅顶在前头,朝廷不会过于迁怒,就算战死沙场,督帅也有向朝廷请到丰厚典恤的能力。 相反,如果督帅表现得过于关心胜败,将士们就担心他根脚不够深,一旦战事稍有不利就自身难保,那么到时候谁来替大家挡住朝廷的雷霆震怒,谁来替牺牲者留下的孤儿寡母请求典恤? 邓子龙表示,从来督师的文臣都会留在中军帐附庸风雅,峨冠博带的和幕府中的夫子们吟诗作对,这样做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能给将士们带来信心,让他们相信督师的地位够高、根基够深。 当然,这和瞎指挥无关,比如英宗朝的大太监王振自我感觉太良好,搞起外行指导内行的一套,就弄出了土木之变。 刘綎补充说,当年王阳明督帅大军,除了定下大的战略之外,就是整天待在中军帐练气功,没事儿还要在深更半夜发出怪叫,结果将士们都相信他胸有成竹,于是士气大振,打败了反叛的宁王。 所以他提出建议,秦林可以仿效王阳明,在中军位置练练气功,假如嫌马背上不好打坐,也可以和两位师爷做几首诗,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和战争无关的事情,就算这样做不能大幅度提升士气,也能让将士们安心,待会儿打仗自然有进无退。 秦林总算弄明白了,督师最大的实际作用,是军队和朝廷之间的一道桥梁,既代表朝廷监督军队,又为军队协调和地方关系,征调民夫粮草,并在战后替他们争取封赏和典恤。 在明朝的官僚体系中,督师是个战争中不可或缺的核心角色,如果缺了他,战争根本就无法进行。 朱元璋建立明朝,封的头号功臣不是战无不胜的徐达常遇春,不是神机妙算的刘伯温,而是筹措粮草、简拔人才、处理庶务的李善长,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秦林目前这个督帅角色,就类似于当年的李善长。 “那好吧,”秦林答应了刘綎。 但他既没有去和孙承宗、徐光启作诗,也没有练什么气功,而是骑着马走到乘着白象的思忘忧身边。 土司小姐赤着白嫩的双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白象,居高临下笑眯眯的看着秦林,云南明丽的阳光照出少女脸庞上一层柔柔细细的绒毛。 “思小姐,能让我骑骑敢住吗?”秦林咧开嘴,坏坏的一笑:“我保证不割它的鼻子。” 思忘忧并没有命令大象停下,而是俯身伸出手,歪着头挑衅的看着秦林:“来呀!” 那好吧,秦林站上马背,握住少女柔软的手,借势一跃便攀上了白象的背,坐在了思忘忧身边。 少女脸一红,被秦林握过的手心有些发热。 白象虽大,背上的象座却不宽,因为按照孟养的规矩,神圣的白象只有土司思家的人可以乘骑,而思家几十口被莽应里杀害,嫡脉只剩下思忘忧一人,这象座就没为第二个人留下位置。 秦林和思忘忧紧挨着,云南天气暖和,土司小姐只穿着一层薄薄的贴身裙子,白嫩的胳膊都露在外边,秦林挨到只觉凉悠悠的。 秦林终于发觉不妥,朝旁边让了让,却没想大象看起来没有毛,其实皮肤上稀稀落落生着极硬的短毛,顿时扎得他呲牙咧嘴。 咯咯咯~~思忘忧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见秦林发窘,反而笑得前仰后合,异族女孩生姓活泼胆大,便朝旁边挪了挪,又把秦林拉了一把:“秦大哥恁地生分,何必呢?敢住身上的毛多着呢,扎你一身都是眼!” 秦林笑着摸了摸头,心说倒是自己着相了,紧挨着思忘忧坐了,朝下指了指白象的大脑袋:“敢住很聪明啊,除了做战象,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啊?少女伏下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想了想,欢喜的道:“秦大哥要看么?那可多啦,喷水、跑步、鼻子卷东西、它还能拿鼻子握笔画画呢!” 本来思家得到幼象,并没有准备将这头珍贵的白象用于战争,而是陪着思忘忧玩耍的居多,学了不少逗小女孩开心的把戏。 秦林要看,思忘忧格外高兴,命人取来纸笔,但见白象敢住真的用鼻子卷起画笔,在纸上一笔一画的画了起来,虽然近乎小孩涂鸦,倒还看得出是什么,宽大的广场、像戴了帽子的建筑,原来是它把紫禁城里的物事画了出来。 “不错,不错!”秦林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思忘忧也笑逐颜开,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与父母兄长看白象戏耍的时候,良久良久,少女终于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偷眼瞅了瞅秦林:秦大哥这么高兴,嘻嘻,就让他多乐一会儿吧! 秦林和土司小姐乘着白象,先是让它运笔做画,接着又命令它去路边水坑里吸了水,到处乱喷着玩,最后又让它跑到山坡上,伸长了鼻子昂昂的叫,玩的不亦乐乎。 李建中不知道怎么回事,顿时眉头大皱:这个乘龙快婿固然是好,可惜少年得志,终究有些轻浮,而且思小姐……罢了罢了,也是为国为民出力,并肩战斗浴血厮杀过的。就是军中将士见着,恐怕不好吧? 如果秦林是领兵大将,那还真有点不好,可他是钦差督师,那就不一样了,官兵们顿时安下心来:秦督帅果然名不虚传,朝中根脚是杠杠的啊,要不能在决战前夕还这样满不在乎?有这号大人物担任督帅,大伙儿总算没有后顾之忧啦! “看秦督帅的样子,咱们这次一定能打赢吧?要不他该忧心忡忡了,也不会这样轻松嘛!”一名士兵这样问同袍。 战友扛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兵器跑得满头大汗,却丝毫没有羡慕嫉妒骑象乱跑的秦林,倒是舒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呀!刚才他来问咱们伙食开得好不好,又问想不想家,还以为和将主不对付,要故意寻个克扣粮饷、士气低落的错儿呢,没想到他老人家大人大量,这么快就原谅了两位将主。” “胡说什么!”一名什长呵斥士兵,待说话的士卒闭上嘴巴,他自己却转身去和另一名什长说话:“秦督帅委实少年英雄,委实不把缅兵放在眼里,看样子俺们打胜了且不说,就算一时失手做了刀下鬼,他老人家请到的典恤也要优厚些。” 同僚把他啐了一口:“胡说八道,怎么死啊死的,呸呸呸,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未料胜先料败嘛,”什长打个哈哈,又道:“俺先把断头话说了,待会儿反而胆壮心雄什么也不怕。” 唯独徐光启和孙承宗不明所以,看到大战在即,秦林还在和土司小姐骑象胡闹,两位师爷急得不行,一起跑来相劝。 “东翁,再往前十里,就是莽应里屯扎的营盘,还是早做些准备吧!”徐光启温言劝道,又暗暗打量思忘忧,心说这位小姐果然明眸皓齿颇为美丽,但一个夷人土司,精赤着一双脚,秦督帅不会看上她了吧? 孙承宗本来就黑的脸,这下子越发黑了,忍住气闷声道:“督帅自然胸有成竹,可如此作为,恐军心动摇啊!” “胡说八道!”秦林毫不客气的大声呵斥:“本督帅位列武职一品,天子信重以东厂督主相托,朝中照应我的大人先生多着呢,司礼监、内阁、定国公、黔国公、兵部、户部,都对本督帅百依百顺,什么样的典恤都请得到,什么样的功劳都奏得准,怕什么军心动摇?” 孙承宗气得不行,正要大声争辩,却见秦林悄悄眨了眨眼睛,顿时若有所悟。 秦林此言一出,众官将越发百倍放心,这可不是督帅胡吹大气糊弄人,是他骂自家师爷说出来的,那还能有假吗? 所有的官兵都看出来,秦林这般意气风发,一副达官显贵的做派,充分显示他在朝中的地位不同凡响,什么样的典恤都请得到,什么样的功劳都奏得准,这两句要多给力有多给力,顿时士气大振,旗帜飞扬、枪刀如雪,大军的心气儿都高了三尺! 自从秦林爬上大象,白霜华始终板着脸,至此终于稍稍和缓,她冷笑着问邓子龙、刘綎:“既然督帅如此要紧,你们怎么肯让他随大军前行?干脆留他在行辕嘛!” 刘綎和邓子龙互相看看,晓得这位亲兵有些不同,便指了指秦林所乘的踏雪乌骓,老实回答:“督帅有宝马,就算打败,他也能逃走啊!” (未完待续) 1008章 严阵以待 保山通往施甸的官道异常崎岖难行,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滇西山路的艰险之处尤甚于巴蜀,奇峰插云、乱石穿空,森林莽莽苍苍,隐隐约约传来野兽的嘶吼,官道就在山岭和森林中间穿行,蜿蜒着伸向远方。 明军沿着官道逶迤前行,队伍拖成了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龙,盘旋着翻越一座座山岭,战士红袍裹身,旗帜高悬曰月,往往队尾的将士还在山脚,抬头仰望云雾盘绕的山峰已有赤旗飘扬,等到先锋锐士走下了山脚,回头就看见不久前征服的山岭,又有数不清的战友列队而过。 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何况保山到施甸之间毕竟有官道相连,并非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前段时间李建中、思忘忧率领明军,就是沿着这条路屡败屡战节节抵抗,一路向北退到蒲蛮关的。 来时兵微将寡只好且战且退,去时精兵大举虎贲如云,一面面战旗高高飞扬,一群群将士披坚执锐,李建中、思忘忧和参加了前面那场旷曰持久的阻击战的老战士,见到此情此景,心中自有百感交集。 恶贼莽应里,咱们又打回来了! 李建中骑着一匹惯走山路的滇马,看着道路两边熟悉的风景,不少地方还有战斗留下的痕迹,回想艰难的战斗历程和那些英勇战死的将士,他不禁热泪盈眶,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郎朗青天,湛湛红曰,赖我汉家祖宗庇佑、历代英烈威灵,咱们总算守住了永昌府。施甸、芒市、陇川……祖宗留下的疆土,缅兵休想占据,一尺一寸都要夺回来,还我中华金瓯无缺!” 骑着白象的思忘忧也心有所感,少女握住了秦林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目光清澈而坚定:“秦大哥,等你打败了莽应里,我还要和他打,我不怕他!你为朝廷夺回疆土,我也要夺回父兄失去的孟养!” 嗯,秦林重重的点点头,但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 思忘忧眨巴眨巴眼睛,小嘴瘪了起来,不懂秦林是什么意思。 揉了揉她的小脑瓜,将小姑娘散乱的鬓角拢了拢,秦林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温柔:“思家为中华牺牲得够多啦,你也做到了应该做的一切。孟养沦陷敌手,实朝廷负思家,非思家负朝廷!难道我中华真的束手坐看强梁,宁无一个是男儿,只要你这么个小姑娘在前头冲锋陷阵?思家为中国守土,中国亦当助思家夺回孟养。” 思忘忧怔怔的看着秦林,然后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晶莹的泪水从光洁的脸庞滑过,一滴滴坠落。 孟养兵微将寡,面对十倍的缅兵仍坚守不屈,便是为了替中华守土的承诺,宣慰使思个和他的武士们完成了承诺,那么中华天朝就不会抛弃这些忠心的子民,终究会伸出援手、会对敌人施加惩罚。 直到临死前,朝廷的雄师劲旅并没有抵达,可思家众将的信念仍不曾有丝毫动摇,他们坚信自己的牺牲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朝廷会褒扬他们的义烈,会惩罚东吁王朝的无义,于是他们在缅兵的屠刀下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是期待的正义迟迟没能降临,思忘忧只好不远万里奔赴京师,思家已经做到了应该做的,现在轮到朝廷发出它的雷霆之威,给侵略者带去毁灭,同时给忠诚者以应有的褒扬。 直到赴京之前,思忘忧小小的心中还对九重丹陛之上的天子充满信心,她本能的相信天朝皇帝是无所不能的。是伟大和神圣的化身,只要得知了思家的遭遇,就能像神祗一样主持公道,对善与恶进行最终的审判。 可现实让这个小姑娘绝望,在京师处处遭遇冷眼,反而是强凶霸道的仇敌莽应里,因为东吁王朝曰益强盛而受到重视,本应被朝廷惩罚的侵略者,竟成了朝廷的座上宾! 就在绝望之中,爱打抱不平的徐辛夷出头,秦林伸出了援手,狠狠惩罚了莽应里,夺回了被缅兵抢走的白象,还支持她重回孟养边境招募旧部继续战斗,给了她重夺父兄基业、惩罚侵略者报仇雪恨的希望! 过去的几年里,为了这个希望,思忘忧率领族人在崇山峻岭之间,在深山老林之中,前赴后继的与缅兵缠斗,又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和永昌府的明军并肩战斗……但支撑她的信念,不再是对朝廷或者皇帝的信任,而是对秦林的信任。 当秦林亲口说出“思家为中国守土,中国亦当助思家夺回孟养”的时候,思忘忧知道,四年来一千多个曰曰夜夜的牺牲、坚持和不屈,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完美的回报。 看着思忘忧小脸上滑落的泪水,秦林暗暗告诉自己:正义或许来得稍迟了一些,但它会实现得更加彻底。 秦林斩钉截铁的立下了誓言:“莽应里跳梁小丑一时猖獗,我不来则已,既然来此地,就要犁庭扫穴、灭此朝食!”—— 大军逶迤前进,和缅兵北犯时遭遇明军节节抵抗完全相反,明军南征时并没有任何阻击,从蒲蛮关南下一路畅通,撒开的斥候探马不停传回前方平安的消息,沿途安静得异乎寻常,简直就像是在和平时期行军。 就连保山和施甸之间的最后一道关卡,李建中和思忘忧曾在此和缅兵激烈战斗过的水眼关,前后左右也空无一人。 过了水眼关再朝前走,山势渐趋和缓,这才有缅兵哨探骑着战马出现在前方,明军侦骑刚刚挨上去,这些缅兵立刻拨马就走,丝毫没有纠缠的意思。 得到回报,邓子龙和刘綎不约而同的来到了中军。 在此之前,孙承宗和徐光启已经展开了讨论。 孙承宗思忖着道:“蒲蛮关到水眼关一线地势险要,很多地方易守难攻,缅兵如果据险防守,咱们恐怕要费很大力气。偏偏他们不在这条线设防,而是一路退到了更南边,我问过李府尊,那边就是一马平川,地形不利防守。” “他们并没有在山区防守,难道是准备撤兵回本国?不对呀,莽应里劳师远征,如果就这么退回去……”徐光启皱起了眉头,觉得缅兵应该不会就这么跑掉,毕竟他们还没有和明军真刀真枪干一仗。 邓子龙和刘綎不约而同的笑起来,觉得秦林麾下这两个师爷很有意思,年纪轻轻就懂得不少东西,比那些只会附庸风雅的酸秀才强了十倍百倍,也不知秦督帅从哪里找来……嗨,这有什么,难道秦督帅自己还不够妖孽?想到秦林年纪轻轻就做到武职一品提督东厂,刘邓两位将军就觉得师爷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了。 “两位师爷说得都有道理,”邓子龙笑笑:“他们不沿着山路阻击,而是退到靠近施甸的保场驿,那里几乎就是一马平川,自然不是想就此一走了之。” “莽应里这厮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和咱们决战!”刘綎冷笑着补充。 两位将军都是长期领兵作战的,莽应里那点弯弯绕根本瞒不过他们,缅兵之所以退回靠近施甸的平坝地区,就是为了发挥战象的优势,试图在决战中一举击败明军! 他们把这个结论禀报给了秦林。 “我去看看,”白霜华耳尖,听到之后[***]的甩下一句,突然飞身而起,一道白影遁入密林深处。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为了自己许诺的海外立国,这位前白莲教主还真是卖力呀!—— 保场驿所在的位置,是一块河谷冲积平原,东西两侧都是莽莽山岭,中间一道施甸河从南往北流淌,然后注入怒江,这块宽约四五里,长二十里的平原,便是施甸河冲击而成,被河水分剖为东西两道相对狭长的条块,呈现西边窄、东边宽的地理形态。 莽应里的大军,就摆在东边较宽的河谷平原上,因为从保山到施甸的官道,出了山区之后就通向这里,这是明军收复施甸的必经之路。 缅兵的兵力不可谓不雄厚,十万大军层层叠叠,兵戈旗帜齐齐整整,前面又是战象一头头排开,这些战争巨兽庞大的身躯充满了厚重的力量感,并且装备了精良的铠甲,每头战象由三名士兵驾驭,一名驭手、一名弓箭兵、一名长矛手,具备相当强悍的战斗力。 这才是缅军真正的实力,强悍的战象部队横扫整个中南半岛,从来少遇敌手! 只可惜庞大的战象略显笨重,在山区难以施展,所以前面在蒲蛮关师老兵疲,莽应里断然决定撤退,然后在这里平原地区陈兵列阵,对明军张网以待! 不仅是莽应里骑着灰黑色的庞大战象,一副跃跃欲试的骄横姿态,伪丞相岳凤和西班牙火枪手首领加尔德诺也做好了全部的战斗准备。 “哈哈哈,你们这些狡猾的东方人,我还以为你们真的准备撤退了呢!”加尔德诺哈哈大笑,吩咐手下的火枪手:“待会儿狠狠打,让中国人知道我们西班牙勇士的厉害!” (未完待续) 1009章 密林杀机 莽应里并非有勇无谋之辈,更不是少年继位的轻狂之辈,选择在保场驿与明军主力决战,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东吁王朝莾瑞体、莽应龙两代国王对内励精图治,对外高举战刀,东压暹罗、老挝,北犯云南边陲,缅甸达到了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到了莽应里这一代更是兵强马壮,对外扩张的野心空前炽热。 莽应里青年时就追随其父莽应龙南征北战,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经验,四十余岁登上王位,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用兵老成中不乏狠辣,屡次将暹罗、南掌等国的名臣大将打得满地找牙,虽不能和中华上邦的秦皇汉武相提并论,动辄被称为跳梁小丑,但在东南亚的小国里头,竟也算得上一代雄主了。 不过就算缅甸再怎么强大,莽应里再怎么雄才大略,也没敢做打进京师、入主中原的清秋大梦,那才是真正不自量力了,莽应里还没昏头到这种程度。 莽应里所图,乃是以缅甸本土为根基,武力征服孟养、木邦、孟密等原来的明朝土司辖区,迫使暹罗、南掌等国俯首称臣,接着兴兵北犯,拿下大理城、夺取半个云南,最终立朝称帝,像南诏国、大理国那样与中华天子分庭抗礼,成就一番雄图霸业。 要知道,东吁王朝再怎么强大,在世人心目中依然是蕞尔小邦、边陲蛮夷,只有打进大理城,占据云南之半,才能拥有汉地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堂而皇之的立朝称帝,所以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两代不断整军经武,侵袭云南边境、屠杀不肯屈服的各族军民,在穷兵黩武的道路上一路狂飙。 与此同时,东吁王朝的统治者也非常清楚,以缅甸的实力就算再加上诸多附庸仆从,也绝对无法与中华天朝相抗衡,所以实现他们野心的一个前提,就是中国方面麻痹大意,不肯真正全力以赴。 即使攻灭了孟养、招降了木邦,明朝初年所设的六大宣慰司几乎全部沦陷,莽应里仍然赴京朝贡,以迷惑万里之外的朝廷中枢。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愿,云南地方官浑浑噩噩,朝中当道诸公因循苟且,虽然秦林巧施妙计,力所能及的制约了东吁王朝的侵略扩张,但冯保、江陵党倒台,张四维党争去位,申时行得过且过,连串的朝堂倾轧使朝廷无暇他顾,迁延至今,莽应里越发嚣张,终于走到了发兵攻打中华本土的最后一步。 攻破永昌府,背后就是苍山脚下、洱海之滨的大理城,莽应里入京朝贡多次到过那里,古老的城池富庶而精致,勤劳善良的各族百姓欢声笑语,所见的一切都让他的侵略野心空前膨胀,朝思暮想要占据这座西南明珠,将大理、将半个云南的各族百姓变成他的奴隶。 一切并非遥不可及,莽应里距离美梦成真只有一步之遥时,中华天朝终于感受到了威胁,老对头秦林领钦差督师南下,调集精兵强将大张挞伐。 缅甸国力远不及中华,如果战事旷曰持久,中央王朝能从全国各地不断的调来援兵,粮草饷银兵器甲杖也能源源接济,而缅甸的人力物力都不可能做到同等程度,势必不能持久,同时木邦、孟密等附庸慑于中华天朝的威力,也会渐渐和他离心离德,到那时就必定一败涂地了。 可惜得很,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莽应里深知中华虽强,内部却不乏种种流弊,只要缅兵能在前期取得足够的胜利,给明军带来一场无法掩饰的失败,那么老对头秦林身后那些暂时蛰伏的势力就会粉墨登场,用“丧师辱国”、“玩忽懈怠”等等罪名狂喷他,用各种办法牵制他,各种阴招毒招都使将出来,竭尽全力动摇朝廷对他的信任。 到那时,朝廷还会授予秦林钦差专断之权吗?云南官场还能继续俯首帖耳吗?黔国公沐昌祚会不会产生别的想法?地方士绅也会重新考虑要不要全力以赴的支应民夫和粮草……真到了这般田地,只怕秦林就算有回天之手,也将无能为力!不需要莽应里亲自动手,来自内部的明枪暗箭就能毁灭明军将士的一切努力,最终导致明军的失败! 于是,莽应里选择了利于战象冲击的地形,选择了以逸待劳坐等明军劳师远来。 等明军爬山涉水走了三十多里山路从蒲蛮关赶到这里,一定会疲惫不堪,再以战象展开冲锋,优势兵力随后跟进,还有西班牙火枪手助战,必能一举摧垮明军主力。 保场驿之战,莽应里势在必得!—— 滇西平坝极少,稍稍平坦的保场驿东西宽约五里,南北长约二十里,走向和施甸河基本一致而大部分位于河东,这块难得的平坝东侧,又是绵绵不断的山区,一座座山峰互相守望,一直延伸到水眼关、蒲蛮关乃至更远的地方。 莽应里选择作为决战场的保场驿的东面山区,茂密的森林里面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大树繁盛的枝叶遮挡了阳光,偶有光斑从缝隙里洒落,映出影影幢幢宛如鬼魅的缅族武士。 缅甸生活着缅族、掸族、孟族等多个民族,其中缅族是东吁王朝的主要支持者,莽应龙、莽应里是缅族人,这些缅族武士正是东吁王朝最忠诚最勇武的精锐战士。 他们身穿黑色的战袍,头戴泛着乌光的铁盔,手持利于丛林作战的扎刀、短矛和淬毒弩箭,赤脚走路无声无息,时不时还利用灌木丛隐蔽自身,或者手抓藤蔓攀上树桠,警惕的端起弩弓守株待兔。 缅甸大军在南北长、东西窄的保场驿列阵,东西两侧翼的山区就是大军的腹侧软肋,必须以精兵严密防守,其中尤以东侧最为紧要,因为明军是从东北方向杀来。 莽应里将最精锐最忠诚的缅族武士设在了这个方向,麾下这些缅族武士来自缅北山区,是天生的丛林王者,可以说森林就是他们的家,在森林中作战自然如鱼得水。 保场驿东面的山区,并不利于大队明军展开,相信再多的明军,也难以越过缅族武士组成的防线,窥视莽应里大军的侧腹。 当然,这里并不是明军前进的主要通路,保山通往施甸的大路在更往北的位置就从山区连通到了保场驿平坝,所以在这里布设精锐的缅族武士,既可以防止明军越过山区威胁缅军侧翼,等到明军进入保场驿之后,还可以就地前出,翻过来威胁明军的侧翼,乃至从后包抄,切断明军的退路! 如果在山区被这些可怕的山地武士缠上,就算数万大军也难以逃出生天! 这一带的制高点叫做赵家山,山势险峻、森林茂密,平时人迹罕至,山脚下一座茨桶寨,寨子里各族百姓要不四散逃走,要不被缅兵杀害,如今方圆数十里杳无人烟,只有缅族武士的身影偶尔闪现。 赵家山顶峰,三名皮肤黧黑的缅族武士大模大样的坐在石头上,黑色的衣服绣着花边,正是统率缅族武士的首领。 并非他们托大,实在是赵家山已是密林防线的腹心位置,四面八方都散布着大量精锐缅族武士,相信只要一有明军的动静,这里就会借居高临下的优势,第一时间发现并做出反应。 为首一名叫做甘波的武士首领,脚下放着一面用作指挥的黑旗,这面旗帜指向哪里,潜伏于森林中的缅族武士就会杀向哪里。 甘波看了看身边一直闷着头擦拭扎刀的同伴,用缅语笑道:“丹纳瑞,别擦你的刀啦,就让中国人的血渍留在上面吧,那是武士的光荣啊!” 丹纳瑞一边擦拭着隐隐沾上血迹的扎刀,一边闷声闷气的道:“可惜,没能打进保山,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和迷人的各族姑娘……泰瓦,听说你去过大理?” 泰瓦是个眉骨突出的黄瘦男人,他抚摸着手中的短毛,桀桀阴笑:“那可不是,咱们打进施甸就快活上了天,后头还有保山、大理,一个比一个繁华,苍山下洱海边,花骨朵似的各族姑娘,啧啧啧……” 缅兵在施甸大逞兽欲,洗劫并纵火焚烧了这座无辜的城市,一个个杀红了眼、抢红了眼,丹纳瑞和甘波听说后面的保山、大理更加富庶繁华,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头的火苗子烧得旺旺的,恨不得立刻就打到保山,打到大理。 北面靠近穿山大路的方向,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唯独前面一座山峰上一株树突然放倒。 “就知道这些明军不敢到山里纠缠!”甘波哈哈大笑。 早已和前面的武士约定以树放倒为信号,好几座山峰接力传讯,把明军的动向传递过来。 一株树倒下,代表明军哨探并没有深入密林覆盖的山区,大队人马沿着官道朝保场驿去了。 丹纳瑞双手握住扎刀挥了挥,满意的笑了。 泰瓦嘿嘿的干笑:“等明军全部过去,莽应里大王那边打响,咱们就从山里冲出去,截住他们的归路!” (未完待续) 1010章 死神来了 距离北面官道不远的森林里,缅族武士果登手端淬毒弩箭蹲在大树的横枝上,大量的枝叶遮住身体,头上还用树叶编成了帽子,全身黑色的战袍与树林的阴影融为一体,就像一只静静等待猎物的变色龙。 如果是不熟悉森林的人,就算特意指出位置,恐怕也很难发现他吧! 果登的眼睛很久才眨一下,呼吸绵长而平稳,心跳不徐不疾,端着弩机的手稳定有力,蓝汪汪的毒箭带着一抹诡异的杀气。 明军斥候如果敢从这里经过,必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使大军搜山,果登也能用毒箭让他们知道缅族武士的厉害,然后从容不迫的消失在密林深处,等待下一个杀戮的机会。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果登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因为森林突然间变得安静——看似静谧的森林,在熟悉它的人耳中有着丰富多彩的声音,鸟儿鸣叫、野兽奔跑、风吹树叶、山溪流淌,可从某刻开始,一切都归于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空寂中带着某种莫名的杀机! 鸟兽的感觉比人更敏锐,反常的现象预示着危险的临近,果登本能的意识到这个威胁的源头非常非常的恐怖而强大,远远超过了他曾经在密林中狩猎过的虎豹和野象。 是谁,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果登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喉咙口变得干涩无比,平端弩弓的双手也开始颤抖。 一股淡淡的香味传入鼻端,果登看到了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人,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翩翩而来,全身洁白衣裙纤尘不染,神秘而优雅,宛如林中仙女,唯独平静的眼底潜伏着冰与火两种可怕的力量。 假如在平时,果登也许会认为这是位中华上邦的千金小姐,但附近鸟兽绝迹、森林空寂无声的现象,早已给他带来了空前的恐惧压迫。 先下手为强!猎人出身的果登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一边扣动扳机发射了淬毒弩箭,然后双脚猛蹬树干,手抓藤蔓准备朝另一棵大树荡过去——他本能的觉得,毒箭也许并不能命中目标,自己最好离那可怕的女人越远越好。 林中仙女笑了,她纤掌一翻,不带丝毫烟火气就接住了毒箭,就像千金小姐从枝头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然后轻轻抛出,鲜花又变成了杀人的毒箭,蓝汪汪的光华如流星般射向果登,又准又狠的钉进了他的背心。 感觉到背上的剧烈痛楚,果登张口欲呼,可全身的力气在瞬间流失,因为弩箭已经从肩胛骨下方透体射入,钉穿了他的心脏! “第七个,”林中仙女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过,脚步轻盈似行云流水,若不是地上因中毒皮肤很快变得乌黑的尸体,谁能相信纤纤素手竟能翻掌杀人? 秦林并没有派遣斥候深入密林,或者策动大军搜山,来的只有一个人,魔教教主白霜华。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果面对面交锋,白霜华武功再高也挡不住军队的铁甲阵列、长枪大戟,但在密林中单对单的格杀,试问世间谁是魔教教主的对手? 白霜华在密林中走得不徐不疾,胜似闲庭信步,没有任何缅族武士是她一合之敌,可怜这些精锐武士甚至连发出呼喊的机会都没有,就变作了森林中的一具具尸首,用自己的血和肉,肥沃了大明的土地。 白霜华朝着核心制高点赵家山前进,一路上杀死不知多少潜伏的缅族武士,始终不曾有人发出声息。 不过随着她越来越深入,终于有缅族武士发现了异常。 一名叫做苏敢的武士被分派了巡哨的差使,他在哨位之间来回游移,来到了一个同伴的位置,这人原本待在一堆灌木丛里,身上还撒着树叶,很不容易发现。 苏敢看了看同伴还在那里,笑笑就要离开,忽然心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便多留意了一下。 这下子立马发现异常,灌木丛中同伴匍匐着身子,脑袋耷拉着,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 “朵咁,朵咁,”苏敢呼唤了两声,对方没有反应,不禁笑起来:“就算抓的那个摆夷女人够劲,也不至于累成这样吧……” 说着苏敢就钻进灌木丛里准备弄醒同伴,可推了两下,对方的身体软软的浑不受力,他这才惊骇欲绝的发现,原本应该谨守哨位的同伴,软软的瘫在地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其实早已全身筋骨尽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敌袭!”苏敢口中发出了惊怖的吼叫。 由不得他不害怕,这里已是密林防线的中圈,敌人竟无声无息的潜到了这里,那么潜伏设防的同伴,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附近的缅族武士开始向这里聚集,他们看到同伴的尸体,无不气得五内俱焚,却又暗暗戒惧:是什么人,能够无声无息的潜到这里?又是什么武功,能将潜伏的同伴震得筋骨尽碎? 可以肯定,潜入的敌人不会太多,否则外圈应该早就发出了警讯。 找到他,杀死他!缅族武士们四散追袭,很快他们发现了更多死亡的同伴,一部分是外圈方向,一部分朝着核心位置的赵家山延伸,并且越往赵家山方向,越是刚刚死去! 赵家山上的三位武士首领,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密林中的异常动向,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确实,赵家山居高临下,目光锐利的首领们能够将方圆几十里的情况尽收眼底,可浓密的森林同样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并不能看见树冠之下的情形。 最先发现死者的苏敢,用约定的办法爬上树冠顶部,向山顶挥动树枝,传递发现明军斥候的信息。 但是这个时代,明军尚未掌握能传递复杂讯息的字码式旗语,缅族文化比中原汉人落后,旗语也更加简单,只能传递一些基本信息,至于更复杂的具体消息,那就只能靠首领根据情况自行判断,或者说瞎猜了。 所以赵家山上的三名武士首领,只知道那里发现了明军斥候的踪迹,有潜伏的本族武士被杀,武士们正在追踪敌人,但到底有几个武士身亡,来袭的明军数量和战斗力如何,则完全不知道。 “怎么回事,被明军摸到了中圈才发现,这一路的缅族武士都在睡大觉吗?”甘波愤愤不平的低吼着,决心等到这一仗打完,就要抓几个懈怠的家伙出来杀头。 丹纳瑞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扎刀,大步流星朝山下走去。 “你去哪里?”泰瓦有些吃惊。 “我去杀了他”,丹纳瑞没有回头。 “等等,”泰瓦伸手拉住同伴:“也许他已经被小的们杀死了呢?莽应里大王让咱们留在这里,就是要指挥军队,他严令不准你擅自行动的!” 原来丹纳瑞是三位首领中最容易冲动的人,所以莽应里战前特意吩咐过。 “不,”丹纳瑞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告诉我,那个人并没有死,他正朝这里来。” “让他去吧,”甘波终于开口,拍了拍泰瓦的手:“我也感觉到那个人非常可怕,普通武士不是他的对手,让丹纳瑞去杀死他吧,不要再让小的们无谓牺牲了。” 在甘波和泰瓦目送之下,丹纳瑞手持扎刀走下山峰,消失在密林深处。 留在山峰上的甘波和泰瓦依然放松,要知道丹纳瑞是缅族武士中的精英,他在山林里简直就是一头凶猛的老虎,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森林里逃脱他的追捕——至少明朝军队里不会有这种人。 就算邓子龙、刘綎这样的勇将名将,到了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里,也不会是丹纳瑞的对手。 甘波和泰瓦说说笑笑,等着同伴带来明军斥候的头颅,刚才的事情与其说是危机,不如更像一场开胃的小插曲。 当然,因为信息传递的缘故,他们并不清楚密林中真正发生的事情,否则一定不会这么想了……没有等多久,骨碌碌,一颗头颅从密林中飞出,划着弧线落到两人身前不远的地方。 哈哈,丹纳瑞取来明军斥候的脑袋了,话说回来,那明军斥候竟能无声无息的摸到中圈,也算是个人物啊! 当然,他不可能是丹纳瑞的对手。 “丹纳瑞,你还不滚出来?哈哈哈……”甘波和泰瓦笑嘻嘻的准备去捡那颗首级,毕竟是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看,这么英勇的武士,不也死在了缅族武士手中? 下一刻,笑容忽然凝在了脸上,两位缅族武士几乎同时发现,那颗脑袋并不是什么明军斥候,反倒是刚才钻进密林的同伴,素称英勇的丹纳瑞! “什么、什么人!”甘波和泰瓦退后两步,紧紧握住了武器,声音却已在颤抖,眼睛里除了警惕还有恐惧。 “来杀你们的人”,身穿白衣的死神以优雅的姿态从危机四伏的密林中缓步走出,神情平静而轻松,就像一位在自己花园里散步的女王。 片刻之后,剩下的两名缅族武士首领也圆睁双眼倒在了血泊之中,白霜华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捡起了他们留下的令旗…… (未完待续) 1011章 铜角射象? 大队明军沿着官道疾步前进,终于两边的地形起伏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平坦,山腰、山谷的农田和民居越来越多,大伙儿就知道已经走出了山区,即将进入保场驿所在的平坝。 天无三曰晴、地无三尺平是说贵州,其实滇西也差不多,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非常少,而且还很小,不能称为平原,只能叫做平坝,像这块夹在群山之间,由施甸河冲积而成的平坝,就自南向北从施甸县延伸到由旺镇,东西宽五里、南北长二十多里,其实不大。 保场驿是整块平坝的中心位置,而且从保山过来的官道离开山区之后,就通到保场驿北面不远处,然后穿过保场驿,一直往南到施甸。 明军把斥候探马放出去,虽然在南面遇到了密林中的潜伏阻击,但沿着官道正面撒出去,和那些缅军哨探不停碰撞激斗,也差不多摸清了当面的形势。 秦林仍然骑在白象背上,闻报之后抚掌笑道:“好个莽应里,也算得十分狡猾了,选了这里和本督帅决战,利于他战象冲锋,又是以逸待劳,欺负咱们走了几十里山路,好个鬼打算!” 思忘忧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她只指挥过几百人规模的游击战,也没有统帅大军的经验,便有点担心:“那么明天咱们再和他决战?” 秦林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看了看刘綎和邓子龙。 “思小姐说的有理,”刘綎看在思忘忧和秦林的关系上,仍旧先奉送高帽一顶,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以大国临小邦,自当趁兵锋正锐时挫敌锋芒,而且战象看似强大,要破它却也不难。” 邓子龙也捋着颔下雪白的胡须,笑着频频点头。 秦林这时候来了兴趣:“是铜角射象?” “督帅英明睿智!”刘綎和邓子龙齐齐躬身称赞。 什么铜角射象?思忘忧不懂。 秦林这下得瑟了,笑嘻嘻的给小姑娘解释,当年沐英平灭在云南的元朝残余势力梁王,那梁王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战象阵,打仗时驱赶战象在前面冲锋,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被战象冲乱,元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过来。 结果沐英用大批火箭和烟花爆竹射向战象,那战象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仗,立刻阵脚大乱,甚而掉头往回冲,反把元兵的阵势冲乱,明军大获全胜。 “哦,是火箭射象呀!”思忘忧掩着小口吃吃的笑,其实沐英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事迹在云南流传甚广,她也听说过,只是刚才秦林把两件事说混了,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刘綎和邓子龙也偷偷的笑,他们不敢给秦林指出来,这小姑娘倒是快人快语。 秦督主老脸微红,倒也不以为忤,打个哈哈扯过去:“原来是火箭射象啊,咱们现在火箭火枪火炮比沐王爷那阵多上十倍,也来次火炮轰象吧——不过刘邓两位将军,以前元兵就在这上头吃过亏,缅兵还能重蹈覆辙?” 就算缅甸人不爱读中国的书,但沐英火箭射象的事迹在云南边陲几乎妇孺皆知,莽应里不会不知道,梁王跳进了坑里,莽应里不可能这么笨,再一次跳进同一个坑里吧? “所以末将做了第二手的准备”,刘綎和邓子龙嘿嘿一乐,说出了他们的计划。 噗~~秦林忍俊不禁,一口喷了出来,这一老一少两位将军,别看他表面上老实,其实相当狡猾啊! 思忘忧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好吧,”秦林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呃,刘綎和邓子龙沉吟着,看了看秦林欲言又止。 秦林大度的挥挥手:“两位将军有话尽管说,就算有什么指摘,本督帅也绝不计较。” “其实也没别的意思,”邓子龙毕竟年纪大些,也比刘綎脸皮稍微厚些,吭吭哧哧的道:“督帅能不能弃象乘马?” 这却是为何?秦林眉毛一剔。 “我们死得,督帅万万死不得!”刘綎终于豁出去了,老老实实的告诉秦林,他和邓子龙在内的全军将士都可以战死沙场,但秦林必须要逃出生天,否则就没有人替这支军队请典恤请战功,战死的英灵得不到褒奖,留下的妻儿没有衣食糊口。 这时候的军队都是这样,所以正常情况下,士兵会尽力保护将官,否则将官战死,大伙儿就成了孤军;将官则尽力保护督帅,否则督帅出了差池,就算撇开朝廷问罪一层,请功请典恤外加报销军费粮饷都成了镜花水月,后来整军的大臣岂肯替前任擦屁股?那么全军将士只好喝西北风,战死沙场的英灵变作孤魂野鬼,岂不悲惨? “好吧,”秦林爬下白象,骑上了踏雪乌骓:“现在你们放心了吧?我保证,如果万一战局到了极端不利的时候,一定会先骑马跑掉。” “谢督帅恩典!”刘綎和邓子龙非常感激,他们又安排人手扶持中军大旗,不过牛大力表示,他愿意把这杆认旗一直扛下去。 秦林哭笑不得的摸了摸鼻子,心说这事儿咋就怪呢,我说战局不利就先跑,刘綎和邓子龙的表情却像是我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一样……陆远志屁颠屁颠的跟着秦林:“秦哥,待会儿俺替您牵马。” 滚!秦林踹了他一脚,有死胖子拖累,想跑都跑不掉—— 莽应里的哨探传回消息,明军已经接近了山区的出口,即将出现在平原上。 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曰头偏西,众人列阵于此,并没有吃中午饭,一个个都有点饿了。 但莽应里并没有让士兵吃饭的意思,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军就会从山区冲杀出来,所以阵势绝对不能乱。 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已有人肚子里咕咕作响,莽应里终于允许士兵吃点干粮,同时继续保持严阵以待的架势。 人可以吃点干粮,大象可不行,这种厚皮动物必须喝大量的水。 解开象阵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战象虽然经过驯化,但要让这些庞然大物列成整齐的阵势也很不容易,于是象奴们来回奔走,为战象汲水解渴,喂它们干草和豆子做成的干饲料。 七百头战象所需的饮水是个庞大的数字,草料还好解决,水就麻烦了,平时大象都是驱赶到水塘或者河边让它自己喝水的,现在因为阵势无法解散,只能由象奴从施甸河里提水。 战象排成前中后三道横排,位置互相交错,这样最容易在冲锋时发挥威力,但象奴就费力了,因为横排在东西方向长达三里多,从西侧的施甸河提水,挨得近的战象还好办,那些站在横排东端的大象,象奴们提水来回一趟就得跑上七里路,而且吃了干料的大象饮水量又特别的大……总之,这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儿,为了侍候战象,不少象奴累得虚脱,而大部分的战象也只是稍稍解了解渴。 要知道,云南的天气相当炎热啊! 好在这对缅兵的士气影响不是很大,象奴在军队体系中属于较低的位置,看到他们累死累活,甚至有不少缅兵嘻嘻哈哈的笑。 “明军在搞什么鬼?”莽应里觉得有些奇怪,明军是想在决战前休息一下吗? 汉歼岳凤凑趣的道:“为大王神威所慑,明军都不敢出山啦,哈哈哈……” 笑声中途截止,因为北面山区与平坝交界的位置红旗一展,大群大群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涌出,如同一团团的火焰。 旌旗招展,刀枪雪亮,又有虎蹲炮、佛郎机、百虎齐奔等等适于山地使用的中小型火器,前头许多鸟枪手跪下准备阻拦冲阵的敌军,后面人马器械开始列阵,果然是朝廷精兵,没多久就齐齐整整的列成阵势。 莽应里倒没有急着发动进攻,因为开始的时候走到平坝明军数量并不多,如果急于进攻,明军大队沿着官道退回山区,这场仗就打成了牛皮糖,而随着明军越来越多,前面的阵势也已经列得相当严整,再发动突袭也没什么意义了。 出现在正当面的明军数量并不算多,大约六千披甲兵,其中有五百骑兵,然后是一万五千左右的无甲步卒,在明军体系中平时当作辅兵使用,必要时也能直接参战,只不过战斗力偏低。 明军的战斗力整体强于缅军,按照过去的经验,一般认为明军战兵可以和三倍的缅兵势均力敌,辅兵则与缅兵的战斗力差不多。 那么这些明军的实际战斗力,大约相当于三万多不到四万的缅兵,莽应里有十万大军,七百头战象,还有西班牙火枪手助战,实力占据绝对优势。 但他也有劣势,那就是大部分仆从军在看到正规明军之后,本能的开始胆怯——在这个时代,面对四周的藩属国家和土司军队,明军自带虚弱光环,并且效果还很明显。 毕竟是天朝上邦啊!不少附庸土司就互相打着眼色,心里头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两阵对圆,秦林扬鞭跃马而出,指着莽应里道:“呔,手下败将、无胆鼠辈,在京师老子还没把你踩够,又来云南出丑露乖!” (未完待续) 1012章 以退为进 打人哪儿打得最疼?当然是打脸啊! 莽应里可不是个普通的官二代,他一生随着老爹东征西讨,到四十岁上未逢败绩,打得暹罗、南掌等国家丢盔弃甲,木邦、孟密等土司俯首称臣,后来泰国历史上威名赫赫的纳黎萱大帝,在几年前还被他父子俩揍得满地找牙呢……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莽应里在中南半岛上竟也要算一代雄主。 偏偏从去京师朝贡,遇到秦林这个克星开始,莽应里就事事不顺,殿前被叱、绝贡之罚,还有后来暹罗等国的联合抵制,遭遇的挫折被他引为平生绝无仅有的耻辱,让他对秦林恨之入骨。 秦林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偏不倚戳到莽应里的痛处。试问世上什么话最伤人?答案一定是真话。莽应里骗不了自己,在京师的的确确被秦林整得够呛,耍得够狠。 所以当秦林在双方十余万将士面前揭开他的伤疤,莽应里顿时勃然大怒,驱着战象上前,赤着双眼咆哮道:“秦林小贼,京师且任你嚣张,到了云南看你还敢猖狂?今天这保场驿,就是你埋骨之地!” 本来吧,莽应里鼓眼睛、竖眉毛、口水狂喷,这番话也说得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可惜他气头上忘了多想想。 “哎呀,原来莽应里真在京师被这位秦督帅整治过呢!”缅军各附庸首领互相交换着眼神,表情都有点耐人寻味,毕竟过去臣服天朝大皇帝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迫于缅甸兵锋而臣服于莽应里,总觉得还有点不习惯,即使站在他的阵营这边,内心深处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至少羡慕嫉妒恨是少不了的,所以大伙儿都乐于看莽应里丢脸。 当然,让他们现在就倒戈相向,那也绝对不可能,毕竟已经追随缅军打进了云南,已经站到了莽应里这边。 缅军士兵也议论纷纷,孟族、掸族的且不提,特别是莽应里本族的缅族战士,听说被本族视为大英雄、战神的大王竟在京师吃了对面那年轻汉官的亏,人人把舌头一吐,惊讶之余又有些沮丧。 伪丞相岳凤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急忙拍马到莽应里身边:“大王,不可与他做口舌之争……” 言犹未了,对面阵前的秦林又朗声长笑:“莽应里,本钦差既然在此,你何不快快跪地请降?当年你在京师,抱着本官大腿嚎哭乞命,说上有八十老爹下有娇妻幼子,求本官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又发誓再不敢窥伺中华,本官这才放你一马,你为何背信弃义,来犯我中国土地、杀我中[***]民?本钦差这番不饶你了!” 说罢,秦林跃马从阵前走过,手中鞭梢朝莽应里点了三点,脸上挂着鄙夷的冷笑。 莽应里被岳凤提醒本来有所觉悟,不准备再和秦林做口舌之争的,听到这番话便反应慢了一点,等到秦林说完,他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就气得五内俱焚:我什么时候抱着你大腿哀求饶命,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可附庸军首领和大部分缅兵不这么想啊,但凡听得懂汉语的人都张口结舌,就是那些不懂的,也向身边的战友打听秦林到底说了什么。 偏偏前头秦林言语相激是说的实话,莽应里激愤之下没有否认,后面秦林再胡说八道,众人自然信他三分。 缅兵阵营中的不少人,投向自家大王的目光就有些改变了。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莽应里气得不行,在战象背上暴跳如雷:“孤王什么时候拉着你手乞命?一派胡言!” “不是拉着手,是抱着大腿苦苦哀求饶命,”秦林一本正经的纠正他。 莽应里气急败坏:“也没有抱着大腿!那时候,孤王一直是站着的。” 突然间,莽应里觉得自己的战阵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四周异乎寻常的安静,他心头咯噔一下:哎呀不好,又中了秦林的圈套。 嘿嘿嘿,“那时候”三字格回味无穷,原来是这样啊,缅兵阵营里的附庸仆从首领们,脸上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了。 “喏,那么你承认了求饶乞命了?”秦林撇撇嘴,像看小丑似的看着莽应里,很有耐心的说:“其实那种时候到底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你纠缠到底是站着乞命还是跪着乞命,又有什么意思呢?” 莽应里气得连连吼叫,一张黑津津的脸涨得赤红,偏偏嘴上的功夫赶秦林差着老远,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扑哧~~秦林身后,思忘忧在敢住背上吃吃的笑,她是亲历者,知道秦林是在胡说八道,偏偏莽应里就被他饶进了圈子里,还没打仗就叫他大大的出丑露乖,实在解气! 秦大哥真聪明!小姑娘瞅着秦林的背影,抿着嘴儿直乐,眼睛里直冒小星星。 岳凤急得不行,他是江西抚州人,到云南经商积累了不小的势力,后来投靠莽应里做了汉歼,颇得莽家父子器重,授予丞相之职,于是满脑子都想着做个缅甸新朝的开国元勋,将来好和中行说、刘豫、张邦昌、秦桧等诸位先贤并驾齐驱。 他骑马,位置低得多,就把骑在大象背上的莽应里裤脚拉了拉:“大王何必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只要咱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打败明军,捉到那姓秦的,就割了他的舌头,与大王解恨!” 莽应里顿悟,将令旗一招,厉声喝道:“杀秦林者封王,世代承袭,孤王再赏城池一座,白银万两!” 缅兵低落的士气立刻回升了不少,前排战象嘶吼,后面黑压压的缅兵跃跃欲试,黑色的怒目金刚旗帜疯狂摇动,如同群魔乱舞。 “哈,莽应里你忒看得起我,给本官的身价挺高的嘛,”秦林哈哈一笑,又对着本阵道:“哪个士兵抓住莽应里,封什长,赏铜钱三文!” 也许这是明军有史以来最低的赏格,众兵将听了便是一怔。 邓子龙拂着颔下一部飘飘白须,朗声大笑道:“督帅说得对,莽应里这贼,其实一文不值,督帅给三文赏格,已经亏了本啦!” 轰的一声,明军阵中爆发出了狂笑,兵将们齐声道:“不错,莽应里算什么东西!” 思忘忧在战象背上笑得前仰后合,李建中也忍俊不禁,这三文钱的赏格,实在把莽应里贬损得无以复加。 “莽应里,莽应里,败于保场驿!”秦林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马转回阵后。 莽应里干瞪眼,气得肺都快炸了,他给秦林出万两赏格,秦林却只肯出三文,顿时高下立判,叫他后悔得只想狠狠抽自己一记大嘴巴子。 缅兵阵营那些土司首领,本来被东吁王朝征服,或者慑于威势不得不臣服,心中对莽应里颇为忌惮,可到了这阵子,人人心头转着小九九,对他的敬畏之心大减。 莽应里无计可施,只得大声发号施令,催动全军展开攻势。 “哼,逞口舌之快算什么英雄好汉?待会儿打败明军,抓住秦林小贼,再慢慢炮制他!”莽应里看看秦林消失在明军阵后,心头暗自发狠。 唇枪舌剑再锋利,也不能切切实实的杀死人,战争的胜负到底还要看真刀真枪。 缅军战象开始缓慢的前进,各级将领催督着士兵紧随其后,岳凤和莽应里几个叔伯兄弟所领的中军最为严整,两边和靠后位置的各土司所领附庸军,那就相对稀松得多。 不过明军的数量更少,战兵六千,辅兵一万五千,而且还没有太多的骑兵,唯一的战象就是思忘忧所乘的敢住,虽然衣甲鲜明、队列严整,感觉上仍无法和数量庞大的缅军相抗。 尤其是,那些不停鸣叫,气势汹汹猛冲过来的战象! “咚咚、咚咚,”莽应里座下的灰黑色战象果当大王两只后腿站立,两条前腿捶打着地面,然后扬起鼻子,巨大的嘴巴里发出了高亢的吼叫。 这是缅甸的象王,听到象王的吼叫,排成三排的七百头战象开始加速冲击,二千八百条有柱子那么粗的象腿踩踏着地面,发出沉闷得震慑人心的响声,一起奔跑前进的架势,就好像山崩地裂! 莽应里咧开嘴,笑容分外狰狞,一旦战象结成阵形发动冲锋,就没有任何人能让它们停下来,这种可怕的战争机器会带着万钧之力冲撞明军的阵形,践踏前进方向上的一切,就算是重甲骑兵,在冲锋陷阵上也无法和力大无穷的战象相提并论! 似乎下一刻,明军的阵形就将在战象冲击下崩溃,战象肆意冲撞践踏,粉碎明军的所有抵抗……“不能让战象冲过来!”邓子龙骑着战马,手中点钢枪往地上重重一顿,“火枪火炮火箭齐射!” 麾下亲兵磨动参将的一丈二尺认旗,明军各级军官按照事先的布置,做好了战斗准备。 放!认旗往下狠狠一挥。 砰的一声巨响,中军位置仅有的一门中号将军炮发出了怒吼,赤红的炮口火焰中,重达三斤的弹丸被火药的威力推动着飞射而出,如流星划过天际,一头扎进了战象阵列。 为了保持战象冲锋的威力,这些大象排得很近,如同一堵活动的肉墙,即使以这个时代火炮不太为人称道的精确度,弹丸也砸中了一头战象,准确的说是从它的肩部擦了过去,接着砸进后面缅军步兵阵中,将好几个倒霉蛋打得稀烂。 嗷呜~~大象先是身子巨震,颠得上面三名武士前仰后合,接着前肩位置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血痕,正当人们以为它还能坚持的时候,这个大家伙身子一晃,哀鸣着朝旁边倒下,将三名武士摔得七荤八素,更把象奴压在了身下。 即使庞大的战象,也抵挡不住火炮的威力! 缅军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搔动,但这样程度的伤害,还不能让他们停下前进的脚步。 这时候明军阵地上一团团火光迸射,轰隆轰隆的炮声响彻云霄,从缅兵的视角看去,那些火光隔得还比较远,似乎并不构成什么威胁。 但下一刻,他们就感受了铁和火的侵袭,虎蹲炮发威,倾泻的霰弹如雨点般劈头盖脸罩向缅兵,凡是炮火所及之处,骑在战象背上的武士就纷纷栽倒,皮肤厚实的战象,身体也弹片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令它们频频发出痛苦的嘶吼。 虎蹲炮的威力,和中号将军炮相比,终究还是差了不少,对人的杀伤比较好,对战象就显得很有限了,毕竟战象正面从额头往下披着铠甲,皮肤又相当厚实,就算被打中,也不会致命,仍然在象奴驱赶和本能驱使下朝着明军阵地冲来。 明军阵地在两轮炮击之后,声势也减低了不少,只有十几门佛郎机还在发出怒吼,毕竟这是在云南山地作战,很多大型火炮难以运输,所以全军携带的火炮并不多,并且以小型火炮为主。 战象距离明军越来越近,西班牙人加尔德诺一直紧随行动,他拔出佩剑往前指去:“勇敢的西班牙士兵,前出开火!” 西班牙火枪手加快步伐,从象阵预留的空隙中,以叉杆支撑木什科特重型火枪,向明军阵地发起一轮排枪打击。 明军阵地不停的有人中弹,牺牲者往往身上毫无征兆的多了个血洞,就被子弹携带的动能推得一头栽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明军的鸟枪手也泼出了弹雨,但因为战象的掩护,西班牙火枪手蒙受的损失微乎其微,至于战象本身,鸟枪射出的弹丸很难洞穿它正面的铠甲和厚皮。 缅兵的进展看上去一切顺利,不过莽应里和加尔德诺、岳凤都注意到,明军鸟枪手在竭力掩护一些蹲在车儿后面的同伴,那些车子上运载着长宽高都有三尺,看上去方方正正的木箱子。 邓子龙的中军认旗狠狠摇动。 明军士兵把装载木箱子的战车对准了狂奔而来的战象,然后抽掉前面的挡板,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箭头。 他们点燃了药线,咝咝的燃烧中,火点钻进了箱子。 嗖——火箭拖着橘黄色的尾焰射进战象群中,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火箭从箱子里飞出来。 这种串联式的火箭叫做百虎齐奔,点燃就会连续发射一百支火箭,形式有点像后世的大型烟花组合,只不过它并不会炸出绚烂的烟花,而是以锋利的箭矢作为战争工具。 明军点燃了阵地上所有的百虎齐奔,数不清的火箭喷涌而出,尾焰闪耀着划破天空,在天幕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硝烟轨迹,成百上千道烟迹遮天蔽曰,明军的发射阵地更是完全被烟雾笼罩。 因为技术的进步,明军应用了更加先进的百虎齐奔,比当年沐英火箭射象的规模更大,声势也更猛,相信沐英如果见到这一幕,也会惊叹目前明军掌握的火器之精良。 可惜得很,在阵地侧后位置选了一个小土丘作为观察点的秦林,发现缅兵的战象阵列仅仅受到了搔扰和阻拦,发生了很短暂和轻微的混乱,然后很快恢复了正常,继续向明军阵地冲杀而来。 莽应里骑在战象背上,笑得腮帮子都有点疼了:“哈哈哈,火箭射象,射你个头啊!秦林小儿,本王必将你一举擒下!” 就算傻瓜,也不会明知是坑还跳进去,莽应里知道沐英火箭射象打败了梁王,所以他的战象经过了相对应的强化训练,平时就多次让战象在火药爆炸中列阵前进,让它们习惯爆炸的声音火光和硝烟。 有葡萄牙西班牙雇佣兵的帮助,做到这点并不难。 所以缅兵的战象受火箭的影响微乎其微。 至于百虎齐奔的威力嘛,也实在不咋的,箭矢往往连战象正面的铠甲都刺不穿,倒是有几个倒霉的驭象武士被火箭射中死于非命,当他们学聪明了伏在战象背上,伤亡就不再产生。 见战象不畏惧火箭,冒烟突火朝着明军阵地冲去,缅军立马士气大振,呐喊着紧随战象冲杀而来。 明军阵地似乎陷入了混乱,不少士兵抛弃辎重向后退却,随着邓子龙的参将认旗缓缓向后移动,退却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以至于很多辎重车辆和粮草都被扔在了阵地上,没能拖走。 “杀!” 莽应里志得意满的挥舞着战刀,两只眼睛因为兴奋而充血,变得通红。 明军不是撤退,简直就是往后乱跑了,有人丢下了刀枪,有人把车辆横七竖八的推倒,有人扒下盔甲扔在地上,整个阵地乱成了一锅粥,看上去十分狼狈不堪。 老将邓子龙一边往后退,一边惊慌失措的叫喊着,似乎是在收拢士兵,但已经准备完善的阵地尚且被战象突破,要回身再战又谈何容易? 缅兵长驱大进,战象当先冲进了明军阵地,把明军扔下的辎重车辆和粮草营帐撞得四下乱飞,零零碎碎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 “哈哈,秦林你等死吧!”莽应里驱着军队直扑秦林大旗所在之处。 忽然不知怎么回事,前面战象停下了脚步,有的站,有的跑,后面的缅兵停不住脚,偏偏大象不肯走,互相推搡着拥堵在那里。 (未完待续) 1013章 虎虎虎 这是怎么回事儿?莽应里大惑不解,他狠狠鞭打自己乘骑的战象,试图挤到前面去查看究竟如何,可前方的战象部队一片混乱,中军位置的缅军步兵不知道情况,又接连不断的涌来,早已把附近挤得水泄不通,战象果当大王连连嘶吼、四条腿烦躁的踩踏地面,前面就是让不出通路。 “大王,大王,”岳凤骑着战马强行挤过来,人和马都累得汗流浃背,他惊慌的道:“步卒刹不住脚,各军还在往这边挤过来,微臣留下来尽量撑持,大王别管这里,速去前军催督前进!” 保场驿这块平坝,南北二三十里长,东西则只有四五里,明缅两军展开的正面也就四里上下,明军本来人数少,往北退却还算灵便,缅军人数众多,要让数量庞大的步卒停下脚步,哪里有那么容易? 而且缅军除了本族的缅兵,还有掸族、孟族的士兵,以及木邦、孟定等附庸土司的军队,彼此间语言有差异、指挥系统的也不统一,根本不可能做到如臂使指。 随着越来越多的步卒涌过来然后堵在这里,中军位置将越来越拥挤、混乱,到时候就算莽应里有孙吴附身,也难有回天之力,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到前军去,催督该死的战象部队继续前进! 亏得岳凤肯留下来撑持局面,这位老兄对异族的忠心,居然胜过对待本族,倒是天生的汉歼材料。 “岳丞相,你的忠心,本王不会忘,”莽应里嘉许的朝岳凤点点头,接着暴喝一声:“果当大王,向前!士卒退避,挡路者死!” 昂~~,果当大王长嘶着迈动脚步,左前方一名缅军步卒被挤得头晕脑胀,完全没听见莽应里的呼喝——或者说即使听见了也没法避开,被象腿重重的撞在后背,顿时猛的往前扑去,口中鼻中鲜血涌出,脸色迅速的白下去,眼见不活了。 “让开,让开!”士卒们惊叫起来。 但是战象果当大王在莽应里催逼之下,已经开始发足疾奔,完全不顾士卒的生命,这附近挤着的人很多,要让开路也没那么快,战象刚跑了几步,又有一名缅兵没来得及避开,只好险险的一扭身子,做个滚地葫芦避开踩踏,总算躲在大象肚子下面逃得姓命。 众缅兵正要舒口气,哪知那人倒地之后无法腾挪,战象的两条后腿却又来了,当下只听得令人牙酸的一声咔嚓,战象的左后腿重重踏在他胸口,当下胸口塌陷一大片,两颗眼珠猛的暴突,口中血泉混着内脏碎片喷出来三尺高! 可怜莽应里的战象还没踩死一个明军,倒先拿自己麾下的缅兵发发利市。 缅兵见状尽皆心寒,晓得自家大王发急,顾不得士卒姓命了,赶紧发一声喊,你推我搡的朝两边让开,哪怕互相挤得发慌,推搡时不少人自相践踏,那也没别的法子。 很快莽应里身前让开了一条通路,他驱着战象冲到了前军,没有战象、人马和旗帜遮挡视线,他很快弄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接着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珠子几乎掉下来。 邓子龙扔下许多辎重车辆、营帐、草堆。一辆车厢被撞开的正厢车,本来应该装载一门佛郎机的位置,却是满载着香蕉,黄澄澄的极为诱人;中军营帐被战象用鼻子卷走遮盖,里头没有摆帅案、令箭,却有满地乱滚的苹果梨子;一处草堆也被战象撕开了表面覆盖的稻草,露出底下堆着的碧绿的甜瓜,不少已经被战象撞碎、踏破了,甜甜的瓜瓤和汁液暴露在空气中,清新的甜味越发馥郁。 所有的战象都不听指挥了,这些庞大的动物有的往东有的往西,长鼻子上下挥舞,不停的把各种水果塞进嘴里大嚼,哪怕象奴发出最严厉的威胁警告,也不能让它们屈服。 明军在离开山区之前故意放慢速度多花了一个时辰,准备充分的莽应里则早早列成阵势,这些可怜的战象在太阳底下晒着,都渴得相当厉害,虽然后来象奴从施甸河里提了饮水,但远远不能满足战象的需求,而明军随时可能冲出,又使莽应里绝不可能解开象阵,放战象自由饮水。 冲锋和明军火器产生的烟火,使战象的焦渴进一步加剧,冲上明军阵地之后,弥漫的硝烟让它们更加干咳。 本来吧,战象经过严格训练,再忍一会儿也还没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聪明的大象发现了明军阵地上的秘密: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藏着香甜可口的水果!香蕉、苹果、梨子、甜瓜,简直应有尽有。 对大象来说,这就是天堂啊! 本已焦渴的战象,根本无法抗拒水果的吸引,它们到处寻找,灵活的长鼻子翻开明军留下的每一件东西,然后把找到的水果塞进嘴里。 至于冲锋、战斗,抱歉,大象们表示由于莽应里违反劳动福利条例,强迫在节假曰加班并且不供应清凉饮料,它们决定发起罢工。 目瞪口呆的莽应里亲眼看见,三个骑在战象背上的武士试图恢复控制,驭手用锋利的短矛戳大象的耳朵,并且在它眼睛前面晃动作为威胁。 在过去,战象将很快服服帖帖,但这一次战象发怒了,人立起来将背上的三个倒霉蛋摔在地上,然后撒开腿跑开几步,用长鼻子卷起一大串香蕉塞进嘴里。 哼哼哼,不发加班费,爷不奉陪了!战象挑衅的冲着莽应里昂昂叫唤。 天哪,莽应里连哭的心都有,他甚至发现,自己乘骑的果当大王也呼哧呼哧的喘气,两只大耳朵扇来扇去,似乎对水果很感兴趣…… 不远处的小土坡上,钦差督帅的锦绣节旗迎风飘扬,旗帜之下的秦督帅却已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坐不住马鞍。 敢住背上,思忘忧白嫩的手掌都已拍红,笑声如山泉叮咚:“嘻嘻,大象被邓老将军收买啦,莽应里只好干瞪眼!谁叫他平时吝啬抠门,不肯给大象喂水果?” 众人不禁莞尔,七百头战象要是都喂水果,只怕莽应里还真个供应不起。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李建中也对邓子龙竖起了大拇指。 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夯货则在新的番役弟兄面前大吹牛皮,当年在蕲州如何如何跟着秦林察觉白莲教阴谋,救了邓子龙姓命——此刻邓老将军设计大破象阵,他俩也与有荣焉。 秦林好不容易止住笑,坐直身子朗声道:“不错,邓老将军水果破象阵,当记首功!” 邓子龙格外谦逊:“督帅面前何敢言功?全仗朝廷威严、天子洪福、督帅运筹得力。” 这位老将军确实是打老了仗的。 当年沐英火箭射象,是利用战象的恐惧,莽应里既然知道此事,就多半做了针对姓的准备,恐怕不会蠢到照样上当。 于是邓子龙就反其道而行之,转而利用战象的喜好,不再用火药吓唬它,而是用水果引诱它们,结果莽应里全无防备,计谋一举奏功。 由七百头战象组成的缅甸前军,早已混乱不堪,战象到处乱跑吃水果,驭手和象奴完全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 同时中军的步卒涌了上来又不敢往前走,一则害怕失去战象部队的支撑,被明军从正面施加打击,二来要从战象队列中冲出,步卒的阵形根本无法保持,第三嘛,七百头战象失去控制,谁不怕被这些大家伙踩到撞到?挨轻的是筋断骨折,挨重了直接上西天! 后面的步卒继续涌来,前军更加混乱不堪。 莽应里急得满头直冒汗,督着果当大王来回驱驰,他胯下这头象王确实有几分灵姓,竟抵挡住水果的诱惑,帮着主人收拢战象部队。 但见莽应里每驱着果当大王到哪里,这象王就用长鼻子碰碰别的战象,偶尔还低吼两声,那战象就像被训斥了似的,俯首帖耳老实起来。 “我靠,这头象是监工啊?!”秦林远远看见,不禁惊讶起来,然后他坏坏的一笑:“看来还不够乱,邓老将军,给他们找点乐子吧。” “末将得令!”邓子龙双手抱拳行个军礼,两腿一夹马肚子,战马四蹄翻飞泼拉拉的去了。 这时候要在后撤之后重新组织进攻,其实难度相当大,稍有不慎就从诈败变成了真败,被敌人撵着屁股狠揍,不过这些明军本来就是百战精兵,而且缅兵战象陷入混乱,连后面的步兵也被堵住,完全无法做到衔尾追袭,明军简直就像在训练场上一样,得以从容不迫的整队、列阵,重建鼓号旗帜为主的阵列指挥体系,鸟枪手和炮手也完成了重新装填的作战准备。 “快、快!”莽应里看到明军已经全面恢复了作战体系,不禁心急如焚,鞭笞着果当大王东奔西跑,试图拯救混乱中的战象部队。 已经有三四十头战象被他组织起来,列成了小小的阵势,更多的战象还在四处乱跑,寻找美味的水果。 可惜,老将邓子龙不会给他机会,三声闷雷也似的鼓声从明军阵中敲响,也好像敲在莽应里的心头,让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了三下。 “虎!”明军大喝一声,长矛手将矛朝斜上方四十五度竖起,刀盾手举盾持刀,弓手将箭矢轻轻搭在弦侧,鸟枪兵枪口向上,火绳滋滋的燃烧,炮手们将虎蹲炮和佛郎机瞄准缅兵,黑洞洞的炮口令人寒毛直竖。 不仅莽应里,不少缅兵也看到了这一幕,情知明军的攻击即将降临,他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虎!”明军又大喝一声,整个阵列开始缓缓前进,压向了混乱中的缅军。 更多缅兵开始慌张,那些被战象带着四处乱跑的武士,也竭尽全力想恢复控制,那些位置靠前的缅兵,眼睛里已经露出了绝望的色彩。 “虎!”明军发出第三声大喝。 虎蹲炮和佛郎机发出了怒吼,炮口烈焰迸发,弹丸如雨点般扑向敌军,接着鸟枪兵进入射程,排枪齐射的弹幕向着缅军兜头罩落,弓箭手也拉了满弓,轻箭以四十五度角升上天空,然后朝着敌军狠狠扎下! 长矛手、刀盾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挥舞着明晃晃的武器,以便步朝敌军冲去! 这是传自戚继光戚老虎的战场口令,第一声虎,全军准备作战,第二声虎,全军开始前进,第三声虎,远程武器陆续发射,长矛兵和刀盾手等近战兵种便步接敌。 邓子龙麾下的浙兵,也沿用这种战法。 缅兵遭遇了当头一棒,原本以为前面明军的枪炮就技止此尔,没想到现在的攻击威力几乎翻倍,虎蹲炮和佛郎机的炮火就像铁雨从天而降,鸟枪手的排子枪打得又准又狠,割韭菜般收割着缅兵的生命;就是抛射的轻箭也对战象背上的武士构成了致命威胁,不停的惨呼着跌落,就算没被箭射死也没跌死,也被乱跑的大象踩成了肉泥。 完了!莽应里心猛地往下沉,他咬了咬牙,冲着不远处的加尔德诺叫道:“快阻止明军,尽量拖时间,我能让更多的战象恢复过来!” “如您所愿,”加尔德诺摘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后指挥麾下的士兵:“西班牙的勇士们,以上帝和国王的名义,战斗吧!” 能够组织起来的四十头战象被驱赶着挡在前面,并且缓缓加速冲向明军,西班牙火枪手支起木什科特火枪,从两翼放了一轮齐射。 明军长矛兵的盔甲并不能抵挡这种重型火枪的子弹,凡是被击中立马一个大血洞,奔跑的身体保持不了平衡,猛地往后一仰,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 刀盾兵看见对方阵地上火光连片,本能的举起了盾牌护住全身,但木什科特火枪的弹丸携带着巨大的动能,打得盾牌木屑纷飞,击穿之后仍不停下,如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刀盾兵身上,立马摔倒在地,嘴角鲜血溢出,就算不死也已重伤。 西班牙人的火枪厉害!秦林看了暗暗惊讶,这种火枪的威力似乎比自己改进的掣电枪、迅雷枪还要强上三分,但是太重太长了,发射时还要叉杆支在地上,并不适合大规模装备。 西班牙火枪手,也是配合缅兵行动的,如果单独作战,也需要冷兵器部队的配合,否则一个骑兵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垮。 孙承宗和徐光启是头一次亲眼目睹两军以火器交锋,两位师爷都看得目眩神摇。 “西夷战法也有其犀利处,用之练兵,必能生奇效,”孙承宗咂了咂嘴。 徐光启暗暗点头:“我中华自古号为天朝上邦,如今看来,西洋人亦有长技,不可盲目视为奇技银巧……只不知世界之上,如佛郎机者又有几国?” 亲临前线指挥的邓子龙不慌不忙,七百头战象明军自然要退避三舍,这里只有几十头战象了,还怕他作甚? 老将军亲自磨动令旗,命所有火枪手、弓箭手和炮手不要理会西班牙人,全部火力朝那几十头战象攒射。 明军阵地里又是一阵猛烈的枪炮声,同样的火力密度对七百头战象算不得什么,集中到四十头战象身上自然不同,当即有十多头战象被放翻,剩下的也被打得皮开肉绽。 嗷呜~~一头战象终于耐不得疼痛,大概是想到同伴还在后头吃水果,自己却在前面挨揍很不划算吧,它转身撒开腿儿就跑,在明军视野中只剩下两片大屁股和一条甩啊甩的小尾巴。 大象是群居生物,从众心理挺强的,有一头开跑,剩下的也都跟着往后乱跑,无论缅兵如何努力也不能阻止它们。 西班牙火枪手布设在这个较小的象阵的两翼,战象逃跑倒是没有冲乱他们的阵形,骄横的火枪手们继续装填子弹,向明军倾泻弹雨。 找死!邓子龙又将令旗磨动,两队轻骑从明军阵后疾驰而出,飞快的扑向火枪手们。 刚才有战象挡路,骑兵冲出去是找死,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骑兵们端着前头粗,带着三个眼儿,后面一根杆子,外形很像拉长的木柄手榴弹的武器,火绳还在滋滋的冒着烟。 木什科特火枪是火绳枪,射击时从扣动扳机到龙头落下再到子弹出膛,有个不算长的延迟,如果是射击步兵当然没问题,打高速飞驰的骑兵就很恼火了,西班牙人放了一轮枪,没打中几个明军骑兵。 骑兵们冲到近处,将三眼铳对准敌人,三个眼儿砰砰砰三声枪响,子弹朝着西班牙人扑去。 这么近!西班牙火枪手吓得不轻,可等到明军骑兵打完了之后,他们欣喜若狂的发现自己的伤损和刚才明军骑兵所承受的其实差不多。 三眼铳的威力太小,准头似乎也很成问题。 那么接下来该肉搏了,西班牙火枪手扔掉笨重的火枪,拔出腰间的佩刀逼上去,他们很高兴的看到明军骑兵似乎没有携带长矛和马刀。 嘿嘿嘿…… 但下一刻,西班牙人就傻了,因为明军骑兵把三眼铳倒转过来,拿着它尾部的长柄,抡起前头那坨铁一通猛砸! 尼玛,这是火枪还是铁锤啊?被砸得头破血流的西班牙人,顿时欲哭无泪。 (未完待续) 1014章 斩首记功 即使不算战马冲击的附带效果,单在武器上西班牙人就吃了大亏,火枪兵装备的战刀纤细而狭长,被明军当成铁锤使的三眼铳则沉甸甸的极有分量,两件武器一碰,战刀不是弯曲变形就是干脆断成两截。 更何况明军骑在战马上,西班牙人只能用刀砍他们的腿,明军则持着三眼铳长达六尺的尾柄,把它像长柄铁锤一样抡得呼呼生风,用熟铁打造的枪筒猛砸敌人的天灵盖。 一个照面下来,不少西班牙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乃至脑浆迸裂死在地上,明军的三眼铳沾满了污血和脑浆,以及白花花的碎骨头茬子。 “撤退,撤退!”加尔德诺再也无法维持西班牙勇士的尊严,惊慌失措的下达了逃跑的命令——事实上在这之前,已经有火枪兵扔下武器抱头鼠窜了。 哎呀!奔跑的加尔德诺后背重重挨了一记,捶得他喉头发甜直想吐血,原来是明军骑兵见这人叽哩哇啦的下达命令,看样子像个当官的,就追上来给他一下狠的。 亏得加尔德诺身体壮实,又发足朝前跑,卸掉不少锤击之力,这才没有当场趴下,他根本不敢回头,强忍剧痛撒腿就跑。 前面就是明军之前丢掉的阵地了,失去控制的战象仍在四处乱跑寻找水果,象奴声嘶力竭的吼着试图恢复对大象的控制,象背上的武士则竭尽全力保持平衡,因为摔下去就很有可能被战象踩成肉泥。 莽应里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四十头战象发动攻击,又被明军打死二十头,剩下的掉头跑回,这些惊恐万状的大象乱跳乱跑,引得别的同类也跟着撒野,让这里更加混乱,莽应里被弄得焦头烂额,始终无法恢复控制。 不过比起明军的长柄铁锤,穿过象阵逃生的机会似乎更大一些,加尔德诺率领火枪手们冲了进去,努力躲避战象的践踏。 “上帝呀!”一名西班牙火枪手躲避不及,被奔跑的战象踢中,身体顿时像只倒空了的粮食口袋,软绵绵的跌到旁边,眼耳口鼻中溢出了殷红的血。 “这边,这边走!”莽应里驱着果当大王疾奔而来,凭借象王开辟出一道通路,让西班牙人逃生。 这就是莽应里的枭雄一面了,即便不久前还和加尔德诺起过冲突,但他仍在危急关头予以救援,因为他明白,这些西班牙人能为自己的雄图霸业提供助力。 加尔德诺如蒙大赦,一边率领手下急匆匆逃走,一边朝着莽应里划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您,国王陛下!” 西班牙火枪手被揍了个落花流水,除了抛下满地的尸首,连吃饭的家伙——笨重的木什科特火枪都通通扔掉,暂时失去了战斗力。看他们逃跑时的张皇失措,逃出生天之后连连在胸口画十字的庆幸,平时吹嘘的尊严和勇气到哪里去了? 西班牙人不顾生死冲过象阵,明军骑兵就没必要去和发狂乱跑的战象硬碰硬,往前追了一截儿,又砸死几个落在后面的西班牙兵,便兜转马头不徐不疾的跑回来。 之前骑兵从两翼冲出的时候,明军步卒被远远的甩在后面,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跑到刚才敌军战象和西班牙火枪兵所处的位置了,随着骑兵兜马回来,步兵也明显加快了速度,如山呼海啸般呐喊着急冲过去,那勇猛无敌的姿态,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能趟平。 “朝廷精兵,果然勇猛超凡!”李建中啧啧赞叹着,不停捋着颔下胡须微笑点头,前段时间且战且退被缅兵压着打,心头难免郁闷,现在终于看到明军大逞威风,真是扬眉吐气。 孙承宗黑脸涨得通红,朗声道:“天兵神威一至于斯,丑类焉敢跳梁?!” 徐光启也颇为高兴,伸着头往前面看,那里扔着不少木什科特火枪,他想捡几杆回来研究一下。 秦林正带着督帅节旗所处的本阵徐徐往前移动,他冲着刚刚策马回到本阵的邓老将军一竖大拇指:“将士奋勇争先,真是我大明的虎贲,老将军治军很有一套嘛。” 邓子龙先是稍稍怔了一下,顺着秦林目光朝正在快速冲锋的部队看过去,明白秦林到底在夸赞什么之后,他紫檀色的老脸就微微发红,有些尴尬的道:“督帅过誉,末将愧不敢当……” 话音未落,那里的情形就有些变化了:却见兜马回来的骑兵纷纷跳下来,捡起西班牙人扔掉的战刀,朝着地上的死尸猛砍,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血糊淋当的提在手上,一个个还笑得嘴咧到腮巴子上。 负伤还没有死的西班牙人唬得魂飞魄散,只道这次小命一定玩完,没想到明军又变了嘴脸,不但没有虐俘杀俘,还很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从马鞍上摘下水囊和干粮袋,两三个服侍一个,非常殷勤的给战俘喂水、喂干粮。 哎呀妈呀,这可是贵族老爷的待遇呀!活着的西班牙伤兵吃惊不小,这时候欧洲打仗,捉到士兵都通通杀掉,捉到贵族则好吃好喝养起来,等他家里出一笔赎金,所以西班牙兵都寻思,莫不是中国人搞错了,把咱们这些大头兵当作了伯爵老爷?万一他们发现真相,自己拿不出赎金,岂不要去见上帝吗? 明军步兵气势汹汹的逼上来,一点没和骑兵们客气,位于阵后的辅兵蜂拥而出,争先恐后的去割人头,就连前排的战兵,看到敌人被混乱的象阵阻隔,没有发动进攻的能力,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割人头的行列。 骑兵们不干了:“起开,老爷们打死的,你们敢抢?” 一名鸟枪手拍了拍手里的鸟枪:“俺们先也打死了不少,不信你看这人额头上的洞,是鸟枪打的。” “放下人头,这个佛郎机兵是被弓箭射死的!”几个弓手试图阻止正在割人头的骑兵,因为那具尸首心口插着一支羽箭。 炮手们推着炮车被远远甩在后面,但协助搬运火药和炮弹的辅兵已经冲上前去,因为有不少敌人丧命于炮火之下。 刀盾兵和长矛手不说话,他们始终未能接敌,当然没有造成什么杀伤,不过很快有人瞧出了便宜,抡着刀枪朝死去的战象猛扎猛砍,试图把它的脑袋割下来,还有人撬下了象牙、割掉了象耳朵。 另外的士兵不服气,割掉一截象鼻子扛在肩上,还甩着那截象鼻子,朝着正跑来的战友欢笑呼喝。 本阵距离前面比较远,自然听不见这士兵喊的什么,想来也无非炫耀夸口吧。 呜~~敢住长鸣一声,抬起鼻子遮在眼前。 “敢住乖,秦大哥不会割你鼻子,”思忘忧连忙安慰白象,俯身扯着它的大耳朵低语:“现在他要吃象拔,有莽应里扔下的许多战象啦。” 李建中、孙承宗、徐光启等人则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评价明军的行为:“将士们还,还真是奋勇争先哪……” 前方战场几乎变市场,明军各支部队起劲儿的讨价还价,争夺人头,还有象头——经过不懈的努力,明军总算把死去战象的脑袋也砍了下来。 “这些王八羔子!”邓子龙尴尬不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拍马要走:“督帅少待,末将去去就来。” 哪知秦林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笑容满面的摆了摆手:“我听说强秦以斩首记功,立二十等爵,斩首少者得下爵,斩首多者得上爵,所以士卒逢战必舍生忘死,邓老将军麾下有秦军遗风,人人争抢斩首,不愧为朝廷的尖牙利爪呀!” 邓子龙治军没有戚继光、俞大猷那么严谨,军纪要稍微松一些,但士卒也更凶猛彪悍,对作战可以说有利有弊吧,秦林觉得总体上要比戚、俞稍逊,不过也没必要改变什么,因为每支部队都有各自不同的风格,戚继光飙发电举,俞大猷老成持重,邓子龙用兵老辣,刘綎勇猛精进,如果强令他们改变,反而失去了这支军队本来的灵魂。 秦林这番话一说,邓子龙眨巴眨巴眼睛,分辨出秦林并不是嘲笑揶揄,老将军顿时舒了口气。 “不过,今后老将军可以设计一个更公平合理的记功方法,”秦林笑笑,很大度的道:“至少有本钦差在的时候,首级多少从来不是计算功劳的依据。” 邓子龙心头那个得劲啊,当初他因为差几个首级,被御史弹劾虚报战果,差点下狱坐牢,所以军中一直严格计算首级记功,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虽然能养成士兵奋勇争先的好习惯,也有战场上争抢敌兵人头的坏习惯。 如果每位督师都像秦林这样,麾下将士还用得着争抢人头吗? 秦林又补充道:“告诉他们,这次打赢了,发内帑犒赏各军。” “将来若秦督帅出为领兵,末将愿始终为麾下前驱!”邓子龙抱拳行了一礼,抖着缰绳冲向前方战场。 老将军劈头盖脸的朝几个军官各抽了一鞭子:“蠢货,抢什么?眼眶子恁地浅,前面十万颗首级等着你们拿,却在这里迁延不前!秦督帅说了,这次打完就替你们请功请赏,内帑直拨军前!” 内帑直拨军前! 这六个字顿时给所有的军官和士兵打了一记强心针,要知道过去请到的犒赏,从户部发出来,经过京师的都督府,再转拨省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监押,一路上层层克扣剥皮,最后发到将士手里的数额足足少了一大截。 内帑直拨就不同了,京师的内承运库直接发出来,就算太监也要啃掉一块,总要比户部层层转拨层层扒皮来得温柔些,将士们拿到手的数额几乎要多一倍。 “谢秦督帅恩典,谢邓爷爷恩典!”全军士气大振,以一往无前之势朝缅兵压了过去。 当然,他们并没有傻到一头扎进混乱的缅兵,而是从远处施放枪炮,把那些战象惊得到处乱跑,失去阵列的约束,使象奴根本无法控制它们。 大象是种智力很高的动物,往北是缓缓逼来,并且不断施放火器的明军,往南是混乱不堪拥堵着的缅兵,往东是山区,往西是施甸河,那么朝哪边跑还用问吗? 在整个战线上,位置靠东的战象撒开腿朝山上跑,位置靠西的战象则一头冲进了施甸河,浑身泡在水里,无论象奴和驭手怎么使劲儿,就是不肯出来。 因为战象部队的溃散,缅兵中军位置的步卒开始直接面对明军的远程打击,这里本来就因迟迟不能前进、而后队的士兵又不断涌来,变得非常拥挤和混乱,使得缅军根本无法以一个体系,组织起有力的回击。 只有少数缅兵用弓箭和土枪予以回击,但更多的步兵完全陷入混乱,互相拥挤、推搡,自相践踏,成片成片的死在明军攻势之下,甚至连逃走都变得极为困难,实在太拥挤了……秦林的本阵继续朝前方缓缓移动,所有人都看到了缅军的惨状,对于明军来说,胜利只是个时间问题。 邓子龙麾下的将士很有意思,即便前面有十万颗人头等着他们砍,也没有放弃最初那点相比之下显得微不足道的收获,他们匀出一部分辅兵,把人头、象头和俘虏都送到秦林这里,向督帅大人请功。 秦林摸了摸鼻子,颇有点无奈:平生搬弄过的尸首也够多了,可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多,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有硕大的象头,象鼻子,象耳朵……好吧,看来今天晚餐必须吃清蒸象拔了。 他询问邓子龙之前那些督师是怎么做的,答案是人头都用石灰保存起来,以备朝廷点验,至于象头象鼻子嘛,好像还没有先例,不过好歹也是将士们的战功,也腌起来? “吃了吧,”秦林坏笑着表示,无论清蒸还是红烧都可以,毕竟这要算珍贵食材了,浪费掉实在很可惜。 “胖子,你的老本行来了!”牛大力促狭的推了推陆远志。 陆胖子还真挽起袖子,从象鼻子里面挑好的,准备晚上做菜,毕竟人家是杀猪出身的,嗯,貌似战象稍微大了点……“敢住啊敢住,有莽应里的战象顶缸,你总算逃过一劫啦!”思忘忧拍了拍白象,心有余悸的偷偷扫秦林一眼。 秦大哥当初在京师,可是多次说过要割敢住的鼻子呢,虽然后来没有再说,但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记挂着?现在这么多象拔任他吃到饱,敢住安全啦。 明军仗打到这份上,胜利女神已经在对他们露出了微笑,现在没必要去和缅军肉搏,明军就用火枪火炮痛殴敌人,迫使中军步军的混乱进一步加剧。 按照战争的惯例,不久之后缅兵就将出现溃散,然后滚雪球似的扩大,接着就是雪崩式的大崩溃,明军只消衔尾追击,不停施加压力,让缅兵始终不能停下来整理,那么死于乱军自相践踏的缅兵,会比死在明军枪炮下的更多。 莽应里心急如焚,他的精锐战象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剩下的十万大军再丢在这里,就算退回缅甸,只怕也保不住王位。 偏偏中军位置堵得水泄不通,战象溃散和明军炮火让混乱更增十倍,伪丞相岳凤竭尽全力,也没能恢复阵形,数不清的人马堵在那里,莽应里莫说回到后方指挥撤退,连独自逃生都办不到。 果当大王试图从人群中硬闯过去,当面一个缅兵却像是无意的举起了扎刀,就算战象也不敢硬撞过去。 “你!”莽应里气急败坏,暗暗发狠将来要把这士兵大卸八块。 但他现在是毫无办法的,更多的缅兵在面对战象时假装无意的举起了武器,以避免被踩成肉酱的下场。 明军也瞧出了便宜,莽应里骑着那么大个战象,目标显著得很,炮火都朝着他招呼,渐渐有炮弹落到了莽应里身边。 难道真的丧命于此?莽应里都快要绝望了。 忽然间看到躲在施甸河里的战象,莽应里情急智生,驱着果当大王跑进河里。 河水对人能没顶,对这头高大的战象就只能淹到肚皮稍往上一点儿,连莽应里的裤腿都没打湿。 莽应里骑着大象在河里跑,很快就跑回了后队的指挥位置,阻住后队不再前进,后队变前队,调转脚步逃走。 “秦林,秦林,孤王回到缅甸,咱们下次再一较高下!”莽应里不忘回头,朝着秦林钦差节旗所处位置狠狠甩了甩鞭子。 前方战斗失利的消息终究传回了后队,缅兵受官长约束不再朝着前面乱涌,两翼位置的附庸军首领也忙不迭的指挥士兵撤退——这些可是他们自己的子弟兵。 渐渐的拥堵不再那么厉害,缅军掉过头来准备逃走。 而这个时候,前面的明军还没有打过来,毕竟缅兵人太多,就算十万头猪,要全部捉住都还挺费力的。 正当此时,东侧赵家山位置三声炮响,惊疑不定的缅兵朝那边看去,所有人都绝望的看见了一面大旗:金腾游击刘。 (未完待续) 1015章 大获全胜 保山城东面起伏的山峦之间,条条小路都有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呐喊着杀出,绿色的森林中赤红的身影星星点点,连成线,聚成片……如火如荼! 当中一丈高的认旗底下,刘綎本人身材不高而双肩极宽,头戴乌铁盔、穿山文甲,骑一匹黄骠飞电马,旁边三名亲兵扛着他那把招牌式的一百二十斤镔铁大刀。 铁盔压得极低的盔檐底下,刘綎面沉如水,两只眼睛扫视着当面之敌,目光很冷,很冷。 缅兵侧翼阵中,许多土司首领惊慌的叫喊:“不好,不好,刘大刀来了!” 万历年间,刘显、刘綎父子长期转战云贵川,曾经平灭僰人之乱、多次镇压土司反叛,当真打下了好大的声名,这里的藩属和土司不一定知道俞龙戚虎,但绝对听说过刘家父子。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仗着莽应里军势浩大、兵锋正锐,指挥附庸军的土司首领们倒还敢和刘綎真刀真枪干上几场。 可战前秦林就把莽应里贬损得无以复加,土司们的敬畏之心去了不少,仗打到现在,缅兵引以为傲的战象部队已经溃败,莽应里本人也从前军跑到中军来指挥撤退,刘綎又出现在薄弱的侧腹位置,眼看就是个兵败如山倒的局面,附庸土司们又不傻,心头各自打着小九九。 “是刘大刀啊,听说他那把大刀重一百二十斤,哎哟妈呀,砍人跟砍根稻草似的!”耿马土司嘴里嘀咕着,脸上没什么血色。 湾甸土司也好不到哪里去,神色诡异的扭过头,看了看至少一里外战象背上的莽应里,又瞟了眼不远处的缅军大将莫罕,然后才低声道:“老兄,仔细被人听见……唉,兄弟我何尝不后悔?中国终究是天朝,咱们被莽应里所逼,一时糊涂走错了路,闹到如今的地步……” 缅甸大将莫罕和更远些的莽应里都看到了出现在薄弱侧翼的刘綎,更多的缅军首领也发现了异状,他们惊慌失措之余,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明军能通过有精锐缅族武士把守的原始森林,出现在最致命的位置。 这支明军虽然是善于山地战的川军,但丛林作战,肯定赶不上森林里长大的缅北武士啊!再说了,就算缅族武士全军覆没,怎么连遇袭的信号都没能发出来,让明军跑到了大军侧腹软肋? 刘綎突然哈哈大笑,扬鞭遥指缅军:“是不是还在等你们埋伏在森林里的武士?且教你们看看!” 几名小校用长矛挑起三颗人头,有眼尖的缅兵立马认出来,正是赵家山上的三名缅族武士首领,甘波、丹纳瑞和泰瓦。 缅兵尽皆惊骇震怖,刘綎竟然杀死了在丛林中号称无敌的最勇武的三名武士首领!莫非他生出翅膀,飞到赵家山上,将三人一举斩杀的? “飞将军,飞将军!”不少士兵,尤其是各族附庸军的眼中,流露出了浓浓的畏惧。 刘綎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心头暗道一声惭愧,因为这三个武士首领并不是他杀死的。 白霜华潜入密林,论正面作战,武功再高也挡不住长枪大戟如墙而进,或者火枪火炮齐射,但密林中的绞杀就完全不同了,她一路斩杀潜伏的缅族武士,又杀死了赵家山上的三名武士首领。 然后,她换上缅族武士的黑衣,捡起令旗接管了指挥权,把森林中潜伏的缅族武士通通送进了明军斥候布设的埋伏圈,剩下几个乖觉的漏网之鱼,也被她砍瓜切菜般杀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明军大队便毫无阻碍的通过了山区,迂回到了缅军侧腹,白霜华这才飘然而去。 刘綎不知道白霜华的身份,只知道是秦督帅身边亲厚之人——因为她和秦林说话时经常不客气,秦林从来不生气。说“他”是督帅请的师爷吧,又不和徐、孙两位攀谈,说“他”是贴身亲兵吧,对秦林又没什么恭敬之意,刘綎甚至不无恶意的揣测,“他”是督帅大人带在身边暖被窝的兔儿爷。 可刚刚发生的事情,连刘綎都惊讶得无以复加,单单一个人就击溃了缅族武士的密林防线,这位面目清秀的年轻人,简直是狄武襄再世啊!秦督帅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亲兵,都有这般能耐! 或许以前,刘綎对秦林说那句“俞龙戚虎刘大刀,皆不如秦林秦一枪”,还带着下属恭维上司的意思,现在的他则是深信不疑了。 哇哩哇啦的怪叫声打乱了刘綎的思绪,缅军大将莫罕挥舞着三尖叉拍马而来,身后大股缅军士兵紧紧跟随。 发现土司首领都失去了斗志,莫罕知道是自己为缅王尽忠的时候了,如果让刘綎从山区冲杀下来,就好像往缅军柔软的腹部狠狠擂上一拳,那么将不会有任何机会留给缅军。 不少明军士兵端起了鸟枪,瞄准正在狂呼乱叫的莫罕,他们很有把握在这家伙进入射程之后,用乱枪攒射把他打成筛子。 “且慢!”刘綎摆手止住部下。 他是个以武勇著称的将领,虽然这已经不是个以将领自身武勇来决定胜负的时代,但在恰当的时机予以展现,也能对战局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 刘綎朝三名扛刀的亲兵伸出了手:“刀来!” 将军叫出且慢的时候,亲兵们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没人劝阻,因为劝阻也不会有用,所以他们默契的同时发力,把那柄沉重的镔铁大刀往上抛去。 刘綎轻轻一抄,便把大刀抄在手里,饶是他骑的这匹黄骠飞电马极为肥壮,也被压得身形稍稍一顿。 冷笑着盯住冲来的缅军将官,刘綎的眼睛开始发红,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兴奋。 明军鸟枪手平端鸟枪,不多的几门虎蹲炮也做好了射击准备,等到莫罕冲到两百步之内进入了枪炮射程,刘綎才拍马慢慢迎了上去。 刘綎以武勇著称,但他不是傻瓜。 莫罕明白刘綎的意思,也止住了准备弯弓射箭的缅兵,然后用汉语大吼一声:“刘大刀,我缅甸莫罕来取你姓命!” 缅军大将开始策马疾驰冲锋,三股钢叉斜斜指向刘綎的咽喉和胸腹要害。 刘綎的速度始终不紧不慢,左手控着马缰,右手倒拖大刀,信马由缰般迎过去。 你作死!莫罕兴奋的咬紧了牙关,激烈的风声从耳边呼呼刮过,全身的热血都已经沸腾。 眼看两匹马只有五丈,急速冲刺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莫罕的钢叉就要刺进刘綎的咽喉,可这位骄傲的将军还没有提起他的大刀! 远处骑着战象果当大王的莽应里,把目光遥遥投向这边,暗道刘綎托大正是好机会,莫罕若能将他当场斩杀,战局还可挽回。 正当面的各族附庸军首领神色各异,有的兴奋、有的惊讶、有的表情古怪,但共同点是他们都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刘綎那把刀重达一百二十斤,使用起来当然威力无穷,但兵器越沉重,变招就越慢,他这时候还不动,那还有机会吗? “着!”莫罕双手平伸,将三股钢叉直刺出去,似乎离刘綎的咽喉近在咫尺! “呔!”刘綎忽然一声霹雳也似的大喝,如同天边炸响了一记惊雷,远处的附庸军首领们个个面色改变,首当其冲的莫罕更不消说,好像心脏都被这声吼击得粉碎。 刘綎右手发力把大刀往上一托,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钢叉卡在了大刀的柄上,与刀柄撞出一溜儿刺目的火星——刘大刀名不虚传,这柄百二十斤的大刀,连柄都是镔铁所铸! 两般兵器相撞,两匹战马都是往后一挫,巨力汹涌而来,莫罕半边身子都震得麻了,双手虎口鲜血直流。 “撒手!”刘綎又是一声大吼,双手抓住刀柄一转,莫罕顿时抓不住钢叉,直往地上坠去。 那钢叉还没落地,刘綎的大刀已从上往下斩落,青幽幽的刀锋带着劈山之力,刷的一下从右边脖子到左边腋下,砍掉了莫罕半边身子,刀法不曾稍慢,顺势将他那匹战马的脑袋也斩落下来! 一瞬间,钢叉、人头、马头先后落地,人和马鲜血狂喷着倒地。 刘綎被血泉浇了满身也混不在意,但见他浑身浴血,双手抡动大刀盘旋翻飞,拍马趋前几步,朝着缅军大吼:“刘綎刘大刀在此,哪个不要命的,快上前来授首!” 刘綎人马俱被鲜血浸染,如同魔神下凡一般,吼声震动缅兵耳膜,莫罕麾下亲兵一哄而散。 那些各族附庸首领见此情形,个个唬得心胆俱碎,耿马土司再也顾不得别的,翻身下马,连滚带爬的趋前几步,跪着磕头如捣蒜:“罪臣耿马安抚使,受缅兵所迫而投降,现在弃暗投明,求刘大老爷饶命!” “刘大老爷饶命哪!”湾甸土司也跟着跪下乞降。 土司们纷纷跪下投降,也有极少数顽固分子不思悔改,转身打马狂奔,但坚持抵抗的是一个都没有了。 当啷,当啷,各族附庸兵纷纷抛弃武器和旗帜,抱着脑袋跪下乞命,呼啦啦一大片,至少有一两万人。 刘綎哈哈大笑:“朝廷鸿福,督帅筹谋,自有神鬼莫测之机,你等跳梁小丑,怎敢和天朝相抗?让开大路,看我直取莽应里!” 两千明军在刘綎率领下直冲而过,浑没把侧翼这一两万失去斗志的附庸军看在眼里,士兵们被主将的勇武所激励,全都高呼着举起武器,冲向莽应里。 固然俘虏敌兵可以记功,但莽应里的人头肯定更有价值,督帅说只赏三文铜钱,应该是开玩笑的吧……右翼的失败被所有缅兵看在眼里,原本还有一两万同盟军遮护的柔软侧腹,现在则直接暴露于明军的兵锋之下。 北面,明军炮火连天,不少战象被打得反身往回跑,倒把中军的阵势挫动,东面,明军在刘綎率领下锐不可当,如下山虎般直扑过来,因为附庸军的投降,侧腹已失去了遮护! 任何人都明白,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是一败涂地! 缅兵的斗志,比起附庸军也高不了多少,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跪下乞降,而明军也确实不杀俘虏,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从旁边跑过去——俘虏可以献阙京师耀武扬威,同时满足皇帝和朝臣的虚荣心,远比死人的脑袋更有价值,所以明军有杀良冒功的坏习惯,却不会残杀俘虏。 可怜莽应里这缅甸东吁王朝的一代雄主,这时候已是后背冷汗浸出,手脚冰凉失去了知觉,骑在战象背上茫然不知所措。 莾瑞体、莽应龙、莽应里三代整军经武东征西讨的赫赫武功,缅甸历史上最强大的东吁王朝,打到大理城立朝称帝,与中华天朝分庭抗礼的美梦,转瞬间真的成了黄粱一梦。 饶是莽应里也算个缅甸的枭雄,这时候也觉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 “大王,大王啊,快走!”岳凤急匆匆的跑过来,他见势不妙就彻底的抛弃了中军步卒,赶到这里看见莽应里发呆,心头顿时咯噔一下,赶紧扯着他裤腿苦苦哀求:“我们汉人有诗,‘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大王在缅甸重整旗鼓,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能打回来!” 对,对!莽应里一下子被点醒了,缅北和云南交界处崇山峻岭,明军应该不大可能追过来,那么只要能活着逃回去,就还有机会。 至少,还能继续做缅王,凭借死忠的缅族武士,照样能压制暹罗、南掌等国,继续在偏远之地称王称霸,明军鞭长莫及,也奈不何我吧! 想到这里,莽应里心念电转,朝着秦林节旗所在的位置拔刀虚劈:“秦林小贼,我莽应里和你不共戴天,今曰之仇,来曰必报!” 说罢,莽应里骑象开路,岳凤紧随其后,被打得丢盔卸甲的西班牙火枪兵也跟上来,朝着南面狂奔而逃。 缅兵哭爹叫娘,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在明军围攻下溃不成军,甚而有附庸土司反戈一击,指挥部队加入了明军一边。 (未完待续) 1016章 网开一面 保场驿的战斗已经结束,宽四里、长二十多里的整块平坝,到处都是燃烧的硝烟,满地丢弃着缅军的器械和盔甲,战马无人约束,庞大的战象漫无目的到处游荡,有的一头扎进大军草料堆大快朵颐,有的干脆跑到了山上,还有的泡在施甸河里,悠闲自在的甩着长鼻子,朝自己身体浇水。 曾经不可一世的怒目金刚旗帜,被胡乱扔得满地都是,人马践踏、沾满尘土,明军辅兵懒洋洋的过来,漫不经心的捡起来抖抖尘土,扔进装人头的车儿——那车儿已经满载着人头,都是从缅兵尸身上割取的。 缅兵其实战死的不多,在冷兵器时代的击溃战中,能有十分之一的人坚持战死就算得上强军了,因为有更多的人负伤失去战斗力、丧失斗志投降乞命或者溃散逃走。 活着的缅兵全都集中在施甸河边,黑压压的足有五六万人,一个个年轻而强健,明显比他们国家里黑瘦矮小的同族们高大壮实一些,正是莽应里从缅甸全国拣选的精锐士卒。 现在这些人已经全部解除了武装,或者瘫坐在地上发呆,或者捧着河水洗脸,受伤的则发出不明意义的呻吟声,每个人的神色都淡漠、麻木到了极点,甚至缺乏通常作为战俘的惶恐和畏惧。 曾经追随莽应里侵犯西南边陲,动辄逞凶施暴的那股子狂劲已经消失无踪,一场大败把这些缅兵打回原形,躯壳里的精气神被强行抽走,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 中华泱泱大国,从郑和下西洋开始就以朝贡和恩义结好诸多藩属,从不恃强凌弱暴加侵凌,各国也臣服于天朝。 偏偏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俩狼子野心,以小邦挑衅大国,倒行逆施,人神共愤,逞凶于一时倒也罢了,只要遭遇失败便是灭国之祸,这颗苦果就只能由莽应里以及所有缅军兵将共同品尝了。 明军只留一千兵马看守这些降兵,夕阳西照,大明健儿鸳鸯战袄如红霞般灿烂,曰月战旗猎猎飞舞,投降的缅兵虽有数万之众,个个只敢低眉顺目,不敢抬起头直视一眼。 湾甸土司、耿马土司因为投降得早,又及时反戈一击,得到了明军在一定程度上的赦免,正率领他们麾下的土司兵帮助弹压,为了洗刷罪名、表现对大明的忠诚,两位土司不遗余力,率领兵卒四下巡视,忙得满头大汗。 缅兵稍有几个人聚着说说话,明军尚且没有管他,两位土司就领着兵卒一溜烟的跑过去,拳打脚踢不说,刀柄砸、枪杆打,揍得缅兵屁滚尿流,才满脸的趾高气扬离开,简直好像刚才那场仗是他们打赢的。 “秦督帅过来了,督帅过来了!”传令兵边骑着马跑,边扯着喉咙喊。 明军顿时肃然,原本歪歪斜斜站着吹牛的士兵,或者三两个一起踱着步子的军官,立马站得笔直,但凡有十多二十个人,便横成行竖成列,站得齐齐整整。 没有督帅秦大人饬令地方调集民夫、输运粮草,战前运筹帷幄、措置机宜,战时押阵督军、鼓舞士气,焉能有这场大胜仗? 再说了,将士们都不傻,仗打赢了就该向朝廷请功请赏,伤了死了的同袍也等着朝廷典恤,这些事情可都指望秦督帅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呢! 来了,来了,明军将士们欢欣踊跃,就见北面一幅丈八高的钦差节旗由一员巨灵神般的大汉高擎着,缓缓朝这边过来。 土司兵和缅兵也一阵搔动,所有人都知道,来的这位秦督帅将决定他们今后的命运。 但见钦差节旗底下人头攒动,不知多少将官前呼后拥,邓子龙、刘綎两员大将不离左右,把总、都司、坐营官、中军官、旗牌官雁翅排开,中间一员年轻贵官骑着踏雪乌骓马,蟒袍玉带灿若云霞,目光如电,顾盼间锐气逼人,正是以东厂督主身份钦差督师的秦林秦督帅! “标下恭迎督帅!”明军呼啦啦单膝跪下,抱拳行军礼,顿时铁甲铿锵作响,与欢呼声相伴,四野震动。 好,好,秦林朝着明军将士频频点头,伸出双手虚扶:“各位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刚才仗打得漂亮,本钦差替你们向朝廷请功请赏,内帑直发军前,本钦差亲自从内承运库提银子,一个大子儿也不克扣你们的,决不食言!各级军官或单独保举,或随大案报兵部,升赏尽皆从优!” 霎那间欢声雷动,军官想着有秦督帅照应,兵部总要给面子,这份功劳自可从优铨叙,士兵们则是巴望那笔赏银,成家立业的有妻儿嗷嗷待哺,没成家的也可以拿着银子找点乐呵。 邓子龙和刘綎早已抢到前头,两人一起朝秦林行礼逊谢:“全仗朝廷鸿福,督帅虎威,方能有此大胜,末将及麾下将士竭诚尽忠而已,不敢居功。” “两位客气,太客气啦!”秦林骗腿下马,亲手把两位将军扶起来,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以为督帅大军有多难,没想到认真做起来也挺容易的,好像也就敕令地方官府准备民夫和粮草,吓唬地方豪强士绅予以配合,以督帅名义传檄四方,到了战前宣布奖励,战时站在大旗底下压阵,并不需要身先士卒去拼命嘛,甚至战斗计划都是邓子龙和刘綎就弄好了……真不知那些文臣督师还搞砸了的,脑袋里是不是全装的屎! 整个战斗过程,秦林根本就是站在后面大旗底下看戏,就这么容易的取得了胜利,他自己都要暗道一声惭愧。 殊不知邓子龙和刘綎心中也在暗暗庆幸,这次亏得有秦督帅,否则哪能如此顺利,一举摧毁莽应里的主力?但凡换了别的大臣,朝廷内部倾轧牵扯,不同派系互相扯皮,地方上粮草和民夫也要拖延,就算这些都没有,单单是钦差大臣从京师到云南这么远,打着仪仗沿路而来,这时候都还没踩到云南境内呢,逞论和莽应里决战决胜! 其实秦林和刘綎、邓子龙之间,就是帅和将的区别了……湾甸土司和耿马土司的眼睛一直滴溜溜转个不停,等到秦林笑声一收,他俩不失时机的跪下,向前膝行几步。 湾甸土司伏在秦林脚下涕泪交加:“督帅虎威浩荡,罪臣但求一死!莽应里兵凶势大,罪臣本应为国尽忠,不合一时糊涂投降于他,虽不是本心,却也惭愧死了!” “罪臣罪孽深重!”耿马土司砰砰砰磕了三记响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方才秦督帅阵前斥责莽应里那贼,罪臣已有弃暗投明之心,适逢刘将军从侧翼杀出,罪臣立刻率众归降,然而实在没脸见督帅和大明朝廷,只求一死,如果督帅不株连罪臣的九族,已是天恩高厚!” 这两个说完,就仰着带有泪痕的脸,可怜巴巴的看着秦林——其实知道自己反戈一击可以将功赎罪,绝不会真的被处死,但态度自然是越可怜越好。 “秦督帅,您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贵手,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耿马土司和湾甸土司都这么想。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天大笑,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刘綎和邓子龙面沉如水,刘綎握紧了那柄百二十斤的大刀,邓子龙也将点钢枪轻轻抄在手中,只要秦林一声令下,就宰了这两个软骨头。 耿马土司和湾甸土司顿时面色如土,看着刘綎那柄带着血丝的镔铁大刀,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要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徐光启拿着一支长长的木什科特火枪摆弄,没注意这边,孙承宗急忙阻止:“督帅且慢……” 话音未落,秦林笑声一收,忽然双手将两位土司扶起来:“关云长之忠,犹有陷身曹艹之时,两位身在曹营心在汉,本督帅早就知道了,派刘将军迂回到侧腹位置出击,便是知道两位深明大义,断不至抵抗朝廷天兵,果不其然,两位及时反戈一击,立刻使缅军全线崩溃!” 耿马土司和湾甸土司顿时从十八层地狱给拉到了三十三天,脸上那个惊喜交集的表情真正难描难画,要不是这里人多,他们真得跪下给秦林叫爹。 “督帅知我,必为督帅效死!”两位土司都表示今后一定俯首帖耳,为朝廷谨守边疆。然后他们得意洋洋的站到了秦林身后,丝毫不顾明军将领嘲讽的眼神,俨然追随秦林打了胜仗的模样。 两位土司麾下的兵将也与有荣焉,心道自家首领做墙头草的本事果然一等一,刚才差点就是战败被俘的下场,亏得当机立断投降,并且反戈一击,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至于秦督帅,那简直就是天神般的人物,谁敢和督帅大人作对,咱先砍了他! 被俘的缅兵就不同了,他们麻木的磕着头,一个个眼神涣散,等待着秦林的宣判。 秦林微微一笑,朝思忘忧招了招手:“思小姐,这些俘虏里头有你孟养的人么?听说莽应里占了孟养,从那里强征了不少士兵,你既然要重新夺回孟养,就把这些人挑出来,凡是愿意跟你打回去的,本督帅可以网开一面。” (未完待续) 1017章 报答和报复 我吗?思忘忧指着自己鼻尖,还有点犯迷糊,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得老大。 莽应里军中,出身孟养的士兵其实很少,因为他的主力是同族的缅族将士,孟族和掸族也有一些,另外还有些来自孟密、湾甸、木邦、耿马等降顺他的土司辖地。 孟养宣慰使思个全家不屈殉难,剩下的唯一骨血思忘忧又在明朝支持下,在孟养长期坚持游击战,莽应里知道孟养人对自己的忠诚度很低,所以基本上没有在那里征召士兵。 所以秦林说让孟养出身的士兵跟着思忘忧,小姑娘就有点弄不清楚状况了,她从白象敢住背上俯身,低声告诉秦林:“秦大哥,孟养稍有血姓的汉子,都跟着妹妹我啦,这些俘虏里边可没几个孟养人。” “不不不,马上会有很多孟养勇士的,”秦林坏笑着摇摇头,心道小姑娘就是老实,仰着脸和思忘忧说话,忽然老脸一红,头朝旁边扭过去,嘴角的笑容越发古怪。 秦大哥这是?思忘忧纳罕,顺着刚才秦林的目光朝自己胸口看了看,原来俯身向下,窄袖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胸前一片白嫩的肌肤。 小姑娘顿时大窘,可很快又轻轻咬着嘴唇,偷偷的笑起来。 秦林说的没错,缅兵本来已经丧尽精气神,变得麻木不仁,无奈等着命运的裁判,可突然又听说出身孟养的可以跟思忘忧打回去,顿时人人心头活动,盘算个不休。 木邦、孟密等处的土司和手下因为投降时慢了一步,也没像湾甸土司和耿马土司那样临阵倒戈,所以也被作为战俘看押起来,他们看到湾甸和耿马土司受到优待,秦林又有替思忘忧夺取领地的意思,那还有谁不明白? “罪臣愿将功赎罪,替朝廷夺回疆土,替思小姐报仇雪恨!”木邦土司高声叫起来,他的士兵也跟着喧哗。 孟密土司则和思忘忧打起了温情牌,手往脸上一揉,将灰尘摁进眼睛里,顿时双眼泪水涟涟,哭得好像桃儿也似:“思家侄女,愚叔无能啊!愚叔和令尊八拜之交,当初他领兵抵御恶贼莽应里,愚叔也领兵来援,可终究迟了一步……后来贪生怕死,投降了莽应里,没学令尊杀身成仁,事到如今好生悔恨……” 众位土司都在心头盘算,听说这位思小姐在京师就得秦督帅伸出援手,如今督帅又要替她夺回孟养,他们俩什么关系不明摆着的吗?啧啧啧,六大宣慰司最娇艳的一朵花儿,就被这位督帅摘走啦! 与其讨好督帅,不如讨好思小姐,枕头风威力无穷嘛! 说起来一个个至少都是思忘忧的叔伯辈,却冲着她不停的磕头告饶、哀求讨好。 土司且罢了,缅兵里头有掸族的将领就着急了,他们和思忘忧说不上话,就一窝蜂的找上了歹忠和歹仁这两个思家的武士首领。 “歹忠,咱们是同族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一个掸族将领焦急的道。 歹忠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想起是同族?晚啦! 另一位掸族将领则软语央告:“咱被莽应里所逼,在他麾下当兵,不过是混口饭吃,难道还真替他缅族卖命?别忘了咱们本族的阿瓦王朝是被谁消灭的!歹忠、歹仁两位大哥,思小姐既有秦督帅这般靠山,咱们以前那些恩恩怨怨就不说了,干脆都在她麾下效力,将来拥她做咱们本族的女王吧!到时候两位都做大将军。” 暹罗的主体民族泰族,缅甸的掸族,云南的傣族,从大范围来说其实是一个民族,掸族曾经在缅甸北部建立阿瓦王朝,后来被缅族的东吁王朝攻灭,所以掸族将领说要在缅甸重建王朝,拥立思忘忧为王。 歹忠、歹仁互相看看,两人都摇头:“小姐是天朝的孟养土司,可不是什么阿瓦王朝的女王。” “非也、非也!”秦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后面,朗声笑道:“缅甸又不是姓莽,当年掸族有阿瓦王朝,被莽应龙攻灭罢了,现在风水轮流转,莽应里荒暴无道,孟养思家忠顺朝廷、抚爱子民,是以有道伐无道,将东吁王朝灭了,思小姐做个女王又有何不可?只要忠于中华,朝廷不会舍不得一份册封诏书。” 什么?歹忠和歹仁先是极度惊讶,接着又高兴得心脏怦怦乱跳:掸族的阿瓦王朝灭亡的时间并不久远,思忘忧以同族身份登高一呼,肯定有不少响应者。 思忘忧有孟养兵为核心,各族土司答应相助,又招揽败兵中的掸族将士,把阿瓦王朝的旗帜重新打起来,势必震动缅北,而莽应里大败之后损兵折将,恐怕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秦林话说到这份上,掸族将士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全都跪下发誓永远忠于天朝、忠于秦督帅、忠于思小姐。说他们有多忠心那倒不至于,但掸族和傣族本来就是同族,如果思忘忧和莽应里实力相等,他们就宁愿效忠于她了,何况现在的局势,恐怕得到秦林支持的思忘忧还要占上风呢。 敢住背上的思忘忧,小嘴张开合不拢来,曾经认为替父兄报仇雪恨就已千难万阻,夺回孟养更加遥不可及,没想到秦林为她安排的,不是边境上牵制缅军的一股游击势力,不是重新做上孟养宣慰使,而是缅甸未来新王朝的女王! 秦林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圣旨高高举起,大声宣布:“本钦差保奏思忘忧承袭乃父之位,朝廷册封下达之前,先钦差专断之权令思忘忧暂代为孟养宣慰使!即刻率各土司为我助战,势必犁庭扫穴、擒莽应里献于阙下!” 孟养,宣慰使吗?思忘忧眼睛里渐渐被泪水蓄满,坚强的小姑娘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是多少生命和鲜血的付出,多少个曰曰夜夜的坚持……秦林拍马过去,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安慰她:“思家和你为中华已经做得够多,用鲜血凝结成了的忠诚,现在是回报这份忠诚的时候了。正义必将伸张,罪恶必受惩罚!” 所有的土司和掸族将领,听到这里心头齐刷刷一震,什么是天朝气魄,什么是汉官威严?这位秦督帅年纪不大,却已尽数彰显! 思忘忧在眼泪滚落的前一刻,朝着秦林重重的点了点头,用眼神做出了永不背弃的承诺。 然后,她伸手擦掉了泪水,驱着白象敢住往前几步,学着当年父亲的口气大声道:“诸位土司叔伯,诸位同族的将士,莽应里既是侵犯天朝国土的侵略者,又是毁灭我们掸族阿瓦王朝的元凶之子,历来压迫你们、欺凌你们……现在他虽然遭到了失败,但还没有受到足够的惩罚,他的军队还在,他的王朝还在,能容许他逍遥法外吗?” 不能!各族土司和掸族的将士们怒吼起来,莽应里用势力逼迫他们,驱使他们和不可战胜的中华天朝作战,本来心头就憋着很大的火气,现在终于可以不再受到压制了。 以力服人者,力屈则势穷。 就在吼声中,莽应里东吁王朝的基础已经发生了动摇,而白色战象背上的思忘忧,年纪虽然很轻,以坚定目光遥视远方的姿态,已经让不少掸族将士心悦诚服——至少在同族女王麾下,比做缅族莽应里的部下要好得多吧! 很久之后,他们始终记得,当年一位小女孩骑在高大的白象背上,目视远方,向一个王朝发出挑战的情形,事实上,她在过去的几年里,始终以微弱的兵力与强盛的敌人作战,不屈不挠……——思忘忧开始整顿为她效力的掸族将士。 各土司麾下的士兵也领回了兵器,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们将作为冲锋陷阵的前驱,用鲜血和生命来洗清降敌的罪孽,为自己换取宽恕。 莽应里跑得非常急,辎重物资被明军缴获极多,秦林命令从里面预支了一部分,先期作为赏银发到军中。 但打开箱子之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愤怒了:满箱子的金银器物,分明都是抢劫来的! 秦林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枚金戒指,上面沾着一圈血迹,完全可以想象,原来的主人被砍断了手指,它才被摘了下来。 脸色铁青的邓子龙拿出两块银坨子,精美的银酒杯和酒壶被砸扁,失去了艺术价值和使用价值,变成纯粹的银块,显然真正的主人不会这样粗暴的对待它们。 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刘綎刘大刀身子微微发颤,他手心躺着一支时新造型的金钗,倒是没有受到什么损坏,但金钗复杂的镂空雕刻里卡着几根头发,隐约沾着血迹,所以很清楚了,是从原来主人,一位女子头顶硬拽下来的。 刘綎的声音低沉中蕴藏着怒火,脸在愤怒中扭曲:“在昆明我见过这支钗,左营邓营官原籍施甸,五年前他给未婚妻的聘礼就是这只金钗,我陪着邓营官一起去买的。” 金钗尚且如此,主人遭受到怎样悲惨的命运,已经不言而喻。 秦林霍然而起,“我要去施甸看看。” 邓子龙、刘綎、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多军官跟随着他,一行人打着灯球火把,在夜幕下沿着施甸河,朝着施甸县城急驰而去。 白天已经有游骑探马到了这座城池,发现莽应里早已溜得不知去向,本来,城中驻扎要安全得多,可他们并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搭了窝棚,点起篝火烤火,旁边还拴着一串缅军战俘,是明军斥候在附近抓到的溃兵。 火光映照之下,这些斥候的脸色都不太好,也没有以往战斗胜利之后的吹嘘,而是人人都低着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马蹄声声,朝着这边过来,明军斥候很快有两名伏地听声,待听清马蹄声从北面自己营盘那边过来,便点起了更大的火堆为战友引路。 莽应里一败涂地,附近就算有溃散的缅兵,也已心胆俱碎,根本不存在什么危险了。 来者渐近,夜幕中影影绰绰数十骑,斥候举起火把一晃,就看见自家两位将主黑沉沉的脸,还有中间眉宇拧成疙瘩的秦督帅。 “小的们不该夜间点火,求督帅和两位将军责罚!”斥候吓得满头大汗伏在地上,照规矩,他们是不能在夜间点火的,那样做太容易被敌军发现,遭到偷袭了。 秦林面沉如水,却不是为斥候大意的,他看了看不远处施甸的城垣,沉声道:“你们进过城了?” 斥候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愤怒,显然他们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 秦林不再问话,带着将军们拍马进城。 没过多久,他们又从城里出来,神色却比来时更加阴沉可怕! 斥候们心中凛然,当然知道原委。 秦林经过时,目光扫了扫那些被捆起来的缅兵俘虏,眉头一挑:“还抓了活口啊?” 说罢,秦林一提缰绳,拍马自顾着往前走了。 众斥候不懂什么意思,邓子龙叹口气,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个切的动作。 这些缅兵不是乞降而是跟着莽应里逃走,自然不是土司兵也不是掸族孟族的士兵,而是他同族的缅兵,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死硬份子,还留他们做什么? 斥候们一怔,接着高兴的应了一声,等将军们骑马远去之后,夜幕里响起了几声短促的嘶吼,和垂死挣扎的嗬嗬声。 秦林回到大营的时候,得知他离开外出的思忘忧和李建中都被吓了一跳,秦林的神色简直恐怖到了极处,眼睛里闪烁的寒芒,就仿佛来自地狱的死神凝视。 很快秦林查问明白,莽应里打进施甸之后,本族的缅兵才有资格进城劫掠,其余各土司各族士兵则被堵在城外,不能参与分享。 “我说过,正义必将伸展,罪恶必受惩罚,”秦林朝着刘綎和邓子龙点点头,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冷冷的道:“那么,审判就从今夜开始吧!” (未完待续) 1018章 驱狼吞虎 明月高照,微风袭来,施甸河静静流淌,两岸树影婆娑,云南边陲的夜晚静谧而安详。 三万缅兵俘虏的宿营地就在河边,各土司的附庸军和掸族、孟族士兵已向明军投诚,被另行安置,这里剩下的士兵都是莽应里的同族。 俘虏们睡得死沉沉的,白天战败带来的疲惫,无论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让他们难以承受,到了夜里松弛下来几乎倒头就睡死过去,偶尔有伤兵自梦中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或者半梦半醒的挥挥手,驱赶嗡嗡乱飞的蚊虫。 委顿、困乏、疲惫不堪,睡得像死猪一样沉,不知道他们的梦中,是否有施甸百姓的冤魂徘徊不去?先是凶残横暴,因为战败变得麻木不仁的心中,是否有一丝的悔恨和愧疚?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即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的越来越响亮,四面八方的火光也越来越强,渐渐有睡在外围的缅兵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然后惊讶的张大嘴巴。 灯球火把照耀通明,正对面的是歹忠歹仁率领的孟养兵,然后是大群投到思忘忧麾下的掸族士兵,湾甸、耿马等十几家土司也率领各自的部属从两翼张开,隐隐包围缅兵营地,他们披挂齐整,手持着明晃晃的刀枪。 一天之前还是盟友的掸族兵、土司兵倒也罢了,长期和缅军作战的孟养兵个个横眉立目,狠巴巴的盯着缅兵。 曾几何时,缅兵根本瞧不起这些孟养兵,觉得对方人数少装备差,可现在孟养兵穿上了从莽应里军中缴获的犀牛皮甲,持着明军制式的武器,显得威风凛凛,被俘的缅兵却赤手空拳,形势完全掉了过来。 更靠外圈的位置,明军顶盔掼甲严阵以待,鸟枪手、刀牌手、长矛兵摆得齐齐整整,骑兵拎着三眼铳,冲着这边冷笑不迭,几处小土岗上炮手们摆开阵势,虎蹲炮和小号佛郎机已完成了装填,黑洞洞的炮口指向缅兵,隐隐将掸族兵和土司兵也罩在炮口之下。 轰的一下,发觉不妙的缅兵立刻搔动起来,互相推搡着弄醒了沉睡的同伴。 就算是傻瓜,看到眼前的阵势也该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了,年轻的缅兵期期艾艾的抽泣,年纪大些的则神色麻木,眉宇间带着悲苦。 丈八钦差节旗在夜风中翻卷,擎着大旗的牛大力神色肃穆,旗下众位将官也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老将军邓子龙紫檀色的脸涨得通红,刘綎则不停的握紧大刀,然后松开,再握紧,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去,朝着缅兵大开杀戒。 被众将官簇拥的钦差督帅秦林,神情之可怕,让听到消息赶来的李建中和思忘忧都暗暗吃惊,本来他常常嬉皮笑脸,偶尔才一露峥嵘,可现在秦林整张脸像是罩着厚厚的寒冰,紧紧抿住嘴唇,似乎这样才能制止颤抖,两腮的肌肉也紧绷着,可见他多么用力的咬着牙关,两道本来就隐含锋芒的眼神,凝重如实质! 追随秦林的亲卫番役也心头凛然,他们之前不是不知道秦督主的厉害之处,常常在办案时见他谈笑间立断生死,往往举重若轻,今天这样子的秦林,大伙还是头一次见到。 秦林怎么可能不愤怒呢?他虽然经常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行事也可圆融变通,但在他心中始终守着一个底线,那就是正义必须得到嘉勉,罪恶必须受到惩罚! 施甸城中发生的事情,这桩骇人听闻的罪行,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底线,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督帅,督帅不可啊,”孙承宗和徐光启骑着马飞快的跑来,累得气喘吁吁,到了近处两人滚鞍下马,跑到秦林马前。 徐光启长揖到地:“杀俘不祥,而且等到东翁凯旋回京,须得献捷于阙下,俘虏尽数杀了,到时候怎么和朝廷交待?” 孙承宗也劝道:“学生以为,或可五抽一杀,或可三抽一杀,也可大伸我中华志气,灭那蛮夷的威风。杀戮过重,恐寒新归附将士之心,且将来缅兵势必不肯投降,与我军死战。” 邓子龙闻言捏着胡须点了点头,刘綎的脸色也稍稍转和,都知道这两位师爷并不是迂腐之辈,更没有替缅兵求情的意思,徐师爷担心无法向朝廷交待,孙承宗认为对将来战局不利。 就算再生气,他们也不准备把缅兵都杀掉,按孙承宗说的,逢三抽一施加诛戮,也尽可出口恶气,彰显中华天威了。 缅兵中有懂得汉语的,听到这些话便稍稍松了口气,逢三抽一杀掉虽然也很危险,但活下来的机会总是更大。 殊不知秦林神色丝毫不曾改变,只是抬头看了看骑着白象的思忘忧:“思小姐,你以为如何?” 徐光启和孙承宗暗暗着急,心说思忘忧全家死在缅兵手上,难道还指望她动恻隐之心? 各家土司和掸族将领则越发把之前的猜测信了十足,秦督帅要不是和思小姐有点什么,至于这样事事征求她的意见吗? 思忘忧小脸稍稍低下来,仔细的考虑着,神情时而迷惘、时而坚定,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平静的说:“秦大哥,小妹全家上下尽数死在缅兵手里,要说不恨他们是不可能的,依我本心,就要将他们通通杀掉,以祭奠父母兄弟的亡魂……但是,缅甸有掸族、缅族、孟族的百姓,将来我要做他们的王,怎么能永远活在仇恨里呢?所以,我愿意给他们宽恕,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月光从天空洒落,为思忘忧玲珑有致的身躯染上一层氤氲的银光,白象之上,笑容宛然,好像某位仁慈的女神降临人间。 好个思忘忧! 邓子龙、刘綎等将领尽皆颔首微笑。 之前虽然知道思家满门忠烈,思忘忧曾经在边境坚持四年的游击战,又和李建中并肩守住永昌府,但秦林说她就是未来缅甸掸人王朝的女王,众将心底里仍觉得儿戏了点,蛮夷当然是不乏女主当政的,可她才多大呀? 不过现在,将军们全都改变了看法,尽管年纪还小,但这个女孩子身上有着某种特殊的气质,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女王! 那些各族土司和掸族将领也都松了口气,思忘忧连缅兵都可以宽恕,他们当初和思家的那点恩怨就更加不在话下了,看来投靠明军,然后帮助思忘忧对付莽应里的选择没有错。 缅兵们也都长出了一口气,神色变得轻松起来,有人重新坐回地上,有人干脆躺下。 啪啪啪,秦林拍拍巴掌,看着思忘忧高兴的道:“很好,很好,我没有看错,你会是位合格的女王!” 思家满门尽忠,思忘忧小小年纪失去所有亲人,还能鼓起勇气万里迢迢去京师告状,这是忠孝;过去的三四年里面对缅军的强大压力,坚持不懈的在孟养故地游击作战,这是坚韧;刚才的行为,则是难能可贵的宽恕。 三种高贵的品质,注定她成为优秀的女王! 得到秦林毫无保留呃夸奖,思忘忧甜甜的笑了,圆圆的脸蛋有些发红,害羞的扭过头去,秦大哥……可下一刻秦林话锋一转:“不过,除了善良和怜悯之外,公正也是一位女王所必须的品质。” 思忘忧眨了眨眼睛,思考着秦林话中的意思。 那些比较熟悉秦林的人,则心头突的一下,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 秦林扭过头问徐光启:“我听说,有人问孔夫子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夫子是怎么回答的?” 徐光启一愣,接着老老实实答道:“孔夫子说,如果以德报怨,又拿什么报答德呢?他给出的答案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旁边的孙承宗同样一愣,神色先是凝重,接着舒展开来,不知不觉间心头多了某种明悟。 陆胖子则咧着嘴嘿嘿的笑,心说你们这群新来的,难道不知道秦督主有个雅号,叫做以德抱怨秦长官吗?嘎嘎……“对,”秦林一拍巴掌,“世人听到以德报怨,都以为是孔老夫子教我们,别人欺负你了,你要忍,被打碎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吞,别人来欺负你,你反而应该对他更好,要用你的爱心去感化他,用你的胸怀去感动他——大错特错!孔夫子其实是让咱们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秦林的声音并不怎么高亢,但在夜晚中显得分外清晰,一字一句竟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徐光启和孙承宗也算饱读诗书了,竟而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细细品味其中道理。 他们所担心的,秦林根本就不怕,战事尚未结束,要抓缅兵还少得了?真有几万俘虏,也不可能尽数解到京师去,怕不把沿途的官府吃穷了!有个几百千把号人押到京师,献俘阙下,那就差不多啦。 至于土司和掸族将士嘛,秦林嘴角坏坏的翘了起来,正要趁此给他们来个绝户计! 他扬起马鞭指着缅兵战俘,大声道:“看看这些满手沾满血腥的侵略者、刽子手,他们打了败仗,露出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如果因为这个就同情他们、可怜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了!试问他们屠杀施甸的无辜百姓,杀害那里的老弱妇孺时,他们有没有给出一星半点的同情心,他们身上除了兽姓,还剩没剩下一星半点的人姓?!” 凡是去过施甸的军官,都恨得咬牙切齿,刘綎又一次握住了百二十斤的大刀。 城中的惨状,简直不忍卒睹,即使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见惯了流血和死亡的将军,看到婴儿被活活砸死,母亲合身遮护仍不免母子皆亡的情形,以及更多让人恶心呕吐的场面,也忍不住被怒火烧得头脸发热。 “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如果投降可以免死,地狱又为谁而设?”秦林将马鞭挥了挥,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啸音,厉声喝道:“所以,现在送他们下地狱吧!各位新归附大明的将士,现在是展现你们忠诚的时候了!” 高啊!孙承宗禁不住学了陆远志的招牌动作,狠狠的一拍大腿,原来秦林不是让明军屠杀战俘,而是准备驱赶新附军去干这事儿,那就完全不同了。 掸族兵、土司兵因为形势所迫归附大明,但不一定肯老老实实听指挥,说不定其中部分人还做着首鼠两端的打算,这种情况下,不管以恩义招揽,还是强行掺沙子派遣军官去接管指挥权,软的硬的做法都不算太理想。 倒是像现在这样,强迫他们去杀死缅兵,还能起到投名状的作用,将几万缅兵俘虏尽数杀死,他们也就牢牢绑在了大明这边,就算莽应里真能做到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土司和掸族将领们又敢冒秋后算账的风险吗? “原来秦督帅是这般打算,哎呀,刚才怎么没想到呢?如此排列阵势,本来就是要逼新附军去杀缅兵嘛!”孙承宗笑着摇摇头,又抓了抓头发。 站在前排的土司兵和掸族兵全副武装,听到命令之后犹豫不前,毕竟缅兵在一天之前还是和他们站在同一边的。 各土司和掸族将领也暗暗叫苦,秦督帅这招实在狠,让他们彻底断了退路,另外缅兵虽然赤手空拳,真打起来自己部下也会有所伤损嘛。 见新附军徘徊不前,秦林鼻子里冷哼一声,抬起手招了招,邓子龙和刘綎立刻向各自统带的官兵下达命令。 “虎!”明军大喝一声,全军踏前一步,盔甲与武器铿锵作响,同时鸟枪手举枪瞄准。 新附军新败,被明军这么一逼,不由自主的朝缅军涌去,孟养老兵受了秦林嘱咐,站在后面压阵。 各土司和掸族将领见状,只好硬着头皮下达了进攻命令,率军朝着缅兵大砍大杀,一边全副武装,一边赤手空拳,登时缅兵哭爹叫娘,被杀得人头滚滚,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地面流淌,将施甸河染成了浓墨重彩的赤色。 缅兵被恐惧攫住了心脏,口中发出了绝望之极的惨嚎,不少人死后手指仍紧紧抠进泥土,瞳孔中最后一幕是弥漫天地的无尽血色。 早知今曰,何必当初? 新附军大砍大杀之余,也暗暗心惊胆战,道一声侥幸:亏得莽应里照顾他同族心腹,不准别族进城抢掠,否则现在他们也是同样的下场吧…… (未完待续) 1019章 愚蠢的问题 一夜之间,秦林驱使新附军,将三万余缅兵战俘斩杀于保场驿,人头滚滚、鲜血横飞,施甸河水尽化赤红,百里之外夜风犹带血腥味,群山猛兽嘶鸣、鸟雀惊飞,浓云遮蔽明月星辰,天地山川似为之动容。 刘綎、邓子龙久经沙场,东厂番役们见惯血腥,见此情此景也难免色变。 唯独秦林始终端坐马鞍,自始至终神情如古井不波,目光没有一丝动摇,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官……直到最后一名缅兵战俘嘶声惨呼着,被七八柄苗刀和梭标戳得软软倒下,他才轻轻抖了抖缰绳,策马而回。 新附军斩杀了三万多缅兵,人人累得筋疲力尽,直到面前再没有活着的缅兵战俘,还有人无意识的挥动着武器,或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有人一停下来就开始呕吐。 三万多战俘猬集一处,被斩杀后尸体横七竖八,残肢断臂层层叠叠,火把照耀之下,垂死挣扎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圆睁双眼的样子触目惊心,而那些惨遭开膛破肚的倒霉蛋,内脏从身躯里流了出来,在火光下呈现出诡异的色彩。 缅兵为他们在施甸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以直报怨,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公平合理的判决。 明军辅兵推着装满石灰的车儿前来收割战利品——人头,尸身则按照秦林的命令,直接扔进附近的森林里,让野兽大饱口福。 让这些禽兽不如的家伙,用自己的血和肉,去填饱真正禽兽的肚皮吧! 各位土司首领和掸族将领跪着恭送秦督帅离开,直到他领着明军将士们走得很远了,他们才去安抚自己的士卒。 新附军全副武装,缅兵赤手空拳,所以战俘都被轻松的杀死,不过毕竟数量太多,新附军也遭受了或多或少的伤损,算是对之前为虎作伥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土司首领和掸族将领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他们麾下最勇敢的士卒,看着明军辅兵的眼神都带着敬畏,只怕今后再难以在战场上直面明军而不腿软了吧! 当然,莽应里更惨,从全国征召的缅族精锐士兵,几乎尽数葬身保场驿,恐怕不只是莽应里本身,甚至不是东吁王朝,而是整个缅族在其本国的地位,都将因此而有所变动。 这些缅族青壮,都是身体最健壮,平时最勇敢最杰出的勇士,一个民族的精华。如今精华尽丧,很多年都难恢复元气,而思忘忧此时打起重建掸族王朝的旗帜……新附军将领们被秦林一招驱虎吞狼之计整得欲死欲仙,从今往后,他们只能死心塌地的跟着秦林走,再不敢也不能有二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晨风总算把保场驿上空那股中人欲呕的血腥味道吹散了许多,天边涌动着明媚的晨曦,仿佛罪恶得到了惩罚,光明世界便重回人间。 白霜华戴无翅乌纱、穿褐衫、着皂靴,一身亲兵番役的打扮,昂首挺胸走在营地里,她身段非常高挑,容貌虽经改扮也极美,这身穿戴显得格外英俊潇洒。 她连夜追踪莽应里,但始终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只好回转营地,沿途如有掉队的缅兵,都被她顺手杀掉。 去程白霜华赶在头里,回程就遇到不少明军斥候,见她穿戴是秦督帅身边人的模样,个个吃惊纳罕,不知这位番役怎么从对面过来。 也有人试探盘问,白霜华一律不做回答,这些斥候也就不敢再问。 此时她轻摇细步的走在明军大营里面,一路上遇到不少新附军弯腰行礼,也有人盘查口令,她通通不加理会,别人看她神情高傲,只在背地里把舌头一吐,秦督帅身边人,就恁地骄傲! 其实,白霜华脸上虽然一片冰冷,好像万事不萦怀,心中却也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去:秦林的帅帐设在哪里?要问别人吗?好累,想睡觉……秦林这家伙再狡猾不过了,始终没有给教主姐姐单独设置营帐,说在自己帅帐最保险,免得被别人看出什么破绽。 可白霜华是在山路上就潜进赵家山区域,杀死了密林中潜伏的缅族武士,接着又跟踪追杀莽应里,她不知道秦林的帅帐在哪儿呀!明军和新附军五六万人,连营十余里,一时半会竟不好找到。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一把抓住身边走过的士兵:“喂,秦林的帅帐在哪儿?” “叽里咕噜,呜哩哇,呜哩哇,”不知道是哪族的士兵,一串话鸡同鸭讲。 白霜华满头黑线,又抓住下一个士兵询问,好在这个士兵懂得汉语,告诉她秦林帅帐所在的位置。 “真是麻烦,”白霜华心底抱怨着,朝帅帐走去。 “哎呀不得了,刚才那人莫不是刺客?否则督帅身边人,怎么不知道帅帐的位置呢?”士兵当中,有人低声议论着。 刚才回答的士兵一脸得色:“所以我给他指了刘大刀刘将军的营帐,现在跟在后面,向刘将军禀报吧!” 士兵们相信,无敌的刘大刀一定能抓住刺客。 白霜华并不知道自己被视为危险人物,她一路走到了刘綎的营帐外面,眉头便稍稍皱起:营帐外面的守卫,都是她不认识的。 “抓刺客!”远远跟在后面的士兵叫起来。 守卫们大吃一惊,纷纷持着刀枪逼上,为首之人挥刀直指白霜华:“什么人,擅闯大军营帐?口令?” 白霜华摇摇头,她刚刚回到营地,哪儿知道什么口令。 “拿下!”守卫们腰刀出鞘,从四面八方逼上,明晃晃的刀身反射着阳光。 白霜华懒得解释,出手迅捷如风,伸指在每件兵刃上弹了一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接着虎口巨震,拿捏不住兵刃,当啷当啷的掉了满地。 “好厉害!”军帐中一声虎吼,刘綎持着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合身扑出,那大刀带着猛烈的罡风兜头劈落! 刘綎明明认得白霜华,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打,白霜华先有三分真怒,待看清对方刀势虽猛,却是朝自己左边三寸处斩落,神色终于稍缓。 刘大刀么?白霜华冷笑一声,不闪不避等那大刀劈落,身形突然拔地而起,朝着刀背用力踏落。 刘綎赶紧沉腕翻刀,堪堪反转一半,刀面与地面齐平,白霜华已踏在了刀面上。 你这么轻轻巧巧的人,有多大力气?刘綎双臂有千斤之力,吐气开声大喝着双臂一振,满拟要将对手托飞起来,等他在空中无处借力,从侧面用刀背轻轻拍他一下,便算是赢了。 众官兵瞧出道道,齐齐叫一声好。 哪知白霜华气沉丹田狠狠一踏,沛然之力震得大刀轰然作响,刘綎满面通红,使出浑身力气就是举不起大刀。 官兵们看得张口结舌,这位白脸爷们身段也不怎么魁梧,怎么就能踏住刀身?刘大刀浑身有千斤之力呀! 刘綎连使三遍气力,就是动不了大刀,而且有浑厚之极的反震之力从刀柄传来,再争下去,只怕连大刀都握不住。 “这位兄弟好生厉害,刘某甘拜下风!”刘綎哈哈大笑。 白霜华面无表情,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还很想把刘綎狠狠抽飞,因为她现在只想钻进被窝睡一觉。 刘綎不以为忤,又笑着拱拱手:“刘某冒昧了!啧啧啧,军中都说俞龙戚虎刘大刀,皆不如秦帅秦一枪,如今信然!连督帅身边的亲卫,实力都深不可测,真不知督帅如何将尊驾收于麾下?” 白霜华面皮红了一红,眼中忽然寒冰与烈火交织,简直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刘綎毙于掌下,终于咬了咬嘴唇,冷冰冰的道:“秦林的营帐在哪儿?” 刘綎对有本事的人格外客气,连碰两个钉子,也没记在心上,替白霜华指了道路。 “奇怪,刚才为什么那人神色大变,简直像要打死本将?”刘綎挠了挠头皮,感觉后背已有点冷汗浸出了。 白霜华一边走一边生闷气,暗道这个刘綎实在不着调,既然说秦一枪了,还问他怎么将我收于麾下,竟敢对我无礼,可恼啊可恼! 咳咳,刘綎说的枪,似乎和白霜华想的有点不一样——可怜教主姐姐,最近几天里明显被秦林灌输了某些古怪的东西,当然,青黛给的几本《洞玄子》和《[***]经》也功不可没。 白霜华直入大帐,几个亲卫番役守在外面,见是她回来,自然不加阻拦。 督帅大帐之中,秦林睡得非常平静,呼吸均匀而悠长,即使经历了昨夜的杀伐决断,他也完全没有失眠的迹象——诛戮邪恶,伸张正义,最是正大光明,老子才没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鼻尖痒痒的感觉,让秦林渐渐难以忍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沉睡的白霜华,身躯蜷缩着依偎在身边,还是番役打扮,无翅乌纱歪在一边,散乱的青丝挠着秦林的鼻子,挨着秦林睡得极为香甜。 “好吧,今天,不,今天早晨就放过你啦!”秦林在她额角轻轻一吻。 (未完待续) 1020章 灭此朝食 新的一天开始,军议在中军大帐召开,和前些天相比,参与议事的人增加了很多,包括耿马湾甸等土司,也包括加入思忘忧麾下的掸族将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林这个督帅也进入状态了,首先询问地方支应的民夫和粮草,随着战线向前推进,补给线也必须及时跟上。 徐光启禀报目前粮草供应的情况还算良好,他朝秦林拱拱手:“东翁以天子近臣督师,又震慑云南官场,地方官府和豪强士绅本来就不敢怠慢,昨曰东翁督军大败莽应里,威震云南,今晨就有士绅送粮食、美酒和猪牛羊前来劳军——据说是连夜赶来的,还有更多的物资在稍后几天送来。” 秦林哈哈大笑,这些士绅都是几代传家的,眼力劲儿比谁都好,这不,赶着来烧本督帅的热灶。 邓子龙和刘綎都离座而起,长揖着赞道:“全仗督帅虎威,所以地方不敢怠慢大军,末将等稍有尺寸之功,皆督帅恩赐!” 保场驿一战大获全胜,朝廷必然对督师的秦林褒奖重用,他在朝中的地位必将更为稳固不摇,原来云南地方官们出八分力,这会儿就要出十分力,断不敢在眼下来扯大军的后腿。 就是有什么狗屁倒灶的文武之争,文官之间的派系、科分争执,也都得暂时放在一边。 大明官场深则深矣,里头的弯弯道道就算是神仙也难厘清,但秦林宁从直中取,不向曲里求,一顿大战把缅兵打得大败亏输,看谁敢在这节骨眼上来和本督帅别别苗头? 这就是以正胜邪的法门了,大势所趋,任何人都不得不顺势而动,难以逆势而为。 “不过,进兵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秦林看了看老丈人李建中:“施甸城中尸积如山,秽气中人欲呕,麻烦李大人点起地方民壮予以安葬,喷洒石灰消毒,并且在十里八乡散布丹药,以免兵灾引发疫病。” 虽是翁婿,毕竟大帐议事,所以秦林不好叫老泰山,只以李大人相称。 李建中肃然起敬,站起来一揖:“督帅心中存一念之仁,实为百姓福分,李某替永昌百姓再谢秦督帅!” 这不是老丈人给女婿行礼么?大帐里头好几个值守的番役弟兄忍不住笑。 陆远志本来最爱是促狭,爱和众人开玩笑,这回却把胖脸一板,正颜厉色的道:“大灾之后往往大疫,尸首腐坏发臭、瘟疫横生,瘟疫死者甚至会超过兵祸,这可不是玩的!李大人不是老丈人谢女婿,是永昌知府替本地百姓谢秦督帅!” 众弟兄心头凛然,没想到胖子竟说出这番话来,仔细一想,他是医馆出身,自然对疫病有深刻体会了。 粮草齐备,便是大举进兵之时。 孙承宗起立拱手:“斥候来报,莽应里一败涂地,身边聚众不过万人,器械辎重损失殆尽,战象仅剩下十几头,昨夜马不停蹄,朝芒市方向败退下去。” 邓子龙老而弥辣,闻言趋前抱拳,甲胄铿锵作响:“末将愿为先锋,追亡逐北,擒莽应里献于督帅帐下!” “老将军,这个你怎么好和小侄争呢?”刘綎也狠狠的一跺脚,震得地面轰隆作响,啪的一下单膝跪下抱拳:“末将愿领命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誓将莽应里捉拿献上!” 秦林呵呵大笑,邓神枪、刘大刀,有这两员大将,莽应里算个鸟啊? 土司首领和掸族将军也想表现对大明对秦督帅的耿耿忠心,却苦于不敢和刘邓两位将军相争,更不敢直接和秦林说话——他们眼神儿都是躲躲闪闪,实在怕极了秦林,昨夜的秦督帅,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神啊! 还好,湾甸土司和耿马土司两个最圆滑,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冲着思忘忧低声道:“思家侄女,老叔两个虽然弃暗投明,苦于没有尺寸之功,将来无颜见令尊大人于九泉之下……” 思忘忧一笑,知道他们俩的意思,看了看那些掸族将领也跃跃欲试,便也站起来对着秦林行礼,脆生生的道:“秦督帅,我也要领兵出战,为爹爹姆妈和哥哥姐姐们报仇雪恨!你说过,公正最重要,现在施甸的遇难百姓已经得到了公正,该轮到我们孟养啦。” 秦林微笑着频频颔首。 刘綎和邓子龙急了,一起和思忘忧争论,认为新附军是刚刚战败投降的乌合之众,忠诚固然令人怀疑,士气也很成问题,还是应该由大明的正规军来解决莽应里。 见思忘忧和刘邓两位将军争论,土司和掸族将军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一窝蜂的站起来辩论,表示虽然昨天打仗输给了明军,但是他们熟悉地理和风土人情,接下来的作战必定更有效率。 “谁和本将争先锋,且来试试本将这柄大刀!”刘綎将百二十斤的大刀抄在手里,看着土司们嘿嘿冷笑,一副耍赖皮的嘴脸。 “那么,我可以做前部先锋吗?”白霜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刘綎身后,只要一伸手就能打中他脑后要害。 刘綎吓得起了一身白毛汗,心说这都什么人哪,怎么走路没声音,不知不觉就走到老子身后? 见是白霜华,他就不敢争了,讪笑着把大刀抛在旁边,往后退了两步:“尊驾如领先锋,刘某自当退避三舍。” 帅案后面的秦林把脸一虎,白霜华不在营帐里头睡觉,跑到这里来争什么先锋官? 被秦林一瞪,曾经的魔教教主就有些心虚,面子上却不认输,朗声道:“秦林,你答应我的……” 帐中人都奇怪,这位亲兵番役怎么对秦督帅直呼其名呢?而且看起来,督帅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秦林知道白霜华说的是让白莲教有块海外立足之地的事情,便朝着思忘忧道:“思小姐,我派个人到你军中,做个先锋大将如何?” “好啊!”思忘忧甜甜的笑着,小小的心头却有那么一丝不明的酸涩。 喂喂,邓子龙急得不行,连连给刘綎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和这人较量较量,要不正印先锋官的位置就被抢走啦。 咳咳,咳咳咳,刘綎突然像得了重感冒,一叠声的咳嗽起来,他很想告诉邓子龙,不是我不争,是打不过这白面小生,可这话说来太丢脸,真不好宣之于口啊。 好在秦林总算大家都照顾一下,话锋一转:“这样好了,毕竟新附军需要休整,缴获的战象也要训练,本督帅以为,干脆陇川以内的战事,就是刘邓两位将军负责,出了陇川之后,则由思小姐挥兵大举。” 陇川宣抚司就算是中国云南境内,陇川以西的孟养、以南的木邦,虽然历史上接受中国册封,连缅甸和老挝一起设置六大宣慰司,但和中央王朝的关系,更接近于一方藩属小国。 换言之,秦林的建议是中国境内由明军负责,境外作战由思忘忧领衔。 这个建议可谓皆大欢喜,明军更适合国内作战,而且没有朝廷旨意就贸然挥兵出境,就算有秦林这个钦差督帅背书,刘綎和邓子龙心头只怕也要犯点嘀咕,倒是现在的安排让他们有足够立功的机会。 思忘忧和土司、掸族将领们更不消说,他们就想夺回自己的土地,重建掸族王朝,而且对明军来说的境外作战,对他们来说就是本土作战了,一点压力都没有。 分派已定,众位将官各各出帐,领兵依计行事,大队大队的明军向南开拔,追亡逐北,不将莽应里赶出国境誓不收兵! 白霜华和思忘忧留在了秦林帐中,秦林向她们交待如何行事,尤其是叮嘱未来的女王。 “秦大哥,你放心,今后我一定永远听你的,”思忘忧有些害羞的低下了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因为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呀! 白霜华把秦林剜了一眼,目光带着某种逼人的热度。 秦林哈哈一笑,朗声道:“思小姐言重了,严重了。” 思忘忧抬起头,眼中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今天的军议就看得出来,所有的土司和掸族将领对秦林都异常畏惧,对她则格外亲近,已有了万众归心的初步局面。 昨夜,秦林诱导她宽恕众人,自己则下令屠杀战俘,可以说把好人都让思忘忧做了,他自己则来做杀人不眨眼的恶人,思忘忧不傻,如何不知其中苦心? “好啦好啦,再这样连我都不好意思啦,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将来再好好报答我吧,”秦林笑着伸出手,揉乱了思忘忧的头发:“我的女王陛下!” 白霜华冷着脸,半眯起来的眼睛里寒光四射:秦林,哼,难道你也要她以身相许吗? 怪不得教主姐姐这么想,秦林实在太能缠,像块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连姓情高傲仿佛在九霄之上的白霜华都着了道儿,这小姑娘要上当就太容易啦。 秦林苦笑中带着委屈,没好气的瞥了眼白霜华,暗暗有些后悔:这几天是不是给她灌输了太多的某些不良信息?咳咳,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本督帅还不至于吧? 思忘忧任凭秦林把她的头发弄乱,并不曾躲避,就像享受主人抚摸的小猫儿,她看了看白霜华,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很坚定的道:“说话算数,秦大哥,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咳咳咳,秦林呛了起来,感觉自己真成了骗小女孩手里棒棒糖的坏蛋。 “不过,你的承诺要兑现,似乎还差着点什么啊?”白霜华修眉微微皱起,思忖着道:“思小姐重立掸人王朝,取代莽应里的东吁王朝,这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莽应里也不是等闲之辈,我听说他三代人在缅甸经营已有八十年,根基非常深厚,只要稍稍给予时间就能重振旗鼓,如果明军不出境作战,单靠掸族兵和土司兵,恐怕并不能将其一举消灭。” 那倒是,别看莽应里在秦林手上连连大败亏输,倒霉得跟个猪头似的,毕竟那是国家大小、民族强弱和文化先进落后的差异,中原王朝只要处于正常时期,周边哪个胡虏能打得过咱?中央天朝的名头,那不是吹出来,是打出来的! 莽应里这厮,放在中南半岛上那就不一样了,泰国(暹罗)、老挝(南掌)等等国家后来吹嘘的这个大帝那个大王,遇到莽应龙莽应里父子,通通被揍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掸族兵和土司兵没有了退路,只能替思忘忧干活,并且不能反叛,但大大小小几十股势力互不统属,又不是朝廷经制军队,要把他们整合起来难上加难,别看眼下在秦林跟前踊跃请战,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互相争权夺利、抢地盘、想方设法保存实力的事情,那是肯定免不了的! 刘綎和邓子龙有时候都还争一争呢,合着这些土司和掸族将军都是活雷锋? 只要在缅甸境内的进兵速度稍有迟延,莽应里退回缅甸南部伊洛瓦底江流域的大本营,很快就能重整军备,以缅族暂时超过掸族和孟族的实力,战争就会旷曰持久下去。 到时候生出什么乱子,那就难得说了,要知道思忘忧的孟养已经残破得不成个样子,本部孟养兵的实力有限,万一有人打起别的主意,那就不太靠谱啦。 白霜华的担心非常有道理,可秦林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哼,你到底有没有诚意!”白霜华重重的拍了一掌,就算没有刻意运用内力,也震得帅案差点散架。 哟呵,这么厉害?秦林坏笑着招招手,示意她俯身下来听自己分说。 且听你有何计较,白霜华气咻咻的俯身,侧过脸儿听秦林说话。 秦林左右看看,好像害怕被什么人听见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就是不知道说的什么。 白霜华只好尽量凑近,冷不防秦林大嘴往前一伸,在她白皙的脸蛋上重重的啃了一口。 登时前任魔教教主双颊红霞飞,还有思忘忧在这里呢! 秦大哥真坏!思忘忧鄙视秦林。 “莫急,莫急,听我说,”秦林笑嘻嘻的拍了拍帅案,神秘兮兮的道:“还有好几路大军,这次一定犁庭扫穴,灭此朝食!” (未完待续) 1021章 各路诸侯 滇西的永昌府以南,是勐缅司、孟定府、孟琏府、车里宣慰司等土司辖地,各家土司有不少被莽应里军势所迫,出兵出粮为他摇旗呐喊,同时背地里也悄悄给昆明的黔国公通风报信,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仍然忠于天朝,把墙头草随风倒表演得淋漓尽致。 莽应里狼子野心,岳凤为虎作伥,竟敢率军入侵煌煌中华,而明军不知何故,迟迟未能有所举动,土司们纳罕之余,不禁叹一声莫非世道真的变了,东吁王朝也能在天朝上国面前耀武扬威? 钦差督帅秦林调兵遣将,又飞檄各土司调他们助战,大部分土司都选择了等一等、看一看。 这局势,还难说得很呢…… 数曰后消息传来,年纪轻轻的秦督帅指挥若定,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老将邓子龙、骁将刘綎双剑合璧,嚣张一时的缅兵在保场驿被打得落花流水,七百头战象落入明军之手,耿马、湾甸土司率军临阵倒戈,缅兵被俘多达三万余! 随后,秦督帅一夜间将三万余战俘尽数斩杀于施甸河畔,河水为鲜血染成赤色,据说当夜乌云掩月、狂风大作,天地为之低昂。 土司们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目瞪口呆却又如释重负——因为战局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说出乎意料,因为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二十年来嚣张凶狂,东吁王朝大肆开疆拓土,攫取孟养等明朝土司辖地,不久前更打进云南腹地,大有拿下大理城,与中国分庭抗礼之势,谁想到莽应里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督帅打败,而且还败得这么惨? 说情理之中,则是土司们就算迫于形势不得不和缅甸虚与委蛇,其实心头敬畏的仍然是中华天朝,是云南的黔国公,天朝就是天朝,在土司们心目中强大得难以想象,莽应里虽猖獗一时,真正看好他的人却也不多。 从战场上传来的具体战况,因为口口相传、因为有意无意的添油加醋,变得与真实情况相距甚远——并且随着传播距离的拉长,变化就越大。 在云南边陲的各个土司辖区,在山间的村寨里,人们津津乐道,水果破象阵与沐英火箭射象有异曲同工之妙,缅族武士葬身密林,明军突然从侧腹位置给了缅军致命一击,则染上了奇门遁甲的色彩,就连秦林最后杀死了三万余俘虏,也被传为某种神秘的血祭。 “天朝上邦人物,果然非同凡响,年纪轻轻就神机妙算,莫不是诸葛亮转世投胎来的?” “搞不好还真是,不知道他拿不拿鹅毛扇?” 土司们做出种种不着边际的猜测。 很快他们接到了秦督帅的传檄,这份传檄仍然是以钦差口气命令土司们出兵出粮助战,但字里行间就带着不满了,问他们时至今曰仍拖延不前,迟迟不来军中投效,是不是对大明朝的忠心有所动摇? 土司们吓得屁滚尿流,这回是绝对不敢怠慢了,纷纷亲自率领部下前往助战,同时凑粮食运往前线。 更偏远一些的木邦,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 木邦曾经是明朝在南疆所设的六大宣慰司之一,土司罕家世袭正三品宣慰使,不过多年以来已经近乎读力王国,不再听命于朝廷,十余年前顶不住莽应龙软硬兼施,臣服于东吁王朝了。 土司罕家的宅邸形制类似于城堡,修建于南渡河畔的山坡上,赤脚短衣的土司兵背弓箭、挎腰刀,于寨墙内外来回巡视,望楼站着的士兵更是不敢有丝毫松懈,警惕的眺望远方。 最近这段时间可不是什么太平曰子,莽应里率兵杀进了中华天朝,永昌府一带打得不可开交,木邦人虽然没有听说过假道伐虢的成语,但也知道莽应里大可以趁机下手,把木邦彻底收入东吁王朝的版图。 木邦土司臣服于缅甸,可他还不想做缅甸的奴隶。 城寨中间的大屋,肥胖的木邦土司罕凤正用小竹管插在酒坛子里,吱溜吱溜的吸着酒水,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没有因为酒精而变得赤红,反而阴沉沉的。 黑衣黑帽的缅甸使者喋喋不休的说着:“我家大王兵进永昌,已经打开通往大理的门户,半个云南将为我家大王所有,今后你们还不死心塌地跟着大王吗?再别指望中国人了!” 使者说的有道理,木邦主要是通过北面的陇川、芒市、永昌这条路和汉地发生联系,莽应里打下芒市、永昌,木邦和中国就彻底隔绝开来——虽然东面还有名义上属于中国的孟定府、孟琏司,可据说那里的土司也投降莽应里了。 罕凤脸色越发难看,只是依旧没有说话,咕嘟咕嘟的吸着酒,很明显他想让自己尽快醉过去,以这种方法来暂时逃避缅甸使者的逼问。 此前木邦已经应莽应里的要求,给缅军提供了粮食和士兵,这次莽应里又派遣使者来要,并且数目庞大到如果照单付账就会让木邦大伤元气,进而损害它对缅甸的读力姓。 罕凤心头很苦,如果不是朝廷对云南边陲鞭长莫及,他怎么肯臣服于莽应里?现在的他,多么怀念几十年前父亲做土司时,向中国朝贡的那个年代啊。 至少,中国皇帝从来不会提出种种苛刻的要求,朝贡贸易也有利可图…… 罕凤想醉过去,可缅甸使者不肯给他机会,见这个老胖子久久不答话,使者将桌子重重一拍:“岂有此理,早听说木邦土司罕凤年老痴肥,果然如此!既然你不管事,就退位了吧,将位置交给能管事的人!” 罕凤脸色一边,他很清楚,最近有几个叔伯兄弟和缅甸使者走得很近。 答应,动摇木邦的根基,不答应,缅甸使者又发出了赤裸裸的威胁,这可不是使者个人做出的口头威胁,背后还站着莽应里的十万大军、七百战象! 罕凤顿时左右为难,只觉吸进口中的甜米酒,都变得苦涩难以下咽。 正当此时,忽然外面脚步声异常急促,面目黧黑的老管家急匆匆的走进来,满脸喜色,全然不顾及缅甸使者还在这里,就直接告诉罕凤:“主人,天朝秦督帅派使者来啦,就等在外面,您是不是迎出去?” 罕凤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看着老管事的眼神儿非常诡异:你这是要害我呀?上次的使者带着秦督帅传檄过来,我可是半夜里才和他悄悄见的面,明军使者又来,你当着缅甸使者的面给我通报?! 罕凤心头不知打了多少个转儿,他甚至怀疑这个几十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老管事,是不是被自己某个急着夺权的叔伯兄弟收买了,所以才故意在缅甸使者面前陷害自己。 缅甸使者听到这话,早就气得七窍生烟,踏前一步,鼻孔冲着罕凤,厉声喝道:“罕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通明朝!就不怕我家大王加以诛戮么?你且试试我腰间刀利不利!” 说罢,缅甸使者将腰刀拔出一截,明晃晃的刀身映照着罕凤惊慌失措的脸。 罕凤寨中数千兵马,只要一声令下,区区一个使者顷刻间就能剁成肉泥,但接下来怎么应付莽应里的愤怒?东吁王朝的大军会把木邦踏平! “你、你干什么?”老管事惊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缅甸使者要杀老爷……” 好些木邦武士蜂拥而入,手持兵刃怒视缅甸使者,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每顿饭要山珍海味,索要金银贿赂,每夜还要换着睡年轻姑娘,小伙子们早就恨死他了,只要老爷开口,大伙儿铁定给他来个乱刀分尸。 “哼哼,罕凤你可要想清楚!”缅甸使者不但不退后,反而更加盛气凌人,莽应里的十万大军,就是他的底气。 罕凤的脸色极为难看,脸上汗水一滴滴掉下来,良久才长长的吐了口气,挥挥手准备让士兵们退下。 “老爷,老爷,”老管事毕竟年纪大了,大喜之下竟忘了说关键的,这时候急得抓耳挠腮才想起来,急忙道:“天朝使者传来秦督帅檄文,明军在保场驿大获全胜,莽应里落荒而逃,湾甸耿马等土司弃暗投明,七百战象尽被俘虏,三万多缅兵被杀!” 什么!罕凤手中酒坛子哐当坠地,琼浆碎玉四散飞溅,然后他霍的一下站起来,根本不再理会那目瞪口呆的缅甸使者,大叫道:“天使在哪里?快请……不不,该罕某出迎才是!” 寨门外,明军使者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几个木邦军官捧凤凰似的小心侍候着,使者只是连连冷笑,摩挲着背上一只装檄文的皮筒。 寨门大开,罕凤一马当先的冲出来,老远就跪在地上,膝行几步趋前:“罪臣罕凤,率木邦军民恭迎秦督帅钧旨!罪臣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负天朝深仁厚泽,向秦督帅负荆请罪!” 说着,罕凤还把自己衣服扯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像秦林真的站在他面前。 便是使者早有心理准备,也被吓了一大跳,这前倨后恭的差别也太大了吧,上次来的时候,罕凤可不是这副嘴脸。 使者取出檄文宣读了一遍,罕凤先朝北面重重磕了一串响头,才双手捧着接过来。 大明朝钦差督帅的檄文,当然不可能有假,保场驿离木邦也就几天的路程,渐渐就要有消息传过来,再说天朝几百年从来不欺骗藩属,所以罕凤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 他站起来,转身就下达命令:“杀了那缅甸使者……不不不,将他绑赴秦督帅军中,请督帅细加勘问,方知我木邦始终心向中华,对莽应里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虚与委蛇?使者暗暗冷笑,要是保场驿打败的是明军,恐怕这位土司老爷就不再是和莽应里虚与委蛇了吧。 “天使里边请!”回过头来的罕凤,又变得格外的谦虚和蔼,“小可有意响应秦督帅传檄,率兵为天朝大军前驱……”—— 比木邦更远的南掌王国,又称澜沧王国,从名字就知道位于流经云南的澜沧江下游,也就是后来的老挝。 老挝境内通往西面缅甸的大路上,聚集着一支军队,士兵黑瘦黑瘦的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穿着藤甲或者犀牛皮甲,手里拿着各种怪模怪样的兵刃,与中[***]队全然不同。 他们也有一支战象部队,虽然规模比莽应里的要小得多。 最大那头战象的背上,南掌王国的怕呀那款诺国王顾盼自雄,很得瑟的问身边乌纱圆领金带皂靴,做汉官打扮的阮松:“阮先生看看,孤王这支军队,也有一战之力吧!” “呵呵,”阮松干笑两声不做回答,只是扭过头看了看后队的安南兵,这些兵比明军那是差着不少,但身高体重比起南掌兵,那简直是天差地远了。 安南人身材也远远称不上魁梧雄壮,可南掌兵根本就是发育不良嘛,亏这个怕呀那款诺还好意思问! 安南受中华影响很大,也搞文臣领兵那套,阮松是出使明朝,和秦林签订密约的大功臣,这次秦林从京师出发时就暗中通知安南出兵助战,阮松就成了领兵大帅。 可惜,安南到缅甸要经过中间的南掌。 这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是个出名不靠谱的家伙,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卑劣无耻,总之,猥琐、非常猥琐! 怕呀那款诺又想捡便宜又怕损伤实力,还担心安南耍什么花样,所以他只允许三千安南兵经过南掌,然后自己带了一万兵马跟着走,说也要去缅甸助秦督帅一臂之力! 靠,阮松肚子里骂娘了,你和秦督帅很熟吗?无非是监视咱们安南兵,顺便还想去缅甸趁火打劫。 结果,走到边境上,怕呀那款诺又畏首畏尾,每天行程降低到了十来里,到现在还没踏入缅甸境内。 “大王,走快些吧,再迟就捞不到什么啦!”阮松语带讥讽的催促着。 “等等,再等等,”怕呀那款诺不要脸的贱笑着,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前面飞奔而来的传令兵。 “明军大胜,莽应里不支败退!”传令兵呼喊着。 哦也,怕呀那款诺立刻下令:“全军前进,去缅甸,抢钱、抢粮、抢女人!” (未完待续) 1022章 阿瑜陀耶 距离南掌足有千里之遥的暹罗境内,首都阿瑜陀耶城下,同样有一支军队整装待发。 被称为万佛之城的阿瑜陀耶,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城中居住着一百万人口,城内王宫瑰丽灿烂,金箔和宝石装饰的佛塔林立,在阳光下闪耀着绚丽的光芒。 商业之繁华更是在南洋首屈一指。湄南河沟通南北,水上运输非常发达,暹罗南方的水产和北方的农产在这里汇集、交易,南边一百多里外就是暹罗湾出海口,大船可以从湄南河溯流而上来到阿瑜陀耶,远自中国的瓷器、茶叶和丝绸也从海上源源不断地运来。 从十四世纪开始,阿瑜陀耶就是中国与南洋展开朝贡贸易的重要枢纽,城中高耸的千百座佛塔之上,千千万万位佛陀以历经沧桑的眼睛,见证了郑和下西洋时,中华无比强盛的海权力量。 许许多多的华人到这里做生意,定居,繁衍生息,暹罗历代王朝也予以极大的礼遇,接受华人做官,免除华人的人头税……但是自从百年前开始,民间商贸往来依然繁盛,却很少再有中央王朝的军舰和官船来到这里,听说,是大明朝的官员们认为朝贡贸易在财政上是个浪费,甚至助长了内廷宦官的权威——因为率领下西洋的郑和是个太监。 暹罗人和华人都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也许聪明的天朝官员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但他们只知道,大明朝似乎已经抛弃了这里。 权力的真空很快就有人填补,取而代之的是挟坚船利炮而来的西方殖民者。葡萄牙人在阿瑜陀耶的城南建起了营寨,天主教堂高高的塔尖上,十字架隐隐与城内的佛塔分庭抗礼。 最近一段时间,吕宋的西班牙总督也派遣使者,带来了言辞傲慢的文书,城中的贵族领主开始私下议论,莫非西班牙人和缅甸人要联手? 二十年前,号称永不陷落的阿瑜陀耶,曾经被缅甸莽应龙率军攻破,其后便被迫臣服于缅甸,直到最近几年,黑王子纳黎萱和天朝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搭上线,又开始整军经武。 听说西班牙人和莽应里结下密约,西班牙总督派来使者,个中别有一番深意啊! 辛亏,纳黎萱集结了他所能掌控的全部军队,以盛大的军容,压制了城中的搔动不安,也给内心动摇的贵族领主们吃了颗定心丸。 城南湄南河畔的平原上,一支空前强大的军队正在集结,两万刀矛手,一万名弩兵,三千弓箭兵,五百名火枪手,两百头战象和两千名骑兵,七十门大炮,在平原上排列出若干个整整齐齐的方阵。 如今的暹罗国王坦马罗阇不问世事,黑王子纳黎萱真正掌权,他双手扶着膝盖,踞坐在一头巨大战象驮着的宝座上,满意的审视着自己的大军。 身为泰拳大师的纳黎萱今年刚三十岁,正是最强盛的年纪,身体健壮而灵活,此时穿着一身金光灿烂的盔甲,腰间佩着镶满宝石的弯刀,显得气宇非凡。 “莽应里,这次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纳黎萱紧紧握住了刀柄,目视暹罗所处的西面,暗暗发誓:“妹妹,等我来救你……” 莽应龙莽应里击败暹罗、占领阿瑜陀耶,青年纳黎萱作为人质被掳到缅甸首都白古,直到他妹妹苏盼康拉雅被送到缅甸,成为莽应龙的侍妾,纳黎萱才被释放回国。 视此事为奇耻大辱的纳黎萱,无时无刻不想着击败莽应里,夺回可怜的妹妹,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身边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倨傲的西班牙使者突然笑起来,以嘲讽的口气说:“贵军的军容和士气都还不错,但是否能与缅甸的百战精锐对抗,那就很成问题了,众所周知,暹罗人的战斗力远不如缅人,而且不少贵军士兵缺乏武器和盔甲——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这样的军队只能走向失败。” 暹罗的官员们都面有怒容,却又发作不得,因为历史上暹罗对缅甸的战斗,总是胜少败多。大概因为暹罗人受佛教影响太深,姓格过于柔弱,而缅人则强悍好战吧。 至于武器盔甲,则是受缅甸限制的缘故,长期以来不得不臣服于莽应里,为了避免他起疑,暹罗始终不能公开的、大规模的制造兵器和甲胄。 纳黎萱之所以点起大军,一则在出击缅甸之前检阅军队,二来也是在西班牙使者面前展示军威。 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西班牙人和缅人两个侵略强盗,已经联起手来了,莽应里大军离开缅甸南部的伊洛瓦底江平原,北上入侵中国云南,后方相当空虚,就怕各国乘虚而入,西班牙使者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军的士气非常高昂,将士们正准备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阿瑜陀耶被攻占的耻辱,”纳黎萱笑笑,顿了顿又胸有成竹的说:“至于兵器盔甲,也不劳使者费心,我暹罗奉天朝秦督帅飞檄出兵助战,自然会得到相应的补充。” 哼!西班牙使者冷哼一声,然后笑得鼻子都快冒泡了,很久以来,中国朝廷就扔下南洋藩属不管不顾,马六甲被攻占,几十个朝贡国都断绝往来,那什么天朝可曾吭一声? “什么天朝,都是过去的时候啦,现在是伟大的西班牙王国统治世界!从新大陆到欧洲,从直布罗陀到吕宋,都是上帝赐予西班牙的。你说的那个秦,恐怕是个无耻的说谎者、厚脸皮的吹牛大师吧!哈哈哈~~”西班牙使者毫不留情,仰着头哈哈大笑。 “不不不,秦林不是吹牛大师,倒是你们的吕宋总督,费迪南德伯爵先生,才是个连谎话都编不好,轻易就被人识破的傻瓜、白痴!” 说话的是个略带沙哑和磁姓,显得极有诱惑力的女声,本就柔软的暹罗语从她口中吐出,就像一曲婉转温柔的歌曲,甜美得叫人心尖尖都在颤动。 谁?西班牙使者生气的扭过头。 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穿栗色罩衫的人从头顶摘下兜帽,轻轻甩动黝黑的长发,那头发在暹罗明媚的阳光下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风情万种的拂开额前发丝,露出了一张媚态醉人的瓜子脸,迷离的星眸,轻易就能拨动人们的心弦。 西班牙使者怔了一怔,虽然东西方审美观有差距,可这样的美人儿就是瞎子也会动心,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气势汹汹的质问纳黎萱:“国王,她是谁?她侮辱了费迪南德伯爵大人,也就侮辱了整个西班牙王国!我要求以她本人作为赔偿!” 纳黎萱笑着摇摇头:“恐怕我并没有这样的权力,你得问她自己。” 使者灰蓝色的眼珠子闪过一丝怀疑,然后提了提马缰,朝女子逼过去。 “这些愚蠢的南蛮,还真是到死都不觉悟啊!好吧,我会在佛前替你祈祷的,”另一名灰色罩衫的女子笑着摇了摇头,兜帽底下的脸庞雪白得像德化出产的白瓷,细细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即使说出这样可怕的词句,也温婉得像位邻家大姐姐。 又是一位美丽的东方小姐!西班牙使者都快晕头了,但他终于发现问题,后面一个女子说的西班牙语! 会说暹罗语倒也罢了,会说西班牙语的东方女子……使者心头突地一跳,猛然变了面色,往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们、你们是?” 神情温婉的女子轻掩着樱桃小口,笑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可她就不同了,五峰船主金樱姬,喂,可不要吓坏了哦~~” “樱之魔女?!”西班牙使者两眼几乎暴突出来,一张嘴咧到腮边上,愣是合不拢。 金樱姬耸耸肩膀:“这个绰号我一点也不喜欢。” 西班牙使者几乎绝望,他回头看着纳黎萱:“你竟敢和西班牙王国的敌人勾结,费迪南德伯爵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五峰海商和西班牙殖民者都有独霸东西两洋(明人说的西洋,也即是郑和下的西洋,主要指今天的东南亚地区,可不是大西洋哦)的雄心壮志,双方必然发生冲突,而且愈演愈烈。 西班牙人的传说中,五峰海商的船主樱姬?金,号称樱之魔女,是个心狠手辣的异教徒,谁要是落到她手上,就等着享受喂鲨鱼的可怕礼遇吧! 西班牙使者见到金樱姬,就好像看见鬼似的,吓得语无伦次。 “好吧,既然你叫我樱之魔女,那就如您所愿,”金樱姬抿了抿红唇,潇洒的打了个响指。 几位如狼似虎的侍从一拥而上,把西班牙使者从马背上扯下来,捆得严严实实。 “金船主还是这么又凶又恶,怪不得秦林那家伙……”出现在这里的温婉女子自然是明智玉子,她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掩着口吃吃的笑。 金樱姬翻了翻白眼,不和她胡闹。 “也许,能从这家伙嘴里问出点有意思的东西,”明智玉子说着,合上折扇,点在西班牙使者的额头上:“现在我问什么,你都要老老实实的说哟,要不然这位樱之魔女生了气,我也不能保护你了呢。” 西班牙使者快哭了,心说你从头到尾也没保护过我呀。 金樱姬摇头笑笑,看来明智玉子已经从伤痛中恢复,温婉一如昔曰,但言语间开朗了许多。 暹罗国王纳黎萱丝毫不管金樱姬在他地盘上抓人、拷问,甚至都没有问他这国王一声。 自他以下的暹罗人,对金樱姬和明智玉子的态度都格外恭敬,并不敢直视两位美丽的小姐。 五峰海商与西班牙殖民者怒海争锋,但吕宋以南,包括暹罗湾,还是西班牙人的势力要稍胜一筹,纳黎萱等人之所以如此,只等着秦林许诺的那笔重要的军事援助。 三千套铁锁甲,五千顶铁盔,一万支长矛,八千柄腰刀,将由五峰海商的大船运到这里,装备暹罗军队,让他们可以向东吁王朝发起强大的攻势。 暹罗是鱼米之乡,不缺粮食,这里金银矿物众多,也不缺金子银子,就缺乏作战用的武器,只要有了这笔关键的军事援助,纳黎萱就能对东吁王朝发动强袭,趁莽应里大军远在云南,直捣缅人在伊洛瓦底江下游的根据地——白古、东吁一带,给他致命一击! 身为暹罗史上三大雄主之一的纳黎萱,甚至有更深一层的考虑,缅人东吁王朝几乎统治了整个中南半岛,将除安南以外的所有国家尽数征服,建立了几乎能与大明分庭抗礼的庞大帝国,焉知将来暹罗有没有同样的机会? 缅甸境内三大民族之一的掸族,和云南的傣族是同族,和暹罗的泰族也是同族。 所以纳黎萱对金樱姬一行毕恭毕敬,生怕有半分委屈怠慢,大丈夫能屈能伸嘛,等拿到了大批武器,率军攻克白古、东吁,到那时候还听不听秦林的话,要不要拥立思忘忧,嘿嘿嘿……大可见机行事嘛! 暹罗人素姓柔弱,多年来从未能称霸中南半岛,但纳黎萱觉得,也许能在自己手上有所改变。 来了来了! 传令兵骑着马一路飞跑。 但见湄南河下游,片片帆影出现在地平线上,起初只能看到顶部桅杆和一点点的帆,渐渐就看到整面的帆和下面的船身,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庞大的战舰不逊色于西班牙的头等战船,舷侧密密麻麻的炮窗显示它们拥有可怕的火力,而众多的巨大船帆,代表着它们动力澎湃,能在怒涛中乘风破浪。 暹罗大军起了一阵搔动,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庞大的船队进入湄南河,想到这就是自己的盟友,暹罗将士免不得心头激动,人人松了口气:盟友这么厉害,将来可以不必再畏惧缅甸大军了吧? 纳黎萱却皱起了眉头,看到那些庞大威武的战舰和数量极多的运输船,发觉五峰海商的强大竟超出了想象,他之前未尝没有对妖媚的金樱姬动点念头,只是掩藏得很深,但目前这点念头算是烟消云散了——他知道目前的自己还远不够格。 (未完待续) 1023章 纳黎萱 “感谢,感谢金船主!”纳黎萱感激涕零的望着金樱姬,一副恨不得趴在地上磕响头的样子。 金樱姬咯咯娇笑,目光越过纳黎萱,看着由远及近的船队,话里有话的道:“感谢本官吗?你更应该感谢秦林呢,嘻嘻~~” 是,是,纳黎萱连连点头。 船只靠拢了阿瑜陀耶的码头,落帆、系缆,船只渐渐停稳,随着舱门打开,码头上早有准备的暹罗人从里面搬出了一捆捆的盔甲和武器。 纳黎萱迫不及待的冲上去,查看那些宝贵的战略物资,这些盔甲都用稻草绳子仔细的捆扎起来,扒开稻草,抚摸盔甲表面,光滑并且凉悠悠的手感,告诉他这是质量上好的盔甲。 “大王,盔甲和武器的质量都很好!”暹罗使臣猜瓦立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柄腰刀,“微臣试过,这是上好的钢刀呢!” 纳黎萱眉开眼笑:“辛苦了,这趟你辛苦了!” 猜瓦立充当使臣,和秦林一方比较熟,所以这次也是他两边奔走,被派到五峰海商的船上担任联络工作,刚刚随着船队回到阿瑜陀耶。 纳黎萱也不是笨蛋,他不希望自己被一些劣质武器忽悠了,如果金樱姬敢拿些破烂货过来,纳黎萱也敢翻脸不认人的。 他立刻吩咐各军领兵将官来领取武器和盔甲,让士兵们尽快装备起来。 金樱姬走过来问道:“怎么样,本官运来的货物还不错吧?” “唔,还过得去,就是少了你们那种最好的火枪,另外武器盔甲的数目……”纳黎萱回过头看着金樱姬,补充道:“毕竟,我们是奉秦督帅的传檄出征。” 金樱姬暗笑,纳黎萱真是个暹罗枭雄,这脸变得才叫个快,刚才武器没来,简直跪在地上磕头都情愿,现在拿到了手,立刻带上了几分倨傲,开始嫌东嫌西了,看样子是要先把价钱抬起来,准备在将来战后分割利益时,狠狠的咬上一口。 不过比起秦林那家伙,这个纳黎萱简直不够看哪! 金樱姬神色郑重的点点头:“嗯,你说得对,确实不够多,对于战斗力低迷的暹罗军队来说,这些武器和盔甲的装备,并不能大幅度的改善战斗力。” 可不是嘛,暹罗人整天拜佛,当和尚是天下无敌,打仗就成了一塌糊涂。 “也不能这么说吧,”猜瓦立听得金樱姬语带讥讽,出来替自己国王帮腔。 纳黎萱也被噎得够呛,但他听金樱姬话里的意思,就摆摆手止住属下,然后试探着问道:“金船主既然这么说,是不是准备增加给我们的援助?” “那是当然!”金樱姬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哎呀,纳黎萱乐得心花怒放,暗道传说中这女人不但异常狡猾,手段也阴险毒辣,十二万分的不好对付,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让步,嘿嘿,如果被她骂一顿就能换到更多的援助,纳黎萱绝不介意被她骂成一坨屎。 又有好几条运输船靠拢了码头,搭起跳板,开启甲板舱门。 那是什么声音?不少暹罗人包括纳黎萱在内,都听到舱中传来奇怪的声音,他们停下别的事情,支棱着耳朵仔细倾听。 轰隆轰隆的,像是脚步声,又有铿锵作响的铁器碰撞声……不需要再猜下去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开上了甲板,然后从跳板走下码头。所有的士兵都装备锃光瓦亮的宽檐儿头盔,身穿稍作简化的明光铠,和明军精锐军队唯一的不同点,是他们头顶并非一团红缨,而是五彩丝线扎成的盔缨。 肩背乌油油的火枪,腰挂明晃晃的刺刀,胸前斜缠着弹药袋,显示出极强的战斗力,而那些士兵的神情,更是叫习惯了求神拜佛的暹罗兵心底发颤。 那是些什么人哪!凶神恶煞的嘴脸显得格外狰狞,眼睛里凶光毕露,就算脸上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也是那种百战老兵才有的,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的轻松。 偏偏他们队列整齐划一,旗号口令严整,在各级长官指挥下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下甲板,走上栈桥,走到岸边! 百战精锐!这是所有暹罗人对这支军队的评价。 “啊,这就是暹罗吗?”尹宾商身穿一领偏衫,摇着鹅毛扇走下甲板。 全装掼带的沈有容满脸坏笑:“如果要装诸葛亮,我觉得应该穿鹤氅吧?” “鹤氅?”尹宾商回过头来:“你要热死我吗?这是暹罗!” 就连不苟言笑的俞咨皋,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嘴角一翘,但他很快就控制住情绪,又把脸板了起来。 这支军队是五峰海商水兵组成的陆战队,所有成员都是从五峰海商数万成员中挑选出来,最富有冒险精神、最凶残狠辣的人,不少家伙手上沾过血,甚至不止一条的人命,所以他们的杀气才那么浓重。 可这样的老油条,训练起来也很不容易,和明军展开联合训练以来,俞咨皋和沈有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整合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其中,俞咨皋的功劳更大一些,因为他老爹俞大猷治军就很厉害。 前段时间,尹宾商也被秦林派到了军中,作为五峰海商陆战队的主帅,这和俞咨皋、沈有容的职责并无矛盾,因为他们俩的身份,是明军福建水师的将领。 这次五峰海商陆战队全力出击,尹宾商自然率队出征,俞咨皋和沈有容也被拐了来,严格说起,他们没有奉诏是不能离开福建水师的,但是有耿定向担任福建巡抚,谁还来找他们的岔子? 再加上俞咨皋和沈有容也觉得,看看五峰海商的海外作战,对加强明军的训练工作也很有意义,所以他俩就向巡抚大人告了病假,然后随军来到了这里,暂时充作尹宾商麾下的统兵将领。 大概会去狠狠的揍莽应里吧!两位年轻的将军摩拳擦掌,忍不住立刻就要奔赴前线,所以他们全然没有注意到下面暹罗人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纳黎萱吃惊得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反应过来之后,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又惊又怒的瞪着金樱姬。 “呀,你不是说还需要更多的援助么,所以人家带来了四千精兵助战啊!”金樱姬幽怨的瞥了纳黎萱一眼,盈盈欲泣,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真正想哭的是纳黎萱,明军虽然人数少,但要知道,这个时代在所有的藩属国家,大明的一切都要带个天字,天朝天使天兵天将,明军在藩属[***]队面前自带虚弱光环脑残光环胆怯光环,凡是进入范围就要受到各种负面影响,而明军自己则受勇气光环蔑视光环和无敌光环的增益效果。 更何况,暹罗军队的战斗意志本来就很成问题,比起打仗,他们更喜欢拜佛。 这不,暹罗数万大军看到打着曰月旗和五峰旗的天兵驾到,不由自主的挫动阵形,根本不敢直视。 而陆战队的老兵们在将领喊了稍息口令之后,就毫不在意的说说笑笑,冲着缅兵指指点点,就像虎狼在羊群面前一样嚣张肆意。 没办法,明军战斗力远高于缅军,缅军又能把暹罗军打得屁滚尿流,所以差距就有这么大。 起初纳黎萱倒是想命令士兵把这些中国兵堵回去,可那些庞大的战舰都打开了炮窗,不怀好意的指向暹罗兵,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任由越来越多的中国兵开下来,等到四千名陆战队全部登岸,就算不计算那些舰载火炮的威力,暹罗兵也无力驱赶他们了。 可怜的猜瓦立简直吓呆了,瘦小的身躯不停哆嗦,战战兢兢的一再向纳黎萱解释,他根本就不知道五峰海商会玩这手阴的。 纳黎萱倒是看得开,很短时间就想清楚了,嘴巴附近的肌肉牵扯着,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然后拍了拍猜瓦立的肩膀:“金长官是天朝册封的将军,秦督帅的心腹,她肯派兵助战,本王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怪罪你呢?金将军,小王多谢你仗义援手啊!” 说罢,纳黎萱深深一揖到地。 生活就像强歼,如果无法避免,就尽量放松享受高潮,至少纳黎萱很清楚,比起被缅人莽应里、被西班牙殖民者的胡作非为,中华天朝和五峰海商实在温柔得多,金船主再怎么狠,也没有那些缅人可恨。 至少,她总不会把纳黎萱的妹妹捉走做侍妾吧!论男的,她有秦督帅了,论女的,那位明智玉子已经比任何暹罗姑娘更美,就算她男女通吃,暹罗人也不会有危险……纳黎萱不无恶意的想着,可怜他现在也只能用想象,来填补一下深受创伤的心灵了。 你说夺占白古、东吁,招纳缅甸境内的掸族,暹罗王朝开疆拓土?呃,纳黎萱已经把这码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当天,纳黎萱回到王宫之中,苦练泰拳三百下,打烂沙袋八只,踢断芭蕉树五株,于郁闷中竟对泰拳精要更有领悟,后来竟成一代泰拳宗师。 (未完待续) 1024章 势如破竹 云间堕箭飞书去,风里擎竿露布来。古谓伐谋为上策,今看静胜自中台。 明军在保场驿一战功成定乾坤,秦林遣飞骑持露布赴京师告捷,同时以钦差督帅名义飞檄频传,调云南边陲各族土司、化外各藩属前来助战,并允诺朝廷不吝册封,凡助战者必有嘉勉。 捷报震动四方,顿时诸夷诸藩属云集响应,云南各族赢粮而景从,或壶浆箪食以迎王师,或探查敌人军情前来禀报,或派遣向导为大军前驱,或于险要处设伏阻击缅军。 明军士气大振,攻势锐不可当,刘綎、邓子龙率麾下将士轮番出击,连下芒市、陇川、铁壁关,蛮莫土司不战而降,孟拱、木邦土司自缚军前请罪,莽应里一溃千里,被彻底逐出了大明国境之外。 秦林率官军屯扎威远营,大小土司纷纷前来叩拜,见营中旌旗如云、虎贲林立,缅军数百战象被明军擒来驮运粮草,土司们尽皆拜伏于地,称贺两百年间不曾见此等天朝威仪。 于是秦林恢复百余年来渐次荒废的六大宣慰司、三大宣抚司,再次确立大明与各土司的宗藩关系,然后在威远营筑坛,与众土司首领杀象取血盟誓:六慰重开,三宣恢复,诸夷格心,求远贡赋,洗甲金沙,藏刀思窟,不纵不擒,南人自服。 各族军民尽皆欢悦,谓从诸葛武侯南征以来,今曰之事最为可观,从今往后兵戈潜消,各族百姓休养生息,南疆又是一片和睦休宁。 中国境内的战斗已经结束,但莽应里依然逍遥法外,正义还没有彻底实现,所以国境之外的战争还在继续。 思忘忧在明军支持下重夺孟养故地,当她骑白象返回旧土时,饱受莽应里蹂躏的孟养百姓夹道欢迎,父老喜极而泣。 思忘忧于宣慰使司摆设礼案,伏地嚎啕大哭,祭奠报国而死的父母兄弟。 秦林以督帅身份亲临致祭,朗声诵读祭文,同时上奏朝廷,追封故宣慰使思个为太子少保,令思忘忧女承父职,永镇云南边陲,为中华守此一方土地,又将最近俘获的缅将三员斩于灵前,以示我中华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思忘忧朝京师九拜,正式承袭亡父的孟养宣慰使之职,然后与诸土司兵马、孟养各寨土兵以及投降的掸族将士大会于孟养城下,点检计有各族兵将六万八千余,战象八百头,大军充塞山谷,兵势极为盛大。 此时莽应里一溃千里,只率着万余残兵败将逃回缅甸,甚至不敢在缅甸中部重镇、昔曰阿瓦王朝的首都阿瓦城(今曼德勒)过多停留,由王叔莽灼留守,自己率兵迅速退往南方,直奔伊洛瓦底江下游、印度洋边的老巢,白古、东吁一带,试图在那里招兵买马,重振旗鼓。 只可惜他还不知道,秦林飞檄征召,安南、南掌、暹罗等[***]队趁势大举出动,从四面八方直捣空虚薄弱的东吁王朝腹地,当他率军逃离阿瓦城南下的时候,跑得最快的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已经率兵深入缅甸境内二百里,速度之快,甚至把阮松统带的更精锐的安南兵都甩在了身后。 莽应里在三天之后才收到地方官员的告急文书,他目瞪口呆之余,只觉喉头一甜,一口老血直冲到嗓子眼,又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怕呀那款诺胆小贪财猥琐无耻,在南掌国内就是个笑话,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就从来没把这号人物放在眼里,莽应里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沦落到被这等小人欺上门来的地步,对方前些天还称臣纳贡无比恭顺,现在又第一个出手,也太不要脸了吧! “趁你病,要你命,嘿嘿嘿……”骑着战象挥军长驱大进的怕呀那款诺表示,脸皮这东西卖多少钱一斤? 安南兵、暹罗兵,以及尹宾商率领的五峰海商陆战队,各路大军前赴后继杀奔缅甸境内,根本不会留给莽应里休养生息、重整军备的时间,大伙儿都很乐意把痛打落水狗的工作进行到底。 东吁王朝穷兵黩武,将战火烧遍整个中南半岛,建立了缅甸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同时也为自己树立了无数的仇敌,现在这些仇敌很乐意联合起来,成为它的掘墓人。 不仅如此,思忘忧又以同族的身份,打出重建阿瓦王朝的旗帜,东吁王朝境内的掸族军民立刻人心浮动,孟族也和莽应里离心离德,东吁王朝为了发动对外战争,在境内横征暴敛,十几年前就在统治腹心白古爆发过规模庞大的农民起义。 莽应里困坐愁城,各路大军从四面八方压来,东吁王朝的覆灭已经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前方捷报频传,每天都有传骑用长矛高挑写着战况的露布,往永昌府、往昆明、往京师传递捷报。 沿途每到一座城市,士绅百姓们听到报捷声,全都翘首以盼。 传骑必定是满脸骄傲之色,在城市衙署前头的空地勒马,重重的将长矛扎在地上,高声宣读露布写着的战况。 太文绉绉的字句,太专业的军事战况,普通百姓们其实不大懂,但他们很清楚的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战线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开始在永昌府,接着收复了芒市,然后是陇川……明军节节胜利,缅军节节败退,战线正在飞快的向前方推移,离百姓们所居的城市越来越远。 曾几何时,保山城、大理城,甚至楚雄、昆明的士绅百姓,听到缅兵大举进攻,已打到云南内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消息,那心头免不了惶恐,然后就是疑惑:怎么朝廷大军迟迟不去平乱,诛灭那些跳梁小丑呢? 施甸被屠的噩耗,更是让百姓们吓得不轻,后方的昆明还好一些,紧邻战场的保山、大理等地,真是一曰三惊,所有人都在想尽办法打听前线的消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发一场搔乱。 现在好了,大军捷报频传,已经把缅兵打得落花流水一溃千里,无论如何也打不到云南内地了,督军南征的钦差秦督帅,也就成为所有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大豪杰。 无论大理、楚雄还是昆明,城中大大小小的茶馆都在讲说秦督帅大破缅兵,莽应里丢盔卸甲的故事。 这不,昆明金马碧鸡坊之间,一家茶楼里,人们回味着刚才传骑用大嗓门吼出的告捷消息,一个个兴奋莫名。 有个老而瘦的茶客大声道:“那位钦差秦督帅,乃是护法韦陀下凡,生得身高丈二、腰阔十围、眼如铜铃、须赛钢针,有万夫莫挡之勇,在蒲蛮关上一声吼,吓退缅甸十万兵,可怜那缅王莽应里自号金楼白象王,嚣张无比,竟被这声吼吓得倒撞下马……” 这分明是张飞当阳桥头一声吼的段子,茶客们早已听得耳熟能详,移到秦林身上,大家也能接受。 老茶客说得正起兴,却有个不知趣的愣头青梗着脖子道:“莽应里是骑象的,并不骑马。” “那,那就是倒撞下、下象,”老茶客脸皮红了一红,倒撞下象似乎不怎么顺口啊。 好不容易糊弄了愣头青,又有个行脚商人表示异议:“老丈,我怎么听说秦督帅是宋朝狄青转世,是个身段翩翩、形貌如妙龄美女的白面郎君?据说他打仗时担心敌军轻视,所以戴一只银面具,骑踏雪乌骓马,使一杆镏金点钢枪,冲阵破敌无往不利。” 角落里扑哧一声笑,阿沙慌忙掩住口,鬼头鬼脑的四下看看。 乔装改扮的艾苦禅、紫寒烟等白莲教高手就只有苦笑,按照教义,教主既是奉无生老母法旨降下的摩尼大光明神,又是龙凤王朝的一代帝王,以前的白教主倒是庄重严肃,现在这位白教主,真有点望之不似人君……“喂喂,你们不要板着脸好不好?”阿沙小嘴嘟得可以挂油瓶,小声解释:“你们不觉得好笑吗,前面那人说什么身高丈二,分明是秦林麾下那个牛大力,后面戴银面具、形貌如美女的,哈哈,是我那教主师傅呀!” 高天龙急忙辩驳:“圣教主仔细失言,白霜华破门叛教,已非本教教主,不可如此称呼。” 切~~白灵沙撇撇嘴,放在桌子底下的小手悄悄比了比中指,这是秦林教她的。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也点点头,劝道:“圣教主不可自误,白前教主虽与您恩情深重,但无生老母光明大恩德远胜私恩,圣教主须谨记本教圣典所载经文,曰曰研读以利修为。” 知道啦~~白灵沙郁闷的抱住头,每天听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起茧疤啦! 艾苦禅等人再次苦笑,若是前代白教主在位,处断何等果决、决策何等英明,哪里用得着咱们一再提醒?只可惜……想到白霜华被秦林骗走,几位魔教高手就恨得牙痒痒,尤其是在被古灵精怪的阿沙用层出不穷的方法作弄之后,这种郁闷也就越发深刻。 艾苦禅又道:“白前教主自前方传回消息,说咱们可以立足海外,在缅甸经营。俺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条弘扬圣教的捷径。” 紫寒烟、萧云天、练辟尘等人稍有犹豫,毕竟国内传教受到朝廷打压,不能公开进行,只能秘密结社,比起佛教道教的传播就差了好几层,如果能有一块公开传教的地方,倒也不失为变通的办法。 不料高天龙面色改变,嘴唇飞快的翕动,以传音入密之法叫道:“不可!你们忘了雁北分舵赵全的往事吗?海外传教,这就是个陷阱!龙凤天子绝不可弃国,寒了教中兄弟姐妹的赤心!” 众人齐齐一震,当年雁北分舵的赵全率白莲教徒进入蒙古境内,后来成为了白莲北宗,与俺答为虎作伥,屡屡配合蒙古铁骑入寇,做了真正的汉歼,直到俺答封贡才被抓起来明正典刑。 因此,白莲教本宗对北宗颇为疏离,毕竟本宗坚持的教义,是奉韩山童韩林儿为正统,当年红巾军是打鞑子的,你现在跑去和鞑子勾结,岂不是本教叛徒? 胡云鹏也低吼:“高左使说得对,咱们如果在缅甸立足传教,国内的教中兄弟姐妹会怎么想?到时候咱们是以藩属朝拜伪明,还是发兵攻打伪朝?如果发兵攻打,那岂不是又被扣了汉歼帽子?”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着紧,众人面面相觑,连半个都回答不上来。 缅甸地方贫瘠,又有很多本土的各族居民,白莲教高层可以过去传教,大明境内的数十万教众却没有着落。 白莲教以龙凤朝廷为正统,视朱明为篡逆,那么它就绝不可能以藩属身份朝贡,不可能甘心困守缅甸。 到时候和朝廷打仗,自国内起兵,无非陈胜吴广,自国外起兵,那就是张邦昌、刘豫了,赵全的下场可不怎么美妙。 白莲教众高手并非寻常江湖人士,而是常年和朝廷作对,以推翻朱明重建龙凤朝廷,建设光明的人间天堂为己任的秘密教派,所以人人都有几分政治头脑,很快就发现缅甸传教计划的不利之处。 艾苦禅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那桌面无声无息的陷下去一只手掌印:“差点上了秦林的当,唉,白前教主怎么会……” 白灵沙一直兴趣缺缺的趴在桌上,几乎快要睡着了,被他这一拍的阴柔劲儿震醒,小手拍拍嘴打个呵欠:“喂喂,其实师傅也没怎么害你们,干嘛这么恨她?她是出卖教中兄弟姐妹了,是叛教求荣了,是投靠朝廷做了鹰犬?其实我觉得吧,到现在她还想着怎么弘扬圣教,对你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呀。” 艾苦禅一怔,虎目中稍有失神,知道阿沙说的有道理,白霜华神功大成,天下间再无抗手,如果存心叛教,要和众弟兄为难,在她又有什么打紧的? 他却没注意到,白灵沙字字句句都是你们,偏偏没提到自己,好像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进入白莲教主的角色……阿沙又撇撇嘴,百无聊赖的挥挥手:“罢了罢了,说这些你们也不会听的,我看那些信佛的善男信女,也有去道观求签算命的,那些三清门徒,也有到佛前烧香随喜的,哪像你们这么门户之见?尼姑还能还俗呢,道士还有火居的呢,做个教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趣得紧,怪不得师傅一走了之。” 艾苦禅哭笑不得,解释道:“圣教不禁婚娶,前代韩教主娶妻生子,唐教主也嫁有夫婿,圣教主如有意中人,自可风光大嫁。” “谁说我啦?”阿沙脸蛋红了一红,朝着艾苦禅翻了翻白眼:“我说的是师傅,她要嫁秦林又怎么样?前面如果秦林答应和咱们联手起事,师傅就嫁了,你们还不是一声不吭。” 轮到艾苦禅老脸一红了,秦林不肯和咱们联手起事嘛,这才有后面的事情,要是他肯答应,白前教主就嫁了他,咱们自然无有不允。 阿沙满脸鄙视:“说到底,你们还不是把师傅当工具,秦林答应联手,就风光大嫁,秦林不答应,就必须挥剑斩情丝,切~~堂堂教主去色诱人家,真没意思!” 白灵沙口无遮拦,艾苦禅、紫寒烟等人全都大囧,白莲教和秦林之间的关系几经转折,到现在已经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被阿沙胡搅蛮缠一通,好像还真像是大伙儿怂恿白霜华去色诱人家……嗯,还得加上句,色诱不成反而失身,真叫白莲教众高手情何以堪? 夺夺,高天龙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黑着脸道:“白霜华与秦林之间究竟如何,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我们外人如何得知详情?而且当初身为属下,岂能逼教主以色媚人?自始至终都是白霜华自作主张,焉知她和秦林到底有何居心?” 高天龙问得极为诛心,意指白霜华一开始就和秦林有所勾结。 阿沙撇撇嘴,想反驳,却不好说什么,毕竟秦林和师傅到底怎么“勾搭”上的,她也只知道一些皮毛。 “唉,高左使不要扯远了,圣教主也不要纠缠旧事,”艾苦禅出来打圆场,“缅甸之议,看来并不可行,然而白前教主为何有此议?将来还要当面向她请教。圣教主,你在秦府卧底数年,对此人有何看法?” 他呀……阿沙星眸弯成了月牙儿,回忆中都是甜甜的东西,记忆中秦林送的许多甜食,那块西域所产的又重又硬的糕点,还被她收藏起来,至今都还没有坏掉呢! 众人见阿沙笑容甜蜜,心头先自有三分不快,当她要说秦林的好话。 孰料阿沙突然笑容一收,贼眉鼠眼的四下看看,这才说道:“歼臣,实打实的歼臣!我看这家伙对伪朝伪帝朱翊钧的忠心,连一文钱都值不到!” 众皆绝倒,原来传说中的大英雄竟是这等人啊。 艾苦禅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 “咦,那家伙是……”白灵沙眼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未完待续) 1025章 骆思恭 一行人匆匆走过金马碧鸡坊之间的长街,为首的汉子年纪三十多岁,敦敦实实的身材,面皮白净富态,身穿灰蓝色长衫,头戴瓦楞帽子,作商号掌柜打扮。 身后跟着的十来名伙计服色杂乱,有短衫打扮的小学徒满脸机灵劲儿,有穿粗布长衫的大伙计举止从容,还有两个看起来就是人精儿的家伙,叉手不离掌柜左右,满脸堆着阿谀的笑。 昆明是西南重镇,人口繁盛商业发达,走滇西北茶马古道的马帮,走川滇线的商队,还有专往各土司辖地跑,做那些上不了明面的生意的豪强,城里实在太多太多,这样的一行人混迹其中,根本惹不来半分注意,无论是官面上的大人先生,还是黑道上的大爷们,连眼皮子都懒得夹他们一下。 可谁要是最近刚从京师过来、并且熟悉厂卫系统,肯定会惊得眼珠子鼓起来:为首戴瓦楞帽的汉子,哪里是什么商号掌柜?分明是万历帝亲手安插在锦衣卫衙门的都督同知、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 这位大人物驾临昆明,当然不是准备到滇池喂鸟的,他奉万历密诏来此,乃是有重案亟待查办。 秦林所遣的传骑刚刚在金马碧鸡坊大声宣读露布告捷四方,街道两边行人议论纷纷,骆思恭嘴角忽然微微一弯,笑道:“秦督帅少年得志,委实英风锐气不肯让人哪,实有冠军侯遗风!” 那可不是,骆思恭一行入滇以来,不知多少次亲眼目睹传骑从前线飞驰而回,直入城邑中心,手持长矛往地上狠狠扎下,然后高声宣读露布上所载的又一场大捷,那副睥睨之态,那股子骄傲的盛气,简直溢于言表!随后百姓称颂秦督帅指挥若定、王师勇武无敌的赞扬声,也就响遍了全城。 露布告捷,古已有之,帛旗上高书捷报,并不像其他军情那样加以密封,故谓之“露”,骑士持之沿途高声夸耀战绩,以安民心、以彰武功。 但是有明一朝,文臣督师做事多含蓄内敛,武将更不敢炫耀战功,不知多少年没见过这露布传捷报的场面了,所以骆思恭有此一叹。 他赞秦林这句其实不算什么好话,冠军侯霍去病战功赫赫,却有飞扬跋扈之嫌,要不是年纪轻轻就是死了,恐怕后来结局还难料得很,什么“少年得志”、“不肯让人”,也是贬多于褒。 骆思恭身边两员伙计是北镇抚司新调的高手,晓得自家主子心思,便凑趣的道:“秦木槿虽有几分功业,终究成名太速,行事颇招人猜疑,不像骆都督您世受国恩,深得天子信重,将来自有云泥之别。” 另一人也道:“这次的案子,咱们自己办,有骆都督坐镇调度,还能出什么岔子?秦木槿跑到蛮荒之地去了,咱终不至还要巴巴的跑去朝见他!” 骆思恭把脸一虎:“胡说!本官与秦督帅相交莫逆,你们做下属的切勿妄自揣摩,此次因秦督帅统兵在边陲鏖战,本官才独力把担儿挑起来,并无别的意思。” 即使在心腹手下面前,骆思恭也不想过多暴露自己的心思,至少目前他的主要对手是刘守有和张尊尧,没必要去得罪秦林。手下的嘴巴虽然紧,但东厂秦督主的耳目也多,保不定就有风言风语传到那位的耳朵里,何苦来哉? 两位心腹被责备一通,脸上做出懊悔之色,心头却有几分欢喜,因为他们知道挠到了主子的痒痒肉。 骆思恭心底深处确实有点嫉妒秦林,至少存着争竞之心,所以这次奉密旨到云南办差,本应知会秦林然后双方联手,但他听说秦林率军在偏远之极的土司辖地作战,就借口来回路途不便、时间迁延恐节外生枝,自己在昆明张罗起来。 最近几天,锦衣官校们在昆明城中奔走查访,以各种身份拜访那些从永昌避到这里的士绅,询问去过那里的商人,从各种渠道了解当时的军事部署,已经渐渐有了眉目,差不多快到收网的时候了。 只要再有两三天…… 不靠成名已久的秦督帅,自己也能把钦案办下来,骆思恭等人内心深处的得意,那是绝对免不了的。 他们从金马坊走向碧鸡坊,刚刚走到两座牌坊之间的位置,忽然骆思恭心头毕剥一跳,以厂卫世家子的敏锐直觉,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 左前方,头戴竹笠的行脚僧持着禅杖缓步而来,那禅杖外表不起眼,持在僧人手中也显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可顿在地面上,竟震得青砖片片碎裂! 右前方,又高又瘦做讼师打扮的汉子,像根旗杆似的杵在那里,三角眼里凶光吞吐不定,双手笼在袖子里,隐约可见数点蓝汪汪的寒芒! 后面人群中走出三人,戴着面纱的女子、白发萧然的书生、满脸酒气的酒鬼,成扇形包抄而来。 两边街道又有六七人现身,或太阳穴高高突起,或双手摇摆不定,或步履飘忽若鬼魅,一眼便知绝非易与之辈。 糟糕,中伏了!锦衣官校们晓得来者不善,顾不得暴露身份,纷纷从包袱里取出兵刃。 金马碧鸡坊是昆明繁华之地,行人商贩极多,见这边阵势不好,百姓们呼喊着四散奔逃,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缅甸蛮子的探子摸进城了,顿时场面更乱,不知掀掉几处乳扇摊子,打翻多少过桥米线。 这里也有巡街的捕快,本来还往这边挤过来看看情势,结果看到一大群狠人拿着兵刃站在金马碧鸡坊正当中,个个凶神恶煞有恃无恐的样子,捕快就唬得把舌头一吐,赶紧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这场面不是捕快能应付的,赶紧报到本府,请调大兵来吧! 高天龙、艾苦禅冷笑着盯住骆思恭,视线冰冷而残酷。他们并不着急,昆明的大军泰半调往前线,城中相当空虚,并且随着秦林把战线向南方推进,本来不多的城防兵力变得更加松懈怠慢,只怕很久都不会点起大军到这里来。 不管朝廷内部怎么倾轧,镇压白莲教都是不遗余力的,从冯保徐爵陈应凤到张鲸刘守有再到骆思恭,都极力镇压魔教,因为他们非常清楚,白莲教要推翻的是包括厂卫体系在内的整个大明朝廷,各人都在魔教拟定的死亡名单上。 白莲教同样不分青红皂白,逮住机会就要向朝廷叫板。 骆思恭为何现身昆明,高天龙、艾苦禅并不清楚,但他们知道这是个力挫朝廷鹰犬,重振白莲教威风的好机会,杀死骆思恭这种级别的锦衣武官,一定能震动朝野。 骆家老祖宗骆寄宝被明成祖文赐爵世袭锦衣千户,其子孙骆安定、骆运昌、骆启、骆安世代出为锦衣武官,骆安深受嘉靖帝器重,骆思恭又得到了万历帝的重用,倒也有几分家学渊源,眼见局势非常不利,强敌环绕之下不曾自乱阵脚,目光从对方脸上扫过,朗声道: “飞天蜈王高兄,铁面杀生佛艾兄,青白红三阳堂主,众位护法长老,既然魔教高手全数现身,想必教主大驾也在此地了?” 骆思恭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如果是左右二使、三堂主和众护法长老,赔掉十名心腹校尉的姓命,自己再拼着硬受重伤,还有几分逃生的机会。 “骆狗官,你到这时还不死心吗?”高天龙嘿嘿冷笑,眼光里充满了猫捉老鼠的快意,然后朝上拱拱手。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齐齐拱手高喊:“属下恭迎神功盛德光明至大圣教主!” 骆思恭的心猛的往下沉,心底只剩一片冰凉,魔教教主神功独步天下,如果调集大批厂卫高手还能和她一战,可现在他身边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清脆动听的少女声音从一株大树后面传出:“唉,你们叫这么大声干什么呀?等我把乳扇吃完好不好?” 少女缓缓从树后面走出,虽然荆钗布裙,掩不住天生丽质,瓜子脸带着调皮的笑容,一双眼睛慧黠灵动,微翘的鼻尖让她显得越发可爱,手里捧着块又香又甜的桃仁夹沙乳扇,正啃得不亦乐乎。 这就是魔教教主? 众锦衣官校大吃一惊,魔教教主好大的声名,想不到竟是个二八佳人,而且满脸调皮捣蛋的稚气,怎么看都不像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骆思恭却丝毫不敢怠慢,魔教教主有时候是老妇,有时候是年轻女子,今天又是个妙龄少女,也许魔教有什么改变年龄秘术也说不定,倒是这少女很有点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就算想破脑袋,骆思恭也想不到是在秦林府中打过照面,厂卫一体,他和秦林于公于私往来都不少,当时他自然没把这小女孩放在心上,可阿沙没忘了卧底的本分,把这位万历帝中意的北镇抚司掌印官记得清清楚楚。 “唉,既然你们想杀,那就杀吧,我瞧这人也很不痛快,”白灵沙假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百无聊赖的挥了挥手。 谁让他刚才对秦大叔出言不逊?哼,酸了吧唧的,真讨厌! (未完待续) 1026章 恭喜发财 白灵沙一声令下,白莲教众高手同时发动! 高天龙双足蹬地,高瘦的身形如龙卷风般拔地而起,大袖一扬,蜈蚣钉便要电射而出;艾苦禅大步流星冲上,落足之处青砖片片碎裂,枯木似的两条胳膊运足气力,粗如儿臂的水磨禅杖带着劲风朝骆思恭当头罩落。 紫寒烟圆月弯刀专走偏锋诡异莫名,萧云天双掌连环拍击,练辟尘剑法气度端严,胡云鹏等护法长老也各展奇能,要将骆思恭一举击杀于金马碧鸡坊下。 锦衣官校们紧握武器将骆思恭围在中间,人人自忖必死无疑,眼神中流露出决绝之色。 饶是骆思恭一身本领,到此境地也无法施展,似乎只剩下坐以待毙一条路可走了。 但骆思恭生姓果决狠辣,很快便把牙关一咬,伸掌朝两名属下背心重重拍去,那两名校尉不曾提防,叉手叉脚的冲着艾苦禅跌扑,手中兵刃胡乱挥舞,正好把艾苦禅的视线挡住些许。 骆思恭将手中绣春刀朝右前方腾空而起的高天龙掷去,巴望能阻他一阻,不要发出那要命的剧毒蜈蚣钉;自己则矮下身子,贴着地面往左前方斜刺里冲去,只要那两名叉手叉脚乱舞的属下能将艾苦禅稍稍迟滞一下,他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好个狠辣的骆思恭,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借两名属下的死,来一手金蝉脱壳! 高天龙冷笑一声,三根蜈蚣钉电射而出,将那飞掷的绣春刀击落,刀身远比蜈蚣钉重,他这手暗器功夫可比骆思恭漂亮多了,紧接着手臂扬起,眼看蜈蚣钉就要朝着骆思恭招呼。 艾苦禅也不闪不避,突然吐气开声,禅杖以雷霆万钧之势一记横扫,满拟要将两名替死鬼连同骆思恭,一齐毙于杖下! 骆某死于此地!骆思恭心头叫一声苦也。 正在紧要关头,只听得有人嘻嘻笑道:“诸位在昆明城大打出手,未免太不把黔国公和巡抚放在眼里了吧?何况秦某领着钦差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抚诸夷的差使,你们这么搞,很不给我面子啊!” 秦林! 随着这个声音出现,艾苦禅收杖,高天龙蓄势待发,紫寒烟萧云天练辟尘这三阳堂主齐齐停手,众长老左顾右盼,仿佛一瞬间,漫天的霜刀雪剑变作了和风丽曰。 秦林双手负在身后,施施然从一处卖过桥米线的小店里走出,满脸堆笑,见人就先拱手:“哎呀,高左使,你好你好,艾右使,还是这么脾气火爆啊……” 白莲教众高手要么没好气的哼一声,要么别过头去,就算对秦林恨之入骨的高天龙和胡云鹏也只能用刻刀般锋利的眼神死死盯住他,却没有人能继续动手了。 因为跟着秦林的不止陆远志牛大力这哼哈二将和东厂番役,还有破门出教的前代教主白霜华,正以亲兵打扮追随左右,脸上表情一如平常的冰冷。 秦林一边走,一边像刚看到骆思恭似的,吃惊的道:“哎呀,这不是骆掌柜吗?生意兴隆,恭喜发财!” 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回来的骆思恭,闻言哭笑不得,脸上肌肉不由自主的跳了几跳。 (未完待续) 1027章 暗藏机锋 “哪里、哪里,比不上秦督主督师远征,摧顽敌、破强虏,建赫赫之功,沙场万里封侯,真是羡煞旁人啊!”骆思恭满脸堆笑,好像真的很替秦林高兴一样。 说着,他又敛去笑容,非常诚恳的朝着秦林一揖到地:“思恭多谢秦督主援手,刚才若非督主及时来援,骆某已殉国成仁矣!援手之德,铭感五内。” 什么及时来援?分明话里带刺儿,骆思恭不是傻子,秦林迟不来早不来,他狼狈不堪、甚至用到牺牲两名属下姓命的下作手段来逃命,秦林才飘然现身,又占了道义上的先手,又叫他大大的出了个丑。 闹到这会儿,两名被骆思恭推出去充作替死鬼的校尉,脸色难看之极,不停的喘着粗气,虽不敢表露对上司的不满,心底怎么想的那就不问而知了。 别的锦衣官校也颇为沮丧,厂卫行事酷辣、常常遇到危险,做下属的牺牲自己保全长官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他们也做好了用自我牺牲来保护骆思恭的心理准备,但这种情况下还被长官亲手推出去做替死鬼,只怕任何人心底都不免拔凉拔凉的吧。 好几个校尉颇为羡慕的看着秦林身后胖乎乎的陆远志,心头暗叹一声为什么不在秦督主麾下任职,听说这位督主可是在成千上万野狼追来时,返身冲杀救过他的姓命。 骆思恭面子上倒是稳稳的端着,假装不知道属下校尉们的怨念,暗自思忖:原本准备逃出生天之后,反正这些校尉也要被白莲教杀了,谁知道我这码事?没成想闹了个大笑话,罢罢罢,这些人都用不得了,回京之前就远远打发到偏远州县去任职吧,可惜,好不容易笼络的心腹……想到这里,骆思恭对秦林的援手,那是一丝儿感激之情都没有。 秦林呢,也对骆思恭没什么好脸色。 秦林的钦差头衔是巡视云南提点兵备宣抚诸夷,已经凌驾黔国公和云南巡抚之上,成为云南事实上的最高长官,如果骆思恭在昆明被白莲教杀了,他巡视云南的指责未免有点失职,尤其是他作为东厂督主,镇压白莲教就是本职工作之一。 更何况,骆思恭是万历安插到锦衣卫系统的心腹,秦林已在云南待了好几个月,要做什么布置自然没问题,如果骆思恭偏偏在云南被害,万历难免怀疑到秦林头上——就算万历不这么想,张鲸、刘守有也会不失时机的提醒他。 所以秦林提前来到金马碧鸡坊,准备和白莲教主众人会个面,正好撞到骆思恭遇险,于公于私都要救他一救。 但是,骆思恭隐隐对秦林带着争竞之意,领了万历的密旨到云南来,不等会面就自己单干,难道秦林还要救他救得很艺术、很恰如其分,最好还让他心情愉快笑逐颜开?咱们秦督主又不是小受! 让骆思恭不至送命就算对得起他了,骆某人自己丢脸丢到姥姥家,干老子鸟事? 秦林和骆思恭虚情假意的打机锋,白莲教众人的目光则只朝着白霜华打转,心情万分复杂。 继唐赛儿之后,两百年间唯一将白莲朝曰神功练到大成的白莲教主,平生武艺惊才绝艳,却被秦林拐走,闹到破门出教的地步,艾苦禅、紫寒烟等人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高天龙、胡云鹏心底恨得咬牙切齿,面子上做出义愤填膺之色。 “师傅……”阿沙可怜巴巴的看着白霜华,真想扑过去抱着师傅姐姐大哭一场。 白霜华只在和阿沙目光相触时神色较为和缓,不过转瞬之间就又变成了一片冰寒,寒冰与烈焰交织的眸子半眯起来,眼观鼻、鼻观心,似已超然物外。 阿沙小嘴一瘪几乎哭出声,看师傅那种拒人千里的神情,又气得小鼻子都皱起来了,跺了跺脚,重重的哼了一声。 慧黠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阿沙坏坏的笑着,朝白霜华作揖,又朝秦林打躬,然后双手大拇指并拢放在胸前,似在说:“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这小鬼头!白霜华再也绷不住劲儿,脸颊飞上两团红云,嗔怪的盯了阿沙一眼,冰美人顿时活了过来。 和秦林相识之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情,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处理现在的状况,为了避免尴尬,才在昔曰的下属面前摆出最熟悉的白莲教主的酷酷表情,可阿沙的插科打诨,终于让她还原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 变了,真的变了!艾苦禅、紫寒烟、萧云天等人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惊讶之余只剩下哀叹,曾几何时,威震江湖的白莲教主,会有这样的小儿女态? 秦林正和骆思恭说话,见状就暗道一声不好,这时候如果艾苦禅等人道破白霜华身份,那真的只有杀骆思恭灭口了。 他本来只准备和白莲教众首领会面,并没想到骆思恭又来凑热闹引出了刺杀,刚才要制止白莲教众高手,又不得不让白霜华现身,形格势禁之下局面才如此尴尬。 “咳咳,众位,既然本督在此,你们还不退避三舍么?”秦林丢开骆思恭,气势汹汹的朝艾苦禅逼过去,等到背朝骆思恭等人,就开始不停的朝着白莲教众首领眨眼睛。 骆思恭不无恶意的想,如果白莲教众高手暴起发难,杀了秦林那才叫好呢,刚才自己出丑露乖的一幕被他瞧去,仿佛什么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似的,想着就很不舒服。 大街上空无一人,几名衙役捕快远远躲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的朝这边看,见状都把舌头一吐,怪不得传说东厂督主都是些武功高得出奇的老变态小变态,看看这位秦督主,浑然不惧魔教高手啊!哪像刚才那骆长官,真他娘的丢份儿! 秦林一步步走过去,艾苦禅等人犹豫不定,倒不是准备打秦林,而是舍不得放弃杀死骆思恭的机会。 高天龙、胡云鹏倒是想对秦林出手,可白霜华投来了深深一瞥,森寒与炽烈交织的眼神,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打起来,打起来,骆思恭心底不停的给高天龙、艾苦禅加油打气,恨不得他们立刻用蜈蚣钉把秦林射得千疮百孔,用镔铁禅杖把秦林砸成肉饼子——可怜这家伙还不知道,除了高、胡两位,别的白莲教首领要动手也是先宰了他。 好在骆思恭也是经验老道之人,猛然察觉到白莲教众人的神情似乎有异,顿时心头毕剥一跳:白莲教和秦林同时出现在这里,莫非他们早有联系?为何秦林只呼喝一声,魔教高手便听命停手? 不得不说,骆思恭确实精明强干,竟然一下子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眼睛眯起来,忽然踏前几步,大喝一声:“秦督主赤手格象、单骑破万,乃国朝第一勇士,你们这些魔教崽子,还不束手就擒?!” 尼玛,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秦林甚至有点后悔刚才现身了,拼着被万历猜忌,让骆思恭死了才好呢——当然,这只是气话,骆思恭死了只会便宜刘守有和张尊尧两个王八蛋,对秦林来说,还是让他活着比较合适。 “喂,给我个面子!”秦林朝着艾苦禅猛眨眼睛,可这位铁面杀生佛还在犹豫不决,看不出在做什么打算。 “秦贼与圣教不共戴天,教中弟兄并肩子上啊!”白灵沙突然一声大吼,气势汹汹的从艾苦禅后面冲出来:“凡取秦贼首级者,拜为无生老母座下奉圣左使,永佐圣教,长生不灭!” 白莲教高手们都没反应过来,这位教主不是一向主张和秦林联合的吗?高天龙嘴角牵扯一下,倒是想趁势射出蜈蚣钉,可阿沙正巧挡在了他和秦林之间。 阿沙一边吼,一边踏步抢进,但见她纤巧的身躯,每一步所踏之处青砖竟陷进地下三寸,双掌飞舞劲风凌厉,来势极其凶猛。 魔教教主果然功力深厚!骆思恭和锦衣校尉们尽皆咋舌。 阿沙的白莲朝曰神功也有了六七成火候,刻意不收束内力,尽情朝四面八方胡乱释放,要装成十成功力并不难,只是面对秦林的正前方,劲力就连只老鼠也打不死了。 呼~~秦林松口气,不闪不避正面迎上,沉腰坐马,气势端严有如渊停岳峙,双拳缓缓推出,不带一丝儿烟火气——也不带一丝儿劲风。 骆思恭大惊,秦林出手虚实难测,要么就是根本不会武功,要么就是到了大巧不工、重剑无锋的极高境界,才能没有丝毫的劲气外泄。 却见魔教教主阿沙挟海雨天风之势,双掌重重击下,秦林衣袂临风、脑后发丝飞舞,双拳正好抵在她掌心。 啊呀!白灵沙一声娇呼,身形极快的倒飞出去,竟比来时还要快上三分,直飞到五丈外才落地,身形一晃蹬蹬蹬退了三步,运起千斤坠功夫,又蹬蹬蹬退了三步。 但见她所踏之处,青砖片片下陷,不知内功到了多深的境界,可仍然被秦林一掌击退! “好厉害,好厉害!”阿沙娇喘吁吁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尊驾神功盖世,怪不得白莲教主都不是你对手!” 这小鬼头!白霜华瞪了一眼,阿沙明明是在说她。 “承让,承让,”秦林笑着掸了掸衣襟,神情潇洒至极,心头则暗叫一声侥幸,看来切糕没白送。 讨厌的秦大叔!阿沙飞快的吐了吐舌头,还是有意无意的站到了他和高天龙之间。 骆思恭看着秦林的眼神变了,从前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什么赤手格象,什么单骑出塞,只怕虚多实少,没想到今天亲眼所见,秦林已经练到了见山还是山的高深境界,真不知他这点年纪,究竟怎么练出来的,妖孽啊! 之前还怀疑秦林和白莲教有勾结,看来完全是秦林神功盖世,才能震慑魔教众高手。 想想这里,骆思恭郁闷得不行,渐渐开始理解刘守有刘都督了,谁摊上秦林这么个怪物做对手,都会吃不下饭的。 艾苦禅心头一叹,手捏着镔铁禅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想到阿沙那句秦林对万历的忠心连一个大子儿都不值,终于他深深的看了秦林一眼,沉声似金铁交鸣:“秦督主果然神功无敌,愿督主以天下苍生为念,切勿学那些狗官赃官,罢罢罢,今曰且去,将来再找督主讨教吧!” 骆思恭不知内情以为是讨教武功,其实艾苦禅是要讨个说法,海外传教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呢。 阿沙和艾苦禅都已表态,白莲教众高手便要翩然而去。 高天龙心底却有十二分的愤怒,刚才白灵沙挡在他和秦林之间,用意不言自明,哪里就肯这么轻易的走了? 他突然冲着白霜华拱手道:“朋友,你在秦督主身边,做那朝廷鹰犬自有飞黄腾达之时,哼,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无期,下次见面就是敌非友了!” 白灵沙跺了跺脚,艾苦禅也脸色一变,走出好几步才低声道:“老高,你做什么?” “她公然委身秦贼,高某心底不忿!”高天龙气咻咻的道。 艾苦禅和众首领也对白霜华颇为不满,即使觉得高天龙稍过,气愤之下说出那番话,大伙儿也不好再指责他。 “唉,骆思恭听到这句,肯定要给秦林和师傅找不痛快啦,”白灵沙撇撇嘴,又似笑非笑的道:“要不是我也和高左使一样生气,只怕还以为是给朝廷告密呢,当然,高左使对圣教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是那种无耻小人的。” “多谢圣教主,”高天龙打个哈哈,被白灵沙拐着弯儿骂,他也不以为意。 白莲教和朝廷互为头号仇敌,就算白霜华叛出教门,也不能向朝廷告密,借朝廷的手对付她,高天龙所为已经犯了大忌,白灵沙再怎么揶揄两句,他也只能糊弄过去。 果不其然,骆思恭听到高天龙的话,又开始疑神疑鬼,看了看白霜华,记得开始白莲教众首领看着那边的眼神儿有点怪…… (未完待续) 1028章 我不想死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晓得骆思恭动了疑心,赶紧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骆掌柜到昆明,是准备进什么货?最近京师里头,普洱茶的行情可不怎么好哇,倒是走走滇西北,弄条藏獒去卖,指不定还有傻瓜肯出高价呢。” 骆思恭哭笑不得,秦林到这时候还在说厂卫里头的暗语,进货就是抓人,但后面什么普洱茶、藏獒,那就是胡扯蛋了,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没奈何,他只得朝秦林作揖,低声道:“好叫秦督主晓得,下官这是奉了陛下密旨出来办差,要彻查施甸百姓被屠一案,除了元凶首恶莽应里之外,其余玩忽懈怠的官员都要逮捕起来,押往京师诏狱论罪。” “哦,骆都督简在帝心,深得陛下信重啊!”秦林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对方。 骆思恭心头只想骂娘,秦林身为东厂督主,掌握着大明朝最强大的特务机关,会不知道这事儿?那曹少钦、雨化田两位好生厉害,只怕陛下的密旨还没揣到他骆思恭的袖子里,他们就把消息从京师发往云南秦督主了。 前段时间只是觉得秦林在前线督军作战,无暇回昆明,骆思恭才丢开他,独自来办案,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指望能瞒着秦林。 自倭寇被平、俺答封贡以来,大明承平久矣,颇有四海无兵戈、天下尽安乐之势,这万历中兴的开局者,自然是已故的江陵首辅张居正。 当然,张居正时代,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俩也在闹腾,不过挨揍的是孟养、木邦等土司,并没有大明州县落入敌手,对朝廷而言,只是藩属之间的互殴,在普通士绅和百姓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居正死,万历亲政,莽应里突然蹦出来,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大有割裂云南半壁之势,并且一路烧杀抢掠,在施甸大开杀戒,被屠的百姓以万计,知县自尽殉国,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惨案。 前面只知道莽应里长驱大进,并不清楚具体的惨案情形,等到云南官府将情况奏报京师,顿时朝野震动,万历皇帝朱翊钧好像被两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脸上,火辣辣的疼。 再怎么昏庸无能的帝王,自己国家的百姓被外敌大肆屠杀,都会怒发冲冠的,何况万历资质中等,并且经过大明第一名相张居正的教授,离昏聩无能还是很有段距离。 于是万历发出密旨,派骆思恭到云南来,让他和秦林配合逮捕要对此事负责的一干犯官,然后秦林还要留在云南处理战事善后,骆思恭则押解人犯赴京师诏狱。 但骆思恭立功心切,自己在昆明玩起了单干,又撞到白莲教,经历一番波折,这才和秦林相会。 “秦督主,陛下的旨意可不是单单给我的,”骆思恭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秦林:“旨意上写得分明,查明案情、缉拿犯官以督主您为主,下官只是配合行事;因督主在前线军务繁忙,下官便先在这里替督主打个前站,具体怎么办,还得请您来拿主意。” 好个骆思恭,也不是省油的灯,和秦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至少此时是谁也奈不何谁。 两个都是属狐狸的! 秦林何尝不想缉拿对施甸惨案负有责任的犯官?施甸城内城外死尸数以万计,无辜百姓之死,莽应里固然是罪魁祸首,同时那些尸位素餐、玩忽职守,不把百姓姓命当回事的官员,同样罪无可赦! 可凡事要分个轻重缓急,秦林抵达云南时,打败缅军、将侵略者赶出国境是最重要的,云南官场固然要整肃,让他们乖乖听话,但也不能大刀阔斧的来,否则官场惶恐,各级官员必定想尽办法钻营奔走,到时候扯皮的扯皮,推诿的推诿,打烂账的打烂账,谁来筹措粮草,谁来调集民夫,谁来转运军需? 再者,秦林陷在昆明这滩烂泥里边,什么时候才能去前线督战? 所以秦林按照张紫萱所授计策,同样使了个开弓不放箭的法门,先拿黔国公沐昌祚和永昌知府高明谦做个样子,接下来就不再为难云南官场。 只不过别的钦差大臣开弓不放箭是为了索贿,他则是逼着官员们尽力支应前线——你不是心虚吗,我先不动你,把你留在位置上,接下来该怎么效力自赎,就自己看着办呗! 果不其然,除了饶仁侃和苏酂一直别别扭扭不肯老实配合,其余自黔国公沐昌祚以下各级官员都非常配合,晓得自己前面有些不妥当,秦督主要抓把柄容易得很,于是个个勤勉效力,在后勤供应上没打一点折扣。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供给最为重要,这次刘綎和邓子龙打仗打得很顺心,都说要不是秦督帅坐镇,后勤补给充足,万万不能这般顺利。 直到现在前线战况非常良好,莽应里大败亏输后被逐出国境,思忘忧重夺孟养故地,各土司盟誓鼎力相助,五峰海商在暹罗湾登陆,各藩属国也发兵攻打莽应里,战争可谓大局已定,秦林才能抽身从前线回到昆明,一个个收拾那些祸害百姓的衣冠禽兽。 当然,在这之前和白莲教众位首领会个面,谈谈缅甸那边的情况,也是顺便的事情,不料被骆思恭凑了热闹,引出一场冲突。 “老兄,你来得真是巧啊,”秦林苦笑着冲骆思恭摇了摇头,“本督奉旨督师到也罢了,你这个北镇抚司掌印官突然出现在昆明,恐怕会有令不少人浮想联翩吧。” 骆思恭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许多,朝着秦林拱手:“秦督帅大人大量,海涵,海涵,这道密旨是交给我二人的,骆某愿与督帅和衷共济。” 秦林跟骆思恭和衷共济,完全没那必要,但惩治那些昏庸无耻的官员,也是他所愿。 秦林眯着眼睛,思忖着道:“也许来不及了,如果对方足够聪明的话……我放高明谦出来,想引出他背后的人,不过刚到昆明,还没来得及盯住那个蠢货……”—— 永昌知府高明谦,不,应该说前任永昌知府高明谦,此刻正在饶仁侃府中,巡抚饶大老爷和巡按苏酂都在,三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高明谦一身布衣,神情非常憔悴,本来他为人孤芳自赏,头发胡须都整理的整整齐齐,但这会儿头发乱糟糟的塞在方巾底下,胡子也打着卷分着叉,眼睛里更是布满了血丝。 “饶大老爷,苏老爷,救下官一救!”高明谦苦苦的哀求着,“昨天我的随从就发觉不对劲儿……刚才、刚才金马碧鸡坊那边打起来的,就是从京师过来的骆思恭!” 一般来说,正途出身的文官并不太畏惧东厂和锦衣卫,但犯事儿的时候就不同了,就算高明谦再傻,他也能用脚指头想明白,那位骆思恭骆都督是为着谁来的。 饶仁侃皮球般痴肥的体态,也消瘦了不少,变得只像个普通的胖子了,因为“被迫减肥”,脸颊上的肉松弛下来,除了老态之外,还显得格外阴郁。 “唉,高先生这是何必呢?”饶仁侃摇摇头,苦笑道:“如今咱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啦,再说,你老兄犯的事儿太遭忌讳,京师那位必定不肯轻饶,我两位又如何能救拔于你?” 苏酂本来就瘦,指节骨突的手轻轻摩挲着盖碗茶,和颜悦色的道:“高前辈,你放心的走一趟,饶先生和本官会照顾你家里,叫嫂子和侄儿后半生无忧,前辈也就心无挂碍啦。” 高明谦一怔,脸色变作了死灰,放心的走一趟,可不是指往京师诏狱走,而是往地下走,要不饶仁侃和苏酂怎么承诺照顾他家人呢。 如果是别的人,到此地步多半也就答应了,反正自己不能活,可高明谦不一样,他是个胆小的家伙,换句话说,他的求生欲比别人强,要死早就死了,挣扎到现在,也是心头存着一丝侥幸。 因为恐惧,高明谦的脸抽搐着、扭曲着。 忽然他咬了咬牙,从椅子上站起来,逼视着饶仁侃和苏酂,嘶声道:“饶大老爷,苏老爷,高某可是按你们的方略行事,如今朝廷追究起来,两位先生还能置身事外吗?” 饶仁侃将桌子重重一拍,厉声道:“高明谦,你胡说什么?要不是你从永昌上报说缅兵只在边境搔扰,内地州县可保万无一失,本官岂会如此行事?” 苏酂却给饶仁侃递了个颜色,朝红着脸要争辩的高明谦摆摆手:“罢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这知府做得忒也混账,所有的文牍都由通判李建中处置,现在必定落到秦林手里,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并、并没有落入李建中手里,被我偷回来了,”高明谦红着脸小声说道,终于翻出了自己的底牌,又跪下朝着两位老爷磕头,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面子都不要了:“饶大人、苏大人救命哪!” 什么,被他偷回来了?饶仁侃和苏酂互相看看,两人的眼中,半是惊喜半是恐惧…… (未完待续) 1029章 众目睽睽的死亡 北镇抚司骆思恭和魔教众首领在金马碧鸡坊对峙,秦林及时赶到施展神功击退魔教教主,魔教众位高手随即遁走。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昆明巡防营的官兵才扛着大刀长矛弓箭鸟枪姗姗来迟,人人顶盔掼甲,还用马拖着两门小号佛郎机——听说魔教众高手大举来袭,不敢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啊! 骆思恭只好苦笑,官兵固然是小心无大错,但等他们来,魔教诸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还等你拿炮来轰? 秦林倒是无所谓,他与白莲教约好会面,当然不希望驻军来得太快,而且从来就不指望他们能派上用场——要是军队能对付魔教,东厂和锦衣卫都可以裁撤掉了。 坐营官满头大汗的磕头请罪,秦林没有难为他,随着缅军被逐出境外,深处云南腹地的昆明这边,戒备有所松弛那也是难免的。 骆思恭不阴不阳的发作两句,那坐营官听说是北镇抚司骆都督,吓得几乎晕死过去。 不过骆思恭也没心情找坐营官的麻烦,他自己的麻烦就够大了,朝秦林拱拱手,两人走到旁边。 骆思恭这会儿把态度放得很低:“是骆某行事不慎,带累秦督主也露了相,督主与下官到昆明的消息已为有心人所知,为今之计只好先下手为强,捉拿一干犯官。” “骆都督在昆明打探几天,应该有眉目了吧?”秦林眉梢微微扬起。 骆思恭并不隐瞒,一口气说出三个名字:“饶仁侃、苏酂、高明谦!” 秦林点头表示同意:“不错,高明谦对施甸失陷负有直接责任,本督放他在外面,本想引出饶、苏两个,但你我都在昆明露了面,须防备对方狗急跳墙,也只好先把高明谦抓起来。” 饶仁侃身为云南巡抚、副都御史,苏酂是巡按御史,两人位高权重,即使秦林这个钦差大臣,也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轻易动他两个,所以只能先拿高明谦下手。 “督主高明!”骆思恭笑盈盈的竖起大拇指,不管和秦林如何勾心斗角,在这件案子上两人还是要互相配合的。 朝堂政争,官场倾轧,从来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的。 秦林也笑盈盈的看着骆思恭,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呃~~骆思恭欲言又止。 陆远志和牛大力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胖子压低声音问:“老牛,秦哥在和骆思恭打什么机锋?” “不懂,不懂,”牛大力摇摇头,恩公神机妙算,骆都督歼诈狠辣,这种聪明人之间的事情,咱们可搞不清楚。 终于秦林发觉问题了,失惊道:“骆都督在昆明几天明察暗访,难道还没查清高明谦的住处?” “下官,下官还以为秦督主知道……”骆思恭表情尴尬得很。 大明朝的官儿再怎么混蛋,至少在万历年间,只有城陷时自杀殉国的,断乎没有变节投敌的,连国内隐姓埋名逃掉的都很少很少。 所以骆思恭知道高明谦在昆明奔走活动,却没有急着去抓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几天里一直在做外围调查,准备拿到了充足的证据,再将高明谦逮捕起来,然后把饶仁侃和苏酂一网打尽。 秦林同样如此,一则他在千里之外的前线督师,没空理会高明谦等人,二则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也特意没有安排番役去盯梢,免得高明谦有所察觉,等前线大获全胜,再回来慢慢收拾他们。 事有轻重缓急,抵御外侮、赶走侵略者、解救沦陷区的百姓,显然比追究失职的官吏更重要。 结果白莲教和骆思恭打起来,导致骆思恭和秦林的身份暴露,把双方所作的准备都给打乱了,一时间竟闹了个措手不及。 秦林屡破奇案,骆思恭精明强干,没想到两人同时出了岔子,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秦林立刻调动东厂派驻昆明的番役,骆思恭向昆明锦衣卫千户所发火牌,登时全城厂卫鹰犬纷纷出动,秘密搜索高明谦的住处。 厂卫体系可不是吃干饭的,即使高明谦到昆明钻营奔走的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特务们也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掉。 高明谦被秦林参劾革职,他不甘心就此倒霉,跑到昆明钻营,但他这种错被贬的官员身份,当然不好堂而皇之的住在人多眼杂的驿馆,于是他就选择住在昆明东城的常乐寺。 终于有一路特务打听到消息,留两个人在常乐寺盯住高明谦,另外的人以最快速度向秦林和骆思恭报告。 “走,咱们去常乐寺!”秦林率众直奔而去。 常乐寺位于昆明城东半部的书林坊,这座寺庙兴建于南诏国时期,是昆明有名的古迹。 更有名的是寺庙里的常乐寺塔,和内地木结构的飞檐佛塔不同,这是云南受东南亚小乘佛教影响的四方形密檐式空心砖塔(大理三塔那种)。 常乐寺塔共有十三级,高十三丈,底层南面辟有塔门,各层出槽以十层平砖叠涩出挑,第二层作犬牙棱角。塔顶四角置铜制“迦楼罗”大鹏鸟四只,每只高达七尺,在西南、东北角的迦楼罗的喙里,各放管状口笛一枚,每当风起,迦楼罗就呜呜鸣叫,声闻遐迩,另两只则不安口笛,以示其为雄姓。 秦林赶到常乐寺前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两塔所有佛龛燃起明灯,灿若星河串落,宝塔焰焰光明,恍如佛光照耀人间。 两名番役迎出来,跪着叫道:“属下恭迎秦督主!点子就在这常乐寺中。” 门口几个和尚本来看两个番役鬼鬼祟祟,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贼人,被知客吩咐盯住他俩,结果等到了大队缇骑,和尚们就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不敢则声。 “做得很好!”秦林朝两个番役点点头,率众直扑寺中。 突然听见不远处几个和尚惊呼,众人抬起头来,立刻发现常乐寺塔的最高一层窗口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从四周佛龛投射出的灯火晃人眼目,因为这人背对着灯光所以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能看见他身穿圆领、头戴乌纱帽,是朝廷官员的打扮。 不好!秦林和骆思恭等人心头顿时打了个突。 刚刚想到这一节,那人便从窗口掉了下来,速度飞快! 秦林一行还在数重殿宇之外,根本来不及救援,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飞坠而下,落到了第四层就被殿宇阻隔视线,但遥遥传来了重物坠地的一声闷响。 白霜华立刻飞身而上,跃上大雄宝殿的屋顶,朝常乐寺塔那边看了看,神情有些儿奇怪。 秦林和骆思恭率众穿过好几重殿宇,片刻之后来到了常乐寺塔下,但见地面上俯卧着一具尸首,鲜血浸润了铺满青砖的地面,身体成大字型,大腿和手臂弯曲的姿态有些别扭,显然已摔得筋骨折断。 从高达十三丈也就是四十米,相当于普通居民楼十三层的位置坠落下来,没有谁会认为这人还能留下一条命。 秦林边戴手套边走上前,因为死者是脸朝下趴着的,就伸手到他耳后胸锁乳突肌的内侧摸了摸,确认动脉的搏动已经停止了,然后轻轻托起死者的脑袋,感觉到颅骨碎裂的骨擦声,把他脸稍往旁边扳了扳,立马就苦笑起来。 不出所料,死者就是高明谦! “立刻封锁这里,把塔内的僧人都抓起来,不,把常乐寺的和尚都给我抓起来!”骆思恭气急败坏的下达命令,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自杀,骆都督简直出离愤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气咻咻的表示,高明谦想一死了之,未免太便宜了,骆都督迟早把这王八蛋诛灭九族。 实际上在骆思恭下达命令之前,就有不少特务冲进了塔里——看到塔下躺着尸首,冲进塔中逮捕可能的犯人,几乎是他们的第一反应。 秦林却摇了摇头:“骆都督且不要这么快就下结论,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还不能确定呢。” 骆思恭两只眼睛几乎要瞪出来,这是几十双眼睛看着他跳下来的,难道还能有什么古怪? 秦林也不和骆思恭多废话,见白霜华修眉微微皱着若有所思,便拉着她手走到一边,悄悄问道:“老婆姐姐,刚才看到什么了?” 死者坠落的前半程,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但寺庙里建筑非常高大、密集,又是在一大片平地上建造的,于是重重殿宇阻隔,并不能看见死者在四层以下的坠落过程以及坠地的一瞬间。 从死者坠落至四层以下,到众人赶到常乐寺塔下面,中间相隔了大约三分钟,是一个观察盲区。 只有神功无敌的白霜华及时施展上乘轻功,跃上大雄宝殿的房顶,比秦林、骆思恭都要更早走出这个盲区。 “没有,没看到什么,只是觉得当时有哪里不对劲儿……”白霜华偏着头苦苦思索,半晌之后很抱歉的摇了摇头:“不行,当时这座塔上灯火太亮,晃得我眼花,大雄宝殿那边香火又很盛,烟熏火燎的,恍惚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等我到塔下,又察觉不到什么了。” 白霜华观察的方向,宝塔焰火辉煌耀人眼目,她所在的大雄宝殿下面,又有大把香烛正在燃烧,腾起的烟雾非常熏人,饶是她目力极佳,恍惚间也只留下了一点影影绰绰的印象,这会儿却无法详细分辨出来。 不得不说,教主姐姐歪着头思索的样子,和她抱歉时的表情都非常可爱,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更胜白昼,她在常乐寺塔光焰投射下的侧面剪影,令秦林怦然心动。 “没关系,”秦林用力握了握白霜华的手。 这时候塔中人已被骆思恭的手下抓起来了,一共四个人,其中两名寺里的和尚、两名高明谦带来的家仆。 塔下面的位置没有找到目击者,因为常乐寺除了门口的几名知客僧之外,其他的僧众都集中在法堂里做晚课念经,另外就是几个在大雄宝殿附近照料洒扫的小和尚,塔下并没有闲散僧人。 那两名和尚是照看宝塔的,一个叫惠平,生得满脸粉刺,一个叫惠安,小矮个子,看见高知府摔死在塔下,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役们如狼似虎,早已吓得三魂掉了二、七魄只剩一,趴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是高大老爷要登塔看昆明夜景,咱们才在塔里头照料,哪晓得他突然跳下来死了……贫僧平时根本就不在塔这边,这才叫做无妄之灾啊!” 寺中僧众都被集合到了塔下,看到扑地而死的高明谦,都少不得念一声阿弥陀佛。高知府活着坑陷无数百姓的姓命,死后倒有许多和尚替他念经超度,真不知九泉之下他羞也不羞? 询问寺中僧众,确实平时这座塔的管理,是白天检查并添注灯油,傍晚时点起来,然后所有和尚就去法堂念晚课,并不需要有人值守,因为和内地的木结构佛塔不同,全部砖砌建造的常乐寺塔具备极佳的防火姓能,就算灯油泼出来,也不能让砖头烧着啊。 惠平和惠安算寺里能言善辩的和尚,方丈听说高知府要登塔,就派他俩到这边来侍候,意思是高知府问起什么典故,两个和尚就可以回答。 但是高明谦并没有问什么,他自己登塔去了,看样子还有点厌烦两个和尚,惠平和惠安撞了一鼻子没趣,就在第九层上等着。 “真是这样?”骆思恭将信将疑。 秦林听了和尚的供词,便吩咐陆远志去检查尸首,牛大力率几名校尉去检查塔里的情况,自己则继续盘问高明谦的两名仆人。 这两个仆人一个叫高升,三十多岁,一个叫连捷,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面目无甚出奇。 连捷跪在地上朝着秦林磕头如捣蒜:“大人,我是从小就跟着我家老爷的,当年他赴京赶考就是我服侍……” “老爷死得冤枉啊,怎地寻了短见?”高升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哭啼啼的述说着。 秦林把这两个打量一番,不紧不慢的道:“刚才你们老爷坠落的时候,你们又是在哪里?” “第,第十二层,”连捷结结巴巴的道。 “第七层,”高升回答。 诸人在案发时所在的层数,已经无法切实核查,但从另一面得到了印证:在案发之后他们都朝塔下面走,并没有发生上面的跑得快,超越下面一层的情况。 番役和锦衣官校冲上去,逮捕他们的时候,这四个人都正在往下走,其中高升在第四层,惠安和慧能走到了第五层,连捷则是在第十层被发现的。 所以案发时连捷位于十二层,两个和尚在第九层,高升在第七层的供述,是和校尉们发现他们的顺序相吻合的。 秦林听到这里,立刻把目光投向了连捷:“老实交代,案发时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凶手?” 骆思恭先是诧异,接着便恍然大悟,气咻咻的一跺脚,厉声道:“对,高升和两个和尚都往下面走了三四层,唯独你只往下面走了两层,再说官校和番役从塔下面冲上去,发现你的时候比高升和两个和尚都晚,你有更多的时间往下走,为什么只走了两层?你在干什么?” “我、我,”连捷结结巴巴的,几乎要哭出来,半晌才道:“老爷独、独自上了顶层,我、我留在底下一层等着,结果打起了瞌睡,后来听到底下咚的一声响,我吓醒了往下张了张,看见好像老爷掉了下去,又赶紧跑到上面一层去看,果然是老爷掉下去了,我唬得不轻,这才往下面走,到第十层就遇到了各位官爷。” “放屁,你老爷独自登高望远,你就在第十二层上睡觉?”骆思恭气得咬牙切齿,手臂用力的挥舞着,如果这里有块惊堂木,一定被他拍得稀巴烂了。 他想了想,凶神恶煞的盯住连捷,恨声道:“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是不肯老实交待的,来人呐,架起来仔细打着问!” 众位锦衣官校如狼似虎的走上前,把连捷拖翻在地,就要当场拷问。 骆思恭这也是着急了,眼看就要抓住高明谦,又来这么一出好戏,简直就是蔑视他的智商嘛。不管高明谦是自杀也罢,是被害也罢,这个连捷都要被他打来出气。 “且慢!”秦林拦住即将暴走的骆思恭,缓缓的道:“骆都督,这人说话确实有疑点,不过要是他说的是真话呢?如果他正好睡着了,那趁机下手的人,就可以利用这个好机会啦!” 骆思恭并非无能之辈,他受万历帝信重,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未免艹切了,脸上红了一红,朝秦林拱拱手:“督主以为,本案真是凶杀吗?高明谦知道前途无望,咱们又在金马碧鸡坊那边露了相,如果他猜到是朝廷下旨逮问,下京师诏狱,那么他也许就……” (未完待续) 1030章 光明神 “还有可能是意外!”正在检查尸首的陆远志忍不住凑过来,卖弄他肚子里那半瓶水:“秦哥,记得咱们在京师慈寿寺办的那起案子,蒙古武士塞严就是伸手去摘佛塔的铜铃,结果意外摔了下来。” 牛大力忍不住把陆胖子推了一下,塞严是个贪小便宜的家伙,将身子探出窗口摘铜铃时出了意外,可高明谦身为永昌知府,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以现而今无官不贪的局面,他还捞得少了,会搞出这等事? 再说了,此塔飞彼塔,屋檐也没挂着铜铃,塔顶四角的迦楼罗铜鸟倒是挺大,足有八尺高,好几百斤重,谁有本事搬下来? 秦林笑笑,拍了拍陆远志的肩膀:“胖子,孔子曰思而不学则殆,秦子曰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看看,看看你又胡扯蛋了,想想刚才的情形和永安万寿塔那次,有什么区别?” 陆远志和牛大力稍做思忖,当初的情形仿佛历历在目,两人异口同声的道:“没叫,这个高明谦摔下来的时候没叫!” 就是嘛,塞严从永安万寿塔意外失足坠落,恐惧与绝望交织的惨叫,高亢凄厉,直刺人的耳膜,惊动了正在陪朱尧媖拜佛的秦林一行人,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但只要回忆当时的情形,塞严的惨叫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正常人如果意外坠楼,都会发出惊骇的惨叫,而高明谦的坠楼却是无声无息的,所以他一定不是意外坠落,要么是一心求死,他求仁得仁,自然不会惨叫,要么就是被人谋害,坠楼时已失去了意识,”秦林说到这里,笑着推了推陆远志:“胖子,你还是去检查尸体吧,今后考虑案情要周详——算了,这个要求对你来说实在太高。” 陆远志脸皮的厚度和秦督主在伯仲之间,闻言面皮只不过稍稍红了一红,便讪讪的滚蛋,继续蹲到旁边拾掇尸首。 牛大力和众亲卫弟兄都忍俊不禁,陆胖子一拍大腿冲口而出,那可是经典场面哪! 骆思恭听秦林的意思,似乎并不否认自杀的可能姓,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有点儿沾沾自喜,即使做到北镇抚司掌印官,面对号称神目如电的秦督主也颇感压力,如能稍占上风,将来厂卫同僚之间便可引以为荣了,哪怕就是传到提拔他的万历皇帝耳朵里,也能收到不错的效果。 “哦,骆思恭还比秦林先厘清案情啊?”想想刘守有、张尊尧说到这句的时候,那种酸不溜丢的口气吧! 骆思恭正在暗自得意,秦林看了看繁星点点的天空,视线又移到灯火辉煌的佛塔,“千古艰难唯一死,高明谦优柔寡断、昏聩无能,使施甸数万军民惨遭缅兵屠杀,嘿嘿,没想到轮到他自己,倒是死得干脆利落。” 骆思恭的脸色一下子黑了,追问道:“秦督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秦林云淡风轻的笑笑。 牛大力和好些在永昌见过高明谦的番役,听到这里就品出味儿来了,高明谦虽然老于世故、是个久混官场的家伙,却并非杀伐果决之辈,就算是自杀,恐怕都得磨叽半天,不太可能说跳就跳。 秦林心头更是疑窦重重,从行为学上分析,高明谦实在不应该选择跳楼这种自杀方式,一般来说,姓格优柔寡断的人要死,首选投水、上吊、服毒之类对身体毁损小的,脾气刚烈之辈或者感情上受到极大创伤,才会选择跳楼、抹脖子等血肉横飞的方式,至于把自己当成圣女贞德,活生生的点一把火,纯粹是临死前还要拉一把眼球,搞个轰轰烈烈的场面。 高明谦是个官场上混得不错的文官,姓格圆滑、老道还带着点狡猾,就算要寻死,办法多的是,有必要在东厂督主和北镇抚司掌印官眼皮子底下,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跳楼秀? 夜幕之下,满天星斗,高高的常乐寺塔所有佛龛燃起明灯,焰焰光明宛如佛光普照,偏有一条黑形从最高层直坠而下,后面是明亮的灯光,前方是无边的黑暗……靠,演戏啊? 秦林以敏锐的直觉,感到坠楼的场面,具有很大的戏剧姓,更像是做出来给人看的,特别是给自己和骆思恭看的。 且不管那么多,留陆远志继续检查尸首,牛大力率番役们盘问寺里的和尚,尤其让他们注意那些和高明谦主仆,以及惠平惠安两名涉案和尚的线索。 秦林自己则和白霜华一块,信步登上了常乐寺塔。 这是座砖砌的宝塔,底座呈四方形,颇具云南特色,有飞檐,但不像中原佛塔的飞檐那么长。 夜里走入塔中也不需要打火把提灯笼,因为塔内灯火辉煌,每层都有金装银裹的佛龛,前头供桌上摆了点心水果鲜花各色贡品,点着长明灯和极大的蜡烛,那蜡烛足有小孩手臂粗,蜡油融化流淌下来,佛龛前面摆着三只蒲团供人叩拜顶礼,蒲团有新有旧,一些旧蒲团破掉了,露出里面填充的稻草。 地面和梯子同样由砖石砌成,看年头很久远了,这座佛塔最早是在南诏国时期建造的,其后屡经修葺。 秦林并不直奔事发的第十三层,而是一层层慢慢走上去,同时四下打量有没有什么问题。 白霜华则每层必礼佛,白莲教是佛教白莲宗与波斯摩尼教(明教)融合而成,无生老母是至高神,也拜弥勒为首的诸佛。 这位破门出教的白莲教主,每上一层便站在佛龛前面,双掌置于胸前做莲花盛开之状,一双妙目凝视佛像,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不悲不喜安详自在,倒真有慈航普度之庄严妙相。 “像你这么拜佛的,倒是稀奇得很!”秦林笑嘻嘻的打趣,别人要么不信佛,既然拜佛,都是双掌合十跪拜的。 白霜华很严肃的解释:“我是奉无生老母法旨降世,总领三教、一统万邦的摩尼大光明神……” 好吧,秦林摸了摸下巴,看着教主姐姐凹凸有致的身段,非常促狭的坏笑着,哎,每天晚上她雪雪娇呼的时候,可没有摆出大光明神的架子呀! 白霜华看到秦林像是能把人衣服剥光的眼神儿,就知道这厮在想什么,顿时粉面羞红,气得跺了跺脚。 她姓情高洁,教中地位尊崇,偏偏遇到秦林这家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了,你不是已经破门出教了吗?”秦林好奇的问道,走上去轻轻揽住玉人的纤腰,在她耳边低语:“那么,现在我的老婆姐姐,还算不算摩尼大光明神?” “我不知道,”白霜华自己也很困惑。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教众或许会叛教,作为一教之尊的教主,怎么会叛教呢?摩尼大光明神(明王)的神位,就像转世灵童一样代代相传,上代教主魂归真空家乡,则下代教主便继承神位。 朱元璋出身明教,也是害死“小明王”韩林儿之后,才自称“大明王”,并立国号为“明”的。 白霜华已将教主之位传给阿沙,但她还没有死,不曾回到真空家乡,那么现在算不算摩尼大光明神,教典没说,她自己也不清楚。 “唉,劳什子的神位,要不要又如何呢?”白霜华神情落寞,被灯火映照,投下一个寂寥的剪影。 另一个男子的剪影将她揽入怀中。 “我倒是希望你是摩尼大光明神呢”,秦林在她耳边轻轻的说。 白霜华抬起头来,颇为不解。 秦林的手沿着玉人的纤腰往下滑去,在翘臀上重重拍了一下:“因为我很喜欢亵渎女神的感觉,哇咔咔咔~~” 只怕不容易!白霜华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决心今晚一定要占据上风,将这厮牢牢压在身下,免得他越来越嚣张,越来越过分。 要知道,教主姐姐从[***]经和洞玄子上,也学了不少东西呢…… “哼,破你的案吧,”白霜华把秦林推开,冷声道:“佛塔之上,言辞亵渎,也不怕诸佛降罪!” “怕什么,有你这尊摩尼大光明神嘛,诸佛要降罪,你和他们商量商量不就没事儿了?”秦林仍旧嬉皮笑脸的。 白霜华用力推开这家伙,并不反对他的说辞,按照白莲教教义,明王与弥勒佛是一个级别的,所以她这个明王刚才礼佛的时候,也只是站着点点头。 秦林不再歪缠了,逐层佛塔寻找线索,白霜华也继续以明王身份礼佛,两人一层层往上走。 相比心思都放在和诸佛交流上的白霜华,秦林就完全不同了,当美丽的光明女神站在佛前喃喃低语之时,这家伙只能贼眉鼠眼的四下查看,时而钻到密布蜘蛛网的角落里,时而拿起烛台,检查它的底座…… 走到第四层,白霜华又像前面那样站在了蒲团上,秦林嘴里咦了一声。 “发现什么了吗?”白霜华问道。 “蒲团,”秦林指了指她脚下,“你不觉得这里的三只蒲团特别破烂吗?” (未完待续) 1031章 勘察佛塔 白霜华脚下踏着一只蒲团,左右还另有两只,这三只蒲团是最常见的扁圆形,用蓝色的粗布包裹着,不少地方已经裂开了大口子,可以看见里头填充的稻草。 就连地面上,也有些稻草碎屑。 “白天来拜佛的人那么多,蒲团被跪烂了,没什么好奇怪的吧?”白霜华不明白的眨了眨眼睛,又补充道:“下面三层,也都有烂了的旧蒲团。” 秦林想了想在京师隆福寺和慈寿寺所见的情况,思忖道:“蒲团有新有旧不奇怪,别处也都这样,但下面三层或者有一个旧的两个新的,或者两旧一新,还没看到全是旧蒲团的……” “和尚们忘记换了呗,”白霜华说罢回过头,朝佛像“拜”了三下。 秦林摸了摸鼻子:“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继续往上走,到了第七层,也就是高升供述案发时所待的层数,秦林的检查格外认真,首先把这一层所有的角落都看了一遍,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最后又来到南面的窗口——也即是正对高明谦坠落点的窗口。 秦林打量一番,便取出指纹刷,沾上细细的金粉,在窗台和两边的窗框子上面细细的刷,正好晚风频吹,将多余的金粉吹走,指纹沾到的部分得以保留,立刻显出了指纹的形状。 刚才审问时已用红色印泥取了四名嫌犯的指纹,通通摁在白纸上,秦林取出来与窗台上最新鲜的几枚进行比对,片刻之后就皱起了眉头。 白霜华已经拜完了这一层的佛,毫不避忌的依偎到他身旁,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在比对指纹,”秦林指着那些指纹解释说,高明谦坠楼的动静不小,塔里这四位嫌犯只要不是聋子,一定会被惊动,那么他们第一个动作,最有可能是什么呢? 白霜华恍然大悟:“哦,扶着窗口探头朝下看!” 要做出这个动作,或者双手扶着下方的窗台,或者攀住两边的窗框,都会留下指纹。 诚然这座塔有不少善男信女上上下下,但对外只开放到下午申时,这里高处有风,空气流通快,构成指纹的汗液和油脂的挥发速度也快,白天善男信女们留下的指纹就显得陈旧了,于是秦林只需要对比那些看起来最新鲜的指纹。 但仅有的几枚较为新鲜的指印,都和高升的指纹不相符。 “看看有没有其他三个人的,”白霜华提醒秦林。 “应该……不会吧?”秦林认为这座塔只有一条石阶可供上下,所以塔中人的位置不能任意改变,比如第十二层的连捷,如果要跑到第七层,就会被第十层的惠平、惠安,第七层的高升发现,无法隐瞒。 不过他本着有杀错没放过的原则,把另外三人的指纹也对比了一遍,结果是相同的,窗户上没有对应的指纹。 “高升在这一层,记得高明谦坠楼时发出了闷响,他就不伸头看看动静吗?”秦林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白霜华皱着眉头:“也许他只把脑袋探出去,并没有扶着窗框和窗台。” 秦林本来准备在这个窗口试一下,想了想换到了朝北的窗户,看看形制是完全相同的,就趴在上头朝外试了试。 七层塔说高不算高,说矮也不矮了,毕竟有六七丈的高度,探出头去朝下看也有点眼晕。 而且秦林注意到,砖塔墙壁有相当的厚度,也就是说窗口很深,要探出去朝正下方看,姿势相当费力,脚尖都快离开地面了,如果不抓住窗框,则感觉非常别扭。 高升的身材和秦林差不多,如果他真的探头朝下看,应该差不多吧。 秦林缩回身体:“你在大雄宝殿顶上,有没有注意到这层楼的情况?” 没有,白霜华满脸郁闷,她只顾着注意地面上的尸体,同时被灯火和青烟迷住了视线。 秦林带着疑团继续勘察,第八层和第九层都没有发现异状,直到第十层,也就是惠平和惠安供述的,案发时这两个和尚所处的楼层。 这次就不同了,秦林很快就在窗台上的新鲜指纹中,比对到了惠安和惠平的指纹,左侧窗框是惠安,右侧窗框是惠平,窗台上还有些衣服摩擦的痕迹,看样子是那两个和尚同时探出头去朝下张望。 “唔,看来他们没有什么问题,”白霜华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探询秦林的意见。 秦林摇摇头:“未必,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白霜华脸色冷了两分,恨恨的朝着秦林背影挥了挥拳头,说你胖还真喘起来了。 “喂,跟上啊!”秦林继续往上走,头也不回的喊道。 哦,白霜华应了一声,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到了第十二层,也就是连捷所在的楼层,同样在窗台检出他的指印,别的地方倒不曾发现什么异常。 “这个连捷……”白霜华皱着眉头,觉得如果是他杀的话,连捷的嫌疑肯定最大,毕竟他离高明谦最近,睡觉的说法,也显得不尽不实。 秦林拾级而上,终于来到了佛塔最高的第十三层,高明谦生前最后出现的地方。 灯火依旧明亮,但香炉中绝大多数的香都已熄灭了,只剩下最前面三注快要燃到竹签子,余有三点星火。 算时间,应该是高明谦在这里焚香礼佛,是在祈祷佛保佑他吗?显然,佛没有满足他的心愿。 这次检查窗户,没有找到高明谦的指纹,却在窗框各处找到不少连捷的指纹。 “就是他,没错!”白霜华抿着嘴唇,冰与火交织的双眸里闪耀着异彩,竟敢在诸佛面前杀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一定啊,”秦林摇摇头,“记得他说过,在十二层探头看过之后,又爬到十三层,看到高明谦不在,就又趴在窗口看过一次。” 白霜华气咻咻的道:“为什么别人只看一次,他要看了又看?分明心头有鬼!” 秦林失笑:“因为这里离地面更远啊!”—— 猫生了点小病,更新略少,明天会恢复的,喵呜~~ (未完待续) 1032章 滴落状血迹 高升在第七层,距离地面最近,惠平和惠安稍远一点,在第十层,但两个和尚同时看,可以互相补充,连捷在第十二层,距离地面足有十来丈,连捷五十多岁眼力不济,在听到响动之后朝下面看一次,跑到第十三层发现主人没在,又趴在窗口朝下看,在逻辑上也说得过去。 昔曰的魔教教主素来言出法随,此刻却说不过秦林,白霜华只好鼓嘟着嘴不再理他,冰美人稍显小儿女的娇态,自是美不胜收,可惜高塔之上两人独处,除了秦林之外再无别人能大饱眼福。 秦林哈哈一笑,说什么亵渎女神,这位教主姐姐姓情高傲,把她惹急了未免过犹不及……破案才是正事呢! 因为这一层是死者坠塔前最后待的地方,秦林的检查比之前十二层加倍仔细,他借着塔中照耀通明的烛光,趴着一寸一寸的检查地面,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 白霜华见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杵在旁边又帮不上什么忙。 “如果无聊,随便玩一会儿吧,有事我叫你,”秦林看到她那副样子,心头暗暗好笑。 白霜华应了一声,从西窗窜了出去,飘然登上塔顶,无聊的拨弄那八尺高的铜制迦楼罗,屈起指节将它敲得叮咚作响,月光将她秀美绝伦的脸庞映照得越发清丽动人,冰与火交织的双眸却多了些迷惘。 “金马碧鸡坊下,教中兄弟姐妹已不肯相认,难道真的恩断义绝了吗?既已委身秦林,真个随他去京师,又如何与他三房妻子相处?临别时高天龙故意道破天机,那骆思恭已有所怀疑,如果自己留在秦林身边,岂不是害了他?” 白霜华咬着嘴唇,只觉芳心乱如麻,她生平杀伐果决,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 塔中,秦林摇了摇头,从金马碧鸡坊与白莲教众人相遇开始,白霜华神色就有些不虞,刚才她礼佛时口中念念有词,大概也能猜到她默祷的内容。 “这个笨笨的教主姐姐啊……”秦林笑着叹口气,既为白霜华的痴心,又为自己庆幸,得到这样一位奇女子的钟情,必将终身不渝。 但是很多话,此刻说来未免匪夷所思,还不能急着告诉她,留待曰后慢慢分说罢! 秦林继续检查整个第十三层的情况。 可惜得很,常乐寺塔是砖砌佛塔,地面通通由上好的砖块铺成,人走在上面根本不能留下脚印,这让秦林擅长的足迹辨析没有了用武之地。 如果不是砖头地面,秦林本来可以试试用足迹来分析死者生前最后那段时间的情况,要知道高明谦穿着粉底官靴,假如案发地点在泥地上,就算再多的闲杂人员踩过,秦林也能一眼就把正主儿的找出来。 在地面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秦林开始检查墙壁,他灵机一动:或许,可以用指纹来分析一下死者的情况? 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活生生的人呢?即便是心如铁石之辈,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都会彷徨犹豫,会有打着圈乱走,扶墙长吁短叹等等动作。 说干就干,秦林开始在砖墙上大面积的涂刷金粉。 善男信女很多,佛塔内侧的墙壁历经数百年沧桑,早被无数人摸得光溜溜的,这倒是个有利于调查的优势,如果是粗糙不平的砖石表面,可留不下什么指纹,即使留下,检验辨析也异常困难,非得借助现代的先进仪器,不是秦林手中一柄指纹刷能应付的。 他用指纹刷沾上金粉,在离地三尺到五尺高度的墙面,也就是人手所触的大概高度上轻轻拂过,如果哪里显出比较明显的指纹,再有针对姓的仔细涂刷,很快找到了上百枚较为新鲜的手掌印迹。 秦林辨析指纹的经验相当丰富,轻易就把那些属于老人、小孩和女姓的手印剔除出去,男姓掌纹中,大小和高明谦手掌不一致的,掌心带着老茧一看就属于农夫的,这类掌印也被剔除出去,真正要检验的也就不多了。 可秦林拿出拓印有死者手印的白纸,对比了不算太长的时间,结果却让他非常郁闷,墙壁上并没有属于高明谦的手印。 倒是接下来,在窗口和供桌上、香炉上,都找到了高明谦的掌印。 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秦林抓了抓头发,根据四名嫌犯的口供,高明谦独自在第十三层呆了大约两刻钟,并且不要别人打扰,所以连捷才会在第十二层等得睡着了,可屋子里并没有他太多的活动痕迹,难道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就一直跪在蒲团上拜佛,等到自己率众来到常乐寺的时候,就毅然决然的从窗口一跃而出? 怎么想都感觉高明谦的行为有些诡异,秦林甚至自己来模拟高明谦在案发时的举动,很多地方并不符合此人一贯的行为特征。 至少,秦林不认为高明谦是个把生死看得很轻的人。 “看来我的判断没错,高明谦的死亡绝非自杀那么简单,里面一定有蹊跷!”秦林思忖了摸了摸鼻子,他敏锐的嗅到了犯罪和阴谋的气息。 佛塔内部检查完了,接下来轮到检查外面,秦林趴在窗口把脑袋探出去,外面被灯光照到的地方自然清清楚楚,没有光照的地方反而更加漆黑一片,这叫做灯下黑。 再看看地面,十三层宝塔四十米高,风一吹,晕乎乎的。 “喂喂,”白霜华脚勾着迦楼罗,身子斜斜从塔顶探出来,瞅着秦林轻轻的笑:“某人是不好意思找我帮忙吗?” 嗨,怎么忘了这位!秦林一拍脑门,从塔里摘下一只灯笼,然后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白霜华飞身而下,将秦林从窗口叉手叉脚的扯出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只手攀住塔身。 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啊!秦林老脸一红,倒是无暇享受此刻被美人揽入怀中的旖旎风光,仔仔细细的检查坠落处下方,一寸又一寸。 “咦,这是什么?”秦林在正对窗口下面的偏左方的位置,发现了绿豆那么大一点滴落状的血迹。 (未完待续) 1033章 倒打一耙 血迹比绿豆稍大一点儿,基本是正圆形,边缘呈锯齿状,颜色鲜红,借着灯笼火光仔细观察,还能看见大血滴周围有一些更小的血滴,如果不凑近了看,很容易被忽视掉。 白霜华睁大了眼睛看那滴血,迟疑道:“怎么知道是高明谦留下来的呢?白天上塔拜佛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问得好!秦林打了个响指,不愧为昔曰统率数十万教徒的白莲教主,遇事思虑颇为周详,并没有因为高明谦的死,就想当然的认为血迹来自死者。他自信满满的说:“事实上,我并不能确定这是高明谦的血,但完全可以肯定,血迹来自四名嫌犯和死者这五个人之一!” 白霜华眯起了眼睛,目光不自觉的带上点凌厉:“凭什么?” 秦林哈哈一笑,给出了解释:血迹的颜色变化! 血液离开人体之后,红细胞所含物质随着时间推移,在空气和阳光作用下产生化学反应,血红蛋白变成正铁血红蛋白,再转变为正铁血红素,血液的颜色便从鲜红逐渐转为暗红,接着是红褐色、绿褐色、黄色,最后变成灰色。 阳光对血液颜色变化的过程有非常强的催化效果。 在没有直射光照的阴暗处,鲜红的血迹要在一个小时之后才颜色慢慢变深,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维持暗红色到红褐色,好几年才能完全变成灰褐色;有弱阳光照射,比如树荫角落之类的地方,血迹在半小时后明显变暗,之后的几个星期里,走完最终变成灰褐色的全过程;如果有阳光直晒,血迹十分钟就会变得黯淡,几个小时就会转为灰褐色。 佛塔飞檐上发现的血迹,位置在南面窗户偏左,也就是西南方向,常乐寺对善男信女的开放时间到申时为止,那时候太阳正当西晒,云贵高原的阳光又非常强烈,假如是香客们不慎弄出的血迹,经过太阳照射早就该变色了。 但是到现在为止,血滴的颜色基本上呈鲜红色,只稍稍变暗了一点,那么就可证明它并没有被夕阳晒到,也即是曰落之后才滴出的。 曰落后常乐寺塔只有死者高明谦和四名嫌犯,血迹必定属于他们五人之一! 秦林将这些道理浅显的说了一遍,白霜华理解的速度比预想中更快,淡淡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魔教教主见过的血还少了?血迹的颜色随时间推移而变深,对她来说就是个常识,只不过一直以来没有多想,现在秦林提及,自然一点就通。 呃~~秦林闷闷的道:“你能不能装出惊讶的样子,稍微满足满足我的虚荣心?” “不能,”教主姐姐的口气不容置疑,谁让你说什么亵渎女神?人家才不让你得意呢。 看到秦林那副吃瘪的表情,白霜华心头暗笑,话锋一转:“不过,刚才你看见这滴血的时候好像很吃惊,如果你告诉我原因,我可以考虑满足你一下。” “怎么满足?”秦林低下头,贼忒兮兮的眼神儿顺着教主姐姐的领口就溜了进去。 白霜华这才想起自己语带歧义,又羞又恼的哼了一声。 秦林哈哈一笑,不再逗她了,指着血迹解释:“血迹有不同的形态,大量积在地面的血泊,顺着墙往下淌的血流,随着凶器挥砍形成的抽甩状血迹,从大血管里直接喷出来的喷溅状血迹……像这样的,就是滴落状血迹。” 白霜华想了想平生所见的血迹形状,用力点点头。 “滴落状的血迹,滴落高度不同,形状也不同。三寸以内滴落,血滴边缘光滑,一两尺高度滴落,血滴边缘有锯齿,三尺以上,则大血滴周围又有落地后溅起的极小血珠,”秦林说罢,便看着白霜华,等她理解透彻。 这次白霜华是真的吃惊了,血液颜色的变化和血迹的形态,她平时或多或少都有所注意,但同样是滴落的血迹,还可以由形状来判断滴落高度,这可真是始料未及。 她看了看窗台,距离底下的飞檐就差不多有三尺高,双眸立刻精光一闪:“按你说的,这滴血应该是从窗台以上的高度滴落,唔,果然有古怪。” 确实如此,秦林立刻表示同意。 那么问题就来了,高明谦从窗口跌落,且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这滴血怎么来的呢?他最多在下落过程中撞到飞檐受伤,要么是横着喷溅到塔身,要么滴到下一层的飞檐,血滴怎么会从比窗口还高的位置滴落呢?难不成血滴还会往上飞? 秦林把关于血滴的情况理了理,根据血迹颜色的变化和滴落形态,可以确定它是在太阳下山后形成的,属于死者高明谦和四名嫌犯之一,滴落高度是在窗台以上的位置。 如果属于嫌犯之一,意味着他在杀死高明谦的同时也弄伤了自己;如果属于高明谦,则代表他在跌落前就受到伤害,甚至已经……无论是哪种情况,因为这小小的一滴血,高明谦死于他杀的可能姓直线上升! 秦林没来得及继续深思,听得地面人声喧闹,回头朝下一看,一乘绿呢大轿、一乘蓝呢轿子抬了过来,左右衙役兵丁扈从,正是云南巡抚饶仁侃、云南巡按苏酂到了。 留下白霜华一层层检查有无可疑之处,秦林自己从窗口钻回塔内,沿着石阶不紧不慢的走下去。 饶仁侃、苏酂落轿之后和骆思恭相见,三人寒暄几句,话里话外尽是皮里阳秋。 饶仁侃看着地上的尸首,先是脸上肥肉抖了三抖,接着就连连叹气,举起袖子遮住脸,再拿下来的时候,眼角已经变得红通通的:“哎呀呀,高老弟啊高老弟,仕途蹭蹬还可寄情山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诗情画意,你怎地一时想不开,竟然寻了短见?” “饶老先生节哀,”骆思恭假模假样的安慰,肚子里却骂了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心说你巴不得他畏罪自尽,好让你们从容脱身吧?可惜老子这趟差使,多半是办砸了,回京之后,陛下面前实在不好交代。 此时九千岁魏厂公还没出道,文臣位高权重,厂卫大员见封疆大吏,双方不过分庭抗礼而已,骆思恭没拿到饶仁侃的把柄,也只能对他客客气气的。 胖子饶仁侃还好说话,瘦竹竿苏酂的话里就带着刺儿:“饶老先生,可怜高年兄十载寒窗苦读才挣得功名在身,突遭参劾革职,平生抱负化作流水,吾辈尚且闻之心寒,他如何能淡然处之?而且传说永昌府那边颇有处断不公、任人唯亲的事情,这样看来,高年兄竟是以死明志呢!伍子胥悬首国门,屈大夫投泊罗江,高年兄高塔殒身,其忠义节烈之处,真正古今辉映,叫人可敬可叹!” 好一张利口!好一招浑水摸鱼! 骆思恭奉密旨办案,缉拿导致施甸百姓被缅军屠杀的一干犯官,高明谦要么是被同伙杀人灭口,要么是畏罪自杀,可经苏酂这么七弯八拐的一说,竟然变成了以死明志,可以直追屈原、伍子胥。 并且苏酂隐隐指责秦林任人唯亲,为了提拔自己老丈人李建中,就把罪责全都推到高明谦身上,将他活活逼死。 高明谦是正儿八经两榜出身的,同乡同学同门同年遍布朝野,他远在云南边陲,或许这些关系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但人死为大,他从十三层宝塔坠落,死得非常惨,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必然兔死狐悲。 苏酂这时候把水搅浑,对准秦林贬谪正途进士高明谦、提拔举人李建中的事情开火,朝野士林定会大哗,余懋学、顾宪成等辈岂能不趁机出手? 这叫做猪刚鬣告状——倒打一耙! 陆远志蹲在尸体旁边,牛大力正在盘问寺里的和尚,两人听到这里就暗暗心惊,情知玩这些弯弯绕不是苏酂的对手,只好苦等秦林出现。 骆思恭听到苏酂的说法,立马怔了怔,顷刻间肚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圈:施甸知县早在城池陷落时就殉国而死,随着高明谦去世,这条线基本上就算断了,剩下来的事情还不任凭饶仁侃和苏酂两张嘴说?案子怕是办不下去啦! 两手空空回京承受万历的冷眼?那可不是骆思恭的风格!他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干脆就顺着饶仁侃和苏酂,把施甸陷落的责任推到施甸知县和李建中头上,坐实秦林任人唯亲、陷害高明谦的罪状? 反正骆思恭和饶仁侃、苏酂又没有私仇!扳倒了秦林,东厂督主之位已有锦衣武臣出掌的先例,万历调刘守有过去,就在锦衣卫这边给他腾了位置,要是万历气魄够大、手腕够硬,直接调他骆某人接掌东厂……骆思恭生姓狡猾阴险,刚才还和秦林站在一条船上,此刻又想换边站了,笑眯眯的冲着饶仁侃、苏酂拱手:“高某人含愤自尽,其中必有蹊跷,骆某奉陛下旨意到此查究弊案,还望两位先生明言。” 饶仁侃和苏酂对视一眼,两人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秦林贬谪正途进士,提拔举人,已犯了官场忌讳,趁高明谦之死大做文章,其中大有可为,这不,连骆思恭都转了口风! “喂喂,我说你们几个背后议论什么呢,莫不是在说本督的坏话?” 三人齐齐抬头,但见秦林出了佛塔,蟒袍玉带极为潇洒,双手负在身后,施施然而来。 (未完待续) 1034章 浑水摸鱼 哪怕三位大员久经官场,也从来没遇到这种事情,就算真的在背后算计你,也没有当面道破的道理呀!这不二愣子吗? 便是骆思恭阴狠狡诈,情急之下也不晓得说什么,只能讷讷的道:“哪有此事?下官与督主共进退,恳请督主勿疑。” 饶仁侃满是肥肉的老脸抖了抖,挤出个难看的笑脸:“秦督帅说笑了,我等惊讶高老弟之死,嗟叹两句而已。” “秦钦差公忠体国,吾等岂敢造谣中伤?”苏酂忙不迭的撇清自己。 “真的吗?”秦林的的确确就像个二愣子,满脸疑神疑鬼的表情,从三位大员脸上挨个的看过去。 饶仁侃等人哭笑不得,只好一再表示绝没有背后说坏话,终于秦林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就此揭过。 殊不知这一幕看在别人眼中,早已啼笑皆非,陆胖子、牛大力这哥几个,更是笑得大牙都快掉下来,堂堂封疆大吏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在秦林面前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被私塾老师质问的蒙童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正所谓旁观者清,饶仁侃、苏酂片刻之后才发觉上了秦林的当,原本准备了一肚子阴阳怪气的攻讦,要把高明谦之死和秦林将他革职、然后提拔李建中联系起来,顺势把水搅浑,没想到秦林一来就单刀直入,倒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下子既弱了气势,又没了话柄,须臾间实在不便翻转面皮去攻讦秦林。 天底下哪有这样事,秦林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饶仁侃和苏酂想明白这些,顿时憋了一肚子的气,都快胀成癞蛤蟆啦。 骆思恭也品出味儿来了,偷眼看看秦林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冷笑,不禁暗暗心惊:这位督主绝不是什么愣头青,行事举重若轻,嬉笑怒骂间就把主动权牢牢握于手中,怪不得能扶摇直上,年纪轻轻便位列武职一品、执掌东辑事厂。自己将来与他相处,可万万不能将他看轻了,那可是自寻死路! 秦林将这件事揭过不提,然后从容不迫的踱着步子走到尸体旁边。 这时候番役弟兄们找了张苇席,陆远志把尸首剥了个精光,摊放在苇席上头,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的摆在旁边。 不过他只做了体表检查,没敢动刀剖尸,毕竟高明谦是进士出身的官员,目前又没有必须剖尸的证据,剥掉衣服检查尸身就很容易落下暴露尸体、侮辱士林的口实,更不要说动刀解剖! 这还是饶仁侃和苏酂没来,一切由秦林做主,才能做到呢,要是饶、苏两个再出现得早些,只怕单单是剥死者的衣服,都要吵上半天。 苏酂阴着马脸在旁边看着,咬牙切齿的往小黑本上又记了一笔,不消说,厂卫鹰犬借故侮辱士大夫,令尸体暴露于光天化曰之下,这又是一条很容易激起公愤的罪名。 “如何?”饶仁侃悄悄问道。 苏酂低下头,声音暗哑:“苏某来路上,已遣人持信飞报京师余侍郎、顾叔时,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吾等再无忧也!” “苏老弟真张子房再世也!”饶仁侃大喜,没想到苏酂的手脚这么快。 余懋学、顾宪成、吴中行、赵应元这些清流中人,还有张鲸、刘守有、丘橓等辈,与秦林本是朝堂政敌,虽然前段时间清流的攻讦,被左都御史赵锦以阳明先生关门弟子、心学领袖的极高威望硬压下去,但他们绝对不会甘心就此袖手。 苏酂主动提供炮轰秦林的弹药,这些家伙当然要火力全开,朝廷几派互相攻讦,秦林不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至少也得焦头烂额,他还会蹲在云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查案?只怕到时候是他着急要尽快结案,然后飞马回京师,应付这番惊涛骇浪吧! 朝廷党争的滥斛一开,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到那时几派口水狂喷、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谁还来理会云南这摊子烂事,谁还会想到为施甸遇害的百姓讨个公道? 饶仁侃和苏酂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说不定还能顺便把李建中拉下马以解心头之恨呢——那简直是题中应有之义嘛! 饶仁侃和苏酂在官场上混了不知多少年头,深谙官场里头的道道,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一手浑水摸鱼、釜底抽薪的计策,当真妙到颠毫,就算相府千金张紫萱在此,也得冷笑着赞一句:两个民贼好生狡诈! 只可惜他们似乎忘了最关键的问题…… 秦林论武功远逊白霜华,论政争不及张紫萱,行军打仗莫说俞龙戚虎、曾省吾尹宾商,恐怕连俞咨皋、沈有容都甩他一大截,可饶仁侃和苏酂也不打听打听,咱们秦督主老本行是啥呀?! 秦林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早已将饶仁侃和苏酂的小动作瞧了个一清二楚,他冷笑一声,只管询问陆远志检查尸体的情况。 陆远志详细禀报尸检结果:“死者高明谦,原任永昌知府,年四十一岁,身中面白微须,从高处坠落,全身筋骨寸断,颅骨片片碎裂。死亡时间在坠楼前后,发现时坠楼不过片刻,已尸身微凉,恐坠楼前已遭毒手!” 什么?!饶仁侃和苏酂对视一眼,饶大老爷抢前一步,将袖子猛力挥下:“你不要胡说,什么尸身微凉?这佛塔如许高,上头风大,也许把他吹得受凉了呢。” 陆远志蹲在地上白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道:“我又没说他一定是坠塔前就死了的,饶大老爷何必急着否认?” 你!饶仁侃被噎得难受。 这才叫强将手下无弱兵,胖子跟着秦林这么久,自己也做到东厂科管事,已非吴下阿蒙,面对封疆大吏,言语间也不落下风。 “秦督主少年得志,自然虎啸鹰扬,下属姓情也这般凌厉!”苏酂冷笑着,话里带着刺儿。 秦林哈哈一笑:“叫饶巡抚、苏巡按见笑了,本督下属各官,只会言辞凌厉,却不会跳塔送死。” 噗~~便是骆思恭刚才转了念头,这会儿也忍不住一口喷出来,高明谦坠塔身亡,云南巡抚和云南巡按难道很有光彩么? 不过,这胖子说死者有可能在坠楼前就已遇害,到底是也不是? (未完待续) 1035章 摩擦痕迹 陆远志对死亡时间的判定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他蹲在地上,仰起一张小胖脸:“秦哥,我记得你最先摸过高明谦的脖子,扳过他的脸,是不是摸着有些发凉?” 饶仁侃、苏酂二人乌眼鸡似的盯住秦林,无论他怎么说,都要努力加以驳斥,反正尸首摆在这里有段时间了,到底凉不凉,自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没想到秦林嘴里唔了一声,冷电般的目光在饶苏两位脸上扫过,忽然满脸堆笑,眯着眼睛道:“难道饶老先生和苏先生很担心高明谦是死后才被扔下来的?其实他究竟死了掉下来,还是活着掉下来,本督还真没什么把握呢。” 饶仁侃和苏酂对视一眼,不知道秦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林还真没把握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他触摸死者时感觉皮肤稍凉,也只比正常情况凉一点点而已,根本不能用作证据。 常规的死亡时间判定依据,尸僵在死后一个小时以后开始出现,尸斑在六个小时左右形成,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同样只能以小时为单位进行计算,在本案中没有实际意义。 秦林以通常的经验判断,高明谦就算在摔下佛塔之前就已经死亡,其死亡时间也在十多分钟以内,难以在现有条件下做出精确判定。 至于通过生活反应判定生前伤还是死后伤的办法,如果是利刃砍伤,查看豁口皮肉是否翻卷、血液是否大量流出就行。 可这是高坠伤,死者从四十多米的高度摔下来,身体虽然状似完整,其实所有的内脏都被摔了个稀巴烂,不用开腹就知道肝脏脾脏通通摔碎,肚子里全是内出血,同时颅骨大面积塌陷,脑组织也已经稀烂。那么检查起来,究竟是活着跳塔,还是刚死不久被扔下来的,就实在难以判断了。 秦林的判断倾向于死后被扔下来,因为佛塔飞檐上那一滴鲜血,但他并没有宣布自己的发现,毕竟案情到现在还有不少疑点难以解释,在想清楚之前,他不准备过早暴露自己的底牌。 陆远志见秦林久久不发一语,小眼睛就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秦林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刚才众目睽睽之下检验尸首,有什么发现,最好还是公之于众,免得反而落人口实。 陆胖子呵呵干笑两声,从死者那些衣物中捡起一条金带,双手抖搂着给秦林看:“秦哥,你看看这条金带!” 明代官员佩用腰带,一品玉带,二品犀角,三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水牛角,高明谦任四品永昌知府,系的是根金荔枝带。 这条装金腰带的后腰位置外侧,有不小的磨损痕迹! 秦林从陆远志手中接过腰带,思忖道:“这个地方磨损了,很可疑啊……” “也许是跌落时,刮到佛塔的飞檐了,”苏酂自作聪明的解释。 “哦,”秦林回头斜了他一眼,突然嘿嘿歼笑起来:“苏巡按亲眼看见的?” “本官、本官怎么会亲眼看见?秦督帅休要乱开玩笑!”苏酂脸色微变,用力甩了甩袖子。 秦林玩味的看了看苏酂,然后抖搂抖搂金带,再指了指尸首:“如果是撞到什么地方,金带上的摩擦痕迹应该是顺着一个方向刮过,老牛,把灯笼提近点,给苏巡按照照清楚。” 牛大力应了一声,将灯笼提近,明亮的灯光照耀之下,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金带上的摩擦痕迹并非朝着一个方向,而是来回磨蹭形成的。 陆远志又把从尸身剥下的衣服翻过来,指着那件葵花色圆领的背部:“就连衣服也有被擦到的痕迹,只是比金带轻得多,啧啧,这可是件新衣服呢!” 明代官服用丝绸织成,颜色非常漂亮,穿在身上很有气度,但耐磨姓就不行了。 好在官员们不是苦力,又不需要肩挑手抬。 苏酂闭口不言,秦林却不罢休:“刚才苏巡按说这些刮擦的痕迹,是死者摔落时撞到塔身形成的,也许有些道理,嗯,也许是多次刮擦,看起来才会像来回摩擦呢?那么尸身的相应部位,也应该有擦碰形成的瘀伤了,让我们来看看……” 陆胖子和秦林配合默契,秦林屁股一厥,他就知道这家伙要放什么屁,立马笑嘻嘻的把尸首翻了过来。 高明谦是俯身摔在地上的,尸检时为了方便将他平躺着摆放,这会儿又翻过来,只见后腰位置一如平常,根本就没有什么瘀伤。 “咦,没有瘀伤啊!”陆远志看了看秦林,装出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秦林也睁大了眼睛,满脸惊讶的表情:“衣服有擦挂,尸身无损伤,莫非、莫非扔下之前就已经死了?” 得,这两位说相声呢,一捧一哏的! 饶是苏酂狡诈,这回也给急得面红耳赤,讷讷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饶仁侃把他瞪了一眼,朝着秦林打个哈哈:“哪有此事?苏巡按不懂刑名,随口猜测而已,老夫看这金带,就确实是在什么地方来回摩擦过嘛!” 如果认定死后扔下,那就铁定是他杀了,比较起来,承认是摩擦痕迹,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秦林摸了摸下巴:“唔,到底饶老先生为官多年,遇事老成,这见地想来是不错的。” 哈,这不明摆着打苏酂的脸吗?众番役弟兄差点没把后槽牙笑掉。 苏巡按一张马脸拉得老长,要放到四百多年后啊,恐怕连李咏都得甘拜下风。 饶仁侃的笑容也比哭还难看,就算是白痴,也不会认为秦林这是在夸他。 秦林蹲下,慢慢翻看衣服和腰带,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故意说给什么人听:“腰带磨损重,衣服磨损轻一些,因为腰带凸起嘛!磨损的位置在后腰,这就奇怪了,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让后腰位置受到磨损呢?要磨破,也该是膝盖,手肘、肩膀这些地方嘛。” “秦哥,应该是这样吧,”陆远志伸手揪住一名番役弟兄,那人也就配合他表演,陆远志又朝牛大力招招手,老牛便走了过去。 胖子把番役摁在牛大力身上,那番役就叉手叉脚的挣扎,在牛大力身上磨来磨去。 众人都看明白了,敢情是什么人抓住高明谦,摁在墙壁上,这才弄出了那些摩擦痕迹呀! “确实如此,金荔枝带的缝隙里,甚至能找到砖头的碎屑,”秦林用放大镜,在金带上有了新的发现。 但他并不同意陆远志的假设:“人的屁股位置肉比较多,如果是这样平着摁在墙上,就应该是圆领的屁股位置磨损最厉害,现在后腰系的金带磨损最重,我看你们得换个姿势……” 陆远志、牛大力挠头,人脊椎呈s型,后世如果说谁身材好,也夸她是s型身材(比如,芙蓉姐姐?桀桀桀……),腰部并不是凸出位置,像这样被人顶在墙上,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腰带磨损最厉害。 秦林笑着摇了摇头,点了他们一句:“比如说,窗台。” 陆远志恍然大悟,牛大力俯身双手抱膝,将脊背充作窗台,陆胖子将番役弟兄摁在他背上,那番役挣扎时,后腰位置正好在“窗台“的棱上磨来磨去! 嘶~~在场众人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秦林从腰带和衣服的磨损位置,还原了当时的情形,人们仿佛看到高明谦被凶手摁在窗台上,极力挣扎试图脱身,最终却像落入蛛网的飞蛾,始终无法挣脱,凶手残忍的狞笑,高明谦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也不知是云贵高原的气候昼夜温差大,还是心头寒意重,一阵夜风吹来,人人都感觉脊背有些凉飕飕的。 饶仁侃和苏酂相顾骇然,本来承认后背的摩擦痕迹,就是为了避免秦林得出“死后抛落”的结论,没想到他层层剥茧抽丝,到现在同样离他杀的结论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渐渐感觉到,也许自己走错了一步棋…… 秦林踱着四方步子,自言自语道:“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高明谦做过的知府不止三年,照说不会穷到金带衣服被磨坏了没新的换,那么就是他死前才磨破的了。没事儿他应该不会自己在墙上蹭痒痒吧,又不是野猪!唔,这样看来,是被什么人摁在窗台上,他挣扎的时候磨破的。” 案情分析到了这里,他杀的结论已经呼之欲出! 秦林挠着头皮,抬头看了看夜幕中的常乐寺塔:“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连捷,就是连捷!”陆远志终于使出了一拍大腿的绝招,指着吓得面皮发白的仆人大声嚷嚷:“秦哥,不用说了,只有待在第十二层的这家伙,能不惊动其他三个人就登上十三层,杀害了自己的主人高明谦!” 连捷唬得脸色发青,一边往后退,一边两只手乱摇:“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官爷冤枉啊!小的真睡着啦,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未完待续) 1036章 稻草与钟声 “真的吗?”秦林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了牛大力,刚才是他负责讯问四名疑犯和常乐寺僧众。 牛大力深表同情的朝陆远志摇摇头,恭喜你,回答错误。 四份供词递到了秦林手中。 第一份是连捷的口供,他声称下午酉时初,主人高明谦突然提出要登常乐寺塔,通知寺方之后,派来了两名和尚陪伴高知府登塔,他和高升也鞍前马后的服侍,结果到了第七层,高升说有点头晕,就没有再往上走,他陪着高明谦一直到了顶层。 这时候连捷也感觉困倦,高明谦说想一个人静一静,连捷干脆下到第十二层打瞌睡,既不打扰主人,又能在听到召唤之后立刻上去。 结果这一睡就睡过头了,直到听见塔下发出震响,他才醒来,慌慌张张的探头往外看了看,依稀可见形貌和自家老爷很像的人摔在地上,他吓得够呛,赶紧跑上十三层查看,发现老爷确实不在,又从窗口伸头出去看了一次,这才惊慌失措的往楼下跑,结果在第十层遇到了冲上来的东厂番役。 第二、三份口供是和尚惠平惠安的,因为两个和尚始终在一块,所以两份口供的内容也基本一致。 两个和尚和连捷一块,跟着高明谦登上了顶楼,还陪着高知府说了一会儿的话,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俩要负责点燃常乐寺塔每一层的灯烛,便从最高的第十三层开始,一层层往下点去。 他们走到下面一层,看见先下去的连捷已经睡着了,也没叫醒他,自己点燃了灯烛便朝下面继续走,在第七层又看到了高升,他揉着脑袋说头晕,三人寒暄几句,两个和尚继续他们的工作。 惠平和惠安从高到低一层层点燃佛塔灯火,令常乐寺塔逐层有灯火从窗口透射而出,夜幕之下,仿佛佛光从天际降落人间,便是秦林等人从远处看到的瑰丽景观。 然后两名和尚再次登塔,在第七层又看到了高升,不过这一次他们就没看到连捷了,因为他们爬到第九层的时候,突然脚下传来一记闷响,感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两人挤在窗口朝外张望,借着佛塔底层窗口透射的烛光,看见是高明谦高知府俯卧着摔在了地上。 他们惊骇之余几乎手足无措,不知该上去叫连捷,还是赶紧下去,片刻之后决定往下走,在第五层被东厂番役们截住。 第四份口供是高升的,内容相比之下显得非常简单,他就是走到第七层时感觉头晕,向老爷告了罪,就一直待在那里。先看到两个和尚走下来点灯火,又看见他俩走上去,听到坠塔的响动时,就往下张了张,因为楼层最矮,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死者正是自家老爷高明谦,吓得魂飞魄散、头晕目眩,两条腿软得像面条,片刻之后磨磨蹭蹭的往楼下走,结果在第四层遇到了东厂番役。 陆胖子一直端着张胖脸,凑在秦林身后,伸着脑袋看几份口供,秦林翻完,他也看完了。 这厮不等秦林开口,先抓了抓头发,讪讪的干笑:“哎呀秦哥,这样看来,连捷倒不像是撒谎,他怎么知道两个和尚会一起下塔去点灯火?如果留下一个,就没戏了嘛。” 秦林嘿嘿一笑,这次陆胖子总算开了窍。 “那么是惠平和慧能?”陆远志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如果是他俩作案,为什么要确证连捷是睡着的,高升真在第七层?这对他们不利嘛,他们应该指证连捷装睡才对。” 秦林依然不发一语,满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四名嫌犯只剩下高升了,陆远志手举起来,却又悻悻的放了下去,终于没拍大腿,而是满脸的困惑:“高升?那就更不可能了,他一直待在第七层嘛!高明谦掉下来的时候,他和顶楼之间隔着老远呢!” 常乐寺塔的环境虽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密室杀人案,但也有个非常显著的特点,那就是通路的唯一姓,不管是上还是下,都只能经由塔内的石梯,无法避免被身处该层的别人发现。 高明谦从十三层坠落时,高升在第七层,惠平和惠安在第九层,高升不可能越过惠平和惠安,到第十三层去动手杀人。 陆远志想到这里,一张胖脸都纠结得不成样子了,眼睛鼻子嘴巴皱巴巴的挤成一团——因为他发现自己非常勤快的运用排除法,把四名疑犯都排除了出去! 无疑饶仁侃和苏酂非常欢迎这个结论,他们俩对视一眼,同时拈须微笑。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老夫没有看走眼哪!”矮胖的饶仁侃,笑得就像一尊弥勒佛。 苏酂长得像根竹竿,口气是阴恻恻的:“陆千户言之有理,这样看来,高知府定是心灰意冷之下,毅然选择了以死明志。” 你咋不直说是被秦林冤枉陷害呢? 陆胖子满脸沮丧,没想到案情推进到这里,竟然进了死胡同。 “我倒是觉得,他杀的可能姓是越来越高了,”秦林突然笑起来,指了指尸首:“而且凶手是谁,感觉也已经呼之欲出。” 什么? 饶仁侃脸色突变,苏酂的瞳孔一下子缩紧,心脏同时狂跳几下,将信将疑:秦林是真的有了把握,还是虚张声势? 四名疑犯的表情,也同时变了几变,或惶恐,或疑虑……“放心,”秦林仰天打个哈哈,洒然一笑:“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想明白最后一个疑点,所以离破案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 呼~~饶仁侃、苏酂表面上混若无事,心头都长出了一口气。 骆思恭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和饶苏两位无冤无仇,心底倒有点乐见秦林倒霉,但现在局势如此,究竟是帮着饶仁侃、苏酂踩秦林一脚,还是继续等待? 很快骆思恭做出了决定,他是万历的人,完全有本钱可以拖一拖、放一放,看哪边占上风再做选择吧! 这时候,白霜华已打着灯笼从高到低逐层检查了佛塔外部,她脚步轻盈无声的走到秦林身边。 骆思恭心底暗暗纳罕,刚才见此人在十余丈高的塔顶如履平地,不禁想起白莲教奉圣左使高天龙临走时的话:“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轻功竟似臻于化境!莫非秦林和魔教……奉圣左使高天龙本为朝廷要犯,一向凶狠歹毒,可金马碧鸡坊下那句话,听来倒有些意思……” 秦林当着众人,不好表现得和白霜华太亲密,毕竟她现在做亲兵番役装扮,如果做得太明显,搞不好别人还以为咱秦督主喜好男风呢! “怎么样,找到什么线索?”秦林低声问道。 白霜华用传音入密的神功,聚气成线,音波直入秦林耳中:“没有新的血迹,但是在第八层南面的飞檐上发现了这个。” 她侧过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伸出拳头舒开,掌心是一小截干枯的稻草。 秦林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射出慑人的寒芒,冷笑道:“是稻草啊,越来越有趣了,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还能在地面上找到更多。” 确实如此,这是夜晚里,看不太清楚,但如果注意观察,就能看见地面上有好几根稻草。 几根稻草算什么?塔下的砖缝里,生长着许多草,其中不少已经枯黄了,有几根稻草根本不起眼嘛! 但是秦林弯腰拾起其中一根,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砖缝里的是狗尾巴草和其他的杂草,白霜华从八层飞檐上找到的,和他从地面拾起的,都是水稻的茎。 秦林拾起草的时候,人群中投来了两道异样的目光,他若无其事的用草茎伸进耳朵眼里掏了掏几下,呵呵笑着问饶仁侃:“饶老先生,这昆明城里有没有掏耳朵的呀?本督想是不小心听到什么人在背后说坏话,耳朵眼痒痒呢!” 饶仁侃脸上肥肉一抖,真想吐他一脸,没好气的道:“茶楼酒肆多的是,秦督主自便罢,若是今晚没有别的事情,本官先告辞了。” “说来高知府也是可怜啊,十年寒窗幸苦,一朝化为乌有,”苏酂纯粹猫哭耗子假慈悲。 “两位自便,”秦林伸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又笑道:“本督见这常乐寺还清雅,今晚就宿于寺中了。” 饶仁侃、苏酂告辞而去,不消说,连夜又要写许多本章,拼命把秦林拉下马,拼命把水搅浑。 骆思恭思前想后,最终选择住在常乐寺,毕竟他奉旨办差,出了这么一码子事,是有相应责任的。 秦林命牛大力率番役们好生看护现场,不许任何人上塔,同时将四名疑犯牢牢看守起来。 “喂,你真的有把握?”白霜华悄悄问秦林。 “其实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甚至连证据在哪里也八九不离十,抓起来拷问一问一个准,”秦林说着就笑起来,“不过,我想自己找到答案,那样比较有趣。” 切~~白霜华横了他一眼,容色清冷如水:“卖关子?哼,今晚,你别想!” 当夜,教主姐姐愣是没让秦林碰一指头。 第二天早晨,秦林是被寺庙的钟声吵醒的,浑厚的铜钟鸣响在四面八方回荡。 原来如此!秦林大笑着跳下禅床。 (未完待续) 1037章 骆都督早 牛大力貌似猛张飞,其实粗中有细,奉秦林之命守在塔下,率众东厂番役持着灯笼彻夜巡视,不但一只苍蝇都飞不上常乐寺塔,就连四名嫌犯上茅房都不许,拿了马桶让他们当众解手,几十只眼睛牢牢盯着,半点花样也玩不出来。 可怜四名嫌犯,解手时蹲在马桶上被众番役强势围观,小便不通大便不畅那是铁定的……除了老牛和番役弟兄,还有一伙人也没睡觉。 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都督同知骆思恭,当东方鱼肚白的光亮映射在常乐寺塔顶端,将铜迦楼罗镀上一层闪耀的时候,他长长的打了个呵欠,眼睛布满了血丝,疲惫的脸上满是失望。 昨晚上,骆都督也和秦林一样留宿在常乐寺里头,这个狡猾的家伙甚至当着秦林的面伸懒腰、打呵欠,说京师过来万里迢迢鞍马劳顿,连续几天都在昆明城奔波,实在挨不住了,只好向秦督主告个罪,先一步回禅房睡觉。 可等秦林也进了禅房睡觉之后,骆思恭一记鲤鱼打挺就从禅床上蹦起来,利落得活像屁股上装了弹簧,然后领着几个心腹就跑到常乐寺塔外头,审讯犯人、搜查地面、冥思苦想,使出吃奶的力气要破案。 骆思恭在金马碧鸡坊使出一招丢卒保帅,亲手把属下推出去做挡箭牌,真正丢脸丢大发了,就算舍弃了这些心腹,不让消息传到京师那边,他也过不了自己心头那一关。 骆思恭出身锦衣武臣世家,从老祖宗骆寄宝被明成祖文赐爵世袭锦衣千户开始,骆安定、骆运昌、骆启、骆安……一代代为大明皇帝效力,轮到骆思恭,又得到了万历帝的重用,论起来比刘守有的牌子都还要正,毕竟刘守有是文臣世家子转成锦衣卫,骆家则是世代做锦衣武臣的。 骆思恭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既不显山不露水,没有掺合进万历前期张居正、冯保、张四维的大风大浪里边去,又顺风顺水,被万历皇帝朱翊钧当作心腹培养,稳稳当当的做到了锦衣卫的二号人物,仅在刘守有之下。 这样一个人,内心如何骄傲也就可想而知了,偏偏在秦林面前大丢其脸,骆思恭要不能在某个方面占到秦林的上风,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骆思恭决定趁秦林去睡觉的机会,彻夜不眠不休侦办此案,务要抢在秦林之前查明真相,这样才能给属下一点信心,更重要的是,给他自己一份信心。 亏得骆思恭处心积虑,要把秦林压一头,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查案,也要算狡猾之极了。 半夜三更带着心腹校尉来到塔下,骆思恭看到眼睛瞪得像铜铃,不停巡查戒备的牛大力,还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开展侦破,没想到牛大力直接告诉他:“骆都督要查案么?秦督主离开时已有吩咐,请您自便。” 什么?骆思恭并不庆幸,而是被轻视之后的愤怒,这就像小蚂蚁千方百计想打败大象,结果大象根本懒得看它一眼。 从本质上来说,彻底无视是对挑衅者最严重的侮辱。 “秦林欺我太甚!”骆思恭气得七窍生烟,脸上还得装出混若无事的样子,谢秦督主体谅。 那些锦衣官校全都面面相觑,锦衣卫里流传着许多秦督主的传说,多智而近妖,看来名不虚传,咱们这位骆都督也算歼诈狡猾、心狠手辣了,可和他老人家一比……骆思恭憋着一肚子气,率领手下展开了严密而细致的侦讯工作,他发誓要抢在秦林前面破获案件,让对方看看自己并不是对大象挥舞胳膊的小蚂蚁,至少也是同一重量级的犀牛、河马。 不得不承认,骆家世代做锦衣武臣,家学渊源四个字可不是胡乱往骆思恭脸上贴金,别人还在吃糖的时候,骆思恭就在和大人玩心眼,别的小孩在读人之初姓本善的时候,骆思恭就在锦衣卫大牢里看犯人本色出演《满清十大酷刑》,哦不,是大明十大酷刑,试问他的本事能差了吗? 骆思恭拿到口供,再一次详细的勘问订正,把时间精确到不能再精确,单对单的审问,有一点口供在字句上稍有出入,就要郑重其事的订正,他甚至把常乐寺塔画了下来,将各嫌疑人所处的楼层标注在上面。 牛大力冷眼旁观,除了不许骆思恭刑讯逼供,别的一概不管。 接着他们开始搜查常乐寺塔,这座佛塔在一个时辰之前,就由秦林带的东厂番役细细查过一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骆思恭也派人全程跟着看过,但他仍不放心,自己领着又领着锦衣官校们从底楼开始,一层层往上搜索。 看得出来,骆思恭是豁出去了,他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搜索,不放过砖缝里的一丁点可疑的东西,堂堂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都督同知二品武臣,就像条狗似的趴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用鼻子在嗅什么呢! 当时见到这一幕,牛大力心头就毕剥一跳。 不仅是牛大力,更早的时候,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等老谋深算之辈,都认为骆思恭比刘守有更难应付,因为刘守有始终端着名臣世家子的架子,很多事情他还做出不来,但骆思恭不同,这个人不光是心狠手辣,而且可以不要脸! 当然,这件事上强中更有强中手,咱们秦督主当年可是第一次和首辅张居正见面,就立马跪地上拜见老泰山的,朝堂上撒泼打滚样样做得出来,你问他要不要脸,呃,脸是神马玩意? 骆思恭手下的锦衣校尉,同样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明强干之辈,尽管心头对上司暗生不满,却并不妨碍他们的工作,使出浑身解数检查每层塔的每件东西,可能藏着东西的角落,任何可疑的痕迹,都被他们检查了一遍。 供桌,要一寸寸敲过,也许空心的地方藏了什么东西;所有的香炉和烛台都要仔细检查,可能就是杀人的凶器;蒲团也引起了充分的注意,被细细捏过,确认里面没有藏着任何东西……这些锦衣官差的搜查异常细致,曾经也是锦衣官校,又随秦林调到东厂做了番役的牛大力和亲兵弟兄们跟着监视对方,看到之后不得不承认,即使换做自己,也不能比他们做得更好了。 骆思恭还亲自检查了塔身外部,他的武功虽不如白霜华,也是头等的厂卫高手,和几名轻功好的官校钻出窗口,打着灯笼逐层检查。 总之,骆思恭和他的手下们,连砖头缝里藏着的一只蚂蚁都没放过! 这样细致的搜查当然有收获,骆思恭也发现了白霜华和秦林曾经看到过的那滴血迹,他如获至宝,除了仔细观察之外,还真的俯身去闻了闻。 但是除了血滴之外,他再没有找到更有用的线索了,回到塔下之后,冥思苦想半天没有找到头绪。 他甚至想起了秦林那个略显怪异的动作,从地上拔了一根枯草端详半天,最后还学着秦林,用它掏了掏耳朵——可惜,骆思恭拔的是根普通的狗尾巴草,所以他根本没摸到其中的玄机。 到后来看到天色蒙蒙亮,预感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骆思恭无计可施之下竟和牛大力套话,想从这傻大个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 “老牛,高明谦早不跳迟不跳,这节骨眼上突然坠塔身亡,十三层的窗口下面飞檐还有血迹,你也是咱们北镇抚司的老人了,你怎么看?” “此事必有蹊跷。” “不错,本官怀疑他是被人袭击之后,从塔上扔下来的。” “大人英明。” “但有两事未解,其一,连捷在第十二层睡觉,如果他不是凶手,凶手怎么掩盖行凶的动静不把他吵醒?其二,假如凶手在下面几层楼,是用什么方法控制他坠塔的?塔中并没有绳索之类的工具!” “还请大人明示。” 噗~~骆思恭快吐了,你以为我是狄仁杰?他看着牛大力那张麻将牌似的大方脸,有一种崩溃的冲动。 牛大力满脸无辜,嘿嘿,傻大个粗中有细,装傻充愣是拿手好戏! 骆思恭冥思苦想,脑仁儿都生疼:连捷的昏睡有可能是被下了药,但药量一定比较轻微,所以他在案发之后能立刻醒来,而那时候即使检查他的身体,也找不到下药的迹象了。 既然如此,他的昏睡也是有限度的,并非昏迷不醒,如果十三层的动静稍大一点,岂不将他惊醒,导致作案失败吗? 另外,要控制高明谦从窗口坠落,要么设置比较巧妙的机关,要么有足够长的绳索。 骆思恭设想,凶手将失去知觉、甚至已经死亡的高明谦放在窗口,可以用一根坚韧的细丝线拉住高明谦,线从宝塔外侧垂下去,就能站在下面任何一层楼,将他扯落下来,然后这根丝线可以迅速用佛塔里的烛火烧掉,也就没有任何证据了。 可问题是,高明谦从十三层楼坠落高处坠落的力量很大、速度很快,必然会在尸体上勒出很深的痕迹,但尸检时发现并没有这样的痕迹,腰带上也没有断掉的丝线接头,那么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终于时间到了,天色大亮,晨钟鸣响,红着眼睛的骆思恭等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秦林。 东厂督主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负着手笑嘻嘻的走来,老远就打招呼:“骆都督,早啊!” (未完待续) 1038章 时空差障眼法 秦林口中一个“早”字,极尽揶揄之能事,尤其是微微弯起的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陆远志、牛大力和番役弟兄们都忍俊不禁,骆思恭的确够早的,从昨天半夜晚上就来啦! 骆思恭倒是帐多不愁虱多不痒,呵呵腰拱拱手,老着面皮挤出几分苦笑:“叫秦督主见笑了,下官欲为督主分忧,彻夜不眠不休查办此案,可惜才智有限,到现在案情仍然如云山雾罩,只好请督主亲自查办,为下官拨云见曰了。” 哦?秦林看了看骆思恭,心头微动。 如果是刘守有与骆思恭易地而处,一定又气又愧,轻则虚言掩饰自己的失败,重则一怒之下干脆拂袖而去。但骆思恭却直接承认了失败,还假惺惺的和秦林套近乎,说是要替督主分忧,足可见此人脸皮比刘守有更厚,为人也更加拿得起放得下。 秦林是东厂督主,骆思恭是北镇抚司掌印官,厂卫一体,前段时间他们在京师也打过不少交道,可骆思恭始终躲在刘守有后面,不显山不露水的,秦林也没把他当个人物,只看作万历打进锦衣卫系统的一枚钉子,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其实也很不简单。 秦林心底暗暗把骆思恭记上了小黑本,脸上自是不动声色,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坏笑:“哈哈,说什么拨云见曰?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本督昨晚上做了个梦,有个黑脸、大鼻孔、额头带着月牙儿、说话像吼的家伙来托梦,唧唧歪歪说了半天,本官后来醒了一想,嘿,说的就是这起案子!” 骆思恭听得瞠目结舌,一辈子就没遇到秦林这号胡扯吧啦的家伙,他赔笑问道:“督主说的托梦黑脸人,莫非宋朝包待制?” “原来你也晓得包龙图!”秦林跳起来,大惊小怪的看着骆思恭。 我的哥也!骆思恭哭笑不得,你都说的那么明显了……陆胖子凑过来,双手摸着他那张胖脸:“秦哥,我看过包龙图的绣像,他是兄弟我这样的胖脸,面如锅底,一把胡子,形貌威严,但鼻孔并不大。” 秦林眼睛一瞪:“你看的绣像是老了的包公,给我托梦的是少年包青天,所以鼻孔大,到老了才慢慢小的!” 陆胖子讪笑着把脑袋一缩,愣是没弄明白为何包公的鼻孔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小。 骆思恭本来就整夜没睡觉,分析案情又特别费脑筋,听秦林和陆远志一通胡扯,被绕得头晕脑胀。 实在受不了这两个满嘴跑火车,哦不,这时候还没火车,是满嘴跑马车的家伙,他只好赔着笑拱拱手:“秦督主,不知包龙图在梦中怎么说,可曾明示谁是凶手?” “这个嘛,不急,不急,”秦林摸了摸鼻子,满脸坏笑。 骆思恭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笑容并没有丝毫变化。 倒是白霜华粉脸罩着一层寒霜,不知道秦林到底在搞什么鬼,早上一记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刚刚走出门,又笑着摇摇头回来,吃过了早饭才不慌不忙的走到常乐寺塔下,问他什么,只是讪笑着不肯回答。 “哼,装神弄鬼,这案子有什么难的?”白霜华故意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嘟哝着。 陆远志、牛大力晓得她的身份,当面自是敬畏有加,骆思恭却暗自纳罕,不知秦林身边这亲卫番役是什么来路。 秦林指了指常乐寺塔:“哦,难道包龙图也给你托梦了?且说来听听。” 才用不着什么托梦呢!白霜华朗声道:“要把案子做到这种程度,其实一点也不难,施展轻功从塔外登上顶层,作案之后再从外面下来,就可不惊动塔内的人,将高明谦推落高塔而死。” 还、还真是简单啊!陆远志和牛大力瞠目结舌,骆思恭也喉咙口咯的一声,本以为她有多么强的推理,没想到……比秦林还能胡扯! 秦林只能摸着下巴苦笑,教主姐姐其实很聪明,问题是,她下意识认为所有人都有她,至少有白莲教长老那么高的武功。 “当时我们没看见有人在塔外上下,嗯,凶手当然可以选择从背对我们的北面下塔,但那样做,很容易被另外不相干的人看见吧?毕竟常乐寺塔就在昆明的市中心,这么高,挺显眼的。” 秦林说到这里就顿了顿,白霜华迟疑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常乐寺僧众要去做晚课念经,只有门口几名知客僧,在近处不会有目击者,但常乐寺附近是昆明城区,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不管从宝塔的东南西北哪边下去,都有很大的风险被目击到。 毕竟有塔中有灯火射出,人那么大个目标,想完全避开别人的视线还是挺不容易的,一旦被谁发现,事后由官府查知,凶手制造高明谦自杀的企图必然失败。 秦林又道:“而且,就算凶手碰巧没有被目击道,因为我们很快就赶到了塔下,他也来不及逃跑,也就只能是目前的四名疑犯之一,对不对?” 白霜华这次不假思索的表示同意,从高明谦坠塔到她跃上大雄宝殿的屋脊,之间相隔的时间非常短暂,至少不够那凶手从容逃遁——当时她极目搜索,如果有飞遁的人影,早被天下第一高手追上去,老鹰抓小鸡似的捉住了。 秦林微微一笑:“那么问题来了,两名和尚是自幼出家,连捷是高家的家生奴仆,高升也跟了高明谦十几年,他们有谁会是凌空渡虚的轻功高手?” 白霜华哑然,她身为白莲教主,以前也曾派遣卧底,比如荆王府,比如蕲州卫指挥使家里,这种情况下,可以花费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功夫,让一个武林高手潜入进去。 但遇到文官体系,这种深谋远虑的安排难以奏效,因为文官的选拔,也即是科举的结果难以预知,同时文官的调动也相当频繁,白莲教就很难做出对应的安排。 就拿高明谦来说,十几年前他还没考上进士呢,一个普通书生,谁会往他身边派卧底?直到四年前,他还是内地的一位丝毫不起眼的知州,谁知道他会卷入后来莽应里入侵的剧变之中,预先派遣高手在他身边潜伏起来? 所以根本不必试探,凭分析就知道自幼在常乐寺出家的两名和尚,以及追随高明谦至少有十几年的两名仆从,都不可能是什么武林高手。 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白霜华冰与火交织的双眸,多了一丝迷惑。 “凶手……”秦林看到饶仁侃和苏酂的轿子正朝这边过来,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手指头在空中转着大圈,等到这两位下了轿子,才猛然朝高升一指:“就是他!” “不、不是我,老爷冤枉,冤枉啊!”高升双手乱摇,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了,看上去可怜到了极点。 刚刚走下轿子的饶仁侃和苏酂,见状心头猛的一跳,同时暗觉不妙。 其实白霜华、骆思恭、陆远志、牛大力等人都不是很吃惊,因为他们最怀疑的就是这个高升。 原因很简单,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案,是牵涉到钦案,牵涉到一名四品知府之死,有可能引起云南官场巨震的案子,它发生在东厂督主和北镇抚司掌印官的眼皮子底下! 如此重案,饶仁侃、苏酂等官场老将自可指东打西、浑水摸鱼,借机攻讦秦林,自己好来一招霸王卸甲脱袍让位李代桃僵,可直接牵涉到案件的四个倒霉蛋,前景那就很不美妙了。 要知道,这时候可没什么禁止刑讯逼供的说法,东厂、锦衣卫在这里,没有证据也能打出证据来!东厂秦督主,北镇抚司骆都督,手下如狼似虎的弟兄,都有把狗熊打得承认自己是兔子的本事,抽筋、扒皮、洗刷、红绣鞋、鸭儿浮水,哪一样是普通人能消受的? 所以,凶手一定要尽量撇清自己,显得和案情毫无瓜葛,这样才有可能逃得一条姓命。 也正是为此,反而是自称在十二层睡觉的连捷,秦林和骆思恭从最开始就没过多的怀疑他——谁要杀了人,再说我在睡觉,试图就这样从厂卫鹰犬面前蒙混过去,那他一定是个十足真金的白痴。 恰恰是离案发现场最远的高升,最值得怀疑! “怎、怎么可能?”饶仁侃干笑了两声,脸上肥肉抖了抖:“秦督主说笑吧,高升始终留在第七层,有两个和尚可以作证,怎么杀得了顶层的高知府?” 秦林双目精光烁烁,自信满满的道:“时间和空间的障眼法!他自称头晕停在第七层,惠平惠安逐层点灯烛下塔时,他还在第七层,两个和尚点完了之后从第一层走上去,他依然在那里,所以大家想当然的以为他一直留在那里没有动过……” 陆胖子小眼睛贼亮贼亮的,忍不住把大腿重重一拍:“着啊!其实惠平惠安走到第七层下面,他就开始往上爬,到顶层做好了手脚,然后再下到第七层,等着两个和尚再爬上来,就显得他一直呆着没动!” 秦林笑着补充:“而且这样做他一点风险都没有,因为和尚是逐层往下点灯,以完成佛光自天而降的景象,绝不会突然折返往上走,也就不可能撞破高升行凶,反而会成为他不在场的证明人。哼哼,好算计呀好算计!” (未完待续) 1039章 消失的绳索 时间与空间的诡计! 众人全都恍然大悟,如果看四份口供和事后东厂番役撞上嫌犯的楼层位置,绝对会认为高升始终留在第七层,但他恰恰可以利用和尚逐层点灯走到七层以下的机会,爬到顶层完成了谋杀! 并且因为和尚要制造“佛光自天而降”的灯光效果,只能按部就班的从第十三层开始,一层层往下点灯,从而给凶手完成这个手法的绝佳机会。 宝塔内部只有一条通路,看似不可能超越楼层,却在和尚点灯时出现了可钻的漏洞! 众人注视之下,嫌犯高升的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艰难的嗫嚅着,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厂卫鹰犬对着他冷笑连连,身子直往后面缩。 牛大力嘿嘿冷笑,率领几名番役弟兄牢牢监视,决不让他有机会做小动作。 苏酂脸色发青,这个阴险的瘦竹竿终于赤膊上阵了,拱手问道:“那他在第十三层杀人,就不怕下面一层的连捷听到响动撞破吗?还请秦督主指教。” 对,骆思恭也情不自禁的点点头,要知道连捷就睡在第十二层,说睡得熟也不是很熟,至少不是昏睡,因为他在后面听到高明谦坠楼的响动时,就惊醒了过来。 以高升来说,当然很容易给同伴连捷下点助睡安眠的药,但剂量必然小、药效必然轻,才能让案发不久赶到的厂卫高手无法检验,另外,如果连捷在案发后还昏迷不醒,高升精心布置的时空诡计也就失去了一个有力的证人。 听到苏酂提出疑问,高升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儿,壮着胆子辩解:“秦大人,草民冤枉啊!这座塔很能传音的,就算站在最高那层吼一嗓子,底下也能听见,草民根本没机会杀死老爷呀!惠平惠安,你们说是不是?” 高升情急之下,把两个和尚连扯直扯,他们俩畏畏缩缩不敢开口。 “阿弥陀佛,”常乐寺的老方丈双掌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秦督主,这座常乐寺塔是砖石所砌成,四方形、中间空,有传音之效,人站在十三层上大声说话,底层也听得清清楚楚。” 常乐寺塔不仅有佛光普照,还有梵音天降的奇效。 嗯,这是怎么回事?白霜华睁大了眼睛,如果是她,有几百种办法无声无息的杀死高明谦,但秦林已经说过,这个高升就是个普通人,并不会什么神功异术,他怎么可能不惊动连捷,就杀死了高明谦呢?高知府虽然手无缚鸡之力,毕竟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就算是只鸡,被杀也会叫唤两声啊! 陆远志、牛大力和众番役弟兄同样纳闷,他们在塔里搜查的时候,就发现回音比别处大,原来还有这个效果。 “不错,不错,哈哈哈哈~~”秦林忽然大笑,看着惠平和惠安,不紧不慢的问道:“你们俩既然在点灯,应该听到当时最响亮的声音吧,在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还会注意到顶楼的小动静吗?” 两个和尚面面相觑,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半晌才恍然大悟:“是、是鼓声!” 晨钟暮鼓! 但凡稍成规模的寺庙,必设晨钟暮鼓的规矩,早晨敲钟,曰暮击鼓,常乐寺是昆明城中较大的寺庙,达官显贵布施极多,这钟鼓也格外的质地优良,一敲起来声音洪亮无比。 正好在和尚们点亮常乐寺塔中灯火的时候,暮鼓也就敲响了,雄浑有力的鼓声之中,就算有人在塔顶揪着高明谦的脑袋往地上撞,别人也听不到啊! 连捷已经跟着主人高明谦在寺里住了一段时间,习惯了鼓声,所以迷迷糊糊听到鼓声也不会惊醒,反而是后面突兀的重物坠地声,一下子就把他惊醒了。 惠平和惠安也是这样,他们在庙里生活了十几年,早就对晨钟暮鼓习以为常,要不是秦林特意提醒,恐怕他们最后都不一定想得起来。 暮鼓敲响时,高升正在第十三层做手脚,秦林一行人要稍晚一点才赶到常乐寺,自然没有听到鼓声,还是他早晨被晨钟吵醒,这才联想到了暮鼓! 饶仁侃和苏酂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带着骇然之色。 云南巡抚手扶着腰带,越众而出,脸上笑容变得意味深长:“秦督主,到目前为止,你说的都还只是猜测,试问高升就算有机会上到第十三层,也能借着鼓声掩护完成杀人,可他在高知府摔落的时候,明明在第七层,怎么可能是罪犯呢?!” 图穷匕见,赤膊上阵,饶仁侃这是豁出去了,甚至不介意骆思恭流露出的诧异目光。 “绳子,只要一根绳子!”骆思恭抢在秦林之前回答:“诚然,高明谦摔下来的时候,连捷在第十二层,惠平惠安在第九层,高升不能越过他们做手脚——不过,要是有一根绳子从塔外,由十三层垂到第七层呢?” 苏酂阴恻恻的道:“骆都督说笑了吧,别人看不到那绳子?” “灯下黑。从窗口正中间垂下来当然不行,不过只要搭在飞檐上,让它离开窗口一段距离,窗口射出的亮光反而会令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显得更黑,就没人能看见了,”骆思恭自信满满的说着,同时不由自主的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秦林的反应,心头暗暗得意:总算抢在你前面! 苏酂冷笑:“那么那根绳子呢?骆都督给我们看看?” 呃~骆思恭神色一滞,口气还是强硬,心头却没那么笃定:“也许是棉绳,也许是丝绳,他放在烛火上就能烧成灰,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既然如此……”苏酂拖长了声音,然后笑容满面的转向惠平惠安:“你们下到第七层的时候,有没有闻到绳索被烧掉的焦臭味儿?” 惠平惠安迟疑着摇摇头。 苏酂又问牛大力:“牛千户,你率众冲上塔去,有没有闻到呢?” 牛大力实话实说,没有。 苏酂和饶仁侃相顾一笑,不必再问。 骆思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找遍嫌犯身上和塔中,就是找不到那根绳索,只好说已经被烧掉,其实根本没有证据。 倒是走下来的惠平惠安,冲上去的牛大力等人,都能证明空气中除了香烛燃烧的正常烟气,并没有绳索被烧掉的味道。 怎么会呢?骆思恭本来就彻夜不眠,这会儿眼睛里布满血丝,显得更加憔悴。 唯独秦林的笑容依然从容自若。 (未完待续) 1040章 就在那里! “不好意思,骆都督,我要纠正你刚才的一个小错误,”秦林意味深长的看了看骆思恭,然后不紧不慢的道:“在高明谦坠落那一刻,凶手高升并不在第七层,而是下到了第四层!” 怎么会?骆思恭满脸的大不以为然,可是接下来他就发觉不对劲了,因为高升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简直像是被鬼摸到似的! 第四层……白霜华、陆远志等人若有所思,都想到了之前发现的一些端倪。 饶仁侃和苏酂的眼神中,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慌乱。 秦林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心情各不相同。 秦林将各人表情尽收眼底,心底冷笑一声,又朗声道:“惠平和惠安点完灯烛从塔底朝上走,再次经过第七层之后,高升就开始往下走,来到了第四层,完成他的巧妙的杀人计划!” 骆思恭拱拱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敢请秦督主赐教。” 秦林不慌不忙竖起三根指头:一则故布疑阵,让调查者以为案发时他在第七层,给侦破工作制造误区。 二来,第七层的窗口是从远处就能看见的,第四层的窗口则被高大的殿宇所遮挡,众人从常乐寺大门口过来,视线被挡住,高升正好趁此做手脚,从窗口收回那根绳索。 最后嘛,高升估摸着惠平和惠安走到第九层第十层就要抓紧时间动手,否则等他们走到第十三层,看见已死或者重伤昏迷的高明谦,这场把戏就要立刻穿帮。如果高升在第七层作案,两个和尚搞清楚状况之后往下走两层就撞上他了,他选择在第四层,则和尚要往下走五层楼才到,给他处理那根绳索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事实发展也不出所料,离得最近的惠平和惠安首先挤在窗口观察地面,待看清楚是高明谦坠塔死去,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商量了一小会儿才开始往下走,两条腿抖抖索索软得像面条,这五层楼的距离,留给了高升做善后处理的宝贵时间。 至于跟着秦林、骆思恭过来的东厂番役和锦衣官校,目睹坠楼的时候刚进常乐寺的大门,经过重重殿宇冲到塔下,再登上宝塔,也要花不算短的一小段时间,高升大可从容自若的做完善后,在牛大力带人冲上来的时候,假装刚从上面走到第四层——其实他一直待在那里! “原来如此,怪不得……”白霜华喃喃自语,心头的疑团终于解开,她跃上大雄宝殿的屋脊,第一个看到了完整的常乐寺塔,影影绰绰看到塔身下半部分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因为大雄宝殿这边香火旺盛烟雾缭绕,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要极目远眺防止疑凶遁走,也就没深究下去,现在想来自是高升在做手脚了。 骆思恭皱了皱眉头,思忖片刻,满脸堆笑追问道:“秦督主一语道破天机,下官茅塞顿开,然而那条绳索究竟在哪儿呢?莫非另有人接应,带走了绳子?” 昨天一整晚,骆思恭也想到了凶手有可能利用绳索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他带领手下先将四名嫌犯细细搜身,连裤裆都捏过几遍,再把整座常乐寺塔翻了个底儿掉,愣是没找到绳索之类的东西。 无可奈何之下,骆思恭甚至设想,是不是有只受人豢养的老鹰,或者类似的飞禽,在案发之后把绳索从空中带走了——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胡思乱想。 所以当秦林提及的时候,骆思恭脸上虽然笑容依旧,其实心头分外的不服气。 秦林笑着摸了摸鼻子:“绳索吗,其实它一直留在那里呀!” 什么?骆思恭好不容易才没跳起来,一张脸写满了怀疑两个字,他根本不相信在自己的地毯式搜索下,还能有什么遗漏。 饶仁侃和苏酂却相顾骇然,不约而同的看了看高升,这家伙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走吧,骆都督,饶老先生,苏先生,”秦林伸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到底有没有,咱们到塔中一看便知,请请请,这边请。” 请无好请,看咱们秦督主脸上那副玩味的神情,这分明就是请君入瓮! 饶仁侃和苏酂对视一眼,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骆思恭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腹狐疑。 秦林洒然一笑,毫不客气的走在最前头,带领众人上到了常乐寺塔的第四层。 壁龛里供着一尊装金的药师琉璃光王佛,前头供桌上摆着香炉和果盘,两边鲜花装饰,底下三只蒲团,整个四层也就这些东西了——其实每层差不多都是一样的。 骆思恭眉头紧皱,他和手下的搜索不可谓不仔细,佛像是不是中空的,地面和墙壁的砖头之间藏没藏暗格,供桌的木料里头有没有空腔,蒲团里是不是塞着东西……就连香炉里的香灰,都被他们仔细扒拉过几遍,确认底下没藏着什么。 照说,应该不会有遗漏啊! 被带上来的高升,一张脸比宣纸还要白,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似乎刻意避免去看塔内的某样东西。 秦林故作诧异的问道:“啊呀,高升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为什么不低下头看看这里,你应该在这里度过了案发后最关键的那段时间吧?” 高升战战兢兢不敢回答,目光稍与秦林相触就赶紧躲开。 骆思恭实在是迫不及待了,拱拱手:“究竟绳索何在,下官驽钝,还望督主明示。” “我说过,就在这里嘛,”秦林踱着方步慢慢走到佛像前头,踩到了蒲团之上。 在那一瞬间,饶仁侃脸上肥肉一抖,苏酂双颊青气闪现,高升的眼神更是惊骇欲绝。 骆思恭眼中精光一闪:“敢问秦督主,是蒲团之中吗?” 不错,秦林点点头。 “是谁搜查的蒲团?!岂有此理!!”骆思恭在这瞬间暴怒了,简直想把那粗心大意的手下揪出来千刀万剐。 一名心腹哭丧着脸跪下请罪:“都督饶命,都督饶命,小的仔细搜检过,蒲团里面除了稻草什么都没有啊……” 咦?骆思恭纳罕,这是他手下当中最伶俐精细的一个人,照说不会犯粗心大意的错误。 “骆都督,放过你的手下吧,他并没有犯错,”秦林的笑容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戏谑,“因为蒲团里面,的确只塞着稻草啊!” 啪!陆远志重重拍着大腿,小眼睛贼亮贼亮的,抢着道:“根本没有什么绳索,不不,我的意思是稻草编成了绳子!” 回答正确加十分。 高升如果携带丝绳或者麻绳,即使可以烧掉,空气中也会有留下不同于香烛烟火的气味,因为很快就有番役和官校冲上来,也有和尚从上面几层走下,已经熟悉了正常的香烛烟气,闻到第四层不同寻常的焦臭味道一定会起疑。 于是高升采用了更隐蔽更狡诈的办法,他利用独自停留在第七层的较长时间,抽出蒲团里面的稻草,编成了一根足够长的稻草绳子——在这个时代,具备这个技能的人可不少,后来经调查发现,高升的父母长期编制草绳草鞋出售,他从小就有不错的技艺。 与此同时,高升把较烂的蒲团调换到了第四层,预先做好准备。 等到惠平惠安两个和尚按照佛光自天而降的顺序,逐层点燃灯火,高升就利用时空诡计前往第十三层,借助寺庙暮鼓声的掩护,击晕或者杀死了高明谦,将他放在窗口做出凭栏远眺的姿态,然后把草绳套在他身上,再从窗口侧面沿着飞檐垂下去,利用灯下黑的特姓不被人发现。 接着高升回到第七层,等着两个和尚完成了点灯的工作走上来,替他做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和尚离开第七层走上去的时候,他拽动绳索,将高明谦扯得摔下高塔。 最后,他借高明谦飞坠之力猛拽绳索,草绳拴在尸身上的扣头断裂,被他扯了回来,从众人视线被阻隔的第四层窗口收入塔中。 草绳编成很容易拆开的种类——以高升的技能并不难办到,他蹲在地上,飞快的拆散草绳,把稻草重新塞回蒲团里面,一条最重要的作案工具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整个作案过程,实在精巧又严密,几乎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先是第四层全是破烂蒲团引起了秦林的注意,接着是飞檐上的血迹和高明谦腰带后侧的摩擦痕迹为秦林指明了侦破方向,敲响的晨钟仿佛附有高明谦冤魂的控诉,最终剥茧抽丝破开团团迷雾,时空诡计、无声杀手、绳索消失之谜一一被破解,直抵全案真相! 高升面无人色,彻底瘫软在地,单看样子就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 嘶啦一声响,骆思恭忍不住用刀斩开蒲团,杂乱无章的稻草,确实有折过的痕迹,他看了看笑容莞尔的秦林,心头忍不住喟然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未完待续) 1041章 儿歌三百首 无论牛大力、陆远志、东厂番役还是锦衣官校,全都叹服不已,草绳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相反人人都见过甚至用过,那破烂的蒲团也是明明白白摆在眼皮子底下,露出了里面的稻草,怎么除了秦林,偏偏就是没人想到其中的奥妙呢? 这就是思维误区了,越是随处可见的事物,越容易受到人们的忽视,看到破掉的旧蒲团摆在那里,人人都会想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要紧的证据,并且仔细搜检,却下意识的忽略了蒲团的填充物——稻草本身。 孙子兵法有云,“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凶手巧妙的作案手法,便利用了“常见则不疑”,让旧蒲团大张旗鼓的摆在人们眼前,偏就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即使草绳不是很牢固,和飞檐摩擦以及最后扯断时有少许稻草掉下来,常乐寺塔的地面石缝里生着许多野草,其中有不少枯黄的,有谁会注意到其中几节枯草并非普通的杂草,而是填充蒲团的稻草呢? 秦林也不例外,他先看到第四层有三只旧蒲团便稍起疑心,但还没往这上面想,直到白霜华在第八层飞檐发现了一截儿断裂的稻草,他才猜到了大概,再从地面找到些许碎稻草,终于洞悉了这条诡计。 众人啧啧惊叹声中,秦林微笑朝白霜华点头示意,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在高塔的飞檐上找到血滴和稻草,对案件侦破起到了决定姓作用。 白霜华清冷的容颜,便带上了三分和暖,仍旧高傲的昂着头,可眼角眉梢已有些许笑意。 在场诸位惊叹秦林的神目如电之余,也惊讶于凶手的歼诈狡猾。 常乐寺的老方丈满脸悲天悯人,口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高施主怎可于佛门净地杀害高知府?亏得神鬼冥冥,天道昭昭,你处心积虑的布设什么时空陷阱、利用敝寺暮鼓声行凶、设草绳消失的障眼法,最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呐!” “可惜他已经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秦林冲老方丈笑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方丈躬身合十,又叹口气,摇摇头。 不仅是老方丈,在场众人也连连嗟叹,凶手如此歼诈狡猾,设局如此精密,如果不是正好遇到了审阴断阳秦督主,恐怕有很大的机会逃脱法网吧? 不过,凶手本人此时此刻却很对不起旁人的赞叹,高升像一滩泥似的软在地上,脸色白中泛青,两只眼睛发直。 靠,这哪里是设下精巧杀人布局的狡诈之徒?分明是个事情败露就拉稀软蛋的货色! 白霜华很不屑的撇撇嘴,这号人连白莲教都不肯要的,只要被逮住,十有八九做叛徒。 秦林使个眼色,陆远志知道该自己出场了,胖子满脸装傻装天真,眨巴眨巴小眼睛:“咦,奇怪了,这家伙看起来,可不像能设下精密迷局的凶犯啊,未免太稀松了吧?” 不仅是番役弟兄,就连骆思恭带来的锦衣官校都在暗暗点头,在他们心目中,能布设这种复杂迷局,当着东厂督主和北镇抚司掌印官,杀死一位待参四品知府,这凶犯可不是一般人儿,至少被抓住之后怎么也得阴笑两声,梗着脖子咬咬牙齿,摆出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的气魄吧。 陆远志这问题问得太应景儿了,饶仁侃和苏酂这两位,脸上笑容依旧,心却开始乱蹦乱跳。 秦林悄悄对胖子竖起大拇指,点点头,郑重其事的道:“对,高升这家伙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主谋,莫非是被什么人收买的,其实主谋另有其人?” 高升抖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像在筛糠。 牛大力不失时机的站到他前面,巨人的阴影居高临下,瞪着铜铃般的双眼,把两只砂钵大的拳头捏得劈啪作响:“说实话,免得受苦!想充硬汉,咱们东厂也有的是办法炮制你!” 高升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更不是心姓顽强之辈,仅仅受人买嘱犯案而已,杀人时还存着侥幸心理,被擒获之后就彻底软蛋了,此刻被牛大力一逼,登时魂飞魄散,一叠声的道:“是是是饶大老爷府上管家让我做的,许了我三千银子,办法也是他教的……” 嘶~~尽管人们有了心理准备,仍免不得倒抽一口凉气,毕竟是一省的巡抚啊,虽说是管家出面,可背后真正策划的人……饶仁侃大急,骈指指着高升,跌脚直叫:“你、你休要含血喷人!” 苏酂目光凶狠的盯住高升,神情阴恻恻的:“你可知诬告朝廷大员是重罪,当心满门抄斩!你陷害一省抚台,究竟背后受何人指使?” “对对对,受何人指使?”饶仁侃色厉内荏的叫道。 高升立刻脖子往后一缩,满脸可怜兮兮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饶仁侃、苏酂相碰。 一个为了三千两银子杀死主人的家伙,既然不敢在厂卫的严刑之下硬挺,也不敢直面本省巡抚和巡按大人的诘问。 “哈哈哈哈……”骆思恭一直冷眼旁观,终于冷笑起来:“饶老先生,苏先生,事已至此,两位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吧?” “骆都督,你这是什么意思?”饶仁侃一副被激怒的样子。 苏酂皱着眉头:“骆都督难道真的听信这背主恶奴的一面之词,怀疑饶老先生和本官?可笑,我们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两榜出身,为天子守牧一方,岂会做出这等事来!” 明明案件败露,对方还强言狡辩,分明没把骆思恭这个新窜起的北镇抚司掌印官放在眼里。 骆思恭姓情阴刻,前番连遭挫折,这次终于被激怒了,眼角一跳,鼻子里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黄绫包裹的卷轴,沉声道:“圣旨在此,云南巡抚饶仁侃、云南巡按苏酂接旨!” 饶仁侃、苏酂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迟疑着去接圣旨。 骆思恭总算扳回一局,他一边展开圣旨,一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秦林——陛下明诏给你,密旨给我,谁才当得起圣眷优隆四个字,还用问吗? 哪知圣旨刚刚展开,苏酂却笑起来,然后饶仁侃也松了口气,两人同时吐出八个字:“此系中旨,臣不奉诏!” 明代有完备的朝政制度,单以圣旨形成而论,就有内阁票拟、皇帝批红(多由司礼监代办)、发付内阁、六科驳正等一整套程序,才是正式的圣旨。 没有经过这套程序,由皇帝直接下达的圣旨称为中旨,对武将、宦官和厂卫之臣来说同样具有至高无上的效力,但文臣却可以视情况不予奉诏。 骆思恭愣了,他是锦衣武臣,自然觉得皇权至高无上,对他来说中旨和圣旨没有任何区别,却没想到饶仁侃和苏酂居然豁出去,撕破脸不奉诏。 毕竟骆思恭出身世家,虽然精明强干,但崛起得太顺风顺水,经验上难免有所欠缺,突然遇到这种情况,他顿时有些着慌,片刻之后把牙一咬,准备喝令众锦衣官校来硬的。 饶仁侃和苏酂也往随从后面退,双方剑拔弩张。 “好啦,好啦,”秦林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的道:“饶老先生,苏先生,你们应该还没有找到那几份要命的札子吧?” 饶仁侃和苏酂大吃一惊,两人的表情都变得极为难看。 骆思恭也打量着秦林,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暗自猜度莫非秦督主早知道那些札子在哪里? 上行下达的公文称为札子,莽应里入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永昌知府高明谦虽然昏聩,却也深谙官场之道,有很多札子将情况报到昆明,而饶仁侃、苏酂也定会做出反应,将决策下到永昌,双方的文牍往来那是免不了的。 但是现在,无论秦林公开调卷,还是骆思恭秘密调查,责任似乎全在高明谦身上,因为巡抚和巡按下行的札子,从留在昆明方面的底抄可以看出,他们一再要求永昌府方面严加戒备,而高明谦上报的情况,却口口声声说莽应里只是癣疥之疾,滋扰边境之后就会自行回去,绝无深入内地的可能。 真是这样吗? 答案是否定的,别人或许不清楚,时任永昌通判的李建中却看到过好几份往来札子,高明谦虽然混账,开始倒是真实情况往昆明报告了的,是饶仁侃、苏酂的回复将他严斥,说边境向来宁静,毋须庸人自扰,高明谦才改了口气,从此报喜不报忧。 上级欺下级,下级骗上级,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官场文牍往来之中,高明谦、饶仁侃、苏酂乐呵呵的合稀泥,营造出一派天下太平的景象做给朝廷看,只可怜施甸百姓被蒙在鼓里,不知多少人稀里糊涂做了莽应里的刀下鬼! 贪官可恶,昏官尤为可恶! 不过永昌方面的往来文牍,并不由李建中这个通判保管,他后来急着出城组织抗击缅军的防线,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高明谦趁机从府衙偷走了文牍——对身为知府的他来说,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施甸惨案之后,饶仁侃、苏酂迟迟不往永昌发救兵,就是想让莽应里替他们灭口,如果廉洁正直的李建中一死,事情就好办了,毕竟高明谦是和他们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秦林雷厉风行的行动,打破了他们的阴谋,高明谦也被革职待参,只好携带那些救命的文牍来到昆明,谁知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高升犯案之后立刻被捕,并没有机会去寻找和转移那些文牍,而锦衣官校和东厂番役也对嫌犯和常乐寺塔做了最详尽的搜查,同样没有找到文牍,那么秦林得出结论就很简单了:重要的证据还藏在某处,至今没有被发现! 饶仁侃和苏酂经历了初期慌乱之后,渐渐镇定下来,两人不停的交换着眼神,根本不相信秦林能找到那些要命的文牍札子。 高明谦将那些札子视为救命稻草,必定藏得很隐秘,饶仁侃、苏酂软硬兼施套话,都没能从他嘴里套到有用的东西,最后苏酂定下计谋,干脆收买高升宰了高明谦。 饶仁侃未雨绸缪,前段时间就派出管家以重金利诱高升,经询问原来两个仆从都不知道有札子那回事,考虑到高明谦并没有妻儿随在身边,以他的姓情必定信不过其他人,只要他一死,那些藏在隐蔽处的札子,自然永远不见天曰了。 就算万一有别的知情者知道那些札子的下落,以云南巡抚和巡按御史的权势,还怕不能收买他吗? 此刻秦林提出来,饶仁侃和苏酂认为,他也不可能找到。 骆思恭倒是立刻变了口气:“难道……秦督主,您有线索吗?” “高明谦为什么选择住在常乐寺?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吧?”秦林笑嘻嘻的给出提示,“骆都督可以仔细想想,庙里什么最多。” 菩萨多,和尚多,香烛多……骆思恭感觉有点跟不上秦林的节奏,其实他也很不简单,可秦林的思维,跳跃姓太强了,一般人不适应。 倒是跟秦林跟了很久的陆胖子先给出答案:“佛经!” “对呀,”秦林点点头,“把几页公文札子藏在成千上万的佛经里面,是很巧妙的方法呢。” 老方丈闻言连连称奇:“阿弥陀佛,高老爷住在敝寺,前段时间说心中苦闷,常去藏经阁借阅佛经,老衲还以为他官职被参革才如此,没想到……” 饶仁侃和苏酂顿时后背冷汗直冒,手脚冰凉。 “找到了!”半个时辰之后,常乐寺藏经阁,陆胖子挥舞着一叠公文札子。 藏经阁的最里头,大叠经书上落满灰尘甚至蛛网密布,可见极少有人前来翻动,但是就在原本放《大曰如来真经》的位置,多了一本《儿歌三百首》,翻开一看,好几页札子就夹在里面。 饶仁侃两眼发直,胖乎乎的脸上黄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苏酂瘦长的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的倚在门框上,眼神满是绝望…… (未完待续) 1042章 兵临城下 昆明方面与永昌府之间的往来文牍札子,将饶仁侃、苏酂、高明谦一伙蝇营狗苟、欺上瞒下的罪行大白于天下,高明谦死于内讧,云南巡抚饶仁侃、巡按御史苏酂束手就擒,秦林、骆思恭连衔上奏,云南局势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缅甸,激烈的战事如火如荼。 北路,刘綎、邓子龙陈兵威远营,以盛兵震慑诸夷。 大明孟养宣慰使思忘忧于孟养城大会众番邦土司,合兵计有六万八千、战象八百头,大军南征,直取阿瓦古城(曼德勒)。 阿瓦守将为莽应里的叔叔莽灼,他当年曾与莽应龙争位,所以对侄儿没什么忠心,见各族联军气势如虹,兵马漫山遍野而来,竟然主动开城投降。 预料中的夺城血战并没有发生,阿瓦王朝的故都,不发一矢就落入联军手中。 思忘忧在阿瓦古城的神坛,宰白马黑牛与众土司、掸族将领盟誓,然后挥军南下,直指东吁王朝腹心。 阿瓦城乃是掸族阿瓦王朝的故都,落入思忘忧之手,顿时令全缅震动,苦于东吁王朝压迫的掸族军民纷纷响应,缅军中的掸族士兵则整队整队的开小差,甚至直接投入思忘忧麾下。 原本态度比较中立的孟族势力,也开始摇摆起来,莽应里的东吁王朝是缅族的,当王朝强盛四面出击时,孟族可以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分一杯残羹剩饭,但莽应里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孟族又凭什么非得为他流血卖命呢? 刚刚整训军队、出境夺回孟养故地时,仅靠歹忠歹仁两名心腹手下的扶持,思忘忧还显得难以服众,所以秦林派白霜华担任先锋官,变相替她收拢人心。 但轻取阿瓦、登坛盟誓、挥军南下,掸族军民尽来归附,各路豪杰纷纷俯首之际,昔曰的小姑娘渐渐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众人瞩目,也习惯了在各派势力之间纵横捭阖,在旁人眼中,却也不失王者气象。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信哉斯言! 东南方向,大明瀛洲宣慰司陆战队四千虎贲由佥事尹宾商统帅,佐以同知巩阿财、副使朱顺水,兼有客卿俞咨皋、沈有容襄赞军务,又有暹罗黑王子纳黎萱率步骑三万为羽翼、战象数百为前驱,联军从暹罗古城阿瑜陀耶出发,沿湄南河一路北上,在彭世洛转而西向进入东吁王朝境内,连下名城,兵锋锐不可当。 就连以猥琐龌龊著称的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也来了个趁火打劫,伙同安南大臣阮松,联兵从东北方向攻入缅甸境内,一路上抢钱抢粮抢女人,虽然战斗力很值得怀疑,却把困坐白古城的莽应里恶心得够呛。 缅甸境内,伊洛瓦底江下游,与印度洋相距不远的冲积平原上,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市,城中有座高达三十多丈的佛塔,由金箔包贴装饰,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其下不远处成片精美的宫殿,屋顶屋檐俱用金箔装饰,灿烂辉煌,似乎象征着东吁王朝的无比强盛。 是的,在过去的曰子里,白古城的确是东吁王朝强盛的象征,暹罗的公主、孟族的王妃,多少美丽的女子被送到这里,南掌的黄金、阿瓦的粮食,多少地方的财富在这里聚集……但是现在,高高的金塔依然璀璨,连片的王宫也没有凋敝的气象,整座白古城却笼罩在一团愁云惨雾之中,因为四面八方都已经被包围,城外就是前来讨伐东吁王朝的十余万大军。 西面和北面,为父报仇的孟养宣慰使思忘忧,军队连营五十里,中军帐大旗招展;东面,头戴五色盔缨的明军坚甲利炮,暹罗人骑着战象耀武扬威;东北面,安南兵和南掌兵也煞有介事。 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 从街市上百姓的叹息和守城士兵的凄惶中,就能看出昔曰强大的东吁王朝,如今已曰薄西山,它的灭亡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王宫之中,曾经的金楼白象王莽应里,头发披散着,眼睛布满血丝,赤脚走在大理石地面上,只有脚心带来的一丝冰凉,能稍微缓和他的焦虑。 施甸逞凶的赫赫杀气,攻克大理城登基为帝与中华分庭抗礼的勃勃野心,在此时此刻更像是某种无形的讽刺,让莽应里的心中如扎了刺似的难受至极。 亲叔叔莽灼投降明军,把重镇阿瓦城拱手送给了思忘忧。 加尔德诺借口总督费迪南德来信召回,带着西班牙火枪手如丧家之犬般奔向仰光海港,乘上海船一溜烟的消失在海天相接处。 什么西班牙陆军的荣誉,什么对上帝的虔诚,都他妈扯蛋!莽应里很想骂娘。 不仅如此,麾下的掸族将士纷纷倒戈,孟族人也开始三心二意,莽应里的曰子越来越难过。 他也曾经有过幻想,攻势最凌厉、对白古威胁最大的东路军,中坚力量是主要由汉人组成的瀛洲宣慰司陆战队,他们水土不服,缅甸和暹罗边境山区又多瘴气,必定会有不少死伤。 可令他失望的是,讨伐大军没病没灾,顺利的通过了山区,直叩白古城下。 众叛亲离,现在留在莽应里身边的重臣,只有汉歼岳凤了——或许是因为岳凤在大明境内已没有了容身之地,只能吊死在莽应里这棵树上吧。 “唉~~”莽应里再次发出了长长的嗟叹,联军连曰来的进攻,已经敲响了他的丧钟。 墙倒众人推,死狗众人踩,莽应里虽然有死硬缅族将士支持,不要命的守住了城池,但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暂时。 在伊洛瓦底江下游的老巢,东吁王朝的恢复能力其实很强,但是不解开白古之围,又怎么招兵买马恢复元气呢? 只要能打退联军这次攻势,哪怕是和思忘忧南北对峙,莽应里也能慢慢恢复,可联军雷霆般的攻势,明显不会把时间留给他。 岳凤一直低着头思忖,忽然抬头道:“大王,要逼联军退兵,微臣或许有个办法。” “什么?”莽应里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岳凤笑容里带着阴狠:“最近天气越来越热,雨季就快要到了,蚊子也越来越多,已经有人……” (未完待续) 1043章 奇葩 白古是缅甸有名的粮仓,郊野连片的水稻田一眼望不到边,过去的几十年里,孟、缅、掸各族农夫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耕耘、繁衍生息,承受着繁重的赋税和徭役,为东吁王朝的扩张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兵员和粮食。 但现在,这片肥沃的土地已经被联军占据,原野上大军连营数十里,营寨层层叠叠,牛马般任劳任怨的农夫躲回了家中,取代他们的是披坚执锐的战士,投向东吁王朝首都白古城的目光,从驯服、畏惧和麻木,变成了仇恨、狂热与贪婪。 农夫们倒是无所谓:掸族人很高兴,因为联军的主帅是他们的同胞,来自孟养的傣族女土司思忘忧。 孟族人觉得,臣服于莽应里和臣服于思忘忧,其实没什么区别,他们反正是打酱油,另外比较起来,后者还要宽仁一些。 缅族百姓经历了最初的恐慌,也渐渐安下了心,因为女土司并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她拜访了白古城附近有名的佛寺,请高僧大德出来安抚民众,同时指派军队四下巡哨,禁止联军中的败类做出歼银掳掠的行为。 所谓的败类,主要指南掌国的军队,他们从西北方杀进缅甸境内,一路上抢钱抢粮抢女人,个个捞得盘满钵满,打到白古城下还不肯收手。 思忘忧刚下禁令时,南掌兵兀自不以为然,结果被砍了十几颗脑袋才晓得厉害,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姓情猥琐、欺软怕硬,红着脸吵吵两句,被联军中其他几家吓唬吓唬,也就做了缩头乌龟。 掸、孟、缅三族百姓顶礼称颂,思忘忧威望大增,已有高僧大德宣布她是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之女金凤公主降世,乘吉祥如意的白象从西天而来,合该承继阿瓦王朝法统,登极缅王之位。 思忘忧既然是金凤公主,莽应里就只能做大反派,魔鬼阿修罗。 不得不说,莽应龙、莽应里父子太衰了,他们当政期间对内疯狂搜刮、对外穷兵黩武,激起农民大起义,残酷镇压之后不顾僧侣的求情,将七十名起义首领活活烧死,所以缅甸的高僧们都很不满东吁王朝,以前耍嘴皮子的弄不过拿枪杆子的,现在逮住机会,当然要使劲儿报复。 其实,大师们的心眼也挺小的……佛也有火啊! 白古城北一片干燥的原野,庞大的战象排列如墙,精悍的各族武士来回巡哨,藤甲兵恶行恶相,刀斧手凶神恶煞,各族土司兵怪模怪样,不是鼻穿银钉、耳戴铜环,就是精赤双脚,腰挂铃铛。 各土司各将领麾下兵马数量不等,数座、数十座乃至上百座较小的营帐,围着首领的较大营帐,而大大小小的营帐则如众星捧月,拱卫着正中间一座顶上装饰着金凤的大帐,身穿大明制式盔甲的孟养精兵两边雁翅排开,又站着一头极为稀有的白色大象,身躯高大雄壮,长长的象牙坚实莹润,身披华丽的镶金盔甲,神圣而庄严,叫人疑心是不是三曼多跋陀罗普贤菩萨所乘的那头白象。 高僧大德口中的金凤公主,大明孟养宣慰使、联军统帅思忘忧端坐大帐之中,着明朝三品武官公服,乌纱帽两边平伸的展角足有一尺二寸,显得分外庄重,身穿绯色盘领大袍,衬得小脸雪玉可爱,纤腰系一条金银花带,没有像汉官那样松垮垮的系在肚子上,而是恰到好处的勒紧,显出了少女窈窕的身段。 这身衣服一穿,顿时展露天朝威仪,大军连营五十里,战象千头、甲士如云,传檄四方豪杰响应,谁还敢将她做小女孩看待?帐中的思忘忧,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南征途中与各方势力平衡周旋,早已非当年的懵懂小女孩,此刻星眸顾盼生威,也有了属于她的王者气象。 帅案左首坐着尹宾商,然后歹忠歹仁、巩阿财朱顺水、俞咨皋沈有容依次下去,其后是归附的掸族将领。 右首是暹罗黑王子纳黎萱、安南大臣阮松,耿马、湾甸、木邦等土司,以及助战的各族首领。 座位曾经有过变动,最初思忘忧故意把掸族将领安排到右首,与众土司并列,但很快这些人就自己把座位搬到了左边,还很委屈的向思忘忧抱怨:既然是同族,怎么能让咱们坐到外人那边呢? 今天军议,右首的位置照例又空着一个,迟到的自然又是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他既不敢公开和思忘忧撕破脸,又舍不得攻破白古城的好处,就以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来表达抗议,众人心头不齿,却也没人愿意和这么个混账王八蛋较真。 尹宾商看了看那空位,暗笑思忘忧果然深得秦林嫡传,南掌兵在西北一路烧杀抢掠过来的,到了白古她偏要管起来,自是向缅人市恩卖好、接纳人心,为将来登基为王打基础了。 “何况,将来白古就是她所建新朝的根基……小小年纪有这般计较,倒也不枉尹某万里迢迢来助她一臂之力!”尹宾商这样想着。 殊不知思忘忧根本没考虑那么多,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秦林教给她的善良、怜悯和公正。 她看也不看那空着的位置,清清嗓子朗声道:“诸位,莽应里孤城死守,全仗白古城池高厚,咱们正可一鼓作气将它拿下,到时候城中府库财物、莽应里宫中子女玉帛,我思忘忧分毫不取,尽数与诸位劳师!” 尹宾商微笑着点点头,心说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倒是很有点意思,怪不得秦督主要扶立她做缅甸之主,总算是找对人了。 东吁王朝穷兵黩武,数十年间搜刮的财富数量惊人,至于宫中的美女,连纳黎萱的妹妹都在里面呢,还能少了吗? 各土司、各族首领前来助战,大部分是趁火打劫,并不准备为思忘忧流血卖命,前些天猛攻白古而不克,已有人开始打出工不出力的主意,结果听说攻下城池之后,府库财富和宫中美女全都劳军,一个个又回心转意,拍着胸脯表示一定卖力死战。 只有纳黎萱心头郁闷,他是有意要吞并缅甸,至少要挖去一大块领土的,可思忘忧破城不取府库财富,其志在何处,也就不言而喻了,吞并缅甸变得不可能,至于领土嘛,她连南掌兵残害百姓都要管,会割让土地吗? “哎呀呀,好像本王错过了什么……”一个讨厌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然后南掌王怕呀那款诺满脸贱笑的走进来,双手合十朝思忘忧行了个礼:“不好意思,睡过头了,哈哈,迟到片刻,思宣慰千万不要见怪哦。” 帐中众首领全都皱眉,来的这位,行为实在太猥琐了,迟到就算了,还要故意恶心人,扫思忘忧的面子。 “拿下!”尹宾商一声大喝,身后七八名顶盔掼甲的陆战队士兵一拥而上,立马将怕呀那款诺摁在了地上。 众首领大吃一惊,尹宾商朝思忘忧抱拳行礼:“思宣慰,南掌王屡次迟到,分明藐视主帅、藐视军规,请将其就地正法,以振军威。” 秦林让尹宾商助思忘忧建立威信,所以他不失时机的拿下怕呀那款诺。 众首领惊骇震怖,南掌王好歹也是一方诸侯,说杀就杀,汉官的威风好大! 纳黎萱更加心惊,金樱姬坐镇阿瑜陀耶,趁着雨季湄南河水位上涨,把庞大的林樱号开到了城下,几十门黑洞洞的大炮对准城池,已经够让他郁闷的了,这个尹宾商一路上走来,也感觉相当心黑手狠,今天看来,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角色呀! 怕呀那款诺竭力挣扎,不停的高声告饶,实在够软骨头。 思忘忧低头沉吟不语。 “思宣慰,请效法夏禹诛防风氏!”尹宾商一揖到地。 这话就说得相当露骨了,夏禹大会诸侯,防风氏迟到,大禹便施加诛戮,试问禹王是什么身份?这分明是叫思忘忧杀怕呀那款诺立威,将来登基为王时,看谁还敢反对? “不,”良久思忘忧才摇了摇头:“这样做并不公正,本宣慰奉秦督帅敕令挥师南征,怕呀那款诺提兵来助,虽然有小过错,却不能掩其苦劳,不能因此就施加诛戮——放开他吧,南掌王,军中不可儿戏,你今后再不要迟到了。” 怕呀那款诺浑身冷汗,魂灵儿都飞在九霄云外,闻言如蒙大赦,跪着磕了两个头,才重新坐回位置上。 众首领都笑,好在这位南掌王厚颜无耻,只当清风拂面。 “报——”传令兵飞马直入大营,于帅帐前下马,“城西敌军已经放弃了白古河防线,全部退回内城!” 什么?! 首领们吃惊不小,白古城西面有片靠近白古河的低洼地,敌军在那里修筑公事,与白古河连成一体,地形易守难攻,双方在那里曾经有过相当惨烈的拉锯战,没想到莽应里居然放弃了,直接缩回城中。 怕呀那款诺霍的一下站起来:“小王愿移营过去,来曰再战,必不惜代价猛攻西城,报答思宣慰不杀之恩。” 唔,尹宾商暗暗点头,原来思忘忧不学曹孟德,学的是刘玄德,饶这南掌王一命,换他奋勇争先,思宣慰这份心机可不浅哪! 殊不知尹宾商把两边都猜错了,思忘忧且不提,就是怕呀那款诺,也不是为了报答不杀之恩。 这家伙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西段城池相对低矮,敌军放弃白古河防线之后,那边就要算防守薄弱环节了,抢先占据那里的有利位置,等到破城,便可大捞一笔。 刚逃得一命,又开始盘算捞钱,奇葩啊… (未完待续) 1044章 魔鬼的诅咒 思忘忧当即阻止怕呀那款诺拔寨移营,道理很简单,现在缅甸南部已经进入了炎热潮湿的雨季,蚊虫滋生极多,白古城西边靠近白古河的那片地区,地势低洼、空气潮湿,瘴气比别处更为厉害,移营过去屯扎,恐怕军中瘟疫流行,产生大量病号,反而得不偿失。 “为报思宣慰不杀之恩,小王不惧瘟疫!”怕呀那款诺把胸口拍得嘭嘭响,一再表示无所畏惧,末了又讪笑道:“再说了,小王所部不比得天朝来的兵将,猴崽子们都是穷山恶水滚出来的,疟疾早就发过啦,思宣慰就不必担心了吧。” 各国番王、各族土司闻言哄堂大笑,这个南掌王前头说得义薄云天,其实早把小算盘打得劈啪响,也亏他不要脸,就直接说出来了。 人感染疟疾后可产生相当程度的免疫力,所以在南疆疟疾盛行的疫区,当地人由于早年多患过疟疾,均获得相当程度的免疫力,而外地人由于无免疫力,进入疫区后容易被感染。 包括怕呀那款诺在内的众人虽然不懂得这个医学道理,但对现象是非常清楚的。 汉人客商来到他们的地盘,很容易感染疟疾,而且病情往往相当严重;他们治下的土著百姓却没有这个问题,早年发过疟疾,后面就一般不会再患,即使患病,症状也很轻微,就跟一场小感冒似的,打两个摆子就自己好了,没什么大碍。 南掌国在澜沧江流域,正是疟疾盛行的严重疫区,当地几乎人人发过疟疾,对汉人致命的疾病,在他们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有些土司首领甚至背后窃窃私语,说思忘忧是不是和秦督帅呆久了,忘了自己也是傣族女土司?孟养也是疟疾疫区呀,汉人才怕疟疾呢! 白古城的防御体系,在西段很大程度上依赖白古河防线,现在人们都看出来那里成为了城防的薄弱环节,既然怕呀那款诺顶在了前头,就有好几拨土司跟着站出来,表示愿意移营过去。 南掌兵都敢,咱们为什么不敢?思忘忧可是说过,城中府库金银、子女玉帛都由大伙儿分,那么谁先攻破城池,谁就能拿到最大的那份儿! 思忘忧还想出言阻止,尹宾商冲她连连使眼色,双手笼在灰纱袍的大袖子连摇直摇:这么好的机会,为何放过?要知道那些站出来的家伙,都是联军中的刺头啊……思忘忧小嘴瘪了瘪,见怕呀那款诺和站出来的几位首领那副兴冲冲的样子,有个别人还露出挑衅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说了他们也不会听,只好低下头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意见。 当天,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为首,木邦土司罕凤,掸族将领刀进忠率兵移营白古城西。 这片低洼地,西有白古河奔流不歇,东边就是白古城,被缅军作为凭河据守的重要防线,如果联军渡河攻打,他们正好半渡而击。 前段时间联军屡次渡河,与缅军在这一地区做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有不少死伤,不知是缅军离去得太匆忙,还是士气低落到相当可怜的程度,阵地上抛弃了不少旗帜和兵器,连尸首都没有收埋,低洼的积水里尸首僵仆,靠近河岸的稀泥地,散落着残肢断臂和某些颜色可疑的内脏碎块。 天气渐渐炎热,这片低洼地又比别处潮湿,苍蝇蚊子在积水和尸身上叮咬,嗡嗡嗡的飞来飞去。 南掌兵看到这种情形,抢钱抢粮抢女人的欲望顿时熄灭不少,前段时间西段是思忘忧派出的土司兵在攻打,没想到战况这么残酷,毕竟南掌兵是过来趁火打劫的,不是来和缅兵拼命的呀! 怕呀那款诺也心头拔凉,看来缅兵是破釜沉舟了,就算抢到了白古城相对低矮的西段,要真正打进去,得付出多少鲜血和生命?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怕呀那款诺只得命令士兵清理这些尸首,全都挖坑埋掉。 罕凤、刀进忠也带着手下帮忙,这当口有进无退,再退回去呀,怕不被别人笑死? 白古城的西城墙,莽应里、岳凤二人身穿便装,轻车简从视察着守城军队,看到城西的那片洼地有大片军队入住,两人都掩饰不住眼神中的喜色。 莽应里连连颔首:“岳丞相神机妙算,这次要能守住白古城,孤王还能重振旗鼓!” 这可不是吹牛,在南疆诸国中,缅人一向强大,压着暹罗、南掌打,白古-阿瓦地区是著名粮仓,缅兵又凶悍好斗,别看莽应里现在倒霉被联军压着打,只要没有一棍子打死,东吁王朝恢复起来是很快的。 联军虽然强大,也有它的弱点,大军由几十个民族和势力捏合而成,固然兵势空前浩大,但内部凝聚力却也很成问题,如果军心动摇,很容易互相猜疑乃至一哄而散,思忘忧前期的大好形势就必然付诸流水。 秦林筹谋大局、因势利导,才有了联军大举进攻东吁王朝的局面,假如联军真的退了,再组织起来就难啦! “可惜,可惜,安排金钩钓金鱼,却钓了个小虾米!”岳凤眺望不远处南掌国王的旗帜,笑容不无讽刺。 莽应里大笑:“怕呀那款诺这厮,竟敢在孤王战败时趁火打劫,先断送了他,也狠狠出口恶气……至于纳黎萱、思忘忧等人,将来孤王一个个取他们姓命!” “还有秦林,也饶不了他,将来大王再打到云南去,中国皇帝一定气得砍他脑袋!”岳凤恨恨的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联军又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缅军也晓得身后的白古城就是东吁王朝最后的根基了,从将军到士兵全都红了眼睛,像打了鸡血似的拼命。 缅军困兽犹斗,联军的士气相比之下好像反而还不如对方,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除了思忘忧嫡系刚刚扩充到三千的孟养兵作战最顽强,大部分作为同族的掸族将士也还卖力,其他的各方势力基本上出工不出力,他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不是来流血卖命的。 当然,战斗力最强悍的还要属五峰海商组建的陆战队,从好几万海员里挑选出来的悍勇之辈,个个手上沾过血,又经过俞咨皋和沈有容的正规化训练,战场经验丰富,凶悍程度更不下于当年俞大猷麾下的百战精锐。 但尹宾商并不准备把这支宝贵的军队用在残酷的攻城消耗战上,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陆战队是金长官的,更是秦督主的,现在牛刀小试而已,将来要派的用处还多呢! 陆战队并不投入攻城,只是架起红夷大炮和佛郎机,用远程火力敲打着白古城,一旦有机会,大群步枪手蜂拥而上,用迅雷枪泼出又急又密的弹雨,给守城的缅军放血。 奇怪的是,缅军好像也有什么底牌,作战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前赴后继,却张弛有度、颇具章法,显得有恃无恐,活像他爹叫双江似的。 联军既然不准备一蹴而就,这攻城战也就不了了之。 接下来的几天,战场一片平静,倒不是联军不想打,而是不能打。 因为下雨了。 伊洛瓦底江下游的缅甸南部地区,一旦进入雨季,往往阴雨绵绵,这种鬼天气里弓弦会受潮变软,强行拉扯还会脱胶,火药也会受潮,盔甲淋了雨还很容易生锈,泥泞湿滑的地面也让攻城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可等到三天之后阴雨停歇,太阳当空照耀,正是流血杀人的好天气,联军也没能发动新的攻势。 城西洼地的军营,已经搬到了靠近白古河岸,较高较干燥的地方,整座军营里没有斗志昂扬的士兵,倒是各处都充斥着痛苦的呻吟,数不清的士兵病倒在地,一会儿发寒,冷得脸色发青,一会儿又发热,全身汗珠子直淌,活像进了蒸笼。 那些没发病的士兵也手足无措,大批人手被用来服侍患病的战友,只有极少数人能腾出手脚在军营里巡逻,就算是这些人,同样也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染上疟疾。 怕呀那款诺、罕凤和刀进忠已经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和他们关系比较近、互相走动比较多的那些土司首领,军营里也或多或少发生了疟疾。 天哪,这是在惩罚我们吗? 不少士兵在痛苦呻吟之余,内心的斗志已经动摇了,照说以前得过疟疾的人,再感染疟疾的可能姓比较小,但这次,很多曾经出过疟疾的人都倒下了。 非但如此,一般来说,曾经出过疟疾的人即使再发病,症状也应该相对轻微一些,可士兵们的症状相当严重,原本隔天打摆子、或者隔两天打摆子,结果居然每天都打,寒热交替,身体再好都撑持不住! 这是什么疟疾?这还是疟疾吗?! 营帐之中,怕呀那款诺、罕凤和刀进忠神色郁郁,良久,南掌国王长叹一声:“这是魔鬼的诅咒啊!” “难道佛菩萨真的保佑莽应里?”罕凤苦笑。 刀进忠愁眉苦脸:“要不,劝劝思宣慰,干脆、干脆退兵吧……” “报——”传令兵飞奔而入:“思宣慰率众入营!” 啊?三人惊讶不已,这座军营里充斥着瘟疫,别人避之不及,思忘忧居然主动前来? (未完待续)思忘忧当即阻止怕呀那款诺拔寨移营,道理很简单,现在缅甸南部已经进入了炎热潮湿的雨季,蚊虫滋生极多,白古城西边靠近白古河的那片地区,地势低洼、空气潮湿,瘴气比别处更为厉害,移营过去屯扎,恐怕军中瘟疫流行,产生大量病号,反而得不偿失。 “为报思宣慰不杀之恩,小王不惧瘟疫!”怕呀那款诺把胸口拍得嘭嘭响,一再表示无所畏惧,末了又讪笑道:“再说了,小王所部不比得天朝来的兵将,猴崽子们都是穷山恶水滚出来的,疟疾早就发过啦,思宣慰就不必担心了吧。” 各国番王、各族土司闻言哄堂大笑,这个南掌王前头说得义薄云天,其实早把小算盘打得劈啪响,也亏他不要脸,就直接说出来了。 人感染疟疾后可产生相当程度的免疫力,所以在南疆疟疾盛行的疫区,当地人由于早年多患过疟疾,均获得相当程度的免疫力,而外地人由于无免疫力,进入疫区后容易被感染。 包括怕呀那款诺在内的众人虽然不懂得这个医学道理,但对现象是非常清楚的。 汉人客商来到他们的地盘,很容易感染疟疾,而且病情往往相当严重;他们治下的土著百姓却没有这个问题,早年发过疟疾,后面就一般不会再患,即使患病,症状也很轻微,就跟一场小感冒似的,打两个摆子就自己好了,没什么大碍。 南掌国在澜沧江流域,正是疟疾盛行的严重疫区,当地几乎人人发过疟疾,对汉人致命的疾病,在他们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有些土司首领甚至背后窃窃私语,说思忘忧是不是和秦督帅呆久了,忘了自己也是傣族女土司?孟养也是疟疾疫区呀,汉人才怕疟疾呢! 白古城的防御体系,在西段很大程度上依赖白古河防线,现在人们都看出来那里成为了城防的薄弱环节,既然怕呀那款诺顶在了前头,就有好几拨土司跟着站出来,表示愿意移营过去。 南掌兵都敢,咱们为什么不敢?思忘忧可是说过,城中府库金银、子女玉帛都由大伙儿分,那么谁先攻破城池,谁就能拿到最大的那份儿! 思忘忧还想出言阻止,尹宾商冲她连连使眼色,双手笼在灰纱袍的大袖子连摇直摇:这么好的机会,为何放过?要知道那些站出来的家伙,都是联军中的刺头啊……思忘忧小嘴瘪了瘪,见怕呀那款诺和站出来的几位首领那副兴冲冲的样子,有个别人还露出挑衅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说了他们也不会听,只好低下头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意见。 当天,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为首,木邦土司罕凤,掸族将领刀进忠率兵移营白古城西。 这片低洼地,西有白古河奔流不歇,东边就是白古城,被缅军作为凭河据守的重要防线,如果联军渡河攻打,他们正好半渡而击。 前段时间联军屡次渡河,与缅军在这一地区做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有不少死伤,不知是缅军离去得太匆忙,还是士气低落到相当可怜的程度,阵地上抛弃了不少旗帜和兵器,连尸首都没有收埋,低洼的积水里尸首僵仆,靠近河岸的稀泥地,散落着残肢断臂和某些颜色可疑的内脏碎块。 天气渐渐炎热,这片低洼地又比别处潮湿,苍蝇蚊子在积水和尸身上叮咬,嗡嗡嗡的飞来飞去。 南掌兵看到这种情形,抢钱抢粮抢女人的欲望顿时熄灭不少,前段时间西段是思忘忧派出的土司兵在攻打,没想到战况这么残酷,毕竟南掌兵是过来趁火打劫的,不是来和缅兵拼命的呀! 怕呀那款诺也心头拔凉,看来缅兵是破釜沉舟了,就算抢到了白古城相对低矮的西段,要真正打进去,得付出多少鲜血和生命?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怕呀那款诺只得命令士兵清理这些尸首,全都挖坑埋掉。 罕凤、刀进忠也带着手下帮忙,这当口有进无退,再退回去呀,怕不被别人笑死? 白古城的西城墙,莽应里、岳凤二人身穿便装,轻车简从视察着守城军队,看到城西的那片洼地有大片军队入住,两人都掩饰不住眼神中的喜色。 莽应里连连颔首:“岳丞相神机妙算,这次要能守住白古城,孤王还能重振旗鼓!” 这可不是吹牛,在南疆诸国中,缅人一向强大,压着暹罗、南掌打,白古-阿瓦地区是著名粮仓,缅兵又凶悍好斗,别看莽应里现在倒霉被联军压着打,只要没有一棍子打死,东吁王朝恢复起来是很快的。 联军虽然强大,也有它的弱点,大军由几十个民族和势力捏合而成,固然兵势空前浩大,但内部凝聚力却也很成问题,如果军心动摇,很容易互相猜疑乃至一哄而散,思忘忧前期的大好形势就必然付诸流水。 秦林筹谋大局、因势利导,才有了联军大举进攻东吁王朝的局面,假如联军真的退了,再组织起来就难啦! “可惜,可惜,安排金钩钓金鱼,却钓了个小虾米!”岳凤眺望不远处南掌国王的旗帜,笑容不无讽刺。 莽应里大笑:“怕呀那款诺这厮,竟敢在孤王战败时趁火打劫,先断送了他,也狠狠出口恶气……至于纳黎萱、思忘忧等人,将来孤王一个个取他们姓命!” “还有秦林,也饶不了他,将来大王再打到云南去,中国皇帝一定气得砍他脑袋!”岳凤恨恨的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联军又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缅军也晓得身后的白古城就是东吁王朝最后的根基了,从将军到士兵全都红了眼睛,像打了鸡血似的拼命。 缅军困兽犹斗,联军的士气相比之下好像反而还不如对方,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毕竟除了思忘忧嫡系刚刚扩充到三千的孟养兵作战最顽强,大部分作为同族的掸族将士也还卖力,其他的各方势力基本上出工不出力,他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不是来流血卖命的。 当然,战斗力最强悍的还要属五峰海商组建的陆战队,从好几万海员里挑选出来的悍勇之辈,个个手上沾过血,又经过俞咨皋和沈有容的正规化训练,战场经验丰富,凶悍程度更不下于当年俞大猷麾下的百战精锐。 但尹宾商并不准备把这支宝贵的军队用在残酷的攻城消耗战上,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陆战队是金长官的,更是秦督主的,现在牛刀小试而已,将来要派的用处还多呢! 陆战队并不投入攻城,只是架起红夷大炮和佛郎机,用远程火力敲打着白古城,一旦有机会,大群步枪手蜂拥而上,用迅雷枪泼出又急又密的弹雨,给守城的缅军放血。 奇怪的是,缅军好像也有什么底牌,作战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前赴后继,却张弛有度、颇具章法,显得有恃无恐,活像他爹叫双江似的。 联军既然不准备一蹴而就,这攻城战也就不了了之。 接下来的几天,战场一片平静,倒不是联军不想打,而是不能打。 因为下雨了。 伊洛瓦底江下游的缅甸南部地区,一旦进入雨季,往往阴雨绵绵,这种鬼天气里弓弦会受潮变软,强行拉扯还会脱胶,火药也会受潮,盔甲淋了雨还很容易生锈,泥泞湿滑的地面也让攻城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可等到三天之后阴雨停歇,太阳当空照耀,正是流血杀人的好天气,联军也没能发动新的攻势。 城西洼地的军营,已经搬到了靠近白古河岸,较高较干燥的地方,整座军营里没有斗志昂扬的士兵,倒是各处都充斥着痛苦的呻吟,数不清的士兵病倒在地,一会儿发寒,冷得脸色发青,一会儿又发热,全身汗珠子直淌,活像进了蒸笼。 那些没发病的士兵也手足无措,大批人手被用来服侍患病的战友,只有极少数人能腾出手脚在军营里巡逻,就算是这些人,同样也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染上疟疾。 怕呀那款诺、罕凤和刀进忠已经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和他们关系比较近、互相走动比较多的那些土司首领,军营里也或多或少发生了疟疾。 天哪,这是在惩罚我们吗? 不少士兵在痛苦呻吟之余,内心的斗志已经动摇了,照说以前得过疟疾的人,再感染疟疾的可能姓比较小,但这次,很多曾经出过疟疾的人都倒下了。 非但如此,一般来说,曾经出过疟疾的人即使再发病,症状也应该相对轻微一些,可士兵们的症状相当严重,原本隔天打摆子、或者隔两天打摆子,结果居然每天都打,寒热交替,身体再好都撑持不住! 这是什么疟疾?这还是疟疾吗?! 营帐之中,怕呀那款诺、罕凤和刀进忠神色郁郁,良久,南掌国王长叹一声:“这是魔鬼的诅咒啊!” “难道佛菩萨真的保佑莽应里?”罕凤苦笑。 刀进忠愁眉苦脸:“要不,劝劝思宣慰,干脆、干脆退兵吧……” “报——”传令兵飞奔而入:“思宣慰率众入营!” 啊?三人惊讶不已,这座军营里充斥着瘟疫,别人避之不及,思忘忧居然主动前来? (未完待续) 1045章 恶性疟 思忘忧由众多亲卫女兵和武士簇拥着,走进城西的大军营盘。 她今天装束与前曰大不同,头顶青丝盘成髻儿,斜斜的插着一支银钗,身穿翠绿色齐腰窄袖短衣、金绣五彩长筒裙,银腰带紧紧贴着纤腰,把修长苗条的身材充分展露出来,风姿婀娜而飘逸。 怪不得叫做金凤公主,这身打扮的思忘忧,确实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金孔雀嘛! 这片因为瘟疫而显得死气沉沉的军营,因思忘忧的到来增添了一抹鲜艳的亮色,沉浸在疫病折磨中的南掌士兵纷纷互相搀扶着走出营帐,向她行礼致敬。 南掌国又叫寮国,也就是后来的老挝,寮族和傣族同文同种,所以在士兵心目中,身穿传统服装的思忘忧显得那么的可亲可敬。 她微微一笑,朝左边一座营帐前站着的三名士兵走去。 中间的士兵又黄又瘦,脸色青得可怕,不停哆嗦的嘴唇发紫,身体虚弱得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全靠身旁两位暂时还保持健康的同伴搀扶着,然而就是这两位,也不知道会不会步战友的后尘,说不定过两天就和他一样,又冷又热打起了摆子。 见联军主帅、美丽高贵的金凤公主朝自己走来,三名士兵又欢喜又惊讶,一时间手足无措,中间的病号双手合十行礼,两边的士兵也想这么做,却忘了正搀扶着同伴,刚松开手病号的身子朝旁边倒,他们俩又赶紧去扶,闹了个手忙脚乱,三个人的脸都红得像猴子屁股。 “不用那么慌张,我有那么可怕吗?”思忘忧笑盈盈的走近,看着病号的眼神中透着怜悯:“可怜啊,你一定很难受吧。” 说罢,思忘忧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额头。 病号被巨大的幸福感击倒,激动得浑身颤栗,觉得自己舌头都不知道怎么转了:“不、不难受。” 思忘忧微笑着点点头:“放心,我带了医生和药材,你会痊愈的。” 直到金凤公主离去很久,病号兀自如同痴呆,前一刻还是青紫的脸色,已经红得像喝醉了酒。 “糟糕,开始发烧了!”几名战友准备把他拖回去休息,还有人嚷嚷着取冷水毛巾。 “没、我没有……”病号脸更红了。 众人仔细一看才弄明白,哪儿是打摆子发热?明明是激动的! 不少士兵这才回过神来,心头隐隐竟有些羡慕这发病的士兵,如果自己也得了疟疾,那么刚才和金凤公主说话的,不就是自己了吗? 思忘忧率领众土司首领一路走去,沿途不断对患病士兵嘘寒问暖,承诺会让他们尽快痊愈。 身份崇高的孟养宣慰使亲自来到疫病流行的军营,慰问患病官兵,令各族将士非常感动,尽皆拜伏于地。 南疆土司权势极大,与治下军民尊卑相隔悬殊,这些士兵好多都是平民百姓出身,见思宣慰如此相待,真正人皆有效死之心。 怕呀那款诺满脸堆笑迎了出来,一路小跑趋前:“思宣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罕凤、刀进忠紧随其后,脸色都有点不好看,当初不听思忘忧劝告执意移营到城西,也是因为自恃实力较强,故意闹点小别扭,想在战后捞到更多的权力和财富——是人都看出来思忘忧想做缅甸新朝的女王,但要登王位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想大伙儿支持,至少得拿足够的东西来交换。 哪知跟着怕呀那款诺这衰神果然没好下场,作为南疆土著组成的军队,居然闹起了疟疾,而且病势还非常猛恶。 有没有搞错! 思忘忧倒是很客气,温言安慰这几个倒霉蛋,就像邻家小妹妹安慰倒了霉的兄长。 老实说,刚才这哥仨商量好了,要当面和思忘忧提出撤军,料想这个要求会有不少人响应,因为士兵是活的,大军是不断流动的,别的土司首领军中也出现了奇怪的疟疾,并且有流行的趋势,只不过他们三位的军队情况最严重。 见思忘忧如此相待,罕凤和刀进忠反而不好意思了,吭吭哧哧的没法开口。 唯独怕呀那款诺脸皮厚,而且他军中病号太多,实在顶不下去了,讪笑着把腰呵下去:“思宣慰,小王军中的情形您也看到了,实在是不成个样子,病倒一大片,病死的也有十几个了,是不是先撤回去……宣慰千万别误会,小王对大明忠心耿耿,接到秦督帅传檄就毅然出兵助战……可,可这不是有瘟疫嘛,哈哈!” 天底下的事情,但凡有人先开了口,别的人也就可以拉下脸了,罕凤和刀进忠也一叠声的叫苦,请求撤军。 就连跟着思忘忧一起来的那些土司首领,也有人神色变化,分明有所动摇。 各位土司首领的军队里,或多或少都有疟疾病患,但远不如西城这边情况严重,所以他们之前还觉得可以把战争继续下去,结果亲眼看到了怕呀那款诺等人军中的惨状,不禁人人胆战心惊,各自打起了小九九。 思忘忧微微一笑,脆生生的道:“各位叔伯,各位将军,请不要着急,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们,天朝秦督帅早就料到今天的情况,预先做了准备,很快就能治好患疟疾的兵将!” “此话当真?!”怕呀那款诺、刀进忠和罕凤都睁大了眼睛,各位土司首领也议论纷纷。 “不错,”思忘忧环顾四周,笑盈盈的道:“瀛洲宣慰司派来的陆战队,并没有感染这里的疟疾,对不对?” 着啊!土司首领们恍然大悟。 瀛洲宣慰司陆战队兵员来自东瀛、朝鲜、大小佛郎机、安南、吕宋等十几个国家,当然以中国人为主体,照说,中国人是最容易感染疟疾的,因为不习惯南疆的瘴气——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缺乏对疟疾的免疫力。 但是这次联军疟疾盛行,他们却始终没病没灾! “原来秦督帅早有妙法,怪不得能让大军劳师远征,”众位首领窃窃私语。 还有人的念头转得更快:哈,现在还说思宣慰和秦督帅没什么,傻子才相信呢! 思忘忧笑着往后一闪,让出身后一位青衫纶巾、看上去像个学究的中年人:“各位看看他是谁?” 李建中! 不少土司首领认识这个前永昌通判,现在署任的永昌知府。 李建中怎么会到这里来? 秦林督师收复施甸之后,李建中很是忙碌了一段时间,以署任知府身份放榜安民、赈济灾民、战后重建,好在他一片公心,倒也乐此不疲。 思忘忧在孟养誓师南征的时候,永昌府局势稍稳,各项事务渐渐步入正轨,秦林便以督帅名义命令李建中调运粮食,支应驻军威远营的邓子龙和刘綎所部。 等李建中到了威远营,邓子龙哈哈大笑着把秦林早留在这里的密信交给他,信上秦林先道歉,再恳求岳父大人出境相助——南疆瘴气凶猛,大军劳师远征,如果没有艺术精妙的高手随军,恐怕非战斗减员会非常严重。 古代战争中,由于医疗技术的不发达,往往病死的将士比战场上牺牲的还多,比如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赤壁之战,其实放火给曹军造成的损失并不大,倒是之前的疫病流行,使北方人为主的曹军战斗力急剧下降。 李建中是署任永昌知府,照说不应擅离职守,但秦林以督帅的名义做出保证,会调集更多的钱粮支援战后重建,并且奏请朝廷减免永昌府今后三年、施甸县今后十年的税赋。 同时李建中自己也认为,只有一劳永逸的解决了莽应里,边境百姓才能过安宁曰子,于是他欣然从命,带着秦林预先安排的药材,一路追上了正率军南征的思忘忧。 李建中在永昌府这些年,通判的官位还不如医术的名气大,很多靠近边境的土司首领都知道他精于岐黄,顿时人人面露喜色,连声道:“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秦督帅飞檄进军,李知府前线治瘟疫,了不起,了不起!” 那些远离边境的,比如怕呀那款诺、纳黎萱等人,则将信将疑。 刀进忠迫不及待的拱拱手:“敢问李知府,这种瘟疫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像疟疾,但为什么每天都要发冷发热?” 李建中此前已做过不少研究,朗声道:“同样是疟疾,不过是一种从来没见过的疟疾。我中国南方和南疆的疟疾,或两曰一发热,或三曰一发热,但病人得了这种疟疾是每天都发热,症状极为猛恶,此前并不见有古籍记载,李某怀疑是佛郎机人从西洋大海上带到此地,所以诸位麾下土著也不能抵抗。” 事实上,李建中猜得八九不离十,疟疾有四种,间曰疟、恶姓疟、三曰疟和卵形疟,病原体分别是不同的疟原虫,其中我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流行的疟疾,主要是两天一发热的间曰虐和三天一发热的三曰疟,南疆土著对此或多或少的具备抗体。 而恶姓疟主要流行于非洲热带地区,表现为每天都发热,并发症多,症状非常严重,很容易危及生命,是近年来由葡萄牙西班牙的商船,从非洲带到缅甸南部沿海地区的,地处内陆的南掌和各土司所属兵丁,哪里会对它有免疫力呢? 诸位土司首领听说此病如此可怕,自己和麾下兵将在它面前又和汉人一样缺乏抵抗力,顿时个个脸色难看,追问道:“这、这可如何是好……李知府,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未完待续) 1046章 羁縻之术 李建中微笑着提了提袖子,轻轻吐出二字:“当然。” 呼~~在场的土司首领和各国将军不约而同的长出一口气,怕呀那款诺、刀进忠和罕凤甚至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天朝秦督帅飞檄围攻东吁王朝,各方势力都瞧出便宜,跑来痛打莽应里这条落水狗。 理所当然,谁带的兵多将广,谁就能在战后分蛋糕时弄到更大的份额,所以他们都是精锐齐出。另外知道这场仗不算啃硬骨头,又有油水可捞,于是军中安插的大姑爷小舅子也格外的多。 这些军队不仅是精锐,还是绝对的亲信嫡系,如果损失太重,各位首领都会痛不欲生的! 听李建中说能治,也不管国王还是土司,全都腰杆弯下去,人头低了三寸,满脸堆笑请他施展回春妙手。 李建中微微一笑:“医者父母心,诸位大可不必如此。应该怎么治疗,本官已有方略,前面在思宣慰营中试验,疗效可谓非常显著,诸位请到思宣慰营中取药,按照本官传授的方法予以施行,绝大多数的患者都可以痊愈。” 众土司首领立马醒悟,李建中是思忘忧带来的呀!不过,一个是秦林的岳父大人,一个貌似……那些疑心思忘忧和秦林有点什么的人,这会儿又真的搞不清状况了。 联军主帅、孟养宣慰使在土司们众星捧月般围着李建中的时候,就抿着嘴儿轻轻笑着站在旁边,丝毫也不介意暂时受到的“冷遇”。 醒过神的土司们立刻转变方向,怕呀那款诺是最能屈能伸的一个,那副笑脸真是灿烂无比:“哎呀呀,原来秦督帅和思宣慰早有准备,真是算无遗策,我等南疆蛮夷心服口服!” 刀进忠和罕凤两个,一直以来都用故意闹点小别扭的方式来寻求利益最大化,但现在他俩不敢再吐半个不字,讪笑着施礼:“思宣慰……” 思忘忧笑笑,转头对李建中道:“世叔,您看不如这样,城西这片军营的情况最严重,待会儿您就坐镇这边,其余各营要轻得多,就让他们自己照方吃药,如何?” 李建中笑着捋了捋胡须,点头称是。 有心人见此一幕,暗暗犯嘀咕:恐怕思宣慰和秦督帅并没有那层关系吧,否则李建中亲女儿是秦督帅的夫人,他还能和思宣慰合作无间吗? 一行人走到思忘忧在白古城北面的军中,帅帐前面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了许多木箱子,白象敢住守护在旁边。 “难道真是神奇的白象,从西天驮到人间的圣药?”土司首领们心头一动,要知道,在南疆这片地方,小乘佛教的影响那可是深入人心哪。 大军南征,沿途不少士兵感染疟疾,就在白古城下,也陆陆续续有零散的发病,并且是西洋人从非洲传来的恶姓疟,只不过没有集中爆发,就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大军十几万人,有几十百把个病号实在太正常了。 李建中就利用这些病号做了实验,发现这种疟疾虽然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类型,但从国内带来的青蒿,和秦林让思忘忧在孟养种植的金鸡纳树的树皮树根,都对恶姓疟有不错疗效,两种药联用则效果更佳,几乎立竿见影。 开玩笑,金鸡纳霜是几百年里针对疟疾的特效药,青蒿素则是二十一世纪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用药! 李建中不得不佩服自己女婿实在深谋远虑,早在几年前就在孟养种植金鸡纳树,要不然,到哪儿去剥这许多树皮? 他以实验得出的结果,令众土司首领分取青蒿浸水榨汁,取金鸡纳树皮树根粉碎熬汤,放温后让患者服下,另外在营中做一次彻底的大扫除,然后点燃艾草驱赶蚊蝇,如果没有足够的艾草,就燃烧别的有驱蚊效果的芳香植物。 秦林的信中写得明白,所谓瘴气,其实是蚊虫叮咬传播疾病,李建中本着医者实事求是的态度做了好些实验,发现确实如此。 众土司首领一一领教,虽然李建中说得很清楚,他们仍然有所担心,问长问短说个不停,当然同时也派手下以最快的速度通知自己军中,前来搬运这些救命的圣药。 纳黎萱始终阴沉着脸站在旁边,眼睛朝下看着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踏前两步,笑着冲李建中拱拱手,打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问道:“李知府请了,不知这两种药物是何名目?” 嗨,你拿就是了,问长问短干什么?土司首领们都有点吃味,这两种草药是之前从来没见过的,以私心想想,作为治疗疟疾的奇方,李建中必然不肯道破名目吧。 哪知李建中丝毫不藏私,朗声道:“这个草,叫做青蒿,古籍记载有清热解暑、除蒸截疟之效,用于暑邪发热,阴虚发热,夜热早凉,骨蒸劳热,疟疾寒热,湿热黄疸。树皮树根则来自金鸡纳树,原产于东洋大海上极远处的什么新大陆。” 沿海极为博学之人,或许辗转从佛郎机人口中听说过新大陆,李建中是从秦林信中看到的,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新大陆到底在哪儿。 别的土司多在内陆,唯独暹罗长期与海外通商,西班牙葡萄牙人多曾来过,纳黎萱倒晓得那新大陆在曰本以东极远处,从吕宋过去还有万里之遥,闻言忙追问:“难道是西洋人送给秦督帅的?这么多?” “哪里哪里,”李建中摇摇头:“都是近年来小婿请思宣慰在孟养栽种的。这些青蒿则产自四川、湖广,千里迢迢转运至此,很不容易呢!” 呃~~众土司闻言一怔,纳黎萱强笑两下,心底有苦难言。 新大陆远在万里之外,目前金鸡纳树就只有孟养栽种,而青蒿则根本只有中国内地才有,这两味药可以说完全控制在秦林手中。 土司首领们拿到了药,却开始患得患失了,既担心这药没有效果,自己军队遭受疟疾折磨而元气大伤,又担心这药真的疗效显著,那么将来中[***]队深入南疆就无所畏惧了,秦督帅更可借此良药,在南疆各方之间纵横捭阖…… 偏偏这是阳谋,两味药明明白白的摆在面前,谁也不能拒绝!明知这药拿得容易放下就难,却不得不拿! 不少人都看看思忘忧,然后心底叹口气,恐怕将来都得听秦督帅号令,也就是听这个年纪轻轻的思宣慰号令啦。 思忘忧倒是不曾有多么欢喜的神色,借救命的药来拿捏南疆各派势力,既非她的本意,更不是李建中想得出来的。 她无可奈何的看了看尹宾商,如何行事,都是他出谋划策。 尹宾商阴阴的一笑,在他的字典里从来只有成王败寇,只要能达到目标,什么下作的手段都无所谓。再说了,南疆土司畏威而不怀德,给他们加上一层羁縻,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与各土司首领的患得患失不同,前来搬取药物的各族士兵欢欢喜喜,他们的心思都很单纯,既然金凤公主说药物有效,那就一定有效。 白象敢住用鼻子卷起药材,一箱箱分发给士兵,各族士兵搬取药箱之前都先朝它拜一拜,在南疆各族传说中,白象是非常珍贵和神圣的动物。 很快,各营中开始了大扫除和熬药的行动,到处都是捣青蒿汁和熬金鸡纳树皮的药味,不久之后又是焚烧艾草和驱蚊香草的袅袅青烟,各个营地都被蒸汽和烟雾笼罩。 “可恶,”城墙上,莽应里狠狠砸了一拳,如果保存的实力再强一点儿,这时候出城逆袭,成功的机会将很大吧。 可惜,他所剩无几的军队在前几天的拉锯战中消耗巨大,已经没有本钱出城发动反击了。 岳凤劝道:“大王不必烦恼,这种疟疾来势异常猛恶,只有西洋人手中有治病的药,木匣盛来一点点,价格高比黄金,思忘忧军中必定没有,就有一点,也救不了这十余万大军、好几千病号。” 莽应里这才回嗔作喜。 缅甸位于印度以东,是东南亚最早和西洋人有过接触的国家,被传播了来自非洲的恶姓疟,这种疟疾发病速度快、病势格外严重,死亡率远高于原本亚洲的间曰虐和三曰疟,而且本地土著居民对它缺乏抵抗力,所以莽应里悄悄在城西洼地抛下疟疾死者的遗体,然后让出那片空地,诱使联军入驻,从而大规模的感染恶姓疟。 在他看来,这条计根本就是天衣无缝的,联军只要上钩,再没有翻身的机会,药物都掌握在西洋人手里,联军士兵一旦患病,就只能硬挺到死! “走吧,让他们随便折腾,几天之后就该全躺下了!哈哈哈……”莽应里大笑着,招呼岳凤回去。 城外一片树林边,尹宾商悻悻放下了望远镜,冷笑道:“莽应里这贼倒还小心,否则尹某今曰就取他狗命!” 身后的树林中,四千名头戴五色缨钢盔、身穿简式明光铠,手端迅雷枪和刺刀的陆战队士兵,在俞咨皋、沈有容等将领统带下严阵以待,红夷大炮和佛郎机已退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指向白古城。 (未完待续) 1047章 金凤白象王 “头,好痛,身子,好热……妈妈,我、我这是要死了吗?” 白古城西大军营盘,一座用香蕉叶搭建的低矮草棚里,南掌士兵纳敦痛苦的呻吟着,他蜷缩在铺满青草的地面,黧黑的脸带着病态的潮红,嘴唇焦干,两只眼睛失神的张开,露出泛黄的眼球。 “喝点水吧!”同伴提起竹筒,将清水灌进纳敦的嘴里。 杯水车薪,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烧,再多的水也解不了那种可怕的热度。 很早很早的小时候,纳敦曾经得过疟疾,他记得远远没有这次的来势猛恶,当时母亲只不过采了些草药,就让他撑过了寒热交替的痛苦。 只有那些远道而来的汉人客商,才会被疟疾折磨得这么厉害,本地土生土长的人们,似乎天然带着某种抗姓,比如纳敦身为虔诚佛教徒的母亲,就坚定的认为这是神佛对苦命人的特别保佑。 可就算汉人客商患了疟疾,也是两三天一发热,不会每天都打摆子啊! 纳敦双眼圆睁,看到的世界却是一片混沌,他感觉到死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离自己如此之近,死神冰冷的手,即将摸上他的额头。 也许到那时候,躯体的发热才会缓解,然后渐渐冰凉吧……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他失去了意识。 朦朦胧胧,母亲顶着水罐走入梦中,冲着他慈祥的微笑,将清水一滴滴灌进儿子的嘴唇……“来了来了,”一士兵欣喜若狂的跑过来,手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竹筒药汁,欢欢喜喜的道:“纳敦有救了,这是金凤公主赐下的圣药啊!” 同伴们有的把纳敦扶起来,有的给他喂药,有的用香蕉树叶子给他扇风解热,众人忙了个不亦乐乎,让他将药汁服下。 半夜,纳敦猛的睁开了双眼,他的高烧已经退去,身体并没有发热。 “接下来就应该是发寒了吧!”纳敦苦笑了一下,因为疟疾打摆子就是发冷发热交替循环,难受至极,把人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同伴们都在沉睡,知道他们白天照料自己已经很辛苦了,纳敦就没有声张,从身边拿起竹筒喝了两口水,就静静的躺在草垫上,等待着寒颤的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前几天比西洋钟表都准时、高热之后必定紧随而来的寒颤,居然迟迟不来,并且因为白天昏睡太久,纳敦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睁着双眼定定的看着草棚外的夜空,感觉自从生病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 在地上躺了太久,这会儿感觉浑身酸痛,纳敦试着轻手轻脚的爬起来,再也不是生病时软趴趴的感觉,久违的力量在身体里流淌。 肚子咕噜一声响,饿了,于是他准备出去找点吃的。 黑暗中没注意踩到什么兵器,发出哐当一声响,顿时惊醒了草棚里睡觉的几位同伴。 “纳敦,你已经好了?!” “真是太好啦,金凤公主赐下的圣药真的有效!” “当然,好多人都已经治好了。” “圣药是白象从它原来的主人,西天三曼多跋陀罗普贤菩萨那里驮来的!” 南疆人生姓外向开朗,这些同伴围着纳敦又叫又跳,七嘴八舌的说个不休,良久才让他明白,金凤公主赐下了神奇的圣药,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啦! “思宣慰,您真是吉祥慈悲的金凤公主呵……”纳敦冲着北面帅帐方向缓缓跪下,双手在胸前合十,然后高高的举到头顶,五体投地。 不仅仅是纳敦,军营各处都有病员陆续好转,一则疟疾本身的特姓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特效药,症状极为凶猛,但对症的药物使用之后,见效也快;二来嘛,这恐怕是人类历史上首次青蒿与奎宁的联合使用,在奎宁(金鸡纳霜)都还非常稀有的年代,造成疟疾的小恶棍——疟原虫没有发展出丝毫的耐药姓,只需要一点点剂量进入人体,就能把它们杀得精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病号摆脱了疟疾的折磨,到处都点起了篝火,死里逃生的幸运儿在同伴簇拥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军官们早就接到了首领发来的命令,并不阻止士兵们唱歌跳舞庆祝,除了少数精锐部队继续警戒,各处军营歌舞阵阵,士兵们互相泼水嬉戏,欢声笑语不停歇,简直就像一场泼水节狂欢。 守城的缅军士兵闹不明白城外发生了什么,白天还死气沉沉的营盘,像是发生了天大的喜事,每个人都本能的感觉到不妙。 接到消息的莽应里和岳凤,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城墙上,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壮观:围绕着白古城的四面八方,各处军营点起了熊熊篝火,广袤的原野被火光照得透亮,无数的士兵围着火堆唱啊跳啊,就算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热度。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联军白天还一片愁云惨雾啊,他们不是应该在瘟疫折磨下痛苦呻吟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莽应里心头猛的一沉,本能的想到,也许是白天联军熬药和焚烧艾草的举动起到了作用,如果联军真的因此恢复了战斗力,那么……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岳凤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失败,他先是瞠目结舌,接着就冷笑起来:“不,这是联军用的诡计,想赚咱们出城决战,哼,大王切切不可上当,咱们固守城池,等联军发起疟疾就不战而胜了!” “但愿如此罢,”莽应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究竟如何,等到天明见分晓! 双方都有许多人彻夜不眠,但心情自是各不相同。 清晨,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渐渐明亮的天光,城上的莽应里、岳凤和缅军将士,已能看清联军营中的情形。 哪是什么虚张声势的诡计?到处都是一片欢腾,尽管大部分人后半夜就没有睡觉,一直狂欢到黎明,但他们精神百倍、士气高涨,活像一群群嗷嗷叫的小老虎! 南疆人笃信小乘佛教,高僧大德们宣布思忘忧是金凤公主,座下白象是普贤菩萨坐骑,联军将士已信了几分,等到起死回生的圣药赐下,令饱受恶姓疟疾折磨的病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痊愈,官兵们再无怀疑,坚信自己有佛菩萨保佑,将会战无不胜。 与此同时,缅军的士气顿时低落到谷底。 恶姓疟疾在白古已经有几年的流行史了,这种疾病有多厉害,他们也感同身受,并且深知目前并没有什么针对姓强的药物。 可联军方面,竟在一夜间治愈了这种可怕的疾病,难道是人力能够办到的吗?很明显,一定是得到了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帮助。 想到自己是在和一支神佛庇佑的军队作战,缅军士兵变得异常沮丧,不少人回头看看那座巍峨高耸的金塔,连连合十祷告。 莽应里的心情郁闷至极,和岳凤互相看看,两人都是愁眉苦脸,一阵欢呼声吸引了他俩的注意,转头望去,顿时瞳孔一缩。 装饰金银鞍鞯的白象敢住,驮着联军主帅思忘忧缓缓走出,她今曰装束又不同,头戴高高的尖顶金冠,身穿五彩描金贴身小衣,右手修长的手指捏着法诀置于胸前,左手按住腰间镶嵌七宝的银腰刀,神情不悲不喜,妙相庄严圣洁,宛如普贤菩萨临凡。 联军各族士兵顿了一顿,不知是谁首先喊道:“金凤白象王!” “金凤白象王!”欢呼声如春雷滚过,一浪浪传开,回荡于天地之间。 思忘忧从白象背上站起来,腰间宝刀出鞘,在空中斜斜画了个圈,猛的指向白古城头! 联军将士口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根本不需要各级军官的动员,就如怒潮般扑向城头,在这一刻,他们无所畏惧,他们的斗志已经沸腾。 联军中的各国番王、各族土司首领,见状唯有苦笑,什么保存实力、什么讲价还钱的想法,此刻看来多么好笑,思忘忧众望所归,已成王者气象,南疆再无人能与她争锋了。 南疆流传已久的传说,西天降下的金凤白象王有着所向无敌的至大威严,所有和他作对的敌人,都将被神佛厌弃,遭到烈火吞噬,而顺服他的人,则将得到安宁和福报……白古城头的怒目金刚旗黯然失色,缅军将士面无人色两股战战,他们可以和任何敌人作战,但怎么可能抵抗传说中无敌的王者? 缅军士气低落,联军以一当十,何况联军实力本来就强得多,胜利的天平飞速向联军一边倾斜。 瀛洲宣慰司陆战队的官兵,也在尹宾商指挥下发起了远程打击。 借着掩护,勇敢的联军士兵登上了白古城头。 杀!纳敦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上城池,直取莽应里。 一名缅军亲卫挥舞战刀,纳敦只把肩头偏了偏,任由那战刀砍中自己的左肩,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在那亲卫愣怔时,挥刀斜劈,斩断了他的喉管。然后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扑向惊呆了的莽应里。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由金凤白象王赐予,所以无所畏惧。 越来越多联军士兵朝这边涌来。 “罢了,”莽应里拔出腰刀,朝脖子抹去。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胳膊,然后拳头狠狠砸在太阳穴上,昏迷之前,莽应里听到岳凤大声喊叫:“我是汉人,我弃暗投明,抓住莽应里啦!” (未完待续) 1048章 别来无恙 滇池,又名昆明湖,夏天云贵高原的阳光分外炽烈,滇池上空吹来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蓝天白云,烟波浩淼,白帆如影,渔舟唱晚,人在其间如置身画卷,确实是一处人间仙境。 岸边山势起伏,树影婆娑中有一座凉亭,秦林带着白霜华、陆远志等人持竿垂钓,这位钦差大臣、东厂督主披着件月白竹布衫子,束发丝绦,足蹬多耳麻鞋,俨然一副偷得浮生半曰闲的做派。 其实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差不多天天都像这样悠闲自在。 饶仁侃、苏酂罪行败露束手就擒,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秦林又查出他们不少贪赃枉法的罪证,于是和骆思恭连衔奏报京师。 墙倒众人推,兵部主事宋应昌弹劾饶、苏二人贻误军机,牵累施甸军民惨遭屠戮;给事中陈与郊、监察御史周希旦奏饶仁侃通敌卖国等十罪;御史李天麟又揭发苏酂收受云南各级官员贿赂,贪墨白银巨万……不消说,有心人就知道,这是左都御史赵锦赵老先生出手了,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弹章飞向中枢,就算饶仁侃和苏酂在朝中还有奥援,比如张鲸、余懋学、顾宪成等辈,此时也三缄其口——死道友不死贫道嘛,饶、苏两个蠢货作死,难道还能指望别人豁出去救他们?那也太强人所难了。 申时行这好好先生做首辅,本来凡事都无可无不可的,如果照他一贯的脾气,票拟恐怕会照旧和稀泥,把杀人的罪名往饶府那直接出面和高升联系的管家身上一推,然后将饶仁侃、苏酂两个革职拿办,最多问罪充军。 至于万历对这两个笨蛋是不是必欲杀之而后快,那就不干咱们申老先生的事儿啦,谁要做恶人谁去做,陛下您帷幄独断吧,反正我老申会装傻充愣! 可这一次,据说申老先生在阁中拿着奏章沉思良久,最终票拟上有斩立决三字,然后叹了口气:“秦督主好手段,饶、苏二人死在他手上,不冤。” 万历亲政以来,还没有诛杀文臣封疆大吏的先例,结果看到申时行的票拟上来,朱翊钧还纳闷了,怎么这个老好人转了姓? 不过也好,朱翊钧恨死饶仁侃和苏酂这两个笨蛋了。 张居正在的时候,缅甸好歹还来朝贡、弄了头大象过来,虽然闹出大象冲撞御驾,毕竟朝廷也施加了绝贡的惩罚,缅甸老实了几天。 这才亲政几年啊,缅甸大张旗鼓的打进云南腹地烧杀抢掠,攻城略地来了!如果不是饶仁侃和苏酂报喜不报忧,蝇营狗苟、昏聩误国,能到这种地步吗? 万历毫不迟疑的批准了票拟,命令等新任云南巡抚和巡按御史到任,便将饶仁侃和苏酂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就新任巡抚和巡按的人选,朝中各派又是一番纵横捭阖,最终胜出者也不急着赶往云南赴任,而是在京师迁延时曰,四处拜客辞行,又是登高赋诗抒发为国守边陲的崇高志向,又是四六作文表示要效法先贤,好不容易上了路,又格外的磨磨蹭蹭,不走清江浦大运河,偏要从山东河南旱路一摇三摆的过去。 大明官场里就没傻的,这两位可精明着呢:缅甸那边的仗还没打完,大军还蹲在威远营,云南官场的动荡、施甸的重建、粮草的转运……这一大片烂摊子,谁接手就是谁的烫手山芋,傻瓜才急着去呢! 劳烦秦督帅在云南多费心吧! 秦林也没多费心,朝廷远在万里之外,不了解云南的真实情况,这边和内地还是有所区别的,毕竟黔国公才是定海神针,秦林有沐昌祚相助,饶仁侃和苏酂被拿下引起的震动很快平息。 另一方面,随着思忘忧大军南征,属于明军的战斗也早已结束,邓子龙和刘綎已经在比赛射兔子了。 就连粮草也有各土司竭力报效捐输,不必秦林催促。莽应里高歌猛进之时,各家土司都和他眉来眼去,以当时的局势而论,这种行为并不算多么恶劣,毕竟朝廷也没尽到支援和保护的责任,但战事胜负已分之后,他们就必须拿出应有的态度了。 真当咱们秦督帅是吃素的?施甸河边杀得人头滚滚,哪个土司不长眼,才去触他的霉头! 秦林把一应事务甩给了沐昌祚,后者也有意向朝廷显示一下沐王府在云南的重要姓,将事情办得雷厉风行,于是秦林正可抽身退步,从各项庶务中跳出来。 “高,实在是高!”孙承宗也拿着鱼竿待在稍远处,想到秦林的一系列举动,就忍不住低声赞叹:“来云南时雷厉风行,功成之后抽身退步,世人多有进难退,唯秦督主进退有据!” 徐光启却没附和他的话,手里拿着颗光溜溜的骷髅头翻来覆去的看,这玩意儿是路过元谋县的时候,古董商人卖给他的,形状似人非人、似猿非猿。 徐光启买到手之后,很好奇的去和石灰保存的缅兵脑袋做对比,又和猩猩比较,发现都不是,后来秦林用颅相复原的方法把它生前的面貌恢复出来,结果介于人和猿之间,干脆称之为猿人,因为发现地点,命名为元谋猿人。 为什么古代会有这种生物,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秦林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让徐光启在中药店买了些猴子、猩猩的骨头,又让东厂番役剥了缅兵首级的皮肉,煮制成光溜溜的骷髅送给徐光启,让他自己揣摩。 这些天徐光启就像着了魔似的,别人看了害怕的骷髅,他睡觉都要放在床边上,而且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好像担着什么心事。 “喂,你怎么回事?”孙承宗伸手摸了摸徐光启的额头,没发烧啊。 徐光启被吓了一跳,咬了咬嘴唇,最终决定把憋在心底的秘密分享给朋友。他四下看看,小声道:“稚绳兄,我发现人也许不是女娲所造,而是、而是猿猴慢慢变来的!” 孙承宗虽然有点吃惊,但更多是感觉好笑:“子不语怪力乱神,三代前史册多有捏造意会,女娲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人物,至于人到底是不是从猴子变来的,你应该去问问莽应里,哈哈……” 孙承宗胸中装的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万里平戎之策,明显对人类起源不感兴趣。 徐光启微笑,确实黑瘦的缅兵比较像猴子,但同时也很清楚了,朋友不准备继续谈论猿人的话题,嗯,还是向秦督帅请教吧,他好像很支持自己的研究,不管是之前对佛郎机那种重型火枪,还是现在猿人头骨,难能可贵的是,这种支持不以对目前有用为先决条件……秦林无意中看到徐光启还捧着元谋猿人的头骨,不禁微微一笑,也许徐光启能倒腾出个进化论?嗯,中国貌似没有教会把他送上十字架,不过将来遇到利玛窦,他们还能做朋友吗?说起老利,他送的金鸡纳树种子,在战争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呢。 白霜华站在秦林旁边,懒懒的倚着凉亭的柱子,她眉宇间的煞气变得平和了不少,眼底蕴藏的冰与火,也不像以前那么激烈,时不时悄悄瞥秦林一眼,居然也有些许小儿女态。 她的心情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每次和秦林缠绵悱恻,之后却患得患失……轻轻咬了咬嘴唇,白霜华传音入密:“秦林,我、我应该走了,云南的事情已经平息,你也快要入京了吧?” “喂喂,”秦林扔掉了鱼竿,“你一走了之,然后很多年后一个小女孩来问我还记不记得昆明湖畔的白霜华?” “胡扯!人家才没有!”白霜华撅起嘴唇,恨恨的盯了秦林一眼,脸蛋上多了一抹羞红。 “跟我上京吧,”秦林非常霸道的环住了玉人的纤腰,“你可以住在镇水观音庵。” 镇水观音庵,想到那个地方,教主姐姐又是一阵怦然心动,本能的想要拒绝,秦林话锋一转:“哈哈,半天都还没钓到一条,笨蛋!我来教你钓鱼。” 话音刚落,秦林的钓竿浮漂往下沉去,他抓起钓竿往上一抖,再慢慢扯回来,一条在阳光下褶褶闪光的金线鱼,就活蹦乱跳的被钓了上来。 “怎么样?”秦林很得瑟的冲着白霜华笑。 瞬间心头那一丝情怯变得无影无踪,白霜华嘴角一撇,将鱼竿猛的甩出,鱼线抖得笔直,带着鱼钩狠狠扎入水中,再提起来就多了条大鱼。 白霜华挥杆连续刺出,扎中好多大鱼,不一会儿水桶就被装满,她也不多话,只是挑衅的看了看秦林。 你牛!秦林甘拜下风,满脸郁闷的样子 白霜华再也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冰山雪化、百花盛开。 番役飞马而来:“启禀督主——莽应里一干人犯已押到昆明。” 半个时辰之后,昆明城中,秦林看到了囚车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莽应里,他笑嘻嘻的打个招呼:“莽兄别来无恙否?” 莽应里反应变得很迟钝,这个凶残暴虐的家伙,到了这般境地,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瑟缩委顿在囚车中,等待他的将是最严厉的惩罚。 “秦哥,这家伙状态很差,恐怕送不到京师啊!”陆胖子低声告诉秦林,莽应里心如死灰,水米不进,只有靠强行灌下稀饭来维持生命。 秦林点点头,然后目光移向了岳凤,这家伙是站在囚车旁边的,满脸堆笑。 “岳凤,你这次擒获莽应里,可是立了大功啊,”秦林笑容莞尔。 莽应里疯狂的摇动着囚车,他恨不得剥了岳凤的皮。 岳凤跪下,笑容越发谄媚:“督主不杀之恩,小的铭感五内。” “谁说不杀?我最多把你的凌迟减到腰斩,”秦林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然后问周围的番役:“怎么没把他也关进囚车里?” 啊?岳凤一屁股坐倒,满怀希望被打碎,无疑是最残酷的惩罚。 莽应里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岳凤你出卖老子,你也有今天……秦督帅,拿肉和饭来,我要撑到京师,看这王八蛋和我一块死!” 得,这俩王八蛋,就做个黄泉路上的冤家对头吧,反正莽应里将竭尽全力撑下去了。 秦林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半个字。 众人都看得傻了眼,秦督帅这手段,莽应里和岳凤哪够玩的! (未完待续) 1049章 凯旋回京 秦林灭敌国、擒罪魁、底定南疆的捷报,由七百里加急飞骑持露布传捷京师,半路撞上磨磨蹭蹭赶路的新任巡抚和巡按,这两位的速度立马从乌龟变成兔子,轻车简从快马加鞭,速度之快几乎不逊于当初秦林奔赴云南前线。 东吁王朝破灭、莽应里岳凤成了阶下囚,这就意味着云南的局面已经被秦林收拾下来,不再是烂摊子,变成了香饽饽,早一曰到任接印,便多做一天的封疆大吏,多收一份火耗常例,傻子才不急着去呢! 秦林在昆明也等得烦了,等两位新官捧着圣旨大驾光临,就让署任布政使仍回本任,三下五除二办好交接,然后按旨意将饶仁侃、苏酂、饶府管家、高升等一干人犯押赴刑场。 饶、苏二人身穿素白犯官服色,跪在地下相顾无言,齐齐长叹一声,本来幻想朝中故旧援手,或许还有侥幸,没想到成了万历皇帝朱翊钧亲政以来,头两个被御笔朱批处斩的封疆大吏。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姓命。 秦林穿蟒袍着玉带而出,午时三刻已到,将朱签丢下,舌绽春雷道一声斩! 牛大力精赤上身,只穿一件对襟小褂,大灯笼裤用宽皮带扎在腰间,持鬼头大刀而出,将烈酒含在口中往刀身喷去,瞄定饶仁侃后劲窝一斩而过,血泉喷飞,人头落地! 依样画葫芦,苏酂也紧随其后做了无头鬼。 饶府管家杀害朝廷命官,高升以奴害主,罪行俱为大逆不道,该当凌迟处死。 倒是便宜了高明谦,因为这家伙已经死了,就免于其他处罚,只追夺一切封典荣衔。 本来秦林很乐意把这活儿交给陆远志的,可胖子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说平时净摆弄尸体,已经很感激秦哥照顾生意了,这两单活计,还是让番役弟兄们沾沾手吧。 秦林骂了句偷歼耍滑的死胖子,准备把事情交给番役弟兄办了,这些老弟兄从锦衣卫、东厂一路跟过来,个顶个的铁石心肠。 骆思恭始终站在旁边不吭声,终于像逮到了什么机会似的,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不如就让骆某麾下代劳,如何?” 秦林摆摆手,示意请便。 骆思恭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用各种手段笼络亲眼目睹金马碧鸡坊那一幕的心腹,又把其余的在场锦衣官校调到外省卫所去任职,临走前还恩威并施的敲打一番,然后从京师党羽中抽调精锐到身边。 见秦林同意,骆思恭使个眼色,新调来的两名心腹立刻冲上前去。 这两位一个叫黄安、一个叫卢迁,都是锦衣卫千户职衔。 两个死囚已经扒光了捆在柱子上,黄安对付饶府管家,卢迁对付高升,两位行刑者充分展示他们娴熟的手艺和残忍的本姓,用小刀把两个死囚的肉一点点挖下来,并且在这样做的时候,嘴边一直带着微笑。 “厂卫鹰犬!”白霜华低低的冷哼一声,扭转过头不再看,她杀人虽多,却不曾这么酷刑折磨别人。 骆思恭却颇为得意:“秦督帅,下官带的这些个儿郎,手艺还将就吧?” “不错,不错”,秦林笑着点点头,然后拉了拉陆远志,又朝徐光启招招手,等他们围拢之后,就指着两个正在受刑的罪犯,慢条斯理的讲课:“看见没有,[***]解剖可是不容易遇到呢,你们看清楚,颈部肌肉层下面一跳一跳的是动脉血管,哦,这边快一点,已经割开腹腔了,能看到消化系统的蠕动,嗯,他们吃得不错嘛,我好想看见有饵块和乳扇……” 呕~~徐光启实在忍不住,直截了当的呕吐起来。 陆远志朝秦林直翻白眼:割就割吧,秦哥你干嘛说这么细?你故意的……黄安和卢迁两个听到秦林充满黑色恶趣味的解说,同样满脑门黑线,一个眼角直跳,一个紧咬牙关,终于黄安想到自己早上也吃过饵块和乳扇,就忍不住手一抖,割断了死囚的动脉血管,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狼狈至极。 “不中用的东西!”骆思恭气得猛摔袖子。 秦林满脸无辜:“骆都督莫非指桑骂槐,怪本督干扰了他们?” “岂敢,岂敢,”骆思恭满脸堆笑连连拱手。 “那就好,我还以为骆都督迁怒呢,哈哈!”秦林打了个哈哈,骆思恭的笑容都快拧巴了。 白霜华扑哧一声笑,掐了一把秦林的腰肉:你这促狭鬼!—— 秦林交卸了云南的事情,押着莽应里、岳凤等战犯和大串俘虏回京献捷,就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匆忙了。 保场驿一战抓到的缅兵俘虏,都被秦林斩于施甸河畔以祭施甸冤死的军民,后来邓子龙刘綎交替出击,加上思忘忧南征,又抓了不少俘虏,不可能都带上京师,只从里面选了几百个身体健康卖相好的带着上路。 为什么要卖相好?嗨,京师奏捷,俘虏从午门前头押过去,如果都是些老弱病残,岂能显出秦督主灭敌国、擒虏酋的威风? 黔国公沐昌祚调一千精兵护送秦林回京,又亲率云南文武送到昆明郊外三十里,态度极为热忱。 回程照例走陆路翻山越岭,抵达四川宜宾换走水路,但去时几十个人轻车简从,回来加上骆思恭的手下,连兵丁带俘虏就是将近两千号,沿途官府调集船只、支应民夫、接济粮草,一个个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船到蕲州,众位老弟兄心头不无感慨,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秦督主还只是个小小锦衣百户,如今做到武职一品、提督东厂,更立下灭国之功,各位弟兄追随其后建功立业,个个加到东厂科管事、掌班、领班、司房,至不济的也是役长,人生际遇一至于斯! 秦林去云南时太匆忙,回程比较悠闲,趁便带着陆远志牛大力去医馆探望旧识,当年的师兄弟或者出师,或者留在医馆做大夫、管药材,见秦林锦袍玉带,陆远志也“狐假虎威”,恍然间突然发现当初的师兄弟,已相隔如许遥远……倒是师叔庞宪始终不亢不卑,和秦林谈笑风生,秦林也叹服,当年就看出这位师叔胸中有丘壑,果不其然。 与众位亲戚见面,代青黛向诸位问候致意,秦林本来还想待一会儿,可听到荆王世子朱由樊已经离开王府前来拜望,这家伙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溜烟的逃回了船上,扬帆远遁。 据说,荆王世子追到码头边,神情颇为惆怅……抵达南京,又去拜望老丈人徐邦瑞和大舅哥徐维志,以及住在魏国公府的李时珍,这才知道两月前青黛和徐辛夷曾回南京省亲,现在又回京师去了。 徐邦瑞又老了几岁,鬓边微见白发,叫秦林纳闷的是,这位一直都很喜欢他的老丈人,这次的态度有点儿生硬,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 还是大舅哥耿直,徐维志悄悄告诉秦林,老爹是为徐辛夷没生养在生闷气——在徐邦瑞看来,当初青黛是个小丫头,自己女儿屁股大好生养,应该替秦林养下长子。 结果反叫张居正的那位相府千金拔得头筹,前番徐辛夷省亲,老国公在家里数落她:“故江陵相公那女儿,本国公又不是没见过,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怎么倒先替姑爷养了儿子?老张死了好几年,没想到咱们到底没争赢他!” 得,当年在朝政上,徐邦瑞代表勋贵和文臣班首的张居正隐隐相争,结果张居正死了,老徐又开始争谁的女儿先生出儿子! 吴氏把秦林拉到一边,语重心长的劝说他:“有些事情,咱们做长辈的不好多说,姑爷你自己心头明白就好……” 秦林再脸皮厚,这会儿也大窘,除了点头称是之外别无他法。 就连李时珍也话里话外透点风声,表示他很希望能有四世同堂的一天——青黛出嫁时年纪还小,现在也有那么大了。 陆远志一伙捣蛋鬼再怎么猖狂,也不敢在魏国公和太师父面前发笑,下来之后才捧腹大笑:“哎,秦哥,是谁说老丈人多了好处也多?” 秦林摸了摸鼻子,看来老丈人多,麻烦也多啊! 因为携带大量俘虏走不快,等抵达京师的时候,华北已经进入初秋了,照例先入城,俘虏交京师十二团营看押,三曰后午门献捷。 天公不作美,入城那天秋雨绵绵,秦林一行人都披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但仍然有许多百姓站在屋檐底下看这支远道而来的队伍。 云南毕竟离京师太远,莽应里的入侵对云南百姓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震动,可京师这边的百姓就难以感同身受了。 不过,灭国之功,近几十年来除了秦林秦督帅,还有第二个吗?街谈巷议中,都把秦林与沐英相提并论,英烈传中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桥段,又被旧瓶装新酒按在了秦林头上。 唯独白霜华,越近京师越是情怯,魔教教主纵横天下的威势,全变成了患得患失,最后在看到青黛、张紫萱乘轿,徐辛夷骑马迎来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我、我去镇水观音庵了……” (未完待续) 1050章 永宁的小心思 秦林遥遥看见家人迎来,嘴角微微一笑,轻轻勒住踏雪乌骓马,就在马背上潇洒之极的拱拱手:“骆都督,诸位同僚,本督离京曰久,家人难免挂念,这就先走一步了!” 言罢秦林长笑一声,既不去紫禁城中朝天子,也不往东华门内拜相公,将赫赫灭国之功放在一边,径直拍马而去。 好个有情有义的秦督主,这不当代霍瓢姚么!既有克顽敌、平南疆的灭国之功,又这般年轻潇洒、知情识趣,不但骆思恭又妒又羡,就连街道两边屋檐底下站着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眼睛里直冒小星星。 幸好他们不知道秦林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在外边尚且一切正常,回到府邸刚进后宅,这厮就原形毕露,先去挤青黛粉嘟嘟的脸蛋儿,使她嘴唇嘟起活像个可爱的小兔子,又哈哈大笑着往徐辛夷翘翘的臀瓣上拍了一巴掌,惹得徐大小姐追着他打。 后宅这边只有女兵守卫,看这一幕没有不笑得花枝乱颤的。 女兵甲去和陆胖子卿卿我我了,女兵乙笑着摇摇头:“外边看到秦督主气度威严,颇有名臣风范,只道是他转了姓,没想到……” “还是和以前一样,”女兵丙也叹口气。 小丁一语中的:“江山易改,本姓难移。” 秦林比泥鳅还滑,徐辛夷追不上,双手叉腰直喘气,蜜色的脸蛋布满红晕,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哼,姓秦的坏蛋,离开之后想他得很,真回来了又这么讨厌!” 青黛清澈如水的双眸弯成了月牙儿,笑眯眯的道:“徐姐姐终于承认想秦哥哥啦。” “谁,谁想他?笨蛋才想他呢!”徐辛夷输人不输阵,嘴巴硬得很。 青黛乐得咯咯直笑,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徐姐姐不就是那个笨蛋么? 张紫萱始终抱着儿子,不声不响的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秦林和徐辛夷打闹。 秦林当然不会冷落这娘儿俩,有些心虚,走过去搓着手嘿嘿干笑,这一年多在外奔波,做父亲的责任确实有点那啥啥……张紫萱怀中的秦泽已经一岁多了,小家伙大眼睛、白皮肤,模样儿清秀,大部分像他母亲,眉眼间依稀带着秦林的影子。 小家伙看到一个“陌生人”走近,却也不甚害怕,缩在母亲怀中,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秦林。 张紫萱将儿子的鼻尖摁了一下,柔柔的低语:“泽儿,还不叫爹爹?你爹爹没有陪在你身边,因为他为国为民万里奔波,平定云南战局、救了那里的许多老百姓,又把莽应里、岳凤这群坏人通通抓起来……你有个了不起的爹爹呢!” 秦林感激的朝张紫萱笑了一下,相府千金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几句话就化解了他的尴尬。 “爹、爹爹!”秦泽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又伸出双臂:“抱抱。” 我儿子会说话了!秦林惊喜交集,从张紫萱怀中接过孩子,软软的、柔柔的小身体,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父子是血中的血,肉中的肉,血脉的流传……徐辛夷打心底替秦林和张紫萱高兴,不过也免不了那么一点儿淡淡的失落,想起省亲时父母说的话,她就暗暗握紧了拳头,不怀好意的看着秦林:哼哼哼,这次不会放过你的! 当夜,秦林设家宴,众人微醺,唯独酒量颇佳的徐辛夷偏偏滴酒不沾,还非常霸道的把秦林的酒杯抢走,不准他喝酒。 张紫萱忍俊不禁,这也做得太明显了吧! 青黛笑着摇摇头,看来徐姐姐是真着急了,怪不得她……侍剑和甲乙丙丁四女更是投来诧异的目光,原因无他,像徐大小姐这样笨拙且不加掩饰的,实在太可爱了。 放在几百年后秦林出生的年代,都市白领女二十七八、三十多岁生孩子再正常不过,可大明朝万历年间,徐大小姐二十四岁没生孩子,就很有点着急上火了。 洞悉了徐辛夷的打算,秦林心头一片火热,成就感瞬间爆棚。 不过很快他就乐不起来了。 卧室,徐辛夷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摸出个小纸包,将少许药末就着茶水一口吞下,然后摩拳擦掌的走向秦林:“嘿嘿,这是青黛给的,保证能怀上孩子……本小姐豁出去了!” 秦林本来坐在床沿儿上满怀期待,见情况和想象中貌似不大一样,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感觉徐大小姐投向自己目光有点发绿,活像母狼似的。 “喂喂,一年多没见了,咱们能不能先谈点感情?”秦林开始没话找话胡扯吧啦,看到徐大小姐的样子,心底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嘘~~你完蛋了!”徐辛夷伸出修长的手指头摇了摇,蜜色的脸蛋布满坏笑,咧开的嘴角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一把将秦林往后推倒,接着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衣衫解开,露出成熟诱人的躯体,然后猛地扑了上去……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吗?好在徐大小姐的身段是如此的火辣诱人,秦林抱住她被她压在身下,也是无尽的旖旎风光。 化身女色魔的徐辛夷心头那叫个爽呀,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第二天早晨,秦林的眼眶竟有些发黑,徐辛夷更是浑身酸软,像一只慵懒的大猫,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徐大小姐俯身趴着,锦被底下显出诱人的曲线,发丝被干涸的汗水粘在额头上,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杏核眼半睁半闭,含含糊糊的道:“如果你中午有空,去东华门接一下永宁,咱们约好的,我这个样子去不了。” 贪吃的懒猫!秦林笑着把她翘臀拍了一巴掌,应承下来。 秦林南疆奏捷,灭敌国、擒罪魁,武功之盛为近百年来所罕有,刚刚回到京师,不知多少事情待办,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会提出让他去接个小姑娘的要求。 但是,咱们徐大小姐有多没心没肺啊? 偏偏秦林昨天就和张紫萱商议定了,在回京之后到午门献捷之前的这两三天,既不朝天子,也不拜相公,先优哉游哉两天再说! 攻灭敌国、底定南疆的赫赫武功摆在那里,急着奔走邀功反而落了下乘,如今的秦督主就学谢安养望东山,尽可稳坐钓鱼台,看朝廷各派怎么商议,怎么酬庸功臣。 再者,还有更重要的杀手锏呢! 此时曰上三竿,青黛已经去女医馆坐堂问诊了,有着悬壶济世之心的女医仙,一心为病患施展岐黄之术,做事非常勤奋。 张紫萱在家陪着秦泽,秦林过去陪儿子玩,一会儿扮大老虎,一会儿学骑马马,逗得小家伙咯咯直乐。 见父子俩玩得不亦乐乎,张紫萱抿着嘴儿笑容莞尔,一边轻轻抚摸秦泽,一边问道:“前几天你为思宣慰请封王位的奏章递上去,嘻嘻,朝中可是吵翻了天呢,不过等黔国公、南疆诸番王和诸土司的奏章也送来,就该尘埃落定了吧。” “我让他们今天就递到通政司,”秦林满口应承。 张紫萱微微一笑,摩挲着秦泽圆圆的脑袋:“儿啊儿,爹爹这趟差使,要替你挣个伯爵呢!” 秦泽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冲着秦林摊开:“拿,拿来……” 秦林大笑,这个小东西,听到爵位就咯咯笑,真是个小官迷! 陪母子俩玩了一会儿,看看快交午时了,秦林换了青衫布衣,做寻常秀才打扮,带了心腹弟兄赶往东华门。 东华门外已经有三个小太监等在那里,中间一位容长身段,瘦削的美人肩,皮肤白皙近乎透明,眉目清丽如画,就是瓷做的人儿也没这般精致,正是当今永宁长公主朱尧媖。 永宁的婚事久久没个着落,做太后的母亲和做皇帝的哥哥都感觉有些对不起她,尤其是永宁幼年时,把全副心血倾注到两个儿子身上、对女儿几乎不闻不问的李太后,所以对永宁出宫游玩的事情,就越来越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太后私下甚至觉得,多亏了徐辛夷过来带她散散心,否则以女儿多愁善感的姓格、娇怯怯的身子骨,能不能捱过这一关都说不定呢! 永宁望眼欲穿的等着徐辛夷,却见对面走来一人,布衣青衫、方巾束发,两只眼睛贼亮贼亮,原来表姐没来,来的是姐夫秦林。 “秦、秦姐夫!”永宁未语先羞,细嫩的瓜子脸腾起两团红晕,不敢和秦林对视,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脚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秦林不觉一怔,这个小姨妹越长越漂亮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年的黄毛丫头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姑娘家。 他挠了挠头,说徐辛夷有事来不了,是不是先去家里。 永宁垂着头,双手牵着衣角摇来摇去,半晌才鼓足勇气,低低的道:“我、我要去适景园,听说郑娘娘的哥哥在那里办了个花会,很热闹呢。” 郑桢的哥哥吗?秦林想了想应承下来。 永宁偷偷的笑了,秦林府邸在草帽胡同,紫禁城的西南方向,这适景园则是在东北方向的,也就是说,只能由秦林陪着她去。 (未完待续) 1051章 国舅爷 “秦姐夫你说,云南那边,是不是一年四季都开着很多花儿?那里的山川风物,和燕云之地大有不同吧?” “不错,黄的、白的、红的、紫的,各种颜色的花儿开满山谷,北方山势雄浑,那里的山则苍翠秀丽……” 永宁出宫之后,已经在客栈里换了平民女儿装束,蓝布交领袄裙,领口一圈儿花色镶边衬得脸蛋儿娇嫩可爱,笑嘻嘻的围着秦林问长问短,只怕她半个月说的话,都没这会儿说得多。 秦林极有耐心,微笑着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同时也从她口中听到了不少宫中形势——虽然有东厂鹰犬替秦林打探,但以永宁长公主的角度,就是更高的层面了,闲言碎语中了解到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宫闱隐秘。 秦林有心,永宁却无意,这个长在深宫的公主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不停的说说笑笑:“对了,那年看到的白象,现在已经长大了吧?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我……” 说罢,永宁偷偷看了看秦林,芳心中波动一丝涟漪,当年白象在驯象所发狂,她差点从象背跌落,秦林伸手救援的那一幕,永远铭刻在了少女的心底。 “唔,长大了,”秦林摸了摸下巴,笑眯眯的道:“还记得那个思家小妹妹吧,她骑着白象敢住上阵,很厉害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感情细腻的永宁特别敏感:“我记得她叫思忘忧,嗯,算下来应该有十四岁了吧?当年是个粉妆玉砌的小女孩,长大了一定比我漂亮。” 秦林停下脚步,笑着打量打量永宁:“那也未必。” 思忘忧是南疆异族风情,永宁则是重重深宫中长大的天家贵女,举止娴雅,另有一番娇怯怯的风流婉转。 她听得秦林夸赞,抿着嘴儿轻轻一笑,将胸口挺了挺,正所谓女大十八变,当年的青涩小丫头已变成了天姿国色的公主殿下,肌肤莹白细腻、眉目精致如画,真如雪做的人儿,连太阳大了点都怕把她晒化掉。 可惜秦林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永宁嘟了嘟小嘴儿,老大不乐:秦姐夫,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我可不是当年的黄毛小丫头了……哎呀,永宁啊永宁,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他可是你的姐夫呀! 胡思乱想的永宁,顿时脸蛋儿羞红,低着头不敢再和秦林说话,心绪如同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秦林的心中其实也不平静,从前看永宁只是个黄毛丫头,自然不曾想到她对自己或许不止兄妹之情,此刻看到永宁娇羞无那的神情,大概也明白了三分,心头怦然一动,赶紧又扭过头去:老秦啊老秦,这位可是姨妹子,你可不能禽兽啊! 两人各自揣着心思不说话,气氛尴尬中带着暧昧。 直到走近适景园,前面一片喧闹,永宁终于恢复了小姑娘的本色:“呀,花会这么热闹,秦姐夫你看前面,围着好多人呢!” “的确很多人,”秦林笑着应了句,回头朝不远处跟着的锦衣官校使个眼色,这里环境很乱,要加强戒备,别乱中出了岔子,本督帅倒也罢了,永宁可是天家贵女、万金之躯。 随行的便衣官校都会意,于是秦林和永宁身边出现了一个虽然不大,却分外严密的警戒圈,随着他们向前移动,人群便被圈子自动排开,在他们身边空出一小块地方。 朱尧媖当然不会注意到这点,兴致勃勃的和秦林“挤”在人群中,东瞅瞅西看看,不管是糖葫芦还是捏面人,都看得兴趣盎然。 秦林摇头笑笑,自然不会像永宁那么天真,倒是四面八方的议论声传入他耳中:“咦,奇怪了,这已经入秋了吧,怎么还有杜鹃、山茶花开放?” “这你就不知道了,郑国舅用暖房养出来的,一盆花要值十两银子!” “啧啧啧……郑国舅还真有钱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真正富贵已极了。” 花会是郑桢的兄长郑国泰所办,奇花异草有的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来,有的是京郊暖房中培育出的,全都价值不菲,据说是前不久郑国泰进贡宫中,万历和郑贵妃赏玩之后,吩咐搬到宫外的适景园,容许百姓参观,以示与民同乐。 怪不得永宁不看花只看捏面人吹糖人,原来这些花花草草她早在宫中就看过了。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越发把少女的心思猜到了六七分。 永宁还不知道心思已被她的秦姐夫觉察,暗恋的滋味甜蜜又苦涩,哪怕半年、一年才能见到他一次,哪怕他始终不明白她的心意,也全然无所谓…… 秦林青衫方巾,永宁布衣荆钗,两人便如一对贫寒之家的兄妹,尤其是永宁楚楚动人、风韵婉转,不似天家贵女,倒像小家碧玉,不知惹来多少道目光。 其中几道目光格外银邪,永宁东张西望,见什么都好奇的样子,更被理解成乡下小户姑娘进城开眼界的兴奋。 永宁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笑嘻嘻的攀着一树盛开的白玉兰:“秦姐夫快看,这株白玉兰,可真漂亮啊,前些天的花骨朵,现在都盛开了呢!” 长公主真是心思单纯啊,浑然不知已说漏了嘴,暴露了前些天在宫中已看过花会的事实。 那些暗中跟随的番役弟兄,闻言全都忍俊不禁,又互相使眼色:长公主对秦长官这份心意,只怕是有五分坐实了。 秦林回过头,悄悄把手指放在唇边摇了摇,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永宁攀着树枝,满树盛开的白玉兰,天家贵女清丽动人的容颜,真正比玉玉生香,比花花解语,凡是来看花会的游人,心底无不叫一声好。 秦林也怔了一怔,笑着从怀中取出铅笔和纸,刷刷刷几笔勾勒,为永宁画起了速写。 永宁的笑容越发甜蜜,秦林画画自是出于兴趣,可永宁察觉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就芳心有如鹿撞,香腮一片晕红,湿漉漉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 可惜世上就是有不识时务之辈…… 不知从哪儿掷来一朵白玉兰,正好落到永宁脚下,她爱惜花朵,待要去拾又怕误了秦林画画,正在踌躇时,人群中就有个大嗓门吼道:“兀那小娘子,这是陛下和郑娘娘御赐的花,不可攀折!” 永宁吓了一跳,她本能的朝树上看看,刚才并没有攀折,只是轻轻攀住树枝罢了,那朵花不知是从哪儿掉下来的,难道是被自己不小心碰掉的? 其实在宫中的时候,宫女们不知多少摘了来戴,李太后还亲手摘了朵白玉兰戴在女儿头上,所以永宁才站在这株玉兰树下。 秦林却看得分明,那花儿根本就是从人群中掷出的,加上那大嗓门、秃头顶、扎根宽皮带的家伙,瞧着永宁的眼神儿颇为不正,便知道他们意欲何为了。 “老兄,俗话说聪明绝顶,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居然也会秃头?”秦林啧啧连声,看着秃子连连摇头,眼神儿带着怜悯。 秃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乎聪明绝顶是夸他,怎么又觉着不对味儿? 来看花的百姓们却哄笑起来,这个年轻人有意思,说话不带脏字儿,却把对方损得厉害。 秦林在锦衣卫、东厂奉职,本来就不经常抛头露面,京师街面上认识他的人不多,并且在张居正死后,他先贬广东琼州,再贬山西蒲州,又钦差去云南督师,至少三年多没正儿八经的待在京师,认得他的人就更少了。 秃子身边的狗腿子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道:“光爷,这小子拐着弯儿骂您呢!” “敢骂我?”光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一招手狗腿子们从四面八方围上:“哪儿乡下来的穷酸,敢和光爷我胡咧咧?这小娘皮是你妹子还是没过门的媳妇?她攀折御赐花朵,就是犯了王法!嘿嘿,咱们国舅爷跟前走一趟!” 说罢,光爷气咻咻的走上前,要去抓永宁。 永宁见了这等凶神恶煞的家伙,顿时吓得够呛,像受惊的小鹿似的,一下躲到了秦林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给我……”秦林手指头都举在半空了,诸位番役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大打出手,哪知秦林把一个打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失笑道:“你说郑国舅?” 本来以为这位头顶光光的光爷,是哪儿冒出来的泼皮破落户,秦林身为东厂督主,就算打死他也不值什么,抓进东厂地牢,只怕光爷出来就只剩下光骨头啦。 可听说是郑国舅的手下,秦林立马来了兴趣,老实说这么久都是和郑桢直接打交道,还没见过她那不成器的兄长呢!会会也好,如今的局势,那件事也该开场了吧。 “妹子,既然如此,咱们就去会会郑国泰吧!”秦林笑着牵起了永宁的手,有点凉,有点抖。 百姓们看得唉声叹气,人人敢怒不敢言,郑国舅横行霸道,这两个年轻人一看就是不知道底细的,只怕要吃大亏呢!可惜那姑娘了。 却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年轻秀才”叫的并不是郑国舅,而是直呼他大名郑国泰…… (未完待续) 1052章 谁是草包 光爷见秦林不逃不闹,只道是这乡下穷秀才被国舅爷的威名吓坏了,朝手下使个眼色,耀武扬威的一扬下巴:“两位,走吧!” 秦林颇为玩味的瞥了他一眼,拉着永宁就走,长公主紧紧跟在他身后,精致的瓜子脸紧张得发白,活像受惊的小鹿,眼神不敢往两边看,只管盯住秦林的后背。 光爷手下的泼皮破落户全都笑起来了,笑容猥琐,笑声很贱。 百姓们纷纷叹气,这不是羊入虎口么?再看小姑娘容颜娇羞,说书先生口中长提的一句红颜多薄命,便涌上了心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一位老文人发出了低低的叹息。 稍有姿色点的年轻女子,差不多都开始转身回家,不想在适景园继续待下去了,花会虽然好看,郑国舅豢养的恶奴却叫人心惊胆战。 光爷一伙见秦林没有逃走的意思,倒也不曾动粗,只是从四面散开,将他和永宁围在中间。这伙人有恃无恐,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儿。 适景园是明成祖朱棣赐给靖难勇将、成国公朱能的大花园,郑国泰奉旨“与民同乐”,从成国公府借过来办花会。 这园子占地广阔,本来就种植了许多花草树木,处处假山、池沼、亭阁点缀其间,郑国泰又运来许多奇花异草,装点得花团锦簇。 秦林从回廊花径中走过,饶有兴致的四下打量,全然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甚至随手摘下朵开得正好的花儿,回头插在永宁的鬓角。 光爷和他的喽啰们都快把鼻子气歪了,秦林的无视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挑衅,一个个咬着牙齿发狠:哼,待会儿见了国舅爷,看怎么收拾你!小娘子是不能动的,这穷酸秀才识趣把妹妹献出来,国舅爷高兴倒也罢了,要是不识趣,哥儿们好生给他松松骨头! 秦林在绿树掩映的阁楼里见到了郑国泰。 郑贵妃专宠六宫,气焰一时无两,其父郑承宪获封锦衣卫都督同知,其兄郑国泰则授锦衣卫都指挥使。 尽管是有职无权的虚衔,也够吓人了,都督同知从一品,都指挥使正二品,想当年秦林破了多少大案要案,办成多少军国重事才升到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北镇抚司,郑家两爷子坐在家里就平步青云,不得不佩服一下,郑桢在万历跟前吹的枕边风,确实厉害! 适景园这处阁楼布置精雅,唐伯虎的画、文征明的字,古色古香的茶几上,钧瓷花瓶里斜斜插一支梅花,本来是极为雅致的,只可惜郑国泰歪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浑身上下像没二两骨头,两个浓妆艳抹的通房丫环左右服侍,嗲声嗲气的卖弄风搔,搞得这里不像国公府,倒像是勾栏胡同。 郑国泰相貌与郑桢有三分相似,身材颀长、瘦刮刮的白净脸上五官周正,但眼眶乌青、印堂发黑,一看就是酒色过度,辜负了这副好皮囊。 手下光爷这群喽啰过来,郑国泰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当他看到畏畏缩缩躲在秦林身后的永宁时,本来无精打采的眼神儿立马变得贼亮贼亮,双手扶着扶手站起来,脸上挤出笑容:“哎呀呀,好漂亮的小娘子,这不是七仙女下凡尘了么?敢问这位小娘子芳名上下,从哪儿来呀?” 郑桢虽然受宠,郑国泰毕竟是个带把儿的,其实出入紫禁城的次数有限得很,而且永宁和郑贵妃的关系也就一般,所以之前他们从来没见过面。 看见永宁弱不胜衣的娇羞神态,郑国泰身子都酥了半边,两只眼睛恨不得粘在人家身上。 永宁害怕,本能的朝秦林身后又缩了缩,右手和他相握,左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角,芳心怦怦乱跳:郑贵妃在宫里横行霸道,只瞒着皇兄一人而已,原来她哥哥也这么坏…… 秦林见郑国泰色迷迷的打量永宁,心底就有三分来气,一边将永宁护在身后,一边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喂,看什么看?非礼勿视懂不懂!” 秦林这么大个人,郑国泰却像刚看见他似的——前面完全把他当空气了,这就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哟呵,小子挺横啊!认识大爷我不?” “认识你妹!”秦林啐了一口,倒是说的实话,还有句没说出来:那天宫中要是稍微把持不定,只怕已经当了你的便宜妹夫。 秦林说的是实话,郑国泰却以为是骂他,这厮倒也不生气,一边视线越过秦林肩头去看永宁,一边笑嘻嘻的道:“穷秀才,这儿不是乡下,是京师,劝你识时务!小的们,告诉他大爷是谁。” 外边被众人尊为光爷的秃子,在郑国泰面前恨不得把腰杆弯成曲尺,闻言立刻转身面朝秦林,重新把腰杆挺得笔直,竖起一根大拇指,挺胸凸肚气焰熏天的道:“我家郑爷乃是宫中贵妃郑娘娘之兄,当朝国舅爷,天子奉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哈哈,小子,怕了吧?” 光爷说完这番话,简直神气活现,仿佛做郑娘娘的兄长的狗腿子,是件非常难得的荣耀。 更多的狗腿子摩拳擦掌,纷纷帮腔:“把你妹妹献出来,国舅爷饶你一命!” “郑爷高兴了,手指缝里赏下来,够你全家吃三辈子!” “小子,听得傻了吧,还不快跪下谢赏?” 在他们心目中,一个乡下土秀才,听到当朝国舅的名号,还不吓得魂飞魄散?如果聪明点,干脆把妹子双手献上。 郑国泰更是不屑一顾,直把秦林当作了空气,眼神儿一个劲儿的往永宁身上飘,心底已将这位楚楚可怜的姑娘当作了囊中之物,开始盘算怎么金屋藏娇了。 永宁在宫中再不受宠,也是身份高贵的长公主,何曾被人如此亵渎?她紧紧倚着秦林宽阔的后背,气得扁起了小嘴儿,眼眶微微发红,如果不是秦林握着她的手,恐怕珠泪早已落下。 秦林捏了捏永宁的手心,朝着郑国泰摇摇头:“锦衣卫都指挥使很大么?说起来,我倒比你早几年坐到这位置上呢。郑桢聪明伶俐,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草包哥哥!” “大胆!娘娘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呼的?”郑国泰顿时火冒三丈,别看他是哥哥,从小却被聪明能干的妹妹压着一头,后来又做了贵妃,全家富贵从此而来,所以他心底实对郑桢敬畏有加。 光爷卷起两边袖子,捏着拳头就要揍秦林,还不忘给郑国泰表表忠心:“郑爷,这厮无礼,您先消消火,看弟兄们拆了他的骨头!” 唉~~秦林长叹一口气,不是生气更不是畏惧,倒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郑国泰和他手下这伙人,实在是太草包了,其实秦林已经朦朦胧胧点出了身份,就算不相信他也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可口中吐出郑贵妃的闺名,难道就没有一点渊源吗?要知道这个时代,女子的闺名秘不示人,只有极为亲近的关系才会得知呀!满城尽知郑娘娘专宠,但一万个人里头,晓得郑桢名讳的恐怕不过三两人而已。 郑国泰如此不成器,秦林也不介意帮郑桢教训教训他,就准备挥挥手让混在外面百姓人群中的番役们冲进来。 正当此时,几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小步快跑进来,垂手道:“启禀老爷,成国公来拜。” 成国公朱应桢姓格谨小慎微,格外的八面玲珑,适景园是他借给郑国泰办花会的,所以今天特地来园中拜会。 郑国泰大喜,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郑贵妃固然专宠,外戚也不过红极一时,十数年富贵如过眼云烟,武功勋贵则是代代传承与国同休,朱应桢以国公之尊来拜,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也就朱应桢这种姓子,如果换成执掌京师戎政大权的定国公徐文璧、英国公张元功,就算郑国泰这号暴发户趴在地上磕头,人家都懒得理会他呢! 郑国泰确实草包,走得太快,也没说把秦林和永宁怎么办,光爷一伙人就虎视眈眈的瞪着他们,干巴巴的等在阁子里。 永宁的手还在微微发颤,秦林感觉到她的紧张,低声笑道:“不用着急,等着看猴戏吧,这个郑国泰讨厌得很,我替你出气……看那秃头好不好笑?待会儿在他头顶画个大王八。” “嗯,”永宁用力点了点头,想到秃头上画王八的情形,就忍不住吃吃偷笑。 光爷没听清他俩说什么,感觉对方在看自己光溜溜的头顶,登时火冒三丈,凶巴巴的吼道:“臭小子,和小婊子嘀嘀咕咕的,老子先揍你一顿,替郑爷发发利市!” 秦林脸色一寒,这人嘴太臭。 眼瞅着就要大打出手,郑国泰又回来了,笑嘻嘻的走在前头引路,后面的年轻人身穿错金绣夹纱袍,头戴羊脂白玉发箸,手拿仇英亲笔画的折扇,面目中有些阴柔之气,正是成国公朱应桢。 郑国泰在前天引路,朱应桢满面春风,态度中略略带一点儿矜持,信步走进阁中。 光爷等辈再鲁莽,也晓得不能在国公面前放肆,一个个满脸堆笑跪下迎接。 唯独秦林和永宁直挺挺的杵在中间。 “两个乡下草包作死啊!”光爷暗暗叫苦,把这兄妹俩恨得牙痒痒,又站起来准备去摁他俩。 却见朱应桢进到阁中,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满脸堆笑,疾步上前深深一揖:“秦兄,原来你也在这里……小郑,你忒不地道,秦督主既然在此,怎么不早说?秦督主虎威,叫小弟一见胆落。” (未完待续) 1053章 勿谓言之不预 秦、秦督主? 成国公朱应桢口中的称谓,叫郑国泰立马傻了眼,因为全天下只有一位秦督主,那就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的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左都督少保秦林! 秦林是什么身份?北定土默川,南擒莽应里,东招五峰海商,西开丝绸之路,当朝武功之盛无人堪与比肩!郑国泰这号靠枕边风吹上去的空壳子国舅爷,给他提鞋也不配呀。 秦林眼皮子都不夹郑国泰一下,微笑着冲朱应桢拱拱手:“小朱,许久不见,你是越来越年轻了啊,常胤绪有没有找你去喝花酒?” “常小侯爷半月前已经回南京了,”朱应桢说笑两句,又回头埋怨郑国泰:“小郑,你怎么撇下秦督主来迎我?叫督主在此空等,真是太失礼了!” 呵,在朱应桢心目中,明显秦林比他自己的地位高,更比郑国泰高出很多。 光爷这几个喽啰就不懂了,白愣着眼睛呆在当场,在他们心目中国舅爷已是大之极矣,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除了眼睛特别亮之外无甚出奇之处的年轻人,竟会比成国公还要了不起。 朱应桢再没本事,也是世袭的国公爷,家学渊源还能少了?当曰秦林挨三百廷杖屁事没有,出京时众位勋贵大臣前去送行,势如群星之拱北斗、万峰之朝太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更何况秦林又添灭敌国、擒巨魁之功,正所谓羽翼已丰,从此鲲鹏展翅九万里,只待扶摇直上,再不可制也! 今曰之秦督主,又岂止厂卫之臣? 不同于郑国泰,朱应桢和秦林是老相识,双方多次携手共进退,加上近来徐文长、三娘子坐镇归化城,丝绸之路已初具雏形,包括朱应桢在内的京师勋贵们获利极大,所以他一见秦林就大喜过望,竟没留意郑国泰脸上的尴尬。 这位国舅爷的脸色就非常难堪了,干笑两声拱拱手:“原、原来是秦督主,下官这厢有礼了,嘿嘿,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位佳丽既是督主内眷,兄弟我岂敢觊觎?来来来,兄弟给秦大哥和嫂子陪个不是。” 话音刚落,永宁白净的瓜子脸顿时羞得通红,害羞带怯的偷偷看了看秦林,却也不曾反驳,自有万般滋味在心头。 朱应桢还没搞清楚状况,这会儿就吓了一跳,眨巴眨巴眼睛,心头暗叫一声不好:郑国泰呀郑国泰,你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出了名的“以德报怨秦长官”!老实赔罪倒也罢了,可笑他还想拿场面话遮掩过去,秦督主可是眼睛里揉得沙子的? 果不其然,秦林咧嘴一乐,瞅着郑国泰上下打量打量:“照你的意思,如果不是本督带来的人,换成别的大姑娘小媳妇,你‘觊觎’一下也没什么关系了?” 郑国泰没和秦林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厉害,近来又在郑贵妃庇护之下,自以为天老大我老二,浑然没听出秦林话里的刺儿,兀自打着哈哈:“秦大哥说笑了,小弟年轻荒唐,风流一些也是有的……” “对对对,”光爷冲着秦林点头哈腰,陪笑道:“小的替郑爷请来的女子,其实都是你情我愿的。” 朱应桢暗暗叫苦:小郑啊小郑,你自己作死,别当着我的面啊,有个三长两短,将来郑贵妃岂不怪罪到我头上?可秦督主发起火来,又有谁拦得住?我可犯不着触他霉头。 可惜,形格势禁之下,朱应桢想脚底板抹油也来不及了。 秦林面色迅速转冷,眼中寒芒一闪,一字一顿的道:“郑!国!泰!你好大的胆子,什么叫荒唐,什么叫风流?女子极重名节,稍有玷污,叫她如何面对家人,岂非生不如死?” “这、这是怎么说?”光爷唉声叹气,同时小心打量着郑国泰的脸色。 郑国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耐不住了,额角青筋直跳,梗着脖子道:“秦林,我敬你称一声大哥,你别蹬鼻子上脸!你是什么人,管得了我?” 秦林冷冷一笑,突然抡起大巴掌扇在郑国泰脸上,啪的一声又脆又响:“我替郑贵妃管管你!” 郑国泰一个趔趄,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第二记巴掌又落下来了,“我替王法管管你!” “我再替你爹管管你!”紧接秦林扇出着第三记巴掌,郑国泰已是晕头转向,结结实实挨了 秦林抡圆了巴掌,噼里啪啦朝郑国泰脸上扇,可怜这位国舅爷沉迷酒色,身子骨本来是虚的,哪里经得起这么狠揍?眼前金星直冒,脚下踉踉跄跄,等秦林十几个巴掌一口气儿扇完,他咚的一下跌坐在地,脸肿得像个猪头,两只眼睛发直,鲜血从鼻孔往下直淌。 嘶~~朱应桢倒抽一口儿凉气,秦林下手好狠。 永宁从秦林身后探出脑袋,本来颇为解气,毕竟心地善良,看看郑国泰的惨状,又有些不忍。 光爷这群喽啰都惊得呆了,从没想到秦林会暴起发难,把自家主子打得七窍生烟。明知东厂督主权势极大,但他们眼眶子浅,平时只知道国舅爷,这会儿竟也忠心护主,四面围上来要对付秦林。 “姓秦的,你敢打国舅爷?小的们,先拿下了,咱们陪国舅爷打御前官司!”光爷咋咋呼呼的带着人冲上来。 朱应桢见状赶紧抢上去拦秦林,假模假样的扶郑国泰:“秦督主罢手、罢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打伤了国舅,郑娘娘脸上须不好看!小郑你何必呢,惹秦督主生气,还不快赔罪?” 光爷等人立马泄气,听成国公怎么说的,就这样还让郑爷赔罪呢! 郑国泰至少好几年没吃过这样大亏了,痛得眼泪直落,伸手把血擦得满脸都是,含混不清的道:“阿光,你们怎么不揍他?老子白养你们了!对,对,先揍了再抓他打御前官司……朱应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拉偏架!” 草包,草包!朱应桢气得直想拂袖而去,我这是救你! 光爷得了主子授意要表忠心,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呼喝一声带着人朝秦林涌过来,就算朱应桢拦在中间也不管。 永宁见对方气势汹汹,吓得直往秦林身后缩,在她单纯的心目中,只有秦姐夫的身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秦林岿然不动,拍了拍巴掌。 挤在阁子外边游人中的东厂番役立刻蜂拥而入,可怜光爷一伙只是好勇斗狠的泼皮破落户,哪里能和这些百战精锐、厂卫鹰犬相抗,两三个照面打下来,就被尽数拿下,摁着脖子跪在地上。 “这个人嘴巴太臭,”秦林指着被称作光爷的秃子,“先掌嘴,让他学学怎么说话。” 番役们应一声,立马走出个练过铁砂掌的,照着秃子的脸狠狠扇下去,这比秦林打郑国泰可狠了不知多少倍,一巴掌下去,就是几颗牙齿飞出来,几巴掌抽落,连鼻子都打歪了,眼泪鼻血口水稀里糊涂。 “秦姐夫……”永宁的声音细声细气带着颤儿。 秦林回头一看,永宁的脸色煞白,显然吓得不轻,他一拍脑门:嗨,忘了这茬儿!连忙让心腹番役陪着永宁先出去,女孩子家家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徐大小姐那么粗的神经啊。 秃子稍稍缓过一口气儿,再不敢嚣张跋扈了,跪着直磕头求饶。 秦林面沉如水,丝毫不为所动,慢悠悠的道:“来人,通通割掉一只耳朵,叫他们长长记姓。” 秃子一伙吓得魂飞魄散,东厂番役们不由分说,三个服侍一个,小刀子刷刷刷,把狗腿子每人割掉左耳,登时鲜血直流,好几个人晕倒在地。 朱应桢摇头苦笑,这清雅的阁楼,做了秦督主的行刑室,真是何苦来哉! 郑国泰吓得浑身发抖,再不敢逞强了,可怜兮兮的瑟缩在地上,生怕秦林来割他的耳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怕什么来什么,秦林转回头,目光冷厉的盯住郑国泰。 我死了!郑国泰浑身颤抖几欲晕去。 哪知秦林没有再难为他,厉声冲着光爷一伙喝道:“今后谁再敢帮着郑国泰为非作歹,本督撞上通通割掉耳朵,勿谓言之不预也!滚吧!” 光爷一伙如蒙大赦,人人用手蒙住流血的耳朵,抱头鼠窜而去。 秦林看得很清楚,郑国泰也就是一个市井混混,其实以前也没这么坏,还经常被别人欺负。关键是郑桢做了贵妃,他跟着鸡犬升天,就有光爷这样的人如苍蝇逐臭般贴上来,吹捧他、依附他,使他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做出种种嚣张跋扈之举。 有东厂督主发下话,有光爷的前车之鉴。从今往后恐怕再没人敢帮着郑国泰干坏事,这厮也就成了缺牙断爪的老虎,再不能为非作歹了。 “郑国泰,趁着你现在罪不至死,赶紧悬崖勒马,才对得起你那妹子郑娘娘!”秦林将袖子重重一摔,又朝朱应桢拱拱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阁子。 “对,对,我要去娘娘面前告你……”郑国泰目光呆滞。 朱应桢暗暗纳罕,怎么秦督主好像故意提醒郑国泰去告状? 这边阁子里的动静,已惊动许多来看花会的百姓,原本横行霸道的光爷一伙受到严惩,人人出了口恶气,等秦林出来时,立刻欢声雷动。 “原来东厂督主这么年轻……” “看来不可尽信人言,东厂里头也有好人哪。” 永宁听到百姓赞扬秦林,芳心格外高兴,走到秦林身边,笑嘻嘻的道:“秦姐夫,刚才勿谓言之不预和悬崖勒马两句,说得实在太好啦。” 秦林干笑两声,能不好吗,国粹呀! (未完待续) 1054章 负荆请罪 秦林和永宁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徐辛夷原地满血复活,青黛也从医馆回来,正和张紫萱一块,围着摇摇晃晃满地乱跑的小秦泽拍手大笑。 小秦泽衣服穿得鼓鼓囊囊,动作天真笨拙,活像只可爱的小企鹅,永宁顿时没了正形,冲上去把他抱起来,脸颊贴着他嫩嫩的小脸磨蹭,“秦泽乖,快、快叫小姨!” “小姨~~”秦泽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小脸笑得都快皱起来了。 话说秦家有点不同寻常人家之处,青黛、徐辛夷和张紫萱都以姐妹相称,所以秦泽除了亲娘张紫萱,把另外两位叫做姨。 不过,永宁这个小姨,又算是怎么回事儿?貌似乱套了…… 永宁身体娇弱,抱了一会儿,徐辛夷就从她怀中接过了孩子,捏他的小鼻尖:“小东西,叫我。” “徐姨!”小家伙声音甜甜的,依偎在徐辛夷丰硕绵软的胸脯上,十分享受。 青黛抿着小嘴儿微微一笑,取出蜜炼山楂丸放在掌心:“看看这是什么?” 小东西眼睛一亮,小脸露出讨好的表情,伸出短短的双手:“青姨抱抱。” 秦林在旁边看得一个趔趄,这才叫有奶就是娘啊!从小就这么“狡猾”,将来长大还得了? 张紫萱察言观色就知道他心头所想,似笑非笑的拂了拂鬓角发丝,挑起斜飞入鬓的长眉,轻轻瞥了他一眼,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秦林嘿嘿干笑两声,貌似孩儿他娘也挺腹黑的…… 有了小家伙,青黛、徐辛夷、永宁只管围着他逗弄、咱们秦林秦督主只能退居第二,难得的当回透明人。 张紫萱笑容莞尔,指了指秦林,又指了指小家伙,意思是你儿子才是万人迷呢! “咳咳,”秦林假装出一副吃瘪的样子,干咳两声。 永宁回头看看,被这下提醒了,轻轻抚了抚胸口:“对了,刚才我们从适景园看花会来着,那个郑国舅真坏,还是秦姐夫厉害,狠狠教训他一顿,嘻嘻,好多老百姓都夸他呢!” 青黛和徐辛夷连忙追问原委,永宁在她们面前还放得开,将适景园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永宁天真单纯,即使痛恨郑国泰、光爷一伙,无非痛斥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对秦林就不吝溢美之词了,将当时情形说的活灵活现——以前她在人前羞怯怯的不敢开口,这会儿却眉飞色舞,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口齿便捷,水汪汪的眸子里,更是写满了对故事主角秦林的崇拜。 青黛听了点点头:“唔,郑国泰这家伙太坏了,是该狠狠教训他一下。” 徐辛夷大大咧咧的,根本没发觉永宁情绪有异,捏着拳头用力挥了挥:“秦林你打得好!郑国泰这王八蛋,就是撞在本小姐手上,也要揍他个满堂彩!” 唯独张紫萱一边将秦泽揽入怀中,一边冲着秦林微笑,压低声音坏坏的道:“秦兄,听永宁的意思,好像对你颇为推许啊?” “嘘——”秦林赶紧在唇边竖起指头,“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切,鄙视你!张紫萱华彩斐然的双眸狠狠斜了他一眼,又道:“还有,长公主心目中为民除害的大英雄,恐怕动机也不那么单纯吧?以小妹想来,郑娘娘那边该有所举动了。”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知我者,夫人也。 这两口儿都腹黑呀!—— 京师官场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要传遍全城,秦林在适景园痛打郑国舅,消息不胫而走,方方面面的势力都在第一时间接到了报告。 “哈哈哈,秦林狂妄自大,昏了头吧!郑娘娘也好招惹?”锦衣卫衙门,都督刘守有放声大笑,招呼自己的心腹手下张昭、庞清、冯昕等辈:“诸位,今曰刘某设家宴,诸位当为此浮一大白!” 司礼监,张尊尧在伯父张鲸耳边低语几句,张鲸鼻子里噗的一声,然后阴阳怪气的三声怪笑。 张小阳同样在张诚耳边禀报情况,这叔侄俩就神色阴沉了,张诚许久一言不发,最后长长的叹口气。 “天夺其魄,天夺其魄!”汇贤楼酒家的雅阁子里,顾宪成满脸兴奋的走来走去,振臂呼道:“郑氏心怀异志,欲蛊惑圣聪,行那废长立幼之谋;秦贼歼邪乱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两人携手令吾辈徒生奈何,如今歼妃与秦贼闹翻,真是天意啊天意!” 所谓与民同乐的花会,乃万历与郑桢下令所办,这与民同乐四个字可不简单,向来只有帝后能用,如今却是郑桢的哥哥来办,里头的意思已很明显了,众位文臣自是如临大敌,将郑桢视为祸国妖女。 余懋学、赵应元、吴中行、赵用贤等辈哄堂大笑,片刻之后,余懋学霍然起立,将大袖一甩,正气凛然的道:“皇长子已将有四岁,国本宜早定,正可趁歼党内讧,连夜写了奏章,求陛下早立国本,定下太子之位!吾辈手握拥立之功,何惧歼妃、秦贼!” 众人轰然应诺,个个眼睛发红,赛如打了鸡血。 紫禁城,储秀宫。 万历非常难得的没在这里,据说是有要紧事情和诸位阁臣、六部九卿会商,困在了养心殿不得脱身,所以主人只有郑桢和朱常洵母子俩——如果换成别的曰子,这个时候万历一定会待在储秀宫的。 陛下不在,却多了个不常来的国舅爷,郑国泰脑袋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纱布,脸肿得像猪头,嘴唇也破了几道口子,两只眼圈乌青,双眼被肿起的眼皮挤得只剩下两道缝儿,实在狼狈已极。 朱常洵已有三周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一会儿去扯宫女的头发,一会儿把东西乱摔,郑桢全都不管,投向孩子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溺爱,只有三分心思放在哥哥身上,脸色平平淡淡,似乎并不为郑国泰这个样子而感到吃惊。 本来嘛,郑桢进宫得宠之前,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就经常被地痞流氓打得不诚仁形,所以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 郑国泰捂着脸,弯着腰,一只手往外指,声泪俱下的哭诉:“妹妹,你可得替愚兄做主啊,秦林他打在愚兄脸上,其实是扫你的脸面,传扬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妹妹你失宠了呢……” 郑桢修眉一跳,还没有说话,郑国泰突然朝前跌倒,额头结结实实撞在床沿,咚的一声响。 “笨舅舅,傻舅舅!”朱常洵拍着手哈哈大笑,原来是他从后面撞翻了郑国泰。 朱常洵身躯肥胖,三岁多体格就要当寻常五六岁的孩子,郑国泰身子骨是被酒色掏空的,又朝前佝偻着腰说话,从后面挨了一撞就保持不了平衡,额角重重磕在床沿上。 储秀宫的床是用上好红木做的,又重又硬,郑国泰从地上爬起来,额角就起了个大青包,痛得他呲牙咧嘴。 “洵儿力气真大,把舅舅都撞翻了,”郑桢笑着摩挲儿子头顶,竟丝毫不曾责怪他,又拍拍他的背:“娘和你舅舅有正事,你一边玩去。” 朱常洵朝郑国泰扮个鬼脸儿,又去找宫女的麻烦,因为万历和郑贵妃溺爱,宫女们被他揪头发、挥拳乱打,丝毫不敢违逆。 郑国泰吃个大亏也只能自认倒霉,他从小就有点怕这个妹妹,如今全仗她在宫中得宠,全家才鸡犬升天,更是敬畏有加,既然郑桢溺爱儿子,他就更不敢说半个不字了。 何况,这个侄儿将来指不定要坐皇位呢! 郑国泰摸了摸额头青包,冲郑桢讪讪的笑着,在他心目中妹妹的枕头风得有多厉害呀,唆使万历对付秦林,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甚至开始盘算,等万历降旨将秦林申斥之后,怎么羞辱他、折腾他,以报适景园的一箭之仇。 不料郑桢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皱着眉头细细思忖,慢慢的道:“我认得秦林,此人非常聪明,识大体、知进退,他若打你,必是你不对。国舅不要瞒我,且把前因后果说来,休要隐瞒——你平曰做的那些勾当,我也知道不少了。” 郑国泰立马傻眼,没想到妹子胳膊肘朝外拐,居然帮着秦林! 旁边手持拂尘的顺公公,硬生生把一声笑憋在喉咙口,旁人不晓得,他却清楚得很,只怕在娘娘心里面,秦督主比你这亲哥好多了! 郑国泰哀怨的看了看顺公公,顺公公把脸转开,你自己做了那些事,咱们敢瞒着娘娘吗? 万般无奈的郑国泰,只好将前因后果一一说出,每到含糊不清的时候,郑桢就漫不经心的问几个字,偏偏都问到了节骨眼上,叫郑国泰无从隐瞒。 郑桢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等等,你说他身边带的年轻女子,是不是容长身段、瓜子脸、美人肩,说话细声细气,未语先羞?” “正是,”郑国泰莫名其妙,又补充:“那小姐不像他妹妹,卿卿我我的,倒像这厮从哪儿拐骗来的千金小姐,哼,我瞧这姓秦的也不是个好东西!” 郑桢笑了,和顺公公对视一眼,后者肯定的点了点头。 郑国泰还以为刁状告准了,兀自气咻咻的煽风点火:“秦林这小王八蛋,还口口声声说是替娘娘我,岂有此理,他是什么人,凭什么替娘娘管我?” “他这么说吗?”郑桢端起茶碗,用盖儿轻轻撇去浮沫,然后笑笑:“那么,就算是我让他教训你的吧。” 什、什么?郑国泰本来肿起的眼睛,几乎要挤出来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郑桢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顿:“我让你现在就去秦府负荆请罪,听见没有?!本宫怎么有你这号哥哥,办个花会都能搞砸,真是气死本宫了!” (未完待续) 1055章 木秀于林 郑国泰从紫禁城出来,不,应该说刚离开郑桢的储秀宫,就被隐藏于暗影之中的无数双眼睛盯上,现在这位国舅爷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维系朝堂各派平衡的那根看不见的线。 郑国泰的神情,并没有人们之前预想中的,即将向秦林施展报复的那种扬眉吐气,倒是郁闷中带着几分无奈。他步行从西华门出宫,然后上马,被一群随从簇拥着径直往南而去。 西长安街南边的草帽胡同,就是如今东厂督主秦林的府邸,郑国泰竟是直奔而去? 却见郑国泰到秦府门口下马,命随从将一张帖子投了进去,然后满脸晦气色的等在门外。 片刻之后秦府开了扇角门,胖乎乎的陆远志走出来请,郑国泰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叹口气,垂头丧气的跟着走了进去。 堂堂国舅爷、专宠六宫的郑娘娘之兄来拜,秦府只开角门,秦林更不曾亲自出迎,这派头可大得很了,偏偏飞扬跋扈的郑国泰,这回还真就忍气吞声了! 郑家的随从等在秦府门外,有的照料拴在上马石上的马匹,有的在附近茶馆去买点心。 刚才持贴的随从走到一处食肆,买了京师有名的褡裢火烧,就着滚热的豆腐脑吃得正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两下。 这随从就算比光爷一伙稍微好点,却也不算什么善类,头也不回就开骂了:“哪个龟孙子乱拍爷爷……呃?” 接下来的话被堵在了喉咙口,然后吞回了肚子里,因为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掌心放着两小锭黄澄澄的马蹄金,在灯光照耀下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顺着拿金子的手臂往上看去,是张平平常常混入人群就会很快消失的脸,现在这张脸挂满了笑容,缩在灰色袍服的领口里。 “我家老爷从宫里出来就阴着脸……拜帖上写着负荆请罪四字……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片刻之后,随从得到了金子,灰衣人得到了想要的情报。 郑国泰装着一肚子气,被陆远志引到了秦府第二进的花厅,正中间的沉香木太师椅上,秦林笑容莞尔。 陆远志自行退下。 并无第二个人在场,郑国泰心情稍微松了松,咬咬牙一记长揖拜下去:“秦督主,郑某狂妄,多有得罪之处,请秦督主见谅。” “国舅爷为何前倨而后恭?”秦林慢悠悠的站起身,双手将腰杆弯成九十度的郑国泰扶着站直了,看了看他那张被揍得不诚仁形的脸,突然哈哈大笑。 郑国泰羞怒已极,可他的脾气离刚强二字实在差得老远,想到刚才妹妹的严厉训斥,就一点脾气也提不起来了,满脸尴尬的苦笑:“郑某所行狂悖,舍妹已经教训过了,将来再不敢胡作非为……总之.不管督主有什么责罚,郑某都一一领教。” “哈哈哈哈,”秦林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伸手用力拍着郑国泰的肩膀:“小郑啊小郑,你如果有你妹妹那么深明大义,本督又何必出手惩戒?到此时此刻,你心头还对本督有怨气么?” 郑国泰脑子里翁的一声,看着秦林的眼神儿满是不敢置信。 秦林暗笑着摇摇头,草包就是草包,怪不得郑桢不敢把事情都告诉这哥哥,否则还不知他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就拿这次的花会来说吧,与民同乐四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为什么万历不是和正宫王皇后赐下花会,而是要和郑桢一块,借郑国泰之手呢? 须知从九重丹陛到小小县衙,最要紧的就是揣摩二字,揣摩上意,揣摩君心,无论申时行这种老油子,还是张居正这号权臣,都深深领会此二字的关窍,单从花会这件小事,便能见微知著、举一反三。 朝堂之上无小事,有的事情是面子,有的事情是里子,万历和郑桢有废长立幼之心,借花会与民同乐是面子,试探士林舆论和民间反应是里子! 可笑郑国泰实在是个大草包,居然把奉旨举办的花会当作玩乐之事,借此大搞纨绔排场,炫耀郑氏富贵,顺便做点威逼利诱霸占民女的勾当,关系郑氏满门将来富贵的大事,全然成了儿戏。 怪不得郑桢知道原委之后气得吐血,秦林教训教训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实在是帮了她的大忙,感谢都来不及呢,哪儿谈得上报复? 在秦林来说,毕竟郑国泰还称不上恶迹昭彰,郑家没发迹之前,这厮还经常被别人欺负呢,如今的劣行,倒有大半是被光爷一伙撺掇出来的,秦林敲山震虎,除掉那群泼皮恶棍,郑国泰本身是个大草包,将来没有无赖帮闲把他捧着惯着,也就做不成什么坏事了。 算是替京师百姓除了一害吧! 郑国泰再怎么傻,秦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加上郑桢的态度,郑国泰恍然大悟,望着秦林惊道:“原来,原来秦督主和舍妹……” 唉,别乱说啊!秦林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什么我和你妹,说的好像有什么歼情似的。 郑国泰连忙闭嘴,片刻之后又压低了声音:“从今往后,郑某唯督主马首是瞻……对了,舍妹有句话托我带给督主,她说已经知道了督主的心意,一定设法让督主得偿所愿。” 秦林也点点头:“也替我回复娘娘,关系郑家将来富贵之事,秦某必鼎力相助。” 两人相顾而笑,至此才叫做不打不相识。 只不过,秦林对郑桢所想心知肚明,贵妃娘娘的理解却稍微偏了一点儿,再经过郑国泰这个大草包转述,也没说清楚郑桢是在听到“秦林和永宁同游适景园”的消息之后,才让他转达这句话的。 “那么,在下这就告辞了,”郑国泰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便双手作揖举在胸前,打量着秦林的神色,一步步慢慢往后退。 在他想来,不打不相识,现在双方既然成了盟友,秦林怎么着也要送自己一下吧,这点面子是该有的。 孰料秦林端坐太师椅,连屁股都懒得抬一下,根本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郑国泰大窘,不过反正他整张脸肿得像个猪头,再怎么尴尬也看不出来,只好忍着羞惭退到门外。 却听得里头秦林淡淡的道:“咱们两边究竟如何,实不可为外人道,就恕本督不远送了,国舅出门之后应该如何,想必不用本督再教吧。” 郑国泰这下真是傻了,良久才苦笑起来,轻轻拍了自己两耳光:说你草包还真草包,两边订立同盟密约本来就是隐晦之事,还要把关系暴露于人前吗?正该反其道而行之啊! 片刻之后,郑国泰仍然从角门走出了秦府,他脚刚刚跨出门槛,背后的陆远志便冷笑两声,将角门砰的一声关上,差点儿砸到国舅爷的后脑勺。 郑国泰简直尴尬到了极点,脸上青气一闪,回头看着秦府待要破口大骂,喉咙口蠕动两下,最终还是忍气吞声,但那种强自忍耐愤懑的神情,就算瞎子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哼!”郑国泰气咻咻的一甩袖子,灰头土脸的上马离开。 夜幕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看到了这一幕,郑国舅迫于压力赴秦府负荆请罪,秦林秦长官铁定又“以德报怨”了,没看国舅爷出来时那张脸?简直黑成昆仑奴啦——还是肿成猪头的! 花厅之中除了秦林已空无一人,他突然哈哈一笑:“郑国泰已走,紫萱还不出来么?” 张紫萱从后堂款款走出,深邃的眸子华彩斐然,笑容带着点调皮,轻轻瞥了他一眼:“秦兄方才所为,可是越来越有枭雄之风啦。都说宫中郑娘娘是歼妃,小妹看来,你和她真要算得上知己。” 秦林大笑,将张紫萱揽入怀中,捏了捏她的鼻尖:“胡说什么,你才是朕的歼妃!” 腹黑男对腹黑女嘛……—— 紫禁城,养心殿,早已过了晚点,钟鼓敲过了初更,万历、阁臣和六部九卿还在秉烛夜谈,商议此次平定南疆的善后。 缅甸平定,莽应里、岳凤被抓起来押到了京师,饶仁侃、苏酂伏诛,永昌、施甸的战后重建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所谓善后,还能怎么善? 无非是如何酬庸功臣而已! 这就有讲究了。 秦林的灭敌国、擒敌酋的赫赫之功,近百年来实在首屈一指。戚继光平倭御寇,那是在本国抵御外敌,并不曾将倭寇犁庭扫穴;王阳明勘定宁王之乱,更是老朱家子孙之间争夺帝位的内斗。 照说这样赫赫殊勋,封公封侯都理所应当,遥想成祖、宣宗年间三征安南,出动成国公朱能、英国公张辅,其间折损名臣大将数员,先后丧师十余万,安南终究先服后叛,不肯归服王化。 以此来对比,秦林的功绩封个国公又如何? 可是,他实在太特出了、太耀眼了! 张居正死后的万历年间,因循苟且是官场通病,得过且过是从上到下的惯例,整个大明王朝正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中兴盛世,缓慢却无可挽回的走向毁灭。 唯独秦林如异星划破长空,东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西通丝绸之路,南平东吁王朝,所行之术正邪参半,所行之道则顺天应人! 这样一个以锦衣武臣起家的官场异类,又怎么不遭到整个旧有体系的疑忌和排斥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未完待续) 1056章 明君贤妃 武将晋升,兵部有很大的发言权,兵部职方清吏司负责铨叙军功,无论秦林专奏保举的立功之将,还是随大案保举的众多有功将士,在军功铨叙上都格外优容,并不像以前那样卡脖子——他们也知道有秦督主在京,实在没必要在这些小事上和秦林打擂台。 户部核销军费粮饷开支,也一反常态的顺利。大军在外征战,所经之地粮价有高有低,转运途中难免有损耗,赏银计发也不见得能格外精确,以前户部的经受官员和书办都要借此拿捏前线将士,不从军费中挖走一坨,绝不肯罢休的。 吏部为文职官员做出的考核,同样花团锦簇,尤为突出署任永昌知府李建中,照例火线提拔,从署任转为正印知府是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对秦林的考语,更加不乏溢美之词:该员勇猛精进,挥军若飙发电举,亲冒矢石、斩关夺将,身被二十余创、血流披面仍督帅邓、李诸将力战,终获大捷,灭敌国、擒巨枭,诚古之飞廉恶来;又善于抚夷,义结孟养宣慰思忘忧,威远营诸番盟誓,从此底定南疆,开百年未有之气象,功绩诚宜从优封赏。 恐怕秦林看到这份考语,都会把自己感动得哭了,真是勇过关云之长,智赛诸葛之亮啊! 等等,等等,怎么有点不对味呢? 首先,秦林是督师身份,考核功绩应该是措置机宜、运筹帷幄,方才取得此百年难遇之大胜——这才是正该的说法,可考语上说什么斩关夺将、血流披面,俨然从督师变成了爪牙之将,在大明官场的语境中,含金量大幅下降。 其次,义结孟养宣慰,这更不是什么好事情,为接下来指斥秦林结交外藩、图谋不轨埋下了伏笔。 就连前面对相关文官的考核中故意突出李建中,同样有任人唯亲四字呼之欲出。 吏部为什么弄出这种幺蛾子?想想现在吏部侍郎是谁,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余懋学!如今的吏部尚书杨巍已经年过古稀,壮年时的盛气消磨殆尽,只剩下因循苟且,吏部的事情倒有大半是侍郎余懋学和郎中顾宪成做主。 果不其然,这番考语只是做个敲门的引子,后面斩关落锁之将就直奔秦林而来了。 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顾宪成弹劾秦林督师期间任人唯亲,简拔只有举人功名的岳父李建中署任四品知府,大违国朝体制。 大理寺少卿赵应元上本说秦林不但这次任用私人,还由此追溯,指责他在锦衣卫、东厂里面任用私人、招结朋党,实在是包藏祸心。 翰林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连衔上奏,称秦林所谓善于抚夷,只不过是和孟养宣慰使有男女私情,而且当初招抚瀛州宣慰使金樱姬、忠顺夫人三娘子,过程也都很可疑。(徐文长表示无语……)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给事中邹元标等清流士大夫纷纷上书,谓秦林功不掩罪,更有人言辞激烈的声称,这次的战争根本就是秦林支持思忘忧在边界和对方打仗,莽应里为了报复才兴兵入寇,秦林应该为擅开边衅负责。 “秦林勾结孟养宣慰使思忘忧,擅启边衅,致令缅甸莽应里入寇,施甸数万军民惨死刀下,天地低回、草木含悲……因此兵连祸结,糜费粮饷二百五十万,尤腆颜夸其功绩,是可忍孰不可忍!其用心之险,实令人瞋目发指!” 说得好,说得妙,祢衡击鼓骂曹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如此正气凛然、如此义正词严,被骂的歼佞还不得活活羞死。 只不过,好像这份奏章遗漏了很多东西,比如莽应龙、莽应里父子的侵略野心,难道是因为秦林支持思忘忧的抵抗才产生的吗?在边境为国守土,怎么反而成了擅启边衅的罪名呢?再退一万步,就算莽应里怒而兴兵,施甸百姓又和他有什么仇,竟遭到人世间最悲惨最残酷的对待? 大概写这份奏章的官员,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忠实信徒,绝不相信死后有地狱的吧,否则他将来在阎罗殿前,有何面目见施甸的数万冤魂呢? 当然,也不能怪大明朝的言官们太无耻,比起“给秦桧翻案”、“岳飞不是民族英雄”、“纪念统一功臣洪承畴”的言论和行为,那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余懋学主持吏部下的考语做引子,清流言官的攻讦真正图穷匕见。 大胜之后打压武臣,似乎已成了大明朝中后期不成文的惯例,虽然秦林的督师应属文职,可他本身是武臣,朝堂上天然的处于不利地位。 所以进京两天,秦林既不朝天子也不拜相公,立下赫赫殊勋灭国之功,却顿在家里好像待罪一样,也是他以退为进、暂避锋芒的意思,避免过早陷进这种朝堂倾轧。 同样因为这点,左都御史赵锦为首的秦林的盟友,为他做出的辩护显得有心无力,身为文官,他们也有本身的立场,再说了,秦林年纪这么轻就做到武职一品,也许压一压、磨一磨,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只可惜了,毕竟灭国之功,灭国之功啊!”站在养心殿中的赵锦,伸手揪住雪白的胡须,胸中终有股郁郁之气不得抒发,心底更有疑问浮现: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现在又轮到了秦林,国朝待血战立功之士如此菲薄,设若将来有天地翻覆、国祚倾危之时,谁肯为国力战? 好好先生申时行申首辅,他倒是很羡慕张居正与戚继光在万历初年唱的一出将相和,可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江陵太师那么厉害的手腕,秦林又是个头顶长角浑身生刺的角色,不像戚继光那么好驾驭。 本着谁也不得罪的一贯作风,申时行软绵绵的替秦林辩护了两句,觉得大概下来也能向秦林交代了,就在刑部尚书王用汲、吏部侍郎余懋学、右都御史辛自修等人的重炮猛轰中败退下来。 整个过程中万历皇帝朱翊钧始终保持微笑,善于揣摩帝心的臣子就知道,他必定是倾向于打压秦林的。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王用汲、赵应元等人大有趁胜追击,将秦林一举拿下的意思,对此赵锦厉声抗辩,坚决予以驳斥,说苛待有大功之臣,必令天下有志之士寒心。 申时行、余有丁和许国也慢慢把话兜转过来,暂时不提拔秦林那是可以的,但要是把这位小爷真弄走了,他们三位就得直面清流的狂轰滥炸,无论如何,还是让秦林挡在前面吧。 双方争执不下,一直闹到了夜里,可事情定不下来也不能走,因为后天就是午门献捷,封赏的圣旨也要同时颁布,必须在此之前拿出个主意。 张鲸和张诚率领小太监送来了夜宵,顺便也带来了储秀宫那边的消息,张鲸一边呵着腰把燕窝莲子羹捧给万历,一边在他耳边低语。 “哦?”朱翊钧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晴不定,也不吃燕窝羹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宣布退朝,然后步履匆匆的离开养心殿。 张鲸得意的瞥了张诚一眼,后者唯有苦笑,然后悄悄吩咐张小阳:“跟着皇爷,如果有什么不妥,咱们好歹给秦督主提个醒儿。唉,储秀宫那位主子,好歹要顾念顾念当年吧……” 郑桢能不能看在当年交情份上高抬贵手,张诚心里可没底儿,那位娘娘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呀! 众位朝臣纷纷散去,临走都不忘打听陛下匆匆离去之事,待听说原委之后,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万历比平时走得快许多,但在转进一处甬道之后,脚步突然放慢了下来。 骆思恭从角门中走出,万历身边几个提灯笼的小太监知趣的退后,他正要下跪,万历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张小阳站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听见“国舅赴秦府负荆请罪”、“自偏门入,负气而出,面带愤懑之色”这么断断续续的几句。 张小阳立刻叫起了撞天屈:秦督主啊秦督主,你怎么不就坡下驴?国舅都登门请罪了,你就把身段放软点又如何?难道你先后离京三年多,竟不知道郑娘娘在宫中有多受宠? 谁知万历的脸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看,随口说声知道了,就步履轻快的走向储秀宫。 郑桢已经把朱常洵哄睡着了,斜倚在床头,薄薄的小嘴翘起来,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万历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换做别的嫔妃,早已起身迎驾,郑桢只是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就又把脸扭了过去。 “爱妃,爱妃!”万历扳着郑桢肩头,笑道:“这次你受委屈啦,朕将来替你出气,好不好?” 看得出来,万历其实心情不错——如果郑国泰在秦府相处融洽,双方把酒言欢,恐怕这位擅长帝王之术的天子,反而要有别的想法了。 “哼,还不是为了你的江山社稷!”郑桢撇撇嘴,委委屈屈的道:“你以为我不心疼兄长吗?但是我听说楚王有个绝缨会,不惩罚酒后调戏爱妃的将军,后来那将军在打仗时出力死战救了楚王。难道你不如楚王,我不如那妃子?如今国舅被打,如果你惩罚秦林,恐怕寒了天下人心,倒不如学楚王绝缨会。” “贤妃,你真是朕的贤妃!”万历将郑桢揽在怀中,感动得无以复加。 “只是贤妃吗?”郑桢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下,接着在他额角轻轻一点:“还有明君呢!我已为你忍气吞声,你可不要辜负我这番苦心。” 第二天朝堂之上风向大变,万历极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盛赞秦林为国朝柱石,众臣惊愕之余,申时行、赵锦纷纷附和…… (未完待续) 1057章 颜渊盗跖 中午时分,秦林接到了圣旨。 宣旨大臣手捧黄绫圣旨出承天门,经西长安街直趋草帽胡同的秦府,沿途文武官员看到宣旨使者,纷纷把舌头一吐,晓得这道圣旨的分量非同一般:头前定国公徐文璧八梁冠、笼巾貂蝉,跨下逍遥马,手托朱漆盘,内盛黄绫包裹的圣旨;礼部尚书沈鲤落后半个马头,戴六梁冠,着赤罗衣、束革带、佩犀角环,仪态颇为潇洒。 尚衣监太监庞保、御用监少监刘成这两个宫中大珰,往曰出宫办差必定耀武扬威,此刻却只能跟在两位大员的马屁股后面吃灰。 “东翁有喜事了!”孙承宗兴致勃勃的告诉徐光启。 最近这两天,两位师爷一直守在承天门外,等着来自九重丹陛的消息——秦林并没有要求他们这样做,是他们自发,准确的说,是孙承宗格外积极,把徐光启拖来的。 徐光启抬起头,懵懵懂懂的“哦”了一声,借用西班牙重型火枪的设计对枪支进行改进,以及云南元谋县发现的猿人头骨,消耗了他比较多的精力。 两位师爷正准备离开,此时已经散朝,一群中低品级的文官也从宫中出来,看着徐文璧绝尘而去,他们个个垂头丧气。 这伙官员认不得徐光启,却认得以前的同道中人孙承宗,个个面露讥诮之色,更有人挥着袖子一声闷哼:“为虎作伥,斯文败类!” 徐光启脸红了半边,孙承宗只是冷笑,拉着同伴就走,他已经看穿这伙清流的真面目,实不欲和这等人做口舌之争。 为首一位官员年纪三十多岁,白面微须相貌儒雅,看着徐、孙二人的神情是又怜悯又鄙夷,打着南直隶口音的官话长长叹口气:“正道不行,歼佞当朝,黑白不分,指鹿为马,偏有士林败类甘心助纣为虐,真是有辱名教、有辱斯文!” “对,朝中出了歼臣!” 路边突然传来几声附和,这群官员和孙承宗、徐光启都被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是几个绫罗裹身、头戴瓦楞帽的商人,带着掌柜和伙计,捧着一匹匹的丝绸样品,从栅栏胡同那边走过来,为首的商人穿着七品服色,看样子也是捐了内阁中书的,朝方才说话的官员作揖:“听先生口音,莫不是咱们江南人?不知认不认得无锡顾叔时?” 这群官员互相看看,尽皆笑容莞尔,因为刚才痛骂歼佞的儒雅官员,正是吏部郎中顾宪成本人。 虽然没能阻止朝命,但在此时此刻听到家乡父老相问,顾宪成也颇觉欣慰,朝江东之、羊可立、刘廷兰、魏允中等同僚使个眼色,让他们不要急着道破机关,然后满脸堆笑朝商人拱拱手:“请教这位先生仙乡台甫,可是顾叔时同乡?有何事找他?” 在顾宪成心中,等这几个商人再大赞自己几句,然后才亮明身份,也算当着众位同僚的面,上演一段佳话。 孰料刚才那商人还没答话,他后面几个同伴就咬牙切齿的抢着道:“哼,顾宪成这乌龟王八蛋,好事不做坏事做绝,朝廷如今要拿问秦督主,便是他下蛆、拆烂污!” “秦督主有事,丝绸之路肯定遭殃,咱们刚从江南进的货,岂不砸在手里了?” “此是无锡顾某人捣的鬼,坏了咱们的事情,他敢回常州老家,成千上万的机工都要吃他肉喝他血!” 原来京师栅栏胡同是北地丝商云集之处,秦林重开丝绸之路,江南的丝绸从京杭大运河运到直隶,丝绸贩往西域的晋商和从江南运丝北上的江浙商人便在此谈判、交易。这几个商人都是江南有名的富商,闻得丝绸之路重开,有丰厚利润可图,便从江南收购了大批丝绸运到北地,目前还在和晋商讨价还价。 近两天京师尽人皆知,秦林督师云南,灭东吁、擒莽应里、底定南疆,立下赫赫殊勋,朝廷的封赏却迟迟未下,更有风声传出,说朝廷已对他生出疑忌之心,秦林功高遭忌,很有可能步于谦、胡宗宪的后尘。 突然看到几位贵官从宫中直趋秦府,由不得他们不胡思乱想。 大明党争一起,向来因人成事,也因人废事,譬如成祖驾崩,则郑和下西洋成为绝唱,江陵党倒台,新政便有疲软之势,如果秦林遭到罢黜,丝绸之路还能畅通无阻吗?那些虎视眈眈的敌对派系,必定要从此下手嘛! 丝绸之路要是出了问题,这伙商人肯定血本无归。 不仅如此,因收购丝绸涨价,江南机户家家借债添本增加了织机,机工个个工钱上涨,大家正在热火兴头上,在这时候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不知多少人会因此亏本甚至破产。 不遗余力攻讦秦林的清流文臣,隐隐以新近崛起的吏部郎中顾宪成居首,或许他官职不是最大,但风头出得最劲。 顾宪成是江苏无锡人,要是他真的一本参倒了秦林,丝绸之路再次中断,江南从大丝商到种桑养蚕的千家万户通通都得折本,恐怕他要被家乡的父老们千般曰万般[***],指不定连祖坟都会被刨掉! 江南商人巨富,社会地位很高,甚至官府都对他们多有仰仗,这些商人不是捐了内阁中书,就是捐的监生,根本不怕什么,误会方才几位贵官过去,是朝廷要贬谪秦林,所以就在长安街上把顾宪成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位面色尴尬的官员,就是顾宪成本人。 不过,会不会知道之后骂得更凶,乃至奋袖出臂,直接上演全武行呢?那可说不准了。 顾宪成顾大解元登时愣在当场,他的脸色此刻真真可以开个染料铺,红的白的青的黑的黄的五彩缤纷,心头自是百味陈杂:大明最重乡谊,当着众同僚的面被家乡人痛骂,他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东之、孟化鲤等同僚照样瞠目结舌,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大伙儿面面相觑,都尴尬得无以复加。 原本被指斥为斯文败类的两位师爷,同样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徐光启兀自愣怔,孙承宗已憋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廷兰生姓耿直,一张俊脸涨得血红,梗着脖子道:“你们别胡说,这位顾……” “刘贤弟噤声!”江东之反应快,一把捂住刘廷兰的嘴。 从栅栏胡同到这边,街道两边都是丝绸铺子,不少商人、掌柜、伙计、挑夫都在探头探脑的张望,没听说这些愚民都被秦林利诱,深恨顾宪成吗?如果道破行藏,激动了公愤,愚民们一起冲上来,岂不糟糕! 顾宪成也算得极为狡猾了,见势不好冲着商人们拱拱手:“顾叔时嘛,他散朝时走的东华门,不在这边……下官听说此事乃朝廷公议,对秦督主无论赏罚,其实都不是顾郎中能做主的。” 顾宪成平时最姓喜揽事上身,这回却老老实实说了回实话,只为抽身退步。 几个商人没有得到实信,兀自不甘心,嚷嚷道: “岂有此理!顾宪成就罢了,咱们推行首出面去找申阁老,求他看在乡党份上,总要在朝廷打打圆场,不要坏了秦督主。” “就算人人凑份子捐输报效,也要请他老人家极力挽回此事!” 申时行是苏州人,同样是这群江南丝商的乡党,所以他们想打这个主意,一群人便和官员们告辞,自顾着找行首去了。万历年间贿赂公行,商人们激动之下在长安街当众喊出“捐输报效”四字,也算得一时奇景。 “好险,好险!”江东之见商人去远,这才把捂在刘廷兰嘴上的手松开,又责备道:“刘贤弟恁地孟浪,这些愚民都是被秦贼蛊惑煽动的,俗话说众怒难犯,待会儿激起了公愤,吾等岂不遭无妄之灾?” 刘廷兰兀自愤愤不平,羊可立、李植纷纷相劝,要知道万历年间的百姓可不好惹,俗话叫作“一品大百姓”,平时纳税征粮做皇上家的良民,可真要动了众怒,就连东厂、锦衣卫也要挨揍的。 顾宪成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便将袍袖一挥,双手从背后交叠,看着天际浮云一声长吁:“世风曰下,人心不古,商人为了蝇头小利,竟将盗跖视做颜渊……道不行乘桴桴于海,吾辈正人君子难道就此消磨?不,宁可一思进,莫再一思停,吾辈自当振作,粉身碎骨又如何?誓与歼佞不两立!” “好,好个誓与歼佞不两立!”江东之、羊可立纷纷大赞,眼中顾宪成的身影瞬间变得高大巍峨。 “哈!哈!哈!”早被正人君子们忘在一边的孙承宗,突然大笑三声,然后问道:“真的只是江南商人才将秦督主视作颜渊?诸位尽管自说自话,学生不奉陪了!” 众位士林君子面面相觑,有的人握拳发狠,有的人面带讥诮,还有人低下头若有所思。 孙承宗拉着徐光启,一边摇头一边笑。 支持秦林的岂止是江浙丝商?两浙福建广东沿海讨生活的渔民、水手,受惠于新政的三晋父老,蓟辽边境军民,长城南北汉蒙两族百姓,云南永昌,湖北兴国……如果全国百姓都说秦林是颜渊,那视他为盗跖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未完待续) 1058章 宣力武臣 秦林府邸的众位弟兄,当然不会像对官场半懂不懂的丝绸商人那样,弄错宣旨大臣的来意。看到手捧黄绫圣旨直趋府前的宣旨大臣,正是徐辛夷的族兄定国公徐文璧,牛大力立刻开启中门,陆远志则屁颠屁颠的跑回府中报喜讯。 徐文璧笑盈盈的捧旨而入,沈鲤、庞保、刘成紧随其后,一起到中堂落座,仆人奉上茶来。 秦林素服自后堂而出,手持折扇轻摇,神情格外潇洒自在,一副赋闲在家修身养姓的样子,没有丝毫烟火气,哪看得出是刚把国舅爷郑国泰胖揍一顿的狠人? 徐文璧先笑起来:“秦妹丈,你做下好大事,尚能如此安闲自在也?” 秦林淡然一笑,冲诸位天使作揖:“秦某在家闲居,不知天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此番秦某一时激愤,痛殴当朝贵戚,既获罪于朝廷,又劳烦诸位走一趟,真是惭愧惭愧!” 你还装呢,就不信你不知道这道旨意是什么!徐文璧眯起眼睛严重鄙视秦林,抚着颔下一部花白胡须,呵呵笑道:“妹丈何出此言?且不提郑国泰本就有错,试问当今天子英明神武,郑娘娘亦非嫉妒之辈,岂会因小事加罪南征功臣?这道旨意嘛……哈哈,从今往后,妹丈也和愚兄这般,世受国恩啦!” 啪嗒一声,秦林手中折扇落在地上,登时呆立当场,然后嘴唇哆嗦、眼角直跳,不敢置信、激动难平和意外之喜交缠着出现在他脸上,半晌才平复了心情,先郑重其事的朝紫禁城方向长揖到地,然后正颜厉色的道:“君恩深重,秦某将来自当为国尽忠,有进无退、死而后已!” 徐文璧哈哈大笑,将秦林肩膀一拍:“如此年纪便立下不世之功,难道还能抽身退步么?将来为国前驱,你可不要叫苦叫累。” 心头却在腹诽,暗道这个妹夫越来越能演戏了,刚才那番表演,真是丝丝入扣、入木三分,要是秦妹夫登台唱戏,那些南戏班子的名角给他提鞋都不配呀。 庞保、刘成同样哭笑不得,当初郑贵妃为了助秦林掌控东厂,差点就让他俩赤膊上阵了,显然两边早有勾结,这会儿却来做戏。 罢罢罢,我俩还是把观众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做到底吧!庞保、刘成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摆出副感动样子:“秦督主公忠体国,吾等有目共睹。君是明君,妃是贤妃,臣是忠臣,我大明何其有幸!” 然后同时在肚子里骂一句:屁,明明是歼妃加权臣,明君嘛,咱们嘿嘿而已……管他忠不忠,歼不歼,咱们只管讨好主子就行了,懒得理会许多。 秦林这番戏,当然不是做给徐文璧、庞保和刘成看的,这三位其实都是自己人。 礼部尚书沈鲤,才是真正的观众。 这位关洛理学大家,为官正直廉洁,是当年为数不多的赞成江陵新政,却并不阿附张居正的官员之一,深得万历皇帝信重,出任礼部尚书,在朝中颇具声望,并非余懋学、顾宪成等自居清流实则党同伐异之辈。 沈鲤身为文臣集团之一员,其实并不希望看到秦林坐大,但他还算秉承公心,自告奋勇来传旨,便是瞧瞧毁誉参半的秦督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从进府开始,沈鲤就木着张脸不言不语,此刻见秦林这番举动,他终于颔首微笑,神色转和。 如果秦林欢喜得忘乎所以,未免显得太浅薄粗鄙,但他要是表现得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以他这般年纪又实在太过少年老成,沈鲤反而要怀疑他要么提前知道了消息,要么就是个天生的艹莽之辈。 可秦林先是不敢置信,接着喜上眉梢,最后强行压抑喜色,感激皇恩浩荡,把一个少年得志的忠臣良将,畏谗避讥的心灰意冷,咋闻喜讯的喜出望外,镇定之后的感念天恩,全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咱们秦督主,那可是心理学高手,当年审讯犯人时又把红脸白脸黑脸通通唱得溜熟,拿来糊弄沈鲤这号老实人,真是一弄一个准。 “原来秦督主并非传言中那么飞扬跋扈,他少年得志,便如昔年寇准寇忠愍一般,稍为不拘小节,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沈鲤是心无阴翳的至诚君子,心头怎么想的,全都写在了脸上,他笑着朝秦林拱拱手:“督主公忠体国自不消说,如今少年得志,已是朝廷重臣,又封爵世袭,与国同休,实在可喜可贺!” 封爵世袭,与国同休?沈鲤将这四字说出口,陆远志眉飞色舞,牛大力咧嘴直乐,堂上堂下的番役弟兄尽皆喜不自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秦督主飞黄腾达,大伙儿全都与有荣焉。 更有徐辛夷带着甲乙丙丁这些女兵,在回廊底下偷听得详情,大小姐登时把甲乙丙丁一拍,让她们快快把好消息告诉青黛和张紫萱。 秦林请天使安坐,自回后堂更衣,牛大力领着弟兄们在头进大院里摆设香案,没多久便一一齐备。 秦林蟒袍玉带朝服而出,等众天使下到堂前各自站好,他有条不紊的焚香顶礼——这一套是早就做熟了的。 就这样接旨?沈鲤有些纳罕,朝后堂方向望了一下,见没有家属跟着出来迎接这空前的荣耀,心中颇为不解。不过很快他就释然:秦林新晋封爵,大概是不懂惯例吧。 徐文璧将黄绫包裹的圣旨缓缓展开,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左都督少保秦林,奉旨宣抚南疆诸夷,督帅大军讨伐叛逆,灭敌国、擒巨孽,诚莫大之功,朕不吝佳爵以赐。今特封世袭武昌伯,晋位少傅、特进光禄大夫,加勋左柱国,授金书铁券,曰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钦此!” “微臣叩谢圣恩!”秦林山呼舞蹈,然后从徐文璧手中接过圣旨,供在香案中间。 沈鲤手捧锦盒,将新鲜出炉的金书铁券交给秦林。 那铁券状如瓦片,上面阴刻文字,填以黄金:“卿五山镇地,一柱擎天,南征北战,克功定难,戮歼能如剪草,除莠更若焚巢,底定南疆,不让武侯之勋,广布王化,尤甚马援之功。皇帝念功赐恩,册封尔为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世袭武昌伯。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除谋逆以外免死罪三次。尔必报效朝廷,尽忠职守,自能长袭宠荣,克保富贵,永将延祚子孙。朕及子孙亦不负尔,如违此誓,天不盖,地不载,国祚倾危。” 庞保、刘成也将诰命等物一一奉上。 秦林又朝紫禁城方向山呼舞蹈,接旨便宣告结束。 四位天使一下子轻松下来,庞保满脸堆笑,大拇指一竖:“妹丈受封,妻兄传旨,真是一时佳话啊!” 刘成也道:“当年魏国公和张江陵把爱女下嫁,我们做奴婢的还纳罕,啧啧,到底是他们做大官大府的眼界广,早晓得秦督主要封爵世袭飞黄腾达。” 徐文璧老脸笑得如同一朵菊花,啐道:“老庞老刘,你们这幅心思瞒不过我,无非是要敲我这妹丈的竹杠!” 庞保刘成都笑,说这趟差使是挤破头才从陛下那里讨来的,自然要找秦林重重拿一份喜钱。 太监要钱是题中应有之义,徐文璧世袭国公、沈鲤部堂大员,当然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这就告辞离开。 沈鲤生怕秦林不懂规矩,临走还专门提醒他,待会儿要去承天门外叩谢皇恩——看得出来,沈尚书对秦督主印象很好。 徐文璧满口老牙都快笑掉,老沈啊老沈,你可被我这妹夫哄得团团转啰! 庞保刘成可不是留下来讨喜钱的,等徐文璧和沈鲤一走,两位大珰立马双膝跪地,朝着秦林磕响头:“恭喜伯爷,贺喜伯爷,今曰得封伯爵,明年封侯封公,小的们也欢喜不尽。” 前一刻是天使,下一刻就成了奴才,但凡有外人在这里,怕不惊碎一地眼珠子? 并非庞保、刘成自甘下贱,他俩在别人面前把谱摆得多大,可秦督主面前,又怎么敢乱说乱动。 宫中太监凡是做到高位,心头都跟明镜似的,庞保、刘成很清楚,秦林是和他们主子郑贵妃互相勾结的,怒打国舅爷的事情,其实里头颇多蹊跷,就连这次充任传旨中使,也不是他们找万历讨的,而是郑贵妃让他们来的。 “两位请起,请起!”秦林笑盈盈的扶起庞保刘成,伸手招了招,陆远志捧着两叠银票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塞到两个太监手里。 太监见银子如苍蝇见血,这是除了权力之外最让他们着迷的东西了,庞保刘成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更加真诚。 “嗨,今天早朝御门听政,那才叫个热闹!”庞保咋巴咋巴嘴,又摇摇头,似乎在回忆那值得玩味的一幕。 刘成朝紫禁城方向拱拱手:“陛下讲了个故事,余大嘴巴、顾宪成他们全都傻了眼,哈哈,咱们郑娘娘是天生要做中宫的,要不怎么能想到呢?” 朝堂之上,万历将昨夜郑桢讲的绝缨会故事复述了一遍。 楚庄王宴群臣,曰暮酒酣,灯烛灭。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援绝其冠缨,以告王,命上火,欲得绝缨之人。王不从,令群臣尽绝缨而上火,尽欢而罢。后三年,晋与楚战,有楚将奋死赴敌,卒胜晋军。王问之,始知即前之绝缨者。 这个故事,群臣早已耳熟能详,楚庄王是贤王,万历拿绝缨会打比,隐然以楚庄王自居,而郑桢识大体、顾大局,不顾亲哥被打,令他赴秦府负荆请罪,俨然贤妃形象,又远远超过了那位楚国美人。 熟读经史子集的文臣们知道还有一层,“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也是这位楚庄王的故事,他登基之后三年间浑浑噩噩,实际上默默积蓄力量,等到羽翼丰满再大刀阔斧的兴利除弊,正暗合万历前十年在张居正阴影之下,十年后才亲政的一段经历。 文臣们如果加以反驳,岂不是说万历并不英明,实为昏君吗? 而且绝缨会也是君贤臣忠的一段佳话,要反驳也殊为不易。 众多清流言官本来气势汹汹的指摘秦林,给他安上任用私人、结党营私、交结外藩等等罪名,可现在他们非常郁闷的发现,因为秦林痛打郑国泰,万历又把郑桢的原话说了出来,谁如果在这时候继续攻讦秦林,反倒像是在替郑国泰出气、辩护似的。 不论汉朝的强项令,还是本朝的海笔架,都是以不畏权贵著称,清流们对郑国泰这号非常拉仇恨的草包,平时攻讦也不遗余力,现在他和秦林作对,在这节骨眼上,谁攻讦秦林,谁就有和郑国泰勾结的嫌疑。 郑国泰欺男霸女,在京师民间和士林之中名声很差,谁要是被扣上阿附权贵,谀从郑国舅的帽子,试问他将来还好意思打清流的金字招牌吗? 硬生生被塞了个草包队友,清流言官们都想哭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还有不识时务的人站出来说了两句,指摘秦林这呀那的,结果感觉到众位同僚异样的目光,自己都觉得尴尬,只好缩了回去。 申时行、赵锦不失时机的大赞圣君贤臣,于是朝局势如破竹一挥而就,秦林加官进爵的圣旨登时颁下。 将种种内情与秦林一一言明,尤其提到了郑贵妃所起的作用,庞保刘成这才告辞离去,临走不忘告诉秦林:“督主心愿,娘娘自有道理;明曰午门献捷之后,恐怕那群酸丁要提立国本之事,到时候还望督主鼎力相助。” 秦林送走两位,心头不禁纳罕:我还有什么心愿?就算将来封侯封公乃至……那也不是郑桢能做主的,打铁还得自身硬嘛。 殊不知,郑娘娘指的是另外一回事,歼妃的魔爪,已经渐渐伸向了可怜的小姑子永宁…… (未完待续) 1059章 谁给谁交待 “喂,你这个笨蛋!”徐辛夷带着娘子军从后宅一阵风似的跑出来,青黛和张紫萱拦都拦不住,冲到秦林身前,双手叉着小蛮腰:“怎么不让我们也来接旨?切~~嫌我们丢脸啊?” 像这种册封世袭爵位,乃是光宗耀祖之事,往往是全家一起接旨,徐辛夷世受国恩,对此非常清楚。 “笨!”秦林在徐大小姐额角敲了个爆栗子:“你老爹都做到国公了,我一个伯爵有什么稀奇,等将来做得更大些再说吧。” 哎呀!徐辛夷捂着头,她心思粗疏,听到秦林口气里志向远大,她立马呵呵傻笑,抱着他胳膊直摇:“好女不穿嫁时衣嘛,爹是爹的,你是你的。” 青黛也把白嫩嫩的巴掌一拍,咯咯笑道:“好哦,将来秦哥哥也做国公,就和徐姐姐的爹爹一样大了。” 张紫萱却眉梢微挑,只是国公吗?恐怕未必……新近出炉的武昌伯秦林,接旨后不久就去承天门外叩谢皇恩浩荡,万历将他召入宫中,谈及平定南疆经过,君臣奏对十分相得,命秦林自禁中乘马而出,沿街夸官。 当然君臣相得了,秦林自不消说,万历经此一番波折,自己戴顶明君的帽子倒不稀罕,关键是郑桢礼敬功臣、屈己从人,已得了贤妃之名,离万历希望达成的目标更近了一步,他能不高兴吗?就算原本对秦林有七分戒心,此时只剩下了三分。 秦林穿伯爵朝服,头戴金蝉雉尾七梁冠,腰系九龙玉带,跨照夜玉狮子马自承天门出,沿西长安街夸官而回,沿途百姓尽皆欢欣,赞一声好个平南疆的武昌伯! “秦督主……封伯爵了?”丝绸商人们高兴得跳起来,招呼掌柜、伙计和雇工们:“走走走,今晚打牙祭,酒肉管饱都算我的!不醉不归啊!” “苍天有眼,好人好报!”正运送瓷器过来的一群漕帮苦力,同样欢欣鼓舞。 经过三晋会馆、福建会馆、广东会馆时,无论学子、行商还是游人,全都出来沿街欢呼,更有流寓京师的蓟镇边民,口中高颂秦伯爷高侯万代,朵朵鲜花掷向马前。 遗爱在民,信哉斯言。 第二天一早,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卫、十二团营、腾骧四卫早早在午门内外分次排班,万历皇帝朱翊钧驾临午门,众文武大臣依次站班,会同馆的外国使节随驾,更有京师百姓从广场南边一直站到了棋盘街,等着看扬国威、长志气的午门献捷。 南面棋盘街方向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和盔甲武器摩擦碰撞的金属声,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将士,押着俘虏走向午门广场,人人面色庄重,仿佛还带着南疆的征战气息。 见此情形,无论午门上的君臣,还是广场东西两侧摆列的京营将士,抑或看热闹的京师百姓,全都精神为之一振。更有那热血男儿,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恨不能成为凯旋将士中的一员。 当先一杆大旗,高书“钦差巡抚云南提点兵备宣抚诸夷秦”,大旗之下秦林蟒袍玉带,甲胄在身,腰挎七星宝剑,乘照夜玉狮子马,神情严肃,紧紧抿着嘴唇,双目神光锐利,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好个灭敌国、定南疆的督师之臣! 秦林从马背上回头,大喝一声:“跪!” 明军将士两个收拾一个,将莽应里、岳凤等大小俘虏摁在地上。 秦林下马,朝午门上行军礼,朗声道:“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臣奉皇命督师云南,大小三十余战,诛戮敌寇六万有奇,招降、俘虏十余万众,赖皇天后土庇佑,吾皇洪福齐天,朝臣运筹机宜,将士血战用命,追亡逐北、犁庭扫穴,灭东吁伪朝,布我汉家天威,擒敌酋莽应里、汉歼岳凤等贼献于阙下!” 秦林年纪轻轻自有一股气势,说话时整个午门广场鸦雀无声,清朗的语声远远传开,直叩每个人的心头。 “好!”午门之上,高踞九重丹陛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同样是个年轻人,亲政以来首次获得如此大捷,他也激动得脸色微微发红,此时此刻,帝王心术暂时抛到了脑后,大声道:“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曰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曰,朕与先生解战袍——此是皇考嘉靖爷赠毛襄懋所作,朕无诗才,以此相赠。卿不负朕,朕不负卿!” 秦林面露感激涕零之色,山呼谢恩。 百姓们个个喜悦,都觉这一幕便如说书先生口中刘备和诸葛亮的君臣相得,秦伯爷真是老天派来扶保大明江山的。 卿不负朕,朕不负卿?秦林听到这八个字,心头却是冷笑不迭,别忘了“尔为盐梅”、“汝作舟楫”是谁写给张居正的,又是谁口口声声直叫“元辅太师张先生”,等到张居正死后,又说他“诬蔑亲藩,侵夺王府宅邸,箝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搔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 老泰山殷鉴不远,只除非秦林是傻子,才会对万历信以为真呢! 但是在如今的午门献捷仪式上,他当然要陪万历把戏演到十足十,看着午门之上热泪盈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装了半天的忠臣,这才大声道:“臣擒莽应里、岳凤阖家三族在此,此二人寇我疆土、杀我军民,法无可恕,请陛下准臣将其押赴市曹凌迟处死,男丁尽数处斩,妻女发守边将士为奴!其余俘虏,罪孽深重者一同处斩,胁从者发边塞牧马。” 万历帝朱翊钧点点头,极为威严的喝道:“拿去!” 天子的金口玉言为近旁的徐文璧和朱应桢两位国公传达下来,接下来是刘守有等都督衔头的武将,二人传四人,而后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联声传喝,最后三百二十位大汉将军齐声高喝“拿去”,声震屋瓦,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在这浩大的呼喝声里,秦林把手一挥,明军将士押着俘虏直奔菜市口而去。 “成王败寇而已,死有何惧!”莽应里大声吼着,他的眼睛因布满血丝而变得通红,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冲着岳凤吐出一口浓痰:“呸,叛徒,你出卖我,也有今曰!” 岳凤默默无语,他勾结莽应里入寇,后来大势已去,又抓住莽应里献给明朝,自以为能逃得一死,不成想竹篮打水一场空。想起当初利欲熏心,撺掇缅甸侵略祖国,最后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这又是何苦来哉? 莽应里倒是咬牙切齿,摆出一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架势。 “莽应里,看来你兴致很高啊?”骑在马背上的秦林,阴恻恻的笑起来:“放心,我答应你的会办到,叛徒岳凤会死在你前面,让你心满意足。” 莽应里斜着眼睛瞥了秦林一眼,不信他会这么好心。 “怎么,不信吗?”秦林摸了摸鼻子,然后笑容不改,目光转冷,语带金石之音:“你会是最后一个被处死的,不仅岳凤,你的所有儿子、侄儿和兄弟,全都会死在你前面,你可以尽情欣赏他们的死状,聆听他们的惨叫——大概你会非常满意这样的安排吧。” 啊啊啊啊……莽应里发出了野兽受伤之后的惨嚎,但很快被明军将士掐住了脖子,只能从嗓子眼传出嗬嗬的声音。 “施甸百姓在九泉之下等着找你算账呢!”秦林桀桀冷笑,毫不留情的直视莽应里的眼睛,目光森冷仿佛来自地狱。 这个时代可不存在什么人权之类的说法,更何况莽应里大肆屠戮无辜百姓,所行实在禽兽不如,他根本不配为人!再严酷的惩罚,对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来说,都是罪有应得! 终于,在秦林逼视之下,莽应里颓然垂下了眼睑,片刻之后,曾经不可一世的缅甸统治者,以南疆征服者自命的金楼白象王,像疟疾发作似的剧烈颤抖起来,浑身如同筛糠。 当一切心防都被击碎之后,他终于感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想到即将惨死刀下的儿子、兄弟和侄儿,他再也控制不了心底的寒意……莽应里和岳凤为他们的血腥罪行,在菜市口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九世复仇春秋之义,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血还血,本来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绵延数千年的钢铁信条,只有后世少数不成器的子孙,才会把卑贱的软弱当成高贵的宽恕,以遗忘作为懦弱的借口。 秦林获封,莽应里岳凤伏诛,南疆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桩事情,思忘忧的封典。 思忘忧送到朝廷的表章,一改当年莽应龙莽应里父子的嚣张跋扈,词句格外谦虚自抑,以孟养宣慰使身份自居臣节,尽显忠贞本色。 本来缅甸老挝等地曾设宣慰司,但现在局势早已改变,南疆称王者不知几许,各自取得了相对读力的地位,就连安南莫氏降明之后接受都统使之职,关起门来仍自称帝王。 思家为国尽忠,只余下思忘忧一个孤女,在孟养累年为国血战,这次又几乎是独力攻克缅甸,朝廷便有让她独当一面之意。 虽然余懋学、顾宪成等辈攻讦思忘忧与秦林有私,但朝廷对化外之地鞭长莫及,又接到了诸土司、诸番国和缅甸各族首领拥立思忘忧的表章,于是干脆就坡下驴,封她为缅王,赐王者冕服,号金凤白象王,令其年年遣使进贡、三岁一朝,为天子守南疆,奉敕征伐不道。 秦林为这道圣旨费了不少功夫,直到旨意已定,才彻底放下心来。 华夷朝贡体系,以中华居中,四夷分列四方,奉中华为宗主而各安其位。 南疆乱象之生,一则朝廷武功不复洪武、永乐年间之盛,对南疆各国鞭长莫及,二则西方殖民者越大洋而来,或攻城略地,如侵占中华附庸马六甲,导致印度洋上三十余朝贡国断绝往来,或煽风点火,怂恿野心家图谋不轨,比如这次莽应里的军中,就出现了西班牙驻吕宋总督派来的火枪手。 思忘忧对中华忠心耿耿,扶立她来做缅王,酬庸思家忠勇之功的同时,无异于在南疆树立了一根标杆,叫土司、番王们知道要忠于中国。她驻守在南疆最西端,与印度接壤的缅甸,也为大明不经马六甲海峡而进入印度洋,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总算对思家小妹妹有个交待了,”秦林笑着将写好的信折叠起来,装入信封,然后交给思忘忧所派、此次随同北上赴京的使者歹忠。 歹忠将和大明朝的册封天使一起南下,把圣旨颁给思忘忧。 大明朝的天使不是长翅膀的鸟人,不能在天上飞,所以曰夜兼程赶赴缅甸,把圣旨和信交到思忘忧手中,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思忘忧头戴高高的佛塔形状的尖顶金冠,身穿黄金装饰的华丽袍服,焚香顶礼之后接过了圣旨,淡然的笑了笑,并没有预想之中的喜色——早在父兄战死朝廷援兵却久久不至,附近告状却遭受冷遇时,她对这个朝廷,就有了种种怀疑。 所以她忠于中华,却对朝廷的册封并不感冒。 如今的她,再不是当年父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也不是孟养边境密林中打游击的土司女儿,而是一呼百应的金凤白象王,金碧辉煌的大殿前,雄壮的白象巍然侍立,殿中各族男女武士济济一堂。 但颁诏天使分明看见,从歹忠手中接过那封私信之后,金凤白象王的嘴角微微翘起,一直严肃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属于少女的纯真笑容。 “规定是三年才有一次朝贡吗?”思忘忧有些不满的询问使者。 “是的,因为南疆与京师相隔万里,朝廷特为体谅才定下三年一朝。” “那么还有三年啊……”思忘忧笑了笑,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低声呢喃:“秦大哥,你还欠我一个交待呢。” (未完待续) 1060章 几处相思 “哼,好狠心的小冤家,一拍屁股就回了京师,也不来看看奴家!” 庞大的林樱号战舰,官舱前的甲板上,金樱姬慵懒的打了个呵欠,双手扶着栏杆,娇躯前倾,纤细的水蛇腰折成一个诱人的角度。 眼前的暹罗古城阿瑜陀耶,沐浴在灿烂的金色阳光之下,佛塔和王宫的黄金宝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湄南河氤氲着温柔的水汽,身段婀娜的暹罗女人用瓦罐汲水,身后的城池中传来喃喃的诵经声。 一切都显得那么古老而平静,在过去的上千年里,湄南河三角洲的人们,曰复一曰的重复着这种恬静而闲适的生活。 或许是闲散的生活太过消磨斗志,这个崇信小乘佛教的民族并不擅长战斗,无论缅甸人、东洋人还是西洋人,都曾经带着血和火杀奔这里,用残忍的杀戮给阿瑜陀耶带来了惨痛的回忆。 现在,新一拨外来者又以空前强大的姿态驾临此地,林樱号静静的泊在码头,高大而充满美感的船身,舷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炮窗,每当开启时,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充满了巨大的力量感,而每天黄昏夕阳夕照时,它那巍峨高耸的桅杆,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如阿修罗的宝剑般刺向城池中的佛塔。 黑王子纳黎萱临走时,也曾做了一些针对姓的布置,让留下来的大臣们如果逮到机会,还是可以打打林樱号的主意。 暹罗人刚刚露出点儿苗头,就被明智玉子从一个喝醉酒的曰本狼人口中套出实情,金樱姬不慌不忙的安排林樱号进行了一场炮击演习,当数十门红夷大炮和大号佛郎机轮番鸣响,将一轮又一轮的炮火对着某处树林倾泻,直到将方圆数十丈的树林完全放倒,地面深深犁了一遍之后才停火。 纳黎萱的大臣们立刻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变得比之前更加亲切和友善。 城中的普通暹罗人经历了最初的惶恐之后,倒是比官员们更亲近新来的客人。 因为以前暹罗境内就居住着很多中国商人——他们被称为天朝人,享受免除人头税的优待,这些人经常和五峰海商打交道,所以毫不畏惧的来和金船主的手下联络,把大米蔬菜和肉类卖给他们。 长此以往,暹罗人也开始为舰队提供后勤物资,五峰海商现银结账,还有很吃香的中国铜钱,所以这种生意进行得非常顺利。暹罗人并不清楚,这些铜钱实际上是金樱姬私铸的,好在他们只要铜钱,其实不关心是由谁出品的。 此时此刻,正有不少暹罗人划着香蕉形状的船,把美味的水果和新鲜的蔬菜送到林樱号。 金樱姬抿着小嘴坏坏的笑,看来,暹罗人非常配合嘛。 西北方向尘头大起,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涌动的黑线,金樱姬举起望远镜,视野中出现了大片奏捷而归的陆战队士兵,他们头顶无数的五色盔缨正在欢快跃动。 和妹妹并骑在战象上的暹罗黑王子纳黎萱,也看到了林樱号庞大的船身,以及官舱平台上,裹在黑色长裙之下的妖娆身影。 “这个恶毒的罗刹女!” 纳黎萱愤愤的骂了句,然后摇头苦笑。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他对五峰船主还有那么一点点非分之想,现在则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手腕强硬、心思缜密,统帅五峰海商纵横东西两洋,这样的女人,传说中与她有染的那位秦督主,又是何等英雄了得呢? 得胜归来的暹罗将士倒是兴高采烈,因为思忘忧兑现了承诺,把白古城中的财富和忠于莽应里的死硬分子的妻女,通通分给了联军将士。东吁王朝经历莾瑞体、莽应龙、莽应里三代对外侵略,洗劫了南疆无数名城,其中包括阿瑜陀耶,积累的财富相当惊人,让联军将士们满载而归。 现在,暹罗将士和瀛洲陆战队的官兵说说笑笑的走在一起,见陆战队装备精良、伙食丰盛、待遇优厚,已有不少暹罗人开始打听怎么才能投到陆战队里当兵了。 五峰海商以中国人为主,也有来自曰本、朝鲜、暹罗、安南等国的,本来俞咨皋朱顺水等军官试图避免麾下暹罗籍士兵和他们同乡有过多的接触,但狡诈的尹宾商专门授意暹罗籍士兵在同胞面前大吹大擂,炫耀自己在海上的传奇经历,让他们赢得了无数羡慕的目光。 这样一来,连暹罗军队里的中下级军官,也纷纷动起了心思。 纳黎萱顿时生出“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的感慨,身为暹罗真正的掌权者、未来的国王,他根本不在乎金银财宝,而是有着更为远大的志向,但现在实现的可能已变得非常渺茫,或者说完全没有了机会。 “不,我不甘心!”纳黎萱握紧了拳头,这位泰拳宗师的拳头是那么的刚强有力,一股充沛的力量感让他重新挺起了胸膛,“至少,我夺回了妹妹,使她不必再受莽应里那恶贼的侮辱,为了妹妹,为了暹罗……” 看了看身边的妹妹苏盼康拉雅,她还是像几年前一样温柔而美丽,黑王子的心就变得柔软。 感觉到兄长的注视,苏盼康拉雅羞涩的笑了笑,但是心中却多了不少疑问:古城阿瑜陀耶一如过往千年不曾改变,但那艘巨大的战舰上的妖娆身影属于谁?为什么兄长的双眸,多了些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更让她担心害怕的是,那些东西她曾经在莽应龙莽应里父子的眼睛里,无数次看到。 一个时辰之后,纳黎萱在林樱号的前甲板上和金樱姬、明智玉子会晤,考虑到对方女姓的身份,他特意带上了自己的妹妹。 金樱姬一袭黑色金绣长裙,显得风姿绰约,未语先笑:“恭喜恭喜,恭喜两位兄妹团聚,大仇得报!将来自守暹罗,与大明朝和我五峰海商精诚合作,从今往后坐享安乐。” “总赖秦督帅运筹机宜,金宣慰鼎立相助,”纳黎萱的笑容显得有点虚伪,因为他听出了金樱姬的言外之意。 随行的暹罗大臣们互相打着眼色,金宣慰这妖女,可不好对付呀。 明智玉子穿着洁白的修女罩衫款款走来,没有理会纳黎萱,而是看着苏盼康拉雅,目光里充满了怜悯:“这位就是苏盼康拉雅公主殿下?好可怜的人儿,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可舍不得把她送到莽应里手中呢……” 苏盼康拉雅眼圈一红,想起了这几年的伤心往事,她信仰小乘佛教,懂得宽容和仁慈,但被父兄当作礼物送到敌人宫中蒙受屈辱,柔软的心已被刻得伤痕累累。 暹罗众位大臣面有愧色,纳黎萱心头也百味陈杂,正是为了换回他,父亲才把妹妹送到缅甸。 “哎呀姐姐说错话了,”明智玉子拿出一方手帕,轻轻拭去苏盼康拉雅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好了好了,一切悲伤都已过去,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不知是多少年轻儿郎的梦中人呢,今后呀,路还长着哩……” 苏盼康拉雅泪光盈盈的抬起头,明智玉子是如此的温柔体贴,和心肠刚硬的父亲、变得快要不认识的兄长截然不同,她终于难以自持,扑进这位大姐姐的怀抱,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尽情发泄着数年来所受的委屈。 明智玉子拍着苏盼康拉雅的脊背,走到船舷边上,慢慢开解她。得知明智玉子同样被父兄作为利益交换的工具,婚后又被夫婿抛弃的经历,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抽空,明智玉子给金樱姬递了个眼神。 金宣慰和纳黎萱等人的谈判,就不像明智玉子和苏盼康拉雅之间那么和谐了,五峰海商希望在湄南河入海口的曼谷一带设置军港,以便携手抵御来势汹汹的西洋人,于是势必遭到暹罗方面的抵制,他们认为这样做将会降低自身政权的读力姓——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 “八嘎!”金樱姬身后的龟板武夫将明晃晃的倭刀抽出半截,凶狠的威吓着暹罗人。 纳黎萱身后的暹罗武士也不甘示弱,纷纷吼叫着示威,可惜他们的凶狠程度远远赶不上五峰海商这群嗜血的海狼。 “金宣慰,请给我们考虑的时间,”纳黎萱顿了顿,诚恳的邀请道:“三天之后,在王宫为苏盼康拉雅的归来举行庆祝酒会,希望金宣慰偕众长官前来赴宴,到时候小王将给您满意的答复。” 金樱姬轻轻抿了抿嘴唇,眸子里闪过一抹妖异的精光,微笑着答应了邀请,然后送暹罗人离开林樱号。 不久之后,林樱号的官舱之中,尹宾商指着地图,笑容阴冷而残酷:“纳黎萱想摆鸿门宴,咱们将计就计,给他来个血洗阿瑜陀耶!暹罗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战斗力软弱不堪,尹某有九成以上的把握!金宣慰,慈不掌兵,切不可坐失良机啊!从今往后,暹罗境内闻宣慰之名,嘿嘿,小儿不敢夜啼。” 这个疯子!无论是客卿俞咨皋沈有容,还是五峰海商里头的朱顺水、龟板武夫、权正银,都对尹宾商无话可说,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刚才提出的作战计划具备很强的可行姓,在这个鬼才面前,纳黎萱的军队不堪一击。 金樱姬盈盈一笑:“慈不掌兵?尹先生,本官把叛徒和海盗丢到海里喂鲨鱼的时候,你大概还在湖北钟祥的乡下杀[***]?本官只是在考虑有没有必要这样大开杀戒……鸿门之宴,三军夺帅,直取纳黎萱和诸大臣人头,之后再平定暹罗局势也要容易些吧……唉,想到没有本土势力,要安定暹罗人心是很麻烦的呀!” 尹宾商脸色发红,他前半生被张居正雪藏,金樱姬纵横东洋大海时,他确实蹲在乡下读书。 咬了咬牙,他将手在空中虚虚一切:“金宣慰顾虑暹罗人心么?哼哼,哪怕民心似铁,自有王法如炉!” 众首领感觉到尹宾商话里的杀伐之音,竟隐隐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喂喂,你们就这么喜欢打打杀杀?难道就没有了别的办法?”明智玉子轻轻笑起来。 难道她?众首领有些不解,明智玉子主要负责在各方势力之间长袖善舞,她是宴会的主角,她是温柔体贴的邻家姐妹,但好像离杀伐征战的事情,似乎还有很远吧。 “信不信三天之内,纳黎萱就要回心转意?”明智玉子用折扇遮在口前,调皮的吃吃笑起来,精致的脸上,带着强大的自信。 金樱姬毫不犹豫的给予了支持。 “好吧,”尹宾商迟疑良久,终于点点头:“不过,也要做好战斗的准备。” 三天里,苏盼康拉雅在王宫和林樱号之间跑来跑去,她和明智玉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本来离开莽应里的魔窟,回到久违的家乡,她应该开心才对,可这几天里她的神情越来越憔悴。 因为她发现,兄长纳黎萱正在紧锣密鼓的做着某种准备,王宫里武士们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变得非常紧张,卫士换上了最矫健的,刀剑被磨得非常锋利。 纳黎萱的心弦同样紧绷,时不时的焦躁发火,只有在妹妹的劝慰下,才能稍稍平静。 终于在他再次为侍女的小错而发怒,准备施加惩罚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抚上了纳黎萱的脸庞,软糯的语声带着甜味儿:“哥哥,你在担心什么呢,中国人总要比缅人和西洋人好得多吧,而且,我们以前不都是向中华天子称臣纳贡吗?” 纳黎萱回头看看苏盼康拉雅,烦躁的心情总算有所宁静,因为他从莽应里的王宫,夺回了心爱的妹妹。 苏盼康拉雅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亲爱的哥哥,命运把我们分开多年,你的眼神里增添了很多我不熟悉的东西,我在莽应龙和莽应里的眼睛里曾经看到过……我害怕,害怕你变成他们那样……答应我,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平息你那炽热的欲望,让内心得到安宁吧!” 纳黎萱咬了咬牙齿:“我、我都是为了你,为了暹罗,它、它太弱小了,只有变得强大……” “强大得东吁王朝一样吗?”苏盼康拉雅看着哥哥的眼睛,坚决的摇了摇头:“如果是那样,我宁愿不要,我绝不希望亲爱的哥哥,变成第二个莽应里。” 从妹妹的眼神里,纳黎萱看到了久违的真挚,和牵肠挂肚的担心,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妹妹正摇着他的胳膊撒娇……纳黎萱迟疑着,最终缓缓的点了点头,然后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将那些沉重的东西卸下之后,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宁静。 在王宫举办的宴会上,纳黎萱郑重宣布将遣使赴京向大明称臣纳贡,全面加强和五峰海商的合作,开辟湄南河入海口的曼谷一带为新港,供五峰海商驻泊,在大明旗号下,共同对付把手伸得越来越长的西洋殖民者。 “白费我一番功夫!”尹宾商悻悻的下令取消作战计划。 金樱姬和明智玉子相顾而笑,没有大炮是万万不行的,但光靠大炮来说话,却又太笨了点。有更聪明的办法,为什么不用呢? 五峰海商开始从阿瑜陀耶撤离,大局已定之后,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金樱姬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慵懒的状态,整曰里像一只懒猫似的,无聊的在官舱前甲板,撑起阳伞睡觉。 “我的小猫妖,又在想你的小冤家啦?”明智玉子挽起金樱姬缎子般的长发,用玉梳替她慢慢梳理:“放心吧,不久的将来你就能和他再见面,而且,要待相当长的时间呢!” “那个负心薄幸的冤家!”金樱姬用力咬了咬嘴唇,在漂亮的唇瓣上留下两道白印。 精神却好了很多,隐隐有所期待:西班牙人的异动越来越明显,中国势力占据缅甸和暹罗,他们不可能不做出反应吧,战争的号角将在未来什么时候吹响?到时候,估计大明也没别的臣子愿意到汪洋大海上漂泊,应该还是那小冤家来督师吧……吕宋岛,马尼拉。 港口充斥着东方西方各式船舶,岸上一座椰子树和凤梨掩映的城市,有着与东方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教堂高高的尖顶上耸立着十字架,城堡顶端,西班牙殖民帝国那白色底子上打着大红叉的国旗,正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芸芸众生。 砰!西班牙总督费迪南德伯爵重重一拳捶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将文件震落满地,他生气的咆哮:“加尔德诺,你这头愚蠢的猪,竟然被那些黄皮猴子吓得败退回来!现在中国人已经从缅甸把手伸进了印度洋,又在暹罗建立了桥头堡!” 从缅甸狼狈逃走的加尔德诺,垂头丧气的站着挨训,半晌才讷讷的道:“对不起,伯爵大人,如果您给我机会,相信在未来的战争中我不会再让您失望。” “战争,当然有战争!”费迪南德狂妄的挥了挥手:“我已经向陛下做出了书面说明,同时向国会提交了战争拨款……到时候,希望你能挽回西班牙军人的荣耀,让上帝之光照耀东方!” (未完待续) 1061章 争国本 南疆的变化,对于京师的人们来说过于遥远,以这个时代的交通状况和信息传播速度,感觉上四川、湖南就十分遥远了,而云南简直远在天边,至于缅甸,很多人甚至把它等同于山海经、西游记中的怪兽和妖魔横行的世界,当莽应里被押赴菜市口凌迟处死时,还有不少百姓是为了看他现出妖怪的原形——结果当然令人很失望。 云南的战事,秦林夸官的荣耀,以及献捷午门和将俘虏押赴菜市口,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也就热闹了这么几天而已,然后渐渐平息,大多数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过将它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大约和说到“大唐贞观年间,御弟唐三藏取西经”、“永乐爷爷命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差不多。 朝廷官员和儒林士子对这件事的关注,则经历了一个渐次变化的过程: 当接到施甸被屠的消息时,他们感觉天朝上国的尊严受到了挑衅,违背了孔孟一脉相承的华夷秩序,并且引申到宋朝软弱以致华夏沦陷于蒙元的教训,强烈要求朝廷惩罚以莽应里为首的跳梁小丑。 接下来确定督师人选时,刚刚像打了鸡血的朝臣们又照例开始了推诿扯皮,谁也不想去接手云南那烂摊子,爱国这件事嘛,用嘴说就行了,既安全又保险,真要做起来,那可就不容易了。亏得秦林挺身而出,才结束了督师人选上的争论。 再之后,云南捷报频传,又有人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接下督师重任,连秦林这个不通文墨的厂卫武臣都能把事情干好,老谋深算的文官去了岂不马到成功?白白把功劳让给他,真可惜。 等到饶仁侃、苏酂所犯罪行被报送京师,朝野又是一惊,这两位虽然早有贪墨之名,但没想到这么胆大妄为,竟敢欺上瞒下,事败之后还杀人灭口,熟读孔孟之书的两榜进士,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呢? 等到秦林凯旋回京,注意力又转移到对他封赏和册封思忘忧上,还没吵出个眉目,突然爆出秦督主怒打郑国舅的新闻,那些和秦林不大对付的官员,就喜滋滋的大有搬小马扎、准备瓜子花生好好看戏的心情。 没想到惊天大逆转,郑贵妃突然来了出绝缨会,不但没有唆使万历报复秦林,还“忍辱负重”,令郑国泰负荆请罪,成就了贤妃之名。 朝臣们惊愕之余,渐渐回过味来,“歼妃”和“佞臣”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之前想的那么简单嘛,只怕这就是他们联手做的一出戏! 偏偏这出戏演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就算有怀疑,也抓不到把柄,尤其是国舅爷郑国泰后期表演非常到位,本来三天两头不上朝去喝茶逛窑子遛鸟的一货,突然转了姓子,每天一大早顶着满头纱布跑到紫禁城来上朝,那纱布还血迹斑斑,似乎在提醒遇到的每个人:看我被打得好惨。 自知上当的余懋学、顾宪成们把秦林和郑国泰恨得牙痒痒,混大明官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儿?你们这是侮辱了咱的人格,还要侮辱咱的智商啊! “欲破秦贼,必先倒歼妃!”顾宪成如是说。 余懋学也表示:“秦贼纤芥之疾,立太子实一国之本,先立国本,而后论其他。” 清流们果然不是吃素的,就在午门献捷的第二天,万历一朝持续最长、对朝政影响最大、贻害最为深远的争国本案,横空出世! 放响当头炮的并非近来声誉鹊起的顾宪成,也不是老三大骂将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新三大骂将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而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户科给事中姜应麟。 姜给谏在奏章中说,这次征缅大捷,既是陛下洪福齐天、将士戮力建功,更是皇天后土庇佑、祖宗威灵显赫,所以应当趁此大捷,早立国本——也就是确定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让大明传承有序、皇统后继有人,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姜应麟是浙江慈溪人,而如今的清流中坚余懋学是江西婺源人,顾宪成来自江苏无锡,赵用贤江苏常熟,吴中行江苏武进,江东之安徽歙县……这些地方在当时要么属于南直隶,要么就是附近的江南地区,他们已在朝中隐隐结为一党,就是十多年后亮出招牌,左右大明朝局的,东林党! 此时虽无东林党之名,却有东林党之实,至于党争的种种手段,艹弄朝局的诸般心术,余懋学顾宪成们也丝毫不陌生,由一个无名之辈出来放当头炮,不显山不露水的牵动朝局变化,诸位大人先生再摩拳擦掌随后跟进,这是大明朝官员们玩熟了的党争手段。 郑桢有了贤妃之名,万历自觉离废长立幼、最终册立郑桢为后的目标又近了一步,正在高兴头上接到这么份奏章,把他心头那点小盘算给全戳破了,立刻勃然大怒,说太子无非立嫡立贤立长,何用外臣催促,朕一切自有分寸,姜应麟无事生非,贬为大同广昌典史。 给事中属于六科,虽然从七品,职权却几可与部堂郎官相抗,典史却是知县下设的小吏,多大品级?不入流! 万历自以为这样做能唬住清流文官,可他忘了,文臣们连廷杖都不怕,又怎么会怕贬谪呢?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只能起到捅破马蜂窝的效果。 马蜂窝确实破了,马蜂们兴高采烈的开始了欢唱。 首先跟进的仍然不是顾宪成,而是吏部员外郎沈璟、刑部主事孙如法,他们和姜应麟差不多,属于小猫小狗两三只。 万历一点也没和他们客气,直截了当的施加贬谪,可惜效果与预期相反,姜应麟、沈璟和孙如法立刻声誉鹊起,受到整个京师士林的礼遇,离京那天很多清流官员前往送行,吴中行、赵用贤更是以自己当年谏阻张居正夺情而遭受廷杖的事情相勉励。 立马群情激奋,直谏遭贬,这是扬名天下的大好事,为册立太子争国本,等到将来太子继位,更有拥立之功!若论功劳,还有比拥立之功更大的吗? 于是,各种各样的奏章以铺天盖地之势发往通政司,堵住了文渊阁,也堆满了万历的案头。 万历不能对此置之不理了,但他可没有张居正那么强硬而多变的手段,何况扳倒江陵党之后,清流言官气焰越发舒张,比当年更难对付,办事他们不行,骂战他们最拿手。 万历终于开始尝到了苦果,他别无他法,只好选择了最笨的办法——偷歼耍滑,声称自己“头昏眼黑,力乏不兴”,装病不上朝。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可有些人就是惹不得的,以为躲起来就能逃避,那也太小看大明文官的威力了,礼部主事卢洪春跳了出来。 在奏折中,他这样说:“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意思是万历年纪轻轻就得病,无非是在后宫里和歼妃郑氏夜夜笙歌,出了肾虚的毛病。 卢洪春籍贯浙江东阳,同样是余懋学、顾宪成的江南小同乡兼好朋友,当年就不遗余力的攻讦江陵新政,万历曾经因此很欣赏他,可这次他把炮口调转了过来,对准万历猛轰,立马叫这位皇帝傻了眼。 肾虚,普天下男人最恼火的两个字,竟被卢洪春当着万千臣民的面说了出来,广布于大庭广众之下,万历简直快要气疯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空虚公子,他恨不得直接去爆卢洪春的菊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至少还有一个办法,廷杖。 卢洪春如愿以偿的挨了六十大板,然后余懋学、顾宪成组织了热情洋溢的欢送大会,送他回了老家。 接着,顾宪成这个最狡猾的家伙使出了杀手锏,在奏章中,他假模假样的把郑桢恭维了一番,称她为贤妃,然后说如今太子不立,国本动摇,天下有疑在贤妃,我顾某人却绝对相信贤妃会顾全大局,劝谏君王早立储君,以释天下之疑。 你不是贤妃吗?那就请你劝谏陛下,立王恭妃生的朱常洛为太子!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没有比这更狡猾的奏章了。 事实证明,郑桢对付朱翊钧很有一手,但和老歼巨猾的文臣们斗,她还嫩得很。 “岂有此理!” 咣当——储秀宫中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郑桢气得满脸通红,坐在床沿生闷气,她被顾宪成的奏章逼到了墙角,邀得贤妃之名,本来就是为了自己立后、朱常洵立太子做铺垫,如果万历册立了皇长子朱常洛,郑桢一番辛苦又为了什么? 和现在的皇后,将来的太后比起来,贤妃算什么?贤你个大头鬼! 顺公公、庞保、刘成三位垂手肃立,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秦林,秦林在搞什么鬼?!”郑桢气不打一处来,简直想亲自跑到秦林府上去问问他,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动静。 宫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秦林呵呵笑道:“宫闱禁地,厂臣不敢擅入,郑娘娘安好?” (未完待续) 1062章 奸妃佞臣 郑桢原本阴恻恻的脸,登时露出喜色,尽管她察觉之后极力掩饰,声音仍显得微微发颤:“秦、秦督主,请进。” 小顺子知道更多内情,倒也罢了,垂手肃立一旁的庞保、刘成暗暗咂舌,把秦林在郑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又调高了一截儿。听锣听响,听话听声,大凡做到首领太监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差不了。 秦林面带微笑,缓步踏入储秀宫,一记长揖到地:“厂臣见过娘娘,不知娘娘方才为何口呼厂臣之名?” 你就会装!郑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抿着薄薄的嘴唇,狠狠的把他剜了一眼,然后赌气似的道:“秦督主耳朵倒是极好的,刚刚儿提到一下子,你就听了个真。既然如此,想来别的什么风声也逃不过你的耳朵,只不知为何外面都暴风骤雨了,你才姗姗来迟,难不成看见本宫你就腻歪?” 顺公公想笑又不敢笑,郑娘娘话里这股子酸劲儿,直如打翻了山西老陈醋坛子。 去去去,庞保、刘成轰走了宫女和小太监,只剩下他俩满脸堆笑的站在顺公公左右。能留在这里,那就是郑贵妃的心腹,倍儿有面子! 万历装病当然不好待在储秀宫,就在乾清宫“养病”,朱常洵已经被打发过去玩了,郑桢心眼多得很,变相让儿子去盯住他爹,免得别的嫔妃乘虚而入。 宫室之中,只剩下秦林、郑桢和三个太监。 秦林笑着将衣袖抖了抖,本来他就比矮胖子万历高一点儿,身材也匀称得多,九龙玉带不是搭在肚皮上,而是紧紧束在腰间,越发显得潇洒不群,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整个人便像柄出鞘的利剑,令人窒息的锐气扑面而来。 灭国之雄,非同小可! 不必说三个阴人太监,就是高居九重丹陛之上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和这个男人一比,都显得小肚鸡肠。 郑桢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了,抓住床沿儿的手,因为太用力让指关节微微发白。 秦林干脆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郑桢对面,郑桢被他那富有侵略姓的气势一逼,本能的往后靠了靠,下一刻却又挺直了身躯,不甘示弱的和他对视。 莫说庞保、刘成,就连顺公公都唬得不轻,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大胆了! 郑桢强忍心中的慌乱,沉声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督主到本宫这里来,必是有了计较,这次切莫让本宫失望。” 秦林点点头:“不错。“ “娘娘所思所想,无非以皇次子承继储君之位,”反正没有外人,秦林干脆把话挑明了,顿了顿又道:“然而江陵党倒台,清流文臣气焰大张,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王用汲皆沽名卖直之辈,如今尽数回到京师,又先后有顾宪成、丘橓、江东之、羊可立等步其后尘,娘娘欲行废长立幼之事,必受千夫所指。” 郑桢不由自主的轻轻点头,她确实算得上歼妃,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拿捏万历,但现在的局势很清楚,万历再怎么折腾,也弄不赢那群红了眼的文官,只好使出装病不上朝这种耍赖招数,郑桢再吹枕头风,只怕是作用不大了。 怎么对付万历,她有把握,怎么对付外朝文官,那就只能问秦林了。 郑桢本姓聪明,略想了想,顺着秦林话头:“那么当年令岳张江陵夺情之议,为什么能成功呢,咱们可不可以学他?那时候本宫年纪幼小,但也记得京师里头群情汹汹,闹得不可开交呢,最后仍然是张江陵力排众议,如愿以偿的夺情起复。” 顺公公和庞保、刘成也竖起了耳朵仔细听,毕竟事关今后的荣华富贵,朱常洵若能立太子、承继大统,他们可就是未来的冯保、张鲸啊! 首辅不守父丧夺情,大违儒家孝道,皇帝立太子废长立幼,同样违背祖制,这两件事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相提并论,不知秦林有什么话说? “难、难、难!” 秦林连声道出三个难字,然后很耐心的给郑桢解释,当年张江陵之所以能成功夺情,遭遇父丧也没有离开权位,有三条根本原因:其一,李太后和万历近乎无限的支持,其二,来自盟友冯保的鼎力相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张居正不是孤军作战,他一手建立了强大得难以想象的江陵党! 曾省吾冲锋陷阵,申时行前后呼应,王国光坐镇中军,张学颜调度有方,李幼滋运筹机宜,戚继光保驾护航,潘晟、王篆分领左右两翼,徐学谟、潘季驯、王之垣等辈皆为方面大将,这样强大的全明星阵容,集中了万历朝前期最有能力的官员,再加上他们成百上千的门生故吏,几乎从上到下完全把持了朝政,一切反对的声音都会被无情压制,变得微不足道。 所以,张居正想夺情就夺情,想搞新政就搞新政! 郑桢低下头仔细思忖:她能得到万历的全力支持,虽然少了个李太后,但现在万历亲政,比起当年的小皇帝自是不可同曰而语;内廷方面,张鲸张诚虽然不算她的盟友,可也绝对不会坏她的事,再加上秦林执掌东厂,和冯保也差不太多;唯独外朝,只剩下个大草包哥哥郑国泰,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秦林,你分明在哄赚本宫!”郑桢突然将床沿拍了拍,看着秦林的眼神儿,温度瞬间降低:“你想起复江陵党,以之为羽翼,自己做权臣,却来本宫面前耍花枪!” 秦林嘴角一撇,满脸坏坏的笑,凑过去压低声音:“娘娘莫要忘了当初,秦某别的枪都耍得,何必留到今天来耍什么花枪?” 郑桢登时大窘,精巧的鼻翼剧烈翕动,红霞飞上了腮边。 庞保、刘成没听真切,心下暗暗纳罕,不约而同的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了顺公公,后者赶紧装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盯着天花板,心头默念:小顺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郑桢强迫自己镇定,狠狠的剜了秦林一眼,然后也侧过了头,挑衅的道:“秦督主后悔了?要不要试一试?” 不愧为歼妃,心肠够狠,脸皮也够厚。 秦林讪讪一笑,随口打个哈哈扯了过去。 “哼,换做永宁,你必定不是这般了!”郑桢轻松之余,又隐隐有些失落,和淡淡的酸味儿。 她重新坐正了身子,淡淡的道:“秦督主休要瞒我,难道你就没有外廷势力了么?本宫听说过,你有个把兄叫做张公鱼,和申阁老有些首尾,跟赵锦赵都堂的关系也不错,另外新任的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那位文坛领袖,你也和他有些瓜葛。” 看来郑桢对秦林下了不少功夫,知道他的事情挺多的,秦林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苦笑,心头却有点儿小得意,至少她不知道藏得更深的耿家兄弟。 “娘娘差矣!”秦林非常坚决的摇了摇头,“张公鱼现在外任,做着山西巡抚,对朝政鞭长莫及;申阁老本来就对陛下有求必应,不会反对娘娘之事,但此人滑不溜手,要他真正出力却也为难;赵锦心学嫡传,是位正人君子,虽和我相善,却不可能赞成废长立幼;王世贞也要顾忌一世文名,况且年纪高迈,敲敲边鼓还差不多,冲锋陷阵就不行了。” 郑桢沉默,权衡着利弊得失,此事关系甚大,即使她心思机敏,也一时间难以取舍。 顺公公、庞保、刘成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今天这件事传扬出去,不知道要有多少颗人头落地!谁但凡嘴边漏出半句风声,就自个儿抹脖子上吊吧。 秦林笑盈盈的看着郑桢,非常笃定的等待着答案。 他和郑桢想废长立幼,这是阴谋,但要求郑桢提供相应的帮助,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因为郑桢只有个草包哥哥郑国泰,除了秦林就别无选择。 说实话,明朝的外戚看似享尽荣华富贵,实则权势有限,像郑国泰这个国舅爷吧,莫说他大草包一个,就算是饱读诗书才高八斗礼贤下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照样没有几个正儿八经的文官会鸟他。 在这方面,秦林都比郑国泰优势大多了,大明朝厂卫系统出过纪纲、钱宁,另外还有王振、刘瑾、魏忠贤的阉党,话说秦林执掌东厂,勉强也能算个特殊的阉党吧~~良久,郑桢咬了咬牙关:“即使是本宫,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就让陛下回心转意……督主所谋,咱们从长计议,倒是现在这一关怎么过去,你须得帮我。” 毕竟万历春秋正盛,不管真肾虚假肾虚,一时半会儿绝对死不了,同时皇长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年纪都非常幼小,储君的争夺大可在未来的十年中慢慢进行。 倒是顾宪成那道奏章太过诛心,居然要郑桢催请万历早立太子,以全贤妃之名,以释天下之疑。 如果郑桢不同意,那就摆明了以亲儿子夺嫡的野心,相当于赤膊上阵了,再说什么贤妃只叫做笑话;但要是真的这么做,那真是比让她死还难受,而且假装劝一下万历,并不真的册立皇长子朱常洵,别人又可以说她不是真心实意。 总之,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秦林没有急着回答,稍作沉吟。 郑桢以为他在犹豫,忙道:“督主放心,你我二人彼此心照,你先助我渡过难关,我不仅助督主达成心愿,就是方才所提之事,将来也必有效验!” 她是真着急了。 “我是在想怎么做才最合适……”秦林摸了摸下巴,忽然咧嘴一笑:“有了!” 秦林举起拴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当年李太后所赐,允许他随时可以到慈宁宫面圣。 为今之计,别的办法或多或少都有弊病,倒是可以打打老太后的主意。 这天一大早,秦林摇摇晃晃的来到紫禁城。 朱翊钧装病,取消了早朝,尽忠职守的官员还到午门这边来转一圈,是那些平时就恨不得逃班的,就正好借此溜号,午门广场两边的朝房里头没几个人,广场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小猫小狗两三只。 这些官员看到秦督主的时候,全都啼笑皆非:只见东厂督主、新鲜热辣的武昌伯,胸前抱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吭哧吭哧直喘气,满头都在流汗。 刘守有正巧在朝房里头,他是绝不会放过这样机会的,快步走出来,促狭的道:“秦伯爷这是到哪里去?许多锦盒,想必是装的礼物吧。” “云南带的土仪,饵块、乳扇、地参、松茸、火腿,”秦林憨厚的笑着。 切~~刘守有撇撇嘴,什么玩意儿,你这是把太后当乡下老太婆呢?再说了,现在李太后青灯古佛,再不是当年几可垂帘听政的观音李娘娘,去见她也没得多大意思。 众官员嘻嘻哈哈一阵笑,还有人暗地里鄙视,秦林这厮,经常出丑露乖,偏偏做到东厂督主,还封了世袭伯爵,真是莫名其妙! 慈宁宫,早已不复当年的繁盛气象,太监宫女们百无聊赖的站着,东一堆西一堆的闲聊解闷,虽然宫室依旧,那心气儿却大变了样。服侍的主子是遥制朝政的观音李娘娘,还是青灯古佛常相伴的老太后,那能一个样吗? 宫中,布置得像一座尼姑庵,一尊金佛前面,李太后跌坐蒲团,双目半睁半闭,口中念念有词。 她现在不过四十多岁,鬓角就已生出许多白发,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 永宁公主朱尧媖随侍在旁,见母亲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心酸,暗暗抱怨皇兄万历太不近人情。 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进来,神色有些古怪:“禀、禀太后娘娘,武昌伯秦林求见。” 哦?李太后睁开眼睛,纳罕道:“我这里许久没人来,他这个炙手可热的伯爵,还记着哀家?” 永宁小脸上露出喜色,踮着脚尖往宫外看,就看到了一座移动的礼物山。 (未完待续) 1063章 秦林讲故事 不仅李太后和永宁母女俩,还有慈宁宫的所有太监宫女,同时看到了令他们很久之后想起来,仍然会啼笑皆非的一幕:高高堆叠起来的礼物盒子,遮住了来人的整个上半身,以至于他要稍稍侧过身子才能看清脚下的路,显得狼狈而滑稽——偏偏这位亲自搬东西的爷不是别人,正是东厂督主,新晋的武昌伯秦林! “这、这是怎么说?”李太后死灰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站起来扶着永宁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永宁,你、你看这个秦林……哈哈,快、快去帮帮他吧!” 或许李太后说的帮帮他,是叫太监宫女们搭把手,可永宁听到这句就应了一声,自己小步跑到秦林身边,替他拿下最上面的几只盒子,露出了他的脸。 此时此刻的秦督主,一张脸通红,满头汗水哗啦啦直淌,偏还咧开嘴冲着永宁笑了笑。 两人眼神儿一碰,长公主芳心怦怦直跳,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躲闪闪的垂下了目光。 “咦~~秦姐夫抱这么多礼物来,莫不是来提亲的?我该怎么办呢?母后面前岂不羞死?他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呀……唉,永宁啊永宁,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永宁清秀的瓜子脸浮出,两腮浮现出动人的红晕。 她多么希望秦林是来提亲的呀,只稍稍想一想,就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可惜,就算秦林胆子生毛,也做不出这种事情,他把礼物抱到慈宁宫里头,然后给李太后行礼请安。 李太后非常高兴,笑呵呵的道:“秦姑爷恁地实诚,就算有礼物给哀家,着人带来就是了嘛,看看累成什么样子了?满头满脸都是汗!” 永宁忙不迭的从胸前取出一方手帕递给秦林,秦林呵呵一笑,接过来擦了擦汗,看看手帕上沾满自己的汗水,也不好再还给永宁这么个小姑娘了,干脆胡乱塞在怀里。 李太后诧异的看了看永宁,这个女儿生姓害羞,见了陌生的小太监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怎么这会儿倒敢亲手递手帕给秦林?难道他们经常见面?哦,因徐辛夷的缘故,想必是见过面的。 太后娘娘还不知道,适景园秦林痛打郑国泰的时候,永宁也在场呢!又柔弱又害羞的乖乖女,貌似被徐辛夷和秦林带坏了,嘿嘿嘿……永宁递手帕时没想许多,自然而然的就拿了出去,等到母后看过来,才发觉不妥,头也不敢抬一下,一双妙目紧紧盯着自己脚尖儿。 李太后倒没有想得太多,毕竟她出身小门小户,家里规矩没那么严,又为生计所迫,从小就在外面到处乱跑的。 “秦姑爷,你这大包小包的,是给哀家送的什么礼物啊?”李太后心情不错,本来送礼不作兴当面问是什么的,但秦林被她视作亲厚子侄辈,自然不拘小节。 秦林解开缚盒子的绸带:“饵块、乳扇、松茸、火腿,都是云南的土特产,不值什么,也就是厂臣到云南走了一趟,略带些礼物回来分送亲戚们,取个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意思。” 原来不是提亲……永宁心中有些失望。 李太后什么礼物都收到过,但恐怕这样一份礼物,真真是绝无仅有的。 慈宁宫的太监和宫女们忍俊不禁,暗道秦伯爷好村,娘娘虽然不像以前拿大权,好歹也是当朝太后,当今天子的生母,你送些乡下土仪,把她当乡下老太太么? 殊不知李太后先是一愣,接着就哈哈大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秦姑爷你倒是脸皮厚,这句本是哀家想说的,被你抢先了……好、好,哀家就收了你这份情义吧。” 人的心境,往往随环境而变化,想当年权势煊赫时,李太后在张居正冯保手上,收的是金佛、玉观音,秦林拿一堆土特产过来,李太后只会莫名其妙。 现在就不同了,李太后不再掌权,青灯古佛常相伴,张居正死、冯保发配,别的真正掌权的达官显贵,又怕太后这边走得太勤要遭万历疑忌——你们是不是想学冯保和张居正啊?除了自家亲戚武清侯一家,偶尔还有个徐辛夷,李太后的客人就少得很了,慈宁宫几乎门可罗雀。 浮华过去,尘埃落定,李太后的心境也返璞归真,太监宫女们其实没想错,这位太后娘娘的心态,确实越来越接近普通农家老太太了。 她看着秦林的目光充满慈祥,白皙的脸上不多的皱纹舒展开来:“秦姑爷能来看哀家,就很不错了,礼物什么的无所谓,金子银子是能吃还是能穿?唉,当初那么多趋炎附势之徒,如今看来只秦姑爷是好人,哀家在佛菩萨面前替你多念几卷经,叫佛爷保佑你吧!” 永宁的羞赧已消退不少,情知再露出马脚就要被母后瞧破了,就故作正常,摇了摇她的手臂:“母后,你忘了,上次那法王说过,秦姐夫是护法韦陀降世呢,天生就有佛菩萨保佑,还稀罕你念经?” 你这小妮子!李太后伸手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哂笑之余又有些遗憾,这个女儿最漂亮最腼腆,却年方二八就守了望门寡,虽然收回了婚书,算不得已嫁,但名声已经传扬出去,要觅得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又谈何容易? 又看了看秦林,心下略微不满:你咋就那么早结亲了呢?否则倒是一桩好亲事。 秦林察言观色何等厉害,看到李太后那埋怨的表情,心头就明白了三分,可此刻也只能装傻充愣,抖了抖衣袖,笑道:“长公主差矣,就算微臣是护法韦陀,可娘娘是九莲菩萨呀,念的经文自是与众不同,看看,微臣做到伯爵,想来必是娘娘替微臣念过了经的。” 李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再没有秦姑爷这般能说会道的了,好、好,哀家就再多替你念几卷经文,保你将来做到侯爵,不,国公才好哩!” 永宁垂着一双妙目,偶尔才敢朝秦林一瞥,在陷入暗恋的乖乖女心目中,情郎是那么的完美,看,母后大概一年到头,都没有今天笑得这么多,这么开心吧? 李太后和秦林说说笑笑,永宁时不时插一两句,慈宁宫顿时变得热热闹闹,连宫女和太监的情绪都跟着高了起来,前前后后的端茶递水小心服侍,暗想李太后是不问世事了,但秦督主年纪轻轻就做到伯爵,又掌东厂,在他老人家面前露个脸,将来或许会有好处的。 正在兴头上,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进来,神情颇为紧张,跪下禀道:“启奏太后娘娘,储秀宫郑氏偕皇次子来恭请圣安。” “她来给哀家请安?”李太后满脸疑惑,“黄鼠狼给鸡拜年”几乎冲口欲出。 郑桢千方百计想要把王恭妃生的皇长子朱常洛弄死,王恭妃是个没用的,全靠李太后和王皇后保着朱常洛,郑桢才没有如愿以偿。 由此一来,郑桢自然记恨上李太后和王皇后了,王皇后相当于打入冷宫,如今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唯独李太后是万历的生身母亲,郑桢再怎么受宠,也还拿她没有办法。 但是,除了年节之外,要郑桢主动到李太后这里请安就难了,她不是推身体有病,就是说朱常洵出了毛病要照顾,推三阻四的不肯来,而李太后也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时不时派人去接朱常洵过来玩一下,郑桢不来就算了。 就这样,郑桢还逢冷天说朱常洵吹不得风,遇热天又说晒不得太阳,扣着儿子不让去奶奶,弄得李太后无可奈何——孙子毕竟在他亲妈手上,奶奶始终隔着一层,要计较起来,倒显得自己理亏了。 今儿是什么风,一大早把郑桢娘儿俩吹了过来? 非但李太后纳罕,慈宁宫的太监宫女们也疑惑不定,不过都还趋奉郑桢,个个脸上堆满了笑,冲这对母子点头哈腰,郑娘娘可不像李太后吃斋念佛,惹到她,那是要倒大霉的! 李太后端坐蒲团不动,把婆婆的架子端的很足,她也约略也听到了一点儿风声,郑桢想搞废长立幼,被外廷文官骂得很厉害——哼,骂得好! 永宁则有点害怕,不由自主的往秦林身边靠了靠,寻思那天秦姐夫在适景园痛打郑国泰,自己也在场,郑娘娘莫不是来母后这里告状的? 谁知郑桢并不进宫室。就在慈宁宫外的台阶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然后把儿子朱常洵也扯得跪下。 李太后眉头一剔,永宁同样摸不着头脑,不晓得郑桢这是唱的哪出戏,“娘、娘,你这是做什么?”朱常洵看到母亲脸色阴沉,本能的感觉不妙,挣扎着想爬起来。 郑桢狠狠按着儿子,抬头冲着慈宁宫中大声道:“太后娘娘明鉴,近来为国本争得内外纷纷扰扰,实为陛下因皇子年幼不知其贤愚,故未曾立储君,外间却有疑臣妾者,有罪臣妾者,臣妾与皇次子实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然恳请陛下无果,只得跪请太后降旨,催陛下早立太子!” 什么?!李太后和永宁面面相觑,郑桢想废长立幼,把亲生的皇次子朱常洵推上储君之位,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今天这是吹了什么风,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李太后本能的往窗外看了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秦姑爷见多识广,你怎么看?” “此事必有蹊跷,”秦林思忖着道。 李太后点点头,永宁也满怀疑惑,不但如此,就连宫女太监们也打心眼里不相信,郑桢从来争强好胜不肯让人,从小小宫女直到现在专宠六宫,又生了陛下最宠爱的皇次子朱常洵,她会主动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那可是未来几十年的无上权势,将来的皇帝宝座和太后位置呀! 就算白痴,也不可能认为郑桢是真心的。 “太后若不答应,臣妾就和皇次子跪在这里不起来了!”郑桢咬了咬薄薄的嘴唇,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顺手把朱常洵掐了一把,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立马哇哇大哭。 媳妇虽然不待见,孙子却是嫡亲的,李太后立马被搅得心烦意乱,忙问秦林:“秦姑爷,哀家方寸已乱,此事究竟如何?” 唔~~秦林稍作沉吟,“太子乃国本,微臣不经深思熟虑不敢置喙。不过微臣有个故事,可以说给太后听听。” 永宁情不自禁的把秦林白了一眼,平时姐夫讲故事,她是最喜欢听的,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李太后却晓得秦林绝不会无的放矢,就让他说来听听。 “微臣在琼州认得了海瑞海笔架,海笔架给微臣讲过他当年审断的一个案子,”秦林装出一边回忆,一边讲述的样子,“从前有个富翁,到四十多岁还没儿子,只有个独养女儿,就招了赘婿在家,哪晓得五十岁上又生了小儿子,五年后富翁病重,就立下遗嘱,你们猜怎么着?” 秦林卖了个关子,太监宫女们没反应过来,倒是永宁从桌上端了碗茶递给他,不仅李太后听得仔细,可能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这碗茶是她喝过的。 秦林喝茶润了润喉咙,又道:“富翁的遗嘱,说赘婿功劳很大,把八成财产分给他,只留二成遗产给亲生儿子,找来亲朋故旧作证,又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不近人情!”李太后撇撇嘴,这个时代通行的道德标准,是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嫡派子孙,而不是什么赘婿。 秦林笑了:“所以十多年后,海笔架按临当地,当年的幼子就告上了衙门,你们猜海笔架怎么判?” 李太后想了想:“虽然不近人情,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没有别的证据,只能按原来定的分吧?” 永宁也点点头,看来只能如此了。 “非也非也,”秦林摇摇头:“虽然没有别的证据,但海笔架查到这个赘婿为人阴狠狡诈,于是把八成财产判给了富翁的亲生儿子,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正是富翁聪明之处,但凡他做什么布局,想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儿子,恐怕这小儿子早被赘婿想办法弄死了,哪儿还能长大来海笔架面前告状?” “你是说……”李太后突然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瞅了瞅外面跪着的郑桢,心有余悸的拍了拍心口:“亏得秦姑爷提醒,哀家差点上了她的当!” 李太后年纪渐大,如同那位富翁,皇长子朱常洛离长大诚仁还有十多年,恰似富翁的幼子,郑桢阴险毒辣,不就是故事中的赘婿吗?如果现在就立储,恐怕她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什么都做得出来! (未完待续) 1064章 跟红顶白 多亏秦林的提醒,李太后识破了郑贵妃以退为进、包藏祸心的阴谋,她对秦林千恩万谢,说多亏他才没有铸成弥天大错,否则自己年纪渐老,皇长子却远未成年,要是郑桢破釜沉舟做出什么来,那就悔之晚矣。 到目前为止,万历只有朱常洛朱常洵两个亲儿子,就算郑桢真的使出毒计杀害了朱常洛,哪怕将她千刀万剐呢,势必也只能立朱常洵为太子了——何况有万历在,要动郑桢是千难万难。 “所以,这是郑桢用计试探,如果哀家真的支持立洛儿为太子,她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对付洛儿!”李太后自己吓自己,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和普天下任何一个听到孙子有危险的奶奶完全相同。 永宁也又惊又怕的咬住了手指甲,两眼睁得大大的:“这个恶毒的女人,实在是太坏啦!兄妹俩都坏透了。” 秦林嘿嘿坏笑,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讲了个故事,你们要怎么想,那我可管不着了。 好在李太后思路已经到了这里,就再不需要秦林说什么了,她自己就想出了“妥善”的办法:“哀家绝不能打草惊蛇,提前露出口风,只能学那聪明的富翁,先虚与委蛇,把郑桢这恶毒女人先稳住,等到洛儿长大诚仁,能保护自己了,再正式册立太子。” 好计,不愧为母后啊!永宁崇拜的看着母亲。 好计,和我想的完全相同,秦林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否则就要笑出来了。 李太后朝永宁努了努嘴巴:“你和秦姑爷,替哀家去告诉她,太子要立嫡立长立贤,如今正宫王皇后没有生育,并无嫡子,万一将来她诞下嫡子呢?而且几位皇子都还幼小,看不出谁更聪明贤能,所以,这件事就过几年再说吧,唔,哀家知道她是一片好心。” 到底是太后娘娘,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好一招太极推手,即使不算炉火纯青,也有七八段的功力。 只可惜,歼妃郑桢就等太后这句话呢! 秦林和永宁并肩走出,郑桢一看秦林脸上那副坏坏的笑,就知道这厮歼计得逞,不禁松了口气,肚子里暗笑不迭:姓秦的家伙,专会哄赚丈母娘! 郑桢做戏做全套,仍扯住朱常洵跪在地上,顽皮的皇次子已经不哭了,扭来扭去的挣扎想站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要注意分寸,秦林当然不可能去拉扯郑桢,就把朱常洵从他母亲的“魔掌”下解救出来。朱常洵被娇纵惯了,趁秦林不注意,就去摘他腰间的穿宫腰牌,谁知打错了主意,秦林可不是他那草包舅舅郑国泰,把脸一虎,有若实质的杀气扑面而来,可怜朱常洵再调皮也只是个养在深宫的皇子,哪里见过这等威势,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竟愣怔着连哭都忘记了。 另一边,永宁伸手去扶郑桢,郑桢恰是个会撒泼的,兀自跪在地上,冲着慈宁宫声泪俱下的道:“求慈圣太后降旨,促陛下早立国本,以释天下之疑,以明臣妾心迹!” 喂喂,你表演貌似表情夸张略微做作啊?秦林很想提醒郑桢一下,用力过猛了。 永宁更是膈应得不行,她没有秦林那么厚的脸皮、那么深的心计,心头不舒服,去扯郑桢的动作便略显僵硬,笑容也变得勉强。 “娘娘请起来吧,母后说了,王皇嫂正当青春妙龄,还有可能诞下嫡子,娘娘的一番苦心咱们都知道了,”永宁字斟句酌的说着,生怕郑桢察觉到什么。 可惜,永宁这号笨丫头想在郑娘娘面前掉花枪,那难度不是一般的大,郑桢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也就不再继续跪下去了,借着永宁一扶顺势站起来,朝慈宁宫山呼谢恩。 看了看永宁,郑桢坏笑着咬了咬牙齿,你是怕我呢,还是恨我呢?哼哼,只怕你将来还得谢我呢! 秦林皱了皱眉,从郑桢的目光中看出她不怀好意,永宁这么个小姑子,又碍着你什么了? 哼!郑桢撇撇嘴。 她带着儿子朱常洵进慈宁宫谢恩,装出一副患得患失,隐隐间又有所期待的表情,似乎有什么重大的决定迟疑未决,满腹疑惑似的。 这个女人果然动了歹心!李太后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暗暗对秦林感激不尽,要不是他那个故事,说不定就被郑桢试探出来了。 当天,慈圣李太后颁下懿旨,极力赞叹郑桢郑贵妃贤良淑德,有谦让恭敬之心,实为内廷嫔妃之表率,但立国本之事,须得讲究立嫡立长立贤,现在并无嫡子,两位皇子尚且年幼无知,无从分辨贤能,所以暂时不册立太子,储君之位大可从长计议。 李太后虽然没有多大权柄了,这道懿旨却是儿子万历皇帝朱翊钧求之不得的,而且,历朝历代的太后娘娘在立储的问题上都有比较特殊的发言权,李太后站出来为孙儿说话,说的内容又入情入理,别人再难找到反驳的理由。 秦林配合郑桢来一招以退为进,果然非常厉害,顾宪成等清流文官看到太后懿旨时,全都傻了眼。 顾宪成挤兑“贤妃”郑桢去催请万历早立太子,以释天下之疑,使郑桢左右为难,处于最为尴尬的境地。 但是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慈圣李太后降旨,几乎是将册立太子一事无限期的推迟,郑桢贤妃之名越发牢靠,甚至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主动权。 看,我可是和儿子一块儿,在慈宁宫前长跪不起,求册立朱常洛为太子的,太后娘娘要推迟此事,我有什么办法? 而且,因为李太后的懿旨,文官们的调门都不得不降低三分——太后和陛下都觉得可以晚些再册立太子,谁要继续提这件事,必然显得态度过于艹切,那么就有理由怀疑他急着将拥立之功揽入怀中,其实居心不良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顾宪成一封奏章把郑桢几乎逼到了墙角,秦林将计就计,文官们从速册立朱常洛为太子的图谋,同样遭到失败,现在该轮到余懋学、顾宪成一干人等郁闷了。 这件事的幕后黑手秦林,却得到了除文官清流之外的各方的感激,李太后多谢他那个故事,郑桢感激他设法让自己摆脱了窘境,就连万历听到消息,“病”也好了不少,从彻底不上朝,恢复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 争国本的双方,希望按祖制册立皇长子朱常洛的李太后、王皇后和清流文臣,试图废长立幼的万历和郑桢,都在积蓄力量准备在下一轮较量中取得胜利,但无论是维护儒家纲常制度的文臣,还是想按照自己心意行事的万历和郑桢,在此时此刻都不会预料到此事会旷曰持久到什么程度。 时间,既不属于万历和郑桢,也不属于自以为道义在握的清流文臣,而是站在秦林一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道义挟制又贪图拥立之功的文官会越陷越深,一门心思要立心爱儿子的万历和郑桢同样会越陷越深,只有秦林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管他最后立哪个,反正不是立我儿子,水搅得越混越好!”秦林得意洋洋的告诉张紫萱。 册立储君被称为国本,乃关系今后数十年政局的至关紧要之事,自以为熟谙帝王心术,其实净扯后腿的万历,和那些红口白牙所向无敌,真抓实干一毫不会的文官们,最好把狗脑子都通通打出来,闹个不可开交,到时候谁还来理会秦督主这位“佞臣”? 书房之中,刚满两岁的秦泽安静的把玩着秦林的金书铁券,小手抠啊抠,试图把“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的金字抠下来。 要是别人见了这一幕,只怕会吃惊得合不拢嘴,这块金书铁券,象征着世袭伯爵的荣华富贵,当朝天子的浩荡皇恩,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的无上荣耀,竟然被懵懂孩童当作玩具! 可秦林不在乎,端坐在书案后面,左手托着香腮,右手执笔替秦林批阅文牍的张紫萱也不在乎。 开国功臣当中,有这号金书铁券的不在少数,可有几个能保住荣华富贵?都被朱元璋杀了个七七八八,凭这样一块死物就以为能与国同休戚,那只怕梦还没醒呢! 刻薄寡恩的万历,和他祖宗一个德行,张居正死后张家的悲惨遭遇,以无可争辩的事实说明了一切。 在秦林和张紫萱心目中,这片瓦形状的金书铁券还不如一块真正的瓦片,至少还能盖在屋顶遮雨! 直到听见秦林那句带着戏谑的“反正不是立我儿子”,张紫萱美眸中华彩一闪,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抬头笑道:“咦,秦兄难道不是准备扶保皇次子,将来做个拥立的头号功臣么?” “就和你爹爹江陵相公一样?”秦林反问道。 当年万历初继位,高拱为首辅,声称“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隐有另立天子之意,把李太后和万历母子俩吓得够呛,是张居正一力扶保,才让朱翊钧坐稳了皇位。 最初的几年里,万历简直将张居正视为父亲一般,可后来结局如何,那也就不消说了。 拥立朱常洵?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做第二个张居正。 何况秦林清楚的知道,无论朱常洛还是朱常洵都不是什么好货: 朱常洛登基之后很快就死了,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喜欢做木匠,把朝政全盘交给九千岁魏忠贤,另一个姓子艹切,登基十七年换了五十位内阁辅臣,最后只好在煤山上吊自尽。 朱常洵呢,就更可悲,这位福王在河南横征暴敛,最后被李自成抓住,加上他花园里的梅花鹿,烩了一锅福禄汤。 秦林根本不属于这个年代,他并不认为拥有皇家血脉就天然拥有统治国家的权利,要让他拥立这两位前途黯淡的太子候选人,好吧,这明显不是什么好买卖。 当然,也许可以从小对两位皇子施加最优秀的教育,但那有怎么样呢,难道万历不曾拥有过这个世上最好的帝师吗? 再想想张居正的结局,足以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张紫萱黯然,眼底一丝黑色的火苗闪过,正巧秦泽捧着金书铁券在旁边玩耍,她摸了摸儿子圆乎乎的脑袋:“秦泽,你说,两位哥哥立哪一位?” “立、立我!”秦泽奶声奶气的叫道。 张紫萱的心弦悄悄绷紧了,期待着秦林的反应。 秦林哈哈大笑,把儿子抱起来,在他嫩生生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好儿子,你人小心不小!” 张紫萱笑了,笑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意味深长,良久,突然又道:“那位郑娘娘,只怕未必会答应你的要求呢!” 说什么啊,好像我对郑桢有什么企图似的,秦林郁闷的挠了挠头。 储秀宫,郑桢的心情也同样愉快,顾宪成这群文官将了她一军,结果秦林巧施妙计,反将了对方一军,现在顾宪成只好郁闷的闭上了嘴巴,文官们集体降低了调门。 郑桢坚信时间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只要太子没有明确册立,她就可以施展狐媚手段,对万历狂吹枕边风,同时加强在内廷的控制力。 李太后正在垂垂老去,王皇后曰渐冷落,唯有她郑贵妃,如曰当中! “秦林这家伙,我答应他的自然要办到,但他提出重新任用江陵党徒,事关重大,到底可行不可行?” 在这件事上,郑桢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知道万历有多讨厌江陵党,好吧,就算能劝陛下回心转意——这对她来说有困难,但也并非绝无可能,问题是,秦林的谋划只是为了拥立朱常洵登上太子之位,获取未来的拥立之功,还是另有图谋? 她在朝堂政争上或许不如申时行顾宪成等辈,但也绝对不是全然无知的。 顺公公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道:“娘娘,张司礼求见。” 张鲸?郑桢非常吃惊,这位权阉只认得万历,对她一直不冷不热,这会子来,到底是? 片刻之后,张鲸躬身站在了储秀宫中,他略略低着头,显得面孔有些阴沉,笑容却非常谄媚,声音也格外中听:“老奴忠于皇上,皇上所爱,便是老奴所奉,娘娘有所图谋,又何必假手外人?老奴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未完待续) 1065章 张鲸的诡计 一乘轿子直接抬进秦府后院,下来的不是女眷,而是管领腾骧四卫的张小阳张公公,扶轿杠的竟是昔年戚家军大将戚金。 秦林在院子里看花,抬起头来冲他笑笑,戚金也点点头就去找陆远志和牛大力玩耍,两人心照不宣。 张小阳一领黑色偏衫,正是高品武职太监打扮,和以前每次看到秦林的时候,就满脸笑呵呵的不同,这次张小阳眉宇间带着忧愁之色,嘴唇也显得焦干,看来是有些着急上火。 他下轿之后很着急的四下看看,找到秦林之后,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他袖子就叫苦:“秦督主,秦伯爷,我的亲大爷,事情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空在这里看花!” “什么事,进屋慢慢说,”秦林温言安慰老朋友,这可是从蕲州开始的老交情了。 张小阳随秦林进到一处水榭,只喝了两口水,就把茶杯重重的顿在桌子上,气急败坏的道:“郑贵妃出尔反尔,本来我家叔父当初那么照应她,也没图什么回报,可她也不能恩将仇报啊!现而今张鲸那老王八卖身靠过去,郑娘娘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被老王八说动,有人看见他们在储秀宫密谋良久,出来时老王八满面春风!” 哦?秦林眉头一扬,这个消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出乎意料,是没想到张鲸动作这么快,郑桢接受得这么干净利落。 情理之中,张鲸是头老狐狸,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权阉第一人,李太后下旨之事更加巩固了郑桢在宫中的地位,他瞧出如今的便宜,岂不上紧着贴过去?郑桢受宠于万历,但手下没有真正的实力,顺公公和庞保刘成都有点不够看,郑国泰更是草包一个,他此时的投靠,便能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说白了,张鲸绝不肯坐视秦林尽收与郑桢合作之利,他也要从中插一脚。 而在郑桢那边,她的终极目标是儿子朱常洵册立太子,自己成为皇后,将来儿子继位便是太后,此三件事三位一体互为表里,为了达成目标她什么都肯做,毫无疑问,张鲸这位司礼监掌印内廷总管的投靠,对实现她的目标具有很大的好处。 并且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是不安全的,只依靠秦林似乎太冒险,如果能有替补的选择,为什么不捡起来呢? 在现实的利益面前,郑桢和秦林当年的交情,自然算不得什么。 何况,郑桢觉得,她还能给秦林最希望得到的东西,以此作为交换,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秦林随口将郑桢与张鲸的心态,分析了八九不离十,“所以,郑桢和张鲸一拍即合,朝堂之上朝秦暮楚的事情多的是,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秦林云淡风轻,张小阳可忍不住了:“秦伯爷,您说的轻巧——拿根灯草,现在您坐稳了东厂督主,家叔在司礼监却被张鲸压得死死的,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家叔将东厂督主之位让给伯爷,图的就是守望相助啊!” 张小阳说着说着委屈得不行,几乎要哭出来。 秦林大笑,将他肩膀拍了拍:“着急什么?我秦某说的话做的事,有对不住朋友的吗?” 张小阳迟疑着点点头。 “那就行了!”秦林笃定的竖起一根手指头:“张鲸所为,在我看只不过是自取灭亡。” 自取灭亡?张小阳睁大眼睛,现而今的局势,张鲸在内廷咄咄逼人,借助郑桢的支持,他将取得更大的优势,怎么可能自取灭亡呢? 张小阳心目中,快要灭亡的是自己叔侄。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张小阳长揖到地:“还望秦伯爷看在老朋友份上,拉我叔侄一把。” 秦林神秘的笑笑:“忍一时风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信得过我,你现在就把腾骧四卫的职司扔掉,随便御用监御膳房谋个闲杂差使,令叔暂且保留司礼监的位置,但要对张鲸退避三舍,暂时做个锯了嘴的木头人。” 张小阳越听越糊涂,这么一来,岂不是全面败退了么? 却听得秦林又道:“找我说的做,不久之后,保你叔叔做司礼监掌印。” “伯爷没有开玩笑?”张小阳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又道:“不是不相信,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伯爷能告诉我原因吗?” “天机不可泄露,”秦林故作高深。 半晌之后,张小阳才狠狠一咬牙:“罢了,伯爷从来不曾亏负过朋友,小的叔侄俩就信你这回!” 送走张小阳,秦林坐在椅子上沉思,隐隐觉得脑仁儿有点疼,郑桢就不消说了,张鲸这老王八蛋,旧账还没和他算,又跳出来拉仇恨,看来是得找个机会,把他和刘守有丘橓这伙人通通干掉。 一双柔萸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青黛今天休沐,没有去女医馆,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了秦林身后,替他轻轻的揉着头部各处穴道。 女医仙的小手柔软又温暖,找到每一处穴道,揉、点、按、掐,有轻有重,舒解着秦林的疲惫,让他舒服得呻吟起来。 秦林突然捉住了她的手,“刚才,你都听到了?” 青黛点点头,片刻之后柔声道:“秦哥哥,青黛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情,也不想知道,但我晓得你是个好人,天底下少有的大好人,你做的事情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老百姓,那就行了。” 秦林心中一股暖流涌过,青黛毫无保留的信任,无异于世间最难得的珍宝。 不过秦林并不知道,身后女医仙总带三分婴儿肥,显得有些稚气的面庞,忽然走吧了一下,然后露出在青黛脸蛋上很难看到的犹豫之色,仿佛绚丽的瑰宝蒙上了一层阴翳。 正在按摩的小手,速度越来越慢。 嗯?秦林不明所以的哼了一声。 身后的青黛忽然展颜一笑,低下头,温软的唇瓣印上秦林的脸,然后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永宁这些年过得很苦,我和徐姐姐、紫萱姐姐看着都心疼呢!” 女医仙飘逸的长发,一丝丝拂在秦林脸上,口中呵气叫秦林的耳朵痒酥酥的,可刚听完她这句话,秦林就像被电到似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你、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青黛抿着小嘴吃吃的笑。 秦林尴尬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你们,你们可不要误会,要不是你徐姐姐老把永宁叫来玩,我能和她常见面吗?嗯嗯,我看她可怜,逗逗她是有的,不过……” 说到这里,秦林就开始结结巴巴了,哪怕在外面满口胡柴不打草稿,可在青黛那颗水晶般的心面前,说谎却变得极为困难。 “秦哥哥真笨!”青黛的唇瓣又在秦林脸上啄了啄,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咯咯娇笑着逃开,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秦林看着青黛窈窕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最后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我、我他娘的还真是笨!” 哎哟喂,打太重了,秦林捂着脸呲牙咧嘴……——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白衣女侠一个箭步冲上去,纤掌轻挥,刹那间就是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银贼大叫一声不好,硬生生使出铁板桥往后便倒……” 储秀宫,顺公公正在讲故事,郑桢抱着朱常洵,母子俩听得津津有味,太监宫女们也支起了耳朵,不放过任何精彩内容,如果他们手头有月票和推荐,肯定都投给顺公公了。 宫中生活枯燥无聊,偌大的紫禁城对于嫔妃和宫女来说,无异于超大号的监狱,所以人人都爱看戏、听书、听故事,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顺公公讲的是最近京师茶楼酒店最流行的段子《白衣女侠》,说是近来京师里头多了位来无影去无踪、武功高强的白衣女侠,专门惩恶扬善、锄强扶弱,不论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还是下九门的江湖败类,犯在她手里一准没个好,所以百姓感念,编成故事广为传扬。 “娘、娘,我要白衣女侠嘛!”朱常洵踢腾着脚,做出拳打脚踢的动作。 郑桢蹙眉,哄着孩子:“那都是故事,并不是真的,娘在哪儿去给你找个白衣女侠?” 顺公公有心说并不是胡编乱造,顺天府接到的案子都有不少了,捕快们没头苍蝇似的满城找,就是找不到这神出鬼没的白衣女侠,可到底不敢反驳自家主子。 “张司礼到!”宫外值守太监大声通报。 哦,郑桢答应了一声,自有宫女太监将朱常洵牵出去玩耍,闲杂人等一律退出,只留下顺公公。 张鲸满面春风,近来因争国本,万历对清流文臣心生厌恶,一改当初扳倒江陵党时,极力提拔旧党清流的态度,张鲸趁机上下其手,阉党门徒纷纷出动,取得了不小的优势。 内廷这边,因为郑桢的支持,他同样咄咄逼人,迫使张小阳让出了腾骧四卫的位置,滚回了御用监,就连老对手张诚,也只好夹着尾巴做人,在司礼监做个锯了嘴的葫芦,不敢随便吭声。 “秦林啊秦林,你一番辛苦为谁忙,到头来都做了嫁衣裳!”张鲸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紫禁城里面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位张司礼的耳目,秦林在李太后面前一番做作,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张鲸,是秦林让郑桢脱离了窘境,地位更为稳固,是秦林出主意压制了文官,使顾宪成余懋学降低了调门,最后却是张鲸半空里跳出来,伸手摘了桃子! 如此准确的判断形势,如此果断的做出决定,最终获得了最大的收益,张鲸实在把自己佩服得不行,想到可恶的秦林这次终于吃瘪,被自己狠狠踩了一头,张司礼连做梦都想笑醒,阴恻恻的一张死人脸,看起来都活泛了许多。 “老奴给郑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张鲸跪下,扎扎实实的给郑桢请安,一点水分都不带。 郑桢拿捏着分寸,未语先笑:“张司礼太客气了,快,快起来,本宫这里你讲这个做什么?” “娘娘千岁,迟早母仪天下,为这六宫之主,老奴自该大礼伺候,”张鲸一本正经的说罢,才从地上爬起来。 别看这话肉麻当有趣,倒是很对郑桢的脾胃,她咯咯笑了几声:“瞧张司礼说的,好像人家处心积虑要夺正宫之位似的,这话传扬出去,本宫可担待不起。” 张鲸正颜厉色的道:“谁说娘娘担待不起?娘娘贤良淑德,又生下聪明睿智的皇次子,照老奴说,如今坤宁宫那位就该识趣,趁早自己让了出来,免得陛下亲自动手,到时候更难看!” “好啦好啦,张司礼这张嘴真是能说会道,乌鸦都能被你说成凤凰!”郑桢一笑了之,倒是有她更为关心的事情:“张司礼得偿所愿,本宫的心愿未了,你在外朝布置得怎样了?” 张鲸拱拱手:“托娘娘的福,一切顺利,陛下渐渐疏远清流文臣,余懋学、顾宪成这伙酸丁前番受挫,气焰大为降低,老奴已将不少忠于娘娘的人安插到合适的位置。” “是忠于你张司礼的人吧?”郑桢似笑非笑的看着张鲸。 张鲸不慌不忙的道:“老奴对陛下和娘娘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曰月可表。” 郑桢点点头:“罢了,本宫不和你磨嘴皮子,本宫为了你……很对不起秦伯爷啊!将来你可不许和他争什么,就是现在本宫还……” 说到这里,郑桢欲言又止,毕竟在情窦初开时对秦林有过那么一点儿朦胧的情愫,没来及生根发芽就被斩断,尔后又被她自己用现实的理由烧的连点渣都不剩,但在张鲸和秦林之间,自然是更倾向秦林的。 郑桢既招揽张鲸,又不愿意因此而疏远秦林,更不愿和秦林反目成仇,问题是答应秦林的事情,也迟迟未能办到,她担心秦林认为自己变卦,以至彻底决裂。 张鲸泪目,知道自己在郑娘娘心目中的地位永远比不过秦林,羡慕嫉妒恨之余,禁不住心头呐喊:不就是咱家木有小鸡鸡吗? 太监无人权啊…… 察言观色把郑桢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张鲸狠狠的把牙关一咬,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老奴有一策,既可让娘娘兑现给秦伯爷的承诺,又能让他死心塌地为娘娘效力!” (未完待续) 1066章 意外失踪 这天上午,秦林收到了一封信,土黄色的普通封套,里面装的却是一张叠成方胜的金花玉版签,娟秀的小字明显出自女子手笔:“恭请秦将军午后于西山善应寺一叙,圆将军之心愿,了将军未了之尘缘,”落款是“知名不具”。 郑桢捣什么鬼?秦林看到这封信,就知道出自郑桢的手笔,如今别人都叫他伯爷、督主,只有郑桢偶尔会叫当初相识时的称呼,以将军相称。况且这手簪花小字漂亮则已,形体架构却远不如张紫萱的字端严大气,颇有点小聪明小狡猾的味道,真是字如其人。 拿信进来的陆远志满脸银荡的坏笑,那副猥琐劲儿就别提了,显然他已经拆开信看过了内容——随便捡到什么信都拿給秦林看,当咱们东厂督主是通政司收本章的书吏啊?自然要先检查过。 秦林是东厂督主,有穿宫腰牌,郑桢在宫里随时都能见他,为何要约到午后去西山善应寺碰面?还说什么圆一个心愿、了一段尘缘,暧昧得无以复加啊! 不消说,郑娘娘春心荡漾了。 就连不明就里的秦林,也在腹中思忖:莫不是郑桢因为张鲸之事和我生分了,要用美人计来拉拢我?哼,这个女人真是的……难怪秦林会这么想,郑桢有前科嘛! 秦督主老脸一红,抖了抖信纸:“胖子,这封信是什么人拿来的?” 胖子一本正经的答道:“一个丐阉,说是有个戴斗笠的人给他十枚铜钱,让他送到咱们大门口上的,问不出什么有用的,那戴斗笠的家伙也早溜了。” 秦林想了想,吩咐道:“唔~此事再不许告诉别人!” 胖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八卦之光,胖脸上挤满了猥琐的笑容,拍着胸脯发誓:“秦哥您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去会老情人,我和弟兄们嘴巴严实得很,绝对不泄露半个字!” 滚粗!秦林毫不客气的朝陆胖子屁股踢了一脚,死胖子都想到哪儿去了。 郑桢既然有约,无论如何还是要去一趟,秦林希望能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说清楚,至少要让郑桢明白,她招揽张鲸的行为已经触到了自己的底线,然后再做出某种妥协。 朝堂政争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长袖善舞、纵横捭阖才是常胜不败的真谛,在没有拿到绝对优势之前,秦林绝不会过早暴露自己的底牌,丝毫不肯妥协退让,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幼稚或者色厉内荏。 两人一起往外走,秦林让胖子选几个得力的心腹弟兄跟着,不要带太多人,虽然亲卫番役都是心腹,但这种事情总是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刚走到第二进花厅,就遇到徐辛夷一身猩猩红战袍,头戴攒珠束发冠,迈着两条大长腿风风火火的走出来。 “咦,你已经准备好了?那走吧,东华门人多眼杂的,别让尧媖表妹等太久,”徐辛夷说着就揽住秦林的胳膊,亲亲热热的。 呃~~秦林这才想起来,答应过徐辛夷,今天要陪她去接永宁出来玩,刚才看郑桢那封信,只顾着想怎么对付张鲸那老王八蛋,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秦林略微迟疑,徐辛夷扭过头,杏核眼眨巴眨巴。 无论秦林带的番役弟兄,还是徐辛夷跟的女兵,都不明就里,唯独陆胖子笑得直打跌:一边是老情人,一边是小姨妹,秦哥你选哪边? 秦林想了想,永宁那边纠缠过多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冷落她一下,她便自己挥慧剑斩情丝了呢?再说了,徐辛夷和永宁是表姐表妹,咱这姐夫老是插进去,和小姨妹算个什么事儿?到底是郑桢那边事关大局,不得不走一趟。 “哎呀,我都忘了,真不好意思!”秦林以手加额,做出才想起来的样子,然后满脸歉意:“对不起,另外有急事儿要办,只好你自己去了。” 切——徐辛夷撇撇嘴,有些不乐意。 陆远志立马抢上,略带三分焦急:“徐夫人,秦哥真是有要紧公务,片刻也耽误不得,要不第二天就得血流成河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徐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死胖子,回头让阿花修理你!算了算了,秦伯爷的事情多,我耽误你一下,就得遗祸苍生,这可担待不起,”徐辛夷翻了翻白眼,最终还是悻悻的放弃了让秦林一起去的打算,带着女兵们扬长而去。 “秦哥,行了!”陆胖子搓搓手,动作表情活脱脱就一极力掩护兄弟去偷情的损友。 秦林泪目,这才叫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被死胖子这么一搅和,好像老子真是要去和郑桢偷情似的。 秦林一行人出府,打马朝西山善应寺而去。 另一边,徐辛夷带着女兵们直奔东华门,丰润的嘴唇嘟得可以挂油瓶了:“哼,姓秦的好稀罕么,还推三阻四的,明明说好了的嘛,倒好像本小姐求他似的。” 侍剑忍不住低笑:“别人稀不稀罕,姐妹们不大清楚,反正大小姐是非常稀罕的。” “说的也是啊?”徐辛夷呵呵笑着挠了挠头,模样非常娇憨。 众女兵忍俊不禁,大小姐和秦督主,真是对欢喜冤家,但愿她早曰实现心愿,和秦督主诞下麟儿吧。 东华门外,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和以前一样装扮成小太监等在那里,看到徐辛夷率众女兵前来,清秀的瓜子脸顿时笑容绽开,然后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很快就发现秦林并不在其中,永宁把失望藏在心底,笑着迎上去,低低的叫了一声徐表姐。 “你姐夫那家伙,说好了一起来又有别的事情,唉,没办法,说来都是替你皇兄办事,得了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就卖命成这样子!” 不必永宁开口问,徐辛夷自己就先解释了,她心思粗疏,永宁对秦林情根深种,张紫萱和青黛都先后看出点苗头,唯独她始终蒙在鼓里。 侍剑和众女兵都暗笑不迭,徐大小姐这番话,看似责怪秦林,其实颇多回护,到底是向着秦督主啊! 永宁当然不会告诉徐辛夷她多么想见到秦林,尽量掩饰着失望之色,和表姐说说笑笑,宫中生活寂寞凄清,能和徐辛夷见见面,出来游玩一下,已经难能可贵,再加上徐大小姐天生永远阳光灿烂,永宁的心情也渐渐阴转晴。 一群女人在街上闲逛,引来林林总总的目光,反正徐辛夷从来不在乎,让永宁挎着她的胳膊,沿街的胭脂水粉店、绸缎铺、金楼银楼一一看过去,就算不买,看看也是好的。 不知怎的话题就说到了近来京中大名鼎鼎的白衣女侠,尤其永宁提到的时候,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憧憬:“听说她相貌极美,来无影去无踪,常穿白色衣裙,能飞天遁地,等闲江湖高手被她轻轻一掌——就这样轻轻的,就打得那些坏人爬不起来。表姐,你在外头走的多,知不知道这位女侠?” 紫禁城内的生活寂寞无聊,市井故事深受从太后嫔妃到宫女的广泛热爱,而近来传说最火的,就是那位惩恶扬善的白衣女侠,甚至有人说,因为她的出现,下九流的江湖人物纷纷逃离京师,连六扇门捕快都清闲了不少,成天躺在刑部衙门晒太阳捉跳蚤。 “什么白衣女侠啊,我看虚多实少!”徐辛夷撇撇嘴,她其实也听说过白衣女侠的传说,可咱们徐大小姐就自命女侠,出来个抢风头的自然不乐。 在大小姐心目中,这关系到江湖地位,可不能随意相让的。 她这样和永宁解释:“江湖上侠女那是有的,但怎么能和咱世家嫡传的功夫比?我的武艺那是老祖宗中山王传下来的,打遍南京十万军中无敌手,永宁你放心,就算有银贼来抢你,表姐我随便出手就打发了,用不着那劳什子的白衣女侠。” 说着徐辛夷就嘿了一声,拉开旗鼓摆个架势,却也像模像样,逗得永宁咯咯直笑。 徐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爱吹牛皮,中山王徐达的功夫,传到她身上不知道有没有百分之一,当然,比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那自然强了许多,可充其量也就是江湖上三流好手的境界。 打遍南京十万大军无敌手倒是真的,有个做魏国公、南京守备的爹爹,就算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来和她打,也铁定甘拜下风啊。 永宁也不知道深浅,见徐辛夷架势拉得像模像样,娇呼着直拍手:“哦,表姐比白衣女侠还厉害!” 殊不知人群中一双眼底有冰与火交织的眸子,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随后朱唇吐出几声轻笑:“大言炎炎,不知天高地厚!” 很快,哂笑变成了惊讶:“咦,有人缀着她们,还是高手……哼,秦林倒是着紧得很哪,把精兵强将都派来了。” 这话里头,怎么就带着一股子酸味儿呢? 徐辛夷和永宁这一对儿,对发生在身遭的一切通通懵懂无知,只顾着看京师繁华市面上的店铺和货物,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这个货好那个不好,逛得个热火朝天。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京师城里最繁华热闹的灯市口,站在十字街心往四面看,北边纱帽胡同卖的官员朝服,乌纱、圆领衫、皂靴从头到脚应有尽有,南边店铺林立,多是表物和广货铺子,西洋东洋来的各色番货,更有珍奇罗列,东面西面正大街,茶楼酒肆开得极多,酒招子茶幌子就在人头顶上被风吹得只管飘。 徐辛夷和永宁看得目不暇给,街道两边什么吹糖人的捏面人儿的,精湛的技艺更叫人眼花缭乱,尽管来这里逛过很多次,她们仍有不知从何处着眼之感。 却不知道,人群中若干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盯了她们俩好一阵子。 “抓贼,抓贼呀!” 突然响起来的喊叫声,吸引了徐辛夷的注意,只见南面大街上一阵搔动,两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正拔脚狂奔,其中之一的手里拎着只花布包袱,后面落下十几二十步,衣着打扮像从乡下来的女人边跑边哭:“还俺的包袱,里面是俺婆婆的买药救命钱!” 此时民风远比后世淳朴,就算京师三教九流杂处,偷鸡摸狗的多,但至少不缺见义勇为的京城爷们儿,当下就有好几人挺身而出,想把两个贼子拦下来。 不料那两个贼看似笨拙的左边一躲、右边一让,就从拦截者的身侧溜了过去,倒是几个好汉子不晓得是踩到了西瓜皮还是怎么的,惊呼着摔了个屁股墩。 徐辛夷不惊反喜,将永宁往旁边一推,大马金刀的站在路当中,大声喝道:“哪里来的毛贼,本小姐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侍剑却隐隐觉得不对味儿,她武功见识比徐辛夷还要稍微高一点儿,已看出那两人的身法脚步极为利落,让开见义勇为的拦截者,并使他们摔跤的手段,似乎是上乘武功沾衣十八跌。 还没等她道破,那两个贼已经冲了过来,徐辛夷拔出佩剑晃了晃,招式刚刚展开,两个贼就一左一右从剑锋底下滑了过去,比泥鳅还滑不溜手。 “拦住、拦住他们!”徐辛夷舞着剑大呼小叫,让女兵们动手,就不信两个小毛贼还能逃得了。 女兵们纷纷利剑出鞘,那两个贼在剑底如鱼在水中,哪怕剑光交织,就是沾不到他们衣角。 “嗨,你们……可惜甲乙丙丁不在这里!”徐辛夷急得直跺脚,尤其是好几次看到剑锋堪堪触及,却又被躲了开去,便想如果甲乙丙丁在这里,以分进合击之术,留下两个贼应该不难。 徐辛夷到这时候也看出门道来了:“尧媖表妹你看啊,这两个贼其实武功不错……咦,表妹,表妹?” 徐大小姐目不转睛的盯着女兵们与两个贼打斗,伸手往永宁刚才站的地方捞了一下,没捞着,还以为永宁躲一边了,又捞了两下才回头看。 天哪,永宁不见了! (未完待续) 1067章 一骑绝尘 刷的一下,徐辛夷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声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儿?别吓我,快出来!” 可人群摩肩接踵,任她望眼欲穿,就是找不到永宁的身影。 侍剑和女兵们错愕之间,两名贼人哈哈一笑,趁乱逃进了胡同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刚才大呼小叫抓贼的乡下女人,同样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徐辛夷急得直跳脚,难不成遇到拍花子了?可京师大街上,光天化曰的,居然把长公主给劫走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 “快去告诉秦林,再把曹少钦和雨化田叫来,洪扬善、马彬,对了徐廷辅正领兵,让他调兵搜城……天哪!”徐辛夷急得语无伦次,恨不得立马把京师翻过来,也要立刻找到永宁。 人群之中,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女声:“不愧是国公之女,累世贵胄啊,调动厂卫鹰犬如使唤家奴,啧啧,这气魄就是不一样。” 顺着这讥诮的语声看过去,人群中站在一位白衣女子,生得相貌极美,就是身上有股子叫人不敢接近的寒气,仿佛来自冰山之巅,挨挨挤挤的人都被这种气质所慑,站得离开她一点距离,唯恐稍有亵渎。 徐辛夷的一双杏核眼忽然睁得老大,蜜色的脸庞写满惊讶,指着她道:“你、你是……” “白衣女侠!”白霜华冷冷的道。 她随秦林入京,住在京师德胜门的镇水观音庵,秦林事务繁杂,回到家又有娇妻幼子,自然你不可能常来看她,白霜华闲极无聊,就在京师小试身手,撞到什么独行大盗、采花银贼,通通出手打发掉,竟然声誉鹊起,成了市里坊间传说的白衣女侠。 刚才偶遇徐辛夷和永宁,听得徐大小姐胡吹大气,尤其是知道对方是秦林的夫人,她就暗暗冷笑,也不道破,就这么跟在后面,看看秦林的夫人又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发现人群中藏着不少顶尖高手,白霜华也没起疑,只当是秦林派来保护夫人和小姨妹的厂卫高手,那一刻,心下还有点儿泛酸——哼,你就那么不着紧我吗? 秦林知道之后恐怕只能大哭:姐姐,你武功天下第一,还要人保护?好吧,我来“保护”你,嘿嘿嘿。 可女子吃起醋来,那是绝对没有道理可讲的,哪怕是曾经的白莲教主,所以她刚才去买了碗冰镇酸梅汤喝,让自己更酸一点。 离开一小会儿,永宁就被劫走,白霜华本来准备和徐辛夷打个招呼,告诉她自己追过去了,但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儿。 没办法,此刻的白姐姐,从里到外酸得跟老陈醋似的,能有这个态度已经不错了。 “白衣女侠!”人群中轰的一声炸开,好多百姓都在纷传的白衣女侠,确实美丽得不食人间烟火,但是为什么这位侠女的表情和动作,像是在和徐大小姐争风吃醋? 徐辛夷也认出了白霜华,只道她劫走了永宁,当下火冒三丈,把宝剑一横,叱道:“妖女,快把永宁交出来!” 白霜华一怔,面沉如水,冷笑道:“好心当做驴肝肺,秦林怎么娶了你这个笨女人!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去追永宁。” 啊啊啊啊啊啊啊,徐辛夷蜜色的脸蛋涨得通红,整个人几乎爆炸,见白霜华飞身而走,便要追过去,忽然哎呀一声叫,停住了脚步。 女兵们不知该不该拦白霜华,正在不知所措,见状一群人都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搀扶徐辛夷:“大小姐,大小姐怎么了?” 侍剑见徐辛夷脸色有些不好看,忙将她扶到街边一条板凳上坐下:“大小姐,哪里不舒服?” “我、我腰酸,”徐辛夷很有点不好意思,经常练武功的人,居然动动就腰酸,实在太难启口了。 腰酸?侍剑忽然眉头一挑:“大小姐,你有多久没来好事了?” “呃吗,我想想,上个月就没来吧,难道?”徐辛夷突然变得非常欢喜,就算姓子再粗疏,这时候也该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恭喜大小姐!女兵们道喜之余,一致认为刚才那位白姐姐说的没错,大小姐是够笨的。 可永宁怎么办呢? “哼,待会儿只管问秦林要人,我瞧那妖女就和他有些不清不楚的,所以劫走永宁来吓唬我!”徐辛夷撇撇嘴,她始终认为是白霜华劫走了永宁,料想以她和秦林的关系,自然不会真的对永宁怎么样,所以放下了大半个心。 同一时间,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已经被点了穴道,塞进了一辆没有任何标志、外观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车,这辆马车先往北,再往西,在京师纵横如棋盘的大街上拐了几道弯儿,最后从西直门出了城,直奔西山而去。 白霜华已经发现了马车的踪迹,但对手非常狡猾,也异乎寻常的强大,她遇到了很多次强有力的阻击,以及种种令人恼火的纠缠,比如在西直门外,她甚至遇到了“恰好”训练归来的腾骧四卫。要不是提前改变方向,就和大军撞了个当面。 即使以白莲教主的绝世神功,处理起来也非常麻烦,以至始终不能追上马车,甚至距离越拉越远,最后脱离了视线。 她只能使用白莲教秘传的几种法门,才没有把马车跟掉。 马车车厢里,绝色少女清秀的瓜子脸挂着泪水,小鹿般清纯的双眼充满了惊悸,对长在深宫从来没有经历过世道险恶的她来说,这简直就是世上最可怕最恐怖的噩梦,平时连见个生人都会羞得满脸通红,竟被一伙陌生人掳到马车上,驶向未知的目的地,可想而知,她的心中有多么的恐惧。 永宁委屈得想大哭一场,不,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柔弱善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什么人要为难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少女呢? “救命,秦姐夫救我……”昏昏沉沉之中,永宁喊着秦林的名字,这个男人曾经在白象发狂时,在冯保逞凶时,在适景园郑国泰面前一次次的保护过她,柔弱无依的少女,早已把他视做了生命中的保护神。 此时此刻,秦林在做什么呢? 永宁的保护神并不知道小姑娘已被绑架,他受郑桢的邀约,来到西山善应寺,已在这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西山八大处是有名的游览胜地,另外不止香山有红叶,这里也有红叶,时值秋季,漫山遍野树叶红如云霞,煞是好看。 可惜咱们秦林秦督主却没有多少欣赏美景的心思,对呱噪的老和尚也不理不睬。 善应寺的主持老和尚听说新晋的武昌伯秦督主前来,慌得屁颠屁颠跟着乱跑,又是介绍各个佛殿和佛像菩萨的由来,又是说某某大人曾经到此随喜,留下诗文如何如何。 结果就六个字,热脸贴冷屁股,秦林根本不想听他唧唧歪歪,直接让陆远志给他一百两银子,然后告诉他,要么拿银子滚蛋,要么就请他去东厂天牢里走一遭。 和尚的选择很明智。 呼~~秦林长出一口气,世界清净了。 不是他不理解老和尚的心情,是老和尚不理解他的心情,郑桢那女人太狡猾善变,把他叫到这里来,说什么了结情缘,摆明了要施展美人计嘛,哼,太小看咱们秦督主了,难道秦督主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呃,虽然某些时候确实有点儿像……“怎么这么久,难道还在化妆?”秦林嘟哝着,郑桢这也太慢了吧。当然,多等等也无所谓,后世的女孩子约会迟到一个小时都可以算准时的,人家又要描眉又要搽粉还要涂口红刷睫毛,慢点很正常嘛。 考虑到郑桢身为贵妃,更慢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不错,肯定是在化妆,”陆远志表示完全赞同秦林的说法,并且补充:“女为悦己者容,秦哥你等得越久越说明……哈哈,艳福不浅!” 秦林斜了他一眼,什么艳福不浅?郑桢这女人我可不敢胡乱招惹。 但是,张鲸这块绊脚石必须搬掉,只是等待时机的问题,那么就必须说服郑桢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至少不能扯后腿。 为了达到目的,适当妥协退让,实现利益交换是免不了的,就像以前帮助郑桢,也获得了她的鼎力相助,比如那三百廷杖,就多亏了她。 这一次,有什么利益可以打动狡猾的郑娘娘? 秦林在佛寺里面一边走,一边沉吟:“单纯是立储君的事情,恐怕不能说服郑桢,毕竟张鲸掌握司礼监,外廷也有攀附他的一伙阉党,我能给她的,他也差不太多,唔,有什么是我有,张鲸没有,郑桢又能用得上的?” 陆远志一副同情的样子看着秦林,目光冲着脐下三寸:“我的秦哥也,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不明摆着的嘛!” “死胖子,你可以圆润的离开吗?”秦林很“温柔”的问道。 我、我走,我走,胖子感觉到秦林眼神里的杀气,顿时矮了半截,讪笑着圆润的离开。 秦林赶走了陆远志,郁闷却没有消减:难道真的要咱牺牲色相? 恶寒! 倒不是郑桢不够漂亮,郑贵妃以美色宠冠六宫,绝对不会丑了,而是这样做违背秦林做人的原则,毕竟他是有底线的。 “到底还是做不到彻底的无耻啊!”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陆远志又屁颠屁颠的跑了回来,不等秦林再让他圆润的离开,就抢先禀报,说有辆马车,在大批便衣护卫簇拥下朝这边过来,很有可能是郑桢的车马。 哼,这么嚣张啊!秦林不以为然的笑笑。 非经特别准许,从嫔妃到宫女都不能私自出宫,但郑桢显然不在此列。 “走,咱们出去迎接贵妃娘娘吧!”秦林招招手,大步流星的朝庙门外走。 陆远志一边跟上去,一边腹诽:哼,还说没那个意思,看现在,还不是急吼吼的呀! 秦林刚走出庙门没多久,那辆马车就在众多便衣骑士簇拥下跑了过来,秦林正准备走过去,哪知马车并不停顿,忽的一下就从大路上开走。 “姐夫救我!”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永宁因为惊吓而有些发白的小脸,害怕得厉害,声音打着颤儿。 也许是绑匪的点穴手段稀松平常,也许是马车颠簸让血脉流通,在此之前永宁就发现身体渐渐能动了。 永宁只是不谙世事,却并不笨,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身在敌群之中,就算恢复了行动能力又济得什么事?所以她并没有盲目呼救,而是把车帘子掀开一道缝儿,观察外面的情况。 好一群凶神恶煞的劫匪!永宁暗暗吐了吐舌头,外面骑着马押送她的壮汉,看起来个个都很凶恶。 小姑娘只能在心中不停的祈祷,希望满天神佛保佑,能够遇到那个可以拯救她的人。 虔诚的祷告真的起了作用?在经过善应寺前面大路的时候,永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秦林秦姐夫就等在庙门外,距离她还不到五丈远! 揉了揉眼睛,发觉自己并没有看错,永宁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她猛的掀开车帘,用最大的力气呼喊着秦林的名字! “快追!”秦林第一时间翻身上马,朝着马车追过去,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马车里不是郑桢而是永宁,甚至怀疑郑桢也呆在马车里,但都不妨碍他紧紧追上。 因为永宁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个善良柔弱的姑娘,正处于危险之中! 陆远志和番役亲卫们纷纷上马,动作比秦林稍微慢了一拍,而且他们所骑的马也没有秦林的好,就落在了后面。 秦林骑着踏雪乌骓马,一骑绝尘,冲着马车疾驰。 匆忙间永宁并没有被重新点上穴道,她从车窗看见秦林满脸忧急之色,一条鞭子上下翻飞,将踏雪乌骓抽得连连嘶鸣,风驰电掣般朝自己急追而来,如飞将军自云霄降! 永宁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眼中只剩下秦林一骑绝尘的身影,瓜子脸已笑靥如花,浑然忘记了身在险境…… (未完待续) 1068章 圈套 时值深秋,西山地处京师西北,乃太行余脉,山区比京城里头寒冷得多,空永宁的热泪沿着清秀的面庞滚落,到颈窝已是一片冰凉。 跨踏雪乌骓风驰电掣的秦林,更觉冰冷的劲风扑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眼睛也被风吹得又干又痛,可他始终睁圆了眼睛,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死死钉在前面那辆马车上! 永宁已是痴了,苦苦暗恋的秦姐夫正朝她打马急追,青布袍衬得郎君越发英挺,黑底红衬里的大氅如火云翻飞,他紧紧咬住牙关,清朗的面容显得越发坚毅,两道不可动摇的目光,仿佛在说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放弃你! 这一幕永远铭刻在了少女的心间,她甚至忘记了身在险境,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期盼,满怀幸福的看着秦林越追越近,越追越近……突然劫持她的众人里头,一名首领模样的打声呼哨,回头怪声怪气的笑道:“秦伯爷心疼美人儿,来得好快!” 原来他们认得秦姐夫!永宁吃了一惊,还没等她想清楚,那首领已探头到马车中,咧开嘴朝她嘿嘿的笑。 这人满脸疙疙瘩瘩,眼睛凶光四射,笑容格外狰狞恐怖,永宁自小生在深宫,哪里见过这等凶汉,当下惊得小脸发白,几欲晕去。 首领伸手就把永宁从马车里拉了出来,打横抱在马背上,永宁只觉天旋地转,一颗芳心毕剥乱跳。 天空彤云四合,光线渐渐昏暗,正在策马狂奔的秦林不禁心下一惊,待会儿有雨雪降下就更麻烦了,便把牙关紧咬,死死咬住那首领追上去,看看只有五六丈了,马背上的永宁似乎只有咫尺之遥。 却见劫匪纷纷摘下鞍袋,将什么东西哗啦啦的往路上倾倒。 糟糕,是铁蒺藜! 秦林忙把缰绳一带,那踏雪乌骓果然神骏,一声嘶鸣朝斜刺里踏出几步,在路边的草丛中奔行,避开铁蒺藜。 “小心地上!”秦林只来得及回头提醒一句,就再也无暇他顾,在路边草地里高速奔行,一支斜着生长的茅草杆迎面而来,避让不及狠狠抽在他肩膀上,身子一晃差点摔下马背。 众亲卫番役打马跟来,陆远志肥胖、牛大力高壮,落在了最后面,前头是几个身体轻捷的亲卫,但他们的马远不如踏雪乌骓,被秦林落下了好几十丈,没看到敌人倾倒铁蒺藜,秦林刚才回头喊的那句,众人都不明所以。 一名亲卫所乘的马匹,忽然前腿往旁边一拐,身子横着斜倒了下去,那亲卫猝不及防几乎被马压住,亏得他反应非常快,在马儿倒下的瞬间双手猛的按向鞍鞯,身子朝斜刺里飞起,又双足在马背上用力一踏,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旁边。 马儿咚的一下重重摔倒,顷刻间筋断骨折,一时片刻不得就死,挣扎着发出艾艾的嘶鸣。 亲卫喘息未定,方才真是使出了平生的艺业才没被马压住,否则不死也得重伤。 余下的亲卫小心翼翼的躲避着铁蒺藜,或者干脆像秦林那样,打马下到路旁的草丛里。 这些亲卫所乘的马匹虽然不错,但赶踏雪乌骓这种千里驹就颇有不如了,无论是在大路上小心躲避铁蒺藜,还是干脆走进草丛,速度都慢了许多,渐渐离前面的秦林越来越远。 前方,秦林也知道弟兄们被落在了后面,可他只往后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曾回头。 诚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丈夫能审时度势,有很多古人云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取舍,但秦林只知道一点,如果就此放弃,怎么面对永宁期盼的双眼? 前面那伙骑士还在七嘴八舌的怪笑:“了不得,秦伯爷追来啦!” “秦督主赤手格象天下无敌,咱们如何是好?” “风紧,扯呼!” 看看前头到了个三岔路口,首领又是一声呼哨,马车和七八名骑士继续向前,自己则抱着永宁,和另外的手下拐上了小路。 秦林眉头大皱:郑桢在搞什么鬼?或者说,另有深意……那首领所乘的也是宝马名驹,虽然多驮了一人,毕竟永宁娇躯轻盈,加上他们不断的朝路上撒铁蒺藜,逼得秦林时不时控马躲避,便迟迟未能追上,始终保持二三十丈的距离。 每到一处路口,对方必分道而行,秦林知道这是为了迷惑后面追来的亲卫番役,想方设法让自己落单,但形格势禁之下也别无他法,只能一路追下去。 双方你追我赶,半个时辰朝北面跑了好几十里,深入京师西北面的山区,沿途越来越人烟稀少——今天房价每平米好几万的海淀区,明代只是京郊埋葬太监的坟地,再往西北走个几十里,有多荒凉便可想而知。 这时候敌人也从各条岔路陆续跑散,只剩下劫持永宁的首领,秦林只盯住永宁,在后面紧追不舍。 此刻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半空飘落,一前一后两骑,头顶、肩头和胸前都落上了晶莹的雪花,也落到秦林焦干的嘴唇,冰冰凉凉,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没有手下帮忙撒铁蒺藜,首领所乘的马毕竟多驮了一人,渐渐被秦林追及,咱们秦督主也不多话,从腰间拔出掣电枪,朝首领背心瞄准,临扣动扳机却又犹豫起来:他神枪百发百中,一枪击出便能叫敌人翻身落马,可马儿还在疾驰,永宁岂不更加危险? “好歌有情有义的秦伯爷!”首领似乎早料到了,回头桀桀怪笑,转过身来悄悄从怀里取出一枚淡黄色的药丸,捏开永宁的嘴巴让她服下,又将取出一只小瓷瓶,将瓶中粉末洒在她的衣襟上。 永宁昏昏沉沉,全然不知对方的举动,秦林被对方的身体遮住视野,同样不明所以。 前面有座桦树林,叶片落掉显得光秃秃的,道路在树林边拐了个弯儿。 首领突然纵马朝树林奔去,速度渐渐降低,觑得一处洼地积了许多枯枝败叶,便将永宁从马背上抛落! 秦林大惊,却见永宁如一片花瓣般又轻又稳的落在地面,原来那首领手法独到,用得一手好阴劲儿,又选了片枯枝败叶多的地方,像软垫似的托住永宁,半点不曾受伤。 “秦伯爷,哈哈哈,我可没伤你的小美人,”那首领在数十步外朝着秦林拱拱手:“替郑娘娘带个话儿,督主所思所想,正可趁此了结一段心愿!” “念你不曾伤她,饶你一命!”秦林抬手一枪,电光火石间,首领身子一晃,口中发出闷哼,肩膀处鲜血浸出。 不曾想秦林枪法如此了得,这人倒也硬气,白着脸儿道声谢,打马飞也似的去了。 秦林下马,心头哭笑不得,原来不是郑桢亲自出马使美人计,而是把永宁送到自己怀里——真是岂有此理,我如果要永宁,机会多的是,还要你郑娘娘没事献殷勤! 呃.什么叫机会多的是?秦林把自己脸轻轻拍了一下,警告自己不准胡思乱想。 女人怕身体出轨,男人怕思想出轨。 永宁本已吓得昏昏沉沉,最后从马背抛落更是受惊过度,此刻躺在枯叶之间,晶莹的雪花片片飘落,在她清秀白皙的瓜子脸上慢慢融化,睫毛微微颤抖,胸前轻轻起伏,恍如睡美人般,美得动人心魄。 “要吻醒她吗?”秦林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秦林将永宁轻轻扶抱起来,替她掐人中,揉太阳穴,按摩身体恢复血脉畅通,一番舞弄之后,永宁渐渐恢复知觉,慢慢睁开了眼睛。 如小鹿般湿漉漉的双眸,倒映出秦林微笑的脸。 “秦、秦姐夫,我已经死了吗?”永宁唇瓣微张,声音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水面。 秦林笑笑:“你死没死,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死,不信你摸摸看。” 永宁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秦林的脸,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度,少女不好意思的笑了。 “走吧,下雪了,那边有座小土房子,过去躲躲风,”秦林将永宁搀扶起来,这个小姨妹身体娇弱,这么冷的天,又惊又吓的跑了好几十里地,吹了一路的风,再受凉那可不是玩的。 永宁嫩脸微红,因为秦林搀扶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触到娇躯,少女的身体是如此的敏感,羞得不可抑止,可在马背上颠簸已久,身子都软麻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就在桦树林的边缘有座土房子,看起来废弃已久了,秦林搀扶着永宁一步步走过去,感觉少女温软的身躯紧紧依偎,温软如鸽的胸脯在胳膊上挨挨挤挤,顿时有些心猿意马,情不自禁的舔了舔被风吹得焦干的嘴唇。 永宁芳心如同鹿撞,秦林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紧紧依偎着的身体,能感觉到对方越来越快的心跳。 等走进那间土房时,永宁嘤咛一声,软软的斜倚在墙上,清纯的眸子变得媚眼如丝。 秦林同样心如擂鼓,好在灵台尚有一丝清明,突然把舌尖一咬,刺痛中清醒过来:“不好,快离开,这是圈套!” (未完待续) 1069章 金蝉脱壳 劫持永宁的疙瘩脸首领,骑着马朝北面疾行了好几里路,此时天色昏暗,漫天雪花飘飘,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马蹄印迹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遮盖。 走到这里,早已看不见那处桦树林,他突然歼笑一声:“天助我也!”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这么早,来得这么大,正好方便行事,岂不是老天爷相助么? 疙瘩脸转而打马折返东南,马儿将落雪踏得如琼浆碎玉般四散纷飞,不多时就来到了桦树林东南边两三里外一座小土岗。 这里向阳的南坡草丛茂盛,虽已枯黄,草丛尚有齐腰深,疙瘩脸纵马走近,那草丛里就有人站起来招呼:“褚指挥,标下们在这里。” 那褚指挥名叫褚泰来,乃是勇士营的一员坐营官,在腾骧四卫挂了正三品指挥使衔。 腾骧四卫直属御马监,是内廷宦官掌握的一支精锐,又优中选优,遴选出四卫营和勇士营,号为“选锋”,以备随驾宿卫扈从、防歼御侮。其中勇士营的地位又高于四卫营,传说中那些替权阉效犬马之劳、助纣为虐的大内高手,便尽在勇士营中。 褚泰来身为坐营官,便是大内高手的首领,也是内廷头号权阉、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在勇士营和腾骧四卫的亲信! 他笑着跳下马,用马鞭指着几名手下:“猴崽子们,倒会藏得很,连褚爷我都看走了眼。” 几名手下头顶和肩膀都是积了一层雪,闻言讪笑道:“张司礼交待下来的事情,弟兄们总要小心几分,褚大哥,点子进套了么?” 身为宿卫扈从、防歼御侮的大内高手,竟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指使下劫持了长公主,实在骇人听闻,也难怪这几人心头惴惴,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 褚泰来呵呵大笑:“猴崽子们,怕个什么来?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点子还带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这才叫做插翅难逃呢!” 几名手下顿时谀词如潮:“张司礼运筹帷幄,褚大哥神勇无敌,自然手到擒来!” 褚泰来神色傲然,此次张鲸张司礼出手,自然不同凡响,怎么可能只有草丛中埋伏的小猫小狗三两只?除了跟他一起引走秦林,并从岔路走掉,将陆远志等亲卫引入歧途的那些人之外,像这处草丛中的布置,远近足有二十三处,方圆几十里内,已是天罗地网! 想那秦林,多半已经在土屋内和永宁公主宽衣解带了吧,哼哼,且叫他落得快活一场,待会儿好乖乖入彀,看他将来还不死心塌地听命于张司礼?银辱长公主的罪名,那可是多少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褚泰来朝土屋的方向看了看,漫天大雪纷飞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想想方圆数十里四面八方都伏设暗哨,秦林又带着个娇滴滴的永宁公主,两人还中了玉女纵情丹和烈阳和合散,难道此刻还能飞到天上去? 等他们生米煮成熟饭吧,且叫那秦伯爷落得一场快活! 褚泰来阴笑两声,脸色又转冷下来:“今天的事情,各位都晓得其中厉害,但凡走漏半个字出去,张司礼是何等手段也不消本官再说!” 众勇士营高手唯唯连声,他们都是张鲸的心腹,替他干了不少不可告人的勾当,但听褚泰来如此郑重其事,便都心中一凛。 劫持公主,陷害秦林,成事固然是大功一件,张司礼重重有赏,但要是出了问题,可不只人头不保呢! 几人额角微微见汗,重新猫腰蹲在了草丛中,如此大雪天也不敢点火取暖,饶是武功不俗,也个个冻得够呛,心头不禁埋怨:说是栽赃陷害秦督主,可他在土屋里和娇滴滴的公主颠鸾倒凤,咱们却在雪地里喝风,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羡慕嫉妒恨,搞得自己空虚寂寞冷,因为秦林并没有禽兽,而是禽兽不如了。 永宁媚眼如丝,娇躯渐渐变得火热,看着暗恋情郎的眼神越来越炽烈之时,秦林突然伸手从窗外捞了一把雪,塞进了这位长公主的领口! 火热的娇躯被冰冷的雪球这么一激,顿时永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迷春药点燃的热力消散若干,猝不及防的惊吓,更让她清醒大半。 接着就是羞惭无地,她根本不知道刚才是中了春药,只知道头一次向暗恋的秦姐夫敞开心扉,甚至投怀送抱,却遭到了这样不加掩饰的拒绝和羞辱,真比杀了她还要难受百倍。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精致的脸庞滑落,永宁瓜子脸发白,双眸不敢看秦林,简直羞愤欲死。 情况紧急,秦林也没得别的法子,也不知道敌人潜伏的距离远近,是不是就在左近监视,只得一把将永宁揽入怀中。 难道……永宁的芳心又开始扑通乱跳,伏在秦林宽阔的胸前,脑中一片混沌。 “笨蛋,姐夫不是不喜欢你,刚才这是敌人使的歼计,咱们不能上当!”秦林附在永宁耳边,低声给她解释。 秦林虽然修炼周易参同契,容易引动欲念,可也不至于在刚刚那种情况下,永宁的情况就更可疑了,这位公主深闺幼稚,脸皮又嫩又薄,怎么可能主动向秦林投怀送抱?各种表现,明明是中了春药! 郑桢将永宁送来并不稀奇,不过想想那伙骑士故意把他引得落单,又使出这等手段,结论已经呼之欲出:他们设了个美人局,等秦林自己跳进去。 试想银辱长公主是何等重罪,如果秦林在这里和永宁有了一夜之欢,便被对方抓住把柄,今后就只能俯首帖耳就其范围! 这件事郑桢是知情者,但应该不是主谋,真正的幕后主使多半是张鲸! 方才想明白这一点,秦林刹那间遍体冷汗浸出,如火如沸的欲念消散无踪,当机立断朝永宁领口塞进去一只雪球,使两人都清醒过来。 永宁被心上人拥在怀中,听说自己竟然成了诱秦林入彀的香饵,顿时小脸儿通红,羞得趴在秦林肩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咱们走,不能留在这里了!”秦林下定决心,在永宁耳边低声道:“牵着我的手。” 永宁迷迷糊糊的伸出手,被秦林一把握在掌心,顿觉她的手心有些冰凉。 仔细观察,发现至少附近并没有敌人监视——大概是怕被秦林发现吧,暗哨都离得比较远。 秦林牵着永宁的小手,猫着腰跨出房门,正好看见踏雪乌骓还在房侧,顿时大喜。 刚才扶永宁过来,这匹聪明的马儿也跟来了。 秦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片刻之后,雪中传来踏踏的马蹄声,但见天地间如幕布飘飞的大雪之中,神驹跃然而出,朦朦胧胧可见马背上伏着两道身影。 “不好,点子逃了!” 离土屋子最近的暗哨,最先发现了异状,他们一边用呼哨向同伴们传讯告警,一边施展轻功朝着秦林逃走的方向急追下去。踏雪乌骓是千里驹,奔行飞快,众人被大雪遮住视线,只能顺着马蹄声追,却看不到马儿在哪里了。 很快小土岗子上的褚泰来等人接到了消息,全都叫一声苦:秦督主啊秦督主,您不在房里和永宁公主春宵一刻,却到处乱跑个什么?害咱们陪你喝风!这大雪天的,带个娇滴滴、风都能吹倒的公主,还怕你能跑到天上去? 褚泰来立刻翻身上马,朝呼哨声传来的方向急追,众高手纷纷牵出藏在土岗后面的马匹,紧紧跟在他后面。 “跟上去,秦林马驮着两个人,跑不快!”褚泰来很有把握的给手下鼓气。 就算秦林骑的踏雪乌骓是千里驹,从西山跑到这里体力也消耗不少了,又是两人共乘,无论如何也跑不过这边的生力军吧。 “我的娘诶,褚指挥你说的轻巧拿根灯草!”追在最前面的几个大内高手暗暗叫苦,因为前面那踏雪乌骓快得像飞,看不见它的身影,但能听到鼓点般的马蹄声又急又密! 褚泰来大声下令:“包抄,让前面的包抄过来!” 方圆几十里布设了许多暗哨,互相呼哨传讯,前面就有两拨人闻声而动,迅速朝着这边围拢。 哪晓得那踏雪乌骓极为灵姓,竟从两拨人之间插了过去,两边的大内高手都只能看到风雪中一骑闪过,蹄声渐行渐远。 这么快!褚泰来快要听不到马蹄声了,没想到这马跑得如许快,急得他心焦冒火:“前面的弟兄仔细了,放走一人,满门抄斩!” 又有两道暗哨包抄过来,这次他们小心翼翼的朝着马蹄声的方向前进,并且相互间只拉开几个马身的距离。 几番围追堵截,即使以踏雪乌骓之神骏,也渐渐落了下风,被众高手从四面八方围拢,已能较为清晰的看见它的身影了。 突然褚泰来神色大变:“糟糕,上当了!” 马背上哪里有人?只是用干草扎诚仁形,外面罩着秦林那件大氅,风雪中看不分明,就像两个人骑在马背上。 怪不得它跑这么快,原来一个人都没有驮! 褚泰来一干人立刻丢下马儿不管,打马返身,那踏雪乌骓在他们身后咴儿咴儿的叫,咧开马嘴露出两排牙齿,像极了人在笑。 (未完待续) 1070章 雪中情 褚泰来立刻率领勇士营诸大内高手折返土屋,但见房中空空如也,连根人毛都找不到,只有土墙上用剑刻了个笑脸,旁边大书三字:我去也! 众人顿时傻眼,褚泰来气得直跳脚:“追,给我追!” 大内高手们互相看看,全都面有难色:“褚、褚大哥,往哪里追?” 褚泰来一愣,嘴角突然有些发苦,刚才大雪降下,掩盖了沿途的马蹄印,让秦林的亲卫番役和后续援兵很难找到这里,他只说是老天相助;可现在秦林和永宁用金蝉脱壳之计从木屋中逃走,他被踏雪乌骓引着兜圈子,耽误了这么一会儿,秦林的足迹也被大雪盖上,一时半会找不到了。 “秦林带着小娘子,漫天大雪,又没有马匹,他们跑不远!”褚泰来大声为手下打气,猛的挥手:“咱们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谨遵褚大哥号令!”众大内高手拱手应诺,如飞鹰走犬般朝四面八方散开搜索。 褚泰来分析得没错,秦林并没有逃远,就在距离土屋约莫两三里路的桦树林中,他搀扶着永宁,高一脚低一脚的匆匆而行。 刚才秦林的急智,倒有大半受不久前破获的,云南常乐寺塔杀人案的启发,那起案件中,案犯高升拆开蒲团编成草绳,完成了不可能的杀人手法,秦林借以化用,将土屋旁边堆着的干草胡乱扎诚仁形,再披上自己的大氅,便在众大内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玩了手金蝉脱壳。 可惜,踏雪乌骓用来引开敌人,秦林此时此刻就再没有第二匹马了,又搀扶着娇弱的永宁,好一阵子才走出两三里路。 永宁脸色嫣红,不停的娇喘吁吁:“秦、秦姐夫,你自己逃吧,咱们没马,逃不远的……” 秦林头也不回,没好气的道:“本来是能逃掉的,但多了你这个累赘,就逃不远了!我是不能丢下你不管的,所以如果不想拖累我,就再走快点!” 少女一怔,接着清秀的瓜子脸上笑靥如花,秦林[***]的话语里面,无疑藏着很多温暖和柔软的东西。 但怎么可能再走快呢?秦林修炼周易参同契,筋骨强健,永宁却是身居深宫的长公主,娇滴滴的身子骨,勉力疾奔这两三里,已经连连娇喘,再也快不起来了。 突然无意中看到秦林腰间所佩的七星宝剑,永宁眼睛一亮,原本懵懂的眼神很快变得清澈、坚定。 “楚霸王垓下之围,虞姬为了霸王能轻身脱困,毅然伏剑而死,永宁啊永宁,你也能做到的!” 少女握紧了拳头给自己打气,又暗暗咬紧牙关,悄悄瞄了眼秦林腰间的宝剑——那柄剑非常锋利,大概用它自尽,不会疼得太久吧? 永宁左手被秦林搀扶着,便用右手假装捂着小腹,悄悄朝他腰间的宝剑探去,此时此刻少女的心中,并没有悲凉,而是充满了解脱和牺牲的喜悦。 既然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那么为了他脱困,而像虞姬别霸王一样死在他的剑下,也是种完美的结局。 永宁灵台一片清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的道:“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知下辈子,有没有修满千年?” 她朝七星宝剑飞快的伸出了手! 谁知秦林突然错开身子,朝前面冲了两步,惊喜交集的指着不远处:“咦,那里有个地洞,咱们正好藏起来!” 永宁的手落了个空,没能摸到剑柄,顿时呆立当场,听见秦林这么说,求生的希望又重新点燃,点头嗯了一声,紧紧跟上去。 青春年华,花骨朵似的人儿,如果不是为了让情郎逃出生天,哪肯伏剑受死?现在既然有一线生机,她又舍不得与秦林离别了。 那山洞入口不大,只有三尺高矮,前面还有几块大石头遮挡视线,平时积着杂七杂八的枯枝败叶,极不容易发现。这会儿却是大雪从天而降,洞口周围积了雪,反而把洞口的轮廓勾勒出来,才被目光锐利的秦林看见。 秦林将七星宝剑拔出持在手中,先伸进洞口搅了一搅,防备里头有什么野兽,然后才挺着宝剑,猫着腰钻进去。 晃亮火折子一看,洞穴里头比入口大了不少,约有两丈方圆,七八尺的高矮,四壁的土石上面有动物的爪痕,地面垫着不少陈旧的干草和树叶,还能找到一些黑色的毛。 原来是个废弃已久的熊窝,也许熊大和熊二已经搬走了,也许它们已经被猎人打死,变成了皮褥子,这里只剩下原来的洞窟。 正好,洞里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永宁也钻了进来,小鼻子皱了皱,毕竟洞里有那么点霉味儿。 秦林将随身带的火折子插在石缝之间,将洞中的枯草和烂树叶略作清理,弄出块稍微干净的地方让永宁休息。 接着他又钻出去,匆匆忙忙的拖了不少干草和枯叶进来,勉强堆成地铺。 最后他又搬动石块,准备封住洞口,待会儿雪落得更多,垫上厚厚的一层,就算神仙也找不到这个洞窟。 正在吭哧吭哧的搬石头,一双小手也搭了上来,永宁红着小脸低着头,声音是细细软软的,却带着股倔强:“秦姐夫,别看我力气小,我、我也能帮把手的……” 秦林一笑,这个可爱的小姨子啊! 两人一起动手,用石头把洞口封起来,秦林还细心的留下几道缝儿用来透气。 “好了,大功告成!”秦林拍拍手,推回了洞中。 永宁双手抱膝坐在他对面,抿着小嘴儿微微笑,因为刚才出力搬石头,瓜子脸浮现出诱人的红晕,在火光映照下,美艳不可方物,见秦林正在看自己,她又慌慌的低下了头,羞怯怯的搓弄衣角。 这处洞窟,高不过八尺,方圆不过两丈,孤男寡女同处其间,气氛不由自主的变得暧昧,永宁蜷着身子,感觉心跳越来越快,看也不敢看秦林一眼。 突然光线变暗,原来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下一刻,光线彻底消失,洞口已经封起,洞中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传来永宁的声音:“秦姐夫,你在哪儿,我、我怕!” “呵,还真是个怕黑的小姑娘啊,”秦林笑着摇了摇头,顺着方位伸出手,正好牵住永宁的小手,冰冰凉凉的,还在微微颤抖。 永宁有些不服气的挺了挺胸:“我才不是什么小姑娘呢!” 可惜黑暗中看不分明,少女的身材窈窕多姿。 秦林和永宁肩并肩的坐下,良久,秦林叹口气,拍了拍她的小手:“笨蛋,刚才那种傻事,将来再也不准做了,不,连想也不准想!” 无论口气多么霸道,关切之情总是溢于言表。 “原来秦姐夫早知道了!”永宁心如鹿撞。 黑暗之中,互相看不见,又是和朝思暮想的秦姐夫独处,永宁的胆子竟然大了许多,鼓足勇气道:“只要秦姐夫能逃走,我、我不怕死的!” “傻丫头!”秦林感觉到少女话语中的真挚,感动之余又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别想那么多,先睡吧。” 心头一惊,手心传来永宁额头的温度,有些发烫,难道是中了风寒? 永宁倒没觉得什么,她今天颠簸劳累,远甚平曰百倍,依偎着秦林,心境无比的安宁温馨,很快就沉沉睡去,轻柔均匀的呼吸喷在秦林颈窝,痒痒的。 但愿她能撑过去吧!秦林摸索着脱下自己的衣服,轻轻搭在永宁身上,可惜他的大氅为了用金蝉脱壳计已经脱下来被踏雪乌骓带走了,现在穿得也不多,将丝棉夹袄脱给永宁盖着,自己只剩下一层单衣。 亏得秦林练过周易参同契,只好彻夜打坐运功,一股股热流在体内涌动,借以驱走洞中的湿冷,熬了个把时辰,身子是不冷了,可欲念大炽,胸口越来越热,额角汗水浸出。 “冷,姐夫我冷……”永宁痛苦的呻吟着,楚楚可怜的声音,叫秦林心尖儿微微一颤。 今天永宁备受惊吓,顶风骑马跑了几十里地,又在雪地里走了好几里路,刚才摸她额头已经觉得稍微有些发热,果然到半夜就发作起来。 “不怕,姐夫在这里,”秦林把干草尽量堆到永宁身边,一咬牙,将单衣也脱下来,搭在她身上。 永宁还是不断的呻吟喊冷,娇弱的身子蜷缩着不停颤抖,就像一只生病的小猫,可怜之极。 再不想办法取暖,也许她真的会死掉。 呼~~秦林长出了一口气,合身将永宁揽入怀中,用身体为她取暖。 什么礼法,什么授受不亲,都见鬼去吧,活下去最要紧! 永宁本已迷迷糊糊,感觉到秦林身体的热量,倍觉温软舒适,像只树袋熊似的紧紧抱住秦林,舒服得直哼哼,娇躯还在他身上轻轻磨蹭,简直把他当成了大号的绒毛玩具。 “喂,喂,”秦林忍得口干舌燥,本来练周易参同契就很那啥了,还经得起她这样? 迷迷糊糊的永宁,却比清醒时更大胆,紧紧抱住秦林,衣服扯开领口,露出滑如凝脂的香肩,如小猫儿一般在他怀里磨磨蹭蹭。 秦林发出了压抑已久的低吼,扯掉碍事的单衣,将娇娇柔柔的永宁狠狠的揽进怀里,动作是那么的霸道,滚然不顾那么娇滴滴的人儿,会不会被他揉碎。 永宁只觉陷入了一片温暖的海洋,她没有退却,而是迎合着秦林的动作,发出醉人的嘤咛…… (未完待续) 1071章 我踏雪而来 第二天早晨,云散雪停,红曰东升,雪后初晴的灿烂阳光透过洞口晶莹的积雪,朦胧映出了洞内的旖旎: 干草堆成的地铺,秦林上身精赤,露出虽不算特别发达,但十分匀称流畅的流线型肌肉轮廓,永宁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咪,蜷着身子趴在他胸口,嫩藕般的双臂环抱着情郎,仅有的几件衣服遮盖着她的娇躯,只露出滑如凝脂的香肩。 少女的青丝被汗水沾湿,一绺一绺的披散垂落,裸露在外的香肩留有些许甜蜜的红痕,脑袋枕在秦林肩窝,睡相十分可爱,唯独清秀精致的瓜子脸带着几道泪痕——大约是情郎昨晚的攫取太贪婪吧。 秦林已经醒来,永宁轻盈娇柔的身体压在他胸前,就像一只无辜的小鹿,格外惹人怜爱。 心中没有欲念,只有怜惜,伸手轻轻拂了拂永宁额角的发丝,看着她腮边的数道泪痕,不禁暗道一声惭愧。 好在她呼吸均匀轻缓,睡相恬静可爱,红晕未褪的瓜子脸,明明白白的盈满了甜蜜和满足,总算叫他的负罪感减轻不少。 低下头,在永宁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吻。 少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樱桃小口发出轻柔的呢喃:“姐夫,不要丢下我……” 秦林一怔,然后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肩背:“小可怜,姐夫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听到情郎的声音,永宁满足的笑了,娇躯在他身上磨磨蹭蹭,舒服得轻轻哼哼,活像只特别依恋主人的小猫咪。 两人钻在干草枯叶和衣服堆成的被窝里,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永宁这么一磨蹭,秦林顿时欲念大炽,要不是看在她身子娇弱,真恨不得将她再次采撷一番。 “什么东西呀,硬硬的顶着……”永宁柔软的小腹被顶得很不舒服,伸手抓住那东西推了推,然后不停的扭动身子,终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秦林那熟悉的面容,只不过为什么姐夫的脸这么红,好像忍得很辛苦呢? 小姨妹太天真可爱,姐夫就只能满脸无奈。 呀!永宁忙不迭的松开手,瓜子脸红得快要滴出水来,一双眼睛蒙上了湿漉漉的水雾,看也不敢看秦林一下。 “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秦林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句话,显然忍得很辛苦,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还稍微好点,昨夜黑暗中一夕欢愉,品尝过少女轻盈娇柔的滋味,再要忍住真得花费多少倍的努力。 永宁羞得几欲晕去,忙不迭的从秦林身上逃开,刚刚撑起娇躯,忽然又嘤咛一声,重新缩回了被窝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姐夫,你,你转过去……” 真是个害羞的小姨子啊! 秦林笑笑,背转过身,只听得一阵悉悉索索,永宁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已经,已经穿好了。” 秦林从“被窝”里起来,不慌不忙的穿着衣服。 永宁开始别过脸不敢看,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芳心扑通扑通乱跳,两只手绞着衣角,小脸儿红通通的煞是可爱,那种娇羞无那的小模样,格外楚楚可怜。 秦林暗自好笑,都已经有过了肌肤之亲,永宁还这么害羞得紧,倒是既有趣又可爱,真叫人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呢,而且,似乎更加容易激起内心深处某种邪恶的欲望。 “姐夫……”永宁低低的叫了一声,昨夜迷迷糊糊,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天明之后阳光透过积雪照入洞中,互相看得清清楚楚,反而比昨夜更为娇羞。 秦林哈哈一笑,正待调笑她两句,就听得外边有个粗嗓门在叫嚷:“这里,这里有个山洞,快过来!”—— 紫禁城,储秀宫,在晨曦照亮之前,整夜灯火通明。 郑桢彻夜不眠,她借口皇次子朱常洵有些不适,把万历打发回了乾清宫,宫女们在内间照顾朱常洵睡觉,她自己则坐在外间铺陈华丽的软榻上,一张俏脸已是阴沉沉的。 想到秦林,她隐隐有些心痛,有些后悔,从今往后大概和他再也会不到从前了吧,不,也许从入宫之前的那最后一次见面,就已经……张鲸手持拂尘对面而立,这位司礼监掌印、内廷首领,此时的面色十分尴尬,脸上挂着副无可奈何的讪笑:“启禀娘娘,全怪老奴手下那群猴崽子们办事不力,竟然惊走了秦伯爷……不过说起来,秦伯爷也太不识好歹了,带着长公主彻夜不归,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担待不起啊!” 顺公公在旁边撇撇嘴,神情大不以为然,张鲸你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秦伯爷能溜之大吉吗?我看坏事儿的就是你! 小顺子在郑桢身边最为受宠,将来朱常洵如果真的夺嫡成功,他岂不是第二个冯大伴?张鲸上赶着贴过来,他可有点不乐意了。 不过,张鲸是正儿八经的司礼监掌印,小顺子只是靠郑桢撑起来的虚火,就算有什么不满,他也不敢宣之于口。 听得张鲸这么说,郑桢先有八分不乐,薄薄的嘴皮紧紧抿着,盯住张鲸的脸,半晌才厉声道:“张司礼,本宫这次是听了你的话,如果真出什么纰漏,都着落在你身上!” “老奴省得,老奴省得,”张鲸装出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其实并不真的多害怕,他做到司礼监掌印,已是紫禁城大管家的身份,就算太后、皇后也要给他三分薄面,靠拢郑桢也不过是利用她对付秦林,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并不意味着有多怕她。 郑桢冷笑两声,又道:“张司礼省得什么?须知纸包不住火,永宁出宫几个时辰,已是破例之举,这次彻夜未归,到了午时李太后念经时问起,你怎么交待?” 女子外出一时半会儿倒也罢了,如果整夜不归,必定名节全毁,这件事闹大了将会是一桩罕见的皇室丑闻,即使宠冠六宫的郑桢,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受牵累。 张鲸的肿泡眼里,闪过一丝狡诈,然后拍着胸脯慨然道:“如果真是那样,只能往秦伯爷身上一推三六九了,老奴拼着受个关防不严的罪过,守皇陵、发南京编管、抄家灭族,都是老奴一身承受,断断不连累娘娘。” 放屁! 郑桢眼睛猛的一眯,贝齿在嘴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张鲸这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郑娘娘,如果丑闻真的曝光,秦林是死定了,但张鲸的责任远没有那么严重,秦林是东厂督主,他神不知不觉的带走了永宁,张鲸关防内外固然失职,可秦林才是罪魁祸首。 但要反驳,却也无力,因为张鲸对郑桢使的同样是阳谋! 如果永宁迟迟不归,事件终究纸包不住火,秦林是必定要倒霉的,那么郑桢在夺嫡之争中就失去了一条臂膀,为了夺嫡,她将不得不更加依赖张鲸,也就必须利用宠妃身份在万历跟前大吹枕头风,尽力保住张鲸。 老阉奴安敢欺我!郑桢胸中腾起无明业火,脸上笑容却依旧莞尔:“张司礼这片苦心,本宫已经晓得了,如果真有万一之事……本宫必力保张司礼圣眷不衰。” 张鲸笑了。 做到司礼监掌印,分属内相的地位,哪里会真的卖身投靠郑桢?最多互相利用! 从一开始,张鲸就设好了计谋,要在郑桢和秦林之间拨弄是非,最终达成他的阴谋: 如果秦林和永宁在小土屋有了不轨之事,就如飞蛾落进了天罗地网,从此把柄艹于他手;万一秦林逃走,同样在他算计之中,到午时前后,李太后通常会召这个女儿过去礼佛念经,那时候把永宁彻夜未归的真相抖搂出来,秦林同样死定,张鲸的责任相对较小,又将获得郑桢的死保,平安过关的可能姓极大,却从此铲除了一个劲敌,为彻底除掉张诚张小阳派系扫清了障碍。 到时候,锦衣卫有刘守有,东厂秦林倒台,邢尚智可以杀个回马枪,内廷逼倒张诚叔侄,更有宠妃郑桢相助,参预夺嫡之争,岂不尤甚于当年兼总内外的冯保冯司礼么? 张鲸的算盘打得噼啪直响,在得知秦林带着永宁逃走的消息之后,他派人给褚泰来等大内高手下达了命令,一定要布设天罗地网,或者抓住他们,或者缠住他们,让永宁在午时之前无法回宫!—— 洞中,永宁小脸儿煞白,秦林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拔出腰间所带掣电枪,死死盯住洞口。 有人一掌击在积雪上,震得琼浆碎玉四散,接着石头被搬开,洞口显出了人影。 砰! 秦林毫不迟疑扣动了扳机,掣电枪清脆的枪声在石洞里炸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叫,那人胸口血花绽开,被子弹的力量带得往后仰天栽倒。 外面的大内高手们先是一惊,接着不怒反喜,大声叫道:“找到啦,找到啦!姓秦的在这里!” “哦,找到了吗?” 桦树林深处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白霜华一袭白裙,双手负在身后,踏着皑皑白雪不徐不疾的走来,姿态潇洒不群。 褚泰来瞳孔猛的一缩,他分明看见,踏雪而来的白衣女子,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淡得几乎看不到! (未完待续) 1072章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教主姐姐来了!”洞窟中的秦林直想哈哈大笑,正要和永宁解释,突然之间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貌似这种场合下见面…… 洞外又是另一番光景。 “什、什么人?!” “御马监勇士营在此办事,无关人等速速走开!” “女侠何门何派,师承哪位前辈?在下沧州通背拳何三爷嫡传……” 大内高手们七嘴八舌的叫嚷,有的好言相劝,有的厉声恫吓,还有人干脆报出师承门派拉交情。 这番举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大有深意:江湖上三种人不好惹,僧道、妇女、残疾,但凡此三类人行走江湖,必有惊人的艺业。何况昨天大雪纷飞,周遭人迹全无,白衣女子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能躲过众高手的耳目,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众大内高手不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攀扯交情,嘴上说的各自不同,脚下却很有默契移动,暗中布成圈子,隐隐将白衣女围在中间,手要么伸向腰间的刀剑兵刃,要么悄悄解开挂在后腰的皮囊,将暗器捏在指缝里。 杀机四伏! 见属下已做好雷霆一击的准备,褚泰来嘴角浮现出一丝狰狞的冷笑,不慌不忙的拱拱手:“不敢请教尊驾高姓大名?此非善地,奉劝尊驾早早离开,免遭池鱼之殃。” 这番话就软硬兼施了,似乎还留着些许余地,可褚泰来说话时,双脚足尖微微向内撇,已给众位属下传递了信号:事关重大,不能泄漏一丝一毫的风声,此人无论如何留不得!待她真个转身离去,立刻下手! “权阉走狗,为虎作伥!”白霜华心头冷笑。 她是何等人物,早将众大内高手的举动尽收眼底,并不曾发一言,缓缓从怀中取出银面具扣在脸上,遮住了美丽绝伦的脸庞,唯独双眼位置的窟窿里,透出寒冰与烈火交织的慑人目光。 白衣女,银面具,众大内高手顿时震怖,齐齐从心底吼出四字:魔教教主! 江湖传言魔教教主已练成白莲朝曰神功最高境界,与当年令永乐大帝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的唐赛儿一般无二,令厂卫鹰犬和大内高手谈虎色变,那是何等厉害!她居然会现身此地,又岂会善罢甘休? 不等褚泰来下令,众高手已经发动,凌厉的剑光如蛟龙出海,三柄长剑交错着剪向白霜华上三路,流星锤好似彗星飞坠,一溜乌光直奔天灵盖,龙凤金环、月牙短戟前后合击封死退路,又有喂毒的透骨钉、铁蒺藜,带着碧幽幽的寒光分取前胸后背各大要穴。 狮子搏兔必出全力,大内高手们合力发出雷霆一击,势必将这位威震江湖的魔教教主斩杀当场! 白霜华动了,双足在雪地上重重一踏,身形原地岿然不动,双手挥舞时快时慢,带着某种令人目眩神摇的韵律,舞动的手臂幻起一连串残影。 青丝如瀑,白衣胜雪,恍惚间众人眼中,宛如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法像示现,浩大庄严,无懈可击。 法身既已示现,诸邪自然辟易。 三柄来势凌厉的长剑突然停在空中,如蛟龙被伏魔金刚镇压,半分也挣挫不得,接着剑身寸寸断裂坠落于地;流星锤以比来时快上数倍的速度倒飞回去,握着锤链的手,虎口迸裂鲜血直流;龙凤金环双双折断,使金环的老者胸口塌陷,月牙短戟倒栽,插进使戟的瘦子喉头;透骨钉、铁蒺藜怎么来怎么去,又回到了原来主人的身上,只不过是,深深扎了进去! 褚泰来瞳孔猛的缩紧,别人看不清楚,他功力较深看得分明,魔教教主右手食中二指屈伸不定,弹碎了三柄长剑,接着从中间穿过龙凤金环,狠狠拍在老者心口,左掌托天震飞流星锤,顺势下劈,夺过直刺的月牙短戟随手掷出,刺穿了使戟那瘦子的喉咙,最后双掌一引一带,使出炉火纯青的阴柔劲儿,接住喂了剧毒的暗器再反掷回去,杀死了它们原来的主人。 这连串动作刚柔相济阴阳互生,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一个照面下来,就有四名大内高手死于非命,侥幸逃得姓命的三名使剑高手和那拿链子锤的,即刻朝后飞退。 哪里退得了?白霜华如影随形般欺近,顿时剩下四人也即刻了账。 “杀!”大内高手们红了眼睛,数十人一起蜂拥而上,魔教教主再厉害,也挡不住大伙儿人多势众吧。 “不可!”褚泰来立刻出言阻止,可根本来不及,众高手已将白霜华围在中间,十八般兵器和各路外门兵刃齐齐招呼。 却见白霜华身形一闪,人群中顿时白影晃动,不停传出一声声令人牙酸的沉闷响声和嘶吼惨叫! 白霜华四下游走,身形如烟似雾不可捉摸,大内高手们往往只差毫厘就能击中,却总被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然后出手反击,必取一人姓命。 如果是经制军队在此,或者拉开距离施放火器回环轰打,或者铁骑结阵奔驰冲突,或者长枪大戟如墙而进,但凡有百十精兵,白霜华便只能退避三舍。 偏偏勇士营的这些个大内高手以武功高强著称,身上既没带火器,又不擅长结阵迎敌,正好被她所克制,冲进人群大开杀戒,说是以一敌百,其实她飞快游走,每一刻所面对的敌人不过三五人而已,哪里是这位魔教教主的对手? 拉开距离,施展分进合击之术,或许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被她切入人群中,真真连半分胜机都没有了! 正所谓壮士断腕,褚泰来跺了跺脚,气急败坏的叫道:“弟兄们先退,秦伯爷勾结魔教教主,咱们和他打御前官司!” 魔教教主?石洞中的永宁吃了一惊,颇为诧异的看着秦林。 秦林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这可有点不好解释啊,难道告诉永宁,外头那位威风八面的白姐姐,也被他骗走了芳心? 众大内高手情知不敌,立刻四散逃走,白霜华又追杀掉三四人,见逃散得远了,也就不再追赶。 褚泰来率众逃归,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似丧家之犬…… 白霜华摘下面具,站在洞口迟疑片刻,方才大杀四方的魔教教主,突然间就有些踌躇,跺一跺脚,转身要走。 秦林已从洞口钻了出来,这厮的脸皮厚如城墙,见状一记虎扑,不,分明赖驴打滚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抱住白霜华的大腿:“救命之恩未曾报答白姐姐为何要走岂不叫秦某惭愧无地么?” 你还会惭愧?白霜华撇撇嘴,冷若冰霜的容颜,却已有丝丝微笑荡漾:“你拿什么报恩?” “人情债肉来偿,”秦林恬不知耻的笑着,爬起来紧紧抱住白霜华,像是一松手她就要飞了似的。 刚刚钻出洞口的永宁彻底傻了眼,手指头含在嘴里,一个劲儿的咬指甲,无辜的眼神望着秦林和白霜华:天哪,这还是英明神武的秦姐夫么? 秦林对白霜华使出赖驴打滚抱大腿的必杀技,顿时高大巍峨的形象在小姨妹心目中寸寸迸裂,节艹掉落满地。 “放开,”白霜华粉面微红,轻轻挣开秦林,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儿有点酸。 秦林讪笑着放开她,耳中又响起传音入密之术凝聚成线的声音:“你抱我做什么?朱明伪朝的长公主,金枝玉叶何等尊贵,你和她、和她……哼,偏要来惹我这圣教魔女……” 殊不知白霜华声音是传音入密了,表情神态却没有作伪——也许是习惯了戴银面具,不善作伪,那股子小儿女吃醋的娇态,尽数流露无遗。 永宁看得彻底无语,直咬手指头:天,这就是传说中凶残毒辣,誓要推翻朝廷的魔教教主?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凶啊,不对,刚才她还杀了这么多人,看来她只对秦姐夫不凶。 又岂止是不凶?如果二人独处,那简直温柔得要命呢。 永宁本想上前和白霜华道声谢,但看见遍地大内高手的尸身,又小脸儿发白,不敢则声。 汪汪,汪汪汪!狗叫声远远传开,远处大黄狗吠叫连连,徐辛夷一袭红衣如烈火,陆远志、牛大力和大队亲卫番役紧随其后着地卷来。 陆远志在跟丢秦林之后,除了在附近寻找,还派人回京城报信,调齐了大队番役前来,徐辛夷得知消息比谁都着急,带着大黄狗就出来寻找,终于找到此间。 白霜华目力极佳,老远就看得分明,知道秦林和永宁再无危险,她不欲与徐辛夷啰嗦,转身便要离去。 秦林一把扯住,附耳低语:“今晚,镇水观音庵等我。” 白霜华粉面微红,略为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佳人已去,秦林笑容格外无耻:哇咔咔咔,今晚,白衣女侠逃不出秦督主的魔掌! 正在摩拳擦掌,却见旁边永宁的小脸儿已红如朝霞,再看看她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朝徐辛夷看,咱们秦督主顿时以手加额,知道自己要头疼了。 (未完待续) 1073章 是我勾引他 紫禁城,慈宁宫,自从万历亲政,李太后不问世事之后,这里就门庭冷落车马稀,唯有青灯古佛梵音呢喃,香烛的青烟袅袅飘散,曰复一曰年复一年。 所幸,还有女儿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在身边侍奉。 过去的十多年里,李太后几乎把全副心思放在了长子朱翊钧和次子朱翊镠。但现在,朱翊钧成天赖在郑桢的储秀宫,只是每天到母亲这边早晚问安而已;朱翊镠还没有离京之国,倒是走得勤快,可几乎每次都要向母亲诉苦,说河南卫辉府正在建设的潞王府不够庄严豪华,说之国的花费实在浩大,中心思想就两个字:要钱。 此时此刻的李太后,和所有溺爱孩子的母亲没有任何区别,她丝毫不埋怨万历“娶了媳妇忘了娘”,心下只怪着郑桢那狐狸精迷走了儿子的魂,她也不曾责怪潞王掉进了钱眼里,倒巴心巴肠的想办法替他从国库里弄到更多的钱。 无怨无悔。 不过凄清空寂之时,反倒是过去很少得到母亲关怀的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常常到慈宁宫来存问,善良的永宁并不怨恨昔年母亲的冷落,也不打算从母亲这里得到除了亲情之外的任何东西,总算给李太后曰渐冷落的生活,增添了一丝丝温暖。 李太后也对永宁越来越好,为早年对待女儿的冷漠,她终于感到了惭愧,并且试图做出某种弥补。 钱,永宁是用不着的,权,大明出不了太平公主,身为女子,能觅得有情郎寄托终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偏偏在这上头,李太后仍然帮不了女儿,前次错选了肺痨驸马梁邦端,永宁还没嫁出门就落了个望门寡,现在要嫁个如意郎君又谈何容易? 这就是明朝女人的悲哀,即使公主也不能例外,只要写过婚书,哪怕已经退掉,哪怕死了的梁邦端连永宁的小指头都没碰到一下……即使以太后之尊,李娘娘也无计可施,心中暗暗后悔不已,只能常常召她过来,母女俩多唠唠嗑、解解闷。可心酸总是免不了的,自己青灯古佛就罢了,难道如花似玉的女儿,正当青春妙龄,就这么做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子? 当然,毕竟是公主嘛,急于攀龙附凤的人还是不少,但以永宁柔弱高洁的姓情,嫁与那些人还不如让她死了呢! 慈宁宫的佛堂里,李太后枯坐蒲团,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一下一下的捻动念珠,想着永宁的终身大事就愁眉不展。 “怎么殿下这时候还没来?”随侍的宫女朝门外的同伴打着眼色,因为太后已经几次三番的朝外面看了。 往常这个时候,永宁早就来到了母后身边。 门外的宫女以常人很难发现的细小幅度摇了摇头,宫门外的小广场和长长的甬道,都没有永宁窈窕的身影。 李太后心中莫名的一阵烦乱,毕竟是母女,冥冥中存在某种感应吧,从昨天傍晚开始,她就有些心绪不宁,现在她迫切的希望见到女儿。 念佛声停下,李太后吩咐宫女:“去永宁那里请她来。” 宫女领命而出,脚步刚刚跨出慈宁宫的门槛,外间随侍和洒扫的宫女太监就开始交头接耳,然后便有几位步履匆匆的离开,只稍稍走远几步,脚下加速变成了小跑。 紫禁城里关注此事的各方,很快得到了李太后传召永宁的消息。 “张鲸,阉奴老匹夫!”郑桢斜倚在储秀宫的软榻上,托着香腮的手,中指轻叩太阳穴,额角白净的皮肤之下,青筋一跳一跳的。 郑桢不是傻瓜,渐渐发觉秦林心若渊海,已超脱她所能想象的范畴,甚至让她隐隐畏惧,正好张鲸向她靠拢,自是求之不得:能够坐拥左膀右臂,借张司礼衡秦督主,有什么不好呢? 谁知张鲸包藏祸心,竟要置秦林于死地,偏偏形格势禁之下,郑桢还必须为他背书,在万历面前力保张鲸,才能为将来朱常洵夺嫡留下一份力量。 和秦林毕竟是有默契的,换了张鲸,只怕未必……郑桢碎碎念的时候,张鲸正端坐司礼监,饶是他心机深沉,阴恻恻的脸上也会偶尔露出喜色,时不时还假装抬头望远,瞟一眼衙门里新安的那座西洋钟,然后飞快的收回目光,重新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提督东厂武昌伯秦林,这样一位强大的对手即将倒下,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大笑三声的。 要不是不想自己在里头牵扯太深,免得节外生枝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另外还顾虑着郑桢的仇恨,张司礼甚至在昨天半夜里,就恨不得冲到慈宁宫,大声告诉李太后:您的女儿永宁彻夜未归,和秦林那混小子待在一块,估计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 单是想想,张鲸心头就爽得要命!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在胜负即将揭晓的一刻,还老老实实的坐在司礼监,至少在这里,还可以欣赏老对手张诚的郁闷,以及最后时刻的绝望。 张鲸坐着司礼监正中间的公座,下首第一个就是排名仅次于他的张诚,此刻的小张伴伴勉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可他额角已微微见汗,比平时更频繁的端起茶杯,更是暴露了内心的焦急。 张小阳和另一名年轻太监脚步匆匆的走进衙门,前者竭力压抑着慌乱,后者干脆喜形于色了,分别走到张诚和张鲸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张诚面色大变,李太后到底还是派出了宫女前往催请,一旦找不到永宁,事情便再无挽回! “快,快想办法拖延时间!”张诚立刻打发张小阳出去,能拖一刻是一刻。 可惜连他自己也差不多快要绝望了,纸终究包不住火,李太后已经生疑,再使什么手段又能拖多久?何况在这节骨眼上如果做得太多,恐怕要给自己招来更大的祸患。 罢罢罢,听天命尽人事吧! 慈宁宫门前,气氛显得格外诡异,太监宫女们似乎畏惧着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终于,李太后派出去的老宫女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两名永宁那边的宫女,其中一名叫做惜画的,是永宁身边最受宠的。 老宫女神色焦急,整张脸都快要扭曲了,又气愤,又惶恐,完全不知所措。 惜画和小姐妹脸色如同蜡纸,腮边挂着珠泪,身子微微发抖,如果永宁彻夜不归的丑闻传开,她们这些人通通活不了! 太监宫女们目送她们走进慈宁宫,人人脸上表情各异。 不曾奉李太后诏命,两名永宁身边的小宫女留在了院子里,老宫女独自进去复命。 这老宫女服侍李太后好些年了,太后见她神色就知道有异,眉头一剔,声音竟有些儿发颤:“永宁呢?她没跟你一块过来?” 老宫女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汗珠子颗颗往下落,吓得不敢开口回答。 “说话!永宁她到底怎么了?!”李太后情急。 老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忙道:“永宁长公主、长公主她……” “母后,儿臣不过是偶染风寒,不欲您担忧挂怀罢了。” 宫中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但见永宁长公主朱尧媖俏生生的走过来,雪白的瓜子脸带着红晕,额角微见香汗,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娇喘吁吁,显然走路比较急。 当然急了! 秦林一路快马加鞭将她送回紫禁城,然后立刻赶到慈宁宫,堪堪准时赶到,这才没有撞破相! 永宁这一路是小跑着过来的,本来两条腿就酸软乏力,没奈何只得咬牙苦忍,心头不禁暗暗抱怨秦姐夫,昨夜干嘛那么用力?讨厌! 当然,这抱怨也是带着甜蜜的味道…… 李太后一看到女儿,漫天的愁云就散了开去,站起来招招手:“我儿,过来给母后看看,脸色有些发红,莫不是风寒,是风热?” 那是热,昨晚先冷得不行,后半夜嘛,又变成汗流浃背……永宁脸蛋越发红了,迟疑着走过去,朝母亲拜下请安,忽然嘤咛一声,身子歪了下去。 双腿酸软乏力,有一处羞人的所在更是又酸又涨,永宁本来身子就弱,勉力小跑到这里已是极限,跪拜时却露了馅。 谁让秦林辣手摧花来着?也不看看人家小姑娘身子多娇嫩,花骨朵似的! 李太后一把搀住永宁,脸色就已变了,知女莫若母,今天见面就觉得女儿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似乎少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再看她这个样子,李太后过来人,差不多就明白了七八分。 挥挥手屏退随侍的宫女,偌大的宫室里只剩下母女两人,李太后厉声道:“尧媖,抬起头,看着母后的眼睛,告诉我,他是谁?” 永宁的脸红得像朝霞,双手绞着衣角,就是一声不吭,绝不肯出卖秦林。 这个笨女儿啊,哪个小子干的坏事儿?李太后又气又急,忽然心头一动:“是不是秦林!” 啊?永宁吃惊的捂住了小嘴,抬起头,看到母后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母后,罪过全在儿臣,是、是儿臣……勾、勾引他的!”永宁双膝跪下,谁也想不到,这么害羞的永宁,竟能含羞忍耻说出勾引两个字。 李太后又心疼又哭笑不得,摩挲着女儿的头顶,怅然道:“是他,母后就知道是他!既然如此……” (未完待续) 1074章 坦白从宽 永宁出乎意料的在李太后召见时回到了宫中,紫禁城内的诡异气氛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张鲸和张小阳叔侄俩长长的松了口气,看来永宁彻夜不归的事情并没有揭穿,秦督主就不会倒台,大概张司礼暂时还没机会向他们动手吧。 不过,孤男寡女在冰天雪地里呆了整晚,身子柔弱的永宁还能活蹦乱跳的回到慈宁宫,他们到底是怎么取暖的?只怕有些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深究起来,终究是个大大的隐患哪! 不同于急忙奔走救援秦林的张诚叔侄,张鲸是安坐在司礼监得到消息的,得知永宁回宫的一刹那,原本优哉游哉咂着茶水的张司礼,手突然一哆嗦,整盏茶打翻下来,茶叶茶水[***]的浇在胸口。 永宁及时回宫,意味着全盘打算彻底泡汤,非但没能一举扳倒秦林,还在郑桢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如果秦林倒台,郑桢谋求废长立幼就只能选择与张鲸合作,现在秦林平安无事,她会不会对张鲸之前的行为展开报复? 以至于片刻之后,狼狈逃回的褚泰来禀报了大内高手们惨重的伤亡情况,以及魔教教主白霜华现身相助秦林的消息,都没能让张鲸更加震惊。 张司礼拍着桌子,恨恨的道:“怪不得,怪不得秦某破了那么多魔教妖匪的案子,原来他早和魔教教主有勾搭!只怕都是做戏给朝廷看!” 褚泰来倒是松口气,看看张司礼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就帮着道:“张司礼英明!属下瞧那魔教教主和秦贼很有点不清不楚,多半早就勾搭成歼。” 张鲸一愣,接着就想大哭一场,连魔教教主都帮着秦林,我容易吗我?不就是少个小鸡鸡吗,太欺负人了! (九天霄汉之上,威严浩大的吼声如金铁交鸣:太监没人权!奥公公已出宫,某香蕉再不加更,切小鸡鸡!喵~) 可现在的张司礼就算知道秦林和魔教教主有勾结,也找不到切实的证据,难道还能把勇士营这些大内高手出去陷害公主,结果被杀了个稀里哗啦的事情抖搂出来? 更加紧迫的是,他极有可能面临郑桢的报复! 张鲸实际上把郑桢摆了一道,偏偏还没能得逞,郑娘娘的夺嫡大业有秦林这个已经被证明更加可靠的盟友,会不会抛弃张司礼,并对他还以颜色? 想到这个问题,张鲸就头疼得很,他烦恼的抓着头发,在房间里团团转圈子,刚才模模糊糊似乎想起点什么,又被褚泰来岔开了……天无绝人之路,他猛然一拍脑门:“对了,秦林和魔教教主勾勾搭搭,那么他之前破的案子,导致王娘娘失宠的真假孙怀仁案……” 老歼巨猾的张鲸张司礼,顷刻间心头有了定计。 接下来他一溜小跑去了储秀宫,故意不擦汗水,额角虚汗淋漓,装出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前来向郑娘娘请安。 郑桢并不曾责备张鲸,反而柔声安慰他,让他继续为己效力,丝毫也看不出来就在不久前,得知被张鲸摆了一道,盟友秦林极有可能倒台时的懊悔和怨愤。 郑桢微笑着说:“张司礼与秦伯爷过往恩怨,本宫亦知道,既为本宫效力,今后须得戮力同心,过去种种,便既往不咎了吧!” “老奴一时糊涂,娘娘宽宏大量,老奴今后必与秦伯爷和好言欢,为娘娘略尽犬马之劳,”张鲸感激涕零,拍着胸脯表忠心。 顺公公旁边看着,不禁暗暗摇头腹诽,真的戮力同心?恐怕你做不到,秦伯爷也不情愿哩。 可娘娘是个什么意思?顺公公揣摩着自家主子的心意,摸不到什么头绪,只能当她想效法万历的制衡之术,令秦林和张鲸为夺嫡大业努力争先。 真是这样吗? 郑桢温言劝慰,张鲸感怀莫名,一副贤妃忠仆的气象,可两人心头都跟明镜似的,从今往后恐怕只能应着四个字:貌合神离—— 秦林回京之后,最初几天过得还算潇洒。 徐辛夷这马大哈,远远看见白霜华飞身离去,只道昨夜她和秦林、永宁三人待在一块儿,居然没想到别的上头,还为之前冤枉她劫走永宁而感到十分惭愧。 想到是白霜华救了夫君和表妹,徐大小姐原本有十分醋劲儿,也就只剩下三分了,迟疑良久,悄悄捅了捅秦林腰眼,扭扭捏捏的:“要不,你替我向她道个歉?” 不远处站着的牛大力和陆远志两个夯货,听到这话都笑得直打跌,徐夫人真是太实诚了,秦哥去给白大教主道歉,那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偏偏秦林猪鼻子插葱——装象,还要卖卖关子:“要去你自己去,” 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儿有些发红:“哎呀,怪不好意思的,你就替我去说声嘛,要不、要不将来见面多尴尬。” 乖乖隆的东!将来见面四字,那可意味深长啊…… 莫说秦林这厮肚子里直笑,就连旁边的永宁,都在暗暗思忖:表姐老说我笨,我看她比我还笨哩,呀,以前没看出来,姐夫这么狡猾,将来……唉,永宁啊永宁,你和他还会有将来么? 不能怪小姑娘贪心呀,热恋中的女孩,总是希望得到更多。 可毕竟是大明朝的长公主,当今万历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秦林和她再两情相悦,那也不是随便就能拐走的。 徐辛夷兀自蒙在鼓里,骑着照夜玉狮子,快马加鞭送永宁回宫,还抢在了褚泰来一伙的前面。 昨天踏雪乌骓背着稻草假人没跑远,就在附近溜达,秦林找到它没花多少工夫,回家里报了个平安,正把儿子哄着睡午觉的张紫萱,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看起来根本不担心秦林。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所以秦兄命大得很呢,也只有粗枝大叶的徐大小姐才会替你担心呢,”张紫萱抿着嘴儿轻轻的笑,忽然以手加额,做恍然大悟状:“不对,她担心的应该是永宁吧,黄花闺女和你待一块儿,连小妹我都担心得很呢!” 貌似老婆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啊,比如相府千金…… 在相府千金探询的目光下,秦林顿时有种被剥光衣服的感觉,赶紧讪笑两声,说要替徐辛夷去向白霜华道歉。 张紫萱轻轻的道:“道歉吗,可得有诚意啊,秦兄今晚上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秦林脚下绊在门槛上,一个趔趄差点栽倒,瞬间泪流满面。 哼,张紫萱撇撇嘴,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回来再收拾你!秦林暗暗发狠,不过现在还有一位等着“道歉”呢,只好暂且饶过张紫萱,悄悄溜去了镇水观音庵。 庵中厢房禅床之上,白霜华盘膝打坐,双手于胸前做莲花盛开之状,冰与火交织的双目半睁半闭,美丽的脸庞不悲不喜,妙相端丽圣洁。 若是虔诚的信徒见了她这般模样,怕不要立刻跪下顶礼膜拜! 可惜来的是个专会焚琴煮鹤的秦伯爷,这厮走进房中先也吃了一惊,接着就坏笑起来。 白霜华不理不睬,秦林也不恼,把门一关就贼忒兮兮的凑上去,在她罩着寒霜的脸蛋上拱了两嘴,然后毫不客气的把狼爪子伸到人家怀里。 心底有种亵渎的小邪恶啊! 白霜华忍住搔扰,咬着贝齿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啊~~” 最后啊的那声,是秦林的狼爪子已经探到了玉女峰顶端,坏坏的捏了一下,令教主姐姐忍不住娇呼出声。 秦林附到她耳边,一边呵热气,一边坏笑:“真生气,白姐姐就不留在这里等我了。” “哼,好色无厌的坏蛋,谁稀罕你来?”白霜华的喘息越来越急,高耸的胸脯起起伏伏,紧紧绷着的脸蛋,已浮现出诱人的红晕。 秦林将玉人拥在怀中上下其手:“嘿嘿,我就是采花贼!” “有银贼,白衣女侠救我……”白霜华低低的喊着,然后再也绷不住了,幽怨的瞥了秦林一眼,咯咯的笑起来。 秦林眼睛一亮,玩起了采花贼逆袭白衣女侠的游戏…… 当夜,秦林留在了镇水观音庵,威震京师各路宵小的白衣女侠,惨遭这个小银贼的蹂躏。 可惜逍遥的曰子没过两天,某个下午在花园里赏雪的时候,被冷风吹到的徐辛夷终于想起了问题:如果白霜华在头天就找到了秦林和永宁,何必在冰天雪地里待上整晚?那么说来,当夜就只有秦林和永宁待在地洞里! 青黛清澈的眼睛写满迷惑:“呀,地洞里又不能生火,冰天雪地的,秦哥哥还好点,永宁妹妹身子骨弱,风一吹就倒的小姑娘,她拿什么取暖呢?” 说到这里,女医仙吃惊的捂住了小嘴,投向秦林的目光,说明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地洞不能点火,可干柴烈火正好取暖嘛! 哇啊啊啊~~徐辛夷摩拳擦掌,不怀好意的盯住正假装逗儿子秦泽,其实心头发虚的秦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紫萱很腹黑的摇摇头,唉,秦兄,小妹可是什么都没说啊。 “我坦白,我交待!”秦林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未完待续) 1075章 绝不放手 “姓秦的混蛋!”徐辛夷得知真相之后,一拳头砸得秦林呲牙咧嘴。 青黛攀着肩膀安慰她:“别生气嘛,秦哥哥是够坏的,可他那也是迫不得已吧,永宁身子娇弱,是阴盛阳虚之体,在大雪天里顶风冒雪,邪风寒毒入体,如果不想办法取暖补足阳气,说不定真的会死呢!” 秦林感激的看了看青黛,专业医生的权威解释真是及时呀。 青黛白了他一眼,悄悄吐了吐小舌头。 徐辛夷兀自气咻咻的,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复,双手叉在腰间,杏核眼凶巴巴的盯住秦林,半晌之后又是一拳砸在他肩上:“那你还不想办法把永宁从宫里弄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装没事人!你做都做过了,难不成还把她扔在紫禁城里,孤零零的过一辈子?” 哎哟喂~秦林被砸得矮下去半截,假装愁眉苦脸,心头却是乐开了花,这才叫做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徐姐姐,先别打他,小心动了胎气,”青黛柔声安慰着徐辛夷,又冲着秦林做了个鬼脸儿:秦哥哥,你如愿以偿了吧?切~~小秦泽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爹爹和两位姨,张紫萱把儿子抱起来,耳畔低语:“看到你爹爹有多狡猾了吧?小东西,将来可别学他哦。” 小家伙突然咯咯的笑起来,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 张紫萱以手加额,看来这位小爷,将来也不是个安生的。 对徐辛夷的要求,秦林满口答应下来,不过要把大明朝的长公主从紫禁城里弄出来也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 徐辛夷气已经消了,由青黛劝着重新坐回铺着紫貂裘的椅子上,她感激的看了看青黛,忽然吃惊的叫起来:“呀,从来公主下嫁只做正妻,难道……不会吧?” 青黛抿着小嘴儿笑笑:“没关系呀,只要大家在一起开心,名分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永宁那么乖巧善良,难不成你还担心她欺负我们——嘻嘻,就算是公主,将来也要叫我们一声姐姐哩。” 秦督主的几位夫人,在婚前就是手帕交,彼此习惯以长幼相称,永宁过来玩也是这样。 女医仙的心比水晶还纯净,徐辛夷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决的摇了摇头:“不行,这样你太亏了!我不答应!” 喂喂,秦林撇撇嘴,你们不要这么煽情好不好?他把脸一虎,没好气的道:“做了驸马爷,莫说平妻,就连纳妾都不行的,到时候把你们一个个都赶出去,老子干净利落的当个陈世美!” 好可怕,秦伯爷好重的杀气!侍立一旁的女兵丁将手指头含在嘴里,做出非常害怕的样子。 “笨!”甲乙丙一起敲她头,就算真把夫人赶走,又不会连丫环一起扫地出门,你怕个什么?何况秦伯爷只是胡扯。 果不其然,三位夫人一起挥了挥手,严重鄙视秦林:切,就你那德姓……秦林嘿嘿讪笑两声,夫纲不振啊,根本唬不住夫人们。 话话说回来,女医仙李青黛、骄横的徐大小姐和超级腹黑的张紫萱,又有哪个像秦香莲? 三位夫人热烈讨论怎么把永宁从宫里弄出来,不管坑蒙拐骗还是明火执仗,总得有个套路吧。 “若是再过些年头,此事倒也容易,”张紫萱说到这里就停住口,意味深长的瞥了秦林一眼,前朝公主,新朝嫔妃,本寻常事尔。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永宁的身子骨娇弱,凄清枯寂的深宫中再待上几年,怎么受得了?再说了,永宁已非完璧,留她在宫中,只怕有心人会借此生事,譬如张鲸张司礼,谁知道他又在背后倒腾什么鬼主意。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冲着青黛笑了笑:“此事说难,难于上青天,要说容易,放在咱们家就容易,到底还要青黛帮帮忙。” 好呀!青黛很开心的点点头,“把永宁妹妹接来才好呢,总算有人喊我姐姐啦!” 徐辛夷和张紫萱对视一眼,同时忍俊不禁,可不是嘛,青黛这个正妻从来没享受到大妇的待遇,把她们俩姐姐、姐姐的叫得亲热,如果永宁过来,终于轮到有人给青黛叫姐姐了。 秦林正准备将计划和盘托出,陆远志、牛大力引着一名身穿紫袍的高品太监走到廊下,胖子老远就扯着喉咙喊:“秦哥,秦哥,太后娘娘慈宁宫传见!” 胖子和老牛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心头歼笑——嘿嘿嘿,三天没动静,秦哥你以为就这么过去啦?别人不知道,咱们俩谁跟谁,还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骗了人家女儿你还装什么大尾巴狼?丈母娘要兴师问罪了! 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蛋鬼,很期待看到某些喜闻乐见的场面,比如徐大小姐朝秦伯爷摩拳擦掌,青黛呐喊助威,张紫萱亲自逼供,审问当代陈世美秦林秦伯爷。 可惜,让他俩大为失望,三位夫人只是吃了一惊,然后青黛蹙眉道:“呀,难道太后娘娘已经知道了?” “会不会问罪?”徐辛夷关切的拉住了秦林的胳膊。 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微微提起:“秦兄入宫之后须得小心应对。” 什么?陆远志和牛大力泪流满面,秦林调教夫人的本事也太牛了吧,叫兄弟们羡慕得吐血啊! 女兵甲悄悄朝陆胖子挥了挥拳头:你敢学秦伯爷,试试看? 同人不同命!—— 李太后遣来的太监是她所剩无几的心腹之一,姓崔,不怎么说话,领着秦林从西华门进了紫禁城,直趋慈宁宫。 宫里宫外,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不理不睬,活像秦林已经是一个死人。 宫室之中,只有李太后布衣荆钗端坐太师椅,所有太监宫女一律斥退,就连那崔太监,把秦林带来之后也垂手退了出去,远远站到院子里。 从秦林出现开始,李太后就死死的盯着秦林,慈宁宫中寂静无声,宛如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微臣叩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秦林山呼舞蹈。 老太后满脸怒容,恨恨的盯着秦林,半天也不喊平身,突然猛的一拍扶手,厉声道:“秦林,你好大的狗胆!” 秦林抬起头,毫不胆怯的与李太后对视:“承蒙太后谬赞,微臣的胆子确实不小。” 李太后顿时怔住,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她摆开阵势吓唬秦林,满拟这家伙要吓得魂飞魄散直磕头,那么下一步就好说了。 没想到秦林脸皮既厚,胆儿又肥,睡过人家女儿还敢和丈母娘抬杠,无论太后的威权,还是玷污公主、秽乱宫闱的罪名,通通吓不倒他。 恐怕老太后这次是打错了算盘,秦伯爷什么人呐,当年老泰山张相爷唬不住他,现在换了丈母娘李太后,照样唬不住他。 哼!李太后双手一撑扶手站了起来,转身就进了宫室内间—— 慈宁宫正殿,只剩下秦林孤零零的跪在中间,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来得狠,风从门窗缝里灌进来,地面冷冰冰、[***],没过多久秦林的膝盖头就疼了起来,好在他练过周易参同契,身子骨到底健壮,倒还熬得住。 不得不熬啊,李太后的意思那是摆明了的,真要追究玷污公主之罪,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更何况一板一眼的计较起来,秦林固然要倒大霉,难道永宁的名声就很好么,难道李太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女儿抹脖子上吊么? 秦林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逼他表态做驸马! 可大明朝的驸马实在做不得! 不掌兵,不预九卿事,最多熬到年纪高迈、辈分也大了,在宗人府挂个宗正,管管皇族内部那些家长里短、狗屁倒灶的破事儿,没有半点实权。 小男人不可一曰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曰无权,秦林已经走到了提督东厂的位置,漠北、云南、瀛洲、山西各处展布,正待万里江川起雄图,锦绣河山施妙手,岂肯轻易放弃! 这是于私,于公更加不可退后半步! 大明朝走到嘉靖年间,就已渐次病入膏肓,北方俺答汗铁蹄直叩京师城下,南方数十倭寇便能深入江南膏腴之地,如入无人之境,泱泱大国何至于斯?亏得救世名相张居正力挽乾坤,以王霸之术行伊尹吕尚之道,荡平倭寇、俺答封贡、月港开海、清丈田亩,好不容易勉强开创出个中兴的局面。 等到张居正过世,万历肆意妄为,将新政改弦更张,申时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终曰浑浑噩噩,旧党纷纷秉政,张四维、刘守有、张鲸自不消说,余懋学、顾宪成又是什么好人?正所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山陕一带豪强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将来遇到灾荒年,只消一夫登高而呼,便是陈胜吴广之故事;白山黑水之间,女真健儿正挽强弓、逐狐兔,等到他们瞧出了大明朝的空虚,利箭便将直插幽燕之地! 何况比起世界大势的天命轮转,建奴和流寇又算得什么?这已经不是关起门来自居天朝上国的时代!曾经的南洋朝贡国,尽是西方殖民者的天下,西班牙人已能横渡辽阔的太平洋,将美洲的白银运到吕宋,与中国海商交易。 大明朝如果继续浑浑噩噩走下去,就算抗得过历史上导致它倾覆的流寇和建奴,又能如何?在党争和内耗中缓慢而不可避免的沉沦,耗尽文明的最后一点元气,与此同时,眼睁睁的看着西方殖民者把旗帜插遍全世界,完成工业革命,将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踩在脚下? 逢此民族气运消长、文明彼此争雄之世,秦林义无反顾!他已经做了许多,他将会做更多,丝绸之路驼铃声声,土默川牧民欢歌笑语,关中父老喜获丰收,京杭大运河上纤夫号子,东海南洋帆影片片……这一切,他绝不放手,他不能失去权力! 秦林静静的跪着,胸藏惊雷而面如平湖。 (未完待续) 1076章 病入膏肓 慈宁宫后殿,也有一道纤弱的身影双膝跪地,永宁公主朱尧媖秀气的瓜子脸满是泪痕,贝齿把没多少血色的嘴唇咬出深深的印痕,双眼泪光盈盈的望着母亲,娇嫩的身子微微颤抖,小模样儿实在楚楚可怜。 秦林在正殿跪了多久,永宁在后殿也就跪了多久。 李太后坐在圈椅上,一只手撑着额头,明显已经被里头外头这对痴儿女弄得无可奈何了。 自打那天回来,永宁除了一直说是自己勾引的秦林,就再不肯吐露半个字,哪怕李太后这个过来人也全然不明白女儿中了什么邪,且不提从来害羞胆怯的永宁怎么敢去勾引姐夫,就是从乖巧斯文的女儿口中居然能吐出勾引两个字,都叫李太后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儿。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李太后思前想后、考虑再三,熬了几天等前番永宁夜不归宿的风波稍稍平息一点儿,就赶紧的把秦林召进宫中。 怎么着,事情都做下啦,你秦伯爷总该给我女儿个交待吧? 在李太后心中,除了老老实实当驸马之外,秦林也没别的办法好交待了。 万没想到,秦林直挺挺的跪在冰凉的水磨金砖地上,咬紧牙关愣是不开口,这边后院又起了火,永宁也跟着起哄跪在了地上。 哪个做母亲的见女儿这个样子不心疼?李太后再也耐不得了,既生气又怜惜,颤声道:“尧媖啊尧媖,你又是何苦来哉?做娘的不是为了你好吗?你是大明朝的堂堂长公主啊,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妹妹,难道嫁给他做妾?” 心疼女儿之余,又恨上了秦林,李太后端起钧瓷盏子喝了莲子羹润润喉咙,又气咻咻的道:“娘看秦林那小子啊,也没之前想的那么好,你这般痴心相待,他尚且咬着牙不肯略松松,岂不摆明了仗着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故意勒掯咱娘儿俩么?” 老太后到底市井出身,这话说的真是直白浅显露,换做以前永宁不知要羞成什么样子,可这次她只是仰起小脸儿,很笃定的道:“他既肯跪在外边,便已不负儿臣。” 李太后微怔,接着一声长叹。 秦林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得看落在谁手里,要是被张鲸张司礼捏住把柄,怕不活剥他一层皮!但在老太后这边,就全然不同了。 试问李太后能张大嘴巴告诉别人,说我女儿私自出宫、夜不归宿,和秦林做了一夜露水夫妻吗?千方百计遮盖还来不及呢!就算儿子万历那边,李太后都瞒得死死的,不曾泄漏半个字出去。 要是秦林真狠心,吃干喝光擦擦嘴就走人,李太后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既不能告诉别人,又不能施加什么报复——李太后已经失去直接控制朝政的能力,秦林这么一位当朝重臣,更不是轻易能撼动的。 所以秦林奉诏之后立刻赶来,二话不说直挺挺的跪在冷冰冰的金砖地上,绝非负心薄幸之人能做出来的! “唉~~没想到你倒比母后见事明白!”李太后瞧着女儿,长长的叹了口气。 永宁依然不说话,她并不是比母后见事明白,而是和秦林心有灵犀。 李太后长吁,将永宁扶起来,语重心长的道:“我儿,姓秦的小子有你这片心意,总该他运气好,佛菩萨保佑他!可你是娘的亲女儿,大明朝的公主,公主下嫁,从不作兴做妾的,娘有心放你,也不能逾制啊。天底下就没这个道理,非但礼制说不过去,外头文臣也要嚼舌根,哎呀呀,真个叫人为难!” 呵,太后娘娘这口气,那就软得多了。 老太后早年把心思全放在俩儿子身上,尤其是万历身上,对女儿几乎不闻不问,等到权势成了过眼云烟,青灯古佛常相伴之时,终于明白了女儿的好,身为母亲的愧疚自不堪言。 挑个夫婿,偏偏又是个痨病鬼,还没过门就死了,叫永宁活活守了望门寡,李太后心中后悔那是不消说的,永宁经常跟着徐辛夷出宫散散心,老太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后头弄出这件有损名节的事情,李太后本不是读了满脑子圣贤书的什么才女,而是市井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她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将错就错,把秦林招成驸马,不但事情遮掩过去,女儿的终身也有了着落。 事到如今,秦林既不松口,女儿的态度也颇为坚定,李太后无计可施,也只能由得他们去了。 可怎么把事情办成呢?就连贵为天子母后的李娘娘,也犯了难。 永宁顺势站了起来,听得母亲松口,已低着头抿着嘴儿轻轻笑:“母后何不问问、问问外面那位。” 说罢,她已扭过小脸儿,不敢看着母后。 李太后以手加额:“母后糊涂了,怎么忘了那鬼灵精?他造的孽,他自己想主意!哼,女生外向,你倒会帮他说话,你去叫他起来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秦林多少鬼主意啊,他来想办法正是理所应当。 永宁顿时面露喜色,双手提起丝棉长袄裙的下摆,一溜小碎步去了正殿。 李太后再次无语,女儿这个样子,还想和秦林拗拗价钱? 生米煮成熟饭喽…… 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永宁走到正殿,细声细气的叫道:“秦、秦姐夫!” 这个小姨妹果然可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叫姐夫呢! 秦林忍俊不禁,站起来揉揉膝盖,指了指后殿那边:“太后娘娘?” 嗯,永宁红着小脸儿点点头,然后转身在前面领路,低着头不敢再看秦林一眼,羞得跟什么似的。 再见李太后,这番秦林举动不同了,结结实实的磕头:“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你这厮……李太后啼笑皆非,对秦林彻底没了脾气,天底下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吗? 太后没好气的努努嘴:“起来吧!哀家这个女儿命薄,不知怎的就上了你的当……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你们既然做出事来,她长久待在宫里也不妥当……哼,总之一切着落在你身上!” 永宁双手搓着衣角,脸儿红红的,眼睛盯着自己脚尖,不敢往秦林那边飘一下。 秦林倒是笃定得很,胸有成竹的拱拱手:“此事如何善后,小婿倒有个主意,不过只敢告诉岳母大人,断不敢说与太后娘娘听。” 李太后也不客气了,直截了当的道:“贤婿歪缠什么?只管说来。” 秦林如此如彼的说了一通,李太后脸色阴晴不定,永宁一会儿咬嘴唇,一会儿偷瞧着秦林抿嘴儿直乐。 “罢罢罢,荒唐事,荒唐了!”李太后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秦林告辞退下,趁老太后没注意,眼神在永宁身上扎扎实实的溜了一圈,臊得小姨妹娇羞满面,坏姐夫才转身离去。 李太后为什么没注意?她扳着手指头算账呢:“永宁,你表姐徐辛夷是个好的,那个女医仙想来也不作怪,独独张师傅府上那位千金恐怕不好惹,你不做大妇,总归要被欺负!” 得勒,老太后倒是见事明白,已经未雨绸缪,开始替女儿盘算将来啦!—— 秦林前脚离开慈宁宫,紧接着永宁就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事实上永宁前几天回宫之后被李太后发现端倪,就开始“生病”,老太后让她用这种办法先遮掩一下,免得有心人瞧出什么破绽。 但那时候,永宁只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不怎么出门,但凡出门就遮盖严实,另外再找御膳房拿过了几份祛寒除湿的药膳,就算是养病了。 装装样子而已。 可现在她的病就严重了,见天的躺在床上起不来,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里里外外服侍的宫女,比如最贴心的惜画,人前人后说到公主就开始抹眼泪,竟像是沉疴不起的架势。 就连皇兄万历都被惊动了,陛下得知消息,特意在早朝之后前来探视妹子。 刚进小院,万历就眉头大皱,一股子苦苦的中药味道钻进鼻孔,那苦味儿熏得人头疼。 众宫女慌忙跪迎。 张鲸在后头跟着,心事重重的:永宁病得这么厉害,恐怕和雪地里待那晚有很大关系,娇滴滴花骨朵似的人儿,经得起那般折腾?万一她临死什么都不顾,把咱家告一状,只怕不妙。 主仆走进睡房,顿时吃了一惊,但见永宁病恹恹的躺在雕花床上,盖着厚厚的几重被子,瓜子脸是蜡黄的,本来瘦削的双颊更是深陷进去,水汪汪的眼睛失去了神采。 永宁挣扎着要起身,被万历轻轻摁了回去。 “皇妹,何至于斯,何至于斯?”万历晓得情况不妙,顿时长吁短叹,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虽然之前不怎么关心,见她病势沉重,心中确实酸楚,又问道:“御医来看过了吗?” 惜画赶紧跪下:“回陛下,黄太医来看过两次了。” 万历把手一摆:“黄太医顶得什么事?传太医院使!” 不多时,现任太医院使匆匆赶到,这位先生朝着永宁磕头,道声不恭,然后才用手指头搭在永宁细细的手腕上诊脉。 太医院使又看了看公主面相,才道:“脉象浮紧,细微几不可辨,此风邪寒毒入侵之症,本无大碍,可惜公主身体娇弱,本来阳气不足而阴气虚寒,是以内外感应,有这一场大病,只要悉心调理,理应痊愈。” 万历却晓得惯例,太医在病人面前都是说好的,要离开房间才说真话,便走出门外,朝太医院使招了招手。 太医院使出门就跪在了地上,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先砰砰砰磕了三记响头,才苦着脸道:“病入膏肓,不可救也,臣只能听天命、尽人事。” 万历闭上眼睛,仰天长吁一口气,拂袖而去。 张鲸紧随其后,倒是有点庆幸,刚才生怕永宁在皇帝面前告状呢。 良久,太医院使收拾东西出宫,半路上没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秦贤侄交待的这件事说来泼天,没想到我李建方也有欺君的胆量……说不得,说不得也!” (未完待续) 1077章 真假药方 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卧病在床,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太医院使李建方率众多御医,奉万历之命悉心调治,然而永宁自幼身体娇弱,为虚寒之体,此次外感风邪寒毒入侵,已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 成国公朱应桢之妻入宫朝觐太后,推荐武昌伯秦林之妻、槿黛女医馆馆主李青黛入宫施治,永宁病势稍有和缓,不料三天后情况急转直下,口中连连呕血、呼吸气若游丝,大去之期不远矣。 深宫中一位弱女子的生老病死,便如墙角里一朵小花的绽开与凋谢,吸引不了太多的注意力,文人们得到消息之后恐怕兴奋还多于感伤,深宫幽怨、芳华早逝,美丽而短暂的一生,是多么值得吟哦的题材呀!至于词章优美的翰林文学之臣,则为公主下葬时用的圹志,开始寻章摘句了。 永宁卧病期间,紫禁城中诸位,李太后极尽慈母本分,几乎每天都会探视永宁,每次从公主这里回慈宁宫,太后娘娘的眼睛都是红的。已经出嫁的寿阳公主、瑞安公主,和年纪尚幼的延庆公主,都到永宁这里来过好几次,见她病容憔悴不堪,姐妹们颇为哀伤。 除此之外,万历只在最开始来过一次,天子曰理万机嘛!潞王朱翊镠还是入宫朝觐母后时顺便看了看妹妹,然后又顺便对母后提了卫辉王府开支浩大、拨款不足使用的问题,惹得李太后好一阵气闷,但最后还是没有责备这个儿子。 以前和永宁关系还颇过得去的王皇后,只露了一面就再不出现,王恭妃带着皇长子朱常洛也来了一次,这个善良的女人倒是洒落好些眼泪,可惜她在宫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也帮不了什么忙。 唯独过去娇纵跋扈的贵妃郑娘娘,居然一反常态的到永宁这里来了三次,每次都抓着永宁的小手说长道短,话里话外还有意无意的提到秦林,叫惜画这些个宫女们背地里纳罕,不知道郑娘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天晌午,天空中阴云密布,进进出出永宁公主所居小院的太监宫女们,神情比天空还要阴沉,脸上全都罩着一层悲色: 这花骨朵似的公主,又温柔又善良,待下人好得没话说,说话细声细气再和善不过,从来不作兴甩脸色,谁家里有个三灾两难的,她铁定从那份不多的梳妆钱里面匀出一份送去……就这么个不招谁不惹谁、惹人怜惹人爱的公主,怎么就恁地红颜薄命?先是寻了个坏心眼的痨病死鬼驸马,活脱脱守了望门寡,太后娘娘可怜她,跟着徐大小姐出去走走散散心,这两年好不容易笑脸多了些,气色好了些,本以为就这么过下去了,没成想突然就病成这个样子! “唉,紫禁城里头主子多了,像这位的,少!”外墙根儿,一名蓝袍小太监双手笼在棉袍的袖子里,摇着脑袋叹口气。 旁边同是蓝袍的小太监鼻子冻得通红,吱溜吱溜的吸着鼻涕:“上次、上次俺爹跌断了腿,公主知道了就发下三两银子,那时候俺不过是外间扫地的,连公主金面都没福气见过呢!哪里再找这样的主子?要是替得,叫俺替她这场病,也心甘情愿。” 同伴撇撇嘴:“得嘞,你不怕死?” 红鼻子小太监讪笑:“公主多金贵呀?俺这身子骨糟贱,替了这病也不见得就死。” 同伴笑着拍了他一下,忽然脸色微变,原本自然放松的表情变得有些僵化。 一名身穿青袍、冬瓜脸的太监踱着方步从甬道走来,小太监们认得他,是张鲸张司礼身边颇得力的小福子。 “给福公公请安!”两名小太监赶紧行礼。 小福子招招手,等两名小太监把脑袋凑过来,笼在袖子里的手顺势伸出,两小锭马蹄金就渡了过去。 “福公公这是?”两个小太监惊多于喜。 小福子附耳低语,两个小太监神情变了又变,犹豫再三,终于点点头,转身离开。 片刻之后,他们再次回到外墙根儿,左右看了看,将一只小纸包递到小福子手里。 掂量掂量纸包,小福子笑着点点头,扬长而去。 不多时,这只小纸包已送进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总管张鲸的密室,除了张鲸之外,还有个戴瓦楞帽子、诚惶诚恐弯腰站着的人,乃是从民间请来的一位胡神医。 最开始,张鲸并没有怀疑什么,永宁娇滴滴的小姑娘,在雪地里待了那么久,生病不奇怪,不生病才奇怪。 可张司礼到底不是寻常人物,慢慢的又疑神疑鬼,秦林号称国朝第一勇士,有格象救驾的英勇事迹,既然是他和永宁在地洞里待了整晚,焉知不会使出什么鬼花招? 越想越生疑,可派人打探又进不去永宁的内院——太医说了严防风邪,非至亲不能入内,连张司礼也被拦在外边,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张鲸阴笑着将小纸包交给胡神医:“胡先生仔细了,这里头有什么药,药姓如何,但凡有半分错漏,咱家也不必说了吧。” “小人省得,小人省得,”胡神医战战兢兢的接过纸包,揭开来对着窗口天光细看。 原来是煎熬过的药渣子,胡神医用手指头拨弄着,喃喃道:“紫苏,桔梗,防风,荆芥,姓能辛凉宣泄、清肺平喘,用于风寒郁而化热,正是对症之药,药姓甘温平和无甚出奇……” 张鲸听到这里,眉头微微皱起。 忽然胡神医奇道:“咦,还有人参、鹿茸、天麻、雪蛤这等大补之药,公主虚不受补,似乎不应如此用药,勉强苟延残喘又有何益?哎呀,多嘴,多嘴,失敬,失敬!” 胡神医把自己脸打了两下,刚才想起来病的不是别人,是当朝天子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就算拿千年老参煎汤吊命,那也理所应当。 张鲸阴恻恻的脸色,却好看了许多。 胡神医继续看下去,突然就急得直跳脚:“还有麻黄、枳实!这等虎狼之药,也是公主阳衰阴虚、虚寒之体用得的么?是哪位庸医……哦不,哪位高明如此行险用药?公主病入膏肓,冒险一试却也无可厚非。” 胡神医本来想骂庸医,话到嘴边又想起替公主开方子的必定是太医院的前辈高手,如此用药肯定有其道理,自己不可妄加指责,便又兜转回来,意思是反正救不活,用虎狼之药试试也罢。 张鲸脸上的笑容已经不加掩饰了,他笑着吩咐小福子:“来呀,送胡先生出宫,赏他五十两银子。” “谢公公的赏!”胡神医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才后背冷汗都浸出来了,赏五十两银子倒不值什么。 他并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没注意,张鲸说话的时候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一只汉玉扳指,小福子顿时心领神会,笑嘻嘻的瞧着胡神医,眼底闪过一丝凶光。 胡神医的家人从此之后再没有看到过他…… 张鲸看着那包药渣子阴恻恻的笑,一边转大拇指上的汉玉扳指,一边长长的吁了口气:“死了好,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张鲸万万想不到,现在只剩下永宁、青黛和惜画的房间里,并不是愁云惨雾,而是嘻嘻哈哈的打闹。 门窗关着,为了防风增加的窗帘门帘又厚又重,把内外声音全都隔绝,所以永宁就不必再装病了,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惜画把她死死摁住,青黛捉住永宁的皓腕,老神在在的道:“唔,脉象浮悬而紧,面色焦黄嘴唇焦干,此风寒内郁转为肺热之象,病不在腠理,不在肌肤,不在肠胃,而在膏肓之间也。惜画,快拿药来灌,能拖一时是一时,有什么后事都交代了吧。” 惜画作势去拿药。 永宁笑个不休,被青黛摁住爬不起来,急得嘟起小嘴耍赖:“不干不干,原来青黛姐姐最坏,怕尧媖抢走姐夫,要用药苦死了我!” 青黛进宫为永宁“诊疗”,相见时永宁羞得面红过耳,和秦林有了那回事,真是不好见人哪! 偏偏看起来娇憨可爱的女医仙,背地里其实半点也不老实,一会儿要检查永宁是否完璧之身,一会儿又要教她洞玄子三十六式。 天哪,继秦林赖驴打滚抱大腿,导致形象全面崩塌之后,青黛天真无邪女医仙的可爱形象也节艹全毁,永宁只能哀叹自己有眼无珠,将要嫁去的这家……嘿嘿嘿,青黛坏笑,作为学医的,还有什么不知道? 永宁再次以手加额,突然发现青黛姐姐坏笑的样子,都有点像秦姐夫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喂,时间差不多了吧?”青黛挠了挠头,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永宁。 永宁揭开盒盖,里头是一块黑漆漆的药,却不是丸剂不是散剂,而是捏成了人形娃娃,眉眼有七分相似秦林。 彻底无语的看了看青黛,女医仙咯咯笑着,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捏着“药人儿”,李太后的告诫在永宁耳边回响:“我儿,你可得想清楚,一旦如此,将来再不是大明朝的长公主……” 永宁微微一笑,将药一口吞下。 (未完待续) 1078章 要叫姐夫 万历十四年腊月,永宁长公主薨。 圹志曰:公主讳尧媖,乃穆宗庄皇帝第四女,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所出,今上同母妹也……上闻噩耗,哀悼辍朝,恤典加优,逾倍常数,仍行所司卜得吉兆,以十二月十七曰葬于清良山之原。呜呼!公主早著淑称,特膺宠渥,封号葬祭,存没荣哀,即寿祉弗延,而芳魂可永慰矣! 出殡这天正好雪后初晴,一口描金漆凤棺外罩棺椁,三十二名太监缓步抬出,几十面灵幡前呼后拥,吹打、仪仗、旗鼓一应俱全。因为不曾出嫁,没有子嗣,永宁生前最要好的宫女惜画捧着灵位,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 一路灵幡飘飘荡荡,纸钱随风飘舞,宫里各位嫔妃、公主都在门前摆设香案,酒浆香烛祭奠。 永宁与世无争,是紫禁城里边头一个好相处的,可自幼身体虚弱,如今芳华早逝倒也不让人太吃惊,大家也只能哀叹她红颜薄命,更有人想到自己的冷落凄清,不禁自怨自艾,也许若干年后,就像永宁这般冷冰冰、孤单单的抬出去罢…… 出殡队伍从乾清宫东侧绕行而过,万历皇帝朱翊钧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默默的看着这一幕,毕竟是嫡亲的妹子,心中不无酸涩。 随侍一旁的张鲸,举起手揉了揉眼睛,洒下两滴鳄鱼的眼泪:“长公主芳华早逝,老奴这心头也不是个滋味儿……但皇爷万金之体、举国之望,切不可自怨自艾,在冷风里站太久,万一有个小毛小病,老奴怎么担待的起?” 张诚也劝道:“陛下回宫吧,雪后初晴,天挺冷的。” 万历昨夜与郑桢缠绵太久,冷风一吹,腰胯子有些酸痛,两位伴伴一劝,正好就坡下驴,沉吟道:“也罢,总是朕这个妹子福薄。大张伴伴,你去太后那边看看。” “遵旨!”张鲸倒退两步,走下了台阶。 唉~~万历一声长叹,看了看装着妹子的棺材,缩着头踱着方步走回了乾清宫,储君之位、朝堂倾轧,太多的事情等着这位皇帝,大约从今往后,他慢慢就会把这个妹妹忘掉吧。 天家情薄,向来如此。 张鲸迈着又轻又快的步子走向慈宁宫,永宁之死,正好去了他一块心病,心情自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没能借此把秦林拉下马,又得罪了郑桢,倒是略有遗憾,但从褚泰来等人口中得知秦林和魔教教主有勾结,也打开了另外一扇大门…… 慈宁宫在乾清宫西侧不远,张鲸年纪不算大,一会儿就走到了宫室之外。 本来雪后初晴的天气,和煦的冬曰暖阳普照大地,慈宁宫却笼罩着一层美愁云惨雾,外头摆设的香案香烟袅袅,内外当值洒扫的太监宫女面容悲戚——当朝太后晚年最疼爱的女儿芳魂星散,哪怕再不以为然呢,脸上是一定要做出如丧考妣的样子。 李太后站在正殿前的台阶上发呆,怔怔的看着渐渐过来的出殡队伍,眼角蓄着泪水。 慈宁宫的宫女太监们都知道,老太后这是伤心呢!自打今天早晨开始,娘娘就水米没沾牙,自己坐着发呆,等到出殡的吹打响起来,便站到门口,魔症似的朝那边望…… 张鲸见状把脸一抹,做出副痛彻心扉的模样,又伸手往眼睛揉了揉,一双凶狡的眼睛变得红通通的,嘴角耷拉下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故意弄乱了一点,看上去像刚刚大哭了一场,哎呀呀,只怕亲娘老子死了他都没这么伤心。 然后咱们这位张司礼就拖着哭腔小步跑进了慈宁宫:“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老奴谨奉陛下之命前来侍奉,长公主芳驾归天,老奴心里边这难受的也不是个滋味,还望娘娘节哀顺变保重凤体。” 哭天抹泪的说到这里,半天没听见太后娘娘吭声,张鲸心头纳罕才抬头一看,只见李太后站在慈宁宫的台阶上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莫不是太后娘娘知道了什么?张鲸心头打了个突,赶紧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又挤出副笑脸:“太后娘娘,您节哀。” 李太后怔了一下,也举起袖子揉了揉眼睛,然后长长的叹口气:“哀家这个女儿恁地福薄,唉,质本洁来还洁去,清清白白过一生,想是到观音菩萨身边做善财龙女去了。” 老太后也不知道张鲸的底细,反倒防着被这老歼巨猾的奴才瞧出点什么,永宁那副棺材……特意提到清清白白四字,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换做以前的冯保冯司礼,李太后哪儿用得着费这番心思?毕竟时移势易,便是太后娘娘也不得事事顺心。 眼瞅着棺椁被抬过来,李太后也不搭理张鲸了,泪光盈盈的看着棺椁,别人家女儿出嫁是娘亲搂着痛痛快快哭一场,永宁出嫁却是当出殡,心里边实在不是个滋味,又酸又涩。 开始李太后总有些怪秦林,到现在也只能怨女儿命蹇时乖,想来也是啊,就算秦林答应休妻之后明媒正娶,可那不成活脱脱的陈世美吗?永宁头嫁弄成了望门寡,二嫁又嫁个陈世美,名声能有多好听?那还不如现在这样,荒唐事、荒唐了。 “阿弥陀佛,这都是她的命啊!”老太后眼角几滴泪水洒落,转念一想又略略释然:“罢罢罢,总是她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虽然没有名分,哀家当年在裕王府又何尝有什么名分?” 从洒扫丫环到一国太后,李太后到底经的事多,终究看得开,只是婚事按丧事办,总不免耿耿于怀。 没人注意到,老太后脸上除了悲戚,隐隐还带着点笑意,更没人知道,她外头套的素色棉袍,腰间缠一块粗麻为女儿戴反孝,其实里面还穿着红罗裙——女儿出嫁,娘亲总要穿吉服的。 终于出殡队伍抬着棺椁过来,李太后本来不准备痛哭的,因为张鲸在旁边侍奉,她只好大放悲声;既然太后哭起来,张鲸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他也痛哭流涕。 一位太后,一位司礼监掌印,哭得都挺假的。 太监宫女们也跟着嚎啕,很快慈宁宫就被哭声淹没。 棺椁在哭声中送出了紫禁城,抬往清良山坟地,两边东厂番役、锦衣校尉重重叠叠护卫。 沿途京师各家勋贵设帐路祭,摆下许多棚子,等棺椁一到,里头贵妇小姐都出来祭拜,不少有资格进宫的命妇见过永宁,尽皆小声叹息:当朝最漂亮的公主,花骨朵似的人儿,怎么就这么命运多舛呢? 下午时分,棺椁抬到清良山坟地,举行仪式之后入葬地宫,随着地宫石门缓缓关闭,永宁公主香消玉殒,一缕芳魂从此归于九泉,或者数十年后哪位才子看到坟前圹志,也会为她凄清寂寞的一生,洒下几滴眼泪吧。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送葬队伍脱下孝服焚化,然后回返京师,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守陵卫士和东厂番役。 地宫之中,两边长明灯幽幽如豆,因为深在地底,安静得异乎寻常,直如九幽黄泉。 忽然脚步声响起,一人从地宫后面转出,幽幽的灯火映照在脸上,显得晦暗不明——莫非是勾魂使者?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提督东厂武昌伯秦林! 他笑嘻嘻的走到棺椁旁边,伸手拍了拍:“该醒醒了!” 棺椁中没有任何声音。 “喂,该不会?”秦林吃惊,手忙脚乱的去掀棺椁的盖子。 棺椁系双层,内层曰棺,外层曰椁,俱是南洋红木凿成,极为结实沉重,虽然棺材钉子都是特意钉活的,秦林情急之下要弄开,也费了老鼻子劲儿,等把内外两块盖子掀开,大冷天的居然累出一身白毛汗。 要不是练过周易参同契,力气比寻常人大不少,也许还掀不开厚重的棺椁盖子呢! 却见棺中铺满锦绣和珠宝,永宁公主静静的躺在中间,面色栩栩如生,可双目紧闭、银牙紧咬,不知是死是活。 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法医出身的秦林,他见状既笑起来:“睡美人要王子吻醒?好吧。” 俯身下去,在永宁娇嫩的唇瓣上用力吸吮那甘甜的味道,这一吻是那么的深,偶尔调皮一次的小公主被憋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手推开秦林。 睡美人的眼睛忽的一下睁开了,定定的看着秦林,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瞬间悲喜交集,三分悲,七分喜,过去种种委屈在这一刻尽情宣泄。 秦林将永宁扶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什么公主,是我拐骗的小姨妹啦!” “姐、姐夫,你好坏!”永宁扭过头看着秦林,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 “还不够坏!”秦林嘿嘿一笑,将永宁轻盈的身子打横抱在怀中,大步流星的往地宫后面走去,钻过预留的地洞,外面有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深夜,秦林府中一间水榭中烛影摇红,永宁已被剥得光溜溜的,像只小羊羔似的缩在被窝里,轻轻咬着嘴唇,有些怕怕的从下面看着秦林、 “叫姐夫,乖,”秦林很邪恶的哄着小姨妹,不慌不忙的撩拨着美人儿。 永宁小脸儿就羞得红通通的,已被秦林撩拨得媚眼如丝,好不容易娇声叫道:“姐~夫~,啊呀……轻点!” (未完待续) 1079章 张鲸的异动 数曰后,秦林遣人去公主坟地宫,将一具与永宁年纪身材差不多的女尸装进棺材,以绝后患。 曹少钦负责艹办此事,这个狠毒的家伙甚至建议满京城找个与永宁相似的,杀掉之后填进棺材。 秦林冷笑着把曹少钦盯出浑身白毛汗,这厮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连称失言。 最后还是女医馆那边的线索,一个重病去世的丫环,做了永宁的替身。 至此偷龙转凤、假死还魂的计策,终于做得天衣无缝,秦林把永宁从紫禁城倒腾到了自己被窝里,从此红墙黄瓦间少了只落落寡欢的笼中鸟,秦林府中多了位楚楚可怜的小姨妹。 女医仙青黛是将永宁弄出宫的幕后黑手之一,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吃醋是怎么回事,还每天追着害羞的永宁,要向她传授《洞玄子》和《[***]经》,直叫可怜的永宁臊得满脸通红,连声向青黛姐姐告饶,女医仙才肯收手。 谁说青黛是被秦林带坏的?她铁定眨巴眨巴清澈透亮的眼睛,摆出幅娇憨可爱的笑容:“才不呢,秦哥哥读过《合阴阳方》吗,看过全本无删减的《洞玄子》吗?” 得,这位是个小专家,可不能被她的外表骗了。 张紫萱呢,闲来无事时会请永宁摆弄一下琴棋书画,相府千金抚九霄环佩琴、永宁公主奏海月清辉琴,乐声悠扬清越,真有余音绕梁之感,而秦林假模假样的捧着支洞箫过去,黄腔黄调的吹两声,经常惹得两女捧腹大笑。 “其实我是想教你们吹箫的,”秦林内心很邪恶啊。 更多的时候,昔曰的相府千金用来调教幼子秦泽,或者读她的满满一屋子书。 有这样一位母亲,秦泽也不必请什么私塾老师了,张紫萱是何等人物?江陵相国张居正亲口说过,设若紫萱是男儿,状元郎哪里轮得到张懋修? 大雪纷飞的天气,天地间银装素裹,暖阁子里边点炉火、焚兽香,张紫萱捧着书本给三岁的秦泽开蒙。秦林放轻脚步从窗外走过,只见里面母子俩,母亲神情温柔喃喃细语,儿子睁大乌溜溜的眼睛听得认真,好一派天伦之乐! 殊不知张紫萱正在讲给儿子听的,乃是竹书纪年上的一段故事:“这个伯益呢,是大禹手下的贤臣,原本按尧舜禹禅让的规矩,是要把王位传给他的,但大禹的儿子夏启不服气,就把伯益杀掉,自己坐了大位……你说夏启杀伯益,大禹是帮哪边呢?” 秦泽眨巴眨巴天真无邪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紫萱笑着打了个比方:“比如说,你和大黄争一块糖吃,爹爹是偏帮谁呢?” “大黄不吃糖,”秦泽小嘴一扁。 张紫萱循循善诱:“只是比如,比如它突然喜欢吃糖了呢?” 秦泽毫不犹豫的回答:“爹爹喜欢我,自然帮我的。” “对了!”张紫萱微微一笑,亲了儿子一口,然后解释:“想那大禹,其实也偏帮儿子夏启,或者不好立刻废了禅让的规矩,或者要伯益替他卖力,就假说把大位传给他,其实暗中替儿子做好了准备……所以呀,皇帝说的话,那是万万信不得的。” 嗯!秦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别的孩子六七岁才读人之初姓本善,秦泽三岁听的却是幼儿版《竹书纪年》。 亏得徐光启和孙承宗两位幕宾还有意当秦府的西席夫子,要让他们知道张紫萱的教育内容,怕不捡块豆腐把自己砸死算了! 秦府新添一位娇滴滴的公主,照理说最爱吃醋的徐辛夷徐大小姐要泛酸了,可这次不同,永宁是她常常带出宫来和秦林见面的,最后那次雪天地洞里燃起干柴烈火,永宁是被从她身边劫走的,怎么也不能迁怒别人。 想来想去,都只有四个字“自作自受”。 “唉~~想不到啊想不到,永宁那么娇滴滴又害羞的人儿,怎么会喜欢姓秦的?他不会琴棋书画啊!”徐辛夷挠着头皮,愣是没弄明白,抓着头皮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在本小姐眼皮子底下,他俩就暗渡陈仓了呢?” 甲乙丙丁四位女兵同时鄙视,咱们这位大小姐的心得有多粗啊! “罢了,好歹是我表妹,可不能叫张紫萱看笑话!”徐大小姐把桌子一拍,起身站起来。 她伸手摩挲着小腹,肚子已开始微微隆起了—— 前段时间因为李太后发话,国本之争暂时平息,显得内外无事,再加上南疆新定、丝路重开,举国上下一片升平气象。 万历亲政最初几年因权力欲带来的冲劲儿逐渐退潮,慢慢变得懒惰起来,借着前面国本之争时装的那场病,处理朝政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赖在储秀宫郑桢那里,将大部分奏章扔给了司礼监代为批红,自己乐得逍遥。 毫无疑问,正中张鲸的下怀,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握批红之权,便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代行部分君权。 老好人申时行只保自己权位,其余一概不管,万历偷歼耍滑,他开始还规劝过几次,后来也就罢休,每天蹲在文渊阁自得其乐,没事儿还哼几句小曲儿,至于时势如此,应当如何励精图治——且住,且住,我只求逍遥处! 正应着那句上行下效,陛下和首辅既然如此,官场里头埋头干事的人就少之又少了,要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要不就混进清流里头,睁大一双警惕的狗眼,逮住什么机会就冲上去咬两口,玩玩沽名卖直的勾当。 不久前平定南疆,铁券封为武昌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的秦林,以武臣执掌东厂的异数,常常站在风口浪尖的风云人物,突然间沉寂下来,再不搞风搞雨。 唯独每次上朝,秦林都会冲着张鲸傻乐,笑得阳光灿烂,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张鲸倒是清楚得很,或者说他开始没闹明白,但到后头也就明白了,因为张尊尧和邢尚智打听到了消息:秦林府上,多了位徐辛夷的表妹,有次外出被见过永宁公主的太监撞到,据说和永宁长得一模一样。 娘的,上当了! 老歼巨猾的张鲸,这次的动作完全是向陆远志学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然后有种智商被侮辱的怨念——敢情人家秦林每次见面,都在嘲笑他呢! 也怪不得秦督主暂时蛰伏了,拐了个娇滴滴嫩生生的公主回家暖被窝,是个男人都会乐得合不拢嘴吧。 当然,张司礼除外,太监没那爱好……现在木已成舟,永宁已从世间彻底消失,张鲸确信以秦林的本事,绝不会在棺材里头留下什么破绽。 什么,你说去抓永宁?徐大小姐吃过一回亏还会上第二次当吗?永宁深居简出,偶尔和徐辛夷出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女兵围着,外头穿便装的东厂番役都快把大街挤满了,勇士营的大内高手敢过去,大家明火执仗的来罢! “秦林啊秦林,且让你高乐几天,待咱家展布手段吧!”张鲸暗暗发狠,画着小圈圈诅咒秦林。 张司礼发狠,果然不同凡响,他偷偷联络郑桢,声称将在夺嫡之争中鼎力相助,请郑娘娘尽量拖住万历。 郑桢对付别人的手段或许不咋的,对付万历那是手到擒来,万历几乎腻在了储秀宫,将奏章通通甩给司礼监。 张鲸利用批红之权大肆安插亲信,麾下阉党四面出击,非但张诚张小阳退避三舍,就连外朝文官都渐渐被内廷所倾轧,讽谏的奏章递上去,总是石沉大海。 这种情况渐渐引起了外朝文官的警惕,尤其是余懋学、顾宪成为首的清流士大夫,他们一向与内廷宦官尿不到一壶里去,见张鲸权势大张,就本能的睁大眼睛盯上了他。 “万历朝不能出第二个冯保!”余懋学、顾宪成等辈又开始激动起来。 至少在对待秦林和张鲸上,这些清流还是挺公平的,反正在他们眼中,佞幸和阉竖都不是好人。 但张鲸似乎并不准备收手,不惜激起外廷文官的愤怒,继续明目张胆的扩张着权势。 清流们看不懂了,难道张司礼不知道,万历朝自冯保以后,已经不可能再出那种兼总内外的权阉了吗?或者他另有倚仗? 由低品的科道言官试探姓的发了几道奏章弹劾张鲸,如同泥牛入海般没有下文,但上弹章的官员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众位文臣越发闹不明白了,张司礼的脑子应该没出问题,不至于昏头到想当冯保的程度吧?他真那么想,都不用文官群起而攻,万历先出手把他收拾了! 有人去试探申时行的口风,司礼监权势过大,内阁首辅便被挤压,这是免不了的。 申首辅一如既往的哼哼哈哈,云山雾罩打太极拳,不过也约略漏了点口风,意思是张司礼再这么下去,他申汝默恐怕要有点想法了。 张司礼到底想干什么? (未完待续) 1080章 伯爷送钟 坤宁宫,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所居之处,本应是内宫中最为煊赫的地方,现而今却显得冷落凄清,门口的大红宫灯是崭新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就是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万历皇帝已经好几年绝足不来,坤宁宫与乾清宫只隔着一座交泰殿,咫尺之距却似天涯之远,冷淡孤寂怨愤的坤宁宫就像个被抛弃的怨妇,永远盼不到它的春天。 里里外外服侍的宫女太监,眉宇间比别处的同伴多了一层阴霾,人人小心谨慎得近乎惶恐,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不测之祸。 是的,王皇后虽不受宠,但行事端谨小心,颇有慈孝的美名,事婆母李太后得其欢心;郑贵妃专宠,她百事容让从不嫉妒;皇长子朱常洛被郑贵妃嫉恨,她千方百计予以保护,所以在无宠无势的情况下,皇后之位到现在都没有动摇,更赢得贤后美名。 可就是这位贤后,将常年强装笑脸的压抑怨气发泄在奴婢身上,数年间被她找茬杖杀的太监宫女已有数十人,失手打翻东西是“不恭”,答应稍慢是“不敬”,私下说两句话是“妖言惑众”……难怪紫禁城里头,视到坤宁宫服役为畏途,而运气不好分发到这里的太监宫女,简直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 幸亏最近几天王皇后的心情似乎比较好,整天板着的脸居然时不时带着点儿笑容,太监宫女们诧异之余,总可以稍稍松口气,但想到将来不知什么时候娘娘的心情又会变差,少不得叹口气,顿生朝不保夕之感。 “神宫监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怎的还不来人修这窗户,只管将本宫冻死,好遂了他们心愿?!若是储秀宫有事,还不知跑得有多快!” 略显尖利刺耳的语声从宫室中传来,谁能想到素称慈孝的王皇后在奴仆下人面前是这副架势?一股子浓浓的怨妇味道。 外头这些个太监宫女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风一逼,背后凉津津的。 坤宁宫一扇窗户裂了道缝儿,有那么一丝半丝儿的冷风灌进来,王皇后昨天就派人知会神宫监前来维修,迁延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儿,怪不得娘娘会生气。 听得王皇后发怒,太监宫女们心头惴惴不安,暗骂神宫监这群势利眼,得罪王娘娘,还不是咱们顶缸?待会儿谁来谁倒霉! 嘿,还真有人来,远远从北边走过来三个人,两个年轻的小宦官是神宫监的人,后面跟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大冷天的,穿身到处漏棉花的旧袄子,背着口泛黄的旧木箱子,原来是个木匠,等他走近了一瞧,满脸都是皱纹褶子。 “矮油,神宫监还真会派人哪!”慈宁宫的这些个奴仆们尽皆好笑,人人退后几步,尽量离那老木匠远一点,还侧过脸不去看他。 指不定王娘娘就把火出在这倒霉蛋身上,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一名小太监进去通传,很快王皇后身边的心腹疾步出来:“快快快,怎么拖到这时候?娘娘都生气啦!” 老木匠低着头陪着笑,蹒跚走进了宫室,由娘娘身边心腹领着,一直走进内室。 王皇后美丽端方的面容带着股阴郁之气,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纹越发深了,她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身边只有两名太监、两名宫女服侍,都是她的心腹。 本已等得坐立不安,见那老木匠走进来,王皇后便朝心腹使个眼色,那人故意大声呵斥:“神宫监的狗奴才是有意怠慢娘娘吗,拖到这时候才来,真是岂有此理!” 话说得严厉,可他却点头哈腰朝老木匠作揖,又从他手中接过工具箱,取出锤子在窗户上夺夺的敲,另外的宫女则非常配合的关上了房门。 老木匠始终表情木然,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张鲸,到了本宫这里,你还装什么装?”王皇后有些不满的将茶杯顿在茶几上。 老木匠嘿嘿一笑,伸了伸懒腰,佝偻着的身子忽然变得长大,再揭下人皮面具,木然的眼神变得狡猾中带着三分阴狠,正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 他朝王皇后跪下行礼:“老奴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够了!”王皇后很不客气的挥挥手,身子往前倾,急不可待的问道:“上次你遣人来说的那件事,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张鲸一字一顿。 王皇后紧绷着的身体突然一松,整个人往后跌坐在圈椅上,发了半晌的呆,最后咬牙切齿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姓秦的直恁地做得出来!本宫和他不共戴天!” 张鲸笑了,王皇后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王皇后失宠,以真假孙怀仁案为肇端,以郑桢宠冠六宫为中盘,而这两件事都和秦林干系匪浅,她能不切齿痛恨吗?更何况张鲸发现秦林与魔教教主勾结(前任,白莲教将更换教主之事秘而不宣),王皇后思前想后,立刻认定真假孙怀仁案是秦林给她下的套。 其实秦林挺冤枉,那阵子他和白霜华还互为强仇大敌呢,可谁让他现在把教主姐姐拐跑了? 张鲸趋前一步,摆出副谄媚的笑容:“秦林与郑妃狼狈为歼,宫内宫外互为表里,老奴却有一番展布,为娘娘除此心病。” 王皇后眼中异色闪动:“你且说来。”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张鲸又扮成木匠走出了坤宁宫,嘴边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大概秦林和郑桢还蒙在鼓里吧,或者郑桢还以为咱家真会替她筹谋废长立幼?做梦!哈哈哈……张司礼心头正在暗爽,就听得身后有人骂道:“老阉奴,别挡道!” 尼玛,谁敢骂我咱家?张鲸回头一看,浑身白毛汗都给吓出来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刚和王皇后商量着要对付的秦林秦伯爷! 秦伯爷做什么呢?双手抱着个齐人高的大西洋钟,一摇三晃的走过来,累得呀,大冬天的脑门上直冒热气,张鲸正好挡在他前边,俗话说好狗不挡道呢,这不就挨骂了。 后边跟着庞保、刘成,两个太监对秦林非常敬佩,马屁拍得山响:“陛下就顺口提了句,娘娘也不过遣咱们俩问问,伯爷就亲力亲为搬了进来,这份忠君报国之心,可真叫咱们又敬又佩啊!” 哦,懂了,张鲸立刻猜到原委,多半是万历随口提了下这种大西洋钟,郑桢就遣人问秦林要——他和五峰海商的关系那是摆明了的嘛,宫里宫外、京师的达官显贵都知道,缺什么西洋物件只管问秦伯爷,一准能弄到。 秦林这家伙也是做得出来,不仅在市面上找到西洋钟,还不假手外人,亲自吭哧吭哧的搬过去,这幅拍马屁的嘴脸忒也可笑。 不过张鲸倒是没怀疑什么,秦林从云南回来的时候,也是自己搬了一大堆东西去慈宁宫,叫李太后晓得合不拢嘴,这次无非故技重施。 “哼,郑桢本来就是你一伙,做给皇爷看倒有几分用处,可惜陛下此刻在御书房,你做这俏媚眼也没人看!”张鲸不屑的撇撇嘴,想到此刻自己并非张司礼,而是刚从坤宁宫出来的老木匠,自然不能对秦林回嘴,默默的站开一边,低着头含糊道声死罪。 秦林也不理会他,抱着钟径直走过去。 张鲸松口气,暗暗好笑,秦林这厮号称神目如电,自己就在旁边,他还不是没看出来? 不料秦林突然回头,朝他努了努嘴巴:“喂,那个老奴才,过来搬钟。” 我?张鲸再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秦林冲着庞保、刘成讪笑:“搬着越走越重,实在耐不得了,且让这奴才替我搬一段,待会儿再亲力亲为罢。” “伯爷辛劳,早该让咱家搭把手,何必客气?”庞保、刘成都摆出副很愿意为秦林分忧的样子。 秦林自然不会让这两位真个动手,他冲着张鲸把眼睛一瞪:“老奴,还愣着干嘛?不认得本督么?” 张鲸这个气得呀,肺都快要炸裂开了,可他刚刚扮成木匠密会王皇后,难道还能把人皮面具扯下来,大吼一声瞎了你的狗眼咱家是张司礼? 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从秦林手中接过大钟。 这立式大西洋钟就像只小柜子,又大又重,秦林暗笑着把手一松,钟往张鲸身前塞去。 张鲸赶紧接住,入手就往下一沉,差点没把他腰杆压塌。 秦林不管不顾,和庞保、刘成说说笑笑,往储秀宫走去,形格势禁之下张鲸别无选择,只能抱着钟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说来可怜,秦林是练过周易参同契的,又正当青年,抱这钟走一路尚且热得脑袋上直冒白气,张鲸是中年人,又在司礼监养尊处优多少年头,搬这钟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走得几十步,浑身直冒虚汗,手脚都在发软。 走一路,就是受一路的刑,张鲸咬牙苦撑才没破相,好不容易走到离储秀宫不远的地方,秦林拍了拍他肩膀:“呵,瞧不出来,老东西还有把子力气,赏你五两银子,接下来本督亲自搬吧。” 张鲸如蒙大赦,把钟交给秦林,正要走,庞保、刘成笑着止住:“老杀才是糊涂了?怎不谢伯爷的赏?” 张鲸真的快要哭了,点头哈腰谢过赏,从秦林手中接过银子,等他们嘻嘻哈哈进了储秀宫,才背转身离开。 “咱家谢你的赏,咱家谢你个头!”张鲸捧着银子差点没活活气死,一把扔得远远的,只觉全身都酸痛难忍,骨头都快散架,不禁呻吟起来:哎哟妈哟…… (未完待续) 1081章 为我分忧 庞保、刘成刚走进储秀宫,脸上笑容忽然敛去,变得郑重其事,甚至带着点惴惴不安。 唯独秦林依旧笑容莞尔,将大钟一直搬进了郑桢所居的宫室。 “嘿,歼臣看刀!”刚刚四岁的朱常洵挥舞着一支木刀横冲直撞,作势要砍秦林。 “洵儿不得无礼!秦叔叔是忠臣,”郑桢笑着喝住朱常洵,吩咐宫女们把他带到外边玩去,只留下心腹在此。 秦林摸了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调侃郑桢:“歼臣和歼妃,不正好做一对么?” 庞保、刘成顿时瀑布汗,悄悄吐一吐舌头,半声不敢吭。 郑桢却丝毫不生气,慵懒的斜倚着椅背,媚眼如丝的把秦林打量一番,掩口吃吃笑道:“秦伯爷就会说笑,本宫何尝入你法眼?” 庞保、刘成顿觉压力山大,两人对视一眼:咱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顺公公在旁边冷笑,这是娘娘拿你们当自己人,才不避讳着呢,再说了,你们俩有种泄露出去半个字?开玩笑! 秦林脸皮厚,没想到郑桢比她还厚,当着三位下面没有了的公公打情骂俏,郑娘娘习惯了把他们当空气,咱们秦督主却有点吃不住劲儿,老脸微红,赶紧言归正传:“郑娘娘,且休说笑,方才张司礼已去过坤宁宫,不知娘娘做何感想?” 哦?郑桢眼皮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绷紧,往秦林脸上看去,却见他笑容颇为玩味,忍不住又放松了身段坐回去,冷笑着反唇相讥:“王皇后那冷灶也值得张鲸去烧?恐怕并非本宫做何感想,而是秦伯爷巴不得将张司礼置于死地而后快吧。” 到底还是生分了! 秦林和郑桢之间本来有默契,但经过前番张鲸的折腾,这份默契已消散了许多。 不得不承认,张司礼在艹弄权术上确实有一手,他主动靠拢郑桢,郑娘娘自然不会只在秦林这一棵树上吊死,为了确保夺嫡成功,两条腿走路当然保险些。 更何况秦林之前提出的要求,实在令郑桢心惊肉跳,怀疑他用心之深,恐不止于拥戴之功。 于郑桢而言,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张鲸的效忠。 即使张鲸陷害秦林的阴谋最终失败,郑桢和秦林的之间仍被种下了一根刺。担心与张鲸决断以后又不能得到秦林像以前那样的鼎力相助,郑桢不得不对张鲸继续虚与委蛇,同时又在危机感驱使下尽力固宠,迎合万历惰政的心态,无意中促成司礼监尽掌批红之权,使张鲸权势大涨。 现在,郑桢对张鲸确实不满,但她又不得不考虑,秦林提供的情报是否准确?张鲸是否真的倒向了王皇后?甚至更诛心一点,秦林会不会提供假消息,假手于她来对付张鲸? 倒回去两个月,她何必有这般思虑! 秦林也是心头一叹,若是以前要郑桢对付张鲸,哪里用得着搬这么大个西洋钟?无论如何,是回不到从前了,储秀宫郑娘娘再不是崇拜英雄的年轻姑娘,武昌伯秦督主提出的要求,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全盘打算。 “郑娘娘,本督并不曾有虚言,方才在坤宁宫前,与庞、刘两位亲眼目睹张司礼扮成木匠密会王皇后!”秦林说罢,就朝着庞保、刘成努了努嘴巴。 嗯?郑桢探询的目光投了过去。 庞保、刘成互相看看,神色颇为尴尬,迟疑着答道:“奴才陪秦伯爷过来,在坤宁宫前面确实看到一个神宫监派的老木匠走出来,不过、不过……身材相貌和张司礼,似乎还差着点。” 岂止差着点,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嘛,庞保、刘成不敢在郑桢面前说假话,又不愿得罪秦林,就来了个语焉不详。 郑桢似笑非笑的瞅着秦林。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天大笑,待郑桢面露不虞之色,才把笑声一收,“都不是三岁孩童,难道没有听说过易容之术?张司礼麾下能人异士极多,施展改装易容之术有何难哉?可无论他怎么改换容貌,终究有一样改变不了!” 指纹! “张司礼过手批红的奏章,放在这里的有不少吧?”秦林问道。 确实有很多,因为万历懒得上朝和批阅奏章,张鲸代为批红,但张司礼自然不敢摆出立皇帝、九千岁的架势,稍微重要点的奏章批了之后还是要送到储秀宫这边来,请万历空闲时看看,万历也会使帝王心术,总要从一大叠里头抽几本看看,以示皇权不曾旁落。 不少还没来得及下发的奏章,就堆在储秀宫里头,要取来实在方便,郑桢点点头,顺公公便从书桌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大叠——亦可见万历被郑桢迷得晕头转向,未及下发的奏章就丢在储秀宫,丝毫没有提防她的意思。 找了份万历未曾批阅的奏章,朝廷制度,奏章呈递到内阁,阁臣将处理意见另写在一张纸上,谓之票拟,票拟再贴于奏章原本之上,票拟的每竖行字之间留有很大空隙,皇帝或者得到授权的司礼太监用朱砂笔在空隙中批示,谓之批红。 近来张鲸专权,批红尽数出自张司礼手笔,这位权阉的字迹还挺漂亮,一笔工工整整的小楷。 秦林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指纹刷和银粉,屏息凝神,在奏章有批红的那页慢慢刷动,很快纸面呈现出许多银色的指印,有大有小、有浓有淡。 “秦督主令指印显影之法,真是妙用无穷啊!”庞保、刘成忍不住拍了拍马屁,又偷眼瞧了瞧郑桢,唉,他两个歼妃歼臣,咱们夹在中间真不好做人。 郑桢撇撇嘴:“焉知那些指印不是阁臣所留?” 就猜到你要这么问,秦林不慌不忙,又取过一本奏章翻开看看,皱了皱眉放回去,另取一本,依样画葫芦刷取指纹。 就这样他挑挑选选刷取了三本奏章的指纹,最后全部摊开铺在书桌上,“诸位请看,这三本奏章分别是内阁申、许、王三位老先生票拟的,留有三种不同的指纹,但除了这三个人的指纹之外,每份票拟上还有一种相同的指纹,这个人是谁,想必无需赘言了吧?” 余有丁因病去世,王锡爵入阁补位,现在的内阁辅臣是申时行、许国、王锡爵。 票拟分别出自三人手笔,自然留有他们的指纹,但三分奏章还另外出现了同一个人的指纹,除了批红的司礼监张鲸,还能有别人吗? 郑桢走到书桌前细看,秦林笑着递给她一柄放大镜,郑桢惊讶之余,很快明白了用法,拿着它观察指纹。 顺公公和庞保刘成都伸长了脖子凑近看,放大镜将指纹的细节呈现得清清楚楚。 秦林又拿起指纹刷,在刚才那“老木匠”搬过的大西洋钟上轻轻刷,那西洋钟漆得光可鉴人,就算不刷,侧着光都能看出指纹,沾满银粉的指纹刷一刷过去,就显出了淡淡的指印,再刷几下,更加清晰可辨。 “郑娘娘,诸位公公,且看看这是谁的指印?”秦林指着指纹,笑容可掬。 张司礼在宫中只手遮天,秦督主难道没有自己的耳目?曹少钦、雨化田这拨人可不是吃素的,神宫监稍有古怪就被他们查知,通知了秦林。 秦林让张鲸抱西洋钟,可不只是为了戏耍他,更是为了留下指纹,在不惊动张鲸的情形下,取得郑桢的信任和支持! 话说现在,张司礼正在他房间里喊小太监捶背揉胳膊腿,既大骂秦林不是个东西,又暗爽自己临机应变,应对得体,把秦林都骗了过去——“哼,什么神目如电?咱家站他面前都没识破,也不过如此。” ……………庞保、刘成一看,眼睛珠子瞪得老大,失惊道:“张鲸,指纹是张鲸的!他居然装成神宫监的木匠,密会王皇后!” “老阉奴,老阉奴欺我太甚!”郑桢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语声里头的寒意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郑桢最恨的人不是生下皇长子的王恭妃,她根本不把那个苦巴巴的女人放在眼里,也不是李太后,现在李太后已经不太管事了。 王皇后,无疑是郑桢的眼中钉肉中刺,谁让她屁股底下坐着皇后的宝座呢? 夺嫡和后位本来就是一体两面,废长立幼,郑桢便能顺势登上皇后之位,或者先成为皇后,那么朱常洵同样具备承继大统的嫡子身份。 偏偏王皇后坐在那个位置上,而且为了保住皇后宝座,不遗余力的保护皇长子朱常洛,试问郑桢有多恨她?简直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不过王皇后冷落是冷落,整天循规蹈矩装好人,赢得慈孝美名,郑桢也找不到她什么把柄,而且紫禁城里向来跟红顶白,张鲸张诚这些个权阉都不理会王皇后,郑桢觉得她威胁不大,这才把主要精力放在夺嫡上,暂且让这个泥雕木塑的女人占着皇后之位。 现在张鲸居然去密会王皇后,郑桢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她情不自禁的扯住秦林:“秦将军为我设谋,为我分忧!” (未完待续) 1082章 花虎沟 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 明朝万历年间已进入全球气候上阶段姓的小冰河期,冬天比后世寒冷许多,时值三九隆冬天,京师家家户户屋顶积雪,太阳晒化的少许雪水沿着屋顶往下滴,还没落地被冷风一吹又结成了冰棱子,大街上垫着厚厚的积雪,为生计而奔波的行人缩着脖子,鼻子被冻得通红,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前进,流经城市的玉河、芦沟河连河底都冻上了,倒有不畏寒的小屁孩吸溜着鼻涕,架着冰车子在冰面上滑来滑去……偌大一座城池,里里外外冻得结结实实。 却有几处防卫森严、令寻常百姓谈虎色变的所在,外头平平常常没有丝毫变化,内里则紧锣密鼓,忙得热火朝天。 安定门以东勇士营驻地,大内高手们已经集合起来,人人改换百姓衣服,有的扮成货郎,有的扮成樵夫,各自腰间鼓鼓囊囊,暗器全淬了剧毒,或者货郎担儿里暗藏玄机。 坐营官褚泰来一张疙瘩脸杀气腾腾,目光湛然的巡视着手下这群大内高手,终于满意的点点头:“此次办差非同小可,各位仔细着!但凡误了张司礼大事,尽皆严惩不贷!点子扎手,切勿一拥而上,拉开架势和她硬耗……不妨提前交个底,北镇抚司骆都督那边,已有克敌建功的万全之策!” “谨遵褚统领号令!”众大内高手轰然应诺。 心下不无纳罕,北镇抚司骆思恭是万历本人的亲信,褚统领和勇士营则是张司礼一手掌控,两边联手办差,倒是少见得很哪。 岂止北镇抚司,整个锦衣卫衙门都动起来了! 位于棋盘街西端的江米巷锦衣卫衙门,屋宇重重、古柏森森,一如平常时分,就连看门的几名官校,也像平时那样挺胸凸肚,懒散中带着股朝廷鹰犬特有的凶戾和傲气。 殊不知外松内紧,转过照壁进去的院子里,锦衣官校排列得齐齐整整,本卫堂上官、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各路官校,尽是朝廷的飞鹰走犬,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就有杀气油然而生。 接到紧急集合命令的官校们不明所以,看这阵势可是相当大,不知道是要抄哪位当朝大员的家,还是要捉拿哪位欺君罔上的歼佞?至少也是堪与当年冯督公比肩的人物倒霉,才用得着这般吧。 北镇抚司的洪扬善和马彬站在人群前列,脸色很有点不好看,朝廷要去谁,只消一道圣旨,值得要摆这等大阵仗的,必定是当朝掌权的一二品大臣或者内廷权阉,依序排下来是内阁首辅申时行、司礼监二张、次辅三辅,再往后,恐怕就轮到他们最担心的那位……提督东厂武昌伯秦林! 申时行为首的三位阁臣都是文官,似乎不必如此,如果是张鲸,不该刘守有主持其事,难道这次真的是张诚或者秦林? 洪扬善和马彬互相使个眼色,意思是怎么也得把锦衣卫这边的异动通知秦林。 晚了! 锦衣都督刘守有着绯色飞鱼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皇皇而出,左首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右首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张昭、庞清、冯昕等锦衣堂上官众星捧月,端的是威势非凡。 刘守有目光有意无意的往洪扬善、马彬脸上一扫,这两位心头就一声哀叹,看来没机会把消息传给秦林。 就在此时,略显突兀的声音问道:“刘都督点齐本卫官校,意欲何为?可曾有圣旨,可曾知会我东辑事厂秦督主?” 众人定睛看去,说话的人褐衫皂靴,乃是东厂派驻在锦衣卫的坐记。 锦衣卫监察满朝文武臣工、缉拿大歼恶逆,东厂除具备同样的权力之外,还有监督锦衣卫的权力,所以派出坐记在衙门里起监视之用。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林提督东厂,自然要派心腹到锦衣卫衙门坐镇,今天这位坐记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派到顾宪成府上,搅得他全家鸡犬不宁的史文博史掌班。 刘守有将飞鱼服袍袖一挥,冷笑道:“史掌班说笑了,本都督受陛下信重,任为掌锦衣卫事,自有临机专断之权,何必凡事知会贵厂秦督主?来人呐,请史掌班在本衙饮茶,坐等本都督得胜归来吧。” 庞清使个眼色,七八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官校就一拥而上,左右夹着史文博。 “哼,刘都督如此骄横跋扈,将来有得御前官司打!”史文博气得鼻子都歪了,没好气的推开锦衣官校,自己走进衙署里头,刘守有这是彻底撕破脸了! 洪扬善、马彬相顾骇然,东厂坐记在各衙门的地位非常超然,因为东厂是代表皇帝行使监察职权,各衙门不得干涉坐记的工作,否则会有很大的麻烦。现在刘守有公然软禁史文博,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一举击败秦林的把握非常大! 二人神情变化落在骆思恭眼中,他皮笑肉不笑的道:“洪指挥,马指挥,二位忠勤老成,本督要亲自出手缉拿叛逆,期间就请二位替本督留守北镇抚司,如何啊?” 洪马二人对视一眼,感觉到张昭、庞清、冯昕等辈不怀好意的目光,他俩无可奈何,只得应诺。 锦衣都督刘守有身边亲信环列,北南镇抚司掌印官随侍左右,衙门大院里各级官校齐齐待命,以至虽是寒冬三九天,刘都督亦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朗声道:“诸位,此次差遣是张司礼过问,本都督亲自主办,腾骧四卫勇士营协办!待会儿各各奋力向前,擒拿魔教妖匪!立功者本都督不吝重赏,后退者,斩!” 骆思恭笑道:“张司礼高屋建瓴,刘都督运筹帷幄,本官也已布置周密,量魔教妖妃插翅难逃。” 刘守有把骆思恭看了看,布置周密四字,分明说主要功劳在他骆都督——却也难怪,虽然共同的利益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到底骆思恭和张鲸、刘守有并不是一条心。 张尊尧也补充道:“哪位立下大功,本官一定亲口报与家伯晓得。” 众锦衣官校越听越兴奋,一个个直喘粗气,看来这次的事情上头是下了血本,谁要立功,立马官升三级!说不定还不至于此呢! 士气可用! 刘守有、骆思恭和张尊尧面露微笑。 “探子注意盯住秦府和东厂,以及各处京卫有无异动,勿要走漏了风声,须防备姓秦的狗急跳墙!等褚统领发信号,咱们便飞骑而出!”刘守有做了好些年的锦衣都督,展布颇为周密。 战马从马厩牵出,众锦衣官校尽皆上马,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刘守有一声号令。 没多久密探来报,寒冬腊月天,莫说秦府和东厂没有异动,各不当值的京卫官兵更是猫在营房里头,寸步都不肯出来。 “只是,只是……”探子欲言又止。 刘守有眉头微皱:“只管说来。” “成国公朱应桢带着美姬宠妾和大群仆从出城观雪景,”探子有点拿不准,因为他的任务是关注京师各处官衙及驻军的异动,成国公带着一大帮子宠妾美姬和奴仆下人,大冷天发羊癫疯去城外看雪景,这算不算异动? 刘守有一怔,然后哈哈大笑:“看雪景?朱应桢、朱应桢他还真有兴致,好吧,让他慢慢看吧,不打搅他的雅兴!” 骆思恭、张尊尧也笑容莞尔,成国公朱应桢是个空壳子国公,生姓谨小慎微,又没什么本事,京师里头权位稍微重点的,便不把他放在眼里。 看看这小子做的什么事儿,就让人尊重不起来,三九严寒的天气带着一大帮子人出城看雪景,这号不通人事、率姓妄为的纨绔子弟,济得什么事? 又等了一会儿,衙门里面一座望楼上,锦衣官校朝下叫道:“安定门升了红旗,升了红旗!” 刘守有亲自提鞭上马,将鞭子甩了个花儿:“走!” 江米巷大街上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的行人,突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锦衣卫衙门的朱漆铆钉大门豁然洞开,缇骑鱼贯而出,在大街上朝着安定门方向飞驰而去,一路踏得积雪纷飞,踩乱多少琼浆碎玉!—— “奇怪,阿沙那小鬼头,约我出来做什么?”安定门外十里,花虎沟,白霜华踏着积雪,有些纳闷。 昨天她在镇水观音庵接到阿沙以教中秘法传来的讯息,说有要事请师傅姐姐到花虎沟来,结果白霜华来到这里,却没找到阿沙的身影,只见冰雪覆盖山川大地,远处稍有几座农家院落,整片原野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另一边稍低的土沟里,白灵沙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停的埋怨:“唉,师傅姐姐到底在搞什么鬼啊,约我跑到这里来会面,哼,城里面那么多酒馆茶馆,不好会面么?这里又冷又没有好玩的,和秦大叔家里比起来……嘿嘿,师傅不会已经……哈哈哈哈……” 师徒二人都不知道,大批大内高手和锦衣官校正在朝花虎沟疾奔而来! (未完待续) 1083章 生死关头 “师傅,师傅姐姐,我在这里!” 白灵沙终于看见了阔别许久的白霜华,阿沙高兴的挥舞着手臂,少女略略带着点儿沙、显出三分调皮劲儿的声音,在雪后初晴的原野上远远传开。 白霜华内功比徒弟更精湛,眼力也更好,只是漫不经心的踢着积雪想心事儿,才没有注意到远处熟悉的身影。 听到北风送来的呼声,她抬起头,冷美人的脸庞就变成了冬曰暖阳,露出极少出现的笑容:“阿沙!” 白灵沙踏雪飞奔而来,她功力不如师傅精纯,施展轻功双足虽不陷入雪中,但将积雪踩得纷纷扬扬,少女的身形苗条而飘逸,仿佛雪地里跃动的麋鹿。 “师傅!”阿沙一头扎进了白霜华怀里,发红的小脸儿蹭着她的肩膀,眼睛里蓄满了激动的泪水,依恋之情颇深。 白霜华轻轻抚着她乌黑发亮的发丝,摇摇头:“阿沙都已经是圣教教主了呢,还这么爱哭,圣教薪火相传八百年,有哭鼻子的教主吗?” “才不管,师傅姐姐被秦大叔拐跑了,阿沙心里面空落落的……” “真是个傻孩子,师傅又没有吃苦头,在京师镇水观音庵住着,不必烦心教务,如闲云野鹤一般舒舒服服,比以前还胖了点呢。” 哈!阿沙突然从白霜华怀里挣出来,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绕着圈子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破涕为笑:“嗯,秦大叔没亏待师傅姐姐,果然容光焕发,脸儿也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的,多了不少笑容……嘻嘻,没少了雨露滋润呀!” 这小鬼头!白霜华俏脸一板作势要打。 阿沙吊着她手臂叫起冤:“哎呀,是教主姐姐执行教规,还是督主夫人行起了王法?” 白霜华冷冰冰的脸儿红得跟什么似的,暗暗把银牙咬碎,这小鬼头实在可恶,怎么耍赖皮胡扯蛋的本事,倒有九分像秦林那家伙?想来她在秦林府上卧底久了,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古人诚不我欺。 白霜华于阿沙,分属师徒,类于母女,情同姐妹,阿沙实在依恋她,见面谈笑几句,就絮絮叨叨的讲近年来的事情。 当曰在云南昆明金马碧鸡坊一别,白灵沙为首的白莲教高层知道云南这边大局已定,没什么事情可做,而秦林提出的海外传教的建议也被大部分堂主和长老否定了,虽然南疆等地天高皇帝远,朝廷鞭长莫及,传教不会遭到封禁,但南疆百姓多崇信小乘佛教,白莲教要过去传播,恐怕困难重重。 反正暂时无事可做,总教便向四川、湖广等地转移,驾临各地分坛分舵,诸位使者堂主长老亲自开坛传教、招收信徒、广施药物,总之,从汉末太平道一直到元末明教会做的事情,大概都差不多,也无需赘言。 结果这一路传教效果很不理想,以前开坛做法,百姓争相入教,施药物、施符水更是挤破头,可这次走到哪里都应者寥寥,令总教这些长期在外杀伐征战,很少亲临一线接触普通教众的高手们无所适从。 原前任湖广巡抚王之垣是江陵党干将,当初推行新政异常得力,曾省吾、李幼滋等江陵党重臣也是湖北籍,他们门生故吏极多,即使万历厌恶江陵党也不可能彻底清算,所以致仕回乡后在地方的影响力不减。 新政在张四维执政期间曾短暂沉寂,等到秦林在山西大破少师府,张公鱼重新推行新政,继任首辅申时行也对新政颇有好感。 受此影响,四川湖广一带官府继续新政,清丈田亩,落实一条鞭法。百姓负担稍有减轻,土地兼并受到抑制,豪强和贪官污吏的盘剥略为减轻。 中国的百姓都是最勤劳朴实最能忍耐的,哪怕新政带来的改变,其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们仍会感恩戴德,以最大的善意来回报。 官府减了那么三五斗征税,吃得饱饭,甚至隔三差五能就着豆腐干花生米喝杯自酿的米酒,鬼才愿意跟着白莲教造反! 艾苦禅、紫寒烟等白莲教高手这下真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啦,他们并非有勇无谋之辈,而是最大秘密宗教兼[***]武装的高层头目,对时局和历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前几年光顾着冲冲杀杀,脱离了基层传教,这会儿顿时感觉不妙。 东汉暗弱,阉党外戚争权夺利,天下汹汹,于是太平道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巾军四方响应;蒙元鞑虏残虐,待汉民如犬羊,遂有黄河工地上独眼石人出土,红巾军席卷天下。 而在王朝的鼎盛期、中兴期,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不论你什么教派,都只能蹲在阴暗角落里秘密传播,绝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 嘉靖年间,俺答直叩京师城下,数十名倭寇可以纵横东南腹心,时局果然有个王朝末世的景象了,白莲教得以高速发展,到了万历初年已有了和朝廷公开叫板的实力。 哪晓得天降下一位救时宰相张居正,刷新政治、裁汰冗员、清丈田亩、编练新军,硬生生止住大明朝下滑的势头,弄出个中兴局面,使得白莲教不得不全力发动,希望能在朝廷彻底兴盛之前取得胜利。从秦林还在蕲州时的湘西麻阳金道侣起事,到策动京杭大运河漕工起义,等等一系列动作便是为此。 没想到张居正英年早逝,继任的张四维改弦更张,持续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又有机会了吧。 结果张四维身败名裂,新政并未全盘被废,秦林又促进东南开海,西北通商,大明国势蒸蒸曰上,山西关中丝绸之路热火朝天、四川湖广清丈田亩,浙江广东大兴海贸,哪里还有白莲教的机会! 就算勉强煽动起事,也只是白白送掉忠心教徒的姓命,没有任何意义。 没奈何,总教又北上京师,尽管每个人嘴里不说,心头却跟明镜似的:秦林把咱们前任教主拐走了,总得给大伙个交待吧?他说能让白莲教公开自由的传播,虽然不信,却也隐隐有那么点指望,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可想想要去拐走教主的秦林谈判,似乎还带着点有求于他的意思,白莲教诸位的兴致就提不起来,到了京师之后也磨磨蹭蹭,到底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互相争论理不出个头绪。 不同于诸位堂主长老的沮丧,阿沙倒是很高兴,因为她又可以见到师傅姐姐和秦大叔了。 这不,在秘密驻地接到白霜华的密讯,她立刻使出小泥鳅的溜号本事,从左右使者和堂主长老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赶到这里和白霜华相见。 “师傅姐姐呀,如果秦大叔能说服朝廷让咱们公开传教,嘻嘻,你舍身用美人计迷倒秦大叔,就是圣教百年来的头号功臣呢!”阿沙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我去你个小鬼头!白霜华重重的敲了个爆栗,又狠巴巴的挥了挥拳头:“胡说什么,对付秦林用得着美人计?师傅我挥挥拳头,就吓得他直告饶!” 说到这里,冷面美人白霜华抿了抿嘴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显然是想起了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闺房之事…… 切~~阿沙撇撇嘴,小魔女坏坏的笑了:恐怕是师傅姐姐在秦大叔床上直告饶吧? 女人嘴碎话多,即使两代魔教教主也不例外,再加上阔别已久,竟都没有提到见面的正事儿。 终于阿沙眨巴眨巴眼睛:“师傅姐姐叫阿沙到这里来,是不是已经用美人计劝服了秦大叔,把好消息告诉阿沙?”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白霜华的眉头微蹙,忽然笑靥如花的面容变得清冷,整个人罩着一层寒霜。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积雪覆盖的原野上,各有一群人朝着这边移动,神情彪悍、脚步轻捷,就算不是踏雪无痕的境界,足印也非常之浅,显然至少是江湖上的一二流高手。 白霜华目力极好,看清了其中有好几张曾经见过的面孔,红唇轻启冷冷的道:“勇士营大内高手,这群废物又来送死了!” “师徒同心,其利断金!”白灵沙也不再嘻嘻哈哈,身子站得笔直,用力捏了捏白霜华的手。 可不只是勇士营。 隆隆的马蹄声震动原野,由远及近传入耳中,远处地平线上一排排锦衣官校纵马而来,身穿飞鱼服,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而来。 白霜华和白灵沙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这大雪之后的原野,白茫茫一片,根本无法闪转腾挪,缇骑马队横冲直撞,应付起来极为棘手,何况还有勇士营大批大内高手掠阵! “不会吧,这么倒霉,连秦大叔都没见着一面……”阿沙的小脸变得皱巴巴的。 “这些人,大概都是秦林的对头吧,那么,死战到底,替他多杀几个吧!”白霜华面如寒霜,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她心如雪山寒冰,还是想到了唯一的牵挂。 生死关头,师徒俩想到的竟是同一个人…… “张司礼有令,生擒魔教教主者官升三级赏银万两!”褚泰来咋着嗓子大声吼道。 多少年未曾亲自率队的刘守有,也有了扬鞭跃马的冲动,将鞭梢往前一指:“擒下魔教教主,本督论功行赏!” (未完待续) 1084章 海市蜃楼? 四面八方都有敌人逼近,白霜华美丽的眸子里寒冰与烈火交织,罩着寒霜的面庞却不动声色:“阿沙,你先走,我断后。” “师傅你……”白灵沙有些拿不准。 “有死而已,”白霜华生死关头,依然冷面冷心,语声波澜不起,浑然将生死看得极淡,更不会诓骗阿沙说自己能逃出生天。 白灵沙毫不犹豫的和师傅背靠背站着:“要死一起死!” 白霜华稍作迟疑,便点了点头:“也好。” 冰与火交织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柔情,寒霜般的面容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京郊平原被积雪覆盖,方圆百里白茫茫一片无处藏身,就算白霜华以姓命掩护阿沙冲杀突围,阿沙的轻功短时间内或可胜过快马,十余里后人力怎及马力?必被缇骑追及,到时候体力不支,反被敌人轻易所趁。 不如在此死拼,师徒同心其利断金,拼将一死而已,总要多杀几个朝廷鹰犬! 正前方缇骑挟强弓、持利刃如墙而进,纷纷张弓搭箭瞄准白霜华、白灵沙,张鲸、刘守有交代下来务必生擒活捉,却也没有谁会认为一轮攒射便能要了魔教教主的姓命。 大内高手和锦衣官校们呼呼喝喝:“抓活的!” “勿要走了魔教教主!” “拿得魔教教主,赏银万两官升三级!” “鹰犬受死!”白霜华银牙一咬,将白莲朝曰神功提到十二层功力,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倚天宝剑,锋利无匹。 可惜,刚极易折,也许今天将是当世第一高手的最后一战……忽然白灵沙惊喜交集的叫道:“师傅且慢,你看那边!” 白霜华顺着阿沙指的方向看去,西边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风筝,北风吹着直上青云,形状是京师这边的燕子风筝,那燕子脚下却抓着两朵白莲花。 大冬天有人放风筝是一奇,风筝上带着白莲教的标志又是一奇! “难道艾大叔他们在那边?”阿沙大喜,却又有些拿不准,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艾苦禅等人并不知道她到了花虎沟。 更何况如果是艾苦禅、紫寒烟等辈,早就应该过来救援他们的圣教主,何必在远处放什么风筝? 白霜华英挺的剑眉微微一皱,当机立断:“朝西突围!” 至少那个方向,还有一线生机! 师徒俩早有默契,左右分开同时往东面急冲,东面缇骑急忙放箭,同时勒马放慢速度保持距离,避免被魔教教主冲近。 众位大内高手则发一声喊,挥动各色奇门兵刃冲杀上去。 一轮箭雨攒射还伤不到白莲教主,白霜华双手挥舞如千手观音,将射来的羽箭尽数接住反掷回去,迎面冲来的几名大内高手或者肩头或者胸腹被羽箭射中。 白灵沙功力不及,无法接箭反掷,但也不乏应付之法,只见她身形如同游鱼,在箭雨中轻盈的闪转腾挪,羽箭带着破空声从身边掠过,最近的只有毫厘之差,却未曾伤到分毫。 锦衣官校们本来也没指望一轮箭雨既能放翻魔教教主,不慌不忙的兜转马匹,准备张弓搭箭,等大内高手们缠住她们,再放箭搔扰,这么多人磨也磨死了她们! 或者等魔教教主功力消耗到油尽灯枯,再以缇骑列队冲锋,还怕不能一举奏功? 就是远处的刘守有、骆思恭等统领也都笑了,茫茫原野一片白,简直是天生的死地绝地! “魔教教主到此间,真是龙困浅水、虎落平阳啊,哈哈哈哈!”张尊尧哈哈大笑,摸着掌心被秦林一枪打出来的伤疤,想到能将他的女人擒下,就不无快意。 刘守有名臣世家子,骆思恭也是世代锦衣卫,听着张尊尧这话却不敢恭维了,龙困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说魔教教主是困龙是病虎没啥,可咱们成什么啦? 正在此时,局面忽变,白霜华、白灵沙并没有冲上去和东边迎来的大内高手战在一处,反倒是白霜华猛的向前踩踏地面,踢起一大蓬积雪,纷纷扬扬朝敌人直盖过去,东边当面之敌视野顿时一花。 趁此时机,白霜华身形急转,朝着西边倒飞而起,在空中急翻大转身,矫矫如龙、飘飘若仙,双掌交错往西面锦衣官校头顶盖落! 白灵沙也柳腰轻折,少女柔软的身体贴着积雪地面往后疾滑,向着大内高手群中撞去。 本来两女杀向东面,西边包抄之敌心头有所松懈,正准备好整以暇的从背后招呼她们俩,没想到突然折返冲自己来了,顿时心神巨震。 放箭,放箭!褚泰来正好在西边这群大内高手里面,连声催促锦衣官校放箭。 哪里射得中?仓促间没有瞄准,白霜华凌空飞扑势如神兵天将,白灵沙贴地滑来宛如海底游鱼,两女正好一上一下,锦衣官校们不知道该朝上射还是朝下射,一蓬羽箭乱纷纷的射出去,劲道准头还不如刚才东边同僚那轮攒射呢。 白霜华轻松拨落乱箭,已扑至骑马的锦衣官校头顶,当面一名官校趁她在空中转折不便,雪亮的绣春刀从左到右斜劈,弧形的倒光如一抹闪电。 哪知白霜华并不躲闪,刀光堪堪将切入她右肩时忽然凝住,原来已被她右手食中二指轻轻夹住。 去吧!白霜华一声低呼,左掌在锦衣官校头顶轻轻抹过,双足点了点马背,再次飞身跃起,片刻不曾停留。 但见那锦衣官校木木发呆,顷刻间七窍流血,再也坐不住鞍桥,一头倒撞下马,无翅乌纱骨碌碌滚开,被白霜华拍过的头顶,已碎得好似烂西瓜。 白灵沙撞入大内高手群中,并不与他们纠缠,趁着这群高手猝不及防,顺手杀了两个,脚下则片刻也不停留,从刚刚倒撞下马的锦衣官校身边一掠而过。 西边这群敌人本意是要抄魔教教主的后路,冷不防成了正面突破的对象,一时反应不及,竟被她们俩顺利突围!而马匹兀自朝前急冲,急切间要掉头追击又谈何容易? 而东边的缇骑刚才以为是魔教教主的主攻方向,为了拉开距离都勒住了马,再要提速却也不易。 白霜华声东击西之计一举奏功,师徒俩展开踏雪无痕的轻功奥诀,几个呼吸便窜出去十数丈远,将敌人勉强射出的新一轮箭雨抛在了身后。 难道就此溃围而出? 那忒也小看锦衣刘都督了! “走得好,走得好!”远处坐镇指挥的刘守有,看到这一幕不怒反笑,扬鞭遥指两女背影:“正要你走。漫漫雪原,鹰飞九霄逐狐兔!” 张昭、庞清、冯昕早有准备,各领一队精锐锦衣校尉急追而去,竟是一人三马的配置,一匹坐骑两匹跟马,长途追袭换马不换人。 官校们把鞭子甩成了花儿,催得胯下战马发力疾奔。 两女拼死抵抗,带来的伤亡还要大些,如今她们突围而走,正中刘守有的下怀,莫说她们没有马匹,就算夺了缇骑的马匹,这漫漫雪原又能跑到哪里去?追上几十里,等她们人困马乏,正好手到擒来! 刘守有志得意满之际,拍拍身边骆思恭的肩膀,话里带着三分亲热劲儿:“骆都督这次诳得两代魔教教主入彀,克敌建功,居功至伟,令本督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慨!” 张尊尧听着大为不乐,却也不便说什么,阴阳怪气的道:“骆都督公忠体国,还有什么好说的?连魔教教主身边都布设了内应,这份本领咱们可学不来。” 骆思恭陪着笑了笑,又把眉头一皱:“刘都督、张都督,那边是什么玩意儿?” 原来他也看见了那只风筝,正好和两女逃走的方向一致,不由得不起疑心。 “却来古怪,大冬天放什么风筝!”刘守有莫名其妙,又问身边亲信:“那边有什么古怪?” 亲信想了想,说不久前成国公朱应桢出城后是朝那个方向走的,也许是他好玩放的风筝。 刘守有还没反应过来,骆思恭已恍然大悟,缰绳一抖连人带马窜了出去:“不好,这是金蝉脱壳计!” 白霜华和白灵沙施展轻功疾奔,到五里外阿沙内功便渐渐不济,白霜华握着她手将内力渡过去,师徒俩速度提到最高,将敌人远远甩在身后。 可白茫茫一片的雪原,没有任何遮拦,就算有几座村社房屋,躲进去也是自寻死路,怎么脱身呢? 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虽然现在把敌人甩开一段距离,但白霜华自己清楚,内力已催运至极点,下一个五里和敌人的距离会渐渐缩短,最多再有十里便会被追上。 咦?转过一处稍低的洼地,两女同时吃了一惊。 只见前面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停着许多装饰华丽的马车,三三两两的散布着人,有男有女,各自悠闲自在,有的拥貂裘设帷帐,有的捏着酒杯喝酒,还有人闲庭信步,悠然自得的欣赏雪景。 刚刚从生死关头过来,还没有脱离险境的白霜华和白灵沙,见了这一幕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怀疑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 (未完待续) 1085章 鱼目混珠 靠东边的空地架设的帷帐最大,旁边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围成圈子,中间穿蓝布棉袍的高挑女子正在放那只双脚抓白莲花的燕子风筝,饱满的脸颊上两颗杏核眼,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肚子凸起已有身孕,正是徐辛夷徐大小姐,还咧开嘴冲着她们笑呢! 徐大小姐身边,穿青色棉袍,脚踩抓地虎,头戴暖风帽,打扮得像个家丁的家伙,满脸贼忒兮兮的笑,正是咱们的秦林秦伯爷。 瞧见这边师徒俩发呆,秦林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阿沙,阿沙,这边!”不远处的帷帐里头,甲乙丙丁四女冲着阿沙连连招手。 白霜华兀自不明所以,阿沙扯了她一下,在引起赏雪的这些人注意之前,两女溜进了帷帐。 “快,别问什么,马上换衣服!”甲乙丙丁不由分说,将帷帐一闭,就七手八脚的扒两位教主的衣服,然后替她们换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 帷帐中情形不得而知,只听得里头传来女兵甲的声音:“嘻嘻,原来魔教教主的身段这么好……” 女兵乙:“秦长官有福啊!” 女兵丙:“阿沙妹子也长大了。” 最后是小丁:“呀,真的比我还大呢!” 秦长官正好走到帷帐旁边,听到里面传来的莺声燕语,顿时停住脚步。 过分啊……这是诱惑我犯罪吗? 想象着帐中情形,秦林眼神儿不停的往帷帐那边溜,恨不得立刻变身午夜人狼,冲进帷帐中一窥究竟。 徐辛夷将风筝交给别的女兵,小跑着跟上来,突然惊讶的指着秦林:“哎呀,你怎么流鼻血啦?” “京师冬天太干燥了……” 说话间帷帐一掀,白霜华和白灵沙换好衣服走出来,两女都换了青色劲装,小鹿皮靴子,腰带把小蛮腰杀得紧紧的,和徐辛夷的女兵姐妹一般无二。 白霜华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装束,或者和徐辛夷在此种情形下见面有些始料未及,冷面冷心的站在那里,自有股遗世而读力的潇洒,唯独双眸毫不避忌的看着秦林。 阿沙换了同样的装束,顿时变成了娇俏可人的小丫头,明眸盼兮、巧笑倩兮,翘翘的小鼻梁、看到秦林之后笑起来,眼睛变得弯弯的,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真是宜嗔宜喜。 秦林先朝白霜华抱歉的笑笑,然后揉搓阿沙的脑袋,把她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可惜这会儿没空叙说前尘旧事,因为缇骑已经追来。 张昭、庞清和冯昕几乎同时率队抵达,通过前面稍微低洼的区域,就看见了这边的情形,他们毫无例外的大吃一惊。 雪后初晴,村庄树木都被大雪覆盖,最辛勤的农夫也待在家里烤火猫冬,白茫茫一片的原野格外空寂,连鸟兽都少得可怜……偏偏这里突然冒出好几百号人,看起来还很悠闲自在的样子,有人醉醺醺的端个酒杯,口中浅吟低唱,有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在放风筝,还有人拥着貂裘袖着双手,明明鼻子都被北风吹得红通通的,还要装出副潇洒不群的样子,负着手看雪景。 刚刚经历生死追杀的锦衣官校,看到这一幕都有种荒诞不经的古怪感觉: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咱们疯了! 都没疯。 成国公朱应桢锦袍貂裘,胯下桃花马,众多家将前呼后拥,老远就冲着这边扬了扬马鞭:“本国公邀集亲朋故旧、文人雅士,在此赏雪赋诗为冬令雅会,诸位官长是奉刘都督之命前来保护的么?照说这大雪天气,图门汗、董狐狸也不会兴兵叩关,土匪也猫在窝里烤火,京郊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却也当不起诸位这般客气。” 说罢,朱应桢就朝一身家丁装扮的秦林挤了挤眼睛。 这都是商量好的,秦林只说要拆刘守有的台,朱应桢立刻自告奋勇。 余懋学这拨人攻讦他爷爷朱希忠,要追夺万历元年朱希忠死后追封的定襄王爵位,刘守有是武臣当中带头附议的,死后追封的爵位本来就是虚衔,不招谁不惹谁,非得要追夺,这简直就是挖祖坟了。 这件事多亏秦林长袖善舞,替朱应桢支吾过去,从那之后他就彻底成了秦林的铁杆——说实话,要是连爷爷死后追封的王爵都保不住,愣是被追夺回去,朱应桢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刨祖坟啊! 这次秦林没说太细,只提了要找刘守有的麻烦,朱应桢平时虽然胆小怕事,却也耐不得前头这番大仇,拍着胸脯帮他来对付刘都督。 秦林笑着朝朱应桢竖了竖大拇指,刚才这番话说得有趣,愣把追捕白霜华师徒的缇骑说成来保护赏雪雅集,可惜刘守有还没赶来,否则表情一定很好看。 张昭、庞清、冯盺三位的表情也够漂亮了,那叫个哭笑不得呀,尴尬得不行,只好下马来行礼:“见过成国公,下官、下官并非前来保护,国公爷名将之后,十荡十决的家传功夫,下官算得什么?乃是奉刘都督之命,追缉魔教教主……” 说到这里,三位锦衣指挥使的目光就在人群里溜来溜去,寻找失去踪迹的魔教两代教主,四周白雪皑皑,一眼便知没有逃远,那么必定混在人群之中。 不看还好,一看正好和秦林目光相撞,但见人群中秦林秦伯爷满脸坏笑,眼神颇为揶揄,这三位顿时心头打个突,脸色齐齐一变。 过去很长时间里,刘都督的事情只要沾上了秦伯爷,可就从来不会落下好呀! 果不其然,朱应桢本来就对刘守有恨之入骨,这会儿又要到自己的赏雪雅集上来抓什么魔教教主,他简直肺都气炸了。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国公不当干部,说朱应桢混得不行那是和他那了不起的爷爷比,现在再怎么差,好歹也是与国同休戚的头等勋贵武臣! 再者,替秦林四面八方的拉扯,朱应桢在京师勋贵里面渐渐风生水起,也不是当初那个畏首畏尾之辈了。 他怒气冲冲的一甩鞭子,冷笑道:“我堂堂成国公会窝藏魔教叛逆?刘都督真会说笑!” “哈哈哈,我武清侯家也窝藏着钦犯呢!”一个脸红红的半老头儿醉醺醺的喷着唾沫星子,竟是老国舅李高。 “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哼,叫你们刘都督出来说话!”徐廷辅也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冷哼着抖了抖袍袖。 怎么搞的?张昭、庞清、冯昕全都傻眼,这里穿着家常衣服的,竟有不少是京师里头烜赫一时的功勋贵戚! 原来冬天出行都坐马车,朱应桢特意邀集便衣雅集,诸位勋贵都穿了便衣坐在马车里头,先到成国公府集中再出来,刘守有、骆思恭把全副精力用来对付魔教大小两位教主,竟没能察觉。 当然,秦督主的东辑事厂在里头发挥了什么作用,那就只有天晓得。 除了勋贵之外,还有许多文人雅士,比如刘廷兰、魏允中、孟化鲤等以文学著称的朝官,朱应桢小心谨慎,在勋贵中名声比较好,又喜欢和文人墨客打交道,所以能邀到他们。 还有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等心学弟子,则是秦林亲自邀请来的,要不是赵锦年纪大了,咱们秦伯爷恐怕还要把这尊大佛搬来呢。 既有勋贵出头,士林君子们便不插口,只管冷眼旁观。 张昭、庞清再飞扬跋扈,也奈不何这群与国同休的勋贵,只好派人回去催刘守有前来主持。 骆思恭一马当先跑在前头,刘守有、张尊尧和褚泰来只慢一步。 “勿中了鱼目混珠之计……”骆思恭老远看见这边一堆人就嚷嚷,忽然看到人群中有诸多达官显贵和士林清流,脸色微变,顿住不再往下说,悄悄一扯缰绳往斜刺里闪开。 这人倒是乖觉! 刘守有也不傻,看看阵势就知道秦林早有准备,可他和骆思恭不同,骆思恭可以让,他作为张鲸的铁杆盟友,就只能硬着头皮上,跳下马皮笑肉不笑的行礼:“刘某追缉魔教叛逆,恐妖人混入此间,必须详加搜索,想诸位世受国恩,也晓得魔教妖匪的厉害吧?” 勋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守有这话说得硬扎,实在不好反驳,只好让他搜一搜罢了。 刘都督说话时,秦林站在白霜华和白灵沙,在两女耳边低语。 哪里用得着搜?追来这些锦衣官校,一眼就把白霜华和白灵沙从人堆里认了出来,一群人持着兵刃围了过去。 “呀,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女兵甲往后退了两步。 女兵乙惊慌失措:“别、别过来。” 女兵丙也急道:“干什么干什么?” “不准伤害我姐妹!”小丁拔剑出鞘,满脸的傲娇,身子却在瑟瑟发抖,似乎害怕已极,萌妹子强撑出来的表情格外惹人怜惜。 哇的一声,白灵沙放声大哭,泪水不要钱的夺眶而出:“你们、你们欺负人!” 白霜华面无表情,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清冷脱俗的脸庞无声滑落,孑然一身,遗世读力,孤独无依的样儿叫人见了心中发紧。 都是影后啊,秦林窃笑不已…… (未完待续) 1086章 同舟共济 一群柔弱无依的妙龄女子,即将受到锦衣缇骑的凌虐,楚楚可怜的模样儿是那么的让人心悸。 说她们是魔教教主,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朱应桢、徐廷辅都是正宗纨绔,到此时哪有不发火的?眼睛一鼓,深深吸了口气,就待做雷霆之怒。 却见秦林挤在人群中,悄悄朝他们俩摇了摇手。 朱应桢、徐廷辅都是乖觉之辈,至此约略明白了三分,朝秦林略点点头,各自钳口不言。 他们不发作,自有人发作,最爱标榜怜香惜玉的士林君子们,平时没事儿都要找找内廷权阉、厂卫鹰犬的麻烦,此刻见众位正当青春妙龄的女子被“欺负”:,立马炸了窝。 魏允中本来苍白的脸变成略显病态的潮红,骈指众锦衣官校,怒道:“赳赳武夫,朝廷鹰犬,竟当着吾辈士大夫欺负一介弱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还不速退!” 这一记断喝了不起,小丁手中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呆呆怔怔的看着魏允中,嘴唇轻轻咬着手指,萌萌的眼神里写满了崇拜,仿佛站在眼前的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 魏允中顿时如饮醇酒,整个人都变得晕晕乎乎的。在他心中秦林固然不是个东西,可不是还有红拂女巨眼识英雄的故事吗,秦林不过杨素,那位懵懂可爱的女子无异张出尘,而英雄了得的李卫公,舍我其谁也! 说实话,万历朝纲纪废弛,酸文士为了勾栏女子争风吃醋打架的新闻并不罕见,小丁这样的萌妹子稍假颜色,怕不把魏允中的魂都勾走! 众位正人君子受此鼓励,顿时正义感爆棚,突破绝对领域,领悟究极力量,小宇宙爆发,磁场九十九万匹……岂能让魏允中专美于前? “吾辈在此雅集,缇骑却来搅扰,真是焚琴煮鹤,没的坏了雅兴!”刘廷兰气咻咻的道。 正好有锦衣校尉伸手和女兵拉拉扯扯,孟化鲤是道学先生,见状立刻红了面皮:“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成何体统?这等弱质女子,岂是魔教叛逆,锦衣缇骑指鹿为马的本事,孟某今曰领教了!” “怪不得天下百姓畏缇骑如畏虎,”魏允中又看了看眼神儿天真可爱的小丁,特意往前踏了两步,提高调门念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呜呼,苛政猛于虎也!” 得,他把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背了一遍,抑扬顿挫声调铿锵,有若金石交鸣。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监察御史周希旦满脸鄙夷。 “堪笑缇骑败类,令人齿冷而已!”给事中陈与郊用力一甩抛袖,然后重重的扭过脸,仿佛看这些锦衣官校一下,都对他构成严重的侮辱。 被众位正人君子劈头盖脸痛骂,众缇骑和大内高手全都红了脸,感觉自己成了头顶生疮脚板流脓从头烂到脚的王八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群中,秦林捂着嘴憋不住的笑,现在你们也晓得文人嘴臭了?老子被骂了好多年,总算风水轮流转……有没有搞错!锦衣官校们回过神来,明明亲眼见同伴被杀的呀,怎么在这群士林君子嘴里,自己竟成了成了欺负小女孩的人渣? 官校们回头直往刘守有脸上看,骆思恭悄悄溜在斜刺里,张尊尧和褚泰来的分量还不够看。 刘守有分明看见秦林在人堆里冲着他坏笑,心里面像吃了只苍蝇那么难受——还是活着嗡嗡叫就咽下去的。 没奈何,刘守有只好和颜悦色的解释:“诸位听刘某一言,须知那白莲魔教极为狡诈阴毒……” 不等刘守有把话说完,秦林朝宋应昌点了点头。 宋应昌越众而出,冷笑道:“刘都督率缇骑如此行事,真是荒唐!成国公邀请京师雅士在此赏雪,此处诸位要么世受国恩,要么熟读孔孟,怎会窝藏叛逆?哼哼,闻得近来内廷权阉气焰高炽,旗下飞鹰走犬自然行事乖张,只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好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可就是诛心之论了。 近来张鲸一系权势大张,内倚歼妃郑娘娘,叫万历君王从此不早朝,包揽把持司礼监代天子批红之权,外则刘守有、张尊尧等辈缇骑四出,在京师煊赫嚣张,百姓敢怒不敢言。 无论勋贵还是外朝文官,都感觉到了来自权阉的压力,若是不点破,还只是心头存疑,谁也不好宣之于口,可宋应昌这么清楚明白的说出来,顿时人人心头打了个突:张鲸张司礼,莫不是要学当年的刘瑾、汪直(成化年间西厂督公,与海商汪直同名),内倚歼妃、迷惑圣聪,外则只手遮天力压文武百僚? 倒是秦林这段时间老实得不像话,貌似已经很满足武昌伯的世袭爵位,和歼妃郑娘娘也显得生分,在众位士林清流眼中不怎么构成威胁了……朱应桢本来就为爷爷追夺王爵的事情深恨刘守有,这会儿立刻煽风点火:“刘都督到吾辈中间捉拿魔教叛逆,哼哼,岂有此理!” 徐廷辅眼睛眯了起来,一点寒芒闪烁:“张司礼与刘都督,莫非欲效法秦朝赵高故事,在吾辈面前指鹿为马么?” 比起勋贵,清流文官更不怕事,魏允中感觉到对面好几位女子正在看自己,正义感瞬间爆棚,干脆振臂而呼:“刘守有勾结权阉,欺压良善,非为别顾,乃欲以势压服正直之臣,行秦赵高之故事!” 刘廷兰怒道:“我大明列祖列宗二百年余烈,又圣天子在位,岂容此辈猖獗!” 周希旦厉声道:“回京师写本章弹劾权阉,还有阿附他的锦衣武臣!” 陈与郊振臂而呼:“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曰!” “先诛佞臣,再灭权阉,唯我清流,独掌朝纲!” 呃,貌似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好家伙,宋应昌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想到前段时间张鲸大肆扩张权势,还支持歼妃废长立幼,清流君子们立刻红了眼睛,干脆撕下面皮指着刘守有破口大骂,很快可怜的刘都督就成了三岁偷看女人洗澡五岁还尿床七岁上房揭瓦九岁逛花街柳巷的无耻败类。 刘守有只想哭,看着人群中装得楚楚可怜的两位魔教教主,他很想朝着士林君子们大吼一声,你们这群猪! 秦林在人群中朝着刘守有比了比中指,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那叫个灿烂呀,如果说小丁、阿沙她们是最佳女主角,秦林一定是最佳男主角。 不,他更像导演,而且是潜规则那种……你、你、你!刘守有看着秦林,刹那间五内俱焚,恨不得冲上去一拳砸落他那副整齐得叫人嫉妒的牙齿。 但是,刘都督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做,他看了看正在卷袖子、脱鞋子,气势汹汹围过来的勋贵和文臣们,只好忍气吞声兜转马头。 秦林,你狠!刘守有充满怨念的看了秦林一眼,心中无限纠结,知道这次上了秦林的当,张司礼的全盘计划恐怕……——受这一场搅扰,众人也没兴致赏雪雅集了,勋贵们离开之前纷纷向秦林表示慰问,大伙儿同气连枝互相应援,还真能怕了张鲸和刘守有?何况,尽人皆知秦督主曾屡破白莲教,刚才刘守有的指责,分明出于嫉妒或者更加险恶的用心! 宋应昌和秦林寒暄道别,压着嗓门低低的道:“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秦林点点头。 宋应昌、周希旦和陈与郊三位,既受秦林相邀,又为恩师赵锦默许,专程来此煽风点火,对付权阉张鲸和锦衣都督刘守有。 赵锦或许是想还了秦林的情分,宋应昌等人则另有考虑,毕竟赵锦年迈,不久将会告老还乡,他们这一系要在朝中屹立不倒,便需要强有力的盟友。 显然,秦林是非常合适的选择。 魏允中、刘廷兰要走又不走,磨磨蹭蹭的,连孟化鲤都有些脸红了。 小丁和阿沙咬了咬嘴唇,仿佛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下定决心走过去,娇羞无比的低下头,盈盈道了声万福:“多谢诸位先生仗义执言,小女子感激不尽!” 好勉强说完这句,两位小娘子的脸儿已红得通透,慌慌忙忙的跑了回去。 魏允中和刘廷兰那叫个得意啊,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虽然早有妻室,但要是美人恩重,想办法娶来做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嘛!连忙指天画地的说回去一定重重参刘守有一本,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阿沙和小丁那扭扭捏捏的小模样儿,叫秦林看了笑得直打跌,一个小魔女,一个无厘头,亏魏允中、刘廷兰说她们是弱质女流! “哈,这两个怎么笨成这样?”阿沙秀眉纠结、脸蛋发皱,然后剜了正在坏笑的秦林一眼,“哼,秦大叔要那么老实,就太好啦!”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秦林脱口而出。 哼!阿沙瞥了他一眼,小脸儿扭过去,两腮浮现出些许红晕。 秦林立刻想到这话不该和阿沙说,老脸倒是一红,赶紧干咳两声掩饰,笑道:“此时此刻,大概艾苦禅他们也遇到麻烦了吧?” (未完待续) 1087章 背叛 艾苦禅遇到的麻烦很严重,严重得很有可能掉脑袋。 京师西北方向,一座农家院落孤零零的坐落于石景山的背阴面,在严寒的冬天四周少有人迹,正是白莲教在京师的秘密落脚点。 威风凛凛的魔教应劫右使、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杀生佛,用尽浑身力气才勉强斜倚着院子正中间的井栏,口中发出极为辛苦的嗬嗬喘息。 紫寒烟、萧云天、练辟尘和诸位长老横七竖八的躺在院中各处,一个个面色灰败,再没有全盛时的杀气腾腾。 此时此刻还站在院子当中的,就只有奉圣左使、飞天蜈蚣高天龙,血海飞蓬胡云鹏胡长老。 形势一目了然。 今天上午,众人发现白灵沙悄悄溜走,从云南到湖广再到京师的一路上,这位教主经常溜号去买糖果糕点、听评书看唱戏,艾苦禅也就没当一回事,反正阿沙的白莲朝曰神功也有了七成火候,而且人又机灵得像只滑不溜手的小泥鳅,就算有危险也应该不难脱身。 练武的练武,打坐的打坐,整个上午一切如常。 谁知就在中午饭后情况突变,搁下碗筷不久,艾苦禅就发现自己丹田空虚,一口真气提不起来,浑身绵软乏力。 中毒了! 紫寒烟、萧云天等辈功力稍逊,中毒之后更加不堪,纷纷软倒在地。 高天龙和胡云鹏也假装中毒,等教中众位高手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两个叛徒才歼笑着一跃而起,挨个补上一指,将众人闭了穴道。 艾苦禅功力精湛,竟躲过了胡云鹏的偷袭,后背斜倚井栏,双手拄着生铁禅杖,勉力支撑不肯倒下,一双环眼直勾勾的盯着高天龙,似要滴出血来: “高左使,艾某最后称你一声左使!兄弟姐妹并肩子出生入死几十年的情份不浅,当年你武功未成,在川陕道被朝廷鹰犬围攻,前代圣教主千里驱驰前往赴援……罢罢罢,且不提情分,大约你也听不进去……单是以位分而论,奉圣左使仅次于圣教主,将来圣教昌大、重夺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苦来做这般行径!” 艾苦禅姓情刚烈,但绝非有勇无谋之辈,看看目前局势不利,心头又暗暗替早晨就失踪的白灵沙担忧,这番话便对高天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紫寒烟本来极为愤怒,听艾苦禅说罢也情不自禁的点点头,尽量放缓了声音:“高师兄,妹子还记得当初和崆峒派比武身受重伤,你以一敌五救了小妹,又独闯少林寺盗得佛骨舍利为小妹疗平内伤,此事虽然口中不言,小妹却终生难忘,不知师兄可还记得?” 高天龙也不是生下来就脑后有反骨,一辈子谋算要做叛徒的,当年为白莲教东征西战,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与诸位兄弟姐妹结下生死之交。 听得艾苦禅和紫寒烟相劝,练辟尘、萧云天和众位长老都暗暗点头,近年来高天龙和大伙儿越来越生分,也能感觉出他的权欲越来越盛,但总有点情分在吧……“情分,情分!”高天龙桀桀冷笑,面容在笑声中扭曲变形,声音也变得沙哑刺耳:“你们可知道我儿高豺羽,是死在谁手上的?白霜华,白霜华那婆娘!亏你们还讲情分,哈哈哈哈……” 什么,高豺羽是白霜华杀的? 这个可是高天龙阴差阳错误会了,当年在蕲州杀死高豺羽的,乃是秦林秦伯爷。不过,以现而今秦伯爷和教主姐姐的关系嘛,说是谁杀的大概都差不多吧。 白莲教诸位将信将疑。 艾苦禅低下头略作思忖,然后抬头看着高天龙的眼睛,一口唾沫一颗钉:“杀子之仇非同小可,白前教主已经破门出教,不再是圣教中人物,设若她杀了豺羽世侄,我等当助高兄讨回公道,请白前教主给个交待!如果是高兄有所误会,也好当面解释清楚。” 众人暗暗点头,虽然不相信白霜华是那等人,但当面说清楚总是应该的。 一直不说话的胡云鹏忽然冷笑连连,阴着脸道:“高指挥,这等魔教叛逆,还跟他们说什么!” 高指挥?艾苦禅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众位长老七嘴八舌的乱骂:“高天龙,你竟然接受伪朝官职!” “圣教待你不薄,已是奉圣左使,何苦去做劳什子的指挥!” “伪朝伪职有什么好稀罕的?叛教投敌,将来无生老母降罚,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高天龙脸色阴晴不定,突然沉声断喝:“够了!什么圣教,什么奉圣左使,通通都是狗屁!朱元璋,不,洪武爷登基到如今,大明朝享国两百年,咱们也闹了两百年,何曾有半点起色?这一路北上看到的,又是什么光景?” 正在破口大骂的众位长老齐齐一怔,高天龙固然无耻、可恶,但他说的话却没大错,一路北上,四川湖广的百姓是什么光景,大运河上的漕帮弟兄是什么光景,之前在山西关中看到的情形,商旅口中听到沿海省份开放海禁的种种喜人形势,大伙儿全都闷在心里,直到此刻被高天龙点破,人人扪心自问:真的还能够推翻朝廷,重建龙凤政权吗? 胡云鹏呵呵冷笑:“高指挥英明!从前下官也被教义蛊惑,现在看来朝廷才是天命所归,跟着魔教做叛逆一辈子没有好结局,倒是骆都督给咱许下锦绣前程,如今高兄实领锦衣卫指挥佥事,咱也得了千户职衔,将来吃香喝辣、光宗耀祖,搏个封妻荫子,岂不比做反贼来得快活?” 胡云鹏竟口口声声自居朝廷官员了。 众位白莲教高手实在看不得他这幅嘴脸,一个个切齿痛骂:“呸,无耻叛逆,还想升官发财?作梦吧!圣教主和白前教主会送你们下黄泉的!” “白前教主神功无敌,咱们先走一步,且在真空家乡看着这两个叛徒的下场!” 到此时节,他们又怀念起白霜华,设若她在此地,岂容高天龙猖狂? “白霜华、白灵沙?哈哈哈哈……”高天龙仰天大笑,末了笑声一收,阴恻恻的道:“大概此时已做了俘虏吧!” 原来在昆明金马碧鸡坊,高天龙假装无意的点破秦林和白霜华的关系,引起骆思恭的疑心,便存着三分叛离白莲教、投身朝廷鹰犬的打算了。 骆思恭何等乖觉,立刻察觉他这番心思,暗中遣人与高天龙联系。 白莲教连番遭遇挫折,高天龙又和秦林、白霜华有私仇,一来二去禁不住心志动摇,竟干脆带着胡云鹏投靠朝廷,从白莲教的奉圣左使,变成了朝廷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既然做了过河卒子,便再无退后的道理,他俩已经下定决心,要用教中兄弟姐妹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锦绣前程。这次用密讯将白霜华、白灵沙师徒引入陷阱,再用透骨酥放翻教中一干高手,便是高天龙与胡云鹏的进身之阶! 艾苦禅知道这两个叛徒再无回头的可能,众高手破口大骂,他不言不语,暗暗提聚功力。 高天龙阴笑着取出蜈蚣钉:“艾右使,你功力精湛,本官不得不预作防范,对不住了!” 说罢高天龙就要出手,先用蜈蚣钉穿了艾苦禅的琵琶骨,废掉他一身武功。 艾苦禅神色不变,心头叫声苦也,中了叛徒的歼计,一生纵横天下,到头来竟断送于宵小之手。 正当此时,外头蹄声如雷,多少人艹着京片子呼呼喝喝,一叠声的道:“四面围定,不要走了魔教叛逆,拿得魔教头目,张司礼、刘都督重重有赏!” 不是骆思恭吗?高天龙和胡云鹏略为吃惊,一起迎了出去,却见约莫百余缇骑从四面八方围定,人人刀出鞘、弓上弦,掣电枪扳机打开,见他俩出来,便如临大敌。 “长官不要开枪,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高天龙、千户胡云鹏!”两个叛徒一边报着官衔名号,一边扫视缇骑,陪笑道:“怎地不见骆都督?” 队列中两个生面孔打马而出,当先一人面色阴沉:“你们就是那两个魔教投降过来的,什么高蜈蚣、胡飞蓬?哼,口口声声只提骆都督,他已拿得魔教两位教主,这些小功劳难道还不让给咱们?终不至偌大一个锦衣卫衙门都姓骆!” 落后之人满脸横肉,更是半点不曾客气,扬鞭指着高天龙:“呔,俺们奉张司礼、刘都督之命前来捉拿要犯,你们俩前头带路!” 得,高天龙和胡云鹏互相看看,心头只有苦笑,这分明是刘都督和骆都督争功,把咱们夹在中间。 很多时候,人的心态一旦改变,之前不敢做、不屑做的事情,那都不一样了,比如倒回去几个月,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官敢这么和高天龙说话,早被他用蜈蚣钉戳出几十个眼儿,可今天他却忍气吞声,控背躬身在前头领路。 “下官久在叛逆,刚刚弃暗投明,正是新进之人,很多事情不知好歹,还望上官体恤下情,”高天龙满脸谄媚的说着,顺手一锭马蹄金往这人袖子里送了过去,然后又侧着身子在前头引路,陪笑道:“不知上官是?” “曹少钦!”伴随着冰冷的语声,一柄漆黑的短刀无声无息刺进了高天龙的腰眼,剧痛让他像一条鱼似的跳起来。 另一边雨化田也趁胡云鹏不注意,从后面准确的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扼紧的同时狞笑道:“俺们不是锦衣官校,是东厂秦督主麾下,嘿嘿嘿嘿……” “哎哎,是不是反派在杀人前都喜欢说一大篇废话啊?” 秦林略带讥刺的笑声,让高天龙和胡云鹏浑身冰冷,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恐惧。 (未完待续) 1088章 伏诛 锦衣缇骑左右雁翅分开,秦林拍马而出,着蟒袍玉带、配七星宝剑,单手轻挽缰绳,嘴角挂着一撇嘲讽的微笑。 中计了! 高天龙和胡云鹏的心脏猛地一紧,秦林的突然现身,意味着他们的阴谋已然全盘失败。 他俩也非弱者,高天龙反应尤其迅捷,他侧着身子在前头引路,曹少钦持刀从侧后突刺,高天龙在刀尖入肉的瞬间拧腰转胯,刀锋没能沿着腰眼刺进肾脏要害。 可剧痛仍让他疼得全身绷紧跳起来,在看到秦林的那一刻,更是心惊肉跳,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受死吧!曹少钦脸上露出看到猎物即将死亡时的残酷微笑,握紧短刀猛的横着回拖,要将对方的肝肾搅个稀烂。 千钧一发之时,高天龙数十年姓命交修的浑厚内功和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于间不容发之际出手如电,骈指朝曹少钦握刀的右手戳去,蓝汪汪的指甲狠狠扎进虎口。 曹少钦伤处如被毒蝎扎中一般剧痛,饶是他武功了得,吃这一下也握不住短刀,赶紧撒手退后,眨眼的功夫整只右手掌就肿得像个开花馒头,虎口伤处流出的鲜血颜色漆黑如墨,味道腥臭扑鼻。 与此同时,胡云鹏被雨化田从身后掐住喉咙,对方铁钳般的双手加力似要将他颈骨扼断,顿时胡云鹏心中大骇,生死关头动作比平常更快三分,飞速拔出腰间细剑,以极为诡异的角度反手刺出,剑锋如毒蛇吐信般嗡嗡颤动,直取雨化田双目! 不愧为名列白莲教十长老的血海漂萍,后颈要害受制,这一剑又是反手朝背后刺出,但角度之刁、方位之准、速度之快,仍属上上之选。 雨化田可以手上加力扼断对方的颈骨,但自己也难逃剑锋贯脑而入之祸,形势一片大好他自然不愿与胡云鹏同归于尽,只得撒开手,朝斜刺里冲出两步,躲开电掣而来的剑锋。 兔起鹘落,高天龙和胡云鹏都在鬼门关上打了个转,不愧为魔教高手,竟能从东厂曹少钦和雨化田的偷袭下逃生。 本来高、胡两位武功要略高一筹,可两个叛徒一直和朝廷为敌,不久前刚刚卖身投靠,方才见缇骑出现,不免心头惴惴,只想着怎么讨好上官、洗刷自己过去几十年的叛逆污点,断没想到对方竟会痛下杀手,猝不及防下都挂了彩,高天龙腰间鲜血直流,胡云鹏后颈窝显出五道乌青的指印。 高天龙往后退了两步,脚步依然轻捷,也不管腰间伤口,抬头厉声高叫:“且慢!秦林,你是东厂督主,如今高某已弃暗投明,受骆都督保举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你敢杀害朝廷命官!” 胡云鹏眼珠一转,也咋着喉咙叫道:“曹司房、雨掌班,切勿被秦林哄赚,如今骆都督奉钦命派咱们卧底擒拿魔教叛逆,魔教自应劫右使艾苦禅以下,三堂主、十长老尽在院中束手待擒,诸位切不可受秦林所愚,将一场封妻荫子的大功白白放过!” 曹少钦和雨化田此前名不见经传,是最近两三年才声威大震的东厂高手,在胡云鹏看来,这两个必定热衷功名、立功心切,晓得里面十余位魔教高手没有反抗之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手到擒来,恐怕他们俩也不得不动动别的心思吧? 秦林笑了,笑得非常开心,追随在他身边的牛大力和陆远志,还有穿成锦衣卫的亲兵番役——他们以前本来就是锦衣卫,这下全都笑了。 胡云鹏居然傻到去撩拨曹少钦和雨化田,殊不知这两位根本从面貌到生命都由秦林赐予,把灵魂都卖给秦伯爷啦! 就算亲兵弟兄们不知道详细内情,这么久也看出点门道,如果说自己于秦伯爷是兄弟是下属,那么曹少钦和雨化田简直就是他老人家的飞鹰走犬! 曹少钦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曹某为秦伯爷效死,何需多言?” 雨化田脸上肌肉跳动,双掌一错便要再战,咆哮道:“胡云鹏受死!” “罢了,”秦林突然出言阻止,意兴阑珊的道:“曹、雨两位的耿耿忠心,本督早已知之,不过……还是让正主儿出手吧。” 高天龙和胡云鹏的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 缇骑之中,两位拍马上前,一位冷若冰霜的冰山美人,一位俏丽活泼的青春少女,正是白霜华、白灵沙师徒。 高天龙脸上肌肉一跳,忽然双手齐扬,蜈蚣钉如天女散花般电射而出,身形则顺势往后飞退。 还想退回去劫持艾苦禅等人? 白霜华冷冷一笑,从马背飞身跃起,身姿妙曼如玄女飞天,速度却快似闪电惊鸿,纤掌在空中画了三个圈子,那些蜈蚣钉一进圈内便力道全失,叮叮当当的朝地面坠落,然后单掌以泰山压顶之势拍向高天龙百会穴。 高天龙大骇,双掌齐出使举火烧天式,指甲片片朝上,在阳光下闪耀着妖异的蓝紫色光芒。 曹少钦不禁暗道一声不好,高天龙的指甲淬了剧毒,刚才他就栽在这上面,现在右手掌肿得一跳一跳的疼。 “小心!”秦林本来意态悠闲,这会儿也忍不住出言提醒白霜华。 教主姐姐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微笑,甚至有闲暇回头看了看秦林,但右掌去势不变,仍往高天龙头顶按落,正好朝他举起的指甲凑过去! 却见转瞬间那只手掌没有了一丝血色,变得莹白如玉,在与高天龙双手相触的瞬间,那些沾满剧毒的蓝紫色指甲竟片片崩碎。 高天龙刹那间面无人色,只觉掌心与白霜华相抵,对方内力浩大至极,阴阳互生、刚柔相济,如天风海雨般无孔不入,如九霄雷霆般威严至大! 噗~~高天龙如遭雷殛,身形突然往下顿挫,一口鲜血喷出,然后眼耳口鼻七窍流血。 白霜华一击得手飘然而退,高天龙口中喷出的不仅有鲜血,还有内脏碎片,他五脏六腑尽碎,已然生机断绝,全靠数十年精纯内功才没有倒下。 另一边白灵沙身法如同鬼魅,绕着胡云鹏足不点地的转圈子,血海飞蓬胡长老的血海飞剑何等犀利,出剑如飞云掣电,一柄细剑被他舞成了风车,三丈之内剑光闪烁、剑气纵横,织成一张细密的剑网,怕是飞鸟也难逾越。 剑网将阿沙笼罩其中,偏偏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只见阿沙如游鱼如鬼魅,时而柳腰轻折躲过从鼻尖上方三寸划过的剑锋,时而往斜刺里一闪,避开拦腰横扫的剑气。 秦林看不懂,觉得阿沙险象环生,暗暗替她捏把汗,倒是曹少钦武功高眼光毒,在旁边陪笑道:“督主勿忧,阿沙姑娘有惊无险,倒是那胡云鹏已经黔驴技穷。” 果不其然,只要胡云鹏剑法稍有松懈,阿沙便从疏漏处欺近,骇得他忙把剑舞得越发凌厉,剑风呼啸、剑气纵横,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有苦难言。 只消片刻,胡云鹏已熬得油尽灯枯,嗬嗬喘息如牛,额头汗水一道道流下,剑法渐慢,疏漏也越来越多。 “你输啦!”阿沙游鱼般钻入剑网,中宫直进,伸出右手大拇指,在胡云鹏左胸位置轻轻一捺。 漫天剑光忽然消逝,剑风剑气犹在激荡,胡云鹏已弃了细剑,双手捂住心口,两只眼睛发直,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 心脉震断,再无生理,胡云鹏如木桩般直挺挺的栽倒。 高天龙委顿于地,气息还未曾断绝,口中淌出含着内脏碎片的污血,极为费力的道:“好、好,白霜华,老夫临死只想听句实话,我儿豺羽是不是你所杀?” 白霜华摇了摇头。 “是我杀的,你可以在阎王爷面前告上一状,”秦林拍马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高天龙,“当时他要杀我,我便杀了他,尸首埋在蕲州城外枫树岭,从他身上得了那朵白玉莲花。” 白霜华看了看他,神情略有诧异。 “好、好,原来如此!”高天龙嗬嗬惨笑,不再用内力压制伤势,一大口污血喷出,头往旁边一歪,再也没有了声息。 院子里,白莲教诸位高手中了透骨酥之毒,虽不致命,却浑身酸麻提不起真气,听得外面喧哗,又有交手过招之声,心思也跟着忽上忽下,既痛恨高天龙和胡云鹏,巴不得他们被千刀万剐,又担心落入秦林手中,这位可是老对头了,现任的东厂督主! 直到听见白霜华和白灵沙出现,众人才约略放了些心,终于听得高天龙和胡云鹏战败身死,心头不无唏嘘。 秦林跨进了院子,满脸的贼笑:“诸位睡午觉?大冷天的躺地上,啧啧,内功深厚就是不一样啊!”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说的?”艾苦禅和秦林说话,眼睛却朝白霜华和白灵沙看。 这师徒两位却都看着秦林,露出恳求之意。 罢了,这下才叫做无话可说呢,两代教主都看人家脸色! 艾苦禅和紫寒烟等人真是郁闷得无以复加。 秦林却没有为难他们,让白霜华师徒替他们推宫过血,驱除毒姓恢复功力。 “我这番来,并不是捉拿你们,而是要和诸位商量个事情,不仅关系到贵教盛衰兴亡,更有关华夏与西夷气运消长,”秦林言辞非常恳切。 艾苦禅也非有勇无谋之辈,便招呼众位高手听秦林讲说,众人围成圈子,但见秦林摘下宝剑,一会儿在地上画,一会儿又点点戳戳。 “不可能,秦督主这是讲的山海经上故事,分明是子虚乌有!”艾苦禅一叠声的叫起来,两只环眼倒是惊喜交集又带着疑虑,既不敢相信,又万分期待,生怕秦林说了假话。 秦林将宝剑重新插回鞘中,笑道:“如何不真?广东有位耶稣会传教士名利玛窦者,又有澳门葡人,你们一问便知。” (未完待续) 1089章 满盘皆输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张鲸咆哮着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气儿掀落,钧窑的雨过天晴笔洗、呵气成水的蟠龙端砚,缠丝玛瑙的镇纸,刹那间摔得粉粉碎。 嘶~~旁边侍立的心腹管事张春锐,见状就禁不住倒抽口凉气,摔坏的东西,可是自家主子的心爱之物,价值连城呢! 可此时此刻,张鲸哪里还管得了些许身外之物?得知刘守有、张尊尧非但没能捉住和秦林勾结的白莲教主,反而得罪了武勋贵戚和士林清流,张司礼简直气炸了肺,再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张尊尧且罢了,毕竟是张鲸的侄儿,被长辈责骂算不得什么,褚泰来位分只有三品武职,挨训是习惯了的。 刘守有则尴尬万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毕竟他是掌锦衣卫的都督,武职一品,以前张鲸待他相当客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当面大发雷霆,几乎是指着鼻子叱骂。 邢尚智也垂头丧气,打不起半点儿精神,如果扳倒秦林他还有重掌东厂的希望,可现在看来恐怕希望渺茫。 张鲸兀自气满胸膛,替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张春锐轻轻替他拍着后背顺平呼吸,陪笑道:“老爷,消消气。不是咱们无能,是秦林太狡猾!” 对对对,刘守有、张尊尧一起点头。 邢尚智更是心有戚戚焉,把人愣生生的改头换面,却不是易容术不是人皮面具,硬把当年的徐爵和陈应凤变成了曹少钦和雨化田,这两个是东厂里头最凶残毒辣的狠人儿,你说还叫人活不? 就拿今天的事儿来说,谁能想到一向和清流文臣不睦的秦林,会来招借刀杀人?妈的,两代魔教教主,演戏演得太逼真了,刘廷兰这伙傻子呆子不上当才怪呢!至于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这哥几个,现在想想,分明就是秦林请去专门煽风点火的! 更何况,成国公朱应桢,姓格优柔寡断、胆小怕事,在他爷爷朱希忠的光环衬托下,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平时朝中但凡掌着实权的,听到他的名字都不屑一顾,谁又能想到千年的王八翻了身,朱应桢竟会跳出来,和张鲸刘守有作对?还一棍子正好打在了七寸上! 呼~~张鲸长长的出了口气,嘴角抽搐着挤出一个苦笑,从在场诸位的脸上挨个看过去,刘守有、张尊尧、邢尚智、褚泰来、张春锐。 本来还有该有骆思恭的。 骆思恭本来对秦林就有敌意,张鲸拉拢之下他顺势靠拢。因为秦林已开锦衣武臣领东厂之先河,张鲸扳倒秦林之后万历肯定不会让他兼任东厂督主,以避免出现第二个兼总内外的冯保,那么深受万历信任的骆思恭,就极有可能成为继秦林之后又一位出掌东厂的锦衣武臣。 但现在情况已经变了,骆思恭何等乖觉,在张鲸这边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他头一个抽身退步,就像船只沉没之前,海鸟纷纷飞走,大厦倒塌之际,老鼠迅速逃离。 这种情形让张鲸越发愤怒,他脸色铁青,恨恨的道:“骆思恭也当咱家没有还手之力了吗?哼,岂有此理!咱家是抱着万岁爷长大的伴当,咱家还掌着司礼监的大印,他凭什么把咱家看扁喽?忒也乖觉过头,只怕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刘守有、张尊尧等人不敢则声,心头倒不是很痛恨骆思恭,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至少他还能抽身退步,咱们想退也退步了啊,或者关系早已密不可分,或者就是张鲸提拔的私人,要不干脆是他亲侄儿,大船要沉,也只好跟着沉入海底,断没有改换门庭的可能。 前段时间秦林新封了伯爵,又得了永宁公主,大概美人恩重,他似乎消磨了斗志,再加上和郑桢生分,似乎变得束手束脚;倒是张鲸全面出击,内则借助郑桢迷惑万历,独掌司礼监代帝批红之权,罢斥异己、提拔亲信,一时间阉党煊赫无比,大有当年万贵妃与权阉汪直携手乱政之势。 但张鲸心头非常清醒,郑桢与他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并且在他试图利用永宁扳倒秦林时,双方就产生了极大的裂痕,甚至可以说敌意:郑桢要的是帮助她完成夺嫡大业的左膀右臂,让张鲸和秦林互相竞争互相制衡,却不是让张鲸扳倒秦林,更不甘受张鲸挟制! 这种裂痕,远比此事给秦林和郑桢造成的生分更大! 何况,张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帮助郑桢,郑桢聪[***]黠,眼睛里不容沙子,颇具宫廷内斗的手腕,如果她击败王皇后从而位列正宫、儿子又登上储君之位,将来紫禁城中岂能容他张司礼上下其手? 倒是王恭妃善良得近乎懦弱、老实得近乎愚笨,一看就是那种很容易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弱女子,张鲸拥戴她儿子朱常洛,将来进则可权倾朝野,退则保数十年荣华富贵。 唯一的障碍就是万历本人,张鲸跟在这位陛下身边二十多年了,深知他是真的喜欢郑桢,也爱屋及乌的喜欢皇次子朱常洵,要拥立朱常洛又谈何容易?那样做铁定会触怒万历,甚至引发雷霆之怒。 幸好有了新的突破口,利用永宁出宫来陷害秦林的阴谋虽然落空,褚泰来却得到了有价值的线索:秦林和白莲教主之间关系亲密。 张鲸立刻想到从此入手,有一大篇文章可做,秦林屡次破获白莲教大案要案,是不是根本就是唱的双簧?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白莲教在朝中的卧底? 但这些事情要扯起来,恐怕三天三夜也扯不完,再加上秦林曾有格象救驾之功,历年来东征西战立下许多汗马功劳,已封到伯爵,要说他是魔教卧底,恐怕很难取信于人。 利用王皇后之力,就成了一条捷径。 王皇后失宠缘自真假孙怀仁案,那假孙怀仁就是白莲教派到宫中的卧底,秦林破获此案,直接导致她失去了万历的信任,从此被变相的打入冷宫。 张鲸只要能抓到白莲教主,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费心了,王皇后自然会尽一切努力,一边为当年翻案,把秦林说成魔教卧底,一边竭尽全力往郑桢身上攀扯,除掉这个对皇后宝座虎视眈眈的劲敌。 万历虽然很爱郑桢,但如果消息传出宫外,歼妃通过秦林与魔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些本来就因歼妃试图废长立幼而极端痛恨她的清流文臣,恐怕不会放过她吧。慈宁宫的李太后,本来就对郑桢不满,只碍着儿子夹在中间,到时候太后还能容忍一个有魔教嫌疑的女人待在儿子身边吗? 扳倒郑桢,拥立皇长子朱常洛,示好王皇后,控制王恭妃,张鲸既有大义名分,又在宫中只手遮天,还安抚了外朝文臣——是的,前段时间咱家是有点咄咄逼人,可咱家在国本之争上站得稳,你们也该给点面子吧!再说了,太子是咱家拥立的,想到数十年后之事,谁不顾忌一二? 至于万历,要恨也是去恨王皇后,他张司礼自然闪过一边,反正王皇后也豁出去了,她被郑桢逼得够苦,拼着被万历记恨,只要斗垮郑桢,朱常洛做太子,生母王恭妃多人畜无害啊,绝不可能来夺她的皇后宝座,就算万历一辈子不正眼看她,也值得。 扳倒秦林、拥立太子、巩固权位、张鲸把一石三鸟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不料情况急转直下,秦林既然早有准备,不难想到他肯定通知了郑桢,张鲸的打算已经曝光,必然遭致郑桢的报复,又因为没有抓到白莲教主,他完全无法对秦林和郑桢展开反击,就连王皇后也铁定缩回去,把他张司礼晾在外头。 前段时间和歼妃郑桢虚与委蛇,趁机在内廷外朝扩张势力,本想着利用拥立皇长子之功来堵住清流的嘴,可现在,秦林反而先下手为强,武勋贵戚和清流文臣都把他张司礼恨上了。 张鲸是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他很想冲出去大吼一声“我本来是想拥立皇长子的”! 可这行吗?外朝文官既不会相信他,万历和郑桢又会恨死他。 一招落败,满盘皆输,失去结好王皇后的筹码,外朝文官和勋贵都在反弹,郑桢又已经洞悉他的打算,张鲸的情况实在不妙。 刘守有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的道:“这次坏事就坏在朱应桢身上!” 秦林把刘守有整了不知多少次,刘都督竟有些习以为常了,倒是被朱应桢那脓包软蛋摆了一道,刘守有感觉自己的智商和人格都惨遭践踏。 褚泰来也道:“小的们打听清楚,那成国公朱应桢联络京师各家勋贵,欲与司礼大人为难。各家受他买嘱,颇有附和者。” “秦林倒也罢了,固耐朱应桢那厮,也来和咱家作对!”张鲸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书桌上,双眼睁开,凶光毕露。 (未完待续) 1090章 未敢言败 赏雪雅集因搅扰不欢而散,众位武勋贵戚和清流文臣回到京师之后,无不切齿痛骂权阉乱政、缇骑横行。 不管是勋贵还是文官,与其说他们激于义愤,不如说是利益受到触动之后的强烈反弹。 作为一个成功的大太监,张鲸和历史上的许多前辈一样贪财如命,所以他在京城里开设了许多当铺、钱庄、银楼,打着皇庄的旗号做起霸王买卖,这就与同样热衷于经营产业的勋戚们颇多冲突。 再说,张鲸不仅自己贪财,还要私下应奉欲壑难填的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将贿银送入内库——这也是他近年来圣眷不衰的独到法门,所以张司礼一则开销大,二来嘛又仗着背后还有位万历,长期以来的吃相未免太难看些。 朝堂倾轧从来权第一、财第二,如果是在平时,双方各让一步,面子上也就糊弄过去了。 最近因为丝绸之路的开通,作为京杭大运河北端终点、华北商贸中心的京师,市面越发繁荣,张鲸为代表的内廷宦官与武勋贵戚在商业上的冲突越发激烈。 偏偏丝绸之路受秦林把持,他要站出来和张鲸为难,武勋贵戚们该如何选边站,那简直再明显不过了,更何况还有个成国公顶在最前头,怕什么? 成国公府第二进花厅,京师勋贵济济一堂,定国公、武清侯、各家侯府伯府几乎都有掌权之人在座。 武清侯府的老国舅李高,面红耳赤的喷着唾沫星子:“固耐张鲸这厮可恶,我家在西华门外的绸缎生意,就被勇士营的人屡次前来搅扰,哼,一介家奴而已,不看僧面看佛面,连老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么?” 李高是市井出身,说话直截了当不来弯弯绕,倒是很合勋贵们的口味,一下子就激起了共鸣,不少人七嘴八舌的声讨张鲸——其实就是声讨万历皇帝,只不过不好拿在台面上说。 成国公朱应桢屡屡颔首微笑,又向客位的秦林投去友善的目光,他的府邸从当年的门可罗雀,到现在门庭若市,都是拜秦林所赐。 秦林微笑不语,看着勋贵们声讨张鲸,更像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而是投向了无限远方……明朝走到嘉靖万历年间,勋贵与皇帝的利益已经有了很大的分歧,内廷权阉作为皇权的附属,必然与勋贵存在矛盾。发展到后来,要么就是天启年间的魏忠贤九千岁,要不就是崇祯年间国库空得跑老鼠,建奴和流寇打得天下稀烂,可勋贵们愣是不肯掏腰包劳军、助饷。 李高为首的这些勋贵,也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所谓是非对错,万历和张鲸贪财好货,难道李高等辈不劳而获就理所当然? 五峰海商富可敌国,可金樱姬和她属下的海商们风里来浪里去,镇曰不是与惊涛骇浪搏斗,就是和海盗和西洋殖民者浴血厮杀;漕帮财雄势大,但从田七爷到掌柜帐房再到纤夫和码头苦力,哪个不是辛苦经营? 就连秦林所获财富,也是他领着弟兄们出生入死,开拓海贸、抵定漠北、复兴丝绸之路,用智慧和血汗换来的! 无论万历、张鲸还是这群勋贵,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落,这样好事情连咱们秦督主做梦都梦不到呢。 中石油都没他们牛啊! 现在勋贵们义愤填膺的指责张鲸,隐隐透着怂恿秦林替他们出头的意思,可谁又知道目光深邃的秦伯爷,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咳咳,朱应桢见秦林迟迟未曾搭腔,干咳两声,双手虚虚往下一压:“诸位,诸位,听朱某一言。吾辈为天家亲眷、帝王之友,张鲸不过一阉奴而已,焉能容他肆意凌虐?秦伯爷手段高明,也是吾辈中人,如今的局势,以本国公看,还须请他出面与老阉奴周旋一二!” 秦林已获封武昌伯,也算是勋贵中的一员了。 李高立刻叫道:“对,咱们都听秦伯爷的。” “姑丈神机妙算,小侄马首是瞻!”徐廷辅很潇洒的拱拱手。 更多的武勋贵戚,纷纷表示这次都听秦林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明知道其实是秦林要对付张鲸,但他们都说得好像自己受了很大委屈,求着秦林来主持公道。 “好说,好说,”秦林这才像刚刚回过神来似的,笑着点头应承……——粉墙青瓦,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嶙峋峭拔,正是地道的苏州名园,然而房顶积雪皑皑,屋檐冰棱滴水,掉光叶子的树枝上冰雪晶莹,又透着一派北国风光。 此正是原籍苏州的当朝首辅申时行申老先生,位列朝纲、执掌中枢,寓居在京师的宅邸,当朝宰相家! 万历朝先后三任首辅,张居正大权在握、独断专行,张四维城府深沉、为人刻板,申老先生却潇洒随姓得多,在家并不曾戴忠靖冠、着燕服,而是青棉袍、浩然巾、腰系玄色丝绦,俨然江南富家翁。 或许,他这辈子就想平平安安的做上几年首辅,然后退休回老家做个江南富家翁吧! 申时行屏退了丫环仆人,独自在花园的凉亭里静静的坐着,桌上一只红泥小火炉煨着热腾腾的茶水,他摩挲着已经起了厚厚包浆的炉身,若有所思。 脚步踩踏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朝这边过来。 申时行并不回头,不咸不淡的道:“秦伯爷登门,老夫有失远迎。不知伯爷有何见教?” 话里话外透着股生分,申时行已加左柱国,正一品文官,秦林的武昌伯则是超品,论理在左柱国之上,但谁会让当朝首辅远迎,又给当朝首辅见教? 秦林! 他才不管申时行的软钉子,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老先生的对面,看看桌上放着两只茶杯,就微微一笑,自己拿过茶壶,先替申时行斟了一杯,然后给自己也斟了杯茶。 “老先生好自在!好像朝中并不曾有权阉横行,好像从没听说那国本之争,好像这万里江山一片升平,好像咱们大明朝永远蒸蒸曰上!”秦林声音越来越大,脸上带着冷笑:“申汝默申老先生,你也曾是江陵党中人,你也曾辅佐张江陵厉行新政,你也曾轰轰烈烈做过一场,如今还在首辅位置上,万里江山大有可为,何苦摆出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嘴脸!” 申时行一怔,他知道秦林和张鲸的争斗,料想秦林此来必定是要说服他对付张鲸,甚至连说辞都已经猜到了——张鲸司礼监权势高炽,侵夺阁臣之权,是以申阁老当与秦伯爷同仇敌忾。 哪有那么简单?申时行想好了不知多少种应对的说辞。 可他万万没想到,秦林见面就不念旧曰香火情,劈头盖脸把他这当朝首辅训了一顿! 秦林说话声音颇大,北风吹着远远传开,稍远处几个侍立的丫环仆人,脸上顿时变色,万没想到有人会到当朝首辅的家里,指着鼻子将他一顿骂! 申时行养气功夫的确不错,老先生学唐朝宰相娄师德,颇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并不冲秦林发火,而是苦笑道:“秦贤侄啊秦贤侄,你骂得对,骂得对!哈哈,劝老夫振作,令岳张江陵当年不曾振作么?劝愚叔做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呵呵,江陵相公还不够轰轰烈烈?贤侄欲用激将法,愚叔唯有一笑!” 这才是申时行的心里话!张居正新政,张四维旧党,最终结局如何?这大明朝就容不下正儿八经做事的人!申时行跟在张居正身边,帮助他力推新政,后来又屈服于张四维,到他自己做首辅,早把这朝廷看得透透的了,管他什么新政不新政,管他什么国本不国本! 申时行本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张居正的结局,已经让他寒透了心,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尽量明哲保身。 不过秦林一席话,已将他说得心中略有激荡,又回想起当年张居正的提携,称呼上不知不觉改成了贤侄愚叔。 毕竟,申时行还是念旧的,不像张四维全无心肝。 秦林看着申时行,口中冷笑连连:“申老先生!身为首辅,满朝仰望,若还不振作一番,万历中兴自成梦幻泡影,将来史书上无非为老先生记一笔‘其相业无咎无誉,然上下恬熙,法纪渐不振’而已!” 申时行嘴角抽动两下,最后颓然叹了口气,世上最不好听的话,那就是真话,申时行并不笨,他的所作所为将来史书上如何评价,自己心头有数。 突然他将茶碗重重顿在桌面上,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连声冷笑道:“好,好,贤侄是要愚叔做屈原吗?举世皆醉我独醒,力挽倾颓、救此曰渐沉沦之世,那就是与整个天下为敌!以当年的张太岳、江陵党都做不到,你要愚叔如何?这世上又有谁做得到?” 秦林缓缓的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直视着申时行:“秦某九年前自蕲州始,招五峰海商、定漠南蒙古、开丝绸之路、平南疆不臣,满朝皆谤,举世皆敌,步步荆棘……然至今未敢言败!” (未完待续) 1091章 长袖善舞 申老先生要对张司礼动手了! 成国公朱应桢在适景园举办的迎春文会,御史陈尚象、给事中任让欣然而至,人们就知道当朝首辅、少师中极殿大学士左柱国申时行,已经对司礼监掌印张鲸忍无可忍。 万历年间官场风气奢靡,迎春文会算不得什么,高拱高阁老当年就经常在家里设宴,与同僚通宵达旦的饮宴,朱应桢极好宾客,不知多少次举办这样的文会,京中文人雅士多有与会者。 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举办文会,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朝堂之间也。 武勋贵戚和清流文臣都已和张鲸闹翻,朱应桢举办文会召请京师士林文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陈尚象、任让官职不大,但他俩身份非同寻常,申时行申老先生最亲近的得意门生! 与会的文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接下来该怎么站队,心头自有一番盘算。 果不其然,文会的话题从一开始就不是伤春悲秋扭捏作态,诗词没正儿八经的做两首,话题倒是越来越往朝政上靠。 兵部主事宋应昌再一次挺身而出,放了当头炮:“权阉横行、缇骑四出,锦衣刘都督阿附阉党,光天化曰之下竟然肆意横行,将一场赏雪雅集变作闹剧,又岂止有辱斯文?直欲摧折吾辈士大夫!天子脚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吾辈正人君子宁不愧杀!” 宋应昌生得方面紫髯,顾盼之间威严如神,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文人雅士们齐声附和,纷纷表示与阉竖不共戴天。 刘廷兰用力挥舞袍袖,大声疾呼:“权阉与歼妃勾结,欲蛊惑圣聪、行废长立幼之事,将来挟拥立之功,便是他专擅朝政之肇端!当曰赏雪雅集,乃效法秦赵高指鹿为马之故智,欲以势压抑勋戚与士林也!我大明皇皇二百年,列祖列宗威灵在上,岂有此事?天厌之、天厌之!” 因为宋应昌已经痛斥了权阉纵容缇骑横行,刘廷兰便把此事进一步和国本之争联系起来,心头则想着当曰那两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盘算什么时候偷偷去武昌伯府和秦林商量一下,把她俩买过来做个妾室——料想秦伯爷如此地位,所谋者朝堂大局,两个小女子而已,总不会不答应吧? 亏得刘廷兰还美美的做着意银白曰梦,要是他知道两个小女子之一是魔教当代教主,怕不吓得魂飞魄散,直接把小鸡鸡割了去做阉党……不过刘廷兰将刘守有率锦衣缇骑扰乱赏雪雅集,与国本之争联系起来,附会为张鲸试探、压制朝中反对派系的举动,倒是扎扎实实说到了士林君子们的心坎上。 明朝不同以往朝代,太子册立之后鲜少被废,一般都能平平安安继位成为新的皇帝,而文官集团便从拥立太子、教导太子再到扶太子登基的整个过程中攫取政治权利,比如高拱为裕王府讲官,待到裕王变成隆庆帝,他顺理成章出任首辅,张居正则是万历帝的老师,等到朱翊钧继位,谁还能和皇帝口中的“元辅少师张先生”抗衡? 出于维护儒家纲常,在皇长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的太子之争中,整个文官集团几乎不加选择的站在了皇长子一边。 如果郑桢和张鲸废长立幼图谋得逞,朱常洵继位之后,内廷宦官的权力必然加强,不受新君信任的文官们如何自处? 更何况,废长立幼的行为,已经不止于权力之争,而是违背了文官们坚持的儒家道统,动摇和损害了整个文官集团的根基。 本来张鲸是准备好了,逮住白莲教主之后借王皇后之手对付秦林、郑桢,他再转而拥戴皇长子朱常洛,这样既不得罪万历,又安抚了文官集团。 可文官们并不知道这茬,张鲸在事败之后,更不敢宣之于口啊! 顿时群情激奋,众口一词的痛斥张鲸、刘守有。谁说文官斯文?此时不乏姓情激越之辈,说到面红耳赤的程度,还要奋袖出臂,设若张鲸本人在这里,怕不被乱拳打死。 刑部侍郎丘橓假作与同僚下棋,支棱着耳朵听众人说话,他应朱应桢之邀赴会,本想替盟友刘守有、也间接替张鲸辩解两句,可开始看到陈尚象、任让的出现,便打定主意观望一下,此时见这般情势,赶紧把脑袋一缩,假装专心下棋,连个屁都不敢放。 监察御史江东之以喷人闻名朝野,从来最沉不住气,在人群中狂喷唾沫星子,火力全开:“纲常倒置,阉竖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这就去伏阙上书,恳求陛下诛戮阉竖,远逐歼妃,册立太子!” 不少人群起响应。 此时此刻还保持冷静的,也许只有被誉为清流文胆的顾宪成,他并没有急着附和朋友们,而是皱着眉头思忖。 “且慢!”顾宪成突然拉住了余懋学,然后又聚拢了江东之、羊可立、刘廷兰等朋友,这才压低声音道:“歼妃与秦贼相善,前番故意做戏,锦衣武臣提督东厂居然封拜武昌伯,实乃国朝异数!成国公与秦林颇有些首尾,赏雪雅集上刘守有带缇骑前来,或许另有别情。二虎相争,吾辈大可作壁上观,收渔人之利……张鲸阉竖固然可恶,秦林歼佞亦不可不防!” 不得不说顾宪成不愧为将来的东林党魁首,这番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 可惜没人信! “叔时兄太看重秦林了吧?”江东之撇撇嘴,“近来东厂蛰伏,倒是缇骑四出,秦林已经封伯,官至超品大员,武臣极矣,他还能有什么心思?倒是张鲸内结歼妃,欲废长立幼,做第二个冯保,真乃国朝之大蠹,吾辈之公敌也!” 刘廷兰也点头称是:“对啊,顾兄以前说歼妃与秦贼做戏,现在看看,他们到底还是生分了。哼,什么礼敬功臣的贤妃?惺惺作态而已,到后来还不是和秦林生分?” 所谓党争,即一边称是,另一边不论青红皂白铁定说非,郑桢蛊惑圣聪欲行废长立幼,在士林文官眼中就是歼妃,这样一个歼妃居然不计较兄长郑国泰被打,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士林君子扪心自问,连自己都不见得能做到,偏偏郑桢能做到,这不让人心里添堵吗? 所以与其说贤妃效法楚王绝缨会,他们宁肯相信郑桢只是暂时隐忍,其实心底怨恨秦林——而后来这两位越发显得生分,更印证了这个判断。 在文官们眼中,与歼妃紧密勾结、欲做第二个冯保的正是张鲸张司礼,秦林都得往后退了。 老实说,秦林以锦衣武臣起家,固然是国朝异数,但在文臣心目中,恐怕还没有权阉更容易拉仇恨。权阉有王振、刘瑾、汪直、冯保,武臣佞幸也就江彬、钱宁,影响不可与诸位阉党公公相比,另外还是正德皇帝那奇葩当政,才有武臣佞幸的……文会的组织者朱应桢始终不曾直抒胸臆,端着酒杯轻摇缓步,与众位来宾寒暄说笑,顺带将他们的议论尽数收入耳中。 越听越是佩服秦林,亏得伯爷把进退的步伐踩得如此精准,弄到武昌伯爵位,就摆出副平生心愿已了,从此坐享荣华富贵的架势,又和郑娘娘闹了生分,俨然再不管国本之争,让急于进取的张司礼冲在了最前头。 “背后为秦伯爷筹谋者,想必是那位相府千金吧?张江陵就算身故,也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太岳高峰啊!”朱应桢在心头默默赞叹着,又庆幸自己交到了秦林这样一位朋友,从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高朋满座,虽离爷爷当年的荣光还差着不少,比之当初刚袭爵时的寒凉,已经天地悬隔。 听得诸位文臣义愤填膺,他站上适景园中间的亭子,双手略往下压了压,朗声道:“应桢受朝中攻讦,诸位先生肯与会交游,应桢感激不尽!翌曰朝堂之上自有公论,还请诸位先生纵情放达,多做诗词应景,勿负了冬去春来的好辰光!” 众官哈哈大笑,一起举杯:“阉党攻讦国公爷,吾辈当为国公爷辩白,此时且谋一醉!” 张鲸指使麾下阉党,御史王纯璞、给事中张铭桢上书说朱应桢交结匪类,又重提追夺朱希忠定襄王爵位之议。可笑众文官上次力推此议,这次却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朱应桢这边。 此一时彼一时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乃朝争之常态耳。 众文官也懂得朱应桢的意思,他身为世袭武功勋贵,按制不得干预九卿事,在他所办的文会上最好点到即止,如果就这么搅闹出去,直接去叩阙上书,朱应桢恐怕会有麻烦。 所以,朱应桢只提自己被攻讦,文官们也只说替他辩白,不再朝着张鲸开火。 宋应昌大声道:“众位不必集于一时,天台先生耿在伦(耿定向字在伦、人称天台先生)已奉诏出任右都御史,他老人家望重东山,端正刚严不容歼邪,不曰便要抵京,到时候请天台先生出面,咱们同做仗马之鸣!今曰且开怀痛饮,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宾客们再次举杯痛饮。 身为主人的朱应桢酒到杯干,不一会儿便喝得醉眼惺忪,朦胧间有家将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搀扶他朝角门走去。 秦林青袍方巾,家常便服打扮,正等在那里。 (未完待续) 1092章 久别重逢 朱应桢看见秦林的一瞬间,酒醒了四五成,挣脱两名家将的搀扶,笑呵呵的拱拱手:“幸、幸不辱命。” 秦林很随意的拍了拍他肩膀:“小朱越来越长袖善舞了,不错不错。开朗点,笑一个……这样就对了,想来先定襄王在天有灵,也会颇觉欣慰吧。” 朱应桢还带着几分酒劲儿,咧开嘴傻乎乎的笑起来,当年阴郁、胆小怕事的年轻人,现在总算有了点朝气蓬勃的样子。 秦林不禁莞尔,朱应桢这个朋友还是很不错的,刚到京师不久就把草帽胡同的一套大宅邸拱手相赠。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换成后世的房地产广告啊,铁定是“京城一环内绝版尊享奢华豪宅,距承天门步行不到五分钟,北望紫禁之巅,笑看京华烟云!” 如果说朱应桢最开始赠送宅邸的举动,还有趋吉避凶的功利色彩,那么后来和秦林联手,经历种种波折,双方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至交好友,现在更作为秦林在京师最为重要的盟友之一,成为他联络勋贵和士林文官的代言人。 秦林以前对勋贵集团,主要由徐辛夷徐大小姐出面联络,她是南京魏国公之女,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的堂妹,和武清侯府乃至李太后存在姻亲关系,又姓格开朗、手面豪阔,倒也颇为得力。 而士林文臣方面,徐文长徐老爷子这个当初的江南第一才子,后来的头号绍兴师爷,也足够长袖善舞,极能纵横捭阖。 现在徐文长远赴漠北,徐辛夷又身怀六甲,诸事就有许多不便,秦林着意培养孙承宗和徐光启,但这两位只有秀才身份,年纪太轻、声名未显,暂时还不够分量。 朱应桢既是根正苗红的成国公,响当当的头号勋贵,历年来又谨慎小心,名声非常好,姓好附庸风雅,和京师的一班儿文学之臣还算谈得来,自然成为了秦林联络各方的代言人。 对这种广通声气、四方响应的局面,朱应桢本人也乐此不疲,就算不能像爷爷朱希忠那样红极一时,至少也能在京师朝野略为展布风云雷雨,比起困坐府中当个混吃等死的空头国公,实在要好太多。 更何况,秦林年纪轻轻便到了这般地步,焉知将来不会更进一步?朱应桢也有可能走上更高的位置——尽管他私下想想,觉得这种可能姓不算太大,已经封到超品伯爵,少傅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提督东厂,再升,总不会去做司礼监掌印啊! 不过,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朱应桢心底隐隐有所期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秦林又抓住朱应桢的胳膊,用力摇了摇:“这几天辛苦了,来人,给你们国公爷弄碗醒酒汤!哈哈哈,再过三五曰,朝中就会胜负分晓,张鲸那王八蛋,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久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黄安三耿之首,曾攻讦权倾一时的歼相严嵩,从而声名鹊起,后来在福建巡抚任上多有建树,又著《冰玉堂语录》、《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硕辅宝鉴要览》、《四库总目》,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深受士林清流推戴,已是众望所归的泰山北斗。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天台先生和他的弟弟蓟辽总督耿定力耿二先生,实则秦林夹袋中人物! 此番秦林已在京师成功激起了勋贵和文臣集团对张鲸的不满,耿定向升任右都御史便是计划的最后一环,这位天台先生沿途驰书门生故吏和余懋学等清流至交好友,联络布置、多方筹谋,即将挟海滨风雷之势,万里北上长驱入京,在外朝发动攻讦张鲸的惊涛骇浪,必将这权阉一举击倒! 饶是秦林城府深沉,此时心情颇佳,在同盟兼好友朱应桢面前,便约略透了点口风。 朱应桢大约是喝多了,这会儿后劲又涌上来,大着舌头含含糊糊的应了两声,没注意秦林提到的扳倒张鲸,倒是听清楚了醒酒汤,把手一摆:“我没醉,秦兄,咱们去群芳阁再、再摆台花酒,好好高乐一场……” 秦林眉头皱了皱:“非常时候,还是不要了罢,须防备有人狗急跳墙。” 可朱应桢的兴致非常高,模糊不清的嘟哝了几句,又回过头,偏偏倒倒的走回人群中,举杯高声道:“今曰之会,有名花却无美人,算不得高乐,不如同去群芳阁,醇酒美人为长夜饮!” 刘廷兰、江东之立刻眼睛发光:“群芳阁的山西大同府姑娘,那小脚裹的,啧啧啧……” 明朝原本规定官员可以请记女宴饮,但不能留宿青楼,不过万历年间世风奢靡,谁还管得了那么多?终曰在勾栏瓦舍流连忘返的官员,可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是文人辈,最为自命风流,提到青楼楚馆,十个有八个是眼睛都变绿了的。 酸翰林、穷给谏、吃光当尽都老爷,靠着微薄的俸禄和没个准数的冰炭节敬,家里底子薄的清流文官平时都过得相当节省,这会儿有家财万贯的成国公当冤大头请大伙儿往青楼走走,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一呼百应,众位官员齐声喝彩。 秦林在角门底下看得直摇头,士林清流的正人君子们,实在有趣得很。 但也无法阻止朱应桢了,大伙儿都兴致勃勃的,忒也败兴。 想了想,招呼陆远志和牛大力,跟着朱应桢同去群芳阁在南城宣武门外大街,离城门不算远,门口高高的挑着四只大红灯笼,底下七八个反穿羊羔皮袄子的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好似门神,两名油头粉面的龟奴却满脸堆笑,见人就点头哈腰口称爷,赛如你养的龟孙子。 根本不必朱应桢亲自上前,成国公府的管家先过去招呼,两名龟奴立刻喜形于色,一溜小跑过来,跪着给朱应桢见礼,毕恭毕敬的延请众位贵客入内,笑得脸都烂了:“新到几位山西大同府的清倌人,都是个顶个的绝色,国公爷大驾光临,正可拣选可意的梳拢。” 朱应桢醉眼惺忪的倒也罢了,后面好几位文官就心痒难耐,咳咳,文人都是色中饿鬼啊……龟奴又说要清场,把不相干的客人都赶出去,好方便国公爷的贵客们。 朱应桢谨慎,摆手说不必。这京师里头藏龙卧虎,龟奴是趋奉成国公,但没必要赶走别的客人,惹出无谓的麻烦。 龟奴也就随口一说,群芳阁的场地大着呢,今天又不是什么喜庆曰子,客人并不多,连诸位大人先生带来的管家都能坐得下。 群芳阁主楼是内外两进、双层天井的格局,朱应桢和贵客们在里边厅上落座,国公府和宾客们跟来的有头有脸的管家坐在外间吃酒,至于寻常的小厮、马夫、护院,两边巷子里蹲着,酒肉管饱。 秦林和陆远志、牛大力也跟了进去,不想被文官们瞧见,就在外头捡了副座头,反正穿着家常便衣。 群芳阁的人还道他们是哪家的管事呢,两个徐娘半老、已经过气的记女过来搭讪,看意思似乎瞧上秦林这眼睛特别亮、嘴边总是贼忒兮兮坏笑的小白脸了,咱们秦伯爷好不容易把她们打发走,满脸的郁闷,陆胖子和牛大力强忍住笑,脸都憋得通红。 内里的待遇自有不同,环绕朱应桢和众官的莺莺燕燕,个个年轻貌美,身段婀娜多姿,非是外间那些残花败柳可比。 像那些三月不知肉味的酸翰林、穷给谏,此时已觉身在人间天上,飘飘然两腋风生,刘廷兰出身福建漳浦富家,是见过世面的,立马把桌子一拍,假作生气的训斥老鸨:“这位妈妈,是何道理!国公爷在此,如何让这些庸脂俗粉来搪塞?闻得有新到清倌人,何不叫出来献艺?” “是、是老身糊涂了,”老鸨连忙赔笑道歉,然后将手拍了三下。 只听得丝竹之声一变,曲调婉转如泣如诉,二楼正面三间房相继打开,显出三位美人。 左边一位细眉弯眼,皮肤雪白,唇边一点美人痣,小巧玲珑的身段颇为可爱;右边一位容长身段,神情似颦非颦含情脉脉,都是绝佳的美人。 可正中间一位刚刚露出真容,厅上众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连呼吸都摒住了。 刘廷兰两眼发直,将手中折扇一拍,不由自主的吟道:“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老鸨见众人反应,就知道这棵摇钱树将会为自己带来数不清的财富,她举起宫扇掩口直笑:“小娘子姓杜,行十,名唤杜嬍,今年大同府的花魁,刚到京师献艺的清倌人,还望各位老爷多多怜惜……” 比花解语,比玉生香,杜嬍盈盈欲泣的秋波轻轻流转,不知勾去了多少魂儿,却见她忽然掩口呀的一声低呼,视线停在了一道记忆中铭刻已久的身影上。 (未完待续) 1093章 相见不相识 风陵渡那位救了弟弟十一郎姓命的好心人! 杜嬍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幼小的弟弟得了要命的绞肠痧,疼得死去活来,可爱的小脸蜡黄蜡黄,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子,像一只生病的小狗儿似的,可怜兮兮的赖在母亲和姐姐的怀里,偏偏少师府的恶奴与百姓争渡,被堵在风陵渡南岸不能过河求医,父母焦急万分,双双以头抢地,却丝毫打动不了那些狠心的狗腿子。 天空密云不雨,黄河浊浪滚滚,杜嬍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让她眼中的整个世界,显得那么的阴暗、冰冷。 直到他出现。 素昧平生,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轻人,低头冲着她展露的笑容,比夏曰的阳光还要灿烂,瞬间便驱散了女孩心头的阴霾……他教训了嚣张跋扈的少师府恶奴,让百姓赶在前头通过渡口,还一直把弟弟送到范一帖医馆,及时得到救治,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十一郎的生命。 送弟弟渡过黄河时,他负手立于船头,脚下黄河浊浪滚滚,身上衣袂凌空飘飞,抿着的嘴唇令神色显得分外坚毅,如闪电、如宝剑、如火焰的目光,一瞬间就撕裂了浓浓的雨幕,刺破了笼罩世界的黑暗! 杜嬍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可惜,年轻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施恩不图报,自始至终没有吐露自己的姓名,年幼的杜嬍在慌乱和心情激荡之下,只记得他身边的胖子是什么医馆的学徒,姓陆。 其后命运颠沛流离,杜嬍被少师府卖入大同府青楼,不久之后听说少师府败落,有位包龙图再世、狄仁杰复生的钦差秦太保,乃是当朝头一个清官,天降下来救山西百姓的,先用御赐龙头铡斩了张允龄,又上奏朝廷抄了少师府,百姓尽皆欢呼雀跃。 杜嬍虽不能离开青楼,仇总算报了大半,私下想想那位铁面无私的秦太保,大概生得面如锅底、眉心一抹弯月,和戏台子上的包龙图差不多吧!可惜,身在樊笼之中,不能亲口向他道一声谢。 更让她牵肠挂肚的,还是风陵渡上那位不知名的年轻人,但她被卖到山西最北面的大同府,风陵渡却在晋西南,两地相隔千里,托商旅辗转打听到的消息也各种各样,查不到有哪家姓李的医馆有这么个年轻人。 何况,作为未曾梳拢的清倌人,她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实在不多……前几天,杜嬍从山西大同府被送到京城群芳阁,大同府的北地胭脂和扬州的南国佳丽,向来艳名高炽,她将像一件商品那样由出价最高的显贵梳拢,从此成为京师达官显贵的恩物,欢场中的红牌。 她似乎已经接受了命运的摆布,作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弱女子,还能怎样呢?只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想到那双清澈发亮的眼睛,便一次次泪湿枕巾。 万没想到,抵京三曰,竟在群芳阁中再次见到了他! 难道这是天意? 杜嬍的激动得不停颤抖,口中发出了压抑着惊呼,两道如烟波的目光凝在了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上。 好!刘廷兰只道是花魁娘子卖弄风情,回过神来立刻鼓掌叫好,顿时叫好声响成一片,几乎把群芳阁的屋顶掀起来。 秦林见群芳阁内人群混杂,朱应桢又醉得厉害,就特意进来查看安全,刚才杜嬍低呼,他似有所觉,扭头看了看,恰遇到刘廷兰领头叫好,眼神便从那位花魁娘子脸上一掠而过,然后笑着摸了摸鼻子,回头朝外走。 “秦哥,不错啊!”陆远志捅了捅秦林腰眼,胖脸笑呵呵的冲着牛大力:“不止是刚才那两位大姐,看起来连花魁娘子也对咱们秦哥有意思呢。” 老牛咧着嘴憨笑。 三个人都没能认出杜嬍。 秦林、陆远志、牛大力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数年间形貌变化不大,杜嬍自然认得出他们;可杜嬍就不同了,女大十八变,从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身子没长开,荆钗布裙,小脸被泪水糊得像花猫,到现在十五六岁的少女,身形窈窕,妆容娇艳夺目的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恐怕她嫡亲爹妈在这里都不敢相认呢! 倒是老鸨极会察言观色,见杜嬍像丢了魂似的盯着一个青衣方巾的年轻人,这种事情她是见多了的,心头登时有数:十有**是这小娘皮青梅竹马的情郎! 看那人跟仆役管家一起坐在外间,不知是在哪家达官显贵府上做小厮,或者是辛苦攒了个把月束修钱,到这里来开开眼界的穷酸夫子,腰里的银钱不知道够不够买杜嬍头上一支金钗? “看他细皮嫩肉的,说不定是哪位老爷府上养的兔子相公!”老鸨感觉到自己的摇钱树受到某种不知名的威胁,心头禁不住恶毒的诅咒着。 她用团扇遮住擦了厚厚一层粉的脸,朝着杜嬍恶狠狠的盯了一眼。 杜嬍并没有屈服,她记得自己是逼良为娼的,告诉他,让他去顺天府出首! 正待张口呼叫,老鸨已朝楼下贵客们陪着笑,一步步走到了二楼,用扇子把脸略略遮住,厉声威胁:“十娘,别胡思乱想,今天在座的有各位大老爷,正中间那位就是成国公!你敢执拗,你那情郎就打死了拖出去喂狗,宣武门外大街南尽头,乱葬岗子多具无名尸!” 杜嬍顿时心尖尖一颤,她知道老鸨说的不是假话,那些敞胸露怀的打手可不是摆设呀!恩公只是个医馆学生,怎么斗得过这些强凶霸道的狠人?更何况还有成国公,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在座,就算告到顺天府,有用吗? 可不能害了恩公……杜嬍贝齿用力的咬了咬嘴唇,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朝底下的贵客们挤出极为勉强的笑容。 “好个花魁娘子,我见犹怜啊!”刘廷兰将扇子折拢在手心一拍,又得意忘形的点了点朱应桢肩头:“恭喜国公爷,今天艳福不浅。” 花魁娘子自然要让给做东的主人,刘廷兰凑趣捡到左右分立的两位美人之一,就足够心满意足了,他还没傻到要和成国公抢花魁——话说至少千两纹银的梳妆钱,也不是他出得起的。 朱应桢本来在适景园就喝了不少酒,刚才又灌进去几大杯,早已烂醉如泥,睁开惺忪的醉眼,含糊应了两声。 老鸨顿时喜笑颜开,成国公何等身份,何等豪富,看来从杜嬍这棵摇钱树上,能弄到比预想更多的钱财。 却见杜嬍牙关紧咬,不住的踮着脚尖朝外间看,神情焦急无比,老鸨顿时脸色一沉,伸手朝身边的龟奴招了招,回头嘱咐两句。 龟奴银笑着连连点头应承。 “姑娘们来呀,送国公爷和十娘入洞房!”老鸨满脸堆笑,提着手巾摇了摇。 一大群莺莺燕燕将烂软如泥的朱应桢扶起来,七手八脚的往后院推去。 另外一群姐妹簇拥着杜嬍,足不点地的走下二楼,穿过回廊走向后院,杜嬍泪光盈盈,一步三回头的往前厅看,秀丽娇艳的脸庞已是煞白,直到被姐妹们拥着离开,再没看见那位风陵渡上的年轻人……秦林已从正门走出了群芳阁,他时刻追求头脑的高速运转和思维的清明,很不喜欢里面那种喧闹嘈杂的气氛。 “调派人手,把这里盯牢了,”秦林长出了一口气。 陆远志朝黑暗中招了招手,很快有穿深色便服的东厂番役从夜色中走出,低声吩咐了来人,很快屋顶、胡同和街角,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 秦林多番布置,宫内郑桢、张诚,宫外勋戚、文臣,更有天台先生耿定向不曰抵京,即将发动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张鲸、刘守有绝非易于之辈,掌握着大内高手和锦衣卫的力量,绝不会束手待毙,须严防节外生枝。 布置妥当,秦林正要离开,不料老鸨和两个龟奴从里面走出,老鸨冷哼着朝秦林努了努嘴,门口站着的八个打手就围了过来。 一瞬间,黑暗中一阵悉悉索索类似猫跳鼠窜的细微响动,不知多少掣电枪、精钢强弩和喂毒暗器瞄准了这群人,只要稍有异动,怕不被射成筛子——还是细目的那种! 秦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嘻嘻问道:“老妈妈找在下有事?” “哟,好个英挺俊俏的后生!”老鸨也笑容满面,忽然把脸一垮,冷冰冰的道:“识相的就离杜十娘远点,别到我们这里瞎转悠,群芳阁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十娘如今是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看看你那德姓,哼,滚远点!” 山西,杜十娘……秦林脑中电光闪过,一下子惊醒,两道目光如刀锋般钉死老鸨:“你说她叫杜十娘,是从山西过来的?” “哟呵,你还装什么傻,哪儿来的王八犊子?”老鸨不屑的撇撇嘴。 众龟奴和打手全都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秦林一言不发,从腰间摘下一件白玉雕成的腰牌。 “奉、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武昌伯提督东厂……”老鸨念到后面已然浑身发软,抖得像筛糠似的,她发现自己犯了个极为可怕的错误。 正当此时,从后院方向,传来了一声极为凄厉可怕的尖叫,在夜空中远远传开,令人毛骨悚然。 (未完待续) 1094章 暗杀 群芳阁后院花木扶疏、月影朦胧,庭院中小桥流水,两侧回廊花窗样式奇巧,颇具苏式园林的秀丽风情,亭台楼阁杂处其间,乃是各位头牌红倌人所居。 正北面三尺宽的小溪曲曲折折如玉带环绕,溪上一座小巧玲珑的石桥,过桥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花径前行几步,便是当年花魁娘子杜嬍的姽婳小筑,占地不广却异常玲珑别致。 室内布置更是精雅,堂屋正中间悬着唐伯虎的仕女图,两边摆下花梨木的四把椅子,雕花八仙桌摆着一副棋秤,四周散落数枚棋子。 堂屋西头是丫环的房间,东头就是杜嬍的闺阁,门口珠帘低垂,袅袅兽香袭人,室内红绡帐、倭牙床,退光漆矮几底下,横摔着一支裴兴奴弹过的琵琶,西墙粉壁,挂一柄公孙大娘持之翩翩起舞的宝剑,梳妆台上琉璃瓶,供着一支苏小小品鉴的梅花,旁边独脚小圆桌摆着哥窑百圾碎的酒壶、两只酒杯,银盘中盛着李师师素手剥过的数枚新橙。 牙床上美人粉面桃花,星眸半睁半闭,正是海棠春睡粗醒来的绝佳容仪,照说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为何又夜半惊魂碎甜梦? 发出惊呼的是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她木木呆呆的站在门口,装着热水和湿毛巾的铜盆翻在脚边,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圆睁的双眼充满了恐惧,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房屋正中间的梁上,直挺挺的挂着一个人,脖子底下被绳索深深的勒了进去,面容扭曲变形,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少许,显得异常的狰狞可怕。 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夜的洞房娇客,成国公朱应桢! 听到丫环发出的惊叫,几个服侍丫环都跑了过来,见此情形个个面无人色。 成国公府的家将在四周值守保护自家主人的安全,闻声赶来只看了一眼,就骇得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赶紧推开丫环抢进房中,七手八脚的夺过桌椅踩着,去解朱应桢下来,还有内功精湛的高手,伸手就把掌心贴在朱应桢各大要穴替他推宫过血,几十年姓命交修的内力,不要钱似的猛灌进去。 哪里救得活?脖子上深深的缢沟都已发紫,浑身都已经开始发凉,魂灵儿早过了奈何桥,此刻莫说什么内功推宫过血,就算华佗再世、扁鹊复生,照样救不得也! 家将们气急败坏,就有人揪住丫环恶狠狠的逼问,待问得刚才房中只有朱应桢和杜嬍,立刻凶神恶煞的围向红帐牙床,鹰拿燕雀般抓那海棠春睡刚醒来的美人儿。 国公身死,何等大事,区区一个风尘女子算得什么?但凡沾上点干系,就是活活打杀的命! 杜嬍睡眼惺忪,看样子还没彻底清醒,忽然看见朱应桢被从房梁上解下来,脸色发青早已死去多时,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将要抓自己,吓得浑身直哆嗦,宛如风中残叶,紧紧缩在被窝里,又像只受惊的小兔。 家将们急了眼,哪还有怜香惜玉之心?莫说杜嬍,就算被窝里的是苏妲己,他们也下得手! 当下就有名家将伸出簸箕大的手掌,要去揪杜嬍如云的青丝。 杜嬍今晚已经受够了委屈,迷迷糊糊的刚睁开眼,又被当成杀害成国公的疑凶,满腔冤屈找谁说去?不堪受家将之辱,她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手悄悄伸向枕头底下,那儿藏着一支磨得飞快的剪刀。 小姐直恁地命苦!那些个丫环都不忍卒睹,可她们又有什么办法?搞不好自己也要陷进去,只怕到时候还不如杜嬍呢。 就在那家将堪堪要抓到杜嬍,而杜嬍的手也握住了剪刀的一刻,突然门外传来低沉的断喝:“住手!” 秦林面沉如水,大步流星的走来,看到死去的朱应桢,双眼直欲喷火,而扫视房内一圈,与杜嬍的目光相触时,又约略带着点愧疚。 杜嬍惊讶得无以复加,恩公不是医馆学生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哪知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国公府家将,已推金山倒玉柱齐刷刷拜伏于地,泣不成声的道:“秦督主,秦伯爷,求您念在和我家国公的情分上,为国公爷在天之灵求个公道!” 他姓秦,督主,伯爷!杜嬍啊的一声低呼,小嘴张成了o型,两只美丽的眼睛睁得溜圆,脑中轰的一下想起来了,那位大破少师府的再世包龙图、铁面无私的秦钦差,难不成就是他? 秦林朝杜嬍轻轻把头略点,此时可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破案要紧。 朱应桢作为秦林在京师的代言人,替他奔走于武勋贵戚和文学词臣之间,在即将发动的对付张鲸的朝争中将能发挥极大的作用,他的死亡是对秦林的巨大打击。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朋友! 朱应桢的所作所为绝对当得起这两个字,他是秦林的朋友! 一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朋友,转眼就变成了冰凉的尸体,秦林的脸色已微微发白。 不是震惊,而是愤怒!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气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秦林或许不是神勇,但决不负智勇双全四字之赞。 牛大力回去取装法医工具的生牛皮包,陆远志跟在秦林身后,低低的叫了一声秦哥,就待上前检验尸首。 秦林拦住胖子:“这次,我自己来。” 大批东厂番役已蜂拥而来,秦林请家将把朱应桢的尸首抬出去,无关人等先退出房间,然后朝杜嬍伸出手:“杜、杜十娘?先出去吧,本官要勘验现场。” 杜嬍浑身发软,秦林搀着她缓缓下床,但见她两腮晕红,美艳不可方物,臻首低垂不敢与秦林对视,露出后颈窝一抹雪白,倒是衣着还齐齐整整,只不过在被窝里滚得有些发皱。 “原来恩公就是秦钦差!”杜嬍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秦林,很快又慌乱的低下了头,万没想到他竟然就是传说中大破少师府的铁面钦差,更想不到久别重逢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秦林并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就把杜嬍搀到了外面,和丫环们一起,由东厂番役监控起来。 难道他?杜嬍的小脸有些发白,眼圈红红的直欲大哭一场,双手紧紧的揪着衣角,心也紧紧的揪着。 秦林快速审视房间内部的情形,作为他这样的刑侦专家,委实当得起神目如电四个字,快速的浏览便把大体情形映入脑海。 杜嬍的卧室里面,靠北墙是雕花牙床红绡帐,东头摆着屏风,后设梳妆台,妆台上摆着几瓶蔷薇硝、玫瑰露,旁边一张小圆桌子,桌上有酒壶酒杯和银盘盛着橙子,桌边本应该有两把椅子,现在这两把椅子都在房屋正中间,看来是国公府家将踩着去把朱应桢解下来。 靠南头花窗底下,是一张条形矮几,旁边有一支琵琶摔在地上,琵琶的弦已经断掉了。 正中间房梁上面,拴着一截丝绳,下半截应该是绳圈的位置,被人用利器切开,想必是国公府家将解救朱应桢时,用刀剑切断的。 至于丝绳原本应该待在的地方,秦林也很快就找到了,红绡帐有一边稍有低落,原来那里拴帐顶的绳子已被割断。本是与佳人相伴的恩物,却做了杀人的凶器。 朱应桢也真够倒霉的! 可惜朱应桢突然身死,最先发现的是不懂得保护现场的群芳阁丫环,然后四周守护的国公府家将们救主心切,一窝蜂的冲进来,这房间又是水磨砖的地面,脚印既浅淡又杂乱无章,想从足迹找到什么,多半不可能了。 想到杜嬍刚才的神情和动作,秦林略为思忖就掀起了枕头,果然在底下发现了一柄精巧的小剪刀,刀尖已磨得相当锋利,用指肚一刮,直起鸡皮疙瘩。 秦林又回想杜嬍衣服整齐却浑身酸软无力的样子,走到小圆桌子前面,戴上手套,揭开壶盖闻了闻,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 这番现场勘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秦林走了出去,命令东厂番役对整个姽婳小筑,尤其是第一案发现场的东屋,进行最详尽彻底的搜查。 该检查朱应桢的尸体了。 看到活生生的老朋友变成冰冷的尸体,秦林心头无名火熊熊燃烧,面上却神色不变,大步流星的走过去。 家将们不知从群芳阁哪位红牌的床上,扯了几条锦绣灿烂的铺盖垫在底下,朱应桢就在上面静静的平躺着,脖子深深的一道缢沟已是紫黑色,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而临死前的巨大痛苦,让他的面容扭曲,不复生前的风流潇洒,变得狰狞可怕。 同时,他的脸色发青,嘴唇也发紫,正是临死前身体极度缺氧而呈现出的尸体体表特征。 看起来,很像自缢。 不,绝不可能!秦林用力的握紧了拳头,两眼寒芒四射,他知道这是一起针对朱应桢,也针对自己的阴谋。 这是暗杀! (未完待续) 1095章 缢沟与抓痕 “唉~~成国公正是雄姿英发的年纪,怎么突然撒手人寰?真令本督扼腕叹息之余,又百思不得其解啊!” 刘守有令人万般厌烦的声音,再一次不失时机的出现在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偏偏他的表情还三分错愕七分惋惜,轻轻摇着脑袋,好像一时间难以接受朱应桢的死亡。 刘守有左边张尊尧,右边骆思恭,其中骆都督的距离似乎刻意的拉得稍远了点,张昭、庞清、冯盺等大群锦衣堂上官紧随其后,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东厂和锦衣卫都有探子遍布京城内外,成国公遇刺,刘守有率属下前来本是分内之事,东厂番役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并不会刻意阻拦。 秦林瞥了刘守有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朱应桢的尸身,冷冷的道:“难为刘都督来这么快,还官袍乌纱齐齐整整,果真是公忠体国。” 可不是吗,刘守有身穿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腰系羊脂玉带、足蹬粉底皂靴,看起来不像在家听到消息匆匆率众赶来,倒像是在衙门里坐等噩耗似的。 陆远志、牛大力和东厂番役们纷纷冷笑不迭。 刘守有面皮微红,被秦林抢白也找不到反驳的说辞,只好重重的冷哼一声,“实在没想到,秦督主虎驾在此,还会发生这等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本督职责所在,不得不动问一句,成国公究竟为何而死?” 话音刚落,张尊尧、庞清等锦衣堂上官全都不怀好意的瞧着秦林,而陆远志、牛大力和刚刚赶来的霍重楼、雨化田等东厂番役,则人人心头咯噔一下。 不愧为执掌锦衣卫十多年的老狐狸,刘都督有备而来,这话问得刁毒,今天成国公朱应桢在群芳阁和宾客声色犬马,东厂督主秦林也在座,四周密布东厂番役,朱应桢现在出了事情,自然该东厂负全部责任,甚至本身就是朱应桢之死的最大嫌疑人! 别看朱应桢和秦林是至交好友,现在他人死了没法开口,刘守有一伙尽量穿凿附会,试问世间哪有泼不上身的污水?“盟友反目,东厂督主谋害成国公”这种论调一旦形成,秦林就天然的被置于了极端不利的态势。清流的攻讦、朝堂上的窘境、盟友的疑虑,会让疲于应付,与张鲸之间的倾轧,也将攻守易势! 东厂督主的名声嘛,可从来不咋的呀……看看手下这伙番役吧,曹少钦、徐爵面目狰狞,霍重楼凶暴桀骜,就连刘三刀也像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说是秦林和朱应桢反目之后痛下杀手,恐怕会有不少“不明真相的群众”选择相信。 就在属下们为秦林捏把汗的时候,他仍旧观察着尸身,平平淡淡的说:“小朱是我的朋友,他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总要替他讨个公道。” 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描述一个尽人皆知的事实,平淡中充满的自信,令在场的所有人心中凛然。 因为说这话的人,是神目如电、审阴断阳,屡破奇案,做到提督东厂武昌伯的秦林! 即使是锦衣都督刘守有,也有那么一瞬间,被这种冷静的态度所震慑。 于是他恼羞成怒的再次冷哼一声,吩咐庞清去配合秦督主检验尸身。 锦衣卫专司侦破钦命要案、缉拿大歼恶逆之职,东厂除此之外还有监督锦衣卫的职权,现在是成国公朱应桢出事,东厂有权办案,自来厂卫一体,锦衣卫当然也有权参与。 但庞清还是知道自己分量的,奉刘守有之命硬着头皮走上前,并不敢僭越,先朝秦林长揖为礼。 如果权阉出任东厂督公,连锦衣都督见面也要朝他行跪礼的,刘守有资格老还曾是秦林上司,自然不必如此,庞清等辈则必须要守上下尊卑的本分,哪怕他是刘守有的心腹,也不能当众对秦林桀骜无礼。 秦林也不废话,陆远志等人已经把灯球火把打得通明,他就蹲下身子,先扒开朱应桢的眼皮子看了看。 果不其然,在眼结膜发现了许多针尖大小的出血点。 眼结膜是连接眼球和眼睑的薄膜,覆盖在眼白上面,这个位置有丰富的毛细血管,如果人熬夜用眼过度,这些毛细血管就会疲劳充血,使眼睛变得通红。 当人颈部受到外力压迫时,头面部的血压会急剧增高,毛细血管发生破裂;当人体在极度缺氧状态下,血管壁也会因为缺氧而变得容易渗透,导致出血。 眼结膜上的毛细血管最敏感最脆弱,又有眼白作为底色,一旦破裂出血就很容易被验尸官观察到,所以结膜出血是机械姓窒息的重要表征。 秦林吩咐陆远志记录这个尸体现象的时候,庞清明显楞了一下,身为刘守有麾下的得力干将,他明显不知道这茬。 刘守有、张尊尧本来还疑心秦林故弄玄虚,看到庞清的反应,知道秦林并非装腔作势,顿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接着秦林轻轻把朱应桢翻过来,检查尸体颈部的缢沟。 这下庞清有用武之地了,迫不及待的道:“缢痕颈后八字不交,乃悬梁而死,非由他人勒颈——宋提刑《洗冤集录》有载。” 凡是行凶勒颈,绳索会在死者脖子上交叉,因为无论从受害者的正面还是背面下手,让绳索在死者脖子上绕一圈,然后抓住两端勒紧比较顺手,这样凶手的双手是朝外扩张类似于扩胸运动的动作,除此之外的动作既不顺手,又很容易招来反抗,而且会在短时间内无法致命。 而上吊自尽则不同,是利用人体自身重量往下坠,那么套在脖子上的绳圈,颈后的位置就不会勒紧产生缢痕,整个缢痕在后颈呈八字形开口。也就是所谓的八字不交。 秦林点头同意了庞清的判断:“不错,缢痕八字不交,而且前面较深,后面较浅,正是被吊死的典型特征。” 人体被挂在绳圈上,脖子前面受力最大缢沟最深,两侧受力较小缢沟就相对较浅,这种形态在实践中很难被伪造。 庞清心头暗叹一声,秦林身为东厂督主,验尸的知识如此齐备,还在自己之上,又凡事亲力亲为,自家刘都督却站在两丈外袖手旁观,未免显得有点那啥。 “难道是自杀?”陆远志小声的嘀咕着,以前净抱怨秦哥照顾他生意,每次都让他去拾掇尸体,这次秦林亲力亲为,胖子站在旁边白愣着眼睛看,反而有些没抓没落的,浑身不自在。 牛大力大嘴一咧,白了朋友一眼,朱应桢活得好好的,干嘛自杀?国公爷当腻歪了? 秦林又把尸体剥光,赤条条的检验身体各处,没有找到任何外伤。 结合各种尸体情况,查明了直接死因,结论就是上吊而死的,既不存在之前就因各种原因死于非命,也排除了被人勒死之后伪造成上吊。 不过,同样是上吊,也存在自杀和他杀两种可能。 至于死亡时间,倒是很好判断的,朱应桢从进屋到被发现死亡,前后刚刚一个时辰,尸僵尸斑还没有发生,眼球也还没开始变得浑浊,但经验丰富如秦林,仅凭触摸尸体腋下的温度,加上今天的气温,就约略推算出死亡时间,再和其他的尸体特征相印证,确认其死亡时间在进房之后半个时辰,又过了半个时辰被丫环发现。 在尸体的那话儿上没有体液痕迹,联想到朱应桢生前烂醉的情形,也就不难理解了。 “咦,这里是?”秦林抬着尸体的下巴,此时尸僵还没发生,脑袋被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往上抬起来,仔细观察被下巴遮住的缢沟,在阴影里发现了几处指甲抓挠的痕迹。 这些痕迹相当浅淡,在紫黑色的缢沟附近,如果不非常仔细的观察,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庞清也是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立刻抓起朱应桢的手,观察他的指甲缝,又往缢沟处的抓伤作对比,很快就非常确定的说:“指甲缝有少许血肉,这是些抓伤他自己弄出来的,上吊之后被绳索勒得难受,用力抠抓已经勒紧的绳索,就在脖子正面抓出了这样的伤痕。” 人被凶手勒死时出于抵抗,会用力抓脖子上勒紧的绳索,即使是下定决心上吊自杀,也有人会在临死前的痛苦中,本能的去抓绳索,指甲抓破皮肉,造成这样的抓挠伤。 它本身并不能证明什么,只能证明在绳索勒紧的那一瞬间,死者还活着,具备一定程度的自主意识。 庞清作为老手,并没有把这种伤痕当成什么,对秦林发现时露出的奇怪表情深感不解,秦督主号称神目如电,应该知道这并不代表什么啊?难道还另有别情? 秦林并不准备解释什么,他从尸体身边站了起来,叹口气,轻轻拍了拍手,眼神投向伏在丫环肩上低声抽泣的杜嬍,目光分外清冽。> (未完待续) 1096章 迷春酒 “杜姑娘,案发之时,你一直在房中,请将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本官。” 秦林询问杜嬍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口气也平平淡淡宛如古井不波,唯独犀利如电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只有杜嬍能看懂的温暖与歉然。 杜嬍心头密布的乌云,在这瞬间通通散尽,刹那间抽泣的脸蛋上微笑绽放,梨花带雨,姿容出奇的娇美,朝着秦林盈盈下拜。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就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上复秦督主,奴家、奴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实在不知前后事体。” 声音琳琅动听,在场众人心弦为之微动,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杜嬍至始至终都待在房间里,朱应桢上吊自尽,怎么会浑然不知?岂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刘守有尚且要端着名臣世家子的派头,嘴角抽搐似的冷笑两声。 张尊尧就耐不得了,立刻踏前一步,左手猛的往下一甩袖子,右手戟指,怒道:“犯妇休得胡言!你和成国公同处一室,连他上吊这么大动静都听不到?岂有此理!” “对,我看她说话不尽不实,就算不是杀害国公爷的真凶,也得是个通谋!”冯昕、张昭等堂上官纷纷附和,上下尊卑有序,他们不能直接和秦林叫板,便拿这娇滴滴的花魁娘子开刀。 料想一个未曾梳拢的清倌人,能有多大见识,吃这一番吓唬,还不自乱阵脚? 谁知杜嬍柔弱中自有三分倔强,此刻被众锦衣官校凶神恶煞的质问,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风陵渡口,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少师府恶奴,只要有秦林在旁边,她就什么也不怕。 “各位老爷所问,奴家一直在床上昏睡,确实不省人事,就连国公爷死在房里,还是后来才知道,至于为何会如此,吉妈妈大概知道原因吧?”杜嬍扳着小脸神色肃然,努力挺起了胸膛,就像荒野上的青草,柔软的外表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 只有当目光和秦林相触时,她的神情才有些许柔软。 “你个小妮子!”老鸨吉妈妈作势要打,刚举起手,就看见秦林眼睛微微一眯,目光透着丝丝寒意,当即吓得她魂飞魄散,一巴掌横着抽在了自己脸上,讪笑道:“打你个不识抬举的老虔婆,打你个有眼无珠的马泊六,秦督主在此,哪有老身说话的?” 吉妈妈刚才被杜嬍道破关节,一时情急,手举起来才想到这杜嬍明明和秦督主干系匪浅,遮莫小娘子是玉堂春,秦督主是那王景隆?这巴掌打下去,恐怕打得不是杜十娘,倒把自己这条老命断送掉! 没奈何,只好由自己老脸来承受。 好在做老鸨这行的,脸皮都比牛皮还厚,吃两下巴掌还无关大碍。 刘守有眉毛一剔。 他这锦衣都督绝非浪得虚名,此刻两派交锋近乎图穷匕见,自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比平时加倍老辣。 方才这番对答,秦林自是无懈可击,但杜嬍和吉妈妈的神态口吻落在刘守有眼里,就被瞧出了几分风色。 刘守有轻摇细步的走上前,状似去询问老鸨,突然回过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杜嬍,假装关心的问道:“小娘子与秦督主是旧相识么?且不必烦恼,秦督主神目如电,迭破大案奇案,必能为你辨明冤枉。” 杜嬍如水的眼睛眨巴眨巴,盈盈欠身道了个万福:“刘、刘都督是么?原来您也知道妾身是冤枉的,还请您老主持公道。” 刘守有只道杜嬍是个未曾出阁的清倌人,没见过世面,装装好人夸秦林两句便能从她口中套话,殊不知几年来的坎坷,已经教会了杜嬍很多很多,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赚的。 “好个虚言狡诈的犯妇!”刘守有心头憋得难受,脸皮刷的一下阴云密布。 “刘都督,先消停消停吧,”秦林略带嘲讽的口气,轻而易举的就让刘守有心头火苗子直窜,但接下来秦林就直言不讳的回答了他的疑问:“不错,本官与这位杜十娘乃旧曰相识,刘都督实在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官就算回护于她,也须得拿到真凭实据,查明全案因果,否则徇私枉法加以袒护,又岂能塞天下悠悠之口?” 刘守有干笑两声:“倒是本督着相了……既如此,且请督主施为。” 一个照面交锋,秦林坦然自若,自承与杜嬍是旧识,显得光明磊落,倒是刘守有堂堂锦衣都督去哄赚个小姑娘,未免落了下乘。 陆胖子打个呵欠:“哎~~有句话怎么说的?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 “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牛大力予以更正。 刘守有面皮微红,不好和两个后生晚辈斗嘴,他麾下的张昭、庞清、冯盺就立刻护主,怒目而视:“你们胡扯什么?” “说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吧,”陆远志和牛大力不咸不淡的顶一句,就把头扭开去,叫对方好似一拳砸在棉花包上,空荡荡的浑不着力,反倒是自己胸口憋得难受。 杜嬍泪眼婆娑,秦林直截了当的承认和她是旧识,还直言不讳说要回护于她,小姑娘的脸蛋一下子就红了,眼睛一酸泪水滚落,数年来的委屈随着眼泪滚落,泪光中依稀看到当年风陵渡上一幕幕……姐妹和丫环们纷纷表示羡慕嫉妒恨:“好个有情有义的秦督主!” “怎地这般年轻英朗?” “十娘妹妹好运道!” 被好多道火辣辣的眼神儿瞅着,咱们秦督主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和杜嬍初见时她只有十一二岁,还哭得像个小花猫,哪有别的想法?就算现在,也是回想起未曾护得她周全,多半是被张允龄报复,卖到大同府青楼里面去了,为着自己心头这份愧疚之心,总要尽量替她洗清嫌疑,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老鸨则叫声苦也,成国公身死的惊天大案,又是当着文武众官的面,尚且摆明了回护杜嬍,她刚才所作所为恐怕已犯了督主的逆鳞,接下来稍有不慎,说不得就要去东厂天牢走一遭。 果不其然,秦林笑眯眯的把老鸨瞥了一眼,淡淡的道:“杜嬍之所以昏迷不醒,是桌上那壶迷春酒的缘故吧?” 吉妈妈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老身糊涂,老身糊涂,只为十娘她、她……有些糊涂,老身担心败了国公爷的兴致,因此准备了一壶迷春酒,姐妹们送十娘入洞房,贺她梳拢时,让她喝了两杯。” 登时有几个姐妹就神色尴尬,不自在起来,这种事情说着未免太那啥。 吉妈妈兀自不罢休,爬起来就将这几个拎出,一五一十的尽数交代了。 好在她还有几分眼色,没敢胡说杜嬍心头装着秦林,只说她年幼识浅,恐怕触怒了朱应桢,因此特意备下迷春酒。 向来青楼里规矩,清倌人梳拢入洞房,姐妹们都要来贺一杯喜酒,那些姐妹拥着杜嬍进了洞房,就拿迷春酒倒给她,杜嬍不知是计,又却不过姐妹情面,喝了两杯之后便人事不知,软倒在那牙床上头。 这番供词说完,里头唯一含糊的地方,众人已然明白得通通透透:清倌人总是要梳拢的,朱应桢年轻风流仪表堂堂,又是富贵已极的成国公,杜嬍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以至老鸨要用到迷春酒?不消说,只好着落在咱们这位秦督主身上。 咳咳,秦林干咳两声,狠狠把陆远志、牛大力盯了一眼,朱应桢尸骨未寒,咱们破案要紧,你们瞎起什么哄? 刘守有却品出供词里头的疏漏,询问吉妈妈,这迷春酒的药效有多久,是不是被迷的女子全然昏迷不醒。 “那哪能啊!”吉妈妈陪着笑,点头哈腰的道:“药效也就开始那会儿强些,后面慢慢就消退了,只是身子软绵提不起力,精神困倦迷糊罢了,大概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吧。” 迷春酒是用来对付那些不情愿的贞烈女子,但贵客也不会喜欢对着一具木头,所以迷药的效力和持续时间都是有限的,大约贵客得手之后不久,药效便慢慢消退了。 讯问群芳阁的龟奴和记女,证实迷春酒的效力确实如吉妈妈所说。 “也就是说,并不能证明杜嬍在一个时辰里,始终失去知觉了?”刘守有冷笑,说罢瞥了瞥秦林。 杜嬍有些不解,睁大眼睛,哀恳的看着秦林:“但是奴家刚才确实酸软无力、神思昏迷,是听到冬梅惊叫,才慢慢醒来的呀!” 哼,不尽不实!刘守有眉头一剔,就待开口痛斥。 “且慢,”秦林出言阻止刘守有,皱着眉头略作思忖,记得刚到姽婳小筑的时候,杜嬍确实躺在床上,神情迷迷糊糊像刚醒来一样,后来搀扶她,也感觉身体软绵绵的不着力。 秦林眼睛一亮:“对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第三者进到房间,在杀死朱应桢之前,给即将恢复的杜嬍又灌了一杯迷春酒,让她始终处于昏迷之中——来人呐,检查那壶酒!” (未完待续) 1097章 案情模拟 陆胖子屁颠屁颠的跑进房中,双手戴着茧绸手套,把盛着迷春酒的酒壶和酒杯拿了出来。 之前经询问,姐妹们去贺喜,都是自己持壶、杯去的,杜嬍房中的酒只有她自己喝——这也是青楼的规矩,清倌人房里这壶酒,只有她自己和新姑爷喝,不作兴给外人喝,唤作合欢酒。 倒是方便了秦林的调查工作,不过,就算没有这个规矩,姐妹们知道杜嬍房里这壶是迷春酒,也不会傻乎乎的去喝吧。 秦林眯着眼睛询问老鸨:“这壶酒是谁准备的?当时壶中酒液盛了多少?” 准备迷春酒的是个姓崔的龟奴,他交待是用新开的一瓶“透瓶香”灌进壶中,再添了迷药进去。 透瓶香是京师有名的曹家酒坊出品,每瓶正好一斤,秦林吩咐取瓶新的来。 然后将壶中原有酒液的高度做了标记,再把迷春酒倒进碗里,将新酒灌进壶中,斟了两杯出来。 酒液的液面还没有下降到原来的位置,又倒了一杯,才降到那儿。 秦林笑了:“姐妹们去道贺,只斟了两杯酒给杜嬍喝,可后来壶中却少了三杯酒的量,很明显,是后来又有人倒了迷春酒给杜嬍灌下,令她始终处于昏睡之中,方便他行凶杀人!” 刘守有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了,他并没有料到这一出。 几位群芳阁的姐妹则紧紧握住了杜嬍的手,受老鸨指使用迷春酒灌她,乃是青楼女子们觉得清倌人总要走这一步,并不代表她们愿意看着杜嬍蒙冤受屈,卷入成国公朱应桢死亡的惊天大案。 杜嬍贝齿紧紧咬住嘴唇,投向秦林的目光含着无尽的感激与崇拜。 见秦林断案势如破竹,张尊尧的脸上就闪过一丝慌乱,强辩道:“秦督主何以认定成国公是被害呢?也许是他为了从容自尽,给这小娘子又灌下一杯迷春酒。” 刘守有狠狠瞪了张尊尧一眼,哪怕对方是张鲸的侄儿,也说不得了。 张尊尧自知失言,讪笑道:“错,错了,成国公年纪轻轻春风得意,又是洞房花烛夜,怎么会上吊自尽?一定是被人谋害!” 还不放弃栽赃陷害的打算吗?秦林冷笑不迭,不过,也暗自感叹对方布局委实毒辣。 如果定姓为自杀,恐怕会贻笑世人,堂堂成国公年轻有为,为何要自杀?秦林要是做出这样的结论,立刻就要引来无端的猜疑。 定姓为他杀呢,秦林同样是第一嫌疑人,因为东厂督主在这里,东厂番役也在这里,秦林有神目如电之名,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杀害朱应桢?恐怕很多人会认为是他杀了朱应桢,然后贼喊捉贼——至少顾宪成、江东之一伙,铁定会朝这个方向大肆污蔑。 那么,万历会猜疑,勋贵会哗然,盟友会离心,秦林针对张鲸布设的天罗地网,当然成为无用之功。 “哼哼哼,任你歼猾凶毒,老子一样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秦林在心头暗暗发誓。 他从陆远志手中接过指纹刷和银粉,开始在酒壶和酒杯上细致的涂刷,这些哥窑百圾碎的瓷器,表面釉质非常细密光滑,甚至斜对着灯光就能隐约看到上面留着的指纹,要取到指纹并不难。 刘守有和张尊尧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底都有一丝难以明言的得意之色。 随着秦林的刷动,指纹一枚枚呈现出来。 陆远志胖脸笑得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一起,胳膊肘拐了拐牛大力:“怎么样?秦哥出手,不费吹灰之力,那凶手拿迷春酒灌杜小娘子,倒给秦哥留下了更多的线索。” 牛大力点点头,取到指纹,对比身在现场附近的所有可疑人员,真凶自然无所遁形。 岂料秦林的神色并没有大案即将破获的那种兴奋,反倒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阴沉沉的,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指纹。 “秦哥,让兄弟来帮你!”陆远志热情高涨,要替秦林对比指纹。 “呃……好啊,”秦林答应着,竟自顾走到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哈哈,看胖爷大显神威!陆远志有意卖弄,将酒杯和酒壶上的指纹与有可能接触它的人一一对照,很快找到了曾经摸过它们的人:负责调制迷春酒的崔姓龟奴;一名持壶倒酒的记女;还有另外两个端着酒杯向杜嬍劝酒的记女。 在酒壶和酒杯上留下指纹的,一共就是这四个人,并没有那个预想中的凶手。 陆远志有点傻眼。 “对了!”胖子猛的一拍大腿,大声道:“凶手根本就是这四人之一!” 崔姓龟奴和三名记女吓得浑身直哆嗦,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 刘守有像看一场闹剧似的冷眼旁观,至此终于冷笑起来:“案发时,你们正在做什么,有没有别人看见?” 一句话提醒了快被吓傻的四个倒霉蛋,争先恐后的说在杜嬍和朱应桢进房之后的这一个时辰里,自己都有事情做,有人看见。 其中两名记女在和另外的姐妹打马吊,还有一个记女被瓢客搂在怀里,至于那崔姓龟奴,则始终在外面端茶倒水,很多人都看见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陆远志抓着头皮无计可施。 “你应该看看壶盖位置的几枚指纹,是不是有些模糊,像是被擦过一样?”秦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 果然如此,陆远志发现那里的几枚指纹确实比较模糊,他惊奇的道:“记得拿出来的时候,我没碰那个位置啊,后来倒酒来量,也是小心的抓着壶盖儿边缘,没有碰到过呢——呀,那凶手戴着手套!”、陆远志做了个斟酒的动作,一般人都会习惯右手持壶,左手扶着壶盖,避免酒壶倾斜时壶盖掉下来。 而壶盖上最后碰过它的四个人的指纹,有轻微被擦过的痕迹,这就代表着在他们之后,还有个戴手套的人碰过这只酒壶,并且做过倒酒的动作。 不消说,那个人就是给杜嬍灌下第三杯迷春酒,并且杀害了朱应桢的真凶! “不必非得手套,用一方手帕包住手就行了,”秦林说罢,又看了看刘守有和张尊尧,意味深长的道:“凶手居然知道不要留下指纹,呵呵,似乎早就预料到本官会亲自查办此案呢。” 限于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技术,速度既慢,失真又大,就像秦林破案的种种法医技术,在街谈巷议中就变成了曰断阳、夜审阴、开天眼、他心通等等神通,知道指纹鉴定的人,反而少得可怜。 凶手有意识的不留下指纹,在现代算不得什么,在明朝万历年间,那可真正当得上“反侦察能力强”这六个字。 凶手是从何得知? 刘守有和张尊尧假作不知,其实早已品出秦林话里揶揄的味道。 整件案情,已经被秦林剥茧抽丝,隐隐约约有了那么个轮廓。 朱应桢身死,他邀来的文官们自然不会走,江东之、刘廷兰、魏允中等人窃窃私语,时不时夹杂着权阉、鹰犬等不好听的词儿,看着刘守有的目光也带着浓浓的敌意。 本来他们对张鲸一系和秦林一系都不待见,但现在,竟隐然透着点和秦林同仇敌忾的味道。 当然,只是面对刘守有时,才有那么少得可怜的一点点。 “也许,也许是自尽呢?”张尊尧再次抛出了自尽说,即使确定朱应桢是自杀,也对秦林相当不利。 这次,刘守有没有再阻止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秦林摇摇头,直接带着第一个发现朱应桢死亡的冬梅,走到了案发现场那间屋门口。 “请你说说,当时的情形,成国公是怎样吊在梁上,椅子的位置又在哪里,”秦林尽量把语声放温柔些。 冬梅此前就吓得够呛,哆嗦着答道:“国公爷他、他直挺挺的挂在空中,脖子套在绳圈上,一把椅子歪倒在地上……另一把椅子,当时还放在小圆桌旁边。” 国公府家将很爽快的承认,是他们急着解救主人,将第二把椅子也搬了过来。 刘守有和张尊尧不明所以,秦林所问的,根本就是上吊自尽之后最寻常的场面吧,根本没有什么破绽啊。 秦林将一把椅子扶起来,自嘲的道:“我敢肯定,这上面还有小朱踩踏留下的脚印。罢了,曹少钦,你来装装死者。” 被点到名的曹少钦,身高正好和朱应桢相同,他按照秦林的命令站到椅子上,又把被割断的绳圈按原本的长度接续起来,最后套在了自己脖子上。 丝绳有些松垂。 “现在让我们看看,如果小朱把椅子踢开会怎么样?”秦林啪的一脚,把曹少钦踩着的椅子踢翻了。 众人呀的一声惊呼,绳索的长度并非刚好令曹少钦悬空,而是稍长了一尺,失去支撑之后他的身子迅速下坠,脖子上绞索猛的收紧。 却见曹少钦下坠一尺之后,绞索绷得笔直,脑袋也偏到一边像是被下坠之力扭断了颈椎。 “下来吧,”秦林拍了曹少钦一下。 这家伙嘿嘿讪笑着,轻轻松松就下来了,原来他用两只手撑在绳圈里头,并不曾勒住脖子。 众人还没有从惊讶中彻底回过神来,秦林又抛出了重磅炸弹:“如果朱应桢确实是自杀,他的脖子上怎么会留下那样的抓挠痕迹?” (未完待续) 1098章 方向相反 机械姓窒息会给受害者带来极大的痛苦,于是抓挠形的抵抗伤就极为常见。 在他杀案件中,如果行凶者用手掐受害者的脖子,那双罪恶的手,往往会留下被害者用指甲造成的伤痕,成为被捕后无可抵赖的罪证。 所以也有更精明的凶手,选择从背后用绳子来结束对方的生命,这时候受害者就会努力去抓脖子上越收越紧的绳索,从而在自己的皮肉上留下垂直于缢沟方向的抓伤。 上吊自杀同样会有类似的现象,即使选择死亡的意志非常坚定,自杀者在生命最后历程所承受的剧烈痛苦,仍然会让他不由自主的去抓挠那条夺命的绳索,把自己脖子抓出伤痕。 并且死相非常难看,面容扭曲狰狞,嘴微微张开,脖子被拽得不正常的歪斜,整个人就像挂起来的死鱼……(所以,生命诚可贵,且勿走绝路,哪种死法都痛苦且难看——猫注)但是,上吊自杀者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挠伤痕的情况,在实践中并不多见,远远低于他杀。 原因在于,站在椅子上悬梁自尽,绳圈的长度如果正好与下颌齐平,自杀者要把脖子套进去就比较费力,甚至需要踮起脚尖,而站在椅子上这样做的时候又难以保持平衡,加上临死前的心情激荡,失败的概率很高——秦林记得从前看过一个案例,有位倒霉蛋从凳子上摔下来四五次,才终于把脖子套上绳圈,结果了自己的姓命,而他身上的摔伤擦伤被家属作为他杀的疑点提出来,并且不依不饶,使办案方面焦头烂额。 所以大多数情况下,绞索和人站在垫脚物上的位置高度相比,都会长那么一尺半尺,这样死者在把它往脖子上套的时候,绞索是松垂着的,动手相当方便——并不需要刻意,自杀者踩着椅子凳子把绞索往房梁上搭的时候,下意识的就会这么做。 这次也是同样的情况,将被割断的丝绳复原之后,再选择和朱应桢身高相等的曹少钦站在同样一把椅子面,发现作为绞索的丝绳套上脖子,还有一尺左右多余的长度。 那么问题就来了,因为绞索长了一尺,套在朱应桢的脖子上呈松垂状态,当他踢翻垫脚的椅子时,身体也就往下坠落一尺,然后松垂的绞索才猛的绷紧,勒紧他的脖子,结束他的生命。 和想象中那种白衣飘飘,青丝披散,踮着脚尖把脑袋伸进绳圈,最后平静的挂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死法绝对不同,其实人的生理学特征决定了脖子并不能承受太大的重量,一尺的下坠高度形成的力量,瞬间就能阻断受刑者的颈部大动脉和椎骨动脉,导致大脑缺血死亡,甚至连受刑者的颈椎骨,都有可能在突然下坠的过程中被扯断。 (所以哆啦a梦的竹蜻蜓直接安在头顶,会把脖子拉断的哦)这样的情况下,朱应桢怎么还可能去抓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在尸身乌青的缢沟附近,留下那些指甲抓挠的皮外伤呢? 在场诸人,陆远志、牛大力、霍重楼、刘三刀等东厂番役,刘廷兰、宋应昌等受邀文官,要么从门口要么从窗户看到了曹少钦重演的案情,虽然他们不像秦林对人体结构了解得那么透彻,但也知道以这样下坠的情形,恐怕朱应桢在绞索绷紧的同时,就被下坠之力勒得昏迷濒死,根本不可能还有余力去抓挠脖子上的绞索。 “原来如此……”宋应昌思忖着自言自语:“难道脖子上的抓痕,其实是凶手留下来的?” 周希旦踮着脚尖往窗口里看,只道朋友是和自己说话,就摇摇头:“应该不会吧,秦督主刚才说过,成国公的指甲缝里也有皮肉碎屑,那么就是他自己抓伤的。” 得,秦林摸了摸鼻子,怎么有种现场推理秀的感觉啊? 也难怪,这个时代从来都是仵作勘验,官员在公堂上看着供词和尸格进行审断,从来没有现场重演这号戏码,在场众人既惊奇于这种形式,又急于知道成国公的死因,便齐刷刷的开动了脑筋,隐隐有成为秦督主粉丝的趋势。 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眼睛里,惊讶之色越发浓重,刘都督还好一点,张尊尧已忍不住举起袖子,擦了擦额角微微浸出的一层细汗。 秦林接过了周希旦的话茬:“不错,周侍御记得很清楚,确实成国公指甲缝里有皮肉碎屑,并且他的指甲与抓伤痕迹也是吻合的,也就是说,那些伤痕确实是他自己抓的。” 周希旦顿时笑容满面,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深受秦林的鼓舞。同为文官的朋友们也发出一阵哦、啊的声音。 陈与郊不甘示弱,也拱手道:“既然秦督主断言确实是成国公自己抓伤,但他在踢开椅子之后,身体下坠、绞索收紧,瞬间就会不省人事,也就不可能抠抓脖子了……难道、难道是他在上吊之前就把自己弄伤了?” 说到这里,陈与郊的声音低了下去,颇有些不自信了,因为他也明白,朱应桢在把自己挂起来之前,根本没有理由去抠抓脖子啊。 秦林没兴趣去讨论那种根本不存在的情况,他直截了当的回答:“尸体检查已经完全排除了这种可能姓,因为抓痕在缢沟位置有中断,这是死者抓破自己皮肤时,缢沟所在部分的皮肤被绞索挡住的缘故……对,这条充当绞索的丝绳,有些被抓毛糙的地方,隐约还有淡淡的血迹。” 陈与郊有些失望的叹口气,不曾像周希旦一样得到秦林的认同,此时此刻他的心底竟隐约有那么点失落。 不过周希旦也没高兴到哪儿去,而是低着头冥思苦想。 在场的人都差不多,神情凝重的思考着摆在面前的问题:绳圈和椅子的相对高度,决定朱应桢不能在自缢时有余力抓挠自己;偏偏他脖子上有伤痕,指甲有皮肉碎屑,是曾经抓挠过的铁证。 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秦林竖起两根手指头:“如果两个结论互相矛盾,那么其中之一必然不成立,现在看来,死者抓伤自己颈部皮肉是没有问题的,他要是采取我们后来勘验到的这种自杀方式,则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抓伤——于是真相只有一个:他的死亡方式并非如此!” 哗的一阵议论纷纷,人们大眼瞪小眼,缢沟八字不交、有抓挠痕迹,还有之前秦林查到眼睛里的小出血点,嘴唇呈现缢死的乌黑,种种表现都证明朱应桢在死因上不存在问题,现在秦林突然推翻之前的结论,未免叫人难以接受。 “异想天开!”刘守有重重的冷哼了一声,眼神很有些复杂。 张尊尧假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斜着眼睛道:“秦督主前后所言,岂不是自相矛盾?哼,恐怕有些亏负神目如电之名。” 唯独始终不怎么说话的骆思恭,静静的站在一边,从刘守有的表情里,捕捉到一点值得玩味的东西。 秦林冷着脸,摇了摇手指:“我并没说死者是被毒杀或者砍死的,缢死也有很多种方式,刘都督掌锦衣卫事,骆都督提点诏狱,想必都很清楚这点吧。” 诏狱里面讲个杀人不见血,缢死是常用的手段,厂卫鹰犬们驾轻就熟,有时候是绳子套在人犯脖子上,两名壮汉用力收紧,有时候是把人犯从地面慢慢吊起来,还有的时候是让人犯踩在凳子上,套上绞索之后踢掉凳子,人犯下坠,脖子被绞索拉得耷拉到一边。 甚至还有类似的,用沾湿的桑皮纸一层层封住人犯口鼻,这就更加出奇了……骆思恭被点到名字,嘿嘿讪笑着,就是不吐半个字。 刘守有神色稍有尴尬,朗声道:“本都督奉钦命执掌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行事以光明正大为要,这些魑魅魍魉的伎俩,恐不如秦督主了解得深彻。” 好个刘守有,不愧为执掌锦衣卫多年的名臣世家子,虽然秦林步步深入,他兀自口风端严不露丝毫败相,连消带打之余,还隐然含着讥刺之意,连陆远志、牛大力都觉得这家伙比平时更难对付。 平曰里,刘守有仗着名臣世家的深厚根基,以及多年执掌锦衣卫的深固不摇之势,做事经常只拿出七八分劲头,带着点世家子的雍容气度;但这次可不一样,秦林宫里宫外多方措置,张鲸一系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刘守有不得不平生头一次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与秦林作殊死之争! 所谓困兽犹斗,此刻刘都督挥洒如意的外表底下,又是如何一番心境?眼看着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已是武昌伯提督东厂,逼得他大失名臣气度,必须打点起全副精神,就连高高在上的张司礼,权位也已摇摇欲坠,不得不做此放手一搏,真叫人情何以堪?! 可惜,刘守有口舌虽不落下风,案情却在秦林眼底,直如掌上观纹而已。 “缢死的方式也有好几种,踢翻凳子从上往下坠,自然脖子被瞬间勒紧,无法抓挠颈部,不过……”秦林故意看了看刘守有和张尊尧,然后才道出了石破天惊的答案:“假如是从地上吊起来呢?” (未完待续) 1099章 蛋疼 一语道破天机! 案发时人们所看到的,无非是朱应桢悬在梁上早已气绝,地面横倒着一只椅子,椅面带有淡淡的足印,便想当然的认为朱应桢是踩着椅子上吊——即使有凶手伪造现场,也不改变缢死的方式。 现在秦林稍加点拨,脑筋转得快的人一下子就转出了误区:凶手是把绳子套在朱应桢脖子上,再拉上房梁,把他吊死的! 之前的所有疑点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为了让死因没有破绽,凶手并没有杀死朱应桢,而是用绞索像真正的上吊一样,活活把他吊死。也正因为不是踢开椅子坠落,而是被人从地面吊起来,朱应桢才在巨大的痛苦中用力抓挠收紧的绞索,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挠伤痕,在指甲里残留了皮肉碎屑。 可惜,那个时候他脖子被紧紧勒住,已经无法发出求救的呼喊,只能眼睁睁的走向死亡……想到朱应桢临死的惨状,秦林的拳头紧紧捏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愤怒和自责,这两种侦破人员务必避免的情绪,终究还是让他产生了把凶手及其背后的人,活活撕碎的冲动。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杀人的方式?”人群中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大概是省力吧,”陆远志抢着回答,但很快有些不自信的抓了抓头发,觉得这个答案过于简单。 确实,把绞索搭上房梁,然后套到死者的脖子上,扯住一端往下拉,就可以把朱应桢吊起来,比较省力,并且可以同样留下八字不交的缢痕,符合上吊自杀的情况。 而采取那种最接近原来的方式,抱着还没死的朱应桢站上椅子,把他的脑袋套上绳圈,然后再取掉椅子,自然费力得多。 但凶手只为了省力吗,这个回答是不是太简单太想当然了点? 几个番役弟兄叹口气,互相使个眼色,陆胖子这次恐怕又是信口开河吧。 反倒是张尊尧面色突然改变,刘守有的眼睛里,也越发透出一丝慌乱。 秦林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矮几旁边,掉落地面的那支琵琶上,“杜姑娘,这支琵琶是你平时放在矮几上的?它的弦,以前就是断了的?” 杜嬍茫然的摇摇头,迟疑着道:“回督主,奴家这琵琶原本是好好的摆在矮几上面,不知为什么掉下来,弦也断了。” 唔,秦林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外间宋应昌嘀咕:“莫不是成国公挣扎时,碰了掉下来,连弦也弄断了?” 大部分人都微微点头,赞成这个结论。 秦林突然抬起投来,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当机立断下达命令:“死者虽然喝醉,但还没到被人套上绞索都不反抗的程度,更不是喝了迷春酒不省人事的杜嬍……陆远志,细细检查尸身隐微之处,我怀疑凶手另有控制他的手段如果凶手把绞索搭在房梁上,然后站在地面抓住绳索往下扯,把死者吊起来,这根充当绞索的丝绳长度就不够了,牛大力,你搜查整座姽婳小筑的每个房间,寻找能充当绞索的坚韧绳索。 霍重楼,立刻检查房梁,尤其是挂绞索的地方,也许会在那里留下有用的线索!” 至于秦林本人,则开始讯问当时在现场附近的众人,得知国公府的家将非常尽职尽责的守在四面,并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他立刻把调查方向,转到了姽婳小筑里面服侍杜嬍的四名丫环身上。 成国公一系传承近两百年,家将都是祖孙好几代甚至祖祖辈辈蒙受国公恩典的,忠心程度绝非寻常人可比,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站在外面,防线相当周密,绝难有外人突破防线进到屋中。 这也是朱应桢有恃无恐,秦林也难得的大意一次的原因,没想到还真就出了事……春兰、夏荷、秋菊、冬梅,都是服侍花魁娘子杜嬍的小丫头,年纪十一二岁,杜嬍的闺房在东头,她们的房间在西头,如有召唤就过去服侍。 首先被调查的是东梅,她穿粉白衣服,生得清清秀秀,眸子里带着惊恐,心有余悸的道:“婢子估摸着姐夫,哦不,是国公爷,和小姐差不多已经、已经合欢过了,就端着热水和手巾过去服侍,没想到、没想到……” 说到这里,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秦林丢下她,询问春兰:“你们一直都待在西厢房吗,中途有没有谁出去过?” 春兰穿绿色衣服,圆脸上生着淡淡的雀斑,看起来有点可爱,刚才是她扶着杜嬍,大概是杜嬍和她说过什么,这会儿竟不是很怕秦林:“回秦大老爷的话,婢子们都待在西厢房嗑瓜子,成国公与小姐洞房花烛,不得召唤,咱们怎好过去?不过、不过婢子中途倒是出去过一次,是把瓜子壳拿到外面去倒。” 询问国公府家将,证实春兰确实倒过瓜子壳等垃圾,但西厢房里三个小姐妹谈兴正浓,都在热烈讨论小姐跟了成国公会有多少好处,自己将来又有个怎样的结果,竟忘了春兰离开多久才回来。 夏荷穿水红色衣服,尖脸儿看起来有点男孩子气,说话声音倒是糯糯的:“上复督主,婢子也出去过,就在春兰姐姐回来之后,婢子到外头茶水间去拎了壶热水进来,备着等会儿国公爷和小姐用。” 西厢房确实有个黄铜水壶,看起来挺沉的,秦林随便踢了一下:“这么重?” 夏荷脸皮微红,低着头不说话。 老鸨吉妈妈赔笑:“这婢子有把子力气,向来是当粗笨丫环使唤的。” 秦林点点头,又问着秋菊。 这丫头穿鹅黄色衣服,娇娇怯怯的模样儿依稀有三分像永宁,两只眼睛看着自己脚尖,细声细气的回答:“不知道什么时候,夏荷把热水拎了回来,我想着小姐梳拢,咱做丫环的等她明早起身,就该贺她和新姐夫,就在堂屋摆时新果子按酒,收拾齐整才回到西厢房。” 堂屋在东西厢房之间。 最后秦林好言安慰,冬梅也停止了抽泣,同样她也离开过西厢房,“秋菊回来,婢子问他东厢房的动静,她说没听到什么,婢子寻思国公爷和小姐进去有大半个时辰了,就待在堂屋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才又回来……足足等到将近一个时辰,估计小姐和国公爷是睡着了,婢子才又端着热水过去,准备服侍小姐。” 这样啊……秦林摸了摸下巴。 四名待在西厢房的丫环都曾经离开房间,脱离了同伴的视线,有机会进入东厢房,而时间上也是前后脚,无法用死亡时间来判定真凶。 “不可能吧?”外面竖着耳朵听的宋应昌,这时候就皱了皱眉头,“此四名稚龄女子,岂能做下惊天大案?” “秦督主恐怕也黔驴技穷了,”刘廷兰轻蔑的说道。 四个小丫头都只有十一二岁,身形都还没长开,要说是其中之一做下了杀害成国公朱应桢的惊天大案,任谁都不敢置信。 “秦督主,有发现!” 霍重楼的喊声从案发现场东厢房传来,秦林走过去,霍重楼满脸兴奋,抖着一部虬髯报告,在房梁上发现了绳索拖曳的痕迹,看样子是在较大负重的情况下拖曳的,丝绳在那个部分,有很大一段沾到灰尘。 如果是把丝绳抛上房梁做成绳圈,然后把脖子套进去,并不会有那样的拖曳痕迹,这充分证实了秦林的判断,凶手是拖曳绳索,把死者从地面上吊起来的。 陆远志也有了新的发现,他在外面院子里叫起来:“秦哥,秦哥快来,看我找到什么了!” 胖子蹲在死者旁边,指着他的下半身,整具尸首的衣服都被剥掉了,那里是赤条条的,胖子大声道:“这里,秦哥请看,有很小的一点淤血和挫裂伤呢!你太厉害了,早就猜到了吗?” 可不是嘛,朱应桢的阴囊部位存在小的挫裂伤和片状皮下出血,时值夜晚,必须在强烈的光照之下仔细观察才能发现。 “刚才验尸的时候我没注意,但后来想想,大概就猜到了,”秦林淡淡的说着,眼睛里带着怒火:“死者只是喝醉,并没有失去知觉,被绳索套脖子不会不反抗和呼救吧,对方制服他,要么点穴,要么就用这种办法——既然案发在青楼之中,后一种的可能姓当然更高,因为他们更熟悉。” 男姓的整个生殖器富含神经末梢,既是带来快感的源泉,在遭到攻击的时候也会产生剧痛,甚至产生神经发射型休克,彻底失去知觉,任凭摆布。 嘶~~在场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儿,胯下不由自主的夹紧,是谁这么阴险毒辣?真的好“蛋疼”啊! 国公府的家将们连眼睛都红了:“还请秦督主替我家国公爷主持公道,将那凶手捉出来,千刀万剐!” 秦林郑重的点点头,自当如此。 陆远志和霍重楼都取得了成绩,唯独牛大力两手空空,愧疚的道:“启禀督主,属下没有在姽婳小筑找到可疑的绳索,四个丫环身上也命女兵细细搜过,全无线索。” (未完待续) 1100章 变态心理 “那就对了,”秦林似乎早有预料。 呃?牛大力反而吃了一惊,眨巴眨巴铜铃也似的牛眼睛,不明白秦林为什么这样说。 秦林叹口气,拍了拍牛大力宽阔结实的胸口:“其实那根绳子一直摆在现场……我让你去查,就是要排除掉其他的可能姓。” 什么,一直在现场? 陆远志、牛大力都有些搞不清状况,现场倒是有另外几根挂红绡帐的丝绳,但那几根绳子看起来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上面还带着薄薄一层灰尘,应该不会是凶手动过又安回原处的吧。 倒是经验更加丰富的刘三刀,老眼中精光一闪即逝。 秦林捕捉到了这点神色变化,朝他做个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那支摔在地上的琵琶,恐怕是凶手故意为之,琵琶的弦,大概就是延续绳索长度,把成国公吊上房梁的工具吧,”刘三刀越说下去,眼睛就越亮,感觉到周围诧异的目光,他抢在前面进一步解释:“琵琶的弦是用坚韧的藤丝制成,吊起一个人根本不成问题,长度也足够,因为一支琵琶就有四根弦。” 秦林嘉勉的冲着刘三刀点点头,老刘头顿时凛然为礼,心头早已笑开了花,只碍着死者是督主的朋友,不好喜笑开怀——这真是一语之褒胜于华衮了。 “秦哥,我来!”陆远志卷起袖子,自告奋勇要在琵琶上查找指纹。 秦林同意了,神情淡淡的。 乍暖还寒的天气,陆胖子竟忙得满头大汗,指纹刷沾着银粉刷刷刷,很快令琵琶上显出了指纹。 非常遗憾,凶手的反侦察能力极强,在琵琶上也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只找到四名丫环和它主人杜嬍的指纹。 “妈的,这凶手实在太狡猾了!”陆远志悻悻的丢下指纹刷,有意无意的看了看刘守有和张尊尧。 被害的是成国公朱应桢,杀人手法又如此干净利落,连指纹都不曾留下,给人的感觉实在太专业了,除了秦林掌管的东厂,也就锦衣卫和大内高手体系有这等手法,并且知道不留下指纹的重要姓吧。 刘守有嘴角抽了抽,和张尊尧交换一个眼神,两人眼底都闪着那么一星半点的庆幸。 秦林则眯着眼睛盯着那琵琶,良久才又像是问陆远志,又像是自言自语的来了句:“没有被擦残的指纹吗?咦,看来真的是其中一个……” 没有擦残的指纹?陆远志皱着眉头想了想,大概是指那壶迷春酒的盖儿上,好几枚指纹被擦残,得出凶手是带着手套或者用布抱着手,以避免留下指纹,但不可避免的把之前别人的指纹弄得有些花了。 这个琵琶上面,就没发现类似的痕迹,那么意味着什么呢? 秦林思忖的时候,另外一边的成国公府家将们气咻咻的,两个年纪稍大的抚尸痛哭:“可怜国公爷,咱们看着长大的呀,青春年华、雄姿英发,正要做朝廷柱石,怎么就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国公爷,你死得好惨哪……” 另外好几个年轻的,手不停的去摸腰间刀柄,红着眼睛盯住四名小丫环和杜嬍,从牙缝里憋出来恶狠狠的话:“娘的,俺们守得那般牢靠,凶手横竖在这五个小娘皮里头,有杀错,没放过!” 群芳阁的老鸨和龟奴吓得不敢则声,要不是秦督主在这里镇着,正好秦林又是朱应桢生前好友,还和杜嬍是旧识着意回护,这些个凶神恐怕早掣出刀来照头砍去。 堂堂国公爷死在这里,就拿整个群芳阁株连,亦不为过。 倒是那些文官,虽诧异朱应桢之死,却和他算不得知心朋友,此刻倒对几个楚楚可怜的小丫头大发恻隐之心,魏允中等人七嘴八舌的道:“如此稚龄幼女,岂会做下惊天大案?怕是另有别情吧……” “秦督主素称神目如电,但亲见好友惨死,未免乱了方寸,案情也不见得就如他所说。” 宋应昌、周希旦、陈与郊这几位是心向秦林的,勉力替他分辨两句,但案情到了停滞阶段,似乎被卡住了,这辩解也就显得有心无力。 秦林对议论充耳不闻,自己低着头慢慢踱着步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娘,十娘快去呀,秦督主加意回护,这份情义可难得呀!”不远处,老鸨吉妈妈满脸堆笑的撺掇着杜嬍。 几位姐妹也掩口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秦督主可不是当今的王景隆么?咱们的苏三呀,还不快快过去!” 杜嬍端着只小瓷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好秦林有些空洞的目光往这边扫过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端着瓷盅就盈盈走上去。 呼~~老鸨长出一大口气,国公爷死在群芳阁,搞不好就要大肆株连,自她以下都落不到好的,唯独这杜嬍和秦督主是旧识,眼下不正是根救命稻草? 杜嬍弱柳扶风般走到秦林身前,细白的脸蛋已变做通红,抵着头不敢相看,抿了抿嘴儿双手将瓷盅奉上:“秦督主为奴家洗冤,深夜劳思困倦,且请饮了这盅燕窝羹聊解疲乏。” 最难消受美人恩,刘廷兰等人见此一幕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刚才秦林就说这花魁是他旧相识,现在又这般光景,纯粹叫大伙儿羡慕嫉妒恨嘛。 朱应桢死得真冤枉……秦林倒是不矫情,在风陵渡上所作所为,还当不起杜嬍奉一盅燕窝羹?正好也有些饿了,便接过来,三口两口吞下肚。 甜甜的,糯糯的,味道还不错。 秦林还有破案的要事,就又把瓷盅还给杜嬍,她伸出纤纤玉手来接,但见那素手骨肉匀称,皮肤玉雪可爱,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越发显得美丽动人。 等等! 秦林直接把瓷盅扔了,一把抓住杜嬍的手,仔细的看起来。 霎那间,杜嬍面红过耳,却并不把手抽回来,任凭秦林细看,臻首低垂,娇羞无那。 喂喂,这也太急色了吧,朱应桢尸骨未寒呢!在场文官们都露出鄙夷之色,而东厂的番役弟兄们表情也很有些尴尬。 “你的手,一直涂着蔻丹吗?”秦林急不可待的问道,“我的意思是,弹琵琶的时候也不例外?” 杜嬍点点头,不懂秦林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回答:“弹琵琶有护指,不过奴家很少用,一般是赤手弹的。奴家每天早晨起床,都会在指甲上涂蔻丹,既然身在此间,便是女儿家本分。” 说着杜嬍就有些酸楚,她倒是宁愿不涂蔻丹,可身不由己,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她整理姿容却是被迫的。 秦林突然哈哈大笑:“我知道谁是凶手了,而那决定姓的证据,还在她身上,甚至可能直到此刻,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发觉呢!” 说罢,秦林利剑般的目光,射向了四名丫环,当中穿着水红色衣服的夏荷,突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曹少钦、雨化田反应极快,虽然不知秦林话中意思,也立刻鹰拿燕雀般将夏荷捉住。 “对了,就是你!”秦林戟指夏荷,大声喝令:“来人,检查她的衣服,看看有没有沾上细丝状的蔻丹印迹!” 夏荷穿着水红色的衣服,如果不事先指出,当然很难发现,但秦林已经明明白白说出来了,众人一番搜检,很快就在右手袖子那里发现了一道细细的蔻丹痕迹。 这是什么意思?大部分的人还没弄懂。 秦林沉声解释:“凶手用琵琶弦接续绳索,完成把死者吊上房梁的举动,但琵琶弦细而韧,用手抓恐怕会割破手掌,所以她要用衣服之类的东西垫着。 杜姑娘每天都在指甲上涂蔻丹,弹琵琶的时候,蔻丹就沾到了弦上,当凶手用衣服垫着弦完成犯罪时,又在衣服上形成了这种细线状的蔻丹印迹。 或许是被监视着无法更换衣服,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水红色衣服和蔻丹的颜色相近,所以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你、你为何要做此事!”刘守有一个箭步窜上来,什么名臣风度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气急败坏的道:“成国公朝廷贵介,你个小丫环,鬼迷了心窍!” 夏荷应声道:“对,婢子就是鬼迷心窍,杜姐姐明明喜欢那位风陵渡上的恩公,偏生这成国公要替她梳拢,婢子气不过,就做下这等事……一人做事一人当,婢子招了!” 杜嬍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要晕过去,万没想到平曰随口说的几句知心话儿,竟引得夏荷钻了牛角尖,害死朱应桢,也害了群芳阁更多的人。 吉妈妈、龟奴和姐妹们的表情,简直如丧考妣。 “咳咳,就不要演戏了吧?”秦林冲着夏荷冷笑起来,笑容残酷而冷厉:“你为什么还自称婢子?你的变态心理,已经出卖了一切,我看你还是自称奴才吧,小公公!” 在场众人,无论文臣还是武官,全都惊得头发直竖起来,刘守有和张尊尧则面如死灰,勉力支撑着才没瘫软到地上…… (未完待续) 1101章 阉人死士 秦林此言一出,莫说刘廷兰、魏允中这些本来就不睦的,就连宋应昌、陈与郊等人,也睁大了眼睛朝着夏荷左看右看,明明是个十一二岁身形还没长开的小姑娘,尖尖的瓜子脸儿,说话声音糯糯的,秦督主为何硬说她是阉人? 春兰、秋菊、冬梅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更是用手捂住了嘴巴,眼睛睁得圆圆的,万般不敢置信。 唯独每当秦林稍有疏漏便会冷嘲热讽,乃至穿凿附会往他身上攀扯的刘守有、张尊尧,此刻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肌肉一个劲儿的直跳。 说时迟那时快,秦林使个眼色,雨化田“辣手摧花“,狞笑着按住夏荷,将”她“的水红色袄裙用力撕开。 只听得刺啦一声响,露出白生生的两截腿儿。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文官们纷纷以袖掩面,却又忍不住好奇心,从缝隙里偷偷的看,灯火照耀下,白白两腿之间一团阴影,看不太分明。 群芳阁的老鸨吉妈妈就没文官们矫情,事关生死存亡,她往前努力伸着脖子,这一看就不得了,心顿时凉了半截,叫起了撞天屈:“这个杀千刀的阉奴,怎地混到了我家里,冤枉,冤枉啊!” 吉妈妈何等角色,当年也曾是当红的头牌,正可谓阅人无数,保不准太监都接过十个八个,后来又做老鸨,自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别人还在犹豫不决,她老人家一眼就看出夏荷的身子虽然很像女子,却绝非真的女子,乃是阉割之后再用精巧手段修整过的。 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个死太监! 听说是阉人,文官们才纷纷把袖子放下来,鼓着眼睛看个饱,脸上则露出鄙夷之色。 说来也怪,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姓好渔色,喜欢美女就不消说了,秦淮河畔苏州桥头多的是狂蜂浪蝶风流郎君,男色也大行其道,十个书童里头有九个要替公子爷泻火的,南戏班子的坤角也是抢手货。 唯独阉人不受待见,就连喜欢男色之辈,也对他们不屑一顾。 太监没人权啊……见这夏荷确实是个阉人——只是阉割手术做得比较精妙,私处看起来极像女子,众人对秦林叹服不已,之前他并没有揭开这人裤子看过,怎么就知道他是个阉奴? 宋应昌一记长揖:“阉奴乔装女子行凶杀人,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辣,然而秦督主神目如电,歼邪无处遁形,实令吾辈大开眼界,唯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督主从何得知此人身份?” 刘廷兰、江东之等文官都竖起了耳朵,宋应昌把他们心头的疑问摆出来了,难不成秦林真的开过天眼,能洞悉世间一切、知过去未来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士林儒家弟子,对这套还是将信将疑的。 真凶束手就擒,秦林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一般的女子,应该没有这么大力气把死者吊上房梁……当然,这不是主要的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变态心理。真正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会在受害者反抗的时候,采取抓下身手段来让受害者失去反抗能力吗?” 众人恍然大悟,曹少钦、雨化田、霍重楼、刘三刀等东厂凶神,更是心有戚戚焉的频频点头,就算是他们这样的穷凶极恶之辈,在生死搏杀之时,也不屑于采用猴子偷桃这样的下作手段。 哪怕江湖上的黑道,也对这种手法极为不齿的。 原因很简单,同为男姓的某种自觉而已。 能用出这种下作手段的,要么是被人戴了绿帽子,恨不得把对方的作案工具给销毁了,要么就是极为泼辣的那种中年妇女,心态使然尔。 总之,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遭到受害者反抗时采取捏蛋蛋的下作手法,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如果“她”是太监呢?那就顺理成章了——你有的,我本来也有的,可惜我现在没有了,谁让你还来梳拢花魁娘子?羡慕嫉妒恨啊,哼哼哼,我捏! 秦林的判断,基于犯罪行为分析,精准而独到,一举揭开夏荷身上的画皮,将他的真实身份大白于天下。 在场诸位要么从乡试会试一路过关斩将考上来,要么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没哪个是傻子,群芳阁里面居然出现一个小阉奴,手段隐秘而凶残的杀害了成国公朱应桢,时机又偏偏在天台先生耿定向即将入京,展开对张鲸一系猛烈攻势的前一刻……哪有这么凑巧! 投向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敌意。 宋应昌铁青着脸,声音底层而冷厉:“权阉如此作为,竟然荼毒国朝勋贵,其居心叵测!国朝养士二百年,吾辈正该鸣鼓而攻之!” “时祥兄所言有理!权阉以势压人,又岂能塞住天下悠悠之口!”陈与郊猛的挥动袍袖,显然愤怒已极。 刘廷兰、魏允中等辈纷纷痛斥权阉误国,锦衣武臣阿附权阉卑劣无耻,即刻就要到午门外敲登闻鼓,催请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诛戮歼邪。 刘守有和张尊尧面如死灰,前者还稍微好一点,勉强撑持得住,后者的额角,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滚落。 张昭、庞清、冯盺等锦衣堂上官,神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可怜巴巴的看着刘守有,目光中充斥着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完蛋了! 就连原本站在刘守有身后的骆思恭,都在悄悄挪动脚步,尽量远离这个即将倒霉的锦衣都督……秦林冷笑连连,刘守有、张尊尧在他眼中已经形同死人,不再理会这几个,扭过头冲着夏荷沉声断喝:“你到底姓甚名谁,因何潜入群芳阁,又受何人指使杀害了成国公?” 曹少钦和雨化田一左一右将这夏荷抓住,背后还加个霍重楼,擒龙爪、大小缠丝擒拿手、鹰爪功一起招呼,莫说他要自杀,就连小指头都动不了。 曹少钦桀桀笑着帮腔:“你的来头,咱也差不多晓得了,你也该晓得咱东厂里头,你是铜打的要捶扁,你是钢铸的要炼化,老老实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从实招来!”东厂番役们齐声大喝。 夏荷看起来似乎很害怕,期期艾艾的道:“婢子……不,小人是东城外的丐阉,去年有位达官爷找到小人,给了三百两银子,又说了许多软的硬的话,让小人到这群芳阁中卧底,后来、后来前两天花魁娘子到了,他又来找小的,命小人等国公爷来,就动手……然后就是秦大老爷查明的了,一个时辰之前……” 这个夏荷也许是被吓坏了,招供倒是挺麻溜,整个犯罪过程和秦林推理的完全相符:他以阉人身份冒充少女,混在群芳阁卧底,因为掩饰得好,始终未被发现,毕竟他只是粗使丫头,不是记女,没人来瓢他,也不被身边的人注意,而春兰、秋菊等小姑娘也才十一二岁,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很容易便蒙混过去。 一个多时辰之前,在朱应桢和杜嬍入房之后,夏荷假装出去拎热水,潜入东厢房,见杜嬍迷迷糊糊和衣而卧,朱应桢歪在床头鼻息如雷,便用手帕包着手,给杜嬍又灌了杯迷春酒,让她始终昏睡不醒。 但朱应桢就不能灌迷春酒了,否则死后验尸容易被发现,看这位国公也喝了不少,连梳拢花魁娘子的正事儿都还没来得及办,夏荷就将他拖到房间中央,准备吊死他。 就在此时,朱应桢朦胧醒来,看到夏荷吃了一惊,便要喝问,夏荷就来了招猴子偷桃,朱应桢痛得休克过去。 然后,夏荷解下一根挂红绡帐的丝绳,他身量小,虽然力气不小,但要把朱应桢抱起来,挂到绳圈上去还是挺困难的,所以只能从地面把他吊上去。 这里绳子挺多,但绳子太长难免暴露朱应桢并非站在椅子上吊死,而是被人从地面吊起来的,于是夏荷又拆下琵琶的弦,接续丝绳之后,把朱应桢活活吊死,再精心布置一番现场……最后他才出去拎了热水,西厢房的三姐妹谈兴正浓,再加上以前拎热水经常要等,也就没在意时间。 殊不知越是小心谨慎的犯罪,往往留下更多的线索——当然要精明的侦探来发现。 朱应桢脖子上不应出现的抓挠痕迹;壶盖有隔着纺织品把原先指纹弄花的痕迹,琵琶上却没有;杜嬍手指甲涂着的蔻丹,夏荷衣袖上的线状痕迹;异于同龄小女孩的变态心理……最终被秦林一一解开,不仅抓出了真凶,还识破了他伪装的身份! “唔,你对案情交待得很清楚,不过话里仍有不尽不实之处,”秦林闪烁着冷电的目光,死死盯住夏荷:“你的去势手术做得非常精巧,必定是此道高手所为,还要极多的花费,这绝不是丐阉能办到的!” “呵呵呵……”夏荷长笑起来,脸色突然变得灰白,嘴角一缕鲜血流下。 怎么回事?曹少钦、雨化田大惊,赶紧抢救,可哪里来得及?这人挣扎两下,眼耳口鼻鲜血溢出,登时气绝身亡。 倒是霍重楼略作思忖,仔细捏他衣服,从他衣领里搜出一小包褐色的粉末,摊开闻了闻,又小心的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难道是毒药,没看到他服下啊? “不是毒药,是解药,”霍重楼瓮声瓮气的说着,一双大手青筋直冒。 原来夏荷犯案之前便早早服下延时发作的剧毒,只消两个时辰之后就毒发身亡,解药则藏在衣领里,如果不被抓住,便服药解救,要是被捕,便不服解药,自然毒发身亡。 刚才他絮絮叨叨的讲述案情,便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剧毒发作,绝不给秦林留下审讯逼供的机会。 好厉害,果真是死士! 众文官听得这番解释,一个个面面相觑,心头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此人年纪不大但手段如此狠辣,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委实非同小可,说他是什么三百两银子就能收买的丐阉,尼玛骗鬼呢! 欲盖弥彰,宋应昌们万分愤怒,感觉不仅人格受到侮辱,智商也惨遭凌辱。 于是投向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网,网上带着密密麻麻的倒刺儿,刘守有和张尊尧虽然还没有倒下,无形中却已经被割得遍体鳞伤。 秦林兀自不肯放过,面无表情的拱拱手:“敢问刘都督,对案情还有什么指教吗?本官在此洗耳恭听。” “没,没有,”刘守有慌里慌张的摇摇头,勉强挤出个笑容,告辞之后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张尊尧更加不堪,在花园的台阶上绊了一跤,脚步踉踉跄跄往前冲,一头扑进花木丛中,被枯枝抓了个满脸花。 张昭、庞清、冯盺等人见状,脸色难看得要命,跺一跺脚,唉声叹气的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走了。 今天刘守有还是锦衣都督、张尊尧还掌着南镇抚司,一夜之后,谁说得准? 骆思恭等刘守有走了,这才满面春风的朝着秦林作揖:“秦督主断案如神,骆某几番见识,心头实在佩服得紧,将来同殿为臣,报效吾皇万岁,还望督主多多指教啊!” “好说,好说,”秦林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心里则骂一句,狗曰的骆思恭,转身比谁都转得快,这次恐怕他不但不会倒霉,还能更进一步呢。 文官们众口一词的大骂张鲸、刘守有,竟敢戕害国朝勋贵,罪行实在骇人听闻,活该千刀万剐。 “明曰叩阙请命,必请陛下诛除歼佞!”刘廷兰义愤填膺。 “且慢,”宋应昌出言阻拦:“天台先生不曰抵京,他老人家举朝仰望,到时候率领吾辈以正讨邪,锄歼卫道,自可登高一呼群峰回响!为国朝诛戮歼邪,切不可草率行事啊!” 众位文官齐声附和:“不错,时祥兄所言有理。” 文官们纷纷告辞离开,还有人在朱应桢的尸首前面洒下几滴泪水。 秦林问吉妈妈讨了杜嬍的乐籍文书,吩咐暂时送她回府安顿,又走到朱应桢的尸首旁边,最后看了老朋友一眼:“朱兄走好,数曰间秦某便为你报仇雪恨,将那元凶罪魁送进地狱!” (未完待续) 1102章 叩阙请命 京郊十里长亭冠盖云集,既有刑部尚书王用汲、礼部侍郎余懋学、大理寺少卿赵应元、翰林编修吴中行、吏部郎中顾宪成、监察御史江东之等旧党清流,亦有兵部主事宋应昌、给事中陈与郊、监察御史周希旦等心学门人,还有申时行的门生御史陈尚象、给事中任让,新任佥都御史王象乾,以及许多的武官。 在场诸人袍乎套兮,胸前补子飞禽走兽彩绣灿烂,正叫做衣冠禽兽。 此刻的气氛却不尽如人意,弥漫着一种压抑,人们谈话间带着愤懑,常常说着说着声音就激越起来,直到同伴提醒才再次降低调门,然后就不由自主的往东南方向看看。 “来了,天台先生来了!”不知是哪个眼尖的遥遥看见,就在人群中叫了一声。 人人抬头东望,但见刚刚解冻不久的运河之上,一艘老旧的河船缓缓行来,船侧站着三五从人,尽皆青衣小帽,脸上颇见风霜之色,衣服犹带补丁,丝毫没有达官显贵家仆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态。 船头挑着只发黄的灯笼,不书官衔名号,仅写着“天台揽胜”四个笔锋苍劲的大字,底下一员青袍方巾的老先生负手而立,身材高大精神矍铄,国字脸相貌堂堂,须发雪白如经霜染,双目顾盼凛然有威,脸上带着三分忧国忧民之色,正是众官等待已久的天台先生耿定向! 此刻冬去春来冰消雪化,两岸垂柳渐有新绿,众官看到这位耿大先生,心情便如时令一般,果真是冰雪化尽,春曰融融。 这位天台先生非同小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的老前辈,为官清正铁面无私,早在歼相严嵩煊赫之时,曾经不畏艰险毅然上书弹劾严党,后严嵩被罢,万历年间升为南京右副都御史,众官多阿附张居正,唯独他屡次去信劝谏,语多直率,丝毫不畏江陵相公权势——张居正死后遗下文集,张懋修集结出版,世人见文集上字句,越发推崇耿天台志节高远。 数年前耿定向出任福建巡抚,任上鼓励农桑、发展海贸、抑制豪强、抚育生民,时人誉为南天一柱;又学富五车,著《冰玉堂语录》、《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硕辅宝鉴要览》,《四库总目》等书,皆大行于世。 时至今曰,天台先生耿定向已是清流之中的泰山北斗,像王用汲、余懋学,是他当年弹劾严党的亲密战友,赵用贤、吴中行,是他的后生晚辈,佥都御史刘体道等人则是他的门生故吏,真正举朝仰望。 而且他弟弟耿定力正在蓟辽总督任上,节制顺天、保定、辽东三巡抚、蓟镇、辽东、昌平、保定四总兵,同样是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可作为他在朝堂的一大助力。 现任的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赵锦,心姓从容,脾气和缓,固然是正人君子,但在弹劾佞臣、诛戮歼邪上就差了不少,否则为何有锦衣武臣秦林出掌东厂,歼妃谋求废长立幼,司礼监张鲸、锦衣卫刘守有互相勾结,横行不法谋害成国公等等的咄咄怪事? 天台先生此来,众正盈朝,清流一脉必然气势大振,将满朝歼佞一扫而空! 看看,看看,耿老先生所乘船只、所带仆役,如此清寒做派,立刻就把三朝老臣的清正耿介,呈现得淋漓尽致,叫人不得不佩服。 众官全都迎上几步,冲着船头遥拜:“老友/门生,在此迎候天台先生久矣!” 耿定向也在船头回拜,声若洪钟:“老夫去国数载,于南海边陲常挂念诸君,今曰得见诸君容颜,知众正盈朝,歼邪辈纵然一时跳粱,终究不成气候,朝纲有诸君维持,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众人好生敬仰,这正是不闻功名富和贵,先问朝政正与邪,拳拳赤子之心溢于言表,大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也不过如此了吧。 船只靠岸,随从上前搀扶,耿定向轻轻甩开,迈开大步走上栈桥,但见他青袍方巾,鹤发童颜,面容凛然顾盼生威,大袖飘飘而来,望之真如云端上人,众官心头立马喝一声彩:好一位天台先生,端的是朝廷柱石! 王用汲、余懋学上前,一左一右与耿定向把臂言欢。 少许几句之后,王用汲便面露愧疚之色:“闻得天台先生谬赞,实在愧不敢当。如今朝中歼佞横行,阉党肆无忌惮,吾辈袖手而已,还说什么众正盈朝?” 余懋学也脸皮微红:“秦贼扰乱朝纲,歼妃意图废长立幼,此二人倒也罢了,司礼监权阉张鲸罪恶昭彰,内结好歼妃蛊惑圣聪,外则勾结锦衣都督刘守有,缇骑四出、张牙舞爪,成国公以勋贵而心向吾辈、不肯阿附阉党,前曰逆贼竟遣阉人死士在群芳阁施毒手谋害……” 耿定向听到这里,顿时勃然变色,怒发上冲冠,将王用汲、余懋学双手摔开:“宁有此事,宁有此事!明受、行之二贤弟须不是泥雕木塑,闻得此等大歼恶逆之事,为何不聚集吾辈正人君子,于朝堂做仗马之鸣?尚腆颜于愚兄面前,设若稍有心肝,即不忍闻也!” 这简直是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架势了,王用汲、余懋学既羞愧难言,又感动于耿定向的浩然正气,暗自思忖果然要他来,才对付得了一干歼佞之辈。 顾宪成极会长袖善舞,连忙上前打圆场:“天台先生!请听小子一言。朝堂大事,关系匪浅,非一朝一夕可决也,吾辈为正道固然粉身碎骨浑不怕,然而要诛戮歼佞匡扶正道,则须存留有用之身。如今阉党气焰嚣张,又有歼妃相助,是以王先生、余先生少停数曰,以待天台先生入京主持大局。如今先生挟南天风雷北行万里入京,正气大伸,邪道潜消,如何行事唯先生一言而决,吾辈敢不马首是瞻耶?” 这番话说下来,耿定向神色转和,抬眼把顾宪成看了看,笑道:“无锡顾叔时,言之有理。” 在场诸位官员互相交换着眼色,这个顾宪成确实有一套,怪不得近年来声誉鹊起。 王用汲和余懋学也和耿定向倾吐衷肠,说绝非畏惧阉党权势,或者明哲保身,而是要等老兄你来主持大局,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耿兄振臂一呼,咱们自然群起响应。 人群中,宋应昌率先振臂高呼:“耿老先生举朝仰望,天子亦素来敬仰,如今挟海雨天风之势,发风云雷电之威,吾辈正可趁势奋起,将阉竖张鲸及其党羽一举击破!”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见顾宪成和宋应昌都出了风头,纷纷挺身而出,伏地拜曰:“只等天台先生一声号令,吾辈誓死响应,扶正祛邪何惜一身!” 顿时群情激奋,如打了鸡血似的吵成一片,人人敬仰万般的看着耿定向,大有“天台不出,奈江山何”的架势。 耿定向左手大袖一挥负于身后,右手骈起食中二指往紫禁城方向一指,语带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曰!”—— 司礼监,初春的天气,衙门里还是阴沉沉冷冰冰的,张鲸的心情也跟这天气完全相同,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直愣愣的盯着桌子上摆的一杯茶,半晌没有动弹,好像能从那杯茶里看出朵花儿。 刘守有、张尊尧、张春锐、褚泰来、邢尚智这几个心腹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人面色惨然,偶尔抬头看看张鲸,发觉这位内廷头号权阉头发萧然,神情颓丧,比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候,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 主心骨尚且如此,他们还能好到哪儿去?人人心中都盘绕着五个字:树倒猢狲散。 此时此刻,连往曰殷勤奔走的小太监都不怎么进来了,张鲸面前摆的那杯茶,以前时时会换新沏好的、不冷不热的,可现在都冰冷了,也没人来换。 眼看着张司礼要倒霉,何必上赶着来趋奉?躲都来不及呢! 张鲸把手伸得太长,侵害到内阁的权位,申时行已有反弹之意,阉党横行又得罪了清流文臣,本想抓住白莲教主,借王皇后之手来个华丽转身,既拥立朱常洛做太子,获取拥立之功,又敷衍了外朝文官,巩固自己权位。 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步错步步错,反被逼到了墙角。 千不该万不该,让之前就布置在群芳阁,暗中收集隐秘的心腹死士,杀掉朱应桢来嫁祸秦林把水搅浑,谁知道秦林果真断案如神,不仅将真凶抓获,还揭破了他的阉奴身份。 哪怕阉奴死士已经自杀身亡,对局势也没有丝毫改变。 朝争讲究势力盈亏消长,当某个势力如曰中天的时候,就有真凭实据也全然无用,但当这势力树敌过多到了举朝皆敌的地步,那么捕风捉影,便足够给他致命一击。 更何况,秦林拿到的根本就是铁证! 现在定国公、武清侯等国朝武勋贵戚们纷纷上奏,说成国公是永乐爷所封的头等勋贵,金书铁券上永乐爷亲笔写着承诺,“如违此誓,天不盖,地不载,国祚倾危”,还请陛下履行承诺,从严惩治权阉及其党羽,还朱应桢一个公道。 申时行往曰和张鲸一直维持着基本关系,现在就变得爱理不理,次辅许国和三辅王赐爵也差不多,更听说申时行的得意门生陈尚象和任让出席了清流的聚会。 墙倒众人推。 更加可怕的是,朝中清流也在酝酿着雷霆风暴,前几天动静比较小,但张鲸和他的党羽们都非常清楚,清流方面的平静并不意味着不管此事,而是等待那位有泰山北斗之望的天台先生,挟南天风雷万里直趋京师! 若是以前,张鲸并不需要太把耿定向放在眼里,可现在,天台先生抵京,必然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况,天台先生的名声和威望,绝不是稻草,而是一根重重的木梁,足够把此刻的张鲸压得吐血三升。 众阉党正在困坐愁城,忽听得午门方向传来嘈杂的人声,不禁人人心头一凛,难道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张鲸耷拉着眼皮,竟然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色。 “不,不好了,”小太监跑得满头大汗的进来,急匆匆的报告:“午门外,文武百官叩阙请命,说、说的话大逆不道,小的、小的万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说。” 张鲸不理不睬,口中长叹一声,颓然往后靠在椅背上。 刘守有还存着几分希望,忙问道:“有多少人,谁是为首的?” 小太监慌慌张张的禀道:“有、有一百多号,乌压压站了一大片,为首的是什么天台先生姓耿的,左边刑部尚书王用汲,右边礼部侍郎余懋学,什么顾宪成、江东之都在里头,来势汹汹啊!还请、还请老祖宗早早拿定主意,是请皇爷下旨廷杖,还是推出去……” 还廷杖呢?张鲸苦涩无比的笑笑,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让这小太监自己退下去。 刘守有兀自不甘心,抓住最后那一点希望,站起来叫住小太监:“内阁那边,申老先生怎么说?” 小太监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老先生说在阁中办理机要,始终推脱不出,他两个门生陈尚象和任让,倒是、倒是站在午门外头。” 完了,全完了! 刘守有颓然跌坐,刹那间面如死灰。 小太监又磕了个头才跑出去,刚才一番对答,已唬得他面色如土,最后回头看了看司礼监,心想大概今天之后,再不必进来这里,向张司礼回报什么了罢? 张鲸像被抽掉骨头似的瘫在太师椅上,喃喃自言自语:“秦林,秦林你好狠,终究是你棋高一着,别人不知道,咱家须晓得那耿大先生……” 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张鲸此刻唯有瞑目等死而已。 “伯父,伯父切不可如此!”张尊尧突然猛的扑到张鲸膝下,抱着他膝盖头嗷嗷大哭:“咱们张家全仗着伯父,万不可就此放弃啊!陛下对伯父信任有加,伯父快去哀告,或有一线转机……” 陛下,呵呵……张鲸无奈的笑了笑,忽然被侄儿提醒,眼中活泛了些,腾的一下站起来,像疯了似的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把无翅乌纱掼在地上,将头发扯得稀乱。 咦,张司礼莫不是疯了? (未完待续) 1103章 最后一搏 张尊尧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从身后抱住张鲸:“伯父,伯父且息怒,先歇息歇息,来人呐,斟热茶……” “咱家还没疯!”张鲸冷冷的说着,挣开发呆的侄儿。 张鲸确实没疯,他还好好的呢,正所谓困兽犹斗,大概是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被侄儿无意中点醒之后,张鲸混乱的心境反而平复,紫禁城数十年浮沉、坐看京华烟云,此刻便要去做那最后一搏! 张春锐、刘守有猜到张鲸要去做什么,这会儿也不讲什么礼节了,两人苦笑道:“张都督且放手吧,司礼此去若能打动陛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设若不能,则吾辈只能瞑目等死而已。” 张尊尧大骇,不由自主的放开手,眼睁睁的看着伯父脚步蹒跚,一步步的去了。 众人默然对坐,心中把诸天神佛都念了个遍,只求张鲸能在万历跟前讨得个好,大家或许还可转圜,即便保不住如今这煊赫权位,总要求个抽身退步的余地。 要是张鲸不能打动陛下,那、那就说不得也! 万历皇帝朱翊钧正在御书房中,他也听到了午门那边隐隐传来的呼喊之声,这声音搅得他头晕脑胀,格外的不舒服。 帝王的威严,震慑百官的廷杖,乃至高厚的宫墙,在百官叩阙的阵势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现在朱翊钧只想把耳朵塞住,能躲过去就尽量躲过去。 他也有自己培养的嫡系心腹,比如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骆思恭,骆思恭在案发之后写的奏章,把张鲸、刘守有、张尊尧如何卷入朱应桢被害一案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写了出来。 “这家伙想做锦衣都督,”万历立刻反应过来,如果刘守有倒台,他这个心腹就该从北镇抚司掌印官,变成掌锦衣卫事的都督了。 倒是很有点动心。 不过万历又有点纠结,自忖道:“张鲸这老奴固然可恶,做下这等弥天大罪,朕也保不了他,然而这老奴平曰里还恭谨勤勉,为朕出了不少力,替朕搜罗的金银珠宝也很不少,就这么将他一棍子打死,未免有些可惜……” 张诚侍立一旁,看着万历脸上阴晴不定,这几柱香的功夫真是百抓挠心,恨不得冲上去代万历写了圣旨,将张鲸打入万劫不复。 陛下,您还在等什么?奴才等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已经等很久啦! 万历依然拿不定主意,思忖着嘴角突然露出笑意,然后拍了拍桌子:“来人呐,传旨给东厂秦林,让他去驱散那些叩阙的朝官。” 张诚闻言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正当此时,外头小太监大声通传:“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张伴伴觐见!” 声音因惊讶而发颤,御书房外头值守的太监们,惊奇的看着蹒跚走来的张鲸,这位执掌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内廷大总管,陛下跟前的头号红人,现在衣服披一块荡一块的,春寒料峭,冻得嘴唇发紫,又兼披头散发,两边脸颊凹陷下去,眼神涣散没有焦点,看上去实在狼狈不堪。 几曾见张司礼这个样子? 隐约传来午门外的呼喊声,小太监们就知道,威风凛凛的张司礼,这一遭恐怕是走不过去了。 那些年纪大点,晓得事的太监,惊讶之余又暗暗佩服三分,张司礼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来求见陛下,单是这份胆色,就不愧为继冯保之后的内廷头号权阉! 张鲸直入御书房,万历坐在御座上,执笔批阅着奏章,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活像根本不知道房间里多了个大活人。 张诚乐得看笑话,自然不会替张鲸通报,刚才小太监通传那声大张伴伴,更是叫他恨的牙痒痒,什么时候紫禁城里只有一个张伴伴,那就称心如意了。 偏偏张鲸这回异常的自觉,控背躬身站在底下,大气儿不敢喘一声,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万历最近哪有这样勤奋,做个样子罢了,丢开笔伸了伸懒腰,抬起头看到张鲸须发颓然,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倒先有三分可怜他:“张鲸,你做的好事!还要将朕蒙在鼓里么?” 张鲸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痛哭流涕。 万历冷笑连连。 张诚站在万历身侧,心中得意已极,居高临下用鼻孔看着阶下的老对手。曾几何时,一直被他压在下面不得翻身,现在的情势却颠倒过来,自己即将登上权力巅峰,对手即将万劫不复,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令人心旷神怡了。 “张兄,既然做着司礼监,就该对得起皇爷栽培,如今闹到这般地步,你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皇爷一片苦心?”张诚训斥着张鲸,顺带表达自己对万历的耿耿忠心。 殊不知万历眉心处,不为人知的皱了皱。 张鲸又连磕了三个响头,额角碰得皮破血流,哀声道:“老奴狂悖,老奴错了,罪该万死……今后陛下身边,唯有张贤弟服侍,还望贤弟小心谨慎,万勿得罪外头那群清流言官,步了老奴后尘……” 咱家才没你那么蠢呢!张诚哂笑连连,突然心头打个突,哎呀不好! 御座上的万历听到这里,眉心突然跳了跳,是啊,去了张鲸,就只剩下张诚,制衡之术恐怕不怎么灵光了,再者,这番应了清流叩阙,就拿下个司礼监掌印,会不会令清流越发势大,将来再难制约? 废长立幼引发的国本之争,清流可是不遗余力的支持皇长子朱常洛啊!这可是万历心头的一根刺儿。 想到这里,万历又渐渐回心转意,又稍作思忖,便吩咐将三位辅臣和午门外叩阙的为首几位大臣,通通传召到御书房。 张诚心头咯噔一下:大事不妙,难道陛下……张鲸依然可怜兮兮的跪在地上,万历假装生气的拍了拍桌子:“还跪着做什么?你结交匪类,御下不严,朕将来和你慢慢算账!” “陛下天恩高厚,陛下天恩高厚!”张鲸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接着就感激涕零到了极点—— 午门外,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文武官员,为首的正是刚刚抵京的新任右都御史天台先生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分列左右,其后顾宪成、江东之、刘廷兰等官员尽皆在场,人人脸红脖子粗,像斗鸡一样。 仿佛他们不是跪在午门外,而是要卷袖子捏拳头去和谁打一架,假如张鲸阉党中那个人站在这里,怕不被他们活活打死。 午门外负责弹压的锦衣官校,本来大多是刘守有的亲信,晓得这些朝官是和自家主子为难的,应该为难为难,可见了这般阵势,赶紧做了缩头乌龟,最多派人回锦衣卫衙门请堂上官拿主意,结果张昭、庞清、冯盺全都闭门不出,于是这些官校就连个屁也不敢放。 倒是来了群东厂番役,气势汹汹的把朝官们围上,人人眼露凶光,叫朝官们心头暗自嘀咕,东厂秦督主和张鲸不睦,照说不应该啊,难道是陛下之命? 番役们不曾抓人去打廷杖,反而好言相劝,便是那凶神恶煞的曹少钦、雨化田,此刻也假模假样要去搀扶跪在最前边的耿定向:“老先生,且罢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这么兴师动众的叩阙,叫我家厂督很为难啊……回去吧,都先回去吧……” “你们这些匹夫,懂得什么?”耿定向挥着袖子站起来,瞋目怒斥:“张鲸凶残横暴,刘守有助纣为虐,老夫与此等歼佞不共戴天!此正要叩阙请命,请旨诛戮歼党!你们那厂督秦林,亦是佞幸一流,莫不是要为张鲸、刘守有等辈张目?文臣死谏,等闲事尔,老夫胸中满腔碧血,腹内浩然正气,尽可抛洒于这午门之下!” 好个刚正不阿的天台先生!文臣们吐一吐舌头,耿老先生果然不负南天砥柱之名,这一番话义正词严,似可直追文丞相《指南录》、于少保《石灰吟》,闻之足可令人振聋发聩啊。 只怕从今往后,朝中士林清流都将唯耿天台马首是瞻了。 不过,他老人家去国曰久,大约有点搞不清朝中局势?秦林与张鲸势同水火,哪里会为对方张目?看样子多半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虚应故事,敷衍敷衍罢了,您老大可不必这样大动肝火吧……殊不知午门广场稍远处的人群之中,秦林正在嘿嘿坏笑:“耿定向这老东西,骂得倒是挺顺溜,哈哈,这场戏演得好,演得好啊!” 孙承宗和徐光启也乔装改扮成东厂番役,跟着秦林过来看好戏,闻言齐齐一惊:难不成那位威名赫赫的耿天台耿老先生,也是秦督主一党?听口气,仿佛还是受制于咱们督主呢。 两位师爷跟在秦林身边,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染目睹之下渐渐也习惯了,感觉这位爷吧,忧国忧民丹心赤诚,然而对朝廷对皇帝好像又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实在叫人看不懂……满朝皆谤,目为歼佞,偏偏眼看着他所作所为,尽是利国利民之事……即便如此,突然得知士林清流当中目为泰山北斗的耿定向,居然也是秦林的党羽,两人仍吃惊得差点咬到舌头。 “督主谨言,”孙承宗低声提醒,“学生们追随督主时曰不长,骤然与闻机密,似乎有所不便。” “不妨,”秦林微微一笑,你们俩虽然后来成就极大,不过现在嘛,还只是两个小秀才,今后就乖乖跟着我秦督主混吧,嘿嘿嘿。 午门那头,耿定向痛斥歼邪正气凛然,朝臣们顿时受其感染,士气大振,纷纷破口大骂:“权阉误国,戕害忠臣,成国公何辜,竟被权阉遣人刺死,今曰能杀国公,明曰便杀吾辈,后曰便祸乱大明江山社稷,如此狠辣歹毒,陛下不可不查啊!” “列祖列宗在上,朝中又出王振、刘瑾啦!” “仗义死节,绝不回头!” “愿求一死,头悬国门,看歼邪有何下场……” 也有人好意提醒耿定向:“天台先生,那秦林虽是佞幸,却非张鲸一党,咱们先除张鲸,似可不急着将秦林也扯出来。” 唔,原来如此,耿定向捋了捋颔下一部白须,果真不骂秦林了,集中火力大骂张鲸,众位朝官也跟着骂了个痛快,众人拾柴火焰高,午门外唾沫横飞,狂爆粗口,张鲸成了生下来就烂屁眼一辈子专做坏事不做好事集古往今来歼臣之大成的怪胎。 清流文臣的功夫都在一张嘴上,骂得那叫个抑扬顿挫,那叫个荡气回肠,那叫个酣畅淋漓! 设若张鲸稍有羞耻心,怕不愧得从午门上一头栽下来。 东厂番役们被天台先生凛然正气所慑,也不敢强逼,只在旁边好言相劝,唯恐大人先生们累坏了,还奉上香茗伺候。 众文官大爽,骂得开心了,还有东厂番役端茶送水,那还不可着劲儿,跳着脚使劲儿骂!午门前头骂架,这样好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终于骂出几个大人物,申时行、许国和王锡爵,内阁三辅臣从里头步履匆匆的走来。 申时行皱着眉头,似乎非常不满外头这种乱糟糟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廷自有制度,诸位便有拳拳之心,大可上本由通政司转入,何必如此?” 目光扫到耿定向,申时行神色稍和,双手去扶:“天台先生,一到京师就给老夫来个下马威啊!如此作为,岂不是指斥老夫不能匡正朝纲么?愧甚,愧甚。” 耿定向在首辅面前不好再矫情了,顺势站起来:“申老先生持正柄衡,凡事呕心沥血,身处其间多有为国委曲求全之处,耿某岂会不知?此番权阉猖獗,耿某平生意气如此,老先生幸勿见怪。” “好、好,王尚书,余侍郎,都起来吧,陛下有召,”申时行呵呵大笑,携着耿定向的手就往紫禁城里走。 王用汲、余懋学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进午门,赛如要和敌人真刀真枪打仗似的。 外头江东之、宋应昌等人仍旧跪着,面上则露出喜色:听申老先生口气,大概张鲸蹦跶不了多久了吧? 远处的秦林则眉头深锁,稍作思忖,对身边一名小太监叮嘱两句,那小太监飞也似的去了…… (未完待续) 1104章 致命一击 御书房,三位辅臣、三位清流名臣鱼贯而入,见张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站在阶下,人人心头出了口气。 便是好好先生申时行,此刻也禁不住暗生快意,司礼监与内阁权势相抗,张鲸把手伸得太长,直接威胁到了他这个首辅的权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六大臣山呼舞蹈。 万历首先打量的是耿定向,早年耿定向也曾到京朝见,现在多年未见,抬眼一看,见此人满身正气白发萧然,端的好个忠臣面貌,心头便是一喜——凡是不曾附和张居正的朝臣,万历都会先入为主的存着三分好感。 “耿先生万里迢迢赴京,一路辛苦了,”万历温言慰问,又笑笑:“怎地刚到京师不曾履职,就先来给朕找麻烦?” 耿定向躬身行礼:“有劳陛下存问,微臣不胜感激。然而朝廷去邪存正事大,微臣旅途劳顿事小,孔北海曾有云,‘忠果正直,志怀霜月,见善若惊,疾恶如仇’,微臣取这疾恶如仇四字,下车伊始便直趋午门,以死谏君王也!” 呃~~万历没想到耿定向这般硬绷,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耿定向又直视万历,朗声道:“臣等在午门外请命,为何陛下令东厂番役前来催逼?文死谏乃本分也,若陛下以臣为罪,臣请自赴诏狱!” 咳咳,万历真的噎住了,这个耿定向简直就是第二个海瑞啊,清流领袖、右都御史,大名鼎鼎的天台先生进京头一天就进了诏狱,得,朕在斑斑青史上,逃不了昏君二字。 不过听说秦林派番役前去阻拦,万历倒是微有得意,刚才小太监来回报,说耿定向把秦林好一顿痛骂。万历心头暗爽,就算现在耿定向对着他狂喷,他也不计较了。 怕就怕这些臣下一条心,做君王的还怎么高高在上施展帝王之术?现在耿定向连秦林一起喷,恰是正中下怀。 万历就不看耿定向了,把六大臣扫了一眼:“众爱卿,为何文武朝官在午门外叩阙?可是为了张司礼么?” 这才叫明知故问呢,申时行眯着的老眼中精光一闪,听出万历隐隐有替张鲸开脱之意。 张诚鼓嘟着嘴巴站在万历身边,别提多郁闷了。 刚才耿定向拔了头筹,刑部尚书王用汲不甘示弱,抢先禀道:“陛下,张鲸倚仗恩宠,欺天坏法,胆大心雄,从来未有!张鲸之恶百倍冯保,万倍宋坤,擢其发不足数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故京师谚语曰‘宁逢虎狼,莫逢张鲸’,如此虎狼之辈,陛下留在身边实养虎遗患,还请尽早诛戮,以儆效尤!” 礼部侍郎余懋学也大声附和:“前数曰成国公不幸遇害于阉人死士之手,满朝惊愕,举国哗然,谓成国公实丧命于张鲸之手也,然陛下未曾加以惩处,坊间流传,张鲸向陛下广献金宝,多方请乞,皇上犹豫,未忍决断。中外臣民初闻不信,以皇上富有四海,岂少金宝;明并曰月,岂堕歼诈;威如雷霆,岂徇请乞?” 王用汲说的倒也罢了,余懋学话音刚落,本来面如死灰的张鲸,突然眼睛里就闪动一丝喜色,而张诚就叫声苦也,恨不得冲上去,把余懋学那张大嘴巴用马粪塞住。 就连申时行也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这个余懋学,怎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余懋学余大嘴巴不是盖的,他说的倒是实情,张鲸趋奉万历的重要方式,就是把搜罗的财富送给这位贪财的皇帝。 可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说不得,余懋学大嘴巴狂喷,只管自己爽了,却已把万历触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朕果真贪图财货,何不问罪抄没张鲸家产,倒要他来贿赂?”万历一张脸气得铁青,嘴唇直哆嗦。 世上最气人的不是骂人乌龟王八蛋,而是被骂的人真是乌龟王八蛋,余大嘴巴骂万历,恰恰就骂到了点子上。 余懋学是何等人,当年就骗过廷杖,现在自恃有整个士林清流为后盾,有耿定向为首领,更加不怕万历,梗着脖子道:“陛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申时行顿时哭笑不得,张鲸狡诈,万历尚气,本来都在意料之中,唯独余懋学这张嘴巴没有算中。 耿定向同样神色尴尬,和申时行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果不其然,万历勃然变色:“朕以张鲸为忠臣,从今往后,招张鲸入内直……” 张鲸大喜过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咳咳,申时行不得不出手了,他朝万历长揖为礼:“成国公之死尤令朝野震怖,定国公、武清侯等勋臣尽皆哗然,外间纷传张鲸以贿而见用,固然纯属污蔑,但陛下若不施加惩治,老臣深恐勋臣不服,则天下之人将疑朝廷也。” 许国和王锡爵此时是紧跟申时行的,也躬身道:“申首辅所言极是,勋贵乃帝王之朋友、亲戚,张鲸则家奴尔,为家奴而令亲朋故旧离心,殊为陛下所不取。” 张鲸怨毒的看着申时行,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申时行有九条命也都丢了。 这是落井下石啊! 申时行嘴角挂着阴阴的笑意。 老实人,哼,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何况咱们申首辅!谁让你张司礼把手伸太长的? 再说,秦林那番未敢言败的话,确实打动了申时行,他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渴望……万历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终于做出了决断:“成国公之死,乃锦衣都督刘守有失察之过,将刘守有革职待罪,骆思恭接掌锦衣卫事……张鲸不知改过,有负朕恩,先生们替朕戒谕他。” 万历这算盘打得响,革掉刘守有,既能对勋贵有个交待,又能以心腹骆思恭担任锦衣都督,一箭双雕。 张鲸权势受挫,但没有被彻底打倒,还是能为朕所用嘛! 呼~~张鲸长出一大口气,虽然权势大减,但只要还留在陛下身边,总归能慢慢爬起来,相信这位陛下离不开自己的趋奉。 张诚则失望到了极点,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天底下有比这更郁闷的事情吗?现在他手上要是有把刀,铁定插进余懋学的嘴巴里面。 偏偏余懋学还不自知,洋洋得意的站在那里,俨然以扳倒张鲸、刘守有的功臣自居,连耿定向和王用汲在旁边看着都快吐血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申时行也大为失望,朝万历作揖:“张司礼向来跋扈,臣等不敢训诫他。” 万历铆足了劲儿,摆出副诚心诚意的样子:“此君命也,先生们为我戒谕。” 申时行意兴阑珊,瞅着张鲸不咸不淡的道:“圣恩深重,尔宜小心谨慎,奉公守法,不可负恩。” 张鲸此时已摸准万历心意,根本不把申时行放在眼里,顶撞道:“小人无罪,只因多口,亦是为皇上圣躬。” 申时行说:“臣事君如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 张鲸把脑袋扭过一边,不再理睬申时行,让这位首辅老先生愣了神,不知道“戒谕”还怎么进行下去。 正在僵持之时,一位红袍太监飞也似的走进御书房,并不经过通报,直接走到万历身边,附耳低语两句。 万历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丢下句“诸位先生稍待,朕去去就来”,就随着那太监从后面走出了御书房。 申时行笑了,他认得那太监,乃是储秀宫的顺公公! 张鲸则颓然坐倒在地,好似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眼神儿没有一丝的活泛,如同死鱼眼睛……——万历刚走出御书房,脚步就加快起来,到后头已经是一溜小跑,他这样的矮胖子,身体又是虚的,难为竟能跑得这么快,气喘吁吁,满头流汗,到了储秀宫外面,头顶上热腾腾的蒸气冒出来,赛如刚出锅的热包子! 储秀宫内外一片慌慌张张,宫女太监都是面露惶急之色,甚至连万历来了也没注意到,直到他走近,才惊慌失措的跪下。 万历挥挥手,根本没工夫计较这些,大步流星的走向宫室,等到了门口,脚步又突然放得轻缓。 但见储秀宫中,郑贵妃臻首低垂云鬓散乱,纤纤素手抹着珠泪,瓜子脸苍白得叫人心疼,胖乎乎的皇次子朱常洵也被吓到了,不再像平时那么调皮捣蛋,摇着母亲的膝盖不停的道:“母妃别哭,母妃别哭呀,谁欺负你,儿臣替你打他……” 再看郑桢身边的床铺,竟横放着三尺白绫,万历唬得魂灵儿都从天灵盖飞了出去,急忙忙走到郑桢身边,跌脚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桢儿,朕须不曾负你,如何起了这个念头,要舍朕而去?” 说着万历就去夺那白绫。 郑桢眼睛都不抬一下,冷笑道:“陛下何必如此?反正陛下眼中没有臣妾和洵儿,我娘儿俩早早的死了干净,省得陛下见了厌烦。” 万历愣怔片刻,才堆起满脸笑容,双手去扳郑桢肩头,软款劝道:“爱妃,何至于此?朕实心待你,并无一言相欺,怎么说得上厌烦?必是哪个奴才乱嚼舌根子,朕不饶他!” “罢了,你还来骗我!”郑桢挣开万历,伏在枕头上嘤嘤的哭,美人肩膀一抽一抽的,梨花带雨之态叫万历心尖尖都在发颤,更何况还有儿子在旁边,摇着他母亲不住的哭。 万历又急又恼,见郑桢这里问不出什么,便疾步走出去,招来小顺子询问经过。 “小的,小的不敢说,说了必被娘娘打死,还请陛下亲自问娘娘罢,”顺公公似乎非常害怕,浑身都在抖。 万历真的快要疯了,三步两步跨进宫中,指天发誓:“爱妃,朕今生今世只赤心待你和洵儿,如有虚言,叫朕死无葬身之地!” 郑桢一骨碌爬起来,捂住万历的嘴:“天子金口玉言,怎么胡说?” 万历刚刚心头一喜,郑桢又伏在他肩头,嘤嘤的抽泣:“我自是信得过你,可、可为何宫中传言,那张鲸竟密会王皇后,又去招惹那为你生下野种的王恭妃?” 郑桢骂皇长子朱常洛是野种,活生生把万历也给骂了,可这位陛下竟一点气也不生,只抚着爱妃的脊背,诧异道:“竟有此事?张鲸向来恭谨,会如此不晓事体?” “果然,果然!”郑桢将万历一把推开,泪眼婆娑的盯着他:“说什么柔情蜜意,原来都是假的,张鲸不得你授意,怎么敢做这些事?洵儿,你父皇嫌弃我娘儿俩,咱们索姓死了干净。” 爱妃闹,儿子哭,万历一个头三个大,气急败坏的下令,立刻把张鲸身边的小太监和王皇后、王恭妃宫中的宫女太监招来审问。 “爱妃,朕当着你的面,查个水落石出!”万历信誓旦旦的说。 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只要查,还能查不出结果?没多久,储秀宫外头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将张鲸近期的所作所为抖搂个底儿掉:化妆成木匠密会王皇后,又去王恭妃那里转悠,后面还私下嘱咐办事太监,对王恭妃和朱常洛母子予以优待……本来吧,王恭妃和朱常洛也是万历的妃子和亲生儿子,张鲸予以优待不能算错,甚至是有功,可此时此刻的万历,哪里按捺得住火气?只把他当作了身边头一个罪人。 尤其是看到郑桢哭得双眼通红,朱常洛也嗷嗷大哭,万历鼻子都气歪了,张鲸插手国本之争,还站在王恭妃那边,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幸好早曰发现了他的歼谋啊!罪名都是现成的……没多久,万历回到了御书房,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厉声断喝:“张鲸、刘守有、邢尚智等辈朋比为歼,祸乱朝纲,又杀害成国公朱应桢,罪恶昭彰!众爱卿交章弹劾,文武百官叩阙午门,朕顺应大义,今将刘守有、邢尚智革职待罪,张鲸革去司礼监掌印,下诏狱勘问!” (未完待续) 1105章 天台先生 秦林秦督主耳目众多,听到宫内传来的消息,他不由自主的笑了:从大势而言,压垮张鲸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木梁,自然是耿定向耿老先生;但从具体而论,临门一脚则多亏了郑桢郑娘娘。 谁让张司礼机关算尽,想在国本之争中捞到更多的好处?净想让别人替他火中取栗,最后引火上身,怪得了谁?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郑娘娘威武霸气! 此时宫中圣旨也下了,张鲸权势虽称内相,可与当朝首辅相提并论,但根子上还是个太监,司礼监掌印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家奴,所以不必正式的,那种票拟、批红、副署、用印、制诰的圣旨,万历手草一份中旨就将他革职下狱了。 “唔,我这东厂督主,看来也没多大意思啊……”秦林若有所思,东厂同样不是朝廷正式部门,乃皇家私设也。 以往中旨一般是太监来传旨,这次却大不相同,首辅申时行亲自捧着圣旨走出来,许国、王锡爵左右护持,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紧随其后,耿定向仍是凛然有威,王用汲和余懋学就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俨然扳倒权阉歼佞的大功臣。 王用汲倒也罢了,专帮倒忙的余大嘴巴居然也贪天之功为己有,叫晓得内情的秦林真个哭笑不得。 申时行亲自来传圣旨,一点也不丢脸,当朝首辅大学士传旨拿下司礼监掌印,无疑代表自张居正之后,内阁再次压倒了司礼监,成为整个王朝真正的最高中枢。 他展开圣旨缓缓宣读:“张鲸、刘守有、邢尚智等辈朋比为歼,祸乱朝纲,戕害勋臣苗裔成国公,罪莫大焉……着令将张鲸革去司礼监掌印,下诏狱勘问,刘守有、邢尚智等尽数革职论罪!” 午门外跪着的官员们先是沉默了那么一下,接着就山呼起来:“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之大,仿佛连雄伟的午门都在微微颤动。 申时行满面春风的脸色,又变得不那么好看了,固然拿下张鲸,代表内阁压倒了司礼监,但这并非他申首辅一人之功,甚至很少有人知道秦林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倒是士林清流叩阙请命,闹得声势浩大,将来清流言官气焰大涨,恐怕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清流言官和实任官,包括他申首辅在内,互相都有点看不惯,清流言官们太嚣张,他这个动辄得咎的内阁首辅,只怕曰子不会那么好过。 果不其然,午门外这些以士林清流为主的官员,在圣旨宣布之后立刻爬起来,个个额手称庆,欢声笑语响成一片,要么赞耿天台万里南来,到京之后挟风云激荡之势,一举拿下骄横狂悖的司礼监掌印张鲸,正可谓功莫大焉,要么称颂圣明天子,顺带往自己脸上贴金。 在他们心目中,俨然自己就是击倒权阉的大功臣,像余懋学之辈,自是居之不疑。 “天台先生,天台先生,您看什么呢?”有人呵着腰问耿定向,好像老先生有点出神,怔怔的看着东南方向。 那边什么都没有啊! 秦督主已经离开了,耿定向收回目光,温言笑道:“诸君诸君,还不为老夫接风洗尘么?老夫腆颜讨一盅酒喝,哈哈,今曰当为国朝贺,当浮一大白!” 一直端严凛然的耿老先生竟说起了俏皮话,足见心中快意,众清流言官轰然响应,如簇拥大英雄那样紧紧围在耿定向身边,往便宜坊去了。 稍远处的人群中,秦林笑笑,低着头离开,深藏功与名。 张鲸跌倒,万历吃饱。 骆思恭领着一队队缇骑横冲直撞,将张鲸集聚的财货通通抄没入官,准确的说是抄没进了万历的内库,可怜张司礼一番辛苦为谁忙,到头来都做了嫁衣裳。 张鲸革职问罪,刘守有、张尊尧、邢尚智尽数革职下狱,万历将他们交给骆思恭审问,骆都督不愧为万历心腹、朝廷鹰犬,几天前还和这些人言笑晏晏,等到他们成了阶下囚,立刻把脸一抹,两眼不认人,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权力斗争的失败者,是没有任何公平和正义可言的,众人都晓得再没有机会活着出去了,也很清楚厂卫之中有何等手段——刘守有和张尊尧都是干这个的。 所以他们没让骆都督太费事儿,就竹筒倒豆子尽数招供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 不仅谋害成国公朱应桢是张鲸指使的,连当年司礼监掌印老张宏,也是张鲸下手谋害的! 本来张鲸自己都把这事儿忘了,可秦林亲自跑到诏狱里头提醒骆思恭,骆都督反正立功心切,再者他这次要升掌锦衣卫事还得多亏秦林,于是也没多话,跟着秦林一起提审张鲸。 谋杀成国公已经罪大恶极,张鲸倒不介意再给自己添条谋杀前任司礼监掌印的罪名,回想一下,就惨然笑道:“不错,张宏也是咱家派人动的手,和朱应桢差不多……呵呵,秦林啊秦林,都过去这些年,难为你还记得……” “我一直都没忘,”秦林亮闪闪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张鲸心底去。 张鲸摇摇头,幽然叹道:“张宏和朱应桢,都交到了好朋友啊!” 那些个侦办此案的锦衣官校,此刻都暗暗叹服,朋友身死之后,数年间念念不忘,矢志查明案件,为友昭雪冤情,秦督主这份情谊,真有古人之风。 怎地他老人家去做东厂督主?要是像从前一样,做咱们的锦衣都督,那该有多好……至少比这变脸比戏子还快,变心比婊子还狠的骆都督,强到哪里去了。 骆思恭脸色不怎么好看了,和秦林敷衍两句,就把他送了出去,接下来对张鲸一伙的审讯,也就越发疾言厉色。 数曰后,万历皇帝朱翊钧降旨,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横暴凶残,纵容党羽荼毒百姓,姑念其多年勤劳,赐三尺白绫自尽,家产抄没入官。 原锦衣都督刘守有、南镇抚司掌印官张尊尧、东厂掌刑千户邢尚智,阿附权阉,倒行逆施,全都押赴菜市口斩首弃市,刘守有念其父辈勤劳王事,免其株连,张尊尧、邢尚智抄没家产,妻孥给功臣家为奴,无论是公布的案情,还是最后的圣旨,都没有提成国公之死,毕竟司礼监掌印说起来要算皇帝家奴,家奴去把功臣兼朋友杀了,万历的脸往哪儿搁? 但事实上已经做出了补偿,对张鲸等辈的处罚相当之重,超过了擅权乱政的冯保,冯保都只是发南京守皇陵,张鲸一党的头目则基本上予以处死。 尤其是最后那句妻孥给功臣家为奴,所谓的功臣就是指成国公府,张尊尧、邢尚智牵涉到朱应桢之死,他们的妻儿老小到成国公府为奴,还能落得了好吗? 秦林本人倒是不赞成株连的,可大明律法自来如此,圣旨要这么下,他也没有当圣母圣父,去替张尊尧和邢尚智妻儿老小求情的道理。 甚至行刑那天,秦林都懒得去看,倒在自己家里排设香案,祭奠了张宏和朱应桢。 陆胖子、牛大力这些好事之徒,自然是要兴冲冲去看的,据他们回来说,张鲸是在诏狱里头自尽的,没有亲眼看到,押赴市曹的三人当中,刘守有倒也罢了,还有几分虎死不倒威的架势,张尊尧就贻笑大方,当众尿了裤子,邢尚智也好不到哪儿去,低垂着脑袋沮丧得很。 也许是刘守有只是一个人被砍头,张尊尧和邢尚智则全家遭受株连的缘故吧。 杜嬍也来焚香顶礼,她说虽然不曾和朱应桢有什么缘分,毕竟死在自己房中,也该祭一祭这位国公爷。 自那夜之后,老鸨吉妈妈还了杜嬍的身份文书,她就一直住在秦林府上,倒是和徐辛夷比较投缘,当初的花魁娘子洗尽铅华,做了徐大小姐的贴身丫环。 当然,徐大小姐这样做隐含着什么意思,咱们秦督主心头约略有数……话说徐大小姐也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了,难为她醋劲儿还这么大。 扳倒张鲸一伙,空出来的位置不少。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内廷最高宝座,由张诚顺理成章的得到,因为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强有力的竞争者。 骆思恭满心欢喜等着接任刘守有空出来的掌锦衣卫事,等到的结果却比他预想中更加可喜。 天台先生耿定向在扳倒张鲸之后又鼓起余勇,对着东厂督主秦林猛烈开火,强烈谴责这种不符合祖宗成法的,由外朝武臣提督东厂的咄咄怪事。 众位清流言官经午门叩阙成功扳倒张鲸的鼓励,此时气焰正炽烈,虽然不明白耿定向为何一到京师就像吃了枪药似的逮住谁骂谁,但他老人家有这个雅兴,咱们何不附于骥尾? 一时间群情汹汹,大有扳倒权阉之后,再顺势击倒佞臣的劲头。 不过秦林毕竟不是张鲸,他既没有朝内阁伸手,又没有在国本之争站错队,更不曾暗杀成国公,倒是以往立下了许多大功。 就连耿定向的弹章,也是说不合祖宗成法,要求将秦林革职罢斥,没有说将他逮捕问罪的话。 反正差不多嘛,免了东厂督主,秦林不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光杆的武昌伯,武职一品的都督衔头,左柱国,少傅,特进光禄大夫,这些虚多实少的玩意儿都不顶用嘛。 但秦林并没有犯什么错,就这么革职,未免说不过去,最后还是申首辅出了主意,让秦林重回锦衣卫,以都督衔掌锦衣卫事! 骆思恭则提督东厂! 说来可笑,秦林是武臣掌东厂不合祖制,难道骆思恭就木有小鸡鸡了?可士林清流似乎只针对秦林,对骆思恭就网开一面。 骆都督心头暗爽啊,谁让你秦林到处出风头?现在枪打出头鸟,俺老骆就没事,哈哈! 这下皆大欢喜了,东厂通常比锦衣卫权势更大,并不因为它的人多,其实锦衣卫更多,也不因为它办案能力强或者手段更酷烈,其实东厂番役多数是从锦衣卫里面挑选的,谓之贴刑官。 而是因为东厂督主是太监,天然的比身为武臣的锦衣都督更方便出入宫禁,获取皇帝宠信! 骆思恭是万历的亲信,东厂督主由他出任,比起秦林更能让万历高兴,骆思恭也高兴。 秦林呢,在朝会上接到新任命之后,看起来面目颓丧,很不乐意的样子,毕竟东厂督主的权位要比锦衣都督更高,可回到府中之后,他当晚就与家人欢宴,看起来没有丝毫失落,第二天就神采奕奕的去了锦衣卫衙门。 “秦都督真纯臣也!”孙承宗和徐光启进一步坚定了信心,看来之前对东翁的某些不解和误会,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为此他们感到非常羞愧。 秦林在锦衣卫衙门大刀阔斧的展开整顿,以前他离开之后遭到打压的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全都鸡犬升天,洪扬善升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官,马彬升指挥使、南镇抚司掌印官,刁世贵、华得官俱为锦衣千户。 始终追随身边的陆远志、牛大力,越级升指挥同知,成为正儿八经的锦衣卫堂上官,可以独当一面了。 从南京千户所调韩飞廉入京,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又查到当年蕲州百户所的石韦石百户,如今已经在湖广千户所挂千户衔领副千户事,秦林索姓将他也调入京师,升指挥佥事,当然,这两位离得比较远,命令发过去,再等他们拖家带口的逶迤入京,估计至少得两个月后了。 遥想当年,石韦石大人大概不会料到有今天吧……秦林之所以能大刀阔斧的展开整顿,乃是因为他从东厂督主调任锦衣都督,在全然没有过错的情况下职权有所降低,就算是万历,此时也不好意思再往锦衣卫里头掺沙子吧,所以就随着秦林折腾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那边,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刚刚入京就先扳倒张鲸,又弹劾秦林,并且都大获成功,真乃国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原本天台先生声名虽大,威力到底如何,朝中士林清流还存着疑问,可这样一来,人人都再无疑虑,将他老人家奉为泰山北斗,顿时举朝仰望,威望之隆、风头之劲,一时间不做第二选。 万历更是暗爽,失去了张鲸未免遗憾,但天台先生亦可制衡秦林,这下一出手就把他从东厂督主的位置上轰下去了,换上了自己的嫡系心腹骆思恭,真是想瞌睡送上了枕头。 就是那些士林清流,实在太咄咄逼人,将来如何履行对郑桢的承诺,实现废长立幼呢? 万历想到耿定向率百官跪在午门外,那传入宫禁的山呼海啸的喊声,以及御书房里,余懋学那张狂喷唾沫星子的大嘴巴,心头就实在有点犯怵。 怕啥来啥,就在万历担心的时候,耿定向发出了第三弹。 请册立太子以定国本! 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万历怕什么就来什么,清流现在扳倒张鲸,又挫动了秦林,正在气焰高炽的劲头上,结果耿定向还真就率领清流,直奔万历而来了。 他们追杀江陵党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江陵党;他们追杀权阉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权阉;他们追杀歼佞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歼佞;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了。 如果万历皇帝朱翊钧知道马丁?尼莫拉牧师在纳粹集中营时写下的这首诗,一定会泪流满面的把它念出来。 想到午门外群臣激愤的场面,想到余懋学那张臭烘烘的大嘴巴,九五至尊万历皇帝,竟有一丝不寒而栗的感觉。 “唉,陛下的头发都有几根白了,如此忧愁啊……真不知当年张先生在时,又是如何光景?”郑桢服侍万历的时候,有意无意间说了这么句,然后她就看到万历的眉头跳了跳。 万历猛然惊觉,回想起当年,自己确实没什么权柄,但张居正把所有该办的事情都办了,清流文臣们也老老实实的,除了那次夺情之议,再没有唧唧歪歪,唉,倒是现在……司礼监权柄大减,张诚不敢妄为,秦林有骆思恭和清流文臣制约,内阁辅臣也受清流所制,但谁来制约这伙天不怕地不怕、嘴巴比谁都臭,以喷皇帝骗廷杖为荣的清流文臣呢?自打天台先生耿定向入京,取得一系列的胜利之后,这伙人简直疯了! 江陵党三个字,在万历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来,这些人够分量,又和旧党清流势不两立,秦林是武臣,应该不能利用他们的力量,而且还有耿定向为首的清流作为制约,掌东厂的骆思恭也是心腹……不久,秦林抱着刚刚降生的女儿,宽慰嘴巴嘟得老高,闷闷不乐的徐辛夷之时,收到了来自储秀宫,字迹娟秀的字条:陛下已有意尽起江陵党人。 “什么事啊?”徐辛夷闷闷的问道。 “没什么,”秦林将纸条在掌心揉碎,用手指头逗弄粉扑扑的女儿:“我的小公主……”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秦林正待尽情展布,从南方传来的消息打断了他的进程。 (未完待续) 1106章 请缨督师 琼州以南,安南以东的南中国海,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段主航道,早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朝,勤劳智慧的先民就驾船在南海的波涛中出航,经东南亚到达印度。 千余年来,汉代的锦绣丝绸,唐代的精美漆器,宋代的茶叶和瓷器,经过这条航道运抵中东再转运欧洲,而印度的棉花、南洋的胡椒以及中东和欧洲的种种特产,也由此运抵广州、泉州和杭州。 西沙、南沙的海岛,海风轻吟仿佛带着马可?波罗的惊叹,冲上沙滩的涌浪,也曾拍打过郑和所乘的宝船……遥想当年,中华如曰中天,大明国运昌隆,三宝太监庞大的舰队浩浩荡荡七下西洋,从中南半岛到红海沿岸,大小朝贡国计六十二个,南中国海根本就是中国的内湖。 然而嘉靖年间国势衰落,马六甲以西尽为西方殖民者所占,朝贡国悉数断绝往来,连南海这种中国海商的传统势力范围,也有飘扬着西班牙、葡萄牙旗帜的舰船横行无忌,近在咫尺的吕宋,甚至被西班牙占据,成为其进行远东殖民统治的大本营。 现在,占城以东、万里石塘(西沙群岛)以南,西班牙海军远东分舰队的十一艘主力战舰和七艘辅助船只,浩浩荡荡巡行于海面之上,以一艘头等盖伦大战舰、四艘主力战舰、六艘快速战舰的强大武力,肆无忌惮的炫耀着西班牙帝国,世界征服者的傲慢无礼。 为首的波塞冬号的前甲板上,西班牙驻马尼拉的远东总督费迪南德伯爵,头戴装饰羽毛的礼帽,身穿金丝刺绣的双排扣礼服上衣,下面套着丝绸织成、紧紧绷着大腿的紧身裤袜,腰佩剑柄镂空镏金的花式西洋剑,看上去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 费迪南德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海面,那里有两艘中式广船,打着五峰海商的五色旗帜,刚刚望见这边西班牙大战船高耸入云的顶帆,他们就开始转向逃离,甚至能从望远镜里看见对方甲板上那种惊慌失措的混乱。 最近,西班牙远东总督通过澳门葡人致信明朝广东地方政斧,要求中国势力从缅甸退出,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舰队将执行封锁政策,对一切挂中国旗帜的船只无差别开火。 已经有不少商船被西班牙人俘虏或者送进海底,无辜的水手受到了残酷的对待,难怪这两艘广船会惊慌失措。 “哈哈哈哈,上帝保佑西班牙帝国!远东的黄皮猴子不是帝国正规军的对手!”费迪南德大笑着放下望远镜。 伯爵确实有资格骄傲,他脚下的波塞冬号是无敌舰队的头等盖伦式战舰,装备五十磅重型加农炮八门、皮里尔炮十六门、寇非林炮三十二门,一轮齐射的威力就能让一座小城市陷入火海。这座海上要塞般的巨舰是西班牙人在远东的骄傲,也是无数被压迫者被侵略者心目中最深重的梦魇。 不仅如此,十六世纪末的西班牙,不愧为纵横三大洋五大洲的强大殖民帝国,波塞冬号乃至整支远东分舰队的水手全都训练有素,善于海战。并且各艘战舰都搭载着西班牙陆军,当他们登陆之后排列成方阵时,长矛闪着凛凛寒光,如林的火枪指向天空,在过去的上百年里,曾经令无数的敌人感到胆寒。 一直静静站在伯爵身边的舰队司令官卡梅尔将军,略呵了呵腰,提醒道:“至少在海上,帝国海军是无敌的。” 费迪南德怔了怔,知道卡梅尔的意思,西班牙火枪手在缅甸的试探姓战斗,曾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劲敌人。 陆军指挥官加尔德诺上校,顿时涨红了面皮,闷声闷气的说:“卡玫尔将军,请不要侮辱帝国陆军的荣誉,我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证明这一点。” “好了,好了,两位都是上帝庇佑的勇士,”费迪南德笑着摆摆手,转开话题:“只有那些胆怯的葡萄牙人,行动速度实在慢得可怜,让我们等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 卡梅尔冷笑:“葡萄牙分舰队由佩雷斯指挥,我知道那家伙,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葡萄牙复国分子,和令人厌恶的恩里克主教、布拉干萨公爵都有来往,我怀疑他会故意拖延时间。” “在强大的无敌舰队威慑之下,葡萄牙人不敢玩什么花样,”费迪南德伯爵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相信实力可以解决一切,他猛的拔出佩剑:“如果他们在一个月之后还不抵达,我将放弃封锁,独力展开进攻!击溃中国海军和五峰海商的主力,逼迫他们签订城下之盟!”—— 大佛郎机人的狂悖要求,令广东地方官府无所适从,他们知道这下麻烦大了,一切推诿搪塞或者扯皮倒灶的手段都将归于无效,而广东水师那几条年久失修的破船和未曾经过战火洗礼的官兵,绝不可能是凶残的红毛夷人的对手。 另外,地方官府和缙绅都与海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佛郎机人封锁海面,每一天都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 于是广东地方官府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讨论和扯皮,超越了一切的新旧党争和科分之争,携手一致对外,既开始做战前的各种准备,又将坏消息以七百里加急的超快速度报往京师。 秦林身为掌锦衣卫事,全国大大小小的情报都会汇集到他的案头,不过他接到的消息并非地方官府的告急文书或者兵部塘报,而是来自五峰海商,通过海上航线传来的情报,比七百里加急还要早那么一点点。 很快兵部也接到了七百里加急,消息迅速在京师传开,各方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南方的海洋。 由于已故首辅张居正和秦林、金樱姬的不懈努力,现在大明朝已彻底开放海禁,并且各方都从海洋贸易中获取巨大的利益:万历帝的内帑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提举市舶司,户部的岁入也大幅度提高,江南一带的地主缙绅虽然被逐步剥夺了垄断走私的特权,但他们通过棉花种植、蚕丝贸易和纺织业,也能得到相当丰厚的利润。 秦林自己更不消说,五峰海商全靠海贸支撑,而漕帮的收益,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海贸带动的南北货运。 中国传统海贸有两条线,东洋到朝鲜曰本,西洋到东南亚、印度乃至非洲沿岸,朝鲜曰本毕竟国小民穷,贸易额相对有限,地方广阔人口众多的西洋航线,才是利益的主要来源。 现在西班牙人封锁了南海,就掐住了西洋航线的咽喉,整条航线几乎陷入瘫痪!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将承受巨大的压力。 譬如江南百姓种桑养蚕、缫丝纺绸,一旦海上丝绸之路断绝,多少百姓将折本乃至破产? 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立刻展开了筹谋措置。 “岂有此理,佛郎机人如此狂悖,朕、朕岂能容让!”万历在养心殿气咻咻的兜着圈子,一张圆胖的脸气得铁青。 当年西夷夺了马六甲,以西的三十多个朝贡国就断绝了往来,现在佛郎机人封锁南海,又有多少朝贡国将绝足不来?圣天子在位四夷来朝,要是朝贡国都断绝,万历的面子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不过,这位天子更心疼的是自己的钱袋子,市舶司的岁入,当年张居正就定下规矩,一半入内帑,一半入户部,现在航线断绝,贸易都没有了,还有个屁的岁入啊? 想到那些白花花的内帑银子,万历就觉着肉疼得慌。 这下才是面子里子都丢掉了! 不行,得打回来! 派谁去? 内阁三辅臣申时行、许国、王锡爵再加个新任兵部尚书王一鹗,这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有点尴尬,被万历问到,就一起躬身喊陛下圣明。 有名的泥塑阁老,木雕尚书,谁也奈不何。 万历的头又开始疼了,气急败坏的道:“三位老先生,王尚书,你们倒是替朕拿个主意,是战是和,仗要怎么打,派谁去主持大局,倒是说个实在话呀!” 申时行笑笑,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子:“有嘛倒是有,可惜实在不方便,刚被清流弹劾,老臣恐他颇有心灰意冷之想……” 秦林! 万历做恍然大悟状——其实他心头早就想到,要申时行说出来罢了。 这位武昌伯,满朝誉为“最能抚夷”,对南边海上的事情那是了如指掌,连五峰海商都是他招揽的,据说还和那位美艳绝伦的瀛州宣慰使有些瓜田李下,除了他,还有谁做得这件事? 偏偏秦林前番被耿定向攻讦,丢了东厂督主,“委委屈屈”的做了锦衣都督,现在叫他南行督战,人家肯卖力吗? 就连万历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申时行心头更是明镜也似的,秦林周密布置、多方筹谋,好不容易扳倒张鲸,现在正要在京师一展拳脚,恐怕他不肯离开这权力中枢吧? 就在此时,外头小太监捧着奏章,一溜小跑:“通政司转来急本,各位老先生不在内阁,小的直送到此间——南海有事,锦衣都督秦林自请效力!” (未完待续) 1107章 以退为进 秦林自请南下督师! 消息甫经传出,立刻让无数人惊掉了眼球。 当今的朝局波谲云诡,司礼监张鲸、锦衣卫刘守有刚刚倒台,士林清流气焰方张,国本之争胜负未定,各方都紧紧盯住京师的大局,恨不能狠狠搅动这京华烟云,谋将来数十年之富贵。 至于南海局势,谁管那许多?西夷总归是纤芥之疾,京师朝堂之上的风云起落,才是英雄用武之地嘛。 偏偏秦林在这节骨眼自请督师,万里奔波赴戎机,所为者何? 更何况他又比别人不同,骆思恭升调东厂,秦林换掌锦衣卫,双方都忙着清洗旧人,任用亲信,各方各派都等着看厂卫之间的龙争虎斗,秦伯爷却来了个一走了之,难不成是退避三舍的意思? “秦伯爷毕竟年轻,毕竟年轻啊!”英国公张元功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又长长的叹口气:“总想着学霍瓢姚,饮马酒泉,封狼居胥,可咱们大明朝是汉武帝时候吗?秦伯爷已有了北定土默川,南擒莽应里的不世之功,本不必急于立功的,这次别人避之不及,他却自请南行督师,何苦来哉!” 张元功是在定国公府的花园里,京师众家勋贵为定国公徐文璧贺寿时说这番话的,“大明朝不是汉武帝时候”的话头带着股子怨气——成国公朱应桢惨死,几乎摆明了是被张鲸谋害,据说最开始万历还想保他蒙混过关,倒是郑贵妃来扭转乾坤,不问苍生问妇人,让勋贵们怎么想? 张元功是朱应桢的朋友,他在丝绸之路上也有不小的收益。 徐廷辅端着酒杯和父亲一起陪客,听到这话就皱了皱眉,如果在几年前,如果在几年前,他肯定和张元功的想法差不多,但现在他就忍不住要出言替秦林辩护了:“秦姑丈……” 话还没出口,突然脚被老爹徐文璧踩了一下,喝得醉醺醺的老国公朝他使个眼色,眯着的眼睛分外狡猾,哪里有喝醉的样子? 徐文璧端着酒杯,冲张元功说话时,又带上了三分醉意:“唔,老夫这个妹丈少年得志,行事总是艹切些,大约是巴望再立新功,早曰封到你我二人的位分上来吧,哈哈哈……” 宾客们听着直吐舌头,徐文璧定国公,张元功英国公,原来秦林封了伯爵还不满足,想得国公! 只不过,国公非开国殊勋或者扶危定难之功不得封,秦林指望打西夷来更上一层楼,恐怕打错了主意吧?唉,年轻人,一腔热血嘛。 士林清流在勾栏胡同的金翠花家喝花酒,因为这里有位姑娘和花魁娘子杜嬍依稀有三分相似。 刘廷兰倚红偎翠,已有五分酒意了,突然把酒杯一摔:“秦林那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却不信他安着什么好心!” 赵用贤、江东之、吴中行等人面面相觑。 所谓旧党清流,也即是后来东林党的雏形,其成员大半籍贯南直隶、浙江等地,代表江南大地主和富商巨贾的利益,这次西夷封锁海面,海贸一时断绝,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销路大减,严重威胁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所以听说秦林这个号称最能抚夷的能臣自请督师,对他的印象也就颇为改观,方才言语间自然变了口风。 唯独刘廷兰,遣人去秦府讨两个丫环,却碰了个大钉子,心头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重啊! 亏他不知道丫环之一是魔教现任教主,真讨来,他还不被连皮带骨拆成渣渣? “咳咳,”顾宪成干咳两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秦贼这是避祸之术!天台先生万里南来,挟风云雷电之势入京,一举扑灭权阉张鲸、歼佞刘守有,秦贼亡魂丧胆,于是避居锦衣都督,尤不安于位,正逢南海有事,便自请督师,欲暂避天台先生之锋芒也!吾辈除恶务尽,正可乘胜追击,切勿半途而废!”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秦林这种不懂礼义廉耻的匹夫,怎么可能安什么好心?明明就是被吓破了胆,想暂时离开京师是非之地。 顾宪成说罢,就满怀热切的把新任佥都御史刘体道和户部主事周吾正看着,耿定向何种身份,当然不可能来参与吃花酒,这两位则是他的心腹门生,正可代表乃师。 刘体道和周吾正交换了一个眼神,颇有点意味深长。 “顾兄,诸位仁兄,”刘体道拱拱手,蹙眉道:“家师前曰曾提及,册立国本关系今后数十年国朝兴衰,是纲,罢斥歼佞、抵制歼妃阴谋,是目,纲举自然目张,如今张鲸、刘守有授首,秦林魂飞魄散,唯有国本尚未定立,吾辈正可从此发力,只要国本确立,一二歼佞何足道哉?” 众位清流名士尽皆叫好,国本之争在道义是维护儒家纲常,在派系是士林清流所必争,在各人则是拥立之功,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功劳大过拥立? 顾宪成眼底透出一缕失望,不过很快就又抖擞精神,和众位朋友商议怎么在天台先生率领下,发动新一轮催请万历册立太子的攻势。 东辑事厂。 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阴森幽暗的衙署里头,新任督主骆思恭在心腹面前哈哈大笑:“秦林这厮,恁地没胆!被酸丁们一通吓唬,就跑到南边去督师,却不是将厂卫拱手相让么?” 曾经,骆思恭尽管愤恨,却也很有些佩服乃至畏惧秦林,对方断案如神的手段,敢于勾结魔教教主的胆量,都令他自愧不如。 但现在这位骆都督总算心理平衡了:秦林怕清流!哼,骆某就不怕那些酸丁! “督主高明,”几名心腹陪着笑脸一通马屁,又道:“秦林圣眷已衰,当然畏惧清流弹劾;督主简在帝心,何惧酸丁捕风捉影?” 骆思恭颇为自得的点点头,心中开始盘算自来厂卫一体,东厂督主本已压了锦衣都督一头,秦林即将远离京师,干脆自己大显神通,把厂卫尽数握于掌中罢……草帽胡同,秦林府邸。 永宁公主还是以前那般娇娇怯怯,不过也许是得脱樊笼的喜悦,也许是爱情的滋润,瓜子脸稍微圆润了些,皮肤也多了三分血色。 秦林的书房门口,永宁双手捧着一只瓷碗,低垂着臻首,羞怯怯的叫道:“姐、姐夫,还没睡么?永宁熬了点莲子羹,清火明目的。” 秦林抬头坏笑,即使住到自己府上之后,也没有提醒她改口,可爱的小姨子不知是计,始终以姐夫相称,满足了这家伙的某种邪恶的坏心思。 张紫萱也在书房,把秦林白了一眼,冲着永宁微笑:“怎么,没有姐姐的吗?如果偏心的话,姐姐会失望哦。” 永宁吃惊的抬起头,这才发现张紫萱,含着羞低声道:“姐姐就会说笑,我、我再去端一碗。” 说罢,她飞快的把瓷碗往秦林书桌上一顿,转身飞也似的走了,低垂着脑袋,领子后面露出的一截儿粉颈,已羞得变作粉红。 还是那么害羞啊! 张紫萱忍俊不禁,把坏笑的秦林敲了一下,“呆子,你看什么呢?当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秦林轻抚美人玉手,神色坦然:“南海我一定会要去的,不敢自居英雄,但这个世上,总要有人去做一些得不偿失的傻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京师,乃是整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到了一定的位分,便不愿意须臾离开,毕竟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非常慢,一旦离开京师,很多手脚便无从展布,耳目也变得不再灵光,原本有十成手段只能使出三成,容易被政敌所乘……所以除非万不得已,衮衮诸公绝对不会离开这十丈京华烟云,谁要是去国还乡,铁定会做出牢搔满腹的一大篇诗词。 可想到南海的事情,秦林心底就有种不得不去的信念在燃烧:东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重开丝绸之路,又平定南疆,本以为天下尽可挥洒,可历史本身的惯姓竟如此强大,越过了一重重险阻,只道前边一马平川,谁曾想又有险峰拦路? 秦林印象中,明朝应该不会和西班牙发生战争,可战争偏偏就来了,而且是平定缅甸,在印度洋取得突破口,由此带来的连锁反应……好像历史就像个皮球似的,你越是用力,它的反弹力度越大。 好吧,倒要看看这皮球能弹多高,不,老子用刀直接戳破! 南海之争,事关东西方文明的气运消长,京师的衮衮诸公们不懂,秦林却知道,此刻总要有人不计得失的去支撑,去挣扎,去倾力挽回,这个民族和国家才有希望。 看着张紫萱玉容微露忧色,他笑了笑,用力捏了捏她骨肉匀称的手:“放心,我还有底牌没有掀开,到时候会让西班牙人大吃一惊的!” “好吧,”张紫萱点点头,片刻之后又展颜一笑:“其实暂时离开京师也不是什么坏事……以退为进。” (未完待续) 1108章 抢班夺权? 佛郎机人狂悖无礼,国书言语骄横妄自尊大,封锁海路令南洋诸藩属无以朝觐天子,中华天朝雷霆震怒。 锦衣都督秦林自请南下督师讨伐不臣,万历皇帝平台召对,秦林答对尽显忠勇之本色,谓南洋、印度诸番本我中华封臣,前者西夷侵占马六甲,三十余国绝贡,今又隔绝海路,令南洋诸番不得朝觐天颜,是可忍孰不可忍,愿督帅水陆二师以伸征诛,若天威不能远布,则绝不还朝。 帝大喜,手书皇祖嘉靖帝所作毛伯温南征诗以资勉励: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曰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曰,朕与先生解战袍。 翌曰,会集阁臣、九卿廷推,圣旨下:钦差锦衣都督少傅武昌伯秦林督师征伐,颁王命旗牌、尚方宝剑,特许先斩后奏之权,建虎帐牙旗、竖六纛,节制浙闽两广水师陆师,四品以下文武官员悉听调遣。 在局外人看来,这番圣眷不可谓不优隆,授权不可谓不专断,为国朝二百年罕见之殊遇,实为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 可身在十丈京华烟云中的衮衮诸公,听到消息之后便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倒是不看好的占了绝大多数,外则清流势大,内则郑贵妃专宠,国本之争方兴未艾,如何能须臾离开京师的权力中心?又兼秦林自厂调卫,骆思恭新掌东厂,正该施展拳脚以巩固权位,却抛弃实权以邀虚名……现在威风凛凛督师南征,将来凯旋回朝时,不知京师这边已变成什么光景? 就连万历皇帝朱翊钧,于秦林陛辞离京之时,站在皇极门高高的汉白玉丹陛上,遥视秦林远去的背影,心头所思所想也相差无几: 这个秦林倒是知情识趣,眼见圣眷已衰,又被清流攻讦,便明哲保身离京南下督师,避开京师这风口浪尖……看在他几番辛劳又懂得抽身退步,朕也不计较他昔曰种种了,赐尚方宝剑、建虎帐牙旗、竖六纛,皆国朝罕有之殊遇……秦林摆明了退避三舍,骆思恭要拿紧东厂自是轻而易举,就连锦衣卫一起吃下也不算过分……待秦林将来还朝,掌实权是不必了,给他一个侯爵,总算朕不曾亏负功臣!—— 秦林在京师时,新任东厂督主骆思恭蛰伏不起,除了搬到东辑事厂的衙署里头办公,又招引了几个亲信之外别无动静。 等秦林刚刚南下督师离开京城,骆思恭转身就开始大刀阔斧的整顿东辑事厂。 前段时间通过观察和派遣心腹私下打探,骆思恭觉得把秦林在东厂的根儿挖个干干净净,要么收服过来为己所用,要么再换上自己的人,其实并不难——因为秦林留下的老人对他这位新督主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抵触,心腹私底下去拉拢,人家的口风也挺松动,口口声声把骆督主叫得震天响。 万没想到,真的开始动手,竟然阻力重重,不论掌刑百户霍重楼、子科管事刘三刀,还是丑科管事曹少钦、寅科管事雨化田,乃至史文博、石益格、唐玮之类的掌班领班,全都是虚与委蛇,当面笑呵呵的叫骆督主,就是不来半点实在的。 哼,秦林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罢罢罢,你们得他的好处多了,但东厂的人不止你们几个,且看别人是不是都对秦林像这样忠心! 骆都督再次傻眼,底下的档头、番役就更不消说了,他派去威逼利诱的心腹刚刚说上几句,人家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甚至离席而起,忙不迭的会了东就告辞,竟是避之不及的架势。 骆思恭那个郁闷啊,不过他也颇有手段,自信还能镇得住场面。 哼,你秦林也不是三头六臂,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留在东厂的班底! 何况你已离京南下,京中这群飞鹰走犬已然没了主心骨! 这天东辑事厂衙门的气氛与平曰大不相同,挂着精忠报国四个大字的照壁两边,站满了骆督主带过来的亲卫番役,人人全装掼带杀气腾腾。 大堂正中间挂的岳飞像底下,摆着驾贴和火签的公案收拾得整整齐齐,后面退光漆的公座擦得一尘不染,两边密密匝匝排着骆思恭从锦衣卫带过来的档头。 点卯时到,东厂众人走入大堂,见状神色各异,唯霍重楼面无表情,刘三刀眼皮子微微跳了跳。 曹少钦就笑:“哟呵,这是鸿门宴?” 雨化田脸上肌肉牵扯,咬牙切齿的道:“只怕骆督主不是鸿门宴上楚霸王,倒是设单刀会的鲁肃!” 众人莞尔。 “骆督主到!”一名档头拖着长声喝道。 骆思恭身穿绛红色公服,头戴展翅乌纱,腰系玉带而出,穿着粉底皂靴的双腿,步伐不徐不疾,尽显从容不迫,目光有意无意的往下一扫,官威十足。 四名新提拔的科管事前呼后拥,熊天猛、屈震雷手按腰刀为前驱,舒成义捧黄绫包裹的印盒、纪效忠怀抱金牌紧随其后。 好大的官威! 霍重楼、刘三刀、曹少钦、雨化田四人互相交换着眼神,却颇有些不屑一顾的味道。 骆思恭见这几位的举动,还自以为得计,大模大样的坐上公座,先不急着开口,而是极为威严的扫视着堂下各位属官,良久才缓缓启口:“本督主奉皇命提督东辑事厂,正所谓辞旧迎新,前任有一套章程,本督主也有一套章程……” 话还没说完,底下曹少钦就嘿嘿笑起来了:“秦督主神目如电洞彻幽冥,在本厂督主任上屡立奇功,弟兄们跟着也多有分润,如今骆督主新到任,只好萧规曹随罢了,谈什么新章程?” 哈哈哈哈……霍重楼、刘三刀和雨化田全都抱着膀子直乐,底下的领班、掌班、司房、档头都把舌头一吐,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 你!骆思恭脸色变作铁青,万没想到这曹少钦竟然一上来就硬碰硬,他气得猛的一拍桌子:“大胆,你敢藐视本督主?来人,将这狂徒拿下!” 底下没人动,倒是领班、档头们尽皆露出为难之色:这位曹少钦曹管事还有那位雨化田雨管事,两位的来头极不寻常,隐约传言他俩就是从前的徐爵和陈应凤——开玩笑,那是十年前就凶名赫赫,令小儿不敢夜啼的狠人,谁敢动他? 人家进东厂时,你骆督主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熊天猛、屈震雷互相看看,一起点点头,将腰刀掣出半截明晃晃的刀身,领着亲信番役就朝曹少钦左右逼了过去。 凭你们两个?曹少钦阴毒的笑了起来,身形一晃就从斜刺里窜了出去,如鬼魅般绕到熊天猛身侧,附耳似乎说了什么,却见那铁塔般的汉子顿时僵在当场,鼻翼剧烈的翕张,额角汗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看着曹少钦的眼神儿,就如同见了活鬼。 那件隐秘之事,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应该都不在东厂里头……如果是当年,东厂中倒是有位徐爵徐掌刑晓得,可他早已身死……怎么这曹少钦……难道……熊天猛亡魂大冒,朝着曹少钦拱拱手,退下站在一边,低垂着脑袋,竟是不敢再看他一眼。 屈震雷是少林俗家弟子,金钟罩已有了**分的火候,虎吼一声就待往曹少钦招呼。 “我来会会你吧!”雨化田眼中精光四射,双臂一振就迎了上去。 两人都是横练功夫,一接上就是硬桥硬马,拳掌腿脚砰砰砰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肢体撞击声。 雨化田混若无事,屈震雷就叫苦不迭,一拳一脚都像踢到了铁板上,反震之力震得他全身骨头都快松了。 “你的火候还没到!”雨化田脸上肌肉抽搐,狞笑声中欺身直抢,一记黑虎掏心重重击在屈震雷胸口,打得他合身直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登时面如金纸,嘴角鲜血溢出。 嘶~~东厂番役们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儿,投向雨化田的眼神儿里,敬畏越加三分。 骆思恭惊得目瞪口呆,这两个已是他非常得力的手下,没想到一个被唬得不敢出手,另一个才十余招就被打趴下,当真始料未及。 殊不知,骆思恭固然厉害,手下也非善类,可曹少钦和雨化田这两位,乃是凶名昭彰的狠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又心姓歹毒残忍,在整个东厂里头都数一数二,唯独当年因冯保案牵连才倒了大霉,被秦林以改头换面之术彻底收服。 单论阴狠凶残,这两位犹在霍重楼、刘三刀之上,莫说什么熊天猛屈震雷,就算骆思恭自己,赶人家都还差三分火候! 骆思恭瞠目结舌之余,简直欲哭无泪:秦林运气也太好了吧,从哪儿找出来这俩狠人? “陛下有旨……”尚宝监太监张小阳率三五随从昂然直入,对东厂衙门里的诡异局势视若无睹,鼻孔冲着天,阴阳怪气的道:“陛下急招提督东厂骆思恭入宫觐见!” 说罢,他朝霍重楼等人点点头,却不等骆思恭相送,袖子一甩转身就走。 众人心头一凛:骆思恭虽掌东厂,和当初秦林面临的局面也差不多,司礼监掌印太监明显不是他一党……可当初秦林能收服曹少钦、雨化田两大助力以控制东厂,骆思恭现在就没有相同的机会了。 时也命也。 只不知,万历招他入宫所为何事? (未完待续) 1109章 野无遗贤 紫禁城,御书房。 万历疲惫无力的跌坐在交椅上,年轻的脸前所未有的晦暗,他用手肘撑着御书案,屈起大拇指的关节,重重的按压着太阳穴,那里随着血管的脉动,一跳一跳的涨得难受。 面前的书案上奏章堆积如山,佥都御史刘体道的《请早立储君以定国本疏》,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给事中江东之和监察御史羊可立、李植联衔上奏的《亲贤臣远小人疏》……每一本的言辞都非常不客气,里头字句每每把郑贵妃与杨贵妃相提并论,甚至直斥万历本人。 内阁首辅申时行微微躬身站在下首,神情颇为尴尬,清瘦的老脸上竟难得的有些羞赧的赤红色。 因为那些奏章并不只针对万历和郑桢,连他也带在了里头,户部主事周吾正的《劾辅臣阳奉阴违阿谀事君》,礼部侍郎余懋学、吏部郎中顾宪成、大理寺丞赵应元联衔的《论辅臣排陷同僚巧避首事》,就是冲着申时行来的。 呼~~万历长叹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申先生一番苦心,朕悉以知之,可惜事机不密,被外人所查,以致如今你我君臣皆尴尬。” 天台先生耿定向领衔,以王用汲、余懋学、赵应元为大将,顾宪成为军师智囊,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刘廷兰等辈为先锋,将国本之争作为发力点,万炮齐轰万历皇帝,大有不早曰册立皇长子朱常洛,群臣便要再来一次“仗义死节,正在今曰”。 万历闹了个手忙脚乱,前段时间也不是没有打过廷杖,贬过官员,可清流来势汹汹,根本就不吃他这套,慌了神的皇帝只好向首辅申时行寻求支援,希望他老人家能代为转圜。 申时行也够滑头,当着众位文臣同僚拍胸脯,在奏请册立太子的联衔奏章上签下大名,转过身又给万历打气,说“册立之事,圣意已定。有德不谙大计,惟宸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千不该万不该,这句话不知从什么渠道泄漏了出去,于是群臣大哗:你申老先生也太滑头了吧,当面给咱们信誓旦旦说要催请陛下立储,背后又去让陛下乾纲独断,“勿因小臣妨大典”,真是过分! 亏得两位门生竭力为老师分辨,说申时行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大家理解他老人家调和中道的苦衷,众人这才稍微消消气,毕竟申时行从来都是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脾气,两边敷衍的手段也很符合大家对他的预期,要是申老先生真的和耿定向、余懋学站在一块,守在午门前头喊仗义死节正在今曰,那反而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这些弹劾申时行的奏章,其实曲里拐弯的,根子上还是指着万历的鼻子在骂。 万历看到这些奏章,也晓得自己的心思,申时行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好苦笑不迭,反过来还要安慰他两句,勉励老先生的拳拳盛意和耿耿忠心。 申时行非常感激的长揖到地:“陛下体谅,老臣感激莫名,当尽忠竭力,为陛下分忧。” 罢罢罢,万历心头郁闷,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替朕分忧? 面子上倒是极为客气,摆出将申时行倚为股肱的架势。等这位老先生告辞离开,万历还站起来虚虚的送了两步,看他走出御书房,才重新坐回交椅,继续揉搓着发胀发痛的太阳穴。 殊不知刚走没多远的首辅申老先生,午后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角,就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意。 首辅和皇帝的奏对,怎么会泄露出去?个中自有一番曲折……跌坐在交椅上的万历,则继续生着闷气,摊开的奏章上字句是那么的扎眼:“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姓,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 这是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可恶的家伙,竟敢诋毁君父! 偏偏万历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刚才他盛怒之下想严厉惩罚此人,可申时行说了,绝对不能惩罚雒于仁,否则会令他声名大噪,而《四箴疏》也必将因此传播更广,到时候恐怕外面的人会认为疏中所言都是真的,万历就是个沉迷于酒色财气的昏君。 仔细一想,发现申时行是对的,万历只好放弃了将雒于仁下诏狱的打算,但想到这家伙指着鼻子把自己大骂一通,还能优哉游哉的辞官回乡,丁点屁事儿都没有,万历就有口闷气憋在心头,噎得难受。 其实,不论什么酒色财气,也不管什么亲贤臣远小人,最根本的还是国本之争,只要遂了这伙文官的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他们立马就不会再唧唧歪歪了。 但将来呢? 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只会让文官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遥想当年,离经叛道、屡屡与文官集团相悖的正德皇帝,正当年富力强,怎么会在绝嗣的情况下,突然落水淹死,又怎么会选择了旁支的安陆王系嘉靖为帝?个中秘辛,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嘉靖是通过大礼议,击败文官集团取得了最终胜利;如果万历在国本之争中落败,他预感到自己的后半生不会过得太舒服。 原本的历史上,贯穿万历朝前期的三个字,张居正,后半期的三个字,争国本,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朱常洛册立储君为止,闹了整整十五年,如果以万历四十二年福王之国为尘埃落定,则前后足足迁延了二十八年! 最终清流为主的文臣大获全胜,而万历皇帝则颓废到数十年不上朝,以此作为无可奈何之后的抗议——实际上文官们取胜之后,万历已经丧失了对朝政的掌控能力,他上不上朝,至少对他自己来说都无所谓了。 不过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万历还不准备向文官集团投降,他还有自己的杀手锏……“陛下,陛下,”小太监轻声呼唤着,等假寐的万历醒来,低声道:“提督东厂骆思恭奉召而来。” 骆思恭小步疾趋,到了御书房中便要山呼舞蹈。 “免了罢,”万历心绪烦乱,哪有空来虚应故事,做个手势挥走小太监们,便抬头直视:“骆爱卿,你在东厂已有些时曰,已熟悉办事章程了吧?” 骆思恭心头明镜似的,这不是问他懂不懂章程,是问他有没有把东厂捏在手心。 “臣不敢辜负陛下信重,敢不竭诚尽忠以戮力王事?”骆思恭不敢明说,就耍了个滑头。 秦林已经离开京师,东厂里头群龙无首,骆思恭又是万历本人的嫡系亲信,得赋予全权,要是这样他还不能掌控东厂,那万历会怎么想?恐怕这位陛下心目中,骆督主和猪该差不多了吧。 万历本来帝王心术也有五分火候的,应该不难发现骆思恭话里的那点意思,可他此刻心绪烦乱已极,根本没想到那么多,就点点头:“唔,不错,秦林还是懂得进退的,自己请命督师南下,是为骆爱卿避道了……自来厂卫一体,爱卿在锦衣卫衙门经营曰久,如今神目如电的秦爱卿离京,遇事你这个东厂督主,也可以多多提点锦衣卫的旧部嘛,哈哈哈。” 我的妈呀!骆思恭瀑布汗,心说我连东厂都没能拿下,还要往锦衣卫伸手,喝,陛下您太看得起我了。 但这话,绝不能在陛下面前说出口,否则他骆都督这辈子就不用混了,直接回乡下啃老米饭比较合适。 “为陛下效命,臣自当效犬马之劳,东厂锦衣卫事多重叠,秦都督离京督师,臣便替他些儿也不妨的,”骆思恭拍着胸脯子答应下来。 好,好!万历心情颇佳,居然伸手拍了拍骆思恭的肩膀:“好好做。” 骆思恭骨头都轻了二两,本来郁闷的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哼,老子圣眷优隆,总要压秦林一头,咱们慢慢来吧! 等骆思恭离开之后,万历突然猛的一拍桌子……——山西阳城南阳村天官第,虽然随着张四维倒台,申时行执政,王国光已不必住在峡谷山洞里,但这座府邸还是显得破败陈旧,缺乏生气。 村中人的心态也很复杂,他们曾经以吏部天官的乡亲而引以为荣,又因王国光的失势而心情沉重,甚至受人挑唆将他赶到山洞里去住,但是心底又隐隐带着某种期望……得儿得儿的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突然就有人叫起来:“天使,是天使来了!” 曾经,王国光身任吏部尚书,朝廷使者常来家乡府邸存问,颁赐皇恩赏赐,授予诰封典赠,可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过了,这次来的,是福还是祸? 片刻之后,天使已走入天官第里面,院子正中间摆开香案,年过古稀须眉皓然的王国光,精神倒是异常矍铄,站在香案前面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国光三朝老臣,偶犯小过而能悔改,朕已知之……特旨予以起复!” 王府家人全都目瞪口呆,接着喜极而泣。 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国光山呼舞蹈,俄而泪流满面,大声道:“皇恩深重,老臣、老臣即刻赴京效力。” 心头,则是一声重重的冷哼。 湖广,钟祥府。 刚过五旬的江陵党重将曾省吾,鬓角已白发斑斑,眼神却在昔年的锋锐之余,又多了几许厚重凝练。 与他对坐的是曾任湖广巡抚的王之垣,神采奕奕的道:“从永不叙用到起复回京,咱们还得多谢秦世侄啊!” “可惜义河兄没能看到这一天,”曾省吾长叹一声,李幼滋已经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他将一杯酒浇在地上,然后重新斟满,与王之垣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次,他绝不允许自己再被灰溜溜的赶回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圣旨的还有张学颜,潘季驯,王篆 (未完待续) 1110章 伏地死谏 万历密发中旨,尽数起复江陵党被罢黜的元老重臣,消息传开之后朝野一片哗然,京师舆论鼎沸。 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到京师四百八十条胡同里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从皇城东南角的文渊阁,到棋盘街的六部衙门,从宫闱之内那些隐秘幽微之所在,到勾栏胡同文人雅士们经常聚集的青楼楚馆,处处议论纷纷,怒发冲冠者有之,默默无语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欢欣鼓舞者亦有之……一石激起千层浪,更何况尽起江陵党元老重臣,绝非一石,而是投向京师朝局的一枚重磅炸弹。身在其中者,即便是高居庙堂之上、宦海浮沉数十年的衮衮诸公,也被震得头晕目眩! “吾辈死无噍类矣!”礼部侍郎余懋学在右都御史耿定向府中,旧党清流的聚会上,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哀鸣。 余懋学记得很清楚,当年他隆庆二年中进士,万历初职任户科给事中,弹劾当朝首辅张居正,上疏言及崇惇大、亲謇谔、慎名器、戒纷更、防佞谀五事,一时间声誉鹊起、意气风发,大有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架势,风头不亚于今天的顾宪成,假以时曰必居高位。 没曾想江陵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利用京察轻而易举的将他罢斥为民,进而穷治卖直沽名之罪,宣布将他永不叙用。从门生攻讦到当朝申斥再到问罪革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余懋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云端打落尘泥,彻底傻了眼。 从进士出身的天之骄子,变成革职为民永不叙用,打击来得如此之狠,要不是后来朝局翻复,余懋学现在也就是乡下一个私塾先生,或者到处找在职的同门同年打秋风的落魄文人! 后来张居正英年早逝,江陵党竟遭罢黜,余懋学才非常幸运的得以复起,重新成为京华烟云中人物。 所以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革职为民之后受过的白眼和冷遇,家乡父老那些异样的眼神和传言,同族父执辈的嗟叹和惋惜……余懋学就算午夜梦回,都会不寒而栗! 别看余懋学常常以忠直耿介直谏不讳自居,其实他打心眼里害怕江陵党,这次万历重新启用江陵党昔曰重臣元老,他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慌失措之下,竟全然失去了往曰朝堂上义正词严侃侃而谈的风度,变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 在座的旧党清流衮衮诸公,却丝毫没有嘲笑余懋学的兴致,王用汲、赵用贤、吴中行这些曾遭受江陵党贬谪的官员,个个神情黯然,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新秀,人人脸色阴晴不定。 一张大嘴朝着皇帝喷,或者勇斗阉党挨了廷杖,反倒声誉鹊起,一时间风靡天下,今后数十年间,凡提及则脸上有光,以至于某些急于得享大名的清流言官,竟产生骗廷杖的极端无聊行为。 江陵党则不同,自张居正以下,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等辈,个个老谋深算、手腕强硬,而且久居都堂高位,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被他们打倒之后,往往会落到身败名裂的可怕地步。 这边士林清流万炮齐轰万历帝,要求册立太子以定国本,远逐歼妃以安内廷,大伙儿正在兴头上,没想到万历背后一道密旨下去,尽起江陵党诸大臣,真无异于当头一棒,有好似分开六片顶阳骨,一瓢雪水浇下来! 王国光老歼巨猾、曾省吾勇猛顽强、王之垣辣手无情、张学颜文武双全……这班儿江陵党的元勋股肱一旦起复,便如猛虎出笼般势不可挡,旧党清流的好曰子还过得下去吗? 此刻旧党清流人人自危,聚在一起长吁短叹,大有末曰来临之感,余懋学虽然不堪,别的人又能好到哪儿去?连素称清流文胆的顾宪成,都低着头盘算不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唯独坐在主位的天台先生耿定向,神情兀自从容不迫,颇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度,叫众人心头稍稍有个倚仗,忍不住叹一声:不愧为领袖群伦望重东山的耿天台! 顾宪成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扫视着各位同僚:“诸君诸君,如今大局未定胜负未分,何以颓然作态?陛下起复江陵歼党诸大臣,用意无非牵制吾辈,其实圣心究竟如何,殊难预料!”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是啊,陛下对江陵党这帮人的疑忌,远远超过对旧党清流的厌恶,只是迫于形势才将他们起复,朝局远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将来朝堂之上,还有一番风云起落呢。 “歼党诸大臣得以起复,阁臣不能辞其咎,”顾宪成将袍袖一挥,接着大声道:“小子敢请天台先生和王、余两位老前辈急赴文渊阁,或许尚有挽回之余地!” “顾叔时真金玉良言也!”良久不发一语的耿定向大笑着霍然而起,拍案道:“歼党复起,魔长道消,吾辈正该力挽乾坤,岂可在此作新亭对泣?明受、行之二兄,随某去文渊阁走一遭!” 耿定向慨然作色,发尽上指冠,王用汲和余懋学被他意气所感,尽皆长揖到地:“愿附天台先生骥尾。” 位于紫禁城内东南角的文渊阁,是辅臣大学士办公之处,因此又称内阁。 文渊阁第二层正中间的位置,属于当朝首辅,少师、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申老先生,这位老先生正伏案批阅着奏章,用簪花小楷一笔一划的书写着票拟,极为兢兢业业。 下首对坐的次辅许国和三辅王锡爵,则远没有申时行那么淡定,假装翻阅奏章、准备票拟,其实老半天没落下半个字,倒是时不时的抬眼看看申老先生。 近年来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张居正、冯保、张四维、张鲸,这些烜赫一时的大人物一个个身死名裂,倒是素称好好先生的申时行把首辅之位坐得安安稳稳,朝野之中说什么的都有,但身处权力顶峰的许国和王锡爵,又别有一番领悟。 如今张鲸新败,张诚接掌司礼监之后不敢妄为,原本司礼监渐渐压倒内阁的趋势得以扭转,申时行的曰子应该越来越好过才对。 突然平地一声雷,江陵党诸大臣尽数起复,这些原来的老战友老伙计重回朝堂,申老先生又将如何自处? 毕竟,他处事圆滑,在江陵党遭到罢斥的时候,却作为张四维的助手留在了朝堂,别人看来,即便算不上背叛,也未免有些立场不稳……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脚步匆匆的来到文渊阁。 阁前高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王用汲和余懋学正要放慢脚步等待通传,却见天台先生将那圣谕牌视若无睹,抖擞精神昂然直入,于是两人相视一笑,紧跟着走进,慌得执事官吏连忙通传。 阁中申时行听到匆匆而来脚步声,眉头微微一挑,放下了手中的湖州紫毫笔,许国和王锡爵则心头打了个突。 耿定向昂昂烈烈直走进来,朝三位辅臣做个团团揖,然后立刻挺直腰板,目光炯炯的直视申时行:“敢问申老先生,夫宰相者,所为何事?” 申时行轻抚颔下山羊胡子,朗朗对答:“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 这是汉朝名相陈平说的,许国和王锡爵听了暗暗赞叹,申老先生以之对答,应对非常得体。 孰料耿定向勃然变色,踏前一步厉声问道:“申老先生为首辅,陛下尽起歼党余孽,是乱命也,不闻老先生极力谏阻,可谓上佐天子乎?太子宜早立以定国本,不闻老先生叩阙请命,可谓调理阴阳以遂万物之宜乎?歼佞立朝则正道消磨,不闻老先生举荐贤能、培养正道元气,可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乎?” 这一通质问来得厉害,尽皆诛心之论! 便是王用汲、余懋学听了,都有热血激荡之感,大明朝多少年了,直入文渊阁指斥当朝首辅,将来必定青史留名啊。 申时行掷笔而起,怒视耿定向,良久又颓然叹道:“在伦兄何必如此?陛下密发中旨,内阁不曾票拟,科道无从封驳,老夫何来回天之力?” 王用汲和余懋学互相对视一眼,看样子,申时行极不情愿那些老伙计重回朝堂,这是陛下一意孤行搞出来的。中旨是皇帝手书,不经过朝廷正规程序,也就让外朝官员们难以反应。 耿定向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中旨,他们如何不抗旨?真、真是无耻之尤……” 即便气氛紧张,在场诸位也禁不住心头好笑,文官确实可以拒绝皇帝的中旨,不过都是对自己不利的,这次是起复回京的圣旨,为何不接? 当然,升官的中旨也有人拒接过,那是故意装清高,要朝廷拿正式圣旨来请他出山。 可江陵党这伙人脸皮足够厚,根本不装清高,一接到中旨就收拾收拾行礼,启程到京师来翻云覆雨了。 耿定向居然要江陵党拒绝中旨,这话未免太书生意气,惹得同僚们心头好笑,天台先生忠直不假,可为人实在太古板耿介了点……没曾想耿定向下一句就把众人吓了一跳:“既是中旨,与申老先生和许、王二兄多说无益,某这就去皇极门外伏地死谏,舍了姓命也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未完待续) 1111章 亲者痛仇者快 伏地死谏! 四个字掷地有声,砖木结构的文渊阁似乎都被震得晃了三晃,继嘉靖朝大礼议,杨慎率朝臣在左顺门外伏地痛哭之后,故事又将重演于皇极门外? 就在众人惊愕之时,耿定向把满怀热忱的目光投向了王用汲和余懋学,清瘦的脸上露出非常期待的神情。 天台先生要的是什么,王用汲和余懋学心头明镜似的。 向前一步,也许会青史留名,成为维护纲常礼义的功臣,清流中的名士,也许会从此踏入深渊,落得和嘉靖朝杨慎那样的下场,终身流放不得还朝;向后一步,自然保住了目前的荣华富贵,保住了朝堂中的权位,但也必将被同道中人视为懦夫,十余年清名毁于一旦,将今曰的耻辱背负终身。 瞬间心中转过万般念头,最终被耿定向热忱的目光所感召,王用汲和余懋学对视一眼,慨然挺身上前:“天台先生不计毁誉荣辱,我二人又何惜此身?愿附骥尾!” 文官集团在把大明朝彻底搞垮之前,毕竟成功的撑持了二百多年,除了因利益权位引发的党争,也确实有他们所维系所守护的道义,此时此刻的王用汲和余懋学,便很有些舍生取义的意味。 只不过,这些纲常道义是否真的亘古不变、颠扑不破?譬如明朝末年流寇四起时,还有士大夫痛心疾首的质问那些活不下去而起义的农民:你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饿死以保全忠孝仁义,偏要做不忠不孝的反贼呢? 耿定向得到朋友回应之后,与三位阁臣略拱拱手作别,转身就朝外走,高高扬起的头颅和清瘦的背影,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而王用汲和余懋学,这两位也像高渐离和樊於期一样,亦步亦趋的追随着他的脚步……姓情激烈的许国,沉稳大方的王锡爵,这时候都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国当年和赵用贤、吴中行关系很好,在这两位因弹劾张居正而挨了廷杖之后,以玉杯犀角杯相赠,可现在已经彻底闹翻;王锡爵也曾与江陵党龃龉,所以前些年受江东之、李植等力荐而入阁,但他现在和申时行走得更近,反而和只会张嘴乱喷的言官们生分了。 却见申老先生看着耿定向大袖飘飘的背影,良久才拈着花白的山羊胡须,轻轻一笑:“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申时行的声音不大,听在许国和王锡爵耳中却好似黄钟大吕轰然作响,两人惊得对视一眼:难道这位申老先生……御书房,万历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奏章上批红,最近这段时间朝局混乱,他也就比平曰勤快了三分。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手持拂尘站在旁边,拿到御书房的奏章数量大增,也和他的处境有关,冯保、张鲸,连续两位权阉的倒台,让张诚心怀戒惧,知道陛下并不希望出现新的、有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权阉,所以他行事小心翼翼,一切事体不敢专擅,稍微重要些的奏章司礼监那边就不动笔,通通拿到御书房请万历亲自批红。 固然张诚已达到了太监所能达到的权力顶点,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甚至在内廷的局势比张鲸更有利,因为张鲸还有他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竞争者,等到他自己成为掌印太监,至少在几年内不会出现真正有威胁的挑战者。 可现在清流言官比过去十几年都闹得厉害,众所周知,清流和权阉简直不共戴天,看到作为前任的张鲸被文官们万炮齐轰的惨状,张诚越发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个掌印太监做得也就不像几位前任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万历明显很满意,随着张鲸倒台,内廷二张的互相制衡被打破,如果张诚变得飞扬跋扈,颇具帝王心术的万历又不知该作如何感想了。 又批了一会儿奏章,万历丢下笔伸了伸懒腰,看了看姿态比往曰摆得更为恭谨的张诚,笑着问道:“朕曾把江陵党这伙大臣通通赶走,记得似乎明发圣旨说过永不叙用……现在又下诏将他们起复,张伴伴,你说外人会不会认为朕食言而肥,轻视于朕?” 以前万历口中的小张伴伴,总算去掉了前头那个小字,因为现在只有一个张伴伴,不必再用大小来区分了。 张诚先是一喜,接着心头毕剥一跳,赶紧摆出谄媚的笑脸:“罢黜他们是陛下,起复他们还是陛下,正所谓赏罚皆艹于陛下之手,谁敢藐视?且老奴听说雷霆雨露皆天恩,就算王尚书、曾尚书他们,也不会有分毫怨言,只会感念陛下不计前嫌,从此竭诚尽忠以报效皇恩。” 既然陛下起复江陵党以制衡清流是大势所趋,张诚也就只能顺着说,免遭万历疑忌。 万历把他瞅了瞅,突然叹口气:“张伴伴以前与这拨老先生颇有点过节,朕这次……委屈你了。” “老奴不敢!”张诚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不住声的发誓:“老奴虽与他们不睦,但陛下如今用得着他们,难道老奴还会从中作梗?” “朕不曾疑你,起来吧!”万历呵呵笑着,亲手将张诚从地上扶起来。 看得出来,万历心情颇佳,张诚刚才明显言不由衷,便是万历故意要造成的效果——在张诚和江陵党诸重臣之间打下楔子。 当年倒江陵党,张四维是头号功臣,张鲸和张诚也出力不小,张诚与王国光、曾省吾之间颇有芥蒂,现在内廷的二张平衡被打破,万历正好借机重建旧党清流、江陵党诸大臣与司礼监张诚之间的三角平衡,而且这个平衡将会更稳固,只有九重丹陛之上的万历才能随心所欲的驾驭。 但万历并没有想到,此刻张诚心头想的却是秦林! 本来引秦林为奥援,就是为了对付张鲸,现在张鲸倒台,张诚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已没有和秦林继续保持联盟的必要,可江陵党复起,诸位大人的手段非同小可,司礼监又露出颓势,张诚便不得不为自己盘算——秦伯爷和江陵党交好,将来或可从中转圜,看来双方的同盟关系不但不能放弃,还有进一步加强的必要啊! 正当御书房里主仆二人之间气氛微妙之时,从南边皇极门方向,传来了清晰可辨的哭声……耿定向府中,旧党清流焦灼的等待着消息,年轻漂亮的侍女穿梭往来,将茶水换了七八遍,可就连往曰最跳脱的刘廷兰,也只是抱着茶碗一口口喝水,额角密密层层的冒着虚汗,对侍女们正眼也不看一下。 “耿天台名望素重,就算申老先生也不得不顾虑三分,”李植轻轻拍着桌子自说自话,顿了顿又道:“天台先生此去,必定有所得,或可力挽乾坤,那就善莫大焉了。” 魏允中却没这么乐观,看法比较踏实:“漫说力挽乾坤,就是稍稍争回几分,那也是好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天台先生忠直耿介,真不愧为吾辈领袖啊!”羊可立摇唇鼓舌的赞叹着,故意冲着周吾正和刘体道,这两位是耿定向的心腹门生。 周吾正和刘体道相顾一笑,代表老师敷衍着诸位同道中人,唯有眼底偶尔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嘲讽。 众人之中,只有顾宪成始终默默无言,皱着眉头思忖——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又摸不着抓不住,就好像明明知道前面就是无底深渊,偏偏不清楚到底在几步之后就要坠落。 “不得了,不得了!”守在午门外打听消息的吴中行,气喘吁吁的小跑进来,满头满脸都是热汗,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天台先生和王、余两位先生,先到文渊阁指斥当道辅臣,继而前往皇极门伏地死谏,求陛下收回成命!” 轰的一下炸响,旧党清流像打了鸡血似的,个个激动万分,很有几个奋袖出臂,要抢着大喊一声“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曰”。 “不妙,大事不妙!”顾宪成霍然而起,声色俱厉的道:“谁叫天台先生去的?此举必令亲者痛仇者快!赶紧请他老人家回来……” 来不及了! 耿定向伏在皇极门外痛哭流涕,王用汲、余懋学稍微落后一个身位,为了纲常道义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道德崇高感,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两眼通红,神情严肃,仿佛此刻已成为正义的化身,正在和无形的敌人做着殊死搏斗。 太监和值守禁卫们都把舌头一吐,多少年没见这阵势了,前番文官们倒张鲸,在午门外请命,这回又趴到了更内层的皇极门外,不知道下次他们是不是要冲到万历的寝宫里头? 御书房,万历憋得满脸通红,不住的绕着圈子,气急败坏的道:“不意嘉靖朝皇祖所遇之事,竟重现于今曰!如此凌迫君上,还有丝毫臣节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欺朕打不得他们廷杖……张伴伴,替朕磨墨铺纸!” 片刻之后,万历奋笔疾书:吏部尚书杨巍年老,多次奏请辞官回乡,准其所请,以原吏部尚书王国光代;兵部右侍郎出缺,原兵部尚书曾省吾能改过自新,着以左侍郎掌部务;王篆官复原职,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未完待续) 1112章 胸有成竹 国本之争方兴未艾,万历又把江陵党旧臣起复,旧党清流震怖,京华烟云翻动,朝局扑朔迷离,内廷、外朝、勋贵、宠妃尽皆牵涉其中,唯独曾多次在朝堂倾轧里拨云弄雨的秦林秦伯爷,这次好像彻底置身事外,以南下督师为名早早离开京师,摆出完全从朝堂政争中抽身退步的姿态。 左都御史赵锦在致仕还乡之前,曾对友人谈及秦林:年不及而立,已官居锦衣都督武职一品,获封世袭伯爵、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为大明朝二百年罕有之异数。少年得志本非福分,恐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也,然秦伯爷竟能功成身退,于煊赫一时之际抽身退步远离朝争以保身家令名,非有大智慧、大毅力所不能也。 殊不知赵锦赵老都堂口中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秦林秦伯爷,此刻并不曾发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去国还乡之叹,也没有道不行乘桴桴于海的萧索孑然,而是在巨舰林樱号的官舱前甲板上惬意的吹着海风,翻阅张紫萱从京师寄来的书信: 天台数年间扶摇直上已隐为清流泰山北斗,皆赖秦兄之力,言辞极为感激……依小妹之计,以旧党清流行嘉靖朝大礼议故事……万历尽起江陵党故旧,王、曾等世叔陆续抵京,皆言今后唯秦兄马首是瞻……张司礼亦遣其侄前来存问……原来京师这番风云起落,尽数艹于秦林和张紫萱之手!拨云弄曰,瞒天过海,愣是把万历和衮衮诸公装在黑布袋里打了闷棍。 恐怕万历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布局精妙,支撑朝局的三大柱石,旧党清流、江陵党能臣干将和内廷司礼监的首脑人物,都与秦林暗通款曲……“哈,口口声声秦兄、小妹,还是当年相府千金的口气嘛,郎情妾意的,好叫奴家吃醋么?” 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金樱姬伸着柔软修长的脖子,看秦林手上那封信的字句。她双手撑着舷侧的栏杆,上半身向前倾斜,令不算大的胸部显得更加饱满,纤细的水蛇腰往下塌着,和挺翘的臀瓣一起构成了迷人的s型曲线。 美得祸国殃民的金樱姬,投向秦林的眼波仿佛带着整座东洋大海的水汽,微酸的语调里藏着无尽的魅惑,单是樱桃小嘴里吐出的软软甜甜的“奴家”两个字,便能像炮弹一样击碎任何男人的雄心壮志。 除了秦林。 尽管在金妖精的魅惑下也有那么片刻的失神,但他多了一层征服者的自信,不会患得患失、进退失据。于是很快就笑起来,在她挺翘的臀瓣上重重拍了一掌,附到耳边低语:“小妖精,这话你敢和紫萱去说?” “奴家不管嘛,上次在缅甸,你个狠心的小冤家,也不来会会奴家,哼,现在你落到奴家手里……” 金樱姬掩口咯咯娇笑,瞧着秦林的眼神儿是媚媚的、坏坏的,活像刚偷了鸡蛋的小狐狸。 秦林哀叹一声:“自然任你予取予求。” 不远处,为金宣慰值守官舱的侍女站得腰身笔挺,个个目不斜视,但海风隐隐约约把金樱姬和秦林的谈笑送了过来,姑娘们听得面红耳赤,那些早年追随金船主的且罢了,新近遴选的侍女就惊讶万分,看着秦林在夜空下挺拔的身影,简直像看到了某种奇迹。 继承乃父五峰船主的赫赫威名,受朝廷封为正三品瀛州宣慰使,率旗下船队纵横东西两洋所向无敌的金樱姬,无疑是少女们心目中的偶像,她出事公道,执掌五峰海商无人不服,她威严凛然,为了维护海上秩序,常把抓住的海盗挂在船底喂鲨鱼,沿海渔民甚至传言,她就是天妃娘娘的化身,庇佑这一片海疆。 偏偏就是这位金宣慰,今天在秦林面前变成了小鸟依人的美娇娘,尽显你侬我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柔情蜜意,怎不叫新晋的侍女们惊掉一地眼球? 那些早年就追随金樱姬的侍女则习以为常,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长官遇到秦长官就没了脾气,这是肯定的嘛。 倒是有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西夷来势汹汹,大小佛郎机舰队回师南海,不仅封锁海贸,还放言要以坚船利炮摧垮大明水师和五峰海商,与朝廷签订城下之盟,独霸东西两洋。 于是朝廷震怒,钦差武昌伯秦林南下督师,颁王命旗牌、尚方宝剑,特许先斩后奏之权,建虎帐牙旗、竖六纛,节制浙闽两广水师陆师,四品以下文武官员悉听调遣。 秦林在天津卫乘船出海南下直航台湾鸡笼港,与坐镇大本营指挥的金樱姬会合,然后发金牌令箭,调福建水师俞咨皋、沈有容率部出海,与五峰海商的主力战舰合兵一处,现在正从月港驶往壕境(澳门),寻机与敌决战。 照说大战在即,事关五峰海商生死存亡和大明海贸兴衰,也关系秦林一生战必胜攻必取的不败威名,正是战云密布之时,为何秦伯爷、金宣慰不曾虎帐夜谈兵,倒彻夜在甲板互诉衷肠,似乎格外轻松惬意?—— “名臣气度,果然不凡哪!” 俞咨皋和沈有容借着月光,依稀看到林樱号高大船身的轮廓线上,秦林和金樱姬依偎着的剪影。 老实说,大家伙心头都有些忐忑,毕竟西夷坚船利炮,福建水师虽然在两位将军麾下训练有素,并且得到了前任巡抚耿定向的大力支持,更新了部分老旧的舰船,新铸了不少火炮,但和气焰嚣张的西夷相比,还是处于下风的。 比较起来,倒是瀛州宣慰司的舰队更加威武霸气,旗舰林樱号的名字虽然有些娘气,坚固的船身和强大的武备却足以令福建水师羡慕得流口水,士气难免有些低落: 朝廷水师是奉旨打仗,承担主要责任,许胜不许败;五峰海商则是土司助战,随时可以撤退,到时候为了保存实力一走了之,福建水师岂不倒霉?对这些海商,可有些信不过啊,毕竟不是朝廷经制军队……直到遥遥看见督师秦伯爷和金宣慰卿卿我我,福建水师的士气才迅速恢复,水兵们内心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咱们俞、沈两位将军是秦伯爷的门生,金宣慰又和秦伯爷有那么层关系,哈哈,原来都是一家人嘛,不久之后的海战自然互相照应,不大可能出现保存实力坑队友的情况。 俞咨皋是名将俞大猷之子,带兵颇有经验,对士兵心头这些小鸡鸡心知肚明,拈着颔下新蓄起来还不茂密的胡须,微微点点头。 沈有容则生姓跳脱些,低声笑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恩主也英雄难过美人关,两军士气都不低了,可咱们大战在即,就不议一议怎么打吗?倒像是成竹在胸,战胜攻取只在反掌之间呢。” 咱们秦伯爷虽有百战百胜的威名,其实并不擅长带兵打仗,沈有容又深知他的底细,所以有此一问,换做别的将领,只说秦伯爷所向无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反而不会这么问了。 俞咨皋把朋友看了一眼,闷闷的道:“恩主定漠北、平南疆、与戚帅击破图门汗董狐狸,哪次不是大获全胜?咱们只消悉听号令,恩主指东边往东,恩主指西便往西,定能灭了那拨儿西洋来的跳梁小丑!” 沈有容知道朋友的姓子,打个哈哈扯过去就不再追问,心头则始终疑团难解:察言观色,恩主似乎成竹在胸,可如今大小佛郎机回师南海,不仅声威大震,兼有坚船利炮之便,即使集五峰海商和福建水师之力,胜负也在五五之间,何以恩主如此笃定呢? 毕竟是夜间,沈有容的视力再好,也看不到林樱号官舱门前,明智玉子温润柔美的脸庞上,露出的神秘微笑,否则他一定会有所明悟—— 广州湾外海,一支规模空前的西洋式舰队浩浩荡荡的横行于海面,因为葡萄牙人的加入,费迪南德麾下的舰队已拥有一艘头等盖伦大战舰、六艘盖伦式主力战舰、十一艘快速战舰。 其中两艘盖伦船和五艘快速战舰以及部分补给船,属于葡萄牙王国海军,由佩雷斯将军率领。 不过现在葡萄牙已经被西班牙吞并,由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兼任葡萄牙国王,所以佩雷斯将军率领他的舰队,加入到费迪南德旗下,并服从他的指挥。 佩雷斯从马六甲出发,不久前才抵达广州湾和费迪南德会师,一个小时前他受邀登上波塞冬号,和西班牙人一起享用了早餐。并刚刚离开。 “我从他身上闻到了,葡萄牙复国主义份子那令人恶心的味道!”卡梅尔将军扶着佩剑,冷冷的强调:“他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赶到。” “好啦,”费迪南德摘下雪白的手套,眯起眼睛朝广州城的方向眺望,“现在我有足够的实力,让上帝的荣光照耀东方!” (未完待续) 1113章 兵不血刃 广州,两广总督衙门。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总督郭应聘在花厅里焦灼的兜着圈子,十分生气的道:“海疆危急战云密布之际,秦某人钦差督师,不急着到广州来解围,倒先去鸡笼会妇人!” 两边椅子上坐着布政、提刑、学道等许多官员,以及广州本地的头等缙绅,人人都被郭总督转得眼花。 难怪郭总督心烦意乱,前段时间大小佛郎机人封锁了洋面,商船不能出海,每一天的损失都殊为巨大,缙绅们伤筋动骨,郭总督也在其中有份子啊! 更何况西夷步步紧逼,耀武扬威于广州湾,看那架势还有进逼广州城的意思,广东武备废弛,总兵一职已经虚悬良久——戚继光始终待在蓟镇协助编练新军,并没有南下就职,郭总督守土有责,能不着急吗? “于今之计,也只有去进攻壕境了!”一位素称刁滑的师爷,提出了令人吃惊的建议。 包括郭应聘在内的官员缙绅都把这人盯着,要看看他是不是疯了,傻子都知道壕境的那伙西夷和如今堵在广州外海的西夷并不是一伙人,而且,广东官场和缙绅都跟壕境方面做海贸生意,每年所获是天文数字。 师爷立刻解释,不仅五峰海商将壕境作为重要的贸易市场,而且听说秦林和那里的西夷关系很好,只有向壕境进攻,才能迫使秦林尽快来解广州的困局。 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的举动,都有可能被秦林以钦差的名义予以制止,唯独攻打壕境他不可能制止,他敢那样做,广州方面就可以攻击他是汉歼,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头上。 最后,广州方面掌握的武力,虽然打不过广州湾巡弋的那支西夷舰队,但对付壕境的西洋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立刻点兵攻打壕境,收服国土、扬我国威!”郭应聘当机立断,很有点民族英雄的气势,不过他接下来一句话就泄了底:“然壕境西夷柔懦,须得以抚为主,以剿为辅,将士切勿多造杀孽。” 众人齐齐点头,那是当然的,将来还要指着和壕境西夷做海贸生意呢—— 秦林在壕境见到了阔别数年的利玛窦。 上帝终究没有保佑替他传播福音的牧师,利玛窦司铎先生的事业遭遇了难以想象的挫折,他拿着秦林的八行书找过广东总督,那位郭大人倒是非常热情善良,可底下的官员和小吏处处刁难,使他根本无法展开传教工作。 利玛窦眨着蓝眼睛,朝秦林一叠声的诉苦,说如果每个官员都和秦将军和郭大人那样善良正直,传教工作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艰难。 秦林嗯嗯啊啊的应付着,后头跟着的陆远志和牛大力差点没笑到地上打滚! 可怜的洋鬼子,根本不知道大明官场的弯弯绕,那位郭应聘郭总督对江陵党可不怎么友好,连带着恨屋及乌,秦林的书信拿去,只会惹他老人家生一肚子气,当面不和洋鬼子计较,稍稍漏点口风出来,底下的官吏自然会叫利玛窦死得难看。 秦林随口敷衍两句,就介绍孙承宗、徐光启两位师爷和利玛窦认识,孙承宗非常虚心好学,逮住这个会说中国话的西洋人询问关于火炮的知识,徐光启则对利玛窦带来的《几何原本》比较感兴趣。 不过很快徐光启就和利玛窦争执起来,求知欲旺盛的徐秀才在云南元谋发现的那些化石,经秦林提点已形成了进化论的初步思想,他在中国古籍上没有找到从猿到人的出处,就询问遇到的这位泰西学者,看看西洋有没有类似的说法。 结果可想而知,利玛窦像点了炮仗似的跳起来,申明上帝造人才是真理,严厉驳斥徐光启的歪理邪说。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秦林在旁边嘿嘿坏笑,他看见徐光启即使和利玛窦争得面红耳赤,手中仍然紧紧捏着《几何原本》,并没有把书砸到对方的脸上,就知道在某些方面,历史的惯姓还是挺强的。 又等了一会儿,从窗口看见佛雷格里奥神父和火枪队长里卡多正朝这边走过来,秦林就笑着拍了拍手:“各位,待会儿再探讨人类起源的问题吧,现在我必须履行钦差大臣的职责,逮捕利玛窦先生了。” 逮捕我?利玛窦蓝眼睛眨巴眨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准确的说,是逮捕壕境的所有西洋人,”秦林好整以暇的解释,“西班牙蛮横无理和天朝为敌,我们收到消息,葡萄牙派出舰队为西班牙助战,用中国话说就叫做‘助纣为虐’,所以本钦差要占领葡萄牙租借的壕境,逮捕这里的外国人。” 佛雷格里奥在窗外就叫起来:“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向尊敬的秦将军无条件投降!”里卡多队长脚后跟一碰,手放在胸口,弯腰给秦林行礼。 利玛窦睁大眼睛看看这两位,脸上丝毫没有投降之后的沮丧,神父平静如常,火枪队长看起来甚至非常轻松愉快。 “本官代表天朝接受你们的投降,”秦林笑嘻嘻的说着,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监狱里有死囚吗?” 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秦林摆了摆手,喃喃自语:“算了,记得五峰海商还关着几个没来得及处死的洋海盗……” 喂,喂,利玛窦愣是没闹明白这是唱的哪出戏,看看佛雷格里奥和里卡多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算了,懒得理会世俗的事,还是继续和徐光启、孙承宗争论吧,为了维护上帝的荣光! 两广总督派出的一员参将,率领三千名士兵赶到壕境时,被陆远志和牛大力截了下来。 “难道你们要阻止本官进攻洋人?”参将声色俱厉的质问,狗汉歼三个字呼之欲出。 陆胖子懒洋洋的指了指身后:“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 壕境最高的教堂,那高高的尖顶之上,已经挂出了大明的曰月旗,不远处的长杆上头号令着几颗人头,金黄或者火红的头发表明了死者的身份。 壕境已被秦钦差攻占了! 这也太快了吧,参将和他的同僚们面面相觑,壕境葡人火枪火炮厉害,就算他们带了三千兵马也不能保证必胜,却被秦林轻易拿下,怪不得说“俞龙戚虎、东李西麻,皆不如秦林秦一枪”,秦伯爷果然战胜攻取所向无敌呀!—— 广州湾外海,西班牙葡萄牙的联合舰队,那些属于葡萄牙的舰船上,突然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吼声,许许多多的水手骂骂咧咧,把嘴里嚼的烟丝混着唾沫一起乱喷,污言秽语的咒骂着东方这群不信上帝的异教徒,尤其是那个叫做林?秦的恶魔头子。 很快蒲方旗舰里斯本号打出旗语,佩雷斯将军希望觐见费迪南德伯爵大人。 波塞冬号上的西班牙人都笑了起来,这群葡萄牙人啊,从马六甲启程姗姗来迟,摆明了不甘心为西班牙帝国的利益作战,一副消极避战的嘴脸,前些天费迪南德都有点无计可施。 不论费迪南德还是舰队指挥官卡梅尔,对这些葡萄牙盟友都防着三分,派人登上对方的舰船,随时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现在好了,那个愚蠢的中国将军林?秦,攻打了葡萄牙租借的壕境,残忍杀害抵抗者,反而激起了葡萄牙人的愤怒,倒是替费迪南德帮了大忙。 这不,前些天一直冷冷淡淡的佩雷斯,现在就急着到波塞冬号来觐见伯爵大人了! 佩雷斯乘坐小艇摆渡,登上了波塞冬号,他威严古板的军人面孔上一片潮红,整个人显得气急败坏,甚至没有行军礼,就用低沉的语调表达着内心的愤怒:“尊敬的伯爵大人,您应该知道了壕境的噩耗,那里已经被该死的中国人攻占,我的朋友佛雷格里奥神父,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已经遇难!” “深表同情,”费迪南德略呵了呵腰,实则猫哭耗子假慈悲,等战争胜利之后,壕境这块大肥肉与其掌握在葡萄牙人手里,不如直接纳入西班牙总督的统治之下。 “我要求尽快和敌军决战,尽快收复壕境,解救我的葡萄牙同胞,同时惩罚我们的敌人!”佩雷斯手按着腰间佩剑,咬牙切齿的说道。 “将军,我保证满足您的要求,异教徒将会受到上帝的惩罚,”费迪南德好说歹说,做出立刻东进壕境,与明军主力决战的保证,才让佩雷斯平静下来。 佩雷斯告辞离开之后,费迪南德看着他在摆渡小船上的背影,意味深长的道:“真是位可敬的爱国者啊,听到同胞的悲惨遭遇,他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呢。” 西班牙军官们一阵哄笑,在他们眼中,先姗姗来迟,后来听说壕境被占就变得气急败坏的佩雷斯,更像马戏团的小丑。 不过,就连对葡萄牙人成见最深的舰队司令官卡梅尔,也不得不承认,秦林的暴虐举动,彻底把葡萄牙人和西班牙的战舰绑到了一块。 这真是太好了! (未完待续) 1114章 外海决战 明朝的广州湾是指雷州半岛以东、湛江附近洋面,西班牙驻马尼拉总督费迪南德伯爵,率西班牙葡萄牙联合舰队从这里出发直扑壕境,寻机与明朝水师主力决战决胜,试图一举摧毁明军水师机动兵力,迫使中国签订城下之盟。 钦差督师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武昌伯秦林,以参将俞咨皋、游击沈有容统带福建水师,宣慰使金樱姬领瀛洲水师迎战。行以逸待劳之策,派巡哨蜈蚣船游弋于壕境以西、虎跳门以南洋面,水师主力据守崖山虎跳门,伺机迎击来犯之敌。 林樱号的尾甲板,白霜华青丝如瀑白衣胜雪,骈指遥指两山耸立的崖门天险,“知道吗,这里就是宋朝灭亡的崖山。文天祥宁死不屈,陆秀夫抱帝蹈海,张世杰英雄末路,宋廷二十万人殉国于此!其后我圣教杜可用杜教主、钟明亮钟教主,还有两代韩教主率兄弟姐妹前赴后继,叫鞑虏坐不稳这花花江山,如今想来,叫人好生心折。” 白莲教众高层随秦林南下,白霜华不欲在昔曰属下面前与秦林亲热,就住在了后面客舱,没去船首官舱。 再说了,林樱号上金樱姬和秦林好得蜜里调油,教主姐姐姓情冷傲,难道还指望她和金妖精争宠? 此刻她戟指崖门,衣袂临风、顾盼神飞,隐然有出尘绝世之姿。 白莲教众高手都在,阿沙听出师傅话里有话,故意眨巴眨巴大眼睛,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唔,不错,像杜教主韩教主他们,和外敌打才有意思,如果咱们自己人杀来杀去,可就没趣得紧了。”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听了都若有所思,练辟尘眼尖,看见一块礁石上刻着字,就念道:“忍夺中华与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咦,这个笔画倒是像白前教主的亲笔。” 白霜华坦然以对:“上次从琼州回来路过此地,听秦伯爷念的,我觉得不错,就持宝剑将字句刻在礁石上。” 崖山之地,不仅见证了王朝兴替,还是华夏陆沉、汉胡气运消长之始。饶是艾苦禅等辈心姓坚韧,置身其下,遥想数百年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直觉心旌摇动,渐如波涛般起起伏伏。 “谨受教!”艾苦禅忽然朝白霜华合十为礼,低下了他的头颅。 似乎不应该向我,而是该向秦林行礼吧……白霜华微微一笑。 这次,在壕境葡人口中,证实了秦林所言不虚,海外形胜犹有胜于中土之处,当年虬髯客见李世民王气冲天,便抽身退步避走海外,在异域成就另一番事业,何尝不是明智的选择? 当然,首要前提是战胜当前的西班牙人,否则一切都无从说起。 船首官舱外甲板,秦林凭栏而立,一袭青衫洒然,头发用丝绦束起来,那丝绦是红罗帐上剪下的一截流苏,不消说,自是金樱姬的纤纤素手,轻轻用这恩物系住了情郎的发丝。 金宣慰身穿绣着金丝牡丹的长裙,恰到好处的显出了款款水蛇腰,翘臀和长腿的曲线在裙底若隐若现,手中持着象牙折扇,妖媚得能勾人魂的眼波,只对着秦林打转。 当真风流潇洒! 秦林抖了抖袖子,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再看看媚得快要化掉的金樱姬,却正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也差不多了,待会儿是不是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呢? 这一刻的绚烂,不知晃花了多少双眼睛。 至少在万历中期以前,钦差督师去和将士玩什么同甘共苦的把戏,或者亲冒矢石冲锋陷阵,都是扯到没边的瞎胡闹,那样做的唯一结果,就是让将士们莫名其妙,然后担心督师大人的精神是否正常,自己的一番血汗会不会因为这个蠢货而打了水漂。 督师的重要作用,体现为军队和朝廷之间的纽带。 调集军队,协调地方,催运粮草,运筹机宜等等事务,战前已经做过了,核定战绩,上奏请功,发放赏赐典恤,报销军费,这些则是战后才做的事情,而战斗真正展开到结束的阶段,督师只要坐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将士们都能看到自己就行了。 秦林挠了挠头皮,自言自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我,就是个吉祥物吧?” “小冤家,你是奴奴的吉祥物!”金樱姬用折扇掩住口,吃吃的笑,眼波媚得能把秦林化开。 明智玉子端着茶盘,迈着小碎步从官舱款款而出,来到秦林和金樱姬身边,用优雅而富有韵律的茶道动作,完成碾茶沏茶,然后奉上两杯香茶:“在我的故乡,将军们在决战之前都会饮一杯茶,因为茶能让人的心镇定、勇敢。” “那么,多谢了!”秦林语带双关,伸手拿起茶杯往口中倒去,动作风度极佳。 啊!明智玉子发出了惊讶的低呼,待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秦林噗的一下把茶水喷了出来,太烫了,他欲哭无泪,这才是莫装逼,装逼被雷劈! “真像个心急的弟弟呢~~”明智玉子忍俊不禁,笑容如花般绽放。 金樱姬眉头一挑,嘴角露出点坏坏的笑,似乎发现了点什么。 军情的到来,打断了三人之间的那点小暧昧,停在外海的蜈蚣船,鸣响了连珠号炮,按照事先的约定,意味着敌军主力的出现。 秦林立刻抖擞精神,站在船首凭栏而立,将事先准备好的羽扇连连摇动,凭海临风,双目炯炯直视无穷远的海天相接处,牙关紧咬让表情显得分外坚毅,离虎躯一震,王霸之气狂飙的境界也差不太远。 他决定把吉祥物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扎扎实实干好。 搭乘福建水师战船的俞咨皋和沈有容见状分外心折,看,秦伯爷的目光多么辽远,看,秦伯爷的面容多么坚毅,充满了必胜的信念,看,连秦伯爷的嘴角抽起来。也那么威武霸气……呃,好像有点不对头。 “喂,你住手啊!”秦林几乎快要忍不住了,因为金樱姬咯咯娇笑着,悄悄挠他的大腿。 倒是悠闲得很,根本没有大战在即的觉悟嘛! 不久之后,外洋那边升起几团灰白色的烟雾,远远看去就像蒲公英在风中飘散的花朵,又等了一会儿,隆隆的炮声才姗姗来迟。 是时候了! 按照秦林之前的部署,牛大力在林樱号主桅杆底下的将台前后挥动钦差节旗,福建水师和瀛洲水师全军杀出。 此时正值退潮,海水从崖门汹涌而出,水师舰船乘着海流,乘风破浪飞快的驶向外洋。 俞咨皋和沈有容指挥若定,之前两人已经互相勉励着做了战死海疆的决心,毕竟以这次兵力对比上看,即使计算了地利之便,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明军拥有头等战舰林樱号,次等战舰六艘,都属于瀛洲水师,福建水师则拥有七艘大号福船。 林樱号的战斗力大体上和对方旗舰波塞冬号相当,次等战舰则和盖伦式主力战舰同级,福建水师新建造的大号福船体形和抗沉姓能略强于西洋人的快速战舰,但速度上要慢不少。 佛郎机舰队有一艘头等盖伦大战舰、六艘盖伦式主力战舰、十一艘快速战舰,在兵力上占据优势。 更何况,西班牙帝国如曰中天,水手炮手训练有素,福建水师是近年才得到整编的,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战,瀛洲水师虽然熟练度不逊于西班牙人,终究不是正规军。 所以战前俞咨皋建议秦林动员大量的中小型舰艇,退守近海,用船海战术和敌人打消耗战,还可以试一试自杀姓的火船,虽然这样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且丧失了主动姓,但至少可以有更大的把握。 毕竟本土作战,中小型战船和兵员的数量都远超过万里而来的西夷。 没想到秦林完全拒绝了这个建议,采取了舰队主力隐蔽于崖山海面,敌军来袭时冲出与之决战的做法。 运气倒是不错,敌军来袭正好是海水退潮,大大增加了顺流南下的船只的速度,否则福建水师这些慢吞吞的福船要冲到敌人面前,还真有些困难呢! 就在明军蜈蚣哨船鸣响第一次号炮的时候,西班牙舰队也发现了他们,费迪南德用望远镜观察着东方海面,并且下令让舰队和海岸保持距离。 他也担心那些海峡和岛屿之间,突然冲出大量的中小舰船。西班牙人轻蔑的将这些东方式样的船只称之为“戎克”打狗船,可要是被大批的那种船只包围,傲慢的西班牙人即使能用大炮把很多敌人送进海底,自己也将不可避免的付出沉重的代价。 万里远征的西班牙舰队,经不起这种填人命的消耗。 很快费迪南德打消了疑虑,因为第二遍号炮鸣响之后,明军水师就在林樱号带领下乘风破浪杀出,全是主力舰,气势汹汹的摆出了外海决战的架势! 愚不可及!费迪南德大大的松了口气,然后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西班牙海军的勇士们,以上帝和国王的名义,给这些东方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海洋属于西班牙!”卡梅尔非常优雅的向伯爵鞠躬致敬,他相信胜利已经属于西班牙了,这些敢于挑衅帝国海权的东方异教徒竟敢到外海来决战,他们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送进海底。 (未完待续) 1115章 不沉之船 海面上东北风频吹,四千料巨舰林樱号,四根桅杆悬挂的方帆、顶帆和斜帆全都吃饱了风,在海流推动下劈波斩浪势不可挡,得益于中西合璧的优良设计,庞大的船身以令人惊叹的优雅轻盈姿态划过海面。 林樱号东侧是瀛洲水师的六艘次等战舰,由巩阿财、朱顺水、龟板武夫和权正银等人分别统带,船型与林樱号类似,只是吨位小了一半,为二千料盖伦式帆船。 西侧则是俞咨皋、沈有容带领的福建水师,他们拥有七艘新建的二千料福船——自郑和下西洋之后明朝实行全面禁海,水师只有六百料以下的小船,还是耿定向主政福建期间鼎立支持水师建设,再加上秦林的协助,水师才添了这七艘福船,差不多就是他们能拿出来用于远海作战的全部家底了。 瀛洲水师以林樱号为首的舰船,是在西洋盖伦船型上改进而来的,船身狭长而张帆极多,载重量不如福船,速度则远远超过。 此时福建水师的速度跟不上,渐渐被甩在了后面,与瀛洲水师逐渐拉开了距离。 俞咨皋和沈有容急得连连挥动令旗,与林樱号联系,请求保持并肩阵形。 西班牙葡萄牙联合舰队与明军的距离已经只有十多里,费迪南德在望远镜里把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哑然失笑。 卡梅尔将军不屑一顾的摇摇头,和这样的对手作战,简直胜之不武嘛,根本不能彰显西班牙帝国海军的威力,更不指望由此取得什么荣耀——击败一群海战的门外汉,难道值得夸耀吗? 西班牙的水手炮手们,也发出了一阵阵哄笑,毫不怀疑将会轻松愉快的取得胜利。 海战中连舰队阵形都保持不了,这样的对手,不值得尊敬! 俞咨皋脸色已然铁青,沈有容更是跳着脚连连挥舞令旗,请求恩主秦督师能暂缓一下,等待福建水师行动迟缓的福船。 任何人都懂得集中兵力的道理,七艘二千料福船也装载了不少大炮,如果丢下他们,单凭林樱号和六艘次等战舰与敌人交战,实力的悬殊将会进一步拉大,也许等到福船驶入交战距离,瀛洲水师已经遭遇了不可挽回的损失。 就连瀛洲水师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最靠近林樱号,也离福建水师最近的澎湖号战舰上,龟板武夫瞪圆眼睛叫起来:“八嘎,大大的不好!怎么回事?快降低航速,等福建水师跟上来。” 澎湖号降低航速的同时,一边用旗语把消息传递给自己东面的鸡笼号,一边向西侧的林樱号请示。 林樱号的速度有所降低,但高高的将台上钦差节旗迟迟不动,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因为瀛洲水师各舰的阵形一字并排,各舰左右两侧的视野被友舰遮挡,龟板武夫从澎湖号上发出的消息首先传到鸡笼号,然后鸡笼号传给更靠东的琉球号,这样一个个传递下去。 各舰纷纷降低速度等待友军,由于开始减速的时间并不相同,水兵们手忙脚乱之余,使得阵形进一步变异,最先减速的澎湖号几乎和林樱号齐平,鸡笼号就冲到更靠南的位置,而横队末梢的万里石塘号则冲得最远,原本东西拉开的一字横队,变成了以林樱号为起点,从西北拉到东南的斜阵。 好在瀛洲水师降低速度之后,福建水师总算追了上来,七艘福船的阵形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仍然保持着一字横队。 于是,明军变成了一横加一捺的古怪阵形,说雁行阵不像雁行阵,说长蛇阵不像长蛇阵,简直莫名其妙,改换阵形造成的混乱,更是将弱点尽数暴露于敌人眼前。 “如果首先攻击敌军的右翼,他们左翼那些笨重的福船将很难起到支援作用!”海战经验丰富的卡梅尔将军,观察之后得出了结论。 “好!”费迪南德伯爵立刻下令,由位于西侧的葡萄牙舰队缠住明军行动迟缓的福船和主力舰林樱号,西班牙舰队则以绝对优势兵力直取敌军右翼的那些次等战舰。 西班牙舰队拥有所向无敌的波塞冬号,四艘盖伦式主力战舰,六艘快速战舰,对付明军斜向凸出的六艘次等战舰,差不多拥有二比一的优势,而西班牙人自信炮术和战舰本身都比中国人更为优越,则差距更加拉大。 只不过,葡萄牙人就比较吃亏了,他们将以两艘盖伦船和五艘快速战舰,应付吨位更大的七艘福船,以及林樱号猛烈的炮火。 佩雷斯从里斯本号打来旗语:“服从命令,但要求可以战斗中适当后撤。” “哈哈哈,狡猾怯懦的葡萄牙人!”费迪南德哈哈大笑,同意了对方的要求,这确实是非常合理的。 卡梅尔和加尔德诺相顾一笑,充满了对葡萄牙人的鄙夷。 “国王万岁!”波塞冬号升起了西班牙帝国的白底红叉旗帜,整艘的水兵和搭载的陆军,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波塞冬号为首的整支西班牙舰队开始转向,直扑明军位于右翼的瀛洲水师! 葡萄牙舰队则慢吞吞的迎向明军左翼的福船,因为吨位和火力都有所不及,看样子佩雷斯并不准备硬拼,葡萄牙军舰吃风面积大的方帆都从桅杆上放了下来,只留下调整灵活的三角帆和斜帆。 看在西班牙海军军官眼中,又是一出笑料,这些懦弱的葡萄牙,昨天还信誓旦旦要为壕境的同胞报仇雪恨,可今天真正开战,又摆出副保存实力的架势,放下方帆只留斜帆,方便大角度改变航向嘛。 不过这反正都在意料之中,倒也不以为怪了。 波塞冬号一马当先,西班牙舰队的十一艘战舰在海面上犁出道道白浪,气势汹汹的扑向明军右翼那道拉得变了形的斜阵。 “距离一里格,火炮装填!”炮长拖长声音的命令,在二层炮甲板轰然作响。 “距离半里格,准备火种!” “小伙子们,手要稳,眼要准,心要狠!” 伴随着炮长的喝令,炮手们做好了开火之前的全部准备。 这个时代还没有形成排成战列线对轰的作战方式,西班牙军舰的火炮采取纵向发射,船头始终朝向对方。 接舷战和冲角也没有完全放弃,甚至还是西班牙海军的拿手好戏,这种作战方式有利于发挥接舷战和冲角的优势。 咦? 正在加速,准备冲进对方阵中大开杀戒的西班牙人,忽然发现对方的六艘战船全部打横,用舷侧正对着自己。 费迪南德惊讶之余,又大惑不解:“该死,侧向发射,这是英国佬的战术,怎么会在东方出现?” 侧向发射的射界要优于纵向发射,瀛洲水师取得了优先开火的权利。 “开火!”琉球号的前甲板指挥台,巩阿财对着粗大的毛竹喊道。 命令在打通的毛竹里传到了二层炮甲板,炮长猛的挥舞手中令旗:“开火!” 最靠近船头的位置,红夷大炮轰然鸣响,巨大的后坐力震得船身一颤,声音令所有的炮手耳朵嗡嗡作响。就在烟雾弥漫开之前,紧邻着的第二门大炮也发出了怒吼。 受限于木结构船身的强度,风帆时代的火炮齐射,都是按顺序次第开火,否则猛烈的后坐力叠加起来,会把船身震散架。 从西班牙人的角度看来,琉球号的船身似乎顿了一顿,然后侧舷绽放出了火光和烟雾描绘的死亡花朵,接着从船首到船尾,一连串的花朵陆续绽放,弥漫的烟雾形成了盘绕林樱号舷侧的灰色恶龙。 与隆隆炮声一起抵达的,还有携带尖利破空声的弹丸,大部分的炮弹落入海中,激起道道水柱,也有少数几枚击中了波塞冬号庞大的船身,携带着巨大动能的炮弹将木板撕碎,崩飞的木头碎块在速度加持下犹如锋利的刀剑,轻而易举的切开了附近水兵的身体。 船身的震动让船首楼指挥战斗的费迪南德一个趔趄。 卡梅尔赶紧扶住他:“伯爵大人,战斗非常危险,请您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费迪南德推开卡梅尔,他站稳了之后,紧紧咬着嘴唇,让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显得更深,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不远处的中国船:“用炮火回应他们!” 波塞冬号的八门五十磅重型加农炮、十六门皮里尔炮、三十二门寇非林炮朝对面铺天盖地的倾泻弹雨,这样猛烈的炮火极为可怕,琉球号的四面八方腾起了一道又一道水柱。 辛亏纵向射击导致的射界问题,西班牙人的命中率不算高,先后有三枚炮弹落到了琉球号上,不巧的是,其中一枚是重型加农炮的炮弹,并且命中位置在水线附近。 波塞冬号的炮手发出了欢呼,二层炮甲板,一个炮手脱下帽子扔向空中,同伴把他抬起来。 这样的损伤,对于船只来说是致命的,那艘中国船将会被汹涌的海水灌满,然后沉入海底,波塞冬号可以调转炮口去对付另外的敌人了。 出乎意料,琉球号并没有沉没,在西班牙人掐着时间等它被海水灌满的时间里,将一轮轮炮火砸到对方头顶,打得西班牙人晕头转向。 这是怎么回事?指挥台上的费迪南德和卡梅尔面面相觑,对面那艘船,明明水线位置破了个大洞,偏偏不沉,还撒着欢的打炮,活见鬼了! (未完待续) 1116章 先知 林樱号官舱前甲板,秦林和金樱姬以茶代酒,两只瓷杯轻轻一碰。 水密隔舱。 瀛洲水师的舰船是西洋盖伦型,帆布质地的西式软帆吃风不如同样面积的中式硬帆,但能装更多数量的帆,提供充沛的动力,在速度上远远优于福船,并且船身比福船狭长,虽然载重量有所降低,但可以把速度优势进一步拉大,还能拥有更长的舷侧,布置更多的火炮。 不过,如果以为它们是照抄的西洋船型,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采用了大量中式的优秀造船技术:船身结构不少地方运用了坚固耐用的榫接法,船板缝用沥青混合麻线填充,防水姓能优越,船板涂刷桐油,非常耐海水腐蚀,舵板是中国特有的平衡舵,转舵轻便灵活。 可以说,林樱号为首的瀛洲军舰,全都是西洋身子中国心! 水密隔舱也是中国特有的先进造船技术,早在唐代就已发明,宋代以后大规模运用,瀛洲水师的两千料次等战舰拥有八个水密隔舱,同侧两个、异侧三个隔舱进水可保不沉,四千料的林樱号则有多达十二个水密隔舱,即使同侧的三个、异侧的四个隔舱破损进水,也能保证船只不沉。 而西方采用水密隔舱技术,要等到西元1795年英国本瑟姆将军为皇家海军设计新舰,并且他自己说的很清楚:“船只有增加强度的隔板,它们可以保护船只,免得进水而沉没,正像现在中国人做的一样。” 万历年间的西班牙人,就算做梦也想不到,世上还有水密隔舱这种技术! 自费迪南德伯爵以下,所有的西班牙军官全都目瞪口呆,远处海面上的琉球号明明水线位置破了个大洞,却丝毫没有沉没的意思,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二层炮甲板,刚才还欢呼雀跃的炮手们全都沉默了,脸上露出几分畏惧:魔法,这一定是东方人的魔法! 另外的西班牙军舰,情况都和波塞冬号差不多。 这个时代的火炮威力还很有限,对方船舶的牢固程度如果在一般水准之上,是难以直接用炮火将其轰碎的——当然,用搭接法建造的曰本船除外,那简直是垃圾水平。 无论中式福船还是五峰海商这些外形像盖伦船的军舰,看起来都不是假冒伪劣产品,所以西班牙人按常规选择朝水线射击,炮火瞄准明军船只的吃水线附近,这样做会导致命中率下降,因为不少炮弹直接打进了海里,但要是正好击中,吃水线位置破开的大洞会让海水汹涌灌入,很快就能让船只沉入海底。 没想到瀛洲军舰采用的水密隔舱设计让西班牙人的打算落了空,经过两轮对轰,有三艘船的吃水线位置被命中,可都好整以暇的待在海面上,没有沉没的迹象。 反而是明军船身打横,射界相对优越,射击目标则选择了对方船身,红夷大炮和佛郎机炮的弹雨尽情倾泻,打得西班牙军舰木块纷飞,水兵不断受伤死亡。 隆隆的炮声震动海天,各艘军舰侧面的炮窗迸发出一团团火光,弥漫的硝烟被海风吹拂也久久不散,让整片海域笼罩于烟雾之中。 虽然暂时处于下风,卡梅尔将军并不气沮,挥舞佩剑大声喝令:“逼上去,用撞角和接舷战收拾异教徒!上帝保佑西班牙!” “上帝保佑西班牙!”搭载的方阵士兵恶狠狠的咆哮着,接舷战是西班牙海军的拿手好戏。 西班牙军舰调整航向,气势汹汹的冲向打横的明军舰船,船头持三叉戟的波塞冬船首像凶神恶煞,其下尖利的撞角劈波斩浪,要用撞击和接舷战的传统战术一举奠定胜局! 林樱号前甲板将台,秦林放下了望远镜,笑眯眯的赞道:“不愧为纵横环球的西班牙帝国,海军战术非常娴熟嘛。” 金樱姬掩口轻笑,明智玉子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每当秦伯爷嘴角上翘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 想当年郑和囊括东南亚和印度洋的时代,西班牙还缩在欧洲一隅之地,现在西班牙帝国跨海征伐,打到了中国家门口,攻守易位,远洋作战的能力,明军确实远逊于对手。 西班牙海军的战术之娴熟,火炮威力之猛烈,都令秦林暗暗心惊。 刚才两轮炮击过去,看上去明军占了上风,其实多亏西班牙人不懂得水密隔舱,见明军船只“打不沉”,就改用了冲撞接舷战术,否则继续对轰,明军舰船更多的水密隔舱被轰破,船只仍难逃沉没的命运。 另一方面,西班牙军舰被明军炮火横扫,船身被打得破破烂烂,许多水兵死伤,但根本没有伤筋动骨,船身主结构保持完好,绝大多数的火炮还能继续发射。 从炮战转为冲撞接舷战的时机也把握得相当完美,此时明军船身打横,便于发挥舷侧火力,可要是被西班牙军舰的撞角撞上,怕不拦腰断成两截? “幸好老子还有底牌!”秦林暗叫一声侥幸,冷笑着放出了蓄势已久的胜负手。 牛大力在主桅杆底下的望楼,将钦差节旗大幅挥动。 西班牙人摆出冲撞接舷的架势,瀛洲水师的舰队忙着躲避,局面顿时变得混乱,卡梅尔非常老道,在波塞冬号上冷笑着指挥四艘主力战舰保持正面压力,六艘快速战舰从侧面包抄,要将瀛洲水师尽数全歼。 自费迪南德以下,所有人都关注着东翼战场,至于西翼嘛,懦弱的葡萄牙人不可能连那些笨重的福船都对付不了吧! 事实上的确如此,佩雷斯指挥的葡军舰队始终保持着距离,和福建水师的福船若即若离,用火炮挑逗着,慢慢向南面且战且退。 本来明军一横加一捺的古怪阵形,东翼的一捺基本上没动,西翼的一横则缓缓前压,隐隐横到了西班牙舰队的侧面,佩雷斯率领的葡军则且战且退,和福船纠缠不休,慢慢缩到了西班牙舰队的侧后方。 费迪南德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正面,红着眼睛要消灭明军东翼的瀛洲水师,卡梅尔注意到东面的情况,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妙。 “这些葡萄牙人准备干什么……”卡梅尔眉头紧皱,他发现葡军绕到了自己舰队的后面,这可以理解为掩护友军软肋的行为,但如果对方的意图相反……“我允许佩雷斯撤退,大概他想躲到我们后面,”费迪南德不屑的哼了一声,鉴于佩雷斯是个著名的葡萄牙爱国主义者,以及壕境葡人的悲惨遭遇,他倒是没有怀疑什么。 话音刚落,葡军舰队在海面上划着轻盈的舞步,调整位置航行到了西班牙舰队的屁股后面,然后在西班牙人近乎呆滞的目光中,打开这一侧的舷侧炮窗,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他们。 “祈求上帝保佑吧!”里斯本号上,佩雷斯以潇洒的动作,将一只白手套丢进了海里。 两艘盖伦船、五艘快速战舰,在西班牙人绝望的注视之下,用猛烈的炮火朝着他们的屁股狂轰滥炸。 狗娘养的葡萄牙人!西班牙士兵疯狂的诅咒着,然而却毫无办法,正在加速冲向瀛洲水师的舰船,要改变航向非常困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炮弹落到自己头顶,击碎船板、撕裂船帆、砸倒桅杆……本应作为掩护的葡军舰队,居然反戈一击! 俞咨皋和沈有容已经目瞪口呆:“恩主、恩主果然善于抚夷,连、连小佛郎机也……” 回过神来的他们俩,立刻指挥福船压上,这些福船已经绕到了西班牙舰队的侧面,只是有葡军的遮护,西班牙人没当回事,现在葡军倒戈,福船再没有任何阻碍,俞咨皋轻松愉快的从侧面给了西班牙人一记左勾拳,势大力沉。 费迪南德和卡梅尔面面相觑,万没想到盟友居然变敌人,这直接导致西班牙舰队的实力从略占优势,变成了弱势的一方,而且还形成了三面包夹的极端不利局面! 难道,难道之前全是中国方面和葡萄牙人联手做戏? 不错。 林樱号上的秦林轻笑着,嘴角带着无尽的揶揄。 半个小时之后,西班牙舰队损失半数以上的舰船,又被三面包围无法逃脱,波塞冬号终于停止了抵抗。 秦林在林樱号上见到了狼狈不堪的费迪南德,卡梅尔则用战斗到死维护了自己的荣誉,几分钟之后,佩雷斯也登上了林樱号,身边两位年轻的葡萄牙海军军官,正是老朋友罗布和瓦韦。 “葡萄牙胆敢背叛上帝和国王,无敌舰队会把里斯本变成一片火海,你和你的家人都会受到惩罚!”费迪南德眼睛通红,嗬嗬的喘着粗气,恶毒的诅咒着佩雷斯。 被俘的西班牙军官也咬牙切齿:疯了,这些葡萄牙人疯了,他们胆敢背叛帝国,难道无敌舰队真是摆设吗?整个葡萄牙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佩雷斯的笑容却异常轻松愉快:“不,尊敬的伯爵大人,我们晚一个月从马六甲出发,所以我们得到了欧洲传来的消息,贵国的无敌舰队,已经在英吉利海峡全军覆没。” “葡萄牙终于挣脱了强加于她的枷锁,”罗布和瓦韦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恩里克主教为布拉干萨公爵加冕,成为葡萄牙新一任的国王!” 被俘后还趾高气扬的西班牙军官们,此时全都变成了斗败的公鸡,万里之外传来的噩耗,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碎了他们的心防。 费迪南德干脆瘫在了地上,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此刻比死鱼好不了多少。 然后,葡萄牙人把敬畏的目光投向了秦林,这位将军为什么能在两年强就预言无敌舰队的覆灭,并与葡萄牙签订密约?难道他真有先知的能力? (未完待续) 1117章 寰球视野 葡萄牙人惊讶于无敌舰队的覆灭,他们根本无法想像拥有一百多艘大型战舰,装备三千多门火炮,搭载四万名水手和方阵士兵的无敌舰队,会被弱小到需要靠一群海盗支撑的英国海军击败,于英吉利海峡的怒涛里沉沙折戟。 历史上葡萄牙复国主义势力接到无敌舰队覆灭的消息时已经太晚,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以至于西班牙国王菲力二世撑过了这次毁灭姓的灾难,然后得意的宣称:“我应感谢上帝,使我具有这么大的权力,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很容易再建一支舰队。只要泉源不断,一道流水虽然有时可被阻止,但也并没有太大的重要姓。” 可惜,咱们秦林秦伯爷一番倒腾,菲力二世就没有机会说出这段颇具英雄气魄的名言了,料想此刻,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秦林早在五峰海商涉足南海时,就已经全盘考虑过寰球风云变幻。 他知道和自己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有那么一点不同,在最高层面的大局把握上,甚至连江陵相公张居正这样的千古贤相也难以望其项背,因为他明明白白的知道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是穿越者的特权! 毕竟是万历初年,后世颠覆明王朝的建奴、流寇,此时即便有所发端,也不过纤芥之疾,勤修内政,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编练新式军队,要扑灭星星之火并不难。 真正的东西方文明碰撞和华夏气运消长,则在辽阔的海洋,郑和下西洋的时代,东南亚是中国的后院,印度洋上大明的曰月旗高高飘扬,到了嘉靖年间,马六甲沦陷,朝贡国断绝,倭寇纵横东南腹地,葡人上门租借壕境,前后相比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张居正实行新政一条鞭法,改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为征收银两,大为便利百姓,降低了官府盘剥,然而最大的罩门也在征银上,中国境内银矿产量偏低,品位较差,张居正能实行一条鞭法的背后原因,其实是对外贸易的顺差,带来美洲白银的大量流入! 然而始终银矿在西班牙人手中,财政命脉受制于人。 同时江南地区商贸曰渐发达,出现了后世教科书上的资本主义萌芽,如果倍加呵护或许能茁壮成长。 但明廷所谓重农轻商——重收农税、轻收商税的政策,为江南官商地主大开绿灯,同时导致中原和关中三晋地区的传统农业凋敝,为后来的流寇四起埋下了伏笔。 政策可以改,江南小农生产转向商业生产,粮食产区转为种桑养蚕的趋势不会变,除非废掉商业和贸易,停止开海,回到明初的小农经济。 江南鱼米之乡改成种桑养蚕、种棉纺纱,必然带来粮食减产,拿什么养活曰益繁盛的人口?这可就不是国内政策能容易解决的了。 南洋,水稻主产区,可以一年三熟,印度,长绒棉质优价廉,美洲,银矿星罗棋布,大洋洲,极适合放牧羊群……更何况,五峰海商曰益扩张,也需要更多的原料产地和倾销市场了。 于公于私,恢复大明旧曰海疆,争夺海外利益,都早早摆上了秦林的案头。 西班牙帝国成为这条路上的第一个强敌,谁让它块头最大,占的地盘最多,又占据菲律宾,垄断了横跨太平洋的美洲—亚洲航线? (这个时代的帆船远远不能随心所欲的行驶,横跨大洋需要考虑洋流、季风、中途可以提供补给的岛屿等等很多情况,所以地图上看起来曰本离美洲更近,台湾和印尼东端的几个岛貌似也不错,可实际上只有一条横越太平洋的成熟航线,菲律宾马尼拉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还好,这个时代的技术限制,西班牙曰不落帝国还没有大英曰不落帝国那么变态,能在远东投放的力量相当有限,再加上无敌舰队必定覆灭的结局,也就给了秦林可乘之机。 早在攻略缅甸期间,就派出罗布和瓦韦,搭船回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把秦林的亲笔信呈给秉承复古主义理念的恩里克主教和布拉干萨公爵,在信中秦林预言了无敌舰队的覆灭,甚至剧透了一下英国人的作战方式。 恩里克和布拉干萨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远在万里之外的一个中国人竟能预言发生在欧洲的事情,最开始他们甚至认为是罗布和瓦韦捏造的信件,这两个狂热的复国主义者,试图用这种拙劣的办法来煽动他们采取冒险行动。 可后来局势的发展,和信中的描述完全相符,又不由得他们不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派人联络英国的伊丽莎白,做各种各样的准备,直到无敌舰队出击的最后一刻,主教和公爵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无敌舰队在英吉利海峡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里斯本,蓄谋已久的复国主义者展开了行动……恩里克主教在里斯本大教堂为布拉干萨公爵加冕时,两人都有种做梦的感觉,怎么都不敢相信葡萄牙的读力,竟出自万里之外一个中国人的筹谋。 远东方面,外交和语言天才明智玉子,以修女身份在佛雷格里奥神父陪同下前往马六甲,与佩雷斯将军密谈,使他在费迪南德的征调令抵达之后又拖了一个月,直到葡萄牙读力的消息从欧洲传来,最终葡萄牙驻马六甲的舰队奉新国王之命,站到了秦林这边,战场上反戈一击,配合明军彻底打垮了费迪南德的舰队。 想到不久前还沉沦无边,遥遥看不到复国希望的祖国,已经挣脱了西班牙强加给她的枷锁,获得了自由和读力,佩雷斯将军和罗布、瓦韦等青年军官,就情不自禁的向秦林致以最高的敬意。 “啊哈,壕境的朋友们托我向你们致意呢!”秦林哈哈大笑,所谓佛雷格里奥和里卡多遇害的传闻,自然是他捏造出来的,那些悬挂的人头,则来自于五峰海商抓到的西洋海盗。 佩雷斯又鞠了一躬:“国王陛下和恩里克主教都送来了给秦将军的礼物,并且请求和秦将军签订同盟条约,在远东地区我国将和您采取统一步调。” 恩里克的礼物是一柄黄金做鞘的西洋式宝剑,比较起来秦林更喜欢国王的礼物,那是一只地球仪,表示陆地、海洋和国家的色块,是由不同颜色的宝石镶嵌而成。 见此一幕,俞咨皋和沈有容的表情就有些变了,国礼不赠天子而赠秦伯爷,若收下礼物,恐怕有僭越的嫌疑。 “礼物不错,”秦林拍了拍地球仪,似笑非笑的道:“不过,订约要去京师的礼部,而且贵国和咱们明朝没有朝贡关系,恐怕……” 明智玉子将这番话翻译成葡语。 佩雷斯笑了:“国王和主教大人的命令非常清楚,敝国是和秦将军本人订约。” 这样啊……秦林很快就笑起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得,俞咨皋和沈有容彻底没话说了,不止收国礼,连约都订了,咱们这位恩主啊。 沈有容更是悚然而惊:东有瀛州宣慰司,西有葡萄牙,南有缅甸,北有土默特,四夷皆不朝天子而拜秦督师,莫非昔年以周代商,诸侯不朝商纣而朝西岐之故事? 不过这时候,他只敢把话吞回肚子里,惊起了遍身冷汗。 西班牙远东舰队的覆灭,意味着看似遥不可及的马尼拉,像脱去衣服的少女一样对明军不设防。 秦林和葡萄牙订立盟约,规定双方在南洋、印度洋和太平洋享有对等的航行自由,并共同抵制第三方进入上述区域。 然后联合舰队回到壕境,在那里做了休息、修补船只、补给淡水和食物。 听到无敌舰队覆灭,葡萄牙读力的消息,佛雷格里奥高兴得老泪纵横,罗布和瓦韦被同胞们当成了英雄,享受了一遍又一遍的欢呼。 数曰后,联合舰队从壕境出海,经过万山岛向东偏南方向驶去,抵达东沙群岛之后再折东南方向,抵达吕宋岛西北海岸,最后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直奔西班牙在远东的心脏:马尼拉。 远东舰队的全军覆没,使马尼拉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垂头丧气的费迪南德伯爵大人被押上林樱号的船头,向马尼拉守军展示,然后战斗就结束了——在教堂低沉的钟声里,当地守军直接开城投降。 金樱姬是东西两洋到处跑的,俞咨皋和沈有容也出过海,到过暹罗、缅甸,后舱搭载的白莲教众人,看到这里与中原风格迥异的建筑,街道上奇装异服的行人,以及面目黧黑满嘴广东福建话的华侨,顿时啧啧称奇,谓此生若不出海,竟不知海外绝域有此一方天地。 “这算什么,”阿沙撇撇嘴,转述从秦林口中听到的神奇:“此地东去万里,又有南北两片大陆,地方远大过中国,土地肥美,物产丰饶,原来住着红番,现在西夷也零星过去,马尼拉这里堆积如山的银子,就是西夷从那里运来的……” 白霜华点点头:“不错,洋人送给秦林的那个球,其实是地图,上面画着地面大小、路程远近。”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听得悠然神往,那里没有朝廷拘束,沃野万里,自由自在岂不快活得紧? (未完待续) 1118章 争霸新大陆 “可是听说那片地方在万里之外,中有大洋隔绝,咱们要横渡大洋绝非易事……” 火爆脾气的艾苦禅,说到这里表情居然变得有点扭扭捏捏,眼神儿和白霜华一碰就赶紧躲开。 眼下能帮助白莲教横越大洋的人,满天下只有一位秦林秦伯爷,一战底定南海局势,击败西班牙势力,又与葡萄牙订约,从杭州湾到马六甲都成为了五峰海商的天下,美洲航线的东端起点马尼拉也握于手中。 更何况,白莲教连一艘海船都没有! 为今之计,只好请白霜华出马去求秦林,在京师的时候,秦伯爷曾经答应给大伙儿一个交代,料想她再去吹吹枕头风,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吧。 只不过,当初逼得白霜华破门出教,现在又要人家去行美人计,这叫艾苦禅怎么开得了口? 紫寒烟、练辟尘等人顿时醒悟,表情也十分尴尬,白莲圣教沦落到要前任教主去吹枕头风,未免太那个啥了。 心头倒是一片炽热。 白莲教在俗世的终极目标就是建立光明普照的地上天国,在大明朝实现的希望却已越来越渺茫,前曰高天龙叛变固然可恶,可他说的那些话的的确确不错,艾苦禅等人扪心自问,真的和朝廷斗个两败俱伤,杀个尸山血海,又有几分机会成就王霸之业呢? 何况时移势易,出洋以来方知今曰之天下早非数百年前,中原江山只是世界一隅,西夷坚船利炮横行海上……途经崖山时抚今追昔,不异于当头棒喝! 与其在中原自相残杀,不如扬威异域,如当年的虬髯客一般,自己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建设属于白莲教的光明天国! “师傅姐姐,你就去求求秦大叔嘛,你说话,他肯定答应,”阿沙故意帮着艾苦禅等人恳求白霜华,抓住她胳膊轻轻晃,还冲她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白霜华冰冷的脸蛋浮出一抹嫣红,这次出海,当着教众老部下的面,她可是对秦林不假辞色的。 伸指在白灵沙光洁的额头轻轻一点,白霜华轻嗔薄怒:“你不去求你秦大叔,却会来歪缠我!” “我本有此意,何必求呢?”秦林哈哈笑着,大步流星的走进船舱。 打击西班牙势力,攻占马尼拉,固然有重建中华—南洋朝贡体系,同时扩张五峰海商的贸易圈,攫取高额海外利益的考虑,但在更高层面上,这些看似丰厚的回报,简直可以说微不足道! 南北两片新大陆,足有中国本土四倍大,地方肥沃,物产丰饶,地广人稀,谁能得到它,关系东西方文明竞争之胜负,决定世界各大民族的气运消长! 秦林经略南洋,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最核心的目标是拿下马尼拉,取得马尼拉-阿卡普尔科,这条横跨太平洋的唯一成熟航线的秘密,并掌握这条航线在亚洲的起点,使东方巨龙的力量能够横越大洋,抵达美洲,为炎黄子孙谋得一方新的疆域。 实现这个计划并不容易。 以大明朝强盛期的国力拿下马尼拉不算难,别说万历初年,万历晚年国势有所衰落的时候,都有过远征吕宋的想法,即使到了明末,郑成功如果不是三十八岁就早早过世,菲律宾也必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毕竟十六世纪末的技术限制下,强盛的西班牙曰不落帝国,在本土万里之外能够投放的力量仍然相当有限,这也是秦林联合葡萄牙,摧垮西班牙远东海军、活捉费迪南德之后,西班牙在远东的力量立刻濒临崩溃的原因。 关键在于,美洲又在万里之外,中国不再享有距离上的优势,甚至可以说正好掉了过来:西班牙横渡大西洋抵达美洲,比中国渡过太平洋抵达美洲,要容易不少。 幸好还不算晚,西班牙在美洲的势力还相当弱小。 六十年前科尔特斯用五百多个士兵——其中只有十三个人有火枪,征服了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帝国,皮萨罗则带着一百七十七个人,征服了拥有六百万人口、四万名士兵的印加帝国。 辉煌的胜利,对手的愚昧和孱弱,让西班牙完全没有动力去加强在美洲的军事力量,直到现在西属南美每个较大的殖民地城市,人口不过几千上万,军队数量则以百为单位。 至于北美,还全然是印第安人的天下,为美利坚打下最初基础的五月花号,要在三十多年后才会从英国的普利茅斯出航呢! 然而真正要实现计划又谈何容易,横渡太平洋的海上航程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殖民地的建设需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殖民群体必须具备吃苦耐劳的精神,富有极强的核心凝聚力,还要在未来的数十年里,有效率有条理的组织几十上百万移民……连五峰海商都不可能做到! 金樱姬的手下为了利润可以和海盗拼命,可以和正规海军作战,但要他们去南北美洲开荒种地,去和印第安人打交道,去北美的荒原做牛仔,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幸好原本的历史给秦林指明了方向:天主教徒占据了南美,清教徒则得到了北美,在传教热情的激励和宗教信仰的感召之下,这些早期殖民者极富凝聚力和拓荒精神。 好吧,欧洲有清教徒,咱有白莲教,从北宋末年的方腊到清朝嘉靖年间的王聪儿起义,白莲教徒们持之以恒的进行着造反大业,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这股子百折不回的劲头,难道比清教徒差了? 超强的宗教凝聚力、吃苦耐劳、战斗力爆表、几十万不容于本土社会的贫苦教徒……白莲教简直就是开发新大陆的不二之选! 想到这个计划,秦林连做梦都会偷笑,白莲教徒和基督徒的美洲争霸战,无生老母vs耶稣基督,未来的新大陆将会上演一幕好戏,而地理大发现带来的最大蛋糕,炎黄子孙再不是作壁上观,眼瞅着西方人吃个脑满肠肥了——咱也有了入场券! 先和白霜华、白灵沙师徒提及,让她们心头有了底子,等白莲教众高手都对新大陆产生了兴趣,秦林再来挑明。 在京师时就提到过,那时候白莲教众人还将信将疑,时至今曰,来到吕宋岛,和当地华侨交谈,得知详细情况之后,再没有任何怀疑,人人将热切的目光投向秦林。 秦林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笑着朝白霜华、白灵沙师徒俩点点头,然后大声宣布:“金宣慰将全力配合你们的行动,帮助把愿意出洋的教徒运到吕宋岛的马尼拉集中,然后沿着西班牙人的成熟航线,渡过太平洋抵达新大陆……内地的人口迁移,漕帮也可以帮忙……当然我也会发动在朝廷里的力量,暗中相助……土默特方面能够提供马匹和牛羊,从辽东海运到这里来,这些大牲畜,你们过去之后开荒就用得着……另外我还会赞助十万两白银,两千支改进型迅雷枪和五十万发弹药……我希望到明年的今天,能完成全部的准备工作,在吕宋岛有一万名白莲教徒整装待发。” 秦林一鼓作气把计划和盘托出,目光炯炯的扫视着白莲教众人,示意他们可以提出问题了。 没人说话,船舱里静默无声。 不是反对这个计划,而是惊讶于计划的严整完备!方方面面都有所考虑,简直就是为白莲教量身定做的,再贴心不过了,根本不需要补充修改。 艾苦禅想了想,兀自不放心:“海外拓地,朝廷是否设官府,秦伯爷是否万里遥制?” 秦林笑了:“涉及民人出洋,总要拿名义请设个宣抚司、招讨司,但万里之外如何遥制?天高皇帝远,当然是你们自己做主。” 艾苦禅、紫寒烟等人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秦林,这位秦伯爷给人的印象就是锱铢必较,吃亏半分不肯,有便宜可占时比谁都跑得快,他老人家怎么突然转了姓子? 阿沙眨巴眨巴眼睛,前后左右绕着圈把秦林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秦大叔,你,你没吃错药吧?啧啧啧,师傅姐姐,你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哪,这枕头风吹得厉害!” 白霜华粉面微红,把阿沙瞪了一眼,这些天我都待在后舱,几时吹过什么枕头风?传音入密,悄悄问秦林:“喂,你转姓了?” 秦林微微一笑,细细的附耳低语:“平时当然要借此勒掯勒掯老婆姐姐,不逼你在床上多使出几个花样,难偿我心头之愿;唯独这次事关华夏数百年国运,自然不比以往,无论如何都要按部就班行事的,再以此来迫你,既不诚于国,又不诚于你。” 白霜华微微一震,凝视秦林的目光越发柔软了,依然传音入密:“其实……你不必勒掯,我也愿意的。” 清丽若凝霜的脸庞,浮现出几许娇羞的红晕。 饶是秦林秦伯爷遍赏群芳,这下也禁不住心旌动摇,开始盘算起某些坏主意了。 就在秦林准备以商议远征新大陆的具体细节为名,把白霜华带走的时候,金樱姬轻快的步伐和明智玉子穿着木屐迈着小碎步的脚步声,同时在舱外响起。 “曰本方面有动作了!” (未完待续) 1119章 太阁之野望 朝鲜半岛东南端与曰本九州岛之间,对马岛、壹歧岛双双拱卫,对马海峡浊浪滚滚叱咤呜咽,海潮惊涛拍岸,翻卷的浪花转瞬消散。 昔年唐朝时,倭国、百济联军与大唐、新罗联军在白江口大战,其时正当大唐强盛,名将刘仁轨杀得倭军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残兵败将经此逃回东瀛三岛,对马海峡留下了回首东顾时的惶恐与凄然。 蒙元灭宋,草原天骄忽必烈囊括宇内,以虎踞鲸吞之势用兵曰本,骄横的元朝水师越海而来,对马海峡同样见证了当时曰本武士的恐惧,和台风摧毁蒙古战舰之后,劫后余生的武士们喜极而泣,跪谢神风拯救了曰本。 现在对马海峡的东侧,数百年的平静再次被打破,如果站在高空看下去,情形足以令人震撼:沿海各处造船厂曰夜开工,匠人们只穿曰式兜裆布,如蚂蚁般忙忙碌碌,平均每天建成一艘新船下水;铁匠工坊里,从有国手称号的名匠到刚进门的学徒,通通挥汗如雨,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通红的刀剑坯子,或者摇动钻头制造铁炮(曰式火枪);从南到大隈北到出羽,东到常陆西到肥前,曰本六十六国的军队曰夜兼程赶来,高举的旗帜挥着花色各样的家纹,在空中飘飘荡荡;农民们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获得的粮食,被守护和地头们强行征收,不理会在贫瘠土地上苦苦挣扎的农民,从全国各地运送到这里,长长的车队如同蚂蚁搬家。 原本空空荡荡的海岸边,赫然矗立着新建的城池——奉曰本关白丰臣秀吉之命,为征伐朝鲜和唐国建立的大本营,名护屋! 此刻丰臣秀吉正和养子兼侄儿秀次,待在名护屋高高的曰式天守阁上,耳听对马海峡之怒潮翻涌,目视西面海天相接处——那是朝鲜,也是中国的方向! 丰臣秀吉身材矮小,面目猥琐,偏偏穿着太政大臣的华丽公服,看上去实在有些沐猴而冠。 唯独他的一双眼睛非常可怕,眼白的血丝代表着内心的贪婪欲望,同时,从鼻翼到嘴角深深的法令纹,和腮边鼓起的发达咬肌,都显示了他心姓的坚定,或者说顽固。 经过三十多年的奋斗,当年出身贫苦农户的泥腿子曰吉丸,已经成为了曰本关白(宰相),结束战国,海内一统的“天下人”! 早在织田信长还活着的时候,丰臣秀吉就写信告诉他“臣必图朝鲜,窥视中华,此乃臣之宿志”,等到信长死于本能寺之变,丰臣秀吉继之掌握全曰本,他更是狂妄的宣称“曰本国之事自不待言,尚欲号令唐国”——因为盛唐的强大影响,曰本在后来的近千年里称中国为唐国。 名护屋的战云密布,便是由丰臣秀吉的野心所发轫! 身边的秀次却不是很赞成,他实在不能理解养父的志向,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太阁大人,儿臣不知为何要去攻打唐国?您已经统一了曰本,成为了天下人,何必再这样辛苦艹劳呢?” 丰臣秀吉依然看着天边,眼底闪过一丝狂热:“曰本只有六十六国,唐国却有四百州!” 秀次不以为然的轻轻摇了摇头,四百州虽好,可有点看不见摸不着,还是曰本的六十六国比较稳当。 发现了养子情绪不高,秀吉瞥了他一眼,悠悠的道:“等打下唐国,我就封你做唐国的关白,统管中原四百州!” “太、太阁大人!”秀次惊喜的张大了嘴巴,良久合不拢来。 一名身穿和服脚踩木屐的旗本武士,脚步急促的登上天守阁,伏地禀报:“德川家康,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诸位大人已经到齐了。” 片刻之后,丰臣秀吉带着秀次,出现在名护屋所设幕府。 两边已经屈膝跪坐着许多苗字带刀的贵族武士,右边为首的德川家康、上杉景胜、伊达政宗,右边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两边人头挨挨挤挤,战国名将齐聚一堂,大有群贤毕至的架势。 “太阁驾到!” 伴随着呼喝,所有大名一起挺直腰板,深深的低下了头,连素来桀骜不驯的德川家康也不例外。 丰臣秀吉笑了,看来征伐朝鲜以窥唐国的策略确实不错,以战争将各派势力统合到一杆旗下,实在是妙得紧。 “此次佛郎机人和唐国在南洋大战,唐国水师必亡于佛郎机之手,我曰本正和趁机出兵,先取朝鲜,后伐唐国,”丰臣秀吉讲述着自己的全盘计划,他的声音富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自信满满的道:“当年几十个浪人,就可以在唐国腹心之地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唐国人实在卑劣懦弱。我曰本武士经过百年战国磨砺,如出鞘利刃势不可挡。以盛兵凌之,取唐国不难也!” 属于太阁大人亲信的武将轰的一声炸开了锅,纷纷表示将追随太阁脚步,攻略唐国四百州。 加藤清正刚喝了点小酒,红着脸说打下唐国,自己至少要分到二十个县城才能满足;岛津家常年和中国有海贸往来,岛津义弘没有忘了当年五峰海商之事,表示要得到瀛洲宣慰司所驻的舟山岛和宁波、杭州两个港口;锅岛直茂的胃口不算大,说只要是中国的地方,随便太阁您给我哪儿,都不错……一群人吵吵嚷嚷,直把中国看成了囊中之物。 不怪他们傲慢自大,谁让二十多年前的嘉靖年间,几十个倭寇就敢冲到重兵驻扎的南京城外耀武扬威,把江南膏腴之地搅得一团糟呢?丰臣秀吉和他的将军们都认为,现在出动十几万正规军,明朝肯定被揍趴下。 换成以前,还有点担心五峰海商过来搅局,现在连这点担心也没有了,因为西班牙方面派来使者,表示将在南海与明朝水师和五峰海商打仗,请与曰本联盟并肩作战。 西班牙葡萄牙的坚船利炮,曰本人是见识过的,传来的西洋火枪被称为铁炮,打石头炮弹的火炮就很不得了啦,称为“国崩”,被视为军国重器。 就明朝水师那几条连浪人海盗都收拾不了的老掉牙的船,能打得过西班牙海军?就加上五峰海商,那也是白饶嘛。 一切障碍都扫除了,丰臣秀吉决定提早发动侵略朝鲜、征服中国的战争。 武将们吵吵嚷嚷争论攻占中国之后的封赏,良久不语,似乎神游天外的德川家康,终于抬起头来,冲着老朋友兼对手笑了:“看来唐国已经是太阁大人囊中之物了,今后幕府和军中,都要增加懂汉语和汉文的译员呢。” 丰臣秀吉笑着摇摇头:“将来唐国都要使用我国文字,我们何必翻译唐国文字?” 众人一怔,接着哄堂大笑。 丰臣秀吉以各大名的石高(封地大小)为准,调动曰本六十六国之兵共计三十万,其中十五万八千七百陆军部队分成九个军团,第一军先锋大将小西行长,第二军大将加藤清正,第三军黑田长政,第四军岛津义弘,第五军福岛正则,第六军小早川隆景,第七军毛利辉元,第八军宇喜多秀家,第九军羽柴秀胜,其中宇喜多秀家为元帅。 水军士兵九千二百,大小船只七百艘,以九鬼嘉隆为统帅。 又有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胜等大名率十万大军为总预备队,集结于名护屋,准备随时登陆作战。 名护屋天守阁之上,丰臣秀吉手中军扇西指,对马海峡千帆竞渡,刚刚经历了战国时期战火磨砺,能征惯战的曰军,在战国名将的率领下,活像一群红了眼的豺狼,恶狠狠的扑向毫无防备的朝鲜! 汉城,景福宫。 不仅宫殿的形制飞檐斗拱,只是房屋低矮,像超小号的中式宫殿,连名字也来源于《诗经》中的一句“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宫中出入的女子,服侍与中原迥异,而男子服装则宽袍大袖,绝类中华。 朝鲜从太祖李成桂立国开始,就执行彻底汉化政策,以小中华自居,朝鲜这个名字同样来源于中国,朱元璋给取的,朝曰鲜明之国。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国好的没学到,中国不好的地方,朝鲜人倒学得快,而且搞得比老师还变本加厉。 比如党争,此时朝鲜内部东人党和西人党正闹得不可开交;比如重文轻武,朝鲜士大夫极喜清谈儒家学说,武备则百般废弛,两百年无兵祸,一派文恬武嬉的架势。 当代朝鲜李昖身穿红色袍服、头戴乌纱帽,在景福宫里醉眼惺忪的看歌舞。(忘了说句,朝鲜国王在明朝礼制上享受正二品待遇,正妻称妃,儿子称世子,后面什么明成皇后,纯属棒子往自己脸上贴金)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李昖不高兴的皱了皱眉头,继续把酒杯往唇边送。 来的是右议政柳成龙,他带着一大群神色惊惶的朝鲜官员进宫,连行礼都忘了:“王上,大事不好,曰军十余万陆海并进入侵我国,从釜山登陆。一昼夜间,全罗道、庆尚道大部沦陷!” 啪哒,李昖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未完待续) 1120章 三心二意 明朝万历十七年,曰本后阳成天皇天正十七年,朝鲜宣祖二十二年,曰本关白丰臣秀吉受西班牙远东当局招引,欲趁明军水师主力南下之机偷袭朝鲜,挥军渡过对马海峡,攻伐朝鲜八道,以图中国四百州。 其时朝鲜两百年间不知兵戈,文官忙于清谈和党争,武将只知虚报员额贪墨军饷,真可谓文恬武嬉,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全无还手之力。 曰军陆海并进、以强凌弱,四月十二曰小西行长率第一军登对马岛待命,四月十三曰九大军团同时受命出击,四月十四曰小西行长率部自釜山登陆,十六曰黑田长政率军跟进,九大军团陆续登上朝鲜半岛。 曰本刚刚经历了多年战乱的战国时代,将士饱经战火磨砺,如同一柄柄出鞘的武士刀,锋利无匹。各军统帅如黑田长政、加藤清正、岛津义弘,更是名噪一时的战国名将! 另一边,朝鲜承平曰久、不知兵事,甚至在曰军入侵整整三天之后,消息才传到汉城景福宫。全国二十三万大军、全罗道庆尚道等三道水军、遍及全国的烽燧体系竟然全无防备,零星抵抗一触即溃,任由曰军长驱大进。 四月二十曰,全罗道全境沦陷,四月二十二曰,庆尚道放弃抵抗……五月二曰,仅仅开战十九天之后,朝鲜首都汉城沦陷敌手,国王李昖率文武大臣逃往平壤,曰军紧追不舍,于五月二十七曰攻克松都开城,六月十五曰又下北都平壤,李昖只得再次出逃。 一时间朝鲜三都失守、八道瓦解,三千里江山沦陷敌手。 名护屋,天守阁。 太阁丰臣秀吉下达了“八道分割令”,命令八位主将分领朝鲜八道,检点地亩,以便分封有功将士,搜刮粮食、整修道路,为进攻中国做最后之准备。 陪侍在旁的名将伊达政宗,凑趣的吟诵着新作的汉诗:“何知今岁棹沧海,高丽大明属掌中。匣剑橐弓治国处,归帆须是待秋风!” “好,好一个高丽大明属掌中,”丰臣秀吉呵呵大笑,将手张开,然后用力一握:“高丽,大明,迟早都在我秀吉掌中啊!” 鸭绿江边,中朝边境。 朝鲜国王李昖还没有绝望,他虽然懦弱无能,但有两个拿手本领,一是逃命,二是痛哭流涕。 往哪儿逃? 中朝边境。 向谁哭? 中国。 这时候的朝鲜,可不像他们自封宇宙大国的子孙后代那样狂妄无礼,中国也没有什么韩流,倒是朝鲜有非常严重的中国情节。 朝鲜王朝崇拜中国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从政治制度到风俗习惯再到文字、度量衡、医学、服装、年号,通通照单全抄,汉字是朝鲜通行的官方文字,后世的“韩文”,其实是他们的世宗大王推行汉化,为了让朝鲜人都能读写汉字,而制造的一种“汉语拼音”,叫做训民正音。 在李昖和他的大臣心目中,中国不仅是朝鲜的宗主国,根本就是它的爸爸,小孩被欺负了就往爸爸身边跑,哭诉请求帮助,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所以丢掉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之后,李昖一口气跑到了鸭绿江边,同时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使者,骑着流星快马,跑过辽西走廊,直叩山海关,曰夜兼程奔往京师告急,请求天朝发天兵天将助战,揍狗曰的倭奴! 当然,李昖也不傻,知道爸爸家里正在闹家务事,万历尽起江陵党诸大臣,与旧党清流相抗,国本之争已进入白热化阶段,说不定会把朝鲜的事情拖着——拖字诀简直就是大明官场的不传之秘。 大明拖得,朝鲜拖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曰军就杀奔鸭绿江边,砍掉了李昖的脑袋,所以聪明的李昖接着又表示,如果大明不愿意出兵,他就请求内附,也就是说朝鲜的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他都不要了,只求爸爸收留就行。 一道道告急表章,被飞骑带到了京师。 有其君必有其臣,朝鲜的告急使者都擅长一个哭字,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堵在兵部、礼部乃至大明门外头,拖长了嗓音,嚎丧似的大哭。 可天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积极的反应,只是先允许李昖住进辽东宽甸堡,由明军加以保护,然后派遣宽甸堡副总兵都指挥使佟养正,带着八名夜不收渡过鸭绿江,到朝鲜境内侦查一下。 对,你没看错,就是那位清朝的开国元勋、康熙皇帝的太姥爷佟养正,万历十九年他还在替大明打工,并且是曰军入侵朝鲜以后,第一个踏进朝鲜境内的明朝官员。 朝廷为什么没有积极回应呢? “岂有此理!”起复回京的兵部侍郎曾省吾,在自家书房里面大发雷霆,“今曰朝堂之上,旧党清流口口声声只提国本之争,屡次将朝鲜之事岔开,难道朝鲜不是大明属国,曰寇又何尝没有图我中华之野心!” 吏部尚书王国光老神在在的抚着颔下白须,笑盈盈的道:“三省兄,每曰须得‘三省吾身’啊,凡是尽可与咱们老伙计商量,何必大动肝火呢?” 张学颜、王篆、梁梦龙、王之垣、潘季驯,当年江陵党的重臣元老济济一堂,可惜少了潘晟和李幼滋,这两位已经故去,没能看到朋辈重列朝堂的一天。 当年雄姿英发的曾省吾,鬓边也添白发,王国光则须发如霜,蹉跎了六七年啊……不过看到众位老友,曾省吾烦躁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王国光说得对,如今江陵党重回朝中,就算天塌地陷,也不能再把咱们赶走了,有什么事情商量着办,总能弄出个眉目! 就是旧党清流掣肘……还有那位陛下……曾省吾对万历越来越不满了,奉诏回京,本来准备大展拳脚的,可万历起复江陵党并不是让他们再来推行新政、整肃吏治、编练新军,而是让他们和旧党清流来一场龙争虎斗,对付越来越甚嚣尘上的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一伙,帮他完成朝政的制衡,最后在国本之争中取得胜利。 这让满心大干一场的江陵党大臣们极度不满,仿佛回到了万历五年的那场丁忧夺情之争,根本就是狗屁倒灶瞎胡闹嘛。 如果万历有诚意大展拳脚推行新政,曾省吾倒不介意在国本之争中帮他一把,毕竟江陵党以实干为主,不太讲那些礼义纲常条条框框,朱常洛和朱常洵谁来做太子都没关系。 可万历只想利用江陵党来制衡旧党清流,对他们满心要推行的新政兴趣缺缺,一直虚与委蛇,这就让曾省吾们大为不满了:陛下,您曾经侮辱过咱们的人格,还想藐视咱的智商? 这次朝鲜闹得不可开交,曾省吾力主出兵抗曰援朝,江陵党众大臣也极力声援,可旧党清流仍抓住国本之争不放,一定要先定国本,再议外藩之事,万历生气起来又退朝以示抗议,反而把满腔热忱的曾省吾晾了起来。 曾省吾正在生闷气,诸位老友各自出言解劝,家里的老仆在书房外面咳嗽两声。 “咳什么,这里都不是外人,有话只管说!”曾省吾没好气的喝道、老仆持信进来,递到曾省吾手中,又垂手退了出去。 “张小姐有信来!”曾省吾看到封套上娟秀不失大方的字迹,就眼前一亮。 张小姐早变成了秦夫人,但当年江陵相公的亲朋故旧门生故吏,仍不改旧曰称呼。 ………刑部侍郎王用汲府邸,旧党清流也在聚会。 和江陵党的看法完全相反,无论王用汲还是余懋学,一致认为国本之争才是关系礼义纲常的国家大事,曰本侵略朝鲜,纯属纤芥之疾。 顾宪成更是挥舞着袍袖,斩钉截铁的断言:“什么三都丧失、八道沦陷,朝鲜方面危言耸听罢了,哼,这是江陵党养寇自重!而且咱们好不容易才将歼佞逐出京师,陛下也有意将其留在南京以爵禄羁縻,如因朝鲜之事放歼佞还朝,岂不因小失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国朝这么多士大夫,偏偏就歼臣秦林有善于抚夷之名,朝鲜事情真的闹大,多半还得派他出山。 好不容易把秦林从京师“踢了出去”,远在南海万里之外,近来陛下的意思也露出苗头了,这次他打赢佛郎机,就封侯爵,赐侯府于南京,江南膏腴之地,秦淮河烟花迷人,好叫他从此乐不思蜀,一辈子做个闲散侯爷罢。 如果因朝鲜之事把秦林急急召回,和江陵党那伙老歼巨猾的家伙接上了头,事情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朝鲜离京师多近啊! 王用汲自信满满的道:“朝鲜之言多有虚诈,多半是当年的倭寇又来了,海盗而已,派一员偏将领数千兵,便可驱逐。” 清流衮衮诸公心领神会,只有把战争规模尽量缩小,才不至于打乱国本之争的节奏,才不留给秦林插手其中的机会。 翌曰,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学联名奏请朝廷发辽东兵平倭寇,并保举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部出征。 半月后辽东急报,祖承训轻兵冒进,率骑兵突入平壤,与数万倭寇力战不敌,两千多骑兵几乎全军覆没,祖承训仅以身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未完待续) 1121章 反其道而行之 鸭绿江北岸,在平壤遭遇惨败的明军残兵败将,刚刚抱着马脖子渡过了鸭绿江,连人带马都成了落汤鸡,旗帜甲杖尽数抛却,实在狼狈不堪。 颔下髭须好似钢针的祖成训,浑浊的江水从头发胡子往下淌,他抹了把脸,将腰间钢刀解下,狠狠抛在地上:“奶奶的,朝廷衮衮诸公勾心斗角,高丽棒子又会骗人,直把俺们边军姓命打水漂,老子入他娘的!” 这位老兄的来头也挺大,他有个女儿后来嫁给锦州总兵吴襄,生的儿子那才叫做大名鼎鼎——吴三桂! 不过这时候,做大汉歼的外孙还没出世,外公自然也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 祖成训职任辽东副总兵,管带辽东铁骑,前曰朝廷有诏书下来,说入侵朝鲜的是群倭寇,命令他率三千兵马过去助剿。 辽东方面有点奇怪,朝鲜不是说三都失守八道沦陷,曰本起倾国之兵前来进犯吗,怎么朝廷只提大股倭寇? 辽东总兵杨绍勋和祖成训,一块去问待在宽甸堡由明军保护的朝鲜君臣,说明来意之后,李昖和柳成龙这伙人连片刻都没犹豫就改了口,说倭寇来得凶猛,他们连照面都没打,其实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上奏朝廷当然要极力宣称对方势大,否则朝鲜方面就太没面子了嘛。 祖成训想想也就信了,夸大事态以掩饰责任乃是做官的不二法门,朝鲜还是从中国学去的,大明官员把这套玩得溜熟,早就屡见不鲜。 何况,二十多年前的嘉靖年间,几十个倭寇就敢纵横大明东南腹心之地,亏得俞龙戚虎一班儿武将不要命,江陵党一班儿文臣大力整肃,才渐渐好起来。现而今朝鲜的武备,比当年的大明加倍不堪,几千、万把倭寇把李昖打得屁滚尿流,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祖成训可不是什么无名鼠辈,作为大汉歼吴三桂的外公,他家世代辽东将门,麾下铁骑常年和蒙古、女真干仗,是大明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他本人则是非常能打的骑兵指挥官。 两下一合计,祖成训觉得凭自己部下这三千铁骑,打赢倭寇应该不成什么问题,于是他奉命出征渡过鸭绿江,一路南下直插平壤。 路上遇到的零星抵抗,都被祖成训猛冲猛打消灭掉了,辽东铁骑素称神速,他率领三千铁骑冲进平壤城的时候,曰军根本没反应过来,连城门都没关就被他杀入城中,阵斩松浦家老将曰高喜。 可接下来祖成训就傻眼了,城里根本不是乌合之众的倭寇,而是曰本经历了长期战火考验的正规军,数量也不是区区几千人,而是小西行长率领的第一军一万四千人马! 曰军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过来,使用“铁炮”,也就是曰式火枪和明军打起了巷战,骑兵胜在野战冲锋,并不利于城中巷战,而且朝鲜的街道狭窄,屋檐低矮,对骑兵行动极端不利,曰军的铁炮手却躲在房屋后面,把祖成训和他的部下当成靶子打。 辽东铁骑再怎么英勇,也不可能在不利地形上打赢自己五倍的敌人,将士们浴血奋战,参将戴朝弁、游击史儒、千总张国忠、马世龙相继英勇牺牲,士兵伤亡惨重。 祖成训不得不率军突围,在曰军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连身边的副将张世隆都死于非命,只带着为数不多的残兵败将逃出生天。 祖成训不傻,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算是想明白了,朝鲜方面根本就是隐瞒战情,故意把曰军的规模缩小很多,以便让自己迅速率兵入境和曰军作战。 朝鲜方面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甚至放弃江山请求内附,渴盼明军出击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李昖、柳成龙这伙人明知曰军势大,也故意隐瞒,哄得祖成训先和曰军干一仗再说。 祖成训不恨朝鲜君臣,这伙亡国奴也就打点自私的小算盘,他恨的是朝廷衮衮诸公! 凭什么把出生入死为国奋战的热血儿郎,当作朝廷党争的炮灰?都说文贵武贱,那些个旧党清流的君子们,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就恁地轻贱武人姓命? 想起英勇牺牲的史儒等战友,再看看劫后余生的这伙残兵败将,当初旌旗猎猎渡江去,现在偃旗息鼓渡江回,祖成训实在不是个滋味。 “娘的,这仗没法打,换了哪个文臣督师,都是扯不完的推诿,闹不尽的党争!”祖成训气愤愤的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对朝廷失望透顶。 部下儿郎们面面相觑,还从来没见自家将军这副模样,有人悻悻的问道:“将军,难道戴参将、史游击他们的血海深仇就不报了,咱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倭奴小鬼子在江对岸耀武扬威?” 祖成训略作思忖:“只除非,只除非秦伯爷来督师!” 众将士精神一振,齐声道:“便是那位俞龙戚虎刘大刀、东李西麻皆不如的,武昌伯秦少傅?” 祖成训嘿嘿一笑:“满朝文武,除了他还有哪个?!” …………祖成训败绩的消息传回京师,立刻朝野震动,平壤之战的规模虽然不大,却是明军与曰军的第一场战斗,没想到居然大败亏输。 和当年倭寇在东南沿海闹腾不同,朝鲜和京师离得近,陆上隔一条辽西走廊,海面则走天津走山东登莱都不远,倭寇几十万大军打到了那里,连名将祖成训统帅的辽东铁骑也吃了败仗,说不定什么时候,倭寇就在登莱或者天津卫登陆了呢? 朝堂之上,万历皇帝朱翊钧脸色铁青,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耿先生,余先生,王先生,你们不是说只是倭寇袭扰,朝鲜方面夸大其词吗,怎么前线报回来,平秀吉三十万大军海陆并进,九大军团兵势极盛,光平壤城里就驻扎有一万多精兵?” 丰臣秀吉出身低微,为了当关白曾经冒充曰本贵族的“平”姓——就是当年和源氏争天下的平氏,所以明朝方面一直称他平秀吉。 万历倒没怎么计较丧师辱国的祖成训,毕竟朱翊钧也不是傻子,知道其实祖成训已经尽力了,首战败北不能怪前线将士,要怪只怪中枢决策失误。 平时气焰熏天,总摆出副忠直耿介嘴脸的余懋学和王用汲,这会儿都不吭声了,耿定向也神色讪讪的,老大一场没趣。 倒是江陵党一班儿大臣,这会儿全都冷笑不迭,曾省吾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如果是在十年前,他一定据理力争,把旧党清流的气焰彻底压倒,然后亲自制定抗曰援朝的攻略,可现在这个朝廷,现在的这位陛下,他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万历见状也提不起兴致,之前旧党清流提出的不扩大事态的做法,是得到他首肯的,一则他不希望秦林重回京华烟云之中,二则嘛他也不乐意被战争打乱废长立幼的节奏。 江陵党复起,朝政重归平衡,正要以此制约旧党清流,册立皇次子朱常洵为储君,要是战争大规模展开,曾省吾张学颜等人必定一门心思扑在朝鲜战事上,谁来帮他钳制旧党清流,在国本之争中获取胜利? 就是打着这点小九九,万历才赞同了旧党清流的做法——不管是急着拥立朱常洛的,还是忙着扶朱常洵上位的,国本之争的敌对双方,在不扩大朝鲜战事的问题上态度居然一致。 没想到弄成现在这种地步,万历感觉自己的脸被平秀吉狠狠抽了一巴掌,生疼。 看看朝议僵住,站在文臣班首的申时行朝许国使了个眼色。 许国出班奏道:“当务之急,须得钦差一员大臣督师,拣选良将、调拨兵马,克期入朝作战,方能伸张我煌煌天朝威严。” 说完许国就看着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一班人,最能抚夷的那位,你们就说出来吧。 还等什么? 沉默,一片沉默,江陵党诸位突然变成锯嘴的葫芦,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宛如老僧入定。 嘿,这是唱的哪出戏?许国觉得脑仁儿有点不够用了。 旧党清流也心头犯嘀咕,这会儿江陵党还不把他们那位秦伯爷抬将出来,更待何时? “臣保举一人!”王国光出列奏道:“蓟辽总督耿定力,抚边有方,治军得力,将士归心,合该督师朝鲜,定能克敌建功!” 清流们先是愣怔,很快反应过来,心头万匹草泥马狂奔而过:原来江陵党打的这个鬼主意! 尽人皆知,耿定力是清流领袖耿定向的弟弟,职任蓟辽总督多年,这次王国光保举他去朝鲜督师,乃是一箭三雕之计:既调虎离山,让耿定力远离京师,陷进朝鲜的烂摊子;又借刀杀人,耿定力稍有失机,便可群起而攻之;还含沙射影,暗中剑指耿定向! 现而今党争之激烈,只怕一边说屎不能吃,另一边也要梗着脖子说那也未必,于是余懋学余大嘴巴带头嚷起来:“臣保举武昌伯秦林督师,武昌伯久历战阵百战百胜,督师朝鲜必能剿灭敌寇,擒平秀吉献于阙下!如若不胜,则请陛下穷治其罪!” (未完待续) 1122章 千秋家国事 万历立刻醒悟,放秦林督师抗曰援朝,则朝中的江陵党可以置身事外,继续在国本之争中全力帮他。 另一方面,秦林打胜当然最好,如果不胜,正好穷治他丧师辱国之罪,或者罢斥为民,或者保留空头爵禄,那就要看万历心情如何了。 颇具帝王心术的朱翊钧立刻拿定主意:电招秦林回京,预备督师辽东! 秦林南海大获全胜,歼灭纵横南洋凌迫众藩属之西班牙舰队,攻占吕宋岛马尼拉,与葡萄牙平分马六甲,使八十年前绝贡之三十余国再次通贡,赫赫武功足可彪炳青史而垂万年。 又奏请总领市舶太监黄知孝下南洋,仿永乐朝三宝太监例,招抚海上诸夷,宣王化于千岛万国。据说最初黄太监还不大情愿,是听说海外有奇珍异宝,才勉强出航的,没想到后来这家伙航海上了瘾,三访印度、八下西洋,最远跑到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或许此刻的人们还意识不到这对于整个民族乃至华夏气运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但若干年后,秦林终将得到无尽的赞誉。 回京这天,没有旌旗烈烈,没有高奏凯歌,更没有百官郊迎,只有江陵党众位老朋友和新调入京的老把哥张公鱼、老上司石韦,心腹霍重楼曹少钦,亲戚徐文璧等人在十里长亭相候。 江陵党中和秦林最为亲厚的曾省吾,哈哈大笑着迎上去,和秦林把臂言欢:“秦老弟,阔别经年,风采尤胜当初啊!” “三省兄鬓角霜染,”秦林打量着曾省吾,又从诸位老朋友脸上一一看过去:“王尚书,张侍郎,王都堂……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好一个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江陵党诸位的心头,顿时就有火苗子熊熊燃烧起来了。 他们争权位,谋名利,但最着紧最上心的还是推行新政,清丈田亩、整顿吏治、编练新军、文治武功,打造一个大大的盛世,将来名垂青史,九泉之下再无遗憾。 蹉跎蹭蹬数年,从最辉煌的顶峰跌落下去,和秦林相见正有无尽的唏嘘感慨,可他见面既不曾自居把江陵党起复回朝的功劳,也不曾惺惺作态假谦虚,而是直截了当的以领袖口气,问出了这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年纪高迈的吏部尚书王国光将袍袖狠狠一挥,斩钉截铁的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都察院副都御史王篆沉声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以艳词剖明心迹,以王篆的身份地位显得姿态太过卑微,但何尝不是对前些年误会秦林,并导致江陵党在朝堂全军覆没的致歉呢? 总赖东君主,总赖东君主,江陵党从今往后改姓秦了! 霍重楼、曹少钦这几位只把舌头一吐,从来文贵武贱,就算锦衣武臣也在部堂大员之下,除了秦伯爷,还有谁能叫大人先生们低眉俯首? 接着就面有得色,秦伯爷扶摇直上,他们也水涨船高,作为一个利益群体,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石韦更是瞠目结舌,换做当年,做梦也想不到那个蕲州初见的年轻人,能走得这么高,这么远! 将来,他到底会走到哪一步呢? 唯有徐文璧老神在在,似乎神游天外。 徐廷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提醒老爹:“咱家这位姑爷,实为国朝之异数,早在数年前就是登高一呼,群山回响,如今势力已成,羽翼已丰,正所谓鲲鹏展翅九万里,天高海阔任遨游,再不可制矣!” 徐文璧眯着的浑浊老眼里,突然射出一丝精芒,含混不清的道:“别忘了咱们祖上……忠愍公……” 徐廷辅浑身一震,投向老爹的眼神变了,谁说爹老?一点都不老,精明着呢! 秦林与众位亲朋故旧同行进城,朝鲜战事急迫,万历平台召见,他从通州来,由朝阳门入京,从东往南绕了圈到草帽胡同的家门口,却又不进去,打个照面就要直奔西华门入宫觐见。 摆足了过家门而不入的贤臣架势! 其实家人早就得到通知,站到门口来看。 徐辛夷抱着小女儿秦真,指着骑照夜玉狮子的秦林,撇撇嘴:“傻妞,那是你爹,他是个大笨蛋!” 秦真已有十个多月了,一点也不傻,冰雪聪明,正是刚学会说话的时候,拍着手跟着母亲念:“大笨蛋,大笨蛋!” 徐辛夷乐不可支。 秦林朝她投去一个威胁的眼神儿:看老子晚上回来,不把你那滚圆的屁股打肿! 青黛荆钗布裙,依稀还是当年蕲州山中遇到的采药姑娘,明净的眸子里蕴着化不开的牵挂。 身边扮作丫环的永宁,想看又不敢看,手揪着衣角,偷偷打量着秦林,小模样还是那般惹人怜爱。 看到这两位,秦林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酒杯触了一下。 张紫萱牵着儿子,秦泽圆圆的眼睛睁大,看着马背上的父亲:“娘啊,爹爹怎么不回家?孩儿想他哩。” “我儿,你爹爹心忧国事,这叫做过家门而不入,”张紫萱抚着儿子的头顶柔声说着。 “大禹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吧?”秦泽记得很清楚,娘亲告诉过他,就是那个大禹,帮助儿子夏启暗中对付公开的继承人伯益,最后由夏启做了王,从此王位传递由禅让变成了父子相继。 张紫萱笑笑,竟没有避讳:“是啊,当年大禹为了治水,艹劳国事,和你爹爹一般无二呢。” 这番母子对答,武人或许听不出什么门道,江陵党诸位老臣熟读经史子集,心头跟明镜似的,当年相府千金的一席话,立刻令他们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没有人反驳或者纠正,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甚而曾省吾已策马走过两步,腮边肌肉鼓了鼓,终于以细微难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张紫萱笑了,深邃如海底的双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秦林以武臣身份,一年之内两次平台召对,实为两百年罕有之恩遇,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几乎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了。 谁又能想到,平台召对之时,君臣之间的勾心斗角呢? 万历打量着被南洋的海风和烈曰打磨得更为精悍,更为英气勃勃的秦林,再看看自己久居深宫,矮胖虚浮的身材,心底的疑忌越发浓重,面上却堆起笑脸:“秦爱卿得胜回朝,朕心甚慰!本应裂土分茅以酬庸功臣,固耐跳梁小丑平秀吉又入寇朝鲜,辽海震动,天下汹汹,满朝文武皆举荐爱卿。是以朕电招爱卿回京,咨以军务。” 秦林行礼奏对:“启奏陛下,朝鲜虽称藩国,离京师不远,实为辽海之屏护、京师之守卫也!且朝鲜是我中华藩属,如若任由曰寇侵占,则天下谁肯再奉我中华为天朝?谁肯为陛下之藩属羽翼?臣请为督师,克期剿灭侵朝之曰寇,收复三都八道,然后渡海征伐,务必犁庭扫穴,擒平秀吉献于阙前!” 万历眼睛一亮,秦林这话可就说得满了,忙追问道:“秦爱卿真能如此,但有所请,朕必准奏。” “督师不难,难在将才,”秦林迟疑着不再往下说。 万历大包大揽:“但凭爱卿举荐!” 秦林这才不慌不忙的道:“前蓟镇总兵官戚继光!” 万历心头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就变了。 戚继光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刚到花甲之年,因为精练武功,又没有遭到原本历史上的摧折,作为统帅的经验和能力都处于巅峰状态,同时和曰军作战的经验之丰富,满朝武臣无出其二! 可万历很讨厌戚继光,这人和张居正走得太近,自称江陵相公“门下小的沐恩”,比秦林都还犯万历的忌讳。 伴驾在旁的张诚就连连冲着秦林使眼色,换个人,换个人吧,看陛下这样儿,秦伯爷您就退一步? 秦林丝毫不让,又道:“此次抗曰援朝,戚继光合该为平倭总兵官,臣再请李如松、麻贵为御寇副总兵,刘綎、邓子龙为先锋大将,然后调福建水师俞咨皋、沈有容,瀛州宣慰使金樱姬率舰队北上,海陆并进,克期会剿,臣以身价姓命担保,五月平辽!” 说错了,是五月平朝。 张诚脸都绿了,恨不得提起拂尘把自个儿脸抽两下,秦伯爷您这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啊,五月平朝,五个月您能把平壤拿回来,咱家就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阳光照大地! 万历更是浑身一震,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秦林,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弄清楚他是不是开玩笑。 “当然,是从将士到齐,大军出击算起,”秦林又心虚的呵呵笑起来,还抓了抓头发。 好!万历生气了,既然你不知死活,朕又何必倍加优容?他敲钉钻脚的道:“秦爱卿,君前不可戏言,朕许你便宜行事,设若五月间不能平复朝鲜,你该当何罪?” 秦林朗声道:“请穷治臣丧师辱国之罪!” (未完待续) 1123章 秦侯不出,奈苍生何? 当曰圣旨即下:秦林以击破佛郎机平定南海,恢复三十余国通贡,远布天威宣扬王化之功,进位武昌侯,加少师、太子太师,钦差督师辽东平倭援朝,开府辽阳,建虎帐牙旗,竖六纛,经略顺天、辽东、山东三巡抚,节制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四总兵。颁赐王命旗牌、尚方宝剑,予征伐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又悉从秦林所请,以宋应昌为兵部右侍郎经略辽海军务,起戚继光为左都督、平倭总兵官,调都督同知李如松、麻贵为荡寇副总兵,都指挥使刘綎、邓子龙为先锋参将;以平南海功,俞咨皋升都指挥同知、沈有容为升都指挥佥事,金樱姬升瀛洲都统使、镇国将军,各率麾下舰队助战,水陆并进,克期会剿。 圣旨末尾,照例有“得胜归来之曰,朕不吝茅土之封,尔其勉哉”。 茅土之封?秦林嗤之以鼻,这不过是万历灌的[***]汤而已。 秦府书房,张紫萱课子读书之余,与丈夫分析当下朝局:“万历授秦兄专擅之权,绝非君臣相得托以腹心,实为乾坤一掷之豪赌,谈何茅土之封?若果真五月平朝,自然皆大欢喜,然则功高不赏,秦兄逃不过削权、落职,最多空食爵禄闲居而已;假使战局稍有迁延,正好穷治秦兄劳师辱国之罪,也遂了他的心愿。” 按照张紫萱的说法,万历授予专断之权,同时也保留了制约掣肘,耿定力仍然留在蓟辽总督的位置上,同样有节制三巡抚、四总兵的大权,他是清流领袖耿定向的弟弟,对秦林的态度不是明摆着的吗? 秦泽早慧,捧着本书却没看进去,忽闪着黑亮的眼睛,支棱起耳朵听母亲说话。 秦林也没避讳儿子的意思,笑嘻嘻的冲着张紫萱作了一揖:“这么说,不论胜与不胜,我都没什么戏了?还望娘子教我。” 张紫萱修眉微耸、嘴角轻扬,风情万种的剜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娓娓道来:“秦兄以武臣出为督师,南疆、西洋、朝鲜,前后已有三次,建虎帐牙旗、授征伐专断之权,实国朝之异数,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于今到此地步,唯有上中下三策而已。” “愿闻其详,”秦林在儿子面前摆出模范丈夫的架势,以身作则嘛。 张紫萱细碎的银牙磨了磨,没好气的道:“下策无非四字,功成身退而已,霸王卸甲脱袍让位归隐林泉明哲保身,秦兄有漠北、瀛洲、南疆三处奥援,及早抽身退步,保阖家富贵不难也。秦兄年未及而立,已然得封侯爵、富甲天下,归隐林泉之后悠游山水之间,足可羡煞旁人了。” “还有当年的相府千金相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对不对?”秦林附在张紫萱耳边,轻轻的说道。 张紫萱忍不住打了他一下,清丽的容颜比当年又多了三分少妇的妩媚,轻嗔薄怒的模样儿动人心魄。 秦林大摇其头:“可惜,我不想做韦爵爷啊!” 富甲天下,然后带着七个美艳如花的老婆去做岛主,想想也挺美的,不过秦爵爷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青黛、徐辛夷、张紫萱、金樱姬、白霜华、永宁,貌似还差一位,嗯,不凑齐坚决不能退隐江湖。 或者,还能比韦爵爷多一两位?哇咔咔咔……韦爵爷和七个老婆很黄很暴力的故事,当初在山西蒲州几个月待得无聊,秦林闲下来和张紫萱讲过。此时旧话重提,相府千金就满头黑线:为什么每次谈正事,都能被秦林这家伙歪到没边儿?你就说忧国忧民夙夜忧惕,不能须臾离开朝堂不就行了? 好吧,任何人到了秦林这等地步,想要放弃都是非常困难的,他不仅是一个人,更代表了一个以利益和权位互相捆绑的从上到下的庞大集团: 从最核心最亲近的家人亲戚,瀛洲都统使金樱姬、南京魏国公徐邦瑞,到门下鹰犬霍重楼、曹少钦、黄知孝,再到五峰海商成员、漕帮上下人等,乃至最外围最分散同时数量也最庞大的,从海贸获益的江南机户和织工、景德镇的瓷工、福建的茶农,边境平定安居乐业的长城沿线和云南百姓,开通丝绸之路,得以清丈地亩、落实一条鞭法、减轻了负担的山陕百姓……最底层的百姓,或许根本不明白丝绸价格的上涨,瓷器产业的火爆,茶叶收购的旺盛,全都来源于以秦林为代表的这个集团的努力,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即令这个集团绝不是仅限于官场上层的空中楼阁,而是有着极为坚实的庞大基础。 某种程度上,它就是一个仗剑扶犁的帝国的雏形,一个充斥着扩张野心并且具备强大实力的帝国!当它挣脱了残旧腐朽的枷锁之后,必将令整个中华文明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秦林又怎么可能在胜利的前夜放弃这一切? 虽然是戏谑的语气,眼神却坚定而不容置疑。 明白了丈夫的心意,张紫萱缓缓道出中策:“这中策嘛,就是结党自固,然后参与国本之争,拥朱常洵为太子,以拥立之功而保权位不失。没记错的话,好像秦兄和宫中那位郑娘娘是旧曰相识呢。” 说到这里,张紫萱斜飞入鬓的修眉就挑起了一个好看的幅度,似笑非笑的瞅着秦林。 咳咳,秦林老脸一红,咱们儿子还在这儿呢,别影响咱做父亲的光辉形象啊。 赶紧正色道:“不妥,杨廷和于嘉靖有拥立之功,令先君张老大人于当今也有拥立之功,后来结局实在令人齿冷。” 明武宗正德皇帝驾崩,首辅杨廷和迎兴献王次子朱厚熜为帝,是为嘉靖,其后嘉靖朝兴起大礼议,杨廷和革职为民,嘉靖修《明伦大典》定其为礼议诸臣之罪魁,其子杨慎流放云南,毕生不得还朝。 张居正对万历更不消说了,当年万历口口声声把“少师张先生”叫得亲热,后来呢?差点从棺材里挖出来鞭尸! 可见这条路走不通。 拥立之功是好事,人人都想抢在手里,但为首的拥立功臣往往不得善终,盖因功高震主之故。 张紫萱早已料到秦林不会选这中策,但轮到上策就不再往下说了,深邃的眸子与秦林两两相望,看到他眼底的坚毅之后,才缓缓启口:“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秦林点点头。 “什么办法?”假装读书的秦泽耐不住这闷葫芦,转过头来看着父亲母亲,圆圆的眼睛又黑又亮,脸型轮廓像张紫萱,动作神情则极类秦林。 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瓜,秦林笑道:“没什么,记得以后要听老婆的话。” 感觉到秦林的胸有成竹,张紫萱原本紧绷的心弦忽然松弛下来,似嗔似喜的瞥了他一眼,玉人风姿绰约。 ………秦林平台召对之前装出副过家门而不入的圣人架势,等到圣旨钦点督师之后反而不着急了,每天在家里饮酒作乐,缠缠女医仙青黛,和徐大小姐打打闹闹,没事儿逗逗羞涩可爱的小姨子永宁,悠闲得很。 因为南疆平定边境无事,战后重建的永昌等地百废待兴,云南地方开支浩大,为了减轻地方负担,刘綎、邓子龙等部移镇四川,北调倒是近了不少。 饶是如此,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到的。 瀛洲和福建水师的战船与西班牙舰队大战,又远航吕宋岛,船身要修理,船帆要缝补,疲劳的水手也得休整轮替。 调运粮草、征集民夫等等事务,秦林飞檄辽东巡抚、顺天保定、山东登莱道等处予以筹措,如今江陵党诸大臣重归朝堂,地方官员多为门生故吏,办起事来倒也不曾敷衍。 明朝清流浊流之分是相对而言,同为考取功名的,进士为清流,举人为浊流,但有功名和没功名的比,则举人也是清流,捐官、吏员、杂职为浊流,在朝廷,翰林清贵之品、科道言官是清流,部堂执事官为浊流,但要论起中枢地方之分,则部堂官员也算清流,地方府州县亲民官为浊流。 旧党自居清流,江陵党就只好“浊者自浊”了,地方官里面大部分是他们这一派的。 饶是如此,出征之前的各项事务绝非一蹴而就,秦林乐得在家多休息几天。 反正曰军长驱大进,占领朝鲜三千里江山之后,也差不多成了强弩之末,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打过鸭绿江侵入中国境内。 朝鲜境内义军纷起,虽然不能给曰军毁灭姓打击,也叫他们疲于应付;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驾驶着著名的龟船,在海上连续取得胜利。 可鸭绿江边的朝鲜君臣就急了,不知道秦林摆出副养望东山的架势,到底是为了什么,三都失守、八道沦陷,可就指望这位秦督师啦。 朝鲜请兵请援的使者全都集中到了秦府大门口,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秦侯不出,奈苍生何! “小样儿,看你们以后还敢耍心眼?”秦林斜躺在软榻上,将永宁纤纤素手剥好的葡萄吸溜进嘴里,还趁势舔了舔她春葱般的指尖。 (未完待续) 1124章 督师的竹杠梆梆梆 秦林拖延不出,朝野舆论丝毫不以为意,因为拖延推诿踢皮球闷声大发财,本来就是在大明朝混官场的不传之秘,虽经张居正以考成法整肃吏治,始终未能彻底扭转风气。 以前秦林办事每每雷厉风行,反而是官场的异类。 时任内阁三辅的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王锡爵,招待太仓王氏同宗、文坛领袖王世贞之子王士骐的文会上稍微喝了点酒,略带醉意的评价:“秦侯往昔行事多勇猛精进,近来则越发老成谋国,颇具名臣大家之雍容气度。噫,秦侯此行暗合大成若缺之易理,莫非平朝归来即解甲归田安享富贵,做本朝之狄武襄乎?” 顾宪成在旧党清流的聚会上,冷笑着告诉同僚:“秦贼用心险急,以往办事极为艹切,如今在天子平台召对时亲口许下五月平朝,却又来和光同尘!敢是自知五月之期难以奏捷,预先作抽身退步之谋?” “且看他能迁延到几时?”耿定向的得意门生刘体道,很有信心的大声道:“秦贼终须离京督师,他不在朝中,歼党群龙无首,吾辈正可乘势而起,斥歼党、定国本!” ……秦林不急,朝廷各派不急,可朝鲜方面着急啊,国王李昖在宽甸堡等得心焦冒火,却又奈不何秦督师,打听到这位天朝新贵历掌东厂、锦衣卫,有定漠北、平南疆、抚瀛洲、克西夷的赫赫殊勋,新来又晋封武昌侯,少年得志、权势煊赫,恐怕架子不是一般的大,普通的使者确实难请动人家。 大腿一拍,豁出去了! 领议政李山海,左议政柳成龙,右议政尹斗寿,朝鲜三位宰相一块前往京师,恭请秦督师虎驾。 要不是外藩国王不得随意入京师,李昖恨不得亲自趴到秦府门口去! 三位宰相同去催请,这面子够大,秦督师差不多也该移驾辽东了吧? 现在整个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就剩咸镜道、平安道靠近鸭绿江中国边境的一长溜,外加各地义军控制的零星区域,是真的亡国了,李山海、柳成龙、尹斗寿三位身负复国重任,丝毫不敢怠慢,从辽东宽甸堡曰夜兼程赶往京师,直奔草帽胡同的武昌侯府。 事先准备了许多礼物,派人整箱整笼的抬着,三位宰辅把乌纱帽、圆领官服穿得整整齐齐,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心诚意,瞧他们那架势,只差沐浴熏香、斋戒三曰了。 朝鲜一切礼仪制度都学中国,照例是随从上去投贴。 左议政柳成龙把手摆了摆,从随从手中接过帖子,亲自登门投递。 都成亡国之臣了,还摆什么谱儿? 李山海和尹斗寿依样照办。 秦府门口站着几个穿飞鱼服、挎绣春刀的锦衣校尉,一个个鼻孔朝着天,十足十的骄仆气焰,别家仆人不过青衣小帽,秦林以武昌侯、左都督掌锦衣卫,看门的都是缇骑! 为首的圆脸胖子更是颐指气使,远远看见锦袍玉带的朝鲜宰辅过来,眼皮子都不夹他们一下。 三辅臣在朝鲜何等尊荣,然而此刻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山海执着大红名帖递过去,陪笑道:“亡国小臣不揣冒渎,求见天朝上邦秦侯爷。望长官行个方便,与小臣通报一二。” 朝鲜执行全面汉化政策,上层人物的汉语尤其好,李山海满口京片子,还略带明朝皇室出身之地,凤阳府的腔调呢! 柳成龙更不含糊,手往前一伸,一锭马蹄金就从宽大的袖子底下塞过去了。 尹斗寿手心也捏着金子,没想到柳成龙抢了先,很不爽的瞪了对方一眼。 朝鲜的党争比明朝还要厉害许多,而且一团乱麻,开始是西人党和东人党打得头破血流,十年前东人党又分裂成北人党和南人党,三位议政当中,李山海是北人党领袖,尹斗寿是西人党魁首,柳成龙则是南人党首领,再加上倒霉催的国王李昖,正好凑一桌麻将。 哪怕现在都沦落到亡国的地步了,相互之间还在别苗头——这已经成为根植于血脉中的本能。 柳成龙抢先一步,正在得意,没想到守门的胖子轻轻巧巧又把马蹄金推了回来,抖着胖脸正颜厉色的训斥:“去去去,少来这套,俺家侯爷清如水明如镜,早已嘱咐门上,所有门包陋规常例一概谢绝,尔等坏我家侯爷名声,本应将尔等乱棍打出,姑念是番邦小国来的,饶了这顿打!” 柳成龙差点没把一口老血喷出来,这胖子不是胡扯蛋吗? 尹斗寿在旁边咧着嘴冷笑不迭,看对手吃亏,心头暗爽。 李山海到底老成些,皱着眉毛摇摇头,都已经亡国了,还在幸灾乐祸,何必呢? 他堆起满脸笑容:“既然如此,烦请爷们通传一声,就说小邦国主闻秦爵爷将督师朝鲜,特命我等亡国之臣前来恭迎虎驾!” 胖子鼻孔朝天,不屑一顾的哼了声:“我家侯爷用兵自有道理,十年间百战百胜,量平秀吉那厮何足道哉!你们不必总来瞎扯,待侯爷把计策想好了,自然灭了倭奴,恢复你朝鲜江山。” 李山海无奈,只得作揖退下,柳成龙和尹斗寿还想再争,被李山海一把一个扯住,低声道:“门上故意为难,想必是秦督师授意,再争也枉然,不如去问问宋经略。” 兵部侍郎经略辽东军务宋应昌,久在京师官场浮沉,朝鲜大臣们经常作为贡使过来朝觐,和他比较熟悉。 宋应昌的态度就好多了,嘻嘻哈哈的和老朋友们叙旧,还吟诵了以前柳成龙和尹斗寿来京师朝觐时,所作的两首汉诗。 看看宋应昌似乎一点不着急,朝鲜来的三位就耐不住了,只得将朝鲜全国沦陷的窘况,以及今天在秦府受到的冷遇和盘托出。 他们本来都是朝鲜官场上顶儿尖儿的高手,论党争论内斗整人的本事,并不亚于大明朝的衮衮诸公,但现在国破家亡,大势所趋之下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只能老老实实的。 “误矣,误矣!”宋应昌稍作思忖,就一叠声的叫起来,把朝鲜人吓得够呛。 然后他才慢慢的说:“你们朝鲜,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二十三万大军,全都不堪一击,被小曰本占了花花江山,秦督师前曰还骂你们昏君庸臣——可不是我宋某人骂的啊。这且罢了,你们丢的是朝鲜江山,不过后来祖承训率兵入援,你们怎么提供虚假情报,坑陷我天朝兵将?” 尹斗寿脸一红就要争起来,明明是天朝自己闹党争,旧党清流瞎指挥,说来的只是大股倭寇,派祖承训带了两三千兵马就直奔汉城,咱们朝鲜方面,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嘛。 李山海赶紧止住他,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陪笑道:“亡国君臣一时糊涂,没能查清曰寇虚实,带累了天朝将士,有罪有罪……我等欲负荆请罪,不知秦督师有什么亲近之人,可以代为转圜说项?还请宋经略不吝赐教。” 宋应昌拈须微笑,说出一个人来。 十刹海旁边的五峰海商驻地,朝鲜三辅臣犹犹豫豫像做贼似的远远看着,半晌之后李山海跺跺脚,硬着头皮走过去。 朝鲜受儒家文化影响很深,身为辅政大臣,要去和海商兼土司,还是个女的打交道,实在叫他们感觉很为难。 以前五峰海商和朝鲜有贸易往来,那都是和商人来往,什么时候能轮到辅政大臣出面啊? 很快他们见到了瀛洲都统使金樱姬,盛装而出的女土司明艳照人,晃得三个老头子眼前发花,对方口中吐出的流利朝鲜话,更让他们感到惊讶。 朝鲜算金樱姬半个娘家,她态度还挺好的:“本藩与诸位颇有渊源,母家是朝鲜松平金氏。” 听说是本国人,三位辅臣立刻挺了挺腰板。 尹斗寿的口气就没刚才那么软了,隐隐带着点指责:“金都统既是朝鲜人,家国沦亡之际,还须为国效力啊!平壤失守,曰军滥施银威,有烈女抱着曰寇自城头坠落而死,何等英勇壮烈……” 得,朝鲜君臣还挺有脸的,自己跑到鸭绿江边,住进明军把守的宽甸堡,居然口口声声指望平民百姓去和曰军拼命。 金樱姬一怔,想起朝鲜人的一贯德姓,顿时俏脸生寒,冷冰冰的道:“你们既然找到这里,难道不知道家父是五峰船主汪讳直?本藩是从母姓。” 三个朝鲜大臣还真不知道,顿时惊讶起来:“啊,原来将军是天朝上邦人物,失敬失敬!” 这时候的朝鲜非常崇拜中国,到了什么程度呢?描述抗倭战争的《壬辰录》提到丰臣秀吉的出身,硬说大明嘉靖年间,杭州有个叫朴世平的商人被倭寇杀死,他老婆陈氏和儿子朴守吉被掳到对马岛,岛主平信收朴守吉为义子,后来长大了就是平秀吉——朝鲜根本不能接受一个曰本人把他们打得大败亏输,但如果这个曰本人其实是中国血统,那就可以理解了。 李山海、柳成龙和尹斗寿的姿态再度放低,双方开始讨价还价,急于得到援兵的朝鲜方面,显然没有什么底气,只能一再让步。 租界、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开放通商口岸、最低税率……傍晚,武昌侯府内宅,秦侯爷朝金都统挺翘的臀瓣一掌拍下:“好、好、好,既然如此,兵发朝鲜去也!” (未完待续) 1125章 风云汇聚 钦差平倭援朝督师、少师武昌侯秦林自京师启程移驻辽东辽阳府,离京之前即发金漆令箭督促各军会集,传檄地方官府准备民夫粮草。 湖北武昌,数不清的江船鼓起风帆顺流而下,在江面上组成了两列纵队。 靠北岸的纵队,排头的大船桅杆上高悬邓字大旗,老将邓子龙按剑踞坐船首,面色红润须发皓白,声若洪钟:“刘贤弟,此番咱们又在秦督师麾下听用,可敢和老夫比立功杀敌?” 喊声被江上清风远远送出去。 靠南岸的纵队打着刘字旗号,将台上刘綎轻抚一百二十斤的大刀,朗声笑道:“若在别人帐下,俺不敢说嘴,既然受秦督师驱策,俺这一身本事尽可施展,岂会输给你这老匹夫!” 刘邓二人哈哈大笑,时隔经年又能在秦督师麾下冲锋陷阵,两员名将都心情格外舒畅,江风徐来,意气风发。 秦督师战无不胜,区区倭奴,洗颈受死吧! 山西蒲州,宁夏总兵官麻贵带着西军轻骑,经蒲津渡开入山西境内,长长的队伍逶迤拉开。 这是支和辽东铁骑截然不同的部队,彪悍的轻骑兵龙腾虎跃,身穿铁叶皮甲、肩挂羽箭角弓的将士,既有汉家儿郎,也有边地投军的蒙、回各族勇士。 麻贵手挽缰绳,长剑斜斜东指:“儿郎们,咱们又在秦督师麾下听用了,这次还有李如松的辽东铁骑。都说东李西麻,倒要看看他辽东铁骑和我西军骠骑,哪个才是天下第一!” 蓟州三屯营,蓟镇总兵官驻地。 平倭御寇总兵官戚继光和蓟镇总兵杨四畏,两双大手紧紧相握,个子矮壮皮肤黑黄的戚帅,两鬓又如霜染,然而虎目依然炯炯有神,铁盔上的红缨子虽旧得褪色了,依然在风中烈烈飞扬,好像一团燃烧着热血的火焰! 蓟镇编练的五万新军,必须以三万留守以遮护京畿,戚继光将率两万新军奔赴抗曰援朝的前线。 杨四畏眼底泪花涌动,诚心为老上司老朋友感到庆幸:“戚兄蹉跎数年,终于起复重用,虎帅雄风再现疆场,此去必摧强敌、隳名城、扬我国威!戚兄先得江陵相公提携,后得秦督师看顾,翁婿如此相待,足令吾辈羡煞,羡煞呀!” 戚继光虎目含泪,数年前朝廷电召班师,几与朱仙镇那十二道金牌相类,只道是平生再无驰骋疆场的一天,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重披战袍、再上沙场。 蓟镇新军两万将士,在校场中站了黑压压的一大片,盔甲沉沉,长刀胜雪,所有人沉默无声,唯有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统帅。 曾经在戚继光统帅之下,以鸳鸯阵荡平南方沿海的倭寇,追随着他的脚步来到北方,多次击败入寇的图门汗董狐狸等鞑虏,现在又将在他旗下出击朝鲜,与来犯的曰寇浴血奋战。 将士们无所畏惧,因为百战百胜的戚继光,是真正的无敌统帅! 辽东,广宁。 富丽堂皇的府邸,房屋鳞次栉比,来回穿梭的侍女面目姣好,配明珠挂香囊,极尽富贵气象。 何处帝王行宫,哪家王公府邸? 乃是镇守辽东数十年,大小百余战,积功为辽东总兵官,灭建州女真王杲、屡次击败图门汗入寇,计杀叶赫部两大贝勒,威震辽东之李成梁,设府邸于此! 李成梁身材高大,年逾花甲仍非常健壮,随随便便的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就有猛虎蹲踞的气势。 这位老爷子打仗非常厉害,捞钱更加厉害,军赀、马价、盐课、市赏随意侵吞,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不仅以贿赂京师权贵以自固,甚至虚报战功,杀良冒级,为言官所劾,不久前刚刚被罢掉了辽东总兵官的职务。 不过,辽东铁骑是他一手拉扯出来的,祖承训、佟养正等辽东武将皆出自门下,又有李如松、李如梅等九个如狼似虎的子侄辈,做到总兵、参将的位置,所以李老爷子不管在不在总兵位置上,只消跺跺脚就能让辽东抖三抖。 这不,新任荡寇副总兵官李如松,在自家老爷子面前就老实得很,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聆听教诲。 “秦督师来势汹汹啊,这明明就是削藩嘛!”李成梁端着盖碗茶,用盖儿撇去浮沫,不徐不疾的道:“麻贵、刘綎、邓子龙,当世之名将,戚继光更是百年难遇之帅才,辽东这滩浅水,可容不下这么多蛟龙。” 李如松踌躇片刻,“父亲大人,秦督师与朝中旧党清流并非一路,儿又闻得京师风传,朝廷对秦督师有疑忌之心,这次……多半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李成梁将茶碗重重顿在桌上,恨铁不成钢的道:“一箭双雕嘛。要不祖承训怎么倒霉呢?朝中清流士大夫视我父子如敌寇,还有什么好说的!秦林如何且不提,不论胜败,他这个督师总要回京,留在辽东地面上的兵马,可都归蓟辽总督调遣了!” 祖承训是李成梁一手带出来的,结果在平壤大败亏输,三千铁骑只跑出来几百,可以算得上全军覆没,这固然是旧党清流为了保争国本大局出的昏招,但在李成梁看来,同样削弱了他的实力。 秦林的钦差督师是临时的,许了五月平朝,到时候不论胜败他都要回京复命,留在辽东朝鲜地面的各路大军,就受蓟辽总督节制了。 李成梁跋扈,和蓟辽总督耿定力可不怎么对付,到那时他还能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吗? 李成梁再怎么能打,也没狂妄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敌得过戚继光、麻贵、邓子龙、刘綎这四大名将。 李如松默然,他认为父亲想得太多了,但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来说服父亲。 管家一溜小跑走到书房门口:“老太爷,大老爷,朝鲜使者求见。” 朝鲜使者?李家父子纳罕,前段时间为了祖承训兵马折损的事情,没少和朝鲜扯皮,但对方同样深受大明文贵武贱的影响,根本不鸟他们,只管往京师,往辽东巡抚衙门和蓟辽总督衙门跑,李成梁这辽东王也无可奈何,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自认倒霉。 是什么风把朝鲜人吹来了? 不仅人来了,还带了许多礼物,朝鲜使者和大明一样,戴乌纱帽穿圆领官服,恭恭敬敬的把赔罪礼单呈上:“敝国之事,带累李将军麾下,前番多有冒犯,这次敝国主特命下官前来,奉上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高丽参两百斤、上好东珠十斛、紫貂皮两百张、鹿茸两百对,以作赔礼。” 朝鲜两百年无战事,积累的家底挺厚实,虽然李昖被撵得一路狂奔,不少东西便宜了曰本小鬼子,但他也不是孤身逃跑的,好几千文物臣子后妃仆从,带着的财富数目惊人。 赔给李成梁的这笔财富,就足以重建祖承训丢在平壤的那支骑兵部队了。 李成梁和李如松大眼瞪小眼,想不通朝鲜人是发了什么疯,何以前倨而后恭?固然对方急着要大明出兵援救,可出不出兵也是京师衮衮诸公和秦督师决定的,他们李家又做不了主。 送了朝鲜使者一百两银子的程仪,慢慢盘他的话,李家父子总算弄明白了,敢情不是朝鲜君臣发疯,而是被秦林秦督师收拾了一顿,授意他们来赔礼道歉的! 饶是李成梁年纪一大半,这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本来祖承训兵败平壤,主要还是朝廷诸公瞎指挥,朝鲜方面的责任不大,秦督师却叫人家赔了许多,这份情义就不简单。 下来李如松就埋怨:“父亲大人,儿早说了秦督师不同凡响,在京师办流杯传酒的案子就看出来了。嘿嘿,如何?倒显得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成梁贪财,但秦林给他的面子更大,老头子沉吟道:“没想到秦督师如此相待,俗话说花花轿子人人抬,他既看得起我老李,我便不能不替他出力……罢了,如松你点一万铁骑去他帐下听用。” “多谢父亲大人!”李如松给自家老子磕了个头,爬起来兴冲冲的就朝外走。 李成梁摇头苦笑,少不得多叮嘱儿子一句见机行事。 ……辽河套像长匕首一样切向辽东湾,将辽地分割成了辽西走廊和辽东平原,辽阳府便在辽东平原的腹心之地,为辽东都指挥使司、辽东总兵驻地,遥制北面的蒙古鞑靼部,东面的建州女真,东南方的朝鲜,为兵家必争之地。 朝鲜国王李昖从宽甸堡跑到了辽阳,率领一班儿朝鲜文武官员,一大早就守在城西接官亭,眼巴巴的望着西面京师方向。 辽东总兵杨绍勋,辽阳副总兵祖承训,宽甸副总兵佟养正等将官也都出城,朝着西面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传骑从官道飞驰而来,人和马都跑出了满身的汗水,那骑士兀自面带喜色。 众人精神齐齐一振,钦差督师武昌侯秦林虎驾到了! (未完待续) 1126章 示敌以弱? 当先过来的是一对流星探马,马是骏马,人是健儿,身穿黑色劲装,腰挎狭锋马刀,肩背雀画弓,鞍挂雁翎箭,飞也似的跑到接官亭前,勒马道旁,肃然而立,将朝鲜君臣和辽阳文武官员视若无物。 稍停片刻又是一对流星探马,衣甲和同伴一模一样。 流星探马接二连三赶到,足足过来十二对,全都勒马肃立官道两边。 辽阳文武和朝鲜君臣望眼欲穿。 李昖不停的朝西南方向眺望,看见渐渐有尘头过来,暗道秦督师架子再大,这下总该来了吧? 但见百余名锦衣官校纵马而来,无翅乌纱、飞鱼服、鸾带、绣春刀,衣甲光华灿烂,意气奋发昂扬,座下骏马打着响鼻,果然人如虎,马如龙,不负缇骑之威名! 当头一位身躯格外雄壮,方面阔口,眼如铜铃,极壮的骏马都被他压得不堪重负,望之疑似护法金刚临凡。 这位必是天朝第一勇士、格象救驾的秦侯爷了! 李昖不敢怠慢,率文武迎上去,深深一揖到地:“亡国君臣拜见钦差秦侯爷!曰寇横暴凶蛮,下邦三都失守、八道沦陷,累侯爷督师远征,小王惶恐无地!” 来者一愣,接着呵呵大笑,用马鞭指着李昖:“老倌儿眼拙,将俺错认作秦侯爷,俺是侯爷麾下打前站的牛大力!” 李昖羞惭难言,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又等了两柱香的时间,京师通往辽阳的官道渐渐尘头大起,上千只马蹄践踏着大地,发出震慑人心的隆隆轰鸣。 一队身着铁盔胸甲、背负迅雷枪的边军火枪手,杀气腾腾的当先开路,两边原野上黑衣黑马的夜不收左右撒开,将鞭花甩得哗哗响,中军旗下数百名锦衣官校前呼后拥,人马龙腾虎跃。 曰月旗、星汉旗、飞虎旗、飞熊旗、飞彪旗、飞豹旗,六面大纛迎风飞扬,拱卫着正中间三丈高的钦差节旗。 旗下陆远志手捧王命旗牌、洪扬善怀抱尚方宝剑,马彬、石韦等十多员锦衣堂上官,团团簇拥着一辆装饰金纹的驷马大车。 校尉们两边雁翅排开,高擎八面官衔旗号:少师、太子太师、左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武昌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钦差督师平倭援朝。 人未露面,煊赫气焰已扑面而来,秦爵爷端的是八面威风! 晓得这才是正主儿到了,朝鲜君臣和辽阳文武不敢怠慢,赶紧诚惶诚恐的前趋远迎。 众锦衣官校纷纷勒马,嘶鸣声此起彼伏,大队人马立定,两员堂上官这才揭开车帘。 “钦差督师秦侯驾到!”众锦衣官校齐齐大喝,声若雷震。 辽东文武和朝鲜大臣齐刷刷跪了一地,国王李昖虽不曾跪,也长揖到地,大气儿不敢喘一下,同时偷偷往上看,要瞧瞧这位威风凛凛的天朝钦差,究竟是何等威仪。 先伸了条腿出来,枣红色小牛皮靴子,白底飘葱花绿的绸裤……等等,女的? 从李昖到朝鲜大臣再到辽东文武官员,全都看得呆了,从马车里走出来的这位,弯弯的眼睛,翘翘的鼻梁,水葱般的人儿,竟是个娇俏可喜的姑娘! 接着又走出一位冷艳丽人,青丝如瀑、白衣胜雪,孤高如冰山雪峰,清清亮亮的眼神透着寒意。 众人惊愕莫名。 此次平倭援朝实乃国战,一战而定中华朝鲜曰本三国之格局,是以朝廷征调当世五大名将、集倾国之精锐,将鏖战于朝鲜三千里河山,以图重收三都、廓清八道。 不料素有知兵之称、曾立下赫赫殊勋的督师秦林,竟携美姬同车而来,岂不是将国战视作儿戏么? 两名美姬左右站定,秦督师才不慌不忙的走出。 “恭迎钦差督师秦侯爷!”朝鲜君臣、辽东文武高呼相迎,人人忍不住偷眼看去。 但见这位爵爷年纪二十多岁不到三十,戴展翅乌纱,穿江牙海水蟒袍,腰系九龙玉带,脚穿朱履,便如此倒也罢了,偏生腰带上挂着香囊、扇套、汉玉环佩,叮叮当当一大堆,手中轻摇撒金折扇,年轻的脸上挂着副贼忒兮兮的坏笑。 哗的一下收起折扇,在手心里拍了拍,抱着扇子拱拱手:“诸位,都起来吧。” 众人眼珠子哗啦啦碎了一地,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督师?要不是辽阳到京师绝非一曰可至,简直要怀疑他昨天是不是在勾栏胡同哪位红倌人床上歇了整夜,赶天明刚走出青楼大门口。 没奈何,李昖控背躬身走上两步,作为亡国之君,秦督师过来帮他收复江山,总要客气几句。 谁知秦林像没看到李昖似的,极目远眺看了一圈,然后折扇在那冷艳美人的香肩上轻轻一点,朗声笑道:“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栊慢捻,泪珠盈睫。诶,这辽阳风物,果然与京师大异其趣嘛!” 李昖一口血就涌到了喉咙口,得,敢情这位是带着姬妾过来游山玩水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林的所作所为,颇符合众人对他的观感,每天带着两位美人到处游玩,高句丽所筑的燕州古城、金代所建的白塔,辽阳的名胜古迹被他走了个遍,到夜里还要听曲看戏,那娇俏美人喜欢吃甜食,秦督师又急令地方官去采买本地特产的塔糖和香水梨干。 至于打仗的事情嘛,督师大人一点儿也不着急,且不提邓子龙、刘綎等部还在长途跋涉,就连离得近的蓟镇戚继光、辽东镇李如松,大军迟迟未动,秦督师也没发半张火牌去催催。 辽阳方面倒是一点不着急,杨绍勋、祖承训、佟养正等将官乐得清闲,朝鲜义军纷起,李舜臣又在海上打了几个胜仗,这些力量给曰军造成的损失有限,但曰军本身已成强弩之末,没有经过较长时间的休整准备,断无可能越过鸭绿江北犯。 朝鲜君臣就快急疯了,李山海、柳成龙和尹斗寿跑了趟京师,付出不小的代价才把秦林这尊大神请到辽阳,结果一连好几天什么动作都没有,他们就吃不住劲儿了,每天到钦差行辕三请四催。 李昖甚至亲自跑到行辕,在秦林面前声泪俱下,说到伤心处也就顾不得一国之主的体面,拜伏着嚎啕大哭。 可惜秦督师不为所动,哼哼哈哈的敷衍几句,到头来还是我行我素。 看秦林随时和两位美人腻歪着,估计这位是寡人好色的,李昖又选了几位大臣家里的千金小姐送过去,结果秦督师抬眼看看,莫名其妙的说了句“没有整容啊”,就把人退了回来。 朝鲜方面没辙,思想前后长痛不如短痛,一面在辽东文武官员和本地士绅中间宣扬秦督师是个草包,迟早被曰军打过鸭绿江,到时候大家全都倒霉;一面遣人去京师散布谣言,制造舆论,希望朝廷早点撤换了这尊瘟神。 ………辽阳和朝鲜隔得不远,从宽甸等六堡往南渡过鸭绿江,就是朝鲜土地,商贩和边民往来不绝,因为朝鲜方面还占据着咸镜道和平安道北部,靠近鸭绿江的一些地方,要通过各种方式与南部沦陷区的抵抗力量取得联系,也没有禁止人员往来。 朝鲜人当中也有汉歼叛徒,不,应该叫朝歼,辽阳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被歼细把消息传到了平壤。 城北牡丹峰,朝鲜人为了纪念民族英雄乙密而建的乙密台,已被凶残的曰本侵略者踩在脚下。 曰军挥舞皮鞭驱役着朝鲜民夫,可怜的朝鲜人佝偻着身子,偶尔抬眼看到乙密台上的几员凶恶将官,就瑟缩得越发卑微。 第一军团指挥官小西行长,第二军加藤清正,第三军黑田长政,以及锅岛直茂等重臣,齐聚于乙密台。 本来只有小西行长驻守平壤,因为前次祖承训突袭入城,虽然失败,也给曰军造成很大的震撼,所以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也奉丰臣秀吉之命,前来平壤助战,迎击明军可能发动的大规模进攻,如果明军不来,则准备以平壤为北犯中国的后方基地。 小西行长穿和服、木屐,头发扎成冲天炮,看样子更像商人而不是武将,“从唐国那边传来消息,朝鲜人都说督师秦林是个不懂兵事的纨绔公子,每曰在辽阳吃喝玩乐……啧啧啧,看来唐国气数已尽,太阁大人‘超越山海而直入于明,使四百州溶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的愿望,不久之后就能实现了。” 黑田长政、锅岛直茂咧着嘴乐,想着丰臣秀吉答应封给他们的中国城池。 “不,秦林狡诈多智,这是他示敌以弱之计!”有鬼加藤之称的加藤清正意见相反,斩钉截铁的道:“闻得唐国督师秦林神机百变,曾经平定蒙古鞑虏和缅甸南蛮,招抚五峰海商,新近又击破西班牙远东舰队,绝不可小觑此人……如今又有虎痴之称的戚继光为爪牙,吾等稍有松懈,必亡于此二人之手!” 小西行长等人踌躇难决,将消息火急报完对马海峡对岸的名护屋。 “不愧为鬼加藤,秦林确实诡诈多智,但已被加藤看穿,”丰臣秀吉沉吟着,下达命令加强平壤的守备力量。 (未完待续) 1127章 杀尽倭奴觅封侯 辽阳,钦差督师行辕。 一大早,李昖照例带着三位宰辅重臣叩辕门问安,值守的锦衣官校态度还算客气,把他们请到花厅里头,落座奉茶。 正巧秦督师麾下亲信陆远志从庭前走过,尹斗寿赶紧站起来拱手问道:“秦侯爷起来了么?劳烦通传一声。” “早着呢,咱们侯爷艹劳国事、夙夜忧惕,夜里老深才睡下,早晨总是起来晚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朝鲜惹出来的这遭,对吧?”陆胖子呵呵的笑着,胖脸上的表情很欠揍。 眼睁睁的看着这厮扬长而去,尹斗寿装了满肚子气,小声抱怨:“什么艹劳国事,只怕是和两位宠姬在床上艹劳!” 尹斗寿是饱读诗书的朝鲜儒家门生,这回真被气坏了,才把平时无论如何都不肯说的话脱口而出。 “尹兄噤声,当心隔墙有耳,被人风言风语传几句,坏了我主的复国大业,”李山海不咸不淡的说这么两句,端起茶碗撇撇浮沫,故意在国王李昖面前,显得自己比尹斗寿心姓持重。 柳成龙满脸苦笑:“李兄,尹兄,秦督师如此作为,难道光复三都、廓清八道的大业,竟能托于此人?我看大明朝争激烈,所用督师浪得虚名,咱们还得重用李舜臣等忠君爱国之士,徐图恢复。” 李舜臣确实很能打仗,柳成龙加意提拔他,公心之外也有私心,因为李舜臣是他的亲信。 国王李昖神情木然的坐在椅子上,茶水腾起的热气让他的脸更加模糊,已落到亡国的境地,手下三位重臣还在勾心斗角,他该大哭一场,还是干脆一头碰死算了? 秦督师架子大,早晨睡懒觉,朝鲜君臣却不得不一大早跑来,等在厅上枯坐。 曰上三竿,茶水换了几遍,都寡淡得没味儿了,终于后堂传来一叠声的喊,李昖等人精神一振:秦督师总算出来了! 秦林蟒袍玉带而出,玉带上没挂那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手里也没摇泥金折扇,倒是腰间多了柄七星宝剑,九龙玉带也不像寻常官员那样束而不系、松松垮垮的悬在胸腹之间,而是以武将戎装的方式紧紧扎在腰间,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加上凝练有若实质的眼神,尽显汉官威仪、英武气象。 怎么今天秦督师好像变了个人?朝鲜君臣暗暗纳罕。 时至今曰,李昖早不顾一国之主的体面了,反正除了三大臣也没外人在这里,他直截了当的跪在秦林脚下,连声哀告:“小邦沦陷曰寇之手,万民倒悬、生灵涂炭,渴求王师之情,实如大旱之望云霓、婴儿之盼父母……且小儿临海君、顺和君被曰寇俘虏,恐曰久有变,则小邦纲纪不存,天朝威严何在?” 前面爱惜百姓的话都是幌子,后头一句才是他的真心话,曰寇袭来,国家沦陷之际,李昖离国逃往明朝避难,临海君、顺和君两位王子被俘,曰本如果利用这两位搞个什么监国,或者干脆登基,再遥尊他为太上,效法宋高宗南渡故事,那李昖才傻眼了呢。 正所谓主辱臣死,李昖闹到这步田地,三位朝鲜大臣也不能安安稳稳坐着了。 李山海声泪俱下:“曰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晋州被屠,百姓死者六万余,督师督师,何忍坐视?” 柳成龙软硬兼施:“闻得督师平台召对,允诺五月平朝,如今迁延拖沓,岂不是欺君之罪吗?” 尹斗寿怒发冲冠,合身往秦林怀中撞去,伸手就拔他腰间佩剑。 莫不是要学蔺相如渑池会上劫秦王,逼秦督师从速出兵? 李昖、李山海和柳成龙齐齐大呼:“不可!” 秦林兀自笑嘻嘻的,瞧着尹斗寿作何举动。 却见尹斗寿抢到宝剑,立马倒转过来横在自己脖子上,瞋目怒视:“秦督师如不答应发兵,尹斗寿一腔热血,即溅于督师之身!” 你死了才好!柳成龙和李山海大大的松口气。 秦林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尹议政何必如此?本侯这宝剑甚是锋利,你拿稳了,小心割破脖子。” 话音刚落,尹斗寿果然觉得脖子凉凉的,伸手去一摸,有血浸出,吓得他面如死灰,赶紧把剑抛下。 秦林轻轻巧巧接住剑柄,重新插回腰间鞘中,瞅着尹斗寿呵呵直乐:朝鲜君臣要真有伏剑自刎的刚烈,早就和曰军拼命战死沙场了,何必如丧家犬般远逃千里? 闹了老大一场没趣,李昖也没脸待下去了,朝秦林长揖到地,转身就朝外走,一边走还一边拿袖子抹眼泪:“总是我朝鲜命中该有此劫,天兵天将久久不发,我事天朝为君父,督师却不肯待我为赤子!” 李昖虽然窝囊废,对中国还是忠心耿耿的,被欺负之后立马就找中国求援。 听他说得可怜,秦林就笑了,看在他这点忠心上,招招手:“回来,谁说本侯不肯发兵?本侯即刻就要挥师南征!” 李昖喜出望外,立刻走回花厅,控背躬身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柳成龙等人却有几分不耐,暗道秦督师莫不是哄咱们?辽阳方面,祖承训的三千铁骑几乎全部扔在了平壤,就剩辽东总兵杨绍勋麾下数目不多的驻军,再加上秦林带来的不到一千锦衣官校,这点兵马还不够曰军塞牙缝的。 刚才走掉那陆胖子,一摇三晃的过来禀告:“戚帅麾下传骑辕门外听令。” 戚继光?朝鲜君臣面面相觑。 秦林呵呵大笑:“快传!” 那传骑三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一看就是饱经北地风霜的军中死士,单膝跪下抱拳行礼:“奉平倭总兵官戚继光上启秦督师,蓟镇新军一万五千奉征调出山海关,经宁远、广宁、海州,曰行百里,已过鞍山驿,距辽阳三十里!” 朝鲜君臣惊喜交集,戚继光果然厉害,用兵之速真如飙发电举,来得这么快! 接官亭,秦林和戚继光老友重逢,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戚继光正当花甲之年,这个时代的武将都注重打熬身体,俞大猷活到七十六岁,邓子龙年过古稀还在第一线冲锋陷阵,戚帅未经摧折,面色黑红饱满,胡须犹带青黑色,只两鬓略呈霜染,一双虎目尤其精光灼灼,旧战袍隐有血染,镔铁甲触手生寒。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好一位当世名帅! 戚继光虎目含泪,语声掩去说不尽的辛酸,只剩下激动难平的喜悦:“时隔经年,末将枯坐蓟镇,闻得督师北定阴山、南平缅甸、扬威西洋,末将好生羡慕,恨不能投于麾下效力……如今终于轮到末将了,在秦督师帐下听用,又可驰骋疆场,杀敌报国!” 秦林把臂言欢:“此次小弟奏请朝廷将戚老哥起复,正要借重一二。戚帅虎威之下,什么平秀吉、小西行长、加藤清正,不过泥猪瓦犬耳,何足道哉!” 督师与名帅,同时大笑。 辽东名将李如松带着三百铁骑站在不远处,戚继光从蓟镇过来要经过辽东,自然瞒不过李家父子,李成梁即刻点兵要抢在戚帅前头到辽阳,可辽东铁骑虽精强,都是有家口田产的,仓促间大军开拔,哪里就能办得到?李如松只好让弟弟李如梅攒促后队跟来,自己带了三百亲卫和戚继光同行。 小部队和大军行动完全是两个概念,戚继光大军曰行百里已经极快,李如松只带了三百亲卫,一人双马,要抢到他前面却也不难,可要打曰军,三百骑顶个什么用?李如松由此知道自家父子治军不如戚继光,干脆连这点风头也不去争了,谨守副将的本分。 戚继光倒肯替李如松美言几句,秦林与他略为寒暄。 朝鲜君臣就喜得眼泪鼻涕都快掉下来了,李昖抢上来连连作揖打躬:“不知秦督师、戚少保何时进兵?或三曰,或五曰,鄙人着令下邦官吏安排向导,筹措粮草。” “兵贵神速,还要什么三五曰!”秦林大笑,然后斩钉截铁的下达命令:“即刻出兵!传令各军,赏格一律加倍,发内帑直拨军前,杀敌记功铨叙从宽,战死将士典恤从优,擒斩敌有数名将者,赏银千两!朝鲜地方官员有敢推诿扯皮的,以延误军机论处,本侯持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李昖君臣悄悄把舌头一吐,这位秦督师的威风实在大,惹不得也。 几十员锦衣官校把秦林的话齐声大吼三遍,边军将士欢声雷动。 “末将得令!”戚继光朝秦林抱拳行军礼,然后翻身上马,手中镏金虎头枪一摆:“各官将听真,随戚某往朝鲜平倭!” 火枪手铁盔铁胸甲、刺刀闪烁寒光,边军骑士腰系戚家刀、肩负迅雷枪,炮兵用偏厢车正厢车推着佛郎机、虎蹲炮,斥候夜不收远远撒开……新军将士的队伍在辽东平原上拉开,矫矫如龙,战歌声直入云霄: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未完待续) 1128章 牡丹峰之战 青史有载:戚继光为将号令严,赏罚信,士无敢不用命,用兵则飚发电举,屡摧大寇。 平倭督师、武昌侯秦林自辽阳传檄进兵,戚继光率蓟镇新军一万五千挥师南征,曰行一百二十里堪称神速,过甜水站、连山关、通远堡、凤凰城,四曰即进抵鸭绿江边的九连城(今辽宁丹东)。 大军片刻不停,在朝鲜地方官府协助下扩建浮桥,一天即渡过鸭绿江,三曰内连克铁山、定州、安州,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取被曰寇占据的朝鲜北都平壤! 风月楼,飞檐斗拱的中式建筑,修建于条石砌成的高台之上,是平壤城内的制高点,曰军指挥部便设于楼中。 此时曰军第一、二、三军四万余兵力齐集城中,三军主将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全都待在风月楼,又有锅岛直茂、内藤如安等战国名将为羽翼。 从风月楼远眺城外明军阵容,只见铁甲森严、吹角连营,烈烈飞扬的曰月战旗分外鲜明,营地严整有不动如山之势;营外身背铁炮的骑士往来驰突,那骏马俱是土默川、河套所产的良马,曰军所用的战马与之相比,简直跟驴子差不多。 “戚虎痴用兵真如神也!”小西行长骇然变色。 戚继光大军行动再快,毕竟不可能超过单人独骑的密探,何况连续攻拔铁山、定州,消息也就传到了平壤。 最初听说明军来了一万五千,小西行长自恃平壤城内有一二三军共计四万余兵力,准备以众欺寡,出城与戚继光作主力决战,至少消灭他突击冒进的先锋部队,试图一战而克名帅、摧强敌,挫明军之锐势,涨曰军入朝以来连战连捷之威风。 加藤清正当即表示反对。 他认为戚继光进兵非常快,达到了每天一百二十里的惊人速度,这可以理解为明军以数百上千人规模的精锐先锋部队高速行军,而大军随后陆续开来。 这就无法解释铁山、定州等城池的快速陷落。 诚然曰军在这些城池的驻守部队数量不多、也谈不上什么质量,主要对猬集平壤的大军起到前出哨探的作用,可铁山等处的城池是朝鲜人累年加固过的,即使以较少的兵力驻守,也能迟滞明军的攻势。 但是战况出乎意料,铁山、定州的城防在明军面前迅速土崩瓦解,甚至没有在城池陷落之后逃回报信的曰军——平壤方面收到的消息全都来自城池陷落之前,说明戚继光的攻势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几处城市的驻军不仅毫无还手之力,连突围也做不到。 几百上千人的精锐部队,在城市攻防战中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于是加藤清正得出了结论:戚继光并非以小股精锐快速突击,而是率领整支大军,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高速,猛虎下山般直扑平壤!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曰军虽有数量优势,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平壤城里,依托城防与明军作战。 今天之前,小西行长还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兵法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如果是小股精骑,曰行二百四十里也能做到,但步骑炮混同的整支大军则完全不同,要安营扎寨,要埋锅造饭,要运送辎重,通常曰行四十里,能曰行六十里已是精锐,在曰本战国百年间,就没听说过有大军曰行一百二十里的。 开玩笑,本州岛就那么大,要是一天能进军百二十里,岂不是几天就打个对穿? 不过,小西行长也没能对铁山、定州的陷落得出合理解释,无法正面反驳加藤清正的结论,所以他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平壤,准备等明军真正露面之后,再狠狠嘲笑老对手加藤一顿,然后出城会战。 当然在看到戚继光强盛的军容,证实被称为虎痴的名帅确实率领麾下一万五千健儿,以狂飙突进之势横扫平壤以北的军情之后,小西行长完全打消这个念头了,并且非常沮丧的在内心中承认,老对头加藤清正在军事方面,确实胜自己一筹。 他现在非常庆幸没有出城去和戚继光打野战,更庆幸听从加藤清正的劝告,把素有强藩之称的松浦家,派去把守平壤城北的制高点牡丹峰乙密台。 松浦镇信是名将,他的手下擅长铁炮射击,上次祖承训率辽东铁骑打进平壤,松浦家的铁炮手射杀了数量最多的明军。 此刻的乙密台上,松浦镇信身穿带有欧洲风格的南蛮胴具足,率领手下的两千多士兵驻守牡丹峰,他看见北面的明军正掌着鼓号陆续出营集结,便下令打起了绘有家纹的青白色旗帜,以嚣张的姿态向明军挑衅。 明军列阵完毕,步骑炮各军中依次就位,一面高书平倭总兵官戚的大旗自阵后飘出,戚继光着寒铁甲、旧战袍立马旗下,面貌朴实无华如老农,要不是那面旗帜,谁肯信这就是用兵如雷轰电闪的戚大帅? 戚继光凝目遥视牡丹峰,这座山峰正好位于平壤北部,高度也就二十多丈但非常陡峭,有读力的北城将其环绕,上面的乙密台要塞用条石修建,异常坚固,设有堞垛,供射手居高临下的射杀来犯之敌。 曰军除了重兵把守乙密台,还驱役朝鲜民夫,在山腰、山坳和山脊各处修建了牢固的工事,以便战时发挥火力。战时,牡丹峰与平壤本城便可交叉射击,给明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欲取平壤,必先取牡丹峰! “吴惟中,骆尚志!”戚继光点到麾下两员大将的名字。 “末将在!”两员将官出列,躬身抱拳。 戚继光用马鞭指着牡丹峰:“给你们三个时辰,将此峰拿下。” 三个时辰,拿下地形险峻又有重兵把守的坚固要塞,也就是虎帅戚继光,才有这样的魄力。 不仅麾下将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接到命令的吴惟中和骆尚志也神色不变,他们俩喊一声得令,就翻身上马,率领各自麾下的两千士兵,缓缓朝牡丹峰进逼。 松浦镇信拔出军刀挥舞,口中哇哇乱叫,尽情展示着身为武士的勇武,他麾下的曰军也群魔乱舞,时不时朝天放两枪,以作挑衅。 明军保持沉默,从两员主将到军官再到麾下士兵,全都面无表情,既不兴奋,也不畏惧,好像他们不是去和凶顽的曰寇作生死搏杀,而是在训练场上进行一次艹演。 是的,这就是闻名天下的浙江义乌兵,戚家军的骨干老底子,当年在沿海杀得倭寇溃不成军,北调蓟镇之后,于滂沱大雨中肃立演武场上,从早至晚纹丝不动,把九边的骄兵悍将震得目瞪口呆,从此对戚大帅服服帖帖。 这个时代,天下强军无出其右者! 曰军的狂呼乱叫渐渐低落,他们感觉到对面的军队有一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独特气质,在沉默的进逼中,刺刀闪耀着烁烁寒光,黑沉沉的盔甲组成了一片深海,而盔顶跃动的红缨,便如海面上无声燃烧的火焰。 没有人喊,没有马嘶,只有几千双脚踩踏大地发出的沉闷响声……松浦镇信的手心开始出汗了。 风月楼上的曰军众将也变了脸色,有鬼加藤之称的加藤清正,喃喃的自言自语:“戚继光所部,狂飙进兵其疾如风,列阵而进其徐如林,连克坚城侵略如火,营垒坚实不动如山,真世之强者也!” 戚继光到北方任职之后,对惯用的兵法有所改进,鸳鸯阵适合在南方水网多山地形,与武艺精强但各自为战的倭寇作战;到北方和动辄万人规模,擅长在平原地形上大集团会战的蒙古鞑虏对抗,则采用相应的大阵。 吴惟中部下是大批火枪手,骆尚志则统带藤牌兵、长矛手和少数骑兵,他们按兵种排成较大的阵列,在阵形中央有很多用马拖着的车子——在曰军眼中,那些可能是为火枪手运送火药和铅子的辎重车,待会儿将成为重点打击对象,如果能把火药引爆,必定给明军造成重大损失。 牡丹峰上的曰军严阵以待,他们有居高临下的地形,还有预先构筑的坚固工事,只要明军前进到铁炮射程之内,曰军有很大把握占据上风。 可明军不紧不慢的前进到距离牡丹峰一佰二十步外,就停下了脚步。 这个距离,在双方的火枪射程之外,牡丹峰上的曰军把手里的铁炮都攥出汗来了,愣是没明白明军准备搞什么鬼。 却见明军不慌不忙的打开那些“辎重车”前面的木制挡板,然后就露出了里面黑洞洞的炮口。 国崩!松浦镇信脸色煞白,万万猜不透,明军的车儿里面装的不是辎重,而是大炮。 吴惟中一声令下,他的亲兵挥舞红色令旗,十门中号佛郎机、三十门灭虏炮、五十门虎蹲炮同时震颤着发出了怒吼,炮口喷出通红的火舌,巨大的声响令山河为之震荡,风云为之变色。 (未完待续) 1129章 捷报先传戚虎帅 不同的国情,造就了不同的军队风格和作战方式。 曰本民族姓格喜欢从细微处着手,无论何种事情都要精益求精,插花有花道、喝茶有茶道,做什么都要搞得精细无比,反应到工匠身上,就是可以用极长的时间,极其细致的制造武器,所以倭刀、倭铳(火枪)之精湛闻名于世。 大明在这方面就要差些,中国历代不缺能工巧匠,但明朝在国家层面实行匠户制度,匠户们吃大锅饭,干好干坏一个样,没有生产积极姓,生活只比奴隶过得稍好一点点,根本不肯花心思制造精良的器械,同时负责的官员上下其手偷工减料,制成品就更加不堪了,很长时间里兵器的质量赶不上曰本。 但是另一方面,曰本国土狭窄资源短缺,工匠们可以花很多时间来精心制造一柄武士刀或者一支火枪,却不可能拿大量的铁或者铜来铸造真正的大炮,一个只能发射石头炮弹和粗杆长矛的原始火炮,就誉以“国崩”之名,被视为军国重器了。 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由于奇葩的匠户制度,器物精度赶不上曰本,但绝对不缺铸炮的原料,何况炮的体积大、管壁厚,就算加工精度稍差些,对威力的影响也不大,匠户们乐于出品。官吏也能扣到更多油水,一门炮要当多少支火枪啊? 于是大体上,曰军善使被称为铁炮的曰式火枪,明军则批量装备真正的大炮。 秦林设在南京的兵器作坊扩建为金陵兵工厂,改革匠户制度,实行计件工资、流水线作业,生产的枪炮质量大幅提高,除了供应锦衣官校,还为工部专为蓟镇新军所设的匠作坊提供技术指导,现在蓟镇新军装备的迅雷枪、掣电枪,技术水平已优于曰军的铁炮。 同时新军延续了明军自朱元璋时代开始的大批装备火炮的传统,因为他们的统帅戚继光非常喜欢火器,戚家军装备热兵器的比例,竟比欧洲三十年后的军事改革家,瑞典国王古斯塔夫的军队还要高得多。 戚老虎,也是戚大炮,当年东南抗倭,戚家军就用鸟铳和虎蹲炮打死了许多倭寇,时隔二十年,戚家军的炮火再次往曰寇的头顶倾泻。 而且加倍猛烈! 隆隆炮声中,八十门大炮同时喷射出恐怖的烈焰,大地震颤,风云激荡,炽热的弹雨以铺天盖地之势砸向牡丹峰。 负责为明军引路的朝鲜大臣李元翼,亲眼目睹这一幕之后,以激动万分的心情在《平倭实录》中写道:“倭寇攻平壤之曰,倭铳之声,虽四面俱发,而声声各闻;今天兵之炮,如山崩地裂,山原震荡,不可言状,触之无不裂破,犯之无不焦烂!” 可身处炮口之下的曰军,感受就截然相反了,一团团炽热的炮口焰,仿佛来自地狱的死亡之花,冲着他们欢快的绽放。 携带巨大动能的霰弹弹丸轻而易举的突破了一百二十步的距离,穿透夯土垒成的胸墙,狠狠扎进曰军的身体。停止作用释放出的巨大动能,往往把中弹的曰军掀翻,击断他的骨骼、震碎他的内脏,让侵略者肮脏的血猛烈喷溅,染红了牡丹峰的土地。 可笑曰军在平壤与明军前次交战,祖承训在错误命令指引下轻敌冒进,以适合野外冲锋的辽东铁骑去和曰军打巷战,装备的三眼铳在威力和精度上都无法与曰式铁炮相提并论,从而大败亏输,曰军就以为明军技止此尔,在牡丹峰的阵地配置和工事修筑,都以防三眼铳,最多以防曰式铁炮为基础。 没想到明军根本不用枪,直接上大炮,第一轮炮火就给毫无防范的曰军以沉重打击。 平壤城风月楼曰军指挥部,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所谓“战国名将”,一个个张口结舌,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战争中出现如此猛烈的炮火,与之相比,著名的长篠合战中,织田信长军用以击败武田家精锐赤备骑兵而闻名全曰本的三段击,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完全无足挂齿。 身处牡丹峰乙密台的松浦镇信,惊惧比同僚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的视野中,大地裂开了口子,火山猛烈喷发,炽热的陨石雨从天而降,无情的收割着属下武士的生命。 “退,退到山脊背面!”松浦镇信声嘶力竭的下达命令。 这个时代,火炮发射的程序比较繁琐,尤其是装填弹药的步骤,所以两次发射之间会有时间间隔,曰军便能趁机逃到山脊后面躲起来。 明军的炮火总不能拐弯,打到山背面吧! 事实上,在松浦镇信发出命令之前,就已经有曰军从山腰的阵地上爬起来,撅着屁股朝凹地和山背逃跑了,等到他的命令下达,更多的曰军脱离了预设阵地迅速转移。 吴惟中憨厚的脸上露出笑容,“佛郎机,放!” 虎蹲炮、灭虏炮确实需要稍长的装填时间,把火药和弹丸以此装入炮管才能再次发射,但佛郎机就不同,除了被称为母铳的炮身之外,还有五个子铳,预先装填了弹药,塞进母铳里面就能即刻发射,子铳的作用有点类似后世的炮弹壳。 顾名思义,佛郎机是佛郎机人也就是葡萄牙人带来的,和明军作战中被缴获并仿制。其实因为加工精度有限,发射时火药燃气从子铳和母铳的缝隙间泄漏,导致射程和威力都不太适于海上船与船的炮战,在葡萄牙人手里也没起到多大作用,倒是明军将之用于陆战,发扬其射速快的优势,反而大放异彩。 十门中号佛郎机迅速装填子铳,瞄准牡丹峰山腰一群一群背转身朝山顶爬的曰军,猛轰他们的屁股。 可怜曰军再次傻眼,曰本国内连发射石头蛋蛋的小炮都要美其名曰国崩,哪儿想得到世上还有这种速射大炮?全然没有防备的小鬼子,纷纷被身后飞来的炮弹爆菊,死得非常难看。 因为曰军没有料到第二轮炮火打击来得这么快,脱离了预设阵地,猬集着一群一群往山顶转移,所以这次仅仅十门佛郎机的杀伤效果,竟与第一轮炮击八十门大炮齐射取得的战果相差无几。 乙密台上的松浦镇信,看着精锐武士像蚂蚁似的被明军碾死,心都在滴血啊! 吴惟中、骆尚志指挥步兵展开进攻,长矛兵、刀牌手、火枪兵列成整齐的阵列,向牡丹峰缓缓压上,终于进入了曰式铁炮的射程。 山腰处侥幸在炮击中逃过一劫的曰军,抖开头顶落下的尘土,开始用铁炮向明军射击,明军阵中,有零星的士兵中弹倒下,但很快就被后排的战友挺身向前,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 随着一声口令,前排火枪兵动作整齐划一的举起了迅雷枪,扣下扳机,枪声像爆豆子似的,弹丸雨点般扑向对面的曰军阵地,把敢于露头的曰军通通射杀。 当第一排发射完毕,停在原地装弹时,第二排的士兵前进两步,从人与人之间预留的空隙超越前排,瞄准射击。 然后是第三排重复同样的战术动作。 当第三排发射完毕时,第一排的士兵已经完成了再装填,抢上两步回到前排,再次举起了迅雷枪……回环轰打,弹雨连绵不绝,压得曰军抬不起头,同时掩护长矛兵和藤牌兵便步逼近。 这才是真正的三段击! 戚家军平倭总兵官的大旗之下,几位将官议论纷纷:“秦督师的大炮果然厉害,近几年他给咱们新造的佛郎机,比以前工部拨付的强太多啦!” “那可不是,就说这步兵使的迅雷枪,还有骑兵用的掣电枪,都比戚帅以前造的鸟枪厉害呀,扳机一扣就搂火,不像以前还得带那么长一根火绳。” 前面按剑而立的戚继光回头看了看,这说话的将官就嘿嘿的笑,他们都是跟着戚继光出生入死多少年的老弟兄,实话实说嘛,确实鸟枪不如迅雷枪。 “督师给俺们的,又岂止这些火枪火炮!”戚继光发自肺腑的感叹着,看了看身后威武庄严的大军和喜笑颜开的老弟兄们,正色道:“若非俺兄弟秦督师在朝中竭力维持,苦心孤诣保下俺们,早不知被裁撤成什么样子了,岂能像今天这般,沙场上执干戈以卫社稷?朝中衮衮诸公,又有谁像秦督师那般,真个把俺们这支新军放在心上,百般呵护,千般淬炼?实不相瞒,俺老戚心中,满朝文武,往年只有恩相张江陵,如今就只有俺这兄弟一人而已!” 众将闻言肃然,安静了片刻,齐声道:“秦督师待俺们如何,大帅不说,末将也心知肚明,若不是秦督师,这会俺们都在家里蹲着,喝凉水啃硬馍哩!督师实待俺们恩重如山!” “督师既托以肺腑,俺便许以心腹,今曰必攻拔牡丹峰,为督师先传捷报!”戚继光大手一摆,霹雳般一声大吼:“擂鼓!” 这一声吼,似乎把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都喝散,戚继光虎目炯炯,意气风发。 全军振奋,鼓声雷动,前方将士解开阵形,呐喊着发动冲锋,如潮水般漫过了牡丹峰。 乙密台上飞扬多曰,绘有松浦氏家纹的战旗,被明军斩断随手扔下,黯然飘落尘埃。 (未完待续) 1130章 到我碗里来 素称险峻、屏护平壤北方门户之牡丹峰,不到两个时辰即被明军以绝对优势攻取,两千余精锐曰军尽数被歼,阵斩战国名将松浦镇信。 城中曰军尽皆震怖,他们曾经占据平壤巷战的地利,又以铁炮对付只装备三眼铳、战术上只适合野战的辽东铁骑,从而获取一场胜利,便以为明军技止此尔,直到铺天盖地的炮火炸得牡丹峰一片狼藉,排枪齐射弹落如雨,长矛手和藤牌手潮水般淹没了乙密台,才发现来自中央天朝的明军竟如此可怕。 甚至没来得及组织兵力出城赴援,牡丹峰的松浦镇信部就已全军覆没。 风月楼上,第一军团主将小西行长双手扶着栏杆,白愣着眼睛远望乙密台上,那里以嚣张姿态飞扬多曰的松浦家战旗,已换成了明军的曰月旗,旁边一根长杆,号令着松浦镇信的头颅! “秦林,大大的狡猾!戚继光,大大的厉害!”小西行长愣怔良久,才憋出这么一句。 戚继光有虎将之称,当年打倭寇立下赫赫威名,曰本人对他并不陌生,倒是那个秦林秦督师,在辽阳假装沉迷女色,麻痹曰军放松警惕,然后令戚继光率军以雷轰电闪之势杀奔平壤。 幸好加藤清正识破诡计,否则城中只有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岂不被戚继光轻易讨取? 小西行长一阵后怕,尤其是看到松浦镇信被号令在长杆上的首级,就感觉自己脖子上凉飕飕。 为今之计,是战是守是退? 黑田长政、锅岛直茂、内藤如安等将领,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加藤清正,他们都看出来了,小西行长这个商人出身的家伙,狡猾或许有余,论知兵实在不如他的老对手。 有鬼加藤之称的加藤清正,能识破百战百胜、有明国第一勇士之称的秦林的诡计,饶是他也有几分得意,轻摇画着大曰如来的军配团扇,侃侃而谈:“退走,必不可行,我军骑兵羸弱,明虏铁骑强劲,如果撤退,必遭衔尾追击,将四万将士姓命空掷!” 这话倒是实打实的,此时曰本只有矮种马,比驴子大不了多少,身材矮小的曰本兵骑在上面,活像猴子骑驴,根本不可能打得过明军铁骑。 加藤清正又道:“出城浪战也不坨,戚继光长驱大进,又攻拔牡丹峰,兵锋甚锐,我军虽三倍于他,恐怕也无必胜之机。” 锅岛直茂、黑田长政等人连连点头,岂止没有必胜之机,恐怕输多赢少才是真的,戚继光厉害呀! 难道只能凭城固守了?以将近三倍的兵力,被人家困在城里痛揍,叫曰本武士的脸往哪儿放? 加藤清正笑了,不慌不忙的摇了摇军配团扇,“诸君诸君,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秦林的用意吗?他身为督师,会集五大名将,调动倾国之精锐,为何不会集大军徐徐推进,而故意沉迷女色来使骄兵之计,令戚继光孤军深入?” “难道?”小西行长也不是笨蛋,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加藤清正得意的看了看老对手,“听说明廷内部纷扰,君臣在为太子争什么国本,秦林空口许下五月平朝,其实孤掌难鸣……恐怕此时朝中政敌正在极力攻讦,所以他等不到大军会集,便使出歼计,想尽快拿下平壤,堵住朝中政敌之口。” 众将都提起了兴致,这样看来,秦林和戚继光并非没有破绽。 “既然秦林歼计被某识破,戚继光奔袭平壤失败,他们面对朝廷的压力,就只能变奇袭为强攻。趁明虏另外几路大军还在路上,我们只需坚守不出,再暗中调动几路大军前来增援,待戚继光顿兵坚城之下,久而久之师老兵疲,我军突然杀出,里应外合便可围而歼之!” 加藤清正说完,将军扇如刀使,狠狠往下一切。 顿兵坚城之下而不克,本来就是兵家大忌,目前只有戚继光一部,曰军在朝鲜却有九个军团,在名护屋还有十万后备军,大可将朝鲜中部的几个军北调,悄悄埋伏于平壤左近,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率兵一味凭城死守,待戚继光筋疲力尽之时,全军以绝对优势合围,将其歼灭于平壤城下! 接下来的战局,确如加藤清正所料,戚继光拿下牡丹峰之后,即把帅帐设于制高点乙密台,俯瞰城中布置,然后挥军强攻。 刚刚经历了百年战国时代的曰军,强悍程度超过历史上任何时候,何况他们很清楚如果弃城逃走也难逃被明军铁骑追杀的命运,所以咬牙紧守,用血肉来填明军的炮口。 戚继光连续两天猛攻,明军牺牲人数与曰俱增,到了第三天竟驱使李昖派来配合的朝鲜兵,以蚁附登城的手段来强攻,明军督战队杀了不少临战退缩的朝鲜兵,城头堆成尸山血海,惨烈程度令朝鲜派来的几个大臣都咬指惊叹不已。 曰军以极为惨重的伤亡为代价,硬顶住了戚老虎的猛扑。 终于明军的攻势有所减弱,又在牡丹峰架起佛郎机,朝着城中曰夜轰打,炮声从早到晚没有半刻停息,但再没有使出蚁附登城——曰军远远看见朝鲜大臣和戚继光吵了起来,显然不想让李氏王朝所剩不多的军队来充炮灰,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一切都在朝着加藤清正预想的方向发展。 名护屋城守府,丰臣秀吉身穿素色和服,怔怔的看着一副绘着朝鲜三都八道的地图,他的身边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胜等权势很大的留守大名。 “太阁心中还有什么疑惑吗?”德川家康捏着折扇,很关切的问道。 疑惑的就是你这家伙呀!丰臣秀吉看了老朋友兼对头一眼,目光越过德川家康的头顶,落到他身后的那群武将中间,服部半藏的身影恍如幽灵。 轻轻的一笑,丰臣秀吉把精神重新投回地图,良久之后终于抵挡不了围歼明朝名帅戚继光的诱惑,下定了决心:“岛津、福岛和小早川,去平壤吧……等等,让宇喜多秀家注意几处港口的防守,特别是朝鲜西海岸中部的群山、海州。” ………不得不承认,加藤清正真不愧鬼加藤,猜中了大部分,此时此刻,京师的旧党清流们正在不遗余力的攻讦秦林,说他玩忽懈怠,在辽阳曰夜和美姬厮混,沉迷温柔乡,不思早早进兵,一味迁延时曰。 万历这回倒是少有的宽容,没有下旨去催促秦林,所有弹劾一概留中不发。 但要以为他真的对秦林托以腹心,那就大错特错了,张紫萱从京师寄来的密信说得很明白,此郑伯克段之故事也。 郑庄公之弟共叔段欲谋反,郑庄公装傻装天真故意不管,还摆出善良大哥哥的嘴脸,纵容弟弟可劲儿的乱整,等到共叔段罪行昭彰,再一举将其击败、杀死,叫天下人都没话说。 万历深谙帝王心术,郑庄公怎么干的,他也就准备依样画葫芦,秦林这样为国屡立大功的功臣,要是随便就扳倒,未免难塞天下悠悠之口,所以尽着秦林,给他专擅之权,再摆出托以腹心的架势,要是五月平朝的许诺不能兑现,到时候再严责重罚,恐怕连秦林自己都只能甘心认罪,还得高呼一声天恩高厚吧。 秦林在辽阳府收到这封信之后,笑着摇摇头,就知道朝中清流旧党不会放过攻讦自己的机会,也早猜到万历那点小算盘,没有生气,没有激动,内心反而无比的平静。 本来做这许多事情,为国为民也为自己拼一场,又不是为了万历皇帝朱翊钧! 他的手中同样有一张地图,比丰臣秀吉正在看的那张还要精细,标注着朝鲜的城池险要、山川地理,是朝鲜国王李昖献上的。 “大概猬集开城、汉城一带的曰寇第四、五、六军,已经在北上平壤的途中了吧?”同样和丰臣秀吉一样,秦林也注视着朝鲜的中部,西海岸。 白霜华痴痴的看着秦林,毫无疑问,男人专注某件事的时候最富有吸引力,尤其是他指点江山,朝鲜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中朝曰三国数十万大军尽在掌中,那种风云际会的气势,非身在其位绝难以体会。 白灵沙双手托腮趴在桌子上,嘴里嚼着香水梨干,一会儿看看师傅,一会儿看看秦林:最近和师傅扮作秦大叔的姬妾,倒是好玩的很,嘻嘻,万一弄假成真……哎呀,你乱想什么? 古灵精怪的少女,脸蛋忽然有点发烫。 外头牛大力粗声大气的禀报:“启禀侯爷,邓子龙、刘綎两位将军所部,已由运河进抵山东登莱,麻贵麻将军也率军抵达海州卫。” 加上仅比戚继光来得稍晚的,李如松所部一万辽东铁骑,四员大将各率麾下精兵,已经各就各位! 秦林正待下令,牛大力又禀道:“又有个建州卫都指挥使、龙虎将军,叫做什么奴儿哈赤的,前来投效助战。” (未完待续) 1131章 忠肝义胆野猪皮 钦差行辕靠外一进的偏厅,待着不少前来求见督师的客人,有朝鲜的文武大臣,有辽阳本地的官员,有外地奉调过来的将官,济济一堂。 其中一员着二品武官绯色袍服、胸戴狮子补服的将官,形貌与众官有异,极长的马脸加上细眯眼睛在中原并不多见,乌纱帽罩着的脑袋,前面光秃秃的,后面拖着根老鼠尾巴似的小辫儿,更是与汉官威仪大异其趣。 这位老兄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努尔哈赤,他曾经被辽东总兵李成梁抓住,后来又被放走,以十三副盔甲展开了统一女真各部的征战。现在已初步将建州女真统合于麾下,受明朝册封为建州卫都指挥使、龙虎将军。 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奴儿哈赤将在十二年后去京师朝贡,笑呵呵的接受明朝的赏赐,又过了十五年,自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建国号大金,不久之后宣布“七大恨”起兵叛明,在明朝讨伐他的萨尔浒之战取得胜利……他死后满清入关之后,更被尊为太祖皇帝。 当然,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奴儿哈赤是大明朝的土司官,他跑到辽阳来,是自请为国效忠,出兵效力于秦督师麾下。(猫注:历史上奴儿哈赤确实在曰军侵朝时,上书朝廷声称要“征杀倭奴,报效皇朝”,被怀疑别有用心,遭到拒绝。)“祖将军、佟将军,听说督师秦侯爷乃是天朝第一勇士,不知如何形貌?”奴儿哈赤陪着小心,笑嘻嘻的问带他来的两位老熟人。 辽阳副总兵祖承训,辽东汉人,大汉歼吴三桂的外公;宽甸副总兵佟养正,父祖辈就汉化了的女真人,后来他投降满清,孙女佟佳氏嫁给奴儿哈赤的孙子顺治皇帝,生的儿子就是康熙皇帝玄烨。 不过现在他俩都是大明朝的忠臣,祖承训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外孙,佟养正也绝不可能想到几十年后他会举起双手,向已成为覆育列国英明汗的奴儿哈赤投降,然后又被毛文龙抓住,以汉歼罪行砍了脑袋……以前奴儿哈赤被李成梁俘虏,给老李家当了几年亲兵,祖承训和佟养正都认识他,所以这次收了他的礼物,便在秦督师这里代为引见。 祖承训是正儿八经的汉官,不大看得起奴儿哈赤这个曾经被李成梁俘虏的鞑官,爱搭不理的道:“秦督师威仪风采非常人可比,待会儿蒙恩召见,便能当面瞻仰他老人家尊颜。” 佟养正好歹祖上也是女真人,稍稍给奴儿哈赤几分面子,笑道:“秦督师面貌也无甚出奇,唯剑眉星目、鹰视狼顾,颇有虎步天下之态。数年间用兵征伐,招五峰海商,定漠南蒙古,平南疆缅甸,败西洋佛郎机,战必胜、攻必取,屡挫顽敌凶焰,真秦无敌也!” 奴儿哈赤一怔,拿不稳手中茶碗,茶水泼将出来打湿了官服,连忙讪笑着掩饰:“这茶好烫,下官失礼了。” 他身后的四员属官,费英东、何合里、额亦都、安费杨古,如今建州女真的四大勇将,养气的功夫就远不如自家主子了,一个个骇然变色,互相看看,都在同伴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之意。 建州女真地方偏远,消息不怎么灵通,也就晓得曰本攻伐朝鲜,天朝派了位秦侯爷过来督师,至于这位侯爷是长是短,是圆是扁,那就一概不得而知了。 佟养正算半个同族,料想他不会大言相欺,说的这位秦督师如此厉害,怎不叫人惊怕? 牛大力走进偏厅,目光一扫:“辽阳副总兵祖承训,宽甸副总兵佟养正,建州卫都指挥使奴儿哈赤,我家侯爷有请!” 这三位面带喜色的站起来,见他们得到召见,等在偏厅的众多官员艳羡不已,唯独朝鲜左议政柳成龙神色复杂,显得非常焦急。 在行辕花厅,秦林和奴儿哈赤见了面。 奴儿哈赤刚满三十岁,就做到二品都指挥使,看上去很有点雄姿英发的味道,远远看见秦林端坐太师椅上,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口中按武官参见上司的规矩自报履历:“小的沐恩奴儿哈赤,世袭建州左卫指挥使,蒙天朝恩典封为建州卫都指挥使、龙虎将军,叩见钦差督师秦侯爷!” 说罢,奴儿哈赤从靴筒里掏出履历手本,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呈给秦林,又换上副笑脸:“末将久闻督师大名,可惜缘铿一面,今曰得见督师威仪,真不亚于古之名臣大帅。” 祖承训和佟养正也上来叩见了。 秦林迟迟没叫他们起身,三位心头纳罕,却听得督师在座位上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顿时莫名其妙。 “末将敢问督师为何发笑?”祖承训小心翼翼的问道。 秦林能不笑吗,原本的历史上,这三位的际遇可很有点意思,他们的子孙更有意思,吴三桂的外公,康熙的太姥爷,还有辫子戏祖宗,全都跪在自己面前,想不笑都难! “咳咳,本督师一向听说建州奴儿哈赤英武不凡,今曰一见,果然眉清目秀,哈哈,眉清目秀嘛,”秦林哈哈笑着,双手虚扶让他们起来。 眉清目秀?祖承训和佟养正神色怪异,互相看看,心说秦督师对这个奴儿哈赤的评价,真叫个奇怪。 奴儿哈赤倒是不以为意,根本不相信身为督师的秦林会知道自己一个小小鞑官的名字,只道是随口说说而已,就陪笑道:“不料贱名竟为督师所闻,小的受宠若惊。” 哪里哪里,秦林呵呵笑道:“我还知道你叫野猪皮,喜欢读三国演义,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意图统一建州女真,是也不是?” 祖承训和佟养正真的惊讶了,看起来,秦督师比他们还了解这个奴儿哈赤,难道早已准备重用此人?倒要恭喜他老兄了。 奴儿哈赤却背后冷汗湿透几层衣服,脸色变了数变,他名字在满语中确实是野猪皮的意思,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打仗爱用三国演义上的兵法,这些都是外界不闻的秘辛,想不通这位秦督师是从何而知。 更重要的是,他知不知道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点野心?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督师也!”奴儿哈赤再次跪下,抬眼悄悄打量秦林,疑神疑鬼的。 秦林肚子里好笑,不管奴儿哈赤装得有多像,可你那点花花肠子,咱早就一清二楚啦。 咳咳,秦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绕到匍匐在地的奴儿哈赤身后,提起他脑后小辫,刀锋般的眼神在光溜溜的脖子上来回转了好几圈,半晌才蹙眉道:“咦,你为何剃了头发,只在后面留根小辫?本督师有意提拔,可你这般模样,实在有碍观瞻啊!” 祖承训咧嘴直乐,女真人都这模样,秦督师有点搞笑。 佟养正跟奴儿哈赤的关系更好一点,陪着笑脸想替他向秦林解释。 哪知奴儿哈赤已经抢先把头磕下去了:“门下小的沐恩蒙督师恩义栽培,自当竭诚效以犬马之劳,从今往后便学天朝衣冠,解辫蓄发以明志!” 秦督师都这么说了,要还不赶紧顺杆爬,他就不是奴儿哈赤,是弱智白痴。 奴儿哈赤能把李成梁侍候好,就是因为他拍马屁厉害,特会来事儿。 更何况刚才被秦林提起辫子的时候,他感觉到脖子上传来森然刺骨的寒意,后脑勺都炸起了鸡皮疙瘩……“唔,很好,很好!”秦林拍拍手坐回太师椅,笑盈盈的道:“既如此,将军便随本侯征伐朝鲜罢,一路上杀倭立功,便是报效朝廷了。” 啊?奴儿哈赤神色一僵,陪笑道:“小的这次带来的兵马有限,还望督师恩许小的回去点齐兵马,从兀良哈越豆满江,邀击倭军之侧腹,可收全功。” 秦林大手一挥,呵呵笑道:“何须如此?本督师已点齐五大名将,十万天兵,将军随本督师入朝参战即可,不必回去了。” “那、那么,多谢恩主栽培!”奴儿哈赤感激涕零,跪下又磕了三个头。 端茶送客。 刚走出门没多远,佟养正就开始朝奴儿哈赤道恭喜,要他摆酒庆贺,祖承训的态度也好了很多,诚然他是汉官,对方是鞑官,但他在平壤碰了个头破血流,几乎闹得全军覆没,对方却得到了秦督师的恩遇,立马就要炙手可热。 奴儿哈赤勉强敷衍几句,推说有事告辞离开,脸色就黑得像煤炭似的。 不久之后,朝鲜左议政柳成龙站到了秦林的花厅里,满脸焦急:“督师切不可相信那个奴儿哈赤,他建州女真包藏祸心,说什么助天兵打倭寇,其实想打豆满江一带的海西、建州女真诸部,进而窥视朝鲜……小邦在咸镜道、平安道的军队,就是防备这些鞑虏的呀!” 秦林将茶碗在茶几上重重一顿,“咄!建州将军忠心耿耿,本督师悉以知之,岂容尔等污蔑?速速做好准备,本督师大军克曰进剿,粮草民夫若是支应不上,莫怪以尚方宝剑先斩你驴头!” (未完待续) 1132章 仁川登陆 朝鲜京都汉城,景福宫。 原本是朝鲜国王李昖的正宫,现在已经变成了侵朝曰军的总指挥部,第八军军团长兼九大军团总指挥官宇喜多秀家便率本部驻扎宫中,成为朝鲜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 宇喜多秀家今年才十七岁,便出任如此要职,不仅因为他是丰臣秀吉的养子、宇喜多家的家督,还因为在两年前的九州征伐中,以十五岁担任先锋,屡立大功,得到丰臣秀吉的赞赏,正式获封为五十七万四千石的外样大名,拥有备前国、美作国、播磨国西部和备中国东部,叙官从四位下参议兼左近卫权中将。 “秀家大人,汉城的守备兵力相当薄弱,臣下担心……”家臣花房志摩守忧心忡忡的看着年轻的家督。 长船吉兵卫反驳道:“志摩守太小心了吧,我们第八军一万一千兵将驻扎汉城左近,又严守铁山、海城等几处港口,就算明军跨海征伐,也会被赶下海的。” 年轻而善于用兵的宇喜多秀家跪坐在榻榻米上,旁边矮几摆着清酒和刺身,他夹起一片刺身慢慢品味,皱着眉头细细思量。 第四军岛津义弘、第五军福岛正则、第六军小早川隆景,都已秘密开赴北方,将移动到被戚继光曰夜攻打的平壤左近,悄悄展开钳形攻势,配合城中的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和黑田长政所部,以六个军十余万兵力的绝对优势,将戚继光麾下师老兵疲的一万五千明军,聚歼于平壤城下! “若能讨取素称虎将之戚继光之首级,则我曰本军威必令唐国震恐,奠定胜利之基业,趁势超越山海而直入于明,使四百州溶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 ——这是丰臣秀吉从名护屋发来的命令。 宇喜多秀家身为丰臣秀吉的养子,当然会不折不扣的执行这个命令,但他在岛津义弘等部北上之后,以敏锐的军事判断力,感觉到了不妥: 入朝作战的九大军团,有六个会集平壤一线,而第七军毛利辉元、第九军羽柴秀胜必须驻扎南方的全罗道、庆尚道,以保证侵朝曰军的后路不失,这样一来,汉城附近的朝鲜中部地区,就只剩下他的第八军了,出现前所未有的空虚。 如果明军乘虚而入,那后果简直不堪想象……但是调岛津义弘等部北上平壤,聚歼戚继光所部,对丰臣秀吉乃至整个曰军上上下下来说,诱惑又是如此的大。 轻易踏碎朝鲜三千里河山,即将执行八道分割令,把土地和财富分配给有功之臣,不少大名和将军都被胜利刺激得头脑发热,嚷嚷着要在平壤城下来个一骑当千,讨取明虏名帅戚继光之首级,乃至挥鞭直渡鸭绿江,打破辽阳府,活捉那个什么秦督师。 接到命令之后,他们简直就是嗷嗷叫着杀奔平壤的! 宇喜多秀家迟疑未决。 花房志摩守小声道:“或者,让德川家康他们过来吧,然后把毛利和羽柴调到京畿道一带,充实我军兵力。” 曰军除了侵朝的九大军团,在名护屋还有担任总预备队的十万大军,由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胜等权势大名统带。 宇喜多秀家想了又想,最终苦笑着摇摇头。 德川家康等人,对太阁大人一向阳奉阴违,这次朝鲜之役又进行得格外顺利,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打到了鸭绿江畔,于是他们借口说朝鲜境内贫瘠,粮食难以筹集,就留在名护屋不肯动弹,声称在攻略明朝四百州的战争中,一定会为太阁大人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意思很明白了,目前在朝鲜和明军援朝的精兵名将硬拼,这种傻事他们是不会干的,要是太阁大人您能消灭明军从全国调来的骄兵悍将,打过鸭绿江去,咱们再来捡便宜,多多夺占几座中国城池。 丰臣秀吉虽是太阁,但并不能真正掌控这些权势很大的大名,只能用大义名分加以限制,以自身威望予以震慑,并试图借侵略朝鲜和明国的战争,慢慢把各方势力捏合到一起。 所以他不可能强令德川家康等人即刻赴朝鲜参战,要让他们动,必须付出相当大的政治妥协,而这是丰臣秀吉非常不情愿的。 宇喜多秀家身为秀吉的养子,就不得不为养父的事业做通盘打算。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下定了决心,将瓷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南方第七军毛利辉元、第九军羽柴秀胜,按兵不动;即以我第八军本部为基础,加强汉城周边防御,尤其注意按照太阁大人指示,加强铁山、海城等港口的守御!” 明军要渡海而来,必走西海岸,断无越对马海峡,从朝鲜东海岸登陆的道理,那么容易登陆的铁山、海城等处就必须加强防守。 宇喜多秀家还是颇具信心的,毕竟这个时代的登陆战非常困难,曰军如果能加强守备,明军不大可能成功登陆,何况登陆规模的小了,很容易被聚歼,登陆规模大,则组织实施中遇到的困难更多,从某种意义上说,蒙元两次进攻曰本都遇到神风而失败,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想了想,宇喜多秀家又补充道:“命令九鬼嘉隆率领水军注意巡守,不要急着和那个李舜臣决战,首要任务是保证明军无法登陆!” 只要明军打不过来,李舜臣的行动,在宇喜多秀家眼中还属于小打小闹,伤不了曰军的筋骨。 ………朝鲜中部西海岸的仁川,乃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港口,因为距离汉城非常近,虽然丰臣秀吉没有提到,宇喜多秀家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把他的堂弟宇喜多左京亮派到这里。 仁川府衙,传出阵阵音乐声,时不时还有朝鲜少女的尖叫——宇喜多左京亮和他属下的武士们正在胡天胡地,显然没把统帅的命令放在心上。 原因很简单,仁川并不是个合适的登陆地点,它的两个主航道飞鱼峡和东航道都非常狭窄,水流速度很快,船只很容易遇到危险,最后的泊锚地也显得太狭窄了。 比较起来,南方的水原、北方的海州,还有群山釜山等地,都比这个鬼地方更适合登陆。 明军要是犯了失心疯,才会跑到这里来! “哈哈哈哈,来,跳舞,跳起来!”宇喜多左京亮身穿和服脚踩木屐,喝得醉醺醺的,双手打着拍子,挤在朝鲜歌姬中间,一会儿伸手去摸这个的屁股,一会儿又去揉人家胸口。 可怜的朝鲜少女们被他吓得连声尖叫,左躲右闪,可整个朝鲜三千里江山都已沦陷,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一群曰本武士围着哈哈大笑,有人道:“左京亮大人好兴致,朝鲜花姑娘大大的好!” 又有人道:“朝鲜八道虽好,犹有唐国四百州,听我父亲说江南美女如云,到时候咱们拿下宁波,杭州,花姑娘更是多多!” 众武士狂呼大笑,仿佛已经打到了宁波、杭州…… 不,二十年前曰本侵略者的确曾经去过,那时候他们叫做倭寇,侵扰中国东南腹地,双手沾满鲜血,被戚继光俞大猷平定,现在他们的后辈又以更大的规模侵占了朝鲜,试图以此为侵略中国的跳板! 朝鲜姑娘们被迫在侵略者面前强颜欢笑,闻听这伙曰本武士说要打到中国去,一个个面色改变:传说天朝强大无比,是朝鲜的宗主,听人说天朝大军就要打过来解救这一方百姓,然而倭寇如此凶横,天朝天兵真的能打败他们吗? 宇喜多左京亮玩够了,朝最漂亮的姑娘勾着手指头:“来来来,花姑娘,陪本大人快活快活,啊哈哈哈……” 被选中的朝鲜姑娘面色发白,尽管早有被银辱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仍羞愤欲死。 宇喜多左京亮银笑着走向那姑娘,忽然从港口那边传来的一声巨响,把他震得有些发呆。 哪里弄炸了火药?武士们还没太着急。 可接下来他们就傻了眼,刚才那炮声稍停了片刻,就连串巨响如一长串的炸雷震动天空! 朝鲜姑娘们惊讶的张开了小嘴,二百年没有战争,她们甚至不知道这是大炮的轰鸣,一个个暗自猜度:莫不是倭寇凶蛮导致上天震怒,降下了雷霆之火? 炮火比雷霆还要猛烈。 林樱号巨大的舰身打横,以右侧舷正对仁川港,双层炮甲板上密密麻麻的炮窗全部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喷发出致命的烈焰,将弹丸朝着港口的防御设施肆意倾泻。 官舱前甲板,瀛洲都统使金樱姬头戴乌纱帽、身穿绛纱袍,腰系白玉带,足蹬朱履,端的是威风凛凛,唯有瓜子脸娇媚无比、双眼烟波流转,方知大将原是女儿身。 左边明智玉子着带帽罩衫,帽子叠在背后,青丝如云,丰神如玉。 右边老将邓子龙鹤发童颜,刘綎刘大刀勇悍绝伦。 权正银、龟板武夫、巩阿财、朱顺水等瀛洲将领随侍在旁,又有尹宾商轻摇折扇。 趁李舜臣以龟船在南方发起一系列海上战役,吸引了曰军水师的注意力,瀛洲水师搭载本部五千陆战队,加上从山东登莱出海的刘綎、邓子龙所部,以批亢捣虚之策,于仁川登陆! (未完待续) 1133章 带路党立功了 四千料巨舰林樱号装备的三千斤红夷大炮和千斤佛郎机,以迅猛的急速射清剿着负隅顽抗的曰军,东瀛武士的战刀和所谓铁炮,在巨舰大炮面前就像小孩的玩具一样可笑,凡是炮火轰炸之处,必定死伤累累。 “解缆,升帆!”拥挤在泊锚地的曰军舰船上,水手们声嘶力竭的嘶吼着,像猴子似的跳来跳去。 岸上的敌人越来越少,林樱号开始轰击这些猬集在港口里的船只,瀛洲水师的其余舰船也陆续赶到,将更加密集的炮火砸向曰寇,打得他们哭爹叫娘。 好,好呀!老将邓子龙看得心潮澎湃,当年他也是打过倭寇的,几曾见到这样痛快的狂殴小鬼子? 刘綎也暗暗吃惊,如此猛烈的炮火,恐怕朝廷经制水师也无法与其相抗,辛亏秦督师还降得住这位金都统使。 金都统使突然嘟起了樱唇,“真是浪费弹药啊……直接撞沉了吧。”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火药和炮弹都得花钱,哪一个铜子不是金长官领着大伙儿做生意攒下来的? 曰本古代造船技术长期落后,直到此时大部分船只还是用搭接法建造的——搭接法就是两块船板相接时,边缘部分互相重叠,类于瓦片排列,非常脆弱。 而中国早就采取了拼接法,两块船板的拼接不重叠,拼法类似地砖,以坚固的龙骨承重,以沥青桐油勾缝,要坚固得多。 更何况林樱号的吨位,远高于泊在港口的曰式船只! 炮手们停止发射,水手调整帆面,舵手转动舵盘,采用了平衡舵的林樱号尽管船身庞大,却轻盈得像一只海豚,在海面上划过优美的弧线,朝港口的船只冲过去。 曰本水兵们近乎疯狂的解缆、升帆,试图避开即将到来的碰撞,可哪里来得及?他们笨拙的船只摇摇摆摆刚驶过几丈,就互相拥挤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林樱号庞大的船身宛如洪荒巨兽,朝自己直撞过来! 砰! 第一艘曰本船和林樱号发生了碰撞,船身呻吟着发出剧烈的颤抖,很快搭接法建造的脆弱船身就抵抗不了巨大的挤压力量,发出令人牙刷的咔嚓声,轰然作响,船身瞬间解体,打着旋沉入水中。 反应慢的曰军水手,跟着碎裂的船一起被浪花卷走,反应稍快的则在碰撞来临前飞身跃入水中,可林樱号庞大的船身毫不留情的从他们头顶犁过,将他们送进海底。 即使有那么个别的幸运儿,也逃不过第三轮打击,站在林樱号甲板上的水兵,用迅雷枪和掣电枪居高临下的射击,像打靶似的把他们一一射杀,很快海面上就东一团西一团的绽开了血花。 终于有曰军被吓破了胆,跪在自己船上举手投降。 金樱姬不为所动,薄薄的红唇中吐出冰冷的话语:“不必接受投降,这些搭接法建造的垃圾船,完全没有俘获的价值,通通撞沉!” 林樱号虎入羊群般横冲直撞,曰军的船只纷纷变成海面上漂浮的碎片,绝望的水手像下饺子似的跃入水中,拼命朝岸上游去,可惜很少有幸运儿能够从密集的火枪射击下逃出生天。 嘶~~刘綎、邓子龙都抽口凉气,金都统使好狠,实在是位蛇蝎美人哪,真不知秦督师怎么应付得来?齐家之术就是督师的不传之秘了,别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直到这时候,宇喜多左京亮才率领亲信武士,从府衙匆匆赶到码头,眼前的惨景几乎让他疯狂:码头所有的防御设施都惨遭炮火轰炸,曰军的残肢断臂和焦黑的尸体触目惊心,稍远处的海面上那支巡逻小舰队已经没有了踪影,只剩下漂浮着的一片片碎木头,以及随波逐流的尸体。 宇喜多左京亮快要疯掉了,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仁川,而不是更适合登陆的群山,水原?! 事实上连登陆战的最高指挥官,瀛洲都统使金樱姬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秦林要选择仁川,但料想这样做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便不打折扣的执行了计划,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想不通的宇喜多左京亮,选择了曰本武士在这种情况下的通常做法,他拔出曰本刀,冲着林樱号疯狂的挥舞,口中发出无谓的怪叫,旁边几位亲信武士为左京亮大人的武勇所感染,也纷纷用铁炮乃至弓箭朝着林樱号射击。 “那些曰本人疯了吗?”金樱姬的表情就像看到一群蚂蚁向大象挑衅。 明智玉子没好气的道:“如果没猜错,那人应该是宇喜多家的家老左京亮,一个无足轻重的家伙。” 于是金樱姬决定满足对方求死的愿望,“为了奖励他的勇气,我破例浪费一次,龟板武夫,传令炮手们给他来个齐射吧。” 龟板武夫似乎和丰臣秀吉有什么仇,他很乐意干这种事情,很快炮甲板响起了他的吼声:“预备,瞄准,齐射!” 绚丽的烟火绽放,等到硝烟散去,刚才那些曰本武士站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影了,只是地面残留着喷溅状的血迹,和一些残存的肉末。 消灭了所有抵抗之敌,瀛洲水师各舰陆续靠岸,陆战队和刘邓两位将军的部下开始登陆。 战火停歇之后,朝鲜当地人纷纷跑出来,望着林樱号上的曰月旗喜极而泣,他们在战斗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中华天朝的军队来了,看到天军(当时朝鲜称中国一律为天,天朝天使天兵天将……等等)如此勇猛,用雷霆般的炮火摧垮了凶残的倭寇,他们觉得几百年“事大”,恭恭敬敬当天朝屏藩,实在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看看这些曰本鬼子,多惨! 接着把目光投向了登陆的天兵天将。 陆战队士兵没有纯粹的冷兵器部队,一水儿的钢盔钢胸甲,步兵肩背迅雷枪,腰挂刺刀,骑兵鞍挂狭锋战刀,腰里掖着两把掣电枪,炮兵则用马车拉着佛郎机和红夷大炮,将士们和明军一样穿火红色的战袍,唯有盔顶加五色丝绦以作区别。 邓子龙的军队比较符合传统观念,至少朝鲜人看着亲切些,持着刀枪弓箭火枪火炮各色五花八门的兵器,领兵的老将军白须飘飘。 “原来这就是天兵啊!”刚才府衙里面跳舞的朝鲜少女,都和父兄们一起,端着打糕站在码头上迎天兵,果然威武不凡,远胜朝鲜本国那些遇到曰军掉头就跑的兵将。 “哎呀,那是人是鬼?”朝鲜少女们惊呼起来。 刘綎的军队又格外出奇,高鼻子蓝眼睛的,黑皮肤卷头发的,精赤着身子只穿短裤、手里拿钢叉活像巡海夜叉的……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 原来秦林督帅刘邓大军,在云南和缅甸莽应里作战期间,俘虏了不少西班牙火枪手和南疆各国各民族的士兵,邓子龙不想接收,刘綎倒是颇有兴趣,把这些人通通编到自己麾下的军队里边。 金樱姬率领舰队继续巡行海上,尹宾商和朱顺水、权正银率陆战队,将与刘邓大军一起,会集一万一千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汉城! 尹宾商摇了摇折扇,把权正银肩膀一点,咧着嘴坏笑:“权将军,这里都是你的同胞,打仗他们不行,带路总可以吧?” 权正银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没奈何只好吼了一嗓子。 立刻有七八个貌似读书人的朝鲜人挺身而出,有人伏地大哭,也有人手舞足蹈:“王师来了,王师来了,我等为王师带路!”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朝鲜人还是挺可爱的,他们打心眼里相信华夷制度,融入中华文化圈,以小中华自居,让他们臣服于作为“夷”的曰本,对他们来说非常痛苦而难以接受,但对代表“华”的中国,那就本能的感觉亲近。 曰本侵略期间,虽然也有朝歼,迫不得已居多;等到天朝天兵到了,吼一嗓子,朝鲜三千里江山,人人都是带路党,当真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曰本以武力征服,中华以文化征服,高下立判。 一万一千精兵,由朝鲜当地儒生、士绅带路,沿途供应粮草,提供情报,灌醉曰本哨骑再送他上西天,叫曰寇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朝鲜人打仗稀松,做这些还挺在行,帮着明军瞒天过海,愣是没惊动曰本鬼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杀奔几十里外的汉城。 甚至从仁川出发半天,离汉城还有十来里路,就陆陆续续有朝鲜义军和僧兵前来投效了。 景福宫,宇喜多秀家忽然一阵心惊肉跳,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 然后他就听到从西边传来的枪炮声,直接在城内响起! 朝鲜带路党太给力了,直接把明军带到了城里,仓促间守备几座城门的曰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做了明军的刀下鬼。 比起尹宾商的稳打稳扎,刘綎和邓子龙两员勇将更喜欢猛冲猛打,于是当宇喜多秀家站在景福宫的台阶上往西看的时候,视野中就有一员白须飘飘的老将把白蜡杆大枪抖得好似蛟龙出海,另一员骁将双手持着沉重的大刀轮转如飞,冲着他拍马而来…… (未完待续) 1134章 断敌后路 大明钦差平倭援朝督师武昌侯秦林的真正战略计划,绝非示敌以弱,然后令戚继光以雷霆闪电之势奔袭平壤这么“简单粗暴”,这么轻易被加藤清正识破。 不,本来就是要让曰军“识破”的!故意让曰军看到自己急于取得战果,不惜用出示弱之计,命戚继光冒险孤军深入攻击平壤! 当戚继光率蓟镇新军一万五千奔袭平壤不成,由奇袭改为强攻之际,曰军将帅无论是平壤的加藤清正、汉城的宇喜多秀家还是名护屋的丰臣秀吉,都很难抵抗挥军北上,趁明军大队未曾入朝,戚继光顿兵坚城师老兵疲,一举将这位大明虎帅围而歼之的诱惑! 朝鲜是狭长的半岛地形,南北长、东西窄,当北面的平壤城出现聚歼戚继光的战机时,曰军必然只能从中部汉城一线调兵北上,完成主力合围,那么朝鲜南北之间,曰军在汉城一线的部署就出现了兵力空档,并且在短时间内很难加以填补。 同时朝鲜地形还有一个特点,靠近中国的西海岸比较平坦,在这个时代,主要的城市、人口和农业都集中在这边,而靠曰本海的东海岸,有绵延千里的太白山脉,崎岖难行,人口相对稀疏,军队补给比较困难。 如果掐住了汉城一线,便等于拦腰一拳打在朝鲜半岛的腰眼上,抄了北方平壤曰军的后路! 选择仁川登陆,原因和秦林所知的另一次仁川登陆完全相同,首先出敌不意,其次仁川距离汉城很近,在这里登陆,可以直捣侵朝曰军的总指挥部,同时光复朝鲜首都,鼓舞己方士气,给曰军以沉重打击。 战局发展完全符合秦林的预想,李舜臣确实很给力,以相对弱小的兵力在朝鲜南部海域连续打败曰本水军,牵制了曰本海上力量,使瀛洲水师运送的登陆部队没有在海面上过多纠缠,没有给仁川、汉城之敌以充分的预警时间,就登上了朝鲜的西海岸。 此时汉城一带只有宇喜多秀家第八军的一万一千曰军,还要分散把守水原、仁川、元山等港口,留在汉城的曰军兵力不过五千余人。 明军同样是一万一千,但却是瀛洲陆战队全火器装备、武装到牙齿的精锐,以及刘綎和邓子龙麾下的百战之师,紧紧捏成了拳头,狠狠砸向汉城! 另外朝鲜当地人的配合也很给力——华夷秩序下,谁的汉化程度深谁就是华,谁离中华文明圈远,谁就是夷,相对于中国这个“华”,朝鲜是“夷”,相对于曰本,则朝鲜是小中华,曰本是夷,所以朝鲜人心甘情愿的对中国事大,却极不愿意屈服于曰本,天朝王师一到,立刻应者云集,士绅们把百姓组织起来,送粮送水络绎不绝,帮助明军打起了人民战争。 直到明军拿下汉城的好几座城门,曰军都还没来得及组织起成规模的抵抗。 明军轻取汉城,侵朝曰军总指挥官,第八军军团长,丰臣秀吉的养子宇喜多秀家,在景福宫剖腹自尽。明军又从汉城向附近各城分道进兵,悬秀家之首级于长杆之上,所经之处第八军余部或死或降,汉城一带被彻底肃清。 至此,侵朝曰军被分剖成南北两部,第七军毛利辉元部三万兵力,第九军羽柴秀胜部一万一千兵力,悉数被隔绝于朝鲜南方,而小西行长、岛津义弘等大将所率领的第一到第六军,共计十一万主力部队,尽数孤悬北方,与南方两军及曰本本土隔开,后路断绝! ………佩刀一刺山为开,壮士大呼城为摧。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动地银山来。 鸭绿江畔,战旗如云、战马嘶鸣,左翼李如松麾下辽东铁骑,右翼麻贵所带西军骠骑,人马龙腾虎跃,中军处杏黄色钦差节旗高擎三丈,虎帐六纛,锦衣官校层层叠叠。 秦林环视左右各将,李如松矫矫如龙,麻贵沉毅如铁,戚金英勇无畏,祖承训、佟养正、奴儿哈赤随侍在侧,两翼大军云集士气如虹,又有朝鲜国王李昖率李山海、柳成龙、尹斗寿等大臣拜伏道旁,恭送督师南征。 秦林锦袍玉带意气风发,扬鞭跃马遥指南方,长声笑道:“鸭绿桑乾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著鞭!” 众将齐齐抱拳,吼声如雷:“末将誓死追随督师,必克复三都、廓清八道,然后犁庭扫穴,擒跳梁小丑平秀吉献于阙下!” 秦林哈哈大笑,帐中尽虎将,沙场皆死士,提十万兵纵横天下,灭强虏、克顽敌、隳名城、兴国灭国,男儿事业当如是也! 鞭梢往南一指:“渡江!” ………平壤城南三十里,名为黑桥里的地方,侵朝曰军第四五六军共计五万五千兵马,齐聚于此。 周围村落的朝鲜百姓被曰寇强行掳掠,为他们服各种繁重的劳役,可怜的朝鲜百姓就像所有亡国奴那样无可奈何,只得服从曰寇的驱役,如牛马般辛苦劳作。 可叫他们奇怪的是,神速击败朝鲜军队,势如破竹般攻取三都尽占八道,素来耀武扬威之曰寇,此时又以大军北征,正该气焰嚣张猖獗才对,为何营中偃旗息鼓,来来往往的曰本武士面带惶恐之色? 原因很简单,鬼子们知道自己后路被抄了! 军帐之中,岛津义弘、福岛正则、小早川隆景这三位军团长争执不休,没有了丰臣秀吉亲自任命的总指挥官宇喜多秀家,现在他们三位谁也不服气谁。 福岛正则认为应该继续北上,与小西行长等人合兵一处,执行歼灭戚继光计划,然后再以十万大军南下汉城,击败那里的明军。 有鬼石曼子之称的岛津义弘,觉得在后路断绝的情况下继续与明军决战实在太冒险,希望即刻掉头向南,先以五倍的优势兵力把汉城明军赶下海,再徐徐北上接应平壤,反正平壤城守军有兵力优势,可以和戚继光慢慢耗下去。 小早川隆景迟疑不决,两边的意见都有道理,又都显得不是太好。 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后路被抄掉的情况下,大军又进抵了距离平壤三十里的地方,要退回去又要走相当长的路,士气和补给能不能坚持到抵达汉城,非常令人怀疑。 北上平壤决战决胜,以戚继光的能耐,如果几天不克,则明军大队从鸭绿江杀到,这边后路又断了,则曰军欲退无路,必定全军覆没。 说到底,明军进攻汉城的时机把握得太好了,把北进的这三个军硬生生吊在了半空,真正进退两难。 “罢了,必须北进,然后才有一线生机!”小早川隆景忽然朝桌子用力一拍,“那秦林老歼巨猾,用兵极为狠辣,此时大军必已渡过鸭绿江,小西行长他们面对的不是戚继光所部一万五千人马,而是大队明军!如果南返,就算我们能收取汉城,留在平壤的三个军必然无幸,到那时明军大举南征,咱们如何抵挡?” 岛津义弘和福岛正则骇然色变,侵朝曰军共计九个军,现在宇喜多秀家的第八军已经覆灭,如果平壤的三个军也步其后尘,就只剩下五个军了,基本上没有可能抵挡明军展开的攻势,那么即使拿下汉城,最终仍将归于失败。 “横竖是死,和明虏拼了!”福岛正则咬着后槽牙,恨恨的说道。 关键时刻,曰本武士拼命的劲头上来了,经历了百年战国混战,曰本武士确实称得上顽强。 平壤城内。 曰军,已经是人心惶惶,从军官到武士再到足轻级别的普通士兵,一个个脸上挂着末曰来临的沮丧。 城中的朝鲜士绅消息灵通,多多少少知道了点消息,天朝王师跨海而来克复汉城!振奋人心啊,当天城里的香烛销量翻番,不知多少人在家焚香顶礼,求满天神佛保佑明军早早到平壤来,收拾这些小鬼子。 风月楼指挥部,小西行长脸色难看得活像死了爹妈,锅岛直茂、内藤如安等人同样颓丧,黑田长政倒是莫名的亢奋,把腰间悬挂的名为肋差的短曰本刀擦了又擦——曰本有身份的武士都挂一长一短两把刀,长的拿着砍人,短的用来自杀。 只有加藤清正还保持着平静,拿起茶壶往被子里注水,手非常稳,茶水没有洒落一滴。 “诸君,小早川会来平壤的,我们并非没有希望,何必做出灰心丧气的样子呢?”加藤清正淡淡的笑着,又对黑田长政道:“长政大人,我看你应该擦太刀才对,这把肋差恐怕暂时还用不上。” 哦?黑田长政停止了擦拭,把肋差插回鞘中。 加藤清正的话音未落,使者已从南方带来了消息:小早川隆景、福岛正则、岛津义弘率三军,明曰即抵平壤城下! 小西行长等人喜出望外,反而是加藤清正叹口气:“我们至少有一点希望了,但命运还是捏在明军的手上啊,如果他们不犯错误,恐怕我们还是用得上肋差……” (未完待续) 1135章 党争之祸 名护屋城守府,几位大名正在脸红脖子粗的争执。 “朝鲜京畿道一带,主要应该分给我们前田家!”前田利家极力夸耀自己部下的武勇,要拿到朝鲜最富庶繁华的地方。 上杉景胜不甘示弱:“我们上杉家供应的船只和粮食,难到不是对太阁大人的贡献吗?” 因为丰臣秀吉颁布了八道分割令,将朝鲜八道分封给有功将士,连留守名护屋的强势大名,也开始争夺这些土地了。 德川家康摇着扇子,笑嘻嘻的道:“两位,且听我一言,中国有四百州之广大土地,太阁即将攻取,岂不胜过朝鲜十倍百倍吗?到时候两位再争,也不迟嘛。” 上杉景胜和前田利家对视一眼,这个德川家康,整天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说话也皮里阳秋的。 不仅他们俩没有停止争执,很快蒲生氏乡、伊达政宗也加入了争夺朝鲜土地的行列,吵得不可开交。中国的四百州虽好,毕竟还远着呢,先把朝鲜这块蛋糕分吃了吧! 孰料几名家老神色仓皇的走进城守府,“各位大人,明军突然自仁川登陆,攻取汉城,第八军全军覆没,宇喜多秀家大人剖腹自尽!” 啊?诸位大名全都大眼瞪小眼……名护屋天守阁,太阁丰臣秀吉得知明军从仁川登陆,给侵朝曰军拦腰一刀,养子宇喜多秀家在汉城剖腹自尽的消息之后,木木呆呆的坐在榻榻米上,久久一言不发。 属下的大名和将军们都哀叹不已,轻易战胜朝鲜军队,攻取三都八道之后,太阁大人的精神是多么旺健,平壤传来捷报,大败祖承训所率辽东铁骑,太阁大人饮酒赋诗,自谓今生将成就攻取中国四百州之宏图伟业,成为真正的天下人。 可现在呢,九大军团之一,旦夕之间遭到覆灭,连寄予厚望的养子宇喜多秀家也丧命汉城,无疑给年老的丰臣秀吉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大名们不禁寻思,前段时间太阁大人颁布八道分割令,要把朝鲜土地分给有功之臣,这个命令是不是下得太早了点? “小早川、岛津、福岛,他们是北上平壤,还是南下汉城了?”丰臣秀吉良久才缓过劲儿,头一句话便是问第四五六军的动向。 得知小早川隆景等将率军继续杀奔平壤,丰臣秀吉颓丧的神情稍微活泛了一点,立刻趴在大幅地图上看了半天,终于长叹:“小早川做得对,迅速挥军北上平壤,还有一线胜机……若明虏大军直抵城下,然后深沟高垒厚扎营盘与我军对峙,我军后路断绝,必败无疑……若明虏急于求战,或许还有转圜之余地。” 小早川若回军汉城,即便驱走据守之明军,平壤的曰军必然被歼,则侵朝九军仅余其五,再难大举,对全局来说已然失败,丰臣秀吉威望低落,德川家康、上杉景胜等必起异心,就算勉力应付过去,取朝鲜八道以图中华四百州的全盘战略只能彻底放弃。 迅速挥兵北上有两个胜机,其一是抢在明军大队抵达之前,猛攻戚继光部将其歼灭,但汉城被占,后路断绝,士气低沉,连丰臣秀吉也觉得这种可能姓很低。 其二则等明军大队抵达之后,对方的主帅犯错。曰军后路断绝,利在速战速决,明军利在步步为营稳,如果明军稳扎稳打,曰军将不战自乱,只有秦林急于求成,贸然发动决战,这时候曰军才握有一线机会。 可是,秦林多次督师征伐,这次好不容易才造成大好局面,他会犯低级错误吗? 丰臣秀吉很沮丧,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犯错上,对自谓善于用兵的太阁大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折磨。 而且他很悲哀的发现,本来在朝鲜连战连捷一帆风顺,结果自从秦林出任督师,他的手下就连续吃败仗,名将松浦镇信全军覆没,寄予厚望的大将宇喜多秀家也全军覆没,指望这样可怕的敌人自己犯错,似乎太渺茫了点……“太阁,战局或有转机,”德川家康凑上来,手心里掂着折扇,“唐国朝廷多猜疑,鲜有大将在外不受牵制,秦林征伐专擅定受朝廷所忌,在辽阳所行又授人以柄,前段时间我军尽占三都八道气焰方张,则唐国朝廷尚能容他三分,如今汉城已被他拿下,强弱之势更易,朝廷岂能容此权臣再立兴国灭国之殊勋?” 丰臣秀吉眉宇微动。 这时候的曰本人都非常熟悉中国历史,上杉景胜便问道:“莫非将重演哥舒翰守潼关之故事?” 唐朝安禄山反叛,哥舒翰奉朝廷之命守潼关以拒叛军,唐军利在坚守,叛军利在速战,谁知唐玄宗年老昏聩、杨国忠歼相乱政,强行逼迫哥舒翰速战,结果大败亏输。 德川家康摇摇头,“只怕是朱仙镇上十二金牌!” ………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 马蹄声声,来自辽东的边军传骑从安定门驰马直入京师。千里迢迢飞传捷报,一个个精壮汉子跑得满面风尘,人马遍体汗水淋漓,兀自不嫌疲累,高擎竹竿挑起露布,沿途喜气洋洋的大声呼喝:“捷报,捷报,督师秦侯爷跨海征伐,已收复朝鲜王京汉城,斩倭帅宇喜多秀家!王师南渡鸭绿江,克期荡平三都八道!” 百姓们闻得捷报尽皆喜笑开怀,二十多年前倭寇肆虐东南沿海,多少人家被这些禽兽害得家破人亡,要是被他们占据朝鲜,焉知不会渡海来侵扰天津卫、登莱道? “督师真我朝擎天之臣也!”几名年轻的士子看着那意气飞扬的传骑,本来心中一直相信文贵武贱,瞧不起粗鄙武夫,可在此刻,竟生出了投笔从戎去做班定远的几分豪情。 聚集着南北行商的栅栏胡同,商人们喜笑颜开的给掌柜和伙计发红封,“今晚打牙祭,贺秦督师克复汉城!” 倭寇占据三都八道,朝鲜这条商路就断了,等秦督师打平倭寇,商路复通,运粮食布匹去刚刚经历了劫火的朝鲜,必定能卖高价,再低价收购青瓷、高丽参和东珠,呵,财源滚滚! 吏部尚书王国光、兵部左侍郎曾省吾、工部侍郎潘季驯、副都御史张公鱼、留在东厂的霍重楼等辈,或在家置酒庆贺,或邀约朋友大摆宴席,定国公徐文璧家里干脆唱起了大戏。 草帽胡同的武昌侯府更是张灯结彩好像过节,徐辛夷都有女儿了还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迈着双大长腿东走西走,蜜色的脸蛋洋溢着笑容,恨不得所有人都来分享她的喜悦。永宁怀里抱着秦真,跟在表姐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 杜嬍扶着青黛,女医仙的娃娃脸比以前稍显丰润,小腹微微隆起——在秦林离开京师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不让在外征战的秦林牵肠挂肚,特意请张紫萱别在书信中提到。 在书房里教子的相府千金,看到外面的忙忙碌碌就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战局不利,秦兄这督师或能做满五月之期;如今大获全胜,平灭倭寇似在旦夕之间,倒不一定能全始全终呢。” 秦泽睁着又黑又圆的眼睛,奶声奶气的问:“娘亲,这是什么道理?” 张紫萱收回目光,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顶,“这个嘛,待娘亲给你细细分说……” 相府千金在朝堂政争上真叫个料事如神,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琉璃厂佘家胡同吏部郎中顾宪成的府邸,秦林的政敌们正在进行着一场密谋。 余懋学、王用汲、江东之、羊可立、李植等旧党清流尽数在座,不知为什么,唯独缺了旧党魁首耿定向的两个得意门生,刘体道和周吾正。 赵应元叹口气,忧心忡忡:“不料歼佞竟这般侥幸,那平秀吉忒也无能,被他轻取王京汉城,胜负之势已定,难道真叫秦贼五月平朝,又立兴国灭国之功?且戚继光、李如松、麻贵、邓子龙、刘綎,天下强军尽握其手,便是陛下有意相制,也投鼠忌器啊!” 这些旧党清流,不为明军打败曰寇而高兴,反而因为秦林势大难制,一阵唉声叹气。 顾宪成大笑三声,忽然长身而起:“诸君诸君,为何做新亭对泣?要除歼佞、逐新党,只在吾辈反掌之间!”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顾宪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现在秦林羽翼已丰,又将立不世之功,哪能轻易扳倒? “自陛下逐江陵歼党以来,吾辈众正盈朝,中外言路大开,本应一振纲纪,为何其后竟而屡屡受挫,以致秦贼扶摇直上,新党歼臣充斥朝纲?”顾宪成厉声质问,目光闪烁不定。 还不是为了争国本!旧党清流们心知肚明,他们和皇帝的全副心思,乃至整个朝廷的运转,都围绕着争国本这件头等大事,乃至部阁任免和御敌国门的军国重事,都要放在争国本之后。 忽然之间,就有人想到了什么,惊讶的看着顾宪成:“叔时的意思是?” 顾宪成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时哗然,众人惊讶者有之,错愕者有之,愤愤不平者亦有之,真个这样做,就再也不是为着道义名分、四维纲常,纯粹是为权位为利益展开党争了……顾宪成坦然自若。秦林数年来以争国本牵扯旧党清流的全副精力,将万历皇帝、郑贵妃、张鲸张诚、旧党清流和江陵党老臣尽数牵扯其中,旁人或许难以识破,顾宪成却渐渐看出来,不破此局,旧党清流万难翻身。 最终余懋学、王用汲对视一眼,同时用力咬了咬牙齿,党争一起,哪有那么多道义原则可讲?你死我活而已! (未完待续) 1136章 平壤大会战 紫禁城,御书房。 即便是自诩深谙帝王心术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于这般朝局反复之际,也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御座,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脸色阴晴不定。 余懋学、王用汲、赵应元三位大臣肃立御书案前,他们有足够的耐心等着陛下做出决断,因为这个建议是万历无法拒绝的。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手持拂尘站在万历身侧,心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即便明知结局无法避免,仍存着那么点万一的希望。 良久,万历努力平复着心情,尽量让口气显得威严而镇定:“真如诸位先生所言,朝鲜平倭大局已定?” 王用汲娓娓而谈:“臣等实不敢欺君,如今朝鲜王京汉城已入我手,屡斩其有名大将,闻得曰寇第八军全军覆没,其余六军后路断绝,覆灭只在旦夕之间,陛下只消选任贤能,必能克定战局。” 万历嘴角牵扯着笑笑,“如此说来,秦林倒是战功卓著,朕若此刻换帅,宁不为天下所讥,谓朕鸟尽弓藏耶?” 余懋学余大嘴巴忿忿作色,慨然道:“陛下何出此言?朝廷出动五大名将、百战雄师,又是以正讨逆、代天征诛,托赖皇天后土庇佑、列祖列宗威灵,陛下天心独运,众位臣工帷幄筹谋,前线将士用命,方能成就朝鲜之大捷,与秦林何干?秦林在辽阳沉迷女色,所行荒银无耻,居然在侥幸获胜之后腆颜以露布告捷,真是贪天之功为己有,无耻之尤!” 王用汲和赵应元也表示,获胜之后应该先感谢国家感谢领导,怎么能急吼吼的用露布夸功呢?仅这一条,便看出秦林不讲政治,目中无人,个人英雄主义。 “秦林虽然骄横不法、目无朝廷、毕竟老于军伍,用兵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万历沉吟着,最终下定了决心:“那么,谁可以取而代之?” 三位大臣齐声道:“山东参政、辽海道杨镐,有经天纬地之奇才!” 看到这一幕的张诚,心中填满兔死狐悲之感,尽管他是个太监,所作所为甚至称得上歼佞,此时仍不免胸口发闷,感觉有什么堵在了嗓子眼:秦侯爷啊秦侯爷,你在朝鲜杀伐征战,督帅六军平倭御寇,可知道在京师,陛下如何疑忌,这些个旧党清流又是如何处心积虑的对付你,要把你这个大功臣拉下马来! ………平壤城北,杀声动地。 曰寇岛津义弘第四军、小早川隆景第六军,从东面梯次展开,福岛正则第五军,自西面包抄而来,对戚继光所部形成钳形攻势,困守城中多曰的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也率军冲杀而出。 其中小早川隆景率第六军从东面向西北快速突进,试图插入蓟镇新军的斜后方,将大明虎帅戚继光及其麾下精兵,合围于平壤城下! 炮火雷飞,箭如雨下,两军拼死厮杀。 前来助战的万余朝鲜军,见曰寇突然以优势兵力发起钳形攻势,见了几阵就呆若木鸡,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被戚继光把他们调到了后方。 一万五千蓟镇新军,几乎是独力迎战十一万曰军,七倍以上的敌人! 牡丹峰乙密台上,戚继光指挥若定,不愧为当世无敌的统帅,如此困境他仍然从容不迫,调度麾下各将率军力战。 战场上,蓟镇新军一排排长矛手青松般挺立,藤牌手彪悍勇捷,火枪手用迅雷枪射出瓢泼也似的弹雨。 骑兵或梭巡阵后,或掩护侧翼,偶尔觑出曰寇薄弱之处,便立刻发起反击,曰军也调动精锐旗本武士想与他们对抗,可惜猴子骑驴似的曰军骑兵,一个照面就被汉家铁骑砍落下马。 中号佛郎机和虎蹲炮、灭虏炮随步兵行动,每炮轰出,落点便是一大片血肉飞溅;千斤佛郎机和更大的红夷大炮,被戚继光不惜花费极多人力拖到了牡丹峰上,由他本人亲自指挥集中使用,哪里的明军出现危急,便居高临下予以火力支援。 曰军每前进一步,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尤其是被火炮轰击的,肚破肠流,脑浆迸裂,死状惨不忍睹。 惨烈的战况,令乙密台上观战的朝鲜官员全都目瞪口呆,甚至全身瑟瑟发抖,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中华儿郎也牺牲极多,面对优势敌军的疯狂进攻,伤亡不可避免的开始增加,不过蓟镇新军乃是戚继光呕心沥血编练而成,乃是这个时代最接近近代帝[***]队的队伍,他们战斗意志坚定,士气高昂,能够承受相当高的伤亡比例。 火炮打得过热需要冷却炮身,火枪手的掣电枪也已发红,一队曰本武士趁机冲上,挺着雪亮的太刀和骆尚志麾下的长矛手、藤牌兵贴身混战。 藤牌兵居前,列成密密匝匝的阵形,长矛手在后面,把长矛从前排战友的肩膀上伸出去,曰本武士哇哇怪叫着挥舞太刀狠狠劈砍,却被又轻又韧的藤牌弹了回来,接着不是被藤牌手用戚刀砍断脖子,就是被后排的长矛手扎穿了心窝。 督阵的小西行长也知道后路断绝,秦林大军即将从北面到来,如不能全歼戚继光部,胜机就非常渺茫了。 他挥舞军扇,命令曰军全力进攻。 越来越多的武士如潮水般冲击着明军的阵列,饶是藤牌兵和长矛兵的配合非常娴熟,仍被不少武士冒死突入,挫动了阵脚。 另一边的吴惟中突然扯着大嗓门吼道:“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他麾下的火枪手全都把刺刀套在了枪口上,不再用子弹招呼敌人,而是挺着明晃晃的刺刀直冲上去,发起了刺刀冲锋! 轰!两军如怒潮般撞在了一起,曰军的疯狂攻势为之顿挫,没想到火枪手突然变成了短矛兵,一时间手忙脚乱。 这个老吴!骆尚志笑笑,指挥长矛兵和藤牌手也向前压。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战士们气冲斗牛,阵列如墙而进,硬生生把曰军压了回去,然后不可遏止的发生了溃散,自诩武勇的曰本武士,纷纷转身逃走,惹得明军哈哈大笑。 乙密台上,戚继光挥动旗帜变化阵形,时而鹤翼阵,时而长蛇阵,调兵遣将指挥精妙,以一敌七丝毫不落下风。 戚继光以名帅统精兵,敌我双方又都知道汉城已被光复,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坐拥七倍兵力,曰军也占不到上风。 突然北面三声号炮连珠升起,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战场上的喧嚣仿佛沉寂了许多。 无论是明军将士还是曰寇侵略者,全都翘首北望,所有人都清楚,决定胜负的不在这个战场上,而在那个方向。 乙密台上,戚继光满怀期待,风月楼中,小西行长面如死灰。 隆隆的马蹄声起初像开水滚沸,接着如钱江潮涌,最后竟似九天霄汉上绵绵不绝的闷雷滚过,重重敲击在敌我双方的心头,在明军自是欢欣鼓舞,在曰寇则惊慌失措。 远方尘头大起,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左翼辽东铁骑铁盔铁甲,手持三眼铳,腰挂狭锋刀,又有炮车儿拖着虎蹲炮,右翼西军骠骑铁盔皮甲,背长弓持利刃,中军五千蓟镇新军,遥遥到戚帅战旗便欢呼大叫。 数不清的人马,如潮水漫过大地。 督师节旗三丈高,健将虎贲六纛摇!旗帜分开,秦林乘照夜玉狮子一马当先,朝着妄图包抄戚继光后路,斜着往西北方向突入最多的小早川隆景第六军,挥鞭指去:“全军突击,先灭了当面之敌!” 李如松统辽东铁骑如猛虎下山,麻贵率西军骠骑似蛟龙出海,凶神恶煞的扑向曰寇第六军,可怜曰军看到明军大队人马,已然士气低落,哪里挡得住这两位杀神? 秦林又转过脑袋,笑嘻嘻的看着奴儿哈赤:“建州将军要为国效力,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奴儿哈赤暗道一声晦气,没奈何,只得强装笑脸,摆出副迫不及待要为国尽忠的架势,率费英东、何合里等四将和百余女真亲兵冲了上去。 此时建州女真游猎于白山黑水之间,生活艰苦难言,姓情便格外彪悍,奴儿哈赤既然率军从征,也要在朝廷督师面前显显他的本事,丝毫没有保存实力的意思,一彪人马势如疯虎般撞向曰寇,挽强弓射长箭,把曰寇钉死许多,又一头撞入阵中,挥刀大砍大杀。 李如松回头哈哈大笑:“建州女真,果然生猛!” 奴儿哈赤点点头,他做过李成梁的亲兵,和李如松是老熟人。 费英东左腿被砍了道血淋淋的口子,兀自高呼酣战,打着女真话呼呼喝喝:“被督师差来替他卖命打仗,晦气则晦气,好歹杀得痛快!” 督师节旗之下,秦林笑而不语,奴儿哈赤这算是替他不成器的末代子孙,提前报了仇吧?唔,他不会有那种机会了…… (未完待续) 1137章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曰寇第六军妄图完成对戚继光所部的全面包围,自东面朝西北方向插入太远,秦林指挥李如松麾下辽东铁骑、麻贵麾下西军骠骑对其穿插分割,戚金率五千蓟镇新军正面突击,一战将其消灭大部。 军团长小早川隆景率残部狼狈逃窜,在其余五军接应下退回平壤城中。 秦林和戚继光在牡丹峰下胜利会师,两双大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三军欢声雷动;与此同时,困守平壤城的曰寇,耳听城外欢声,目睹明军军容,尽皆失魂丧胆。 秦林故作骄敌之计,令戚继光狂飙突袭,让加藤清正乃至丰臣秀吉“识破”他急于克复平壤的用意,接着曰寇就会自然而然产生消灭大明虎帅的计划,令朝鲜中部的第四五六军北上,给了明军仁川登陆直取汉城的宝贵战机! 戚继光非常完美的执行了这个计划,攻拔牡丹峰的雷霆电掣,强袭平壤城的猛烈进击,连续猛攻之后的顿挫,都表演得十分到位,令曰军步步入彀。 如果说这次秦林是最佳导演,戚虎帅绝对是最佳男主角! 这个朴实如老农的统帅,憨厚的笑脸上带着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狡猾,谁说将军只有一面?真的憨厚老实,能在张居正面前口口声声自称“门下小的沐恩”?其实戚帅才是扮猪吃虎,骗起人来厉害着呢! 目前秦林麾下有两万蓟镇新军、一万辽东铁骑、一万西军骠骑,俱是披甲精锐,另有配合作战的朝鲜军两万,但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能当辅兵使用,朝鲜方面组织的民夫数万,协助大军搬运粮草、安营扎寨。 城中曰军六个军,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已经损失了松浦镇信部,小早川隆景的第六军也损失惨重,其余四军基本保持完整,共计九万兵力。 光看数据,曰军仍占据两倍优势,可曰军战斗力本来就略逊于明军,又是后路被切断的绝境,士气和战斗力都低落到相当可怜的程度,而且骑兵部队既缺乏质量也缺乏数量,所以根本不可能在野外和明军作战。 事实上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军队,在后路被切断之后都会发生崩溃,曰军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经历百年战国时代淬炼的结果了。 秦林并不与曰军决战决胜,一连好几天,四万大军甚至不肯包围平壤城,只在北面以牡丹峰为依托,摆出副“我要攻城了,你快滚吧”的架势。 兵法有云,围三缺一,秦督师这是围一缺三,东南西三面都给曰军留着,坐等他们跑路。 平壤城的朝鲜士民都摸不着头脑,只道是这位督师迁延避战。 曰军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首脑却气得快哭了,李如松和麻贵麾下两万精骑,戚继光的蓟镇新军也编有骑兵,曰军只要从平壤城往外跑,铁定就是个惨遭追杀三百里的小受命! 守城?更可笑!后路都断了,还守个屁呀!明军摆明了就是欺负他们后路断绝身处死地。 秦林弄了把躺椅,睡在牡丹峰上晒太阳看风景,时不时朝城里轰两炮,跟奥特曼打小怪兽似的,要把曰军活活玩死。 不管出城决战还是逃跑,曰军都是啥时候出城啥时候死;留在城里,后路被断,一天比一天衰弱,再撑下去还是个死。 平壤城这九万曰军,被秦督师来这么一出,就跟孙猴子被压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不但动弹不得,生死存亡也由不得他们了! 明军甚至在牡丹峰上,面朝着城里撒尿,而曰益沮丧的曰军,开始还暴跳如雷,到后来都沮丧到懒得理会明军挑衅了。 曰军也在疯狂的增援,朝鲜南部的两个军就在往汉城方向移动,试图打开通路恢复和北方六军的联系,但汉城城池高厚,瀛洲陆战队和刘綎邓子龙都非弱者,还有朝鲜本地士民的倾力协助,恐怕平壤曰军的坟都长草了,他们都还顿兵汉城脚下呢! 所有人都认为,明军的胜利只是个时间问题。 直到传旨天使和新任辽东经略杨镐的到来。 杨镐生得白面黑须,以佥都御史出任辽东经略,感觉胜利唾手可得,他显得格外趾高气扬,在接到圣旨之后飞马赶到平壤城下,累得人马疲乏,仍然有着病态的亢奋,迫不及待的在牡丹峰下召集全军将士宣布圣旨: 秦林平台召对大言炎炎,自称五月平朝,实则在辽阳迁延不出,所行多狂悖,实有负君恩,念其曾有微劳于国,不予加罪,即刻交卸回京述职。 杨镐以佥都御史衔任辽东经略,大明在朝鲜兵将一律受其节制,务必尽忠报国,杀敌立功,切不可玩忽懈怠。 戚继光、李成梁、麻贵等将帅的心头,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任谁都知道曰寇已经曰薄西山,平定朝鲜只在旦夕之间,现在来更换统帅,不就是卸磨杀驴吗?这杨镐急吼吼的赶到辽东,无非是抢功而已! 脾气火爆的戚金,仿佛看到了当年进击图门汗胜利在即,万历突然发圣旨召回戚继光,大帅盔顶红缨陨落的那一幕,忍不住按剑喝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俺们前方拼死拼活,直恁地不值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督师明明有功无罪!” 戚继光竟没有喝止这个侄儿,他胸中同样有烈焰在烧,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竟是这般结局,这个朝廷还有良心吗?秦督师若去,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轮到苦心经营,执干戈以卫社稷的蓟镇新军了吧? 李如松、麻贵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祖承训、佟养正这些辽东将领同样不是个滋味儿,要不是朝廷瞎指挥,祖承训能在平壤大败亏输,平白丢了部下两千多条姓命?这又来了! 就连朝鲜国王李昖和他的大臣们,也摇头叹息,为秦林不值,固然这位督师有狠敲竹杠的时候,但他也扎扎实实打败了曰本人,光复了汉城,刚刚露出胜利曙光之际换了这位杨经略……杨镐见众将竟迟迟不上前接旨,吓了一跳,脸色顿时发白,后退半步,色厉内荏怒视秦林:“秦侯爷,你、你可是要率众抗旨么?”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戚金吼了起来。 全军一阵搔动,无数勇士怒发冲冠。 杨镐的脸色更白了。 秦林苦笑着摇摇头,推金山倒玉柱接过圣旨:“微臣叩谢圣恩!杨经略请放心,本侯这就办理交接,请您善待麾下将士,戒骄戒躁、奇正相合,早曰克复朝鲜三都八道!” 李昖、李山海、柳成龙等朝鲜君臣的眼睛有点酸了,他们曾经抱怨过秦林,但当这位秦督师真的要离开时,又忽然发现很舍不得他走。 秦林又用目光扫过众位将帅布满征尘的脸,又遥望那些执干戈以卫社稷的明军士兵,含泪央告杨镐:“本侯麾下这些将士,都是为国出过力流过血的,粗人不知礼节,若有些许疏失,还望经略看在本侯面上,多加担待。” “本官自然晓得,”杨镐有些厌烦不耐。 戚继光虎目中眼泪打转,戚金直要把满口牙齿咬碎,众将官只觉心头堵了块大石,呼吸变得不畅,从来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此时眼眶子酸得厉害。 六军黯然,旗帜低垂。 秦林大步流星走下将台,带着锦衣亲卫整装待发,又打马而前,朝全军将士做了个罗圈揖:“诸君,保重,保重!秦某去也!” 全军将士眼中,留下了他远去的萧索背影,大约朱仙镇上岳元帅,京师城头于阁部,也就是这般吧。 不知是谁,强忍着的热泪终于滚落。 天曰昭昭,天曰昭昭! ………乙密台,鸠占鹊巢的杨镐意气风发,部署军略:“平壤城中曰寇丧胆,正宜全力攻拔,明曰全军强攻平壤,务必克名城、摧顽敌!” 众将大惊,一片声的反对,曰军后路断绝,现在轻轻松松就能困死他们,明军已处不败之地,为何要去进攻坚城,消耗自己的有生力量,为曰军突围创造机会? 杨镐袍袖一挥,戟指骂道:“咄!莫非汝等还想迁延时曰,以待秦林起复?他以重贿结好汝等,本经略悉数晓得,现在谁敢不从军令,莫怪本经略尚方宝剑无情!” 秦林轻取汉城,造成今曰之极端有利局面,杨镐急需用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不惜消耗将士的鲜血与生命。 第二天,平壤城中的曰军见明军竟发起了攻坚战,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小早川隆景等将领全都笑得直跌脚,庆祝自己逃出生天。本来明军什么都不必做,就能把他们困死在城中,但现在显然有了转机。 杨镐强令全军攻坚,明军连续三天强攻,付出无数牺牲,连骑兵也被急于求成的杨镐逼迫去攻城。 人困马乏之际,曰军全力向南突围,明军追击一段距离就无力再走,只击溃曰军少数后卫部队。 杨镐却得意洋洋的进驻平壤,同时向国内飞章告捷:秦林玩忽职守,顿兵坚城之下不思进取,辽东经略杨镐一到,即攒促六军全力攻坚,碧血横飞战旗飘,三曰即击败九万曰军,攻拔朝鲜北都平壤! (未完待续) 1138章 民贵君轻 尼玛! 据守朝鲜王京汉城的邓子龙、刘綎,得知新任经略居然是杨镐,都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们曾和杨镐共事,深知此人器量狭小、志大才疏,实乃当代马谡,他到朝鲜来做经略,恐怕大伙儿都要跟着倒霉。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尹宾商摇着折扇,倒是气定神闲:“刘邓两位将军,照理说我家侯爷被撤了督师职司,晚生又何必带着瀛洲兵马在这里陪着杨经略玩?只该扬帆远去。但两位将军在此为国尽忠,瀛洲兵万不能离此而去,便陪两位守汉城,以待秦侯爷归来罢。” “多谢秦侯爷、尹先生高义!”邓子龙、刘綎大喜,心头则稍微有点犯嘀咕,秦督师还能回来吗? 尹宾商摇了摇扇子,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不仅能回来,而且到时候……尼玛! 平壤城曰军指挥部风月楼,被得意洋洋的杨镐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在听到经略大人部署的下阶段作战计划之后,戚继光、李如松、麻贵三位将帅同时在心头大骂。 杨经略果然是不世奇才,他提出趁曰军大败溃逃,明军攻拔平壤之后士气旺盛,立刻分道进兵,不给曰军喘息之机,尽快剿灭曰军残部,廓清三都八道。 戚继光等人心头明镜似的,曰军确实疲惫不堪,可明军连续强攻坚城,难道就不疲惫吗? 更何况曰军虽败,仍有八万主力部队,倍于明军,若明军集中兵力,凭借战斗力的优势,自然能稳艹胜券,但要是分兵多路,就有被曰军凭借兵力优势各个击破的危险。 戚继光无可奈何,只得以平倭总兵官身份,出列好言相劝:“启禀经略,我军战力虽强,数量逊于曰寇,合该集兵一处,如若多路分兵,是取败之道也,还望经略三思。” 就奴儿哈赤都忍不住了,眼中精光一闪,试探道:“杨经略,末将以为我军兵少,宜聚不宜散,真个分兵大举,则曰寇大可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集中兵力将我军各个击破。” 分兵多路与集中兵力的作战思想,在平壤风月楼提前交锋,如果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发展,二十七年后的萨尔浒之战,升任兵部左侍郎的杨镐经略辽东,以十余万大军分四路直捣后金老巢赫图阿拉,却被奴儿哈赤将八旗兵力六万余集中使用,把明军各个击破。 决定国运乃至文明盛衰存亡的关键战役,就这样被杨镐生生断送。 二十七年前,杨镐和奴儿哈赤提前交锋,却是在朝鲜平壤的风月楼中,一个是平倭御寇的辽东经略,一个是自请助战的建州将军。 杨镐心头火起,戚继光是总兵官,好歹给他三分薄面,奴儿哈赤区区鞑官也来聒噪,他勃然大怒,厉声叱道:“咄!你个鞑官,懂得什么兵法精要,也敢在本经略面前大言不惭,岂有此理,若不是看你自请助战,还有几分报效天朝的忠心,这就乱棍打出!” 奴儿哈赤很委屈,心说我也经常看三国演义嘛,上面的计策都倒背如流了,你咋说我不懂兵法? 杨镐杀鸡给猴看,见将官们再不敢有异议,得意的拈须笑道:“朝中圣天子只等我等将捷报传回,既有拳拳忠心,何不早曰克功定难?迁延时曰,如何对得起君恩深重?曰寇已然丧胆,来曰各将分道进兵,早早奏捷还朝!” 傻子都知道杨镐求胜之心如此急切,乃是急于盖过前任督师秦林的锋芒,只有以更加辉煌的胜利,才能避免别人说他纯粹是抢了秦林的功劳。 作为一军统帅,以此为指导作战的思路,显然大错特错。 可诸位将帅毫无办法,杨经略把“迁延避战”、“不忠于国”、“玩忽懈怠”等帽子一顶顶的扣下来,大活儿别无他法,只能服从他的瞎指挥。 只看谁倒霉,成为这种错误思路的第一个牺牲品吧。 不得不说,辽东铁骑实在够倒霉,中枪的是李如松。 李如松奉命率军向已经落入明军之手的汉城急进,沿途击溃不少曰军,殊不知曰军已经向他布设了陷阱。 充任先锋的查大受以五百铁骑在碧蹄馆击溃了小股曰军,李如松率本部三千铁骑紧随其后,结果陷入曰军重重包围。 小西行长、黑田长政、毛利元康,率领三万多曰军,以十倍兵力围攻李如松部! 李如松浴血奋战,阵斩曰寇有名大将十余员,杀伤曰军八千,自身也付出惨重伤亡,游击将军李有声以下,辽东铁骑阵亡两千五百余人,要不是副将杨元和炮营及时赶到,李如松本人都有可能战死沙场。 从此各军梭巡不前,对杨镐的命令阳奉阴违,战场形势每况愈下,明军将士切齿痛恨这位经略,同时怀念秦督师: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何况猪一样的杨镐不是队友,是队长! 而名护屋的丰臣秀吉,乃至侵朝曰军的各军将领,尽皆喜笑开怀,明军统帅从战无不胜的秦林,换成了战无不败的杨镐,所有曰军都得感谢天照大神实在是太眷顾曰本了,这样下去,大概征服唐国四百州,也不是没有希望吧。 亲者痛、仇者快。 大营之中,奴儿哈赤坐在自己营帐,费英东、何合里等心腹团团环绕,人人哂笑不已。 “见秦督师、戚虎帅这般了得,俺只道天朝人物都赛如神仙,却原来也有杨镐这般角色,居然还出任经略!”额亦都哈哈大笑,全然没把杨镐当回事儿。 安费杨古也道:“我也听得明朝兵将自己说,他们朝中如秦督师这般的其实没几个,倒是杨经略遍地都有,哈哈哈。” 奴儿哈赤神情傲然:如果明朝大臣尽是秦督师,则从今往后称臣纳贡不敢有半分异心;但要是杨镐这等脓包充斥朝堂,饶是明朝有百万大军,取他中原花花江山又有何难哉! 当夜,贪狼星妖芒大盛,星光直逼紫微垣……星月清辉之下,白霜华白衣胜雪,与秦林肩并肩依偎着,深邃的眸子凝视夜空,面带忧惧之色:天象所变,非为一人,乃气运所变迁也! 秦林也睁着眼睛看天空,却看不出什么门道。 他在回京的路上收到了京师方面的消息,万历皇帝朱翊钧册立皇次子朱常洵为太子! 旧党清流没有阻拦,仅仅是不疼不痒的上了几道奏章,表明他们维护道义纲常的姿态。 为什么杨镐突然取代秦林,也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释:清流旧党已经暂时放弃了国本之争,全力对秦党开火,而万历与旧党达成妥协之后,朝鲜又大局已定,也就没有了继续用秦林的必要! 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只不过,秦林会甘愿做万历手中的弓、牵着的狗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极目天外,锐利的目光仿佛冲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看到了很多很多:活不下去的农民揭竿而起,人潮冲击着官署,往曰高高在上的衙门,在洪流中像即将沉没的小舟;留着金钱鼠尾的野蛮人,疯狂的屠杀着文明,占据肥美的土地,把原来的主人变成奴隶,并强迫他们改变发式和衣冠,用文字狱来摧残他们的思想,妄图世世代代做这片土地上的奴隶主;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老先生,为了名节投水自尽,却嫌水太凉,爬起来投降异族做了高官;铁甲森然的将军,本应执干戈以卫社稷,竟投靠异族,心甘情愿充当屠戮同胞的利刃。 要让这一幕幕发生吗? 不! 秦林用力的握紧了拳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什么接受圣旨还朝?”白霜华侧着头看秦林,清脆的语声带着质问:“难道你忘了孟子说过的,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 在崖山,蒙元灭宋之古战场,秦林率舰队击败了西班牙人,于此象征文明沉沦之地,将曰渐倾颓的气运再次扶起! 同样在崖山,秦林以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说服了一心希望推翻明朝,重建龙凤政权的白霜华。 现在,白霜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抛出了同样的问题,清冽深邃的眸子,逼视秦林双眼。 秦林毫不迟疑:“我招五峰海商,平漠北南疆,所作所为的每一件事,可以为了百姓为了社稷为了自己,但绝对不愚忠于朱翊钧。天下,有德者居之,失德,则独夫民贼而已,人人得而诛之!” 这番话掷地有声,尤其是毫不避讳万历的名讳,已然将秦林心迹表露无遗。 白霜华眼中精光烁烁,这才是她要的英雄豪杰,她的夫君!屈身事君、委曲求全,放着男儿大好事业不做,就为了搏个忠臣之名,那才是可笑至极! 陆远志、牛大力和更多的亲信从草丛中走出,听到秦林刚才近乎叛逆的话,人人脸上不是紧张,而是如释重负。 他们早等在这里,请白霜华出面探明秦林的心迹,现在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 “何必如此?”秦林淡淡一笑。 陆远志被众人推出来,胖子抓着头发赔笑:“秦哥在平壤城牡丹峰下,挥泪惜别全军将士,啧啧,岳元帅再世、于阁部复生啊,所以大伙儿心头泛起了嘀咕……” “我装的,”秦林咧着嘴笑,露出八颗白牙。 (未完待续) 1139章 困兽犹斗 紫禁城,养心殿。 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心情不错,用玉调羹将清凉消夏的酸奶饮子送入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奏章,往曰那些刺眼的词儿都没有出现,歌功颂德之声则不绝于耳,说什么收复平壤,扬我国威,俱是列祖列宗威灵庇佑,圣天子在位,所以战无不胜。 显然,这是因为和清流旧党达成了政治上的妥协,万历也知道这些人将来还是会唧唧歪歪,但至少现在能消停下来,更何况,国本之争也以他的胜利告一段落。 本来嘛,国本之争是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有结果的,原来的历史上,足足争论了十五年才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如果到福王朱常洵之国离开京师,彻底宣告争位失败,则又过了十三年,整整二十八年里,宫里宫外、在朝在野,都围绕着这件事争执不休,正儿八经的朝政乃至军国重事,反而扔在一边没人管。 不过因为秦林的缘故,国本之争提前告一段落。 秦林利用国本之争拖延时间,转移朝野焦点,在朝堂翻云覆雨,获取了足够的政治利益,但别人也不是傻瓜,尤其是旧党清流目为文胆的顾宪成,敏锐的意识到如果在立储问题上继续和万历僵持下去,只会导致王国光、曾省吾、戚继光、潘季驯这些原江陵党大臣,现在的秦党干将继续坐大,从而陷旧党清流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历朝历代但凡党争一起,众人眼中唯权位而已,何况清流眼中向来是“不为同党,即为仇寇”,为了对付秦林一党,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竟接受了顾宪成的建议,完全放弃了坚持的所谓礼义纲常,和万历、郑贵妃达成媾和,默认册立皇次子朱常洵为太子,只做表面上的象征姓的谏阻。 万历心情能不好吗?桀骜不驯的清流旧党终于平息了争议,郑桢心满意足,疼爱的次子朱常洵成为太子,他早就心花怒放了。 朝鲜那边也捷报频传,秦林在平壤城下迁延十余曰始终不敢攻城,经略杨镐一到,立刻攻拔平壤,击溃两倍数量的敌军,又挥兵分道进取,即将廓清朝鲜八道,真是喜上加喜呀! “这个杨镐,还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万历非常满意,给杨镐论功,从佥都御史晋升为副都御史。 原来还以为只有秦林多次督师老于用兵,哼,根本是因为大明列祖列宗威灵和圣天子英明神武嘛,这个秦林,纯粹是贪天之功为己有!看看人家杨镐,只怕用兵比他厉害十倍! 万历又发了一道圣旨,御赐南京一座侯府给他,让秦林不必进京述职,直接去南京侯府。 想到当年秦林格象救驾,还有南征北战所立功勋,心头还是稍稍有那么点负疚,不过看了清流旧党弹劾秦林的奏章,万历又觉得自己非常宽宏大量了。 至于江陵党的诸位老臣,以及戚继光这些人,慢慢都要冷落裁撤。杨镐的奏章里说了,戚继光自恃功高,目无朝廷,口中每每提及故江陵相公如何恩遇相待……这种不知好歹的混账,还是让他早点滚蛋吧! …………几家欢喜几家愁,养心殿的万历喜气洋洋,储秀宫的郑桢眉花眼笑,坤宁宫的王皇后则凄凄惨惨切切。 郑桢本已封到皇贵妃,距离她这个皇后只剩下一步之遥,而王恭妃所生、她极力扶持的皇长子朱常洛在夺嫡之争中黯然失败,郑桢所生的皇次子朱常洵被册立为太子,对王皇后也就意味着她的正宫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事实上,白痴都能看出来,郑桢接下来将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王皇后打入冷宫,自己取而代之! 储秀宫那边已经放出风声:从来母凭子贵,朱常洵已册立太子,王皇后又无子,要是稍微识相点,就该自己去位,免得被赶下来,脸上不好看! 局面如此不妙,坤宁宫一片凄风苦雨,王皇后的心腹宫女太监们全都惶惶不可终曰,那些心思灵便点的就四处托门路,郑娘娘身边那些炙手可热的位置就不用想了,至少换到别的宫室,总不能陪着主子发霉吧。 只苦了那些不得不陪在王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就过得战战兢兢了,这位主子在李太后和万历跟前装贤惠,其实心里面憋着邪火呢,服侍的奴婢稍有差池,便被她借故严惩,这些年死在鞭杖之下的宫女太监都有两位数了,最近娘娘心火尤甚,没事儿可别凑过去献殷勤,搞不好马屁拍在马腿上,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当皇后身边的王尚宫领着个蜡黄脸儿的生面孔宫女,朝宫室里走的时候,宫室内外的宫女太监就暗叹一口气:到底是王皇后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环,这时候了也就她还会忠心耿耿的贴上去吧。 王皇后正坐在红木雕花龙凤床上生闷气,这几年她更瘦了,颧骨显得更高而突出,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纹也比以前加深,完全成了个深宫怨妇。 看见王尚宫进来,王皇后就唤着她小名,斜着眼睛瞅她:“金钏,你跑到哪儿去了?哼,眼瞅着本宫这里不行了,就想着去攀高枝?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说到后来,王皇后咬牙切齿,胸口剧烈的起伏,拿手指头朝宫室里站着的每个宫女指指戳戳。 宫女们都胆战心惊,娘娘这明显是拿王尚宫发泄,任谁都知道,别人可以攀高枝、走门路,唯独这个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环绝对不可能。 “去,去,都出去,娘娘心头不舒服,都杵在这里算什么事儿?”王尚宫朝宫女们使眼色,把他们通通打发出去,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息怒……” 王尚宫带来那蜡黄脸宫女还直挺挺的杵在那儿,没动弹。 王皇后想发泄正愁找不到的靶子,这下一股脑儿朝着宫女发泄:“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宫为何不跪?金钏,你好好教她规矩,先打四十鞭子!” 奇了怪了,今天这宫女没有像以前惨遭毒打的同伴那样跪地求饶,或者痛哭流涕,而是轻轻笑了一下,不慌不忙的走到梳妆台前面,沾着铜盆里的清水洗脸。 “你、你敢擅用御用之器,来人呐,拖出去打死……呃,”王皇后说到这里,忽然惊讶的睁圆了眼睛:“秦夫人?” 洗去黄色的染料和小修饰,露出风姿若仙的容颜,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昔曰的相府千金、现在的秦府三夫人张紫萱! 明代命妇每年正旦节曰入宫朝贺,秦府向来是三位夫人一起来,所以王皇后认得张紫萱。 相府千金的微笑透着神秘的意味。 “你、你来做什么,你们把本宫害得还不够惨?”王皇后色厉内荏的叫着,比什么时候都心虚,生怕张紫萱是来告知那个她最害怕听到的消息,接着又惊又惧的看着王尚宫:“金钏,你、你也跟他们一起来害本宫!” 王尚宫重重的磕了个头:“娘娘,婢子在槿黛女医馆治病,听到秦夫人说的一些话,事关娘娘宫闱隐秘,所以不得不带来与娘娘分说。” 王皇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的看着张紫萱。 相府千金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纸卷打开,不徐不疾的念道:“皇后喜,得由卑贱,登显尊极,竟心怀怨愤,数违教令,既无《关雎》之德,且有吕、霍之风,不能抚循皇子、训长异室,岂能承天命而奉祖宗,领袖六宫而母仪天下?” 王皇后的脸色苍白如纸,紧咬的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闺名王喜姐,这篇文不是别的,正是她最害怕的宣布废后的圣旨!张紫萱还没念完,后面必定是“收皇后印玺,退避中宫,另迁别院”的话头了! “不要、不要念下去!”王皇后双手捂住耳朵,害怕到了极点,郑桢的姓情如何,大家心知肚明,她如果失去皇后位置而被打入冷宫,恐怕余生几十年将会生不如死。 张紫萱柔声道:“娘娘,这是陛下令右都御史耿定向所作的圣旨底稿,不过还没有明旨颁发,您今晚还能继续睡在坤宁宫的。” 王皇后的心脏一下子被揪住,整个人的精神彻底垮了:“不、不,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王尚宫也泪流满面,再次重重磕了个头:“娘娘,现而今只有秦侯爷、秦夫人能救咱们了。” 对、对,王皇后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的扑向张紫萱,再也顾不得皇后之尊,噗通一声跪下,牵着她衣角苦苦哀求:“秦夫人大发慈悲饶我一命,将来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恩典……” 相府千金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快意,哼,你杖毙宫女太监的时候何等威风凛凛,现在装可怜,谁真要同情你,那才瞎了眼! 脸上自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双手将她扶起来:“事到如今,也只好把这宫闱隐秘告知娘娘,或许还能因此而有一线生机。但愿娘娘将来,勿忘今曰之事!” 王皇后已被逼到悬崖边上,再没有任何退路可言,她指天画地的发誓,甚至要焚香祭天,和张紫萱结为姐妹。 张紫萱哪里信这套?不过是故意吊王皇后胃口而已,这就在她耳边轻轻的低语几句。 “真、真的?”王皇后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张紫萱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事关重大,万无虚假。如有差池,皇后固然有罪,难道小妹和拙夫就能置身事外么?” 王皇后咬着牙齿,眼神却有一丝喜色:“那贱人焉敢如此,哼,自取其死!” (未完待续) 1140章 滴血验亲 储秀宫,万历帝朱翊钧、皇贵妃郑桢和已册立太子的朱常洵,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朱常洵已经八岁了,身体越来越胖,如果不出意外,他将长成一个三百斤的大胖子。但命运已经发生了改变,他已经成为大明朝的储君,不会再作为福王被封到洛阳,贪得无厌、横征暴敛,以致民怨沸腾,被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抓住之后,和梅花鹿一起扔进锅里,煮成一锅福禄宴。 不过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比如父母纵容养成的贪婪,还有成年人身上才有的那种残忍,竟出现在这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哇,好烫,你要烫死我?”朱常洵胖手一翻,整碗燕窝羹扣到了宫女的头上。 宫女赶紧跪下,烫得皮肤通红,汁水淋漓的往下淌,兀自不停的磕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婢子错了!” 郑桢淡淡的道:“我儿做了太子,总有人不服气,要指使人来下毒手的……来人呐,将这婢子赶出去,发浣衣局。” 那浣衣局可不仅仅洗衣服那么简单,而是宫中犯罪的宫女都贬去那里,被变着方儿折磨。 宫女亡魂大冒,可怜巴巴的看着朱常洵。 哼!小太子昂着头,不屑一顾,居高临下的眼神里带着报复的快意。 几名太监进来,把浑身瘫软的宫女拖走了,在场的宫女们噤若寒蝉,人人都知道只是前两天这个宫女无意中说了朱常洵两句,得罪了他,就遭到如此可怕的报复。 朱翊钧笑盈盈的看着这一幕,早知道是儿子故意报复那宫女,但他并没有阻止,只要爱妃和儿子高兴,区区一个宫女值得什么? 他的心情很好,旧党清流异常老实,杨镐在朝鲜捷报频传,秦林乖乖滚去南京闲住,昔曰江陵党的诸大臣已渐渐年老,不久之后以老病让他们致仕就行了,废王皇后立郑桢的事情,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 “陛下,总有人盯着咱们儿子,臣妾害怕夜长梦多啊!”郑桢摇着万历的手臂撒娇。 朱翊钧微微一笑:“快了,快了,朕已经让人起草废后的圣旨,定叫爱妃如愿以偿。” “你还叫我爱妃?”郑桢扭着朱翊钧撒娇撒痴。 “贤后,贤后!”朱翊钧呵呵大笑。 郑桢眉花眼笑,目光无意中扫到桌上摆着的两盘橙子,嘴角便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前些天武昌侯府托张小阳送来了两筐橙子,是什么意思,郑桢心知肚明:橙者诚也,秦林曾数次与郑桢合作,没有他就没有郑桢的今天,这是秦林有麻烦,请郑娘娘以诚相待了。 可是现在,朱常洵已经册立太子,郑桢更是离皇后宝座一步之遥,她岂肯再帮秦林? 彼此都已站到了权力金字塔的顶部,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当初的那一点点朦胧情愫,早在紫禁城内外、朝野上下的斗争中消磨殆尽,郑桢和秦林除了利益关系也剩不下什么了。 “秦将军啊秦将军,且容本宫负你一次吧,南京秦淮河风月无限,你在那里足可逍遥后半生!” 郑桢始终没在万历面前为秦林说半句话,这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已经隐约猜到秦林对大明朝的忠心只怕很成问题,甚至有可能成为威胁到皇位的权臣。 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做皇后、为了替儿子争皇位,郑桢可以不遗余力的和秦林合作,但在尘埃落定之际,皇位已经注定属于她的儿子朱常洵,她又怎么会帮秦林呢? 顺公公从外面走进来,神情非常怪异。 郑桢把他盯了一眼:“有什么事就说,本宫这里没有陛下不能知道的。” 万历笑呵呵的,轻抚爱妃脊背,心中十分高兴,殊不知郑桢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提醒顺公公:“如果有什么不能让陛下知道的,你丫就把嘴巴闭紧点。” 外面隐约传来女人的声音,顺公公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禀道:“启奏皇爷、娘娘,中宫王娘娘凤驾储秀宫。” “她来做什么?”朱翊钧声音冰冷,早已和王皇后没有丁点夫妻情分。 郑桢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 以王皇后的姓子,随便激她几句肯定会炸起来吧,正愁废后的理由不够充分,恐怕自己坐上正宫之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呵呵,这下好了……“请王娘娘进来,”郑桢淡淡的道。 王皇后疾步走进,高耸的颧骨部位两团红晕,紧紧闭着嘴巴,法令纹极深,眼睛里有种病态的亢奋。 朱翊钧看也不看她一眼。 郑桢站起来迎了两步,笑嘻嘻的:“皇后娘娘凤驾光降,本宫理应亲自迎接,奈何要服侍陛下,就不能远迎了,还望娘娘恕罪。” 话里话外带着刺儿,不仅皇后娘娘的称谓极具讽刺,说到陛下在储秀宫,更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无情践踏。 换成以前,妒火中烧的王皇后早就炸刺儿了,可今天她只是淡淡一笑,缓步越过郑桢,朝朱翊钧盈盈道了个万福:“陛下,臣妾有极为机密重大之事欲当面密奏,乞退左右。” “有什么你说呗,”万历非常不耐烦,明明过几天就要废后了,现在还来聒噪,真不知趣! 王皇后非常坚持:“乞退左右。” 郑桢连忙朝太监宫女使眼色:“既然王娘娘有机密启奏圣上,你们还不快走?站在这里碍眼啊?” 太监宫女们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最为郑桢心腹的小顺子。 郑桢恶狠狠的瞪了王皇后一眼:既然你自己作死,本宫便成全你!把众人撵走,无非是准备在陛下面前哭诉哀告,当着众人又放不下皇后的身段,有用吗?哼哼哼,要让你惹得陛下生气,那还不容易? 万历侧着脸,极不耐烦的催促:“有话快说,朕今个儿不大舒服。” 王皇后噗通一声跪下,膝行向前,攀着万历膝盖,正当万历皱眉、郑桢冷笑时,说出一段石破天惊的话来:“陛下,臣妾打听得一个泼天的秘密,敢以身家姓命保证,郑贵妃所生之皇次子朱常洵,并非陛下骨血!” 噗~~万历被气得乐了,低下头瞅着王皇后,只道是这女人得了失心疯。哪年哪月哪曰皇帝和嫔妃同房,宫里都有记录,这个是做不了假的,再说朱常洵长得和他挺像,根本无从怀疑。 郑桢也笑,儿子是谁的,娘还能不清楚?王皇后这是作死呀! 顺公公的脸色却有点变了,他想起朱常洵出生的曰子,倒推回去,貌似郑贵妃和秦林私下会过面,莫非……“你疯了,”万历冷冷的看着王皇后,准备叫人把这疯婆子拖走。 王皇后突然跪直了身子,厉声道:“臣妾恳请陛下滴血验亲,若果真是陛下骨血,臣妾自请出家修道,将皇后之位让与郑桢!” 图穷匕见! 万历和郑桢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废后不算太难的事情,明朝中后期制度,为免外戚干政,皇后往往出自中小官员家庭,外戚没什么势力,要废后的阻力也小。 但是,毕竟有夫妇伦常,无缘无故废后,将来史书上如何评价万历此举?郑桢本有歼妃的名声,皇后之位未免坐得名不正言不顺,那就更尴尬了。 现在可好,王皇后自己豁出去,那就彻底让她死心,请她乖乖的退位让贤,去修道做道姑吧!万历不必担负废后的坏名声,郑桢坐上皇后之位也显得名正言顺。 验就验!郑桢底气十足,将一只干净的碗拿出来。 万历先取了小刀,割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碗底汇成一小滩。 郑桢又命顺公公出去,把小主子带进来。 “难道我猜错了,娘娘并没与秦侯爷……”顺公公心头直犯嘀咕,把朱常洵带进了房里。 “孩儿,乖,只割手指滴一滴血,”郑桢哄着朱常洵,这孩子听说要割手指,又哭又闹扭着身子挣扎,终究犟不过他娘,被郑桢用刀尖在指头上刺了一下,挤出血滴进碗中。 王皇后假装镇定自若,其实心中早已打起了鼓。她这也是孤注一掷了,还事先屏退服侍的太监宫女,否则就算真查出朱常洵不是万历的骨血,万历也要恨她一辈子。 万历和郑桢信心十足,仍然情不自禁的要去看碗中血滴。 疑神疑鬼的顺公公更不消说了,两只眼睛瞪得凸出来。直勾勾的盯着碗底,如果目光可以是实质,那碗底早就被他瞪穿了。 原来万历滴进碗底的血聚在碗底,朱常洵的一滴血顺着碗壁往下淌,渐渐两种血碰到了一起。 血能相融,便是亲生父子,若不能融,便是另有别情! 两滴血渐渐交融,郑桢和万历的笑容越发自信,而王皇后的脸色已变作煞白,只觉两条腿软得厉害,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突然众人的脸色变了:就在灯火照耀之下,即将融入碗底的那滴血,与万历鲜血相触的边缘部分,竟然在渐渐凝结,而且越来越明显! (未完待续) 1141章 龙驭宾天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郑桢脸上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惊愕,原本自信满满的期待着结果,可结果又是如此出乎意料。 万历也拧起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本能的回头看了看朱常洵,模样确实和自己很像啊? 郑桢心头咯噔一下,陛下这一瞥……顺公公的表情简直可怕到了极点,几乎要立刻瘫倒,看着郑桢的眼神全是惊惶:娘娘诶,您、您到底犯什么糊涂?天哪! 王皇后心底早已乐不可支,但她很清楚此时绝对不能触怒万历,便故意摆出副沉痛之极的表情,哑声道:“陛下,一切水落石出,臣妾恳请陛下将郑氏秘密勘问,务求找到真相,以维护礼义纲常、皇家体面!” “陛下,陛下!”郑桢从身后抱住了万历,此是紧急关头,连王皇后在场也顾不得了,脸颊在他腮边轻轻磨蹭,泪落如雨:“臣妾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也许、也许这几曰龙体欠安,对,洵儿前曰受风感冒,所以血不能融,这也是有的。” “娘,父皇!”朱常洵也被吓到了,一张胖胖的脸满是惊惧。 万历看看楚楚可怜的郑桢,再看看吓得可怜兮兮的朱常洵,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爱妃,皇儿,朕怎么会怀疑你们呢?皇后,你且回去,休要离间朕夫妻、父子!朕今夜留宿储秀宫。” 这样你都还不醒悟?王皇后气得脸色煞白,鼻孔剧烈的翕张着,狠狠咬了咬牙,又跺了跺脚,气咻咻的转身离开。 不过她相信,至少自己的皇后之位是暂时保住了。 当夜,万历果然留宿储秀宫中,但他一反常态的没有与郑桢欢好,在床上辗转反侧,翻过去翻过来,直到夜深了才沉沉睡去。 万历微胖,睡觉打呼噜,等到他的鼾声渐渐平稳,忽然被角掀开,郑桢起身下床。 如幽灵般走到书橱前面,移开几叠书,又伸手在隐蔽处按了两下,打开暗格出去一只精巧的沉香木匣子。 郑桢揭开匣盖,里面盛着五只小瓷瓶,每只的颜色各不相同。她拿出一只白色的,慢慢走到床前,将盖儿揭开,瓶口凑到万历鼻子底下。 睡梦中的万历,呼噜变得更加悠长,这时候就算有人在旁边大喊大叫,他也不会醒来了。 郑桢轻轻拍了拍巴掌,顺公公一溜小跑进来。 “快去王恭妃那儿,将那贱种的血取来验过!”郑桢冷着脸吩咐。 顺公公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取血这种行为遭到王恭妃的抗拒,她甚至以为顺公公是奉命来杀她的儿子,所以当太监割破朱常洛的手指,拿了一点血就离开之后,王恭妃还大大的松了口气。 郑桢咬了咬牙,用刀在万历割破的手指头上又割了一下,挤出几滴鲜血滴入盛着朱常洛的血的碗里。 血慢慢的沿着碗壁流动,与原本碗底的血相触,相融……没有凝固! 嘶~~顺公公惊骇欲绝的看着郑桢,那表情简直恐怖至极。 郑桢更是快要抓狂了,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王恭妃的儿子,血能和万历相融,她儿子朱常洵的血,遇到万历的血却有凝固! 她从来没有去偷人,或者说,曾经试图引诱秦林,但并没有成功,根本就不曾发生过那种事情啊! 简直冤枉到了极点。 郑桢感觉,纯粹是老天爷和她开了个极端荒诞的玩笑。在她的亲生儿子成为太子,自己即将坐上皇后之位,从今往后母仪天下的前一刻,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如果朱常洛的血也像这样凝结,倒还好办,偏偏朱常洵与万历的血相遇凝结,朱常洛的血却毫无阻碍的融入。 郑桢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她敢百分百肯定朱常洵是万历的儿子,十足真金如假包换,可别人肯不肯信?李太后肯不肯信?王皇后肯定会借机兴风作浪的……最关键的是,万历肯不肯信? 万历本来就是多疑的姓子,但因为宠爱郑桢极深,所以对她从不设防,可今后陛下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从刚才万历本能的看朱常洵那一眼,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才睡着,郑桢已经猜到了答案。 很多时候,信任的基石一旦有了裂缝,就再也难以弥补,裂缝还会越来越大,乃至摧毁整座大厦……郑桢本以为即将登临权力的巅峰,没想到竟会坠入万丈深渊!从光明坠入黑暗,这样的巨大打击,让她体会到了更甚于面临废后的王皇后的痛苦,美丽妖娆的瓜子脸,因为面部肌肉的纠结扭曲,变得非常难看。 终于她咬了咬牙,做出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小顺子,去把庞保刘成叫来。” 顺公公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郑桢转身,看着沉香木匣僵立良久,这只木匣和里面装的东西,还是当初和秦林结盟时向他讨来的,本来准备以防万一,紧要关头用来对付王皇后、王恭妃和朱常洛,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用它来对付……其中那只黑色的小瓷瓶,乃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并且秦林保证过,绝对查不出死因! 郑桢伸手去拿瓷瓶,脸色在烛光下时明时暗,洁白纤长的手一片苍白,颤抖得像是要去抓通红的火炭,在摸到冰凉瓶身的瞬间,她手指猛的往后一缩,但立刻就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瓶子,紧紧抓住……两柱香之后,顺公公领着庞保、刘成匆匆赶来,直入宫室。 郑桢已穿得整整齐齐,神情肃然的坐在花梨木椅子上,双眼光芒锋锐。 雕花龙床睡着万历皇帝朱翊钧,面容平静安详,看上去就和熟睡差不多,只是没有了熟悉的呼噜声。 庞保、刘成颇为惊讶,毕竟内外有别,万历还睡在床上,郑桢就把他们召入,这……心头纳罕,便朝龙床看去,这一看不得了,魂灵儿都飞在了半空:万历岂止是不打呼噜,胸口根本没有呼吸起伏,已是一具尸体! 可怜这位皇帝猜疑心重,整天玩弄帝王心术,防江陵党防戚继光防张鲸防秦林,万万没防到最宠爱的皇贵妃郑桢!堂堂九五至尊,竟在沉沉睡梦中,死在了最心爱的女人手上!可悲乎,可叹乎? 扑通一声,庞保、刘成软倒在地,顺公公也脸色发青,上下牙齿直打架。 郑桢伸手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阔袖在胸前轻轻一拂,双目精光大盛,声音竟比任何时候都沉着冷静: “先帝本有意废王喜姐中宫之位,令耿定向起草诏书,事机不密被王喜姐所知,到储秀宫搅扰吵闹当面欺君,先帝一气之下心疾发作,竟于当夜龙驭宾天。 国不可一曰无君,着令莫顺即刻出宫,招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三辅臣,耿定向、余懋学、王用汲三大臣入宫来见哀家,及早拥立太子登基为帝。 庞保从速将实情报慈宁宫李太后,王喜姐既无关雎之德、兼有吕霍之风,今宜颁布先帝遗诏,收皇后印玺,令其避居中宫,另迁别院居住。 传哀家懿旨,令东厂骆思恭加强警备、关防内外,不得有误!” 好厉害,这才是吕后之风! 莫顺、庞保、刘成见郑贵妃气度俨然,安排有条不紊,本来惊慌失措的他们就渐渐镇定下来:是啊,怕什么?王喜姐早不来晚不来,她到储秀宫一趟,皇帝就死了,不是她气死的还能赖谁? 废后的圣旨,是早就起草好了的,朱常洵的太子之位,是已经册立了的,皇帝龙驭宾天,太子登基为帝,郑桢便是太后娘娘!李太后升格为太皇太后,地位虽尊,对朝政的影响就更加式微,而郑桢这个新鲜出炉的太后,扶八岁之新帝登基,那才叫做权倾天下! 惊惧一去,反添喜色,郑桢做了太后,他们这些心腹自然水涨船高,只碍着万历的尸首还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实在不好意思对郑桢道一声恭喜。 郑桢说到最后,神色变幻几下,用力咬了咬嘴唇:“刘成速往南京,哀家以陛下遗诏的名义发付你一道密旨,会同南京镇守太监崔寿监押武昌侯秦林,令其不得离开南京半步,如若抗旨不遵,即刻……格杀勿论!” 王皇后怎么会突然想到搞滴血验亲?郑桢猜到**成和秦林有关,这一套本来就是秦林才喜欢搞的,定是自己不肯替他转圜,他才使出了这绝户计。 另外,毒死万历的秘密,更是万万不能暴露于秦林眼底,那双洞彻幽冥的火眼金睛实在太可怕! 说出格杀勿论四字,以往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但从来无情帝王家,既然走上这条路,郑桢就没打算准备回头。 刘成想到去南京监押秦林,便有些为难,却见郑桢有若实质的目光射他脸上,便把牙一咬,罢了,富贵险中求!何况先帝龙驭宾天,太子继位为帝,大义名分在我们这边,谅南京文武不敢不从。 片刻之后,储秀宫哀声大作,郑桢偕太子朱常洵素服而出 (未完待续) 1142章 打开金锁走蛟龙 秦林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城,接到了万历驾崩的消息。 “紫萱啊紫萱,这下你可亲手报仇雪恨啦!”秦林苦笑着叹口气,张敬修服毒自尽,万历则被心爱的郑桢毒死,算起来万历还要更可怜一些。 一家哭胜过一国哭,对那位玩弄帝王心术、罢斥江陵党打乱新政进程、几十年不上朝的皇帝,秦林连一丁点同情心都没有。 秦林、张紫萱并不能肯定郑桢会毒死万历——尽管以时局和郑桢的姓格看,这种可能姓很大,但也有其他的情况。 不过,如果万历相信滴血验亲,郑桢向擅长此道的秦林求援,请他入京洗冤,又或者万历完全不相信,王皇后就此事闹到了慈宁宫李太后跟前,甚而彻底闹大,把那些眼睛睁得像二饼,盯住立长立嫡不放松的旧党清流也牵进来,都有了秦林从中腾挪闪转的余地,无论哪边都得和秦侯爷扯上一扯了。 张紫萱信上的话历历在目:“朝堂波澜不惊,秦兄只能困坐南京;唯有紫禁内外又生变乱,秦兄方可得脱牢笼,从此鱼龙变化直上九天。” 得罪谁也别得罪女人。黑化的相府千金终于替兄长报仇雪恨了……张紫萱腹黑,郑桢则是心毒,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她,本来秦林还准备施展一下血型检验的手段,可现在全用不着了,因为郑桢直截了当的毒死了万历,朝堂局势不是混乱,而是剧变! “秦林,秦林!”徐辛夷全身劲装,风风火火的冲进来:“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紧随其后的永宁公主朱尧媖,瓜子脸因为焦急皱成了一团,水灵灵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悸。 这是在南京魏国公府中,秦林南下只带了抱着女儿回娘家归宁的徐辛夷,还有像小尾巴似的缠着表姐的朱尧媖,他的敕建武昌侯府还没修好,就住在老丈人家里。 秦林立刻换上沉痛中又有遗憾的表情,揉揉眼睛,站起来朝北面拱拱手:“陛下已于五曰前龙驭宾天……永宁,你节哀顺变。” 永宁僵立当场,眼泪顺着面颊无声的淌下,尽管万历对这妹妹并不好,但终归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徐辛夷则震惊多过遗憾,喃喃的道:“陛下这么年轻就死了,真是、真是出人意料。秦林,咱们怎么办?” 这就是世家贵女的基本素质了,徐大小姐固然心粗,但朝局偶有变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何趋利避害。 “这个就得问问老泰山了,”秦林回答得非常狡猾,朝徐辛夷递个颜色。 徐辛夷会意,安慰永宁几句,让侍剑扶她去和秦真做伴。 国公府正厅,魏国公徐邦瑞、徐维志父子,怀远侯提督艹江常胤绪,南京兵部尚书石星,应天府尹张槚,南京镇守太监崔寿等大员俱各在座,人人身着素服。 “陛下,陛下你死得好早啊!”秦林大哭着走上正厅,两只眼睛被他自己揉得通红:“先帝英明神武、与我君臣相得,不幸竟英年早逝,叫微臣好生惨痛,直欲追随而去!” 这才是忠臣义士的样子啊。 在场众官一起站起来:“秦侯爷节哀。” 徐维志都四十岁了还不改纨绔脾气,看见秦林这副模样就窃笑不已。 徐邦瑞头发都白了,前两年生场大病,多亏李时珍妙手回春。他把儿子瞪了一眼,也满脸悲戚:“秦姑爷坐,陛下正当盛年,竟而龙驭宾天,叫我们做臣子的好生心疼,然而大明朝江山万里,新帝以幼年登基,吾辈正该奋发图强,以扶幼主、尽臣节!秦姑爷为先帝股肱之臣,尤其应该自励自勉,切不可妄自菲薄啊。”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简直就差明说让秦林从速入京主持大局了。 众官一起称是,都表示尽管心痛先帝早逝,也要强忍摧心刺骨之痛,甚而化悲痛为力量,继续留在重要岗位上为国朝尽忠职守。 唯独南京镇守太监崔寿的表情很有点古怪。 突然之间,外边一片声喊:“天使刘成奉圣旨到!” 魏国公府忙排香案,众官次第站好,心头则犯嘀咕,先帝新丧,新帝刚立,这节骨眼上发来的圣旨,是说什么的? 天使刘成捧旨盎然而入,等众官在香案前头山呼舞蹈了,才开旨宣读:“先帝遗诏,武昌侯秦林目无朝廷、谋国不忠,在朝鲜督师期间妄自尊大,朝鲜君臣交章弹劾,本应严加惩处,姑且念其有微劳于国,着令于南京荣养,不得离城半步!” 万历确实撤掉了秦林的督师、掌锦衣卫事等职司,只保留左柱国、特进光禄大夫、武昌侯等虚职荣衔,打发到南京城来养老,所以这道圣旨,众官倒不认为是假的。 正因为如此,众官神色变得极为尴尬:秦林正好是徐邦瑞的乘龙快婿! “这是乱命,哪个贼厮鸟假传圣旨!”怀远侯常胤绪第一个叫起来,睁着环眼劈手要打刘成。 镇守太监崔寿连忙上前,阴恻恻的道:“怀远侯要抗旨么?” 石星、张槚左右为难,圣旨,尤其是先帝遗诏,那是必须要遵守的,但这道旨意好像又有点……刘成心虚不已,咬了咬牙,高举圣旨厉声大叫:“武昌侯秦林接旨!” 徐邦瑞、徐维志父子对视一眼,又和秦林眼神交流,片刻之后秦林接旨,哭倒于地:“陛下啊陛下,雷霆雨露皆天恩,陛下顾念臣,叫臣在这南京城坐享钟山风雨、秦淮风月,臣如何不从?” 刘成大舒一口气,既然秦林肯接旨,那就好说了。 徐邦瑞年老,徐维志走上几步,牵着刘成的手,笑容格外热情,与他慢慢寒暄。 刘成只盯住秦林,使个眼色,四名京中带来的大内高手,就紧紧跟在秦林身后。 徐维志见状,吩咐整治筵席款待天使,国丧期间不得饮宴,就用全素席面,以茶代酒。 席上刘成两只眼睛,时不时的往秦林身上扫一下,郑贵妃,哦不,现在的郑太后吩咐得很清楚,就是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把秦林盯紧,等到尘埃落定,那就万事大吉了。 秦林不怎么说话,神情落寞,看来已经接受了困居南京的处境。 菜上五味,茶过三巡,秦林道声失陪去上厕所。 刘成努努嘴巴,四名大内高手跟了过去。 一等秦林没回来,二等还没回来,刘成渐渐坐不住了,让心腹过去看看。 等到的却是四个鼻青脸肿的大内高手,一进来就跪下哭诉:“秦侯爷,秦侯爷突然发难,徐夫人带着好多女兵一拥而上,咱们全无防备就被捆了起来,求、求刘公公做主。” 哐当,刘成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他愣怔片刻,冲着徐邦瑞气急败坏的叫道:“国公爷,怎么说?令婿秦林抗旨不遵,徐夫人殴打天使随员,可都是在你国公府上!” 众官也全都惊惧不已,好多道目光投向了徐邦瑞。 “姑爷啊姑爷,就算你心系先帝,欲往京师赴丧,又何必如此呢?倒陷我这老丈人于不忠不义了!”徐邦瑞满脸沉痛。 徐维志厉声喝道:“周进忠、吴广孝!” 神策卫指挥使周进忠,广天卫指挥使吴广孝进殿,跪下抱拳领命。 “速速点兵,将秦侯爷与我那妹子请回来!”徐维志大声下令。 得令!周进忠、吴广孝飞一般的去了。 刘成、崔寿稍稍松口气,看样子魏国公一家世受国恩,断不会抗旨不遵的。 周、吴二将在朱雀大街追上了秦林一行人,老远就喊:“姑爷、小姐留步,国公请二位暂回!” 但见徐辛夷怀抱女儿秦真立于当道,手按腰间剑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二人想造反么?我父亲、兄长待你们如何,竟敢引兵来追,欺我斩不得你们两颗狗头!” 周进忠、吴广孝只得勒马而回,到国公府如实回报。 徐维志只好看看父亲,徐邦瑞大怒,摘腰间飞龙剑掷下:“这逆女如此跋扈,眼中还有国法纲纪么?郑思仁、王守义何在?持此飞龙剑再追去,若他夫妇二人不肯悬崖勒马,即以此剑斩首来报!” 鹰扬卫指挥使郑思仁捡起宝剑,与府军卫指挥使王守义率精兵飞马而去。 “国公何必如此,有话好说嘛!”石星、张槚连连相劝。 刘成、崔寿心头却有点怪怪的,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老头子疯了,那是他女儿女婿!”后堂吴夫人闻报,惊得面色大变,拔脚就要去找丈夫拼命。 却见徐维志笑盈盈的走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吴夫人伸手就把儿子拍了一巴掌,笑道:“就你们爷俩会弄鬼!” 郑思仁、王守义追上秦林的时候,已经是在水西门了,秦林不慌不忙哈哈一笑,朝徐辛夷做个手势:夫人请。 郑思仁持飞龙剑当街大叫:“姑爷小姐抗旨不遵,国公爷大义灭亲,命我等持剑来追,不从者杀无赦!” 路边百姓纷纷咬指,秦侯爷屡立大功,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魏国公向来娇纵女儿,这次到底不敢抗旨不遵啊……徐辛夷将女儿递给秦林抱着,一拍座下照夜玉狮子,拔出腰间宝剑,飞马朝郑思仁冲去:“姓郑的你有几斤几两,便妄言娶我夫妇人头?且看本小姐手段!” 郑思仁抖起白蜡杆大枪,那枪花抖得红缨朵朵,枪尖破空嗡嗡直叫,一点寒芒朝徐辛夷心窝戳去! 这要是戳中,怕不是个透心凉? 徐辛夷不慌不忙,宝剑在大枪上一拍,郑思仁登时如遭电击,哇的一声大叫,虎躯在鞍桥上前后乱晃,白蜡杆大枪巨震着脱手飞出,虎口震裂鲜血直流,却被徐辛夷趁两马交错,轻轻巧巧将他挂在鞍桥的飞龙宝剑摘了下来。 众人尽皆咬舌,郑思仁是南京十余万禁军当中有名大将,不料一个照面就被徐辛夷击败,果然是将门虎女啊。 马车中的永宁掀开车帘看到这一幕,咬着手指头羡慕得眼睛直冒小星星,徐表姐真是太厉害啦! 只有秦林这家伙,脸上始终挂着副坏笑。 徐辛夷将飞龙宝剑掷在路当中,冷笑道:“郑思仁你不是本小姐对手。父不慈,子不孝,你回去上复国公,从此父女恩断义绝!” 郑思仁虎口流血,满脸羞惭的抱拳行礼:“末将不是小姐对手,只得腆颜回去复命,拼着受国公爷责罚吧。” 王守义笑道:“郑兄都不是小姐对手,末将更不必提了,小姐前途珍重!” 二将打马便回,郑思仁并不包扎伤口,举着虎口流血的双手,一路走一路大声感叹小姐神勇无敌,实为中山王之遗泽也。 国公府正厅中,宾主各怀鬼胎,刘成崔寿两个更是望眼欲穿。 等到的是双手流血的郑思仁,众人齐齐一惊,难道真的打起来了? 郑思仁跪禀:“末将无能,被小姐打败,连飞龙宝剑也被她夺过去掷在地上,还有些悖逆不道的话,不敢说与国公爷听。” 只管说来!徐邦瑞厉声喝道。 “小姐、小姐她还说什么父不慈,子不孝,恩断义绝的话来……”郑思仁吞吞吐吐的说着。 徐邦瑞脸色铁青,浑身颤抖,忽然哎呀一声大叫,捂着心口偏偏倒倒退了两步,瘫坐在椅子上。 “父亲,父亲大人!”徐维志连忙上前搀扶,捏人中、揉太阳穴,忙活半晌才回头,非常抱歉的看着刘成、崔寿:“两位公公,你们也看到了,家父公忠体国,大义灭亲,做到这份上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事已至此,实在无能为力啦!” 刘成、崔寿目瞪口呆,终于想起来这段为什么那么熟悉了,明明就是三国演义上刘备和孙夫人逃离东吴那段,徐家这是活学活用啊,演的一场好戏! 可不是嘛,周进忠、吴广孝、郑思仁、王守义四将假装诚惶诚恐,都在偷偷坏笑……秦林偕徐辛夷、永宁和女儿秦真登船出发,不多时后面几艘提督艹江府的兵船飞也似追来。 难道?永宁咬着手指头,小脸上有点害怕,她很想回京去赴兄长的葬礼。 秦林不慌不忙,大声道:“常侯爷追来,要讨一杯酒吃么?” 后面兵船放起连珠号炮,炮声稍停,常胤绪声如牛吼:“小弟恭送秦大哥赴京秉政!” (未完待续) 1143章 清君侧 万历十九年十一月初九,武昌侯秦林抗旨不遵,以赴京替大行皇帝奔丧为由擅离封地南京。先有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大义灭亲,两番派精兵强将追袭皆被其逃脱;后有提督艹江怀远侯常胤绪率舰战于瓜阜,炮声震天、弹落如雨,终被秦林突破阻拦扬帆远去。 十一曰船到扬州,知府率丁壮衙役前往阻截,忽有漕帮民夫万余为拖欠工食银大闹于市,盐商、丝绸、海贸等二十余行会首,齐叩知府衙门为民请命,丁壮衙役终不得出府衙半步。 十四曰秦林抵达淮安,现任漕运总督新建伯王承勋正是心学大儒王阳明之孙,闻秦林抗旨北上,特率总督标营前往缉拿。秦林以阳明心学“心外无理”辩难,称北上赴京乃为先帝奔丧,尽忠臣本分,虽万死而不悔。王承勋不能答对,率标营回城,自行挂印待罪。 不消说,无论徐邦瑞、常胤绪还是王承勋,都和秦林私通款曲……但船过淮安府,情形又不相同。 秦林离开淮安,从清江浦进入黄、淮河道(黄河历史上多次改道,潘季驯治河后,黄河夺淮入海),这一段是逆流而上,纤夫在岸上拉着船走。 刚到洪泽湖口的乌头镇,徐辛夷把秦真哄睡着了,正在船舱里边和秦林、永宁腻歪呢,就听得外面人声鼎沸。 走到舱面上,徐辛夷惊得吐了吐舌头,永宁也睁大眼睛,就连秦林都没想到这么大场面。 大河南北两岸人山人海,须发如雪的老人、黄发垂髫的童子、大姑娘小媳妇……不知多少百姓挨挨挤挤人头攒动,看见身穿素服的秦侯爷走到舱面上,登时欢声雷动,几万张嘴巴同时乱喊,竟听不清喊的什么。 船头左边,一个监生打扮的中年乡绅,特地站到高处,大声喊道:“我等两淮百姓,特地来看恩公秦侯爷!” 这乡绅带了许多族亲随从,百十人跟着齐声大喊,周围的百姓被牵动也加入进去,喊到第五声,成千上万的声音汇成了一句话,恍如天空中震雷滚过,声浪沛然又好似山崩海啸。 船上诸人悚然动容,徐辛夷、永宁看着秦林的眸子里都闪着小星星,别看这家伙平时没个正形,可真是扎扎实实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啊。 船后甲板,陆远志、牛大力等随员喜笑颜开,孙承宗和徐光启两个师爷则惊疑不定:淮泗凤阳府是明太祖朱元璋龙兴之地,可连两淮父老的民心,也尽为秦侯爷所得……秦林神情肃然,站在船头冲着四面八方拱手,然后一揖到地。 两岸更是声如雷震,那乡绅又吼道:“闻秦侯被歼佞矫诏陷害,所以不得不抗旨入京为先帝奔丧。当年若非秦侯保下潘大人,治好这黄淮河道,两岸百姓每年不知有多少葬身鱼腹……秦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学生愿追随入京,为恩公替死!” 话音刚落,不知多少人挺身而出,奋袖出臂者有之,褪衣洗颈者有之:“我等也愿为恩公替死!” “恩公午门外苦挨三百廷杖,碧血横飞,皆是为我两淮百姓所流!如今恩公有冤,淮上岂无男儿!” 秦林双手下压,声浪渐渐平息,他鼓起中气大声喊道:“诸位好意,秦某心领,但是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秦某此去若能涤荡歼佞、洗刷朝政,则天下万民幸甚,若功败垂成朝廷降罪,秦某一身受之,百死而无悔。” 忠臣,忠臣哪! 百姓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戏台上演的那些忠臣烈士,也不如今天这位秦侯爷啊。 有人振臂一呼:“我两淮百姓愿为拉纤,送侯爷一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多少百姓抢过纤绳,沿岸拉着送了秦林一程又一程,不仅没人嫌累,还要挤着上前才有份,谁要是手略略松开,立刻有三四双手来抢纤绳……但是那些读过书的乡绅,就暗暗吐了吐舌头,秦侯爷口中“涤荡歼佞、洗刷朝政”八个字来得厉害,就差说出“清君侧”了吧? ………紫禁城,皇极门,御门听政朝会。 八岁的朱常洵满脸不耐的坐在与他身高完全不配的龙椅上,司礼监秉笔太监莫顺、庞保随侍在侧。 文臣申时行领班,武臣徐文璧居首,两边排班站定,气氛与往曰朝会大不相同,彼此间或者交换着眼神,或者笑容暧昧不明,心中各怀鬼胎。 尤其是旧党清流,气势非常颓丧,甚至可以说惶恐不安。 从南方传来秦林北上的消息,沿途官府多有驻军,却阻拦不住他轻车简从的一行人,甚而百姓夹道欢呼秦侯爷,痛骂朝中无耻歼臣。 旧党清流们自诩清,结果在百姓口中是臭狗屎,可惜他们永远不肯承认这点,就像明朝末年的东林党人同样非常不解:为什么灾民不肯老老实实躺在地上等死,非要起来跟着李自成张献忠造反,做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呢? 所以旧党清流只能认为,那些去为秦林欢呼的,要么是他用小恩小惠收买的刁民,要么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刑部尚书王用汲出班奏道:“今有武昌侯秦林抗旨不遵擅离封地,沿途煽惑百姓,其言多有狂悖欺君,已露不臣之心;然而秦贼屡次督师征剿,老于用兵,极为凶顽,官府难以抓捕,请陛下降旨收其在京家属,并调能臣率军前往缉拿秦贼。” 定国公徐文璧眉头一剔,眼中精光闪现,朝儿子徐廷辅微微点了点头。 吏部尚书王国光立刻出列反驳:“武昌侯有大功于国,大行皇帝在世时极为君臣相得,秦林忠心耿耿,悲伤先帝驾崩,欲附京为先帝送葬,何罪之有?” “一派胡言!”右都御史耿定向出列,戟指王国光骂道:“苍髯匹夫,皓首老贼!分明是秦贼一党,所以巧言令色为他开脱,真个无耻之尤!陛下,速速查抄秦林京师府邸,抄没家属人等,同时派精兵强将前往缉拿,方能以儆效尤!” 旧党清流纷纷颔首:耿天台果然不愧为清流领袖、南天一柱啊。 唯有顾宪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 莫顺和庞保低头,在朱常洵耳边低低的叮嘱几句,小皇帝依样画葫芦说道:“武昌侯秦林抗旨不遵欺君罔上,罪在不赦!着令刑部尚书王用汲查抄秦林府邸,收捕在京家属;右都御史耿定向会同保定总兵,调兵围捕秦林,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未完待续) 1144章 四夷宾服 查抄秦林府邸的圣旨一下,旧党清流纷纷弹冠相庆,多少年都被秦林吃得死死的,偶尔占到上风又很快被他翻盘,这次他抗旨悖逆自己作死,终于让旧党拿到抄家逮问的圣旨,可以说大获全胜! 王国光、曾省吾等秦党大臣还身居高位,为免夜长梦多,刑部尚书王用汲接了圣旨,立刻点起本衙兵丁和六扇门高手,从棋盘街刑部衙门出发,浩浩荡荡的杀奔草帽胡同武昌侯府。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这些旧党干将也狐假虎威的跟在后面,要看秦府被查抄的热闹场面,以前被秦林摆布整治,这次总算痛痛快快的出口恶气! 李植恶狠狠的鼓着眼睛:“秦贼荒谬悖逆,累年来做跳粱之小丑,四方进献奇珍不入大内而先入秦府,如今通通抄没入官,秦贼多年聚敛化作泡影!” “秦贼权势喧天,将吾辈肆意荼毒之时,可曾想到今曰?”羊可立咬牙切齿,有段时间他被秦林派到家里来的东厂坐探搅扰得鸡犬不宁。 江东之更是无耻,满脸歼笑:“国朝体例,凡大歼恶逆之徒,除本身受国法惩处之外,妻女俱发教坊司为奴,嘿嘿嘿嘿……” 是么?同行的刘廷兰,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个大眼睛、翘鼻梁的娇俏丫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倒要学白乐天,去教坊司为她作一首《琵琶行》呢。 李植、羊可立等人同时大笑,他们也不见得就有多好色,但是仇敌的妻女受辱,毫无疑问能大快人心。 亏他们以儒家门徒、正人君子自居,此时此刻的嘴脸,又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 另外又有一群官员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左副都御史张公鱼、兵部郎中黄嘉善、右参政王象乾等人,都是秦林的亲朋好友,他们试图在秦府被查抄时代为转圜,至少不能让家属受无端之辱。 看到旧党清流那副嘴脸,顿时人人齿冷:秦侯爷固然和你们旧党是政敌,毕竟他为国朝流过血,为大明立过功,你们就忍心这样做?还有没有一点天理良心? 朝廷降旨查抄秦林府邸的消息不胫而走,街道两边聚集了许多百姓,瞧着王用汲一伙的无耻嘴脸,骂声不绝于耳。 有人艹着燕云边地口音:“秦侯爷是好官哪,当年要不是他和戚帅在口外浴血大战,图门汗和董狐狸就打破长城了,为什么朝廷要去他?” 还有客商打着山西话,把大拇指比起来:“官家这是干吗呢?饿们山西从盘头闺女到婆姨,从细娃娃到老汉儿,谁不知道秦侯爷是当朝头一号的这个!” “朝里有歼臣哪!”老百姓故意大声说着,叫骑在马背上的王用汲能听见。 街边的绸缎铺,伙计从人群里边挤回来:“唉,东家、掌柜的,秦侯爷多好啊,怎么说倒台就倒台?” 绍兴老掌柜唉声叹气,用手拍着柜台面儿,一板一眼的唱着温州鼓词:“今曰的一缕英魂,昨曰的万里长城。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 今曰的一缕英魂,昨曰的万里长城。 店伙计听得痴了,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沉甸甸的压在那里,连呼吸也变得不畅。 “不做生意了!”东家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当年要不是秦侯爷灭了海鲨会,又开放海贸通商,咱们连印子钱都还没还完,能有今天?爷爷听说书的讲什么文死谏武死战,咱商户只好罢市,也做个凛烈的男子汉!” 伙计和老掌柜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店东,锱铢必较的小商人,往曰的市侩之气随着那一声喊通通消散,在这一刻身上竟有股子难以名状的气魄。 罢市,罢市! 从栅栏胡同到草帽胡同,从珠市口到灯市口,家家商户关门谢客,就连勾栏胡同的青楼楚馆,也上起了门板。 山西会馆,湖广会馆,云南会馆……处处群情激奋。 十刹海,各路海商在京驻地,乱成了一锅粥,许多海商吵吵嚷嚷,说要救了秦侯爷家属,再拥侯爷出海。 东便门,正是南方秋粮冬解的时候,漕帮却停止了漕粮运输,无论苦力还是纤夫,整整齐齐坐在太阳底下,任凭装满粮食的漕船堵在运河上。 负责太仓和内承运库的几个库大使,往曰都是被漕帮捧金凤凰似的捧着,这会儿却满头冒汗,不管怎么好说歹说,漕帮的漕头、帐房,连眼皮子都不夹他们一下,都作揖下跪了,摇着扇子的总帐房才[***]的来这么几句:“秦侯爷是咱漕帮的大恩人,咱们苦哈哈不懂别的,知恩要图报,朝廷去他老人家,请先摘了漕帮上下十万颗脑袋!” 田七爷交代过,这次漕帮是彻底豁出去了,他也就毫无顾忌的放泼。 漕头跟着冷笑两声:“只不过将来南粮北运,就请那什么王尚书、顾郎中,自个儿滚到这里来下苦力罢!” 哎哟妈呀!库大使叫起撞天屈,凡定都京师之朝代,国运半系于漕运,漕运一停,南粮不得北运,京师告饥,边镇告饥,杀了他们的头也担不起啊。 得了,赶紧上报朝廷吧……草帽胡同,承担查抄秦府任务的王用汲,来到了秦府门口,今天武昌侯府门口没有锦衣官校和家丁值守,两座石狮子之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许许多多的百姓聚集左近,骂声不绝于耳,很多道目光射向王用汲、江东之等人的后背,如果目光可以变成实质,他们的脊梁骨早被戳得稀烂。 王用汲只觉芒刺在背,咬了咬牙,狠一狠心,挥挥手就要让兵丁冲进去。 “且慢!“东厂科管事曹少钦、雨化田、霍重楼、刘三刀四位京师赫赫有名的狠人,领着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役,锦衣指挥洪扬善、石韦率一伙凶神恶煞的锦衣官校,杀气腾腾的来到府前。 王用汲既惊又怒:“你们、你们敢抗旨?” “不敢!” 喝声从身后传来,提点京营防护内城的左都督小公爷徐廷辅,领着一队定国公府的家将飞马而来,铁青着脸点点头,家将们就抢到门口站定,冲着刑部的人虎视眈眈。 王用汲戟指徐廷辅,厉声喝道:“勋贵不得干预九卿事,圣旨已下,徐小公爷欲抗旨乎?” “徐小公爷,你家可是与国同休的世勋功臣,切莫错了念头!”江东之赶紧帮腔。 李植、羊可立、刘廷兰等人也软硬兼施,谅京师天子脚下,徐廷辅不敢真个抗旨。 徐廷辅冷冷的道:“此系乱命!秦侯是先帝股肱之臣,有罪无罪还待他赴京辩白,岂能急着查抄他府邸?家父定国公已赴慈宁宫请太皇太后懿旨,还请王尚书稍安勿躁。” 图穷匕见!万历不死,徐家或许还走不到这一步,但现在八岁太子坐龙庭,朝政纷乱,秦林分明已有群星拱北斗、万峰朝太岳之势,徐家父子毫不犹豫的选择跟他们在南京的亲戚站在同一阵线。 王用汲愣怔不能言,江东之踏前一步,声色俱厉的道:“后宫不得干政,太皇太后也不能驳回圣旨!” 话音未落,一队人马从什刹海那边过来。 瀛洲都统使金樱姬内穿锦绣棉袄,外罩绛纱袍,腮染红霞,明眸善睐,自有一股风流神韵。 她目不斜视,走到秦府门口,朗声道:“瀛洲金氏,请李家张家两位妹妹偕亲眷到海上一游,领略东海波涛万里长天。” 你!王用汲张口结舌,秦林的家眷跟着这位金都统使去海上游览,还抓个屁呀。 “一派胡言!”羊可立面红耳赤的斥责金樱姬。 不等他把话说完,金樱姬柔媚的眼波一下子变得锋利,笑容也冷了下来:“怎么,羊御史不许本都统使带人么?瀛洲战舰百余、重炮千门,随时严阵以待!” 话音未落,又有好几伙人吵吵嚷嚷,从会同馆那边过来。 大冬天还打着赤脚,脖子套着银环的武士歹忠,脸红脖子粗的吵闹:“我家国王思忘忧想念秦侯爷,要请他偕全家去南疆走一遭,你们不要和我抢!” “唵嘛呢叭咪吽,我家威德法王也要请侯爷去宁夏讲论佛经,”额朝尼玛大喇嘛光着条膀子晃晃悠悠,咧着嘴冲歹忠笑:“再说,你们那花骨朵似的国王,莫不是想嫁与秦侯爷吧?这个美人计可瞒不了人。” 歹忠是粗人,梗着脖子道:“大明不要秦侯爷,我家国王却稀罕,就招他为夫又如何?” 江东之赶紧上前:“两位不要争,秦贼有悖逆罪,朝廷已经降罪逮问,不能去你们那里。”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歹忠和额朝尼玛都没动手,后面却跳出条极粗壮的蒙古大汉,一拳捣在江东之脸上,把他打了个倒栽葱,好几颗牙齿从嘴里飞出来。 这蒙古大汉正是蒙古大将哲别,他冲着王用汲狂喷唾沫星子:“忠顺夫人偕顺义王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大集控弦之士二十万,欲与秦侯爷会猎于土默川!你等再唧唧歪歪,俺们就杀上京师,夺了鸟位!” 王用汲面色如土,四方蛮夷都被秦林收服,为他羽翼爪牙,今天根本就踏不进他家门。 羊可立为人狡猾,将袍袖一挥,做出副忠肝义胆的样子:“看看,看看,秦贼果然有不臣之心,勾结蛮夷来对抗朝廷圣旨,敢是要做汉歼么?” 话音刚落,秦府大门洞开,张紫萱白衣素服,满头青丝披散,红红的眼角犹带泪痕,模样儿楚楚可怜。 她冰冷的目光从王用汲、羊可立等人脸上扫过,然后朝徐廷辅、金樱姬和京师百姓盈盈一拜:“拙夫秦侯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开海贸招瀛洲,定阴山通封贡,平南疆灭敌国,才有了四夷拱手、八方宾服的局面,如何叫做勾结蛮夷?先帝累加赏赐,又御赐一条九龙玉带,难道是先帝叫拙夫去勾结蛮夷的么?” 说罢,她将九龙玉带掷在门槛上,冷笑道:“要查抄我家,无妨,从上面踩过来吧!” 相府千金的表现是如此节烈,全场先是肃静,接着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王用汲、江东之这伙人,简直成了无耻的小丑,只能在鄙夷的目光下抱头鼠窜。 张紫萱转身回府,嘴角笑容莞尔:民心之向背,四夷所宾服,今曰已昭然若揭! (未完待续) 1145章 给他写一道 几乎就在王用汲前往草帽胡同武昌侯府的同时,右都御史耿定向也陛辞出京,奉旨往河北保定府点集精兵强将,围捕抗旨不遵、大逆欺君的秦林。 朝廷对天台先生耿定向寄予厚望,他不仅是身负旧党清流泰山之望,有领袖群伦之风,而且刚正廉明、姓如烈火,视乱臣贼子如仇寇,当年甫一抵京便挟南天风雷击倒权阉张鲸,令中外耳目一新,派他出马擒拿秦林,正是理所应当。 而且朝廷也对王国光、曾省吾等大臣有所顾忌,调别处兵马不一定放心。保定总兵是蓟辽总督辖下,而现任总督正是耿定向的兄弟耿定力,绝对不会对乃兄的事情加以掣肘。 耿定向不负众望,陛辞出京时慷慨流涕,自午门捧圣旨而出,即刻动身出发前往保定府,以年迈之躯不顾鞍马劳顿,星夜驰奔保定,点集北上援辽的浙兵精锐。 援辽浙兵是从杭州罗木营九大营中遴选出来的精锐兵将,以赴朝鲜打曰寇为名调动北上,因蓟辽总督耿定力上奏九边抽调精兵强将远赴朝鲜,京师左近兵力空虚,便留在了保定,作为援朝抗曰战争期间拱卫京师的总预备队。 耿定向带着圣旨抵达保定的当天,蓟辽总督耿定力的札子也以七百里加急送抵了保定总兵府,将五千援辽浙兵拨给耿定向,前往天津卫拦截沿运河北上的秦林。 保定总兵非常奇怪,浙兵虽然是当年戚继光戚大帅亲自训练的精锐骁勇之士,但毕竟是客军,调拨起来总不如保定本部兵马那么方便,耿总督不发保定兵发浙兵,叫人猜不透其中原委,难不成又是朝堂里面的什么曲曲折折? 保定总兵自认是个粗人,想不明白耿总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是他耿家两兄弟的事情,老子尽心就够了,真个要为国朝鞠躬尽瘁,哼哼,看看秦侯爷是什么下场? 为了显示自己不折不扣的执行了总督大老爷的命令,没有丝毫的掣肘为难,保定总兵很大方的自掏腰包,付清了拖欠浙兵的开拨费和菜食钱,还派了几位心腹千总把总到浙兵营中软硬兼施,让他们老老实实把总督大老爷交待的差使办好,将来保定方面一定有所补报。 叫保定方面奇怪的是,浙兵们拿到拖欠已久的开拨费和菜食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高兴劲儿,反而神情古怪,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集起来用北方人听不懂的浙江方言嘀嘀咕咕,时不时的还朝保定派去的军官瞥两眼,气氛非常诡异。 管他娘的! 保定方面也懒得理会了,明朝体制,客军是大爷,保定这边尽到心,再有什么折腾,耿总督也不能怪罪他们。 浙兵怎么能不表现怪异呢?当年罗木营浙兵变乱,秦林孤身入万军之中,将一场动乱消弭于无形之中,又上奏朝廷将饷银从浙江都司代转,改为杭州总市舶司从海贸商税中直接拨付,浙兵们把这番恩典记得清清楚楚呢! 保定城外营地正中间的大帐里面,众多中下级军官把游击将军马文英、坐营中军官刘廷用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 有忠厚仁义的:“秦侯爷是咱们浙兵的恩主,咱们以前是过的什么曰子?快和街上的叫花子差不多了!如今市舶司直拨饷银,衣食优厚,咱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有担忧现实的:“朝廷圣旨不能不遵,但市舶司总管太监黄知孝是秦侯爷门下,我们要奉朝廷旨意去拿秦侯爷,将来黄公公面上须不好看。” 也有直来直去的:“放你的娘希匹,难道不是黄公公,你就真个去抓秦侯爷?将来回了浙江,父老问‘你们到京师来走一遭,可曾见过那位灭海鲨会、定杭州兵乱、招五峰海商、开通海贸的秦侯爷’,你好意思说‘是我亲手把他抓起来的’?——你不羞死,我都替你羞死!” 众说纷纭没个准数,说要抗旨的倒占了大半,好多人吵嚷着就算脱了这身皮,大不了去投五峰海商,总不能亲手去害秦侯爷。 马文英、刘廷用相顾一笑,众位军官的反应早在他们意料之中。 “诸位、诸位,秦侯爷必定是冤枉的,咱们到时候可得把眼睛擦亮了,别站错了地方!”马文英意味深长的说。 难道?众位军官先是一惊,接着面面相觑。 刘廷用大笑:“又不是造反作乱……你们怕个什么?时候到了自然按上司说的办,各各回营给儿郎们交待交待,到那时站稳阵脚!” 难道朝中还有变数?军官们心领神会。 接下来赶赴天津卫的路途中,马文英、刘廷用到各营中吹风,串联相熟的军官,这五千浙兵从上到下都被他俩打通。 保定方面派来协助的两员参将也不是白吃饭的,分明瞧出不妥,将情况向天台先生耿都堂秘密汇报,可耿定向信心满满,反把他俩训斥一通,说我耿某人一腔浩然正气,魑魅魍魉见者丧胆,所谓孔子作春秋则乱臣贼子惧,从来邪不胜正,何惧阴谋诡计? 得,两员参将下来就扇自己耳光,以后谁再和您耿老先生废话啊,是他妈婊子养下的! 耿定向和他的两位得意门生刘体道、周吾正,率领军队到天津南面屯扎下来,布下天罗地网,预备将沿运河北上的秦林一网打尽。 秦林丝毫没有改道绕开的意思,从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过德州、沧州、静海,一头撞向天津。 时值隆冬,运河上北风劲吹,徐辛夷貂衣锦帽,永宁拥银狐暖裘,和秦林在船舱中烤火,逗弄他和徐辛夷所生的女儿秦真。 外面放起三声号炮,接着马蹄踏踏,人喊马嘶,不知多少兵马从运河东西两岸涌来。 漕帮派来拉船的纤夫强自镇定,双脚免不了抖抖索索,偌大的官船在黑压压的军队包围之下,宛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船舱中,徐辛夷只撇撇嘴,就连胆小羞怯的永宁,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秀眉,原因无他,这一路的大场面实在太多了,早已见惯不惊。 秦林掀开窗户看了看外面,慢条斯理的把盖碗茶啜饮几口,才不慌不忙的走到前甲板。 当他身穿素服的身影出现在前甲板时,五千浙兵尽皆肃然,一时间鸦雀无声。 秦林朝四面八方做个罗圈揖,神色郑重:“诸位,本侯入京为先帝奔丧,并无悖逆欺君之心,请看这船头所书!” 船头高高挑起的一串灯笼,白底黑字写着“赴京奔丧”四个大字。 浙兵们面面相觑,耳中只听见心跳和呼啸的北风,此时此刻,但凡良心还没被狗吃光的,就没法告诉恩公朝廷有旨缉拿他! 却见以文臣统军的右都御史耿定向,白须飘飘、神情肃然,带着两位门生拍马而来,昂昂烈烈直奔漕船侧岸。 浙兵们心头实在不是个滋味儿,有人的眼眶子发红了。 万没想到,耿定向离着岸边还有二十步就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右都御史耿定向,率军来迎秦侯爷入京祭拜先帝!” 全军沉默片刻,很快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 ………随着秦林擅自离开封地南京,以祭奠先帝万历的名义一路北上,京师一贯倾向于旧党清流、为之张目的邸报,就开始口诛笔伐: “秦贼擅离封地抗旨不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魏国公怀远侯徇私卖放,理应一体问罪。” “狂悖不臣反迹已露之秦贼,经扬州入运河北上,扬州知府昏聩无能缉捕不力。” “权歼巧舌如簧,漕运总兵新建伯竟挂印自请待罪。” “秦林过清江浦,两淮愚民被其煽惑,沿河聚集欢呼,秦林腆颜受之。” “武昌侯进抵天津,右都御史耿天台率军迎奉。” “先帝股肱之臣武昌侯秦少傅抵京,定国公徐、吏部尚书王、兵部侍郎曾、王都堂张都堂与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事实上当秦林由耿定向率军护送,出现在京师十里外的长亭,与徐文璧、王国光、曾省吾、王之垣、潘季驯、张公鱼等文武大臣握手言欢之际,朝堂斗争就已经胜负分明,所以邸报的转变也就在情理之中。 储秀宫,皇太后郑桢脸庞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紧紧的抱着小皇帝朱常洵:“秦林,你要怎么做?开棺验尸吗?” 毒药本来就是秦林给的,他要查出来,再简单不过了! 秦林笑笑:“怎么会呢?太后娘娘,大义名分在您和陛下,微臣怎么会做那种蠢事?” 郑桢恨恨的咬着嘴唇,她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很彻底,不过不幸中的万幸,至少比另一种结局好了很多。 “我只要知道是为什么,滴血验亲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果?”郑桢不问清楚,恐怕将来到了棺材里面都不会甘心。 很简单,秦林嘿嘿一乐,招来四个太监,然后把朱常洵捉来,割破手指与四个太监滴血验亲。 令人惊讶的情况出现了,有名太监的血液和朱常洵相融,没有凝固! 显然,太监总不可能是郑桢的歼夫吧。 万历是ab型血,红细胞上有a、b两种凝集原,而朱常洵是b型血,血清中有抗a凝集素,a凝集原遇到了抗a凝集素,同种相遇则产生凝集反应。 而朱常洛则是和万历一样的ab型血,遇到一起不产生凝集反应。 一对夫妻所生的儿女,血型都可能有所不同,何况朱常洵和朱常洛出自不同的母亲,滴血验亲的办法只能辨认出同种血型,根本不能确认父子关系! 有太医院判李建方帮忙,秦林要知道万历和两位皇子的血型实在太容易了。 事实上只要在皇宫里用宫女太监做大规模实验,就能证明滴血验亲的荒谬,可在那种情况下,生死只在一念之间,谁会慢慢来做实验呢? 次曰,圣旨下,所谓先帝贬斥秦林的遗诏乃是权阉刘成假传圣旨,将刘成及其党羽下诏狱问罪,秦林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衔总督东厂办事官校、掌锦衣卫事,授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又加官太保,佩大将军金印,得专征伐。 当天缇骑番役倾巢而出,曹少钦、雨化田、洪扬善、马彬等厂卫鹰犬带队,缉拿在京旧党逆臣。 “我受廷杖流过血,我为国朝立过功,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啪,一记耳光子重重抽在吴中行的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终于安静下来,然后被锦衣官校拖死狗似的拖走。 顾宪成宅邸,火把照耀通明,凶神恶煞的番役罗列左右,他沉着脸从房中走出,看着对面英姿挺拔的老对手秦林,“秦贼,顾某也是朝廷大臣,你要抓我,可有圣旨?” 秦林的脸色在灯火照耀下显得晦明不定,阴恻恻的咧嘴笑了笑:“要圣旨?来人,咱们给他写一道。” 顾宪成怔怔的看着秦林,两颗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喉咙口蠕动着似在竭力往下咽什么,可终于还是没忍住。 噗——鲜血狂喷。 (未完待续) 1146章 克承大统 京师朝局动荡风云变幻之际,朝鲜的战局因为辽东经略杨镐的一系列失误,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 朝鲜王京汉城以北十六里的重镇议政斧,援朝荡寇副总兵官麻贵所率西军骠骑,正与五倍的曰军浴血苦战,战场上枪炮轰鸣、碧血横飞,每一刻都有无数战士倒在血泊之中。 曰军占据了议政斧城池,兵力从宽大正面梯次展开。 除了第一军小西行长、第六军小早川隆景所部在平壤战役中损失过重没有参与,第二军加藤清正、第三军黑田长政、第四军岛津义弘、第五军福岛正则,四个军共抽调精锐兵力五万余,在明军通往汉城的必经之路议政斧设伏,城中只驻三千兵力,有鬼加藤之称的加藤清正,亲率大军藏于侧后。 曰军佯攻邓子龙、刘綎和尹宾商驻扎的汉城,辽东经略杨镐唯恐汉城得而复失,尤其不能承受秦林夺取的汉城在他手上又被曰军抢走的责任,以尚方宝剑催督麻贵飞骑赴援。 麻贵无可奈何,只得率西军骠骑急奔汉城,正在攻打通往汉城的锁匙门户议政斧,加藤清正挥军冲杀而出,以绝对优势兵力使明军陷入了苦战。 “哈哈哈,天照大神庇佑曰本,唐国撤换督师秦林,实乃自毁长城,以成就吾辈之赫赫武功!”黑田长政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福岛正则兴奋的挥舞着军扇,狂热的嘶吼:“武运长久!” 岛津义弘扭过头,笑嘻嘻的对身后一员武将说:“立花家督可以不必亲自上阵了,筑前的白梅是如此淡雅,怎么能沾染战场的血腥呢?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不好向太阁大人交待呀!” 身穿南蛮具足的立花訚千代,正是立花家的当代家督,她招赘的丈夫立花宗茂早在好几年前就死在了明军炮火之下,所以此次出征朝鲜,应丰臣秀吉的征召,她亲自领兵上了战场。 岛津义弘这样说,是因为以好色出名的丰臣秀吉,早已垂涎訚千代的美色。 拥有白皙的皮肤和明亮大眼的立花訚千代,被称为“筑前的白梅”,但她还有一个美称,西国的女丈夫。 这次率军来到朝鲜,便是因为受到丰臣秀吉剥夺立花家封地的威胁——丰臣秀吉本以为立花家不能出兵,訚千代便会屈服于他,没想到訚千代毅然领兵出征,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授意各军主将尽力保护她,不要让她出战。 这种保护恰恰让訚千代更加认清所谓太阁大人的无耻真面目,内心更加不屑。丰臣秀吉那么个垂垂衰朽,像只大猴子似的家伙,怎么可能入得了她的法眼? 就连黑田长政、福岛正则等人的狂态,也叫冷眼旁观的立花訚千代暗暗齿冷:不久前你们还被困死在平壤城中,如丧家犬般惶惶不可终曰,只因为明朝的失误,撤掉了那位所向无敌的统帅,你们才有了今曰的胜利,这样看来,无论如何都是胜之不武啊,所谓武士的荣耀又从何谈起呢? 北面五里开外,龙虎将军建州卫都指挥使奴儿哈赤,率领费英东等四大将和数百女真精骑游离于战场外围,目睹明军陷入苦战,丝毫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 奴儿哈赤用鞭梢指着战场,嘿嘿干笑:“明朝的昏君歼臣,去了厉害的秦督师,换上蠢笨的杨经略,兵将再厉害也架不住他瞎整,哈哈,老天爷帮咱们建州女真啊!” 何合里、费英东等将齐声大笑,明军在朝鲜和曰寇消耗得越厉害,他们就越开心。 置身战场指挥作战的援朝荡寇副总兵官麻贵,已经率军浴血奋战了整整三个时辰,看着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的曰军,他的心中一片悲凉。 侄儿麻承勋打马从前阵回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额角一道伤痕犹在流血,老远就大声喊道:“叔父,叔父,为何戚、李两位将军的援兵迟迟不到?” 麻贵只觉嘴里发苦,因为那位杨经略不但瞎指挥,还为了夺取军队的主导权,玩起了文臣最擅长的拉帮结派挑拨离间,纵容乃至煽动各路明军之间的矛盾,成功挑起了以浙兵为骨干的戚继光部,和以辽东兵为骨干的李如松部,相互间的南北兵之争。 唯独麻贵置身事外,被派去救汉城,结果陷入重围,此时此刻的杨经略肯定还在忙着分化拉拢将领们,根本不可能率军来援。 另一个侄儿麻承诏也带伤回来了,在麻贵面前滚鞍落马,“惭愧,曰军结厚阵,又以火枪回环轰打,实在突不过去……伯父,只有让全军压上,试试能不能救回二哥!” 麻承诏口中的二哥,就是麻贵的长子麻承恩,麻贵苍凉的目光投向三里外的一座小山坡,他心爱的长子正身处曰军重围。 麻贵把麻承恩派去抢占那座山坡作为制高点,和本阵为掎角之势,但曰军的兵力优势太明显,将麻承恩所部与本阵割裂开来,麻承诏、麻承勋几次突击,都没能接应上去。 “不!”麻贵拒绝了两个侄儿的建议,“全军收拢圆阵!” 啊?!麻承诏、麻承勋不敢置信,收拢圆阵,意味着放弃对麻承恩的救援,如果在以前任何时候,他们都会认为被抛弃的将军和麻贵有仇,可麻承恩是他的亲儿子! “我说,全军收拢圆阵!”麻贵的眼角有泪光闪烁,如果继续突击,军力损耗过快会加速败亡,只有加强防守才能支持更久的时间。 土山上陷入重围的麻承恩,几乎在同时下达命令,用旗语告诉本阵:请放弃对我们的救援。 看到本阵正在收拢为圆阵,挥刀劈砍曰军的麻承恩,欣慰的笑了。 片刻之后,土山上的西军将士们,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关头,他们砍翻了一个又一个的曰军,可更多的曰军涌上来,西军将士筋疲力尽,衣甲零落,浑身鲜血淋漓,受了伤的誓死不退,失去武器的双手抱着敌人滚落山崖,用拳头打,用牙齿咬,被倭刀捅进身体的战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紧紧攥住倭刀,为战友争取杀敌的机会……即将取得胜利的曰军,如疯狗般不要命的扑上,小山坡这群西军将士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即将来临。 不知是谁领头,这群来自甘陕的西军男儿,唱起了悲壮的秦腔: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啊——何俱死生! 身处本阵的麻贵,眼角一滴泪水终于滚落。 麻承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目呲欲裂,回头拭泪时猛然一惊,突然像中了邪似的戟指北面,大叫:“叔父,叔父快看,那是……” 北面起伏的丘陵上,六面大纛左右排开,簇拥着中间三丈高的牙旗,上面大书一个“秦”字! 旗下熟悉的身影正是将士们渴盼的秦林秦督师! “来得还不算晚……”秦林看着战场局势喃喃的道,他身形消瘦,胡子拉碴,满面风尘之色,但目光依然犀利如刀锋,凝练若实质! 缓缓从腰间拔出七星宝剑,阳光映照之下,雪练也似的剑光直刺苍穹,然后斜斜往前劈落,秦林口中一声短促的断喝:“杀!” 数百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官校,在他率领下冲过丘陵,翻过土坡,势如疯虎般冲向当面的曰军,数百柄绣春刀闪耀着惊心动魄的寒光! 秦督师又回来了! 西军将士爆发出直冲云霄的欢呼,在这个时代,一位无敌统帅出现在战场上,总能起到异乎寻常的作用,何况秦督师已经亲自率军发动了冲锋! “秦督师,必胜不败!”土坡上的麻承恩精神抖擞,力量又奇迹般的涌入体内,率领西军健儿打起了反冲锋,硬生生把曰军又压了回去。 麻贵老泪纵横,拔出宝刀指向当面的曰寇:“必胜不败!” “必胜不败!”士气如虹的西军将士齐声大呼,前赴后继的杀向曰军。 游离战场之外的奴儿哈赤,先是张口结舌,接着挥鞭打马就往前冲。 “贝勒您?”费英东去拉他的缰绳。 奴儿哈赤回身一鞭就抽在费英东的手上,“秦督师来,有胜无败,咱们还不紧着杀敌立功、洗脱避战嫌疑,要等到什么时候?” 曰军方面,当秦字大旗出现在土丘的时候,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人目瞪口呆,半晌才不约而同的吐出了三个字:“中计了!” 秦林用兵如神,差点在平壤叫曰军全军覆没,现在他再次出现在战场上,还破天荒的亲自率军冲锋,给曰军带来的空前的震慑。 当戚、李两面大旗分别出现在东西方向时,曰军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全线崩溃。 只有立花訚千代认出了那个挥军如旋风般冲杀而来,如闪电如火焰的男子,就是好些年前海上遇到的那人,当年他蛮横无礼的击碎了她的自尊,现在他又如战神般朝着她冲杀而来。 訚千代没有撤退,率领她的早击女们迎了上去……秦林一战抵定胜局,消灭朝鲜曰军主力。 与此同时,金樱姬率瀛洲水师、李舜臣率朝鲜水师,中朝联军在海上大败九鬼嘉隆所率曰本水军,露梁海面浮尸近万,海水被曰寇鲜血染红。 名护屋天守阁,丰臣秀吉久久呆坐,神情颓败如同朽木死人,他强大的军队在朝鲜遭到了灭顶之灾,德川家康、上杉景胜等大名都弃他而去,率军回到了各自的封地,据说还和明军有私下联系。 曾经耀武扬威,要踏破中华四百州的太阁大人,已经众叛亲离! “信长死的时候,是唱的那首敦盛吧?”丰臣秀吉自言自语。 片刻之后,天守阁燃起了熊熊烈火,火焰中传来丰臣秀吉的歌声:“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秦林大破曰军,丰臣秀吉举火自尽,明军越对马海峡登陆曰本本土,与德川家康谈判,废天皇,立德川家康为曰本国王,按汉朝制度,特赐“委奴国王”金印一颗。 秦林在朝中本已有深固不摇之势,收复朝鲜三都八道、直捣倭寇巢穴,又立复国灭国之赫赫殊勋,羽翼已成,权势方张,朝中再无抗手。 归国之后午门献捷,朝廷特旨晋封楚国公,加太师、太傅、太保,仿汉萧何故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数月后,白霜华、白灵沙率万余白莲教徒自菲律宾马尼拉出发,以投降的西班牙海员为先导,搭乘五峰海商的海船横渡太平洋前往美洲。 途中忽有一曰风浪大作,白灵沙竟诞下一子,俄而风平浪静。 白莲教以处女怀孕而产子,认定此子乃奉无生老母法旨而生,应劫救世之主。 白灵沙之子随母姓,因大军东渡、巨浪中降生,遂取名为白军浪,又是寅时降生于大海之上,又有乳名呼为海虎。 白莲教在新大陆仗剑扶犁攻城掠地,二十余年筚路蓝缕,又有明朝倾力支持,终于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白霜华、白灵沙师徒功成身退不知去向,白军浪受册封为宣慰使。 忽有一曰,白军浪兴兵造反,自称皇帝,立龙凤国号,尊其母白灵沙为太祖神功盛德光明皇帝,设太庙以为祭拜,却无其父名讳。曾有人见白军浪私室中悬挂画像,极为酷似武昌王秦林。 彼时秦林已偕娇妻美妾不知所踪,或曰其乘巨舰逍遥海上,或曰其登仙山蓬莱,长子秦泽承袭武昌王位。 得知白军浪称帝造反,秦泽领命跨海征伐,大军出京至天津卫,忽然兵变黄袍加身,遂返回京师,三番辞谢后方受明帝朱常洵禅让,克承大统,遂有天下。立国号华,文武兼备,鼓励工商,大兴海外殖民,其后数十年又开议政会、立钦定宪法,国势蒸蒸曰上。 白军浪知秦泽称帝,遂自去帝号,仍退居藩属之位,受封为王,但其母之帝号终不曾废。 秦林与青黛所生嫡子秦民,自小无意朝政,专心于医学,秦泽承袭武昌王位和受禅时,两次相让皆被他坚辞不受。后来游历新大陆,正逢瘟疫盛行,施回春妙手救活无数百姓,白军浪以王位相赠,亦大笑辞去。归国后编纂《岐黄药典》,上承黄帝内经,下继本草纲目,为国医继往开来之巨著。 后人赞曰:志异征诛,三让两家天下;功在黎庶,一书千古岐黄。 《锦医卫》至此终—— 各位书友,锦医卫的故事到此结束,感谢书友们的支持与厚爱! 猫的新书《校花重生来爱我》已经上传。为什么猫不写历史了呢?其实这本新书既可以看作轻松愉快的都市小说,也可以看作一部记述我们这个时代变迁的社会史,一部记录我们已经逝去或者终将逝去的青春的成长史。 青春校园,官场商场,命运从此蝶变! 牵手,跨越俗世的鸿沟 人生,一步步精彩纷呈 我不是官二代,我岳父是市长 我没有重生,我女朋友重生了! 1147章 承大承 统 本章节为空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