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后翻车了》 第1页 《替嫁后翻车了》作者:白走【完结】 文案 【弱小貌美受x世族清冷攻】 林落自小被扮做女相在乡下庄子养大。 一朝天子赐婚于向来不睦的林、裴两家世族,主母不忍膝下唯一的掌上明珠嫁去裴家受辱,便想起了庄子上的林落。 林落嫁是欺君之罪,不嫁主母却用性命威胁。 好在他听闻裴家有位庶子纨绔,喜好阳,或许嫁与那庶子,庶子可替他遮掩全了这桩错乱姻缘。 只是那庶子装得很。 明明断袖之癖传遍洛阳,却在他爬床攀附时,冷淡至极。 百般撩拨不见效,眼见着婚期将至,林落狠了心,给那庶子下了药。 却不防被抓了个正着。 屋外轩窗雨敲,设计不成反中药的林落伏在榻上,颊红怯怯对裴家庶子啜泪:「求郎君怜我,我实在是无法了才出此下策,若是我嫁给裴长公子,定是活不成了……」 那庶子在榻边清冷饮茶,不做言语。 实在受不住,林落伸出指尾勾他掌心,可怜求欢:「二郎……」 那庶子这才幽幽问:「你这般姿色未必不会引长兄动心,为何偏让我怜你?」 林落呜咽,糯嗓软颤:「长公子不似二郎君知晓此间情好,我只有嫁与郎君才可享箇中滋味,所以求郎君怜惜呜……」 榻上人儿已是溢出难受哭腔,轻浮浪言配那又娇又羞的可怜模样真真儿是让人心疼。 那庶子似笑非笑,终是怜了他。 过程虽略有小误,但结果尽如人意。 却不料成亲那日,林落看着那庶子被裴家婢子们唤 ——长公子。 * 近来洛阳出了一件大事,那向来勤于公务的裴家长公子忽的不干了,还领私兵满天下地找。 听说是因为刚过门的夫人跟着小叔子跑了! 有好事者惊:那夫人怎的这般没眼光跟着那浪荡二郎君跑了? 有知情者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夫人成婚前其实看上的就是那裴二…… 话音未完,知情者见那冷如寒霜的裴长公子坐至他身前,讪讪寂声。 天翻地覆寻人无处,终是在一日裴云之受邀前去天下第一楼雅集之时,在人群中瞧见了个被簇拥的小小身影。 上前攥住那细腕将人抵在廊栏上。 身后悬空,身前迎着是骤雨欲来的暗。 林落听一道咬牙切齿低沉声响起。 「还想逃到哪去?」 还想和他那好庶弟双宿双飞到哪里去? - 林落:不是?裴长公子不是不好龙阳吗? 林落:qaq撩了冒牌小叔子后发现他竟然是正牌未婚夫 ——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林落x裴云之】 【弱小貌美受x清冷矜贵攻】 指北: [排雷]漂亮弱受!!不爱请别伤害,peace and love 1.架空大乱炖,参考两晋比较多,但架空,勿考究,架空!!! 2.文笔不好勿喷,接受柔情意见,善语结善缘 3.有女装情节,攻受只有彼此身心干净 4.想不出地名所以借用现实地名,但不按照现实地图,行文及引用用法错误欢迎指正tvt 5.文中多次引用《诗经》 /24-39章倒v,看过的小宝们勿购!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主角视角右边是主角互动左边是主角 一句话简介:我那么大个老婆嘞? 立意:心态放平,自强不息 第01章 攀附 青石板小巷被两侧白墙黑瓦裹挟,初春天际有点阴,微冷风吹拂过几分冷怨。 马车将将停稳,帘里便探出一只未染丹蔻的纤白手,一个身量纤细的人影扶着车下的老媪翩跹落下。 「女郎,这边请。」 方一落地,还未等林落将眼前四处打量全,便听眼前老媪沉声。 林落敛了眸垂首:「嗯。」 旋即眼前一扇小门被打开,林落跟着老媪走了进去。 门中是雅致景观,一草一木打理得无比妥当,游廊绿石水清亮,这是林落在乡下庄子里从未见过的景致。 好看是好看,只是一想到接下来要在这里住上半岁,林落就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气。 「女郎何故嘆气?」 老媪听到了林落轻柔的吐气声,她放慢了些步子,侧眸看林落。 「无事,只是有点紧张。」 林落如是回答。 说话间,林落的头是低着的,声音也轻得出奇。 瞧着林落那半截如玉般的脖颈绕着几缕乌黑发丝,似花照水的面庞隐约着娇娇怯怯的模样,老媪不禁目露几分怜惜。 这女郎着实可怜了些,从小随小娘生养在乡下庄子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才情,乍来此处定是陌生得紧。 于是老媪声调柔了些:「女郎莫慌,夫人已经把你记在了名下,你现在也是林家嫡出的女郎,尊贵着呢,做派可以大方些。」 「好。」林落轻轻应声,抬了抬头,漏出脸面。 纵使老媪在昨日就已经见过林落的模样,此刻还是忍不住为之惊艷。 眼前的小女郎眉如远山黛婉约,明眸上鸦睫纤长,小小巧巧的一张脸如玉如瓷般细腻无暇,一点没沾口脂的唇是薄薄的樱红色,实在是娇。 第2页 只是可惜了。 老媪想到林落此行来东郡的原因,心中微嘆,旋即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衣袂轻飘纷飞在曲折游廊上,静默中,林落也不欲多言。 他只心中自嘲一笑。 嫡出的女郎?尊贵? 真是好笑。 若是真的尊贵,方才就不会让他自侍从走的偏门进来,林家也不会就派个老媪来引他去接下来要住的小院。 但对于这些事,林落只能垂首着全部接受。 谁让他只是个被用来替嫡姐顶赐婚的庶出子。 一月前天子在敬国公嫁女宴席上赐婚于林、裴两家世族,圣旨不过刚下,便引起了各地风言,便是连在庄子里的林落都听到几个打杂的侍从对此津津乐道。 当今皇后膝下无所出,天子又已迟暮,各王对储位虎视眈眈,其中雍王与慎王最得声望,也斗得最厉害。 因慎王母妃出自林氏,而雍王母妃出自裴氏,于是林、裴两家在朝堂上各自为党,不睦已久。 如今天子赐婚,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这桩姻缘註定是一个火坑。 所以主母不愿自己膝下唯一的掌上明珠嫁去裴家受苦,这才会把庄子里的林落接回来还记在名下作了嫡出。 世间嫡庶分明,其实一介庶出因替嫁能被记在主母名下本是一件天降喜事才对。 更遑论林落要嫁的那个人还是另一世家大族洛阳裴氏的嫡子,裴云之。 洛阳裴氏五世三公,而裴云之幼时便被先皇赞誉天纵英才,其人才华斐然不说,还传闻俊美无俦,只是他习书做官少露面,甚少有人见他真容。 作为裴氏长房嫡长公子,他及冠之年便已官至太常,未来迁官袭级在望,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即便林、裴两家不睦,但这桩姻缘怎么看都是林落捡了便宜。 昨夜主母派去乡下庄子告知林落替嫁一事的侍女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 就算这桩姻缘千好万好,林落也断不可能点头答应。 因为,他并非真的是一个女郎。 他是男子。 这事说来也是一桩糊涂事。 东郡人人都知世族林家郎,一生不纳妾。 偏偏十几年前,林家郎主一夜醉酒,误与主母身边的侍女行了事。 这事是在几月后侍女被诊出孕脉之时暴露的。 林家郎主本想杖毙侍女,但主母心慈,留下了那侍女养在庄子上任她怀着。 这侍女便是林落的生母李小娘了。 因着李小娘知林落的出生是个意外,庶出子向来日子难捱,于是为了避免林落因男儿身份被主母接回林家受忌惮与薄待,她便将林落是男儿之事瞒了下来,只向东郡传信生了个女郎。 庶出的女郎本就比或许能做官的庶子还低微,李小娘又在信中说女郎年幼,不忍骨肉分离想亲自抚养,主母便允了她。 于是林落就这么随着李小娘在庄子上当了十几年的女郎。 其实当女郎没什么不好的,除了平日里不能常常出门之外,林落在乡下倒也活的逍遥自在。 他都想好了,等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他就找个藉口到庵堂当姑子去。 只是还没等他找机会向从未见过的阿父传信请示,没想到嫁人这件事就找上来了。 不管这桩姻缘对旁人来说是一件多么无法让人拒绝的诱惑,林落持着自身的秘密,反正是断不可能答应的。 林落不敢想自己若是嫁去裴家被知晓了是个男子,该是如何大的欺君之罪。 别说他落不了好,便是林氏一族也会被牵连,铸就这错事的李小娘又何能活? 于是林落在侍女同他给出无比优厚的条件时,立马拒绝了。 并没有问林落缘由,他的拒绝似乎被主母早已预料到,随即那侍女态度强硬,也不说多的,直接撂下一句:「夫人说,若不是你嫁过去,李小娘的药也不必再续了。」 李小娘。 这一句便将林落的命脉拿捏住了。 便是连他那即将出口告知侍女他其实是个男子才不能嫁的话都堵住了。 李小娘身子向来不好,这几年已经是缠绵病榻下不来床了。 林落心里唯有这一个亲人,他并不想李小娘受苦。 于是无奈的,林落收拾了包袱便在第二日乘着林家派来的马车进了东郡城里,住进了林家辟给他的碧桐院。 * 东郡连着下了两天雨,春雨如丝,轻柔烟裊。 不过刚在碧桐院住了两日,洛阳裴家派来议亲的人就已经到东郡了。 是自小贴身照顾林落的侍女采绿跑进来告诉他的。 彼时林落正跪坐在妆檯前,一双眸子盯着铜镜,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未梳妆的人儿墨发披散,小巧的脸上不需任何脂粉增色妆点,天然去雕饰的美就这般溢了满室。 纤秾合度的身段即便是穿着最素色的中衣也可窥见几分纤纤。 采绿是知道林落是男子的,但她还是每每忍不住被他惊艷。 只晃了一下神,旋即采绿忙忙道:「女郎,裴氏的人已经来了。」 总归林落在明面上的身份还是个女郎的,避免出了差错采绿自小被要求这么唤他。 「裴家二郎也来了么?」听见这话,林落脩然转首,一双如池清澈的眸锃亮。 第3页 采绿点头:「来了,毕竟这是初次登门拜见,那裴二郎再怎么纨绔,总该要来的,方才我在门口听见张总管有唤裴二郎君。」 议亲之事按照礼节并不需要裴云之亲自来,林落在乡下庄子里的时候就听闻了此次前来东郡议亲的是裴家的主母和裴家庶子裴二郎。 按理说这门亲事与裴家那庶子是毫无关系的,林落也本不该如此在意那裴家庶子是否登门。 但…… 咬着唇,林落再度看向铜镜,目露几分决绝:「采绿,给我梳发吧。」 「喏。」应声上前,采绿拿起了木梳给林落梳着发。 指间穿插着顺滑如瀑的发丝,一边梳着,采绿一边看着对着铜镜把眉描粗的人儿,终是忍不住开口。 「女郎,你真的要去委身那裴家庶子吗?」 透过铜镜,林落看到了身后采绿面上的担忧。 他安抚似地勾起一个柔柔笑意:「嗯,你知道的,我非女郎而是男子,若是想活,只能如此了。」 这个谋划他早就想好了,半点迟疑都不曾有。 洛阳裴氏长房子嗣单薄,主母膝下有一子无女,还有一个媵妾生的庶子未记在名下但也亲自抚养。 裴家两个郎君年岁相差不大,自小一同习书,照说就算裴家二郎比不上大郎裴云之天资聪颖,也该成材才对。 但随着时日见长,这庶子却是长歪了,在洛阳是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大景各处都知晓一二。 全因他喜好龙阳,每到一地必一掷千金只为与花楼里的花魁小倌儿春宵一度。 不过除了喝酒狎倌、无才无能之外,裴家庶子并无其他恶习,并不会辱没门楣,于是裴氏便放任其潇洒至今。 这是林落一早便知晓的传闻。 先前林落听这传闻,只觉裴家对这庶子宠得很,也不甚在意。 直到三日前他听主母的侍女威胁后,他当即便想起了这件事,以及筹谋了一个既能应对主母之命嫁去裴家、又不会暴露他是男子之事以至犯下欺君之罪的两全之策。 ——他要设法攀附上那裴家庶子。 那裴家庶子喜好龙阳,而他又是男子,若是将这桩赐婚落到那庶子头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落还记得也曾听闻过那裴家庶子去岁在知晓洛阳的一个小倌儿是被逼良为娼后,花了千两银子将人赎了出来送回家乡还给人改了良籍。 这般看来,那庶子心地良善,想来日后他若是攀附上了那庶子略略诉苦,那庶子定不会嫌弃自己的夫人是一位男子,还会怜他微弱替他遮掩全了这桩错乱姻缘。 至于赐婚圣旨上定的要求是林氏嫡女和裴氏嫡子联姻,而裴二郎却是个庶子…… 林落当然也考虑到了。 既然林家可掩人耳目抬了他的身份记在主母名下作了嫡女,那庶子当然也可同他一般。 恰好裴家宠那庶子,这件事只要那庶子开口,应当不难。 就算这桩姻缘到最后传上去或许会让天子微恼世族阳奉阴违,但那也是裴家之过。 毕竟他明面儿上可真真是世族林家的嫡女。 东郡鲜少有人知晓林家郎主在乡下庄子上还有个庶女。 打定了主意,此时林落也换好了衣裳。 ——是一件男衫。 这是林落让采绿前两日拿着林家给他的一支珠钗出去变卖买来的。 清减的身量包裹在淡青的衣衫中,这还是林落这么些年来第一回不穿罗裙穿男衫。 意料之外的,铜镜中梳着男子发式的小郎君没有任何违和感,还颇有些朗目俊俏。 蓦然轻笑了一下,林落被自己心思逗乐。 真的是,他本来就是男子。 旋即他出了碧桐院。 * 春雨后初歇的枝芽都缀着翠绿欲滴,林园如清雅幽致的水墨画蕴着世族气韵风骨。 走在葳蕤葱郁的花木间小石路上,林落并没有心思去瞧那些个枝红柳绿。 他只匆匆地跟着采绿,向没人把守的偏门走去。 「女郎,此招太险,不若还是换个法子吧。」 临到将林落送到了小门外,采绿还是忍不住,替林落打起了退堂鼓。 小门低矮,昨夜雨沾湿的檐乌黑。 其下昳丽面容映上几分沉色,林落心意不改:「待嫁的日子不过只有半岁,若今日不去,拖着便不知何时才能与裴二郎说上话了。」 说着,林落向采绿摆了摆手。 「好了,快回去吧,稍后被人瞧见就不妥了。」 「喏,那明日此时,女郎可一定要归来。」采绿忧着眸掩上了小门。 「一定。」 林落镇定地安抚采绿,直到瞧见那木门闭上,面上方才泄出几分不自知的紧张。 说实在的,他也不确定他换上男衫主动投身那裴家庶子的筹谋会不会得偿所愿。 只是一想到裴家不会在东郡逗留太久,而他唯一的希望便在此,他也顾不得什么徐徐图之慢慢引诱了。 总归先攀附上那裴家庶子再说。 春榻帐间耳鬓厮磨才是最能动情之处。 待情起渐深,他再寻机诉说真相。 爱欲浓时情绵绵,那庶子定能怜他。 眼睫微微落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用力几分,指甲嵌进肉里缓解了些许他的心慌。 第4页 随即林落便自小门向前巷大门处绕去。 林家大门旁停了两架马车,两个车厢都既宽敞又奢华,四角翘起的厢檐挂着镂空铜铃,穗子被风一吹便响起细碎悦耳叮铃声。 许是因为裴家乍来东郡,没带多少侍从,除了车厢能随船带来,马匹都只能在马市新买。 于是此时守在马车旁的便只有随着马一起买来的两个车夫。 因着主子不在,套着架子训过的马又老实不会乱跑。两个车夫便靠在了一处,聊着什么。 这恰好给了林落机会。 按照礼阶来说,靠近大门处最前处停着的马车该是裴家主母的。 那么这停在后处的马车就该是裴家那庶子的了。 恰好是后处的车夫去了前处与另一个车夫说着闲话,于是林落便小心翼翼地,就这般爬上了那后处无人把守的马车。 先前在庄子上时,林落就曾听闻世家贵族出行奢华,车厢堪比卧房。 那时林落未曾见过这番景象,是如何也想不出来车厢该怎样堪比卧房。 如今他掀帘进了这裴家的车厢,才得以窥见如此浮华之处。 极大的车厢尾是一处软塌,上有冰洋蓝勾雷纹锦缎铺在其间,同纹样软枕堆落,连着一床薄锦被叠在榻尾。 仅仅如此并不算够,软塌旁是一方连着厢壁的檀木小几,下分两层木架置着茶具和几筒竹卷,对坐放着一圆垫与一铜制香炉。 纵使此时主人不在,它还是燃着香料,幽香瀰漫厢内,裊裊薄烟绕散在厢壁上挂着的一把长剑与弓处。 好生,奢靡。 心中暗暗惊嘆,林落跪趴在厢内,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在何处待着等裴家那庶子进来。 想了想,林落觉着世家贵族应当都是好洁净的,而他还未入那庶子的眼,还是不要沾染人卧榻之侧较好。 于是林落坐在了那圆垫上。 头一回做这种事的林落是十分紧张的。 虽说现在时候尚早,裴家人许是要在林家用了午膳才会启程回驿馆。 但按照林落对那裴家浪荡庶子的猜测,觉着他此行来东郡目的应当不是为了兄长提亲,而是为了来领略东郡花楼光景。 所以裴家那庶子应当会早早出来。 林落当然也要早早准备着。 跪坐在圆垫上,林落回想着昨日对着铜镜反覆瞧过的角度,肘靠着小木几把腰肢松软了些陷出弧度,另一只手轻轻拉松点衣领,让纤长洁白的颈子露出,旋即面上对着门帘处露出楚楚可怜引诱的姿态。 这让人掀帘便可见他的可怜与容色。 只待那庶子来。 只是半晌过去,这个姿势让林落腿有点酸了。 卸了劲由跪坐转为斜坐,林落才觉着自己方才行径有点可笑。 真的是,该是等那庶子来了再做姿态才是。 微微吐了口气思忖自己太紧张,林落捏拳轻轻捶腿放松。 「郎君,要去哪处?」 车厢外忽响起车夫粗犷的声音。 厢内的林落闻声动作一顿。 那庶子果真早早出来了。 他连忙理了理衣摆,再度摆好方才姿势。 恰好一道如冷玉清碎的声音也近近在帘外响起:「回驿馆。」 此时裴家主母并未出来,应是也知晓裴家庶子传闻的车夫并未问裴二郎是否回驿馆,而是询问去何处。 并未在意车夫的心思,那裴家庶子说完便踏着小木凳上车掀帘。 只是一弓身,便忽见一双盈水明眸。 一个淡青衣衫的少年跪坐在那厢中唯一一张圆垫上,衣摆随意散落在侧,蜿蜒至他因斜倚在案几上而被玉带勒出微微塌陷的腰肢上。 芙蓉小脸如叠水春波,漾着惹人怜惜的娇弱。 这般情形似是让掀帘人愣住了,林落逆着帘外的光瞧不真切那裴家庶子的面容,他只看见那挽着帘子的那只骨节修长还带着几点凸起茧子的手骤然停住不动。 于是林落颤了颤眼睫,主动轻唤:「裴二郎君……」 声音是含着水般的娇,婉转清润又雌雄莫辨。 第02章 下去 分明眼前人是一幅男子打扮,但却让那裴家庶子顾不得先问厢内为何有人,而是微疑出声:「你是女郎还是男子?」 弓身在马车上,裴家庶子迟迟未进厢,车夫便候在下方未动。 见那裴家庶子问这番话,林落心道果然,放荡不羁又喜好男色,同他第一句话竟是问是男是女。 虽是都作了男子打扮还被疑是女郎让林落有点子生气,不过看那庶子如此问的意思…… 应是他这般模样被瞧入眼了。 于是他敛了心思,娇怯道:「我自是男子。」 谁人不知裴家二郎喜好龙阳?他自是男子才会这般攀上裴家车厢之中如此作态。 林落如同丝绸般柔和的声音说着,他自案几上抽回手臂,身子微微前倾,斗着胆子抬起手向那帘上修润指节探去。 他想拉住那庶子进来。 袖口随着上扬的斜度滑落几分,露出一截皓皓白腕润着莹光。 那带着轻颤的指尖动作分明是青涩的,可厢中这小人儿行径又实在大胆无比。 林落意欲何为全然落入帘外人眼中。 马车上有片刻是寂静的,只有那小心翼翼又缓慢的探手还在动。 第5页 以为眼前人的沉默是一种默许,林落还没触到那裴家庶子,心中便已微微松了口气。 瞧起来今日筹谋应当是成了。 再接下来,就该是筹谋着该如何让这裴家庶子对他留情了。 心里想着的是万般好,只是在林落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只手之时。 那手挽着帘子下滑,避开了。 随着的是那裴家庶子以左膝点着厢板,蹲了身在厢门处与林落平视上。 「谁让你上来的?」 清绝幽沉的声线传来,林落的手还顿在半空有点滞,这明显带着冷意的话语让林落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 「我、我自己偷偷上来的。」 本是不明白那庶子为何这样问,转而林落又想明白。 许是因为世族子弟的身份,即便是个庶子也要谨慎来历不明的投怀送抱之人。 于是林落咬了咬唇,抬眼看向那还是逆着光有点模糊的面容。 又说明来意:「听闻洛阳裴家的二郎喜好龙阳,我、我是来自荐枕席的……」 这话说得林落羞怯不已,但他扑朔眼睫下的眸子却闪烁着明光,告知着眼前人他并未说谎。 虽说世间好龙阳之事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骤然听见有男子坦荡说出自荐枕席,似是引得那裴家庶子有几分意外。 随即林落便见眼前人向他倾了倾身,面容由逆光落进暗处。 林落这才堪堪看清了这裴家庶子的容貌。 一双深邃如幽潭的曜石双眸嵌在俊美眉眼间,清冷中带着一丝探究瞧着林落。 林落从没想过一个男子的容貌能如此精緻细腻,每一寸都宛如屹立在绝峰之巅被流风溯雨精雕细琢过带着凌冽,但许是因为世族子自小浸润学海,整体看来又如松竹清润雅致。 虽是早知世族裴家二子皆美如冠玉,但林落未曾想到裴家庶子竟如此玉质金相。 那传闻中俊美无俦的裴云之又该是如何样貌? 林落不敢去想,也无暇去想。 一时因这般惊色之貌仲怔,林落就这般猝不及防地与那庶子对视上,溺进那一池深潭,被在其间剥开见心。 盈着光如月下琉璃般的眼珠内澄澈无比,纯净之中匿不住半点主意,全都显露出来。 竟是真的只是来自荐枕席的。 说实话,眼前的小人儿真乃不可多得的绝色。 若是他真的是裴家二郎,或许现在他就应当把这少年收了。 可他不是。 分明林落在眼前庶子眼中看到了几分赏色,但旋即,林落便见那庶子薄唇微启:「下去。」 下……去? 林落再度愣住了。 一时间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于是林落颤了颤眼睫,软怯怜弱:「郎君这是为何……」 「下去,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林落话还没说个完全,便听那庶子重复,声音染上几分冷寒。 旋即他起身挽着帘子站至厢门车架旁,给林落留出了离开的空隙。 世族子弟虽自幼温书习礼,但若是生气起来拔剑杀个人,也是常有的事。 虽不知自己是为何没能入这裴家庶子的眼,但听他这语气,林落身子一颤,赶忙跳下了马车。 身量纤纤随着宽大衣袍的摆动可见微毫,这般身娇体弱的少年却引不起裴家那庶子半分注目。 等在马车前的车夫见厢内下来个人也是吓了一跳,难怪方才那裴二郎一直在厢门口没进去,原是里面不知何时有了人。 车夫是知道车厢内本不该有人的,这是他的失职。 他连忙想向那已经进了车厢的裴二郎请罪。 只是车夫还未开口,便听帘内传出声音。 「走罢。」 于是车下的林落将将立在地下站稳,一旁马蹄声与叮铃便就响起。 那庶子就这么走了。 有些茫然立在原地,直到那大门处似有侍从出来观望,林落这才连忙折身向来时的小门处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想。 这是……什么情况? 那庶子不是好龙阳吗? 他既是男子,又生得秾艷,他专门派去花楼瞧过花魁小倌容貌的采绿都说他比那些小倌儿还俏上几分,那庶子当是该瞧上他才对。 可他今日主动投怀送抱却被赶了下来…… 这真是奇怪。 林落无比纳闷,明明今日的筹谋该是万无一失的,可偏偏这庶子今日心意怎的就像转了性儿呢? 难道那些个传闻都是假的? 也不可能吧,毕竟裴家庶子风流狎倌的事可都是真真儿被人瞧见才传出来的。 林落想不通今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过……倒有一点无错。 这庶子果真良善。 像他这般贸然潜入世家贵族车厢内的行径,若是换个人勾引不成,恐怕早就被贵子一剑刺死了。 毕竟没有身份的平头百姓命不算值钱,高门贵族间在猎场上以人为肉靶比拼射杀之事屡见不鲜,门阀世家更是毫不怜草木贱命。 所以这难得良善的裴家庶子…… 他必须得牢牢抓住了! * 守着小门趁有人出来採买,林落闪身又回到了碧桐院。 刚进院中,守在卧房门口的采绿见他,睁大了眼。 第6页 「女郎,你怎的回来了,可见到了那裴二郎?」 林落一边进着屋,一边点点头:「见着了。」 说着,他跪坐在有些简朴的方垫上,饮了杯茶才消弭了些一路因避着人急促小跑而引出的几分燥热。 采绿在一旁瞧着林落脸蛋上有些微绯红,衣领也微敞散乱,她迟疑:「那……可是成事了?」 采绿是知道今日林落有什么打算的。 自他说明日再归,采绿便知那档子事就会发生。 本以为自家主子还要费些功夫到夜间才能上那裴二郎的榻,没成想还未到一炷香,林落就回来了。 既是见到了人,瞧起来事也像是成了。 那…… 那裴二郎是否有点忒快了些? 采绿想着,脸也不禁有点羞红。 林落没空去瞧采绿是何脸色,待茶水咽下,闻言只嘆了口气:「没成,我被赶下来了。」 说着,他伏在案几上,小巧的下半张脸埋在了臂弯里,声音有点闷。 「裴二郎似是没瞧上我。」 听见林落说没有成事,采绿这才敛了敛颊上羞色,旋即她吃惊:「怎么会?女郎之资弗若天仙,那裴二郎断没有瞧得上那些个花楼小倌儿却瞧不上女郎的道理。」 采绿说话间,林落幽幽抬眼看她。 那一双置在男女面上都无比灵动如狐魅人勾魂的眼盛着净水如春,即便采绿常常见,但也常常为之失神。 这让采绿愈发不解这裴二郎究竟是何心性,为何会对这么一个美人儿坐怀不乱。 要知道林落从前在乡下庄子的时候,只是出门去田里走上两圈,便能引无数人送来瓜果鲜蔬只为得他盼眸流转机会。 采绿竟不知这裴家二郎在林落蓄意引诱之下,还能就这么把人赶回来。 并未回答采绿的话,此时林落望着采绿的眸里只盛着淡淡哀愁。 他当然也觉此事奇怪,但他又不是那裴家庶子,也不知晓人心意。 于是他现下只能想想接下来又该如何筹谋接近那裴家庶子。 似怨非怨的这双眼眸看得采绿心都化了,她瞧出了林落的失意,半分都不愿自家主子难受,于是她也跪坐下来,又安抚道:「女郎勿要忧心,许是那裴二郎今日没瞧真切女郎容姿,听闻裴家会在东郡驻留一月议亲,女郎明日再出府试试如何?」 林落瞧着娇娇怯怯,却向来是个主意大的,他所决意的事极难改变,且这桩姻缘其中利害采绿也知晓,自家主子是男子身份恐唯有嫁给那裴家二郎才或可有转机。 所以采绿除了在先前劝了一句换个法子外,并没有阻拦林落。 而现今林落既然已经在那裴家二郎面前露了面坦了言,采绿更加不可能阻拦,反而为林落谋划起来。 她打定主意,稍后有空出门就去那驿馆探一下裴家侍从的口风,密切为林落注意着那裴家庶子的动向。 「嗯,只能如此了。」 对于采绿所言,林落并未多说。 其实对于自身的容貌,林落还是颇有信心的。 而且今日那庶子没收下他或许是因为地点不对,初来东郡还在林家门口……那庶子应是有所顾虑吧。 林落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决意日后再接着自荐枕席试试。 他就不信他这般容貌真不能成。 思索着,林落臂弯里的手触了触自己的脸颊。 * 稍晚了些换回了罗裙用过午膳,采绿不过是刚撤走了碗碟,碧桐院里便来了人。 是主母身边的侍从。 一箱箱的竹卷和文房墨宝被抬进碧桐院内,林落看着这般情形,有点不解。 那日引林落进门的老媪上前,道:「女郎,夫人说你既是林家嫡女,该是要有些学识的,所以明日起便要同林氏子弟们一同去湘青堂听林夫子讲学,这些竹卷在出嫁前可一定要读完。」 湘青堂,是世族林家开设的私学,无论嫡系旁系还是郎君女郎,只要是世族林家子,都须得去听学三年。 「喏。」 原是这样,林落垂首应是。 瞧着林落这安安分分不悲不喜的样子,老媪忽又想起他只是个在乡下庄子上长大的女郎,怕他不识字,又说:「对了,女郎可识字?若是不识,稍后我同夫人回禀,好给你送个识字的下人来。」 主母应是忙着议亲,将此事忘了,只遣人送了竹捲来,并未考虑林落是否识字。 老媪对这可怜女郎实在怜惜,便也询问一二。 「小娘曾是君母身边的侍女,识得几个字,故在庄子上这些年小娘也教我识得了几个字。」林落知晓老媪是好心,但是他并不想碧桐院里再多出个人来让他不方便,于是用这番话拒绝了。 他也没撒谎,李小娘从小确实教会了他识字,闲暇时他也看过不少书。 李小娘虽自小把林落扮作女相,但总归他不是真女郎,她也曾想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让林落做回男子,所以识字习书必不能少。 平日里林家给到庄子里的银子,李小娘总会缩衣减食拿出半数去从经生手里买些竹卷回来让他阅览通读。 老媪闻言,放心了些:「既是如此,那女郎便好生歇着吧。」 说完,她便也和那些已经放下东西的侍从们离开了。 院中终是静了下来,转首去瞧了瞧那些竹卷,林落只是随意打开两卷,便见是已经读过的。 第7页 没什么意思。 随即林落又去打开那文房墨宝的竹箱。 毛笔砚台……这些都是寻常物件。 纤葱指尖掠过那些东西,林落只翻了翻,便也不再在意。 很快,去送碗碟的采绿回来了。 一进门,她便见林落跪坐在案几前,提笔在纸张上练着字。 这副场景采绿在乡下庄子见得多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只是瞧着屋内突然多出来的一箱竹卷和文房墨宝,她有些讶异。 「女郎,这些可是夫人送来的?」 「嗯。」林落应声。 「动作真快呢。」采绿微微嘟囔着,上手开始将那些书卷找柜子摆了起来。 一边理着,她一边道:「方才我才听那些婢子们说夫人要给碧桐院送东西来,没想到这么快就送到了。」 僕从们间的消息传得是最为快的。 说起这个,采绿就想起了刚刚听来的主母送这些东西给林落的缘由,一时间她不免有点忿忿:「说起来也真是的,都接女郎回林家三日了,三日里不闻不问的,现今那裴家主母说让裴二郎在湘青堂听几日学,才知道给女郎送竹卷让女郎也去听学了,也忒只做表面功夫了。」 先前在乡下庄子上听李小娘说林家主母千好万好心地良善,如今随林落来了林家,采绿这才觉着,那主母哪里有那么心慈。 不过惯会做些表面做派,糊弄糊弄着林落罢了。 这不,连送来练字的纸都是最下成的麻纸,不似真正的嫡出都是用竹帛练字。 这厢采绿因着主母薄待而闷着气,那厢林落骤然听见采绿所言,动作猛然怔住。 刚沾了墨的笔尖就这么随执笔之人怔仲而悬空顿住,直到凝珠落墨滴在纸上晕了字,林落才恍然回神。 微微垂眸将笔搁置,林落拿起坏了字的纸张在指间揉烂,如他此刻心绪响杂。 少顷,扔纸案侧,他问采绿:「裴家二郎也要去听学?」 方才采绿说的明明白白,但林落还是再问了一遍。 他期盼是自己听错了。 但…… 「是呢,明日就会去。」 采绿说着,撇了撇嘴: 「想来夫人这么着急忙慌给女郎送来书卷与墨宝以及让女郎明日也去湘青堂听学,就是因为怕裴家瞧出了女郎不受重视而生疑。」 毕竟林家在议亲之时对裴家说林家要嫁去的不是嫡女林青窈,而是林青窈的双生胎阿姐林落,先前一直未听闻有此女只是因为生来体弱不宜见人,这两年身子才好些,恰好该是她嫁去裴家。 这桩姻缘本就不纯粹只是奉命而为,加之洛阳与东郡相隔甚远,裴家虽有微惑但也并未查证此事,只道是不逾越圣旨便是。 对于采绿还在纠结主母的薄待这件事林落并不在意,林落现在最在意的是…… 裴家那庶子明日会去听学,那他今日那副模样…… 林落的脸霎然变白。 他在想明日能不能带个帷帽去听学。 显然是不可能的,毕竟湘青堂是林家的私学,其内听学的人大多都是林氏子弟,夫子更是林家早早隐退朝堂的大家,他戴帷帽岂不是太不尊敬。 可是…… 他明日该如何面对那裴家庶子? 即便他今日是作了男装出现在那庶子面前,明天他又会着罗裙,全然是两个人的作态。 可那庶子总归是瞧见了他的脸的。 那裴家庶子只要不是个傻子,应当都能发觉不对。 甚至可能会发问于他。 所以,他该如何是好? 他的忧虑并没有被没想到这一层的采绿发觉,在她整理完书卷转头瞧见林落面色难看的样子,只以为是林落也认可她的想法。 于是她跪坐至林落身旁,又低低絮叨不满:「再怎么说女郎也是替了窈娘子承下这赐婚,对他们有恩,夫人这般作态真是教人心寒……」 「好了。」 心里实在烦乱,采绿有时候瞧着聪慧,但终究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林落打断了她: 「这些话往后可莫要再说了,我一介庶出子,君母不苛待已是极好不过,多的也不必再贪心什么了,咱们也要谨言慎行莫落人口舌。」 林落说着,又拿出一张麻纸铺平。 提笔,他再度书写。 静心间,他思索应对之策。 * 驿馆。 三人对坐,茶烟雾裊伴着焚香浮动。 屏退倒了茶的侍从,宁安侯世子齐羽玉举杯与河郡王世子徐清凌举杯啜饮一口,见对面举着竹卷看书之人不动,齐羽玉开了口。 「云之,今日去议亲瞧见你那还没过门的小娇娘没?」 闻言,坐在他们对案的裴云之垂下竹卷,抬腕端起案上茶盏,微微抿半。 他举止端方清贵,少顷饮了茶,才抬眸轻睨一眼齐羽玉。 「两家议亲,无用相见。」 慢条斯理的声线透着姿态优雅,浸润礼数挑不出错的模样让齐羽玉微微蹙眉。 只是没待他说话,一旁的徐清凌另起了话头。 「你此来东郡是为探查林家,怎么样,方才在那林家可查到点什么?」 「今日只是登门,并未多逗留。」裴云之说着,将已然见底的茶盏置回案几。 对这儿不熟,他怎么能这么快就轻易找到什么? 第8页 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这番话让徐清凌寂了声不再多问,只点头饮茶。 对坐案几前,齐羽玉看着眼前清绝冷相的人,给他添了点茶,总算找着了机会无奈开口:「你说你,好歹是借着裴二郎的名头来的,还板着脸作甚?在我们面前这般常态便就罢了,在外若还是如此,你就不怕旁人瞧出你不是裴二郎?」 是了,他如今用的是裴家庶子裴二郎的身份示人。 因如今天子忌惮门阀世家,天下多变,裴云之身为世族裴家嫡子,为护裴家周全,多年来一直专致筹谋,无意别它。 一朝天子赐婚于各自为党的林、裴两家世族,浸润多年的裴云之自是敏锐觉察这桩姻缘背后之意。 ——这桩赐婚不过是天子用来制衡在裴氏拥立下隐隐出头的雍王一党。 林、裴两家不睦已久,一个林家妇入了裴家,就如同林家安插在裴家的一个探子一般,实在是教裴家难受。 圣旨已下,赐婚无从拒绝,裴云之便就此将计就计在朝告假称病,而后借那纨绔庶弟的身份随着裴家议亲之际来到了东郡。 谁说这桩赐婚暗着只能用来制衡裴氏? 储位王权之争定夺荣辱盛衰,世族裴家可不会就此坐看天子制衡却什么也不做。 恰是在一月前,他接到了雍王密信。 东郡林家……他正好藉机来探上一探。 只是如是谋划着名,被齐羽玉这么一说,裴云之动作微顿。 会有人瞧出他不是裴二郎吗? 不知为何,裴云之蓦然想起了那马车上因为庶弟浪名而主动前来投怀送抱的少年。 若他是庶弟,那般惹人怜惜还主动投身的少年便该已经被他收下了。 只可惜他不是,他再怎么装得像恐怕也难以去碰那无意之人。 轻轻「啧」了声,裴云之将突兀出来的一丝杂绪摒弃,道:「知晓了,以后这样示人如何?」 说着,他眉眼微挑,唇角勾了勾,露出谦润和煦浅笑。 「虽不及裴二郎风流多情,倒也温润几分。」徐清凌瞧着那总算不是生人勿近的冷相,点了点头。 齐羽玉也道:「可以了可以了,只是话说起来,你因要探那林家而去湘青堂听学便听,你还告知林家我们也要一起去作甚?唉,前些时在扶沧日日听学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陪你这告归的大忙人出来玩,竟又是要听学。」 齐羽玉与徐清凌不同于裴云之才华斐然早早就做了官,他们至今还被家中赶去各地世家的私学听学,不求成材,只求才学能配上承袭的爵位。 如今随着裴云之来东郡是好不容易同家里说了又说,这才从扶沧季家私学里跑出来游山玩水,没成想又入了林家私学。 齐羽玉话虽是抱怨着说,但自小长大的友人品性裴云之焉能不知? 这齐羽玉应都应了,自是不会再出尔反尔,定会去听学。 于是裴云之不再言语,只拿起竹卷再度看起来。 窗外日光斜照他面上,半垂下的眼帘俘获所有光影流转,焚香幽暗在空气中荡起涟漪。 * 第03章 听学 星夜漫漫长,月色流转后天光渐渐破晓。 第二日在用过早膳之后,林落便出了碧桐院前去湘青堂。 湘青堂在东郡主城的北巷,那里是供作不在东郡的林家远支旁系子弟小住加听学之所,离林家颇有点远,要走过长街再穿过三两条小巷。 作为林家明面上的嫡系女,林落本该是乘着马车去的。 可惜主母并未给他安排,他也懒得去要。 不过是走两步而已。 大景民风开放,女子男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大防,平日一起坐着吃酒谈兴都稀松平常,上街露个面更不是什么稀奇事。 林落到湘青堂时距离讲学开始还有约莫半个时辰。 他来的算是颇早,恰恰好融入了已经早来正在温书的众人之中。 当然。他是特意来早一些的,避免着稍后晚来不知道坐哪里的无措模样引得人留目多看,引得了那庶子注意。 林落昨日想了许久,本是想出了不用来听学的对策的。 ——他遣了采绿去主母院子里禀他因体弱身虚而见不得风,不便出行。 本以为这番藉口并无不妥,主母当应了他才是。 却不料采绿是怏怏着回来,身旁还跟着那日去乡下庄子给林落传话的侍女。 那侍女从拎着的竹篮间取出一个瓷碗置在林落面前,一板一眼道:「夫人说了,明儿个是好天气,女郎愈是体弱愈要多多晒日光才好,这是夫人专门吩咐膳堂做的桂枝汤,还请女郎快快喝了便去歇息,补了气闷了汗明日好去湘青堂。」 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林落何看不出? 主母这便是说什么都必须得让林落明日去湘青堂了。 尤其是在那侍女见着林落喝完桂枝汤后准备离去时,又撂下了一句:「对了,女郎晚间记得让侍女仔细些关好窗,夫人说若女郎明日不巧病着了,身边这不中用的侍女也该发买了去。」 这般威胁的话语,让林落如何敢不来湘青堂? 谁让他如今寄人篱下如浮萍无力,便也只能听之任之。 这般想着,他微微轻嘆一声,展开了一卷竹书。 如今既然已经来了湘青堂,他便只有避免自个儿被那裴家庶子注意。 第9页 只要他不引出什么惹人注意的动静,想来裴家那庶子应也不会发觉他。 想法虽是充满不确定因素,但事实着实如设想一般无错。 直到那裴家庶子和身边两个林落不认识的高门贵族子进来落座在后排还空着的案几上后,都没有向一旁不远处的他看来。 这让低着头看竹卷的林落好生松了一口气,这才收回余光认真看起了字简。 本以为就这般相安无事了,但事与愿违。 很快,在林夫子进来看见几个新面孔时,颇为幽默风趣的他并没有立即开始讲学,而是坐在最前方,笑道:「诸位,我看今日好像新来了几位学生,老头我年纪大了有些老眼昏花,新学生坐在最后面我有些看不太清,请问几位可否站起来让我认识认识?」 学堂里新来了学生其实大家早就听到了风声,但夫子要认识,他们也乐得辨认一二。 毕竟他们听是听闻有几个贵族子要来借读几日,却除了知晓有裴家的二公子外,其余人一概不识。 于是此话一出,堂室内也叽叽喳喳的响起了成片的讨论声。 早在来时,进入湘青堂的众人就都看见了坐在最后方新加的案几前样貌秾艷昳丽却无比眼生的林落。 如此模样天地难寻,不少男子当时便惊艷不已,但碍着这是学堂,又快要开课了,便没人敢上去同林落搭话,只能纷纷跪坐在位上兀自猜测着这个样貌勾人的人是哪家女郎。 好不容易在夫子来后,大家不再思索这件事,此时林夫子一问,众人便讨论开来。 不过虽说湘青堂里的众人都不认识林落,但坐在前方听着周遭讨论声不住回头往后看的林元烨是知晓的。 这个坐在最后面的昳丽女郎就是他的『新』妹妹。 他昨日听闻了自家那从乡下庄子接来的庶妹今日也会来此听学。 前几日林元烨没见过林落,因为林家并不待见这庶女,除了说到赐婚之外,平日里提都不带提一句。 且他还以为在乡下庄子的林落定是生得又黑又丑,实在没什么心思特意去见。 却不防今日一瞧,竟是让他惊了几分。 这、这妹妹模样也忒美艷了些。 也实在是……太像了。 那厢林元烨瞧着林落的眼神微怔,这厢林落却全然不在意。 无它,看他的人太多了。 明明在林夫子说了那番话后,随即堂中便已经有人站起来说着什么「宁安侯府齐羽玉见夫子安」「河郡王府徐清凌见夫子安」…… 但偏偏除了几个人看去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这让林落无比紧张。 终是在那裴家庶子站起来说完「洛阳裴氏裴怀川见夫子安」之后,该是到林落了。 众人瞩目之中,便见那穿着古意绿丝攒花锦缎的女郎站起。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只可惜上身太过平薄,好在那腰肢在玉带的约束下勾出盈盈曲线,仿佛一把柳枝柔美弥了不足。 风姿绰约肤如凝玉,几缕乌发在肩上逶迤,教人实在挪不开眼。 便就是在这诸般各意注视下,林落开了口。 「林落见夫子安。」 林落?就是那个林家藏起来养了十几年的病秧子嫡长女林落? 此话一出,惊得满堂寂静。 而后才有细细抽气声与交头接耳声响起。 「她就是那个要嫁去裴氏的女郎?真是可惜了……」 「竟不知那体弱不见人的落娘子如此貌美,难怪长房藏着没让人知晓过,若不是天子赐婚哪儿能便宜了那裴家……」 周围的声音林落全然不在意,只在说完后急忙坐下。 他余光不可自抑地瞥向那裴家庶子所在之处,心中祈祷着那庶子可千万别看他。 还是事与愿违。 只是余光轻扫,林落便差点撞进那一池熟悉的幽潭之中。 似是无意瞥过,又似是在探究什么。 这让林落无比惶恐地收回眼,故作镇定不再看那庶子。 他看着前方认全了人便开始讲学的林夫子,心不在焉。 暗暗心紧,他时刻准备着下学后就第一个离开此处,绝不给那庶子寻上他疑惑的机会。 毕竟若是被认出来,这可就十分难办了。 纵使他能咬定不承认,那庶子就一定会信么? 如此杂枝蔓生,定会教他作男相投怀送抱一事都添上些许不必要的阻碍。 甚至还可能直接被那庶子发觉他男相女相是同一个人。 他不能在那庶子还未对他动情之时就过早暴露是林家女郎的这重身份,得来的结果或许会变得很糟糕。 对于筹谋之外的意外,林落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 随着林夫子在前面的声音响起,齐羽玉收回了随众人一起看那林家女郎的欣赏目光。 心中暗暗感嘆裴云之好福气,旋即齐羽玉在听着堂中荡着早已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学道言论,吐了口气。 这种日子真是无趣,真不知道裴云之来这儿能探查到什么。 不对,或许裴云之要来湘青堂听学不是因为这儿能探查什么,而是他本来就喜欢习书。 这种事未必没有可能,毕竟齐羽玉自小就叫裴云之书呆子一个。如今都做官这么些年了,平日里还是没事就拿着竹卷不离手。 第10页 于是乏味着,他肘撑在案几上支着脸,去瞧那前方的裴云之和左侧的徐清凌。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齐羽玉只一瞧,便瞧见那十分喜好习书的裴云之破天荒的在这学堂上走了神,没看竹卷,也没听学,而是侧着头在…… 顺着裴云之的目光看去,齐羽玉看到了那坐在不远处的林落。 在看女郎? 虽说裴云之是借了那纨绔庶弟的身份前来,作不认真听学的模样也很正常。 但看着裴云之是在看那即将要嫁到裴家去的那未过门的女郎,齐羽玉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真是稀奇。 十二岁始他便在裴家私学听学时与裴云之相交,是真真儿同裴云之一块儿长大的,他从前可没见裴云之对哪家女郎有过如此瞩目。 就算这林家女郎着实是难得一见的貌美,且还与裴云之有了婚约,但依着齐羽玉对裴云之的了解,他当是对女色毫无致趣的。 今日可是怎的了? 难不成这顽石终于开了窍了? 齐羽玉不解,齐羽玉也不憋着自个儿猜。 因着他是坐在湘青堂的最后面,没什么可顾及打扰到旁人的,于是他悄悄俯下身半趴在案上,将脑袋凑近裴云之的后背,戳了戳小声道: 「可是动心了?」 一句带着揶揄意味的话让裴云之收回了目光。 面上冷淡不变,裴云之似乎并没有因为齐羽玉的话而有情绪变化。 没有回答,他只微微正身收回视线,向前方看去。 * 听学的时间过的很快,下了学,也到了要回去用午膳的时间。 因着下午林夫子不讲学,一般这时都由各人各自选择学学君子六艺或是习书,想着林落初来湘青堂听学许多事都不明白,于是林元烨便在回眸看着林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和侍女往外离开时,他急匆匆地起身准备去追。 这总归是他的妹妹,该是要照拂一二。 他这般想着,只是还未走出门外,就忽被一道身影拦住。 「见林三郎安。」清润的声线响起,裴云之站在林元烨身前,向他微微颔首。 见是裴家人,林元烨顿了脚步。 他回以一礼:「见裴二郎安,可是有事?」 一边说着,林元烨的余光一边注意着门外的林落,瞧着都快要走过转角了。 林元烨的着急有些浮于表面,裴云之见状让身,声线如玉温和,唇角勾着浅笑道:「无事,只是方准备离去便在门口遇见林三郎,思及昨日登门后急着赴宴花楼便早早告辞离去,未有机会与林三郎照面,故在此问安。」 裴家人面容生得俊美,举止间瞧起来是一副谦谦君子相没有半分不妥,但偏生这番话…… 难怪昨日他下学后去前厅用膳时,只见着了那登门拜见的裴家主母。 他还以为那同来议亲却早早离去裴家庶子是真的有什么要事才提前拜别,却不料原是去了花楼。 这真是,如传闻一般纨绔不堪。 心中不禁对这道貌岸然的裴家庶子暗暗鄙夷,但林元烨面上不显,只忽想起一事,顿步唤住那问安后便准备离去的人: 「裴二郎留步,正是遇上,我恰有一事相告,湘青堂午后不用听学,该是自行居屋温书,不过今日下午林家在东郊别苑设了宴,若是二郎及二位世子不嫌,还请来赴宴。」 第04章 巧遇 虽然两家朝堂不和,这桩世家联姻也都心知肚明非喜结良缘,但毕竟如今正在议亲有婚约在身,他们还是表现得极其和睦的。 此番设宴并不是特意为来客所作,可总归去的都会是湘青堂的学生,林元烨也不好将这几人排除在外。 于是便在见齐羽玉与徐清凌走至裴云之身边时,一同相邀。 听见有宴饮,方站定的齐羽玉眼前一亮。 他笑眯了眼:「林三郎盛情相邀,在下却之不恭,定会前去。」 徐清凌也颔首应声。 「那裴二郎可去?」林元烨再度问还未回应的裴云之。 眸子微扫过身旁那因有了趣事而松快神色的齐羽玉,裴云之眸色淡淡,但终是应了声:「自是不负林三郎盛情。」 分明眼前人瞧着对宴饮不甚感趣,以至于笑意都淡了几分。 林元烨也不意外。 这裴家庶子无才无能,定是不喜这般雅集宴饮。 但总归是应了,他也不欲去关照那庶子真实想法。 在与三人拱手作别后,林元烨便终于得空抽身离去,快步绕过转角跟上那早已走远的林落。 * 「小妹。」 走在出别院的廊下小路上,蓦然一道似是唤他的声音让林落顿步,转首便看见一个眼生的男子快步走上来。 那人一身宝蓝缠枝金锦袍子,蛮纹锦带系在腰间,发丝飘逸,有双清澈的桃花眼,当真是翩翩少年。 这人是谁? 林落微疑顿,适时拎着书箱的采绿在他旁边凑近几分,小声道:「女郎,这是林三郎。」 作为经常帮着林落在林家四处打探的采绿是认全了林家主子的。 林落恍然,旋即在林元烨上来后,唤道:「落娘见三哥哥安,三哥哥唤我可有何事?」 对于这个从未见过的兄长,他的声音小小的,有些软糯。 第11页 眉眼低垂着柔顺,乖巧极了。 一时间林元烨止步在林落面前瞧着,呼吸微滞,心中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 好、好像个米糍糰子似的小妹,好可爱。 不似他自小一块长大的嫡妹林青窈,美貌倒也美貌,就是性子些许冷,从不这般软绵绵唤他。 只可惜林落的模样中有几分不安怯怯。 未成想兄妹二人第一次见面是这般的疏离,林元烨瞧着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的小娘子,心中激荡,但面上尴尬恐自己满腔心绪吓到小妹,便只能抵唇轻咳一声,道: 「前些日子听闻你在养病,我有点忙便没去看你,今日瞧小妹能来听学,身子应是好些了,所以稍后回去小妹不若来前厅和阿父阿母来一同用午膳?」 自林落来东郡,因着林家几乎视他于无形,便从未邀过他前去正厅与家中人一同用膳。 林元烨是知晓林落一个人在碧桐院用膳恐怕膳食并不算好的。 原先他并不在意,可如今瞧着这妹妹心生欢喜,林元烨自是不愿再见林落受苦。 便想恰好藉机带林落去见一见家中人,这般如花娇嫩的小妹定是都会喜欢。 林元烨想得简单,也觉林落不会拒绝。 本以为这是件毫无悬念的事情,但…… 「多谢三哥哥好意,只是咳、咳咳……」林落闻言并未显露喜悦,仍是微垂着头,话还没说完便咳了起来。 抬手掩唇,轻咳间,林落眼珠微转瞧了眼身边的采绿。 只是看了一眼,采绿便机灵地懂了他的意思。 旋即采绿上前递给林落一方帕子,蹙眉对林元烨道:「三公子见谅,这几日东郡雨连绵,女郎身子并未见好,今日前来听学也只是因为女郎好学,出门一趟已是极虚,实在不便前去让郎主和夫人瞧见这副病样。」 林家在外传林落是自小体弱不见人的嫡女,恰巧在来东郡前林落便也是这么和林家说的。 于是因着身子不好,主母便免了他的拜见。 反正也无人在意他。 林落恰是也对这林家毫无情分可言。 不去见人,他乐得自在。 可如今林元烨突然就想让他去见林家人…… 林落才不想去。 于是在采绿话音落下后,林落攥着帕子止了咳声,稍稍掀起眼皮看向林元烨,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三哥哥,我身子抱恙,确确不宜见阿父和君母还有几位哥哥妹妹,我在碧桐院独自用膳也挺好的,并不曾受亏待。」 鸦青色的眼睫下是一双因为病咳而沁了几分水色的眼,顾盼流波好生惹人心怜。 被他这么一看,林元烨也不好再多说,有些悻悻:「那下午在东郊别苑的宴饮,小妹可也是来不了了?」 林元烨本还想藉机让这在乡下庄子长大的可怜小妹融入东郡世族子中。 「也是不能了。」 林落闻言,心思微微动了动,面上却还是扶风弱柳姿态,垂下眼道: 「我原也是未习过什么书,如今不去也好,若三哥哥是觉宴饮差了些人不热闹,不妨邀那裴家二郎君同去。」 东郊宴饮? 林落对此有些陌生。 不过不用想也差不离能猜到,世族门阀间所谓的雅集宴饮,无非是贵族子弟间同游饮酒赋兴作乐。 林落并不感趣,且他本就是不打算以林家女身份常常露面,更不会前去。 不过……作为男子的他说不准会去。 尤其是在听林元烨说「方才已是邀了那裴家二郎和二位世子」后,林落睫毛颤了颤。 唇角不自知地勾出一抹浅笑,林落道:「既是如此,祝三哥哥尽兴而归。」 春末的风还有些料峭寒意,蓦然吹拂过带起林落鬓边几丝碎发,惹他露出几分瑟瑟。 见林落已有离开之意,林元烨也不愿林落同他在这儿站着吹风,便道:「好,那小妹快快回去歇着吧,你身子本就微弱,可莫要再着凉了。」 「嗯。」林落轻轻应声,在转身欲走之际,他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借着转身之势不经意地向那视线看去,林落在小路不远处的回廊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裴家庶子。 见林落看过来,他面色无澜,只颔了颔首示意。 君子如玉,举止端方。 如此淡然的反应,就像是寻常人相见之时疏离的礼节一般。 那庶子似乎没有要寻他询问什么的意思。 瞧起来…… 应是没认出他吧? 或是并不在意他。 也是,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洛阳裴氏庶子只好男色,而他今日只是个深闺病弱还有婚约的女郎,多瞧他一眼许只因他是未过门的嫂嫂缘故,再无别它了。 那想来,他方才在堂中感觉到来自那庶子的一束探究目光,应是他看错了。 虽是惴惴不安的心因此而定了下来,不过林落有些失落。 昨日他在马车上都那般主动了,这庶子把他赶下去便也罢了,现下还瞧着是一点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竟是连疑都不疑为何林家女郎会与那少年模样相似。 但也好,不在意也好。 那庶子便是连这般样貌的少年都没记住,那现在他的女相那庶子也未必会记住。 倒方便他下午行事了。 第12页 * 不远处游廊檐下,齐羽玉瞧着裴云之驻足在此看着那与林落搭话的林元烨二人,他抱胸靠在廊柱上,实在好奇。 「不是我说,云之,你今日为何频频留目那林家小娘子?莫不是真动心了?」 先前齐羽玉在湘青堂内说这话时只是揶揄,但现在却是真真儿正经发问。 此时林元烨和林落告别,折身向还在堂中闲谈的子弟们走去,裴云之也收回了目光。 他道:「不是。」 廊下拔染白锦衣在裴云之回身间飘出几缕弧度,身姿清俊,眉目间不笑便染了冷意。 虽是方才同旁人说话时含笑的裴云之瞧着温和些,但这般作态也并非是裴云之生气的样子,早已习惯这人这般面貌,齐羽玉只挑眉接着道: 「不是你还盯着人家可劲瞧?且,这有何不敢认的,那小娘子已经与你有了婚约,不日便要嫁去裴家,你若是心仪也是名正言顺。」 齐羽玉话语似是说笑,但其言也并非无理。 徐清凌也颇为贊同:「难得见你对一个女子多为留目,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无用隐瞒。」 即便这桩姻缘因世族不睦缘故算不得美满,但毕竟亲都议上了,成二人还要过日子。 如今郎君心悦自家夫人,再合理不过,也再好不过。 那林家女郎嫁过去总不至于空闺冷落。 唇角微抿,裴云之闻言幽幽抬眼看眼前一唱一和的二人,眸中终是浮现几分冷寒。 到底是做了官的人,被如此瞧着,齐羽玉摸了摸鼻尖,讪讪转了声:「好了好了,我这不是说笑么,谁人不知你不好色相,可千万别再这么瞧着我了,和阿父训我时候也忒像了。」 齐羽玉告了饶,那徐清凌在旁撇头摇扇,作事不关己相。 仿佛方才说话的人没他一般。 目光斜斜扫过终不再提林家女郎的二人,裴云之没再做言语,只敛衽折身离去,将二人留在身后。 * 四月天,桃林照水,瓣瓣清幽。 午后应约前来东郊,山林别院外回廊几许,相熟者三两对坐饮酒赋兴,好不闲趣雅致。 坐在桃林案几前,齐羽玉看着刚拒了林三郎相邀去曲水流觞的裴云之,再次忍不住幽幽嘆息:「云之,你这般与二郎真是半分不相像。」 虽是他们此处说话声音传不到旁处人耳中,但终究那些人还是看得见裴云之的。 于是此时裴云之唇角挂着清润笑意,嗓音却还是如方才拒人一般矜贵凉薄:「怎的,二郎便拒不得人了?」 先前齐羽玉说他不似庶弟,他自觉也是,便勉勉强强噙笑以对。 如今面上挂了笑,齐羽玉还说他不似,他可不认了。 谁人不知裴家庶子学问并不怎样,更多的是喜好去那些个花楼饮酒作乐,只有些许个世族纨绔和意欲攀附裴氏的小门小户子才与其交好。 所以曲水流觞这般饮酒赋兴之雅乐,裴怀川是极少参与的,故也不识得几个世族子。 恰好裴云之从前也不甚喜好这种雅集宴饮,这般顶头替名之事便暂也无人发觉。 他如今前来只是因另有心思,再多的,他便也是不愿再参与了。 他拒了是合乎情理,又不会引人生疑,何来不相像。 「自是拒得。」 他这般作态齐羽玉早已习惯,齐羽玉自知理亏,便转了话头略过此事。 又道:「只是你不去我们可就去了,一人在桃林独酌可别觉孤寂,若要行事也记着小心些。」 裴家一个两个的都不好赋兴,但齐羽玉对曲水流觞还是很喜好的。 他说着,旋即在裴云之淡漠不回应中就这么起身拉着徐清凌走了。 对于好友的离去,裴云之并不在意。 他向来是喜好寂静的。 坐在此处饮了点酒,半晌后瞧着林中人似乎都去了曲水流觞,旋即他起身,独自向着别苑内走去。 清俊身影在桃林间信步闲庭,落花点鬓拨红而行。 只是刚行至桃林中的别苑拱门外,裴云之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白雨缤纷中。 些微露珠还留在花面上,如出水芙蓉美人面,遍地又是花泥香粉,微风簌簌间粉雨无声。 如洗桃林落飘烟黛,昨日见过的少年便就这般立在一棵桃树下,衣摆淡翠之色交融白渺幽美之中,轻薄外衫如春水微浪带着柔瓣漾出清波。 还是那身淡青色衣衫,有婆娑瓣花轻落在他肩上。 只一个侧脸,裴云之便将人认了出来。 恰逢此时似是感觉有目光倾注,林落转首,与裴云之对视上。 就这一眼,裴云之便见那少年眸光骤亮,含笑盈盈凑上来。 「裴二郎君,巧遇。」 第05章 怜惜 「二郎可还记得我?」 思及上午这庶子见他女相毫无波动,林落知他昨日并未记住自己,又提了一嘴。 「昨儿个我们见过的..」 这少年模样端的是巧遇,若非是昨日马车中一见,裴云之恐怕真要以为巧了。 真是刻意。 且。 目光在那张午间方见过的小脸上描摹过,裴云之微微眯眼。 雌雄莫辨的声线软糯清甜,细细听着,同今日在湘青堂见到的那个林家女郎是如出一辙。 第13页 音貌毫无二致者世上从未有此闻,对于眼前清隽少年就是林家女郎之事裴云之没有分毫意外。 虽眼前这小人儿男装也俊俏无错,女相也妩媚动人,裴云之实难辨别孰真孰假。 但思及此人是林家要嫁去裴家的人,那便只能是女子了。 只是虽说心中对其身份早有预料,但裴云之却仍有些微不明。 这林家女郎诸般勾他,这是意欲何为? 思绪随着浓郁如墨的眸色渐沉,自林落延至林家,裴云之看着眼前还在殷殷切切望着他等待回应的少年,并未让人多等。 将乍明神绪隐匿,他蓦然浅笑:「嗯,记得。」 这般朗月清风待人有礼,昨日马车上的事好似全然没有发生。 许是忘了。 也正常,毕竟这庶子连他模样都没记住。 此时眼前人唇角是牵着温润浅笑的,虽然那双眸里好似笑意不达眼底,但林落选择性忽略了。 现在这庶子不似昨日将他赶走还应了他的话就已是极好不过了。 也不枉他蹲墙角许久终是在取酒的侍从们口中窥听到宴上唯裴二郎未去曲水流觞,稍后恐要进屋歇着,便早早在此等候了良久。 别看他立在桃树下姿态从容,中间可是走过几次侍从来回,让他一会儿躲一会儿跑出来摆姿态候着那庶子,实在不。 思及此地空旷不似昨日车厢内窄小容易于起旖旎气氛,于是林落未似昨日般单刀直入切进正题。 他故作着寻常姿态,话家常般又道:「方才瞧着人都去曲水流觞了,裴二郎君为何不去?」 这话同寻常高门贵族间相见时的客气寒暄没什么不同,放在这只见过一面的两人身上却莫名有些套近乎。 「才学浅鄙,不堪上座。」 林落既问,裴云之便答。 对林落的态度似是疏离,但温和声线与那落在林落面上的视线又像是对他几分感趣。 于是林落心里打鼓着,面上猝然因为裴云之的话露了几分不悦。 「才不是,裴二郎君在我心底是极好的。」 方才觉这人不似初见那般大胆,安分有礼了些,裴云之旋即便见林落驳了他自贬的话后,又直白表露起了心意。 那一双细眉微蹙,其下是璨如耀星的眸缀在微红的小脸上,林落道:「二郎不附庸风雅,至情至性,教人好生倾慕,才不是不堪上座。」 倾慕二字溢出唇齿之间时,林落那眸光也随之忽闪了闪。 流彩自他眼中向裴云之漫去,裴云之尽数收下,但笑不语。 呵,有点好笑。 就这么看着眼前的人儿,裴云之心中轻嘲。 这张嫩色慾滴的小嘴,真像是抹了蜜般甜。 若今日站在这的真是他那庶弟,恐真的要被哄着了。 一阵微风乍起,吹拂过又扫落缤纷。 并不介意眼前庶子的默然,林落只在瞧见这花落之时,忽而垂眸。 他抬手接到一瓣花,道:「桃夭的阳春时节只有半月,一岁春冬只为片刻花开,花期一至便落英缤纷,绚烂又颓靡,纵使来年还会再开,但如今竭力借春风飘落在行人肩发间……应是想有人怜它此时红消香断吧。」 随着他的话,裴云之垂眸看花。 那瓣粉白置于林落纤细掌心,一时间竟是分不清是那托着花瓣的肌肤更细白,还是可怜落花更为娇嫩。 感觉到那庶子似是认真在听他这番话,林落忽而抬眼,瞧着那侧脸,声音微微:「二郎,你可怜否?」 将眼中微微嘲弄遮掩,他唇边含笑,嗓音几分怜惜:「落花飘零无依,自是怜的。」 这让林落眼前一亮。 果真,这庶子不似旁人,连落花都怜,当真心善。 于是他望着裴云之的眸中溢着春水漾波,盈盈中透着欣喜和几分祈怜。 他问:「凋零桃夭可怜,那……倾慕不得郁郁消沉的人儿,郎君可怜?」 微微开合的唇宛如一点硃砂落墨在光润洁白的银光纸上,点染其上生动勾人。 说来说去,还是想投怀送抱。 裴云之闻言噙笑不变,却是不语。 瞧着眼前人面上虽仍是带着淡淡笑意,一双深邃眼眸中却莫名清冷疏离,如同冷冬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是……在拒绝他吗? 林落脩然颤了颤眼睫,眼中含水,垂首嗫嚅。 「人非花却似花,二郎莫等落花凋零再怜,可好?」 鸦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延至他眼尾薄粉。 娇娇怯怯的模样好生可怜。 桃树下裴云之颀长身姿立在林落面前,瞧着他,还是不做言语。 恰又是一阵风吹过,将林落衣角吹向裴云之,带起他腰间轻飘系带绞缠上裴云之身上的琳琅玉佩垂带。 正是有点子尴尬之际,林落随即微呼一声,借那细带,又向裴云之怯怯凑近几步。 「啊..系带缠住了……」 林落伸手来解,借势,他几欲靠进裴云之怀中。 险险碰着那流云纹衣襟的鼻尖嗅到一丝清淡的清酒香纠缠着桃瓣香。 煞是好闻。 只是一瞬,裴云之便几不可闻地后撤一步,稍稍拉开了距离,但还是挨得很近。 垂着头解系带的林落看不到裴云之的面容,只是见他还不做声。 第14页 于是身下指尖拨弄着,林落绵绵小声道:「二郎为何不睬我?」 明明似只是为了解开绞缠的细带,林落故作自然的动作间却让裴云之看出几分刻意。 他头颅恰到好处地微微低垂,一截玉白细嫩的颈侧流线就这般露在裴云之视线之下,遮挡住了身下光景。 裴云之瞧不清,便只能感受到那细白玉指似有若无的隔衣触碰。 像是无意,又是故意撩拨。 不知这细带究竟是有多难解,竟引得林落半晌抬不起头。 抑或是有人不想解开。 眼前人这般举动终是让裴云之蹙眉不愉,他步子向后微动,这才见身下那两根系带被攥在林落掌心。 瞧着是早就解开了。 适时林落也错愕抬首,捏着细带的手似有些侷促,微张的唇间一点含贝,眸中似蕴着一汪娇怯春水。 林落似是在因为被发觉上不得台面的举动而尴尬,却不知这般模样惹人怜惜极了。 这是无关男女只教人怜爱的无措模样。 而眼中另一点的愕然之色不止像是尴尬,还像是…… 在疑惑裴云之为何会躲? 是了,若是裴家二郎遇此情景,应不会躲。 敛了敛面色,思及庶弟平日里的做派,裴云之抑下他想拂袖离去的本态,温了声终是开口:「卿若可怜,也是怜的。」 身前落下的声音是带着温润微嘆的,这是在回应林落方才的话。 随即林落便见那庶子抬袖,修润指尖落在他发间,拈下一瓣落花。 目光灼灼向着那花瓣看去,林落莫名在此刻觉着自己就好似这庶子指间的那瓣落花般。 须臾后,裴云之是会怜惜一瞬便任它落地?还是将其呵护珍藏? 林落不知道。 抿着唇,心中蓦然激荡。 林落终是放下掌间早已解开的细带,抬手去接要从那庶子指尖松开的落花。 瞧见他的动作,裴云之唇畔笑意浅浅,似有几分玩味。 如玉修长的指尖如愿点落在林落掌心,猝然抬了抬手,他在那只置下花瓣的手垂回身侧之时,用尾指擦过裴云之的指节。 旋即将花瓣攥在掌中,如同将自己的命运紧握,林落又转眸望进裴云之那双荒寒无澜的眼里。 这猝然的冷清让林落一愣,但旋即他便见那庶子眼中覆上温润,仿佛那一剎只是错觉。 林落没有多想,他抿了抿唇只道:「二郎方才可是说了怜我?」 一点微微唇珠在抿没了后又随启唇显露,似是因着裴云之方才的话,林落投来的一阙眸光中掀着潋滟水波。 这般雀跃,这般惹怜,教寻常人来定是不愿让他失落。 但。 林落话音才落,便见眼前庶子仍是不做回应,只突然笑问: 「你可知……东郡林家有个小娘子与你样貌相似?」 本就没带几点笑意的眼里蓦然添上几分意味不明,似好整以暇间已将林落看透,又好似只是一时兴起随口一问。 林落闻言几不可闻地身子一僵。 猛然长睫如遇风蝶翼颤了几颤,他眸光闪烁几瞬,直到攥紧的掌心吃了痛才镇定几分。 他道:「我……不知,郎君莫不是昨日马车一见,对我思念的紧,错了眼神?」 不得不说,眼前少年应答得巧妙,三两语便又把话头转开了。 再配上那漾着无辜的面容,真真儿是教人险些以为是自个儿看错了。 但裴云之并未错过林落的细微异样。 他清润浅笑,声音微凉:「许是吧。」 分明是应了林落说的相思之语,却没有半分情意的样子。 这……不太对吧? 林落有些疑惑,不明此人为何对他似有意又无情。 盛着涟漪水光的眸子清楚倒映着裴云之的样貌,随即林落便见那挂着似有若无笑意的薄唇又微启。 裴云之道:「不过请恕在下无法回应此番心意,因着你与那林家小娘子容貌太像,而她是我未过门的嫂嫂,所以我于你……」 他眼中笑意渐深:「实在是难有兴致。」 且不论他对男女其实都无致趣,就算有—— 现下作为裴二郎的他喜欢的也该是貌美小郎君。 姑且不论他知是不知林落女扮男装之事,仅凭这人与他是女郎的『嫂嫂』相似,借了庶弟身份的他如何喜得? 未成想听到裴云之这番说辞,林落瞳孔骤缩毫分。 第06章 茑萝 原来今日上午他并未感觉错。 这庶子竟是真注意到了他! 他还以为马车一遇,裴云之并未把他记在心间呢。 在知晓了这庶子昨日确确是记住了他的容貌,还愿意怜他,但一回他猜是因地点不对未投身成功,二回又是因与女郎相似没了趣儿…… 林落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喜是这庶子是说难有兴致,不是没有兴致。 且即便把他男相女相都见了,但居然并未疑是同一人。 忧是…… 若早知如此,他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去那湘青堂了。 也不对,为了采绿他也得去。 心中啧这世事无常太过不顺遂他意,不过这庶子虽是这么表露了暂无心意,但今日林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并不会就此放弃。 第15页 于是林落斗着胆,又前走一步欺身靠近,让两方轻逸衣摆再度堆叠相重后,他才稍稍垂下头,微低的声嗓含羞带怯: 「郎君何忧此事,难道不觉如此……不是更有趣儿?」 眸中溢出一丝冷讽,裴云之瞧着垂着首露出一截玉白脖颈的林落没说话。 那小人儿不知何时又拨过重重衣叠伸来手,不知是哪根指在似有若无勾他垂在身侧的手。 勾挠的动作是极轻的。 微凉的一点触碰黏上了便像茑萝一般,柔软又毫无攻击性让人不生警觉,便就这般任其缠绕攀附而上。 微微痒意自掌缘蔓至掌心,却不知掀不起丝毫涟漪。 林落没看见身前人眸中渐浓的冷意,他只继续道:「且我又非是那林家女郎,二郎可莫要因此弃花孤伶……」 话是这么说,林落不过是仗着无人知晓他男扮女装罢了。 胸中筹谋着只消攻得那庶子这层心碍应该便可如愿投身,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了几道交谈声。 三言两语中杂着一道林落有些耳熟的声音。 他错愕回首去看,便瞧见一身眼熟的宝蓝缠枝金锦衣摆在粉白桃林间格外显眼。 来人正是那午间唤他小妹的林三郎林元烨。 不知道曲水流觞中途他离开作甚,林落一惊,顾不得指还在勾那庶子的手,他连忙转身逃离。 便是连一句解释都来不及给那庶子留下,只让人瞧见那纤纤背影扑腾闪去。 对于这般突兀情景,立在原地的人没作分毫动作。 掌心的余温似还犹存,裴云之并未在意,只眸中一闪而过丝缕不解。 「裴二郎,你怎的在此处?」 林元烨走近了,瞧着立在桃树下的裴云之,微疑。 这裴家二郎方才不是还在饮酒么? 敛了心思转眸看向林元烨,裴云之含笑:「独坐无趣,有些乏力,便想去榻间歇上一歇,待着夜上花楼。」 裴家庶子便就是这般风流成性,毫不遮掩。 林元烨微微一愣,旋即不失礼节抬袖邀门:「那二郎快请入内。」 他虽是不似裴家二郎这般风流,但花楼也是去过的。 对于寻欢作乐一事并不忌讳。 进门前,裴云之余光扫过院外转角墙侧那片未隐匿完全的淡青衣摆。 * 东郊宴饮筹谋投身一事是以林落避嫌林三郎而逃离告终。 下了山与等候在山脚的采绿汇合,林落寻无人处换回了罗裙,再进城回了林家。 向门房告知了踏青归来,不过一回到碧桐院,林落便倚在了软塌上,拿过采绿刚倒好的茶水凑到唇边喝下,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林落从下山开始就这个样子,采绿有些担忧。 低头候在软榻边,采绿小心翼翼地问道:「女郎,今日那裴二郎可又是把你拒了?」 话是这么问,其实她已看出今日林落定是又未成事。 不然也不会就这么回来了。 「嗯……」 手肘放在榻中的檀木小几上撑着脸庞,林落斜目看着窗外,几分怅然: 「是也不是,裴二郎说我与他未过门的嫂嫂太过相像,暂无兴致。」 这些事对于采绿没什么好隐瞒的。 说起来,林落并不理解那庶子为何会对此事如此介怀。 就算他确确就是裴家未过门的夫人,但毕竟在那庶子看来,男相的他只是样貌和林家女郎一样罢了。 到底还是两个人。 这张容貌色艷华光,世上能有男子如此昳丽,还倾心于那庶子,不该是庆幸得其所好吗? 姝色容光的女郎他不喜,换作了男子投身,却又觉貌同无趣。 这庶子…… 真是难办。 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来,林落忍不住伏案嘆息,小半张脸都没入臂弯之中。 榻上之人未及弱冠,自小因身份有异谨小慎微,如今一朝落身这偌大的世家门阀之中,百般筹谋只为周全,却又屡屡受阻,实在可怜。 虽不知那放荡不羁的裴家二郎为何只因这小小的相似容姿一事便能轻易拒了这般姿色双全的林落,但置身事外的采绿想了想,道: 「女郎勿忧,那裴二郎喜好男子,又见过女郎这张脸着罗裙,许是一时不习惯心中别扭所以才出言相拒,女郎不若往后称病不去那湘青堂了,只多多着男装同他碰面,定是能让他看习惯。」 这实在是个算不得上办法的办法。 林落原先也是如此想过,只是觉得不妥便未细思,如今采绿也如是说,他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妙的点子了。 反正那庶子也没认出他男相女相是同一人,只觉他与『嫂嫂』太过相似才觉难有兴致。 虽不知裴家庶子为何会介怀此事,但为了能顺利攀附其人,林落觉得这么做也十分有必要。 只是…… 他忽想起昨夜那侍女的威胁之言,忍不住蹙了蹙眉:「我若不去湘青堂,你就没想过你会如何么?」 「唔..女郎的事较为紧要,我不要紧的。」 面上没有半分畏惧自己或许会被发卖,采绿笑了笑: 「再说了,女郎敏慧心慈,定是能护住我。」 林落虽瞧着孤苦无依可怜柔弱,但采绿向来是知晓林落并非是一个甘心任人摆弄的人。 第16页 她的主子,颖悟绝伦算不上,却也是个伶俐聪慧的。 护住一个小小侍女,又有何难? 这厢采绿满目信任,那厢林落便不再言语。 随即这夜沐浴时,林落让采绿只打了冷水在浴桶之中。 他宽衣浸身其间,阖着眸。 昨日称病,主母虽说拒了他,却也派了个人来,恐怕是在瞧他真病还是假病。 见他是装病并无不适,自得前去。 可他今夜若是真病呢? 主母断不能让他这般出门让旁人瞧见了吧。 他原是不想这么做的。 因为他此来东郡不似在乡下庄子自在,生病发热若是要请林家的医师来把脉,必定会觉察他是男子。 便是先前称病,他也只说是顽疾,药方早已开好无需再请医师而逃过。 可现下…… 为避得再去湘青堂,他不得不这么做了。 当然,他并非是想就这般藉机将自己的身份暴露。 方才他已同采绿说好了,待医师来了,只让人望闻问便可,不必切脉。 此招虽险,却也未尝不可为之。 毕竟只见他院落林家最偏僻之处,再看他院间只有一个侍女服侍,深更半夜前来的医师便可知他并不受宠,应是不会太过尽心。 想来只要采绿稍稍阻拦,那医师便就听之任之了。 这般想着,待从浴桶中起了身,林落给自己擦了身套上了中衣,随即去打开了窗扉。 适时采绿也进来倒水。 瞧着在开了窗后便只着中衣跪坐在方垫上提笔练字的纤瘦人儿,采绿轻嘆。 穿堂夜风的凉覆在执笔细白手上,钻过衣襟袖口,那垂眸如丹青墨画中的人似分毫未觉。 采绿分明瞧见他因冷而微颤的长睫,在眼下投下阴翳。 可她没为林落披衣关窗,只任他这般。 待半夜,林落果然发了高热。 随即采绿便按林落所命前去主母院子作禀,而后再请医师。 此时夜深人静,主母早已睡下,但其身边尽心尽责的侍女还是闻讯而来一探究竟。 这回林落是真真儿病了,那额间沁出的密密细汗与不正常的烧红肤色便是不通医理的人瞧了也知有异。 趁去请医师的采绿还未回来,床榻上的林落见主母院子果然来了人,于是他忍着难受央那侍女。 只道是今日去了湘青堂后又出门踏青见了风才受寒发热,昨儿个也是关好了窗的,求主母勿要责备采绿。 榻间女郎模样极可怜,饶是侍女再心硬,也难对其再说什么重话。 便道:「女郎所言我明日自去禀了夫人,今夜女郎先好生歇着吧。」 查明了病况属实,随后这侍女便要离开了,踏出院门时恰好碰上了一脸焦急带着医师赶来的采绿。 忧心的模样实在不作假。 那这般瞧下来,林落竟真是因着见了风才病着了。 - 在进了屋后,虽是担心林落,但采绿也没忘了林落嘱咐她的事。 在采绿用什么「授受不亲」和夜色正浓的掩盖下,那医师果然如林落所愿并未给他把脉。 经验老到的医师只见榻上林落脸颊嫣红之色,再闻采绿说是自小体虚又昨日受了风凉,便明了许多。 给林落开了退热的药方,医师便走了。 * 四月中旬的暖阳天,抽条新芽生机盎然。 方下了学,走在裴云之身边瞧着廊边绕着彩蝶的花木,齐羽玉有些咂舌:「小园香径,春光几许,只可惜那林家小娘子才听学一回便抱了病不来了,不然现下许能瞧见窈窕倩影过红杏枝下。」 那该是多么养眼? 这厢齐羽玉感嘆着,那厢裴云之毫无动静。 见状,齐羽玉偏头看他:「云之,几日不见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你不觉相思味苦吗?」 「未曾觉。」终是抬眼回应,裴云之却丝毫没露出齐羽玉想看到的神色。 自那日东郊别苑一见,第二日林落便抱病告假不来了。 对此,裴云之并不意外。 原先马车一遇,他还以为此人只是单纯地被庶弟浪名吸引而来,可那日桃林中再遇,他便明了。 这女扮男装的人儿…… 恐是林家已疑他不是裴家二郎,特意设了个圈套来试探。 若来者是真的裴二,林落女扮男装将人勾到了榻上,这便是一桩丑闻,传出去主要责在裴家违了圣旨。 毕竟不会有人觉比起前途无量的裴长公子来说,嫂嫂会去扮男相只为投身浪荡庶子怀中。 若来者不是裴二,对此美人无动于衷便是露出马脚…… 呵。 心中轻笑一声,裴云之眸中笑意渐浓。 看来,那东西确确是在林家了。 不然何至于如此设计试探提防一个明面上借议亲来东郡寻花问柳的庶子? 却不明,愈试探他愈确信。 只是裴云之唯有一点疑窦。 林家那女郎既是林家派来的,又何至于畏见那林家三郎? 不过此事他也无意细究。 林家再如何疑他…… 他只要不逾越庶弟之名坦然应对便是。 就如同那日桃林他给于那女郎合理说辞,见招拆招片叶不沾。 垂在袖间的如玉指尖碾磨,裴云之心中所思面上不显。 第17页 未知他筹谋的齐羽玉见他如此淡然,自觉没趣。 他撇了撇嘴,换了话头:「好罢,那稍后可还要去花楼?」 「嗯。」裴云之颔首。 适时一旁只摇扇跟随的徐清凌开口:「今日我就不去了。」 「为何,莫不是因为觉花楼无趣?」 齐羽玉看他一眼,旋即又看裴云之: 「也是,我也觉无趣,我说这位裴二郎啊,去花楼点小倌儿把人打晕坐半晚上的可就唯你一人。」 单单打晕他自个儿点的小倌儿也就罢了,因着他们同坐一个厢房饮酒,便是连他们点的伶人都要打晕丢在一边。 齐羽玉已经同裴云之坐着看了几晚上的书卷了。 「你若不想去也可不去。」睨了一眼齐羽玉,裴云之嗓音微凉。 虽说宁安侯和河郡王也都是雍王一派,但裴云之此行本就没打算带上齐羽玉与徐清凌二人,这二人却在知晓他告假之时巴巴跟了上来。 说什么怕他孤寂。 这下他没觉孤寂,倒是齐羽玉先觉无趣了。 「嗳,哪儿能让你一人独上花楼。」 此来东郡虽觉无趣,但齐羽玉也没什么事可做,他摆了摆手: 「不过今晚我就不和你一间厢房了,你自去看书,我寻伶人去。」 说到底还是要跟着去。 也是,高门贵族就算是去饮酒狎妓,总也是呼朋唤友三两成群的。裴二郎也不例外。 毕竟一人独去之景未免显得太过失意。 从前裴二郎每行至一地便是随当地巴结的小门小户纨绔们前去,可裴云之如今借庶弟身份来东郡是有正事,又不喜与那些个瞧不上的打交道,这身边同去花楼之人便由两位世子顶上了。 知晓齐羽玉此举是为他遮掩,裴云之自也不会偏让人陪他伶仃长夜。 他道:「嗯,不必太顾及我,做你想做的便是。」 言谈行步间三人已来至车马前。 立在马下见齐羽玉和裴云之说完了话,徐清凌这才又开口回了齐羽玉刚才说的话: 「我并非是觉无趣才不去,这不是林太守昨日递了帖子来说后日在瑶川山庄设了宴,我未带几身衣衫过来,得抽空忙去做几身。」 世族门阀盘踞之地多为本族人拥官太守,东郡也是如此。 现任东郡太守正是林家郎主堂祖父。 他年事已高已是许久未设过宴请人,只是如今裴家来议亲,加之二位世子前来。 不知为何,他就忽gg大宴东郡,邀东郡不论门第的青年才俊们务必前去他的私庄赴宴,名为英才之宴。 如此热情,实在有异。 第07章 裁衣 但于裴云之来说此事并非是一件坏事。 若是要说雍王所言的东西会在林家哪里,裴云之便只能想到两个地方。 一是林太守的私邸,二是林家主宅。 眼帘微落敛去思量,裴云之点头同徐清凌道别:「嗯,你去罢。」 旋即他折身上了马车,齐羽玉紧随其后。 * 服了几日药后林落才终于退热,伤寒初愈又得躺在榻上将养几日,好生无趣。 好不容易终是好全了,林落方觉自己精气神好些下榻来研墨练字,便见给他去取午膳的采绿慌慌张张跑进来。 将手中装着饭菜的竹篮放置一旁,采绿道:「女郎,我、我哈……」 采绿喘着气,瞧着急得很,话一时都说不完全。 连忙起身递了杯冷茶过去,林落道:「别着急,慢慢说,可是打听到有关裴二郎的消息了?」 虽是缠绵病榻数日,但林落一日都未曾落下有关裴家庶子在东郡的动向。 「嗯嗯。」 吞咽着茶水从腔间闷出两声应承,采绿喝了茶水顺了气,这才吐字清晰了: 「女郎,不好了,方才我在膳堂候着取食的时候,听着那打杂的小厮说明日林太守在瑶川山庄设了宴饮邀东郡的青年才俊前去,那裴二郎也会去。」 山庄宴饮? 总算是没听见那庶子又去花楼,有了旁的行踪,林落眉眼微弯,觉着是个好机会。 他笑:「这如何不好了?是个好消息呢。」 说起此事,他想起了昨日林元烨来碧桐院探病,倒是和他说了林太守设宴一事。 只可惜他那是还有些昏沉,没怎么仔细听,只听见林元烨嘆已帮他向堂曾祖父禀了他病一事,无用前去。 林元烨没说会邀东郡不限门第的所有青年才俊前去,也没说裴家那庶子也会去。 如今一听,林落倒嘆巧妙。 他恰好已是许久未着罗裙出现在那庶子面前,此番也不用以林家女郎身份前去。 近来听闻那庶子日日流连花楼见多了花红柳绿,对他的样貌想必也不会再记着介怀了。 如此宴饮,岂不正好是给他着男装前去投身那庶子之机? 林落是如是想,采绿却蹙了眉。 她道:「女郎,这是个好消息无错,可、可太守设宴,为表尊重,前去之人都要着锦衣华服,女郎柜子里只有那一件用早已不时新的料子裁的男装,如何前去?」 这世道以衣瞧人的事并不算少,就算太守府设宴不看门第只问学识,可林落若是只着麻衣素衫,便是连入内都是不得的。 采绿如此一说,林落这才神色凝了凝。 第18页 明日就该赴宴了,这,也太快了。 只是顿了下,旋即林落浅浅一笑:「这不妨事,昨儿个三哥哥前来不是给我送了些银两来么,去取来吧,我今日就去裁衣,让店家加紧些,应当来得及。」 总归不过加些钱。 虽说林落此行前来东郡未带分文,且掌中馈的主母也没给他批银子,要什么都是采绿去管家跟前说。 但好在昨日林元烨前来探病之时,眼神飘忽着给他塞了三十两银子。 说什么一点子见面礼。 思及这个莫名其妙对他好的三哥哥,林落忍不住微微弯了弯眼。 林家长房三子一女,大的两位郎君已去做了官,林落如今唯见这一位哥哥,心觉竟还挺好。 只可惜,林家是个豺狼虎豹窝,就算出了个对他有几分善意的,他终究对其难有情感。 林元烨对他好,许也是因为愧疚让他去顶替这桩赐婚之事。 就算不是,这林元烨再如何好,也不能替他遮掩全了这桩姻缘。 他的命,如今只能託付给那裴家庶子了。 * 敛下心绪,林落换好了男衫,囫囵吞咽了两口饭菜,他便独自揣着银两自小门出了林家。 只是裁衣而已,采绿无用跟随。 且,他因是男子扮男相可成,采绿可不成。 采绿走在街上若是被认出来是林家的侍女,那林落如此也会暴露。 于是嘱咐着采绿守着碧桐院只说他病未痊癒,不要人进屋之后,林落便就这么走了。 东郡主街上热闹非凡,一边是茶楼和铺子,一边是小摊,中央行人不断,还有拉货的牛车马车往来。 自来东郡只出来过几回,林落对这儿不算熟。 避免浪费了时间,林落在绕出了街巷后,便就近进了家铺子,询问店家东郡最大的布庄在何处。 很快,林落便找到了地方。 先前在乡下庄子上的时候,因着身份特殊,林落的衣裳都是李小娘做的。 他读书练字,李小娘便在榻上与侍从一起裁布制适合他穿的罗裙。 如今林落还是第一回作男相自己来布庄裁衣。 方踏步进布庄,店家便迎上前来。 「这位郎君是要裁衣还是做衾被?」 「裁衣,要最好的料子。」 林落瞧着周围木架上琳琅满目的布料缎子,道: 「有些急着要,可以加钱,最快能何时拿到?」 见来客爽快,店家也不含糊:「最快嘛得是明日上午了,请问郎君姓甚?我记下来让绣娘先做郎君的衣衫,加紧只需银两乘二。」 店家说着,带着林落到了店中放着最好料子的木架前,任林落挑选。 指尖在这些缎子上滑过思量着选哪一匹,林落随口道:「我姓林。」 「林?」 店家闻言一顿: 「可是东郡林氏的林?」 店家有些谨慎小心。 虽说东郡不少高门贵族都常在他家布庄买布料,他将将也快把东郡的高门贵族都认了个全,而眼前少年着衣普通,瞧起来不像是什么世家大族之子。 但一听是林氏,他不禁对此态度更为恭敬起来。 世族门阀子,绝不可以衣着样貌断人。 毕竟只要沾上大姓,再稍稍学识出众点,未尝不会是下一个大官。 忽见店家态度转变,林落这才回神发觉自己不该如此说。 他忙找补:「不、不是,我稍后自来书写。」 说着,林落随手点了匹青白的缎子让店家拿着,而后来至柜檯前,在册子上落墨写下。 ——宁。 此字虽与『林』字音色不同,但毕竟读着有些相似。 店家见字,恍然悟了没作另想:「原是此宁,宁公子见谅,既是选好了料子,那便随我来内室量身吧。」 「嗯。」见是掩了过去,林落松了口气。 而后他随着店家进了内室。 * 量身一事很是简单,很快,林落便出来了。 一边在林落写了姓的册子上将身围记下来,店家一边道:「宁公子,明日食时布庄便会开门,届时郎君可来取衣。」 「好。」 林落应了声,在付了银子又接过店家递来一张用作取衣凭证的字据后,便准备折身离去。 只是刚转身,便忽见一道身影正在走近,恰恰堵在了离他最近出店的置物木架夹道间。 来人穿了件冰蓝翠锦长袍,腰繫着兰纹带,玉冠束着发丝,眉下是一双温润眸子,体型挺秀,风流潇洒。 只是回眸无意瞧了一眼,林落忽是呼吸一滞。 这人林落认识。 正是那日在湘青堂同裴家那庶子一同前来听学的河郡王世子,徐清凌。 他怎么会在此? 就在林落看徐清凌的时候,徐清凌的目光也落在了这个挡着他路的人影上。 这一瞧,徐清凌也同林落一般怔了怔。 林落就这般在与徐清凌的对视中,瞧见了眼前人眸中的讶色。 似是也在因他容貌起了疑。 这一抹讶色让林落回了神,他忙低下头,让开了身让徐清凌先行去那柜檯边。 而他自己缩在一旁当个鹌鹑,只祈求这人快快过去千万别在意他。 可,徐清凌没动。 第19页 空气好像在这一瞬凝滞,便是见到有客上门的店家都极有眼力见的在一旁没做声。 觉察着徐清凌的目光还落在身上,林落咬唇,正当他想着是不是该从此人面前走过去换另一条夹道出店的时候,便听那徐清凌忽而开口。 「这位郎君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身前响起摇扇的声音,扇面溢出些许流风吹起林落鬓边碎发。 人都主动搭了话,林落自是不能再装空气了。 他缓缓抬了抬脸面,眸子飘忽:「是、是么,在下低微,未曾见过郎君这般贵人,郎君莫不是认错了?」 稍稍有些小的声音并无太多情绪溢出,不敢直视的垂落眼眸似只是在惶恐冲撞贵人。 「应是认错了,许是郎君容貌惊人教人乱了心神,这才……唔。」 视线随着林落抬首再次落在他面上,林落只听徐清凌说着,忽而一顿,而后歉意开口。 「郎君见谅,是在下唐突了。」 随着徐清凌话音落下,林落这才小心翼翼抬起了眼睫。 只见徐清凌眼中已是没了疑色。 这番话虽然风流,但林落却因此舒了口气。 徐清凌只字未提林家女郎和相像之语。 林落即便并不太在意除开那庶子之外的旁人是否疑他容貌一事,却也觉最好是不要给机会让人疑他才好。 毕竟发觉的人多了,恐生异端。 许是前些日子湘青堂那一见隔得有点远,纵使他女相容貌再惊人眼,也难留在这些自来东郡后就随裴家庶子夜夜流连花楼的人眼里。 徐清凌都如此淡忘他女相模样,那想来裴家庶子也该是早已忘却了。 虽说那庶子记或是不记得,于他而言都无影响。 只要是没将他是林家女郎身份认出来就成。 但思及若是已然忘却,应是能更好助他投身其怀,他便忍不住雀跃几分。 这般想着,林落同徐清凌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笑。 「无妨。」 本以为就这般与徐清凌打了照面之后,便不再交集。 林落便立着等徐清凌从身前离开。 却不防,挡在夹道口的徐清凌未动,忽又道:「今日在此见郎君也是有缘,郎君可是来裁衣的?」 第08章 赴宴 「嗯。」 林落应声,眨了眨眼,有些不明他为何这样问。 随即他便见徐清凌笑眼微弯,向一旁早已候着的店家看去。 徐清凌道:「方才这位郎君选了什么布料裁衣?也给我取上一匹瞧瞧。」 店家闻言,忙去取来料样,递至徐清凌身前。 「回徐世子,宁公子选的是这匹青白勾莲花纹云锦。」 云锦? 这可不是便宜的衣料。 余光撇了眼一旁此时只身着下乘料子的林落,只是如此粗衫便能被林落穿出清逸朗俏之资,若是换上这华贵料子,岂不是…… 思绪骤然走偏,徐清凌凝了凝心神拨正。 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这青白云锦,眉尾微挑,徐清凌心头忽明: 「嗯,瞧着不错,给我也做上一身,做好的衣裳和单据你自去店外给侍从。」 「哎,好。」 因着徐清凌昨日便来了布庄裁了衣裳,今日是来取衣的,店家便不用再给他量身了。 店家说完,转身去写着单据,好一会儿随着包好的衣裳去给徐清凌的侍从。 而同店家吩咐好了,徐清凌旋即转首,瞧向林落。 他笑吟吟:「瞧着宁公子裁的这身衣衫……莫非宁公子也是要去瑶川山庄赴宴?」 如此锦缎并不便宜,寻常人家若不是为赴宴祭祀,定不会做这种衣衫。 自店家那里听来的称谓在徐清凌唇齿间流转,有些意味深长,又仿若错觉。 林落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妥,便只乖巧应答:「嗯,听闻东郡太守为在东郡的学子特设宴饮,无需门第都可同去瑶川山庄参宴。」 虽是这么说无需门第,其实还是有的。 没有门第之人连竹卷都碰不到,何来学识?何做学子? 「那真是好巧,我也会去。」徐清凌说:「今日与宁公子一遇,实在有缘,宁公子若不介意,可否与我互通姓名?」 说着,徐清凌先是道:「在下是河郡王世子徐清凌,请问宁公子是哪家郎君?」 徐清凌直说了如此尊贵的身份,林落何能不说? 方才布庄的人唤他宁,他给布庄报的是个假姓,便现在也用了那个姓。 林落随口胡诌了一个:「清河宁家,不甚出名。」 一时有点急,林落只来得及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卷山水记中提过的一处印象颇深的地名。 ——天下第一楼所在之地清河。 清河宁家?有这么一个小族么? 河郡王封地就在清河,作为世子的徐清凌挑眉,但没多说。 他只点点头:「原是清河宁家,那郎君名甚呢?」 林落抿抿唇:「我名非茑。」 非茑其实是林落的小字。 「非茑……可是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的茑。」徐清凌问。 林落颔首:「嗯。」 茑萝是一种依靠卷络他物而上升的草植,多喻为攀附之意。 李小娘用这个给他做小字,林落是明白的。 第20页 李小娘希望他非茑萝,自成松柏。 但终归只是寄託。 思及此处,林落垂眸。 恰逢此时店家上前来:「徐世子,衣衫和单据都交过去了。」 「嗯。」 徐清凌应声,旋即他看林落,笑道:「宁公子,我该回去了,明日见。」 见徐清凌终是要走了,林落微微呼了口气。 * 马车上,徐清凌刚落座,便听帘外传来侍从声响。 「取衣小事,世子今日为何亲自前来?」 昨日要量身亲自来也就罢了,今日只是取衣,徐清凌又来,侍从便不解了。 侍从自小侍候徐清凌惯了,在自家向来和蔼的主子前,自在大胆。 闻言,徐清凌只道:「一时兴起罢了。」 此时马车驶动,小窗锦帘微飘几分,恰好让徐清凌瞧见不远处离开的清瘦背影。 他唇角微勾。 今日确确是一时兴起,却未成想,倒教他遇到个有趣的。 他说怎的前些日子裴云之对那林家女郎诸多留目,却不说原因,问伺候裴云之的人也只问到个车夫,说初来东郡第一日,有个昳丽非常的小郎君爬了裴二郎的车马被赶下来了。 他原还在想此事与裴云之留目林家女郎有何干系,东郡又是哪个小郎君能被称得上『昳丽非常』。 如今一见这女扮男装的林家女郎,他便明了。 昳丽非常……呵,这说的不就是女扮男相的林家女郎么? 想来那日爬上裴云之马车上的人便就是林落了。 虽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缘由,但裴云之遇上这般事竟藏着不与他们说。 不和齐羽玉那个愚钝的说便罢了,还不与他言。 这真是…… 徐清凌敛目,怡然摇扇。 * 斗转星移,四月中的白日出了太阳,便稍稍有些暖和。 一早起来让采绿给他用昨日新买的发冠束好了发,林落身着唯一一身男衫便避着人自小门出去赶向了布庄。 到时恰好食时,店家如约拿出了昨儿个林落加紧做的衣衫。 清早的布庄没人光顾,林落念着宴饮不能误了时辰,他没时间回林家再换衣衫,便向店家借了内室一用,就地换好了华服。 而后将换下来的衣衫包好,林落这才出了布庄。 此时街上铺子都已经开了门,小摊也都支好在吆喝着吃食。 林落早上赶着出门,并未用膳。 此时见布庄对面有卖糕点的铺子正往外支着摊,林落喉间咽了咽,便向对街走去,买了几块桃花糕。 「您接好。」 只是刚从店家手里接过了油纸包的糕点,林落转身还未来得及打开品尝,便忽觉有一道视线落目身上。 还未来得及疑惑去寻,林落就听一道笑吟吟的声音响起。 「宁公子,这儿。」 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林落循声看去,一架马车恰恰停在糕点铺子和布庄之间的长街上,掀起的厢帘窗中,正是一张昨日见过的脸。 是徐清凌。 见是昨日见过的徐清凌唤他,林落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徐世子,可是寻我有事?」 马车十分华贵,仅凭此便可窥见其间定是载着贵人,于是在徐清凌与林落说话时,一时间二人中央空着的地方无人走过。 徐清凌早已习惯这般景象,他只含笑对林落道:「是呢,昨日你说要去赴宴,但你自清河而来,瞧着没有马车出行,而山庄又离城中颇远,我今日出门想起此事,恰好马车路过此处瞧见了你,便想载你一程,不知宁公子可愿赏脸?」 虽是不知徐清凌为何会突然这么记挂他这个寒门子弟,但这一番话言之有理。 林落想了想,却还是有点犹豫。 这河郡王世子他从未听说过此人事迹,也不知这人品性是好是坏,这般贸然邀他是有什么企图吗? 林落不知,但旋即林落瞧着那车厢小窗中的人不急不躁,只浅笑吟吟地等着他回应。 这笑意温和,不似裴家那庶子一般笑里总不真切,也不似旁些世族子弟些许傲然。 真真是君子如玉,瞧起来似真是怕他赶不上才特意相邀。 唔……他似乎倒也不必将人都想得太坏。 随后徐清凌只见街边那拎着糕点思忖了片刻的林落抬步向马车走来。 青白绣莲纹的云锦衣摆随着腿间动作荡开,下摆的宽飘更显得林落那被系带缠绕的细腰纤纤。 走至马车下,林落趁车夫正在拿木凳之际,他对徐清凌拘了一礼。 「多谢徐世子。」 车下小人儿即便着男衫,那张含娇带艷的小脸却也是俏生生仿若女郎。 也不对,这人本就是女郎。 只是偏生他作着君子礼毫无别扭,倒还颇像男子。 徐清凌瞧着他这副作态,没有半点拆穿之意,反而唇角笑意更深。 转过身去上马车的林落并未看见徐清凌意味深长的笑。 自木凳上了马车,林落抬手掀帘,一眼便将厢内情景尽收眼底。 徐清凌的马车不似那日他爬上的裴家车厢豪华,这厢内没有可供侧卧的软塌,案几也颇小只够放茶,所以圆垫多了几个,可坐下四人。 恰恰此时厢内已有三人,便只有一个圆垫可供林落坐下。 第21页 只是……三人? 目光脩然从车内饰物转向落座其间的人,林落在扫过宁安侯世子,看见厢内最里处那个身姿端方正在饮茶的熟悉面孔时,挽着门帘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厢内顶端一圈本就有直棂窗透光,现下门帘掀起,便让厢内更为明亮。 于是林落便就在怔顿中看见那只骨感修长的手中润着细碎莹光的碧色茶盏上,折出高光一点,映照林落眸中。 不自觉往上看去,他对上一双蕴着意味不明的漆黑眼眸。 第09章 旧好 分明裴云之唇角是噙着一抹浅笑的,但林落却莫名感觉很冷。 有些不敢直视,林落撇开眼,暗暗腹诽。 这庶子虽纨绔,却终究是世家大族贵子,姿态实属矜贵。 如是想着,林落也堪堪回神,连忙落座在空着的圆垫上,好教车夫启程。 只是方跪坐下来,林落便听一道惊诧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林家女郎么,你怎的这副打扮?」 齐羽玉是早就听徐清凌说顺路要接个人,本没太在意,只是人刚上来,在见到林落容貌时他便一惊。 猝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林落脸脩地唰白,他转眼向着马车内还有一个见过他女相模样的齐羽玉看去。 裴家庶子和徐清凌都把他忘了,他竟是不知这齐羽玉居然还记得。 暗暗心道出门不利,这人说话真是忒大胆了些! 虽说厢内另外二人并未疑过他是林家女郎,可如今齐羽玉这般一说,林落唯恐那庶子和徐清凌也被带偏了思绪疑起他来。 心中一时慌乱,林落急忙开口:「齐世子是在说我么?我不是什么林家女郎,我、我是男子……」 支吾辩解间,他抑不住地向厢里处看去。 独自一人的言语稍显苍白无力,好在随即他便听见徐清凌也开了口:「羽玉,瞧你是眼花了,这是清河宁家的小郎君,与那林家小娘子好似是有些相像,但林家女郎如今还在养病呢,可莫要妄言。」 徐清凌就这般为林落解了围,他那笃定的模样让人瞧不出半点虚假。 齐羽玉闻言「咦」了一声,疑惑着,但思及徐清凌就是清河人,便也罢了。 只嘟囔两句:「真是稀奇……宁公子,见谅了。」 「无妨无妨。」 见状,林落这才松了口气,而后说: 「清河宁家宁非茑见二位世子、二郎君安。」 方从对林落容貌的疑惑中抽身出来,听林落问安,齐羽玉又疑惑起来: 「嗯?宁公子,为何唤我和清凌就是世子,叫他就是二郎君?你可是和裴二郎熟识?」 齐羽玉并不知林落那日自荐枕席一事,只是方问,又觉奇怪。 若此刻坐在身边的是真的裴二郎,认识这么个貌美小郎君倒也正常,可是裴云之是假扮的,他们这又是如何相识的? 他怎的从未听裴云之提起过这人? 「是何时何地认识?又如何熟识的呢?」思来想去,他忍不住又追问。 说话间,他细细端详着眼前少年。 容貌冶艷,秀润如玉,一双如春水的眼宜喜宜嗔,唇瓣的形状很漂亮,像染了点胭脂是薄红色。 他越看越纳闷。 裴云之不是不好色相么?为何会认识这么个身份低微只有容颜绝色的少年? 尤其是瞧着这少年进车厢时在看见裴云之时的微愣,眸子里满是欲语还休…… 难不成是裴云之从前的旧相好? 这般想着,齐羽玉恍然悟了。 难怪在今日从驿馆出来时,徐清凌笑盈盈地同裴云之说什么要接个人,还望二郎勿介。 满是不怀好意,让他莫名其妙。 原是这样。 也是,到底是做了官到了年岁的人,再不好色相,也该是有所欲求的。 忍不住暗暗咂舌,齐羽玉嘆裴家都出了二郎那个断袖,裴云之会寻这般貌美男子作乐倒也不觉奇怪了。 只是如今裴云之都定了亲,徐清凌还这般把人旧相好找来见面,未免也太…… 让他感趣了! 齐羽玉不停变幻的视线灼热,连串倒豆子似的话又将林落问得一下子脸热。 若非要说相熟,他和裴家庶子确确是比与这两个世子相熟的。 可思及缘由,林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只能又支吾起来:「我……」 「来东郡这几日,曾与宁公子有过几面之缘。」 第10章 用茶 「你若是十分感趣这些事,来问我便是,何扰旁人。」 忽而,坐在厢里处一直未出声的人脩然开了口,解了林落窘迫。 林落闻声看去,恰好被裴云之如烟流转的视线扫过。 他笑眼微弯,覆着温润的眸子浓淡相宜,让林落颤了颤眼睫。 见裴云之如是说,齐羽玉便知林落是不知裴云之真实身份了。 那也不可能会是旧相好了。 想想也是,他原猜以是徐清凌知晓这少年是裴云之的旧识才特意来接,可再一想,徐清凌若知此事,他焉能不知? 他果然猜错了。 「失礼了失礼了,诶,我就随口问问,才不好奇呢……」 心觉还好没将胸中胡思乱想嘴快说出惹恼裴云之,齐羽玉摆摆手,声音越来越小地嘟囔着,旋即端杯饮茶,也不多说了。 第22页 这番危机便就这般过去,林落也垂下眼兀自思量起来。 感觉着心口有些急促的跳动,他想。 这庶子…… 果真良善,没同旁人说他自荐枕席投怀送抱一事。 毕竟龙阳之好一事虽是常见,但并不算得光彩。 * 穿过街巷出了东郡主城,很快,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了瑶川山庄门前。 率先下车的自是坐在最外侧的林落,随后是齐羽玉。 就在齐羽玉衣角翩出厢门,徐清凌正欲起身之时,忽听身后裴云之开口。 「你今日特意捎她,这是何意?」 闻声顿了身形,徐清凌又跪坐回圆垫上,微微挑眉:「前几日就见你对这林家女郎好奇,我还在疑为何,直至昨儿个布庄偶见这个女扮男装的趣人儿……虽不知你与这林家女郎发生过什么,但今日一见果然如我所料,这女郎是冲着你来的。」 自林落上马车始,徐清凌可没错过他频频望向裴云之的那些目光。 「无错。」见徐清凌也看出林落图谋不轨,裴云之也不隐瞒。 见裴云之颔首承认,徐清凌正等着他再说点什么,却又是一片默然。 微微无奈,徐清凌道:「我知你向来自有筹谋无需旁人指手画脚,可如今此事我都猜出来了,你也不打算同我说点什么吗?」 裴云之淡淡看他:「你既已然猜出,我又何须多言。」 是了,徐清凌虽是只同裴云之道出林落是向他而来,并未多说别它。 但裴云之知徐清凌并非草包,连林落意图都能看出,又何看不出林落此举,或是林家的谋划呢? 「猜也只是方猜出了分毫。」 徐清凌肘撑案几,指点额穴,似有苦恼: 「我只知前些日子那林家女郎没来湘青堂听学,恐是你使了什么法子将其应付过去了,可如今他重整旗鼓又来因你赴宴……这林家,是想作甚呢?」 女扮男装勾引小叔子……虽是能猜出林家是不怀好意,但徐清凌仍觉此事奇哉怪哉。 这错漏百出的扮相,难道林家毫无觉察吗? 徐清凌的困惑显然也是裴云之的疑窦,但他对此似乎并不感趣,只漠然瞧着徐清凌。 那眸子冷得很,让特意把林落弄到他身前的徐清凌忍不住撇开视线起身。 掀帘下车前,他才讪讪丢下一句对裴云之问他此举何意的解释:「我并非有意相助林家谋划,今日捎上那林家小娘子只是为将其放置你眼下,好瞧瞧这女郎要做些什么,总比在林家的地盘里冷不丁造人暗算的好。」 世上腌臜手段不少,太守私庄又是林家盘踞之地,自当是把局面掌握在他们手中才好。 若此来东郡的是真的裴二郎,或许林家会得逞。 但裴云之…… 自是游刃有余。 瞧瞧这林家到底想干些什么吧。 * 侍从引路自大门来到山庄中的后院园林,林落便见一片茂郁竹林间已是三两聚了不少人。 各处四散摆着案几供人小歇对饮,而不见太守等达官贵人。 说是什么才俊只需在竹林自便,太守等人屋内作宴,不扰年轻人的雅兴。 如此自在,林落也不免放松几分。 随着徐清凌几人自竹间游廊穿过,来至一处廊亭内的案几前落了座,林落扪着私心坐在裴云之身边,与齐羽玉和徐清凌对坐。 只是方待倒茶的侍从离开,看见亭廊不远处空地上的侍从们在摆弄着什么,齐羽玉又站起来,拉起徐清凌。 「清凌,快随我去瞧瞧那边在作甚。」 对齐羽玉这般举动早已司空见惯,徐清凌随即起身跟去。 眼前二人就这般走了,此时小亭中只剩下裴云之和林落。 竹叶清幽,随风簌簌作响,杂着远处人声。 闹中静处唯有此亭,虽说林落今日本就是为裴云之而来,但此刻一时间他也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 尤其是上回见过后他忽仓促逃离,连句话都没留下。 该是要解释一下的吧。 林落正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垂着的眼却无意瞥见身侧交叠的衣摆。 这竹垫挨得委实有点子近,青白色与裴云之勾金线的玄袍错落,似扎眼不相融,又似互补协调。 如此近的距离,林落仿佛能闻到裴云之身上的清淡茶香。 清冽如其人。 有些乱了思绪,林落不自觉地微微偏头向身边人看去,只见亭外韶光落在裴云之那张起伏有致的脸上,投下眼睫一片,阴影没入他一如既往沉寂看不出神绪的眸中。 适时,裴云之抬袖饮茶。 衣袖掩去他半边面容,待落杯,他才像忽觉有目光倾注一般,向林落看来。 「可要用茶?」 裴云之浅笑发问。 薄唇沾染上了水色几分润光,落目在那唇瓣细看之下,林落才发觉裴云之唇下有一颗细淡的浅朱色小痣。 很小很浅,却又分外惑人。 目光几分怔忪,旋即在林落还未回神应答之时,便见裴云之已然转首垂眸。 他抬手亲自斟了一盏茶递来。 茶香逸淡,是林落从未饮过的好茶。 这回林落已经定了心神,他忙伸手去接,却不防再次撞入转首看来的眸中。 只见裴云之眉眼微弯:「今日宁公子前来,可也是为自荐枕席一事?」 第23页 第11章 倾慕 近午天光照得裴云之眸子色浅,其间唯有一点浓墨映着的是林落的模样。 分明这该是让林落心喜的注视,可他却莫名觉这一点深色点缀其间好似蛇瞳。 冰凉,幽深。 好像已经被洞悉全部,但似又是错觉。 眼前的人还在等着回应,眨了眨眼将这抹异样略去,林落的意图就这般被毫不遮掩地点出来,他垂眸。 「嗯..」 声嗓有些小,带着点不好意思。 但旋即,林落又仰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侧身微倾。 他道:「那日桃林一见,我知二郎因我貌似女郎而心有顾虑,我委实不愿二郎为难,便未别而逃,本以为这般过后与二郎再是无缘,可几日不见……」 不知何时,林落的指尖已经勾上裴云之的袖角。 他扯着,唇抿了又抿,纤长的鸦睫在对视间扑朔了几下,随着垂落而声嗓渐弱。 「二郎……我这儿念你得紧。」 未扯袖的另一只手抚在心口,林落眼中蕴上水色。 纵使裴云之根本没问过他那日桃林不告而别一事,以及和『嫂嫂』相像一事。 但林落还是抓着机会就解释了一番。 就这般三言两语将因见林元烨才落荒而逃的事遮盖过去,顺带将自己痴心一片再次表露。 就算这庶子还挂怀他容貌与女郎相似一事,但他这番卖弄可怜总该能让这庶子对他动容一二吧? 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定就足够了。 蓦然闯入的眸子大胆,可裴云之望着眼前我见犹怜的人,却是没说话。 好生会巧魅人心。 真容易让人全然忘了那日真实情景,只被他话语带了进去,以为这是个体贴入微的痴情人儿。 半晌的静默与没有分毫神绪显露的面容让林落拿不准这庶子半点心思,他忍不住咬了咬唇。 这真是奇怪,照理说这庶子寻欢作乐不断最是春心易动,可为何对他…… 林落不明,却也没有心思多想。 只再度开口唤他:「二郎..」 这一声如莺婉转,却比女子声音沉上一些更为软糯。 想来一向是怜香惜玉的庶弟见不得美人如此,裴云之终是开口。 「竟不知宁公子对在下情深至此。」 清润声线轻飘,裴云之似是在喟嘆林落百折不挠。 「可裴某身无长物,顽劣不堪,宁公子是识书习礼之人,不该与我牵扯才是。」 没想到这庶子会这般说,林落微惊。 他忙道:「郎君莫要自贬,什么该不该的我全都不晓,我、我只知我对二郎是真心倾慕!」 「哦?」 这番话似引得庶子感了趣儿,他问: 「宁公子是倾慕我那处呢?」 这…… 一个常在花楼四处留情的人,还要问他倾慕何处? 林落愣了愣,一时嘴快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二郎与小倌儿春风一度的时候,也会如此问吗?」 方问出口,林落才觉不妥。 他正欲找补,却听裴云之回道。 「自是不会,可宁公子并非小倌儿,我也非良人,不想误了公子,还折了公子清誉。」 这一席话全然是在为林落着想。 霎时,林落脑中似有一缕白光闪过。 他顿悟。 他说怎么数次投身这庶子都坐怀不乱,原是此人在顾虑着他。 想来先前那说什么与『嫂嫂』相似才无致趣的话也都是藉口,只是怕误了他。 没想到这庶子纨绔非常,倒还有原则,不愧是裴氏大族之人。 如是想着,林落吐了口气。 他道:「郎君所言极是,可……二郎,我不在乎的,上回桃林我便说过,我慕君至情至性风流自在,情起难消,所以哪怕只在今日与二郎有一宵露水情缘,我、我此生也就满足了的……」 才怪。 反正先攀附上再说。 毕竟这裴家庶子虽然心善,但也并非是无缘无由的,就是那被他赎身的小倌儿,也是与他赴了春宵三日才得了怜。 林落所求之事并不简单,他思忖着与这庶子有了肌肤之亲后少说还得些时日才能如愿,而如今裴家在东郡待不了多久,林落是真的没什么时间了。 在东郡他都无法攀附其上,更别提等这庶子回了洛阳。 于是绵绵细语间,林落偏头,缓缓偎身过去。 动作很慢,是因为拿不准裴云之的心意而怯怯,可又大胆。 染墨似的眸子睨着那快要靠上肩胸的人,林落全然没看见那双笑吟吟的眼中无半点涟漪。 「二郎,宁公子,可要去戏射?」 就在林落几欲落入裴云之怀中时,忽听亭外远远传来徐清凌的声音。 闻声看去,徐清凌正自游廊走来。 忽然出现的人让林落如受惊小兔一般,忙正身捧起案几上的茶盏置在唇边。 总归他明面儿上还是个正经人家的读书人的,若是在这种场合被瞧见他不顾身份勾搭这裴家庶子,实在是上不台面。 这般行径实在突然,林落后知后觉不妥,便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裴云之,唇瓣嗫嚅了下,想解释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因为此时徐清凌已然走近了。 有胆子自荐枕席,却没胆子让旁人知晓? 第24页 将林落的动作尽收眼底,裴云之眸光微闪。 徐清凌走近之时便见亭中二人都在饮茶。 一个是怡然清雅,一个神色慌乱。 徐清凌挑眉,却是什么都没问。 只道:「林太守为戏射备了彩头,方才羽玉与旁人比了单射,败了,便让我来唤人去作朋射,二郎,可千万莫要推辞,不然羽玉待会可有的闹了。」 他笑吟吟的,都如是说了,裴云之如何拒? 「嗯。」他应声。 旋即徐清凌看向林落:「宁公子,还差一人,你可愿来?」 心还在因为差点被人瞧见对裴云之投怀送抱一事而猛跳不止,蓦然又听见徐清凌相邀,林落啜了茶定下心神这才回道:「徐世子,我射艺不精。」 林落这般说便就是不想去。 且他还是说保守了。 他哪里是射艺不精?他是根本不会。 君子六艺除了竹卷上能学的,他其余一窍不通。 可…… 「这有何妨?不过是玩乐而已。」 徐清凌笑: 「且你若不去,在这儿我们可也再无熟识之人了。」 徐清凌的神情着实不作假。 林落却还是踟蹰:「我并非不愿,只是真的不会……恐误了诸位夺彩。」 「不妨事的,既是愿去,那便走罢。」 徐清凌就这般给林落定下了,说着,他笑吟吟地又用扇指了指已然起身的裴云之: 「反正有裴二郎在,何忧不能夺彩?」 闻声,林落不禁向那庶子看去。 虽是方才林落大胆直白表露心意的话语并未得到裴云之的回应,但他差点入怀的靠身之举也没被拒绝。 加之此时裴云之见林落望来,含笑回视。 是……已经对他没了种种心碍了么? 林落觉得是的。 看来今晚应就能成事儿了。 纵使在那庶子眼中还是看不到半分情意,但投身这庶子的人那么多,若是这庶子个个都要生了情才同其缠绵,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只是…… 林落唯有一点不明。 裴家这庶子射艺很好吗?他好似从未听闻过。 * 穿过游廊来至设了草靶的竹林空地上,场上除了侍从外分了两组人比试。 因着是计筹的比试,先后都无所谓,而齐羽玉让徐清凌唤人来要耽误些时间,于是在林落来时,便见与他们比试的那组已经到了最后一人上场射靶。 此时场上是一个女子。 瞧着那女子挽弓利落,林落总感觉有点眼熟。 不过也不止她眼熟,场上那几人他都眼熟,好似是在湘青堂见过的林家子弟。 一时间有些紧张,但好在林落没在这些人中见着那与他搭话最多的林元烨,他便也只紧了紧手,安慰自己旁人未必会在意他。 说不定早就和徐清凌一般忘了。 虽说他那日去湘青堂被许多人都注目了,而林家子弟又不同于徐清凌几人风流见惯了花红柳绿可能记性不太好,但他们就是疑他容貌又如何? 他只要不承认,这些人也不能如何他。 这般想着,林落又定了心神。 稍后那组射完,再到了齐羽玉这组。 林落只是刚随几人入场,便忽听下场与他们打照面的那组人在瞥见林落时,忽有人疑。 「咦,青窈,这不是你的嫡姐吗?」 青窈? 林落闻声看向那被问之人,正是方才上场射箭的女子。 她,原来是林青窈。 这回林落是真的紧张了。 他说这女子怎么瞧着眼熟,原是他初来东郡那日被领去碧桐院时在林家后园打过了照面的林青窈,他们在湘青堂也是见过一回的。 虽然早就知道太守设宴,林家子弟也会前来,他自恃是男相应不会被真认出来,可真真儿被疑,他也是紧张的。 他谨小慎微惯了,没别的,就只是紧张。 故作镇定当没听懂旁人是在说他,林落面色如常转眼去瞧裴云之。 只见他已站定,挽弓瞄靶。 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眸在此刻突现几分凌冽锐利,一矢射出,正中靶心。 这……这庶子射艺竟真不错! 挽弓射箭时,一点都不像传闻里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林落微惊,但旋即在听见林青窈的话声之时,又没了心思去看裴云之。 「是太阳太烈了让你照花眼了?」 林青窈在循着话音看了一眼林落后,回道: 「这位公子怎会是我嫡姐。」 林青窈如是说,可那人似还有些踟蹰:「可是模样……」 「相似是有几分相似,但我嫡姐前几日受了寒,至今还未病癒在家中养病,你这般说,岂不是想损了我嫡姐清誉?」 林青窈打断了那人:「好了,这回便罢了,以后都莫要说这种话。」 她这么一说,另外本觉得林落眼熟的几人也都恍然觉是。 旋即都不再多言。 闻言林落好生松了口气,心中忍不住感激这林青窈。 就算她许是根本没认出来他,这般反驳只是为了林家声誉。 但好歹是堵了众人猜忌,免了此事被议论传开。 若传到林元烨那儿去让其因好奇来寻他,林落可是真害怕了。 第25页 这几回同林元烨相处下来,林落从不怀疑这个对他莫名热络的三哥哥不会这样做。 心彻底定下来,恰好此时裴云之已然射完三矢,交弓于林落。 徐清凌在一旁道:「随意射便好,不中也无妨。」 齐羽玉驳言:「诶,不成,我瞧那彩头是东竹酿一坛,此酒是林太守私藏,有些年头,我想要。」 这…… 一时间,林落有些感到压力。 他,是真的不会射箭。 这该如何是好? 接过弓,林落却只能勉强拉开,一矢射出,歪了。 现在身上统共就只剩两箭。 他抿着唇,有些紧张。 终是忍不住偏头向裴云之看去。 「二郎,可否教我?」 第12章 温泉 裴云之射艺极好,而他实在不会。 只是寻求个指教而已,应当不违规。 林落本想的是裴云之在一旁出言指点他便可,但在他话音落下后…… 「诸位,我带他射上一箭,此箭不计筹,可好?」 只见裴云之向另一组人含笑如是道。 「无妨的。」旁人闻言,表示理解。 毕竟方才他们也瞧见了林落第一箭,挽弓姿势不对,生疏得很。 想来这应是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学子,只碰得到书卷,旁的学得不精。 向对组得了允,旋即林落见裴云之走来。 一双手自身后覆来,轻轻搭住他手上一寸。 距离很近,就像被拢在了怀里。 茶香与竹叶清香萦在林落鼻尖,他听见耳边清润声线。 「看靶子。」 林落转眼去看。 簌簌竹叶间透斑驳光点,一束光恰好落在箭尖,折出极亮一点,霎时晃了林落的眼。 随后未等他视线清晰,便觉扣弦的手被勾开,「铮」的一声,弦动箭发,射中那草靶正中。 一矢射出,不等林落反应,便觉握着他手的力道松了松,似是想要退开。 「等、等等!」 林落反手抓住了那引他松弦的手,靠在那有淡茶香的怀中,侧仰首。 唇瓣在猝然的动作间轻轻擦过裴云之的下颌,望着裴云之微垂看他的浅润眸子,他抿了抿唇,小声道: 「二郎,方才晃着眼了,没看清。」 恰有一阵微风吹拂,清幽竹香拂面。 吹乱怀中人儿散发勾上眼睫,如细笔描画生动。 笑意不变,裴云之道:「那,再来一矢。」 如此近之间,林落仿见那双眼有些微冷,但他语调还是那么清润。 只以为是遮眼发丝错了眼神,林落听裴云之如是说,这才松了拽他的手偏回头,拨了拨鬓发再度抬弓。 这回瞄靶挽弓,没再晃眼,正中靶心。 不计筹的两箭射出,侍从随即又为林落补上两支。 此时裴云之已经退开,林落自行挽弓。 回想着方才裴云之带他瞄准时的角度,待林落两矢射完,都中了靶。 旋即林落交弓于徐清凌,再行至裴云之身边。 他弯眼:「二郎,谢谢你。」 「无妨。」裴云之没看他。 * 待最后的齐羽玉射完,夺彩的却是另一组。 齐羽玉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此事怪不得旁人,他自己射艺也不精,三箭虽都中,但都未中靶心,终是以一筹之差败了此试。 只是略略哭丧了会脸,此时恰好到了用膳之时。 于是在侍从来领路前去厅中用膳时,齐羽玉又复了神色。 因着门第不同,林落虽能与裴云之三人一同竹林对坐,却不能进一厅用膳。 小门小户的学子另有地方用膳。 所以在出竹林之后,林落便要和裴云之三人分别了。 眼看着即将走出竹林,林落一边注意着一旁拉着徐清凌说午后陪他弹棋的齐羽玉二人,一边向身旁裴云之靠了靠。 此时竹林小径后方无人,侍从和那二人都在前路。 借着宽大衣袖,林落忽地伸手牵住了裴云之一指。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裴云之顿步,侧眸看向他。 只见林落也随之停下,仰首望着他眨了眨眼,声音颇小:「郎君,午后我可还能来寻你?」 指尖触感虽是绵柔,但裴云之还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 墨眸凝在林落面上,他抬手,那被牵过的指背轻轻划过林落颊肉。 耸立云端的清冷眉眼似笑非笑,他道:「自是可以。」 说完,裴云之落了手,他再度前行。 周身竹叶随风轻摇,林落被方才望进的深不可测的眸色怔了怔,旋即才回神跟上。 小跑两步再次与裴云之并肩而行,林落忍不住去看他。 只见裴云之嘴角还是牵着一抹浅笑温和如玉,身姿俊雅步履从容。 不见风流,但也不见讳莫如深。 仿佛他刚才所见都只是错觉。 唔…… 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裴家庶子无才无能,怎么可能会是城府深沉的人。 * 用了膳,午后众多学子便继续作乐。 或是曲水流觞,或是戏射,或是弹棋、六博。 林落从前没玩过这些,被徐清凌邀带着,也对其了解了一些。 第26页 终是在齐羽玉要着几人同去曲水流觞时,裴云之似是已经厌烦了这些。 他抚了抚衣袖,眉眼略有倦怠:「你们自便,我去汤池歇一歇。」 太守将私庄建在一座山上取名瑶川,正是因为此山顶上有一温泉池眼,池侧被打通向四处引流如川,做了几处汤池用以宴请贵客。 虽说裴云之在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庶子,可终究是裴氏之人,林太守早早就同他说了可择一池享用。 此刻正好他奔走半日,也该沐浴换衣了。 裴云之这般说着,只是刚话落,林落也道:「我、我才疏浅学,那曲水流觞我也不去了。」 虽说林落对于曲水流觞还是有些感趣的,毕竟他从来都没有参加过。 但林落一想到林元烨似乎也很喜欢曲水流觞,他便就不想去了。 听林落如此说,齐羽玉微疑:「那你现下要去作甚呢?」 这半日下来,齐羽玉也算知晓了点这少年的情况。 这少年又不同于裴云之可去汤池,在这里也没个熟人,若是不随他们同行,独坐竹林岂不无趣? 「这……」林落闻言,转眸看了一眼裴云之,「我稍后就寻个地方坐会子等二郎出来便好。」 林落自知自己是没有汤池的。 那就在外面等着裴云之出来就好了。 他可没因为这半日的玩乐忘记自己的目的。 纵使他觉着今晚应该就能成事。 向那庶子送去脉脉秋波,林落唇瓣浅浅勾起一个腼腆的笑。 脸嫩敷红,顾盼生怜。 「这可不成。」 兀的,徐清凌发了话: 「宁公子既是也不去,那同裴二郎一道去汤池便好了,反正裴二郎独占一池也有余处,又最是心善,定会匀些给宁公子。」 他说着,向裴云之笑望过去:「二郎,你说是不是?」 未成想徐清凌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林落一惊。 但是他没做声,反而也怯怯看向那庶子。 共浴…… 虽是有些紧张,但林落还是十分想的。 感受到了林落的殷切目光以及徐清凌话语间的深意,裴云之虽是知晓徐清凌意欲何为,但仍是凉凉看了他一眼。 眼中笑意泯灭后是凉薄冷淡,只一眼,裴云之转过了身。 无人见他神色,只听声音清冷: 「嗯。」 这便是应了。 听见裴云之同意带他共浴,林落霎时间有种不真实感。 前几日百般投身……真的好辛苦。 没想到今日真成了! 不是他拿不准的晚间,而是马上! 只是恍然了一瞬,林落忙跟了上去,也没忘同徐清凌道谢:「多谢徐世子。」 「不妨事。」 徐清凌笑眯眯看着远去的两个身影,忽而摇扇,掩住唇角有些顽劣的弧度。 他真想看看稍后要脱衣入池的时候,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人儿会是什么个反应呢。 虽说林家好似本来就想让这女郎把裴家二郎勾到榻上去,好传到圣上耳里责怒于裴家。 毕竟一个是病弱女郎一个是纨绔庶子,谁犯错谁无辜,似乎只要林家咬紧口风,任裴家如何辩解都是不成了。 但此行……这女郎怕是高兴早了。 这是裴云之,可不是裴二郎。 * 温泉池水虽是自山顶引流,由石壁落下,但此处并不是露天的。 靠光滑山壁,一座汤屋建得奢华。 入内,沿池地铺雕砖,有屏风落地隔出几个空处铺毯设榻,用以着衣小歇。 虽说侍从已备了衣衫供林落更换,但思及湿了的衣衫待会不好带回去,于是林落进了一处屏风后,避着屏风外温泉池四周雾气缭绕湿了衣摆。 至于裴云之,林落也不知他是就在外宽衣,还是和他一般进屏风后再宽衣。 这都无所谓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们二人要共沐一池。 只是方进来,林落便听那庶子驱离了侍从。 「无需侍候。」 「喏。」 见庶子如此,林落颤了颤眼睫。 他听着屏风外侍从应声出去的动静,默默开始宽衣。 方解下腰带,脑中思量着稍后该以何姿态在温泉池中投身那庶子。 唔…… 话说他是真真儿头一回做这种事,一想到待会要与那庶子不着寸缕相对,真是让他紧张。 外衣将将脱下,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他一转身,便见是一袭黑袍的裴云之立在屏风边,他此刻面上全然不似先前那般含笑,黑眸清淡无波其间好似蕴藏着什么,瞧着林落。 这副模样林落陌生得紧,教他冷不防浑身微微一颤,自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不过旋即林落想了想,这庶子有何吓人的? 如今遣侍从都离开又来找他,二人独处一室,这庶子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于是林落将手中的外衣扔在了架子上搭着,他向裴云之缓缓走去,越走近头越垂。 他含羞带怯:「二郎…可是要在此怜我?」 此时这里也没旁人,林落没什么顾及的。 啧,他还以为这庶子会等到进了汤池里再说。 不过这儿也不错,恰好完事儿了可以再去沐浴净身。 第27页 虽说林落动作是大胆的,但是毕竟主动投怀送抱是头一遭,此时也不似前几回都是试探,而是真真切切要发生点什么,他实在有点紧张。 愈靠近,他耳边便愈听不清外界的声响,被如擂鼓的心跳侵占。 那庶子没说话,林落只觉他是默认。 于是他在走近了那庶子身边之时,伸手去勾那腰间玉带。 他又道:「那我来为二郎宽……」 「衣」字还未出口,林落便见眼下那本是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捻着腰间玉佩,抵住了林落差点靠近的指节。 旋即头顶落下带点嗤笑的冷冽声线。 「林家女郎,你不害臊吗?」 第13章 惊溅 林……林家女郎?! 猝不防地从那庶子口中听到这个称谓,林落抵在玉佩上的手猛然一抖。 他抬眼望向裴云之,方才还跳如擂鼓的心声骤然停滞,浑身如坠冰窟一般打了个寒颤。 「什么…林家女郎的……」 好一会儿,林落才找回声音惶惶开口。 「郎君为何也和齐世子一般说起这种胡话来了……」 故作镇定地回着话,林落脑中却一片空白。 他自知自己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 若裴云之只是疑他是女子,这还抵嘴得过去,可…… 裴云之说的是林家女郎。 裴云之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明……明明早间在凉亭里,他不是还不知吗? 林落极力思考着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错漏让裴云之发觉了身份,但脑中错综乱麻都隐入空白之中,教他抓不住理不清。 无措的感觉终是让他忍不住鼻尖酸涩,眼中氤氲了水汽。 而裴云之就这般看着因为被点明身份而猝然抬头睁大眼的人儿在眼前极力隐藏着错愕装着镇定,却不知心虚已然表露无余。 念着还要持住庶弟身份,在对视间裴云之稍稍掩了掩眸间寒意。 神思漠然,他面色却露出垂怜。 润如白玉的指尖抬至林落颊边,抹去染了薄粉眼尾上的晶莹泪珠。 他声嗓柔和,带着几分怜惜,如那日桃林惜花之时一般。 他道:「见谅,思及你与林家女郎确确相似,一时情急误了言,不过……你确是女郎吧?裴某自认风流,可这世间唯有女色不好,女郎为我用心良苦我已心领,只是再多的,实难消受,还望女郎自重。」 作为裴二郎的他,并不捨得对美人重言,也不会看出这是林家的谋划。 他能知的能做的,只有在还未被人带上榻酿成大错前,将眼前人是女子的身份拆穿,再用庶弟的喜好将其彻底打发走。 裴云之丰神俊朗的面上略有歉意,谦谦君子也不过如此了。 眼下被拂过的触感轻柔,见这庶子只是言误,林落唇瓣动了动,好似被一只无形手攥紧的心口此刻才脩然放开。 忍住想要喘气的冲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喃喃道:「郎君…为何会认定我是女郎?」 含着水的眸子消弭了慌乱,随即浮现的是不解。 替林落拭完泪的手已然垂下,裴云之含笑:「难不成不是?」 这是……没证据吗? 林落就知道,无端端的,这庶子怎么可能会发觉他是女郎,还是林家的女郎。 顶多就是瞧他模样太过姣好似女了,难信他真是个男子。 这就好,这就好。 终是真正冷静下来,忽又垂眸,林落软嗓微低:「当然不是了……二郎,我知你只好龙阳,我既要自荐枕席,自不可能会是女郎,若二郎不信……」 说着,林落伸手去解中衣。 白锦料子随着内带解开松垮了领口,隐隐约约露出脖颈以下的肌肤,但交领并未彻底敞开。 待做完了这些动作,林落这才伸出只手,勾上裴云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拉着。 右手则是抬起,食指没入领口阴影间,随着薄薄的眼皮轻掀上望,缓缓扯开。 「可瞧验下我究竟是不是男子。」 声嗓愈来愈糯,水眸淋漓,漫透至他染朱般启合的唇上。 掌背有细微摩挲触感如风绵绵,见林落执意如此,裴云之也就这般好整以暇看着那中衣之下的光景剥现。 浓淡相宜的色相随细白颈线蜿蜒至锁骨,峰骨线秀,如玉雕琢。 往下是平川一片,色白玉润中滴落浅朱晕墨。 温池雾气好似自屏风外漫进来了,丝丝缕缕,如入画中。 方才裴云之还不明这小人儿为何会如此大胆,现下一见,终是到了他眸中浮现错愕。 竟,真是个男子。 墨瞳骤缩分毫,勾了抹笑的唇角抿直。 咫尺之间,似有一粒微石掷入幽寂古潭,带起水花惊溅。 从前官场遇风潇雨晦,不如裴云之今日此刻心绪紊乱。 虽说裴云之向来对男女都并无兴致,但骤然知晓了自己未过门的夫人竟是个男子…… 这也是林家的计谋吗? 可,林家若只是想探查他是否是真的裴二郎,也不必这般将这般欺君之罪的把柄送出。 且思及林落对林家人百般躲避……先前对其还不明,现下裴云之明了。 林家,莫不是也不知林落是男子? 如此想来,这件事,可真有趣了。 第28页 神思敛在面下,唯有未被林落牵住负在身后碾磨的指尖,彰显着他在思忖什么。 就这般看着眼前人眼隙间暗光流转,其中可窥见他清晰分明的倒影,可裴云之立着,神情冷然无波。 没反应? 林落不解。 既已宽衣解带确了男儿身,这庶子怎么好像还在顾虑着什么? 莫不是对他不满意? 倒也有可能。 他除了一张容貌之外,身子着实比寻常男子瘦弱些。 倒也不是他刻意为了扮女相而缩衣节食过,只是确确骨架子就这么大了。 可这又不妨碍什么。 林落就不信这庶子没遇到过和他一般清瘦的小倌儿。 敞开的中衣让林落有些许冷,他望着那还是没动作的庶子,嗓音几分委屈。 「二郎?」 「裴二公子,现下可要人进来服侍?」 林落只是话音刚落下,还未等裴云之回答,便听屋外响起侍从声音。 他闻声一惊,忙扯起滑落肩下的衣料,遮盖住胸口向屏风外门口声源看去。 只是下意识这般做完,林落才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有点太紧张了。 也不怪他如此,实在是从前谨慎惯了,在乡下庄子的时候,他洗漱都从未要过旁人伺候的,唯恐让旁人知晓了他是男子。 可现下他就是以男子身份出来的,完全不需害怕什么。 于是他又放下了手,垂下眼颤了颤眼睫。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注视着这如受惊小狸奴一般的人儿,裴云之终是开了口。 「不需。」 侍从得了令,便不再做声。 随即只见林落闻言后,吐了口气,而后又抬起眼。 虽说裴云之在验明了他男儿身后一直没有动作,冷冷淡淡的让林落摸不准他究竟是想要他还是不想要。 但现下听这庶子还是拒了侍从进来伺候……那便是想的吧。 这般想着,林落轻轻拉动裴云之的手,向腰间带来。 而他也借着拉动的动作,连带着身子都靠入那衣袍未乱毫分的怀中。 室中此刻如凝滞,唯有林落颊边的碎发在飘。 他一手拉着裴云之的手环在腰间,一手攀至裴云之肩头。 踮脚仰首,只剩几寸的距离让二人气息几欲交织。 目光自那薄红唇下的浅朱小痣上移,直至浓墨色幽潭中脩然被扯入深陷。 他的坠落没有惊起半分波澜,如被沼泽缓缓吞噬挣扎不得,而裴云之则仿若作壁上观。 裴云之的眼睛林落从来没看懂过,他也不在意到底怎么样才能看懂。 他只任自己坠落其中,缓缓地,再缓缓地绷直了脖颈去够那片浅朱色。 三寸,两寸。 距离越来越近,裴云之感受着肩上拽着他衣料的力道愈来愈紧,怀里的身躯还在微颤。 「不必勉强自己。」 轻嘆间,抚上林落脸颊的手止住了他靠近的动作。 靠近不得,林落感受着颊肉上粗粝的触感,讨好般地在那掌间蹭了蹭。 「没有……勉强。」 绵软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意。 这还没有? 也不细究这个话题,感受着掌间细腻的肌肤与臂中环绕的纤细腰肢,裴云之随即毫不留恋地将人推开些许,道: 「此事不急,你既已宽衣,且先去池中吧,莫要着凉了。」 随着被推开的动作后退些许,踮起的步子重新落实站稳。 虽然裴云之的这个举动失了亲昵,但林落听他这番话语,微红了脸。 终于是要进入正题了。 「我与二郎同去,我来给二郎宽衣。」 说着,林落伸手去解裴云之腰间玉带。 玉带上繫着琳琅配饰,林落先前无论着男装还是女装,腰间都未挂过这么多东西,只是一解,便见玉带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掉落在铺了毯子的地上,闷出一声响。 手上拿着的玉带上还有东西要掉,林落忙去接,一时有点手忙脚乱。 见此情景,自林落手中接过玉带,裴云之道:「我自来便可,你先入池。」 似是因为解了重重心碍,这回裴云之是真的对他感了趣了。 笑眼盈盈的样子,那擦过他手背的指尖触感。 自然又多情。 自知自己解衣的手法确实生疏。 于是林落颔首:「那我在汤池里等着郎君。」 随即他绕出屏风,在池边脱了中衣,浸入其中。 温泉水热不会冷,与在浴桶之中沐浴的感觉全然不同。 静坐其间将微红的脸匿于雾气之中,林落等着裴云之过来。 可…… 半晌过去,未听动静。 「二郎?」 林落轻唤一声。 无人回应。 心觉不对,起身拢上有点潮湿的中衣。 林落绕至屏风后,只见没有半点人影。 另一个屏风内也是。 这、这是走了? 心中不明,在茫然间,林落只见桌角下有块他刚才手忙脚乱解下来的玉佩。 * 换好了衣衫自汤池出来,林落询问了周围侍从,只道是方才有裴家侍从来禀,裴云之有事便先行离开了。 临走前特意嘱咐了让林落出来后去寻徐清凌送他散宴回去便可。 第29页 闻言林落松了口气。 原是如此。 不是刻意避着他就行。 随后跟着侍从前去寻徐清凌,只见此时已快散宴,徐清凌和齐羽玉正准备离开。 徐清凌眼尖,林落还未靠近,便听他远远道:「宁公子,怎的就你一个人出来了,二郎呢?你们可一起泡上汤池了?」 说这话时他眼中有戏嚯,林落却未看见。 稍稍走近,林落抿了抿嘴,回道:「没,方才有裴家侍从寻二郎有事,二郎便先走了,让我一个人独沐了。」 第14章 禁足 「原是如此。」 摇扇迈步,徐清凌若有所思地用余光轻瞥林落。 只见这人好懂的面上只有显而易见的遗憾,再多的,便没了。 啧。 他还以为裴云之会藉此机会将这人是女子的身份拆穿呢。 没想到裴云之竟是跑了。 略略摇头不解其意,但在此刻徐清凌也不能从林落这里再知道点什么。 便转过头去与齐羽玉言笑起来。 * 乘着徐清凌的马车回东郡城里,林落在城门口就下来了。 从小门回到林家急忙换了衣衫,只是刚让采绿把换下的男衫藏了起来,林落便见碧桐院来了人。 是主母身边的侍女。 她道:「女郎,夫人有请。」 「君母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乖巧地跟了上去,林落微疑。 这还是主母自他来东郡第一回要见他。 那侍女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 林落只好不再做声。 一路无言,很快林落随着侍女来到了主母的院子。 方一进去,林落便见堂上坐着一人。 正是林家主母李素芸。 「落娘见君母安。」 头一回拜见,林落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堂中人仪态挑不出错,可林落跪着,半晌没听见李素芸唤他起来。 身前的人不说话,林落也不敢动。 其实在听到主母唤他前来之时,林落已心感不安,只是他不知所为何事。 目光垂看地面思忖着,林落自觉自己近来应没犯什么事。 今日出门似乎也未有人发觉。 毕竟守在院子里的采绿说过他不在的时候没人前来过。 那,主母又是所为何事? 林落正猜疑着,随即便听座上茶盏置落声响起,而后李素芸开口: 「落娘,今日你可去了何处?」 嗯?居然是问这个? 林落不疑采绿会诓他,她既然说了无人发觉他不在碧桐院那便是真无人发觉。 于是他毕恭毕敬回道:「回君母,我这一日都在院中养病,并未出门。」 林落面色坦然。 他不信会有人发觉他曾不在碧桐院。 只是林落话音刚落下,便听李素芸又道: 「是么?那你且说说,为何午时有僕从在城中见你与外男私会?」 与外男私会? 闻言,林落惊诧抬头。 是指徐清凌在布庄门口邀他上马车一事吗?当时好似是有许多人瞧着。 可…… 「外男?是僕从瞧错了吧,君母明鑑,我真真儿连院子都没出去过,也断不可能做这档子事儿。」 虽有慌乱,但林落自觉自出林家起就是换了男装。 怎么可能有林家僕从认出他? 林落不认,李素芸却是不信。 端坐主位上,她似乎并不想与林落多言。 便是连证据都不给出,只道:「真是伶牙俐齿,行了,既是不认,那自今日起你便去祠堂思过三日吧。」 说完,李素芸起身入内室。 而候在一旁的侍女则道:「夫人乏了,女郎且速速前去祠堂吧。」 没成想是这个结果,便是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 这……莫不是压根没人瞧见他,只是主母想禁足他而已。 可,又是为何呢? 跪在地上的林落想不明白,直到采绿扑上前将他扶住,这才将将回神。 采绿心疼道:「女郎没事吧?快起来,地上凉。」 在采绿的搀扶之下站起了身。 虽是不知为何会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但是没被发现他偷跑出去就好了,也没被发现是男子。 如此想来,他心中十分冷静。 本来回府就较晚,经过这么一遭,此时的天也完全黑了。 采绿自主母院里的侍从手里接来了照路的雕花提灯,这才同林落前往祠堂,便是连碧桐院也不用回了。 在走出主母院子的时候,一路上,林落感觉到了许多目光聚集在身上。 不受宠的女郎第一回被召见就是被禁足。 想来不过片刻,此事已传遍林家。 对于这些视线,林落恍若未觉。 林家旁人如何看他,他都无所谓。 只是刚走出院子几步,林落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叫住他。 「林落,等等。」 顿步转首,林落只见是白日里见过的林青窈。 她也自主母院子里刚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虽然不知为何方才并未在李素芸身边见到她,但林落也没多思。 只低声道:「见……青窈妹妹安,可是有什么事?」 林落说话时,林青窈正自侍女手中接过提灯,而后挥手让人退开。 第30页 旋即在听见林落叫她妹妹时,林青窈转首看他,目露几分讥讽。 「妹妹,呵……你倒还挺适应嫡长女的身份。」 「毕竟已经和裴家议亲了,我不敢忘。」林落眉眼低垂。 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林青窈冷声道:「既然你不敢忘你如今是林家的嫡长女,且已经和裴家定了亲,那往后可不要再做这种事。」 这种事? 「什么事?」林落不解。 「女扮男装,随意抛头露面之事。」 林青窈冷哼: 「虽然你今日着男衫还颇像,可你为林家女郎,放着好好的尊贵身份不要,偏要扮个男相出去厮混,竟不知你平日里装着体弱多病的样子,私底里原是如此狂放。」 一想到前几日林落借体弱推了赴宴,今日却偷偷扮男相前去,林青窈将其动机揣测一二,话中寒意更甚。 她道:「你这本事也是不错,两位世子不过初来东郡就被你攀附了上去,我知你原先就不想替我应这桩赐婚,可这于你而言,已是恩赐,不要妄想借旁人权势可以摆脱,不然……」 「今日只是告诉阿母你偷跑出门让你禁了足,再有下回,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林青窈话说了一大串,听到这个,林落才明白了。 他原是还在想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究竟是怎么来的,不成想罪魁祸首直接找上了他。 林落有点惊讶:「你……」 不得不说,林青窈的直觉很准,居然猜出了他是想要藉助旁人摆脱这桩赐婚。 不过有两处猜错了,一是,他攀附之人不是裴家庶子身边的那两个世子;二是,说摆脱这桩赐婚,也不完全是,他只是想将要嫁的人换一个而已。 这些思量在心间,林落却一句都不能辩解。 因为他不能承认林青窈今日所见之人就是他。 思及这个,林落颤了颤眼睫。 林青窈先前与他只远远见过两回,她就那么确定山庄所见之人就是他么? 且,如果林青窈早就认出他来了,那在山庄的时候林青窈又为何不私下寻他说? 所以林青窈其实也不确定吧。 如是想着,林落定了定心。 林青窈见他话语迟疑,沉眸:「见我认出你,你很惊讶么?」 林落摇了摇头:「没……不过青窈妹妹,我虽不知你何出此言、又是在哪儿瞧见了谁觉着和我相似,但有一点我很确定,那不是我。」 虽然就是他,但林落就仗着她不确定。 却不料…… 「呵,你能如此说再好不过,那当然不是你。」 闻言轻嗤一声,林青窈眸子冷漠:「毕竟林氏没有这种丢人现眼的女郎。」 这话说出口…… 抬眼看着林青窈的模样,林落蹙眉。 这、这林青窈看起来是咬定了那就是他。 蹙着眉正思索着该如何辩解,随即他又听林青窈道:「你放心,我怜你为我顶了赐婚,所以这件事我不会和旁人说,也不会和阿父阿母说,但小教训还是得有的,只希望你不要再让这桩姻缘出错了,无论你想做什么。」 毕竟林家嫡系必要有一人嫁去裴家,林落出了差错,那就又得是林青窈。 可,林青窈并不想这样盲婚哑嫁,作为世族女,她并不是为家族联姻的棋子,她想嫁的只有同心人。 林青窈之意不言其中,林落也看得出。 看着林青窈是不听辩解但也会隐瞒此事的样子,林落缄了口。 算了,固执地不听解释就算了,正好他也不想解释了。 就算让林青窈相信那不是他,然后呢?又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也不会解了他的禁足。 至于这桩姻缘,林落并不会因为林青窈这番让他乖巧就会放过他的话就不做自己的事。 她此举是为自己的往后做打算,他又何尝不是? 他如今之举也不过是为了先苟活下去而已,才不会因为这一句安心待嫁就罢了。 他低着头,只道一句:「我该走了。」 随即便转身去了祠堂。 * 花楼,上弦月清冷。 焚香微动,执卷对坐,今日因着齐羽玉另去了别的厢房寻欢,于是此刻只有二人的厢房内略有清净。 虽是早已习惯了随裴云之在花楼日日如此,但瞧着那在烛火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清侧脸,徐清凌还是忍不住打破了静谧。 「云之,今日的事不打算说一说吗?」 徐清凌斜倚案几支着脸: 「这可是个揭穿那林家女郎、免她往后再寻你的好机会,你怎的跑了?是心疼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怕她为难吗?」 徐清凌回想着自汤池回来的林落,没有半分受了为难会知难而退的模样。 他不明裴云之为何会放任林家女郎如此。 难道…… 「你莫不是真瞧上了她?」 虽是先前这个问题得了无数次裴云之的冷眼,但这回徐清凌却是忍不住再问一遍。 闻言,一旁案几的裴云之举卷的手未动,但却是冷然斜来一眼。 只这一眼,徐清凌便有些讪讪。 「咳,不乱说了不乱说了。」 总说些不着调的话,着实会惹人厌烦。 毕竟他早就知道裴云之今日不是跑了,应也不是瞧上了那女郎,而是事出有因。 第31页 「我听林家女郎说了,是有裴家侍从寻你才走了,怎么样,可查到什么了?」 此番赴宴,并非是裴云之对此感趣,只是为了探查林太守私庄而已。 当然,山庄鱼龙混杂,在此寻物,裴云之根本不需自己动手。 思及自汤池出去后,侍从禀报的那些东西,唯没有他所寻之物踪迹。 他终是放下了手中竹卷,淡声道:「没有。」 听见没有,徐清凌也不意外。 「翻遍东郡都找不到那物,如今只有林家主宅没寻过了,恐怕东西就在那里,只是里面重重把守,你带的人恐怕是不太够用。」 裴云之「嗯」了声,道:「如有必要,我也会去。」 「那你可小心着点。」 虽徐清凌知道裴云之也是个练家子,但毕竟林家主宅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 「嗯。」 说完这些,裴云之又举起了竹卷。 见这人说起正事就应两声,徐清凌虽是知晓裴云之在汤池提前离开是有原因在,可还是忍不住好奇。 毕竟以他对裴云之的了解,裴云之最是厌烦有人缠他,且他没拒自己提议将林落带去同浴一事,应也是想藉机拒了那女郎。 可,裴云之未成事便离开。 这件事实在古怪。 即便是要听侍从禀报,也不过须臾之间的事,听完也可返回汤池再行拆穿那女郎。 为何就这般轻易将人放过了? 心里不解,徐清凌也不想憋着,他问了出来。 「我说云之,我是真的不明白,今日如此好的机会,你为何就将那小娘子放过了?」 免着裴云之又是不回话,徐清凌又加了一句:「话说起来,这林家这步棋也是够差的,让个女郎扮男相来勾搭小叔子,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想的。」 虽说上了榻,只要不脱衣,男女那处似乎都无分别,裴二郎未定能瞧出来,可这实属腌臜。 好歹也是一方世家大族,就算是想陷害裴家,做些子别的手段不好么? 用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便就罢了,找的女郎也是个有几分愚笨的,为了和裴云之勾搭上竟还真敢一同前去汤池。 虽说今日来的是裴云之,就算那小娘子脱了衣服让裴云之看见了也无妨,反正二人已有婚约,但…… 怕是以后都别想琴瑟和鸣了。 一想到好友的姻缘便是要娶这么一个女子,徐清凌忍不住再补一句:「既然林家如此,我觉你也不必仁义,要我说,你何时找个由头把这赐婚尽早打发了去才好。」 由头当然是林家的过失。 身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裴云之终是又抬眼,略有不悦。 他嗓音微凉:「天子赐婚,如何能拒?且……」 这桩赐婚是因制约而起,若此事不成,下一回,还不知天子会对裴氏做什么。 说着,裴云之顿了顿。 至于放过么…… 他并无放过之意,确确是准备拆穿此人,只是…… 汤池雾气中少年单薄的身体仿佛再现,如玉如瓷的肌肤触感犹还在指尖。 攥着竹卷的手紧了紧,裴云之只道:「林落一事有待商榷,未定是林家计谋。」 不明此言何意,徐清凌不解先前明明和自己都确定这是林家使计的人现在为何调转了口风。 他问:「不是林家,那是谁的计谋?」 裴云之却垂眸看书,不再多言。 * 第15章 黑衣 在祠堂跪了三日,出来时正至小满。 檐外细雨如丝,坐在廊沿长椅上揉着泛疼的双膝,林落等着采绿取伞来。 「女郎,走吗?」 只不过片刻,采绿便从祠堂旁的小室里取了油纸伞来撑开。 「嗯。」轻轻应了一声,林落起身,迈入雨帘中。 二人出了祠堂。 这三日来,虽说林落被禁足祠堂内,但采绿是没有的。 因着这些时林落会借着采绿给他送膳食之时得知些打探来的裴家庶子近况,林落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于是此刻两人倒也没什么话说。 裊裊烟雨间撑伞前行,自祠堂回碧桐院最短的路要穿过林家后园一片池。 于是走在疏水的小石子路上,林落正瞧着清澈水中被落雨点出片片涟漪,忽听身旁采绿紧张开口。 「女郎,有件事方才忘了说了。」 「何事?」林落转眸望她。 捏着木柄的手紧了紧,采绿道:「今儿个早间,主母支了个侍女来碧桐院,说是以后她就留在女郎身边伺候了。」 话是如此说,林落只一听便明白了。 主母这是遣了个人来看着他。 本来林落这几日还在思量解了禁足后要找个什么由头快快去找那裴家庶子再续那日未做完的事才好,免得隔了太久让其失了兴致。 却不料骤然听见这话…… 唇角微微抿直,心间不悦,林落霎时也没了看雨景的心思。 很快,二人回了碧桐院。 院间如旧未变,只是多了一个人。林落自一回来就进了屋中让采绿备水沐浴,便是连看都没看那主母派来的侍女一眼。 他只一想到近来怕是没法子去寻那裴家庶子,便是就顾不得一点礼节了。 是主母派来的人又何妨? 第32页 随后沐浴时,不用林落吩咐,采绿就机灵地去看住了那侍女,让其一点进屋侍候的机会都没有。 几日的疲惫洗净,因着腿疼,在换好了衣裙后,林落看着还未到午时的时辰,上了软榻看竹卷。 「女郎,这玉佩……」 忽的,采绿在为林落取走换下的衣衫之时,从中摸出了一块玉佩。 这般样式的玉佩她从未在林落身上瞧见过,便疑惑地拿至了林落面前。 是林落的吗? 此时屋外雨歇,林落开了扇窗採光。 闻言抬眼看去,只见那玉佩镌刻繁复,是麒麟踏云的图样,在明光下细腻如脂色泽温润,却隐隐透出睥睨肃杀气息。 就……如同那庶子一般。 看见这玉佩,林落呼吸微滞。 是了,他都忘了那庶子的玉佩还在他这里。 那他正好可以借着还玉佩的名义再去寻那庶子了! 毕竟上回他觉着那庶子对他已是动情,只是被裴家侍从坏了好事。 这回他要是在晚间约那庶子在花楼厢房还玉佩,届时天时地利人和,他就不信还不成! 只是……他该如何寻机出去呢? 思及此处,林落又焉了下来。 只能看看往后能不能找机会先用女郎身份出去了。 自采绿手中接过玉佩,林落瞧出了采绿的疑惑,也没瞒着:「这是裴二郎的。」 闻言,采绿眼前一亮:「女郎这回可是与裴二郎成事了?」 这种贴身之物都赠与了林落,那瞧起来……这回是真成了! 「嗯,算是吧。」念着院里还有旁人,怕被人听了墙角,林落不欲多说,便含糊着应了应。 反正也没说错,那日若不是那裴家侍从寻那庶子有事儿,他们恐怕早就成了。 见林落如此说,采绿忍不住欣喜几分。 便是连先前担忧着林落如今不便出门之事的愁苦都消弭了。 「先下还不是开心的时候,你还是得多多帮我留意着裴二郎的动向,我须得有机会同他再见几回才好。」 压了压声音,林落道。 「喏。」采绿点点头。 * 用了膳,午后林落还是在软榻上倚案看书。 许是这几日实在太累,林落看着,不知不觉间伏在榻上的小几上睡了过去。 春末天暖,睡意昏沉。 待林落再睁眼,发觉不知何时轩窗已然关上,而屋中灯火通明。 小几对面的榻上有一袭湛蓝衣袍堆叠,一双温润笑眼对上了林落缓缓抬起的眸子。 「睡醒了?」林元烨单肘支在案几上托着脸。 「嗯……」 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林元烨,林落面上带着刚睡醒的不清醒,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低挽青丝让几缕细发垂在颊边,勾勒圈摹那带着被衣褶压出红痕的漂亮小脸。 明明是极其艷丽的样貌,可林落只是眨了眨那含着一汪水的眼眸,便让人只觉其可爱可怜,让林元烨忍不住心化了几分。 眼前人的目光灼热,林落却迟缓着还没反应过来。 一时无人说话的空隙间,忽有一小声「咕」响起。 「饿了?」敏锐地听到了这一声,林元烨早就料到如此,旋即轻笑着将摆在一旁的点心端到林落面前:「现下还没到用膳的时辰,小妹先吃点点心垫垫。」 林元烨动作间,林落才清醒了几分,玉碟清脆的「哒」一声落在小几上,让林落慌乱的从几上抬起手臂,挺起腰背正襟危坐。 「三哥哥……」方回过神来,林落这才面露疑色:「你怎的来了?」 林元烨就在一旁坐着,林落不太好意思去吃小几上的点心。 只是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瞧着桌上那被做成花朵状的粉嫩糕点,隐隐散发着诱人香气,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昨日听闻小妹你因顶撞了阿母被罚在祠堂跪了三日,就算是有蒲团垫着,但想来你的膝盖也是会疼的,我便来给你送点活血化瘀的药。」 看着林落,林元烨道: 「方才见你睡着了,便没叫醒你,现下你醒了,你用些点心,稍后记得让侍女给你上药。」 林元烨说话间实在是情真意切的关怀,听他话中,他似是只知林落是因顶撞主母而被罚,却也仍来送药。 纵使林落深知林元烨和主母才是真真儿的一家人,于他不过是一点愧疚一点怜悯,但一时还是忍不住被林元烨这和煦笑颜给小小地感动了一下。 「谢谢三哥哥。」林落微微感激。 随后他也不客气,伸手拈了一块糕点入口,奶味与花香在口中绽开,细腻的口感让林落眯起了眼。 眼前之人白嫩的两颊鼓鼓囊囊,殷红的唇齿还带着细碎的糕点渣,落在林元烨眼里,眼中笑意加深几分。 这小妹,真可爱。 用了几块糕点勉强填腹,见林元烨一直看着,林落也不好意思多吃,便停了手。 他有些腼腆道:「现在天色不早了,三哥哥可是要留这儿用晚膳?」 这话说出口,便是想要赶林元烨离开了。 「当然不是。」 林元烨自然是听出来了。 他不愿让小妹为难。 在离去之前,林元烨含笑抚了抚林落发顶:「小妹吃完快快上药歇着吧,对了,今日之事还望小妹莫要记恨,阿母虽最是和善,但也最恪守礼法,我知小妹你初来不太通规矩,被罚了如今一回便罢了,往后可要记住莫要再顶撞阿母了,阿母便不会太过为难你的。」 第33页 林元烨说完便离去了。 并不把这番话放在心中,林落下榻送了几步。 林落并不会觉得林元烨是假意对他好。 可今日的话也让他明白。 在林元烨心中,他于真真正正的林家人相比,无足轻重。 既然早知这种温柔不是绝对的偏爱,还是不要沉溺的好。 * 主母派来的侍女盯得紧,这两日下来,虽说林落并不招其入屋侍候,可这人总是冷不防地就立在屋外侯着,似是唯恐林落趁她不注意熘了出去。 这让采绿出门时吓到了好几回,却是屡说不改,便也无法。 晚间林落练了会子字,便唤采绿去打水来洗漱。 只是方遣走采绿,主母派来的侍女便进来,端上一碟点心。 前日林元烨见他爱吃那点心,便说了会常送点心来之后,也果真日日都送一碟过来。 昨日是采绿接的点心,今日采绿去打水了,没成想让这侍女找着了机会进来。 倒也无妨。 只见这侍女在扫视一圈屋内,看林落是在看书习字,她好似还挺满意。 收了点心任其看了会儿,好让人回去向主母禀报,林落便让人退下了。 刚吃了几块点心,采绿适时进来了。 借着倒水的哗啦声中,他才可以和采绿说上几句。 「如何?今日可有裴二郎的什么消息?」 「那裴二郎还是同前几日一样,夜夜与那二位世子上花楼。」 采绿脸微苦。 她还以为林落投身了那裴家庶子,好歹会让人念想一二,没成想这人还是日日夜上花楼。 真是花心。 「嗯。」林落对其倒是不怎么在意。 与往常一样便好,等他找着出去的机会了,应也能如愿在花楼约出那庶子,而后投身。 他不再多言,只在采绿倒完水后便让人出去守着那侍女,而自己宽衣浸身浴桶中。 * 是夜。 林家二郎林元塘院中小宴。 焚香瀰漫,不小的院中摆几十余,坐垫之上几乎每个人怀中都搂着一个曼妙女子,或娇笑或调情,或饮酒或已然香肩半露。 林元塘也不例外。一个娇艷女子在怀,他眼带醉意。 今日他刚升官长史,便邀请了要好同僚来了林家作宴。 此时酒过几巡,忽听有人举杯大着舌头结巴:「元、元塘,要我说,先皇赞誉的那劳什子的惊才绝艷裴云之,完全比不上你半分,要不是那年赴宴之时你尚未开蒙,我瞧那裴云之如今官职定不如你高!」 随即有人附和:「是啊,说起此人,听闻那裴云之近来告了假往琼州去了,估摸着是因天子如今病重,想去琼州找那握了一半虎符的琼州牧商谈,为雍王夺权,哈哈,却不知那琼州牧一早就说过,只有取得另一半虎符之人才有资格同他一见,这般看来,此人真是愚蠢,竟是连派人去打听打听都不做,就这般去吃个闭门羹,算什么逸群之才。」 此话只是刚出,便听人群中有人疑:「难道诸位不忧心半边虎符已被裴氏夺得?」 所以裴云之才会去琼州。 「哎,不可能!虎符自不见之初林氏便已知晓其下落,就算如今林氏还未夺得虎符,但虎符也该是林氏的囊中之物,裴氏从何而得?」 立马有人反驳。 能够调动兵权的虎符向来分两半,一半握于帝王手中,一半握于将领手中。 照理说,琼州牧手上有一半虎符,另一半自是在天子手中,旁人得不到。 可……五月前,宫中失窃,属于帝王的那一半虎符不见踪影。 这件事本不该被人知晓的,但天子病重的皇宫,不再是他一人掌控的地方。 林氏,便是在虎符失踪第二日从慎王处知晓了这个消息,而后早早就顺着踪迹找到了虎符下落。 那时雍王不在都城,裴氏连知都不知此事,就算后来知晓了,但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什么。 听院中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林元塘哈哈大笑:「诸位不必忧心,林家早已夺得虎符,那裴云之去琼州也是白去一场罢了。」 他神色之间显露倨傲。 众人闻言一惊,旋即齐声祝贺。 待歇声了,才有人道:「虎符既已在手中,那元塘兄可否给我们瞧上一瞧?我们这等人怕是过了今日,再没机会瞧见那虎符何模样了。」 「不可。」虽是醉酒,林元塘却也没醉得混不清答应些他做不到的事。 他对在场心腹也不隐瞒,他道:「虎符已被我阿父收在书房了,实在拿不……。」 「得」字还未落下,林元塘便忽听一声怒斥—— 「蠢货!」 这话音只是刚落,林元塘便见一道提剑的身影自院外踏入,而后那人手起剑落,一颗距离门口最近的人头便已落地。 鲜血溅落满地,林元塘被这刺眼的一幕惊醒几分。 他只来得及唤了一声「阿父」,随后便见跟在林家郎主林宗柏身后的一群侍卫涌入,将院中人都杀了个精光。 「阿父,你这是作甚?」林元塘看着方才还一同言笑的好友片刻都身首异处,声音不免发颤。 并未回答他,只见林宗柏上前,一脚将他蹬倒在地,再斥一声:「竖子!」 随即一个侍卫上前,将院中两颗头颅抱上前来,往脸上一掀。 第34页 两片人皮面具落地,两张陌生的脸出现在林元塘眼前。 林元塘霎时说不出话来,他几乎失声。 「这、这……」 林宗柏白日在太守府议事,夜间本也要宿在那里,偶一听闻今夜林元塘将外人带入了林家主宅作宴,忙是回来阻拦,却不料还是迟了一步,还听见了林元塘将虎符下落尽数说出。 手中剑欲提又止,终是看在这是自己亲子面上,他将手中剑扔至林元塘身上,旋即甩袖离去。 林元塘做官已有几年,并非痴傻。 见席间有外人混入,他当即起身向林宗柏告罪:「阿父、阿父!元塘知罪,既然阿父已然止息此事,阿父莫要再为我而恼怒坏了身子,我自请家法,请阿父今日在此罚我便是。」 林元塘认错快得很,可林宗柏现在没心思管他。 看着身边亦步亦趋的人,林宗柏冷笑一声:「止息了此事?最好是止息了。」 说话间,他们已然来至书房。 林宗柏快步进入,打开暗格,只见其中本该放置的虎符已然不见踪影。 一旁林元塘见状,大惊失色:「怎么、怎么就不见了?这、这该如何是好……」 他慌乱无比,林宗柏心中对此已有预料,只剜了他一眼,道:「方才我回府时已让守卫自外围了宅子,放心,那贼人跑不出去。」 说着,林宗柏倒也不急了。 他向一旁侍从道:「正好,去,请家法来。」 随后他坐至紫檀木太师椅上,而林元塘在屋中跪了下来。 屋内如是言语,不见瓦上一道黑影掠过。 * 屋外夜色朦胧,屋内通室透亮。 有撩水哗啦声隐隐传出。 在浴桶中泡了许久,体感水温渐凉,林落才欲起身。 只是刚站起来,却忽听屋内屏风另一侧未关严的窗扉轻响一声,让他动作一愣。 是……有人吗? 有人在窥视他? 虽是男儿身并不怕被人看去失了清白,可他在林家如今是女郎。 并不知是什么情况,不敢将自己男儿身之事暴露,林落便猛然又坐回浴桶中。 水声哗啦只是刚响起,似是惊动了什么,旋即他便见屏风旁忽出现一个黑衣人。 那人看见林落,不等他反应,便动作极快地向林落掠来。 一瞬间,黑衣人就这么默然无声地浸入了浴桶水中,下一刻林落便感觉到水下一把冰凉尖锐的刀刃抵在了他胸口处。 一切发生的太过于快,林落便是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开。 就在他胆颤着垂眸望向水中那道黑色人影,想要询问何意之时,忽的院外远远传来整齐划一的阵阵铁甲声,随后几道杂乱的步子由远及近,停在寝居门口。 门外,又是什么情况? 是……来捉这个黑衣人的吗? 太过紧张的心绪让林落霎时屏住了呼吸,同时他感觉到胸口抵着的利刃动了动,像是在警告他什么。 尖锐抵得林落有些疼痛,在这般危急的时刻,林落不敢乱动一下。 「叩叩——」 房门很快被敲响,门外人声也随之传来:「小妹,方便让我进来吗?」 是林元烨。 他的声音轻柔,有些害怕把房中之人吓到。 脑中飞速的转了转,林落定了定神思考了一瞬该怎么做。 是大喊着告诉林元烨房中有不速之客,还是替这黑衣人掩护? 「叩叩——」 「小妹?」 他没出声,林元烨便又抬手敲了敲门,克制着没有破门而入。 毕竟他听林落的侍女说了,小妹此刻正在沐浴。 这个空档,此时林落恰也垂眸对上了水下被水弄皱但不失分毫冰冷的那双眼。 胸口上的尖锐仿佛下一秒就会刺进,黑衣人会有多心狠手辣他完全不敢怀疑。 抉择就在一念间,林落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于是害怕着,压下嗓音里的颤抖,林落装作有些惊讶羞怯的样子,懵懂出声。 「三、三哥哥,这个时候要进来怕是不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嗯,刚刚宅子里进贼了,丢了点重要的东西,所以阿父让我领着侍卫务必巡查遍每个角落。」林元烨说道。 这话说着,便是一定要进来查看了。 听着林元烨的话,林落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颤着长睫垂眼看着身下的黑衣人。 欲哭无泪的,林落装作惊讶道:「啊?是丢了什么?」 对于林家丢了什么,林落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尽可能的想拖延时间。 他不住地给黑衣人使着眼色,想哀求他现在趁还没人进来探查快快离开,可…… 黑衣人像是根本不害怕一般。 那双淡漠的眼眸在荡漾水波中无比沉静。 他好像笃定他不会被发现。 为什么? 林落不明白。 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门外的林元烨在催促。 「抱歉,是什么不能和你说,小妹,现在我能进来了吗?」 见林落似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以为他是在擦身穿衣,林元烨也没多想。 估摸着林落这下也该穿上衣裳,他便再次询问。 林元烨这回听起来是不欲再等了,林落也实在没理由拖延下去。 第35页 眼神试探着看向那黑衣人,只见他在水下点头。 随即林落颤巍巍道:「那……三哥哥,你进来吧,只是……」 林落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而听林落松口,林元烨便也推门而入。 一进来,在屋中扫视了一圈,确实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因着林落所在的屏风那边不透影,林元烨旋即便转步向那边走去视察。 虽然在屋中没见到林落身影,但林元烨估摸着林落此时应是穿好了外衫。 林宗柏同他仔细吩咐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对于阿父所言,林元烨自不会偏差分毫。 只是…… 林元烨只是刚绕过屏风,便见浴桶沿上是一副细白肩颈,其上面容在见着林元烨居然绕过屏风后,眼眸圆睁,沁着水泛着红,有羞愤在其中。 「三、三哥哥,你不要过来了……」 就在林元烨因猝不及防瞧见这一幕而怔愣时,便听林落开了口。 那细嗓软糯,还有些呜咽,像是在惧怕林元烨但又无力无措。 毕竟搜查是林家郎主的命令,一个小女郎是不能违背的。 可是清誉…… 听到林落的声音,林元烨急忙转身,他面色大窘:「小、小妹见谅,我还以为你已经穿好了衣裳,是三哥哥不对,我、你…今日之事我不会叫人传出去的,小妹别、别哭哈,你且快快洗漱就歇息吧,莫要着凉了。」 一边说着,林元烨一边急急退出去。 他心间暗恼自己行事太过不小心,让小妹都伤心了。 脸苦下来,他都不知往后要如何补偿林落才能弥补今日过失了。 随着门扉关闭和屋外脚步声远去,林落胸口上的冰冷也随之褪去。 但林落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屏住呼吸再看水下,只见那黑衣人起身出了水,面上的黑巾因湿漉而紧贴起伏有致的面部。 那唯一一双露出来的凛冽眉眼与林落对视着。 有点……眼熟。 第16章 落笔 他是谁? 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 林落想不起来。 身前人也不容他想起来。 就在他盯着那双眼的时候,一只手自水下抬起。 洇湿的指尖覆上双眼,陷入一片漆黑。 视觉的消失让林落有些茫然无措,但是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静默地坐在浴桶中,他忽听眼前人声音因面上覆着湿巾而闷哑:「不许睁眼。」 低沉的尾音带着危险的气息,让人不敢拒绝。 于是乖乖巧巧的,林落点了点头。 感受着轻薄的眼皮在指腹随着动作滑动,林落听到眼前人似是轻轻吐了口气。 而后,遮盖他眼睛的手撤开了。 随之下一刻,是一块带着湿意有些沉重的布料贴上。 听着浴桶中水声的波动,他能感觉到那黑衣人靠近了他。 用半环住他的动作,在为他眼上繫上遮盖。 距离太近了,林落好像闻到了丝丝茶香。 很淡很淡,几乎被周身的皂香气息遮盖。 感觉着这人的动作,林落猜测着自己眼上的布料应是方才系在那黑衣人面上的黑巾。 湿透的布料不便换气,拧了水用来蒙在他眼上正好不让他看见其面容。 这般做……应当是没打算杀他灭口吧? 于是林落一直乖乖的,不动。 直到感觉到那人退开,而后哗啦出了浴桶。 是……要离开了吗? 「你走了…我是不是就能把这个摘下来了?」 趁那人只是刚离开浴桶,林落忽而问。 闻言,浴桶旁的人顿了一下,才反问: 「我说了要走么?」 这回声音没有闷重感,听着还有几分耳熟。 但可能是太过冷冽了,林落没觉查出什么异样。 这话只让林落准备松一口气的心又提起来。 不过想来也是,林家丢了重要的东西,如今还没找到这贼人,自然不会放松巡查警惕。 也不知这人何时才能离开,或者被林家抓到。 当然,林落对这人最终究竟是会被抓还是寻机离开并不在意,他只因此人暂时不能离开而扁了扁嘴。 「那我……怎么办?」 林落有点委屈。 现在浴桶里的水已经完全冷了,他再泡下去肯定是要生病了。 可是不解开眼上的布料,他根本没办法出来。 虽然说一个陌生男子潜入他的房内,他应该害怕其人,但这人只是冲着林家的什么东西而来,也没打算杀他,他觉着在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还是得给自己争取一下有点必要的东西。 比如他现在想从冷水中起来,他不想生病。 他这么说,浴桶旁的人有一瞬沉默。 就在林落还想开口,让人再去找个东西把脸挡着,他出来擦了身再重新蒙上布条时—— 他又听见水声掀动。 不是他在动,而是…… 一双手浸入水中,揽过他肩背与屈起的腿弯。 这几日雨水充沛,纵使春过天气已然渐暖,但夜间还是有些寒凉的。 从温冷的水中乍然出来,沾湿的肌肤和空气接触,让林落小声地吸了口气。 冷。 第36页 极近的距离,抱着林落的黑衣人也听到了这一声。 环抱着的力道紧了紧,而后林落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迈开了步伐。 这个行径让林落有一瞬呆滞。 这人…怎么…… 被放置床上,直到人退开,林落这才回过神来觉察到自己未着寸缕。 这……这不是被人看光了么? 胸中猛然浮现羞耻,林落急忙偏身去摸索床上的锦被,要把身体盖住。 可,他只是刚侧身向床榻内侧摸索伸手,便感觉自己的腰被一道力道揽回。 还带着湿意的衣袖贴上肌肤让林落一颤,在那力道撤离后,他能感觉到那黑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看着他。 即便眼上还蒙着布料,林落仍旧是下意识地抬首去回视。 他没说话,但满脸都是『为什么』。 微张的嫩色唇瓣点缀在小巧的脸上,还滴着水的青丝贴在他的颊边,自耳后过细颈,蜿蜒至腰腹。 这并不狼狈,即便眼前小人儿眼上还覆着布料看不见他那双漾眼,但仍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懵懂与……诱而不自知。 小人儿的双手刻意地垂在腿心遮盖着什么,殊不知他腕边那因硌在床塌沿而挤出的雪白腿肉弧度才最是让人眼眸深谙。 肌腻如莹,面如含露。 翻竹千千卷,本以为俗世间除裴家之外再无让他分神之事。 可此刻,他负着的手微紧。 眼前人在将自己捞回来后便不言语,因着眼前看不见,林落便只能在静默中等待着这人的下一步动作。 这人不让他盖被子又不说话,到底想干什么? 林落不知道。 但他觉得这人应该没有坏心眼。 应该吧。 林落也不能确定。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忽然感觉到唇瓣被一个很凉的什么东西压了压。 力道很轻,且一触即分。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 有点软。 是……什么东西? 林落更懵了。 「你……」 他想问,却不知道说什么。 下一刻,便感觉有一块布料扔在他身上。 「擦干了再上榻。」 清冽的声音有点子仓促,若不仔细听,还差点听不出来。 这人是怎么了? 林落不知道,也不再去想。 对刚刚异样的疑惑被扔来的布巾所占据,他只乖乖拿起布巾给自己擦拭身体上的水珠。 还是因为看不见,且因为林落一直没听见身前人离开的脚步声,于是他胡乱地擦了擦,便赶紧扯过了锦被将自己裹着。 倒在床榻上,他的发丝还是湿漉漉的。 本以为这样就好了,林落忽视着屋中的不速之客,思量着他睡一觉这人应该就会离开了。 只是……他睡不着。 但林落别无选择。 毕竟他现在什么都没穿,根本离不开床榻。 湿淋淋的发丝几缕卷在锦被内,又捲曲在软枕与床榻上,洇出沉色水渍。 这样睡,还不是会生病么? 立在床榻边,虽然他来此只是为了躲避追查,无意多管闲事,可…… 唇角抿直,他向榻间俯身。 林落不过刚闭上眼一会儿,忽的,他便感觉有一道力道将他拉起,坐了起来。 不能视物的眼睛看不见身旁人的面色,林落不知这人把自己拉起来又要干什么。 手紧拽着锦被,林落茫然。 还是那道沉冷的声音,还是那句话响起:「不许睁眼。」 这人……要给他解开遮盖吗? 林落软糯糯地乖乖应声:「好。」 随即,他眼上布料被解下。 而后片刻,又有东西扔了过来,擦过他下颌肌肤落在锦被面上。 「可以睁眼了。」 闻言林落才睁开了眼。 入眼便见黑衣人已然抽身站在床前,面上还是那块墨色面巾。 看起来干了很多,还有几道摺痕。 看来确确是方才蒙在他眼上的那一块布料。 好不容易能视物的视线并没有在黑衣人身上停留多久,林落垂眸看向扔在身前的东西。 是他刚刚放在屏风后浴桶旁准备换上的衣衫。 这是要他穿上吗? 应该是的。 拽着锦被的手松开,伸出去拿起那件衣衫,林落颤了颤眼睫。 「你……能不能转过去?」 现在黑衣人还在看着他,露出来的眸子里看不出神绪,只有冷意。 纵使如此,可林落思量着黑衣人除了刚进来的时候用刀威胁了他之外,也没对他做什么,所以林落略略向黑衣人提了个小要求。 这应该不算过分吧。 「呵。」 本以为这个要求很快就会被答应,但旋即林落听到一声轻嗤。 他抬眼去看,只见那黑衣人眸光意味不明。 这道目光看得林落几分胆怯,他又匆忙垂下眼,声音小小解释。 「我、我不习惯被人看着穿……」 话还没说完,林落余光便见床边衣摆旋动。 黑衣人转过身去了,还向外走了几步。 他去软榻上坐着了,还拿起了林落放在那儿的竹卷看了起来。 是个…识字的。 对于黑衣人是否识字林落其实并不在意,只见这人没打算看自己穿衣,他吐了口气,这才掀开锦被急忙穿起了衣衫。 第37页 尽量把动作放轻,窸窸窣窣间,林落正穿好了中衣,准备再穿外衫时,忽听门外轻叩。 「女郎,可洗好了?」 平日里都是林落洗漱完后唤采绿,她才会进来倒水。 今日还是采绿头一回主动来问。 没别的原因,实在是林落今儿个洗漱的时间太久了。 这么些时辰过去,采绿估摸着水早就凉了,林落也该出来了,可就是没唤她,让她有点疑惑。 听见采绿的声音,林落一顿。 虽然他此刻确实已经洗漱完了,可看着屋内还在软榻上看竹卷的黑衣人,他知晓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采绿进来的。 倒也不是他想护着这黑衣人,但是黑衣人的存在总归还是少一个人知道才好。 就算黑衣人不会杀他们,可让采绿知道了也只会使她害怕。 于是林落道:「洗好了,但现在我想安静点练会儿字,你勿要进来扰我。」 林落都如是说了,采绿自不会违逆。明日再进去清理也来得及。 她道:「喏。」 就这般找藉口将采绿打发走了,林落也穿好了衣衫。 因着屋内烛火灯芯良久未剪,此刻室内稍有些暗。 目光再度触及那软榻上的黑衣人,虽说他为『贼』,但林落看着,只觉榻上从容身姿的人难掩其气度清贵。 感觉和裴家那庶子有点像。 这个想法只是刚冒出来,林落忙兀自摇了摇头。 唔……应该是感觉错了吧。 且不说那庶子只是个纨绔,就算他不是,潜进世家宅邸窃物这般危险的事也不该是由主子来做。 毕竟像裴氏这般大族有门客侍从千百可驱使。 再说了,林落也不能确定这黑衣人就是裴氏的人。 胡思乱猜了片刻,而后林落下了床榻,行至软榻小几前。 见林落过来,黑衣人抬眸看他。 声线漠然:「做什么?」 明明这一眼很淡,询问声也似随口一说。 可林落偏偏被这一眼看得有点胆怯。 他感觉黑衣人好似在警告他不许耍什么花招。 当然了,林落也没打算做什么小动作。 毕竟这人是谁、又在林家做了什么,林落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想活着,和李小娘一起活下去。 「有、有点暗,对眼睛不好……」 一边解释着,林落一边拿起小剪子,将烛台上已经焦黑的灯芯剪断。 这种事他本可以不为黑衣人做,可他觉着,这人也不是很坏。 且只是剪个灯芯而已,也不代表什么。 黑衣人不来,他也会剪。 明亮烛火霎时跳起,烛火暖光映照了林落双眸。 璀璨,明亮。 见是如此,黑衣人没再说话。 随即林落便也离开,将屋内不必要的烛火熄灭,再端起一盏烛台,来至外室的小几前。 反正他发丝未干,也睡不了觉,林落便想练练字。 静静心,也不虚度光阴。 铺纸研磨,提笔临摹。 窗外月明如水,抛却了心中因黑衣人而生的惊惧,落笔纸上过半,林落却有几分烦闷。 这字,练不好。 「字迹灵秀清丽,可你临摹这人的字,不该如此落笔。」 忽的,身后传来淡冷声音,让林落惊诧回首。 不知何时,黑衣人站至他身后。 在林落回望之时,他在其侧以膝点地,屈身下来。 未看林落,他修长指尖握住林落执笔的手。 耳侧气息微温,释他清冷语调。 「如此凌空取势,落笔轻下。」 随他话语,林落转眸看字。 尖锋入纸,手背力道全然掌控着他,林落全神贯注感受着。 很快,与竹卷上一模一样的凌厉字体跃然纸上,林落微惊。 「好字!」 「你再试试。」黑衣人松手,让林落独自执笔。 蘸墨落笔,回忆着手上方才的力道与顿笔出锋。 这回林落笔锋走对。 恍然惊喜,林落讨赏般看向身侧。 「怎么样?」 跳动烛光映将干的乌发垂披耳后,衬林落脸更小巧白皙。 其上清眸流盼,鬓沾华肌染红。 灼灼芙蕖貌令人难以自持,但更难掩其敏慧如雪令人嘆赏。 烛火噼啪响,如月下微花乍绽声动,拨雾清亮了心绪。 骤然月明。 林落还在等着夸赞,可半晌过去,他只见身旁人看他的眸色深沉,其间像蕴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浓墨,看不懂又危险。 好……奇怪。 虽然对黑衣人刚刚的教习很感激,但现在冷静下来,他这才后知后觉发觉不妥。 忙撇回眼提笔,林落心思紊乱地再练着那方得窍门的字。 而看着少年执着笔的指节泛白,落墨字迹却未乱分毫。 心间微动,几片涟漪在月下荡漾开来。 第17章 微抿 屋外天光大亮,林落才恍然从梦中惊醒坐起。 身背上冷汗淋漓,他捂着脖颈轻喘着气。 只是刚坐起身,林落便听屋中有人声响起。 「女郎醒了,现下可要洗漱?」 抬眼望去,是采绿正收拾着软榻上的案几。 而他,正在床榻上。 第38页 他怎么会在床榻上? 林落微怔。 他昨夜不是在外室的案几前练字么? 他是何时睡着了?又何时到了床榻上? 还有……那黑衣人呢? 虽说林落不知昨夜自个儿是如何睡着的,可他方才做了个梦。 梦里昨夜一个黑衣人闯入他屋内,拿着刀将他一抹封喉。 那脖颈上的刺痛与窒息感太过真切,让他喘不过气来。 直到醒来后才忆起昨夜着实有个黑衣人闯入他屋内,但并没有杀他。 可…… 他怎么会在床榻上? 难道那黑衣人也是他梦见的? 无序梦境与纷乱心绪一时间混杂在一起,林落整理着思绪,说不出话来。 直到采绿上前来,再问:「女郎?」 一声清脆,唤醒几分林落。 「你去端水吧,我现在起来。」 略略回神,林落抿了抿唇,如是道。 说完,他匆忙起身向外室走去。 想要验证什么。 下了榻来到外室,那案几上的纸张与竹卷已被采绿妥帖摞摆好。 行至方垫上跪坐下来,林落拿起练字的纸张略微翻看,便见那黑衣人握他手写过的字就在其上。 原来那黑衣人的闯入不是场梦。 被抹喉才是梦。 那……他便是在案几上睡过去被那黑衣人抱上床榻了? 心觉只有这一种可能,就如同他赤裸在浴桶中被抱起一般。 分辩清了虚妄与实,林落攥着纸的手有点紧。 虽说昨夜他同那黑衣人相安无事,但唯有他知,他并不是不害怕,而是怕极了。 所以才会无端地做了这么个梦境。 还好,不是真的。 这黑衣人倒也几分良善,不是好杀之人。 和……裴家那庶子,更有点像了。 不知为何又想起那裴家庶子,林落略略摇头,将他从神绪中撇去。 垂眸再见那纸上字迹,他微微蹙眉。 那……黑衣人此刻是离开了吗? 还是被抓起来了? 林落不知道,他其实也不是很在意。 毕竟昨夜那黑衣人在教完他字后,他求了那黑衣人,若是被抓,或是离开,都请不要将他男扮女装之事传扬出去。 那时黑衣人看他眼眸晦暗不明,问他:「林家也不知你是男子么…那你为何要如此?」 心觉他身世之事即便说与这黑衣人听,黑衣人未定会怜悯。 林落只道:「我……有苦衷,只盼郎君看在今日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份上,郎君勿言。」 那黑衣人默了默,终是「嗯」了一声。 旋即就在他面前又看起了竹卷。 此人虽是来林家窃物,行径不端,但瞧着应也信守承诺。 所以林落并不在意他如今是被抓了还是逃了。 只是没成想头一回被人赤裸裸地看见男儿身,竟然不是那裴家庶子,而是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黑衣人。 啧,这真是。 * 破晓前的黑暗极其寒冽,几道暗影自屋檐落下。 「主,东边的人已被引开。」 隔窗暗语,屋内人闻言,开了窗,随之闪身离去。 屋内灯烛骤灭。 * 自林家至接应的马车上,又来到东郡城外早早备好歇脚换衣的酒楼。 不过刚进去,便见屋内早就等候的人迎上前来。 「云之,如何,可找到虎符了?」 身前的裴云之神色淡淡,但问话的齐羽玉却有几分担忧,不住地打量着裴云之。 在看他是否受伤。 自进屋后便由侍从为他宽衣,裴云之面容清冷:「嗯。」 这便是拿到了。 适时他身上有些皱的黑衣也被解下,只见其内白锦中衣上并无血迹,齐羽玉才松了口气。 「昨儿个听闻你带进去的人都被那林家郎主抓着杀了,那林家又围得跟个浇筑铁桶般进不去人,我们急急从城中再召人来也得些时辰,当时我真是唯恐你遇不测,未成想半夜听到竹响,你竟是一点子事都没有。」 竹响一物,点燃不见烟光,只有一声刺响,虽声响不大,但能传至三里。 且也不刺耳。 寻常人听了只以为是木枝折断稍响,但作为独持有此物的裴氏,有专人能听懂各式特制竹响声音之内所代表的含义。 只是虽见裴云之平安归来欣喜,但齐羽玉还是又道:「虽说你没事还取得了虎符是极好,但下回这种事可千万别再亲自去了,裴氏又不是没有旁人,你何须冒险?」 「林氏主宅护卫重重,我若不去,你觉何人能取来虎符?」 说话间,裴云之将一块黑布包裹之物丢向齐羽玉。 抬手接过,打开,其内便是半边虎符。 只是瞧了一眼,齐羽玉对此并不感趣,便递给一旁的徐清凌。 他撇了撇嘴,「可……」 只是吐字,齐羽玉便没了下文。 好吧,纵使他总是说这裴云之是个只爱看书的呆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世家大族子弟自幼都是文武双习,不然如何领兵? 更别提裴氏大族的嫡长子。 即便是自小在练兵场长大的齐羽玉也从未在比试中赢过裴云之。 这么说起来,他一时倒还真找不着同裴云之一般能悄无声息避过林家护卫窃得虎符的最佳人选。 第39页 「咳,对了,话说,听闻昨夜林家半夜护卫满院巡察,你是躲到了何处躲过了?」 话说不下去,齐羽玉也不尴尬,他旋即转了话音。 「误进了个院子,以林家侍从身份躲藏的。」 说话间,裴云之已行至屋内屏风后。 他话语从容。 闻言,齐羽玉却是些微生疑:「你衣装都没换,这张脸也无人瞧出吗?」 他这回说完,半晌,屏风那边却无人应答。 只有入水声细响。 一旁的徐清凌见状,虽是也不解,但显然,裴云之的沉默便是不想说此事了。 「好了,云之刚自林家出来,一宿未眠乏得很,待会儿还要赶路去见雍王,先让他宽衣沐浴吧,我们在外等他。」 徐清凌识趣地出声要将齐羽玉拉走。 只是转着身,他顿了顿,又道:「云之,就这般将裴夫人留在东郡,那林家……」 「阿母决意如此,且有裴氏护卫乔装随着,无用忧心。」 屏风那处传来沉稳声响。 闻言,徐清凌点了点头,心觉也是。 那林家并不知晓裴二郎身份,更不能确定今夜之事为裴氏所为,裴云之是借着裴二郎的身份早早离了东郡且还好说,若来东郡议亲的裴氏人尽数离开了,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只是……林氏真的至今未发觉裴二郎的身份不对吗? 裴云之今夜在林家,又是如何躲过去的呢? 离开前,看着裴云之所在的屏风之后,徐清凌若有所思。 而听着屋内关上门的吱呀声,裴云之浸身浴桶之中。 回思着方才话语,他默然。 其实也不怪齐羽玉生疑,因着他方才确确说的是假话。 他原本确是想如话中这般做的,先随意进处院子,将其间的侍从除了再由他顶替。 只要躲过了林家护卫巡查等到了人前来,便可离开。 为了避免被认出,他还专门向着林家最偏僻的院子里去。 本以为林家里那个最偏僻的院子里面没什么人居住,点着烛火只是因为有侍从在其间打扫,却不防他进入后…… 竟碰到了林落,还是在沐浴的。 杀了?赐婚之人被刺不是件小事。 且,他对其并无杀心。 思及林落为男子一事便是连林家都不知晓,那沐浴的人应当不会让林家巡查之人近身。 如此,正巧方便他躲藏。 于是他就这般入了那浴桶之中。 本只是想着借那人方便躲上一躲,可也就此瞧见水波下那纤白身躯展露无遗…… 骤然想起,裴云之微微阖眼。 他不欲去想,却不防,越是想要将其摒除神绪中,越是想起那副面容。 床榻间,蒙着眼睛却依旧昳丽的小脸。 那么茫然无措,那么可怜。 殷红一点唇色生动了整幅纯白,沁水欲滴教他恍了神,不自觉就…… 唇上触感犹在,他修长指尖压了压自己的唇。 微抿。 * 今儿个是个好天,无云阴天中和了近午热意。 虽说昨日林家进了贼,但今日采绿出去取膳食之时,却没见有增添护卫,反而林家守着的护卫还少了许多。 不知去了何处。 只是即便如此,林落也高兴不起来。 他又出不了府。 这般想着,林落懒懒地打了个哈气,细白的指尖拈着毛笔放下,将镇纸拿开,再取了一张空白纸。 做着这些事时,有脚步声自屋外入内。 还以为是采绿来了,林落便也没抬眼,只是怏怏着再度研墨,准备继续临摹没抄完的竹卷。 「小妹。」 忽的,一碟点心随着一道熟悉的声线落在林落眼前。 不是采绿。 有些惊诧抬首去看,是林元烨。 虽说昨夜相见之时有些尴尬,但林落并未记在心上,只是现下乍见有点子疑惑。 「三哥哥…你怎的来了?」 研墨的手顿住,林落话语微低。 因着昨夜睡得晚,加之总归还是害怕那黑衣人的,便有些心神忧虑睡得不踏实。 于是此刻他刚打过哈气的眼角蕴着点泪花,耷拉着。 瞧着林落兴致不高,还以为林落还在为昨日之事生气,林元烨脸微皱。 「小妹可是还在生气?」 自知昨日之事着实值得生气,林元烨话音带几分小心翼翼。 「昨儿个我真是无心,小妹若实在气恼,打我骂我都成,只望不要不理我。」 说着,林元烨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又拿出一袋子银两。 他继续道:「这簪子是我前些时上街买的,瞧着适合你,今儿个特送来赔罪,小妹若是不喜欢,拿着这些银两让侍从帮你去买喜欢的东西也成,只盼小妹消消气儿,莫气坏了自个儿。」 还记得林落不能见风,林元烨话音里带着讨好。 林落没想到什么都还没说,林元烨就拿出这么些玩意。 这三哥哥……干嘛对他如此? 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不解。 他瞧着这些,抿了抿唇,蹙眉。 「不是,我知道三哥哥昨夜只是为了遵从阿父的命令才会如此,再说了三哥哥也没瞧见什么,我不恼的。」 第40页 林落说话时声音软软的。 他不想收这些东西,可是林元烨也没打算收回,不容拒绝着放在了面前案几的空处。 随后林元烨吐了口气。 虽然送来的这些子东西没起到什么作用,但听到林落没生气,他就放心了。 这小妹瞧着软软的,性子没想到也软软的。 真的,很可爱。 不似林青窈,惹恼了总也是哄不好,还会找阿母来罚他。 纵使很多时候他只是想和其亲近些,却也…… 暗暗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端的思绪撇开,林元烨专注眼前的林落。 他问:「那……小妹,你如何才能笑一笑呢?」 嗯? 听见这种话,林落歪头看他。 他都说了没生气,怎么这林元烨瞧着更加想对他好了? 林落实在不理解这个自他来林家便无端向他频频示好的林元烨,但…… 此刻他蓦然想起采绿用早膳时同他说的,今日一早林家主母和裴家主母相约去了东郡城外山寺祈福。 林青窈也去了。 那此时家中岂不是除了林元烨之外再无什么人注意他? 心思因此微动,随后林落道:「三哥哥……可是真想让我欢心?」 话间,林落停了研磨的手。 他翘起眼睫看林元烨,话音带着小心翼翼。 试探的模样,好不可怜。 小妹如此,林元烨忙道:「那是自然,小妹且说。」 眼睫轻轻颤了颤,林落斟酌了一下,开口便说:「既然三哥哥都如此说了,那我也就大胆和三哥哥言,这些时日我都被君母派来的侍女盯着日日看书习字,我…我今儿个想松快一些自个儿静静偷会子懒,可劳烦三哥哥将君母赐来的侍女带离一日?」 「我…我知道君母派她来是为了我好,可一直被人盯着一言一行,我不自在。」 说着,似是害怕林元烨不理解,林落垂了垂眼眸,又道:「我…是我太过任性了,三哥哥全作没听见吧。」 抿着唇撇开眼的样子更加可怜了。 如此小心翼翼让人嘆了口气。 只是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只是想松快点而已。 这种要求,林元烨何能不答应? 他忙道:「不不,小妹一点都不任性,这点小要求自然是可以的。正好,阿母今儿个去了山寺祈福,与那裴家主母要在那儿待上五日。」 五日? 猝然得知这么个确切消息,林落垂眸掩下眸中忍不住的亮光,有些暗恼自个儿还是把要求说低了。 「那…三哥哥打算如何做?」 点了点林落的鼻尖,林元烨道:「自是要将这侍女弄走,还小妹几日清净。」 林元烨并不是诓林落,旋即他在确认了林落是真的没有因为昨日之事而生气之后,便起身向外走。 一边走一边对在院中采绿身旁的侍女道:「那个,你,就是你,我记得你是阿母院子里的侍女吧,正好遇见了,近来我院子里的侍女不太安分,想来阿母院子里的侍女最是懂规矩的,瞧你在小妹这儿也没什么事做,你就先来我院子几日好好教导一下那些侍女再回来伺候小妹吧。」 林元烨直接点了人,主子的话如何都不能不听。 那侍女蹙着眉不想应,但也不能拒,便就这样离开了。 见那侍女就这般被叫走了,林落未成想如此轻松。 这是个难得出门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虽是今日他还未来得及让采绿去打听裴家那庶子的动向,但想来左不过也该是和前几日一般。 花楼宴饮的四处流连。 急匆匆地换好男装,揣上林元烨刚给的银两和裴云之的玉佩,林落从小门出了林家。 * 长街如旧,喧譁闹市。 先是去花楼订了个厢房,林落吸了口气,这才捏着玉佩,来到了裴氏落脚的驿馆。 第18章 吃亏 驿馆并不似寻常酒楼客栈一般可任人随意进出,因着是用作于官差歇脚的地方,所以只是前院门口就有侍卫把守。 没有什么信物能让他进去,林落到了后观察了会儿,便在门口向着侍卫询问。 「这位大哥,请问能帮我向住在其中的裴氏二公子传个口信吗?我有要事找他。」 话问出了口,半晌,林落却没得到应答。 只见那立在门口的侍卫巍然不动。 难道是站岗时不能和人说话? 林落不解,但他识趣的没再开口,只是在旁边等着。 又站了一会儿,便见有辆马车驰来。 林落眼前一亮。 门口的侍卫不能帮忙传信儿,那住在驿馆里面的人总能了吧? 这般想着,林落看着那停下来的马车,向前走了两步。 当然,他不是想着要找马车之内的人帮他传信,而是想寻这马车主人的侍从帮个忙。 塞点银子托个口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这般想着,林落殷切注视着马车。 眼见着那马车上的人下来了,是一个穿着官袍的陌生面孔。 林落不认识也不在意,他只看着走在那官差后面的几个侍从,又上前几步,想要搭话。 这几步让他靠得有点近了,但是离那驿馆院门还远得很。 还没等他小声开口叫住一个侍从,不知为何,忽的他感觉到身侧有一道不善目光。 第41页 谁在看他?林落不知道,他疑惑地想要回视。 但随即在他还没来得及转头之时,肩上突来一道冲击力将他整个身子向后一推—— 重心不稳倒在地上,林落错愕的眼中倒映着的人影还举着剑鞘。 突如其来的一摔让他有些茫然,林落只听眼前侍卫说:「勿要冲撞贵人。」 话毕,侍卫便放下了剑挂回腰间,立在驿馆门口。 这…… 在地上愣了一会儿,林落顾不得身上微疼,转眼看着因为这个小插曲耽搁而已经走进了驿馆的侍从们,有些气恼。 便是还没爬起,林落仰首瞪那侍卫:「你如何见着我要冲撞人了?」 胡乱地对人动手,这可是能告到官府上去的! 坐在地上的人圆眼一嗔恼得不行,这回侍卫终是愿意回话。 他道:「你不是想让贵人的侍从帮你寻裴二公子么?叨扰贵人随侍,也算冲撞。」 侍卫冷邦邦的,说中了林落心思。 这…… 这行径确实是会冲撞人。 林落辩不下去了,只能抿抿唇,声音低了低,有些委屈:「可是你也不该如此。」 那么大力地推他,害他摔了个屁股墩。 撑在地面上的手都被石粒硌得有点痛了。 「抱歉。」 看着还在地上坐着像是起不来的人,冷着眉眼的侍卫也没想到只是用剑柄抵了抵,这人就摔了。 他道了歉后,顿了下再道:「不过裴氏二公子昨儿个就不住在这儿了,你去别的客栈找找吧,不用在此费心了。」 侍卫原是不想说这些的,但是见着对不住林落,还是把这个消息说出来了。 「欸,不在这儿?」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连疼痛感都消弭了几分,林落有点呆滞。 「可……裴氏还未与林氏议完亲啊。」 林落的话不像是在询问别人,只是喃喃自语。 侍卫听着便也没理。 只是他不说话,一道笑吟吟的声音忽远远响了起来:「陈郸,你平日里不是最善心么,有人在你眼前摔倒了怎么不扶?」 这道突然出现声线华丽,打断了林落的思绪,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向声源看去,便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臂弯,托着他自地上起来了。 「郎君可有恙?」 这回声音响起在耳畔,林落只需稍稍转眸,便见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这人身着梅染色宽袍,在近五月的天里如遇雪中腊梅林,清越出尘。 唔…… 不知是不是林落错觉,这一眼乍见,总觉着这人和裴家那庶子,有点相似。 是他近来总想着那庶子的缘故吗? 这厢林落看着他略有失神,那厢来人也未介意,只在林落站稳后松了手。 侍卫看着眼前情景,蹙了眉:「公子,你怎么来东郡了?」 「你昨儿个不是和我传信说他走了么,正好今日东郡有个雅集,我便来了。」 眼前人笑眯眯的。 其实那人不走,他也会来东郡的,只是不会入东郡主城。 这二人一言一语像是朋友又像是主从,林落没听明白,只因此略略回神。 在二人言毕后,他插话:「多谢公子扶我。」 「郎君无恙便好。」听林落说了话,眼前人转眸再看他。 不动声色的视线在上下打量后停留在林落面上,他道: 「郎君往后走路可要小心些,莫哪回一个不注意将容貌损了去,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这话声有几分关怀。 这般情形下最是听不得轻言细语,说起这个,林落忽觉几分委屈,忍不住瘪了瘪嘴。 虽然见眼前二人是相识的,但他一想起方才这人说那侍卫最是心善…… 才不是呢! 想着刚刚听着二人的对话,那梅染宽袍的男子应当颇有身份,能为他说说话。 于是林落道:「公子的好心我知晓,但我方才摔着并非是不小心,是、是他所为!」 下颌稍稍向侍卫的方向扬了扬,林落的行径像个受了欺负好不容易才找到主持公道的委屈小狸奴一般。 娇气,又可怜。 见着少年这番模样忍不住发笑,眼前人弯了眼,与他同站一边,看那侍卫。 「陈郸,是你推的?」 略作质问的口气里满是笑意,像是玩笑又像是真要帮那小人儿主持公道。 不管如何,闻言,陈郸还是冷着一张脸不变,只应声:「嗯,是我推的,不过是他方才想让我找裴氏二公子,我没理他,他就想找驿馆里的其他人帮忙,我怕他冲撞了贵人,一时下手没了轻重。」 陈郸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尤其是说到裴氏二公子的时候,他定定看着眼前那帮着林落说话的梅染宽袍男子。 不出他所料,眼前人果然脸色微变。 是挑了挑眉,略有诧异。 找……裴氏二公子。 找他? 在听了陈郸的一番话后,裴怀川这才又转过了眼仔细瞧着身边这个矮他小半个脑袋的少年。 少年的面容明艷动人,是难得一见的极致绝色。 他虽是风流惯了,但…… 在记忆里略略思索一番,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未与这种昳丽的少年有过牵扯。 第42页 于是他问:「你找裴二公子作甚?」 一番话来回,没成想眼前人会转过来问他这个问题。 林落只道:「有点事。」 「什么事?」裴怀川再问。 「公子,你问的有点多了。」林落不耐烦了,撇了撇嘴:「好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在这儿站了一会儿,林落身上也不怎么疼了。 眼看着眼前这人也不能给他主持公道,还想打听他的事,林落也不欲多留。 反正报官是不可能了,毕竟这东郡的官都是林氏世族的人,他不能见。 只能吃个亏了。 说着,林落转身抬步。 他要去东郡城里的客栈打听裴家那庶子的下落了。 其实对于裴家庶子会从驿馆里搬出去的消息,林落在想明白后也就不惊讶了。 即便裴家不怎么管这庶子,但喝酒狎倌一事毕竟不怎么好听,这庶子和裴家主母一同住在驿馆里,在去花楼狎倌一事上肯定多受阻碍。 搬出去寻自在倒也正常。 正好,也方便了他投身后下回再去找那庶子了。 * 纤瘦的背影只是方离开,有两道身影便从驿馆中出来。 是徐清凌和齐羽玉。 还在驿馆门口的裴怀川见到是常出现在裴云之身边的二人,忙背过身去。 此时二人似在说些什么,并未注意他,只从他身后路过。 走近时是齐羽玉在说话。 「……真是搞不懂了,那林家小娘子有什么好查的,云之还非要你我二人留在东郡为他查探一下那小娘子的身世,不是随便问问就知那落娘子是林家主母生窈娘子时候同出的病秧子双生胎么,还查什么?」 齐羽玉如此说着,徐清凌微微嘆息。 「好了,你不想查我来便是……」 由远及近再归远,裴怀川转过身,看着那上了马车后渐远的车轱辘,若有所思。 「他们二人怎么没跟着兄长离开?」 陈郸声音淡淡:「不知,不过听着方才那席话,好像是为了那桩赐婚吧。」 * 东郡主城,商队来往,客栈酒楼颇多。 一连跑了城中天南地北三家较为奢华的客栈酒楼,林落却始终找不到那裴家庶子的下落。 自上午找到天暮,直到…… 来到城西,眼看着这是最后一家瞧起来像是裴家那庶子会落宿的酒楼,林落走了进去。 只不过是刚进,他便被一个侍从迎上。 「这位郎君,是打尖还是住店?」 都不是。 林落摇了摇头:「我是来寻人的,请问裴氏二公子可在此处落脚?」 因着此时林落身上穿着的是上回去赴宴时裁的衣裳,衣料华贵,加之他长相不俗,又自小被当女郎养没做过粗活的双手细嫩无茧。 所以客栈侍从理所当然地将其当成了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瞧起来……是个不缺银子的。 客栈侍从一双眼滴熘熘地转,旋即他并未确切回答,只道:「这个……郎君与裴二公子可是在此有约?」 「没。」林落诚实回答。 「郎君,那实在对不住了,住在小店的客人都是贵客,小店也不敢随意透露什么出去。」 侍从毫不心虚道: 「小店难做,还请郎君体谅,如若郎君寻裴二公子实在是有要紧事,不若先在小店堂中点壶茶喝着,等着看看进出的人中是否有裴二公子?」 说了一堆话,侍从还是没说裴家那庶子是否住在此处。 但听他这番话…… 应当是在的吧? 林落也不确定,可他也实在没地方找了。 这庶子要是不在这儿,林落就真不知道这人会住在哪儿了。 满东郡符合那庶子身份的住处他都找遍了,这已经是最后一处了,最有可能在此。 于是在短暂思考后,林落抿了抿唇。 「好吧。」 只能这样了。 他抚衣落座一桌前,听那侍从再道。 「郎君要点什么茶?」 点什么茶? 说实话,林落平时不怎么饮茶。 说起茶,唯有想起裴家那庶子,好似每次靠他极近时,都能闻到他身上浅淡茶香。 于是沉吟了片刻,林落问:「你可知裴二郎平日里饮什么茶?」 「这……」侍从有些迟疑。 裴氏二公子平日饮什么茶?他哪里知道。 其实际上那裴氏二公子压根就没来过这家店。 不过瞧着眼前人不知道,这侍从便也不说。 顿了下,侍从道:「云雾茶,裴二郎最喜云雾茶。」 云雾茶是店里顶尖的茶。 「那就这个。」得到确切答案,听着侍从又报出不菲的价格,林落也不介意。 拿出钱袋便付了茶钱。 反正林元烨给他的银子他还没有花完。 「好嘞,郎君稍坐片刻!」 侍从得了银钱,就下去备茶了。 林落独坐着,只是那侍从刚走,便见一个人影落座在了他对面。 「裴氏二公子并不住在这儿,也不喜云雾茶,那人诓你的。」 第19章 藉口 熟悉的华丽声线,是方才驿馆门口见过的那人。 林落不知道为何在这儿还能碰见这人,他微微凝眉,还没说话,便听那人又道。 第43页 「郎君可别误会,在下并未尾随,只是方才自城外散了雅集回来,路过这家酒楼时恰见到你,便……」 话到此,裴怀川笑了一下。 说是没跟着,这还是算是跟着了。 听着这人如此说,林落明了。 便也不介意,只就着方才话问:「你如何知晓裴二郎不喜云雾茶,你认识他?」 闻言,裴怀川颔首:「自然认识,且那裴氏二公子的喜好我全都知晓。」 他言之凿凿,一张俊雅的脸上没有半分心虚。 看起来像是真的。 只是……他这么了解裴家那庶子,他和那裴家庶子是什么关系? 那种关系吗? 应该不是的。 林落看着这人衣着,再听他说才去了雅集,这般家境学识不俗的人,应当是哪家的公子。 和那两个时常同裴家庶子上花楼世子许是差不多的身份。 才发现这人身份非富即贵,林落便不能似方才在驿馆门口话多了。 抿着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落面上的神色变换全然落进裴怀川的眼里,他弯了弯眼,主动再搭话:「我与裴二公子是至交好友,我叫柏清,你呢?我好似从未在裴二公子身边见过你,你是谁?」 毕竟他现在身份被裴云之用了,且裴家并不知道他如今来了东郡。 自得是用个化名。 这话听着确定了是那庶子好友的身份,但林落还是不知他是哪家的公子。 也无所谓了。 「清河宁氏,宁非茑。」他回道:「我与裴二郎在东郡刚识得几日。」 所以没见过他很正常。 裴怀川闻言眯了眯眼,心中瞭然。 原来这是裴云之在东郡结实的少年。 眸子流连在对坐那张面容上,裴怀川脩然轻笑一声,几分戏嚯眸光划过。 「呵。」 被意味不明的视线看着,林落也不知道对坐之人在笑什么。 适时侍从端了茶上来,林落没打算将这个人赶走,便道:「柏清公子,请用。」 一盏茶置于裴怀川面前,他也不客气。 抬腕轻抿,而后蹙了眉。 瞧着对面人的这个面色,林落不解。 旋即他也抿了一口。 啧。 入口是微涩的茶味,好似还有回甘。 林落不会品茶。 只觉不算好喝,也不算难喝。 唯有一点知晓的是,这个茶味,似乎不是裴家那庶子身上常有的味道。 看起来着实是被诓了。 想起这一壶茶的不菲价格,林落放下茶盏后扁了扁嘴。 他还是有点心疼银子的。 桌上的茶一时间被两个人都嫌弃了,茶盏落下无人再续。 只听裴怀川又开了口:「方才在驿馆门口,我与宁公子不识,如今宁公子请我用了茶……请问宁公子,我们这可算结识了?」 「唔……嗯。」思考了一下,林落点了下头。 既然这个人是裴家庶子的好友,还主动与他结交,他不吃亏。 「既是结识了,恰好我有一事想问问宁公子。」裴怀川道。 「你说。」 「宁公子与裴二郎可有肌肤之亲了?」 这话若问寻常人定是冒犯,可……裴氏二公子的风流谁人不知? 这般貌美的小郎君与那裴二相识,会被这么问很是正常。 裴怀川说着,眸中略有兴致,想瞧瞧自家那向来高贵清洁的兄长借了他的名号,和这个昳丽少年做到了哪一步。 如实质的目光描摹在那秀润如玉的面容上,裴怀川心中轻啧。 没成想裴云之不近色慾多年,一落俗世便找了这么个绝色。 「我……和裴二郎还没有……」 林落还以为眼前这人会再问他今日来找那庶子作甚,实在没想到这人会如此大胆。 但也不奇怪。 那庶子成日里都是莺莺燕燕的,身边好友寻常同他估计也只会说些这种话。 也无需害臊什么。 纵使心知如此,林落的脸还是猝然涨红,嗓子发紧。 而看着眼前人这般反应,虽说话不似作假,但瞧起来,似乎心里是有那个意思的。 裴怀川眉尾微挑。 「还没有?是裴二郎没瞧上你?」 没瞧上也正常,毕竟在东郡的『裴二郎』是光风霁月的兄长,不是他。 「不是。」林落却很快反驳。 「那是何缘故?」 林落不说话了。 说实话,林落也不知道是何缘故那庶子迟迟没碰他。 虽然每回他都有为那庶子找藉口,可…… 眼前的少年鸦羽长睫颤动着,唇瓣紧抿,明明是个男子,眉眼间却无端生出几分清媚。 见这人儿实在是说不出来,裴怀川便也不问这个了。 反正瞧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也是,兄长那般心里只有家族的人,这紧要关头,分不出心思到情爱上也寻常。 只是可惜了这般颜色。 兴致淡了些许,裴怀川只又问:「你今日来寻裴二郎,可是有什么事?」 裴怀川转了话头又问起这个,林落才回话。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这二人是好友。 他自袖中拿出一枚玉佩。 第44页 「我……是来还东西的,这枚玉佩我要亲自还给二郎。」 将『亲自』二字咬得重重,林落生怕眼前这人要说替他送还。 那他如何见裴家庶子,又如何再投身? 冷不防在林落手中见到那块玉佩,裴怀川霎时眯起了眼。 这块玉佩…… 方才听着林落回话,他还以为这个少年对于裴云之只是单相思。 没成想林落竟突然拿出了裴云之从小佩到大的玉佩。 这真是…… 方转淡的兴味再次浓郁,裴怀川蓦然笑了。 「那可是不巧了,今儿个早间裴二郎就出了城,他去了屠郡,那儿的花楼近来有个小倌儿很是有名。」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自是假的。 裴怀川也不知道裴云之离开东郡去哪儿了,但左不过就是为了谋事。 裴怀川原是不打算和林落说这个的,可现下,他觉着这少年除了容貌外,与裴云之的牵扯让他十分感趣儿,便就说了。 先前只以为裴家庶子是搬离了驿馆,没成想现在闻言,却是离开了东郡。 骤然听见这个消息,林落一愣:「啊?」 那庶子……走了? 怎么回事? 为何前几日没走,昨日没走,偏偏是今日走了? 那庶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玩他呀! 林落并不愚笨,联想着前几日的投身,那庶子百般藉口,而现在又时机恰恰好的离开…… 他的脸一会青一会白,胸中漾起了几分羞恼。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先前那些说辞那么牵强,他还信以为真,现在思绪乍明,他一想想便知那都是裴家庶子躲着他的藉口。 什么花楼小倌儿的,他这个送上门的都不要,不就是在躲着他么? 怔愣的样子带着失落,撇下的唇角似乎下一刻就要瘪了哭起来。 裴怀川最是见不得人如此,尤其是隽秀少年如此。 没成想这番话竟引得林落要掉泪珠,他忙安抚:「莫哭莫哭,这裴二郎性子就是如此,你……你可想知道裴二郎究竟喜欢什么?」 若是安抚为自己而哭的人儿还好说,这为借了他身份的裴云之哭的…… 裴怀川一时间有点不知晓该如何安抚,便只能转移林落的注意力。 听这人突然说起这个,林落果然止了心绪,连忙应声:「想知道!」 虽然说这裴家庶子玩他,但林落并不会因此就止息了要攀附其人的心思。 谁让这桩赐婚唯有那一人是最优解? 有些氲了水汽的眼上抬,看得裴怀川眼眸眯了眯。 他道:「今儿个裴二郎不在,正好我也没事儿,我带你去亲身了解一下他的喜好,如何?」 对待美人儿,裴怀川平日里就是这么好心。 他也没说错,他初来东郡,散了雅集后无人相伴,没什么事儿。 「好,谢谢你。」林落没推辞。 如此能了解那庶子的机会,林落有何不愿意? 旋即二人抛下了那壶茶,出了酒楼。 * 说是带林落去了解一下裴二的喜好,但裴怀川知晓并非是带着他了解自己的,而是去了解裴云之的。 其实兄长的喜好,裴怀川觉着只要接触过兄长的人,都能很快发觉。 毕竟裴云之平日里无事就会饮茶看书,再没别的动作了。 但思及林落与裴云之结识的时日短,且…… 尤其是在裴怀川问林落「你觉着裴二郎有何喜好」之时,林落想了想,回答的是「我觉着裴二郎喜好饮茶饮酒,以及逛花楼」之后。 花楼和饮茶饮酒……呵,除了饮茶,这人就没觉得一点都不匹配裴云之吗? 果然,他须得一项项教明了这人儿如何更讨得兄长欢心。 于是裴怀川无奈嘆了口气,将人带去了书肆。 书肆内。 一进来便上手挑拣着竹卷,裴怀川道:「这都是裴二郎平日里喜好看的,你也多看看。」 本以为这个模样漂亮但带着点小门小户中怯懦的少年没怎么读过书,却不料在接过了裴怀川给的竹卷后,林落道:「公子,这些竹卷我都看过了。」 有些吃惊,裴怀川将手中竹卷放回。 他饶有兴致:「五经你都读过?」 「读过。」林落点头。 「那你可会写字?」 「会一点。」 闻言,裴怀川拉着林落在书肆的桌上坐下,为他研墨。 「可给我瞧瞧?」 裴怀川也不知为何,就是想看看。 对于这个,林落没什么好推辞的。 他抚衣坐下来,提笔蘸墨,落笔纸上。 随意挑了首读过的诗。 「你写的是……《考槃》。」 随着林落一字一句显现,那蕴着锋的字还未让裴怀川诧异,倒是跃然其上的诗句让他忍不住出声。 最后一笔落下,林落搁了笔,点点头。 「嗯,我很喜欢《考槃》。」 《考槃》描写隐士隐居之乐。 虽然他很难入仕做官,但并不代表他不嚮往归隐的生活。 与李小娘一起。 只可惜。 林落微微垂眸。 而闻言,蓦然轻笑,裴怀川好似懂了他那个哥哥为何会与这小人儿有了情缘给了玉佩。 第45页 原是有才情的。 但,也不解。 《考槃》,似乎并不是裴云之会喜欢的诗。 《下武》才是。 第20章 泛舟 视线投掷在纸上,裴怀川一时心绪微动。 思量片刻,却兀自摇了摇头。 罢了,既是兄长的,他又何必夺人所爱。 只是见这情形,看起来接着他似乎也没什么好教给这人儿的了。 微微一笑,裴怀川便只道: 「裴二郎最好有才学的男子,既然宁公子饱读诗书,看来我是没有什么好教的了。」 跪坐桌案前,林落不解地仰首看他:「裴二郎喜欢读过书的?」 这真是奇了。 「那为何裴二郎从不喜赴宴雅集?」 林落对裴怀川的这个说法存疑。 桌案前翘起眼睫的少年一副不信的模样,裴怀川无奈。 「他不赴宴雅集只是不喜与那些世族子打交道,但还是喜欢读过书的人儿的,不信你且去打听打听,裴二郎怜过的那些花楼小倌儿,哪个不是读过书的?」 说起不喜赴宴雅集的缘由,无论是裴云之还是裴怀川,都是因不好与人打交道而不喜。 不过,抛却了裴氏子身份作为柏清的他,还是喜好雅集的。 至于裴云之是否一定喜好读过书的人儿…… 裴怀川不知,但有才学这一点定是无错的。 神交而心合。 且,莫说林落所认识的裴二不是他,就算是他,他……其实也是喜好有才学的人儿的。 只是这般事甚少人知晓。 「好吧。」 眼前人都这么说了,林落便也信了。 这种小事,他觉着犯不上诓他。 只是现下裴怀川说没什么庶子的喜好告知他的了,那接下来…… 慢吞吞地抬手将桌案上写了字的纸张折起,林落打着腹稿准备和裴怀川告辞。 既然裴家庶子近来都不在东郡,那他也不必再在外逗留了。 这般想着,却不防,裴怀川先一步开口。 「别扔,你若不想留这纸,不妨赠我。」 林落闻声,准备将叠好纸张扔至纸篓的动作一顿:「你要?」 「嗯,这般好的字,都可拿出去卖了,若就这般丢弃再烧了,多可惜。」 裴怀川说着,自林落捏着的手中抽出那张纸。 好字他见过无数,他并未说谎。 林落的字,着实上佳。 「你既喜欢,那便给你了。」 对自己的字还是有几分自满的,且方才看这人似乎也很喜欢《考槃》,不忍这张字销毁也属正常。 林落不觉很奇怪,就这般任裴怀川将纸放进了袖中。 得了林落的东西,旋即裴怀川又道:「你既赠我字,当是要还之一物,只是我现在身上无物,唔……东郡临水,不若这样,邀你稍后去泛舟可好?」 裴怀川有些色浅的褐瞳中满是认真。 泛舟? 林落摇了摇头:「现在天色不早了,下回吧。」 最好是下一回裴家那庶子也在。 见林落拒绝,裴怀川也没意外。 他笑眯眯的:「下回也成,那宁公子可否告知我,你如今在东郡的住处?我也好同你传信,或许……裴二郎何时回东郡的消息我也能及时传于你。」 纵使林落有耳有眼,但总比不得他消息灵通。 听到裴怀川这般说,林落着实心动了。 唔……这是一件极好的事。 若是有裴怀川及时传信,届时就不用采绿到处打听些滞后的消息了。 于是林落道:「如今住处不便告知,公子不若将信置于此间书肆,我会着人每日午后来此处取信。」 他虽不能常常出来,但让采绿每日出来一回应当不难。 「那便说定了。」 约定好了,二人便也起身,寻了书肆店家说了此事。 待出了书肆,林落顺着长街准备回去,转身前却听裴怀川再问:「今日天好,又是日暮,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最是宜兴忘忧,你真不同我去泛舟?」 要迈出的步子顿住,林落反问:「你真想寻个人陪你泛舟?」 「若宁公子答应作陪,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裴怀川这般答。 其实一个人泛舟也是可以的,可是裴怀川就是觉着与林落投缘,便再三相邀。 动机只需缘之一字便够了。 「那我稍晚些回去吧。」 林落终是答应了。 毕竟这人只是刚和他相识,就又是告知他有关裴二郎的喜好,又是对他的字赞赏。 虽说有时有些不正经的风流,但相处下来能觉着这是个极好的人,没架子也很有自在脱俗的风采。 闲云野鹤之态,些微让他嚮往。 * 城外河边。 给了船夫一两银子,裴怀川踏上小舟,再向林落伸手:「茑茑,上来。」 「嗯?」 伸了手搭着借力上小船,林落眨了眨眼,对他的称呼有点奇怪。 只见裴怀川眉眼微弯:「你我今日结识,颇为有缘,总是唤你宁公子太过生疏,所以往后我唤你茑茑,如何?」 「不好。」 有点亲昵了。 「如何不好了。」裴怀川可疑地停顿了下,然后轻挑了下眉:「你也可唤我……清清。」 第46页 清清,卿卿。 林落拧了眉,嘴巴抿得紧,没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着这人像是在逗弄他。 林落不应,裴怀川也不追着他。 只笑着,在舟上案几前坐了下来。 离了岸飘至河中央,此时暮云照镜,小船闲坐,林落支颐瞧着,竟觉如天在水。 「如何?我未诓你吧。」 案几对面裴怀川浅笑着拿出酒罈倒了两盏,递给林落。 「置身无何有之乡,琼浆玉露更解人愁,茑茑,陪我喝上两杯可好?」 此处远岸无声,辽阔静谧如置身云镜无忧。 可……裴怀川说愁? 林落接过了酒盏微抿,未曾尝过的味道微微甘甜带辛。 还好,味道并无生病时喝的汤药难咽。 但也不怎么好喝。 将口中的酒咽了下去,林落放下杯才去看裴怀川。 只见对坐那人不知何时已歪斜了身子靠在船边,他肘撑木舷抬腕饮酒,广袖随着他的动作滑下,露出手臂。 锦衣散落无序,曲腿半阖眼品着佳酿,眸中似幻似真地掬着迷离。 醉卧扁舟,身下是烧云如火熊熊映在水中。 唔…… 因为林落不太喜欢这个味道,所以喝酒并不快。 在他将将把杯盏中的酒水抿完之时,裴怀川已经拿着酒罈子在喝了。 许是酒意与入眼的红让林落的脸有点热,蒸腾了思量。 他原是不想问的,但此刻却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有何愁?」 这般看着潇洒自在无所拘束的人,在愁什么? 话问出口那一瞬,林落仿佛见裴怀川眼中闪过百态,忽阴忽晴。 好在很快,他笑:「家愁。」 家愁? 林落歪了歪脑袋。 见他不解,裴怀川道:「生于世族身受其利,便需绳其祖武光耀门庭,可我不喜,便是家愁。」 话虽如此说,其实也还好,若对比兄长来说,他也不是十分忧愁。 毕竟裴氏……暂且还轮不到由他卖力。 只是身在其中,仿若无形枷锁。 听裴怀川这么一说,林落也能理解。 虽不知这人是哪个世族的子弟,但如今这世道,家族之重,向来都是要全族全力维繫的。 生于其中,都不轻松。 他深有体会。 林落敛眸沉思。 看着他,裴怀川默了会儿喝了口酒,忽问:「那你呢,你可有愁?」 他有所愁吗? 「有。」林落点头。 「何愁?」 「自命微薄,不可违抗家族安排。」 林落说的简洁。 他的遭遇,他也着实不好说出来。 眼前少年饮了点酒的嗓子如沁了水般软,飘飘忽忽地随着风漾开,有几分低落。 不是谎话。 裴怀川闻言没有多问,只偏头去撩舷边水。 映着烧云的河水是冰凉的,他微微闭眼,眼前却还是显现了那双澄澈眼眸。 不是谎话,所以,那明是苦涩却隐隐透出欲挣开束缚的话声,分明和他一般心绪。 原来也有人和他一般么? 不想被家族裹挟,可是却…… 袖中的《考槃》分明只是一张纸,他却感觉到了丝丝坠重。 * 待暮色褪去,岸边便亮了盏盏明灯。 这回林落是真的要回去了。 待小船靠了岸,二人分别。 临走前,林落看着还坐在舟上的人,忍不住叮嘱:「可千万别酒后就忘了我们说好的事儿。」 林落虽然没饮过酒,但还是听闻过有些人酒后就容易忘事。 听见林落这般说,裴怀川起身上岸。 「不会忘的。」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微红的脸,裴怀川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抬手,捏了捏那看起来很软的脸。 这般动作让林落一惊,抬眼却见裴怀川面色如常。 眉眼蕴着寻常风流,这般动作似乎并无什么旖旎的意思。 抿了抿嘴不好计较这个,林落得了承诺也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 而立在原地,裴怀川垂手袖中,垂眸。 今日舟上所言,他原是从未与旁人说过的。 不知为何林落一问,他便说了。 原想着这人儿虽读过些书,但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子弟,又不顾世俗敢于以男儿身攀附裴云之,应是不能理解他的愁,以及少年之愁,在于利慾。 却不料,这少年所说的愁竟与他…… 折身再上小舟,丢了几两银子打发了船夫回去休息,裴怀川独自撑船至河中。 东郡,很有意思。 * 回到碧桐院散了束发脱下外袍,因着今日吃了点酒,林落有点晕乎犯困。 于是虽还没到平日里洗漱的时辰,他还是早早让采绿去备水。 在等待的间隙里,他只着中衣,披着一件罗裙外衫,提着灯蹲在院子里侍弄着花草。 晕黄烛火被微风吹得忽闪,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叶片,林落的心思并不在这些外物之上。 他混沌的脑中正思量着待那庶子回来,他那会又该如何出门时…… 「听闻阿姊今日将春芍支到了三哥哥院子里去了,阿姊,你今儿个不会又偷偷跑出去了吧?」 第47页 第21章 嘴硬 心思正飞散着,蓦然听见这番话,林落转头便见林青窈娉婷走进了院子。 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一个是她自己的贴身侍女,一个便是主母派来看着他的侍女,春芍。 林青窈不是随着李素芸去山寺了吗? 怎么回来了? 猝然见到来人,林落身子微僵一瞬,而后拢了拢身上的外衣。 他起身向林青窈微微欠身:「见青窈妹妹安,我今日一直都在碧桐院中,未出去过一步。」 他是偷偷熘出去了没错,可他不会和林青窈如实说呀。 「一直都在么?」 林落虽如此说,林青窈却是不信。 她走上前来,随着靠近,嗅到了林落身上浅淡的酒气。 分明眼前的林青窈瞧着比他还要矮上小半个脑袋,林落面对着兴师问罪的她,此时却有点慌乱,攥着衣襟的指节泛了白。 他抿着唇,只听林青窈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冷哼一声:「你还敢说你没有,身上的酒气难道是平白出现的?」 「阿姊,若不是今儿个阿母让我回来,我又在后院碰着了春芍,恐还真教你逃了过去。」 说着,她眸色微沉: 「听闻那二位世子还未离开东郡,你可是又去寻他们了?哼,今日你是出去饮酒,明儿个,你是不是还要做些子更过分的事?我真是不明白了,嫁去裴家于你而言,到底是有何不好?你这般庶出的身份……」 林青窈一长串子似是疑问却不需他回答的话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林落是半点都插不上嘴,便只能咬着唇听。 当然,就算他能插嘴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 是极力向认定他就是偷偷出去的林青窈苍白辩解他没出去吗? 他又没有证据,且身上的酒气让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还是告诉林青窈,他攀附的真不是那两个世子,而是裴家的庶子? 林青窈恐要惊他得失心疯了。 ——都是嫁去裴氏,放着惊才绝艷的裴长公子不要,自甘屈身那纨绔庶子? 这些话林落都没法说,更没法告知林青窈他其实是个男子。 纵使林青窈再不想嫁,她也先是林氏子,后才是她。 林家人总归是要保林氏门庭荣光的,纵使世族权势如何强盛也不能违逆圣旨,林家若知晓了林落是男子,定不会让林落嫁过去了。 那便又是林青窈了。 替嫁替了一圈儿,掌上明珠还是要嫁去裴氏受辱…… 林落只是想想便知,届时李素芸定是会生气,而后重重惩治他们母子二人。 他自个儿或许能因为是男儿身尚能入仕巩固林氏门楣权势而留下一命,但李小娘做了这么大的错事,定活不了的。 林落压根看不见李小娘的活路在何处,唯有,唯有他如旧扮做女郎,安稳嫁去裴氏并不让裴氏人拿他是男子一事做文章。 李小娘才能活。 胸中思量着,林落几分感伤。 李小娘原是想着他扮了女郎,便不用承了林氏子该承的责任。 恰好他也不怎么喜欢权势。 可未成想,做了庶女,他还是逃脱不了作为林氏子的命运。 或许原来没有这桩赐婚,林家还不会想到他。 可偏偏…… 心里是真的有点委屈了,林落垂着头咬着唇,尽力压抑着鼻尖的酸涩。 看着眼前的人因着自己的话垂了眼睫,眼尾湿润。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刻薄了,林青窈的原意也并非想羞辱林落,只是想让他安分守己。 抿了抿嘴止了继续问责的话,林青窈僵着嗓子:「好了阿姊,我并非有意冒犯你,只是你知道的,天子赐婚圣旨已下,且林、裴两家为你和裴长公子合了八字都定了日子了,你毕竟是林氏女,你……莫叫林氏为难。」 「我知晓的。」林落有些哽咽,微哑的声音很是落寞。 他一直都只是这么做的。 他当然不想让这桩赐婚出了差错牵连了林家,牵连了李小娘。 可是他的谋划,谁也不能说。 真的,委屈。 「总说着知晓,可你……」 瞧着林落逆来顺受,可他每每做的事都大胆的很,林青窈又硬了硬心肠,道: 「你近来总做些出格的事,今日之事我会再去禀报阿母,调来护卫守着你的院子,教你再也不能偷跑出去!」 「远远就听见窈妹妹的话声,窈妹妹为何要说小妹偷跑出去了?」 林青窈话刚落,便听院门处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 闻声院中人都向来人看去,只见林元烨大步跨入,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见三哥哥安,三哥哥怎么来这儿了?」 见着林元烨,林青窈面色冷淡地微微欠身。 林元烨一身蓝袍随着动作衣袂猎猎,飒沓如流星。 行至林落身边停下,他道:「方才院中侍从说窈妹妹一回来就从我院子里提走了春芍,又向着碧桐院来问罪,我便来了。」 说着,他略略将林落掩至身后,看着林青窈:「敢问窈妹妹在向小妹问什么罪?」 林元烨的动作有几分护崽子一样,两方形成了对峙面。 几曾何时,林元烨也是如此同她与别人这般对峙。 第48页 但看着这一幕,林青窈神色却没有半分波动,只如实道:「阿姊今日趁阿母和我都不在家中,偷跑出去同不知道什么人饮酒了,如此不顾清誉不顾婚约,这便是罪。」 林青窈这么一说,林元烨也闻到了丝丝酒气。 但他只偏头柔声问林落:「窈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我没出去。」林落不敢看林元烨,只垂着眼睫,嘴硬着。 即便林青窈刚才说了那么多,他身上的酒气也无从辩解,但林落就没想过要承认。 身旁若三月桃花般的面容可怜,纤长鸦睫因为湿漉有几根拢成小簇。 胸中微嘆,林元烨旋即转眼,道:「窈妹妹,家里谁不知小妹身子骨弱,见不得风,她怎么可能偷跑出去?你又不是不知家中规矩,若你要将此事禀报阿母,阿母定是信你,你这不是冤了小妹存心又要让她去跪祠堂么?」 见林元烨这般是打定主意要护着林落了,林青窈听他说冤,也不欲将林落先前有过先例一事说出,只问:「那她身上的酒气,如何解释?」 这话是问林元烨,林青窈的目光却看着林落。 林落自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抿着唇已经开始思量这回他又会被罚跪几日祠堂的时候,林元烨忽然开口。 「小妹身子骨弱,我昨儿个来给她带了壶药酒,想来今日小妹是把那药酒喝了,怎么,这也不行?」 林青窈蹙眉:「是么?」 「是的。」林元烨一副笃定的样子。 目光定定看了林元烨一会儿,蓦然,林青窈唇角勾起几分。 那不是笑,是几分讥讽:「三哥哥,你真是和从前一般,一点都未变。」 虽然林青窈没有跪过祠堂,但能想到是不好受的。 纵使她知林落所谓的体弱应当没有很弱,可距离上回跪祠堂还不算远,这一连几日跪下来,别是真病倒了。 林青窈不愿折磨人。 既然这次没有确切的证据,且林元烨如此力保,她也就不坚持要追究此事了。 只是…… 临走前,她瞥了一眼林落。 嗓音微凉:「阿姊,再信你一次。」 不是信他真没出去,而是信他知晓家族之重。 * 院中有冷风吹过,一下子院中人走了两个,有几分萧条寂静。 虽然方才还在为自己的事担忧,但林落并不是没注意方才的情形。 林元烨……和林青窈之间很奇怪。 但是此刻他没有就此多问。 静了一会儿,他开口。 「三哥哥,你为何对我如此好?」 林元烨明知道,他根本没有送什么药酒来。 他身上的酒气,只能是偷偷跑出去沾染上的。 听到声音,看着林青窈远去背影的林元烨转过头来,笑了笑:「因为你是小妹呀。」 因为是小妹,就可以包庇他么? 可按理来说,林青窈才是最小的那个妹妹,且他们一同长大,林元烨对林青窈应当比对他更亲近些,为何今日…… 这个疑窦林落暂时不欲纠结,只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可……我今日偷偷出去,三哥哥不怕我如青窈妹妹所说那般做了些什么不利于赐婚的事儿吗?且我骗了大家,我……并非体弱到不能见风,如今三哥哥瞧见了,也不怪吗?」 其实自林青窈入了碧桐院不久,林落就发觉了林元烨已然来了,只是一直在院外听着。 直到林青窈说要禀报李素芸,这才入内为他解围。 明明林元烨也是林氏子,林落不解这人明知他行径不妥,为何还要帮他。 抬手抵唇,林元烨拖长音调「嗯」了下,只问:「那小妹可是真打算如窈妹妹所说那般,攀附了旁人,搅了这赐婚?」 林落摇了摇头。 「那不就成了。」林元烨摸了摸林落的发顶,道:「女子上街、吃酒又不是什么不妥的事,我猜小妹今日偷偷出门应是不想教人发觉了你其实并不是不能见风,免得让阿母责罚你,这真是啊……」 话音尾有几分无奈的嘆息。 林元烨思量着今日之事,联繫过往,差不离猜出了林落先前说着体弱不能见风是为了不去湘青堂听学,加之手中没有银钱也没有出门的必要,便撒了这个谎。 而如今他给了林落两回银两,林落想出门了,可害怕这谎若是被阿母发现就要受责罚,便只能偷偷出去。 虽是撒谎不妥,但行径缘由都连得起来,林元烨并不认同林青窈今日莫名说什么林落攀附世子只为搅了两家赐婚。 且先不说林落根本不可能认识那来东郡游玩的二位世子。 他自第一回接触小妹就觉得其人乖乖巧巧的,软得很,断做不出敢违逆林氏乃至违逆圣旨一事。 小妹应该只是想和寻常女子一般而已。 思及此处,林元烨更心疼林落。 * 因着采绿备好水后等不得,林落要去洗漱,林元烨便走了。 在沐浴后等着发丝干透的间隙,林落上了软塌用了点白日里林元烨照例遣人送来但他没用的点心。 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竹卷,好一会儿,遣出去打探消息的采绿才带着月色回来。 只一进来,林落便问:「如何,可打听到了?」 「只打听到了一点儿。」 第49页 立在软榻边,采绿道: 「有关林三郎从前的事儿好似都不愿说,还是给膳房烧火的阿媪塞了一两银子才听了点东西,说是林三郎和窈娘子因着年岁相差不大,从前关系很好,只是在七年前不知怎的,就……」 第22章 芒种 顿了下思索适宜的描述,采绿才继续:「就有了隔阂。」 这林青窈和林元烨之间也不是不说话,就是不似从前热络了。 用隔阂一词倒是没错。 「没打听到是何缘由?」 「有打听缘由,但阿媪也不清楚多少。」采绿道:「此事似乎是与林氏旁系的一个表亲女郎有关。」 「那阿媪说窈娘子四岁时,夫人恐她一个女郎在院子里孤寂,便从林氏旁系接了个同岁的表亲女郎来,那女郎与林三郎和窈娘子一同长大,关系颇好,只是七年前表亲女郎不慎落水,大病一场,便回去了,自那以后林三郎和窈娘子才远了。」 接表亲的女郎来陪林青窈? 头一回听到这回事,林落略略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不过他倒是知晓,李素芸放着他这个乡下庄子里的庶出女郎不接,而是去向旁系要来个伴读的缘由。 他明白的,李素芸总归还是介意林家郎主与旁人有了子嗣的。 没接他也好,若接的真是他,他也不能在李小娘膝下长这么大了。 敛了这层心思,再细细揣摩采绿的这番话, 听采绿这么说,那林元烨和林青窈兄妹二人的隔阂是因那女郎而起。 只是,这与林元烨莫名地对他好又有何干系? 于是林落问:「那个表亲女郎落水,可是与青窈妹妹有关?」 采绿摇了摇头:「此事那阿媪没说,不过……也许是的,听闻去年那表亲女郎出嫁,窈娘子没去,但林三郎去添了许多妆。」 听到此言,林落心中有了点猜测。 「那……那女郎如今呢?」 「那女郎自落水后身子不大好,在嫁去了夫家后,夫君好纳妾,她应是心思忧虑太过,不足半年便去了。」 采绿料想林落是会问那个表亲女郎的,一两银子也颇多,打听不到林元烨和林青窈的消息,她也是把疑问转向了那旁系的女郎,向阿媪问了个清楚。 想了想,采绿又补充道:「此事之所以连那阿媪都知晓,是因为那表亲女郎去了后,林三郎伤心了好一阵儿,去岁还专程去了符州为那女郎送殡。」 只是个没什么权势的表亲而已,林元烨能如此做,足以见得对其重视了。 林落听着,抿了抿嘴,微微垂眸。 采绿从一开始就知晓林落遣她去打听林元烨的事儿是为了什么,莫说林落疑惑,采绿也疑惑。 如今说着打听来的消息,她也感觉出了些东西,便道:「临走了,我似是听见那阿媪嘆了句什么……女郎和那个表亲女郎似乎有点像,女郎,你说会不会……林三郎对你如此好,是因着那……」 「不无可能。」 采绿留着话没说完,但林落懂她的意思。 他能感觉到,林元烨对他的好,似乎是在弥补什么。 可是他从未与林元烨有过交集,从前想着林元烨是怜他微弱,如今看来…… 是因为那个表亲的女郎么? 虽然采绿只言片语间没有说完全那表亲女郎与她何处相像。 但他一想便知。 无非就是寄人篱下,微弱可怜。 林元烨对其如何情重、又把他当做谁,林落并不在意。 反而恰好,林元烨的弥补之情…… 或许能为他提供些许便利。 不然那林青窈也忒难缠了。 虽然这般想法有些对不住林元烨,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互相利用。 他也是为林家好。 如此想着,林落捏了捏眉心,也没了再看书的想法。 「我乏了,熄灯吧。」 * 月净窗明,有枝影摇曳。 明明沐浴前还困得很,可洗漱完了上了床榻,林落却莫名十分清醒。 他在想裴家庶子的事儿。 自得知那庶子离开东郡之后,身边便一直有事儿缠着他让他无法思量,如今入了夜,屋中无人,这才有空。 其实也没什么好思量的,他白日里就已经知晓了。 这庶子就是玩他! 各种蹩脚的说辞让他一回又一回的向前扑,那庶子明明就没打算真的怜他,却总笑吟吟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真的以为只是些小问题小阻隔,以为只是君子风度。 林落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不好了? 旁的别的地方的小倌儿一勾他就跑了,唯有他,都送到面前了也应付两下就跑了。 其中缘由,林落不是裴家庶子,也不清楚。 不过他才不管那庶子到底在忌惮什么。 他的谋划,必须要成! 溺水之人唯一能抓住的绳索,他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在屋内隐约月色下阖眼,林落想。 下回再见,还不知晓那裴家庶子会找什么託词。 看来得寻些一击必中的法子了。 * 光阴稍稍流转即逝,满院叶子也随着天热悄悄郁葱。 跪坐案前,手中勾着的玉佩坠环相碰清脆。 林落瞧着,心中略略一算,他竟是来这林家有一个月了。 第50页 裴氏竟也在东郡议了这么久的亲。 按理说亲早就议完了,可在山寺里去祈福的二位主母说是山寺小住五日,却不防,这一住,便到了芒种。 瞧着那裴家主母还不知何时回来,一时半会儿看着裴家是不会离开。 那庶子在裴家离开前应当会回东郡。 毕竟什么都要裴家主母操持,也太累了。 这般想着,林落将玉佩又收进怀里,正身凝神继续开始练字。 过了会儿,采绿从外面回来。 「女郎,今日的信取回来了。」 「嗯。」看着一纸信笺置在案上,林落搁笔,抬眼忽见采绿还在往桌上堆东西。 他还没问,采绿便道:「方才回来路上碰见了林三郎,他说这几日听闻我常常出府去书肆,问我是不是女郎缺练字的纸,我说不是,只是我自个儿想出去採买些东西,他却不信,硬给塞来这些竹帛,说给女郎练字。」 林落前些时是教过采绿若有人问她出府作甚,她该如何回答的。 采绿机灵,可还是推诿不过林元烨。 且看林落连林元烨的糕点都没拒,这些绢布也没什么的,便收下了。 闻言,林落拿过了一卷竹帛,看了看。 硬挺竹简落笔其上便是一卷,这东西着实金贵。 对于林元烨送来的东西确实没有拒绝的心思,林落将手中的竹帛放回:「收了便收了吧,你去把这个好好放着,往后用时再拿出来。」 「是。」采绿得了命,便又抱起一堆竹帛,起身去寻地方搁置。 而林落拿起今日裴怀川传来的信,拆开。 不似前几日信中裴怀川总问林落可要出门踏青,今日裴怀川只在信中说了两件事。 一是裴二公子已到东郡。 二是裴怀川今日已离了东郡,说下回有缘再聚。 那庶子已经回东郡了么? 采绿今日出门并没有探听到这个消息,但那人应该不会骗他。 看着纸上的话微微吐了口气,林落起身取了火摺子,将信笺擦着火星在铜盆里烧了。 这人很信守承诺,即便离了东郡也不忘给他传到裴家庶子的动向。 微微思量着,林落向着内室走去,自软塌上的针线竹篮中取出两个五彩绳。 而后带着采绿出了碧桐院。 * 方才采绿回来时还未下雨,可林落现在出门,却是飘起了细雨,有愈下愈大之势。 这并不能阻挡林落。 迟则生变,林落是真觉着没时间蹉跎了。 同采绿撑伞至林元烨的院子,入内行至敞开的屋门前收伞时,林落见林元烨正在屋内案前作画。 并未因此而顿足,林落走了进去,向同样看见自己的林元烨颔了颔首,微微笑道:「见三哥哥安。」 「小妹,你怎的来了?」在望见林落时,林元烨便已经将笔放下,起身相迎。 「今儿个芒种,再过几日就是重午,我来给哥哥送个吉祥。」 林落笑得甜。 林元烨却是不太理解『吉祥』是什么:「嗯?」 也不卖关子,林落递出手中的五彩绳:「我做个五彩绳,给三哥哥驱邪迎吉,还望三哥哥不嫌。」 端午系五彩绳是习俗,依俗来说该是五月五才繫上,今日不过是芒种,林落来送这个有些早,但…… 思量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林落才管不了那么多。 自林落手中接过五彩绳,林元烨许是没想到林落会送这个来,愣了愣。 静默间,林落也没闲着。 眸子微微一扫桌案上,便见林元烨正在作的画上是一个女子。 林元烨的丹青不错,画上女子垂鬓柳眉,乖巧娇弱。 虽然容貌和林落不太一样,但神韵有些相似。 且,画上人竟正在采芦叶。 林落心中对于即将要说出的话更为镇定几分。 适时林元烨回神,几分珍重将指间五彩绳握紧:「多谢小妹,小妹对我如此好,我都不知如何回报小妹了……」 「不需三哥哥回报的。」 林落抿了抿唇: 「只是……重午将近,我还想亲自做几个角黍给三哥哥尝尝,往日在庄子里的时候我总会与小娘一同去河边采芦叶,只是如今……」 林元烨听懂了林落的意思:「小妹近日是想出去?」 还是偷偷跑出去的那种。 「嗯..」林落颔了颔首,有点不太自然。 纵使他知晓林元烨应当会同意,但是头一回这么将旁人的情意利用……实在没做过。 「好。」林元烨没有问林落为何不让侍从出门去采芦叶。 「那你带着我的侍从回碧桐院把春芍再叫过来吧。」 如今李素芸还未回来,家中父兄又都忙于公务,此时后院中林元烨的命令便是无人可抗。 若是寻常,林元烨定是会亲自陪林落回去,但此时他丹青未成。 目的达成了,林落也不在意林元烨如何,只一双眸子亮起。 脆生生道谢:「谢谢三哥哥!」 随即他带着林元烨的侍从向碧桐院回去。 而林元烨看着雨帘中林落的隐约背影,目送着他离开小院后,转眸继续作画。 * 芒种雨热。 如串珠帘断线的雨打在伞面,太守府外一架马车上下来一人。 第51页 落地抬伞,其下仙姿玉貌嵌着清冷的脸露出,周遭热意都降了下来。 不待他迈步,便见府门内走出几人。 「裴长公子,见安。」 为首的人蓄了青须,一副横眉冷相。 虽是色厉,但还是抬手拘礼。 裴云之闻言,也回揖一礼。 面色淡漠:「见林郎主安。」 二人不唤彼此官职,都知其世族身份比那官职要重得多。 见裴云之如此淡然,林宗柏抑着气,冷哼: 「今儿个裴长公子不借裴二公子的身份了?也是,长公子如今好生威风,风雨潇潇的还乘着那艨艟而来,怎么,是想把东郡打淹了不成?」 林家先前原是不知那来东郡议亲的裴二就是裴云之,直至那日林家失窃,裴二恰好又出了城,夜里百般寻不到窃贼下落,思索一番才知晓那原是裴云之。 如今裴氏得了虎符,再听侍从禀报城外河边来了数十艘艨艟,插着是琼州牧的旗子,便知其已经拿着虎符同琼州牧搭上了。 思及此处,林宗柏更气。 可如今形势,不管如何,现下虎符都已经丢了。 他也不能教人还回来。 好在那日失窃后,第二日便早早挟住了裴氏主母。 名为山寺小住,实则软禁。 果不其然,裴云之再来了东郡。 「林郎主多虑了,琼州牧正在练兵,裴某只是借了个方便来东郡一趟。」 听着林宗柏不虞的语调,裴云之只道: 「今日裴某前来是为了家母,议亲已定,家父念家母得紧。」 东西拿到手了,裴云之也不必再装庶弟的样子。 他神情漠然,本就淡冷的面容在长街雾雨中愈发清寂。 听见这话,林家郎主却是冷笑一声。 「若想要人,你该知道用什么来换。」 「什么?」 「数日前林家被窃贼盗走的那物。」 「林家失窃什么是林家护卫不力,你寻我要……呵,裴某又不知道丢了什么。」 「不若林郎主去圣上面前说说丢了什么,要裴家还什么,又是有什么证据是裴家窃走的?」 裴云之面上清朗如月,这般情形下仿佛要人的不是他,唇角还勾起了一点浅淡笑意。 很是凉薄。 「林郎主,东郡虽好,但家母也该回洛阳了,琼州牧说艨艟只能在东郡等一日。」 话中说是艨艟只能等裴家一日,林宗柏却听出来了。 是只能给林家一日放人的时间。 虽说如今他们只是景国的臣子,世族争据一事要犯杀头之罪。 可天子病重,雍王如今得了半边虎符还与琼州牧…… 此事到底是对林氏不妥。 「呵!」 林宗柏气极反笑:「好哇,裴氏有子如此,何愁不兴。」 「林郎主过誉。」 看着阶下裴云之冷然的模样,林宗柏终是走下去,自身旁撑伞的侍从手中拿过一纸递给裴云之。 他道:「裴夫人如今还在山寺同内子下棋,若长公子明日能将纸上之物送去东郊,裴夫人定是会回驿馆。」 虎符是要不成了,纸上所书正是林宗柏与林太守这几日商议好的东西。 ——铁。 展开纸张看着其上的数量,裴云之神色未变:「好。」 * 待回了驿馆,还未坐下,便见徐清凌已来。 裴云之问:「齐羽玉呢?」 「去赴林家三郎晚间的别苑宴饮了。」 点点头,裴云之跪坐下来,啜了口茶。 徐清凌也随之跪坐,给自己倒了一盏,道:「如何,可与琼州牧谈妥了?」 「嗯。」裴云之放下杯盏:「琼州牧已投诚雍王。」 「那就好,对了,你那日走前让我查的事查到了。」 裴云之抬眼望他。 第23章 粉末 徐清凌道:「这林落,并非像外界传言是林家嫡出的女郎,而是个庶女。」 徐清凌将派去林家的探子传回的消息尽数说出。 为防是侍从听错了,徐清凌还专程遣人去林落自小生长的乡下庄子探了一遭。 此事属实。 「这林家,真是大胆,敢拿个庶女如此搪塞你。」 徐清凌虽是如此说着,却没有半分要撺掇着裴云之把此事告知圣上换个人的意思,只是对林家此举略有不满。 毕竟虽然林落为庶女,但他瞧着裴云之对其似是颇有兴趣。 便是连林落女扮男装来勾借了裴二身份的他一事也不恼。 思及这桩事,徐清凌旋即暗笑一声。 先前他还疑窦这林家为何捨得让嫡女做出如此不堪引诱裴云之的事儿,如今才知,原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 嫡女也好庶女也罢,总归林家百般谋算是一个未成,不仅至今不知晓这来东郡的裴二是裴云之,还让他们把虎符拿到了手,那林落也没如愿将『裴二』勾上榻,陷裴氏于险地。 虽不知裴云之是如何屡屡将林落的投身搪塞了过去,没教得逞也没教人觉察他不是裴二。 徐清凌只觉这林氏如此愚钝,是如何成了盘踞一方的世家大族的? 思量着,徐清凌并不知林氏已然知晓裴云之不是裴二的事儿,毕竟裴云之同裴夫人离开东郡时,也是要用裴二的身份让外界知晓。全了议亲头尾。 第52页 近来的事儿让徐清凌有些得意,他转眼去看裴云之,却见人只垂眸。 指尖轻点案面,裴云之思忖着那关于林落的消息。 果然如此。 林落原不是林氏本家长大的,所以林家不知林落是男子。 听着这人儿身世如此悽苦,那,设计投身于他…… 心思渐明,裴云之弯了弯唇角。 不明显,且眸色揉了晦暗。 他原就没打算碰那赐婚的夫人,是男是女嫁与他,他倒是不介意。 只是这人儿竟想着要攀附他的庶弟以谋周全…… 呵。 「主,方才驿馆有个侍卫送了张信笺上来,说是一位姓宁的公子送来的。」 适时有侍从进来。 闲杂人进不了驿馆,但听着侍从说的姓,徐清凌眉尾微扬,心觉林落能送信进来没什么奇怪的,只是…… 他道:「裴家不是都要离了东郡么,这林家还试探你作甚?」 除了试探,徐清凌想不到林落给裴云之传信的任何理由。 可临到裴家要走,林家还试探什么? 五月的天闷了热,尤其是窗外落雨,送进来的热气让徐清凌展开了扇面。 摇了摇清凉些许,他忽地想起了上回自瑶川山庄回来,裴云之说林落的行径未定是林家授意。 虽然徐清凌不太信此事全然没有林家插手,但若是真的呢? 毕竟……林家又不知裴氏知晓虎符在东郡一事,且让林落女扮男装试探一计实在拙劣。 那、那! 思及此处,徐清凌猝然瞪大眼。 难怪林家至今不知在东郡的裴二就是裴云之。 如此说来便通了。 裴云之容貌气度不俗,纵使借了裴二身份在外传闻不堪,可说不准有些女郎就好这一口。 得到结论,徐清凌瞠目结舌:「难不成从一开始就不是试探,而是那林家小娘子真瞧上了你?」 应该说是裴氏二公子。 「云之,虽说我还未有入仕之才,但你这般什么事都不与我言说,也忒让我像个痴儿了。」思及先前自己脑中各种思量,旋即徐清凌忍不住苦笑。 并未立即回应徐清凌的话,裴云之只在接过信笺后,淡淡瞥了他一眼。 才道:「并非是什么都不愿与你言说,只是你此番来东郡是为玩乐,还是同齐羽玉一般少思量这些事为好。」 裴云之还是没同他说明原委,也不需说明。 徐清凌与齐羽玉二人并不似他,他们家中各有爵位承袭,家族权势无需忧心,皇权争夺一事也轮不到他们参与。 如今也不过加冠几年,他们阿父都正值壮年,多些闲心游玩也无妨。 说完,裴云之将手中信笺展开,只见其上字迹雅润。 ——闻二郎将回洛阳,欲为之践行,思芳楼明月阁,盼望郎君。 没说时辰,应是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瞧完了信笺将其再度折起放入袖中,裴云之便起了身。 坐在裴云之身侧的徐清凌本想同裴云之再就方才的话言论一二,却不防随着裴云之的视线也是看见了信笺上的字,再看着裴云之的动作,徐清凌蹙眉: 「你真要去?」 「嗯。」这回裴云之应了声。 好吧,知晓了林落诸般投身不是林家授意的徐清凌也不说了。 虽然能看出这林家女郎此番邀请暧昧非常,但是毕竟二人就是未婚夫妻,发生点什么…… 嗯,也没什么的。 * 出了驿馆如约来至思芳楼。 这花楼裴云之前些时常来,楼中的人都知晓了裴氏二公子的规矩,便无小倌儿赶着上前,只有一个小僕问: 「裴二郎,可是老样子?」 先进了厢房喝点茶,待夜色下来再送个话少的小倌进去伺候。 怪是怪了点,但出手大方。 「嗯。」裴云之道:「不过今日无需厢房,与人在明月阁有约,稍后你只需沏壶茶送至便可。」 说完,裴云之上了楼。 穿过回廊来至挂了明月阁木牌的厢房前。 推门走进,室内散着重重叠叠的帷幔遮去光亮,将绕地焚香隐匿,幽暗中唯有影绰帐后窗台那处泛着光。 映着一个身影。 冷香微腻,气味却并无不妥。 于是进入之人抬靴,步子有些漫不经心,拨帘前行。 破清幽重重后便见春光,行至窗边,软塌上一小人儿正在摆弄着杯盏。 乌发披散,他垂着的鸦青长睫在听到靠近的声响时扑了扑,而后抬眼。 「你来啦!」 软塌案几上杯盏有些乱,若是裴云之有心,便可看见案上银酒壶盖沿有零星未来得及抹去的粉末。 这是林落在思芳楼买的春情散。 前几日林落想了很久到底如何才能让他和这裴家庶子一举成事。 思来想去,终是想到了这个法子。 因着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儿,林落下药前还有些胆怯。 好在林落翻阅了不少杂卷闲书参考,只见其上大多都说酒壮人胆又助兴。 于是在裴云之来之前,他先喝了两盏没下药的酒壮了壮胆,才开始下药。 没成想裴云之来得快,吓了他一跳。 本身闭着窗的室内就有些热,再加上林落不怎么会喝酒,此时面上便已然覆上薄红。 第53页 稍稍抬首,便让人瞧见了他那张如饱满春桃般嫩白点红的软乎乎小脸。 裴云之立在榻前,垂眸看着这小人儿,「嗯」了一声。 没问这人叫自己来作甚,尾音落下,他也自然地坐在了案几旁的另一侧软塌上。 见这庶子上道,林落连忙上手倒了盏酒,向裴云之推了推。 「方才在驿馆听闻二郎明日便要离开东郡了,此次一别,恐再难相见,所以我特为二郎践行,二郎请。」 明明二人许久未见,但林落话声很是自然。 尾音勾着软,眼里又含着情。 仿佛延续着上回汤泉旁的旖旎。 可……裴云之还是看出了他动作间的几分不自然。 ——那推来银盏的纤白指尖在颤。 于是林落只见裴云之不动。 林落不解:「二郎为何不喝?」 静了片刻,裴云之忽微弯眼:「你说呢?」 那笑眼里不是清润,又是林落先前看过的沉墨。 「我、」 话音忍不住一抖,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了,林落觉着今日的庶子神色与先前时相见大为不同,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便只能尽力维持着镇定: 「我说不出来……难不成二郎是怕我毒你?」 林落轻抖眼睫,那张艷丽的小脸上乌润的瞳孔在几不可闻地颤。 只见裴云之看他,不做言语不置可否。 真疑他下毒啊? 他咬了咬唇,有些委屈:「我倾慕二郎之心昭昭,二郎怎疑我居心不轨?」 裴云之垂着睫毛,并未应答,只是那目光一直流连在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上。 半晌,他凉凉一笑,「那,你可有不轨之心?」 那眼底笑意有些促狭,像是看破了林落藏着掖着的所作所为。 但总好过他方才薄冷的面色。 见裴云之笑了沖淡了些他的心虚,加之他方才饮了酒,感觉胆子确实大了些。 收回袖中的手攥了攥定了定心,林落是知这庶子难办的,他只得幽幽嘆气。 「没有,我对二郎没有半分不轨之心。」 他摇头: 「若二郎实在疑心,我将这盏先喝了便是,只是我喝了……郎君可就愿喝?」 说着,林落又抬手将那银盏拿了过来。 还好,他把药下了满壶,他喝了这盏,下一盏裴云之总是要喝的。 虽说林落本身是不愿饮那春情散的,毕竟看杂卷上说委身的男子不需那处生情,但这庶子…… 啧。 先前他还以为这庶子早就愿意怜他了,不防这些时才想明白,这庶子不愿怜他! 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但每每都躲过他。 一回二回他还能骗骗自个儿,百般不成,他觉着这不是巧合了。 这庶子,在避着他。 不然一个整日游手好闲有空逛花楼又狎倌的人,怎么偏偏到了他想找,就一会儿有这个藉口一会儿有那个事要做,就是没空和他睡上一觉? 汤泉那日都那般了,却还是说走就走,冷淡至极! 他才不管这庶子为何避他,他得按照自己的计划做。 毕竟这庶子马上就要离开东郡了,等裴氏再来东郡,便是迎亲。 他必需得今儿个和人成了事,才好叫人心生留恋有下一回,不管事成后这庶子是会贪恋地留在东郡一段日子也好,还是在离了东郡后在婚期前来几回东郡也罢,只有成了才能有机会同这庶子帐中生情,再絮絮求怜。 这般思量着,林落蹙着眉将银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而后连忙再倒上一盏,推给裴云之。 「二郎请。」 见林落喝了,裴云之这回没拒绝。 挽袖抬腕,骨感分明的手端盏而起。 期盼的目光本该是盯着裴云之将这盏酒饮下,林落却不防视线描了会儿裴云之的手。 先前他只勾过几回裴云之的手,能感觉到有些指节上有茧,以及裴云之的手比他的手大上许多,便没有别的想法了。 如今细细瞧着,才觉着这庶子的手好看。 包了皮肉的指节在弯曲下显出指骨,流畅又锋利如线雕般的弧度在没有杂质的冷白中如一块琢磨过的寒玉。 有些茧子也不妨碍其美观。 一口酒饮下,在银盏轻「哒」在桌案上后,裴云之对上了隔案殷殷切切的眸子。 他静静回望着。 听到声音林落也回过了神,对着了裴云之的视线,他眸光闪了闪,忍不住讪讪对自己方才的热切模样解释: 「二郎的手……真好看!」 手……好看? 不明白林落夸这个是什么意思,裴云之眉尾轻挑,不置可否。 第24章 补救 随即只见林落下榻, 来到裴云之身前。 坐着的裴云之要比林落矮上小半个头,林落恰好垂眸看他。 他道:「二郎可否抬一下手?」 裴云之照做,而后见林落自袖中拿出一根五彩绳, 圈在了他的腕间。 一边繫着, 听林落一边轻声道:「再过几日就是重午了,所以我做了个五彩绳, 希望二郎重午安康。」 细指在打结的时候总是擦过裴云之的肌肤。 似有若无地触碰如桃林那回一般, 像是引诱,又像是无心。 如此近的距离, 如此纤瘦的身量, 他似乎都不需伸手,微一用力, 就能直接将人借腕上的五彩丝拽到怀里。 第54页 但裴云之没有这样做。 「多谢宁公子美意。」 裴云之容貌俊艷,清冷的面色漾起了些笑意。 这一笑看得林落耳尖泛红。 说实在的, 即便这人名声不太好听,且是个庶子。 但林落觉着,嫁给他似乎一点都不亏。 总归是要嫁去裴氏的, 这庶子长得是真好看,挺符合他的心意。 这般思量着, 林落在系好了五彩绳后, 上前两步坐在了裴云之身侧。 他下颌轻轻地搁在那肩头, 眼巴巴地开口, 「几日未见,二郎可有想我?」 微微带着热的吐气扑在裴云之颈侧。 他垂眸, 却未言语。 这便是不想了。 也是, 这人前几日是去了屠郡的温柔乡,哪里会想他。 林落扁了扁嘴:「二郎没想我呀..真是叫人有点子伤心呢。」 虽是如此说着, 林落的手却去摸上了裴云之搭在腿上的手。 方才瞧着好看,现下终是摸上了,触感有点凉,果然如寒玉一般。 随着动作,林落的脸也随之偏了过去,只用侧颊倚着裴云之的肩,又开口的话声似有点委屈:「那二郎是不是瞧不上我呀?」 「并未。」发顶终于落下裴云之的声音。 「既是瞧得上我,那上回汤池未成的事儿..郎君可愿再怜怜我?我可是日日盼着与郎君有一刻欢愉呢……」 从初见开始,林落便是一刻都没停歇向裴云之表达要投身的意思。 屡屡不成,但其心切切。 裴云之被握住的指尖轻蜷,他弯了下眉眼:「你就如此想同我欢愉么?」 「嗯,我日思着夜想着,只盼二郎有半分怜我之心……」 怀中的人声音低低的,说着,脩然抬首与裴云之对视头,一副情深模样。 只是他话刚说完,便听门外叩响。 无人开门,便也不敢进来。 是谁? 林落不解转头看了眼隔着重重帘幔的门,又看了看裴云之。 微微蹙眉。 不会又有事要走了吧? 此时裴云之抽手起身,猝不及防地林落只忙勾住了他的袖角。 眼泪似乎要掉下来了,软软的声音急促:「二郎,你又要走?」 「不是,来时点了壶茶。」 裴云之似是而非地眯了下眼,语气满含意味不明: 「今日还未与宁公子一同尽兴,我不会走。」 好吧,他料这庶子也不会诓他。 林落松了手。 见仙姿玉影拨帘而去,林落坐在软塌上吐了口气。 突然的,他觉着脸颊很热。 其实方才靠着裴云之时他就感觉到了,身上没什么力气,也热得厉害。 现下只剩他一人,这感觉更明显了。 是……药性发作了吧。 揪着衣襟扯了扯的手微颤,林落心觉这回眼前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 那春情散的药性是极猛的。 林落原也不能确定,可他方才饮了那被下了药的酒,此刻身上异样四起。 他便明了。 趁裴云之去接茶的空隙,林落曲腿上榻,歪了歪身让下摆散乱了些。 不舒服。 在知晓要嫁人前,他从未想过这档子事儿,虽然偶有醒时起性,但非他所愿,也从未自渎过。 不防那药劲儿真是厉害。 裴云之还未回来,一时汹汹药性袭来,他头脑发晕,靠在榻背上小喘了几口气。 便是连发冠被榻背硌着歪落,发丝散开也未察觉。 蒸腾的热意让林落口舌干燥,但此刻桌案上只有酒。 没想太多,林落肘撑案上,给自己倒了盏酒解了些渴意。 乌丝垂榻,腰肢陷塌几分弧度。 在门口遣走了侍从,裴云之回来便看到着副场景。 春色交错,花影扶疏。 林落俯趴在案几上,头枕臂弯偏迷濛眼看他。 漂亮的小脸在不知何时散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旖旎的细发有一缕自颊中穿过没入唇缝,令人遐思。 步子稍微顿了顿,眸色微暗些许,裴云之继而又面色如常端着木盘坐下。 对于林落的模样似乎毫不意外,也视若无睹。 裴云之只自顾自地将手中木盘放置在榻上案几的空处,而后执起茶壶。 林落随着裴云之的动作转首,他看着眼前那动来动去的如玉的手,伸着颤颤指尖想要去摸。 他记得,那手很凉很舒服,而他现在真的很热。 但,裴云之不留痕迹地避过了。 再不留痕迹林落也是觉察到了,他眼中才有几分清明。 「二郎..」林落唤他。 茶倒好了,适时裴云之放下玉壶,抬眼望林落。 只见一点浅粉的舌尖在唇间一闪,轻柔地舔过唇瓣,林落那双漂亮的眼珠染上亮光,眼底殷切,饱含着娇媚动人的诱色。 可他声音软糯糯的:「二郎饮过了酒,又何必饮茶呢?良宵苦短,二郎莫要负了春光才是..」 身上实在热的很,林落估算着自己和这庶子差不多时间饮药。 他都发作好一会儿了,这庶子也该动情了吧? 这般想着,他再伸手。 就在他即将触到那块寒玉之时,只见裴云之手又避过。 裴云之抬手稍稍推开了榻边轩窗。 第55页 旋即才撩开眼皮看来,唇角弧度有几分意味不明,「林落,你是真的不害臊么?」 身上的热潮本就一阵儿一阵的,将林落脑子沖得思绪零碎。 可冷不防地窗户打开,有潮湿闷了热的水汽涌进,对缓了他的燥,听清楚了裴云之的话。 和上回一般的问话,一样的神情。 可…… 林……落?! 面色猝然僵硬,可下一瞬裹了难耐热.欲的感觉又自下腹袭来,让林落忍不住曲了曲腿,身子软绵无力地塌下,又伏在了案上。 药劲儿真厉害。 咬着唇埋着头待蚀骨颤意过去,林落这才抬头,再去看那庶子。 「郎君,我……」 林落还想像上一回那般辩解,说他是男子,怎么可能是林家女郎呢? 可,抬首望进那双如形状好看眼梢还勾了点锋利的眼里,裴云之淡漠的眼神仿若看穿一切。 ——他,都知道了。 微雨无雷,却又落惊响。 「且先不论你为何会是男子,你既与长兄定了亲,如今来投身于我,你这是要违逆圣旨?」 耳边细碎水声有一瞬停滞,而后急促落下,如落在他身上激起一层冷汗。 屋外落雨敲窗,屋内林落曲腿榻上伏案啜泪。 身上的热混着窗外闷气,惹他颊红娇怯,眸水颤颤:「我不敢违逆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二郎替了裴长公子的婚约,裴氏向来宠爱二郎,这应不妨事的……」 「二郎素来心善,求郎君怜怜我罢,我实在是无法了才出此下策,若是我嫁给裴长公子,定是活不成了……」 眼前人儿眉眼揉了媚,那张精緻的面容好看到了极致。 「打我生下来小娘就把我当女郎养,所以林家不知我是男子,如今小娘身子不好,林家又突然把我接回来去替亲,说若是我不替青窈妹妹嫁过去,就要断了我小娘的药,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我必须得嫁,可我是男子,嫁过去了若是被裴长公子知晓了这个身份,定是要禀了圣上治林家的罪,届时我许是活不成了,且林家受了罪生气,我小娘肯定还是不能活,所以我、我是真没法子了……」 这番话都是真的,所以林落说的时候声音模模糊糊的,像含着水一般,还有点闷。 是哭了。 眼梢睫毛都因为沾湿塌了下来,却还看着那庶子。 盼他心软。 可那庶子听着,却抬腕饮了一口茶后,才掀起薄薄眼皮看他一眼,不做言语。 他这是,什么意思? 林落看不出来,只又是被打来的浪潮激得浑身一颤。 实在受不住,他搁在案几上的手不自觉地去寻案边抓住,似这样才能转移些许难耐。 却不防噼啪一声响,他太过用力让桌案翻落下榻。 歪了银酒碎了玉茶,纠缠的茶酒香溢了满室。 被这案几连带着卸了力道顺着险些摔下榻,好在裴云之忽伸来手接住了他的臂弯。 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让他趴回了软塌上才收回去。 林落抬眼再看,只见即便如此猝不及防,裴云之另一只手上的茶盏中未饮完的茶水却是半点没洒。 案几翻了,裴云之手上的茶盏一时也无处可置。 他端着,垂眼瞧着林落。 此时想不到太多什么,林落只看着自己和裴云之之间没了桌案阻隔。 趴下来后,裴云之的腿离他很近。 搭在膝上几寸的手离他也很近。 那双手在记忆中的触感真的很凉,似如今这屋中唯一能解他燥热的良药。 他方才都那般说了,这庶子虽然现在没说话,可能在思量这件事,但思及其心纯善……肯定对他会有怜惜吧。 毕竟是两条命。 忍不住的,林落伸出指尾勾他掌心,可怜求欢:「二郎……」 感觉到了微痒,裴云之这才幽幽问:「你如何知晓一定活不成了?你这般姿色未必不会引长兄动心,为何不先隐瞒身份去寻长兄试上一试其心意,为何……偏让我怜你?」 「没必要去寻裴长公子的,我也不想去寻长公子。」 听着裴云之这般问,林落嗓音娇颤,对要吐出口的话臊得耳垂都红的要滴血一般: 「毕竟长公子又不似二郎知晓此间情好,我只有嫁与郎君才可享箇中滋味,所以我只求得郎君怜惜便呜唔……」 话声间林落又是一颤,尽力屈着的身子让裴云之不禁将目光落在了那玉带下层层叠衣。 只是一看,觉察到视线落身的林落便慌忙再弓了弓身,用手去掩,终是彻底侧倒在了榻上。 榻上人儿已是溢出难受哭腔,轻浮浪言配那又娇又羞的可怜模样真真儿是让人心疼。 裴云之似笑非笑:「原是如此……」 话中隐隐听出几分咬牙的滋味,但稍纵即逝,林落并未发觉。 撑着力气说了那么些话,林落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难受,身上只有难受。 那儿也.涨.得很,想要被触碰,摩擦的衣料却只能给他带来些许痛楚。 一浪又一浪刷着神绪,在林落好不容易再忍下一回那躁意想要抬头去求那庶子时—— 抬眼,碧玉色的衣袖很近。 那手上的茶盏已然放在了窗台上。 徐徐上望,见裴云之垂眸看他。 第56页 「二郎..」林落喊着,是不解。 只见那衣袖下落,一双手抚在他发顶。 如绸缎丝滑,往下顺去,直至未完全脱离发丝的银冠上。 将那发冠勾起,裴云之慢条斯理地解。 由于二人之间还是隔了点距离,裴云之的这个行径让他发丝微微倒过了,有些扯着了头皮。 于是林落撑起身子,膝行向前挪了挪。 这回是真的靠得很近了。 待裴云之解开发冠,如瀑乌发便散落垂肩。 顺手还是将发冠放在了窗台上,裴云之的手却没落下,而是颳了刮林落靠近的脸颊。 轻笑:「不难受了?」 周遭的热如凝了实质,唯有落在林落脸上的那点凉是流动的,清清的。 「还是难受。」春水般的眸子潺潺流光,林落道:「但若是郎君多碰碰我,我就不难受了……」 说话间,林落的目光定在了裴云之薄红的唇上。 咬了咬唇,林落并不想和裴云之再一来一回的慢慢说些闲话了。 虽然裴云之没说同不同意他的法子,但瞧着,裴云之的动作是极其暧昧的。 是在纠结吧。 林落知道这种事让这裴家庶子骤然答应下来是很难的,毕竟那要裴氏承担些圣上的问责。 可,他都已经将自己的苦衷提前的和盘托出了。 这本是要等情到浓处再言明,可如今情势让他不得不在这庶子还没怜他时就说了,效果肯定大打折扣了。 应也无妨,能补救的,肯定能补救的。 反正这庶子如今中了药,必定需要纾解。 只要有了情好,这庶子定会像怜惜那些小倌儿一般怜惜他苦楚的。 这般想着,林落骤然去贴那片唇。 他的动作是又急又快的。 唯恐像了上回汤池旁一般,教裴云之躲过去了。 这回他说什么都不能误了。 许是林落动作迅速,或者这回裴云之本就没想着要躲。 林落着实碰到了裴云之的唇。 只可惜还是歪了一点,撞在了其下唇与那颗浅朱色小痣上。 「……」 如凶猛小兽一般的力道让裴云之难得溢出了一声闷哼。 林落没太在意,只辗转再上移。 很意外,裴云之的唇是薄凉的,不似中了药的样子。 为什么? 都是饮了药,为什么裴云之不似他这般反应大? 这个念头只在林落脑中划过一瞬,而后他便被混乱冲散思绪,只贪婪地去汲取他碰到的唯一的冰冷,似饮鸩止渴。 明明只是想着快点成事,却不妨贴上后他是真的有点沉溺其中了。 仅仅是贴着那唇不够,林落急切地还想要深入一些。 于是裴云之还没来得及动作,便感觉到唇缝有一点湿软抵上。 那是比林落绵软唇瓣还要烘热的一点。 裴云之看着近在咫尺闭着眼颤着眼睫求欢的小人儿,没有拒绝。 舌叶的入侵很顺畅,撬开裴云之牙关后,津液也如同林落所想的一般很凉。 应是裴云之方饮了茶,唇齿间有着微苦的茶味,混着一点铁锈的血腥气。 血…… 这是林落方才撞破的,可渴求纾解的想法让他想不了那么多。 哼哼唧唧的在亲吻中索取着,林落恍然记起杂卷上有写过。 浅尝花露,散宽衣衫,抱了背,润**,提枪再戏玉龙。 嗯,看来他现在的步骤是对的。 现在只需要亲一亲就好了。 慢慢的,一步步不需着急。 正好,他吻着这人,感觉浑身的热消了不少。 这般想着,却不防,林落忽觉身下一凉。 原是不知何时,裴云之掀了他的外袍再解了松垮腰带下的里裤。 冰凉的手覆盖,惊得林落一激灵,霎时后仰几分睁大了眼。 唇舌骤然分开,裴云之眸中还略有遗憾。 却没说话,只蜷起指节握着,引得林落没来得及说话便浑身一抖低哼一声。 竟是…… 「呜..」 有点点黏腻刚落于手背,裴云之便见眼前的人儿忍不住软下身子去倚着榻背,呜咽出来。 一滴清泪落下没入软塌缎子里了无踪迹,这回是真哭出珠了。 太羞耻了。 怎么会这么快…… 可是…… 回想起方才的触感。 那凉得舒服的指腹有茧子,粗糙着一擦,就…… 初尝了情的人儿鬓角几分湿漉贴合,眼珠子颤着,脸若湿了细细露水的芙蓉。 眉眼凝艷流光,惊心动魄。 只是不敢看裴云之。 「羞什么,不是要我怜你么?」 收了手,自怀中拿出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裴云之忽而轻笑。 第25章 算计 眼尾泛着红, 林落咬着唇不说话。 他是想让这庶子怜他来着,可、可也没想是这样的。 还没坦诚相见呢,这人就让他泄在了裤子里。 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 这般游刃有余只让他一人臊了! 胸中忍不住漾了点怒气, 他忽翘眼睫,瞪了眼前人一眼。 这一眼说是瞪, 倒不如说是嗔, 实在是娇。 这副小模样落入眼中深谙了眸色,将手中的帕子随意扔至早已杂乱的榻下, 裴云之才捧起了林落的脸。 第57页 「可舒服了?」 指尖摩挲着林落眼角本就嫩红的肌肤, 轻柔的痒意自薄薄脸皮向内蔓延。 带着点热气的低沉嗓音扑在他面上,极近的距离让林落望进了裴云之的眼里。 上回这么认真的对视, 林落还觉看不懂裴云之的心绪。 但这回,林落从其中明显地瞧见了情动。 是情动吧?那难以言喻的、似乎想要把他拆骨入腹的危险目光。 「唔哼……」 沉溺在那如有暗涡绞缠的眸子里, 林落闷哼一声,感觉到了自身再度复燃的热。 其实脸皮这种东西,豁出去了就真不在意了。 更何况林落自一开始的投身之举就是不要得脸皮的。 羞恼了这么一小下, 林落便也不再拿乔姿态。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睫, 回答: 「还……想要。」 没必要说舒不舒服,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 屋中帘幔被流风吹动飘扬, 渗出冷香酒茶混杂, 而窗台上碧玉盏映落雨敲窗,阴蓝天, 银冠斜。 细细呜咽掺着雨碎, 打着浮萍沉水又挣扎浮起喘气。 似凫水,又似泅水。 这都与裴云之无关, 是林落一个人的。 直到了窗外沉了黑,裴云之不知何时起身去点了铜架上的烛,勉强将室中照了亮。 此时只有一件外衣披在身上,林落倒在榻上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只勉强能抬眼去看坐回他身边的裴云之。 头颅被微微抬起又放在腿上,感受着自己散乱的发丝被一只手插入梳顺着。 林落自外衣下伸出手臂,勾住了裴云之託他脸颊的那只手。 他虽然身世苦,但毕竟是个世家大族的女郎,乡下庄子上有僕从伺候,所以没做过什么事儿,十指细嫩得很。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裴云之生了茧子的指腹和指节滑动着,只听雨歇后只有瓦沿滴水声中,林落细声响起。 「前儿个赴宴只知晓了二郎射艺好,可如今见,方明二郎应是比旁人多练了许多回,手上才生出了这些茧子来。」 厚厚肤层本不该有感觉,裴云之却莫名觉着了痒意。 他蜷了蜷没沾着林落脸颊的食指,将那作乱的细指勾住。 才回:「糙茧非显耀之物,从前旁人多嫌,也是今日我才知,竟能让卿卿极尽欢愉。」 林落说这番话只是没话找话,却不防听到裴云之这般回。 这让他霎时忆起了方才榻上雨润云温时,那处回回都是被这带茧子的手,绞泄了。 这话声中是带点子笑意的,纵使林落看不见裴云之面容,也能想到其上神情定是好整以暇中夹了促狭。 故意逗他呢! 扁着嘴猝然支起身,林落仰首看他。 本是要说些什么,但又猛然住了嘴。 一双圆眼滴熘熘地在这庶子的身上扫了一圈,他有些愕然。 这庶子除了发丝也散下和衣摆广袖有些许褶皱外,衣衫竟没有解落半分! 方才是被折腾着脑子里想不了事儿,如今云销雨霁后,药劲儿过了,林落才发觉。 这人压根儿就没碰他呀! 倒也不是没碰,可只让他欢愉了,自个儿倒是清心寡欲的模样。 这庶子竟扛着药劲儿都不愿意真正与他交欢? 他的愣神没让眼前人有半分在意,只收回了手。 见他这副模样淡定得很,林落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哑: 「二郎你……竟还是不愿怜我。」 烛火下,裴云之挑眉:「何出此言?」 如若不愿,他这双手,又碰的是何人呢? 心也知这庶子若是瞧不上他,也不必为他做那档子事儿。 可…… 林落咬唇踟蹰会,才道:「郎君明明也动情了,却为何……不碰我?」 说着,林落直接伸手去点裴云之的腰下。 方才靠在裴云之腿上的时候,他的脸是被托着的。 这并不代表他不明晓其下那还挺着。 毕竟方才背靠裴云之怀中欢愉时,他虽没心绪去思量这人脱没脱衣,但还是感觉到了腰间那硌意的。 这么些时辰过去…… 这人,真能忍! 猝然隔衣摁上的手劲儿没分寸,让裴云之嵴背微微绷了绷。 面色却仍是没变,只是微微拂袖将林落的手挡去。 他道:「情起欲来虽是寻常事,但不可过纵,曾有医者告知三五日为一节制最佳,我向来遵循,恰逢前日……所以,见谅。」 三日前他还在艨艟之上,此乃谎言。 但很显然,林落似是信了几分。 当然,不是信他节制,而是信他前日做过这档子事儿了。 于是林落蹙眉:「二郎可莫要诓我。」 前些时裴云之夜夜都来花楼,难不成节制的时候他也光这般取悦旁人了? 裴云之道:「怎么会。」 那眉眼在晕黄下染了柔润,倒不像作假。 好吧。 微微垂下眼靠进裴云之的怀里,林落其实还有点子担忧。 这人应是中了药的吧..不泄出来,真没事儿吗? 算了,他不是医师,也不知晓。 他只又小声嘟囔: 「那这回郎君没怜成我,要记着补我一回呀!」 第58页 「此事不急。」 「如何不急!」骤然听到裴云之这般答,林落又急急抬首望他。 唇瓣擦过那下颌,仿若瓣花路过。 略微不明林落为何如此急切,裴云之垂眸静静看他。 这人难不成是想让他再问一遍,然后拒绝他吗? 是或不是,林落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唇角向下撇了撇,好不委屈继续道:「二郎不怜我,便就是不答应要替那裴长公子娶我了。」 裴云之却好笑:「你是如何觉着我同你欢好了,便会应了这事?」 这话…… 是在拒绝他的提议吧。 虽然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但不防听着,心中最后的一点子希冀破碎,林落是真的难过了。 那清绝的脸一下子在眼前模糊了,鼻尖很酸。 不需眨眼,盛不住泪的眼眶便溢落珠花。 「哭什么呢。」 不成想只是说了句话就引得眼前人儿泪珠子断了线,裴云之终是不忍看那眉眼耷拉的伤心模样。 半分也不忍看。 他欲抬手拭泪,却觉一时半会儿净不了。 便翻开了长袖扯着里衣,轻轻去抹。 「我又没说不应此事..」 「那便是应了?」 虽是伤心着,但又听那庶子如此说,林落心底又唰地蹿起火苗。 他就知道,这庶子心地良善,不会真的弃他如此可怜于不顾。 被那还汪着水的圆眼看着,裴云之难得生出几分无奈。 「嗯,此番回洛阳,我会与……长兄商议此事。」 本就是他该娶的,如今为了哄人,还要去应自个儿『夫人』要换夫一事。 真是…… 境况急转直下又猝然沖了顶,没成想这庶子就如此轻易答应了这事儿,林落心间霎时被喜悦填满。 便是不顾裴云之的手还抬着,他扑进那怀里,紧紧搂着腰。 脸埋在胸间,林落还带着水嗓音欣喜: 「二郎,你真好!你是天下第一好!」 「……」 松了里衣袖感觉着一片湿凉贴肤,裴云之并未言语。 只垂眸看着怀中那乌黑的发丝,垂手去抚。 屋内烛火闪了闪有点暗下来了,许是蜡油融落而灯芯未剪,燃焦了又不肯碎便发出了噼啪响,还折了光色。 少顷,怀中又响起软绵绵的声音。 「只是……二郎,你打算如何同裴家说你要娶我这件事呀?」 「暂未想好。」 「唔……二郎既未想好,可否听我一言?」 「听闻裴长公子不好色相,许是心里有人了,或是对此好无能,二郎不若就同家里说:长兄不喜这林氏女,家中又忌惮,你不忍新妇空闺冷落,不如将你抬了嫡出,替长兄娶了他,往后时时带着便不用留在裴家恼人眼,圣上知晓了也顶多责一句偷奸耍滑。」 「如此,可好?」 先前林落只说了想让这庶子替裴长公子娶他,却也没说该怎么替,也没说明此事后果。 如今听着这庶子只答应了此事,却没想好该怎么做,便将自己一早思量好的对策尽数告之。 把那青丝捋顺了便勾起一缕在指间把玩,裴云之垂着眼,面上分明是冷寂的,嗓音却沁润。 他道:「倒是想得周全。」 「二郎过誉啦。」 听着裴云之夸自己,林落的脸在他衣襟处蹭了蹭: 「两家婚约毕竟是圣上赐婚,我虽……借了郎君心善才寻得一条生路,但并非是想要郎君为我去违逆圣旨,只可惜此法还是有些不妥……二郎不会怪我吧?」 怪他算计。 毕竟此举再怎么想的好,最终谁也不知天子若知晓了裴氏将庶子抬了身份再顶本该属于裴长公子的赐婚时,会是何种反应。 且林落心知,即便裴氏宠爱纵容这庶子,但赐婚一事关乎裴氏。 若想办成此事……这庶子定是不轻松。 如此算计一个心善之人,林落是真对其有点愧疚心虚了。 这般想着,他不敢再用力抱这庶子,缩回了手只靠着。 第26章 彩丝 「怎捨得怪呢。」 感觉到了怀中人那点子心虚, 裴云之却只如此答。 不怪就好。 林落微微吐了口气。 「那二郎下回来前,可算着不要同旁人欢好了。」 「下回?」 「二郎不打算再见我几回么?郎君若不来告知我裴氏同没同意此事,我这儿…可怕得很呢……」 说着, 林落拉下了裴云之在勾他发丝的手, 按在了心口。 自雨过他是只披了件外袍在身上的,而方才, 外袍随着他搂抱的动作早就滑了下去, 只虚虚搭在腰间挡着腿弯。 脩然掌间再触上那柔嫩的肌肤,薄薄的肌理下, 能感觉到其内心动。 「呵..」 蜷了掌以指背擦过那心口再收手, 裴云之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自是打算来见的。」 「说好了!二郎可莫回了洛阳寻到了别的可心人儿就不来了,也忘了要娶我了。」 弯身靠在裴云之胸口的姿势有点不舒服, 林落挺了挺身向上挪,直到下颌骨靠到了裴云之肩侧。 他才继续:「我…可唯有郎君能嫁了。」 轻轻柔柔的气息扑到裴云之颈侧, 全然依赖的模样似一瓣落花,颤颤挂在枝头不愿入泥,求着惜花之人将它托住。 第59页 裴云之也托住了。 「不会忘, 且方才都把佩玉给你了,那是……我阿母说只能给心上人的佩玉。」 方才软塌上解林落衣衫的时候, 一块玉佩掉出。 裴云之见着眼熟拿起, 还没说话, 林落就解释说本来就要还给他的, 方才忘记说了。 闻言,裴云之并未就此收下, 而是将其放在一旁, 只道此物是自小佩戴,裴氏人人认得, 如今既是到了林落手上,就赠他了。 「投我以彩丝,报之以琼琚。」 思及方才裴云之是这般说的,现下又说什么只能给心上人的玉佩。 林落便不信了。 「真的,二郎可不是哄我?」 有薄凉指尖勾着林落的下颌抬起,裴云之注视着他。 「不是。」 「投我以彩丝,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永以为好也…… 乌墨晕开的瞳中唯有一点林落被烛火照满的小脸。 心跳猛然空了一拍。 「那、那就说好了,二郎可要早些来,重午后我留些芦叶,郎君来了我就可做些角黍给二郎尝尝。」 「好。」 答完,裴云之忽又绽出莞尔的笑:「虽知卿卿聪颖,却不知竟连角黍都会做。」 「这又不难,只将米裹进芦叶里,再缠好彩丝。」 闻言,裴云之却是不再言语。 他只瞧着。 昳丽的小脸,太容易让人忽视别的,只注视其艷色。 可唯有他知。 今宵怜惜,非容色为本因,而是其雪慧。 没挽过弓,却是一教一看便能中靶。 其字流美非一日之功,却也非苦练只得其形不得其韵,毕竟他那日只是握手带其写了一回,林落便参透其神,而后笔笔得峰。 身世之事本是步步死局,但还是被他寻出生路一条。 从前他是真没想过姻缘一事,便是得了赐婚也不甚在意。 此来东郡,遇林落,却忽觉亲事巧妙。 若是林落嫁与他,他也愿与其夜月花朝。 唯有一点可惜,林落攀附的人,是他,也非他。 竟还说他不晓此间情好…… 呵。 对上的那双眸子晦暗难明,林落一时觉他薄削唇角笑意泛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么一晃后再看那庶子,便见他已然敛了沉冽暗色,眸光清润。 而后裴云之拉起了外袍为林落密密裹上。 再伸手自窗台拿下茶水,指尖沾了沾,点至林落唇上。 乍然的湿润让他忍不住探舌舔了舔,汲取到了凉润。 好一会儿翻云覆雨,林落是有些渴了。 可是看着裴云之只润他唇瓣的动作,不解。 为何不让他直接喝了这半盏茶水? 「凉了,还沾了雨,不洁。」 看出林落疑色,裴云之淡淡解释完,起身。 不明裴云之又是要作甚,林落下意识地去拽住了那碧色垂袖。 胡乱抓去的手没有章法,这回不待林落询问,便见裴云之徐徐勾起他的手放回外袍中裹好,道: 「只是去让人抬些水来,片刻就回。」 声音里含了诱哄,像是在安抚有分离焦虑的小兽。 如今林落这模样着实狼狈,遍地的颓靡及难以言喻的麝味。 听裴云之这么说,林落也觉身上黏腻不舒服,便由他去了。 待那身影拨帘离开,林落仰躺在榻。 他轻轻抬臂遮眼。 今日破釜沉舟,终是……成了。 这就好,这就好。 不枉他百般谋划。 只是…… 略微在垂在脸颊旁的指尖嗅到点酒气,思及方才他拽到裴云之的袖角那块似有点湿意…… 林落蹙了蹙眉。 他下午弄翻案几时,难不成不小心把酒洒到了那庶子衣衫上吗? * 芒种后的第二日,雨过天晴,天清云淡。 午后登上艨艟,裴云之听侍从说裴夫人已经去了舱中,正等着他,便入了内。 几日山寺小住,裴夫人并无大碍。 稍稍说了些话,裴云之也就出了舱上了甲板。 在此等候良久的徐清凌和齐羽玉二人见他,忙迎了上来。 「方才没来得及向伯母见安,现下瞧着伯母也是要休息了……云之,伯母这几日在东郡可没受什么磋磨吧?」 问话的是齐羽玉。 毕竟齐羽玉连着数日同林氏的子弟们宴饮也并非玩乐,而是极尽所能的去打听了裴夫人的消息,却还是一无所获,只能如今又来问裴云之。 见是他们二人,裴云之顿了步,颔首。 「阿母无事。」 「无事便好,也是,谅林家也不敢对伯母怠慢,见你风光而来,更是只能灰熘熘地将伯母好生送回。」 虽是如此说,齐羽玉闻言,却是松了口气。 看他如此担忧裴夫人,裴云之也不觉奇怪。 毕竟从前齐羽玉与徐清凌来洛阳裴家听学时,裴夫人对其多有照拂。 只是终究还是不谙此道,些许天真。 不知前因后果,齐羽玉放下了心中所忧,而后才仔细打量裴云之,微疑: 「你昨儿个不就知晓了伯母会回来吗,怎么如今却瞧着你没什么精神,是太高兴了夜里没睡好?」 第60页 眉眼间的倦怠确实明显,裴云之没说话,只瞧了一旁听齐羽玉话落后忽弯眼而笑的徐清凌一眼。 见裴云之看来,徐清凌便正了正色。 可裴云之愈是这般,徐清凌心中愈是确定。 裴云之这般模样与昨日为其『践行』的那林家女郎有关。 徐清凌没问昨日景况,毕竟看着裴云之也不像是餍足的模样。 想想也是,有这么个觊觎庶弟的夫人…… 他展扇掩了半张面容,接了齐羽玉的话: 「云之许是还有别它什么的烦心事吧,你倒也不必桩桩件件都盘问仔细,云之又不是犯人。」 「也是喔。」闻言恍然,齐羽玉看着裴云之分辨不清是不虞还是疲乏的面色,道:「见谅见谅。」 「……无妨。」 若是寻常,对此疑问,裴云之自是会对他们言说。 毕竟此事无关慎重密要。 只是思及昨夜为何没睡好的缘由…… 裴云之一时也不知如何言说,更是不想告知旁人。 虽然昨日将那下了药的酒翻倒在了袖上,可他非圣人,还是动情动欲。 易起难消,以至于闭目仍是满眼软塌春色,夜不能寐.. 此时艨艟破水于江,岸绿随春消消入热,澄花翻涌耀日,如心绪作浪泛开波纹。 明明心意早已昭明自知,可当发觉这份心思竟能使自身如此挂怀,以至提及便心念意往…… 这,似乎有些不受掌控了。 心间微沉,许是昨夜未眠致使他过负用神,引得神庭略涨。 裴云之抬手屈指抵了抵额间,袖口随之滑落几分。 这番动作落入齐羽玉眼中,见他腕间彩丝,齐羽玉忽「咦」了一声。 又起了话:「云之,你向来是不佩腕饰的,且如今还未到重午,你这五彩绳是哪里来的?」 说是问话,然裴云之还未作答,又听齐羽玉说。 「话说起来这五彩绳的编法好眼熟啊,唔……是了!我昨儿个在林三郎腕上也见着了这种编络的彩绳,不过他说这五彩绳是阿妹所赠……云之,你这根莫不是也是林家娘子送来的?」 昨日齐羽玉赴林氏别苑晚间宴饮,只见那林元烨百般『无意』露出其腕间彩绳,待旁人问起,便说是家妹林落赠他。 齐羽玉家中并无姊妹兄弟,一时有些艷羡这般手足情好,便将那五彩绳多看了几眼。 这般恰好使得了他今日瞧见裴云之腕间彩绳后,有此猜想。 虽说齐羽玉知晓裴云之在东郡是借了裴二的身份,但嫂嫂送五彩绳给小叔子这事也不无可能…… 如此想着,他一抚掌:「若真是林家娘子送来的..嘿!她还挺有趣儿,没嫁过来就晓得要讨好小叔子了。」 齐羽玉实在有点子没心肺,都没看见裴云之的面色霎时沉了下来。 见此情形,徐清凌在一旁展了扇偏头去,不掺其中。 只听裴云之默了会,才冷声道:「不是。」 说着,他垂了袖盖住了腕间彩丝。 * 第27章 腿酸 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六。 也就四个月的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落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轻轻颔首, 送别了前来传信儿的侍女。 而后回到屋内。 「女郎,你快坐下, 我再给你捏捏腿。」 只是方进屋, 林落便听采绿如是道。 并未推辞,林落在软塌上坐了下来, 采绿跪在脚踏上给他捏着腿。 昨儿个林落入夜才回, 不仅衣衫全换了套,还倒头就睡。 采绿不是傻子, 联繫着昨儿白日恰听闻裴氏离开,便明晰了林落定是与裴家那庶子好一阵儿厮磨。 这不, 今儿个直到午时她去拿了膳食回来,林落才将将醒。 伺候着洗漱用膳时,采绿没忽略林落脚下的虚浮。 忙忙儿地扶着林落, 他用膳,她便捏腿。 直到主母院子来了人, 她又扶着林落去迎。 方才由于一直都有着事儿, 林落不是用膳就是同那侍女说话。 现下捏着腿, 采绿见林落有着空儿, 终是忍不住有了点子疑问出口。 「女郎,那裴二郎可是对你十分挂念不忘, 临到别了, 不舍才把你磋磨狠了?」 不然何至于林落腿酸至此? 前些时林落说那庶子怜了他时,她都没见林落如此模样。 采绿疑问没什么顾忌, 林落闻言,却是红了脸。 这……这他怎么说? 他难道要说,初尝情事,尝多了腿酸? 于是林落抿着嘴,不说话。 只低头把玩着指尖勾着的麒麟玉佩。 见林落不答,采绿心中疑惑,但也知主子不想说,便不敢多嘴了。 只是瞧着林落手上那个说要还却没还的玉佩,眉梢还带着缕缕笑。 她又不免好奇。 「女郎为何如此开心?」 这事林落无意隐瞒,他才道:「你可知…裴二郎答允我了,他回洛阳后会去同裴长公子说,娶我。」 话声儿是轻飘飘的,是个好消息。 可…… 采绿分明见林落眼眉间的喜色降下来了。 是为什么呢? 采绿不知道。 采绿只道:「女郎妙算,筹谋果真成了,这下再无后顾无忧了,那裴二郎真真儿心善呢。」 第61页 抿着唇,林落没再说话。 眼帘垂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 指尖玉佩触手生温,却仍是没暖林落在这热天下仍旧冰凉的手。 是呢,真真儿,心善呢。 * 重午前说好了要做些角黍给林元烨送去。 于是这几日,林落又找空出门去采了芦叶后,便包了许多角黍。 毕竟煮角黍的时候要用到灶台,而做了东西不可能只给林元烨一人送去。 所以林落做了很多。 先是给林元烨送去了。 明明是挑着午后来送的,可林落到时,侍从说林元烨还在祠堂祭祖未归。 祭祖,这事儿李素芸压根没告知林落。 林落也恰好不想去。 但林落也不想在此等林元烨回来,便让采绿将装着角黍的竹篮递给侍从,让其代为转交。 侍从不接,只道:「女郎,你若还有事儿等不了,不若自个儿去郎君的屋中放着吧。」 侍从是知道林元烨如何宝贝林落送来的东西的,生怕自己接着碰坏了惹了林元烨生气。 虽说今日林落送来的只是一竹篮的角黍,没有什么能碰坏的。 「这……好吧。」 听侍从如此说,林落有些踟蹰。 可侍从已经去将卧房的门打开,等着他入内。 林落便只好进去了。 随着林落走进,屋内干净雅致的摆设映入眼帘。 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林元烨的寝屋也不过比林落的屋子奢华一点而已。 迈步走入时略略扫了一眼其间,让林落忍不住稍稍留目的,是屋内挂着的一副丹青。 芦叶丛中一个女子挽袖採摘…… 这是上回林落看着林元烨作的那副画。 这回那画儿已然完成了。 纤瘦的背影与点了唇的色…… 上回林落只是觉着这画中人身形面容与自己相似,如今看,却并不觉着相似了。 反而是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只是画中女子脸太嫩,林落一时也想不起来。 也懒得费神多思,林落将手中的竹篮放好在软塌案几上便离开了此处。 只在临走前向侍从道了一句:「非我不愿等三哥哥回来,只是今儿个是重午,我做了角黍想要给每个院子里都送去些,还请三哥哥见谅。」 「无事的无事的,郎君定会体谅女郎的。」 侍从将林落送出院门外。 * 因着如今林家郎主还在,所以林家长公子和二公子虽是成婚了数年,但仍未分家。 只是长公子去了平城做官,如今不住在主宅中。 于是林落只去给李素芸和林青窈以及林元塘的院子里送了角黍。 至于给林家郎主的那一份,也一道送去了李素芸的院子。 林落到李素芸院子门前通传时,此时李素芸也仍在祭祀未归,便也由侍女收下。 旋即林落再去林元塘的院子。 却不料来时院落空空,只有一个守着洒扫的侍从说二郎君前些时被郎主派去小城去巡视了。 不明为何,林落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旋即离开,前往林青窈的院子。 穿过后园回廊绿阁,林落到时恰好与林青窈碰了个照面。 「见青窈妹妹安。」 按照礼阶,本该是林青窈先同林落见安后,林落再回以一礼的。 然,林落虽是记在主母名下说是林青窈的阿姊,但实际上林落的年纪是比林青窈要小上月余的。 此处并无外人,于是林落还是先行见安。 「见阿姊安。」林青窈也微微颔首回了一礼,而后问:「阿姊今日来寻我作甚?」 如今林落正站在林青窈的院子门口,只能是来寻她的了。 「今儿个是重午,我让侍女出去采了些芦叶,做了些角黍,想送来给青窈妹妹尝一尝,还望阿妹不嫌。」 林青窈既问,林落便答。 旋即招手,让采绿上前递出最后一个装着角黍的竹篮。 「去接下吧。」 在采绿递出的时候,林青窈身边的侍女并未动作,直到听林青窈发了话,这才接过。 而后林青窈才转眼看林落,若有所思:「阿姊有心了。」 林落颔首。 「青窈妹妹不嫌弃便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林落转身离开。 只是刚迈出两步,他忽听身后又传来声响。 「阿姊。」 「嗯?」 林落不解回首。 转身回看的那一张面容虽绝艷至极,但并没有任何张扬的色彩。 反而是婉约的,脆弱娇怯的。 这些时日来,林青窈瞧着林落确实安分。 看着一旁侍女手中的角黍,她迟疑了一下,而后开口。 「阿姊,近来入夏,该裁衣了,我明日准备去同阿母说一说过两日去布庄一趟,你可要与我同去?」 说完,林青窈才觉自己这话来得奇怪,毕竟前些日子她还对林落言犀色厉,于是她又补充: 「只是瞧你没几件衣裳,林氏嫡女不该如此,所以明日我会去告知阿母你身子好些了,而后我们一同出门去布庄。」 这回不是问句,而是直接为林落拍板定了。 虽然林青窈说明了此举是为了林氏颜面,林落也确实不好推脱。 第62页 可林落有些迟疑。 若是告知了李素芸他身子好些了,他岂不是又要去湘青堂? 当然,如今是男是女都已被裴家庶子知晓,且那裴家庶子已然离开东郡,他先前的顾虑已经全然没有。 他倒也不是不想去湘青堂听学。 只是…… 多有顾虑。 先前他思虑了多回,终是觉得自己太过想当然。 虽然自己自得这张容貌出众,诱那庶子绰绰有余,殊不知裴家庶子认出他恐怕也是因为这副模样。 什么男相女相的,连林青窈都能笃定是他,恐怕别人只要瞧见了他这脸,无论扮什么相也都能认出是他。 想着往后那庶子还要来东郡,他届时也要男相出行。 自是不想随意抛头露面让许多人都记熟了他,免得在城中走两步就又要被认出来他扮男相。 于是银牙一咬,林落道: 「青窈妹妹,非我不愿随你出去,只是如若你同君母说了我身子已好……我不太想去湘青堂,所以可否不要说我身子已经好了?」 「你不想去湘青堂,为何?」 林青窈不解。 「我学识浅薄,不似大家都……」 林落面上几分落寞胆怯。 「原是这般。」 林青窈也懂得,便道:「无妨,我会为你去求阿母的,过两日你放心同我出去便是。」 「……既是如此,那谢过青窈妹妹了。」 同林青窈说完这些,林落这才转步回碧桐院。 * 重午过了,东郡是愈发热了。 白日里待在屋内,林落正在练字静心,只见晌午出门去採买香料的采绿回来了。 「女郎。」 往日自外回来采绿不会唤他,林落闻言抬首,只见采绿拿着一封信笺走来。 「方才我路过书肆,那店家叫我,说有女郎的信,我便拿回来了。」 前些时采绿日日去拿信,那书肆店家也是认得了她。 闻言,林落搁笔略有诧异。 书肆有信,只能是裴怀川的了。 可那人不是说是有缘再见么?没成想这人这么快就又来东郡了。 接过信笺,林落打开。 只见其上是裴怀川约他明日去放纸鸢。 啧。 蹙了蹙眉,林落并不想去放什么纸鸢。 近来天气热的很,林落也并不是个好动的人。 正想着稍后该如何提笔回绝,林落再往下看,只见裴怀川像是预料到了他的拒绝。 又写这回带了裴二郎爱喝的茶饼,一同去品一品,余下的都给他,往后裴二郎来了他可投其所好为其煮茶。 唔…… 林落又迟疑了。 虽说那庶子心善,知晓了他的算计后还是答应了他。 可他看着那庶子不愿怜他的样子…… 那庶子说是禁慾,可他总觉着,是他还没走到那庶子的心坎儿上去。 再联繫起裴怀川说那庶子喜好读过书的,而他那日实在没什么机会同那庶子卖弄文采,忙着那档子事儿便是连那庶子点的茶也没喝上…… 更别提他先前看了好些茶经,本想同其论道,投其所好,却没任何机会。 啧。 是该去了解下了,顺道回来后按照茶经上所书好好练一下如何煮茶如何品饮,下回见那庶子,可要好好卖弄一下! 毕竟以色事他人者,能得几时好? 那庶子见过的颜色也多,他往后嫁过去了,须得多多讨人欢心才是。 教人绝不悔了娶他。 这般想着,林落抿唇。 看着其上写的地方,将信收到了袖笼。 采绿在一旁看着,问:「女郎,你不回信吗?」 采绿虽不知林落是在和谁人传信,但每回林落都是会回信的,这回怎的不回了? 「不用,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你守好院子。」 自上回林元烨将碧桐院另一个侍女叫走之后,便再没让其回来。 李素云似乎也知晓了这件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如今林落偷偷出门又方便了些许。 * 虽说侍从进出的小门并无人看守,但由于来往侍从过多,林落每每还是要找着机会才能出门的。 于是第二日,他一早就起来了,换好了男衫偷偷从后园偏僻小路来到小门处,待看四处无人,再抓紧出了门。 昨日裴怀川的信上说他在上回柏舟的河边等着。 林落记得路,很快便到了。 此处不似上回一般是火烧云照了,如今天青水碧,浪波沿上缀着一点金,并不灼热耀眼。 倒是个放纸鸢的好时候。 只是刚靠近河岸,林落便见裴怀川一袭青白袍,负手身后,捏着纸鸢。 身旁有一个男子跟随,不像是侍从,但也不似是个公子哥。 他们身后还有一方小几,像是专门搬至此处供坐闲谈。 走近时,林落只听裴怀川道:「陈郸,你可是真想好了要去琼州?你无家世,恐怕不得重用,恰巧重午时我听长兄说已与那琼州牧结盟,不如我让兄长为你举荐……」 他话音未落,林落便已经走至他身后。 听见脚步声,裴怀川适时止了话声,他转首看林落:「茑茑来了。」 「嗯。」林落也不多做寒暄,点了点头。 第63页 「快坐。」 转身绕步,裴怀川行至小几前,伸手相邀。 看着案几上摆放的几方木盒,猜想那应当就是茶饼。 林落便敛衽跪坐下来。 只是方坐,忽冷不丁地听见裴怀川问:「茑茑来得悄无声息,方才你可听到了我们说什么了?」 不解抬眼去看,林落只见裴怀川眼眸微眯。 看不清其间神绪。 「没有。」 微微歪了歪头,林落道: 「是有什么我听不得的吗?那下回柏公子可要记着寻个密室再谈论要事,免着让旁人听着了什么。」 说完,林落撇了撇嘴。 且不论他方才并未注意裴怀川在说什么,就算听着了。 明明是裴怀川邀他来此,他又不是偷偷摸摸故意去听。 敛了方才捉摸不透的模样,裴怀川正色笑了笑道:「自是没什么听不得的,只是随口一问,我可没什么事儿要瞒着茑茑。」 「哦。」低低应了一声,林落不太相信,但没再多说。 只又问:「今日我已应约前来,但是……柏公子,似乎这儿没有能煮茶的地方,我们在这儿能品茶吗?」 「如何不行?」裴怀川道:「我带了炉子来,稍后陈郸会去煮茶,恰好我们先来放会子纸鸢。」 他如此说了,林落便也点头。 「好。」 方说完,林落面前便被递上一个纸鸢。 「请用。」 是陈郸。 抬眸看了一眼这一直被他忽略但候在案几旁的人,上回被推倒在地的记忆还在,林落皱了皱鼻子。 他不想和这个人交流,但是瞧着和裴怀川关系不错,且上回重午前在驿馆给裴家庶子递信进去还是託了他…… 虽说上回陈郸好说话只是因为裴怀川临走前特意为他嘱託了一句。 「谢谢。」林落还是道谢了。 闷着声,有点小。 他接过了纸鸢。 陈郸没听清楚,还以为林落还有什么要求:「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 林落脩然抬眼,看他,又大声说了一遍。 本以为这人如刚正不阿的外貌一般比较直冷性子,林落没成想他居然也是个坏心眼的。 小声说道谢不行,还得大声说。 说完,林落旋即低了头。 小人儿撇嘴的动作瞧着有几分委屈,陈郸不解地蹙了蹙眉。 他记得自己今日是刚和林落见面吧,也没惹到人,怎的这人看着气鼓鼓的? 是因为初见那回的事吗?可他好似也道歉了吧。 明明这人儿上回还托他带了信给裴云之呢,如今这又是怎么了? 转眼去看了眼正提笔在纸鸢上书写的裴怀川,见人忙着无法解答他的疑惑。 陈郸只好耸了耸肩,而后去行囊处拿出炉子架起,准备煮茶。 而待林落转回头看裴怀川时,只见他已然研了墨提笔在纸鸢上落笔书写了两行字。 「纸鸢祈福,你想写点什么吗?」 见林落也拿到了纸鸢,裴怀川又蘸墨递笔。 「不想。」没伸手去接毛笔,林落摇了摇头。 纸鸢祈福…… 其实林落早就不相信什么祈福之说了。 他今日出来只是为了从裴怀川身上获取些许有用的东西而已。 见他这般,裴怀川却没收回手,只又道:「还是写点吧,若是你写了,我再额外告知你一个好消息如何?」 「嗯?」 林落疑惑:「什么好消息?」 「你写了就告诉你。」裴怀川笑眯眯的。 裴怀川的笑容太过具有欺骗性,林落看不出真假,但想来不会是诓骗他。 虽然对什么好消息的林落没什么致趣,毕竟于现在的他而言,再如何好的消息都不如他真真正正地嫁给了裴家庶子保全了性命以及李小娘这件事。 但终还是接过了笔。 墨点绢布,与绵软面容不同的遒劲有力字迹显露。 林落写的是《柏舟》。 明明将这字迹日夜见过许多回,裴怀川在此刻还是忍不住目露赞赏。 待笔成,林落问:「写好了,好消息是什么?」 伸手将林落的纸鸢拿过,细细看了会,裴怀川才抬眸,与林落那双艷丽圆眼对视。 一双浅色眸子印着河水粼波,他道:「前儿个我去了桑水,将你的字拿给了东隅书院的叶夫子瞧了瞧,他说你的字奇佳,恰巧书院年后要将陈年藏书都修一修,他想邀你去帮忙修书,会有报酬。」 「如若你年后有空,不妨去试上一试?」 原以为裴怀川会说出些什么奇怪的好消息,如今这一听,林落有点愣。 「东隅……书院?」 林落微怔:「就是那个……天下隐士聚集之地,传闻藏于云苍山间寻常人遍寻不见的东隅书院?」 裴怀川点头:「嗯,如何,你可愿意?」 眼前的小人儿不知是太过惊喜还是怎的,他闻言面色发愣,檀口微张。 一点贝齿露出,眼尾稍稍上勾的圆眼锃亮。 好一会儿,才听他答:「愿意的!只是……」 明明得知这个消息是极其欣喜的,有关东隅书院之闻林落只在一些零碎传闻和一篇游记以及一本偏史里知晓过些许。 第64页 记载大景开国前,便是开国天子景成帝亲自去了云苍山请了叶氏一位隐士下山,辅佐谋划,才得以将中原尽数收入囊中,建国安邦。 而自大景开国后,东隅书院便销声匿迹,只五十年会有一位叶氏之人下山入朝为官。 当然,东隅书院并非只有叶氏之人在其中,之所以称之为天下隐士聚集之地,是因为常有退隐之人会与叶氏做官那人接触,而得知其退隐之心又赞赏其才华之时,叶氏之人会邀请其人入云苍山隐居。 这事大景偶有传闻。 林落完全不敢想叶氏之人竟会看上他的字,还邀他去东隅书院为其修书。 其中隐士之多藏书之富,以及游记中写东隅书院其间隐居之乐…… 与同好者共居山间,修书之时可见藏书古卷,闲暇时林水闲坐,这是林落不敢妄想的日子。 可如今裴怀川就这般将他与从来都不敢想能接触到的东隅书院搭上了线,还让他被邀前去修书。 林落自是一百个愿意的。 只是……修书,他能胜任吗? 「无用担心,有关修书的内容,书院内会有专人为你整理,你到时只需要誊抄便可。」 裴怀川看出了林落的踟蹰: 「且并不止你一人修书,总共会有十人誊抄。」 本是只有九人去誊抄藏书的,而书院其余人则是整理内容。 但那日裴怀川特意将林落的字拿了出来,让其观赏,便得了赞赏并请他代为邀请林落前去。 裴怀川本也只是以为林落的字能让其允诺若是以后有机会,可让他带林落入东隅书院隐居而已。 修书一事,实属意外之喜。 所以裴怀川这才马不停蹄地在洛阳过了重午祭祀后就又来了东郡。 只为告知林落此事。 毕竟上回一遇,裴怀川觉着此人与自个儿是何其相似。 那……定然也如他一般,是嚮往东隅书院的吧。 这般想着,裴怀川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若你有什么挂念的人,也是可以带去东隅书院的。」 书院中全家前去的人并不算少,毕竟云苍山很大,而叶氏几百年根基在此,山中房屋小院无数。 用度一事也有侍从每月下山採买一回,没有任何可忧愁之事。 又听裴怀川如此说,林落更是雀跃。 可…… 话声方忍不住呼之欲出,激动地想要答应。 但旋即,林落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不行。 他……还要嫁人。 想要张口再度答应话说不出来,林落口舌霎时干涩。 他又闭上了口,抿唇。 垂下在案几下的手在袖中攥得紧,心中是有点不甘的,可是无可奈何。 「我……」 话在口中转了几转,林落的嗓子很涩,泛着苦。 若是他早知道这个消息该多好,若是他三月前能遇见裴怀川该多好。 可是世事无常,时间也不可回转。 他垂着眼:「我还是不去了,柏公子,多谢你的好消息,只是我……没时间,见谅,还请帮我回绝叶夫子吧。」 「嗯?为何呢?」裴怀川有些不解。 他虽不知林落家境如何,也不知有何困扰,但想来左不过和他一般不愿被家族裹挟。 为何不愿去呢? 「真的,不能去,见谅。」 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 林落如此说,看起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裴怀川也不勉强,只是还是疑窦:「小门小户光耀门庭并非一辈一人之功,你应也知其理,所以既不愿被家族裹挟,不顾家族便是,恰好寻常人难寻东隅书院,你若入其间,便可不被任何人寻见,为何不去书院呢?」 天下隐士聚集之地,若林落顾及亲人,也可将人接过去的。 这个条件林落很是心动,但隐士之权,又能大于皇权吗? 毕竟叶氏如今还有人在朝为官。 他如今既然已经将天子赐婚一事周全,招惹了裴家庶子,便不能再去肖想这般事了。 且……李小娘一定不愿他这般的。 背弃了林家,背弃了主母。 李素芸可是李小娘最敬重的主母啊。 自小李小娘就在他耳边诉说李素芸如何好,她本是从小被卖进李氏的孤女,无名无姓,是李素芸赐了她李姓,还教她识字念书,李小娘肯定也见不得让李素芸的女儿嫁去那豺狼虎豹窝的吧。 于是浅浅一笑,将心中苦涩尽数咽下,林落声音轻快道:「虽是不愿被家族裹挟,但,总归是不行的,我违抗不了,舍不下……」 声音是落寞不甘的,可话语是妥协的。 少年秾艷面容上,分明有浅淡苦楚。 裴怀川见状,微嘆一声。 也罢,他都尚且未能脱离,何能撺掇旁人背弃家族呢? 随即他朗声道:「不说了,放纸鸢吧。」 说着,裴怀川起身去了河岸空处放飞纸鸢。 只是,他放的是林落写了字的纸鸢。 《柏舟》飘于空中,天蓝如河云似涟漪泛开波纹。 林落静静看着,心绪纷乱。 然,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第28章 掷果 * 隅中, 日头渐热。 金灿的粼光在河中荡漾,惹人眯眼睁不开。 第65页 「不放了,喝口茶润润嗓吧。」裴怀川终是将纸鸢收了下来, 递给一旁的陈郸。 而后林落再度在案前坐下。 不知何时, 陈郸已然用素纱与木枝在小几上支了棚,此处倒也不至于炎热。 待林落跪坐下时, 裴怀川已然倒了一盏茶递来。 「这是金瓜贡茶, 裴二郎最喜喝这个,你尝尝。」 恰好有些渴, 抬盏抿了一口, 林落眼前一亮。 「可是好喝?」裴怀川浅笑。 林落「唔」了下,道:「还好, 但是比那日的云雾茶好喝。」 「那你再尝尝这一盏。」裴怀川又执起另一个茶壶,给林落倒了一杯茶。 林落再品。 有些熟悉的味道, 但是微苦口感少了很多。 唔……熟悉的口感好似那日他在裴家庶子唇齿间感受到的味道。 那庶子应该喜欢喝这个吧。 于是林落问:「这是什么茶?」 裴怀川笑:「这是云雾茶。」 「嗯?」林落不解:「柏公子,你上回不是说裴二郎不喜云雾茶吗?」 「上回那客栈中的云雾茶都是次品,裴二郎当然不喜, 而今日这云雾茶是我自云苍山带下来的,裴二郎会喜欢的。」 裴怀川如此解释, 林落瞭然几分。 只是在见自个儿喝了两盏, 裴怀川却一杯未饮, 连倒都没倒的样子…… 林落又问:「柏公子, 你不饮茶吗?」 「嗯,我并不喜好饮茶。」 说着, 裴怀川眯了眯眼: 「茑茑, 我今日如此为你尽心尽力,你还唤我柏公子, 是否有些太过生疏了?」 「……」 准备再次端盏饮茶的林落手间动作闻声一顿,少顷,他小声道: 「我、我不知道该唤你什么。」 「清清」是肯定不行的。 自上回柏舟时提议后,裴怀川是知晓林落不想那么唤的。 于是今日他也不为难林落,只道:「我在家中行二,你不若唤我二郎,如何?」 二郎? 「不成。」林落猛然摇了摇头。 「为何不成?」 「你是二郎,裴二郎也是二郎,到时候你们在一块儿出现,我都不知该怎么唤了……所以不好。」 要是他一唤,两个人都答应了,这不叫另一个人尴尬么。 「这……」 裴怀川鲜少有失语的时候,如今却忍不住哑然失笑。 可思及林落没有知晓真相的机会,且他的表情太过认真,裴怀川只好道:「二郎不行,那二哥哥呢?」 二哥哥? 这个称呼其实也不好。 因为林家在林落之上有三位兄长了。 不过林落至今还未见过那个二兄长。 长兄是去东郡的平城做官去了,而二兄长原是住在主宅的,近来不知为何也被派去了东郡一个小城里去了,怕是出嫁前很难再见到了。 于是林落抿了抿唇,启齿: 「那就唤这个吧。」 「二哥哥。」 好乖。 乖乖巧巧的绵软一声「二哥哥」让裴怀川微微眯了眯眼。 明明先前听过不少人如此唤自己,却都不如今日。 热火骄阳终不是素纱能挡住的,燎原般让人心里发燥。 脩然撇下眼不去看林落,裴怀川执壶给自己倒了盏茶。 而后一饮而尽。 太乖了。 只可惜,是长兄的相好。 * 两日前林青窈说了要同林落一道出去裁衣后,果然在第三日,她就遣人来碧桐院告知林落,明日一早就趁天儿不热就出去。 林落应了下来。 夜里好好睡了一觉,而后起了个早床。 清晨落座在妆檯铜镜前,婉约细眉如远山黛色,蜜粉敷脸,口脂点唇。 这副装扮做了许多年,林落早已轻车熟路。 待采绿将他半数发丝挽起在脑后缠髻簪花,剩下半数只用一根缥带束好,垂落背后。 勾出两缕细发自肩前逶迤,他站起身来,将宽宽袖角捋了捋。 而后出院。 穿过亭台阁谢绿园小径,今日还是林落头一回自林家大门走出去。 朱门外一架马车已然停好,小窗帘子被掀起,林青窈在马车内微微抬起下颌。 「阿姊来了,快上来吧。」 闻言,脚步加快了两分,林落踏着小木凳上了马车。 只是方落座,便听林青窈道:「前儿个我和阿母说了你身子好了些,但是还是不能常常见风,近来日头也热了些,你总出去湘青堂很可能会中暑,阿母便允你不用去听学了。」 可能是因为如今亲事定下来了,加之猜测林落届时嫁去了裴氏也并不会与裴云之过多亲密,这些学识什么的……通一点就行了,也不必要求太过完美。 于是李素芸在得知林落并不想去听学之后,只说身子弱些没念过书就没念过吧。 林家对他……却是忒不上心了些。 不过确实也不用上心。 反正嫁了过去,他日后就是裴家人,他不过是林家用来替嫁的无用子罢了。 林落知晓这些,心里没什么波动,但仍是唇角抿出了一抹笑。 看不出是什么意味,眼帘也垂下。 林青窈只听他道:「谢谢青窈妹妹。」 第66页 * 马车很快到了布庄。 其实由于上回来过这个布庄裁过男衫,林落还有些担忧今日又去会不会被店家认出来。 但好在许是知晓了今日前来的事林家女郎,店家作为男子不便为其量身,便请了夫人来为他们选布量身,而店家则退到了内室。 近来由于林青窈的身量也长了不少,布庄内从前记下的数据也不能用了,恰好林青窈也量了量身。 待选好了衣料量了身,二人便也就出来了。 只是自布庄出来时,林落瞧着林青窈却没有上马车的意思。 反而是看着长街,偏头问:「阿姊,可想再转一转?」 「阿母给了许多银子还未用完,稍后正好去银楼里瞧一瞧,给你买些珠钗。」 转一转?有什么好转的? 林落不知道,但他点了点头。 「可以。」 旋即林青窈便让马车在此处等着,而后带着林落去了布庄对面的糕点铺子,买了些糕点。 上回林落在此买的桃花糕一口都没吃到就丢在了山庄里,这回林青窈又买了两份,林落瞧着,这回回去后总算能尝到了。 闻起来香甜可口,应该入口即化,很好吃。 这般想着,林青窈又带着林落向城中的首饰铺子走去。 只一进入,琳琅满目的簪子步摇便花了林落的眼。 说实在,林落对这些并不算热衷。 但林青窈很是喜欢,以至于只在说了一句「阿姊你自个儿挑吧,喏,这些银子先给你,若是这家店铺没什么喜欢的,城里还有家胭脂铺子你也去瞧一瞧,稍后记得来这儿与我汇合便成。」 说着林青窈便带着侍女自己去二楼挑珠钗了。 林青窈先前在银楼这里打了好几套首饰,如今得去试上一试,连带着还要让侍女学着给她挽些近来时新的发髻。 不与林青窈一块儿,林落乐得自在。 而林落看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喜欢的,便只拿了一根素银雕花簪子,递给了店中侍从结了银钱,而后他出来了。 留下采绿在店外马车旁侯着,他道:「采绿,我先自个儿在周围走走,稍后就回来,要是待会青窈妹妹先出来了,你帮我告知一下,稍等片刻。」 「好。」采绿应声,旋即又问:「女郎,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买点东西。」林落今日出门是带了银子的,再加上林青窈给的银子,手上颇为富裕。 前些日子他出门在城中走了许久,也稍稍记得了些店铺的位置与卖品。 他记得就在附近的另一条街上,有一家杂货铺。 他要去买个茶壶以及炉子,回去学一学如何煮茶。 纸上谈来终觉浅,虽然茶经他都读透了,但是终还是不会煮茶。 虽然这个东西他也可让采绿代买,但今日毕竟是出来了,就顺道买了。 林青窈应当也不会多说什么。 毕竟方才林青窈给了银子给他,让他若是还有什么想买的,自去买便是。 这般想着,林落穿过街巷,来到另一条长街。 青白天,耀耀光,投在罗裙上涟漪荡开。 小步纤纤,惹人转眸,看颜色红娇。 并不在意那些时不时投来的视线,林落只眸子浅浅打探了路过的店铺内,思量着再经过几家才到那杂货铺。 忽—— 「啊。」 一道黑影自半空掷下,恰恰好落在行步间的林落怀中,惹他小呼一声,后退一步。 那黑影便擦着林落的手落在的地上。 慌乱一瞬,待站定仔细一看。 林落只见是一颗青色葡萄在地上打滚儿,沾了泥尘覆了黑,半晌才停下来。 是个果子? 林落不解,旋即感觉到黑影落下的上方有视线注视。 他便抬首看去。 一张小脸在光中扬起,许是日头有些刺眼,那眼似阖非阖地眯了起来。 香腮如雪,眸似魅狐。 引窗前人眸色幽暗。 只那一眼,林落便望到了二楼处一个勾了浅淡笑意的面容。 眼皮微垂,就那般立在窗台前。 姿态端方,让人丝毫看不出方才掷果砸林落的人是他。 可林落确定,就是他。 第29章 心口 现下距离重午过去不过四日, 林落没想到裴家庶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将自己要去採买什么全然忘记,林落在怔了一瞬后忙忙儿地提裙角向身前的客栈内跑进。 便是还不待客栈侍从问他些什么,他便兀自跑上了楼。 小步拾级紧促, 待踏上最后几阶之时, 林落恰见一道身影自屋内走出。 松绿的平整衣摆随步伐旋飘充斥他的眼中,顺着这锦缎弧度延伸往上看去, 林落的眸子对上了那双蕴墨的眸。 面容冷淡, 隐约间却带丝丝温润笑意,白日里仿佛又月华清辉在那眉眼间流转。 这是一张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所有人见到都会为之惊嘆的一张脸。 他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玉, 瞧着是冷的, 可触手是温的。 看到裴云之令人惊艷的眉眼那瞬间,林落便再也持不住了。 他匆忙地想要一步跨上最后两道台阶去到那庶子身边, 问问今日前来,是否是因为说服了裴氏。 却—— 第67页 「啊。」 再次小声惊呼, 林落不防太过着急步子迈大而踩到了自个儿还未完全提起的裙角。 不稳的身形向下倒去,来不及再看那庶子。 林落慌乱放下拽着衣料的手想要去抓住什么。 扶栏、纱幔……什么都好。 然后—— 「如此慌乱作甚。」 清雅的声线同一只冷白的手一起,把住了林落失重的身体。 骤然飘摇的身又骤然得到托举, 林落心颤颤未定。 扶着那隐藏在清隽长袍下格外精劲的臂膀,好一会儿, 他才吶吶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还未彻底平歇的惊慌失措: 「二、二郎…吓死我了……」 软音萦萦, 头个字还哑着破了声。 是真吓坏了。 以至于整个人都几乎失了力, 自个儿软着手脚跨不过最后的几阶, 只任裴云之继续托着。 很轻。 裴云之并不吃力。 撩下眼帘看那花面抖露,投下阴翳遮他眸色, 暗影里深邃。 本是克制着距离的青松身姿终是上前一步, 将人揽带。 扶着林落自台阶上来,待他站定, 裴云之这才松手。 「往后可……」 俏生生的小人儿只是刚站好,便又不知为何动了起来。 虽说裴云之知晓其并非女郎,且在乡下庄子里许是没学过什么仪态规矩,好动些也寻常。 但看林落冒失模样,裴云之还是启齿欲要叮嘱。 嗓音清润,只是关心其安危。 却,裴云之话未过半,便见身前的小人儿在侧身几步俯在栏杆上转眸看了眼下面前堂后,忽又急急回步过来。 扑进他怀里,搡着他,往一旁恰好开着门的室内推。 未尽话声被这动作堵住,这力道并不大,但裴云之止声顺应了他。 直到进入,忙忙儿又转身去将门合上了,林落这才在裴云之身前回身抬起头看来。 本是似有若无笑意的弧度已经没了,只定定看着林落。 目光自那好看的唇上移,看那浓暗眸子中光芒流转,清淡眼底辨不清情绪。 似不解林落这么做的原因。 抿了抿唇,林落这才张口解释。 「我今儿个是穿了罗裙出来,外面人多,万一有人上来了,我怕被认出来……」 这个理由倒也寻常。 顺着林落话语,裴云之也恰再看他全身。 与方才隔远不同,如今细量,只见月白罗裙自一根细带纤纤垂,薄云衣,细柳腰。 分明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妆容,却在他面上格外姣好。 这还是裴云之头一回在知晓了林落是男子的身份下看他扮女相。 眼眉细,好如描。 娇。 分明是淡冷看不出神绪的视线,可那仔细描摹不转移的目光让林落平添了几分脸热。 安静的室中裴云之一直没说话,林落也不觉尴尬。 主动上前拉上裴云之的手,林落嗓音几分细软:「对了二郎..你怎的这么快就来东郡了?」 这小人儿前些时分明求了他要再来,如今他来了,却又问他为何这么快。 裴云之不答,只反问:「你说呢?」 「我说?唔……」 微微拧眉状似思索了一瞬,林落又凑近几分裴云之身前。 微微吐气几欲交织,踮脚看着那片唇,欲近又止。 终还是去碰了碰那薄削唇下一点浅朱小痣。 柔软也随之贴了一下裴云之的唇。 再扯开一寸距离,而后便看那嫩色的唇开合,呢喃悄悄声娇: 「我觉着……是二郎想我了!二郎这回可没与旁人云雨吧?」 话间,他眼睫缓缓抬起,与裴云之垂看的眼珠对视。 纤长鸦睫随掀眼切切望裴云之的动作上翘,如勾线流畅恰好的墨刻重那圆眼弧度。 圈水泠泠,上勾的眼梢却让这汪潭骤然生热。 其实林落是想问裴云之是不是和裴氏说好了替娶一事。 但,想了想,他又觉着,就算裴氏最终会答应这庶子的要求,但不可能这么快。 毕竟此事还是有些荒唐的。 那这庶子这么快来东郡能是为了什么? 林落觉着这人还是馋自个儿身子的。 所以林落也不扭捏,话语大胆得很。 小人儿的眼梢蕴着热夏时最后一抹春色,在做了女相的妆点下更为色媚。 而裴云之看着,薄红的唇仍旧是那个弧度。 「没有。」 这话太过简短,一时让林落没分辨出。 「二郎这话……是没有想我,还是说没有与旁人云雨呢?」 「怎会不想你。」 意简言赅,裴云之并没有就着云啊雨的说。 「二郎真的想我了呀!」 虽然林落觉着这个答案毫无意外,毕竟想要他的身子也是想他。 但仍旧有些开心。 他眉眼弯弯,心绪激荡地扑进了裴云之怀中。 靠着那宽厚肩颈,林落顺势眼珠微转,在屋内扫了一圈。 寻思着现下距离晌午还有一个多时辰,现下把事儿办了,再去寻林青窈,在晌午之前回林家应当来得及。 应当吧。 林落把此事想得轻松,毕竟那些个杂书上写过,这档子事儿,做一回快得很。 第68页 即便是天赋异禀的男子半个时辰一回就差不多了。 再算上一些别的时耗,一个时辰足矣。 这般想着,林落在目光路过窗边桌案上的一盘青色葡萄之时,一顿。 想起方才自半空落下的那颗葡萄,收回视线,林落忽从裴云之怀中退出来。 香云软落又弃他而去,虽是姿态端方未有分毫逾矩之举,只全然由林落在主动。 但裴云之还是觉着骤然怀空,略有不适。 可不待他疑,便见眼前的小人儿忽扁了扁嘴。 「二郎既是想我,方才为何要拿那青果儿砸我呢?」 这并不是问责,而是讨怜。 还没等裴云之回答,林落便又忙忙道: 「可莫要说是什么『掷果盈车』,二郎若是真心悦我,便更不该拿果子砸我了,你瞧,我手都红了。」 说着,林落稍稍退开些,在二人之间抬起手臂,撩开宽袖。 林落没说错,那小臂上被果子擦过的地方有淡淡红色。 只是…… 太过浅淡,压根儿看不出来是被砸到了还是衣料摩擦才生出的红。 看那细腕,将林落意图尽数收于眼中,裴云之面色不变。 嗓音却几分怜惜:「话都教卿卿说了,这倒也是我不对,你可还有别处伤到了?」 话语间裴云之是夹了些促狭笑意的,可是林落没看分明。 只听裴云之这般说,林落恰好也藉机顺杆子上爬。 他忙忙点头:「有!」 「哪里?」 「这儿、这儿……」 眼睫颤了颤,一边说着,林落一边顺势将手垂下去,再牵那庶子的手。 而后握着那大掌抬起,按在自己胸口。 做完这些,他才抬眼看裴云之。 细声细气地嘟囔:「那果子还砸到我心口儿了,疼得很,但……二郎若是怜我,给我揉揉就不疼了。」 第30章 忒坏! 娇怯怯的流光转在眸间, 那轻呼吐兰的声音如一片羽毛刮挠着人心尖。 林落在暗示什么,裴云之并不是看不懂。 眸中笑意加深,他任那绵软的手将他的手按着。 却未动分毫, 只道:「方才只是想引得你注意, 未成想伤到你了,不过……卿卿今日是独自一人出来的吗?」 「不是。」 林落诚实回答: 「我是和青窈阿妹一起出来的, 稍后晌午前就要回去。」 「所以, 郎君可要快些呀。」 软嗓轻轻,林落带着裴云之的手下滑, 去解开自个儿的腰间系带。 只是方勾上, 裴云之的手却不动了。 这是何意? 林落不解看他。 裴云之道:「既是时间紧迫,你……」 「又何必贪慾呢?」 贪慾? 听着这话, 林落一怔。 是了,他现在急切得不行, 反看裴云之,笑眼盈盈,身姿清雅立在那里。 好生清洁不染。 可, 这庶子来东郡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儿吗? 现在又说他贪慾。 真是,恼人。 一时间又羞又有点子恼, 可林落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 只瘪了嘴, 有些委屈:「二郎何苦羞辱我?」 「并未有羞辱你之意。」 裴云之解释。 可林落不信。 忒坏, 焉坏! 他要生一会儿裴云之的气了。 这气也有几分是因为自己。 若是他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不知道为何, 他总是看不懂这个庶子。 一味的猜测总是没猜对,如今他也不确定这庶子来东郡是想要他还是为别的了。 闷着气松开裴云之的手, 林落垂首。 好半晌, 才听那闷闷声音出来。 「若是二郎此次来东郡不是为了我,那我也就不叨扰郎君了, 我该回……唔!」 在上前一步捧住那张小脸堵住绵软的唇前,裴云之不防还是没堵住那闷气别扭的话声。 可这嘴分明是甜的。 混杂着口脂的微腻。 头脸在被迫抬起后就被欺近的清冽气息覆盖,猝不及防地唇齿被入侵,可那勾缠着他舌叶的动作是温柔的。 浅淡到不能再浅淡的茶涩中淆着清甜的果子香,这让林落不禁微眯起了眼。 湿热的,新奇的感觉。 剎那间忘却了方才还在生着气,他双手攀上了那副肩。 颤颤地,颤颤地接受着沉沦着,林落其实很喜欢和这庶子唇舌相交的感觉。 因为只有在此时,他才能感觉到真正地被这个庶子所接纳。 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谋划正在一步步走向正轨。 他几欲阖上的眼没有看见那半分薄凉的神色。 只是敷衍而已。 裴云之是这般想的,但插入那青丝里捧着的手却微微用力几分。 托住摇摇欲坠,将这个吻缠绵。 甜软太过细腻,水声细碎。 勾着绕着舌叶,不知过去了多久,唇上的覆盖才离开。 引得林落迷濛睁眼。 辨不清是谁的水涎晕花了林落的口脂,一抹滑落在外,与香粉揉开。 微微张开的口将一点舌尖裸露,像是润了露的软红嫩瓣,眸也淋漓。 「二郎……」 第69页 缓吞地唤了一声,林落感受着自己身体里难耐的热。 这回他倒是没中药,但不防尝过了那档子事的快乐,竟不知只是一个吻就能将他的念想勾起来。 这也无妨。 恰好林落也感觉到了裴云之的情动。 毕竟两个人的距离在唇舌相交中贴得紧密,隔着衣衫却也能听到心脏砰响。 是他的,还是裴云之的? 林落不知道了。 裴云之自是知晓自身的心乱,却只问:「怎么了?」 林落没有扭捏,眼梢的旖旎向裴云之漫去。 悄悄软嗓:「二郎现在……想吗?」 虽说方才还在为看不透这裴家庶子而伤神,但如今这庶子是主动来吻自个儿。 是…… 这庶子也动情了。 这回总不能猜错了吧? 这般想着,林落攀着裴云之的手动了动。 和这小人儿相处太多回,只消一个眼神,裴云之便知他要做什么了。 旋即林落的腕便被握住。 手背倾倒,滑落在臂弯的袖露出细腕流畅莹光的弧度。 裴云之便就是在林落不解地注视下,微微撤开身。 松手再抚平衣袍几分褶皱,裴云之才浅笑。 「快晌午了,卿卿若再不回去,林氏该派人在东郡大肆找寻了。」 这话有些夸张,但意在提醒林落离开。 「二郎?」 这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人也动情了,林落是真不理解了。 这庶子究竟怎么回事?这么能忍? 可,也许是被这般拒绝多了,林落对此并没有太多意外。 只是觉得,有点伤心。 湿漉漉的眼里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失落。 裴云之自怀中拿出一方帕子,又上前一步。 修润指节屈着,微微端起那小巧的下颌。 细细抹去那花出唇瓣的口脂,他道: 「非是不愿与你亲近,只是此来东郡,我还为你带来一个礼物,是……床笫之间助兴之物,卿卿应会喜欢,可现下时间不多,若是立刻想要……定是没什么时间用那物了,还不如你先回去,我会在此处停留两日,你回去后再悄悄出来寻我便成,也不用忧心着过了时辰。」 裴云之的一字一句很轻,也很认真。 如他擦拭的动作一般,带着不清的暧昧。 清冷的嗓音说着这般话,尤其是说到助兴之物时,林落眼珠颤了颤。 这……原来是这般。 下颌上的指节是有力度且温热的,而裴云之近在咫尺的面容不笑是带些寒冽的。 可就是这张面容,极其俊美,足以让人忽视他的难以接近。 尤其是在林落已与他只差最后一步时,便更能瞧出隐藏在这幅皮相下的坏心。 ……居然送他那种东西。 虽然还没看到是什么东西,但助兴之物能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原来这庶子现在不与他做那档子事是为了稍后让他偷跑出来,好有时间用那种东西。 抿了唇有些脸热,在裴云之收手之后,林落便垂下了眼。 他飘忽吶吶:「喔……喔,郎君所言我知晓了,那我、那我先走了,等会儿见!」 「嗯。」 * 去买了茶炉再与林青窈碰面,只是方上了马车落座。 林青窈瞧着林落,忽疑:「阿姊,你的口脂怎么没了?」 因为林落的唇色本身就红淡相宜,可凑近了细看,林青窈便看出了不妥。 她记得今儿个出来的时候,林落唇上还有稍红一些的口脂呀! 这…… 脩然被林青窈这么问,林落眼珠子几不可闻地颤了颤,才故作镇定回话。 「方才去茶楼饮了盏茶,沾花了些,便把它抹了。」 「噢……」 若有所思地应声,林青窈也想起了林落方才去买了茶炉。 她又问:「阿姊很喜饮茶吗?」 茶虽是好物,但因各人各口,并非是所有人都喜好的。 如林青窈,就不太好饮茶。 好饮茶的女郎也并不多。 林落倒也是稀奇。 「额……」 说实话,林落谈不上喜欢饮茶。 以前最多在夏日饮过凉茶,说起饮茶还是自来东郡后遇上那庶子,为投其所好才饮的。 但他也不能和林青窈如实说。 迟疑了下,便道:「嗯,从前虽是未饮过,但来了东郡后,偶有尝到,觉得……还不错,便买了茶炉想回去学一学如何煮茶。」 「这样啊。」林青窈瞭然颔首:「那正好,我院子库房里有两个花茶饼,稍后回去给你送过去吧。」 「用来练练手也无妨。」 林青窈在不寻林落错处的时候,还是十分亲和的。 虽然面容仍是几分清傲,却也能觉察其真心。 「谢谢青窈妹妹了。」 林落低声道谢。 面上不显,却心中又是不明。 这般看起来识书知礼、并无阴私心计的人,又是如何与那表小姐及林元烨生了嫌隙的呢…… * 林家主宅。 一回到碧桐院内,林落并没有着急先行换过衣衫出门去。 因为林青窈说了待会要遣人给他送东西来,他若是不在就太可疑了。 第70页 于是在等待的时间里,林落取出了今日所买的茶炉和茶壶摆好,再让采绿取来了昨日带回来的茶饼。 按照记忆中茶经所说煎煮茶汤,煮了两壶。 林落不知为何,每每一尝就蹙了眉。 不是过于苦了,就是过于淡了。 明明是按照茶经上所书,一个步骤都未曾差错呀。 这般不熟练的手艺,这如何能煮茶给裴家那庶子喝? 才觉着能趁着这个机会学会一手煮茶,好在那庶子面前卖弄一二,更讨得那庶子几分欢心让其对娶他一事再上些心。 却不料如今还是不成。 也是,欲速则不达。 毕竟煮茶手艺一事,也非一日之功便能成。 心中微啧一声。 林落便收了手,不煮了。 是想着要讨好裴云之来着,可他也不能为难自己呀。 总还有下回再见的机会的。 那便不煮了,下回再说。 这般想着,恰好林青窈派来送花茶饼的侍女也来了。 让采绿将其收好在柜子里后,林落又吩咐其去打水来。 「喏。」得了命令,采绿起身出门。 只是在带上门前,她又多嘴问了一句:「女郎,今日可是累着了要早些休息?」 「不是。」林落道:「裴二郎又来东郡了,我待会洗漱后要去寻他。」 骤然听见是这个缘由,采绿小呼一声:「啊……」 「怎么了?」闻声,林落不解,抬眼向采绿看去。 却只见采绿慌乱摇了摇头:「无事无事。」 说完,她出了屋门将门扉拢上。 只一踏出门外,采绿忍不住用手背凉了凉滚烫的脸。 采绿虽是还未嫁过人,可终究还是识字的。 尤其是自来东郡之后,随着林落一道看了不少那些个描写龙阳之好的杂卷。 只一听裴家那庶子来了东郡,再想起林落上回回来腿软腰酸…… 这回恐怕主子又要受磋磨了。 虽说采绿知晓林落并非女郎是为男子,裴家那庶子也答应好了会娶林落,这个投身之举也是林落所求。 可世间嫁娶哪儿有未成婚便如此纵慾的? 这裴家庶子也忒贪了些,不识礼数!放浪形骸! 采绿心中忍不住对未来的主子夫婿唾了一声。 呸!大色坯子! * 第31章 铃铛 林落洗漱时便顺带让采绿出去了膳堂一趟, 拿午间膳食时不经意地放出了些口风。 说是林落今日累着了,用了膳便会早早歇下。 然,洗漱后, 林落换上男衫出了门。 出门前, 林落本是想束发描眉的。 是描粗点,再戴上发冠。 可一想着待会儿又要散落下来, 这眉眼间出了汗染花了, 就不好看了。 林落便又什么也没做。 就这般用锦带缠了一下脑后的发丝,就出了门。 * 午后, 日头稍大。 长街上却意外的颇多人。 好似是向着某处去搭建着什么。 但是这和林落无关。 进了客栈来到裴云之的房门前, 「叩叩」两声将房门敲响。 「进来。」沉冷的声音从屋中传出。 得到了许可,林落这才将门推开。 一入眼便是裴云之斜倚在屋中软塌之上, 手中拿着一方竹卷,却并没有看, 清冷的眸在望着他。 此时的裴云之不似午前衣冠完整,他似是刚刚沐浴过,身上的乳白中衣领口随他动作有松散。 他, 竟然也洗漱了! 眸光流转后覆上了雀跃,林落忍不住抿唇弯眼笑了。 他就知道, 就知道这庶子是真馋他的。 这回终是忍不了了吧。 旋即林落将门带上, 上前。 「二郎, 你在看什么呀?」 纤纤身影自然无比地落座在裴云之身侧一方空处, 挤进他怀里。 放下了手中的竹卷,任林落恰好靠在他臂弯, 裴云之眉眼漾着潋滟, 轻启薄唇:「《诗经》。」 《诗经》? 闻言,林落眸子一转。 落目在案几上那竹卷旁摆放整齐的文房墨宝上, 他略略勾唇。 「二郎说起这《诗经》,我就想到了一句诗,很是符合你我二人呢。」 尾音落下,林落并未着急去把那句说出来。 眉尾轻挑,裴云之屈起指节无意识地轻叩了两下桌面,神色却并无疑惑。 他问:「可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二郎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呢!」 林落看他眸中似有惊喜。 而后伸手去握裴云之那垂在怀中的手,放上自己心窝。 「虽知二郎不好附庸风雅,但见郎君博览群书,不知……郎君之笔墨,是否也令人嘆为观止。」 「嗯?」 略有不明林落为何说这个。 也不卖关子,林落直言: 「郎君,你知晓的,我自幼长在庄子上,不怎的通笔墨,恰好见郎君这儿有纸砚,突然便想……请郎君指点一二,不知郎君可愿?」 上午时是赶着时间,如今不急不忙了,且劲头过了,林落对于那些子事儿倒也不着急了。 恰好煮茶的手艺是露不成了,林落想着正巧就借裴云之手中的《诗经》,同他可卖弄两句讨乖。 第71页 不过呢……还是得把握住一个度。 「自是可以。」 适时,裴云之应了一声。 「那便多谢二郎了。」 这般说着,林落侧身对着案几,将文房墨宝摆好。 而后研墨,提笔。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卿卿分明对我之心昭昭,怎又觉我不知呢?」 何苦用这诗来点他? 冷沁的茶香倏尔自身后绕萦,《越人歌》最后的三个字还未落下就被那沉缓的语调念出,害得林落手抖了一下。 还好,并未出什么大错。 且,这样正好。 待笔成,林落搁下,再偏首去看已凑到他颈侧的面容。 「二郎何挑这句戏弄我?我想同郎君说的分明是『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是么?」裴云之的目光也自那字上转开,落于那认真的小脸上。 沉吟片刻,似是仔细端详一番,才忽浅笑:「你总让我莫要自贬,可你又为何要自贬呢?」 「有言是字如其人,卿卿字之灵秀,人也雪慧,当得人上之一二,令人倾目倾心。」 这是自然。 林落并不否认。 他从未有觉着自己配不上裴家这庶子过,便是那裴氏长公子,他也是配得上的。 可,这话他自是不能说出来。 林落只道:「二郎此言,可也是对我倾心了?」 「自然。」 裴云之答得快,都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落并不纠结,只被这话刺了一下。 心有点奇怪,没多想。 他撇过头去,指点那纸。 「二郎的心意我早就晓得呢,郎君还是来瞧瞧,我这字有何处不对吧。」 林落并不知晓裴云之所喜好的书法是哪一种,于是只挑了他临摹字迹中最为中规中矩的书法来写《越人歌》。 当然,其中还刻意写坏了几笔。 于是有好字,也有坏字。 好字自是为了让这庶子多记他几分,情趣雅致相投,神交言合,才能真真儿爱他。 至于坏字…… 世上半数人,多有一处通病,或浅显自知,或深埋于性,自认不是,却是。 那便是『好为人师』。 提笔将一张白纸描摹,勾出心中所想之画。 心中之满足,得意之掌控。 林落虽不知裴云之是否是这样的人,但还是为了得其爱怜,藉机露出属于他的白。 「我之浅薄,慕君渊博,我想着往后既然要给二郎做夫人,自是不能丢了郎君的面儿,若郎君不弃,可否多多教导我一二?或是郎君有什么喜好名家的字,让我去多多临摹学习也成。」 分明只是看字,林落却示弱着将画他的『笔』递给裴云之,祈求着垂怜。 但裴云之没说话。 只是看着那字,神色淡淡。 林落不知,裴云之心里却是门清。 上回去林家窃虎符之时,林落的落笔分明就是笔笔得锋的,非一日之功。 如今细看,却见纸上许多错漏百出的弯扭字。 这是……为了与他亲近而刻意的示弱吗? 略有不明滋味,辨不出是喜是不愉。 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嘆一声: 「无需多做什么,你这样便就很好。」 很好? 这话显然不是在说他的字,那便是想让他保持现状了。 也不气馁,林落闻言便瞭然,裴家这庶子并非是那半数人。 不喜掌控人,倒也不错。 便旋即笑道:「好吧……不过如今给二郎瞧了我的字,我也很想知晓……二郎的字是何模样呢。」 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林落这般是让裴云之瞧了他的字,见了他的人之好坏一面,却不妨还没弄懂过这庶子。 恰好借这个机会让他来瞧瞧,这庶子的字和人……是否也是一样的看不清呢? 林落的这个话太过有目的性,终是明晰这小人儿弯弯绕绕了一圈竟是为这个,裴云之忽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如撩着春水桃枝的眼在裴云之看来时抖了抖眼睫,勾人心弦,也显露些许心绪。 是心虚?是另有所图? 好半晌,裴云之轻轻吐出两个字: 「可以。」 虽是如此说,林落却没见裴云之提笔。 反而是自榻上起身。 薄白中衣未有玉带束腰,便松垮着。 却依旧掩不了裴云之清冷身姿如玉出尘。 林落坐在软塌上不解看裴云之站至他身前,而后—— 俯身,他腰间系带便坠落。 冷指撩拨,剥开他衣襟。 眼珠子瞧着,不懂裴云之说是要写字,却又剥他衣衫作甚。 可他还没说话,旋即便听裴云之道:「背过去,趴着。」 口吻是轻和的,可也是不容置喙的。 趴……着? 林落更不懂了,但一时没想着要抵抗,便照做了。 手攀着软塌靠背后的窗沿,看不到裴云之在作甚的林落其他感官便更加敏感了。 他只觉身后有行动间的细风飘来,而后一只手挽起他的发丝,托至他肩侧垂落身前。 本就滑落肩头的衣襟再被更加勾扯往下几分。 第72页 「二郎,你这是要做甚?」 林落实在不解,终是问出声。 却只听轻笑一声:「卿卿与我心有灵犀,难不成不知?」 这……这话只是林落随口一说。 他怎么真会与其心有灵犀。 蹙了眉,想求那庶子别再逗弄他了。 可…… 话还没出口,林落便觉肩上一凉,还有微痒。 热天里这一触让他冷不丁战慄一瞬,而后僵了身子。 心中对此已有猜测呼之欲出,而在他偏头回看到一支眼熟的竹枝笔桿时,便更加瞭然了。 「二郎,你在我背上写字……我看不着。」 林落是想着要把描摹自己的『笔』给裴云之,但不是这支笔呀! 身体随笔锋痒痒得微颤,少顷只听裴云之回:「稍后拿个铜镜,便可瞧见了。」 这…… 既然裴云之已然提笔了,林落便也不好再让人停下重写。 只能咬着唇忍那蚀骨密密酥麻。 片刻过去,裴云之写好了。 搁笔声在案上微小,但林落听得真切。 正松了口气,欲起身回看,肩却被一按。 「别动,笔墨在肌肤上难干,若不小心蹭到便要花了。」 裴云之道:「我去拿铜镜来,你且先再趴一会儿。」 「好,二郎可要快些回来,我手都酸了。」 林落嘟囔着,勉强先松开一只攀着窗台的手,活动了下。 是真酸了。 也不止手酸了。 客栈的居室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裴云之确确很快便回来了。 待一方铜镜执在他手中,他道:「可以回头瞧了。」 闻言,林落回看。 却…… 什么都看不见。 「二郎,我瞧不见。」 林落嗓音轻软。 话音只是方落,林落便觉一阵行风扫过。 是裴云之重新落座在了软榻上。 而后那俊美面容出现林落眼前。 铜镜被搁置案上,一双手自他臂下穿过。 托他,举他。 再任他双臂搭于其肩上,跨坐着。 方才一直悬空的臀得到了落实,僵着的腰总算缓和了。 仰首与那面孔对视,林落眼睫颤了颤。 「现在再看呢?」 姿势之亲密似并未影响裴云之分毫,他只又问。 林落便再偏头去瞧那铜镜。 这回调整了姿势,林落能瞧见一两个字。 但也就一两个,还是倒过来的。 他能看懂什么? 这庶子不想给他看字,不想让他能了解其分毫就直说呀! 干嘛这样逗弄他。 不免有些委屈,林落回首与裴云之墨色眼眸对上,扁嘴:「二郎如此莫非是刻意不想让我瞧见?还是写了些不想让我看到的?」 低低地嘟囔只是委屈。 毕竟林落哪里敢和这庶子真的生气呀。 裴云之眸光微暗:「并未。」 「那写的是什么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唇齿间这一句诗溢出,林落便知晓了。 「原是《子衿》呀,若早知二郎是要在我背上写这诗,来时我就该买根银针来,刺在背上才好。」 说话间,林落轻轻趴在裴云之肩上。 话是这么说,随即他却又歪了身子,背靠进了裴云之臂弯。 这便是丝毫不顾及背上的字花了。 「肤如凝玉,怎舍在其上作涅墨之刑,平白折了容色。」 「且我之笔墨,你未定会喜。」 如此说着,裴云之也揽他入怀,而另一只手微动。 并未去看裴云之是调整姿势还是作甚,林落只垂眸勾了一缕自己的青丝绕指把玩,轻轻呢喃。 「二郎这话的意思,可是若我肤上有了瑕疵,便不喜我了?」 「可我虽未见二郎的字,却觉定是极好,想长长久久地留在身上呢。」 未成想林落会说出这般虚情假意又奉承的话,裴云之闻言忽轻笑一声。 没再说话,伴随着他尾音落下而响起的是一阵轻铃声。 这声音在没了话声的室中极其轻灵,引得林落转眸去看。 只见一串儿雕镂细緻的银铃勾在裴云之指尖。 「这……是何物?」 林落奇怪。 「忘了么?午前说了要给你送个礼物。」 礼物?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可,林落分明记得裴云之说是要送他床笫之间助兴之物。 这串儿铃铛,又是什么? 衣衫半褪在臂弯挂着露出纤薄身躯的小人儿眸子里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 微微垂首靠近那耳尖,裴云之低低在他耳边说了用途,让林落霎时脸红。 竟是……那种用途! 窗外明光漫漫透窗,映照还未反应过来的小小雀鸟,被郁葱绿林间蛰伏的竹叶青悄悄盘绕,绞缠。 手指缓缓剥开他衣物时,林落还是羞着怯着的。 直到裴云之将那串铃儿绕着。 本就热的天道,那银铃很快便温了,便自发地颤。 猝不防这般快转场到这档子事上,林落本还以为裴云之这般做只是逗弄他,却不防这银铃不需被紧裹,也会颤。 林落哪里尝过这种奇怪的感觉,霎时细眉蹙蹙,眼被那感觉抖得泪汪。 第73页 太奇怪了。 好奇怪。 这是与粗糙茧子摩挲不同的感觉,是各处都在抖,向着不同方向。 如一叶孤舟漂洋江河之上遇了风浪无依,被毫无规律地浪波打来覆去。 酸软无力去解开,也不知如何解开。 便只能勾了点下颌起来,侧抬首去看裴云之。 林落呜咽:「二郎…我难受……」 他想讨饶让裴云之解开。 可,他的面容分明是欢愉的。 所以裴云之并未搭理这话,只瞧他,笑问:「方才你说未见着我的字,现瞧卿卿腰腹纤纤宛若银光纸,这回我在此落笔给你瞧,可好?」 嗯? 听见裴云之又愿意给自己看他的字了,林落当然愿意。 他忍着混淆难耐把声音细碎挤出:「好。」 林落应允了,裴云之便将他一手搂着,一手去提笔。 其实裴云之一直不愿在纸上写字,是因着记得上回去林家窃虎符之时在林落面前教过他写字。 若这回写字,林落又要他手把手教。 触感、力道,落笔…… 万一露馅儿呢? 这小人儿毕竟聪慧得很呢。 不过裴云之倒也不是怕其知晓此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让林落知道那天晚上的人是他。 毕竟,裴氏二郎顽劣不堪,怎会是能从林氏窃物还能全身而退之人呢。 思量着,裴云之见毛尖吸饱了墨,便提笔而来。 美人腰肢虽好,但林落实在被那铃儿缠得厉害。 连带着身子一起抖。 裴云之的落笔便不怎么好看了。 他并不在意,只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写时,一边忽道。 「玉肌无点瑕,墨落珠滑,这般好的躯体,作体书丹青极佳,真恐哪日教旁人看了去。」 本不是什么很特别的话,裴云之只是逗弄他而已。 却…… 「不、不会的……」 林落闻言,嗓娇颤颤回他: 「我心许二郎,只会让二郎瞧…也唯有二郎瞧过……」 第32章 子衿 他这话有点心虚, 但是…… 裴云之又不知他前些时被一个蒙面人瞧过了裸身。 林落便只忙着向那庶子讨乖。 却不明,裴云之的一双眸子愈发暗。 唯有他看过么? 这么说来好似是的。 可林落又不知那夜的蒙面人是他。 如此看来便是林落在诓骗他。 虽然那夜的人就是自己。但是裴云之莫名还是有点子…… 呵。 使坏的,下笔的力度更轻了些。 弄得林落好痒。 并且写在腰腹上的字本来看也看不太清。 忍不住小口吸气, 林落几欲恍惚, 抬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不住。 实在无力。 「二郎……」 话声微弱是因林落咬住了唇瓣, 却依旧喑出碎响。 他感觉到了裴云之在使坏! 不知道那庶子到底在写什么, 那么长,那么密, 往下写着。 这, 一笔一划都自肤面传去搔刮林落的心尖儿。 连着那铃铛响,热痒。 终是在林落溺水前抓住他衣襟之时, 裴云之顿了笔。 「不想看字了?」 「二郎的字是极好的,我当然想, 可……唔呜……」 停滞在半空中的毛尖不防在林落努力想要自水面上浮起、牵动身之时却被银铃触上。 霎时间,声促又微。 揉碎玉脂,珠点点混墨滴落, 水骨嫩,挽春风。 * 软茵铺绣倚春娇, 一看魂消。 此情景谁描? * 小帘纱帐深处, 软榻上细碎铃音时有时无, 似泫若泣。 「哈..」 春过雨歇, 便剩泠泠轻响。 有呢喃声涌:「二郎花样如此多,如此熟练, 可是从前与旁人, 常常如此?」 无人回话,只有轩窗稍稍启开。 渡换屋内荼蘼檀浓。 睡榻上偎膝上, 塌腰细柳裊。 露津津的人儿娇怯力,裴云之便抬起那方才出了力的酸软皓腕,选并未被墨色染晕的锦缎子将那细指间的稠擦净。 这厢裴云之细緻,那厢林落喘过了气儿,便垂眸看脸下微褶亵裤。 方才云雨时林落心中便已瞭然是何情景,可此刻再想此事,林落还是忍不住的嗓音闷闷、 又道:「二郎……还是不愿碰我呀……」 无奈,是无奈。 旋即他觉被隔着锦缎握着的指微紧,只听裴云之问:「分明已应卿卿所求,娶你一事我定会做到,何故锲而不捨?」 话声里促了点意味不明,有丝丝笑意。 此时情景虽和上次相同,但所求之事明明已经得逞,裴云之的这副样子倒让林落显得着实太过于…… 可林落就是心里不安。 他还是摇摇欲坠。 一阵风就能让他飘落。 林落咬着唇默不作声,但垂泪。 终是不忍见人如此,裴云之放下那手细细摆好,嘆道: 「我虽风流,但并未娶过亲,你既是我未来夫人,此事当是新婚夜才成。」 林落却不信。 「二郎是搪塞我罢!如今二郎还未与家中说好,也不愿碰我,谁知是真想娶我还是假意?若二郎如今是骗我哄我,只为让我安心待嫁,到时候我与裴长公子成了亲便一切无可转圜……二郎既是真心不愿怜我,只教我死了罢了!」 第74页 这话说得林落泪汪汪,着实是他心中所想。 裴云之为他擦泪。 反驳。 「不是不愿。」 「那又是如何呢?」 「我如若真这般想,那怜了你我也可稍后就翻脸无情。」 好像……也是哦。 林落默了。 有清润修长的指覆来,缓缓摩挲林落的颊肉。 疏声朗朗: 「实在不成,你不是有我的玉佩么?若到时我未娶你,你便交了这块玉佩去告圣上,说我与你串通了有私情,圣上定也恼我,教我一併同你受罚了去。」 林落还是不安心。 「可一块玉佩,二郎到时候说是我偷了你的,我又该如何?」 「依你所见,我又该如何明心呢?」 「唔……这样,你给我写个字据。」 「写什么?」 「子衿,就写子衿。」 第33章 情好 诗之相思, 情意缠绵。 裴云之弯了弯唇角:「这诗……方才不是已经写赠于你了么。」 「可我未看见呀!」 林落细声细气,理直气壮: 「且二郎又不愿我将其刺在身上,待沐浴后, 又能留下什么呢?」 其实不用待沐浴后, 现下林落身上便也没剩几丝墨迹了。 ——都被裴云之的白锦中衣所擦去,墨色与津津汗露晕染成片。 向来喜好洁净的裴云之却并未在意。 只伸手拿来先前为林落脱下的中衣, 一边为他虚虚披上, 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 「好罢,但现下笔墨已乱, 就是我愿写与你, 也是不成了。」 林落闻言眼珠微转,恰是看见地上翻倒着的案几。 他们又把案几弄倒了。 实在是方才榻上太过激烈。 眸光微微扫过, 在林落瞧见地上纷乱的纸墨笔砚中那一串儿印着窗外落幕余晖光彩的银铃之时,瞳孔颤了颤。 「好吧……」 林落低低嘟囔。 看来是留不成字据了。 适时门扉叩响两声, 而后没待屋内言语,便有人推门而入。 是几个拎着木桶的侍从进来。 他们垂着首,不敢看软塌这边分毫。 只兀自去了室中屏风后, 倾倒的水声哗啦。 这是…… 在人突然进来时林落就有些懵,还有不自在。 毕竟屋内还靡有余味。 好在赤裸的身早已被裴云之披上了衣衫, 便只让他僵了僵, 但没太大的反应。 看了看那拎水进来的侍从们, 再又在裴云之膝上转首去看了看那垂眼理他发丝、面色并无诧异的清绝面庞。 林落缓缓眨了眨眼。 「二郎, 你何时叫了水?」 手中失了束带便早已散乱的柔顺乌发触感极好,裴云之为林落拢着, 望那也映暮色柔和的剔透晶莹眼珠。 「今日所赠之物用后自是要洗漱的, 所以晌午时便吩咐了。」 他早就预料到今日会久一些,未成想有点超出预料的时间了。 还好, 侍从也有眼力见儿,雨霁之后才进来。 裴云之声线略带慵懒,说着,眼底还忽揄起一抹笑意: 「对了,卿卿可喜欢这个礼物?」 颈下枕着的是有力的腿,眼前是背对轩窗逆光的面容,颜色看不真切。 可低垂着的眉眼,朦胧中也冰冷卓绝高贵清洁,被俯视时令人如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偏偏,林落在其中看到抹戏弄的笑。 是戏弄吧。 「郎君赠我之物,自然喜欢……」 抖了抖眼睫如是说着,林落又觉脸微热。 不过这并不是假话。 虽然异物入来的感觉很奇怪,但裴云之做足了温柔。 银铃串儿前绕着后颤着,着实是…… 难怪世间会有龙阳之好,原来男子之间,也能如此欢愉至极。 裴家庶子也不愧是身经百战,虽未真切碰他,却也用这么个小玩意儿让他得了此间情好。 真不知待这庶子真真碰他那日,又该是如何呢…… 这般越想越深,越想越羞,林落脩然撇回头去,不让裴云之看见他面容。 「哈..」 轻而又轻的吐息声在膝头响起时,裴云之终是彻底将林落的乌发都顺置好。 而后将其抱起。 屋内侍从早已尽数退出,唯有屏风后浴桶热腾。 安静乖顺地被放置浴桶之中,这个动作突兀地,让林落觉得有一丝熟悉。 是那夜…… 这个情境,一双手…… 第34章 贪心 可, 是自己想多了吧。 怎么可能。 将心中蓦然的杂绪撇弃,林落在坐好之后,抬眼瞧裴云之。 散披的发柔和了裴云之不笑便略显凛冽的眉眼, 几缕勾着颈落在肩前, 让人忍不住顺他优美冷峻的颈线下望,没入衣襟上的褶皱。 中衣上各处都是墨色晕开的痕迹, 但并非是裴云之疏狂。 林落知晓是自己翻腾缠人。 唯有……唯有裴云之轻飘宽大中衣下亵裤那处。 目光定在那儿, 林落在见裴云之将挂着干净的布巾和衣物的铜架向浴桶这边移了移便欲离开之时,叫住了他。 「二郎……」 裴云之顿步, 望来。 第75页 被热气蒸腾挂了些细细水珠的面容如芙蓉出水, 小脸微微抬起,视线却不住往裴云之腰下看。 林落娇声小气:「二郎不来沐浴吗?方才不是……也泄了吗?」 为此, 他本就酸的手都更酸了。 当然,林落此话并不是意在真想让裴云之沐浴。 而是『共浴』。 共沐一桶, 狭小的范围难免触碰,又都褪尽衣衫…… 林落还是没有放弃。 闻言,只见分明的喉结微滚, 静了一会儿。 才听裴云之道:「还请卿卿忍耐几月,待成婚后, 自会得偿所愿。」 话毕, 裴云之转身的动作冷绝。 让林落都来不及再说什么, 只听门扉响动。 彻底静寂。 「唉……」 少顷, 一声轻嘆伴水动打破。 林落就知道,这庶子要跑。 明明是司空见惯的被逃避, 可他如今真的很不安。 因为林落越接触, 越发觉无法看透这个……在传闻中的浪荡纨绔外,却还令人捉摸不透的裴家庶子。 纵使他觉这庶子并未说假话, 真的会娶他。 毕竟那难辨情绪的沉墨眸子里,唯有在说此事时会让他看到真切的坚定。 不是谎话。 可他就是不安。 到底在不安什么呢? 林落扪心自问,细细想了想。 说是不安,其实应该用贪心来形容才最为准确吧。 他太贪心了,赐婚得到了周全还不够。 他还想要那庶子对他生出情意。 不,不是浅薄的、怜惜的情意,而是『爱』。 想要与那庶子做那事也是因为他实在是无法在那庶子面上看出对他的分毫除了怜惜之外的情意。 那庶子总是淡然的、看不透的,虽然偶尔会带上丝丝温润笑意。 但太过虚假。 即便为其……时,林落也只见那庶子微微眯眼,眼眸幽深看他。 情动也如此克制。 所以他想要更为亲密的交融。 想要更多地感受到那庶子并未显露出来、却在紧密接触中因为无法隐藏而透露出的真情。 他的贪心着实有些急切。 毕竟…… 下颌缓缓没入水中,让温热包裹。 林落心中忽有自嘲。 毕竟他惧怕,其庶子的心善在家族之重下,或许不会盲目。 届时嫁去裴氏,就算初时掩过了这桩错乱的姻缘,但他尽数倾露的身份,他的谋划,在往后某一日,或许都会变成世族斗争之下,被倾轧的微草。 他真的太需要那庶子的真情了。 为了往后的周全。 即便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早早谋划着名,或在以后某刻,会为他带来益处。 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谋划。 所以既然如今看不透,那便去竭尽所能想方设法感受。 看来还是得快些成事啊…… 不然他如何能知晓自个儿往后的投其所好,是否真的让那庶子对他更为喜爱? 反正今日又是书法又是诗词的……他没感觉那庶子对他有分毫情意变化。 唉。 * 夜幕垂下,窗外长街灯火通明。 此时换了几道水才将身上墨迹洗净的林落恰也穿好衣物。 正立在窗边,看外下有小摊热烟裊裊。 好香。 「吱——」 推门声响起,回首去看,是裴云之走了进来。 他着一身月白的云缎锦衣,衣襟绣淡青竹叶,发冠束好,瞧起来端方清雅。 真是君子如玉。 如果他面容不是那般冷寂疏离的话。 皎皎天上月,清冷如此,林落差点有一剎那恍惚自己是否从未接近过其人。 好在靠近林落之时,裴云之眉眼揉了温柔。 「饿了吗?」 「嗯。」林落腼腆地点了点头。 「可想出去吃?」裴云之问:「今夜街上补过重午,十分热闹,正好我们去瞧一瞧,如何?」 芒种一至便要农忙,市间便没怎么大过重午。 农忙半月,现下进了尾声,没来得及过重午的人便在今日做了集市,祭祀土地神。 「好。」林落乖巧应声。 难怪林落今日来时见有许多人抬着木架子彩缎子在搭建什么。 出了客栈。 不似客栈楼上有凉风习习透穿,街上人群攒动,些许闷热。 两人本是并肩而行的,可如今一个个人擦肩,惹得林落有些害怕与裴云之被冲散。 便垂下了袖袍,主动去牵上了那只手。 隐匿在衣料堆叠之下。 绵软覆来,本该是厌其黏腻的。 可在觉察到后,裴云之用了用力,将其紧握。 第35章 烟花 * 长街上卖的东西其实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在一块空处多添了个土地神的祭台。 所以人格外多。 林落没有祭祀的想法,便只牵着裴云之的手,随他走着。 沿路的小摊贩着实多, 林落每路过一个, 隔着人群闻到香气,都有点忍不住。 终是在他经过一个汤面摊的时候, 忍不住拉了拉裴云之的手, 这般问。 「我们要吃点什么啊?」 说话时,林落看向裴云之。 第76页 只见裴云之在感受到动作后停下脚步, 看他。 嘴唇翕合:「……」 「二郎, 你说什么?」 周遭的人声太大,尤其是在裴云之说话的那一瞬, 前方传来一阵嘈杂,惹得他更加听不清。 便大声问。 顺带凑近了些。 「太吵了, 我听不清呀!」 在人群中挤着与裴云之面对面,垫着脚用脸侧去够裴云之的脸,想要听清。 只是他刚靠近, 便忽听一声—— 「砰!」 巨响猛然炸开,惹得没防备的林落一吓一抖。 踮起的脚尖一时有些不稳, 随后他便被裴云之牢牢揽在了怀中。 紧贴的身躯让林落被惊吓到加速的心跳传过去又震荡着被传回, 清冽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是在放烟花, 你看。」 闻言, 林落抬首。 绚烂烟火绽开在漆黑的天际,人潮声沸。 太……绚丽了。 昙花一现般的美。 让人惊嘆, 观之难忘。 烟花一物, 林落只在竹卷上看过。 因为制造之金贵,常常只会在盛大祭祀的主城中燃放。 而林落在乡下庄子, 先前从未来过东郡主城。 在万万渺小中,眼中被烟火流彩瀰漫,林落没想到自己第一回看烟火。 身边会是裴云之。 不过想想倒也很正常。 他目前所经历过的一些如烟花一般绮丽的事,都是因身边这个人而起。 此时一朵朵烟花还在绽放,林落突然地,回首去看裴云之。 裴云之竟也在看他。 隔着衣料紧贴的心跳是沉稳有力的,可那眼眸在周遭亮如白昼的灯火下却莫名晦暗。 却还是唇角勾了抹淡笑:「怎么不看了?」 「烟火虽美,但不及二郎半分。」 林落是这么说的。 可是太吵,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不知道裴云之听见没有。 不过林落也并不在意。 只是视线在落到裴云之的唇上时,他眨了眨眼睫。 好热啊。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林落没有松开裴云之的手。 只是忽而退出怀抱,林落抓紧裴云之的手,向人群外挤去。 直到进入一个小巷。 光影在小巷内有一道分明的明暗分割线。 林落走了进去,顿步,但裴云之还踩在那线上。 很快就不是了。 因为林落松开了他的手,攀住他的肩,吻了上来。 总是猝不及防的。 裴云之没有任何准备便被扑抱。 虽然那力道并不重,但还是将他搡退两步,几欲跌进黑暗。 水声轻微细碎,与烟花一起盛放。 热火的夏夜是有清风的甘甜淡味,惹人也忍不住闭上眼,反客为主地汲取。 明暗的交界处还有一点落在裴云之眉眼上,他正眯眼去避,却不防一道声音忽然自上而下传来。 「花前月下,情难自禁,可小巷野合,非是良地啊。」 第36章 勿怪 猝然的声线让林落微惊, 他急忙退开向声源看去。 只见轩窗方口,透出昏昏烛光。 一道恣意身影倚在窗台,笑意盈盈。 有些模糊, 但…… 「咦?」 那人又是一声, 有点熟悉。 不知是在疑谁。 林落有点奇怪,眯眼想将人看仔细。 但身侧的裴云之忽然抓住他的手。 「……不用在意此人, 走吧。」 裴云之是这么说的。 「好。」 对于上方奇怪的人, 林落也没有再做探究的意思。 他随着不轻不重的力道转身。 见二人要走,那声音再度响起挽留。 「别走啊, 兄长。」 裴云之顿住了步伐。 这回林落终于听出了这个声线。 是那个……柏清。 他也回首去看。 此时林落已然站在了光亮处, 一张小脸仰起,被楼上人看得真切。 而昏暗中林落看不清裴怀川的神情, 只听他道:「兄长用过晚膳了吗?没用的话,不若和茑茑一起上来吧, 我们一道用个膳。」 听到自己也被邀请,林落没成想和这二人一同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会是在今日。 唔……倒也没什么的。 这二人毕竟是好友。 于是林落没拒绝,只转眼去看裴云之。 等他作答。 而在裴云之听到楼上人对林落的称呼时, 他眼眸猝然眯起。 逆着光源有些暗的面上讳莫如深。 如月清润声线带着点冷:「不用,我已在馔玉楼定好了席面。」 「诶, 兄长定好了吗?那正好, 我还没吃呢, 恰是许久未与兄长见面, 不介意我叨扰一二,一同前去喝上两杯吧?」 那窗前人仍旧笑吟吟。 听着这二人的对话, 林落看着近在咫尺唯一能看清的裴云之面容难言是喜悦还是不愉。 这二人分明是好友相见, 为何瞧起来裴云之并不算开心? 不过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林落从未看懂过裴云之的心绪。 喜与憎……他好像从未见过裴云之清晰地表露过。 不过对于裴怀川的话,裴云之没应答。 第77页 林落觉着这不是默许, 而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但裴怀川继而又道:「请稍等,我马上下来。」 这个稍等,林落本还以为是等着他从客栈绕出来,还得一会儿。 可,没想到下一刻。 一道身影自窗台一跃而下。 衣袂纷飞,一个身影翩然落地。 方站稳,只是相见。 便见裴怀川微微向裴云之颔首。 「兄长,见安。」 听了半天,林落再次听到裴怀川对裴云之的称呼,也有点疑惑。 这人为何要叫裴家庶子「兄长」? 但林落没问。 只看着裴云之眸色冷清地看着眼前人。 「你怎么会在东郡?」 「兄长不是知晓么,我向来天南地北的四处游荡,如今在此似乎并不奇怪。」裴怀川说:「何况先前我在东郡遇一佳人,实在寤寐思服,所以重午后又来了东郡,未曾想今日在此也能遇见兄长。」 裴怀川并未将所遇之人是谁说出,可说完,旋即他含笑看向林落:「茑茑,一日未见,怎的愈发水灵了?」 问完微微沉吟一刻,复又浅笑,意味深长:「是那种……春雨初霁时的水呢。」 眼前小人儿眉眼间比前日相见中含了些春,如花敷露。 是……和长兄成事了吧。 深谙此道的裴怀川心知肚明,但还是如此询问。 对于裴怀川和裴云之所述事实是否属实林落不晓,但对于裴怀川将此话说完之后就又寻他说这种话的这个行径…… 「有……有么?」 纵使上回就知晓了其人言语孟浪,但再听仍有些尴尬,林落垂了垂眼。 「二哥哥莫要取笑我了。」 软糯糯的声音从林落口中说出,不知是不是寒暄的时间有些久。 林落忽觉抓着他手的力道紧了紧。 一双寒眸望向裴怀川。 裴云之道:「既是要用膳,走吧。」 * 馔玉楼。 三张案几摆好,裴云之居中入座,而林落与裴怀川左右相对跪坐圆垫上。 待是都落座,侍候在三人身后的侍从便端盘上桌。 玉牒银筷纷香,折腾了一下午,林落早就饿得不行了。 于是在见裴云之和裴怀川都有举着的动作之时,他也不矜持。 拿起筷子便夹了一块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炙肉咬了一口。 一边嘴中细细咀嚼着食物,林落一边听着耳边二人不知何时又开始的对话。 无外乎是一些裴怀川劝酒与裴云之应答的话,还有什么…… 「重午时才聚,何来许久未见?」「先前来过东郡,『先前』是何时?」,是裴云之说的,话声里清寒。 裴怀川笑,「你这大忙人自是不觉,可每回你我二人总是匆匆一见又匆匆,连话都说不上两句,哪儿算相见。」「『先前』是何时……我也记不清了,兄长何时这般在意这种事了?难道是怕我..哈,兄长可莫要多虑,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敬你一盏。」 听着二人关系似乎颇为熟稔,反正无外乎就是些叙旧的话。 其中有些话林落没听懂,许是太饱含深意了,只有他们二人明白。 只是裴云之的声线莫名的有些子冷,但并不是不愉的那种。 林落便也没太在意。 听了一会儿他便有些神游。 话说如今裴家庶子与这柏清遇上,恰又看见他,若是柏清告知了裴家庶子,他百般打听其喜好的事。 裴家庶子会是生气他太过算计还是愉悦他情深至此只为投其所好? 林落不知道,他先前总觉着裴家庶子是良善又放荡不羁的。 可如今接触才觉其人难测。 惹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虽觉裴家庶子未定会对此生气,但也不是没可能。 要是真惹恼了,林落还不知该如何去哄呢。 嗯……想到这个问题,林落更为沉思起来。 是了,就算这事儿裴云之不生气,但若是有一天他不小心惹恼了这人,他该如何哄呢? 这是个难题。 思考着,林落感觉有些食不知味。 啧。 想了半晌实在想不明白,有些烦闷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突兀的在屋中有些刺耳,让本在交谈的二人一静。 都看向了林落。 唔…… 太过入神,都让林落没注意力道。 此时被两个人看着,林落向裴云之看过去。 眨了眨眼,有些无辜。 『不是故意的』五个字写在脸上,让裴云之本是冷寂的面容浅淡勾起了点笑。 他薄唇微启,正欲开口。 却被一道声音截停。 「茑茑可是吃腻了也想喝两口酒?去,给茑茑也倒一盏。」 裴怀川笑眯眯地指使了身后的侍从将桌上的银壶拿去给林落倒了一盏酒。 「嗯……谢谢。」 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确实有点吃不下东西了。 林落便举杯。 与裴怀川相对而饮。 只是刚举起来喝完,便听一旁裴云之桌案上响一声「哒」。 似是刚喝了一盏顿在桌上。 微微歪头看去,林落有点疑惑。 还没待他询问,便听裴怀川又说:「茑茑爽快,看来这些日子过去,酒量精进不少。」 第78页 「上回泛舟饮酒,茑茑还一盏都喝不完呢。」 他话声几分调侃的,引得林落摆手。 「不是不是,只是今日的酒不似上回你那酒烧人,还挺适口,略有……青梅香,是青梅酒?」 「是呢。」 见林落还挺喜欢这酒,因着方才上酒之时没让人给林落案上送去,于是此时裴怀川招了招手。 让身旁侍从在自己案几上拿了一壶给林落案上送去。 「这是扶沧的青梅酒,整个东郡只有馔玉楼有,茑茑觉着好喝的话,那我们今日喝个尽兴,如何?」 「嗯……」 这酒确实味道不错,好似还被冰镇过,是刚拿出来不久的。 是酒都有的烧口感觉全然被冰凉所消弭,入口清甜消暑。 一时有些贪,也是忘了裴云之在旁。 林落在侍从倒好了酒水之后,执起了盏。 再与裴怀川举杯对饮,这回又是还没放下,再一声清脆「哒」。 嗯? 林落循声再去看裴云之。 只见此人也在看他。 眼眸幽深,薄唇莹润。 似是方才和他们一道饮了酒。 这……饮酒就饮酒,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他怎么眉眼间似有不虞? 「二郎?」 林落试探地唤了一声。 还没明白是如何了,旋即便听也注意到了这般情况的裴怀川开了口。 「欸,竟忘记邀兄长一同举盏、让兄长独自饮起酒来了,还请兄长勿怪。」 第37章 吃味 「无事。」 应了裴怀川, 修润指节执起银壶又为自己倾倒一盏,裴云之看着林落的视线不移。 他声线略略,漫不经心:「清酒甘甜, 贪杯一二实乃寻常, 只是竟不知卿卿也如此好酒,还与……这位郎君共饮数次。」 卿卿二字辗转在裴云之薄红的唇齿间, 慢条斯理的话惹林落脸不知为何有点红。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 林落是有觉察到不对劲的。 他连忙摆手:「没、没没!」 「二郎莫要误会,我与二哥哥不甚相熟, 也没见过几次, 相识只是因……是因……」 林落有些说不出来。 他不想让裴云之知晓他与裴怀川的结识是为了打探其喜好。 见林落支吾,裴怀川似也明了其心。 适时附和:「兄长可勿要多心, 我与茑茑不过是前几日在街上偶然结识,他腰间掉了块你赠的玉佩, 我拾到还他,顺带一问竟也与你相熟,我才邀他共饮一回。」 「我们之间……并无逾越接触呢, 兄长可莫要误会。」 话虽是这般说,裴怀川话声里的亲昵却不减。 说不清是有意为之, 还是本性如此。 惹裴云之转去看他。 「是么。」 收敛了唇角那微不可闻的笑意, 一双冷眸看着裴怀川, 薄唇微微吐出话语轻飘。 「嗯嗯!是呢。」明明是问裴怀川, 林落却忙忙儿点头,如小鸡啄米。 对于裴云之的这个状态, 林落再傻, 其实也有些能瞧出一二。 是……吃味了? 像是吧。 要说这柏清长得也俊俏,虽比起裴家庶子来说赶不上趟。 但还是十分俊美的。 且与这裴家庶子能交好, 恐怕也有龙阳之好。 林落自然是不能让人误解。 至于其他多的,在林落望了一眼裴怀川后,也未多说。 瞧起来裴怀川竟也没有将他们之间有关于裴云之的事说出来,那也好。 分明执壶为自己倒了一盏酒,但裴云之没饮。 放下后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了两下,似在思忖。 但眸却还是那么冷。 睨了一眼抢着回话的林落,又看回裴怀川。 裴云之忽道:「我虽平日不甚在意你做些什么,但如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应是知晓。」 眉眼间略含了点寒意,裴怀川知晓他这是生气了。 虽是不惧,但也敬畏。 裴怀川敛了不正经的神色,微微垂眼。 「我知晓的,兄长所爱之物,我断不会触碰。」 言至于此,屋中静了下来。 有点子惴惴不安地感受着屋中凝重氛围,林落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便捧着杯盏小口啜饮。 顺带偷偷去看裴云之。 那清冷面上冷寂,纵使早知其人生气的样子有点可怕,但如今还是头一回真正见到。 其实和寻常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周遭好像都降了霜。 要结冰了。 也不敢多看,林落很快收回了目光。 直至屋中不知何时有停筷细响。 而后衣袍掀动。 一道暗影将林落笼罩。 他抬头,便见裴云之立在他案侧,向他伸手。 「时辰不早了,走吗?」 烛火被裴云之掩去一半,另一半照他脸侧,将裴云之俊美的脸分割为两半。 屋中静寂,明明对案裴怀川还未用完膳。 裴云之这……是否有些失礼了? 因着还记着裴云之似乎方才在因为他与裴怀川的结识而生气,林落不敢多看裴怀川神色如何。 只略扫一眼,便转过头来。 「嗯。」 应了一声,旋即他伸手搭在裴云之的掌心。 第79页 下一刻,裴云之将他的手攥紧,带着他向屋外走去。 走下木阶,出了馔玉楼。 街上人潮已然消退许多,长街便有些冷清。 虽然掌心与裴云之肌肤相贴,但林落还是感知不到裴云之此刻是何心绪。 便不敢说话,也不敢问要去哪里。 应该是回客栈吧。 正想着,忽的,林落听到裴云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今夜过后,近来许是没有时间再见了,再过一月二月后才能来一趟。」 「嗯……」 乍然听到裴云之对自己说话,林落还以为裴云之会是延续方才抑着气的状态。 却不防声线淡然,如寻常一般。 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林落反应过来:「二郎今夜就要离开东郡?」 「嗯。」 裴云之淡淡应了一声。 「那现下……二郎是要送我回去?」 说到这个,林落也注意到了周遭的路不是去客栈的路,倒像是去林家主宅的。 「嗯。」又是一声轻应。 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无情。 分明方才林落还是怕着惹裴云之生气的,可现下…… 嘴角微微下撇,林落不说话了。 步子也变慢了许多。 裴云之自是感觉到了,于是在拐过一个巷口时,顿住了步。 林落也停在他身边,但不看他。 垂着眼抿着唇。 是明显的不开心。 「怎么了,是捨不得我离开么?」 能看出林落是为何不开心的,裴云之却只似笑非笑。 「嗯。」 低低闷闷应了一声,旋即林落再上前一步,额角虚虚抵上裴云之下颌。 又道:「方才酒喝多了,好晕,郎君能不能走慢点。」 其实是他不想太快和裴云之分开。 当然,他也没说假话。 这青梅酒入口虽甜,但劲儿不小。 林落多贪了两杯,是真有点晕乎了。 不是不清醒,就是有点走不稳。 「好。」裴云之答应了。 但话落后二人谁都没有迈步。 余热褪尽的长街更显得小巷孤冷。 月色下二人相对,又是林落先开口。 「对了二郎。」 「嗯?」 「今日二哥哥为何要唤你兄长?」 这个称呼真的是很奇怪呀,让林落很不解。 当然,这话也只是他随口问问。 毕竟现下二人又不急着离开,当是要说些话儿缓和下冷清。 却不明,身前人闻言,笑意骤然冷寂。 并未回答,只听他问:「你与他的关系,何时竟如此好了?」 「唔……」 耳尖洒下的声音又变冷了,林落不解抬首去看。 月悬中天,洒落如盐的皎洁光芒,折射在裴云之的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如蒙着的一层雾中蛰伏着什么。 只是与之对视上,林落便如被那猛兽盯上。 锁定,胆颤。 早已松开交握的手又抬来,骨秀修润的指节屈起,暧昧地刮弄着林落的颊肉。 裴云之继续道:「又是茑茑又是二哥哥……都教我险些以为卿卿所心悦之人,是旁人呢。」 这是……又吃味了? 「不……」 否认着,林落抖了抖睫毛,继而道: 「先前在外……我都说我叫宁非茑的,二郎不是知晓吗?」 这……这裴怀川着实叫得亲昵了些,但非他所愿。 林落如此说,裴云之却没说话。 只看着他,眸色幽深,瞧不出是何心绪。 但肯定是醋了! 这般想着,林落顾不得方才自个儿那要气不气的心思,忙欺身挤进裴云之怀里。 林落说:「二郎你知晓的,我只心悦你一人,只攀附你一人!」 「……」 咬了咬唇,林落又说:「我保证!保证以后不唤他二哥哥了,可好?」 「……」 裴云之还是没说话。 到底要他怎么办才好呀?! 软着嗓翘着睫哄来哄去,裴云之还是那个样子。 林落也委屈了。 他和那人诸般接触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裴云之嘛。 如今倒还生起他的气来了。 可偏生他又不敢说自己寻裴怀川是为了打探其喜好。 让本就不纯粹的攀附更加不纯粹了。 若是裴云之知晓他对其全无真心只有算计……他可怕得很呢。 诸般思量在心间,林落抿唇,鼻尖都泛了红。 冷月照着蓄起的清潭,终是不忍看那泪珠溢出。 第38章 述职 手腕微转, 掌捧林落脸侧碾开一颗清泪,裴云之问:「你可知今日那人是哪家世族子?」 「我……不知。」 虽然在微微抽噎,林落还是回答了裴云之的问题。 他是真不知道。 柏姓, 并未有哪个世家大族姓这个。 林落一早就知晓这是个化名。 要不是看其可能与裴云之相熟, 他是断不可能与其相交的。 不过…… 这话说完,还没待裴云之开口。 林落脑子里忽然有了个猜测, 让他一时都忘了哭。 他又问:「二郎这么问我……那人又唤郎君为『兄长』, 莫非那人是裴氏的?」 第80页 应该还是个旁系子,所以对裴家庶子也这么尊敬。 「……嗯。」 本只是想问问看林落是否知晓, 不料教人直接猜了出来。 倒也不意外。 且这事着实不好隐瞒, 也不必隐瞒,总归几月后林落嫁来, 会知晓的。 于是裴云之承认了,继而语气轻飘:「如今你既已知晓他是裴氏子, 不日又要嫁去裴氏,往后,便不要与他接触了。」 这话是全然为林落着想的。 林落也知道了。 轻咬了下唇, 眸中水色轻泛,他嗓音软软:「原来二郎是为我着想呀……」 『郎君真好』这句话本该接着说出的。 可林落说不出来。 原来裴云之只是担心此事, 不是醋了。 虽然这应也算是在意他, 但……还不如醋了呢。 这庶子的心呀, 真是难入呢。 眼前人儿面上的微微落寞被裴云之尽收眼底。 下一刻, 他略略弯腰,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林落的发间。 一个浅淡的吻落到了垂下的眼皮上。 像是安抚, 但一触即分。 紧接着裴云之身形微动。 「该回去了。」 * 五更天, 月落参横。 客栈外马车早已备好,却迟迟不见乘车之人。 只见二楼有一间厢房彻夜燃烛。 其间二人两案相对。 一人食用角黍, 而另一人抄着书。 案前茶炉萦香,裴云之舀茶一盏些微润嗓,而后拿起最后一个角黍,将煮过后些微黏腻的粽叶剥开,君子挽袖也姿态端方。 入口,没加馅的糯米无味,却软糯,还有丝丝混着芦叶香的清甜。 如那小人儿一般。 这厢还未用完,那厢对案之人抄了许久,终是停笔搁置。 尽量放轻着动作,拿开镇纸将抄好的最后一张字叠于案侧一摞不薄的纸堆上,裴怀川看着还在进膳的裴云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便只静坐,等待。 终是在裴云之将最后一口缓缓咽下,而后饮茶半盏,才稍掀眼皮看他。 「十遍《大学》既是抄完了,可有所得?」 「回兄长,有。」 裴怀川如实道: 「《大学》有言:弟者,所以事长也。今日怀川不悌,所以兄长让我抄篇十次,现下……我已明心。」 裴怀川的这番话分明是恭顺的,可裴云之看着。 不语。 屋外有鸟鸣脆响,屋内茶炉炙叶滚烫。 更衬寂静。 垂眸弄茶,少顷,裴云之道:「自幼我为祖父教导,甚少与你作伴,你我虽是不亲,然,非是你自以能蔽我之由。」 「分明瞧你并未明心。」 案下的手微微攥拳,裴怀川面色冷静:「兄长误会我了,我虽放荡,但也知是得族内庇佑才有今日,更是得于兄长,且世上颜色千种我已看遍,怎会……不明心。」 又放上茶炉的茶水已煮沸,握巾帕抬于竹垫,再舀茶一盏。 稍晾时,裴云之道: 「看来你所谓的明心,是于已明心。」 语气微凉,也不待裴怀川应答,他自袖中拿出一枚黑角玉,置于桌案上。 再道:「你既知裴氏对你庇佑良多,如今又游闲无事,恰逢近来琼州牧正在招兵,不若今日便启程去琼州,凭此信物让琼州牧予你一官半职,历练一番,也算为裴氏巩固同盟,方才我也已修书一封,定不会教他亏待你。」 言尽,将已至七分烫的茶微抿一口,裴云之起身。 离开。 熄了的茶炉无声,烛火也被窗外熹微沖淡,剩马车蹄响。 远去后又剩寂寥。 静了一会儿。 忽抬手拿纸去触烛台,待其火舌将要燎到指尖才扔至砚台中。 裴怀川鲜少有在人前如此正坐的姿态,也鲜少面色如此刻晦暗不明。 分明烛台就在他眼前。 他早知裴云之难以蒙蔽,所以话语真假参半,只为让其放心。 却不明还是无所遁形。 可,那又如何? 裴云之知道了又如何? 骤然起身,去拿起对案那块黑角玉,攥于掌心。 裴怀川勾了点笑。 情之一字,随心而动。 既然已经明己心动,所求的恣意大道不会教他轻易放弃。 纵使礼法不可违逆兄长,且林落爱慕裴云之,裴云之对其似也有了些情意…… 是情意吗?还是初尝俗情,辨不清欲与爱? 不论现下如何。 兄长终是要娶妻的,裴氏未来郎主也会是裴云之。 林落与他性情何其相似,所以他知晓。 一个心繫家族权势之人,一个嚮往闲云野鹤之人,定不会两心同。 人非物。物见主爱移,蒙尘不能离。 人与君心不合,情淡了,自会远去。 世间唯有他能懂林落忧愁,唯有他能解林落心绪。 劝其挣脱枷锁,同入山野林间那一日应不会远。 所以他能等。 应也不会等太久。 * 昨日耗了半天的体力,待悄摸回碧桐院,林落就着屋内采绿特意留下的半桶水稍稍洗漱一下,便倒头就睡了。 直到日上三竿,才将将醒来,再仔细沐浴一番。 第81页 毕竟夏夜太热,加之他昨夜又梦到了那庶子。 啧,这种事儿啊,林落先前是真以为自个儿不贪的。 没成想那庶子没和他成事,竟也…… 唔……挺多花样。 真是让人难忘。 彼时林落正从换下的衣衫中拿出那串铃铛,他仔细地勾着链子,不敢碰到那铃铛分毫。 当然,不是嫌其污秽。 昨儿个用过的那串早已不知其踪,这是离开客栈前,那庶子又赠他的一串。 一盒有两串,所以木盒稍大,带着累赘,林落便将这串铃铛用锦帕包好,放进了袖中。 现下采绿还等在屋外,林落不敢让其瞧见了。 便忙忙儿地拿着,而后自屋内找了个小木盒,丢进去,装好。 再藏于……藏于…… 妆奁最里面! 这小屋室,实在是没处藏了。 做完这些,林落才上了软塌,略略吐口气,让采绿进来。 那厢采绿抬水出去,这厢林落垂眸假作看竹卷。 却倚案神游。 昨儿夜间的林家,小门早已被关上。 本是瞧着进不去,林落还想和这庶子去客栈再相处会儿。 却不料裴云之直接将他揽带,掠过了高墙瓦檐。 此人真是煞风景。 见是铁了心要走,林落只好让人在此处等一会儿,他回院拿了两个未裹馅的生角黍,送了来。 留一句:「这角黍做得粗糙,重午也过了,二郎若是不吃……可别当着我的面丢哦,稍后出了巷子,离远些丢。」 复又补上一句:「二郎也要记得……和裴长公子说替娶一事呀。」 那庶子是没说话的,神色在遮月云隐约下没让他看清。 便走了。 ……思及昨夜,林落略略轻嘆,便不再想。 他起身下榻,取出茶饼与茶炉。 预备在这一月余,将煮茶技艺学个精通。 *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纵使煮茶再心静自然,终是茶炉烧火在侧,热! 尤其是小暑一至,林落便一日最多练一回煮茶,再净手习字去。 今日也是如此。 彼时方用过午膳,起身稍稍在院中阴下走动消食,林落忽见院口踏进一个眼生的侍女。 方见林落,她便福了福身:「见过女郎。」 微微颔首示意,不知这侍女是谁派来的,林落便未开口。 只听侍女正身后,道:「女郎,郎主有话,三日后郎主要去邺水的行宫向陛下述职,郎主让女郎收拾好行囊,三日后也去。」 第39章 落落 「阿父述职……我为何要去?」 林落微怔。 「不止女郎一人, 郎主也带了窈娘子和林三郎同去。」 侍女却不解释,只又福了福身: 「女郎快些收拾吧。」 说完,侍女转身离开。 嗯…… 略略思考林宗柏述职一事与自己会有什么关联, 却始终思索不明白。 林落想了想, 旋即唤来采绿。 「采绿,去撑伞来, 我要出去一趟。」 采绿闻言照做, 待为林落撑伞蔽日,她问:「女郎, 午后日头正盛, 出去作甚?」 不扮男相时,林落向来是不出碧桐院的。 提起裙角跨过院门槛, 林落道:「许久未见三哥哥了,去寻三哥哥说说话。」 虽然他不明自己为何会被阿父带上同去邺水, 但林元烨也许知道。 他去问问林元烨。 这事太奇怪了。 * 盛夏一至叶绿花红,幽致园林在烈日之下也清雅怡人。 行在透过郁郁葱葱叶间的如星斑驳光影中,即便穿着夏日轻薄的罗裙, 林落仍有点热得受不住。 步子缓慢走在绿荫下,采绿跟在他身侧蹙眉。 「女郎, 这日头太烈了, 要不天暗了再去寻林三郎吧?都是一样的。」 采绿还是有点担心林落的。 往年的林落是半点热都受不得, 一入夏便是几乎待在庄子中, 待凉爽天才会出门转一转。 虽确实难耐热气,但林落还是摇了摇头:「无妨的, 出都出来了。」 他知道天热, 但没想到这么热。 可已经出来了,总归是热到了, 索性就一鼓作气去问了罢了。 「阿姊?」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一道声音从旁边凉亭传来。 「阿姊,怎么出来了?」 女子声音清脆,是林青窈。 绰绰约约绿叶间,林落看去,坐在凉亭里的林青窈正在招手,身边还跟了几个侍女扇风伺候。 林落便驻足回应:「青窈妹妹,见安,我只是出来走走。」 林青窈和林元烨的关系好恶不明,林落也不欲在林青窈面前将目的说出。 省的显得他和林元烨关系多好一般。 林青窈闻言并未起疑,只道:「这般大的日头你还出来闲走,可别真热到了,阿姊不若过来喝碗酸梅汤吧。」 「这是方才大哥托人从馔玉楼送来的,虽不稀奇,但也是一番心意,阿姊可莫要拒绝。」 酸梅汤是用白瓷汤盘装好,裹在置了冰块的木盒里送来的。 午时林青窈用午膳时才知长兄要给她送东西,却不知是何物,满怀欣喜在用了膳之后去前堂等着,才知是酸梅汤。 第82页 虽是不贵重,但林青窈甚少受到长兄关怀,拿到了东西便准备回院子再尝。 可天太热,走了一会儿便受不住,只好就地寻了凉亭。 恰是遇见林落,便相邀。 这……虽然这酸梅汤是长兄的一番心意,但并不是给林落的呀! 可人盛情邀请,林落想了想,也不好拒绝。 只能抬步走了上去。 「多谢青窈妹妹。」落座,林落如此道。 招手让侍女上前为林落盛裹在冰盒白瓷盆里的酸梅汤,林青窈说: 「总听你唤我妹妹,我唤你阿姊,还挺奇怪的。」 其实按照真正的出生日子来算,是林青窈比林落大上几月的。 于是林青窈想了想,又道:「不若以后你唤我青窈,我唤你阿落,如何?」 「不成。」林落果断拒绝。 林青窈并不算坏,但对于他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好人。 再者说,他马上就要嫁去裴氏了,未来飘摇不定,与林青窈还能不能再见也说不准。 何必弄这些虚情假意的称呼? 不过现下替嫁一事木已成舟,待嫁之时他们还要再相处数月,也不能太过冷硬。 这般想着,他再补充了一句:「青窈妹妹,这样不合规矩。」 「也罢。」林落如此解释,林青窈也是想到了。 适时侍女已然为林落盛好了酸梅汤,她旋即换了话头,声音淡了点:「阿姊快尝尝这酸梅汤吧,解解暑气。」 「嗯。」林落应声垂眸。 白玉瓷碗中浅褐色的糖水微晃,冒着丝丝寒气,几颗梅子浮沉在其间。 看着,林落抬手扶碗,却没喝。 声音慢吞吞,忽问:「青窈妹妹可知道我们要一同随阿父去邺水述职的事?」 林落本想去寻林元烨问的,如今在此碰见林青窈,索性便问问看。 若是林青窈知晓,便不用去寻林元烨了。 林青窈颔首:「知道啊,怎么了?阿姊是不想去?」 林落微微蹙眉,低低应声:「嗯……我虽非十分体弱,但也确确经不起跋涉,这水路晃荡,我怕……我怕……」 林落并非责怪林宗柏之意,只是不解。 「此行本不需你去的,可是……」 林青窈也知,便解释起来: 「前几日来传召述职一事的侍卫特意和阿父提了一句,说:圣上在行宫询问裴太常婚事议得如何了?也不知林氏女究竟如何,是否符合裴太常心意,若非东郡太远,定要亲自为裴太常掌眼一二等等之言……天意难测,御前之言能传来东郡,阿父怕是圣上有意召见于你,便才将你捎上。」 再者说,就算未有此话,其实林落若是并不『体弱』,让林落也去邺水也属寻常。 毕竟前去述职的各地官员不少,三年一觐见,来回加之暂住至少三月,大多都会带上妻儿。 上回林宗柏去都城建业述职,林青窈也是随着去了的。 心中所疑被林青窈解答,林落懂了,微微颔首:「我知晓了。」 原是这般。 * 三日后,乘着马车自城中来到江边。 因着林落的马车是最后出发的,到时,林宗柏和李素芸以及林青窈都已经进了船舱。 唯有林元烨在甲板上,见林落下马车,连忙吩咐侍从让开道路。 待上船,林落对林元烨微微福身:「多谢三哥哥。」 「小妹快去舱室吧。」林元烨有点忙,只点了点头,以示应答。 也不逗留,林落转身便随着引路侍从,到了自己的舱室。 本身林落就没有多少行李,也安置不了什么。 待将衣衫和妆奁放好,林落便遣走采绿去忙自己的事儿。 而他在舱室内,开了窗,看着窗外江水,略比岸上消弭几分热气。 瞧起来正是个煮茶又不热的好时候。 林落便拿出了茶炉。 将近一月的煮茶技艺练下来,林落差不离已然手熟。 方煮好茶,适时门口有人轻叩。 「进来吧。」 以为是采绿,林落便没在意。 只是待门打开,来人走至他身前跪坐,还放了碟点心,林落才见原是林元烨。 「三哥哥怎么来了?」林落一边将茶炉熄火,一边问。 林元烨将点心向林落方向推了推,摆好。 弯眼笑:「来瞧瞧你可还适应?晕不晕?」 他们这些常常乘船的人自是没什么感觉,但想来林落还是头一回乘船。 有的人晕船晕的厉害,是乘不了船的,所以林元烨来瞧一瞧林落是否是那种人。 若是,免得教人独自受苦。 此时船已起航,舱室内开着的小窗外是泛开的波纹。 林落摇了摇头:「不晕,多谢三哥哥关心。」 说罢,他舀茶一盏递给林元烨,又道:「三哥哥来得巧,恰好最近学会了煮茶,可要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多谢小妹赐茶。」 林元烨故作谦辞,惹林落忙望了眼四周,嗔道:「三哥哥莫要逗我了!」 笑谈间林元烨端茶微抿,还未落盏便微微颔首。 似是满意,却也不能笃定。 「怎么……」 「叩叩——」 林落方想问林元烨这茶如何,便听门外叩响。 第83页 顿了声望去,林落道:「进。」 房门推开,是拎着食盒的采绿进来。 她道:「女郎,该用膳了。」 「嗯。」林落颔首,随后将目光投掷在了跟着采绿身后进来的一个侍从身上。 不是林元烨的侍从,眼生的很。 那侍从很快就开了口,禀明来意:「见过落娘子、三郎君,三郎君,该去堂中用午膳了。」 现下是用午膳的时候,林落的膳食已经被领回屋中,林元烨却要去堂中一同用膳。 本该是有些难堪的场面,林落却并未觉着。 毕竟这些时来,一直未见到阿父的林落早就明白了。 他根本不受林宗柏待见。 林宗柏不能接受让林落出现在李素芸面前,那彰显着他曾经对其许下绝不纳妾之言的违背。 林落也能理解。 于是他看着并未回话也未有动作的林元烨,忽道:「三哥哥,我这煮茶手艺还是略有欠缺,还需再练一练,你先去用膳吧,稍后晚些再来寻我,我给你新煮一壶茶。」 林元烨一直知道林落懂事,却不明这般难堪之下,仍旧咽下难过如此体面。 看了看那侍从,又看了看林落,林元烨终是开口:「我今日就不去了,我要陪小妹一同用膳,若是阿父阿母问起来,如实说便是。」 「喏。」侍从得了令,便转身离开。 林落瞧着这情景,不解:「三哥哥,为何……」 他话声轻轻。 林元烨笑了笑:「只是今日不一同用膳而已,又不是如何了,再说阿父阿母还有窈妹妹相陪呢,小妹现下只有我了呀。」 「行了,不说了,该用膳了。」 言谈间,林元烨的侍从已经拿来了食盒。 「……嗯。」林落声音缓吞。 他只有林元烨了吗? 当然不是。 不过虽然不是,但是林元烨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呢。 * 这几日在船上屋内闲时煮茶、练字,又读些从林元烨那儿借来的市面上买不到的竹卷。 时间倒也过得快。 林落问过林元烨,水路大概十二日,再转两日陆路马车,便能到邺水。 掰着指头数,现下已是过了第八日,还有四日水路。 这些时在林宗柏合李素芸面前贯彻着体弱的说辞,林落甚少出房门。 如今夜深,林落实在是想四处走走,便趁着船上大多人都回房了,出来上了甲板。 宽敞的地儿没人,稍有点不太明显地晃,甲板上不比在船舱内坐着,林落怕站不稳,便慢慢走到船舷边,扶着。 木舷距水高耸,两岸本就隔远,在夜色下也看不真切,若不是往下稍看,见涌浪滚滚,还以为船停滞江面之上。 不过好在后方有小船相随…… 小船相随? 林落有些疑惑,他忍不住撑住木舷探身往后看,只见在小船的幽幽火光照亮下,几个黑影自小船上往船上移动。 这是什么情况? 林落方还不解,旋即在船尾亮起成片火把时,看清那最后一个上船的人身着黑衣还挎着大刀之后,明了了。 应是水匪。 握着船舷的手骤然发紧,身后采绿还不知发生什么,只见船尾处火光沖天,照亮了船帆,还以为失火。 采绿惊呼:「女郎,船尾是失火了吗?」 「不是失火。」 林落抽回身,看向采绿。 「采绿,我不需要你侍候了,你现在回下面的舱室去歇着吧。」 这一行水匪来势汹汹,手持大刀上船,恐怕并不是简单的夺取钱财那么简单。 侍从们所在的舱室向来没什么好东西,那些匪徒的目标不会在那儿。 至于自己……林落觉着自己毕竟是林氏子,船上侍卫应当会保护自己。 但采绿就不一定了。 为了避免采绿担忧,林落便直接让什么都不知道的采绿赶紧躲好。 「女郎,为何?」采绿虽是不解,但也感觉到了林落的紧张,她有点不想离开。 但林落坚决:「快点!我现在也回去休息了,等会你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许上来。」 林落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冷硬。 很少听到林落如此同自己讲话,采绿只好遵从。 但在下船舱前,她还忍不住回头。 林落却故作寻常同她点点头,向自己的舱室走去。 其实并不是。 他准备去找林宗柏几人。 船上顶处有守夜的侍卫,上来水匪一事并不需要林落去告知他们。 林落去寻,只是因为和他们待在一起,他才最安全。 果然,还未待他走到,便见船尾部居然已经有了刀光剑影。 林元烨几人已然起来。 林青窈还散着发,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一旁是李素芸在略略安慰。 而一个儒雅却不失凌厉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前,负手看着眼前的打斗。 虽是从前未见过阿父,但林落知道,那人就是阿父。 见是林宗柏在那儿,林落便未上前。 他知道的,林宗柏向来不待见自己。 即便是这种危机的时刻,他也没必要出现在林宗柏面前。 于是他只是隔得稍远,站着。 身边自船舱下面赶来的侍卫又上来一波,与林落擦身而过。 第84页 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并不算太艰险的遇匪。 却不料,水匪似乎太多了。 源源不断将侍卫逼退。 林宗柏终是皱紧了眉,拿了把剑上前一同杀匪,嘱了林元烨带着李素芸和林青窈向船头先退。 「是。」林宗柏之命,林元烨不敢不应。 在带着人往后走时,林元烨这才恍然看见林落。 小小的人儿站在那里,眼中倒映着船尾的火光与厮杀,面色有些木。 辨不清是害怕还是冷漠。 直到林元烨上前拉住林落小臂,带着往船头走,才发觉其人已是浑身僵硬。 「小妹,别看。」 林元烨知道林落应是害怕了,他揽带着林落连忙来到船头。 此时船头冷寂无人,与船尾仿佛两个世界。 待林落坐下,才方回神,向身旁的李素芸及林青窈告罪。 「君母、青窈妹妹,方才失礼了。」 没有上前同她们见安。 李素芸没说话,只在侍女的服侍下闭目,手中持着一串佛珠。 而林青窈闻言,摇了摇头:「无事,事出突然,不用在意什么礼节,阿姊是不是吓坏了?」 「嗯。」林落没有否认。 杀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杀人。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消亡在自己面前,其中不泛有他虽然没说过话,但在船上这几日常常见过的林家侍从。 内敛的,却时不时会因旁人的话儿笑一下,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的小侍从。 方才就被一刀抹了喉,而后眼睛睁得大大的,被丢下了如深渊的江水中。 深呼吸一口气,林落再回想起这个片段仍旧是浑身发木,一阵冷汗。 「砰——」 「砰砰——」 忽有几声巨响伴随亮光升于半空,是林元烨燃了旗花。 如烟花绚烂,林落却无暇去看。 待林元烨走回,适时李素芸忽然由侍女扶着站起,对林元烨道:「我去找你阿父。」 「阿母?」「阿母?」 连着的两声是林青窈和林元烨一起。 可话落后,二人又向来知晓李素芸的决意无法更改。 且,他们从小就知晓,李素芸出身西洲,是镇守一方的永安侯的掌上明珠,自小鲜衣怒马的不止少年郎,李素芸也是如此。 舞剑弄枪,李素芸无一不熟,不过是嫁人后才洗手作羹汤。 可纵使如此,林元烨还是担忧。 旋即他再道:「那我和阿母同去。」 李素芸却摇了摇头:「你在此处守好你的……两个妹妹,无用担心我。」 说罢,她向船中走去。 李素芸走了,适时林落脑中混乱,坐也不适,他便站起身来,想去船舷边透口气。 「阿姊,我扶你。」 林落身边的侍女早就不见踪影,林青窈身边的侍女也已死在了船中。 此时林青窈看林落单薄得似要摇摇欲坠的身躯站起来,便也起身,去扶。 林落没说话,是无暇去拒绝林青窈。 只是…… 二人刚走至船舷边,忽见一道黑影蹿上。 那黑影见有两人发现他,便伸手去拽。 「你——」 拽的是林青窈。 不防林落被连带着,身子也向船舷外倒去。 骤然的倾倒让他无法思索,只见翻过船舷前,视线唯一看见的是林元烨的身影,以及林元烨身后冒出的无数水匪。 「小妹!」 熟悉的称呼,伸来的手。 拉住的却是林青窈。 好像没有什么意外的,林落一早就知道。 林元烨的小妹不是自己。 重午的那副丹青上,也不是什么表妹。 是林青窈。 「咕噜……」 失重后便是落水,本该巨响的落水声在周遭的嘈杂下尽数湮灭。 林落不会水,也没有力气挣扎。 便只能在水下睁着眼,看着一串串似乎是从自己口中溢出的气珠上浮,他往下沉。 林落是很想活的,但此刻的他只能向上伸着手。 无力。 火光将水下照得好明亮,让他能够看清周围一具具被抛下来的尸首,甚至还看见一具尸体在向他而来…… 胸口被挤压得难受,林落眼前也变得模糊。 只感觉到有一道黑影越来越近,而后—— 一道力道将他揽带,紧扣住了他的后脑。 渡气的吻只让林落有所缓解,却还是没看清眼前人。 那双眼太近,隔着柔柔的水,也好冷。 * 入眼,是陌生的床帏。 周遭萦着淡淡苦味,还有一丝浅淡好闻的茶香。 很熟悉。 略有不解,微微转首,林落旋即便见屋内案几上有一人跪坐案前,执卷品茗,怡然悠闲。 是……裴云之。 初初醒来,思绪还有点混沌,但林落下意识便开了口。 「二郎……」 只是刚开口,便听自己嗓子沙哑,几乎不成调。 林落忙收回了声音。 却见远处的裴云之已然察觉,放下了竹卷,起身走来。 「还难受么?」 一双手轻轻抚他脸颊,似在试探温度。 裴云之面色淡漠,语调却温柔至极。 第85页 「不难受。」林落眨了眨眼。 是真的不难受。 水下的记忆犹还存在,那时虽然窒息濒死,但此刻林落是真的不难受。 思及水下,林落思绪稍稍清晰了些。 于是又问一句:「是二郎救了我?」 眼前的情况似乎并不需要询问,可…… 还是需要问一下的。 「你觉会是旁人吗?」裴云之唇角微微勾笑。 这便是他了。 「当然不会是旁人,只有二郎对我如此好。」 林落讨好般在裴云之掌心蹭了蹭。 「只是……二郎为何会在此?」 时机还那么恰好救了他。 裴云之比他先离开东郡将近一月,不是说有事吗? 如今为何会在来往邺水的江上? 「路过。」不欲过多解释,裴云之只如此道。 林落闻言,知晓是裴云之不愿意说,他也不多问。 不过想来……一介风流庶子如此天南地北的跑,能是何因? 旋即裴云之便听林落委委屈屈的声音响起。 「这条水路不通洛阳,二郎如此路过来路过去,可是又去何处找了可心人儿?二郎今日救我……竟是没在温柔乡里将我忘了呢。」 这吃味的话,偏生裴云之不能反驳。 于是他只反问:「如何忘呢?」 这般嘴甜如蜜又聪慧无比的人儿,天下谁人能比得上? 自是忘不了的。 裴云之的这个话这个意思林落懂,但不信。 谁能信呢? 不欲再说这个,林落便换了话头。 再问:「二郎路过救了落水的我,林氏众人可知此事?他们如今可还安好?水匪可退了?」 落水的地方距离船也不过几米,想来裴云之是看到了林元烨放的旗花便来。 恰是遇见他落水,才救。 所以现在是过去多久了?他是在裴云之的船上吗? 林落有一肚子的疑问,裴云之却不急不忙。 将林落扶起靠坐着,他自一旁小桌上端了碗晾得温热的药汁来。 「先喝药。」 话间,裴云之舀了一勺药汁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伺候起人来也未有半分不妥。 林落张口含上,嫩色的唇瓣淡红,将褐色苦药咽下后与瓷白的勺相叠一瞬又离开。 苦涩让其眉尖微蹙,却没空嫌弃,只翘起眼睫,看他。 再舀了一勺,裴云之终是开口,道:「现下距离你落水不过两个时辰,我是借乘琼州牧的艨艟而行,因当今圣上最忌结党营私,于是在琼州牧派人去林氏船上剿匪时,我将你救下,乘了小舟离开,如今在临川城外的一个山庄里。」 「林氏众人不知此事,他们如今入了临川,琼州牧与临川太守正在江上寻你的下落。不过无用忧心,明日一早我会让附近的鱼户送你去临川寻他们。」 不疾不徐说着话,待裴云之说完,药碗也见了底。 将碗搁置一旁,裴云之再转过眼来。 忽敛了几分笑意。 他道:「现在该我问了。」 一月前与林落匆促一见,他便去了建业销假任职。 堆积的公务方处理完,又随着天子去了邺水。 近来不过回了建业一趟承办祭祀先皇一事,没成想乘琼州牧的艨艟一道再去邺水的路上竟会与林氏的船只相遇。 恰还是遇见了水匪的船。 裴云之倒是知晓林氏此行是去述职,却不明竟会带上林落。 艨艟隔得稍远时便见一道纤细身影落水。 裴云之从未想过他有一日竟会心跳如此紊乱几欲窒息…… 呼。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裴云之不想再感受第二遍。 现下想起,指尖还有微颤。 垂在袖中的手紧攥,裴云之问:「落落,你为何会在此处?」 裴云之的声音本是清冷的,可偏生「落落」二字在他口中,多了几分扭缠的旖旎。 惹得林落心中一顿,似是停了一瞬。 他结巴起来:「你、你干嘛这样唤我?」 声音是还带着点哑的又小又娇。 裴云之却没说话,只看着林落。 冷淡的眼底尽是深沉墨色,像是藏着无底的暗河,晦暗不明。 这分明是辨不分明意味的目光,林落对视着,却忽然有一瞬,觉其好似摇摇欲坠。 林落实在看不懂,但他想了想。 倾身,抱住了裴云之。 下颌轻轻搁在其肩头,林落小声回了裴云之的疑问:「是圣上说怕我不合裴长公子心意,想要让我前去,任裴长公子相看一下呢。」 唔……那日林青窈话里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到这个,林落便声音更低了。 「二郎,为何这么久了,你还是未和裴长公子言明替娶一事呢……」 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这话林落只闷在肚子里,不敢问。 怀中落下的温度是那么轻,却又抱得十分紧,惹人气息微滞一瞬。 有一缕发丝随着林落动作落到裴云之袖口,他悄悄勾住。 才淡声道:「如此岂不是正好?这回你去邺水会见到长兄,趁你我二人还未成事……你可有想再去诱长兄试试?」 「他为裴氏长公子,若是怜你,你所忧之事,他能全然为你解忧。」 第86页 好端端的,又说起这个来了。 纵使此刻裴云之看不见,林落还是忍不住瘪了瘪嘴:「二郎可是在试探我?明明都说好了替娶,郎君如今是想反悔了?」 话声里有些许哭腔,裴云之指尖动了动,将发丝勾紧了些。 「……自然不是。」 「那不就成了。」林落霎时收了哭意,言之凿凿:「二郎可莫要再试探我了,我虽唯有嫁与二郎才有唯一生路,但并不代表,我对二郎全无真心,先前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倾慕二郎之心昭昭呢。」 拥着裴云之的手臂紧了紧,如同被轻飘的云裹住。 小嘴也甜得很,若他是庶弟,定是心动了。 可,他不是。 虽然他此刻也微有心悸。 但…… 唇角抿直,勾不起一点儿弧度。 裴云之只抚了抚林落的发丝,不再言语。 * 待裴云之从屋内出来之时,已是四更天。 守在廊外的侍卫见裴云之,抱拳见安后,道:「长公子,琼州牧方才传信来问您为何要隐藏身份?不过是借船行水,论不上结党营私,为何要惧林氏知晓?」 且裴氏与琼州牧结盟一事,林氏早已知晓。 林氏未有证据,又能如何? 「如今形势多变,需谨慎行事。」 将回了琼州牧的话说完,裴云之顿了顿,又道: 「这两日在此处,唤我二公子即可。」 漆黑夜间,侍卫看不清裴云之神色,唯听话声冷清。 不明为何要如此称呼,但侍卫遵命。 「是。」 * 昨夜被裴云之救下后短暂醒来一会儿喝了药,林落便又睡了。 这一觉林落睡得并不安稳,不过醒来时已是隅中了。 此时恰逢一个侍从端药进来,见林落醒了。 他将药碗置于床边桌案上,而后道:「郎君稍等,长……二公子马上就来。」 「……嗯。」林落没想到裴云之的侍从还挺会审时度势的。 于是在等待裴云之的间隙,林落端起药碗喝了一口。 嘶,还是和昨日一样的苦味。 抬眼看了看房门处,见还未来人。 林落下床,抬腕将药都倾倒在了屋内的一盆君子兰中。 再放好药碗,上床盘腿坐着。 少顷,房门被推开。 裴云之和一个发须全白的大夫一同走了进来。 裴云之方靠近,眸光掠过床边空碗,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自己把药喝了?」 「嗯嗯。」林落正坐床榻上,点了点头。 模样很乖,但闪烁的眼里有几分心虚。 并未再询问,裴云之退开身,让大夫上前。 乖巧伸出手腕任其把脉,待是大夫向二人禀了暂无大碍之后裴云之向其颔首,再遣侍从送人离开。 旋即落座床边。 一旁侍从端着木盘,其中搁置着各色清淡菜式。 抬手将其间粥碗拿着,裴云之姿态优雅地舀了一勺,又配上小菜点缀,这才递至林落面前。 「呛过水后难免会嗓间受损,需吃些温热清淡的膳食,送你回去的鱼户已经安排好了,用完膳后你便可以回去了。」 听着裴云之的话声,林落乖乖张口含下。 不过他一边吃,一边看着这粥,想起来个事,便含糊开口。 「二郎,上回送你的角黍,是丢了还是吃了?」 本是不想问这个的,毕竟如果人说丢了,他可要伤心了。 可他又觉着不会。 「吃了。」 果然。林落略略勾唇。 待口中食物咽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裴云之又递来一勺。 张口,含下吞咽。 林落又道:「听闻裴长公子在邺水,看二郎去向也是邺水,可是为了说替娶一事呀?」 「……嗯。」 三两句离不开此话,裴云之实属无奈。 林落眼眸霎时锃亮。 终于要说了! 「真……」 还想再为其出谋划策,林落话音只是刚出,却见裴云之本是垂看碗勺的眼掀起,嗓音微凉:「落落,食不言。」 「唔……」话连着食物咽下去了。 林落不是个喜好在用膳时说话的人,这不是裴云之说吃完了要送他走他这才这样的嘛。 真是…… 坏! 但是要说坏,其实这裴家庶子还是很好的一个人。 除了风流一点,不似传闻中那般好接近,冷了一点…… 好像也是蛮好的嘛。 会救他,还会餵他吃东西,还会为他名声着想…… 慢慢吞咽着粥菜,不能说话的林落有点出神了。 连什么时候碗里的粥都吃完了也没发现。 于是在看着眼前又出现一块东西之时,他张嘴咬了上去。 咬劲不算重,毕竟从瓷勺里含食物不需要什么咬。 但怎么……这次的粥和菜口感有点奇怪? 干干涩涩的。 在发现这一口不是食物后,林落才恍然回神看去。 ——口中含的竟然是裴云之勾着巾帕的食指! 缓缓地,缓缓地将那指从口中用舌尖往外抵,林落翘着眼睫望似笑非笑的裴云之,不懂他为什么不抽开。 第87页 直到林落将那裹着巾帕的手指吐了出来,他细声细气的无辜道:「二郎,方才有点走神了……」 「无妨。」 裴云之收回手将巾帕叠好,放置一旁。 再拿一方巾帕,碾了碾林落唇角。 才说:「好了,再来喝药吧。」 话间,裴云之身边已然换了一个侍从。 是端着药碗的。 再次端碗手中,裴云之似笑非笑:「落落,呛水的是你,并非是君子兰。」 ……好吧。 林落微微耷拉了眉眼。 看着裴云之手中的碗,他心一横。 伸手拿过,林落一口气将其喝下。 待是将碗放在了一旁侍从手中的托盘上,林落苦到紧闭双眼。 太苦了! 「很苦么?」 忽有轻轻的清冷声音靠近,下颌被稍稍抬起。 林落睁开眼,眼尾沁着薄红色。 看着近在咫尺的裴云之,他有点呜咽:「苦……」 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狸奴,嗓音又糯又软。 裴云之终是忍不住轻轻吻上那嫩瓣似的唇,浅浅辗转其上。 ……分明一点都不苦。 * 因着遇到水匪惊了人还不见了个女郎,林氏的船就近靠在了临川,在城中安排在太守的一处空宅歇整。 在和裴云之约好了到了邺水时也要寻机相见后,林落是被裴云之安排的一户农妇送进临川主城的。 回来时是奴僕先行进去禀报,随后采绿和林元烨一道出来了。 虽是早就为采绿打算好了,并且在听裴云之说他落水后琼州牧便随即靠近派人上船剿匪,猜想其应会无事。 但如今见到采绿是真的无事,林落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气。 这厢林落与采绿主僕二人互相庆幸,那厢林元烨在与农妇交谈一番,问过了农妇是给林落请了大夫诊治确确无事后,便给了不菲的银两报答,再转至林落面前。 不复方才与农妇交谈时的自如模样,他低声嗫嚅:「小妹,我……」 知道林元烨为何如此作态,但林落其实并不在意。 便只故作寻常相处时的自在姿态,希望让其心中并无负担太多。 林落打断他,问:「三哥哥,阿父君母可还安好?现下可在府中?」 若在,他该是去拜见的。 林元烨微愣了一下,旋即接话:「阿父阿母都去了临川的太守府,商谈此次水匪一事了。」 若有所思点点头,林落又问:「青窈妹妹呢,可还安好?」 「她无事,只是受惊了,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林落点点头,向里走: 「我回来得突然……我有厢房吗?」 「女郎,有的!」 一旁的采绿急忙接话: 「女郎是累了吧?我扶你歇着去。」 「嗯。」林落应声,藉机想走。 采绿不愧是从小和他一块长大,将他的心思摸得很准。 本是不欲再与林元烨多言,当然,也并不是责怪。 可林元烨却似是狠了心,再叫住了他。 「小妹,对不起,昨夜你们二人都要落水,我只来得及拉住一个,害你……害你落了水……」 林元烨的话声在身后响起,林落心中轻嘆一声。 还是得回应啊。 顿步回身,林落抬眼看他,浅浅一笑:「三哥哥,无事的,你看我这不是被救上来了?」 眼前女郎的笑容还是浅浅甜甜的,并无半点怨怼之意。 听着这话,林元烨终是无话可说。 林落转身离开。 * 漆黑的江水中,他被裹挟席捲。 耳边蒙着水,本不该听见声音的。 可意外的,汹涌的水下很是寂静,所以恍惚中,他好似听到李小娘的声音。 「落落……娘的落落……」 嘶哑的哭喊声是林落从未听到过的,也从不愿听到李小娘这么哭。 心里很疼,辨不清是失去空气的被挤压还是因为李小娘的哭泣,他睁开眼,向哭声的方向看去,伸出手,想为李小娘抹泪。 但隔着水,他连李小娘在哪里都看不见。 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他真的好不甘心…… ……「哈啊。」 猛烈的窒息实在难受,好在下一瞬,林落从床上坐起。 才发觉这是个梦。 心脏在猛烈跳动,分明没有梦见裴云之,没由来的,林落却在此刻想起了裴云之。 水下的记忆林落并未忘却半点,分明昨日想起来的时候并未有所触动。 可今日想起…… 他忽觉,那双沉冷的眸,好似只要看见,就会很心安。 第40章 邺水 从前是从未有这种感觉的。 本以为会就这样死在江水里, 可裴云之来了。 此刻胸腔里的跳动辨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林落只有点庆幸。 那日马车被拒,他没有放弃。 林落是害怕死的, 更害怕的是, 被发现是男子。 李小娘,还是不能活。 还好裴云之救了他。 还好是裴云之。 * 醒来时才将将入夜, 采绿端了水来待他洗漱净面后, 再离去取晚膳。 适时林落更衣下榻,跪坐案前看竹卷。 第88页 「叩叩——」 两声轻响, 应不会是方出门不久的采绿。 总归是失踪的女郎归来, 要有人来探望的。 虽不知是谁,但林落还是起身亲自开门。 「阿姊, 还好你没事!」 门扉方开,门外人进来便拉住了林落的手, 惹他僵了下。 「抱歉,害青窈妹妹担心了。」 不动声色地自林青窈手中抽出手,林落向后退几步, 让开路。 邀林青窈进来。 「阿姊无需这般见外,虽说……」 见林落生分, 林青窈咽了咽话, 微嘆: 「但我是真心担忧你的, 阿父阿母知晓你落水也急坏了, 派人在江中整整打捞一夜,这些都非是只为替嫁一事, 也是有真心在的。」 愈是强调, 听着愈有欲盖弥彰之意。 待落座案前,林落垂眸:「我知晓的, 是我不对,害阿父君母担心了。」 乖乖巧巧的模样,掩着的眸子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青窈微哽,想了想,旋即招手让侍女上前。 「阿姊,阿父阿母现不在府中,听闻你回来了,特意让我送来些人参,阿姊平日煮茶时可随之煮着补补气。」 「谢过阿父君母。」 见侍女将装着人参的木盒放置桌案上,林落点点头道谢。 百般恩惠关心,林落点头受着。 垂下的眼睑尽数掩去眸中微嘲。 他其实一点都不相信这人参是阿父和君母送的,若说林青窈对他有些微歉疚之心,他还能觉察。 可阿父和君母……林落感受不到半点真情。 不过是个女郎。 不过是个用来替嫁的庶出女郎。 被派人打捞的价值或许仅值于此。 虽不知如若他死了林家会如何,但如今看他活着,替嫁的人无事,林家便不会对他关怀分毫。 毕竟好歹是落水一遭,竟是连大夫都不打算为他请一个。 这般笃定农妇说为他请过大夫看过无事吗?还是只见他替嫁前死不了,便就不用在意?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免去他需遮掩男儿身一事。 还好,他也对林家一早没有期待,不若现在许是满腔苦涩了。 如此想着,抿唇笑了笑。 林落忽问:「青窈妹妹,这么晚了,你用膳了吗?」 「还未。」林青窈摇了摇头:「所以方才来时已经遣了侍女去取膳食来,我和你一同用膳。」 反正今日林宗柏和李素芸都不在府内。 「好。」林青窈的要求突兀,但林落应声。 不过是一同用膳而已。 待着侍女取膳食之时,室内本是静寂的。 林青窈忽又道:「我原以为那夜……三哥哥不会选我救的。」 林落问:「何出此言?」 「你可知少时我与三哥哥关系极好?」 「嗯。」林落点头。这事他先前派采绿打听过。 此刻他不用再问什么,林青窈已经开始倾诉了。 「少时,我闹无同龄好友,阿母便从旁系接来一位表妹陪我,表妹是个极好的人,唯有一点,她自幼家中不甚重视父兄不喜,但来此后三哥哥同视她为妹妹,对她对我都极好,她许是贪恋兄长之情,一日与我游园之时行至池边,她忽遣散僕从,问我能不能把三哥哥让给她、只做她一人的哥哥,我不愿,便转身离开,她上前抓我袖口,我挣脱之时不料使她落了水,虽我及时唤人来将她救起来,但……她还是落了病根,那日之事后三哥哥以为是我推了表妹让我赔罪,我拒绝了,他自认林家未照料好表妹,我又做错了事不认,便与我生分至今……」 当然,生分一事非林元烨一人所为,林青窈也恼他竟觉她会是那种害人之人。 恼着恼着也就真生分了。 所以,林青窈以为这回落水林元烨会救林落,因为会想起落水的表妹。 可林元烨救了她。 此事林青窈向来无人可说,如今遇林落,见其寡言又懂礼好相与。 一时得以倾诉。 对于此事,林落听着,才知原是这般缘故。 但有些不解。 这般寥寥几语便能解释的事,二人为何要如此? 不过,林青窈瞧着性子冷,却也是个良善之人。 他能听出,林青窈不解释的缘由或许是怕将此事真相说出后,那表亲女郎真真儿得不到任何一人的关怀了么? 听闻那表亲女郎因夫君纳妾便郁郁而终,想来是个心思重的,而出殡之时家中人一个未去,唯有林元烨去了。 若是林青窈早就将真相说出,恐怕那表亲女郎早就……出殡时林元烨也不会去。 不得不说,林青窈确有善心。 如若他不是替嫁之人,或许与林青窈为兄弟姊妹,会是一件极好的事吧。 可惜不是。 「那……」 静了半晌,林落稍稍抬眸,才要开口欲言,却不防房门忽然被推开。 伴随着的是一道急切的声音。 「青窈,为何这些事你从未和我说过?」 屋内二人都循声抬首,只见林元烨立在屋内,面色沉沉。 「我……」林青窈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虽不知林元烨为何此刻会出现在此,但左不过就是来寻他,恰好听到了林青窈的话。 第89页 现下眼前情景,瞧着兄妹二人是要就着陈年往事叙谈解开心结了。 林落无意多听,便脩然起身。 他道:「三哥哥,青窈妹妹,你们先聊,我去瞧瞧侍女们怎么还未归来。」 言罢,也不待二人回应,他便出门。 * 行至院门口,将拎着食盒的三个侍从拦下。 除了采绿外,林落让其余两个侍从在屋外候着。 随后他带着采绿随意寻了个凉亭,坐下用膳。 一边侍候着林落,采绿在一旁不解:「女郎,三郎君和窈娘子不是来寻你一同用膳的吗?为何女郎自个儿出来了?」 而那林青窈和林元烨还在他屋内? 静默须臾,细细咀嚼口中食物待其咽下,林落才道:「不必在意此事。」 这话似是说给采绿,却也是告知自己。 反正待嫁去洛阳后,此事与他再无干系,便不必在意。 只是看来今日过后,他不能再利用林元烨的那些补偿的情意了啊。 唯有林元烨愿给的银子以及包庇掩护都不再有…… 在邺水那般陌生的地方,他该如何出门去寻裴家庶子呢? * 是夜,临川江水幽暗映月,一点明光如皎珠,清淡辉白随风掀微波粼光。 略有不稳清碎,似人心绪。 看着江边石岸那道静立身形,孤山云鹤般深沉凛然。 司寇淙走近。 "几日未见你人影,今日方回又来江边赏月……云之,你是在赏月呢,还是在赏林氏下午离开的船影?" 身边的来人神采飞扬,眼间蕴着如震雷的威严,话声却是肆意轻松的。 眸光未偏去半分,裴云之没说话。 看着他昏光中的侧脸,司寇淙不在意,只又道:「前几日我让侍卫问你的话,你回我说是要谨慎行事,啧,云之,你若真打算谨慎行事,那日便不该让我救那林氏的船。」 他为琼州牧,为雍王一党,不救林氏实属寻常。 救了才不正常。 裴云之这个决策下得轻松,害得他这几日被那林宗柏缠着,似还有拉拢之意。 「你可知昨日林氏承诺给我多少军需粮草?我说你就这么放心把我这个香饽饽放到林宗柏面前,不怕我一个贪心真跑了?」 司寇淙问得认真。 裴云之终是转过眸来,面容俊美,可仍旧冰冷漠然。 他道:「你不会。」 声音很淡。 不过这也是事实。 司寇淙确实没有接受林宗柏的东西,反而将人阴阳了一顿,惹人冷脸,转日就收拾东西乘船走了。 但司寇淙还是轻哼一声。 「你就这么笃定?我们也不过是少时在琼州相熟一年而已,一起在兵场比试时并肩打了几个瞧不起我们的小官而已,又……哈,哈哈哈……」 说着,司寇淙忽然忍俊不禁笑起来。 清朗笑声在江面好一会儿消散,裴云之静静看他,待他声消。 司寇淙解释:「哎你不知道,一说起这事我就忍不住,那林宗柏、你真不知晓那林宗柏这回见我老脸掬笑是如何示好的,可我一想起他至今还不知晓你这颗黑心呀,先前说琼州牧得要见着虎符才能和他们商议结盟一事,诱骗着林氏先去找到虎符,你再让我假借有事拖延,结果去把虎符偷了又送你去东郡……哈哈哈,真的很好笑,你怎么不笑?」 习习江风吹过,拂过裴云之衣衫,隽骨清姿,如立云端皎洁。 这般漠然模样实在是见惯了,司寇淙也知晓裴云之从不做这般有失礼态的事。 没意思。 于是他轻咳一声,敛了笑意,负手向前走了一步。 正色微嘆:「好了,临川一事你准备如何向雍王解释?」 「不解释。」裴云之回道。 「你不解释?你打算让我也一起被雍王怀疑吗?」 司寇淙虽是如此说,却无半分惧怕之意。 「虽说让雍王知晓了也无妨,但你既不惧,当初又何必要假作与我不识,用虎符结盟一言将雍王也骗了呢?他若知晓你我二人骗他……」 未尽之言二人心知。 「争夺皇位,他还需助力。」 顿了顿声,裴云之又道:「且艨艟上的雍王门客不会将此事告知雍王,无需担心。」 司寇淙闻言挑眉:「伍乐衍竟也是你的人?」 「伍氏嫡系满门抄斩,五代旁系流放……你以为当时伍乐衍八岁稚子,凭何逃脱?」 自是裴氏暗中相助。 「可纵使伍乐衍不说,我这艨艟上,未尝不会有其他探子。」 司寇淙定定看着裴云之。 「你说的对,雍王还用得到我们,也就算他不会知晓此事,可并不妨碍来日他登临大宝,仍旧……鸟尽弓藏。裴氏、你,我,你可有想过?」 司寇淙觉着裴云之是想过的,可又不像。 搭着袖沿的指尖不自知微蜷,裴云之道:「过海有一国,与大景通商百年,通商一日在,你琼州牧一日在。」 琼州水军为他私兵,若水军涣散……雍王并非愚钝。 即便削权,也…… 对于这些,司寇淙自然知晓。 其实天下谁主他都无所谓,削权忌惮一事他也早有准备。 如今跟着拥立站党不过是因裴云之说雍王是个聪明人,而如今天子迟暮,总会有新帝的。 第90页 新帝初登大宝根基不稳,自不会动跟随之人。 至少能保数年无忧,至于以后,再做打算便是。 只是…… 「那你呢?裴氏呢?」司寇淙问。 世族不似他有琼州水军在手,纵也有私兵,却能敌皇权吗? 伍氏百年,祖上也出两公,还不是最后被忌惮……落得如此下场。 他父兄早死,倒也无所谓,可裴氏是一族。 「不用担心。」 轻云蔽月的朦胧夜色中,裴云之的漠然声线混着江风清淡冷寒。 * 本还以为水匪一事需得处理几日,却不料林落回来的第二日下午,便要收拾东西再度登船。 水匪一事全权交由了琼州牧与临川太守处理。 总归是在船上见了些让人害怕的东西,于是这回登船,林落是真一步都不敢踏出船舱了。 待转了陆路马车,实在颠簸,林落这回是真不适了。 在马车上郁郁沉沉昏睡了几日。 到了邺水林家早已买下的宅邸后,因着此处比林家主宅稍小,院子又都早就给林氏的主子们分好了,林落便只得了个后园儿里靠着府墙的一个小院。 和在林家主宅时差不多。 不过这儿的宅邸更小,寝院便也更小些。 林落不在意,只由着引路的侍从带去。 路上侍从说着宅邸一墙之隔住着的是裴氏的什么人…… 林落实在太困了,昏昏闷闷的没听个真切。 待进屋后他便伏在软塌上睡了,而采绿收拾着行装。 第41章 急雨 * 夏困伏枕好觉长, 离了颠簸,醒来便也不再晕沉。 睡醒时已是翌日午时。 睁眼,林落看着软塌边立着的采绿满脸担忧, 缓缓眨眼。 见是林落终于醒来, 采绿转忧为喜,忙去抬来水任林落沐浴。 稍稍水声, 发丝湿漉。待门开看林落懵懂模样退却, 清醒几分,采绿才道:「女郎, 你吓死我了!」 「为什么?」彼时林落任采绿为他擦着乌发, 他缓悠悠地吃着采绿早就拿回来的午膳。 现已是午后,天道却不热。 林落胃口便十分好。 「女郎自昨日午后到邺水后, 已是睡了整整一日了!」 早间采绿见林落没起,以为只是累着了, 午时取了午膳回来,见还是没醒。 险些以为林落是昏过去了! 「上回落江一事也没人为女郎请个医师来瞧,谁知道女郎身子是否因此有了隐疾……这叫我怎么不担心嘛。」采绿低低嘟囔。 她从未见过林落如此能睡的时候。 闻言, 忍不住为之好笑。 林落咽下口中食物,道:「只是路上跋涉太累了, 与落江一事无关。」 说起落江的事, 林落又想起了裴家那庶子。 不知如今他到了邺水没有。 「唔……」 置下筷子, 他略略沉思片刻, 忽问:「对了采绿,你可知这邺水的府邸里, 有偏门吗?」 「女郎, 有的。」 采绿道:「只是与正门相隔不远,时时有人守着。」 这宅邸毕竟不如林家主宅大。 「这样啊……」林落有些泄气。 听林落如此问, 采绿便知他是想出去。 她不解:「郎主述职最多一、二月,如今邺水又没有女郎熟识之人,女郎为何要出去?」 林落也不隐瞒:「那裴氏二郎也来邺水了。」 言简意赅,却听得采绿一愣,忍不住皱起眉。 这裴氏二公子,也追来邺水了? 也忒…… 又想起了林落每每与裴家庶子相会后回来的疲累样,采绿略略嘆气。 虽是觉其衣冠土枭,但毕竟林落现下唯能依附这庶子。 念及往后她还要随林落陪嫁去洛阳,倒也不能对未来姑爷如此厌恶。 还是以寻常心相待吧。 不过…… 采绿想起个事:「女郎不必为此忧虑,昨儿个我们来时引路侍从不是说了么?这一墙之隔……就是裴氏在邺水的宅邸呢。」 一墙之隔? 采绿一说,林落对此似也有印象。 他记得那侍从好似是说,他所住之处是后园最偏僻之处,挨着与隔壁宅邸共用的一堵院墙。 而隔壁宅邸所住之人……正是裴氏长公子裴太常。 陡然从昨日昏沉记忆中寻到这段话,林落睁大眼回望采绿。 「裴、裴太常的府邸怎么会与林氏相邻?」 话险些咬了舌头。 林落实在是惊讶。 「女郎,我也不知。」 用巾帕仔细为林落碾干发尾最后一丝水汽,采绿道: 「稍后我送食盒去的时候,去打听一下。」 林落点点头:「好。」 * 待将小院中要做的活都做完,采绿这才收拾了食盒送往膳房。 采绿回来时,林落正在洗笔。 略略练字几张,有些难以静心,便不练了。 墨色晕开在清水之中,蔓延乌黑。 垂眼的人儿纤翘长睫如鸦青蝶翼,轻薄一片,在眼下投下阴翳。 小脸上没有情绪,唇瓣微抿。 不知林落是为什么在不悦,采绿只跪坐其身侧,将打听来的消息略略诉说。 「女郎,方才问了常年守在此处的侍从,林、裴两家府邸相邻只是意外,而在裴太常知晓相邻府邸是林家后,便甚少在此处下榻,宅邸几乎是空置了,只有几个僕从守在此处。」 第91页 「原是这般。」林落忽松了口气。 抬脸,面色缓和。 旋即采绿又道:「虽说裴太常甚少在此处下榻,但女郎既说裴二公子也来了,他未尝不会在此小住。」 言之有理,林落抬眼看采绿。 只听她继续说:「我方才已出府寻了裴氏的侍从塞了几两银子,托门房的小僕若见裴二公子,多留意下去向。」 「好。」 采绿将能做的都做了,林落也心安些许。 现下只待消息了。 * 邺水凉爽,自来时小住了五日,林落每日都神清气爽,心情颇好地煮茶练字,毫无半分热闷。 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隔壁宅邸静悄悄的,采绿日日去问,也未得到任何消息。 这第六日又是如往常一般,练完字后拿出茶炉煮茶。 其实林落近来煮茶技艺自觉已是足以卖弄,但有一处总做不好。 那便是烤茶。 既是做不好,便要多练。 只是这么久来,林落仍觉这茶喝着虽有甘味,但也有苦味。 他着实不好这一口,但练都练了。 他自也不会半途而废。 更何况那庶子好茶。 这般想着,林落垂眼认真看叶炙烤微黄。 小院有一棵合欢盛放,每每风吹便飘摇落下,如雾飞扬,遍地粉黛。 因着林落的窗子正对着庭院,怕见遍地合欢烦心,采绿常常要扫院子。 于是在林落煮茶时偶见采绿一个时辰内去扫了三回,便唤她。 「采绿,不用扫了,落着也是极好看的。」 石青砖与粉白色交错,并不碍眼。 「喏。」采绿这才收了手,又进屋中,为林落整理晨时练字的纸。 理着手中纸张,瞧见上面极好的字。 她不解:「女郎,你十二岁时不是已经将《诗经》熟记了吗?书写隶文都和竹卷上的一模一样了,为何近来又抄录起了《诗经》?」 尤其是《子衿》,抄了整整三张。 此时碾茶缓缓,林落动作一顿,低声:「近来有些忘了,再练练而已。」 如是说着,他垂眸拿起竹筛,细筛茶末。 掩去心思。 《子衿》……抄着只是因为总会想起那日裴云之未写给他的字。 他可记着呢,裴云之欠他一张《子衿》。 院中稍稍沉静片刻后,忽而,小院外还未见人,便听声近。 「咦?阿姊身边的侍女好生懒怠,院中落了这些合欢也不知快些扫了。」 林落抬眸,透过窗边,见是林青窈和林元烨一道走了进来。 他连忙放下竹筛起身,方走到屋门,便与二人相遇。 「见三哥哥、青窈妹妹安。」 微微福身,林落再道: 「是我不让扫的,合欢遍地,我觉十分好看。」 「这算什么好看?」 也微福身回礼,林青窈说: 「你可知前些日子圣上去了清水河赏荷,言是浮香曲岸,万荷在河,今日我们一道也去瞧瞧,如何?」 似是怕林落不去,立在林青窈身侧的林元烨续道:「圣上前几日赏过了荷,夸赞之言传遍邺水,今日邺水的王公贵族子弟便相邀前去,窈妹妹想着这几日你应是在屋内也憋坏了,特来邀你也一同前去。」 「小妹,可去?」 林元烨唤小妹时还是有些尴尬的,但却也是真心相邀。 虽是与林青窈解了误会,可也不代表他对小妹全无真情。 毕竟也是亲妹妹。 他现在唯怕林落还在为落江一事,不欲理他。 见林元烨小心翼翼地殷殷切切,林青窈也盛情。 林落想了想。 这林元烨不仅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反而还给了不少银两给他。 总归是要回报一二的。 于是林落对这些其实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不过…… 还是应了声。 「盛情难却,自是去的。」 * 马车还未停时,微风吹起小帘,万万水芝便闯入人眼。 薄日微光如雾,笼于粉白与翠绿之上。嫩蕊凝珠,隐隐欲滴,荷香随风送几里。 到时,马车外已有不少人交谈,比他们早到的林元烨也已融入其中。 不过林元烨也没忘来扶两位妹妹下来。 下了马车,林青窈和林落便随着林元烨稍稍往河边小亭走去。 只是走着,不知为何周遭交谈声小了许多。 唯有林青窈话声如常:「三哥哥,这荷花真好看,我记得你丹青最好,今日带笔墨出来没?稍后为我和阿姊画一幅画可好?」 看着河中荷花清润圆正,茎又纤细婀娜,林青窈眼中熠光。 「自是带了笔墨出来,想画多少副都可以。」林元烨弯眼浅笑。 得了许诺,旋即林青窈转首问林落:「阿姊,你可愿和我一同入画?」 林落在一旁听着,见是问到自己。 想了想,点头:「愿意的。」 远处荷花着实美丽,林落还从未被人画过丹青。 不妨一试。 话音刚落,一旁忽有声音凑近。 「青窈妹妹,要我说,论观荷之美还是洛阳芙蕖最为灼艷,不若明年让元烨带你和这位……女郎一同前去洛阳,我招待你们,可好?」 第92页 来人一袭青灰扁金宽袍,面容英正,话虽大胆了些,但也不逾越规矩。 林落闻声看去。 恰好与那双明亮眼眸对上。 只一眼,那眸子便偏开,白皙面上似覆上薄红。 林落并未太过在意,只思量他方才那番话。 听起来像是林元烨和林青窈的相熟之人? 果然,下一刻林元烨看着来人,惊讶出声:「常同!你怎么也在邺水?你不是已然做官了么,如今还随阿父前来述职?」 一句话方落,下一句又续:「还有,你说在洛阳招待……你是如今去了洛阳任职?怎么没和我说?」 问话紧密得很,话间钟常同来至林元烨身侧同行。 他无奈道:「难不成我就不能是来亲自述职的的么?阿父已然致仕,如今不用来述职了。我年初刚调任洛阳,太忙,便未与你传信。」 「那今日相见,待会可要好一番叙旧。」 闻言瞭然,林元烨感嘆。 钟常同笑:「那是自然。」 二人重逢,话来话去,终是待说完,钟常同再看向林青窈与林落。 眼眸几度看向林落,却又避开,似是羞涩。 只敢看林青窈,道:「青窈妹妹,好久不见,上回见你,你还不愿与元烨共赴一宴,如今终是愿意和他说话了?」 「只是先前有些小嫌隙而已。」 对于此事不愿多说,且有位故人已逝,林青窈不愿多提。 只道:「常同哥哥,别来无恙。」 「如今解了嫌隙便好。」林青窈不愿多说,钟常同也不多问。 说话间,四人已来到河边小亭。 待落座,钟常同再言:「许久不见你们,方才我可不是玩笑话,恰好我这几年都在洛阳任职,你们若愿意,洛阳不止有芙蕖,九月还可看十里金桂,有空可愿去寒舍一聚?」 他言笑晏晏,倏尔转首:「这位女郎眼生的很,但和窈妹妹眉眼间也有一两分相似,可是林氏旁系的表亲女郎?」 「女郎……可也愿一同前去?」 钟常同倏忽问这话,林落终是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但他没打算回应。 「她不是表亲女郎,这是我阿姊,林落。」 林青窈开了口: 「也不用劳烦常同哥哥了,我阿姊九月就会嫁去洛阳裴氏,若去洛阳,裴氏自能招待我们。」 此言骤然落下,钟常同面色僵了僵。 他看向林落。 身后是凉亭外的荷花娇媚,却不及眼前女郎眉眼间半分绝艷。 他自第一眼看见,便心动,河边众多人无一目光不在此。 可…… 没成想,没成想这便是林氏要嫁去裴氏的女郎。 钟常同不说话了,林落也还是没说话。 周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好在林青窈脩然起身。 拉着林落。 「阿姊,想去泛舟吗?」 小亭外有许多船夫守着木舟,供人游河赏荷。 已有不少的郎君女郎前去。 坐在此处也是尴尬,林落便颔首:「嗯。」 「窈妹妹可是不画丹青了?」林元烨却问。 林青窈蹙眉瞥他一眼,有些微恼他没瞧出情势:「三哥哥先与常同哥哥叙旧吧,我和阿姊泛完舟再来。」 说完,她转身走下凉亭,来到一个船夫前给了银子。 再与林落共乘一舟。 小舟不大,侍从都留在岸上。 只是刚泛起来,旁边荷花一朵朵,莲叶长势不均,高低交错,翠青遮住清河水。 碧波只荡漾在舟边,清澈下有红鲤猝然游过,逆舟水纹,颇为有趣儿。 林青窈却无心思去看。 林落问:「青窈妹妹,为何兴致不佳?」 「非是兴致不佳。」林青窈看了一眼林落,又垂下头。 闷了一会儿,才嘆一声:「阿姊,你方才也看出来了吧,那钟常同是瞧上你了。」 「嗯,不过我已有婚约了,想来他心中有数,这又如何了?」林落不解。 幽幽抬眼看他,林青窈道:「钟常同是钟太傅独子,家风严正,其人正直良善,如今钟太傅致仕,他在外任职……其实方才我在想,如若你不为我替嫁,或许嫁与钟常同,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夫家长辈不在身边没有纠纷,夫君又正直良善。 林落虽是庶出,但毕竟是林氏女,身份也相配。 林落却忽而弯眼笑,几分清甜。 「青窈妹妹,你多虑了,替嫁一事即成定局,便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世上姻缘万千……谁能肯定嫁与谁就是最好的呢。」 其实现在这桩姻缘,他也挺满意的。 裴二郎……是个极好的人。 这一桩先前一直被他认为是错误的姻缘,也许是正确的。 这般想着,林落不欲再与林青窈就此言说下去,便折下一片荷叶,微微倾身,盖在林青窈头上。 「你作甚?」林青窈不解。 林落浅浅而笑:「薄日照也催人老,泛舟赏荷看景好时,青窈妹妹也要记着不要让日头晒到了。」 * 小舟随风与荷摇摇,不知何时风作,天色也忽暗。 非是渐夜,翻滚乌云是风雨欲来之势。 鸣雷低沉作响,自发觉到雨倾盆不过半刻。晕染水芝瓣被打歪斜,丛丛荷叶簇着嫩花无助摇曳。 第93页 潮湿水汽将清香混杂,急雨点点霎时沾湿衣衫。 舟中人无措,甚少遇见这般情形的船夫在愣过后连忙撑舟靠岸。 却不是来时岸边。 待下舟寻树下避雨,斜吹雨势却也聊胜于无。 好在不远处有个别苑。 本是欲与船夫一道前去,但舟上无绳,船夫恐小舟飘走。 便只有林青窈与林落二人头顶荷叶勉强避雨,深一脚浅一脚上前,叩门。 「吱呀——」 木门很快循声打开,一个侍从探头出来,看着林落与林青窈,狐疑。 「二位女郎雨中敲门何事?」 如今风雨飘摇,两个女郎敲门能是何事? 不过思及身边并未带侍从,这般两个衣着华贵的女郎出现在此确实突兀。 林青窈道:「我们二人是东郡林氏的女郎,今日来清水河畔赏荷泛舟,不料骤来急雨,暂无处避躲,请问你家主人可否借屋我们等雨停?」 自报了家门是世族女郎,侍从闻言似有一愣。 「稍等,我先去问过长公子。」 说完,侍从转身离去,便是连门都忘了关。 朱门半掩,但不能不请自入。 等待之时,二人便立在门口檐下,稍理仪容。 将发顶荷叶拿下,叶面宽大倒也使头脸无碍,只是双肩与衣衫尽数沾雨湿,发梢也是。 「邺水城外的别苑……也不知此处住着的是何人。」 一边将衣袖坠湿的雨水稍稍拧了些,林青窈忽一边小声嘟囔: 「天子赏荷之处也敢建私宅。」 「许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吧。」林落低声回应。 话间少顷,朱门忽然打开,几个侍从涌出将二人围住。 撑伞的撑伞,披衣的披衣。 「二位女郎,请。」 先前开门的侍从毕恭毕敬: 「长公子已为二位女郎备了热汤与干净衣物,夏雨虽热,但也忌讳着凉。」 突如其来的热络让林青窈挑眉,不过也不意外。 世族林氏在外受人恭维优待实属常态。 坦然受着侍候,林青窈向内走着,问:「长公子?请问你家主子是哪家长公子?今日相助之恩,日后林氏必备厚礼登门道谢。」 林青窈既问,侍从便答:「回女郎,我家主子是裴氏长公子。」 「啪!」 耳边话落之时,一滴雨忽然在林落耳边坠下,打在手中荷叶面上发出脆响。 如他心池落入一滴,泛起水纹破了平静。 裴氏……长公子。 第42章 愚昧 * 屋外落雨如雾丝丝缕缕缠绵, 屋内也有水声响动。 待林落换好衣衫出来,廊外云层恰好掠过电闪,随后闷雷滚响。 来时林落是和林青窈一道, 待出来时, 却见旁边厢房已空。 守在门外的侍从上前道:「女郎,方才与你同行的女郎已经先行更衣完, 去见裴长公子了。」 「女郎既是也已更衣, 请随我来。」 这话便是林落也要去见了。 侍从恭敬,林落却蹙眉。 可, 不得不去。 路上一边走着, 侍从一边又絮絮道:「还请女郎见谅,别苑内向来不住女郎, 也未有侍女,所以只有净整的男子衣袍, 虽是侍从衣衫,身量些有不合,但无人穿过。」 林落闻言瞭然。 难怪方才洗漱好后穿衣之时, 见送来的是男衫。 他还有些怔愣。 思量莫不是裴家庶子将他是男子一事告知裴长公子了。 虽觉不大可能,但如今侍从解释, 他才安定稍稍慌乱的心神。 可…… 即便如此, 他还是不太想去见那裴长公子。 无它, 他总觉此行不妙。 临川一遇, 林落已知那庶子也要来邺水,如今他来邺水六日, 照理说现下那庶子应也是到此许久了。 也不知此时那庶子将要替娶一事告知裴长公子没有? 应是告知了。 既是告知了…… 现下与这浸润官场数年的裴长公子相见, 林落觉着自个儿定是不轻松了。 裴长公子会藉机探他知不知裴家庶子要替娶一事吗?会……发觉是他主动引诱那庶子吗? 林落自觉无法在那裴长公子面前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所以他不想见。 却也无法不见。 毕竟是主动前来了裴氏别苑避雨, 又受招待,该是要见的。 只盼那裴长公子不会在林青窈面前乱说些什么。 行步在雨中回廊上,来时林落就觉这别苑颇大,如今向前堂走着,弯弯绕绕,便更觉广阔。 远远路过一片竹林,忽瞥见长廊远处竹林间,似有一间不小的竹室,让他多为留目了一下。 不过太远,又有竹节青叶遮蔽,很快不见。 林落便收回视线,跟着侍从再转一段回廊,来至前堂。 「女郎,请。」 到了,侍从驻步在外。 前堂门敞着,入时,只见林青窈跪坐在左侧一方紫檀木案前,再看主位,一道屏风隔前,朦胧着后面的人影。 其身形清雅,不见面容。 本还以为一进来就会见到那『未来夫婿』,却不料是如此情景。 倒让林落少了几分紧张。 交握身前的手紧了紧,林落向着主位微微福身:「东郡林氏林落,见裴太常安。」 第94页 「不必多礼。」 屏风后的声音有些沉闷,像是刻意压制过的一般。 见过礼,随即林落移步跪坐在了林青窈身边的案几前。 方落座,便听林青窈向着屏风处又继续着方才的话说。 「今日真是多谢裴太常相助,不然我们就要淋雨了。」 「无用见外。」 屏风后声音淡然。 他们二人说着话,一旁的林落垂着眸。 是一句都不想参与。 且道谢的话林青窈都说了,也不需他说些什么。 现下他只盼雨快些停。 这般想着,林落眸光略转屋外,却未见雨势。 ——一个侍从端茶进来,挡了廊外景。 待侍从靠近,垂首为林落与林青窈案中茶盏倾倒茶水。 屏风后的声音适时道:「泛舟赏荷至雨来避躲,想来二位女郎至今未饮水,许略有舌干,我便命人煮了茶,还望二位女郎不嫌。」 茶雾裊裊,熟悉淡香萦绕。 垂眸看着,林落思绪蓦然有一瞬偏移。 得益于林落这些时来常常煮茶。花茶饼、金瓜茶饼与云雾茶饼换着煮了后不能浪费,他便饮下。 尝多了,倒也能仅凭气味稍稍辨出各类茶香中的略微不同。 于是轻嗅面前这茶香熟悉,林落想起那裴家庶子了。 这淡茶甘味似是那人身上常有。 唔…… 他倒未成想那裴氏庶子所好茶品会与裴长公子相同。 一人风流纨绔,一人天之骄子,想来二人唯一相同之处许是在此了。 不过他总觉……裴氏庶子未定比这裴长公子差呢。 思量着,林落端茶轻抿。 林青窈却看了看茶,未动。 她道:「多谢裴太常美意,不过我不喜饮茶,论此道,阿姊略好饮茶……啊!」 话音未尽,林青窈忽小呼一声。 是倒茶的侍从起身之时不小心拌了一下案脚,带得几案摇动茶盏歪斜,茶水弄翻她身上。 茶还微有热度,恰又是洒在腿前湿了衣摆,惹林青窈蹙眉。 还未等她发作,侍从连忙伏在地上:「女郎见谅、女郎见谅!」 「府中侍从手脚愚笨,还请窈娘子见谅。」 屏风后的人也注意到了外面情景。 「窈娘子的衣衫是湿了么?满珧,还愣着作甚,带窈娘子先去换件衣裳再行请罪吧。」 裴氏主僕的话紧密得很,惹林青窈一句也插不上。 不过衣衫透湿,现下只能如此了。 林青窈便起身随侍从离开了。 堂中情势转换迅速,林落尚还懵懂瞧着,待人走后,才发觉此时屋内唯剩了他和屏风后的裴氏长公子。 这…… 一时哑然无言。 林落恼自个儿方才为何没出言随着林青窈离开。 如今走也不是,坐也不适。 吹雨微风入堂,撩起云顶檀木樑上遍绣银线云雾纹样鲛绡帐,教帘下坠珠摇晃如洒。 更衬屋中静静。 坐在薄绢竹林屏风后,裴云之隐隐可见林落不住偏首望望屋外,又向主位望望。 几度张口,却又抿唇。 虽不见详细,但林落细眉微蹙不安模样犹在裴云之眼前细腻。 不自知眼神柔和,裴云之开口破了屋中寂静。 「方才听窈娘子说落娘子好饮茶……请问这茶,落娘子品着可还满意?」 骤然听裴云之主动寻自个儿问话,林落心一紧。 见是问茶后,才稍稍松口气,垂下眼睑敛去惶恐。 「回裴太常,我品不出来,不过是从前煮过几次花茶饼,觉着有花香,便多煮了几回教青窈妹妹误会了,所以此茶……我只尝出叶子味,再多的品不出来了。」 林落故意将话说得粗陋。 屏风后有一刻寂静。 再忽有浅笑声。 「落娘子之言谓我心声,少时我也不好饮茶,觉着不过叶子泡水。」 说完裴云之顿了顿,欲等林落问他为何如今又好饮茶。 却见那平日里话声不停的小人儿,隔着隐约屏风,在那儿垂眸摆弄茶盏。 不说话。 「……」 默了会儿见林落确实不打算说话,裴云之续上前言:「但如今久了,觉着提神不错。」 听着屏风后的声音说着,林落还是没说话。 毕竟这话又不是问句,林落也不知该如何搭话,也不想搭话。 便稍稍饮茶,装作很忙。 室中又陷入些微默然。 小人儿如此作态,裴云之非是不懂林落现下想离开之意,可他好不容易与林落有了机会独处…… 私心是想与人再多说说话的。 以裴长公子的身份。 于是少顷,裴云之又开口: 「落娘子可是觉着独坐无趣?」 林落微微颔首:「嗯。」 当然无趣了,但最主要的不是无趣。 是……很微妙。 裴云之这般同他寻常说话,又不问替娶一事。 他提着心吊着胆,一时也不确定那庶子到底和裴长公子说了替娶一事没有。 若没说,他得胡思乱想了,忧心那庶子到底想没想娶他是不是骗他。 若说了,这裴长公子还这般言笑晏晏絮絮温语,那真是……有点可怕了! 第95页 不问他不疑他,裴氏长公子真的不疑一个好龙阳的庶子突然想娶一个女郎是一件寻常事吗? 林落从不觉让那裴家庶子说服裴氏替兄娶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心中疑惑着,只听那裴长公子又道:「既是无趣,恰好我近日收了几幅名家字帖,还未品鑑,落娘子可愿一道鑑赏,用此解闷?」 裴云之记得林落常常练字,是好书法的,应不会拒绝。 却不料…… 「回裴太常,我幼时体弱,卧病在榻多年……只识得几个字,并不会品鑑书法。」 「……」 下一秒就欲唤人去拿字帖来的话堵住,裴云之微微凝眉。 这小人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想同他多说些话了? 到底明面上与其定亲的人是他呢。 抚在案上的指尖轻点,沉闷。 却未气馁。 裴云之又道:「是裴某失礼了,说了这么些会儿话,不知落娘子可想用些点心?如今方过重午……邺水四季如春,竹林茂盛,有一道小吃名胜,便是将糯米置于竹筒内水煮,谓之筒粽,其味与角黍相似,却是青竹香,落娘子可吃过?」 「没有。」林落回答简洁。 「那不若……」 「劳裴太常费心了,我并不爱吃角黍,且身边向来有人伺候,我对此艺不精,也不甚喜爱听这些繁复工序,毕竟听了也不会亲自去做,角黍筒粽什么的,听着……就麻烦得很呢。」 声音分明是绵软轻柔的,在急雨敲窗噼啪脆响中尤为糯软。 可话是明显不悦还有些微不耐烦的。 急促的话落下,林落余光不禁瞟向门外。 为何林青窈现下还未归来? 且,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他们何时才能离开…… 斜雨倾盆瓢泼,乌云遮盖,伴随三两时电闪雷鸣。 更显二人之间气氛凝滞闷重。 林落把话说得如此决绝,真让裴云之再说不了一句。 终是轻笑一声,微冷。 「落娘子……真是真性情呢。」 分明是清润的话声,林落闻言却蹙了蹙眉。 浑身像是被蛇缠住一般,冷腻沁入衣料缠着肌肤。 他不想回答,更不想在此处多待了。 裴长公子知是不知替娶一事以及到底会不会问他疑他……林落都不想在意了。 实在如坐针毡。 片刻后,林落忽然起身行礼。 「裴太常,我去看看青窈妹妹换好衣衫没。」 「嗯。」 裴云之应声清淡。 小人儿这般冷漠,他如何觉察不出…… 胸中热络骤然被冷水浇灭,他还以为今日躲雨之事,是小人儿听了他那日临川的话,故技重施前来试探引诱。 没成想却不是。 非但不是,他这般主动递好只是想与人搭话,也不能使其起半点与他言谈的心思。 倒显得方才他在听闻是林氏女郎敲门躲雨后,那般心悸。 愚昧。 第43章 竹室 * 檐外天色阴沉, 犹显庭中葳蕤明澈。 叶上打雨清脆悦耳,层层叠叠苍翠洗过,水珠便顺片尖滴落入泥。 木栏也雨溅碎珠, 蹿丝丝几不可见的水沫没入廊中蹁跹锦缎上。 别苑广阔, 回廊曲远却只有两人,略显冷清寥寥。 迈步其间由侍从引着, 走在去找林青窈的路上, 林落微微吐气。 自屋中出来,心静了静, 他才觉自己方才好似十分冒犯。 不过那裴长公子却并未责怪他。 可即便如此, 林落也未觉其人多好。 实在是琢磨不透,一番相见下来, 竟净让他心乱了。 现下胸中满是不定,惹得…… 他有点想那裴家庶子了。 眼睫颤了颤垂落, 林落抿抿唇。 良久。 待他敛下心绪回过神来,见前路廊长还未到。 他问:「方才更衣之处似乎不是这边,可是走错了?」 侍从闻声回首:「回女郎, 此苑南处是汤池厢房,北处是客舍, 方才那位女郎只是湿了衣摆需要更衣, 便带去客舍了。」 原是这般。 林落稍稍颔首, 便不再疑。 徐徐迈步间, 侍从终是停在了一间厢房门口。 他敲了敲门,再退开旁侧。 「吱——」 门扉小声打开, 却不是林青窈。 而是一个侍从。 「见过女郎。」 侍从话声方落, 屋内林青窈抬眼见门口是林落,停了手拿帕子碾了碾唇角, 才道:「阿姊来了,正好坐下一道用点冰甜汤吧。」 半晌未见林青窈换好衣裳,林落本以为林青窈是动作慢了些。 待进屋,才见原是林青窈早已换好了干净衣裳,跪坐小几前,已是用了半碗甜汤。 微微蹙眉,林落近身在对案跪坐下来。 「青窈妹妹,怎的你更衣后未去前堂?」 任着身边侍从将已然不冰的甜汤拿了下去,又端上两碗刚盛的甜汤。 还冒着丝丝寒气。 林青窈执玉勺搅了搅,才回:「方才更衣后是预备去前堂的,不过侍从说裴太常让人备了甜汤,又说雨势太大,邀我们在此留宿一晚,让我瞧瞧厢房内还要添点什么,稍后让侍从进城去与林氏传信时一道採买。」 第96页 「这些事儿堆一块儿,我便忘了,阿姊勿怪。」 此时屋外天仍作昏暗,疾风骤雨未歇,已是辨不清如今何时,也瞧不出几何会雨停。 这般情势下,道路泥泞,侍从骑马尚还能进城,马车却不成。 让他们在此留宿倒也寻常。 只是现下说起,又见林落眉尖稍蹙,林青窈也觉任林落一人与那裴长公子独处不好。 照理说,定了亲的新人是不该婚前相见的。 不过好在那裴长公子设了屏风,应也无碍。 且她与那裴长公子方才稍稍交谈过,觉其人谦谦君子。 应不会太过逾矩。 这般想着,但林青窈却未见林落眉间解开。 她本欲舀汤的动作停滞,小声问:「阿姊……为何不虞?」 心觉林落并不是一个会与她置气的人,也甚少见他如此。 林青窈想了想,再问:「阿姊可是不想在此借住?」 「嗯。」林落这才应声。 借住…… 林落一想还要与那裴长公子相处,便觉不适。 「可雨路泥泞,此处距城中十几里,实在难行。阿姊若是因礼教不妥不愿与裴太常共处……这不是我也在此么,无碍的。」 林青窈道:「方才你也见过裴太常了,虽未见人,却也温和有礼,对待我们颇好,往后你嫁过去应不会太过被为难。」 话转几道到了婚事上,林青窈好似全然忘了林、裴两氏不和之事。 「……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落自知今夜恐怕是不能离开了。 便也不再多言,只垂眸捧碗。 丝丝凉意自指尖沁入,游至五脏六腑。 唇角轻嘲随瓷白玉勺含没隐去。 裴长公子…… 若其人真好,为何林青窈自个儿不愿嫁呢? 全然是因为林青窈只想寻同心人的缘故吗? 他觉不是。 林青窈只是想活。 世族门阀,家族之重。 姓氏、出身在此世间,远比情与命重得多。 所以,纵使世族联姻是为寻常事,但林青窈独独不会愿嫁去裴氏。 两家之争,註定在未来新帝登基后,有一族消亡。 而在那之前,只要如今天子一死,无论裴氏愿不愿意让林青窈活…… 林青窈都得死。 享世族之益,也要为其维繫。 傲骨清洁的名声也是世族的利益。 林青窈不愿赴必死之路,李素芸也不会愿。 那只有他。 或许世间若无他,林家也会为林青窈再布局其他门路。 只是如今有他这么个无人知晓的『庶女』在,名正言顺天衣无缝,林家便不必多费心思了。 这些事林落先前不是不知晓,不过如今细想,还是会觉心哀。 好在天子虽是迟暮,但应也有几年可活。 届时他嫁去裴氏,还有时间再筹谋李小娘之事。 且看那裴家庶子届时是否能爱他怜他,也一道为他和李小娘谋出生路。 不至于让他沦为一株被倾轧的微草。 * 和林青窈略略说了几句话,林落便被侍从带向他的房间。 与林青窈的居所不同,林落的居所是往着竹林深处走的。 这让林落奇怪。 他问:「为何我不与青窈妹妹近处住?」 不是说客宿厢房在北处吗?为何又带他向东边儿走? 早已听了吩咐的侍从道:「因着长公子好静,只备了一间待客,其余居所都用作了储物挂画,现唯有东竹林处还有一间空置厢房,还请女郎见谅。」 只备了一间待客? 眼珠微转,林落稍稍沉吟一瞬。 再问:「别苑客舍如此之少,那……素来听闻裴二公子喜好游历山水,裴太常又好静,若是裴二公子来了邺水,可是住在邺水城中的宅邸?」 「二公子若是来邺水,因城中宅邸景致寻常,通常不会在城中落脚,倒是会来此处小住。」侍从回。 「那城中的宅邸可是就这般空置了?」 侍从摇头:「这倒不是,长公子述职公务繁忙之时,也会在城中宅邸小住。」 仅是裴长公子一人偶来邺水述职,却有两处私邸。 林落若有所思垂下眼。 真是……财大气粗呢。 心中虽是这般想,他口中却再问:「既是如此,我们住在此处是否不太好?若是裴二公子来此,岂不是没有他的住处。」 林落话声淡淡,在廊外潇潇风雨中并无别它情绪掺杂,似只是略有好奇。 侍从道:「裴二公子虽是行踪不定,但要来别苑之前也会遣人来告知一声的,女郎如今仅是借宿一晚,无用忧心此事。」 铺垫了一圈儿,林落就是为了问这个。 却不明是得到这个答案。 蹙着眉,林落不说话了。 这庶子是没来邺水吗? 那为何临川那日他问是否是来邺水说替娶一事,那庶子应了声? 真是……骗子。 * 心间虽是不虞,但林落也知晓。 那庶子并未说究竟几时到邺水,便只当是还未归来。 说起来…… 他似是也记得,那庶子行水是借了琼州牧的艨艟。 而因着水匪一事,琼州牧好似至今还在临川剿匪。 第97页 那,许是那庶子还未到邺水吧。 自顾自为那庶子又找了藉口,林落算是将自个儿心思安抚了些。 待穿过了回廊来到厢房前,只是方进去,林落便微怔一瞬。 偌大屋室内,木樑四围有白玉垂穗幔帐裹柱,桌案上是琉璃宝镜,一旁摆着玉碟,盛着还凝着点白霜的冰果儿。 此处陈设雅致奢华,这是与林青窈的屋室全然不同的模样。 「这……」林落迟疑,想回首询问那侍从为何。 却见身后门扉已被带拢。 话湮灭在喉间,林落也不便追着人去问。 只好默了声,稍稍走近内室。 方才隔着幔帐便见内室的桌案后好似有一个书架,如今走近了细看,便见其中许多是林落从未看过的竹卷。 应是裴氏私藏。 见其书卷如此大咧咧放在这里,也未有人叮嘱,林落想来是能看的。 便拿起一卷,向窗边软塌走去。 待上榻拿了火摺子点上烛台,笼了纱罩,却仍觉有些闷。 林落便稍稍推窗。 只一抬眼,恰见竹林中那个屋室。 距离此处到还颇近。 对此并未在意,旋即林落便倚案,打开了竹卷。 若说世家藏书有何珍贵?那便是不流于世,且之精美。 尤其是一卷《扶沧诗集》,林落读完,心嘆其描绘扶沧景意入神。 不仅如此,林落见此卷墨新,是近几年所书。 其上字迹遒劲凌厉磅礴大气,心之高气之远还有几分出尘,煞是好看。 若不是此处没有笔墨纸砚,林落甚至想临摹一番。 如今看着,只能以指作笔,在桌案上描画。 ……冷意稍重,一阵清风从窗外吹进,拨乱几许灰暗竹林间唯一的烛台亮光。 忽闪间,林落自竹卷上移开目光,才觉屋外自尚有明光已到渐渐浓暗如墨。 是真入夜了。 「女郎,该用膳了。」 正倚案细细勾画着,屋门叩响,侍从声响自窗外传了进来。 随即还未待林落抬眸,便听门扉推开。 侍从拎着食盒进来,见林落是在看书,并不意外。 只一边将食盒打开,一边道: 「此处别苑长公子一两年才至一回,藏书甚少,一半置于此处,一半置于长公子居所,如若此处书卷女郎都看过,想看些新鲜的,长公子吩咐过,女郎稍后可自行去他居所挑取。」 将竹卷收了放置一旁,林落瞧着食盒,以及听着侍从的话,略微挑眉。 方才听见侍从说要用膳,他还以为是要去前堂与裴长公子一同用膳。 没料到原是在屋中用膳。 不过也好,他本就不想见那裴长公子。 尤其是方才堂中一遇,他总觉着那裴长公子非是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谦润。 毕竟就算那裴长公子不知替娶一事,但那般与他絮絮温言…… 也很不对劲呢。 分明不好色相,又知此桩姻缘只是奉旨而为、其背后牵扯众多并非良缘。 裴长公子却装得并无半分不满一样。 还让他去其居所选书…… 如此体贴关照,都险些教他以为裴长公子倾心于他呢。 可他觉着,这裴长公子就是条蛇,还是一条毒蛇。 缓而软地游走在人的身边,无人知晓何时会露出毒牙。 腹中揣摩一阵儿,林落才回。 「多谢裴太常好意,不过此处藏书之富足以解闷,稍后就不去叨扰裴太常了。」 「不叨扰的,方才圣上急召,长公子去城中行宫了。」侍从犹豫了下,「怕是今夜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他眼眸霎时一亮,惹侍从略有怔愣。 不知是看林落面容太过秾艷,还是不解其为何眉梢浮喜。 「咳。」忽觉失态,林落倏尔垂眼,轻咳一声。 不再言语。 * 用完晚膳再度洗漱后,屋外还在下雨。 夜里看了会儿竹卷,林落便睡了。 「呜轰……」 夜间忽有惊雷炸响,惹林落骤醒。 分明入睡前已是渐微的雨势又猛烈起来,大雨直坠而下打在层叠屋瓦上,又顺流而下,淅沥作响。 天地间只余隆隆水声。 如此声势浩大,林落是睡不着了。 他坐起身,在漆黑屋中,忽见夜间开的窗还未关。 分明开着窗,却还是觉着几分闷热,林落便下榻去窗前。 欲借风雨解几分热意。 只是方走近,便见竹林深处有灯影。 那个竹室里……有人。 是谁? 林落不知,心只觉奇怪。 竹室门是开着的,在如此风雨大作竹林飘摇之下,还是夜深…… 是侍从闻声前去关门吗? 但也不像。 因为灯影中并无人影走动。 忍不住再向前几步上了窗边软榻,点了案上烛台在侧,他手扶窗木再探身细看。 「女郎?」 轻微响动似是惊醒守夜的侍从。 只见窗外忽出现侍从身影,他问:「女郎,怎么醒了?」 惊雷后雨声虽大,但不至于盖过人声。 林落瞧着来人,正欲回答。 却又听侍从道:「可是方才二公子去竹室时的响动将女郎惊扰了?」 第98页 第44章 真相 二……公子? 骤然听见此言, 林落几欲呼吸微滞。 搭在窗台上的手不自知蜷紧,指尖压在木沿上泛白。 胸腔之中不知为何砰响,惹他几乎都听不清自己故作镇定的轻轻询问: 「裴二郎君来了?」 「是, 二郎君今日刚来邺水。」 许是因着白日里才说裴二公子来时会提前告知, 如今却又忽然前来,侍从回答得略有不自然: 「今儿个不知为何, 二公子前来时并未提前告知呢。」 是真的来了。 待确定了此事, 林落一时有些失语。 并非是没有话说,而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归眼前的侍从是裴长公子的侍从, 林落本就害怕被裴长公子瞧出端倪。 默了半晌, 林落尽力克制着心绪。 只问出了句:「那我们占了客舍,二郎君可还有住处?」 「女郎不必忧心, 二郎君入夜时与……与长公子在城中见了一面,长公子明日一早还有公务, 应是住在城中了,长额……二郎君困了可住长公子居所的耳室。」 侍从话说得结巴,也不知为何。 不过林落并不在意。 他只明晓…… 裴长公子不在, 裴二郎又来了。 林落现下一点困意都没了! 他稍稍抑下心绪:「二郎君有住处便好,现下不早了, 你且快回房去休息吧。」 林落话声急促, 似掺了冷淡。 侍从不解, 却也只能应声:「喏。」 旋即林落关上了窗。 却非是回榻上继续入眠。 一盏烛火点起, 林落行至床榻木架边看着眼前的衣裳,略微沉思。 白日换下的罗裙早已洗净烤干送了来。 本是欲换上的, 可半晌…… 门再度打开, 林落却还是着白锦中衣,也未挽发。 在那庶子面前, 他无需作女相。 推开门不见那侍从。 林落满意。 他穿过回廊向着那竹室走去。 叶雨摩挲声响凌乱,如他心绪。 「女郎,你怎的来了?」 只是方走近,林落便见方才还在为他关窗的侍从在此处。 见林落来,他微惊。 不是不来吗? 他前脚才禀报裴云之,后脚林落便来了,这真是…… 「你……我……」 本以为这侍从是去睡觉了,却没成想在此处碰见。 林落这下心是真乱了。 如今夜深,他还只着中衣来此,若是让那裴长公子知晓了…… 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林落慌乱得几乎说不出话。 好在侍从身后的裴云之已然望向他,眼眸微眯。 「祝邵,下去罢,今夜之事勿要多言。」 「喏。」 只一句,便解了林落心忧。 祝邵离开,此处便只剩林落与裴云之。 竹室中的人影端正,一手端茶,一手挽袖,露出腕上一点凸起清隽骨节。 因方才手中茶盏还未放下,待说完话后他便先行落盏,复而收手。 侧身再望林落。 那清冷样貌早已镌刻心间,分明□□日前才见过,可林落瞧着,却觉着似是过去了很久。 白日里刚想着要见的人此刻真真儿出现在眼前。 方才听闻之时明明紧张不已,此刻见了,心间却莫名冷静。 只是忽地。 他上前,扑进跪坐案前的裴云之的怀里。 也不用说他为何在这里,侍从应该说过了。 裴长公子应该也已说过了。 这庶子应也就是为他才今夜冒雨来此的吧。 「二郎……」 声音闷闷,响起在飒飒夜雨中。 脖颈上被紧紧抱着的力度很轻,却也很紧。 裴云之稍稍将人双膝托住,免于跪在地上。 行径是温柔的,擦着林落耳畔的话却蕴着辨不清情绪的淡: 「回回如此急切,这双膝是不想要了么?」 感受到了膝下的托举,林落未动,只顺着力道任裴云之将他膝头搁置其腿上。 温热隔着衣料沁入,但不觉闷。 手中再度用力,嗅着那熟悉的浅淡茶香,林落喃喃说:「想要的,但更想郎君。」 「好想,好想好想你。」 什么诗啊词的相思百首,林落一句说不出,也不想说了。 是真心想裴云之了。 分明白日里被小人儿一顿呛,裴云之处理公务之时细想起还有点不悦。 于是连夜回来后,见林落窗子未关,也没让人关上。 任雷声伴着微风入室,清凉。 可现在被这么一抱…… 忽有些歉疚了。 那轻而软的呼吸绕在他肩颈,被紧贴环抱之处似乎都入了滚水,炙热沸腾。 抬手将怀中人反抱住,臂弯中的腰纤细得几欲引人摧折。 裴云之不敢用力,便只声音几分喑哑,掺着温柔:「怎么觉着你近来又清减了,可是没好好用膳?」 「没有,好好用膳了。」林落声音低低:「瘦了……许是因为太想二郎了。」 方才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但这话便不怎的真诚了。 倒也不至于相思催人形销。 「……」 小人儿的嘴总是太甜,听多了,裴云之险些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第99页 亦或者,明知是假的。 心也悸动。 半晌没听裴云之回话,林落也不在意。 只在自个儿腹稿打好了之后,忽问:「二郎怎么今日才来邺水?」 复又问:「可是因借琼州牧的船不便,今日琼州牧来二郎也才来?」 「……嗯。」 早就想过林落会问这个问题的,裴云之便也备好了藉口。 没成想还未待他开口,林落便将他备好的说辞问出。 听果真是这个缘由,林落对此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那今日二郎可与裴太常说了替娶一事?」 林落记得侍从刚刚是说了裴云之与裴长公子在邺水城中见了一面的。 问话的口吻很是淡然,可裴云之分明感觉到了怀中身躯的微僵,以及肩后衣料被拽紧。 小人儿很紧张他的答案。 也是,与他纠缠将近三月只为此事,如何能不紧张? 可,裴云之今夜又借庶弟身份矇骗林落,非是只为聊解相思。 这般总将人瞒着,他心不悦,待林落成婚后发觉真相,定也不悦。 该是要早早的、温和的将真相告知的。 可此刻…… 片刻的沉默中,怀中的身躯在颤抖。 本是搁在他肩上的小脸动了动,埋在了他颈中。 裴云之能感觉到有蝶翼长睫扑朔轻扫,还略带湿润。 总是让人期望落空,是会哭的…… 现下情景非是『温和地』说明真相的良机,而此事终是逃不过的,裴云之便道:「说了。」 肩后衣料的紧揪力道还是没松,脸下传来的声音糯软,还含着点水。 「裴太常是何态度呢……可同意了?」 还是哭了。 「长兄同意了。」 非是未说过假话,可这番假话,裴云之说着着实难受。 可小人儿开心得很。 只见林落闻言,忽然自他怀中起来。 脸上并无泪痕,只眼眶有点红。 但全然不见伤心模样。 林落还以为那个裴长公子不会轻易松口此事。 毕竟今日相处……啧,实在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呢。 好在裴云之竟然说那裴长公子同意了! 水盈盈的眼笑弯弯地看向了裴云之,却在瞧见其人清冷面容毫无笑意之时,微微一愣。 这般面色…… 「二郎,你……不开心吗?」 敛了敛喜色,林落小心翼翼地问。 很明显么? 裴云之不知,但也不想影响眼前这今日难得绽开的笑颜。 便牵起了浅淡笑意:「能娶落落,怎会不开心?」 竹室两侧的门都是开着的,林落身后是连着回廊的门,而裴云之身后却是直入竹林。 此刻裴云之身后竹林被风搅弄,在竹室灯烛中可窥见漆黑中的分毫。 如裴云之眼中风云翻涌的墨。 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林落分不清。 不过林落想了想,还好他可以讨裴云之开心! 室中案上摆着早已熄火的茶炉,那冷却的茶水也只剩个底。 瞧着裴云之晚上是喝了几盏了。 难怪至今还未睡。 目光扫过思量了一瞬,林落稍稍起身,重新跪坐至一旁的圆垫上。 而后偏头看裴云之。 「常常瞧着二郎好饮茶,恰好近来我学会了煮茶技艺,二郎今夜可愿尝上一尝?」 不再是隐在屏风后或是肩颈上瞧不见的小脸,将竹室照得通透明亮的铜烛台也映眼前面容满光。 几缕碎发圈摹,更衬玉雪肤色的眼下那片薄红生动。 抚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敛下想去触碰的心绪。 裴云之微微意外:「若是不喜饮茶,不必为我如此。」 白日里林落的话他还记着。 虽知那时小人儿是含了不耐烦的心思在的,但想来不好饮茶也是真的。 「没有不喜欢。」林落摇了摇头:「只是先前从未饮过茶,不通其好,便没学过。」 「但自与二郎亲近以来,郎君身上的茶香很好闻,我时时念着,便学了煮茶,是也略通了几许。」 说着,林落将案上茶饼取出一小块。 一边碾茶,他一边道:「二郎今日喝的是苍山云雾茶,此茶滋味甘甜醇厚,香气鲜爽……二郎,我说的对不对?」 碾茶的动作缓缓的,林落说着也不忘向裴云之偏望一眼稍稍扬起下颌。 活脱脱似待着奖赏的小狸奴。 尤其是他墨发披散肩后,又有碎发在脸侧,瞧起来毛茸茸软乎乎的手感极好。 其实林落也就识得几种市面上常见的茶以及先前裴怀川送他的金瓜贡茶以及云苍山云雾茶。 恰好裴云之常饮的便是这种,他煮饮多回,倒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本以为裴云之在闻言后至少会夸赞两句,却不明下一刻—— 回话的声音有些淡漠:「落落对此茶见解真是……精闢。」 话是夸赞无错,可为何林落听着那么怪呢? 不明所以地看向裴云之,只见其抬手涮着茶壶。 清冷的眉眼微垂,唇畔勾着笑,分明是温润的,林落却看出了几分冷意。 唔…… 是竹室外风太大了,他感觉错了吧。 第100页 林落回首继续碾茶。 ……煮水加茶,舀沫饽待至三沸,添了精华再分茶。 煮茶之时竹室本是静寂无声,终是待茶舀出,林落才破了默然。 将茶盏向裴云之身前推了推,他道:「二郎,请。」 挽袖抬起茶盏,裴云之轻抿。 不涩不淡,恰到好处。 足以可见林落对此茶深解——知晓如何煮才是最佳。 那也就是说,白日里同他说的那番话,非是真不好茶。 而是真不愿同他言谈。 分明在赏字与角黍事上,裴云之已知其心。 可现下又知品茶一事林落明明懂,却不愿…… 「今日见过了长兄,觉着如何?」 正品着自个儿今日的手艺觉着毫无错处沾沾自喜,林落忽听裴云之开口。 觉着裴长公子如何? 微微蹙眉,不知裴云之提这个人干什么。 但林落想了想,还是道:「好奇怪,素来听闻裴太常除了官场之事甚少与闲杂人等言谈,今日一见,却话多得很。」 第45章 不会 此言一出, 不知为何室中静默一刻。 「……可是不喜与长兄交谈?」 少顷,裴云之问。 林落也不隐瞒,点点头:「嗯!」 掷地有声, 听起来是不愿意极了。 「为何?」 指腹摩挲着盏壁, 裴云之话声淡淡。 「唔……」 这可不能说实话,林落便沉吟了片刻。 才说:「裴太常是个身居高位的人, 同我说话……我紧张。」 紧张? 裴云之指尖微微一顿。 旋即林落便见眼前人眼底凝实了笑意。 「呵。」 一声轻笑自薄唇溢出, 看着眼前翘着眼睫认真的小脸,裴云之道: 「长兄又不是吃人的凶兽。」 对于裴云之的话, 林落不做辩驳。 可谁说毒蛇就不是凶兽呢? 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林落啜饮着手中的茶。 本是想以沉默揭过有关裴长公子的话题,却不明, 裴云之又开了口。 是续上了先前的话: 「落落可有觉长兄同你话多……许是他见你心动,也愿怜你呢?」 「不觉!一点都不觉!」 手中茶盏脩然掼在桌上, 水渍荡出泼了四处。 是极失礼的行径。 林落却顾不得,只猛然侧身向着裴云之摇头,一点犹豫都没有。 如此剧烈的反应, 裴云之此时却并无心思询问为何。 刚舀出来的茶水向来滚烫,饮时端着边沿稍抿才适口。 如今林落却陡然任那茶水荡到手上, 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真是…… 眸色微沉, 裴云之倏尔牵起那还搭在茶盏上的手, 又取出锦帕, 细细擦拭。 握在手中的指根清瘦白皙,如玉一般在竹室明光中有些微微透明, 却又十分绵软。 更衬得林落被热茶淋过的地方泛起的红痕明显。 「疼不疼?」 眼前垂眸擦拭的面庞认真, 眉心略皱,乱了平日里清冷出尘的模样。 这……是在紧张吗? 林落怔了怔。 既然会因他而紧张, 又为何要说这些话呢? 半晌未听到回话,裴云之抬眼。 恰是对上林落那闪烁的眸。 只听他说:「手不疼的……」 声音很轻很轻。 被裴云之牵着的手动了动,并不是分开,而是摸索着粗粝的指缝,缓缓将裴云之的手也别了别,好挤进去,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再稍稍膝行上前,凑近了,与裴云之面对面。 林落再说:「二郎,我心疼。」 这话出口,林落并不是为了要裴云之的关心。 「一想到二郎真捨得把我推给旁人,我便心里疼。」 「纵使裴长公子也愿怜我,可我这颗心……却已经给了二郎呢。」 林落声音低低的,适时竹室烛火摇曳几许。 如人心绪。 倾心的表露是引人心悸的,可林落仍听裴云之道: 「……长兄位高权重,如今又倾心于你,你所求之事、我所不能成之事,他都能予你。」 「譬如,储位之争两家世族必定相斗,我或许不能保你,长兄能的。」 这桩姻缘于林落而言的弊处裴云之知晓,更是知晓林落未来还要为此事筹谋。 若林落所嫁之人是裴二,这桩事自是难以解决。 可若是他。 定能护其百般周全。 将此言抛出是想引这小人儿几分动摇,再使他顺理成章将身份说出。 皆大欢喜。 却…… 「不要。」 拒绝的声音很清脆。 「将来之事远而又远,如今圣上身体还算康健,我不要因为忧虑此事而嫁给裴太常。」 面上是坚定的,掌间却稍稍用力几分,林落蹙眉。 这庶子是没有心么? 他都这般说了,却还要将他往外推。 他虽能觉察这庶子如此言语,许是因为裴长公子同其说了些什么。 但不管裴长公子说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明明替娶的事也已经答应了,他也百般表露真心,这庶子是半分都感觉不到吗? 第101页 心间说不明是何感受,林落只觉有点闷涨。 他又软下话来,小声小气:「二郎,权势虽好,可若无真情在,又有何用呢?」 无论是那裴长公子对他,还是他对裴长公子,都没有情呢。 「且先不论裴太常是否倾心于我,就算是,他为裴氏长公子,未来也应是裴氏郎主,这般一个人心都给了裴氏,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落说得认真,裴云之却道:「倘若他也能将心分于你呢?」 「分是分多少?是千之其一,还是百之其一?」 「若待成亲后我想日日着男衫同夫君出行,不再扮女相,裴太常能容我逾矩吗?就算他能,我敢吗?」 林落着实不明白,为何眼前的人说起此事来如此顽固。 分明这些道理裴家庶子都是懂的,可现下像是全然不知一般,偏要他把话掰碎了说。 「这些……都只有嫁与二郎,才成呢。」 「……落落所求,便就是这些么?」 「嗯。」 林落复又补充:「二郎可别误会我,我所言这些非是早就算计好的,我是倾心郎君之后才明晰,今日这般说只是见郎君这么着急推开我……我不开心。」 这解释有些牵强,但眼前圆眸沁了泪光,瞧起来是又要哭了。 便添了半数真情。 可越是瞧小人儿如此深陷,裴云之越是喉间发紧。 「那落落可曾想过,如若我不愿怜惜你、而长公子也非你想像中不堪呢?你该当如何?」 还是不死心。 「那便只能嫁与裴太常了呀。」林落说:「日日惊心,夜夜吊胆,若哪日裴太常要因裴氏要倾轧我这根微草,我便寻一根绳子吊死了罢。」 裴云之蹙眉:「他不会。」 林落微微歪头:「二郎为什么觉着不会?」 「兄长若爱一人,定不会将他视作微草。」 更不会因裴氏、任何事便将其倾轧。 裴云之说的斩金截铁,那如黑曜石一点的深沉眸色让林落半分都不怀疑他说的是谎话。 可…… 这庶子话说得轻松,好似那裴长公子已然整颗心都奉给他了般。 却不明他又不是神仙,让人爱上自己哪里有那么容易? 这一个春心易动的庶子都把握不住,何能握住那裴长公子的心? 眼眶里的泪只打着转儿,却落不下来。 林落轻轻嘆了口气。 「二郎呀……就算裴太常轻易就能心悦我又如何?可我只想要眼前人的心,若不能得之所爱,亦如濒死。」 说着,他松开裴云之的手撤回身端坐正,认真说: 「今日二郎诸般言语,我并非痴愚,是裴太常并不愿郎君娶我对吗?还是郎君其实没那么想娶我……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些时才与裴氏相告。」 「如若二郎并不想娶我,我只能嫁裴长公子,还请郎君今儿个给我个准话,若是……」 他索性便带着小娘一起跑了罢了。 这话林落并没有说出来。 这裴家庶子再如何良善,终究是裴氏人。 若是从前,林落是不敢问这庶子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他唯恐得到答案说:是。 毕竟从前他只孤注一掷将所有期望都放在裴家庶子身上。 可上回裴怀川给了他退路。 一条绝佳的、让他无比心动的退路。 云苍山…… 他也并非是不能悔了这桩错乱婚事,如今不逃只是因为小娘身弱,他觉若是自个儿撇了这桩婚事又让林青窈去嫁,小娘若思虑对不住李素芸,更没有几年可活。 李小娘若不在世,还是因他。 他何能悠然自得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且,嫁与裴氏庶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其人良善,若以后不爱,应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也许还会放他离开。 兀自思量许久,林落才听裴云之问:「若是要嫁与长兄,便要拿绳子吊死了罢?」 这话是林落先前说的。 「嗯呢,倒也不用等过门了,稍后便吊死罢了。」林落索性将话说得绝。 毕竟他觉嫁给了那毒蛇,早死晚死无异。 裴氏长公子可坏得很呢。 虽是答应了替娶一事,却又不知给这庶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其百般推他嫁与长兄。 好在这庶子瞧着不是个傻的,也不是个不信守承诺的,应是没将他身世一事告知裴氏长公子。 应该吧。 「哈..」 一声轻笑忽然响起,惹人看去。 却见裴云之眼中却并无笑意。 瞳孔覆了光晕好似结了霜,很冷。 让林落忽打了个冷颤。 是……惹人生气了? 正惊疑不定,可随即裴云之道:「落落不必如此,方才不过是随口问了几句,非是长兄不愿我娶你。」 「只是长兄昨日见了你……觉着若是你嫁与他,他也是欢喜的。」 几分慵懒掀眼望向林落,定了睛看,林落才发觉那不是冷意。 唔。 到底是什么心绪林落看不明白,瞧了半晌,只觉…… 似是无奈? 在无奈什么?是无奈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嫁给裴长公子,而他又硬不下心不娶他么? 只能是如此了。 第102页 虽是今日又再次明晰在这庶子心中地位不牢固,但林落也未气馁。 总归这庶子是心有怜惜,不忍他死了的。 「二郎又不是不知晓我是男子,若裴太常知了此事可不见得会欢喜……郎君可没把我身世告知裴太常吧?」 「应是没的。」林落自问自答:「二郎也说了裴太常只是欢喜,这几分欢喜可不足以让我能活呢。」 说话间,林落一直盯着裴云之的双眸。 并未在其间见着半分心虚。 裴云之虽未说话,但也没反驳。 那便是真没说了。 稍稍吐了口气,说了这么些话,林落也有些舌干了。 想来裴云之也是。 于是他侧身,将茶壶置于茶炉之上。 再问:「二郎,可还要用茶?」 「茶用多了,极难入眠。」裴云之说:「你晚间没睡几个时辰,也少饮些。」 这般说便是不喝了。 林落放下手中欲要点燃茶炉的火摺子,偏头去看裴云之。 方才二人虽是话来话往说得不愉快,可终究林落是不在意那些东西的。 无论是对这庶子是有几分真心也好还是全然假意也罢,除了替娶一事之外,林落半分不欲让这庶子不悦。 于是见裴云之清冷皮相上满是淡漠,话间似还有二人分开回房就寝之意…… 林落脩然倾身凑近。 同样的淡茶香气息倏尔扭缠在一起,分明平日里嗅惯了,可现下却让裴云之呼吸微滞一瞬。 太像……是他将那甜软吐息侵染,才有了茶香混杂其中。 「二郎今夜如若难眠……」 并未注意眼前人的异样,眸光自裴云之面上话落至那浅朱小痣。 在覆上前,他小声呢喃:「不若与我同眠?」 上回林落还在想这庶子若生气了该如何哄,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回便遇上了。 能怎么哄呢? 林落不知道,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便也只能瞧瞧亲亲这人抱抱这人,能不能好罢! 第46章 奇怪 * 倾身就郎抱, 声悄悄。 裴云之如何看不出这是示好? 分明心绪冷淡,偏生那甜软的舌尖一触。 勾着吮着,便被撩起了火。 一贯清冷的眉眼垂落, 捞着人跌进怀里。 驾轻就熟地反吻入侵, 横亘在那纤细腰上,他掌间隔着衣料都炙热揉着的力道似要将人燃了吞噬。 但衔着唇, 终还是轻轻地。 额抵额, 唇齿间是同样浅淡茶味,黏着泛红的唇瓣润了水色。 留出一寸用以喘息片刻时, 四目相对, 有潋滟在林落眸中,水雾朦胧泛着破碎的湿漉。 惹凝视的瞳仁幽深, 像是摄人心魄的黑潭,映着流动的暗光。 终是再度贴上, 混着唇舌纠缠。 待中衣半褪,乌黑如瀑的发丝也泄满了裴云之臂弯。 屋外不知何时又是一声惊雷,雨势滂沱, 敲着瓦打着枝噼啪簌簌交响。 竹室内却烘暖如昏黄光线。 分明是不同的,却都有水迹蔓延丝丝缕缕。 似是磅礴雨幕穿门斜飘进来, 但林落只能闻见微涩茶味。 不…… 应是微甜。 膝下两方圆垫早已不知摆向了何处, 正身跪坐的姿态不复。 衣摆拧绞, 分不清其中人影是如何交叠。 腿勾腿臂错臂, 轻轻重重厮磨。 怀中人儿溢着欢愉零碎,眼中迷离间却也没忘取悦于他。 * 夜里几阵急雨过去, 终是渐微, 化了淅沥小声。 本就凉爽的邺水被一通透洗,如今带了潮湿扑室, 是通沁的冷。 因着背上衣袍压在了身下扯不起,于是在通体的热意降下来又感觉到几分寒意后,林落便翻出了裴云之的怀里,勉强用酸软的单肘撑住地面,另一只手再扯上中衣。 却还是漏了点莹白肩颈在外。 背薄肌好,如凝脂白玉,其中又有竖直一条浅沟,似能盈水而流。 还是太瘦了。 也是觉察竹室两边透风,夜间还好,如今却降了冷气。 裴云之便在将外袍盖于几乎是伏趴在案边的小人儿身上。 感受温度,林落稍稍撩起眼皮看了去。 「二郎是要作甚?」 他仰着沁着粉的小脸,眸间混沌着水雾瀰漫,声音低低细细,不是平日里故意的轻轻,而是失了气力。 显然是还未自情中消退。 唇畔微勾,裴云之道:「去关门。」 素日的冷冽被餍足慵懒浅笑沖淡,几分放纵恣意几分撩人。 疏朗如月,润玉莹泽。 那令人难测的清雅自持敛去,忽惹林落心中微动。 果然,比起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他还是更喜欢瞧这样的裴云之。 无论是慌乱还是动情…… 总归是面上有了情绪,不是清清淡淡地挂着不真心的笑,难懂得很。 眸光随着那疏冷身姿远至竹室门口,仅是个背影,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林落收回目光,才觉几分口渴。 几案就在脸旁,可他两只手臂都酸软得很,肘撑地都勉强。 且身上披着衣袍,若是抬手定要滑落了…… 林落百般为自个儿找了些藉口。 第103页 懒伸指,便支身用唇去够那茶盏。 冷了的茶水不用防备烫,林落将其叼起。 不防圆口茶盏骤倾,冷水自唇边溢出,勾着清瘦骨线淋漓落下。 「咳..咳咳……」一时不察被呛到,林落吐出茶盏,任其在几案上打旋儿咕咚响。 方关了一边滑门的裴云之闻声折回,瞧林落如此,俯身轻轻拍背。 实在是不敢太过用力,那清碎嵴背实在是瘦。 「若是口干唤我来端茶便是,可呛得狠了?」 「无事……」咳了几声便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吐出来的茶湿淋淋在身上不太好受。 浑然不觉唇齿边溢着的水润了几条线光自颈没下,似水墨初成。 林落只扬了扬下颌,道:「端茶便不必了,我这下都教水淹了..二郎若是精力无限,不若来帮我擦擦水?」 模样是娇怯怯的,连带着指使的话都几分娇。 毕竟害他手都提不起来不能端茶的人就是裴云之,擦水这般事当然是要他代劳了。 「……好。」 眸色幽深,裴云之说。 林落便仰起脸面,微微阖眼,好教人擦干净。 却不明,正是这半眯半睁的模样,最显他眼梢上勾,那眼睫又浓密纤长,如浓墨勾了线,魅惑人心。 殷红的唇也未全然闭合上,一条细缝好似诱人深入。 裴云之便倾去,却是吻在唇侧。 沿着水线,徐徐往下。 「二……郎?」 本是等着锦缎擦过的下巴骤被湿软覆上,带着点见了风的凉,惹林落声调一抖。 贴在脸上的唇却未退,只又往下。 辗转着,在路过林落一点都不明显的喉结时,轻咬了一下。 惹林落本就颤的嗓溢出微小哼声更碎。 面色又泛了红。 情好一事虽是愉悦,林落也有点子贪恋。 可在感觉到脖颈上的温热已然更下之时,他慌忙抬起没撑地的那只手胡乱向胸前抓去。 「……」 发丝骤然被扯动,力道不重,但裴云之还是顺势抬了头。 颤慄的感觉退却几分,林落这才看清他方才是把指尖插入了裴云之额上束好的发丝间。 揪着惹人凌乱更显疏狂,再往下看是那绷了颈颌的脸面,骨线卓绝。 如此行径妄为,林落有觉不妥,却只卸了卸劲儿,并未松开。 他怕一松开裴云之又要亲。 从未有过这般被人掌控的时候,裴云之未觉不适。 深如墨玉的眸只望向林落,见那小人儿泪珠子盈在眼眶,鬓发湿乱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 密密的细吻实在烙得人哆嗦,引得人又小口喘起气来,说起话儿都短促。 但林落必须拒绝。 一来是因一轮方过,他着实体力不支。 二来是这庶子又不肯碰他,却要点火。 总不见得他来攀附人,却净让人伺候他了。 可若他也回回反去讨好这庶子…… 不知为何,明明上回为其纾解之时,不过不到两刻钟便歇了,今儿个却三刻钟还未泄。 惹他手酸得很。 所以,他不愿意再来一回了。 「……好。」 低哑的声音响起,裴云之应了声果真没再继续。 稍稍正身,他扶着林落头颅枕在膝上,又将洇水了的衣料稍稍扯开些许,不任其湿处沾到林落身上,仔细盖好。 * 檐外不知是几时雨停,唯剩微风穿叶,轻摇,将明天色幽幽,心也悠悠。 「哒——」 近着回廊的滑门关了,对着竹林的门却没来的及掩上,寂静室中便传进门外檐上落下的一滴水响。 有风入内,抚过锦缎又勾起几丝端坐之人的发尾,再穿过案几上摆得端正的玉冠。 淡凉并未惊扰室中人。 一人伏膝上,一人抚其乌发。 垂眼见其恬淡,天光替了已燃尽的烛将小人儿脸照得失了几分暖色。 冷白肌肤添了脆弱,便好似一碰就碎。 尽是可怜。 今夜将小人儿勾来徐徐告之真相的话终是没说出,裴云之也实难说出。 林落寻死觅活的话瞧着并非是真的,可并不代表不想嫁裴长公子的话是假的。 那些忧虑那些不情愿…… 即便他能做承诺绝不会发生,但小人儿未必会信。 毕竟小人儿看着对他像是全然依赖,可他也能看出,其心思重得很。 是了,这般身世,如何不心思重重。 倒……更教人心里怜惜了。 也更是不能在此时告知真相了。 一个连身份都作了假骗了人数月的人,何能让其信他真心? 恰逢庶弟也有异心,若林落此时知了他身份,尚还有时间去寻庶弟。 真教二人成了事的话…… 他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眼眸骤暗,冰寒自瞳中一闪而过,面庞依旧清冷,唇角却倏尔淡然一扬。 那便成亲那日再说吧。 届时待小人儿嫁来,他会让人知晓。 卿之所忧,他能解开。 再垂手指尖轻轻勾画描摹那秾艷眉眼,笑作了温润。 情之一事,裴云之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也会深陷其中,身魂如寄。 第104页 但念随心动,积深不厚。 * 这一觉睡得不长,林落醒来时还不到食时。 自裴云之膝上起身时,适逢廊外叩门。 「长……二公子、女郎,汤池的水芝已然备好了。」 汤池?水芝? 这话林落听不懂,便偏首去看裴云之。 却只见其人将他脩然抱起,同时应声:「嗯。」 随之门被打开,还是昨夜那个叫祝邵的侍从候在门外。 见裴云之抱着林落出来,他眸中诧异一瞬,而后迅速将头垂下,不敢多看一眼。 就这么冷不防地被抱着走上了回廊,好半晌林落才反应过来。 他抬首看裴云之,有些结巴小呼:「二郎这、这是作甚?快放我下来!」 虽说裴长公子已然同意了替娶一事,可这庶子未免也忒猖狂了些。 是生怕裴长公子不知他们早就搅在一块儿了吗? 且想了想,他又压着声音急促:「还有我阿妹,我阿妹也在这儿……」 可千万不能让人瞧见了! 说话间本是想挣扎的,可人在大步向前,他怕掉下去摔着了。 怕疼,便没动。 可这般只让裴云之揽得更紧了,语速稍慢,让人心安:「无妨,如今正是用早膳的时候,你阿妹不会出来,侍从也需用膳,这路上不会有侍从出现。」 自林落将裴云之的束发扯散后,他便卸了发冠散了发。 鬓发垂在脸侧,本该会是蕴藉几分风流更为柔和的。 可此时褪去了动情,林落便只见眼前人又是那副不形于色的模样。 那下颌线条分明,说话时垂看林落的那一眼浅淡,全无半分散漫,唯让人觉其如珪如璋。 好罢…… 林落收了声抿抿唇。 便只任人抱着,去了汤池。 * 竹室一夜未熄灯烛,祝邵便也一夜未眠。 不仅如此,早间见雨停,他又遣人去清水河中摘荷花,又满苑寻人告知今日早间不能随意在外走动。 真是累极了。 如今待裴云之进了汤池,他这才稍稍靠着门框打了个盹。 「祝邵,昨夜你是守了一夜么?那你可以休息两日了,快去睡吧。」 方才合上眼没多久,听见人声,祝邵睁开了眼看向来人。 「满珧?你不是去伺候窈娘子了吗,怎么是你来替我?」 直起了身,祝邵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我都是长公子的近侍,如何去伺候别家女郎?昨儿个送那窈娘子回房后我便让旁人去侍候了。」 满珧睨他一眼,复又问: 「对了,晨间你让旁的侍从直到隅中都不允随意走动是怎么回事?这昨夜风大雨大,苑里廊上进了不少落花落叶的,是不打扫了么?嘿,说来真是奇怪,昨夜雨那般大,你说长公子为何要连夜赶回来,又吩咐你告诉我待会要在那位落娘子面前唤长公子为二公子?二公子如今不是去了琼州吗?」 满珧的问题实在太多,惹祝邵皱了皱眉。 「不该问的就别问,长公子若知晓你这么多话,该给你也丢去琼州了。」 「啧,我这不是什么都不知晓么,你不与我说,我稍后出了差错怎办?」 满珧撇嘴。 祝邵却仍是摇了摇头:「你只管办好差事便是,你问的这些我也不晓,好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祝邵转身便离开。 只是此刻他也没什么困意了。 满珧的话绕在颅内…… 奇怪?何止满珧奇怪,他也奇怪! 他们这些近侍自十五便侍候在裴云之身边,除了主子有要事需简装出行不用他们跟随之外,平日里无论是在建业、邺水还是洛阳,都是他们随身侍候的。 这么些年来,他从未见过长公子身边有过任何过分亲近的人。 便是好友,也从未有如此……搂抱。 天知道他瞧见竹室门开之时,那披着长公子外袍的人蜷在其怀中之时,他险些瞠目结舌。 不过这般一见,他倒也明晰了些长公子为何会连夜回来,又为何一回来便让他待雨停后遣人去采荷花回来让那林落好在沐浴之时观赏。 如今一道共浴……想来是二人之间早就有了情好。 细想倒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且并非不是好事。 如今长公子二十有二,同龄为官之人多是已经娶妻。 自家主子到底并非真的在情之一事上像谪仙那般不染俗世,这下裴夫人也该放心了。 只是他有一事最为不解,为何长公子不以自个儿名正言顺的身份与这林氏女接触? 反而借了二公子的身份。 连夜回来后便让他守在林落门外,让他待林落醒了便『无意』告知裴二公子在竹室,引人前去。 真是……奇怪。 * 第47章 簪花 清水河畔赏荷之人众多, 虽说未必人人都知晓泛舟的两个林氏女郎及时回来没。 但林元烨在亭中等候之时,到底是让稍晚离开的人瞧见了他是在等自家妹妹。 而裴氏的侍从来报时,也有零星几个世族子还未离去, 知晓了林氏女郎在裴氏别苑避雨借宿一事。 两家结亲一事不是什么秘闻, 此事照常理来说倒是无碍,可终究是还未过门。 第105页 林元烨本是预备亲自驱马车去接的, 却被告知别苑坡下有条小溪, 溪上木桥不巧被急雨冲垮了。 马车过不去,唯有马能行。 女郎娇贵, 淋雨纵马哪儿能成? 林元烨便也只好乘了马车回城中, 预备是第二日再早早去接。 不防跟着回府禀报林宗柏的侍从又道是明儿个一早就会将女郎们都送回,绝不教毁了清誉。 裴氏侍从态度端得正, 避雨一事又是突发。 林宗柏虽是闻言不虞,但也觉此事无伤大雅, 便也只让其代为谢过。 阿父都如此说了,林元烨自也是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可他夜里听着雨,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总觉……不太妙。 * 早间用过了早膳, 林落和林青窈在别苑门口相聚,上了马车。 将将坐稳, 林青窈便有些奇怪。 「阿姊, 为何你瞧起来有些疲累, 可是昨夜没睡好?」 此时林落眉眼耷拉着, 眼下并无青黑。 不像是没睡好,却也兴致不高。 思来想去想不到其他的由头, 林青窈便只能如此问。 「嗯。」林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顺着应了声。 见确是这个原因,林青窈也没生疑, 「昨儿个雨着实大了些,还有惊雷,我也醒了好几回……不过稍后回去可以再睡会儿。」 「好。」 话间来往在马车驶动之后便沉寂了下来。 彼时雨过天晴,路上虽是仍旧泥泞,但终是比雨夜好点儿,也能挑着干净点的路走。 林青窈许是有些困,但此刻也不好入眠,便掀起了小帘,任窗外清风吹进。 雨后空气里还带着点潮冷,拂过面上,倒更让林落几分不悦。 其实要说是因昨夜没睡好,倒也不是。 而是……因着早间洗漱完用过膳预备回去前,那庶子说的话。 用完膳后那庶子本是拿了口脂给他仔细抹匀着,却忽地说什么:「落落,替娶一事昨日还未与你说完,长兄虽是同意了此事,但此事终究对裴氏不利,便遣我去琼州历练,所以……这些时许是不能再见了。」 到底裴氏二公子去了琼州一事不是什么隐蔽之事,加之待圣驾回銮后裴云之要在建业任职,着实无法再见。 如今这般说恰好掩了动向不至于过早露馅。 「行吧……」林落缓吞吞地回了话。 心间却不免对那裴长公子更为不满。 坏!坏死了! 现下离着婚期虽不到两月,但这一去瞧着是再难相见了。 两月不能见这庶子…… 林落是真的会有点子想念呢。 * 过清水河不久就到了城门口,人多了起来,林青窈便放下了帘子。 因着天子如今在邺水,城门口盘查严,堆积了不少进城出城的人。 便就是在此时,裴氏的车夫在守城的侍卫拿着裴氏的腰牌询问「裴太常昨日不是住在城中吗,怎的又进城?」之时大声说:「昨日雨急,林氏二位女郎在裴氏别苑避雨,如今雨停,便送回来了。」 一下子把『裴太常昨夜在城中』和『林氏女郎只是在裴氏别苑避了会雨』的话都传到了众人耳中。 想来要不了多久,昨日在清水河边赏荷的王公贵族子们也都会知晓此事。 不教这林氏双姝清誉折损。 如此说完,侍卫放了马车进城。 待马车到了林氏宅邸前,方一停稳,便见林元烨带着几个侍从在门口候着。 他上前扶了林青窈又扶林落,一旁采绿全然插不上手。 二人将将站稳,便听林元烨道:「窈妹妹、小妹,那裴太常没对你们做些什么吧?」 「不过是让我们避了雨,昨儿个晚间还进了城也没留宿别苑内,能做什么?」 闻话,林青窈不解。 听见那裴长公子进了城没与他们同住,才知此事的林元烨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面色肃然。 三人并肩走在宅邸的回廊上,向着后园走去。 回首瞧了瞧跟在身后的侍从们,林元烨摆摆手让人都退远些。 才道:「那裴太常心思诡谲难测,手段也厉害,我这不是怕你们吃了亏么?」 谁人不知林、裴两氏只是圣旨赐婚,非是两情相悦也非是利益交换。 若那裴长公子心情不虞,见林氏女又送上门来,稍加刁难算计…… 那稍后林氏便不会去登门拜谢了,不仅不,还得兴师问罪一番! 林青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过听林元烨这低低的语气,驳了他。 「你这话像是昨儿个见到裴太常的人是你一般,其人心思诡谲没见着,稍稍交谈了几句,我只觉其着实是如玉君子。」 「是吗?」林元烨几分狐疑,看向昨日在场的林落。 只见悄悄地,林落摇了摇头,没让林青窈看见。 小小的人儿脑袋摇得快,在林青窈转眸看来时,又停了动作,眨眨眼。 身边的二人忽然在眼前像悄悄沟通了什么似的,看了眼乖巧的林落,又看回把眉蹙得更深的林元烨。 林青窈只道:「是啊,裴太常对人颇为体贴,瞧着阿姊届时嫁去,应不会被太过为难。」 昨儿个她向侍从说了要採买些口脂水粉回来,那裴氏侍从便一一记下採买回来了。 第106页 侍从如此,主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刻薄的人。 「……」 林青窈话声说得淡,惹林落微微蹙了蹙眉。 但没辩驳。 算了,同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这话落下来,不见林元烨面色好转。 「那可未定。」 说着,他看了眼林落。 总归林落也是林氏人,林元烨也没想防着他。 林元烨又道:「四月时你们可记得阿父让我领兵围了后院?」 「记得,和裴太常又有什么关系?」 林青窈问。 骤然听闻那夜之事,林落竖了耳朵。 随即便听着林元烨说着此事与裴氏长公子有关,林宗柏为此发了好大的火气,直接将林元塘丢去了个小城任职去了。 这…… 林落默然一瞬。 难怪重午时去给林元塘送角黍却没看见人。 只是说起裴氏,他又想起了那夜那个黑衣人。 露出来的眉眼再度与裴云之在脑海中重叠…… 林落忽而开口:「三哥哥,那夜窃贼,可知道是谁了?」 「不知。」林元烨摇了摇头:「但总不过是裴太常派来的。」 「你既不知,又何故笃定是裴太常所为呢?」 林青窈撇撇嘴接过话: 「那时是裴二郎和裴氏主母来此,合该也是他们所为。」 「再说了,两家不对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家又不是没对裴氏……这些与我们昨日避雨又无干。」 对于窃贼是裴氏人之言,林青窈并不怀疑。 但说来说去,都是说些裴氏的不好。 这要嫁去裴氏的林落就在此,愈是说也愈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总觉得对林落不住,更是怕人越知晓两家世仇之深越不愿嫁了。 她便旋即扬了扬语调转开话题:「好了,三哥哥,你既然对这些事如此感趣,不若今日待阿父回来就去同阿父说你想入仕,好教你官场一展宏图,盖过了那裴氏去。」 「这……」 闻言林元烨面上犯了难,苦了几分。 「长兄和二哥都入了仕,我着急个什么呢,还是再多听几年学较好。」 心里不虞,林青窈便讥讽:「怕不是想多听几年学,而是三哥哥这心呀,不适合做官。」 「小妹还在这儿呢,就不能给我留些面子?」林元烨几分无奈。 听到自己被提起,林落眨了眨眼,没说话。 林青窈却不客气,直接转头看向林落:「阿姊可想知道三哥哥为何如今十九还在学堂听学?」 「是……开蒙晚么?」林落迟疑一瞬。 其实对于林元烨的事儿,林落并不感趣。 但人都问到他面前了。 林青窈冷哼,几分清傲:「再晚也不至于这个年岁还在湘青堂。」 世族子都是自幼开蒙,寻常的都是听个四五年学,舞象之年便可入仕了。 聪颖的甚至开了蒙后听个一二年学便可为官。 「就说那裴太常,他是十五入仕,入仕前便已是跟在祖父裴氏郎主身边处理了扶沧兵乱一事,得了圣上赏识,入仕后升官极快,如今做了四年太常,唔……那太尉也快告老还乡了,怕是下一个太尉便是他了。」 虽说林氏甚少有人同林青窈说官场之事,但她自幼聪颖,有些明面上的事,看得清。 「再瞧瞧三哥哥,前年随长兄去治水之时,看不得难民受飢,又见不得人生病,便背着长兄让底下人去多买些米和药来,买着买着帐上缺了整整五十万两银子。」 说着,林青窈睨了一眼林元烨。 并未有羞愧之色,而是拂袖嘆息。 更为让她恨铁不成钢。 「净发些烂好心,又识人不清。」 林落闻言一惊,「这银子是三哥哥一人背了?后面可查清楚了?」 「当然是查清楚了,不过三哥哥对人也忒没防心了,阿父对他罚也罚了,可这心终究不是一日能长成的,便让他继续在湘青堂听学,平日里也多看看兵法。」 林青窈话说得不客气,林元烨却没生气。 毕竟说的是实话。其实此一遭不能入仕也遂了他的心意。 虽是林宗柏总对他恨铁不成钢,说他若是再上进些,早该去做官了。 但他也只这般,笑吟吟。 「好妹妹,可别再说了,喏,昨儿个我还想着没为你们画丹青,特意冒雨采了水芝回来养着今日来画。」 行步间三人来到一缸荷花前。 将人贬了一通出了气,林青窈再哼一声便也不多说了。 只是转首看向那荷花…… 少得很,惹林青窈蹙眉:「这如何作画?入了画显得人小气得很,不画了。」 见林青窈是真不想入画,林元烨也不勉强,只道:「好。」 旋即又有无奈,他道:「你不想画便不画,如今这般说得难听,若是小妹想入画,可教人为难住了。」 「我不画阿姊自也是不想画的。」 林青窈看林落:「阿姊,你说是不是?」 「嗯。」林落点了点头,「我……也不画了。」 见林落和林青窈都撇过眼不去看那缸荷花,瞧起来都是看不上。 林元烨便只好招手让侍从上前收了摆在一旁石桌上的笔墨纸砚。 第107页 「好罢好罢。」 本就昨夜没睡好路上困,不作画后林青窈便要回自个儿院子休息。 林落也是。 只是走在回去的路上,林落垂着眼,抿着唇。 瞧起来像是对方才任人摆布的话不悦。 于是将林青窈替着林落做决定的话听了个全的采绿,蹙着眉愤愤出声: 「昨儿个要与女郎作画的是她,今儿个又不要的是她,这窈娘子未免也太蛮横了,做什么都替女郎拿主意。」 就是欺负林落性子软! 「上回让你谨言慎行,你都忘了?」 骤然听见采绿说这话,林落回过神来。 自家主子的话哪里有不记得的?采绿激动神色瞬间恹了下来。 「女郎,我以后一定不说了……」 分明是讨乖的话,可林落瞧着采绿那不甘心得滴熘转的眼珠子,知晓其下回定还要说。 到底是侍候了他这么多年。 无奈一笑,林落也不再多说。 其实这两日非是他不敢拒绝林青窈,只是昨儿个觉着若是能被人作一副丹青也不错,便答应了。 而今日,他也是确实不想入画了。 方才还想着怎么拒绝,林青窈就替他说好了。 林落自是要顺着往下说。 若他真想要,想来林青窈也不会多说什么,林元烨也会乐意至极。 可他…… 啧。 不想被与荷花同入画的原因非是与林青窈一般嫌那荷花太少。 而是都怪那庶子! 原先他以为所谓的汤池沐浴不过是和他昨日避雨更衣时一般,是在汤池旁的屋子里浴桶中。 没成想那庶子竟是直接将他抱去了裴长公子用的汤池共浴! 虽说那庶子安抚说是水换过了,长兄也不会介意。 可……他总有种心慌感。 当然,这股心慌感很快又在雾气裊裊的满池荷花中以及那庶子说着要教他凫水的慌乱中散去了。 头一回凫水,被带着往汤池中央深处去,他慌乱中打散了不少荷花,在水下混着花瓣还看见…… 惹他慌乱呛了不少水! 这副模样被那庶子看在眼里闷着笑了不说,还被那庶子拿着荷花簪在他头上。 于是现下一看到荷花就…… 「女郎,你怎么脸红了?」半晌没听到林落说话,一抬眼却见人白皙的面上浮了红霞,采绿不免疑惑。 林落脩然把脸撇向另一旁。 闷声小气说:「今儿个天太热了。」 太……热了? 采绿满头雾水。 热吗?可邺水分明很凉爽呀。 * 第48章 当心 立秋, 天子亲率在邺水述职的百官去了东郊迎秋祭祀。 暑热终于开始消退,随后便是圣驾回銮。 前一日天子离开,第二日众官便也收拾起了行囊, 准备启程。 然, 适逢明日是七月初七。 因秋高气爽,天子迎秋又在东郊, 谓之福泽宝地, 邺水郡丞夫人便递了请帖邀还在邺水的诸位夫人和世族子弟明日前去东郊高山上宴饮登高。 虽是如此说,受邀的李素芸却是知晓这郡丞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介落没世族出来的郡丞也敢相邀林氏这般大族的夫人赴宴?她自不可能前去。 所谓登高不过是借了幌子。 思忖着, 李素芸倒也想起这邺水郡丞家似是有三位及笄了的女郎。 想了通透, 于是将帖子轻飘搁置一旁桌案上,看着堂下请来拜见的三人, 李素芸道: 「这周郡丞家的几位女郎如今也及笄了,此番递来帖子许是想趁着宴饮寻个好夫婿……恰好那扶沧邹氏和楚乌张氏几位女郎和郎君也随家中来了邺水, 应会赴宴,明日我还需清点书房里要带走的东西,你们便自个儿去瞧瞧有没有心仪的。」 林元烨的婚事她是一直记挂着。 若非是林氏族子向来家风不纳妾, 李素芸又怕为林元烨没寻到合心意的夫人,林元烨也不至于如今还未娶妻。 至于林青窈, 此番虽是邺水郡丞欲为自家女郎相看, 但未必他们看中就能成。 那扶沧邹氏与楚乌张氏也都为世家大族, 平日里几家世族相隔甚远, 如今适龄又有了巧机。 自是要叫林青窈去相看一番的。 李素芸话声淡淡,坐在主位上仪态典雅。 本是不想去这般宴饮的林青窈和林元烨闻言, 知晓了其意, 不敢驳言。 便都只垂首应声:「喏。」 这二人是好应声,却让一旁一同被李素芸遣人请来的林落犯了难。 既然是为了林元烨和林青窈相看一事传见, 唤他来作甚? 于是林落默了默,问:「君母,我已有婚配,也要去吗?」 他声音轻轻。 心里祈着的是不用去,但林落也知晓李素芸不会无缘无故要见他。 「也去。」 果真,李素芸这般道,声音几分肃然。 话声不过刚落下,李素芸抬眸便瞧见与那小娘面容六分肖似的林落抿了抿唇。 瞧起来是不想去。 几分郁结在眉,李素芸又道:「落娘的身子难不成是真弱到不能出行了?明儿个是乞巧节,邺水城中游花灯的好不热闹,就快回东郡了,待你回去便要备嫁,如今难得放松,还是去了为好。」 第108页 她声音雍容平和,虽头一句是问句,但其中之意不容置喙。 要林落去。 什么体弱之言的,林落随着林青窈出去了多少回李素芸又岂没怀疑?先前不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是知晓早就瞒不住,李素芸都这般说,他也是不能拒绝了。 「喏。」林落只好应声。 * 登高还需趁早,翌日一早三人便出了门。 邺水城中长街上人来人往,铺子前忙着挂花灯,是在为晚间的花灯游街做准备。 没什么好看的,林青窈撩起帘子看了会,也没趣儿地收手落下了。 她这些动作全然没让一旁的林落在意分毫。 今日起得虽不算太早,但林落此时坐在马车上还是有点子困的。 于是也没在意马车内林元烨和林青窈二人又絮絮低语话着些什么,他只随着车身微摇,垂眸有些出神。 待出了城,周遭的马车不少,前前后后。 有相熟者见了是林氏的马车,纷纷掀帘招呼见安,林元烨也都一一回了过去。 隔着车马相传的声音着实有点大,这般之下,林落便也不怎么困了。 纵使待山路渐窄,渐渐也无人再言谈,他也没了睡意。 邺水之所以凉爽,便正是因为背临几片山。 马车戛然而止,不过是一会的功夫,邺水郡丞的山间别苑就到了。 下了马车,三人被侍从引着入了别苑中。 方踏入后园,郡丞夫人便上前来热络相迎。 因着郡丞的权势着实不大,世族姓氏身份要比其贵重的多,于是林元烨只在一旁微微颔首,而林落随着林青窈虚虚福了福身。 对此并不介意,郡丞夫人只是目光含笑着自两位女郎面上流转过后,便看向了林元烨。 眼前一亮。 「这位便是林都尉的三公子了?」目光忍不住上看下看,郡丞夫人啧啧两声:「真是玉质金相的一个郎君。」 「周夫人谬赞。」 几人寒暄一番,见侍从又引着客来了,郡丞夫人便让他们去苑中随意就坐。 或小歇与其他郎君女郎宴饮言谈,或结伴去登一旁那座高山。 他们来得较晚,步入后园时已有不少桌案前落座了人。 这些人林落都不认识,也没心思上前一一见过。 林元烨看出来了,也不欲给人添忧。 毕竟今儿个他也不想同那些女郎一一寒暄,真去相看。 想来林青窈也是和他一般。 于是在问过了林落和林青窈得到一致想法是寻个僻静点的案前落座后,林元烨护了二人过去,又独自离开去寻园中相熟好友结伴去登高。 别苑中女郎多,不好饮茶的有,但甚少有不能吃酒的。 郡丞夫人便让侍从给每桌都呈上了酒。 吃了些冷酒,又与林青窈对弈。 这一日实在是过得无趣。 中途还有一人上前,欲邀林青窈一道登高。 被她打发了去。 * 日渐落西山,天边一片绯色烟霞。 终是到了晚间散宴回城,在马车中远远便能见山下城中张灯结彩。 白日吃了酒还没有什么感觉,如今到了入夜,坐在马车中,林落这才觉着有些昏沉。 不过也不是太困。 行车间,忽的,林元烨开了口。 「窈妹妹,听闻那楚乌张氏的公子白日寻你一同登高,你怎的将人那般难堪拒了去?」 却不料林青窈瞥他一眼:「不过是旁系子,又无功绩。」 「这……此人虽无功绩,但其父与阿父官职一般也是都尉,该是要给些好脸色的,你如今也到了年岁,可想好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林元烨问这话是真心好奇。 过些时林落嫁了,林青窈的亲事也该忙起来了。 近些年林元烨与林青窈不甚亲近,自也是不知林青窈心中所想。 「想好了,要嫁个与我心有灵犀的。」林元烨既问,林青窈便答。 她说完支着脸看窗外,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模样。 若是平日里林元烨这般问,她许是会一番仔细地说说,可是今日林落在这里。 她还是不说了。 怕勾人起了和她同样的心思。 车马行动间,很快来到了城门口外。 今时不同往日一般,因着车马载着贵人便可提前进城。 如今城门口挤了大大小小的花车,实难行进,他们也只能慢慢排在那堵了路的花车后。 好在自天子回銮后,城门看守并不严,并不需要一一盘查,倒也算走得快。 进城时,掀起小窗锦帘,便可看见车外人群人手拎着一个花灯。 缛彩分地,繁光缀天。 心念微动,挽着小帘的手未落,林元烨偏过头来忽问:「二位妹妹可想要盏花灯?」 锦艷流光早就让林青窈倾身去看那窗外瞧了好几眼,听林元烨骤然问起,她清脆应声。 「要!」 林落对此没什么兴致的,只是如今需作回答,便也不免看了两眼窗外。 才犹犹豫豫的也点了点头。 「采绿,枝颂,你们先行进城去,为女郎买两盏花灯在九枝楼前等着我们来。」 马车进城磨蹭,但人却快了许多。 于是在问过了车内后,林元烨再将帘子挑了挑,唤来了一直走在马车外的侍女。 第109页 他丢下两块碎银子,让她们去为自家主子採买。 应是会合人心意许多。 * 马车再慢终还是进了城,只是方进入,还是行进缓慢。 人太多了。 车夫道:「三郎君,马车走不动了。」 「那就在一旁停吧。」 林元烨让车夫随意寻了个巷口停下。 乞巧节游灯,当是从城门口这般走过去一路看才好。 如今不乘马车也无碍。 林青窈对此并无异议,林落自也不多说。 不过下马车前,林元烨问: 「窈妹妹、小妹,你们可要戴幕篱?」 车壁上挂着两个幕篱,是一早就备好了的。 「戴的。」 林青窈道。 平日里王公贵族间宴饮相聚也就罢了,也是有不少世家女郎一起,人都不过百。 但如今邺水城中人太多,贩夫走卒不绝,到底都是未出嫁的女郎,瞧着不论家世如何的女郎们都纷纷带起了幕篱,他们自也是要戴。 话间,林元烨取下了幕篱递给二人。 林落便也戴上了。 素白的纱层叠覆面,只能朦胧看见近处物象的大概。 不甚清晰。 这回下马车是真要人扶了。 因着侍女去买花灯不在,林元烨便率先下去,再扶林青窈。 车夫在另一边挽着车帘。 只是林青窈刚下马车,就见有一架巨大花车入城,引来一阵骚动。 随着花车而来的人潮拥挤,即便临到了马车近处有人发觉尊贵欲避让,但其后不知景况的人仍往前涌。 摩肩接踵如浪打来,一个小孩便无意撞到了林元烨身上。 「当心些。」 被撞了并不气恼,林元烨只瞧着那小孩匆忙跑开叮嘱一句。 随后转过头来,松了扶林青窈的手,预备再去扶林落。 但…… 转首视线擦过身下,林元烨忽觉不对。 腰间玉佩没了! 上佳双鱼衔珠青玉本是挂在白锦衣腰间,此时玉带下却只剩漆黑的一块污渍。 是那小孩解玉佩之时擦的。 纵使脾性再好,那玉佩却是足以表明身份之物,自不能让人就这般拿去。 身边侍从做了车夫,即便侍女在也不能让其去追。 于是下一瞬,林元烨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抓那将要没入人群的小孩。 小乞丐很快便发觉了林元烨追了上来,连忙一阵乱跑。 不防光顾着避林元烨了,便没注意险些要钻到花车底被那车轮绞了去。 「你这小孩,都说了当心些!」 好在此时林元烨也已追上了那小乞丐,一把将人手腕捉住,扯进怀里。 小乞丐浑身都黑漆漆的,这下林元烨的衣袍是真都似墨入水都染黑了。 这厢林落不知林元烨为何半晌没扶自己下来,便稍稍拨了拨幕篱素纱,向外瞧。 这一看便见那巨大花车已然来至马车边,林元烨的身影是一出熘钻进了人海之中。 而林青窈隔着幕篱似也几分疑惑,只是刚向林元烨的背影走了两步,便也被潮涌裹了进去。 这变故转得快,林落霎时蹙起眉。 松了手去扶马车门框,林落也顾不得瞧不见路与那马车下早已不知所踪的小木凳,就要跳下去找回林青窈。 虽说林青窈为一己之私让他一朝陷入替嫁险境,但总归不是她一人所为,平日里对待他也没亏待什么。 如今一个女郎被人潮裹走,总是比他要孤弱一点的。 这般想着,他没听见林元烨在抓住小乞丐后见他要下马车时湮灭在人声嘈杂中的急促那句:「小妹,先别下来……」 林元烨话声落下时,林落已经立在了车架边。 人如蚁聚巢随着花车,前走了后又打浪来。 不知是谁撞到了马车后厢,带着车厢猛烈一阵摇晃。 惹林落扶着的手猝然脱开,身子失衡。 然他已止不住下跳的动作。 要……崴了。 鞋尖刚落到地上便没踩稳,前扑的身形自也不会无故稳住。 纱帐在眼前仍旧挡着视线飘起,有些眩晕。 但。 预料之中的跌倒没有出现,他眼前忽飘近一角玄色衣摆。 急促恍若一阵黑色云雾看不清,禁步也乱作鸣响。 旋即林落双肘被紧紧握住。 「落娘子当心。」 偏冷的嗓音隔着幕篱纱层响起,在熙攘喧嚣中如击玉一般。 分外悦耳,分外……熟悉。 浅淡茶香在这花灯烟火味之中分外沁脾。 许是方才清醒几分的酒意又上了头,嗅着萦绕的气息,林落听着这个声音微滞。 「二郎……」 他喃喃。 是……那庶子又救了他? 思绪有些恍然,但瞬息又清明。 不对! 那庶子已经离开东郡了,也不会叫他落娘子。 借着那力道将将站稳,林落惊疑不定地慌乱退出那似是半拥的怀抱。 抿着唇,不说话了。 收回的手垂在袖中揪着衣料,他现在有点分不清,这声音这茶香……和那夜黑衣人的好像,和那庶子也好像,和裴云之也好像。 为什么他们好多地方都这么像? 第110页 他们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还是他现下醉糊涂了分不清生了错觉? 林落不知道。 随着退开的步子,冷香散去,眼前的人也未再开口。 「小妹,可有恙?」 不过片刻,一道着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林元烨总算是挤过人群回来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林落不禁向那边靠了靠。 目光旋即自幕篱下玄黑烫金的衣摆撇过,瞧见了林元烨一袭白锦衣旁的手拽着一个小乞丐。 这是把方才偷玉佩的小乞丐抓住了。 那小乞丐衣衫褴褛,又瘦小,在幕篱的掩盖下林落也能瞧见那面黄肌瘦的脸。 一双眼睛倒是生的明亮。 只是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林落回话:「三哥哥,我无事,不过青窈妹妹她方才……」 并不明方才救了他的人的身份,林落便不愿多说。 只拣着更为重要的事。 不过他话还未说完全,就听一旁传来了林青窈的声音。 「我也无事。」 林青窈自个儿从人潮裹挟中走了回来。 瞧着人都齐全无碍,林元烨这才松了口气。 旋即看向了刚刚救了林落的人。 视线转去,他声音有些迟疑:「裴……裴太常?」 此话刚落下,还没听眼前人应答。 林元烨便见一旁的林落身子一颤,步子悄悄向后挪了挪。 那幅度微小,本该是在这喧闹流动中几不可闻的。 但却还是映入了裴云之的眼帘。 话在喉间滚了滚,裴云之终是低了低声线,溢出一字。 「嗯。」 「东郡林氏林元烨见过裴太常。」确认了身份,林元烨轻呼了口气,又忙拱手躬身行了一礼:「多谢裴太常方才对舍妹出手相助。」 没想到真是这个裴长公子救了自己免了自马车上栽下去,虽是对其万般不喜,林落适时还是随着林元烨的话向其微微福身。 以作道谢。 「无妨。」 眼前的人眉眼冷冽,话声也简洁漠淡。 让林元烨有些拿不准此人心绪。 于是想了想,他问:「前些日子圣驾回銮,听闻裴太常是随着一道回建业了,今日怎会在邺水?」 「可是还有公务未办完?」 若是,便该同他们分别了。 「嗯。」裴云之道:「迎秋祭祀的祭文似是落在了邺水,便折回来取。」 话虽是这般说,却还是没有离去之意。 林元烨只好再陪同搭话:「原是如此,裴太常在这七月七还刺促不休,真是勤勉……如今取到祭文,裴太常可是又要连夜离开了?」 「方才进城,还未知祭文遗落在了何处,就算寻到也是明日再行离去。」 再勤于公务,裴云之也不至于日夜不休。 见人确确不着急,又屡次相助了自个儿妹妹。 林元烨即便对其没有好感,但也不可谓不感激。 且思及林落与其的赐婚,乞巧一见许是良机,让二人生些情分出来,往后林落嫁去不至于受冷待。 林元烨便道:「裴太常既是不急着离开邺水,今日相遇也算有缘,不若……」 「裴太常一日万机,如今又还未寻到祭文下落,三哥哥,我们还是不要打扰裴太常处理公务了。」 猝然,林落打断了二人寒暄的对话。 气氛实在有些尴尬。 照理来说都要结亲的二人,又是避雨借宿一夜又是华灯之下扶住跌落之势,该当是有些旖旎氛围的。 但二人之间非但没有,林落还悄悄地移步退到林元烨身后侧,与裴云之隔了很远。 似是在因见未婚夫婿而羞涩。 却又不是。 林氏兄妹二人看不明白,裴云之却门清。 幽深的眼眸如蛇绕着那幕篱之下的隐约小脸。 羞涩?怎么可能。 瞧见这裴氏长公子,林落就气不打一处来。 棒打鸳鸯的坏人! 心中是这般想着,林落便全然忘却了自己方才还在疑惑的事情。 现下只祈着着裴长公子快些走。 ……几息过后,裴云之道:「裴某是该去处理公务了,告辞。」 隔着素纱,林落并不太能分辨那裴长公子走了多远。 待林元烨哑然半晌忽然出声问他「小妹,为何我觉着你似乎不太喜欢裴太常」之时,他这才松了口气。 应是没影儿了。 「没有不喜欢,三哥哥,我只是……不好意思。」 口中是这般回林元烨的,几分羞赧含在轻软嗓音中,林落隐匿在幕篱之下的眼却垂了垂。 同时匿住了他往下撇了撇的唇角。 手臂上隔着衣衫被握住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烙过一般,现下还在发烫。 林落也到现在心尖儿还在抽跳。 非是对裴氏庶子那般的心中悸动。 而是恐惧。 先前这裴长公子不知替娶一事对他温言细语好生相待也就罢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了此人。 可如今知晓了,听那庶子说裴长公子也为此事略有不愉了。 今日为何还要如此着急忙慌地失了礼数前来救他扶他?还对他这般和颜悦色? 真是……可怕。 第111页 * 裴云之走时,那巨大花车也早就转过了街弯不见了踪影,长街上便也没有那么拥挤了。 而待车夫将无人的马车牵进小巷中,他们所立之处便更为空了。 瞧着热闹都随着花车走了,林青窈掀了幕篱转眼再看没有分毫移步之意的林元烨,蹙眉道: 「三哥哥,既然玉佩已经找回来了,你还拎着这小乞丐是作甚,是不游街看灯了吗?我方才在人群里听着他们说那花车要去西郊的清水河畔呢,趁着水芝未凋,又是放花灯又是看花车,还有烟花,可别误了良时!」 方才被人群挤着走了几步,林青窈不仅没什么大碍,倒还听到了不少身边人的谈辞。 虽然这些花灯烟火的她并不是没在东郡见过,但热闹的日子也非日日都有。 今日饮了点酒,便让她此刻心中几分热络。 「自是要去看。」 林元烨闻声回神,却是没应林青窈要他放走手中小乞丐的话。 而是转首唤来车夫,把手中的小乞丐交给了他。 「你架着马车把这小孩带回去,洗漱一番餵点东西,再请个医师看看,然后关好了等我回来,别让他跑了。」 林元烨手劲儿拽得紧,林落在幕篱下看着那在裴云之在时才消停了一会儿的小乞丐闻言又开始挣扎的样子,像是林元烨把他怎么了一般。 但即便如此不愿,却半晌没听其说话。 是哑巴吗? 林落不知,他只知道,林元烨此举让人将其带回去,定不是要欺负这小乞丐。 怕是看人衣衫褴褛,又见不得了心软了。 上回林青窈的话他还记得。 眼见着车夫听命将小乞丐拽着带走,三人这才能并肩而行。 向着九枝楼去与侍女汇合。 一边走着,将素纱撩起别在幕篱帽檐的林青窈看着四处灯彩眼眸微亮,然而转首又见林元烨仍旧一副沉思的模样,有些不解。 「三哥哥,你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是作甚,可是因着衣裳被那小乞丐弄脏了想回去?还是在想着明日如何同阿母解释你忽然带了个小乞丐回去?」 二人从前虽是不和,但到底是住在一个屋檐下,林青窈见了不少林元烨接济这般穷苦人儿,倒也不奇怪他会对那小乞丐心生怜悯。 不过怜悯着就把人往府邸里带回还是第一次见。 「不是的。」 只是外袍脏了些许,林元烨倒也不至于抛下二位妹妹独自回府。 而那小乞丐……不过是个小孩而已,阿母也不会对他审问或是不允。 他心思重重,是因另一件事。 随即便听林元烨反问:「窈妹妹,方才你可见着那裴太常了?」 「没有,三哥哥这般问,可是有何不妥?」 裴长公子在时,林青窈并未掀纱去看。 话落,略略顿了顿思索了下林元烨着重在『见』字上的话,林青窈蹙眉。 又问:「三哥哥头一回见着了裴太常,是觉着其人不如传闻中那般俊美无俦吗?」 裴氏长公子甚少露面于官场外之地,除了他显而易见的能力之外,在传闻中便只有样貌最为出众。 多数说其是仙姿玉貌,但也有人说其是冷面罗剎。 今日见林元烨拧眉如此纠结的模样,不禁想起说裴氏长公子是『罗剎』之言。 便有点儿怀疑其相貌出众是胡吹之言。 难怪上回避雨,那裴长公子要躲在屏风后面。 是怕她们瞧见了其罗剎面容心生害怕么? 「裴太常的样貌着实俊美,并非是此事不妥。」 不知林青窈怎的会想到此处,林元烨无奈看她一眼,也不卖关子。 「你可还记得议亲时来了东郡的裴二郎?觉他样貌如何?」 「记得。」林青窈应声:「样貌么..很好看。」 林青窈并不吝啬夸赞,毕竟其人虽然纨绔,却是真真儿好看。 「你既记得那裴二郎是何样貌,便能知晓裴太常是何样貌了,方才我一见那裴太常……我都险些认错了,这裴太常与裴二郎长得真是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话说着,林元烨略略感嘆。 若不是瞧着那裴长公子腰间配着腰牌和衣襟上的紫金官纹,怕都是认不出了。 「三哥哥竟是为此事忧思……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是亲兄弟,长相相似也属寻常。」 没成想是听到这个答案,林青窈失了兴致,转首去问林落。 「阿姊,你说对吧?」 「……」 「阿姊?」 「嗯?」林落似是方才出了神,如今才恍然回神,幕篱随着他脩然抬首的动作在头顶颤了几颤。 见林落没听他们说话,林青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方才三哥哥奇怪裴太常和裴二郎长相相似,可他们是手足,容貌十分相似是一件很寻常的事,阿姊,你说对吗?」 「对……」 顺着林青窈的话回了声,林落声音极小。 小到只让人听见了他的认同,却没听见那随着浑身微微发颤而溢出的破碎尾音。 容貌相似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所以性子迥异的人身上都有同样的淡茶香气也是一件寻常的事吗? 声线也如此相似也是一件寻常的事吗? 对吗? 第112页 不对。 一阵冷汗自后背密密麻麻浮起,激得林落自酒意晕乎中一瞬清醒。 脑中细细捋过与那裴氏庶子自东郡初遇起始的种种,连带着补上极有嫌疑的黑衣人这根线。 串连起来,他好似被一张织网缚住。 第49章 不是 * 裴氏长公子今夜落宿在了隔壁这件事是林落听采绿说的。 彼时林落自街上看完花灯回来, 才沐浴完。 听采绿一边儿絮絮抱怨「给了那侍从许多银子,最终只说句今夜长公子住在这儿……谁想知晓裴长公子住在哪儿」,一边抬水出去。 立在窗前, 林落默然不语。 只一双眸看着院中高墙。 隔绝着两个天地。 待要将最后一桶水抬出去时, 采绿见林落对她所言不怎么感趣。 终是停了下来,只问:「女郎累了一天, 现下可要熄灯睡了?」 「嗯, 熄吧。」 闻言动了动身,转向床榻走去, 林落道:「明儿个就要离开了, 你也早些休息,不用守夜。」 「好, 我把水倒了就回房洗漱睡觉。」 说完,采绿将屋中烛灯都熄灭, 而后抬水出门。 侍从的厢房在院落后面,除了去膳房抬水要经过前院外,倒水什么的都在小院后处。 躺在床上静静听着院前采绿进出的动静, 待听是又抬了水回来径直去往院后时。 林落起了身。 摸着黑,他凭着记忆穿上搭在床尾木架上的外衣。 随意系上腰带, 而后出门。 待入小院庭中, 月色倾照, 便不那么黑了。 足以视物的微弱光线下, 林落仰首看着院侧那堵高墙青瓦。 院墙很高,瞧着是难以逾越的。但这对比起林落心中那个如细密织网的猜测来说, 并不能算什么难以跨过的困难。 高墙不过一堵, 只隔绝一方。 但密网缚来却四面八方,心脏都几欲被勒□□息。 林落在想, 如若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话。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那个来东郡议亲的从来都不是裴氏庶子,而是裴氏长公子。 那个黑衣人也是裴氏长公子。 所以初见之时他才会被不好色相的那人赶下马车,所以在瑶川山庄时见过他女相模样的那人会说他是女郎,所以那夜潜入林府,那人见他在沐浴,毫不犹豫地进了他的浴桶躲避。 就是仗着来查之人不会检查他的浴桶,而他又是男子,不怕被看。 可…… 如若那『裴氏庶子』真是裴长公子,又为何要那么做呢? 为何要在他面前两幅面孔呢? 为何要对他温言絮语浓情蜜意? 既然知晓了他是男子,为何不向圣上禀报? 为何还要与他……那般亲密呢? 思及此处,林落又觉那不会是裴氏长公子。 是或不是如今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林落不敢赌。 今夜那裴氏长公子既然就在隔壁落宿,他想,那他去见一见那裴氏长公子,他就知晓到底是不是了。 他不相信有什么两幅面容一模一样之说。 就算裴氏二子真是生得一模一样,他也相信只需要看一眼。 他看一眼一定能认出来! 这般想着,林落去搬来了放在院子墙脚的木梯。 这木梯是来邺水时就搁置在那儿的,用于搭在合欢树上修建太过的枝条,免于伸到了隔壁院落里去。 此时倒是方便了林落。 只是翻过了高墙,落地却变成了一件难事。 好在连着院落的隔壁也是一个小院,墙边虽然没有树,但屋檐足够。 林落爬了段墙头跳到了屋檐瓦上,再爬到低矮些的院墙上,够着紧挨的树。 他自粗壮的树枝缓缓爬行到树干边,再抱着树干爬下。 许多年没有爬过树了,还有些手生。 但并不妨碍他平稳落地。 院落隔着高墙,另一边也是一个差不多的小院。 相邻的府邸内构造想来大差不差。 于是在自这个无人的小院出来后,林落顺着较为熟悉的后院小径回廊,向着主屋走去。 月悬中天,云总飘来遮月陷入幽夜,好一会儿才又飘走。 便就是在这般忽明忽暗中,林落忽然瞧着漆黑的林子里有一处有亮光。 在遮月时尤为耀眼。 并不觉这个时辰还会有侍从在后园中乱晃, 他向那处走去。 那儿……会是裴氏长公子在那儿吗? 林落不知道,只愈发紧张起来。 若待会见到了那裴长公子的脸,真的是那张熟悉的面容…… 垂在袖中的手攥紧,林落想。 真的,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或不是。 若是,他…… 他要逃婚去云苍山吗? 林落一时有些思绪混乱。 是该逃的,可…… 那夜那人说过,裴氏长公子会怜他微弱的。 若真的是一个人,这话岂不是裴氏长公子的承诺? 所以……一定要逃吗? 心里很乱,林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逃。 但随着越来越靠近,他心里只祈祷着。 不是。 不要是。 那盏灯火是在一片树林中,随着靠近了,林落隔着林木隐约看见有两个人影正在交谈。 第113页 一个背对他,一个正对他。 正对那人容貌平凡,衣着也普通。 身形稍矮,与那庶子并不像。 但那背对着他的那人宽肩窄腰,衣着华贵。 像是,又不像是。 在没看清人脸之前,林落不敢贸然下决断。 便在幽暗林中又近了些。 如此靠近,四周又寂静,便听有稍远人声传来。 「多谢裴太常给了机会来邺水一叙,临川人多眼杂,有些事有些话在临川我是真不敢说啊。」 「不过今夜我虽然来了,但并不是愿意告知裴太常此事……当然,都是可以商量的,要将此事告知也不是不行,只是……裴太常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 挂在枝梢的一盏灯笼幽暗,不及月色冷清。 更显一抹寒光刺入□□的声音沉闷。 圆形的头颅霎时折断了骨,与身体仅连了点皮肉掉落。 漆黑血柱随着躯体的倒下在空中飙出弧度。 搭在灯笼上,将烛火摇动遮盖,更显夜色幽暗。 又是杀人,又在眼前。 没想到一来就看见这一幕,林落浑身一僵,颤着手向后小退了一步。 明明并未并未发出什么声响。 却不明,那提着剑的人还是像是感觉到了他。 云层遮月时,只见刚杀了人的那道身影转身望来。 面容看不清楚,一双摺着剑光的寒眸却熠熠生辉。 很冷,如坠入寒冬冰窖。 还有……杀意。 那是凶兽看到猎物的眼眸,林落十分确定。 纵使确定自己已经藏匿在了黑暗之中,林落却还是下意识想要逃离。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只是还没等他转过头,便见那漆黑之下,一把剑向他扔来。 速度之快,足以破开空间,带着雷霆万钧。 才转过身林落便感觉那剑已经到了身前,激得他浑身发麻。 尤其是转眼又见一支箭矢蕴着冷月寒光一点近在眼前时,他几欲窒息。 身侧是剑,眼前是箭。 无处可逃。 一直紧闭的呼吸终是在此刻让他大脑断了弦,「铮」的一声,他眼前陷入了彻底的无尽暗色。 「铮」声是剑断了。 被箭矢击中碎成两节的剑在林间石板小路上滚出「噹啷」几声响。 人倒了剑断了,本该是再归于沉寂的夜。 却又有一支箭破空呼啸有了锐响。 是向着枝下人影去的。 箭矢速度远比他掷剑之速要快,那人影在发觉躲避时,也只勉强错开了那直冲面门的势头。 箭尖的三角一尾还是擦过了他的脸颊。 破了皮相,渗出血迹。 微凉的痛感并不算强烈,抬手捂住脸颊,司寇淙向着屋檐上的黑暗一脸不可置信。 「裴云之,你伤我作甚?!」 隐匿的身形在司寇淙出声之时自屋檐掠下,落至地上小小身影前。 没理会司寇淙,裴云之只将手中长弓丢开,而后扶起林落。 略略借着月色检查。 搭脉只有一点紊乱,裴云之虽不会医术,但也略通浅薄一点。 能摸出这是无碍。 应是一时受惊心脉乱流,供促不上晕了过去。 还好,人是侧趴下去的。 手臂垫了头,应无大碍。 只是身上许是有磕碰伤痕。 稍稍敛眸,裴云之随即本欲将人抱起。 但手伸出后动作又顿了顿。 为了挽弓方便,他现下宽袍长袖上绑了护腕,稍有些硬。 怕将人又硌到,裴云之便先将人扶到膝上倚靠,再解护腕。 动作间,司寇淙已然靠近。 对于裴云之的不言不语,他早已习惯。 至于脸颊上的伤口…… 他看着地上那人儿,以及裴云之的动作,哼笑一声:「从未见过裴长公子如此呵护一人,便是连我这个兄弟都差点杀了。」 其实对于裴云之伤自己这件事来说,司寇淙不是很在意,因为他们少时在琼州时经常打架。 犹记从前琼州初遇,他瞧着裴云之这厮白面书生文文弱弱的样子不爽,便找茬。 没成想真打起来,裴云之这厮一拳竟将他揍得脸肿了半个月才消。 待他不可置信地去问,裴云之只淡淡说什么「裴某自小习射,劲不算小,不过听闻你五岁便在练兵场……你太弱了」。 这话忒让人牙痒痒了。 自那以后,他总是不服气去寻人打斗,回回都是被揍。 如今大了些这才勉强打个平手。 只是很多年了,裴云之都没再这般伤他。 手中的护腕在司寇淙话间已然全部解下,裴云之还是没回他的话。 将人抱起后,才落下一句。 「这把弓送你了。」 道歉的话他自不可能说,毕竟林落正是因为那把剑而险些丧命,如今虽然无事也晕了过去。 但念及司寇淙也不认识林落,林落的出现他也没有想到。 便送了这把司寇淙一直想从他这里讨去的弓。 眼看着背影就这般走远,司寇淙愣了愣,才看向地上那弓。 想踹一脚,顿了下却又将其拿起吹了吹灰。 再才低声骂骂咧咧:「瞧你那护犊子的样,我又不知道那是你心悦的女郎,鬼鬼祟祟的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吓我一跳……算你还识相知道补偿我。」 第114页 * 「女郎、女郎?」 采绿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有些迷濛地睁开眼,林落隐约只见采绿在床榻边伸着手。 想推,又不敢推。 「……」 随着眼睫睁开,林落没说话,待眼前的景象刚看清,便听采绿焦急又道:「女郎,该起来了,今儿个要离开邺水了。」 思绪恍恍回拢,林落蹙眉。 是了,今日是要离开邺水了。 思索起这件事后他便欲撑起身坐起来。 却不料只是刚用肘贴紧床,便传来一阵痛感。 「嘶……」 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采绿见状忙扶上林落。 待锦被掀开他起身,正欲下床换衣,林落又听采绿声音响起。 「女郎,你身上,这、这怎么还穿了外衣,还这么脏……」 惊讶的声音让林落看向了自己的身上。 只见本是备着今日穿的青白罗裙已然在他身上,其上还都是灰黑的印子十分明显。 这…… 看到这身衣服,林落有些发疼的脑子才渐渐又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去找裴氏长公子了。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段段回想着。 林落抿紧了唇。 今日醒来还在自个儿屋内床上,他还以为昨夜之事只是因为他执念太重而做了个梦呢。 现下看来不是个梦,他真的去找那裴氏长公子了。 昨夜晕倒前那段记忆还犹在眼前,他好像是因为以为自己要死在那裴氏长公子的剑下而憋着气憋太过晕过去了。 虽不知那掷来的剑为何没有打到他,但好在,他确定了一件事。 枝梢灯下被血迹污染的那张脸,即便看不清面容,看不到与那裴氏庶子相不相似。 可只需要那一双眼,他就确定,那不是裴氏庶子。 这些时的相处,林落早就把那双眼镌刻于心。 不是他。 还好不是他。 想来那裴氏长公子对他掷剑时应该已经看见了他是谁,只是想恐吓他,并非是真的要杀他。 他如今被送回来应也是那裴长公子送的。 只是虽然那裴氏长公子并没有杀他,但林落仍觉其真是…… 一个可怕的人呢。 说到底那裴氏长公子还是对替娶一事不满、对他也不满吧。 心中思绪掩下,林落垂了垂眼睫,对着还在奇怪的采绿道:「无事,昨夜有点睡不着,穿了衣服到院子里走了两步,没点灯摔着了,有点摔疼了回来便没宽衣就休息了。」 「女郎你……哎!」 没成想是这个原因,采绿蹙着眉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这事儿也怪她。 林落说不守夜她就真不守了,这下好了。 采绿心中所思林落没空在意,只接过采绿又找来的干净衣物后到了屏风后去换。 再出来洗漱,梳发点妆。 第50章 嫁衣 * 来时船上虽是有些意外发生, 但这一趟邺水述职倒也让兄妹三人关系稍稍好了些。 是林元烨与林青窈自认的好。 即便平日里林落仍旧是不去与众人一同用膳,林元烨与林青窈却偶尔会来寻他。 或是饮茶闲谈,或是白日里一起做些天灯, 画上各式丹青, 夜间便去船尾放出。 星星点点,颇为打发时间。 不过除此之外, 林落不会再出船舱。 实在是对来时船上的事儿有阴影了。 而无人打扰时, 林落在船舱内静静思考了几日。 他愈发肯定邺水那夜向他扔剑的人就是裴氏长公子。 也就是说,他所攀附的、亲密的裴氏庶子不是假的。 还好不是假的。 林落轻轻吐出一口气。 要是假的……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至于那黑衣人……林家失窃之时他与那裴氏庶子不过才见过几面, 倒也不是很肯定那黑衣人身上是否有茶香。 只是隐约记忆中感觉那露出的眉眼有些像。 抱起他时, 紧贴在他赤裸裸肌肤上的粗茧触感也很相似。 虽说天底下并非只有那裴氏庶子一人指腹有茧,但此事与裴氏有关, 未免太巧妙。 且,自前些时听了林元烨说林家失窃一事与裴氏有关后, 他这几日又寻机会问了下林元烨。 才知那夜他如此紧张,并非小打小闹。 因为宅邸内进了不少『窃贼』,个个都身手不凡, 林家搜寻的侍卫因此死了不少,而外面接应那些『窃贼』的人也杀了很多侍卫。 生死一事……林落不太爱见这般事, 更不爱听。 不过以此话对比着那夜闯入他房中的黑衣人, 那人并未杀他, 也没在其身上嗅到血腥气, 还替他保密了男儿身一事…… 且不论那时裴氏长公子在不在东郡,就算在, 且是亲自前来。 那裴氏长公子瞧见了他男子身份, 却数月隐忍不发并未告知天子,不藉此责难于林氏推诿赐婚阳奉阴违…… 林落不太相信这是裴氏长公子会做出来的事。 矜贵的, 身居高位的毒蛇,纵使表面再如何让人觉其无害,但这般年纪便能官至太常的人,自然该是满腹算计唯利是图的。 思及,林落倒有点觉得林青窈说的对。 那夜之事,那裴氏庶子也参与其中了。 第115页 那黑衣人……应该就是裴氏庶子。 到底那庶子是裴氏子。 对于这个推测结果,林落倒并不意外。 毕竟那黑衣人于他而言非是坏人,且其心善,定未在此事中伤人。 不过外面接应之人一定是裴氏长公子的人。 视人命如草芥。 林落至今也不在意林家到底丢了什么,只愈发因此事觉得攀附裴氏庶子是个极对的决策。 正是因其心善不随意伤人,才会怜他微弱而应替娶一事。 不似那冷酷无情的裴氏长公子。 是那庶子就成,倒也能解释通了那黑衣人为何会独独闯入他的浴桶。 只是思及此事…… 林落脸忽白了白。 他忽然想到那日过后再见那庶子,他还对其说什么这身子只给一人看…… 再回想起当时那庶子唇角噙着的笑。 是嘲讽吧。 还好那庶子最后还是心软了。 稍稍抹了抹额角冷汗,林落有些尴尬。 转而再细想,又生气起来。 想着那日被那庶子持刀威胁,他就忍不住瘪了嘴。 虽知那时二人心意并未相通,那庶子也没接受他的投身之举。 但,还是要生气的。 那般威胁他,可吓人了。 害他还做了噩梦。 等下回再见,他一定不主动看那庶子了! 不过下回再见,就是好久之后了。 就是…… 成婚之时。 * 自临川路过的时候,船停下来了一日。 毕竟上回遇水匪,林宗柏并不相信有水匪这么大胆子敢来劫林氏的船。 平日里林氏船上都是有私兵的,但偏偏这回述职没带。 怎么会这么巧,临川突然冒出了水匪? 此事蹊跷。 上了岸,林宗柏便直奔太守府,去见那还在临川的琼州牧。 林宗柏与李素芸方下了船不久,林元烨和林青窈便来找林落。 说是什么船上待久了不适,常来地上走走踏实些。 且上回到临川事出突然,惊魂不定地没心思,如今又来,不若去城中看看。 对此,林落是不感趣的。 便婉拒了。 二人倒也不勉强。 只是才见那二人身影上了马车向着城中去,林落便下了船。 对此,跟在林落身后的采绿有些不解:「女郎方才不是说要小睡一会儿吗?」 「睡不着,青窈妹妹也没说错,船上摇摇晃晃的总走得不踏实,去岸上走走缓解一下才好。」 如今回东郡的路程还有十来日都要在船上,林落只是不想去城中而已,并不是不想上岸走走。 这般说着,二人下了船。 停靠了大大小小数条船的岸边有许多人,虽不及乞巧节邺水城中那般多需要带上幕篱,但也实在不算少。 一条岸上林落能走动的地方并不大,除了林氏的船所停靠之处外,便是右方艨艟最为空旷。 瞧了瞧艨艟上插的琼州旗帜,又看了看艨艟旁的岸上有几个侍卫守着。 林落忽而心中一动。 旋即抬步便往右方走。 「女郎,往哪儿走作甚?」采绿在侧问。 林落却道:「别跟来,你在此处等我就成。」 对于主子的吩咐自是不能不从,话落,采绿便停了脚步。 只见林落快步走远。 有关于他与那庶子的许多事,林落都没有让采绿知晓。 毕竟这只是他与那庶子两个人之间的事。 所以此时林落也没有让采绿跟上来知晓他要做什么。 琼州……如今就那一人在琼州。 他自是为了那人才去的。 现下距婚期还有一月余,这么久不见,他是真的会有点想呢。 也怕那庶子忘了他。 不能只让他一个人想了,该是要让人也想他的。 心间思索着,林落行至艨艟旁岸上的一个侍卫身后。 一边转至人身前,他一边开口:「这位郎……」 话才开了个头,林落便卡了壳。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张脸,他微微睁圆了眼。 话虽未说完,但已经出来的声音与站至身前的人影自是引得了侍卫的注意。 只是在看清眼前人面容之时,他也一惊。 「宁公子?」 陈郸诧异地喊出声。 其实在此碰见一个熟人,有些事倒也好办了。 但坏就坏在,林落今日穿的是罗裙。 一副女郎扮相,林氏的船也就在旁边,他如何能认? 迅速敛下眼中同样的讶色,林落蹙眉:「这位郎君好生眼拙,你瞧我是哪处像男子了?」 听眼前人这般说,陈郸也才发觉这作着女子发式与着罗裙的人是个真真儿的女郎。 他忙是后退一步,拱手:「在下失礼。」 虽是如此说,待他直起腰后,却还是道:「方才将女郎错认为一个相识之人,实在是女郎的样貌与其十足相似,便是连声音也……」 说一个女郎的声音肖似男子本是极为失礼的一件事,陈郸却好似不觉。 林落也有些心虚。 他到底是个男子,即便容貌上扮女郎毫不出错,但声音一事,着实是比寻常女子清亮声线稍低点。 第116页 不过好在他音色软,又比男子沉声稍高点,清朗些,便更雌雄莫辨些,倒一时还无人在他女相时怀疑过。 他便一直没有在意自己嗓音的问题。 没想到如今…… 「咳,近来有些风寒伤了嗓子,许是让声音哑了些,教郎君认错了。」 眼前这人是唯一见过他两种扮相还都与之说过话的外人,怕被认出,林落便掐了掐嗓子。 刻意扬起掐细的声音十分娇俏,仔细听了听确实不太相同,陈郸便不再疑惑了。 只拱手道:「抱歉,请恕在下冒犯。」 「无妨。」林落稍稍摆手。 本是想寻人帮忙带信的,可对于陈郸,他怕多说多措,便准备离开。 只是转身后脚步却又顿了顿。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林落把周遭侍卫瞧了个全。 怎的好似就陈郸一人随身配了刀剑,还与众人不同。 瞧着……官职是高些。 官职较为高,且还能随琼州牧出行,想来更可能认识那庶子。 这般想着,林落又转首回来,问:「这位郎君可是在琼州牧手下办差?」 「是。」 「唔……不知郎君可认识裴氏二公子?」 「认识。」 果真认识。 林落眯了眯眼,继续道: 「前些时听闻裴氏二公子去了琼州,如今可还在琼州?」 「嗯。」 「我与裴氏二公子有些交情,前些时裴二郎还帮了我个小忙,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裴二郎便走了,如今听闻那裴二郎一时半会儿是要待在琼州了……郎君可否帮我传信一封?我想写封信于裴二郎道谢,郎君帮我一回,报酬自也是少不了的。」 林落说着,自袖中拿出一荷包银子递过去。 这是他先前没花完的。 问这话时,林落有些紧张。 他不知这人会不会同意。 毕竟先前只是让其在驿馆传个口信都不愿,还拿剑柄推他。 可……说不准呢? 上回只是恪尽职守,如今只是带个信,属于私事,全看愿不愿意。 若是这人不信他与那庶子有交情,待会他便回船舱拿那庶子给他的玉佩,做证据。 看着陈郸思索着各种被拒的可能性,却不防下一刻只听陈郸利落应声。 「好。」陈郸道:「报酬就不必了,裴二公子的好友我该是以礼相待的。」 此事轻轻松松就达成,而后在林落告知陈郸还未写好信笺之时,陈郸便带着他去了一旁的歇脚茶棚,拿来了纸墨笔砚。 林落想了想,提笔写:偶与郎兄相处,觉其性冷,非良人,更念君好,盼盼茶茶,期与君相许。 话很简短。 毕竟林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只是向这庶子示好总是没错的! * 回去的船上,窗明几净,月色投入江水中波光粼粼。 林落本是跪坐开着的轩窗边案几前习字,门扉忽然叩响。 「进。」 「小妹,今日去城中瞧着对耳坠衬你,便买了下来,现下给你送来,顺带来讨口茶喝,可好?」 只是刚让人进来,笑吟吟的话声便随着推门声一道响起。 林落抬眼看去,只见林元烨带着一个穿着侍从服饰的小孩走了进来。 「自是可以,采绿,取茶炉来。」 早就习惯了林元烨常来,林落并不介意,只是瞧着林元烨身后的那个眼生的小侍从,微微挑眉。 「三哥哥,你把他收做随侍了?」 林元烨身后的小侍从正是那日乞巧节带回府的小乞丐。 林落本以为林元烨最多是将人在邺水安置好了就够了,没成想船上这么些日子不见,再见林元烨已是将人带在了身边做侍从。 「嗯,我问过了他,他在邺水无亲无故,便想着不若收了做随侍。」 林元烨点点头,转首看了眼身后的小侍从,又有些无奈: 「前些时没带在身边是因为他着实不通规矩,不过好在聪明,让人教了十几日规矩便能带出来了。」 采绿此时已经将茶炉端上了案几上。 而后再去准备去屋内瓷缸中取干净的水来之时,便见那小孩已经将水打好端来。 着实聪慧。 眼珠不禁在那面黄肌瘦却仍旧能看出几分风采的眉眼上稍稍停顿。 林落笑问:「你如今几岁啦?叫什么?」 「……」小孩并未回话。 「别看他瘦小瞧着只有八九岁,但已是十三岁了,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东郭,寓是东处城墙碰见的。」 林元烨替人回答了,有些歉意: 「虽是调教了几日,几分伶俐,但这孩子不爱说话,便是问他身世年岁都足足问了两日,小妹见谅。」 「无妨的。」林落自然不会与小孩置气。 只是听着林元烨这般简单的取名,忍不住笑了笑。 煮茶之时总归是手忙嘴不忙,林落便又细细问了林元烨几句这小孩的来历。 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平日里偷摸东西为生,也不怕挨打。 林元烨自嘆看不下去,说着其身世,不免突发奇想又说待回去后亲自教导其识字读书。 听着这些,林落虽是感嘆小孩可怜,但也不止感嘆此处。 唔…… 第117页 不得不说,林落觉着林元烨确实心太善了, 原先林落以为林元烨对自己好只是因为林青窈,却不明如果没有林青窈,或许林元烨也会对自个儿好,只是可能没有那么热切。 但还是会好的。 因为林元烨实在太善心了,瞧不得人受苦受难。 太平盛世这般性子为官自是好的,但如今大多权欲薰心,他又为林氏人,明争暗斗不断。 难怪林青窈说其心性当不了官。 此时茶水沸腾,林落便也不再问,只垂眸弄茶。 倒是林元烨又开了口。 「不说他了,对了,今日阿父回来发了好大的火气,小妹你这些时可别出船舱。」 林元烨是好心提醒。 「好。」林落应声,又问:「阿父为何生气?」 此事听着奇怪。 林元烨说:「阿父此行本想去兴师问罪琼州牧,奈何那琼州牧不认还呛了他,说什么剿匪后已经查证水匪的幕后主使是栎王,绝不是裴太常。」 「谁人不知栎王是个草包。且掌水运并与那水匪唯一有勾结的都水使者死了,如今也找不到证据了。」 即便已经知道琼州牧倒向了雍王一派,慎王依旧没有放弃拉拢,让林氏再寻机示好。 毕竟日后谁夺位成功也不一定,且不论是谁登基,琼州水军一时半会也动不了……总归还是与之同心较好。 对于慎王之命,林氏自是应承。 本想着林氏百般示好,琼州牧好歹卖他们一个面子,日后若是慎王夺位,也好教其好过些。 可如今琼州牧这般撕破脸皮力保裴氏,只为向雍王表明诚心,真是……莽夫一个! 对于此事是不是裴氏所为,林落不置可否。 只是听到那个死了的人。 林落敛眸。 那日枝下被杀的那个人就是都水使者吧…… 此事应该不是裴氏长公子所为吧。 毕竟是真的在查证此事。 若是他所为,那都水使者也不会说那番话。 * 水迢迢路遥遥,回时比去时行船慢些。 十五日才到东郡。 此时已是临近八月,李素芸在船上见过林落一回,是商讨嫁衣一事。 说是林落回去只需量身,东郡早已找好了顶好的绣娘为其绣嫁衣,陪嫁也不必忧虑,她定会让林落风光大嫁。 要那么风光作甚? 林落垂眸。 却是没多言语,道了谢。 本是等着回东郡就量身备嫁,只是回来之时,林落刚踏进碧桐院,便见屋内被许多小木盒占据。 一个侍女满脸喜气洋洋地说是裴氏自洛阳送了嫁衣过来,让林落穿上看看可有什么地方要改。 彼时林青窈听闻此事后也来了,瞧着那打开的火红金线嫁衣,在一旁道: 「呀,阿姊,你听到没,那送嫁衣的人说是裴太常重午时就寻了各处最好的绣娘到洛阳,专门绣了一个月,裴太常可真是重视你呢。」 「……」 虽然送来的盒子很多,但大多都是配饰。 即便林落不通女工,可他自小见李小娘绣花裁衣服。 就这衣服,足足四十五位绣娘,要绣一个月吗? 林落是不太能懂这个说法的。 不过他没说话,只是将手覆在了那嫁衣上。 这几月仿若云烟轻飘就掠过,一晃就要嫁去洛阳了。 真是快啊。 * 第51章 成婚 八月十五, 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但说到底,林落于林家来说,并非亲子。 东郡林氏在太守府的小宴便没有邀他前去。 对此, 林落并不在意。 且借着此番契机, 他以将要出嫁的缘由,前几日去寻了李素芸。 恳请再见李小娘一面。 李素芸允了在中秋之时, 接李小娘来东郡城外一座小院与他一见。 于是在中秋日, 主宅众人前去赴宴,而林落则是乘一辆马车, 出了城。 林落到时, 小院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素朴的牛车。 李小娘在里面了。 只是四个月未见李小娘,林落却觉有数年之久。 鼻尖不自觉泛了些许酸涩, 他忍了忍,又拿出帕子碾了碾眼角。 确保没有真的落泪之后, 才扬起一抹笑,步入其中。 本是想着李小娘卧病在床,此时就算强撑着从乡下赶来见他, 也该是在屋里坐着等他的。 却不防,林落方带着采绿入内, 便见一道熟悉的妇人身影站在院子中。 是李小娘。 李茹。 施了脂粉的面上仍旧遮不住憔悴, 与林落几分相似的眉眼在见到林落的剎那微弯。 「落落。」 李茹的声音很轻, 尤显林落同时响起的声音诧异。 「阿娘!」 随着话落的是愈来愈快的步子, 在靠近李茹半尺时,林落又倏尔停下。 他看着李茹的腿, 又看向李茹的面孔。 心绪一时无比杂乱。 站起来的李茹就如同少时记忆里的那般, 虽是面容苍老了些,但林落总觉着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抬手摸着他的头顶。 这些时来的谋算谨慎都化作了莫名的委屈和思念, 林落终是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 纵使林落再如何像女子,但如今到了年岁便比女子略高出不少的身形还是能将李茹拢在怀里的。 第118页 此时林落虽然没说话,李茹还是感觉到了那汹涌的情绪。 并没有问林落是如何了,李茹只摸了摸林落连着脖颈的一点脑后发丝,无奈道:「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我本来就是阿娘的孩子。」林落声音很闷。 真切地拥抱住了李茹,这才心里踏实不是幻觉。 好一会儿,林落心绪平复,才退开了一步。 眼角终还是沁出一点泪花来,但弯弯的眉眼是喜悦的。 只是他眼中闪烁的光,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李茹如何不知林落这一去东郡城中,定是遭遇了许多从前从未经历过的事。 好的、坏的,委屈的。 可林落不主动说,应该就是不想说,她便也不问。 向屋内转身,李茹道:「是,你永远是娘的孩子,落落这一路舟车劳顿肯定累了,快进屋再说吧。」 跟在了李茹身后向屋内走,林落扁嘴:「阿娘,你把我的话说了。」 该是他怕才能站起来的李茹累着才对。 进了屋,侍女都留在了门外。 李茹本是想在案几前跪坐的,但林落却拉着她到了内室的床榻边。 她坐下,林落便斜坐在木踏上,轻轻枕着她的膝头。 如小时候那般。 不过这回林落不是缠着李茹拿书卷读给他听哄他睡觉了。 而是问:「阿娘,你的腿……是治好了?」 是如何治好的? 林落是真的很疑惑。 前些年自李茹某日雪地摔倒后便再不能下榻行走,请过了许多大夫都说是沉疴旧疾日积月累,不过是一遭滑倒提前让人动弹不得而已。 此病无医,如今只能用药续着命不再继续恶化。 可今日李茹却是能站着见他,还行走自如。 「自你走两月后,主母便送了一个名医来庄子上,日日为娘煮药针灸,早半月前娘便能站了。」李茹如是说。 没成想竟是李素芸让人来医治…… 林落垂了垂眸:「君母……真是心善呢。」 他声音轻轻,愈发觉着,自己还好没有一早就拒绝替嫁一事,也没有在听那柏清说了云苍山修书一事后就贸然计划着逃离。 不然李茹的腿也许再也好不起来了,也许李茹也会怨他让这般好的主母因掌上明珠跳入火坑而心思忧虑…… 「不,虽然从前娘总与你说主母心慈,但此番,非是她良善。」 破天荒地,李茹忽然反驳。 霎时断了林落有些低垂思绪。 张了张嘴,他有些不解,又好像忽然有些明白李茹为何这么说。 「阿娘……」 声音有些涩,林落只是刚起了个话头,便听李茹继续道。 「落落,娘如何不知此番是因你去替那嫡小姐赐婚,主母才让人来治我的腿,」 李茹什么都知道。 她话声并不是欣喜的,而是沉沉的。 伏在李茹膝前,林落又觉一股酸涩涌上。 林落不想哭的,于是闭上眼忍着泪,只感受这难得温暖。 李茹还在说:「落落,是娘拖累了你,娘这半生只想护你周全远离纷扰算计,却不明如此做却害了你……为人替嫁。」 「落落,你为男子,且先不论此事委屈你了,若到时嫁去身份一朝被发觉……」 她的落落,该如何活啊? 话到此,有几分哽咽掺在其中。 记忆中的李茹向来都是温柔的,甚少在他面前用这般自责的语气说话。 林落不想听,不想让李茹为此事伤心。 他便语气轻松道:「阿娘,其实能为青窈妹妹替嫁,我不委屈的,前些时裴氏二公子来东郡议亲,他瞧上了我,便回禀了裴氏,他要偷偷儿替裴长公子娶我呢,这裴二公子是个极好的人,他好龙阳,还心善,于我而言……已是极好的姻缘了,阿娘放心,裴二公子已经知晓了我是男子,他说会为我周全呢,这回嫁去裴氏,我少说也能活好些年。」 「阿娘也要好好活着,以后我还会回来看阿娘的。」 「可……」 林落话声轻松,其中之事李茹虽不明白仔细,但想来所谓的『周全』,定也是耗费林落不少打算的。 自小小的人一眼眼看着长大,向来百事不忧的人能如此绝路逢生……长大了,是好事。 李茹却抬手拭泪,嗓音仍旧带着哭意: 「落落,若早知这条命的恩情要用你来还,娘情愿是自己这条命。」 李素芸的救命之恩,李茹从来没忘记过,却并不代表她愿意母债子偿。 「阿娘,不行!」林落紧促地接住了李茹的话,声音带了不自觉的颤。 他从未想过李茹原是这个心思。 原来……阿娘也不想让他替嫁。 真的是,真的是…… 晚了。 现在婚期将至木已成舟,且未选择的那条路未必会比现下将行之路要好。 于是林落拉住李茹抚在他发上的手,郑重说:「阿娘,能嫁给裴氏二公子,我是真的很开心,阿娘不要为此事伤心,他真的对我很好很好,也很喜爱我。」 「还未成婚,他便把他阿娘说要给未来夫人的玉佩给了我呢!」 「傻落落,你若只图一个人对你好,他往后不喜爱你了,不对你好了怎么办?」 第119页 「唔……可裴二公子不止是对我好呢,他……我和他许多嗜好相同,神交心合……是世间极难做到的事,他不会不喜爱我的!」 林落说得很肯定。 只是心里微微发虚。 从未见过林落对自己撒谎,李茹闻言稍稍放心了些。 但还是抚着林落的发丝,想问什么。 最后却只摇了摇头,她道:「算了,你喜欢便好。」 李茹话间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温和的声线带着点无奈。 适时,林落问:「对了,阿娘,我为男子……还屈身男子一事,阿娘不生气吧?」 林落偏起小脸可怜巴巴地看了李茹一眼。 既然李茹是觉得他为男子却『替嫁』实在委屈,林落忽有点怕李茹不太能接受他嫁给了一个男子。 下一刻,只见李茹伸指点了点他额头,轻笑:「这有何生气的?古往今来世间龙阳之好屡见不鲜,从前与你读那些杂书闲谈时,听完一篇乡间小记,你还问我两个男子的双亲为何不接受两人相爱一事,害人阴阳分割……落落可是忘了娘当时如何说的了?」 「记得。」 林落想了想:「阿娘说,若阿娘是他们的双亲,必不会教有情人分离。」 许是从小习惯了这般说辞,林落倒也忽然明白,为何自个儿对投身那庶子之举,一点都不会不适。 也不怕阿娘责备。 「落落知晓就好,娘啊,只盼你能找到心合的人,如今找到了,娘自不会生气。」 「阿娘最好了!」 撇过脸,林落埋在李茹膝上蹭了蹭。 * 说是小谈,却是从午后到了入夜,林落才出来。 守在门口的采绿上前,看着有些恍惚眼泪汪汪的林落。 采绿问:「女郎,怎么哭了?」 「无事。」林落擦擦眼泪。 李茹身子实在不便连续的劳顿,李素芸便让李茹是在此歇过一晚再回去。 林落上马车时,采绿本也是要随着上去的。 可她只是刚踩上那木凳,小院门口的侍从便出手拦住了采绿。 「夫人有令,采绿要留在此处伺候里面那位,夫人已经另派了侍女伺候女郎。」 这些侍从是林落来时便在的。 「女郎……」采绿看着林落,有点懵。 也是才知此事,林落看着那侍从冷着脸的模样,知晓此事也非他能扭转。 他便只能对采绿勉强笑了笑:「就留在这儿吧,采绿,替我照顾好阿娘。」 「好。」 * 九月初六,裴氏的船如期到了东郡。 彼时月淡窗纱,天色将将破晓。 昨夜林落睡得晚,但因着心中挂念着,梳妆的侍女还没来,他便醒了。 撑着脸,看着屋中裴氏送来的喜服,红缎子上的金色绣样皆是由真正的金子造的金丝绣成,绣娘们丝毫不受材质影响,将花样绣得栩栩如生,那裙摆上引颈而鸣的仙鹤更是让人目不转睛。 只看了一会儿,林落便将其里衣穿上。 待他穿好,适时侍女也都来了。 一切是毫无差错的,侍女们伺候了林落洗漱后便转向妆檯,盘弄妆发。 周围的无数人为林落忙碌着,拨弄着他的脑袋,为他穿上那套繁琐嫁衣的外袍与配饰。 而林落只瞧着那铜镜中的人儿,乌云叠鬓粉面桃腮,眼波似水眉目含情,如远山芙蓉,华光艷丽。 好看,但那裴氏庶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是看不到了。 桩桩件件事情忙完,此时天光已然大亮,终是在众多宾客全部入府、只待观礼之前,他妆扮完成。 现下距离吉时还有些时辰,房内的侍女们一个个退出,最后只剩早早就来添妆的林青窈。 满眼惊艷地瞧着穿着大红嫁衣的林落,林青窈坐至他身边,感慨道:「阿姊,今儿个你没见着,那裴氏的人把聘礼一箱箱抬来,连箱子都是金丝楠木造的,阿姊,那裴太常真真儿是重视你呢……」 说到后面,林青窈似有几分心虚,声音嘟囔得让人有些听不清。 到如今林青窈还在说这些想让他不伤心的话,林落看着铜镜旁林青窈送来的一个玉镯和几盒不菲的添妆。 平日里没见林青窈戴过,但样式新颖价值不菲。 想来是很珍贵的,都送了他。 到底还是自觉对不住林落的。 林落从来没想过要多怨她,毕竟再怨也无力改变许多事。 只不免失笑:「嗯,我知晓,我与裴公子……定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的。」 * 添喜妆,过回廊,吉丁一声环珮响。 吉时到了,林落便盖了盖头。 有些看不见路。 好在一旁有侍女一直扶着他行走,直到听着身边人声渐沸,终是停步。 不过刚停下,林落便听一旁侍女向不远处喊了声「裴太常」。 而后一角缎子塞进了林落手里。 裴太常。 今日是裴氏长公子来迎亲。 林落对此并不算意外。 毕竟换亲一事,他想着就是待去了洛阳再行相换。 裴氏就算应了此事,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让林氏先知晓的。 这般想着,他感觉到了缎子另外一边被扯动。 他连忙跟上步伐。 第120页 走在前堂院中向着不远处主位走去,道两边摆了聘礼,其后满是人。 视线在盖头下掠过一箱聘礼,果真是金丝楠木打造的,双头微翘,其上雕刻着浮雕龙凤祥云。 在白日璀璨金光下,金丝楠木箱与其上摆放用金墨写的聘单缀着耀眼的异彩,灿若云锦。 纵使知晓两氏联姻面子上必须过得去,林落还是忍不住为这般华贵而感到几分咂舌。 这裴氏给的也忒多了些。 走过嫁妆后,再走几步,林落随着裴云之的踱步来到堂中站定。 忽的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声。 「吉时到——」 这道声音的每一个字都被拖的极长。 「一拜天地——」 没有时间给林落怔愣,站在人群中的人再次开嗓。 稀里糊涂的,林落跟着裴云之一起对着大殿门口的方向拱手一拜。 「二拜高堂——」 转身,林落看见身边之人转动的鞋面,跟着他的动作,林落再拜。 随着一声「夫妻对拜——」两人相对着弯下腰去。 肩后长发跟着林落的动作洒落在身前,林落望着地面。 内心没什么波澜。 倒也确实不必有什么波澜。 毕竟眼前之人是裴氏长公子,不是裴二公子。 三拜完,两人肩并肩再次面对着堂外亮光站立。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 「一鞠躬,敬苍天,佳偶天成。」 林落感觉到缎子另一头低了下去,他连忙弯腰。 「二鞠躬,敬黄土,喜结连理。」 又是一鞠躬下去,林落感觉腰都有点酸了。 「三鞠躬,敬天地,地久天长。」 「礼成——」 林落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鞠了多少个躬,他终于听到了「礼成」二字。 心里松了口气,林落向主位上的林宗柏和李素芸敬茶。 泛羽流商,走斝飞觞,笑语间笙簧。 这一切做完,终是离开林家主宅,上了轿,去往城外江边。 轿外一切都看不见,林落听着城中街上吵闹。 浑然不觉心绪有波动。 直到轿停,要上船了。 隔着红帐帘与盖头,林落看见一只冷白的指向他伸来,停在他的盖头下。 骨节分明的指修润,其上在轿内拨了帘但并不耀眼的明亮下清晰可见有眼熟的茧子在眼熟的地方。 那是林落许多次都握着那手,细细描摹过的。 平淡无波的心池忽如被掷进一粒微石,林落抿起嘴,随后将右手放在了那只眼熟的手掌之上。 紧握。 摸着是熟悉的粗茧,是熟悉的温度。 心间涟漪一阵阵荡开,又沸腾。 林落随着裴云之下了轿撵。 手的那端似乎对今日的亲事很是淡然,此时的裴云之除了掌心微微也用力回握之外,他的每一个动作,以及踏出的每一个步伐都十分沉稳有力,和平日的他毫无差别。 自握住那手开始,林落在盖头下的头便不住向身边偏转。 许是林落隔着锦缎的目光太过灼热,裴云之一边带他上着船,一边垂眸出声:「可是有话要说?」 「嗯……」 既然裴云之主动搭话了,林落自是要回答的。 他道:「郎君,怎么是你来迎亲?」 就算是裴氏答应了替娶,就算听闻裴长公子和这庶子长得像。 但不至于旁人都认不出来吧? 林落对此事是真的好奇。 登船的台阶并不是很高,就在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台阶之时,裴云之轻笑了一声:「落落,不必担忧。」 很明显裴云之现在并不愿意和林落解释此事,林落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只是还是忍不住心里泛起了丝丝甜意。 * 东郡到洛阳须得七日。 这七日在船上,林落掀了盖头没出船舱一步,裴云之也没来。 是喜娘不让二人相见。 喜娘说:「新婚夫妇要待礼成后相见,才能和和美美美满一生呢。」 林落便等着。 第六日夜间时,喜娘又来,说:「咱们郎君不好色相,头一回娶亲,这档子事没经验,还劳烦女郎多学学这画本上的东西,同房花烛夜少受点苦。」 「好。」 林落想,反正要嫁的又不是裴长公子,那庶子身经百战,他苦不了。 这般想着,待船至洛阳,又如在东郡之时行礼,在满堂宾客中拜见了裴云之的父母,他便入了洞房等着。 而裴云之则是留在宴上招待。 * 自礼成到入夜的时间并不长,待一根蜡烛燃尽后,窗外便入了夜。 夜间,喜烛飘摇。 是门扉推开进了风。 第52章 心悦 待盖头被掀开, 入眼,是一张熟悉的清冷面容。 在此刻摇曳灯火照耀下,揉了温润。 薄红的唇浅笑着, 非是平日所见的那般不达眼底, 而是覆了一层水光。 笑意中倒映的是他。 林落怔怔回望着。 涂了口脂殷红的唇格外饱满,脸颊上的晕粉不知是胭脂还是肌理透出来的, 眼梢只稍扬, 便秾艷至极。 室中红烛韶光流转,照着床帏上的如意纹路。 红绸锦色华艷, 不及眼前人分毫。 第121页 静默几息, 终是裴云之先开了口。 「今日大婚有些顾你不上,落落可有用膳?」 一边说着, 林落便见他一边探手来,解他发间珠钗。 于是没动脑袋, 林落回:「晚间用了些。」 发间的珠钗很多,裴云之却像对此很是熟稔一般,轻巧着一会儿便都取了下来。 脖颈上的重量一下子少了许多, 二人再度对视。 林落忽弯眼笑吟吟:「二唔……」 他正准备打趣裴云之是不是给许多人都这般拆过珠钗,要出口的话却被骤然覆上的清冷气息尽数吞没。 这回尝到的不是冷茶香, 而是酒味。 舌尖只是触碰到, 林落的视线不禁都迷醉。 有手把住了他的肩, 能感受到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腰间解开那繁琐的玉带。 动作不急不缓, 与衔住他唇的紧促截然不同。 任其为自己脱着,林落缓缓闭上眼。 心间好似被浓烈的一股涌流填满。 是他所期望的这一天到了引来的。 更亲密的, 更深的去了解对方。 舌叶勾缠着, 林落配合着那手一件件剥下衣袍丢在木踏上逶迤在地。 就在只剩中衣时,裴云之却停了下来。 紧贴的唇也脩然分开。 林落唇上的口脂早就花了, 在唇下晕开些许。 他浑然不觉。 而裴云之看着,眼眸深了深,拿来锦帕为他悉数擦干净。 对于眼前人忽然停下动作的举动不解,林落眨了眨眼。 还没问,随后便见裴云之起身去床边木柜里拿出了一叠红绣金的缎子。 不,不是缎子。 随着裴云之身影回转,林落看见那是一套喜服。 「这是……」 林落有些不明白,随即裴云之在他面前将那喜服展开。 男衫的式样十分明显,与裴云之身上那套几乎如出一辙。 只是纹样不同,身量也略小。 似乎恰是林落的尺寸。 林落看着,有些愣。 而裴云之没解释,只道:「换上看合不合身。」 唇瓣翕动了分毫,林落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随后只乖巧地站了起来,任裴云之为自己换上。 卸了珠钗的青丝垂泄耳后,面上再抹去了口脂,便衬这喜服在身一点都不奇怪。 林落垂眼瞧了瞧自个儿身上的精緻纹样,又瞧了瞧裴云之的。 两套衣衫做工如出一辙,与那嫁衣一样。 是……一起绣的吗? 是吧。 林落没问,也觉不必要问。 不论是不是一起赶制出来的,都是证明着这庶子对他是真真儿……用了心呢。 抿着唇蓦然弯眼笑起来,他方抬眼去看裴云之,想抱,身前人却忽然牵起他的手。 向屋外走去。 「夫、夫君,外面有人。」 本以为这身喜服是给自己穿着看看开心就好了,忽见裴云之要带着他出门,林落小呼一声,向回扯了扯裴云之的手。 不知是林落的抗拒还是这一声「夫君」让裴云之顿住了步子,垂看身侧的林落。 「你我既然已经成亲,让宅院的侍从知晓你的身份无妨的,往后你也好时常就穿男衫,无须顾忌。」 二人在洛阳行礼虽是在裴氏主宅,但过后裴云之便让人送了林落去他另闢的宅院。 即便裴氏主宅与裴云之自己的宅邸相邻,但终究是两方天地。 裴云之自是有恃无恐不怕别人知晓。 微垂的眼帘并未盖住那漆黑眸中的认真,林落看着,胸腔中的跳动感蓦然放大几许。 这依旧淡冷的声线,也未说什么情话。 可林落却觉耳根子都烧起来了。 好热。 见林落不再言语,裴云之再度牵着他向门外走去。 乖乖地跟着,林落缓缓抬起没被牵的手,捏了捏耳垂。 嗯,真的很热。 「吱——」 待门扉推开,屋外是冷清的月光照了满院。 站在门口,林落借着天光看到了许多侍从在院中,对于穿着男衫的林落出现并不惊讶。 想来是裴云之提前就说过了。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裴云之突然又牵着林落台阶下的院中央走去。 这么一动作,林落这才发觉在院中的侍从们前方有一方高桌。 「夫君,这是做什么?」 虽然仍旧乖乖巧巧地跟着裴云之迈步着,但林落十分不解。 在这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裴云之忽然将他带到侍从们面前说是让众人都知晓他是男子就算了。 他瞧着那桌案上好似有笔墨和一卷册子。 裴云之不会是想让他现在认过这宅邸里的所有侍从吧? 这是否也忒不通情趣了些? 侧看身边的小人儿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裴云之无奈笑了笑。 如实说明:「议亲之时你我二人并未写婚书,如今来补上。」 此时的天色忽而暗了下来,是明月被云层压盖,透不出一丝光亮。 但随之桌案上的烛台被侍从上前点燃,两根粗红喜烛足以让靠近的林落看见桌案上事物。 「落落,你先写。」 裴云之将桌上的毛笔执起蘸了墨再递给林落。 林落接过了。 第122页 天地间是混沌的黑暗,唯有两点红烛的一笼光团,将这一片照亮。 看着桌案上的册子,林落并没有急着落笔,而是看着其上的字。 目光仔细地、轻轻地描摹这一个个坠重入心池砸起水花的字。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是再寻常不过的婚书了。 可林落用了很久看完,再落笔。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从囚住它的云里逃出,洒下皎洁的柔光。 借着月光,林落看着身边裴云之在红烛的暖光下沖淡了冷冽的清绝眉眼,微怔。 特别是微风吹过裴云之的鬓发,吹动他身上衣摆。 发丝拂过那含笑的眉眼。 「……吶。」林落把毛笔递了过去。 裴云之接过笔,而后没有犹豫地落笔。 看着那嵴背微微俯下,这回林落并没有去在意裴云之的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林落的目光只看着他的面容。 今夜的一切,都是林落从前从未想过的。 这是比烟花还要绚烂的一夜。 直到婚书写完,预备放入木匣时,裴云之看他,问:「落落,不看一眼婚书吗?」 「不看了,明日再看。」林落问:「夫君,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些?」 这些本没有必要的、他从来没有要求过的东西。 「因为心悦你。」 「白日堂中与你成婚的是裴氏长公子,祝贺的是与林氏女郎结发为夫妻,那不是你,不是我,今夜你我共写婚书,这才是我们……结发为夫夫。」 薄红的唇里字字清晰,裴云之望着林落的眸中含着深而又深的认真。 第53章 夫君 「不过现下暂还不能将你是男子一事告知阿父阿母……落落, 这一日不会太远。」 忽而他声音又低了低,似有些歉意与恳请。 是在恳请什么? 林落有些听不懂,他懵懂地偏了偏头, 望着那双眼。 「夫君, 我从未奢想过这些,只要郎君爱我怜我就足够了。」 思来想去, 对于裴云之突然说这番话的原因, 林落只能想到许是那日在邺水别苑里他对裴云之所说的那些嫁与裴氏长公子的坏处的话让人记住了。 可他那样说只是为了不让裴云之歪了娶他的心思而已。 并非是真的想要裴氏人人皆知他为男子一事,也并非是想日日穿着男衫才好。 总归是做了这么些年的女郎, 穿着罗裙也不妨碍什么的。 不过再思及裴云之能对他随意说出的话都放在心上一事, 林落忍不住又眉眼微弯。 他忽而踮脚,吻了下裴云之唇下的浅朱色小痣。 一触即分后, 林落才忽想起院中还有许多侍从。 视线匆匆扫过了一瞬看不清神色的侍从们,林落脸颊发烫地转过身屈指抵唇。 看着眼前小人儿的动作, 裴云之轻笑了一声。 目光从林落的眉眼转到精巧的下颌,又往上移,最终定在那扑朔眼睫下如流彩琉璃般的双眸上, 他缓缓开口: 「好,我定会爱你、怜你。」 随后他再度牵起林落的手:「走吧落落, 该洞房了。」 * 方才裴云之刚进来时林落还在奇怪, 为何今夜并未有喜娘进来让他们喝合卺酒。 如今再次坐回了床榻上, 裴云之终是执起床边桌案上的银壶, 倒了两盏。 这回的酒并未下药,可方入口, 林落便觉几分燥热。 脑袋还有些晕乎。 今夜之事都太过绚烂, 让他都有些恍惚是否只是一场梦境。 他从未想过这浪荡花心的庶子竟真的会倾心于他,可今夜裴云之口中的「心悦」无比缱绻。 「哈……」 稍稍张着口吐气缓解着热意, 林落有些涣散的视线不由得又转到被裴云之拿进来放在桌案上的那装着婚书的木匣之上。 细细看过,再转至一旁裴云之放杯盏的手上。 只见那手在放下杯盏后又抬起,搭在了一旁的一个托盘上。 方才出门时林落还没见着这个托盘的。 他便眯起了眼睛,仔细瞧了瞧。 一个银色的小环搁置在锦缎之上,很小,险些让林落没看清那是个环。 本是不明这是什么东西,林落想问。 但还没问出声,在看见那手又执起一串熟悉的铃铛之时,他顿了顿。 脸便红透了。 与那铃铛放在一块儿还是同一种材质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明月当窗,夜风吹过婆娑修竹,在院中投下墨影如水,随风起浪。 屋内红烛摇曳,帐中也作云雨。 其间纤细莹白的一具身躯腰下垫着枕,腿搭在一副肩上,微张着檀口看着帐顶。 烛火光色映照之下那肌肤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 只是艷逸面容上眉微蹙,眼尾又沁着泪。 似是委屈。 不舒服,实在不舒服。 林落几度抿唇再张口,想说话,要出口的声音却在下方传来酥麻感觉时都成了细声细气的呜咽。 他说不出来。 被禁锢的无法泄出本就让林落眼前眩晕,再感觉到那鼻尖与垂下的发丝蹭过他腿弯,霎时四肢百骸似乎都在被鸟羽刮蹭。 第123页 呼吸紊乱得几欲换不过气,他终是受不住了。 便趁着下一浪还未打来之时,他肘撑起身,哆嗦地伸手去够腿间那颗头。 这回没去扯发丝,而是摸索着捧着人半边脸。 力道不重,裴云之却随之抬起了头。 还不忘衔起了那个银色小环。 没成想裴云之会这么做,恰在其抬首之时垂下的发尾尖儿擦过。 「唔……」 带着哭腔的哼声溢出,一道水迹也留在了裴云之的肩胸上,缓缓流向劲瘦的腰腹。 眼中本就噙着水雾,战慄的刺激便直接让林落滑了道泪珠。 朦胧的视线自氤氲散去后便清晰起来,待林落怔愣过那几息,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之时。 便看见了已经俯身过来的阴影将他笼罩。 眼前清冷的眉眼微弯,裴云之虽然薄唇中还衔着一圈银环并未言语,但林落看着那微微勾了浅笑弧度的唇,却看出了他浮于面上的意思。 这都受不住,那待会儿……可怎么办? 当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而不是净玩这些花里胡哨的花样。 纵使只是用来取悦他,但他哪里有这么好的体力能受住嘛。 回过神来的林落有点子生气,早就因无力而垂在了床榻上的手指动了动。 方才他就不该怕人疼便不扯头发! 「坏……」 脑中是这般想的,口中呼之欲出的话也是带着点气性的。 可才吐出一个字,那颤颤儿的铃铛忽又铛响。 侵蚀肌肤的麻,将骨头都酥透。 吐出的声响又作了零碎软哼,思绪便也又被打乱了。 随着身子颤了颤再没了气力说什么带着气性的话,林落纤细的臂便向上揽去。 「夫君抱……」 小小的声音很可怜。 微微偏头松开那个银色小环,任其悄无声息落在床榻上,裴云之终是紧紧抱住那温软。 ……一夜的风急雨骤,打得人浑身无力。 没成想是这样的。 没成想这滋味是这样的。 几乎合上的眼余光看见屋外天光乍破的白透窗进来时,林落动指牵住了搭在床榻边的一角衣摆。 * 翌日,午时。 林落醒来时正是用午膳的时辰。 今日一早本是要去裴氏主宅敬茶的,可裴云之说不用他去,要他再睡一会儿。 林落迷迷糊糊地哼唧应下了,直到如今起来,才觉不妥。 总归那是裴云之的阿父君母,该是要去的。 可已经过了时辰,想去也去不成了。 有些微恼裴云之在这种要事上误了,林落却也无可奈何。 便只能下床榻,自行穿着屋中木架上搭着的新衣。 还是一套男衫。 昨夜之事并非是黄粱一梦,其承诺之事果真,林落不禁好心情地翘了翘嘴角。 「郎君可要现下洗漱?」门外听到动响的一个侍从叩了叩门便进来。 林落点了点头:「嗯。」 随即那个侍从便向后招手。 早就候在门外的侍从们鱼贯而入,端水与巾帕齿木上前。 看着林落洗漱,那个侍从似是方想起什么,又道:「郎君,长公子去请安了,许会在主宅留下用午膳,长公子说郎君若是用膳前便起来了,就不用等长公子一道用膳了。」 将口中的水吐出,再用巾帕碾了碾唇角,林落道:「好。」 话落,他才觉有些不对。 怎么这个时候裴云之的侍从还在称裴云之为长公子? 眼前的侍从是昨夜见过的,都是裴云之的随侍。 就算是昨日白天需要维持身份,这般唤也就罢了,今日就不必了吧。 婚事都成了,该把身份换回来了。 于是林落又开口纠正:「该是改口叫二公子了。」 「郎君,为何要唤长公子为二公子?」侍从闻言有些不解。 先掬了水擦了脸,林落才奇怪反问:「昨日不是二郎借了裴太常的身份与我拜堂么?夜里写婚书的时候你还在呢,你这般说,难不成二郎真要和裴太常长长久久换了身份了?」 这番话自是打趣。 「郎君,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娶你的、去东郡迎亲的、赐婚圣旨上的、昨夜与你写婚书的自始至终都是长公子,二公子昨夜才从琼州赶回来,怎么会是二公子呢?」 骤然听见林落说昨夜与之成婚的另有其人,侍从不明白这『少夫人』突然胡言乱语作甚,一时有些冒冷汗,蹙着眉便细细解释起来。 裴二公子……怎么可能有那资格与裴云之换了身份? 此时伺候林落洗漱的侍从们默着声,似是聋哑着,只在林落洗漱完了后都端着东西出了门。 而随着侍从们向外走着的还有林落的视线。 他看向了那个侍从。 只见其人面色恭谨,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神情微愣一瞬,林落问:「二公子昨夜才从琼州赶回来?」 「嗯,二公子回来得晚,没赶上喜宴,便夜里来了府上送礼,顺带落宿在了府里一处院子里,还让人送了许多酒过去,怕是现在还宿醉未醒呢。」侍从点点头,十分认真地回答。 却不明,眼前的人越听,唇角的弧度越平。 这少夫人是怎么了?侍从不知道。 第124页 他只见林落静静地坐在榻上,半晌没说话。 胡说吧,怎么可能。 昨夜赶来的才是裴氏庶子的话,那床榻上与他彻夜未眠的是谁? 是裴氏长公子? 是裴氏……长公子? 林落忽而一愣,他起身去到桌边,拿起昨夜装着婚书的木匣。 打开拿起其内的册子,他目光掠过前处长长的字,只急切望向下方。 『林落』旁挨着的是『裴云之』。 裴云之。 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也有些熟悉。 是裴氏长公子的名讳。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和证据猝然闯进耳里眼里,林落怔了好一会儿。 眼中是呆滞和迷惘,思绪骤然如蒙上一层迷雾,变得凝滞而缓慢。 模糊的虚无中好似有一点亮光,只等着他去触碰便能知晓一切,知晓摆在眼前的、毫不掩饰的一切。 「郎君?」 看着屋内那纤细的身影站在桌案边凝固,侍从唤了一声。 「……」 并没有得到回应,此时此刻林落仿佛回到了邺水乞巧节那一夜。 无数纷杂的思绪搅弄着他的脑海,让他茫然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良久,好久。 他才缓缓动了动。 眨眨眼,忍着喉间翻涌的、几乎堵住呼吸的涩,林落把婚书放下,妥善地放进了木匣内关好。 而后道:「带我去见二公子。」 第54章 相信 * 因着是在裴云之的宅院里, 昨夜裴云之也叫来了府邸中的侍从告知了林落的真实身份。 林落便也不用再穿罗裙。 如此能正大光明地换上男衫在宅院里行走,林落此时却并没有那么喜悦。 他还是不太相信。 真的不相信。 他所攀附的一直是裴氏长公子? 裴氏庶子昨夜才从琼州回来? 这,怎么可能。 搞错了吧。 他们一定是互换身份了。 裴氏长公子是何许人, 没必要骗他的。 所以根本不可能。 他还记得都说裴氏二子长得像, 若是他们换了身份没人认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算…… 林落看着身前带路的侍从,目光很冷。 就算这些侍从都是自小随侍在裴氏长公子身边的, 说不准也并不能认出真假。 纵使真相已经明摆在了眼前, 可林落此刻不想相信。 他麻痹着自己的思绪,不去戳破那残存的希冀。 随着和侍从穿过园林, 眼前出现一个小院。 心中澎湃的情绪实在难以压制, 林落太想知晓那裴氏庶子到底是谁了。 是那夜邺水见到的那双眼吧?希望是。 只要看到那双眼,他就能确定, 一定是二人换了身份。 一定是侍从们分辨不出来。 忽大步上前,几乎都要跑起来。 林落越过了侍从向那小院门口进入, 只是刚入内,便见院中一颗杏树下有一张摇椅。 一人躺在其上,似是宿醉后有些昏沉在院中躺椅上摇扇。 并不是沉睡, 而是醒着在。 所以在门口传来脚步声之时,那人偏首望来。 恰让林落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以及那双眼。 不是那夜翻墙去见到的那双眼。 而见林落来, 摇椅上的人霎时坐起了身。 他惊呼:「茑茑, 你怎么在这儿?」 并没有做解释, 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林落只问:「你是柏清……还是裴怀川?」 「我……」已经自摇椅上起身,裴怀川要说的话忽然被林落这个疑问截断。 对于自己的真实身份, 裴怀川从不觉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于是他点头:「我既是柏清, 也是裴怀川。」 而后他才再问一遍:「茑茑,为何你会在此处?」 「……」 林落依旧没有回话。 他还有什么可不信的呢? 早已消失的密网再次在眼前浮现之时, 已经不是邺水初见之时那般只缠住他的心脏了。 此刻细密的网已经将他整个人彻彻底底束缚住。 手脚好似都被紧绑得气血不通,麻木得连指头都动不了。 * 郁绿竹叶几支垂下,随微风瑟瑟摆动,衬远处满树落黄几分颓败。 遣走了侍从不允跟着,林落在一片竹林中的石桌前坐下。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清风拂来,伴着沙沙声响,他头顶透过竹叶落下的斑驳阳光被遮盖了。 眼前的苍青衣摆以及鼻尖嗅到的淡茶香让林落不需抬头看就知道,裴云之来了。 胸口很闷,林落还是垂着眼。 只见身前人站了一会儿,忽地,以膝点地,屈身下来。 裴云之仰首看林落,恰与他对视。 眼前的面容依旧清绝俊美,冷冽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任何神绪。 「落落,你知道了?」 很平静的声线,淡然得不像是问句。 倒像是庆幸。 庆幸什么?庆幸他终于发现了那婚书上的名字知道了其真实的身份?庆幸终于不用再伪装了? 这熟悉的声音、面容分明前不久只要他听见看见就会心安…… 可偏偏此刻,林落心中不觉有悸动了。 第125页 只剩惶恐。 原来他最初的猜测并没有错,原来眼前耳鬓厮磨的人,就是那条毒蛇。 昨夜只是一梦黄粱。 又该害怕了吗?林落不知道。 身体的麻木让他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林落声音轻轻:「看我沾沾自喜,看我百般拙劣的引诱,看我在你面前诉诸裴氏长公子百般不好……裴云之,好玩吗?」 很轻很软的声音,就像平日里他倚在裴云之身上细声细气撒娇一般没什么不同。 他好像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或者说是已经相信了,但是不太懂裴云之为什么要骗他这么久。 从前的种种在脑中回放,回想着他与裴云之的每一次接触,回想着裴云之每一次看他的眼神与每一抹笑意。 他都觉得那是嘲弄。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林落真的不明白。 「我并没有想戏弄你。」裴云之回了话,而后唇角抿了抿。 如鸣玉般清冽的嗓音在微风中,打破了林落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冷静。 浑身几乎在发颤,像是被什么包裹,林落都有些听不清自己的话声。 「没有想戏弄我,那为什么要骗我?」 「既然註定要嫁给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他看着裴云之眼中带着些许悲怆的色彩,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若把此事看作博弈,其实也不过是林落输给了裴云之而已。 可…… 他宁愿自己一直活在骗局中。 喋喋不休的声音自裴云之探手来捧住他的脸时小了下来。 蓦然间,林落这才感觉到自己脸颊一片湿润。 他蹙着眉泪眼汪汪地望着裴云之。 看到林落安静下来,裴云之才嘆息开口:「我……不是故意的,起初是你将我错认,我便将错就错,后来,我想告知你真相,你却对『裴氏长公子』十分厌恶,因怕你不愿嫁,便不敢告知你,如今你已嫁来定是再瞒不住了,所以……」 所以没有任何隐瞒地,裴云之没有吩咐侍从改变称呼,还特意让林落去看那婚书。 话声也有些艰涩,他仰着头绷着脖颈,喉间的滚动格外明显。 他墨黑的眼眸与林落深深对望着,像是无底的深渊,林落坠在其中,没有能逃脱的出口。 原来骗他只是想娶他。 可是,真的只是想娶他吗? 昨夜沧浪云雨翻涌中所感受的汹涌情意在此刻让林落看不清,那究竟是对他的情意,还是什么。 「所以……你现在让我知道真相,是想让我在今天死,对吗?」 林落有点听不懂这话,他只喃喃着自己的命运。 好大的一盘棋,好精妙的一局棋。 诱他心甘情愿嫁来裴氏,满怀喜悦地以为得到了其一些真心。 却不明男子身份已然众人皆知,只待圣上知晓此事。 便是林氏蓄意嫁一男子来裴氏顶替赐婚,裴氏全然不知只忠心耿耿接受这桩赐婚。 天子震怒,必降责于林氏。 而他,就成了林、裴两氏之间斗争倾轧的微草。 李小娘也…… 原来还是逃不过这般命运。 嘴角动了动,林落有点想笑。 四个月的妄念嗔痴都被这人看在眼里不拆穿,犹显他愚蠢至极。 可最终嘴角是向下撇的。 他笑不出来。 眼前氤氲着湿气,不停抖动的眼睫是在害怕。 那泪光在眼里打转儿,无声地哭泣楚楚可怜。 无法让人忽视,无法让人不心生怜悯。 也不仅仅是怜悯。 裴云之的手下落,捏了捏林落颤抖的手。 很软,也很冰。 不禁让他拢住,用手心去包裹温暖。 「不会让你死的,我从未想过要你死。」裴云之这么说着。 泪眼朦胧间,林落看着裴云之依旧冷淡的眼睛,不知道这个人哪里能相信。 果然,他还是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人。 到底哪一句是真的? 林落分辨不出来。 他倏尔起身,只想现下离开这里,却忘了手还被裴云之牵着。 林落起身的那一瞬连带着裴云之也站了起来。 「落落。」 被牵扯的力道让林落又往回靠,恰恰进了裴云之的怀里。 交颈紧贴,清冷的声音连着胸膛震颤响起在林落耳边。 「我是真心的。」 裴云之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忧裴氏会用你为男子一事藉机打压林氏,而在你身份暴露后岳母也活不成,我也知道你想长久以男子的身份示众……落落,我都知道。」 「你所忧之事不会发生,待雍王登基,我也会将你的事告知父母。」 他声音忽有些低沉,带着微哑。 「相信我,落落,从前所言并非虚假,我会为你周全,我会的。」 深埋在脖颈中的哑声一字一句很真挚,尤其是在感觉到有一滴水珠落在肌肤上后,林落推搡挣扎的动作忽然放缓。 他一时有些恍惚。 分明是冰凉的水珠,可那块肌肤像是被灼烧过了一般。 又如潮水涌来,如那夜船上落水时将他密密包裹喘不过气…… 第126页 那时是裴云之救了他。 那时的心悸他犹然在心。 不可否认的是,他所认为的毒蛇从未对他露出过獠牙。 如今承诺的话又在耳边…… 「真的吗?」林落突然平静了下来。 话间,他扯了扯裴云之的手,示意松开些。 而后让两片胸膛分开,他定定看着裴云之的眼睛。 「裴云之,那你说『裴云之再也不会骗林落』。」 「裴云之再也不会骗林落。」 裴云之重复。 竹林飒飒,摇着璀璨遍地,折射在裴云之清绝的眉眼上,墨瞳泛着淡金色的光晕。 只是与之对视上,林落便被那如茧丝的目光缠住。 真的再也不会骗他吗? 林落并不认为只一句话就能让裴云之言听计从。 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没有退路了。 目光缓缓自那双眼下游至那颗浅朱色的小痣上,他踮了踮,忽而吻了上去。 林落碾吻着,从唇角滑到了那片柔软的唇瓣上。 许是林落的转变太过突然,裴云之怔了怔,才回应了这个吻。 纵使两人亲过许多遍,但这一次不同。 在亲吻裴云之的动作中,林落掺杂了不一样的心情。 连带着味道都是苦涩的。 秋日的午后本该是燥热无比的。 可林落轻轻含着那片柔软,只感觉冷。 冷到两片唇好似只是冻结凝固才贴在一起。 不知何时他的腰肢已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抱住,而裴云之的另一只手插进了他后脑的乌发中。 唇舌交换着,林落紧紧地环着裴云之的脖颈。 两人紧贴的胸膛在此刻迸发着炙热。 在这个略显得有些疯狂的亲吻中,林落好似在发泄着胸中的压抑。 林落有些分神地想, 该相信吗?该沉沦吗? 还是……算了。 似是感觉到了林落的分心游离,他的唇舌被裴云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收回思绪,林落双臂再度收紧,深深地沉浸在这个吻中。 ……清风拂面,二人止歇在一个侍从靠近的声响中。 「长公子,雁信来了。」 侍从的声音有些小,似是很惶恐打扰到了二人。 不住的轻喘声在两人凑得极近的距离里响起。 几乎是挂在裴云之的身上,林落瘫倒在他的怀里。 即便是吻的几乎脱了力,但林落仍旧努力抬眼凝望着裴云之看似平淡无波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夫君,去吧。」 裴云之并没有动。 他便又补了一句:「我相信你了。」 少年双眸含水,水光荡漾在其中波光粼粼。 不知是吻的太过用力,还是别它原因而仍旧沁泪。 与林落对望着,裴云之没有说话,眸光沉沉,汹涌但寂静。 裴云之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后,他嗓音低沉:「好,待会一起用晚膳。」 说着,他松开了环抱着林落的手。 眼看着裴云之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林落并未选择回主院。 而是再度向着裴怀川所住的小院走去。 * 第55章 生气 秋日午后稍许干燥, 林落自园中泥路走过,给院子带来几缕灰尘。 在阳光下飘了几瞬,而后落在地上, 不甚显眼。 「茑茑, 你就是林氏嫁来的人?」 刚步入站定,林落便看见裴怀川在院中立着。 换了身衣衫, 躺椅也撤了去, 想来是醒酒了。 只是向来含着无拘无束的浅淡眸子在此刻有些晦暗。 不知裴怀川是料到了他会来还是怎的,院中侍从已然全部遣走。 日光盈盈透过树叶砸在他身上, 偏没落在眉眼处, 便为他面色添了些许不明沉意。 「嗯。」应了声,林落并未过多解释什么。 也不需要他解释。 裴怀川应该都问过府中侍从知道了。 裴怀川确实也问过了府中侍从。 而侍从并未瞒他。 不知是裴云之授意的, 还是侍从料定他并不会胡乱说出去。 「难怪,难怪前些时去东郡寻你不见, 又去清河寻你不见,原来……你说的家族之愁,是这个么?」 「是的。」林落没有否认。 裴怀川其实并未在琼州待很久。 八月时琼州牧去了邺水后, 无人再敢拦他,他便也离开了琼州。 并不是急着去寻什么温柔乡。 而是第一时间就去到了东郡, 等待了许多日遍寻不见林落, 思及上回林落说他是清河人, 便又去了清河。 清河确实有个宁氏小族, 但,清河宁氏中并没有宁非茑这个人。 寻了许久, 一无所获的裴怀川才在裴云之成婚当日赶回了洛阳。 却不明, 竟会在这儿见到林落。 不是宁非茑,是林落。 裴怀川一时心绪有些难言。 先前想着待兄长成婚, 他便可有机可乘。 没成想,与兄长成婚的就是林落。 兄长也知道他是男子。 兄长竟真的娶了他…… 如今该是要祝贺的。 可祝贺的话在口中说不出来。 自诩风流片叶不沾身,但对于林落……他从未有半点虚情假意。 第127页 即便并未表露出来,可他是认真的。 不过东郡江中舟上短短言交一遇,却如缥缈云中寻至一鸟共飞遨游。 唇动了又动,他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那你……还想走吗?」 「去东隅书院隐居修书吗?」林落问。 裴怀川点点头,垂在袖中的手攥得紧。 林落说:「可如今我已嫁来裴氏,裴……云之他似乎现下还略喜爱我,你如何能带我去?」 「你可有告知长兄『柏清』这个名字?」裴怀川反问。 林落摇摇头:「没有。」 「我化名柏清为东隅书院学生,裴氏无人知晓此事,若你愿意去云苍山,我便传信于叶夫子,他会派人前来助我带你悄无声息离开这里。」裴怀川说:「山匪、水匪、船难……何种方法都可以,长兄不会找到你的。」 修书一事虽并不强求林落前去,且在年后才开始,但对于叶夫子能亲口作邀约前去东隅书院的人,裴怀川相信叶氏会帮忙的。 这般天衣无缝的作局,叶氏十分有经验。 只是…… 裴怀川略有不明。 「茑茑,你……真想离开?」 他不确定林落反问他的那句是不是意味着想离开。 毕竟他识人无数。从前在东郡与二人一遇,他是真真儿见着林落似对裴云之略有倾心。 而那时…… 林落知晓兄长的身份吗? 裴怀川不知道。 但二人如今都安然成婚了,想来是知晓的。 为何此时林落却似有离开之意? 「我想。」 肯定了裴怀川的话,丝毫不害怕其会将此事告知于裴云之,林落说: 「你也看见了,我为男子,被林家替嫁来非是我所愿,林、裴两氏之间的恩怨你也明晓,裴云之他如今对我许是略有兴趣才并未拆穿于我,但不知道……而我却不能因此赌上这条命。」 「二哥哥,你能不能帮我?」 如今谁才是真的裴二,林落已经瞭然。 他今日毫不犹豫地找来,便知道,这心善的人会问他要不要离开。 就算裴怀川不问,他也会主动提出。 毕竟这人才是传遍大景的那个真正心善的裴氏庶子,真的裴氏庶子。 且柏舟那日,他虽并未记忆尤深,却也是记得那时裴怀川说了什么。 一个不喜被家族束缚的人,一个会因他同样之言便去云苍山为他捎来修书活计为生、那时就说要助他脱离的人。 今日一定会帮他的。 「能、我能帮你。」 裴怀川听着自己是这么说的。 眼前的少年眼中氤氲着湿气,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脆弱地微颤,楚楚可怜的模样在那张本就昳丽的脸上,如何让人拒绝。 且他从未想过要拒绝。 裴怀川本来就在问林落愿不愿意离开,如今听见人反问着祈求他,他当然愿意。 他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只是…… 裴怀川定了定有些慌乱的欣喜的心绪,他道:「那我今日就传信去桑水,但此一去,待叶氏派人来恐得需半月左右,茑茑,你可能等?」 「不着急的,再晚些也没关系。」 他并不是需要立即离开。 林落说:「在接我之前……二哥哥,你能否先将我阿娘带去云苍山,待确保阿娘无虞再来接我?我阿娘还在林氏手上。」 李茹被林家软禁起来一事是林落出嫁前一夜知晓的。 彼时从不愿见他的林宗柏与李素芸一道带了一群侍从来了他的院子,将此事告知。 ——并以李茹和采绿的性命威胁,要林落带着林氏的侍从去往洛阳,保证留在裴云之府中伺候。 林宗柏不需要林落多做什么,只道:「若是裴氏将这些侍从寻机处死,你只需传信来东郡,以你不适那边水土为由再自东郡要去侍从便可。」 林落不得不遵从。 便是昨夜他还在想,今日他一定要同裴二郎说早早将身份换过来,并告知旁人裴氏替娶一事。 反正婚事已成,只待裴氏将这庶子记作嫡出,便也算是勉强成了赐婚。 天子即便降罪,但裴氏既能愿意裴二做出替娶一事,应也是有对策。 可没成想。 醒来,裴二郎的身份换倒是换了。 不过不是对旁人将身份换过来,而是对他。 思绪走到这儿,林落轻轻扯了扯唇角。 适时裴怀川微疑:「你阿娘是……林夫人?」 林氏嫡系子向来不纳妾一事众所周知。 「不是,我阿娘是君母从前身边的一个侍女,在怀了我后便去了乡下庄子,将我以女郎养大只是为了往后不为林氏门楣牵扯忧虑,但天子突然赐婚,便……」 林落垂着首将自己身世告知裴怀川。 裴怀川更加瞭然了。 「茑茑,原来先前你说的违抗不了舍不下的,便是你阿娘么。」 「那我先将伯母带去书院安置下来,就来找你。」 即便对于裴怀川会答应的结果毫不意外,但林落还是倏尔抬眸,看向他。 日光照在清艷的面容上,林落道:「二哥哥,谢谢你。」 林落之所以找到裴怀川,看中的便是裴云之先前所说的,可以将他至亲之人一道带去云苍山。 第128页 先前他不愿,是因着怕李茹因他不替嫁一事忧思过度,身子每况愈下。 而出嫁前一见,他终是知晓了比起让林青窈出嫁来说,他更为让李茹忧心。 阿娘爱子之心他如何不觉。 不过现下替嫁后再筹谋逃离一事时机也恰恰好。 此番就算是为阿娘报答了林氏多年来的扶养。 届时离开,裴怀川说了,会假作遇难。 那时赐婚已成,定不需林氏再嫁来任何人。 如此两全,他所担忧的阿娘会有的忧虑,都不会有。 至于裴云之…… 纵使裴云之方才那番话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会护他周全,护他阿娘周全。 但两氏之中,註定有一族不能存活。 最好的情况不过是世族争斗中,待雍王登基,林氏覆灭,他与李茹在裴氏安然无恙。 往后便要仰仗裴云之怜惜存活。 可裴云之对他有多少怜惜呢? 林落不知道。 且还有最坏的情况……若是慎王登基,裴氏覆灭,他与李茹如何活? 在裴云之身边,註定不是一条长远的周全的路,也不是他所嚮往的。 毕竟若是去了云苍山的东隅书院,他仅凭修书可为自己获取不菲的报酬,用以养活他与阿娘。 他不用仰仗任何人。 闲云野鹤,清风明月。 裴云之给不了他。 也无法给他。 他也不会再相信裴云之。 骗他的话太多了。 毒蛇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除了与其一体共生的裴氏,裴云之会因各方利益为其谋算。 绝不会为他。 如今那些所谓的承诺不过都是建立在裴氏荣光下一句话的事儿,并不知真假,也并不需要裴云之用太多心思。 他应该也不过只是裴云之在狩猎途中偶见到一个漂亮有趣儿的小鸟雀罢了。 喜时似是万般宠爱,若到厌时,该是弃之如敝履了。 即便心中已决定好离开,但数月来与之一起的经历…… 到底是林落一段难以抹去如烟花般绚烂的记忆,心悸也不是假的。 所以在裴怀川去救李茹的时日里,他愿意再与其相处一会儿。 就当是回报。 垂着眼,林落还在喃喃:「二哥哥,真的谢谢你,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不明白林落为何不停道谢,裴怀川说:「不需要报答,你我二人如知己,天上地下知己难寻,能帮到你我也心里开心,且此番我只有个牵线搭桥的作用,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帮了自己,若非你的字足够出众引得叶氏邀你修书,如今我就是想为你传信都不能呢。」 「所以,不需你报答任何。」 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他却说着是知己。 不过如今,他也是真心想帮人,不止为私心。 毕竟长兄与林落非是良缘。 即便长兄对林落许有真心,可为了裴氏,註定是会辜负林落的。 再者说,裴云之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阿父阿母不会让其娶一个男子,祖父也不会让的。 所以,他是帮林落,也是帮裴氏。 * 傍晚,裴云之回府了。 彼时林落乖乖巧巧地在院子里练字,没有半分不满。 知道自己很卑劣,欺骗着人嫁来,毫无退路之时再将谎言揭穿,惹人泣不成声。 心也很沉重,可裴云之并不悔。 他不想,不愿再继续骗下去。 只是本以为昨夜安排会让小人儿在知晓真相之后并不那么抗拒他,可没成想还是…… 午时他如何没看出林落分明并未全然信他。 自幼为家族之事学习百般筹谋,算计人心玩弄股掌游刃有余。 明明今日之事预谋已久,料想中该是小人儿自婚书之中便能明鑑他真心,待他絮絮承诺此事便再无忧虑。 却不明真情……他从未触碰过。 便不知筹谋无用,更不知该如何明鑑一颗真心。 目光穿过重重暮色,将院中竹木旁案前跪坐的小人儿身影镌刻。 步近,裴云之这才看清林落并未练字。 而是在作丹青。 其上凌空画着奼紫嫣红的茑萝,却未攀援任何。 根本不可能有茑萝如此生长。 裴云之看着,便问:「《頍弁》中言『茑与女萝,施于松上』,落落为何不画松?」 「院中无松。」 身边忽然来人,林落并未停笔,而是又取墨,仔细着将茑萝的躯干一点点加粗。 很少见在他来时林落有这般冷淡的时刻,纵使并不明显,裴云之却仍有所觉地顿了下。 「落落,你在生气?」 「没有。」 笔下未停,林落说:「只是院中确实没有松树,我也从没见过松树,不知该如何画。」 话间,他还是没有抬眼看裴云之。 少顷,身边有衣袍掀动响。 是裴云之敛衽跪坐他身边。 「茑萝攀援之物非是须得松柏,府中景致许多,落落不必拘泥于一物。」他说。 林落却没回应,恍若未闻。 裴云之便也没说话了,直到案上笔停。 「哒」,搁笔力道不重,但也有脆响。 天际金红云褪色,渡来几丝凉风,林落这才转眼看裴云之。 第129页 淡淡道:「夫君,我没生气。」 「只是府中景致虽多,但夫君主院中并未种任何林木,只有这一小片湘妃竹,可湘妃竹并非是茑萝会攀援之物,我不太记得旁的林木是何模样了,便没有画攀援之物。」 说起这个,林落问:「夫君院中为何什么都不种?」 「林木招虫。」 裴云之回答得简洁。 其实这也只是其一缘由,主院到底是他一人的居所,并不喜好随意让人进出,侍从也不能太多。 便就不种这些需要打理的树木花草了。 解释完,他顿了顿,看着眼前的人儿,又道:「落落是不知如何画,还是不愿画,不愿……攀援?」 「你就是在生气。」 下了结论,裴云之的声音很沉。 林落知道自己还是瞒不过。 静静对望了一会儿,终是抿了抿唇,再启。 「是,我是在生气。」 倏尔嗔了眼裴云之,林落说:「方才我一回院子就见着侍从们把院子里挂着的红绸都撤走了,他们说是你吩咐的,你吩咐这些作甚?是悔了娶我了?」 话问出,周遭似有凝滞一瞬。 连带着落日余晖都流转不动光辉。 「不是。」 默了默,裴云之才道:「若你喜欢,我便再让人挂回来。」 静默的时刻并不长,裴云之也并未解释。 但林落看着那沉寂的眼眸,似是看出了答案。 「……」 回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林落也无言片刻。 不明白这个高居云端的人为何总似有若无地露出点似是真心的东西,半分不像他以为的裴氏长公子那般。 也不像成婚前那般。 他心底忽有些烦躁。 「夫君,我饿了,我们去用膳吧。」 ……斜阳暮色终于沉下,入了漆黑。 夜间,裴云之拥着林落,舔吻着他的肩颈。 似想拆之入腹,却又怕人疼,便只敢吮了吮。 床帏映着交叠的身影,有一只手在低吟中探出,拽着帐,却让人动作顿了顿。 「还……在生气吗?」帐中淡冷声线迟疑地问:「为何不愿攀着我?」 那纤细的手宁愿去拽那纬帐也不愿碰他。 突然放缓的动作让人感受得更仔细,林落不禁轻轻吸了口气。 恍惚了一瞬,待回神发觉裴云之似是不等到他回话便不愿动时,咬了咬声。 「当……然!」 手自纬帐上收回,又猛然拽住眼前垂下的长发。 酸软的手臂力道并不重,只将人拉近几分,恰好能清晰看见他如叠春波的眼。 看着那即便是沾染了华光却依旧清冷的眉眼,林落问:「夫君,来洛阳时,船上喜娘与我说,你连通房都未曾有一个,不通此间情好,可是真的?」 「嗯。」裴云之应声。 却不防下一瞬被扯住的发尾紧了紧,只见眼前小人儿凝眉,瞪他。 「既然不通此间情好,先前你还如此什么铃铛、银环的……不知羞!」 即便是在杂卷上,林落也从未见过男子之间是用这些物什的。 只是当时以为『裴氏庶子』经验足,便没多问。 不过骂完,林落才又想起投身一事是他主动。 便又撇过脸去,不看裴云之。 怕露了怯。 才知原是此事,裴云之俯下身亲了亲那软软的脸颊。 轻笑一声:「嗯,不知羞。」 怀中白玉般的肌肤闻言更为蒸腾了热泛着粉,软而又软,潮着水汽。 第56章 建业 * 九月, 十里金桂满。 因在洛阳听学过几年对此地颇为熟悉,于是这次来贺礼,徐清凌和齐羽玉便并未隔日便离开。 而是在此小住了些日子。 本是想寻空再与休婚假的裴云之再小聚一下, 却不明无论如何也将人请不出来。 恰逢城外山上一片桂林开得正盛, 只好就二人前去赏花。 云海尘清,山河影满。 还未走近种着桂花的林子, 二人便在回廊里闻到了芳香怡人的桂花香。 此处山上不对寻常人开放, 这也使得走在偌大的后山林子里,并未遇到什么人。 齐羽玉正折了一枝桂子放在鼻尖轻嗅, 徐清凌忽见远处有人。 「清凌, 你看那是不是云之?」 闻言看去,只见桂子树下两个人正并肩向一旁小亭走去。 亭外。 有二人并肩而行, 向着有侍从候着的凉亭走去。 步间,裴云之忽伸手摘下林落发丝间的一粒桂花, 垂下眼看着身边人:「落落,为何不说话,可是不喜欢这儿?」 自来此, 林落便一句话都没说过。 「不是不喜欢。」听见裴云之问起,林落微微蹙眉:「夫君, 前日你带我去马场, 我着男衫也就罢了, 应也不会让人生疑, 可今日来赏花……你还让我着男衫作甚?不怕被人瞧见么?」 林落实在不解,他都与裴云之说过数回了。 他并不在意平日扮女相陪裴云之出门示人, 毕竟他明面上的身份到底是个女郎的, 如此也不用让旁人生疑。 可不明裴云之却说什么「如今在洛阳,无人会疑你, 自在些便是」,这般就哄着林落今日又穿了男衫。 第130页 本以为今日出行又会是像前几日那般,或是去画舫独处泛舟,或是去马场骑马,抑或是去郊外射猎……总归是让人瞧不见,或是服饰让人瞧不出什么大错的。 毕竟女子骑射所着的服饰与男子相差无几。 但今日下了马车他才见是来了一处桂花林。 此处并未设私邸,想来任谁都能前来。 林落唯恐让人瞧见了他这样与裴云之在一处,便能认出他的身份。 拧着眉的碧衣少年发丝在浓郁的桂花香味中,隐隐在裴云之鼻尖散发出一丝属于林落独有的恬淡香气。 金黄的桂子林,浅绿衣裳的色彩冲撞更显得林落肤白胜雪,俏丽如三月春色。 削瘦的人儿立在那,面上似是委屈又似是恼怒地嗔着裴云之,却不明直教人想欺负得更甚。 眼眸喑黯看着林落透着粉红色的耳尖,裴云之忍住想要轻轻咬上一口的冲动,只将人牵得更紧。 他说:「是我思虑不周。」 话是这般说,裴云之眼里却没丝毫歉意,而是勾了抹笑。 他没将此处为裴氏所有告知。 话间,二人已迈入小亭中。 「作为赔罪,方才已让人去挖了前些年在此处埋的两坛糯米酒,此酒醇厚甘鲜,一起尝尝。」 此时有侍从走来,放下了两坛酒,以及酒盏。 少见裴云之不饮茶,而是说要饮酒。 敛下了方才的心绪,他看着那刚从土里挖出的酒。 看起来年份有些久。 唔…… 「好吧。」林落应声。 那就尝尝吧。 倒好了的酒,林落还没去拿,便见裴云之尚还站着,便端盏一口饮尽杯盏中甜香的桂花佳酿。 而后垂首,林落的脸被捧起。 两片温热相贴,唇舌中是有些辛辣的酒味。 不知是酒味太过呛人还是有舌尖划过林落的齿缝,让他浑身一颤,手臂后知后觉的推搡着裴云之的肩膀。 纵使这些日子来,更亲密的事儿都做过了。 可此刻是在外面! 只是他的力气实在是太过小。 清冷的气息凑近,已然极富技巧的深吻让林落意乱,见反抗无用,他最终失力的软在裴云之怀中,破罐子破摔的任其予取予求。 裴云之的吻带有侵略性,许久才停了下来。 轻轻喘息着以额相抵,看着眼前小人儿被吻得满含春水的眼直直看着自己,眼中波光潋滟,眼尾晕染了薄粉,煞是好看。 于是裴云之再一次地、轻柔地吻上了林落红润的唇。 「云之!」 一道声音却让刚贴上的唇骤然分开。 怀中身躯受惊地在他搂抱中钻了钻,才怯怯看向声源。 微侧过去,裴云之缓缓将头摆正也看向来人。 他仿若初冬凝雪般的清冽眉眼间带着的是丝丝意味不明的暗色。 待看清来人是谁,他唇角似有若无地微勾起,不是愉悦,而是结了霜。 而此时也看清走来的两个熟悉面孔的林落脸刷一下就白了,连忙回首抱紧了裴云之,借他身躯掩盖衣襟与腰饰,唯恐让人看出他今日所穿不是男衫。 好在发丝并未束冠,而是随意用簪子挽了半截。 「都怪你,来人了。」 趁人还未走近,林落扁了扁嘴。 即便手上是亲密抱着的动作,可他越想越委屈,眼中不自觉的氤氲了雾气。 凉亭中淡绿薄衫的削瘦少年垂着眼,挂在睫尖的晶莹如天色初阴落下点滴水珠。 「我们已经成亲了,他们并非多嘴之人,告知也无妨的。」 亭中沉默半晌,冷冽的声音终于自头顶传来,林落闻言却是连忙阻止。 「现在不要!」 他为男子一事,如今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更没必要让这二人知晓。 他总是要离开的,如此也好保全了裴云之的名声。 见林落不愿意,裴云之自不勉强。 随后只听见轻嘆:「好,现在不说。」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齐羽玉和徐清凌走近。 与二人见安。 裴云之颔首示意,而林落仍埋首于怀中,由裴云之抚着脑后,衣袖遮盖住脖颈发丝。 只有一点儿垂在腰间的发尾露出。 于是齐羽玉旋即生疑:「云之,你夫人这是怎么了?」 感觉到怀中身子随话声动了动,裴云之并未回答,只响起凉凉的声音。 「你们二人怎么在此?」 「自是来此赏桂。」 齐羽玉闻言笑吟吟的,又道: 「我们二人好不容易来一回洛阳,你又好不容易得一回假,本还想约你再见的,没成想你自成婚后除了去官署办公,便是天天在家中与夫人新婚燕尔,到底是成了亲的人,如今洛阳人人都知你极宠夫人,又是日日相陪,又是闺房描眉……怎么,你如今把少夫人按在怀中不让我们看是何意思?」 「可是今日给夫人描眉没描好?」怕人看了笑话。 照理说林落是不怕给齐羽玉看见相貌的。 毕竟从前在湘青堂,齐羽玉见过他女郎模样。 可偏偏坏就坏在齐羽玉也见过他穿男衫的模样。 恰恰今日裴云之确确为他描了眉。 是将刮细了还未长出的眉描粗。 第131页 齐羽玉与徐清凌二人一见,定是瞒不过去了。 林落所忧裴云之也知晓,便应了声:「嗯。」 旋即再不给二人插话的机会,他道:「东处还有小亭,你们去那边赏。」 冷然的眸神态十分疏离,剎那间在徐清凌垂看林落衣摆又望桌上酒罈时若有所思的面上掠过,惹人回神。 徐清凌倏尔拉住还要说什么的齐羽玉。 「走吧,别打扰云之了。」 见二人声响终于远去,林落这才从裴云之怀中退出。 却没说话,只脩然坐在一旁石凳上,端起杯盏一口饮下。 缓解了几分心绪。 待落盏时,他无意一瞥。 只见一旁酒罈上好似写着酿酒之时的年份。 有些久远,只看了一眼,林落并未将其放在心间。 * 九月廿一,霜降。 此时婚假不过才去半月,建业忽有雁信传来。 ——天子遇刺垂危。 这并非小事,作为太常的裴云之该是要立即前往建业操持祝祷祭祀。 彼时林落正与裴云之在屋中用膳。 侍从急来相报,裴云之却不急不缓「嗯」了声便挥退了侍从。 对此林落也并不意外,官场之事,瞬息万变。 与他有关,却也无关。 林落只在侍从离开后停筷看向裴云之。 「你要走了,我要去吗?」 「落落,你想去吗?」 裴云之抬眼望林落,眸光波澜。 建业,不是什么好地方。 虽说待婚假休完,裴云之也该是要带着林落去建业的。 可至今他还未想好,到底带不带林落去。 如今日子骤然提前,裴云之便问林落。 唔…… 不明白裴云之为何这么问。 难不成裴云之其实不想让他去? 也是,他若跟着裴云之,那他身边的林氏侍从也要跟随而去。 裴云之定是不想的吧。 可新婚夫妻该是要相随而去的。 裴云之常年在建业任职,夫人若不去,这像什么话。 林家也不会允的。 于是林落点了点头:「想去。」 「好。」裴云之答应得很快。 天子遇刺一事传来,裴云之当日便要启程了。 只是在侍从为林落收拾东西之时,裴云之却将他带出了府邸一趟。 向院中侍从说的是带林落去裴氏主宅拜别双亲,却在门口上了马车。 掀帘看着窗外出了城,林落不解问:「夫君,这是去哪儿?」 车外滚轮声因急促很响,险些吞没了他的声音。 坐在车中软垫上,裴云之为林落繫上了一件披风,才道:「去一处别苑。」 「落落,如今圣上遇刺,建业之内短时间不会太平,此行凶险,你先在此小住几时,待建业稍稍安稳,我再派人接你去。」 裴云之解释:「且,你随侍之人都是林氏探子,先前顾及圣上并未对其有所动作,如今趁圣上病危之际,林氏忙着扶持慎王再顾不及这边,是时候藉此行一起除掉了。」 「我会安排与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覆上面纱,假作此行你与我同去。」 并未因林落是林氏子便对其隐瞒,裴云之的坦率一时让林落有些无言。 秋夜寂寥,裴云之那双深邃的眼眸近在眼前,像是浸在湖水里的墨玉,清澈见底。 马车似乎行到了水边,有潺潺的流水声入耳。 像是一颗正在被沖刷洗净的真心,没有欺骗。 可林落撇开眼,没有看下去。 「……好。」 应声随着车轮声一起停下,掀开车帘,已至一处别苑。 * 十五日后,林落终是接到建业传信。 便与裴云之留下的几个侍从离开别苑,前去乘船。 虽未做女子打扮,但林落在下马车时依旧戴了幕篱。 在自过码头乘船之际,周遭茶棚中围坐饮凉茶的船夫们几句谈话忽钻入林落耳中。 「……你们说现下这水匪是否忒猖狂了些?连达官显贵的船都敢抢!」 「你说的可是裴氏长公子前些时带夫人去建业时遇到水匪一事?」 「是的,那些水匪又是烧又是杀的,那可是江心,船烧起来人往哪儿跑?便是会水,哪儿有人能从江心游到岸边?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可近来没见裴氏有白事,裴长公子应是无事吧?」 「自是无事,听闻是自船烧起来后,裴长公子身中两刀还护着夫人将水匪的小舟劫了,恰逢琼州牧路过,这才将人救下。」 「真是命大……」 骤然听见此言,林落脚步忽地一顿。 纵使知晓此事为裴云之作局,可他还是在听闻其身中两刀时,呼吸一滞。 身旁的侍从显然也是听到了那些船夫的话。 侍从小声道:「郎君,都是假的。」 「嗯,我知道。」 林落静了静心,再度迈步。 只是刚踏起的步子在落下之时,鞋面前忽有一个穗子飘来。 很眼熟,他顿了脚步,蹲下拾起。 「多谢这位女郎留步,这是我家主子的穗子。」 才起身,忽有一个小童向林落道谢。 握着手中穗子并未递给小童,林落掀开幕篱看了看四周,没见着人。 第132页 便问:「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在那边茶馆里。」小童声音脆生生的。 眼眸微垂,思索一瞬,林落随即看向身边侍从:「满珧,我去那边茶馆一趟,你先在此让他们把行囊搬去船上。」 不明白林落为何要在现在去见一个陌生人,满珧蹙眉:「郎君这是作甚?」 将手中穗子展开了些给满珧看,林落道:「这穗子的编法我很喜欢,但是我不会,我想去问问这穗子主人是怎么编的,好……回来给夫君也编一个。」 「你不用跟着我去,这穗子主人应是个女子,我戴着幕篱尚还瞧不出来,你为男子,莫把人惊着了。」 这穗子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平安结,编法瞧着并不难,只是若说简单……满珧倒也不会。 且林落声音很认真。 还是为了裴云之。 想来学来编法要不了多久,满珧便道:「好,郎君要小心。」 旋即林落让小童带着自己去亲自还穗子。 岸边的茶馆不似茶棚,茶馆建有厢房。 林落随着小童在进到二楼厢房之时便拿下了幕篱。 「茑茑,你来了。」 看着眼前笑眼盈盈的裴怀川,林落并不意外,颔了颔首,也并未过多寒暄。 他摊开手在二人之间,抬眸看着裴怀川,有些急切。 「你拿到了我阿娘的穗子……可是已经接走我阿娘了?」 手中穗子无论是用线还是编法,都是林落从前常常在李茹膝前看过的。 所以在看见这个穗子之时,便是定是裴怀川来找自己了。 也只有裴怀川。 他今日才去建业一事是他传信给裴怀川尚在裴氏主宅的侍从的。 毕竟他不确定裴怀川什么时候会来接自己,该是要时刻告知自己的具体动向的。 对视着。 眼前的少年眼中泛着光,似是希冀他点头,但其间好似又含了点别的什么。 让裴怀川本欲直言的话改了改,有些迟疑。 「你……希望现下就离开吗?」 「当然,前提是我阿娘安全。」林落没听出来裴怀川的迟疑,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怀川松了口气。 他一回洛阳便听到了城中那些裴长公子与其夫人的风月佳话,方才又见林落眼眸闪烁,一时间险些以为林落不想走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林氏的看守很严,暂时还无法做些意外悄无声息的将人带走,不过前几日天子遇刺一事让看守松动了点,我便潜入其中告知了伯母你的想法,伯母同意了,还让我若在去云苍山前能见到你,就为你带来这个穗子。」 「伯母说,望你平安。」 「……」 一时有些沉默,半晌,林落道:「谢谢你,二哥哥。」 这种平安穗子,李茹从小便给他做,一年一换,唯恐磨损折旧了断了,就断了福气。 今年,李茹确实还没来得及给他做。 他还以为替嫁后难与李茹相见,便难拿到了。 可未成想,送来了。 「不用这么客气,伯母也给我送了一个。」 裴怀川指着腰间的穗子,笑道:「这个谢礼我很喜欢,我还从未收到过我的阿娘亲手做的东西呢。」 「好了,你也不能在此多待,我便不留你,只是你此去建业,若是等不及我接你离开,你便去寻在建业为官的叶氏之人,我已与他传信,他会帮你。」 「好。」 林落没拒绝。 可……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走出茶馆上了船,他看着手中的穗子,心绪有些复杂。 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还好。 他与裴云之还有一些时间。 * 抵达建业下船时,落了雨。 斜斜雨点子里,船下岸边有一人撑伞正侯着。 玄色的衣袍,袖口束了皮质护腕,冷凝面容上眉眼似覆着霜。 这副冷峻模样不像是一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官。 只是盖了万物的沉寂威压在走近林落时尽数消融,冰冷漠然自伞偏来时便全然不见。 未撑伞的手去握住林落大氅底下的手。 还好,是热的。 随着裴云之向不远处马车走去,林落忽道:「夫君,我们好像每一次见都在雨天。」 「雨水充沛丰年,你我也一定圆满。」裴云之扶着林落上了马车。 在裴云之再上来时,透过挽起的车帘,林落似乎瞥见一株茑萝缠绕在码头边的木桩上。 雨多是好,可惜茑萝不喜寒冷,喜欢温暖的气候。 ……待步下马车入了府邸,任裴云之牵着,走过一路与在洛阳时截然不同的园林。 冷清的景致,大片的竹林深绿。 并无会开花或有色彩的景致。 若说爱竹,林落并不见得裴云之有多喜爱。 可为何此处只有竹? 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间,林落疑惑,但没问。 待随着裴云之到了主院,侍从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汤与干衣。 并未留下伺候的侍从,房门合拢后,裴云之便熟稔地开始为林落解腰间系带。 松垮垮的衣衫瞬间吞没了林落被束时纤细的腰,却又在下一刻衣袍拨开时窥见。 多日来的不见引人思念。 第133页 在此一瞬,如干柴烈火,霎时点燃熊熊。 * 凉寂秋夜,淅淅沥沥的雨将白日余温降下,窗前灯火将屋外簌簌绵密细雨染色,如茶温润。 雨势迅疾,洗过山永,荡下回音,最终只余薄雾轻飘在林落眼前。 不知是呵出的水汽,还是屋外挤了木缝进来的。 待又抬了热汤进来洗过,在身前人捏着他的小腿细细擦拭之时。 林落倚在床沿捧着一碗随之送来的牛乳,晾了会此时恰好温热。 于是一边小口啜饮着,他一边看着木踏上着了白锦中衣的人,忽道:「夫君,你肩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方才迷糊时,他并未忘记在裴云之身上,他看见了一道伤痕。 是新伤。 身前人却恍若未闻,只在仔细擦拭完左腿上的水珠后,放上榻,拉过锦被拢了拢。 又握上林落的右腿。 轻软的腿肉让其不敢用力捏,可不防还是在拿过之时留下了一小片红痕。 其实也不知是他捏的红痕,还是方才吻的。 「是来建业时的船上被水匪伤的吗?」 裴云之不说话,林落也不在意,只再度发问。 纵使已是结疤了的伤痕,可林落分明记得在来建业前,裴云之身上还没有这个伤口。 左肩上连到了锁骨。 走势分不清这人是想砍下裴云之的左臂,还是他项上人头。 「……」 身前人还是没说话,此时也恰好将他右腿擦干,拢在了锦被中。 正当裴云之去搁置手中干巾之时,林落坐直了身,递出碗。 「夫君,喝完了。」 顿了顿,裴云之便折身来取。 只是手刚伸来,便见林落换手,用没端碗的手拉住他。 一手将碗放置一旁桌案上,林落一边仰头看裴云之。 「你为什么会受伤?」 乌黑的发顺在耳后,清冷隽逸的眉眼垂看,唇抿着,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 他不想回答。 可林落偏要他回答。 再次重复:「你为什么会受伤?」 不是他做的局吗?为什么会受伤? 仰起的脸庞纯净美好,盈盈水眼中的碎光却满是固执。 裴云之只好轻嘆,作答:「落落,我说过,建业危险,受伤自是在所难免。」 还是没说是不是船上受的伤。 但林落也不必再问了。 一定是。 林落不懂天下之事,更不懂朝堂诡谲。 但他知道,这事一定与夺位之争脱不开干系。 伤了裴云之的有一人,那裴云之所伤的呢? 如裴云之这般的人一定很多吧,且还不如他这般尊贵,不如他这般多谋。 上位者争来夺去,下位者也为之付出性命。 如今这是刀浅,裴云之尚且存活。 若是刀深呢? 林落的呼吸骤然变得很轻,握着裴云之的手却力道变紧。 他问:「裴云之,家族真的很重要吗?」 名利、地位,真的很重要吗? 值得去付出性命的代价,只为维繫家族,妄图以此长久无衰吗? 明明粗茶淡饭一生,也挺好的。 「如今官场非门阀世族子难以入内,如若不争斗,门楣衰落,便后世全绝。」 裴云之说: 「既已为世族,便不得脱身。」 没说重不重要,可林落心里知道了。 重要的。 若不重要,便无人会去争夺。 便也不会有草芥人命之事在门阀世族间屡见不鲜。 如今倾轧之下,跌落尘埃或无法上爬便註定寻常人若是一个不注意,便会死于上位者刀下,冤屈不能。 天下之势如此,无人能改,能改者不会愿改。 自己也是因世族获益之人,因林氏、因李茹远见获得学识入东隅书院求得闲云野鹤。 可非是人人都能如他,轻易买来昂贵的竹卷笔墨,日日研读临摹。 如山倾倒压来无力抵抗,林落忽喘了口气,松开了手。 虽同为世族子,但林落因并不在林氏主宅长大,也未曾去过湘青堂。 他自对林氏并未有太多牵挂,更不愿将一生用来维繫林氏。 但他知道,裴云之会的。 身受其利太多,更需要绳其祖武光耀门庭。 他尚能脱身,裴云之不能。 * 自来建业那日一见稍许松快,过后裴云之便又匆忙了起来。 白日里裴云之忙于公务见不着人,不是外出就是在书房。 不欲去打扰,林落便在屋中看书。 府中有很多绝卷,甚至翻着,林落还在房中书架最底部找到了一卷游记。 其上笔墨有些稚嫩。 林落展开看了,才觉若说游记,也不算。 倒像是手记杂谈。 其上所书各地美景,又写学堂趣事,也有兵场心得,伴着途中颠簸心事,见水患横灾还记下一些医方与些许药材,后方还有小字叙说其药几度味苦云云。 笔者年岁不大,却所知颇多。 稚童还写曾见同龄孩童已在田中务农,借宿落脚之时孩童见他温书,眼切切,他便赠书一卷,还教其识字。 孩童极其聪颖,但他无法在此多做逗留。待回程时路过本想再教一二,却听孩童说竹卷被双亲换了银钱,用以度过田地干旱。 第134页 看到此,已是卷末。 最后一支简上小字书:他说,阿父告诉他,有一卷书、识几个字是无用的,他无法知晓更多的字,就算知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 ——能改变的。 稚嫩的笔迹在最后四字上初显锋利,林落看这笔势觉着有几分眼熟。 但也看不出太多。 待卷上系好放回,林落才觉已是日落。 此卷被裴云之放置书架最底部,想来是没看过几回的。 不得不说,林落觉着裴云之与自己的喜好着实相似。 屋内书架中的书卷除了兵卷外,他都觉着十分合胃口。 忽想起裴云之,林落记得其今日午间就回来了。 只是匆忙陪他用过午膳之后,便又去了书房。 瞧着此时还未到用晚膳的时辰,裴云之午时又未吃多少。 想了想,林落起身向膳房走去。 * 小雪后天暗得早,侍从在前方提灯照路,林落提着竹篮跟随。 书房小院中并无林木,便是连竹子都未曾有。 林落叩门得了应声后便踏入屋子,只见裴云之已然起身。 见是林落进来,裴云之上前轻轻将他拥住。 「怎么来了?」 「做了碟糕点,想给你尝尝。」 闻言退开了些,将林落牵至屋中软塌上坐下。 裴云之看着林落将竹篮中的糕点端出,忽然眼含笑。 他问:「落落先前不是说不好做这些么?」 邺水那日的话如今被他翻出来说,惹林落脸微红。 嗔去一眼,林落道:「你不吃算了。」 说着,作势就要将糕点重新放回竹篮。 「吃。」眼中笑意渐浓,裴云之自林落手中又接过糕点,放置桌案上。 松风水月的人一笑,便化了方才眸中寒潭古冰,只剩清华朗润。 倒了些冷茶,吃了两块糕点。 看着林落,裴云之忽问:「落落,给你作副画可好?」 书房软塌边白日便开了扇窗透风,恰好此时让如洗如洒的月光倾泻。 照在林落身上便像是仙落凡尘。 而银月如勾,似是勾着林落,不知何时会入月不见。 「可别是又要在我身上画。」 林落还记着上回裴云之说写字,却是在他身上写。 裴云之说:「自是不会。」 于是林落答应了。 「好。」 上回林元烨说要给他们做画也没做成。 林落还从未有过一副画着自己的丹青。 裴云之起身去取来了笔墨纸砚,待摆好,他便瞧着林落。 每一回都下笔极缓,还要再看半晌。 估摸着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林落却只看见案几纸上只有寥寥几笔。 他不解问:「为何这么慢,难不成夫君丹青不好?」 裴云之道:「是,也不是。」 「落落的模样,我恐画不出半分,须得斟酌仔细再下笔。」 许久过去,终是画好了。 裴云之再题字,才拿与林落看。 其上写的是《子衿》。 林落撇嘴:「这字你现在才送我。」 「抱歉。」裴云之浅笑:「如今才赠与你,希望为时不晚。」 * 冬至前,雍王生辰相邀众人府中作宴。 作为裴夫人,林落自也前去。 雍王府高墙绿瓦辉宏,便是回廊矮栏都用白玉雕成,镌刻细腻的白玉在日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穿过前廊,待真正踏入作宴的堂中,敞开的门使林落入眼便看见的四根基柱立在内,将一个堪比小院的屋子撑起。 他面不改色地仔细打量,一根柱子似是需要四五人合抱才能圈揽住,金红交织的浮雕盘踞其上,连着柱上的织金锦帐,十分奢华。 堂中有清香萦绕,随处可见的暗金灯柱上点燃着清冽的香烛。 满屋桌案整齐,左右相对。 此时堂中落座的人不少,但最前方的主位上还空着,以及主位左下方第一个贵客位。 裴云之牵着他落座到了首位右下方的案前。 就在二人坐下没多久时,一个穿着墨蓝色织金衣袍的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轻甲的青年男子。 见来人,众人起身:「见雍王殿下安。」 这便是雍王温匡寿了。 跟随作礼的林落眼珠缓缓转动,凝眸在温匡寿身后的青年身上—— 剑眉星目,一副年轻俊朗相,挺拔的嵴背无一不彰显着他矫健的身姿。 这是谁?林落眯了眯眼。 那青年好似感觉到林落的目光,抬眼与林落对视上。 那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冰冷眸子将林落看得心中一紧。 随后便听温匡寿向青年道:「司寇兄,坐吧。」 司寇,这个姓林落并不陌生。 他向琼州送信之时便知晓了琼州牧的名讳。 想来眼前人就是琼州牧,司寇淙。 眼前的寒眸在一瞬便掠过,林落却已经将其与邺水那夜记忆重合。 是他。 杀人的是他。 那夜记忆实难抹去,但此刻并不能表现出什么。 林落缓缓垂下眼皮,面色平淡,和周围所有人一般的模样。 宾主齐聚,随着向温匡寿献过寿礼,侍从们秩序井然的为每一个小桌上端来早已备好的佳肴。 第135页 一众舞姬也从门口处翩然进场,丝带翩飞。 丝竹声阵阵悦耳,酒过三巡的堂中或大笑或言谈。 虽然身边的裴云之并不似旁人一般,除了回温匡寿话,便只端坐一旁,为林落布菜或是慢条斯理吃两口。 但从未来过如此场合的林落在此待久了,还是有点不适。 「夫君,我想去园中走一走。」 林落忽附耳与裴云之小声说。 「我陪你。」旋即裴云之向主位上正在饮酒的温匡寿禀告。 温匡寿自是不会拒绝。 旋即二人起身,向屋外走去。 「裴太常,话说一个多月前你娶得美娇娘,为何不邀我等前去观礼?」 却不明刚起身,路过后方席位时,一道声音忽然传出。 二人随之顿步。 裴云之睨了一眼就在身边的出声那人,并未言语。 但此人毫无眼力见,随即起身,由一旁侍从上前扶着喝了些酒有些摇晃的身体,拦在二人身前。 他又道:「这也无妨,裴太常不喜与人结交众所周知,不过我们既然同在雍王殿下手下办事儿……」 那人目光转到了林落面上,倏尔一笑。 虽然对裴云之尊称官职,但那人却并不那么尊敬。 「都知东郡临水,而临水女郎更是灵灵动人,如今一见裴少夫人才知所言非虚,只是瞧着人如洛神,不知可会作洛神舞?」 「定是会的。」席间有人呼应,许也是喝多了,分毫不见裴云之眼底覆霜。 那人还在说:「那裴少夫人今夜可否让我等一览洛神降世?」 虽是询问之意,那人却旋即摆手让堂中舞姬退下。 作洛神舞? 林落并不会。 一时间满堂都注目过来,林落僵着脸,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连身边裴云之牵着他的手松开了他也没有发觉。 将屋中乐工都安排好了,正待那人哈哈笑着转首来再发难之时。 林落忽见一双手自背后覆上了他的双眼。 视线陷入漆黑,熟悉的茶香混着酒香萦绕鼻尖,是方才不知何时松开了他手的裴云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落只听见耳边传来沉冷的一声「落落,别看」,而后听堂中几声惊呼,以及鼻尖霎时被血腥味覆盖。 是有人受伤了? 还是有人……死了。 自惊呼后堂中一片寂静。 「可还有人要看舞?」 清冷如冰的声音打断了殿中奇怪的沉默。 分明是慢条斯理的语调,林落却莫名听出了几分邪肆。 不待林落细想,先前附和的人焦急出声了:「裴云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裴云之一双冷眸看着出声之人,淡淡道:「你可是还要看?」 他漫不经心的话语让人毛骨悚然。 无人敢说话,也无人敢看。 他们十分确定,只要有人还敢说「看」,那么下一个被斩首的人,就是自己。 毕竟除了雍王与琼州牧外,如今座上官职最高的人就是裴云之。 其实席间也尚有与其同为九卿之一的人,但并未想过要与裴氏结仇,更别提堂中还有不少也是裴氏子弟。 方才不说话只是被吓到了。 但也非人人都承过裴氏的恩,与被杀之人交好之人好半晌才颤声道:「裴太常,你好大的胆子,朝廷命官雍王府邸,岂是你随意放肆之处!」 裴云之却道:「如此品行,杀之何妨?」 话间,覆在林落眼上的手已经放下来了。 他本已做好准备睁眼便见一具尸体,但眼前除了血迹与被血溅到的人,并无尸首。 是已经被侍从抬出去了。 缓缓地眨了眨眼,耳边还响着堂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 林落只偏首抬眸望向裴云之,只见裴云之看着对面案几人的清隽眉眼微挑,薄红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中却遍布阴鸷。 利锐的光在瞳孔中,冷冽的眉眼在此刻无比寂寒。 像是露出獠牙的毒蛇。 堂中出声之人见满堂除自己之外无人再敢指责裴云之,终是感觉到了他所指摘的是裴氏。 一时冷汗流下,他不敢再与裴云之说,却也依旧不甘,便转首看向主位,欲要借温匡寿之势打压裴云之。 「殿下!今日殿下寿辰,裴太常却在此一言不合便杀人,还是殿下你的亲信,他太不把殿下你放在眼里了,如此狂妄之人殿下定要严惩!」 而主位之上的温匡寿闻言,不知为何笑逐颜开,举起酒杯:「不过是死了个人罢了,侍从洒扫一下便是了,好了,此事不必在意,大家可别因此扫了今日兴致。」 「云之,你也快带夫人下去换身衣裳吧。」 温匡寿似乎对此事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他吐出的话却让林落忍不住背后一阵刺冷。 林落随裴云之对着温匡寿一拜:「多谢……殿下。」 二人走出门口之时,叮噹悦耳的丝竹声再次响起,曼妙舞姬再次抓住众人的目光。 来到园林,此时天际已经压下了暗色,即将入夜的阴蓝天有微风吹过。 身上穿着出来时裴云之为他系上的大氅,风进不来。 可林落却依旧觉着身上很冷。 第136页 并肩与裴云之走在路上,林落感觉裴云之牵着自己的手掌力道有些紧。 「落落,吓到了吗?」 裴云之忽问。 林落轻轻出声:「没有。」 分明尽量放轻了声音,但还是让人听到了颤抖。 闻声,裴云之顿步。 他侧首,因着比林落高出半个头,裴云之微微垂眸看向小人儿—— 又扮了女相的林落秀气的眉微微蹙起,纤长的鸦青色长睫微垂,抿着的唇惹人怜惜。 感觉到身边人停了下来,林落稍稍扬起下颌看去。 裴云之暗沉的眸就这般与林落对视上。 像是澄澈见底的泉水与深不可测的幽潭对撞。 透过裴云之黑亮的眸子,林落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落落对不起,那人冒犯于你,我……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 这种事,本不该在林落面前做出的。果然还是将人吓到了。 唇角抿直一瞬,裴云之又解释:「方才那人对雍王殿下早已有异心,前几日他私下与慎王在城外别苑相会,恐是欲投诚慎王,所以今日之事……不用担心雍王殿下会发难。」 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的话声清润,半分不复方才在堂中的样子。 可林落听着,却觉十分冰冷刺耳。 他便没有回话,只又垂下了眼。 抿着唇将手中绵软握得更紧,裴云之心觉歉意深重。 应是把人吓得狠了才会如此。 也是,林落应该从未见过杀人。 即便蒙了眼,还是近在咫尺。 随后裴云之找来一个侍从,让其去回禀温匡寿他提前离去,旋即便牵着林落向府外迈步。 林落亦步亦趋地乖乖跟着。 其实他并不只是吓着了。 他还在思考裴云之方才的话。 他不是圣人,只是对草芥人命之事并不喜欢,更是害怕看见杀人。 所以……今日那人是因不能为雍王所用,裴云之便杀了他。 那他呢?得知他要离开,觉得他既然都不愿意留在身边了,他也会被杀掉吗? 林落不敢确定。 裴云之从前就如蛇将他视作猎物,明知他不愿,明明娶林青窈也可以。 可还是将他绞缠入腹。 裴云之的布局悄无声息,谋划中看不到一点真情。 爱怜不过是施捨,是谎话,是有所图谋。 以前是,现在也一定是。 先前不愿想的,终是在今日惊醒。 沉溺了太久,险些让他产生幻觉贪恋。 不该贪恋的。 第57章 不改 * 冬至后, 建业下了雪。 飘了一夜的细雪堆积,将蜿蜒回廊木栏缠绕。 夜里起了凉风,越近年关, 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寒冷。 建业许久没有什么热闹了, 毕竟天子如今还昏迷不醒。 便是雍王的生辰宴,也是只邀了一些交好的官员而已, 丝竹不出朱门。 加之前些时裴云之出了远门, 没说去做什么,但许有好久都回不来。 府邸里便更冷清了。 立在屋檐下瞧着停了雪的暮色, 林落感觉婚后的日子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漫长, 一晃眼,竟是已然将近三月。 秋去冬来, 唯不变的是他想与阿娘一起活下去。 直到阿娘离世。 自诩聪颖几分,但终经世甚少。 知其事不可为而为之的不会是他。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郎君, 外面冷,进屋吧。」 陪在林落身边的满珧看着林落被寒风吹得瑟缩一下,上前劝道。 闻言, 宛若一尊雕像站了许久的林落终是动了动,颔了颔首, 向屋内走去。 回到屋中, 林落挥退满珧, 独自坐在烛火之下, 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游记。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打发时间的事情。 「咯——」 紧闭的窗外忽传来几声脆响。 不仔细听有些听不出来。 但因着次数有些多,便让林落注意到了。 像是……破竹声。 主院中唯有一小片竹林, 是竹枝被雪压折了吗? 分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但林落听着还在断续响起的声音,他忽而起身向窗边走去。 将木窗微微推开一个空隙, 窗外的寒气便直往屋内涌进。 目光向竹林看去,并无什么特别的。 本来就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是竹枝承不住叶上雪断了而已。 只是看了一眼,正待林落欲关窗之时,一双手忽拉住了窗扉。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如玉,很明显是一只男人的手。 林落呼吸一滞,手中卸了力道,怔愣着。 随着那扇木窗被打开,一袭轻甲狐领锦袍的裴云之赫然立在了林落面前。 许是来时匆忙,他并未换衣裳,凑近了些,林落便闻到了丝丝腥气。 皱了皱鼻子,林落问:「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要去好久吗? 不知多久没见过裴云之了,突然出现在林落眼前,让他眼睛不自觉地贪恋着一眨不眨地看。 半月不见,裴云之好像变了些许,又好像没变,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神色,冷淡的眼眸中似有风雪,但偏偏眉目间不似记忆中的寒冽。 第137页 有隐约疲累。 「心有所念,便回来了。」 缱绻的声线偏冷。 裴云之怕身上的污渍弄脏一尘不染香香软软的人,即便心中思念,但十分克制。 只立在窗外,又道:「在城外路过一处梅林,瞧着开了些花,要去看看吗?」 虽然裴云之这些时不在建业,但是对建业里发生的事还是了如指掌。 他知道林落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府邸了。 「好。」林落点了头。 本该是要从门口绕出去的,林落却直接爬上了窗台。 见势裴云之伸手扶了一把,堪堪稳住了青衣少年的身形。 待林落站稳之后,裴云之牵着他出了府。 府外已然备好了两匹马。 先前在洛阳时由裴云之教过骑马,纵使只学了两日,但林落悟性极佳,如今也没忘。 便随着裴云之便打马出城。 身旁的景色不断变幻,穿过长街小巷,直到出城到了一片梅林里。 梅林里的花如裴云之所说一般,开了星星点点。 虽然梅花开了不是什么惊奇的事情,但是林落其实很少见梅花。 应该说从未见过。 除了野竹野菊常见,梅花这般物什,没什么人种,便没见过。 下了马走在梅林中,他闭了闭眼,深深的感受着梅花的沁香,却忽的在脸上感到一点冰凉。 睁开眼,林落看见片片雪花落了下来。 他连忙转身,与裴云之相视。 「夫君,又下雪了。」 皎洁的月光下映照出片片晶莹雪花,而裴云之一袭锦衣姿态端方立在那里,满身傲雪凌霜。 眼前人仪态雅正,身上的血迹似乎都做了色染,是顶好的清贵公子,半分瞧不出是会言笑间就拔剑杀人的模样。 可轻甲护腕还是隐隐透出了几分肃杀。 「嗯。」裴云之颔首,以示应答。 梅与月色映雪,但他眼中唯有身前的清瘦身影。 被那双清冷眼注视久了,林落轻声道:「岁寒三友,如今唯有松柏未曾见过,但见郎君,如见松柏。」 巧话出口便是。 一如嫁来之前。 闻言,裴云之眸光微动,低笑一声,继而是他意味不明的语调:「落落还是那么嘴甜。」 见人终是勾了唇角 也弯眼笑了笑,林落换了话口:「夫君这次回来,还走吗?」 「嗯,今夜只是路过建业,稍后便又要启程了。」 「哦……那我呢?不要我和你一起走吗?」 话声似有失落,随着眼帘垂下。 但林落心底是欣喜的。 「如今林氏探子不在,林氏也暂顾不上你,不必忧心林氏对你的要求。」 垂着的头让人看不清小人儿心绪,只以为是不舍,或是不安。 裴云之上前一步,捏了捏人脸颊软肉。 喉间滚了滚,无声吞咽了一下,他才道: 「落落,我此行是去北地,年前年后或许都会在那里,约莫惊蛰便会归来,如今各地动乱,所以年关前除岁旬假时……你就在建业哪里都不要去,可好?」 「岳母那边也不必担心,我会派人去东郡。」 如今之势,便是他自己身边他也难保安全。 似乎唯有建业,尚还在宫中侍疾的两王之间保持着各怀鬼胎的微妙平衡。 不过即便如此,裴云之还是不放心。 他说:「你在府中如若觉着闲来无事,有空可以学制辨认竹响。」 「竹响?」林落歪了歪头。 是什么? 裴云之自袖中拿出一物,递给林落。 「便是此物,选用合适的细竹,将竹节中空清理,再在其间填上烧物,点燃发出短促脆响可作密信。」 随之拿出的还有一张素纸,正面记着长短声含义,背面则是如何制作。 林落接过垂看。 裴云之道:「记下后便可将纸烧了,我不在建业时,若建业也起动乱,你只管燃一枚竹响。」 「旁的人都不要信不要管,会有人来护你离开。」 是隐匿在建业的一小支精锐。 足以护林落一人离开。 拿着手中一根手指般细长的物什,在裴云之的引导下用火摺子点燃扔至雪地中。 一声声长短不一的竹枝折断轻响,就如同风吹或雪压断了木枝。 很轻,很不明显。 但稍稍走远些,还是很清晰。 林落还是头一回见这种用于传密信的东西,一时有些惊奇。 忍下想立即寻来材料亲手试试如何做的冲动,他顿了下,迟疑出声: 「夫君把这般机密教给我,不怕我告知旁人吗?」 「落落不会。」 「那我若是告知了呢?」 「那便……告知罢。」 裴云之眼中折射出雪月清光。 「小舟入水,吞没或是同游,任凭涛浪波澜。」 看吧,果然是在骗人。 平静的暗色瞳孔里是难测的晦暗。 不可能是真话,一定有隐瞒。 林落是真不知晓他如今对裴云之来说还有什么用途。 或许是见他色相着实满意,喜爱一阵儿便什么甜言蜜语鬼话都说得出来 或许……还有别它。 总之他不能再贪恋下去,他不想死,他还有阿娘要照顾。 第138页 「夫君既以诚相待,我也没什么好回报的,这枚穗子便给你。」 就在二人离开梅林回到府邸门口,裴云之要离开时,林落解下了腰间的穗子。 是李茹给他的那枚。 本是没打算送的,但还是送了。 将其收下系在腰间,裴云之忽道:「落落,再等等,很快……」 一切都会圆满的。 什么很快? 林落不知道。 他只道:「夫君,一定要平安。」 雪下的愈发大了,落了两人满头,却又都融在发间。 听见林落如此说,裴云之眉眼微弯笑道:「好。」 旋即跃身上马,飒飒如流星。 * 裴云之走的第二日,送去叶氏的信回来了。 是一个银楼铺子的店家送来的。 彼时店家说是前些时有人为林落打了套头面。 如今打好了,该是要试试合不合心意。 若是不合,须得拿回去重做。 林落本以为此事是裴云之吩咐的,便让人进来,去房中镜前试戴。 只不过刚进入,那店家便一手打晕了随林落进来的满珧。 店家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女子,和人说话时温温和和的,挂着笑十分亲和。 却不明竟能悄无声息地打晕一个成年男子。 让透过铜镜瞧见这利索动作的林落一惊。 旋即便拿起了簪子护在身前。 「你要做什么?」林落惊疑不定。 只见店家在将满珧放置地上后,向他微微福身。 即便此时林落还穿着罗裙,点了胭脂水粉,模样俏丽水灵。 店家却道:「林郎君,五日前你传信于叶公子,今日我是遵叶公子之命来带你走的。」 「叶」字一出,林落便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躯。 自雍王府那一夜,林落便打定了主意要立即离开。 不能再沉溺下去的。 将近三个月,想来裴怀川那边的进度也快了。 于是五日前他趁着冬至刚过,说是要去亲自挑些锦缎为裴云之裁做里衣出门。 而后在街头找到了一个摊贩塞了些银子,托人向丞相府送去信笺。 「不是要做成意外么,今日便走是否为时过早?」 林落听全了话,微微蹙眉: 「且你一来我便离开消失,你以后应还要在建业行商,贸然如此恐是不妥,不若过几日我寻机出城一趟,那时作成匪徒劫道再走如何?」 「自是可以,不过,昨日东郡也有一封半月前的书信传来,让叶公子代为转交于你,还请林郎君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店家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裴怀川传来的信? 眉心深了几分,林落心跳空了一拍。 他觉着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待接过展开,只见其上书:伯母忽患重疾,难以跋涉,茑茑,可否提前离开? 难以言喻是什么感觉,脑中忽如覆上一层雾。 呼吸急促,又停滞,再急促。 回过神来匆匆将信笺折起,拿火摺子在屋内铜盆将其点燃一角,林落说。 「请带我走。」 去东郡,越快越好。 * 匆匆在建业一夜,裴云之便连夜赶着陆路又登了船。 方坐在船舱解了护腕,垂袖一副文人公子相。 门口忽传来「笃笃」两声响。 没待裴云之说话,旋即门被推开。 是司寇淙走了进来。 回手将门扉拢上,下一刻他的话声也随之而至。 「裴云之,我都替你累得慌。」 护腕叠在一起放置桌案一角,裴云之一边取出茶炉,一边淡淡道:「累什么?」 「你脑子里谋划的事太多,难道不累?」司寇淙反问。 「亏你还读的书比我多,你听学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人臣之道之术你该是最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近来你是怎么了?」 司寇淙继续说: 「越俎代庖之事从未见你做过,还领兵行军……纵使温匡寿承诺你待他登基便擢升你为太尉,但栎王一事,你找他要兵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你如今自请领裴氏私兵去北地作甚?」 「云之,你在打算什么?」 近来司寇淙一直在建业,并非是他所愿,也并非是裴云之所求。 而是雍王让他前来。 当然,也是因为琼州水军暂时并无用处,司寇淙也没什么要事做,便在雍王召来几人隐隐透出监察裴氏之意时,他自告奋勇了。 雍王并不知二人情谊与谋划,此行让司寇淙送裴云之去洛阳,便是要他贴身去监察裴云之。 司寇淙是真的不明白裴云之近来到底在打算什么。 又是在雍王生辰宴上杀了雍王还未做处决之人,又是向雍王直言自请领裴氏私兵前去追剿栎王在北地的母族势力。 「不便告知。」问题太多了,裴云之蹙了蹙眉。 手中碾茶的动作缓而又缓,如他心绪琢磨不透。 「算了,爱说不说。」司寇淙也不逼问。 当然,也逼问不了。 他只耸了耸肩:「真不知道你这么希望温匡寿赶快登基是图什么,无论是两王争权还是三王夺位,如今胜算最大的便是温匡寿,你这般急切瞧着是两年三年都等不起了……你可要想好,你这样继续下去这条路不会太轻松。」 第139页 「若你现在让我折回建业,也许你今年岁除还能好好在洛阳与亲人团聚美满。」 不止今年,明年也是。 嚣张的、不受控制的臣子。 还是裴氏臣子。 温匡寿即便允诺了三公之一,但不会让他活长久的。 或许裴氏也会万劫不复。 走在悬崖的绳索上,裴云之如若返回,尚还来得及。 「不用。」 * 裴氏的私兵整船起航还需得一些时日,于是司寇淙就这般与裴云之在洛阳歇脚。 待去了裴氏主宅拜见了裴父裴母,出来时,司寇淙感嘆。 「伯父伯母瞧着极其温厚,养出你庶弟那般浪荡子不奇怪,倒是你,怎的古板又冷漠?」 「难不成不是亲生的?」 司寇淙口气带着不正经,裴云之便也没计较。 只道:「我自幼在祖父膝下长大。」 「裴御史?」 司寇淙幼时没怎么出过琼州,除了兵卷更是没怎么听过学,便不似世族子那般认得各地世族以及历任官员。 不过他记忆里好似是有这么个人。是少时写信给他阿父送来裴云之的落款。 御史大夫,裴少辞。 「祖父已然告老还乡,称裴家主罢。」裴云之抬步跨过朱门槛。 裴少辞虽然致仕,但如今裴氏郎主还是他。 裴云之自幼被接去,便是为了未来将家主之位传与他。 话间,二人正准备上马车。 只是司寇淙上去时,一个侍从忽叫住了裴云之。 「长公子,请留步。」 裴云之转身,只见是一个老伯。 从前是此人常常引他来回祖父与双亲身边。 「程叔,是有何事?」 「长公子,前几日郎主传信来,要我若是见到长公子回来洛阳,便让你去老宅一趟。」 裴氏祖宅并不在洛阳城中,反而在山中。 裴少辞自致仕后便去了老宅守着祠堂。 虽说还担任家主一名,但大多事务其实已在这些年交于了裴云之一手处理,他老人家已隐居山林颐养天年。 「阿父寻我何事?」 这两年裴少辞已经少再出祖宅了,也很少再见裴云之。 说是不问世事。 便是连裴云之婚宴也未曾前来,只送来了贺礼。 如今寻他是为何事? 「郎主并未言明。」程叔摇了摇头。 默了默,裴云之道:「知道了,稍后便去。」 * 冬日青山如旧,穿过羊肠小道,破了山间还未来得及散尽的雾气。 车轮声终是停在山间一处宅院前。 自马车上下来,裴云之已是许久都没有来过此处。 少时在此几年,算不得什么愉快的记忆。 但也并不是不愉快。 只是……很久远了。 「长公子,郎主在竹院。」 门口守着的侍从说。 袖中的手蜷起一瞬,旋即又松开。 裴云之去了竹院。 方进入,便见一个鹤发白须的老人跪坐竹院中的案几前,案上烹着一壶茶。 走近,裴云之掀袍跪了下来。 却不是跪在案几前的软垫上,而是一旁的小石路上。 见他动作,裴少辞饮了口茶,才道:「看来他们说的没错了,云之,若是我不派人去你府上询问,你打算将娶了个男人的事瞒多久?」 到底裴少辞才是家主,裴云之身边的侍从纵使再如何忠心,也是裴氏的家生子。 只是裴云之并没料到连婚宴都未前来的祖父会特意着人去打听到此事。 「孙儿未曾想瞒阿父。」 膝下是洼凸的细碎石子,裴云之垂着眼,却恍若未觉。 「你是何时知晓林氏嫁来的是男子的?」裴少辞又问。 裴云之如实作答:「一开始就知晓。」 端着茶盏的动作微顿,而后被轻放在几面上。 动作是雅正的,但眉眼间的凌厉却向裴云之散去。 「身为裴氏子,你应知晓该做什么,而不是如此妄为。」 「孙儿并未妄为。」 这是裴云之少有的顶嘴。 「天子赐婚要的是林氏嫁嫡女,却嫁来一位男子,如此欺君之罪,你该如何做?你是如何做!」 分明是淡然的语气,但裴少辞每一个字都带着威压,向裴云之打去。 「……」 该怎么做? 自是藉此以皇权向林氏打去,就算不能伤筋动骨,却也能以此咬下一块肉。 这块肉最终是被谁吞之入腹不重要,重要的是咬下了林氏的肉。 可。 少顷,裴云之静静道:「阿父,我心悦他。」 心悦。 此言一出,终是让这个大半生都波澜不惊的裴氏郎主面上有了片刻僵硬。 裴少辞半晌没说话,脸部有微微抽搐,连带着鬍子跳动了几下。 才听有些许怒意的声音溢出,带着些不可置信。 「你……心悦一个男子?」 「是,孙儿心悦一个男子。」裴云之抬起了眼,与裴少辞对视。 眼中的坚决不是假的。 自小到大,裴云之在此跪过无数回。 从未有哪一回,裴云之这般回视他。 坚决的,带着不可转移的执拗。 第140页 「待圣上醒来后,你再将此事禀报也不是不可以,这段孽缘……这段时间也够了。」 许是老了,也许是当年小小一团的人长大了。 裴少辞忽退了一步,不似从前那般。 可未曾想,裴云之叠手弓腰。 「阿父,恕孙儿不能从命。」 男子的动作是认罪? 不是。 是在请罪,不改。 明明他可以假意应承,因为他知道天子纵使暂且不会驾崩,但也不会醒来。 但他不愿。 迟早该说的。 竹林沙沙作响,沉默有多久,裴云之便以额贴地多久。 终是在身前响起衣袍掀动的声音时,裴少辞开口了。 是对着远处的侍从说的。 「请家法来。」 裴少辞怒声如洪钟,显然康健无比。 所以在家法打在裴云之背上时,力道也是十成十。 裴云之的弓是裴少辞亲自教的。 这般跪在竹林受罚的情景记忆中有过,不过从前都只是被打手板。 这是头一回请了家法。 ——一根黑竹而已。 坚硬如铁。 已然起来正着受罚,闷响一下下打在嵴背上,似是想打碎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裴云之却并未露出半分痛楚。 仿佛背上的疼痛与他无关。 自己的孙儿是个不怕疼的人,懂隐忍,知礼法。 从前手板不过是因其犯了错,虽知裴云之下回定不会再犯,但还是要以示惩戒,有定数的打。 从未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并未说要打多少下,并未控制力道。 可裴云之就是不认错。 所以越打,裴少辞便越心冷。 不改。 明知他不会容忍此事裴云之也不会改。 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 背上的家法缓了下来,停了。 裴少辞声音忽带疲倦:「你若心悦也不是不成,只是男子不可为裴氏主母,你且将他休了,再娶一位女郎,我便不管你了。」 家法已经被裴少辞递给一旁侍从。 侍从接过本是想直接放回锦盒中,却不了握了一手黏腻。 再拿开,才见是血。 「……!」 本想惊呼,但侍从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黑袍男子似是个没事人一般,裴少辞神色沉沉。 知晓这不是个打搅人的好时候,他便将声音咽了下去。 只端着锦盒拿着家法退了下去。 侍从走时,身后身影又俯下。 裴云之道:「阿父,请恕孙儿不能从命,孙儿此生只娶一人。」 还是那句话,便是连退路都断绝了。 「那嫡系血脉呢?」未曾想他退一步,裴云之却得寸进尺,裴少辞怒而发笑:「你与男子难不成还能生个重孙给裴氏?」 「可自旁系抱来嗣子。」裴云之道。 背上的血在玄色的衣袍上看不出颜色。 直到顺着衣摆在石子路上洇开,才知其伤势究竟有多重。 看着眼前这个孙儿,裴少辞忽然有些恍惚。 自幼抱来膝下养大的人,他是否从未看清过裴云之心性如何? 罢了,也不用纠结。 总而言之。 「不行。」 裴少辞负手,眉眼极其阴沉。 「你现在就去祠堂门前跪着,你好好让列祖列宗看看!看看你这歪邪的心思!」 「裴氏一族至今从未出过你这般无耻之人,你只娶一个男子的事我是万般不能答应的,你若执意如此,便去问问祖宗,看看哪位祖宗答应!」 「待有祖宗显灵答应你了,你再起来!咳…咳咳……」 饱含怒气的声音话到最后咳了起来。 裴云之抬首去看,膝行两步手伸出想要去扶。 却被裴少辞拒绝。 自己抚着胸口顺了顺气,而后裴少辞甩袖离开。 片刻,裴云之也起身,向着祠堂走去。 * 才出了几日艷阳化了雪,夜里却又下了起来。 祠堂外。 雪中嵴背清碎,三日默跪,算不得什么的。 正视着祠堂内的牌位,裴云之只在想,倘若祖上真的有灵。 请庇佑他与林落,美满一生。 * 裴少辞最终还是放走了裴云之。 许是妥协,也许是因着裴氏私兵都整船待发。 裴云之还需前往北地。 琼州事务司寇淙毫不着急,毕竟琼州临海,并无什么大碍。 他便以为雍王监督之名随行在裴云之身边。 自船转陆路,舟车劳顿。 行军好歹停下时可稍作修整,但裴云之却是夜夜不休看着北地探子情报,在地图上勾画。 「御医都说了天子尚还能活一年有余,雍王登基一事不急于一时,你何苦如此着急为他扫清障碍。」 上回询问没得到答案,司寇淙依旧不解此事。 栎王母族在北地,皆是骁勇善战之人。 裴云之领着私兵,还亲自前来,日夜不休。 莫不是把自己当神仙了? 「时间紧促。」 军帐烛火中,裴云之言语间并未分心。 案上地图视野广阔,如今又正值寒冬。 他凝眸,思索着在如此不熟悉的地势下该如何以步兵绞了铁骑。 第141页 「说到底你就是急!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像是老婆孩子跟别人跑了一样。」 司寇淙也懒得去打扰裴云之谋算,他只斜坐案前,拿起酒袋闷了口烈酒嘟囔两声。 「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不用事事自己硬撑,我也可以帮你。」 「……」 分明先前说过许多话都被裴云之淡淡应过,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骤听此言,裴云之却恍然一怔。 眼前的地图都作了飞花,浑成镜中水月。 不知是这些时若有所感不安,还是少眠沌了思绪。 裴云之不敢将眼前摇碎。 脑中忽想起马车初见时那一面,掀开车帘,小人儿便斜坐在车厢内,用那春水叠波的眼看他。 思念与不安一齐在心中忽然疯长。 并不明在不安什么,裴云之只抬手捂着胸口喘了口气。 闭目平息一刻再睁开,眼前的地图还是地图。 定下心神再度延续演算,裴云之想。 再快些,回去就能将人拥入怀了。 * 第58章 离别 云苍山。 几片山脉绵延被微风拂过, 青山峰峦起伏,仿若一条滚滚绿江,云是浪边, 无边无际地延伸。 东隅书院坐落其间一处谷中, 南北依山建起高楼,东西通畅, 一边是万丈悬崖, 谷底便可看云海间旭日高升,一边是山林, 登楼便观绿海日落。 林落自高楼屋室出来时正值日出, 一轮红日自谷中浓雾间升起,红雾灿光。 书院弟子已有不少人前来温书了。 卢从杰登楼就看见林落将藏书室落好锁, 而后转身迎面走来。 「宁公子,你们昨日不是已经将所有卷籍抄录完了吗, 你怎么如今才出来?」 他抬手揖礼:「可是一夜未眠?」 「嗯。」 看见身前人,林落笑了笑,颔首:「所有卷籍昨夜便修完了, 瞧着目录册子还没人写,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便顺手抄录了下, 未成想出来便是日出了。」 闻言瞭然点点头, 卢从杰几分感嘆:「说来宁公子到此来也已有一年了, 忙碌修书之余还能写出《月海记》那般文采斐然的文章,真是让我等自愧弗如, 不过……既是修书一事已然结束, 昨日听闻叶夫子有意邀你在书院执教,你却不愿, 为何呢?」 此言一出,他身后几个白衣弟子也纷纷出声。 「是啊,宁公子四月前所着的一卷《月海记》,笔下海晏河清之势宁人观之嚮往,世外桃源的意境似得叶氏真传,可否能教教我们如何心悟?」 「听闻正是因为宁公子这卷《月海记》使北地周氏的七公子一月前便辞官找寻叶氏之人求得入隐书院门路呢,他如今应正在路途上,只为前来见得宁公子一面。」 北地周氏是个名门望族,只可惜这些年来没落,直至一年前族中嫡系七公子入仕,一年间便又辉煌起来。 瞧着周氏门楣日益光耀,但在这紧要关头,周七公子读到了《月海记》,于是就弃家族于不顾了。 这些话是前几日来山间收拾空置小院的侍从带上来的。 情况大体是这么个情况,但想来其中还有旁的缘由。 林落不知也并不在意,只听此言,稍稍摆手。 「诸位过誉了,但我之浅薄,不足以教人。」 《月海记》不过是一卷虚构篇章,其间描绘安宁盛世再如何美好,终究不是他们所处的现世。 『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乡邑大治』之景不是如今世族横行,权欲薰心的大景会有的现实。 他如今只能写出世人嚮往的美好、安稳田园间的乐趣,还不能知晓世间百种残酷何解,自不能误人。 纵使林落这般说了,可卢从杰却还想劝。 「山下不管山中事,我等来此听学隐居,便是为心中桃源,宁公子可构建其景,若能学之如何入此心境……」 「隐居非是避世不闻。」一声悠然插入,「叶夫子让我们在东隅书院隐居听学,意在暂寻安宁,但并非不通世事一心沉浸自欺欺人中。」 绛紫宽袍的男子倏然出现,俊逸面容面含浅笑,众人一见纷纷招呼。 「怀川兄!」 裴怀川笑吟吟点头,继续道:「我和茑茑今日便要启程下山,前往姜国,听闻那儿是真路不拾遗开平盛世,回来时茑茑或会再写一卷游记……如此,你们可还要留他?」 众人虽在云苍山上少知世事,且姜国离着大景隔了海,除了通商之外,别国之事少传入中原一带。 但他们还是知晓姜国这番传闻的。 多亏了云苍山上收有不少隐士,去岁恰好来了一个去过姜国的人。 对那儿可谓是赞不绝口。 但问其为何不在那处久居…… 只道是自力更生却草盛苗稀,无财无力活不下去了。 那儿不用大景的夫子,也不盛行抄书一事。 他便也只能回来。 可总之,那处盛世之景不是假象,他们十分想要了解一二。 但从那人口中只听得分毫,又无竹卷记录。 这下听闻林落要去,众人哪会再留。 「是这样么?那归来之时,一定要让我们先行拜读一番啊!」 「啊……明年我许要下山一趟,可看不了了。」 第142页 「无妨,届时各大书肆定会有人抄录售卖的。」 几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裴怀川充耳不闻,只看林落。 见那秀靥虽是面上含笑对众人应声,但眼底却有几分惺忪疲倦。 他便开口打断:「好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同卢从杰几人颔首告别,二人便一同下楼。 见身旁无人时,林落才看着这个时辰突然出现在此的裴怀川出声。 「这几日你不是说要去山中垂钓钩些鱼来做干粮么,怎么来书院了?我又何时说要再写一篇游记?」 「垂钓了几日鱼都不上钩,瞧起来我们下山路上只能吃些干饼子了。」 见林落修书修得都忘了时辰,裴怀川无奈。 「茑茑可是忘了我们今日便该启程下山了?一早去你院中寻你不见,采绿说你一夜未归,便来此找你了。至于游记么……我胡诌的,但你真不想写?」 林落虽是没说过,但裴怀川知晓他定是有这个想法才会在自己邀约一同前去姜国时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 闻言几分恍然,林落这才想起着实是今日便该下山了。 旋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忘了,见谅,那我们赶快走吧。」 想来这个时辰采绿已经将收拾好的行囊都放在马车上了。 看着眼前一袭青衫在说完后便加快了脚步,半分想要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二人二月前就约好同去姜国,这般大的事儿,他昨日还提醒过林落,没成想这小人儿又是一夜未眠。 「许久未见你失眠过了,昨日又为何睡不着了?」 快步跟上了前方那几分虚浮的脚步,裴怀川微微嘆息一声。 却对此情况似乎见怪不怪。 毕竟先前林落夜不能寐时请过医师来看,都说林落无事。 不过林落已然是很久没有失眠过了。 也许说他失眠的毛病,只在一年前出现过半月。 那时林落刚来东隅书院,因着阿娘新丧心神不宁,便几夜合不上眼。 若不是裴怀川寻来会点拳脚的人将他打晕几回睡了几觉缓过来,恐怕都要心力交瘁而亡。 但这般症状已经是一年未曾发作过了。 「前些时是阿娘忌日,我梦见她了。」林落笑了笑,解释得很快。 所以才睡不着。 其实也不止梦到了李茹。 还有……裴云之。 此时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也不过是梦见了,心中并无波澜。 林落很快垂眸敛下心绪。 跟在一旁的裴怀川见人垂眼只以为是彻夜不眠的疲倦作祟,看那薄薄的眼皮连着鸦睫轻颤,忍住想要将人拥住的一股冲动。 他再嘆:「好吧,你先去马车上等一会儿,我去找医师再开几幅安神的方子带着,你这几日路上先好好睡几觉,这回下山正好路过东郡,我们顺道去祭拜一下伯母,你可别拖着没精神的样儿让伯母心疼了。」 因着修书一事繁琐而不能断,下山来回路途时日又漫长。 所以今年李茹的忌日时,林落没有前去祭拜。 如今修书一事已然完成,林落昨日拿了叶夫子递来的银票,有了银钱也有了空闲。 自是要去祭拜的。 早已习惯裴怀川这般并不越界的关怀,林落道:「好。」 * 上了马车,林落在马车上等了会儿。 待裴怀川端来了安神汤,他喝过之后便睡了。 此行万事从简,裴怀川和林落便各自只带了一个侍从。 两人带着侍从拉着简装行囊各乘一架马车。 云苍山广阔,待他们摇摇晃晃终于出了山中来到山脚下时,已是过去了四日。 眼见着天际余晖将尽,马车便在路过一片梅林时停下来修整。 林中还有花瓣纷飞,是冬末还没来得及凋谢的梅。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不同于先前的腊梅初开的花苞,现下正是梅花凋零的时候。 二月底的气候一如既往的寒凉。 彼时林落刚走下马车。 瞧着梅林里的花,想起了与裴云之见的最后一面,林落没有说话。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一晃一年竟是如此就过去了。 一年间,他从未忘记过裴云之。 这个人这种事,世间再难遇到了。 只是虽是李茹已逝,他不必再考虑她如何,林落却还是丝毫没有想再回到其身边的想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能神交,自也不能心合。 如今这样就很好。 「郎君,坐下来喝口茶吧。」一旁的采绿走上前,对着正在赏梅的林落说道。 林落早已不是林氏的女郎,而是东隅书院的修书人,采绿便也改了口。 听到采绿的声音,林落也收回了看残花的目光。 理了理衣摆,他道:「嗯。」 在梅林只是停留了一夜,第二日,二人便进了桑水城外一家客栈歇脚落宿。 因着二人并不打算进桑水主城,刻意挑选的是一家离主城最远的客栈。 所以客栈有些旧,厢房也不怎的大,连带着桌案也是。 林落虽是并不介意,但二人既然是同行,自是要一起用膳的。 厢房案几摆不下,便一同下到了客栈一楼堂中落座。 第143页 此时正值午时,堂中坐了不少人,多是贩夫走卒将货物放在客栈外进来歇脚用膳,顺带谈天说地。 嘈杂吵闹中,也不怕有人会有闲心思偷听二人说话。 于是在点了菜后等待时,林落看着裴怀川,问出了下山后他一直想问的话:「柏清,你已经陪我上山一年了,如今下山,你想回洛阳看看吗?」 在东隅书院时,裴怀川只用柏清一名示人。 尽管旁人大多都以山下真实身份相待,但他依旧如此,并让林落也只用宁非茑这个名字。 林落问为何,裴怀川道是书院中经常会有人下山游历,如同他们一般,届时若是暴露二人在此,不好。 毕竟山中人大多为假死脱身或是鱼俗世亲缘断念后才来,几乎无人与他们二人一般,一个是自裴云之生变不告而别,一个是给裴氏留有书信一封便了无音讯。 山下许会有裴氏人寻找他们的。 当然,这只是裴怀川的猜测。 因为书院弟子虽是也能自由出入山间,但除非是常常下山,不然并不会得知山下之事。 来云苍山是为避世隐居,世间事不会有人传入山中。 这种日子十分惬意,裴怀川便也未曾刻意打听过山下事。 只是如今林落提起裴氏,他愣了下。 而后道:「不回了。」 想回洛阳吗? 裴怀川自是想回的。 他自幼养于主母膝下,裴夫人又温厚和蔼,待他如亲子。 因裴云之常年不在主宅中,他便享尽了父母疼爱。 可他现下不能回去。 就当是他不孝也好,是逃避也罢。 他只庆幸遇见了林落。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与人一同断念俗世,再回去只能是自找麻烦。 ——他下山之前还是寻人问了问如今世道的,听闻半年前先皇驾崩后便是雍王登基了。 官场之事,裴怀川了解并不太深。 但想来不论雍王登基一事是否代表裴氏就此一步登天。 他为裴氏庶子,如今裴氏嫡系除了裴云之外便再无男子,他回去裴氏定是要让他入仕巩固裴氏门楣的。 很早以前祖父便想这么做了。 只是那时裴云之为他解围,说是暂不需要。 但自被裴云之派去琼州时起,他便知晓,长兄一定不会再包容他了。 如今的日子,就很好。 是他梦寐以求的。 纵使他还不敢…… 往昔被乱花迷眼,不觉如何,今朝但见一人,才觉过去难言。 抛却俗世荣华干净一身,忽知是此人非为祈求怜惜的少年。 惊才绝艷无外乎此,更让他胆怯。 只敢陪在人身边,盼望得一回眸,一浅笑。 应不会远。 看着眼前人因着自己的话神色些许变幻,又有几分少见的凝重。 瞧起来是真的不想回洛阳。 如此也好,他其实也有些不想去那儿。 林落没再多问。 适时客栈侍从也端来了菜餚。 二人执筷用膳。 客栈的膳食算不得很好,但总比这些时下山的风餐露宿的干粮好。 在用至觉着饱腹之后,林落便停了筷。 只是方拿出巾帕碾了碾唇角,林落便忽见客栈门口走过一支行军。 这里怎么会有军队? 林落视线被吸引过去。 恰逢此时客栈中有一个孩童也被此景吸引,自板凳上跑下,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上瞧。 孩童太小,许是头一回见着身着铁甲的人,被那泠泠寒光吸引,忍不住倾身想要再凑近些看。 却不明门槛太窄,他站不稳。 手一个没把住,身子便倾倒下去。 客栈门口便是两阶石台,这摔下去孩童最少可要破开皮肉了。 看见了这一幕的林落顿时心一惊,站起身来想要去扶。 却太远。 而还未待他踏出一步,便见门口路过的行军中忽出来两人,接住了孩童。 林落的步子顿了下来。 此时孩童的娘亲也发觉了孩童不见,正巧看见了门口的一幕。 她自士兵手中接过孩童,连连道谢。 见着孩童平安无事,林落便又坐了下来。 恰见对坐裴怀川因他动作看他。 「我……」 因着裴怀川是背对着客栈门口,想来是没看见方才那一幕。 林落便开口准备解释。 只是刚说出一个字,便听邻桌也看见了门口情景的人忽然感嘆一声。 「虽说如今大景战乱四起与裴氏的人脱不了干系,但这裴氏私兵倒也是少见的好啊。」 「是啊。」有人附和,「旁的那些世族门阀私兵过境恨不得把我们这些人都拉到战场上当人肉靶子才好,裴氏私兵却能护桑水一方周全,连地方豪强也看他们几分薄面,着实让我们能松快些。」 农户不被掠夺米粮,成年男子不被拉去充军。 此处在如今还尚有战火的景国内实在让人安心。 「裴氏私兵如今为何会在这里?」也有从外地而来的人好奇。 这桑水又不是裴氏盘踞之地。 听起来裴氏私兵好像还不是一日在此了。 最先感嘆的人闻言,瞥了一眼那疑问之人,说:「你走南闯北难道未听旁人说起过此事吗?桑水本是栎王封地,但半年前先皇驾崩,三王夺位,栎王因远在北地的母族被裴太尉早早重创,方整了兵想去建业,还未出城就被裴太尉领兵擒获夺了此处,裴太尉走时见桑水因栎王而哀鸿遍野满城混乱,便留下了一支行军在此重建守城。」 第144页 裴云之会有这么好心吗?而且半年过去,现今桑水已然安稳,裴氏私兵为何还不离开? 桑水又不是没有太守与郡王。 「原是如此。」那人稍稍点头若有所思,却没问这些,只又问:「那……这位大哥,你可知这支行军如今是谁在领管呢?」 「你问这些作甚?」男人狐疑。 「我啊,」那人笑了笑:「我想投军。」 「哦,这样啊,那你也是来对地方了,如今裴氏私兵是自琼州来的陈都尉领管呢,陈都尉也是个好人,不管你能不能进裴氏私兵,他都应不会亏待你,高兴了许是还能把你送去琼州呢,陈都尉原先就是琼州牧身边的……」 眼看着对坐的裴怀川就这么一言一语的和邻桌的男人聊了起来,林落却听不进去了。 骤然从旁人口中听见了裴云之的消息,他一时间有点恍惚。 平日里自己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心绪早已没了波澜。 他还以为对其已经放下了。 没成想今日听到这人的事,竟是心如擂鼓。 胸中翻涌着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如今裴云之是裴太尉了。 真好,该恭喜如愿以偿的。 看来他当初离开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裴云之争他的权利地位,他过他的闲云野鹤。 这样,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茑茑,吃完了就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方与邻桌男人结束了闲谈,裴怀川转眼就看见了林落心绪不宁的样子。 是……因为方才邻桌的话吗? 是吧。 裴怀川虽是风流,但也非愚钝迟缓。 初入云苍山将人打晕那几夜他守在小人儿身边,夜间噩梦缠身数十声「阿娘」中掺一声「裴云之」,他便能知晓长兄于林落来说不一般。 一时也不愿去细想林落为何会因为仅是听见长兄的消息便如此,裴怀川抿了抿唇,只让人先回房休息。 「好。」 有些缓慢的从失神里拉回思绪,林落没有拒绝。 * 午后,一封书信到了太守府。 陈郸在接到信后,看着其上许久未见过的熟悉字迹,略微惊讶。 而后快步离开。 「陈都尉,还未到放值时间,你去何处?」有官员看见了陈郸收拾桌案整理衣衫拿腰牌的样子,不解问。 「家中急事。」陈郸应付一句,而后离开。 上了马车,陈郸本是吩咐车夫去往信笺上的城外小酒楼。 想了想,却又道:「先回府。」 * 陈郸来时,裴怀川已经斜坐在案几前,自斟自饮喝了一壶酒了。 桑水的酒百喝不厌,眯眼看着走进来的陈郸。 此人再不复初见时那副灰头土脸样,也不复一年前见时还是普通侍卫的模样。 看着那轻甲佩剑,裴怀川道:「恭喜陈都尉。」 话里是调笑,却也是真心恭喜。 自将陈郸引荐去琼州那一日,他便知晓陈郸定会有出头之日。 「裴二公子,这一年你去哪儿了?」 陈郸并未应答裴怀川恭喜的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拧眉问。 裴怀川给裴氏留了书信,却没给他留。 这一年若不是他自裴云之那处知晓了裴怀川走前给裴氏留了书信,他都险些要以为裴怀川遭遇不测了。 毕竟这一年大景实在动荡。 「只是隐居了些时。」 裴怀川轻飘回答。 话间手中酒盏已空。 只是刚落盏,陈郸便熟稔地给他倒上酒。 倒完,他看着裴怀川:「你可知裴氏正在四处找你?」 其实不该说是现在。 「裴氏已经满天下找了你一年了。」 「哦?」裴怀川有些讶异:「为何?」 裴怀川知道自己会被裴氏找寻,不过他只以为会是在他了无音讯小半年后。 从前还会留下踪迹,如今是销声匿迹,总归是裴氏子,该是要找的。 可……为何陈郸要说已经找了一年了? 不过裴怀川也并不害怕被找到。 裴氏顶破天就是罚他禁闭几日罢了。 「你……将裴太尉的夫人带走,你还问为何?」 见裴怀川似是真不知晓的样子,陈郸有些无奈。 其实这事陈郸本不该信的。认识了裴怀川这么久,他从未在其身边见过任何一位女郎。 可这事…… 见裴云之那般冷寒下令让裴氏私兵留在各地每日守城盘查的样子,他又觉可能是真的。 还是看裴怀川是怎么说吧。 「长兄怎么知道是我带走的?你又怎么知晓此事?」 骤然听见陈郸说出这话,裴怀川奇怪。 而且尚在朝堂为官的叶氏之人为何从未向云苍山传信告知他裴云之在找他,还是因为知道他把林落带走了。 难道是知晓他与林落身份之事的叶氏人中有人泄密? 不可能。 不然为何裴云之至今还未找到云苍山上。 这厢裴怀川还在挑眉不解,这厢见人竟然认了,陈郸顿时眼前一黑。 「你又不喜女郎,为何要将你嫂嫂带走?你可知裴太尉给裴氏私兵是如何下令的?他说,寻见裴怀川,留一口气便可!」 第145页 手足之情都不在乎了,足以见裴云之盛怒。 裴怀川对此却并不在意,只再问:「啧,你先告诉我长兄到底是如何知晓是我带走……嫂嫂的,是长兄告诉你的?」 这两个字真是拗口。 「不是。」陈郸摇摇头:「其实裴太尉并未和旁人说为何找你。」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是我带走了他。」裴怀川不想再叫那个称呼了。 「是……这个,你自己看。」 陈郸从怀中拿出了方才回府一趟取的信件,递给了裴怀川。 身为琼州牧的下属,陈郸本不该知晓这件事的内情的,该做的只有遵从命令。 但他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手中那封一直没送出去的信。 那时林落在临川将信给他,他回到琼州后,却发现裴怀川已经离开。 因一直跟在司寇淙的身边,他也并没有机会见到裴怀川,也没机会去找。 直到一年前听闻裴怀川了无音讯,四个月前又在桑水宴饮时听司寇淙说裴少夫人失踪。 一连两个裴氏人就这般不见,他越想越不对,便在回房后打开了手中那封未送出去的信。 只见其上写的是…… 思绪间,陈郸抿了抿唇,看着裴怀川拆信的动作。 「裴少夫人让我带信时她还未嫁去裴氏,那时我只知她是林氏的女郎,但不知是哪一位,直到你不见后我拆开这信,见到落款便知道了。」 「裴二公子,你简直……」 罔顾人伦! 后面的话陈郸有些说不出。 虽是常年混迹军中,但他不是粗犷豪放之人。 且裴怀川于他有知遇之恩,难听的话便骂不出来。 拆开了那封信,裴怀川并未在意陈郸在说什么。 其上写着绵绵情话的字迹很熟悉,他有些发懵。 那时林落便知晓了『柏清』就是『裴二郎』吗? 应当是不知晓的。 那这封信是给谁? ……一瞬间,脑中灵光乍现,好像有什么想通了。 自东郡酒楼中与林落和长兄三人一遇,他并未想过长兄是借着『裴二公子』的身份与人相处的。 尤其是在二人成婚后,他更未想过。 许是那时被林落竟是宁非茑一事惊讶,也许是见林落嫁来便想离开长兄让他心喜。 忘记了去探究林落为何离开。 也忘记了,长兄既然能够娶身为林落的男子,定是真心喜爱,也会帮助林落去救李茹。 但为何当时一心念着李茹甚至都愿意为其男扮女装嫁来裴氏的林落还要逃离? 是因为欺骗吧。 长久以来的欺骗让人无法相信长兄的真心才会让人找到退路后便要逃离。 「哈,哈哈。」裴怀川突然笑出声来。 清朗笑声荡在厢房内,裴怀川好心情地执起酒盏一口饮尽,而后拿起银壶给尚还在震惊的陈郸倒了一盏。 「二公子,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看着面前的酒,陈郸眉头紧皱,没动:「如今桑水四处都是裴氏私兵,你若是被抓住定要吃顿苦头,如今一年也够久了,不若你就将少夫人的踪迹告诉裴太尉吧,他或许还会放过你。」 「就不说。」裴怀川再自斟自酌一盏,而后倏尔起身向门外走去:「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长兄与他不合适。」 「陈郸,若你还记得你我为好友,今日便当做我们从未见过。」 最后一个字落下,伴随着门扉开合。 今日裴怀川邀约陈郸前来本就是想问关于桑水的裴氏军队一事。 如今不用问就知晓了缘由,裴怀川便也不再多说。 只眉眼含笑地向着更远的客栈走去。 * 抵达东郡地界之时,此处相较于桑水,有些萧条。 乡野田间劳作的都是老人与幼童,便是一个青壮年都看不见。 林落上前略略问过几句,便知晓了是慎王如今盘踞在东郡与临川一带。 附近许多青壮年都被抓去充军了。 叛乱还是什么的,百姓不懂这些。 只觉困苦。 米粮也要拿去许多充公。 「二位郎君是要进城吗?可千万别进城呀,你们这般年轻力壮,定是要被抓走哩!」 林落同田间老媪告别之时,那老媪还如此劝道: 「你们瞧着和我孙儿差不多年岁,唉,可惜我孙儿半年前就被抓去了,上了沙场,死得惨咧……」 「好,不进城。」 抿着唇,林落自知无法改变这些,便也只能在问过后便启程上山。 好在当初在赶来东郡见到李茹最后一面后,林落便做主将人葬在了一处山头。 林氏的坟地里不会有阿娘的位置,他便让人假作阿娘去江边不慎落水亡故了。 林氏不用追究尸身去处,他也不愿让阿娘再与林氏有牵扯。 只不过他也不知道该带李茹去哪里,便葬在了乡下庄子旁的一处山上。 上了山来带石碑前为李茹简单地上过了香,林落回想起一年前见到李茹的最后一面。 那时李茹拉着他的手说:「阿娘在世间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落落啊……往后一定要平安喜乐。」 不需要出人头地,适彼乐土,平安顺遂一生就够了。 李茹所谓的能够下床行走自如病癒不过是回光返照,用了太猛的药让她本就不多的生命也迅速消逝。 第146页 听一直随侍在阿娘身边的侍女说,这药是李茹自己坚持服用的。 她也知晓会因此活不久。 可她本就活不久了,林落远嫁狼巢虎穴,又回不来东郡。 若是出嫁前她还缠绵病榻,定是见不到林落了。 服了药能站起来去再见林落一面,她自是百般愿意的。 那时听着这些话,林落几乎喘不上来气。 可阿娘说过,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过是一场离别而已,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次离别。 只是当时再如何满口答应了李茹他不会伤心太久,如今再回想起,林落还是有些难以呼吸。 但一年过去,他也看开了许多。 很多事无法转圜,当初替嫁一事……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是他亲自为李茹下葬。 至少他不必寄人篱下,有过上自己想要的悠然自在的日子。 李茹一定会为他开心的。 在李茹坟前守了一夜,裴怀川三人便在不远处也陪了林落一夜。 直到第二日,林落看着破晓的天色,闭上眼吐了口气,而后起身来到裴怀川身前。 「走吧。」 * 林落再度与裴怀川上了去琼州的船。 待到了琼州在岸边的客栈修整了一夜,第二日用过午膳,便要登船离开了。 因着林落并没有出海的经验,而裴怀川在琼州待过,知晓如何办这些出海所需的东西。 找商行随行出海一事便是他去着手办的。 于是在今日用午膳时,二人并未一起。 裴怀川先行下去寻商队之人拿通行公文,让林落可以晚些独自用完了膳再下来。 琼州商行众多,岸边酒楼更是奢华,膳食也精緻可口无比。 许多新奇的海货让林落难得多吃了一些才离开厢房准备下楼。 只是刚步入走廊,向着楼梯走去路过一间厢房时,他忽然听见虚掩着的厢房门内传来说话声。 其实对旁人的谈话,林落并不感趣。 但是在林落将要走过之时,耳尖的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裴云之。 这个词瞬间让林落浑身一僵。 脚步顿下,随着话声也入了耳。 「云之的船照理说不是上午就到吗?怎么现在还没来。」是一道熟悉的清朗声音在问。 随即一道冷厉随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谁知道呢,说不准沿途有人又给他报了什么假消息,引他捉人去了。」 这种事屡见不鲜,裴云之在着人查不出错后也会匆匆前往。 但无一例外都是假消息,或是有官员听闻是在寻人便蓄意谋划引人来再献上金银想要巴结,或是图谋不轨者布下天衣无缝的杀局只为让裴云之受死。 ……最终的结果无外乎是这些人都死了。 从前裴云之或许不会这么做,也无人能引他前去。 可这一年来裴云之简直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非是容貌上的,而是行径。 是好事,也不算太好。 「不过是个女郎,还是林氏的女郎,真不明白云之为何如此惦记。」 听到是捉人,自是知晓是捉什么人,最先开口的清朗声音便染上了几分苦恼: 「纵使其人有几分姿色,但倒也不至于如此……去年三月建业城中兵乱他便魂不守舍险些教人暗算了,还好如今缓过来了,却又生冷得很,便是路过清河也不告知我一声同我聚一聚,上回建业匆忙一见,问他一句也不回我便领兵走了,忒刻薄了。」 「他又非是对你一人如此,许是那林氏女郎离开对他到底还是有些影响吧,不过无非是他从未尝过情好,一朝碰到个貌美女郎,许以为自己动了真心……呵呵,不必管他,让他找吧,待往后找不到又遇到了新人也就不找了。」 因着这一年也从眼前人口中听闻了裴云之与林落在东郡的事,冷厉随意的声音很快道: 「此番还要谢过那裴二呢,若不是他将林氏女郎带走,依如今慎王之势……若是丁点重要情报被林氏女泄出去,裴云之才真是难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也是,不过还是帮他好好找找吧……」 嘆息声落下,伴随着舀水声响起。 裴云之在找自己? 裴云之也要来这里了? 听着门内的话,林落一时有些怔愣。 「茑茑,你怎……」 楼下等待了林落半晌的裴怀川见林落还未下来,便上来找寻,没成想一登上楼口就见林落站在一间厢房门口不动。 但他只是刚开口,林落就脩然拉住他手腕向楼下跑去。 因着厢房门未关拢,听到门外的声音,门内的人似乎也觉察到有人偷听,很快厢房门打开,门外却没有踪影。 此时林落已经拉着裴怀川挤进了登船的人潮中。 对方才的事没有任何解释,只让采绿和裴怀川的侍从一道去船舱内放行囊,林落藉口说要独自一人去甲板上透透气。 见林落心事重重的样子,裴怀川感受着被隔着衣袖握过的手腕一圈微烫。 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话。 虽说是要独自前去甲板上透气,但其实甲板上也有不少人。 林落不过是不想要裴怀川跟着而已。 第147页 方才的话还是让他有些心乱。 裴云之找他干什么…… 是因为不甘吗?对他的兴趣还未消退他就突然消失…… 一定是不甘吧。 所以这并不代表什么的,不能代表真心的。 甚至还有些可怕。 被找到后裴云之会如何待他?林落想不出来,便撇了撇思绪不再去想。 他靠在了一根桅杆上,看着船下还在登船的人,思绪又再度飞散。 裴云之是怎么知道他是和裴怀川一起离开的? 裴怀川知道这件事吗? 还好……还好这些时路上他们出行都用了面巾覆面,旁人问起只说是有痨疾。 这么一说,便是连登船排查的侍卫都不让他们拿下面巾,只嫌恶摆手让他们快些进去。 岸上不少商船停靠,贩夫走卒拉着货物热火朝天地登着大大小小的船。 人潮拥挤之间,唯有一处空旷些许。 是两个站在一艘艨艟下的人被侍卫隔开了空间。 目光静静凝视,随着思绪回拢忽然看清了那二人是谁,林落猛然旋身藏在了桅杆后。 纵使一年过去,他并未忘记这二人的面容。 司寇淙和徐清凌。 见到这两个人,林落才猛然想起方才在客栈内的声音为何听着熟悉。 就是他们二人。 纵使此时他与那两人相隔甚远,但林落仍旧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稍稍自桅杆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再看去。 只见他们还站在那处。 林落不知这两人现下站在这里是跟着声音追出来找他的还是为了接人。 应是接人。 因为林落很快看见停靠在岸的艨艟上下来一人。 清绝的身姿如出尘的仙人,却又冷寒无比。 这个身影见过无数回,可也是太久没见过了。 裴云之。 看着那身影的目光随着裴云之转身便在落在了那让他记忆无比深刻的一张脸上。 发丝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似是觉察到有人注视而转来搜寻的瞳仁墨黑深邃,紧绷的下颌与微微皱起的眉让林落倏尔往桅杆后收起了头。 周遭的氛围好像一瞬间被凝固,脑中也一片空白。 他不敢再看。 他们是不适合的。他想。 纵使听说裴云之在找他,但那一定是有目的利用的,不甘心的,唯独没有真心的行为。 一定是! 修书时分明又熟读过许多古籍名卷,却依旧不能让林落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明明是想触碰那个人的,可他也不想…… 很快,船启航了。 一片孤影在海面渐行渐远。 天色渐暗,平稳的海面让人分不清船是在航行还是静止。 林落靠着桅杆,只觉心在漂泊。 这是梦寐以求的自在。 是吧。 所以今日不会是重逢,是永永远远的离别。 天高海阔。 再不相见。 * 因着岸上人多杂乱,自将人接到后,几人便落座到了一旁的茶楼里。 观景绝佳的一层被司寇淙包下,那厢徐清凌去接姗姗来迟的齐羽玉,这厢司寇淙同裴云之并肩行至楼上栏边。 临海小楼上,天接水一望无际辽阔。 身旁的侍从还倒着茶,司寇淙道:「方才你还没来,我让人下去备茶时又抓到一个要在你茶水里投毒的,你瞧瞧,你如今是愈发让温匡寿猜忌了,你可是一点都不怕?」 话是这么说,司寇淙却也胆大得很。 丝毫不顾忌地直呼当今天子名讳,也不顾及传出去会让人知晓他与裴云之不一般的关系。 ——司寇淙不是表露出那般唯温匡寿是从的忠臣。 「不用管。」看着眼前侍从倒好了茶,裴云之捏着茶盏并未饮用,修润指尖只在杯沿摩挲着,开口回道:「我自会处理。」 一路走来都是这副寡言的模样,司寇淙相信自己若是不开口,这小子定是不打算和他说一句话了。 虽然从前裴云之便不是个话多的,但不见得如现下这般连见安都不说。 「都一年了,你那庶弟也是个没本事的,找不到许是两个人都……」 死了。 这两个字在裴云之冷眼骤然看来时咽下去。 微微嘆息一声,司寇淙转口问:「你还不打算放弃吗?」 人走都走了,不管是和谁走,总之是不想和裴云之待在一起的。 司寇淙实在不明白。 裴云之分明也并非是一个不洒脱的人,为何对此事就是放不下? 室中沉默不语。 裴云之挽袖把弄茶盏的姿态端方冷清,瞧起来是对此事无动于衷。 但非是不在意,而是固执。 司寇淙便又问:「你现在每过一地便领着私兵找寻,知道的自然知晓你是在找人,顺带布局慎王一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造反呢。」 知道的不知道的,说的其实都是温匡寿。 纵使天子知晓裴云之夫人失踪一事,但仍旧怀疑裴氏此举或许是一桩自演的戏码。 不过成婚几月,何来情深不寿? 司寇淙此言只为提醒裴云之。 但裴云之却道:「无妨。」 清冷的嗓音好似一阵清风吹过,轻飘着,对万事万物都不曾在意。 第148页 「自你当上太尉之始,遇到多少次投毒和刺杀了?你数得过来吗?还无妨……不知道上次受伤中毒昏迷十日的都是谁,死了十日的鸭子都没你嘴硬!」 司寇淙撇嘴。 「不过是警告而已,他现在还用得到我。」 看着远处的海面,裴云之平静的面上看不出一丝心绪。 司寇淙也无话可说,只道:「行了,不和你说了,我去挑选等会随你去姜国的人,待会晚上你应该就可以上艨艟出发了。」 「嗯。」 司寇淙离去,裴云之便走向了不远处的齐羽玉和徐清凌二人。 二人此行是来送裴云之。 此时他们已然入仕,却仍旧如从前一般。 聚在一处便开始抱怨,从前是听学如何枯燥乏味,如今是官场如何险恶恼人。 大多时候是齐羽玉在说。 裴云之走近时,便听见徐清凌在与齐羽玉告知裴云之託付给他们在他走后要继续在景国内寻人一事。 齐羽玉因被自家侯爷押在兵场练了半年,许久没与裴云之见过,便不知裴夫人失踪一事。 倒是家中管得不那么严的徐清凌在建业去觐见时找裴云之缠问,便知晓了此事。 于是此时他告知齐羽玉此事内幕。 齐羽玉闻言惊讶:「少夫人怎的这般没眼光,跟着那浪荡的二郎君跑了?」 徐清凌摇扇无奈一笑:「这你就又不知道了吧,可还记得前些年裴氏去东郡议亲那次遇到的人?那宁家公子便是裴少夫人女扮男装假扮的,那时裴少夫人如此大胆是因为原本看上的就是那二……」 话音未完,徐清凌忽见一道冷如寒霜的身影坐至身前。 倏尔寂声吞咽下还未说尽的话,他几分讪讪摸了摸鼻尖。 少顷,试探开口:「云之,我刚刚在胡说八道,你没听见吧?」 裴云之并未言语。 适时有侍从上前来倒茶。 方才说了好一会儿话,口舌也有些干燥。 加上周遭温度自裴云之来后便如凛冬已至,更需热茶暖一暖。 徐清凌和齐羽玉二人便端茶欲饮。 茶盏只是刚递至唇边,二人便忽听有水滴答的声音。 随后便响起一声巨大咚响。 茶盏在手中顿住,二人抬眼看去,只见是一旁刚为他们倒了茶的侍从倒在地上发出的响动。 而裴云之手中的茶盏已然不见。 「你们回封地去,不用送我。」 裴云之声音很冷。 「若舌干,便少说些话,不若下回这茶该到腹中穿肠烂肚了。」 跪坐端方的清贵公子眉眼间皆是寒霜,眸中凌冽杀意浮现,让人胆颤不敢与之对视。 但非是对他们有杀意。 二人虽是知晓,却也不敢违抗。 这两年……裴云之的性子越发冷清了。 在东郡时还会笑一笑。 近来却连说话都不客气。 且这茶…… 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徐清凌取下指间一枚银戒放入茶盏之中。 只见立刻变得乌黑。 于是二人再看那倒在地上被茶盏砸中后脑血流如注已经了无生气的侍从,脸色骤变。 虽是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毒杀之事,但走前,齐羽玉似乎还是没太将其放在心上。 只笑吟吟道:「回来别忘了给我们带些姜国的土特产。」 说完,这才离开。 门扉开合,二人离开不久便又进来两个侍从,将尸首拖了出去。 而裴云之仍静坐在案前。 敛眸,摩挲着腰间的穗子。 第59章 奶茶 姜国虽大, 但非名胜不去,便也要不了多时。 游历至姜国幽山之时正值初秋,炎热在山林涧溪作了清凉。 不过此处山川虽是极美, 但寥无人烟。 唯有幽山脚下一小片村庄, 三五户农家尚还有耄耋老人在餵鸡种菜。 空置房屋大多都因常年不住人倒塌了,老人所住小屋也窄小。 不忍借宿扰了人清静, 四人便登山而去。 本就是为幽山景色而来, 自要至顶观景。 只是才上山三日,就逢雨连绵, 山路难行。 半山腰上艰难行进着, 终是在雨势愈来愈大之时两架马车的车轮都陷在了泥泞里,出不来了。 「瞧起来不待雨停泥干, 我们是寸步难行了,好了秦景, 你上来避雨吧。」掀起帘子看着车下试图将木枝垫在泥里让车轮出来的秦景,林落招呼着。 「郎君,我再试试。」秦景闻言却是不从。 到底不是自个儿的侍从, 林落无奈屈指叩了叩身旁案几。 「柏清,你让秦景上来。」 「好。」从车窗向外看着雨势正在自斟自酌的裴怀川闻言回首, 放下杯盏, 探身出门帘外:「秦景, 上来歇着吧。」 说完, 他便抽回身。 秦景也顺从地上了马车,坐回了车厢外的木架上, 在车棚下避着雨。 见是无人再淋雨, 林落松了口气。 只是仍旧蹙着眉。 「茑茑可要来一盏暖暖身子?」 皮相清艷的人拧眉也是极好看的,可裴怀川见不得林落如此, 便递上一盏酒。 抬眸瞧了裴怀川一眼,林落接过一饮而尽,放下杯盏后才微微嘆息一声:「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第149页 「秋雨最多两三日便没了踪影,不必忧心。」 知道林落在担心他们四人两架马车这样停在雨里,一时找不到附近能避雨的地方,晚上便会难以入眠。 可裴怀川不慌,只又给他倒上一盏。 「来姜国游历半载又不是没遇着过这般情形,茑茑还是头一回这般慌张,是怎么了?」 「我不喜欢饮酒,不喝了,你自己喝吧。」 这回林落没接,摇了摇头解释: 「先前我们在马车里合衣而眠也就罢了,可如今采绿病着,马车上又没舒坦的地方给采绿休息,如何不担心?」 两架马车虽是简便易出行,但正是因为简便,他们便没有太多能够休息的地方。 平日里游历,有客栈就住客栈,没客栈的话—— 下雨时不是寻一处农家借宿就是赶路,实在不行便在马车内合衣靠坐小歇一晚。 不下雨时便在破庙或者露天搭起小棚简便睡上一晚。 从未有哪一日如今日。 清晨忽见采绿发了高热,不能驾车了,裴怀川便让林落来他的马车内,让秦景去驾车载着采绿。 而裴怀川则来为林落驾车。 他们预想的是赶忙在山间找到一处水源,好停下来为采绿净手擦脸降温,而后取水煮药。 虽然在早间他们便用车上的水囊为采绿煮过药了,但随行水囊带的并不多。 未成想半道便下起了雨,扰乱了他们的计划。 这下水源有倒是有了,可附近都是林子连着土被雨混成泥,连块平整干燥地都没有,一直让采绿在马车内躺不下只能靠坐着也不是个事。 何况采绿仅是斜躺靠坐便得一人独占一个车厢,而一个车厢最多坐得下两人…… 这样过夜,又下着雨,不论是谁在车外守一夜,定是又要得风寒了。 忧心忡忡地看着挽了小帘的窗外,林落抿着唇。 白皙的肌肤并未在旅途中被风沙粗糙,反而依旧娇嫩,在烟雨山绿的清光衬托下,几近透明。 偏生淡红的唇又润了些许酒水,盈盈着纯白细光。 是饱满的欲。 喉间滚了滚,裴怀川拿起了林落不喝的那盏酒。 少顷,他道:「茑茑,你可还记得去岁书院中来的刘栐?」 「记得。」林落点点头。 这人正是自姜国回来的那人。 裴怀川浅笑:「那你可还记得他在书院时说过他曾在姜国幽山隐居?你说巧是不巧,若是我们寻到那处,许还能在此小住一段时日了。」 说起此事,林落也想起了只言片语。 刘栐似是说过路过几户农家上至半山腰,见有木栏处便是他隐居之地。 从特意请人上山砌了墙的小院右方向山顶走,还有登山的捷径。 刘栐当时将此地告知便就是为了让前来幽山之人若无歇脚处,便可去寻。 当时林落并未放在心间,没成想他竟真会有用到的一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现下距刘栐回大景不到两年,那小院应还能住。 连忙下了马车让两个侍从留在马车内,林落与裴怀川便去找寻那小院。 秦景原本是不干的,奈何采绿还需要人为她换下额间的湿巾与餵药。 这些事儿秦景自不会让林落与裴怀川做。 只好任二人离开。 「秦景也是辛苦,」转身时,林落微微感嘆一声:「我们可一定得找到那院子。」 又是驾马车又是方才冒雨看车轮试图拉出泥泞,已是浑身湿透。 如若不好好歇着,也该风寒了。 一人一把伞撑着,二人便在潇潇雨幕中匿去身影。 * 「……有渰萋萋,兴雨祈祈。」 在裴怀川哼念声中穿过山林木间,终是在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里的林落力竭之前,两人到了一个与满是树木的山间格格不入的青墙黑瓦院墙边。 林落本为终于到了歇脚之处心中轻松几分,却在看见小院外的草棚下摞着一堆明显是新噼的柴火,与旁边立着的一把破旧但斧刃仍然锋利的斧头之时,又蹙了蹙眉。 「这小院好像有人住了。」放缓声音,林落立在裴怀川身旁道。 「不能吧,此处远离城镇村落,怎么会有人住在此处?」 其实倒也不是不可能。 万一是像他们一般前来借宿的呢? 裴怀川说完显然也想到了,便又道:「茑茑,你在这里别动,我先进去看看。」 瞧瞧对方多少人,是否能让他们在此小住。 毕竟这儿虽说是小院,但也不算太小。 若是人不多,匀出两个空屋让他们借住两天应也可以。 心中百转千回,裴怀川眯着双眸,迈步踏进了并未被关严实的小院门中。 林落立在原地,看着裴怀川推门入内。 「你是何人?可是要借屋避雨?」 不过是刚看着裴怀川进了那个小院之中,一个背着竹筐的男童突然从林落身后走来,站至林落身边询问。 有些发愣的,林落打量起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童。 男童撑着一把破伞,瞧着约莫九、十岁,面黄肌瘦,身子单薄得很,看起来十分营养不良。 不过虽衣衫破旧,却也干净整洁,青灰的麻布料子洗的有些泛白。 第150页 一路上不是没见过这种小小的穷苦孩子,可这人挺直的嵴背,让他不禁稍稍蹲下身,不以稚子相待。 有些迟疑的,林落问:「这位小公子,你……住在这里?」 「嗯。」 轻应一声,男童走到院子门口的屋檐下,将背后的竹筐放置地上,一边动作着,他一边道: 「你是来登高看风景的吗?你的侍从呢?你怎么会在下雨时上山?罢了,请随我来吧。」 唇红齿白的林落还身着锦缎料子,纵使身上佩玉发冠很是简素,但男童还是将他认作了贵公子。 「我也是刚来不久,屋子没怎么收拾过,等会我给你收拾一间出来,只是没有被褥。」男童说着,不待林落言语,他径直往院内走去。 忽的想起裴怀川进了小院,林落连忙出声:「哎,等等!」 林落快步上前拉住了男童的臂弯想要先解释一下,而这时,巡查完屋子的裴怀川也从小院里走了出来。 三人就这般在门口碰了面。 男童看着这个突然从自己所住的屋中出来的男子,一时间有些愣住了,随后他瞧着裴怀川走到了林落身边,看着两人应是相识,便霎时沉下了脸。 他挣开林落拉着他的手,与林落及裴怀川拉开距离。 男童面色十分防备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擅闯我家?」 「你家?」 林落正想出声安抚这个戒备的男童,却不料被裴怀川抢了先开口。 裴怀川丝毫不顾及面前之人比他小之又小,他虽是面上带笑,却有些居高临下:「这儿真的是你的家?」 语气不算太好,显然是没将眼前的男童放在眼里。 少见裴怀川对人如此,林落不免吓了一跳,伸手扯着裴怀川的衣袖小声劝道:「他虽只是个孩童,可也是先来的,你别吓他。」 「没吓他,我只是问问,毕竟看他身量不像是自幼流落在外的,但方才我进院中屋子找寻,只见一间屋舍有人住,我感觉这孩子可能是和父母闹了别扭跑这山上来了……语气重点看能不能让他害怕回去呢。」转过头,裴怀川有些狡黠的对林落眨眨眼,声音轻轻。 本就离两人有些距离,周遭又有雨声,被刻意压低的声音男童自是听不到。 只是看着两人私语的模样…… 眼前之人毕竟是高出了不少的成年男子,男童眼中也明显有了惧意,但他却认真回答:「这儿确实不是我的家,我于一月前来此,来时此屋就已荒废多年,我无家可归,恰巧见此处无人居住,便借居于此……公子这般问我可是因为此处是你们的家?我有一点疑问,若是此屋是公子的居所,又为何多年不归乃至荒废呢?若是公子有证据证明此屋为公子所有,我自是立马搬走,向两位公子赔礼道歉。」 男童看起来并不是多大的模样,虽浑身清贫,举止却是有礼极了,言行也有理有据,良善无错。 裴怀川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便道:「这儿也不是我的家,但却是我一个友人的院子,怎么证明呢……你所住屋舍内书架上的零散竹卷内文章落款都是一个名叫刘栐的景国人,我说的可对?」 男童听了,静默片刻。 如若说裴怀川是因为方才进去翻阅了那些竹卷才知晓了屋主的名字,但笃定屋主是景国人这事…… 屋舍中没有任何竹捲纸张写过此事。 他知晓此事还是因为来时屋内铜盆中有半张未燃尽的黄麻纸,其上写了诸多思乡之句,以及痛斥姜国水土不好种不出菜。 写完又烧掉的模样瞧着是不想让旁人看见他还会写这般粗鄙之语。 男童看过之后便将其又点燃烧掉了。 所以…… 想来眼前两人应该真的是这小院主人的好友吧。 思及,男童低下头,向两人所站之处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占了你们房屋的,我立马就走。」 说着,男童便向院中走去,准备收拾他寥寥无几的东西。 在一旁一直听着的林落见状蹙起眉。 他觉着这般知书识礼的男童未必是像裴怀川所说那般。 于是他又上前拉住了男童的手臂。 林落问:「你不是说你无家可归吗?现在还在下雨,你又能去哪里?」 脚步顿下来,男童转过身仰头看着林落,道:「无妨的,我一路漂泊至此已经习惯了,枕星宿月也未有大碍,公子不必担心。」 男童身子瘦小单薄,嵴背却格外挺拔,谦逊有礼的语气让林落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就住在这里吧,我们一起做个伴,反正这屋子不是我们的,也不算小,我们住进来肯定有多余的屋子!」 此话出口,林落心中未有悔意,反而愈发坚定将男童留下的想法。 于是林落又偏过头,看向裴怀川,再次开口:「柏清,留下他吧……」 「这位公子,还是算了。」男童婉拒。 「我又没说要赶你走。」裴怀川也发觉了些许不对。 「好了,我去让秦景他们过来,茑茑,你就先在此看看哪些屋子能住人吧。」 方才裴怀川进去只瞧了两眼,并未细看。 说完,他转身离开。 门外,男童还想拒绝:「这位公子,不用可怜我的,纵使无处可去,总也不会让自己丢了性命,公子美意我心领便是了……」 第151页 「你这小孩,说话总是拘着礼,你可是读过书?」 微微俯下身摸了摸男童发顶,林落微微笑道: 「不是可怜你,只是这儿即是你先来,哪里有赶你走的道理,在这山上碰见也是缘分,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做个伴吧,可好?」 男童与林落对视着,他在林落清澈的眼中看到了让人忍不住心软的诚意。 抿了抿唇,男童道:「好。」 林落微微一笑,直起身,随后二人进了门内。 男童对这个院子了解不少,很快便带着林落将整个小院的房屋都转了一遍。 不多不少,四间屋子。 虽然都落了灰,但只消接水擦拭一番,便也干净整洁。 趁着裴怀川他们还没来,林落和男童便一起打水擦着屋中桌案上的灰,顺带交换了姓名。 林落知道了男童原来名叫娄睿,今年十一岁,生于一个秀才家。 他生来娘就难产而亡,所以从小被秀才爹拉扯长大,无事就跟着秀才爹饱读诗书,只是随着他越长越大,大家都说他和那秀才长得是一点都不像,那秀才气急败坏,便在前年与他断绝了关系,将他赶出了门,叫他再也别回来。 这身世听得林落是唏嘘不已,更多是心疼他小小年纪便出来独自生活。 还好他方才没让娄睿离开。 只是…… 「你自小就识字?」 「嗯,我阿父是秀才。」 「秀才……是什么?」 虽说在姜国游历许久,但毕竟常常远离人烟,所以林落对此地许多事还是不太清楚。 「在姜国半载,茑茑竟不知姜国选官制度吗?」 适时裴怀川返回来了,站在屋门外廊下抖了抖伞面水珠,收着伞。 林落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晓我们一路甚少停留城镇,难不成此事你知道?」 「嗯。」裴怀川走进屋:「姜国广建官学,设六科取士,秀才便是秀才科中选之人。」 姜国并非入了官学才能识字念书,乡间也设夫子学堂,考生不看门第与出身可去参加常举。 如此岂不是…… 嘴巴微张,林落一时有些怔愣。 这般制度,实在是罕见。 「姜国与大景已经通商如此之久,为何此法并未传至大景?」 少顷,林落才问。 裴怀川道:「这我便不知了。」 「你们也是景国人?」一旁的娄睿听全了二人的对话,忽然出声。 他还以为这二人只是认识屋主,没成想他们还是老乡。 转眼看去,林落笑着点点头。 裴怀川也看过去,略带几分调笑:「怎么,小公子,你不喜欢景国人吗?」 「不是。」娄睿摇摇头:「只是没想到还有景国人会来到这里……林哥哥,你方才不是问为何此法没传出去吗,我应该知道为什么。」 娄睿一板一眼地说着,林落便正色看他:「为何?」 「这个选官制是七年前圣上颁布的,姜国不过才实行七年而已,前些年许多贵族都打压此事,直到这两年官场中科第出身的官员多了景象才好起来,所以此法还没传去景国,很正常。」 娄睿是随着阿父一道奔波考试直到当上官的,在未被赶出来前,从阿父口中听到过许多话,便记住了。 「原来是这样。」 不疑有他,林落垂眼。 想来也是,一个威胁到了世族利益的选官制度,在姜国都是如此坎坷。 何况大景。 世族门阀争斗不休,就算此法终究会传至大景,但目前应当不会了。 没有世族会愿意将此制带到大景。 知晓了路线后,院中秦景一趟趟自马车上搬下来不少行囊,最后才扶着采绿进来了。 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的采绿在进屋就看见林落手中拿着布巾擦桌子之时,她连忙想要上前去自己来。 惹得林落将手中巾帕扔至一旁,扶住采绿。 「你随着我东奔西跑这么久也是辛苦了,如今病着可不许做事了,好好歇着去。」 林落话间,裴怀川和秦景已经将行囊打开铺好了床。 将人扶至床上躺下,他们才都退出去。 好让人静养。 「采绿和你一般大,如今也是十九了,你可有想过要给她寻个人家?」 林落不过刚出来,便听立在门口的裴怀川问。 林落回:「先前同她说过,若有心仪的人便可同我说,我会为她备好嫁妆,但她不愿。」 不愿,便也不勉强。 女郎又不是必须得嫁人才行。 裴怀川蹙了蹙眉:「但她到底是个女郎,总随我们这般四处游历不妥……不是说女郎便不能游历山川,只是随行人中唯她一人是女郎,实在是不方便。」 裴怀川并非不喜采绿。 所谓的不方便也不是嫌不方便了他们,而是采绿不方便。 若是平日里还好说,可此次她生病,便露出了弊端。 采绿病了昏了、他们又远离城镇时,谁能照顾她? 擦身换衣…… 他们都是男子,不能毁人清誉,都不能做。 「嗯……」裴怀川所言并非无理,林落想了想:「待回了景国,我再与她说一回此事吧,记得先前她好像也说过日后想听学念书,我们回去问问叶夫子,看能不能让她入东隅书院听学。」 第152页 「好,采绿自幼随侍你身边,也是个有几分文采的,叶夫子许会收下。」 闻言,裴怀川点点头。 而后顿了顿,再度开口:「茑茑……」 「二郎君,宁郎君,你们可有选好各住哪间屋子吗?」 将行囊拆开些许的秦景在置放之时犯了难,又从屋中出来询问二人。 「我就左边那间吧。」林落先应了声。 方才大致看过,院中四间屋子都大差不差,无非是其中一间没有床榻是书房。 正是林落选的那间。 将屋内软塌上的案几搬下,倒也能作床榻。 「好的。」秦景得了话便又进屋去置放行囊中的物什,娄睿也在一旁跟着帮忙。 随后林落才回首,看向裴怀川:「柏清,你刚刚唤我是要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喊你一声。」现下似乎并不是一个好时机,裴怀川便寂了声。 既然院子里居住的人多了起来,自是要把屋舍好好分一分。 院内四间房只有一个稍稍好些的卧居,在采绿来时便让她住了,余下便是一间书房与两个侍从住的屋室。 可他们现下有五个人。 好在膳房旁还建了一个放木柴的屋子,收拾收拾倒也能住人。 秦景本是想去住柴房的。 毕竟娄睿才是先来的人,将人先前睡的主屋占据了,总不能还赶人去住柴房。 可娄睿说:「柴房太小,我进去还能直起身,秦公子太高了,进来还需弯腰,实在不适合住在这里。」 娄睿太过固执,且没有半分不满。 他们也只好随他去了。 这个院子经过娄睿居住了一月,其实许多地方早已被娄睿打扫得干净整洁。 只是屋外院中的杂草因为实在没有工具去除,娄睿先前也只是用手拔去了一些,勉强放些东西能够落脚,所以才会显得破败萧条。 之前娄睿一人居住之时,倒也不在意小院破乱,但现下来了人,在雨势渐小之时他们很轻松的就将此处打理得十分漂亮。 很……奇异的感觉。 娄睿看着眼前三个高大的身影。 为他扫着灰尘的人,拉着他往书房去的人,还有虽然不怎么搭理他却在林落和他进书房后便将装着笔墨纸砚的行囊送进来的人。 「茑茑,你在这儿与他一起看看书或者练练字吧,我去膳房做点吃的,采绿那边你不用担心,秦景会去照顾她的。」 裴怀川道:「小……娄睿,这位林哥哥学识极佳,你若是想学些什么,尽管让他教你。」 在从林落口中知晓了娄睿的身世后,裴怀川便不似初时那般语气不好了。 「好。」 应了裴怀川,林落转头看向娄睿。 「娄睿,你读过些什么书?书法如何?可有什么想学的,或许我能与你一同探讨一二。」 方才听娄睿说家境之时林落便觉其人定是嚮往学识的,虽然他并不是夫子也未教过人,但若是娄睿需要,他也可以尝试一下。 不过林落并不知娄睿会些什么,便不敢贸然去说要教他。 万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就读过四书,书法……不太会。」 娄睿很诚实,从前家中清贫时笔墨纸砚都紧着阿父用,待阿父为官没两年他又被赶出来了。 说通也不通,说不通也会如何写字。 「不过我可以学!我平日里会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 没料到是这个答案,林落微惊:「你阿父不是秀……」 话说到一半,林落缄口。 娄睿都被赶出来了,不该提这个的。 旋即他转了话:「我略通一点书法,既是不会,这些时正好我来教你,可好?」 方才裴怀川说了,姜国常举虽是不看门第出身,但学识与字迹缺一不可。 「你先写几个字我瞧瞧。」 说着,林落拿出笔墨纸砚摆好,研好墨递笔给娄睿。 「谢谢……林哥哥。」这个称呼是林落非要娄睿叫的,拗不过林落的坚持,他也只好略显别扭地喊了出来。 第二日。 在吃完娄睿用裴怀川带回的食材做的早膳之后,林落便又拉着娄睿在桌前习起了字。 而裴怀川默默拿出鱼竿,说是山间小溪多,去钓鱼。 秦景则是拿起锄头与镰刀,继续清理着院中的杂草。 娄睿虽是从小饱读诗书,但却因为家中贫困,为了节省笔墨,甚少握笔,后来被秀才爹赶出来,更是身无分文,摸不到纸墨笔砚这等用具,只是偶尔会在闲暇之时,拿着木棍在地上凭着记忆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让娄睿写了几个字,林落便发现他似乎根本不会笔顺,于是林落便认认真真的带着娄睿从最基础的横竖撇捺钩点开始教起。 几日雨停,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零碎洒在小屋周围,尽显岁月静好。 待采绿醒来,林落和裴怀川上山去看景,便留采绿和秦景在此照顾娄睿。 不过是短短半月,娄睿便已将原先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得端正了不少。 只是待雨过天晴看过幽山,他们四人终究还是要离开。 临走前,林落有想过要不要将人带走,带去大景。 但想了想,还是将娄睿留在此处最好。 毕竟姜国的选官制……娄睿定是有抱负理想的。 第153页 翌日,要下山了。 天还未亮全,林落早早的就醒了过来。 他动作轻轻出门舀了水洗漱,而后来到娄睿房门前,看着那半掩着的门扉,借着微弱的晨曦,林落悄悄往里望,却只见房内床铺一如昨日整洁未动。 娄睿这是……早就起来了? 轻皱着眉,林落转身出了柴房门,恰好碰见在膳房灶台生火的娄睿。 「林哥哥,你醒了!」 看见林落,娄睿停下生火的动作,询问道:「早晨可有什么想吃的?前天柏公子钓上来的几尾鱼还没吃完,我在菜园摘了些青菜,做个青菜鱼肉粥可好?」 「好。」 这些事其实他们四人都会做,可就是拗不过娄睿每日自告奋勇,林落只好随他去了。 尤其今日是最后一回吃娄睿做的膳食了。 娄睿一个人生活惯了,做起饭食来十分熟练。 只是在用完膳后,他们终究还是要离开。 临别前,娄睿拉了拉林落的衣袖,道:「谢谢你们给我的银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去到景国还给你们,希望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好。」 林落摸了摸娄睿的发旋,还没说话,裴怀川便抢先应了声。 * 在姜国五个月,终是回到了范州。 他们乘船初来姜国时的地方。 因着此行已然结束,而他们回大景的船在五日后。 于是这几日在客栈内,林落闲来无事便开始整理起路途上的手记,思索该如何将其编写成册。 客栈内,林落在书写游记,轩窗外有日光投入。 在他挺翘的鼻骨投下阴影摺叠,连上了长睫下的暗色。 在一旁饮酒的裴怀川心念微动,想起了半月前未说完的话。 他忽道:「待茑茑大作一成,不知多少人会挣破头只为买上一卷。」 「别说笑。」林落嗔了一眼过去:「不过是游记杂书,供人解闷儿罢了。」 笑了笑,裴怀川不置可否,只又转了口: 「茑茑,往后你再打算去哪儿?」 「唔……」顿笔略微沉思片刻,林落说:「继续游历山川吧,回去时大景应也稳定下来了,我还没看过景国的山河辽阔呢。」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裴怀川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吐息一轮尽量让语气变得平缓。 他问:「那你可曾想过寻得一人陪你?」 分明是很平淡的话语,林落却感觉到了裴怀川投来的灼热目光,他回望而去。 「我,可以吗?」裴怀川问。 这话裴怀川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林落却摇摇头:「不了,我一人足以,你……也该回书院去了,上回走时叶夫子就说你心不定,到时采绿若也入书院,你作为学长可要好好照顾她。」 并非是不懂眼前那人的心意,但林落只将此人视为同好。 再无其他情谊。 只是贸然说出太难听的拒绝话语未免伤了人心,还好裴怀川此番能让他借东隅书院将人婉拒。 裴怀川应是能听出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行?」 林落的回答其实并不意外,但裴怀川还是僵了僵身。 他并不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要不然便也不会在大景内毫不顾忌自己风流浪荡的名声。 他只知道,他不想放弃。 便挑明了问: 「茑茑,你最开始想嫁的、想引诱的,不就是裴二公子吗?」 说完,他只见林落只静静看着他,抿着唇。 心没由来的一慌。 分明挑明了的是他,可害怕眼前人说出他不想听到的绝情话语的也是他。 于是裴怀川又匆忙补上一句:「我如今只是想陪着你,也不行吗?」 明明他比长兄陪伴在其身侧的时日还要长久,为何连一路同行都不愿? 清隽的样貌本该是盛着肆意洒脱的,可偏偏现下固执在一方墙角之中。 被殷切的看着,一时之间,林落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似乎也是一种答案。 「如果今日在你面前问你的是长兄,你也会拒绝吗?」 良久,裴怀川又问。 嗓音很哑,还不成调,像是破了洞的胸膛灌进了风。 其实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分明饮茶会细微皱眉的人,却在游历姜国之时常常买来茶饼煮饮的人的心思。 「我……」只是吐出一个字,林落便断了声。 思及这个问题,林落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今日在他面前的是孑然一身与权势无关的裴云之,他会拒绝吗? 林落无法启齿。 裴云之。 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就会出现在脑海中的人,他淡漠的眉眼与潜藏在冷冽之下的缱绻,让林落不知道该怎么自欺欺人将也会拒绝的话说出来。 只是想到此事就会心动,连自己都瞒不过,也没必要去骗别人。 只是他还是不想承认。 分明没什么的,可说出来,又好似太过可笑了。 对利用又欺骗过自己的人因为动心而不会拒绝与其浪迹天涯的梦,太可笑了。 所以林落沉默了。 裴怀川却并没有因为林落的无言以对而轻轻的揭过此事。 第154页 良久,在紧盯不放的目光下,林落开口了。 「裴怀川,我不想谈论此事,你越界了。」 这是林落头一回说出这种桀骜的话来,一出口,裴怀川怔了。 好半晌,艰涩的声音才从裴怀川口中冒出:「为何从前可以,今后却不行?」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林落脩然站起身:「我想你需要独自静一静。」 没再管裴怀川对自己话语的看法,林落只是抿着唇再不发一言地扭头离开客栈。 范州的长街上热闹非凡,但与林落无关,便也觉空寂无比。 连一丝微风都不曾有。 因着采绿和秦景都在各自的厢房内,除了裴怀川外无人知晓林落出来了。 林落便独自一人沉默地走着。 其实需要静一静的不止裴怀川,也有他。 从前只觉裴怀川风流,他自知容貌不俗被看入眼很寻常。 但世上容色好的男子又不止他一人,想来裴怀川不会对他太过记挂。 却不知两年过去,裴怀川身旁再无风流事,对他的情意也愈发明显。 本就是想趁此机会回大景两人分道扬镳,实在不明竟在这最后关头还是教二人有些难堪。 真是……不好。 到底是帮过自己的人,且一同相伴两年之久,想到回大景以后便要断绝音讯还是会有些失落。 可必须这般。 心里很乱,林落便走的很快。 好在不经意抬眸间瞧见一座茶楼,便抬步进去坐下,随后这才长舒一口气。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裴怀川解释对裴云之……那便态度强硬的什么都不说好了。 逃避开问问题的人,就能逃避掉不想也不能回答的问题。 思绪间,茶楼里的侍从也走上前来。 「这位公子,要点什么茶?」 侍从方问,还不待林落回答,他又推荐起来: 「公子若是不知喝什么好,近来范州很是风靡奶茶,公子可要尝一下?」 「奶茶?」敛下心中杂绪,林落问:「可是草原上的那种奶茶?」 游历草原时他尝过,咸味,他不太喜欢。 「不是呢,是甜的。」侍从摇摇头:「城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童都很喜欢,便是从景国来的商人尝过后都嚷嚷着想要将其带回景国让家人尝尝呢。」 不论侍从如何夸大其词,林落现下静了静,思及自己只是来喝茶的,便道:「还是来一壶云雾茶吧。」 「好嘞,云雾茶一壶是三……」 侍从见林落不点,也不在意,只是刚准备报出价钱,便听身旁传来一声。 「再给这位郎君来一壶奶茶,两壶茶钱都从我帐上扣。」 随着声音的是林落对面的椅子传来被拉开的响动。 林落诧异抬眼,只见不知何时一个身着轻甲的魁梧男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位公子,我与你素昧平生,茶钱还是我自个儿付吧。」 林落道。 眼前人的衣着瞧起来就不是缺钱的样子,突然这样只会让林落几分警惕。 但…… 只见眼前人道:「就按我说的做。」 「是。」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一刻,侍从自是挑着身份最贵重的贵人应声退去。 而后眼前人转看过来,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弯笑:「这儿的奶茶是真的很好喝,你尝一尝吧。」 「……这位公子。」林落强调一遍:「我们不认识。」 「我姓曹,名泽语。」曹泽语笑眯眯的:「我请你喝奶茶,那我们现在就认识了。」 眼前的人很自来熟,让林落一时无从适应。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我是护国将军府的第四子,如今在禁卫军当卫尉,若我对你有所冒犯,你可以去官府告我,姜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必担忧会投告无门。」 林落当然知晓姜国法律严明。 只是…… 「你在禁卫军当差……为什么会在这里?」 范州与姜国都城相隔千里。 见林落竟然没有因为他的官职而神色惶恐,曹泽语微微挑眉:「来护送景国的贵客离开。」 此事并不方便多说,恰逢奶茶端了上来,曹泽语抬了抬下颌。 「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曹泽语面上的期待实在是太盛,但也觉自己初来乍到,别人没必要谋害自己。 林落便还是喝了。 入口,只觉甜奶香溢开,伴着丝丝清甜茶味。 汤勺舀时还带了些东西入口。 白色的小方块儿在口中咀嚼,是带着甜的糯。 眼前霎时明亮,林落吞咽后抬眸看曹泽语:「这里面的是……糯米做的?」 「嗯。」曹泽语笑眯眯的:「怎么样,没骗你吧,真的很好喝。」 「……多谢公子款待。」 虽然至今还未明白此人为何会找到自己,但确确是因为曹泽语的坚持林落才能喝到这奶茶。 唔…… 味道真的很好。 只是似乎景国那边应暂时普及不了这物什。 一勺勺小口吞咽着,林落忽停下动作,而后唤来了茶楼侍从。 「请问你们这奶茶是如何做的?可否能教我一二,我不会用此来经商,只是家乡许是喝不到这般茶品了,想学来闲暇时自己煮制,银钱你们可以随便开。」 第155页 有言是先敬罗衣再敬人,而林落在云苍山一年间,不仅是修书得了许多银两,撰写的《月海记》也得来不少。 这些银子存在钱庄一半,手上再握一半。 如今在姜国游历半年,纵使因着衣裳常常在游历时勾破便买了许多衣衫,但至今他还未用完手中的那一半。 他长得也好,肌肤细嫩,瞧着就像是哪家贵族子弟。 侍从不好得罪,只为难地看了曹泽语一眼,而后道:「这……店家说不能随意将奶茶的配方告知旁人……」 「无妨,是我冒犯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林落笑了笑。 毕竟保证得再好听,这也得看制作之人的意愿。 「没事,公子若实在喜欢,常常来这儿喝也是一样的。」 见林落没有恼怒,侍从松了口气。 瞧着身旁的侍从刚走,曹泽语忽然出声:「你真想学?」 「嗯?」林落略微不解看向曹泽语,不明白这人为何这样问。 只见曹泽语支颐,微微眯眼:「你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知道怎么做奶茶?」 「这茶楼煮奶茶的厨子就是我亲自教的。」 曹泽语露出一口小白牙,看着林落已经喝完了的奶茶,忽然站起。 「口说无凭,公子可否下榻敝人寒舍,我做一遍,公子就知晓我是不是胡说了。」 「……多谢公子好意,还是不了。」 虽然此人看起来十分真诚,但林落还是心觉疑惑。 「公子不信我?」曹泽语问。 「嗯。」林落很直白。 「哈哈……」 曹泽语笑出声,又坐了下来。 「好吧,那我明说了,公子可是景国人?」 「你怎么知道?」林落蹙眉。 曹泽语道:「猜的。」 「……」 林落没说话,抿着唇直直看着他。 「好吧,你该知道,景国和姜国的官话口音不太一样。」 这倒是。 但林落依旧不语。 只听曹泽语道:「其实昨天就想找你了,你和身边那位公子办通行公凭的时候我恰好在市舶司看到了,你是景国柏氏商行的商人对不对?」 「……嗯。」 林落看过通关公凭,裴怀川确实找的是柏氏的商行。 「昨日公务有些繁忙,还想着今日再去你们下榻的客栈拜见,可没成想刚到客栈门口就见你出来了,喊了你一声你没答应,就随着你到茶楼了。」 曹泽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额……公子找我们是有什么事?」林落不解。 曹泽语直言不讳:「我想托你帮我把这奶茶方子带到景国各地的茶楼去卖。」 「我们只是借用了柏氏商行的名头出行……」 「宁公子,不需要你来承办此事的。」 曹泽语道:「只要你帮我引见你身边那位柏公子就好。」 「你为何不自己上去找他?」 「嗯……」曹泽语摸了摸鼻子:「方才找过,柏公子好像心情不佳,不见人。」 所以这才重新尾随上了林落。 这么一桩生意听起来其实很好。 因为林落也想能在景国各地游历之时喝到奶茶。 尤其是当曹泽语又补充一句:「只要宁公子愿意引见,奶茶方子我会双手奉上,且银钱并不会少。」 「报酬就不用了,只是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做。」 林落倏尔站起身:「走吧,去你家,你把我教会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但是我不保证能成。」 「没关系,见上一面就足够了。」曹泽语也笑眯眯起身。 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府中。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彼时曹泽语带着林落手把手做完了奶茶。 炒茶时加上糖再加奶……这种方法很是罕见。 且味道十分美味。 林落小口抿完了一碗,将唇边奶渍碾去,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了,我现在带你去见他吧。」 顿了顿,林落又道:「能给个竹篮吗,今日出来时我与柏清略有争执,这个釜中还有许多奶茶……我想带壶回去给他赔罪。」 「去拿。」曹泽语向身后的侍从吩咐。 说完,他回看眼前的林落。 有些沉思:「宁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 「我阿娘经常夸我貌美。」眼前人的目光只是单纯的欣赏,林落便点头应声。 「你自己既然知道还随我回家,不怕我把你卖了?」因着心愿达成,曹泽语面露几分笑意,说话便也不顾忌起来。 「你不会。」林落摇了摇头:「方才你在街边买新鲜葡萄回来做奶茶之时,我与一旁的小贩打听了你,你确实是护国将军府的公子,而且很心善,在康州建了所孤独园。」 收养穷人与孤幼之人。 这样的人不会是个太坏的人。 「宁公子倒是个聪明人。」曹泽语微微一笑。 还知道打听一下他。 「嗯……」林落沉吟片刻:「我有一事相托,不知公子可愿?」 「你说。」 「前些日子我去幽山之时在山中一处废屋遇到一个孩童,他……无父无母,但识得几个字,也很聪颖,其实年岁也挺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只是他一人常在山中,恐要与世事脱节,我想……公子可否去将人带入孤独园,其人聪慧,读书识字都很刻苦,假以时日定会回报公子。」 第156页 林落原本是没想到这回事的,可是在路边听摊贩说起此事,便想起了娄睿。 「可以。」曹泽语并未多问。 「不过你既然说他可以照顾好自己,不愿随你下山,我派人去,他也未定会下来。」 「这样,我给他写一封信吧,说是我放心不下,你们这儿有夫子,他许会下来。」 林落想了个法子。 只是聊胜于无。 他并不确定娄睿会不会愿意,但孤独园听着是极好的。 有人照应总比他一人在山间好。 * 「叩叩——」 几声敲门响,裴怀川起身开门。 只见林落端着一碗奶茶出现在他面前。 「柏清,还在想白日里的事吗?」 林落问。 本想说是,但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裴怀川忽而嘆了口气,无奈一笑。 「已经忘怀了,你这是什么?」 「姜国的奶茶,是甜的,好喝,给你送来尝尝。」 林落说着,裴怀川便侧身让人进来。 只是在林落身后还跟来了一人。 「柏公子,久闻大名。」曹泽语揖礼。 入夜,林落身后跟了个男子。 纵使不觉会是亲密的关系,但裴怀川还是冷下了脸。 头一回,他冷声问:「阁下是谁?」 「是这样的。」林落在案几上放好了奶茶,向二人招手示意坐下说:「他叫曹泽语,听闻你是景国柏氏人,想和你谈笔生意。」 招呼着裴怀川尝了尝奶茶,而后再说明了原委。 指尖轻点着桌案,半晌却只听见裴怀川说:「此事需得考虑考虑。」 他毕竟不是真的柏氏人。 只是与柏氏的公子有几分交情才借了这姓与商行纳名取得公凭出海。 且此事商机并不算很大,因为方子在曹泽语手中,谈起分成一事…… 还需得柏氏的话事人来谈才好。 「不急,只是柏公子所说的考虑,大约需要多久呢?」 曹泽语口中说着不急,下一句却又自相矛盾。 裴怀川挑眉看他:「你很需要这笔银钱?自景国来姜国的商行不少,你若着急,可以去寻他们。」 「确实很需要,孤独园便是一大笔开销,家中也不支持我做此事,若不行商,我的份例也养活不起。」 曹泽语笑了笑:「景国来姜国的商行虽多,但即便我从未去过景国,也是知晓柏氏商行在景国最为遍布,我缺很多银子,除开扣的税与分成,只能在景国多赚一些我才能得到想要的。」 这话是真话。 裴怀川却并不应答。 曹泽语如何缺钱与他无关。 顶破天是回大景之后与柏氏的人将此事说一声。 许是要在几个月后了。 且…… 「你若心急着只想找柏氏人,姜国在景国琼州也有官员,为何不託他们帮你找寻?」 「不成,朝中党派纷争……出使的官员里没有我的人。」 曹泽语道:「柏公子,分成都好说的。」 「……」裴怀川并未言语。 林落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此事他只是起到了引荐的作用,再多的,他也插不上嘴。 室中一时间有些静默。 少顷,一道声音打破了沉寂。 「主子,不好了,方才景国太尉领着人闯去了市舶司,说是要看近两年所有来往商船上的公凭,要找人。」 是门外曹泽语的侍从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这、这景国人怎么能看这个,可我们拦不住,主子……」 「裴太尉为何要这么做?」 曹泽语闻言蹙眉,却是不慌:「而且你这么慌乱作甚,那裴太尉来时便被圣上封了外使卿,也算是我朝命官,市舶司又不是我领管的地方,出事儿了也与我无干,张郡丞知晓此事吗?你去让人通知一下他吧。」 「已经着人去禀告张大人了。」侍从抹了抹额角的汗,却没退下。 「主子,此事是因裴太尉今夜来府上说是要寻您商谈您上回说的奶茶方子一事,因您不在,我们便让裴太尉先行在府中等候,却不料裴太尉恰好碰上了琳琅,琳琅行礼之时让裴太尉看到了手中托盘上的信纸,然后不知为何裴太尉拿着那信纸就……」 「就怎么?」 「就脸色沉下来,然后带着人去了市舶司。」 看到了一张信纸就莫名其妙做出如此行径? 曹泽语略略思索了一下,记起了琳琅手中拿的信纸应当就是林落给自己的那张。 「真是奇怪……宁公子,柏公子,你们怎么了?」话间,曹泽语本是转眼去看林落,想询问此事他可知晓是为何。 没成想只是一转眼,便见林落与裴怀川二人皆是皱紧了眉。 「你说的景国太尉、裴太尉,可是裴云之?」裴怀川没回答,只反问。 「嗯。」曹泽语点点头:「你们认识他?」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林落又开了口,却也是没回答。 曹泽语倒也不生气,只道:「哦,去岁景国天子便传信来姜国,说是听闻我国分科取士一法对那些个世族门阀能打压些,便想派人前来学习,两国之间通商已有数年,中间又隔着海,暂也起不了什么冲突,圣上便应允了,于是今年开春景国的太尉便作为使者来了。」 第157页 开春,来使。 林落总算知道为何那时会在琼州看见裴云之。 可…… 裴云之作为世族子为何会为此事来姜国出使? 此制并不利于世家。 裴云之到底想做什么? 林落不知道。 且查景国来往公凭又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要找他…… 抿紧了唇,林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认识他,与裴太尉……有些许恩怨。」 忽然,裴怀川如此道。 「什么恩怨?」曹泽语眼中浮现几丝兴味。 究竟是什么恩怨,让人仅凭字迹就不惜在别国僭越找人。 「……你不是想要快些与柏氏合作么,我答应你,最多两个月此事就能谈成,且我会留在此处,为你找到柏氏的商行。」 对于是什么恩怨,自是不能言明,裴怀川只道:「作为交换,你能否立刻让茑茑上回景国的船?」 要假公凭。 裴云之也是知晓宁非茑这个名字了。 不能等他找到。 「柏清!」林落闻言蹙眉。 要出口的话还没说,就被裴怀川截断。 「茑茑,先前我一直没告诉你,长兄自你失踪后一直在找你,你……必须马上离开。」 裴怀川说:「你与他相处时间不长,而我虽自幼不与他一同长大,但也知长兄几分脾性。」 「你可记得上回在利川城外田中见到的那条蛇吗?」 姜国的六月很热,但好在听闻利川一带很是凉爽,奇景也多,四人便驱车至此。 路过利川城外时,田中金灿片片,便停车坐看。 就是那时林落见一条金上纵黑的蛇追着一只鸟雀,裴怀川说那是王锦蛇,无毒,但十分凶猛,一但认定了猎物,便不会放弃。 鸟雀纵使飞得再高,总有落下歇脚觅食之时,而那时王锦蛇便会将其吞之入腹。 「长兄便如蛇,他看中的,他想要的,绝不会放弃。」 幼时裴氏祖父寿辰,趁旁系都来洛阳,便组局野射,裴云之白日里在山间看上了一只火红的山狐,但并未射中,因为狐狸太过灵活。 本以为狐狸消失山中,此物只能抱憾,但没成想晚间回城的时候,裴云之自山间归来,而身后侍从手中拎着那只狐狸。 剥了皮毛,给裴少卿做了围领。 「所以,你先离开。」 「那你呢?」林落问。 「长兄未定会找到我,并且我为裴氏子,他不会对我如何。」 裴怀川安抚般地笑了笑。 他并未说出那日陈郸那番话。 「我说二位公子,我还没说答不答应此事呢。」听着眼前二人的对话,曹泽语笑眯眯的。 什么长兄什么猎物的……听得不明所以。 不过,瞧起来这恩怨,还不是普通的恩怨呢。 「你若不想答应,也不勉强。」裴怀川的声音有些冷。 「只是柏氏许有六成机率不会应你所求了。」 并未把话说绝,也并未威胁人。 但裴怀川确有几分着急了。 他们的船票是五日后的。 最近的只有今夜的船了。 面上覆了寒霜,本就与裴云之有几分相似的脸更像了。 看着这副样貌,曹泽语眯了眯眼。 「柏公子,有人说过你和裴太尉长得很像吗?」 虽然裴怀川方才似乎是称裴云之为长兄,但也并未指名道姓,曹泽语便不敢确认。 「我与他是亲兄弟。」裴怀川直接承认了。 「只是现下我不能与他见面,还请公子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 裴怀川没必要骗他,曹泽语相信了。 既是亲兄弟,那此事便好办了。 要知道曹泽语最先找到帮忙的人便是裴云之,但裴云之对此并不感趣,只让他另寻旁人。 如今裴怀川既是裴云之的亲兄弟,又与柏氏有关联,还愿意帮他…… 他有何不答应的呢? 曹泽语道:「既然柏公子不想,在下自不会多嘴,而公凭一事……我可以帮忙,只要柏公子遵守诺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曹泽语起身:「林公子,走吧。」 第60章 找到 阔别景国大半载, 再度回来,却并无什么异样感觉。 下船当夜便又上了前往桑水的船。 云苍山间一月,写完游记之时, 已是霜降。 裴怀川的信也传到了书院, 说是已经回了景国,但要回洛阳一趟。 行文间并无异样, 林落便未在意。 裴怀川该是要回去一趟的。 游记送到书院间供人传阅时, 他便与采绿说了让其留在东隅书院一事。 采绿早就知晓了林落不愿让她随之奔波。 只好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安顿好采绿后,林落才带上在书院中大受好评的游记下山, 寻到桑水最大的书肆交付任旁的佣书人抄录。 「宁公子, 一月前北地周氏的七公子听闻你回来了,特送信来, 邀你去清河南阳楼雅集一聚。」 临走前,店家忽然叫住了林落。 南阳楼便是那天下第一楼, 林落还从未去过。 对于这个邀约并不意外,但一个月前…… 「唔……现下我去赴宴是不是已经迟了?」 第158页 「不迟不迟,公子, 周七公子还未给旁人送请柬呢,他说只要你答应, 让我立即鸿雁传信去清河, 他可立即准备宴饮。」 「宁公子, 周七公子真心十分仰慕你。」 店家是收了钱, 所以为周七公子好话说尽。 思及在云苍山上时,书院里的弟子都说周七公子等他许久, 见是不能来, 而家中又向叶氏要人,这才无奈离去。 既然这人真的非见他一面不可, 林落嘆了口气。 「好,你与他传信吧。」 清河恰在他自桑水去东郡的路中,只是若要从清河过还需绕路。 不过现下才十月初,从清河绕路而去也来得及。 至于去赴宴定会碰见许多文人佚客,以及洛阳与清河相邻…… 虽然听闻裴云之已然回了大景,但想来应在建业。 裴云之一向不喜这般雅集宴饮,定不会在此,那些文人佚客与裴云之应该也没什么交情。 无碍的。 * 小雪时,裴云之回了洛阳一趟。 彼时裴氏主母生辰,裴氏主宅便十分热闹,大小世族都来人祝贺。 宴饮间觥筹交错,见裴云之也在,不少人意欲敬酒,却被置之不理。 无人敢怒,便是连裴夫人见状,也未多说。 唯裴父轻瞪裴云之一眼,再与人揖礼:「大人见谅,犬子教导无方。」 「哪有,裴太尉为天子近臣,是我冒犯了。」那人怎敢怪裴云之,只讪讪笑了两声,转开话:「从前常见裴夫人身边跟着二郎君,怎的今日裴夫人生辰,却未见裴二郎君?」 「怀川他……不提也罢,玩心未收,至今还未寻见他踪影,不过两月前他倒是早早送来了贺礼。」提及裴怀川,裴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引着人离开作宴的堂中:「是一套暖玉案和暖玉垫,真是触手生温,还送来许多补气的药茶饼,大人远道而来路途奔波,可一定要尝一尝,请随我来内室。」 已有一人在裴云之面前吃了冷脸,虽其人家族并不及裴氏,但毕竟此人是宗正。 裴云之也是一点面子也未给。 这下哪儿会有人敢去招惹。 而裴云之对此并未在意,只跪坐桌案前,垂眸饮茶。 直到裴父彻底离开,周遭相邻食案前的人也都借与旁人攀谈而离开,裴云之才放下茶盏。 眼底是一片夜色,松开杯盏的手顺势落在案上点了点。 身后侍从立刻上前。 满珧弓身附耳,只听裴云之问:「他还是不肯说吗?」 这个『他』满珧知道指的是谁。 此番将人秘密带回洛阳还隐瞒着寻人许久的裴氏,虽不是他做的,但满珧仍旧有些心虚此事。 没成想裴云之就这般在裴氏主宅内毫不在意地询问。 抹了抹额角汗珠,满珧道:「长公子,二额……他、他不说。」 这些时来不管是饿着还是抄书抑或是刑讯,无论如何,裴怀川就是不说。 好端端的人囚着折腾得消瘦极快,谁也没料到自幼锦衣玉食的裴怀川会坚持这么久。 来洛阳那日裴云之没耐心了,便只让人继续去审。 他没再询问一句。 直到今日。 许是裴父的话引人记起了裴怀川。 「不过二公子让我带句话给长公子……」满珧有些踟蹰,不敢说。 因为实在是太冒犯了。 话落,看着裴云之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杯沿,满珧知道这是不耐烦了。 「二公子说……说让长公子不要再找了,既是与少夫人两不同心,便此生不用再见……」 满珧说着这话的牙关都在颤,他唯恐裴云之会因此盛怒。 却不料,裴云之很平静。 薄红地唇启合,他只吐出冒着寒气的话:「那他便与落落两心相同么?不知天高地厚。」 似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汹涌,是足以搅碎任何陷落的船只的狠厉。 「额……长公子,那还要再罚吗?」满珧顺势问。 他心里不免为裴怀川捏了把汗。 也不知这回惹恼了长公子,这二公子还能不能活下来。 「不用再罚。」裴云之起了身:「把他送去老宅,请祖父好好教导他。」 说完,裴云之便起身离开了这喧闹的地方。 「是。」满珧也领命离开。 离开主宅回到裴府,踏入院中屋舍。 屋内还是两年前他们离开洛阳之时的模样。 但此时不同的是,那个会甜甜唤着夫君的人不在。 掀衣坐在软塌上,其上案几有三张薄纸摊开在一方托盘中。 字迹是如出一辙。 飘逸的笔锋,翩若惊鸿。 这是裴云之放在这里的。 明明不想看,可都是属于林落的痕迹。 尤其是其上一张中一句「期与君相许」。 这是连他都未曾拥有过的、属于林落的情书。 现在他手中,好像从中窃得一丝痕迹,属于了他。 如果忽略这是从裴怀川的行囊里搜出来,且其上写着『郎兄非良人』的话。 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林落如此厌恶。 是身份吗? 是如若脱下便如剥下一层皮的身份吗? 旁侧半张带着烧痕的信似乎也在验证,就是。 第159页 三张信笺,唯有一张「思芳楼见」是给他的。 其实也不算给他的。 那也是属于裴二郎的东西,而他握在手里,如同炽热的火焰将他指尖吞噬。 尖锐刺痛划得鲜血满手,却不想放开。 紧紧攥着这些纸,他忽然起身,在桐木柜中取出了那日桂花林里才倒出一些的酒罈。 常见酗酒之人是为忘忧,甚至能在梦中达成一切所求。 从前不屑这般不切实际之人,如今他却握着纸张,妄想凭此入梦。 属于小人儿的字迹在旁,酩酊大醉后一定会是个美梦。 是吗? 烈酒一盏盏,带来的是去往姜国前徐清凌在琼州与齐羽玉说的那番话响在耳边,连带着自北地回来后侍从呈上来的半截铜盆里未烧完的信笺不知何时被窗外微风送至他面前。 不想相信,但似乎又不得不相信。 分明一切进展都那么顺利,可偏偏人却不见。 那日自北地回到建业,温匡寿为他设宴,他未去。 只匆匆饮下温匡寿身边人递来的接风酒,便转身向府邸而去。 可在府门口迎接的侍从们并未因他归来而面露喜色,全都跪在了地上。 在门口也没见到熟悉的小脸,那在想像中会扑进他怀里、翘着眼睫说想他的人,不在。 似乎有所预感,心如坠入沉冰古潭。 冷得他少见战慄一瞬。 但许是他想多了。 「落落今日可是不舒服?」 眼神转了一圈没看见人,裴云之问侍从。 不知为何,裴云之感觉自己说话时,右边眉毛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长公子,郎君他……年前便失踪了。」 满府侍从不敢说,终还是满珧站出来,惨白着脸敛目垂眉说着。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裴云之耳里却是掷地有声。 没人会骗裴云之的,没人敢骗,没必要骗。 只是…… 「失踪,是什么意思?」 很浅显易懂的词,裴云之却仿若一岁稚童,问了一句。 「长公子离开第二日,一个自称是银楼店家的女子来给郎君送簪子,我们还以为是长公子为郎君定的,于是他们说要去房中看着铜镜试试时也没拦,然后……然后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那时我随侍在郎君身边,但一进屋那店家就将我打晕了,再醒来郎君便不见了,屋中并无任何打斗痕迹,问了府中其他侍从,只道是那店家出去时也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侍从相送,应是郎君假扮的。」 银楼查过了,都说并未来裴府中送过簪子。 店家,也不是那个妇人。 在府中侍从口中问出此事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 一日一夜,足以让人远走高飞。 而他们也不能大肆找寻。 只是一个妇人就能在满是侍从的裴府中带走林落?没人发现任何异样? 是被人胁迫……还是自愿?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一字一句都像世间最锐利的刀子,将他的心剜得鲜血淋漓,掉落着冰碴。 如今已是三月,下落不明三个月。 最好不过自愿逃离,最坏便是…… 他都不能接受。 「骗人。」 垂在袖中的手隐隐颤抖,是想要拔出剑的冲动。 但裴云之最终只是眸光冷冷,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这么久没回来,是落落生气了和你们串通起来骗我吗?」 说完,他大步向着主院走去。 只是走入,看着还保持着从前模样,却十分冷清的屋内。 什么都没添,什么也没减。 是……真的。 分明屋中在天色渐暗后就燃起了满室的烛火通室透亮,裴云之的脸色却仍旧黑得几欲滴墨。 「长、长公子,我被人打晕后醒来,就看见铜盆里这个还没烧完。」 跟随进屋的满珧想起一件事,连忙自一旁桌案上的木盒中拿出一张未烧尽的纸片。 残存的火焰没将最后一句话吞咽。 ——茑茑,可否提前离开? 其上字迹,很熟悉。 裴云之过目不忘在此刻体现。 是裴怀川。 也只有裴怀川。 茑茑。 茑茑。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唤林落。 面无表情的,裴云之坐在旁边的软塌上,就这样瞧着与离去之时毫无变化的屋内。 心中该是庆幸的。 不是与他明里暗里对立的人带走了林落,应不会危及性命。 但……为何还是胸中郁闷,眼前昏暗? 他想,这屋中灯火通明,似乎也没有让这室内多明亮几分,甚至还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或许是这烛灯太过劣质了,裴云之想,待明日,他定要追责究竟是谁採买的这些物什,又不是裴氏出不起这个钱,作甚要买这次品。 劣质的烛火熏眼,裴云之闭上了眼。 半晌,裴云之忽道:「满珧。」 「长……」「吱——」 满珧的应声被推门声打断。 此时侍从们都被遣散离去,府中却并不平静。 院里火光明亮,匆匆步声赶来在寂静中十分突兀。 裴云之却恍若未闻。 他只又问还在一旁的满珧。 第160页 「落落是三月前失踪,你们为何不报?」 那时他才离开建业两日,追上他禀报此事又有何难? 「是我不让说的。」 裴少辞的声音随着步声停下而响起。 也是将近三月未见,这时的裴少辞却与老宅里责罚人时的精神矍铄截然不同。 直挺了一辈子的嵴背终是有些佝偻,他却仍旧声若洪钟。 「祖父。」看见来人,裴云之直身揖礼,面上却仍旧冷寒:「是祖父让人带走落落的吗?」 不无可能。 裴少辞并非是在裴云之回洛阳领兵之时知晓林落是男子一事的,他早就知道了。 若说此事是裴少辞让裴怀川去做的……也不无可能。不然为何拦着侍从不让告知他此事? 所以现下裴少辞来建业,是为了再罚他,让他与林落断开吗? 并未待裴少辞说话,裴云之思及此处便掀衣摆跪下。 「祖父,云之认打认罚,但此生心意已定,绝不更改,还请放过他。」 少见的服软。 打不服软,骂不服软,如今是怕林落出了意外才肯服软。 羽翼渐丰的人管不住,再多说也无用,裴少辞不禁重重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到底是三月前闹得太僵,而今日又说起了林落一事。 想说软话的裴少辞说不出,也不愿说。 跟在裴少辞身边的侍从见状忙道:「长公子这般说话真是要寒了郎主的心了,少夫人失踪一事并非郎主所为,那时郎主不让告知你是怕耽搁了要事,今日前来也并非是为了罚你,郎主为三月前罚公子一事自咎许久,十日前听闻公子回来,特带杏林圣手前来为公子瞧瞧身体呢。」 侍从说完也随之离去。 只剩裴云之和满珧在屋中。 祖父没必要说谎。 只是不是裴少辞,那林落呢? 所以从一开始。 看上的真的是裴二郎吗……是心甘情愿的和裴怀川离开的吧。 胸膛的闷让他从地上起不来,更是直不住身。 揪着衣襟弓腰,胸口似是破开了洞漏着气,裴云之张口,想要汲取空气,只是一张嘴,一口腥甜从他喉间涌出,顺着唇边流下从下颌滴落在地上。 冒着黑。 「长公子!」 ……混乱的记忆重复着那一夜,是进来询问洗漱的祝邵将他吵醒。 「长公子,热汤备好了,听满珧说公子晚间未在宴上用膳,可要膳房做些点心送来?」 「不用。」声音很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此刻浮现红丝,瞧着很是可怖。 祝邵却担心地蹙了蹙眉:「长公子,酒多伤身,要请医士来吗?」 「不需。」 这一日裴云之并未进食过什么,但他却分毫不觉得腹中飢饿。 面色毫无波澜地让祝邵退下,顺带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垂眼,他手中还攥着那信笺一角,不忍捏皱。 果然,骗人的。 酒中并不会有美梦。 * 此行从桑水去往清河,林落本是想随意搭乘条商船便好。 但拗不过店家说什么他们恰好要送些卷籍走水路去清河,便要林落同行。 盛情难却,且能省下一笔银两。 林落就同意了。 只是有一点不好,这船常常要停靠。 怕会在岸上遇到寻他的人,林落便一直没有下船。 但即便是在江上,有商队同行,怕遇到水匪,还是免不了要见些生人。 这日林落正在甲板上看船舷下浪花翻涌,便见一条船与他们相邻。 有人上来了。 「徐世子,这边请。」 转首,林落见船主在甲板另一侧迎上前,自两条船之间搭的小木桥上簇拥着一人走来。 「能在这条江上遇见徐世子真是有缘,这船上正好有一批要送去桑水的卷籍,徐世子若是有需要,随意看。」 船主的嗓子亮堂,加上都在甲板上,林落便将他的话听个真切。 熟悉的称谓加上徐清凌的身影出现在林落眼前,惹林落一僵。 他怎么在这儿? 怎么会这么巧遇到? 不论是巧合还是别它,林落自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出现在徐清凌面前。 即便他因这两日江上起雾而覆了面纱,让人瞧不见他半张脸,但他也不会冒险。 他又不是不知道徐清凌也在帮裴云之找他。 于是林落迅速转身,想要离开甲板。 却还是被船主瞧见了背影,只听身后传来声音。 「宁公子?」 船主并不知林落的事,只知林落是贵人吩咐要特意照顾的,又少到甲板上来,他见了自是要招呼。 可林落装作没听见,步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便也不知船主在他离开后,有些尴尬地对徐清凌道:「徐世子见谅,我少见宁公子出来,一时忘乎所以才唤了一声,他并非是见世子才不……」 「宁公子?哪个宁?」徐清凌打断了他:「叫什么?」 「是有椒其馨,胡考之宁的宁,宁公子名什么我也不知,他是掌柜托我载他一程去清河的。」船主微微躬身:「徐世子还请勿要责难宁公子,他非是对您不敬,许是一时没听见。」 「我何时说要责难他了?」徐清凌弯眼浅笑,「只是见其几分眼熟……他去清河作甚?」 第161页 船主道:「去赴宴,周七公子在南阳楼雅集宴饮,邀了宁公子。」 「他常常这般覆遮面纱吗?」 「嗯。」船主点头。 徐清凌若有所思片刻,道:「你这儿可有宁公子练字的笔迹?」 「有、有!阿宝,快去拿!」 说来此事也是巧。 他们原不该有林落的笔迹的,毕竟他们连此人叫什么从何而来都不得而知。 但恰就在几日前,船主女儿阿宝在甲板练字,让林落瞧见了,便上来指点了一二,还写下了两个字以作示范。 那时船主就在一旁看着,还夸赞了林落字好。 阿宝很快将林落写了字的纸张拿来。 徐清凌倒不是个对墨宝研究十分之深的人,也凭字看不出什么。 毕竟他唯一见过一次林落的字,还是两月前他去琼州接裴云之,只见其人怀中揣着一张信笺,视若珍宝。 他看了几眼,又思索着记忆对比起眼前的两个字。 有点像,但不确定。 就像他看着那转身离开的『宁公子』身形与记忆中的林落也有几分相似,但他不能确定。 现下要强行上去看人到底是不是林落吗? 徐清凌觉着是没必要的。 他此行也是回清河,这一路上已经没有船只可以停靠的岸边。 倒也不急于一时去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将人惊到了伤到了,可就不好与裴云之交差了。 还是将这字传信给裴云之,让他自己辨认。 这般想着,徐清凌将信纸折好。 而后道:「暂时没什么想看的卷籍,今日上来只是与你商议江上起雾难行,这一路可要同行一事。」 「要、要的!」河郡王世子主动邀船同行,船主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徐清凌点点头,又道:「对了,方才我问的话要的东西,还请一个字都不要与旁人说。」 「定不会说。」 * 残月的霜覆夜,不知在马上已是几日。 终是在看见清河城中一片灯火之时,马匹才嘶叫停下。 鞍上的人方翻身下马,黑鬃马便腿一屈,倒了地。 裴云之却恍若未觉,只大步流星来至城门口的徐清凌身前。 「他在哪儿?」声音很冷, 「在南阳楼里。」徐清凌话落,便见裴云之转身要走,他连忙阻拦。 「诶——等等,你几天没合眼了?打算就这样去见他?」 连日的奔波让裴云之面上已有些许青碴,不眠不休更是让眼中布满红丝。 这哪儿像平日里的他? 徐清凌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裴云之,再加上那通身如寒冬腊月的冷气,他都不免几分畏惧。 但还是好心提醒了他。 「……」 裴云之没说话,只听徐清凌又道:「别把人吓着了,你这样怪吓人的。」 吓人吗? 从前不是没有过这般不眠不休的情形,北地时、回建业发现人失踪时…… 那些时候旁人看他的眼中似乎都是有些许畏惧。 或许真会把人吓哭吧。 裴云之抿了抿薄削的唇,似乎有些动摇。 可也不想走。 「他会又不见吗?」 两年未见,天翻地覆寻人无处。 像是人间蒸发,毫无踪迹。怎么找寻也找寻不到。 好不容易得来消息千里奔赴而来。 他很怕这是一场幻梦,更怕是会消融的雪。 不及时将那片晶莹握住,便会掉在地上融化得无影无踪。 裴云之不敢想像这个后果。 「你放心,你那庶弟不都被你抓住了么,我查过了,林落身边没人,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清河,你也不用怕他逃走,他白日还要再赴一回雅集宴饮,我已经让裴氏留在清河的私兵里里外外守着南阳楼了,他不可能出来,你休息一下洗漱一下再去找他都可以。」 少见裴云之有这般慌乱的时刻,徐清凌将一切安排得都很好。 裴云之默了默,这才随之回了府邸。 洗漱后,他并未休息,而是直接来到了南阳楼。 等待。 * 在云苍山一年,林落其实随着裴怀川参加过许多回雅集。 同好交流本就是一件趣事,而此次南阳楼的宾客更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隐士,各地见闻说起便停不下来。 一天已是不够他们聊尽兴,于是周七公子又安排了明日再度宴饮。 原先林落还以为周七公子回是一个儒雅世族子,没成想见面后才发现是个极其跳脱的少年。 风流雅逸,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各大书肆只还在抄录但未售卖的林落写的游记,拿起就在林落身边叽叽喳喳地问。 「宁兄,这幽山之间真有蛟龙盘踞?」周鸿远一双眸子直稜稜望着林落。 失笑一声,林落道:「这前面不是写了么,是登顶看山下绿林,高风吹过山脉林动,便似游龙潜行。」 对此失误,众人只当是周鸿远故意为之。 便引来一圈儿人,不论是去过姜国的还是没去过的,对那儿的奇山异景侃侃而谈。 直到了半夜要各回厢房休息也不情愿,还是周七公子怕林落累着了,忙把人都赶了去,说是明日再继续才罢休。 第162页 而今日一早,有两个人又早早敲开林落的门,一同用着早膳,再延着昨日的话说了起来。 「宁兄,昨日你说姜国有种新茶煮法,甜口加奶,见你游记中也有写到,其味感顺滑,甜而不腻香嫩,我馋了一宿,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还请宁公子可否为我等煮上一壶品尝?」 「嘿,明兄,你这可真是孤陋寡闻了,你可知柏氏的茶楼恰在半月前就上了此茶,名为奶茶,既是想喝,你现在去旁边茶楼点上一壶便是。」 「咦?半月前景国就有了?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此处?」 要说在琼州地带有便罢了,毕竟那儿的姜国商人多。 但清河与琼州相隔万里,且他二个月前才去过琼州一趟,那儿还未有奶茶此物。 怎的这么快就传到了此处热卖? 「唔……」见人疑惑,林落终是有话说:「许是与我一道去姜国的柏公子与那儿的商人谈好了此事,柏氏商行遍布大景,也不奇怪。」 柏氏商行涉猎产业许多,又遍开大景,自是很快就传来了。 蓦然想起裴怀川,也不知道其人现下如何了。 不过总不会过得太差。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么,明兄也不必去买,我稍后煮上一壶,你们先尝尝合不合口味才好。」 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喜欢甜物的。 「那便多谢宁兄了!」「谢过宁兄!」 二人毫不客气。 旋即明姓男子转头:「嘿,张兄,宁兄说是煮给我尝,你怎的应得比我还快?方才说想喝就去一旁茶楼点上一壶的是谁?」 「此言差矣,宁兄又没说只煮与你一人品尝。」张姓男子立在林落身侧抬了抬下颌,几分得意:「且茶楼固然有,但手艺未定有宁兄好,昨儿个宁兄煮的那茶便……」 耳边拌嘴的话虽是有些纷杂,但毕竟是绕着林落而起。 就是这样一群不看家世、一心寄託闲情逸緻上的人,夸赞着他的文采与煮茶手艺,怎能不让林落微微翘起唇角。 楼中喧闹不止,立在楼上回廊栏边听着阶梯上说笑的声音,裴云之的眸光很冷。 看着那人群中簇拥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他眉梢的风光与璀璨的眸子微弯,润红的唇抿笑起小小的弧度,瑞眼中的粼波澄澈透明,暗藏几分勾人心魄的荡漾若隐若现。 他明明是笑得那样干净,秾艷的眉眼却让裴云之眸光骤然暗沉如浓墨,喉头不自觉地滚了一滚。 是……那样鲜活的人。 仿佛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终于见到,他握着栏杆的指尖因为用力而被挤压泛了白。 他却恍若未觉。 贪婪的视线在旁人看来只觉几分阴鸷,旁人都不敢说话。 还是徐清凌上前:「看,我说了吧,他不会跑,你只需要在这儿守株待兔即可。」 「……」裴云之没说话,只看着人走上了平台。 徐清凌也没再多说,只向后招招手:「走,下去。」 说完,他看向裴云之。 「下去找他吧。」 * 三人只是刚上顶层的厢房,如昨日一般摆放的案几整洁,其间却没人。 让人不禁生疑:「诶,周兄他们人呢,怎么还没来?」 「许是我们来早了,还不是你,一早便拉着我出来去寻宁兄,我们用膳用得早,周兄他们说不准现下才醒。」 昨日众人都嚷着尽欢尽兴,也就林落和他们二人饮酒少些。 张姓男子说:「宁兄应不会介意我们把你这般早叫醒吧?」 「不介意。」林落笑了笑。 虽然他昨夜因着心莫名突突跳而睡得并不算早,但醒的还挺早。 此时也不算太困。 适时率先从厢房另一侧门扉穿去了露台的明姓男子忽高声呼唤:「你们瞧,远处青山雾中漫了金,要日出了!」 日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在喻为天下第一楼的南阳楼观赏旭日东升,别有意境。 尤其是见远处高山被漫彩透染鲜亮的色彩,待金轮升至山顶之时,即便相隔千里,在南阳楼上的人也能看见那高山之巅上的一颗古松被红金映出轮廓。 三人随话来至露台栏杆边。 恰见奇景,也嘆:「崧高维岳,峻极于天。」 「吱——」 露台内的门扉忽响引人回首,听着纷杂步声,三人还以为是周七公子他们来了。 可回身看去,林落只见一个身穿玄锦云纹衣袍的人走了进来,玉带勾着劲瘦的要,袖口被护腕绑着,几分肃杀之气。 来人如墨长发被鎏金发冠利落束起,一双凤眸冷冽,眸光沉似寒潭。 身后鱼贯而入的侍卫没有任何犹豫就将林落身旁惊讶的人捉住,带了出去。 林落却听不见身旁人的惊讶喊声。 他只看着眼前人,浑身僵住。 裴云之。 裴云之怎么会在这里? 纵使此时眼前的小人儿只是在发愣,面上变化细微,但眼中波澜在天光变幻下更漾。 浅尝辄止地转勾走人的眼波。 裴云之极力克制着。 胸腔中喷薄欲出的、脑海中日夜思念的…… 惊涛骇浪翻涌,在落下瞬间都化作了欺身的动作。 大步上前攥住那不断往后退、用手去寻那栏杆的细腕,将人抵在廊栏上。 第163页 手腕上的痛让林落猝不及防,要溢出口的轻声痛呼在那双眼眸往进时顿住。 身后悬空,身前迎着的是骤雨欲来的暗。 林落听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还想跑到哪里去?」 还想和他那好庶弟双宿双飞到哪里去? 清冽俊美的眉眼阴冷无比,黑瞳中酝酿着狂风暴雨来临前的漩涡。 愣愣地对视着,林落提到嗓子眼的心让他说不出话。 被……抓到了。 好像很意外,又好像没那么意外。 周遭的士兵已经将无关人等带走。 而后也都退了出去。 此时此处只剩下林落和裴云之。 就像是一只捕获到猎物的兽,那张冷冽清逸的面容有了丝丝扭曲。 是要将人拆骨入腹的凶恶,是想要摧毁一切的浓郁深渊…… 炙热却比狠厉的咬字最先出来。 一滴清泪自林落脸颊划过时,他还未感觉到。 身体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激动。 沉冷的气息周转在二人身围,缓慢到似乎凝滞地流动着,混着似是余烬的旭日滚烫将两人包裹。 寂静间,颤抖的声音打破。 「我……」 分明方才和人说话时嗓子还没这么干,脱口的字却险些失了音。 林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年的时光,让眼前的面容似乎全然更改。 不再有清润雅致的笑,眉眼间的冷冽却没有被敛下,反而更为肆意。 如山峦之巅流风朔雪冷刻过的线雕弧度锋利,似结着冰,而后将人用寒气包裹。 牙关都在颤,林落分不清眼前人带着凛冽的气息凑近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是要杀了他吗? 是要杀了他这个在其毫不知情还未失去兴致时就突然人间蒸发背弃了他的人吗? 「别杀我,可以吗?」 抿着唇咽了咽,林落终是小声开口。 滑落脸颊的泪珠还让他的眼睫湿漉漉的,声音也轻软得可怜,像是清晨在溪边被惊扰了饮水的小鹿。 林落的腰抵在廊栏向后微倾引他鞋履有大部分离地,没被抓住的左手使不上力。 全身平衡点便都掌握在裴云之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上。 只要裴云之一松手。 他就会自高楼跌落。 第61章 真心 林落不想死。 纵使生死不过眼一睁一闭的事。 可阿娘想让他好好活着, 他也还未如愿将山川景色看遍,再死于隐居的山野林间小院。 盈着水的晶莹眼珠被日光镀了彩金。 从前想过百种若是将人抓到就如何的法子,总不过是囚锁着将人禁锢在身边。 可这想法还未实施, 林落一哭, 就烟消云散了。 「林落。」捏着人手腕的力道不禁松了松,但裴云之并未转换面色, 声音依旧淬着寒, 像是想质问什么,却又只咬牙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他到底什么时候让人产生了会杀他的错觉? 对视的眼眸中情绪不是作假。 可林落从前便分辨不出裴云之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更遑论两年未见。 裴太尉…… 这是一个踩着无数血与肉上去的位置。 纵使不会滥杀无辜, 但他似乎并不无辜。 他如蝼蚁, 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与祈求。 「好,我信你, 那……裴云之,你现在能放我走吗?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该去引诱你,但、但此事你也有错,我们就算两不相欠了。」 「裴云之,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我一直看不太懂你, 你说的话我永远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 直到现在我也不太明白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 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紧盯着我不放,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容貌吗?可是终有一日我的容色会衰去,如果你有不甘心, 我可以现在就自伤面颊, 且……我今天就把话说明了,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 你要杀了我也好,反正等你腻了我也会死,但我……」 说着说着,林落也有几分生气了。 但只是硬气了一下,他又软下嗓来,垂下眼睫抖了抖。 「还是求你放了我,就当我两年前死掉了,好不好?」 裴云之会同意吗? 他不知道。 从未想过要杀他…… 这个话他敢信吗? 他……能信吗? 其实他有些动摇了。 以前他以为裴云之是想要利用他,裴云之说不是,他并未真的相信。 直到这两年,他虽不在意世事,但在大景船来船去,也不免在岸边船夫口中听到不少有关林氏的消息。 林氏如今大势已去。显然裴云之根本不需利用他来对付林氏。 他才知晓原来是真的。 那……温匡寿生辰那夜他以为是裴云之借他布局去光明正大杀的那人,其实并不是特意利用他的吗? 可就算不是利用他,他也没办法相信裴云之别的那些话。 真心啊什么的,世族子弟最没有的便是这个东西。 诚然,裴云之其实和别的世族子弟不太一样。 曹泽语说他去姜国的目的,那书房内与他喜好一致的竹卷……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吧。 裴云之……也不会有真心吧? 第164页 他不知道。 不可否认的是他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切地喜欢裴云之,但也是真切的畏惧。 被骗后的不信任以及害怕被权势倾轧丧命与喜欢并不冲突。 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喜欢的东西了,永失所爱也不过是一件很常见的事。 爱,不是他生活的全部。 绵软嗓音带着些微颤抖的话从林落口中说出。 是那么绝情。 心仿佛在被字句的刀刃一片片剜肉凌迟,裴云之极力克制着,从牙关里挤出字来:「我不会杀你,我也不会放你走。」 「如果你是要报复我,裴云之,我不愿意。」 固然不想死,但如若下场是被心爱的人抓住折磨。 是身与心的凌迟。 那还不如死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裴云之。 「裴云之,你的一生中家族、利益、权势……任何一个都比我重要,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些,你放过我,可以吗?」 沉默良久,林落却依旧固执。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在报复你?为什么觉得……这些都比你重要?」 林落没回话。 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裴云之是裴氏长公子。 这一切都是自他出生起便註定的。 眼前的小人儿一言不发,只抿着唇垂眼。 固执地想要让人放其离开。 裴云之想,该尊重小人儿的想法的。 林落是自由的鸟,他不该将其戴上镣铐梏在身边。 可让人离开后呢? 就这么让林落又去找裴怀川吗? 那他又算什么? 「啊——」小呼一声,林落的腰离开了廊栏脚下踩到了实地。 紧接着被紧紧握住的手腕随着拉扯的力道带动身体踉跄前进。 裴云之要带他去哪里? 林落不知道,只能被动地跟上。 林落跟在裴云之身后,绕着回廊到了对面的厢房中,刚进门,林落就感觉一道力道将他的肩膀扯过。 而后他被摁在了门板上,一个急切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云之强势的将舌尖挤进了林落的牙关,勾起那柔软的舌纠缠。 带着薄茧的大手摸索着扣住林落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手,十指紧握。 「唔……」 仰头接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林落并没有思考裴云之为什么会吻自己,脑中只被舌叶的纠缠混杂成一团浆糊。 由浅到深地吻,力道凶猛得像是在与人较劲。 舌叶勾缠着,腰被紧紧扣住,即便是隔着衣衫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灼热的体温与吞噬。 这才是裴云之。 带着怒气的、想要将他拆骨入腹的人。 太久没有与人这般亲密的接触过了,林落几乎忘记了如何在绵密的亲吻中换气。 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身体近乎酥麻。 忍不住去揪住裴云之的衣襟,好像这样才能随着浪潮起伏达到一个平稳点。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才停下来。 有些敏感的,林落忽然感受到裴云之握着自己的手在未知的颤抖。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黑色眼眸,他小口喘息间问:「裴、裴云之,你……怎么了?」 浓密的睫毛在林落的眼前轻颤着,搔刮着林落的睫毛。 裴云之的眸光闪烁在林落眼中,他喉结微微滚动。 「世族子一生维繫家族门楣,便是姻缘也为利益所用,不可能会有真心,尤其是裴氏这个嫡长公子。」 裴云之声音很轻,「落落,你是这么想我的,对吗?」 「……嗯。」 难道不是吗? 眸子贴得太近,便眼底匿藏的都无所遁形。 林落也没想藏住自己的想法。 「你……可曾对我有过动心?」嗓子有一瞬滞涩,裴云之微哑的话问出。 「……」 林落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的。 但是如果他们註定不能长久,还是不要给人希望了。 他……还是想离开。 林落不说话,裴云之却继续开口。 「你可知,裴氏长公子和裴太尉的名头之下,其实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林落十指相扣的手依旧很紧。 自裴云之切实触碰到了梦中常见的人之后,他的心一直在剧烈的跳动。 这种感觉,像是即将失去什么的预警,又像是即将要重获新生的喜悦。 后者裴云之并不在意,但是前者……裴云之扪心自问自己害怕失去什么? 不是生命,也不是任何东西。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失去林落。 「是人,就会有心跳,就会有真心。」 林落被拉进了怀抱中。 他的脸搁置在了裴云之的颈弯,隔着衣料紧贴着裴云之宽厚的胸膛。 他从薄薄的布料中感觉到了那强劲又紊乱的心跳。 震颤着,引动着他。 「与『裴云之』成婚的只会有一个,不会再有旁人。」 他感觉到裴云之的脸颊擦过了他的耳廓,而后肩上传来了一颗头颅的重量。 细微的吐气声擦过林落耳垂。 「为什么要走?」 「我的真心……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你看见?」 第165页 「你,掏出来看看,好不好?」 分明是很轻的声音,但那牵着林落的大掌却引着他往下,在裴云之的腰间摸到一把匕首。 林落忍不住地推开些许那怀抱,望向了裴云之,恰好跌入那如浓黑墨潭般的眼眸中,那里面黑云翻涌,似乎是十分的张告着内心不高兴,但纵使狂风暴雨,里面的世界永远却是不伤人的,良夜温和的包裹着万物。 只是不伤害林落而已。 柄端在裴云之的执拗下还是让林落握上,林落丝毫不怀疑下一刻裴云之或许真的会让他抽出匕首插进他的胸口。 那包着他手的力道已经在这么做了。 「不、不用了!」 浑身一颤,林落又抱紧了裴云之。 他没想过要裴云之死的。 他只是…… 「你……心悦我?为什么?」 裴云之信誓旦旦地说着真心,似是对一切都毫不在意,除了他。 现下的情形似乎也确实如此。 不是施捨,不是谎话,不是有所图谋。 可……为什么? 居然连性命也愿交付他手中……为什么会心悦他? 不过才相识短短几个月,而他们分开已经近两年了。 两年,几乎可以磨灭所有。 「因为是你,在知晓你是男子时的那一刻,在潜入林府中那一夜,便再也无法挣脱。」 裴云之的声音很低,埋首在林落耳边。 「我于你的心意,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他并不介意明确又坚定地告知自己的心意。 他也不会去再问一遍林落对他是否也有真心。 习惯了被欺骗,他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 两年前裴云之这样说,林落是不信的。 可是两年后的现在裴云之依旧这般说,他没有不信的理由了。 他好像误会了裴云之太多太多。 没想到裴云之两年前竟然真的没有骗他,林落愣了愣,良久,才慢吞吞道: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没想让你染上龙阳之好……」 虽然那时也是裴云之先骗了所有人借庶弟的身份前去东郡,但如果林落早知道他的举动会让裴云之这样,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去引诱裴云之。 「不用说对不起,我只是心悦你而已,无关男子还是女郎。」 「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与谁共度一生。」 自幼要学的事太多,身在世族门阀中,他差点沦陷其中。 身边为利而来的无数人更是佐证着唯有他深陷虚与委蛇的冷漠里,才能达成心愿。 可林落不同。 他睁着一双那么好骗的眼闯入,虽求的也是利,但更是爱。 灼热的,笨拙隐藏却又坦诚引诱地带着他陷入从未体验过的偏爱。 是假的又如何,如果假一辈子,那也是真。 「所以。」裴云之深呼吸一口气,吐出的气息带着极力克制中仍旧倾泄的颤抖,手不自觉地用力:「不要再离开了好吗?不要喜欢裴怀川了……可以吗?」 「我没喜欢过他。」腕骨似乎要被捏碎,却并未发出一声痛呼,林落垂下眼,不想去看。 话落的瞬间,林落只觉身前人一怔。 很快,裴云之带着似乎早已预料到的轻笑溢出:「是啊,你这个嘴甜心硬的小骗子,怎么会喜欢他。」 裴云之差点都忘了,成婚前林落在对他毫无心意的情形下都能说出那些甜言蜜语。 那封信……说起来,又未定不是林落为了让裴怀川带他离开而写的。 真是个小骗子。 但,很嫉妒。 两年,裴怀川就这样拥有了与林落在一起的两年。 不,不止裴怀川。 围在林落身边的人有太多。 目光一寸寸辗转在林落的眉眼面容上。 没有变化,却也变化太多。 从前动辄垂眼的怯懦全然不见,清澈的眼里多出了山川湖泊。 手上多了茧,身子也没有那么削瘦了。 虽然较于寻常体格的男子来说依旧单薄。 「你喜欢姜国,以后我陪你再去一次,可以吗?」 沉默对视间,兀的,裴云之说。 林落摇了摇头:「不用了,你是大景的太尉,除了出使之外,不能随意离开的。」 「裴太尉不能去,但裴云之可以。」 裴云之的声线太过认真。 心,好像在剧烈跳动。 本以为对裴云之的记忆已经消散,每回相见的心悸只是残存的恐惧,或是别它。 但此刻…… 林落自己也说不清楚。 裴云之对他的感情太过炙热而不加掩饰,且,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他也很想裴云之。 不然不会顺从那个吻。 害怕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手在不自主地颤抖,但与他交握的手紧了紧。 林落不是愚钝的人,他的感觉向来敏锐。 只是在内心的茧房困顿久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拉住那破开重重阻碍从茧房外伸进来只为拉他出去的手。 是该伸左手,还是右手? 如此无聊的选择被他当做难以回应的藉口。 厢房敞开的窗口打进一片阳光,林落的眉眼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第166页 隐匿了他纷杂的心绪。 裴云之静静地看着林落,接着问道:「这一次,请给我一个机会,等等我好吗?」 等他能够真正成为裴云之。 「裴云之……」林落说:「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给不了。」 自由与爱,不掺杂利益纠葛,不要权势争斗,他虽不能阻止但也不愿看到杀戮。 无论先前是否误解了裴云之的真心,但裴氏长公子的身份是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 「你是在逃避这个问题吗?」裴云之眸光锐利:「落落,我给得了。」 裴云之的话让林落再次静默了。 许久,他都不说话。 裴云之见状,也知林落不会再说了。 看不透,看不懂。 那脸颊上的泪痕还在,但那并不能代表什么。 但也许……林落也是心悦他的吧。 不然为何腰间的玉佩还在,为何不牴触他的亲近? 可是小人儿不愿相信他的话。 「落落,我不着急要你给我答覆,但我不会放你走。」 「南阳楼每一层都有侍卫把守,你走不了了。」 裴云之说着,他抽身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却又不敢离得太远。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人消失不见。 修长的身影被窗外明光拉扯出长影,盖在了林落面上。 面容彻底沦陷在一片阴暗中,半晌,一道轻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好。」 「裴云之,我不走。」 裴云之所谓的等,是等江山安稳、裴氏一族抑或说是裴云之这个人只手遮天之后的后顾无忧吗? 还是很可惜,裴云之明明给不了他想要的、 不过似乎也尽力了。 且……他好像真的辜负人太多。 就算是当初情况紧急,就算是明知并不相配。 也不该不说一声就离开。 其实他也很思念裴云之。 贪恋那炙热的温度。 天地大道,情与欲向来是一件正常的、没有任何不齿的事。 既然不会因此失去生命,既然裴云之是真的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眼光。 也许,可以再多贪恋一会儿。 他能等到裴云之变心的那一天的。 到时候再离开好了。 东隅书院的人会帮他,他自己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够远走高飞。 至于更多的有关于因着裴云之身份让他不喜但无法避免的事…… * 待林落感觉到睡足了自然醒来之时,厢房中已然是灯火通明。 林落有些懵,再定睛一看,一个侍从端来了洗漱的水。 那侍从看见林落醒来,对他微微一颔首,而后走了出去。 屋内的屏风后,浴桶内正好热气腾腾。 看着外面已经黄昏降落的天色,林落才恍惚想起来他被裴云之找到了。 与那人拥吻着,却到最后之时林落将人推开。 「不要。」林落抿着唇。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 可能是两年足以抹去身体上这个人留下的所有印记,他还有些陌生那过于亲密的接触。 也可能是对裴云之不愿意遵循他的意愿离开而在闹别扭。 相爱又如何? 他愿意留下来了又如何? 如果裴云之并不是那么强势,纵使知晓其人并不会杀他,对他也全然真心并非利用,他也会离开。 只是裴云之不懂离别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太过偏执了。 偏偏他无力反抗,也因此沉沦。 但不代表他不会因被扭改意愿而生气。 好在裴云之并未为难他,只拥着他倒在床榻上。 「好。」喑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睏倦。 随着裴云之的呼吸平稳,昨夜没睡好的林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黄昏,不知裴云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洗漱完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林落穿着中衣,坐在铜镜前擦拭着湿漉的长发。 也不知道这一呆就会在裴云之身边待几年,虽然他并不反感。 但……他其实已经过惯了不需要人伺候自由自在的日子。 锦衣玉食与这一重重院落中前呼后应的侍从,远没有小院风光合他心意。 要不和裴云之说好最多十年? 十年沧海桑田,也该两看生厌了。 不管裴云之答不答应,他都可以请叶氏将他带走。 那时他应也有了做夫子了能力。 想到云苍山的奇山异景,不过是才下山不久,又让他有些怀念了。 正想着,林落忽的听见屋外的走廊处有脚步声传来。 还以为是裴云之,他偏头望去。 随着门扉的推开,素白的云纹锦靴率先映入眼帘,用银丝线绣成的奇瑞祥兽锦袍翩然而至,周鸿远那张隽秀的脸在看见林落时并未惊讶。 只是疑惑。 「咦,裴太尉不在这里吗?」 「周兄,你找裴云之什么事?」林落蹙了蹙眉。 周鸿远也认识裴云之? 似乎并不奇怪,要不是林落昨日便知晓了他的行踪是徐清凌告知裴云之的,都险些要怀疑周鸿远了。 但见周鸿远熟稔的样子,又有些奇怪。 第167页 他们很熟吗? 「你想知道?」周鸿远反问。 「……」默了默,林落其实并不想知道。 他便摇了摇头:「不,裴云之不在这里,你去别处找他说吧。」 本以为说完这话周鸿远就会离开,不料他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身边人嘴有点紧,我不知道他在哪,还是就在你这儿等吧,他找你那么久,现在找到了,不管去哪儿了肯定回来第一个就要找你。」 周鸿远大大咧咧地随意盘腿坐在了室中案几前,伸手拨了拨案上茶炉。 似想饮茶,似又无意。 有客来此,林落也不好将人赶出去。 毕竟这人与他昨日还相谈甚欢。 他便在周鸿远对案跪坐下来,而后备茶。 对于周鸿远的话林落并未太过诧异,反正现下好像很多人都知道裴云之在找他。 只是…… 他才取出茶饼掰碎了碾开,便听对案支脸望他的周鸿远又道。 「你说这事闹的,早知道你还真是裴太尉要找的那个人,一年前说什么我都要加快些脚程去云苍山了,原先还以为裴太尉是在说笑,林氏中怎么可能有人能入东隅书院,竟不知……你还真能进去。」 这话让林落一怔。 动作停下,他看向周鸿远。 一时不知道是震惊周鸿远是裴云之为他设下的圈套,还是…… 「裴云之一直知道我在云苍山?」 为什么……他在云苍山那种地方,裴云之会知道。 叶氏明明向来不与任何世族有牵连,便是入了书院的世族子,也都是要求与尘缘家族断了个干净才可。 「当然不是一直知道,他只是猜测,裴太尉没和你说过他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 周鸿远略微挑眉。 那可是辛苦到……连他这个纨绔、他这个家族都扶持起来,只为造势给他,让云苍山愿意接纳他。 瞧着林落一脸茫然的样子,周鸿远觉着这事与林落说说也无妨。 应会增进两人的感情的。 他便絮絮将前因后果讲出。 裴云之早就看过月海记,其上署名茑让他有所觉察。 但并不敢确定。 因为他从未见过林落写过什么文章。 恰好那时北地还有动乱,裴云之前去之时,见周氏一方世族子被地方豪强的子弟羞辱。 彼时周鸿远在场,他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眼瞧着说也说不过,对方还以米粮威胁。 一时意气自是不能影响家族,周鸿远正欲咽下这口气跪下道歉之时,是裴云之自楼上扔下一个杯盏。 砸了那纨绔子的头。 翌日,那豪强便销声匿迹。 在北地敢如此做的,能如此做的唯有裴云之。 周鸿远找上了裴云之,还没见到人,便听一旁的侍从问他,想要周氏昌荣吗? 想吗?当然想的。 于是裴云之便为他造势,相应的,只需要周鸿远搭上叶氏之人。 去云苍山,寻一个不确定的人。 没成想周鸿远刚到云苍山,就听见林落已经走了。 而且众人对他所问的女郎一事十分惊诧,只道撰写月海记的人是千真万确的男子,至于别的…… 周鸿远并未过多打听,只觉是裴云之找错了人。 便下山去告知了此事。 裴云之这才面色沉沉地问他:「我何时说过落落是女郎?」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周鸿远不服反驳。 好在裴云之自知并未将信息给全,便没在意他的冒犯。 只又问:「可知晓其人姓甚名谁?可有取来他的字画?」 「没有。」上山前裴云之倒是叮嘱过这些,但都是基于周鸿远确认那人是裴少夫人的情况下。 所以……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拿。 自云苍山上未拜师入门的人下来又想上去定是不可能的了。 且那人已经不在云苍山,归期不明行踪不定,就算裴云之或能胁迫叶氏将此人身份告知他,但确定了那人确确在云苍山一年也无用。 许还会让云苍山的人通风报信给林落。 让人离开得更远了。 好在此行林落回来,让周鸿远又得知了行踪。 只是没想到此行周鸿远还没见到林落还没知道全部的名字,就被徐清凌看见了。 「……我找那么久结果被那小子截胡了!」 周鸿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裴云之这份恩情。 这厢周鸿远长吁短嘆,那厢林落眨眨眼,有点木。 「你怎么在这?」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是裴云之来了。 裴云之的到来让林落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不是昨夜你说什么让我去建业给圣上送东西,但东西呢?你是不是忘了没给我?而且你得给我个说辞吧,不然圣上怎么会信我手上的阵法是真是假?」 对于自己的浅薄周鸿远从未掩饰。 当初搭上叶氏之事便是按照裴云之所说的一步步做出来的样子引人误以为他真的聪颖绝伦,如今去面见天子献宝,自也要裴云之指点。 连话术也得指点一二。 「已经让人将画集放在你行囊中了。」 第168页 睨了周鸿远一眼,从裴云之口中吐出的话声音很淡。 「民间传言温氏天子代代平庸,而叶氏治国有方,百姓皆道叶氏之人才有真龙之相,你闻此言,恐是叶氏已有窃国之心,一年前假意断念俗世,上云苍山后解开了守山的阵法,现今献于圣上。」 后面的话不必继续。 古来天子最多疑,温匡寿会怎么做,全凭他如何想。 「好,记住了。」 周鸿远点点头。 先前林落还不知道这二人要谈什么,但现下听全了话,再如何傻都明白了。 裴云之这是要对叶氏出手? 不,不行! 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林落的心脏在急速的跳动,但他面不改色,故作镇定地面色平静道:「叶氏向来不掺俗世事,你们为何要编造这种流言?你们说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因为我……裴云之,你不要这样做,可以吗?」 很罕见的,裴云之没有说话。 是拒绝。 「宁公子,你可别误会裴太尉,这可不是编造的流言,这些都是真的。」 屋中人都不说话,还好周鸿远是个胆大的,转头看林落,他笑:「当今圣上可不是先皇,他呀,最是看不得旁人为他治国呢,就算没有裴太尉,还会有周太尉、沈太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裴太尉本是不欲插手此事的,谁让叶氏一声不吭把你带走害裴太尉好找!你可知云苍山那些奇门遁甲的阵法都是何处而来?那都是自各个世族中拿去的。」 裴云之不过是早就将这些东西集齐了而已。 没有他,旁人也会集齐这些奇门遁甲,将其破解呈给温匡寿。 「再说了,叶氏根基深厚,圣上未定会把他们怎么样,说不准就是让人老实呆山上别下来了呢?」 周鸿远还真是这样想的。 少年秾艷的容颜上是欲盖弥彰地用尽全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他垂在袖间紧攥到发白的手却是出卖了他。 敞开的窗口从外吹入夜风,将屋樑上悬挂的帷幔吹动。 裴云之的步伐缓缓走近,直到在林落两步远停下。 俊逸的眉眼在跳动的烛火下忽明忽灭,裴云之浓暗目光带着未知的凉意看着林落,淡淡道:「落落,你真的不想让我这么做吗?」 为人臣,肩负家族。 他该怎么做? 裴云之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你会答应吗?」 林落顿时只觉心跳如擂,张了张嘴,几乎都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但是他还是竭尽全力的保持着从容不迫,认真的分析:「裴云之,我知道你们或许都觉得叶氏之人有夺权篡位之心,但如若是真的,他们为何还要在世间收有隐居心思的人?为何不允入书院的弟子再度入仕?天子疑心,那不再请叶氏之人下山便可,你将进入东隅书院的法子告知圣上……你没想过山上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他先前太将裴云之的冷血忽略。 只以为裴云之杀的都是利益相对的人、背叛了会导致他方阵营死伤更多的人。 两方争斗必有一死一活不死不休,他当然希望裴云之这方活下来。 他愿意留在裴云之身边。 他只要做到对那些事视而不见。 可云苍山…… 云苍山的人何其无辜?叶氏之人何其无辜? 这事哪儿有周鸿远说的那么轻松。 天子眼中终生不过蝼蚁。 纵使叶氏神通广大,但也许也会死的。 「所以,裴云之,你,不要……」 林落心里还是有一丝希冀的。 裴云之仍旧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林落。 林落也知道担忧的痛楚吗?六百天的日夜,不知生死,不知所踪。 纵使再怎么心软,在此刻,他似乎有些恶劣。 不想回答。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林落抿着唇。 不说了。 眼前的人好像变得很陌生。 但似乎也不陌生。 蛇的血本来就是冷的。 他明明早就知道,利益与权势是裴云之一直所谋求的东西。 他没办法劝的。 此刻少年清潋的眉眼微垂,干净的眼眸带着化不开的浓稠,没哭,瓷白的脸却在昏暗的室中有些脆弱。 * 这事并未闹下去。 毕竟林落并没有什么资格。 两人只诡异地陷入一种沉默当中。 也许是林落自以为的。 毕竟裴云之每日都很忙,经常寻不见踪影。 他们并没有在清河待多久。 裴云之很快收到了建业的雁信。 裴云之该回建业了。 只是在去建业的路上,裴云之先回了洛阳一趟。 林落原还以为裴云之所说的回洛阳只是回去。 却不料裴云之下船时竟说什么…… 「与我再见一回父母,再成一回亲,可好?」 可好?不太好。 纵使两年前裴云之便说过终有一日会将他是男子一事告知双亲,但他那时也拒绝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裴父裴母如何想,他只是觉得裴氏长公子这般淑质英才之人,识大体通礼仪,不该因他坏了名声、被双亲责难。 天下很少有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成了断袖的。 第169页 思及此,林落摇了摇头。 但裴云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眸中不是威胁,而是带着丝丝祈求和……受伤。 眼神太过固执,好似做了这些就能证明他的真心。 重逢以来裴云之经常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让林落实在是…… 都有些心生怜惜了。 分明他才是被强制留下的那一个! 「好吧,该见一见的。」林落终是敌不过那般眼光,小声应了下来。 裴云之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纵使他们似乎还在因为云苍山一事闹别扭,但这些日子林落尽力地避免与裴云之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放松着裴云之的警惕,只为让自己托人百般周转实则传去桑水的信不被裴云之察觉不对。 提前知晓此事,叶氏之人应当能提防一二的。 第62章 妥协 到洛阳那日阳光明媚, 驱散了些下了场小雪的寒气。 下了马车迈步入裴氏主宅,府中庭院水榭景色美不胜收,但无人欣赏。 一进前堂, 林落便看见早就收到裴云之传信的裴父巍然跪坐在堂正中, 瞧着门口进来的二人面色冷然。 裴母也在,对比起裴父显然的不悦, 她似乎对失踪两年的儿媳是男子一事并未有太多情绪。 堂中静得骇人。 袖中的手微微紧攥, 立在裴云之身边,林落莫名有些紧张。 纵使自个儿先前觉着是不在意裴父裴母对他是何看法、又会说些什么。 但现下来了, 才觉……似乎还是有些在意的。 尤其是在他们才进来还未行拜礼便听裴父忽然发话时, 惹他浑身一僵。 「裴云之,这两年来你顽固不灵的在外四处奔波不顾裴氏, 便就是为了这个男人?」 明明不是对着林落说的话,也并未明说是什么态度, 但还是透露出了裴氏不能接受他是一个男子之事。 其实也好。 有了裴父裴母的阻拦,他也能早些离开裴云之。 嗯,他该开心的。 只是…… 身旁牵着他手的人将他的手捏了捏, 传来一股令人安心的温度。 而后他见裴云之拱手:「阿父,他是我的夫婿, 是上了裴氏族谱的。」 两人似乎都不像是父子, 便是该有的见礼都省略, 纵使裴云之的声音很平淡, 但气氛仍一下子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简直胡闹!」 虽不是裴氏郎主,但也未曾见哪个小辈如此顶嘴, 一掌拍于案上, 裴父面含愠怒: 「你可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你儿戏!就算我们能同意,你祖父可能同意?」 见此情形, 裴云之却是毫无胆怯之意。 淡然立在堂中连跪都不跪,略略将林落往身后护了护。 一袭如雪青白衣清风明月,他神情漠然:「祖父两年前已知晓此事。阿父阿母,我们二人今日前来只是……让你们知晓此事,并不是请示。」 其实来时便知会是这个结果,但总归是父母,该要拜见告知的。 两年前就知道了? 裴父闻言一愣,忽而想起了两年前裴少辞来了府中,冷斥他的一声。 「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哼,竟没看出你好大的本事!」 无论是嫡子还是唯一抱回主宅的庶子,生的一个两个竟都有龙阳之好。 裴少辞的话未说完便甩袖离去,正好那时裴怀川初送信来洛阳说要离开,裴父还以为裴少辞说的是裴怀川。 正还纳闷裴少辞何时会注意到裴怀川这个庶子…… 原来是裴云之。 「难怪先前听老宅的侍从说你被阿父请了家法还罚跪祠堂,那时我还只当阿父是不愿你去北地,没成想是你做出这般事惹恼了阿父。」 将许多事思索清楚,裴父见裴云之如此模样,冷笑一声: 「你是以为你现在是太尉便可与生身父母叫板了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难不成你未学过?你为裴氏长公子,哪能与男子成亲,你还要不要裴氏的脸面?」 太过难听的话不会说便说不出,裴父一如裴少辞那般,如世人那般,问着裴云之要不要脸面。 可…… 「与心悦之人修成正果,便是不要脸面了吗?」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淡淡地盯着裴父,裴云之再问: 「阿父,裴怀川喜爱男子之事传遍大景,便是前年重阳家宴他说往后或会与男子成婚时,你与阿母也从未问过他要不要脸面,为何他可以,我不行?」 「你又不是不知怀川性子跳脱,且他本来就好龙阳,他……」 说起裴怀川,裴父眉心皱得更深: 「……他比你小上几岁,身份也低微些,胡闹也就罢了,你与他不同!」 「何处不同?」 裴云之清稜稜的眼里看不出情绪: 「是每年回主宅时,他摔倒哭泣阿母会将他抱在怀中用乳酪哄,而我摔倒只能自己爬起来,若是喊了一声疼便要罚抄《礼记》三遍的不同?还是阿父于在府中的、不在府中的庶弟们,甚至堂兄弟,在他们束发时都送上过一柄亲手雕刻的木弓,唯我没有?」 裴父官职不高,闲暇之时除了养外室便唯爱雕刻些木件。 纵使裴云之知道父母不过是世族间的联姻,但裴父外室那么多,是个个都爱吗? 第170页 庶弟庶妹们那么多,为何个个都记得,唯独不记得他?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了。 他们是有苦衷吗? 不是的。 裴云之很清楚,不是的。 阿父不爱自己,他向来都知晓。 阿父也是裴氏的嫡长子,但他却迟迟未做家主,甚至自裴云之启蒙时裴少辞就说过会将家主之位给裴云之。 而阿母,不是不爱自己的亲生骨肉。 只是自幼裴云之被抱离身边,曾有过郁结心思,这一切在裴父将裴怀川抱回之时改变了。 小小的人儿自小就会说些甜言蜜语哄着她。 所以,即使心里明白裴云之才是自己的儿子。 但……心总会偏的。 这话说出来,裴父裴母自是能觉察到自己的亏欠。 偏生裴云之的语调太冷,似乎如今才将这些话说出来,并不是在希冀补偿,而是像在以此作挟。 既然从前便不在意他,如今知晓了此事他们二人也来拜见了,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 「好,好,好!」 裴父冷笑着连道三声好: 「为了娶一个男人,你倒是下足了功夫……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后半句话是裴父望向身边的裴母说的。 是气急的低吼。 「没有你,我如何能生出?」裴母倒是气定神闲,轻飘睨了裴父一眼。 相敬如宾多年,二人并不相爱,便也从未争吵过,即使是裴父在外养了许多外室有了许多庶子。 裴母永远是这副不惊不澜的模样。 此时就衬得裴父似个泼皮无赖。 刀砍在了金刚石上弹回伤了自个儿,裴父气红的脸慢慢转了铁青。 还不待他说话,便听裴母声音再度响起。 「云之,你祖父也老了。」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裴母的意思很明显。 他们虽是未对裴云之有养恩,但裴少辞可是将其自幼带在身边的人。 如今家主老去……裴云之怎么能任性呢? 裴云之却恍若未闻,他只默了默,而后揖礼:「今日与落落已来拜见,不论阿父阿母今日是否接纳此事,待日后我与他再度成亲告知亲朋好友之时也会送来请帖。」 说完,他转身牵着林落出了堂中。 在离开前,林落听到了身后气急败坏的杯盏破碎声。 走过来时的路,看着边上的,林落若有所思。 「裴云之,没必要惹恼你的父母的。」 告知又如何不告知又如何,反正裴云之的心意又不会更改。 他不在意一定要让所有人知晓他是男子一事的。 「……无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不能得应允,但拜见一回,也就算是了。」 裴云之很平静,声音微低。 「落落,等一切结束,你可以带我去见一回你阿娘吗?」 一切是什么?结束又会是什么时候? 林落没问。 听着那有些太过平淡的声音,他只也回握紧了那用力的手。 「好。」 * 纵使裴父裴母并不能接受林落是男子一事,但并不妨碍裴云之在洛阳还另有私邸。 不住在一起,也管不到裴云之。 虽白日里的事似乎并未影响到裴云之分毫,但与其交握十指的林落还是觉察到了些什么。 是细微难以发现的,只在那有些失温的手中流露出丝缕。 不知是冬日阳光不够暖,还是裴云之其实对那些事还有些在意。 该在意的。 夜间洗漱后,两人本该是如前些日子一般各占一侧盖两床锦被。 裴云之却在来时,见林落伸出手臂,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 林落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用力。 带着裴云之转了个身倒在床榻上。 数不尽的青丝自林落耳后绕过颈弯顺着撑在榻上的手臂垂在裴云之耳边。 居高临下的眼,是在烛火阴影中也透亮清澈的明池。 不知是清淡的皂香还是白日里屋内香炉中余味未褪萦绕在鼻尖,引人脑中昏沉。 险些要溺水了。 而当林落抬起一只手,屈着指,一点点一寸寸自那线条流畅的颌骨刮至唇下,捏起裴云之的下颌扬起几寸,俯身小小亲了一口时。 他,心甘情愿被池水没顶。 纬帐中交叠的人影起伏,细碎水声在室中瀰漫。 不是林落头一回主动。 但没有了哄人的话,没有了算计,就算有也没关系。 久别重逢后努力维持的理智在此刻溃散。 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 在林落的手臂因无力圈揽而垂下床榻之时,下一秒,被拉到裴云之的唇边,轻吻着指尖。 还似有依赖地轻蹭了下。 林落迷濛间见裴云之的唇动了动。 在说什么? 听不见,但口形似乎是—— 请带上我。 * 第二日林落是被一道破门声吵醒的。 伴随着侍从的声音。 「哎!州牧大人,你不能进去……」 司寇淙恍若未闻,只一脚踹开了门。 「裴云之,你口口的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 林落眼还没睁开就感觉到了一双手覆在了他的耳边,遮盖了那如惊雷般的暴怒声嗓。 第171页 随后一道寒霜般的声音响起。 「出去!」 声音很轻,但显然带了不虞。 司寇淙却并没有如裴云之所愿。 趁着裴云之双手覆在林落耳上并没时间理会他,他似才发觉还有个人,讶异看向那身上只穿着散乱中衣的人。 眸光毫不客气地看了又看。 从平坦的胸膛到遍布暧昧红痕的细嫩脖颈,再到那熟悉的面容。 冷着脸,裴云之为林落系好中衣的系带,才抬眼又看司寇淙。 「男子之间虽无大防,但,转开你的眼睛。」 也是才从怒气沖沖后的愣神中回过神来,司寇淙并非是来挑衅裴云之的。 便转开了眼。 「你……他……」 瞪着眼左瞄右看支吾半晌,司寇淙才问出声来:「他、他就是你找到的夫人?他……是男人?」 分明就是那夜在邺水见到的女郎,分明就是在温匡寿生辰宴上见过的裴少夫人。 可那敞开的领口下,是平坦的。 纵使女郎形象再如何牢固心间,但林落并未慌乱的神色与那虽是莹白但紧实的甚至有些隐约弧度的薄薄肌肉…… 是男人。 真的是男人。 「嗯,从前因种种缘由并未据实相告,日后我们会再成亲一回,届时会送去请帖。」裴云之也应下了。 虽然裴云之先前让他寻人之时也说过,男子也需得留意,但他只当是林落或许会女扮男装,从未将林落往是男子的事上想。 没想到裴云之这两年乃至昨夜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是为一个男人,司寇淙几乎气笑了。 他不免咬了咬牙,也不顾别它:「裴云之,你脑子是不是被猪啃了,口口的怎么为了个男人不要命了?」 为心爱女子捨弃一切的人司寇淙见过,这为男子…… 真还是头一回见。 虽说都是为一个人痴狂,但世间终究不齿好龙阳一事。 「……此事不容你置喙,你若是来此无事,便回琼州去,往后也不必来寻我。」 「哎!不是,你,唉……」司寇淙气归气,倒也并不是那意思。 只是见裴云之语气更冷,他也暗恼自己被迷了心窍,甘心为裴云之做这么多事儿,到头来还被人冷面相待。 但……算了。 裴云之冷归冷,却也帮过他不少,即便是他为裴云之做事儿,也未短缺过半分好处。 甚至只多不少。 于是司寇淙啧了声,告饶:「我多嘴我多嘴,今天找你是有事,我和你说,你走第二日……」 司寇淙的声音比方才小了许多,裴云之便松开了捂着林落双耳的手。 顺手理了理林落散乱的鬓发,而后起身,淡漠地看着司寇淙,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把屏风扶起来,我们出去说。」 屋中屏风倒在地上,上面的玉石都磕裂了。 司寇淙又啧了声才扶起来,而后继续: 「明明正在和温匡寿商议更改官制一事,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温匡寿发了好大的脾气。」 「纵使你为他打压了世族门阀又如何,上位者本就生性多疑,在他看来,你只有狼子野心,甚至藐视皇权。」 裴云之的阻止还是抵不过司寇淙嘴快,回眸迅速看了眼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林落,他再转眸睨了司寇淙一眼。 「……小声些,去书房说。」 * 并不知道司寇淙来和裴云之说了什么,林落只在清晨的迷迷糊糊中知晓裴云之似乎是因为公务未完便离开建业,惹恼了圣上。 现下要去建业请罪。 看着人在告知他一声要离开后便要和司寇淙立刻启程,临走前,林落很疑惑:「你不带上我吗?」 明明是那么害怕他逃离,却又不将他带到身边。 昨夜的缠绵…… 林落觉得既然决定留在裴云之身边,当然要多多享受。 余下相处的日子虽不确定具体还有多久,但毋庸置疑的是过一天,少一天。 裴云之却只握了握他的手:「落落,你先在这里住下,再等等。」 太危险了。 裴太尉的身边,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但此事不能告诉林落。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非是不能信任林落。 而是害怕其忧心。 林落会为他生出一丝丝担心的吧。 他却脸这一丝丝都不想林落烦忧。 裴云之走后,并非是林落一人在府中。 恰被温匡寿派来洛阳的齐羽玉领兵也来在此落宿了,是前些时跟随着他们的徐清凌去接的。 「清凌,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圣上是要我来洛阳监视裴氏,云之却没有不虞,反而还让我去他府中住下,还说什么等他回来就请我们喝喜酒……他不是在找跑了的少夫人吗?」 「已经找到了。」徐清凌也是现下才见到齐羽玉,便没来得及将已经找到林落的事及时告知。 想了想,他又道:「不过……有件事你可能需要提前准备一下。」 徐清凌的声音有些迟疑。是不知道该如何与齐羽玉将此事说明白。 「准备什么?」齐羽玉不解:「你何时说话喜欢这般吞吞吐吐了?」 「就是……」 二人说话间,已经迈步进了府中园内。 第172页 凉亭中,林落一早听裴云之说了承袭了爵位的齐羽玉会来洛阳,顺道护他周全。 没想到两年前他央着裴云之没将自己是男子一事告知,如今他们还是要知晓。 虽然两人并不熟,但林落想了想,觉着这次藉机见见也无妨。 恰好他有事要和齐羽玉说。 只是刚见那齐羽玉和徐清凌迈步进来。 看见林落,齐羽玉惊讶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宁公子,你怎么在此处?」 他对林落的记忆颇深,毕竟能和林氏女郎容貌一模一样的男子也是少见。 「我……」 林落张了张嘴准备解释,旋即却被齐羽玉打断。 「难不成云之也是让你来喝喜酒的?」 「不是……」 林落摇了摇头,解释的话还没酝酿出来,又被一旁实在看不过去的徐清凌截去话声。 「羽玉,你要喝的就是他和云之的喜酒。」 这徐清凌也是话说不清楚,惹齐羽玉闻言大惊。 「他……他?!完了,裴云之真的是疯了,夫人跑了,就找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来成亲。」 本不该是想到这一茬的,奈何这两年来裴云之找人的那偏执样子太过让人记忆犹新了。 便是连找个男人来成亲这种事做出来……他也只是惊讶,而不是奇怪。 「你胡说什么呢。」没料到齐羽玉会这般想,徐清凌扶额:「他就是林落,裴少夫人,不过不是女郎,而是个男子。」 其实徐清凌刚知晓这个消息时也十分震惊。 成亲之前不告诉他们,成亲之后也不告诉,找了两年也不没和他们明说林落是男子。 徐清凌就知道,这裴云之,锯了嘴的闷葫芦,什么话都不说。 若不是那日在裴云之找到林落之后仍旧让其穿着男衫,他问了一嘴,要不然还一直不知晓。 难怪在东郡时,他还纳闷为何林氏的女郎怎么盯上了好龙阳的裴氏庶子。 也难怪…… 「啊……」 一时被这个巨大消息炸昏了头,齐羽玉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旁眨眨眼不说话的林落。 没反驳,还对他笑了笑,是默认。 「不是,裴云之喜欢男人啊……伯父伯母还有裴郎主知晓此事吗?」呆呆的,齐羽玉只问出了这一句。 「昨日云之就将此事告知伯父伯母了,他们生了好大的气。」徐清凌想了想:「不过裴郎主知不知晓……我不知道。」 齐羽玉若有所思:「方才下船时在岸边看到了云之,他瞧着没什么事,伯父伯母如今怕也是管不着他了,不过要是裴郎主知道了,可就不一定了。」 「可别又像两年前那样被裴郎主打了个半死,他发着高烧还去北地不眠不休,本来身体就有点熬坏了,以至于回来后险些中毒死了……也不知道他现下身体养好没,这回裴郎主的责罚恐怕只会重不会轻。」 齐羽玉只是无心的将认识以来唯一一回见裴云之被裴少辞责罚如此严重之事用来揣测裴少辞若是知晓裴云之与男子成亲一事后的惩罚,他唏嘘着,却不料一旁静静听着的林落,却霎时白了脸色。 「宁……林落,你怎么了?」 徐清凌注意到了林落的变化。 「……」 林落抿着唇,没说话。 ……祠堂,祖父,两年前。 很熟悉的字眼,林落似乎昨日才在裴父裴母口中听过。 默了一会儿,林落才问:「两年前裴云之差点……死了?」 「你不知道?那时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错,无端端地让裴郎主罚跪了好多日,大雪里祠堂前,身上还有家法打的伤,他那时正带兵去北地,路上便高热不退,要不是因为这事,回来后有人给他下毒,也不至于昏迷了十日性命垂危,差点没救过来……」 被请家法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吗? 林落其实不太能相信。 但,又不得不信。 那些话明明他都不在意,他不明白裴云之为什么要实现。 抿着唇,林落想起昨夜在裴云之身上看见那些新添的伤。 分明会很痛,但他问起,那人什么也不说。 穿衣时背后淡淡的疤痕,两年还未彻底消除,足以可见当时是被打得多狠。 ……林落沉默着,齐羽玉也接受了裴云之喜欢的竟是个男子的消息。 虽然仍旧难以接受。 不过…… 齐羽玉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林落,看一眼林落,又看一眼徐清凌,再看一眼林落。 那凝脂般的脸颊在日光下流转着华光,容貌是男或女都足够惊艷,尤其是一双眼看来,就算不喜也让人心池荡漾三分。 实在不怪裴云之会为之倾倒。 他终是嘆口气。 「真的是,喜欢男子也不早些和我们说,我们又不会说什么,难不成是看我总说那庶子坏话,以为我歧视好龙阳的人?」 齐羽玉小声嘟囔着,而后清了清嗓子: 「罢了罢了,宁……林落,既然云之在与你成亲后就为你把埋在桂子林的酒都挖出来了,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他往后定不会再娶旁人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再辜负他了!」 到底是做了侯爷的人,这两年又领了军队。 向林落瞪去一眼,是认真的警告。 第173页 但林落却并不在意。 只有些不解地问:「为何说他不会再娶旁人?那酒……有什么特别的吗?」 说起桂子林的酒,林落倒记得。 就是裴云之婚假之时带他去城外赏桂的那处,也就是那回险些在他们二人面前露了身份。 「云之没和你说过吗?」徐清凌皱了皱眉:「那是裴云之生时他祖母为其埋下的。」 那时裴老夫人大限将至,对于这个千盼万盼的孙儿自知不能陪伴多久,便为他留下了三坛亲手埋下的酒。 盼是裴云之成亲之时再挖出来。 按照世间的说法,该叫—— 女儿红。 「不过此酒许是被伯父伯母忘了吧,毕竟你们成婚那日谁都没提及。」 那酒,是属于裴云之这个人仅有的东西。 不是裴长公子的。 所以在赐婚后,没人记起要将这酒挖出来。 唯有裴云之记得,为林落挖了出来。 徐清凌和齐羽玉是恰好撞上了,瞧见了酒封上的字迹。 明明是一件似乎并不重要的事,林落并不会因为齐羽玉的威胁而惶恐。 但林落却莫名有些心慌。 一件件一桩桩,裴云之所做的事太多了。 为什么? 林落想不明白。 重逢时他问过裴云之,为什么会心悦他。 裴云之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说在发觉他是男子时就心悦他了。 是因为皮相?还是因为别它? 他至今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裴云之是真心的。 可这真心太多太多了。 多到他有些不理解,多到他更加愧疚。 思绪纷杂,是一直坚定的心在动摇。 是想要补偿,也是之前一直隐匿在阴暗角落里的爱与欲在肆意生长,如密密麻麻的蚁侵蚀着占据他的心。 也许,可以一直留在裴云之身边。 也许,即便不用神交,也可以心合。 他甘之如饴妥协。 * 一时间胡思乱想了太多的东西,林落直到晚间才想起来,他去迎接齐羽玉是为了让其护送他去东郡祭拜阿娘。 他若是独自前去,可别让裴云之以为他又跑了。 「东郡?现在东郡不安全,最好别去了。」 彼时三人跪坐食案前用着晚膳,齐羽玉闻言摇头。 徐清凌也附和:「是啊,虽一月前慎王在南坪坡伏诛后林宗柏和李素芸也都随之斩首,但因着圣上还未定林氏的罪,现下东郡还是林氏的地盘,是林元烨在做主,啧,这人先前看着游手好闲的,如今守着东郡倒还像副样子,就是总觉着不太对,你还是不要去较好。」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落并没有什么波动。 毕竟林宗柏和李素芸于他而言和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没什么不同。 他只道:「只是着手去祭拜阿娘,前年我阿娘的忌辰我便没去,今年我无论如何也得前去,为阿娘扫扫碑前雪墓上落叶。」 很平淡的声音,并不是商议,而是叙述。 瞧着是拦不住了,齐羽玉撂下玉着:「好吧,但这事你要问过云之一下吧,看他同不同意。」 「裴云之只说过要你们护好我的安危,我可以答应留在他身边,但我的行踪不该由他决定。」 已经用至七分饱,林落也停着。抬眼看齐羽玉,他嗓音莫名有些冷。 看吧,这就是他不想被权势裹挟的原因之一。 裴云之都说过只需要护着他安全,并未限制他不能离开此处。 但他们理所当然的觉得需要将此事请示裴云之。 不是不能告知,但他的行踪不需要另一个人的首肯。 且不说并不会碰上林元烨,就算碰上了,林元烨会对他做什么吗? 应该不会的。 那么良善的一个人。 恍惚间有一瞬在林落眉眼间看到了和裴云之相似的神色,齐羽玉仔细回想了一下,裴云之好像确实说过,只需要保护他就行。 「好吧。」 小侯爷还是乖乖应声了。 * 齐羽玉并未随着林落前去东郡,毕竟他是来监管洛阳的。 随行之人便只有徐清凌和一些侍卫。 自打徐清凌知晓林落其实是男子后便有些怪。 尤其是拿着林落的游记,看了看,有些古怪地问:「这游记是你写的?」 茑这个名字太明显了。 「嗯。」林落点点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总觉着这像云之写的。」 「你可知云之小时候也酷爱写游记,什么山川林木,什么水灾药方,写了一大堆。」 这事还是徐清凌幼时洛阳听学的时候去裴云之房中叫他出门夜猎瞧见的。 那时裴云之在案前写着,徐清凌不让侍从通报,踮着脚悄悄走到裴云之身后看了半晌。 「……」林落蓦然抬眼。 徐清凌还在说:「你可知他明明身为世族子,为何要去姜国把那什么分科取士的东西带回大景?」 回想起他之前在裴云之的府邸看过的那捲游记,林落略显迟疑:「是因为他幼时在一户农家遇见一个孩童……他想要让有志有才之人不因不识字、没有家世而埋没?」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徐清凌惊奇。 第174页 本来是想等林落摇头他再解释的,没成想林落竟知道此事。 「裴云之不想做官了吗?」林落没回答,只忽然问。 如果那捲游记是裴云之写的……裴云之也为如今士族门阀垄断着学识一事心感不公吧,也厌倦因豢养私兵权势滔天便草菅人命的事吧。 也……嚮往他求学途中每一次见到的山川景色吧。 所以,他们其实也有很多心意相投的地方吗? 那被裴云之放在屋舍书架中的许多竹卷,那幼时所写的游记……都是证据。 林落呼吸莫名急促几分。 那裴云之先前所说的等一等…… 是指要等他辞官吗? 「不可能。」徐清凌有点犹豫,但还是否定了林落。 他并不觉着裴云之费尽心思当上太尉是为了辞官。 此举……只不过是因为皇命难违为天子做事而已,顺带借着打压世族让裴氏也削弱几分,让天子对其也少几分疑心罢了。 辞官之事林落先前没问过裴云之,因为他原也是这般想裴云之的。 不过他现下已然不在意这些了。 不论裴云之是否辞官,他们都来日方长。 * 抵达东郡时,除了林落身边的七个做了乔装的侍卫,便再无旁人了。 徐清凌半路听闻河郡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在林落的劝说下离开了。 而后林落瞧着身边二十人的小队,实觉麻烦。 便在徐清凌走后又遣走了十三个回去报信,不然这般去东郡,太显眼了。 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事,是因为东郡小城内人心惶惶门户紧闭,所过村庄也都寥无人烟。 田中稀稀拉拉长着些许草植,偶见一两个老妪在田中侍弄。 还是一年前那般。 甚至更为荒废。 蹙着眉去山上祭拜了李茹,下山时,林落只见路边散落着一只布鞋,而本在此处的老妪不见踪影,唯有泥土上两道车轮印记。 林落一时心慌,连忙顺着车轮印记来到了不远处的村庄中。 本是以为此处村中遭遇了什么不测,但他到时,只见一个女子在许多老人小孩间,给躺在木板车里那个眼熟的老妪餵着药。 那女子身边带着两个侍从,是难得一见的青壮年。 林落有些奇怪,便上前走了几步。 靠近了,恰与餵完药转身放碗的女子四目相对。 「阿……姊?」林青窈的声音一出来,林落眨了眨眼。 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 看着林落眼中的纠结,林青窈已经把他认出来了。 从前便能认出来,现下又有何难呢? 「阿姊,你没死?」林青窈动了动唇,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这般问。 当然,她并不是盼着林落死。 只是自两年前便再没听到过林落的消息,阿父派人去洛阳,才知是林落失踪了。 对于这个结果并不算意外。 派去的侍从探子都死了,林落会是简单的失踪吗? 彼时正值三王之乱,朝堂之上无人做主,林氏便并未追究此事。 待后来想追究了,雍王登基,他们也无可奈何。 「没死。」和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重逢,林落对其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青窈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方都很平静的话,似只是几日未见一般。 看着林青窈会出现在此处为人送药施粥,林落有点意外。 她从前似乎并不是这般心善的人。 但如今一身素衣,连胭脂水粉都未敷,发间更是只有一支银簪子挽了半截,余下半截用布条束在腰后,还挽起了广袖,便于餵药。 随着林落的话垂眼看了看自己已然被尘土染黑几块的鞋面,林青窈抿了抿唇,不太想说。 思索了下,她再抬起眼来,浅浅笑了笑:「阿姊应该也知晓东郡近来乱得很,田地因着缺人手荒废了许多,我不过是看这些人可怜,在府中又无事可做,便偶尔出来送些药材。」 林青窈说得似乎很轻松,但见那些人对她并不惶恐反而熟稔的样子。 想来并不是偶尔来。 将还没做完的事都交给了侍从,林青窈拉着林落在村口树下的石块上坐下来聊了聊。 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林青窈的情绪很平静,似乎林宗柏和李素芸的入狱并未影响到她。 林落也没问。 交谈间,林青窈问:「阿姊,从裴氏离开后,你都是以什么为生的?」 林青窈并非是想冒犯,而是带着些许请教的意味。 云苍山上的事不能随意外传,林落便含糊道:「为人抄书,而后写些游记,书肆店家看上了,便给我钱财,也有分成。」 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说着,直到侍从将米粥熬好分完走来时,二人也该道别了。 看着林落身边的几个侍从,与那虽普通但瞧着并不简朴的马车。 林青窈视线最终流连在林落一身男衫上。 「阿姊,其实有些羡慕你,就这般挣脱了束缚。」 林青窈的声音很轻。 「……」林落没说话。 来时走的不是水路,回去时自然也不能走水路。 二人分别后,林落走走停停两日,终于在东郡的一座小城里还开着门的客栈中停下投宿。 第175页 夜间无梦,但林落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在一辆马车上。 动了动,手脚都被捆住了。 「唔唔!」口中也被塞了布团,用一根麻绳固定住,越是挣扎,那缠过双颊的麻绳摩擦得越痛。 无法,林落只好不再动弹。 不知奔波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随后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将林落脚上的绳索解开,而后拽下了马车。 方一下马车,林落就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环境打量一番。 青墙黑瓦,很熟悉的地方。 林落眯了眯眼,再看身边拽着他一边胳膊的体格高大的精壮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身布料精緻的黑色短打衣衫,也很熟悉。 这是林府的人。 是林青窈泄露了他的踪迹吗?林府的人抓他干什么? 脑中想不明白,林落蹙眉又「唔唔」了两声。 随后换来的是那短衫男子更加用力地一拽。 「别乱动,别说话!」 说着,那短衫男人牵着他走进小木门,穿过一条条小路,穿过无比熟悉的府院,来到了一个偏僻矮小的瓦房前。 短衫男人打开瓦房的门,随后伸手一推,将林落推入房中。 林落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绑住,肩背处巨大的力道让他来不及控制住平衡,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面上,痛呼出声。 「唔嗯——」 身后的关门声「啪」的作响,林落却无暇去管。 他吃痛的在地上蜷缩着,眼冒金星。 说真的,许久没有被这般对待过了。 或许说他从来没有被人这般对待过。 视线恢复过来,林落仍旧是维持着原来以脸扑地的姿势,双膝跪在地上。 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与双膝处源源不断的传来,林落好半晌才缓过来以头顶地翻了个身,躺在地面上,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 满屋的柴木码摞得整整齐齐,看来他是在一个柴房中。 「吱呀——」 紧闭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道光从门缝处打到林落眼前,害他眯了眯眼。 待适应了光亮,林落看见木门处一个男子走进来。 不过是刚看清来人的面容,林落就听见一道疑惑的熟悉嗓音响起。 「乔木说你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可……为何你和我小妹长得那么像?」人影在林落不远处站定,饶有兴趣地看着林落。 是林元烨。 「……」 林落没说话,也说不了话。 只是看见绑他的人确实是林元烨后,他松了口气。 「你……」 当然知道林落说不了话,就在林元烨又准备开口之时,外面忽远远传来急切的声音,打断了林元烨。 「林元烨,你绑来阿姊是做什么?她都已经离开裴氏了,天下人都以为她是死了,她现在过得好好的,你就非要为一己私慾不放过她吗?」 是林青窈大跨步进来。 很不客气的话,惹林元烨看着她皱眉。 「林青窈,你是没学过该如何与兄长说话吗?」 「兄长,哼,你算哪门子兄长,我只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要是那时也死在南坪坡,我还能再叫你一声兄长。」 林青窈话声十分恶毒: 「从前还以为你资质平庸太过良善,没成想你才是最狠毒的那一个,你明知慎王已经伏诛阿父和阿母也被俘,你还撺掇长兄与二哥去劫囚救出慎王尸首只为笼络余党……你自己怎么不去送死?!」 从前林青窈说过太多这些话,林元烨对此毫无波动。 只道:「我会死的,你也会死,是人都会有死的那一天,你不必如此心急。」 「你还做着能让林氏起死回生的春秋大梦呢,林元烨,你醒醒吧,建业那位置上已经有人了。」听惯了这些车轱辘话,再说下去就是等着林氏门楣光耀之后他才会死阿父阿母在天之灵会谅解他之类云云……林青窈冷笑,也不欲和他多说。 如常讥讽一番便道:「行了,快把阿姊放了,你不要再……」 「林青窈。」林元烨打断了她:「胡闹够了吗?这两年来你不是背着我和阿父偷拿米粮药材出去接济那些人就是在家中大闹,你到底还是不是林氏女,你不知道我绑她来是为了什么吗?而且乔木说了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你好好看清楚了他是不是你阿姊。」 说着,林元烨又转回脑袋,沉着眸光打量着林落。 晚间睡觉时因为把中衣系得松垮了些,所以他被绑时也是这副模样。 直到现在他还穿着中衣,微微袒露的胸膛也能看出他并不是女郎。 总归是瞒不住,林落唔唔了两声,示意林元烨将绑着他头的麻绳取下来。 林元烨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屈下身,为他解开。 而后只听林落道:「三哥哥,青窈妹妹,其实我一直都是男子。」 他的声音落下,伴随着林青窈惊讶的声音响起:「什么?!」 林元烨似乎并没有太过的反应,只沉着眼眸:「你……竟是男子?」 林落静静地看着林元烨。 「无妨。」 忽而一笑,林元烨扶着林落坐了起来,一边给林落解着手腕上的麻绳,一边轻轻道: 「小妹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我林氏子弟,小……阿弟,见谅,实在是我以为你不是小妹,手下人才这么粗鲁。」 第176页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林落:「……嗯,三哥哥,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他的话换来了林元烨解绳子的动作几分粗鲁,粗粝的麻绳磨得林落手腕生疼。 林落「嘶」了一声。 随后只见眼前的林元烨弯眼歉意地笑:「抱歉,手下没个轻重。」 「不过阿弟,难得回来一趟,两年未见,在此小住一些时吧,你从前的院子我还给你留着让侍从常常打扫。」 此时的林元烨温和笑意如旧,但分毫不像从前的他。 林落抬眼看他,只见危险的光芒闪烁其中。 好……奇怪。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林元烨便起身离开了。 而林青窈在林元烨离开后扑上来。 她惊讶:「你……真是个男子?」 「嗯。」 「那……那桩赐婚你……」 「我不是已经嫁过去了么,妹妹又提起作甚呢。」 林落对此并没有多说。 林青窈扶着他一边向外走去,一边仍旧问:「你为何当年不说?」 「青窈妹妹,你那时想嫁去裴氏吗?」 林青窈没说话了。 她当然不想。 林落继续,并非是谴责,而是平静地叙述:「你不想嫁,君母也不会让你嫁,便只有我了。」 「并、并非是只有你啊,只要你说,阿母还会为我另想法子的。」 「……君母有和你说过,如若我不嫁,她便要断了我阿娘的药吗?」林落垂眸:「而且我被阿娘男扮女装这么些年,林氏……不会责难于我阿娘吗?」 「对……不起,对不起。」林青窈声音小小的。 其实以前她就知晓这件事,也知晓林氏会如何处置林落,只是方才一时没想起来。 道歉是真心的,她如今才知歉疚。 记忆中她的皮相分明是清傲的,可现下垂眼看,林落却只看见低落。 难得的真诚。 「不怪你。」林落摇摇头。 只是…… 少顷,林落突然又开口。 「青窈妹妹,为何我感觉三哥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此时林青窈已经将林落扶到了碧桐院内,早就让侍从备好的热水和伤药都摆在桌案上。 「你小心点他,他现在是个疯子。」提及林元烨,林青窈的眉眼沉了下来。 「很抱歉,昨日遇见你一事虽然不是我告知他的,但我没想到我身边一直随我行医布粥的侍从竟不知何时也成了他的人,所以昨日与你交谈过后,他们把你的行踪告知了他。」 已经被抓到了,林落便不在意此事了。 不过…… 「疯子?」 林落也注意到了,现下林元烨和林青窈的关系似乎有些僵硬。 是比先前他刚来时那种情况还要僵硬。 便是连兄妹都不互称了,甚至该用恶劣来形容他们二人的关系。 「对,就是疯子,虽然我不知道他抓你来的具体原因,但很有可能是为了……」 「窈娘子,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一道淡冷的声音随着软塌旁的窗扉打开而传入,打断了林青窈。 林青窈方才的声音分明是咬牙切齿,但此人却能睁眼说着瞎话。 见他出现,林青窈迅速变换了脸色,又冷笑起来:「是林元烨让你过来监视我们的?东郭,真不知道你们两到底谁是谁的狗。」 一方说什么,另一方就去做什么。 两个人这两年不分彼此的互相当着狗,真够让林青窈噁心。 东郭却恍若未觉,淡着一张脸:「窈娘子在我面前这般说说也就罢了,可莫要在元烨面前胡说,小心他真把你嫁给裕亲王那个蠢货。」 「呵,要嫁便嫁,我不说难道他就不打算把我嫁过去了?」 林青窈袖下的手明明都在发颤,「别以为我嫁过去后会替你们说好话,等我嫁给那个老货,你骂他蠢货还要在上位后鸟尽弓藏还有林元烨说他不堪大用想要以他为饵的话我都会一一传达。」 对此,东郭却并无反应。 只淡淡看着林青窈:「已经到了你出去行医施粥的时辰,你今日不去吗?」 「……」 林青窈走了。 东郭却还在。 东郭,林落记得这个名字。 是林元烨在邺水救下的那个小孩。 没成想才两年,小孩长得极快。 且气度不凡,眉眼间还有些眼熟。 林落就这般看着东郭走近。 抬手,递来一个锦盒。 「脸上有伤,记得擦,别留疤了。」 东郭似乎过来只是为了送药,而后他就带着侍从转身离开了。 看着那身着的是比林元烨还要华贵的锦衣,林落垂眸。 换衣服的时候,林落透过屋中的铜镜,模糊的看到了自己左脸下颌骨那边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摸一下很疼,但并没有破皮出血。 而他的双膝与肋骨处各有一块青红的淤色,被麻绳紧紧绑过的手腕更不用说,两道紫红的勒痕尤其可怖,在林落凝白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府中侍从虽然备了很多药来,但显然看着没有东郭送来的那个名贵。 虽然容貌之事并不在意,但也不代表林落希望自己有损。 第177页 且好药到底是有益于减轻伤痛的。 林落便打开了那锦盒,方取出药,便看见药瓶底下有一张字条。 ——七日后,夜半三更,听竹响行事。 这…… 怎么这么快? * 林元烨虽口中说着的是什么让林落暂住,实则却是软禁。 此时还是林青窈告知林落的。 因为林元烨将她也一併软禁在了府中,不允出去。 「林元烨就是怕我把你偷偷放出去。」 二人一起用晚膳时,林青窈冷哼。 也是多亏了林青窈常常来找他,从林青窈这里林落知道了带他来的人是趁夜向他的侍卫房中吹了迷烟才能悄无声息将他劫走的。 因时间紧迫,暂时没来得及下杀手,所以那七个侍卫应当没事。 除了此事外,林落还知晓了为何慎王与林宗柏勾结战败被抓却并未引来将林氏一族抄家羁押的圣旨。 是因为东郡还有慎王的余党私兵,林氏两位嫡子为慎王身死一事让林元烨收服了他们。 以及东郭在东郡。 东郭是雍王的孩子。 雍王妻妾无数,但生了六个女儿,只有两个儿子。 一个痴傻,一个平庸。 唯有东郭,十分聪颖。 他现在是叫温丛容,但林青窈习惯叫他东郭了。 如今林氏如丧家之犬就是因为裴氏,更是因为温匡寿。 慎王死了一切本该结束,但林元烨不甘心,通着东郭带着慎王余兵准备孤注一掷造反。 从东郡直取建业,只要成了,拥温从容即位,林氏重现荣光。 「林元烨真是疯得不轻!阿……阿弟,他原本抓你回来应该也是想要用你去笼络旁人,好在你是男子……不过看他还不愿意放你离开的样子,你可要小心他!」 说着,林青窈有些咬牙切齿: 「还有那个东郭,你也小心些,从他来时我就瞧着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阴狠毒辣的……若不是这两年他在旁边撺掇着林元烨,林元烨也不会变得这么神志不清。」 两年来,她眼看着东郡如何自繁荣昌茂到民不聊生。 只为滔天的权势。 但家中的决策她也无法更改,只能默默做着力所能及的。 直到南坪坡那一战…… 她一直以为林氏最多只会落得个嫡系三代抄斩旁系流放的下场,她不怕死,也已经做好了全家一道赴死的准备。 却没成想因为东郭,林元烨害死了两个哥哥和远在建业的阿父阿母。 东郭的出现,助长了林元烨的野心。 也惹恼了天子。 便害得一家人连尸首都不能在同一处乱葬岗团聚。 可对现下唯一的亲人实难说恨,林青窈只能去恨东郭。 林落却若有所思。 是东郭在助长林元烨的野心吗? 还是说,是裴云之? * 七日光阴似箭,这些时日里林元烨好像很忙,并不在府中,连带着东郭也不在。 林落心中疑惑的便也无人能询问,只能等待着纸条上的时间。 三更,月悬中天。 照着枝叶婆娑。 屋中早已熄了烛火,林落却没睡。 直到那几声竹响传来。 「东边……门……」 尽力思索着记忆中这些声响的含义,林落心中默念着。 而后悄悄推门出去。 入夜的院中并没有侍从,但林落也不敢提灯。 好在月色足够明亮,林落很快到了后园中的东侧小门处。 一个侍从候在那里,脚边正是燃过的竹响。 见林落身影,他小声招手:「郎……」 「阿弟为何夜半在此?」 一道声音截过了侍从的话,是正自小门外回林府的林元烨。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二人都是一惊,抬眼望去,林落张了张嘴。 还没说话,便见林元烨身后又走出来一人。 「林公子在此许是因为近乡情怯一时睡不着出来走走吧。」 东郭立在了林元烨身边。 见到这人,林落蹙了眉。 白日给他递纸条的是东郭,夜半又和林元烨一起出现在此处的也是东郭。 难不成这人其实不是他想的那般是裴氏的内应? 林落并不确定。 这厢林落闭口不言思索着,那厢林元烨见东郭为林落辩解,生疑几分:「东郭,方才回来时你就让我不从这最近的小门走,现下又为阿弟说话,怎么,你……是瞧上了阿弟,想放他走吗?」 说着,林元烨看着站在月色下的林落。 那轻蹙的眉不再是刮细了的柳叶样式,却仍旧隽秀,足以引人不忍动容,秀润中不自觉随着眼波眉梢漾出的冶艷面容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若是东郭心仪林落,倒也不奇怪。 「……我没想放他走,只是觉得小门是侍从走的地方,你该从正门进来。」 因着自林落来后他们二人便不在府中,今日只是东郭见林落的第二面,他只觉林元烨说他瞧上林落一事荒谬,便只反驳了后半句。 东郭反驳了,林元烨却还是生气了。 「你还在这杵着干什么?灯也不知道提一个,还不快点送阿弟回碧桐院!」 有些怒意的向着林落身边的侍从下了命令,而后林元烨甩袖离去。 第178页 因着身后从小门外进来的侍从很多,东郭便一个眼神都没给林落,只紧随其后离去。 心一下子被揪起又放回肚子里。 林落松了口气。 而后道:「走吧。」 此处此刻人多眼杂,不论这个拿着竹响把他叫来的侍从是要和他说什么,都是不能在此说了。 直到二人自小门走到了园中央,看着四下无人,林落才又开口。 「你和温从容都是裴氏的人?」 实在是不算个问题的问题,毕竟答案已经摆在了眼前。 「是。」 跟在林落身后的侍从在林落开口后便不再需林落问话,他主动告知: 「自十二日前随侍郎君的侍卫发现郎君不见,他们便按照长公子一早告知的法子找上了二皇子帮助寻找,没成想二皇子当即就传信给他们告知你就在林府,因二皇子在东郡并没有实权,所以在商议一番后本该是在今日就打点好一切带郎君离开的,可是……郎君见谅,实在未想到那林元烨会这么快回来,」 这七日来的打点应是全无用处了,因为最关键的小门已经教那些给林元烨拿着行囊下来的侍从们堵住了。 今日一过,小门外又会是遍布巡守侍卫,城中长街上更盛。 「无妨。」林落这才知道今日原来是救他出去的日子。 见林落似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失落,侍从又道:「郎君放心,待几日后我们再打点一番,定能将郎君救出去!」 「嗯……」林落点点头,垂着眼,忽问:「裴云之知道我被抓了是不是,是他让你们来做这些的吗?他来东郡了吗?」 说实在话,林落说这话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是他把林元烨想得太良善,不知自己竟会被软禁起来。 裴云之本就有公务在身,如今听他被林元烨抓起来了,定又要分心操劳。 侍从愣了愣,倒也知道林落和自家主子的关系,如实道:「长公子还有要事,没来东郡,不过他吩咐了我们务必要将郎君救出去。」 侍从声音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是实话,也是怕林落伤心。 只是在他说完后小心翼翼抬眼去看林落时,只见那人在月色下折着一点莹润光色的唇微启,是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没来啊。 没来就好。 林落总觉着林元烨抓着他不放,并非是为了用他去笼络谁。 而是…… 第63章 不渝[正文完] 腊八时, 林落做了腊八粥,给林元烨也送去了一份。 许是这般东西让林元烨想起了林落给他送五彩绳时的模样,他略微动容, 留林落小坐。 「无论是角黍还是腊八粥, 阿弟手艺还是那么好。」舀了一勺粥吞咽,林元烨喟嘆:「若是来年也能再用到阿弟的手艺就好了。」 稀松平常的话, 从他口中说出却好像一种奢望。 本以为林落不会搭话, 就在林元烨继而准备仔细品尝的时候,对案的林落开了口。 「可以的, 三哥哥, 只要你现在就去建业请罪。」 自从知道东郭是裴云之的人后。 林落便思索着这件事是否是裴云之故意为之赶尽杀绝。 诚然裴云之所做是对的,慎王残党不会善罢甘休, 林氏也要因存活负隅顽抗。 但他其实并不想让林元烨死去。 所以他今日借着送粥来到了林元烨的书房。 「阿弟,不行。」 有些诧异林落会同他谈起此事, 林元烨撂下玉勺,浅笑着摇了摇头。 「阿父阿母已经去了,林氏如今唯剩下你我。」林元烨顿了顿, 「还有青窈三人。」 「而青窈洒脱,一早便想随着阿父阿母而去。你么, 名义上是个外嫁女, 还失踪了, 对林氏应也不怎的在意。你们一个个都……我若再不争这一回逆天改命, 林氏便真的再无出头之日了。」 分明是和从前一样温润的笑言,却多了沧桑的决绝。 不知是以前太过会伪装, 还是一朝变故让他改头换面。 「可, 三哥哥,大景如今正在改制, 你若不行谋逆之事,三代过后,林氏子弟还能再度考取功名入仕,但你若执意谋逆,不成,林氏便没有三代了。」 林氏拥慎王谋反一事,天子一早下了圣旨。 乱党都处以三代抄斩,可林氏再这般顽抗下去,定是不止三代了。 想了想,林落接着道:「三哥哥,待改制后你再让子孙后代光耀门楣也不迟。」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如此简单的道理。 「改制?哈哈,阿弟,你真以为那改制真能颁布出来?」 林元烨忽而笑得灿烂:「阿弟啊阿弟,是否是那裴太尉日日给你说这些话,险些叫你忘了,大景并非只有他裴氏一族。」 「他裴云之甘心做温匡寿的鹰犬,可旁人不愿……你猜,有多少世族不愿?嗤,他的命也真大。」 「且就算呢这改制真能成,阿弟,你以为温匡寿会放过裴云之,让他随你远走高飞吗?你觉得我将你抓来,是为了放过他吗?」 最后一句说出时笑意早已不在林元烨脸上,那盛着淡淡讥讽的眼中,蕴着滔天的恨意。 那是即便他死,也要裴云之不能活的阴狠。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而始作俑者身居高位睥睨着。 第179页 林元烨无法忍受。是为林氏也好,是为报仇也罢,他早就分不清了。 对于林元烨所说的话,林落是有所觉察的。 但毕竟他还是不太懂官场上的事,裴云之也从未和他说过那一身伤的来处。 因为从认识裴云之开始,他身上的伤就很多。 不过那时多为旧伤。 如今细想,很心疼。 以及…… 「裴云之与我远走高飞……是什么意思?」 「他没和你说过吗?」见林落问,林元烨略微诧异:「那许是我猜错了,去岁我抓到个来东郡买角黍的裴氏侍从,还以为裴云之对你是真的情深不渝呢。」 「……」 林落没说话。 「好了,阿弟,今日谢谢你的腊八粥,也谢谢你……终于让我确定了,原来裴云之对你是动了真心的呢。」 林元烨先前还不能确定,只知道裴云之一月前匆忙离开建业惹怒了圣上。 现下看到了忽然出现的林落,以及听闻各地的裴氏私兵都已经撤离。 今日一问,才算是真的确定了。 自是更不能放林落走了。 林元烨的样子太过陌生,他也成了註定要与裴云之不死不休的那一方。 很难去抉择要帮谁,或者说,帮谁,他都无法下手。 尤其是林元烨其实是错的,所以他说不出。 只是因还顾着一点旧情,临走前,他道:「三哥哥,你要做什么我拦不住,只是你该知道东郭他……姓温,不用谋权篡位,或许皇位也会是他的。」 「不可能。」林元烨弯着眼:「温匡寿如今正值盛年,还会有很多皇子,那时他一个做了十几年乞丐的人如何能继承皇位,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是胸有成竹的笑,还带着些许温情。 太过信任那个十三岁便带回来的人了。 是他一手将人救下,是他手把手教人认字念书。 林氏大厦将倾时,也是东郭一直在他身边。 谁都可能背叛他,包括他的亲手足。 但东郭一定不会。 * 大寒一过,便除夕将至了。 自那日同样确定了林元烨将他抓来是因为裴云之,林落便急切地想要逃离。 可逃了两次都无疾而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元烨总会在不确定的时候倏尔召见他。 也不多说什么,只让林落给他做些点心,而后二人分食。 而在第三回逃离前,还未布局好,东郡先被围了。 城外的交战并未传到林落耳中,直到破晓兵临城下,东郡城中所有的裴氏侍卫到了碧桐院中,叫醒了林落。 「郎君,现下长公子就在城外,今日就要攻城,长公子让我们现下立即护送你至北城门处,城外会有人接应。」 听起来是一个可以逃离的好时机,可林落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并没有立刻动身。 他问:「城外有人接应,那城内呢?」 东郡城中侍卫日夜小支巡逻,各个城门口都最少有二三十人把守。 「郎君不必担心,我们会誓死保护你直至出城。」 三个侍卫都带着不怕死的神情。 但林落摇了摇头。 「你们家中还有父母妻儿吧?不用带我走了,我们就在府中等着城破吧。」 这一去三个侍卫几乎是踏上必死之路,林落情愿是自己死,也不要旁人为他付出性命。 「可……」三个侍卫没想到前几日还想走的林落如今却又不走了,面面相觑。 「好了,就……」 「砰!」 院门忽然被踹开,而后是一小支穿着铁甲的侍卫走了进来。 三个侍从打扮的侍卫下意识就挡在了林落身前,还没说话,其中一个就被抹了喉。 一边是十数人带着佩剑的侍卫,一边是手无寸铁的三个侍从。 林落看着那骤然倒下去的身影和还要再举剑的侍卫,快步绕到侍卫们身前拦住,厉声喝道:「够了!作甚一言不发就杀人,是不会说话吗?」 现下城门还没破,他并未听见厮杀声。 那么能在林府中自由来去的,只有林氏的私兵。 闻言,穿着铁甲的侍卫果真停了动作。 他们向林落微微颔首:「四郎君,三郎君有请。」 林元烨吩咐了让他们来时若是见到林落身边还有旁人都格杀勿论,但不能伤及林落。 所以现在林落挡在他们中间,他们不能再动手。 「好,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就是,别再杀人了。」镇定地点点头,林落向院外扬了扬下颌:「走吧,带路。」 随后他转身给显然有些焦急的三个侍从一个安抚的眼神。 没关系的。 现在裴云之就在城外,林元烨叫他过去意欲何为,林落太清楚了。 不过…… 东郭也在。 今日之事应该很简单,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总好过让三个人为他而死后他再被强行带走。 * 城楼上,林元烨看着城楼下那一支不算多但足以将东郡主城攻破的精锐,沉默不言。 一切变故只在一夜之间。昨夜他才知林氏从各处借来行至周山准备走陆路趁年关攻去建业的全军覆没了。 而今日便又被兵临城下困在东郡主城,他逃也逃不走。 第180页 伏诛吗?林元烨不甘心。 「成王败寇似乎已经很明显了,元烨,你输了。」 东郭行至他身边,忽而开口说着: 「打开城门吧,裴太尉会放林氏一条活路,流放路上我也会打点安排好照顾林氏子弟,而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方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林元烨自诩不是最为聪明,但身边也有军师,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听到东郭这太过平静的话语,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是……你?」 看着这个自捡到起乃至被温匡寿认出也并未选择离开他,而是自请留在东郡的人。 明明将近三年光阴,一直都在他身边的人。 却骤然变得陌生。 林元烨看了看东郭,又看了看城楼下。 城楼下的裴云之自两个时辰前将他派出的一支护城军剿灭后便一直没有动静,没急着攻城,似也是在等他打开城门。 原先还有些迟疑,现下林元烨终于恍然:「是你!我竟不知你何时与裴氏有了勾结……是你将行军的踪迹告知他的是吗?」 是问句,但不需要答案。 林元烨目眦欲裂看着东郭的眼中是哀莫大于心死。 明明就是这个人让他有了期望,却不知那不是期望,而是万丈深渊。 不忍去看那一双好似泣血的眼,东郭声音低低:「此行回建业后,我会被封为太子,你不必担心我护不住你。」 林元烨恍若未闻,只问:「你是何时与裴氏勾结上的?」 「……元烨,这不重要。」 「送我腕链那夜,你便知晓有今日吗?」 「……」东郭不说话了。 「滚!」 林落上来时便见林元烨将握着他手腕的东郭甩开,而后在转眼看到他时,大步上前。 一切都来得太快,林落几乎是被揪过去,而后林元烨随手抽出的一把佩剑就横亘在了他的脖颈上。 东郭没来得及阻拦,城楼下的裴云之更是没想到林落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已经派人带走林落了。 城楼下的人倏尔挽起弓,而东郭也上前。 「元烨,你何时派人去请林公子了?」 「三哥哥,你这是作甚?」 两人的话声是同时响起的。 上来后林落连人都没看清,没成想就被挟持了起来。 林元烨并未搭理任何一个人,他让城楼上的侍卫将东郭制住,而后拉着林落,立在了城墙边。 他看着那已经拿出弓箭的裴云之,又将林落往身前挡了挡。 他朗声在只有风声的城楼上:「裴云之,你敢射吗?」 「……」 城楼下的人不发一言。 挽弓的手却垂下了。 仅这一个动作,林元烨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想笑,但笑不出来。 身前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闭上了嘴不再唤三哥哥。 「裴云之,我知道林氏如今是自取灭亡,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让他来骗我。」 林元烨原本是没想这么做的,将林落囚在府中,也只是想要日后谋逆功成时,免得他在裴云之身边受了伤害。 可他始终没想到,东郭在骗他。 不过是从前林落送他那根五彩丝洗了又洗百般珍视一直未卸,教人拿住了把柄,知晓他最不愿辜负人的心意。 惹来东郭为他换掉腕链,以为是真心。 亲人不再,大势已去,一颗心也被糟践。 林元烨是受不住的。 他的声音空前的冷静理智:「裴云之,你想救林落的话,现在就把身上的弓扔开,盔甲也脱了,用你的命,去抵他的命。」 「别、别!」林落听见这话,连忙开口想要劝阻。 伴随着挣扎,林元烨却将他捁得更紧。 「阿弟,我不想伤你,别乱动。」 剑就在脖颈前,不会因为怕他受伤而退缩。 只要林落乖乖的,就不会受伤。 而城楼下的裴云之没有犹豫。 垂着眼,林落看见清晨的天光下,裴云之将弓和银甲丢在一边,连护心甲也卸下,而后自腰间抽出短匕,仰首看来。 裴云之的眼眸即便隔了很远,但在林落眼中是那么清晰,如琉璃般无比通透。 那几乎与远处薄雾间的山隘融为一体的脸庞微微扬起,裴云之如高耸峭壁一般线条分明但又流畅的侧脸勾人,他不染一丝尘埃的眼静静地望向城墙上的林元烨。 「照你说的做了,你就会放开他吗?」 裴云之把匕首抵在心口,刀尖在没了护心甲的胸口处扎出凹陷。 那一瞬,林落仿若是自己心口一痛,感受到了那匕首的冰冷,以及……隐藏在沉寂下的惊涛骇浪。 是心跳快到将要窒息。 「不要……」 张口喃喃,他的尾音在抖。 寂静的城墙上微风拂过每一个人,是唯一将二人连接的纽带。 但丝毫没向裴云之带去林落的拒绝。 「会。」林元烨掷地有声的话坠下了城楼。 而后林落眼前就被一片猩红笼罩。 分明是那么远的距离,那么一点的颜色,却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一瞬间,林落满脸错愕。 时间并没有在这一刻停滞,下一秒,裴云之口中溢出血,似乎都有些站不稳,但依旧看向城墙上。 第181页 几乎没有思考,林落下意识向前跑了两步,想要去扶住裴云之。 即便是脖颈上感觉到了刺痛。 林元烨终是不忍伤害林落的,他撤开了剑,但没松手。 他拽回了那瞧着想跳下城楼的人。 「对不起,阿弟。」 很轻的一句话,并没太多诚意。 他接着问:「不过,裴云之死了,你想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吗?」 林元烨是在很真诚地询问。 颠覆皇权是不可能了,此刻裴云之赴死,他能做到的都做到了。 而后便开始茫然。 接下来呢? 他其实是准备与东郭一起赴死的,但在这之前,看着林落这般悲痛欲绝的样子,他觉得林落应该和他是一般的想法。 他不会独死,林落不会独活。 林落没说话,只在他手中失神地看着那以膝点地、却不要身后人靠近,固执望着城楼上的人。 答案似乎很明显,林元烨又提起了剑。 看着眼前俯趴在在城墙上的身影,他狠了狠心。 「嗖——」 比剑更快的是破空而来的箭。 看着城下裴云之忽然滚身拿起丢开的弓搭箭射来时,林落更为惊慌。 不是因为那向他射来的箭,不是因为身后被一箭穿颈的人。 是因为在挽弓后,裴云之便倒下的身影。 随着林元烨死去,本还安静的城楼上城下都嘈杂起来。 尤其是在一架马车自城下军中疾驰出来停在裴云之身边,其中跳下的人举起一颗首级。 是领军去建业的将领。 徐清凌朗声对着城上道:「前去建业的叛军已然全部覆灭,城中之人若是现在投降,可饶一命。」 身后的东郭被人松开,他没说话,只去扶住了林元烨的尸首。 城门也开了。 是齐羽玉一马当先上了城楼,口中还骂骂咧咧着什么。 「……好歹也是百里穿杨百发百中,如今这才几步远就不敢了?」 在找到林落后他便停了话声,拍了拍那还趴在城楼上一刻也不敢眨眼看着裴云之的人。 「你还要在这看到什么时候?」齐羽玉说:「趁云之还没死,还不快下去!」 还没死…… 这三个字听切实了,林落才仿若回拢了意识。 刚刚城门没开,他看着那被人围起来包扎的人,还以为…… 身体比思绪反应得快,起身从城楼上下去时,林落都险些踩空。 好在顺利来到了城门口。 大敞的城门正在进入着骑着战马的行军,逆着战马而行,他头眼昏花几乎分辨不出方向,林落耳畔能够听见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没想到裴云之先前未被剜出的真心现在剜出来了。 可,他早就看到了。 在城楼上瞧见了胡乱穿行的林落,唯恐哪个不长眼的把他撞了,齐羽玉忙喊:「都注意点,给少夫人让条路!」 战马让开,林落便跑得格外顺利。 待扑到裴云之身边,看见那即便包扎了却仍旧晕染一大片的鲜红血迹,林落泪流不止。 他俯身想去抱裴云之,可又怕碰到伤口,便只握起一只手。 裴云之手上也有伤,而那略带粗茧的掌在他手中,就如冬日里的冰雪。 「裴太尉前些日子本来在周山就受了伤,身上还有沉疴旧疾,如今这一刀插进心口……恐怕无力回天了。」 军医在一旁向着徐清凌及几个人轻嘆。 裴云之的血流了一地,便是连呼吸几乎也消失。 俊美的眉眼紧闭,苍白的面色更衬得他染了血色的唇殷红。 林落记得阿娘死时也吐过血,也是这般刺痛双眼。 他跪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离别,离别是一件很常见的事。 可明明无论是阿娘还是裴云之,他都不想与之离别。 可他谁也留不住。 「你别死……你别死……」 林落没想到会以这么措不及防的方式失去裴云之,无助地跪坐在泥土地上,他只能祈求。 「林落,别哭了,先带云之去城里找个医馆抓药吧。」 听军医说完了话的徐清凌上前,安抚似地拍了拍林落的肩。 而后指使着人将裴云之扶上马车。 方才和徐清凌一道的几个人向着码头而去,林落对其并不在意,只是在上了马车后瞧着军医把从裴云之心口取下的匕首放在一旁桌案上后,他默默收了起来。 * 好在林府中有不少药材,军医虽说无力回天,但也吊住了裴云之的性命。 东郡毕竟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在止过血又保住生气后,他们便乘船回了洛阳。 几日几夜未眠,林落一直守在裴云之床前。 其间裴父裴母前来,都被徐清凌挡在了府门外。 直到这一夜,徐清凌带着侍从进来送药,瞧着林落无奈嘆气:「你也好歹休息一下吧,别等云之醒了你又病了。」 「他……能醒吗?」林落的声音很哑。 虽然两日来他也用膳饮水,但都不多。 不过短短两日,瞧着消瘦许多。 「嗯,能醒的。」徐清凌很肯定。 在侍从给裴云之餵药之时,徐清凌也递给林落一碗。 第182页 「这是安神汤,我让医士用足了剂量,你喝了今夜好好睡一觉,许是明天就能见他醒过来了。」 林落默了默,少顷,应了声:「好。」 这厢林落小口吞咽着药汁,那厢徐清凌絮絮道:「云之这人呢,你瞧着他冷得很,其实心地是极好的。」 不好也不会任他和齐羽玉留在身边,历练着积攒了许多。 「嗯,我知道。」将口中的药吞咽下去,林落点头。 「你知道就好。」徐清凌道:「对了,叶氏的人托周鸿远给你带个口信,周鸿远又托我,他说,云苍山那些奇门遁甲八卦阵什么的都变了一遭,若有想上山之日,让你找云之请教。」 许是伤心了太久胡思乱想了太久反应有些迟钝,好半晌,林落才捧着白玉瓷碗愣愣地「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云之没和你说这件事。」徐清凌笑了笑:「那时你在清河是不是觉得『裴云之这个人怎么这么坏?简直是天子的走狗』?」 微微蹙眉,林落摇摇头:「没有。」 他才不会这样去说裴云之! 「好哦。」瞧着林落似乎因他这般说有些不悦,徐清凌悻悻:「总之向圣上献阵法图册一事是云之与叶氏之人通好了故意为之的,听说云之只为在云苍山上求一处小院,然后还有……咳,没了。」 后面的徐清凌记倒是记得,只是那是裴云之让东隅书院将裴怀川除名,再不得上山。 这也太坏了。 他还是不说了。 「他……」 明明碗中的药汁已经喝完了,林落却还微微张着口。 是了,他早该知道的。 裴云之明知他去云苍山上是自愿,是喜欢。 又怎么会毁了那一片净土呢。 缓缓合上了唇,嘴角浅浅抿起一个笑,林落垂下了眼。 有几分困了。 几日来终于见人有点生气,徐清凌将空碗从林落手中拿过。 「好了,旁边那个院子屋舍已经收拾好了,你快去睡吧,今夜祝邵会守着这儿。」 * 静夜有雨,细微如从未来过。 林落从院中出来时,便见府中一片素缟。 白绫挂在回廊屋门上,让林落茫然。 眼看着有侍从向他匆匆行礼后就向前堂赶去,他也跟了过去。 还未进去,便听见徐清凌和人说着什么—— 「……大人是和齐小侯爷一同眼看着尸首封棺下葬的,如今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见谅见谅,只是一时唏嘘裴太尉英年早逝……」 堂中有一块停过棺的空处,但此刻什么也没有。 裴云之死了。 还下葬了。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 明明昨夜徐清凌还告诉他裴云之已经打算好了以后和他一起去云苍山。 现在人都没了,他还等谁呢? 蓦然间,感觉到自己脸颊一片冰凉湿润。 不知是春雨又下了起来,还是泪。 遇到裴云之其实是他这一生中最觉幸运的事,他这一生都在被爱。 可惜他实在愚蠢。 蓦然转身,林落向着裴府主院走去。 行至主院门口时,从里面出来的几个侍从与林落撞见。 瞧着林落失魂落魄的样子,满珧皱眉关切。 「郎君,你……」 「别拦着我,我就想进去看一看。」 看着满珧手中的官服和他身后几个侍从手中关于裴云之的一些物件,捧着像是要拿去处理,林落有些敏感地认为满珧会劝他离开,便将一直带着的匕首拿出,对向他们。 防备的样子和哭红的眼眶,抽搭着也不知道能伤害到谁。 但确实没人上前拦着他了。 侍从们都很听话,也许是知道林落不想伤人。 也许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林落和裴云之的府邸,他们根本没打算拦。 只是林落手中的匕首…… 满珧盯着,想说什么,但又想了想。 应该没事的。 浑浑噩噩地向院中走去,林落从未想过会与谁生同衾死同穴,但此刻他却觉得未尝不可。 院门也有着石阶,明明不高,可林落却在下来时因恍惚而踏空。 倒下去也不会太痛的,就像昨夜的药汁在他口中没有任何味道。 失重时,林落想。 可下一刻,他并未栽倒在地。 一双手扶住了他,笑问:「落落,哭什么呢?」 这手,扶过他无数回。 先前会说要当心,现在不用了,以后也不会了。 他会永永远远,一直扶着他。 「铛——」 手中匕首掉在石板地上发出脆响,颤抖的手几乎反握不住那臂弯。 林落抬眼去看。 清冷的眉眼如旧,眼中却生着柔柔绿丝,似茑萝将他缠绕住。 几丝淅沥小雨无声,清澈了裴云之低低的嗓音。 「落落,以后不会再让你等了。」 林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手包裹住。 温热的触感犹如过电一般让林落的大脑瞬间空白,他脑中的弦在这一刻崩断,他忍不住的扑进了裴云之的怀里。 「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熟悉的暗香萦绕在了林落的鼻尖,那是让他无比安心无比眷念的味道。 第183页 虽然还有丝丝血腥味伴随,但也无碍。 他埋首在裴云之的怀中,不敢用力怕让人伤口裂开,只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还以为是出现幻觉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嗯,没死。」 耳边是裴云之的一声轻嘆,随后林落感觉到温热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肩。 「对不起,害你伤心了。」 「不过现下世间再无裴氏长公子,唯有裴云之。」 前半生太长,他一直为着幼时所愿踽踽独行,险些在权势之中迷失。 直到遇到林落。 自幼生在乡下的林氏庶子,即便天资聪颖才华横溢,也敌不过身份的桎梏。 林落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也不该是这样。 不喜尔虞我诈追寻自由大道再正常不过,但如今世间并非是一个真正能够让人自在的世间。 唯有将其改变。 这是一条难行的路,尤其是在林落离开后。不过也无妨,他会找到的。 将裴氏私兵握在手中,做尽让天子忌惮之事,还为其去姜国学来开设学宫乡设学堂分科取士得罪各地世族。 他难逃一死。 他所求便是这一死。 兵权随他身死归拢天子手中,裴氏便再无可忌惮之处。 温匡寿的目光只会再放于其他世族上。 而裴氏,并不会因为选官制度的改变而消逝,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但百年以后与他无关。 将近三年光阴,重拾旧愿以此身为局,百般艰险只为此时此刻。 假死,脱身。 所以…… 「此后闲云野鹤,比翼双飞,我与你同去,可好?」 有些苍白的面色随着薄唇微微上翘的弧度潋滟了春华,生动着身后翠绿的嫩竹叶。 勾着裴云之的衣襟,林落也抿起一点点笑,眼中动容与情深不渝盖过了心疼。 「好。」 吻如轻风吹过,细微簌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