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工,你妹喊你回家吃饭!》 第1章 辛周旧事 呈平十二年四月廿七,大殷朝天下缟素,卧病五年的皇帝黎徽樽驾崩了,谥号哀宗。 哀宗留下谕旨,由年仅十岁的大皇子黎尧继位,其母太后辛夷明垂帘听政。 然而,辛夷明自呈平二年被哀宗立为皇后之后一直插手朝政,十年部署,在朝中已经是一手遮天,黎尧继位不到半年,华夏之境已出多个祥瑞暗示女主天下,辛夷明顺势登基,开创了辛周王朝,女皇的皇位一坐,就从三十岁坐到了八十二岁。 辛夷明最初年号为崇安,她以《周礼》为蓝本,整顿官制,设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同时开科举、设女学,凡有才学者无论男女皆可入朝为官。起初反对声甚笃,尤其以前朝黎氏宗族为首的旧贵族们,甚至站在大兴宫门外示威,但女皇的铁血手腕让旧贵族的势力几乎被架空,从大殷时期便备受辛夷明提携的内宫女官涌入官场,展现了惊人的能力,男女同官同学之风以强力的手段自大兴城向全国推行。至崇安十五年废帝黎尧兵变时,辛周朝中已有四分之一的官位为女性居之。 崇安十五年,废帝黎尧欲光复黎氏天下,一朝兵败,黎氏宗族被牵连者过半。辛夷明因此动摇了将皇位传给黎氏子女的想法。次年,辛夷明改国号为敏皇,其女安泰公主为保全黎氏残党,献男宠数十人充实母皇后宫,辛夷明欣然接受。此后辛夷明又开后宫纳男宠数人,至敏皇三年,辛夷明老年得子,不知生父,取名辛兆。 次年,辛夷明改年号为封泰。 辛兆的出世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也让黎氏宗族的复辟希望更加渺茫。而因为是老来子,辛夷明对辛兆更是宠溺有加,即便是上朝也要带在身边。黎氏宗族对辛兆可谓恨之入骨,却还是无奈地看着辛兆长大成人。而辛兆其人也是遗传了母亲的能力,很早就在政治上崭露头角。 黎氏宗族对辛兆愤恨不已欲除之而后快,辛氏宗族对这个看起来继位有望的少年也态度不明:一方面,辛兆的存在可以大大降低辛夷明在继位时对黎氏的选择率;另一方面,他们认为辛兆生父不明,并非是“血统纯正”的辛氏族人。在多方的争斗之下,封泰二十二年,时年二十三岁的辛兆被辛夷明封为广陵王,而辛兆的三位子女和一位妾室则被留在京都大兴,只有发妻随辛兆前往广陵郡。 次年,年逾古稀的辛夷明改年号为长生。 也就在长生元年的腊月初六,广陵王妃产下一名女婴,而在小郡主出生的第二天,一场刺杀,改变了这个女孩的命运。王妃当场身亡,广陵王辛兆下落不明,王府重掌事嬷嬷带着小郡主连夜出逃,三天后,小郡主和嬷嬷的尸体被发现在城郊,郡里的仵作判断二人皆为冻死,于是便收殓了。 辛周朝的储位之争,就此从暗处走上了台面:二皇子黎舟被指为刺杀主使,被女皇责罚在明堂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竟突发脑卒而死;安泰公主黎惠妄图成为皇太女,甚至愿意改姓为辛;黎舟嫡长子、皇孙黎相年加入夺嫡之争;辛氏则推出了辛夷明的亲侄子辛莫衍……此后在大兴都内,是整整十二年的血雨腥风。 - 长生元年腊月初八。 凌晨,天色还是一味的混沌,维扬县工曹杨冰怀抱一个小小的包裹,提着灯笼沉着脸从县郊别院中走出,三岁的大女儿杨菀之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一个劲地追问:“爹、爹,你要把妹妹抱去哪里啊?” “菀菀。”杨冰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沉声道,“你回家去陪你娘,爹带妹妹去看大夫。” “爹爹,那看了大夫以后妹妹就会活过来吗?”杨菀之不解地问道。 三岁的小女孩粉雕玉砌般,乌黑的眼睛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那包裹像是一团柔软的棉花,轻柔到极致,却已永远沉寂。杨冰含混地“嗯”了一声,杨菀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院子。 怀中的胎儿还未来得及哭一声就死了,杨冰的夫人却死活不愿相信,抱着孩子整整一夜不肯撒手,最后是杨冰哄劝她会将小女儿送去医馆,夫人才松口。她不准产婆和任何人碰她的孩子,须得杨冰亲自抱走。杨冰此时也不知道该为夫人如此信任自己而喜,还是该为这个没有缘分的孩子而悲。 丑时刚过,约莫再过一刻,宵禁才解。 辛周朝重工程,杨冰作为七品工曹,与县丞同级。因为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上个月淮南郡又遭了一场雪灾,有一大批流民往广陵郡和下属乡县避难,杨冰带人在县郊为这些流民搭建临时窝棚以供安顿,便在县郊的小院里小住以便公务。前天夫人带着女儿从县里来小院说要陪杨冰过个腊八,结果没想到昨夜突然腹痛,产下一个死胎,比大夫预想的要早了十来天。 杨冰心里盘算着,辛周朝对人口的管理是很严格的,夫人怀胎时地官那边就做了备案,因此这个孩子也不能草草埋了,所以他得进城去户曹那边做个登记,趁着一大早把这死胎葬了,回去再想夫人的事情如何解决。 再过个一周,县郊的避寒窝棚就全部落成了。早半个月,这个时刻,等着宵禁解除进城的流民在这条官道上能排上一里的队,现在官道上倒是没人了。窝棚虽然还有一部分没有完工,但现成的那些,挤一挤也可以避寒,此刻流民们都在窝棚里安睡呢。如此,杨冰心里稍稍宽慰了几分。 就在这时,杨冰忽然听见路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 杨冰心念一动。 杨冰这人素来不信鬼神,因此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听见婴儿啼哭也并不觉得恐惧。他想,这样的灾年,大概是某个流民生了孩子却没法养活,所以只能遗弃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因着这个孩子死了,怕是要落下心病。可眼下,自己的孩子死了,有一个孩子却因为父母无力抚养被丢弃,这不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吗?他想,自己若是把这个孩子捡回去,不仅能让夫人的心病缓解,还救了一个孩子,这可是天大的功德。 于是他走进树林,找到了声音的来处。 杨冰举起灯笼,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窝在草丛里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妇人。那妇人怀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身上的衣饰钗环显示出:她是个富贵人家的下人。那妇人见到有人来,本能地想要逃走,刚起身却又一头栽了下去,手上依旧死死护着那个婴儿。她这时才看向杨冰,看清杨冰的样貌和衣饰后似乎松了口气。 “大娘,您为何在此处?我带您去医馆……”杨冰放下灯笼,走近那个妇人,见那妇人眼中颇有戒备,自报家门道,“我是维扬县工曹杨冰,您可是遇见了歹人?” 维扬县工曹杨冰……妇人倒是熟悉这个名字。随主子来这里一年多,周边的一些事情她也听过,这位工曹可是美誉在外,听闻最近在为流民修窝棚御冬,倒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妇人摇了摇头,望向了杨冰怀中的那个襁褓,里面的婴儿一看就没有呼吸了。她眼中突然迸发出希望:“这位老爷,您怀中可是个女婴?” “是……” 听见肯定的回答,那妇人突然拼尽全力起身,对着杨冰重重磕了一个头:“老奴乃广陵王府中掌事嬷嬷,昨夜广陵王府遇刺,老奴带着小郡主从王府出逃。老奴来郡中一年有余,早听闻维扬县有个菩萨心肠的杨工曹,如今王府遇难,小郡主却是无辜的。只是歹人追杀,老奴一介女流实在难保郡主安危,恳请您将郡主带走,狸猫换太子,助郡主脱险!” “这……”巨大的冲击叫杨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也知兹事体大,若只是个普通弃婴倒好办,可…… 他虽然只是个七品工曹,京中之事也有所耳闻。 见杨冰犹豫,妇人从怀中掏出一袋金银细软和一个小荷包,继续恳求道:“王府虽遇刺,但王爷当夜并不在府内,工曹现在带走小郡主,若是王爷不日无事归来,工曹便带着郡主和这荷包去王府,这荷包里是郡主的信物,到时候王爷一定会重谢工曹!若是王爷不测,工曹便烧了这信物,就当小郡主是您亲生的女儿!我会带着您的孩子离开维扬县的范围,若我逃出生天定会将她好好安葬,如不然,他们也不会令‘郡主’曝尸荒野的。” 言下之意是叫杨冰放心,这个孩子一定会入土为安。 借着微弱的火光,杨冰见这小郡主一张睡颜酣甜可爱,心下实在不忍,咬牙应允了下来。小郡主的襁褓已经被血弄脏了,自己的襁褓似乎又有些晦气,于是杨冰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小郡主裹了起来。金银细软里没多少碎银,大多是女人的钗环,这种物件就算拿回去了也没法换成钱,反而会惹祸上身,因此杨冰只拿了郡主的小荷包。妇人又重重地向杨冰磕了三个头,起身怀抱着死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杨冰将怀中的小郡主抱得更紧了些,此时宵禁已过,他生怕在路上撞见些什么人,逃命似的回到了小院。回去时夫人齐氏已经睡了,产婆折腾了一夜赶着回家歇息,杨家日子一向清贫也没有下人,如此倒是给杨冰行了方便。他抱着小郡主回家时只有杨菀之还没睡,小丫头一直在等着爹爹回来。 看见杨冰回来,杨菀之连忙围了上去:“爹爹,妹妹活了吗?” “活了,活了。”杨冰苦笑着答。 “爹爹好厉害,是爹爹找的大夫把妹妹救活的吗?” 杨菀之的话倒是叫杨冰心里咯噔一下。 产婆是附近村子里的,这种村妇难免长舌,家里的事肯定是瞒不住。万一真有人追查到这个“死而复生”的婴儿,他该如何解释?进城出城甚至看大夫都是会留下记录的。 他脑子突然一转:“爹爹走在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结果谁知道这一摔,妹妹居然咳出一口水来,哇地一下就活了。” “爹爹好厉害!” 杨冰把杨菀之哄回房间,见小郡主饿了,又把夫人喊了起来,用同样的说辞讲了一通。齐氏毕竟不是三岁的杨菀之,自己生的孩子怎么会认不出来?她到底是不信的,但想想外面的情况,心里也猜到自家丈夫怕是见到哪家把养不活的小孩丢了,索性抱了回来,自己也就装傻充愣,没再问什么,当亲女儿养着了。 见妻子认下了孩子,杨冰回到书房打开荷包,荷包里的信物是一把翡翠长生锁和一张红纸,红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几个带“温”字的名字,想必是广陵王夫妇为小郡主挑的,只是还没敲定,就出了这档事情。杨冰在这几个名字中选了“温平”二字,感觉和女儿菀之比较贴近。又过了一日听闻广陵王府遇刺、“小郡主”和嬷嬷被冻死城郊,杨冰便进城寻了户曹为“小女儿”上了户口,名叫杨温平。 幸而,此后也无人来杨家寻杨温平的麻烦,杨温平在杨家无忧无虑地长大。 长生三年,齐氏因身体亏损,加之心病难愈,还是撒手去了,杨菀之作为长姐,代替母亲悉心照顾着妹妹。杨菀之为人聪慧,三岁识字,五岁已学完乡塾的开蒙课程。偏偏杨菀之不爱读那些之乎者也,四书五经里最爱的是一本《周易》,还有《禹贡》《水经注》《周礼》《木机要略》。她闲来无事就喜欢随着杨冰往工地上跑,跟着杨冰一起做蓝图和烫样,还跟着工地上的木匠学了一手好木工。七岁时杨菀之已经可以给杨温平雕小兔子、做小板凳,还给杨温平做可以打开窗户的小木屋,里面放上杨菀之自己雕的小木人,叫学堂里的孩子们都羡慕不已,甚至有那富商公子愿意出十两银子买杨菀之做的小玩意儿。 - 可惜造化弄人,长生七年,杨冰在监工时被滚石砸伤,弥留之际将辛温平的身世告知杨菀之。他听闻辛温平尚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在京中,嘱咐杨菀之一定要让辛温平好生学习、不可荒废,如果时局稳定便带她回京认祖归宗。此后,十岁的杨菀之靠抚恤金、父亲留下的薄产和一手木作手艺拉扯着妹妹长大,直到长生十二年—— 一直想做皇太女的安泰公主终于没有熬过辛夷明,死在了长生九年。辛莫衍也于长生十一年病逝。长生十二年,皇孙黎相年起兵逼宫,谁料韬光养晦多年的辛兆居然在此时携着龙武军前来勤王,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回的大兴城,又如何获得了龙武军的掌控权。此次逼宫后,黎相年兵败自杀,辛夷明一纸诏书传位辛兆。同年十月,女皇驾崩,享年82岁,称太祖。 次年,辛兆改国号为闵德。 女皇辛夷明52年的统治落下了帷幕,而黎氏宗族也彻底被辛兆从政治舞台上抹去。 十五岁的杨菀之想,也许,带着妹妹回京的时候到了。 第2章 柳家妾 “菀菀,我知道你与柳郎心意,可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手帕之交,我也不愿抢你姻缘的……” 杨菀之坐在书房,垂眸望着茶杯里闻亭静的倒影。面前的女孩是自己从小的好友,如今也算是人如其名,出落得亭亭玉立,好一朵娴静淡雅的白莲花。 闻亭静的父亲是维扬县县丞。闻亭静在县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才女,和杨莞之同龄,今年已经过了乡试,不日就可以去县里做秋官司簿(衙门文书)了。闻亭静长着一张娃娃脸,虽然有些富态,但因为一直娇养着,所以显得珠圆玉润,煞是可爱。她一袭嫩绿色的天丝襦裙,外面罩着淡蓝色的薄纱褂子,青色缠枝纹的绸缎腰带衬得人更是娇妍,犹如一朵盛开的水仙花优美清丽。她的头发高高地盘在髻上,用一条金色的缎带做成发饰。一双杏眼,嫋嫋娜娜,笑起来如莲花般明媚,眼神中流露着自信和高傲。 她坐在杨菀之对面喝茶时,身上的绿色袍衫似乎像一条含羞草蔓上的蝴蝶般轻盈流转着。 杨菀之端起茶杯,再看看茶杯里的自己。 虽然少女的底子是很好的,可常年的操劳让她的皮肤不再光滑,原本白皙的肌肤在日光的洗礼下有些麦色,昼夜劳作带来的是面颊的浮肿。至于衣着就更不用提了,杨菀之自己也不记得上一次穿钗裙是何时,她头上唯一的一根竹枝样玉簪,还是柳梓唐送她的及笄礼物,是少年不知道抄了多少个夜晚的书才抄来的。当时柳梓唐站在自己的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在进京之前娶自己过门,然后带着她和温平一道上京,结果转头得到的,却是闻家托人去柳家说媒的消息。 闻亭静是闻县丞的庶女,也不知是受宠还是不受宠。要说受宠的话,闻县丞怎么会乐意给闻亭静说一个屠夫的儿子做夫君;说不受宠的话,闻县丞又乐意让闻亭静嫁个自己喜欢的人。柳梓唐虽然在书院里是佼佼者,但柳家到底是屠户,闻家能来说媒,那是天大的福分,怎么可能不答应?加上最近维扬县里又有些消息…… “我这些年为了养活温平不惜以色侍人的消息,是你传的吗?”杨菀之一点脸面都没有给闻亭静留,直接开口问道。 闻亭静的眼眶立马红了:“菀菀,你怎么这么想我?我们这么多年的好友……亏我还念着你,想着日后你我同柳郎,可以如娥皇女英……” 杨菀之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你看,我这怕你伤心,还特意给你带了好茶呢。明前的龙井,你平时喝不到的。”闻亭静指着桌上的茶壶说。 好茶!真的好茶!杨菀之有些没好气地说:“哦?那你可真是大度。不过我朝律法似乎不能娶两个妻子呢。” “菀菀,我也没办法,只能委屈你了。你以前对我这么好,我呢,也不忍心看见柳郎伤心。你放心,等我和柳郎成婚了,我定挑个好日子叫柳郎抬你进门……” “啪!”伴随着一声脆响,杨菀之没有忍住,把手里的茶杯捏碎了。 她冷着脸起身道:“我看我是没这个’福分‘,柳梓唐怕是也没这个福分!” “菀菀你别这样,我是真心希望我们三个都能幸福,也希望作为朋友,你可以祝福我们……”闻亭静的杏眼里泛着一层水光。 从前,杨菀之是很吃这一套的。 杨冰还没死的时候,杨菀之还在乡塾,她、柳梓唐和闻亭静算是竹马青梅。闻亭静性子软,总被人欺负,是她和柳梓唐一直护着闻亭静。只要闻亭静一哭,杨菀之立马就会去替闻亭静出头。 但是现在,杨菀之看着闻亭静只觉得反胃。 杨冰过世后,杨菀之又读了两个月的乡塾,发觉靠着吃父亲留下的那点钱,自己和辛温平早晚会饿死,于是便出来另寻生计了。她一开始在外面摆摊买小木工,结果被地痞流氓骚扰,是柳梓唐护着她。杨柳二家相去不远,有一次她生病,半夜高热几乎烧掉半条命,她不放心辛温平一个人出门,是柳梓唐顶着大雪深夜寻了郎中。后来她因着父亲的关系和自己的手艺,进了县城营造司里干活,给他们做大小木作,做烫样,手上弄得全是伤,那年花朝节柳梓唐突然跑到营造司,给她带了一盒护手膏,拉着她的手细细给她抹上。 这样的少年,换作任何一个同杨莞之境地相似的少女,都是会动心的。 至于闻亭静,好像只有在每次受了委屈,才会来杨家,找杨菀之哭上一场。 现在,闻亭静和她说,可以大度地让她给柳梓唐做妾。 笑话。柳梓唐一介穷书生,哪来的勇气纳妾!辛周朝女子地位比前朝高许多,因此做妾也更不光彩。闻亭静上门来对杨莞之说这个,摆明了就是在羞辱她。 杨菀之知道,如果柳家没有人默许,闻亭静不会这样讲。那个人是谁,柳梓唐?还是柳屠夫?答案对于杨菀之来说也不重要了。是啊,就像闻亭静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的婚事到这一步已经板上钉钉,杨菀之深知以柳梓唐的性格并不会为了自己去对抗父母的。 所以,就这样吧。 “闻小姐,以后无事请不要到我家来。我家不欢迎你。”杨菀之冷冷地送客。 因为白日要在营造司当值,闻亭静来时已经是傍晚,辛温平早已下学回家。闻亭静走后辛温平一脸愤愤地从书房外走进来:“这个闻亭静,我平时在县塾就觉得她讨厌得很!真不知道阿姊你怎么能同她做起朋友来。如今也好,让她永远不要来我们家!至于那个柳梓唐,他敢娶,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 “好了好了,这件事实在也没法怨他。”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收拾好桌上的茶杯碎片,“梓唐重情,也重家庭,他对自己要求一直很高,所以孝顺父母,日后也会敬爱妻儿。但也正是因此,在父母之命前他很难反抗。人就是这样的,有优点,也有弱点,你看人呢,不能只看一点。” “阿姊,我知道柳梓唐以前对你好!可是他那个性子,以后他有自己的家了,他就不能对你好了。以后我对你好!”辛温平坐到杨菀之身边,伸手抱住了杨菀之。 杨莞之心头微暖。 十二岁的辛温平,比十二岁的杨菀之还要早慧。她知道阿姊拖着自己,要找个好人家很难。她看杨菀之还是有些低落,便转移话题道:“阿姊,我觉得你刚刚说得很对,看一个人要看他的优点也要看他的弱点,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抓住他的弱点,然后让他的优点为我所用,你说是不是?” 杨菀之笑着摸了摸辛温平的头:“你倒是不会吃亏的性子。” “而且,阿姊,我觉得以柳梓唐那个性子,你若是从此再不理他了,怕是闻亭静在他那边也只能落个冷场,最后过成表面夫妻。”辛温平指点道。 “到底相识一场,还是希望他好吧。”杨莞之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阿姊,你就是心太好了!”辛温平撇了撇嘴。 这样想着,杨菀之的思绪倒是飘远了。 前天柳梓唐突然来找她,满脸委屈地问她是不是根本不爱他,只是想借他的名义带着妹妹上京。杨菀之当时手上忙着为知春坊新修的牌楼做烫样,便哄他说不是的,自己就算没有他柳梓唐也还是会带着妹妹上京。结果柳梓唐黑着脸走了,然后就听说了闻柳二家议亲的消息。 杨菀之甩了甩头,把柳梓唐的事情甩出脑海。辛温平照例每日放学都将课业给杨菀之检查一遍,最开始是杨菀之挑辛温平的错,后来辛温平学了很多杨菀之没学过的东西,就变成了辛温平放学后教杨菀之课业。不过杨菀之在营造司总听上司赵工曹说,这天地春夏秋五官和冬官不一样,冬官真正读书的人并不多,圣贤书读得好的人也不多,更多是专于一门技术;但另外的五官必须是通过科举才能当上的,科举很难很难考,维扬县的县塾兴许十年才能教出来一个。像柳梓唐这种有抱负的,早就想办法去郡里的书院上学了。 杨菀之问工曹:“那像皇子皇孙这些的,需要把书读成什么样?” 赵工曹抿了一口烟草卷成的烟卷——赵工曹是去年从大兴调来的,所以他总爱吹嘘大兴的生活,也包括抽这种烟卷,他说这是时下大兴贵族士大夫的高档消遣。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来,深沉地说道:“小杨,有一种东西叫太学,他们的有专门的老师教的,都是我辛周朝最厉害的大儒。什么治国理政、为人处世、这这那那的,他们都学,也都会。你看我们的女皇陛下,你说我们六官各司其职,但女王如果不懂六官的职责,怎么去统筹六官呢?不会被下面的人麻痹吗?所以他们的书反而要读得更深、更好。” 这话给杨菀之说得焦虑了。 自从知道了辛温平的身世,杨菀之就生怕自己把辛温平养成纨绔子弟(实际上她高估自己的赚钱能力了,纨绔子弟不是她赚的三瓜两枣能养出来的)。她虽然不懂治国理政,但是看过很多话本子,像辛温平这样的皇室,如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放在话本子里就是只活三页纸的炮灰。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怎么能做炮灰呢?杨菀之从那天开始深切理解了“孟母三迁”中孟母的心情。决心一定要带辛温平去大兴城,找大兴城最好的老师,让辛温平做最好的皇孙——现在是做最好的皇女了。 她看着辛温平认真伏案写作的样子,心里想:辛温平真的想回去做这个皇女吗? 杨莞之的心思百转千回。一方面她想,辛温平若是能认祖归宗,日子肯定比现在过得要好许多;另一方面,杨莞之想若是换作自己,倒是宁可在这个小县城做一辈子的烫样,也不想去大兴城卷进那摊子皇室的烂泥里。半个世纪过去,辛周朝的社会风气和前朝已大不相同,男女同官,加上安泰公主先前甚至一度被立为“皇太女”(可惜她没做两天皇太女就撒手西去了),女子在政治场中的地位逐步提高,相对的,入场的女子也要有更高的素养,面对更大的威胁。 就拿辛温平的皇帝老子辛兆来说。 按前朝惯例,遇见谋反的,家族中女子多半还能苟且偷生,没入掖庭。但辛兆杀黎氏宗族时,老弱妇孺,一个都没留下。 辛兆也是个狠厉角色,根本不怕春官的那些老学究在史书里写他坏话,杀了就杀了,斩草除根,他心里颇为坦荡。而他的子女原有五个,在过去十二年的动荡中,辛温平的庶兄庶姐都已不幸殒命,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如今被立为太子的是大皇子辛温泰,也是辛温平同父同母的哥哥。 ——这些都是赵工曹在营造司和他们吹牛时讲的。 杨莞之再如何早熟,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她要带辛温平北上去大兴一事,尚未和辛温平说。她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从维扬县到大兴城路途遥远,她早年间虽然随着父亲杨冰出过几次远门,最远也不过是去了吴松郡,她完全不知道独自上路会面对什么。这也是她希望柳梓唐能带她们姊妹二人上京的缘由。无论辛周朝女子的地位多高,在绝对的体力压制面前,杨莞之无能为力。杨冰还在时只是叫辛温平随着县中几个略懂拳脚的同僚练过三五把事,他可能没想过自己会撒手西去,也没想过最后这沉重的担子会落到杨莞之身上。辛温平那点拳脚功夫,也只够她在县塾里不被别人欺负罢了,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有几分自保能力呢? 没吃过猪肉,但杨莞之自认为是见过猪跑的。那话本子里写的皇室争斗,你暗杀我我暗杀你,动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什么皇室最狠辣的贴身暗卫,自己这个妹妹怎么跑得过呢? 不过杨莞之再一想,果真如此的话,那自己确实有点对不住柳梓唐。毕竟柳梓唐也跑不过呀!所以柳梓唐那日来的意思是不想和她们姊妹俩一起上京?可是他又不知道辛温平的身世。 可能是男人的直觉,一定是这样。杨莞之点了点头。 今天闻亭静一来,杨莞之觉得她姊妹二人上京的日子也该提前了,总不能留在维扬县眼睁睁看着柳梓唐和闻亭静成亲吧。她可真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再说了,她要带辛温平上京的事情,闻亭静也是知道的。今日上门可不就是逼她赶紧走,别在维扬县现眼的意思么! 上京的事情肯定要与辛温平说的,不仅要说上京的事,还要说她的身世。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就变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第3章 念寺桥 闻亭静那日走后,柳梓唐也没出现过,也是辛温平从同窗那里知道他已经在进京路上了。但闻柳二家依旧把订婚的流程全都走完了,就等柳梓唐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然后和闻亭静拜个堂,闻亭静就算是正式过门。 闻亭静后来又来了几次杨家,次次都吃闭门羹。一而再、再而三,闻亭静也不装了,四处和人说杨菀之不检点,还说杨菀之如何勾引纠缠柳梓唐,害得柳梓唐为了躲她不得不提前上京,惹得他们未婚夫妻两地分离。杨菀之也不声辩,在营造司点自己的卯做自己的工,辛温平却是受不了这些,在乡塾里给闻亭静使了不少绊子。只是她发觉这些绊子使了,闻亭静也无所谓的样子,倒是阿姊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反而自然地淡了。 这半个月杨菀之倒是提了两次想带着辛温平上京的想法,辛温平只当阿姊是放不下柳梓唐,不等阿姊说完就大喊着:“阿姊,你不能追着男人跑!我觉得你需要一个人冷静地思考一下!”然后扭头就跑。等到她意识到阿姊好像是有别的话要说时,阿姊又忙碌了起来。 维扬县已经下了两天两夜暴雨。 辛温平坐在杨莞之对面,察觉到杨莞之最近心情无比烦躁。 因为家里只有姐姐在赚钱,为了省油灯,姊妹俩夜晚都是挤在一处学习做工。杨莞之每次遇见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会下意识地用指尖点桌面。今天的阿姊点桌面点得格外勤,还时不时看自己两眼。其实过完春节辛温平就觉察到阿姊有烦恼,而且这烦恼同自己有关。 她这个阿姊啊,聪明归聪明,却从不会掩饰自己,单纯、耿直又善良。她坐在阿姊对面看着阿姊的表情像变脸一样,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摇头,觉得阿姊怪可爱的。辛温平觉得自己该给阿姊一个台阶,不然阿姊要一直烦恼到什么时候呢? 阿姊总是把一些事情憋在肚子里,一直这样会把阿姊憋坏的。她已经十二岁了,阿姊十岁时就开始养家糊口了,自己如今也该为阿姊分担一些什么。 窗外的世界此时一片阴暗,暴风雨以猛烈的姿态在黑色的天空下肆虐。厚重的雨滴从天而降,像无数颗银珠一样砸在地面上。一道道闪电撕裂着夜色,地面上随着雷声不断地颤抖着。窗外的树叶被狂风吹得四散飘落,摇曳不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这黑暗的夜晚,只有来自闪电和雷鸣声的尖叫和贯穿整个县城的狂风主宰屋外的世界。 “阿姊。”辛温平突然开口,“我前些天觉得阿姊想去大兴城是因为柳梓唐,但是我这两天想了想,觉得阿姊不是这般糊涂的人,阿姊是有别的理由要去大兴城吗?” 突然被妹妹这么问到心事,杨菀之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不是因为柳梓唐。” “那是因为我?” 杨菀之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妹妹居然如此敏锐。她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为什么?”坐实了心中的疑问,辛温平反而更疑惑了,她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事情是需要阿姊带自己去大兴城的。她从小生长在维扬县,虽然阿姊和阿爹总教导她要好好读书,可她如今还未参加乡试,更别提进京了。 杨菀之的沉默让辛温平心中隐隐不安,好像她身上的这个秘密像是一把刀,如果出鞘了,阿姊和自己的某种缘分就会被割断。杨菀之想了想终于开口道:“平儿,其实,你我不是亲姊妹。” 一声炸雷响起,辛温平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了。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她早就发现自己和阿姊阿爹长得不像。阿姊阿爹都是双眼皮、高鼻梁、杏仁眼,面部的轮廓柔和,典型的江南人样貌;而自己却是丹凤眼、塌鼻梁,比起阿姊来,脸要更方一些。她以前问起来,阿爹总是说她和阿娘更像。因为阿娘去得早,她对阿娘的样貌全无记忆,后来她缠着阿姊问阿娘长什么样,阿姊却说:“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她最开始以为是阿姊书读太少,形容匮乏,还和阿姊争论了好几次阿娘到底是不是杏仁眼,后来阿姊生气了,就说自己也记不得阿娘长什么样。 可没想到,自己真的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 “那我的生父生母……” 辛温平话音未落,突然从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杨大人、杨大人你在家吗!” 杨菀之在营造司当差,虽无官衔,但下面的工人还是会尊称一声大人。听见敲门声,杨菀之眼皮一跳。要知道,大晚上、还是下大雨的大晚上,有人来敲营造司差役的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杨菀之从门缝一看,来者是最近营造工地上的一个小工头,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同僚戴泽杰。杨菀之赶忙开门,戴泽杰简洁明了地说道:“先和我去营造司取东西,念寺桥出事了,赵大人和钱盎已经过去了。” 辛温平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门外的雨夜,杨菀之麻利地披上蓑衣:“平儿,收拾东西,我送你去隔壁林婶子家。” 杨菀之也不是第一次晚上被营造司喊走,辛温平和林婶子都习惯了。托付好妹妹,杨菀之和戴泽杰踏进了雨夜里。杨菀之问道:“怎么回事?念寺桥塌了?” 营造司就是这样的,修桥搭屋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尤其是桥梁,如果在修建中遇见这种突然的暴雨,很容易毁于一旦。但正常说来塌了便塌了,无非是和户曹出纳吏吵上一架,重新拨点银子,把塌方的材料归置归置,等天气好了看看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所以戴泽杰说是念寺桥出事了,杨菀之倒觉得松了一口气,总比半夜被抓起来赶工挖排水渠要好。但她也觉得奇怪,桥被大雨下塌了也不是第一次,这重修也不急于一时,为何非要大晚上把营造司都薅出来? “如果只是塌了倒好办了。”戴泽杰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带路的小工头,“你把事情再讲一遍!” “大、大人,我也没办法,这晚上赶工修桥的命令,是郑老爷下的,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工头此话一出,杨菀之感觉自己头要痛炸了。 辛周朝对土地的规划是很严格的,何处建宅、何处屯田,冬官都有统一规划。换言之,即便是私人的土地,也不能想建什么就建什么。当然,在下属乡村里建个私人宅邸,只要形制上不逾矩,多半是自己动手或者找泥瓦木匠就搭起来了;但村中修路、修桥、修村墙牌坊,就要上报营造司,由营造司决定可否动工,再根据营造的难易度决定是营造司制图监工、村民自行建造,还是由营造司全权负责。 这念寺桥就属于前者。 念寺桥所在的村叫寺下村,村边有一庆安寺,辛兆流亡的第一站就是这里。而现在新皇登基,嘉奖了当年寺内帮扶自己的僧众,同时提出不日将派人来寺内慰问。庆安寺和寺下村与维扬县隔了一条河,河上只有一座桥。那桥原本在村口,但是早在二十年前因为一场火灾,庆安寺和寺下村被烧毁,因此村寺都向西迁了三里。而现在有贵人要来,寺下村的乡绅郑世成提出要在村口新建一座念寺桥,所有的资金由他本人承担。遇见这种冤大头上赶着送钱为村里修桥的好事,户曹出纳那边自是欣然同意。营造司画好图纸后就交给了寺下村,郑世成自己寻了泥瓦工匠,誓要在朝中的贵人来慰问前修好这座桥。谁料他见这几日暴雨,生怕耽搁了造桥进度,于是瞒着营造司偷偷逼着工人在雨夜赶工。结果今夜上游突发山洪,赶工的工人连同念寺桥一起全部葬身山洪了。 这下可好,桥塌事小,人命事大,寺下村派人连夜进城,说了这一番情况,是要县里救人。这一下直接捅到了闻县丞那里,闻县丞大怒,叫营造司众人凡参与了念寺桥营造始末的全到寺下村现场等候问责。 而且不知道是营造时哪一步出了问题,大水冲垮了念寺桥后直接倒灌进了寺下村,好在寺下村北高南低,桥塌时大部分村民还未歇息,因此村南的村民得以及时转移到村北。 ……还是要连夜修排水渠,修完还要挨县丞的骂。杨菀之暗道一声惨。 “不对啊,王哥不是在寺下村监工吗,怎么可能答应郑世成赶工?”杨菀之秀眉一蹙,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就算念寺桥是郑世成出资、郑世成寻人搭建,但照例营造司是要监工的。所以营造司派了差役王逢前往寺下村监工。王逢此人素来严肃寡言,虽不善制图,但对选材、搭建颇有研究。而且他这人认死理,营造之时便是墙砖少了一厘都要工人换掉,断不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的。 “王、王大人自下雨那日起就走了,他只留了一句近日暴雨,暂且停工,然后这几天就都没见着……”工头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戴泽杰的脸色更差了,眼见杨菀之还想再问,他冷言出声打断:“此事到了寺下村再做定夺。” 三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营造司,戴泽杰让工头在门口等他们二人,关上门对杨菀之说:“有问题,王逢这两日没有回家。” 营造司的人大都住在知春坊,戴泽杰和王逢二人正是邻居。王逢今年四十二岁,在营造司已有二十余年,并无妻儿老小,因此监工时常常是就近住下,等到营造结束了才会回家。这次往寺下村监工,王逢的住所是郑世成安排的。 戴泽杰和杨菀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一丝担忧。 两个人回营造司要取的是念寺桥的修造图纸和与寺下村及郑世成的契书。寺下村口的菱塘河两岸有三个村子,和县城相距也不过二里,每年雨季都是会涨水的,因此修有河堤。河堤每年都会加固维护,近五年来比今日大的暴雨多得是,还从未有过菱塘河堤决堤之事。这边前脚修了桥,后脚桥毁堤溃,营造司必须要带着图纸到事故现场去对着看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带契书也是一样的。如今事故已经发生,营造司要做的就是尽量排除自己身上的责任。 按辛周律法,若因冬官工匠营造不当至人死亡,轻则杖责二十,重则黔面发配、永不得再事营造。这还是太祖在长生年间重修后的律法。戴泽杰这边收拾图纸契书,那边和杨菀之念叨着:“若是再早个十年,这一下子死了十来个人,怕是我们整个儿营造司都要在菜市口吊上一吊。” 戴泽杰此言绝非危言耸听。 即便现在罪责轻了许多,但依旧算得上严酷。在辛周朝一旦被黔面,婚嫁自是无缘,出去做工也是无人会要的,只有一部分朝廷的苦役可做;若是已有家室,家人也会备受白眼。因此冬官工匠、尤其是乡县营造司(毕竟没有权力让别人给自己背锅),对营造一事往往慎之又慎。 今夜,整个营造司的人都惴惴不安着。杨菀之亦是如此。骑马赶往寺下村的路上,雨势渐小,杨、戴二人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么大的雨里抢挖排水渠,可不会让寺下村的人出力,都是营造司下属的小工和苦役。他们这些当差的若是因为这些天气或者其他不可抗因素不幸折了一两个,小工一百两、苦役二十两,这些补偿费和丧葬费户曹从最开始就会算进营造开支里。但到底是一条条人命,还是平日一起共事的,谁也不希望出事情。 二人和工头一道自旧桥往寺下村去,见菱塘河的水位确实已过河堤的警戒线,哪怕是今夜不出这档子事,过两日也要考虑向水库开闸了。 不多时,寺下村就到了。 第4章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菀之和戴泽杰赶到寺下村时,寺下村排水渠的工程已经步入正轨了。 寺下村南低北高,兴庆寺就修在村北。因为今夜的事故,兴庆寺的僧众也出寺来一同劳作。钱盎正在雨中指挥工众,赵学明则站在念寺桥的桥头,沉着脸望着漆黑的河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杨菀之和戴泽杰二人匆匆下马:“大人。” “来了?”赵学明看了二人一眼,杨菀之从怀里取出裹着图纸和契书的油纸包,递给赵学明。 赵学明刚过不惑之年,往日挺拔的身姿此时透着浓浓的疲倦。他是个瘦削的中年人,黝黑的脸颊微微凹陷,眼角的皱纹让他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苍老,深邃的双眼里是沉重的忧虑与不安。他平日里并不是个沉闷的人,此刻嘴角却没有一丝笑容。风雨之中,凌乱的发丝和憔悴的面容让他显得摇摇欲坠。 他是去年从大兴城调来的,自六品的冬官左工下大夫变成了从六品工曹。一个京官被贬官外调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犯了不该犯的错,要么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无论是哪种,他的仕途都与一帆风顺无缘了。但他心下忧虑的倒不是自己的仕途,而是眼下的这条河,和这河里被吞噬的十三条人命。 “大人,县丞他们可有为难您?”戴泽杰开口问道。 “为难还轮不到他为难。”赵学明冷哼一声,“我虽然是个工曹,但也是冬官直属的,论品级,他一个小小的县丞还压不到我的头上。” 按辛周官制,县丞为七品,杨冰这种未经科考而凭巧技被提拔的工曹也是七品;而赵学明是通过了殿试、从中央外调的工曹,品级比杨冰要高一阶,是从六品。因此按照道理来说,闻至焕是无权处置赵学明的。但他作为县丞,倒是有权力问责营造司的诸人。 闻县丞此人并非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为人刻薄、严肃,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若是从一个县丞的角度来讲,也算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维扬县当这么久的县丞。辛周朝的地方行政官员每隔三年会进行一次调动,但闻至焕在维扬县已经做了十一年县丞了。因为他政绩斐然,长生十一年时朝廷曾想将他调任到安阳郡做郡守,但坏就坏在闻至焕还是个不太高明的官场小人,曾经有一任户曹因为一句话得罪了闻至焕,被闻至焕处处穿小鞋。后来这个户曹被调到了天水县,后来又得了青眼,一路高升,等到长生十年竟然做到了地官司徒(户部尚书)。在辛周朝,天官和地官二官的地位是凌驾于春夏秋冬四官之上的,天官冢宰和地官司徒作为这二官的顶头上司,可谓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一个掌管文武百官,一个掌管天下财政,自是有很大的话语权。结果闻至焕因为这旧恨,升官不成,险些被调往岭南做县丞,要不是因为闻至焕有一表兄在京中做官,替闻至焕打点了关系,估摸着闻亭静这会儿也没有机会找杨菀之耀武扬威了。 即便是如此,得罪了闻至焕的人依旧是没有好下场。 当然,平头百姓见着县丞大人肯定不会莽撞得罪,但赵学明这个工曹可就未必了。赵学明没有被调来之前,县内的大小营造都要过闻至焕的眼,闻至焕说可以就可以,闻至焕说不行便万万不可能造。但赵学明素来不讲究这些(若是真讲究,也轮不到他贬官外调了),大小营造他都一手把控,往往是上下全都安排妥当(营造司有些大型营造需要上报给郡内,但是不需要经过县丞),户曹出纳那边款项拨下来了,营造司才会递给县衙一个通知,大致意思是“某年某月某日起营造司要于维扬县辖区内某某地营造某某,望县内配合工作”。虽说从流程上没什么毛病,但是对于惯常摆官架子且自认爱民如子的小心眼闻县丞来说,营造司这种高高在上的工作态度,可谓是奇耻大辱。 雪上加霜的是,闻亭静把杨菀之“逼走”柳梓唐的事传得满城皆知,闻至焕作为县丞肯定是知道营造司有这号人物的。这下好了,老的小的,两双小鞋怕是要一并穿起来。 这不,大半夜把营造司抓来问责,就是闻至焕给营造司穿小鞋的第一步。 杨菀之在心里默默为营造司和自己点了一根蜡烛。 果不其然,杨菀之一到,闻县丞闻风而来,把营造司几人叫道寺下村的祠堂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当然,赵学明他是骂不得,却也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这个闻至焕,在给同僚穿小鞋这件事情上似乎有十万分的精神头,给营造司开检讨会开了三个时辰,说了很多的废话,一句都不在重点上。杨菀之站在堂前听得昏昏欲睡,而本该过来和营造司对峙的郑世成却没来。郑家的下人说郑老爷不年轻了,早有心疾,今夜听说念寺桥塌了,直接被急晕过去了,大夫说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再度劳累惊吓。 杨菀之在心里暗暗唾弃,她有理由怀疑郑世成和闻至焕是合伙来折腾营造司的,但没有证据。 结果闻至焕这三个时辰的训话结束,天已经快亮了。他差人赶着大早去郡上汇报郡守,要让郡守来处置这件事情,自己去休息了,营造司的诸位还要拖着疲倦的身子去看排水渠修得如何、寺下村村南的民居损坏情况如何、念寺桥是怎么塌方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 王逢失踪了。 “我觉得闻县丞这样,说是在折磨犯人也不为过。”杨菀之顶着两个黑眼圈唉声叹气,睡不了觉着实让人丧气。 “你别说,我听说他们刑曹有一种审讯方法就是让犯人三天三夜不睡觉。”钱盎接茬倒。 “唉,小点儿声。这周围可不全是自己人,把那位得罪死了,咱营造司的小鞋怕是要从这维扬县一直穿到大兴城。”戴泽杰说道。 “比起这个。”赵学明垂着眼思索道,“王逢究竟去哪了?” 杨莞之头脑昏昏沉沉的,根本转不动,胡言乱语道:“他既没回家,也不在寺下村,总不能是被大水冲走了吧?”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乌鸦嘴!”钱盎拍了一下杨莞之的后脑勺,“还好王哥没亲眷,不然让听见了指不定怎么骂你!” 但赵学明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王逢作为念寺桥的监工,出了这档子事情,肯定是难辞其咎。可问题是现在王逢不知所踪,不在寺下村,也不再维扬县,那这可就大有说头了。 要知道,王逢不在,这雨夜赶工的责任可就全凭郑世成一张嘴了。而且,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不然这畏罪潜逃的帽子一扣,营造司的黑锅可就大了去了。而赵学明也会背上一个御下不当的罪名,不想脱官帽,就要脱一层皮。 毕竟营造司的人了解王逢,别人不了解。 “此事稍后再议,”赵学明虽然心下慌乱,但面上不显,“趁着雨停,先检查一下村南的民居,然后去看看河堤和桥的问题。” “是。” 四人卷着图纸前往念寺桥遗址,顺路查看村南的现状。经过一夜的抢险,加之后半夜雨势渐歇,寺下村南的水已经几乎排尽,民居的保留情况良好。维扬县毕竟在江南富庶之地,即便是下属的乡村,居民的生活水平也是很高的。寺下村的民居大部分是砖木结构,或许是因为经历过火灾,寺下村新的民居都修有很高的封火山墙,部分还用石头垫高了基础。有几户看起来经济状况较差的住的是夯土房,夯土房虽然防雨但是并不耐水浸泡,所幸昨夜排水及时,也并未有影响。 如此看来,并不用加派人手来维护民居。 之后就到了念寺桥头。 考虑到菱塘河连通了大运河,河上常有货船、渔船和采菱船,原本设计的念寺桥是一座石拱桥,以便涨水时船只通行。此时只剩下一个堤坝的缺口,被用沙石临时堵上了。 “按照我们的图纸,桥是从河堤后三丈处开始起坡,按理是不需要破坏河堤的。”钱盎蹙了蹙眉。 “这个郑世成,一边又想买名声,一边又不想花钱。”赵学明冷笑道,“怕是觉得直接将桥架在河堤上更省钱,根本没顾着我们的图纸吧?” “可是,这么大的事,王逢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放过去?他监工素来认真。”钱盎发问。 杨菀之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戴哥,你上次见王哥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月前?”戴泽杰此时脸也沉了下来。 时值春末,运河上藻荇纵生,淤塞河道,营造司这月一直在忙着清理运河,念寺桥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普通营造,一个王逢就绰绰有余,他们没有精力过多关注。在营造司做工,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只因修桥筑屋动辄一两月甚至更久,日夜辛劳之中根本意识不到时间流逝。可如今杨菀之一问,众人顿觉事情不妙。 “不对,上周门房才和我说王逢来营造司点过卯,说念寺桥一切正常。只是那天我们在勘察运河的疏浚,都不在司中。”赵学明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很快,他作出了决定,“你们三人即刻回县城。杨菀之与钱盎去问门房,那日来点卯的到底是不是王逢;戴泽杰去县衙报案,就说营造司有人失踪了。” “县丞不是已经带着县衙的人来了吗?”杨菀之忍不住问道。 “不一样。他们这次来是因着念寺桥倒塌之事,找不到王逢,很可能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在王逢身上,然后通缉他,最后找不到了就草草定罪结案,我们营造司也会受连带责任。但如果我们在县衙立案之前去报了王逢失踪,司簿就必须把王逢失踪案登记在册,如果他们想草草结案,我们可以上报州府,反咬县衙一口。”钱盎解释道。 “是的。”赵学明点了点头,“戴泽杰和杨菀之二人回去,办完事以后也不用再过来了,回家好好歇一歇,然后去运河那边看顾着。钱盎你歇息一下再回来给我报口信,等郡守来了,我能顶住。” 杨菀之知道赵学明其实是在照顾自己。她进了营造司以后,营造司的人都像她的父亲一样关爱她。她心下感动,领了差事和钱、戴二人一道回县城。 路过老桥桥头时正巧见着县衙的人在下游捞尸体,水边已经摆了五六具浮尸。杨菀之打眼去看,都是工役的模样,看衣服应该是没有王逢的。那些浮尸都被水泡的有些发白,有些恶心,杨菀之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别过了眼去。 “别看了,看了这个你回去该睡不着了。”钱盎道。 “嗯。”杨菀之闷闷地答道。 这一会儿困倦的劲头已经过了,但一想起王逢生死未卜,杨菀之有点想哭。说来这个王逢虽然和她父亲杨冰年岁相差无几,但也算是师徒关系,是杨冰一手将王逢从一个小小的工役提到营造司来的,因此王逢对杨氏姐妹也格外关照。只是碍于他是个独身的鳏夫,才一直和杨氏姐妹保持着些距离。当初杨菀之能进营造司做工,也是王逢同当时的工曹提的。 最开始杨菀之一直管王逢叫“王叔”,后来王逢说杨菀之一直喊戴泽杰和钱盎叫哥,管自己叫叔,显得自己好老,便随着戴泽杰、钱盎一起,一直“王哥”“王哥”地叫了。 钱盎和戴泽杰对视了一眼,都叹了一口气。 王逢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他还活着,也是难逃罪责。作为同事,他们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结果。可,谁也没法说一句不是。无论如何,辛周律法对营造如此重视,也是在重视民生,他们本就该担这个责任的。 三人一路无话。 第5章 疑窦 这厢三人进了县城,便兵分两路,戴泽杰去县衙报失踪案,杨菀之和钱盎回营造司问门房王逢的事情。 今日当差的门房叫张辉。这个张辉今年十八,三个月前才来营造司的。之前的门房老张年事已高,决定回家养老,这才推了自己的侄孙子张辉过来。张辉见到杨菀之二人关切地问道:“杨姑娘,钱大哥,听说昨夜你们被叫到寺下村了,可还好?” 这个张辉也是个老实和善的人,平日里大家来点卯遇见了,他都笑着嘘寒问暖。只是他有些内向,对着钱盎几人总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所以方才钱盎和杨菀之商量好就让杨菀之来问,免得张辉有心理压力。 杨菀之和和气气地问道:“稍微有一点事情。王逢、王哥最近可来过司里?” “没有啊。”张辉挠了挠头,“王逢大哥不是在寺下村吗?” “我能看一下花名册吗?”杨菀之问道。 营造司的门房除了看门,还有一个工作就是点卯,每个人来营造司上工都要在门房的花名册上画个圈,以示今日到岗。如果有事需要外出,则要在花名册上写“外出”二字,而驻场监工前也要点一次卯,要在花名册上写一个“监”字,等到监工结束回司要写一个“讫”,表示监工结束,从次日开始正常点卯,在监工过程中回司汇报情况也是要点的。这也是便于营造司的管理。她隐约也记得这个月有一天看见王逢在册上是点了卯的,杨菀之从张辉手中接过花名册,翻到这月的点卯记录,果然,在八号那天,王逢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 “八号那天,是你在当值吗?”杨菀之扫到当天张辉的名字后面也点了卯,张辉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里记录的王哥八号回来点过卯,你没印象了?”杨菀之追问道。 “这……”张辉立马面露难色。 杨菀之眉头微蹙,见张辉脸上犹豫,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隐情?” “这倒也没有,只是这件事……我答应了王逢大哥保密了。”张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听张辉这么说,杨菀之心中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她脸色猛地一沉,冷声道:“张哥,这卯不是王哥点的,对吗?” 杨菀之平日里待人都挺和气,尤其是和张辉年纪相仿,又是个姑娘,张辉平日里对她还挺有好感的。没想到杨菀之反应这么大,张辉也给吓到了,忙说:“这……这事情是王逢大哥拜托我保密的,你千万不要和赵大人说,到时候赵大人肯定要连我一起怪罪。” “你先好好讲清楚是怎么回事!”杨菀之有些来火了,语气更重了些,“这不是和赵大人说不说的问题了,寺下村现在出事了,王哥生死未卜,他点没点卯这件事,现在可不是关系到赵大人怪罪你的问题,而是秋官要不要查我们营造司的问题!你现在同我说了,我们还能和赵大人商量商量对策;你不说,真的出了问题,我们全都要去牢里。而且这也关系到王哥性命,你务必如实说来!” “什、什么?”听说王逢生死未卜,张辉着实给吓到了,他原以为营造司只是做做营造之事,不会像县衙一样牵扯到这这那那的麻烦中,这会儿慌起来倒是倒豆子一样全都告诉杨菀之了,“杨姑娘你莫气,我、我这也是一时糊涂……八号那日你们都去大运河巡察了,差不多巳时三刻,来了一个工役,还提了一盒酥点过来。他说他得了王逢大哥的差遣从寺下村来,和大人汇报一声,说念寺桥一切正常。我说赵大人出去巡察了,叫他且等等,他说他还有事,还说王逢大哥叫他来替他点个卯……”张辉越说声音越小。 “点卯这事怎么可能假托他人之手?”杨菀之给张辉气笑了。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妥,但那个工役把那盒酥点推给我说是王逢大哥给我的,还说王逢大哥没来是因为那两日受了些风寒,但顾念自己监工这么久也没来向大人汇报一声,要是大人问起总归是不好的,让我行个方便。我心想王逢大哥平日对我也和气,这次还捎了一盒酥点,就……” 杨菀之越听心越凉,她忍不住恨恨道:“张辉啊张辉,一盒酥点你就给人行了这个方便,那要是人家甩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是不是都能放人家进营造司拿我们的图纸烫样了?你真是糊涂!” “我……我不会……我觉得帮忙点个卯也没什么……” “可是寺下村出问题了!十几条人命!你若是当时如实地和赵大人说了,我们——” “菀菀,算了。”一直在一边默默听着的钱盎打断了杨菀之的话,“事已至此,责怪他也没有用。” “钱大哥,我错了,我真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事情……”张辉急得快要哭了。 钱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工役长什么样子,你可记得?” “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张辉是真的欲哭无泪,“我打小就分不清人,那人有鼻子有眼睛,有手有脚,我真的不知道啊——” “……”看来以后营造司找门房须得找一个能记人脸的。 “他有口音吗?身材如何?你且仔细想想。”钱盎继续问道。 “口音就是我们维扬县本地的口音,身材……也是普通人身材,不高也不矮……” 杨菀之感觉自己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罢了。”钱盎叹了口气,“这两日我们会被秋官提去问话,到时候你且把今日说的这些如实相告,且当是将功抵罪。至于你犯了这错该如何处置,等此事过后再由大人定夺。” “我知道了……”张辉弱弱地回道。 “菀菀你且回家歇息一日,明日同戴泽杰去运河那边避一避,念寺桥的营造你本来参与也不多,我和赵大人能顶得住。” “钱哥,郑世成肯定有问题,你和赵大人万事小心。”杨菀之忧心道。 “放心吧,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轮不到你操心。”钱盎拍了拍杨菀之的脑袋,“我要赶去寺下村,你回去的路上替我向你嫂子报个平安,叫她勿要担心我。” “好。” 杨菀之去钱盎家同钱盎的妻子许氏报了个平安,然后便回了自己家。辛温平去上学了,家里只有她一人,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念寺桥的烫样是她做的,图纸她也签了章,若郑世成使了什么把戏偏将责任落在他们头上,她也难逃罪责。 这么辗转着,终究还是抵不住一夜不眠的困倦,杨菀之沉沉睡去。 辛温平散学归来后,见杨菀之在屋内熟睡,便没有吵醒她,自己下厨做了饭。虽然杨菀之总说她不用学着做这些,但辛温平还是和隔壁的林婶学了些庖厨之术。毕竟杨菀之时常在营造司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吃,一来她总是在林婶家蹭饭也过意不去,总归是要主动替人打打下手,二来也想着减轻一些阿姊的负担。 林婶说她阿姊是把她当小姐供着,但她也清楚,她们两个不过是一对儿孤女,她有什么理由让阿姊一人当家呢? 好在营造司待阿姊不薄,一个月也有个三两的月奉,姊妹两平日过得还算朴素,也足以温饱,阿姊还攒了一小笔银子。辛温平以前以为那是阿姊给她俩攒的嫁妆钱,现在想来应当是去大兴城的路费。想到这里,辛温平的内心又涌起了惊涛骇浪。 阿姊说自己并非她的血亲,又要三番五次提起去大兴城,想来自己的生生父母就在大兴。他们是谁?既然在大兴城,家境应该不错吧。可他们为什么把自己丢了?她也想过自己是不是阿爹买来的孩子,可是阿爹待自己这么好,他的为人在维扬县都是出名的清流,必然不会做买卖人口这档子违反辛周律法之事:再说,虽然辛周女子地位有所提升,还是有很多人家重男轻女,断然没有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又再买一个女儿的道理。那自己的生生父母,对自己真的会有情谊吗? 辛温平内心其实是有期待的。她也想有一对爱自己的父母,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一想到自己是被丢弃的,她心中又像是扎了一根刺。她又想,如果自己回到了自己的生父生母身边,阿姊怎么办?万一他们不接受阿姊,阿姊不就成了一个人?万一他们不接受阿姊,也不喜欢自己,那又该如何? 辛温平望着砂锅里的米粥,心里一团乱麻。 她想,要么就别去找他们了。大兴城不比维扬县,物价又贵,阿姊攒的那几十两银子够花多久呢?姊妹两留在维扬县,等到她日后也考个县官,姊妹两吃着县里的月奉,一辈子也能衣食无忧。至于柳梓唐,以他的才华定是能考上的,日后若是和闻亭静成了亲,肯定不会留在维扬县。如果攀上了柳梓唐这个女婿,闻县丞这一任期满也不会再是维扬县的县丞了(闻县丞心里也确实打得这个主意)。到时候,她再给阿姊重新物色一个好夫婿,比柳梓唐好一千倍,而且要上门的,才不要阿姊嫁出去! 小小的姑娘一边做着饭,一边心里已经把杨菀之安排得明明白白。 “平儿,你回来了?”杨菀之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感觉饿了,自然就醒了,见辛温平在厨房做饭,便赶忙上来,“我来吧?” “已经快做好了,阿姊等着吃饭就好了。” 姊妹两的晚餐很简单,一叠小米粥、一叠盐水虾和一叠酱菜。维扬县靠水吃水,鱼虾是极为便宜的,附近的京口县的香醋又是一绝,盐水虾沾着香醋吃,清爽又开胃。至于酱菜,也是维扬县的特产,爽脆鲜甜,价格又便宜,十文钱就能买一坛,够姊妹两吃半个月。杨菀之和辛温平在桌前坐下,辛温平开口道:“阿姊,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 杨菀之愣了一下,意识到辛温平在说昨天被打断的事情,没有接话,让辛温平继续说下去。 “如果阿姊想去大兴城是为了找我的父母,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我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是阿爹阿娘的孩子,我想我应当是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丢掉了吧?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回去找他们呢?他们既然不要我了,我便也不稀罕他们。” 杨菀之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转头对辛温平说:“平儿,你的身世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她起身走去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个盒子,递给辛温平:“这是阿爹临终前交由我的,他叫我保管到时机合适了再给你。” 辛温平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紫色的荷包。 她的脑子突然空了一下。 在辛周朝,只有皇室才能用紫色。 她的手有些颤抖,打开荷包,里面是一把玉质长命锁和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几个带“温”字的名字。 辛温平讷讷的开口:“阿姊,我……姓黎,还是姓辛?” “你姓辛,是当今圣上的亲生女儿。”杨菀之苦笑着开口,“那年阿娘是给我生了一个妹妹的,但不巧,生下来时就夭折了。当时圣上还是广陵王,有贼人夜袭王府,阿爹在路上遇见了抱着你出逃的王府嬷嬷,两人用我夭折的妹妹换了你。阿爹临终时告诉我,你还有一位嫡亲的哥哥在大兴城,若是时局稳定了,就把身世告诉你。若是……当时黎氏宗族得了大权,就把这荷包烧了,权当你就是我杨家的女儿。” 辛温平沉下了脸,猛地关上盒子,将盒子一把丢进了灶膛里:“我就是杨家的女儿杨温平,此事阿姊休要再提!” 她说着,起身作势要点火。 “平儿!”杨菀之连忙拦她,“不可意气用事,你且思考一阵……” “阿姊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辛温平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哭了出来,“阿姊你是不是觉得我累赘了?如果不是我你会活得更好吧?如果不是我阿姊也可以靠着阿爹留下来的家产继续读书的吧?如果不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柳家也不会嫌弃阿姊吧?也是,阿姊若是带我去大兴城,认祖归宗了,阿姊一定会得很多奖赏,再也不用这样辛苦度日了!阿姊便把我卖了换荣华富贵吧!” 第6章 恶人先告状 眼见妹妹突然哭了,杨菀之一下子白了脸,忙道:“平儿,你怎么会这么想阿姊!你若不愿意那就不去了,阿姊不去大兴城了。我们就留在维扬县好吗?我们不去了。这身份信物,且先留着,等你及笄了,若是还不愿意,那我们就烧了它,好吗?” 辛温平撇着嘴,扑在杨菀之怀里放声大哭,然后小声地说:“阿姊……我怕……” “唉。”杨菀之叹了一口气。 是啊,平儿再早慧,也才十二岁,若是现在回去,要面对什么,她也不知道。而她又何尝不怕呢?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她也怕失去辛温平啊。 杨菀之拍着辛温平的肩哄到:“不怕,阿姊不好,阿姊不提这件事情了,都怪阿姊。阿姊以为阿姊这样是为平儿好,没顾虑平儿的想法,阿姊给平儿道歉。” 辛温平将杨菀之抱得更紧了:“阿姊,我想永远和阿姊在一起,我不想离开阿姊……” 杨菀之还未开口安慰,门突然被拍响:“营造司杨菀之!我们是县衙的人,郡守太爷邀请你去县衙走一趟!” 杨菀之心里一惊。 这一遭到底是躲不过吗? “阿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去……” “无事,营造司出了事故,郡守喊我们过去应当是问责来着。”杨菀之心下慌张,但在妹妹面前,还是保持冷静。 但这会儿辛温平正黏自己黏得紧,杨菀之随衙役走,她也非要跟着,一行人就这么往县衙去了。那几个衙役个个都板着脸,杨菀之脸上赔笑,问道:“这位大哥,你我都是为县里做事的,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眼见着也到该下值的点了,怎么会突然要我们去县衙?” 下班前突然来活干,衙役的脸色也不好,其中一个没好气地说:“你们营造司逼着人雨夜赶工,出了十几条人命,这边郡守太爷刚到县衙准备查这件事,那边工役的家属就跑到县衙前来击鼓鸣冤,二十几个人披麻戴孝在县衙前跪了一排,你说为什么这个点喊你们去县衙?” “……” “郡守太爷说了,兹事体大,你们不仅逼人雨夜赶工,还弄垮了河堤,图纸上写名字的有一个是一个,全都要问责!”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县衙。赵学明、戴泽杰和钱盎已经在堂上了,除了营造司的众人,还白花花地跪着一片披麻戴孝的村民,在堂上还坐着一个油腻的胖子:那是郑世成。 看着郑世成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杨菀之心道不好。 广陵郡的郡守也姓郑,和郑世成似乎是同族的远亲。 赵学明是朝廷命官,可以不用跪;郑世成堂而皇之地坐下了,一点都不遮掩。但杨菀之几人是得跪的。她快步走进堂前,在钱盎身边从善如流地跪了下来。 郑郡守一拍惊堂木,颇有官威地问道:“来者何人?” “民女营造司司役杨菀之。”杨菀之低眉顺眼道。 “我算是知道这念寺桥为何会塌了。”郑郡守冷哼一声,“营造一事岂是儿戏,居然连一个黄毛丫头都能在营造司为图纸做主了?” 杨菀之心下怒意腾起,但只能咬紧牙关,垂头认骂。 “郑大人此言有失偏颇。”赵学明笑着拱手道,“营造司的每一份图纸都由本官经手做主,本官可以保证,念寺桥之毁与营造司的图纸无关。”他说着,从怀中取出营造司的图纸呈上。 可谁料,郑郡守反手将图纸甩在一边,冷笑道:“本官又不是你们这些臭工匠,你拿一份本官看不懂的东西来告诉本官说没问题,本官怎么知道是不是在诓骗本官?本官只知道照着你们的图纸修的桥塌了,还死了这么多人!” 郑郡守话音一落,那满堂披麻戴孝的人像是得了号令,一齐哭了起来,呜呜嘤嘤地好不凄惨,就连郑世成也假模假样地叹气、抹眼泪。郑郡守又一拍惊堂木,佯怒道:“肃静、肃静!”那一堂的人又陡然止了哭声。这样的效果让郑郡守很满意,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悲痛地说:“赵大人,你看着这些乡亲,你还有什么脸狡辩?” “郑大人若是看不懂图纸,应当上报朝廷,朝廷自会派冬官来查验。”赵学明站在郑郡守对面,脸上没有一丝惊慌。 “朝廷?若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麻烦朝廷,那朝廷岂不是乱套了?如今悲剧已经酿成,赵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只想推卸责任,本官真是心寒!”郑郡守厉声道,“何况雨夜赶工是事实,这么多乡民丧生也是事实,在事实面前,你狡辩有何用!” “郑大人——” “啪!”不给赵学明继续声辩的机会,郑郡守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营造司王逢不顾乡民死活,强迫工役雨夜赶工,导致十三人葬身河中,而自己却畏罪潜逃,按律罪加一等!一旦捉拿归案,当黔面发配,永不得再事营造。营造司钱盎、戴泽杰、杨菀之,营造不利致念寺桥垮塌,各杖责二十,罚俸两月;营造司赵学明,监管不利,上报天官处置!” “郑礼!你这样徇私枉法,我也要上报天官!” 郑郡守再拍惊堂木:“念寺桥之毁,其损失当由营造司全部承担,十三名工役各赔银一百两,同时赔偿郑世成修桥所亏资金一千两!” 一千两!一座念寺桥,怎么可能要一千两,这是明晃晃地官绅勾结在勒索!杨菀之实在是忍不了了,她猛地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郑大人,民女有冤!王逢自从去往寺下村就再无音讯,八号时还有工役来营造司假托王逢之名混淆视听,民女怀疑王逢已失踪多日,恐早在暴雨之前就已遇害!民女要为王逢伸冤!求大人明鉴!” “王逢失踪是王逢失踪,合该是闻县丞查的。本官来是查念寺桥垮塌一案,你这冤,应该找闻县丞伸去。一案归一案,我看念寺桥这案可以结了,来人,把营造司的这几个拉下去打板子!” 郑郡守此言一出,戴泽杰也急了。他们大老爷们儿打板子也就算了,杨菀之一个姑娘家,怎么受的了二十大板!再说,这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杨菀之以后还怎么说媒?本来因为和柳梓唐的事就……可钱盎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堂下,听到郑郡守要打营造司的人各二十大板,辛温平一下就急了,眼见着衙役压着杨菀之几人按在长凳上,辛温平哭着就要上前:“不要打我姐,我姐受不住的……”一旁,钱盎的妻子许氏也在,她伸手死死拽住辛温平,伸手捂住辛温平的嘴和眼睛,小声道:“平儿,别闹了,民不与官斗,这郑郡守是个小人,想来只是拿营造司给郑老爷做替罪羊,打完板子就揭过去了。若是不依不饶,反而把人得罪死了,到最后可不是一顿板子的事情。” “那赵大人呢,赵大人也斗不过他吗?”辛温平哭着问。 “唉,官大一级压死人。那郑郡守是从五品,赵大人是从六品,郑郡守说要打赵大人,赵大人只能认打。” 板子举起又落下,营造司的诸位都死死咬着牙关。那些衙役或许见杨菀之是个姑娘,手下留情了些,但依旧痛得杨菀之涕泪直流,打到第十下的时候就昏死了过去。郑郡守再怎么想拿营造司开刀,目的也只是给郑世成开罪、然后从营造司捞一笔赔偿,顺带树立一下官威,让营造司的人怕他。若是真把人给打死了,让赵学明闹到天官那里,自己也讨不了好,于是摆摆手放了杨菀之一马。等到戴泽杰和钱盎的二十大板打完,戴泽杰的夫人周氏、钱盎的夫人许氏和辛温平、赵学明一起把三人抬回了家。 安顿下阿姊,辛温平匆匆跑去医馆请大夫,路上经过柳梓唐家,突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雪夜柳梓唐顶着风雪领着大夫上门,守在阿姊床前一口一口地给阿姊喂药。她的鼻子忍不住一酸。 她突然想,如果自己成了公主,郑礼还敢打阿姊的板子吗?如果自己成了公主,柳屠夫会看不上阿姊,转头去和闻县丞定了亲吗?正这么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平儿。” 辛温平转头,是柳梓唐的母亲白氏。她走上来,往辛温平手上塞了一个包裹:“菀菀的事情我听说了,这里面是金疮药和一点碎银子,算是婶子的心意。婶子打心眼里是喜欢你阿姊的,只是婶子在家里说不上话……” “白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辛温平把包裹塞回白氏手里,“只是您柳家的好意,我阿姊受不起!” “平儿,婶子知道婶子对不起菀菀……” 辛温平甩开白氏,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白氏在原地有些落寞地看着辛温平的背影。她摇着头回到自己家,连连叹气。 自己儿子的心意,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呢?只可惜……只可惜。 杨菀之到底是个姑娘,这十个大板下去,屁股上是皮开肉绽,大夫看了连连摇头,说怕是好了也要留疤。到了半夜,杨菀之又发起了高热。半梦半醒之间,她梦见了柳梓唐金榜题名,成了状元郎,胸前戴着大红花回来了。梦里的柳梓唐骑着高头大马,微微下垂的桃花眼中满是喜悦,他穿着大红的衣服从马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说:“菀菀,我回来了!” 转眼之间画面变了,变成了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晃,柳梓唐满面春风,穿着喜袍走入洞房。挑开新娘的盖头来,露出的是闻亭静的脸。 杨菀之在梦里闯了进去,拉着柳梓唐的手说:“柳郎,柳郎,你不要同她好,你明明说过要娶我的。” “我何时说过要娶你?”梦里的柳梓唐问道。 “十三岁那年,在县城东头的那颗梨花树下,你答应过我要娶我的。”杨菀之哭道。 “我不记得了。”柳梓唐垂眸。 辛温平黑着脸望着阿姊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听阿姊在梦里哭着梦呓“十三岁那年……”,心中把柳梓唐又骂了三千三百遍。终于,阿姊不再哭了,也松开了手。辛温平起身走到厨房,望着刚刚烧热水时从灶膛里掏出的那个盒子,缓缓地打开,望着里面的那个荷包愣神。许氏的那一句无力的叹息犹在耳畔:“民不与官斗……” 辛温平被杨家养得很好。她爱读书,读四书五经,也读兵法。她其实也欣赏柳梓唐,柳梓唐带她去了好几次书院,书院里的先生们也赏识她,柳梓唐和先生们聊时事时,她也在一旁洗耳恭听。她知道当今圣上为了夺位,杀尽了黎氏宗族,也深知皇室争斗远没有结束。辛兆原有五个儿女,有三个(包括被偷梁换柱的辛温平)都死在了动荡的长生年间,如今最有望继位的是嫡长子辛温泰,但今年二月,辛兆的侧妃也是当今贵妃为辛兆诞下一名皇子,名为辛温义,而辛兆如今正值壮年,等三年孝期一过,即可广选秀女,重开后宫。要知道,那些世家大族等这一刻很久了。到时候,又有新的皇子诞生…… 若是自己回去了,且不说皇室血脉流落在外是一件大事,辛兆会认自己这个在民间长大的女儿吗?辛温泰、也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会认自己这个妹妹吗?皇室本就亲情淡薄,她一旦回去了,就必定会卷进无穷无尽的争斗中。所以,她今天看到这个香囊的第一反应是害怕。 她怕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怕自己没有能力保护阿姊。 可今天阿姊在县衙门口被衙役按在长凳上的情景,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想起郑郡守那可恶的嘴脸,辛温平平生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权力是多么好用的一个东西。 仅仅是一个郡守,就可以耀武扬威。 那如果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九五至尊呢? 望着趴在床上的阿姊,辛温平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戾。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破土了。 第7章 如何释怀 杨菀之被打了十个大板之后,反反复复烧了十天,在床上时醒时睡。大夫说杨菀之挨板子前一整夜没有阖眼,淋着大雨赶夜路,而且葵水还在身上,就是小钢人,这一打也要给打垮掉。 戴泽杰和钱盎二人也在床上趴了足足两天,赵学明因为郑礼顾着他是有品阶在身,没挨板子,说是要上报天官处置,但也没有后续了。这一下倒是更让人确信郑世成背后有大猫腻。而闻县丞那边倒是查了王逢失踪案,只是找了三五天,最后还是定性为畏罪潜逃,郡里发了通缉令,四处张贴。 赵学明气不过,往扬州道递了帖子,结果石沉大海。扬州司徒使何谓樘早年也是冬官出身,为人刚正,在大兴城共事时同赵学明也有三五交情,赵学明心知何谓樘不会坐视不管,只可能是那封帖子根本没有递到何谓樘眼前。于是这厢赵学明直接亲自杀到扬州准备向何谓樘好好告上一状,谁料还未出广陵郡就遇着绿林劫道,赵学明被打折了两腿扔在官道旁,若不是闻县丞“刚好”公干路过,“救下”了赵学明,赵学明怕是要被林子里的狼叼了去。 这下可好了,告状不成,营造司一个个都带了伤,闻县丞“体恤”营造司,着郡里重新提了个工曹“代管”。而新工曹一上任,就以杨菀之制图过失、女子难堪营造大任为由,剥了杨菀之的职。而杨菀之彼时还在伤口感染后的反复高热中,辛温平是气也不行、悲也不行。大夫每次来都劝辛温平做好准备,辛温平起初还会哭,渐渐地,眼泪被浓浓的恨意所取代,她望着盒子里的荷包,心下暗暗做了决断。 杨菀之在鬼门关挣扎的这十天,一次次地梦见柳梓唐,各种各样的,笑着的,垂着眼的,愠怒的。每次挣扎着醒来,看见窗前憔悴的辛温平,心中都一阵酸涩。几个月前她还幻想着美好的生活,如今爱人没有了,谋生的差事也没有了,只有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陪着。只是还能陪多久呢?如果自己就这么一病不起,或许,回大兴城才是辛温平正确的选择。 她趁着难得的清醒喊来辛温平,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碎银子都交给她,然后道:“平儿,阿姊若是挺不过这关,你便把维扬县的房子卖了,去大兴城。” 辛温平把碎银子塞回杨菀之手里,道:“阿姊不会有事的,平儿已经找了县里最好的大夫。” “傻妹妹。”杨菀之苦笑着把柳梓唐送的那支簪子放在辛温平手中,“阿姊也想一直护着你,可阿姊也怕自己护不了你了。大兴城的水太深,你一人阿姊也不放心,若我真的挨不过去,你便拿着这个去求柳郎帮你。你身份贵重,在大兴城却无亲信,柳郎是有真才学的,以他的智谋,护你一个公主自是护得的。你且同他说,阿姊已经欠了他太多,最后再自私一回吧。若要还债,便只能下辈子还他了。” “阿姊!你休要胡说!”辛温平冷声道,“你哪里欠了他的?他若是和闻亭静成亲了,又哪会看顾我?你如今这样肯定也有闻家的手笔。你不护着我,谁来护我?阿姊你不准死!” 但杨菀之当天下午还是再度发起了高热,万幸的是,白氏到底心善。她因着柳杨二人的婚事一直心中有愧,又是看着杨菀之长大的,见杨菀之迟迟不好,偷偷托人去邻郡请了个大夫,正巧赶上了杨菀之发热。那邻郡里的大夫会针灸,一副银针再加上几剂猛药,竟真的将杨菀之的命又吊回来了。当夜杨菀之就退了烧,不久就转醒了。只是这一来一回杨菀之受了大罪,整个人都消瘦了下来。 只不过如此一来,杨菀之对柳家的感情又复杂了。要说怨,也总归是会怨的;但柳氏母子又三番两次救她,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怨,怨谁。 白氏替杨菀之求医的事情到底瞒不过闻亭静。若说杨菀之出事,闻亭静心里倒是颇为快意,但到底没想着她死。毕竟闻亭静心里清楚,杨菀之活着,柳梓唐兴许慢慢就忘掉了。但如果杨菀之死了,自己可就一辈子都越不过去了。 只是这没死是一回事,被自己未来的婆母救了又是一回事。虽说女子与婆母不穆也不是稀罕事,但落在自己身上还是觉得怪恶心。闻亭静扭头就去柳屠夫那里哭了一通,说未来婆母似乎不喜欢她,自己没有福分做柳家儿媳。回家后柳屠夫和白氏吵了个不可开交,白氏气得要同柳屠夫和离,还是柳梓唐出嫁了的姐姐赶来劝了一番才劝好。柳家的种种辛温平看在眼里,却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杨菀之。杨菀之没了差事,也没什么力气,每日就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画点木雕的样,想着往后怎么养家糊口。 林婶倒是每天来看她,给她做好吃好喝的,然后坐在她床前就是哭。 林婶是个寡妇,丈夫早些年也是营造司的,只是林婶的丈夫属于虞部,管矿野山泽,一次勘采矿井的时候遇到了矿难,早杨冰两年去了。林婶有一儿一女,守寡之后自己在维扬县开了一家早餐铺子,加上丈夫的抚恤金,也把儿女拉扯大了。说起来林婶和杨冰一对寡妇鳏夫,又是邻居,两人差点就成了一家,谁料没好一阵,杨冰也死了。这下林婶可是再找不到别人了,县里都说林婶命硬,有一个男人克死一个男人,算是落了个坏名声。但林婶心善,杨冰死后还顾念着杨氏姊妹,甚至提出来收养二人。只是杨菀之知晓了妹妹的身份,又是个独立有主见的,最终还是拒绝了林婶的好意。但林婶这么些年还是一直在帮衬姊妹二人。 “菀菀,婶子知道你难受,这是婶子煲了好久的鸡汤,多少喝点吧。你瞧瞧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姑娘家家的要胖一些才好看。”林婶端着鸡汤劝道。 杨菀之前一阵差点死了,现在胃口也就那样,但林婶都这么开口了,她自然不好拂了林婶的好意,将那鸡汤硬着头皮塞了下去。林婶这厢唉声叹气着,辛温平也散学归家了。正听林婶子在那边念叨:“你说这闻县丞,平日里都说他是个会为老百姓办事儿的,怎么这么个样子!” “林婶子此言差矣。”辛温平冷笑道,“这闻至焕的手上可是一点脏都没沾。” “菀菀都被打成这样了!”林婶子说着又哭起来。 “是啊,可是打阿姊的是郑郡守,罚营造司的也是郑郡守。相反,闻县丞所作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王逢失踪了,他便装模作样去找;念寺桥出事了,他第一时间赶到村里主持工作;他处置不了营造司,就让郡守来处置;甚至,赵大人出事还是他出手相救……而且就算是郑郡守,也是师出有名。念寺桥垮塌是实,王逢失踪也是实,寺下村村民来堂前告的是营造司不是郑世成,在他人眼里那错的就是营造司,郑世成也成了一个受害者了。”辛温平越说,语气越凉。阿姊卧病的这些日子里,她日夜地想,把这件事掰开来、揉碎了,想得清清楚楚,却不知何处是解法。要想证明营造司无罪,最好的方法是能找到那些村民,让他们承认自己做了伪证。只是他们能抛了丧亲的仇恨和郑世成站在同一战线,要么是被威逼、要么是被利诱。辛温平以为后者可能性更多,或两者兼得。显然以营造司的手腕是做不到策反他们的。 不说别的,郑郡守判下来每人一百两的抚恤银,对于在田里刨食的村民来说是何其庞大的一笔巨款!一百两是什么概念呢?一百两可以够一家人在维扬县坐吃山空吃个十年。 在这样的利益面前,有谁会去纠结害死那些工役的究竟是郑世成还是营造司呢?郑世成和他们在一个村,如果没有这笔赔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了脸一家人没法再在村子里混;而营造司他们不熟,得罪了也不会再有交集,还能得一笔巨额赔款。这买卖哪个更划算,一目了然。 听辛温平这么一掰扯,林婶哭得更厉害了,拉着杨菀之嚎啕道:“我苦命的丫头唉……我苦命的……” 杨菀之满头黑线,她怀疑林婶再哭下去,不知情的邻居要来给她送纸花了。 “别哭了林婶。”杨菀之叹了一口气,“闻县丞就是个高明的小人,我们能耐他何?如今看来郑世成和郑郡守官绅勾结,我们营造司只能忍气吞声了。” “你们真是……哎呀老实人被欺负啊……”林婶说着又哭了起来。 “确实是如此,闻县丞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百姓面前,恶人让营造司和郡守当了,自己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好官。”辛温平分析道,“赵大人为人刚直,但是过刚易折,他以为一切但凭法理总能得一个公正,可谁料人家根本不讲法理,也不给他讲法理的机会。” 辛温平接着说:“如此看来,广陵郡和维扬县的繁荣,都不过是梦幻泡影。只要有给上司顶罪的人,他们就永远是为民着想的父母官。百姓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能看见他们给百姓看见的东西。至于营造司,冬官在六官中地位最低,好拿捏不说,平日里累死累活的,百姓过桥走路时不念着是谁修的这桥、造的这路,一旦桥塌了路毁了,就全都怪到营造司头上……” “可以了。”杨菀之打住了辛温平的话头,“修桥造路是营造司分内之事,若是出了问题,也该担责的。” “可这事情不该营造司全权承担呀!”辛温平愤愤道,“阿姊你们的图纸明明没有问题,是郑世成他们营造的时候没有按照图纸来,为什么要你们担责?郑世成做了手脚让王逢失踪,雨夜赶工也是他的主意,那十三条人命为什么要你们担责?非要追究的话,营造司只有监工不利这一条,但这也是因为有郑世成在捣乱!不管怎么样,阿姊这顿板子都打得冤!” “遇上这种事情,只能说是阿姊命里有这一劫。”杨菀之叹气道。 “唉,当年你周叔在虞部也是这样的。”林婶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累死累活的是你们,最后那些政绩是算在县太爷头上。活着当牛做马也就罢了,死了也不过就几十两银子打发了。到底还是乌纱帽好戴!我日后定叫周子煦也考个地官去,无论如何是做不得这下下等的冬官!” 周子煦是林婶的儿子,今年十七,也正是科考的年纪。 “冬官也没有那么不堪……”杨菀之弱弱地申辩了一句,想了想,也没有再说下去。罢了,多说无益。 “菀菀啊,等你好了,也别再干这劳命的贱活了。你和婶子一起开小饭馆,一样能赚钱!我跟你讲,这给自己干活和给别人干活可是不一样的!你啊,这一阵好好想清楚!”林婶拉着杨菀之的手劝道,“时候不早了,婶子先回去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们找婶子啊!” 送走了林婶,杨菀之也有些累了,辛温平心里有了些打算,林婶子的话她也听了些进去:“阿姊,我觉得林婶子说得也有道理。我们把这木工摊子重新摆起来,人活着有手有脚的总不至于饿死。我最近也接了些抄书的活计,一个月也能抄个一两银子。”她其实想说自己要不就不去县学了,但想来阿姊不会同意,自己也觉得不妥。眼下,如果不去大兴城,那县学算是她姊妹二人日后翻身的唯一途径了。 杨菀之闭上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气:“平儿。” “怎么了?” “你出生那年我三岁,但也有了记忆。那年广陵郡下了好大的雪,一场雪灾闹得周边百姓流离失所,大雪压垮了许多村房。那年阿爹在维扬县郊修了很多棚子,为百姓遮风避雪。”杨菀之缓缓说道,“开春雪霁时,好多人上门感谢阿爹,说阿爹是菩萨。但阿爹又很快投入了村居的修缮中。那年的春麦收成特别好,收麦时百姓送来的麦秸把营造司的庭院都堆满了。也是从那时候我就想,我以后也要做一个和阿爹一样的冬官。” 杨菀之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爹和我说,冬官司营造、行矿冶,为天下人驱酷暑避严冬,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不再有人露宿街头——这是阿爹一生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平儿,你叫我如何释怀?” 微弱的烛光跳动,映出杨菀之眼里闪动的泪花,辛温平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阿姊……”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杨菀之轻轻摇了摇头。 辛温平默然,起身进了书房。 她没有阿姊和阿爹那么大的胸襟,她只想护住她唯一的阿姊。 第8章 玉面菩萨 两个月后。 “太子殿下到——” 烟紫色的幡在风中飞舞,长龙一样的车队在官道上绵延,远远看去真如紫气东来。维扬县的城门打开,紫色的轿辇前是四匹精神奕奕的白马,身上的鎏金鞍饰伴随着哒哒的步伐碰撞出叮当的金玉之声。四周的百姓纷纷下跪,辛温平和杨菀之混在其中,都悄悄地打量着这支自大兴而来的队伍。 这烟紫的帷幔遮天蔽日,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拨开马车车窗的帷幔,露出一张与辛温平极为肖似的脸。在那人的目光投向车外时,辛温平猛地一惊,赶忙低下了头。而杨菀之却直直地对上了轿中人的目 她没想到大兴来的使臣居然是辛温平的嫡亲大哥! 坐在轿辇上的辛温泰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路边跪了一片的百姓,突然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少女着一身朴素的亚麻色布衣,兔儿一样的杏眼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即便是四目相对,也没有即刻躲闪,而是思索着什么一番,然后缓缓地垂下眼眸。 不,那不是兔子该有的眼神。 “有趣。”辛温泰轻笑一声,手里的白玉手串在指尖绕了一圈。 车队向县衙行去。 车队过后,人群顿时议论开来。 “你们知道吗,都说这个太子殿下在大兴城人称‘玉面菩萨’,如今一看真是不假,这通身气度,好似仙人下凡呢!” “你别说,这个太子长得是真好看,也不知道婚配了没……” “你这个小蹄子真是痴心妄想!连太子殿下你也敢肖想!” “做白日梦嘛,做大一点又怎么了?” “但是你说这太子虽然长得好看,可菩萨的名号可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 “那你是有所不知了!”城东卖布的老板说道,“这太子殿下是大兴城里出了名的心慈!据说先皇还在位时,有一次那位宫里的男宠因为在大兴的西市被一个走卒冲撞了,要将那走卒抓去受刑,那时太子殿下才十二岁,在宫中托人奔走,又在大雪的天气里于那明堂之前跪了一个下午求先皇出手!太子殿下真心是个宅心仁厚之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辛温平望着杨菀之若有所思的神色,小声问道:“阿姊可是惦念着念寺桥之事?” “嗯。”杨菀之点了点头。 念寺桥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王逢依旧下落不明。赵学明的腿废掉了,而那位新上任的代管工曹已经逐渐把控营造司。钱盎的夫人是经商的,家中小有一些薄产,钱盎便直接辞掉了营造司的差役,回去和夫人一起经营布庄了。戴泽杰因为要养家,只能低头做人。杨菀之拜访赵学明时,赵学明对杨菀之说:“菀菀,这件事终究会随着时间一点点被人淡忘。你我无能为力了。我这条腿再也站不起来了,再过数月,我就要回雍州老家了。你姊妹二人辛苦,如今在维扬县也不好生存,我和内子已经商量好,想认你姊妹二人做干女儿,与我们一道回雍州吧!我赵氏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世代为官。去了雍州,你若还想去营造司,我也有门路。” 杨菀之心下感动,却不敢答应。她知辛温平近日是动了些去大兴的念头的,若自己孑然一身,定会承了赵氏夫妇的恩情。可辛温平是皇女,她不想把赵氏夫妇卷进争斗中,也不敢给辛温平随便认个爹!她只说辛温平很有自己的主意,这事她得回去同妹妹好生商量,算是委婉推拒了。另一方面,王逢的失踪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许是因为这几个月他们都像是死灰一般,又或者是认为一切尽在掌控,这次太子到访维扬县,闻县丞众人也没仔细提防杨菀之几人。 辛温泰被安排在县衙后的驿馆里。 维扬县虽只是广陵郡下属的一个县城,却繁华异常。前朝有哀帝,做皇子之时便是广陵王,当时王府别院便在维扬县,现在的县衙、驿馆、营造司等部门便是将别院拆解翻修成。而如今的圣人亦是在维扬县有过踪迹,可以说维扬县是从龙之地了。自前朝起,维扬县的发展就倍受青睐,早有“风物淮南第一县”的美名。如今的驿馆乃是当年哀帝别院的后花园,小池精巧,水榭宜人,花木杂植,山石错落。县令、县丞一干人等引着辛温泰步入花厅,早有下人布好精美的菜肴。时值初秋,花厅四周摆满了彩菊,争奇斗艳,饶是辛温泰这皇太子都被看花了眼去,不由赞叹:“父皇总与我说江南富庶,可惜本宫以前一直被皇祖母囚在那大兴城中,只能从父皇的只言片语里去想象。如今身临其境,倒是比我想象得更加富丽堂皇。” 闻县丞笑着解释道:“太子殿下谬赞,此处乃是前朝哀帝别院改建而来,自然富丽堂皇。因着是皇家的规格,平常的钦差来了也都只能住到西街的客栈去,这驿馆还是第一次待人呢!” 县令点头:“闻县丞说得是。” 维扬县的县令姓周,也是个妙人。此人的官是买来的,没有读过书,甚至不识几个字,因此维扬县的大事小事都是闻县丞在操办,他就像是个吉祥物,只在重要场合出现,摆摆官架子,然后附和一声:“县丞说得是!”官署里的众位差役平日私下戏称他为说得是县令。此时他也秉承着一贯的吉祥物自觉,任由闻县丞招呼辛温泰。 辛温泰被闻县丞引到上首的位置坐下,摆了摆手道:“都坐下吧,本宫不是那等摆架子的人,既然是以钦差的身份来,那就都是父皇的臣子,无需这些贵贱之礼。” “是。”下属诸人都坐向两旁的座位。 话虽如此,闻县丞的话还是让辛温泰心里熨帖。闻县丞示意下人上菜,立马从门外走进来一水儿穿着水绿色绫罗薄纱的小娘子端着精致的瓷盏走进来。江南的女子身段柔软,闻县丞准备的衣物那是该遮的遮,该露的露,出水藕节一般的肩颈腰肢,配合着水色的绫罗,走起来飘飘摆摆,真如杨柳经风。辛温泰身边的侍从都看呆了眼。而辛温泰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眼神里看不出一丝波澜,面上却依旧挂着和煦的笑。 “殿下,这是桂花糖藕。” “太白醉蟹。” “蟹粉狮头。” …… 精美的江南菜肴被一道道呈上。辛温泰只是每道都浅浅地尝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果真是鱼米之乡,这菜肴如此精致,本宫都想将今日做菜这厨子请去东宫了!” “能被殿下看中,是他的福气。”县丞笑道。 花厅的抱厦之中。 闻亭静悄悄打量着坐在上首的辛温泰,眉宇间划过一丝疑惑。她总觉得这辛温泰的眉眼有些眼熟,但又不知道这种眼熟之感从何而来。毕竟她只是个县丞庶女,若说见过太子未免托大,可她越看,那熟悉感越强烈。 “大胆!”闻亭静正看着呢,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喝,一个侍卫走上来,一把拉开了闻亭静,“你是何人,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大哥息怒。”闻亭静柔柔一拜,身姿袅娜,叫那侍卫一瞬间有些晃神,“家父乃是维扬县县丞,小女今日是来驿馆帮忙做事的。” “去去去,赶紧走。”那侍卫赶紧驱赶闻亭静,见她一副受了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有些惹人怜爱,不由放缓了声音,“你是县里的女官吧?大哥好心提醒你一句,我们太子殿下素不喜女官,你们啊,可别再往前凑了。” “这……?” 见闻亭静语气里多了一丝探寻,侍卫赶紧加重了赶人的语气:“少打听你不该打听的!知道太子殿下不喜你们就足够了,别在这里现眼就够了!” 闻亭静一挑眉,觉得这太子也是够奇怪的,便止住了好奇,回去帮着点太子随行的物件了。 若说这辛温泰是真的受宠。辛温泰年幼时一直在大兴,说是皇孙,在辛兆下落不明之后却被养在长公主膝下,其实是辛氏扣在黎氏手中的质子。或许是因着对这个儿子有补偿心理的缘故,辛兆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顾念着儿子从未出过大兴城,辛兆让他来江南散心不说,光从此次前来辛温泰乘坐的步辇就可以看出这位太子爷平日的生活多么奢靡。何况他随行携带的物件,像是搬空了东宫,从衣物到用度,甚至连黄花梨的椅子都带了一把。闻亭静一面帮忙清点太子的随行,一面暗暗咂舌。她原以为广陵郡已经是天下顶顶繁华的地方了,却没想到大兴城的勋贵能穷奢极欲到如此地步,这才是真正的仙人生活吧!想到柳梓唐不日就将秋闱,她相信以柳郎的才华,定能夺个状元郎,而自己也将成为官夫人……闻亭静心中又泛起了涟漪。 只是…… 柳郎才色俱佳,光是在维扬县有一个杨菀之就已经够讨厌了,大兴城的高门贵女那么多,万一有看中她的柳郎的人怎么办?想到这里,闻亭静又暗暗绞起了帕子。 这厢闻亭静忙完从驿馆走出,往闻府去的路上,正巧撞见辛温平从县学出来。辛温平见到闻亭静,没好气地翻了她一个白眼。 闻亭静因为已经考上了县里的司簿,便没有再去县学,也有好一阵没关注杨家姐妹了。莫名其妙地接了辛温平一个白眼,她也觉得怪好笑的。要怪就怪她们那个短命的爹死得早,反正未来的柳夫人是她!闻亭静得意洋洋地瞪了回去,这一瞪,她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这个杨温平怎么和太子殿下有几分相像? 这眼神的一来一回之中,驿馆的大门突然打开,闻县丞引着太子走出来。辛温平见状赶忙故作无事地转身,而闻亭静的眼神悄悄地在二人身上转了一个圈。 “静儿,来。”闻县丞见女儿在,便伸手招呼她过来,向辛温泰引荐道,“这是小女,闺名亭静,四书五经都读得,现在在县内做司簿。” 闻亭静盈盈一拜,内心却翻起惊涛骇浪。 她知道这个太子殿下为何如此眼熟了! “哦?闻县丞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辛温泰浅浅扫了一眼闻亭静,漫不经心地夸道,却见她心思飘忽,不由多问了一句,“闻小姐为何这般神色,可是有事与本宫禀报?” 闻亭静立马回神,笑道:“无事,只是太子殿下天人之姿,臣女一时晃神,心想着殿下若有个妹妹,定是仙女似的。臣女愚钝,引得殿下不快,还望殿下责罚。” 一旁正欲悄悄溜走的辛温平眼神不由一暗。 “呵呵,闻县丞,你这女儿倒是又几分意思。”辛温泰笑道,“不过本宫确实有个妹妹,只可惜长生元年父皇在广陵王府遇刺,我那刚出生的嫡亲妹妹没能幸免于难。” “这!”闻亭静闻言立马下拜,“臣女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责罚!” “无事,这有甚冒犯的,陈年旧事罢了。” “小女愚钝,殿下宽宏,下官在此多谢殿下!”闻县丞赶忙接茬道,给闻亭静使了个眼色,叫闻亭静退下。 辛温泰笑意不达眼底,开口道:“我看闻小姐倒是个妙人,本宫正要去维扬河边走走,不若就让闻小姐相陪吧?” “这……”闻亭静面露难色。 “能陪太子殿下同游,是小女的福分。”闻县丞赶在闻亭静拒绝前一口答应下来。 闻县丞有两子四女,闻亭静在这四个女儿中才情最为出众,容貌却稍次,因此闻县丞虽也上心闻亭静,到底不认为闻亭静能高嫁。闻县丞是男子,自然清楚男子虽慕强,也爱美人,闻亭静是个庶女,也只在县学有些头角,真的世家是看不上她的。可如今竟不知为何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闻县丞心思自然是活络了起来。 至于和柳家的婚事——谁会在乎一个屠户的儿子呢? 闻亭静心里再不愿,也只能吞了苦恼,赔笑去了。但她心里却平静不下来。 十二岁,杨温平也是十二岁!她与太子如此肖似,莫不是当年的小郡主死里逃生,竟被杨冰带回家了?! 如果太子知道了嫡亲妹妹还活着,自己又和杨氏姊妹有过龃龉,那岂不是大难临头!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第9章 钿奴 这边闻亭静满怀心事地和辛温泰走了,辛温平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她从见辛温泰第一眼就知自己的身份瞒不住,无他,只因兄妹二人实在太过肖似,若是分开来看还好,一旦两人同处一处,定能让他人瞧出端倪。若是个没心眼的,可能会觉得是她杨温平有福气,竟然和太子爷如此肖似,但闻亭静的心眼多得像筛子一样,方才又那样大胆地试探…… 辛温平心里腾起一丝杀意。 按说她认祖归宗并非坏事,可辛温平总觉得一切还需按部就班来。若是此时贸然被带回大兴,她不知她与阿姊要面对什么。她这两个月已经在努力去打探大兴的消息,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个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 世人皆道这玉面菩萨一心为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储君,可辛温平却也听说,自己死在长生十二年的那位庶姐辛温如,是辛温泰亲手所杀。 传言这位安宁郡主辛温如生性恶毒又野心勃勃,以一介庶女被养在安泰公主膝下,如此却还不满足,尚未及笄便与表哥(也是安泰公主的长子、当时的晋国公世子)暗通款曲,流连青楼不说,还热衷于广罗天下美男折磨致死,最后竟然参加了长生十二年的宫变,被辛温泰手刃。世人皆道辛温泰大义灭亲,为那些被安宁郡主折磨致死的少年报仇,可辛温平却因此对这位嫡长兄产生了忌惮。 她到底出身在野,无法接受皇室亲情之淡薄。阿姊素来爱护她,她心道此事若是落在她身上,阿姊定不会做出手刃亲人之事。安宁郡主固然可恶,但大义灭亲也未必要亲手为之…… 旁人怎么觉得是一回事,作为他血脉相连的妹妹,辛温平怎么觉得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此想着,辛温平走进县南的一间平房。维扬县县北比县南富庶,县南渔民多,是在长江上搏命的生计,若是搏得好了,就把妻儿老小安顿在县里,住别墅小院儿;搏得不好,命丧鱼腹,就只能留着一家人在长江边的渔村里凄苦度日。眼前这间平房的主人便是前年被浪头卷走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辛温平一走进平房,就有一个与辛温平年纪相仿的女孩走上来,欣喜道:“小姐,您怎么来了?” “你阿弟可好些?”辛温平柔和开口。 “多亏了小姐,辉儿已经好许多了,钿奴在此谢过小姐!” “嗯。”辛温平看着女孩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愣神。 一个半月前她在路边救下了这个卖身为弟弟治病的女孩,原因无它,只因这女孩与自己竟有两分神似。 “小姐今天过来可是有事需要钿奴?” 钿奴原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因为辛温平只用一支花钿就换了她的卖身契,因此改名钿奴。钿奴说自己原本还有一个哥哥,为了生计去西北投军,已经一年没有音信。弟弟年幼,她又无长物,只能卖身。 在辛周朝,卖了身就是下下等的贱籍,虽不能随意打杀,但也相当于把命交给了主家。 辛温平买她,自是有用。 “你收拾收拾东西,带着你弟弟与我回家吧。”她道。 钿奴垂眸应喏。 “你那日和我说的话,你还记着吧?”辛温平淡淡开口。 明明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但辛温平的脸上却浮现出超乎于同龄人的成熟,她通身的气度似乎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严。 “钿奴记得的。”钿奴柔声道,“小姐救了辉儿的命,让钿奴免于流落烟花之地受折辱,钿奴的命就是小姐的命,小姐要钿奴生钿奴便生,要钿奴死钿奴便死。” “你与我回家,我会对外宣称你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带着弟弟来治病。”辛温平吩咐道,“我家并非乡绅富贵之家,家中还有我阿姊,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以后我会安排你阿弟住在偏房,他万不可打搅我阿姊。” “辉儿不会的。”钿奴一边应喏,一面微微吃惊,她没想到小姐家居然只有两个女子。 “还有,”辛温平微微垂眸,“回去以后,你与我同吃同住。你既然说你年幼读过些书本,也识得几个字,那这些日子我要你模仿我的字迹和言行举止,还要你日日扮作我的模样。在家中,你是钿奴,但出了门,你是杨家二小姐‘杨温平’。你可记着了?” 钿奴迟疑了片刻,抬头想问些什么,却撞上了辛温平不容质疑的眼神,又把话吞了回去:“钿奴记着了。” “收拾收拾走吧。” “是。” 辛温平带着钿奴姐弟回家后,关上书房门同杨菀之说了一番自己想让钿奴做自己的替身一事,杨菀之没有表态,只是蹙了蹙眉。辛温平知道阿姊这是不赞同的意思,但事已至此,她也只是通知阿姊而已。 阿姊菩萨心肠,可辛温平不是。她既然选择了现在的路,那便是踏上了地狱的通途。 与此同时。 大兴城。 “杞之。”身着一席白衣的中年美妇端坐在书案前,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柳梓唐面前。杞之是柳梓唐的字,忽然被唤了的他有些懵懂地抬头望着眼前的妇人,旋即低下头恭敬道:“先生唤弟子做甚?” “你新作的文章,我拿给窦太傅看了,他说,你很不错。”妇人抿唇笑道,一双保养得当的素白玉手端起越窑的瓷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是先生教得好。”柳梓唐淡淡道。 眼前这个妇人是当今的地官左司徒,公孙冰,世称玉壶先生,位高权重不说,还是当世大儒。柳梓唐是经书院恩师引荐,才得以在秋闱之前拜入玉壶先生门下,得她亲手指点。 “当初许郎虽向我引荐你,但我原本不愿收个小小县城出来的寒门,是你自己主动来了大兴,我见你心诚,才有我师徒二人的缘分。”玉壶先生端方一笑,“这是你自己苦心争取来的。” “先生说笑了。” “如今我朝虽行科举,但寒门与女子依旧很难出头。我给你机会,也是在给我自己机会。你须知,当今寒门在朝中虽有一席之地,但五品之上寥寥无几,能做天子近臣之人更是十不存一。因此,你若下场,必须给我摘那头名!若是拿不到状元,便是枉费我白白为你铺路,懂吗?”玉壶先生抬眼望了柳梓唐一眼,语气温柔,却又坚定无比。 “学生省得。”柳梓唐低眉。 辛周朝正值皇位更替之时,也是朝中权力洗牌之时。如今朝中正是三足鼎立之势,分为竺、李、窦三派。 竺派的领袖乃是当今的天官大冢宰竺自珍,此人出身兰陵竺氏,其祖父在前朝便官拜一品,享太庙之荣,而他能在动荡的长生十二年间稳坐钓鱼台,从小冢宰上大夫一路爬上大冢宰之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力与心机毋须赘述。而他的拥趸便是诸位氏族勋贵。女皇欲废制举兴科举,却因忌惮氏族而终究留了制举道路,由此可见其势力顽固。竺自珍迂腐,终究还有真才实学,否则也不能胜任冢宰之务。只是,因制举为官之人就未必都有才德。广陵郡的郑郡守、维扬县的周县令,都是制举为官。这些人在地方做蛀虫,为祸一方,在朝廷也善做搅屎棍,为李、窦两派所不齿。 李派的领袖名叫李承牡,属夏官,为大司马,官拜镇国侯。此人出身寒门,早年在西北军中,是辛兆的上司,据传对辛兆有救命之恩。后来在长生十二年的宫变中又有从龙之功,算是辛兆的心腹了。也是因此,李派算是新皇登基后刚刚兴起的势力。此人为武官领袖,也算寒门表率,武功谋略俱佳,受到诸多寒门追捧。只是大男子主义颇重,素瞧不起朝中女官。他力主将女官赶回后宫,因此竟然获得了很多春官的支持(那些春官最讲所谓“礼义廉耻”,即便是女皇也为他们头痛,女皇在时有铁血手腕施压,女皇驾崩之后原本就不喜女主天下的春官势力又死灰复燃了),夏官中和他站队之人倒是秋色平分,究其原因是有夏官小司马月槐岚。 月槐岚此人乃前朝大长公主的孙女,若算起辈分,比辛兆还长一辈。前朝大长公主便因行兵打仗立下赫赫战功,月槐岚受祖母熏陶,五岁便习骑射。李承牡掌管西北军,月槐岚则是西南军的统帅。西南崇山叠嶂,地势险恶,比起西北与突厥人那种正面的交锋,西南巫族更爱放暗箭,在月槐岚之前已经有三位统帅命丧黄泉。但月槐岚智谋过人,仅仅三年就让巫族俯首称臣。而她的丈夫是她手下的副将,也是长生年间的武状元,夫妻二人在夏官中亦有不少拥护者。他们则都是窦派之人。 窦派的领袖是太傅窦章。窦派成分复杂,有寒门,有勋贵,亦有不少女官,但究其根源,他们都受恩于女皇,也是天下同学同官的坚定拥趸。窦章作为太傅掌管天下学府,是个不可多得的圣人,坚信“有教无类”之说,在朝中是较为激进的改革派。玉壶先生自然也是窦派之人,她与月槐岚品阶相同,政治立场也相同,因此被称为“文武双姝”。 只是比起月槐岚,玉壶先生就没有那么好的出身。她出身一个寻常官员之家,父亲公孙恭也是寒门学子,却因失言被佞臣诬告,罪及亲眷,十三岁的她被没入掖庭,一度沦为教坊司官妓。因其才情容色俱佳,冰娘的名号逐渐响亮,许多达官显贵都是她的恩客。长生六年公孙恭言案平反,但世人似乎都忘记了公孙恭的嫡女还在教坊司受难。可公孙冰绝非善类,她自幼习诗书,在教坊司十年又尝尽人情冷暖,穿行于达官显贵之中的她知道了不少秘辛。那日点她的恩客正是竺自珍,谁也不知道公孙冰同竺自珍说了什么,当晚竺自珍黑着脸出了教坊司,次日便上书女皇将公孙冰从教坊司保了出来。竺自珍本想将公孙冰纳入房中,然后杀之后快,谁料公孙冰早与窦章当时的得意门生胡留生意合情投,胡留生的三书六礼压着女皇赦令的尾巴抬到教坊司前,公孙冰前脚出了教坊司的门,后脚就入了胡留生的宅子。 胡留生是秋官,时任小司寇上大夫,也是寒门出身,官职不及竺自珍大,但却是女皇钦点的状元郎,倍受女皇喜爱,又有窦章这个师父在后撑腰,竺自珍一时竟动不得他。胡留生以正妻之礼娶了公孙冰,也无妾室,还亲自指点公孙冰下场科考,公孙冰因此成了女皇当朝时第一位女探花。在窦章和胡留生的扶持下,公孙冰仕途顺畅,且倍受女皇青睐,叫竺自珍恨之入骨。竺自珍和一些畏惧公孙冰的人四处散播冰娘的过往,而窦章则将公孙冰请入太学为学子传道,有尊敬她的学子尊她为“玉壶先生”,公孙冰从此以玉壶先生闻名。那时竺、窦二派尚在萌芽,但梁子已经结下。 不幸的是,长生十年,已经是大冢宰的竺自珍将胡留生调任为冬官,职务左司空。正值京畿道洪灾,左司空势必要在洪灾第一线。胡留生入朝以来一直为秋官,并不长百工之事,却也亲力亲为,谁料竟活活累死在任上。窦章痛失爱徒,也因此和竺自珍撕破了脸。不过当时夺嫡之事如火如荼,竺派勋贵多为明哲保身之人,窦派当时还有大部分未跟随李派的寒门,也无力站队,因此二派的党争竟然奇异地维持了和平。 只是自那以后,玉壶先生便广罗面首,多为商人之子或江湖异士,为窦派所用。 如今柳梓唐以弟子的身份拜入玉壶先生的名下,玉壶先生除却让他学文之外,还安排了个人称“杏花剑”的江湖人带他习武。柳梓唐虽起步晚了,根骨平平,但人很刻苦,学了两个月,也算摸到了些门道。 柳梓唐心知自己入了玉壶先生的门下,日后就是窦派的人。但他其实心中还有疑虑,毕竟他所知的三派之争,都是从玉壶先生这儿听闻来的。若说窦派身上就全无腌臜之事,他也不信。因此,拜见窦太傅之事被他一再拖延。但玉壶先生也不着急,就让他自己慢慢想明白。 “前日来我这里的太合郡主,你觉着如何?”玉壶先生忽然开口问道。 “学生没注意。”柳梓唐恭顺答道。 “不日便是乞巧节,她想邀你一道出门。” “学生已有婚约在身。”柳梓唐愣道。 “师父见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的底细。”玉壶先生笑道,“若是没感情,就趁着未过门快刀斩乱麻,免得日后拉拉扯扯,叫她也不快你也不快。良禽择木而栖,都躲到大兴来了,那就做个无情郎,又有何不可?师父给你铺的路都是最好的路,你只要点个头,没有什么是师父解决不了的。” “……学生……还有其他顾虑。”柳梓唐垂眸,想起的却是杨菀之的面容。 玉壶先生摆了摆手:“那便罢了,我还有些公务,你来为我磨墨吧。” 第10章 借刀杀人 夜晚。 书房里的一豆灯光上下跳跃着,闻至焕坐在书桌前就着火光翻看着书卷,门口突然传来“叩叩”两声。 “进。” “父亲。”闻亭静捧着茶盏迈进书房,“静儿为您调了藕粉羹。” “放下吧。”闻至焕点点头,抬眼看着女儿,“有何事?” 闻亭静微微伏身,问道:“静儿有一事不明,想找父亲解惑。” “可是怪为父让你为太子作陪?”闻至焕轻轻靠在太师椅椅背上,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庶女,心道终归是女子,再怎样聪慧也不过只能作为攀一个好夫家的棋子罢了。 “非也。”闻亭静道,“只是静儿想不明白,我们之前对营造司的那几位盯得那样紧,为何太子来了反而不再去关注他们了?万一他们到太子面前去告状,那可如何是好?” “那他们告了吗?”闻至焕笑道。 “……太子才来一日……” “明日也不会去告的。”闻至焕笃定道,“赵学明不日就要回他的雍州老家,他下面那几个都要养家糊口,只要在维扬县一日,就要低头做人一日。该吃的苦头,他们都吃到了,也该知道在这广陵郡的地界,郑家人根基深厚,不是那么好惹的。” “万一他们不死心怎么办?” “那为父问你,县衙查了没?” “查了。” “案子查了就要出结果吗?结果一定就是他们要的那个吗?” “这……倒不是。” “那你说,就算他们告了,为父该有半分亏心吗?无论是桥毁案还是王逢失踪案,我们这里都是按规办事,饶是天官派人来查,在本官这里也查不出半分纰漏。” 闻亭静心下默然。 “再说,两个月过去,这件事的扫尾已经结束了。”闻至焕意味深长道。 “只是……”闻亭静回想起杨温平的面容,还是感到惴惴不安,“女儿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且说?” “……我,我怀疑当年的小郡主没有死,而是被杨冰救下,成了现在的杨温平!”闻亭静神色严肃道,“父亲与杨氏姊妹无甚交集,但我与她二人相熟,我看那杨温平与杨菀之根本没有半点相像,倒是与殿下的眉眼像极了!况且她也是长生元年冬日出生!” 闻至焕微微支起身子:“你平日话本子看多了,怎的连这种胡话都说?” “……我也希望是我多心了。”闻亭静垂眸道,“但女儿心里总是不安,还是想着提醒一下父亲,此事……” “所以说你们女儿家就是敏感多疑。”闻至焕轻笑,“皇室血脉何其贵重,哪是一个野丫头说是那便是的?你若不放心,便自己想办法,是交好也罢,是叫她再也翻不起风浪也罢……你是司簿,她们是草民,你可懂我?” 此话何其傲慢! “父亲,是静儿愚钝了。”闻亭静闻言,只得低头苦笑着退下。 回到自己的屋中,闻亭静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其实心里也有些后悔了,若是不和杨菀之把关系闹得那么僵,兴许现在也不会这样。只是……闻亭静想起柳梓唐,抿了抿唇。 她知晓柳梓唐原本是心悦她的,否则怎会时不时寻借口来问她课业?若非因为她,柳梓唐和杨菀之也不会变得熟稔!只是后来杨菀之丧父,县学里又将年龄大些的男女分堂授业,自己与柳梓唐不常见到,而杨柳二家离得近些,帮衬多了,柳梓唐才慢慢和杨菀之有了情愫。 所以本就是杨菀之横插一脚!闻亭静心想着。 其实闻亭静原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原也在县学读书,年长他们五岁。但后来那人父亲官场得了机缘,举家去了益州。原本闻家也不在意闻亭静远嫁,对方亦是一表人才,闻亭静对他没有什么不满,谁料去年却得知对方已在益州成家的消息!闻亭静虽是庶女,却也有傲气,怎么忍受得了此种折辱。恰巧柳梓唐那阵回县学拜见先生,闻亭静见他已不同从前,芝兰玉树,全然没有半分屠户之子的影子,不由念起往日同窗时的点滴,却见柳梓唐特意去杨家为杨菀之赠及笄礼,心中顿时妒恨翻涌。 而现在……即便是坏了她的姻缘,她居然还有个疑似皇女的妹妹!杨菀之怎么这么好命! 如果杨温平真是皇女,那自己与柳郎的婚约会不会被破坏?若是她日后得势了,会不会报复? 闻亭静暗暗攥紧被角。 杨菀之会吃哑巴亏,杨温平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 若是得罪了杨菀之,闻亭静倒不担心。以杨菀之那个性子,只要服个软,道个歉,不一定能做回朋友,至少能够井水不犯河水。但杨温平不同,那就是一头小狼,只要逮到了反扑的机会,一定会狠狠报复你。 闻亭静在县学时就听闻过,曾经有人嘲笑杨温平是没爹妈的孩子,结果第二天杨温平带了一大兜洋毛辣子全都倒在了那人的身上。只是那时杨温平还小,杨菀之上门挨了先生一通批评,就当是小孩子顽皮揭过去了。后来自己和柳梓唐定亲,杨温平也做了好几天小手脚:乞丐莫名的纠缠、饭菜里的死虫子、杨温平明面上的言语羞辱……只是因为手段太过低劣,闻亭静再厌恶,也不想入了她的道,故作不在乎罢了。 但闻亭静也清楚,杨温平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平民姑娘罢了。 人的心智和手段是会随着年龄和地位的增长不断升级的。 与其养虎为患,不如斩草除根! 闻亭静心中突然闪过杀意。 只是……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杨温平?闻亭静蹙着眉头,心生一计。 她唤来婢女,小声耳语了一番,婢女默默躬身退下…… - 另一边,杨家。 杨菀之坐在书房,毛笔在纸面勾勾画画,却怎么都画不出想要的图样。她心烦意乱地将纸丢到一旁,索性专心想起事来。 状,要告,可怎么告?两腿一屈反而是最轻松的一步了。辛温泰此次下江南,虽然时间线拉得很长,但实际上在每个城镇停留的时日并不多,扬州府也不过待了七日,维扬县最多四日。光是跪下喊冤可不成,如果辛温泰愿意查自然是好事,若是这位太子殿下不愿意管这档子事怎么办?若是把这事又甩给了闻县丞怎么办? 杨菀之脑子一团乱麻。 她幼年时人人都赞她是天才,等长大以后倒是总被戏称“呆子”,不外乎因为她不通人情世故,不似闻亭静和平儿那般八面玲珑。要她去做一个复杂的榫卯,去建一个在外人看来不可能建成的大桥,她心中自有沟壑。可要她去揣摩人心的善恶……她全无头绪。 至于平儿的身世。 辛温泰的到来到底是打乱了一些计划。 辛温平与杨菀之谈过一些自己的想法,倒是与杨菀之不谋而合。且不说辛温平现在一介草民,去了大兴该如何面圣。就说她一旦回归皇室,势必要卷入争斗之中,但辛温平如今只读过几年的县学,虽然在维扬县的女子之中已经算是佼佼者,可和皇室中人是没有可比性的。姊妹俩一直滞留在维扬县一方面是因为杨菀之还期盼着王逢失踪案能有转机,一方面是因为辛温平去郡里书院求来了一个去洛阳河曲书院的机会。 河曲书院虽不在首都大兴,却是当之无愧的书院之首,据说窦太傅入朝之前就曾在河曲书院教书。先皇偏爱东都洛阳更胜于大兴,在位时有一半的时间是在洛阳度过的,于是河曲书院便成了第二个太学:一个只为寒门开放的太学。 是的,河曲书院非寒门不收,学费低,但生活苦。窦太傅虽为官宦之后,但从祖父辈家道中落,父亲原是一方父母官,自幼见惯了田间劳作,也略懂耕耘,因此掌管河曲书院后大倡“为耕为读”,河曲书院的学子在求学之余还要打理书院后山的十多亩农田。其实比起正经的庄稼人,百来号学生种十多亩地的劳动量并不算多了,但河曲书院的这般做法无疑是拉近了百姓的心,从河曲书院出去的学生,成绩斐然不说,也都是为民着想的好官。 也是秉承着“天下同学”的理念,河洛书院每年会给各个郡五个名额,只有参加选拔考试的前五名,才能进入河洛书院。只是这参加考试的名额也是很难求的,辛温平这次求来的,就是参加这选拔考试的名额。考试辛温平已经参加了,姊妹二人在等那个结果,如果辛温平考上了,便即刻去洛阳;若没考上,再考虑去其他地方。 至于大兴,暂时是没法去了。要出远门就要去找户曹办路引,去别处还好说,去大兴的话只怕闻县丞和闻亭静都要从中作梗。杨菀之原定的曲线救国计划是二人先去益州,那里的青羊书院也是数一数二的学府,然后再对大兴徐徐图之。 但眼下有一个现成的捷径突然被丢到了面前,像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引诱着姊妹二人伸出手。 辛温平和钿奴坐在书桌的另一端。钿奴正在学习辛温平的字迹。 辛温平带这个女孩回来,又让女孩同吃同住,穿着打扮都要模仿着她来,手上还捏了人家的弟弟和死契,心里打的主意杨菀之一猜便知。她内心并不赞同,可辛温平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也不再多嘴。 “你想让她顶替你去做这个皇女,万一别人占住了这个位置却不给你了怎么办?”杨菀之那日问道。 “阿姊,有些位置,不靠本事坐,就要拿命去换。她得有这个命!”辛温平笑道,旋即又小声地说,“……当然,我也得有那个命。” 她好像比杨菀之更早也更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进入一个残酷世界的现实,也更快地进入了角色。前几个月还会坐在自己床边掉眼泪的小丫头,好像莫名其妙就长大了,让杨菀之都有些看不懂她。 辛温平其实早就注意到杨菀之的烦心了,只是有钿奴在,她不好和阿姊聊这些。等到钿奴练完字回屋后,辛温平才同杨菀之说:“阿姊若想伸冤那便趁着太子还在,先把这案子捅到太子面前,至于怎么查,那是太子的事情,我们只能赌一把。但阿姊也不用太担心。我的身份,先不用暴露出来。如果太子那边查不出什么来,闻至焕和郑礼要为难你,我们再打出这张底牌来。如果太子查出来了,闻至焕和郑礼也没法蹦跶了,我们还可以继续按照原定的计划走。” “好。”杨菀之点了点头,应下了。 - 维扬县,寺下村。 一个黑影闪进了郑世成家中。 郑世成捏着手里的信,砰地一下,将桌上的茶水都掀翻,质问身边的管家:“我不是叫你把东西都处理干净吗?为什么县里有人传信给我说,营造司那个姓杨的黄毛丫头和她妹妹找到了证据,明天就要找太子告状?” “这……这小人已经处理过了,可……我也不知道她从哪能拿到证据啊……万一是送信的这个人在欺瞒老爷,该如何是好?”管家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觉得这事本老爷应该就这么揭过去?”郑世成冷笑道,再次发火,“这万一是真的,你我可都要掉脑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那丫头已经被剥了差事,也算不得县里的官,一介草民而已,我要你尽快把她做掉!在她开口之前,让她姊妹二人从这个世界消失,听懂了吗?” “……是。” - 广陵,望月书院。 两个身影正在月下煮酒对酌。其中一位是个中年男子,身着藏青圆领袍,正襟危坐;另一位则是个英气十足的年轻女子,穿一件旋子花纹大歌袍,衣领半敞,露出鹅黄色的中衣,一副逍遥模样。那男子正是引荐柳梓唐的先生,许知远。 许知远缓缓开口:“你说二皇女不会和辛温泰走,如何笃定?” 女子笑着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凭我是辛温泰的未婚妻。他什么脾性,我太了解了,那丫头……呵呵。” “……”想到眼前这位和辛温泰的关系,许知远沉默了一瞬。 “戏台子,我为她搭了;棋子,我也送到她身边了。怎么演这出戏,就看她的本事了。”女子轻笑,“你就当这是我们对她的考验。辛温泰背后已经站了李派,他本人的立场也决定了他不可能站在竺派。” “扶持二皇女对我们来说是一步险棋。”许知远说,“她虽聪慧,到底是在县城长大。这步棋能否走好,还要看二皇女本人。” “她能把自己的身份告知于你我,对于她来说,也是一步险棋。”女子纠正道,“不过我观察下来,她此举并非莽撞,应当是探查过你我的一些背景了。她很有魄力。” “但愿吧。”许知远轻叹道。 不同于许知远的忧虑,女子的嘴角始终挂着兴味:“我倒是很期待,她和我那未来的‘好丈夫’,会有什么火花……” 第11章 好戏开场 次日清晨。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将杨菀之一家吵醒,杨菀之起身披了一件外衫,匆忙开门,见门口两个穿着营造司差役服饰的人神色张皇的模样,不由心慌:“二位差爷……” “杨大人,出事了!”其中一个抢先开口道,“瓜山铜矿的矿井昨夜坍塌了,有六个矿工被困井下!” “什么?”杨菀之立马正色起来,“还不快去救人!?” “这……”另一个面露难色地接过话头,“我们要重新做支护才能下井救人,只是……” 杨菀之了悟。 瓜山铜矿的矿井支护是她与王逢、钱盎三人做的,不同于传统的木构支护,他们三人琢磨出一种铁木结合的做法,以伸缩铁架搭配传统木构,可以更好地保障矿工的安全。在矿井坍塌时传统木构很容易折断,但铁架能承受更大的重量,也能为被困的矿工提供一个等待救援的安全空间。只是这个做法耗资太多,当初营造司和户曹谈了许久才谈下这笔资金,也只在瓜山铜矿试用着。铜矿坍塌,肯定是要找当时做过这个的人来指导的。但现在王逢失踪了,钱盎这一阵应当是在外面做生意,最后就只能找到杨菀之来。 杨菀之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辛温平从卧室走出来,见杨菀之要跟两个陌生的差役出门,忙拉住她,警觉道:“阿姊,你已经从营造司卸任,还有什么事是要你出面的?” 不等杨菀之发话,一个差役就道:“根据《辛周律》第二百七十二条,我朝冬工实行终身责任制,冬工经手的营造,不论何时,排除地动、战争这些天灾人祸,只要出了问题,无论营造者是否还在岗位上,都必须出面解决。” 杨菀之冲辛温平点了点头。 “……”辛温平沉默片刻,松开了手。 一本《辛周律》压下来,她确实无话可说。 她抬头对差役道:“大人们清早过来想必还没吃早饭呢吧?我家阿姊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是饿不得的,我去厨房拿些吃食,你们带着路上垫垫。” 杨菀之冲辛温平点了点头,没说话。 “烦请妹子快一些。”差役倒也不是来问罪的,对辛温平稍稍缓了语调。因为家中无男子,杨菀之不便将二人引进门,便搬了两张板凳出来。 其中一个差役惊讶道:“杨大人,你这板凳居然还能折叠?” “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杨菀之淡淡地点头。 “我刚来营造司一个月,听戴大人说过好几次杨大人手巧,如今看来倒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另一个差役却没说话,淡淡地瞪了他一眼。讲话的差役见杨菀之也只是笑笑没搭话,自觉闭了嘴。 不消片刻,辛温平拿着三个热腾腾的油纸包出来,是新鲜烙的锅盔。只是,在她把纸包递给杨菀之的时候,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塞进了杨菀之怀里。 杨菀之默不作声地收好匕首,和两个差役一同上马,披着晨光向瓜山铜矿奔去。 瓜山铜矿在维扬县北三十里,快马加鞭也要跑上两个时辰,加上又要救人,这一来一回,怕是赶不上告状了。杨菀之心里叹息。 另一边,辛温平急匆匆地出门了。那两位差役来得古怪,她心下不安。她要去营造司找戴泽杰求证。 只是刚一出门,就察觉到暗中有两道视线。 辛温平自幼习武,虽不是上乘功夫,只是略通拳脚,但五感还是比较灵敏的。或许根本没有将她姊妹二人放在眼里,来人只是两个地痞流氓,连气息都不会收敛。辛温平动,他们也随之而动,辛温平冷笑一声,也懒得去管,权当一无所察,径自往营造司去。 路过闹市口,辛温平灵活地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两个地痞大喜过望,急匆匆跟上,谁料一进巷子,两人都傻了眼:“人呢?” 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的纳闷道:“刚刚明明见着这妮子跑进来了,怎么会一下子就不见了?” 另一个矮胖的明显更机灵,懊恼道:“蠢货!我们被她甩掉了!” “那怎么办?” “她那动静明显是要去营造司找人,我们去营造司门口堵她!” “走!” 二人走后。 辛温平神色阴沉地从一侧的杂物堆里走出来,没有去营造司,而是回了杨家…… - 官道上。 因为妹妹给的匕首,杨菀之对这两位差役额外留了心眼。其中一位差役叫洪图,杨菀之对他是有几分脸熟的,他在营造司应该有两年多了,能力平平,无功无过,应当是最近才被提上来。另一位自称王伦,是杨菀之走后来的营造司。 洪图一直是个不善言语的性子,一路上没有什么话只是默默赶路。倒是王伦叽叽喳喳地围着杨菀之问了不少问题,似乎对她很是好奇。杨菀之苦笑着应付,只是这王伦看起来真的是个平平无奇的工匠,话里话外还是围绕着杨菀之的手艺发问,问到最后杨菀之忍不住道:“行内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何况你我还未有师徒之谊,王大人再问下去,怕是把我安身立命的一点本事全探去了。” “杨大人说笑了,我就是一时技痒,想和杨大人交流交流。”王伦傻笑道,“如今看来,杨大人果然如戴大人说的一般才识敏捷。” “恭维的话就不必了。”杨菀之淡淡开口,“我已从营造司卸任,此时不过一介草民,王大人也不用处处捧我,当务之急还是快马加鞭去瓜山救人。” 饶是王伦这样的人,听见杨菀之的话也忍不住有些挂脸,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洪图睨了杨菀之一眼,心道这女子的性格倒是一如既往地差,既不会曲意逢迎,也不会软语待人,落得今日的下场也是活该!他在营造司早就看不惯她那副目中无人的嘴脸了,不过是一个女子,处处压在他们一群男人的头上。现在一直捧着她的那几个“老人”都垮了,她又得罪了郑老爷,啧啧…… 洪图内心轻笑一声,道:“杨小姐说得是。” 因为不再闲聊,三人的脚程也更快了些,半个时辰后,三人便到了瓜山铜矿。 瓜山铜矿坐落在维扬县北的瓜山的山凹,已经开采了一年有余。铜矿的位置特殊,在瓜山的两座山峰中间的凹地里,而瓜山是石质山,因此山上栈道难修,为了让铜矿能更快投产,当时营造司摒弃了凿石为路的做法,而是人工在山上凿出圆洞,嵌入三角形木构,修成一条可供双人通过的临时栈道。山路崎岖,栈道脆弱,不便马匹通行,山脚有铜矿的驿站,上瓜山铜矿的差役都会把马匹交给驿站保管,然后徒步上山。杨菀之三人自然也是如此。 因为来时一直走的官道,杨菀之毕竟识路,倒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到了这驿站以后,她倒是隐隐觉得不对了。 非要说的话,这里看起来太正常了。 马厩里算上他们三人的马匹,统共只有五匹马。瓜山铜矿毕竟不是大矿,工曹营造之后就会移交虞部管理,县城营造司不会设置很多虞部工官,落在这个小铜矿上的顶多一个官员。若是官员自己有随行侍从,两匹马的数量也刚好对上。 但如果出了矿难,等着救援,势必会找大夫来。这些大夫和他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工官不同,很多是不会骑马的,加上要带伤药、担架零零总总,势必要有一辆马车。更别说组织救援的活计应当是夏官主理,都是当兵的人,怎么可能不骑马来? 所以,如果矿难属实,瓜山驿应该是一片热闹,怎么可能这么冷清! 这二人若是真要对自己动手,比起官道,肯定是即将面临的山路更加合适! 杨菀之心下警铃大作,就听见洪图开口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整片刻吧。” 洪图带着二人在驿站里坐下,驿丞居然也不在,只留了个门童。不过瓜山驿除了冬官几乎没有往来旅客在此歇脚,大家也见怪不怪。洪图叫门童给三人上了三碗水,杨菀之虽然也口干,但此时只推辞说自己不渴,一面想着如何脱身。 她不知道这二人是县里派来的,还是郑家找来的。 如果是县里,其实大可以不用这么大费周折,只要找人死盯着他们,像上次那样用强权直接压下即可。杨菀之毕竟给县里做过事,也听闻有敏感时期先把人抓进牢里再放出来的先例,只是闻县丞惯会找筏子,每次都做得滴水不漏罢了。 而且要盯死他们,也应当早就开始盯了,而不是等到太子已经到了维扬县,才匆匆对她出手。闻县丞为人还是有几分自大的,这次如此放心她一则看轻她是个女子,二则自认为处理得滴水不漏(确实也没有让杨菀之找到证据),应当不是她。 这两人是郑家被收买的。 推断出这个结论,杨菀之心里一沉。 闻县丞出手,可能只是拖她一阵,等到太子走了,也就无事了。他是朝廷命官,虽爱舞权,但也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沾血。但郑世成不同。杨菀之几人深知王逢已经遇害,凶手就是郑世成。他手上是切切实实沾了人命的! 杨菀之本想及时“尿遁”,谁料洪图突然起身,道:“有些小事,离席片刻。” 他话音刚落,就见王伦扯住洪图的衣袖,一脸憨厚地笑道:“洪大哥,我也有小事儿,我第一次来不认路。” 被抢先一步的杨菀之:“……” 两个大老爷们儿结伴去茅房,她也没必要一起去,不如正好趁此机会开溜!待他们走出门,杨菀之赶紧起身。谁料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突然从房梁上跳下一个黑衣人,手执砍刀对着杨菀之迎面砍下!杨菀之急忙闪身,一个打滚翻到了木桌后面,刀从她左臂堪堪划过,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 那黑衣人一刀没砍成,提刀又来。杨菀之掀起木桌,对着黑衣人狠狠挡了一下,然后抄起木凳,用力向黑衣人砸去。大概是没有料到杨菀之有这么大的力气,黑衣人被砸得有些懵,杨菀之从怀里抽出匕首,一面和黑衣人拉开距离,一面将匕首向黑衣人掷去,在黑衣人躲闪的瞬间,杨菀之拔腿就跑,冲进马厩的同时,顺手抄起了一旁割马草的镰刀。黑衣人速度也快,杨菀之翻身上马的时候已经提着砍刀拦在了杨菀之的马前。 洪图和王伦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该死!本以为他们会在山路动手,没想到在瓜山驿就凶相毕露了。 杨菀之握紧了手上的镰刀。 黑衣人应当不是什么高手,不然也不能让她躲闪至此。但杨菀之更是不会武的。身下的马只是匹普通的马,见到前面的砍刀也发怵,一直在后退。杨菀之心一横,先下手为强!她挥动镰刀挑起地上的马粪就朝黑衣人扬去。黑衣人没想到杨菀之会有这一手,一下子被马粪糊了一脸。说时迟那时快,杨菀之一夹马腹蹿了出去,手中镰刀一扬,从余下四匹马的后腿划过。马儿被伤了腿,一下子惊慌了起来,马厩里顿时乱成一片。杨菀之管不得身后,拔下头簪狠狠刺向马臀,马儿离弦的箭一般狂奔了起来。 黑衣人见杨菀之跑了,提刀欲追,可是糊了一脸马粪,马厩里的马又发了疯,根本不受他辖制,等到他追出瓜山驿时,杨菀之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死!”他心下懊恼。 原以为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轻而易举,这下人没杀成,恐怕还把郑老爷得罪了,还会成为官府的通缉犯!他不过是个有点拳脚功夫的赌鬼,为了利益而来,却不能因此赔了命! 原本想以瓜山铜矿矿难作为借口除掉杨菀之,现在人跑了,把她带来的洪图和王伦肯定难逃罪责,而自己还是先溜之大吉吧! 这边,杨菀之纵着马行在通往维扬县的官道上,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暗,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第12章 黄雀在后 今日正是初一,是上头香的好日子。太子既然是去庆安寺,应当会选在这个时间。 杨菀之在官道上调转马头,正是决意直接向寺下村去。之前一直愁状告郑世成没有证据,而现在她的伤、瓜山驿留下的打斗痕迹、洪图和王伦,都是她的证据! 她知晓自己若是被刺杀,平儿那里断然也落不到好,但眼下最快的、最能解燃眉之急的,不是贸然回县城查看家中境况,而是报官!郑世成找来的杀手功夫平平,自己能逃掉,平儿是有拳脚功夫在身上的,肯定也能自保。如此想来,杨菀之加快了步伐,策马向庆安寺去。 - 另一边。 辛温平回家之后将还在照顾弟弟的钿奴招来,对她说:“你速速打理好自己,半个时辰之内会有人来家中,敲门时暗号是:‘杨小姐,我来给您送桂花糖包!’他会将你扮作我的模样,你随他一起去寺下村追太子的车辇,追到了以后,只管下跪喊冤!” 辛温平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你就说:太子殿下,求您救救我阿姊!我阿姊卯时被两位营造司差役叫走,说瓜山铜矿有矿难,可民女一打听才知矿难是假,有人要害我阿姊!求殿下救救我阿姊!” “你可记住了?” “钿奴省得。”钿奴乖顺道,“小姐,大小姐她……” “阿姊我自己会去救。你且记住,你动作越快,我阿姊的危险越小!”辛温平嘱咐道,“这两日家中不安全,我已经托了人,届时会将辉儿接出去好生休养一阵,待家中事了,再接他回来,你且放心便是。如果有人盘问你多的,你只管哭,叫他们往瓜山方向寻人,余下什么都不用说。” “……是,小姐。” 辛温平说完就出门了。 数月前,她知晓自己身份后,单独去拜访了许知远。许知远是广陵郡广济书院的副院长,年纪不大,但父亲是当朝天官小冢宰许无患。许知远作为家中次子无意入朝为官,因此来到母亲娘家所在的广陵郡,当个书院先生。许知远惜才,最欣赏上进的学子,辛温平知晓他能把柳梓唐托上去,自然也会给自己一个争取向上的机会。只是…… 这个许知远背后牵扯出的势力,倒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没想到,许知远居然与当朝大冢宰之女竺师师私交甚密。 那日她上门时,许知远正与竺师师下棋。对于这些递了帖子来的寒门学子,许知远向来是来者不拒的。竺师师也不在乎,因此没有刻意避着。可是这一见辛温平,她就看出端倪来了。 竺师师是土生土长的大兴人,父亲又是大冢宰,自幼出入皇公贵族之间。辛兆的妾室、也就是辛温如的姨娘,乃是辛兆发妻萧氏的庶妹。闻亭静没有见过辛温如,因而觉得辛温泰和辛温平只是七分神似,但竺师师那日看着辛温平,就好像看着已经死去的辛温如复活了一般!竺师师虽与辛温泰订婚,但她心里清楚,辛温泰已经和李承牡站队,皇帝的赐婚不过是帝王权术,为了权衡竺派和李派之间的争锋。只是宫里那位刚刚生了小皇子的贵妃娘娘,却是竺自珍亲妹妹的女儿,竺家是断不可能与辛温泰站队的。 竺师师如果不能做点什么,日后嫁入东宫,就注定是竺家的弃子。 至于辛温泰么…… 竺师师与辛温如算是手帕交,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货色,她再清楚不过!只是她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恰好辛温泰声称自幼在祖母跟前长大,对祖母感情颇深,因此要为太祖守孝三年。她知道辛温泰也不满这桩婚事。那就刚好! 看这三年的时间里,谁能斗得过谁! 看到辛温平的那一瞬间,竺师师知道,老天爷送给她的棋子,来了。 辛温平需要一个向上爬的台阶,而她,需要一个能牵制辛温泰的人。但辛温平终究是有几分傲气的,因此竺师师只是许诺,如果辛温平有需要,她可以随时为辛温平提供她想要的资源。 而许知远…… 竺师师与他青梅竹马,她也知道许知远素来不喜参与这些争斗,许知远只是给了辛温平一个去河曲书院的考试名额,仅此而已。 但对于辛温平来说,已经够了。 她不知道朝中的竺李窦党争,也不知道竺师师为什么要帮她——但这个理由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知道,竺师师为她提供帮助的唯一报酬是:日后回京,要去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竺师师要她做皇太女。 辛温平本不欲如此受制于人,可眼下,为了阿姊的安全,她不得不去了城里竺师师留给她的联络地址。竺师师的人动作很快,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一般。 从接下竺师师帮助的那一刻起,辛温平清醒地知道,自己和辛温泰不会有半分兄妹情谊。可她不在乎。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过去、现在、未来,都只有阿姊。 只有阿姊。 辛温平换了一身不显眼的衣服,戴上幕篱,从窗户翻了出去,到东市租了匹马,朝瓜山铜矿的方向出城去。身后,竺师师拨给她的两个影子远远地跟着。 - 维扬县东市茶楼上。 “你还真是料事如神。”许知远望着从马市出来匆匆离去的辛温平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点小伎俩罢了。”竺师师微笑着捻起眼前的茶点放进口中,撇了撇嘴,“你们江南的点心真够甜的。” “我倒是很好奇。”许知远眸色深沉地望着竺师师,“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对她姊妹二人出手?” “哈哈,许二哥,你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又久居书院,自然对这点小事不敏感。”竺师师道,“这两个月,我已经将她姊妹二人的背景都打探了个七七八八。这个杨家阿姊,可是有个小仇家呢。” 竺师师说着,眯起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兴味:“要说起来,这个仇家,和你也有些裙带关系。” “哦?” “你怕是不知道,你的那个好弟子,在维扬县惹了一身桃花债呢。”竺师师笑着,将闻亭静与杨菀之的矛盾同许知远说道。 许知远听闻蹙了蹙眉:“杞之定亲一事我知晓,只是未曾想过还有这种内幕。二皇女我从前也见过,是个聪明的孩子,当时就是杞之带来的,只说是自己邻家的小妹。我倒真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一层关系。” “想来你那个弟子也是一表人才,否则怎么会惹得这些小姑娘前赴后继呢。”竺师师淡然一笑。 “所以你就买通了这个闻亭静对杨菀之出手?”许知远眉头蹙得更紧。按竺师师打听到的,这个闻亭静心思深沉,把自己这个弟子当成“备胎”不说,对曾经的好友也能如此背叛,实非良配。柳梓唐以后要走的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娶了这样一个妻子,怕是会拖累他。 按说这是弟子的家事,许知远这个做师父的不该去管,只是这个闻亭静并非安于后宅的妇人,而柳梓唐做了玉壶先生的学生,背后将来站着的,可是整个窦派……如今,闻亭静能被竺师师挑拨,那日后呢? 辛周朝已经不是大殷那样女子以夫为天的时候了,维扬县这样的小地方或许还留着些老想法,但到了大兴那地界……可没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为了权力,为了地位,为了金钱——在大兴有一句官场笑话叫做:没有牢固的夫妻,只有长久的政敌! 这也是李承牡为首的李派官员为什么想把女官赶出官场的缘故。 竺师师和辛温泰这一对未婚夫妻的状态,也是大兴官场男女的最好缩影。 许知远虽然不反对女官进入官场,但他认为政治立场相同且彼此忠诚的伴侣,才是最好的伴侣。就像公孙冰和胡留生、月槐岚和她的爱人章晚方。 “许大哥,要我说你还是在书院待太久了。”竺师师呵呵笑道,“买通这样的手段一点新意都没有,不过是对她做了些暗示罢了。比如说,一本市面上突然流传开来的皇女流落民间的话本子,茶馆里说书人频繁讲起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再比如说,一些有关太子的传闻……自作聪明的人总是会在这上面栽跟头的。” 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 “螳螂捕蝉,我喜欢做在后的黄雀。” “我觉得有两点不妥。”许知远蹙眉道,“你这样做,如此草率地就将杨菀之牺牲掉了?她毕竟于二皇女有恩。还有闻亭静,她猜出二皇女的身份,对二皇女来说很不利。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杨家阿姊对于未来的二皇女来说,不过是一块软肋罢了,死了不是正好?”竺师师眼中的淡然让许知远都心惊。他年长竺师师七岁,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只是分别十年,再相见时,从前那个抓着糖葫芦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竟已成为这样的人。 “她阿姊若是死了,那她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竺师师轻笑,“至于那个闻亭静,我看也不是个好人,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替你的弟子解决掉一桩不合适的婚事吧?” 许知远苦笑:“你越来越有你父亲的风范了。” 看来是时候往大兴去信一封,叫杞之日后多多提防竺师师这个人。她在广陵郡已经玩了三个月了,总归是要回大兴的。自己能做的,只有将她多留些时日,留到秋闱之后,免得给杞之他们使绊子。 她今日对杞之只是一笔带过,神色无异,可能是并未查到自己将杞之送去玉壶那里。加上对外都说杞之是去大兴备考,这在学子身上也是正常的,应该不会让人起疑。 “要我说许二哥,你但凡多一些心眼,也不至于让你那个庶弟在家中作威作福,惹得你往这江南一躲就是十年。”竺师师说道,“你不知道吧,你家大哥很快要外调去并州了,再这样下去,你们许家要轮到庶子当家了!” “师师过虑了。”许知远轻轻摇头,“我们许氏虽世代公卿,但还是以仕途为重。大哥如今已官至五品,我也可以自立门户。那许家是谁在当家,于我兄弟二人并无瓜葛。” 竺师师不认可地摇了摇头。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你们不争抢,日后只会独木难支。” “我已不在朝中。”许知远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有我能帮上你的,我自然会帮。但大兴城,我是断然不会回去了。” “唉,真可惜。”竺师师感叹道,“我在大兴城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咯。” 许知远为竺师师添了茶:“这维扬县产的绿扬春到底是差了点儿,等书院下次沐休,可以一道去吴淞郡看看,那边的碧螺春很好。” “明前的碧螺春在大兴也不算稀罕玩意儿。”竺师师端起茶杯,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 - 辛温平在瓜山驿门口沉着脸望着地下的血迹,影子在周围检查了一圈,回报到:“杨二小姐,属下看这地上的血迹不像是人血,马厩里的马都伤了,看这些打斗痕迹,对方不是行家。杨大小姐应该是已经脱险了。” 辛温平点了点头,脸色依旧沉得能往下滴水:“知道了。我要你们去打听营造司的消息,现在有眉目了吗?” “方才乌六已经传信来了,赵学明今日在家中没有出门,戴泽杰在营造司当值,两人都无危险,钱盎在外地,暂不明确。” 辛温平冷笑一声。 在路上她已经想通了一些事情。 拙劣但嚣张的杀手,愚蠢且仓促的谋杀计划,这一切除了郑世成的谋划以外,一定还有一个参与者为他兜底,否则凭郑世成一个乡绅怎么能差遣两个营造司的工役,还找出瓜山铜矿这档筏子?她一开始以为是闻县丞,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一个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不可能做出这么不成熟的计划,而且没必要。闻县丞要想让他们死,早就动手了,何故等到太子来了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手? 而为什么营造司其余几人了然无事?这明显就是针对她姊妹二人的。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辛温平开口问道:“乌三,既然你们小姐说你们如今为我所用,那我要你去维扬县替我办一件事。” 第13章 好大的胆子 “杨二小姐尽管吩咐。” “去把维扬县秋官司簿闻亭静的嗓子毒哑、眼睛弄瞎。”辛温平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狠戾,“我要她生不如死!” 乌三神色莫名地看了辛温平一眼,识趣地退下。剩下的影子叫乌九,他问道:“杨二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 辛温平想了想,将撩起的幕篱放下,道:“寺下村。” - 茶楼。 竺师师听见乌三回报的消息,脸上流露出兴味,左手比了一个四,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吐出一句:“到底是年轻,做事拖泥带水。直接杀了吧,免得留下把柄。做干净点。” “是。” 许知远望着竺师师的脸,默默掸了掸衣服上的皱褶。 - 庆安寺。 佛堂前,辛温泰坐在须弥座高高的台阶之上,俯视着跪在下方的女孩。 女孩今日穿了一身精练的麻布圆领袍,衣摆和衣袖上都溅上了不少血迹,高高束起的马尾用一条墨绿色的发带扎起来,眉目间那股不卑不亢的神色勾得他心中兴味更浓。另一个跪在她身边的女孩正哭得梨花带雨,那熟悉的眉眼则让辛温泰心生烦躁。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如此相像的陌生人。 和辛温如太像了。若不是辛温如是自己亲手杀死,辛温泰都要怀疑是辛温如逃过一劫。只是年龄也有出入。念及前日那个司簿说的话,辛温泰眼神不由一暗。 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妹妹。 他是太子,不是傻子,大兴城那个权力旋涡里出来的人,怎么可能看不穿这点拙劣的伎俩?若说昨天不以为意,只是没有找到她问话的契机罢了,今日看到眼前的女孩如此熟悉的面孔,还有什么不理解的? 那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司簿不能留! 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女人,真是愚不可及。辛温泰心里冷嗤。 他今日出城较早,刚到庆安寺没多久,就有人来报说有个女孩不管不顾要见他,高呼有冤屈。他作为太子,也是未来的储君,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那姑娘说自己是原营造司工役杨菀之的妹子,名叫杨温平,她阿姊今日被人以瓜山铜矿矿难为由头差出去,结果她不放心,去营造司一问根本没有矿难,于是来求他去救阿姊。下面人问她为何不报官,而是舍近求远,她便不答,只是哭。 但他一扫周县令的神情,哪还有不懂的。 “殿下,这姓周的官是跟扬州府的李旭年买的,李旭年是吴会的人。”下属耳语道。辛温泰的手下也不是养闲人的,这一次下江南,沿途郡县的官员和背后关窍,自然是查得清楚。 吴会,天官大夫,竺自珍的人。 竺派的人与他并无过节,只是既然已经拉拢了李承牡,对竺派也不必太讲情面,秉公办事便是了。再者,父皇也隐约有意杀杀竺派的风头,毕竟竺派之人卖官成性,因此弄得朝中蠹虫颇多。眼前这个周县令不就是么?昨日他就看出来了,不过一个饭桶,若是没犯什么大错,倒是没法责罚他,毕竟竺派卖官这么多年,表面上做得很干净,也不会让他们抓住把柄。但现在,有人把刀递到了他们面前,拔萝卜总要带点泥的。 这一来,既能巩固自己爱民如子的形象,又能在父皇面前记上功劳,还顺带敲打一下竺派官员,运气好的话直接捏住卖官的把柄,简直是三赢的买卖。 再加上眼前这孩子。 名温平吗…… 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她没哭一会儿,又来一个血淋淋的姑娘,正是她要找的阿姊杨菀之。那张面孔辛温泰也有印象,昨日进城时大家都低着头呢,只她一人目光不闪不躲的,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上一股子不卑不亢的神色。而今日她的处境可以称之为狼狈,可即便如此,她的眼神依旧没有改变半分。而相较之下,杨温平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辛温泰冷笑。 一番折腾,命人将杨菀之先带下去处理伤口,“杨温平”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姊身后还在掉眼泪,辛温泰直接在庆安寺的偏殿里摆了公堂。 - 寺下村外。 “杨二小姐,属下方才打听过了,钿奴和乌十已经办好了,杨大小姐此时也在庆安寺里。”乌九汇报道。 辛温平点了点头:“阿姊没事就好。” “那我们……” “回维扬县,找赵学明。”辛温平果断地调转了马头,“阿姊没有证据,我去给她找帮手。” 辛温平怀疑赵学明手上还有底牌,否则他不敢去扬州府告状。他再耿直也是从官场厮杀出来的人,那份底牌就是他平安离开维扬县回雍州老家的倚仗,如今则是阿姊扳倒闻至焕等人的重要证据! - 偏殿中,经过一番简单的收拾,僧众们在佛像前摆了一张膳堂搬来的长桌和一把太师椅,就算是一个简易的公堂了。太子随行的随侍和县内官员分列两侧。今日只有周县令作陪,闻至焕要留在县里处理公务,闻亭静不愿和辛温泰有太多交集,加上司簿每日有自己的工作,也不在场。 若是她在现场,见到杨菀之这副模样,应当会感到害怕吧。 辛温泰在太师椅前站定,有些嫌弃地望了一眼长桌上的脏污,他一簇眉,立马有随侍上来,从一个随身的小壶里倒出水在桌面上,取出一张丝帕子耐心地擦了起来。那水壶里的水似乎是沁了花瓣,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在佛堂中弥漫,辛温泰见那随侍上上下下把桌椅擦了个遍,这才拧着眉头坐下。 他清了清嗓子道:“让人上来吧。” 杨菀之从殿外大步走到佛堂中间,笔直跪下。钿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低着头看着脚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希望别人看不见她的模样。 “民女杨菀之,叩见太子殿下,求太子殿下为民女做主!”杨菀之对着辛温泰三叩首,朗声道。左臂的伤方才有寺中僧人为她简单处理,上了些金疮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尽管伤口深及肱骨,但杨菀之在营造司多年,又是和刻刀刨锯为伍,对于伤痛早就麻木了,就连为她上药的僧人见她如此云淡风轻都啧啧称奇。 因此,杨菀之这副模样,倒是让辛温泰又高看了她一眼。 “杨温平,本宫问你,这位可是你阿姊?”辛温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钿奴。 钿奴一惊,整个人的肩膀都耸了起来,可自己卖身契在别人手上,辉儿也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只能低眉懦懦答道:“是,正是民女的阿姊。” 阿姊这个性子,妹妹却如此……难堪大用吗? “杨姑娘说说何事吧。”辛温泰没有再理会钿奴,又转向杨菀之。 杨菀之虽然跪在堂下,但腰板挺直,毫无怯懦地望着辛温泰道:“民女一要状告营造司差役洪图、王伦,假传险情,买凶杀人!二要为营造司王逢伸冤,寺下村乡绅郑世成,私改图纸、逼迫工人雨夜赶工致使念寺桥垮塌,广陵郡郡守郑礼官绅包庇,将罪责全都推给已经失踪的王逢!民女求太子殿下为民女做主!” 辛温泰挑眉,淡淡扫了一眼周县令,周县令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眼神飘忽,然后跑到堂下一个滑跪开始大哭:“殿下!这杨姑娘也没告微臣啊殿下!念寺桥什么的都是闻至焕在处理,微臣是真的不知道!” 见辛温泰没动作,周县令又转头对杨菀之说:“杨姑娘,你可知照例,民告官是要先滚钉床的!你莫非是见今日佛门重地不喜血腥,故意为之?” “周大人,”杨菀之冲周县令一拱手,“且不说佛前不打诳语,菀之今日所言若有半点诬构,就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再说滚钉床乃是先皇旧例,当今圣人仁慈,早在年初就已令秋官废止这项条例,周大人此言是要置圣人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置辛周律于何地?” “这……这这——”周县令是个字都不认识几个的饭桶,自然不知道这回事儿。一县的父母官连新皇修改的律例都不知晓,还是在太子面前被人揭了个底儿朝天,周县令额角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滴,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他算是知道阿爹给他买官以后说的“多说多错”是什么意思了,格外后悔自己下来抖这个机灵。只是现在后悔也没用。 只听上首的辛温泰淡笑:“连父皇的新律都不知道,我看周大人这个县令也不必当下去了。” “!!”周县令大惊失色,连忙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你罪又不至死,何来饶命之说?”辛温泰冲身边的随侍摆了摆手,“长宿,把周大人请下去吧。” “周大人,请。”穿着白衣名为长宿的随侍笑着上前,不由分说将周县令拉出了佛堂,这是连旁听的机会都不给了。 辛周朝因着竺派买官搞出来的这些饭桶,他们见多了,留在堂内也只能做搅屎棍,若杨菀之状告之事他有参与,直接定了罪便是;没有参与就当作闲杂人等架出去,然后就买官一事责令天官处置。 “你说郑世成私改图纸,可有证据?”辛温泰问道。 杨菀之心中苦笑,但面上半分不显,只是直视着辛温泰,磊落地应答:“民女没有,营造司的存档图纸皆不能带离司内,而如今既然有司内差役能做出谋杀名女之事,民女不知那些图纸下场如何。” “没有证据你也敢告状,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辛温泰一拍桌子高声道,钿奴又是被吓得一个激灵,而杨菀之依旧落落大方地看着辛温泰,毫不闪躲。 只见她不卑不亢地答道:“殿下,我朝冬工营造之严谨远超先人,无论大小营造,图纸须得上报州府,经州府冬官三审三查,由营造司工曹、绘图工匠、烫样工匠多人复核,盖章签字,才能修建。民女不信,诸多冬工同僚会愿意把自己一辈子的前途毁在一座小小的念寺桥上。况且念寺桥烫样乃民女亲手所作,能否修建,民女心中有数!” 何其狂妄! 四周的众人都忍不住侧目。她不过一个年方及笄的丫头,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该说是自信呢,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但杨菀之说得也不无道理。 经过州府冬官三审三查的图纸若依旧能出事故,要么是施工不利,要么,这整个扬州府的营造司都要好好清查了。 “再说,民女今日被人刺杀是真,如何告不得?”若说杨菀之先前还瞻前顾后,如今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顾忌的了,“民女往日就在营造司按时点卯,做分内之事,这几个月只与郑世成有过冲突,加之王逢失踪一事确实悬而未决,民女对郑世成早有怀疑!求殿下为民女做主!” 说罢,又是一叩首。 钿奴见状也跟着一起俯身叩首。 昨日闻亭静之事辛温平并未和杨菀之说,杨菀之虽然也疑惑郑世成为何对自己突然下杀手,但确实想不到闻亭静身上。甚至,闻亭静抢了自己婚事这件事在她眼中都算不得矛盾冲突。 “去把郑世成带来!” 这边,随侍和一个县官一起去寺下村带郑世成,另一个被派去瓜山驿的随侍则回来禀报:“殿下,瓜山铜矿近日并无矿难,瓜山驿确实有打斗痕迹。另外,属下在茅房发现了驿丞的侍童,被人用迷药迷晕了。从足迹来看,有三波人先后到达过瓜山驿,两波是骑马来的,杨姑娘所言的杀手和两位差役应该是从后院翻墙走的。那两位差役和杀手已经派人去抓了,没有用县里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县官们脸色皆是一白。他们知道,这是太子不信任他们呢。 “知道了,下去吧。”辛温泰点了点头,然后对杨菀之说,“杨姑娘放心,无论凶手是谁,既然谋杀一事属实,那本官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你说的失踪案和郑世成是否有关系,还需要证据。” “我有证据!”辛温泰话音刚落,就听见堂外传来一个有些疲倦的男声,只见一对夫妻从堂外走进来,那丈夫来时坐在轮椅之上,妻子扶着他艰难起身,颤颤巍巍就要跪。辛温泰连忙制止:“免礼了。” 即便如此,那位妻子依旧是跪下去叩了首。 “下官赵学明,谢殿下恩典。”轮椅上的男人开口道。 第14章 太子亲查 赵学明的目光从钿奴的身上扫过,眉宇间划过一丝讶异。 他夫妻二人今日被一戴着幕篱的女孩找上门,只说杨菀之在寺下村状告郑世成,事出紧急,托人来求他出面。他无奈。杨菀之也算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两人之间虽是上下级,也有几分师徒情谊,加上原本也有过带她姊妹二人离开的心思,如今突然有人报了这么一件事来,他心中自然焦急,果断就来了。只是当时他与夫人都以为那戴幕篱的女孩是杨温平,没想到竟然只是身形相仿的两个人? 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杨菀之又是什么时候结识了这么个人物?赵学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眼下既然已经把事情捅到太子殿下跟前,赵学明多少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杨菀之,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用胶泥封好的信封,让夫人呈了上去。 “殿下,下官有罪!”赵学明开口道,“下官自念寺桥垮塌以来心中 一直有冤屈,于是动用职权违规调换走了当时的图纸档案,想要上报州府,无奈路遇山匪,此事便一直被搁置了。这里是念寺桥的全部图纸,签章俱全,封泥完好,请殿下明察!” 辛温泰目光落在其中一个随侍身上,那个随侍上前一步,先向赵学明打了个招呼:“赵大人,别来无恙。” “钱公子。”赵学明点了点头。 “既然你们相识,那也省去那些冗余之事。这位乃是右司空钱缪之子钱文理,如今是本宫的伴读。这份图纸交由他核验,诸位可有异议?” “下官全凭殿下做主。”赵学明点头。 他与钱文理在大兴并无过节,也无甚交情,点头之交而已,和他父亲钱缪也不是直属的上下峰,他是归左司空管理,因此由钱文理来核验图纸,并无不公。 钱文理当堂拆开封泥,细细核验起图纸来:“殿下,这份图纸确实是真的,上面工匠、工曹和州府冬官的签章俱全。凭下官的经验看来,这桥的设计并无问题。” 听见钱文理这么说,杨菀之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至于是否是施工时私改图纸造成的隐患,按理应当去现场勘察,只是这事故似乎已经过去数月,怕是没有痕迹了。” 杨菀之和赵学明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心安。 他们并非孤军奋战。 “本宫知道了。”辛温泰点了点头。 这时,派出去抓郑世成的随侍回报:“殿下,郑世成跑了,属下已经差人去追了。” “跑了?”辛温泰讶异,这郑世成一跑,杨菀之状告的那些罪名可就不打自招了。杨菀之和赵学明一直悬着的心微微落了下来,可两个人此时心情都有些沉重。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这数月蒙受的不白之冤,还是为了死去的十三个工役,或者是王逢…… “那便安排两位杨姑娘和赵工曹夫妇去后院歇息吧。这件事本宫自会查清楚,给你们一个公道。” “谢太子殿下!”堂下四人再拜。 原来那杀手办事,郑世成也是不放心的,派管家在瓜山驿附近照应着,结果得到了任务失败的消息,赶忙回来通报老爷,又刚好见着“杨温平”来寺下村告状。两人一合计,就算犯了这种事情,也罪不及亲眷,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留得郑家在,躲个三五年还能回来。毕竟郑世成纵然在村里横行霸道,遇见太子爷也还是发怵的,总觉得落不到好,索性溜之大吉。 只可惜还没跑出多远,就遇见追捕他们的人,两个人分开逃命,管家一头扎进了山里,郑世成则是被当场抓获了。 如此不打自招,加上经过太子随侍在村中多方走访,终于有人愿意出面作证,当初郑世成和郑礼二人威逼利诱,让他们告假状,栽赃营造司,骗取高额赔偿。有一户人家不从,就被郑世成手下养的泼皮无赖堵在家里,还放火烧了人家还没收割的冬麦。如此一来自然无人敢反抗。顺他者昌,逆他者亡,都是在田里刨食的小农,谁愿意过战战兢兢的日子呢?有几户人家拿了赔偿就远走高飞了。 至于那些一并在念寺桥做差的村民,郑世成威胁他们说如果不把桥毁之事推到营造司头上,他们这些参与营造的人一并要坐牢。村民们读书识字的不多,对辛周律其实也不过一知半解,郑世成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自然愿意和郑世成站在一条道上。 如果郑世成发了狠一直抵赖下去,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只可惜,他上次是有郑礼出谋划策和撑腰,如今事发突然,他自乱阵脚,直接跑了,那可就没有半点转圜的机会了。辛温泰和李承牡关系密切,此次南巡带来的人中也有李承牡的亲信,这些人在西北军待过,有一万种方法叫敌人开口。加之辛温泰幼年时,女皇重用酷吏,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些手段。郑世成作为一个乡绅哪见过这架势,既然辛温泰已经确定他有罪,也不管严刑逼供合不合理了。在庆安寺不适合动手,就移步寺下村祠堂。郑世成看到那夹板一出,立马什么都招了。 杨菀之等人被安排在庆安寺的后院小住,时不时打听一下查案的消息。不得不说,有了郑世成这个破口,很快连带出很多涉案人员。让杨菀之倍感意外的是,闻亭静自杀了。 她被人发现在自己的卧室中割腕自杀,结合郑世成的供词,应当是事情败露后畏罪而死。 这个消息让杨菀之久久缓不过神。 她还记得和闻亭静初识在六岁,两人同桌,圆脸青衫的小女孩坐在她旁边一边写课业一边掉金豆豆。她问闻亭静哭什么,闻亭静说:“我阿姊总是骂我,班上的同学也都欺负我。”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我是县丞的庶女,他们都看不起庶女。” “……”六岁的杨菀之并不能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见她哭得格外可怜,不由安抚道,“没关系,现在你是我的同桌,以后,我罩着你!” “呜呜,你对我真好!” …… 说起来和柳梓唐相熟也是因为有次看见闻亭静在柳梓唐面前哭。杨菀之原先对这个总是板着个脸像小大人一样的男孩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结果看见闻亭静哭,下意识以为这个男孩也和那些臭小子没什么不同,就知道欺负阿静,上去对着柳梓唐的脸就来了一拳。结果柳梓唐因为这事恼了她半年,杨菀之自知理亏,隔三岔五做点新奇玩意放在柳梓唐课桌上以示赔罪,莫名其妙地,两个人从不打不相识,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们三个人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偷偷摘过县学后院桃树上的桃子。 小时候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从十三岁那年,少年顶着风雪而来时,她心中无端的悸动时吗?还是闻亭静被未婚夫抛弃,找自己哭诉,自己却在烫样前敷衍着点头时? 但她自问从未对不起过闻亭静。 去年闻亭静拉着她去逛街,在郡里看见一枚漂亮的玉佩,雕着玉兔,她很喜欢,可是已经被人订走了。杨菀之回家后寻了块奇石,连夜雕出来一块更好看的,送给闻亭静。 闻亭静体寒,冬日二人出行时,杨菀之会为她备好热水。 更不用说,小时候为了闻亭静打架,弄得县学的同学都对她敬而远之。而后来她走了以后,闻亭静在县学里却有了许多朋友。 她抢她姻缘,坏她名声。 杨菀之都认了。 因为她对闻亭静还心存一念。九年的青梅之谊,她放不下,也不甘心。毕竟是自己曾爱过的两个人,或许等她把柳梓唐放下了,还能平静地祝他们幸福。 可如今,赤裸裸的真相摆在了她面前。 闻亭静恨她,恨到想要她死。 而现在呢?她一死了之了,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爱人,还要体会被唯一的挚友背叛的锥心痛苦。 如果可以的话,杨菀之很想随着闻亭静一起去,在黄泉路上问她一句:“为什么?” 可都不重要的。 人死债消,消的只是死人的债,活人要背负着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前行。 - 辛温泰听说闻亭静引咎自杀,蹙了蹙眉。 也好,省得他再动手了。 只是总觉得此事还有蹊跷,可再怎么往下查,也查不出东西。有人把一些痕迹人为地抹去了,这个人势力很大,不亚于他这个太子。想到这里,辛温泰微微有些不爽,但也明白自己这个太子的位置还没坐热,很多事情点到为止即可。 无妨,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他的,有些人和事,他可以徐徐图之。 而眼下,有一个更让他心烦的事情。 “杨温平……只比那孩子晚出生了两天么。”辛温泰看着手下整理好的资料,里面还有一份口述的记录。 “……杨工曹……哦,我有印象。那年维扬县下好大雪,他在县郊建窝棚,自己也带着妻女住在郊外,当时他夫人肚子已经很大嘞!好像接生婆找的是我们村的红裁娘……对对,她技术好,我们村的娃娃都是她接生的!” “你说长生元年冬月……我知道。那姑娘生下来是没气儿的,结果杨工曹抱出去,原本都打算埋了的,路上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小孩咳出一口水,竟然活了!要我说人还是得多行善积德,杨工曹修窝棚救活了多少灾民啊,这是老天爷报答他呢!……可惜好人不长命,唉。你说我怎么知道的?杨工曹第二天特意上门同我说的,还又赏了我红封沾沾喜气呢!” 狸猫换太子,这杨冰可真是大胆。 若真是如此,怕是又有麻烦了。 只是那两个丫头知道这件事吗?辛温泰倒是有些猜不透了。 若是知道,杨温平唯唯诺诺的样子也太奇怪了,如果她是这个软弱无助的性子,应当藏不住这种大事。那她阿姊呢?杨菀之倒像是个能守住事儿的,可是都被逼到这种境地了也不愿意暴露妹妹的身份,谋求便利吗? 想不明白。 还是先把念寺桥一案结了,再对这对姐妹做定夺吧。 “殿下。”随侍敲了敲门。 “进。” “王逢的尸体找到了,被郑世成丢在了庆安寺后山的一个山洞里。” “那就安排他们认一下吧。” “呃……”随侍有些语塞,“已经两个月过去了,恐怕……有些难以辨认。” “那也得认。”辛温泰平静道。 反正这种倒胃口的东西,他是不想过眼的,让杨菀之和赵学明几人认过了,赶紧处理掉便是。刚好,探探杨家姊妹的底儿。 这边,杨菀之去认了王逢的尸首。因为时间已久,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只有身上的衣服还能辨认出是他。杨菀之和赵学明认完之后双双吐了个昏天黑地。庆安寺的僧人主动为王逢备了薄棺,准备了超度的法事。杨菀之短短一天内接连受到刺激,尽管一直努力强撑着,但还是病倒了。好在寺里的医僧把脉后说好生歇息两晚就无大碍,两剂汤药下去,杨菀之稍稍有了些力气,但还是因此错过了最后的升堂。 洪图和王伦被抓,流放岭南,杀手名叫刘二,还未归案,已经在周边县市张贴通缉令。周县令和闻县丞被革职查办,郑礼革职,流放岭南,郑世成和管家判处绞刑,三天后行刑。 赵学明、戴泽杰和赶回维扬县的钱盎及营造司诸人为王逢出钱买了口棺材,将其安葬。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从杨菀之告状,到结案,不过用了三天而已。 王逢下葬那天,杨菀之身体好了些,便也去了。辛温平这几日一直没出现,只差人递过一张条子报平安,道自己和许知远在一起。杨菀之知道那人是广陵郡书院的先生,也是柳梓唐的恩师,便心安了几分。 在城外的墓园,路过一座新坟时,杨菀之望着墓碑上“闻亭静”的名字,不由愣神。 如大梦初醒般。 临走时她摘了一束野花放在闻亭静的墓前。 这件事了却了,她也要走了,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维扬县了。 今生已矣,她也不稀得欠债还债,就但愿二人无论轮回、上至苍穹下穷碧落,永生永世都别再相见吧。 第15章 临别 谁也没想到,念寺桥桥毁案最后会以维扬县县衙大洗牌收尾。因为赵学明双腿已废,由戴泽杰接替了他做工曹之位。而县令和县丞也由其他官员代任,等候中央调遣。因为不日就将秋闱,殿试之后肯定有一大批新人入仕,维扬县看来将会迎来两位年轻的父母官。 闻家死了一个女儿,可这女儿死得不光彩,在家中停灵一日便匆匆下葬。闻亭静的姨娘在后院哭了三天,可闻县丞都垮台了,闻家很快由嫡子嫡母把持,她一个妾室更是没法生存。于是她趁着闻家人不注意偷跑去,一头撞死在了闻亭静的墓前。 因为母女俩都是横死,闻家也觉得晦气,找人去庆安寺请了师父做了七天法事,还开粥棚施粥。只是如今正入秋,家家户户的谷仓都还满当着。加上此案一结,闻县丞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好形象一夜滑坡,有人谣传闻家人开粥棚是为了让前来喝粥的人分担横死的姨娘和二小姐的怨气,因此只有三两年老的乞丐去要了。这个粥棚每日门可罗雀,闻家的门脸眼见着飞快地灰败了下来。 又听说,因着这桩祸事,闻家嫡女原来许了郡里一个举人,原本转过年关就要嫁过去了,也被退了婚。 或许闻亭静做这些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带来这样的后果,又或者,她泉下有知,也只会觉得爽快吧。她好像一直打心眼里讨厌闻家。 杨菀之从闻家门口走过时,不由多驻足了一会儿,望着那漆黑的大宅门,门头上“清正传家”的字样有些讽刺。她想,或许是这座大宅门将闻亭静变成了这样。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如果。 她或许也能够理解,闻亭静一心想求得一个好姻缘,也是希望能有个人将她从这大宅门里拉出来。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这世上之事,莫向外求。 她心里空落落的。 她知道,自己不仅失去了闻亭静这个曾经的好友,也和柳梓唐从此有了隔阂。她现在每每想起这个名字,心里都有种异样的感觉,让她感到痛苦。她们三人好像是被串在同一根红线上的三颗菩提,红线一断,便四处散落,没法再聚齐了。 白氏坐在肉铺前,看见杨菀之路过,忍不住低下了头。闻亭静再怎么说也算是自己家没过门的儿媳妇,出了这档子事,她面上也无光。念及柳梓唐就要秋闱,他们也没有将此事告知他,只是柳屠夫这几日杀完猪回家就喝上许多酒,倒在院子里酩酊大醉。他念叨着要带着肉上门给杨家姊妹赔罪,可是念叨了那么多天,还是没有脸面去做。 杨菀之也看见白氏了。 她强打起精神,走到肉铺前轻轻喊了一声:“白婶,给我来两斤五花肉、两斤排骨。” “菀菀……” “白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平儿考上河曲书院了,我们这几日收拾收拾,打算把院子卖了,以后就去洛阳,不回来了。”杨菀之强打起精神笑道,“今儿中午打算做一顿好的,请几个街坊邻居一起庆祝一下。毕竟我和平儿没有亲人,这些年都是靠街坊们帮衬,如今要去给平儿奔前程了,自然要好好感谢大家的帮扶之恩。” 白氏看着杨菀之的笑脸,眼泪汪汪地就要往下掉:“菀菀,婶子就不去了,婶子……维扬县毕竟是你的家……唉,婶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婶子的嘴笨。” “白婶你就别客气了。”杨菀之摇了摇头,“如果不是白婶救我,我两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再说,当年我父亲新丧,我在这东市摆摊子卖物件,柳叔和柳梓唐也帮了我很多。当年若不是柳叔罩着我,我在这东市哪儿还有容身之处!你们家的恩,我一直念着呢。再说了,今日只有林婶子给我帮忙,我真怕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想求白婶子搭把手呢!” 白氏听到杨菀之这话,破涕为笑:“林秀红一个人能做一百个人的饭,哪儿还要我去碍眼!” 最后一番推脱下,白氏以肉铺离不了人为由,婉拒了杨菀之的邀请,但是多送了杨菀之好几条肉,叫杨菀之多请些人,好生道别。她望着杨菀之的背影,暗叹自己那儿子真是没这个福分。但是也罢了,如此也好,她看菀菀没了这个婚事,或许,会飞得更高、更远。她望着自己握着割肉刀的手,摇了摇头。 当年若是没有嫁给柳屠夫,自己说不定也去读书做个女官呢。 - 杨家这边忙碌了一上午,在中午的时候摆了三大桌宴席,请了营造司的诸位和街坊乡亲。这顿饭也算是杨家姊妹和赵氏夫妇的饯行酒。饭桌上,虽然大家都为杨温平的前程高兴,可还是不免伤感起来。这对姐妹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东都路远,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去一次。包括赵氏夫妇也是,雍州离维扬县太遥远了。 这一别,可能真的今生都不会再见。 这些人里和杨家姊妹关系最亲近的莫过于林婶,她还没吃完饭呢,就哭成了泪人儿,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伤感了,连忙去哄她。 “林婶,别哭啦。”杨菀之安慰道,“子煦哥不是也要科考吗?今年中个举人,过几年就成进士了,到时候洛阳和大兴离得那样近,你去大兴做官老太太,我和平儿就去大兴看你!” “就是,林妹子,你看菀菀这丫头多敞亮,你家子煦这么用功,肯定能带着你去大兴!到时候我们啊,就托你去看我们菀菀和平儿咯。” “今天是平儿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孩子奔前程是好事!这可是河曲书院啊,我家那臭丫头要是也能考上,我做梦都要烧高香!” “是啊,要说平儿也是真的争气。菀菀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也是不容易,把平儿教得这样好。平儿,你日后可要好好学习,考个功名,做个官,让你阿姊也享享福!” 辛温平看了一眼自己的阿姊,眼中荡开盈盈笑意:“那是自然,阿姊养我十年,我养阿姊一辈子。” 她确实要努力了。她想让她的阿姊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平儿这么没自信,阿姊还以为再养平儿三年平儿就能考上了呢。”杨菀之笑着打趣道。 “阿姊既然对我期望这么高?”辛温平挑眉。 杨菀之觉得自己的妹妹这一段时间变化好大,她好像在自己倒下的时候飞快成长了。不得不说,有些东西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辛温平此时的一举一动都仿佛透着一股天家的威严,甚至隐隐有些辛温泰的味道。但街坊们不知道,只觉得能考上河曲书院的小孩就是不一样。 “哟,她三年后才刚及笄呢,就算是柳家那个,今年也不一定能上榜呢!”有邻居打趣道,“菀菀你也别把平儿逼得太紧!” “但是你别说,我倒是觉得柳家杞之今年能中个三甲。” “你大字不识一个的,你咋觉得的?” “直觉!” “切!” 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话题也跳得很快。 辛温平在杨菀之耳边小声说:“阿姊,柳梓唐能考上的,我也能考上。” 杨菀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摇了摇头:“阿姊说笑的。若是可以,阿姊多希望和你做一对寻常姊妹,一辈子养着你。” “那可不成!”辛温平傲娇道,“我也有自己的小尊严的。” 她如此一来,倒是让杨菀之有些愣神。 妹妹好久没这么和她撒娇了。 “好好好,那以后阿姊就等着平儿让阿姊吃香喝辣的了。”她笑道。 不多时,街坊们又向杨菀之打听起杨家的宅子打算卖给何人。接手杨家老宅的是维扬县新来的商户,也是个木匠,原先在天长县做小木作,结果没想到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竟是被自己的徒弟给挤占得没了生计,只能来维扬县碰碰运气。他的妻子是个铁匠,木匠搭配铁匠,也算是比较奇特的夫妻组合了。 听到这些,街坊们更八卦了,连忙问杨菀之那妻子长得是不是五大三粗、浑身腱子肉,又猜测这个木匠一定惧内,更有大胆的说那夫妻指不定房中女作男势,但这主家是两个小姑娘,说这话未免太过了,挨了不少眼刀子。 杨家并不算大,八个平方丈带一个小院子,因为卖得急,拢共卖了八十两银子。加上这次辛温泰判了郑世成赔偿杨菀之白银两百两,姊妹二人去洛阳安家的钱是不用操心了。 除了辛温平拿到了去河曲书院的资格外,赵学明也为杨菀之修书一封,给洛阳营造司的冬官大夫(在东都,就不是工曹这个品级能主理营造司了)柴克岑,杨菀之可以拿着这封举荐信直接去洛阳营造司报到。 洛阳的营造司和维扬县大不同,维扬县的差役们无官无品,洛阳营造司的冬工称作梓人和匠人,其实就是县里熟知的小木作(做家具)和大木作(盖房子),是有九品到八品的官职在身的。杨菀之这算是通过制举也谋了个一官半职,哪怕是芝麻大的官,也足以让街坊们羡慕。 东都的营造司梓匠分工明确,在各自的手艺上谋求专精,但县城营造司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梓匠并不分家,因此杨菀之这样的人去了东都营造司未必就比别人差。她或许不是最好的梓人和匠人,但她可以是最会做小木作的匠人和最会做大木作的梓人啊!而且这也意味着,她统筹梓匠的能力更强,加上她会做烫样图纸,这些才是拉开冬官和冬工区别的决定因素。赵学明直言,杨菀之一定能在十年内成为一个出色的冬官。 这一场饯行宴算是宾主尽欢,赵氏夫妇明日就启程回雍州老家了,营造司众人也打算去送驿站送别这位老上司。吃完饭后街坊们也没有急着走,帮着姊妹二人把杯盘都收好,又纷纷拿出带来的红封。街坊们都没什么钱,红封里不过几十文几十文的零散铜板,但都执意要杨家姊妹收下。俗话说穷家富路,从维扬县到洛阳那么远,多备一些银钱总归是好的。杨菀之推辞不过,还是收了。 送客以后,姊妹二人坐在书房里清点这些人情,倒是意外摸到一个麻布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两银锭。这麻布包没署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杨菀之和辛温平两人对视了一眼,神色莫名。杨菀之把麻布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辛温平道:“柳叔给的。” “柳屠户?”辛温平诧异。 “你闻,这布包虽然洗过,还是有一股子生猪肉的味道。”杨菀之把麻布包凑到辛温平鼻子底下,辛温平嗅了嗅,还真是。 前两年朝廷动荡,县里也多少受些波及,只有官家才会用香胰子,寻常人家用的臭胰子去味儿的效果很差,哪怕是洗过了,也还能留下味道。此时这个麻布包上残留的就是臭胰子混合着生猪肉的气味,实在算不得好闻。 辛温平撇了撇嘴:“确实是他,十里八乡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拿出这种气味的东西。” “唉,他们夫妻二人……”杨菀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辛温平一点也不同情,也不喜欢柳家夫妇。 “算了算了,人都是没有前后眼的。再说,咱们很快就走了,他们要送,也是送自己一个心安,那就让他们送吧。”杨菀之道,“毕竟邻里多年,也相识一场,就当是好聚好散了。” “嗯。”不管内心认不认同,反正辛温平觉得阿姊说得都对! 姊妹俩这几日一直在家里打包东西,两人都不是重物欲之人,因此许多器具都断舍离了,衣物也是挑轻简的打包,只是书房里的书算是父女三人多年搜罗来的,装了五个大书箱。辛温平开玩笑说她们杨家人也算是“学富五箱”了。 路引已经办好,后日钱盎家的商队去汴州府,那里离洛阳很近,刚好顺道过去。 就在傍晚,一张帖子递到了杨家。 第16章 鸿门 “太子殿下邀请你我明日下午去行宫一叙?”杨菀之狐疑地看着帖子,不知道这太子殿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送帖子来的是那个叫长宿的随侍,他把帖子递到了就走了,因为是熟面孔,杨菀之倒是不疑有他。 辛温平倒是很平静:“竺小姐从大兴来,她说我与死去的大皇女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不奇怪了。 这位太子殿下查案时就能看出来,他手下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要想查个什么,肯定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何况当年平儿被调换一事,阿爹做得并不算高明。 只是辛温平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她至今还没和自己这个亲大哥打过照面,但总觉得对他有一种生理性的抗拒。 “阿姊,要不我们推了吧?”辛温平试探道。 杨菀之被她逗笑了:“能推吗?” “……不能吧。”辛温平心里没底。 那毕竟是太子,不是寻常人等。 “你若不愿意去,那我一个人去便是了。”面对这位太子爷,杨菀之倒是生不出怕来,毕竟再怎么说,太子作为未来的储君,也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小老百姓不成。 辛温平迟疑:“阿姊一个人去,有些不妥吧?” “我说你病了便是。”杨菀之道。 “可——”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杨小姐,您订的桂花糖包!” “桂花糖包?”杨菀之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应该是辛温平最近搭上的那位竺小姐来找了。 杨菀之并不是木头,她从钿奴易容一事便知道妹妹在这几个月应该还瞒了她许多事情,只是平儿不说,她便也不问。但念寺桥事了后,辛温平还是将竺师师的存在告知了杨菀之。她先前不说,只是希望阿姊能少卷进这些麻烦事里。 不过怎么可能呢?杨菀之自己心里如明鉴一般,她作为辛温平最亲近的人,不可能独善其身的。 来人匆匆递来一个纸包就走了,辛温平接过纸包,里面有四个桂花糖包,她一一掰开,在里面找到了一张字条。 “竺小姐说,明日叫钿奴替我去。太子身边有她的人,会照看阿姊的。”辛温平将字条递给杨菀之过目,随后放在烛火上烧尽。 杨菀之望着妹妹脸上早慧的神色,压了压眉:“平儿。” “怎么了?” “这位竺小姐……”杨菀之想问她和太子是不是对手,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欠考虑,便拐了个弯儿,“我觉得这个人情不好欠。”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平儿好像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嫡亲哥哥戒备心很强,为什么?从杨菀之看来,太子殿下玉树临风、温柔可亲,只是因为妹妹的态度,让她对太子也有些敬而远之。但现在看来,平儿对太子的看法,似乎受这位竺小姐影响。 “阿姊,没关系的。”辛温平道,“竺小姐本事很大,不会有问题。” 若说原本辛温平对竺师师还有些怀疑,经过念寺桥一事,包括对闻亭静的处理以及后续辛温泰根本没有查到幕后还有推手,林林总总,让她对竺师师要帮助自己的决心有了很大的信任。她也不免有些崇拜竺师师的权谋和手腕。 她要想回归大兴,必须要有这样有力的帮手! 望着妹妹自信满满的神色,杨菀之心知如今多说无益,平儿现在根本听不进去话的。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了,有时候盲目自信起来,非得吃点苦头才能回头。但杨菀之也有心无力,她自己还是个半大姑娘呢,根本不懂怎么好好地引导一个小孩。只是心里终归有些异样,还是叮嘱了一句:“平儿,靠人不如靠己。” “好了好了阿姊,我知道啦,我会把握分寸的。”辛温平笑道。 唉,这是没听进去。杨菀之心里叹息。 她们原定就是后日早上出发,钱家的商队在维扬县外钱夫人的庄子里休整,杨菀之和辛温平索性加快速度收拾完行李,下午的时候直接送去庄子上了。明日杨菀之带着钿奴赴宴之后,便直接去庄子上找辛温平、钱盎,然后等待天亮出发。 - 次日。 钿奴站在杨菀之身边,淡蓝色的襦裙虽不是顶好的料子,但胜在干净,整个人被竺师师送来的人一拾掇,倒是有几分贵气。而杨菀之今日穿一身橘红色织花圆领袍,她平日衣裙就少,何况是能穿来见此等大人物的,因此挑了一套营造司每年大祭时穿的衣服。 冬官分左工和右虞二部,分管城市宫舍和林矿田泽,但二部都是依靠自然风水吃饭,因此对鬼神之事格外敬畏,不仅每次营造开始前要勘风水、祭天地,每年冬至日还会有一场大祭。这身圆领袍就是杨菀之为每年的大祭准备的,一年只穿一次,因此显得很新,且因做衣时特意让人留了大放量,三年过去了,也没见小。 辛温泰的随侍长宿引着姊妹二人进了驿馆。 长宿引路时,一面也在暗自打量着姊妹二人。 妹妹依旧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面低着头,一面用眼睛的余光偷摸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别说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就是他们这些京城勋贵的侍从,都不会如她这般卑屈。 反观她阿姊,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对眼前的雕梁画栋似乎提不起半分的兴趣,只是眼神淡淡地扫过四周。 若要让杨菀之听见长宿心里所想,定要笑了。这驿馆和县衙是将前朝行宫一分为二,翻修成的,她作为营造司的司役,不仅对这驿馆的每一处都了如指掌,甚至在去年还参与了这项营造的维修呢!这不,他们正迈过的这间院子的垂花门,去年维修的时候就坏了,当时恰逢辛兆复出,闻县丞说日后他一定会重巡故地,要把檐角的坐兽换成铜镀金的,越华丽越好,这坐兽的模具还是杨菀之亲手雕的呢。所以这驿馆陪着她度过了将近六个月的时间,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自然不会稀罕! 不过自从驿馆修缮完成后,就暂时关闭了,杨菀之这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营造完全落成的样子,内心多少有些小骄傲。 但长宿并不知情,只觉得这个杨大小姐确实如殿下所说,临危不惧、不卑不亢,绝非池中之物。这次殿下单独宴请二位杨小姐是何意,他有些猜测,毕竟杨二小姐和“那位”实在是太过肖似,他们也查出来一些证据。但还有一点…… 他觉得他们家殿下对这个杨大小姐青眼有加。 虽说殿下已有赐婚,但殿下与竺师师之间本就有龃龉,两人都对这场赐婚不甚满意。且杨大小姐如今一介白身,能入太子府,也是她的福气。大兴贵女受太祖影响多有傲气,不愿与人为妾,甚至有些好养面首,都是不好拿捏的。不若这县中的女子,到底还是妻为夫纲的多。 太子贵为龙子,需要一个合心意的可人儿:她不能没有见识,但不能太有见识;她不能没有主见,但也不能太有主见;她不能不独立,但也不能太独立;她不可以有后台,这样才能事事以太子为尊;她也不可以太没身份,杨菀之作为一个清流县官之后,恰到好处。 长宿这样考量着杨菀之,越来越觉得合适。容貌中上,不算出挑但也耐看;不卑不亢,有胆识,但是须得借助殿下之力;识字,但只念书念到了十二岁,想必懂得不多。至于原来在营造司当差这档子事……只要太子殿下觉得无事,那就是无事。 这么想着,长宿对杨菀之的态度更加温和了些。 杨菀之素来对这些事顿感,没觉察到什么,只是疑惑:“大人,我们这是在往哪里走?” 按理说设宴应该是在正厅或者花厅,若是风雅一些,舫厅和水阁也是可以的,可这里再往前就是驿馆的偏院了。 这驿馆的偏院虽是偏院,但也算驿馆中景致绝佳的一处,只因这偏院外便是维扬县的一处自然湖泊名曰月池,驿馆引了月池之水入馆内,这偏院便是引水入园之所,故而有叠石小品三五,有小池一方、小亭一个,植芭蕉修竹,为园中清幽所。偏院中有一面水轩,一间厢房,哀帝信道,原是冥想静修之所,后来翻修时杨菀之曾发现此处有一暗道,但上报赵学明之后也无后续。毕竟驿馆平日闲置,就算有贵人来,也当在那修缮精美的正院。偏院这里因着当时户曹哭天抢地地喊没有钱,终于叫周、闻二县官歇了劳民伤财的心思,只是令杨菀之、王逢几人检查了一下偏院的木构有无损毁,重新刷了木蜡油、换了干净窗纸,就算了事。 “殿下喜静,喜水,因此觉得这偏院雅致异常,故而在这里设宴招待二位。”长宿对杨菀之客气道。 “原来如此。”杨菀之点了点头,心道,说是招待二位,想必今日只有她与钿奴在,太子定是觉察到平儿身份了,今日屏退外人,还特意选一清幽地,看来是有意认亲。 只是……此时在她身边的并非平儿本人。 杨菀之打定主意,一会儿若是太子问起来,就权当自己从不知晓妹妹的身份,认与不认就叫太子自己定夺。说起来她心里是有些打鼓的,若是被识破钿奴是易容的,该如何?若是钿奴临阵反悔该如何?她知道平儿和她背后那人是拿了钿奴的弟弟要挟,可…… 且不说她从良心上有些过不去,这钿奴也不过十二三岁…… 杨菀之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竺师师此人,杨菀之没见过,但从解决王逢失踪案时她在背后做的那些动作来看,这人虽然妄为,却也心细,否则怎么会让太子都查不出来她在背后默默助推?这样一个人能大胆地让钿奴假扮平儿,会不会是因为她笃定了钿奴不会出卖她们……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说明钿奴实际上是她的人! 好像有一些纷乱的线在杨菀之的脑海中被梳理开。突然出现的长相与妹妹有五分相似的孤女、无父无母、兄长在外、卖身救弟,妹妹突然心念一动出手买下一个“替身”……她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杨菀之不知道平儿是不是对她撒谎了:这个女孩并不是她救下的,而是竺师师一开始就塞给她的?若非如此的话,竺师师该怎么样让平儿产生“需要一个替身”这样的想法? 脑子里的线重新乱作一团。杨菀之并不是笨蛋,只是乐于将更多的脑力和精力放在冬工一事上,如今越想,越觉得其中古怪。但她的视角太过片面,如管中窥豹,或一叶障目。 但眼下她需要顾及的只是这场“鸿门宴”,如果钿奴真的是竺小姐的人,她们应当会保证促成认亲这件事。如若不然,再想办法。 胡思乱想之间,长宿引着二人进了面水轩。 辛温泰已经在面水轩中等着了。 面水轩中,摆着一张檀木六葵几,隔边置黄杨木双鲤绣面方凳。辛温泰坐北朝南,在上首位置,长宿将姊妹二人送到后就退出了面水轩中,辛温泰点头示意:“杨大小姐、二小姐,请坐。” 辛温泰今日穿一身淡紫色素纱道袍,流瀑一般的乌发只用一根紫色丝带在脑后低低一束,如脂玉般的面容上血色丰盈,可谓面若桃李,垂眸间真有股天仙下凡的意味。杨菀之确实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男子,一时间有些愣神。 辛温泰问道:“你我同席可是有不便?” “没有不便。”杨菀之回神,将东侧的座椅让给了钿奴,自己坐在了西侧的位置。 “没有便好。本宫听闻南地远不如大兴开放,许多地方还谨守着男女七岁不同席之旧俗,幸而维扬县没有,否则倒是因此和杨大小姐生分了。”辛温泰笑着说,眸光从钿奴身上淡淡划过,“不过说来也有趣,在大兴还有个规矩,宴席之上,主家的左边往往是贵客之座,右边是陪客之座。” 杨菀之心里一惊。 太子殿下的试探,开始了。 第17章 牝鸡司晨 “大兴与维扬县相去甚远,想不到规矩也与维扬县大相径庭。”杨菀之款款起身,“民女姊妹二人相濡以沫,在家中并不曾讲究过这些,无意冒犯。殿下若觉得不妥,民女便和平儿换个位置。” “不必了。”辛温泰淡然道,“本宫见二位有些拘谨,同二位杨小姐说笑呢。” ……有点幽默,但不多。杨菀之内心暗暗腹诽。 辛温泰则观察杨菀之的神色。从上次她去认尸就能看出来,这姑娘到底是个普通姑娘,面子上的那些大胆坚强不过是一戳即破的纸窗,心思也不深沉。辛温泰见她面上无异,这一关便算是过了。 钿奴依旧是垂头不语。 “杨二小姐和杨大小姐性子很不一样。”辛温泰再次开口,“杨大小姐落落大方,二小姐文静寡言。一家居然有如此性格迥异的两个女儿,倒是有趣。” “殿下说笑了。”杨菀之轻笑,起身拾起桌上的酒壶,为三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酒,“殿下为民女洗雪冤屈,还营造司清白,民女今日便借花献佛,先敬殿下一杯吧。” 营造司并非全然闭门造车,该有的应酬也都有,这一点杨菀之还是会的。 况且这面水轩里今日一个侍女都没有,钿奴现在又是平儿的身份,若要倒酒也只能杨菀之来。 “你这借着本宫的酒敬本宫,确实是借花献佛了。”辛温泰笑着应道,“二位小姐不必如此拘束,本宫虽贵为太子,却并无能说得上话的知心人,家中弟弟妹妹也都接连夭折,那日见到二位姊妹情深,颇为触动。本宫有意相交,就当本宫是二位普通的友人便好。” 辛温泰接着道:“这桌上的好菜别凉着了,听闻长江鲈鱼鲜美,今日特意叫人清蒸了一条。二位别客气,快些吃吧。” 见辛温泰自己不动手,杨菀之脑子飞速思考着,瞄见桌上的银筷,了然。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杨菀之面色如常,拾起桌上的银筷先夹了小小的一筷子给钿奴道,又夹了小小的一筷子到自己碗里,“平儿,吃。” “多谢阿姊。”钿奴低眉顺眼。 “谢阿姊做什么,平日在家也没见着你谢过。”杨菀之笑道,“要谢得谢殿下。” “谢殿下。”钿奴乖顺道。 “嗯。”辛温泰淡淡地点了点头,见姊妹二人都试过菜了,才缓缓伸出筷子。 辛温泰今日备的是温黄酒,照着江南的风俗,置了生姜、陈皮和青梅。即便是钿奴也能喝。杨菀之见这太子爷一杯杯地给她二人灌酒,面上的笑意淡了些。 “殿下,平儿年幼,这黄酒虽温补,但终究不可多饮。”杨菀之见钿奴脸上已经浮起醉意,便拦道,“殿下若是要尽兴,只让民女作陪便是。” “温平,你这阿姊倒是护你。”辛温泰笑盈盈地开口,“本宫煞是羡慕啊。本宫时常想,若本宫能有一个杨大小姐这样的姊妹陪在身边,本宫从前的日子,应当会好过很多。” 开始了! 这题对杨菀之来说超纲了,她不知道怎么应,只能笑笑。倒是钿奴难得地开口:“多谢殿下,阿姊对平儿确实是极好的。” 她这闷葫芦开口,倒是叫杨菀之和辛温泰都多看了她一眼。 “父皇原有二子二女,只可惜本宫那嫡亲妹妹刚出生就没了,本宫甚至没能见上一面。我那对庶弟妹顽劣,与本宫也不甚亲近,本宫时常想,若是本宫那嫡亲妹妹还活着,那该多好!”辛温泰叹息道,“不过本宫此次前来维扬县,一方面是为父皇前来感念当年庆安寺帮扶之恩,另一方面也是听闻,本宫那嫡亲妹妹并没有死,而是在这维扬县中!” 杨菀之内心一震,此时辛温泰探究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了钿奴身上。 像,容貌上太像了。 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举止?言行?气度?还是说小门小户人家的姑娘本该是这样? 而杨菀之此时也在思考,辛温泰的“听说”是真是假?平儿一事知晓当年真相的只有爹和王府管事嬷嬷二人,若说辛温泰是来到维扬县见到钿奴后起了疑惑,去查了当年的产婆、户曹种种,对平儿的身世有推测,她信。但是听说?不太可能。 这太子殿下在乍她们。 皇家人的心思真是百转千回。杨菀之心说。她面上惊讶:“殿下居然还有此等要事?民女自幼便在维扬县,不知殿下那位嫡亲妹妹年芳几何?维扬县中的女子十之有八都念过县学,民女可托县学先生替殿下打听一二。” “不用找了。”辛温泰笑盈盈地望着眼前的钿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殿下这是何意?”杨菀之故作不懂。 “殿下,”钿奴突然开口,“杨大人临终时曾交予我一枚荷包,道我乃是原广陵王之女。”她从怀里摸出一枚紫色的荷包,双手有些颤抖,递了过去。 辛温泰闻言,眉毛微挑,接过荷包翻看了两下:“哦?这确实是我辛氏之物。” 说罢,他睨了杨菀之一眼。 杨菀之大惊,连忙起身跪下:“殿下,民女有罪!” “嗯?”辛温泰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杨小姐何罪之有?” “殿下,此事、此事阿姊并不知情。”钿奴也慌忙起身跪下。 “既然不知情,杨大小姐请什么罪?”辛温泰逼问道,身上原本柔和的氛围都变得凌厉了起来。钿奴心下也为杨菀之暗暗捏了把汗。不同于二小姐,这位大小姐在她面前从未端过主子的架子,两人同住庆安寺的那几天,即便是拖着病体也对她照拂有加,她是打心眼里不希望大小姐有什么差池。只是如今这大小姐莫名请罪,倒是叫她不知如何替她圆场。她到底是个奴才,对上太子殿下内心还是发怵。 却听杨菀之缓缓开口,素来冷静的她此时声音也有些颤抖,她太紧张了,但听在辛温泰耳中就是因为太过震惊以至于无法平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民女不知自己多年的妹妹竟有此等身份,让她陪我吃糠咽菜……殿下,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平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看着出生的,怎么、怎么会是……”杨菀之喃喃道。 这大小姐平日里看着怪老实的,没想到演技还不错。钿奴心说。 辛温泰脸上重新挂起笑意:“都起来吧,温平的身份确实不容疏忽,但若是真的,本宫还得替父皇感谢你,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将温平养得这么好。你是我们辛家的恩人。” “民女惭愧!”杨菀之道。 “本宫此次南下,父皇给了我一种皇室秘药,用以认亲,若是我辛家子嗣,服下后便无碍;若不是,将会在额间显出红痕,三日可消,并无大害。”辛温泰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皇室血脉贵重,还望杨姑娘莫怪。” 杨菀之和钿奴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可眼下这药,不吃也得吃,不然算什么?杨菀之咬了咬唇,心下大骇,思忖着若这药真的验出钿奴是假的,该如何解释。但钿奴反而很快地平静了下来,易容的时候为了修改她的骨相,易容师为她在额前贴了假皮,应当是看不出来的。她看了杨菀之一眼,对方正在极力维持着平静。钿奴接过药丸,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无事发生。 杨菀之的心落了回去,同时也也更加肯定,钿奴是竺师师的人。 “好!好好好!”辛温泰抚掌大笑,“此次下江南,能将小妹带回,父皇一定会龙颜大悦!”说着,他揭开桌上一直温着的砂锅,里面是河豚鸽子蛋汤,他大喜道:“今日特意让厨房做了这道江南美食,小妹,快来尝尝!”说罢,便拿起了钿奴面前的碗,为钿奴盛了一碗汤。 “谢谢殿、谢谢阿兄。” 钿奴没想到真的糊弄过去了,受宠若惊地接过汤碗。杨菀之则识趣地为辛温泰盛好汤,自己也盛了一碗。 这河豚鲜美但处理复杂,河豚肝有毒,若处置不当便会喝出人命,因此杨菀之也是先二人一步品了两口道:“果然鲜美。这河豚非达官显贵很难吃到,民女今日是托二位殿下的福了。” “杨小姐说笑了,能找回小妹,本宫心里也开心。”辛温泰淡然一笑,端起瓷汤匙细细抿了一口。 杨菀之从没喝过河豚汤,只觉得这汤虽鲜美,但药味儿有些重,似乎放了些黄芪、当归,还有股她尝不出是什么的药材味道。杨菀之毕竟只是个工匠不是医者,只当是寻常的药膳汤,可喝到一半,却抬头看见钿奴坐在那里张着嘴,眼神空洞,大颗大颗的血珠从鼻腔里冒出来。 钿奴张着的嘴里哑哑地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啊,啊——” “当!”手中的汤匙落地,杨菀之只觉得一股寒意冲向四肢,她冲上去一把抱住钿奴,急道:“钿、殿下,平儿中毒了!平儿你不要吓阿姊——殿下!”她扭头,却看见那素有玉面菩萨之称的太子殿下正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杨菀之的脑子嗡地一下白了,她跪在辛温泰面前哭求道:“殿下,您不是说平儿是您的嫡亲妹妹么?您救救她!您救救她!” 杨菀之话音未落,就听“咚”地一声,钿奴七窍流血、浑身僵硬地倒在地上,已是无力回天。 杨菀之傻了。 辛温泰饶有兴致地捏住她的下巴,拇指从她脸颊的泪痕揩过,温柔的声线却让杨菀之听出了刺骨的寒意:“原来,这双眼睛哭起来也很好看。” “你知道吗,本宫年幼时曾有一个贴身宫女,后来她为了护着本宫,被皇祖母赐死了。”辛温泰双手捧起杨菀之的脸颊,像抚摸珍宝一样,轻轻抚过她的眉眼,“你的眼睛,很像她。” 巨大的恐惧让杨菀之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她能感觉到,只要这个太子爷愿意,她随时都可以变成地上的一具尸体。她的牙齿不住颤抖着,磕磕绊绊地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是喝了什么,或者单纯因为恐惧,杨菀之的手脚都是绵软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呵呵。”辛温泰将杨菀之轻轻提起,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腿上,一双大手缓缓解开女孩的腰带,“皇祖母乱权,本宫的母妃因她而死,本宫的贴身宫女也因她而死。本宫的姑姑想做皇帝,本宫的妹妹也想做皇帝,她们一心弄权,将身边人都视若草芥。本宫的未婚妻,亦是个不安于室的。杨姑娘,你知道本宫生平最恨什么吗?” 杨菀之想要挣扎,可男人强有力的手死死按住她的腰身,令她动弹不得。 “本宫生平最恨——牝鸡司晨!”辛温泰的眼中划过一丝嗜血之色。 “可殿下手刃血亲,与殿下口中视他人为草芥之人又有何区别?”杨菀之带着哭腔道。 “本该在十二年前死掉的人,只是回到了她该回的地方罢了。”辛温泰幽幽道,“再说,杨二小姐是吃了未处理干净的河豚死的,与本宫有何干?来人!”他高喊道。 “殿下。”从院外进来几个影卫。 “杨二小姐吃河豚中毒身亡,你们处理一下,把那厨子拉去打死。”辛温泰不顾杨菀之挣扎,将她抱起,信步走进厢房,“杨大小姐受惊了,本宫要稍加安抚,你们处理完就退下,都不许来打搅。” “是!” 四周都是辛温泰的人,杨菀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由着辛温泰将她抱进厢房,丢在床上。 “殿下,求您……” “嘘。”辛温泰解下发带,按住杨菀之,将她的手腕捆住,“你是个聪明姑娘,乖一点,就能少受些罪。” “你若执意反抗,我便只能送你姊妹二人团聚;你乖乖地,我日后便养着你,好不好?”辛温泰扣住杨菀之的腰,欺身而上。 杨菀之紧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能死,也不想死! 她在辛温泰的身下,用颤抖的声音屈辱道:“臣妾……愿意服侍殿下……” 初秋的凉风吹着窗外的海棠树枝一下一下地打在窗棂上,映得面水轩内点点血色如反季盛开的鲜花。 第18章 忍辱 一番侮辱之后,辛温泰满意地抽身,一双手轻柔地抹过杨菀之眼角的泪痕,一张俊美如天神的面容带着媚意,却吐出修罗一样的话语:“小莞儿,你这样望着我,真让我下不去手呢。” 他的手顺着杨菀之的下颌滑向她的脖颈,少女纤细的脉搏就在他的手下砰砰地跳动着。杨菀之被男子这样挟持,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屈辱,她颤抖着开口:“殿下,臣妾如今已委身于您……您答应臣妾要养着臣妾的……” 少女滚烫的泪珠落在枕席上,一双兔儿般的眼眸却并未因受辱而黯淡无光,反而因为蒙着一层水汽,更显我见犹怜。 “哦?”辛温泰饶有兴味地摩挲着她脆弱的脉管,感受着掌握这个少女全部生命带来的隐秘快感,他贴近少女的耳畔,薄唇轻启,“要是我说我玩够了呢?我不喜欢用同一个东西两次。” “!!”侮辱的话语让少女睁大了眼睛。辛温泰贪婪地吮吸着她倍感耻辱的表情,不由喟叹。 原来那些恶女们当年侮辱他时,竟然有这么大的快感。 而杨菀之内心却并不像辛温泰所以为的那样羞愤欲死,更大的恐惧让她强迫自己的内心镇定下来:钿奴死了,但平儿还活着!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必须要出去,要告诉平儿辛温泰菩萨面具之下扭曲阴暗的心思,要把平儿藏起来,让他们永生永世都找不到她!她有需要保护的人! 杨菀之强忍着反胃,她意识到,自己求生的欲望越强,辛温泰或许就越兴奋,越想杀了她。她抿了抿唇,赌道:“殿下,臣妾本是清白之身,如今和殿下有了夫妻之实,无论殿下如何看臣妾,殿下都是臣妾的夫君了。臣妾并无大志,只知道有了夫君,便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执意要臣妾死,那臣妾只能从命。只是……臣妾其实也是爱美的,臣妾想死得体面一些。” 辛温泰望着少女突然变得灰暗乖顺的眸子,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松。 “你叫我什么?”他饶有兴致地问。 “……夫……夫君……”杨菀之带着哭腔道。她还未开口说旁的,却看见辛温泰的神色陡然柔和了一瞬,他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不错,很乖。” 这个变态居然被这样取悦到了?杨菀之心下诧异。 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响动,长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竺小姐来了。” 她?她怎么会在维扬县? 辛温泰神色一冷,然后解开了杨菀之手上的发带漫不经心地束起自己的头发,披上衣袍,对她说:“你把自己收拾干净,乖乖在这里等我。” 他不怕这小东西跑,这院子外都是他的人。 杨菀之乖顺地点头。 待到辛温泰一走,杨菀之脸上的乖顺顷刻间荡然无存,她顾不上收拾自己,颤抖着胡乱裹上衣袍。这偏院的暗道不在别处,正在这厢房的床底。杨菀之钻进床底,叩开了那块砖。暗道的入口很窄,只够一个成年男子勉强进入,杨菀之一钻进去,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传来。当初发现这条暗道时,杨菀之胆小,不敢去走,是王逢走了一个来回,说这暗道有约莫一公里,出口在县东一个小土地庙。县东原本不在县城内,那小土地庙原在城外,受周边佃户的供奉,香火还算旺盛,但二十多年前因为维扬县常住人口增加,朝廷准许扩大县城范围,就将这小土地庙及其周边一并划进了县东。小土地庙没了供奉,很快衰败下去。只不过这土地庙不知道有什么神灵保佑,每次营造司一打算拆,就会有各种天灾人祸出来阻止,慢慢地,就任由这座破庙存续了。 而此时的杨菀之也顾不得害怕,拼命地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头顶出现一块小小的木门。可那木门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杨菀之今天已经花了太多的力气,无论如何都顶不开那木门。 她有些绝望。 地下不如地面,这地道两头封堵,氧气稀薄,自己一直待在里面,势必会死。可原路返回?想起辛温泰那个变态,杨菀之倍感绝望。这会儿静下来,她想起男人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只觉得一阵恶心,被男人碰过的地方哪哪都让她难过。她咬住下唇让自己不许哭,她告诉自己,总有办法能出去。 她又一次用力地敲了敲木门,试图把它顶开。 就在这时。 木门突然被打开,尽管已是黄昏,但外面的光亮还是让杨菀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呀!菀菀,是你吗?” 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拉住杨菀之的胳膊,将她提了上来,杨菀之落地以后,下意识地躲开汉子的触碰,将身上凌乱的衣服裹了裹。但那肌肤上暧昧的痕迹还是落在了汉子眼里。 看见汉子,杨菀之紧绷的心一松,眼泪落了下来:“柳叔——” “丫头!”柳屠户看见杨菀之身子上那些痕迹,哪里还不懂,怒火一下子就起来了,“你被谁欺负了?怎么会在这破庙里?” 他今日接到一个急单,要往城外一个庄子上送两头猪,便拉着牛车往东门出去。路上突然想解个手,就把牛车拴在土地庙前找了个大树,解手时就听这庙里有咚咚咚的声音,他本来有点害怕,想解完手赶紧走,但好奇心让他寻觅起声音的来源,结果竟然在香炉下发现了一个暗门。 然后就鬼使神差地救下了杨菀之。 只是这丫头这幅模样,叫柳屠户看得一阵怒意。先前两家因为亲事闹得有些不快,可到底杨菀之是柳屠户看着长大的孩子。平心而论,他其实没有不喜杨菀之,只是闻县丞当时已经让冰人上门了,他作为一个父亲,自然希望儿子能有更好的岳家。若没有闻家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杨菀之或许已经他的儿媳妇了。但不管怎么说,杨菀之自小就聪颖,对他们这些街坊也客气,她爹刚死的时候,他们都照拂过她。如今她被人欺辱了,就是不行! 柳屠户解下自己的外衫将杨菀之严严实实裹住,从腰间抽出杀猪刀来,杀气腾腾道:“丫头,你且告诉柳叔那个混账是谁,柳叔定要剐了那畜生!” 柳梓唐这个爹,鲁莽易怒,冲动、短视、一根筋,也不知道怎么生出柳梓唐这等惊才绝艳的儿子的。若不是有白婶一直拉着他,柳屠户这些年不知道要干出些什么来。 见他这样,杨菀之也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只连连摇头:“柳叔,你把这门和香炉堵回去,这下面有个暗道,我是从暗道的那头逃出来的。” “欺负你的人在暗道的那头是不是?”柳屠户闻言就要往暗道里冲。 杨菀之连忙拉住柳屠户:“柳叔!柳梓唐如今在大兴就要科考了,我不要你为我出头,你得为他的前途着想!” 一提起儿子,柳屠户的动作顿住了。 “柳叔,我不能告诉你那人是谁,这是为你们家好。”杨菀之说着,语气又止不住地哽咽,“柳叔你就当今日没见过我,日后若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我们两家因为婚事已经彻底鱼死网破、再无瓜葛!平儿他们早就在城外等我了,我会想办法出城和她们汇合。” “等等。”柳屠户再迟钝,也咂摸出不对来,“日后有人问我?那人欺负你,官府不管他,他还要追着你不放吗?” “柳叔。”杨菀之无奈,“我不想说。” 柳屠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儿子总说他做事冲动,要多听人劝,菀菀自幼聪明有主见,听她的或许没错?柳屠户一面把香炉重新压在暗门上,一面又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岂有此理!菀菀,那人欺负你,你可不能因为一些有的没得就把这口气咽下去!我们去报官,叔给你撑腰,以后要是谁敢说你闲话叔就去揍它!” “不能报官!柳叔你千万不能报官!”杨菀之急了。 “你别怕!柳叔说了会给你撑腰!”柳屠户说着就拉着杨菀之要带她回县城,“你别担心,柳叔我虽然有时候糊涂,这种时候还是知道黑白的!悄悄告诉你,你白婶子——唉算了,这事确实不能说。不过你得知道,我柳家不是那种人家,你要是担心未来找不到夫家,就还嫁到我柳家来……” 杨菀之这会儿被柳屠户搅得脑子七荤八素的,气也不是急也不是,这柳屠户真是讲话一点都不过脑子,非要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才行。她这会儿是被柳屠户气得眼泪直掉:“柳叔你别胡乱说话了,那人是太子,你怎么告!你是要我死,要平儿死,要柳梓唐也跟着一起死吗!” “什么?”这一下,柳屠户也被惊到了,“可,可太子殿下他,他不是前一阵还替你们审冤案……” “柳叔,不提了。”杨菀之心下苦涩,“柳叔你要是真想帮我,就想办法送我出城吧……” 柳屠户一边艰难消化着事实,一边道:“刚好,我要出城去送猪,你上车,车上有两个桶,外面那个装的是猪下水,里面那个是空的,你躲在那个空桶里。那些差役爱干净,不会乐意查的。” “多谢柳叔。” 或许是因为这事并不光彩,又或许是辛温泰被竺师师给绊住一时还没发现她逃了,出城比他们预想的顺利。直到柳屠户将杨菀之平安交到钱家商队手中,想象中的追兵都没有到。 但杨菀之不敢赌,只叫钱家照计划行进,她带着辛温平先行一步,在汴州府钱家的布庄等侯他们,取了家当再去洛阳。 钱盎的夫人许氏见杨菀之这样心疼不已,上周边村子寻郎中抓了一副避子汤的药,嘱咐她及时吃了。钱盎也面色不舆,想同杨家姊妹一道走,被杨菀之劝住了。最后还是带上了钱盎的侄子钱放与她们随行。 三人轻装上路,没有用马车,骑快马赶了一夜的路,等到天亮时已经到了徐州府。钱家的生意做得并不小,在徐州也有布庄,有了钱放在,姊妹二人很顺利地住进了布庄的后院。辛温平为杨菀之熬了避子汤,看着阿姊喝下,伸手紧紧抱住了阿姊。 昨天阿姊被柳屠户带出城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妙,但阿姊什么都不说,就忙着赶柳屠户走。柳屠户和钱盎夫妇单独说了些什么,许氏让阿姊换了衣服,又急匆匆赶在周边村子郎中关门前抓了副避子汤回来。 辛温平何其聪明,自然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一夜赶路,阿姊一夜无话。她想阿姊或许会怨她吧,若没有她,阿姊也不会遭遇这些。她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居然是个胆小鬼,独自躲在城外,躲在阿姊、竺师师甚至钿奴的背后,让阿姊一个人面对狂风暴雨。她突然想起阿姊那天对她说的话。 “靠人不如靠己。” 她这些日子得了竺师师的帮助,就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有能力了,可是实际上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她的威风是竺师师给的,她自以为的爪牙种种,都不过是竺师师的力量罢了。 杨菀之太疲倦了,喝完汤药也不想说什么,任由妹妹抱着自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很快睡去。中午醒来以后也恹恹地。 钱放今年十七,常年在外面奔波做生意,有些拳脚功夫,惯会察言观色。叔叔说叫他看顾好这对姊妹,他只是白日在庄子上听闻这个杨二小姐考上了河曲书院,他家世代从商,商人在辛周算是贱籍,不能科考,因此对这位年纪轻轻就大有前途的二小姐格外佩服。只是后来杨大小姐来了,却是一脸厉色,似乎遇着什么大事了。但叔叔婶婶那边什么都没说,自己便也不问。 只是见那姊妹二人如此沉默,二姑娘一直板个脸也不笑了,钱放还是觉得应该缓和一下她们之间的氛围。因此,中午给二位姑娘送饭时,钱放还特意搭上了早上去街上买的糖人儿。 那糖人儿也好笑,是捏糖人的老头儿照着钱放的描述捏的,只可惜钱放的表达能力有限,最后捏出来一个黑色的和一个黄色的小人儿手拉着手,一点都看不出是杨家姊妹。 辛温平端着这份精心准备的午饭,有点笑不出来。 第19章 分析局势 辛温平强打精神,对杨菀之说:“阿姊,你看这钱放还怪有意思嘞,这黑衣服不就是我么,黄衣服不就是阿姊么!” 她说着,将两个小人儿拉着的手掰开,把黑衣服的递给杨菀之:“阿姊,给。” 她们不过是普通人家,有糖就吃,不然浪费了。 杨菀之醒来以后洗了好几遍的澡,但总觉得不舒服,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辛温平见阿姊那样,心里更难受了。杨菀之恹恹地吃完午饭,同辛温平说了昨日在驿馆之事,说到最后辛温泰走,是因为竺师师。 杨菀之问道:“平儿,竺小姐和太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听闻,她是辛温泰的未婚妻。”辛温平在心里将辛温泰恨到了骨髓里。她这个嫡亲哥哥面慈心恶,厌女到了极致,内里就是个扭曲的变态! 他如今侮辱阿姊,日后她定要他百倍奉还! “平儿,”杨菀之神色一肃,“你被竺师师当成棋子了。” “阿姊,我们是互惠互利呀?”辛温平道。 “互惠互利?”杨菀之轻轻摇了摇头,“平儿,你从竺师师那里得了好处,可你能给她什么呢?” “她要我日后去争皇太女的位置,然后给她便利。”辛温平道。 “皇太女?平儿,如果你是竺师师,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吗?”杨菀之神色严肃,“她投入多少?收益多少?最重要的是:风险多少?” “……她要投入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风险自然是极大的,如果我没能争到那个位置,就是血本无归。至于如果争到了,收益……我不知道。” “你连她真正要收的利息都不清楚,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互惠互利?”杨菀之苦笑摇头,有气无力道,“再说,她凭什么相信你?她既然能与太子定亲,那为什么不站队太子却要站你?她背后的家族凭什么站你?如果太子并非她们心中的储君,陛下如今正当壮年,三年孝期之后还会广选秀女,她背后的家族为什么不送一个女子进宫求一个龙嗣,而要铤而走险扶持你这个在民间长大的、与她们家族毫无关系的皇女?” “可如果按阿姊这么说,她没好处,为什么要帮我?”辛温平急道。 “有。”杨菀之冷冷道,“平儿,钿奴是她的人。” “什么?!” “你觉得凭你那点所谓的恩情,能驱使钿奴为你去死吗?”杨菀之无奈道,她这个妹妹看似聪颖,可到底缺乏阅历,“你自以为拿捏着钿奴的弟弟,就能让她为你出生入死,你以为这叫恩威并施,但实际上这叫挟恩图报!可钿奴为什么如此乖顺,你不觉得有古怪吗?” “……” “况且,她在家中一直寡言,性子看来也怯懦,但在太子面前的表现却好像有所依仗——这个依仗绝对不是你我。”杨菀之这会儿头脑冷静异常,“何况你觉得读书识字、谈吐气度,真的是这么短短几天能学出来的?她赶鸭子上架却没露出马脚,这就是最大的纰漏!只是因为太子不熟悉你,所以才信以为真!你仔细想想,你为何会有找钿奴替你的想法?” “这……”辛温平的神色也严肃起来,“是因为我看见了两个竺师师。她自己就有一个替身,说是为了迷惑对手,我就也起了这个想法,然后过了两天恰好遇见钿奴……”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杨菀之摇头,心中暗叹,这个竺师师的心计确实是她姊妹二人加起来都比不过的,若是一直按照竺师师的谋划走下去,只怕最后她们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辛温平也陷入了沉思,然后感到一阵后怕:“所以,她其实打的主意是,让钿奴取代我?” “有可能。”杨菀之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钿奴死了,她的算计不就落空了?”辛温平觉得不对。 “你忘了,她不单算计了你,还算计了我。”杨菀之惨笑道,“如果辛温泰直接杀了我,你该如何?” 辛温平:“我——我日后肯定会让他付出代价!阿姊!不管怎么样,你的仇,我一定会替你报!” 杨菀之:“不,我谈的不是你的以后,而是此时此刻。如果我昨日死了,此时此刻的你,会如何。” 辛温平沉思了片刻:“我会找竺师师。因为没有了阿姊,以我现在的力量,别说回大兴,我身无长物,靠着阿姊留下来的家当也很难经营自己,所以只能依赖竺师师,而且是……全盘的依赖。” 杨菀之点了点头,示意辛温平继续说下去。 “所以如果她真的想护着阿姊,早在钿奴被毒杀、厨子被处死时就可以出手,而不是等到辛温泰……”辛温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如果你和钿奴都死了,竺师师还能以此作为辛温泰的把柄,拿捏辛温泰。因为一直以来辛温泰在明,她在暗,她一直在抛诱饵,引诱辛温泰上钩!而辛温泰因此被拿住了死穴,我又因此依附于她,日后必然处处受她掣肘。她只要在恰当的时间把辛温泰毒杀‘二皇女’一事抛给陛下,再将实际上还活着的我推出来,辛温泰将会大失圣心。而我又在她的谋划之下积极争夺皇太女之位,原本身份就难服众,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她一面捏住辛温泰的七寸,一面对我实行捧杀之策!”辛温平咬了咬牙,“阿姊,我错了!” 杨菀之点了点头。她其实不像辛温平想得那么多,她只想到竺师师想要控制平儿这一层,至于后面拿捏谁捧杀谁,她确实没有想到。不过平儿比她精明,平儿能想通,那就是好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我没死,但是我并没有那么幸运能从暗道里逃出来?”杨菀之继续抛砖引玉,其实这种后果,她也没想明白竺师师要怎么收拾。 “如果我是竺师师,”辛温平沉吟,“首先我会把这件事暗暗宣扬出去,赌一把,赌你会不会为了贞洁和名声自裁。” 毕竟辛周朝女子地位虽然提升,一些根深蒂固的思想依旧很难拔除,还是有许多女子会为此所累。哪怕错的并不是她们,依旧会被人嘲笑,被口诛笔伐,好像女子活着就只是为了自己确定的或不确定的丈夫保留贞洁一般。 辛温平:“如果你死了,计划如前。” 杨菀之认可,这些是她想不到的。只是事已至此,她去纠结那已经失去的又有何意义?无论是竺师师还是辛温泰,都太过看轻她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她有更大的抱负,有未尽的事业,有需要保护的家人,忍辱负重而已,又有何难?她若是死了,才是叫那些人白白看了笑话,才是真的轻贱自己。 而他们,也休想借此摧毁她、控制她! “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死,她会以一个高位的姿态出现,展现出她作为未来太子妃,也是太子正妻的风范来。”辛温平越说脸色越难看,“辛温泰如此肆无忌惮,说明他并不是初犯,或许背地里还强迫了不少女子。竺师师想对付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应该早就想好了,把你抬进东宫,顾虑到我的话或许会给个良娣的身份。但是正妃未进门,太子也还在孝期,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所以她会以此为借口把你接走,先养在自己身边。这样以后哪怕你入了东宫,也是她的人,辛温泰不会再宠幸你。若阿姊只是她所以为的那种人,你要想在东宫活下去,自然只能依附于她。如果你依附于她,自然而然地,她也拿捏住了我。” 辛温平说罢,喃喃道:“可是阿姊,这样一来,不也是你说的挟恩图报吗?” 杨菀之叹了一口气:“平儿,我说你挟恩图报钿奴是不能完全控制住她的,原因恰恰就在你和竺师师的差距。她有地位、权力、金钱、人脉,这些都是资源,也是她能控制你的手段,你有什么?” “我……”辛温平哑然。 “平儿,你现在斗不过竺师师,也斗不过太子。”杨菀之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你生了和你能力不匹配的野心,德不配位,必有祸患。你心里觉得阿姊早早辍学,帮不上你,所以自顾自地埋头谋划,结果为他人做嫁衣。但是你可曾想过,阿姊离开县学的时候,和你现在是一样的年纪。你真的比阿姊多读了书吗?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阿姊。”辛温平低下了头,“我错在不相信自己最亲近的人,反而被眼前虚假的利益蒙蔽,最后害了阿姊。” “不止这个。” “我操之过急,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我还太过傲慢,自视甚高、眼高手低,错误地高估了自己的价值。” “还有。” “还有?” “你对我表现得太在乎了。”杨菀之轻声说道。 辛温平反问:“可是阿姊,你是我的亲人,我不在乎你,我在乎谁?” “平儿,你最大的优势恰恰是,我不是你的血亲。”杨菀之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自己此时的冷漠,当她把自己抽离出事件,从第三方的视角冷眼旁观时,很多事情都想通了。 杨菀之:“平儿,你可记得阿爹走后,在赵大人之前接任的那个王工曹王乐明吗?” “有点印象。”辛温平点了点头。 这个王乐明当年被爆出来一桩贪污案,利用他的随侍要挟他随侍的父亲、也是当时维扬县户曹手下的一个小差役,为他“行方便”。那随侍是家中独子,因为家贫救母,卖身为奴,当时那位父亲正在边疆服兵役,等到回家却知晓这等噩耗,自觉愧对妻儿。因此,王乐明拿捏住了这一点,让这个差役为他做各种手脚,甚至调换了营造的木材,倒卖出去,用廉价的陈木以次充好。好在被人及时发现,才确保了营造无虞。当时正是长生年间,辛周律还很严酷之时,东窗事发后,王乐明和那随侍的父亲都被处以绞刑。 “你说为什么户曹手下那么多差役,偏偏王乐明找到了那人?”杨菀之问道。 “因为他有他的软肋。”辛温平思索了片刻,争辩道,“可是阿姊,这不是那个父亲的错啊?” “他清白吗?”杨菀之反问道,“如果他被捏住了软肋,依旧紧守自己的职责,不低头、不做帮凶,那他确实是一个清白的受害者。” “可那是他的孩子……” “是的,他是人,有情感。”杨菀之点头,“可当他成为帮凶的一刻,他就是帮凶。王乐明拿捏他的儿子,是王乐明的错。但他帮着王乐明贪墨,就是他的罪责。你不能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但是很多人都做不到,一旦他们被人捏住了软肋,就会不自觉地沦为行凶者的武器。包括钿奴,不也是一样的吗?” “阿姊说得是。”辛温平承认,“平儿知道阿姊是担心日后还有人会拿捏阿姊来当作平儿的软肋,可是阿姊,平儿不在乎你,平儿怎么保护你?” “傻姑娘。”杨菀之苦涩道,“阿姊这次被他们拿捏了吗?” “……没有。可阿姊你受了伤害。”辛温平说着,眼里泛起了泪光。 “那也只是因为敌人太强大,我们太弱小。”杨菀之把妹妹揽进怀里,小丫头这些日子似乎长了点个头,再长些日子,恐怕就要超过她了。 杨菀之轻轻拍着辛温平的后背:“所以我们都要成长起来。还有,你须得明白一件事,若你想要争那个位置,就要有担得起那个位置的手腕、眼界、魄力、执行力,最重要的是,要有德行操守。既然已经入局,阿姊也不说什么了,你我之间对彼此最大的保护就是学会自保,并且永远不要再让任何人看出我们在乎对方!” 如今她与平儿算是彻底站在了辛温泰的对立面,她们若想安稳,只能祈祷辛温泰不要登上那个位置。而杨菀之坚信,求人不如求己!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辛温平的身世,对于如今还弱小的她们是个巨大的隐患。 “阿姊,我们还要去河曲书院吗?这么做不会暴露在辛温泰面前吗?”辛温平突然想到。 杨菀之也思索起来:“那怎么办?我们去益州?” 可是河曲书院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加上去了益州,杨菀之也等于失去了进洛阳营造司的机会,还要另谋生计。 就在这时,门再一次被敲响。 “杨大小姐,杨二小姐,有个姓许的先生找。”是钱放的声音。 “许先生?”辛温平和杨菀之对视一眼,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事情里,还有一个被她们遗忘的人。 ——许知远! 第20章 渔翁得利 许知远坐在茶室里,静静打量着杨菀之。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个杨大小姐见面,他见她虽面容憔悴,但眼神依旧清澈坚毅,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这姑娘有自己的信念,不为外界的磨难动摇,不错。 “二位大可以放心,许某既不是太子的党羽,也非竺小姐的簇拥。”许知远淡淡喝了一口茶,语气恭敬,坦然地自报家门,“我乃太傅窦章门生,是朝中窦派之人,与太子、竺小姐都不是一个阵营。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是来和二皇女谈合作的。” 姊妹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 “我知道,因为这太子殿下和竺师师,二位此时并不信任我。但我和竺师师不同。”许知远说,“如今朝廷分为竺、李、窦三派,其中竺派代表旧贵族,李派则代表寒门新贵,而我们窦派目前是最显劣势的一派,只因为我们代表的除了部分寒门,还有女官。” 许知远为姊妹二人简略地介绍了如今朝廷中的境况以及三派背后的势力。 “正如二位所见,李派厌恶女官,势要将女子赶出官场;竺派则妄图以旧贵族身份在朝中弄权,大肆打压寒门,我窦派在朝中腹背受敌。而如今殿下仅有两子,三皇子年幼,一切尚未可知;太子已经和李承牡站队。而无论是哪方得权,窦派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这也是我想要扶持二皇女的原因!”许知远道,“二皇女在寒门长大,又是女子,这简直是我窦派最佳的人选!” “我在江南这些年,一直暗中为窦派网罗寒门高才。但我身份特殊,我父亲乃是竺派之人,因此许多事我在明面上须得与竺派站队。二皇女心中若有什么疑虑,尽可以问我,许某定知无不言。” “你说要扶持我,那代价是什么?”辛温平冷冷问道。 “也称不上代价,和竺小姐不同,许某和二皇女谈的,是真正双赢的合作。”许知远点点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窦派所求,不过是保住自己在朝堂上的一亩三分地。太傅窦章年事已高,如今已六十有七,再过三年就要致仕,而我窦派在朝中所任最高位不过夏官小司马月槐岚,月将军常年驻扎西北,不能在京中;另一位玉壶先生出身低微,先帝在时颇得恩宠,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也不敢揣测圣心。窦派在朝中没有有力的靠山!因此我此次来是希望二位不要有顾虑地去洛阳,太子和竺师师那边我已经替二位摆平了,这便是我拿出的诚意。河曲书院乃是我窦派汇集贤才之所,二皇女在书院内自会受到照拂,明年开春圣人会携百官来东都赏春,届时,书院将举办诗会,窦派能以此为二皇女提供面圣的机会,还望二皇女回宫后为窦派提供庇护。” “那我若不能让陛下认可我,又该如何?”辛温平挑了挑眉。 “二皇女说笑了,二皇女的文章许某读过,许某认为,你有这个本事。”许知远笑道。 “先生,此事还容我姊妹二人考虑一下。”辛温平看了杨菀之一眼,对许知远道。 “哦?”许知远疑惑,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诚意了,“二位可是还有顾虑?” 杨菀之点点头:“许先生,平儿如今还只是一介庶民,说这些都太早了。先生替我姊妹二人摆平旧怨,菀之感激不尽。只是陛下如今正值壮年,日后想必还会有皇嗣,许先生和您后面的人,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唉,”许知远无奈叹气,“我先前已经提过,陛下正值壮年不假,只是窦派的时间不多了!如今的小皇子,母家与竺家沾亲,太子又站了李派,等到陛下孝期结束,窦太傅已经致仕。我们如今真正在朝中站高位的也只有玉壶先生一人,而竺冢宰与玉壶先生有旧怨,只要他在一日,玉壶先生就升官无门,届时窦派能依仗的也只有远在西南的月司马了!况且如今李派之言论甚嚣尘上,也有部分寒门投入李派门下,若李派当权,力主将女子赶回后宅,杨大小姐恐怕也无法再事营造了。从利害来看,我们窦派与二皇女、杨小姐利害一致。” 许知远这话倒是说到杨菀之的点上了。 看见杨菀之明显有一瞬动摇的神色,许知远心中暗叹,难啊,做这个说客太难了! 辛温平看了阿姊一眼,同许知远道:“许先生,容我姊妹商量一日,明日午时,还在此处见面。” 许知远认可,兹事体大,有考虑也是应当的。可以看出来,比起两个月前贸然接下竺师师橄榄枝的那个辛温平,如今的她,成长了。 只是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二皇女,我们窦派虽然弱小,但因为我们弱小,所以更懂得聚沙成塔之事理。若您愿意与窦派合作,窦派定不会叫您孤立无援。” 入股不亏啊二皇女! 从茶楼回去的路上,辛温平还想,这许知远也怪可疑的,怎么这么快就闻着味儿追到徐州了?不过若是让许知远听见辛温平心中所想,定要大喊冤枉,他也是昨儿戌时才从一无所获的竺师师那儿知晓此事,花了半宿替她二人平了太子和竺师师那儿的心思。因为听竺师师说差人去追钱家的商队,结果发现商队还在庄子上,但是辛温平和杨菀之已经走了,他掐算着她们骑快马疾行一夜差不多该到徐州,又追了一路,正在徐州府城的街上茫然四顾呢,一抬头:嗬!钱家布庄!稍微一打听,果然在这里。若不是当时人太多了,许知远都想在大街上仰天大笑三声:“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而这边,杨家姊妹二人商议之后,也有了成算。 次日,茶楼。 辛温平坐在许知远面前,缓缓开口:“许先生的这份情,我承下了,不过我自有成算。书院里还只当我是普通的寒门学子即可,至于面圣,且慢一些。” “可否将缘由告知许某一二?”许知远问。 “也没什么,只是想试着更多地依靠自己的能力往前走罢了。”辛温平淡然道,“既然窦太傅离致仕还有三年,那我便和许先生立下三年之约。下一场秋闱刚好是三年以后,我会在那时通过殿试,面见父皇。” “好!”许知远大喜,辛温平这番回答,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三年,就当是我们相互的考察期,我想,如果你们都不能够支撑过这一段时日,助力也无从谈起;换言之,我于窦派,也是一样。”辛温平淡然道。 许知远点了点头。 杨菀之看着许知远,脑中突然想到什么:“我觉得许先生不是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的人,柳梓唐应该也是你们培养的对象吧?” “没错!”许知远爽快地承认了,他本来以为柳梓唐是他在广陵郡最大的收获,没想到还有二皇女这个意外之喜。但就像杨大小姐说的那样,窦派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靠山,一则自己扶起来的靠谱,二则越多越好! 所以许知远在广陵郡这些年如此热衷于推举寒门,其实都是为了暗中壮大窦派的势力。只是广陵郡到底不是大兴,读书的寒门还是男子多,许多女子上完县学,有能力的就在本地的一些书院、衙门谋个清闲差事,这样可以说媒说到更好的人家,而更多的还是回到后宅相夫教子。 但杨菀之还有疑虑:“许先生,菀之还有一惑未解。” “但说无妨。” “人性利己,许先生作为男子,支持窦派,为女官之未来忧心,于许先生来说,有何好处?”杨菀之直言,“许先生口中之李派,唯恐男子的地位为女子所动摇,因而视女官为异己,这我尚能理解,可许先生又是为何?” 许知远轻笑:“你说得对,这事对我来说,没有利好。” 但他话锋一转:“可我有真才学,又何惧朝中有我异己?若我才识过人,一个女官能动摇我的地位吗?换言之,若我并无才学,而是尸位素餐之人,那我为何单惧怕女官,而不惧怕那些比我有才干的男子?这不是荒唐吗?” “当然,这只是许某个人之见。许某不过凡夫俗子,还是有私心,为窦派广纳贤才,不过是回报玉壶先生对某知遇之恩。”许知远作抄手礼以示敬重,“但窦太傅确实是不可多得之圣人,他尚耕读,推崇有教无类、同官同学,他有大义,绝非那种利己之人!他竺、李二派结党只为营私,而太傅庇护寒门、女官,是为天下人。许某知晓杨大小姐亦有为民之志,朝廷若有这样的官员,又何必在乎男女?” 杨菀之听到此话,内心大定。辛温平也对许知远默默加了印象分。 其实,杨菀之所提出的问题,也正是许知远把柳梓唐推给玉壶先生的缘由。若按部就班地走,他大可以将柳梓唐放进河曲书院,甚至直接引荐给窦太傅,但他太清楚这些少年郎并没有那么强的分辨力,很容易就被李承牡那股子傲慢的“男子气概”所吸引。有了玉壶先生这个“女师父”,柳梓唐会被李派从可拉拢的对象剔除,而柳梓唐本人又是个重情的,认了玉壶这个师父,只要玉壶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他就断不可能再站到师父的对立面。 毕竟,柳梓唐真的有状元之才。 不过—— “二皇女说在书院里还当是寒门弟子,自是可以。但私底下,许某会安排人单独指导你。”许知远神色一凛,“你已入局,单靠那些经史子集,只能让你成为一个酸腐书虫。若你是臣子,这也无妨;但你是皇女,就必须要懂经营谋略!” 许知远所言,杨菀之也格外认可。 “且看此次竺师师布局,你有何感想?”许知远问道。 幸而这些阿姊已经与她分析过了,辛温平便将昨日所言俱告之,说完道:“她步步为营,我在局中,只能被她牵制。” “瓜山驿一事,你用钿奴兵分两路去救你阿姊,但却只有一策,而无后手。能得偿所愿,许某只能归结为龙子气运。但天下有大气运者不知凡几,若每次谋划都依赖于气运,必有栽跟头的那天。”许知远说罢,目光落在杨菀之身上,辛温平他要提点,这位二皇女的阿姊,他也要提点,“包括杨小姐这次,能从太子手下活着跑出来,也是命大!” 杨菀之和辛温平皆沉默不语。 “竺师师出手前,便已想到了上、中、下三策,你们所推断出以钿奴鸠占鹊巢,是为上策;杨大小姐身死,二皇女依附她,是为中策;挟杨大小姐以令二皇女,这是下策。”许知远说,“而如今,捏住了太子的把柄,却得罪了二皇女,派人来向二皇女说和求饶,乃是下下策。” 没错,许知远在竺师师那里是打着替竺师师说和的名头来的。竺师师自知原本是想亲自来的,但太子那边既然抓住了她的行踪,又怎么会让她肆无忌惮地离开,而派属下前来又很没有诚意,许知远他爹素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名声,作为他的儿子,许知远也不差,因此她才托许知远来。 只是竺师师想不到,许知远是窦派的人。 她和太子鹬蚌相争,倒是让许知远渔翁得利了。 “但你也不必气馁,吃一堑长一智,竺师师的行动,你现在已经能窥破,便是极好的。”许知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距离河曲书院入学还有三十天,你这些日子把这本《鬼谷子》读完,入学以后去问心堂找康夫子,他会替我检查你的成效。”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还要回维扬县替你们收拾残局,徐州府沛德书院的白若楠、汴州府府学的鞠且二位先生都是我的故友,若有难事,上门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出手相助。”说完,许知远起身,对姊妹二人拱手作揖,“许某告辞。” 第21章 目睹灾情 许知远走后,姊妹二人在徐州府又歇了两日,然后随钱放前往汴州。 因为得了许知远的承诺,也确实没有追兵,一路上她们的路引也畅通无阻,三人便放慢了些脚步。行了两日,最终停在了睢阳郡外。 进不去了。 还未行至睢阳城,就看见官道正中堵着一辆马车,马车周围围着许多瘦骨嶙峋的人,一双双皮包骨的手向那马车上伸去,像是在讨要些什么。有个女子怒斥的声音混在一堆呜呜呀呀的呻吟中:“都退下!退下!我们小姐好心助人,你们怎么还得寸进尺?没有了,都没有了!滚!” “阿姊,这是?”辛温平骇然,她们从徐州府城出来,路上就看见不少饿殍。在路上找了个过路人打听后才知,睢阳郡今年大旱,原本冬麦就没有收上来多少,结果上个月又来了一场蝗灾,将睢阳郡及其下属乡县的稻田洗劫一空。这下好了,睢阳郡的农人辛苦一年颗粒无收,饥荒和死亡一起在睢阳疯狂蔓延。偏偏这睢阳的郡守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瞒报灾情,导致朝廷的赈灾粮食久久不发,就连周边的郡,也只是听见一点点风声。 只是看睢阳郡这个样子,是要压不住了。 杨氏姊妹自幼长在鱼米之乡,广陵郡富足,近二十年都未有过大旱,自然也无蝗灾、饥荒。杨菀之看到前方的情景,也是惊骇的:“我不知。” “那马车上的小姐,应当是好心分粮给灾民,结果就被围住了。”钱放在外随家人经商,也走过两三趟商道了,多少见识过一些事情,“她想以一己之力救人,可谁知这需要救的人太多了,她这么做不过杯水车薪,最后自己还受困在这里。” “这些灾民也真是,别人好心分粮,居然还得寸进尺。”辛温平摇了摇头,问钱放,“钱大哥,我们怎么办,要帮她吗?” 倒是杨菀之心有戚戚:“不能这么说,平儿。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这些人连基本的生存都满足不了,还谈什么道德礼仪?人终究是动物,只有先满足了基本的物欲,才会去考虑人性上的东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放拉住缰绳,准备调转马头,“我们往北,去曹州郡。” 原本睢阳在徐州与汴州的交界,这条路是从徐州府到汴州府最近的,可谁知道这睢阳郡瞒报了灾情,否则早在徐州时三人就北上曹州、绕开这地界了。 杨菀之挣扎了片刻,手攥紧了缰绳。她看到灾民这样,心下担忧,又觉得那姑娘着实可怜,可自己又确实无能为力。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在内心劝诫自己:人各有命,超出自己能力的善意都是会吞噬自己的。 她正要调转马头,却突然听见辛温平大声地问她:“阿姊,你怎么不信我?我今天出门前在驿站亲耳听见那个官差说他们今日要来放粮!朝廷的人不会放着这些灾民不管的!” 辛温平讲话的声音非常大,听到“放粮”二字,那些原本堵在马车边的灾民都齐刷刷地转头看向辛温平。 被这么多双饿得发绿的眼睛盯着,辛温平也有些发怵,杨菀之连忙板起脸训斥道:“你是不是听岔了?要知道这睢阳城现在可不好进!” “千真万确!他们说今日未时前后就会在城门外放粮,阿姊,刚好我们的粮食也吃光了,这周边的粮食不好买,我们速速去城门候着,先到先得!”辛温平大声说道。 “什么?”灾民们一听,急了。这讲话的小女娃子看起来红光满面,衣着整洁,还骑着马,怎么看也不像是缺粮的,这样的人还要和他们抢粮食?可人家骑着马,先到先得,他们这没力气的两条腿怎么也 跑不过四条腿啊! “小妹,我们还是北上去曹州吧。”钱放也看出这二位小姐的围魏救赵之计了,也开口道,“你看我们虽然断粮,好歹有马,还能撑两天,快马加鞭,到了曹州就好了。” 已经有灾民趁着这“兄妹三人”争执之时往睢阳城而去了,这一行人去曹州最好,他们不关心,他们脑子里只有那一句:“官府放粮,先到先得!” 随着第一波灾民的离去,很快,剩下的灾民都一哄而散。反正这马车上的说是没粮了,这三个骑马的还想着抢他们的粮哩!本来大家就都是打算去郡城讨口吃食,如今得了小道消息,哪还在乎那么多。 三人见这出戏散场了,都松了一口气。 “走吧。”辛温平调转马头。 “二小姐,太厉害了!”钱放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不过二小姐,他们到了城门,发现没有放粮,又该怎么办?” 辛温平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是眼下的问题解决了,不是吗?” “给灾民放粮是睢阳郡郡守要操心的事情。”杨菀之叹了一口气,“看来平儿最近的书读得很到位,已经能学以致用了。” 她尽量说点轻松的话,以减轻自己心中的沉重。毕竟,那些并不是她的责任。 就在这时,身后那辆马车突然追了上来:“三位请留步!” 杨菀之三人勒马回头。这会儿灾民都散了,才看清楚眼前这架马车。马车装饰并不华丽,但杨菀之却一眼看出那马车的轿厢是黄花梨做的,虽然没有点缀繁复的丝绸、金饰,但就连轿厢的窗都是雕了梅花碎冰纹。那马车是个穿着雅青色短打、头发高高束起、个子不高却看着挺壮实的丫鬟赶的,那丫鬟看着就神气十足,对三人道:“三位方才为我家小姐解围,我家小姐听说三位没有余粮了,马车里还有些精细糕点,也能垫垫肚子。从睢阳到曹州快马加鞭也要跑上半天,三位若不嫌弃的话,就拿去路上吃吧!” 听这丫鬟说了这么一番话,三人都有些神色莫名,辛温平笑道:“我们身上还有干粮,方才那些不过是说辞。” “是啊,”杨菀之点头,“倒是你主仆二人,方才散了些口粮出去,这后面的路可不好走。” 钱放也是个性格爽利的:“不知道你们要去哪里?这路上灾民多,若是顺路,就一起搭个伴儿,你们两个姑娘家家,怪危险的。” 丫鬟掀开车帘向里望了一眼,然后答复。 “我家小姐也是要去曹州,只不过我们这马车比不得你们骑马,路上的时间至少要多一倍。”那丫鬟道,“有人结伴儿,我们自然是开心的,就怕耽搁了三位的行程。” 钱放也看了二位杨小姐一眼,见她俩都点了点头,便道:“无妨,左右不过耽搁上一天。本来我们三人就是打算借道曹州往汴州府去,已经绕了远路,不差这点日子。” 钱放心里想,这次和二位杨小姐一道先行,也是有益处的,今晚到了驿站,他便寻邮差往徐州府去信,让叔叔他们届时直接北向曹州,绕开睢阳。 于是五人便结伴上路。 那丫鬟名叫赤绢,马车里坐着的,乃是这睢阳郡小有名望的吴家的三小姐吴诗雅。赤绢是个爽朗的,有了伴儿以后话也多了起来。她见杨菀之、辛温平和钱放三人衣着都朴素,只当三人是寻常商户,加上杨菀之和钱放都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所以觉得亲近,说了不少睢阳郡的事情。 原来这睢阳郡的郡守任秋风,也是个买官的。只是不同于周县令这个总躲在闻县丞背后的甩手掌柜,任秋风人菜瘾大,有一出是一出,今天要在郡里修三个学堂,明天又说要搞什么牡丹花会。原本睢阳若没遭遇干旱、蝗灾,也算是富足的地界儿,但也禁不住这个郡守三年来修了十座桥、三个学堂、一条街市、两个花园…… 别说,刚进睢阳郡地界时,杨菀之还奇道这睢阳郡的官道都比别处平整宽敞哩。 “不过这么看来,若是没这个蝗灾,这个任秋风做的事情也还……挺好?”钱放说道。 杨菀之却是摇了摇头,但她没说,而是转向辛温平:“平儿,你觉得呢?” “这任秋风不过好大喜功而已,他修这么多营造,看似利民,实则利己。太祖每年春日都会东巡,而当今天子亦有明年开春前来东都暂住的打算,他修花园、办花会,不就是想让上面看见?若有幸能让天子移步睢阳,看见这里的城市营造得如此之好,指不定等到后年任秋风期满,就被提到中央了。”辛温平冷嗤,这几日在路上她除了读那本《鬼谷》,还买了本辛周太祖编年史,对中央的官署也算有了更多了解,“我朝冬官多是巧匠,以制举入仕之人在冬官中十之有七,而任秋风走的这条路也是很多制举之人所走之路。只因营屋造舍最能见成效,能把成绩做给天子看罢了。” “可他修学堂,不也算造福百姓了吗?”钱放还是不解。 “钱大哥不曾在营造司待过,不知晓背后之事也正常。”杨菀之连连摇头,“我朝讲究轻徭薄赋,徭役是有人数限制的,每年每郡每十户抽一丁,服役一年;流犯、苦役,只有极少数会在中原、江南这些地界,大多去了东北、西北、西南、岭南。若要在三年内营造如此多的工事,单靠睢阳的徭役是不够的,那按律法就要征工役。” 维扬县城的百姓大多富足,钱家更是经商有道,辛周朝可以以庸代役,只要上交一定数量的布匹、粮食,就可以免受徭役,因此钱放对这些确实没有概念。 “征工役与服徭役不同,工役是要有月钱的,工役分为长役和短役,长役多半是那些没有田产的人,他们以此为生,依赖营造司或其他需求工役的部分获取钱财。而短役则多为农民,会在农闲时进城帮工,家中田地交由妻儿打理。但若营造时间紧、任务重,有些地方的官府会选择在农忙时通过多发月钱、减轻工役家中赋税等手段留住工役。” 钱放这下听懂了些:“官府少收了钱,又多花了钱,而且还耽搁了农时,一次两次还好,久而久之,官府就亏空了啊?” “可不是吗?”赤绢接话道,“一开始大家都还觉得任大人挺好的,把睢阳郡弄得漂漂亮亮,可现在灾荒一来,发现自家官府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百姓那边是一点都不剩,现在只能在城里开始刮世家商户的油水。可是你说,我们这种人家,养活自己是有富余,可怎么可能养得活一郡的人?当初建学堂、修桥、平官道,我们也出钱了,都是为了买个名声。现在倒好,和这郡太爷一起骑虎难下了!” “就算任秋风在任期间侥幸没有天灾人祸,让睢阳郡的百姓平稳地度过一段歌舞升平的日子,但等他一走,留给下一任郡守的,就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这些亏空的破口,官府还是要补上,那就只能在辛周律准许的范围内,上调税费,或者想办法变相地从百姓手里掏钱。”辛温平嗤笑道,“只是今年突如其来的蝗灾,提前打破了睢阳的幻象而已。” 赤绢无奈道:“唉,谁能想到会这样呢?如今官府因为没法放粮,任大人每天都要来我们这些富户世家求粮。但有的黑心的早就瞅准机会抬高粮价,我们吴家家主信佛,素来行善,但后来发现供给官府的粮最后发到灾民手里只有三成!现在睢阳城内乱成一团,家主便想法子将还未出阁的三小姐送去曹州的大小姐那里,暂避风头。” “这任秋风还能想着求粮,看来还是有几分良心的。”钱放道。 三个姑娘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都像是在说:“你没事儿吧?” 钱放眨了眨眼睛,改口道:“好吧,我只是想说这个任秋风也没有坏到透顶,至少不像郑礼那样颠倒黑白。” 杨菀之撇了撇嘴:“这当官的也不能比烂吧,都这么比,老百姓还怎么活?” “就是就是!”赤绢连连点头附和。 从睢阳到曹州要经过一段黄河河道,可等到五人行至河道前,都傻眼了。 原本波涛汹涌的大河已经完全干涸,而河上的大桥居然居然被人为地堆上了大石块。马儿见状也没法再往前行走。 杨菀之下马查看,面色凝重。 黄河……断流了! 第22章 北决之患 路上,杨菀之几人从赤绢口中得知,此次灾荒,波及范围在睢阳、淮北、亳州,曹州南部或有影响,其中睢阳受灾最重。钱放只道这阻桥一事或许是桥北村镇的村民唯恐睢阳的灾民前来抢占口粮,所以出此下策。 况且,因为久旱,其他地区的收成也不好,今年冬天恐怕都要等着洛阳的粮仓开仓放粮呢。 “这附近方圆五里没有别的渡桥了。”赤绢忧心道。 如此一来,众人站在这桥前,面面相觑。 实际上,因为黄河断流,这阻桥也并不能阻拦杨菀之一行人北行。杨菀之查看后对众人说:“此处黄河河床与河岸高差不足一丈(本文设定尺度取隋唐均值,一丈为三米),我看东侧半里处有一段坡势较缓,我们可以从那处下去。” 桥上的大石块应当是用牛车器械拉来的,他们这一行人只有钱放一个壮劳力,杨菀之同赤绢勉强堪用,那吴小姐和辛温平是没法干这么重的活的,要想靠清理石块过桥,恐怕得活活累死。 但就这样回睢阳?不现实。或者直接返回徐州? 杨菀之同辛温平商议了一下,辛温平还是不想走回头路。 “不过,”杨菀之道,“吴小姐的马车可能得弃了。” “这……”赤绢明显迟疑了。她和她家小姐都没骑过马,而且马车上还有不少家当,弃了马车,还如何往前? 就在这时,沉默了一路的吴诗雅掀开车帘出来了。 “无妨,就把这马车弃了吧。” 这也是三人第一次见这吴小姐的真容。只见她穿一袭荷粉色罗裙,梳惊鸿髻,鬓边簪纯银花钿,小山眉衬着如有万顷愁波的一双圆眼,一幅柔弱娇俏的模样。她下车后先对着三人见礼,然后开口道:“三位见笑,我自幼体弱,不曾骑过马,赤绢随着我这个主人也不通骑术,不知道二位小姐可否带我主仆二人一程?” 她到底顾着男女有别。若不是因为这三人里恰巧有两位女子,她恐怕也无法这么爽快地答应弃车。 “小问题。”杨菀之点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五人便往东去到那处缓坡前。因着整整八个月的大旱,河床已经干涸,杨菀之和钱放帮吴诗雅主仆卸了行李,心中都暗暗惋惜,这么好的马车,只能丢了。在杨菀之的安排下,钱放和赤绢先下到河床,然后接应马匹、干粮,吴诗雅将带来的行李中累赘的一并弃了,只留了金银细软和吃食,再由钱放、赤绸小心护着吴诗雅和辛温平下来。辛温平到底有点功夫在身上,不需要麻烦别人,吴诗雅倒是小心翼翼地。杨菀之垫后。 这一路上,赤绢也看出这三人之间微妙的地位了。那位最小的杨姑娘,似乎才是这三人里地位最高的。 等杨菀之下去时,钱放和赤绢已经手脚麻利地将物品都装在了马匹身上。因为杨菀之和辛温平要带人,因此货物都堆在了吴家和钱放的马身上。所幸杨菀之三人是轻装出行,并没有多少物件。 “河床虽干涸,但不可久留,我们速速通过。”杨菀之指挥道。吴诗雅上了辛温平的马,赤绸上了杨菀之道马,舍了马车,三人纵马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不多时就通过了河床。 河的北岸明显要比河的南岸更低一些,若说他们下来的缓坡不足一丈,那河北岸虽然坡势更陡,可只有六尺有余。这次依旧是钱放打头上岸,将马匹和行李连拖带拽带了上去,五个人就算是成功过了河。 只是杨菀之的神色一直很凝重。 “阿姊,可是还有不对?”辛温平见杨菀之一副颇有心事的模样,问道。 杨菀之看了一眼赤绢和吴诗雅,欲言又止。其实这也不是不可言说的事,只是怕说出来令人徒增焦虑。倒是吴诗雅也沉吟着,忧心忡忡地望向那河床:“我总觉得这河床似乎比北岸要高许多。” 吴诗雅这么一说,辛温平三人也觉出问题来了。他们渡来北岸以后,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洼地,洼地下面,是农田和村落。 杨菀之解释道:“这是地上河。我曾在前朝一本《大殷水图》里读过,黄河流域有部分流段河床比河岸更高,只是因为淤泥冲积形成天然河堤,因此被称为地上河。” 这是只有黄河流域才会形成的奇观,杨菀之三人都生长在长江-运河流域,因此未曾见过。杨菀之因着喜爱这些,还在书中读过一二,辛温平和钱放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如今亲眼目睹,只觉得大自然鬼斧神工了。 “这地上河当真是奇妙!”钱放新奇道。 辛温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比钱放想得更多些:“这河床比河岸都高了,河水岂不是很容易倒灌?” “三位从扬州来,自然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环境。”吴诗雅解释道,“这黄河泛滥对于我们而言已算家常便饭,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无论是睢阳还是曹州,周边几郡每年都要花大量的人力物力加固河堤。” “可我们刚才走下来的地方?”辛温平扭头看去,眼中充满疑惑。 “黄河多沙善淤,我们下来的那个坡地,应该是上游的泥沙在那里淤积成的。”杨菀之分析道,“黄河善淤、善决、善徙,而如今看来,这黄河有北决之患。” “这河都干成这样了,还能北决?”长江流域富庶太平,钱放从未听过此等事情,故而还觉得有几分新奇。 吴诗雅倒是看向杨菀之,忍不住生了结交之意:“这位杨小姐似乎懂不少水利之事,实在难得。正如杨小姐所言,在下也认为,这黄河有北决之患。如今黄河断流只因中原地区久旱不雨已有八月,上游情况我并不知晓,但黄河之水变幻无常,即便侥幸挺到冬日,上游河水结冰,等到春日大汛之时,定是洪水滔天。届时黄河北决,甚至有改道之险。” “怎会如此夸张?”钱放大惊。 黄河改道,辛温平曾在书中读过,如今的黄河已经与《尚书·禹贡》中的黄河有所不同,皆是改道所致。 不过,听见有人夸她阿姊,她自然还是要臭屁一下的。辛温平骄傲地说:“那是,我阿姊原先在维扬县的营造司,此次已经得了推荐,要去洛阳的营造司上任了!” “想不到杨小姐竟然如此厉害!”吴诗雅赞道,她原本也以为,这三人不过普通商户。她望向杨菀之,眼中流露出了些许的羡慕。 杨菀之谦虚道:“我属工部,虞部之事只是略知一二,懂一点皮毛罢了。” 五人站在这河边光靠一张嘴皮子也解决不了这黄河的问题,于是便继续上路,向曹州郡去。吴诗雅道:“女子进营造司应当很苦吧?我从未听说过女子进营造司。” “是有些。”杨菀之道,“毕竟要去营造上,县城营造司其实是算工役的,我们这种和长役没什么区别,只是比起那些卖力气的,会画几张图纸、做点烫样罢了,有些难度高的、招来的短役做不来的精细活,还是要我们亲自上。只不过我先前的上司体谅我是姑娘家,倒是不怎么让我去营造工程上。更何况,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辛苦。” “真好啊。”吴诗雅更加羡慕了,“我阿爹就想让我考个春官。” 说到这里,吴诗雅的语气有些落寞。 察觉到她的情绪,杨菀之问道:“那你自己呢?” 若是寻常人,对这山山水水的,多半是不关注的。诸如钱放、赤绢,就不会去关注黄河的堤岸、上游汛期这些事情。但吴诗雅关注这些,还能说出个一二来,说明对这些是感兴趣的。 吴诗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也想做冬官。” 杨菀之心道果然。 随后就听吴诗雅小声道:“可是,大家都说,冬官下贱,干最苦的活,要权无权,要钱无钱,在六官中没有一点地位。而且他们也说女子只适合天地春秋四官,做些轻省的文书工作……” 吴诗雅越说声音越小。 杨菀之笑着叹了一口气:“唉,要是都这么想,这官帽子还怎么戴呀。就算是天地春秋,也不是轻省工作。就说地官,单看一个小县城的户曹,就要管全县的人口,粮食税收要盯着,营造工程的钱也要盯着, 若是大家都当这工作轻省,敷衍了事,百姓还怎么吃饭!再说,即便是我们营造司的男子,在营造上也是监工之则,顶多指导工役做做结构,给月梁描个彩画。这搬石子、运木头的活,要是凡事必躬亲,自己累死不说,浪费精力也夺了别人生计,何苦来哉?不过这工作确实是危险,我阿爹就是在营造上被滚石砸伤最后不治身亡的。” “啊,抱歉。”吴诗雅小声道。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自己提起,与你何干?”杨菀之笑道,“我不在乎这些。” “那——虞部的工作也这么危险吗?”吴诗雅问道。 若是杨菀之后脑勺有眼睛,应当会看见吴诗雅此时眼睛里亮亮的,像是有星星。 “那肯定,虞部比我们工部危险,需要懂的东西也更多。”杨菀之说道,“虞部管山泽矿野,其下的主要部门又细分为山、泽、矿、田四司。屯田司主农事,要懂耕种,还要会看天气;禹泽司主水利,矿冶司除了要开采矿石之外还要负责勘探,这两司经常与营造司合作,在他们的专业之外还会负责我们营造的前期工作;山林司负责的则比较杂,一部分主管林牧,一部分主管堪虞测绘。至于更多的,我也不了解了。只知道他们虞部的四个司署都是挤在我们营造司里的一个小房间里,平日都不见人,要么在矿上,要么在山上,要么在水边,总之是奔波劳碌的,不像我们还能坐下来画画图纸做点烫样。” “不过,能走遍那么多山川,就算危险,也挺值得的。”吴诗雅肯定道。 “县城的虞部走不了那么远,或许成了真正的冬官就可以了吧。”杨菀之说道。 “唉,”吴诗雅叹气,“要是我阿爹能同意我做冬官就好了。” 杨菀之奇怪:“为什么要你阿爹同意你才能做?” “唔——”吴诗雅噎了一下,旋即疑惑道,“可是,阿爹不同意的话,我该怎么做?若是惹他不高兴了,他会罚我的!” 辛温平听到吴诗雅这么讲,心里暗叹:若是这样那还是没有爹的好。(辛兆:?) 杨菀之也疑惑了。不过她也没觉得奇怪,很多女子都是如吴诗雅这样的,不过她觉得可惜,吴诗雅也算是难得有自己想法的,只是不敢冲破父亲的那层桎梏。也可能是觉得和吴诗雅有种心心相惜的感觉,杨菀之还是挺希望吴诗雅能够追求自己的梦想的。 “你可以试着先当上冬官,或者展露出一些能力,让你阿爹看见你可以,说不定他就改变想法了呢?”杨菀之建议道。 “怎么试?” “比如,先找到曹州的虞曹,和他聊聊黄河北决一事吧。”辛温平出言。 一直旁听的钱放也点头:“我觉得可以,如果真的因此解决了,吴小姐也算是功德一件!” “小姐,我也觉得你可以的!”赤绢也鼓励道。 “但是光提出问题来没有用,须得给他几个解决方案。”杨菀之道。 “其实……”吴诗雅小声道,“我觉得这件事挺好解决的?治水向来向来以疏水为佳,如今周边各郡光靠筑高堤坝是没用的,只会让河床越来越高。所以应当挖深、拓宽河道,用挖出的淤泥填补河堤。如今恰逢枯水,是清理河道的绝佳时刻。只是如今正是饥荒,官府的钱粮都紧缺着,哪有精力做这个呢?” 辛温平的脑中却浮出一个想法:“以工代赈如何?” “平儿果然聪颖!”杨菀之夸赞道。 吴诗雅也惊喜道:“是啊,这样一来,一举两得!等我去了曹州,立马就去拜见虞曹大人!” “你肯定可以的。”杨菀之鼓励道。 一行人下午路过一个驿馆,在那里补充了点干粮,继续向前。明显能感觉到,曹州的水粮价格都比徐州府高了几倍。 傍晚时分,一行人走进了一个小村。 第23章 辛尔卿 柳梓唐坐在酒楼的包间内,心情颇为不错地望着对面的人。来人是他在广陵郡望月书院的好友陈子森。 今日为见好友,柳梓唐穿了一身月白色圆领袍,头发整齐地用一顶木冠束起。他一见陈子森,喜道:“子森,好久不见!” “杞之!”陈子森上来就给了柳梓唐一个熊抱,“看到你没事就好!你不知道兄弟这一路上担心死你了!” “我在这大兴好好的,有什么好担心的?”柳梓唐笑道。 “唉,也是,斯人已逝那就好好往前看吧。”陈子森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了这个婚事,你说不定能在大兴找个更好的呢!你不知道,这路上可真不好走,睢阳蝗灾,只能吃曹州绕道,没想到曹州也饥荒!我可真是饿死了,这赶了一周的路,都没吃什么好的!” 尽管陈子森的话很密,柳梓唐还是抓住了重点。 斯人已逝? “什么?”柳梓唐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谁死了?” 陈子森也一愣,旋即懊恼:“唉!我这张破嘴!我怎么没想到你家里人居然瞒着你呢!” 但话都已经说破,再瞒着也没有意义。陈子森只好如实说来:“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维扬县啊,那是闹得风风雨雨。” 这陈子森也是维扬县人,因此知道不少事情。 从他走后闻亭静大肆宣扬是杨菀之逼走他,到念寺桥垮塌营造司蒙冤,到太子查案,拉着柳梓唐唾沫横飞地讲了好久,柳梓唐只是沉默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柳梓唐走时,自己也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思。他承认,自己幼年时曾经对闻亭静有过好感,她聪明又会撒娇,像是花园里那朵娇贵的花,总是忍不住吸引他的目光。那时的杨菀之好像闻亭静身边的绿叶。 但后来,杨工曹死后,他看见杨菀之默默扛起了小家,看见她的坚韧,看见她的倔强。那丛绿叶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棵小树,让他再也看不见地上的花朵了。 何况闻亭静原有自己的婚事,所以当初两家说亲时,他是茫然的。 茫然到不知该如何面对。 那时闻亭静和他谈过一次,闻亭静说杨菀之不过是把自己当作她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他心里不想相信,可不知道为何,那日相见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菀菀当时说了什么? “柳梓唐,你别想太多啦。大兴城我肯定是要去的,如果你不愿意带我和平儿去也没关系,我自己也能想办法。” 她的目光始终驻足在她手中的烫样上,他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焦躁,拂袖而去。他爹不是个聪明人,在家里却说一不二,他爹当时听了那冰人的话,认准了娶了闻亭静过门,柳梓唐日后一定官运亨通,他在家中与父亲吵了几次都无果,可来到这里却见杨菀之这副模样,本就有些心累的他突然有些心寒。 她好像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在乎他。 她有她喜欢的事情,有妹妹,有她自己的目标,这些都被她排在了他的前面。他在想着为他们的婚事抗争时,她还在那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做她的烫样,好像她的人生里,有没有他柳梓唐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做了逃兵,躲在书院里不回家。但他爹像是看不出他的抗议,还是和闻家走完了流程。柳梓唐于是跑得更远了,他想,也许离开一段时间,事情会变得好起来。他并不讨厌现在的闻亭静——实际上,在这个讲究父母之命的年代,很多的夫妻只要不讨厌,就能过一辈子。 是的,柳梓唐原本想着,等到自己慢慢把杨菀之放下了,自己或许会回到维扬县,娶闻亭静过门。可他没想到,闻亭静对菀菀的恶意居然如此之大。 他想,菀菀应当是不在乎的。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但他在乎。他在乎她,在乎到令自己自卑,自卑到不得不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他听到她遭受到那些痛苦,他也感到痛苦,尤其是——他意识到这份痛苦有一部分来源于他。 这边柳梓唐心思百转千回,陈子森还在讲着。 “……结果你猜怎么着?”陈子森道,“这郑世成一落网,供出来当初县衙里给他递消息的人,是闻亭静身边的丫鬟!等到太子的人上门去拿人时,闻亭静已经畏罪自杀了!” “你说什么?”柳梓唐大惊,“阿静死了?” 素来因喜怒不形于色而被人称赞早慧的少年此时震惊地跌坐在椅背上。他不明白,他三人青梅竹马,为何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自幼长大的情分,最后会变成欲杀之而后快的恨意? “都怪我。”柳梓唐失魂落魄道,“都怪我懦弱,我若早点和阿静说清楚,在爹娘面前再坚持一下,就不会这样了。是我的没担当害了她们。” 可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候跑了,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别人。如果……如果他能更积极地去面对,或许大家依旧会不开心,但至少不会闹得你死我活。可那时的他呢?他只想着若继续留在维扬县,会面对日日央他陪她出门的阿静,面对杨菀之低头做烫样的背影,面对阿娘因为这桩婚事郁郁寡欢的脸和阿爹酒后自大的胡话。 是他的错。 陈子森见到好友这副神色,知道他在内疚了,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别太自责了,这也不能怪你,是闻亭静太恶毒,居然连自己的好友都能痛下杀手!唉,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庆幸你跑了,不然真娶了她过门,可要连累你的名声!” “……” 即便如此,柳梓唐心情依旧沉重。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条人命。 但好友远道而来,柳梓唐也不想扫兴,忙道:“不提这些了,子森,你说你一路过来睢阳和曹州都闹饥荒,这是怎么回事?” 汴州府下属几个郡县旱灾,这事儿他有所耳闻,但没想到已经发展到饥荒了。 陈子森说得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狼吞虎咽地吃桌上的红烧鲤鱼,一边道:“上个月睢阳遭了蝗灾,今年算是颗粒无收了。你知道什么叫人间炼狱吗?那边的百姓一个个都饿得呀,跟骷髅一样!” “竟然如此严重。”柳梓唐凝眉,此事应该告知先生才好。先生是地官,她应当有办法。 “唉,不讲了,这些也不是我这种小老百姓该关心的。”陈子森说,“倒是你兄弟我!如今春风得意了!” “哦?可是有什么喜事?” “嘿嘿,”陈子森喜上眉梢,“我的亲事定下来了,是城西胡家商铺的胡悦悦。” 陈子森暗恋胡悦悦在他们这一圈好友里算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没想到真的让他得偿所愿了。 “恭喜陈兄得偿所愿。”见到好友神采飞扬的模样,柳梓唐的心也稍稍轻快了些。那胡悦悦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唯独在陈子森面前一副高冷模样,每次陈子森出现时,她都一面嘴上嫌弃着,一面偷瞄着陈子森。他二人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陈家做木材生意,在维扬县小有资产。陈子森年长柳梓唐两岁,在书院里属于屡试不第型,他说他爹终于想开了,不让他继续考了,还答应他等成了亲让他带着胡悦悦出去游山玩水一圈:毕竟他做生意也不行。陈老爷悲愤地发现,自己每个月养着儿子的钱比儿子做生意赔出去的钱要少得多,于是认命地让儿子做米虫。选了胡家的姑娘做媳妇,也是因为胡悦悦能干精明,会做生意,以后实在不行就把生意交给儿媳妇打理,陈子森做个开心的傻儿子就行了。 “杞之,我这次特意来大兴城,除了要替我爹给我二叔送个口信,还有就是来看你。”陈子森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柳梓唐一杯。 因为柳屠夫的酒瘾很大,柳梓唐倒是从不喝酒。 “多谢你劳心挂念。”柳梓唐回敬。 “我选的日子刚好在明年春闱之后,就是为了等你衣锦还乡,来给我撑场面!”陈子森说着从怀里递出一张喜帖,“胡悦悦的几个堂表亲戚笑话她,说我干啥啥不行,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我要让他们看到,我陈子森别的不行,但我会交朋友啊!对,你最好搞个什么状元啊、探花啊,这样我才叫威风呢!以后说出去:柳梓唐,我兄弟!以前在书院我俩好得穿一条裤子那种!” 柳梓唐终于笑了出来:“确实,子森会交朋友也是一种本事。” 陈子森这人为人和善周全,做生意赔钱也是因为朋友太多,东西卖一半送一半,在朋友那里是仗义了,在陈老爷那里可是一个头两个大。 陈子森见柳梓唐笑了,眉眼弯成一条弧线:“杞之,你终于笑了!你还是要多笑笑,你笑起来才有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样子嘛!” 陈子森此话一出,柳梓唐的心陡然一松。 两人没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吃完了这顿饭。 从酒楼下去时,柳梓唐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下意识地往陈子森身后躲了一步。陈子森没在意,却见一辆围着粉紫色帷幔的马车拦在了二人面前,一双玉手拨开帷幔,从里面探出来一张满月一般的娇俏脸庞:“柳杞之!你要去哪儿?” 柳梓唐连忙拉着陈子森行礼:“太合郡主。” 这太合郡主梳一回鹘髻,头顶插满了金钗珠玉,琳琅满目,叫陈子森看花了眼。太合郡主名为辛尔卿,是太祖的侄孙女,其父辛莫风与辛莫衍乃是亲兄弟,如今是辛周的持国公,太合郡主乃是他的独女,年十六,自幼得太祖喜爱,因此得了封号。而辛尔卿本人圆滑机敏,即便是新皇继位,也依旧颇得圣心,虽不在官场,却在这大兴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今年六月时持国公在曲江设了赏花宴,请了所有的太学学子,柳梓唐这个玉壶先生的弟子虽不在太学中,但也被邀请在列。都是学子,聚在一起自然少不了切磋文采,柳梓唐一首《咏荷》惊艳四座,也叫太合郡主暗许芳心。 太合郡主素来喜爱有才华的郎君,这柳梓唐又生得周正,英气的剑眉和一双桃花眼,生出一股刚柔并济的美感。太合郡主尚未婚配,就等着这新皇春闱之后,从这榜上有名的才子中挑个如意郎君。原本的赏花宴上,许多学子都卯足了劲儿表现自己呢,一个个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谁料那天柳梓唐一身布衣,却得了太合郡主的青眼,倒是遭了不少恨。 果不其然,乞巧节时太合郡主就邀请柳梓唐一同出游,被柳梓唐以自己已有婚约拒了。 可不知道这太合郡主从哪打听到,柳梓唐是为了躲婚事才来的大兴,这下可好了,每次在这大兴遇着柳梓唐,都要一番热情相邀。就连先生似乎也觉得太合郡主不错。 其实先生的心思柳梓唐多半猜到一二。辛氏作为皇亲,是不参与朝中党争的。但若是能靠上太合郡主这个靠山,窦派如何暂且不论,至少柳梓唐日后的仕途不会太差。太合郡主毕竟不参与朝政,就是个快乐的闲散郡主,圣人又是辛氏之人,所以辛氏之人只要不是犯了大不韪的罪,都能平安无舆。 这也是很多人想攀上太合郡主的缘由。这太合郡主还未成亲呢,都有人想着给太合郡主做二房、三房了。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美丽开朗的富婆呢。 辛尔卿见到柳梓唐身边的陈子森,不免有些惊诧,这柳梓唐来大兴以后一直独来独往,今日竟然身边多了个跟班。 “这位可是杞之的友人?”辛尔卿问道。 “是在下家乡的故友。”柳梓唐恭敬又疏离地答道。尽管知晓自己如今已无婚约束缚,但他眼下于这些情爱暂无想法,也不想如此轻易地决定自己的未来。 “既然是远道而来,不如让我这个大兴人略尽地主之谊?”辛尔卿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柳梓唐身上,欣赏着少年郎的美色,“听闻木樨园的早桂已经开了两株,我要去那里赏桂,杞之和这位公子不若一起前往?” “在下今日下午还要去先生那里,就不为郡主作陪了。”柳梓唐微微鞠躬,“若无别事,容杞之告退。” “唉,罢了。杞之总是这么忙碌。”辛尔卿有些无趣地摆了摆手,缩回了帘子后,有些不快的声音从车内传来,“我们走吧。” 马车车轮转起。 陈子森见太合郡主走了,打趣道:“杞之可以啊,先是杨菀之,后是闻亭静,现在连郡主都对你青眼有加!你小子是一身风流债啊——” “子森。”柳梓唐连忙止住陈子森的话头,“慎言。” 这太合郡主还没走远,她身边可是有皇家的暗卫,什么话能躲过她耳朵? 果然。 辛尔卿坐在马车里,听侍女幽兰回报来的消息,挑了挑眉:“杨菀之?这名字倒是头回听见。带着打听一下吧。” 辛尔卿心里想,这柳杞之这么抢手,要不等他考完,就去求叔叔给她赐个婚? 强扭的瓜不一定甜,但是解渴呀! 第24章 天地不仁 不同于大兴城的歌舞升平,杨菀之一行人在曹州的小村停了下来。他们走了一天,人和马都疲倦了。照他们前进的速度,此处离下一个驿站还要走上四个时辰,吴诗雅和赤绢已经叫苦不迭。辛温平见阿姊的脸上也有些倦意,便提议道:“要不我们在这村子里借宿一晚吧。” 杨菀之确实累了,但她觉得这村子不比驿站安全,还在犹豫。钱放看出几个姑娘都有些倦了,马儿也恹恹地不愿再走,便道:“还是歇歇吧。” “嗯,我们找村里借宿一下。”赤绢也赞同。 吴诗雅自然没意见。 杨菀之见大家都同意了,也不说什么。赤绢和钱放两人去寻了村长,给了一些银两。村长说村头有一户人家前一阵正好搬走了,留下空院子没人住,可以给一行人暂住一夜。 院子虽然空置,但还算干净,不像是许久未住人,甚至连家当都是齐全的。院子只有两间房,一间是厨房和餐厅,另一间被隔成两个房间,五人将马拴在院子里,锁好院子的门窗。钱放自然是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床铺盖,抱到餐厅,那里靠大门,他一个大男人也守着些。辛温平和杨菀之选择睡外间,把里间让给吴诗雅主仆。五人放好东西后聚在一起吃了点干粮。 吴诗雅惊喜道:“这小院子说是空置,想不到东西还挺全!” 杨菀之四人都没接茬,不知道怎么和这大小姐说。估计要是说了,她今晚该睡不着觉了。 这屋子怎么看都不像是空置的,但村长既然说没人住,只有一种可能。这家人刚刚绝户。 这在灾荒年也是正常的。辛温平五感过人,一进屋就对杨菀之说这家中有股淡淡的朽味,像是将死之人长久在一处遗留下的气味。杨菀之敏锐地发现,屋后还有一座新坟。 “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警醒一些吧。”杨菀之道。 辛温平、钱放、赤绢都赞同,只有吴诗雅还是满眼单纯地看着四人。饭后五人都早早上了床,因为疲倦,杨菀之很快睡去。只是约莫子时,她突然听见屋后有什么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似乎还有人低声在讲话。 杨菀之轻轻起身,看见辛温平也醒了,眼睛在黑夜里亮亮的。辛温平示意杨菀之去叫钱放起来,自己则偷偷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向外看去。 这一看,叫辛温平险些叫出声来。 那窗户外的田里原本是座新坟,如今,有两个骨瘦如柴的身影正在坟前,手里的刀对着地上的什么狠狠砍去,辛温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具女尸! 辛温平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见过一次柳屠户杀猪,那场景叫她三天没有睡好觉,甚至因此在阿爹死前都不乐意吃猪。后来是阿姊带她又去看了杀鸡、杀鸭、杀鱼,她才慢慢接受。只是眼前这景象居然神异地和柳屠户杀猪的场景重合了。 他们正在刨尸分食! 意识到这一点,辛温平一阵恶心。这是杨菀之已经把钱放叫醒了,两人贴过来也要看,辛温平一把拉走了阿姊,倒是钱放凑上去一看,也差点叫出声来。 乡村的夜晚静谧,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如静室落针。那二人警觉又惊恐地抬头四顾,目光落在那院子,一瞬间又惊慌地弹开。 “三哥,”其中身形矮小的那个有气无力道,“我怎么觉得有人在后背看着我们,不会是这牛寡妇……” 说着,惊疑地望向地上的尸体。 名叫三哥的人头都没抬一下,发狠地举起手里的砍骨刀一下将牛寡妇的脚剁下来丢回坟里,熟练地将尸体卸成一块又一块的碎肉,冷冷道:“那你吃不吃?你不吃,下一个就是你。” 夜晚寂静,那新坟离院子不过一丈有余,二人的低语清晰地落在三人耳中。 “呕……”辛温平想吐,被杨菀之和钱放死死捂住了嘴。 辛温平赶忙咬紧了牙,可胃里的酸水已经反了上来,她赶忙跑到院子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么一闹腾,吴诗雅主仆也醒了过来。 杨菀之示意她二人不要出声,吴诗雅好奇她们在听什么,辛温平过来把她拉走了:“别去看,太恶心了。” 这位吴小姐肯定也受不住这场面的。 赤绢听了辛温平的描述,也没有兴趣去看了。五个人一起窝在窗下听墙角。 “三哥,那牛寡妇的院子里真有声音……我害怕。”矮个子明显带了哭腔。 “怕什么?”三哥低斥道,“王二喜那会儿也没见你怕,看你吃得香着呢!” “那,二喜是我好兄弟,他、他不会害我……”矮个子觉得自己腿肚子都打颤,“我和二喜那么好,他舍不得我饿死,他会原谅我的。” “哕——”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吴诗雅也跑去院子吐了。 她心有戚戚,小声对四人说道:“他们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我们还是出门阻止他们吧!我们毕竟住了这牛寡妇的屋子,总不能看着她被……被人分食……呕……” 赤绢也点头赞同,钱放有些拿不定主意,望着杨家姊妹。 辛温平摇了摇头:“还是别管了,这些人已经饿得要刨尸而食了。如果要阻止他们,说不定他们会过激行事。” 杨菀之也是一样的看法:“我们没有忍饥挨饿,自然也无权批判他们的行为。死人已经死了,总不能阻止活人想要活下去的愿望。” 吴诗雅没有看见,那两人也瘦得如骷髅一般。早听闻过去有饥荒年间易子而食,但远不如亲眼所见更为震撼。杨菀之对这刨尸的二人也多少有些悲悯之心,当温饱都不能满足时,人就会回归野兽的本性。 “何况这种事既然发生了,那很有可能在这村子里,这样的行为已经被默许了。”辛温平分析道,“不然,他们把肉拿回去,煮了以后邻居家难道闻不到味道么?闻到味道不会怀疑么?听他们的对话,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吃死人了。” 事实上,辛温平真相了。 这刨尸的兄弟二人是村里的刘三刘四,刘三是屠户,他们口中的王二喜,就是饿死了以后,刘三从二喜他大哥手里拿的,分到村里每家每户也就一两口肉。明面上,刘三说这是他“从外面托关系买到的”猪肉,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也不是刘三第一次做这事了,隔三差五的,谁家小孩饿死了,家里人自己舍不得,就送到刘三这边,变成“猪肉”,囫囵吃下去。 这牛寡妇还有个十岁的儿子,牛寡妇今早刚死,她儿子无论如何要将母亲入土为安。其实村里也有好几天没开锅了,大家都饿着,村长借口将牛寡妇的儿子接去自家,也是打着为刘三刘四行方便的意思。 “三哥,可我还是觉得怕。”刘四往后缩了缩,“我想回家……” “怕什么?”刘三冲小院努了努嘴,“那院子里有动静也正常,今日来了一队外乡人说要借住,村长就把他们安顿在那里了,估计是要去曹州的。” “外乡人?”刘四听刘三这么说,胆子倒是大了起来,“是做生意的吗?可有带粮食?” “我不知道,今日匆匆一瞥,只有一个男人,余下四位都是小娘子。”刘三这边已经将“猪肉”分好了,用麻布裹好就带着刘四往回走。 且听刘四道:“若只有一个大男人,不如我们去偷点他们的粮吧?” 刘四这么一说,刘三道是心念一动:“对啊,他们还有四匹马!可以把马偷来,那马肉若是能杀了吃,也是极香的!” 刘四听刘三这么一说,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他没吃过马肉,但吃过驴肉,想来味道不会差太多。这么想着,兜在麻布包里的牛寡妇就有点倒胃口了。 “可万一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刘三沉吟片刻,一个疯狂的想法在脑中缓缓升起,“四儿,你说,这外头的活猪,不比村里的死猪好吃?” 刘三此话一出,不仅院子里偷听的五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就连刘四也吓到了:“三哥,这会不会有点不太好……” 院子里,杨菀之使了一个眼色,辛温平识趣地带着吴诗雅去手忙脚乱地把行李收好。钱放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一把锄头和一把镰刀,分给杨菀之、赤绢,三人走到院门后,钱放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刚好,刘四也正扒着门缝往里看。 两人这么一对上眼,都吓了一跳:“哇啊——!” 这么大的动静,一下子把周围的农家都闹起来了,钱放见状拉开院门,一把将惊魂未定的刘四拉近,用菜刀抵着刘四的脖子,对刘三说:“给我退下!” 辛温平和吴诗雅手忙脚乱地把行李都装上马,钱放挟持着刘四示意四人快走,周围的农人已经探头了,还有人大喊:“快、快来人,有人要弄死我们村的人啊!” “钱大哥快走!”杨菀之一夹马腹冲了出去,辛温平带着吴诗雅紧随其后,钱放见四人都走了,挟着刘四上了马,随后将刘四一甩,跟着杨菀之四人向村外冲去。 身后,一盏盏火把亮了起来,农人们手里的锄头和镰刀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五人谁也没有回头,在夜色里一路狂奔。 杨菀之苦笑道:“我们这一路,快成逃命专业户了。” 因为走得太急,他们还是落了一匹马在那小村里。因着这件事,五人也不敢再停步,就着星辰辩了方向后,快马加鞭往曹州郡的方向赶去。晨光熹微时,已经到了曹州郡城下。 五人衣冠还算整洁,跟在一众前来郡城的灾民身后排队等着进城,显得格外显眼。 吴诗雅的姐夫家柴家在曹州也算是富户,吴诗雅的二姐吴诗艺听说杨菀之三人在路上帮了小妹这么多,大为感谢,为他们安排了住处不说,还热情地要为他们置办马车。只是这曹州郡如今日子也不好过,曹州的几家粮行哄抬粮价,还买通了户曹压着粮仓迟迟不放粮。杨菀之实在怕夜长梦多,加上在这路上耽搁一日,就要多一日的开销,因此婉拒了吴诗艺请她们多住几日的邀请。 钱放往徐州去了信,让钱盎他们带着货物再往北借道,最好避开这一片灾区。如此一来,他们在路上的时间又要变长了。杨菀之和辛温平决定先去洛阳安顿,杨菀之早些去营造司点卯,还能早些领到月钱。等钱家商队到了汴州府,再把家当取来。横竖汴州府到洛阳也不过一两日的路程。 在柴家休息了一夜,杨菀之三人只要了三匹快马换掉之前的马匹,继续上路。 辛温平想着前些日子的经历,突然开口道:“阿姊,我们为什么在这些事情面前这么无力?” 人与天斗,与人斗,好像怎么都斗不完,怎么都斗不过。 “因为我们还太弱小了。”杨菀之神色凝重,“我们没有力量。我们首先要有保护自己的力量,然后才能保护别人。” “可是有很多人他们有了力量,也没有去保护别人啊。”辛温平道,“阿姊你看这睢阳郡的郡守,还有这曹州郡的户曹和富商们。他们明明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可偏偏他们不做,而要谋求自己的利益。还有前天晚上那一村的人,为了口粮甚至罔顾人伦,他们也值得保护吗?” “那些贪官和奸商,自然应当按辛周律法审判他们,但法理虽严酷,也不能给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杨菀之道,“你看念寺桥之事,尽管郑礼可恶,但依罪论罪,也不过流放而已。再说那些村民,若他们只是食人尸首,依照现有的律法,最多在牢里关上三五年,对他们施以教化。何况依我看来那些逝者的亲眷也有参与,无人告官,自然无事。但若是真的杀人啖肉,就是死罪。” “可是阿姊,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他们却为了活着分吃自己的亲友,这不是说明他们很卑劣吗?” “每个人活着都有不同的需求:有人为了大义而活,可这天下更多的是为了一口饱饭、为了活下去的人。当一个人对义的需求超过了生,自然会舍生取义。这些村民只是还没有找到他们的‘义’。平儿,你可以说义有高低,但人无卑劣。”杨菀之道。 若平儿只是个普通的姑娘,她不会讲这些。 “况且,”杨菀之接着道,“你自认为明事理、知礼仪,只是因为你生在官家,阿爹愿意供你我读书识字。可这世上有多少人无缘读书?这样的人,你又怎么让他去做君子呢?只有读书才能知理,才能让那些村民靠近你口中的伯夷叔齐。所以你不能只看见他们愚昧可恶,还要看见他们为什么如此。” 辛温平沉吟:“阿姊,我好像懂了。书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实就是要将权贵与平民,将君子与小人一视同仁。” 钱放骑着马在旁边不敢说话,心道:杨大小姐能把杨二小姐教到河曲书院里,果然有两把刷子! 第25章 辛温泰的过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广陵郡,许知远府上。 许知远坐在茶席上,低头给眼前两位添茶,笑着道:“殿下说绿茶伤胃,不爱喝,我这可是西湖的九曲红梅,您尝尝。” 辛温泰端起茶杯,眼睛却一直落在竺师师身上,笑意不达眼底。 “早听说春官清闲,没想到竟清闲至此。”他开口讽刺道,“难怪在大兴城几次邀请竺小姐都被下人婉拒,原来竺小姐早在江南了。” “我外祖身子不舒服,作为外孙的自然要来尽孝心。”竺师师也皮笑肉不笑地接话道,“我与殿下不同,和外祖的关系还是密切的,殿下不理解也是正常。” 辛温泰面上微笑,却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辛温泰的外祖家姓贺兰,他的外祖父贺兰敬原是西北军的统帅,嫡女贺兰云和庶女贺兰容青都嫁给了辛兆,为正侧妃。贺兰云生下了辛温泰、辛温平,贺兰容青则生下了辛温和、辛温如。 原本贺兰云和贺兰容青这对姐妹关系不错,没有什么龃龉,辛温泰、辛温和、辛温如三人也该能和平相处。但长生元年,贺兰云遇刺身亡,辛兆失踪,只留下贺兰容青在大兴面对三位幼子。只是这贺兰容青并不是个有主见的,黎氏宗族妄图通过拿捏他们四人与辛氏对垒,贺兰容青居然带着辛温和跑回娘家,只留下六岁的辛温泰和三岁的辛温如,面对那些宗族的爪牙。 贺兰敬也知道庶女这么做有失偏颇,但那时辛氏和黎氏争斗正酣,贺兰家夹在里面进退两难,无论是黎氏还是辛氏,都断然不会放辛温泰和辛温如走的,无奈之下贺兰敬只能带着辛温和和贺兰容青前往西北,辛温泰和辛温如成了贺兰家的弃子。 至于后来在安泰公主身边的十一年,更是让辛温泰恨毒了他这个外祖家。他恨外祖当初偏心,因此在听闻辛温和被突厥人杀了之后,他不由心中大快。贺兰容青在儿子死后很快郁郁而终,而辛温泰的童年噩梦却远远没有结束。 辛温如为了讨安泰公主的女儿汝阳郡主欢心,给辛温泰下药,将年仅十三的他送上了汝阳郡主的床。他这个名义上的表姐比他大了足足一轮,长子都已经八九岁,后院里男宠不计其数。他看见姑姑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的表情,看见表姐将他视作玩物的神色,看见辛温如站在表姐身边那么神气——他恨!他恨毒了这些人! 还有眼前的这个竺师师!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四岁那年他狼狈地从汝阳郡主的房中逃出,在花园的角落里见到了前来公主府赏雪的竺师师。那天竺师师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披风,温暖的狐裘包裹着她精致的小脸,他衣衫不整地跪在她面前求她救他,而她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让婢女上来替她换了一双鞋。 “他碰了我的鞋,好脏。” 他忍,忍了这么多年。贺兰家随着父皇和李承牡回朝,却忌惮他杀了辛温如,很快又自请戍边。父皇心中对他有愧,给了他太子之位,可他在大兴这些年受的折辱,大家却格外有默契地闭口不谈。可父皇也并不关心他,只是把他当作牵制竺家的筹码,将竺师师赐婚给他! 竺师师心中自然清楚,如果她身上没有足够的筹码,一旦入了东宫,没有两日就会被辛温泰报复致死。 她成功了。 辛温泰心里恨意翻涌,面上却是一副和善的模样:“师师说笑了,本宫得父皇宠爱,又何需同外人交好?” “看到殿下如此自信,我就放心了。”竺师师今日依旧是一身大歌袍,头发高高束起,玉葱一样的指尖在茶杯的杯口轻轻滑过,似笑非笑的神情惹得辛温泰心里更加不快。 许知远脸上的笑快要绷不住了,这两尊大佛往家里一坐,那真是……真是……唉,太难了,他太难了! 没办法,谁叫宫里那位是竺冢宰的亲妹妹呢!若不然,这联姻对双方原是极好的。可长生十二年宫变之后,太祖禅位,圣人登基,竺派迅速塞了几个人进后宫。这如今的贵妃竺英,也是个能人,从圣人登基到太祖薨逝不过数月,居然就让她怀上了龙嗣。比起无亲无故、和竺师师还有龃龉的太子,显然扶持有血缘关系的三皇子对竺家的收益更大。 斗吧,都可以斗起来,这样也能给他们窦派一些猥琐发育的空间。 这边僵持着,许知远家的下人前来敲了敲茶室的门,倒是及时解了围:“殿下,竺小姐,老爷,夫人说晚膳好了,可以去花厅了。” “二位移步吧?”许知远笑盈盈道。 许知远的夫人陈芊是他来江南以后娶的,是一书香门第的女儿,但陈芊不爱读书,就喜欢待在后宅琢磨糕点吃食,许知远也是个嘴挑的,由着夫人在家里做各种“实验”。夫人自己还开了个糕点铺子,卖得很好。 许知远这么介绍时,脸上满满的骄傲。 “难怪我看许二少爷到江南以后富态了不少,原来是夫人的功劳。”辛温泰道。 “多谢殿下夸奖。芊娘听了肯定是极高兴的。” 而竺师师则看着许知远柔和的神色,没有说话。 她心里暗想,也不知道这芊娘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修得许二哥这么个好夫君。 入夜。 辛温泰屏退了侍从沐浴更衣。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每日都要沐浴不说,吃穿用度都要用自己的,也不喜欢别人在身前服侍。东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太子浣衣的婢女须得穿上丝质的手套,不得直接碰到太子的衣物才行。就连此次南巡,他都带了一堆物件:若不是负责这项事务的春官再三保证他去的每一处都会让驿馆给他换上崭新的被褥床单,他甚至打算卷着铺盖下江南。 他脱下衣服,将整个人埋进浴桶里,病态地一下下搓着自己白皙的肌肤,直到将身上的每一寸都搓得发红,才停下了手。他将自己整个人沉进浴桶里,闭气,感受水压带着窒息的感觉一寸寸顺着胸口向上爬,直到胸口闷闷地发痛,他才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从浴桶里出来,披上浴袍。 “ 长宿。”他唤道。 “殿下。”长宿带着干净的帕子进来。他手上也戴着丝质的手套,替辛温泰耐心地擦干他的头发。他看着辛温泰眼下淡淡的乌青,问道:“殿下,属下让厨房给您做点安神的汤来吧。” “不用。”辛温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长宿应喏。 自杨菀之逃走后,辛温泰这些日子都睡不好觉。他夜夜都能梦见那双兔儿般的眼睛……和惟青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惟青的模样。 十三四岁的少女总是把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上一个简单的发髻,桃红色的宫装隐约露出正在发育的雪白胸脯,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嘴边还有个浅浅的梨涡。那双眼睛总是亮亮的,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单纯,却又有一股鲁直的劲儿。她总是走在自己身后半步,拎着宫灯,走在皇宫长长的宫道上。 每次见皇祖母的时候,他都会很害怕。那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那样厉害,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那佞臣自剖心肝,只要她一板脸,就有人要永远地留在这皇宫里。皇宫里最高的那栋楼叫做太清堂,是皇祖母修建的,她每天都坐在那里,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而惟明会在路上无人的时候,悄悄拉住他的手,安慰他说:“世子,没事的,奴婢不会让世子有事。” 她每每说这话时,都会用那双兔儿般的眼睛看着他,那么认真。 那几日在庆安寺,少女拖着病体依旧温柔地照顾自己的妹妹,那副模样好像和记忆中的惟青重叠了。还有她不卑不亢地跪在堂前时,像极了那日惟青跪在皇祖母面前的模样。辛温泰只觉得眼中刺痛,胸中嫉恨翻涌。 他迫切地想要毁掉她们。 他得不到的,辛温平也休想得到! 还有……他想要父皇独一份的宠爱。所以辛温平得死,那个刚出生的辛温义也得死! 只是这些日子他夜夜都在做噩梦,梦见惟青被皇祖母打杀的那个晚上,梦见公主府的管家将奄奄一息的她从皇宫一路拖到自己的面前,鲜血将院子里的白雪都染红了。她是在他的怀里断气的。 他在梦里凝望那双破碎的眼,杨菀之的面容再一次与惟青重叠。 - 五日后,洛阳城外。 “阿姊,到了!”辛温平望着眼前的城墙,欣喜道。 “终于到了。”杨菀之松了一口气。 高达十米的城墙由坚固的花岗岩和青石堆砌而成,那是由无数冬官工匠营造出的坚不可摧的壁垒。城墙上的望楼高耸入云,仿佛是守卫城市的巨大眼睛,了望着四周的景色。在日光的照耀下,城墙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城市。 钱放在城门口与姊妹二人辞行:“平安到达就好,如此我也好和叔叔交代。叔叔他们已经到徐州了,约莫一个月也能平安抵达汴州。杨小姐安顿下来后可以给汴州的钱家布庄去信一封,届时就不劳烦你奔波劳碌,我安排人把行李给你送来便是。我没有到洛阳的路引,就送二位到此了!” “辛苦钱大哥这一路了。”杨菀之笑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装着银子的荷包递给钱放。钱放一看连忙推拒:“唉杨小姐,这你就见外了,你既然是我叔叔婶婶安排的人,还给我这做甚!” “这银子不是给你一人的,这一路我们得钱家布庄帮助太多,钱大哥拿着这银子回去,请布庄的人喝点好酒,替我感谢一下大家。至于钱大人那边,就说我欠他一个人情,日后他来洛阳,我再请他吃饭。”杨菀之不由分说将荷包塞到钱放手里。 钱放听杨菀之这么一说,也不推辞了:“行,我钱家布庄虽在洛阳还没有分号,但汴州离洛阳也近,日后若有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们。” 辛周对流动人口的管理很严格,尤其是东都这样的地方,没有官府开具的路引是不能够随便进入的。三人在城门就此告别。 城门的守卫检查了杨菀之二人的路引,确认无误后,放杨菀之二人进了城。 这辛周的洛阳城沿袭大殷格局,洛水穿城而过,将洛阳分为南北两城,北城为皇宫官署所在,太祖在位时曾大兴土木,将前朝的洛阳宫加高重建,名为万象神宫,神宫中最高的建筑名为明堂,是依照周礼旧制所建。后来太祖又在大兴宫重修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建筑,名为太清堂。这明堂在洛阳的西北角俯视整个儿洛阳城,而每一个洛阳城里的人也都能在城内的任何一个角落看到这座坐落在台地上、净高二百九十四尺的雄伟建筑。 杨菀之一进城,就被那恢宏的建筑奇观牢牢吸住了视线。 看见阿姊这副模样,辛温平忍不住笑道:“阿姊,以后在这洛阳日日都能看,不如先去找个落脚点吧。” 洛阳的官署都集中在北城,那里也有很多达官显贵、王公贵族的别院私宅,洛阳的营造司就在北城的玉机坊。而南城则是百姓之所,河曲书院就在南城的修文坊。所幸两坊虽一南一北,都靠着洛水,相去不远。杨菀之带着辛温平在城中看了几套宅子,北城的都太贵,南城的价格比较亲民,其中南城靠北最贵,越往南越便宜。但一来城南有些烟花地,三教九流聚集,她姊妹二人还是以安全为重;二来两人日后要去的地方都在洛水沿岸,考虑到辛温平日后可能会住在书院,逢沐休才回家,终于在离玉机坊一桥之隔的和惠坊买下一间小小的宅子。 宅子是个二层的小楼,和洛水就隔着一条街,带一个小小的院子,也是约有九个平方丈,价格却是维扬县的两倍还多。杨菀之来时身上带了近三百两银子,买完宅子只剩下了四十两。这宅子还是个空宅,什么都没有,杨菀之只能先去铁匠铺又花了一两银子买了木工的工具,又去木材店买了木材,在小院里就地开工。 没办法,谁叫这洛阳的木工床一张都要二两银子,她睡不起啊! 在杨菀之打好家具之前,姊妹二人只能卷着铺盖在地上凑合几晚上。 杨菀之在院子里刨木头,辛温平坐在一旁的木桩子上点银子,姊妹二人内心只有一个想法:好贵!洛阳不仅纸贵,什么东西都好贵!搞钱,必须立马搞钱! 第26章 洛阳营造司 杨菀之到了洛阳以后没有直接去营造司报到,只是因为刚搬家,需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何况这新买的宅子虽然花了一笔巨款,却也已经是姊妹二人能在洛阳买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了,这么大的一间小院,要按正价来买,没有个三四百两是下不来的,但谁叫它破啊! 姊妹俩第一天落脚先是赶在户曹关门前急匆匆地去递了落户的帖子,同时上了房契,晚上两个人卷着铺盖睡在二楼的地板上,睡到半夜这窗居然被风吹掉了。杨菀之只能点着灯连夜检查了屋子的结构,还好梁柱都是完好的,也没有锈蚀,窗户只是合页老化,做个新的还能凑合用。 辛温平替阿姊端着烛台,两人在家里上看下看,真是哪哪都是破的。她不由苦笑:“阿姊给别人盖的房子都精巧迭丽,轮到自己家却只能住这破屋子,苦也苦也。” 杨菀之也无奈道:“你庆幸阿姊会造房子吧,否则咱剩下的那点钱都不够修这屋子的!” “也是,凑合凑合还能用。”辛温平嘴上说着,心里却暗暗想,还是要给阿姊搞一些钱来的。 这一路上她虽跟着钱放、吴诗雅两个“富二代”过得衣食无忧,可也看到了民生多艰。她看着那些饥荒年的灾民,更加深切地体会到阿姊一个人能把她拉扯大,供她读书、让她衣食无忧是多么不易。阿姊像她一般大时已经扛起这个家了,她也一样可以挑大梁了。 “唉,家里这些物件我们先紧着要紧的用,打两个床架、一张书桌一张餐桌、四张凳子,柜子太麻烦了,我们现在没什么行李,就慢慢打。”杨菀之估算着要用的材料,“对了,还得搭个马厩。另外买点砖,将房间隔出来。” 如今这屋子上下两层都是一览无余的,也不知道原先的房主住着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或许就是买了又闲置,总之是没有房间可言。姊妹二人商量着,打算在一楼挨着厨房隔出餐厅,给楼梯挪个位置,放在玄关后面、餐厅旁边。姊妹二人在洛阳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做堂屋的必要,就在一楼再做一间书房,到时候杨父杨母的排位也摆在书房里。二楼就左右隔出两间卧室,大间的给杨菀之用,做成里外间,外间弄成小工作间。小间给辛温平,放张书桌,打一个书柜一个衣柜就够用了。 理想是很美好的,但银子不够。 只是这天渐渐冷了,洛阳不比江南,如今才到八月,夜晚已经很是寒凉。杨菀之第二天就出城去采买了一堆材料,赶了一整天的工,修了窗户,又连夜搭了个简易的床架。至于桌椅板凳这些必须的物件,统统按最简单最朴素的来。好在杨菀之手艺好,干活儿快,即便是没有什么纹饰的家具也做得端方雅致。 万幸的是姊妹二人是骑着马来的,这洛阳城里买马也比外头贵些,一匹马要五百文到一千文,但有了马不仅省了买马的钱,还能出城去镇上采买木料。镇上的木料比城里便宜了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加上杨菀之会算料拼料,买了二两银子的板材木材,愣是没浪费一点,打完床架、两张桌子、四张凳子,还用余料额外拼了个小方茶几。杨菀之买了木蜡油往上一打,看着比外面卖的还顺心。 “不愧是阿姊!”辛温平自然是一整个夸赞。 杨菀之倒是不以为意,这活儿要是干不好,她在营造司算是白干了。 姊妹俩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内墙砌好,杨菀之这才去营造司报到。 玉机坊,营造司。 冬官大夫柴克岑望着眼前这个穿一身亚麻布衣、除了一双眼睛亮闪闪身上哪哪儿都灰扑扑的姑娘,扫了一眼手里的推荐信,又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 那眼神里写满了狐疑。 “杨-菀-之?”柴克岑一字一顿地念道。 “柴大人。”杨菀之恭敬行礼。 柴克岑的视线又一次从杨菀之的头顶扫到杨菀之的脚尖:“你今年多大?” “十五。” “十五岁。”柴克岑咂摸了一下,好笑道,“十五岁,两年的经验?你在维扬县的营造司做什么工作?整理图纸还是收拾烫样?” 不怪柴克岑发问,杨菀之这个年纪就算是很多男子也都还在学艺阶段,干的就是给师父整理图纸的杂活。可她的这封推荐信上却写了她在营造司已经工作两年有余,还言之凿凿地说她参与了很多项营造,不得不让柴克岑怀疑。只是这写推荐信的赵学明也算是他的老友,两人当初是一同进的冬官署。只是赵学明这人不圆滑,太刚直,得罪了上峰,于是有了贬官外调一事。而他比较幸运,早早脱离了大兴的冬官署,在洛阳的营造司混了十年,已经混成了这里的领头羊。 这赵学明一向耿直,他说的话还是有两分可信度的。只是眼前这小丫头实在长了一张不可信的脸。再说哪有营造司收个丫头的?小地方营造司规矩少,洛阳营造司可是不养闲人的。只是这赵学明在这推荐信里又说了她爹也是工曹,说她爹死在营造上,小姑娘一个人还要拉扯妹妹多不容易。柴克岑自己也是个做爹的,家里的女儿比杨菀之小一岁,赵学明这感情牌一打,让他动了些恻隐之心,想着这丫头反正识文断字,实在不行想办法弄到洛阳的春官署里做点抄公文的活计,也算是没让老友太难堪。 柴克岑这边想着,却见杨菀之不急不缓地递上来一个两寸见方的盒子,一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丝毫没有因他眼中的狐疑而退缩,反而落落大方地道:“大人,我在维扬县营造司主要负责做烫样,图纸略画过一二,大小木作都上手做过。我们县城营造司人少,什么都要会点。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不太让大人放心,这里是我自己做的烫样和图纸,大人可以过目。” 柴克岑对她不放心,这个情况她早就料到,毕竟世人对女子的成见不是女皇在位这短短五十年就能消解。但没有办法,她不能光靠一张嘴就让人放下成见,她能做的,只有拿出成绩来。 拿出绝对的实力,让柴克岑看到,男子能做的,她能做得更好。 柴克岑打开盒子,一下子就被眼前的烫样吸引了目光。 这烫样做得是一座宫舍,精致到连窗户的雕花都细细地雕出了镂空。柴克岑看见那镂空的窗户后面似乎还有什么,伸手一碰,发现那窗户竟然能打开!打开窗户,里面还站着两个彩绘小人儿,屋内的家具陈设也一应俱全。饶是柴克岑做了十几年冬官,也不由啧啧称奇。再看她画的图纸,线条平稳,每一根墨线下墨都很均衡,设计上也有几处巧思,虽然在柴克岑看来还有些稚嫩,但放在司中已经算是中上水平了。 何况她才十五岁! 柴克岑这下算是知道老友为什么要极力推荐这个丫头给他了。 柴克岑看着那烫样,越看越新奇,越看越觉得好玩,一个三十六七的大老爷们儿穿着官服坐在桌前,眼睛都快贴在那烫样上了。他东摸摸、西摸摸,发现这烫样的每一处都是用榫卯接起来的,就连屋顶的瓦片都用木头雕出了锁扣,一片一片扣在烫样上。他一边摸一边吸气,对这烫样只有四个字的评价:爱不释手! 他问道:“这烫样是你刚做的?” “在下刚来洛阳不到一周,这烫样是在维扬县时为了逗妹妹开心做的。”杨菀之如实相告。 “嘶——”柴克岑吸气吸得更猛了。 在维扬县做的,也就是说,这玩意儿装在盒子里颠簸了一路,居然还完好无损!他今天可是看见了,这丫头骑马来的。 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柴克岑连忙干咳了好几声以示挽尊:“咳咳,你这既然是从维扬县带来的,这烫样有没有经他人之手?” “柴大人若还有疑虑,在下可以现场为大人抄绘图纸。至于烫样,如此精细的没有月余无法做完。” “咳咳,不用了,本官相信你。”柴克岑摆了摆手,眼睛像是被钉死在了那烫样上,“不过你这都是些奇淫巧技,我们寻常做烫样要不得这么花哨,洛阳营造司任务繁杂,可没有月余给你做这些!还是要手快才行!” “柴大人教训得是。” 其实柴大人真正想说的是:年轻人不要这么卷,给老油条们留点活路吧!再说这小丫头这手艺,就算放到外面也能大赚一笔,趁着她什么都不懂,眼神如此清澈,可得说点坏的压压她的心思!毕竟营造司冬工的月俸都是五两,万一她觉得自己太能干了,营造司容不下她,跑了咋办? 杨菀之看柴克岑那副模样,便知道自己进洛阳营造司的事情稳了。其实柴克岑的那些担忧,在杨菀之身上根本不会实现。受父亲影响,杨菀之进营造司多少怀着些“大庇天下寒士”的情怀,况且她物欲不重,如今又在洛阳有了房,五两银子够她姊妹二人吃饭,还能有所结余,就够了。河曲书院的学费一年也不过五两,据说还可以让学生用自己种出来的粮食抵扣学费,这么算来,一个月五两的月俸杨菀之少说能存下个二两,一年就是二十四两。二十四两银子,即便姊妹俩不干活,也能吃上大半年。 不过辛温平现在可不觉得阿姊那三五两的银子管够,当然,那是后话。 柴克岑见杨菀之一副乖顺老实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吉利!” “柴大人。”柴克岑话音刚落,一直坐在他右手边一张小桌上的八字胡男子立马应道。他的眼睛也一直在往那烫样上瞄,这玩意儿他也稀奇呢! “这是杨菀之,杨工。”柴克岑例行公事道,“这是我们营造司的司簿,吉利。吉利,你带杨工去道政坊的天官署,找司吏登记一下。” “是。”吉利笑盈盈道,他方才看这姑娘拿出如此精巧的烫样就知道这姑娘肯定能进这营造司了。多好!这营造司上上下下全是臭男人,他都看腻了!那些臭男人一天天的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满身木屑子不说,还总看不起他这个司簿!他迫不及待想看见那些臭男人见到自己多了个小丫头做同事时,那惊讶的眼神了! “吉大人。”杨菀之恭敬行礼。她心想,这营造司的司簿名字怪吉利的。 实际上,当初柴克岑从春官署把吉利要过来,就是图个吉利。他甚至还想着什么时候再找到一个叫“平安”的,坐他左手边那张小桌呢!这搞营造的,别的不图,就图一个吉利平安! “杨工,请随我来。”吉利笑道,懂礼貌的丫头谁不喜欢,“也不必叫我大人,这营造司里除了柴大人,大家品阶都无差异,你可以叫我吉司簿,或者直接叫我吉利。” “好的,吉司簿。” 吉利满脸开心地就带着杨菀之要走,却被柴克岑喊住:“等等!” 吉利转过头,就看见柴大人满脸嫌弃地看着杨菀之身上灰头土脸的衣服道:“带她去春官署,给她拿官服!春夏秋冬的都给她拿两套,鞋子也给她拿了,把这身衣服给我换了再去天官署!免得让人家看了,笑话我们冬官邋遢。” “哎,小的知道啦——”吉利笑着应道,一扭头又看见杨菀之盯着桌上的烫样欲言又止。柴克岑见状,冲吉利努了努嘴。 吉利眼明心亮,拉了拉杨菀之:“你这些东西先留在这里,依照规矩,柴大人还得把你的东西拿给几个主事看看,商讨之后才能决定让你去哪个部门。” 杨菀之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 行吧,留在柴大人手上就留在柴大人手上吧。 见小丫头被吉利唬住,柴克岑偷偷给吉利比了个大拇指:干得漂亮! 吉利回报以一个眼神:大人,这么好玩的东西,能不能给我也玩两天! 第27章 官服 吉利带着杨菀之骑马到了皇城根下,两人把马匹放在了城门的马房。吉利见杨菀之一脸迷茫,解释道:“其实六官官署里,只有天、秋、冬三官为了便利在皇城外设有官署,其余的都建在这皇城的东城。天官和秋官是为了给百姓办事方便,因此在北城设有一处、南城设有东西两处官署。咱冬官署嘛,本部也在东城,但只有圣人带百官东巡时才会启用,平时大家都乐意窝在玉机坊。这玉机坊和旁边的铜池坊,两个坊都是咱的地盘。不过要说我,还是玉机坊清净一些,铜池坊那边有好几个虞部的冶矿炉,每天叮叮当当的,闹死了!” ——其实也是因为冬官署太闹腾了,才被另外五官排挤出皇城的。 “这皇城分为东城、内城和宫城,宫城自然就是万象神宫,内城则有天地日月四座祭坛、王府和部分官员宅邸。基本上,能住在内城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还有那些国公爷、郡主、公主。他们在这皇城的范围内就是可以骑马坐车的,我们这种芝麻官,必须下马步行。” “不过,因为当今圣人还在大兴,这内城和宫城基本都是空置的,只有下人在打理。也就东城热闹些。东城被分为两个大坊,道政坊和听政坊。天地二官在道政坊,春夏秋冬在听政坊。我们先去听政坊给你领官服。” “劳烦吉司簿为我带路。”杨菀之听着吉利的介绍,一路上也在暗暗观察着。这洛阳城是大殷时迁址重建的,老城在如今的东南方,因战火被毁。城市中只有一条河流,因此街道都是横平竖直,虽然整体沿着洛水的走势向西北偏了十度,但城中道路都没有拐弯抹角的,就连坊内的道路也平平整整。而维扬县地处江南,县内河道交错,又从未易址,因此城中道路都是依河道而建,坊内民居也是依水而为,道路曲折,虽多了几分水乡韵味,却不如这东都工整、整洁。 两人步行到听政坊,这春官署内比起冬官署多了些女子的身影,但到底还是男子更多。春官里还是有很多的老古板,每天扒着旧制礼仪不放,因此能进春官署的多半是竺师师这种世家贵女,因为后台够硬,所以进去了也就做些清闲活计,挂个职,那些老古板碍于背景也不敢说什么。 吉利就是从春官署出来的,不过他毕竟是年轻一辈的官,受女皇恩泽更多,因此对于杨菀之来营造司只是觉得新奇,倒不会抵触。毕竟,实力在那里,这样的巧匠,营造司自然越多越好,又何拘男女。 只是一进春官署,杨菀之就能感受到好几道异样的目光。 吉利悄悄咬耳朵:“那个长得像从《山海经》里爬出来的阴暗老头儿叫张利民,是这洛阳春官署的主事。这人最古板,以前太祖在位时,他三番五次上书叫太祖还位给废帝,后来废帝造反,他被太祖从春官宗伯直接贬成上大夫。就这样还死性不改,又上书说二皇子不错,结果二皇子刺杀广陵王,然后自己猝死殿前。后来他又三番五次建议太祖传位黎相年……好在太祖是真的被他烦死了,在黎相年造反前几年就把他赶到洛阳的春官署了,不然他现在早就——” 吉利说着指了指下面。 杨菀之悄悄瞄了一眼这个捧谁谁死的倒霉老头儿,果然那老头儿正一脸不快地看着她,潦草的白胡子几乎铺满了他削瘦的脸,眉毛也长得不像话,只露出一双不友好的眼睛死死钉在杨菀之身上,确实有点像山海经里爬出来的什么异兽。 吉利形容得太生动了! 杨菀之拼命咬住嘴唇把嘴角往下拉:不能笑! 不过这张利民也太不知好歹了,太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冒犯,还能容他,没直接让他血溅当场反而把他从是非之地调到洛阳,保了他一条老命,说明太祖确实是气量非常。这张利民,唉。 领官服这种小事不用直接过张利民之手,吉利带着杨菀之速速穿过这个院子。负责官服的春官是个姑娘,看着杨菀之倒发愁了:“这,洛阳冬官署没有女官,我们这里只有男子的款式。” 吉利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看了杨菀之一眼。 小姑娘个子不算高,五尺三寸左右,但有些南方的男子身材也不魁梧,与她身形相仿的,倒也有一二。 “你介意这个吗?”吉利问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问这话有点多此一举,这姑娘要是介意,就不会穿这么破烂了,看她脚上那马靴,也不知道穿了多久,都有点开线了。 “无妨,有尺寸合适的就行。”杨菀之也看见这春官的官服,男子和女子不一样,男子是圆领袍,女子则是圆领上衫搭配儒裙。但她去营造司上班,穿裙子自然是不方便的。 她虽也有几分爱美之心,但更爱她的工作。何况,自己这一身确实是有些寒酸,有的穿就行! “那就把最小码的拿来。”吉利开口,“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四套官服,每套给她拿两身,还有鞋子,单鞋和棉鞋也各给她拿两双。杨工,你给她留个地址,一会儿你换一身衣服,余下的让他们今天下工后给你送到家里去。” “好。” 这洛阳的官就是比县城讲究,还有春夏秋冬四套官服呢!营造司的官服都是下身马裤马靴,春秋天是圆领袍,秋天的料子厚些,夏天是件半袖衫,冬天则是一件羊绒的大氅。这官服的颜色纹样也有讲究,天官是青色,绣祥云纹;地官是蓝色,绣海水纹;春官绿色,绣兰石纹;夏官绯色,绣鸟兽纹;秋官黄色,绣瓜果纹;冬官则是灰黑色,绣梅竹纹。品级越高,官服的颜色越深,纹样越繁复。杨菀之现在的品级,拿到的就是一身灰色的官服,上面用银色绣线绣了梅花纹。 杨菀之换上新的官服,吉利满意地点了点头,八字胡都跟着抖了抖:“不错!” 他看着小丫头干净整洁的样子,不自觉笑成了眯眯眼,总觉得有点开心怎么回事? 赵学明:你已经发现在营造司养女儿的快乐了。 从春官署出来,两人又步行前往道政坊。这新的马靴就是舒服,踩下去脚底软软的,却一点没有感觉到有路面。杨菀之不太会做女红,她和辛温平的鞋、衣服,很多都是捡别家的旧衣服穿。前年柳梓唐阿姊出嫁,白氏收拾了好几件女儿的旧衣服鞋子给杨家姊妹。杨菀之来时穿的那双马靴则是周子煦穿不下的,林婶把那马靴的鞋底纳了又纳,但到底还是被杨菀之穿得破破烂烂。现在有了新衣新鞋,杨菀之脸上也浮出笑意。 吉利看着她步伐轻快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小杨工从进营造司就一直显得很老成,这下倒是终于有点孩子的样子了。要知道在洛阳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在父母跟前呢! 她十三岁就进了营造司,想必是没有父母可以依靠。这么一想,吉利对杨菀之又多了几分心疼。 进入道政坊,没两步就到了天官署。杨菀之望着天官署高大的门楼,不由感叹:这洛阳的房子真是大气! 制举官员的入仕手续有些繁琐,杨菀之又是外来户,好在当初赵学明已经和她说过一二,她今日材料带得齐全:路引、户籍、房契和一张赵学明画押的字据——作为她确实在维扬县营造司工作过的保证。这边吉利又拿出赵学明写的推荐信——现在那信上又盖了柴克岑的印。 办事的司吏一开始看见杨菀之,还有些不耐烦:毕竟每年制举的名额也有限,给了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就少一个名额。而且他觉得这种丫头去了营造司也干不了什么,恐怕就是去吃白饭的!这么想着,对杨菀之讲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吉利见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瓜子笑着放到那司吏手上:“王大人,这杨工初来乍到,有些地方可能欠点规矩,您多担待!” 那王司吏看官服颜色其实和杨菀之、吉利是同品级,但却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哎呀,看在吉大人的面子上,我也不计较这些了。这女子啊,就是不如男子灵光!去把这契书填好吧。” “多谢王大人海涵。”杨菀之淡然,会被这些人说三道四,她早有预料,因此也没显出羞赧。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王司吏生出一股子没趣儿,感觉自己说了半天,拳头全都打在了棉花上。而且,他怎么觉得这姓杨的脸上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看他笑话一样? 王司吏觉得自己有点口干。 吉利倒是暗暗给杨菀之又加了两分。他想,洛阳营造司的那些大老粗要么暴脾气,要么腰板直得八百年都扳不弯,这小杨工能屈能伸,不错。以后上面来人了,就让她来撑门面吧!小杨工长得也周正,又不会和上面的呛起来,心理承受能力看来也是可以的。 天选打工人! 或许是因为那一把银瓜子,杨菀之的手续很快就办下来了。回营造司的路上,杨菀之解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两银子递给吉利:“今天在天官署劳烦吉司簿替我打点,这银子……” “你自己留着吧!”吉利笑着摆摆手,“那银子也不是我的,是柴大人一早就备着的。你们营造司的这群冬工啊,那是个顶个儿的不会来事,柴大人每个月都会给我拨一笔钱,用来给营造司的各位打点关系、安抚一下被你们得罪的人。这钱别人也用了,你也就心安理得地用着吧!” “这……柴大人人还挺好的。”杨菀之讶异。 “那是,”吉利骄傲得小胡子都翘起来了,“我们柴大人当然好,又有能力,对下属又好。你要是念着他的好,日后就好好工作,还有就是少得罪人!你是不知道,那些臭老爷们儿一个个的,搞个营造能和地官打起架来……” 说到这个,吉利可有一肚子苦水。 要说这洛阳营造司也是真硬气,为了工役和天官吵架,为了预算和地官吵架,还会和虞部吵、为了一处设计和自己人吵。杨菀之突然想起赵学明在维扬县一手把持营造,把闻县丞气得跺脚的事情,不由点点头。 嗯,做冬官的,就要有自己的坚持! 回营造司以后,吉利又带着杨菀之在营造司转了转。这营造司几乎占了半个玉机坊,由两个三进的院落和四个作坊组成。其中一个院落是柴克岑等主事的办公所,另一个是给画师的用地,为纸部。四个作坊分别为样部、梓部、匠部、瓦部,就是烫样师、梓人、匠人、泥瓦匠工作的地方。大致了解了营造司的各个部门,吉利就让杨菀之先回去,明天卯时再来营造司,正式上岗。 杨菀之谢过吉利,又在北城转了转。这北城的北市比她们和惠坊旁边的南市小许多,东西却更精美、更昂贵。杨菀之望着自己身上崭新崭新的衣服,突然觉得平儿也得买一身像样的穿穿,不然到了书院不是要让同窗笑话?这么想着,三年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的杨菀之怒花一两银子给辛温平买了一件粉色织蓝菱花桑蚕丝的圆领袍。 回家后辛温平看见阿姊献宝似的拿出那件衣服,又好笑又心疼:“阿姊,这河曲书院都是寒门学子,我穿那么好才是招人口舌!阿姊真想给我买衣服,我们就去南市买,我看那里的衣服也不过百十文。再说,咱们的行李只是在路上,又不是丢了,我衣服够穿了!衣服阿姊替我先收起来,等到过年的时候穿。” “洛阳过年时候可比维扬县冷多了,这衣服这么薄,等过年了阿姊再给你买新的。”杨菀之执意让辛温平穿上,“你这几日就穿着,到了书院再收起来!再说了,总有些需要件好衣服的排场。” 辛温平心里又温暖又难过。她阿姊明知道自己不是她的亲姊妹,却对她这样好,自己一定要快些成长起来,早点让阿姊过上好日子。 等到申时,春官署的人来送了官服。杨菀之把衣服小心收好,也没闲下来,抓紧时间着手给家里打书柜和衣柜。辛温平则在院子里喂了马,把家里打扫打扫,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拆开了她今日收到的,钱放给她的回信。 辛温平坐在窗前借着黄昏的光线读着信上的文字,眉头拧成了一团。 第28章 轮岗 在来洛阳的路上,辛温平在心里一次次估算自己与辛温泰和竺师师的差距。和辛温泰自不用说,和竺师师还是差在一个势力。但是这个势力从哪来? 竺师师手下的暗卫名叫乌有卫,是她祖父乌家给她的势力。她作为世家贵女,背后有两个大家族作为支撑,这是她先天的资源。而这种先天资源在辛温平这里,在她没有认亲之前,都是不能够调用的。即便认亲回去,也注定要和辛温泰进行一个争夺。 而窦派这种情况,和她也只能称为合作,她不是窦派唯一的选择,窦派自然也不能是她的退路。阿姊是冬官,这事上帮不上多少,而且她也不想让阿姊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兜底。这次她看到钱放和吴诗雅,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钱。 钱可以买到自己的势力。竺师师的暗卫是要花钱养的,而吴诗雅的侍女也是要花钱养的,钱家做生意,有了钱就有了人脉,有了钱就能雇佣自己的商队,那些仰仗钱家生存的人,自然会以钱家马首是瞻。 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这个方式发展起来? 可是这钱也是从钱生出来的。像阿姊这样每天勤勤恳恳上工,一个月不过就五两银子,若不是拿了郑世成的赔偿金,姊妹二人在这洛阳只能租房子住。 做生意,做什么?维扬县的林婶自己支个小摊子卖吃食也是做生意,柳屠户杀猪也是做生意,但这些小本生意虽然赚得比阿姊多点,也不能够支撑她和竺师师等人对垒。钱家卖布匹,吴家卖药材,这两个方向倒是可以考虑。如此想来,辛温平分别向钱放和吴诗雅去了信,想和他们取取经。不过吴诗雅那边她没有什么指望,毕竟这位吴小姐和她阿姊一样,就对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感兴趣,想来做生意是一窍不通的。倒是这个钱放,她看他虽读书不多、有时候看着呆呆傻傻的,但待人接物却圆滑灵光,是个会做生意的。 眼下她正思考着钱放寄来的信。 钱放在信里给她支了个“损招”,说她可以先去借一千两印子钱,然后跟着吴家倒卖药材,依靠利润覆盖利息,余下的钱。他说如今睢阳、曹州等郡都在饥荒,饥荒之后恐怕会有大疫,此时入场药材生意,再好不过。或者把这钱拿来给他们钱家布庄,在洛阳开分店,布庄盈利的第一个月返还她一千五百两。 最后钱放总结:做商人的第一步——学会空手套白钱。 辛温平倒吸一口凉气。 这钱放,看着老实,没想到这心眼子可不少。她要是借了这印子钱投他钱家布庄,万一这布庄一直不盈利怎么办?风险最后是她担了。果然,钱放身体力行地在实践他的空手套白钱理论。 不过,药材生意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眼下疫症还没爆发,但药材已经隐约有涨势。这曹州的粮商因为这波饥荒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下一波就该轮到药材了。 这是这生意……还是不要让阿姊知道了。 辛温平知道阿姊这一路一直让她看见民生多艰,是希望她考虑清楚做皇太女需要承担的重量,多为百姓的衣食住行着想。可辛温平又知道,自己不爬上去,就谁也帮不了。 况且,她始终没有阿姊那么大的心。 她的心很小很小,她不想护天下人,她只想护阿姊一人。 为了阿姊,她可以去争自己不想争的位置,她要让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欺负她的阿姊。 辛温平暗暗想着,借印子钱风险还是有点大,要么,直接找钱放借吧? 钱放:来啊!互相伤害啊! - 次日,杨菀之一早骑着马到了营造司,第一时间先去柴克岑面前报到。柴克岑看着杨菀之干干净净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可能是她来营造司最干净的一天。柴克岑心里想着。 杨菀之则是盯着柴克岑深灰色的官服想:还是柴大人的官服看着耐脏。 “小杨,来。”柴克岑笑盈盈地招呼杨菀之。 杨菀之一进门就注意到,今天柴克岑的书房里还坐了神色各异的五个人,柴克岑先是向那五个人介绍了一下杨菀之:“这是我们营造司新来的小杨工,杨菀之。她之前一直在维扬县的营造司干活儿。” 柴克岑指着一个约莫五十岁、头发有些稀疏、长了一张苦瓜脸的清瘦老头儿道:“这位是纸部的主事,段红甑,段工。” 杨菀之礼貌地回应:“段工好。” 段红甑依旧是挂着一张苦瓜脸,点头时额前稀疏的头发随着脑袋的摇摆轻轻飘荡。 接下来是一个四十出头、圆圆脸、眉毛很粗,笑起来有几分憨态可掬的胖大叔:“样部主事,郑彬,郑工。” “郑工好。” 郑彬笑着点头:“小杨。” “梓部主事,黄平海,黄工。” “黄工好。” 三十五六岁、国字脸、个头不高但看起来一脸正气的男子冲杨菀之行了个拱手礼:“幸会,小杨工。” “匠部主事,张楠,张工。” “张工好。” 五十上下、高个子、方头方脑、眼睛圆圆的男子中气十足地开口:“小杨。” “瓦部主事,王仲,王工。” 看上去几分精明、三十出头的矮胖男人勾了下嘴角,露出几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如此算是把五位主事认全了。 柴克岑对杨菀之道:“我昨日和五位主事还有吉司簿商讨过了,接下来的一年,你会分别跟着这五位主事和吉司簿,学习营造司的各项事务,每个部门干两个月,一年以后,我再决定你最终的去向,如何?” 杨菀之喜出望外:“谢谢大人!我没有意见!” 她知道这是柴大人重视她呢!若是不重视她,大可以把她丢到样部或者梓匠二部,然后就让她一直干同样的活儿。这样的话她其实是没有什么晋升空间的,除非有了什么大机缘,否则就一辈子是个芝麻官——这也是大部分芝麻官的宿命。但柴大人让她在每个部门都干干,还能随着吉司簿在柴大人身边学习,这说明日后她很可能会受到柴大人的提拔呢。 见她如此识趣,柴克岑觉得自己的苦心也没有白费,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从今日起,你就去瓦部和王工先干着吧。两个月后再按照纸、匠、梓、样的顺序,最后到我这里来。” 杨菀之心里暗道这柴大人厉害,这才一天就摸透了她的长短板,他安排的顺序刚好是从她最不擅长的到最擅长的。 杨菀之:“是。” “那就这样,上工去吧。” 营造司内柴克岑的书房名叫兴雨堂,从兴雨堂出来后,杨菀之就恭敬地跟在王仲身后:“王工,后面两个月还请您多指点我。” 王仲蹙了蹙眉,脸上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个嘛,你刚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教你的。你一会儿去了瓦部,别碍事就行。” 杨菀之微微挑起眉。 从刚刚介绍时她就感觉到,这个王工不待见她。果然。 想来后两个月是要有罪受了。 到了瓦部以后,王仲也没有向大家介绍杨菀之,只甩下一句:“你自己先熟悉熟悉环境。”然后就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瓦部里面其实大部分是工役和徭役,因此留在作坊里的人倒是不多,大部分在营造上。瓦部的作坊不大,紧挨着虞部的铜池坊,因为瓦部的砖窑在铜池坊里。铜池坊的砖窑算是官窑,烧出来的砖瓦都是供给官家建筑的,瓦部的作坊更像是砖窑的仓库,一车一车的琉璃瓦和红砖被分门别类地码在瓦部的作坊里。王仲此时就在清点新运来的砖瓦。 杨菀之见状,跟上去道:“王工,我帮您记录吧?” 王仲睨了她一眼,心里觉得她有点碍眼,但杨菀之已经伸手很自然地拿过他手里的纸册和笔,他只能假笑道:“这批琉璃瓦是为维修万象神宫准备的,你万一记错了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王工您吗?”杨菀之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笑嘻嘻道,“王工您经验丰富,到时候还麻烦您检查一下。” 王仲噎住。 杨菀之:保持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仲看着这小丫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认了:“行吧行吧,你来记。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在你这环出了差错,可是得扣工钱的。” “保证完成任务。”杨菀之道。 清点仓库算不得什么复杂的活,只是砖瓦数量有些多,两个人清点了一上午也清点完了。 刚到午时,就看见吉利和柴克岑出现在了瓦部门口。 “小杨工!”吉利开口喊道。 “柴大人,吉司簿。”杨菀之放下手里的账册,迎了上去。 “走走走,我们带你去膳堂吃饭。”吉利招呼道。 给官府干活最大的好处就是管饭,杨菀之听了自然是喜滋滋地跟上去,就听柴克岑严肃地开口:“上午在瓦部做了些什么?” “和王工一起点了这次修缮神宫的琉璃瓦,把残次的挑出来了。”杨菀之如实答道,“王工说他下午要去营造上,要我在司里再熟悉熟悉,然后就走了。” “那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我不太了解瓦部的工作流程,所以想着先看看瓦部的账册资料,学习一下,了解了解瓦部平日都做些什么。”杨菀之说。 柴克岑点了点头:“嗯。” 吉利倒是皱了下眉,见大人都没说什么,便岔开了话题:“小杨工,我们营造司巳时末就可以去膳堂了,去晚了可就没有好肉了。不过我们今天是跟着大人的,膳堂的大娘可喜欢我们柴大人了,每次都会给他偷偷留一锅最好的!” 杨菀之闻言笑道:“那我以后就和吉司簿学习,每天跟着柴大人蹭饭吧?” 柴克岑睨了二人一眼,淡淡开口:“和吉利学点好的,别学这些有的没的。” “大人,您这么说我可就不服气了,吃饱了才好干活儿不是?这怎么叫不学好?再说你看小杨工才多大点,吃点好的长长个儿以后上营造里还能多搬两块砖不是?我这是用心良苦啊!”吉利打趣道。 柴克岑扫了一眼杨菀之,这丫头分明挺壮实的,不是珠圆玉润的那款,但她一抬手他就知道这姑娘胳膊上是有点肌肉的,以前肯定没少干活儿,除了个子是矮点儿。再看吉利,那才是竹竿一样,下巴都是尖的,小杨工一拳应该能打哭两个吉利。睁眼说瞎话! “小杨,你说呢?”柴克岑笑着问。 “何止是用心良苦,简直是用心险恶!”杨菀之恶狠狠点头。我以为你好心给我吃饭,没想到你只想让我下工地搬砖。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膳堂。正是午餐的时候,膳堂里有不少冬工,他们也或多或少听说了营造司来了个姑娘,此时见她竟然跟在柴克岑身后,还和吉利有说有笑的,一群人都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些什么。 制举进来的关系户嘛! 杨菀之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扑在了午饭上。膳堂的大娘见来了个丫头,也怪新奇的,往她的食盒里多塞了一个鸡腿。杨菀之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面对大娘的投食笑得那叫一个甜,大娘见这小丫头这么讨喜,说明天要把最大那个鸡腿留给杨菀之。杨菀之坐在座位上对着吉利感叹:“我觉得还是靠自己争取来的饭最香,吉司簿你说是不是?” 吉利一撇嘴:“唉,人老珠黄,都不讨大娘的喜欢了。” 柴克岑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怎么带了这么两个活宝。 饭后,杨菀之回了瓦部。吉利和柴克岑回兴雨堂的路上,幽幽地说:“柴大人,你要不要去提一下王仲,我感觉他有点不乐意带小杨。” 柴克岑又白了吉利一眼:“吉利,你是她爹吗?” 吉利:“大人您这是说什么胡话!” “那就让她自己解决!”柴克岑摆了摆手,“我给她的已经够多了,哪能把什么都喂到她嘴边?” 吉利见状,赶忙跟上柴克岑的步子:“大人英明。” 第29章 买肉风波 杨菀之进了营造司以后,每日点卯上工。这日杨菀之早上出门以后,辛温平先是把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然后出了门。眼见着天气渐凉,她昨日听说洛阳冬天没有什么蔬菜,不像南方,所以很多人家里都有地窖用来储存蔬菜。她们家是没有地窖的,阿姊说叫她今日上街买个铁锹,等她回家来动手挖地窖。 辛温平便去了南市,顺便,买点菜回家。 这洛阳的南市是西、南、北三个市场中最大的,在这里几乎能买到所有的生活必需品。辛温平去铁器铺子买了把铁锹,然后就去了菜市。 这一看,让辛温平吓了一跳。 扬州府靠水吃水,鱼虾蟹都很便宜,她阿姊最爱吃的就是湖蟹。六月黄是极其便宜的,花上二十文就能买上一小兜,若是舍得花钱奢侈一把,买上二两仔排,将那蟹裹了面糊用滚油一炸,加入黄豆、酱油,和仔排一起炖出来,简直是人间美味,煮一锅姊妹俩能吃上两天。更不用说秋后的蟹——三两的母蟹略贵一些,十二文一只,上清水锅蒸熟,沾着蟹醋,鲜美异常。 再说辛温平自己最喜欢吃鲈鱼,到鲈鱼上市的时候,阿姊会在发月俸的那天买上一条,四十文钱,上锅清蒸了,也是人间独一无二的美味。 没想到这洛阳的鱼市里,这大闸蟹就要两百文一斤!至于这虾啊鱼啊……辛温平望着眼前鱼篓里的大鲤鱼,有些提不起食欲。 算了,去肉市看看。 “师傅,这猪肉多少钱一斤?” “这块五十文,这块三十八文,这边的排骨四十二文!”那屠户见辛温平穿得皱巴巴的,只抬眼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烦。 辛温平心里暗忖,这洛阳的猪肉也比维扬县贵。不过,没有那么离谱。 她指着三十八文一斤的那块道:“麻烦给我来四两,剁成肉沫。” “哈?”那屠户听闻,把刀往案板上一扔,粗声粗气道,“你来找茬的?谁家买肉几两几两地买啊?还剁成肉沫?爱买买不买滚!” “你——”辛温平一噎,心里又委屈又生气,她家就两口人,不几两几两地买,还能怎么买! “去去去,不会买东西就别买了,回家让你家大人好好教教你规矩!” “你这屠户怎么这么不讲理?”辛温平也恼火了,大声道,“我来买你的肉,又不是不给你钱,你怎地还不做我的生意?我家里父母早亡,只有两口人,你倒是觉得我该买多少回去?如今这天还没全凉下去,肉吃不完在家放坏了不是埋汰人吗?到底是我找茬还是你不会做生意?” 见那屠户一脸不快,旁边的大娘赶紧上来拉架:“这位师傅,我看这位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出来当家也是不容易,你别和她计较。这个小娘子听口音是从南方来的吧?你听大娘一句,我们这边儿啊,买肉都是按斤买的,你这三两四两买下来,他那又刚好是最后一块了,剩下的零散斤两他只能搭着才能卖出去,也不能怪人家觉得你找茬。” “那怎地我们这种人家,有银子也吃不了肉了?”辛温平气道。 那屠户把那块肉往辛温平面前的案板上一扔:“这块肉,刚好一斤,三十八文,不单卖,你自己看着办!” “老板,我买了。”不等辛温平开口,一个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伴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一块约莫半两的碎银子滚在了案板上。 辛温平扭头,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穿一身靛蓝色绣花半臂、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小胖墩,正像个开屏的孔雀一般站在他们身后半步的位置。他身后还跟着个一脸无奈的小厮:“三少爷,您这……” 被唤作三少爷的人伸手,自以为很酷地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然后对那屠户说:“这块肉,我要六两,剩下的四两你剁成肉沫卖给她,可好?” “这、这……”屠户看了一眼这小少爷,洛阳最不缺的就是皇亲国戚,眼前这小子一看就是心血来潮出来体验生活的,他还是不要得罪了。 这么想着,屠户赔着笑道:“可以,自然是可以。”说着他就割了六两肉,小厮一脸无奈地接过。屠户见那小少爷还站着,赶忙把钱也找了,却见那小厮接过钱后,小少爷还是一动不动。 “这位小爷……”屠户擦着汗开口问道,“可是还要买什么?” “没有,剩下的四两肉沫你还没给这位小姐呢。” 辛温平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小少爷,默默递出去十六文钱。屠户点头哈腰地把肉沫剁了,包在油纸包里递给辛温平。 见屠户给辛温平也找完钱,那小少爷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豆包,我们走!” “唉,我的三少爷,这六两猪肉您打算怎么弄啊?”名叫豆包的小厮感叹。 “回去让红妈妈做夹沙肉给我吃嘛。”小少爷撅了撅嘴。 “……少爷,夫人说您有点太胖了,不许再吃甜的了!”豆包无奈,他家少爷就喜欢吃红豆沙。这不,大少爷的小厮叫竹墨,二少爷的小厮叫风凌,一个雅致,一个帅气,偏偏轮到他!叫豆包!就因为三少爷喜欢吃豆包! “那你不会偷偷地让红妈妈做吗!”小少爷理直气壮道,“你就和红妈妈说,是你想吃夹沙肉!” “……”全家上下只有你爱吃那玩意儿,骗谁!豆包心里吐槽。 “再说了,咱家如今在洛阳连个落脚地儿都没定下来,你让红妈妈上哪儿做!” 辛温平跟在后面听了两句,听到这里心思突然一动,这才快步走上去,喊住这主仆二人:“这位小公子。” 见主仆二人转过头来,辛温平上前拱手作揖:“多谢公子方才为我解围。” “哎呀小事一桩小事一桩!”那小少爷连连摆手,但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这位小姐不必客气,我这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叫杨温平,是河曲书院的学生。方才听这位先生说二位如今在洛阳没有落脚地儿,不知可是有什么难处?”辛温平攀谈道。 豆包连连摆手:“小的就是一下人,怎么能叫我先生!您叫我豆包便是了。这位是我家三少爷。” “我叫苏鸿雪。”苏鸿雪自我介绍道。 这小胖子名字倒是雅致,就是和他这张白白胖胖的脸有些偏差。辛温平心里暗想。 “我们是从大兴来的,打算在洛阳定居,只是这刚来两天,还住在驿站里。”豆包解释道。 “可有开始找房子?” “尚未。我家老爷还在大兴,下周才到呢。我们打算等老爷来了再找。”豆包见这小姑娘年纪小,又说自己是河曲书院的学生,对她也没有什么防备——再说,这些也不算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辛温平心里暗喜,面上却云淡风轻:“方才小公子帮我一个忙,我也想还一个人情。既然二位初来乍到,不如我带着二位在这洛阳城中逛一逛吧?” 她们姊妹来洛阳也有小半个月了,阿姊每天上工,她在家却是没什么事,读完《鬼谷子》就琢磨着怎么弄到点钱,在这洛阳城里四处打转,倒也将这洛阳城摸了个七七八八。 “也好,正好我在洛阳还没有朋友!”苏鸿雪一口答应了下来。 辛温平带着苏鸿雪主仆二人在洛阳转了一个下午,并且约好了次日还要一起出来游玩。苏鸿雪爱睡懒觉,两人约定的时间是在巳时。第二天辛温平跟着杨菀之一起早早出了门。 她记得那日她和阿姊去找的那个庄宅牙人说,最近行情不好,所以房子才如此便宜,他的业绩也平平无奇。辛温平直接找到了那个庄宅牙人,问道:“李大哥,您手上有大宅子吗?至少要有十一二个院子。” 苏鸿雪说他有四个兄弟姊妹,下人还有几十号,苏老爷还有两个美妾,老太君还健在,这么算下来光是主子就有十个。 李牙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听到辛温平这么问,有些诧异:“有是有,不过杨小姐,这种大宅子可是很贵的!” 他记得这个姑娘,她们姊妹俩花了二百八十两在和惠坊买了间破宅子。 “大概要多少钱?” “要看具体的了。”明知辛温平买不起,李牙人还是很有耐心地介绍道,“南城的明德坊有一处大宅,十五个院落,靠近西苑,风景不错,六千五百两;崇德坊,十二个院子,面朝皇城,临近修文坊,和河曲书院很近,七千一百二十两;北城毓德坊,十二个院子,前主人是黎氏的一位公卿,院子内景观优美,一万两。” “可以带我去看看崇德坊的那间宅子吗?” “可以。” 李牙人带着辛温平去了崇德坊。他手上的这些大宅子,一个都还没卖掉呢,所以他手里的宅子价格都是洛阳最低的。就毓德坊那间,若是正常卖下来,一万五千两都未必能买到! 辛温平看了一下那宅子,确实离河曲书院很近,离皇城也近,附近甚至有好几间私塾、书肆。辛温平心下有了决断,她问李牙人:“李大哥,若我说我能在一周之内把这宅子卖了,可有报酬?” “还有这等好事?”李牙人半信半疑,“若真能卖掉,自然是有报酬的。只是,你想要多少?” “你方才说,这宅子七千一百两。”辛温平思忖了一下,“过几日我会带人来看房,他们家的预算在一万两左右,你尽管报价,事成之后,我要五百两的报酬。” 苏鸿雪是个没心眼儿的,昨日那半天和她在洛阳闲逛,那是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从他爹因为他不爱读书狠狠揍他,到他爹的两个美妾在家里争风吃醋,再有他的庶姐总是欺负他……辛温平面上装作一副超级能理解苏鸿雪的样子,惹得苏鸿雪高声感叹:知音!知音! 实际上辛温平只当人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呢。 辛温平内心:我不知道啊,我没爹没妈我理解什么。 不过,她的目的达到了。 苏家祖上在益州,做玉石生意,慢慢就做到了大兴城。结果没想到这几年生意一直不温不火,虽然也是赚的,但就是不如先前暴利了。这苏老爷的三个儿子,老大好读书,但碍于身份,没法科考,因此协助父亲打理家业;老二则习武,决心投军,闯个功名;至于这老三苏鸿雪……指望他不如指望他那个庶姐。苏鸿雪读书不行,做生意也没有头脑,就喜欢吃。倒是他那个庶姐,很有经商头脑,在家都能和他大哥分庭抗礼了。 这次苏家举家搬迁,也是因为苏老爷找了个算命的,算过之后说,苏老爷五行属金,本是顶好命格,可奈何皇城大兴五行属火,而苏老爷喜水、忌火,因此搬到洛阳为佳,且这新宅最好要靠近洛水。这样一来又能旺苏老爷,又能借这皇家贵气,两全其美。 辛温平给苏家相中那宅子,既在皇城对面,又临洛水,最主要的是还靠着河曲书院啊!不是想让苏鸿雪好好读书吗,那孟母三迁总得学一下吧。 接下来的一周,辛温平每日陪着苏鸿雪吃喝玩乐,哄得这位小少爷心花怒放。辛温平不知道,苏鸿雪回驿馆以后还问豆包:“我觉得杨小姐是倾慕于我吧?” 他说着,照了照镜子:“可是她喜欢我什么?我长得不帅,也不聪明……” 有点儿自知之明,但不多。 豆包忙说:“三少爷怎么可能不帅,您看大少爷与您一母同胞,大兴城追他的女子都要排队到益州了。三少爷您就是……有点儿胖了。” 要是三少爷能因此瘦下来,也算是件好事。 虽说辛周朝延续大殷,还是以丰腴为美,可三少爷已经胖得走路都会喘气儿了,也不知道这些天杨小姐怎么如此有耐心,三少爷走不动了她就带他歇息,从来没有一丝不耐烦。 饶是豆包也觉得这杨小姐对三少爷有点意思。 辛温平:对钱非常有耐心。 就这样,日子到了苏老爷来的那天。 第30章 第一桶金 这日,辛温平早早就等在了驿站门口,“偶遇”了刚来洛阳、正被苏鸿雪拉着去四处逛逛的苏老爷。看得出,这苏老爷望着苏鸿雪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对小儿子的宠溺。 倒是叫辛温平生出来几分羡慕。 阿爹走时他太小了,加上杨冰一个鳏夫要养着两个闺女,只能日夜奔忙。她几乎记不得自己和阿爹之间是怎么相处的了。好像有记忆以来,在她身边的就只有阿姊一人。眼前的苏老爷四十岁上下,笑嘻嘻地站在幼子身边,和儿子讲话时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辛温平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一阵阵钝痛。但她还是笑着迎了上去:“苏鸿雪,这是你阿爹?” “杨温平?你今天居然也来了。”苏鸿雪挠了挠头,“我昨天忘记同你说我阿爹今天来么?阿爹,这是杨温平,我在洛阳新认识的朋友,她在河曲书院读书。” “苏老爷好。”辛温平淡笑。 她这逢场作戏的表情简直和她阿姊一个模子刻出来,让人寻不出半点破绽。 她当然知道苏老爷今日来,昨日苏鸿雪也和她说了,但,她的目的就是苏老爷。 听说杨温平是河曲书院的学生,苏老爷的神情立马恭敬了几分:“小杨姑娘,幸会幸会。” “苏鸿雪,今日我还想带你去河曲书院和修文坊附近转转呢,你这表情怎么像是不欢迎我呀?是我打扰到你们父子俩了?”辛温平打趣道。 “没有没有,怎么会不欢迎!”苏鸿雪连连摆手。 豆包在一旁看着自家三少爷小脸涨得通红的模样,心道:杨小姐喜不喜欢三少爷他不好说,三少爷这样子肯定是陷进去了。 也难怪,这杨小姐本身长得就好看,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笑起来颇有几分魅惑性。事实上,辛家的几个孩子都随了太祖,太祖当年就是因为长相妖媚,才在短短的五年时间从美人爬上了皇后之位。她的孩子,没有一个是不好看的。 再加上,三少爷这么些年在大兴,经常被人嘲笑,说他太过肥胖身体不灵活,三少爷自己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其实难过得要死,经常大晚上的一边偷吃豆沙包一边掉眼泪。(苏鸿雪:可是豆沙包太好吃了,豆沙包有什么错。)这杨小姐算是少有的对三少爷散发善意的人。 辛温平自然也是将这苏鸿雪的神色收入眼中。 她是个敏锐之人,自然看得出苏鸿雪对她有意思。只是,她觉得这样没来由的感情好肤浅。 他看到的她全是假的。 苏老爷听说要去河曲书院,顿时来了精神,忙说:“不打扰!在下读书少,读完县学就出来做生意了,久仰河曲书院大名,若是能去瞻仰一二,自然是极好的。我家这臭小子哪都好,就是不爱读书!能交上杨小姐这么个朋友,是鸿雪的福气!” 他在生意场多年,看人的眼光不会错,这丫头穿着普通,但面对他们这种富贵人家也没有半点曲意逢迎的样子,行为举止又隐隐透露出一股他说不出来的气势,说她是河曲书院的学生,他是信的。 辛温平知道自己的银子快到手了。 苏老爷没读多少书,又因为商人是贱籍,只能制举、不能科举,因此对于河曲书院的学生自然会多很多崇拜滤镜。而如今苏鸿雪对她有好感,苏老爷又宠溺幼子,多重因素叠加,辛温平势在必得。 河曲书院每年有两个月的秋假,供寒门学子回家去帮助家里秋收。实在离家太远的,就留在洛阳打理书院在城外的庄子,因此留在城内的人并不多。现在秋假还没结束,辛温平在决心做这个局的时候就来书院拜见过许知远安排给她的康夫子,身上是有书院的牌子的。她让苏家父子俩换两身布衣,到了书院门口就说是自己的亲戚,书院门房见辛温平的腰牌是问心堂的,只让两人登记了一下,没有过多盘问就放他们进入了。 现在书院里没有多少学生,康夫子又是书院里颇有话语权的大儒,门房不想多事。毕竟来这里看学生的亲戚每年也有几十号,大家对河曲书院心存仰慕也是人之常情,他作为这里的门房,也是与有荣焉。 如此一来,坐实了辛温平的身份,苏家父子对她的信任度更高了。 辛温平这一路侃侃而谈,时不时地引经据典,冒出两三句高深莫测的话,让苏老爷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暗恨自家儿子不争气。苏老爷从河曲书院出来,走在修文坊的街上,不由感叹:“幺儿啊,爹怎么觉得这修文坊的地砖都比咱们有文化?” 苏鸿雪像鹌鹑一样不敢吱声。 苏鸿雪:您的儿子已下线。 鱼儿快咬钩了。 辛温平开口道:“孔夫子云,居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处燕鲍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修文坊除了河曲书院,还有不少私塾。您看这坊中最大那个宅子,据说就是为了求学特意从荆州搬来,他儿子在河曲书院旁的私塾读书,几年前中了进士,如今在大兴做官呢!” 苏老爷听得一愣一愣地,然后问道:“这人能买得起这么大的宅子,可是做生意的?家里儿子怎么参加的科举?” “唉,我这也是听师兄师姐们说的。”辛温平道,“不过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毕竟,孟母三迁,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有个好的环境,人生在世总有许多的机缘,只不过机缘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再说了,我朝除了科举还有制举,河曲书院的先生都有爱才之心,若有真才实学,幸运地得了青眼,也不会被埋没的。” 绝杀! 苏老爷的神色从动摇转变为溃败,他想,这人能买得起这么大的宅子,肯定是做生意的!他当然知道有办法让儿子科考,苏鸿雪还小时他的妾室给他出主意说,可以把苏鸿雪过继给他远房的一个大伯哥。他苏家是从他父亲这一辈才经商的,那大伯哥是良籍,儿子过继过去,就可以洗脱了贱籍参加科举。但那毕竟是他亲儿子,他舍不得,他夫人也不同意,说是那妾室用心险恶要拆散他们母子。后来看这小子也无心学习,苏老爷就忘了这茬。 如今听了辛温平一席话,他那颗心啊,再也止不住了。 他不由感叹道:“唉,给你说得,我都想在这修文坊买个宅子了!” “这修文坊的宅子那是有价无市,都想着离书院近一些,当初我家里搬来也想在这里买,不过牙人说没有卖的,最后就去了和惠坊。”辛温平故作惋惜,“说来当时那牙人还给我们推了一套宅子,在崇德坊,面朝皇城,临着洛水,虽然不在修文坊,但和河曲书院只隔了一条街。只可惜那宅子太大了,有十几间院子,我和我阿姊就两口人,住不起也买不起!唉,若是能住在那里,等我开学以后,我阿姊也能天天见我了。” 苏老爷和苏鸿雪同时心念一动。 苏老爷心念一动是因为,这宅子太好了啊,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苏鸿雪心念一动是因为,杨温平说住在那里能天天见她? 确实,这几日因为书院秋假,杨温平才能陪着自己玩。等开学以后,指不定多久才能见一次!再说这修文坊他也见着了,大家都风度翩翩的,杨温平经常和这些人打交道,以后肯定看不上他这个小胖子。不行! 苏鸿雪暗暗捏了捏拳。 昨天他回去都没有吃豆沙包。他一定要变得帅帅的,让杨温平看不上别人! 苏老爷开口:“哦?不知道这宅子还在不在?若是能买下来,日后杨小姐得空了,也可以来做做客。我家还有个大女儿,今年十四,也读了不少书,我今日一见杨小姐,就觉得杨小姐肯定和她投缘。我家夫人也是个极好客的。” 这杨小姐谈吐不凡,他这人没什么文化,自然希望自己家的小辈能多多结交杨温平这样的朋友。日后,说不定受这些读书人的熏陶,如杨小姐所说得了什么人的青眼谋个一官半职,他苏家就腾飞了呀! “这我不清楚,不如我带苏老爷去找那牙人问问?” 鱼儿上钩了。 辛温平昨儿就去跟李牙人打好招呼叫他今日候着,听说买主是大兴的玉石商人,这么大一单生意,李牙人也很重视。去牙行的路上,苏老爷问辛温平:“这牙人当初和你们说那宅子多少钱?” “我和我阿姊一看就是买不起的,那牙人只是报了个虚数,说一万两左右。”辛温平答。 刚好在苏老爷的预算上。 等到李牙人报出九千两的价格时,辛温平心里想这李牙人还是黑啊,一下子抬了快两千两的价。苏老爷心里却想,比自己的预算还低了一千两,好划算! 最近洛阳田宅行情不好,李牙人看着辛温平送来的肥羊,心里美滋滋,对辛温平那叫一个佩服。那父子俩虽然穿得低调,可他看那小少爷腰上的玉佩,那成色!可不是普通人买得到的。也不知道这杨二小姐上哪找来的人。 辛温平:买猪肉沫送的,你信么? 李牙人叫人拉出来牙行最好的马车,一路给三人端茶倒水,还一个劲儿地往辛温平和苏鸿雪手里塞糕点。 辛温平平日里不怎么能吃到这些,从善如流地吃了,苏鸿雪倒是罕见地没动那糕点。 到了崇德坊,见那房子果然临着洛水,面朝皇城,院子里的屋舍也都完好,只有几处偏院需要修补修补,但问题也不大,几乎是苏家搬着家当过来就能直接住的程度。本来苏老爷还想跟李牙人杀杀价,谁知道他那傻儿子一口就说自己喜欢这院子,像是生怕这房子跑了一样,央着他买。倒是杨小姐识趣儿,帮着他和牙人砍了点儿,最后宅子以八千七百五十两的价格成交。 后面便是过房契等一系列手续,辛温平就说带着苏鸿雪去别的地方逛逛。苏老爷也觉得这个傻儿子碍眼,赶紧打发走了。 等到晚上送走了苏鸿雪,辛温平找了李牙人,李牙人笑盈盈地给辛温平分了七百两银子!那宅子他原本都怕砸在手里,现在多卖了一千六百两,这杨二小姐的功劳大大的。 那额外的二百两,算是交个朋友。 “二小姐,以后有这种好生意,还多惦念着小的啊!” “小问题。”辛温平自然也希望能多认识几个傻儿子,“不过这事儿也看缘分,咱们和苏家,这是缘分到了。” “是是是。”李牙人连连称是。可不是缘分到了吗?不然上哪找这种傻儿子啊! 辛温平:“说起来,你们牙行除了田宅,可有会拳脚功夫的丫鬟卖?年纪小点、根骨好的也可以。” 李牙人:“这……我这里只卖田宅,人牙我倒是认识一二,不过我估计,会拳脚功夫的小厮有,丫鬟倒是没有。不过我可以替杨二小姐留意一下。” “行。”辛温平点了点头,“不着急,你先帮我留意着。” 回家后,辛温平将自己赚了七百两的事情和杨菀之说了,杨菀之都惊呆了,她没想到短短几天平儿居然赚了这么多钱!七百两,她一年的俸禄不过六十两…… 辛温平和阿姊说了自己需要钱发展自己势力的问题,杨菀之觉得妹妹能自己思考到这些,已经超过她这个阿姊了。因此对于这笔巨款的来历,她也不作过多评价,只是有一点。 “平儿,这笔钱你自己留着用,但是你需得答应好阿姊,你做生意一不可影响你的课业,因为比起金钱,你的才能才是你和别人对抗的基石;二不可盘剥百姓。你可答应?” “我答应阿姊。”辛温平认真道。 这生意,她也不会放到明面上来做,需要有人替她代劳。这个人她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钱放。 她和钱放通信很频繁,钱放也提起过他自己想脱离钱家做点自己的生意,但是他现在的钱都还是父亲和叔叔给的,一个月其实也就十几两,虽然足够让他过阔绰日子,创业却是不够的。 而这几天她和苏鸿雪在洛阳四处闲逛,她也找到了自己想做生意的方向。 第31章 茶叶生意 辛温平原本想听钱放的建议,去和吴家做药材生意,但是吴诗雅告诉她,就在最近,朝廷还是出手了,派了钦差大臣来睢阳一带,带了粮食之外还带了药物,因此这药材生意怕是要落空了。何况关于家里的生计,她在她爹面前其实说不上什么话,实在是能力有限了。 吴诗雅又听辛温平说钱放建议她借印子钱,竟然随信寄来了一百两银票,叫辛温平别做危险的事情。辛温平拿着这一百两银票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吴小姐了。 另外,吴诗雅说,她去找曹州郡的郡守提了黄河北决之患,也提了以工代赈,结果曹州郡郡守以她一介女流不懂水利之事,将她打发走了。原本她还在自我怀疑,没想到那钦差一来,曹州郡的郡守居然把她的提议提上去了,据说钦差大臣特别欣赏,还说回去在圣人面前替郡守邀功。吴诗雅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辛温平和杨菀之知道以后都无语了。只能安慰吴诗雅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至于那一百两银子,辛温平也没退回去,只是和吴诗雅打了一张欠条,说日后赚到银子了还她。 吴诗雅的遭遇,杨菀之大为理解。 她这半个月在营造司也是处处被王仲明里暗里挤兑。一开始王仲想着架空她,但耐不住杨菀之自己会给自己找活干,没有活干就缠着王仲给她活干,甚至会主动抢王仲的活干。后来王仲索性就让她干,然后说她干得不好,挑她的刺。但杨菀之一点都不带动摇的,认骂,然后笑着说“王工说的对王工果然经验丰富”。 杨菀之心里当然清楚王仲为什么针对自己。他在营造司干了十年了也不过是个主事,可这个杨菀之一来就备受柴大人重用,可能这一轮干下来,就成他的上司了。凭什么?她不过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 而且杨菀之还听王仲和别人在背后悄悄说,她都十五了,顶多在营造司再干两年,就得老老实实嫁人,然后回家,不然成了老姑娘,白白叫人笑话。 杨菀之也挺无奈的。 官场对女子就是如此苛责,无论你做得再好,在他们眼里,生而为女就是原罪。 辛温平这边算是歇了与吴家合作的心思。也是,人家为什么要带上非亲非故的她呢?她们之间到底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倒是钱放这里,都是维扬县的人,钱盎和杨菀之以前还有同事之谊,两家的感情深一些。 辛温平想做的是茶叶的生意。她在南市和北市都看见几个茶叶铺子,茶叶的品质一般般,但价格都很高,且供不应求。洛阳的茶叶远不如江南的茶叶好,正好钱家有商队,走商时从江南带些茶来也不是难事。如此辛温平便和钱放说了这么回事,钱放和家里长辈一合计,觉得这买卖能行,于是钱放管自己亲爹借了七百两,和辛温平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成了他们生意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因为朝廷的出面,等到重阳前后,扬州到汴州一路虽然还一片萧索,但商道至少通了。辛温平在南市盘了个小小的茶叶铺子,又买了个会算账的小厮,钱家支了个掌柜给茶叶铺,这就算把店开起来了。她和钱放一个负责在洛阳把关,一个跑商道买货,两人约定好刨开店铺租金、给伙计的工资,余下的利润五五分成。重阳后辛温平就去书院了,但每天散学她都要去店里点账本。辛温平虽然年纪小,气势却很足,竟然也把那几个伙计管得服服帖帖。 杨菀之最开始忧心妹妹会耽误学业,后来见辛温平每次测试都是第一,也就不再管什么了。 辛温平和钱放做这茶叶倒卖的生意,等到腊月初六辛温平过生日时,他们的小生意已经回了本,甚至还盘下了修文坊的一个临街小楼开茶楼。茶楼的装修都是“白嫖”的杨菀之和钱盎两个人的手艺,两个老同事白天各上各的班,晚上下了钟来这里挑灯夜战给自己的妹妹、侄儿打餐桌、打柜子,两人在营造司都是一把好手,带着买来的几个下人加班加点干了一个月,把这茶楼做得漂漂亮亮的。 等到茶楼落成的时候,刚好是长生二年的正月十五,钱放依旧是这买卖明面上的东家,而辛温平隐居其后,却是带了一波自己在书院的同窗、师长来捧场。辛温平平日在书院里十分刻苦,对同窗也不藏私,虽然总是让人感到难以亲近,但若是问她学问上的难题,却是有问必答。再加上,这“抱月茶楼”的东家还放话说,正月里凭河曲书院的腰牌进茶楼,每桌可以免费送一壶绿杨春。虽然不是龙井、碧螺春这样名贵的茶,可对于河曲书院这群寒门学子来说,免费的就足够了!茶楼里其实就茶叶最贵,瓜子花生什么的也就十几文,这一来,抱月茶楼里就涌进了一大批河曲书院的学子。 而他们一进这茶楼,就被茶楼里的景致震撼了。茶楼虽然都是室内的空间,却被杨菀之和钱盎两人造出了一座小园。玄关设计成雕花的圆窗,雕的竟然是蟾宫折桂图。绕过玄关,茶楼竟然在屋内凿开了一条曲水流觞,流水的尽头,一汪小池环抱舞台,舞台之后一块六尺高的太湖石形似“月”字,正是“抱月茶楼”的镇楼之宝。三层的茶楼包厢围绕大厅,被做成浮空的亭台楼阁,每一个月梁上都雕了不同的花纹,每一个花纹都有典故,大多是出自四书五经之中。那些华丽的楼阁和花纹,都是出自杨菀之和钱盎之手。 因此,这茶楼虽看着无比华丽,实际上,只花了个材料钱,差不多一千两。 而因为开在修文坊,辛温平也没有搞那些歌舞一类的,只请了个琴技还算可以的无名琴师,坐在舞台上抚琴。因为读书人甚多,元宵过后抱月茶楼又办了一场诗会。钱放还要顾着商队,正月二十就走了,茶楼的掌柜是辛温平买来的,表面上是茶楼掌柜,实际上是死契捏在辛温平手里的下人,取名杨楚离,这诗会明面上就是他在操持。杨楚离今年二十八岁,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十岁以前读过书,家人原是个小官,后来犯了事儿,入了奴籍,跟着先前的主家做了几年生意,后来主家因为长生十二年的宫变糟了祸,去年年末实在支撑不住,就变卖了家产奴仆,倒是让辛温平捡到了这个宝。 杨楚离此人八面玲珑,一场诗会办下来,还特意寻了巧匠把诗会前三名的诗文刻在茶楼的墙上。这下子,抱月茶楼可真的成了洛阳学子争相前往的圣地,有些人是想去观摩一下河曲书院的才子们的佳作,有些则是暗暗不服气,存着较量的心思。但不论怎么样,辛温平和钱放第一个月就净赚了一百两银子。 到了清明前,钱放又低价收到了一批品质很好的明前龙井。眼看不日就是春闱,而春闱后皇帝就要东巡洛阳,两人一合计,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洛阳城的富商们,谁不想能巴结巴结皇帝跟前的达官显贵?要巴结总得有好东西吧?可他们怎么知道哪些东西好哪些东西坏?当然是看价钱。贵的,自然是好的。 于是,原本均价一两银子十斤进来的龙井,被两人分了好几个档次,其中芽尖最贵。辛温平还出面“牵线”,给钱放和苏老爷搭了桥,送了二两龙井芽尖给苏老爷,说这茶一两就要一两银子,又在苏老爷这里花了一百两定做了十个玉石茶罐,茶罐下面印了“抱月茶社”和“苏氏玉器”的两款印。这十罐“玉罐龙井”在钱放、辛温平和苏老爷的共同努力之下,在洛阳城被炒出了一百两一罐的天价,放在了北市新租的铺子里,结果三日就都卖出去了。 但钱放做生意也不独,他知道他家的茶叶贵,所以如果有客人来,说他家的茶叶太贵了,他就会推荐南市其他茶铺的茶叶。其他茶铺的茶叶品质确实不如抱月茶社的,但价钱便宜,也能让人接受。钱放这么做生意,倒是让那些同行们大为佩服。钱放于是做东请了南市各位茶铺的老板吃饭,说他们抱月茶社会慢慢往北市走,做高档的好茶,并不会抢占他们这个价位的市场。 原本钱放和辛温平入场时,茶叶市场还不饱和,因此大家各做生意,各凭本事。但因为抱月茶楼一开,洛阳城里兴起了一股饮茶之风,跟着一起来想分一杯羹的人也多了。因此钱放在这个时候组局,也是受了他父亲的指点。饭局中,早有钱家安排好的人提出来,组一个洛阳茶商的商会,大家一起合理分配资源,由抱月茶社来牵头。钱放本来做生意就敞亮,周围的茶铺也因为抱月茶社吃了不少下沉市场的红利,这事儿居然顺顺利利地成了。原本辛温平还设想会出现的阻碍一个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上天都在帮他们一样。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放会做人。即便大家都是“奸商”,但也讲究一个将心比心。钱放喂饱了自己,也喂饱了别人,对于现有的茶商商会的成员来说,那就不存在谁挡谁的路,大家都是合作共赢、共同富裕。 这边辛温平的生意虽然赚了盆满钵满,但姊妹俩依旧住在和惠坊的那二层小楼里。因着杨菀之的一双巧手,这二层小楼已经被装得很雅致了。受到做茶楼曲水流觞的启发,杨菀之还把地窖改装了一下。杨家的地窖是直接挖在厨房里的,杨菀之把地窖做成了双层,里层是石质的储藏室,外层则打通了院子里的水井,让流水包裹着里层的石室。流水有天然的控温作用,这样这地窖里可以一年四季稳定在一个相对凉快又不至于将食物冻坏的温度。 一眨眼,姊妹二人来洛阳,已经半年了。 如今杨菀之的轮岗也轮到了梓部。梓部的主事黄平海从第一天认脸的时候就对杨菀之格外客气,到了梓部才知道,黄平海的夫人以前也是个梓人,后来因为患病,只能在家休养。黄平海很欣赏杨菀之,看得出来,不像王仲、段红甑,黄平海对杨菀之是毫不藏私,巴不得将自己的技术倾囊相授。遇见这样的上司,杨菀之也是感动不已,学得格外认真。 这半年,姊妹二人除了和钱家关系走得近,和苏家也有些联络,毕竟那苏鸿雪隔三差五往河曲书院跑,一到书院沐休又跑到和惠坊来找辛温平。只是辛温平忙着自己的事情,已经快把这个小胖墩忘记了。倒是杨菀之见到好几次。 苏鸿雪这半年来瘦了很多,个子也长高了,虽然看着还是有点肉嘟嘟的,但勉强在“可爱”的范畴了。杨菀之还心道这小子挺喜欢找自己家妹子玩的,直到有一次辛温平和钱放在一起谈事,正好遇见了苏鸿雪。事后钱放和杨菀之说:“那苏家的三少爷喜欢二小姐。” “真假?”杨菀之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比真金白银还真!”钱放道,“你不知道,那苏鸿雪看见我和二小姐在一起,那个表情,就像落汤的野狗。” “……”好形容,杨菀之脑海里已经有苏鸿雪耷拉着耳朵的模样了。 “而且,他和二小姐又没什么利害关系,如果没点意思,会三天两头往上凑?”钱放分析道,“我可不会看错。” 钱放这么一说,杨菀之倒是觉得有些道理。她一来对男女之事其实并不敏感,二来还是把平儿当小孩子看。可是实际上,细想一下,平儿今年也十三岁了。 不过她感觉,平儿对苏鸿雪是没意思的。她知道平儿的性子,若是苏鸿雪像钱放这样,大有能力,平儿或许会对他青睐有加,可苏鸿雪就是个傻乎乎的富二代,平儿看他,可能就真的像看只小猫小狗。 杨菀之摇了摇头,替苏鸿雪叹了口气。 第32章 不同世界 这日,苏鸿雪又兴冲冲地来找辛温平,扑了个空。 正巧,杨菀之在家。 “小苏。”杨菀之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完平儿不在家就送客,而是叫住了苏鸿雪,“进来喝杯茶吧。” 前日,杨菀之从营造司下工回家,正好遇见了苏老爷。苏老爷一见杨菀之就迎上来嘘寒问暖,问辛温平今年已经十三,可有说亲。 苏鸿雪喜欢杨温平这事儿已经被所有人看穿了。苏老爷并不知道杨温平其实是抱月茶社的二东家,只觉得杨家清贫,但杨家阿姊也算是个七品小官,又听闻杨温平在河曲书院次次考试都是魁首,日后入仕是迟早的,两家在一起也不算不匹配。再说,他苏家玉器行到了洛阳以后,生意一日比一日好,似是真的转运了,杨温平若是嫁过来,也算高嫁。 苏老爷自以为这门亲事是极好的。 况且杨温平这姑娘,那是越长越好看,饶是平日不穿那钗裙,也透着一股清冷的媚意。自己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早日把一切定下来,免得要别人占去了。 杨菀之便说自家妹子还小,定亲一事需等科考之后再做考量。苏老爷又突然问她有没有定亲,还说自家大儿子今年十八,那叫一个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苏家老大杨菀之见过,确实是好颜色,只可惜…… “苏老爷说笑了,令公子一表人才,可惜我杨家人丁凋敝,若我外嫁,恐是无人支撑门楣。”杨菀之一抱拳,“在下只希望招一赘婿,才情容色皆不重要,能在后宅为我姊妹二人洗衣做饭便可。” “这——”苏老爷噎住了。 杨菀之说的这些,有些太超过他的想象了。招赘他能理解,只是这男人在后宅给人洗衣做饭……她又不是太祖皇帝,这哪个男人受得了! 何况和杨温平比起来,这杨菀之看着样貌平平,感觉没什么出众的地方。 只是苏老爷还不死心:“我家幺儿……” “苏老爷,在下还有些事要办,不若改日请苏老爷去抱月茶楼喝茶,再谈别的。”杨菀之及时打断苏老爷的话头。 平儿身份何其贵重,哪是他们区区一个苏家可以肖想。这苏老爷和她讲话时虽然客气,可言语里还是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不外乎觉得她们一对儿孤女,能攀上苏家也是有福。他以为平儿给苏鸿雪做嫡妻是平儿的福气,可殊不知苏鸿雪一个商人之子,哪里配给平儿做驸马? 但苏老爷这里,和抱月茶社还有一二合作,杨菀之还是不愿贸然得罪,毕竟平儿若想给苏家唱白脸,那一定早就唱了。回家后杨菀之和辛温平两人一合计,最后决定让杨菀之来唱这个白脸——还不能对着苏老爷唱,要对着苏鸿雪唱。 解铃还须系铃人,苏鸿雪如果能消了对平儿的心思,苏老爷这边,想必也不会再提。 这不,今日就让可怜的小苏同学撞上了。 “阿姊。”苏鸿雪一开口,就把杨菀之逗乐了。 “谁是你阿姊?” 杨菀之带苏鸿雪进书房坐下。杨家的书房还兼了茶室的作用,杨菀之点了炭火,煮了一壶红茶。 手工烧制的草木灰茶杯被放在苏鸿雪面前,苏鸿雪红着脸支吾道:“你是杨温平的阿姊,我……我就跟着叫了……” “先喝茶吧。”杨菀之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单纯,好懂,眼睛里一点事儿都藏不住。他和平儿……可能真的不合适。 苏鸿雪低头喝茶,就听杨菀之问道:“你今年十四了?” 苏鸿雪心里怦怦直跳。这个开场白,和杨温平的阿姊单独谈话,这是要替杨温平相看吗?这半年他时常去书院找杨温平,每次见到她那张清冷的小脸,都会觉得胸口像是有一头小兽在疯狂乱闯。他想拉她的小手,想和她说很多很多话,想带她去看这个世界上所有美丽的东西,想送她各种有趣的东西、看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笑意。他那日看见钱放同杨温平在一起,杨温平和钱放讲话时,脸上带着一股由衷的喜悦,他突然觉得好失落。 杨温平每次见他时,脸上的笑容都是客气的。 那一刻在钱放面前,他突然变得很自卑。他没有钱放高,也没有钱放帅,没有钱放看着有男人味,没有钱放会赚钱。他苏家虽然有钱,但钱家也不差呀!何况苏家会赚钱的人又不是他。 苏鸿雪那天回家一直闷闷不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杨温平,特别特别喜欢。 但是今天,杨家阿姊突然找到他,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有点希望? 杨菀之望着苏鸿雪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心里又叹了口气。这孩子,城府太浅了!若平儿是个普通姑娘,苏家也没有那么富有,她真的觉得苏鸿雪这样的人挺好的,只是平儿要走的路,即便是她这个阿姊都不敢行差踏错,每每想起平儿竟然存了夺嫡之心,杨菀之自己都觉得如履薄冰。苏鸿雪这样的人,卷进这场风波里,注定是祸事。 想到这里,杨菀之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苏鸿雪,你觉得我妹妹这人怎么样?” 苏鸿雪心里一喜,身子却有些僵硬,紧张地开口道:“我、我觉得她很好!” 见杨菀之没有接话,苏鸿雪磕磕巴巴地继续往下说:“她虽然年纪小,但行事稳重,又很聪明,看起来像是个小大人一样,长得也好看……” 苏鸿雪越说脸越红。 “我家平儿确实聪慧,这几次考试都是书院的榜首。”杨菀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你呢?读书如何?” 苏鸿雪一脸认真地说:“四书五经已经读完了。” 他以前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从认识了杨温平,他一下子有了许多读书的劲头。这半年终于把四书五经读完了,倒是让苏老爷感动得泪流满面,甚至寻了个由头办了一桌酒席,庆祝他儿子终于肯学习了。 杨菀之却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你看我家这书房,如何?” “唔……你们家的书房虽然不大,但是书真的很多。”苏鸿雪如实答道。 杨家的书房在杨菀之的布置下,已经颇有模样。远离茶炉的两面墙做了满墙的书柜,那五大箱的书,加上来洛阳半年,姊妹二人新置办的,已经把这两墙的书柜装了个八分满。这对于一个寒门家庭来说,已经是非常恐怖的藏书量了。 就是苏家,苏鸿雪大哥的书房,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书。 “四书五经,平儿六岁就读完了。这书架上的书,平儿也全都读完了。”杨菀之淡然道,“苏鸿雪,你喜欢平儿吗?” “阿姊!我,我确实是喜欢她。”苏鸿雪再愚钝,也听出来杨菀之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连忙说,“以后杨温平喜欢什么书,我都可以给她买,我家里有钱,可以买很多书!” “你父亲前些日子和我聊了聊,他似乎想要给你和平儿议亲。”杨菀之清了清嗓子,“我今天请你来,是希望你能够劝说一下你父亲,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少年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阿姊,为什么?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如果您觉得她还太小,我也可以等!哪怕是等到十八岁、二十八岁,我也可以等!”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不合适。”杨菀之摇了摇头。 “阿姊是怕我家会待她不好吗?我父亲既然开口了,定然也是认可杨温平的……” “可我不认可你。”杨菀之淡淡地说。 苏鸿雪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来。 “你觉得我是怕我家配不上你们苏家?错了,恰恰相反,是你苏家配不上我杨家。”杨菀之不露声色地和苏鸿雪错开目光,“我杨家两代为官,虽然官职都不大,但也是清流之家。你苏家从商,是连科举都不能参加的贱籍,我要是把妹妹嫁给你苏家,那才叫下嫁!” 苏鸿雪脑子嗡地一下。 “我妹妹三岁识字,五岁会作文章,十二岁考入河曲书院,而你十四岁才将将读完四书五经,就是制举恐怕都摸不到门槛。而我妹妹日后是要参加科举的,即便是做那状元,也未尝没有可能,她的前途不可限量!你觉得,你哪点配得上她?你以为你苏家富有,可那也不过是你父兄有能力,打拼了一些家业。你又做了什么呢?” 杨菀之说得字字诛心,但,却句句都是实话。 苏鸿雪面对杨菀之的一连串发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这半年小小地努力了一下,就能赶得上杨温平的步伐,可没想到在外人面前,他居然如此……差劲。 可他不想放弃。 尽管喝了几口茶,苏鸿雪还是觉得嘴里发干。他哑着嗓子问道:“那在阿姊眼里,什么样的儿郎,能配得上杨温平?钱放那样的吗?” “钱放也配她不上。”杨菀之道,“他需得有清白家世,读诗书、懂礼仪、有才学、知进退。他要有自知之明,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有野心,要能甘居平儿的身后。” “阿姊说的这样的男子,这世间怕是万里无一。”苏鸿雪苦笑道。 杨菀之反问:“我家的平儿,还不够万里无一吗?” 杨菀之抬手,为苏鸿雪的茶杯里添满了茶。苏鸿雪望着眼前的茶杯,茶杯里倒映出他可笑的影子。是啊,万里无一,杨温平自是万里无一的。她配得上。 “实在是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苏鸿雪起身,将杯子茶一饮而尽,“鸿雪告辞。” “不送。”杨菀之道。 望着小胖子落寞的背影,杨菀之心下叹息。等到辛温平从茶社回来,杨菀之将这事儿和她说了,杨菀之其实内心还有几分歉意,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苏鸿雪言之过重,辛温平却一脸淡然:“阿姊做得很好。” “唉,他因为你,也开始读书了,希望不要因为我这一下,弄得又不思进取了。”杨菀之其实也能理解苏老爷的心情,自己家的傻儿子因为一个姑娘开始好学、有了动力,换做是她,她也想把这姑娘牢牢抓住。只是站在平儿阿姊的身份,苏老爷这样的做法不过就是把平儿当成一个工具,丝毫没有考虑过平儿的未来。 他们都是做家长的,也都是自私的。 “放心吧阿姊。”辛温平宽慰道,“若他因为你这一刺激,因此消沉下去,重新回到以前的模样,那不恰恰说明这人不可托付?若是他能因此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大的不足,奋起直追,那对他本人的好处也是极大的,阿姊又何苦为难自己?” “说得也是。”杨菀之觉得平儿说得有道理。 自那以后,苏鸿雪确实没有再来找过辛温平。杨菀之和辛温平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也没有再去关注了。梓部的工作很多,黄平海是个工作狂,但他愿意带着杨菀之,杨菀之也没有怨言。 正巧,因为春闱之后皇帝东巡,有些用具需要重新添置,黄平海带着杨菀之去了一趟大兴。他凡事都爱亲力亲为,即便是可以书信解决的问题,也要亲自去沟通。杨菀之第一次来大兴,却是一点儿都没逛到,下了马车就在冬官署,和黄平海没日没夜地跟着大兴的冬官核对此次东巡需要新添置的家具的纸样。一朝天子一朝臣,也是一朝的审美。太祖喜欢素雅的,当今圣人却偏爱华丽之物,自然就要添置些纹饰精美的物件。洛阳营造司和这位圣上没有打过交道,因此,特意来大兴和大兴的冬官取经,琢磨这位新皇的喜恶。就这样,二人熬了三个大夜,终于把所有的纸样都定了下来。两个人上了马车,急匆匆地准备往回赶,却听见街上敲锣打鼓,有人喊着:“状元郎来了,状元郎来啦——” 杨菀之恍然,今日竟然是殿试出成绩的日子。她从马车探出头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被人群簇拥着,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踏过大兴的街道。 “不知道今年这位新科状元是什么人物。”黄平海也探头看了一眼,却并没有太多兴趣,反正这种惊才绝艳的人物是不会来他们冬官署的,“走吧,殿试放榜后,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只有二十天了。” 他们今日要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洛阳。 “嗯。”杨菀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这些日子和黄平海选木料时画好的纸样。 柳梓唐坐在高头大马上,手心里攥着一枚木雕的如意扣。这半年他闭门苦读,终于换来今日春风得意。可他内心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悦。他多希望这一刻菀菀能在,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 那枚如意扣被他掐在手心里,在手心印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记。 突然,他似有所感地回头。 只见到一辆挂着冬官署帷幔的马车,行色匆匆地穿过喜庆的人群,向城外驶去。 第33章 曲江宴 辛周朝的前三甲都是当殿授官的,柳梓唐直接被圣人安排在了身边内史令的位置上,六品官,虽然在京官里算末尾,但内史府乃是独立于六官之外的部门,虽权利不大,却是皇帝贴身的秘书,太祖在时有两任冢宰、三任司徒都是从内史府上去的。 此次科举的榜眼是竺派之人,去了秋官;探花是一寒门,背后无甚势力,未来应该会是窦派和李派争抢的对象,去了春官。 柳梓唐能当上内史令,也算是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 今日放榜后,他们这些登科的进士,都会在傍晚去曲江参加曲江宴。柳梓唐今日得了皇恩,着一身丁香色圆领袍,鬓边别了一支紫藤花,衬得少年郎多了几丝柔美,叫一众小娘子看呆了眼去。已经有不少人在暗暗打听柳梓唐的家世了。 而柳梓唐骑在马上,心思却完全飞到了圣人恩准的十日探亲假。除却先前答应好陈子森要去他的婚礼之外,他还想去再见杨菀之一面。这半年他没有听见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得知闻亭静死讯后,他曾写家书问过父母杨菀之如何,但得到的回信却特意避开了她的话题。他如今得了官身,回去自然是想将父母接到大兴的。他想,他或许该和菀菀道个歉,无论她原不原谅自己,他都可以带她和平儿一起来大兴。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菀菀对带平儿来大兴有一股执念,但他清楚地知道,杨菀之要来大兴的念头不会因为他柳梓唐在与不在而改变。既然如此,那就再帮她一把,也算是兑现了曾经的承诺。 夜晚,华灯初上。 曲江边的曲江园内,灯火映照在湖水里,荡漾出潋滟华光。辛尔卿穿着一身豆蔻紫的齐胸襦裙,搭一条金瓜黄薄纱披帛,头顶珠翠琳琅,朱唇轻点,美若天仙。 她站在园前频频向街上望去,倒是惹得先来的学子们一边望她一边心中嫉恨。 谁不知道,辛尔卿在等柳梓唐呢。 新科状元柳梓唐,去年一来大兴,就拜入玉壶先生门下,诗词文采俱佳,刚来大兴时就在寒门学子的圈子里出尽了风头。后来有传言说他家中出了变故,这半年他在大兴几乎销声匿迹,很多人只当他不过昙花一现,恐是受了打击,要一蹶不振了。 可谁知道他竟然是在韬光养晦。 今年殿试,辛兆所问策问,正是矿冶之事。那些学子多数不好冬官之事,可偏偏柳梓唐不同,杨菀之做瓜山铜矿时正是两人情意最浓的那段日子,柳梓唐一到休沐就会去杨家,坐在杨家的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陪着杨菀之画纸样。那会儿,为了做这个铜矿,杨菀之管虞部借了很多相关的书籍,她是个巴不得一个时辰能掰成两个时辰用的人,就央着柳梓唐把那些书念给她听,这样她就可以一边听着书一边做手上的活儿。一场营造下来,柳梓唐也随着杨菀之读了七八本矿冶相关的典籍。 若非如此,他或许还真的没法从这么多学子之中脱颖而出。 这边,柳梓唐姗姗来迟,辛尔卿见到那白马上的少年郎,笑着迎了上去:“杞之,恭喜你!我就知道,你定是这大兴的儿郎中最好的那个!” 柳梓唐从马上下来,面对迎来的辛尔卿,后退了半步,做拱手礼:“郡主不必如此抬爱。杞之能折这桂枝,有赖圣人的青眼。” “你又在谦虚!”辛尔卿见他刻意和自己拉开距离,也不恼,反而嘟起小嘴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杞之,太子今天拿了支可漂亮的金钗,在那边的补园里行诗会呢!我文采不行,你能帮我拿那支金钗吗?” “郡主说笑了,这大兴城中有才学的儿郎如天上的星辰,鄙人不过侥幸得了功名,不敢在此替郡主舞文弄墨。”柳梓唐再次作揖,“师父还在前面等我,告辞。” 辛尔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快地撇了撇嘴:“次次都拿公孙冰做借口,幽兰,你说这柳梓唐的心怎么跟个冰块一样。本郡主要美貌有美貌,要权力有权力,要钱有钱,要才华么,也还算说得过去。他到底还要本郡主怎么样?” “郡主,奴婢觉得柳状元只是还没看到郡主的好,郡主今日不就是来找圣人讨一纸赐婚吗?也许,成婚以后,柳状元的心慢慢就在郡主身上了呢?” 不得不说,如果辛尔卿遇见的是闻亭静死前的那个柳梓唐,或许幽兰说的都会成真。只是经过那件事以后,柳梓唐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闻亭静的死对于柳梓唐从前的价值观是有极大冲击的。 这半年来,他经常在苦读小憩时梦见菀菀和阿静,梦见阿静含泪的眼和怨毒的神色,梦见菀菀站在他面前,平静的双眼里写满了失望。 太合郡主只看见他金榜题名,看见他意气风发。可他觉得他是这世界上最差劲的男儿,他的懦弱害了两个姑娘,他担不起她们对他的感情。 柳梓唐去寻了公孙冰,公孙冰见他今日这般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枉这些日子为师付出的心血。” 眼前的少年已经脱去了初来大兴时那股子小县城里出来的小家子气,变得沉稳,变得优秀。这半年除了学文,公孙冰也一直在让柳梓唐习武。她没有儿女,这半年的相处,她已经将眼前的少年当作她的亲子。原本还瘦弱单薄的少年,如今已经使得一手好剑,隔着春衫也能隐约看出硬朗的线条。 “师父。”柳梓唐见到公孙冰,却是撩起衣袍,在公孙冰面前跪下,深深一拜,“师父对杞之的栽培之恩何其深重,杞之能有今日的成果,皆有赖于师父。” “这是做什么?”公孙冰笑着搀扶他,“这里这么多人,倒是叫人笑话。” 柳梓唐当然知道,这园子里的人可都在看他,但他这一跪,正是跪给某些人看的。 今日曲江宴柳梓唐姗姗来迟,原是在路上直接被李承牡拦下,请他明日过府一叙。柳梓唐当然知道这位在官场上与他师父不睦——甚至隐隐超过了竺自珍。他并不能理解,师父与竺自珍之间是有过节,可这李承牡为何如此厌恶师父?这李承牡三番两次指使人弹劾师父,想让师父把地官左司徒的位置腾给他们李派之人。但师父并非尸位素餐、德不配位之人,窦派的言官几次在朝堂上力保公孙冰,让李承牡碰了好几次钉子。 若说李承牡弹劾公孙冰,也不过揪着公孙冰是女子一点。 这次当街把他拦下,不外乎见他成了内史令,日后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想要尝试着能否拉拢他一下,挖窦派的墙角。 这事儿李承牡也不是第一次干。 “柳状元,这冰娘不过就是个妓女,跟着她,你的仕途不会顺畅的。”李承牡骑在马上,高昂着头,神色傲慢,“鄙人也是惜才,不忍心见你这样好的郎君跟着那等贱人白白丢了清誉。你若有意,我李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不必了。”柳梓唐阴着脸,打马与李承牡擦肩而过。 如今,曲江园内这一跪一拜,柳梓唐算是在众人面前和公孙冰绑定死了。他见到的师父,博学、儒雅,朝中的地官左司徒公孙冰也好,备受学子敬仰的玉壶先生也好,还是那个曾经在教坊司的冰娘也好,都是他的师父。师父教他学问,也教他为人处事,这些都是师父踏着过去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师父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过往是不堪提及的,那他也不在乎。 他柳梓唐就是公孙冰的徒弟。 “好一幅师徒情深!”一侧凉亭内,李承牡抚掌大笑,“男儿膝下有黄金,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想不到我们的新科状元竟然还会跪一个妓子!真是妙哉妙哉,奇哉奇哉!” “呵呵,我这个妓子能教出个状元郎,也是我的本事。”公孙冰拉起柳梓唐,笑盈盈地望着李承牡,“听闻李司马的公子在太学里次次考试都不合格,已经十岁了,四书五经里还有字儿认不得。不若李司马也将令公子送来我这里,也许再过六年,令公子能成我手下教出的第二个状元郎呢?” 她眼明心亮,徒弟这一跪,怕是路上遇着这李承牡了吧?想不到她这个徒弟还怪会给她脸的。 就是这李承牡,一天到晚的除了骂人就是骂人,一次都没在她这里讨着好过,还是喜欢撩拨她。真是人菜瘾大。 “哼。”李承牡冷哼一声,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哪来的牝鸡,飞到这曲江园来,咯咯咯地乱叫,弄得满园子骚味。” 竺自珍在一边有些幸灾乐祸地掩面低头假装喝茶,小胡子在袖子后面抖了一抖。 这曲江园内还有不少女子,有女官,也有此次新科的进士,听见李承牡的话都有些不服气了起来。公孙冰却在一众女子冲李承牡发难之前开口,笑着问柳梓唐:“杞之,你说这牝鸡下的蛋,怎么还开口说骚了呢?” “师父,学生在老家时也见过新下的蛋,有些沾着鸡屎,很是恶心。还有的蛋,即便是扒掉外面的鸡屎,打开来也是恶臭扑鼻,很是难闻。”柳梓唐一本正经地回道。 公孙冰笑着睨了李承牡一眼。 你说我是牝鸡,我说我是你老母! 李承牡被气了个满脸通红。 园子里,有不少女官和窦派的官员毫不给李承牡面子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竺自珍掩在袖子后的小胡子抖得更厉害了,不管是李承牡吃瘪还是公孙冰吃瘪,他都开心。他两个都不喜欢! 谁料公孙冰却直接点他:“不知竺冢宰对此有何高见呢?” 竺自珍一口茶水差点呛死,神经病啊!关他什么事! 公孙冰:我就是看不得有人在岸上偷笑,统统给我拖下水。 “公孙司徒和李司马都挺幽默的,这偌大的曲江园内都是才子佳人,怎么会有鸡呢?哈哈,老许你说是不是?”竺自珍说着,哈哈笑着问身边的许无患。 许无患:谢谢您我的老上司。 许无患:“我虽然眼神不好,是人是鸡还是分得清的。倒是李司马,听闻在边疆也是百步穿杨的好手,许是在这大兴城中太安逸了,有些眼花了罢?” 开玩笑,他们竺派只是不喜欢寒门,这大兴城里的女官,他们竺派可是也塞了不少进来。不说竺自珍的两个嫡女都在春官署内,许无患自己的亲侄女儿这次也在新科进士的名单里呢。他们虽然不至于帮着公孙冰说话,也不能叫李承牡得了好不是? 竺派的心思可比李派细多了。不同于他们男子,女子出入后宫可是比他们更方便,而女官比起后妃而言,因为她们不是皇帝的妃嫔,反而更加自由。如今圣人还未广开后宫,因此没有意识到此事有疏漏,他们竺派也不会傻到去提,而是抓住机会,先送一部分容姿平平的到前朝,日后再送一部分美貌的去后宫!如此一来有了这些女子的“辅助”,他们竺派又何愁不得圣心? 李承牡见这一个个的都开始攻讦他,他一个武将哪里说得过这一水儿的文官,狠狠地放下酒杯咬牙道:“好,都很好!” 公孙冰笑着附在柳梓唐耳边道:“你看他生气的样子多难看,小柳儿你可不能变成这样的男人。” 私下里,公孙冰喜欢叫柳梓唐小柳儿。 柳梓唐也笑:“师父教训得是。” “走吧,我们不和这些人计较。窦太傅年事已高,不爱在这些地方凑热闹。一会儿圣人要来了,我先带你去后园拜见太傅。”公孙冰盈盈笑眼扫过对面的三个男人,李承牡没好气地把头扭开,竺自珍则用略带警示的目光看了公孙冰一眼,许无患平静地和公孙冰错开目光。 柳梓唐跟在师父身后,去了后园。 第34章 赐婚? 窦章昏昏欲睡地坐在太师椅上,身着一袭月白色官服,官服上绣酞青蓝底桃李湖石仙鹤补子。这官服是太祖御赐,补子的图样都是辛周独一份。 因为太祖阴晴不定的性子,太祖朝的官员寿命并不长,像窦章这样能活到耳顺之年依旧在其位的可谓寥寥无几。太祖暮年时,对这位朝中仅存的老东西难免多了几分垂爱,因此赏了他不少恩荣。 其实在前朝,像太傅这样到了年纪,却依旧想要留在官场中的也有,有些官员只要得了皇帝恩准,依旧能留在任上。只是窦太傅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去年还算有精神,今年年初却接连大病,朝中许多人都在猜测窦太傅会不会等不到致仕了。 太傅的女儿窦涟时任杭州司徒使,她心疼父亲,在杭州府下属余杭郡的山里买了个庄子,打算等太傅致仕后将父亲接到余杭郡,颐养天年。 如今窦章坐在柳梓唐面前,已是一脸衰朽之气。 这也是柳梓唐和窦章第一次见面。 “师父,这是学生的弟子,柳杞之,您读过他的文章。”公孙冰恭敬道。 “……嗯。读过,不错……”窦章从喉咙里发出混浊的声音,有些费力地抬手,指着柳梓唐道,“你今日殿试的文章,我也读了。很不错……” “学生柳梓唐,多谢师祖。”柳梓唐对着窦章一拜。 “杞之……”窦章对柳梓唐招了招手,“过来,来。” 柳梓唐走上前,窦章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塞到柳梓唐的手里:“你师父无儿无女,父母也早早去了。老爷子我行将就木之人,在这大兴城也待不了两个年头了。我啊,今日就拜托你,日后在这大兴城照顾好阿冰……” 柳梓唐一愣。他原以为窦太傅今日见他,定会说些有关窦派之事,没成想竟然是关心起他的师父来。 “师父这说得是什么胡话?”公孙冰笑道,“我如今身体康健,正是壮年,哪需要他照顾!” “阿冰……人都是会老的。都是会老的。”窦章拍着柳梓唐的手,身上暮气沉沉,“我有三儿两女,皆在地方。大儿死于兵祸,二儿死于积劳,三儿如今远在岭南,我那大女儿,前年也先我一步去了。还好我还有涟儿顾着我……阿冰,你老了以后怎么办呀……” 窦章心中有大义,因此不愿让自己的儿女留在京中为官,而是请求太祖,让他们都去地方上,去做百姓真正需要的父母官。 只是如此一来,窦章人到暮年,如今在大兴城孤苦伶仃,虽然人前是那个桃李满天下的太傅,人后却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家渴望亲情的小老头。何况他今年又接连大病,病榻前只有公孙冰这个弟子鞍前马后地侍奉,他想起公孙冰也如他一样孤苦无依——况且他还有一双幺儿幺女,虽不在近前,但总归是有那么个好像可以指望的人。推己及人,不由泪眼涟涟。 “师父说笑了,弟子还年轻,过几年再找一个,也不是不可能。”公孙冰走上来,挽住窦章的另一只手臂,“再说了,小柳儿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有他一口饭吃,还能少得了我一口汤?” “师父说得是。”柳梓唐忙道。 “你别听你师父的,她就是瞎胡闹!留生也走了有四年了,你看她认真找过吗?她那后宅里,一群牛鬼蛇神!”窦章说起这个就来气。 公孙冰的后宅里面首众多,只是有才学能力、可以信任的,多半都被公孙冰推出去了,要么做个基层小官,要么经商,要么被公孙冰安排在窦派的重要官员身边做护卫。那些无才、无德、不堪大用的美丽花瓶,自然就被公孙冰留在后宅里。窦派有不少官员笑称公孙冰的后宅是垃圾堆。 公孙冰倒不在意,花瓶本来就该待在花瓶该待的地方,再说了,她的那些小男宠们虽然没有脑子,但长得好看啊! 何况她也从来没指望能靠着这群花瓶。 “师父,您就别操心我的事情了。”公孙冰苦笑。 就在这时,有侍从来敲门:“太傅、司徒,圣人已经到曲江园的门口了。” “阿冰,杞之,你们扶我过去吧。”窦太傅颤颤巍巍地起身,柳梓唐连忙拖住他的身子。他这才发现,这太傅看起来身材肿胀,竟然比他料想中轻上许多,想来身上多半都是浮肿。 他是真的老了。 师徒二人扶着窦章往中园去,到了中园,公孙冰让柳梓唐去他自己的席位上,窦太傅这里有她就行。柳梓唐刚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圣人就来了。窦太傅年事已高,得了恩准,是可以不跪的。柳梓唐等一众新科进士和几位受邀前来曲江宴的官员一并跪下,高呼万岁。 辛兆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牵牛紫大歌袍,在首位坐下后笑道:“诸位爱卿平身。朕不在大兴多年,上次来这曲江宴凑热闹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今日来也是感受一下气氛,让朕也怀念怀念,倒是叫诸位爱卿拘谨了。” “谢陛下。”众人起身就坐。 之后便是一些歌舞杂技表演。柳梓唐心里觉得这宴会有些许无趣,垂下头在心中默默想着回维扬县探亲一事。他阿姊嫁给县里一个大夫,婆家一家都在维扬县,若是能说服他们一家一并来大兴,那也是好的。不然,母亲怕是要难过了。 他母亲白氏素来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当初也是舍不得女儿,才挑了个离家近的。只是柳梓唐自己得了官身,也想着能把父母接到身边来顾着。 这边正在胡思乱想着,忽而听见圣人点他的名字:“柳杞之。” “陛下,臣在。”他连忙起身应道,抬头却见辛尔卿正坐在辛兆身边亲昵地拉着辛兆的袖子,和辛兆咬着耳朵。见她那眉目飞扬的样子,众人皆道这太合郡主是真的得她这皇帝叔叔的青睐。 辛温泰坐在台下望着父亲身边的这位堂妹,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竺师师倒是饶有兴致地望着柳梓唐。 从他一进这个园子,她就在打量他。 原来这就是许二哥那个徒弟,没想到居然投了公孙冰的名下。竺师师这么想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许无患和自己的父亲,默默收回了目光。 她不喜欢公孙冰,但现阶段,能把自己推出去给太子的父亲,也不是她可以信任的对象。不知道这个柳杞之在大兴的所作所为,许二哥知道多少,许冢宰又知道多少? 辛兆淡然地看着柳梓唐,这个他钦点的新科状元,也可以算得上是他当皇帝以来第一个自己提上来的人。他的文章,他很欣赏。样貌嘛……也端正,就是有几分女相。他笑着开口道:“朕以前在民间时常听百姓道,人生有两大得意之事,柳状元今日已有一得意事,不若让朕为你再添上一喜?” 柳梓唐心里一颤,人生两大得意之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打算赐婚?只是这圣人用的是问话,而不是直接开口说要赐婚,这是何意?他愣了一瞬,但时间不能允许他过多思考,只心里由衷地抗拒。他在家时婚事被父亲一手操办,如今难道还要被皇权拿捏么?他从席间走到园中对着圣人一跪,面上惊喜:“陛下体恤卑臣,卑臣心里欢喜!卑臣在家中有一青梅竹马,知书达礼,与卑臣情投意合,只等卑臣春闱之后娶她过门。若这桩婚事能得陛下祝福,是卑臣天大的福分!卑臣叩谢陛下!” 他说完后,背后冷汗涔涔。他这话说真也真,说假也假,若是真让有心人查起来,治他一个欺君之罪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此时情况危急,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便是这样。 但他回话间已经想通一些关窍。他在赌,赌辛兆问他,便是想让他找借口拒绝!他未来会是圣人身边的内史令,是圣人身边最贴身的官员,圣人不想、也不能把他赐给辛氏宗族。圣人虽然看着和善,内心却多疑,否则也不会将黎氏宗族赶尽杀绝。他和辛氏仅有一点点薄弱的血脉联系罢了,柳梓唐心想,若非将辛氏也杀尽,圣人会成为春官史书里被唾骂的冷血暴君,圣人真的下得去这个狠手。 “柳状元倒是个赤忱男儿。”辛兆附掌而笑,转头对着明显拉下脸来的辛尔卿道,“尔卿啊,皇叔本来是想着,这最好的都是要给你的,只是我们辛家的女儿,要什么也得要头一份儿。” 言下之意,人家前面已经有人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了,还给你叔我把高帽子也戴起来了,总不能让朕当着这么多大臣、进士,毁人姻缘吧? 不得不说,柳梓唐赌对了。 辛尔卿的婚事,辛兆早有成算,不是她想要怎样就怎样的。闵德元年辛周朝中原旱灾,岭南又洪涝,国库多了一大笔开支不说,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但上个月西北异动,贺兰敬在一次突厥人的偷袭里负伤,这次曲江宴结束后,李承牡将再次前往西北——和谈。长生最后的几年已经太过动荡,辛周的百姓需要一段和平的日子。辛兆如今膝下没有公主,辛尔卿又是个没有入前朝的贵女,也是唯一一个得了封号的贵女,她很可能会成为和亲的人选。 所以,辛兆对她可以说是纵容,只是这些纵容,都是有代价、有底线的。 而柳梓唐的回答,让辛兆很满意。 不错,有眼力见。 若他真的稀里糊涂地答应了,那他这十天的探亲假回来,也不会再是内史令了。辛兆从母亲手里接下来的这个摊子并不太好,他知道朝中几个大臣都在暗暗较劲儿,他想要的是一个一心向他的孤臣,从前他以为李承牡是,但李承牡三番两次联合其他官员上书排除异己,甚至和自己那个蠢儿子勾结,他并不是瞎子,只是因为西北尚且需要用人,还没开始疏远他罢了。 这个柳状元,他待要观察一阵。他也听闻柳状元乃是公孙冰之徒,只是这窦派与竺派不同,窦派官员过去在朝中便是依赖母皇恩典而存在的保皇派,而如今,他也有观察窦派之意。通过朝臣自然的新陈代谢,将前朝旧臣洗牌成他之亲信。 辛兆开口对着柳梓唐说:“朕见太合对你青眼有加,本想或许能成一段佳缘,没想到柳状元已有亲事,那此事便作罢!” “卑臣谢陛下体恤。”柳梓唐再拜。 园内众人神色各异,这些个大臣都是人精,都在揣测圣心。倒是新科进士里,有人觉得这柳梓唐厉害,三两下就把这原本要落他头上的赐婚推了;有人暗道这柳梓唐还是个情种,居然在家有个小青梅,不知道是何等绝色,能让柳梓唐把太合郡主都拒绝了;还有人暗恼柳梓唐糊涂,这等好事若落在自己身上多好。 辛尔卿心里却是一沉。 皇叔叔若真的铁了心要赐婚,柳梓唐又怎么拒绝得了!无非是心中对她的婚事已有了成算。但如今京中与她适龄、身份又相当的,只有堂哥辛温泰。同姓不婚,故而那个人选不会是他。所以辛尔卿一直以为自己未来的夫郎当是个身份平平之人,就连她父亲持国公也如此认为。 此时父女俩隔着人群对视了一眼,辛莫风的眼中却一片沉静,让辛尔卿的心更冷了。 她爹肯定已经想清楚了什么。 园内,竺师师望着有些恍惚的辛尔卿,苦笑着摇了摇头。 太合郡主又怎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怎样?她们这些贵女看着风光,到最后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家族的弃子罢了。 她想着,看了坐在不远处的辛温泰一眼。似是心有所感,辛温泰也在看她。她微微一笑,抬起酒杯,隔空敬了辛温泰一杯酒。 辛兆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便说有事,摆驾回宫,园子里重新热闹起来。窦太傅说身体不舒服,就让公孙冰带着他先回窦府。柳梓唐想跟上去,却被一脸不甘的辛尔卿拦住了去路。 第35章 贵人指名 “柳梓唐,你好大的胆子!”辛尔卿拦在柳梓唐面前,虽然面上还是那副娇蛮的模样,眼圈却微微发红,“别人不知道你的事情,我可是打听过了,你哪来的青梅竹马未婚妻?你去年家中出事,便是你那未婚妻死了!你今日这是欺君!” 辛尔卿此时心中又是不甘、又是焦急。 不甘是因为她在这大兴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已经习惯了这种一帆风顺就能得到一切的生活,这次被柳梓唐和皇叔叔两人一唱一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受不了这样。 焦急则是因为,方才父亲同她说,这些日子会给她好好相看,让她不要再打柳梓唐的主意,他会给她找个门户低一些的清流世家,在夏天之前将她嫁出去。辛尔卿自是不愿,哪怕柳梓唐不乐意娶她,她也要自己另挑他人做夫君!她才不要盲婚哑嫁! 只是镇国公回家后火急火燎地找冰人往几个合适的世家递了帖子,却都被婉拒之后,镇国公心里是凉了一大截。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的辛尔卿其实也知道,自己根本在柳梓唐这儿讨不到说法,但就是控制不了那股脾气。 柳梓唐一愣,他倒是没想到太合郡主居然把他查得这般清楚,只得装出一副恼怒的模样:“郡主休要信口雌黄!鄙人的家事不便告知,但郡主也休要因为一己私欲赌咒我的未婚妻!” “你!”辛尔卿被他的样子惹恼了,气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青梅竹马,恐怕不姓闻,而是姓杨吧?” 她心里气恼,因而非得争一个口舌之快。 柳梓唐明显一怔,旋即气恼地拂袖转身欲走:“不明白郡主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郡主与其在这里因为儿女情长与我纠缠,不如回家多看两本书罢!” 辛尔卿见他这样,知晓是抓到了他的痛脚:“维扬县前工曹杨冰之女,杨菀之,对吧?你护她倒是护得紧。” “郡主说笑了,我与她早已恩断义绝,不过一个此生都不会再见的故人罢了。”衣袖的掩饰之下,柳梓唐暗暗捏紧了拳头。 他现在还抵抗不了太合郡主的势力,他不能把菀菀卷进这些无端的纷争中。 生怕辛尔卿再说出什么让他心脏炸裂的话,柳梓唐只能用愤怒掩饰自己的慌乱,大步离开了曲江园。 幽兰望着柳梓唐的背影,对辛尔卿说:“郡主,这柳状元心里到底有没有人啊?”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辛尔卿把柳梓唐气走了,心情也没有变好,眼眶反而越来越红,“反正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叔叔已经将他不认可我和柳梓唐的事儿说出来了,我若执意再求,那不是在打皇叔叔的脸么?” 辛尔卿心里清楚,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有赖皇叔叔和太祖的喜爱。有了这份喜爱,她可以获得很多。如果她再执意去追求柳梓唐这个心里根本没有她的人,不但收获不了她想要的爱情,还会失去皇叔叔的宠爱。这个代价对于辛尔卿来说,太大了。 她再怎么说也不是辛兆的亲生儿女,辛兆对她的容忍度,一定是有限的。她不敢去赌。 幽兰叹了一口气,小声劝慰辛尔卿道:“郡主您身份贵重,要什么好男儿没有?” 眼见着主仆两人走远,一道烟紫色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月洞门之后走出来。 “小菀儿?呵呵,有意思。”辛温泰若有所思地望向曲江园外。这半年他已经逐渐忘记了这个小丫头,只听闻是竺师师将人送走了。他原以为她会去洛阳,谁知道他私下令人快马追去洛阳,却根本没有打探到这个人。她既没有跟着钱家商队走,也没有去洛阳,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实际上辛温泰不知道,他的人骑最好的马日夜不休地赶到洛阳时,杨菀之一行人还慢悠悠地从徐州往睢阳,又在曹州耽搁了几天,刚好和辛温泰派去打探她的人错过了。 辛温泰自然不可能在杨菀之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久而久之也就一点点淡忘了。但没想到今日居然又听见了杨菀之的名字。 柳状元?不过一介寒门罢了。辛温泰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听见杨菀之和柳梓唐有旧情时,内心居然生出一股烦躁。这柳杞之家境不好,个子没自己高,容貌也没有自己好,才学么……能做状元自然不差,但辛温泰再怎么也是自幼在太学念书,先生都是大儒,他不认为自己会比柳梓唐差。如此一来,这男人也没什么好喜欢的。 辛温泰在心里暗想着。 而且,他不也和自己一样有个未婚妻。不过,那未婚妻姓闻?死了? ——他脑海中浮出一个已经被他忘记的无名小卒。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有趣,有趣。 辛温泰的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 “长宿。”辛温泰唤道。 “属下在。” “你说,我和辛尔卿,有机会合作么?”他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露出猫儿遇见猎物一般的神色。 “殿下,我看悬。”长宿当然知道他家主子是什么意思,“郡主虽有些娇蛮,却不是那种会被什么东西彻底冲昏头脑的人。她方才那番话,明显是清楚陛下的宠爱才是她最大的依仗,她是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啧。”辛温泰不满地咂了咂嘴,“你想办法从她身旁的人套套话,我也想知道,我的小兔子跑到哪里了。” “是。”长宿垂眸应喏。他想,这杨姑娘和太子爷还真是有缘份,原本太子爷都要把那件事淡忘了,如今一下子又给勾起了兴趣。这下若是让这位太子爷抓住她,她可不会那么轻易脱逃了。 长宿深知自己这位主子恶劣的癖好。他身上几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劣根性:首先,得不到的,肯定是好的;其次,别人碗里抢来的,肯定是香的。 你说这杨姑娘,可不是巧了么。 何况,不仅女子之间会暗中较量,男人之间其实也是的。这柳梓唐是当朝的第一位状元,可以说对于圣人来说绝对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太合郡主又对他如此青睐——柳梓唐被别人抬得越高,越能激起辛温泰的好胜心。他就是莫名地想要较一较劲儿。 柳梓唐有的,他也要有。柳梓唐得不到的,他便要得到。 当然,还有辛尔卿那个贱女人。 辛温泰想起辛尔卿和父皇相处时那种由内而外的依赖,想起父皇对着她犹如慈父一般的神色,他就恨得想要杀了她! 从前在大兴城中,皇祖母就喜欢她,如今还要来与他争父皇的宠爱,她凭什么!不过是辛家的一个女子罢了,她才学不出众,容貌也不过是中等姿色,她凭什么? 长宿不知道眼前这位爷又在想些什么,虽然他脸上没有显出什么迹象,眸子里的神色却一点点往下沉。反正肯定不是好事儿。 长宿在心中暗想:也不知道柳状元、杨姑娘和太合郡主,到底是哪个会先倒霉呢…… - 次日,柳梓唐回乡的快马甫一出城,辛尔卿就坐着一架马车悠悠地往东都去了。她同父亲说自己昨日受了打击,想去东都暂避风头。其实只有幽兰知道,郡主这是心里不爽快,打算去洛阳会一会杨姑娘呢! 辛尔卿的车才出大兴没多久,就听身边的暗卫来报:“郡主,有人跟着咱们,好像是太子那儿的。” 辛尔卿和辛温泰等人的暗卫都是皇帝调拨给他们的,所以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个脸熟。辛尔卿眉毛一拧,怪道:“那个死变态派人跟我做甚?去警告他一下。” “是。” 幽兰一边给辛尔卿泡菊花茶清火,一边好言劝道:“郡主这话可别让旁人听见了,太子毕竟是太子。” “哼,我就是看他不惯。”辛尔卿翻了一个白眼,“一天到晚挂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假慈悲!他杀辛温如那天,那副表情,好像全天下都负他,全天下都该死。我看若不是皇叔叔当时没有别的儿子,又碍于贺兰家从龙有功还因为他折了两个女儿,这辛温泰也当不上太子。” 辛尔卿虽然看着是个娇蛮的后宅小姐,其实脑子还是清醒的。昨日回家后父亲悄悄和她说了圣人可能有意与突厥和亲时,辛尔卿心中已经有了预期,因此对父亲想要尽快为她操办婚事一事也没有怨言了。眼下,能保证自己留在大兴,不被送去突厥,才是当务之急。 因此去洛阳会一会杨菀之是真,避风头也是真。 不过,辛温泰派来的尾巴哪是那么好甩掉的。知道她们是往洛阳去,大不了,歇两天,再到洛阳的郡主府外去蹲她。 - 三日后。洛阳。 营造司今日先后来了两波人,竟然都是来找杨菀之的。 黄平海望着眼前打扮华丽的丫鬟,不由发愣。这丫鬟穿得比他们这些冬工还好,想来主家非富即贵。她一上来之间开门见山道:“奴婢乃是太合郡主的贴身丫鬟,我们郡主近日来洛阳散心,听闻洛阳营造司来了个女官,郡主说刚好府上的一批家具旧了,想换新的,女官肯定更懂女子的审美,想请她去府上瞧瞧呢!” “郡主要这些东西急吗?”眼前是郡主府的人,自然也在他们营造司的服务范围内,黄平海自是无法拒绝。 “东西自是不急,但郡主想先见一见这位女官。”幽兰说话时虽然神色有几分趾高气昂,但话语里还是透着客气。 “今日恐怕不行,杨工手巧,我梓部最近忙着赶制圣人东巡所需的器具,她今日的工作量已经排满了。”黄平海推辞道。 “那便明日,明日不行就后日。这营造司总不能只有杨工一个梓人吧?”幽兰不依不饶道。 黄平海叹了一口气:“那我让她明日未时去郡主府拜见吧,还请姑娘留给牌子。” 他们这种小官要进东城容易,进皇城难免要被盘查一番,留个牌子下来,进出会方便很多。 “这都是小事。”幽兰爽快地应下。 她家郡主又不是坏人,不过就是心中暗暗不服气,想看看这让柳状元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罢了,也没有想着要为难人家。 幽兰一走,黄平海只能无奈地把杨菀之喊出来,和她说了太合郡主指名要她去府上,还留了牌子给她。杨菀之虽然不知道这太合郡主如何知道她的,但她艺高人胆大,也不推辞,就应下了。 正要回去做工,又见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男人穿一身玄衣,进屋后瞟了一眼杨菀之,在黄平海面前一坐:“这位就是新来营造司的杨姑娘?” 黄平海闻言一愣,杨菀之却是瞳孔一缩。 “不知阁下是……?”黄平海狐疑问道,今日怎么都是来找小杨工的? “我乃东宫随侍,长明。”长明自报家门,开口道,“太子听闻营造司新来个姑娘,好奇杨姑娘的手艺,太子明日便到洛阳,届时想请杨姑娘过府一叙!” 杨菀之听到太子二字,脸一下白了,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黄平海蹙了蹙眉,还未开口就被杨菀之抢先道:“这位大人,在下明日要去太合郡主府上,已经答应了太合郡主,怕是不好爽约。” “杨姑娘这说得是什么话?”长明笑道,“太合郡主哪能压得过我们太子殿下?” 他吞了一口唾沫:“倒是我一路奔波而来,杨姑娘连杯水都不给我倒,这是一点都没把我们太子殿下放眼里啊!” 不同于长宿,长明素来嚣张。辛温泰这次派长明来,一是留着长宿在身边更熨帖些,二也是有意给杨菀之一个下马威。 杨菀之脸色一沉,她不想得罪长明,也不想给营造司惹麻烦,只能起身要去给长明倒茶,却被黄平海喝住:“坐下!你要去哪儿?” “我……” 黄平海望着长明,神色严肃,一字一句道:“这位公子还是请回吧,我们洛阳营造司只有个杨工,没有什么需得给人倒水的杨姑娘。你找错人了!” 第36章 风云再起 “你!” 长明跟在辛温泰身边一年多,在大兴城也是出尽风头,头一回被人这样呛着,让他涨红了脸,一下子暴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太子随侍,你一个下贱梓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哦?本官只是说了句实话,不知在你眼里竟然是教训。”黄平海似笑非笑地望着长明,刻意咬重了“本官”二字。 确实,士农工商的社会地位不是他们一介冬官能改变的,但冬官是工也是官,他们都是有官职在身,有品有阶。太子随侍也是官,但论品阶,不过八品。因为这些人连自己的姓名都不配拥有,名字都是主子赐的,实际上和宫里的太监宫女没啥区别,本质就是下人,就连所处的官署都是同样的——司宫台。他们的身契都是由司宫台的长官司宫监掌管,而司宫监也不过六品。 因为太祖朝曾有过长达十年的宦官乱权,最后在内史府、太学和六官等各官署的共同努力之下,太祖立下规矩,司宫台之官属品阶不得超过六品。 柴克岑一个地方营造司的主事都是正六品,这个作为京官的正六品司宫监地位如何可想而知。而黄平海这类主事是正七品,杨菀之等冬工是从七品,吉利的官职高一些,是从六品。也就是说,这营造司随便拉出来一个人,官职都比长明高。 而且身家清白。 黄平海接着道:“本官在洛阳多年,倒是不知这大兴城的规矩居然是由品阶高的官员给品阶低的端茶倒水,由良臣给奴才倒水。真是稀奇!” “奴才”二字落在长明耳中,无疑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突然暴起,抽出佩剑直指黄平海的咽喉:“贱种,你再说一句!” 他这般暴戾的神色牵动了杨菀之这半年来主动尘封的记忆,辛温泰对她的杀意、那个屈辱的下午又一次袭击了她。杨菀之脸色陡然变白,一双有力的大手却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腕上。 隔着官服的衣袖,她能感受到黄平海手掌沉稳地压在她的手腕,他一点都不惊慌,而是直视着长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试试,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满朝冬官都会弹劾你的主子,你信不信?” 梓部的作坊就那么大,这边的动静早就被一旁的梓人听去,已经有人到兴雨堂找柴克岑和吉利了。别说长明今日一怒之下杀了黄平海,就现在这个样子,这事儿恐怕已经很难善了,辛温泰注定是要吃上一壶了。 辛温泰派长明来,是想给杨菀之一个下马威,但没想到洛阳营造司会有黄平海这么个硬茬。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此时的杨菀之在另外几个主事的手下,今日说不定已经被长明拿捏了。 黄平海的态度,无疑给杨菀之吃了一颗定心丸。 而这时柴克岑也急匆匆赶来:“这位公子,我们营造司招待不周,也不用如此大动干戈呀?这秋官署离我们玉机坊也不远,万一惊动了他们,那可如何是好……” 吉利也连忙帮腔,小跑着上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帕子,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捏着长明的剑往外挪开:“公子要喝茶,那得去我们兴雨堂喝,我们兴雨堂有专门奉茶的小厮,那茶都是从我们这儿的抱月茶社买来的好茶。这梓部是作坊,茶水都是用茶渣泡的,想必公子也喝不惯。” 白脸已经让黄平海唱了,吉利可不得来唱唱红脸。 长明冷冷白了一眼吉利,猛地把剑往回一抽,吉利的帕子瞬间被割成两段,还在吉利的手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涌。 “吉司簿!”周围的冬工都急了,这太子随侍也太蛮不讲理,还出剑伤人! 长明将剑收回剑鞘中,转身大步离去:“既然杨姑娘如此不配合,那就等着太子殿下亲自来请吧!” 杨菀之脸色惨白,她想站起来去看吉利的手伤成什么样,但这会儿腿已经软了,根本站不起来。柴克岑连忙去扶她:“我的小祖宗,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杨菀之一开口,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唇哽咽了半天,终究是说不出口,扑通往柴克岑面前一跪,“柴大人,我在维扬县时曾与太子殿下有纠葛,因此结了仇。如今给营造司添了麻烦,我……我自请归家!” 吉利这边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不由道:“嚯,你还挺有本事,能和太子殿下结仇。” 柴克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将杨菀之一把拽起来:“跪什么跪,你这样像话吗?你在我营造司做得好好的,又没犯错,走什么走,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堂堂太子殿下,还能连你一个芝麻小官都容不下?笑话!” 黄平海则是生气地冷哼一声,道:“别人喊你倒水你就倒水?下次若还是这样,就别在我梓部干活了!不争气!” “我……”杨菀之被柴克岑和黄平海骂得一愣一愣地。 吉利赶紧上来安慰道:“怪她做甚?她也没有犯错,你看把孩子吓得。丫头你别紧张,你现在是官身,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随意处置你。再说了,我们营造司这么多人,还能看着你一个后生被人欺负不成?” “就是就是。”围观的冬工纷纷点头称是。 “这太子随侍忒不讲理!” “欺负俺们冬工,当俺们是哑巴不成?” 柴克岑宽慰道:“小杨工,你放心,这事儿的后续交给我们处理就行,最近司里的活儿紧,你抓紧时间把活干了,旁的,不要想那么多。” 杨菀之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即便是平日里看杨菀之不顺眼的冬工们,也对柴克岑的话没有异议。兄弟阋墙,外御其辱,这太子随侍看不起的不单单是小杨工,还是整个儿营造司,太可恶了。 杨菀之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午休时急急去了趟抱月茶楼,她将今日之事同杨楚离一讲,让杨楚离差人去书院告知辛温平,让她这一阵便住在书院里勿要回家。杨菀之前脚刚走,后脚长明便进来这茶楼打听杨菀之所问何事。杨楚离做这茶馆掌柜,只道自己叫楚离,旁人不知他是杨家家奴,长明事先打听也打听不到这种内幕。洛阳城可不比维扬县,维扬县到底民风淳朴,很多事情一打听就打听到了。洛阳既然是东都,达官显贵诸多,洛阳百姓习惯于勿听勿看勿言,因此一问三不知也在长明的预想之内。他只打听到这茶楼的东家姓钱,是个男子,貌似和这杨菀之搭不上关系。 杨楚离自然不会把主子的事情暴露给长明,只道:“方才那位是营造司的杨工,这个,别人的事儿我也不方便开口是不是?” 长明冷哼一声,甩了一个袋子给杨楚离,杨楚离放手里一掂量,又打开看了一眼,脸上一下子就笑开花了。这太子爷为了大小姐还真肯下血本,这袋子里装的都是金瓜子儿,掂量着有个一两多呢。(差不多五万块钱) 杨楚离:有钱不赚是傻瓜! 杨楚离立马对长明恭敬道:“爷,我就怕说了您失望,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这杨工说她得了太合郡主的青眼,明日要去郡主府上,让我们准备些明前龙井,明日一早送去营造司。” “明前龙井?她?一个小小冬工怎么买得起如此贵重的茶叶?”长明冷嗤,这杨菀之看来也不过是个攀龙附凤之人,这跟太子怕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爷您说笑了,这杨工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连个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我们家的明前龙井,最便宜的也就十两一斤,可以按一两一两卖的。”杨楚离说着从背后的斗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罐,罐子上还雕着素雅的竹叶纹。 他把那罐子打开递到长明眼前:“您瞧,我们家的龙井都是顶好的,今年刚收的新茶!我们家还有更好点的,龙井芽尖,一斤三十两。要不我泡一杯给爷尝尝?” “没兴趣。”长明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好叻爷您慢走——” 当晚,辛温平还是执意回了家,她只道自己躲了第一次,不想再躲第二次,况且康夫子说不日陛下就要东巡,辛温泰不敢在此时造次。 “但是,如果是我的话——”辛温平沉吟,“如果我是辛温泰,发现我还没死,一定会在圣人东巡之前再次下手。” “我也这么认为。”杨菀之叹了一口气,“平儿,你不该回来。万一你被他们盯上了,可如何是好?” “但我不放心阿姊你。”辛温平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保护我的同时,我也会保护你。” 杨菀之沉思片刻:“你明日别回来了,我也把东西收拾收拾,这几日便住在营造司。” “这样吧。”辛温平思索,“阿姊去抱月茶楼,我让杨楚离在后院给你腾个位置。若问起来,便说是找你去修缮茶楼,暂住。营造司和河曲书院离得太远,若有事我们没法相互照应。抱月茶楼都是自己人,也有护院,阿姊在抱月茶楼里,我放心。” 她不想再将阿姊的安危交给别人。 “好。”杨菀之一口应下。 次日。 杨楚离一早就差人去营造司给杨菀之送茶,顺道递了口信,说院子已经准备好了。至于杨家的小屋子,也不用杨菀之担心,他差了个机灵丫鬟去替她们打理几日,也是应付一些突发状况。 杨菀之谢过杨楚离。 等到未时,杨菀之便去了郡主府。 这郡主府在洛阳皇城的南面,和万象神宫只有一街之隔。杨菀之刚到郡主府门口,就见一个穿着柳绿色罗裙的丫鬟笑脸迎上来道:“您就是杨大人吧?可叫我好等!奴婢是郡主的贴身婢女幽兰,在这儿等杨大人等了好久呢!” “不敢称大人,叫我杨工便是。”杨菀之一抱拳,立马有管家模样的人上来将杨菀之的马牵去马厩。 幽兰引着杨菀之往郡主府里去,嘴上说着:“杨工可不知道,郡主今日念叨您念叨一上午了,就想着早点见到您!” 幽兰一边讲话一边打量着杨菀之。这杨菀之今日穿了一身男子的官服,圆领袍的袖口用两个布制的束袖束起,腰间的革带看着像是新买的,但很便宜,估计也就百来文,一头秀发被一根竹枝样玉簪盘在脑后,容貌清秀,但算不得出众。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看着很精致的漆盒,背后却背了一个大布袋子,半截木尺从布袋子里露了出来,看来这姑娘工作还挺认真。幽兰心中暗想。 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这姑娘到底比自己家郡主好在哪里,非要挑毛病的话,莫非这柳状元喜欢有工作的女子?可她家郡主富可敌国,有花不完的钱,为啥不享受享受生活,要出去工作受这劳什子的气!她家郡主的小金库,可是这杨菀之在营造司赚一辈子都赚不来的。这柳状元真是糊涂! 幽兰心中暗道:柳梓唐现在不知道郡主好,以后可就后悔了! 她家郡主又不是那些只能依着丈夫过活的女子。国公爷宠她,日后这国公府一半儿的家产都是归郡主府的,郡主还有朝廷的俸禄,郡主日后就是养一百个面首都养得。 幽兰此时还不知道圣人可能想要辛尔卿和亲的事情,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替她家郡主大哭一场。 杨菀之一路上也在默默观察着这郡主府。郡主府作为皇亲栖所,所用的材料等等均为上乘。只是这园子大开大合,更贴近北方合院的作风,倒是少了几分婉约雅致。杨菀之一路走来,心中已经慢慢勾勒出自己理想中郡主府当有的模样:这里可以添一处假山做景,补上两株枫树,就可四季有景;那里若是拆掉墙壁做成四面通透的小轩、四围植芭蕉竹林,便可听风雨,别有情趣……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堂屋。 远远地就见一个身着荷粉色天蚕丝襦裙的少女站在堂屋前踮着脚尖朝这边翘首以盼呢。 幽兰见自家郡主那副模样,轻笑一声,对杨菀之道:“杨工,那位就是郡主。” 第37章 情敌见面 “下官杨菀之,参见郡主。”杨菀之上前行礼。 方才远远地一望,只觉得这太合郡主就好像北市波斯百货里卖的那陶瓷人偶一般,五官精致,身上珠翠琳琅却不显她俗气,只有股贵不可言的感觉。杨菀之心下酸涩,相较之下平儿这个皇女跟着她粗布麻衣地过了这么多年,好像什么福都没享到。 和辛温平相比,辛尔卿虽然年长许多,脸上却有股孩子般的纯真,一双眼睛清澈又灵动,像一汪清泉,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辛尔卿也在打量杨菀之。她穿一身灰色官袍,脸上未施半点脂粉,因为奔波而来,有几缕碎发落在她额前,一双兔儿眼好像无波之井,不见半分卑屈。 这便是柳杞之心悦之人。 辛尔卿开口道:“杨工不必多礼,此次是我慕名请杨工上门,早春风寒,还请快些进来吧。” “下官能得郡主抬爱是下官的福分。”杨菀之抬脚踏进堂屋,将手中的螺钿漆盒双手呈上,“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望郡主笑纳。” 辛尔卿微微挑眉,这杨菀之还挺会巴结人?这见面礼给得,盒子看上去还挺有品位,就是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其实杨菀之根本没想到这些,昨日杨楚离说她要给郡主送茶根本就是胡诌的,只是杨楚离后来转念一想,那人既然打听了,难免会去证实,那就安排好,免得落下把柄。而且,这抱月茶社要是能跟郡主牵上线,可就彻底腾飞了。 杨楚离能为杨氏姊妹如此着想,得益于辛温平跟着康夫子学会了不少治人之道。首先恩威并施,虽然捏着别人的死契,却不像当初对钿奴那般不信任,而是放任杨楚离去做这个掌柜经营茶楼,并且给他茶楼每月盈利的百分之十作为薪酬。其次,辛温平还学会了画饼。她向杨楚离保证,只要杨楚离能在她手下干满十年,她就可以带杨楚离去消掉奴籍。要知道,杨楚离这种家中犯事被充了奴籍的,要想回归良籍可不是容易事儿。其实杨楚离原本也没把辛温平画的饼太放心上,但昨日杨大小姐直言她们得罪的人是太子,这倒让杨楚离生了几分兴致。 他早就觉得他这主家不简单,但没想到,得罪了太子还能游刃有余地跑到洛阳来读书当官?她们背后难道真有倚仗? 这么想着,杨楚离越发觉得自己一定要帮主家和主家背后的势力打点好这些贵人的关系。他是个很清醒的人,主家对他其实是不错的,信任他,也给他权力,而主家越好,他日后回归良籍的希望也越大。 因此,当辛尔卿打开那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螺钿漆盒时,杨菀之自己都傻眼了。 杨楚离这不会有些用力过猛吗! 那螺钿漆盒用的就是扬州的工艺,分为上下两层。漆盒外层是黑色,用螺钿镶嵌出鱼戏莲叶的花纹,内侧通刷朱漆。而漆盒的上层摆了四个牙雕的茶叶罐,分别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纹样是照着杨菀之做的纸样来的。先前杨菀之只见过木盒的,这牙雕的还是头一回。那四罐里面分别是明前的龙井、九曲红梅、茉莉花和碧螺春,皆是江南的好茶。下层则是木盒装的精致茶点,做成葫芦、石榴等吉祥瓜果样。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辛尔卿也看花眼了,不由叹道:“这一点心意是杨工几个月的月俸啊?” “这是下官去抱月茶社订的,本来只是想带点明前的龙井送给郡主,谁知道这掌柜听说是给郡主的礼,今日差人送到营造司的就是这样。”杨菀之笑道。 辛尔卿奇怪地望了杨菀之一眼:“你替别人说好话做甚?我要是你,就把这功劳自己揽着。” 杨菀之心道,这功劳揽在抱月茶社身上可比揽在自己身上大多了,面上却不显,只道:“下官多谢郡主提点。” “……谁提点你了,真是个怪人。”辛尔卿嘟哝了一句,不过看着这抱月茶社准备的见面礼,心情属实美丽,谁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这么想来,辛尔卿对杨菀之和颜悦色道:“杨工快坐吧,本郡主此次找你来,是想着将这郡主府重新布置一下。” “昨日幽兰姑娘已经同我上司说过了,不知郡主具体想要重新布置哪里,喜欢什么风格,预算几何?”杨菀之开门见山道。 “这个嘛……”辛尔卿想了想,“你随便做便是。” 反正她有的是钱。 杨菀之五雷轰顶。 冬工最害怕听见的是什么? 随便做,不满意,我要是知道我找你做什么,你到底专不专业怎么不理解我的意思。 但是这太合郡主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她,好像对自己说出来的话的份量一无所知。这简直是一个冬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杨菀之有些无奈,但不好当着甲方妈妈的面叹气,只得从自己后背的包袱里取出一本册页和一支炭棒,问道:“郡主觉得如今的庭院如何?” “马马虎虎。”辛尔卿也好奇这位杨工有什么本事,便凑上前去看。 只见杨菀之在纸上勾画了三两下,道:“我方才路过中庭,见这中庭的梨花树长势很好,只是未免有些孤单,可以在此处叠一假山,种些石斛。” 说话间,杨菀之手中的炭棒已经在册页上勾勒出了一棵梨花树和一片假山。 “不过我觉得此处还是应当添一株槭树,再种些绣球,这样一来,春天的时候可以观梨花,夏天观绣球,秋天则可以观叶。至于冬景——”杨菀之又抬手在槭树后画了一扇海棠花窗,“在此处开一小窗,在这窗后的庭院种腊梅一株,如此一来,中庭之中,四季之景都全了。” 提笔之间,小园的样貌已经清晰地落在了纸上。 辛尔卿瞪大了眼睛,直到杨菀之开口询问她才回过神来。 “郡主以为如何?” “这、这做出来,能做成这样吗?”辛尔卿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她可是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是展现出惊讶的话岂不是显得她很没见识! “这只是下官凭感觉所画,更精细的需要勘测尺寸后制作成烫样进行调整。”杨菀之解释道。 随后杨菀之又随辛尔卿去了后院。郡主府其实并不大,是从隔壁的国公府分出的一个大院子,因此只是个三进的宅子,东西各有两个偏院。西偏院是辛尔卿的闺阁所在,东偏院是下人住所,而主轴线上则分别是花厅、堂屋、书房。在幽兰的协助下,杨菀之完成了对郡主府的测绘,也从景观到家具陈设给出了全套的初步方案。 辛尔卿望着杨菀之,她突然发现,杨菀之在谈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好像有些理解,为什么柳杞之会喜欢她了。 鬼使神差地,辛尔卿开口问道:“杨工,你为何会做冬官?” 杨菀之思索片刻,答:“说来怕郡主笑话,下官的父亲也是个冬官。其实,在这洛阳城给贵人们做活并非下官本愿,下官更希望能为百姓们搭屋修桥。” 辛尔卿疑惑:“那些百姓又何须你来?随便找个泥瓦匠便能盖起屋子来,让冬官去做这个,不是大材小用吗?” “郡主说得是,那些能请得起泥瓦匠的自然不需要我们冬官。可下官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许多盖不起房子的人。”杨菀之柔声说。“下官的父亲在长生元年曾为维扬县受雪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修窝棚,帮助他们度过严冬,下官想做和父亲一样的人。” 辛尔卿闻言,却把眉毛一拧:“我大辛周如今正是盛世,怎会有你说的那样流离失所之人?荒唐!” 杨菀之和辛尔卿相处半日,只觉得这郡主活在象牙塔里太久了,有些单纯,倒没有想象中那样跋扈,只道:“郡主可知道下官一个月月俸多少?” “略有耳闻,七品官员月俸五两。” “郡主以为如何?” “区区五两,本郡主每个月从指缝里漏出去的赏钱都不止这个数!”辛尔卿高傲地扬起了下巴,“我府上的管事一个月都有八两的月钱!” “那郡主可知维扬县的农户人家,一年能赚多少银子?” “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十两吧?”辛尔卿随口道,营造司冬官赚得已经很少了,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比营造司还差。 谁料杨菀之笑道:“十两。维扬县的农户人家,一年只能赚十两银子。县学一年的束修是二两十文,郡里书院是五两到十两不等。洛阳城的房子,最破的也要二百两银子——这是维扬县农户二十年不吃不喝的收入。且不提这还是在家中有田产、年岁好的时候。若遇洪灾、旱灾、蝗灾、雪灾或兵祸、地动,舍家弃院,无处容身不说,就连生存都是问题。一旦失去了原来的族地,这些人拥有的财产很难让他们在现有的城池安顿。前朝便有中原百姓因兵乱南迁,在闽南诸地山中占山为村,自成体统。为善者,隐世不出;为恶者,称王成寇,为山匪,作恶一方。这都是百姓居无定所之祸患。” 辛尔卿完全听傻了。 “若是冬官能为这些百姓用最低的成本,造出最实用的屋舍,为他们寻找新的村址,尽快让他们安定下来,度过难关,也许,辛周朝会比现在更好。”杨菀之说完,对着辛尔卿一拜,“下官学识浅薄,只一点拙见,郡主勿怪。” “你……可真是敢说!”辛尔卿摇了摇头。 若是如今站在杨菀之面前的主子换成别人,恐怕杨菀之就要被扣上“对圣人不满”的帽子了。 “因为在下官面前的是郡主,下官才敢说。”杨菀之一顶高帽子轻轻扣在辛尔卿头上。 “唉,罢了,确实是本郡主未曾体察过这些。”辛尔卿望着杨菀之,突然产生了一丝挫败,好像类似的话,柳梓唐也曾说过。她如今心里对杨菀之的小怨念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反而觉得这个姑娘活得真有颜色。 唉,若是她不是个富婆的话,说不定也能这样呢。 辛尔卿想着自己一辈子花不光的小金库,为自己的胸无大志感到忧愁。 她望了望天色,天已经快黑了,杨菀之这边的初步工作应该也结束了,辛尔卿便道:“杨工今日辛苦,移步花厅吃过便饭,我叫下人护送你回去。” “下官多谢郡主抬爱。” 郡主府的吃食做得很精致,看得出辛尔卿是个嗜甜如命之人,桌上的菜肴都是甜口的。好在杨菀之本就是江南人,否则很难面不改色地吃下含糖量如此高的一餐。席间,辛尔卿故作好奇地问道:“杨工是维扬县人?” “正是。” “没想到这维扬县真是人才辈出,”辛尔卿说,“今年的新科状元柳梓唐便是维扬县人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杨菀之的神情,只见杨菀之一愣,旋即笑道:“原来是他!从前下官还在县学时,与他做过两年同窗,只不过下官辍学太早。没想到再次听见他的消息居然是这等喜事,想来县学的先生们都要乐开花了。” 杨菀之说罢,故作喜色,追问道:“郡主,这状元郎会随圣人来东都吗?届时我定要上门拜访一番,到时候让老同学提携提携我!” 辛尔卿挑眉望她,内心狐疑:这杨菀之装傻也是一把好手,到底是她和柳梓唐真的恩断义绝了,还是另有原因? 杨菀之心里则大呼,还好自己反应快,要不然可不就把柳梓唐卖了?她可是知道,自己现在被太子紧盯着,是个天大的麻烦,她必须咬死了自己和柳梓唐毫无关系——不仅现在没关系,过去也不能有关系! 太合郡主到底是皇家之人,她不敢保证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不会被辛温泰知晓。 她非常清楚,就像女子之间会计较,男子之间同样也会相互计较。如今辛温泰视她为囊中之物,若是知晓了她与柳梓唐有旧,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想到这里,杨菀之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第38章 去去晦气 辛尔卿很快岔开了话题,和杨菀之聊起维扬县和她来洛阳路上的事情。 她久居大兴,从未去过江南,对江南有许多幻想。她问杨菀之:“我听闻吴淞郡一带家家户户枕河而居,可是真的?” “你们扬州府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吗?” “扬州的碎金饭真的那样好吃?听闻江南人嗜甜,是真的吗?” 问题是有些奇怪,但都不是什么不可言说之事,杨菀之有问有答。这时忽然听见花厅外一阵喧闹,然后有个侍女厉声道:“殿下,郡主今日有客,恕不相见!” “一个客也是客,两个客也是客,怎么招待得了外人,招待不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说话间,辛温泰已经信步走进了花厅。一个穿着深秋黄罗裙的婢女眼圈红红地跟在辛温泰身后,满脸惶恐地望着辛尔卿。 拦不住,她根本拦不住。 辛温泰走进花厅,看见一脸震惊地望着他、脸色惨白的杨菀之,心情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好久不见,小·菀·儿~” 慌乱之中,杨菀之手一抖,天青色官窑的茶器被打翻在地,霎时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在官服上泼了一身。杨菀之立马跪地请罪:“郡主,下官有罪!” 辛尔卿扫了杨菀之一眼,又看着辛温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下狐疑的同时又无端生起一股怒火。她一个眼神,幽兰立马上前拉起杨菀之。 深秋黄罗裙的婢女当即跪下磕头:“郡主饶命,太子殿下执意要进门,奴婢拦不住!” “杨大人不必如此,”辛尔卿淡淡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都是焚琴这婢子不灵光,连个不请自来的人都拦不住。不过是一盏茶杯而已,本郡主生下来就得太祖喜欢,这茶杯,莫说一盏,就是一百盏,本郡主也砸得。” 说罢,手腕一抖,那天青色茶杯落在辛温泰脚下,碎成了一片瓷渣。 焚琴战战兢兢,不敢讲话。 辛温泰脸上的笑越发僵硬:“自然是砸得,今日打扰到妹妹,哥哥改日送你一套茶具做补偿。” “太子殿下说笑了,殿下的妹妹,尔卿可不敢当。”辛尔卿似有所指道,“焚琴,去带杨大人到我的院子里换身衣服。幽兰,给太子看茶。” 郡主府的下人很有眼力见,主子说话间已经将花厅里的狼藉打扫干净,杨菀之如蒙大赦,跟焚琴去偏院换衣服。焚琴也是跟着辛尔卿多年的贴身婢女,知晓主子没想怠慢这个杨大人,因此找了一身辛尔卿穿旧了的衣裙给杨菀之。 辛尔卿和杨菀之两人身量相似,杨菀之略高一些,她的衣裙穿在杨菀之身上除了短些,没有别的不妥。杨菀之换完衣服,焚琴已经将被茶水打湿的官服叠好,道:“杨大人,郡主叫我从后门送你出府,马车已经备好了。” 杨菀之长长松了一口气:“焚琴姑娘,还请替下官多谢郡主。” 辛尔卿和辛温泰相识这么多年,辛温泰一开口,辛尔卿就知道这人有没有憋着坏。他今日一进来,不和她这个做主家的打招呼,反而上来先问候杨菀之,这是何意?他去年南下确实在维扬县有过一段时间挺长的停留,在那时候如果认识了营造司的一个小小工役,或许也说得过去。只是看杨菀之那神色,两人之间恐怕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那就先把她送回去再说。 且不提杨菀之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就是辛尔卿面对辛温泰,都得掂量着一点,不能做得太过火,因此把她送出这个是非之地,是最好的。 “我看殿下来这里寻我是假,倒更像是来寻杨工的。”辛尔卿端起下人重新送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悠悠开口,“别人在营造司里待得好好的,你不去找,这是要从我手下抢人?” 辛温泰轻笑一声:“何须与你抢?本宫与小菀儿在维扬县时就已有情愫,本宫不过是来这里接她回东宫的。你若是觉得在洛阳无聊,没有伴儿,明日我再给你送来便是。” “东宫?”辛尔卿挑眉,这要是真有情愫,杨菀之会那副表情?真有那个情愫,恐怕去年直接在维扬县就被收入太子囊中,跟着一道回大兴了吧?怕不是为了躲他才躲到洛阳来的吧!何况他这说得又是什么鬼话,把人家当成东西吗? 如是想着,辛尔卿阴阳怪气道:“倒是奇怪,我见杨工见你如见洪水猛兽,还当你二人是有仇呢!” 她心下暗叹不好,被这位太子殿下看中,那可不是什么福气,说是下地狱也不为过! 不说太子本人是个心理变态,他还有个未婚妻竺师师呢。 辛温泰笑笑:“你们女子不是就爱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么?你不也是为了吸引柳状元的注意,特意跑到这洛阳城来?” 辛尔卿在辛温泰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她冷笑一声,对辛温泰道:“我记得殿下与竺小姐还未完婚,这是要将竺小姐置于何地?” “本宫倒是不知你和师师何时有交情,竟然替她打抱不平起来。” 京中贵女之间自然是有圈子,辛尔卿身边的手帕交多是和她一样对政治没有什么野心的,辛温如、竺师师这一流的野心家,她们都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被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中。辛尔卿作为大兴城第一摆烂王,她的立场就是当好吉祥物,把当今圣上哄到位了,荣华富贵就有了。毕竟她这人没有人生追求,就喜欢吃好喝好玩好睡好。 至于她为什么对辛温泰这个太子态度这么差? 她非常清楚,如果辛温泰以后当了皇上,她肯定没好日子过,这个人不好哄,而且仇视一切。她认定辛温泰根本坐不稳太子这个位置——只要她不想辛温泰坐这个位置,辛家就不会支持辛温泰。贺兰家也不会支持他,更别提他未来的岳家竺家。至于李承牡的支持,能顶几个用?他如今得势不过是因为西北战事更紧、圣人需要他而已。等到西南那边烽烟平静,月槐岚回朝,他还在西北与突厥胶着,那这大司马的位置,可能就不姓李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还要去突厥和亲,辛尔卿对李承牡更不满。说来月槐岚领兵打仗,西南的巫族、夜郎、吐蕃,无一不被打得服服帖帖;到了李承牡这边,和突厥打了这么多年,最后还得要和亲才能解决,废物! 如是想着,辛尔卿的心情更差了,她没好气地开口道:“我和竺小姐关系如何不提,我不过是看不惯太祖还未出孝期,就有孝子贤孙在正妻还未过门之前,想着如何往家里抬妾!” 守孝三年这规矩是辛兆亲口定下的,老子都没开后宫,儿子已经开始乱搞,这要是捅到辛兆面前,辛温泰可得喝上一壶。 辛温泰果然有所忌惮。若说他在维扬县那么嚣张是因为身边都是亲信,那他在大兴可谓是腹背受敌。他其实和辛尔卿一样,都是依附于辛兆的,只是辛尔卿抓住的是辛兆膝下无女,且她身后还有辛氏做后台;而辛温泰则是抓住了父亲对自己的愧疚——但他也知道,这份愧疚带来的纵容是有限度的,如果辛尔卿把自己和杨菀之的事情捅到了父亲面前,他的地位绝对会受到动摇。 “辛尔卿,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本宫与你,是同一战线的。”辛温泰压下语气中的不悦,辛尔卿背后有人撑腰,他一时半刻动不得,“你能查到的,本宫也能查到。本宫知道你在顾虑的是什么事。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和柳梓唐绑死,父皇也不会让你去和亲?” 辛尔卿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被辛温泰收入眼中。 辛温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道:“父皇东巡,柳梓唐也会一并来洛阳,这药只需要两滴,就可以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届时,你和柳梓唐的婚事就成了板上钉钉,日后和亲也只能另选他人了。” 辛尔卿伸手面无表情地从辛温泰手里接过小瓷瓶,就在辛温泰以为她竟然真的被说动了的时候,辛尔卿拔开瓷瓶的瓶盖,将瓶中的液体尽数倒在了地面上。 “你的办法很好。”辛尔卿望着辛温泰越来越臭的脸,“只是本郡主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不缺自荐枕席之人。至于柳梓唐……皇叔叔不想给我的,我也不会再去要!” 她到底是辛家的嫡女,不是辛温如那种被家人抛弃野蛮放养的人,她不会让辛温泰骑在自己头上,把自己当棋子。 反而是辛温泰…… 呵呵,蠢货。 他就等着给竺英的儿子铺路吧。 辛尔卿将瓷瓶往地上一摔,起身道:“我看太子殿下也不是诚心来做客的,本郡主累了,太子殿下还请回吧。我郡主府虽然不是什么要紧地儿,但也不是阿猫阿狗想上门就上门的地方,殿下下次来还是提前递个帖子为好。” 这时,长明黑着脸上来,附在辛温泰耳边说了些什么。辛温泰脸色一沉,幽幽地看了辛尔卿一眼。 “看来郡主府确实是不欢迎我,本宫记着了。”辛温泰拂袖而去。 等到辛温泰走后,辛尔卿吩咐下人将这花厅里外打扫一遍,还嘱咐幽兰道:“给我搞点柚子叶来!今天真晦气!” “是。” 辛尔卿回到闺房,泡在洛神花浴中,想起今天辛温泰说的话,不由盘算起来。 如果联姻不行,辛温泰说的这个办法或许真是个办法。爱慕她的男子有很多,总会有一两个傻的,猜不透皇上的意思,这种人反而好操控。柳梓唐固然好,但他不是那种会被她拿捏的人。若非时局特殊,她确实会有兴趣和他慢慢玩追逐游戏。只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能否保住自己在大兴城的位置。 辛温泰出的这个馊主意,是她的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用。 辛尔卿躺在浴缸里,幽兰轻轻地给她的头发打上香胰子。幽兰一边为辛尔卿洗头,一边道:“郡主,奴婢觉得这个杨工真奇怪,她在您面前好像一点都不带怕的,怎么一见到太子就像是见了猫的耗子一样?您是没看见,她当时那个样子,脸白得像纸一样,完全是方寸大乱。你说,太子讲的不会是真的吧?” “他们之间肯定有事。”辛尔卿闭着眼,回忆起和杨菀之这一下午的相处。她觉得这杨菀之不像是那种会为了权力、金钱爬床的人,不然又怎么会说出做冬官是为了百姓这样的话? “奴婢已经让人去打听了。”幽兰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郡主,奴婢听焚琴说,杨工没有回家,让人把她送到抱月茶楼了。她和抱月茶楼是不是有点什么?” “你觉得没有吗?”辛尔卿倒是不意外,杨菀之的那点“圆滑”在她眼里跟算盘珠子崩脸上没啥区别,不过是她觉得这人讲话不讨厌,所以没在乎罢了。 “她一个七品官,月俸就那么点,能拿得出这么好的东西,本来就很奇怪。这个抱月茶社为她准备成这样,就更奇怪了。按说在商言商,即便是想讨好本郡主,也不过就是将茶叶的包装换得更精致些,不要显得廉价,也就足够了。可是看那漆盒加上里面的茶叶茶点,你觉得抱月茶社往里投了多少银子?若是杨工得了这么大的便宜不给抱月茶社邀功,他们岂不是亏大了?能做到这份上,双方必然相互之间有所倚仗。”辛尔卿道。 “郡主说得有道理。” 只是辛尔卿也没想明白,抱月茶社能给杨菀之的太多了,杨菀之能给抱月茶社什么?她区区一个七品冬官,手上没有什么实权。太奇怪了。 杨菀之,抱月茶社,辛温泰……她到底是有什么本事,能和这些本该和她毫不相干的人纠缠在一起的?辛尔卿有些纳闷儿。 不过她可以肯定,和辛温泰纠缠到一起,八成是有倒霉的本事。 “幽兰,让焚琴去一趟抱月茶楼,给杨工也送点柚子叶吧。”这么想着,辛尔卿如是吩咐道。 第39章 黑眼圈 杨菀之心神不宁地回到抱月茶楼,一夜难眠。她只得爬起来点着灯,为太合郡主做起烫样来。 那时与辛温泰的回忆太过痛苦,她只能把自己完全沉到工作里,强迫自己忘掉。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必须要站起来,不能被打倒。她一个孤女,没有父母亲引导,只能在一次次碰壁受伤之后自己总结经验。可是每每遇见新的困难,她还是会感到迷茫。她其实很讨厌去想这些,她只想把自己完全交给自己的工作,可是现实一次次给她迎头痛击,让她不得不分出精力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她该怎么做? 辛温平的师父康成映,她也拜访过。康成映只道她为人处世并非不通,不过是不用心罢了,她若是能把琢磨冬工之术的心思花在琢磨为人处世之上,一样是个滑溜溜的泥鳅。 可她觉得好累。 她拼尽全力地去看辛温泰、看竺师师,她能看出他们内里一二,可单单是看着,就打心眼里生出一股子无力的感觉。可她有得选吗?从阿爹当年发善心将平儿抱回来,她们的命运就注定了。 有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杨菀之握着雕刀的手背上,昏暗的火光在房间跳跃。她坐在晦暗的火光前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用袖口擦了擦眼泪,俯下身,继续雕那院墙上的宝瓶门。 - 五日后,河曲书院。 问心堂前,那棵百年的梨花树开了。谁也不知道这棵梨花树在问心堂前长了多少个年头,它如一位定格的舞者,将姿态凝固在最有张力的那一瞬间,仿佛虬龙从地心破土。小巧而含蓄的梨花,像一片片白色的蝴蝶,轻盈地落在树枝上。一阵春风吹过,似雪的花瓣簌簌地落下,落在辛温平的发顶、肩头,她稳稳扎着马步,左右手各托着满满一碗水,康成映则坐在问心堂的走廊前,悠闲地喝着茶:“背,大学之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辛温平目不斜视,声音却恨恨的。 康成映对面,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少女约莫二十上下,一头乌黑的秀发带着天然卷,被一根红色绣金凤纹发带高高束在脑后。少女和康成映一道“欣赏”着这个小姑娘在树下咬牙切齿地背书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山最近已经逐渐上道了。” 小山是辛温平来河曲书院以后取的字。辛周朝普通人家是不怎么会取字的,读书人一般会在有书院社交圈以后为自己取字。因为辛温平身份敏感,不宜为人所知,书院里知晓她二皇女身份的也不过康成映一人,所以取字也有一重欲盖弥彰之意味。康成映平日里便小山长、小山短地唤她,书院里知道她叫“杨小山”的人更多,少有人知晓她名温平。 而红衣少女则是月槐岚的次女月霜双。 月霜双今年二十一岁,河曲书院里的霍晓梦霍先生原是她在将军府时的开蒙先生,后来月槐岚和章晚方带兵出征,原本只带了长子月无华和长女章楚山,结果十二岁的月霜双躲在运军粮的马车里一同出了洛阳城。月槐岚无奈,先是让月霜双跟着伙房的阿嬷一起打打杂,后来发现月霜双凭借一手好枪法在军营里混得如鱼得水,等到她及笄时,就连她大哥对上她都只有五成的胜算。 月家在西南可谓战无不胜,只是月槐岚夫妇毕竟已过不惑之年,如今月槐岚打算日后将帅印交给长女章楚山,月霜双和在阵前受伤瘸了一条腿的月无华被月槐岚赶回洛阳来,养伤的同时解决一下婚姻大事。毕竟月霜双和月无华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六——月槐岚十七岁就已经当妈了,她愁啊! 康成映第一次见到月霜双的时候,这姑娘正在霍晓梦面前学她老娘讲话:“无华啊,你看你现在这腿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也不知道能好成啥样,不如赶紧回家生个娃!你不生,你妹妹也不生,以后我们月家后继无人,谁来打仗?” 她说着,脸上神情一变,又模仿起月无华的样子:“然后我哥就哭丧着脸说:‘娘,我生不出来啊,我肚子不争气,大夫说我怀不上的……’还好有我阿爹拦着,不然我哥另一条腿可能也要被我娘打折咯!” 霍晓梦在书房里笑得前仰后合。 至于后来嘛,就是康成映以替月霜双摆平催婚作为交换,将月霜双拉过来做辛温平的师父了。 月无华:那我呢,谁来帮帮我! 月霜双年少从军,得了父母真传,虽然智谋不及她阿姊,但功夫是一流的,带一个学过三两拳脚功夫的辛温平绰绰有余。这半年,辛温平跟着月霜双已经能将长枪使得有模有样了。 如今辛温平每日除了书院的日课,就是来问心堂前扎马步、背书,然后和月霜双练枪。只是这些日子因为阿姊的事情,叫她总是心神不宁。但是康成映和月霜双几乎是把她软禁起来了,月霜双轻功极好,每次辛温平想溜出书院去找阿姊,都会被月霜双一把拎回来。辛温平这边背着书,想起阿姊的事情,手腕一抖,碗里的水洒了些出来。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心……心有所……忿……”辛温平手上抖了一下,嘴上也磕巴了。 月霜双轻轻跃到辛温平面前,看着小姑娘已经站得气息不稳,笑眯眯地提起茶壶给她把两个大水碗满上:“小山啊,你这碗没端好,今天又得多练半个时辰哦?” “……”辛温平咽了一口唾沫,望了康成映一眼。 康成映目不斜视,摇了摇头:“今天下课后,到我这儿来把《大学》抄一遍。” “……是。”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i),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康成映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摇头道,“心不在焉,说得就是你!” “……先生,我……”辛温平想争辩,但是话到嘴边,自己也知道不妥,只能一溜烟咽了下去。她想说,没有忿懥恐惧好乐忧患,那还叫人么!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没得选。 做君子太难了,但是至少要做个伪君子装装样子,她现在需要窦派的帮助。辛温平这么想着,手腕又是一抖。她恨啊,或许真的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这么想着突然想到自己要做的伪君子,不就是辛温泰那个样子吗?如此一来,两个水碗咔嚓咔嚓落地,月霜双用一副“你今天完蛋了”的表情看着她,康成映冷酷的声音传来:“下课以后先去粪池挑粪把岁实园的田浇了,再来我这儿抄书!” 岁实园是书院里的一小片田,种一些瓜果蔬菜,约有四亩地,是给书院里年纪比较小的学子种的。年纪大些的会轮换着去洛阳城外的庄子上“耕读”,那里主要种些稻谷,春耕和秋收前后活儿会更重一些。挑粪算是岁实园里大家最不愿意干的活儿了,又累又臭,一般都是被夫子惩罚的学生去做。辛温平挎着脸出了问心堂去上课,月霜双望着她的背影问道:“康夫子,到底是因为啥事儿要一直拘着她?” 辛温平今日一大早被夫子罚着扎马步背《大学》,是因为昨天偷摸翻墙想回家去看看阿姊,被月霜双逮回来了。月霜双也不知道为什么康成映要她盯着这杨小山,不过康成映帮了她忙,她自然听康成映的。 不过月霜双自己也是从这么大的年纪过来的,她知道对于一个好动的小孩来说,外面的世界比书院里的更有吸引力——她不也是因为好奇,跑去边境那么多年! “你莫管这些,日后自然会知道。”康成映摆了摆手,“不过她担心她那个在营造司的阿姊,你今日去营造司看看她阿姊,叫她阿姊得空了来书院看看她,好叫她安心。” 康成映心想,可不是要拘她这一天两天。辛温平不贸然与圣人相认是明智之举,在自身实力不足时仓促入场只会成为牺牲品,既然如此,那么圣人东巡这些日子,她就只能做这河曲书院的笼中鸟。如今月霜双与她一道住在问心堂旁边的偏院里,周围都是康成映和许知远挑过的人,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她阿姊在营造司好好地,她担心什么?”月霜双是个直爽人,被康成映一打岔,话题也开始跑偏。 杨家姊妹和辛温泰的过节,康成映自然是不方便说,只能让辛尔卿默默背下这口大黑锅:“她阿姊最近在给太合郡主修郡主府,她听说太合郡主刁蛮任性,怕她阿姊被刁难。” “辛尔卿?”月霜双挠了挠头,“她小时候还挺讲道理的,我以前还抢过她糖葫芦吃呢,现在变得这么坏?不至于吧?” 不过确实,她走的时候辛尔卿才六七岁,两人之间也不过是萍水交情,人都是会变的嘛。 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杨小山她阿姊。说起来,月霜双知道她有个阿姊在营造司,但还从来没见过呢! 如此一想,不由觉得这在洛阳的日子也颇为有趣,时时都能见到新奇的人!若说这女子做冬官,她确实没怎么见过,也难怪辛尔卿会稀奇。她们月家离开朝廷已经太久了,久到根本没有加入过去的那些血雨腥风,她都有些记不清辛尔卿的模样了,这次刚好可以见见。 月霜双骑着她的爱马白隙一路向营造司去,刚巧见着一姑娘穿着冬官的官服,手上捧着一个巨大的木盒,正往马车上走。杨菀之上车时正巧抬头看了月霜双一眼,这一眼把月霜双吓了一跳。眼前的姑娘看着脸色苍白,两个黑眼圈吊在脸上,像是沾了墨水没有洗干净。月霜双在西南作战时曾遇见过食铁兽,那凶兽长得像熊,四肢耳朵却是黑的,脸上也有这么大两个黑眼圈。马车走后,月霜双问营造司的门房:“方才过去的可是你们营造司的人?” “正是,是我们营造司的小杨工。”门房见月霜双一身豆沙色圆领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凤纹,辛周朝能用这纹样的除了皇室之外,就只有月家人。因此门房对月霜双并无太多防备,谁都知道月家保家卫国,是不折不扣的忠臣,又怎么会有坏心眼呢! 再说了,女子做冬官确实少见,好奇也是常情。 “可是那个要给太合郡主做郡主府的小杨工?”月霜双又问了一句。 “是啊,小杨工今日就是要去给太合郡主看烫样呢!”门房说着,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他们营造司给朝廷干活那是正常地拿月俸,但若是给这些贵人干活,是额外有赏银的。上次小杨工回来以后,还分了他两颗金瓜子,说是太合郡主那里赏的,给他沾沾喜气。他一个门房虽然不干什么技术活,但郡主若是给了营造司赏银,柴大人那里分下来也会赏到他百十文,虽然不是大钱,但谁会嫌弃呢? 月霜双点了点头,心想这小杨工看着这么憔悴,看来辛尔卿做得是有点过火,她可得好好去会一会!这么想着,她调转马头,随手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荷包丢给门房:“谢啦!” 门房接过荷包一掂量,嚯,这月家的人真大方,这荷包的重量少说得有个一两银子呢!门房顿时乐开了花,心想,这小杨工还真是他们福星! 而此时的杨菀之正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自己失眠了五个晚上诞生的产物,整个人处于一种几乎超脱了凡尘的状态。或许是真的太累了,她坐在马车上觉得这马车晃晃悠悠的让人昏昏欲睡,不知怎地竟然就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时,她只觉得一阵头晕脑胀,睁眼,自己竟然已经躺在了郡主府的厢房中。 第40章 小杨工守护者联盟 故事回到月霜双离开营造司。 她的白隙是战马,脚程肯定比马车快,不多时就追上了那辆马车。月霜双太久没回过洛阳,不知道郡主府在哪里,想着跟着这马车走总归是没错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马车车夫出了玉机坊没有往皇城方向去,发觉月霜双在跟着后,居然一头扎进了一旁的归义坊,像是想要将月霜双甩掉。 月霜双在边关九年,做过帮厨、做过斥候,也上阵杀过敌,西南林障丛生,索敌追凶之事她做多了,区区一个车夫怎么可能逃得过?他越逃,她反而越兴奋,等到看着马车快要出城,月霜双一个纵马横枪,将那车夫拦下:“你是何人?我听说这营造司的杨工是要去郡主府的,我怎不知这郡主府竟然在城外?” “这……”被人追了一路的车夫一脸菜色,支吾道,“大人,您搞错了,我这车是要去城外庄子上给人送东西……这……” 没想到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骑白马的女子,追他追得这样紧。 月霜双瞪了他一眼,又看着那车,这一路上颠簸,车还被拦下,怎么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枪尖一挑,直接挑开了车窗上的帷幔,只见方才那杨工已经倒在了车里。那车夫见到月霜双的动作,猛地一抽马臀就要强行向城外冲去,而马车前还有几个带着孩童出入城门的行人!说时迟那时快,月霜双手腕一转,长枪脱手飞出,“噗”地一声刺穿了车夫的肩胛。强大的冲击力将车夫从马上直接击倒,长枪的枪尖深深地钉在了石板地上。而月霜双已经在长枪脱手的瞬间飞身而起,稳稳地拉住了惊马的缰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马车前的那些个百姓愣了好久,才看着几乎被钉死在地上的车夫发出尖叫。 城门的守卫上前,正准备责问,有一个眼尖的看见了月霜双身上的衣裳和她腰间的腰牌,连忙下拜:“下官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是月校尉还是章统领?” 月霜双和月无华虽然不在边境,但身上的军衔还在,夏官都知道月家人的地位,虽然不知道眼前的是哪一位,但恭敬些总归是没错的。毕竟月家人是有功勋在身的。 “我是月霜双,规矩就免了,联系秋官署把地上这人处理了。他挟持绑架朝廷官员,你们知道怎么处理吗?”月霜双伸手轻松地将没入石板的长枪拔下,看得一众夏官都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月家的女人,好恐怖! 长枪脱离皮肉的瞬间,车夫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已经有人去找附近的大夫来,谁料,见到夏官来拿人,这车夫竟然一头撞死在了城墙上。 月霜双:洛阳的生活,怎么比边境还刺激。 她侧头看了一眼车内的杨菀之,女孩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月霜双掀开帘子探了探,又看着马车一角的香粉,道:“她被迷晕了。” “月大人,这……”守卫有些为难。 就在这时,远处跑来一匹马,马上是一个小丫鬟,那丫鬟一脸焦急道:“前面马车里是营造司的小杨工吗?” “你是?” “诸位大人,我是郡主府的焚琴。今日小杨工约好要来我们郡主府的,郡主叫我带着车马去营造司接人,结果中途被一伙人拦下,说我们的车撞到了他家孩子。我怕小杨工久等,就先行去了营造司,结果才到那里,门房就和我说小杨工已经被接走了,还有个骑白马的月家的大人来问过。”焚琴说着大喘了一口气,“然后我就一路打听,听说有辆马车后面跟着一匹白马在归义坊横冲直撞煞是显眼,我怕有歹人要害小杨工,想着这个方向像是要从这喜宁门出城,便想着来这城门拦一下。好在被拦住了!” 焚琴作为辛尔卿的婢女,对这洛阳城也算熟悉。洛阳总共有八个城门,东南各三个城门、西北各一个城门,北门正是这喜宁门。而归义坊在玉机坊北,若那车夫往北走,多半是想从喜宁门出城。还好,这车夫果然如焚琴所想。 眼看着不日陛下就要东巡,结果出了朝廷官员意图被人掳走一事,守城卫也觉得难办。只是这马车里的女官不知道什么来头,郡主和月校尉都看重她,眼下这个车夫死了,但怕是不能草草了结,这桩无头案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秋官署的人来后对月霜双和焚琴做了简单的盘问,便允许她们把杨菀之带走。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大夫给杨菀之灌了解药,她依然睡得沉沉的。 月霜双不放心焚琴,于是亲自驾车,将杨菀之送到了郡主府。还没到跟前,就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站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月霜双一下子就认出来这人是辛尔卿。 “辛尔卿?” 看见焚琴回来,辛尔卿长长松了一口气,就听见驾马车的女子直呼她的名字。辛尔卿在京中这些年少有人这样叫她,看见来者更是愣了愣神,就见眼前这个一头天然卷的女子大大咧咧道:“果然是你,没想到你已经这么大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说着,月霜双在自己的腰间比划了一下。 辛尔卿个子不算高,月霜双足足比她高了半个头,她这么一比划,辛尔卿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月霜双?” “不错,看来还记得我。” 月霜双和辛尔卿将自己如何救下杨菀之一事简单一说,两人安排婢女将杨菀之抬去辛尔卿的偏院休息,辛尔卿望着熟睡的杨菀之,眉头紧锁。 月霜双原本还觉得辛尔卿是不是对杨菀之不好,但她看见辛尔卿这副模样,凭直觉,她觉得辛尔卿对杨菀之是没有恶意的。 “你知道些什么吗?”月霜双问道。 辛尔卿摇了摇头:“有个猜想,但是我又觉得不是他。” 这些日子辛尔卿也去找人打听了些辛温泰在维扬县的事情,只知道他和杨菀之相识似乎是一场冤案,后来冤案洗清,按理说两人应该就没有交集了。她能打听到的也就这么多。按理说辛温泰替杨菀之洗雪冤情,杨菀之应当对辛温泰会有感激,辛温泰有这样的巨大优势在,想要追一个姑娘,不该落到这个境地。他们之间肯定还有别的事情是旁人不知道的,而且这件事情一定非比寻常,以至于有人将这件事抹得干干净净。 若是早一些调查,或许还能知道些什么。可是事发已经过去大半年,就连维扬县内的人都有所变动,她二人之间的过节恐怕只有杨菀之和辛温泰二人清楚。 但依照辛尔卿对自己这个堂哥的了解,还有她对杨菀之的一些观察,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恐怕对杨菀之伤害很大。杨菀之对辛温泰产生的强烈抵触是一个迹象,而在这样的强烈抵触之下,辛温泰依旧视杨菀之为自己囊中之物也是一个迹象。辛尔卿心中有猜测,却不敢笃定,毕竟这个猜测若是真的,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过残忍。 因此,辛尔卿只是简单和月霜双说了一下杨菀之和辛温泰有过节。 月霜双听闻之后,怒道:“没想到辛温泰这么放肆!不日陛下就要东巡,他在这时候做这种事情,简直是有恃无恐!” 她和辛温泰年纪相仿,但是对这个人却没有什么印象。他不像辛尔卿,他从前在大兴城很是不起眼。 “所以这也是我觉得古怪的。”辛尔卿不是长年在边关的月霜双,她对这些弯弯绕更加敏感,“我要是辛温泰,我不会这么偷偷摸摸的。他是太子,只要想让杨菀之去他的东宫,他大可以直接去请。而且这些日子我暗地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他应该抽不出身。” 其实也没有多大的绊子,只不过是从她的追求者中挑了几个言官,上书弹劾太子南巡时铺张浪费罢了。只是刚好最近后宫那位的宝贝儿子刚好经历了一场大病,正想找个出气筒出出气呢,辛尔卿找的小姐妹进宫和竺英把辛温泰的耳旁风一吹,本就忧心日后辛温泰容不下自己母子的竺贵妃自然就开始捏着辛温泰提前跑来洛阳这事儿做文章。至于这朝堂里的戏怎么唱的,辛尔卿不关心,她只关心一个结果。 ——听说辛兆已经打算派人来东都让辛温泰回大兴,东巡也不必跟着了。 只要辛温泰还有一点点脑子,他就该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有眼睛在盯着他,他不能贸然犯错。至少,不是今天这样。 杨菀之如果真的被他抓走,首先辛尔卿不会善罢甘休,其次,营造司和冬官署也不是吃白饭的,辛温泰这太子的位置不过坐了一年,可以说是凳子都还没捂热,他还不具备和这么多官员抗衡的实力。 “我怀疑可能是有人想隔山打牛,因为这事情如果闹起来,辛温泰绝对收不了场。”辛尔卿说着,摇了摇头,“但是具体是谁,我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来。在大兴城里,恨辛温泰的人,太多了。” “那他这个太子当得还挺失败的。”月霜双咂嘴。 “……你说得对。”辛尔卿也这么觉得。 只有辛温泰这个傻子以为自己和李承牡混熟了,自己就能稳坐太子之位。 皇叔叔其实对这个儿子也挺失望的吧,辛温泰南巡时排场之大,不过是因为皇叔叔当时刚刚回朝,对这个儿子内心有所亏欠。可是他是天子,他的那些情感一旦冷却下来,尤其是和辛温泰之间还隔了辛温如这么一条人命——那不是别人,也是他亲生的女儿——君王的多疑敏感会让皇叔叔对辛温泰的疑虑越来越大,而辛温泰表面上还是那个“玉面菩萨”的模样,私下里却是越来越放肆。辛尔卿几乎可以预见他的结局。 两人说话间,杨菀之终于睡醒了。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望着身边的月霜双和辛尔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烫样呢!” “……” 辛尔卿被她的敬业感动到无语了。 “喂!你应该问的是你为什么躺在这里,不是关心你的烫样吧!”月霜双吐槽到。 “……郡主,这位是?”杨菀之敲了敲自己的头,感觉头痛欲裂,还是起身要拜辛尔卿,“下官这些日子做工太投入,有些劳累,一上车不自觉就睡着了,在郡主面前失了仪态,让郡主见笑了。” “你——” “无妨,本郡主见你睡得沉,就没有打扰你。这位是月将军的次女,月家军校尉月霜双,今日来我府上做客的。”辛尔卿抢过了月霜双的话头。她估摸这杨菀之劳累除了做工,应该和辛温泰也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是直说了今日之事,怕是杨菀之心里忧虑更重了。 “月大人,下官营造司冬工杨菀之,久仰。”听到月霜双这个名字,杨菀之放下了心。她知道此人是平儿的老师,只是两人未曾见过面,没成想今日在郡主府见着了。 “杨工。”月霜双也回了个礼,虽然不知道辛尔卿为什么不让她讲实情,但她觉得辛尔卿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所以也没再说下去,只是道,“我也有听小山讲过你。小山这些日子在书院里放心不下你,只是康夫子拘着她不许她出来,今日见你无恙,我回去与她倒是有话可说了。” “小山?”辛尔卿歪了歪头。 “郡主见笑了,小山是我妹妹,如今在河曲书院。”杨菀之本不愿将辛温平的存在暴露在辛尔卿面前,只是月霜双既然已经开口,自己再遮掩就不好了,“月大人回去转告我妹妹,最近我工作比较忙,等闲下来就去书院见她,叫她安心读书便是。比起这个,郡主,下官生怕自己这一睡在马车上把烫样弄坏了,下官想检查一下,顺便让郡主过目。” 辛尔卿苦笑:“我又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你何苦赶工赶得如此辛劳?走吧,烫样我已经让下人检查过了,应当是没问题的,就劳烦杨工为我介绍一二了。” 杨菀之整了整衣衫,和辛尔卿向书房走去。 路上,辛尔卿念叨着杨小山这个名字,心中的迷雾更浓了。 是的,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她没有调查过杨菀之的妹妹,但杨菀之来洛阳时,她查到的讯息确实是带着一个妹妹来,只是这个妹妹似乎存在感不高,她慢慢就忘掉了。可这一次去维扬县调查了一番,所有的信息里都没有出现她的妹妹。这很古怪。 杨菀之今年不过十六,她妹妹最多十四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又是两个孤女,应该是相濡以沫才能生存,不可能关系淡薄到调查杨菀之的事迹时她的妹妹完全隐形。难道是下人觉得不重要,因此也没有在意这个妹妹? 辛尔卿想,这个杨菀之,身上的谜团可真不少呢。 第41章 郡主府 杨菀之随着辛尔卿进入书房,月霜双紧随其后。幽兰和焚琴几个丫鬟已经将装烫样的盒子打开了。 辛尔卿看着那精美的烫样,心情复杂。原来柳梓唐喜欢的姑娘这么能干呀。她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说佩服吧,又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甘心;说嫉妒呢,又觉得自己在这上面确实比不上人家。五天的时间,做出这么漂亮的东西,说明杨菀之手艺好,也说明她真的很用心。 而月霜双常年在边关,根本没见过这东西,对烫样更是稀罕得不得了:“我的天,这是郡主府吗?这小屋子做得真别致!这烫样真是个好东西,这一下就可以知道郡主府改造完是什么样子了!” “月校尉说笑了,这烫样之法原本是前朝工部的雷家传下来,目前也只有做些精细的营造会用上。寻常百姓家做个屋舍,还是图一个快捷、实用,大多照着图纸便可,省时省力。”杨菀之解释道。 因为烫样的手艺难学,比较费时,也更费财力,所以在地方营造司并没有那么普及。江南一带因为是雷家的发家之地,所以对烫样使用较多;而月家常年在西南,那里地势多山,对烫样的要求更高、制作烫样更麻烦,因此还是更多选择根据图纸营造。 辛尔卿倒没觉得烫样是个稀罕物,只是觉得杨菀之手艺确实算得上一流。因为时间比较紧,杨菀之给郡主府的烫样没有刚入营造司时做得那么细致。郡主府的建筑几年前才翻新加固过,若是再改动未免有些太破费了,因此杨菀之在做这个烫样时弱化了建筑的细节,但却将她改造郡主府庭院的思路全都展现了出来。 杨菀之指着其中一处说:“郡主请看,这里原是府上一颗老松,下官觉得此处孤树一枝未免有些单调,因此取前朝摩诘居士‘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诗意,将中园的水池贯通至这个侧园,用黄石叠一假山做配景,树下造石台,可以在此抚琴焚香。而中园水池贯通之处,将围墙换成带有漏窗的水廊,这样从侧园也可以看见中园,视线通透以后,也不会觉得侧园逼仄。” 辛尔卿随着杨菀之指点的地方看去,果然如她所言,换成带窗的水廊后,原本独立的小院子变成了一个有远景延伸的小园林,显得开阔了许多。辛尔卿不由点了点头。 她看着杨菀之,只觉得原本杨菀之的脸上一股衰败的疲态,却在讲起这些时一扫而空了。少女穿着官服,讲起手边的烫样时眼里像是落了星辰一样闪闪发亮。明明是那么普通的容颜,辛尔卿却觉得此时的她好像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杨菀之对着烫样,向辛尔卿一一介绍这些构造。原本的郡主府虽然建筑很奢华,院子却很平淡,只有几个抄手游廊板板正正地绕着建筑。这是典型的北方园林的做法。若是真正的皇家宫苑,占地辽阔,这样大开大合自然显得秩序森然,但落在郡主府这样的一个只有七个院落的小型府邸中,就显得无趣了。郡主府这样的小园,需要静观,因此杨菀之在园中以叠山增加空间景观层次为主,辅以亭台,拆掉一些围墙换成可以坐下的廊,这样就为郡主府提供了许多可以驻足在园中静观云起云落的空间。 月霜双站在一边连连称赞:“天哪,你们这个搞得,也太会享受生活了!杨工你还接这个活儿吗?我想给我们将军府也整一套。” 不等杨菀之开口,辛尔卿瞥了月霜双一眼,嘴一噘,蛮横道:“不行!杨工要给我做园子,没有时间给你将军府干活儿。而且我要这洛阳城独一份的!你要是喜欢,以后郡主府建好了可以来我这里,但是不许学我的!” 月霜双噎了一下,旋即不服气道:“这洛阳城怎的是你说了算的?杨工都没发话呢,你又不是她的上司,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就凭我是郡主!”辛尔卿双手叉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再说了,做这园子可要几十万两银子,你们月家舍得拿出这么多钱嘛!” 杨菀之夹在两个人中间,完全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突然就呛了起来。月霜双望着辛尔卿的模样,又看见杨菀之一脸为难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便摆了摆手:“也是,我们在边关清苦日子过惯了,舍不得这么铺张。” 这件事就这么被揭过去了。 看完烫样,杨菀之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沓图纸,一张一张画的都是桌椅的纸样。杨菀之让辛尔卿从这些纸样里挑选自己喜欢的式样,然后交给梓部做出来。这烫样和纸样并不全是杨菀之一人所做,其中也有营造司其他人的功劳,否则这短短五日,也没法交出这样的答卷来。 看完烫样,天色已经很晚了,辛尔卿命管家备好饭菜招待杨菀之和月霜双二人。饭桌上,辛尔卿顺势道:“今日有些晚了,再回去恐怕赶不上宵禁,月校尉和杨工今夜就留宿在我府上吧,我已经着人备好客房。书院和茶楼那边,我已经差人去报了口信。” 辛尔卿说罢,见杨菀之脸上写着几分不情愿,不由加重语气道:“抱月茶楼应该不至于连本郡主的面子都不给,非得和本郡主抢人做工吧?还是说杨工只住得抱月茶楼,住不得我郡主府?” 辛尔卿这样一说,杨菀之倒是没法拒绝了,只得点了点头。 “你大可以放心,我的郡主府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若是同样的错误犯两次,下面的这些人也可以不用在我这郡主府做事了。”辛尔卿见杨菀之点头,心里竟然莫名有些开心,“再说了,月校尉也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月霜双听辛尔卿已经安排好了,也没觉得不妥,毕竟杨菀之今天刚出这档子事,她也觉得放在自己眼皮子下更好。 “无妨,若是杨工不想住郡主府,可以去我们将军府住。我们将军府离这里不远。”月霜双道。 月霜双回洛阳以后,为了躲避家里那些人的催婚,直接从将军府躲到河曲书院赖着不走了,倒是没回去过几次。她哥为此很是无奈。她爹是洛阳人,因此她祖父母都在洛阳,她娘此次是将她们兄妹的亲事全权交给章家了。章家那几个姑姑婶婶三天两头就带拉着她哥四处相看,月无华就希望月霜双能回来替他分担一些火力。 只是这月霜双话音刚落,就见辛尔卿瞪着她,道:“月公子还在将军府,杨工到底是女子,怎么有我郡主府方便呢!” 她一个人在洛阳都无聊死了,幽兰这丫头以前在大兴还能打听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逗乐她,现在这皇城统共就来了她、太子和月家兄妹俩,她听幽兰八卦月无华的相亲对象们都要听厌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人能陪陪她,这个月霜双,真没有眼力见! 月霜双挠了挠头:“唉,没想到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多。” 她们月家军可不分什么男子女子,上阵杀敌的时候,都是一条命。 如此,杨菀之便在郡主府留宿了。辛尔卿给杨菀之准备的床又大又软,躺上去就像陷进了云朵里一样,杨菀之一沾枕头立马就睡着了。倒是让大晚上抱着枕头想来找杨菀之夜谈的辛尔卿落了个没趣。辛尔卿撇撇嘴,转身去找了月霜双,结果发现这人也是个好睡眠的。 辛尔卿:一个两个都不顶用! 第二天寅时,月霜双和辛尔卿都起了,杨菀之还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辛尔卿一边用早膳一边听幽兰来汇报,摆了摆手道:“她昨日瞧着累成那样,不睡到个日上三竿才叫奇怪。你叫厨房把粥温着,去营造司说我把杨工留下了便是。” “是。” 此时月霜双已经在郡主府的院子里晨练完了。郡主府的护院里女子占了半数,月霜双一大早就抓了几个护院来对打,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她回洛阳每天盯着杨小山那小毛孩,筋骨都痒痒了。此时她大大咧咧地往辛尔卿旁边一坐,端过水碗咕咚一口,用袖口擦了擦嘴边的水渍道:“你这府上有几个护院手脚真不错,我都想带回月家军了!” “我这院子就这么几个人,你带走了,谁来保护我啊?”辛尔卿笑道。焚琴几人很有眼力见地给月霜双呈上早膳,月霜双倒是不挑食,有啥吃啥,就是觉得这精食细脍像喂猫一样,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回书院路上去北市买点羊肉饼子,顺道给她那小徒弟尝尝鲜。 见月霜双吃得狼吞虎咽,辛尔卿忍不住问道:“霜双姐,你们这些年在边疆过得怎么样?” “嗨呀,还能怎么样,就有仗打仗,没有就干别的,抓山匪、抓飞贼,抓老虎、野猪、豹子。”月霜双说得云淡风轻,辛尔卿听了却觉得不可思议。 “老虎?野猪?豹子?” “对啊,”月霜双点了点头,“西南那些小国其实已经被我娘我爹打得差不多了,如今也就吐蕃还虎视眈眈着,想从蜀地进入中原。不过,虽然我和我哥回来了,现在月家军还有我阿姊,我阿姊可厉害了!阿娘说我武功好,脑子不行,我哥脑子好,武功不行,我阿姊就刚刚好,武功也厉害,脑子也厉害,是天生的帅才。我估摸着最多明年,阿爹、阿娘、阿姊就可以班师回朝了。和吐蕃打仗也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们更多的是帮驻地一带的百姓解决兽患和虫患。我哥这次其实是旧伤加新伤,他那条腿前些年为了救一个寨子里的小孩被老虎咬过。那些老虎到了冬天会成群结队地下山,去寨子里把狗啊猪啊全都咬死,若是不满意,就会吃人……” 月霜双一边讲一边吃,却见辛尔卿吃饭的速度越来越慢,不由止住了话头。 “罢了,和你说这些作甚,你们在这里日子过得舒坦就行了,什么打仗啦捉大虫啦就交给我们便是。” 辛尔卿垂眸,心里想得却是另外的事。 这些天她爹传给她的消息不太乐观,凡是身份稍微高一些的、她爹看得过眼的人家,基本都婉拒了她的婚事。甚至有一家公子爱慕辛尔卿多年,闹着要父母应下来,竟然直接被他老子捆起来送到庄子上了。 辛莫风虽然疼爱这个女儿,但眼下也只能让辛尔卿做好最坏的打算。 毕竟,辛尔卿享受了公主一样的待遇,那么在圣人要用她的时候,她也必须要能堪其用。命运早就将一切都明码标价,只是收取的报酬并不是即时索求的。 辛尔卿在洛阳这些日子也多少冷静了下来。她摇了摇头道:“无妨,我不曾出过两都,因此对边疆很是好奇。我也很羡慕霜双姐能上阵杀敌。”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月霜双叹气,“我十二岁出京其实就是贪玩,总听我阿娘阿爹讲他们在阵前的事情,觉得他们上阵杀敌很酷。等到我真正去了边境才知道,战争实在是太残忍了。如果我们没能守住战线,那么遭殃的就是我们身后的百姓。无论是南方的夜郎、吐蕃,还是北方的突厥、回纥,他们都有屠城之习。如果我们顽抗过后依旧失守,那么面对满城百姓的将是惨绝人寰的屠杀。可是我们的战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也是父母的孩子。” 月霜双说着,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辛尔卿望着原本那么明媚的月霜双突然丧气起来,自己也垂下了头,许久后轻声问道:“如果有办法可以兵不血刃,让两国之间不再征战呢?” 月霜双苦笑道:“若是能有,自然是好的。没有战争的话,百姓就可以安心地种田,安心地成家、生子,村寨就可以发展成城池,被战火摧毁的土地也会一点点恢复生气。只是,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办法呢?就是一个家族里不同的两个分支都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闹得你死我活,何况两个国家?” 月霜双说完,二人之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直到月霜双吃完早餐,告辞离开郡主府时,她听见辛尔卿站在郡主府门口小声地说了一句:“或许……或许有这样的办法。” 只是月霜双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要回河曲书院了,等她答应康夫子的事了,她还是想回到边境,那里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第42章 状元挖坟 广陵郡,维扬县,坟场。 一轮明月幽幽地挂在天上,散发着冷白色的月辉。而沐浴在月光中,柳梓唐手上拿着一把铁锹,一下一下,正挖着一座坟包。那坟前原本草草插了一个木牌,如今已经被柳梓唐拔下来丢在了一边,上面的字迹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但就着火光,依稀能看清“闻亭静”的字样。 柳梓唐回家后并未见到杨菀之,而是发现杨家已经换了主人,他从那新住户口中听闻菀菀得了机缘,去洛阳营造司奔前程了。而以前的街坊们居然搬走了很多,听闻是跟着钱家的商队做生意,大家手里都有了闲钱,好几家都去郡里享福了。他穿着御赐的新衣站在杨家门口,心下落寞,衣锦还乡的喜悦都被冲淡了许多。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她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依赖自己也可以一步一步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回家之后柳家聚了很多的亲戚,都是上门庆贺的,他也不好问爹娘关于菀菀的事。再后来,他婶子赶他到坟场祭拜一下闻亭静。 柳家本族在维扬县下属的池柳村,县内的那些事,村里也只能听一点风声,柳屠夫好面子,只和村里说闻亭静是因为闻县丞下台太过悲痛抑郁而亡。他叔叔婶婶觉得闻亭静虽然未过门,但终究有过婚约,柳梓唐金榜题名了也得去祭拜一下人家,不然显得太没良心。柳屠夫听人这么一说,无视了白氏的欲言又止,不由分说地将柳梓唐赶去了坟场。 柳梓唐白日站在这坟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拜些什么。他站在这里只觉得羞愧难当,那插在地上的木牌就像钉在那里的一根耻辱柱,在春日的阳光中明晃晃地告诉他,他柳梓唐根本不是什么君子。他就那么木然地站在闻亭静的坟前,忽然看见不远处来了几个扫墓者,他们来了以后放上贡品、香烛,就动手给坟头清理起野草来。柳梓唐这才注意到闻亭静的坟头也长了不少野草。 只是他这俯身一拔,却发现有些不对。 这土是松的。 柳梓唐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拨了拨坟头的土,发现闻亭静的坟上野草比周围的短不说,四周似乎还有被挖动的痕迹。 他本就觉得闻亭静的死有古怪,一个跌一跤都会红着眼圈哭半天求着人安慰的姑娘,怎么会选择割腕自尽?再说以他对阿静的了解,她不是这么烈性的人。她本就是秋官署的司簿,为人圆滑且有些自负,若是她的话,应当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和闻县丞从这个事情里摘出来,而不是一死了之,直接坐实了自己的罪责。 况且依照维扬县的风俗,横死之人会在坟前种桃树压邪,而闻亭静坟前的桃树苗好像才种下去不久就被人折断了。柳梓唐来时只当闻家人不在乎她的死活,因此草草种了一棵树苗后也不管不顾了,如今却是越看越觉得怪异。 他内心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定有人挖开过闻亭静的坟!这人是谁?若说在人死后挖坟,或许是因为太过仇恨,以至于想要其挫骨扬灰。可是目前来看和阿静结仇的人也只有菀菀和平儿。菀菀是个心宽的,柳梓唐甚至不觉得她会记恨阿静,平儿只有十二岁,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难道闻家藏了什么秘密在阿静的坟里? 柳梓唐越想越觉得此事诡异,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要打开来看一眼。 于是,状元郎打着回郡里拜见先生的名号出了城,在许知远的庄子上住了下来,半夜扛着铁锹来到了坟场。 一并被拉来的许知远抄着手站在不远处,打了个哈欠,任由自己的这位得意门生胡闹。 “先生你看!”柳梓唐此时已经将闻亭静的棺椁打开了,他望向棺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棺椁里面空空如也,闻亭静的尸身不翼而飞了。 “哦?”许知远倒是不太惊讶,柳梓唐今日和他说起觉得闻亭静的坟有古怪时,他一口同意了夜晚来陪他挖坟一事,其实也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需要一个证据来证明罢了。 “先生,这棺椁是空的。”柳梓唐咽了一口唾沫。 柳梓唐到底也只是个少年,此时一阵冷风吹过,将他方才挖坟时的干劲儿全都吹跑了,变成一个冷颤。他望向自己的老师,脸色惨白。 许知远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探头去看,只平淡道:“她应当是没有死,你日后要多加小心。” 许知远回想起那日在茶楼里竺师师吩咐下人时的举动,不由叹气,看来竺师师对他并非全无戒心。他深知,一个死了的人是没有威胁的,而一个假死的人……很可能会成为灭顶之灾。 但这灭顶之灾并不是柳梓唐的,而是辛温平和杨菀之的。 “她……没死?” 许知远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回去修书一封,你不日就要回京陪圣人东巡洛阳,届时你和公孙司徒一起去河曲书院拜见问心堂的康成映康夫子,其余的,你不用太操心。救走闻亭静之人应当是竺师师,她想对付的人不是你。” 为了保住杨氏姊妹,在许知远的走动之下,有关她们在维扬县的档案已经被模糊处理。杨菀之毕竟在营造司当差,走动的人多,想要抹掉并不容易,还会显得刻意,但辛温平就比较简单了。她年纪小,日常也就往返于县学和家中,县学的那些人许知远接二连三地招进望月书院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至于那些街坊邻居,这半年来大多都得了“机遇”,搬去别的地方——这里面钱家的商队也起到了不少作用。其间京城也有人来查,许知远都出手阻拦,因此他们只能查到杨菀之,而查不到一点有关辛温平的信息。 但是他能做的毕竟有限,他拦得住别人,拦不住一早就知道此事的竺师师。如今竺师师已经回到大兴,他没法预测竺师师埋下的这颗炸弹会在什么时候引爆。唯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辛温平对于竺师师来讲是一张对付辛温泰的底牌,不到关键时候是不会亮出来的,因此他只能祈祷二皇女能够快一些成长,这样面对风雨摧折时也能够更加游刃有余。 回庄子的路上,许知远将杨家姊妹和辛温泰、竺师师的事情一一告诉柳梓唐。看着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许知远只是沉默着,让他自己慢慢去想。 他这个弟子的家事,他也略知一二。白氏原本是涿州一户官家的小姐,结果出嫁之日被山匪劫了去,是当年还在涿州服兵役的柳屠夫从山寨里救下了白氏。两年后被救下山发白氏已经挺着个肚子,前脚被送回,后脚白家就要赶她出家门。柳屠夫见白氏可怜,冲冠一怒为红颜,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拜堂成亲了。也是因此,白氏总觉得柳屠夫对自己有恩,在柳家,柳屠夫成了说一不二的人。只是柳屠夫这人冲动易怒,白氏总觉得自己欠了柳屠夫什么,因此不论丈夫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她都很少出言反对,只是躲着不讲话,等到情绪积压到了极限,就大哭大闹着要和离。柳屠夫每到这时就会跑到酒楼去要上两斤白酒,一个人喝得醉醺醺地倒在后院里。 因此,当柳梓唐遇见议亲之事时会选择躲到大兴城等待事情自己慢慢出现转机,完全在许知远的意料之内。 他到底还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不像杨家姊妹过早地面对这个世界,他的行为都还在复刻他父母的模式。只有等到他真正的跳出来,他才算成长。 - 这些日子,在辛尔卿的各种催促之下,杨菀之被接到了郡主府的侧院住下来。辛尔卿对杨菀之的烫样几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柴克岑说这营造是因为杨菀之才承下的,正好这些日子梓部也差不多忙完了,便直接让杨菀之来郡主府做这个监工。 因为营造司这些日子煞是忙碌,辛尔卿自己雇了工役,还有郡主府的下人们也被调用起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唯一让辛尔卿不满的是,辛温泰不知道用了什么筏子,居然将大兴城那边的事情摆平了。如今这人隔三岔五来郡主府前晃一圈,都被她挡下了。 但这一切杨菀之并不知情,她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郡主府的营造之中。辛尔卿不缺钱,因此雇的人手多,几个园子同时开工,估计这偌大的郡主府只需要一到两个月就可以全部翻新完毕。杨菀之优先处理了辛尔卿的主院,短短一周已经将辛尔卿闺房前的假山叠好了。 今日是这一处小景的最后一道工序:种树。 辛尔卿自幼便是按照世家贵女的标准教导的,也喜欢那些文雅的东西,杨菀之寻了一棵腊梅的树苗,栽在辛尔卿的闺房前。种树时辛尔卿非说自己从来没干过这活儿,要和她一起种,素来金钗琳琅的郡主找了一身最朴素的衣裳,挽着袖子和杨菀之蹲在一起刨土,把那小小的树苗栽下去。 辛尔卿望着地上的树苗说:“这树苗种下去,感觉这里还是光秃秃的。” 杨菀之笑着道:“它会一点点长大的。造园的乐趣就在于看着这园子一点点从荒芜变得生机勃勃,等到十年后,这园子里的树都长大了,郡主再看这园子,与现在又不相同。让小园自然生长,就可以常看常新。” 辛尔卿眯起眼睛,想象了一下这颗腊梅长成之后的样子。这腊梅正好在她闺房的窗前,冬日开花一定相当的好看,她只要一起床,推开窗,就可以看见它。届时,定是满院梅香。她心中隐约有些期待,但很快,失落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 “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开花呢?”辛尔卿的声音有一些自己都难以觉察的颤抖。 杨菀之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意识到辛尔卿的异样:“腊梅长起来很快的,这棵树不算太小,好生打理的话,后年就可以开花了。” 后年、后年。辛尔卿咀嚼着这两个字。若是以往,她会觉得这些快乐的年岁不过弹指一瞬,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段时光好漫长,长到可以容纳一切的变故。 “要不,我们换一棵大点的树种在这里吧。”她的话语里有些低落。 “唔……如果郡主不喜欢的话,下官叫人再去寻一棵?只是这树木移栽之后都需要过一些时日才能开花。下官以为,看着自己种下的树一点点长大也挺有乐趣的。”杨菀之说着望向辛尔卿,这一望,却突然愣在了原地。 只见辛尔卿脸上虽然挂着笑,眼里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杨菀之一下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递给辛尔卿,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是下官说错了话吗?” “无妨,只是看着这腊梅,想到了些伤心事罢。”辛尔卿接过帕子,抹了抹眼泪,旋即转身道,“本郡主有些不舒服,先回屋休息了,这腊梅就这样留着吧。” “郡主……” 不等杨菀之说什么,辛尔卿已经逃回了自己的小屋。杨菀之望着脚下的腊梅想,这太合郡主平日看着挺快乐的一个姑娘,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她这么伤心?这腊梅到底是种得好呢,还是种错了呢? 杨菀之站在那里一头雾水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管怎样,郡主府的营造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圣人东巡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柳梓唐此时已经回了大兴,作为内史令伴君左右;辛温泰则在洛阳蛰伏等待时机;辛温平在河曲书院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练武读书;钱放这些日子和几个波斯商人搭上了关系、正想着将商队往西域发展,用茶叶换取波斯的珍奇货物;苏鸿雪进了一家私塾读书;月霜双依旧没心没肺地享受着自己在东都的和平假日…… 闵德二年春,圣人东巡,率文武百官前往东都,声势浩大。这场东巡像是洛阳城的一场庆典,让整个城市都充满了热闹的气息。而尘封了三年的万象神宫,也终于打开了它的正门,迎接圣驾的到来。 第43章 天子坐明堂 闵德二年三月十日,圣驾莅临东都洛阳,届时,东都的官员都出城迎接。 太子辛温泰站在迎驾队伍的最前端,辛尔卿站在他的左侧、月霜双和坐在轮椅上的月无华站在辛温泰的右侧,他们四人身后,是洛阳各个官署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 等到圣人挂着绀紫色垂纱帷幔的轿辇缓缓停下,大兴而来的官员纷纷退向两侧,辛温泰上前一步,带头跪下,百官三呼万岁。辛兆坐在轿辇之中,神色淡然地摆了摆手:“众爱卿平身。” 竺英坐在辛兆身后的轿辇之中,纤纤素手拨开青莲色的帷幔,远远地向辛温泰望去。 竺英是竺自珍父母的老来女,今年二十七,在嫁入皇家前是大兴出了名的老姑娘。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竺家一直将竺英当未来的皇后来养,因此在新皇即位之前,竺家就硬生生地将竺英留到了二十五岁。即便如此,竺英出嫁之时,容颜却依旧如同少女。竺英十指不沾阳春水,因此手指修长如玉管。她脸颊饱满,总是飞着一抹红晕,雪白的胸脯隐在坦领之下若隐若现,虽然是个丰腴的身段,腰肢却极细,即便产下皇子,在各种珍材异宝的滋养下依旧恢复得如同初嫁之时。这样一副容颜,难怪辛兆对她如此宠溺。 只是这竺贵妃料想中的、和太子爷的眼神交锋并没有发生,她望向辛温泰时,辛温泰正望向别人。不止辛温泰,辛尔卿也在看那人,只是眼神在那人的身上定了一瞬,旋即像是被灼伤一般飞快地跳开了。竺英还未来得及好奇那人是谁,轿辇就动了起来。一阵风将帷幔重新盖住,再去看时,辛温泰也已经收回了那带着恶意的目光,换上了他一贯的柔和笑容。 辛温泰和辛尔卿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柳梓唐。 而柳梓唐彼时坐在马上。他今日身着内史府的淡翠绿色官服, 乌纱官帽将一头青丝遮住,只落了几绺碎发在光洁的额前。辛尔卿看他时心里多少有些唏嘘,只觉得这柳杞之数日未见好像消瘦了些,神色有些忧郁,倒是更加惹人怜爱。而她敏锐地觉察到柳梓唐的视线转过来时,便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于是柳梓唐直直地对上了辛温泰那充满恶意的眼神。辛温泰的凤眸微微眯起时,有一股狐狸般的狡黠,加上他惊为天人的容貌,饶是柳梓唐一个男子都看得一愣。只是辛温泰嘴角那一抹轻蔑的笑意太过刺眼,柳梓唐当然知道辛温泰那副表情背后的含义,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柳梓唐沉着脸,直视着辛温泰的双眼。然而太子殿下的獠牙只展现了短短一瞬,很快就变成了玉面菩萨的慈悲模样。 队伍再次开拔,辛尔卿和月无华回到了车上,月霜双和辛温泰二人左右跟在圣驾之后,文武百官缓缓地跟上,踏进东都的城门。柳梓唐绷着一张脸,内心早就乱作一团。 为什么辛温泰和辛尔卿都在洛阳?他们会不会对菀菀做什么? 他想在人群中寻找菀菀的身影,可一眼望去,似乎来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想来菀菀并不在其中。柳梓唐走在队伍中,只觉得从城门到万象神宫的这一段路好漫长,他迫不及待地想等到下朝后去营造司找菀菀,看看她是否还好。 - 洛阳城中的一间书舍。 “苏鸿雪,今天圣人入城,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同窗拍了拍埋头苦读的少年,“哎呀,真搞不懂你最近这么认真干什么,反正以咱们的脑子,读了也考不进的。” “苏鸿雪?苏鸿雪?” “唉算啦算啦,我觉得他最近像是着了什么魔,我们还是自己去吧。”另一个同窗拉了拉自己的伙伴,“再不去就赶不上咯!听闻今年的新科状元也在东巡的队伍里,我们去看看是何等人物!” 几个少年嘻嘻哈哈地出了门。 苏鸿雪却充耳不闻,手里的鸡距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公正的小楷。 - 抱月茶楼,雅间。 钱放正坐在几个蓄着大胡子的波斯商人对面,桌上摆着的是抱月茶楼最好的茶,而茶具则是辛尔卿向抱月茶楼“征用”杨菀之时赏下来的“赔礼”,是一套出自官窑的青瓷茶器。而桌上的花器则是钱放从杭州府余姚县买来的越窑青瓷。 几个波斯商人对着这几样瓷器赞不绝口,连连点头:“这瓷器好,好看的,很好!” 钱放经商以后因着抱月茶楼也接触到了不少学子,如今嘴上唬人的本事是一套一套的:“这可是我大辛周越窑出品,要知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说得就是我们这越窑青瓷青翠清透,如同这江南秋山。这越窑青瓷个个儿都是极品!” 这话当然不是钱放原创,是钱放偷听几个河曲书院的学生在茶楼里舞文弄墨时学来的。 波斯商人们相互用钱放听不懂的语言咕噜咕噜说了什么,然后由其中汉语最好的那个出面交涉:“我们觉得这个青瓷很好哦,想和你谈谈价格。这个、这个,怎么卖?” 波斯商人点了点桌上的茶器。 钱放一听,连忙摆手:“桌上这个可不能卖,这是我们辛周朝的郡主赐给我们抱月茶社的。” “郡主?赐?”其中一个波斯商人疑惑道,汉语比较好的那个立马用波斯语和他们解释了一下。 “对,赐,赏赐,给,郡主赏赐给我们的。”钱放连说带比划,生怕几个商人听不懂。正在这时,圣人的轿辇正好路过修文坊边的天枢街。钱放连忙指着人群里的辛尔卿道:“你们看,那就是我们的郡主。郡主和我们抱月茶社关系很好,这套茶具是郡主赐给我们的,因此不能卖,如果你们要和我合作,我可以带你们看看其他的货。” 说着,钱放从一侧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也是一套精美的青瓷茶器。 几个商人来辛周并没有多久,还不太理解郡主的地位,只是看见楼下的队伍里一个个都非富即贵,而路边的百姓纷纷跪拜,心下顿时觉得这个抱月茶社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商会。 钱放当然是特意选了圣人入城这天谈生意,主打的就是一个狐假虎威。 雅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 - 河曲书院,问心堂。 辛温平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课业。圣人的轿辇路过天枢街时,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向那座高高的明堂。 手心有些粘腻,不知何时沁出了汗来。 - 万象神宫,明堂前。 “快快快,圣人已经到天枢街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进应天门了!” 不同于洛阳城内众人的悠闲,宫城之中,几乎大半营造司的人都在围着明堂团团转。前天夜里,洛阳下了一场冰雹,据宫人所说,几块鹅蛋大的冰雹砸在了明堂的琉璃瓦上,就连明堂顶层的火珠都被砸歪了!这下可好了,万象神宫内多处琉璃瓦损毁不说,洛阳城内也有不少官署、民居被毁。官署还好些,顶多是换一下瓦片,有几处民居的大梁都被砸坏了。只是这情况紧急,柴克岑只能派吉利和地官署的司簿二人去查看几处民居的损毁情况,给一些补偿让住家自己寻木匠来修缮;官署等建筑先把圣人会经过的修补修补。而几乎全部的冬工都被调去抢修万象神宫了。 好在王仲这人虽然傲慢,做事却很靠谱,万象神宫修缮用的琉璃瓦还有一大批库存,足够完成这次的修缮。不然,柴克岑可要哭着脱官帽了。 这明堂有三层,底层为四方形,象征春夏秋冬四季,中层十二边形,为十二时辰,上层二十四边形,为二十四节气。而顶则为圆形,有九龙捧之。原本顶上置一金凤,是为太祖凤临天下之意,但此次修缮依着上面的意思,将金凤换成了火珠一枚。万象神宫有二百九十四尺(约为100米),若是搭脚手架上去,一天的时间根本完不成,顶层的火珠和琉璃瓦是昨日月霜双带着几个轻功好的夏官自告奋勇绑了腰绳爬上去修的。杨菀之等一众冬官在下面看得心惊胆颤。 月霜双在顶上修那火珠时,柴克岑在下面捏着杨菀之的手腕紧张地直跺脚,嘴里念叨着:“罪过啊罪过啊,赶紧让她下来吧,实在不行让我上去吧……摔死我还有别人能当这个冬官大夫,这月校尉要是磕着碰着,谁去带兵打仗啊……” 但是那明堂实在是太高了,月霜双轻功好,一会儿就爬上去了,柴大人嘴上说着自己上,老胳膊老腿估计连第一层的琉璃瓦都够不着。如今搭脚手架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冬工们只能每人分摊一片区域,将腰绳和柱子捆在一起,从明堂内部翻到屋檐上修补。柴克岑一向照顾杨菀之,她被安排在了低层。即便如此,也有将近百尺的高度。杨菀之根本不敢向下看,只低头替换碎掉的琉璃瓦。众冬官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勉勉强强将这明堂修补如初。杨菀之从屋顶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至于宫中其他的建筑,柴克岑让人将圣人休息的乾元宫和后宫里供给竺贵妃的含璋宫先修补了,其余的只能按照圣人最可能去的顺序先后处理。等到今日,营造司的众人一个个都挂着黑眼圈,但手上丝毫不敢懈怠。 明堂的砖瓦已经修补完毕,张楠带着诸位冬工在检查明堂的结构有无损毁。柴克岑要去组织其他地方的修缮,就安排杨菀之与张楠一起检查明堂的结构。确认无误后,众人连忙撤退,留下一些宫人慌张地打扫干净营造现场,洒扫焚香。但明堂的抢修结束了,其他宫殿的还要继续。 这边,圣人的轿辇已经过了应天门,正式进入皇城了,宏伟的明堂就这么展露在文武百官面前。 百官队伍中,月霜双看着已经恢复如初的明堂,轻轻松了一口气。 过了应天门,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只有竺英和月无华两人得了皇恩,可以坐在轿子中,就连辛尔卿和辛温泰都要步行。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往明堂一步步走去,如同朝圣一般。而明堂之中已在短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了接风宴,等待天子的到来。 这是柳梓唐第一次进入明堂。 单从外观来看,这座建筑已经足够伟大,放眼辛周朝,没有任何一个建筑能达到如此的体量。庞大的体量带来的视觉震撼是无比强烈的,走到明堂之前时,甚至会对这个庞然大物产生一丝丝的恐惧。而这只是明堂带给人的第一层冲击。 百官的身影被重檐吞没,踏过明堂朱红色的门槛,单是明堂的第一层的室内,就有足足五十尺之高。明堂下层的内部由两层斗拱架起,第一层为六铺作,中间连接月梁;第二层为四铺作,架在月梁之上。而明堂正中,立着一根直径十余尺的巨大圆柱,这根圆柱向上直通明堂顶层的火珠,向下深深插入明堂的夯土基层,为整个建筑提供支撑。 明堂内部,向上望去,是贴金箔的格纹藻井,月梁上用金粉描绘龙凤纹。汉白玉雕成的玉阶上原本是百鸟朝凤的图案,如今被改成了龙游祥云。柱础用瓜瓣型雕草叶纹金片包裹,就连台阶上也镶嵌着如意纹金饰。而象征辛周皇室的紫色纱幔从五十尺高的藻井上垂下来,日光从明堂夹层的窗照进来,照在纱幔上,反射出粼粼的光泽。这明堂真可谓盛矣美矣,皇哉唐哉。大兴城内后来仿建的太清堂,体量上比明堂小了一倍不说,内饰也没有如此之奢华。 不只是柳梓唐,许多第一次来到洛阳的官员都看呆了眼。有许多官员心中难免升起一股骄傲:看啊,这就是我大辛周的营造,多么雄伟堂皇! 只有柳梓唐,在震惊之余心下更多是酸涩。他在想,如此伟大的建筑,需要付出多少工役的性命?又有多少石粮食被消耗在这奢靡的生活中?他虽站在这明堂之中,却觉得这里离他好远好远。 第44章 坠落 柳梓唐毕竟不同于其他官员,他因为杨菀之,对冬官之事也略知一二,他的担忧也正是冬工们面临的真实困境。 此时明堂之内歌舞升平,而明堂之外,已经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的冬官们依旧坚守在岗位上,全力抢修万象神宫。吉利此时已经带着统计好的册子进宫来向柴克岑汇报民居的损毁程度,望着自己这位上司疲倦的脸,吉利不由劝道:“柴大人,要不您先去歇歇,这里我带着王工几个先盯一盯。您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无妨。”柴克岑摆了摆手,不惑之年的他此时脸上已经不可避免地展露出衰老的痕迹,他接过吉利手里的名单道,“先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完,神宫这里把几处主殿先修补了,其余的宫殿可以缓一缓。这些民居比较要紧。” 他说着点了点名单上的几处地址:“这几处住家的大梁都被损毁了,下午抽几个人去检查一下他们家的结构有没有老化,有的话一并报上来,叫他们把该修补的都修补了。这几个坊内建筑密集,常住人员也多,若是房屋垮塌了,经济损失是小,若是伤着人了就不好了。” 柴克岑点的那几个位置都在西南城,那几个坊内聚集的都是些乡里来洛阳作工的人,本身生活就比较困难。柴克岑深知这种人家若是觉得这屋子勉强能住,很可能就凑合住下去了,若是能从地官署拿到灾后修缮补贴,或许能让他们行动起来——不过还是得派吉利专门盯着,若是遇见家里有讨债鬼的,银子都挪用去吃喝嫖赌了,最后屋子垮塌伤着旁人,营造司也得吃挂落。 “还有这几个村塾,明日抽调一些人过去帮着弄一下。——河曲书院这次没有什么损失吗?”柴克岑继续翻看道。洛阳城外有几个村庄,都是有村塾的,柴克岑点出来的那几个村塾是河曲书院出去的寒门子弟开的,束修很低,因此很多寒门会把孩子送去。但相应的,他们也是真的穷。太祖重人才,这些村塾洛阳官府也一直有在补贴,这样才让他们能够一直开下去。营造司自然也会优先考虑这些村塾,替他们减轻一些负担。 “河曲书院那边,曾院长说不用我们营造司操心,不过是有部分讲堂和宿舍的屋顶碎了些瓦,他们已经安排学子自己动手修了。” 柴克岑点了点头。 河曲书院教学生主打一个自主自立,确实省心。 柴克岑这里翻着吉利整理出来的名单,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吩咐道:“吉利,你去给我倒一杯浓茶来。” 因着抱月茶社的经营,如今洛阳城内饮茶之风盛行,而浓茶提神,如今已经成了营造司众人的最爱:去南市买上二十文一斤的散茶,煮上一大壶浓浓的茶汤,一杯一杯喝下去,画上一整夜的图也不会犯困。 除却浓茶能够提升,还有就是卷烟,注意力涣散的时候点上一根。只是卷烟的味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加上营造司到处是图纸和木头,若是点烟的时候点着了,可就成了大事。因此柴克岑不允许冬工们在司内点卷烟。玉机坊打更的人时常会在半夜路过营造司时看见几个熬夜熬得邋里邋遢的冬官蹲在营造司门口的石墩子旁抽卷烟。 吉利这边去倒浓茶时,发现膳堂备的浓茶已经见底了,便等着膳堂的嬷嬷煮茶。这边,又有几个冬工急匆匆跑过来:“柴大人,含璋宫那边的宫人说偏殿的侧梁看着像是有些坏了,匠部的张工如今在乾元宫抽不开身,我们这几个看着那侧梁没什么问题,那个宫人却一口咬死说若是因为我们的疏漏叫着偏殿塌了,就是对贵妃不利,无论如何要您亲自过去,不然就要去接风宴上把王若彬大人喊来……” 王若彬乃是如今的冬官左司空,主管营造和水利,此次也随着圣人东来洛阳。这件事情若是让王若彬知道了,也不是大事,毕竟营造司没有做什么不合职责之事。只是洛阳的诸位还没有摸清楚新皇的脾性——若是换作太祖,直接进入宫宴喊走参宴的官员,怕是要龙颜不悦了。 况且王若彬是水利出身,听闻此次前来洛阳并不会久留,可能宫宴结束就要去处理黄河之事。去年睢阳干旱,有人提出黄河有北溃改道之险状,当时圣人因国库空虚,只派了几个冬官去考察一番,实行了小范围的清淤,之后便搁置了。但眼见着快到黄河春汛,王若彬不放心,故而打算前来汴州府好好整治一番。因此,柴克岑知道,神宫之事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 因此柴克岑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含璋宫的那位骄纵惯了,底下的宫人也是一个赛一个的跋扈,柴克岑到了以后见那侧梁确实无碍,可宫人却觉得柴克岑躲懒,非要柴克岑架了梯子爬上去好生检查一番。柴克岑无奈。 他已经年逾四十,做了营造司的这个主管司造之后,就很少亲自上手干活了。倒也不是他贪图安逸,一方面是岁月不饶人,另一方面,他也相信他的手下具有很强的专业素养,交给他们,也就足够了。可谁叫现在面对的是这后宫中唯一的主子呢?这位主子的事情,他可是一点都不敢怠慢。 柴克岑无奈地撩起官服的袖子,抓着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去。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房梁,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道:“这位姑姑,这侧梁确实无碍。若这侧梁真的有问题,怎么可能承得住本官呢?” 那宫人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好吧,那你下来吧!若是日后这偏殿有什么问题,你们洛阳营造司就等着吃挂落吧!” “唉。”柴克岑无奈应道。 他顺着梯子往下爬,谁料,他下行时,突然感觉一阵困意,脚底一滑,想要抓住梯子时已经晚了,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在底下扶着冬工想要去接住柴克岑,但他倒下来实在是太快了,那冬工的手伸过去只是给柴克岑起了一个缓冲,柴克岑的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地板上。冬工呲牙咧嘴地坐在地上,手臂似乎也脱臼了,但柴克岑的状况却更让他惊恐。 “柴大人!” “太医,快,快传太医!” …… 杨菀之和几个被换下来休息的冬工围坐在柴克岑的床前,柴克岑双面紧闭,面无血色,他的妻儿正坐在外间和太医讲话,吉利挂着一张疲倦的脸,满面愁容。 不一会儿,柴克岑的妻子龚晴走进来,对着丈夫的同僚行了个拱手礼:“诸位辛苦了,太医说外子已无生命危险,只是须得过上三五日才能醒来。我看诸位都很疲倦了,这里有我们家仆照料,诸位先回去歇息吧。将这万象神宫修葺之事做好,就算是对外子最大的宽慰了。” “龚先生若是需要帮忙,时刻找我。”吉利从怀里摸出一两银锭递给龚晴。龚晴在洛阳城一个女学教书,因此吉利尊称她为龚先生。 “吉司簿这是作甚,我们家家底可不薄。这银子还是自己留着吧。”龚晴推拒道。 杨菀之则抬眼,望见了正满脸担忧地趴在床头望着父亲的、柴克岑的女儿柴姣。她二人年岁相仿,柴姣此时的模样似乎牵动了她的一些回忆,心里涌起了一丝难过。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们这些冬官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岌岌无名地活,岌岌无名地死去,留下一座座村房、水坝、庙宇、宫殿。然后天灾毁去、大水冲去、兵燹焚去、随着年岁朽去。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人们走进洛阳城时,无一不惊叹神宫的宏伟壮丽,可没有人记得一代代修建神宫的工匠姓甚名谁。他们不像那些文臣,有建树者甚至能在史书中拥有传记;也不像那些武将,马革裹尸虽然悲壮,却也能被边疆的百姓立碑颂德。等到终有一日,这些宏伟的建筑化为齑粉,他们这些冬官也就随着这些建筑一道永恒地死去。 从柴府离开时,营造司的同僚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 次日,神宫,太微殿。 明堂作为大朝的地方,自然不是日日都使用的。昨日宫宴,群臣都进过宫了,今日依着圣人的意思,没有什么事情的就都在洛阳的宅邸里安顿一下家事。但辛兆作为皇帝自然是一天都不可懈怠,便坐在明堂以北的太微殿理政。 内史府作为圣人的秘书处,主要官员由四品内史监一人、五品内史丞二人、六品内史令六人构成,负责为圣人起草诏书、管理宫中资料档案等。替圣人起草诏书、记录官员觐见所述一事多半是内史令来做,而因为柳梓唐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备受圣人喜爱,因此常常召他来身前。 今日,便是柳梓唐在太微殿。 上午,王若彬前来太微殿述职,一是汇报洛阳遭受冰雹,营造司在神宫和城内都展开维修工作,并且提起了柴克岑受伤,如今营造司由资历最深的段红甑代为主管一事;二是就黄河之患向圣人汇报未来的计划。述职之后,王若彬便带着几个水部的官员匆匆离开洛阳。 下午,圣人召辛温泰前来,对他进行一些敲打。前些日子有不少官员上书弹劾太子,虽然最终是快要出征的李承牡保了一把辛温泰,但辛兆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一些不满的。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得了权力的辛温泰那层“玉面菩萨”的面具正在一点点地崩塌。圣人作为那个万人之上的存在,视角更高,自然也能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儿子如何一天天露出他的马脚。但毕竟太子已立,辛温泰明面上没有犯什么大错,自己的亲儿子,辛兆还是能忍的,只是需要好好敲打。 这边辛温泰前脚刚进太微殿,辛兆还未说些什么,后脚,辛兆的贴身太监程思威就前来禀报:“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辛兆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竺英已经提着裙摆,眼眶红红的冲了进来。柳梓唐见状连忙低头回避,辛温泰却饶有兴味地看着竺英。 只见竺英一见到辛兆,便盈盈一拜,哭诉道:“陛下,这东都的冬工们实在是太过分了!” 听见竺英这么说,低头回避的柳梓唐忍不住抬眼偷瞄了一眼。 就听这竺英讲了一通含璋宫之事。原来这竺贵妃宫中的那个宫人昨日害怕被贵妃责罚,瞒着没有将柴克岑的事情告诉竺贵妃,今日贵妃知道了,觉得这含璋宫晦气,就想着要换个宫殿。结果没想到营造司修完含璋宫和乾元宫后,就只留了一部分人修缮御花园,其余的都去城里修书院学堂和皇城里的官署了。竺英找不到可住的地方,就去找了段红甑叫段红甑抽调人手去给她把含璋宫旁边的万宁宫拾掇一下,结果被段红甑一口回绝了。 段红甑这人在营造司是出了名的不会做人,他回绝的话一出口,竺贵妃气得心口痛不说,一旁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吉利也差点晕过去。这竺贵妃只见甩了脸色,头也不回地冲到太微殿来告状了。 柳梓唐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竺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仗着自己母家势大,又是后宫独一枝,还生了皇子,在这宫里是有些无法无天了。这么说来,竺英和辛温泰的性子还真有几分相像,都是会恃宠而骄的人。只是圣人对这竺贵妃的宠爱也是有几分的,何况竺英背后可不是竺家而是竺派,是整个儿旧贵族势力,在孝期未过时,圣人还动不了竺英。 但柳梓唐已经清楚地看出,自己这位主君可是惯会用捧杀之策的。 从辛尔卿到辛温泰,再到竺英,哪个不是在捧杀他们?每每想起这,柳梓唐自己都觉得冷汗发背。 常伴君侧,真是如履薄冰。 第45章 敲山震虎 只是这竺贵妃告完状,柳梓唐却听见辛温泰开口道:“父皇,既然贵妃在此谈论家事,是否应该屏退一下外人?” 柳梓唐神色淡然,让人看不出内心想着什么,从善如流地起身向辛兆行礼。辛兆摆了摆手,柳梓唐便退出太微殿,和程思威一道在殿外候着了。 就听辛温泰在殿内扫了一眼竺英,然后开口道:“父皇,这后宫毕竟是后宫,一群男人进进出出的,贵妃觉得不快也是自然。刚好儿臣知晓这洛阳的营造司来了个女官,不若让她来主持万宁宫以及后宫诸殿的修缮。毕竟也就是换换砖瓦,寻几个宦臣协助便是了。” 竺英听自己的侄女提过,辛温泰在江南看中一个冬工,如今人已经在洛阳了,下意识觉得这两人已经有了首尾,辛温泰这是在往自己身边插人呢。只是她方才向圣人哭诉一群臭老爷们在后宫到处乱晃是事实,如今辛温泰提出来的这个解决方案似乎听着很合理,她若是一口回绝,倒显得她在找事儿了。但,换个角度想,这人若是进了这宫城,生死可就由不得自身了。 竺英开口道:“陛下,臣妾听闻一事不烦二主,若真的如太子所言,不过换换砖瓦,那又何必耗着两个冬工一起在这宫城里呢,不若把太子所说这人喊来瞧瞧,若是合适,就把那姓段的打发到宫外去,让那女官一并主持了便是。” 修缮神宫的任务看着简单,但工程量并不小,竺英听闻那姑娘也就十五六岁,她不信抓不到把柄。给这姑娘越大的权力,也就是给了越大的压力,能不能承得住,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而辛温泰却欣然帮腔:“贵妃说得是,是儿臣思虑不周。” 竺英这是以为小菀儿是他的人,想要拿捏一下呢。不过这也正中他的下怀。辛尔卿到底是郡主,不能天天入宫;柳梓唐若无圣人传召,只能在内史府待着——就算得了传召,也离不开太微殿。若是在这宫城里有人要拿捏小菀儿,她除了他这个太子,谁都求不了。 就像在维扬县时那样。他要变成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要毁了她,然后将她据为己有! - 杨菀之听说圣人要召自己去太微殿,心里疑惑,同时也有些紧张。她紧张却不是因为即将面见天子,而是想到那人是平儿的生父: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不好亲近吗?对孩子严厉吗?若有一天平儿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接受她吗?他会爱她吗?会心疼她这些年在杨家随自己受的苦吗? 前来传召的宦官已经和杨菀之说了,是想问问她修缮神宫之事,杨菀之虽不解为何绕过吉利和几个主事,但也不去多想。她们这些做冬工的,上级如何安排,她们如何做便是。 根本就不需要旁人引路,杨菀之自然地挑了一条最近的路往太微殿去,引路的宦官都有些惊奇:“杨大人对这神宫可真是熟悉,咱家初来乍到,有时都会迷路呢。” 杨菀之微微一笑:“公公说笑了,这神宫是营造司在维护,我作为营造司的冬工自然要对自己手下的营造了如指掌才是,否则怎么叫圣人和诸位宫人们住得安心呢?” “杨大人说得是。” 穿过层层宫苑,很快,杨菀之就来到了太微殿前。此时柳梓唐正站在殿外静候,忽然见到方才程思威差出去的小太监领着个小官往太微殿来,柳梓唐与杨菀之二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对上了目光。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二人彼此眼底都闪过一丝慌乱。柳梓唐内心居然很诡异地想到:自己今日头发有没有打理好?菀菀会不会觉得他很难看? 但很快他又感到一阵恐慌。 辛温泰在太微殿里! 他想要开口,杨菀之却似有所感,投来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柳梓唐接到那个目光,心往下一沉,目送着杨菀之进入太微殿。 而杨菀之此时内心也是五味杂陈。分别一年有余,没想到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场景。她甚至无暇为了殿内之人而感到惊惶,在迈进太微殿之时,神色还有些恍惚。只是这恍惚落在辛兆和竺英眼里,就是畏惧天颜,但辛温泰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内心的暴虐又一次腾起。 如此这般,怕不是见着柳杞之,晃了神吧。 但杨菀之很快回了神,她看见辛温泰,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但还是强忍惧意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下官叩见圣人。” “不必多礼。”辛兆摆了摆手,只见眼前这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官服看着有些脏兮兮的,若是旁人,辛兆恐怕要治他们个不敬了,只是一想到这人是自己刚从营造上拉过来的,倒觉得也可以理解,只是开罪道:“程思威!” “奴才在。”程思威从殿外进来。 “你看看你下面的人怎么办事的,带个人来也不知道给人准备一身干净衣裳!” “皇上,奴才这徒弟不懂事,是奴才没管好,您罚奴才吧!”程思威苦着个脸道,“要不奴才带杨大人下去换一身衣服来?” “不必了,这次朕就饶你一回!” “谢皇上——” 因为杨菀之在里面,柳梓唐也竖起耳朵在听殿内的动静,心下不由暗叹:好一个敲山震虎,圣人这是不信任菀菀,要给她一点下马威呢。 辛兆确实是不信任杨菀之,她看起来太年轻了! 他这个敲山震虎可不单单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个杨菀之,也有敲打辛温泰之意。这人毕竟是辛温泰推出来的,他也是给辛温泰一个机会——若他是胡乱推荐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可这个杨菀之却只是淡然道:“微臣多谢圣人体恤。” 辛兆倒是有些奇怪了,这姑娘看着似乎非但没有惧怕他,神色反而比初入太微殿时放松了几分。倒是辛温泰的脸色往下沉了一分。 事实上,杨菀之根本没有体察到圣人的敲山震虎之意,反而是想通了:天子一言九鼎,断然没有借着神宫修缮之事把她抓来供辛温泰亵玩的道理,既然如此,在圣人面前,辛温泰这个太子也不得不收敛,自己又何必惧怕他?何况她已不是过去那个会轻信于太子菩萨假面的人了,既然已经起了提防之心,断不可能重蹈覆辙。 如今圣人召她前来,虽不知具体想要她做些什么,但这无疑是她在圣人面前表现的一个机会。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入了圣人的眼,日后辛温泰要动她也得掂量掂量。再者,她爬得越高,日后平儿的基石也就越牢固。 在维扬县时觉得这个太子爷只手遮天,如今来了洛阳才发现,皇权的中心都是相互牵制的。她这些日子已经和郡主、月校尉处得很是不错,她并非孤军奋战! 如此想来,脸上的神色自然缓和了。 竺英也在默默观察杨菀之,心里不由思忖着,这小丫头长得平平无奇,灰头土脸的,也就那一双眼睛清澈里带着些不卑不亢的味道,瞧着让人觉得分外讨厌,辛温泰居然好这口? “爱妃以为如何?”辛兆这时转向竺英,指着杨菀之问道。 竺英噘着嘴,带着半分撒娇的意味,好像还没消气一样:“臣妾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懂什么用人之道,一切全凭陛下做主便是了!” 辛兆抚掌而笑,他就是吃竺英的这一套,很享受她的这种崇拜,于是便问杨菀之:“如今朕的后宫里虽只有贵妃一人,但诸多男子进进出出的也颇为不妥,朕听闻洛阳营造司来了个女官,便想召来看看,能不能担得起主持神宫修缮的重任。” 太微殿外,柳梓唐的心都提起来了。 只见杨菀之深深一拜:“下官定不负圣人所托。” 她虽没有主持过营造,但如今有这么个机会落在自己面前,她也不会放任机会溜走。不管这背后究竟都有哪些推手,她都认定这对于她而言机遇是与风险并存的。不管对手想要用什么卑劣的方式将她打垮,面对自己专业之事,她都不会退缩。 杨菀之离开太微殿时,柳梓唐上前半步想要同她说什么,却见杨菀之抢先一步开了口:“昨日在抱月茶楼多谢柳内史替下官垫了银子给下官解围,今日下工以后下官会去内史府将银子还给柳内史。” “无妨,杨工先把营造司的事情忙完,几两银子的事,日后再还便是了。”柳梓唐见状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哟,想不到二位居然认识?”程思威怪道。 “程公公说笑了,一面之缘罢了。”杨菀之笑着应道,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小把银瓜子——那是她今日被叫来太微殿前吉利千叮咛万嘱咐塞给她的,叫她见着宫人切莫空着手,嘴甜一点,就连台词都教了杨菀之两遍。 “今日在殿前给公公添麻烦了。” “唉哟,不麻烦不麻烦。”程思威笑盈盈地接过银瓜子,心想这营造司的丫头还怪有眼色。姑娘家家能混进营造司,多半是有些本事的,听闻又是太子殿下推举的人,看来以后多少要在圣人面前说她两句好话。 这官场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有能力又有背景的人,平步青云的可能更大,眼前这柳内史不就是么?凭着才学和公孙冰这个师父,一入朝便是六品官,皇帝贴身的秘书。他这个奴才干了一辈子,干到头了,也不过是个六品的司宫监。 杨菀之递完银瓜子就匆匆走了,柳梓唐心道:看来下朝之后,得去一趟菀菀说的那个抱月茶楼了。 - 抱月茶楼。 辛尔卿坐在茶楼最豪华的雅间内,好奇地打量着雅间的陈设。她前些日子就接到抱月茶楼的东家递来的帖子,说想请郡主来茶楼喝茶。她因着杨菀之的事,给抱月茶楼赏过东西,倒是没去过,今日正巧得空,持国公府的人也随着圣人来东都,她父亲虽是国公,实际上并不得权,也是个清闲主,她便想着带父亲和弟弟一起来这抱月茶楼瞧瞧让东都学子趋之若鹜的风雅地是什么样子。她的弟弟辛尔玉今年也已经十岁,正是读书的年纪,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子,持国公自然也想带着幼子来与河曲书院的学生结交一二。 一进茶楼,辛尔卿便知这抱月茶楼确实是杨菀之所作,雕梁画栋格外精巧,又颇有江南雅韵。就连持国公也不由惊叹:“这茶楼的匠人定是个有本事的。” 听到父亲这么说,辛尔卿居然还有些与有荣焉。 这边,杨楚离看见太合郡主亲临,自然是上前好生招待。大东家早在一周前就叫他递帖子给郡主府,没想到这郡主来的时间和大东家打算的没差,刚好在大东家和那伙波斯商人谈好生意并且安排他们在茶楼旁边的驿站住下之后。杨楚离这边引着持国公一家去了最好的雅间,另一边就差人通知钱放来“收网”。茶楼的雅间刚好可以看到楼下有不少各大书院的学生围坐在一起,吟诗作对,辛莫风一下子起了兴致,招来杨楚离道:“我听闻你们茶楼经常会有学子聚在一起举办诗会,本公的世子也正是识文断字的年纪,本公就希望他能多一些这样的友人。不若今日本公出个彩头,让世子和诸位学子一起比试比试!” 辛莫风说罢,从自己的鬓角取下一支精美的通草菊花发簪。辛周朝男子簪花成风,而通草花更是扬州府的独门手艺,虽然在江南不是什么极为稀罕的物件,但在大兴和洛阳也算是珍品。何况持国公作为皇公,所用皆是极品,那通草菊花做得格外逼真不说,还用染料染出了蓝紫色的渐变——要知道,紫色可是皇家之色,若非赏赐,旁人是根本用不得的。这只通草花簪若是有人赢了回去,那是何等荣耀! 杨楚离自然不会拒绝这等好事。这下,持国公也来抱月茶楼喝茶的事情可算是众人皆知了。这些学子里并不是每个都能通过科考入仕,还有不少因为身份等诸多原因无缘科举的,可是每天都削尖了脑门想要攀上这些贵族的关系。杨楚离接过那支花簪时,心里那个小人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他做这个掌柜的可是有分红的,茶楼的生意越好,他的钱包也越鼓囊! 只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到位。 “草民替这些学子多谢国公爷了。”杨楚离向下一瞥,有伙计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东家已经带着人在隔壁雅间坐下了,“实不相瞒,今日本来已经有了彩头,是和东家谈生意的一伙儿波斯商人带来的琉璃镜。可惜那伙波斯人只是凑热闹,也没有给主题,也不会看诗,国公爷这么一来,倒是替大家解围了。” “依你这么说,本公是该定个主题,既然这花簪是菊花,那就以菊花为题吧。”辛莫风笑呵呵道,“没想到你们东家还和波斯人搭得上关系,看来能把这茶楼开得这么好,也是有些本事的。” 辛莫风话音刚落,雅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的少年穿着一身绛红色真丝圆领袍,容光焕发地站在雅间门口,对着持国公几人行礼道:“草民钱放,见过国公爷、郡主、世子。” 杨楚离引见道:“国公爷,这就是我们东家。” 第46章 咏菊 “国公爷,我的几位朋友从波斯来,听闻国公爷和郡主在此喝茶,便想问问国公爷能否赏光,让他们请国公爷喝一杯。”钱放说着,碰上一个盒子,“这里面是我几位朋友的一点点心意,还望国公爷笑纳。” 持国公带来的小厮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的琉璃酒器。钱放早就找人去大兴打听好了大兴城诸位王公贵族的喜好,这个持国公和他女儿一样,贯彻的就是一个享乐,因此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都是他的心头好——还喜欢花里胡哨的漂亮东西。这琉璃酒器,钱放自认为和皇室贡品也有得一拼,果然,见持国公的眼睛亮了一下。 不过他还是有些架子端着的,只是看向略微挑起兴致的辛尔卿:“一点茶钱本公还是出得起的,倒是这波斯的物件,我看尔卿倒是喜欢得紧。” “郡主若是喜欢,我那朋友手上还有不少好东西,若是郡主有兴趣的话,我让他们拿过来给郡主挑挑。” “别拿过来了,我今日是来喝茶的,不是来买东西的。”辛莫风摆了摆手,“既然就在隔壁,那让尔卿自己去看吧,刚好让我清净清净!” 亲爹这么发话了,辛尔卿自然是欣然跑去隔壁雅间了。她虽然啥都不缺,可是买买买的快乐她拒绝不了啊!而且看钱放呈上来的这一套酒器,想必那几个商人手上的货物都是好东西。而辛莫风则是打发走了一双儿女,自己一个人坐在雅间里悠闲地喝茶——别说,这抱月茶楼的茶还真是不错! 辛尔卿进了隔壁雅间以后,几个大胡子的波斯人站起来向她行礼。其中一位对着辛尔卿夸赞道:“to kheyli ziba hasti!” 见 辛尔卿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那个略懂汉语的波斯人连忙翻译道:“我的同伴在说,你很漂亮!我们见到郡主很高兴,郡主很美丽!” 如此直白的夸奖倒是让辛尔卿有些脸红,她笑着回应:“谢谢。你们说的是波斯语吗?” “是的,波斯语是我们的语言,我们都说波斯语。他们几个还不会说汉语,只有我会。”略懂汉语的波斯人道。 辛尔卿忽然来了兴致:“谢谢用波斯语怎么说?” “motshakeram!” 辛尔卿鹦鹉学舌一般对着那波斯人感谢道:“motshakeram!” 这回倒是钱放惊讶了,他并没有接触过辛尔卿,但他和这些波斯人谈生意已经谈了小半个月,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学一学波斯语。这么一想,那些波斯人相互之间讲话就像是打哑谜一样,其实这样做生意,他是占下风的。若是自己能将波斯语学会,那日后和西域互通有无可就占了大优势。 而辛尔卿则一下子对这门奇怪的语言产生了兴趣,她很快就和波斯人们聊到了一起,问问这个问问那个:“玻璃怎么说?” “livan.” “猫呢?” “gorbe.” 钱放一面跟着辛尔卿后面努力记着这些古怪的单词,一面诧异地看着这位郡主。她方才进屋之前,尽管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但眉宇间还是透着一丝百无聊赖的味道——像是那种见惯了好东西,所以对各种奇珍异宝都不会太过稀罕的表情。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完全亮了起来,钱放上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还是在做烫样时候的杨菀之脸上。 波斯人忍不住夸赞道:“郡主很有语言天赋。” 辛尔卿又问道:“你除了会波斯语和汉语,还会什么?” “拉丁语、回鹘语、突厥语,这些我都会,还有一点点西边的,罗曼语。我们卖东西,接触很多人,要会很多语言。” “你真的好厉害啊。”辛尔卿忍不住感叹,“要不你别做生意了,我给你钱,你来郡主府教我波斯语吧!” 辛尔卿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产生过这么大的兴趣。 等到几天后,辛尔卿真的把波斯人领进郡主府开始学习波斯语,持国公因此头痛了好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持国公正关注着楼下的诗会呢。 杨菀之今日下工以后先去了一趟河曲书院见辛温平,将自己得了主持神宫修缮的差事告诉妹妹。听闻阿姊要去见柳梓唐,辛温平无论如何都要和阿姊一起去抱月茶楼看一眼。今日刚好康夫子去见大兴来的老友了,辛温平对着月霜双软磨硬泡,月霜双见杨菀之一副想和妹妹多待一会儿的模样,心一软就答应了,只是要辛温平把幕篱戴上。她现在已经知晓姊妹二人得罪的根本不是辛尔卿,而是辛温泰。她虽然久在边疆,但是看人却是很毒辣的,她只见过辛温泰两面,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因此,她能尽量护着自己这个小徒弟,就多护着一些。毕竟她这个小徒弟习武认真,读书也刻苦,她打心眼里是喜欢她的。 就这样,三人一道去了抱月茶社。正好遇着一众书生在那里咏菊,月霜双很是好奇,便叫人送了纸笔来雅间,说自己也要试着写一写,结果抓耳挠腮了半天就憋了一句“洛阳彩菊胜明珠”,自己看着都觉得很是俗气,便泄气地把纸笔丢到一旁。 而杨菀之也写了一首,辛温平这边洋洋洒洒地不知道写了什么,两人先后交上去了。月霜双望着姊妹二人不由叹了一口气:“唉,我以为只有小山是个会舞文弄墨的,怎么菀菀也会写诗啊!” 不等杨菀之开口,就听辛温平炫耀一般:“我阿姊五岁就读完蒙学了,我小时候,四书五经可都是阿姊带着我读的!不过阿姊更喜欢考工之书罢了。” 杨菀之则是谦虚地笑了笑:“只是写出来了,和会写还是有些差距的。” “阿姊,我看见柳梓唐了,他好像在下面凑热闹呢。”辛温平探头向下望去,只见柳梓唐也站在那通草花前,叫旁边的小厮拿了纸笔来准备露一手。辛温平心里暗暗唾弃,不过就是会一些舞文弄墨的本事罢了,肯定是想着赢了那彩头来送给阿姊吧?别以为这样讨好就能把旧账翻过去! 很快,诸位学子的诗都送到了持国公眼前。持国公第一眼就看见了柳梓唐的诗。这位新科状元可是风光无限,不过他给自己闺女难堪的事情,持国公可记着呢! 只见柳梓唐的诗写道:“花开凌霜傲清寒,重瓣漫卷更舒然。好秋送晴三万里,短鬓香染点点蓝。” 好秋送晴三万里,呵呵。 辛莫风冷哼一声,道:“他小子确实是有够春风得意,写个诗都写得这么得意!” 他看完,将那页诗倒扣过来放在一边。他往后看了几首,发现确实都不如柳梓唐写的,有些学子写得那叫一个诘屈聱牙,还有的又写得太臭,什么“菊花朵朵开,双降叶落完”。再一看落款,好家伙,菊花朵朵开是辛尔玉写的,辛莫风心里更气了! 辛尔卿虽然看着是个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的娇蛮郡主,论才学在大兴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但自己这个小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这不,都十岁了还写错别字!再有这么多别人家的小孩做对比,辛莫风心想,回去以后一定要给辛尔玉多找十个先生! 再往后翻,忽然看到一首五言诗,感觉还有几分意思:“残蕊抱香枝,孤寒可自欺。风霜任摧折,不过雨沾衣。” 落款是一个菀字,看来竟是个女子。辛莫风不禁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写出这样的诗。他看这茶楼里的女子多半都和辛尔卿差不多的年纪,写出这样的诗的人,定然少年老成。 他继续往下翻,又从这些诗里挑了几首觉得不错的。柳梓唐的那首倒是一直倒扣在桌面上。反正,他是评委,他不想让柳梓唐得意。 辛莫风接着往下读,被一篇漂亮的行草吸引住了。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突突直跳。 “新霜摧城百花残,我花独自斩秋寒。 枯荷夏时亭亭立,西风乍起折腰泪潸潸。 君不见,我本凡草丛中物,骄阳烈烈摧我傲然骨。 冷雨渡邙山,紫月步星坛。 ……” 这是一首有头没尾的歌行体,虽然有些生涩,但却像是一气呵成写出来,有一股直抒胸臆的感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辛莫风看着这首诗,莫名地冒起了冷汗。 这首诗从“紫月步星坛”之后,被人撕掉了。没有尾巴,也没有落款。 辛莫风连忙问小厮:“这首诗怎么只有这么一截?后面呢?” 小厮挠了挠头:“国公爷,这写诗的学子太多了,可能是收的时候一不小心撕坏了,也可能是这个人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就把后面撕了吧?” 辛莫风心下有些遗憾。 而雅间中,辛温平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句没有送出去的诗句,一直攥到宣纸被手汗微微汗湿。 那张纸上写着这样一句诗: 一朝登临天子堂,直教红日落金銮。 而这边,持国公已经开始宣布自己心中的诗会头名了。虽然不得不承认柳梓唐写得很好,但他就是没有给柳梓唐名次,将诗展出来以后,好多学子对着柳梓唐那首诗暗暗惋惜。柳梓唐倒是站在杨菀之写的那首诗前,愣神了好久。 辛温平听说持国公在茶楼,便在杨菀之目光的威慑之下带着月霜双匆匆离去。辛莫风坐在雅间中看见一个戴幕篱的女子和另一个红衣女子二人先后出了茶楼,他只觉得这二人的身影都很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红衣女子应该是月家的女儿,另一个则怎么都想不起来像谁。 这会儿辛尔卿已经和波斯人聊够了,辛尔玉也灰溜溜地跑回了雅间。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孰好孰坏,看着别人的诗写得那样好,他心里也挫败。辛尔卿则下楼去对着弟弟的“菊花朵朵开”狠狠嘲笑了一番,扭头又看到柳梓唐的诗,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他今日居然也来了?辛尔卿这么一张望,就看见柳梓唐被小厮引着进了二楼的雅间,而雅间门打开的时候,她眼尖地发现,雅间里坐着的人竟然是杨菀之! 辛尔卿顿时就有些不开心了。 骗子!一个两个都是骗子!一个口口声声说两人恩断义绝,另一个直接装不认识,结果还不是柳梓唐一来洛阳两个人就偷偷摸摸见面! 亏她这一阵子还把杨菀之当成自己的好姐妹呢! 辛尔卿这么一想着,脚不由自主地踏上了二楼的楼梯。她只是觉得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孤男寡女地独处一室不太合礼数,要监督他们而已,才不是想要偷听别人谈恋爱呢! 而雅间里,杨菀之和柳梓唐面对面坐着,气氛尴尬了一瞬,旋即就听柳梓唐主动开口:“想不到这洛阳城里还有这等雅致的地方。这陈设倒是和你的风格有些相似。” 杨菀之用熟稔又带着半分疏离的语气道:“嗯,是我做的。” “菀菀的手艺又精进了。” 杨菀之“嗯”了一声,从茶叶罐里取出几克红茶放进青瓷的茶壶,从炭炉上提起烧水的铁壶,沸水冲进茶壶中。柳梓唐看着她一双素手轻轻按着壶盖,将茶水倒入茶杯,又小心翼翼地拎起茶杯想要递到他跟前,柳梓唐心尖一颤,赶忙伸手去拿:“我自己来吧,别烫着你了。” “无事,我手上茧子厚,不怕烫。”杨菀之礼貌地笑笑。 别说柳梓唐了,门外偷听的辛尔卿都噎了一下。 她觉得柳梓唐喜欢杨菀之,但是杨菀之不喜欢柳梓唐。哪有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是这个样子的嘛! 柳梓唐继续寒暄道:“你在洛阳过得好吗?平儿现在怎么样了?” 杨菀之没有正面回答柳梓唐的问题,而是抿了一口茶,郑重地说:“柳梓唐,以后在外面,不要说你认识我。我们就当陌生人就好了。” 门外,辛尔卿小声地“哦嚯”了一声。 什么情况,有瓜! 第47章 你不过如此 “你今日喊我来,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个?”柳梓唐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当然,我们之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好说的?”杨菀之疑惑地望着柳梓唐,“还是说,你觉得我应该像过去那样接受你的关心?你觉得有意义吗?” “菀菀,我现在虽然只是个内史令,但我身后有我师父玉壶先生,她如今是地官左司徒,有她在,一定能护得住你的。”柳梓唐急切道,“你和太子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他想让你主持神宫营造,一定不怀好心。我可以拜托师父,在圣人面前推举他人——” “我不需要。”杨菀之脸色一沉,语气明显不悦。 “可是菀菀,你知道太子对你抱着什么心思吗?”柳梓唐越发急切,“他已经有未婚妻了,他……” “那你对我又是什么心思呢?”杨菀之望着柳梓唐忽然冷笑了起来,“柳郎,过去你帮我很多,你们一家人都有恩于我。这份恩情我日后自会偿还。但你我之间的感情,已经在你抛下我逃到大兴城时结束了。” 她望着柳梓唐,眼眶忽然一红。 柳梓唐也噎住了,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颤抖:“我……难道不能以朋友的身份帮你吗?” “你觉得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杨菀之努力扯起自己的嘴角,胸口却撕心裂肺地痛,“你一个人远走大兴的时候,你有想过我留在维扬县会有多尴尬吗?我的爱人和我最好的朋友订婚了,还‘大度’地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可以让我做小?柳梓唐,你配吗?” “我没有说过!我从来没有过这个意思!”柳梓唐死死攥着自己手心的如意扣,努力克制着情绪,“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话语出口,他也意识到这句话此时此刻苍白得好笑。 “你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吧?”杨菀之苦笑着望着柳梓唐,此时此刻他也是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你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后,过来这里和我装好人,说要帮我。你口口声声说你到大兴去是为了躲婚事,你敢说你没有在躲我吗?你有种你就现在对天发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觉得你柳梓唐是君子所为吗?你既然知道太子对我不利,怎么,他提出要圣人召见我时,你怎么没有冲进太微殿替我理论?” “我……”柳梓唐有口难辩,他要说什么,说他被支出去了,他在见到杨菀之之前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烂摊子会落到她头上?可是他感觉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你自己畏畏缩缩、摇摆不定,过去在维扬县是这样,如今到了洛阳还是这个样子,你要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你,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到底有什么本事?”杨菀之对着柳梓唐,这么久积攒下来的怨念一下子爆发了,“你口口声声说可以帮我解决,实际上不还是打算依靠你嘴里的师父?何况,修缮神宫之事,我敢应,我就能做!我能做,凭什么要让给别人?还是说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能力,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个难堪大任的小小工役?” 辛尔卿站在门外,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她短时间内接收到了太多的信息,脑子好痛。畏畏缩缩摇摆不定、抛下了初恋逃到大兴城,这是她以前看到的那个风光霁月的柳杞之?再说了,就算家里订了婚,真的想抵抗的话,可以带着菀菀私奔嘛!辛尔卿代入了一下杨菀之的视角,一下子对柳梓唐祛魅了。 下头!太下头了! 菀菀还是太温柔了,换做是她,早就让皇叔叔把这种臭男人吊死在大兴城城楼上了。 雅间里,柳梓唐被杨菀之骂哭了。他知道杨菀之骂得很多都对,以致于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气过去的自己,可是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他不知道怎么挽回。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一样了,可是在菀菀眼里,他好像还是个烂人。 他坐在杨菀之对面,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此时成了一条垂头丧气的狗,喃喃道:“我没有想到在你眼里我这么差劲……” 杨菀之看起来完全没有被柳梓唐的眼泪打动,她垂眸,冷着声道:“柳内史与我连同僚都不算,日后在皇城见着也别来招惹我了。至于柳家的恩情,我自然会报。” “我并不是图你的回报才帮你的。”柳梓唐抬眼望着杨菀之,满眼都是心碎。 杨菀之起身:“柳内史说笑了,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你也别太高看自己。柳梓唐,你不过如此。” 说完,她起身拉开雅间的门走了出去。在看到站在门外的辛尔卿时微微一愣,辛尔卿连连摆手:“本郡主只是路过,路过。” “下官还有些要事,让郡主见笑了。”杨菀之料想到辛尔卿应该听见了些什么,但她现在心情也很差,不想解释什么,告辞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柳梓唐坐在座位上,摊开手掌,望着那枚如意扣,喃喃自语:“可是你今日……还戴着我送你的发簪……”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帕抹干净了眼泪,转身想要追出去,却撞见一脸八卦的辛尔卿。柳梓唐蹙了蹙眉头:“下官见过郡主。” 辛尔卿望着柳梓唐那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忽然噗的一下笑了出来。素来维持着贵女形象的郡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笑得如此开心,她想,自己大抵是和月霜双还有杨菀之两个“野丫头”混多了,所以变得如此放肆。她哈哈哈地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柳梓唐一头雾水的望着辛尔卿,不知道这位郡主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却听见郡主指着自己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说道:“柳梓唐,你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哈哈!” 柳梓唐脸色一黑,逃命一般逃回了住所。 至于回去以后公孙冰问他怎么一脸衰相,他将今日被杨菀之骂又被辛尔卿嘲笑一事告诉师父,公孙冰也笑了他好久,一面笑一面说道:“唉,你这么一说,为师倒是挺喜欢这个姑娘的,要是成不了徒媳,不如我去把她收了给你做师妹吧?哎呀小柳儿,你看你这脸色多难看,难怪人家姑娘不喜欢你了,肯定骂你的全都骂对了吧?” 柳梓唐:破防了,真的破防了。 公孙冰嘴上调笑着柳梓唐,心里却在思忖着杨菀之的事。虽然她也觉得杨菀之甩掉这个烂摊子是最保险的,但既然这姑娘敢闯,定然有自己的主见。辛温泰那边嘛,她可以给他找点小麻烦。毕竟,这不是杨菀之一个人的事情。公孙冰作为女官中地位最高的人,自然地认为朝中所有女官的事都是她的事,只要朝堂上多一个女官,她们的地位就会多一份保障。所以,她虽然不会像柳梓唐想的那样帮杨菀之解决掉问题,但她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力,让找她麻烦的人有些别的麻烦。 刚巧,辛尔卿和月霜双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公孙冰到底比柳梓唐更老辣,她知道辛温泰想找的麻烦其实在后头,杨菀之真正需要直面的麻烦,其实是竺英。但她到底是前朝的人,不像竺派那样可以通过后宅女子之间的裙带关系把手往后宫伸。不过嘛,公孙冰也没想着要全盘包办。 要想做好一个官,单靠自己的技能、学识,远远不够。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产生的问题,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不得不说,公孙冰顾虑的完全是正确的。 要说折磨人,竺英可比辛尔卿会多了。辛尔卿看着娇蛮,实际上府里的下人对她都没有什么畏惧,在郡主府里只要你把分内的事情干好,就不会被找麻烦。但竺英不一样,她虽然没有辛尔卿的娇蛮名声,却是真正享受众星捧月的主。 这不,杨菀之今日刚接了差事,就遇见了难题。前朝那里有吉利和黄平海等人帮忙把持着,她倒是不用担心,只是挂了个名义上的主理。后宫这里却被竺贵妃派了专人把着宫门,不许营造司的冬工们进入。昨儿让段红甑落了脸面,竺英心气正是不顺的时候,非说这些冬工都是男子,不应当出入后宫。杨菀之心下无奈,暗道:太祖在时这后宫里全是男人,竺贵妃真这么在乎,干脆搬出去住得了。只是这话也就在心里说说。 没办法,杨菀之是个合格的打工人。 她对着竺贵妃派来的宫人道:“诸位姑姑、公公我也是女子,贵妃娘娘的顾虑我当然清楚。只是若这些冬工不能进入后宫修缮,这些活计最后可全都要落在诸位的头上了。我们营造司人多,这后宫的几个宫苑一齐修来,也就三五天的功夫。我们也是为诸位着想呀。” 杨菀之此话一出,诸位宫人都犹豫了。 “我知道诸位也是替主子办事,不如这样,诸位若是知晓娘娘每日要去什么地方,可以提前告知我,娘娘要出门时,我们这些冬工呢,就主动避让一下。至于万宁宫,就劳烦诸位搭把手,省得我们这些人碍了娘娘的眼。”杨菀之话毕,从小口袋里取出赏银来递给把着门不放的那个宫女,“姑姑在宫里办事,心思肯定比我们这些做工的敞亮,这给我们行个方便呢,姑姑自己也省心。不然我这边跟圣人也没法交差。” 杨菀之这边说着,那边宫女的脸色变了变,很快松了口:“好吧,我可以放你们进去。只是今日娘娘用完午膳后当是要去御花园的,你们可得避着点儿。” 杨菀之一边谢过宫女,一边心里想:吉司簿真是料事如神! 今天还没上工,吉利就忧心忡忡地找到杨菀之,和她嘱咐了很多,然后还教她了这么一招:你要是为难我,我最后没法和圣人交差。 但凡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再刁难下去,就要找皇上告状了。 “那万一人家还是不吃这套怎么办?”杨菀之问。 “那你就强行带着冬工闯进去,然后去太微殿找程司宫,你不要说是后面的主子为难你,你就说不知道哪来的宫人胡搅蛮缠。而且你的状一定要告得比他们快!” …… 不过好在,没有用到吉利给的这个下策。 进入后宫,杨菀之依照宫人的意思,点出了几个御花园和含璋宫之间的宫苑,嘱咐冬工们做完上午的工便可以回去,尽量更快地修完后宫的宫苑。如今营造司分成了四批人,一批人留在司内处理日常事务,一批人在城内对一些学堂、街坊进行检修,一批人在处理前朝和官署,留给杨菀之修缮后宫的冬工也不过二十余人。只不过换换砖瓦也不是难事,这二十个人手脚勤快些,确实只要个三五日就能干完。 安排好其他的冬工,杨菀之便随着宫女前往万宁宫。还未踏进宫门,就见一趾高气昂的小太监快步上前,用很不友好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杨菀之一番,问道:“你就是那个姓杨的女官?” “正是。” “磨磨唧唧的慢死了,哪里有做工的样子!”太监冷哼了一声,“娘娘说了,那含璋宫见了血光,她住着觉得晦气,今晚就要搬到这万宁宫来!我今日见这万宁宫的主殿屋顶都破了个大洞,你可得手脚机灵着点,要是日落之前修不好,可要你好看!” 杨菀之被这太监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倒是觉得奇怪:“这位公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本官是奉旨前来主理万宁宫修缮的,需要手脚机灵的难道不是公公吗?” 那太监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我可是娘娘身边的二等太监,这等又臭又脏的活计,怎么能过我的手?再说了,我又不是冬工,这修修补补的事,我怎么会做?” 因着竺贵妃觉得含璋宫见了血光晦气,杨菀之心里已经很不爽了,再怎么说柴大人也是工伤,而且他们都听说了,就是这些个宫人为难柴大人,才让柴大人遭了这等罪。如今柴大人还没醒,竺贵妃非但不觉得愧疚,反而嫌弃起来了,真是好笑!若是以前,杨菀之或许就像柴大人一样,好脾气地忍下来了。可是有了柴大人这个前车之鉴,杨菀之忽然有些不想忍了! “公公说笑了。”杨菀之脸上挂着笑容,“本官前些日子在郡主府为郡主做事,郡主府的下人都很能干,做起活计来不比冬工要差,下官还以为娘娘的二等太监怎么也得比郡主府的下人强些呢。没想到是本官想岔了,这宫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连个奴才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倒是比许多小门小户的闺阁小姐都养得娇。” 小太监一听,脸色立马就垮了下来。 第48章 大火 “你!你一个黄毛丫头怎的还管教起我来?你信不信,我让贵妃娘娘罚你!”那太监是贵妃身边的胡公公,平日里也是挺跋扈的主,在娘娘那里受了气惯会找下面的人撒气的,如今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指责,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公公这是在说什么话?”杨菀之怼人的时候,脑子里情不自禁地带入了黄平海的角色,“我是朝廷的官,不是这后宫的宫女,放眼华夏几朝,还真未有过后宫的妃嫔责罚朝廷官员的先例。也不知道这话落到圣人耳中,圣人作何感想?” “你——”胡公公一下噎住了。 这话确实是不能接也不敢接,后宫干政本来就是忌讳,非要说的话,太祖不也是后宫干政上的位?可这话若是传出去,像话吗?到时候别说他的脑袋保不住,就是贵妃娘娘的脑袋也难保咯! 圣人虽是女皇亲子,但实际上内心对此事讳莫如深,这已经是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他哪怕心里认定贵妃罚得一个小小女官,嘴上也不能这么说。 可是眼下,这万宁宫里还有诸多宫人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自己,突然被这样下了面子,胡公公只觉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见他还要发难,杨菀之直接越过他走进万宁宫。段红甑这人虽然刻薄,做事还是靠谱的,昨天一天时间已经从瓦部调来了维修用的琉璃瓦和一些基础材料,堆放在各个宫苑内。杨菀之直接点了两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道:“你们四个,随我上屋顶。” 又点了两个垂着头装死的宫人道:“你们在下面候着,我叫你们递什么,你们就递什么。” “大人,奴才、奴才恐高……”其中一个小太监苦着脸道。 另外几个宫人也一脸不情愿。 “奴才不会干这个。” “大人,奴婢穿着这身衣服恐怕爬不上去……” 不等杨菀之发话,就听见一个明亮的女声从万宁宫门口传来:“程司宫,这世上竟然有一群奴才看着别人干活的道理,本郡主可真是大开眼界!” 程思威跟在辛尔卿身后,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郡主,是奴才御下不严,奴才这就去给这些蠢材上上规矩。” 天可怜见,今日月无华进宫和圣人谈军机要事,他们这些人全都回避了,刚巧太子爷嘱托他得了空到后宫来给那女官撑个腰,让那女官承了太子的情,谁料半路杀出个郡主来。 辛尔卿今日可是打着陪姐妹进宫给贵妃娘娘解闷儿的旗号来的,只是估计贵妃娘娘今日因为她,解闷是不行了,郁闷多半是有的。 同辛尔卿一道进宫的是秋官大司寇冯俞材的嫡次女冯恬。冯家的老太君是竺英的姑姑,竺英按辈分来算是冯恬的表姑母。冯恬的大姐已经出嫁,冯恬今年十七岁,家里还未议亲,想来是在等后年的选秀。冯恬进宫以后就直奔含璋宫去了,辛尔卿则借口自己要去先见一下皇叔叔,在后宫里寻这杨菀之,刚巧遇见了往万宁宫去的程思威。 这一下程思威算是看明白了,太合郡主进宫来,其实是来给小姐妹撑腰呢。 “郡主?”辛尔卿突然出现,倒是叫杨菀之有几分欣喜。她在这后宫中面对这些生面孔,心里多少是有些没底的。 辛尔卿快步走上来,亲昵地挽起杨菀之的胳膊道:“菀菀,没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杨菀之忽然被辛尔卿这么靠近,辛尔卿身上散着的兰花香就一直往杨菀之鼻子里钻,杨菀之这才看见辛尔卿居然簪了一支春兰在头上。杨菀之有些抵触这样亲昵的接触,但手臂下意识地回缩时,辛尔卿用力地抓住了她:“菀菀,正好今日我进宫来找皇叔叔,你什么时候下工?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到时候和我的轿子一起回郡主府吧?” 辛尔卿眼巴巴地望着杨菀之,看得杨菀之一个女子都有些脸红。 “郡主,下官今日之内要将万宁宫修缮完毕,恐怕会有些晚。” “哼,你带着这群奴才,一个个偷奸耍滑的,怕是干到明天都干不完!”辛尔卿嘴巴一噘,甩开杨菀之的手,点了点跟在身后的幽兰,“幽兰,你留在这万宁宫替我看着,务必要把菀菀带回郡主府。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耽误本郡主吃饭!” “是,郡主。”幽兰应下。 程思威站在一旁,汗流浃背了。 郡主身边常跟着的两个贴身丫鬟幽兰和焚琴,其中焚琴沉稳内敛、胆子也小一些,幽兰却是个泼辣能干的主。如今郡主带走了焚琴,却把幽兰留给杨工,看来是要替杨工出头到底了。 何况那一声一声的菀菀叫得,连自称都变成了“我”,这个杨工和太合郡主究竟有多深的交情? “奴才今日本来得了太子的意思,想来看看杨工在后宫里可还适应,看来太子殿下可以放心了。”程思威还是想着给太子邀个功,顺便也是再敲打一番这些个宫人,这个杨工背后可是还有个靠山呢! 不等杨菀之开口,就听辛尔卿抢白道:“太子殿下有些杞人忧天了,我们菀菀不过就是来工作的,又不是进后宫做妃子,能有什么适应不适应。” 杨菀之听辛尔卿这么说,吓得赶忙接话:“杨某惭愧,劳公公费心走这么一遭。”说着又递了些赏钱出去。辛尔卿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昨日对着柳梓唐那么硬气,今日听见太子就成了软脚虾,真是个窝里横! 杨菀之是真的怕这个郡主因为自己得罪了太子爷。但她不知道,辛尔卿已经接受了自己要和亲的命运,开始破罐破摔了。反正,根据持国公府上的幕僚得到的消息,突厥如今也正在皇权更替前夕,最迟明年夏天,突厥的使臣就会和李承牡一起进京,为可汗之子求娶辛周贵女。一想到自己也和这群人见不了几次了,辛尔卿觉得能怼一句是一句。 这边,不想耽搁杨菀之的工作,辛尔卿和程思威离开了万宁宫。路上,辛尔卿伸手摘下自己耳朵上坠着的两颗东珠,丢到程思威手心:“赏你的,下次在我面前不许提起太子。” “唉,奴才知道了。”程思威心里欲哭无泪。相比之下还是皇上好伺候,下面这些个,真是一个比一个会作妖! 这边,有幽兰压阵,加上辛尔卿又给杨菀之抬了身份,下面那些宫人只能乖乖地听从杨菀之的指挥。 杨菀之爬上屋顶,万宁宫主殿屋顶的损毁情况并不大,椽条都还是完好的,只是琉璃瓦破碎的时候弄坏了下面的望板。不过,万宁宫偏殿的屋脊被磕坏了一角,这倒是个麻烦事。杨菀之差了个宫人快马去瓦部问可还有能替换的构件。 这万宁宫的主殿是个五开间抬梁式歇山顶建筑,山花将悬鱼和惹草结合在一起,鸱吻高高翘起,格外精丽。因为是皇家建筑,屋顶的材料用得很齐全,在檩上铺椽,椽上铺望板,望板上再铺苫背,之后才是把瓦盖在苫背上。寻常百姓家多用稻草做苫背,望板也用得薄,多是散料拼凑,有些甚至没有椽条,草席支几根竹骨架往檩条上一盖,就开始铺瓦片了,因此防雨防灾的效果很难评价。但神宫显然不是这样。万宁宫的屋顶苫背应当是先被琉璃瓦的碎片刺破了,然后才让冰雹在望板上砸了一个小洞。 杨菀之让那几个宫人将破洞周围的瓦片移开,取下破损的望板,将新的望板与换上之后,就指点那几个宫人盖苫背、瓦片。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活计,下午瓦部那边将新的屋脊瓦送来,等到申时末,万宁宫基本修缮完毕。 杨菀之差人将余下来的用料整理好,送到万宁宫附近几个还未修完的宫苑中,又在后宫中巡视了一圈,检查今日营造司的工作成果。好在神宫前一阵才翻修过,除了宫苑数量太多造成工作量,建筑基本上没有受太大损伤。 幽兰跟着杨菀之在后宫里兜了一大圈,只觉得这杨工对后宫布局怕是比郡主还要熟悉,心下难免佩服。加上这看杨工忙前忙后一整天,又走了这么多路,幽兰跟着都觉得有些疲倦。幽兰作为辛尔卿的贴身丫鬟,郡主出门,她也是坐在马车上伺候的,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多路了。 幽兰跟在杨菀之身后,望着杨菀之健步如飞的背影,喘着粗气道:“杨工,您脚不酸吗?” 杨菀之看了眼自己的脚,朝廷发的官服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还好吧,朝廷给冬官发的鞋真的特别好穿,鞋底纳得又厚又软,走起路来可舒服了!” 要不是杨菀之是主子自己是奴才,幽兰都想翻她两个大白眼了。 杨菀之说完,看着幽兰脚上那双平底绣花鞋,这才猛地意识到:“幽兰,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幽兰认识这杨菀之这么久,也算是明白了你和这人讲话是不能拐弯的,便点头认下:“是啊,奴婢有些累了。” “那我们去旁边这个储桂宫里歇歇。”杨菀之提议道。 如今后宫里大部分宫苑都是空的,有宫人隔三岔五过来打扫一下,平日里该是落锁的,只是近日因着修缮之事,都没有挂锁。杨菀之毕竟不懂宫里规矩,只是看这宫道上也没有歇脚的地方,两人进宫苑里歇歇脚也省得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 幽兰倒是多些心眼:“还是别了,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杨菀之说话间已经踏进了储桂宫,“若是旁人问起,便说我是来这里检查的。我们不过是坐下来歇歇脚。再说,你不是累了么?” 幽兰跟上去,拉着杨菀之道:“算了杨工,这里离宫门也不远,再走走就——” 幽兰话语未落,两人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合上了,幽兰心道不好,转身去推,却听见了清脆的落锁声。 杨菀之心里咯噔一下。 幽兰用力推了推院门,转头哭丧着脸道:“完了,杨工,都怪奴婢娇气,奴婢不该和您抱怨自己走不动的。这下可如何是好?” 杨菀之也沉默了。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宽慰道:“不怪你,是我自己太想当然。我以为若是被人看见了顶多解释两句,给点赏银就能通融,没想到会被人反锁在这里。” “郡主就是觉得杨工心思耿直,宫里弯绕多,怕您受委屈,这才将奴婢留给您的。”幽兰泄气道,“这下可好了,郡主肯定会被奴婢给气死。” “先不说这个,你去推门的时候有看见落锁之人的模样吗?”杨菀之吃了好几次亏,倒是养成了遇事以后很快冷静下来的性子,事已至此,想办法补救才是正途。 这储桂宫虽然离宫门也就七八分钟的脚程,但以及算得上偏僻,在前朝时一度成为冷宫。杨菀之倒是不怕这个,只是眼见着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杨菀之琢磨着要不两人翻墙出去。等幽兰歇下来恢复了体力,幽兰和杨菀之二人从偏殿搬了桌椅,幽兰问杨菀之:“那这些桌椅怎么办?” “明日找人开了锁来复位呗。”杨菀之耸了耸肩,“反正储桂宫的瓦片也是要修的,难道还能一直锁着不成?这都是小问题。” “杨工,我扶着,您先上去。” “好。”杨菀之熟练地爬上了墙头。 幽兰穿着裙子,有些笨拙,但也爬了上来。两人事先已经解下了腰带,绑在椅背上,这样就能把椅子吊上来,然后放到墙外,这样下面垫高一点,也好下脚。 杨菀之坐在宫墙上,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星星,北斗七星低低悬在天空,闪烁着荧荧星光。杨菀之忍不住感叹:“幽兰你看,今天的星星好漂亮。” 幽兰也抬头,突然,脸色变得煞白。 “杨工……明堂——明堂!” 杨菀之转头向南看去,一时间被眼前恐怖的景象震慑住,手脚一软,差点晕死过去。 那宏伟的明堂正在夜色里熊熊燃烧! “杨工,杨工?” 等到杨菀之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眼泪像断线一样落了下来。 第49章 倒霉的本事 “在那里,在那里!”还不等杨菀之和幽兰反应,一队禁卫军就冲了过来,刀枪映着火光齐齐地对准了幽兰和杨菀之。 为首的将领高声喝道:“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幽兰连忙解释道:“这位大人,这位是营造司的杨大人,主理此次神宫修缮事宜的。奴婢是郡主府上的丫鬟,我们是被人锁在这储桂宫里的……” “废话少说,郡主府的人不跟着郡主,怎么会跟着营造司的人?笑话!给我拿下!” 将领一声令下,就有禁卫军上前,轻松地爬上墙头,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二人拎下了墙头。幽兰怒道:“放肆!我是郡主的人,有腰牌为证!杨大人也是朝廷命官!” “别说是什么郡主的人,火烧明堂的刺客,就算是郡主本人,都要被拉去活剐了!” “你!”幽兰怒目圆睁,“你怎敢对郡主不敬!” “幽兰,别说了。是我连累了你和郡主。”杨菀之叹了一口气,“你觉得作为这次营造的主理,我能逃得过这一劫吗?” 她讲话时,语气有些哽咽:“只是可惜这明堂……三代冬工的营造,就这样……付之一炬了……” “少在这里给我装可怜,你这样的犯人,我见多了!”将领怒斥道,“压上,走!” 幽兰这会儿也委屈了,咬着牙任由一群禁军推搡着她和杨菀之往天牢去。她走在路上内心悲怆地想起刚见到杨菀之那会儿郡主说的话:这个杨菀之别的本事我不清楚,倒霉的本事肯定是有点的。 万象神宫内,今夜无人入眠。 所有人都在救火,可那明堂太高了,起火的点应该是在明堂内部,而最开始的那一抹黑烟借着夜色的掩护,慢慢壮大自己的势力,最后化成一片火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堂四周都是开阔的金砖广场,因此火势并没有向其他宫苑蔓延。 在夜色中,火光将整个洛阳城都点亮了。这个俯瞰全城的建筑,如今在整个洛阳的见证下走向终结。木制的梁柱斗拱在火焰中哔哔啵啵地燃烧,前来救火的人们望着一桶桶水泼进明堂中,却不过杯水车薪。皇城之外的人们也纷纷走上大街,仰望着那宏伟的神宫燃起冲天的火光。 柳梓唐披上官服,匆匆地往皇城赶去。 辛温平坐在问心堂前,满眼忧虑地望着大火中的明堂:“师父,我心慌得厉害,我觉得阿姊出事了。” “霜双已经进宫了。”康成映递来一杯热水,“小山,为师也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但是你现在帮不了你阿姊,不如相信她,好吗?” 辛温平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她垂着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康成映去看她,这才发现,她正在无声地哭泣。 康成映叹了一口气,在小徒弟身边坐下,望着那颗梨花树。那夜冰雹过后,梨花已经全部落了,但如今树上已然长满了新叶。 “我只是想让阿姊平平安安的……”辛温平哽咽道,“我知道阿姊喜欢做冬官,可是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她做这个。她每次去营造上,我都很害怕她会回不来。我阿爹死在营造上,隔壁的周叔也死在营造上。我真的想不明白阿姊为什么还要去做。她有她的理想,可是我只有我的阿姊了!我只有她了!” 她好害怕起火时杨菀之就在明堂里,她一想到阿姊的营造出了事故,她就觉得心慌。 “小山,凤凰涅盘,须得浴火才能重生。”康成映长叹一声,望向大火中的明堂,“我倒是觉得你阿姊会成功的。” 他望向身边忧心忡忡的小徒弟:“你抬头看这明堂,即便它被烧毁了,还会有新的宫殿重新拔地而起。你看到的是你阿姊的灾难,而我看到的是她的机会。如果她能迈过眼前的坎坷,迎接她的一定是光明的前路。” - 天牢内。 “郡主,对不起,是下官连累你了,还害得幽兰和我一起受罪。”杨菀之垂头,有些不敢看辛尔卿的眼睛。 辛尔卿叹了一口气道:“谁能想到你这家伙这么倒霉,什么事情都让你遇着了?我看等你出去以后,我得带你去白马寺求个平安符!” 听到辛尔卿这么说,杨菀之能感受到她的安慰之意,可一颗心依旧悬着:“下官……借郡主吉言了。” “你放心,这件事不是你干的,那必然不会让你白白蒙冤。”辛尔卿见杨菀之那副惴惴不安的表情,便知晓她心里忐忑,这也是自然,换做任何人此时都没法冷静下来,“皇叔叔现在是在气头上,你呢,刚好撞到枪口上让他逮着撒气了。现在我们要做的呢,就是让他这个气撒得雷声大一点,雨点小一点。罪肯定是要受一点的,若是皇叔叔召你去问罪,你就记着:他发火你受着,该是你的错你就认着,不该是你的咬死都不要认!” “下官省得。” “这典狱的章大人是月家的表亲,该打点的我都打点过了,有他在你们不会被为难。毕竟再怎么说幽兰也是我的人。月霜双已经去追查刺客了,她说七日内必定还你清白,我们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相信她了。”辛尔卿耸了耸肩。 天牢不宜久留,辛尔卿又和幽兰吩咐几句之后,就离开了天牢。不多时,章大人给杨菀之二人送来了简单的牢饭,一碟酱菜和一碗白粥。两人囫囵吃了个半饱。天牢阴寒,两人只能靠在一起抱团取暖。白天太过劳累,杨菀之很快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牢房外传来一阵响动,睁眼,就见一双绣着金线的马靴停在了牢房门口。 天牢的门被推开,辛温泰带着一脸和煦的笑容望着杨菀之:“小菀儿,看到我是不是很惊喜?” 杨菀之见到辛温泰,下意识地往后退。幽兰识趣地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杨菀之后知后觉地跪了下去:“下官见过太子。” 辛温泰没有让她们起来,而是缓缓地蹲了下去:“小菀儿,你说你这要我如何是好?你这样弄得我很难办啊。” 杨菀之额头贴着地面,默不作声。幽兰也默默地缩在一旁。 “我一会儿要去见父皇,等我将你从天牢保出来,长宿会送你去东宫。”辛温泰抓住杨菀之的发髻,强迫她抬头望着自己。杨菀之被迫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强烈的不甘。杨菀之开口道:“不必太子殿下费心,比起东宫,我宁愿待在这天牢里!” 杨菀之的忤逆让辛温泰一下子暴怒了起来,他用力抓着杨菀之的头发将她提起来,杨菀之痛得眼泪都要被逼出来,还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声。 倒是幽兰爬起来大喊:“殿下!您身为东宫太子,这般言行,若是传到圣人那里,您可有想过后果?” “除了我你觉得还有谁能救你?柳梓唐吗?”辛温泰无视了幽兰的威胁冷笑道,“他现在在太微殿前跪着呢,你且看,他今晚过后还是不是内史令!” “殿下真是好笑,这时提那些不相干的人,又是什么花样?”杨菀之冷言,努力绷住自己的脸,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殿下,杨大人如今还有官职在身,你无权这样!来人啊!来人!”幽兰也顾不得什么,上来想拉开二人,却被辛温泰一把推到旁边。 “你不会可笑到以为辛尔卿这个贱人可以保你吧?”辛温泰猛地放手,杨菀之一时没法站稳,跌坐在地。 辛温泰站在二人面前,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小菀儿,没想到你找了个连竺师师都不如的靠山。你知道辛尔卿为什么会找到你吗?她喜欢柳梓唐!你觉得她会不会像你那个好闺蜜一样,恨你恨到想要毁了你呢?” “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家郡主岂是那样小肚鸡肠之人?”幽兰怒道。 谁料辛温泰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扇得幽兰的脸顿时红肿了起来。幽兰作为郡主的贴身丫鬟,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里面动静这么大,被长宿长明拦在天牢外的章典狱也坐不住了,起身道:“二位还是不要妨碍我们狱中做事!”说罢,带着亲信就要往里冲。 辛温泰见长宿长明像是拦不住了,无奈地摊手,压低声音对二人说:“不过,小菀儿,有一个好消息。辛尔卿她啊,恐怕明年就要出塞和亲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早些换个靠山吧。”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杨菀之的脸颊,转身离去。 章典狱已经带着人来到了天牢前。 杨菀之浑身颤抖,对着他的背影怒骂道:“疯子!” 她转身去看幽兰的脸颊,关心道:“幽兰,你可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头晕吗?” “杨工,你要相信郡主不是他说的那种人……”幽兰委屈。 “嗯。不提这个了,我让章大人他们给你拿些药来吧。”杨菀之宽慰道。 太微殿前。 辛兆满脸怒意地望着大火中的明堂和在殿前跪了一夜的那个身影,冷声开口道:“这个杨菀之好大的本事,能让柳内史在这里跪上一夜!” “陛下,卑臣不敢!只是杨工虽有监管之失,火烧明堂之事却并非她所为!臣虽为内史,人微言轻,却也有劝谏之责。陛下素来以仁为政,断不可妄下结论,还望陛下三思!”柳梓唐语毕,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柳梓唐,朕看你是得意忘形了!”辛兆正在气头上,指着柳梓唐就骂,“你言之凿凿说火烧明堂并非她所为,你如何确信?你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连你一块杀了!” 柳梓唐沉声道:“虎毒不食子,卑臣知晓这些冬工,他们视营造为自己的孩子,这明堂是他们一砖一瓦搭起来的,他们爱这些营造胜过生命,又怎么会去刻意毁坏自己的心血?况且神宫修缮之事杨菀之全程都有参与,作为一个小小冬工时下手,难道不比作为主理时下手更方便吗?岂有引火烧身之理?陛下,忠言逆耳,若是卑臣之言能避免陛下的明君之名蒙尘,卑臣万死不辞!” 辛尔卿提着裙摆跑来太微殿前想给皇叔叔顺顺毛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幕,心里百感交集。感动吧,也有几分,但是想起杨菀之那日和柳梓唐的对话,又觉得这是他该的。就是她想来求情,也过了一晚上,想等着皇叔叔消消气再来。结果好了,柳梓唐这一跪一直言,皇叔叔这会儿要哄起来可就难了。 你说他会讲话吧,好像也会一点,可是你把自己架得那么高,把皇叔叔也架得那么高,怎么也得递个台阶,皇叔叔才好顺坡下驴呀。 果然,辛兆瞥到辛尔卿,脸上的愠怒一点都没退,反而是转身迈进太微殿:“你若也是来求情的,趁早滚了吧!” 辛尔卿心里暗暗叹气,追上去拉着辛兆的袖口,撒娇道:“皇叔叔,您怎么因为这些个外人连我的气都生呀,您这样尔卿可要伤心了。尔卿今日是来和皇叔叔赔罪的,我府上的丫鬟不懂规矩,在后宫里乱闯,惹得皇叔叔不快了。您瞧瞧,我原本想着皇叔叔昨夜一夜没睡好,今日早膳肯定也不曾用过,特意去御膳房做了烫干丝来给皇叔叔赔不是呢。” 辛尔卿这边话说完,焚琴小心翼翼地递来食盒。这烫干丝是扬州菜,也是辛兆流落庆安寺时最好的吃食,即便后来离开了扬州,辛兆也对此念念不忘。辛尔卿为此特意学了一手,往日,辛兆最爱吃的就是她做的这道菜。 美食当前,辛兆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一瞬。 “皇叔叔先别想那些烦心事了,没有什么比皇叔叔的身体更要紧。”辛尔卿将烫干丝呈上,一并呈上的还有些精致早点。 辛兆在案几前坐下,语气缓和了几分:“你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朕心里能不恼火吗?” 辛尔卿跪在辛兆身边亲手服侍:“尔卿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女子,尔卿只想皇叔叔身体康健。皇叔叔的烦恼,尔卿解决不了,但是皇叔叔愿意说,尔卿也愿意听。” 辛尔卿知道,自己终究只是辛兆手里的一个花瓶,她不是他亲生的女儿,所以她更不能有主见,而要处处以他为尊。 太微殿外,柳梓唐依旧直直地跪着,身后是熊熊燃烧着的明堂。 第50章 上了贼船 巳时。 明堂还在燃烧,琉璃瓦一片一片地剥落,救了一夜火的宫人都累了,相互倚靠在一起,绝望地看着大火吞噬明堂。辛尔卿从太微殿出来时,仰头看了一眼明堂顶上在烈火中融化的金珠,忍不住摇了摇头。 低头时正撞上柳梓唐的目光。 程思威紧随着辛尔卿的步子从太微殿内走出来,带着两个小宦官,一左一右将柳梓唐架起来。 “柳内史担心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圣人有些乏了,今日谁都不想见。”程思威开口,“送柳内史出宫吧。” “程公公……” 程思威摆了摆手,两个小宦官架着柳梓唐往宫门外走:“柳内史您也别难为我们了,圣人心情不好,眼看着好不容易给郡主哄开心了,您要是再让圣人不快,郡主可就白费这个心了。” 柳梓唐一出宫门,就见郡主府的马车停在那里等他,焚琴迎上来道:“柳内史,郡主有请。” “焚琴姑娘,柳某感念郡主今日出手相助,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要你上车你就快上!”辛尔卿心里烦得不行,掀开车帘对着柳梓唐就是一通骂,“你以为我在帮你吗?自恋狂。我要去河曲书院找菀菀的妹子,我不认识人,你爱来不来吧。” 说完,直接翻了柳梓唐一个白眼。 柳梓唐被辛尔卿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听说是要去河曲书院找辛温平,他还是顺从地上了车,只是上车后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辛尔卿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吃马车上的点心,也没想着分一口给饥肠辘辘的柳梓唐。辛尔卿心里满是报复意味地想,臭男人就饿死吧,饿死拉倒! 马车到了河曲书院,见到是柳梓唐和辛尔卿这个组合,门房也没有阻拦。辛尔卿早听月霜双说过杨菀之的妹子叫杨小山,今年十三岁,在问心堂康成映手下读书,便让焚琴拿了名帖往问心堂递去。辛、柳二人赶到河曲书院时已经是午时,书院里许多学子都在往膳堂去的路上,柳梓唐跟在辛尔卿身后,一眼就从诸多学子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平儿!”他心下一喜,快步向辛温平走去。 辛温平今日本就心神不宁,忽然在书院听到有人这么唤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转头对上柳梓唐的时候呆愣了一瞬,旋即脸上露出一抹不悦:“柳梓唐?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眉头一蹙,很快换上了不安的语气:“阿姊出事了?” 她们姊妹俩本来不想和柳梓唐再有交集,但柳梓唐若是上门来找她,一定是因为阿姊的事情。 柳梓唐打量了一眼辛温平,以前那个总跟在菀菀身后的小不点长大了很多,看着倒是有些少女的模样,今日虽然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书生衣袍,眉宇间却含着一股……威严的气势?但柳梓唐无暇去思考那么多,只是点了点头:“借一步说话。” “你、你、你是谁?”不等柳梓唐回头介绍,就听见追上来的辛尔卿近乎失声地发问。只见辛尔卿伸手指着辛温平,脸色惨白,恐惧得连连后退。柳梓唐怪道:“郡主,这就是菀菀的妹子,杨温平。” “温平?你怎么会叫温平?”辛尔卿捏住自己的掌心,克制自己的失态,“你是杨菀之的妹妹?” 就连一旁搀扶着辛尔卿的焚琴,都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辛温平见辛尔卿那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叹了一口气道:“郡主,柳梓唐,我们去问心堂说话吧。” 辛尔卿几人本就是要往问心堂去,如今,辛温平淡然地走在前面带路,柳梓唐一头雾水地跟着,辛尔卿和焚琴则都是一脸活见鬼了的样子。 无他,辛温平和辛温如长得太像了! 半年多前辛温泰见到的到底是赝品,如今的辛温平长了个子,脸也更成熟了些,看着和辛温如有九成相似,辛尔卿和焚琴乍一看真以为是已经死去的辛温如复活了!况且辛温如死状之惨,也不过一年有余,她被自己的嫡亲兄长挥剑腰斩,死前在安泰公主府中咒骂辛温泰足足两个时辰才断气,这都是辛尔卿亲眼目睹的。如今再看见辛温平这张脸,不由觉得后背一阵鸡皮疙瘩。 “郡主,你是不是也觉得像?”焚琴小声耳语,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 “像,太像了。”辛尔卿望着辛温平的背影,摇了摇头。 “郡主,你说这个世界上不会真的有借尸还魂吧?”焚琴有些害怕。 “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太多。”辛尔卿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我之前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 “杨菀之为什么会对太子有那么强的敌意。”辛尔卿眯起了眼睛,“十三岁,广陵郡维扬县人……你说,咱们那位太子殿下,能容得下一个妹妹吗?” 一行人行至问心堂,康成映也在,看到辛温平身后跟着的辛尔卿,不由呼吸一滞。辛温平先同老师耳语了几句,康成映也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管着这个徒弟,还是要让她放手去做,便退下了,留下辛温平独自面对辛、柳二人。 “郡主,柳大哥,坐吧。”她在茶席前坐下,开了一罐九曲红梅,辛尔卿一眼就认出来是抱月茶社的茶叶。眼前的女孩眉眼像辛温如,却比辛温如少了几分放肆张扬,多了内敛和凌厉。她今日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条鹅黄色腰带,头发也用同色的发带低低地束在脑后,这般打扮倒是和她那个好“阿姊”如出一辙。只是,女孩的举手投足间,隐约有着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明明她只是坐在那里沏茶,辛尔卿却感觉自己看见了皇叔叔的影子。 “郡主不必如此紧张,若按辈分说来,小山还得唤郡主一声堂姐。”辛温平淡笑着将茶盏递到辛尔卿面前,“我阿姊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淡然,内心却因为二人的到来强烈地不安着。 辛尔卿还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来,只是问道:“你确实是皇叔叔的女儿?” “堂姐看到我的时候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辛温平反问道,“比起这个,可以先和我说说我阿姊的情况吗?” 柳梓唐坐在一边,一下子接收到这么多的信息,有点难以消化,只能保持着沉默。平儿管太合郡主叫堂姐?郡主似乎也怀疑平儿是什么人?皇叔叔的女儿?平儿是圣人的女儿?柳梓唐的脑子里有一堆的问号。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子,怎么会是皇女呢?这件事菀菀知道吗? “菀菀如今正在天牢关着。不过你放心,今日我已经同皇叔叔说过情,为她求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没有旁生枝节的话,明堂的重建应当会落在菀菀身上。”辛尔卿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打量着眼前的女孩,“火烧明堂的贼人,月校尉已经去追了,不会让你阿姊白白受委屈。” 辛温平努力扯了扯嘴角,从鼻子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在宫外,并不知道昨夜明堂因何起火。但她知晓如今是阿姊在主理神宫修缮,监工不利之责横竖是躲不过的,有了郡主这一句话,她也可以放下心来。 “今日原本只是想着来关照一下你,没想到……”辛尔卿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你身上可有信物?” “堂姐说笑了。我还不打算认祖归宗,信物自然也是没有的。”有了辛温泰的前车之鉴,辛温平自然不会轻易再将底牌漏给别人。钿奴拿走了荷包,但玉佩她还留在手里,这一次她一定要亲手交给父皇才放心。 “不打算认祖归宗?”辛尔卿蹙了蹙眉,“如果你真的是皇叔叔的女儿,你此时拿出信物来与皇叔叔相认,定能保你阿姊无虞……” “我知道堂姐有很多疑问,当初是我阿爹用自己的亲骨肉换下了我,我才得以坐在这里同堂姐对话。”辛温平垂眸,抬手为自己也倒上一杯茶,脸上浮现出远超年龄的老成,“但我手上确实没有信物。” 她抬眼,直视着辛尔卿的双眼。这个太合郡主看着并无太多城府,她也听月霜双讲了不少阿姊在郡主府中的事情,因此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姐,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也知道辛尔卿与辛温泰并不是一路人,且隐约有些矛盾。如果是这样的话…… “堂姐久在京中,应当比我更了解我那位嫡亲大哥的性子吧。”辛温平留意着辛尔卿的脸色,到底是贵女,从初见的惊惶中冷静下来后,辛尔卿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克制,只是眼底还是荡起一丝波澜。 辛温平继续说下去:“我阿爹死前,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阿姊,阿姊这些年一直埋着这个秘密,想要等着局势稳定带我回大兴认亲。” 柳梓唐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差点泼出来。辛温平好像没看见一样:“正巧遇见了太子南下江南,我已经在维扬县与太子相认过,但他似乎……并不希望有我这个妹妹。他拿走了我的信物,还差点杀了我,幸而得到贵人相助,我们姊妹二人才能平安来到洛阳。” 辛尔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 “所以,我也希望堂姐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既然堂姐已经出手,阿姊没有生命危险,那我也暂时不出面了。”辛温平对着辛尔卿粲然一笑,“顺带一提,其实抱月茶社的东家有两位,一位是钱大哥,另一位是我。不知道我为堂姐准备的那些礼物,堂姐可喜欢?” 抱月茶社顺着阿姊搭上郡主的事情,辛温平当然知道,杨楚离也将送礼的事情告诉了辛温平。虽然辛温平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没有出力,但她默许了,也示意杨楚离有意无意将郡主和抱月茶社绑在一起。前日持国公刚在茶楼给诗会添过彩头,阿姊每次去郡主府时也都会带些茶点、茶叶,如今只要辛温平稍稍吹一吹风,全东都就都该知道郡主府、国公府和抱月茶社交好。 辛尔卿闻言,也是微微一愣,旋即摇头失笑:“我今日一来,倒是解决了许多困惑。原来抱月茶社的幕后东家竟然是二皇女!” “堂姐这是对我的身份没有异议了?”辛温平挑眉。 “除了皇叔叔的儿女,我想不到普天之下还有谁会有这等心思。”辛尔卿叹了一口气。她爹早在皇叔叔刚回大兴时就说,他不是她大伯那样的人,没有什么心机也没有什么野心,所以谁的队他都不要站。他们辛家只要哄好皇叔叔,就是胜利。这一年多,竺家的示好他们无视了,许多想要等着选秀将女儿塞进后宫的家族向他们示好,他们也都模棱两可地打着太极。谁料栽在了抱月茶社上!钱家的背景辛尔卿也早就叫人查得清清楚楚,在他们眼里,抱月茶社就是以钱放为主导的一个想要抓住机遇向上爬的民间商行。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尊大佛。 辛温平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她是个“死人”。她一出生就“死了”,得了个“幼清郡主”的封号,葬在了皇陵。去岁新皇登基,怀念旧事,还将她提为公主,迁葬太祖元陵侧墓。料谁也想不到,死了十几年的“幼清公主”居然活着! 只是如此一来,国公府和郡主府算是上了贼船了。 就杨菀之那个木头脑袋,能养出这么个小狐狸?还得是她们辛家一脉相传的。辛温平这装若无意的随口一提,看似是在和自己拉近乎,实际上是在提醒自己掂量掂量呢。辛尔卿心里那个苦啊,她只是想做一个咸鱼,可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推着她,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身不由己了。 “堂姐也不必和我客气,如今我还未认祖归宗,仍然随着阿姊姓杨。我名温平,字小山,书院里都叫我杨小山,堂姐也叫我小山便是了。”辛温平笑眯眯地看着辛尔卿,“阿姊在宫中还请堂姐多多担待,稍晚些我安排楚离送点新研制的茶点去郡主府上。日后堂姐就是我抱月茶楼的座上宾。” 辛尔卿望着辛温平的笑,无端有些心梗,只觉得辛温平定然不是菀菀的妹子。辛温平是那个死变态的亲妹妹这事儿一定没得跑了,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和那个死变态有多像!柳梓唐倒是暗暗心惊,只觉得这一年未见,平儿性格已然大变,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辛温平这边和辛尔卿说完,又转向柳梓唐:“柳大哥这边也还请替我保密。改日我师父会下帖子邀请玉壶先生和柳大哥一道来问心堂,届时我们再聊。” “自是应当。”柳梓唐点头。 他知道,于情于理,自己都只能站在辛温平这边。康成映本就是窦派之人,想来辛温平日后便会是窦派的倚仗。 第51章 公子无华 太微殿中,杨菀之跪在圣人面前,在她身边跪着的除了幽兰还有吉利。辛兆心情依旧不美丽,伸手摆弄着吉利呈上来的烫样。这烫样确实精致,虽是纸、绢和小木料做成,却精细到花窗上的裂冰纹都镂刻出来。有这样的手艺,确实是个妙人。 看着这烫样,辛兆多扫了杨菀之一眼。 小姑娘年纪不大,一身灰色的官服领子都被蹭得脏兮兮的,好像比上次见着更邋遢了。不过人毕竟是刚从天牢提出来的,程思威想着,若是杨菀之显得太干净,恐怕圣人心里会更不爽,因此也没有给杨菀之拾掇一下。 若说早上听完辛尔卿的一番耳旁风,辛兆只是觉得拿杨菀之出气确实有失公允,如今看到这精巧的烫样,倒是生了几分爱才之心。他素来标榜自己为前朝太宗一般的明君,听劝和惜才都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如此,看杨菀之的神情软化了三分。 程思威偷瞄了圣人一眼,见到这一幕,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烫样是你亲手所作?”辛兆开口质问。 “回圣人,是卑臣亲手所作。”杨菀之恭敬回答,垂头听训。 辛兆冷哼一声:“出了这种事,若不是尔卿保你一命,朕今日就将你拉去午门斩了!” “卑臣监管失职,理应受罚,卑臣叩谢圣人宽宏。”杨菀之再三叩首。 “念在你手艺出众,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重修明堂之事,依旧由你承担!一月之内,我要你做一个新的烫样出来。朕要看到一个比原先更好的明堂,如若不然,朕依旧要治你杀头之罪!”辛兆的视线越过跪在地上的众人,落在了窗外熊熊燃烧的明堂之上。 母皇在位,毁誉参半。而他可不想做这样的皇帝,他事事都一定要比母皇更强! 杨菀之叩谢承恩。看在她如此温驯,辛兆也发不出什么脾气了,摆了摆手叫三人退下。杨菀之虽然捡回来一条小命,但是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轻松。 三人出了宫城,辛尔卿还未回来,单凭三人的身份自然是没法在皇城搭马车的,只能步行。刚走没两步,就见一辆挂着“月”字的马车抛锚在路边,杨菀之和幽兰对视一眼,幽兰点了点头:“是将军府的马车。” 不等杨菀之征求吉利的意见,吉利已经率先开口:“此次火烧明堂一事,月校尉为了替你洗脱罪名,连夜去追凶,如今遇着将军府有难处,于情于理都该帮。” 杨菀之正有此意,上前询问那车夫:“这位小哥可是遇见什么困难?我是营造司的冬工,我看你这马车应当是轮毂坏了,我可以给你搭把手。” 她见那车夫围着车架急得团团转的模样煞是可怜,便上前帮了一把。修个轮毂也不是什么大费周折的事,将军府的下人心细,在车上备着些易坏的零件,在杨菀之的帮助下问题很快解决了。三人正要辞行,却听见马车里传来一道声音:“你这小短腿要走到营造司,怕是太阳下山了还在路上,上车吧。” 杨菀之:“?” 幽兰干咳一声,恭敬行礼:“月公子,奴婢是郡主府上的人,便不与公子同往了。这二位是营造司的杨大人和吉大人,也是我们郡主的朋友,奴婢在此替郡主谢过月公子。” 月无华坐在马车里“嗯”了一声,见杨菀之和吉利二人愣在那里,悠悠地开口:“我今日已经耽搁很久,你们不上车我就走了。” 吉利见状连忙开口:“下官谢过月公子。” 他今日陪着杨菀之在太微殿实打实跪了一个时辰,老胳膊老腿的都要散架了,况且能和将军府搭上关系,何乐而不为呢?吉司簿也是有一颗上进心的。 见吉利飞快地爬上马车,生怕月无华会把自己甩掉的样子,杨菀之叹了一口气,也跟着上了马车。两人在月无华对面坐下,杨菀之拱手道:“多谢月公子。” “有啥好谢的,你是霜双朋友,今日又帮我修车,客气啥?”月无华兴致缺缺地打量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小丫头,“我原以为能在营造司做事的女官应当是个又高又壮的,没想到是这么个小芋艿。” “?”杨菀之再次疑惑。 吉利倒是忍不住想笑。别说,杨菀之今日灰头土脸,看着真像个刚挖出来的芋头。 杨菀之和吉利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看着风度翩翩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如今已经被洛阳城中的贵女们恨得牙痒痒。每一个见过月无华的贵女,都会叹息一声:好好的帅哥,怎么长了一张嘴! 今日月无华穿着一件月白色交领中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层粉色素纱蝉衣,腰间用一条水色宫绦将劲瘦的腰身一束,隐约能看见中衣之下胸肌饱满的形状。他一头长发也并未挽起,柔顺地披散在两肩,却在耳边别了一朵粉色的通草牡丹。若是旁人,这健壮的身材配上一身的粉色,多有喜感,偏偏月无华这张脸并无棱角,鼻梁高挺,唇下还点着一颗美人痣,倒是格外有杀伤力的一种美色。 月无华和月霜双作为兄妹确实很像,两个人都是比较中性的长相,在月霜双身上是明艳的英气,在月无华身上就多了几分沉稳的柔美——当然,在月无华没有开口说话的前提下。 杨菀之只看一眼月无华,就觉得这男人美得太犯规,结果正巧对上月无华的视线,不由脸颊发烫,下意识地把头垂了下去,不敢再看。月无华轻笑一声,将桌前的点心推到杨菀之面前:“看你矮得像个小芋艿一样,吃点儿东西长长个儿吧。” 杨菀之内心很想翻白眼,刚刚被这个男人的美色冲击产生的粉红泡泡瞬间破灭。但毕竟坐在人家的马车上,对方还是月霜双的亲哥,于是挂上营业性地乖巧笑容,摆摆手道:“多谢月公子,我不饿。” 月无华见她推拒,“哦”了一声,将点心又拉回自己面前:“也是,你这个年纪想长个儿可能也长不了了,吃太多只会让你变成圆芋艿,还是不吃了好。” 杨菀之这次实打实地翻了个白眼。 月无华又看了一眼满脸渴望的吉利,将点心推过去问:“来点儿?” “那,那下官就不客气了。”吉利搓了搓手,伸手抓了一块。月无华车上的点心是抱月茶楼做的肉松酥,因着月霜双,将军府现在也都在抱月茶楼订茶水点心了。抱月明茶楼的点心师傅是从吴淞郡请来的,酥点和小笼汤包都做得很绝。月无华不爱吃甜食,肉松酥却是咸口的点心,因此他倒是格外中意。 吉利拿着酥点,一手小心地兜着,细细地吃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月无华倒是没有什么在乎的,吃得马车里嘎吱嘎吱全是声音,两个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看起来很像平儿小时候养的兔子。杨菀之心里无端冒出这么个想法。 月无华见小姑娘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吃食,忍不住逗了几句:“怎么,刚刚给你你不要,是觉得别人嘴里的比较香?不过没关系,为了不让你长成一个圆芋艿,我会把这些酥点都吃完的。” 杨菀之嘴角扯起一个礼貌的微笑,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原本因为重修明堂之事,心里颇为沉重,如今倒是莫名烦躁起来。但眼前这个人毕竟是月霜双的亲哥,将军府的大公子,杨菀之只能保持礼貌。 谁料月无华懒懒散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到:“我看你不仅是个小芋艿,还是个软包子。没劲儿。” 还不如那几个相亲对象有意思,那些个贵女脸皮薄,损两句就哭着跑了。 ……性格好烂。杨菀之忍不住又翻了月无华一个白眼。 吉利也不知道月公子为什么会是这个性子,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默默吃着酥点。反正酥点好吃就完事了!虽然杨工和抱月茶楼关系匪浅,但茶楼的点心还是很金贵的,他也就在茶楼刚开业的时候吃到过一次,今日能尝到,还坐了马车出皇城,都是托月公子的福。他呢,沉默是金! “白眼翻得不错。”月无华补充了一句。 杨菀之已经不想再理这个人了,不再去看那张帅得天怒人怨的脸,闭目养神,思索起重修明堂之事。月无华却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开口问道:“坐天牢是什么感受?” “……呃。”杨菀之思绪被打断,有些不悦地开口,“月公子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去坐一次试试。” “我觉得我们家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月无华啧啧两声,伸手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毕竟将军府要死也不会死天牢里嘛。” “嗯,你说得对。”杨菀之又翻了一个白眼。 “所以你是怎么出来的?霜双昨日走的时候生怕你会被砍了,还叫我找时机替你说说好话呢。”月无华又往嘴里丢了一块酥点,“没办法,我家妹子在洛阳也没朋友,我也不想看着她为了个小芋艿哭上好几天。” “……”杨菀之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这月大公子今日不会是蹲在宫城门口等着进宫捞她的吧? 但想归想,嘴上还是老实回答:“是承了太合郡主的恩。” “哦,挺好。”月无华喝了口茶水,“那明堂怎么办?” “……重修。” “你还挺惜字如金的。”月无华说着,若有所思地往明堂的方向望了一眼,隔着镂花的车窗,能隐约看见高大的建筑只剩下焦黑的残骸,不断有浓烟冒出,整个儿洛阳城都被这浓烟笼罩。见到这般情景,月无华不由冷嗤一声:“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吉利听这位爷这么开口,不由冷汗涔涔。这月大公子讲话可真是口无遮拦!这话说出来,不就是明晃晃地在指责圣人铺张吗?虽说这些日子为了顾着圣人东巡,营造司确实是流水一样的花钱,但他们这些冬官就指着这个张口吃饭,因此也不敢有怨言,哪怕前日段红甑被竺贵妃刁难,营造司还是得尽心尽责。话又说回来,月家有五十万的兵权,又长期盘踞西南,月无华腰板也是硬的。 杨菀之倒是抬眼多看了月无华一眼。 月无华说的,其实正是杨菀之心里沉重的原因,她在营造司自然比月无华更知晓营造神宫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月无华看到的是天子坐明堂,荣享尊贵,而他们在边疆时常为军饷发愁;杨菀之看到的则是一场营造里需要填进去多少冬工的命! 明堂修造,虽然展现了辛周工匠的巧技,却也实打实的是用冬工的血汗一砖一瓦搭成。 但杨菀之已经吃了两次亏,深知官场水深,即便自己只是个七品小官,已经如履薄冰,不由出言提醒道:“东都毕竟是天子脚下,月公子慎言。” “我说什么了?”月无华满不在乎地摊手,“若这东都连我这个残废随口吟一句诗怀念一下边疆生活都容不得,未免也太可笑了。” 他说完,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杨菀之的双眼,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好像你心中的一切杂念都被他看穿了一般:“其实杨工也是这样想的吧?” 被月无华这样看着,杨菀之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身子,张口,却还是止于默然。 月无华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口喊道:“雁书,一会儿你将我放到将军府门口,然后送二位去营造司。” “是。”车夫答道。 将军府很快就到了,月无华冲杨菀之和吉利点点头:“在下身体不适,便不陪二位了,二位也好生休息。” 雁书上前要扶月无华下车,杨菀之见月无华起身艰难,下意识地搭了把手:“月公子,小心些。” 忽然被小姑娘一扶,月无华微微晃了神。杨菀之和吉利已经先一步下车,连同雁书一道伸手托着月无华。月无华下车的时候,长发滑过杨菀之的指尖,留下一丝痒意。他只是虚虚地扶了一下吉利的肩膀,然后接过雁书递来的拐杖,嘴上还不忘调笑道:“这拐杖都和小芋艿差不多高了。” 月无华这一起身,属实把杨菀之和吉利都惊到了,月无华身长近七尺,杨菀之将将够到他肩膀,确实是和他的拐棍一样长。月无华冲吉利和杨菀之摆了摆手,叫他俩上车,自己拄着拐进了将军府。杨菀之望着月无华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52章 姊妹夜谈 杨菀之和吉利回到玉机坊已经是申时,两个人都是一脸疲态。如今柴克岑、段红甑和杨菀之接连出事,营造司的气氛很是低迷,张楠顶下了主理修缮的烂摊子,带着匠、瓦二部在神宫继续劳作。黄平海出门迎接一身风尘的二人,令门房拿沾了温水的柚子叶往二人身上“扫晦气”。门房一边扫一边唉声叹气:“本来以为不过是换换瓦片的事情,没想到这神宫倒是越修越坏,还弄得大家一个个的……唉。” 黄平海递了两块块温水打湿的帕子给杨菀之和吉利,对着杨菀之心疼道:“你看你一身灰土,唉,把脸擦擦。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吉利接过帕子,胡乱抹了抹脸,却是对着杨菀之道:“你今日就早些回去歇息,明堂烫样之事不急于一时。我现在去柴大人家中看看他情况如何。” “吉大人,我和你一起去吧。”杨菀之出言。昨夜章典狱照顾她们,加上幽兰也体贴,杨菀之其实睡得还算不错,并没有那么疲倦。她执意要去,吉利也不好说什么,二人从马厩牵了马,就往柴家去。 到了柴家以后,是柴家临时请的短工给开的门,短工将二人引到柴克岑床前,相比前日,柴克岑看起来气色好了些,但还是没有醒过来。杨菀之看着柴克岑躺在床上虚弱的模样,心里难受得不行。她坐在吉利旁边,垂头说:“我感觉自己全都搞砸了。” “丫头,”吉利拍了拍杨菀之的肩膀安慰道,“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揽在自己身上?” 杨菀之摇了摇头,手指抓着官服的下摆,将本来就脏兮兮的官服抓得皱皱巴巴的。她语气沉重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大家这半年来的努力没有一点回报,这样的结果让我想吐。而且明堂还是毁在我眼前,几十年的营造就这样化为焦土,圣人却还想要一个更大、更好的。我忘不了去年来洛阳的路上,眼见饿殍遍野,村民为了活命分尸而食。他想要的盛世,不过是个幻象罢了……” “嘘。”吉利连忙做了个息声的动作,“洛阳今时不比往日,天子脚下,莫谈国是。” “可是吉大人,这不是我想要的。”杨菀之拧着眉,眼神迷茫地望着吉利,“我想把房子盖得漂漂亮亮的,是希望大家开心,而不是只有一人开心。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吉利沉思了片刻,答道:“或许是我们站得还不够高吧。也许坐到司空的位置,就能够有力量改变什么了,但是在那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 他说完,拍了拍杨菀之的后背,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年轻人还挺忧国忧民的。” “当然。”杨菀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可不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来做冬官的。” “但是养家糊口也很重要嘛,达则兼济天下,穷就只能独善其身咯。”吉利摸着自己的小胡子感慨道,“哎呀,我刚入官场的时候也是想着自己日后一定要治国平天下,结果干了十几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司簿,勉强算是齐家了吧。我啊,也认清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不过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所以不要灰心,我们一起把这个坎迈过去,这样等二十年后你当上了大司空,我还能和我孙孙吹牛:‘你看,现在的大司空,以前是我带过的!’哈哈哈哈。” “二十年……感觉好遥远啊。”杨菀之苦笑。 “拜托,你今年才十六,二十年后也不过三十六。你看看我,三十多岁也才混了个七品芝麻官。”吉利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官服,“你要是能在四十岁之前坐到大司空的位置,我跟你说,我能吹一辈子!” “我要是真的能做到那一步,我爹的坟头可能要冒青烟了。”杨菀之笑着摇头,嘴上开着玩笑,心情总归是好了些。 两人在柴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杨菀之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吉利不放心杨菀之,一路送她到抱月茶楼,杨楚离见到杨菀之来了,赶忙迎上来:“杨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东家也为您担心了一天呢。” “菀菀?”钱放原本正在后院里,因为担心杨菀之的事情,愁得坐卧不宁,账本看了一天也没看进去什么,听见杨楚离在外面招呼,心中的石头猛然落地,忙迎出来,激动地抓着杨菀之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还好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然我叔叔可要骂死我!” “钱大哥就别打趣我了,我没事。”杨菀之笑笑,心里却感觉很温暖。她虽然无父无母,但在营造司遇见的这些同僚和他们的家人们,却给了她家一样的关怀。她小声吩咐杨楚离送些茶点给吉利,抱月茶楼的伙计已经被杨楚离调教得个个儿都是人精,杨楚离一个手势,伙计就识趣地去后厨包了茶点。给吉利的茶点没有弄那些精致繁复的礼盒,而是实打实的两大捆油纸包,吉利半推半就地接了,嘴上笑道:“钱东家客气了,我是没想到钱东家和杨工关系如此好。” 钱放看着杨菀之这个同僚一脸八卦,赶忙声明道:“哎呀,我们毕竟是同乡嘛,我叔叔原先也在营造司,都是在洛阳打拼的,菀菀就跟我的亲妹子一样!” “哦——”见钱放如此回答,吉利也没有再八卦的心思了,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茶楼内的雕梁画栋道,“我听闻当初做这茶楼的时候,除了杨工还有一位匠人,想必是钱东家的叔叔了?如此好的手艺,不来我洛阳营造司,可是有点屈才了。” 听到吉利夸赞钱盎的手艺,杨菀之也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色:“钱工过去教我很多东西,他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钱放却是摇了摇头:“做冬工风餐露宿,太过辛劳,所得回报也甚少。叔叔如今和我婶婶一道打理布庄,往返于汴州和扬州之间,虽然辛苦,但夫妻之间做同一件事,也就有了更多相处的时间。叔叔应当是挺满意现在的生活的。” “哈哈,也是,做冬工确实是辛苦。”吉利摸了摸小胡子,“不提这个了,既然杨工平安送到,我也就回我自己家了,再晚回去,内子怕是也要担心了。” “今日多谢吉大人出面。”杨菀之拱手作拜。 “小事,你是营造司的人,营造司可是很护短的!”吉利摆了摆手,提着两大包茶点离去。 送走了吉利,杨菀之回屋子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赶在书院关门前去了一趟书院。赶到问心堂时,只见平儿正蒙着眼在那棵梨花树下舞剑。 女孩正是抽条的年纪,两日不见,好像就又长了些个子,恐怕再过些时日就要超过她这个阿姊了。月霜双教给辛温平的是枪法,辛温平却说,月霜双常年在军中,骑马作战,自然用枪舒服;但她日后未必有机会去边关,在这两都之中,还是轻巧灵动的剑更有利。因此,辛温平在月家枪的基础上,琢磨着怎么将那枪法变成剑法。她最近发觉,每每到自己无法静心读书时,就在这梨树下练练剑,剑随心动,脑中的芜杂反而会平静下来。 杨菀之制止了门童上前禀报的动作,倚在门边静静欣赏起来。平儿今日穿一身利落的亚麻色短打,一头秀发高高束起,用一根白色的棉布条遮住眼睛,一挥一舞之间,能看出少女的手臂上肌肉结实的线条。月光和远处明堂燃烧的隐约火光一起,倾洒在她的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温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木剑放下,淡淡地开口:“怎么站在那边看了这么久,也不打声招呼?” “我以为我不出声,你发现不了我呢。”杨菀之笑道。 “阿姊?!”辛温平一听见是杨菀之的声音,立马变了语调,一把扯下蒙在眼睛上的棉布条,方才舞剑时的那种清冷、难以近人瞬间荡然无存。她眼睛闪闪发光地扑上来,一把抱住杨菀之:“阿姊!你果然没事!” “刚刚还想夸你看着像个小大人一样,怎么一眨眼就原形毕露了。”杨菀之笑着接住妹妹,回以一个同样用力的拥抱。 辛温平把头埋在杨菀之的肩上,带着半分委屈道:“我不知道是阿姊,以为是哪个同窗呢。师父叫我练武时学会用耳朵去听,看来是我还需要精进,连来人是阿姊都听不出来。” 杨菀之紧紧拥着辛温平,姊妹俩的心口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她突然有种心脏落到了实地的感觉,宠溺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是阿姊不好,让你担心了。” “阿姊,你怎么什么事情都喜欢怪自己?”辛温平嗔怒道,拉着杨菀之的手就往问心堂内走,“我和老师打一声招呼。书院就要落锁了,今晚阿姊就留宿在我这里吧。” 听出妹妹语气中的希冀,姊妹俩也确实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杨菀之点头应道:“好。” 和康夫子打过招呼,辛温平领着杨菀之去了自己的寝室。河曲书院的学生基本都是睡的大通铺,但碍于辛温平的身份特殊,还是给了她关照,单独给她划了一间单间。只是这单间也颇为寒酸,一张小破木床、一个素净的木质书柜、一套看起来已经包浆了的松木桌椅,又在屋里拉了一块布帘子,后面放了一个洗澡用的木桶,就是这间单间的全部了。虽说杨家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是贫寒人家,加之两代人都是冬工,在住的上面从来没短过。这单间杨菀之看了都不免摇头:“阿姊倒是第一次来你的寝室,没想到如此……朴素。” “还行吧,这屋子至少不漏风不漏雨,你看,冬日还能烤烤炭火。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在书院也用不着。倒是这样看着干干净净的,舒服。”辛温平进了屋子也没闲下来,立马动手要去给杨菀之烧水,杨菀之赶忙出言道:“阿姊来之前洗过了,阿姊给你烧水吧。” “阿姊,我都这么大了,要是让同窗知道我阿姊过来找我,还要照顾我,他们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辛温平轻轻拨开杨菀之的手,“那阿姊就自己歇会儿,我刚练完武,一身汗,不擦一下我怕被阿姊嫌弃。” “你小时候我给你把屎把尿都不嫌弃,现在嫌弃你?”杨菀之笑道。 “我自己嫌弃,行了吧!”辛温平从布帘子后伸出脑袋,冲阿姊眨了眨眼睛。 杨菀之看着她,隐约有种妹妹真的长大了的感觉。 就听平儿的声音从布帘子后传来:“阿姊,我今天见到太合郡主了,是她替阿姊和圣人求的情。她听说我是阿姊的妹妹,还特意来看我。” “郡主?”杨菀之听到后半句,不由坐直了身子,“她来见你,你……” “阿姊放心,她认出我,其实对我是有利的。”辛温平说完,顿了片刻,到底没有把柳梓唐也来了的事情吐出来。柳梓唐是窦派培养起来的人不假,日后也能成为她的助力不假,但一码归一码,她不想让阿姊再和这个人有什么纠缠。 杨菀之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太合郡主和自己也算是有些交情,这次出面帮自己说情,在圣人面前算是把自己划在了她的羽翼之下,有这这一层关系,加上自己对太合郡主的一些了解,应该不会对平儿有害。如此,她也松了一口气。只是…… 辛温泰的话突然回响在脑海中。 “我昨天在天牢里见到太子了。”杨菀之语气突然有些低落,“他和我说,郡主……可能会出塞和亲。” “出塞和亲?”辛温平的动作突然一顿。 杨菀之抿了抿唇,有些内疚地说:“平儿,我和郡主也算有些私交,但我当时想的居然是,还好你现在不是公主。” 辛温平沉默了片刻,宽慰道:“仁爱之爱,本就对自己亲近之人更多,阿姊不过是人之常情。” 她说完,旋即冷笑一声:“呵呵,不过把自己的侄女儿当成物件一样送给突厥人以图安宁,我这个好父皇倒是有些让我出乎意料呢。” 第53章 手指印 “平儿,慎言。”杨菀之出言提醒,“东都今时不比往日,你身份特殊,更要小心。” “阿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了?”辛温平挑眉,“他做得,我说不得?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法,比比皆是,偏生他要用这么个下下策。他这么一来,将郡主置于何地?若是两国相安无事,也不会有人念着郡主的好;若是日后突厥翻脸不认人,那所有的恶果可都是郡主在吃。阿姊既然与郡主私交不错,如今我们又欠下郡主一个人情债,若我好生谋划,或许可以免除郡主和亲之困。” 辛温平在河曲书院日子过得紧巴,一方面是书院本身就面向寒门,不宜铺张,她也习惯了这种低物欲的生活;另一方面,抱月茶社这边赚的钱,她都投进了经营自己的势力之中。如今和亲之事既然还没放出风声,说明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给她谋划,她手下的势力刚刚起步,若是再发展一段时间,配合窦派在朝中的些许影响,这件事或许有转圜的余地——而且,对突厥的外事素来由李派把持,西北军可以说是李派的一大强力后盾,若是能借此机会,将窦派的人打入西北,渗透李派,日后对阵太子,她也会更有信心。 当然,杨菀之自然想不到,妹妹嘴上说着帮郡主免去和亲困境的同时,心思已经转到削弱太子和李派的后盾上了。 “话又说回来,明堂该怎么办呢?” 杨菀之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还能怎么办,重修呗,要比太祖修得更大、更华丽。” “啧。”辛温平咂了咂嘴。 这个结局,她其实不太意外。 只是如此一来—— “我听闻地官那里已经在修改新的税法了,新税法若是通过,转过年来,除了田税之外,城镇之中还要增收户税,五品以下官员的月俸也会相应减少,以庸代赋的庸也会上抬。”辛温平说着,已经麻利地穿好了中衣从布帘后走出来,就看见阿姊坐在一旁叹气。 增税自然是意料之中,如今国库虽然空虚,但到底太祖在位时辛周朝整体还算稳定,虽然算不上盛世,百姓手里也是富裕的。只是自圣人登基,几番受灾,百姓的口袋经得住多久这样的重税呢? “真是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不知道这座明堂会是洛阳的骄傲还是粉饰太平的虚像。”杨菀之拉着辛温平在身前坐下,替她细细地绞干头发上的水,“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洗完头也不擦干了,感冒了怎么办?” “知道啦,下次一定。”辛温平本想接过帕子自己来,但又有些享受阿姊给自己擦头发的感觉,索性闭上眼睛任阿姊打理了。 替辛温平绞干头发,杨菀之也有些疲倦了,姊妹二人窝在一起,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次日杨菀之醒时,辛温平已经起床去问心堂练武了,桌上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还是温的。杨菀之修整一夜,已经恢复了精神,前往问心堂远远地和康夫子、妹妹打了个招呼,便出了书院往营造司去点卯了。尚在丑时,春日的洛阳城被一股昏晦的烟尘笼盖着,明堂经过两夜的燃烧已经于天际消失无踪,只留下中心那根巨大的立柱挺着残缺的躯骸昭示着这里曾经伫立着辛周朝最骄傲的建筑。杨菀之打马往玉机坊的路上,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 她在脑海中默默勾勒着一个崭新明堂的模样,雕梁画栋随着她翻飞的思绪层层垒起,她坐在马上,从马鞍一旁的口袋里摸出她的炭条和木板,笔随心动,一幢高楼的轮廓在笔下慢慢显现。马儿也习惯了自己主人的漫不经心,通人意地放缓了脚步,向玉机坊慢悠悠地走去。 杨菀之画得投入,全然没发现有辆马车正不急不缓地跟在她旁边。等到她察觉到什么时,一抬头,正撞上月无华从马车里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杨菀之怔了片刻,就听月无华率先开口:“不错,没有把自己摔死。能从天牢里出来的人命就是硬啊。” 杨菀之向月无华行了个礼,开口笑道:“月公子说笑了,这东都城忙忙碌碌的,倒是少有月公子这样有雅兴的人等着看下官笑话。” “昨儿还以为是个闷葫芦,怎么一夜不见,这葫芦长齿儿了?”月无华啧啧两声,旋即拍了拍车架,“你这样要赶不上点卯了,上车吧,你的马也不用担心,雁书驾车赶马可是一把好手。” 杨菀之犹豫了片刻,看了看手中的手稿,于是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她爬上月无华的车架,他今日换了一身赤色的袍子,一头长发被一支红梅慵懒地簪在脑后,身上散着一股梅香。但杨菀之的视线只是略带惊艳地从他的身上划过一瞬,很快就落回了手上的草图。月无华也不像昨日那样聒噪,安静地坐在车内,目光落在女孩抓着炭条的指尖上。 黑色的炭粉沾在她的指腹和虎口,小指一侧被蹭得黑乎乎的,连带着她官服的袖口也脏到令人发指。她画得投入,一绺碎发从头顶落下,她顺手将头发勾上去,在额头上留下一道黑黑的指痕。 等到月无华和月霜双回西南以后,章楚山也好奇过弟弟妹妹口中的这个姑娘,她问杨菀之是什么样的,月霜双说:“烫样做得很好。” 月无华回到:“画画很快,很入迷。” 旁边凑来个小兵:“那她长什么样子?” 月无华想了想:“嗯……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官袍,脸上也蹭得全是黑印子。” “哇,感觉好像很邋遢。”小兵咂嘴离开,却没看见月无华眼底柔和的笑意。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此时此刻的月无华只感觉眼前这个小花猫倒是有几分可爱,欣赏起她认真画图的模样来。杨菀之时而埋头苦画,时而抬头望向窗外,方才刚刚撩上去的那一绺碎发又一次落到了鼻尖。月无华看着那一绺发丝,手有点发痒,很想替她把头发重新绾一下。 不多时,雁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杨大人,营造司到了。” 杨菀之猛然抬头,对月无华道:“多谢月公子!”说完就火急火燎地想下车,月无华见状赶忙拉住她的衣袖,甩出来一块帕子丢到她脸上:“脸上脏死了,哪有你这样上工的,叫人看见丢我们辛周官员的脸。” 杨菀之“哦”了一声,捏着那白帕子急匆匆地往营造司冲,留下一句:“帕子下次还你。” 熟悉杨菀之的人当是知道,这丫头此时画入魔了,哪管得了什么帕子什么月公子,只想着早些到司里将自己的想法画在纸上。月无华望着她那小爪子在车门框上留下的五个黑黑的指印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了勾。 雁书在车外问道:“爷,咱走吧?再不走,薛神医那边怕是要觉得被怠慢了。” “嗯,快马加鞭。”月无华点了点头。营造司的门房已经识趣地牵过杨菀之的马,带去马厩喂草了。月无华盯着门框上的黑指印,用干净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新帕子,将方才拉杨菀之袖口时沾在手上的炭粉轻轻揩去。 只听雁书在车外八卦道:“爷,您今儿绕这么远的路送杨大人上班,也不给自己邀邀功。姑娘还是要哄着点的,您明明就是担心她骑马不看路伤着自己,讲出来的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我?哄她?”月无华不可思议道,“我闲得没事干了是吧?” “爷,您老大不小了,杨大人我觉得是挺好一姑娘,又能干,又热心肠,和二姑娘关系也好……” “打住打住打住!”月无华连忙出言制止,“她才多大点啊?你们就算急着把我‘嫁’出去也不能这样吧?在边关我娘天天念叨我也就罢了,回洛阳你们还天天念叨我,有没有尊卑,有没有王法?” “爷您这就格局小了不是,太祖七十岁的时候不还提了个二十岁的贵君?”雁书啧啧两声,“再说了,我看这东都未嫁的贵女,大都十七八岁,和杨大人差不了多少。和您一个年纪的,孩子都打酱油了,您不会真想一辈子打光棍吧?” “首先,我可没他们辛家的人玩得那么花。其次,打光棍就打光棍呗,我姐也没着落,干嘛非盯着我啊?”月无华坐在车里抬头望天花板,“是不是再过几年,我身边飞过一只母蚊子你们都要给我说媒啊?” “月将军说章统领有大才,寻常儿郎配不上半点,若是许了人家那叫折辱了。”雁书一边驾车一边和主子拌嘴,他原本也是月家军的人,在战场上受了伤,退下来给将军府做事,和月无华名义上是主仆,实则并无什么尊卑之别。 “我觉得吧……”月无华摇了摇头,“我娘就是偏心眼,从小到大我就没听她夸过我一句!” 他酸!他心里酸溜溜的! 月无华主仆二人斗着嘴,而杨菀之这边则疯狂地投入工作之中。花了一个上午将自己的想法都整理好,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丢在桌上黑黢黢的手帕。杨菀之捻起手帕,这手帕早间拿到手上时就觉得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若是杨菀之多了解一下这些贵族的背景,就会知道那是太祖御赐的龙涎香,在辛周朝除了皇室就只有月家能用,可见月槐岚是深得太祖之心。 只是这浸了龙涎香的帕子到底被她弄黑了,杨菀之想,这白帕子怕是难以洁净如初,不由头疼。总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欠了月无华一点人情。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到了洛阳一直在受各种人的照顾,这人情债已经是债多不压身了。 如今宫里由张楠顶上了主理之责,竺贵妃知晓如今圣人心里不爽,也识趣地不再作怪,营造司很快就回归了正轨。吉利给杨菀之在样部安排了一间独立的房间,差了三个下手给她,一起完成明堂烫样和图纸的制作。离开了宫城,杨菀之只觉得自己呼吸都顺畅了,全身心地投入了明堂烫样的制作之中。 这烫样一做,时间就像是被偷走了一般。 明堂的火烧了三天,终于烧尽了。杨菀之又一次入宫,去勘察明堂的遗址。明堂木构的部分已经全部烧毁,琉璃瓦碎了一地,瓦部的官员带着工役将这些琉璃瓦全都清走,露出了基座。幸运的是,石制的须弥座只有些磕碰,雕花坏了好些,杨菀之将这些情况一一记录,着人在现有的基础上画好修补的图纸,这样在保留基座的前提下,可以省去一大笔开支。杨菀之现在的烫样草模,也是以原有须弥座为基础制作的。 倒是这些琉璃瓦—— “王工,这些琉璃瓦挑拣挑拣,若有完好的,还可以再利用吧?”杨菀之凑到王仲身边问道。 王仲摇头叹气,嗤笑了一声:“唉,你从小地方来,没给官家做过营造,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这些琉璃瓦断不可能再利用了。” 他说着,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用废瓦旧瓦给圣人盖新的明堂?一个脑袋不够掉吗?” “可这些……”杨菀之看着一地琉璃,有些心疼。神宫的瓦是特制的,没法用到别处,否则是对皇权的不尊。若是不能再利用,便只能全部砸碎了丢弃。这些碎瓦多半会被倾到洛水里,或者拉去邙山附近填埋。 在维扬县里,这些碎瓦片都会被搜罗起来,用类似锔瓷的工艺修补,重复利用。这手艺极细,需得用小铁针将两半碎瓦合在一起,手上的力道稍有不慎,就会把瓦片彻底弄毁。这东都到底是奢靡之地,这些废瓦竟然就如此草草填埋了。 王仲不再理会杨菀之,只是自顾自地安排起了清理工作。 在洛阳城恢宏了数十年的明堂,就此谢幕,而一座全新的营造,即将拔地而起。 第54章 死灰复燃 并州,晋城郡外。 少女手中的长枪在空中飞舞成花,凛冽的刀剑气卷得春花也凋敝,花叶被利刃挥舞带出的寒气斩断,落在少女的脚下,一滴鲜血顺着枪尖滴落。穿着麻布短衫的男子捂着受伤的胳膊仓惶向山里跑去,月霜双打马横枪,轻松追上。 她的枪尖轻轻一挑,那男子便如被抓住了耳朵的野兔一般,只有扑腾的劲儿了。 月霜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身后,一小队夏官匆匆赶来。 “终于逮到了,押上!” 见那男子还想抵抗,几个夏官上前将他扭住,那男子抬头看着月霜双,一双眼睛如同淬了毒,从口中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恨恨道:“你们月家人都是叛徒!” “哦?”此话一出,原本正垂着眼睛擦拭枪上血痕的月霜双抬眼看了看那男子,语气往下沉了两分,“我月家为辛周朝抛头颅洒热血,怎么到你嘴里成了叛徒?” “你可别忘了,大长公主姓黎!”男子双眼紧盯着月霜双,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但月霜双却是一脸疑惑地挑了挑眉:“所以呢?你记得你娘的外祖母姓什么吗?” “这……” “押走押走,神经病。”月霜双冷着脸摆了摆手,夏官们识趣地将男子拖走。月家确实如月霜双所言,两代人都是忠臣良将,尽职尽责地为辛周保家卫国,忽然被人指责是叛徒,换谁都会不快。月霜双又是个没心眼城府的,这会儿脸上难看得快要滴出墨汁了。只是这男子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是给了下面查案的官员一些方向。 人还没押到洛阳,底细就已经被查清楚了。 男子名叫李继,陇右人,本姓黎,是黎相年的远房,长生十二年辛兆血洗黎氏宗族,他改姓为李,逃过一劫,因此对圣人怀恨在心。此人去年十月份在司宫台买了个肥官,专门给宫内外做采买,此次火烧明堂乃是他出于报复。经过秋官的调查,确实与洛阳营造司的诸位没有任何关系,而是黎氏宗族势力的死灰复燃。 月霜双和辛温平聊起这件事的时候,辛温平倒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觉得很蹊跷。”辛温平蹙了蹙眉,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蹊跷吗?我觉得挺清晰的了啊?”月霜双大大咧咧地坐在辛温平对面,抬眼看了一眼康成映。康成映坐在问心堂的画桌前专心作画,好像对她们这里的对白充耳不闻一般。但熟悉他的人知道,辛温平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在心里。 “他既然对圣人心怀怨怼,这般家仇在前,为何行刺却只是烧了一座明堂,而不是直取圣人性命?”辛温平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圣人身边有紫宸卫,个个都武功过人,我抓李继时,感觉此人除了脚上功夫比较快,就是个平平无奇之人。他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怕是有些自知之明才没有铤而走险。”月霜双挠了挠头,她总觉得自己这个小徒弟心思有些深,为什么什么事情都让她想得那么复杂呢?不过她们这些“军师”就是这样的,她哥她姐都说她脑子太直。 “他能有本事潜入司宫台,定然不是全无谋划的莽撞之人。况且专诸鱼腹藏剑、荆轲图穷匕见,并非所有刺客都如聂政一般仗剑直入。他能入司宫台,要想面见圣人而后行刺,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又为何会选择这种方式?这不合逻辑。”辛温平摇了摇头。 “什么专诸、荆轲、聂政的,我要晕了……”月霜双嘟囔道。 “唉。”辛温平闻言叹了一口气,“师父,我们还是去练武吧……” 当晚,月霜双回了一趟将军府,月无华坐在书桌前望着手上的舆图,却是连头也没抬:“你那个小徒儿是在怀疑李继背后有个太子丹呢。” “太子丹?可是咱们不是只有一个太子?”月霜双眨巴眨巴眼睛,月无华抬眼看着妹妹一头蓬松的卷发,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我看你教你那小徒儿习武的同时,也该让她替你温习温习落下的功课!” “哥!”月霜双撇撇嘴,“你们就不能把话讲明白一点嘛!” “算了,你还是少知道一点,傻人有傻福。”月无华叹了一口气,“能把人抓到已经很不错了。” 那李继张口就提月家和前朝大长公主的关系,其心思险恶可谓昭然若揭,幸而月家行得端坐得直,霜双又是个没心眼的,她当时脱口而出的否认,倒是更显得坦荡,落到圣人耳中,应该也能让圣人多少放下些疑心。 而另一边,杨菀之也得到了消息。人是司宫台的,那营造司监管不力的罪名自然是洗脱了,消息传到营造司,营造司的众冬工纷纷松了一口气。此时神宫的修缮已经到了尾声,大家工作的重心都转回了司内,接下来就是全力以赴做好新的明堂了。 如今明堂被毁,圣人的朝会都在明堂以南的太仪殿举行。只是太仪殿到底不如明堂开阔,圣人以为并非长久之策,差人来营造司催了好几次。今日人被抓到了,杨菀之心里估量着最迟后日,圣人该召她入宫问询进度了,这日竟然是滴水未进,在位置上坐成了个雕像。 与杨菀之一同废寝忘食的,还有样部的诸多工官。 就这样,三日后,杨菀之带着新作的烫样入了宫。 烫样是冬工常用的建筑模型,用来更好地展示营造的情况,多用纸张、秫秸和木头等材料加工制成的。在制作烫样时,所使用的纸张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多为元书纸、麻呈文纸、高丽纸和东昌纸。这些纸张不仅质地坚韧,而且具有良好的耐热性和耐久性,能够承受高温的熨烫。 除了纸张之外,烫样的制作还需要使用一些其他的材料。其中,木头是常用的材料之一,多选用质地松软、易于加工的红木或白松。这些木头经过精细的加工和处理,可以制作出各种形状和大小的烫样,而且木头的纹理和色泽也能够为烫样增添独特的质感和美感。 在制作烫样的过程中,需要使用一些特殊的工具。除了常规的簇刀、剪子和毛笔之外,还需要使用蜡板等辅助工具。其中,特制的小型烙铁是制作烫样的关键工具之一。通过烙铁的加热和熨烫,可以使纸张或木头按照设计好的形状和大小进行变形和定型,从而制作出各种不同形状的建筑部件。 太祖明堂的烫样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损坏,纸样也散佚了很多,因此杨菀之只能根据《周礼》中的一些记载,结合现有的资料,对明堂进行重构。图纸和烫样自然都是全部重做的。如今为了面圣,先将烫样制作出来,这样圣人可以直观地看到新明堂落地的模样。至于图纸,圣人应当也看不太懂,因此没必要携带,可以等到圣人有了决断,再做更进一步的绘制。 晨曦初照,神宫的大门缓缓打开。杨菀之手捧装着烫样的木盒踏入其中,感受着那股庄严而神圣的气息再一次将自己吞没。她的指节紧紧扣住木盒,自成为冬官以来,她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紧张过。即便是第一次面圣也不曾怯懦的女孩,今日却觉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手上捧着的是她此生做过的最伟大的设计,她可能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她劫后余生、因祸得福,若这个新的明堂落成,也许日后的人们回看辛周朝历史时,不会记得有一位叫杨菀之的女官,但会记得有这样一座伟大的建筑曾浴火重生。 冬官并不怕自己默默无名,只要自己的营造能被人记住,冬官的灵魂就不会死去。 程思威见杨菀之捧着那么大一个木盒子,连忙上前道:“杨大人,这东西还是我们来吧。” “无妨,我拿得动。”杨菀之可宝贝自己的烫样了,花了那么多心思做成的东西,她生怕一个失手就给砸了。程思威跟在圣人身边,自然是个人精,杨菀之脸上那点心思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连忙哭笑不得地招呼手下的宦官上前去接杨菀之手上的盒子:“杨大人您放心好了,咱家手下的办事必须稳妥。再说了,这杨大人有杨大人的工作,咱家也有咱家的工作。这等粗活本来就是职责范围内,若是让圣人瞧见我们一群人空着手,倒是叫杨大人受累,怕是要说我司宫台怠慢大人,责罚我们呢!” 程思威如此开口,杨菀之也就没有理由拒绝了。 穿过层层宫门,终于来到太微殿前。杨菀之跪下,由两个宦官将烫样捧上,她有些紧张地看着木盒被打开,精美的烫样被呈现在辛兆面前。 辛兆看到这烫样,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杨爱卿,平身吧,上来为朕讲讲。” 杨菀之悄悄松了一口气,起身上前,为圣人讲起了明堂的烫样。 新的明堂与太祖明堂并无特别大的差异,高三丈,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九堂十二室,每堂四户八牖,其宫方三百步。太祖明堂四周皆为开阔的广场,而杨菀之和诸位主事经过研究后一致决定依照周礼明堂之做法,在明堂四周开挖一道一丈宽的水渠,如此一来若神宫再遇火情,这道水渠既可以用以取水灭火,又可以作为明堂与其它宫殿之间的阻隔。 东汉桓谭《新论》记载:“天称明,所以命名曰明堂。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口法八风,四达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座法十二月,三十六户法三十六雨,七十二牖法七十二风。”新的明堂依旧沿袭此制式,下方上圆。杨菀之从前在维扬县做营造,基本以穿斗式为主,穿斗式的跨度小,木架用料也小,抗震性能强,但需要用料紧密,因此并不适用于明堂这样宏伟的建筑。而宫殿庙宇多使用抬梁式。不同于穿斗式将柱子和檩条“编织”的手法,抬梁式是由柱子将梁抬起,再由梁承托檩子。这样一来,室内的空间就会变得开阔。 除此之外,新的明堂还在四方做了抱厦。琉璃瓦则保留了原有的青绿色,顶端的金珠也换成了盘龙。 “这里用盘龙,而盘龙之下为龙之九子,也寓意九州朝圣,愿我大辛周国祚绵延,万方朝拜。”杨菀之语毕,又伸手揭开了烫样的屋顶,辛兆这才发现,不光是建筑的外观,就连内饰,杨菀之也在烫样中做了出来。 “天子太庙,上可以望气象,故谓之灵台;中可以序昭穆,故谓之太庙;圆之以水似壁,故谓之辟雍。”杨菀之将明堂的模型一层层打开,从最顶端用以祭祀观象、俯瞰洛阳的灵台,到中层摆放辛氏牌位、供奉神灵的太庙,再到下层朝会的辟雍,都非常细致地呈现在辛兆面前。 饶是辛兆贵为天子,也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手艺,这明堂的烫样比那日吉利呈上来的还要精巧数倍!他压住自己心中的惊奇,称赞道:“那日尔卿力保你,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匠作,今日一见,果然是有些本事的。此设计甚合朕意。” 他说完,顿了片刻,旋即语气柔和了些:“前些日子火烧明堂的贼人已经伏法,杨爱卿受了些委屈,朕心里知道。正好如今营造司司正之位空悬,朕属意于你,也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日子带着营造司好好做好这个营造,交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卷。” 杨菀之连忙下跪谢恩。 辛兆望着眼前的烫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没有想过提拔杨菀之,只觉得赏一些东西便是,他从来不觉得女子能担大任。只是这烫样实在惊艳,他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有什么更合适的人选。况且一个小小的司正,不过六品而已,给了就给了,无伤大雅。 杨菀之却并没有因为升官而感到欣喜,她深知自己现在根基不稳,况且柴大人如今卧床不醒,自己顶了他的位置,内心更是愧疚。 第55章 休沐日 几日之后,杨菀之升官的诏书和官服就被送来营造司,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一整箱的赏银。杨菀之让吉利将赏银给一道做明堂的同僚们分了,望着新的官服发愣。 吉利知道杨菀之的心思,出言宽慰道:“官场本就是这样的,除了本事,也看造化。如今这造化是你的,柴大人若是醒了,也会为你高兴的。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年纪小、资历浅,怕难服众,但你也要知道,圣人贵为天子,自然有他的决断。若你一无是处,也不会让你做这个司正的。” 他说着,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再说了,这里不是还有我么!你不要看我这个司簿好像不通营造,只做些文书工作,但我在这司里待了这么多年,大小事务都是先经我手再由柴大人决断的。我会好好带你,且放下心吧。” 营造司的日常单调但并不乏味,即便是做了司正,杨菀之也还是需要把持明堂的主要设计,而其余大大小小的营造也都要经由她的手审阅,一时间,雪花一般的公文将杨菀之淹没。如今天子坐镇东都,自己又算是在圣人面前得了脸,杨菀之也没心思去提防辛温泰了——听说竺师师也来了东都,他们最近都出双入对,尽管二人不合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依旧在人前扮作恩爱眷侣。如此一来,杨菀之又搬回了原先在和惠坊的房子,方便上班。 即便如此,她还是巴不得一天时间掰成两天用,后来索性自己打了一张小塌放在兴雨堂,若是实在处理不完公务,便宿在兴雨堂。这段时间,辛温平隔三岔五要派月霜双来看看自己阿姊的情况不说,辛尔卿也来找了杨菀之好几次,就连柳梓唐也递过帖子来,只是杨菀之没有见他。这日辛尔卿一到下钟的时间,就直冲进兴雨堂:“杨菀之!你也别太过分了!明天可是休沐日!你看看你现在邋遢成什么样子了!你已经在营造司住了五天了!” 辛周朝的官员是十天一休沐,逢年过节也都会有三到七天不等的假期,只是对于营造司来说,若是遇上赶工,多半会将休沐日搁置。毕竟,营造除了人和,也讲究天时地利。但对于辛尔卿这样的司外人士,看到杨菀之这副模样,可谓忍无可忍。杨菀之这些日子就在兴雨堂后院的仓库用屏风围了一小片位置,每日晚饭后用湿帕子擦洗一下,就算打理过了,然后披上官服坐回案前挑灯夜战。今日她手上正在给明堂的天花画详细的纸样。做一个营造绝非处理好外面的立面就万事大吉,内部的空间每一处细节都要考虑到,是非常劳心劳力的。辛尔卿冲进来时,杨菀之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问道:“已经到休沐日了吗?看来手上的活还需要再赶一赶……” “你这样不行的!”辛尔卿往杨菀之身前一坐,“你觉得你自己年轻,你能熬得住,可是营造司其他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人家也是要休息的!你这个做司正的不休息,下面的人哪好意思歇着?” 辛尔卿语毕,一旁的吉利立马点头如捣蒜。虽说杨菀之没有强迫大家赶工,但看着她这么努力,营造司的各位出于各种心理,不服气也好、从众也好、想要在新上司面前表现自己也好,都在跟着一起玩命加班。吉利从前还算是杨菀之上峰的时候就劝不动她,如今成了她的副手,更是没法劝。辛尔卿一个外人来点破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好事情。 杨菀之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吉利,只见吉利也一脸疲倦,溜到嘴边的话也吞下去了。 辛尔卿见状,立马上前拉她:“你今日和我回郡主府,吐蕃那边战事又紧了,月霜双过两天要回西南去,我约好明天和月家兄妹一起去白马寺上香。月霜双之前也算是帮你那么大一个忙,你总不能连饯别都不出面吧?” 辛尔卿这么一说,杨菀之自然没理由拒绝了。上了郡主府的马车,杨菀之忍不住问道:“我前些日子才听闻吐蕃那边有所缓和了,为什么忽然战事又紧了?” “唉,你确实是闭门造车有些时日了。”辛尔卿叹气。 如今已近五月,自杨菀之上任已有月余,这期间,昏迷的柴克岑终于苏醒,天官署准了他两个月的病假,将他调回了中央的冬官署,为工部大夫。虽说是平调,但到底从地方司正调回了京官,也算是升迁了,只是病假结束后就要随着朝廷一同回大兴。柴克岑目前还在卧床的状态,杨菀之抽空去看过一眼,他交待了些营造司的事务,鼓励杨菀之好好干,希望二人以后还会在大兴见面。 而李继此人,则被圣人拉到了洛阳西市的菜市口,行凌迟之刑。李继的妻儿、妻族也皆被处死,李继母族为黎氏,自是无人可杀了,只是坊间有传闻说圣人大怒之下扬言要杀尽天下姓李之人,还是有言官进言道朝中姓李的官员不计其数,当今大司马李承牡也姓李,若是圣人真这样做了,怕是要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圣人这才作罢。又有传言说李承牡得到消息,从边关遣人进宫,求圣人赐姓。除了这些传言之外,还有一些流言说辛周朝本就是牝鸡司晨得位不正而来,太祖明堂的毁灭是天启,如今朝中女子众多,而女主外的天下终究要覆灭…… 而吐蕃那边,恐怕是觉得如今辛周时局未稳,想要借机发力吧。 杨菀之听了连连汗颜:“这都哪跟哪啊,每一条流言都夹了太多的私货了!” “哦,不过据我所知,这些流言里,有二皇女不少功劳。”辛尔卿淡淡喝了一口茶。 杨菀之差点喷出来:“什么?” “她肯定有她自己的判断,才会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辛尔卿抬眼去看杨菀之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心想果然不是亲姐妹, 杨菀之的心思还是太外露了一些,不像二皇女,什么都藏在心里。 “不过我猜,火烧明堂之事,背后肯定有一盘大棋。”杨菀之耸了耸肩膀,叹了一口气,“如果平儿这般助推,说明她认为背后之人和黎氏复辟有重大关联,而且看来还有一部分对女子为官不满的人也牵扯进其中。而我,只是那个恰巧在位置上的倒霉蛋:我看起来不属于朝中的任何一个势力,又是个女子,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冬官。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替罪羊。只是他们没想到,我背后还有郡主你们。” “不,你忽略了一个问题。”辛尔卿否决道,她虽然低眸做沉思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辛尔卿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杨菀之的脸上,似乎想要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杨菀之微微一怔,抬眼疑惑地问道:“什么问题?” 辛尔卿微微摇头,轻声说道:“你主理营造是太子助推的,所以你并不是看起来背后无人的人。这很蹊跷。对方敢在这个时候动作,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们很早就规划好了,不管那个位置上的是谁,都会成为替罪羊,也就是说,李继背后的主使不在洛阳,他没有能够第一时间更新他的‘情报’;第二种,他很了解太子或者说对太子毫无畏惧,他了解太子的品性,知道你这样的存在对于太子来说其实无足轻重,所以他可以放肆地让下人动手。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杨菀之陷入了沉思,她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片刻,她缓缓说道:“我没有想法。我对于这件事知之甚少,所得的信息都是来自于坊间传言,因此我没法下判断。但对于我来说,可以明确对方并非针对我个人,这个就足够了,而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倒是。”辛尔卿点了点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上面的人顶着,咱们啊,就做好咱们的司正和郡主,对吧?” “嗯……”杨菀之看了辛尔卿一眼,低下头,却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马车转眼就到了郡主府。 如今的郡主府已经基本竣工,从入府大门开始,便是一座叠石假山,正所谓开门见山。假山上立着许多持国公为爱女搜罗来的奇石,而穿过假山的石洞,曲折前行数十步,只见回廊与山石环抱中一条瀑布飞流直下,落入下方的水池中,溅起无数水花,银珠跳跃、白玉翻浪、美不胜收。 辛尔卿自下车后便亲昵地挽着杨菀之的手,一边漫步,一边欣赏着如今的郡主府。杨菀之看着自己出手的作品,心里涌起几分自豪。她虽还没能像阿爹那样成为为百姓安居而营造的冬官,却也实打实地为郡主带来了一些快乐,仅仅是看着辛尔卿脸上的笑意,也足以让她心中产生些许的慰藉。 “前些日子,我在郡主府办了个赏花宴,邀请了洛阳城中的世家子弟前来参加。”辛尔卿说道,“看到我这郡主府,那些世家子弟都羡慕死我了!你看,这墙上,是我让人刻的诗会头名写的《赋洛阳太合郡主府》,将我这郡主府夸上天了!我可是好好地显摆了一把呢。” 杨菀之微微一笑,道:“郡主的赏花宴办得好,他们自然是要羡慕的。” 辛尔卿转过头,看着杨菀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道:“他们都问我这郡主府是寻了哪家匠人做的图纸呢!如今,皇叔叔让你去负责明堂的修建,我和他们说了,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的都眼红得不行。他们都在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先一步认识你,这下好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和皇叔叔抢人,只能看着我的郡主府干瞪眼。尤其是那个月无华!你不知道,他那天听说原本月霜双想找你去做将军府结果没成,嫉妒地拉着本郡主下了一下午的棋,非要把本郡主杀得颜面全失才作罢,真是一点都没有君子风度。” 杨菀之想象了一下月无华小心眼地拉着辛尔卿下棋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笑起来时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听闻他在东都‘相亲界’的名声已经臭得不行了,他会在乎君子风度吗?只是我还以为以郡主的棋艺,东都应该少有敌手呢。” 辛尔卿虽然娇蛮之名在外,但也是实打实的琴棋书画都通,尤其是棋技,十三岁时就得了太祖称赞。辛尔卿却撇了撇嘴,不满道:“你是不懂棋,不然你就知道了,这月无华下棋根本不按套路走,大开大合、杀伐果断。他在月家军里本就是做军师的,又比我多吃那么多年的饭,老狐狸一个!我哪里玩得过他!他就是嫉妒我捷足先登,想拿我出气罢了。” “郡主说笑了。”杨菀之看着辛尔卿的模样,没来由地想,不愧是堂姊妹,她这副神情倒是很像平儿从前,只可惜平儿越长大看着越沉闷了。 杨菀之想起妹妹,脸上的神色更柔和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不是郡主三番五次地帮我,还在圣人面前为我说情,我也不会有如今的成果。” 辛尔卿摇了摇头,道:“不用谢我,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只是给了你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而已。你要知道,有才华的人固然很多,但机缘来到自己的身上,能接住的才叫真的有本事。” 如今杨菀之和辛尔卿已经算是密友,幽兰和焚琴早早就安排下人们为主子备好酒菜,席上还有好几道杨菀之没见过的吃食,辛尔卿介绍道:“是这样的,抱月茶楼钱东家合作的那几个波斯商人,本郡主颇有兴趣,如今本郡主每日都去抱月茶楼同他们学些波斯语。其中有一位叫法赫德的商人,精通各种语言。在波斯语之外还有突厥语、拉丁语,他都会。他说,只要我愿意学,他都可以教我。这些吃食也是他们带来的。” 第56章 阿月浑子、胡豆和玻璃 辛尔卿说这些的时候,杨菀之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从前的辛尔卿其实在谈吐之间,或多或少会流露出几分游戏人生的态度,她终日沉迷于享乐,对生活没有什么追求。她虽然总是笑着,但那笑容背后,她的眼底却缺乏生气,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眉目飞扬,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点,好像有天上的星子投入了她的心湖,透过她的虹膜折射向凡间。 她指着桌上一叠白色果壳绿色果仁的奇怪坚果介绍道:“这个东西叫阿月浑子(开心果),钱放说过些日子想在北城再开一家抱月茶楼,到时候就在那里上这个货做茶点,改名‘胡榛子’,这样大家接受得更快些。而且北城显贵多,这玩意是从波斯国来的,金贵。钱放还高价换了些种子,不知道能不能种活。不过这东西炒着吃有股奇特的香味,我感觉作为茶点很是不错,就是吃多了胀肚子。” 随后,她又指着另一叠绿色的圆豆子介绍道:“这个是胡豆,也是从波斯国来的,我让厨子加了些肉沫进去炒,特别香,你快尝尝!” 杨菀之伸手夹了一筷子,郡主府的厨子本身就是宫里出来的,手艺自是没得说。她点了点头:“确实好吃,从未吃过这些。” “还有这个,是他们叫婆淡树的果子,钱放管它叫偏桃(巴旦木)。”辛尔卿指着桌上一盘奇怪的果子炒虾仁,“那群波斯人一般是直接炒炒吃了,不过咱辛周人就是好一口吃食,爱折腾,这不,我府上的厨子琢磨出了偏桃炒虾仁,特香!” 除却这些波斯来的奇怪蔬果,辛尔卿还投喂了杨菀之诸如菠菜、枣椰等南方来的稀奇玩意。饭后,辛尔卿先让幽兰和焚琴将杨菀之拖下去“狠狠洗干净”,然后带着她去自己的闺阁中翻出一大堆舶来品:琉璃瓶和瓶中的郁金香、蔷薇露、一些奇怪但是漂亮的皮草羽毛、绣着异域纹样的舞筵……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水一样清透的琉璃,名为玻璃。 杨菀之拿着那玻璃做的小杯,翻来覆去道:“这物件要是能做成屋室的窗牖,冬日即便不开窗也能从屋室里眺望外景,岂不美哉?” 辛周朝寻常百姓人家都还是用木板窗,白日需将窗户完全打开才能采光;有钱一些的人家,会用透光的绫配合漏窗使用,但即便如此,也无法看清窗外景色;至于皇室贵族,则会采用更昂贵的明瓦,这是一种用云母或者羊角、贝壳一类打磨成的透光薄片,镶嵌在窗框之中,比起绫布更加保暖,但依旧遮挡了视线。杨菀之对着这玻璃心思活络,辛尔卿却苦笑道:“这玻璃的做法,法赫德等人也不知道,也可能是不愿意传授给我们吧。你的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杨菀之有些失落地将玻璃杯放回:“唉,也是自然,有这等技术,肯定是想要独占以换取更大利益的。” “说起来,我觉得还有一些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是钱放的小叔叔说要捎给你的。”辛尔卿满脸神秘地拿出一个小木箱,“这是他从一伙天竺商人手里收来的木料,我不太懂,但是我感觉你肯定喜欢。” 辛尔卿打开木箱,杨菀之顿时瞪大了眼睛,她一一拿起那些碎木料,钱盎很细致地用宣纸标注了每一款木料的名称贴在上面,有乌木、紫檀、花榈木等等,原本对那些舶来品只是觉得稀奇的杨菀之,抱着这一小箱木料如获至宝。那箱子里还有钱盎写的一些备注,很细致地叙述了这些木料的特性,可能的用途以及价格,辛尔卿望着杨菀之那副模样不由发笑:“是不是后悔今日没带家伙什了?” 杨菀之猛猛点头。看着这么多好木料,她确实手痒! 辛尔卿嗔怪道:“你啊,好不容易休沐一日,也给自己放放假吧!” 杨菀之讪笑,旋即状若无意地问道:“郡主为何对这些舶来品有如此大的兴趣,还学起了这些西洋话?” 辛尔卿却是直白道:“你其实是想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出塞和亲吧?” 猝不及防的一个直球,打得杨菀之一时语塞,她只好点头:“我在天牢里听太子说的,我和平儿会想办法帮你的。” “为什么要帮我?”辛尔卿有些意外,心下却被感动到了,“你们俩如今什么都没有,我爹都认命了,又何必去冒着风险蚍蜉撼树呢?” “郡主对我有恩,我不想看着郡主去这火坑里!何况将两国的命运拴在一个人身上,用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去换虚无缥缈的和平,不是很荒诞吗?”杨菀之急切道。 辛尔卿愣了一瞬,旋即脸上浮起笑意:“菀菀,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想做一个为百姓做事的官吗?其实那时候我很佩服你,我就在想,我自己衣食住行都来自于这些百姓,可我却从未想过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只是一味的享受。但现在,我找到了我自己的‘道’,所以,不要否定我,好吗?” “可是明明有很多别的方法,为什么非得用这样的方式?” “你是觉得我如果嫁到突厥,我的人生就毁了吗?”辛尔卿歪了歪头,“可是菀菀,和亲这件事,它背后只是你我无法抗拒的皇权,仅此而已。我的人生不是只有婚姻,即便它并不出于皇权,而是出于我自我的选择,你又怎么去断定我的人生会因为这场婚姻幸福或者不幸呢?它只是我未来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辛尔卿接着说:“况且,我会漂漂亮亮地嫁到突厥,成为他们的可贺敦,而不是一个小小的郡主。我会和他们一起在草原游牧,去看鸣沙,看绿洲,看比洛阳还要大的湖泊。我还要一直往西去,去看看萨珊波斯,或许能一直走到法赫德嘴里的罗马。菀菀,你能想象到吗,在辛周之外的世界好大好大,这偌大的世界就那里在等着我!那才是我未来的人生!” 她望着一时间被这样的豪言壮语冲击到说不出话来的杨菀之,激动地抓住杨菀之的肩膀,望着杨菀之的眼睛说:“菀菀,我知道这在你听起来很疯狂,但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想让辛周、突厥、波斯和西域的各个汗国通商,我找到我想做的事情了,我想做个象胥。” 象胥在辛周的位置比较特殊,算是翻译官和外交官,有一个专门的官署名为四夷馆。象胥除了象胥之责外,也可能身兼它职,往往由朝中略通外语的官员兼任。 辛尔卿接着说:“如今西域各国虽偶有商队前来我朝,但所事交易都在民间。可这些民间的交易所能交换的货品甚少,很多货物诸如香料、难以运输的蔬果、玻璃,只是作为贡品出现,很少流向民间。也许有一日通过我的努力,真的能让菀菀你用上玻璃做的窗牖呢?我想做好多好多事情啊……所以菀菀你看,和亲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了。我已经和它和解了,我不在乎,它只是我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契机,至于以后的人生,当然要我自己来定义啦!” 杨菀之听完,心里大受震撼,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辛尔卿,很用力很用力地将她环在怀里,坚定地说:“我作为朋友由衷地祝福你,我相信你沿着你找到的‘道’走下去,一定会收获你想要的幸福。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嗯,我也期待。”辛尔卿将下巴轻轻地放在杨菀之的肩上,眼底含笑地答道。 这一夜,杨菀之在郡主府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和辛尔卿在闺房前种的那棵腊梅开花了,她站在腊梅树前欣喜道:“郡主,你快看!”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阵悠扬的驼铃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当她回头望去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海。她有些迷茫,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那片无垠的沙海上,仿佛要穿透那重重的沙丘,看到些什么。 就这时,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只见远远的有一辆十八只骆驼拉着的、缀满红宝石和蓝宝石的宝船自沙海的尽头飞驰而来,船头站着个穿着异域风情的女子,身侧环绕着一大堆神色各异的西域美男:裹头巾的、大胡子的、金发碧眼的、露着八块腹肌的…… 那女子一路大笑而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仿佛整个沙漠都被她的笑声所感染,变得更加生动起来。 宝船行至跟前,阳光从女子的头顶打下来,杨菀之看不清女子的面孔,她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格外耀眼,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于是,她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眼睛,试图让自己适应这强烈的光线。同时,她开口问道:“是郡主吗?” “菀菀,是我,睁眼!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梦中的辛尔卿一扬手,数以万计的玻璃块像雪花一样哗啦啦地从天而降,落在沙漠里。杨菀之惊恐地发现,这些玻璃块似乎有着生命一般,它们在沙漠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整个沙漠都变得如同星空一般璀璨。 杨菀之吓得抱头逃命,她大声喊道:“郡主!太多了,太多了!而且,玻璃从那么高的地方抛下来是会碎的!” 而辛尔卿却在她身后放声大笑:“菀菀!盖房子呀!我们用玻璃盖好大好大的房子!除了玻璃,我们还有胡豆!有沙漠里的沙子那么多的胡豆!我们用胡豆也盖房子!” “盖不了!胡豆盖不了房子的!”梦里的杨菀之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哭喊,嗓子都要喊破音了。 就听见辛尔卿在她耳边继续道:“菀菀你不是冬官吗?冬官怎么能不会盖房子呢?我要找皇叔叔告状!” “别、别、别!”杨菀之猛地从床上坐起,睁眼的瞬间大口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个荒诞不经的梦,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此时看天色也有丑时了,郡主府的下人们已经起床为主子准备吃食和今日出行的东西,她起床的动静没能逃过在外间候着的焚琴。 焚琴走进来,递上一碗蜂蜜水,问道:“杨大人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喝点蜂蜜水压压惊吧。” “……也不算噩梦,就是,梦里受了点小惊吓。”杨菀之接过焚琴手上的碗,一饮而尽,伸手要去拿衣服,却发现一旁衣架上没有自己的官服。 焚琴见状连忙解释道:“郡主说杨大人的官服肯定穿了十几天都没换,叫下人拿去用香胰子‘狠狠浆洗’一番。郡主给杨大人准备了衣裙,奴婢伺候大人更衣。” “唔……”杨菀之想拒绝,但也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只能认命地由着焚琴将自己套进一身绿色菱花圆领半袖搭明黄色印花纱罗裙里,又梳了个惊鹄髻,在头上插了两个纯金的发钗。梳妆之后,杨菀之去了花厅,望着和自己穿得跟孪生姊妹一样的辛尔卿,沉默了一瞬。 辛尔卿今日的打扮和她一模一样,只是她上绿下黄,辛尔卿上黄下绿。杨菀之很想吐槽她二人今日的配色像是两根开花的黄瓜,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然后她打开焚琴递来的小盅的盖子,发现郡主府今日的早餐是胡豆火腿粥。 杨菀之望着小盅里的胡豆,沉默了一瞬,伸出勺子大口大口地把胡豆塞进嘴里。 早膳过后,就要去白马寺了。白马寺就在洛阳城内,坐落于北城的温化坊,因此不需要去爬山,也可以当日去当日回。郡主府的马车先去了将军府,四个人会合。月无华恬不知耻地挤进了郡主府的马车,月霜双则骑着白隙跟在马车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白马寺去。只是月无华一上车就对着辛尔卿二人笑了出来。 “你俩看起来很像两根黄瓜。” 杨菀之:谢谢,虽然我也这么想,但是希望你下次别说了。 (本章节的部分内容参考文献为:《撒马尔罕的金桃 唐代舶来品研究》 [美] 薛爱华) 第57章 白马寺 月无华今日穿了一身星蓝色绣菩提纹圆领袍,袍袖上用银丝滚边,袍角绣着淡银色的云纹。他的头发罕见的用一根鷃蓝色发带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坐在杨菀之对面时,眉眼低垂,竟有几分菩萨模样。任谁看了他都要称赞一声:好俊俏一公子—— 可惜长了一张嘴。 而月霜双则穿了一身鸢尾蓝的圆领袍,也是银丝滚边的袖袍。她跨坐在白隙上,用一根木簪将一头卷曲的长发绾起,木簪上镶嵌着一颗东珠,衬得她本就张扬的脸庞更加明媚。 辛尔卿见状,便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自是不如您二位,穿得如鲛人出海一般。” 月霜双:?为什么我要躺枪? “就当你在夸我了。”月无华挑了挑眉,“矮黄瓜一号、矮黄瓜二号。”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着杨菀之二人。 杨菀之小声吐槽:“坐着别人的车,也不怕别人把你丢下去。” “就是就是!本郡主好心体谅你有伤在身,你竟然不领情!就该让你下车自己爬到白马寺去!”辛尔卿接话道。 “怎么,一个人拌嘴拌不过我,想来一回两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月无华一开口,脸上还挂上了两分贱嗖嗖的笑,那股子清冷俊俏公子的模样顷刻间灰飞烟灭,成了洛阳贵女恨得牙痒痒的那个月无华。 他竟然将身体微微前倾,对辛尔卿勾了勾手指,辛尔卿疑惑,也微微前倾了身体,就听见月无华大声耳语道:“辛尔卿,赏花宴那天你死活不许我再下下去的残局,琢磨到今天也没琢磨出来吧?你猜,那盘棋我再走几步可以把你吃死?” 辛尔卿气得歪嘴出气,直起身子一连冷笑了三声:“笑话,笑话,笑话!你以为你那盘残局有多难解?本郡主第二天就解出来了,那日不过是因为本郡主状态不好!” “这样啊~”月无华又懒懒散散地靠回了椅背上,“那看来明日我得去郡主府拜访一下了——” “明日本郡主有事!”辛尔卿立马打断月无华,气鼓鼓地把头扭向一边。 月无华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出言嘲讽道:“你一个闲散郡主,有什么屁事?” “私事!关你屁事!”辛尔卿咬牙切齿,和月无华在一起,一向端着贵女架子的郡主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这样啊,明日不行那就后日吧,后日不行就大后日,郡主总不能每天都用私事当借口来搪塞我吧?想不到月某竟然因为自己的才华不能够再进入郡主府的大门,这若是让洛阳城其他的人听见了,可不知道要怎么想郡主呢。”月无华伸手拾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辛尔卿自知理亏,再度声辩道:“昨日下人打扫我书房时,把棋盘碰倒了,少了两个棋子!我,我得等棋子做好了才行。我那棋子可是象牙的,很难找的!” “无妨,我将军府有的是棋。”月无华脸上露出坏笑,“哦对,白马寺应当也会有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我们去白马寺把那残局下完?” “我今日是带着菀菀去寺庙祈福的,哪有时间下棋,你说对吧,菀菀?”辛尔卿连忙否决。 杨菀之自然站在自己的好姐妹一边,用力点了点头:“嗯,没有时间下棋。” 月无华嘴角噙着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扫了一眼杨菀之:“好,你们说是就是吧。” 杨菀之此时突然想到月霜双才是今日饯别的对象,便探出头去问道:“月校尉,要不你也上车吧?” “菀菀,你我之间不必总是如此客气,我年纪比你大一些,你也叫我霜双姐便是了。”月霜双笑着望向洛阳的街道,“我坐不惯马车,骑马刚好,可以将这东都城的景象细细地记在心里。也许下一次我再回东都,明堂已经重新建好了呢!” 辛尔卿闻言,也向车窗外望去,只是她的心思比月霜双更沉重些。月霜双回了西南,若能班师回朝,还会再回到这里的。而她呢?如今她已得了消息,李承牡那里和谈顺利,突厥的使臣会在八月底进京。她这一去,洛阳、大兴,都会成为她遥远故乡的残影,不知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但她不想让这些忧伤的思绪占据自己的头脑,于是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想要把这些烦恼都甩掉。 而月无华的目光却落在了辛尔卿的脸上,只是未等辛尔卿先察觉,杨菀之的视线却转了过来,几乎是在同时,月无华的目光从辛尔卿脸上弹开,对上了杨菀之的视线。他开口道:“是啊,总叫月公子未免太生分,不如叫我无华哥哥——” “好恶心……叫不出来。”辛尔卿撇了撇嘴。 月无华这次却没再吭声,而是打了个哈欠,双手往胸前一抄,闭目养起了神。 耳边传来三个小丫头你一嘴我一嘴的聊天: “说起来,洛阳白马寺的膳堂做的素羹很好吃!” “我来洛阳还没去过这寺庙呢,听闻里面种了很多从天竺带来的睡莲。” “只可惜这吐蕃战事不平,和天竺的通商就不顺。” “是啊,我们月家军把持着西南,除了维持我辛周的边境之外,还有就是不让吐蕃、南诏等国扼住与天竺的商道。” …… 月无华只觉得辛尔卿的这个马车太小,他原本坐在里面就有些局促,如今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几乎将这小小的马车挤满了。他的腿伤隐隐有些泛疼,忍不住动了动腿,却被杨菀之看见了,问道:“月……无华哥身体不舒服吗?” 月无华淡然抬眼看向她,小姑娘眼神里竟然真的有几分关心的意味,内心却不知为何有些想笑。他点了点头,又将眼睛阖上:“无碍,许是洛阳过两日要下雨了,腿伤有些痛。” “哦。”杨菀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毕竟不是大夫,帮不上什么忙。 马车晃晃悠悠地,不多时就到了白马寺。 白马寺始建于汉代,后几经损毁,至太祖朝时,太祖喜佛,因此于洛阳城内重修白马寺。因此白马寺比起那些坐落于山林的寺庙,更多了几分红尘气息。寺庙的牌楼上“白马寺”三个大字乃是太祖朝时的高僧所书,银勾铁画,煞是好看。郡主府的马车到了庙前,立马有小僧出门迎接,杨菀之随着辛尔卿先下了车,这次,有幽兰、雁书等下人搀着月无华,自然是用不上杨菀之这个“矮黄瓜”的。月无华看着腿伤比先前又好了些,虽然还是拄着拐,但已经能跛着脚走路了。 辛尔卿望着月无华的脚,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一行人在小沙弥的引导下走进了这座佛教圣地。白马寺,这座佛教传入华夏后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承载着佛教在华夏的历史与传承。它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华夏大地上,被誉为华夏佛教的发源地,享有“祖庭”和“释源”的崇高地位。 寺院坐北朝南,长方形的院落布局,显得庄重而又肃穆。院内的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宝殿、接引殿、清凉台和毗卢阁等建筑,犹如一位位庄严肃穆的老者,列于南北向的中轴线上。这些建筑风格独特,肃穆庄严,与一墙之隔的繁忙的洛阳城犹如两个世界。 白马寺佛殿的屋顶上装饰着各种精美的灰雕。佛殿的四周是回廊,回廊上刻有许多佛像和佛教故事的壁画。天王殿内,四大天王分立两旁,手持法器,威武庄严;大佛殿中,一尊巨大的佛像高达数十米,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畏;大雄宝殿内,佛祖释迦牟尼像端坐中央,慈悲安详,俯瞰着众生;接引殿中,阿弥陀佛站立其中,手托莲花,迎接众生往生极乐;清凉台上,微风拂面,清凉宜人;毗卢阁内,供奉着一尊毗卢遮那佛,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仰。 杨菀之其实并不太信这些东西,但还是跟着辛尔卿几人有样学样,一拜三叩。月无华因为腿伤,很难跪下去,因此只在观音殿里拜了拜菩萨,就去外面的院子里找了个回廊坐着看白马寺内种的莲花了。辛尔卿又带着杨菀之和月霜双去抄了经书,杨菀之还算能坐得住,只是对这些无甚兴趣,速速地抄完了;月霜双更是一个晕字的,抄了两笔就开始坐在座位上抓耳挠腮;辛尔卿被她俩整得也有些心不静了。 三个人不太虔诚地抄完了心经,就见月无华手上提着一串纸莲花走来,给三个小姑娘一人发了一个,对着月霜双道:“没想到今日云舟表弟也来了,和几个朋友在那里放纸莲花呢,我管他讨了些来。” 杨菀之接过纸莲花,见这纸莲花原来是白蜡纸被寺庙的僧人用巧手细细叠好,又在花蕊处插上一卷卷好的黄色宣纸,将那黄色宣纸抽出来便可以写上愿望投入池中。辛尔卿倒是多问了一嘴:“今日章家也来人了?不若约上,过会儿一道去膳堂。” “还是算了吧,他们人多,七八个孩子,一会儿我让他们来和郡主见个礼就好了,玩还是让他们自己玩去。”月无华摆摆手。他这个表弟章云舟是他二叔的嫡三子,今年十三岁,是个内向的性子,见着生人指不定多慌乱。方才他去讨纸莲花的时候,这小子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怕是把辛尔卿带去,章云舟要紧张得栽到荷花池里了。 月无华这么说,辛尔卿也不强求了,四人提笔在纸莲花上分别写下自己的愿望。 杨菀之写的时候,辛尔卿一眼瞥见她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条,不由好笑:“菀菀,你怎么这么多愿望?有点太贪心了吧?” 月无华闻言,也忍不住瞟了一眼。看起来总是灰扑扑的小姑娘竟然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方圆有致、顿挫得当,竟然有几分风骨,只是那上面落下的字却让他有些发愣。小姑娘写道:希望郡主日后能去到她想去的所有地方,希望霜双姐平安归来,希望无华哥的腿早点好起来。 他的左胸膛仿佛被轻柔的羽毛触碰了一下,这种柔软的感觉让他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写了这么多,都没有一条是关于自己的吗?” “什么什么?菀菀你写了什么?”月霜双也好奇地凑过来,那模样宛如一只正在偷食的小松鼠,腮帮子鼓起来,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杨菀之连忙将纸卷起来,白了月无华一眼,道:“你怎么随便看人家的愿望!” “没办法,别看我现在是个残废,可是我眼神好。”月无华耸了耸肩,吊儿郎当地摊手。 “那是,我哥别的不行,射箭可是一等一的好手,他十八岁的时候能一箭射下雪山上的鹰!”月霜双骄傲地炫耀道。 倒是辛尔卿,猜到杨菀之多半是许了关于他们的愿望,开口道:“是啊菀菀,好歹也为自己许一个嘛。” “我没有什么需要许愿才能实现的愿望。”杨菀之却是莞尔一笑,“我想要做的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去实现。” 要是光靠求神拜佛,就能达到自己的目标,这个世界得有多轻松又有多混乱呀。有人想要天下太平,却也有人想要侵略扩张,想要剥削和压迫,所以想要的东西还是得靠自己去争取。当然,杨菀之没有写在纸上的还有:希望平儿得偿所愿,一生顺遂…… 只是这白马寺中显贵众多,这纸莲花放在池里,也还是会被僧人打捞上来。平儿身份特殊,她不得不提防。 月无华还想说什么,却有一只手从他身后伸来,急切地想要抓住杨菀之。只是月无华虽然腿残了,二十几年的功夫也不是说荒废就荒废,不等那人得逞,已经先一步扭住了那人的手腕。接着就听见辛温泰暴怒的声音:“月无华,你怎么敢如此对本宫?” 第58章 针芒 杨菀之听见辛温泰的声音,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哆嗦。辛尔卿抓住杨菀之的手,轻轻将她挡在身后。辛温泰虽然已经算得上高挑,但在月无华面前却矮了足足半个头,月无华俯视着辛温泰,刚刚杨菀之一瞬间的惊惶已经悉数落在了他眼里。月无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他松开了手,漫不经心地向辛温泰行了个礼,懒洋洋地说道:“太子殿下,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永远不要站在一个武将的后背做‘危险动作’?” 月无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调侃,似乎在嘲笑辛温泰。而他的眼神又明晃晃地告诉辛温泰,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辛温泰的脸色阴翳得可怖,转而望向杨菀之:“本宫只是想同菀菀叙叙旧。” 他方才远远看见杨菀之站在月无华身侧,两人目光交汇,竟是有种郎才女貌的般配。他只觉得这一幕无比刺眼,内心压抑不住的暴虐肆意生长。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她看起来那样单纯,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她怎么敢对着月无华那样笑!有柳梓唐那个乡野村夫也就罢了,现在又看上了月无华这个残废吗?凭什么?他这个太子哪里比不过他们?她在天牢的时候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也不愿意向自己低头,却在这里、在这菩萨前对着月无华笑得那样好看? 杨菀之感受到辛尔卿握住自己手上的力量,直视着辛温泰,开口道:“下官并不知和太子殿下有什么旧可叙。” 她虽然心下还是恐惧,只是,辛尔卿握着她手时那样坚定,没来由地给了她几分勇气。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毫无倚仗、只能任由辛温泰拿捏的小老百姓了。辛温泰望着她的眼神,没来由想起那日在天牢,她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却依旧用那种不可驯服的眼神盯着他,他内心的暴虐更甚。 不,不是这样的。她这样不像她了。 辛温泰望着那双眼睛,许久未见,那双眼里竟然多了几分桀骜。惟青也是有这样的眼神的,只是这眼神从来不会刺向他。他站在那里,捏紧了拳头,克制住想要将她捏碎的冲动。明明去年见时,她和惟青那样相似:那样低微、下贱、任人摆布却不卑不亢的,为什么她悄悄地变了? 但他还是恶劣地开口:“无旧可叙?我并不介意替你回忆一下我们在维扬县的驿馆之中的陈年旧事。” 杨菀之闭上眼睛,有些无助地叹了一口气。就在月无华准备出口替她解围时,她却睁眼直视着辛温泰,坦然开口道:“那殿下就尽管回忆吧,殿下难道以为荒唐的是下官吗?” 克服恐惧唯一的方式就是直视恐惧,她知道,那段对于她来说无比屈辱的过往,除了太子之外,还有不少人知晓:竺师师、许知远……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有心人在,她越是在意,这件事越是会被别人当成刺向她的把柄。 辛温泰怒极反笑:“荒唐?你……” “想不到妹妹今日也来白马寺了。早就听闻妹妹的一些事情,今日倒是初次见面。”不等辛温泰说完,竺师师的声音自辛温泰背后响起,她步履匆匆地阔步走来,略带试探地看了一眼杨菀之。眼前这个穿着黄绿色罗裙的姑娘,今日虽看着素净,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站在那里垂眸不语时确实有几分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模样。只是那看人的眼神让人颇为讨厌,和她那个妹妹一样。杨菀之如今倒是有些出乎竺师师意料了,身边站着的可都是不好惹的人。能一步步走到这个程度,看来当时是低估了她。 而杨菀之也在打量着竺师师,她今日穿着一身英气的薄红色大歌袍,一头直发高高在脑后束了一个马尾,乍一看以为会是和月霜双一般的女子,一开口却让人颇为不快。况且,两人虽然未曾见过,却在维扬县有过些许令人不爽的交集,杨菀之对竺师师多少怀有些敌意。 “竺肆师说笑了,你我初次见面,姐妹相称实在不妥。”杨菀之拱手,“你我同为臣子,唤我杨司正便是。” 司正和肆师相比,品阶还高出半级。竺师师闻言,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但她却淡笑着回应道:“妹妹的谈吐果真不同于寻常女子,难怪得殿下青睐。我担心明年只我一人在东宫,没个打趣儿说话的人,还指望有个伴儿呢。” 竺师师这边说着,又瞥了一眼辛温泰。辛温泰厌恶地看向她,尚未开口,只见白马寺的方丈从远处走来:“阿弥陀佛,诸位贵客今日来此,老衲有失远迎。” 辛温泰在见到方丈的瞬间,脸上的暴虐之色忽然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冲方丈恭敬地行礼:“方丈。” 杨菀之和月家兄妹神色莫名地看着辛温泰,辛尔卿和竺师师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模样。方丈向众人解释道:“太子殿下心怀慈悲,早年尚在洛阳时,每月都要来寺里礼佛。” 辛尔卿但笑不语,月霜双却是个直爽人,对着月无华道:“哥,我们走吧,这白马寺的人一点意思都没有,讲话假惺惺的。” 望着方丈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月无华笑着点了点头:“好巧,我也这样觉得。尔卿,菀菀,我们走吧。” 辛温泰内心不爽,但在方丈面前只能假笑道:“看来本宫只能改日再和杨姑娘叙旧了。” 他话音落下,月无华忽然转头问杨菀之:“说起来,我知晓洛阳有一处酒楼,是扬州的口味,不知道菀菀下次休沐的时候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尝尝?” “啊?”杨菀之一愣,点了点头,“可以啊,无华哥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出行不方便吗?” “不,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饭罢了。”月无华笑道。 习惯了月无华怼天怼地的样子,突然被他如此神色认真地相邀,杨菀之突然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热。辛尔卿挑了挑眉,扫见辛温泰快要绷不住的脸色,心下暗暗发笑。月霜双则瞪大了眼睛:“哥,我在洛阳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想着和我吃饭!你这是什么心思!” 辛温泰也是出言:“月公子,你和杨姑娘男未婚女未嫁,未免有些不妥。” 他眯着眼睛,眼神有些阴毒地看着月无华。月无华却是轻轻一笑:“我在西南待久了,竟是不知道洛阳多了这么多老古板的规矩。正是因为男未婚女未嫁,才适合一起吃饭,不是吗?” 辛尔卿看见杨菀之越来越红的脸,连忙拉住她的手,踢了月无华一脚:“月无华,择日不如撞日,你跟菀菀单独约饭没关系,我和霜双姐总该听者有份吧?本郡主今日就要去吃!” “没问题啊,我不介意。”月无华吊儿郎当地摊手,“那太子殿下就在这里和准太子妃安心礼佛吧,我们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说罢,带着三个小姑娘扬长而去。 辛温泰望着月无华拄着长拐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阴暗地想这个月无华真是好贱的命,为什么没有死在西南的战场上!只是眼前白马寺的方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只得挂起那副看似与世无争的笑脸,对方丈道:“让方丈见笑了。” “唉,殿下既然身在樊笼,自然会有亲疏之人,老衲理解。”方丈双手合十。从前辛温泰还不是太子时,每次太祖东巡洛阳,辛温泰都会在白马寺常住礼佛。方丈只觉得他小小年纪,能在这寺庙里跟着僧人一起洒扫、读经,心性可嘉,却不知辛温泰只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避难所:比起姑姑那里,他待在白马寺里,可以不用遭受那些非人的虐待。 这边,杨菀之一行人出了白马寺,都觉得有些扫兴。月无华果真带着三人去那家扬州酒楼吃了饭,据说酒楼的食材都是走水路从扬州运到洛阳的,因此价格也很美丽,若是平常,杨菀之肯定是吃不起的。但奈何今日在座的每一个都比她有钱,她也就没有心理负担地接受了。 吃完饭,四人又去洛阳城西的西苑看了牡丹,一直玩到尽兴,才踩着宵禁回家。月霜双走的那天杨菀之要上工,没法去饯别,只能托杨楚离送了一枚紫檀雕宝骏纹平安扣给月霜双。月霜双自是珍重地收下了。辛温平碍于身份,也没能去送别,而是让杨楚离给月霜双塞了一大袋子的糕点茶叶。 月无华望着妹妹骑马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辛尔卿站在他身边,瞟了他一眼:“原来你也会多愁善感啊?” “当然。”月无华自嘲道,“毕竟月霜双一走,洛阳的闲人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月无华这话也不假,如今女子为官之风盛行,洛阳城中的贵族子女或多或少都有些官职在身,如今只有他和辛尔卿这个闲散郡主无事可做。辛尔卿却是笑了笑:“我怕是也陪不了你几日咯。”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月无华问。 “没有,我已经安排好了。就是菀菀她,以后你替我多担待些。”辛尔卿邀请道,“今日有空的话,去我郡主府里把那盘残局下完吧?” “可以。”月无华从善如流地上了辛尔卿的马车。因为月家得太祖信任,月家和辛家的交情也不浅,在月家举家前往西南之前,辛尔卿和月家三兄妹都算是玩伴。 辛尔卿望着月无华,忽然问道:“月无华,你回洛阳拒绝了那么多姑娘,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人啊?” 她那日在白马寺见杨菀之看着月无华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两人若是能走到一起或许不错。月家是忠臣良将,且根基深厚,况且月无华此次回来,也是向皇叔叔表了忠心,交了一半的兵权,月家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如今在朝中能与辛温泰抗衡的,与菀菀没有什么交集的人自然是不可托付,自己那个爹爹也是个咸鱼,思来想去,月无华倒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加上日后辛温平回归皇室,以她的本事和她与月霜双的关系,月家更不会垮台。因此,辛尔卿倒是有意撮合。 谁料月无华却丝毫没有犹豫地答道:“是啊。” 辛尔卿微微一愣。 她有些犹豫地问道:“那为什么……我觉得月将军应该不是那种会棒打鸳鸯的人吧?” 月无华轻轻倚在马车的靠背上,用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她死了,我杀的。” “?” “她很漂亮,也很聪明,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被她爹逼着嫁给他们寨子里的一个富商抵债,是我用五两银子赎下了她。”月无华的语气里染上了一丝怀念的味道,“那年我十七岁,刚到南疆。我见她的第一眼,只觉得她的眸子干净又带着魔力,就像南疆的泉水一样。我带她回了军中,给她找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活计。所有和她共事的人都说她是个很努力很认真的姑娘。五年的时间,她在军中一步步走到我身边。南疆民风开放,我们虽然还未有夫妻之名,但实际已有夫妻之实。我很多次说过要给她名分,她却总是模棱两可地推拒。” 月无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她是南诏的间谍。” “她害死我们一整个斥候小队。”月无华停顿了一瞬,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所以我一箭射穿了她的头,她连一句遗言都没有机会留给我。” “……” 月无华把视线投向了车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要看见什么一般。 辛尔卿有些头痛地叹了一口气,劝退别人月无华确实是专业的:“所以你也是通过讲故事拒绝你那些相亲对象的?” “怎么可能,她们怼两句就哭了。”月无华嗤笑一声,又恢复了那副如同狡黠的狐狸般的神情,“只是你我之间,我觉得还是这样摊开来说清楚,更能让你打消不切实际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想法?”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大名鼎鼎的月无华,月家军除了我娘我姐以外最聪明的人!” “……结合你的故事,可信度存疑。”辛尔卿对着他自恋的模样翻了一个白眼。 “你今日下棋先赢了我再说这话吧!” 辛尔卿忧愁地想,看来男人确实没一个靠得住的啊! 间章 番外 神鹰 七月,洛阳的人们正被秋老虎困扰着。辛尔卿穿着藕粉色薄纱半袖,懒洋洋地躺在郡主府的水榭里乘凉,玉手拾着一柄小扇,漫不经心地打着。幽兰则坐在一旁给她泡茶,一边泡一边说道:“国公爷今日又去抱月茶楼了,似乎和二皇女相谈甚欢。” “那就好。”辛尔卿眯着眼,炎热的天气让身上总是汗涔涔的,手上的小扇怎么打都不凉快。 明堂已经开始动工了,上一个休沐日才见过杨菀之,在营造上跑了一个夏天,人晒得跟个黑炭一样。辛尔卿这么想着,心里盘算是不是应该送些搽脸的给她,转念一想,送去了她也不会用,白白浪费银子。 这应该是她在洛阳待的最后一个月,突厥的使臣九月进京,明堂如今还未修好,圣人自然是要回大兴城接见使臣的,她也得一并回去。月霜双走后,她去河曲书院见过几次辛温平,虽说如今站队为时尚早,但她倒是觉得,即便是日后认祖归宗,在皇叔叔眼里,辛温平也不过是个皇女,并不一定会给她爹带来麻烦——毕竟,谁能想到国公府会站队一个出身乡野的女子呢?这小妮子是个会扮猪吃虎的,或许对于国公府来说是个转机。 如今国公府已经隐有颓势。辛氏的旁支有不少在朝为官,她爹这个家主反而是最无实权的,这或许也是皇叔叔的用心。辛尔玉又是个读书愚笨的,日后顶多是个闲散世子。她阿娘是个贪玩的性子,从来不愿意拘在国公府里,去年被好姐妹拉出去云游,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她出嫁和亲。如此看来,倒是辛尔卿这个郡主在用心用力地争荣宠。 所以为了自己那不争气的爹娘弟弟,辛尔卿也希望辛温平能和国公府走得近一点。 随李承牡一道回京的还有贺兰家的二房贺兰闻赋,负责护送她前往突厥,届时,辛尔卿还要给辛温平和贺兰家搭桥。只是辛温泰早疑心辛温平未死,近日似乎有人在盯河曲书院。这牵线搭桥的事情倒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总在辛温泰眼皮子下躲躲藏藏并非长久之计,不过如今指点辛温平习武的人换成了月无华,辛温平也已经有了自保能力,倒也不怕他了。 “郡主,时间差不多了。”焚琴从前院走过来,手上拿着遮阳的幕篱,“马车已经备好了。” “走吧!”辛尔卿起身。她如今日日都去抱月茶楼找法赫德学外语,甚至都动了要带法赫德一起去突厥的心思,只是法赫德有些动摇,还没松口答应。车到抱月茶楼,一进门就见月无华这个闲人坐在楼下像模像样地捧着一卷书在那里看书,两人相互点了点头,辛尔卿径直上了三楼。还未到雅间,就见钱放领着一个生面孔正迎面走来。那男子约莫二十四五,身材高大,一双苍蓝色的狼眼格外引人注目。他身着金色织花胡服,腰间挂了一条灰色狼尾,头发被编成极具突厥色彩的索头。 见到辛尔卿,钱放行了个礼,道:“郡主。” “这位就是你们的郡主?”突厥男子颇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只见女子穿着清凉,薄纱上襦之下透出白玉一般的藕臂,面容饱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辛尔卿微微颔首,问道:“这位是?” “在下阿艳钦,是从突厥来的商人,听闻洛阳的抱月茶社在做对外的交易,因此约了钱东家见见。”突厥男子自我介绍道。 辛尔卿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戳破。 “本郡主今日有约,便不作陪了,预祝钱东家合作顺利。”她微笑着冲钱放点了点头。 钱放道:“多谢郡主,法赫德在香兰雅间已经等候多时了。” 目送着辛尔卿离开,阿史那钦问钱放道:“郡主常来你们茶楼吗?” “那是自然,我们茶社的茶是全洛阳最好的,郡主府上的茶现在都是我们在供。”钱放自然不会放过在合作伙伴面前展现实力的机会,“都是江南和闽南一带的鲜茶,我们茶社的茶绝对是你能在洛阳茶市买到的最好的茶!” “若真是你们那位郡主喜欢的,我倒是有几分合作的兴趣。”阿史那钦挑眉,回头望了一眼辛尔卿进入的那间茶室。 “不过,阿艳公子这边,可能得拿些诚意出来。”钱放引着阿史那钦走进茶室落座,将精美的茶具在阿史那钦面前排开。他取出今年新上的明前龙井芽尖,用与波斯互市而来的琉璃杯为阿史那钦泡上一泡龙井。茶叶被沸水冲开,慢慢舒展叶片,在半透明的琉璃杯中上下浮沉。阿史那钦望着在沸水中浮沉的茶叶,扬唇,笑道:“我们的诚意还不够吗?” 他们当然知道汉人想要什么:马。草原的马一个个膘肥体壮,而汉人的马相较之下是不如他们的,因此汉人总会觊觎草原的宝马。只是此乃军需,他们此次为表诚意,也进贡了一匹血汗宝马,而和洛阳抱月茶社互市的,都是一些阉割过、品相一般的母马,那些种马自然是不能交易的。 钱放话外的意思,阿史那钦当然明白。但底线,并不是轻易能打破的。 钱放也不将话说破,只是笑吟吟道:“诚意的价值无法衡量,阿艳公子自己心里可以掂量一下。我做生意,只要最好的资源,我这明前龙井的芽尖,您在洛阳的宫外买不到更好的,在宫里也未必有。所以,我希望能够等价的置换。” 阿史那钦喝了一口茶,确实清香四溢、唇齿留芳:“我只是个小小的商人,不如钱兄手上资源好,钱兄不如直接开个价吧。” “阿艳公子这就说笑了。”钱放脸上含笑,心里暗暗喊苦。他看这阿艳钦一身的衣着,非富即贵,若是能搭上这条线,他们的生意会好做很多。如今他们与波斯商队的合作已经达成,但突厥一直是横在辛周和波斯之间的一道关卡,他前些日子与郡主聊过很多,知晓若是能与突厥、波斯建立起三边的贸易,原本扼住辛周与波斯咽喉的手就松开了。但杨二小姐这边却给他下了“任务”,说是朝中某人的意思,希望他能想方设法从突厥人手里搞到没有阉割的公马,如果事成,日后抱月茶社很可能有机会成为皇商。他其实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两面都是利益,但皇商听起来更像是在画饼,他内心是更趋近于和突厥合作。只是他也明白,想要突厥的种马,其实是在为辛周的军队做保障。钱放只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好大。但他不得不开口:“我这人做生意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开诚布公地说,我们茶社与波斯、天竺都有互市的合作,交换货品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金钱。单是辛周国内,我们依靠卖茶已经能够产生大量的盈利,所以我需要的是通过互市换取更大的利润,而不是钱。” “洛阳茶商众多,贵茶社是首位,因此我们才想到来合作。只是如今看来,倒是我们商队不配了。”阿史那钦知晓谈判不利,起身,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钱兄,多谢款待。” “无妨,阿艳公子有时间再来喝茶。”钱放笑盈盈地将人送出茶社。 他毫不怀疑,阿艳钦三日之内必然会回头。整个洛阳茶商商会都是他管的,更何况茶叶这东西,喝过好的,那孬的可就很难喝下了。 果不其然,阿史那钦在洛阳南北市都碰了一鼻子灰。而且,喝过抱月茶社的茶,总觉得别家的茶就是不如那日的龙井芽尖香,有几家便宜是便宜,喝起来又苦又涩! 他正往西市去的路上,却碰见一辆郡主府的马车正往西苑去。见到他,那马车居然停了下来,一位绿衣侍女开口问道:“阿艳公子,我们郡主今日去西苑骑射,不知阿艳公子可是有要事?若无事,郡主想约您一道去西苑。” 阿史那钦本想拒绝,但却见到辛尔卿芙蕖一般的小脸从车窗探出来,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上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被请上马车以后,才发现马车里还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向他作揖,介绍道:“营造司司正,杨菀之,见过阿艳公子。” 而男人则是懒洋洋地一抬眸,勾唇散漫道:“月家军,月无华。” 听到这个名字,阿史那钦倒是多看了辛尔卿一眼,辛尔卿眼里含着几分戏谑地看着他,开口道:“这位是阿艳公子,是钱东家的客人。” 两个大男人在马车上一坐,马车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了。辛尔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史那钦问着话,月无华偶尔插插嘴,杨菀之则一直低头在自己随身的板子上涂抹些什么。如此一路,西苑很快就到了。 西苑位于洛阳城西,北临洛水,除却林园游湖之景,还有马场、靶场等供洛阳纨绔游乐之地。杨菀之自是对那林园颇有兴趣,只是辛尔卿想去跑马射箭,月无华骑不了马,但射箭却是长项,杨菀之心想或许换换心情也不错,于是妥协了。 今日辛尔卿出行,靶场自然是被郡主府包圆了,早有下人备好弓箭。阿史那钦看着一身胡服的辛尔卿,见她挽弓搭箭,心下划过一丝赞许:“想不到辛周的郡主有如此飒爽的一面。” 辛尔卿微微一笑,拉动弓弦,弓箭歪歪斜斜地射在箭靶上。她却淡定自若地拿出下一支箭,嘴上说着:“我这人不经夸,阿艳公子倒是捧杀我了。” “郡主若是不介意的话,在下对射箭略通一二,可以为郡主指点。”阿史那钦的目光落在辛尔卿的侧颜上,只见少女专注地盯着箭靶,屏气、吐息,箭羽脱手,这一次,直直地射中了靶心。 然后她转头对着他莞尔一笑:“可以啊。” 另一边,月无华识趣地招呼杨菀之:“菀菀,我带你去那边的靶场,那边靶子近,你不会,我教你。” 阿史那钦走到辛尔卿旁边,张弓,射出的箭矢极有力度地没入靶心。辛尔卿含笑道:“想不到阿艳公子倒是个神射手。” “我们草原的男儿,骑射是基本的。”阿史那钦道,“倒是郡主,我原本以为中原的女儿都是娇养的,没成想也会对骑射感兴趣。” “我听闻草原上熬鹰需要七天七夜,若是让鹰睡着了,梦见了蓝天峭壁,就会前功尽弃。”辛尔卿开口,又射出一箭,这一箭并未落在靶心,偏斜了一点,“可是即便看起来被驯化了,鹰也永远是鹰,不会变成金丝雀。” “郡主喜欢鹰吗?” “当然喜欢。” “那……”阿史那钦看着少女淡然的神色,不自觉道,“等你嫁过来,我送你一只。” “是以商队的名义送我,还是以我夫君的名义?”辛尔卿转头看他,对上一双透着认真的狼眼。 阿史那钦没想到辛尔卿一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脸上划过一丝羞赧,故作淡定地拉弓射箭:“明知故问。” 这一箭很是不听话,直接射到了靶子的边缘。看着辛尔卿揶揄的笑脸,阿史那钦只觉得脸上发烫得厉害。月无华在远处拉着杨菀之啧啧感叹:“你看着吧,这个突厥小子以后肯定会被辛尔卿捏得死死的。” 杨菀之倒是欣慰一笑:“郡主能开心就是最好的。” 至于阿史那钦从西苑离开后,又进了抱月茶楼,已经是后话了。双方拉扯了一番后,阿艳商队用马驹换了抱月茶社的茶叶和瓷器,马驹难养,若是能养成,那是抱月茶社自己的本事了。 闵德二年十月十日,圣人封太合郡主辛尔卿为公主,与突厥大王子阿史那钦和亲。次年,阿史那钦成为突厥可汗,辛尔卿为可贺敦。幽兰随着太合公主一同前往突厥,而焚琴的身契则被交到了杨菀之手上。辛尔卿出嫁那日,杨菀之人在洛阳,无法前往大兴,但却托人送来一块精雕的玉牌。 玉牌上雕镂着的,是小轩窗和一枝腊梅。 第59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一片祥和之中,闵德四年踏着洛阳城的鱼龙歌舞和一场大雪来了。 兴雨堂中,焚琴捧着黑色的羊绒斗篷走到杨菀之案前,轻声道:“大人,外头落雪了,我们趁早回吧,月公子该等急了。” 杨菀之抬眼望了望兴雨堂外,鹅毛大雪翩然落下,庭灯的烛光在雪中忽明忽灭、飘摇闪烁。她点了点头,却还是提起朱笔在案前的图纸上写下一行朱批,额角的发丝落在她眼前,她的目光落在图纸上,开口道:“月无华才不会等我等急呢,不用管他。” 焚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日就是除夕了,旁人都在快快乐乐地备着年饭,营造司的诸位也都回家了,偏生她家这位杨大人还守在兴雨堂里。眼下洛阳营造司过手的是洛阳北城外驻军营房的修缮,涉及洛阳安防,相关图纸都不得带出营造司。杨菀之自然又是干到了最后一天。自重修明堂已过去近两年,眼下再有半年的光景,新的明堂就可以落地了。杨菀之也在这营造司司正的位置上坐了有两年。 起初是有很多人不服她的,圣人自洛阳回大兴后,郡主不多时也出塞和亲。许是见她在洛阳无甚靠山,王仲为首的一些冬工暗暗给杨菀之使过不少绊子,但好在有黄平海和吉利等人在人际上扶持她,杨菀之也在专研营造的同时和吉利学了些为人处事之道。随着杨菀之飞速的成长,营造司内不同的声音也越来越淡。 而月无华则留在了洛阳。他早就不看大夫了,腿似乎落下了毛病,虽然不再需要拄拐,却一直跛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闲人,要么泡在河曲书院盯着辛温平练武、找康夫子唠嗑下棋,要么就蹲在营造司门口等着接杨菀之一道去抱月茶楼喝茶。杨菀之起初是拒绝的,但遇着刮风下雨,马车舒服不说,还能在车上写写画画。她也一度想着要不要自己配一辆,可配车就要配车夫,加上她也觉得自己区区一介司正不该如此铺张,便腆着脸蹭了将军府的马车。今日,不用焚琴去猜都知道,月无华的马车一定在营造司门口守着呢。 焚琴抱着斗篷想,这月公子可真是个良人,两年来都这般有耐心地对杨大人好。前些年杨大人是还小了点,今年转过年都要十八了,是不是能有点喜事呢? 正想着,就见杨菀之撂了笔,将图纸卷好放进带锁的抽屉里。焚琴麻利地替杨菀之披好斗篷,又揣了个汤婆子到杨菀之怀里:“大人可别着凉了。” 杨菀之却是将那汤婆子还给焚琴,反而拉住焚琴的手笑道:“你家大人我身体好得很,你瞧见没,我手暖烘烘的,倒是你手指冰凉,自己捂着去吧。” 被杨菀之这么拉着手,焚琴的脸上有些发烫,内心甚至有些忧愁地想,她家杨大人若是个男子,怕是要迷倒多少姑娘。她红着脸抽回自己的手,连忙岔开话题:“大人就别打趣奴婢了,一会儿月公子关心起来怪罪奴婢不给您暖着手,看您怎么办!” “能怎么办?”杨菀之好笑道,“你是我的人,用得着他怪罪?” 焚琴撑起素色的油纸伞,撑在杨菀之头上。此时兴雨堂外已经积了一层雪,主仆二人在雪上留下两串脚印。出了营造司,果然见着月无华的马车等在门口。杨菀之进了车厢,焚琴则收了伞坐到了雁书身边。雁书看了一眼焚琴,脸上浮出一抹红晕,道:“焚琴姑娘,新年快乐。” “雁书哥,新年快乐。”焚琴回以一笑。 就听月无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雁书,去抱月茶楼。” “今日除夕,你不回章家?”杨菀之一上车,只见车内烧着银丝碳,烧得暖暖的,便解了斗篷。月无华伸手自然地接过斗篷替她叠好。 他今日穿了一身红衣,雪白的狐裘围在修长的脖颈上,衬得他那张天怒人怨的俊俏脸庞更加妖艳。即便是看了这么久,杨菀之依旧会为面对这张绝世美颜感到羞赧。她总是穿着一身灰溜溜的官服站在他旁边,就像白天鹅旁边的丑小鸭。 月无华为她递了一杯热茶,答道:“先送你去抱月茶楼。章家那边,我守岁前过去便是。再说了,某只小白眼狼若是真关心我,还放着我在这冰天雪地里等你这么久?” 他讲话时,潋滟的眸子就这么看着杨菀之,叫杨菀之有些不敢直视。这两年来同月无华这般相处着,他虽然嘴上不讨喜,却是实实在在关心着她。杨菀之虽然木讷些,却也不是石头变的,对月无华多少有些旖旎的心思,只是她又能感受到月无华对她的这些关心却并非出于暧昧。或许他对她只是兄长对妹妹,或者受了辛尔卿和月霜双的嘱托。每当察觉到这点,杨菀之心里总会有些失落。 于是她笑着道:“某人不请自来,本官怎么知道有人在等着呢?” “那抱月茶楼那边你也不管啦?钱放他们几个肯定等着你呢。听说啊,今天的年夜饭有专门从扬州府运来的大闸蟹……” 眼见着眼前的小丫头默默咽了一口口水,月无华脸上浮出笑意:“哎呀,听说大闸蟹凉了就不好吃了,也不知道是谁大过年的让这么多人守着饭桌挨饿。” “你也好意思说我,章家难道就不会等你吃饭吗?” “我这个讨不到老婆的不孝子孙,他们等我作甚?”月无华调侃道,“话又说回来,他们等我,我等谁?那个人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 杨菀之翻了月无华一个白眼。 “对了,外祖母问你明日要不要来章府吃饭。”月无华从怀里摸出帖子递给杨菀之,“我本来想回绝了的,但是想了想,这是你的事情,还是你自己决定。” 杨菀之看了月无华一眼,只见他眼中坦坦荡荡,便又将视线落在那用金墨写着“章”字的请帖上,将那帖子推了回去:“无华哥替我回了便是,我不过一个芝麻小官,以什么身份去章府呢?” 她说时内心竟然有几分苦涩。她倒是希望月无华能再说些什么,可男人却很爽快地收回了请帖,淡然道:“言之有理。” 杨菀之听他如此说,心下却有些失落。她到底是少女怀春的年纪,虽然看上去无心情爱,可也是会对月无华这样的男子有爱慕之心。她年幼丧父,又几经磨难,月无华年长她几岁,又在太子手下将她护住,况且他理解她的抱负、略知她的过去、认可她的事业,杨菀之自然有所幻想。可惜他的心意在外人看来太过扑朔迷离,看似亲昵,却又疏离,偏生在杨菀之眼里明镜一般。两人之间似是在各取所需:他替她挡了太子的桃花,让她能安心地投入明堂的营造之中;她也不过是他挡桃花的工具而已。 虽然杨菀之不理解月无华为什么这样做,但他们默契地没有谈起过这件事。两年的时间在一次次的改图、一日日的营建之中很快就过去了,月无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渗透进杨菀之的生活,两个人好像会有结果,又看起来没有结果,彼此也不期待结果。 倒是雁书喜欢焚琴,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焚琴和杨菀之表过心意,杨菀之同焚琴说,她是个坦荡人儿,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口是心非的话她这个主子是听不明白的,焚琴却点头说自己口随心念,不愿婚嫁。杨菀之便也没和月无华提过此事。 半路无话,转眼便到了抱月茶楼。 下车前,月无华忽然拉住杨菀之,向她手里塞了一张红封。杨菀之一愣,月无华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傻愣着干什么?给你的压岁钱,跪下来给我磕两个头吧。” “怎么忽然给我这个?”杨菀之捏着那红封有些好笑,心里暖融融的。 月无华说:“去年看见有个傻子看着别家小孩拿压岁钱满眼羡慕,今年给小爷磕两个头说句吉祥话,就不用羡慕别人了,如何?” 杨菀之笑了,头自然不会磕,却是作揖之后说了两句吉祥话:“那菀菀便祝无华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听见杨菀之这么说,月无华微微有些发愣,小丫头却言笑晏晏地拿了红封下车:“无华哥,早回。” 他目送她踏入茶楼,才让雁书送他去章府赴宴。 茶楼今日不接来客,但从里到外都贴了红色的福字,都是前些日子办茶会时候让附近书院的学子们写的,有几幅笔走龙蛇,颇为好看。茶楼的门头是辛温平写的对联,这联写道:乡关何处且问杯底三分月,世事浮沉不如楼中一盏春。 杨菀之看着妹妹银钩虿尾的笔画,心道妹妹的这一手字越来越有风骨。她现在越看越觉得自己家妹子完美无缺,只可惜是个不能为外人道的,不然她肯定天天跟同僚们吹嘘自己家妹妹。如今河曲书院都知道问心堂的杨小山有状元之才却为人低调,而辛温平已有十五,个头早就超过了阿姊,一张绝世美颜更是褪去了先前的稚气,那双眼睛含了谋算之后竟然与太祖年轻时无比神似,叫窦太傅第一次见她时都晃了神。 而此时,辛温平正坐在茶楼中,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暗暗想着阿姊这么晚还不回来吃年夜饭是不是被月无华这个混蛋拐走了。等到见到阿姊出现在门口,她眼前一亮,招手道:“阿姊!” 杨楚离亲自上前,从焚琴手里接过摘下的斗篷道:“大小姐,二小姐给您留着座位呢。” 杨菀之上座,早有下人备好碗筷和温黄酒。中原地区不爱喝黄酒,但抱月茶楼的几位都是江南人,黄酒自然是少不了的。今日席上不过几人:辛温平和康夫子、钱盎夫妇、钱放一家。杨菀之端起黄酒:“今日有些迟了,我先敬大家一杯。” “都是家人,客气什么。”钱盎笑道。 “是啊,我出去走了一趟商路,菀菀与我倒是生分了。”钱放抬着酒杯与杨菀之轻轻一碰。他刚从波斯走过一趟商道回来,整个人被晒得黝黑,咧嘴一笑,显得牙齿格外白净。钱盎叫他出门一定带好自己的户牒,免得被人当昆仑奴抓去。 加了姜丝的黄酒下肚,整个人立马暖和起来。 茶楼今日无外人,辛温平在杨菀之来之前一直在与钱放谈与波斯商路的问题。如今钱放一心扑在了和波斯、突厥等国的出口贸易上,抱月茶楼的重心倒是慢慢转向了辛温平。只是辛温平和钱放两人都不怎么在意,二人合作这么些年,信任和默契都是超乎常人的。钱放有头脑,也愿意闯 ,辛温平自然高兴。若是能将对外的商路控制在自己手里,将来夺嫡之时必然是她的一大先机。 两人絮絮叨叨聊了很多,辛尔卿这个可贺敦在其中也起了不少作用。听闻她和幽兰二人如今在突厥过得都要还不错,杨菀之和焚琴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杨菀之一面听着妹妹和钱放聊那些她从前不太懂、如今耳濡目染下也略能听懂的生意场上的事情,一面给妹妹剥虾。辛温平今秋就要参加乡试,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天将会面圣。她手下的势力如今初具规模,也算是她为自己留下的保障。杨菀之从前不关心这些,如今了解之后听妹妹和钱放讲话倒是能听出来些趣味。 “阿姊,你给我剥这么多的虾,让我怎么吃得完!”辛温平嗔怪道,将碗里的虾肉夹了一些到杨菀之碗中,“阿姊自己也吃些,这虾可贵了。” 杨菀之这才作罢。 酒足饭饱,各自聊着天。等到子时,只听得门外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杨菀之被辛温平拉着到窗前看夜空中绽放的花火,如此,闵德三年就正式谢幕了。 第60章 寄与陇头人 正月初一,百官随天子前往太庙祭祀。 不同于洛阳城中的一片祥和,大兴城此时正是暗流涌动。 柳梓唐师徒二人正扶着太傅窦章出宫,刚刚结束的宫宴上,圣人着钦天监定下了太子大婚的日子,就在今年的五月。而窦章也将于今年的十月致仕,前往余杭郡养老。 去年年底,柳梓唐终于结束了内史令的职责,被调任至地官署,为下大夫,跟着公孙冰一起学习地官事务。如今朝野都在猜测,公孙冰是在将柳梓唐当做自己的接班人培养。而柳梓唐在内史令任上两年,也颇得圣心,如今窦派倒是在朝中诡异地维持了平稳发展的空间。加之去年月槐岚与吐蕃七战七捷,月家军的骑兵将吐蕃人逼退回高原,窦派官员如今深得圣心。 而竺李两派却无暇顾及这些。今年也是圣人孝期结束的一年,圣人特设“花鸟使”数 名,去民间广罗秀女,而今年三月将会在大兴城举行一次采选。花鸟使尚未出发,就已经被诸位心怀鬼胎的官员收买得兜里流油,竺派和李派则都在绞尽脑汁将自己准备好的秀女送进宫中。公孙冰回府的路上,不由连连叹气。 “汉皇重色思倾国,绝非善事。”她坐在马车上,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花鸟使是个麻烦。” 若说只是寻常选秀便也罢了,旧贵族和新贵族都有所准备,那些女子都不是善茬。可偏生圣人还要去找那民间的貌美女子,这些女子没有背景,有些甚至没有学识,这对她们来说或许并非福泽,而是灭顶之灾。 “学生略有想法,只是不知和师父 是否想到一块去。”柳梓唐恭谨道,“师父这两年依旧在致力于发展公学,只是在民间还是有不少人将公学当成平民女子高嫁的途径。而如今花鸟使一出,女子无需学识只要美貌即可一步登天,这样的思想一旦流传开,这恐怕会让师父的努力前功尽弃。” “是啊。”公孙冰如今已年近四十,即便保养得当,也难掩衰老的痕迹,眼角已经有了些细纹,“不论读书的发心如何,圣贤之书使人明智,哪怕将女学当做高嫁的途径,到底有了知识,十个人中总有一个能意识到什么,从过往的窠巢之中跳脱。可若是连书也不读,空有美貌,便一辈子是花瓶玩物,落在这个圈套里永远也出不来。为师因祸做了十年官妓,教坊司中美人众多,可进去了还能再出来的,只我一个!” 窦章坐在车上,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轻轻拍了拍坐在身侧的柳梓唐的手:“阿冰,时也命也。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如今的圣人,已经不是过去的圣人了……” “师父。”公孙冰沉着脸,语气有些不快,“师父一生心血倾注,只为同官同学,临到最后却要放弃了吗?” “阿冰,不会的…… 如今朝中有那么多的女官,有你,有槐岚、楚山她们,你放心,不会的。我们只是……没法帮助到所有人。” “可是师父,我想。”公孙冰眼眶微微发红,“冰娘之苦,冰娘不希望再有人承受,所以冰娘所见每一个女子,冰娘都要拉上一把,无论结果如何!螳臂当车也好,蚍蜉撼树也好……我……” 窦章深深叹了一口气:“阿冰,师父知晓你的大义。只是……你还年轻……你只有坐稳这个位置,才能帮到更多的人,切不可给人把柄,将权力旁落。师父……老了。你放心……师父会替你……尽力一搏的。这也是师父的心血,所以你更要……更要保护好自己。” “师父,学生也可以。”柳梓唐连忙表态,“师父的道也是学生的道,学生也会想办法的。” 听见柳梓唐这么说,公孙冰苦涩地笑笑:“小柳儿有这个心为师便心里熨帖了,只是你还有你的用处。” “莫急,莫急。”窦章宽慰道,“别忘了,咱们在洛阳,还有河曲书院那位呢……” 他透过昏花的老眼望向车窗外的大兴城,城内张灯结彩,一片朱红。春节期间,大兴城解了宵禁,孩童们在街巷中举着龙灯追逐玩闹,或有抓着鞭炮惊叫的顽童。他望向洛阳的方向,心想,也许只有女主天下,才能达成他的夙愿和她的夙愿。马车摇摇晃晃,竟然如婴儿的摇篮一般,令他昏昏欲睡。朦胧之中他看见身披紫袍的辛夷明自云端款款走来,一双只该出现在狐仙身上的媚眼却透着凌厉的威严看着他,他颤颤巍巍上前要跪,却听女皇惊讶道:“窦爱卿,你怎么又老了?” 柳梓唐坐在马车中,听见身侧的太傅在抽泣着低声梦呓。 “陛下,他不是您,她也不是您。这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如您一般的陛下吗……” - 辛周朝的新年,从腊月二十八放到正月初五,初六就要上工了。相比其他官署,冬官署在节前会有冬祭,拜天地鬼神。节后,营造司则会在上工第一天拜祖师爷公输班。去年的祖师祭杨菀之一切从简,被吉利批评说心不诚,祭拜祖师爷的事情说什么都不让杨菀之插手,弄得颇为热闹。杨菀之是打心眼里不信这个的,只是见同僚们都有几分虔诚,便也不再过问。 一大早,天还蒙蒙亮,营造司的冬官们就都穿着最干净的官服、披着冬袄前来上工了。经过几天的休整,冬官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笑容满面,相熟的同僚之间彼此问候着,互道新年祝福。这两年营造司的冬官们日子过得很不错,一个假期回来,有不少同僚眼见着都圆润了两圈。依着往年的规矩,新年第一天来司内,每个人口袋里要揣一把桔子,寓意大吉大利。 杨菀之作为营造司的司正,自然要比其他冬官来得更早些。她守在门口,由焚琴提着小袋子给前来点卯的冬官发放红封。红封里装着的是一些铜钱和糖果。 而司内,原本一进门就是公输班的一尊塑像,如今则被摆上了一个大香炉,上面插着吉利特意去白马寺求来的高香。香炉里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司内,让人感到心神安宁。公输班的塑像被抬上了神轿,吉利则站在主持之位,等到吉时,由杨菀之带头敬香,随后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抬着祖师爷的神轿在营造司转了一圈,就算完成了。 仪式的最后,神轿被抬回了原处,冬官们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工作。 至于祭祀用的鸡、鸭、鹅,最后变成了营造司伙房今日的午餐。杨菀之端着婶子给她打的满满一海碗铁锅炖大鹅,发表今日的总结陈词:“这只大鹅是今日最大的功臣!”伙房里的诸位冬官纷纷埋头苦吃,连连点头。 祭完祖师爷,营造司很快投入了正常的工作中。下午,焚琴命人备了马匹,主仆二人一同入神宫视察明堂。新的明堂建筑已经基本造好,只剩最顶层的琉璃瓦还没铺完。建筑落成之后,还要做明堂室内的装饰。当今圣人偏爱华丽之物,他下令建造的新明堂,更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每一个阑额都雕刻了不同的浮雕,着以金粉、金饰,这些浮雕或描绘了圣人的功绩,或展现了辛周朝的繁荣昌盛,或呈现了神话传说中的场景。每一幅浮雕都栩栩如生,仿佛要从阑额上飞出来一般,焚琴每次随着杨菀之来神宫,看着这精美的雕花,不禁感叹冬工们的技艺精湛。而那耀眼的金粉和金饰,则让整个明堂都在太阳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焚琴忽然开口道:“说起来也有趣,大人第一次去郡主府时,郡主和我们说,大人见到她的郡主府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明明只是江南小镇出来的人,却像是见过大世面,很是稀奇。现在奴婢跟在大人身边,倒是知道大人为什么不稀奇了。” 杨菀之轻轻一笑:“当年的郡主府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却是无甚好稀奇的。只是可惜,如今几近荒置了。” 辛周朝实行官邸制度,杨菀之这种品阶的官员可以租赁官邸,但到了郡主、国公这样的地位,就可以住上圣人赏赐的宅邸。只是这些宅邸既然是赏赐的,也可以收回。郡主府便是太祖赏赐给辛尔卿的,如今辛尔卿和亲了,郡主府自然也收回到圣人手里,只是念及情分,一直没有赏赐出去。 那么好看的宅子,无人打理很快就会荒废下去。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一手做出来的作品,杨菀之思及郡主府,心下也是颇为惋惜。正巧自明堂回营造司路过昔日的郡主府,焚琴突然灵机一动:“大人,我们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怎么进去?翻墙?钻狗洞?”杨菀之被焚琴大胆的发言吓了一跳,脑海里盘算着在皇城里翻墙被禁卫军抓进天牢的可能性,毕竟她这要是再被抓到,算是再犯了。她算是知道这皇城里面的墙头不是随便可以爬的。 谁料焚琴却扑哧一笑,道:“大人想什么呢,奴婢身上还有郡主府的钥匙,我们可以从后门溜进去。走吧!” 两人绕到郡主府的后门,焚琴果然打开了郡主府后门的锁。两年没人打理,郡主府的池塘里都长了一层水藻,因为久无人居,倒是有些了无生气。庭院里的树倒是野蛮生长了,两年前栽下的紫藤已经顺着花架爬上了亭台,今年夏天应该能开出相当美丽的花。杨菀之看着这满庭草木,虽然冬时萧瑟,但已经能想象出春夏时节葳蕤的模样。 她指着眼前的树对焚琴道:“你看这棵梨树,原本栽下去的时候还担心活不了,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好了。若是能修剪修剪,一定更好看。” “只可惜现在是冬天,这些花都不开。”焚琴环顾四周,也在脑海中想着郡主府开满鲜花的模样。 “说起来,当初郡主将你留给我,我还挺意外的。”杨菀之随口说道。 这两年,她不是没有疑问,只是一直没能说出口。况且焚琴对她体贴,她也懒得去思考旁的。 “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幽兰姐姐比我伶俐,而且她是孤儿,没有什么牵挂,我在老家还有亲人。”焚琴摇了摇头,“当时郡主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跟她一起去突厥,二是给我一笔钱放我回家。我阿弟在学堂读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我在外面有个体面差事,隔三岔五还能寄个一二两银钱回家,阿娘的压力也能小一些;若是拿了银子回家,万一找不到合适的差事,也不过坐吃山空,然后找个人嫁了。在我们老家那地界,嫁了人就得伺候公婆伺候丈夫,有些女子即便在外头有差事,回了家一样是夫家的奴才,那我还不如留在东都继续给别人做丫鬟呢!至少我在外面做丫鬟,有工钱拿,而且若是跟着郡主和杨大人这样的主子,也不需要看什么脸色,可不比回家嫁人要强?我啊,就厚着脸皮把这些话跟郡主说了,求郡主别给我什么银子,把我赏给个好人家继续做丫鬟。国公爷惧内,府里是不要年轻丫头的,郡主就说正好也放心不下大人您,叫奴婢来伺候您了。” 杨菀之怪是好笑地点了点头:“你倒是聪明,可惜郡主给你找的这个‘饭票’不太有钱啊。” 杨菀之当上营造司司正以后,一个月月俸也不过从五两涨到了六两。平儿如今不需要她养着,她就每个月支了焚琴二两的月钱,只是比起焚琴在郡主府,却是少了太多。 焚琴倒不以为意:“奴婢本来也是穷人家出来的,如今的日子虽然不如在郡主府那样锦衣玉食,但好歹吃得饱穿得暖,也没什么人际花销,奴婢也知足。” 二人说着话,忽然闻得一阵清香,循香而去,正是那年和辛尔卿一同栽下的腊梅。杨菀之心念一动,伸手折下一枝盛放的腊梅道:“走吧,去一趟茶楼,趁着钱放还没走,将这个递给她。” 等到五月份,杨菀之收到了一个来自突厥的羊皮盒子,打开来一看,里面放着一根长长的、黑灰色的羽毛。杨菀之和焚琴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那羽毛,焚琴问道:“郡主这意思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吗?” 送信的人解释道:“这是鸿雁身上最长的一根飞羽,听说是可贺敦亲手射下来的呢。” 杨菀之眯起眼睛,那年荒诞的梦好像成真了,她似乎能看见辛尔卿穿着胡服在草原上拈弓搭箭的模样,不由会心一笑。 也是在这个五月,大兴城迎来了圣人登基以来最热的夏天。 第61章 凉宫一梦 五月,湿热的气息在大兴城内蔓延。知了在暗绿色的垂柳上蔫蔫地叫着,大兴城的人们都躲在家里,想方设法避开湿热的侵袭。大兴的太极宫内,程思威正想尽办法给辛兆和后宫的几位主子消暑。 太极宫地处大兴城的正中,宫城本该是一城中绝佳的位置,只是前朝兴建大兴城时只考虑了天子居中而立,却忽略了大兴城宫城所处的地势。宫城所在之处地势低洼,因而夏季湿热异常,仿佛全城的湿气都汇入了宫城。太祖在位五十年,有近三十年都是在洛阳治国,余下的二十年有半数在避暑离宫度过。 而今年五月,大兴城更是接连下了半个月的小雨。雨虽不大,却绵绵不绝,气温也随着雨季节节攀升。若是酷暑那样的炎热,备上冰块、冰点,也勉强能抵御。可偏偏这湿热像是入骨的蛇毒,慢慢煎熬着太极宫内的每一个人。主子们叫苦不迭,下人们更是焦头烂额,就连前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倍感折磨,一个个下了朝都逃命一般回到自己的官邸中,打开窗牗,让暑风带走湿气。有岭南来的官员甚至做起了同僚间的生意,让自家小厮在太极宫门口拎着木桶卖凉茶。 至于后宫的那几位新老主子,也是没了争妍斗艳的心思,一个个穿着薄纱的罗裙,恹恹地打着扇。程思威捧着冰果子在太极殿前服侍,旁边的小宦官殷勤地为圣人打着扇,可是辛兆的表情却越来越烦躁。 辛兆放下手上的公文,喝了一口茶水,程思威很有颜色地递上帕子:“皇上,要不歇歇吧。” “嗯。”辛兆点了点头,起身前往一旁的小榻上浅眠片刻。这太极宫实在是酷热难耐,卧在小榻上,即便有宫人打着扇,辛兆辗转难眠,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自己如同蒸屉上的馒头。这浅浅的午睡并不美妙,辛兆起床后颇为不爽地问程思威道:“明堂是不是就要建好了?朕要去东都避暑!” 程思威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明堂眼见着是要好了,只是奴才想斗胆说上一句:这东都虽好,到底只是陪都,总这么跑来跑去也不是办法。” 程思威能当上司宫台的司宫监,也是极有眼色的人。辛兆虽是壮年,身体却是远不如太祖的。太祖好动,爱折腾也能折腾,连带着文武百官也一起候鸟一样在大兴和洛阳之间迁徙。而辛兆早年流亡,在西北苦寒之地伤了身子骨,每逢天寒、落水,浑身的关节都会疼痛难忍,更是经不起舟车劳顿。上次自东都回大兴,可是小病一场,吃了好些日子的药才好起来。圣人所说要去东都避暑,也不过一时间气性上头。 再说,东巡可不是拍屁股就走的,怎么也得准备上一段时间。上次东巡,大兴和洛阳两边都是提前半年就在谋划了。 辛兆想了想,这会儿缓过了那口气,也冷静了下来。他坐在龙榻上垂头沉思片刻,命程思威替自己穿戴好:“——去把王若彬给朕叫过来!” 三日后的早朝。 王若彬跪在太清殿前,身侧还跪着一个手捧精致锦盒的冬工。王若彬朗声道:“陛下,冬官署下属营造司在大兴城东北挖出一块祥瑞奇石,石上篆刻有‘明德’二字,今日特来献宝。” 辛兆满意地点点头,对程思威说:“呈上来。” “哎。”程思威应道,心想这个王大人真是有眼力见,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 锦盒呈上,果然有一奇石,上面写着‘明德’二字。 “陛下,关于这奇石,臣还有一怪梦。”王若彬道。 “什么怪梦,王爱卿但说无妨。” “臣那日梦见有一宦官前来找臣,说是先帝有要事要邀我去‘凉宫’一叙,臣惶恐至极,就跟着那宦官到了大兴城东北。没成想那里居然有一栋辉煌的宫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臣一下子看呆了眼,就见先帝坐在金銮宝座上对臣说,这是她看中的宝地,她要在这里安家。臣正要应下,就见金銮座上一条金龙腾空而起,直直地冲上了云霄啊!臣醒后立刻派人去城北梦中凉宫的地址,果然挖到了这块奇石!”王若彬讲得绘声绘色,程思威心想这王司空兴许做官之前是在茶馆说书的,这一张嘴简直是天花乱坠。 而官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基本都是人精。竺自珍做大冢宰这么多年,圣人的心思也是拿捏得当。什么祥瑞奇石他是不信的,这套把戏不过是太祖玩剩下的东西。但圣人想要建凉宫的心思是真的。于是,王若彬话音刚落,竺自珍就扑通一声拜下去:“陛下,臣以为这是迁宫之兆!先皇托梦给左司空,定然是大兴城北之地有旺我辛周!臣以为,应当在城北建凉宫,供奉宗庙,此乃天意!” 竺自珍这一跪,王若彬心想这老贼倒是会给自己加戏,把本来该他说的都说了。尚未接话,就见李承牡和许无患二人也扑通一跪:“请陛下修建凉宫。” 王若彬在朝中并无站队,因此每每遇见这样的情况都觉得头疼。只能接话道:“陛下,微臣正有此意。” 朝中大臣纷纷点头,其实太极宫之苦他们也受够了,王若彬能说出在城北修凉宫,定然不会全无准备,想来是勘察过城北的地势和气候了。再说,凉宫一事是王若彬提的,若是修不好,他们也不担责任,修好了他们也跟着享福。只有公孙冰蹙了蹙眉头。 公孙冰一蹙眉,自然有她手下的官员上前道:“陛下三思!凉宫修建耗资巨大,如今……” “这国库到了公孙冰手里年年空虚,究竟是国库的问题还是公孙冰的问题?”不等旁人说完,李承牡率先出言讽刺道。 王若彬心里恨不得把他们都戳上八百八十个大窟窿眼。他在地上跪了好久,现在只想将这事了了,快快起身。这凉宫本来就是圣人的意思,是非建不可的,反对也不过杯水车薪。但是这李司马凡事爱攀咬,也真是让人讨厌!都是疯狗!王若彬暗骂道。 公孙冰原本不想开口,她当然知晓凉宫一事背后定然是圣人的意思。她这个女官这几年本就做得战战兢兢,加上花鸟使一事,窦太傅进言劝阻,令圣人对窦派多有不满,这时候再由她出面提耗资之事断然是不妥的。只是,不妥难道就不提了么?公孙冰自问是做不到的。 先有明堂后有凉宫,西南西北两军的军饷还要管着,加上零零碎碎的支出——还要预留一笔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太祖留下的底子不算丰厚,到底无功无过,但经不起这位新皇这么三番五次地折腾! 不说,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说了,万一有那么一丝的希望呢?她正想对李承牡反唇相讥,却见窦太傅微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公孙冰只得上前和和气气地开口道:“李司马说笑了,如今大家在殿前议事,还是不要将一些个人恩怨带到公务之中。至于凉宫的款项,确实是不小的开支,但我们地官署也有应对之法,就不劳李司马费心了。” 事已至此,她心知反对无效。窦太傅的意思是先明哲保身。 辛兆于是拍板决定了:“既然公孙爱卿都这么说了,那这件事就定下来了。朕看也差不多可以退朝了,有什么事,一会儿去太极殿单独和朕说吧。” 于是百官一番跪拜,纷纷退朝。果不其然,今日大家退朝时的八卦就紧紧围绕着凉宫、公孙冰和李承牡之间的龃龉展开。如今,竺李窦的党争愈演愈烈,竺派稳坐首位,李派咄咄逼人,窦派则眼见着衰颓了下去。朝中有言论说,待到窦太傅致仕、明年春闱之后,朝中怕是要大洗牌,公孙冰一流的女官会渐渐退出前朝回到后宫。 关于这种言论,公孙冰不置可否。这流言固然有几分圣人的意思,但女官在辛周已有五十多年,虽在高位者不多,但无论在六官、内史府、四夷馆这些中央部门,还是在地方上,女官的群体也不可小觑,何况还有月槐岚这种手握兵权的人,要一下子拔掉显然是不可能的。若想彻底打翻现有的男女同官体系,没有个十数年很难做到。但,她们不是待宰的羔羊。 等到明年春闱之后,二皇女正式入场,才是真正的开始。 公孙冰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如今的圣人是男子,他自然会多为男子考虑,只有女主天下,才能达成她们的所愿所求。 而另一边,长宿得了主子的令,悄摸摸地给程思威递了好。 程思威心领神会,等到辛兆琢磨着这个凉宫要建成什么样时,忽然提了一嘴:“皇上,奴才记得修明堂那姑娘手艺不错,正好明堂也差不多封顶了,要不调来修这个凉宫吧?” 辛兆先是一愣,程思威不提,他几乎都要忘了那姑娘什么样子,倒是记得那年柳梓唐和辛尔卿双双为她求情,气得他心口痛。只是再一来就想起了她做的烫样,实在是精致异常,确实是难得的巧匠。明堂即便是重建了,到底是母皇的政绩,人们看见明堂只会想起他的母皇;而这个凉宫却是他亲手操持的,自然不能比明堂要差。如此想来,程思威的提议倒是不错。辛兆思索片刻,便拍板决定了:“调来大兴吧。她修明堂有功,是该赏,提为左工下大夫,协助王若彬。” 这边,内史令很快起草了诏书。 而凉宫的名字也定下来,就叫“在明宫”。 - 七日后,洛阳。 今日是明堂完工的日子,营造司上下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而大兴的使臣则恰好在这个时候赶到,带来了圣人的赏赐和杨菀之升迁的诏书。 两年时间,从营造司司正一跃成为京官,这升迁速度让一众人都有些眼红。只是这官场之事太过玄学,杨菀之这两年的机缘实在是太好了。当然,有些人实力雄厚但一直不得机缘,有些人得了机缘却没有实力接住,运气和本事都是很重要的能力,杨菀之能走到这一步,大家眼红归眼红,却也无可指摘。 杨菀之让吉利和焚琴二人算好赏赐,将得来的银两物件都分了下去,自己却是惶恐地接了诏书。营造司司正和下大夫同为六品官,但京官的俸禄却是比地方官多上一些,月俸七两。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升职加薪了。杨菀之心里还是开心的,只是一想到要去大兴,却不由忧愁了起来。 吉利是不知道杨菀之心里忧愁些什么,祝贺道:“果然这个金鳞不是池中物呀,说不定当年我随口一说的事情真的要成真了,等你日后做了大司空,可别忘了我这个老家伙!” “吉司簿说笑了,我如今去了大兴也不过是给人打下手,倒是不如做司正自在了。”杨菀之苦笑道。 “那总归是混上去了,你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到京官!”吉利嘿嘿一笑,八字胡跟着一起颤了两颤,“我知道柴大人在大兴官邸的地址,我一会儿抄给你,你去了大兴记得帮我们看看他!” “自然。” 杨菀之要走,营造司司正的位置自然空了出来,只是新的司正却不是如今营造司内人,而是外调的京官。杨菀之需要在这里等待新司正前来接任,接任完成后,才能前往大兴。新司正一定下来,营造司的各位有些失望,却又很平静且习以为常地接受了。如同杨菀之一样的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守着一个职位一干就是一辈子的。 而杨菀之则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需要考虑:她要离开洛阳,前往大兴,但平儿却得留在河曲书院。平儿在河曲书院她并不担心,毕竟河曲书院多得是背井离乡的学子,姊妹二人其实也分居了两年。但她从未和平儿分开如此远的距离——不管平儿在不在身前,至少她们在彼此能找得到的地方,让杨菀之感到安心;要去一个平儿不在的城市,离家已近三年的杨菀之忽然无端生了些游子乡愁了。 第62章 小别 与杨菀之交接的司正到的也很快,不过半月,便从大兴举家迁来洛阳。杨菀之这边也办好了去大兴的一系列手续,如今交接完成,她也该走了。 辛温平难得从河曲书院回家,本想着替阿姊收拾收拾行囊,但没成想有了焚琴,倒是不需要她动手了,焚琴已经将一切都打理妥当。姊妹二人如今倒是在商量这间房子的去留。辛温平如今住在书院里,杨菀之一走,这间小宅就完全空置,杨菀之觉得有些浪费,想着转手卖出去,辛温平却有些不舍得。再怎么说这也是她和阿姊在洛阳的第一个落脚点,这个小屋子从无到有,家具都是阿姊一手打出来的,如今阿姊要走,房子也想卖掉,她内心忽然有种不安、失落。 “阿姊,这房子要不先别卖,我们留着。我手上有钱,你去了大兴,我给你置办个好点的宅子。”辛温平提议道。 “你啊,以后用钱的地方可多了,你的银子就自己攒起来吧。阿姊自己有月俸,还不至于把自己饿死。”杨菀之也是个有了主意不会轻易改变的,“我去大兴有官邸可以租,你明年春闱之后也在大兴了,这宅子留着白白荒废掉。屋子要有人住才行,不然一日日地就破败下去了。我一手将这个小屋子做成这样,也不想看它败在手里。” 杨菀之知道,妹妹心里和她一样不安。她们还没有这样分开过。只是她心里也清楚,她们本来就在走不同的路,她们早晚要分开的。她们不可能这样相依为命地过一辈子,她们迟早会走向各自的归途。 宅子是杨菀之花钱买的,房契地契都是杨菀之的名字,杨菀之一定要卖,辛温平也没办法阻止。辛温平回书院后,杨菀之就将房契和地契委托给了刚来洛阳时买这套房的李牙人。李牙人当然是信心满满:说出去,这宅子的原主人两年就从一个小小的冬工成了京官,还主持了明堂的修建,这说明这里风水好哇!加上这宅子杨菀之打理得不错,家具都是自己手做的,放眼整个和惠坊,应该没有比这更好卖的房子了。李牙人甚至和杨菀之打了包票,等杨菀之一到大兴,这卖房的银票后脚就跟到了。 杨菀之做了甩手掌柜,倒是不担心吃亏,如今洛阳的商会中抱月茶社是龙头,有妹妹和钱放盯着,洛阳城怕是没人敢占她的便宜。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和焚琴带着家当往大兴去了,只是这些“家当”里还多了两个人。 杨菀之怪是好笑地望着坐在对面的月无华。男人今日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丝绸中衣,外披一件白色织纱春衫,头上簪了一朵通草芙蕖。若说洛阳男子簪花成风,但这位月公子绝对是个中翘楚。杨菀之等一众官员平日里男子需得裹头、女子要用发冠束发,正式场合则都要戴上官帽。官帽上的装饰决定了官员的品阶,营造司的诸位基本就是素的进贤冠,因此杨菀之也只能在抱月茶楼这种地方看见一些爱美的学子簪花。而洛阳大部分的男子出面也无非是束发或者裹头,偏偏每次见到月无华,他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衣服也鲜艳,头发也一天一个发型。杨菀之曾好奇过都是谁给他梳的头,却见月无华面无表情地吐出了雁书的名字,配合雁书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分外好笑。 “本官去大兴上任,倒是没想到月公子也去大兴了,真是巧合。”杨菀之抬眼看着月无华,出言调侃道。 月无华懒懒地倚在马车上,望着窗外漫不经心道:“我在外祖家这边住了这么久,也该回大兴看看祖父祖母了,你说是吧,雁书?” “是啊,郡主都念叨大公子好久了,说大公子是个没良心的,从南疆回来这么久都不知道上门来看看。”雁书接话道。 月家老太君乃是前朝大长公主黎徽芷的嫡女,清嘉郡主萧应云。萧应云与月氏的嫡次子月慎行结为连理,月慎行彼时是春官署的官员,长子月松泉也在春官署,偏生女儿月槐岚是个爱舞枪弄棒的,跟着外祖母一起学了武功兵法,投了西南军,又一步步爬到了小司马的位置。月家只要有一个月槐岚就够了,因此月慎行早早地告病在家开始养老生活,月松泉则自请外调,去做了地方官。 如今在大兴,是月松泉的长子、月无华的堂兄在照顾着祖父母。月家在大兴可谓低调又显赫,尽管留在大兴的月氏子孙官职都不大,但没有人敢招惹月家的人。而月家本身家风严正,倒是也没有养出纨绔子弟来。 总之,月无华非要说自己是回大兴看祖父母,杨菀之挑不出一点毛病。只不过…… “看无华哥这个架势,不像是去探亲,倒像是去长住啊。”杨菀之瞄了一眼马车后跟着的三辆驮着家当的马车,又瞄了一眼月无华抱在怀里睡得正香的狸奴——一团圆滚滚的绣虎,差不多是月无华一年多前从雪地里拾到的,因为颜色黄白相间,取名叫碎金饭。 将军府家大业大,下人众多,便是离开一段时间,也不怕他的猫儿被饿死,自有小厮婆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这把猫往怀里一揣,倒是一副要搬家到大兴的模样。 月无华懒散地替猫儿梳理着毛发,轻轻哼了一声:“你这小萝卜,怎么这么爱管闲事?”说着抓起桌上的糕点就往杨菀之嘴里塞。 “不要用摸过猫的手拿东西喂我!”果然,杨菀之成功炸毛。 “没事的,我的猫比你天天刨土的爪子干净。” 杨菀之翻了月无华一个白眼,忿忿地咽下嘴边的桃酥。 坐在车外的焚琴听着车内主子们的谈话,心想这月公子若是对杨大人没有点意思,那可就太过分了。她托着腮望着官道两旁的树,心里暗暗称量着:这月公子虽然腿脚不好,但皮相好;虽然是个闲人,但反正杨大人有工作;虽然年纪大了点……这么一看,总觉得月公子配不上自家主子怎么办!焚琴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看月无华不顺眼。坐在焚琴旁边的雁书本来想着和焚琴搭话,看见焚琴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吓了一跳,想好的话溜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最后干巴巴的吐出一句:“焚琴姑娘,路边的树真好看。” 平白遭了焚琴一个大白眼。 - 东宫。 竺师师坐在书桌前,正专心地抄写着什么,她的贴身宫女走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竺师师挑眉,“哦?”了一声,旋即脸上浮出一抹兴味。 “没想到,月无华还真是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她。”竺师师颇为无趣地往椅背上一靠。 她并不忌惮杨菀之,这个女子即便被辛温泰搞进了东宫,也不会是她的对手。她忌惮的是自己三年前走出的那一步臭棋——如今她看明白了,她自以为是的步步为营,实际上倒是让许知远得了便宜,最后成了养虎为患。 杨菀之,从始至终都不是她要对付的人。 但杨菀之却是她要对付的人的软肋。 她对辛温泰并无情分,这个变态惯会折磨人,自从入了东宫,竺师师身上总是带伤。她爹也是个冷情冷意的人,她毫不怀疑,从她进东宫的那一刻,她与她爹的父女情分其实也断了。她知道,若是这样发展下去,辛温泰的未来势必是给她那位皇子表弟铺路的。而竺家,会在那时彻彻底底地舍弃她。 可竺师师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有一个很大胆、很疯狂的想法。 她是生长在大兴的女子,她不会因为身在宫墙,便将自己的一生蹉跎。公孙冰从教坊司一届官妓尚且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她竺师师岂会逊色于她!若是如今的皇嗣没有一个有助于她,那么,为什么不自己创造一个呢? 若是没有皇子可以继位,传位于皇孙,或许,未尝不可…… 竺师师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进入东宫已有三月,辛温泰也知晓自己需要一个皇长孙来巩固地位,在这个方向上,两人倒是罕见地达成了一致。竺师师只能期待能有好消息到来。一旦她诞下皇孙—— 就是她去父留子的时候! 至于辛温义,这孩子如今才三岁,还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以竺师师的身份,要想买通姑姑身边的人,简直是轻而易举。如今辛温义的吃饭用的餐具,正是她找人特制的,表面看起来是纯金的,其实却在铸造时加入了大量的铅。而她还找到一个民间方士,给竺英和小皇子进献了“仙丹”,里面也加入了铅。等到再过几年,大家就会遗憾地发现,被圣人寄予厚望的小皇子,竟然是个智若孩童的傻子!一旦辛温义被废,竺家只能倾尽全力扶持她的孩子!而后宫中的那些妃嫔—— 自然有她那心狠手辣的姑姑去处理。 唯一让她感到头疼的,是辛温平。 “月无华来大兴了,那二皇女那边呢?”竺师师问道。 辛温平如今尚未起势,但被窦派藏在河曲书院,将军府一直暗中相护。月无华看着是个闲人,实际上,在没有别的勋贵的洛阳,一翻手就能将那姊妹俩护得毫发无损。即便是辛温泰,也只知辛温平未死,可数次想要安插探子进河曲书院都未能成功。窦派对二皇女的重视远超他们的想象,这两年甚至连河曲书院的入院考试都变得严苛了许多。 而如今月无华随杨菀之回京,或许,是可乘之机。竺师师只恨自己当年太过年轻,没能在第一时间做掉二皇女。 “回太子妃,乌十二说他已经能探到书院里,只是还没能探到二皇女所在的地方。”宫人回答道,“但是既然已经能探进书院,说明有机可乘。我们要出手吗?” “不急,若真是如此,这件事,不一定要脏了我们的手。” 想要杀掉的人没有死,反而在河曲书院活得风生水起,想来,辛温泰比谁都更迫切地希望辛温平死。而偏偏他对杨菀之又有着莫名的执念,这执念的来由连竺师师都不清楚,但对于竺师师而言,就是天赐良机。她和三年前一样,还是最喜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 “哦,对了,花鸟使那边,打点得下来吗?”竺师师问道。 “小事一桩。” 尽管窦太傅上书力谏,但花鸟使一事也不过暂时搁置,并未取消,圣人只说今年不再派遣花鸟使,但毕竟这涉及到太多人的利益,经过一系列的拉扯,花鸟使将会在明年开春走向民间。平心而论,从继位后的表现来看,辛兆或许是太祖的五个子女中最不适合做皇帝的人了。他虽然不是无能之人,可在享乐之事上却半点不愿亏待自己。窦章私下给辛兆下了这样的定义:好大喜功之人。他做出一点点的成果,就立马大张旗鼓地宣扬,设宫宴奖励自己。重建明堂是,花鸟使是,迁宫也是。不过是太祖留下的底子,这些老臣,辛周的国库,还够辛兆这样糟践。但长此以往,必遭反噬。 只是竺派为首的旧权贵对此并不在意。辛周之前有大殷,大殷之前还有数个朝代,这些朝代除了辛周之外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统治者都诞生于竺派的前身,民间称之为九姓十三家的贵族集团。九姓十三家之间都沾亲带故,如今只是少了黎氏一族,倒是辛氏的崛起,让原本掌握在九姓十三家手里的统治权旁落了。因此,竺派其实并不在意朝廷的死活,他们只是看见了花鸟使的诞生让辛兆的后宫变成了带孔的筛子,他们可以放肆地动用自己的职权,向后宫内安插自己的人。 而竺师师素来喜欢有备无患,她需要一个为她所控制的人进宫,以妃嫔的地位,和她的姑姑相互牵制。 “我爹那里是指望不上了,还是外祖父这里与我更亲近。你且给江南递信,让他们做好准备。我给表妹搭了这个台阶,还希望表妹能够抓住这个机会,勿要让我失望……”竺师师说罢,重新拾起毛笔,在宣纸上抄下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第63章 少年游 洛阳,夜,河曲书院。 辛温平正在甜梦之中,平稳的呼吸在房中潮汐一样响起,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羽睫。 忽然,乌云遮月。房间被晦暗的阴影占满,庞大的暗影游进房中,在辛温平的榻前停下了脚步。手起,刀落。 然而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发生,纤细的手指抵在了暗影的手腕,随后,巨大的力量如翻江倒海,将暗影扳倒在地,在他回神之前,冰凉的匕首已经贴在了他的脖颈。 没有一丝犹豫地,刀刃果断地划破了喉管。 少女灵狐一般的凤眼在黑夜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她低声喃喃道:“看来,要好好打扫卫生了。” 辛温平对着窗外“咕咕”叫了两声,过了片刻,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落在她身前:“主子,我刚刚被人缠住了。” “来了几个?” “不多,已经都处理干净了。” 辛温平轻笑一声,挑眉问道:“杨四,你的处理干净,就是还留了一条小杂鱼给我玩吗?” “这……”杨四扫了一眼已经断了气的黑衣人,尴尬地咽了一口唾沫,“属下失职!只是,主子你说要给他们漏个口子,我们最近撤了些人……” “是。但我不关心这个。”辛温平笑盈盈地望着杨四,“我只希望你们记住,我要是死了,没人给你们发工钱。” 杨四额角冒冷汗了,她知道,这是主子有些生气了。他们这批暗卫刚练出来没多久,身手都是不错的,只是原本都有将军府的人带着,这会儿将军府的人都撤了,他们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只是暗卫这份工作并不允许他们出现纰漏,毕竟,一旦出了错,要么他们没命,要么主子没命。杨四欲哭无泪地应道:“属下知错,回去一定重新布局。” 没办法,他们这些人都指着主子吃饭呢。 辛温平等杨四等一众暗卫收拾好屋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重新躺了回去。月光如水,夜晚仿佛又回归了它应有的平静。辛温平躺在床上想,既然已经决定将小老鼠们放进来了,下次是不是该留个活口回去挑衅一下呢? 次日,洛阳西苑。 章云舟坐在放梅亭中,手捧一卷话本子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好友冯知陌坐在他对面,坐没坐相地扒着栏杆看山下鹤园中前来游学的学子。如今正是夏天,放梅亭周围无甚梅花可观,倒是那些河曲书院的寒门叫冯知陌更有兴致。 冯家和章家在洛阳都是数一数二的世家,章家有月家这门姻亲,自是不用说,冯家的地位却有些微妙——冯知陌的二爷爷冯梦生,是太祖的皇贵君。 这冯梦生据说长得貌美无比,鼻若悬梁,唇若涂丹,肤如凝脂。冯家本是书香门第,冯梦生此人却屡试不第,二十五岁依旧没考中举人,无奈之下想托人制举入朝,恰逢太祖东巡洛阳,冯梦生便托关系找到了安泰公主。彼时正是安泰公主想要复宠之时,见冯梦生实在是美貌,除了弹得一手好琴,文采确实寡淡,便生了将冯梦生献给母皇做男宠的心思。冯梦生带着自己的文章进宫,结果稀里糊涂上了龙床。 自此以后,这位冯美男在后宫中郁郁寡欢,到后来甚至日日垂泪。太祖为了讨美人欢心,不惜力排众议将冯梦生抬为贵君。冯梦生向冯家人求援,但冯家人因为冯梦生入宫得了不少甜头,朝中一些会见风使舵的人纷纷前来巴结,冯家人自然好言劝冯梦生在后宫安心做他的皇贵君。冯梦生自此一病不起,后来被宫人发现在他的寝宫中服汞自杀。 冯梦生死了,但他入宫的几年中,冯家已经一步步经营起来,虽然遗憾地没能跻身大兴权贵的行列,却在洛阳定下了基础。 况且太祖怀龙嗣时,冯梦生正受宠,虽然同时被太祖宠幸的还有三四个男宠,但后来冯梦生被抬为贵君,让冯家人一厢情愿地认为龙子就是他们冯家的血脉。只可惜太祖对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除了冯梦生被抬,冯家人没能从太祖手里得到半点好处。但到底仗着坊间这些流言,加上太祖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血脉的事情就这么没头没尾地一点点淹没在时间里,后来随着辛兆的失踪,几乎没有人再去纠结这件事——除了冯家。可即便等到圣人即位,也没见冯家有大的飞跃,就这样在洛阳定着。 而这个冯知陌,是冯家如今三房的嫡长子,因为生得俊俏,在洛阳惹了不少风流债。他和章云舟二人坐在这放梅亭中,能清楚地看见鹤园的人,鹤园的人自然也能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二人站在一起,会有不少女子投来目光。章云舟虽然也是个容貌端正的俊秀书生,和冯知陌相比却有些逊色,加上他生性文静寡言,让人觉得不太好亲近。他与冯知陌能成为朋友,也不过因为两家地位相当,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两人年龄相仿,自然成了发小。 冯知陌趴在栏杆上指点道:“阿舟,你别看这些寒门学子一个个穿得寒酸,有几个姑娘样貌却不错哩。我看那个头上钗了一根木簪、打着蒲扇的,眼睛乌溜溜的,见我在看她还挺害羞地错开眼睛,怪是可爱。还有那个……” 章云舟眼睛都没抬一下。 “你天天读这种闲杂书,有那么好玩?”见好友连个反应都没有,冯知陌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别吵。”章云舟抬手示意冯知陌闭嘴,“我正看到徐郎为爱怒断长发,这个女主好生冷酷一女子,竟然不为所动……” 冯知陌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按说男子也会读些话本子,多半是修道成仙、位极人臣的故事,还要带些香艳秘史,像前些年在大兴坊间以闵德年第一位状元郎为原型的《登科后,郡主对我爱而不得》《状元秘史之:师徒情深》,虽然因为某些原因被迫从书肆下架,但在“黑市”里依旧很是抢手。但章云舟对此嗤之以鼻,坚称这明眼人都能看出原型的故事出自公孙冰师徒的政敌之手,并且斥责冯知陌的趣味很低级。但冯知陌实在无法理解章云舟的口味。 当年月霜双自边关回洛阳,十三岁的章云舟对月霜双一见倾心,鼓起勇气跑到章家老太爷面前大喊等自己长大了要娶月霜双,结果全家人哄堂大笑,告知他两人没出五服。章云舟脆弱的初恋只维持了不到半天,一瞬间的勇敢换来了一辈子的自卑。倒是月霜双大笑着摸了摸小表弟的脑袋,只当是他年纪小在说笑。自此以后章云舟开始迷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什么《将军的入幕之宾》《娇艳小郎君》《冷酷妻主狠狠宠》,用冯知墨的评价来讲就叫不堪入目。但是章云舟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冯知陌知晓,章家对子女的管教比较严,章云舟只能把这些话本子藏在冯知陌的马车上,每次和冯知陌出门玩的时候就捧着话本子看得天昏地暗,倒是平白给旁人落了个文静好学的印象。 冯知陌只是吐了吐舌头道:“世人皆说男子冷酷,我看女子无情起来才更是可怕。你看当年的大皇女,为了权力,到最后连安国公世子都成了她的弃子。若不是太子殿下大义灭亲,还不知道大兴的那些小郎君有多少要被她祸害了去。要我说,你还是少看这些东西,免得把脑子看坏了!” 其实他还想说他那个早死的二爷爷,但想了想还是脑袋要紧。 “阿陌,我倒是和你想得不一样。你平日看见那些有雄才大略的男子会羡慕嫉妒,为何对女子就避如蛇蝎?这些话本子,主角都是女子,写这些的也多半是女子,我看后倒是佩服她们心中沟壑。”章云舟摇了摇头,原本看话本子的兴致被好友打断,只能将话本子阖上,虽然卡在了精彩的部分略有可惜,但倒也无妨。他与阿陌之间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两人每次都能不厌其烦地辩论上许久。 即便是好友不理解他的爱好,他倒也不失落。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便是公孙冰,若没有胡留生和窦太傅,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你看这些个寒门学子,还不是为了能到大兴去觅一个好夫郎?料想她们也不过是嫌贫爱富,却又没有天仙容姿,若不想嫁个泥腿子,只能出来读书了。”冯知陌吐了吐舌头。 章云舟无奈地叹了口气,阿陌最近在外面认识了几个新朋友,最近不知怎么的,对女子的恶意越来越大了。他还未开口劝诫,从山上走下来两个学子,看他二人衣着华丽,应当不是河曲书院的寒门。其中一个男学子气喘吁吁地往亭子里一坐,先是对章云舟二人歉意地一笑,旋即向另一个男学子抱怨道:“鸿雪,你就让我歇歇吧,反正河曲书院的学子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再说了,那个杨小山,我是早有耳闻,而且据说她从来不出修文坊的,怎么会来西苑呢!” 章云舟二人便看向另一个男学子,名为鸿雪的男子身着一袭玄色长衫,眉宇间透着几分英气,也是个模样周正的俊俏公子。 苏鸿雪笑道:“望瞻兄若是实在不愿,就让小弟我在这里远远看一眼吧。小弟我也只是偶然听见河曲书院的学子说今日他们的诗会,杨小山难得出席,很是好奇。” “河曲书院的杨小山?”冯知陌也来了兴趣,“此人的诗文我倒是读过,那首《腊月廿八忆故》在抱月茶楼挂着,不少人说那诗写得情真意切,我看了,感觉文采也不过中上货色,可能就是拜了康夫子为师,才这么受人吹捧。” 不等苏鸿雪开口,望瞻倒是挑了挑眉:“这位兄台听口音是洛阳本地人吧,那首诗我倒是读过,家父早年在江南做官,小生在吴淞郡长大,对此诗倒是颇有共鸣,只是不知道这杨小山的文章是否也出色。实不相瞒,小生今年下场乡试,可把她当成头号的对手呢!毕竟在外名声这么响,小生倒也希望她不过是这个中上货色,可看着那诗,小生心里惴惴啊。” 好友已经开口,苏鸿雪便也不说什么。眼前这二位公子看着都是世家子弟,望瞻是官宦之后,和他们对上一两句倒也无妨,而自己只是商人之子,若是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他爹的生意都没法做了。 章云舟因为冯知陌出言不逊,眉头微皱,倒是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嘴:“如果我没有搞错人的话,这个杨小山是不是有个阿姊?” “确有此事,这位兄台莫不是与她姊妹相熟?”苏鸿雪微微挑眉,杨家姊妹为人都低调,外人知晓她们是姊妹的还真不多。眼前这位俊俏郎君这副神情,倒是让苏鸿雪心里有些抓心挠肝地难受起来了。这些年他默默地搜集洛阳城里一切有关杨温平的传闻,也几次去抱月茶楼,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遇不见她。只有一次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很像她的女子进了包厢,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去问,怕唐突了别的女子。如今这个郎君认识杨温平吗?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苏鸿雪内心疯狂跑野马。 “她阿姊原是洛阳营造司的司正,和我表哥关系很是亲近。”章云舟说话时往北边的万象神宫看了一眼,即便是在西苑也能清楚地看见明堂的模样,“似乎还主持了明堂的修建,已经被调任到大兴了。” “居然是她?”苏鸿雪有些惊讶,他只知道杨家阿姊是个小官,没想到竟然做了这么大的事情。民间对朝廷的官员其实也就认得几个经常露脸的,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冬官,没人会记得。但得知这雄伟的明堂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做的,苏鸿雪这个小老百姓怎么也要震惊一下。 “营造司的司正,区区冬官而已。你可别让你表哥被什么奇怪的人缠上了,还是小心为妙。”冯知陌冷嗤一声。 章云舟沉下脸道:“我虽然没有和杨司正接触过,但我表哥表姐对她评价都很好,我祖母也打听过她,给她递过帖子。阿陌这是觉得我章府上下有眼无珠吗?”说罢,竟是愤然离席。冯知陌见状只能转身去追,却听见鹤园中河曲书院的学子爆发出一阵惊呼:“小山,你这副画实在是活色生香!” 四个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那鹤园之中被众星捧月的女子从石桌上缓缓抬起头,一张绝世容颜惊得四个男子一时间都说不出话。苏鸿雪心里自然苦涩,只觉得杨温平确实如她阿姊所说越来越优秀,自己努力追赶,好像怎么都追不上她的步子。而冯知陌却是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这就是杨小山?小爷我突然想会一会她了。” 第64章 思春期 “你别!”见冯知陌抬脚往鹤园去,章云舟连忙上前阻拦。那杨小山说出去也是他表哥好友的妹子,若是被阿陌唐突了,他怎么跟表哥交待!但冯知陌虽然同是纨绔,平日打马射箭样样没少过,章云舟一个书呆子哪里拦得住。 望瞻见状,问苏鸿雪道:“我看这公子不是什么善人,要不帮那杨小山一下,结个善缘。” 苏鸿雪却是下意识的望向了辛温平。放梅亭离鹤园不过几丈,在鹤园园墙外的山坡上,便是在亭中大声点向园内喊上两声也是能听见的,辛温平如今习武,耳力超群,这边的动静自然是躲不过的。苏鸿雪看着辛温平时,辛温平正好也在看他。她没认出苏鸿雪来,恐怕谁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清俊英气的小伙子和当年那个被她耍得团团转的小胖子联系到一起。但她大致听到了这两位学子似乎是想与她结交,因此只是礼貌地报以一笑。这洛阳城内想认识她杨小山的人如过江之鲫。 辛温平一笑,苏鸿雪立马红了脸,便错开目光对望瞻道:“不必了,那人上去怕只能自讨苦吃。” 他越想越觉得她笑得好看,比小时候更好看,竟是羞得转头就走。望瞻一脸莫名:“鸿雪,你这是何故?” 苏鸿雪却是不解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自顾自地走了。 而冯知陌却在鹤园前被章云舟拉住,章云舟道:“阿陌,杨小山不是你可以唐突的人。” “怎么,不过一介寒门,小爷我在这洛阳城,有谁是惹不起的?” “我章家你惹不起!她阿姊是我表哥护着的,那在洛阳她就是我章家护着的,你要是得罪了她,得罪的就是章家和月家,你自己掂量掂量!”素来好脾气的章云舟头一次冲好友发这么大的火,气得脸都涨得通红。 冯知陌今天被好友一再下面子,有些恼火起来,不免情绪上头,伸手就要推搡章云舟。就在这时,突然一块小石子打在了冯知陌的腿上,冯知陌小腿肚子一抽,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这边鹤园门口的动静太大,原本来鹤园办书画会的河曲书院的学子们纷纷围了过来,章云舟看见那杨小山一脸笑而不语的神色看着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臊得慌,心想真是完蛋了,刚刚说那些话恐怕都让她听了去。 有学子对冯知陌嘘寒问暖,冯知陌心烦,却是直接推开前来扶他的学子,气冲冲地撂下一句要和章云舟绝交,就跑掉了。留下章云舟在那里又羞又臊地给一众学子赔罪:“诸位实在是抱歉,我这位好友有些唐突了各位,还请大家多多谅解……” “别人都说要和你断交了,你还把他当好友,要我说这种人,公子也早日与他割席吧!” “就是就是,我刚刚离大门近,我可听见了,瞧不起我们寒门呢。” “是啊,我们可得好好念书,来日秋闱时,让这些世家公子看看,可不能让别人将我们寒门看扁了去。” 河曲书院的学子你一嘴我一嘴地,章云舟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摆了。辛温平见状出言道:“让各位同窗见笑了,章家与我阿姊有些交情,章公子来许是有些事情找我。恕小山今日不能久陪,章公子,我们移步抱月茶楼如何?” 章云舟心里特别感动,但是太多人看着他,他已经羞赧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含泪疯狂点头。 书院学子自然又是一通议论。 章云舟如蒙大赦,逃命似的跟在辛温平屁股后面出了西苑。辛温平看着他鹌鹑一样缩在那里,心下好笑:“想必你是三公子吧?” “杨、杨姑娘怎么知道的?” “师父说她家三表弟性格内向,和别人讲上两句话就会脸红到耳朵,平日就喜欢看书。我今日一见,心想果然是如此,便对上了。” 章云舟听后耳朵更红,垂头道:“这个……我跟着杨姑娘走了,旁人会不会说闲话……” “什么闲话?你当我们这些寒门子弟像你们这些纨绔那样无聊?乡试在即,书都来不及读,谁有心思关心这个。”辛温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章云舟“哦”了一声。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往马车走。章家的小厮章秋看见三公子旁边跟着个天仙一样的姑娘,瞪大了眼睛。章云舟吩咐道:“去抱月茶楼。” 他让辛温平先上车,结果自己上车时一个趔趄,从怀里掉出来一本书。他手忙脚乱要去拾,辛温平却先他一步将书拿了起来。扫了一眼书皮上的名字,辛温平似笑非笑地将书递给已经趴在地上打算假装自己死掉了的章云舟:“章三公子确实是敏而好学,博闻杂识。” 章云舟内心呜呜地流泪,连滚带爬地爬上马车。章秋为自家这个公子捏了一把冷汗。上次在堂屋深情剖白对表小姐的喜爱仿佛还在昨日,三公子的罗曼蒂克史里如今又添了一则新的笑话。 一路上,章云舟都在尴尬地抠着手指。 辛温平倒也不和他找话,她本来也不过是为了给章云舟解围才说要一道走的。况且在西苑今日露过一次面已经足够,她不是个喜欢和别人交际的人,今日不过是引蛇出洞之计。先抛出来一个饵,看看对方会不会咬钩。 于是辛温平索性开始闭目养神,章云舟悄悄看着她精致的脸,闭目时长长的眼睫垂在白瓷一般的脸颊上,嘴唇红红的,一双眉毛却是颇为英气,眉尾微微上扬,加上不苟言笑的表情,显得有几分冷酷。章云舟的目光落在她放在一旁的话本子上,他看着封皮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冷酷妻主狠狠宠》,脑子里可耻地将眼前女孩的脸带入了小说里那个冷血无情、让一众小郎君哭红了眼的女主角。章云舟在马车里坐立难安,一面又暗暗激动,觉得简直就是小说里的人物活了过来,一面又尴尬地想要立马离开这个美丽的洛阳城。 就在他努力按耐住自己疯狂扭动的内心时,对面的女孩忽然睁眼,章云舟吓了一跳,不等他有所反应,只见马车剧烈摇晃起来,辛温平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猛地向车顶刺去,只听“噗”地一声,一股鲜血顺着匕首汩汩流下。章云舟已经完全傻眼了,章家虽然是武官家庭,但他章云舟是个废物啊!况且,这洛阳城里,谁光明正大地当街行刺章家人?活腻了? 只是他向车外望去,哪有什么洛阳城,车子已经被驾到了郊外,车外已经打成了一团。章云舟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道:“章秋!章秋你人呢!” 他确实是尴尬得想死,但是没想真死啊! “他还没出西苑就被人抹脖子掉包了。”辛温平平静地开口。 “那……那你……”章云舟有一堆问题,这些人是谁,她为什么知道章秋死了?总不能她是想把他抓走干什么事情设了这个局吧?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恨纠葛吗?章云舟脸上变幻莫测着,辛温平却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拽了过来,车内空间狭小,章云舟几乎整个人扑进了辛温平的怀里,他闻见一股好闻的檀香,内心小鹿砰砰直跳:这、这就是话本子里的展开吗?他正想着自己或许应该像话本子里的小郎君一样羞红着脸含情脉脉地看向眼前的女子,却被一把甩开。 辛温平已破门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掉了刺客的脖子,章云舟这才看见,刚刚他坐着的位置上插着一把长剑,若不是方才被拉了一下,这会儿他已经是串糖葫芦了。 章云舟只觉得后背发凉,连滚带爬地爬出车厢。这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怕了,章秋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能被人不知不觉地抹了脖子,说明今日来的人并不简单。但是为什么看起来有两伙人在打斗?他正想着,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意,扭头,只见辛温平一招制服偷袭他的刺客,手腕一转轻轻卸掉刺客手上的剑,抬脚将人死死踩在地上,酷酷地(章云舟视角)说:“章家的人也敢动,我的好哥哥看来是越发胆大妄为了。” “主子,活捉了两个,剩下的都杀了。”杨四轻轻落在辛温平身侧,“杨九受伤挺严重的,杨十和杨十六死了,怎么办?” “杨七带着杨九先走。”辛温平抓住人的第一时间就卸掉了刺客的下巴,检查后发现这批刺客并不是死士,身上没有藏毒。 “看来他并不怕我知道他的身份。”辛温平笑道,“辛温泰真是废物,两年都没能摸进河曲书院,手下也就养了这些饭桶?留一个给他回去报信,另外两个一并杀了吧。杨十和杨十六带回去好好安葬了。杨四,你驾车送我们回去,去洛阳章府。” “是。” 章云舟脑子里一团乱麻,爬上马车,望着辛温平,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你是谁?” “我是河曲书院的杨小山呀。”辛温平微笑着答道,只是那笑让章云舟心里毛毛的。 “不对。杨家阿姊我见过,你二人面相上根本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况且你方才说太子是你哥哥,你又有这么多暗卫,你到底是谁?”章云舟一下子警惕了起来,“而且你刚刚的步法分明是我章家的踏雁式。” 章云舟虽然是个只会看话本子的菜鸟,但小时候也学过章家的一些武功,只是太久不练就荒废了。如今坐在马车上复盘刚刚的场景,只觉得哪哪都透着诡异。辛温平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应了:“是啊,月霜双和月无华都是我师父,我会章家的步法很奇怪吗?” “师父?”章云舟更疑惑了。 辛温平冲章云舟轻轻勾了勾手指:“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鬼使神差地,章云舟把耳朵附了过去,谁料辛温平猛地抬手捏住他的下颌,一颗圆溜溜的东西被捣进了他喉咙,一股又甜又苦的怪味儿在他口中扩散开来,他伸手卡住自己的喉咙,谁料一双纤细却十分有力的小手竟然与他十指相扣,紧紧地攥住他的手,直到他含着眼泪认命地咽下一口唾沫。 章云舟快要哭了:“你骗人……你要是杀了我,章家不会放过你的!” “放心,只是一点能让你乖乖听话的药。你是我师父的表弟,我不会动你的,但是,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刺客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懂吗?”辛温平笑着松开禁锢章云舟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乖,答应我要保守秘密。一个月后来河曲书院问心堂见我,我会给你解药。” 女孩狐狸一般的眼睛直视着章云舟,章云舟心里像是打翻了调料罐一样,又酸又苦又甜。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手上似乎还残存着女孩的触觉:女孩的手背像丝绸一样滑,手心却因为练武起了一层薄薄的茧。他从来没和异性这么亲密地接触过,何况她美得像是个妖精。章云舟含泪狠狠点头。 抱月茶楼到了,辛温平先一步离开,让杨楚离拿了些糕点给章云舟。杨四继续护送章云舟回府。杨四看着章云舟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主子真是好手段,茶楼里研究出来根本没人愿意吃的茶味枸杞糖成了“乖乖听话的药”。 当晚,章云舟回到章府。章秋死了,他们遇刺的事情自然瞒不住,章云舟的亲爹章晚规勃然大怒,发誓一定对此事追查到底,章云舟则小病一场。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那日的场景,一连做了好几夜奇怪的梦。梦里,他成了书里那个忧郁的小郎君,爱那个冷酷的妻主爱得死去活来,终于,妻主说要好好宠爱他,她握着他的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乖,听话,把这个吃了……” 他半推半就地喝下妻主递来的药丸,抬头,对上了杨小山狐狸一样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章云舟的奶娘看见章云舟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院子里洗自己的床单,章云舟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尿床了,很丢脸,奶娘却哈哈大笑。这件事很快又传到了章云舟爹娘、哥哥的耳朵里,可怜的章三少爷又一次在全家面前社死了。 第65章 初到大兴 杨菀之到了大兴之后才发现,官邸的手续比她想得要复杂,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办不下来。月无华大手一挥,直接在将军府划了一间客院让杨菀之小住几日。杨菀之本想着找个驿馆凑合一段时间,结果雁书已经招呼着人把她的行李全都搬进将军府了。 这一下可好了,杨菀之一到大兴就成了“众矢之的”。月家虽然不在九姓十三家之列,但清嘉郡主萧应云却是出生于九姓十三家之中的兰陵萧氏,加上月家在京中也算是大贵族,月无华在大兴城自是备受关注。 而月无华的婚事正是全家上下的老大难,如今听说月无华带了个姑娘回大兴,还直接住进了将军府,萧应云激动地亲自上门要见孙媳妇。章家人月无华拦得住,这个祖母是真的拦不住。萧应云带着一众随从气势汹汹地冲进客院,杨菀之还以为是来赶人的,结果萧应云一上来就撸下一支翡翠镯子套在杨菀之手上,拉着杨菀之的手道:“丫头,祖母听说你是来大兴做冬官大夫的?冬官可辛苦,你这么好的小娘子哪里受得这种磋磨,这样,祖母明日就进宫,让圣人给你换个差使。” 杨菀之一边道“使不得”一边想把镯子退下来,却被月无华轻轻拧了一下手臂的肉。不等杨菀之开口解释,月无华抢过话头笑着道:“祖母,菀菀喜欢做这个。我们这些晚辈的事,您就别掺和了。再说,菀菀的冬官大夫还是圣人亲手提的呢,您哪能拆圣人的台啊?” “冬官事情多,祖母心疼她,你这个没心肝的,不知道回家也不懂得疼人……”萧应云说着就念叨起来,“你那个阿娘也是个有主意的,非要跟着她外祖母搞那些舞刀弄棒的,带着你们这群小的,一个一个都出去打仗了,我这个当娘、当祖母的,天天在家里提心吊胆,就怕你们出什么事情!你们也是,楚山和霜双年纪也不小了,到现在都不找个夫婿,以后可怎么办!你啊,能把菀菀带回来,祖母就放心了。只是菀菀啊,还是听祖母一句劝,冬官也危险呢,别以为祖母不知道。小姑娘家家的受点伤多疼啊,你啊,别和我家那几个野丫头学,你看她们弄得一身伤,咱们舒舒服服的不好吗。” 萧应云东一嘴西一嘴地念叨着,月无华微微弯腰凑在杨菀之耳边问道:“怎么样,知道我在大兴过的什么鬼日子了吧?” 杨菀之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手腕上挂着的那只翡翠镯子像是烫手的山芋。 “……我们无华现在这个样子呢,我们是求着别人要他,为了他这个婚事,我这些年愁得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菀菀,你住在将军府,无华要是敢给你脸色,你就告诉祖母……” “……你看你把自己弄的,好好的一个小郎君,回来变成一个跛子。每次一听见吐蕃那边的动静,我晚上就做噩梦啊,梦见我的囡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我就哭醒了。你们一家都是没心肝的……” 萧应云在堂屋坐下,拉着杨菀之和月无华絮絮叨叨地念了很多鸡零狗碎的事情。月无华听得很是不耐烦,杨菀之倒是慢慢安静了下来。她祖籍在楚州,阿爹是家里的老二,她的祖母在她出生前就过世,没两年祖父娶了续弦,因此杨冰出来做冬官以后就没怎么回过楚州老家,杨菀之年幼时也只知道在楚州有这么些亲戚。等到后来杨冰殉职,杨菀之曾给楚州老家去过书信,报丧的同时也是求助,结果那封书信石沉大海。而外祖齐家在母亲刚过世时有过往来,她外祖也是个小吏,早些年在楚州、徐州,后来被调任去了岭南漳州,山高路远,再没有过音信。她从来没有被祖父母这么念叨着。这个清嘉郡主,虽然嘴上抱怨,可眼里对孩子们的关心也是真真切切的,让杨菀之心里无端涌起一丝温暖。 不同于小门小户的丫鬟,焚琴毕竟是在郡主身边伺候过的,萧应云一来,焚琴就安排将军府的下人去取行李中的好茶来。月槐岚和章晚方夫妇都不是精致的人,加之常年在外,将军府里没有茶也没有茶具,都是从洛阳带来的。见萧应云说了那么久,焚琴贴心地奉上茶。萧应云扫了焚琴一眼,讶异道:“你这丫鬟,怎么看着那么像太合身边的焚琴?” “郡主好眼力,奴婢正是焚琴。太合公主和亲后,奴婢就一直跟在杨大人身边做事。”焚琴向萧应云见礼。 “这太合府上出来的丫鬟懂规矩、知礼数,跟在你身边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单她一个哪照顾得过来?祖母再拨一个干活伶俐的二等丫鬟给你。” 萧应云说着就要招呼下人,连忙被杨菀之拦住:“郡主,使不得,下官不过一个芝麻小官,寻常的下大夫甚至都不用小厮,下官有焚琴已经足够了。” “也是,树大招风,你既然执意要入官场,低调些是好事。太合的丫鬟居然能落到你身边来,倒也是稀奇。” “你别听她谦虚,辛尔卿的郡主府就是她弄的,明堂也是她修的,她在洛阳跟辛尔卿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了。之前辛尔卿在的时候,一个黄衣服绿裙子,一个绿衣服黄裙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像两根黄瓜。”月无华插嘴道。 “我们菀菀这么厉害呐,难怪要被圣人抓到大兴来,怕是想要你去一起做在明宫呢。”萧应云闻言,对这个“孙媳妇”更满意了,又转头对月无华凶道,“还有你,跟小娘子讲话一点都不好听,什么叫像两根黄瓜。你嘴巴不甜,到时候把菀菀弄跑了,我要你好看!” “祖母,我们今日刚到大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菀菀明日还要去冬官署点卯,您要不早点回去休息吧。”月无华嬉皮笑脸地下了逐客令。 萧应云又念叨了两句,月无华将祖母送出门,轻轻叹了一口气。 杨菀之却是已经将那只翡翠镯子退了下来,轻轻放在月无华手里:“还你,对郡主撒这么大的谎,日后怎么圆?”她这会儿心里对月无华却是带了些气,月无华转手让雁书将镯子收到库房里,却是一副不想解释什么的模样。 焚琴也看出来主子不快了,对着月无华道:“月公子,我家大人还是住在外面好,婚嫁不是儿戏,月公子这样对公子和我家大人都不好。” 月无华淡淡扫了一眼,小姑娘确实是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倒是有些稀奇。月无华只是摇了摇头,问杨菀之道:“菀菀这么生气,难道是因为在大兴有心仪之人,怕传到他人耳朵里?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啦?” 杨菀之有些负气地撇开目光:“没有,我才不稀罕。” “那便是了,横竖我不想娶妻,你呢,也不想嫁人。你来将军府不过是做客而已,是我祖母自己误会的。”月无华拍了拍杨菀之的脑袋,“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住几天,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在这个大兴城,从此时此刻开始,除了我,你谁都不要轻信。你我相识几年,我可从未害过你。” 杨菀之轻轻哦了一声,其实是听进去了。 却听月无华又补了一句:“便是你从前那个小情郎,你也别轻信。时过境迁,人心不古。人都是会变的。” 月无华说完便去忙着安排事情了,倒是杨菀之心里咯噔一下。她感觉自己这两年已经慢慢把柳梓唐忘了,但来到大兴,难免会再遇上。听见这个名字时她内心还是会有波澜。只是两年过去,不知道他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客院有焚琴把持着,将军府的下人大都是军中出来的,手脚数一数二的麻利,加上杨菀之本身也没有多少行李,很快就安顿妥当了。第二天,杨菀之带着文书去冬官署报到,月无华执意要送。王若彬对这个新来的下大夫早有耳闻,毕竟能在洛阳主持明堂的修建,加上她的前上司柴克岑也对她赞赏有加,他对这个杨菀之倒是有几分期待,只是听闻是月无华护送过来的,王若彬不免有些头疼。 在官场里,关系户总是让人为难的。 这个人是制举为官,看起来毫无背景,却能被郡主看中,修郡主府;后来又是太子推举她修缮神宫,结果横遭祸端之后竟然因祸得福,拿到了主持明堂修建的机会;而这次调任本就是圣人直接指派,又有月无华把她送到冬官署。王若彬看着月无华那个样子,都担心要是下工以后杨菀之少一根头发丝儿,他都会被月无华找茬。 这样的人,他怎么差遣。 倒是杨菀之身边的丫鬟给他递了几包茶叶:“王司空,这是我家大人特意从洛阳带来的,给您尝尝鲜。” 王若彬收了茶叶,叹了一口气,招呼杨菀之道:“杨工,你初来乍到,我这边刚好缺个副手,你这段时间就跟着我四处看看,熟悉熟悉冬官署。” 他知道圣人指派杨菀之过来,就是要她出力的,但是一来她做了两年司正,不可能再把她丢回营造司给大兴营造司的司正打下手;二来他又实在不知道应该把她放在什么位置。冬官署需要管理的东西很多,除了营造司,下属的水利司、屯田司、冶矿司等部门都是归冬官署管理的,只不过屯田和冶矿是右司空管辖的。在左右司空之上还有大司空一职,是管理左右司空、部署整个冬官署的,左右司空需要定期向大司空述职,其余时间就负责管理各自下辖的两司。王若彬本人是水利司出来的,对营造之事并不专精,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大兴营造司司正将图纸提上来,他手下几个懂营造的上大夫和下大夫审阅一下,确认无误后再由他递给大司空或者圣人过目。 同时,冬官署还要做一些营造司做不了的活:营造司往往是只管建的,但冬官署要规划在哪里建。 土地并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要建一座新的宫殿,可能就要拆掉一座庙宇、一片屋舍,占去几亩良田。固然,对于天子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对于百姓来说,这可能是安身立命之所,是一家人的生计。如今圣人在大兴城东北画出来一个巨大的圈,这个圈包进了城内东北的两个坊,还有城外一个小村落和一个庄园。 那个庄园倒是好办,是如今秋官大司寇妻族的置业,能给圣人相中用作宫城用地,自然是双手奉上。圣人则大手一挥,在别处赏了大司寇妻族一处庄园。难办的是城内的两坊和那个小村落。 城内两坊势必要拆,甚至两坊外扩二里也要重新规划,用作宫城外扩的皇城。只是如此一来,这些坊内百姓如何安顿,就成了问题。如今署内有建议是将如今的皇城拆除返还给各坊,增加新坊的建筑密度;要么将整个大兴城北扩,这样城内甚至城外村庄百姓的居住问题都能解决,但将会损失大量的农田;第三种办法,就是给这些百姓一笔补偿,让他们去别处谋生。 圣人的心思是更倾向于第二种的。只是如此一来屯田司又要费尽心思垦荒,因此在朝中产生了不少反对的声音。但更让王若彬焦头烂额的却是城外村庄的村民。 乡村的居民不像大兴城内的百姓,大兴城内大多是外乡来此求学、做官、谋生的人,因此对大兴的土地并没有执念,哪里有机遇,他们就可以去哪里,那个地方可以是大兴也可以是洛阳。但城外的村落却是大兴城本土的农户一代一代发展起来的。大兴作为都城的历史已经延续两朝,近三百年的历史内,只遭受过一次外族的入侵,大殷和辛周都是谋权篡位的形式更替的政权,因此这些村庄相对平和地发展了数百年,也让这里的人安土重迁的思想根深蒂固。让他们离开自己的祖宅、祖田,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王若彬前天刚带着几个冬官去和他们的村长谈迁村事宜,昨天下午就听闻村子里有一个农户吊死在自家房梁,留了血书抗议。这若是放在朝廷里算是“死谏”,可无奈那人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农户,王若彬非但不能把这件事报上去,还得想办法把这件事压住。 杨菀之这边,司簿收了她的一套文书之后,王若彬就带着她上了马车,将如今的情况同杨菀之说了。一道去的还有一个人高马大、额角还带着一块疤的上大夫,名叫郭涛。 第66章 钉子户 这个郭涛穿着一身官服,头顶也老老实实地用幞头将头发一丝不苟地裹了进去,可是他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看着不像官,倒像是匪。王若彬对郭涛说:“郭工,你一会儿去了伏寿村,不要太用力,站着就行,免得传出去说我们朝廷恐吓百姓。” 郭涛横眉冷对,板着一张脸点了点头。杨菀之心想他单单是站在一旁已经够骇人了,也难怪王若彬要带他。 然后王若彬又对杨菀之道:“至于杨工你呢,到时候对村里的那些大叔婶娘,多笑笑,和气一点。看你也不是个爱讲话的,到时候我和他们谈,你就负责笑。” 杨菀之这下看明白了,她和郭涛这次就是王司空的哼哈二将,是来唱红白脸的。 冬官署和营造司不一样,焚琴一流的丫鬟小厮只能在官署外候着。大兴皇城的结构和洛阳异曲同工,六官署依旧是在皇城的城东,杨菀之一行人出了皇城,往城外去,三人的丫鬟小厮也都在后面跟着。从大兴往伏寿村去可不是几步路的距离,沟通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沟通完的,三人出发时已经快到午饭的点,若是赶不上宵禁,就只能在伏寿村住下来。 杨菀之刚到冬官署的第一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上司出外勤了。 伏寿村在大兴城东北三里,村庄四周都是农田,一条河流从村尾流过。杨菀之看到那条河便知王若彬选在伏寿村的理由,那条河流只需要稍加修改,就可以形成新的护城河。王若彬没有贸然进村,而是在村外等到了一辆秋官署的马车,一行人下车说了一会儿话。 那秋官看官服,品阶不如王若彬,因此对王若彬也是恭敬有加,上来就给王若彬递了一支卷烟,见郭涛眼巴巴望着,也给郭涛递了一支。既然给郭涛递了,那秋官迟疑片刻也递了一支给杨菀之来,却是被杨菀之摆摆手推却了。洛阳营造司抽卷烟的人不少,但杨菀之抽不了一点,闻一闻味道就觉得难受得不行。王若彬主动拉着几个抽烟的站到下风口去,杨菀之和他们隔开几步,倒是也能听清他们讲话。 “......陈大人那边的意思是,一切都配合王司空,如果他们要闹起来,大不了找夏官来。” “唉,你们也不用说刻意地配合我什么的。这个牛三斤的事情,你们按你们的章程来,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一定要查清楚。我们冬官署呢,是过来勘查和做迁村工作的,人命官司是我们的职责外,按理说是我们配合你们。”王若彬说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卷烟,“不管怎么说,在明宫必须要建,这个伏寿村也必须要迁。我们呢,全凭圣人的意思办事,你说是吧?” “是,是。圣人的意思我们也知道的,这件事呢,上面再怎么吵,也轮不到我们下面的操心。我们下面的只要能把事情办好,别让圣人不爽就行了。”那个秋官如是道。 杨菀之蹙了蹙眉。 这个新上司,她不太熟悉,不知道为人如何,只能先这样观察着。不过王若彬所言不假,不管他们是下大夫也好,左司空也好,无论官大官小,最后都得凭圣人的心思办事,所以伏寿村迁村势在必行。秋官姓刘,叫刘庆,带了两个衙门的差役来。等几个男子抽完卷烟,一行人便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 马车刚在伏寿村口停下,杨菀之正要下车,王若彬忽然伸手一拦。几乎是和王若彬抬手的动作同时发生的,马车外传来一声凄怆的哀嚎:“三斤啊——我苦命的相公啊——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随之而来的是马车剧烈的震动和歇斯底里的咆哮:“狗官!你们这群狗官还敢来,我今天就要你们给我三弟偿命!” 杨菀之入仕三年,头回被人骂“狗官”,尽管自己没犯什么错,还是缩了缩头。刘庆带着的两个差役在车外大声呵斥,王若彬给郭涛使了个眼色,郭涛立马心领神会,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就下车了。郭涛下车之后,马车外的动静明显小了一些,王若彬看了杨菀之一眼:“下去吧,年轻人别太急躁。” 杨菀之这才跟着下车。 一下车,眼前的景象着实让杨菀之吃了一惊。冬官署的马车前披麻戴孝地跪了一群人,一个个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如丧考妣。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一个五十上下的婶娘和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妇人听来是牛三斤的媳妇,两个汉子是牛三斤的兄弟,那个婶娘怕是牛三斤的娘。两个女人在嗷嗷地哭,两个汉子则嗷嗷地吼,杨菀之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看那两个汉子眼神不善地在她身上刮了两下,不由往郭涛身边靠了靠。王若彬叹了一口气,对自己随身的小厮道:“你速回大兴,去将军府,就说杨工今日和我来伏寿村,让月公子晚上来接人。” 他本以为秋官那边怎么也得多来几个,没想到刘庆就拉了两个豆芽菜一样的差役和一个女仵作过来。辛周的差役都是服徭役的民众,所以水平参差不齐。况且在衙门干活相对还算清闲,比在营造司做工役来得舒服得多,因此不乏一些托了关系进去混个徭役期满的。眼前这两个差役不过就是比那些村民手里多根棍子,看着还不如郭涛能打。至于那个女仵作就更不用说了,看着瘦瘦小小的,怕是一会儿要被这些人往死里拿捏。 王若彬这么想着,又想到自己也带着个小姑娘,心中无限忧愁。还好有郭涛在。 说起来这个郭涛早年在冀州服过兵役,兵役期间因为手艺好,就喜欢琢磨一些攻城守城的器械,还自告奋勇替冀州府城修好了损坏的城门起重,被当时的冀州司空使——也是如今的大司空赏识。后来司空使升迁,郭涛兵役也服满了,就被大司空调到大兴冬官署来,在冬官署干了十年,刚刚升任上大夫——在这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官场里,也正是因为郭涛升职了,才给杨菀之空出来一个下大夫的职位。原本郭涛位置的那位,则去了地方营造司,接替那边告老的司正。 不过官场的门道暂且不谈,行伍出身的郭涛站在杨菀之和王若彬身边,让两人都有种微妙的安心感。王若彬给了郭涛一个“看你了”的眼神,郭涛往前一步,就要给二人开道。谁料步子刚迈出去,又见两个汉子抬着一卷席子跑来,竟是在一众官员面前将席子一抖,一具尸体就这么被抖到了众人面前,那尸体险些扑到郭涛身上。 正是吊死的牛三斤。 吊死鬼的脸实在是狰狞,杨菀之自那年北上之后没再见过死尸,心下一阵恶寒,下意识地往王若彬身后躲了半步。王若彬也蹙起眉,摆了摆衣袖道:“这是在做什么?死者为大,还不速速收殓,入土为安?” 就听那牛三斤的媳妇和娘一起嚎了起来:“三斤啊……你死得惨啊!我们庄稼人有块地不容易,可是朝廷要我们的,我们也不能不给,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那女仵作却是一直冷着脸,仿佛这边的悲剧戏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冷冷地开口:“村长呢?来几个人给我把尸体抬到义庄去,我要验尸。” 刘庆也上前去,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我记得牛三斤家里只有三个兄弟一个娘,你们这些人拦在这里是做什么?闲杂人等统统散了!” “官老爷,我们伏寿村一半的人都姓牛,这牛三斤家和我们都沾亲带故,大家的祖宗都在一个祠堂里,名字都在一本族谱上,我们牛家人被逼死了,我们能不伤心吗?”其中有一个男子开口道,看他那副模样,颇有几分泼皮无赖相。杨菀之听见王若彬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若彬微微侧身问道:“杨工,你看如何?” 杨菀之沉吟片刻道:“依下官之见,这些人多半是趁着牛三斤自杀借题发挥,想要抬高迁村的补偿,从朝廷手中勒索一笔钱财。但至于牛三斤为什么寻死,下官不知。” “唉。”王若彬又叹了一口气,“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当然不是问题。就怕这里面有很多人不觉得是钱能解决的。你或许没有种过田,不知道田是需要养的。那些田地和屋宅一样都是他们一代代积累下来的,他们不愿意离开,我非常理解,这个是我最头疼的。若是没有牛三斤的事情,我们强硬一点,也就罢了。偏偏牛三斤开了一个坏头。我现在就希望这个仵作能查出点什么,要是能查出来不是自杀,对我们反而是好事儿。” 而另一边,伏寿村的村长姗姗来迟。 王若彬看着村长满是算计的老脸,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这村长能放任这些人在这里闹,何尝不是存了勒索朝廷的心思呢?只可惜那一位不是他能威胁的,该是什么,还是什么。得寸进尺的话,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这些村民到底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只知道营造司要在这里盖房子,却不知道是圣人要迁宫。他们以为他们闹的是朝廷,实际上闹的却是圣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但杨菀之却多想了一层,只是她初来乍到,并不敢言,便将那话头吞了回去。 果然,村长一来,那些哭天抢地的村民顿时作鸟兽散,只有牛三斤的娘还坐在那边抹眼泪。村长把一行人拉进祠堂,解释了一番。 “……这个牛三斤从小就是个有脾气的,他爹是个赌鬼,在他小时候把家里的田产都赌光了,他那时候才十三岁,拿着柴刀逼着他爹在祠堂赌咒戒赌。后来他爹被上门讨债的打瘫痪了,现在还在床上瘫着呢。” “他那两个哥哥也是好吃懒做,娶不到媳妇,牛三斤就去四处干苦力,后来两个哥哥去服了兵役,牛三斤不用养着他们,才攒下一点钱,娶了媳妇。夫妻俩在村里给别人做佃户种田,今年刚攒到钱买了几亩田,忽然听说这田要被拿走,牛三斤一下子受不了了,就上吊了。唉。” “牛三斤那个媳妇,勤快是勤快,就是嘴碎,还泼。牛三斤一死,她在村里到处嚷嚷,弄得现在我们村里人心惶惶,大家都是靠着这几亩薄田刨食的,这要是没了田,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说着说着,就切入了正题:“迁村迁宅是大事,只是这补偿未免也太少了点。我们都觉得不划算……” 王若彬就这么静静地听他说着,也不讲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左手边,五大三粗的郭涛凶神恶煞地站着;右手边,杨菀之挂着一脸“友善”的笑,笑得村长后背发麻。村长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最后缩着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大人,您看这事儿……成么?” 王若彬从怀里摸出一本册页,丢给杨菀之道:“村长不怎么识字,你给他解释解释。” 杨菀之翻开册页,里面是关于伏寿村迁村的实行办法。她扫了一眼,解释道:“目前暂行的办法是,等到洛阳城北扩完成,伏寿村村民将按户分配至洛阳北城的新坊,一户一宅,大小也会根据你们现在的屋舍分配,至于田地,我们按四两一亩的价格收回。这已经是很划算了。” “不行!”村长却一口回绝,“你们这样地买,我们庄稼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没有了,都这个年纪还难找活干,四两一亩地,这不是打发人是什么?我们这些都是良田,少说得赔个十两一亩!” 王若彬却是冷笑一声,问村长:“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村长点了点头,谁不想要更大的利益呢?却见王若彬淡淡地开口:“杨工,你现在就把地价改成三两一亩,再谈条件,就是二两一亩……” 第67章 殴打朝廷命官 “这……这……”村长见杨菀之在一旁真的提笔就要写,连忙上前挡住杨菀之落笔的手,道,“这位姑娘,您别这样,咱们小老百姓谋生不易。咱们真的没有得商量吗?” 他见这姑娘寡言,想着妇人之心总归是仁慈一些,便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咱们伏寿村的百姓世代以耕田为生,都是些没什么手艺的人,也不认识几个字儿,不像几位能给朝廷做事。没了田,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姑娘您行行好,替我们和王司空说两句好话吧。” “村长说笑了。”杨菀之和气一笑,她看了王若彬一眼,王若彬对着村长微微抬了抬下巴。 杨菀之意会,接着道:“你也知道我们是为朝廷做事,你们说的这事儿本官做不了主,王大人也做不了主。你的心情我们理解……” “理解理解,你们都做不了主,你们理解什么?”村长眼见着行不通,一下子拔高了声音,“你们做不了主,那谁能做主?你们做不了主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眼看着村长就激动了起来,郭涛站在一边重重地咳了两声。他眉目一横,像极了戏剧里的大花脸,真是凶神恶煞。王若彬是个肤色黝黑、身型不高不胖的中年人,此时显得倒像是郭涛的跟班。村长果然怵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不再作声,表情像是在思索怎么继续开口。此时杨菀之却是和王若彬耳语了两句,只见王若彬又和杨菀之说了些什么,随后点了点头。 杨菀之心平气和地对村长说:“村长,你别激动,我给你解释一下,咱们迁村征地的补偿原本是一亩田三两银子,这钱呢,本来就不归我们冬官署管,是王大人替你们争取过了,才到了现在的四两。所以这个真不是我们不做主,王大人已经为你们考虑过了。” “唉,杨工,这种话你就不要提了。本官也是农户出身,本想能为伏寿村的百姓们多谋一些福利,没想到最后是吃力不讨好了。”王若彬叹了一口气。 郭涛此时适时捧哏:“王大人,不能这么说!你不讲出来,这些村民非但不念着你的好,不仅得寸进尺,还要骂你嘞!这要是换做是我,我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他说着,眉目又是一横。 这三人一唱两和,弄得村长也是一脸尴尬,忙解释道:“王大人,这,我们确实是不知道,但我说的也是实话,没了田,我们没法生存了啊……” “至于你说的这个生计的问题,我们伏寿村拆除后这块是要做营造的,届时需要征集大量的工役,我们肯定优先选择当地的青壮年,届时伏寿村四十岁以下的村民,凡是愿意给营造司做工的,都可以来。具体的工钱我们没法给一个准数,依照我们正常的标准,一个月不低于五百文,营造司提供伙食。这个已经是我们冬官署职责范围内能为大家争取到的最好的了。”杨菀之笑着解释道。 “可是大人,这点钱我们村子里的人也不乐意呀,您看,这牛三斤都被逼死了……” “牛三斤的事情,我们也很抱歉。”王若彬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们是冬官,牛三斤的事情,得让秋官去管。村长,四两银子一亩地是什么概念?这一亩地的钱够一家人吃上个小半年了。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本官会在伏寿村附近待上几天,你们尽早决定,尽早把契书签了。” 伏寿村迁村需要签契书,倒不是说不签就可以不迁走,而是签了契书,冬官署才好拿着这些契书递给地官批银子。公孙冰这个左司徒为了保住一点点国库可谓是煞费苦心,杨菀之在路上听王若彬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大致就是今日他们先来谈判,同时配合秋官处理牛三斤的事情,等到契书都签完,还会有地官署的人亲自来伏寿村核对契书内容,确保伏寿村没有多拿国库一文钱,才会将盖了骑缝印的、一式两份的契书交给村民,等到迁村时就拿着这个契书换屋子和领钱。 “我们谈完,他们还要再来对一遍,为什么不直接和我们一起来?”杨菀之在路上问。 “地官掌管赋税人口,每日忙得团团转。军队要钱,营造要钱,还要忙着收钱、数钱、给官员发钱。再说了,我们谈完他们再核对上一遍,也是有备无患。那些地官心细着呢,尤其是对钱!他们对钱就像咱们对营造那样心细。”王若彬道。 村长这边王若彬也不想多说什么,今日看来是不会有结果,就打算带着郭涛去伏寿村不远处官道旁的驿馆落个脚,至于杨菀之,刚好让月无华带回去,明日再过来。这伏寿村里有几个村民看着不太和善,今日几人的眼睛往杨菀之和那个女仵作身上刮了好几下,王若彬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正这么想着,刚要迈出祠堂,突然被一个妇人撞了个趔趄。 正是牛三斤的媳妇。 只见那妇人一边哭一边骂道:“村长,你就由着这些官差欺负我们小老百姓吗?我相公死得那么惨,还要派一个女人来羞辱他,要给他开膛破肚、毁尸灭迹啊!我的相公啊!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那妇人往祠堂的地板上一坐,就是嗷嗷大哭,嘴里什么脏的都溜出来了,都是在骂那个女仵作。杨菀之有些听不过去,忍不住道:“这位大姐,她是仵作,那些都不过是她分内之事罢了。都是女子,你骂这些不觉得很过分吗?再说你相公都死了,别人有什么稀罕看的?” 她平日也不爱和人起争端,只是自己因为是个女官,在官场里也吃了不少委屈,想来那女仵作干这份工作,也是受了不少白眼,一时间有些同病相怜,忍不住就说了。王若彬连忙咳嗽。 但已经晚了。 那妇人嗷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扯住杨菀之的官帽就要抓她:“我相公死了,你这个贱人很得意吗?我打死你们这群狗官——” 郭涛见状,三两步上前将那妇人推开,结果那妇人又是一嗓子:“狗官杀人了——这群狗官逼死我相公,现在要杀人灭口啦——” 原本牛三斤的两个兄弟牛一斤和牛二斤是跟在牛三斤媳妇后面一起来的,正被村长和赶来的刘庆拉在祠堂门外安抚情绪,此时一见郭涛上手了,立马激动起来:“这个狗官欺负我弟媳妇,我们伏寿村的媳妇被外人欺负啦……” “愣着干什么,跑哇!!”王若彬眼见刘庆几人拦不住牛三斤那两个兄弟,也顾不得什么,拉着杨菀之就往祠堂外面跑。郭涛也不“恋战”,跟在上司后面一起跑。村长原本只是想闹一闹,但是看着牛三斤这两个泼皮破落户兄弟是真的有些混不吝,也是拼了命的拦。村里有几个和牛一斤牛二斤关系好的混混无赖也跟着一起来闹事,村长一时有些拦不住。这些庄稼汉一个个都抄着家伙,看着很是吓人,刘庆带来的差役看着他们的样子也只能虚张声势地挥挥棍子,结果被人一竿子打在肚子上,痛得在地上打滚。眼看牛一斤就要追上三人,郭涛怒喝一声打算为同僚英勇断后时,一粒小石子精准地打在了牛一斤的小腿肚上,牛一斤“嗷”地一声扑倒在地,痛得蜷在地上嘶嘶地吸凉气。 只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公子哥跛着脚一步一步往村里走来,他见到王若彬,礼貌地点了点头。牛二斤眼见着是这个跛子把他哥打到在地的,有些发怵,但嘴上还是喊道:“兄弟们,这个跛子也一起收拾了!” 几个混混就抄着锄头铲子气势汹汹地上前。郭涛见这个公子哥腿脚也不太灵便,心里一横,正想着自己硬碰硬,却被那公子轻轻拉到身后。 “收拾我?”月无华忍不住笑了,脚尖一挑,牛一斤手里掉下来木棍就落在了他手上。他手腕轻轻一转,看似蜻蜓点水一般,木棍在牛二斤的胸口一点,牛二斤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噗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见一杆木棍在月无华手中飞舞,他出手的每一下,都带着一股刚柔并济的美感。月家枪法之下,伏寿村的混混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很快就倒在地上,哀嚎成一片。 刘庆带着一张挂了彩的脸,怒气冲冲地对村长说:“殴打朝廷命官,这些人全都要下大牢!” 牛三斤的媳妇也就敢对杨菀之下手,那个拿着刀的女仵作她都不敢惹的,此时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听说要拿他们下大牢,又是“嗷”地一声,村长连忙喝止她:“住嘴!今天闹得还不够吗!” “月公子,多谢了。”王若彬上前道谢。 焚琴跟着王若彬的小厮一起回去大兴找月无华,一会儿没跟着,就见自家主子被人打了,官帽也掉了,头发也被扯乱了,脸上还被抓了一道印子。焚琴又急又气:“大人,您还有哪儿伤着了?都怪奴婢……” “不关你事,是我没保护好自己。”杨菀之刚刚又是挨打又是逃命,这会儿看着确实有些狼狈。月无华和王若彬客套了几句,刘庆见是月无华,也上来攀谈。月无华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本来就是你这个做秋官的失职,为什么只带这么点人来?自己管的地方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吗?大兴这一届的秋官这么没水准?” 这话一出,不仅刘庆有些害臊,村长也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月无华跛着脚,村长也不敢让他一直站着。方才在旁边听刘庆和月无华攀谈,他知晓眼前这人是月将军的嫡子,是绝对惹不起的人,连忙将人请进祠堂坐着。刘庆几人将那些失去抵抗力的混混都捆起来,关在祠堂的后院,派了一个差役回大兴秋官署喊人过来帮忙看管。 月无华往祠堂的太师椅上懒懒散散地一靠,看着有些人畜无害的样子,结合他刚刚横扫伏寿村混混的表现,倒是更有威慑力了。王若彬小心翼翼的问:“月公子,要不您先带杨工回去?我本来都打算去驿馆了,明天让杨工再过来……” “跑来跑去的,我嫌烦。”月无华垂下头漫不经心地玩起了头发,“我今日和你们一起去驿馆,你们之前没谈妥的事情,我觉得现在可以谈妥了。” “!!”王若彬先是一惊,旋即大喜。是啊,这牛家人刚刚闹成这样,若是月无华不来,他们可能真的要暂时咽下这口气,可现在月无华来了,那可就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了。 而月无华一开口,根本不需要王若彬再说话,村长已经点头如捣蒜地答应道:“妥了,很妥,月公子既然觉得这个事情没问题,草民自然同意,草民现在就把大家伙叫到祠堂来签契书!” 他原本想着这些冬官看着很好欺负,武力威胁一下,说不定能多拿点钱,结果好了,现在反过来被他们威胁到了。这个月公子虽然看着是个跛子,一出手可是真吓人!村子里几个胆儿肥的、能闹的,现在都在祠堂后院关着了,剩下来的那些村民一个个都折腾不起来。村长只能含泪去通知村民。 村长出去以后,月无华望着杨菀之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冷笑道:“早就叫你和我练练,现在被人打成这样,开心吗?” 杨菀之瘪了瘪嘴:“被打了也不安慰我。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她会打我。” 王若彬看月无华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连忙出来打圆场:“唉,杨工也是年轻,没经历过这些,她下次就知道了。其实杨工今天挺不错的,真的。” 怕月无华不信,王若彬还眼神真诚地点了点头。 月无华一脸无语:这什么语气什么表情,搞得我像她爸一样。 焚琴不知道去哪找了湿帕子来,替杨菀之擦了脸,又帮她重新收拾好仪表。不多时,村长就带着村民们来了祠堂。 第68章 碰壁 契书是早就印好的,只需要村民画押便可以,至于村民的房屋数量和田地,则是根据村长报上来的数据填写,还需要杨菀之几人明日挨家挨户去核实。正好还有几户人家固执地不肯来祠堂,王若彬安排杨菀之带着焚琴明日去跟这些人家做思想工作。 这边签完契书,已经入夜。王若彬的小厮早就在驿馆安排好了房间,众人拖着疲倦的身体前往驿馆住宿。杨菀之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月无华本想给她送点药搽搽,没想到小姑娘已经睡死了,便只能把伤药给了焚琴。 一夜无梦。 次日,冬官署兵分两路。王若彬带着郭涛去核实田宅数量,杨菀之带着焚琴去找那几户没有签契书的村民。至于月无华,他就无所事事地带着雁书坐在伏寿村的田埂上看稻田里的青蛙跳来跳去。 雁书对月无华说:“主子,我觉得您昨天对杨大人有点太严苛了,杨大人受了委屈,您得安慰安慰,总是责怪她的话,杨大人不一定能感受到您的关心。” “她感受到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月无华淡淡扫了一眼雁书,伸手从田头拔下一根狗尾巴草。 “嗯……可能她会开心,然后就不会讨厌您,咱们将军府就有少夫人了!”雁书说着,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杨大人很好,她有营造司的活计,哪怕主子您以后被将军扫地出门了,她也能把您养活,不会让您饿死的。” 月无华有些好笑:“首先,我为什么会被我娘扫地出门?其次,我有手有脚,也不需要一个小姑娘养活。” “但是主子您现在就是无所事事……”雁书吐槽道。 月无华在洛阳的时候还会去河曲书院指点指点杨二姑娘习武,回了大兴以后,他是真的无事可做。昨日杨菀之点卯之后,月无华坐在将军府的亭子里自己拿着小鱼竿钓了一上午的小锦鲤。雁书也看出来主子无聊了,可是大兴城内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人,抱月茶楼在大兴城的产业还没筹备完成,也没什么有趣的地儿。 月无华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空,一队鸿雁刚好飞过。月无华的目光追随着鸿雁,脸上一改往日满不在乎的神色,对雁书说:“大兴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 杨菀之这边,工作却并不顺利。伏寿村东头的牛花婶,说什么都不肯在契书上画押,老人家快到耳顺之年,拿着把苕帚像是扫垃圾一样一路将杨菀之扫出了院门。小柴门在杨菀之面前“砰”地一声关上,杨菀之欲哭无泪地站在柴门前,感觉今天吞了一肚子委屈。 为了快一些做完工作,杨菀之和焚琴兵分两路,在杨菀之的“不懈努力”下,今天只有两户人家在契书上签了字,倒是焚琴那边,居然奇迹般地都做完了。杨菀之垂着头站在王若彬面前,王若彬收好签字画押的契书,宽慰道:“别丧气,这个也是很正常的,倒不如说你们今天居然只剩下三户人家没有签契书,已经完全超过我的预期了。” 杨菀之眼见着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今天和这些村民们磨破了嘴皮子,让她格外疲倦,她真的好怀念在洛阳营造司每天只需要对着图纸和木头的日子!晚上回到驿馆,月无华望着恹恹不乐地戳着碗里粟米饭的杨菀之,堂而皇之地从她面前夹走了大鸡腿:“你不吃我可就吃掉了?” “……嗯……”杨菀之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都没心思和月无华拌嘴了。 王若彬和郭涛一人要了一小碗米酒,一边喝一边闲聊,看见杨菀之吃饭吃了半天,碗里的饭不见少,都关心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杨菀之摇了摇头,情绪低落道,“我就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够完成工作,给大家拖后腿了。而且感觉自己今天做得很差。” “哎呀,多大点事。”王若彬摆了摆手,“这在明宫又不是明天就要建好,多一天、少一天,又能怎样?再说了,这为人处事都是要锻炼的,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好事。” 杨菀之心里想,这官场上的挫折那是一个接一个,大大小小的,若是过往的那些,她都还挺能忍受的,毕竟她对自己做营造很有自信,相信自己做营造一定能够做好。可是今日她却是感到自己为人处事的不足,她总觉得这件事她怎么都学不会,让她很是泄气。 好不容易能够应付一些官场上的虚与委蛇,这伏寿村的人情世故又一次让她大大挫败。若但是如此也就算了,偏偏焚琴大获成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晚上回屋,焚琴自然看出来杨菀之不开心,忙安慰道:“大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奴婢打小就要看人脸色,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大人若是又会营造,又会看菜下碟,岂不是成人精了!” “我是有些恼自己嘴笨的。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件事既然在我的职责内,我就应该把它办好。 你本是帮我做事,结果把我的分内之事做得比我好,我有些挫败。”杨菀之撇着嘴道。 “大人快别这样了,明日奴婢和大人一起去。再说了,奴婢本来就是大人的丫鬟,大人的事就是奴婢的事,大人就别想那么多了。”焚琴笑道。 杨菀之沉闷地点了点头。焚琴熄了灯,驿站的房间不大,杨菀之躺在床上,焚琴则躺在靠近门边的小塌上。杨菀之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忽然问道:“焚琴,你有没有想过不再做丫鬟了?” “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气话?奴婢不做丫鬟,还能去做什么!” “消了贱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这么能干,还怕养不活自己吗?再说,我可以让钱放安排你在抱月茶社找个差事。你这么会和人世故,跟着我未免屈才了。” 其实这件事,杨菀之想了很久。在她看来,焚琴温柔大方,之前在营造司的时候,替她将司内的杂事规整得有条有理,让她省了不少心。她觉得焚琴若是消了贱籍,无论是做个小司簿,还是去抱月茶社做事,都比跟着她要好。 谁料焚琴一口回绝:“大人的心意奴婢领了,只是奴婢不像大人那般有志向。再说,大人身边就需要奴婢这样的人替大人排忧解难。奴婢自然养得活自己,可奴婢怕大人没了奴婢,饭也不知道吃,觉也不知道睡,官服脏了也不知道洗,哪天没日没夜地把自己累死了,让二姑娘找谁哭去。” “我也没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怎么没有,大人在营造司的时候,哪次不是奴婢把饭端到大人面前了大人才肯吃上两口,巴不得整个人都睡在图纸里。” 杨菀之轻声问道:“可是你一直在外面给人做丫鬟,你不想家吗?而且,消了贱籍,你可以有自己的名姓。” “大人生在官宦之家,会这样想也正常。奴婢本来就没有名字,焚琴就是奴婢的名字。” “那在那之前,你家里人怎么叫你?”杨菀之诧异。维扬县虽然也是个小小的县,但江南到底富庶,很少有这种“无名氏”,不论贫富男女,都是有名有姓的。 “奴婢是沧州献县人,家里姓褚,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奴婢排行老二,所以村里人就叫奴婢褚二、二丫。在我们那里,所有在家排行老二的姑娘,都叫二丫。后来我哥哥出去赌博,把家里钱赔光了就跑了,奴婢为了不让那些人寻我娘的麻烦,自己卖身给人伢做了奴才。人伢带我来了大兴,卖给了当年还在公主府的大皇女。那时候奴婢的名字还叫纸莎,一次赏花宴上,大皇女让奴婢去取马鞭,要羞辱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奴婢觉得不妥,大皇女就要打杀奴婢,是郡主出面,直接在赏花宴上管太祖将我讨了来。郡主说奴婢心思单纯,是那大皇女糟蹋奴婢的忠心,便给奴婢改名焚琴。这个名字虽然是郡主取来嘲笑大皇女的,但奴婢却是很喜欢。”焚琴说完,等着杨菀之继续问些什么,却半天没等到下文。爬起来一看,杨菀之已经睡着了,想来今日也是累得够呛。她轻叹一声,替杨菀之将被子压好,坐在杨菀之的床头小声地说:“奴婢跟着杨大人很开心,奴婢就希望杨大人能好好的。” 次日清晨,杨菀之一醒来,就看见焚琴拎着一只已经净膛的鸡和一小篓蘑菇走进来:“大人,走,我们去牛花婶家!” “这是做什么?”杨菀之看着焚琴手上的家伙什,一时有些迷惑。 焚琴却眨了眨眼睛道:“大人跟我去了便知道了。” 主仆二人赶了个大早,到了牛花婶家。焚琴去敲门,牛花婶骂骂咧咧地上前来,还没开门,骂声先到:“哪里来的叫花子,一大早敲我家的门!去去去,我家什么都没有,别来碍眼!”说着,竟是连门都不开。杨菀之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焚琴,但焚琴却依旧在敲门:“奶奶,您开开门,我有事找您!” 在焚琴的不懈努力下,牛花婶终于不耐烦地打开了门,还未等开口报怨,就见一漂漂亮亮的小娘子手上提着一只净膛的鸡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牛花婶嘴边的脏话拐了个弯儿又吞了回去,狐疑地望着焚琴:“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来找您的!”焚琴见门一开,就顺势挤进了牛花婶的院子里,原本被焚琴挡在身后的杨菀之就露了出来。牛花婶一见杨菀之,立马叫起来:“我就说天底下哪有好心的人,你别以为你拿着一只鸡来,我就能同意把我的房子卖了!” “奶奶,您误会了,杨大人今天来不是和您谈契书的。”焚琴拉着牛花婶,将鸡和蘑菇都放到厨房去,“杨大人昨天上门以后,知道您是一个人,看您这后院的篱笆都坏了也没人修,念叨了一晚上。今天杨大人是来给您修篱笆的!” “假惺惺!我这房子她还指望着早日拆掉呢,修什么修?去去去,我不需要!”牛花婶说着,又将杨菀之二人扫地出门了。柴门在面前“砰”地一声关上,杨菀之急道:“哎,把我们人赶走了,怎么鸡不还给我们啊!” “大人,我们去下一家先。”焚琴说着,又从随身的篮子里摸出一袋糖果,“牛花婶这边,我们明天再来,不着急。” 下一家是一户有小孩的人家,焚琴提了糖果又提了糕点,那家大人本来咬死不同意,要将糖果和糕点退回来,结果孩子不干了,抱着糖果哇哇大哭,怎么都哄不好,闹得大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那家人最后还是收下了东西,也签了杨菀之带来的契书。 另一户人家也拜倒在焚琴的“怀柔”政策下。 现在,伏寿村的“钉子户”只剩下牛花婶了。 第二天,焚琴依旧是提着东西上门,一直敲到牛花婶开门为止。第三日、第四日…… 牛花婶从最初的收了东西赶人,到第五日的时候,终于肯将二人再次放进院子来。焚琴拉着牛花婶热络地聊着家长里短,又要下厨给牛花婶做豆腐汤,杨菀之则默不作声地替牛花婶把坏掉的篱笆修好,又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杨菀之劈的柴整整齐齐,码在牛花婶的院子里,竟然有些赏心悦目。饭做好了,焚琴对牛花婶道:“奶奶,饭也做好了,柴也劈好了,我们就先走啦。” “慢着。”牛花婶慢悠悠地从厨房拿出两副碗筷放在餐桌上,招呼道,“看你们两个忙活了一天了,过来吃点再走吧。你们这几日给我带的好东西太多了,我吃不完,也有点舍不得吃。老婆子我啊,这几天气色都好了。” 杨菀之闻言,眼睛一亮,连忙坐到桌前:“谢谢奶奶!” “你这个小姑娘,心里想什么全都挂在脸上了!”牛花婶一见杨菀之那表情,脸就是一板,“我先说话,就算我留你们下来吃饭,也没有要签契书的意思,别高兴得太早!” 第69章 小麦 “奶奶,让您签这个契书,也不是要害您。”杨菀之坐下,主动给牛花婶打了一碗汤,“我今日没穿官服来,就当是邻里之间拉拉家常。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伏寿村迁村是必然的,现在村里只有您没签这个契书,最后该拆的还是要拆,结果只有您没得补偿拿,您心里不难受吗?” 杨菀之一开口,牛花婶脸色又难看了,把汤碗一放,道:“没了这房,我宁可和那牛三斤一样吊死!” 牛三斤那边没有什么噱头,仵作检查后定性为自杀。至于有没有人煽风点火撺掇他,这个就很难评判了。牛三斤死的时候留了血书,矛头直指迁村一事,冬官署也想着息事宁人,给牛三斤的爹娘赔了点钱。但牛三斤的媳妇和兄弟却是因为殴打朝廷命官被抓了,现在还在大牢里。 “杨大人讲话太直白了,奶奶您别和她计较。”焚琴连忙劝道,她算是知道自家大人为什么会碰壁了。牛花婶是个有脾气的,杨菀之不会给人顺毛,还找不到牛花婶不肯迁宅的根源。 三个人一起吃完午饭,杨菀之没在饭桌上再说话。饭后,焚琴坐在院子里帮牛花婶洗碗,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奶奶,你是不是在等小麦回来?” 牛花婶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正要开口骂焚琴,却听焚琴一边洗碗一边说:“杨大人和月家关系挺不错的,前些天牛一斤他们闹事的时候来给冬官署撑场面的那个人是月家的大公子,前两年伤了腿,从西南退下来的。杨大人已经开口问了小麦姐的事情,大公子说,可以帮你往西南送信,这样小麦姐就知道家里搬家啦。” 牛花婶的眼睛倏然一亮,连手里的碗都不顾了,望着焚琴激动地问道:“真的?” 但很快,她眼里的光又灭了:“你骗我,你为了要我的房子,甚至拿我的小麦来骗我!月家军根本找不到她!要是能找到小麦,为什么七年来都没有一点音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骗我!你就是个骗子!” 牛花婶说着说着,坐在小板凳上放声大哭起来,焚琴想要安慰她,她大哭着推搡着焚琴往门外赶:“你走!我不要见到你,我见到你们就想起我可怜的小麦……” 焚琴这次没推拒,而是拉着杨菀之退出了小院,对牛花婶喊道:“奶奶,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杨菀之有些担忧地问:“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的,让她发泄一下,我们明天再来。”焚琴胸有成竹道。 “我有点理解不了。”杨菀之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说得也没错,为什么牛花婶那么生气。还有,你怎么就把她说哭了?” 焚琴偏了偏头,问道:“大人这几天和我一起在村里,打听的那些牛花婶的事情都白打听啦?” 这几天两人除了吃闭门羹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她们从村里人嘴里打听到,牛花婶年轻的时候身子骨弱,怀不上孩子,快三十岁才生了个女儿牛小麦。牛花婶夫妇俩对这个女儿百宠千娇,牛小麦从小就顽皮,四处和人打架,夫妇俩也不恼,颇有些要把女儿惯坏了的架势。等到牛小麦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个身材高挑、身型健美的少女,牛花婶夫妇说要给她找个赘婿,谁料牛小麦有自己的想法,刚巧那年遇到月家军征兵,牛小麦如愿入伍,随着月家军去了西南。 起初,一切顺利。牛小麦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给家里寄了不少好东西,还说在西南也找到了如意郎君。结果七年前,在月家军和南诏的一次冲突中,听闻牛小麦的小队遇见了埋伏,全都葬在了滚滚怒江中。 捧在手心的女儿最后尸骨无存,只能变成一座衣冠冢。牛小麦的爹受不了打击,在收到报丧信的时候突然中风,在床上瘫了几年,前年过世了。只留下牛花婶一个人生活,守着小院和一亩薄田。 按理说月家军的抚恤金不会低,牛小麦在军营里得了功劳,赏钱也会寄回家。杨菀之和她谈钱势必是行不通的,牛花婶可能还看不上她这一亩田卖出去的那四两银子呢! 杨菀之声辩道:“但我看牛花婶日子过得清贫,衣裳都浆洗白了,咱们带去的吃食也一应收下,怎么会?” “贪小便宜是她多年来的习性,加之对大人心里有气,想着不吃白不吃,自然会收。至于日子清贫,也不代表没有钱呀,不过是过惯了清苦日子,舍不得享受罢了。大人您不也一样,跟着大人这么长时间,奴婢都没见大人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裳,怎么到别人身上就理解不了了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杨菀之点了点头,思忖道,“我下次便知道了。” 从牛花婶家离开,杨菀之也没有闲着。这几天王若彬先回了冬官署,加派了另一个下大夫和杨菀之、郭涛一起测绘伏寿村的地形。杨菀之做完牛花婶的思想工作,就去划分给她的那一片片区测绘了。这几日杨菀之照常回将军府的客院,雁书负责接送她们,月无华倒是赖在家中看了好几天的兵法书。今日的工作完成后,杨菀之却在马车边看见了牛花婶的身影。 牛花婶抱着一个小匣子,背上背着一个行囊,站在马车前,见到杨菀之,开口道:“杨大人,契书我可以签,但我要见月大公子!” “这……”听见牛花婶松口,杨菀之差点喜极而泣,但月无华的主她也做不了,只能求助地望向雁书。 焚琴连忙解释道:“雁书哥,牛花婶的女儿牛小麦是月家军的人。” “我可以证明!”牛花婶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故纸,看得出来,纸张虽然已经老旧泛黄、变得易碎,却被牛花婶尽力保存了。 雁书接过纸,抖开来,确实是月家军应征的文书。雁书立马恭敬地对牛花婶说:“婶子既然是月家军的亲属,那就没什么不好招待的。要见大公子的话,就和我们一起上车吧。” 雁书也出身行伍,只是因为在西南瘴气入体,落下了毛病,于是随着大公子一道回来了。他对战友的家人自然是格外亲切的。 牛花婶爬上马车,雁书想帮她将行李放好,却被她拒绝了。她坐在杨菀之对面,开口道:“把契书拿出来吧!” 杨菀之喜不自胜,连忙取出契书:“奶奶,谢谢您!真的谢谢!” 牛花婶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眸子,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在契书上按下手印。杨菀之收好契书,问道:“奶奶,您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去找亲戚吗?” 牛花婶哼了一声,将怀里的匣子抱得更紧了些:“我的房子都被你收走了,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关心我!” 看着杨菀之碰了一鼻子灰的样子,焚琴忍不住有些想笑。雁书驾着马车平稳到达将军府,牛花婶先被焚琴带去客院小坐,雁书去通报。很快,雁书就来回话了:“大公子让我带人过去,顺带问问杨大人吃不吃银耳羹。” “今天累了,让焚琴端到客院吧。”杨菀之嘴上说着累,实际上已经在埋头对着这几日测绘的图纸画在明宫的草图了。雁书回报时,月无华也心知肚明,无非是这丫头又要废寝忘食了,只叮嘱一句叫客院早些熄灯,不要浪费他的香烛钱。 而牛花婶,来了书房以后却是往月无华跟前扑通一跪:“月公子,草民想去西南为月家军做事!” 牛花婶这一跪,别说雁书了,月无华都吓了一跳,连忙让雁书将牛花婶扶起来。牛花婶的事情,方才已经由雁书转述给月无华了。月无华让雁书倒了一杯热茶给牛花婶,摇了摇头:“婶子,你今年多大了?” “五十八岁。” “你签了契书,届时拿了银两和房子,安享晚年不好吗?西南气候差,离大兴也远,你要是实在想找个活计,我让雁书安排你去月家的庄子上,如何?”月无华说着,从桌上抽出一张舆图,上面标着月家的几处产业,“这几处都是月家的产业,有不少退伍的战友在这里做活,你大可以放心。只要是我月家军的人,求到我月家,都不会不管你们的。” “不!”牛花婶却一口回绝,目光坚定地看着月无华,“我想去西南。” 她走到月无华面前,打开一直抱着的小匣子,里面竟然是一沓银票:“这些年月家军给的钱,我一个子儿都没花,全都换成了银票存在这里,月公子,您就行行好,这些钱我还给您,就当是我去西南的路费……” 不用月无华开口,雁书上前连忙将银票推回去:“婶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那边。最近一直在和吐蕃打仗,西南的环境不比从前,你过去舟车劳累不说,还危险。” “我不怕,我们庄稼人身子骨好,我能挑水、能做饭,现在让我下田去犁地,我也不比那些年轻人逊色。”牛花婶说着,握紧了拳头,“我想去找我女儿小麦,我看看西南是什么样子的!”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可知道在哪个小队?”月无华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壬字号丙小队,牛小麦。” 听到这个名字,月无华和雁书都是一愣。 “主子,这……是阿玉当年……”雁书有些为难地望向月无华,声音越来越小。月无华也陷入了沉思。 牛小麦是死了,月无华再清楚不过。那支斥候小队为什么死,因为谁死,又是谁害他们死,月无华如今想起,还会被记忆里残存的那一丝被人背叛后锥心的痛苦袭击。雁书有些担忧地站在主子身边,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一支…… 牛花婶还想说什么,月无华出言制止:“你先别急,这件事,我要想一想。” 雁书见状,连忙上前:“婶子,我带你去今晚歇脚的地方吧,一路过来也挺晚了,我一会儿安排人送点吃食给你,你早些休息。大公子这边,你的情况已经了解了,还需要考虑考虑。” “我只是想去西南看看……”牛花婶近乎哀求道。 “大公子已经知道了。”雁书一面送牛花婶走出书房,一面安抚道,“我也是月家军出来的,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会帮你和大公子说说情的。” 牛花婶在客房住下,打开随身的行囊,里面都是牛小麦留下的遗物。她一件一件地看着,在灯光下流了很多眼泪。她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牛小麦应该是死了,听说怒江水很急,小麦不会水,那会儿得有多害怕呀。可是小麦的尸体没有找到,她又总幻想着小麦或许是被水冲到了什么地方,被人救起来了,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托个梦来看看她?这些年,她就靠着这点念想守着油尽灯枯的老伴,守着空荡荡的家,现在也能靠着这点念想去西南,去看看小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若是月家军不带她去,她便自己去! 另一边,月无华垂头坐在书房里,平复心中翻涌的愧疚。 “主子,人已经送到客房了,你也不要老是想着那件事。”雁书出言安慰,端来一盏银耳羹。 “我还是会自责。是我把阿玉带回月家军的,也是我识人不清,才害死了他们。”月无华闭上眼,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快要记不清阿玉的模样了。他脑海中阿玉的形象被一团血雾罩住了,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怒江、一支箭和滔天的仇恨。 月无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锦城郡那边,让她过去吧,就像她说的那样,打打水、做做饭,给她安排个活计。” “那牛小麦的事……” “就不提了。雁书,她也是幸福的,不管怎么样,心里有个念想,哪怕这个念想是假的。” 月无华说完,不再发话,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此时月光倾洒在庭院中如积水空明,站在书房,还能远远望见客院的灯火。月无华敛眉垂眸,端起瓷盏,将银耳羹一口一口送入口中。 第70章 故人 伏寿村迁村的事情结束了,杨菀之几人对伏寿村的测绘也基本完成了。来到大兴已有半月,天官署那边终于有人来通知杨菀之,安仁坊有一处官邸空了下来,价格不贵,一个月五百四十文。 趁着休沐日,杨菀之带着焚琴搬到了新家。这个官邸便宜归便宜,不如洛阳的小家要大,只有一个很小的院子,刚够放一个马厩、打一口水井,一楼一间堂屋、一间厨房、一间小小的佣人房,二楼则是个带阳台的卧室。家里只有一些基本的家具,但月无华心细,早替杨菀之安排好了,杨菀之只费了些心思打了两个书柜和一张书桌放在卧室。月无华将杨菀之一直送到新家,打量着这颇为简陋的官邸,开口道:“其实你要是现在反悔,搬回客院,也不是不行。” “不了。”杨菀之一口回绝,“我想要个自己做主的家。” “呵!”月无华冷笑一声,“看来是我将军府亏待你了,没有让杨大人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氛围。” “不一样!”杨菀之吐了吐舌头,“至少我在自己家,没有人会嫌弃我大晚上画图浪费他的香烛钱!” 月无华闻言,作势要走,一面往门槛外走一面对雁书说:“走吧走吧,我早晚被这个臭丫头气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只是月无华刚踏出门槛半步,忽然哎呦一声,停住了。杨菀之还以为他脚伤又开始疼了,立马关切地上前问道:“怎么了无华哥,是磕着碰着了还是扭着脚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对面传来一声诧异的问侯:“菀菀?” 杨菀之听到那声音,心里忽的荡起波澜,抬头,撞进了柳梓唐漆黑的眼眸。不等她开口,就见月无华微微俯身,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亲昵地问道:“这是菀菀的熟人?” 月无华突然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让杨菀之一下子红了脸。她没有像柳梓唐期望的那样躲开月无华的手,而是带着半分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撒娇的语气道:“都知道是我的熟人了,还这么戏耍我!” “既然有熟人,那我也安心一点。”月无华说着,状若无意地替杨菀之理了理衣领,“你看你,生活里像个孩子一样,不在将军府我还真放心不下呢。” 月无华这样,杨菀之还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他一面在外人面前对她如此亲昵,私下却若即若离,让她心里难受得很,一时间也起了脾气,拍开他的手转向柳梓唐,客套地点了点头:“柳大人,好久不见。” 柳梓唐见到杨菀之和月无华这般亲昵,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先是望向她的发髻,记忆里她总是簪着他送的那支玉簪,如今却换成了一支精美的月桂银簪,柳梓唐稍有落寞地垂下眼睑:“好久不见。前些天就听闻这里新搬来一个邻居,没想到是你,好巧。这位是……?” “月无华。”月无华大大方方地拱手作揖,“柳状元,久仰大名。” “月公子过誉了。”柳梓唐回礼,“杞之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下大夫,科举之事已经是过往了,不值再提。” “柳大人倒是谦虚。” “倒是月公子,听闻在月家军素有智囊之名,没想到今日竟然能见到本尊,是杞之的荣幸。” 月无华嘴角挂起温和的笑意,目光投向杨菀之:“柳大人说笑了,既然菀菀搬到了这里来,我应该是会常来拜访的。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 月无华语毕,冲雁书使了个眼色,雁书识趣儿地递上一小包红纸包着的包裹,道:“柳大人,这是我们将军府替杨大人准备的喜饼,本来打算等收拾完发给邻居,既然现在遇见了,那就提前给您了。” 柳梓唐面上笑着,招呼自己身边的小厮收下喜饼,心里却像是吞了黄连一样的苦:“琮生,去取个红封来。故友乔迁,杞之自然也要祝贺一番。事先没有准备,是杞之疏忽了,还希望菀菀不要介意。” 名叫琮生的小厮转身进门,取来红封,焚琴上前接下,道:“我们今日刚搬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便不久陪了。” 焚琴跟过辛尔卿,又跟过杨菀之,对柳梓唐没有什么好感。在她看来,柳梓唐就是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无论是郡主还是杨大人,都是顶顶好的女子,这个柳梓唐哪里配得上她们!这样想着,新主子和旧主子在柳梓唐这里受过的委屈变成了焚琴的一个大白眼。柳梓唐自然认出来这是辛尔卿从前的婢女,脸上臊得慌。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辛尔卿后来能和杨菀之那么要好,让他显得有些可笑。 杨菀之不想说话,只是对柳梓唐点了点头,转身进了门。月无华也向柳梓唐道:“失陪。”却是没再嚷着回将军府,而是转身又进了杨菀之的官邸。柳梓唐咬住唇,下意识地握住腰间挂着的如意扣,直到琮生出言将他的魂拉回地面:“大人,要不我们……先用午膳?” “嗯。”柳梓唐点了点头。 这两年,因为明堂焚毁时他替杨菀之求情一事,圣人对他从最初的亲近慢慢有些疏远,直到从内史府调任新职,如今几乎要被圣人遗忘。朝廷里的恩荣对于他这样的小角色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光,很快又有新的宠臣伴随圣人身侧。加之因为花鸟使一事,窦太傅狠狠得罪了圣人,窦派如今整体处于韬光养晦的状态,只等着明年春闱后二皇女入场。柳梓唐跟着师父一起工作,不再站在风口浪尖,倒是少了很多烦心事,平日深居简出,也不再参加那些才子的集会。曾经风光无两的状元郎,如今不过是朝廷中默默无闻的小官。 杨菀之被调任大兴,他自然是有耳闻。再怎么样,她也是二皇女的养姐,窦派对她有所关注。但辛温平太了解她的阿姊了,她不愿意让杨菀之被朝廷里的党争困扰,因此,杨菀之至今都没有和窦派官员有过多接触。月家虽然也是窦派之人,但月无华如今没有官职,也不关心大兴官场之事,是个纯粹的闲人——或许这也是辛温平的用心。 从洛阳回京后,柳梓唐搬出了公孙冰的府邸,琮生也是那时开始跟着他的,替他打理一些起居。 柳梓唐的官邸刚好在杨菀之官邸的对门,安仁坊这边因为租金便宜、都是些小官邸,因此住在这里的几乎都是六、七品的小官。原本杨菀之那一户住的是个内史府的,因为外调,才空出这个宅子。大兴的官员很多都是外乡人,有些官话都讲不好,官邸也是格外稀缺。两人能住到对门,确实是有些孽缘在身上的。 只是今日月无华站在杨菀之身边,俊美得如同仙人。他只是静静站着时,看不出腿脚的问题,因为身型高大,衬托得杨菀之娇小可人。两年未见,少女虽然还是那副不事雕琢的模样,脸上的婴儿肥却褪了些,皮肤泛着淡淡的小麦色,灵动的琥珀色眼眸,仿佛山中精灵。她二人站在一起时,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莫名般配。 料想也是,柳梓唐与杨菀之已经分开三载有余,她身边有新的人也是正常的。 午饭过后,柳梓唐坐在二楼的书房中,隔着窗牖看对门忙来忙去。月无华在杨家吃完晚膳后回了将军府,看着他驱车离开,柳梓唐稍稍松了一口气。琮生准备了简单的饭食在楼下唤他:“大人,晚饭好了。” “嗯。”柳梓唐下楼,在桌前坐下,就听琮生道:“小的今天下午稍微打听了一下,这对门新来的杨大人可真有本事!” 柳梓唐一边夹起小菜就着清粥入口一边点了点头:“她确实是个有本事的。” “她来大兴之前,在洛阳主持修了明堂呢。” “这个我知道。”提起此事,柳梓唐的神情柔软了一瞬,她能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做得很好,他很高兴。 “还有啊,我听小道消息说,她可能要和将军府订亲了!”琮生并不知道自家主子和杨菀之过去的纠葛,只当是普通的故人,因此有些口无遮拦,“据说她在搬到官邸之前,一直住在将军府里,清嘉郡主都上门了。我还听说,前几日清嘉郡主还在赏花宴上和别的贵夫人讲,自家孙子可能好事将近了,说喜欢这个准孙媳妇喜欢得不得了呢!” “咳、咳咳!”柳梓唐一下子被呛到了。 琮生连忙上前:“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无事,喝粥的时候急了些。”柳梓唐擦了擦嘴。 琮生看着自家主子连眼眶都红了,神情有些不对劲,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大人,您……和杨大人的这个熟人……是哪种熟人?” “……”柳梓唐沉默了一下。 柳梓唐虽然嘴上不说,但琮生已经脑补了很多,毕竟他跟着柳梓唐也有一年多,对这个主子多少有些了解,能让自己这个主子露出这样的神情,多半不是普通的熟人。琮生有些懊悔地拍拍自己的脑袋,道:“都怪小的,小的愚笨,让主子难过了。不过主子,小的斗胆一说,这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小的前些天听许大人的丫鬟说许大人可喜欢大人了,只是暗送秋波几次,你都没有反应。我看这个许大人长得也挺好看的,白白净净,还和你是同僚,想必比那个杨大人更合适。冬官风里来雨里去的,若是娶妻,怕是都不着家。” 柳梓唐听琮生这么说,脸色有些难看,摆了摆手道:“念在你不明事理,这次饶你一回,下次休要再说这种话。感情这事哪有生来合适,不过都是有人心甘情愿地迁就罢了。我的事情你不要僭越。” 话说到这份上,多少有点难听。琮生说的那个许大人,确实是柳梓唐的同僚,同一批入仕的进士,也在地官署工作,年纪比柳梓唐稍长一些。只是琮生说的暗送秋波,柳梓唐确实有感觉她对自己态度怪怪的,但平日里大家都某大人某大人地喊着,却是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 琮生见自己将主子惹恼了,也不敢多说话,缩着头去干活了。柳梓唐颇有些郁闷地将碗里的粥喝完,回了书房。柳梓唐的书房正对着杨菀之的卧房,杨菀之卧房的窗半掩着,夜色渐深,有烛火的光芒从窗间流淌而出。柳梓唐几乎可以想象到,杨菀之此时正伏在案前,专心地画着图纸。 他想到这副场景,忽然有一种异常安心的感觉,仿佛他们正对坐着,剪烛话雨,或者做各自的活计。手中枯燥的书变得不那么难读了,柳梓唐守在窗前,直到对面的灯火熄了,才回到床上,安然入眠。 不管怎样,她现在就在他的对面,恍惚间这里好像不是大兴,而是维扬县。柳梓唐这夜梦见了一棵盛开的梨花树,他站在梨树下,少女将木雕的如意扣挂在他的腰间,他轻轻拉着少女的手,低头说要娶她。 梦到这里,柳梓唐忽然惊醒,他坐在黑夜中轻轻喘息,一滴冷汗滑落,没入他贴身的中衣。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眼泪无声。 次日,杨菀之要去伏寿村和地官一起核对契书。牛花婶已经去西南了,将契书的事情全权拜托给了杨菀之。而核对的过程也需要有冬官全程陪同。杨菀之一大早先去了地官署,所有签字画押一式两份的契书已经交到了地官手上,等着今日去核对了。 杨菀之一到地官署,表明来意,就有人去通报了。杨菀之正低着头对着自己的鞋尖想着昨晚画的图纸,忽然,视线里出现一双布鞋,杨菀之抬头,对上了柳梓唐的目光。 杨菀之下意识地错开目光,却听柳梓唐平静地开口:“走吧,一起去伏寿村。” 第71章 共事 出了官署,自有马车等着。杨菀之上车后和柳梓唐对坐着,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不说话,直到柳梓唐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刚来大兴习惯吗?” “还行。”杨菀之点了点头,“感觉和洛阳没什么差别。” “在明宫的营造会让你参与吗?” “会,我来大兴就是因为这个。” 话到这里,两个人忽然又沉默了。杨菀之有些拘谨地坐在柳梓唐对面,却见到对方也同样拘谨地坐着,心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开口道:“你来大兴这么些年,可还习惯?” “刚开始有点不适应,觉得这大兴的人都太忙碌了,也没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后面慢慢就习惯了。”柳梓唐不敢看杨菀之的脸,只将视线落在她手上的檀木手串上,“你在大兴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 杨菀之笑笑:“这倒不必了,你也看到,月无华帮我很多。” “也是。”柳梓唐有些落寞地笑笑,“将军府到底是将军府。” “无华哥人很好。” “你和月公子准备议亲吗?”柳梓唐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却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问这个做什么?”杨菀之往椅背上一靠,心里却在想,柳梓唐问这个又是何苦呢? “……只是觉得,你似乎很中意他。” 月无华是什么心思,柳梓唐看不出来。但杨菀之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她那么好懂的一个人,柳梓唐分明能看出来她望着月无华时眼睛里都在闪光。 杨菀之垂下眼帘,回想起这两年来和月无华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微微勾起弧度。她脸上带着柔和笑意,没有反驳,而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柳梓唐心里咯噔了一下。 杨菀之坦然承认后,心里却没有太多别扭了。她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将柳梓唐放下了,从此以后两人或许就只是同在异乡的故乡人罢了。她开口道:“他嘴上不饶人,但却是处处关心我。会怕我被旁人欺负,会怕我天冷了不知道添衣裳,会责怪我总是熬夜不注意身体,又会在给我的饭食里偷偷加上几味补身体的药。他很照顾我。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亲人……”柳梓唐暗暗苦笑。 却听杨菀之问道:“你呢?在大兴可有遇见什么人?” “没有,这些年顾不得考虑这个,感觉自己还年轻。”柳梓唐轻轻叹了一口气,“师父有心给我介绍,但我暂时不想。” “白婶和柳叔还好么?” 提起这个,柳梓唐有些烦闷地挠了挠头:“唉,一团乱麻。” “嗯?”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杨菀之的意料,她本以为柳梓唐金榜题名,白婶和柳叔在家乡出尽了风头,此后应当是一帆风顺的才是,没想到居然还能生出变故来。到底过去两家人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怨也有恩,杨菀之还是关心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娘和我爹和离了。” “啊?”这个消息,却是属实让杨菀之吃了一惊。要说辛周女子地位大大上升,但和离还是在少数。若是在朝中,和离倒不算特别稀奇,但大多宁可在外面养上三五面首,也要有一个表面平和的家庭;在民间就更少了,尤其是白氏这样和柳屠夫都过了大半辈子,都已经当祖父母辈的人了。 “也就是去年年底的事情吧,挺无奈的。我娘以前总是吵着说要和离,没想到这次成真的了。”柳梓唐苦笑。 原来,柳梓唐中状元之后,以前池柳村的那些亲戚三天两头就上门来求柳屠夫帮忙。最初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诸如将自家田地划到柳家名下,可以免除赋税。当时白氏就因为这个和柳屠户大吵一架。彼时柳梓唐刚刚调任地官大夫,本就是司税之职,柳屠夫觉得很多人都这么干,这就是天然便利,白氏却坚信这叫监守自盗,是白白糟蹋儿子的大好前途。后来这件事被白氏告到了许知远那里,许知远替柳梓唐将柳屠夫的心思压下来了。夫妻二人却因此生了嫌隙。 若说往常白氏闹着和离,是耍性子、发泄情绪,心里还是念着当年柳屠夫救她出山寨又收留她母女的恩情,可涉及到儿子的仕途,却是实打实的让白氏起了心思。柳屠夫也觉察到妻子的异常,却依旧选择了通过酗酒来逃避。 只是有了柳梓唐这个好儿子,柳屠夫如今在维扬县成了个香饽饽,走到哪大家都捧着他,捧得他很快又开始飘飘然、忘乎所以。某天酗酒之后,柳屠夫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锭黄金!柳屠夫醒酒以后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是怎么来的,直到池柳村的乡绅找到柳屠夫,说柳屠夫那日收了钱,答应让柳梓唐推荐他儿子进地官署。那乡绅也姓柳,算来那个儿子也算柳梓唐的远房表哥,只是这位表哥心性贪婪,平日里最爱仗着自己的身份四处搜刮油水占别人便宜。地官本就是朝廷的钱袋子,怎么能放这样的老鼠进来?白氏大哭着要柳屠夫去把钱退给人家,谁料那乡绅竟然咬死不收,还趁着柳屠夫出门喝酒的时候上门“拜访”白氏,对白氏一通恐吓。柳屠夫一面贪财,一面又害怕那个乡绅,就说要柳梓唐帮了这个忙。谁曾想白氏软了一辈子,在儿子的前途上却烈性得不行,跪在县衙前状告那乡绅为非作歹。 白氏毕竟是柳梓唐的亲娘,不管柳梓唐在大兴混得怎么样,在维扬县人眼中都是人中龙凤,又有许知远坐镇,县令当晚就把那乡绅抓了。白氏同时逼着柳屠夫签了和离书,要不是柳梓唐阿姊拦着,白氏还想让柳屠户签和柳梓唐断绝关系的断绝书呢。白氏和离后就住到了柳梓唐阿姊的家里,替柳梓唐的阿姊带带小孩。只是住了几个月,姑爷却有点不乐意了,看着姑娘和姑爷因为自己吵架,白氏心里也过意不去,便和柳梓唐说要来大兴,也找点事情干。 “我娘别看以前性子挺软的,这次倔起来真的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柳梓唐有些苦恼,“我本来说找人在官邸的后院加盖个厢房,让我娘住过来,结果我娘偏说不方便,要自己在外面住。只是我娘这么多年也就帮着我爹干些活,早些年还能做点绣活,这些年也是不行了。总不能让我娘来大兴继续杀猪卖猪肉吧,到时候说出去,是我这个儿子不懂得孝敬母亲了。” 如今,白氏还在路上,慢悠悠地一路玩一路往大兴走。如今钱家的商会已经是扬州府乃至整个江南最大的商会了,柳梓唐托人好生照看着白氏,给了钱家商会一笔银子,倒也不担心白氏的安危。 “白婶要找活干,倒是有个合适的地方。”杨菀之开口道,“抱月茶楼如今正在看大兴的铺子,垂星坊靠近东市有一家,已经快敲定了。若是一切顺利,再过两个月就能开张。若是白婶愿意,我可以开口让钱放给白婶安排一个差事。抱月茶楼都是包吃住的,又是咱们维扬县出来的,怎么都不会亏待白婶。” 实话实说,杨菀之这么一讲,柳梓唐是有些心动的。让他娘一个人住在外面,他放心不下,若是真的能进抱月茶楼,那定然是极好的。钱家商会这两年的发展有目共睹,加上,柳梓唐也知晓辛温平是抱月茶楼背后的二东家。辛温平在,抱月茶楼就会一直在。何况二人本就是同一阵营。 这些时日,康成映和公孙冰商议过,秋闱之后就会让辛温平来大兴。没有阿姊在,她在洛阳是沉不下心的。届时,辛温平会住在公孙冰的别院里,这些事情都是柳梓唐上手在操办。 “若是真的可以,那便麻烦菀菀了。”柳梓唐拱手道,“这便算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倒是不必,你是你,白婶是白婶。当年在维扬县我被郑礼打板子差点没挺过去,是白婶求了神医才将我的命吊回来,非要算账,倒是我欠白婶的。”杨菀之摆了摆手。其实白婶能从维扬县出来,她很是佩服。她愿意帮白婶一把,或许有当年救命之恩的成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那时初到洛阳,有辛尔卿拉她一把,所以现在她也想为别人打伞。 说话间,伏寿村就到了。有了前些日子月无华的威慑和焚琴带着杨菀之积极刷脸刷出来的脸熟,伏寿村的村民们对杨菀之格外客气。柳梓唐的工作就是对着契书上的内容将田宅数量都再核对一遍,然后盖上地官署的印,一式两份发给村民。柳梓唐在地官署,虽然是京官,但公孙冰让他做了不少地方的活,他倒也没有怨言,都是任劳任怨地做。柳梓唐面对这些百姓时都是带着笑脸的,他笑的时候习惯性地微微抿唇,倒是显得有几分腼腆。在这样的笑容攻势下,甚至连村里几个不太好讲话的大娘都安安分分地配合工作了。杨菀之心里暗暗感叹,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年未见,柳梓唐也变了很多。 从前的柳梓唐总是挂着小大人一样的表情,看着倒是有点阴沉沉的,如今性子比过去似乎开朗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因为相由心生,还是少年长开了,只觉得眉眼都比从前舒展。两人之间虽然隔了几年的时光,却残存了一些默契,工作进行得很是顺利。 村里有和杨菀之相熟的婶娘打趣道:“杨大人真是好福气,这两次来我们伏寿村,身边都跟着不同的小郎君。早知道做官能每天见着这么多俊俏小郎君,当年我在村塾里就好好读书了,也不用每天对着我家那口子!” “四娘,你就别笑话我了,不过是官署的同僚罢了。”杨菀之笑笑,村里的婶娘讲话就是这样,爱八卦,什么都能往八卦上去,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结果另一个婶娘接话道:“我看这个同僚可不简单,方才去二钱家的时候我可看见了,二钱家的那个门梁不是坏了吗,塌了一半还没修,这柳大人进门的时候伸手护着杨大人的脑袋瓜呢!” “柳大人看着和杨大人年纪差不多吧?应该还没议亲吧?这瞧着多合适……” “哎,上次和杨大人一起来的那个月公子也很好啊,个子又高长得又帅,还是将军府的。” “不行不行,将军府太高贵了,小杨大人,婶子好心劝你一句,这个婚嫁还是要门当户对的好。” “但是那月公子是个瘸子,要我说倒是杨大人委屈了呢。” “那个月公子凶的叻,柳大人这样的多好……” 这群婶娘东一嘴西一嘴,好像今天就要在这里把杨菀之的终身大事定下来,惹得杨菀之一阵脸红。柳梓唐也被这些婶娘逗得红了耳根,内心却在听见婶娘们夸他好时暗暗点头。 杨菀之只好把脸一板,故作严肃道:“好了好了,你们再这样拉着我说下去,就是影响我们干活了!再说,月公子和柳大人又不是地里的菜,怎么还挑起来了!” 四娘笑盈盈道:“妹啊,这就是你不懂了,男人就是要挑的叻!” 四娘说完,一众婶娘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推着杨菀之道:“去吧去吧,不拿你逗乐了。” 杨菀之红着脸和柳梓唐一起去了下家,柳梓唐见她不说话了,出言道:“这些婶娘都是这样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杨菀之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些婶娘不过是习惯如此,也将这些当成劳作之余的乐趣。伏寿村迁村的前期事宜到今日就正式告一段落,之后便要等到大兴城北扩之后,进行迁村工作。而这一阵,圣人则移驾避暑离宫。 从伏寿村回去以后,营造司已经将大兴城北扩的图纸呈了上来,杨菀之之后的工作就是审核图纸和协助营造司完成烫样。 第72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杨菀之到了大兴以后,一直奔忙,中间抽空去找老上司柴克岑叙叙旧。曾经二人是上下级的关系,如今已经是平级了。柴克岑连连唏嘘,只道人生的机缘际遇真是不可揆度。杨菀之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她一路走来受了不少人的照拂,这些情她都一一记着,未来定是要还的。不过若单论官运的话,确实是挺好的,不论是否有波折,但从仅凭制举,十八岁的年纪能和一众京官平起平坐,就足以让人眼红。 与先前无异,有官场的地方自然也会有攀比,因为杨菀之的“后台”对杨菀之暗暗不服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好在王若彬此人虽然是个圆滑的官场人,却也因此让杨菀之占了好处:王若彬的态度就是,身为打工人,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老板告诉他杨菀之好用,那他就大胆的用。于王若彬而言,圣人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这些日子月无华也不知道怎么地忙了起来, 抱月茶楼在大兴的地儿找好了,月无华说要出钱做茶楼在大兴的三东家,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次,抱月茶楼的装修完全交给了钱盎。 月无华一忙,和杨菀之两人便不常见面,只是雁书每日殷勤地接送杨菀之上下工,和杨菀之念叨自家主子最近在大兴又怼了哪家的贵女公子。月无华自从决意掺和一把抱月茶楼的事以后,开始殷勤地投入大兴的社交战场,美其名曰为抱月茶楼“招揽生意”,实际上热衷于对着每一个他看不上眼的纨绔嘴贱。听说前些天把许氏的一个小公子怼哭了。杨菀之真怕他把妹妹的生意搅黄了。 至于柳梓唐,二人虽然对门住着,但杨菀之忙碌起来时早出晚归的,也不怎么能碰上面,偶尔遇见了,不过点个头。白婶的事情杨菀之已经和抱月茶楼说了,钱放这边自然是没有异议,辛温平知晓自家阿姊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便允了。横竖白婶现在就跟着钱家的商队,消息递得也快,白婶听说能有这么好的去处,心下欢喜,孤身前往大兴投奔儿子的不安淡了不少。 - 东宫。 “殿下,杨姑娘现在在大兴挺好的,只是月无华那边的人盯得实在是太紧了,将军府每天都派人接送杨姑娘,根本没法接近她。”长宿站在辛温泰的书桌前,神色有些懊恼。 辛温泰倒是神色淡然,垂下眼眸轻笑一声:“月无华……” “殿下,都这么久了,要不要给他使点儿绊子?” “不用了。我哪儿有时间关心他?他把我的小菀儿护得很好,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他们月家要是想娶她进门,肯定是要抬她身份的,我们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行。反正,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辛温泰说着,脸色一沉,“倒是那个小贱种那边,几次了,你们都没得手!” 想起这个,辛温泰只觉得心头一阵无名火,他抄起手边的砚台狠狠往地上砸去:“废物!她尚未起势,已经让你们啃不动了,若是真让她活着来了大兴,岂不是要骑在本宫头上撒野!” “殿下……”长宿垂头,原本想说,这二皇女到底是殿下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子,又何故闹得这么难堪。只是看来这兄妹俩连记仇和钻牛角尖都是长到一处了,如今这副局面,要让他二人冰释前嫌是断无可能,以他对自己主子和这些时日对二皇女的观察看来,只怕是不死不休。 长宿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了,辛温泰却听得出弦外之音,挥袖一拂,桌上的杯盘纷纷被扫下:“本宫是父皇的嫡长子,也会是唯一一个皇子。”他说话时咬牙切齿,几乎要将牙根咬碎。 长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二皇女一事着实让主子心烦,主子最近的脾气越发大了些。人前还勉强维持着慈眉善目的模样,每月还要去华严坊的华严寺焚香拜佛,私下里却越发暴躁,时常莫名其妙地发火,在朝廷里受了气,回东宫也定要关上门好好发泄一番。 长宿此时只想早点溜之大吉,见主子摆了摆手,立马如蒙大赦。只是退出去时看见守在门外等着服侍的宫女听着里面的动静面色惨白,长宿摇了摇头,爱莫能助。果然,不久之后,书房里传来了宫女的被压抑的惨叫声。 而此时,太子妃所居的移香殿。 竺师师在庭院中穿着一身精干织花的圆领袍,头发高高束在脑后,正挽着衣袖亲手替自己的爱马梳理着毛发,宫人过来禀报时,她神色如常,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们这边……” “收手。我们已经试探过她的实力了,现在她不一定能察觉到我们的人混在太子背后浑水摸鱼,但后面可就不一定了。太子都没法解决,我们也不要自视甚高。不如换一种方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竺师师坦然道。 “这……二皇女似乎是个睚眦必报的,能行吗?” “首先,她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她就会审时度势。”竺师师敛眉,轻轻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只要我们给她递个橄榄枝,不久,她自会找上门的。” “我们怎么递这个橄榄枝?” “下周,姚宗伯府上的六小姐要办赏花宴,你让她给公孙冰递个帖子。” “这……公孙大人似乎从来不参加这些宴会,而且那天不是休沐日……”宫人有些为难。 先说公孙冰本人不爱参加这些场合,入朝为官的女子和这些闺秀根本不是一个社交圈,很难有交际,正常情况下若不是家族有些交集,这种赏花宴很难会邀请朝中女官。再次,宗伯姚省知出自雍州姚氏,这雍州姚氏也是九姓十三家之列,属于竺派,公孙冰本人身份特殊,公孙冰敢来,姚家也不敢请啊! “你大可放心,公孙冰断然是不会去的,但我们要递这个帖子,还要让她知道,是我想要见她,这就足够了。”竺师师道,“棠梨,你要知道,聪明人和蠢人的区别在于,蠢人要把话讲到十二成,才能明白我要什么;而聪明人,我只需讲到二成,她就全懂了。你明白了吗?” 棠梨摇了摇头:“奴婢不懂。” “不懂,就照做。”竺师师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可惜了,当初陪嫁的丫鬟雪樱是个伶俐的,没曾想被太子当成了羞辱她的工具,竟是被活活折磨死。如今这个棠梨,好处是好控制,嘴巴严,干活也还算勤快,就是有些太蠢了。 夜晚,长宿和长明带着几个心腹悄悄地从太子的书房抬走一具刚刚断气的女尸。 - 洛阳。 章晚规坐在书房里,左手边,妻子盛容怒气冲天;前方,章云舟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女子钗裙,面前摊着一本话本子。 而章云舟身侧,辛温平一脸淡然地站在章氏夫妇的面前,白色的圆领袍袖摆上,朵朵鲜血如梅花般绽放。 “章都尉,盛司吏,是小山连累阿舟了,还望二位长辈莫要责罚。”辛温平躬身作揖,行晚辈礼,“阿舟心思单纯,为我才受了委屈,小山心里愧疚。” 章晚规望着自家儿子眼圈红红的样子,心里那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拍书桌怒道:“这冯家,真是欺人太甚!” 倒是盛容,不太友好地望着辛温平,开口道:“杨姑娘,容我一问,犬子今年两次遇刺,似乎都是和你在一处吧?” 说起来这个章云舟也是个倒霉蛋,第一次和辛温平遇着就赶上了刺杀,但偏偏章云舟就喜欢辛温平这一款的,自那以后没事就要想方设法往河曲书院钻,像是要做辛温平的小尾巴。只不过章云舟安静,每次来了就是捧着本话本子凑在辛温平旁边一面看她一面看话本子,辛温平也就随他去了。上次章云舟鼓足勇气邀辛温平去邙山的庄园玩,辛温平起初想拒绝,看着章云舟一脸被拒绝就会碎掉的表情,还是答应了。不出所料,两人刚到邙山脚下,刺客就来了。 事实就是事实,辛温平也没什么好推脱的,磊落地点了点头:“是。” “这次也是因为你。”盛容有些不悦地望着辛温平,语气笃定。盛容作为母亲,自然是心疼儿子的,无论眼前的这个姑娘多优秀,她害得自己的儿子三番两次置身危难之中,让盛容对她实在摆不出好脸色。 “盛司吏——” 不等辛温平说完,就听章云舟开口道:“娘,不是的,这件事和小山没有关系,是我和阿陌之间……” 这次确实纯粹是冲着章云舟本人来的。 章云舟和冯知陌割席以后,冯知陌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发小暗恨在心。今日,洛阳几个书院一起办诗会,等到先生都走了,冯知陌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将这章云舟拖到柴房里扒了衣服套上女子的钗裙,推出去笑话他,还将他爱看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子的事情也抖落了出去。若是往常遇见这档子事,辛温平定然不会管。可看见章云舟穿着一身罗裙被一群男子嘻笑推搡的时候,心中无端地生起一股怒意,就往章云舟那边走去。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是最容易喜欢这种恶劣低俗玩笑的年纪,见到辛温平来了,冯知陌几人立马阴阳怪气起来。 “阿舟,你不会真的要给这个乡下妹做小娇妻吧!” “你看他俩那样子,唉,也不知道这么玩是不是真的更爽一些~我看这章三少爷穿女装也是风姿绰约,不如今晚陪我也享受一下——” 几个少年猥琐地笑成一团。 辛温平冷笑一声,攥紧拳头,一拳正中冯知陌的鼻梁。辛温平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么愤怒,心中似是涌起了难以压制的暴虐,下手几乎没有收着劲儿,冯知陌“嗷”地一声惨叫,鼻血迸溅,白眼一翻整个人向后仰去,关键时刻章云舟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才没有让他后脑勺着地。冯知陌就这么昏死过去,辛温平却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三两拳将那几个少年放倒,跨坐在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个少年身上,抓起他的衣领一巴掌扇了下去:“爽吗?” 辛温平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下去,少年的脸直接被扇成了猪头。少年呜呜咽咽地摇头求饶,辛温平心中却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感,抬手又是一下:“废物,我让你开口说话!” 章云舟完全被吓哭了,扑上来死命将辛温平抱住:“小山、小山,不能再打了,你今年还要秋闱,再打要出问题了!” 看着冯知陌晕死的样子,这件事怕是已经不能善了了。 章云舟抱住辛温平的一瞬间,辛温平的理智骤然回神。她神情冷漠地起身,拉住章云舟的手道:“去你家。” 于是就有了书房的这一幕。只是章云舟的这些“不可告人的爱好”也被爹娘知道了,章晚规和盛容愁也气也,但无可奈何。杨小山是为了给章云舟出头才打的人,章家若是在这时候无所作为,一来对杨小山不仁不义,二来也摆明了让章云舟日后白受欺负。更何况,这个杨小山还是月霜双的小徒儿。 章晚规知道妻子对杨小山有怨气,但还是出言道:“罢了,我看杨姑娘也是好心。只是有一句话我得说,这月家的枪法和章家的步法,传给你一个外人,本就是不合规矩的。我们习武,保家卫国,但绝不能向辛周百姓挥刀挥拳。过去的事情,我们章家既往不咎,但若你日后再用我章家的功夫伤人至此,就休怪我出手废了你的经脉!” 辛温平似笑非笑地望着章晚规,不知为何,心中又腾起一丝怒意,只是这次,她克制住了,垂眸:“章都尉教训得是。” “至于你——”章晚规无奈地看向儿子,“解释解释吧。” “爹、娘,我……”章云舟涨红了脸,嗫嚅道,“我……” 他憋了半天,突然站起来道:“我喜欢杨姑娘!” 章家夫妇:“?” 辛温平:“……” 章云舟红着脸看着书房里的爹娘和杨小山,心里绝望地想,完蛋了,自己的感情史又要有新的笑柄了。 第73章 家族病 章云舟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听得少女轻笑一声:“阿舟可得考虑清楚,我家只有我和阿姊二人,待我来年登科入仕,可是打算招赘的。” 章云舟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章晚规连连咳嗽:“这,这小兔崽子一天天的就胡说八道,杨姑娘你别当真!” 谁料辛温平却道:“章都尉不必这么急着撇清关系,我其实是乐意与章家结亲的。当然,我也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个穷书生,章都尉可以等明年春闱,我拿了状元,再考虑考虑这件事。” 辛温平说的确实是实话。她作为皇女,不可能孑然一身。章云舟此人,她不讨厌,加之章家的地位、和月家之间的关系以及章云舟本人的心性,综合考量辛温平都觉得章云舟是个不错的人选。 盛容拧眉道:“胡闹!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自己做得了主吗?” 她并非不喜这个杨姑娘。这杨姑娘长得好看又有才华,哪哪都比自己的儿子优秀。若是她那小废物点心儿子真娶了个这样的媳妇,她做梦都该笑醒的。可是作为母亲的直觉又告诉她,这个姑娘不简单,她的心机甚至远超自己这个长辈,而她的身边也是危机四伏。盛容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踏进危险之中。 再退一万步,章家虽不是大贵族门阀,却也不至于让儿子做赘婿去! “容儿。”章晚规按住盛容的手,“你别动气,你和舟儿先出去,我有些关于月家的事想问问这位杨姑娘。” 盛容知晓,月家的事情自己不方便过问,丈夫这是想法子将自己支开呢!只是她心里不爽利,伸手拧住儿子的耳朵:“小兔崽子,出来和老娘慢慢解释!” 待到母子二人出了院门,章晚规神情严肃地问道:“杨姑娘如此自信,想必是有所依仗。” 这姑娘一口一个登科、状元,他其实对她并不是没有关注,再怎么说也是出现在他儿子身边的女子,他自然早就调查过,也去信问过月无华,但月无华只回复叫他不要有顾虑,大胆地帮扶便是。这很诡异。 首先,这姑娘为人素来以低调着称,讲话也是谦恭有礼,但谈起科举却如此笃定,这很反常;其次,月无华素有智囊之称,在西南军吃过苦头后对人的信任度是很低的,却叫他放下顾虑;再者,若说月霜双愿意教这杨小山习武,是因为月霜双心性单纯,但月无华不同,这个人不会做毫无回报之事,杨小山一介白衣,凭什么? 还有就是,经过两个月的追查,章晚规发现,那刺客不是冲着他们章家来的,是冲着这个杨小山来的。而想要刺杀杨小山的人,好像来自东宫……这些线索让章晚规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都摸不到门道。月无华那边也闭口不谈。 他到底是武将,直来直往惯了,便问了出来。 辛温平只是笑笑:“月无华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一点儿都没告诉章都尉。” 月无华不是月霜双,月霜双和她徒儿长徒儿短的,教了她那么久,愣是什么都不知道。月无华这个狐狸精,带了辛温平只半个月,就把将军府的暗卫拨了一批来带辛温平的人。只是月无华不猜也不问,好像自己一无所知。 章晚规摇了摇头,苦笑道:“我那侄儿要是同我说了,我也不至于问你。如今我内心忐忑,我毕竟为人父,也怕舟儿受伤害。” “那章都尉便当我倚仗的是月家吧。”辛温平眯起眼睛,“章都尉大可放心,只要月家兄妹与我师徒一心,章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至于都尉想要的答案,不久之后,自会知道。” 等到章晚规在辛温平所言的“不久之后”知晓了答案,回想起今日的对白,不由为月无华捏了一把冷汗。 辛温平不愧是辛家的女儿,她遗传到了她父亲和祖母的多疑。方才看似在同章晚规打太极,实则暗暗衡量着月无华的可依赖性。幸运的是,月无华暂时过关了。 章晚规无论如何在辛温平这里问不出什么,想到月无华的嘱托,不由一阵头疼。没想到更让他头痛的事情接踵而至。 “老爷,持国公派人来了,说是……来接杨小姐的。” 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 “持国公?”章晚规起身,惊疑不定地看向辛温平。自从太合公主和亲,持国公在朝中越发深居简出,上周刚到洛阳来“休养”,怎么会和杨小山搭上关系? 辛温平却是波澜不惊道:“太合公主与我阿姊是故交。” 实际上,辛莫风就是因为辛温泰三番五次对辛温平出手,放心不下,才借故来的洛阳。 但章晚规此时脑袋里翻江倒海,是越想越想不通了。若说杨小山的倚仗是持国公,好像勉强能自圆其说,毕竟从前辛尔卿可是在两都横着走的。可她与持国公的关系未免也太裙带了,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为自己女儿的故交的妹妹撑腰? 但是很显然,眼下容不得章晚规思考,辛莫风已经威风凛凛地杀到了章府门外。 章府的人哪敢怠慢这位国公爷,他虽然不爱权,可他是圣人的堂兄,是辛氏的家主,何况他女儿还出塞和亲,整个辛周谁不给他一份薄面?辛莫风一进门直言要带杨小山走,还叫章晚规转告冯家,若是对杨小山有何不满,可以来国公府找他理论。章晚规心里那是哑巴吃黄连,冯家在洛阳再横,哪敢横到辛氏头上,最后肯定只能冲着章家发难。 不得不说,章晚规真相了。 这两年,自己这位叔父从未在明面上这样大张旗鼓地和自己有交集,此次却在明面上出手,让辛温平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叔侄二人沉默着出了章府,坐上马车,辛莫风开口问道:“你今日……身体可有异常?” 辛温平原以为辛莫风要开口责怪她下手不知轻重,没想到辛莫风却是在关心她的身体,不免让她有些狐疑。但这个叔叔于她而言,算是少数可信之人,便道:“叔叔所说的异常是指什么?” “就是说,你有没有情绪失控。”辛莫风开口时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辛温平“咦”了一声,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她平日里自认为是个很自持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但今天不仅仅是冲动的问题。 她自省时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着冯知陌下了死手,若不是章云舟拉了冯知陌一下,这会儿冯家已经开始办白事了。至于冯知陌的那个小跟班,她看他求饶时,内心却涌起了强烈的快感——她曾见过月无华养的那只狸奴兴致勃勃地折磨一只爬虫,直到那只爬虫被完全肢解,它才兴致缺缺地离开——在那一刻她完全体会到了狸奴凌虐猎物的乐趣。她自己都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到了。但…… “我那时是完全脱离理智的,完全被一种暴虐的情绪驱使。如果章云舟不拦着我,恐怕真的要酿成大祸。”辛温平捏住自己的手,有些后怕。 辛莫风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无奈道:“原本还怕会不会有什么差池,现在看来,你果真是我辛家的孩子。” “这是何意?” “到府上再说。” 到了国公府,辛莫风先让辛温平去内室,找个了医生隔着帘子给辛温平把了脉。医生蹙着眉,道:“这位脉象弦滑,素体阳盛,平日里莫要冲动急躁。我开一味安神下火的方子。” “有劳了。” 送走医生,辛莫风对上辛温平疑惑的眼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平儿,你知道你的曾祖父是怎么走的吗?” 辛温平摇了摇头。 辛夷明的父亲辛罴,史书中记载,原是益州朝集使(各郡每年进京报告郡政及财经情况的使臣),进京述职的路上死于奔波劳累,留下妻女。辛夷明的母亲出身怀朔宇文氏的一个旁支,带着辛夷明投奔了娘家,后来将辛夷明送入宫,才有了后面女皇血雨腥风的崛起之路。 但既然辛莫风开口,辛罴的死定然没有这么简单。 辛莫风道:“他死于失心疯。” 辛温平微微一惊。 “不只是他。”辛莫风接下来说出的话,让辛温平的心往下沉了一分,“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四爷爷,也是死于失心疯。他在抓狂时失足落水,把自己淹死了。” “而你的大姐姐,已故的大皇女辛温如,我亲眼见过她在安泰公主的公主府中,歇斯底里地撕咬活人,就像野兽一样。”辛莫风垂下眼眸,似是要将那些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都掩在眼睫的阴影之下,“太祖……暴怒起来,也会失去理智。她曾一怒之下,在一夜之间连杀三个皇孙。据说她死前,在寝宫里高呼眼见神龙下世迎她,随后便驾鹤西去。你认为,这世上有神龙吗?” 辛温平微微咬紧了后槽牙。 她的脑海中此时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她嫡亲的哥哥,辛温泰。 她这么想时,忽然冷笑出声:“我早说辛温泰是个变态疯子,没想到还真是!” “平儿,你身为辛家人,万万要小心,不可失了心智!”辛莫风忧虑道。失心疯像是一条隐形的蛇,盘踞在辛家人的头顶。有人因它丧命,有人被它控制,有人则以它为幌子为所欲为。 “辛温泰知道吗?” “知道,那又怎样?”辛莫风压低声音,“这是辛氏不外传的秘辛。只有辛氏族人知晓。何况,失心疯发病并无规律,有人一生无病;有人症状如你今日,还算轻微可控;有人病入膏肓却不愿承认自己有病。你们兄妹三人幼年或多或少受过刺激,因此会发病也在意料之中,但你如今既然有了端倪,就要好生克制,不要被它主宰了你的身体!” 望着叔父凝重的神色,辛温平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辛莫风派人照中医的方子煎了药让辛温平喝下,一帖药下肚,只觉心神安宁,夜晚入眠都舒适了很多。辛温平次日醒来,却是动起了其他的心思。 在辛莫风的安排下,直到下个月的秋闱,辛温平都将住在国公府。但辛温平已经觉得没什么好准备的了,搜罗起医书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苦读了许久。国公夫人骆清清出身河东骆氏,是个爱游山玩水的,隔三岔五就要出门云游,恰好这一阵随着辛莫风一道来洛阳了,辛温平便缠着自家婶娘,问了不少奇花异草的事情。这一问倒是真让辛温平问出些有意思的。 “我在梁州一带游历时,吃过一种鲜美异常的菌子,那菌子很特别,用刀切开后会变黑。这菌子虽然好吃,但若是不能做熟,就会中毒。我便中毒过两次,一次轻一些,腹泻了一天,另一次中毒中得很严重,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在云朵上飘,还有仙人在拉着我跑!”骆清清一面磕着瓜子儿一面兴致勃勃地讲道,“这还算好的,没想到我跟着那仙人跑了没两步,忽然扑通一声,我整个人跌在地上,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白额吊睛虎在我面前,那爪子眼见着就要向我抓来,我连忙躲闪,见这老虎长着龙的尾巴、孔雀的翅膀,然后突然有一群山精跳出来,将我五花大绑,要捆回他们的寨子。我挣扎啊,但他们人多势众,我抵抗不过,就被他们架到寨子里,给我灌了味道奇怪的汤汁。我被捆在寨子的柴房里两天两夜,等到第三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一家医馆里,才知道是我吃了没做熟的菌子,中毒产生了幻觉。那些山精是好心救我的路人,哈哈哈哈。” 骆清清说得开心,自己咯咯咯地笑了半天,辛温平也陪着婶娘笑,颇有兴致地问:“我倒是好奇了,是什么样的珍馐美味,能让婶娘中毒过还想再吃。不知道在这洛阳能不能尝到。” “我听当地人管这种菌子叫做见手青,新鲜的最是鲜美,梁州离洛阳太远,那菌子运过来怕是都坏了。不过当地也有人把这菌子晒干了,入药治疗腹胀,或者清水泡发再烹饪,只是不如新鲜的好吃。也是不可多食,否则一样是要中毒的。”骆清清说着,托着腮自言自语道,“唉,这几个月刚好是吃菌子的季节,再晚就过季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骆清清没注意到自己小侄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第74章 白嫖一个妈 “杨姑娘,杨姑娘!” 杨菀之最近一听见这声音就头疼。前些日子从北城外勘测回来的路上遇着一辆抛锚的马车,杨菀之顺手帮了一把,没想到那车上坐着的是个什么魏国侯夫人,拉着杨菀之的手说与杨菀之一见如故,又泪眼涟涟道杨菀之帮了她大忙,要请杨菀之去她的庄园上坐坐。杨菀之自然是推拒了,结果后面这魏国侯夫人又带人到冬官署来,说看中杨菀之,想请杨菀之帮她做庄园。 王若彬替杨菀之回绝了一次,毕竟她是圣人派来做在明宫的,这魏国侯夫人什么地位,还想挖圣人的墙角? 但是耐不住魏国侯夫人三番五次地来找,杨菀之忍无可忍,熬夜出了一套图纸给她。这魏国侯夫人倒好,就趁着某个休沐日请杨菀之到侯府上吃了顿饭,赏了个玉镯子说要杨菀之做她干女儿。杨菀之心里怄得快要吐血,当面推拒了。魏国侯夫人却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了杨菀之。 这件事,冬官署的同僚们也七嘴八舌地谈论了好久。 “杨工,好福气啊,‘白嫖’了一个妈!”郭涛看着守在冬官署门口的魏国侯家的下人,拍了拍杨菀之地肩膀,打趣道。 “是有够白嫖的,画图不给钱,就给个破玉镯子,我看那镯子也就十两银子,还想白捡个女儿。”讲话的是冬官署的司簿陆虹笙。 冬官署的司簿手下管着好几个采料人,营造的料子都要过一遍陆虹笙的手,给帝王的营造自然少不了金银白玉,魏国侯夫人给的玉镯子是好是孬可瞒不过 她的眼睛。 “要我说,杨工还是太老实了。”柴克岑摇了摇头。 杨菀之也无可奈何,这狗皮膏药粘着她,让她恶心不已,只是碍于对方是侯夫人,多少留个两分薄面。 陆虹笙冷笑一声:“可不是么,这宋青雪自以为自己家是香饽饽,实际上不过就是个暴发户,却觉得能给自己做干女儿是人家的福分。” 宋青雪是魏国侯夫人的名字。 这魏国侯陈尔原本不过是西北军的一个都尉,只是跟着圣人和李承牡一起“护驾有功”,才被封了侯。陈尔父亲不过是个长工,陈尔没读过几天的书,他的妻子宋青雪自然也是一样,还未发迹时在沔州一个裁缝铺做裁缝。 两人虽然是贫贱夫妻,但是也没有什么同甘共苦的情分。陈尔刚封侯时,看上了一个新贵的女儿,想要另娶一个侯夫人。但是这宋青雪却是个狠人,她听闻丈夫随广陵王入京了,便带着儿女立刻启程北上,陈尔头一天封侯,第二天宋青雪就给陈尔一个大大的“惊喜”。大兴稍有些身份的女子受太祖影响,多半不喜和人共侍一夫,另立侯夫人的想法泡汤了,但陈尔今年还是抬了两房小妾进门。 因为这事儿,朝中还有少数窦派言官上书弹劾。不过若说官员因为纳妾被弹劾,恐怕也只有前朝文帝时能奏效。前朝文帝惧内,一生只有皇后一人,因此也见不得官员纳妾。只是如今圣人也广纳后宫,竺自珍的小妾刚刚怀上庶子,公孙冰的后宅还养了八个风流俊俏的面首,弹劾陈尔纳妾的折子也就被圣人丢进了废纸篓。 陆虹笙和宋青雪结下的梁子,也是以陈尔抬小妾这件事为导火索,爆发出了一连串事故。 原本宋青雪在大兴做了三年侯夫人,心里很爽快,以为掐断了丈夫另娶的心思就大获成功了,汲汲营营在京城贵夫人的圈子里摸爬滚打,自以为万事大吉。结果没想到这三年丈夫看着老实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讨好圣人:太祖薨逝,百姓只需守上一年的国丧,之后便可以嫁娶;但陈尔等一众官员为了表示自己与圣人情谊深厚,也是跟着圣人一起,三年没有动作。圣人前脚选秀,陈尔后脚欢天喜地地抬着美妾回家。宋青雪的那点沾沾自喜一下子全碎了,只是这大兴城里的表面夫妻何其之多,她在贵夫人圈里认识的几个“姐妹”好心劝她,反正今时不比往日,他找美妾,你也找俊男。宋青雪茅塞顿开—— 就瞄上了陆虹笙的孪生哥哥,陆虹萧。 陆家兄妹今年二十有三,父母在楚州开学堂,闵德二年科考时陆虹笙中榜,陆虹萧却名落孙山。陆虹笙入仕之后托了些关系将哥哥送进了大兴的文正书院,等待明年再试。结果没想到今年谷雨时陆虹萧随着同窗出门踏青,正遇着失意的宋青雪。宋青雪对陆虹萧一见倾心,随后展开热烈追求。 宋青雪三十四岁,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来大兴以后又跟着那些贵夫人各种保养,看着也就二十八九。宋青雪骗陆虹萧自己是个寡妇,把陆虹萧迷得晕头转向,甚至还带着宋青雪来见妹妹,说明年春闱结束就和父母商量婚事。 万万没想到,五月中旬竺贵妃生辰在宫里办赏花宴,请了大兴的诸多贵夫人入宫,宋青雪也在其中。那日陆虹笙入宫和司宫台对宫中新添置家具的账册,刚好在宫门外和宋青雪撞了个正着,小太监随口一句“那是魏国侯夫人”,气得陆虹笙差点把手上的账册给撕了。 更可气的是,宋青雪都被陆虹笙撞破了,还来找陆虹萧卖可怜,又是一番死缠烂打,说陆虹萧能攀上她这个侯夫人是陆虹萧的福气。这件事还是被陈尔知道了。 陈尔自己娶小妾眼睛不带眨,却忍不了妻子给自己戴绿帽,找人把陆虹萧痛打一顿,骨头断了好几根,写字的胳膊也打断了。陆虹笙要去肃政台状告魏国侯,是陆虹萧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脸见人,跪在地上求妹妹将这件事揭过去。只是如此一来,明年的科举陆虹萧也无缘了。陆虹笙恨自家哥哥不成器,托人把他送回了楚州老家,免得在大兴再生枝节。但她和魏国侯一家的梁子,也是彻底结下了。 她与杨菀之本不相熟,那日听杨菀之在膳堂和郭涛、柴克岑几人诉苦,说魏国侯夫人不知怎的非要认自己做干女儿,一下子触发了陆虹笙的关键词,端着饭碗来滔滔不绝地将魏国侯一家从十八代祖宗一直问候到八字没一撇的下一代,然后她对杨菀之露出了“友好的笑容”:“看不上宋青雪,你很有眼光,这个朋友我交了。” 杨菀之起初倒也不是看不看得上,只是她虽然父母双亡,但她不觉得自己是没爹没妈的孩子。要说认干女儿,先前在维扬县赵学明夫妇也提过,杨菀之也是拒绝了的。那时她前路尚且不明朗,都没有想过依赖别人,如今她仕途稳定,有工作、有居所,这宋青雪做她的干妈,对她没有半点意义,情感上也谈不上亲近——甚至,对宋青雪的接近,杨菀之不知为什么,心里总会带着防备。 人的第六感,其实是可以筛选出一个人对你是否真诚的。 像冬官署的陆虹笙、郭涛、柴克岑,像月家的萧应云、月无华、月霜双,杨菀之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是真诚的。但宋青雪,显然不是。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走出冬官署,陆虹笙阴阳怪气宋青雪的时候,声音一点都没收着,她巴不得这对奇葩夫妇在大兴的名声烂掉。也是因为陆虹笙在冬官署,宋青雪每次都不敢下马车,只让下人来请杨菀之。 “杨姑娘,今天有时间和我家夫人吃个晚饭吗?” “哎呦宋青雪好大的排场,一面又想讨好别人一面自己又不想出面,躲在车上做缩头乌龟!求着人家做自己干女儿的我也是头回见呐,结果就这诚意?笑掉大牙了!”陆虹笙阴阳怪气道。 雁书也早就等在冬官署门口,这几日下来,他已经不想和魏国侯府的人废口舌了,也真是佩服这个陆司簿每天战斗力都这么足。他接过杨菀之手上的工具包,雁书完全无视侯府的下人,道:“公子今天从王家四公子手上抢了条可美的鲈鱼,已经让焚琴拿去料理了,催着我出门说今天要早点开饭呢。” 这话表面说给杨菀之听,实际上是在说给宋青雪听呢。 陆虹笙一听来兴趣了:“秋天的鲈鱼正肥,我离了楚州老家以后还没吃过呢。这鲈鱼也就我们淮南道一带产,能在大兴吃上一口新鲜的,可是不容易。怕是侯夫人都没这个口福!” 辛周的淮南道,沿长江中下游设立,领扬、楚、滁、和、庐、寿、光、蕲、申、黄、安、舒、沔,共计十三州,杨菀之、陆虹笙、宋青雪都是淮南道人。 雁书表面上维持着正经,手上悄悄给陆虹笙点了个赞。我的姐,你也太会膈应人了! “虹笙,今晚要不来我家,也就是添双筷子。”杨菀之还是怕陆虹笙和宋青雪正面刚起来,毕竟陆虹笙在大兴没有后台,长此以往,容易被穿小鞋。 “那不用了,你和月公子谈情说爱,我去夹在中间,吃不下!”陆虹笙摆了摆手。 “也没谈情说爱……”杨菀之给陆虹笙一下子说脸红了。 眼看着杨菀之要走,宋青雪也着急,想着那一位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一咬牙,掀开帘子道:“菀菀,你等一下!” 杨菀之心下叹气,她的教养让她耐着性子转身:“夫人。” “菀菀,你想嫁进将军府,以你这样的身份,哪里做得了正妻?到时候让人说你闲话!我也是好心为你考虑!” 不等雁书开口,陆虹笙的嘴炮立马开火:“菀菀再怎么说也是六品官员,你这样的身份都做了侯夫人,菀菀怎么就做不得将军府的儿媳妇?再说你魏国侯府的干女儿,是什么很高贵的身份吗?” 一直被陆虹笙针对,宋青雪还是破防了:“陆虹笙!你这个贱人,我劝你对我们魏国侯府尊重一点!” “哎呀真是笑话,当初你一口一个小姑子喊我,现在说我贱人?你还真是会恶人先告状,尊重是给人的不是给狗的!” “你这个骚贱蹄子,不要脸的贱人,你张口就来!” “宋青雪,读书读得少我也理解,骂人就这么几个词,多可怜啊。那么拼命地和那些夫人社交,真以为牛粪装进花瓶就能开花?” “好了好了。”眼见着宋青雪就要骂出更粗俗的话,雁书急忙出言制止,对着宋青雪严肃地说到,“宋夫人,我们将军府的事情还用不着外人操心。何况我们月家家风严正,男不养小妾外室,女不找面首男宠,向来是一夫一妻,没有什么正妻不正妻的说法。宋夫人也别再对杨大人胡搅蛮缠了,将军府不干仗势欺人的事情,但若是魏国侯府一直拿身份说话,我们将军府也不介意和魏国侯府好好谈一谈身份。” 说罢,示意杨菀之上车。将军府的马车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宋青雪恶狠狠地瞪了陆虹笙一眼,陆虹笙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回魏国侯府的路上,宋青雪气得牙痒痒:“杨菀之这个小贱蹄子,装得一副清高的样子,拒绝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追求地位,实际上不还是嫌贫爱富!她若是真像她说得那样清高,怎么会靠上将军府?不过就是觉得我们魏国侯府比不上将军府罢了。” 宋青雪的婢女连声附和。 宋青雪接着道:“我看那将军府,也是会立贞节牌坊,我听说这杨菀之都在将军府住过了,以后若是我儿子遇见这种还没过门就让吃干抹净的女人,我肯定不会让她做正妻……我就不信将军府没这个心思!” 宋青雪坐在马车上,将杨菀之、月无华、陆虹笙挨个骂过,心里像是吐完了恶气,舒爽了很多。但她很快又发愁起来:“只是,这太子殿下给的任务完不成,我家的耀祖怎么办呀,要是我的宝贝儿子做不了太子司礼,我一定要这个杨菀之好看!都是她不肯松口,害得我家耀祖进不了东宫!” 宋青雪转念又道:“她就算现在松口也晚了,若是她真成了我干女儿,我可得好好治治她!” 只是,辛温泰原本要求宋青雪在圣人的万寿节之前把这件事办妥,如今离万寿节只剩下三天的时间,看来陈耀祖注定与东宫无缘。甚至,宋青雪没有考虑到的是,办不成这位太子爷的事情,她要忧心的,可不仅仅是儿子进不了东宫。 毕竟,她很快就要知道,这一位的怒火,她承受不起。 第75章 兄妹斗法 宋青雪再怎么焦急也没有用,杨菀之若是那种能在威逼利诱之下妥协的,恐怕早就进东宫了。宋青雪本来也不是辛温泰的第一人选,只是别的贵夫人不像她眼皮子那么浅,遇见这种事情都躲着,就她以为自己得了个大便宜,巴巴地凑上来。 万寿节在宋青雪的死缠烂打之中就这么到来了。这些日子冬官署要忙着监制万寿节要用的龙灯,协助营造司布置宫宴场地,忙得团团转。宋青雪有两天甚至没在冬官署门口蹲到人——杨菀之跟着王若彬进宫干活了。宋青雪气得不行,也无可奈何,只能打着见太子妃的名义哭丧着脸来到东宫。 “殿下,臣妇确实是做不到,那个姓杨的小贱人……”宋青雪这些日子不知道骂了多少遍这样的话,她没受过教育,家教也不严,口无遮拦惯了,今日在辛温泰面前也顺口骂了出来。只是这一骂,她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停住了,却见太子殿下满眼笑意地望着她。 辛温泰微笑着喝了一口茶,如今宫中的贡茶不知何时多了很多抱月茶社的货,他这个好妹妹的手就像是江南那无形的潮气,慢慢渗透进他的生活,如今已经污染到他的东宫了。但毫无疑问,抱月茶社的茶,确实是好茶。 区区一个商会。士农工商,商为最贱。他手上有李承牡的投名状,那是西北的四十万精兵,今年抱月茶社的商队在陇右道被他们拦了好几次,西南那边又有吐蕃和南诏死死扼着互市的商道,他有信心能将这个小小的茶社掐死。 不过眼下,他更恼火的显然是眼前这个蠢货。 她毕竟是侯夫人,不是可以随意弄死的贱婢,况且,这样的人就算杀了,也不能让他满足。辛温泰任由宋青雪沉默在那里,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找补,过了一会儿见她实在是想不出词,便笑道:“罢了,魏国侯夫人也不必如此紧张。办不成便办不成吧。明日正好万寿节宫宴,想必魏耀祖作为嫡公子也是要进宫的,正好带来给本宫看看。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本宫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 听到辛温泰这么说,宋青雪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是啊,这太子爷素有玉面菩萨的美名,想来并不弄虚作假,瞧瞧,自己没完成任务,但太子爷还是好心给了她家耀祖一个机会!她明天一定要耀祖好好表现,把这个东宫司礼的位置拿下! 实际上,宋青雪更想自己儿子能做东宫的掌袋。这个所谓的掌袋,掌的是钱袋子,油水多呀。而且东宫实际上是个小小朝廷,别看东宫里的官都是六七品的芝麻官,但都是未来天子近臣的后备,这掌袋的职务可应对着朝中的大司徒呢!只不过宋青雪不知道的是,辛温泰不过是给她画了个饼——甚至,以魏耀祖那点本事,那个出身,辛温泰就连画饼都画的是最无足轻重的司礼。 送走宋青雪,长宿眼看这位爷的脸色垮下来,连忙出言道:“殿下,明日就算万寿节了。” 辛温泰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满道:“本宫当然知道!今日这宋青雪出言不逊,明日,看我不拔了那魏耀祖的舌头!” 长明在一旁附和道:“殿下真是杀人诛心!要属下说,拔了那魏耀祖的舌头以后,做成口条赏给那宋青雪吃,等到她吃下了再告诉她真相,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辛温泰一想,不由抚掌大笑:“长明啊长明,你真是越来越得我心!” 长宿微微蹙了蹙眉,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个下人,跟着这位爷,手上早就不干净了。他虽觉得这个主子心性残忍,却对那些受害者也无甚同情,日复一日的看着东宫中荒唐扭曲的一面,长宿的心早已麻木。哪怕明日主子要他动手去拔魏耀祖的舌头,他恐怕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被长明哄开心了的辛温泰,心情一下子明媚了起来,不由想到什么:“今日冬官署应该在宫内布置万寿节的陈设吧,走,去找本宫的小菀儿。” 长宿摇了摇头。 这个杨姑娘真是可怜,也不知道等她进了东宫,还能活多久呢? 此时可怜的杨菀之确实觉得自己命苦,若是干活的时候遇着这煞星了还能借着干活躲一躲,偏偏遇上辛温泰的时候刚好下工。辛温泰看着她灰头土脸的,只有一双眼睛清亮清亮地看着自己,只觉得身体一阵燥热,那种暴虐的欲望又一次翻起来。 “小菀儿,怎么还是这么怕本宫?”他直接堵在杨菀之面前,伸手就要去拉她,却被小姑娘不着痕迹地躲了开。 杨菀之后退半步,眼中带着厌恶:“殿下说笑了,下官只是急着回家吃饭。” 今日是王若彬带她来的,柴克岑不在、陆虹笙也不在。后面二人若是在,多半会替她说句话(这么一想,杨菀之也有些庆幸他们不在,不然平白因为她得罪了这煞星,毕竟柴克岑在洛阳已经得罪过一次)但王若彬这个人是个官场滑头,看见太子来找杨菀之说话,立马识相地脚底抹油,带着几个同僚溜了。他不知道杨菀之跟太子之间的纠葛,也不关心! 这倒是让杨菀之有点孤立无援了。 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年,被辛温泰压制住毫无还手之力的不美妙的记忆依旧让她在面对男人时少了几分自信,对他的靠近,杨菀之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躲闪的反应。 “饿了的话,东宫有晚膳。”想到明日的事,辛温泰心情难得的好,也有了耐心,他笑着,微微俯身凑到杨菀之耳边,“刚好,本宫也饿了。” 杨菀之猛地伸手推开辛温泰,语调里半是威胁道:“下官今日已经和月公子有约。” 见她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宫门走,辛温泰开口道:“小菀儿,看你这么可怜,本宫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免得你一直被月无华迷得晕头转向,最后自己平白伤心。” 杨菀之没有理他。辛温泰大步一迈,跟在杨菀之身边,一边走一边说:“月无华回京后进宫三次,每次都是向圣人请求将他官复原职,调回西南。” 月无华作为月家军的智囊,自然有官职——就像月槐岚的官职是小司马,而章楚山是剑南道总兵,月无华的官职则是剑南道总兵副使。只是这个官职在他受伤后,被圣人“停职休养”了。这也是月无华这么无所事事的原因。 听到辛温泰这么说,杨菀之果然脚步一顿,脸上原本凶巴巴的表情也露出了一丝迷茫。 “小菀儿,他不爱你。” 明明是自己早就知道的答案,但是从辛温泰嘴里说出来,那股难受成倍地翻了上来,就像千万根钢针扎在心脏上。杨菀之知道自己这会儿肯定脸色惨白,但她强忍着情绪,反问道:“那又如何,难道殿下您就爱我吗?” “我不爱吗?”辛温泰好笑道,“你的资源是谁给的?从明堂到现在的在明宫,都是我给你的。你喜欢,我就给你。你以为月无华做得到?月无华给了你什么?” “殿下。”杨菀之再次停下脚步,转向辛温泰,“清嘉郡主养了一只绣眼,只因为那绣眼鸟不爱待在狭小的鸟笼里,清嘉郡主便找人做了一间花鸟房,专门养那只绣眼鸟,还给它寻来诸多奇花异果,供那绣眼啄食。殿下觉得那绣眼得到了它想要的自由吗?” “那绣眼若是放到野外,不出两天,怕就被野猫拆食了。郡主的花鸟房有吃有喝,又不拘束她,怎么不算自由?”辛温泰反问。 “我们道不同,”杨菀之眼神坚毅地望着辛温泰,“不相为谋。” 她转身又走,辛温泰却说:“这件事,你没有话语权。” 杨菀之冷笑一声:“看来殿下已经把我当作花鸟房里的绣眼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宫门,因为眼见着王若彬几人出来,杨菀之还在里面,雁书和焚琴已经有些着急,要是再晚些,恐怕雁书要让焚琴去找月无华了。现在见着杨菀之和辛温泰一起,但好歹全须全尾地出了宫门,两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等到上了马车,杨菀之宽慰焚琴道:“没事,今日只是和他聊了两句。他不敢在太极宫如此放肆的。” 焚琴却是有些忧心,她跟在郡主身边那么多年,辛家的几个孩子都是什么德行,她心里门儿清。她总觉得辛温泰这是憋着坏。但眼下,看着自家大人心情也不太美丽,焚琴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说出来平添烦恼了。 - 洛阳,抱月茶楼。 钱放坐在辛温平对面,两人正在商讨最近抱月茶社的一些动态:“这次回来以后,短时间内我们不会再走陇右这条线了。西北军有意为难我们,这次几乎是盘剥下三分之一的货物才允许我们同行,这还是在有贺兰家出手的情况下。长此以往,我们的收支很难平衡。” 辛周的西北为陇右道,不同于西南月家军一家独大,陇右道其实可分为两股势力。陇右道西部为安西都护府,统辖安西四镇,是李承牡的发家之地,辛周俗称的西北军指的便是这里的军队。在西北军武力之下,天山南北都为安西都护府的辖区。而陇右道东部,贺兰山以西、阳关以东这一片,则以凉州为中心。驻扎在凉州府的,是九姓十三家中的敦煌贺兰氏、平西王贺兰敬的势力。 看起来这两股势力都是圣人的心腹,实际上西北军的权力更大。西北军的兵权完全掌握在大司马李承牡手里,而凉州府贺兰敬手下的平西军,三十万的兵权交了大半给圣人,如今只有约莫五万人马是完全听从平西王的。 平西王的辖地北接突厥,南接吐蕃,与吐蕃之间以祁连山脉相隔。而安西都护府却是和波斯、天竺接壤,因此,抱月茶社的商队势必要经过西北军的地盘。 “要走西南的茶马商道,就势必要经过剑南道的战区。如今月家军和吐蕃正打得水深火热,就算走过了剑南道,还要穿过南诏诸国,自骠国入天竺。这其中,变数太多。”辛温平的手点在舆图上,眸色深沉。 波斯和天竺如今都是与辛周互市友好的国家,而且能从自己的国境线直接入境,自然少了很多麻烦——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走这一遭,都被西北军洗去了三分之一的货,这要是带着一大批货穿过骠国、南诏,能带回三分之一都是好的。 “我们在楚州的港口与新罗、扶桑的水路已经比较稳固,正好自泉州往琉球的航线正在开拓,不如试试水路?”钱放思索道。 东海的新罗、扶桑,南海的琉球、吕宋,虽然都有不少对茶叶的需求,但到底都是些弹丸之地,不如波斯、天竺这样的大国带来的收益大。 “陆路运输快,成本低。新罗、扶桑相距辛周不远,因此走水路尚还可控。但从南海去天竺,要绕很大一圈,原本半年能走完的一趟商路,水路要一年甚至更久,还要靠天、靠海,命都由不得自己。”辛温平否决,“倒不如和堂姐合作。” “突厥?”钱放蹙了蹙眉,“但这样的话,我们的货在突厥人手里倒手了一次。” “无妨。”辛温平敛眉,“堂姐就算做了突厥的可贺敦,她也还是辛周的公主,突厥有她一日,我们便可安心一日,我信她。我们的货,与其落在李承牡的西北军手里,不如让一部分利给突厥。阿月商队可以直接从凉州入关,内外都是自己人,我们只需要去凉州中转货品,相较长途跋涉还要在安西都护府被洗劫,经营成本说不定更低呢?” “若是贺兰氏能松口给阿月商队减免入关税,我有把握能将这件事谈下来。”钱放觉得可行。 讨论完商队的事,钱放和辛温平提起了另一件事:“星梵的事情,还多多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辛温平点了点头。 维扬县的钱家算是扬州钱家的分支,如今因为茶叶做得好,也带动了钱家布庄的生意,本家因此也对这个旁支越发重视起来。钱放如今在钱家算得上风云人物了,这回,是钱家本家想要将本家三房的嫡子钱星梵送到大兴,刚好,抱月茶楼想在大兴扎根,钱家布庄也想在京城的市场分一杯羹,这钱星梵就是钱家布庄为大兴分号培养的少东家。 钱家的意思是希望钱放管茶楼的同时,也带一下自己这个堂弟。但钱放一心扑在商路上,很快又要去扶桑,只能把堂弟托付给辛温平,指望她上大兴以后,能带着关照一下。辛温平没见过这个钱星梵,听说和阿姊一般大,但她倒不觉得自己关照一个大自己三岁的人有什么不妥,一口就应下了。 “说起来,再过几日就是乡试了,今天也差不多把现有的问题聊完了,茶楼这边你少费些心,安心准备乡试吧。”钱放关心道。 “你放心,我什么时候做没把握的事了?”辛温平笑道。 再过几日。 让她的好哥哥再多活几日…… 第76章 九姓十三家 闵德四年八月初三,天子万寿。 今年,明堂落成,天子龙颜大悦,正式定下了明年春闱之后东巡洛阳的行程。而杨菀之作为明堂的主要功臣,竟也得了一张万寿宴的帖子。能参加万寿宴,对于一个六品小官来说可是天大的荣耀,但杨菀之却开心不起来。 一来,这万寿宴前前后后的操办,冬官署没少出力。这种活儿基本都是由司礼的春官将流程定好,然后让冬官大夫来出宴会的布置方案,交由春官审核敲定后,再由春官定下需要的物料,交由冬官司簿采料,再由冬官署下属营造司进行最后场地的实施。可以说,这万寿宴的前期准备就是一群春官指指点点,一群冬官跑前跑后的过程。就连宫宴上要跳的舞,杨菀之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简直是要看吐了。 二来,这万寿宴,月无华竟然不出席。说到这个时,月无华倒是一脸无所谓地窝在书房的胡床上,捧着一本兵法坐没坐相道:“你也说了,能出席这万寿宴的都是大官,要么是公侯,要么是世子,或者诰命夫人。我现在没有官职,月家也没有传袭的爵位,我甚至也不算是月家的长房长子,普普通通一个庶人,当然参加不了宫宴。” 饶是焚琴听了这话都忍不住为月无华打抱不平了,回到杨家以后,焚琴愤愤地对杨菀之说:“圣人未免也太过了,月家人在西南为了辛周出生入死,圣人却把月家的儿子扣在两都,收了月家一半的兵权,还停了月公子的官职。可是现在连万寿宴也不让月公子参加,这不是摆明在排挤月公子!如此,真不怕月家人寒心。” 焚琴对圣人心中有气,可不止今日。若说辛尔卿出塞和亲一事,圣人本就做得不够厚道,甚至是先答应了突厥,再通知的国公府。虽然持国公一家早就有所预料,但被圣人这样一手押着,还是会觉得心凉。何况辛尔卿和亲以后,辛莫风提出自己想要在府中休养,不愿再问朝政,圣人也是没有一丝挽留。虽然焚琴已经是杨菀之的丫鬟,但看着旧主一家如此下场,心里说不悲哀是假的。 旁人不知,焚琴作为辛尔卿的贴身婢女多少知晓一些内情。辛兆流落西北之后,早在登基前五年左右就通过平西王和太祖复联,所以最后的那几年,太祖一直在为自己的这位幼子铺路。安泰公主心脏病发,若是宫中太医及时施救,或许还能再活几年;而辛莫衍,原本只是得了一场风寒,同样被太祖拖住了医师,高烧三日之后元气大伤,太祖却日日派人到府上“关心”侄儿的病情,此时的辛莫衍已经风寒入肺日日咯血,见此情状心知大势已去,最后自己绝食而亡。太祖将京中最有威胁的两个继承人都逼死了,只留下正在起势、性情毛躁的黎相年,作为自己幼子登基的最后一个踏板—— 而持国公、平西王,乃至对太祖忠心耿耿的窦太傅、公孙冰,对辛周满腔赤诚的月家,都是太祖留给辛兆的引路人。 可偏偏这一位走了这么一条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能用的,他用尽其极,却还要处处提防;不能用的,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之后,便弃之如弊履。 但幸运的是,作为清嘉郡主,萧应云是会出席宫宴的。杨菀之今日便是和月家的马车一道进的宫,路上,萧应云还叫杨菀之放宽心:“今日祖母在,有什么事情都找祖母。不过你反正是在前朝官员一列,那竺家的两个女子都是后妃,手伸不到前朝。” 杨菀之不知道月无华事先和萧应云说了些什么,萧应云大概知道当初在洛阳竺英刁难过杨菀之,杨菀之和竺师师又有一些过节。虽说她也诧异这小丫头看着不起眼,怎么一得罪尽是些大人物,但她同是九姓十三家之女,陇西黎氏与兰陵萧氏都曾为皇室,区区弘农竺氏,她不放在眼里。 杨菀之心里苦笑,若真的是怕那两个竺家的姑侄倒好了。说到竺师师,杨菀之内心复杂,毕竟这太子天天想着怎么将她据为己有,而这竺师师却是正牌的太子妃。可杨菀之又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竺师师的地方,她一直努力不和辛温泰扯上关系,可是辛温泰偏要惦记她,她也不胜其烦。 何况竺师师原本在春官署做肆师,也算是有一官半职。现在成了太子妃,自然是不能再在前朝工作了。或许每个人对工作的追求不同,有人觉得不工作有人养着挺好,就像京城中宋青雪一流的贵夫人,还有些甘愿去做面首的小白脸。但杨菀之不是,如果不能做营造,她会觉得自己与行尸走肉无异。 还是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但昨天,辛温泰说的那句没有话语权,又让杨菀之嗅到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她总觉得辛温泰这人,怕是要在万寿宴上向圣人开口讨要自己。若圣人真的金口一开,那可就完蛋了。 杨菀之愁眉苦脸地走到宴会厅,她的座位被安排在王若彬身后,王若彬看见杨菀之这表情,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下官……有些心事。”杨菀之自然不能同王若彬说。 果不其然,王若彬摇了摇头道:“今日是圣人的万寿宴,何况圣人还准备在万寿宴上表扬你重建明堂之功,你自己的那些心事还是快快别带到官场来。你如今正是仕途坦荡,若是惹得圣人不快,可就难说了。不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自己。” 当然,王若彬也是怕自己的下属做不好,让圣人迁怒到他头上。 杨菀之不意外自己的上司会这么说,点头应下。 官场中人,冬官署工部之外她所认识的人并不多。不一会儿在王若彬的旁边坐下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也是一身官服,看品阶竟是与王若彬相同,杨菀之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右司空。” 钱缪冲杨菀之和善一笑,对王若彬说:“老王,你这次竟然还带了个下属来参加宫宴,不得了。” “嗨呀,我手下的杨菀之,就是从洛阳调过来那位。” 钱缪这才多看了杨菀之一眼:“在下钱缪,没想到是修明堂的杨大人。” “钱大人多礼了。” 而之后,杨菀之又见到了冬官署最高领导,大司空骆常。又是一番官场客套话。冬官署今日来参加宫宴的人,就算是齐了。 六官其他官署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安排。杨菀之今日姑且认了大冢宰竺自珍、小冢宰许无患的脸,都能从他们脸上依稀看到他们儿女的影子。之后是折磨了他们冬官署好几天的春官大宗伯姚省知,杨菀之先前只是远远地看过几眼,知道是个可恶的老头,今日凑近了,折磨人的甲方一下子有了实体形象。夏官那里,大司马李承牡气宇轩昂地走到辛温泰面前见礼,然后在姚省知对面的位置坐下。骆常对面的人则是秋官大司寇王恩。 正在杨菀之伸头探脑暗暗对着这些上司们的脸时,一股淡淡的香气从她身后袭来,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杨菀之讶异地转身,只见一身着蓝色官服的美妇人站在她身后,笑盈盈道:“你就是杨菀之吧。” “下官正是。”杨菀之见那美妇人官服品阶,心中大致有了猜测,“见过公孙大人。” “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到我是谁了。”公孙冰笑着托起杨菀之的胳膊,“下次见我,不必这些虚礼。” 杨菀之只觉得这公孙冰还怪亲切的,因此也少了几分官场的拘谨:“如今官至四品的女官,除了月司马,便是公孙司徒。这倒不是难猜的事情。” “是啊,你看这大殿里,前朝的官员,除了你我,哪还有女子?”公孙冰淡笑道。 今日除了杨菀之,来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辛周有实权的官职最高三品,至于李承牡、月槐岚这种有大功勋的,身上会兼有一品的将军职号,享受一品的俸禄,但实际上到了三品,手上的权力也就到头了。 这也是太祖为了制约朝臣,定下的规矩。 在前朝,享受一品俸禄的还有持国公辛莫风、大冢宰竺自珍,小冢宰许无患虽然是四品官职,但是食二品俸禄。而公孙冰则是三品俸禄。这都是帝王为了拉拢近臣,给的恩赐。 冬官署的几个人见公孙冰在,都上来寒暄一番。公孙冰头上的大司徒权力早就被窦派架空,公孙冰如今是朝廷的钱袋子,冬官又是花钱很多的部门,自然对她和颜悦色。寒暄过后,三个司空识相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把空间留给二位女官。 “你们的大司空骆常,出身河东骆氏。”公孙冰对着骆常的后背抬了抬下巴,又望向姚省知,“姚省知是雍州姚氏之人。竺自珍和许无患就不用多介绍了,弘农竺氏和京兆许氏,人尽皆知的。大司寇王恩,别看天下姓王的人诸多,但他是太原王氏之人。那边那位看着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头是我的上峰,宇文滕,怀朔宇文氏。” 公孙冰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六官长官,五位出自九姓十三家,这就是如今朝中的局势,他们都是竺派之人。” 杨菀之微微一怔。竺李窦三派的党争,她自入朝已有耳闻,只是如今看来,竟是竺派一家独大。 “我知道你对这些权力争斗没有兴趣,但有时候,看清局势也是为了自保。”公孙冰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杨菀之的胳膊,“女官的事就是窦派的事,有问题,可以放心找我,不要有顾虑。” 说完,公孙冰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而刚刚二人咬着耳朵说小话时,就有几道视线落在二人身上。其中一道来自竺自珍,一道来自李承牡,还有一道来自辛温泰。李承牡的目光一直追着公孙冰,而竺自珍则在公孙冰走后,用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杨菀之一番,随后收回视线。辛温泰自然是一直盯着杨菀之的。杨菀之只能坐回座位上,利用自己的三个上司,挡住辛温泰的视线。 不多时,皇亲、女眷们也入座了。此次持国公府只来了辛尔玉一人,如今他父母都在洛阳,他作为持国公世子前来贺寿。辛尔玉路过冬官时多看了杨菀之一眼,见那个小变态的阿姊不过是个普通人,心中不由哀叹。 自从辛尔卿和亲,将辛温平托给辛莫风,辛莫风见识了辛温平的文章、武功,大为震撼,大受刺激。刚好辛尔玉与辛温平年纪相仿,原本和阿爹阿姊一样立志做个废柴的辛尔玉在这三年的时间里简直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阿爹逼着他好好读书,逼着他和辛温平一起习武,但是辛尔玉吧……学不会的就是学不会,他能有什么办法!况且他阿爹不和别人比,就要和辛温平比。 活爹,谁学得过她啊! 但辛莫风的逻辑是,你也姓辛,她也姓辛,凭什么别人比你聪明,一定是因为你不努力!辛尔玉眼泪鼻涕大把大把往肚里咽,命苦,真的命好苦! 可不得不说,在追着自己这个堂姐的过程中,辛尔玉也确实有了很大的长进,现在大兴城里谁看了他都要说一句,这持国公世子越来越有风范,比他爹要强上太多。辛莫风听到这话也不恼,辛尔玉倒是因此受了些鼓舞。 而紧随辛尔玉之后的,是太子妃竺师师。 竺师师路过冬官署的位置,自然也看到了坐在后排的杨菀之,不由挑了挑眉。 也不知今晚她会如何应对。 竺师师在辛温泰身侧坐下,辛温泰只侧目看了她一眼。 而后是一众诰命夫人,清嘉郡主自然在其列。她路过杨菀之时有些不放心地看向杨菀之,落座后见小姑娘正襟危坐着不知道想什么,刚想说让自己的婢女把杨菀之招过来坐,就听见程思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皇上驾到——” 第77章 谁敢抢我孙媳妇 圣人驾到,百官叩拜,山呼万岁。 辛兆走进太极殿,身边左右是两位宠妃,贵妃竺英和雅妃乌雅。入座之前,两人皆是往竺师师那里看了一眼。 待圣人落座,万寿宴也就开始了。 先是圣人发表了一番陈词,然后便开席,杨菀之只管低头吃饭,这宫中的饮食就是精致,比如这金瓜粥,装在金瓜雕成的小盅里,金瓜盅上还雕着福寿纹;还有这佛跳墙,也是装在雕刻精美的瓜壳里。杨菀之心里暗想这些厨师也个个都是人才,很适合来营造司做小木作。 正吃着呢,歌舞这就起来了。前面的百官大臣推杯换盏,然后就到了挨个敬酒祝寿的环节。当然这个挨个自然挨不到杨菀之,只是几个重点人物领头,剩下的这些背景板负责一起喝,营造氛围。这一轮饭很快就吃完,宫女上来撤走了杯盘,换上一些清爽的点心水果。果盘也是极为用心的,每一盘都被雕成百兽图的模样。 就到献礼的环节了。 辛温泰送了一尊玉雕佛像,竺自珍送了一盏金瓯永固杯,姚省知准备的是前朝大师遗作画卷……转眼轮到冬官,待到三位司空都献完礼,辛兆忽然瞥见坐在后排的杨菀之,忽然开口道:“杨爱卿今日来参加朕的万寿宴,不会是空手而来吧?” 杨菀之见辛兆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想来不是在叫另外的杨爱卿,可惜她确实是空手而来——她一个六品小官,有什么能送得起的?再说,之前也没人说来的人都得准备寿礼啊,她不是充场子来的吗? 杨菀之前排,王若彬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他也以为杨菀之这种芝麻小官不过是来充充场的,没想到圣人竟然向她讨起寿礼来。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提醒一下杨菀之——不,这杨菀之得圣人和太子的青眼,他应该替她准备才是。 但都已经到这份儿上了,杨菀之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道:“陛下,微臣以为,带着明堂落成的好消息来,已经算是给圣人的寿礼了。” 辛兆闻言,哈哈大笑。他也知道让一个芝麻小官给自己准备寿礼太过荒唐,只是看见她坐在那边,无端地想点她一下,看看她的反应。这个杨菀之的反应他是满意的,正好,他也想多炫耀炫耀自己手中拥有了一座和母皇相比更加好看的宫殿。 “杨爱卿这个寿礼,朕,很喜欢,哈哈哈哈。你修明堂有功,朕要好好赏你。”辛兆龙颜大悦。 杨菀之和三个司空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真是伴君如伴虎! 只是圣人说要赏,也没说现在赏,杨菀之便叩头谢恩,又坐回去了。辛兆见她如此有眼色,满意地点了点头。 贺兰家这次参加宫宴的是贺兰闻赋,代替平西王贺兰敬出席。平西王府送来的是一组错金银龙生九子摆件,辛兆自是大喜。他也知如今自己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太过单薄了些,贺兰闻赋送礼时的祝词,也是祝辛周皇室枝叶繁茂。辛兆借着这个祝词,忽然开口道:“说起来,王爱卿与朕同龄,听闻马上就要当祖父了。” 大司寇王恩连忙起身:“圣人能记得微臣的这些小事,是微臣的福分。” “朕也是希望能沾沾你的福分!”辛兆一开口,众人的眼光都投到了太子夫妇身上。竺师师的脸上划过一丝羞赧,辛温泰却一脸淡然,微微垂眸,克制住想要扬起的唇角。 “朕自然也想儿孙绕膝,王爱卿,你说朕是不是应该给太子再安排个侧妃、良娣?”辛兆口中说着太子的事情,却一直看着王恩。朝中有些敏锐的人已经知道,这是想把王家的女儿配给辛温泰做侧妃呢!王恩出身太原王氏的一支,他的堂兄王荣如今是幽州督使。近日,渤海国内乱,一些渤海国的势力流窜入辛周境内、河北道北部安东都护府一带。幽州、平州隐有动乱之象。王荣人虽在幽州,发妻和一双子女却都在太原,恐怕辛兆打的是王荣那女儿的主意,想要以此来稳住王荣。 王恩自然知晓圣人的意思,但他不敢贸然开口,那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女儿,他哪敢替人安排这种终身大事?便打了个马虎眼道:“这是圣人的家事,微臣,不应插手。” “朕记得你在太原有个侄女,闺名王文珍,今年方十七,你看她做太子侧妃,如何?” 图穷匕见了。 圣人既然连小侄女的闺名都查清楚了,想必这个如何,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王恩心里轻叹一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切但凭陛下定夺。” “好!朕今日就拟旨,赐太原王氏之女王文珍为太子侧妃。”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辛兆话音未落,就见辛温泰起身,在太极殿中跪下。 杨菀之见状,眼皮一跳。 只听辛温泰开口:“父皇今日既然给儿臣赐婚,那儿臣也斗胆像父皇讨要一人。儿臣倾心她已久,还希望父皇能允许儿臣纳她为太子良娣。” 辛温泰这一跪一求,辛兆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此事又有何难?你且说那人是谁,朕今日一并赐了。” “冬官署工部大夫,杨菀之。” 此言一出,杨菀之脸色顺间白了下去。三个司空齐刷刷地转头望着她,神色各异;竺师师远远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公孙冰微微蹙眉,准备将事先准备好的对策拿出来应对;而杨菀之早就猜到或许会有这么一出,只是她根本无力抵抗,如果圣人非要赐婚,那她只能……以死相逼。 听见这个名字,就是圣人也微微一怔。但想来也有迹可循,毕竟当年修明堂,最初就是辛温泰将杨菀之推出来的。只是还未等圣人开口,就听宴席上传来一声伴随着酒杯碎裂之声的怒喝:“老身不同意!” 萧应云气势汹汹地从席上来到殿中,扫了一眼辛温泰,横眉冷对道:“杨大人是我月家未来的孙媳妇,太子殿下还是另觅她人吧!” 萧应云此话一出,三个司空又齐刷刷地转头望了杨菀之一眼。 钱缪不由啧啧两声:“老王,你这下属有点东西。” 骆常也一脸吃瓜的表情:“想不到咱冬官署有一天也能成为这宫宴的焦点哈~” 王若彬却觉得自己快要晕了:“骆大人,你不觉得这杨菀之其实是个烫手的山芋吗?” “那确实是有点炙手可热的。”骆常点了点头,“不然能让东宫和月家抢起来么!” 萧应云一开口,辛兆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心道这个儿子真不省心,这个萧应云也是真没眼色!太子既然开口要了,被皇家看中的人,哪里容得了别人染指?月家要是识相的话,就应该当作从不认识杨菀之这个人! 辛温泰却是丝毫不惧萧应云,他也料到今日萧应云可能会出面制止,只是:“清嘉郡主说菀菀是月家未来的孙媳妇,可有证据?有换过庚帖吗?有下过聘吗?如果这些都没有,郡主说是便是了?本宫倒是不知道婚嫁之事何时如此儿戏了。若是本宫何时无意间得罪过郡主,本宫今日便在此给郡主赔罪。还望郡主不要无理取闹,在父皇的寿宴上刁难我。” 他咬重了寿宴几个字。辛兆自然觉得清嘉郡主扫兴,被儿子这么一说,脸色也是越发难看。萧应云拧起了眉,她倒是可以说出杨菀之已经在将军府住过的事,只是这到底涉及杨菀之的名声,她几乎可以想象如果真的这么说了,太子和他背后的李派日后在朝中要如何攀咬菀菀!只是萧应云这一拧眉,就让辛兆觉得萧应云是在无理取闹了。 “月家既然没有换过庚帖也没有下过聘,又如何说杨菀之是月家未来的孙媳妇?朕竟是想不到,月家竟然已经嚣张到如此地步,只是看中一个女子,就可以直接宣称是月家的孙媳妇了!”寿宴上被萧应云下了脸面,辛兆心里有气,龙颜震怒。 众人纷纷低下头,生怕此时惹祸上身。杨菀之捏着拳,瞥见公孙冰抬头望着圣人正要发话,心里一惊:她如今已经将月家拖下水,不能再让公孙冰也沾上了!她连忙起身,走到殿前噗通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陛下息怒!微臣无德,不配嫁入皇家!” 方才辛兆还因为杨菀之龙心大悦,这会儿看见她又觉得厌恶,辛兆冷言道:“杨菀之,朕有允许你开口吗?” “微臣有罪,可微臣更不敢欺瞒皇室!微臣初来大兴时无官邸可住,便是在将军府中住了整整半月,微臣……不配嫁入皇家!”杨菀之语毕,又是磕了三个响头。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萧应云此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傻丫头,你名声不要了?” 辛温泰也想不到,杨菀之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眼神怨毒地望着她:“小菀儿,你可知你这话说出口,日后可真的没有人敢娶你了?” 杨菀之直接无视了辛温泰,她突然想起今日出门前,月无华突然拉过她将那日萧应云赏的翡翠镯子套在了她手上。她举起自己的左手道:“陛下若不信,这是我住在将军府时祖母给我的翡翠镯。这些日子我在冬官署上下工,也是将军府的马车接送的,王大人可以替我作证!” 王若彬巴不得现在找个地缝躲起来,但见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他也只能走到殿前跪下,道:“陛下,杨菀之所言,确是实话。” “不知廉耻!”辛兆快要给气疯了,好好的一个寿宴,此时已经被搅得一团糟。他抄起桌上的果盘向台下砸去,台下叽叽喳喳的人们顿时跪成一片。乌雅及时拉住辛兆的胳膊,柔弱无骨的身子往辛兆怀里一靠,开口道:“陛下息怒,臣妾看这杨大人和月公子既然已经这样,确实不适合嫁入东宫。但雅儿不关心旁人,陛下勿要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气坏了身子,要雅儿担心。” 乌雅的表姐如今是太子妃,乌雅自然也不想杨菀之嫁入东宫。她敢在这时说话,也是仗着得宠。竺英心里虽暗骂乌雅,但竺师师毕竟是她侄女,她也觉得杨菀之不能入东宫,也顺着乌雅的话哄劝辛兆。两个妃子好言相劝之下,辛兆心情好了些,摆了摆手道:“朕没心思了,朕要回去休息!” 说罢,带着两个宠妃大步离开太极殿。 这下,太极殿内一下子炸开了锅。辛温泰起身,看着杨菀之道:“我倒是真的小瞧你了。” 杨菀之却是有些悲哀地望着辛温泰,问道:“这样的结果,殿下满意了吗?” “不,我当然不满意。”辛温泰轻轻笑了一声,他停顿了片刻,突然转向萧应云,一字一句地说:“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菀菀,我们回家,我们不理这个疯子!”若说圣人在上,萧应云还有些顾忌,但辛温泰,萧应云根本不放在眼里。一个未必能继承大统的太子,她得罪得起!萧应云说话间拉着杨菀之,带着怒火,一路出了宫。 坐在马车上,萧应云宽慰道:“菀菀,今日的事你不必发愁,也不用怕那个辛温泰,祖母护着你!之前庚帖、聘礼这些,不是祖母怠慢你。恰恰相反,祖母是看你没考虑清楚,不想你为难。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等明日,祖母立马将这事儿办了!” “不必了。”杨菀之垂眸,“菀之多谢郡主今日襄助,只是嫁娶之事不是儿戏,这庚帖、聘礼,还是算了吧。” “可是菀菀你……” “我知道,今日之事过后,除了月家,我在大兴怕是再难说到亲事。但我也不想这么潦草得就把自己定下来。” “你可是在怕太子报复月家?” “有这个担忧不假。”杨菀之深吸一口气,抬头平静地望着萧应云,“但更多是因为,这是我和月无华之间的事,郡主还是不要插手了。” 萧应云被杨菀之那样看着,心凉了半截:“好好好,好一个不插手,倒是老身多管闲事了。” 杨菀之将手上的翡翠镯子褪下,轻轻放回萧应云手上,垂头不再说话。 转眼间,马车已经到了将军府。只见雁书迎出来道:“公子早就吩咐好,等宫宴结束,要和杨大人谈谈。” 萧应云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 杨菀之再次谢过萧应云,跟着雁书一直到了书房。书房的门半掩着,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杨菀之推开门,只见月无华倚在案前,手里正端着一个酒杯。杨菀之肃着脸走上前,扬手——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月无华的脸上。 第78章 醉吻 月无华有些半醉了,一双微醺的媚眼望着杨菀之:“怎么了,菀菀今日不应该开心吗?” 杨菀之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却止不住地心寒。她克制住自己要哭的冲动,颤抖着问道:“月无华,你算计我,是吗?” “我怎么算计你了?”月无华垂下眼眸,“圣人今日没有给你和辛温泰赐婚,以后你也注定无缘东宫,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是的,月无华说得没错。杨菀之现在回想起来,自他们来大兴,住进将军府,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月无华在大兴城埋下的一颗种子、一个陷阱,而今日正是种子破土、陷阱收网的日子。他运筹帷幄,算准了一切。 甚至,在他给她戴上翡翠镯子的时候,他连她会怎么脱身,都算到了。 “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想要一个导火索,让圣人放你回西南吗?”杨菀之几乎是从齿缝里吐出字眼,“你是不是想以婚事被搅黄为筏子,倒逼圣人松口?” “你素来聪明。”月无华没有否认。 杨菀之突然抄起桌上的酒壶,提起,一饮而尽。月无华一惊:“这酒很烈,你——” 然而不等他说完,小姑娘竟然借着酒劲,直接坐到了他腿上,揪着他的衣领吻了上来。像是要报复他一般,小丫头贝齿狠狠咬住他的下唇不肯松口。月无华本就有些醉意,突然被杨菀之一吻,一下子失了神。他的心不由自主的痛了起来。 月无华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如火烧一般滚烫。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起了反应。 月无华没有推开她,杨菀之泄愤一般又在月无华的唇上咬了一口,却听男人微微喘息了一声,低声问道:“谁教你学坏的?” 她红着眼赌气道:“你!” 话音刚落,她又一次咬了上去,只是这次,男人伸手,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护在她脑后,强势地回应了她的吻。舌尖相绕,男人身上月桂的香气混合着酒香,挑逗着杨菀之的神经。 在月无华的引导下,杨菀之找到了相互攻城掠地的快感。一时之间,红鲤相斗翻白浪,春桃挂上银蛛丝。 她一双小手不老实地在月无华的腹肌上、胸肌上摸来摸去,月无华一面被她吻得晕头转向,一面又被她勾得血脉喷张。他终于顶不住了,伸手将她制住,哑着嗓子道:“你喝醉了,别闹,再闹下去可就收不了场了。” 却听小姑娘哼哼唧唧地,在怀中糯着嗓子道:“那就不收场了……” “不行。” “月无华…我心悦你。” 月无华一张老脸臊得慌,更用力地将她禁锢住,不让她的手往危险的地方去。 杨菀之被男人禁锢在怀里,原本还不安分,直到意识到自己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她一动,就听男人隐忍地闷哼了一声,然后问道:“杨菀之,你是不是真以为我这人没有心?” 杨菀之摇了摇头。方才酒壮怂人胆,这会儿酒劲儿却是彻底翻上来了。月无华本以为她想说什么,却见怀里的小姑娘脊背一耸,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见她作势还要往下咽,月无华心道不好,连忙一掌拍在杨菀之的背上,杨菀之嘴巴一张,“哇”地吐了月无华一身。 这下好了,方才的旖旎全都没了。月无华一边叹着气一边拎小猫一样把吐完就头一歪睡死过去的杨菀之拎出书房,让雁书赶紧烧热水,找焚琴把这喝得一塌糊涂的丫头处理干净扔到客院。杨菀之这下倒是睡得香了,月无华的酒彻底醒了。他清洗干净自己,躺在床上,嘴唇上还留着小姑娘嘴唇软软的触感。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竟然全是杨菀之的模样。 他若真的的无心,怎么会借酒消愁呢? 黑暗的房间里,传来男人克制的喘息声:“……菀菀……” - 次日。 杨菀之垂着头,像犯了错的小猫一样坐在月无华对面,月无华心想,她和碎金饭长得竟然有点相像,此时耷拉着耳朵的模样也如出一辙。 月无华问道:“酒醒了?” “嗯……”杨菀之想起自己昨晚的大胆行为,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月无华了。她红着脸小声道:“头还有点疼。” “这雪酿白可是我从突厥人的摊子上买的,比我们中原的酒烈多了。我都不敢像你那样一口气闷下去半壶。”月无华轻咳一声,耳朵也有些红,敲了敲桌上的白瓷碗,“解酒药早就给你熬好了,喝了。” 杨菀之乖顺地捧起那白瓷碗,咕嘟咕嘟将汤药灌下去。 月无华稳住自己的心境,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对我有怨,但你我不能绑在一起。” 杨菀之轻轻放下白瓷碗,沉默。 “就像你有自己追逐的东西一样,我也有。我是一定要回西南的。在两都,我其实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月无华惨然一笑,“我的父母姊妹都在前线出生入死,而我却是个被帝王囚在两都的残废。就像你想逃出辛温泰的控制一样,我又何尝不是呢?” 杨菀之无力地点头:“我明白。” 在东都时她不曾有所感应,但来了大兴以后,却渐渐意识到月无华身份的特殊。他空有一身的名头,在朝中却没有说话的资格。在洛阳时,他仗着将军府和章家,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来了大兴,也是隐在清嘉郡主的羽翼之后,做个荒唐纨绔。可他又不是这样的人。 书房里的兵书,他将苇编都翻烂了,有好几本还是杨菀之替他重新装好的。 住在客院的那段时间,他总说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整夜整夜地画图。可他自己不也一样在书房里挑灯夜读,直到东方即白才匆匆睡下? 他即便是跛了脚,依旧能使出那样漂亮的枪法。这背后,是杨菀之看不见的辛苦。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属于边疆的,怎么可能甘心在两都过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做一个闲人? “你也一样,菀菀。你终有一日会位极人臣、兼济天下,所以,你不会、也不能和我走。而到了那一日,在这大兴城中,只有那些郎君配不上你。这些情情爱爱、流言蜚语,都绊不住你的。”月无华的指尖轻轻在手中的兵书上摩挲,“我知道你昨晚怨我,若是我让月家与你换了庚帖、下了聘礼,光明正大地给你一个身份,也许你不会那么难堪。但我的考量却在辛温泰身上。你我刚到大兴,一切都太过匆忙,我没有时间好好布局,想必昨日你已见识到辛温泰未能得偿所愿后的面目了。我既不希望你我因为这种理由绑在一起,也不希望行事太过冒进,惹得辛温泰激烈反扑。祖母是我的上策,我知晓她的性子,不会置你于不利;但我也料到祖母也许会应付不了,因此,你是我的下策。” 月无华叹了一口气:“只是世间谋划,下策永远比上策易于实施。想来也是我谋略不佳才导致这样的结果,你怪我也是应当的。” 杨菀之有些苦涩地咽下嘴里残存的药味,开口道:“我若真的在乎这个,我也不会说。我怨的并不是此事。” “嗯。” “我只是在想……”她垂下头,苦涩的泪水在眼中打转,“你对我的那些好,到底有几分真心?” 杨菀之清楚地知道,月无华出现在她生命里的这些日子,填补了她的某种空缺。他像她的兄长,像父亲,又像是愿意与她齐头并进的恋人。他以这样一种姿态,让她依恋。 而月无华起初确实只是把她当作妹妹,可她是那么闪光的一个人,只要见过她的光芒,都会迷恋上她。月无华起身绕过书桌,在杨菀之面前蹲下,伸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此时就在她的掌心跳动。 月无华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你此时能感受到几分,那就是几分。你这样哭我会心疼的。” “可我们注定没有结果,对吗?” “但我们各自会有更好的结果。所以,有过程,就足够了。”月无华哄道,“你放心,在我离开大兴之前,我会彻底解决掉辛温泰这个人。你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 万寿节,朝廷放假十天,官员都不用点卯上工。 但杨菀之却还是被圣人召进了宫。 杨菀之在圣人面前跪下,表情已经有些麻木了,总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她短短的官场生涯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辛兆不满地开口:“杨菀之,昨日宫宴上,你是不是以为那样说,朕就会给你和月无华赐婚?” “微臣……不敢。”杨菀之心道不妙。这一位虽然与她只见过几面,但她也多少揣摩出一些味道:叫爱卿的时候是心情好,叫大人的时候是心情一般,如今连名带姓地喊,说明还动怒呢。但杨菀之只是个芝麻小官,真不知道怎么讨这位欢心!这会儿已经汗流浃背了。 “你父亲是叫杨冰吧。” “……正是先父。” “祖籍楚州,你祖父叫杨玉良。”辛兆一脸平静地翻着隐龙卫递上来的资料。 杨菀之心里一惊。她没想到,圣人居然连夜派人去查了她! “是。” “杨玉良今年五月新丧,杨家派人去维扬县报丧,并未寻到你。因此,先前的事情朕也不追究了,但如今你已知情,理应为你祖父丁忧三年!” 杨菀之一怔。 所谓丁忧,即官员的父母、祖父母去世之后,必须停职守制,回到祖籍。而守制期间,不聘不娶,不能科考、拜年,夫妻须得分房,也不能拜年、办宴。当然,对于一些圣人特别看重的臣子,可以“夺情”,即不必去职,只需素服办公,且不能参加吉礼。 但很显然,杨菀之现在不是后者。 楚州老家的人从未给过杨菀之一点帮助,杨菀之却要为这个从未谋面的祖父丁忧三年!三年的时间,等她孝期过去,这大兴城怕是没有她的位置了!而更可悲的是,楚州老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但这是圣人亲口提出的,杨菀之只能把这些苦楚怨言都吞进肚子里,正要磕头谢恩,又听辛兆开口:“你那个在河曲书院的妹妹,也一并回去守孝吧。” “!!” 眼下离秋闱只有几日,杨菀之知道,平儿为了这次秋闱和明年的春闱,已经努力了三年。这三年,她吃了多少苦,窦派在背后又有多少谋划,岂能因此付诸东流!杨菀之对着辛兆连磕三个响头:“陛下,微臣有异议!微臣的小妹与微臣并无血缘关系,是先父长生元年时自雪地里捡来的!楚州与维扬县相去甚远,小妹从未去过楚州也从未见过祖父,与祖父既无血脉也无养育之恩,还望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小妹吧!” “她既然在你杨家长大,自然就得为杨家人守孝。”辛兆摆了摆手,“下去吧。” “求陛下开恩!”杨菀之不肯起身,一下一下地磕着响头。程思威站在一旁,听那声音都觉得肉疼。只是如今这杨大人算是彻底失势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这三年一去,怕是再难复起。她那个小妹,三年以后即便是科举入朝,怕是也难受重用。 程思威暗暗替那杨家的二姑娘惋惜,听闻这二姑娘惊才绝艳,都说今年乡试,洛阳的解元定是她呢。 无论杨菀之磕多少头,辛兆都不为所动。程思威叹着气想要把杨菀之拉走,却听圣人开口道:“让她磕!我倒是要看看她能磕多久!” 暮色四合,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从宫里出来,直奔将军府而去。 这一日,大兴城里出了两件八卦。 冬官署的下大夫杨菀之,因不愿回乡丁忧,在殿前磕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头,一直磕到晕死过去,那金砖上,都被磕出了一团血渍。 魏国侯的嫡子魏耀祖入东宫做了伴读,魏国侯夫人宋青雪却突然疯了,咿咿呀呀的说不出人话。 将军府的后门,下人提着灯打开门,只见一面若桃李的美男身着一袭黑袍站在门外,伸手,递来一张帖子。 “公孙府上的燕支,受妻主之托,前来拜见月公子和杨小姐。” 第79章 恩断书 燕支走进书房,从怀里掏出一封封着封泥的信,递给月无华。把信送出来,他识相地退出书房。 燕支是公孙冰养的一众花瓶里最忠心也最得用的那个,他五岁家道中落,流落烟花地,后来辗转成为武川姚氏一位贵族老爷房中禁脔,十六岁在那府中的赏花宴上,他被迫献舞,也因此入了公孙冰的眼。那姚老爷贪污受贿,公孙冰正愁抓不到他的尾巴,便让燕支做自己的“内线”,待拿到证据,扳倒姚老爷,便放燕支自由。只是燕支自幼便在那花柳巷长大,除了那些不入流的,什么也不会,即便公孙冰能为他消了贱籍,他也无处可去。燕支便求公孙冰将自己收了,此后一直跟着公孙冰。 也是因为这些渊源,公孙冰有什么密要之事,多半会让燕支传递。燕支也确实担得起她的这份信任。 月无华拆开信封,里面装着的是已经盖好章的、一式三份的恩断书。恩断书的下方,已经签上了“杨温平”的名字,而空出的那一块,便是要菀菀来签章了。 原来,昨日宫宴,公孙冰已经料到圣人定会想办法刁难杨菀之,只是她并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但凭着她混迹官场多年的直觉和警觉,她连夜派人去弄好了这份恩断书,只等杨菀之签字画押,这恩断书便能生效。自此以后,杨温平与杨家、杨菀之再无关系。 地官中左司徒掌赋税,右司徒掌户籍。户籍虽然不在公孙冰的管辖范围,但右司徒成声也是窦派之人,想要把一个杨温平从杨家摘出来,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眼下杨菀之这个样子…… 唉,罢了,先看看能不能叫醒她。 客院里,焚琴坐在院子里打着小扇给药炉扇火。月无华来时,看见小丫鬟正坐在药炉前抹眼泪。意识到有人来了,焚琴立马擦了擦眼泪起身:“月公子。” “她醒了吗?” “刚刚醒过来,吐了好多水,喂下去的药全都吐出来了。”焚琴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医生说她这次磕头,把脑袋磕坏了,一时半会儿养不好,如果不能静养到痊愈,日后时常忘事、晕眩,都是可能的。杨菀之醒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吃不下,甚至连记忆都出现了短暂的缺失。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里是将军府的客院。 焚琴坐在院子里一边熬药一边掉金豆豆,她在想自己应该去寺里看看自己命里克不克主。她先后跟过三个主子,辛温如惨死,辛尔卿出塞,现在就连杨大人也……焚琴知道从一个小小的县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可如今丁忧之后,杨大人和二皇女的年华可就白白浪费了。 丧期结束,且不说杨大人的仕途。三年,足够太子将什么都不是的二皇女按死了。圣人的这一步棋,可以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如果二皇女不能科考,窦派只能重新谋划…… 月无华见焚琴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出言宽慰道:“你放心,那个小怪物不可能让她阿姊真的回楚州待上三年的。科考不是她唯一的路,她手上的底牌,比你想得要多。” 公孙冰既然递来了恩断书,说明她们早有准备,还是希望二皇女按原计划行动。只是,菀菀得委屈一段时间了。 月无华进屋的时候,杨菀之正半倚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见月无华进来,她有些艰难地睁眼,只觉得眼冒金星,于是又把眼睛闭上,小声地开口:“月无华……” “哎。”月无华有些无奈地坐到床边,看着她额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渍,“你这不爱求人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你在圣人面前但凡有辛尔卿一半的圆滑劲儿,我都能放心地去西南。” 杨菀之这会儿脑袋里里外外都在疼,换作以前,她肯定一声不吭地忍下来了。但月无华一关心,不免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你不放心,就正好不要走了。” “你信不信,明日就有圣旨下来,要么赶你走,要么赶我走,要么把我俩一起赶走。”月无华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放心,也许下次见我,就是月家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呢?那时候我们一定都风风光光的。” “平儿的事……” “公孙冰已经准备好了。”月无华拿出那三张恩断书,“一张你留着,一张小怪物留着,另一张公孙冰会存到洛阳的司户所。上面的日期是今年的六月,若有心人问起,你们姊妹二人早就断了关系。” 杨菀之毫不犹豫地签下了那份恩断书。 刚好辛温平已经年满十五,按照律法可以自立门户。这样一来,她与杨家再无关系,也不用为杨玉良守制。 但她们姊妹之间的羁绊,不是这一份恩断书就能斩断的。身份、血缘,都抵不过相濡以沫的连心。 “你看你,嘴又硬脑子又直,白白受皮肉之苦。”月无华收好恩断书,“祖母在城外有个庄子,你不必回楚州,在那里安心住着便好。” 果然如月无华所言,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派了人来将军府,说圣人体恤,要安排人亲自将杨菀之送回楚州老家。杨菀之头重脚轻地被披上孝衣,塞进了马车。马车还没出大兴城,杨菀之已经在马车上吐得昏死过去。 驾车的人坚持赶路,焚琴自然是不依的。但圣人只说要送杨菀之回楚州,没说要把她弄死在路上,加上走之前月无华也给了银子打点,马车最终还是停在了大兴城外的驿馆。 把主子安顿下,找到了医生,焚琴揣着碎银子下楼,对那两个“护送”杨菀之回乡的官差道:“二位差爷,焚琴也是护主心切,实在是怕我家主子挺不过去。方才多有得罪,焚琴在这里给二位差爷赔个不是。” 说罢,焚琴给两个官差递了碎银,又让驿馆的人好酒好菜给二人安排上。两个官差没想到这送个丁忧回乡的芝麻小官,还没出大兴城已经捞到这么多油水,自然也摆了摆手,表示他们不会计较。 酒足饭饱,焚琴又让驿馆给两个官差开上两间上房,让他们午后好好休息休息,打个盹儿。等官差们睡醒时,焚琴和披麻戴孝的“杨菀之”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另一边,杨菀之已经平安抵达月家的庄子。因为受不了马车颠簸,又是吐了一路,呕到胆汁都出来。焚琴去楚州了,月无华也不过来,只有一个名叫折梅的侍女在跟前服侍着,医生每日日早晚都来,嘱咐杨菀之卧床静养。杨菀之每日喝上一点药和粥,便昏昏沉沉地睡,倒像是把做冬官以来欠下的觉全都补上了。 乡试结束,辛温平匆匆忙忙就赶来大兴。抱月茶楼在大兴的铺子已经开起来了,辛温平却不管那些杂事,先奔着月家的庄子去看阿姊。只是不到殿试,杨菀之都放心不下,连忙赶着辛温平走,只说自己在庄子里很好。 焚琴跟着公孙冰安排的“替身”去了楚州,杨家人从来没见过杨菀之,自然不疑有他。只是楚州杨家本家在村子里,日子不算清贫但也说不上富裕,只给焚琴二人安排了一间土屋。焚琴是个随遇而安的,写了一堆信给杨菀之,都是些杨家本家的八卦,那些杨菀之都不认识的叔叔婶婶,连底裤都给焚琴扒光了。只是杨菀之也看出来老家的这些人不是什么善茬,好在平儿已经跟杨家断了关系,不然,日后指不定要被扒上呢。 时间转眼就到了乡试放榜那日。 洛阳。 望瞻站在榜前,周围认识他的学子纷纷祝贺:“望瞻果然有大才,此次乡试位列第二,想必今年春闱定是榜上有名!” 望瞻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而是望着榜首上“杨温平”三个字,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望瞻在洛阳学子之中本也是小有名气的少年天才,他爹就曾是乡试的解元。而望瞻则立志青出于蓝,“连中三元”——就连那个柳梓唐,都只有一个状元之名。结果出师未捷,遇见个杨小山,望瞻连中三元的梦想就这么破碎了。 苏鸿雪站在好友身侧,望着杨温平的名字,倒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果然中了解元!” “鸿雪,亏我还想着日后飞黄腾达了,助你一臂之力,结果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望瞻故作悲愤,一把勾住苏鸿雪的脖子,“不行,今日你横竖要请我去抱月茶楼喝一壶顶好的九曲红梅,这事儿才能作罢!” 苏鸿雪心里暗笑,若是望瞻知道这抱月茶楼背后的二东家正是他视为最大竞争对手的杨温平,怕是不会在这会儿上赶着给她送钱。苏鸿雪一口答应下来。 她如今独占鳌头,却没在榜前见到她,也许是还没来,也许是托人看过了,或许在抱月茶楼能遇着,还能向她道一声喜。 只可惜…… “唉,鸿雪,只可惜你爹是个商人。不然,以你的水平,参加科考肯定也能榜上有名的。”望瞻拍了拍挚友的肩膀。 “哈哈,我现在就等着望瞻兄一举登科,日后给我开个后门,让我制举入朝。”苏鸿雪笑道。 不过苏鸿雪在抱月茶楼也没能见到杨温平。他结账时管杨楚离问了一嘴,抱月茶楼和苏家玉器行有生意往来,杨楚离是认得苏鸿雪的,这小少爷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三年前那个不学无术、花枝招展的小胖子,如今读了书,人也瘦了下来,看着反而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气质也内敛了。 “二小姐已经不在洛阳了。”杨楚离答道。 得到这个答案,苏鸿雪微微一愣:“她这么早就走了?我还想着同她道个喜。” “苏公子的话,我会转告二小姐的。” - 大兴城,抱月茶楼。 “苏鸿雪?”辛温平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花里胡哨的小胖子的模样,“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能记得我。” “苏公子现在好像在洛北书院读书,听闻现在成绩还不错呢!不过他还是商人贱籍,不能科考。”杨十九站在辛温平对面,手上拿着本小册子,一件一件地汇报上面的事情。 辛温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既然真心同我道喜,便让楚离准备一份谢礼,祝他文思敏捷,日后有缘大兴再见吧。” “是。另外,星梵少爷约您明日聚香楼一叙。” “嗯。”辛温平点了点头,“既然答应好钱放要关照他,总得先见面认识一下。” “星梵少爷还叫人送了几匹锦缎来,说是给主子的见面礼。” 杨十九说罢,拍了拍手,便有下人抬来一口大箱子。箱子打开,辛温平一看,乐了。钱家布庄出手送来的自然都是好料子,可惜这钱星梵搞错了她的口味,选来的尽是些艳丽的锦缎,粉色织金线桃花纹的,大红牡丹纹的,鹅黄色织菱花纹的……翻了半天,辛温平从箱子最底下翻出一匹深黑色绣银丝夜昙的料子,丢给杨十九:“这料子还行,拿去给阿姊裁一身圆领袍。剩下的给玉壶先生,问问她府上那些夫郎要不要。” 这次能顺利参加秋闱,公孙冰帮了很大的忙。辛温平来大兴以后已经拜会过窦章和公孙冰,直到春闱前,都会由公孙冰亲自指导她。 只不过,在那之前,要先解决一个大问题。 - 东宫,移香殿。 “这个月葵水没来。”竺师师坐在医女对面,将手伸出去。 医女伸手搭脉,片刻后:“恭喜太子妃,太子妃有喜了!” 竺师师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真的?” “千真万确!”医女点了点头,“只是如今月份尚早,民女为太子妃开几味安胎的药物。太子妃这些日子要多注意身子。” 竺师师点了点头:“此事还希望你暂时保密。一会儿会有人送你出宫。” 竺师师拍了拍手,一直守在外面的棠梨进来,带着医女离开。走到东宫偏门口,有个黑衣侍卫在门外等着。来时就是这个侍卫带医女来的,医女不疑有他,便跟了上去。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处冷宫。 侍卫一个手刀将医女劈晕,拖进了冷宫之中。 “棠梨,你明日出宫,去抱月茶楼送一封信。”竺师师的手轻轻盖上自己的小腹,“可以行动了。” 第80章 羞辱 “贱人、贱人!” 东宫的书房后的暗室里,陈耀祖抱头缩成一团,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辛温泰一脚一脚地踢在他的身上,口中骂到:“月无华不过一个在西南山野里的村夫,他怎么敢!月家算什么东西,萧应云又算什么东西!没有兰陵萧氏女撑腰,月家不过就是大兴城里一个三流世家……” 辛温泰几乎是把脚下的陈耀祖想成了月无华,下手一次比一次重:“本宫的睡过的女人这么稀罕?月无华你就是个下贱的贱种!” “殿下,”长宿在一旁提醒道,“他再怎么说也是魏国公的嫡子,您要是把他打死了,魏国公那边不好交代,李司马那边恐怕也……” 陈尔毕竟是李承牡手下的人。 现如今的状况是辛温泰倚仗李承牡,若是把李承牡惹恼了,辛温泰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嫡子?陈尔和外室生的野种都快十岁了,本宫废了他们母子,陈尔恐怕还要谢我呢。” 辛温泰嘴上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收了手。 他冷哼一声:“再让月无华多活几日。他不是想去西南吗?本宫帮他!等到十月冬狩,本宫倒是要看他还有没有命活着出围猎场!明日我要见李承牡!” “是。” - 闵德四年九月初九,重阳节。 清嘉郡主萧应云在大兴城外庄园里养的菊花都开了,萧应云因此办了一场赏花宴,邀请大兴城中的世家子弟前去赏花。 路上,萧应云看着自家一脸淡定的孙儿,忍不住开口:“无华,你和菀菀,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祖母从一开始就误会了。”月无华道,“我和菀菀不过是朋友。”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萧应云白了月无华一眼,“哪有朋友为了见人家一眼,特意让我办个赏花宴来打掩护。先前每天派雁书接人家上下工,后面还把人偷偷藏起来,你这是哪门子朋友?” “……”月无华回想起那个带着酒意的夜晚,微微红了耳朵,和萧应云错开视线。 “你是不是顾虑太子?”萧应云问道,“如今圣人赐婚不成,她和太子定然是再无可能。你要是真心想同她在一起,等她孝期一满,祖母就去给你定下来。你也不用担心那么多,成婚之后,祖母想办法送你们去西南,天高皇帝远的,你们安心过日子。” 月无华苦笑一声:“如果菀菀不去西南呢?” “她留在大兴能做什么?三年以后冬官署哪里还有她的位置!”萧应云怪道,“她不愿入东宫,圣人去查了她那几辈子不联系的冤家本家,让她碰见个丁忧的机会已经是她运气好了。若是没有这茬,还不知道要被穿什么小鞋!她想继续做冬官,让你娘给她在那边的营造司安排个位置便是了,这天下这么大,何苦纠结于一个大兴城!” 月无华轻叹一口气:“祖母莫要心急,等到明年,她那个妹妹春闱之后,祖母便知道我为何如此了。只是那时候恐怕还要祖母多照拂她们姊妹二人。” 月槐岚一手带起月家军,但这支军队却并不忠于圣人,而是忠于辛周的百姓——这是他娘立下的军规。也是因为这个,圣人才会觉得这支军队很是刺眼,以至于在吐蕃战事初起时都要不顾朝臣反对收回一半的兵权,还想将他和妹妹扣在两都。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过站队的心思。只是康成映先算计了月霜双,月霜双单纯,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回两都的背后是圣人和阿娘之间的博弈,只是想着康成映有办法让她回西南,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月家人没有什么藏私一说,月家军的所有人都练月家枪法,月霜双对辛温平自然是倾囊相授,还喜滋滋地和哥哥说自己收了个很有天赋的弟子。 月无华最初也是没有放在心上。 李继火烧明堂,辛温平疑心背后有太子丹,月无华那时才对辛温平产生一丝兴趣:以她十三岁的年纪,却能与他想到一起去,确实早慧。 直到白马寺遇见辛温泰,他忽然从杨菀之身上觉察出一丝异样。她一个小小的冬官,到底要怎样才会和太子有牵扯? 后来他受妹妹的嘱托去河曲书院看她的小徒儿,他发现这康夫子教学生很有意思,四书五经不怎么讲,讲治国理政,讲用人之道,讲帝王心术…… 他那个一读书就晕字的傻妹妹自然是听不出区别,但月无华却是起了疑心。他让雁书派人去探一探问心堂的底儿,却有意外收获。 问心堂除了那批杨家的菜鸟暗卫之外,还有两个持国公的心腹。 抱月茶楼与杨家关系匪浅,他又查了抱月茶楼,发现茶社的商队在往西北的途中,似乎和平西王府关系格外密切。 种种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他自己都怀疑的结果。康成映在教的不是一个要科举的学子,而是一个要争夺皇位的皇储。而持国公代表的是辛氏,平西王代表的是贺兰氏,这两个家族若说帮到同一个可能争夺皇位的人身上,那个人可能是辛温泰、辛温如、辛温和……以及死去的幼清公主。 刚好,她们都是长生元年生。 而这个结果在他与辛温平一次次言语上的交锋推拉之后被一点点证实。 他无奈地接受了月家已经被拖下水的事实。 但,月家军的初心不会变。如果未来的储君是个贤明之人,助她一臂之力未尝不可。 只是月无华并不放心辛温平,他能看出来,辛温平并不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但她的阿姊是。杨菀之留在大兴,她们姊妹才能互相成就。 杨菀之总担心自己是妹妹的拖累,殊不知,在月无华看来,杨菀之是她妹妹的成就者。辛温平有才华,道德感却很薄弱,是她的阿姊在一点点为她树立一个做人的模板。如果没有杨菀之这个人,月无华几乎能看到,辛温泰和辛温如就是辛温平的未来。 但这些话,月无华不能和祖母讲。如今的辛温平身上维系着太多人的未来:菀菀的,窦派诸多女官的,持国公和平西王府的,甚至是他自己的和月府的。虽然以如今的辛温平之实力,回到皇室也能自保,但她要的是一种绝对强势的回归:她要让圣人、让文武百官、让天下人知道,她不仅仅是皇女! 萧应云此时蒙在鼓里,心中对自己这个孙子又爱又怨:“一面光明正大地利用祖母,一面把祖母当外人!” “祖母这是什么话,春闱也不过半年光景。”月无华笑笑。 马车很快就到了庄子,萧应云去了前院,月无华却是一头扎到客院里。杨菀之休养了一个月,身体已经好了,有平儿做靠山,她倒也不担心自己回不了冬官署,这些日子又琢磨起那在明宫的事情来。只是脑力确实大不如前,手上的烫样时常做到一半,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无华一进客院,见客院里堆了一地的烫样模型,折梅正任劳任怨地给杨菀之归整烫样,不由调侃道:“想不到数日不见,杨大人都把营造司开到我家庄子里了,就是不知道这办公环境,大人可还满意?” 杨菀之听到月无华的声音,喜出望外,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奔出书房的门:“月公子的算数不太好,我们可是数十日不见了。” 月无华今日穿着一身黑色圆领袍,袍上用金线绣着菊花纹,鬓边也别了一朵金色的菊花。他手上提着一个小网兜,里面四只正肥的母蟹哔哔啵啵吐着泡泡;除了那四只母蟹,还有一小坛黄酒。月无华把蟹和黄酒递给折梅,折梅很有眼色地去了小厨房。杨菀之今日穿的正是妹妹送来的那件黑色绣银丝夜昙的圆领袍,折梅远远看着,心想这杨姑娘和自家公子真般配! “原本不想来的,只是想到有人中秋也孤零零的,重阳再一个人,怕是要哭鼻子。”月无华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细圈的金镯子,很自然地放在了杨菀之的手上,“看你总是倒霉,去法华寺请了个开光的。” 杨菀之沉默了一瞬,这个场景忽然让她想起了那年辛尔卿嚷嚷着要带她去白马寺拜拜,去去晦气。只是在那之后不久辛尔卿就和亲去了,那月无华呢?他是不是也快要回西南了? “怎么,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戴上?”月无华见她拿着镯子发愣,嘴上笑骂着,却是拉起杨菀之的手将那镯子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杨菀之反手拉住月无华的手,垂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来了能不能多待几日?” 月无华被她这样拉着,心软了一瞬,却还是抽回了手:“你的小爪子脏兮兮的,全是胶水,都弄到我手上了。” 见他不正面回答,杨菀之赌气地踢了月无华一脚,转身骂骂咧咧地去洗手了。月无华走进书房,看见她放在书桌上做了一半的烫样,心下感慨。 不多时,折梅已经将蒸好的蟹和温好的黄酒端了上来。月无华一面伸手给杨菀之剥蟹,一面和她讲了些辛温平来大兴以后的事情。杨菀之则讲了不少从焚琴那里听来的本家的八卦。 几杯黄酒下肚,折梅又从前院大厨房那里拿了些吃食,月无华自己没吃多少,尽在投喂杨菀之了。小丫头喝了一点点酒以后脸颊红扑扑的,看着格外讨喜。见她伸手还要倒酒,月无华连忙按住:“螃蟹性寒,黄酒温补,我才带了这些。你可别再喝多了,我怕是遭不起。” “你怕什么?”杨菀之好笑道,“怕我吃了你吗?” “你这小丫头讲话越发大胆了。” 这边正讲着话,折梅忽然从门外敲了敲门,语气惶恐:“公子,杨姑娘,前院……出了点问题。” 月无华微微挑眉,让折梅进来:“什么事让你慌成这样?” 折梅垂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杨菀之,又看了一眼月无华,开口道:“东宫来人了,太子身边的长明带了三个小娘子上门,说……说了一些不好的话……” 折梅语毕,又看了一眼杨菀之,面露难色。不是她把杨菀之当外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这个杨姑娘还是挺有好感的,只是这长明说的话实在是太过难听,她作为一个女子听时都觉得很不舒服,何况杨姑娘这个当事人? 月无华意会,也转头望向杨菀之:“不想听的话就算了。” “无事。”杨菀之轻轻摇了摇头,“事情已经过去几年,我已经放下很多了。该有污点的本就不是我,而是太子。我不想再忍了。” 月无华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好。” 折梅支支吾吾,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太子殿下说,说……公子既然那么喜欢他用过的,就、就……多赏公子几个……” 月无华微微蹙了蹙眉,看见杨菀之脸色也不太好看,叹了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小脑瓜,问折梅道:“祖母怎么样?” 辛温泰挑在这个时候上门“送礼”,摆明了是要清嘉郡主和月无华在大兴城里丢丑。原本因为千秋节殿前的事情,这次赏花宴只来了些与月家私交比较好的世家。而辛温泰此举,不仅是要让月家丢脸,更是在给这些世家一个下马威! 折梅回道:“郡主笑着谢过太子,将那三个小娘子都收下了。” “长明呢?” “还没走,说太子特意嘱咐要公子亲自收下这份礼……” “砰!”杨菀之素来好脾气,今日却是忍不住动了怒,猛地一拍桌子骂道:“辛温泰,你真是欺人太甚!” “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太子面对我们未免也太过自大了。”月无华面上波澜不惊,却微微眯起了眼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月无华这是动了杀心。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我去前院看一眼。” “等等。”杨菀之忽然喊住月无华,“帮我带几句话给他。” 她望着月无华,一字一句地说道:“杨菀之永远是杨菀之,不是什么人的所有物,也不是什么人的替代品,更不是他转嫁他悲惨人生痛苦的承受者。另外,太子殿下如果非要以此羞辱我,我不介意让整个大兴城知道,太子守孝不到半年就强占民女!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太子的位置还能坐上几天!” 虽然早有猜测,但这也是月无华第一次从杨菀之口中听到这件事。他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心疼。他上前,像是在抱什么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菀菀,你真的很好。你放心,他在那个位置坐不了几天了。” 走出客院,月无华脸上柔和的神色荡然无存。 “折梅,晚一些把那三个小娘子放了,派人跟一阵子。”他蹙着眉,“去将我的弓拿来。” 折梅应道:“是。长明身后似乎还有别的尾巴。” “你能解决掉吧?” 折梅也是月家军出身,月无华虽然是在问她,却默认了折梅可以把杨菀之护好。 “当然。”说话间,折梅已经将月无华的弓取来了。 月无华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箭矢的尾羽,冷笑一声:“我月家的地盘,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 是夜。 李承牡的大司马府上。 长宿脸色难看地站在主子面前,准备承受主子的怒火:“殿下,长明……被月无华杀了。” “什么?”辛温泰又是一怒,伸手想要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扫到地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腕。 李承牡满眼歉意地望着辛温泰,开口道:“殿下,鄙人的寒舍不如东宫,这一套茶具是从波斯买的琉璃制品,碎了,我可买不起第二套。” “哼。”辛温泰的气一下子可消不下来,被李承牡攥住手腕,有些不满地挣了一下。但要是李承牡能被辛温泰这样挣脱了,那这个大司马的位置也可以让给月槐岚了。 辛温泰白了李承牡一眼,道:“子放,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短过你的东西?不过是一套琉璃杯,东宫赔得起。” “我自然知道。”李承牡摇了摇头,“只是长宿的话还没说完,殿下,切莫急躁。” 长宿吞了口唾沫。长明被送回来的时候死状太惨,早听闻月无华有神射之名,没成想竟能从正面一箭射穿了长明的心口,护心镜都震碎了。要知道,他们都是习武之人…… 只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李承牡说。 “殿下。”长宿看了一眼李承牡,李承牡识趣地起身:“你们先聊。” “无妨,子放又不是外人。说吧。” “月无华说,殿下大可以把这件事闹大,他和杨姑娘不介意鱼死网破……”长宿向后缩了缩脖子,“另外还有一句话……是杨姑娘带给殿下的,说……说她不是殿下转嫁痛苦的人……” 这下李承牡没有拦,辛温泰还是打碎了一个琉璃杯。 “好好好,好一个鱼死网破。”辛温泰冷笑一声,旋即开始狂笑起来,他大笑着,笑到眼泪都出来。 他捂着肚子,一面笑一面声嘶力竭道:“杨菀之,你好得很,你好得很!……不,你不像她,你果然不是她。贱人!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贱人!” 李承牡坐在一旁,抬手淡然地为自己续上一杯茶,仿佛眼前的闹剧不存在一般。等到辛温泰喘着粗气平静下来,李承牡才缓缓开口问道:“需要改变计划吗?我要是你,就两个一起杀了。” “不,不要。”辛温泰脸上癫狂的表情已经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取出手帕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掉,“月无华死了,她便是我的囊中之物。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送走辛温泰,李承牡站在大司马府的门口,望着东宫马车消失的地方,久久沉默。 他关上门,转身:“飞羽、牙璋。” 身后的两个随从应道:“在。” “你们怎么看?” 飞羽犹豫了片刻,道:“太子的病越来越不稳定了,我感觉这次恐怕是鹬蚌相争,我们坐收渔利便可。” “恐怕想坐收渔利的不止我们。”李承牡轻笑一声,“牙璋,你呢?” “太子要倒了,我们不如借机把大司马的位置让出来,回西北去。大司马到底只是个京官,对于武将来说,不如实打实的兵权有用。” “正是我的想法。”李承牡点了点头,吩咐道,“让饮马和玉鞍明日来我书房,安排他们后日启程,去安西都护府。” “是!” 李承牡独自走在花园里,儿子李望归正被几个侍女环着,在亭子里看星星,见到李承牡,李望归欣喜地跑过来:“阿爹,阿爹,我今天认得天狼星了!” 李承牡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嘱咐道:“早点回去休息,很快要变天了,切莫着凉。” 第81章 冬狩 太祖崇文尚武,对文臣武将的关注都很高,因此,自辛周建国以来,每年立冬前都要在邙山一带的猎场组织一场为期五日的冬狩,两都的文武百官都要参加。除却百官之外,大小司马和各个武将出身的王侯都可以推举一些世家子女前来。 月槐岚便是十五岁那年,被外祖母大长公主带到冬狩场,单枪匹马杀死了一头棕熊,自此名声大噪。然后在十八岁时接手了外祖母的娘子军,发展到现在的这支月家军。 月槐岚虽然不在两都,但也不会错过这个推举的机会,今年早就定下由章家一个旁支的姑娘来参加冬狩。至于月无华,本来是没有这个位置的:他已无官职,若月家不推举他,他自然没有入场券。但没等到月无华动作,意想不到的人给他递了台阶。 李承牡。 “无华,我总觉得内心不安,要不,你想办法把这个冬狩推了吧。”萧应云坐在胡床上,拉着月无华的手担忧道,“这个李承牡一直和你娘不对付,怎么会无端地推举你去冬狩?再说,大兴城谁不知道你腿伤未愈?圣人居然能恩准……这别是个鸿门宴。” “祖母莫要担心。”月无华出言安抚道,“我早有对策。” 他当然知道这是个陷阱。李承牡不过是个幌子,背后真正想要他命的,是圣人和太子。 但,刚好他也想要太子的命。 “这次冬狩章家过去的是章云翳?你阿娘很看好她,若是非去不可,你俩相互照应一下。”萧应云嘱咐道。 月无华自然不会让章家的人来趟浑水,但为了不让祖母担心,还是满口应下。 在冬狩前,朝中还有一件大事。 太傅窦章致仕了。 为了表彰老臣,圣人赏了窦太傅很多东西,安排车马,送窦太傅前往杭州。公孙冰和柳梓唐师徒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傅,太傅一生清廉,朝廷的赏赐俸禄都贴给了寒门学子,朝中甚至有不少李派官员都是太傅的学生。窦章离京时,送行的队伍从大兴的南门一直排到两坊以后。 窦章离京前,自然是拉着公孙冰的手又嘱咐了一番。他这个学生是最让他担忧的,她的身世,她站着的位置,都让她在这个朝廷里备受瞩目。公孙冰低眉顺眼地听师父讲那些老生常谈的话,窦章今年已经七十,有很多事情记不清了,一句话常常翻来覆去地讲。但即便是烂熟于心,公孙冰依旧认真地听了进去。 她年幼失怙,十年风雨公孙家的人已经死散殆尽;后来青年守寡,没了携手相伴的爱侣,后宅的那些个花瓶也算不得她的家人。有师父在,她在这个大兴好像才有个家。只是如今……没有人为她打伞了。 “阿冰,师父对不起你。”窦章轻轻叹了一口气,“师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走之前,让你能够在官场上不再受那些人的诟病。” 闻言,公孙冰眼眶微红:“师父,即便为人诟病,冰娘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官。” “我知道……知道……可我还是会怕你听了他们的话伤心……阿冰,你和阿涟差不多的年纪,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孩子。听了那些话,我也会伤心的……”窦章拍了拍公孙冰的肩膀,“回去吧,回去吧。希望——希望……” 窦章顿了顿,有些懊恼道:“阿冰,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 “没事的师父,等您到了余杭郡,记得给我写信报平安。我也会和涟姐儿通信的。”公孙冰心情沉重地走下马车。 窦章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太医说这是呆症,随着年纪的增长会越来越严重。窦章如今还能记得公孙冰,记得他女儿阿涟,慢慢地他会把这些全都忘掉。公孙冰也发现了这个迹象。窦章致仕前的这两个月,他老是问她留生去治水怎么还没回来,还有一次当着朝臣的面问怎么今日来上朝的不是太祖。好在看在他在官场也没两日了,圣人大手一挥,让太傅无事就不用来上朝,在家休养到致仕便可。但窦章还是会在上朝的日子取出太祖赐他的官服,拉着下人神采奕奕地说今日要和太祖汇报推展公学的事情。 他神智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不过也是啊,他今年已经是古稀之年,这满朝大臣,风风雨雨的,有几个能安然活到致仕呢。 出了城门,马车在官道上向着余杭郡平稳前进。驾车的下人听见车厢里太傅自言自语道:“陛下,臣也老了,很快就可以去见您了。臣还是想做陛下的臣……” “好想和陛下一起看看那个天下同学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啊……” 大兴城在窦章离京后下起了一场冬雨,仿佛也在送别这位老臣。燕支和琮生二人抱着油纸伞匆匆赶来,琮生和柳梓唐各自打了一把伞,燕支则问道:“妻主,需要我帮您撑伞吗?” 公孙冰淡然一笑,方才脸上的落寞已经随着这场冬雨一起被冲进了大兴城的土地里。她从燕支手里接过伞来,道:“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官场里都在猜测,窦章一走,凭公孙冰根本撑不起窦派。他们只看到公孙冰是从教坊司的官妓爬出来的,他们看到她现在的光明和过去的黑暗,却选择性地忽视了她来时的一路荆棘。但他们的看法不重要。 公孙冰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成王败寇,她走的一直是一根独木桥,只有结局,能让他们闭嘴。 “小柳儿,虽然你是文官,也练了这么几年的剑。冬狩,你也下场。” “是,师父。”对于师父的安排,柳梓唐一向是不疑有他。 “但是为师不是要你去和那些武官争什么,如今李承牡也来搅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现在不知道李承牡那边会用什么招数。我要你随机应变,去替月无华解决一部分麻烦。”公孙冰顿了一下,“你没问题吧?” “师父是在顾虑我对月公子有芥蒂?”柳梓唐苦笑,“学生不会的。于私,感情是菀菀的选择,月公子能为她做那么多,我自愧不如。于公,月家对我们也很重要,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窦派之所以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生存,靠的就是凝聚。师父教我这么多年,学生自然有是非。” “好。”公孙冰本来也没有太多忧虑,只是怕柳梓唐心里不舒服。但这件事,目前柳梓唐是最合适的人选。 “回府以后我给你一本花名册,都是一些李派可能会对月无华造成威胁的武将。你要想办法把他们盯紧了。都是官场中人,你出面,最好能在明面上牵制住他们。” “学生知道了。” 冬狩在邙山以西的围场举行,百官从两都出发,到邙山会和。早有冬官和春官在围场将一切都布置妥当,而夏官中也早有人将围场保护起来。围场原本也是有夏官定期巡逻的,百官未到围场,便已经知晓这围场里的状况。 月无华此时和表妹章云翳走在一起,他与辛温平的谋划,章家并不知情,他也不希望章家淌进这浑水里。但既然来了,若是两人毫无交集,也容易引人怀疑。 “表哥的腿伤还未好全吧?”章云翳关心道,“这次叔父提前一个月就来围场筹办了,有什么事情,表哥可以向我们开口。” “没什么大碍了。”月无华笑笑,“如你所见,走路有些跛脚,但骑马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表哥的情况大家都有了解,叔父还特意嘱咐我和表哥说,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们两家本就不是那种事事争尖的,过得去就行。”章云翳说话时还模仿起了章晚规的模样,“这围场里除了那些野鹿,据说今年开春还从山上下来了一只猛虎,但守围场的人不敢贸然猎杀,怕射杀不成反而激怒了猛兽,从围场跑出去屠戮百姓。这围场外围布了不少猎虎的陷阱,也都没有抓到它。估计这次,那些人有得表现了。” 章云翳说着,朝一旁几个神色激动的夏官努了努嘴。月无华往那边看去,倒是看到一个穿着水蓝色官服的格格不入的身影混在一群红衣夏官之中,正想办法融入他们,但因为本就不是个很善交际的人,因此看着有些可怜。 察觉到月无华的目光,柳梓唐和他快速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地移开了目光。 月无华轻轻地笑了一声,公孙冰既然选了他,那也只能暂时相信他了。 他的注意力回到和章云翳的对谈上:“叔父说过得去就行,你呢?你心里过得去吗?” “嘿嘿。”章云翳被表哥一眼看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表哥,果然明察秋毫!” 谁不想做第二个月槐岚呢?章云翳当然也想大展拳脚,好好表现一下自己。 望着她脸上有点憨憨的表情,月无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祖母还想着这个表妹能关照一下他,现在看来,实在指望不上。章云翳却没心没肺地问道:“表哥,你头痛吗?” “是有点。” “怎么回事,需不需要我找医生来帮你看看?” “不,只是觉得你有点像月霜双。”月无华深深叹了一口气。 章云翳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谢谢表哥夸奖。” “……月霜双居然是夸人的词儿吗?” 月无华有些无语地望着表妹脑袋上跳脱的几绺卷毛,心里下了一个定论:章家的没心没肺会和天然卷一起遗传。他此时竟然有些忧愁地想,要是这会儿在这里的是他家阿姊多好。 其实,围场的情况不用章云翳说,他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了。那猛虎,确实是今年令许多夏官跃跃欲试的。毫无疑问,若能斩了那猛虎,除害不说,围猎的头名也定然会是斩虎之人。只是恐怕这次,这猛虎,李承牡注定要推给他了。 他这腿伤,有五成是拜早年在西南虎口救人所赐。 论智谋,西南军中只有阿娘阿姊在他之上。但论武功,他排在月霜双之后,京城的这些夏官,他不知实力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李承牡想杀他,他绝对没有还手之力。 而若是遇见那猛虎,他也没有信心能拖着这样的身子全须全尾地从虎口之下出来。如果届时很不幸地腹背受敌…… 夏官里是有一部分与月家交好的人的,但他要处理辛温泰,势必就要有落单的时候。只能希望那个姓柳的小子能拖住那些个可能为李承牡做事的夏官。他今天一眼扫过去,那几个人可都不是善茬,公孙冰可真不怕她家徒儿和他一起折在这围猎场。 “说起来,”章云翳出言打断了月无华的思绪,“表哥出来冬狩,竟然还带着自家狸奴?它好生可爱,我可以摸摸它吗?” 月无华的猫被月无华装在马背上的一个小竹筐里,方才睡醒以后,哼哼唧唧地要主人抱抱,反正前往围猎场的大部队速度很慢,月无华便把碎金饭捞在了怀里。月无华低头看了一眼猫,还是回绝了章云翳的要求:“我家狸奴顽劣,爱抓人,怕伤着表妹。” “好吧。”见月无华拒绝,章云翳也不再说什么。 辛温泰倒是坐在烟紫色的步辇中远远观察着月无华,自然也看到他如此宝贝这只狸奴,心里不由想道,若是把这狸奴抓了来,剥了皮送给月无华,月无华会是什么表情呢? 宋青雪的事情,让他完全品尝到了吮吸别人痛苦的快乐。他多希望这样的痛苦也出现在月无华身上! 等他杀了月无华,杨菀之又会是什么表情呢?恨他吧,她一定恨他入骨吧。 辛温泰眯起眼睛,仿佛已经能看到月无华死在虎口之下的惨状。他全盛时就被猛虎伤过,想来除却箭法,功夫不过二流,如今跛了一只脚,还能活命么?而如今李承牡想要推举一位名叫尉迟域的心腹,届时想方设法以月无华为饵,待他与猛虎缠斗两败俱伤时,再由尉迟域上前收了那猛虎,一举两得! 而尉迟域此时正和柳梓唐走在一起,两人已经搭上了话。 围猎场,就在眼前了。 第82章 殒身 文武百官进入围场,早有侍从安排好营帐。各自安顿之后,就到了围猎之时。 照例,大型活动开始之前要先进行一番领导讲话。先是姚省知讲了一番冬狩的历史重重,净是些大家不爱听的废话,听得大家昏昏欲睡。然后是竺自珍讲了两句恭维圣人的话,也是百官听惯了的马屁。然后由李承牡简单介绍了一下围场和冬狩的规则,向圣人呈上猎弓,由圣人射出冬狩的第一箭。 只是在圣人接过猎弓之时,圣人却没有立马动手,而是扫了一眼月无华,忽然开口道:“朕在大兴听闻,月家军以枪法出众,而唯有月无华箭术惊人。只是朕一直无缘见识。正巧此次围猎月爱卿也在,朕,想和月爱卿打个赌。” “陛下,微臣惶恐。”月无华出列,低眉顺眼道。 “爱卿多次和我说想要回归西南军,有这份心意,朕自然是欣慰的。只是一直不知爱卿的伤好了没。正好这围猎场中有一只猛虎,若是爱卿能将那猛虎射杀了来,朕就允你回西南,如何?” 圣人此话一出,场内有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圣人这话可谓是图穷匕见,就差把“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写在脸上。公孙冰不赞同地蹙了蹙眉,尉迟域的脸上则浮出了一丝不服气,而柳梓唐则心情沉重地看了一眼月无华。 他来围场的路上一直和尉迟域几人走在一起,尉迟域已经算是武将中武功极高的人了,却说自己若是单枪匹马对上那猛虎只有七成把握。月无华又当如何? 满朝文武,谁不知圣人这是有意拿月家开刀!只是如此一来,又寒了多少忠臣良将的心。 但月无华却笑着应下:“微臣,叩谢圣恩!” 圣人拉弓,对着立在正前方的鹿型靶射出第一箭,立马有夏官敲响了金鼓,参加围猎的众人纷纷上马,三五成群地往林中去。那些武将自然是去找猎物,文官么,有的如柳梓唐一样也修武艺的便同武官一道入了林子,余下的就在夏官圈出来的安全区域溜达溜达,权当郊游了。 围猎前后共有五天,第一天已经陆陆续续有猎物送来,负责统计的春官忙前忙后,其中最大的一只猎物是圣人亲手射杀的一头鹿。辛兆从军数年,虽然做了几年皇帝,也是宝刀未老,竟是在这围猎的榜首——当然,也有诸位武将让贤之意。 而月无华则是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在林子里无所事事地溜达。雁书和章云翳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章云翳道:“表哥,我和你一起去找那猛虎吧,你、我、雁书,三人合力,应当还能一搏。” “不急。”月无华是想把这个小表妹甩掉的,“你和我不一样,我只需要杀了那猛虎即可,你跟着我,没什么好表现的。我不打算出这安全区,你且自行去打猎,不然成绩太难看,也丢我们两家的脸。” 章云翳起初还不信,只当表哥是想逞匹夫之勇,单枪匹马地去杀了那猛虎。结果跟着月无华溜达了半天,见月无华果然只在这安全区里溜达,连弓都懒得拉一下,便无奈地自行去了林子里。 今日围猎结束,听闻在围猎场靠近邙山的地方发现了虎迹,却没有找到猛虎。辛温泰自林中归来时,看见月无华坐在树下,一旁拴着一匹青色额间一点白的骏马,怀内抱着一只野兔逗弄着。那野兔在月无华怀里竟然也不跑,反而一脸享受地任由月无华捋着耳朵,他的那只橘猫则趴在他身侧,翻着肚皮昏昏大睡。雁书则抱着一个篓子在一旁捡地上的松果。 这里视线范围内还有三五文官,也在捡拾地上的松果。辛温泰不便动手,倒是出言激将道:“月公子如此悠闲,看来两都的生活挺不错的,也没必要回西南了。只怕尉迟大人明日猎得那猛虎,月公子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月无华盘腿坐在那里,抬眼对上辛温泰狐狸一样的双眼,轻笑道:“为时尚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此话一语双关,辛温泰又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脸色难看了几分,随后又开口道:“秋后蚂蚱!” 月家如今被吐蕃牵制在西南,没了月无华和窦章,捏死辛温平,不过朝夕之事。 月无华却没有再回嘴。 夏虫不语冰。 他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碎金饭的下巴:“小宝贝儿,今晚可得跑快点哦。” 不多时,又见柳梓唐跟着尉迟域回了营地,他们这一队约莫五个人,倒是罕见地竺李窦三派都有,恐怕竺派也有意想要盯着尉迟域,不让他出太多风头。尉迟域却是来者不拒,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坦坦荡荡的,反而不怕什么。 傍晚,燕支给月无华递来一张纸条,却是标了两个可能是虎穴的位置。 入夜,东宫的营帐中。长宿端来一碗汤饼,呈给辛温泰:“殿下,今日的晚膳。” 今年九月中旬,梁州一带贡了批牛肝菌入宫。这菌子鲜美但不易保存,往年是不贡的,今年却不知为何贡了上来。牛肝菌入汤极为鲜美,只可惜圣人不爱食菌菇,几乎都赐给了东宫。辛温泰倒是颇为喜爱,牛肝菌入汤,加些胡椒,做成汤饼,鲜香暖胃,很是舒服。 吃完汤饼,辛温泰就着灯光抄了几卷佛经。围猎场不像在大兴有那么多夜生活,加之一日劳累,酉时之后很多人都早早入睡了。中途帐外传来一阵闹腾,很快来了一个小丫鬟,是某个贵女手下的,说她们家小姐的营帐里进了黄鼠狼,巡逻的夏官不在附近,便求到了长宿身上。辛温泰被扰了清净,心里烦着,却要在人前维持自己的形象,便让长宿去了。 正抄着佛经,忽然听得帐外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有个橘色的身影,从帐外蹿了进来,冲着他小声地“喵”了一声,然后屁股一扭,从帐子后面半卷的窗中直蹿了过去。辛温泰愣了一下,随后,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从脚底板麻酥酥地只蹿到头顶。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喊一声长宿,紧跟着那猫儿就追了过去。那猫儿一头扎进了林子中,辛温泰几次伸手去扑,有一次甚至都抓到那猫儿的尾巴了,谁料那猫儿如此灵巧,三番两次从他手中逃脱。辛温泰这下子恼火了起来,口中骂道:“小畜牲!我今日定要剥了你的那猫皮!” 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口哨,碎金饭听到那口哨声,一下子就蹿上了一旁的树。这下辛温泰可气坏了,抽出随身的短剑就要去砍。他习武时已经过了年纪,轻功是练不起来了,如今只能在树下对着那猫儿气得牙痒痒。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走到了围场的边缘。 他心中愤恨难平,正欲转身离去时,突然眼前似乎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绝不是猫!紧接着,一股灼热感袭来,仿佛有什么炽热的物体滴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一摸,手指瞬间被染红,竟然是鲜血!他惊愕地抬起头,与辛温如死灰般毫无生气的面庞对视。 “你到底是何物!”辛温泰惊恐万分,本能地举起手中长剑朝眼前的不明之物劈去。然而就在剑身触及辛温如身体的一刹那,那张恐怖的面容猛地发生变化,转瞬间竟变成了惟青! 辛温泰的瞳孔急剧收缩,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两步,目光死死盯着地上惟青冰冷的尸首。须臾间,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如同受惊的野兔一般,慌不择路地狂奔而逃。嘴里还不停念叨:“这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都已经死了,你们都死了啊……” “好疼啊,哥。我好疼……”辛温如的声音追着他的脚步。 四周的树林忽然发生了变化,一只赤色修罗的手自地里伸出,四周的树都化成了那修罗手的手指,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辛温泰收入掌中。辛温泰只觉有风自头顶来,再抬头,只见天空中浮现出一张三眼金刚的脸,那金刚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辛温泰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难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呕了出来。他看见大团大团的内脏从他的口中吐出,他的心肝,他的脾胃,在他面前流了一地。他害怕极了,却听见辛温如贴在他背后附在他耳朵上道:“哥,我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哥,真的好疼啊……” “不,不,本宫不能死。本宫是龙子,本宫是真龙!本宫不能死!”辛温泰想要抓起地上的五脏重新吞回肚子里,可是手指碰到五脏的瞬间,它们又化成了一滩黑水。 碎金饭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闪而过。 此时,方才厌恶至极的狸奴,却成了辛温泰眼里从这炼狱梦境里脱离的救命符!他脱下外袍,连着泥巴一起包起地上的那滩黑水,追着碎金饭:“畜牲,带我去见太医,本宫要见太医!” 然而没有跑出去几步,却见地上陡然露出一只罗汉的眼。那罗汉眼一睁,地面上赫然出现一张血盆大口,辛温泰根本没有机会逃脱,径直落入了那罗汉口中。 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罗汉的大口在撕咬着他的下肢,辛温泰痛苦地大叫了起来。 很快,视线里出现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鬼差,打着火把出现在大口前俯视着他,辛温泰听见它们激烈讨论着:“你们说,他是该上刀山呢?还是该下油锅呢?” “咯咯咯咯,酆都城容不下他,去十恶不赦殿吧,咯咯咯咯……” 辛温如也混在那群鬼差之中,尖声笑着:“就该让他十八层地狱挨个走一回!” “放肆!放肆!真龙面前尔等怎敢放肆!”辛温泰身上痛得不行,两眼涨得通红,高声叫骂道。很快有鬼差向下伸出手来,要将他抓走。辛温泰已经不能动弹了,罗汉的獠牙将他整个儿刺穿,但他还是发疯一般挥舞着手上的短剑,不让那些鬼差接近他。 果然,那个鬼差退缩了。 然而,它们并没有善罢甘休,很快,下来一个长着牛头的鬼差,三下五除二卸掉了辛温泰手上的短剑,抓住辛温泰就要往上拉。见到辛温泰手里死死抱着那个泥巴包,鬼差道:“殿下,这是何物?” “你莫要动它!这是本宫的五脏六腑!太医,本宫要太医!”辛温泰还在挣扎。 那鬼差见他挣扎太厉害,一个手刀劈在了辛温泰的后脖颈上。 尉迟域抱着腹部完全被尖刺贯穿的辛温泰从猎虎陷阱里爬上来,半夜前来寻人的诸多官员纷纷围了过来。李承牡阴着脸望着辛温泰身上的伤,转向负责围场的夏官们,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太子会出现在这里!明知道圣人要在这里围猎,这猎虎陷阱为什么不提前处理掉?” 一众巡逻的夏官纷纷下跪,惶恐道:“大司马!下官有罪!” 为首的那个夏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太子爷掉进猎虎陷阱里,还被尖刺扎了个前胸贴后背,虽然没有当场毙命,但眼见着这伤……他内心长叹,呜呼哀哉,吾命休矣!他连忙跪在地上,对着李承牡磕了三个响头:“大司马,救救下官,下官跟了您这么多年,大司马,求您救救我!” “唉!”李承牡无奈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你祈祷太子身上有奇迹吧!太子若是能活过来,你还能保一条小命,太子若是死了,本将军只能保你妻儿在流放路上平安无事……你,自求多福吧!” 都是军人,看见辛温泰这伤,都觉得没什么救了,但还是做了简单的止血,带回营地找太医。这边找到太子的消息传出去,散到围场里的其他人也都往回走了。 尉迟域喃喃道:“太子殿下……怎么会……” 李承牡冷哼一声:“他犯失心疯了。” 方才辛温泰在陷阱之下,明明已经是很严重的贯穿伤,却那么有劲头地说了一堆胡话,还抱着一滩臭烘烘的烂泥说是自己的五脏六腑,要找太医安回去,李承牡很难找到失心疯之外的解释。 他问飞羽:“月无华呢?” 飞羽心领神会,却无奈道:“将军,太子失踪这段时间,月无华一直和程公公在一起。好像是因为月无华说给他安排的营帐靠近溪水,太过潮湿,他腿伤不适,带着雁书从姚省知一路烦到程公公,说要换营帐,一直折腾到我们发现太子失踪……而且,他和雁书跟着程公公带着几个人往另一边找了……” 李承牡眯起了眼睛。 他总觉得,这里面似乎和月无华脱不开干系。但这只是他身为武将的直觉,却抓不住头绪。 罢了,查案子的事,最后要落到王恩的头上。那是竺派的人了,他和王恩关系不好,而且他正好也打算在此次围猎之后退出大兴,又何必趟这个浑水?他只要把自己摘出去! 说话间,已经回到了营地,却见圣人脸色阴沉地坐在篝火之前,而圣人面前,是身上沾满鲜血的月无华、雁书和程思威几人,和一只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的老虎…… 李承牡心想,今夜,恐怕真的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第83章 各怀鬼胎 “陛下,方才奴才带着李顺正走着呢,这大虫突然从草里窜出来,一口叼住李顺就跑,是月公子一箭射穿了大虫的眼睛,救下了李顺……”这边程思威正跟圣人汇报呢,一眼瞥见抬着一团人形走来的李承牡一行,心一沉。 李顺算是他带着比较得用的徒弟,这大虫一口咬下去,就算是被月无华及时救下,也是下去了大半条命,须得尽快就医。眼下看来太子爷的情况不容乐观,哪里还有人能顾得一个奴才的死活?李顺怕是没得治了。 “陛下,太子……太子……”李承牡往辛兆面前一跪,嗫嚅道,“太子掉进猎虎的陷阱里,身受重伤!” 辛温泰被抬过来时,已经有太医在尉迟域等人的帮助下将辛温泰接进营帐中,但人是横着抬回来的,想来情况不乐观,辛兆的脸已经黑得要滴水了。他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地越过月无华等人,径直向太子营帐走去。 李承牡望着地上的虎尸。看得出来,方才即便是被射瞎了眼,依旧是一场恶斗。猛虎身上有多处刺伤,月无华今日身上没有带枪,是用随身的匕首近身搏斗,与雁书合力,方才杀死这只猛虎。而月无华的肩膀也被猛虎咬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雁书身上的伤更是恐怖,整张脸都被虎爪抓花了,一只眼睛好像不行了,痛苦地半眯着。方才为了保护月无华,雁书挡下了很多。 李承牡开口道:“月无华,你运气不错。” “多谢大司马夸奖。”月无华讲话时,只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撕心裂肺地疼。尽管作为一个军人,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但额角还是渗出了冷汗。 他对李承牡道:“我身体难受,先回营帐休息了。” 说罢,和雁书二人相互搀扶着离去,有章晚规的人跑过来搭把手。李承牡也不想管他,横竖,辛温泰救不活了,而辛温泰的死必然会让圣人和平西王府的关系再次下跌到冰点,两方因素叠加,他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去西北。届时,他与月家短期内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便是井水不犯河水。他知道,有些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 不多时,章家就派人来将月无华主仆二人接回大兴医治。等到圣人想要找月无华发难时,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句“感谢陛下放我回西南”的口信。程思威这次算是得了月无华的恩,尽管李顺还是死了,但若是没有月无华主仆,程思威恐怕也难逃虎口。他心里默默记下这一笔,日后替月公子在圣人耳边吹点耳旁风。 离开围猎场之前,有个下人拦住月无华等人,递来一张信封:“我是右司徒大人的随从,这是我家大人给月公子的。” 月无华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去益州的路引。 雁书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问道:“怎么办?” 月无华此时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包扎,他点了点头道:“两都确实不能再待了。君无戏言,圣人当百官之面答应了放我走,断然不能反悔。但既然成大人送来路引,当是要我小心夜长梦多。你既然已经离开月家军,再回去也没有意义,便留在两都好生养伤。我今夜就走。回去以后让折梅给秦黛传信,让她在益州接我。” 月家军如今在雅砻江一带与吐蕃作战,秦黛是月家军留在益州镇守的女将。 “……杨大人她……” 听到雁书提起杨菀之,月无华心软了一瞬,旋即摇了摇头:“来日方长,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但思索了片刻,还是从伸手,将自己今日戴在心口的玉坠摘下来,递给雁书:“替我报个平安,顺便赔罪吧。” 他让章家带来的医生先为他处理完伤口,拿着路引转身下了马车,跨上那匹青色的点星骏马,扬长而去。快马加鞭路过大兴城外时还是凌晨,他远远望了一眼这座仍在睡梦中的城池,此时,夜色浓郁,天上三五星子清晰可见,月光温柔地守护着京城百姓的一夜宁静。 月无华放慢了脚步,对着大兴城凝望片刻,喃喃道:“菀菀,祝你好梦。” 他夹紧马腹决然扭头。颠簸之中,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 看过辛温泰的伤势,辛兆坐在帐外,脸色难看到极点。册立太子时,辛兆不知道竺英已有三月身孕,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就能有皇儿。当时在诸多势力的助推之下,稀里糊涂地就立了太子——甚至,有些刻意与母皇作对的意思。母皇一直不喜辛温泰,但辛温泰是他的嫡长子,他总觉得他应当是最优秀的。 甚至在逐渐了解了自己这个儿子之后,他还觉得或许太子还会变,他只是不太成熟。 但现如今…… 辛兆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心里想什么。 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太子立错了,也不想再一次经历丧子的痛苦,但看见太医冲他摇头的时候,他一面怒火攻心,一面,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他还有阿义,他未来还会有很多的儿子。 只是如此一来,和贺兰家的关系,就越发微妙了。想到平西王府,辛兆心里又烦躁起来。贺兰家的两个女儿先后嫁给他,又先后早逝,而两个贺兰氏生下的两双儿女,也先后遭难,这换做是任何人,内心都会有隔阂的。 偏偏贺兰家镇守陇右道东的凉州府:凉州府北守突厥、南扼吐蕃,地位重要。敦煌郡在凉州府管辖之下,又是贺兰氏的发家之地,说贺兰氏是凉州府的土皇帝都不为过。从太祖之时,就有意要制约贺兰氏,给辛兆所选正侧妃皆是贺兰氏女子亦是出于此番考量。 而在此之前,安西都护府地区尚在回纥人手里,辛周依赖贺兰氏;等到贺兰氏收服了安西都护府地区,太祖却并未将整个陇右道交到贺兰氏手中,而是从平西军中分出了五十万的西北军,交到当时的惠王黎烨手里。 黎烨是哀帝的堂兄,先惠王是哀帝父亲的嫡亲兄弟,惠王在黎氏宗族的地位很高;但偏偏黎烨和哀帝的关系并不好,因此后面成为了太祖的拥趸,说是太祖在黎氏最为器重的人也不为过。只是太祖素来疑心重,在崇安兵变之后,太祖疑心惠王与废帝黎尧有所勾结,竟是将黎烨召回大兴,当庭杀之,惠王府满门惨死。此后近四十年间,安西都护府先后被天水辛氏、武川姚氏、西凉王氏等势力把持,直到如今,西北军由李承牡一手操控。这些人,无一不是圣人时下极为器重的心腹。 为的不止是威慑突厥、回纥、波斯等国,还有就是对平西王府形成两面挟持之势! 即便如今平西军大把的兵权都在辛兆手上,辛兆依旧不敢轻视平西王府。原先立辛温泰为太子,也有安抚平西王府之意,如今辛温泰一死,平西王府定要发难!果不其然,正在想着呢,贺兰闻赋便急匆匆赶过来,问道:“太子如何了?” 辛兆心下烦躁,但面上也只能作悲痛状:“朕……心痛万分!” 这一位是不是真的心痛,贺兰闻赋看不出来,他其实关心的也不是辛温泰能不能活,而是辛温泰死没死掉。比起这个手刃亲妹的太子爷,尚未回归的二皇女借着抱月茶社的商队,为贺兰氏提供了不少资源,甚至助推了凉州府与突厥的互市——他们贺兰氏不是汉人,也不在乎这个天下是在男人手上还是女人手上,但二皇女过往没承过贺兰家一天的好,却能念着他们贺兰家,平西王府的天平早就已经倾斜向了二皇女身上。他们在凉州,看似是土皇帝,实则四面楚歌。而贺兰敬也并非全无野心之人,他愿意帮助二皇女,并非毫无所求。 贺兰家想要安西都护府,已经四十年了。 辛温泰给不了,那就让位吧! 但贺兰家也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向圣人发难的机会,那被没收的二十多万兵权,贺兰敬可是做梦都念叨着呢! 只是辛温平当初布局时,并不知道贺兰闻赋会在此次围猎之中,她对这个暗藏野心的外祖家,也有七分的提防,因此,和贺兰家的交往还仅仅停留在商道贸易之上。贺兰闻赋并不知道辛温泰如今的状况是辛温平设计,只觉得二皇女身上一定有天命! 若说从前,平西王府对这个乡野长大的二皇女还有疑虑,但他能想象到,此次回凉州之后,待到二皇女正式认祖归宗,平西王府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二皇女夺嫡! 贺兰闻赋在帐内话里带刺地激了圣人两句,圣人心烦,又没法反驳,只能让程思威安抚一下贺兰闻赋的情绪,把他请出帐。 走出营帐时,贺兰闻赋正对上李承牡的目光,四目相对时,两人都从彼此眼中读到了不友善的信息。 贺兰闻赋心想:李承牡必是狼子野心! 李承牡心想:平西王府必是狼子野心! 此时两人都各怀鬼胎,也能算得上半斤八两了。西北军和平西王府这两股势力在暗暗较劲,有一个人却在偷着乐呢。 听说辛温泰基本是活不了了,竺自珍站在帐外,表面上悲痛地以头抢地,大喊着:“太医、神医,你们一定要救救太子,救救我的好女婿。”实际上贴着地面的那张老脸,嘴角止不住地疯狂上扬。 竺英是他的亲妹妹。兄妹俩虽然差了近二十岁,但竺英从小就亲近他,说是他这个哥哥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都不为过。入宫了以后,妹妹受宠,他这个大冢宰也坐得越发舒心。而如今辛温泰一死,辛温义就是皇长子,若是几年内,后宫没有别的皇子诞生,而阿英能再生下龙儿…… 竺自珍仿佛已经看见人们一声一声喊着他“国舅爷”的美妙景象了。 但竺自珍虽然很想笑,还是要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的女婿把戏做全,他在内心对自己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笑。 但是真的有点忍不住。 帐内,竺师师假惺惺地坐在辛温泰床前,正抹着泪呢,辛温泰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瞬间的回光返照却没能消除他的幻觉,在他的眼里,坐在他床前的人却不是竺师师,而是杨菀之。 太医见太子睁眼了,连忙道:“殿下,你醒了?” 辛兆也连忙起身,却见辛温泰抓着竺师师的手道:“贱人,你不要假惺惺地哭我,我若是死了也要带你一起死,我要你给我陪葬,去地下做夫妻!” 辛温泰此话一出,竺师师只觉天打雷劈,何况圣人已经听见了!她还未说些什么,辛温泰竟猛地喷出一口血,怒目圆睁,伸手指着辛兆的鼻尖:“妖魔,你——” 他一语未尽,手臂直直地落下来,一双眼睛仍旧直勾勾地瞪着辛兆。太医颤颤巍巍地上前,探了一下辛温泰的脉,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子,薨了……” 竺师师想起辛温泰说的那句要她陪葬的话,头脑一空,从床边滑坐在地上。辛兆扫了她一眼,冷冷开口道:“就按太子说的来吧。给太子妃赐酒——” 他早听见竺自珍在帐外跟哭丧一样地嚎了,这个老贼心里想的什么,他一清二楚。他虽然宠爱竺英,也颇为喜欢辛温义,但不代表他能让竺自珍小人得志,未来在他头上撒野! “不,不行!”竺师师迅速地回神,也不顾什么礼数什么体面,爬过去抓住辛兆的衣摆,哭求道,“儿媳已经怀有皇孙,儿媳不能死!” 她本不想将自己已有身孕的事情这么早就抖落出来,但现下,这已经是她的保命符。 辛兆停下了脚步,扫了一眼竺师师和太医,太医连滚带爬地爬过来,把了一下竺师师的脉,脸色惨白地看了一眼竺师师,又看了一眼辛兆,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太、太子妃并未怀孕。” “怎么可能?”竺师师大喊,“你这个庸医,你说谎!” 竺自珍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连忙进帐跪下:“陛下,以人殉葬万万不妥啊!小女身为太子妃,自然当为太子守节,陛下,您让小女落发出家,或者去为太子守陵吧……” 他对自己的女儿当然也有心疼,只是他哪里敢忤逆圣人? 说话间,辛兆已经眼神示意另一个太医上前为竺师师把脉,得到的结果依然是没有身孕。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竺师师惊恐地摇头,那医女之后过了不久,她又找过另一个医女,也是说她已有身孕,时间都和第一个医女是对上的!她怀孕一事,不仅防着东宫,也防着竺家人,因此没有找太医,也没有找竺家的府医。她此时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只是还不曾抓住,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太子妃竺师师,口无遮拦,欺君之罪当死。”伴随着辛兆话音落下,程思威已经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宦官押住竺师师,将太医刚刚调配好的毒酒灌进了竺师师的喉咙。 而李承牡伸手拦着竺自珍,不带任何安慰的语气开口:“竺冢宰,节哀。” 毒酒入喉,竺师师的眼神迅速涣散,她倒在地上,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她喉咙火烧一样的痛,哑着嗓子道:“辛……温……ㄆ1……” 最后一个“平”字,她没能够发出声音,便已经断气。 竺自珍跪在地上,对着女儿的尸体,久久无言。 这会儿,他真的笑不出来了。有几分悲伤,但更多的,是伴君如伴虎的恐惧。 李承牡望着竺自珍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这大兴,是时候抽身了。 公孙冰站在帐外,远远望着帐内,营帐被卷起一角,看不见竺自珍和李承牡,却能看见竺师师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看着她,也是死不瞑目。公孙冰有一瞬间的于心不忍,却没有移开目光,而是任由竺师师无光的眼在她的心上扎下一根尖刺。 犹记多年前,这姑娘也在太学里读书,只是因为她与竺自珍的龃龉,二人并未能有师生之缘。但她还是能想起来这个姑娘很爱骑马,爱饮酒投壶,时常看见她提着酒葫芦、穿着一件满花的大歌袍,在太学前的大街上与一众纨绔纵马。她记得竺师师是个聪明又不服管教的学生,小时候顽皮,长大了也有几分桀骜难驯,只是后来有几年没见,再见面便是太子大婚,竺师师穿着吉服,强颜欢笑着。 如今,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女,已经沾了一身的脏污,成了宫墙内的一件牺牲品。 公孙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看来,我的路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要走。” 辛温泰一死,月无华回西南,平西王府也会有所动作,圣人为了维稳,定然会给平西王府一些补偿。但他又信不过平西王,因此,很可能会加重对西北军的扶持。往后的半年,注定是大兴官场大洗牌的半年。 公孙冰几乎能看到眼前有个很深的漩涡,裹挟着所有人向下沉去,但她不会逃。她要站在这个漩涡中心,活到得偿所愿那天。 第84章 孔雀东南飞 大兴城,抱月茶楼中。 辛温平坐在茶楼顶楼,独属于她的书房内,向下望着自东宫出殡的仪仗队。大兴抱月茶楼的地儿是月无华替她选的,这茶楼原是个很大的酒楼,原本经营得挺好,但酒楼的主人老家出了变故,急需一笔钱,便只能变卖了。月无华借着将军府的名头,很顺利地从一众纨绔手上抢到了这块地的地契。 这大兴的茶楼,比洛阳的更大,更气派,足足有五层之高,第五层被做成了辛温平的大书房,专门供她一人会客使用——甚至,还有一个隐藏的密室和供她休息的卧房。茶楼的设计,杨菀之参与了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是钱盎带人做的。杨楚离如今也从洛阳撤出,来到了大兴。洛阳的抱月茶楼现在完全交给钱家人在打理了,辛温平如今有意给钱放让利,经过几年的积累,加上如今持国公和平西王都在暗中助她,比起金钱这种黄白之物,辛温平更看重的是自己手下的人脉势力。抱月茶社作为一支民间的商队,又有钱家布庄互利互助,能为辛温平带来更多的收益,所以与其纠结在洛阳抱月茶楼的那点权与钱,不如让渡给钱家,自己省心,还能更好地获得钱家的助益。 辛温平从前就不是个爱凑热闹的,又被康成映在问心堂生生地拘了那么些年,如今越发的不爱出门。这抱月茶楼是这一片坊市中最高的建筑,也靠近主干道,她每日坐在这书房里,倒是也将这大兴的一角纳入眼中,如看画片一样,也不觉无聊。 如今,这出殡的队伍中,她正对着先前公孙冰送来的画像,一个一个认着人。那个一身白衣如丧考妣的、五十左右大腹便便的男人,就是竺自珍,辛温平视力不算好,看不起他的表情,但看他走路的姿势僵硬,看来竺师师的死对他来说也不是毫无波澜。亲生父亲没有她所想那样不在乎她,竺师师或许该感到高兴吧?想到这里,辛温平恶劣地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想到竺师师居然也死了。” 她知道竺师师一直在等怀孕,想靠一个皇孙作为自己日后的依仗。但辛温平等不了,也不想等。那两个医女都是她安排的人,而竺师师身边的棠梨也早就被她买通。那个棠梨本就不是个聪明人,杨十二只用了三天就成了棠梨的好姐妹,从棠梨那里套了不少话,还好心给棠梨出了不少“如何应付自己难缠上司”的主意。辛温平原本只是想给竺师师一个契机,逼她动手——杀辛温泰,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也不想冒着风险暴露自己。而下毒,还是要身边的人来做最为合适。 但她没想到,竺师师居然死了!这对于她来说,可谓意外之喜。 辛温平已经不是往日的辛温平,她从未想过让竺师师活太久,哪怕竺师师真的怀了皇孙,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灌下一碗落胎药。她觉得辛温泰的想法其实很好:如果辛兆有得选,他不一定会立皇太女;那如果辛兆没得选呢? 若是让杨楚离、杨四等人看见辛温平脸上这表情,一定要大大吐槽,主子这样看着比太子还要坏一万倍。但此时坐在辛温平对面的是柳梓唐,他也正望着那出殡的队伍。太子薨,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去送行,他师父也去了。对于这两人的死,公孙冰此时心里已经没有太多波澜。公孙冰对竺师师的同情少得可怜,非要说来,这份同情也仅仅出于二人同为女子的身份,但对于她这个人,公孙冰却觉得一切都是因果报应。竺师师算计别人,最后反噬到自己身上,正是活该。 柳梓唐倒是开口道:“她死了,闻亭静的下落也没有交待清楚。” 当初,竺师师正是以闻亭静的下落为诱饵,来和辛温平谈判的。柳梓唐还记得当时辛温平显得很急切,这会儿却一脸平静,甚至语气还带了几分讥讽:“怎么,想不到柳大哥倒是个长情的人,这么些年还记挂着呢?” “……只是觉得你那时看起来很在意。”柳梓唐垂眸,看向杯中的茶。 “我不显得在意,怎么让竺师师以为她拿住我了?”辛温平淡然一笑,“况且我料想,竺师师既然早就存了要用闻亭静拿捏我的心思,应当不会只是把闻亭静放着。换做是我的话,我肯定会不断地激化这个人心中对我的憎恶,然后把她磨成一把锋利的刀,在暗处将刀尖对准我的心脏。” 不得不说,辛温平所说的,正是竺师师当时所想的。 柳梓唐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他太了解过去的闻亭静。他至今犹记两人同年中的秀才,那时正是柳花飞絮的季节,他们三人一道去城外踏青庆祝,闻亭静指着风中扶摇直上的柳花道:“菀菀、杞之,你们快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当时的杨菀之却笑了笑,望着柳枝间穿行的雨燕道:“阿静,你本是雨燕,不用借风也可以飞的。” 柳絮借风一时青云直上,风止之时,依旧免不了落入泥土的命运。雨燕虽不能扶摇,但只要奋力振翅,便可以拥抱天空。 闻亭静却不认可:“我听闻雨燕一生都要在飞行中度过,从未有人见到活着的雨燕落在地上,它们一落地,很快就会死去。这样的一生,多疲倦呀?” 杨菀之不再说话,只是望着两只雨燕嬉闹着,快速掠过水面,飞向远方。 “是啊,若是个扶得上墙的,怎么会汲汲营营,只为了一桩婚事。”辛温平的讥笑将柳梓唐拉回现实,他有些无奈,这件事情在辛温平这里估计是没法翻篇了。但也好,有人时刻提醒着他过往的错误,能让他在未来更加谨慎。 辛温平轻轻摇了摇头:“但,只是她现在没有那么重要而已。既然知道了她还活着,就总能找到她。她对付不了我,但阿姊却未必。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还是会让人把她找出来,杀了她。” “嗯。”柳梓唐没有反驳,“我此次围猎,虽然和尉迟域等人关系不深,但也得到了一些消息,李承牡有意回西北,原本这次围猎是想给尉迟域铺路,让尉迟域顶替李承牡做大司马。但围猎因为太子的意外终止了,尉迟域的路能不能走通另说,但李承牡已经上书引咎自请外放。圣人目前还没松口,需要我们在朝中动作吗?” “你的意思是,拦住李承牡,把他扣在京城?”提起这个,辛温平脸上也收起了讥诮,神色认真起来。 “是。”柳梓唐沉吟,“李承牡此人绝不简单,他不是他表面上那样的莽夫。若将他放回西北,那定然是放虎归山。而且,如今平西王府已经和圣人离心,圣人对平西王府会越发戒备。若是李承牡再回西北,原本吐蕃和突厥就对平西王府呈两面夹击之势态,如今向东圣人有意提防,向西再有李承牡虎视眈眈,平西王府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辛温平点头,柳梓唐所说的问题,她也考虑到了:“这件事情,如果要你们去做,有几成把握?” “四成。”柳梓唐道,“如今,圣人其实是动心将李承牡放回西北的,他对平西王的戒备实在是太重了,他自认为自己出身西北,对西北军还有李承牡是有很强的掌控的,只是也确实害怕李承牡离了大兴,就日渐与他离心了。若是李承牡此时以退为进,圣人必然会将李承牡放回去。而且,太傅致仕,大司马再引咎外放,意味着朝廷将要大洗牌,这其中涉及的利益太多。如果不是和平西王有牵扯,我们其实也希望能从这次洗牌之中得利,竺派更是不遑多让。武川姚氏的姚靖仇,如今是晋州司马使,可是也盯着大司马的位置呢。” “只有四成吗……”辛温平沉吟。 平西王府既然是九姓十三家之中的敦煌贺兰氏,原本的立场也是偏向竺派的。所以,若不是有自己这层联系,平西王府的事情,窦派自然不会管。 她思索片刻,决定道:“那我们便不管了。如果窦派为平西王府做事,反而容易让平西王府因为立场问题在九姓十三家之中为难。以后,窦派和平西王府也尽量不要站在同一战线。平西王府,可以是我抓住竺派的一条绳索。而至于腹背受敌之困境,如今北面突厥,在堂姐的帮助下已经形成互市友好的关系,暂时不必担心;回纥那边,原本也有动乱,竟是幽兰做了使节,将事情平了下来。而南面,吐蕃与月家军在雅砻河谷缠斗,又有祁连山阻隔,一时也越不过来。南北之困并非迫在眉睫,东西之困不日也可解决,若平西王府真的需要人在朝中绊住李承牡,也该由竺派出手。” “但李承牡一旦归了西北,西北可就未必能受掌控了。”柳梓唐担忧道,“安西都护府还有小部分的草原部落,虽然归顺,但并不稳定。若是李承牡有野心,纠集这些力量,甚至可以自立为王。” “但李承牡是中原人,西北军也大部分是中原人。”辛温平摇了摇头,“故土难离,他们不会把安西都护府当作故乡,总是会想着回来的。只要有这个念想,安西都护府就永远脱离不了掌控。” 柳梓唐也是想到了什么:“九姓十三家三百年前称为五胡七望,七望为汉人,五胡为胡人。原本胡人有自己的姓氏、语言、习俗,与汉人泾渭分明,但自从宇文氏掌权,令胡人穿汉服、学汉语、与汉人通婚,胡汉边界慢慢消失,甚至五胡之中三胡都改了汉姓,只剩宇文、贺兰为胡姓。而今李承牡盘踞西北不假,但通往西北的‘口’在平西王府,我们只要打开这个口,让大量的汉人进入安西都护府贸易、经商,与当地的胡人通婚,慢慢同化,届时,安西都护府便彻底和辛周融为一体了。” “那是自然,既然归顺了我辛周,就断然没有再分裂的道理。”辛温平认可地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柳梓唐此人能力确实不差,此次行动能够成功,除了竺师师一手助推,也少不了他和月无华里应外合。白日里他跟着尉迟域摸了几处疑似虎穴的地方,直接为月无华杀虎提供了便利——加上月无华运气突然爆棚(也是李顺突然倒大霉),竟然在去虎穴的路上就遇见了。至于碎金饭,西南驯兽成风,早在围猎之前,就有将军府中从月家军退下的驯兽师混进围场,将那条通往猎虎陷阱的路带着猫儿走了无数遍。月无华太了解辛温泰此人的性格,抛下一个诱饵,辛温泰就轻易咬钩了。恐怕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居然被一只猫算计了吧。 当然,查案的王恩也想不明白。大家都觉得太子的死有蹊跷,但和太子有感情纠葛的月无华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雁书也和他一直在一起。除了守夜巡逻的也没有人离开那片区域——倒是有个很奇怪的人,听说有人看见他在太子失踪前站在太子营帐附近的草丛里,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但很快又回到自己的队伍了。此人是围场负责巡逻的人之一,他声称自己路过那边时一时尿急,就离队找了个地方小解一下,正好看见林子里有野猫,就学老鼠叫逗了逗。这话似乎有点无厘头,但好像也找不出破绽,王恩就只能把人放了。 实际上,经过驯兽师的训练,碎金饭早就把猎虎陷阱旁的一个树洞当成了自己在围猎场的窝,驯兽师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引导碎金饭出现在辛温泰的视线里,剩下的,只需要交给碎金饭那颗急着回“家”睡觉的心。王恩只在猎虎陷阱周围找到一些零散的小兽痕迹,人的脚印都来自于那日施救的人,经过对比后都一一对上,也都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那毒蘑菇汤,早就被辛温泰喝得一干二净,那毒蘑菇仵作也查不出来,剩下的都是些普通的牛肝菌,中毒的可能也被排除了。 王恩最后遗憾地得出结论:太子就是发了失心疯,所以才会跑进树林,跌进猎虎陷阱里。 辛温泰死了,杨菀之自然睡了好几个好觉。只是月无华不辞而别,只托雁书送来一枚蓝绿色玉坠,正面顺着那玉的颜色纹理雕成了孔雀尾羽的模样,背面却刻着一句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折梅像是认识那玉坠,脸上写满一言难尽,但任凭杨菀之怎么问,都不能从她嘴里撬出半句话。月家军出来的人可不是焚琴那种八卦丫头,嘴严得上十八种酷刑都不会泄露主子的秘密。杨菀之只能把这和自己风格完全不搭的花里胡哨的玉坠收起来了。 折梅却想,这孔雀玉坠是当年攻破南诏的战利品,后面的诗是阿玉死后公子刻的,戴着这么多年,最后竟然随手给了杨姑娘,看来是真的放下了。但这玉坠后面诗的来历还是别让杨姑娘知道,免得心里有疙瘩。 只是她家公子呀……真是如他刻下的这句诗一样。 追求爱,却总是爱而不得。 如此看来,这玉坠倒是应景了。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回首行过处,别时梦依依。 闵德四年冬,太子冬狩时意外殒身,而太子妃不欲独活,随之而去,合葬皇陵。李承牡引咎外放,大司马一职空悬两月。闵德四年十二月,月家军与吐蕃之战获得大捷,吐蕃大将被章楚山斩于会川,朝中有提拔月槐岚为大司马的声音。圣人欲召月槐岚回京,换尉迟域统帅西南,被劝阻。大司马之位最终还是落在了姚靖仇身上。此次官场洗牌的博弈,依旧是九姓十三家的胜利,但窦派竟然站住了脚跟,反而是李派有淡出中央核心区的架势,留在朝中的多是些小官。 而最可怜的却是王文珍。辛温泰死时王文珍已经在准备婚服,人还有一个月就到大兴了,如今还未嫁入皇家,先成了寡妇,但辛兆又断不可能放她自由婚嫁,便来大兴为辛温泰守上半年皇陵,然后去皇室的道观里,青灯古佛。为了安抚王荣,将王荣从幽州督使提成了河北道司马使,一跃成为从三品。 也是在十二月,圣人决定于明年改元,年号上元。 第85章 暗流 上元元年,元月十五,京畿道。 大兴城外静云观内,一派张灯结彩的模样。钱星梵手上提着一盏金鲤花灯,有些无奈、有些郁闷又有些欣喜地看着前方活蹦乱跳黏在自己阿姊身边的少女,姊妹二人今日都穿着钱星梵准备的新衣,头上戴着幕篱。辛温平外披一件绛红色绣金丝百鸟披袄,一圈上好的白兔毛将她白皙的小脸簇在中间,白纱幕篱垂下,盖住一张惊世容颜;而杨菀之今日难得也是一身红衣,很少在她身上看见这样明艳张扬的颜色,她今日着一件橘红色交领上襦,下身一条颇具胡风的收脚裤,搭一件鱼鳞纹披袄,头上的幕篱倒是掀起一半,露出一张泛着浅浅麦色的脸。 辛温平拉着杨菀之的手抱怨道:“阿姊你每天就坐在院子里顶着个太阳做木工,若不是今天元宵,我还真没法把阿姊喊出来呢!” 钱星梵听着辛温平说这话,心想,若不是今天元宵,他见着杨二姑娘,杨二姑娘也只会和他聊生意。平日里,若没有生意往来,钱星梵根本约不出这一位,好不容易借着元宵约出来了,本想借着今日出门游玩与二姑娘亲近亲近,结果在他们之间横插了一个阿姊。 钱星梵不由想起堂哥的话:“要想和平儿处好,就得先和她阿姊处好。” 如今看来,确实没有人能越得过她阿姊啊。钱星梵苦笑,任劳任怨地提着东西跟了上去。 大兴城内,抱月茶楼。 “娘,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就好。”柳梓唐走进白苒的小房间,房间不大,被一道屏风隔出内外,看着倒也温馨。 他将带来的米面放下,道:“朝廷发的,我一个人住,也吃不了这么多。要是娘肯住到我那边,我也不用跑来跑去了。今日元宵,都不肯上我家里坐坐。” 白苒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将刚刚从后厨拿来的菜一碟一碟放在小餐桌上:“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粘着娘吗?” “我是怕你在外面受委屈。”柳梓唐伸手帮母亲端菜,“你歇着吧,平日里忙前忙后的。” “我在外面不委屈,我要是去了你家,有的是我憋屈的!”白苒笑骂道,“我如今在这抱月茶楼管着后厨,也算是个小管事,辛苦活都是别人在干,还有个自己的小房间,我乐得清闲呢。有钱东家关照着我,谁敢给我委屈?” “唉。”柳梓唐叹了口气,他娘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东家是谁,不过也是个好事。 总觉得当初菀菀让他娘来抱月茶楼是好心,但平儿能松口的动机可就难说了。如今母子俩都替她做事,倒是被她捏得死死的。 母子俩坐下,也算在元宵节吃一顿团圆饭。今天也就中午白苒有点空闲,茶楼上午放了白苒半天假,晚上茶楼要办元宵诗灯会,这也是抱月茶楼在大兴办的第一场诗会,持国公主持,发了好一波帖子出去,公孙冰也要出面捧场,给诗灯会添个彩头。从下午到晚上,抱月茶楼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晚上的诗灯会,你也要参加吧?为娘还没见过你写诗的样子呢,可得给为娘好好争个脸面!”白苒来了大兴以后,只觉得京城的生活日日都是新鲜的。 原本不打算下场的柳梓唐,望着母亲发亮的眼睛,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对了,”白苒又想到什么,“娘前几日见你从楼上下来,旁边还跟着一个戴着幕篱的女子……” 立马猜到母亲的意图,柳梓唐瞬间冒了冷汗,立马开口直至她说出什么恐怖的话来:“官场上的同僚罢了,在这里谈工作。” 白苒有些失落道:“你以前那个好兄弟陈子森,已经生了一对儿了,你是功名在身,我的乖孙孙还不知道在哪里!” “娘,大兴和维扬县不同。” “你看你,天天念叨着要我搬到你那里,现在我念叨你两句你又不开心。我看咱俩就这样挺好的,少见几次面,眼不见为净。” “……” 大兴,皇陵。 王文珍跪在辛温泰和竺师师的牌位前,面无表情地为他们烧纸。 只是那纸却不是祭祀用的黄纸,而是一张张写满字迹的信。雪鸢跪在王文珍身侧,大气不敢出一声。 那火盆里的,不是别的,而是小姐寄给老爷的一封封家书! 她们往幽州寄了那么多信,本以为老爷迟迟不回,是因为最近与渤海国关系紧张,王荣没时间回。没想到,那一封封家书,竟然被老爷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还叫她好好为“亡夫”守灵,勿要生出旁的心思。她这才知晓,她父亲如今已经是河北道司马使了。 踩着她的苦难,爬了上去。 九姓之女,看似风光无两,可一旦被家族抛弃,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王文珍死死地盯着竺师师的牌位,仿佛希望死去的竺师师能给她一个回应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妖艳男子突然迈进祠堂。燕支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牌位前,俯视着王文珍,开口道:“你不曾在大兴生活过,应当不认识我,我是公孙司徒府中的燕支。” 不等王文珍回答,燕支接着道:“妻主心善,愿意拉你一把。九姓十三家不愿管的人,妻主愿意管。” 王文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妻主究竟是谁,她从未涉足大兴,想不起来有哪一位姓公孙的,但燕支口中的妻主官拜司徒,或许,真的能帮她。 况且,这是她守陵以来,第一个来找她、说要帮她的人。 王文珍死死瞪着燕支的眼睛,想要从中读出更多来,她哑着嗓子问道:“她帮我,可现在的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但是以后的你可以。”燕支丝毫不避讳王文珍的眼神,“只要你能接得住,妻主就能给你。听闻你也曾习武,不如……” “让你来做这个河北道司马使,如何?” 燕支的嘴一张一合,吐出的话让王文珍和雪鸢主仆二人都惊在原地。 燕支料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也没想对方今天就想清楚,只是悠然转身:“等你守陵结束,妻主届时会在静云观等你。你若想好了,便去见她。对了,那食盒里的东西是妻主吩咐给你的,莫要放坏了。” 等到燕支离去,雪鸢才从方才的震惊之中回魂,连忙从牌位前拿下那个食盒打开。 食盒里面放着许多吃食,和两碗还有余温的元宵。 - 剑南道,会川。 章楚山身着玄甲,被一众将士围着,正豪放地举着酒杯,一手抓着一整个儿大鸡腿,和身边的战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善乐的将士取出自己的家伙什儿,吹拉弹唱,吟啸放歌,还有啥也不会的,拿着筷子敲破碗边。 月无华和月霜双并肩坐在一旁的物资箱上,月霜双看着阿姊被一群人围着唱西南的山歌,自己也跟着傻乐呵。阿姊如今立了大功,阿娘甚至将帅印都给了阿姊,以后月家军,就要由阿姊挑大梁了。 章楚山其实没有月霜双想得那么开心,只是她面上不显,不想让战友们担心罢了。 而月无华则无奈地看着妹妹傻乐呵的模样,伸手,揉了揉她蓬松的卷毛。 “哥,你手好贱,好讨厌!”月霜双抱怨道。 “好巧,我也讨厌傻子。”月无华吐了吐舌头。 “姐!!!月无华又欺负我!!!!”月霜双立马跳下去,像个小孩一样就往章楚山那边扑,章楚山笑着按住妹妹的脑袋。 “你这么大了,自己打回去。”章楚山望了一眼抬头看天的月无华,大声调笑道,“反正他这辈子都打不过你。” “哈哈哈哈哈!”一众将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月无华倒也不恼,反正他菜,是月家军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抄起旁边的小石子,对着其中一个大笑的将士砸了过去:“笑什么笑,你也打不过我!” “好哇,柿子挑软的捏是吧?” 开了这个头,月家军的人很快笑闹着打成一团。月槐岚和章晚方远远站在夜色里,看着这一群孩子,神色温柔。 “无华总说霜双孩子气,自己也差不多。”章晚方笑道。 “我倒是觉得他这次从两都回来,像是解了旧的心结,又添了新的疙瘩。”月槐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章晚方拉住妻子的手,小声问道:“一定要回大兴吗?” “不回去,能行?”月槐岚苦笑着摇头,“你好好辅佐楚山。她现在就是月家军新的统帅了。” “那是咱们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夫妻二人十指相扣,章晚方有些不舍道,“月家军有新的统帅,可我怎么办,我离不开你。” 月槐岚笑着白了章晚方一眼:“老夫老妻了,说这个你也真是不害臊!那你去求圣人吧!”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那月家怎么办,章家怎么办?” “唉、唉。” 打闹间,章楚山瞥见父母牵着手回了营帐,脸上的笑意落寞了几分。而转头,却看见最先搅浑这趟水的月无华已经躲到了一边,望着大兴城的方向,心事重重。 - 塞外,突厥。 辛尔卿懒洋洋地窝在熊皮做成的软椅上,已经挺得高高的肚子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手上捧着一册波斯文的书看得正起劲,幽兰站在一旁端着羊奶酪一口一口地喂着。帐内,烧着银丝炭的火盆将帐子里烤得暖暖的,她一双白嫩嫩的小脚丫子赤裸着,阿史那钦半跪在她身前,任由她将那两只不安分的小脚丫子架在他腿上,帮她捏着有些浮肿的小腿肚子。 等到辛尔卿看书看累了,阿史那钦才停下,从她手里抽走那波斯文的书,翻了两眼,横看竖看都是看不懂的,便丢到一边问道:“困了吗,要不要睡会儿?” 辛尔卿小嘴一撅,撒娇道:“阿史那钦,我想你陪我去凉州府看灯!” “你现在身子这么重,出门走两步又闹着走不动了。”阿史那钦抓着辛尔卿的手,像是抓着什么稀罕的宝贝,怎么都看不厌,“等过两个月,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小海,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大的湖。到时候,我让阿月商队买很多花灯装饰在小海边,让你看个够。” 辛尔卿笑着踢了一脚阿史那钦,嗔怪道:“什么叫好了,我崽崽又不是病!” “是是是,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阿史那钦赔着笑,在辛尔卿身边坐下。 辛尔卿小脸一扬,点了点自己的小酒窝:“表示一下,我就不生气了。” 幽兰别过脸去,这两人成亲几年,还是这么腻歪,这阿史那钦私下里就跟主子驯好的大狼狗一样,还好在外面主子还是给这个可汗面子的,不然下面那些突厥大老爷们估计要闹着换可贺敦了。幽兰正想着,就听辛尔卿开口道:“我总觉得我的崽崽生下来,你这个做爹爹的得给一点见面礼才是。” “夫人想要什么,我都去给夫人找来。” 辛尔卿眸子一转,尚未开口,幽兰只觉眼皮狂跳,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我听说李承牡回安西都护府了。”辛尔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试探道,“不如,就用他的项上人头吧?” “哦?”听辛尔卿这么一说,阿史那钦微微直起身子,也半开玩笑地捏住辛尔卿的小脸,用力蹂躏了两下,“夫人到还记恨着李承牡拿你做条件和我们和谈,不会是对为夫不满意吧?” “阿史那钦,你有没有听过,事情要一码归一码。”辛尔卿一把揪住阿史那钦的小辫子,“如果不是因为你阿史那钦,你觉得,这草原能困得住我吗?” “夫人说得是。”阿史那钦显然被取悦到了,“夫人是雌鹰,自然是困不住的。夫人想要李承牡死,那就让他死。正好,我的刀也有些生锈了。” “哎,等等。”辛尔卿又用力地拉了一把阿史那钦的小辫子,“不着急,和李承牡的这笔账,我想亲自来算!” 平儿还没认祖归宗,在大兴扎稳脚跟也需要时间。只是这李承牡回了西北,他可不像平西王府那样是自己人了,就算突厥不动他,又怎么保证他不动突厥? 辛尔卿脸上浮出一抹严肃。 这笔账,她要和李承牡好好算一算! - 安西都护府,节度使府。 窗外,一轮圆月正缓缓升起,飞羽、牙璋、饮马、玉鞍四人正和李承牡围坐在沙盘前。 牙璋开口道:“虽说圣人想让安西都护府和中原对陇右道东形成两面夹击之势,但凉州府就像是脆弱纤细的咽喉,平西王只要动一动手,就可以掐断我们和中原的通路。况且如今平西王府似乎和突厥关系密切,凉州府与突厥通商已有月余,如今两方一派祥和。若是突厥站在凉州府那边,倘若有一天真的和平西王府争锋相对,我们安西都护府就彻底被扼死在这里了。” “但是向南,吐蕃虽已偃旗息鼓,但我们没法越过昆仑-祁连山脉,这一带太过凶险。”饮马点着沙盘道。 “向北,不是刚刚好么?”李承牡的手指,狠狠地点在了突厥的地盘上,“打下突厥,我们就真正将平西王府扼死在凉州了。” “太合公主毕竟还在突厥。”玉鞍小声提醒道。 “她?”李承牡冷哼一声,“牺牲品而已,她不重要。” 他向后倚在将军椅上,微微眯起眼睛:“阿史那钦是有几分本事的,还有那个平西王世子……” - 凉州,平西王府。 正坐在餐桌上开开心心吃饭的平西王世子贺兰素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只觉得后背有点凉凉的。 “娘的,大过年的总觉得有孙子在骂爷爷。”贺兰素嘟哝了一声。 贺兰敬猛地一瞪贺兰素,世子妃萧茹一巴掌拍在贺兰素头上:“你这个混不吝的,大过年什么都往嘴皮子外溜。” 贺兰素的小孙子坐在贺兰素对面,张开缺了两颗牙的嘴:“爷,我没骂你!” 贺兰素又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嘟嘟哝哝地吃了好几口汤圆。 明月,照在辛周的土地上,照出百家欢喜百家愁。 第86章 翡翠与金 上元开年第一件大事,莫过于春闱。 会试放榜那天,杨温平这个名字犹如一颗炸药,在大兴城的大街小巷中炸响。 “这届的会元,竟然是个女子?!” 会试放榜当日,所有贡士都将入太学,等候明日殿试。辛兆坐在太极宫中翻阅贡士的名册,自然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会试第一名的女会元。他轻轻念叨了一声:“杨温平……这名字好生耳熟。” 程思威也偏头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什么:“好像和那个回楚州的杨大人的妹子一个名字。” “哦?”想到杨菀之,辛兆突然蹙了蹙眉毛,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的太子,脸上闪过一抹厌恶,“这人也是河曲书院出来的,莫不是同一个人?” “这……”意识到自己好像多嘴了,程思威缩了缩头,“奴才不知。” “哼,让她回家守丧,她钻了什么空子,竟然还敢来科考?真是放肆!你亲自带人去太学给我会会她!若是真是那楚州的杨家女,明日也不用殿试了,直接判她一个大不韪,杀了!” 程思威想劝一句,但心想这事儿交到自己手上总比直接交给龙鳞卫要好,圣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一会儿看完了,回来给那女会元说说好话吧。万一只是运气不好,遇见同名的呢?而且,就算是本尊,也不至于杀了,不然,要天下人怎么想圣人呀? 程思威这唯唯诺诺地去了太学,跌跌撞撞地跑回来。 “陛下、陛下,杀不得,杀不得!”程思威失魂落魄地扑倒在辛兆面前,都顾不得什么君臣尊卑了,抓起辛兆的龙袍,“陛下,您随奴才来太学,看看……看看那会元……” 见程思威这模样,辛兆也好奇了,他这个司宫监,虽然有时候喜欢在各个人之间左右逢源,但确实也尽心尽责、忠心耿耿,很少见他如此失态。只是甩了甩袖子,道:“如此大惊小怪,成何体统?朕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把你吓成这样。” 等到辛兆和程思威一起坐到了那太学一间带着纱帘的教室内,透过纱帘望着纱帘外的那个少女时,辛兆也险些失态。 “怎会、怎会……” 辛温平是习武之人,早在程思威来打探她时,她就察觉到了。为了今日,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辛温如爱穿红色罗裙,她今日也是一身红色罗裙;眉眼也在持国公夫妇的指点下,照着辛温如的模样,略微修饰了一下。原本姊妹俩就生得相像,如今略施粉黛,辛兆又隔着纱帘看,只觉得这杨温平越看越像辛温如。 他敛眉,吩咐程思威道:“把她喊进来。” “是。”程思威从内室出去,不一会儿,辛温平跟在他身后进来。 辛兆依旧坐在纱帘后,开口问道:“你是此次会试的贡士?” 真的和生父面对面时,辛温平内心竟然出奇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或者激动。她点头道:“是。” “叫什么?” “杨温平,字小山。” “哪一年生的,祖籍在哪里?” “大约是长生元年。”辛温平将已经在心中背过无数遍的台词说了出来,“祖籍么,若是随我养姐,应当是楚州。但也可能是广陵人。” 长生元年,广陵……辛兆和程思威隔着纱帘对视了一眼。 但辛兆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激动,继续问道:“养姐?” “是,养姐原是洛阳营造司的司正,后来来大兴做了几个月冬官大夫,因为楚州的亲人过世,回乡丁忧了。” 果然是她。辛兆蹙了蹙眉头,又问道:“那你呢?你养姐回乡丁忧,你为何不一起去,还来参加科考?” “大人,”辛温平摇了摇头,“我去年已经十五,可以自立门户,那时我养姐便将我的身份告知与我。我思索多时,养姐虽然于我有恩,但我也想找到我自己的亲人,所以便离开杨家自立了门户,打算科举之后寻亲。我并非知恩不报之人,只是楚州杨家未有养育过我一天,都是养姐和养父二人含辛茹苦拉扯我成人。养姐同意我断亲,也是不想日后杨家拖累我。” “竟有此事?”辛兆狐疑。 “我与杨家的恩断书还在洛阳户部司的档案里存着呢,我骗大人作甚?倒是大人今日召见我,既不报名姓,又问我如此私事,是何来意?”若是有问必答,未免太过可疑,辛温平适时的质问,倒是显得很自然。 辛兆不免点了点头,是个有脾气的,善。 “你别着急,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你养父是何时收养你的,你身上可有信物?” 见辛温平垂头,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程思威连忙解释道:“这位大人也曾有一个走失的女儿,因此才这样问你的。” 辛温平抬头,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地迷茫。她还是思索了片刻,才开口:“我不知道,听我阿姊说,我是我爹长生元年腊月在维扬县外的雪地里抱回来的。身上有一把翡翠长生锁。” 翡翠长生锁! 辛兆瞳孔骤然一缩。 幼清下葬时他在逃亡,因此并不能确定葬下去的是不是本人,只是旁人通过嬷嬷认定那死婴就是小郡主。但这把翡翠长生锁,是他和容青在小郡主出生前一起挑的一块翡翠,请了最好的工匠雕琢成一对长生锁,整个辛周不会再有第三把!另一把长生锁原本是要送给辛温泰的,后来没能送出,辛温泰已经成人,辛兆又想着留给皇长孙,现在还在他手上! “锁,在什么地方?” 辛兆问完,却听辛温平再次质问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带在身上。再说,我已经交浅言深至此,大人不仅不愿透露名讳,连露面都不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说完,她对着纱帘后的辛兆拱手道:“明日还要殿试,小山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辛兆开口,径直转身离去。程思威有些为难地看了辛兆一眼,辛兆摆了摆手:“她是此次会元?” “是。” “把她的考卷调出来给我。另外,殿试结束之前,我要知道长生元年腊月的所有事情。” 当夜,圣人将辛温平的考卷反复看了十几遍。 诗赋皆是上等,经义竟然无一处错误,至于那篇策问,辛兆读完之后竟是抚掌大笑:“她就是朕的龙儿,她一定是朕的龙儿!” 此时此刻他完全忘记了几个时辰前因为辛温泰而产生的对杨氏姊妹的厌恶,他捧着那张考卷,递给程思威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朕的龙儿,这才是朕的龙儿该有的样子!唉,你说窦章怎么不在,真该让他看看朕的龙儿如此出色,这策问里的想法,和窦爱卿不谋而合啊!” 若是辛温平听到,自然要笑。她来大兴跟着公孙冰学了半年,公孙冰又是窦章的学生,一脉相承,自然像。只是跟着公孙冰学的是这些应对会试的东西,和康成映学的,可就不止这些了。 帝王心术,可真是个好东西。 公孙冰教她的,是为天下人谋;康成映教她的,却是谋天下! 而此时的辛兆已经是欣喜若狂。一方面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另一方面是辛温平太过优秀!她的优秀超过了他所有的子女! 已故的三位,都有些小聪明,但到底天资平平;而辛温义今年已经四岁,却发育有些迟缓,别的孩子四岁已经可以正常讲话了,有些聪慧的甚至可以识字,辛温义却还只能说一些断续的词语,甚至发音都不太标准。辛兆自然心有不满,但竺自珍坚称自己也是五岁才开口说话,阿义又是他硕果仅存的皇儿,他原本也认了。 可现在,出来一个辛温平。 温平、温平……想来那杨冰当不是一无所知。当年他与容青想了半天,选了“平、静、文、雅”四个字,还没定下来,就出了那件事。也许,这就是缘分呢? 只是杨冰已经死了,料想以杨菀之的年纪,也不知道什么内情。 那便等龙鳞卫去查吧。 程思威心中暗叹,这杨菀之也是个命好的,本以为她回楚州老家,仕途阻塞,实在可怜。没想到后来太子死了,竺师师陪葬,尚未嫁入东宫的王文珍被逼守陵,回楚州丁忧的杨菀之相较反而幸运了起来。 而现在,她成了皇女的养姐。 真可谓大落大起! 果然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但程思威似乎忘了,杨菀之看着未来风光,可一次次跌落时受的那些打击,若不是她信念坚定,恐怕早就将她摧毁了! 次日,殿试。 殿试只考策问,由圣人亲自出题。贡士黎明入场,日暮交卷,封卷之后交由八名考官审核,每人一桌,轮流传阅,各加“○”、“△”、“\\”、“1”、“x”五种记号,得“○”最多者为佳卷,而后就所有卷中,选○最多的十本进呈圣人,由圣人评出状元、榜眼、探花。 辛兆翻阅着交上来的策问,其中,辛温平的那张得到的“○”最多。虽然试卷已经封卷,但辛温平会试的卷子被他翻了很多遍,他已经认得她的字迹。原本还想着,若是将她点为状元,日后认亲时,会不会遭人口舌,质疑这科举的公正性,可辛兆一读这策问,立马坐直了身子。 此次策问,问的正是辛兆的心头大患:兵权。 平西王和月家军,被他收了大半兵权,但实际上这两支军队却并不听令于兵权。尤其是月家军,从名字便知道,这是由月槐岚从娘子军一手带起的,她们不服男人,更不服男人的管,因此,月槐岚解了帅印归朝,都没有把帅印交给丈夫或是儿子,而是长女章楚山。 而李承牡,辛兆虽然放权,但不放心。人心不古,何况军队之内也会新陈代谢,曾经与他出生入死的战友,会晋升、会退伍,他担心安西都护府早晚有一天会脱离掌控。 至于河北道,他若真的放心王荣,也不至于捏住王文珍在大兴不放——就如他当初捏住月无华一样。 但辛温平却提了一个思路:与其将权力都收在自己手中却不能真正控制军队,不如推恩,分而化之。与其把将军的兵权收回中央,不如分给将军的副将。一个人手握八十万的重兵,可以让朝廷胆寒,但如果是四个不太和睦的人手里各有二十万的兵力呢? 辛兆越读,越觉得这点子实在是又坏又妙!西北军有谁暗暗不服李承牡,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思路,和汉武帝推恩削藩是一样的,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辛兆坐在龙椅上激动地狂拍大腿。 “状元,她必须得是状元!” 辛兆几乎已经认定了辛温平就是自己的女儿,这么聪明绝顶、惊才绝艳的人,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生得出来?何况,抛开这层身份,就凭她这篇策问句句都写在他心坎上,这状元她就当之无愧! 她这篇策问,分析了安西都护府与平西王府相互牵制的利弊与未来可能的发展,分析了河北道几位司徒使之间的明争暗斗,分析了西南月家军的威胁性——并且一一给出了详细的解决方案。虽然有些在辛兆看来还尚稚嫩,但在这交上来的十份策问之中已是最佳。 放榜当日,洛阳和大兴两地的抱月茶楼都免费为所有人开放!凡是路过的人,都可以进来喝一口喜茶。 而杨温平这个名字,再一次让两都人沸腾。这可是本朝的第一位女状元,而且还是连中三元!知晓抱月茶楼和钱家布庄的东家与杨温平是同乡,关系密切,两家店的门槛都要被客人踏坏了。而康成映更是被热情的学子和家长们吓得派人把问心堂的大门反锁,自己偷偷从后门溜去河曲书院在洛阳城外的庄子上了。这下子,河曲书院的名声更盛,而在短时间内,更是因为杨温平的事迹,京畿道和都畿道、江南道等核心地区,女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也有大批女子进入公学读书。 当然,这都是后话。 辛温平此时正骑着高头大马游街。她被圣人当殿赐花赐紫袍,却没有赐官,众人都说她才华太甚,因此圣人要好好考虑呢!只是却有心细的人发现,柳梓唐当年被赐紫藤,袍子是丁香紫的;而这个杨温平头上簪着的却是一大簇鸢尾——这花娇贵,且要到仲春才开花,这几支怕是从御花园的暖阁种出来的。况且,这花非王公贵族是簪不得的! 何况她身上还穿着一身桔梗紫的衣袍!这也是皇子皇女才有资格穿的颜色。 若说圣人看重这位状元,那得是何等的重视,连皇室之物都赐给她? 倒是有几位贵女,看见辛温平那张脸以后,微微变了脸色。 而辛温平在去曲江园之前,也回了一趟抱月茶楼,穿过一众道喜的人,她走上顶楼,从暗格里取出那枚翡翠长生锁,戴在了脖子上。 正要出门,就见她阿姊喘着粗气推门进来:“妈呀,今天这些来沾你福气的人太疯狂,我挤了半天才挤上来。” “我今日放榜,阿姊却做了一夜木工,结果睡过了我放榜的时间,都没能做第一个给我道贺的人,阿姊怎么赔我?”辛温平撇了撇嘴。 “我就是昨天晚上紧张得睡不着,所以才去做木工的。”杨菀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递给辛温平,“祝贺你,独占鳌头。” 辛温平打开一看,是一根竹节纹金镯。 她心里一暖:“阿姊,你这些日子卖了好多木作,就是为了换这个?” “以前家里穷,都没给你买过金银首饰,全是木头的。如今想给你买个好的。”杨菀之拿起那金镯,套进辛温平手上。金镯的尺寸刚刚好,细细的一圈,套在辛温平白隙的手臂上,格外好看。 “谢谢阿姊,我很喜欢。”辛温平如获至宝,抬起手臂对着那金镯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 “好啦,别臭美了,快去曲江宴吧。” “阿姊,等我回来。” 望着手上的金镯,辛温平暗暗发誓,她以后一定要让阿姊在这官场里再没有人敢欺负! 第87章 不好意思,本状元文武双全 三年一度的曲江宴,依旧在曲江园内举办,只是这曲江宴上的人,却是换了一大批。 不变的是公孙冰、竺自珍、许无患几人,而窦章致仕、辛尔卿和亲、李承牡自请外放,辛温泰、竺师师身死,大司马姚靖仇新官上任,小司马月槐岚卸甲归朝……旧人去,新人来,就连那三年前的新科进士,也各有升贬。 而以柳梓唐现在的品级,是参加不了曲江宴的。 三年前公孙冰身侧又是师父又是徒弟,可谓风光无限,三年后,没有李承牡和她唇枪舌战,竺师师死后竺自珍也沉默了很多,她只有孤零零的坐在座位上。 不多时,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在她旁边坐下:“阿冰,好久不见。” “岚姐儿。”公孙冰和月槐岚打了个招呼。 “离开大兴也有些年头了,倒是多了些生面孔。”月槐岚很自来熟地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前些日子,无华那孩子应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岚姐儿不能这么说,无华已经长大了,早就能够独当一面了。”公孙冰笑笑。 “唉,我们这些做娘的,总觉得孩子是长不大的。”月槐岚叹了一口气,轻轻勾起耳边挂下来的一缕发丝,公孙冰注意到,她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都不年轻了啊。 两人正聊着,就听园外一阵沸腾:“状元来了,杨状元来了!” 只见辛温平穿着那一身桔梗紫的衣袍,头发高高竖起,鬓边簪了两朵盛放的鸢尾花。她肤白如雪,五官玲珑精致,狐狸一样漂亮的眼睛垂着长长的眼睫,颀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把看着价格不菲的翡翠长生锁。她身形高挑,身材匀称,再有这一身紫袍衬托,真宛如天神下凡。 这曲江园中,早有些男子看直了眼。竺自珍这个老色鬼也不例外,只是有些亵渎意味的目光在对上那双狐狸眼时,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见鬼,这小女子,怎么眼睛和太祖一模一样?他越看越觉得这状元生得眼熟,直到程思威引着辛兆进园,竺自珍忽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三呼万岁之后,竺自珍小声问许无患:“我怎么觉得这小状元生得和圣人有几分相像?” 他不关心后宅女子,自然也没有关注过辛温如。但辛温平和辛兆毕竟是亲生父女,拆开来看没觉得有什么,两个人站到一起时,却让人觉得很是相像。何况刚刚这小女子看他的那一眼,简直和太祖一模一样!他做太祖的臣子这么多年,对这个眼神几乎形成了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每当太祖用这个眼神看什么人时,说明这人很快就要死了。 那个眼神甚至让竺自珍没法对辛温平产生厌恶,而是一种刻骨的畏惧。她明明只是个寒门,身上为何会有这股上位者的气势? 这话若是让辛温平听见,辛温平定会说,那是康夫子教得好。河曲书院三年,对于辛温平的改变,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但若是辛兆听见,难免沾沾自喜:他是真龙天子,他的孩子,自然天生就有龙子神气。 曲江宴的主角是新科进士们,并非圣人,因此圣人说了点场面话后就去了后面的水榭“休息”,公孙冰等人负责带动这些学子。先是月槐岚和姚靖仇二位武将先后与新科武状元过了两招,打得众人纷纷叫好。 这新科武状元名叫唐陈,父亲是李派的一个小官,在岭南道做督军。唐陈今年二十一岁,摘了这个武状元,本以为可以大出风头,谁料偏偏遇着个连中三元的杨温平——还是个女子!他原本对文官就有偏见,女子更是,方才和月槐岚过招时又被压着打了两下,虽然能感受到月槐岚明显没有用力——让他更难堪了。他心里窝着火,正看见这文状元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腰间还别着一把看着很是普通的剑。唐陈忽然开口道:“我看杨状元身上还有佩剑,莫不也是习武之人?唐某倒是好奇,这文状元的武艺,是什么水平。” 辛温平被人突然发难,倒也不恼,毕竟,这唐陈要是来和她对挑,那可是踢到铁板了。辛温平微微一笑,好心提醒:“唐状元说笑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小山习武只为防身,尽是些简单的招式。不比唐状元舞剑好看。” 这话一出口,唐陈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 什么叫舞剑?他方才是实打实地在和二位司马比武,辛温平这不是明摆着在说他是花架子么?唐陈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这些习武之人确实不如你们这些文官会讲话,但唐某只是技痒,好切磋罢了。若是杨状元实在不愿,唐某也不强人所难。” 辛温平却没立刻回答,而是看见人群之中公孙冰点了点头,她才从一旁的宦官手里接过木剑,道:“那便不吝赐教了。” “陛下,那唐陈刁难二皇女呢!”今日程思威和辛兆一起进园时,眼尖地看见了挂在辛温平脖子上的那翡翠长生锁,正是和昨夜圣人要他取来的是一样的雕工! 辛兆自然也看见了,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那就是他的女儿。 辛兆摆了摆手道:“她既然应下了,应当是有几分本事的。朕倒是好奇,朕的龙儿还有多少惊喜要给朕。” 辛兆现在的情况就是,本来看着自己的孩子接连死去,唯一一个活着的还看起来不太聪明,忽然冒出来一个优秀到让所有人都夸赞的亲闺女儿,能文能武,还颇有治国之才。辛兆怎么不惊喜?只可惜…… 只可惜不是个儿子。 但没关系,若是辛温平足够优秀,以后,可以让她为她的弟弟辅政,做摄政长公主啊。辛兆在内心安慰自己道。 而曲江园中,辛温平已经快速地出剑了。 她身形一动,月槐岚就颇有兴致地眯起了眼睛:“哦?有意思。” 她是月家枪法的创造者,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套枪法。月家枪法分为六式:风影游踪、穿林破叶、灵猫戏蝶、拨草寻蛇、针雨雾丝、回风扫晴。这六式是她根据西南山林作战的特性,创造出的一种以基础枪法结合章家踏雁式步法的灵动武学,出枪收枪的速度都极快,且除了灵猫戏蝶一式有防守之意,其余五式皆为杀招,不求华丽,而求一击毙命。 因为,这是真正在战场上磨练过的武学。 而辛温平的剑法,竟然隐隐有着月家枪的神韵。只见她手中木剑如游龙般上下翻飞,每一剑都蕴含着无尽的威势和变化。那独特的招式套路,如西南山林的急雨一般嘈嘈切切,错综复杂、变化万千。月槐岚甚至能看出,用剑者是如何将这枪法一步一步改成如今的剑法,而其中以快速扫枪为基础的拨草寻蛇,也被改成了更适合轻剑的动作。 面对如此凌厉的攻势,唐陈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当辛温平将六式剑法施展完毕时,唐陈已然应接不暇、左支右绌。然而就在此时,一直处于上风的辛温平却突然变招。原本已准备使出“针雨雾丝”的她,手腕猛地一抖,剑势忽然停顿,旋即剑随心动,无骨之蛇一般缠上唐陈的手臂。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唐陈措手不及,刹那间露出了致命的破绽。趁此机会,辛温平毫不犹豫地使出了一招穿林破叶的变体。只见她身形一闪,如同鬼魅一般欺近唐陈身前,手中木剑化作一道寒光,直直朝着唐陈的咽喉要害刺去! 唐陈大惊失色,想要举剑格挡已是来不及。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木剑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唐陈的咽喉。唐陈惨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他脚下一个踉跄,最终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 整个曲江园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都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整整五秒钟过去,现场没有一丝声响。直到辛温平那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响起:“不好意思,本状元可是文武双全。” 话音未落,全场顿时哗然! 文状元和武状元比剑,武状元居然输了,这消息明天一定是大兴城小报的头条。而辛兆却在这时从水榭中走出,眼中带着惊叹和疑虑:“你的武功,是和谁学的?” “臣幼时便学了些拳脚功夫,但不得章法,直到闵德元年去了洛阳,遇见当时在河曲书院探访旧师的月校尉,受月校尉指点,学了一点月家枪法。后来觉得枪法用着不顺手,便自作主张改了。”说到这里,辛温平转身向月槐岚拱手作揖,“还望月司马宽恕。” 学了一点月家枪法、不顺手、自作主张改了。 每一句话都让人瞠目结舌。 月槐岚恭敬回礼,完全没有将对面这个女子当作小辈:“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能把月家枪法改成如此精妙的剑法,是月家枪的荣幸。” “你很不错。”辛兆对着辛温平点了点头,他越来越满意这个女儿了,“旁人取字,都会避开‘山’字,觉得这个字太过沉重,怕压了自己的气运,而你为何偏偏要叫小山?” “臣名温平,但臣却以为温良平和未必是好事。作文,便如山峦叠嶂,不喜平淡;臣以为做人也当如是。臣本小山,当傲立平原,一览百川。况且臣以为,名字不过是人的附庸,让附庸主宰了自己,岂不可笑?因此,臣的字不过是臣的心愿,怎会压了臣的气运呢?”辛温平不卑不亢地答道。 她这副模样,倒是让辛兆想起了她那个阿姊。龙鳞卫查线索可是很快的,何况广陵郡那边,许知远等着龙鳞卫来查已经等了四年了!一堆线索直接喂到龙鳞卫嘴边,辛兆现在已经对长生元年时发生的事情有了大致的轮廓。 杨冰用自己的女儿狸猫换太子,救下了尚在襁褓的辛温平,而杨冰死后,则是杨菀之这个养姐一手拉扯大了辛温平。 她身上这股不卑不亢的劲头,像极了她的养姐。 辛兆点了点头,忽然开口道:“你身上这个长生锁,从何处得来?” “这,据说是臣的生父生母留给臣的。”辛温平如实作答。 辛兆转头对程思威说:“把另一把长生锁拿上来。” “是。”程思威转身捧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把和辛温平身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翡翠长生锁。 围观的众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如今这么一看,这杨状元竟真的和圣人有几分相像! 辛兆拿起锦盒中的长生锁,语气略带怀念道:“这长生锁,是你出生前,我上匠人将一块上好的翡翠料子劈成两半,雕成两把长生锁,一把给你,另一把,原本是要给你嫡亲兄长的。只是可惜,你刚出生,广陵王府被贼人夜袭,你娘亲丧命,是掌事的嬷嬷带着你逃出去了。而我也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流亡生活,另一把长生锁,至今都没能送出去……” “原本,他们发现掌事嬷嬷和一个女婴冻死在郊外,以为是你,便草草下葬,没想到你竟然被你的养父救了。”辛兆走上前,拿起辛温平胸前的长生锁,将两把长生锁放在一起,果然,翡翠上的纹路都对上了。 他有些激动地说:“你就是朕的龙儿!” “陛下!皇室血脉不可混淆!还请陛下滴血认亲!”竺自珍脱口而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若是这个杨温平真是圣人的女儿,那辛温义怎么办?此女太过张扬,偏偏又文武俱佳,她殿试的卷子,他也给了个“○”呢。那篇策问,八个考官,给了她七个“○”,少给一个是怕她太骄傲!现在竺自珍只想狂抽自己嘴巴子,早知道这人是皇女,就该给她一个大“x”!不对!应该偷偷想办法把她的考卷撕了!吃了!吞了! 但一众官员都神色各异地看着竺自珍。辛温平这眼睛鼻子嘴,怎么看都是圣人能生出来的样子,更有些认得辛温如的,只觉得她和辛温如也像极了。就算这辛温平不是当年死去的幼清公主,保不齐是圣人在外面的私生女,如今想扶正了呢? 何况此人连中三元,再看圣人已经把皇子皇女才能穿的桔梗紫袍都赐给她了,难道圣人会糊涂到不查清楚就贸然认个女儿吗? 但辛温平却在辛兆开口之前抢先说道:“大冢宰之言,臣深以为然。” 原本想呛竺自珍几句的,但女儿开口了,辛兆心想,也是,验一下更为保险,也免得以后给辛温平落下口舌,便说:“去,取碗来。” 程思威手脚麻利地取来一碗清水,辛兆和辛温平二人刺破手指,各滴了一滴血进去。两滴鲜血沉到玉碗的碗底,缓缓地融合在了一起。 只见辛温平对着辛兆跪了下去:“爹,女儿终于找到您了!” 当夜,连中三元惊才绝艳文武双全的状元竟然是圣人失散多年的亲骨肉,这条惊人的消息如燎原之火一般迅速在辛周朝的土地上蔓延。辛兆当场问辛温平想要什么官位练练手,说朝中的官位随她挑。辛温平却说一切但凭父皇旨意,最后辛兆还是按照一贯的规矩,让辛温平先进了内史府。 竺自珍警铃大作! 内史令,说难听的,是圣人的秘书,给圣人打下手。可这份工作,下限低,上限也高!内史令要负责给圣人起草诏书,圣人批阅奏折,内史令要在旁边陪着,甚至若是圣人允许,和百官私谈时,内史令也可以旁听。 这是多大的权力? 大冢宰从曲江宴回家以后,着急上火了一晚上,第二天上朝时嘴唇起了两个大火泡,下朝以后去抱月茶楼喝了好几碗茶都压不下去。 第88章 宅斗冠军 江南道,楚州,滨海县。 焚琴听见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回到小院中,对正在院子里练枪的章断秋道:“小姐,我们准备准备,时候差不多了。” 这章断秋正是月无华挑来冒名顶替杨菀之的人。 月无华挑人可不是乱挑的,章断秋和杨菀之年纪相仿,身世也相似,父母都是月家军的人,在和南诏的战争之中双双殉国。而章断秋则被送回了她的老家——她并非洛阳人,而是章家在荆州的一个旁支。一个孤女,带着一大笔抚恤金,孤身回到老家,势必面临一系列人心的考验。但章断秋在老家一步一步,斗叔伯婶娘、斗兄弟姊妹,不仅守住了父母留下的遗产,最后硬是在重重阻碍之下进了月家军的征兵名册。 这个章断秋,是个不折不扣的宅斗冠军。 只是遗憾的是,月槐岚顾虑她父母已经为国捐躯,如今月家军仍在征战,不想章断秋也陷入危险,私自将章断秋从西南月家军调到了洛阳章晚规的手下。月无华也正是以进月家军为条件,才让这位宅斗冠军心甘情愿来楚州。 这边焚琴和章断秋正在收着东西呢,杨菀之的大伯风风火火地上门了:“菀菀,今日你伯娘做了你最爱吃的酿蟹,喊你去我家吃饭呢。” 焚琴和章断秋对视一眼,果然,该来的一点都少不了。 滨海县是个和维扬县差不多大的小县城,来滨海县以后,焚琴和章断秋从邻里间的口中听到了杨冰的前半生。 杨冰是杨家的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杨冰的生母在生第四胎的时候难产而亡,一尸两命,结果老杨头没两年又娶了个续弦,又生了两儿一女。杨菀之的大伯杨雪年长杨冰两岁,在生母过世时正要参加府试,而杨冰那时还只通过了县试。哥哥要读书,弟弟要开蒙,爹还想娶续弦,娘下葬又花了一大笔钱。十四岁的杨冰放弃了科举之路。他从小就喜欢玩木头,索性拜了楚州府城一个匠人做师父,学大木作,学徒包吃住,一个月还有一百文的工钱。杨冰确实有这个天赋,十八岁的时候出师,四处做活,已经能养活一家人的开销。 杨雪娶妻的钱,都是杨冰出的。 而杨冰,却是到了二十四岁,还是孤家寡人。直到他遇见了人生中的贵人。 齐雯的父亲在楚州府城做吏曹,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见楚州营造司那样叫杨冰的工役竟然画得一手好图纸,他惊讶地问杨冰师有这等才干为什么只是做一个工役,杨冰却说自己只是个木匠,这冬官之术,是他偷师了营造司工曹得来的。齐吏曹大为欣赏,当即举荐杨冰为盐都县营造司的工曹。而杨冰也因此认识了齐雯,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但齐吏曹很快发现,杨冰的身后,有一个吸血的杨家。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女儿以后要嫁给一个带着一家子拖累的人,于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齐雯可以嫁给杨冰,但他会给杨冰一封维扬县营造司的推荐信,杨冰必须离开楚州。 出乎意料的是,杨冰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去了维扬县的杨冰,很快就有了杨菀之。有了女儿以后,杨冰就没有再往楚州寄过钱。当年杨菀之发给杨家的报丧信,杨家人收到了。但老杨头本就对杨冰这么多年没补贴过家里有怨气,续弦也不想养两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孩,便索性当做从没收到过那封报丧信一样。 而杨雪娶的这个媳妇也是个爱见风使舵的,章断秋和焚琴最初来的时候,这位大伯娘听闻杨菀之在京中做官,一面酸溜溜地说了好些女子无才是德的怪话,一面又问杨菀之手上有无举荐名额,要杨菀之帮衬一下自己的“亲人”(也就是她的两个好儿子),还明里暗里打听杨菀之月俸多少、积蓄几何。 章断秋嫌烦,假装自己已经完全信任这个大伯娘,拉着大伯娘的手哭诉自己原本正得圣人重用,是得罪了太子才被放回家丁忧的。果然,这大伯娘立马变脸,没两天就和焚琴二人说,他们家都是儿子,没有姐妹,焚琴二人住在他家院子里不方便,把焚琴二人赶去老宅一个破破烂烂的客院里。 而刚好,大伯杨雪和三叔杨雨不想贴钱给继母和那个跟杨菀之差不多大、还在学堂里的小叔叔,章断秋直接一招挑拨离间,这杨家,直接就把原配生的这三家都给分出去了。而杨菀之一家,因为只有一个女儿,用大伯娘的话来说,在杨家,女儿连家谱都上不了,有什么好分的?因此虽然家分掉了,但什么东西都没有分给杨菀之。 这件事情,章断秋已经差人和大兴沟通过了,杨菀之对这群素未谋面的亲人没有一点感情,也不稀罕老家的那些东西,便作罢了。只是如此一来,好像让大伯娘产生了一些她们很好拿捏的误解。 分家后,章断秋和焚琴二人直接在外面租了个小院,也不住在杨家了,但大伯娘又到处和人说杨菀之她爹有了老婆就忘了爹娘兄弟,杨菀之这个孙女也不孝顺,做了京官都不告诉家里人,有钱也不孝敬祖父祖母,自己在外面租院子一年要六七两,但是回来以后一文没有给过杨家。 结果章断秋直接站在院子门口丢了一锭银子到大伯娘的脚下,开口道:“大伯娘这是说什么话,本官心善,在外遇见叫花子讨钱都是会给的。你不开口,本官不知道你要呢。倒是没想到区区六七两银子,在大伯娘眼里这么值钱。” 大伯娘一脸菜色,弯腰去捡那银子,结果章断秋一脚把那锭银子踩进了泥里:“哎呀,大伯娘,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我连家谱都没上,我是杨家的人吗?” 杨菀之现在手里的这一手牌,可比她当年要好多了。杨菀之背后有月无华撑腰,而焚琴是郡主府出身,也多少沾点持国公的光,章断秋可不想忍、也没必要忍。在她看来,杨菀之在大兴虽然处处受制,但在这小小的滨海县,随便拉出一座靠山来,对于杨家都是灭顶之灾。 而如今,她妹子成了皇女,章断秋借着她的身份,可是要杀疯了。 现在这大伯娘又厚着脸皮上门请她吃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章断秋能不清楚? 本想着推掉算了,但再一想,这事儿不弄干净,日后还有的是麻烦。况且,原本帮杨菀之这个忙,是月无华有交换,但如今辛温平的身份已经昭告天下,她送佛送到西,相当于卖了二皇女一个面子。章断秋轻笑一声道:“看我晚上心情如何。” “哎,菀菀,大伯知道,你大伯娘这人呢,眼皮子浅,有点贪财,之前得罪过你。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能原谅大伯娘,大伯就放心了。”杨雪对章断秋说,“你爹以前最在乎的就是我们这些兄弟,你可不能辜负你爹爹!” 这话让章断秋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作呕。这熟悉的场景不由让她想起自己过去的那些经历。因为她深知父母双亡之后的那种迷茫,那种渴望有人依靠的感觉,而回到家乡后等待着她的只有那群如吸血鬼般贪婪的亲戚们罢了。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虚伪至极之人,她只是面带笑容但眼神冷漠地开口询问道:“我爹爹生前对各位叔叔伯伯可谓极其重视,大伯是否也如同我爹爹对待你们一般珍视他呢?” 听到这番话后的杨雪急忙回应道:“当然在乎啊!菀菀啊,你当时年龄尚小又不懂得如何写信,所以极有可能将报丧的信件写错地址以至于我们未能成功接收呐。要不是此次你返回家乡,作为长兄的我都无从知晓原来二弟已然离开人世如此之久矣!实在令我痛心疾首、悲痛欲绝啊!” 巧言令色。 章断秋心中冷笑道。 她和焚琴二人略微收拾了一下。原本杨菀之就是个物欲很低的人,章断秋和焚琴亦然。只要大兴那边传了信过来,她们随时可以离开。 但在那之前,她们得将杨家这些人解决掉。 二人不紧不慢地前往杨家大房的院子。 老杨头一死,在章断秋的挑拨下,杨家很快就分家了。而今天,出乎意料的是,虽然做局的是杨家的大伯,杨家的人却全都来了。就连杨家那个出嫁的姑姑也带着她儿子来了。 大伯娘一见到章断秋,立马上前拉住章断秋道:“菀菀,你终于来了,可叫大伯娘好等!” 章断秋含笑着拂开大伯娘的手,自顾自地坐上留给她的首座:“都分了家的一大家子,还能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可真是不容易。” 焚琴也大大方方地在桌上坐下。刚来楚州的时候,杨家人觉得她不过是个丫鬟,给她摆了不少脸色,但一次都没在焚琴这边落着好。 像是听不懂章断秋的言外之意,大伯娘讪笑道:“哎呀,这不是想着菀菀你快要回京城了吗,这楚州到大兴也挺远的,一家人送送你。” “是啊。”三叔杨雨也立马开口,将视线转向自己的儿子杨宏,“你们主仆二人都是女子,就这么上路未免有些太不安全,宏哥儿身强体壮的,跟你们一起去,还能保护你们,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放心!” “唉对对,你大堂哥和二堂哥也可以去,多个人,安全!”大伯娘也连忙插嘴。 姑姑杨云见状也开口道:“菀菀,你看你,都十八岁了还没议亲。这个外人到底不如自家人的,你看我家的冯师儒,今年也考中秀才了,你们又是表姐弟,多合适!”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要将杨菀之的一辈子都安排了。一会儿又是要回京以后给护送她的表哥们安排工作,一会儿又是推荐她“未来夫婿”进太学,杨家人坐在饭桌上直接做起了美梦,章断秋置若罔闻,大口吃着酿蟹。 等到杨家人终于做完梦了,章断秋抬眼,开口道:“诸位可真是天真,我若是你们,绝对不会去大兴往圣人跟前凑。” “你这是什么话?”大伯娘不认同道,“你是二皇女的养姐,圣人不感谢我们杨家替她养女儿?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些好处吧?” 章断秋笑了:“大伯娘这话说的,自己都不嫌害臊。” 焚琴摇了摇头,接茬道:“诸位怕是不知,圣人最是护短的,若是让圣人知道当年杨工曹死后你们对二皇女不闻不问,不治你们一个株连九族,那都是看在我家大人的面子!我若是你们啊,就老老实实在楚州待着,在家里好好祈祷圣人不要想起来这一茬!” “你这丫鬟乱说什么,多大一点事,哪有那么严重?”杨云立马变了脸色。 焚琴却冷笑一声,大声道:“我早就说过,跟着大人之前,我是太合公主的贴身婢女!太合公主是圣人的亲侄女儿,以前就像圣人的女儿一样,我见圣人的次数比你们见着楚州府的府尹还多!你们觉得是我了解圣人,还是你们了解圣人?” “这事儿,菀菀不说,二皇女不说,圣人、圣人怎么可能知道……”杨雪给焚琴说的心里也发毛。 章断秋却是平静地喝了一口茶:“大伯可想过,你们的报丧信是寄给维扬县的,根本没送到我手里,为什么圣人却能知道祖父死了,让我回乡丁忧?” “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章断秋恐吓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想知道却没法知道的事情。你们一群平头百姓,想用什么去包住这件事?” “我们……” 确实,杨家人到底是白身,别说圣人了,见到县令都要怵一下。章断秋和焚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杨家人冷汗直冒,好像下一秒,就惹怒了圣人,就会被满门抄斩。 当然,一开始杨雨和杨云都不信,还缠着章断秋说些什么,焚琴直接讲述了一番圣人在大兴如何手刃黎氏宗族,尸山血海,血雨腥风,就连自己亲女儿死在自己面前,脸上都没有一丝波澜。其中当然有夸大成分,但毕竟大部分的事件,焚琴都亲历过,添油加醋,吓得那个继祖母捂着胸口说要回家,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临走时,章断秋好心提醒,如果杨家人去了大兴,很可能有去无回。 这是真的好心。 她感觉,就以她表哥的作风,若是表哥铁了心要护着这个杨大人,杨家人怕是连楚州城的门都出不了。 第89章 无须再忍 杨云扶着母亲回到杨家老宅,嘴上不满道:“那个丫鬟,真是不知好歹!还有这个杨菀之也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她一个人在大兴,身边没有个男人帮衬着,以后怎么行?我们家师儒如今也是个秀才,又是表姐弟,相互帮衬一下,日后师儒发达了,对她也有好处!自家人总比那什么国公府的丫鬟靠得住!” 五叔杨星则冷笑一声道:“姐,你觉得她把我们当一家人?怕是从来没有过。若说老大老三,毕竟是嫡亲的叔伯,还能顾着些。咱们姐弟和二哥本就没多少兄妹情分,还能指望这个侄女和我们有多深的感情?” “都是杨家的人,打断筋骨连着皮!”杨云嘴硬道。 “姐,有些话骗外人行,别把自己也骗了。”杨星毫不客气道。 六叔杨辰听见阿兄阿姐这么说,也有些急了:“娘,怎么办?我也想进太学……” 继母张氏白了杨云一眼,又对冯师儒招了招手:“师儒,你和外祖母说说,你怎么想?” 冯师儒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要怎么对付表姐。” “唉,你傻呀!”张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冯师儒,勾了勾手指,“你过来,外祖母和你说,这女人啊……” 入夜。 冯师儒有些忐忑地敲了敲章断秋二人的小院。 章断秋和焚琴二人听见了院外敲门的声音,料想除了杨家那些个人也没有别人会来找,便权当没有听见。这冯师儒见敲了半天的门也没见院子里有声音,心下有些胆怯,扭头就走了。 章断秋听见外面没了动静,对焚琴道:“我看我们还是早些熄灯,免得那家子人又来作妖!” 这边两人熄了灯,那边冯师儒往回走,又想起外祖母和他讲的那些话,心里暗暗嘀咕,照外祖母说的做,表姐真的会乖乖听话吗?他总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太好,但他也知道自己资质平平,杨家不算寒门,河曲书院是没有资格进的,就算有门票,也考不上;但楚州本地的书院,好的,冯师儒上不起,如今的书院,先生也不过是个落魄举人,教了半辈子书,也就教出来两个举人,冯师儒这种能考中秀才的,在书院里都算名列前茅的了。冯师儒也觉得,自己若是能进太学,或者哪怕只是大兴城里一个好一点的书院,他就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出人头地! 加之,外祖母又说,表姐能把二皇女拉扯成状元,还是连中三元,自己也在朝做个六品官,想来定是个有门路的;现在又成了皇女的养姐,以后在京城可不是呼风唤雨?若是能和表姐成亲,日后,他就算考不上,也能让表姐给他举荐个官。 冯师儒一面想着一面往家走,走着走着脚步顿住,又犹犹豫豫地在原地转了几圈。 他觉得表姐也不是母亲嘴里那么讨人厌的,若是自己和表姐成亲了,表姐又能帮扶他,他肯定会对表姐好。就像外祖母说的那样,到底沾亲带故,外人哪有自家人亲?表姐现在是不知道什么是好,等到和他成亲了,以后他飞黄腾达,表姐就知道今日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冯师儒这么想着,自我洗脑了一番以后,竟然又转头回去了。他走到表姐家的小院,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他透过门缝看小院里已经熄了灯,现在还没到宵禁,难道表姐出门了?冯师儒有点忐忑,但思来想去,还是翻墙进了院子。 焚琴是个好睡眠的,不管多早熄灯,躺在床上就能睡着。而章断秋习惯了晨练晚练,却是在柴房后面练枪。冯师儒翻墙进来的动静她当即就听见了,提着枪悄无声息地绕到前院,就听见卧房里传来焚琴的尖叫声。小院简陋,章断秋和焚琴睡在一间房里,中间只隔了一张屏风,冯师儒见有张床上睡了人,理所当然的地觉得是“表姐”,便摸上去了。只是他还未来得及捂住床上那人的嘴,只觉身后传来一阵寒意,下一秒…… “啊——!”剧烈的疼痛让冯师儒当即扑倒在床上,焚琴惊恐地将他推开,腿软得几乎是爬到书桌前点亮了灯。只见冯师儒下身一片血红痛苦地倒在床上,章断秋手提一把滴着血的木枪,关切道:“我迟了一步,应该在他进屋前拦下的。你还好吗?” 焚琴眼眶里含着泪花,愤恨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冯师儒,披上外衣,咬了咬牙,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报官!” - 大兴,抱月茶楼。 辛温平虽然已经认祖归宗,但还未有封号和府邸,便先暂居宫中。只是有很多事情在宫中并不方便动作,因此每日下朝后,还是会来抱月茶楼坐一会儿。 而今日,辛温平可真是被气得够呛。 “砰!”看到从楚州连夜传来的消息,辛温平差点把桌子砸了。她想过杨家人会很离谱,但没想到会离谱到这个程度!同时她又庆幸,在那里的是章断秋,不是阿姊! 杨菀之坐在辛温平旁边,脸色也不好看。杨四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主子,像这种情况,若是没有杨大人现在这层身份,恐怕是要给焚琴二人定一个伤人罪的。至于现在,我猜楚州那边多半会劝焚琴私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四说着,顿了一顿:“焚琴这边是不想私了的。就看杨大人怎么想。” 杨菀之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焚琴比我勇敢。” 辛温平蹙眉,握住杨菀之的手:“阿姊,冯师儒只是个穷书生,你当初面对的,不一样。” “我与楚州杨家本就没有什么情分,如今看来,更是该借这个机会断清楚。”杨菀之说道,“事到如今无须再忍,让焚琴大胆去做。我今日便启程去楚州,杨家的事情,我也该亲自做个决断。” “杨四功夫好,她随你一起去。”辛温平不放心道,“阿姊,你……唉。” 辛温平想说阿姊是不是也该练点功夫,但想起月无华先前说过,阿姊已经十九了,根骨也不好,便止住了话头。月无华试着教过她几套基本的防身功法,练了几天,用月无华的评价便是“聊胜于无”,最后月无华送了杨菀之一把匕首,教她遇见没有刀的就用匕首防身,遇见有刀的就边跑边大喊“救命”。 杨菀之望着杯中的茶,忽然喃喃道:“《辛周律》奸淫妇女者,徒刑五年,是否有些太轻了?” “是啊,”杨四作为女子,也是愤恨道,“这些男子只是去蹲上五年的大牢,但那些受害的女子,有些因为条件受限,甚至会生下他们的孩子,有的为了不被别人嚼舌,或者委曲求全,嫁给那罪人,一辈子吞下那苦楚;或者直接不堪屈辱死了去。真正大仇得报的,没有几人。” 辛温平垂眸,长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你们且安心去楚州,这件事,我来办。” 七日后。 朝堂之上,秋官大夫何瑶上书,称楚州出了一桩奸淫案,二皇女的养姐,也是前冬官大夫杨菀之,回乡丁忧期间,表弟冯师儒奸淫其侍女焚琴未遂,二位女子在防御时用利器刺伤冯师儒下体。如今这桩官司在楚州闹得沸沸扬扬,因为《辛周律》并未对奸淫未遂定罪,事主又是表姐弟,险些受到侵害的是个丫鬟……若杨菀之还是那个普普通通回家丁忧的冬官大夫,这件事可能也不会让楚州的秋官觉得如此棘手,偏偏她如今身份特殊。 但杨家的姑姑一口咬定杨菀之主仆犯了伤人罪,要秋官将杨菀之主仆下大牢,还说了很多不利二皇女的话,无非是撒泼打滚,鸣冤鼓从县衙一路敲到府衙。 原本楚州府尹的意思是,此事便不当奸淫妇女未遂论处,而按夜入民宅强盗罪论。《辛周律·贼盗》中明文规定:“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若知非侵犯而杀伤者,减斗杀伤二等。其已就拘执而杀伤者,各以斗杀伤论,至死者加役流。”若依照杨菀之主仆的说法,冯师儒夜入民宅,杨菀之主仆不知来者是谁,以为是强盗,哪怕是直接杀了他,也是不用论罪的。 但冯师儒也读过书,知道自己若是成了盗贼罪,哪怕是没有得到任何便宜,甚至受了伤,也要处两年以上徒刑。因此,冯师儒一口咬定自己是受家人所托上门邀请杨菀之主仆第二日来本家吃饭,只是见还未到宵禁,敲门多次,院内却无人应答,担心两个女子在家出了什么问题,才贸然翻墙入室。依照冯师儒的辩解,他既然已经敲门,那杨菀之主仆是知晓他并非强盗的。若冯师儒说法成立,则冯师儒不用处徒刑,而杨菀之主仆要按伤人罪减两等判刑。 好巧不巧的是,杨菀之主仆的邻居那天还真的听见了冯师儒敲门。 这下好了,楚州府尹本也不是个很有能耐的,遇上这么个案子,若放在往常,二人既然有亲缘关系,一般都会调和一下,私了掉——况且受委屈的还是个丫鬟,在楚州府尹看来,一个丫鬟而已,甚至都不是良籍,就算真的得手了,若是主子做主把这丫鬟赏给这个表弟,也没有这么些事儿。要是换做是一对寻常主仆,一个寻常丫鬟,这么一闹,楚州府尹定然是不会向着她们的。 可偏生这一位是如今二皇女的养姐。 二皇女刚刚认亲,又连中三元,如今风头正盛,这位杨大人不日怕是也要夺情起复。楚州府尹可不想在这时候去触二皇女的霉头! 最后这案子就被他直接递到了大兴,被秋官大夫在朝堂之上直接抖给了圣人。 这位何瑶是寒门女官,也是闵德年间的那一批进士出身。她在朝堂上陈述完案子,对着圣人一拜,开口道:“臣以为,此案之难断,正是因为我《辛周律》尚不完备,若奸淫妇女未遂之罪,能如夜入民宅一般论处,意欲奸淫妇女者,登时杀之无罪,此案之难便迎刃而解!而奸淫妇女者依照如今的《辛周律》也不过五年徒刑,处罚太轻!以微臣所见,奸淫妇女当处绞刑,以儆效尤!” “荒谬!”姚省知冷哼一声,“因为一人之案,就要改整个《辛周律》,简直是前所未有!王司寇,这就是你手下的秋官?” 王恩虽然也觉得何瑶的做法太过激进,但他毕竟是大司寇,对律法有几分敬畏,也得在圣人面前维护一下自己的下属,因此开口道:“姚宗伯勿要激动,《辛周律》自然不会一人之案而改动,但何瑶所提奸淫妇女未遂入罪一事,确实值得讨论。其实此罪自太祖长生年间就已经有人提出,只是因为‘未遂’之事太过模糊,有待商榷,因此一直被搁置。至于是否能如夜入民宅一般论处,自然不可能因为何瑶一人之言而决定。《辛周律》神圣,不断完善它也是每个秋官的义务,何瑶也不过是尽她应尽之则。”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既然讨论了十年都没有定性,说明本就不合理!”有官员发声道,“律法是辛周的律法,不是一人一案的律法。” “陛下和诸位大人能看到这案子,是因为受害人是二皇女的养姐和原太合公主的侍女,二人身份尊贵,尚且遭遇此等腌臜之事。而普天之下,曾遭受奸淫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如她们一般站出来说话?不能因为只看见了这一人一案,就认定这是一人一案的律法!微臣认为,修订《辛周律》,是为了保护更多女子不被欺侮!绝不是为了这一案!”何瑶站在殿前掷地有声道。 “但若如你所言去量刑,对男子未免也太苛刻了些。那冯师儒已经被伤,按你的说法,难道还要因为一件根本没有发生的案子判他绞刑么?此事本就是杨大人主仆二人太过咄咄逼人,双方本就是表亲,各退一步,私了掉,以后不再来往便是。冯师儒已经赔上一辈子了,你们这些女子未免太过得寸进尺。”竺自珍开口指责道。 “竺冢宰是在和什么样的男子共情,下官倒是有些好奇了。”不等何瑶继续声辩,柳梓唐率先出言,“冯师儒落得如今的下场,分明是他活该。依照竺冢宰的逻辑,那夜入民宅被伤的人,难道也值得同情了?竺冢宰口口声声说别人得寸进尺,莫非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怕这《辛周律》改过之后,自己要为某些行为负责了吧?莫非竺冢宰才是那个想要《辛周律》为己所利的人?” 柳梓唐话音落下,站在他身前的公孙冰恰到好处的抿唇一笑,一双漂亮的眼睛戏谑地看向竺自珍。回想起十多年前在教坊司因为公孙冰留下的永久官场污点,竺冢宰静静地破防了。 第90章 阿姊,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 竺自珍心里已经破防,但表面上还要维持自己作为大冢宰的体面,面向圣人鞠了一躬,道:“陛下,柳大人所言,句句都在针对老臣,不可当真!” 柳梓唐:……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被骂了还要告状,真无语。 自己的犊子,当然自己要护着。公孙冰立马出言道:“杞之年轻气盛,眼里见不得不公之事,青年人行事激进乃是常态。陛下宽宏,定然不会往心里去;竺冢宰也勿要和小辈计较。修宪乃是秋官之事,臣相信王司寇和诸位秋官大夫对此定有解法,我们其他五官还是不要指点了。” 今日是大朝,几乎所有的官都来了,大殿里乌泱泱全是人,因为刚刚那件事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辛兆心烦。虽然杨菀之是他“贬”出去的,但如今他也是正有夺情起复之意,这冯师儒连他手下的官、他女儿的养姐都敢动,简直是蔑视皇家、胆大包天!要他说,这冯师儒就该以蔑视皇家的罪名直接砍了。可惜这个罪名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母皇取缔了,不然,能省掉多少烦心事! 而公孙冰这一句话,也恰恰说到他心口上了。王恩这个大司寇很会揣摩他的心思,这冯师儒一案,他打算直接交到王恩手上。而王恩也知道,这冯师儒原本乖乖地认了那盗贼罪,可能只是坐两年牢。这下闹大了,闹到要落在他手上了,能咋办?看在圣人和二皇女的面子上,不死包赔! 果然,圣人开口将此案丢给了王恩,要他把案子“处理妥当”。 而把冯师儒案甩掉了,圣人却突然开口问坐在一旁认真记录今日朝会、仿佛刚刚在讨论的那个案子与自己完全无关的辛温平道:“平儿,此案你有什么看法?” 辛温平抬头,平静地答道:“父皇,此案牵扯到儿臣养姐,按例儿臣须得回避,儿臣便不就案情讨论了。但修宪一事,儿臣确实有些看法。儿臣以为,这何大人提出的建议,保护的是女子不假,可这些女子,同时也可能是诸位大人的母亲、姐妹、妻女,所以,儿臣认为何大人的提议很好,既是在保护大家,也是在保护小家。” 听到辛温平这么说,辛兆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 辛温平继续道:“何大人所提的绞刑,确实有量刑过重之嫌。儿臣以为既遂之罪,以腐刑刺字为佳,让这些奸淫之辈再不能够欺侮他人的妻女姊妹;而未遂之罪,一旦论定,刺字流放,以充苦役。” 辛温平说话时,也暗暗揣摩着辛兆的心思。方才何瑶提议时,他分明是有几分厌烦抵触的,但自己开口,提到保护的是他人的妻女之时,辛兆的脸上明显浮现出思考,旋即点头认同。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捏住自己这位父皇的点了。 他若如竺自珍一般,只看到对男子苛刻的一面,自然会对修宪抵触。但辛温平在提醒辛兆,这次受欺负的,是你女儿的养姐,是本该在你羽翼之下的人,是你自以为的、带有亲族标志的所有物,不是“她者”。而你,有姬妾,有女儿,你要保护你的这些“所有物”。 其实在辛温平看来,何瑶所说的论罪是合理的,只是很多事情,尚且需要徐徐图之。 果然,辛兆思索了片刻,点头道:“朕觉得平儿所言有理,王爱卿,你觉得呢?” “二皇女果然天纵奇才,二皇女所说的,也正是老臣以为合适的,果然是后生可畏啊!”现在这位正因为有个天才女儿得瑟着呢,王恩自然也是顺着毛的。 辛兆果然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深以为然。” 今日的大朝,因为冯师儒案,官员们都吵得口干舌燥,辛兆见没有别事情要奏,便散朝了:“今日便到这里,若有其他要事,朝会之后自去太极殿找朕吧。” 退朝之后,竺自珍看着公孙冰师徒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招呼了一个他手下的地官大夫,问道:“那个柳梓唐的桌上是不是养了一盆什么东西?” 他因为职务需要,也曾去过地官署,隐约记得柳梓唐的办公桌上放了盆花草,他去时,这小子正很宝贝地浇花。 那地官大夫点了点头,有些疑惑道:“是有,放了一盆文竹。不过很多同僚都会在案前放这个,是他那盆有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很多同僚会放。”竺自珍点了点头,“我也放过。竹子嘛,节节高升,都想升官呢。” “那……” “你去打一壶开水,给我把他的竹子浇死!”竺自珍咬牙切齿道。 “啊……啊?” “我竺自珍在大冢宰的位置上一天,他柳梓唐就一天都别想升官!” “大人,比起浇死他的节节高,还是您自己按着他更靠谱一些。” “要你做就去做,哪那么多废话?” “是……” 太极殿里,辛兆翻阅着辛温平今日大朝时所记的手记。她手记很快,而且几乎没有遗漏任何重点,甚至在散朝后,还用朱笔在手记的空档处写了些自己的见解,有不少都和辛兆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辛兆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儿。尤其是今日在大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平儿对修宪一事的看法甚至得了王恩的认可,让辛兆觉得有面子极了。 而他也发现,这个女儿和第一次隔着纱帘见时那种防备疏离不同,她认亲之后,对自己展现的是一种崇拜。那种崇拜和辛尔卿展现出来的截然不同。 他能很明显地察觉到,辛尔卿对他的那种崇拜和依赖,源于他手上的权力。无论掌权之人是谁,辛尔卿都会一视同仁地崇拜。或者说,她展现崇拜的那个对象,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皇权本身。 但辛温平不同,她崇拜他的政治谋略,崇拜他的智慧学识,崇拜他过往的经历。而他们父女,或许是真的血脉相连之故,在诸多事物上的见解也出奇一致。 而她在他的面前,私底下,会有女儿对父亲的依恋,在工作时,又如学生对老师那样孺慕。这一套,让辛兆很是受用。 爱屋及乌,连带着杨菀之这个名字,辛兆现在看着也顺眼了。 “让你那个养姐回大兴来吧。”辛兆翻着冯师儒的卷宗,开口道。 辛温平闻言,立马下跪谢恩:“儿臣谢父皇恩典。” “你那养父的幼女,顶了你的名号葬在皇陵里这么多年,到底不是皇室血脉,我已经让人算过良辰吉日,将她从皇陵迁出,幼清这个封号便让她继续用着,改为县主。你意下如何?”辛兆问道。 “儿臣并无异议。” “你那养父,朕也要给他一个追封,定为‘仁恩公’。”辛兆思索道,“杨菀之,朕打算封她一个郡主——既然她是广陵人,我们父女也都与广陵有缘,封她一个广陵郡主,如何?” 说实话,对这个提议,辛温平都有些心动了。 辛周的分封有虚封和实封:如辛尔卿的太合郡主、萧应云的清嘉郡主,包括幼清县主、仁恩公,这些都是虚封,虽然有品阶,也会有俸禄(当然,追封的死人没有俸禄),但实际上并无实权;而若是阿姊被封了广陵郡主,这可是实封,广陵不仅仅是封号,还会是阿姊的封地,广陵郡的土地、人口甚至是税收,都将不属于朝廷,而是属于阿姊一人! 而且,那是江南道乃至全国最富庶的地方。扬一益二,扬州府是整个辛周最大的城市,虽然扬州府的府城是金陵,但广陵郡才是扬州府最富饶的。 若是真的让阿姊做了广陵郡主,相当于将江南道最大的钱袋子交到了阿姊手上!说是封阿姊做了广陵郡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只可惜,辛温平知道她阿姊想要的是什么。便是金樽玉盘放在她阿姊面前,她阿姊也不会有半分渴望。她心下惋惜,正想开口替阿姊讨要个别的封赏,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话到了嘴边赶紧拐了个弯儿:“儿臣认为不妥。” “哦?”辛兆微微坐直了身子,“哪里不妥?” “杨家父女于儿臣有大恩,这份大恩自然要报。只是赏罚应有度、公私当分明。”辛温平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辛兆的脸色,“以赏罚之度来说,杨家父女从寒门一跃成为公侯之列,得了封号,已经足矣;以公私分明而言,杨家父女于儿臣之恩为私,而广陵郡主则要掌实权、食封邑,原本广陵的税收当是在国库之内的,而若是因为儿臣一己之私恩白白将国库的税收让给一个郡主,实在不妥。” 她望着辛兆脸上明显露出的满意神色,心下无奈。果然伴君如伴虎,她这个老爹也是个疑心重的,刚刚在试探她呢。 辛温平在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抓住的,正是这个。她想,若她是如今的辛兆,她断然不可能将广陵郡赐给阿姊,这很不明智。辛兆是个贪图享乐的君主,但他不是无脑的昏君,他对国家的钱袋子比任何人都敏感。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将广陵郡这样一个富得流油、还是自己曾经封地的地方赐给一个小小的女官?他会觉得杨菀之配得上广陵郡主的封号吗?不会的。 但他却这么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只能说明,老爹在试探她。 辛温平放在在观察辛兆脸色时,已经揣摩透老爹的心思了。首先,他是对这个女儿有喜爱之情的,因为她聪明、有才干,连中三元的事儿让他特别有面儿,要知道寻常皇子不会科考,寻常学子也很难连中三元,辛温平让他体会了一把作为父亲能体会到的最骄傲的快乐;可毕竟女儿不在自己身边长大,他又担心,女儿的内心对自己并不真正亲近,甚至会被她的养姐左右一些决定。他在试探,杨菀之在辛温平心中的地位高低,以及这个地位,是否会威胁到他作为父亲的绝对权力,和作为一国之君需要维护的国家利益。 辛温平脑中突然响起多年前阿姊在徐州府对她说的那句话:“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我们在乎对方!” “平儿所言有理。既然如此,那便给杨菀之换个封号吧。”辛兆点了点头,他原本担心辛温平会太过看重杨菀之,但今日大朝她并未就冯师儒案发言,如今又能以大体为先,确实不错。 辛兆又开口道:“你聪颖过人,文武双全,如日月之光,而朕也愿你如日月一般恒常照耀,赐你封号为‘齐光’。” “儿臣,谢过父皇!” 十五日后,杨菀之回京。 那日散朝之后,王恩带着一众秋官连夜拟出了新的《辛周律》,并且光速施行。新律之中,若遭受奸淫时女子反抗将贼人杀死,可论无罪,无论贼人是否得逞。而冯师儒夜入女子卧房,加上焚琴提供的证物正是一床染血的小被,秋官依照新律认定冯师儒为奸淫未遂,不仅杨菀之主仆免罪,冯师儒还将刺字流放三千里。 此案终了,章断秋也终于不用再戴人皮面具度日,三人在大兴城外分别。杨菀之望着章断秋恢复了原本的样貌,下马对章断秋再三拜谢:“断秋妹妹此次帮了我大忙,日后若有需要,我一定倾力相助!” “哎,不用不用,我和表哥已经说好了,帮你在楚州待上半年,我就能去西南进月家军。你要是真的想谢,就让二皇女想办法给我们月家军多发一点军饷吧!”章断秋对杨菀之主仆二人抱拳,“后会有期!” 再回大兴,杨菀之住进了妹妹的公主府。这齐光公主府正是前朝大长公主的府邸,这座公主府空置后,当年安泰公主想要,女皇没有允许,说这大长公主府不是随便一个公主就能配得上的——足以看出大长公主在太祖心中的地位。而辛兆如今将这府邸赐给辛温平,是对辛温平莫大的肯定。 辛温平见到杨菀之的第一件事情,却是拿出了一本新修订的《辛周律》向她邀功:“阿姊你看,新的辛周律里,若遇奸淫之人,女子反杀之无罪。” 杨菀之心里一暖,这是平儿入仕以后助推的第一件大事。她当然知道平儿为什么这么做。伤害她的人已经得到了惩罚,而以后,天下的这些罪人都将得到应有的惩罚! 辛温平神色认真地望着杨菀之:“阿姊,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 杨菀之大为感动,竟然对着辛温平就要跪:“齐光公主大义,这一拜,是我替天下女子拜的。” “阿姊,你这是做什么?原本是想阿姊高兴的,真是折煞我也!”辛温平眼疾手快地扶住杨菀之,眼底的笑意淡了两分。 焚琴见状,也拉住杨菀之,对辛温平道:“公主,我家大人这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就别和她计较了。只是焚琴确实该拜谢公主,若没有公主,焚琴怕是很难讨回公道。” 焚琴说罢,对着辛温平行了跪拜礼。 焚琴有眼色,辛温平心里也舒服了很多,也对,自家阿姊的脑子,谁知道是怎么想的呢。她也知道如今公主府内有太多眼线,阿姊和她若是划清君臣之别,其实是好事。只是她内心实在不愿。 辛温平拉着杨菀之,嗔怪道:“阿姊你看你,衣服都弄脏了。焚琴,你带阿姊去沉香斋换一身衣服,我在馔玉小筑等你们。” “是。”焚琴领着自家主子,跟着公主府的下人走了。 辛温平望着阿姊的背影,轻声叹息道:“阿姊,我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只是阿姊心里有天下,我的心里有阿姊……” 第91章 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 杨菀之回大兴以后,暂居公主府的沉香斋。这院子是辛温平特意为杨菀之准备的,除了卧室还有一栋二层小楼,小楼一层是会客的茶室兼书房,二层是特意为杨菀之准备的小木工作坊。但沉香斋虽好,杨菀之住着总觉得不舒服。 公主府里的下人太多,每个院子都要配上三四个,要不然根本没法打理。杨菀之这个做主子的,不擅长和这些下人打交道,只让焚琴做她的传话筒。还有个不懂事的丫鬟进她的书房,将她的废纸篓给倒了。杨菀之前天晚上有个想法,画下来觉得不妥,团成一团丢进纸篓,第二日觉得其实还有修改的余地,正要重新捡出来,却发现纸篓已经被丫鬟清空了,让杨菀之生了半天的闷气。最后焚琴只能让那些下人都不要进杨菀之的书房,只有她自己每日进去给杨菀之拾掇拾掇。 焚琴也觉得在公主府拘束。她现在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郡主府一样——不是说郡主不好,而是如今的公主府和曾经的郡主府一样,就是一个大号的监牢。 辛温平刚刚回朝,在朝中其实没有多少亲信,公主府里的下人有几个是辛温平这些年自己养起来的人,但数量稀少,都是借着持国公之手转到公主府里的。持国公也拨了一批信得过的下人来。还有一批人是以清嘉郡主的名义献来的,其中就有之前一直照顾杨菀之的折梅,这一批人显然是月无华留给辛温平的,都是月家军退伍下来的。这些是府中辛温平的心腹。 但还有数量极大的一批,是圣人赏赐的,竺贵妃、一些奇奇怪怪官员、九姓十三家的人……都或多或少往公主府里塞了一些人进来。焚琴对此是很敏感的,这种氛围实在让她觉得难受。虽然现在住在公主府里,她的月俸也由公主府出,比先前杨大人那可怜巴巴七两银子养一家人的日子好过很多,可焚琴宁愿和杨大人二人搬出去,住那个小官邸,粗茶淡饭几两银子就能吃一个月,不要有那么多眼睛盯着。 她也想问二皇女,明明有些人是能想办法推掉,为什么非要一股脑地收下来。但她到底是个奴才,二皇女和她主子也不一样,不是她能问的。 殊不知,辛温平这是打算在公主府“养蛊”呢。 但杨菀之和焚琴都不想再在公主府住了。杨菀之也和焚琴说了此事,只是大兴房子贵,杨菀之如今是辞官的状态,租不了便宜官邸。焚琴便劝杨菀之再忍忍,等圣人什么时候将封赏给了杨菀之,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回京的第八天,圣人终于决定要见杨菀之了。 杨菀之虽然回京,但仍在孝期,今日进宫也是披麻戴孝的。圣人今日召见杨菀之,却没让辛温平在一旁,而是赶她去内史府给内史监打杂了。杨菀之如今也算是面圣专业户,已经是一脸波澜不惊。程思威见她入宫还捧着个盒子,打趣道:“杨姑娘,许久不见,这难道是从楚州给圣人带了什么见面礼么?” 杨菀之将那木盒子交给程思威:“确实是要给圣人的,还请程公公代为保管片刻。” 程思威接过那木盒子时,都忍不住“嚯”了一声。那木盒子落到手上,还颇有分量呢! 杨菀之进了太极殿,三拜九叩之后,圣人却没让她起身,而是问道:“去年秋闱前,你宁可在殿前磕头磕到昏死过去,也不愿平儿去楚州守制,可是知道些什么?” 杨菀之早就想过圣人会问,当初,月无华还在大兴时,便已经为她分析过此事。她也算是准备了许久,开口道:“家父临终之前,向我吐露了他藏了多年的秘密——平儿竟然不是我的亲生妹妹!他告诉我,平儿真正的亲人远在大兴。然而当时的我却苦于没有前往大兴的门路,思虑再三,是平儿主动争得了进河曲书院的名额,我便向我的上司要了一纸推荐信,带着平儿离开了维扬县,远赴洛阳谋生。 这三年来,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只为了一个目标:让平儿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从而留在大兴,寻找她失散已久的亲人。民女真的不知道平儿原来竟是公主,如果早知如此,或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吧…… 但无论如何,请陛下相信民女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之所以这么做,并无非分之想,仅仅是不愿意看到平儿因为我而虚度光阴、荒废学业;更害怕耽误她寻找亲人的时机,让她继续跟着我受苦受累。如今陛下既是平儿的生父,想必定能体会民女当年的心境与苦衷!” 辛兆沉默了片刻,道:“起来吧。” 杨菀之说的这番话,在他听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他不清楚杨冰对平儿的身世知道多少,而杨菀之所说的,也像是她作为一个姐姐会忧虑的。过往之事再谈也没有更多的意义,既然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辛兆也不想过多地追究。 杨菀之松了一口气,起身。辛兆看着她一身孝衣,开口道:“你尚在孝期,不宜参加典礼,因此朕特意叫你来太极殿,是为了给你封赏。你可觉得委屈?” “陛下要给民女封赏,民女为什么要委屈?”杨菀之抬头,有些迷茫地问。 辛兆沉默了一瞬,程思威和圣人对视了一眼,得了圣人的意思,开口解释道:“寻常若要封赏郡主,多半要举办受封仪式,而此次若无守制之礼,你应当是要和齐光公主一起受封的。所以,陛下问你委不委屈。” 辛温平的受封典礼早在杨菀之回京之前就结束了,一并封赏的还有她爹和她娘,一个授了国公,一个授了诰命。至于她那个一出生就夭折的亲妹妹,因为情况复杂,便没有在典礼上点明此事,圣人只是下了个诏书,寻良日将她从皇陵迁出。而辛温平派人去维扬县找好了风水宝地,建一座祠堂,决定将杨冰夫妇也从原来的公墓迁出,三人合葬在那里。 但杨菀之的封赏却一直没有声音,原来圣人是出于这个考虑。 杨菀之思索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脸欲言又止。辛兆见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前几次就觉得这丫头嘴是直的,有点不讨喜,便开口道:“你有话便说吧,你把平儿养得如此优秀,朕今日允许你肆言无忌。” “陛下,民女只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委屈。原本陛下不提,民女不知道原来可以和公主一起受封,所以也不委屈。但是陛下提了,民女倒是觉得有点遗憾。只是要是民女说不委屈,又怕陛下觉得民女不在乎陛下的封赏。可是若说委屈,民女确实也不太委屈……” “唉,那便是不委屈。”辛兆虽然说好不生气,这会儿脑子还是突突地疼,点了点杨菀之道,“你啊你啊,性子太耿直!以后,少说话。” 杨菀之垂眸:“谨遵陛下教诲。” “程思威。”辛兆给程思威一个眼神。 程思威立刻上前,念到:“杨氏杨菀之,清介有守,明德惟馨,懿言嘉行,养育齐光公主有恩,闻融敦厚,含仁怀义,封怀仁郡主。赐黄金一百两,银四百两,丝绸十匹,郡主府一座,郡主朝服一套,东珠头面一套。郡主,谢恩吧!” 杨菀之却是愣在原地,程思威拿着圣旨的手都要酸了,她也不接。程思威问道:“郡主这是高兴傻了?” 辛兆见她那表情,有种不好的预感,脑子又突突地疼了:“杨菀之,你可是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 却见杨菀之看着他,眼眶都红了,忍着哭腔道:“陛下,民女本以为陛下召民女进宫,是要让民女夺情起复……民女丁忧的这半年,日夜都念着在明宫的营造,此次回京从之前的同僚口中得知图纸和烫样还没定下来,民女今日进宫,将民女这半年来所画的图纸都带来了!陛下,您收回这封赏,让民女回去做冬官吧!” 辛兆这回真的是给气笑了。 在洛阳见她的时候,只觉得这姑娘话不多,看着不卑不亢的。但是到了大兴,三次见她,三次!她都在拒绝他!第一次在宫宴上拒绝他赐婚太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他很没面子;第二次也是在太极殿里,她拒绝让自己的妹妹随自己回家守制,为此在这殿前磕了一整天的头,看着是在求他,却求得他心里很是不爽;第三次,就是现在! 只是在洛阳的时候不杀她,一则是有辛尔卿和柳梓唐为她求情,而她罪不至死;宫宴上不杀她,因为她是朝廷官员,并未犯错,刑不上大夫;让她回楚州守制那次,辛兆真想把这人直接砍了算了,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肃政台的那些监察官要上书把他骂死;至于现在么…… 一而再,再而三的,辛兆已经要对杨菀之脱敏了。他气归气,但这杨菀之不要封赏不要金银,就要去做个小小的冬官,这事儿对辛兆其实也没啥坏处,倒不如说便宜都让他给占了。 要说杨菀之管他讨个别的官位,他可能还会有点怀疑,但这冬官,要权无权,还累得像骡子,辛兆除了认定这个杨菀之脑子有点毛病,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你可要想清楚,郡主食从三品俸,大司空也不过三品。以你现在的资历,即便夺情起复,也还是个下大夫。朕的封赏,收回了,可就不会再给了。” 程思威也劝道:“杨姑娘,您可想清楚了。再说,您养育齐光公主是对皇室有恩,若陛下什么都不赏,倒是让人觉得陛下小气了。” 杨菀之却执拗地从一旁捧过那带进宫的木盒在辛兆面前打开,程思威方才觉得这木盒沉甸甸的,竟是因为里面装满了图纸。杨菀之道:“功名利禄在旁人眼中或许重要,但在民女心中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民女从小的志向便是做冬官、事营造,这份心愿不会因外物所迁移。因此,能让民女重操营造之事,便是对民女最大的褒奖!若陛下一定要赏赐民女什么,便将洛阳的原太合郡主府赐给民女,再在大兴的安仁坊赏民女一套官邸吧。” 辛兆一张一张翻阅起杨菀之呈上来的图纸。在明宫的方案拖了这么久都没有定下来,也是因为现在营造司给的几个布局都让他不太满意,但这个杨菀之,半年来确实推敲了很多,这一箱子图纸里,有几张辛兆看着颇为喜欢。她倒是没有荒废自己的本事。 杨菀之就静静站在圣人面前,等着他的答复。 辛兆从其中挑出一张平面图,问道:“营造司给我的图纸,大多将太极宫完全弃置,你这一张却抛弃了先前占用光宅坊和长乐坊的方案,将在明宫向西移了一些,将太极宫内的六官署移到太极宫北,这是为何?” “依照原先的方案,不仅要占用城北的土地、还要抛弃城内两坊,原先的皇城也完全弃置。但太极宫和皇城若是就此弃置未免有些太浪费,需要的财力和精力也很大。将在明宫向西移,再将原定北扩的大兴城让出一部分给皇城使用,可以衔接新旧两宫。太极宫之定位原本就暗合天上北极星辰,若就此弃置,总有些不妥。而西移之后的在明宫,正好在城北龙首原的制高点……”提起自己的图纸,杨菀之又回到了那个冬官大夫的模样,认真地为圣人解释起这个图纸,“这一张是民女推敲时的一个初稿,这边还有另一张,是民女认为比较完备的。” “朕以为这个方向不错,可以再推敲推敲!”辛兆满意地点点头,“这些图纸,朕要好好挑一下。过些时日,朕会召你和王若彬、营造司的司正一道来太极殿商讨此事。” 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道:“明日照常去冬官署点卯吧。” “谢圣人恩典!”杨菀之喜出望外。 辛兆对她也是无可奈何了,召了今日当值的内史令来,重新拟了圣旨,将杨菀之夺情起复,官复原职,赏了她原太合郡主府和大兴城内一套官邸,金银丝绸也是一并赏了,只是没有郡主封号,朝服和头面也就没有了。 只是大兴城内的官邸紧俏,辛兆也不知道哪一套是空下来的。横竖官邸本来就在他们冬官署手里捏着,便让她直接去找王若彬要了册子从空的官邸里挑一套中意的,再找地官登记过户便是。 这金银赏赐,是直接从辛兆的口袋里掏的,当即就让程思威带人送去给在宫外候着的焚琴了。足足五百两的金银,沉甸甸地装在小匣子里,焚琴跟着自家大人已经穷惯了,一下子发了大财,捧着那一匣子黄金都觉得头晕目眩。而杨菀之则是跟着宫人去冬官署挑官邸了。 第92章 大人,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杨菀之跟着宫人往冬官署走的路上,正好碰着公孙冰和一红衣女子相谈甚欢,杨菀之见那红衣女子眉目甚至熟悉,身上还是四品的夏官官服,料想在朝中除了月槐岚也没有旁人。杨菀之和宫人停下向二人见礼:“公孙司徒、月司马。” 公孙冰停下脚步,开口关怀道:“菀菀,圣人今日召你进宫了?” “是,这会儿要去冬官署。”杨菀之答。 她对公孙冰颇有好感。公孙冰在她的政敌眼里,就是阴险、狡诈,但她对每一个女官都很温柔。杨菀之觉得公孙冰身上有股母亲的味道。 “呀,这是要夺情起复了吗?”公孙冰一喜,脸上的笑意也更柔和了。这姑娘她接触不多,但她小小年纪便能主持明堂修建,公孙冰便知道此人在营造上有几分才华,若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继续做冬官,她也会觉得遗憾。 “是的。”说起这个,杨菀之脸上也有笑意。 “我原以为圣人会封你一个郡主,不让你再回官场。”公孙冰喜道,“官复原职吗?没有给你升一升?” 杨菀之点了点头:“公孙司徒还是很了解圣人的。我推拒了圣人的封赏,求了一个夺情起复的机会。我并未在营造之事上立功,自然官复原职。” 她这么一说,月槐岚倒是笑了:“你这丫头挺有个性的,我喜欢。” 月无华的眉眼和他的母亲像极了,被月槐岚这么一夸,杨菀之脸一下子红透了,避开月槐岚的目光,羞赧道:“我只是喜欢做冬官。” “哈哈哈,阿冰,你看她被夸一下还害羞了呢。”月槐岚就喜欢逗孩子玩,“小丫头,你就是那齐光公主的养姐?你叫什么名字?” “杨菀之。” “哦!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月槐岚略微思索了一下,一时没有想起来。 公孙冰有些好笑,问道:“岚姐儿,月无华回剑南道以后,你是不是没和他谈过心?” “那臭小子,老娘一跟他讲话就来气……”月槐岚一挑眉,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杨菀之。 杨菀之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站在月槐岚面前感觉手啊脚啊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她在圣人面前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公孙冰轻笑一声:“我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岚姐儿已经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躲着阿娘的念叨,也是一种幸福。” “……”这下轮到月槐岚脸红了,她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两声,“阿冰,在晚辈面前给我留个面子。” 她回大兴以后就一直在忙公务,清嘉郡主去将军府堵人都没堵到!她可太怕她娘了,她五十岁了,晚上回家晚了都要被她娘念叨一宿,月司马心想,只要晚上不回家,那她娘就没得念叨了! 萧应云:女儿比外孙还气人! 但公孙冰也是真的羡慕,如今窦章致仕去了余杭郡,远离朝堂纷争,日日在庄园里养花种树,前一阵大概是精神头好了些,甚至写了信给她,说自己去年冬天播下的冬麦,好多都没有成活,很是伤心。公孙冰以前也总被师父念叨,现在耳根子清静了,倒是怀念起来。 “小丫头,你住在哪里?”月槐岚赶紧岔开话题。 “我现在正要去冬官署挑一个官邸呢。”避开尴尬的话题,杨菀之也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你会和齐光公主住在一起。”月槐岚很稀奇,“以往圣人赏赐肯定是圣人挑好了给你,这次竟然能让你自己挑,真稀奇!阿冰,我们要不一起去看看,我还没挑过屋子呢。” 杨菀之:“……” 这自来熟的气质,倒是也有几分月霜双的样子。 “这得问问菀菀愿不愿意了。”其实月槐岚的提议,公孙冰也心动,她倒不是好奇挑官邸,只是觉得这丫头有点容易招小人,她实在是放心不下。一起去的话,朝中的官员她七七八八都认识,也能帮她看看邻居是谁,排排雷。 杨菀之犹豫了片刻,本来想拒绝,但看着月司马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拒绝的话没能忍心说出口,又咽了下去。 最终,在这两尊大佛的簇拥下,杨菀之艰难地挑完了官邸。 月槐岚只是凑热闹,公孙冰是真心实意地在当妈:“这宅子不行,旁边那个是李派的张三,据说他从来不洗脚,和这种人做邻居,肯定每天都能闻到旁边臭烘烘的味道,要得病!” “这个王二也不行,琅玡王氏的纨绔子弟,私生活混乱,不仅经常去花楼,还往家里带小倌。要是住他旁边,晚上估计要被吵得睡不着觉。” “不行不行,这个秋官大夫我知道,出了名的官场小人!以前太祖还在的时候就特喜欢告状,结果告到当时太祖很宠信的一个酷吏身上,被外放了五年。我俩同一年入朝的,现在他还是个六品小官,听说天天回家都要骂自己的同僚。这种人怨气太大,不能和他做邻居。” “这个夏官更不行了,他打自己的媳妇。结果他邻居是个肃政台的肃政大夫,把他告了,他被圣人贬了官职以后非但没有悔改,还把这肃政大夫也打了。不行,这人肯定不行!” …… 官邸的册子是陆虹笙拿给杨菀之的,本来以为只是挑个官邸,结果吃了一嘴的瓜。她倒是也不觉得公孙冰麻烦,反而还积极地指认:“这人呢,这人有什么瓜?” 最后,杨菀之挑了一个东南西北四面邻居全是女官的官邸。 月槐岚看了一眼,点头称赞:“这个地方好,左右两个都是我手下的夏官,你住在她俩中间,家里一粒米都不会丢。” “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有人偷官邸吧?”陆虹笙吐槽道。 “月司马是为了形容她手下的夏官武力超群,靠谱。”公孙冰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从冬官署出来,就要去地官署办官邸的过户了。既然是圣人赏赐的官邸,杨菀之也不用每个月再交月钱。月槐岚从冬官署出来,笑盈盈地对公孙冰说:“阿冰,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意思!” 月槐岚发现,无论是杨菀之,还是刚刚的陆虹笙,这一代的女官都很有个性。好,很有精神! 到了地官署,公孙冰直接把杨菀之的文件拿去盖了印章,杨菀之当场就拿到了官邸的钥匙。杨菀之谢过两位长官,突然开口问道:“公孙司徒,我还有一个事情想问。” “什么事?” “我手下的丫鬟焚琴,我想给她消了贱籍,消了贱籍以后她的户籍可以和我落在一起吗?”杨菀之问道。 公孙冰笑了笑:“这种事,你求到我身上,那可是求对了。你明日带着她的身契过来,我让下面的人给你办好。” “其实……我今天入宫前想着出宫的时候顺路办掉,已经带来了。”杨菀之从怀里摸出一张身契。 “她原来叫什么?”公孙冰一挑眉。 “她没有名字,她和我说焚琴就很好,她姓褚,叫褚焚琴。” 公孙冰收了那张身契,摆了摆手:“一点小事。你还要去天官署办夺情起复的手续吧?你且去忙,你忙完了,我让人给你送去。” “多谢。” 望着杨菀之匆匆离去的背影,月槐岚凑到公孙冰耳边小声问道:“你之前说的,我家那个臭小子,在大兴城和这个小丫头有什么故事吗?” 公孙冰却腹黑一笑:“实不相瞒,我有个小徒儿和她青梅竹马,我还指望着她能做我徒媳呢。” 月槐岚:“?” “月司马,本官还有公务,今天的闲聊就到此为止了。”公孙冰坏笑着冲月槐岚晃了晃手里焚琴的身契,“有些事情,你还是回家问你阿娘吧!” “好好好,好你个公孙冰!”月槐岚气笑了,“明天中午别来找我吃饭!” 等到晚上,月槐岚回了一趟月家,听自家老娘拉着自己念叨念叨告了月无华一晚上的状,气得睡不着,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抓着雁书要雁书陪练。雁书被月将军打得满地找牙,哭着求饶,但月将军总得找个出气包心里才利索。 几日后,月无华收到一封阿娘寄给他的信,打开来整整三页纸全是骂他的。大致内容是:月无华你这个狗东西遇见个这么好的姑娘也不把握住脑子有病非要回西南还害得老娘代替你回来坐牢,你在大兴反正无所事事,你知道小司马一天天的有多少公文吗……(此处省略三页纸) 月无华收到信,提笔回道:“阿娘既然有时间写这么长的家书,说明阿娘的工作还不饱和。” 收到回信的月槐岚:看来今天又要拿雁书出出气了…… 而这边,杨菀之办完夺情起复的手续,重新领了官印,公孙冰那边也派人来送了文书。杨菀之出宫,焚琴还抱着那箱黄金,一副生怕路边会有人抢了她的宝贝的模样。杨菀之见状,笑道:“怎么了,我原以为你跟着可贺敦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是什么模样?” “大人,这,这可是一百两黄金啊!”焚琴将那匣子抱得更死了,“奴婢这几年跟着大人吃糠咽菜,一两银子掰成二两花,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要是按咱们之前那个活法,这一百两黄金,一辈子都吃不完!” “是是是,是你家大人我亏待你了。”杨菀之好笑道,摆了摆手,“上车,去看看咱们的新家。” “大人,圣人赏你了什么好地方?”杨菀之官复原职的事情,焚琴已经听宫人说了,只是不知道圣人赏了杨菀之什么样的宅子。 杨菀之却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摸出一张地契,在焚琴面前摆了摆:“在大兴赏了我一套普普通通的官邸,和之前住的比大了一点,没啥特别的。但是这个,我猜你肯定喜欢。” “什么什么?”焚琴接过杨菀之手里的地契,瞪大了眼睛,“大人,您太厉害了,居然把洛阳的郡主府要到手了!” “再怎么说,这也是我入仕以后做的第一件作品。”杨菀之轻笑,不由回忆起从前和辛尔卿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我想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宅子落到大人手里,可贺敦知道了一定很开心。国公爷肯定也开心!”焚琴拿着那张地契,一下子百两黄金也不宝贝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杨菀之不想再回沉香斋,出宫以后先去了一趟抱月茶楼,把新官邸的位置告诉了妹妹,让人去将她的东西都搬过来。辛温平听说阿姊这就要搬出去,脸上有点不快,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要阿姊多注意,今时不比往日,过去阿姊只是在冬官署的某些人眼里比较扎眼,现在可是在很多人眼里扎眼了。杨菀之信誓旦旦说,月槐岚保证自己住在她的两个手下中间,家里一粒米都不会丢,辛温平才略微放下心来。 杨菀之挑的这套官邸,比先前的大了不少,除了堂屋之外还有左右两个厢房,外加一个小院。杨菀之自己住了左厢房,右厢房给了焚琴。辛温平手下的人都很麻利,宵禁之前就把杨菀之的东西都打包好送来了,焚琴先给杨菀之把床铺好,又去找杨菀之明日去冬官署要穿的素服和官帽。 等到焚琴都忙完了,杨菀之忽然招呼焚琴道:“焚琴,你来,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焚琴掸了掸衣服,上前,见自家大人又递来一张纸,她嘴上念叨着:“大人,你不会把大兴的郡主府也要来了吧?” 她打开一看,却愣住了。 那是一张良籍的户籍,盖了官印,名字赫然写着“褚焚琴”三个字。 就听杨菀之说:“此次去楚州,遇了冯师儒那等小人,我听旁人说你不过是个贱籍丫鬟,不该闹,我心里难受。我知道你不想回老家,就自作主张把你的户籍和我的落在了一起,就在大兴城,就落在这个官邸下面。你想继续跟着我,我们就还像以往那样。但你要是哪天想做别的了,有了良籍,你也可以自由地选择你的人生。我想要你能够被人尊重,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呜呜,大人,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不是在做梦吧?”杨菀之话还没说完,焚琴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她过去一直在两都做丫鬟,因此没觉得有什么,主子好,她就好。但这次去了楚州,因为贱籍的身份,她确实遭了很多非议。尤其是冯师儒案之后,甚至有很多人说,冯师儒是个秀才,焚琴不过一个贱籍,能被冯师儒看上是她的福分,认为焚琴在主子伤了冯师儒之后还要报官是不知好歹,说她们主仆二人咄咄逼人。一次次被人提起她是贱籍身份,以前从不在意的焚琴,也会觉得心酸。她没想到自家大人竟然也听在了心里,还默默替她恢复了良籍。 “不是做梦,以后你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不是奴婢。”杨菀之也不太会哄人,干巴巴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别哭了,你再哭,可就是为难我了。” 听见自家大人这么说,焚琴一下子破涕为笑了。 第93章 吃醋 杨菀之将焚琴还了良籍,还落在了自己户籍下的事情,自然逃不过辛温平的耳朵。 公主府的下人都说,这个齐光公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这些日子,即便是下了朝,也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地读书工作,要么就在后院里逮着个护卫切磋武艺。 只有杨四知道,主子这是吃醋了,吃很大的醋! 辛温平之前因为守制之事和杨菀之断了关系,自立了户籍。如今户籍自然转到了皇室。结果现在焚琴和她阿姊成了一家人,辛温平能不生气吗?而且杨菀之那日回京,见到她还要跪她,后来又猝不及防地从公主府搬走。辛温平说把折梅给她,以后还能护着点,结果杨菀之又一口拒绝了,说自己和焚琴两个人过日子过得挺好的,而且两个邻居得了月司马的嘱托也很照顾她。辛温平心里那个醋坛子可是彻底被打翻了。 杨四一边苦哈哈地挨主子的打,一边还要听主子碎碎念,念上一整天:“杨四,她说她和焚琴两个人过日子过得挺好,她们两个人过日子,这是什么话?焚琴又不是她的亲姐妹……是不是我做了公主,阿姊就和我生分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直待在维扬县……” 辛温平再怎么早熟,今年也不过十六岁,越想越醋,越醋越委屈,委屈着委屈着,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桌上和父皇没下完的棋局抹眼泪。 即便回了京城,她也不把辛兆当成自己的亲人。她对这个生父没有一点感情。她这个父皇,冷血,自以为是。她记忆里经常泡在营造上不回家的杨冰其实也算不上合格的父亲——但至少他点亮了自己女儿的人生,能让阿姊如此坚定地选择做一个冬官。 她心里,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阿姊一个亲人。 结果阿姊对焚琴那么好!好到两个人过日子过得挺好!辛温平一想就委屈得不得了,坐在书房里偷偷地哭了一整天,午饭也没有吃。杨四看着主子顶着两个桃子眼嘴硬说是蚊子咬的,心里觉得怪好笑。从她开始给主子做事,就觉得主子是孩子的身体里套了个大人的芯子,如今看来到底还是个正常孩子。杨四也不戳穿她,只是派人悄悄去杨菀之的官邸给她报个信儿,让她有空来公主府哄一哄她妹子。 结果好了,这一位是真的工作狂,去报信的人回来说,杨大人已经在冬官署住了五天没回家了。 杨四扶额,对这姊妹俩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杨菀之不在家,但焚琴是个眼明心亮的,一面差人进宫去提醒杨菀之该去公主府看看齐光公主了,一面自己下厨做了些辛温平爱吃的吃食,先上了公主府去。 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一起被关在门外的,还有下了朝匆匆忙忙就赶过来的杨菀之。 杨菀之是知晓辛温平的性子的,这时候若贸然走了,怕是她的脾气更大。只是杨菀之也没完全搞明白辛温平这次为什么忽然生这么大的气。 杨菀之郁闷地坐在公主府前的台阶上,托着腮,望着落在街上的一片花瓣被风吹得飞来飞去。 “许是因为我没有事先和她商量好就从公主府搬走了,她心里不舒服。”杨菀之道,“唉,我应该怎么办?之前也提过一次,被她挡回来了。可我是她阿姊,又不是她的跟班,我想住哪还由不得我自己了吗?” 焚琴苦笑:“大人,公主也是关心你。一会儿见了公主可不能这么说,都是家人,大人要是这么说了,公主可要伤心了。” “我知道。”杨菀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倒是杨四见这主仆二人在门口台阶坐着,公主府前来来往往也不少人,若是让朝中一些有心人看去,闲话说起来,对两个主子都不好,还是开了个小门,把杨菀之二人放进来了。 杨四将这几日辛温平在书房里说的那些话挑了重点讲给二人听,焚琴闻言,将手上的吃食递给杨菀之:“那大人去吧,我就在这花园等着大人便是。” 杨菀之接过焚琴手上的吃食,有点心累。 杨四也看出杨菀之有些疲倦,便关心道:“杨大人近日在冬官署可还顺利?” 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若不是今日有人同我说了平儿的事,我恐怕还要在署里住上一段时间。” 刚回冬官署,圣人就召了王若彬、她、营造司司正几人在太极殿商讨在明宫之事。如今已是四月,过些日子天气就要热起来,圣人已经决定今夏迁居洛阳办公避暑,而杨菀之等冬官则需要留在大兴,全力营造在明宫。因此,圣人想要在东巡之前将在明宫的图纸全部定下来。 辛周朝营造需要先定图纸,随后备料,将营造所需材料全都备齐之后,才会动工营造。在明宫营造体量大,备料可能就需要八到十个月左右,其间还涉及到将一些珍稀的外地材料运到大兴的时间。而在此期间,营造司还需要调集大量的工役,平整营造所需要的场地。 大兴城北扩的营造原本已经开始动工,但圣人如今更加属意杨菀之后来给出的规划方案,为此,王若彬很不满意。大兴城北扩的营造不得不暂时叫停,王若彬对杨菀之多少有些怨言,几乎将所有的活儿都推给了杨菀之一个人来干。杨菀之为了赶得上营造的进度,不得不加班加点地修改图纸。 “圣人东巡之前,要把新的规划方案定下来。我还有十二天。”杨菀之扒拉着手指计算道,“同时,大兴城北扩的营造不能停工太久,在明宫的方案越早定下来,新的北扩方案也能越早定下,这两个都要在圣人东巡前定完。营造司那边同步在做宫殿的设计,六月之前,我们要开始备料,然后下营造去处理场地。依照圣人的希望,明年三月,在明宫要开始动工,届时冬官署要征调大批的工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上元六年,在明宫就可以完工了。而北扩的新城则更紧张一些,如今已经有一部分民宅建好了,六月之前要能建到足以容纳伏寿村全部村民的程度,然后给伏寿村迁村,在明宫才能正式动工。” 杨四被杨菀之说得头晕目眩,但这一位已经完全沉浸在工作状态中。杨四光是听着这一个接一个的死线,都觉得窒息:“建一个新的皇宫需要五六年,那杨大人岂不是一直都要忙着在明宫的事情?” “那倒不是,我们只需要把前期都忙完,后面自然有营造司的人监工。我们冬官署只需要时不时去营造上看看进度,不要和图纸出入太多,便是了。” 杨四听完,都为杨菀之松了一口气。 杨菀之此时开口问道:“平儿最近也很忙吧?” “嗯。公主除了官场上的事情,还有许多后院的杂事。”杨四点了点头,“官场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后院里的事情,主子让我全权解决。府内的还好解决,就是总有人递帖子上门要拜见主子,总是不见吧,显得主子有点傲慢;见的话,一旦开了这个头,估计就没法收尾了。” “平儿刚刚回京,想见她的人多,也是正常的。” “说起来,星梵少爷前几日还来拜访过,也吃了闭门羹。”杨四回想起钱星梵那日站在公主府前,失落地望着公主府的牌匾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说道,“大人,你不觉得星梵少爷喜欢公主吗?” 杨菀之回想了一下那钱家的小少爷,自他来大兴以后,杨菀之自己没有再买过衣服,都是钱家布庄逢年过节裁一身送来的。但她对这些事情太过钝感,还是摇了摇头:“只是生意伙伴吧。” “哦,说到生意伙伴,苏家玉器行在大兴的分号还派掌柜的亲自上公主府来送了一批上好的玉器。公主叫杨楚离备一些好礼还回去,好像不太想和苏家有太多纠葛。”杨四提了一嘴,“听说原本抱月茶楼和苏家玉器行关系很紧密,后来太合郡主和亲之后,苏老爷和抱月茶楼又疏远了。如今公主回京,又来巴结公主,公主也挺无奈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前。 杨菀之轻轻敲了敲书房门。辛温平其实隔着很远就听见阿姊讲话的声音了,但她这会儿还在气头上,趴在桌上故意装作听不见。杨菀之还不了解自己这个妹子?敲了两下,见没动静,便推门进去了。 杨菀之将食盒放在桌前,看着气鼓鼓把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妹妹,笑道:“焚琴做了你爱吃的腌笃鲜,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我来看看你。” “我不要吃她做的。”辛温平瓮声瓮气道,“你都从公主府搬出去了,还回来做什么?你去和焚琴两个人过日子去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把我甩掉了,你分明早在维扬县的时侯就不想要我了……” 辛温平越说越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这一哭,把杨菀之都给哭笑了,连忙坐到她身边,哄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阿姊何时不要你过?” “你分明就是不要我了!”辛温平这会儿是真的耍起小孩子脾气了,撇着嘴控诉道,“你和我断了关系,现在倒是跟焚琴成一家人了。你把我送进这公主府,从楚州回来见到我又那么生分,我花了好多心思弄好的沉香斋你也不愿意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丫头,阿姊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不讲道理?”杨菀之笑着伸手,拿手绢擦了擦辛温平的眼泪,“你如今也长大了,阿姊有自己的工作,也想要自己的空间,你这公主府里到处都是眼睛,阿姊住得不舒服。何况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在一处就会断掉的吗?” “我自然时时刻刻念着阿姊,可是阿姊转过头就和焚琴成一家人了……”辛温平醋劲大着呢,“你们天天见,我从进了河曲书院以后就很难见到阿姊,我不找阿姊,阿姊也不主动找我。” “阿姊知错了,明日上工,你若不去太极殿,阿姊去内史府找你吃午饭,可好?”杨菀之只能一边给妹妹顺毛一边讲道理,“焚琴的事情,你若真的在意,阿姊就去找人给她单独立一个门户。只是她阿爹已经不在了,她要再回原籍,只能落在她那个嗜赌成性的哥哥名下,焚琴毕竟还要继续跟着我,帮我打理生活,阿姊是出于这个原因才……” 辛温平不想再听阿姊解释了,撇着嘴,扑上来死死抱住杨菀之,眼泪鼻涕全都蹭到杨菀之的衣服上,闷闷地骂了一声:“阿姊是个大笨蛋!大笨蛋!” 被妹妹骂了,杨菀之也接不了话,只能无奈地叹气。守在书房外的杨四也叹气,指望杨大人能通人情,不如指望木头会说话。不过看来自家公主也不是不讲道理,只是有些小情绪需要发泄一下,现在发泄完了,也就恢复了。 辛温平抱着杨菀之哭了一会儿,推开杨菀之,委屈巴巴道:“阿姊,你去换件衣服吧,我好了。今晚你陪我吃个饭好吗?” “好。”杨菀之应道。 但她出了书房,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换衣服,而是让杨四带着她去了厨房。杨菀之很多年没做过饭了,以前在维扬县的时候,家里条件平平,一点点月俸交完辛温平的学费只够姊妹俩吃点粗茶淡饭的,所以也就煮煮简单的饭菜。辛温平在花厅等阿姊等了好一阵子,正在想阿姊总不可能又跑回去干活的时候,杨菀之端着一盘水煮虾来了。 维扬县靠水吃水,鱼虾便宜,以前下工早的时候,杨菀之总会去渔市买上一兜回家,辛温平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盐水虾蘸着香醋,尤其是夏季时,清爽又开胃。杨菀之在辛温平面前坐下,问道:“怎么样,阿姊赔礼道歉的诚意够了吗?” 杨菀之还像辛温平小时候那样,伸手,熟练地为她剥虾。辛温平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扒了两口白米饭,小声道:“嗯,原谅阿姊了。” 第94章 这位娘娘有点眼熟 静云观,下山的路上,公孙冰、柳梓唐和戴着幕篱的辛温平并肩走在山道上。 他们是来静云观见王文珍的。 如今李承牡撤出大兴城,留在朝中的李派官员隐约有种不成气候的感觉。辛温平有预感,如果自己逐步掌权,以李承牡的立场,他总有一天会自立为王,届时,安西都护府将会脱离辛周的掌控。辛尔卿在二月初诞下一个王子,不日就要到百日,辛兆自然派人准备了贺礼。但辛尔卿同时也通过商队递了个消息给辛温平:李承牡回了安西都护府以后,有边境线周围的“流寇”多次出手阻挠阿月商队和波斯的贸易。如今小王子刚刚诞生,加上明面上都是民间组织的冲突,阿史那钦想要动作,都被辛尔卿拦下来了。 但,西北势必很快又要乱了。 李承牡独占西北,已经成为辛温平预感的不稳定因素,而京畿道的司马使也是李派之人。都畿道这边,洛阳的夏官本就以章家马首是瞻,辛温平的布局之下,五年内,章家人势必会接手都畿道司马使的职务。河北道司马使如今是王荣,太原王氏虽不是立场坚定的竺派,但九姓之间利益纠葛太多,大事之前定是统一战线。 而西南,不用多说,是月家军的大本营。 如今辛周的主要兵力,东北、西北、西南,三分天下,正巧与朝中的竺、李、窦三派暗合。 如果有一日李承牡这个隐患爆发了,月家军自西南勤王的难度太大,光是大部队出蜀,就够艰难了。京畿道司马使辛温平想动,但并不容易,李派之武将半数为辛兆早年的战友心腹,但若不除,届时内忧外患,实在难以招架。只靠都畿道的章家,实力悬殊,亦不现实。 何况还有河北道的太原王氏。九姓十三家在辛周之前就一直是孕育帝王的集团,雄踞权力之巅数百年,睡狮的爪牙并非不锋利,只是未到时机。更何况,辛温平和公孙冰都非常清楚,她们要对抗的,一直都是藏在竺派之后、藏在九姓十三家之后更为庞大之物。 延续千年,即便短暂熄灭依旧能凭着一星余烬死灰复燃之物。 李派是这个庞然大物的表皮,竺派是表皮之下的血肉,九姓十三家是它的骨骼,可即便将这些全都剔除,只要它一息尚存,它还会一次次苏生。 她们想要从内部寻找一个契机,在它的躯干之中种下一颗种子,等待她成长,将它吞没。 公孙冰选择王文珍,因为她是九姓女,也因为公孙冰替她觉得可惜,大好的年华却要白白为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烂人守着贞洁,实在是荒谬得可笑。王文珍虽然能文能武,但二者都不出众,不过中庸水平。但公孙冰认为这些都是可以后天补足的,公孙冰需要的是王文珍够绝望、够愤怒,需要的是她处于深渊但愿意咬牙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往上爬的那股劲! “我们把宝都押在王文珍一人身上,是否有点太过冒进了?”辛温平问道。 “我今天和她聊完,你有什么感想?”公孙冰偏了偏头。 辛温平回想了一下,摸了摸下巴:“她的眼神……很好。” 出身武将之家的女儿,自幼伴着刀剑长大,定然不会是软弱的性子。王文珍今日提起自己为先太子守节之事,眼里分明写着不服!能力中庸、家族的弃子但不安于现状。这就是可用之人。 “若她实在中庸,我们也有足够多的时间,在朝中培养一个更合适的人。但我对她,很有信心。”公孙冰笃言。 柳梓唐也道:“用人不疑。” “小柳儿说得是。”公孙冰肯定道。 辛温平却没有接柳梓唐的话,而是可惜道:“可惜今日静云观竟临时来了贵客,不然可得多待一会儿,也不必如此匆忙地下山。” “你若是愿意用你齐光公主的身份压着她们,这会儿也可以继续待着。”公孙冰说着,不由蹙了蹙眉——她远远已经看见山下的一队仪仗了。 今日要来静云观的是两位妃嫔,其中一位是云妃,此人的父亲在岭南道做肃政使,而云妃则因容貌出众,又擅长弹琴,近来备受圣人宠爱;另一位则是个小小的贵人,因为和云妃关系密切,也得了这次出宫祈福的机会。 两位妃嫔出宫的缘由,辛温平没有关注。但那位苏贵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这苏贵人不是花鸟使选进宫的,也没有前朝背景,她甚至不姓苏——她名叫苏枋,原是雅妃乌雅的陪嫁宫女,不知怎么爬上了龙床。 只是辛温平如今刚回朝,前朝的事情尚且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后宫的事情几乎没有怎么关注。辛温义天资愚笨,在辛温平眼里不足为惧,与其对付这样一个幼童,还不如想办法在前朝将竺自珍弄死。至于那些可能出生的皇子,辛温平也不甚关心:圣人广纳后宫已经一年,怀孕的宫人有,但没有一个能成功挺到生产的。后宫里显然有人比她更着急,至于那个人是不是竺英,对于辛温平来说,并不重要。 说起来这苏贵人,上个月好像就小产了。她原本就是因为怀了龙嗣,才当上了贵人,而小产过后还没失宠,也是有些手段的。 象征着后妃的浅凤仙紫轿辇转眼就和公孙冰三人遇上了,三人连忙避让。轿辇在公孙冰身前停了一下,云妃掀开轿帘道:“想不到今日出宫,还能遇见左司徒。” “云妃娘娘。”公孙冰连忙见礼。 柳梓唐站在公孙冰身旁,没想到云妃会突然掀开轿帘,和轿内的人直接对视上了。这是很失礼的,柳梓唐本该立刻低头回避,但他的目光在对上苏贵人时却停住了。他愣了两秒,才慌忙垂下头。 而辛温平则是隔着幕篱,死死地盯着苏贵人的脸。 “左司徒也是来这静云观祈福的?”云妃是个外向的性子,见到公孙冰,倒是很自来熟地寒暄,今日是休沐日,这三人一大早上山又下山,云妃几乎可以断定公孙冰几人是因为她们要来,静云观不接来宾,吃了闭门羹。 “今日因为我和妹妹想来静云观为皇子公主祈福,静云观当是不开的,若左司徒和二位大人愿意,可以随我们一道去。”云妃开口相邀。 公孙冰则礼貌地行了个官员礼,道:“冰娘是前朝的官,二位娘娘是后妃,内外有别,不妥。” 实际上,两个妃嫔哪里压得过辛温平这个公主?辛温平身份一亮,静云观直接就把三人放进去了,只是三人都是前朝官员,也只有辛温平与后宫能有些联系,三人还是决定主动避嫌,不要沾麻烦事,因此才匆匆下山。 但辛温平此时看着苏贵人的眼神太过直白,云妃都没法忽视,即便隔着幕篱,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苏枋身上。幸而这位看着身形是个女子,不然,实在是有些太过冒犯了。 而苏枋的视线却是在辛温平身上落了一瞬,旋即定格在了柳梓唐身上,柳梓唐垂着头,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苏枋的神情有些微妙,眉目蹙起,嘴角也绷成一条直线。 云妃开口问道:“不知左司徒身边这位是……?” “在下不过是公孙大人府上一个不值一提的门客罢了。”辛温平出言,即便刻意隐瞒身份,她也并未对两位后妃行礼。 此人语气傲慢,不懂礼数,令云妃有些厌恶,但她还是好心出言提醒:“这位大人一直盯着苏贵人看,可是有什么事情?” “只是觉得这位娘娘有些眼熟罢了。”辛温平说着,竟然笑出了声。 辛温平一笑,柳梓唐吓得后背冷汗都要出来了。 辛温平却是直接无视了公孙冰投来的略带疑惑的眼神,摆了摆手道:“走吧,我们早点回去。” “二位娘娘,失陪。”公孙冰也冲云妃和苏贵人行礼,带着辛温平和柳梓唐下山去了。 云妃望着三人的背影,暗自奇怪道:“那个门客实在是古怪,明明是门客,却像是那三人里地位最高的一样。” 苏枋却神色晦暗地说:“那位可不是什么门客,怕是齐光公主吧!” “妹妹这么一说,倒是说得通了。只是看样子,妹妹和齐光公主似乎有旧?”云妃试探道。 她与苏枋交好,不过是因为苏枋原本是乌雅的陪嫁,她与乌雅同为妃位,彼此又互相看不惯,而苏枋又知道乌雅的太多秘密。 但此人到底是背主之人,云妃打心眼里并不信任她。但如果她和齐光公主有什么瓜葛,云妃倒是要重新掂量掂量了。 苏枋却是云淡风轻道:“我爹生前是维扬县一个木匠,也许从前确实见过吧。” “也是,听闻公主的养姐和养父都是冬官,既然是同行,会有一面之缘也是意料之中。”云妃点了点头。 苏枋捂着嘴笑道:“只是这个答案有些无趣,怕是让姐姐失望了呢。” 她和齐光公主之间啊……可是血海深仇。齐光公主害得她险些惨死,不得不换了身份,在乌家做贱籍丫鬟,顶着苏枋这个贱名生活!她爹被流放,她姨娘含恨自杀,若是没有齐光公主,她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只不过,皇帝的女人,到底风光些。今日看柳梓唐的模样,状元郎又如何?见到她还是要低头。入仕也有四年了,还是个小官。 而下山路上的辛温平,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呵呵,竺师师若是不死,应当是个很有意思的对手。只可惜,造化弄人啊。”辛温平长叹。 她是真的没想让竺师师死,可惜可惜。 柳梓唐沉默着,不敢说话。 “不过,看来我之前是小瞧她了。”辛温平冷哼一声,“她倒是个难杀的。你说呢,柳梓唐?” “我也没想到,她竟然在后宫里。”柳梓唐低声道。他垂着眸,想了很多。 到底还是因风而起了。只是不知道这股好风,是助她上青云,还是一日跌落、粉身碎骨呢? 辛温平嘲弄的目光在柳梓唐身上逡巡:“是啊,谁能想到你死了这么多年的‘未婚妻’,最后,成了我的小妈呢?” 语毕,辛温平回头看了一眼山路上方已经淹没在林海之中的那队浅凤仙紫的仪仗。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闻亭静。 - “柴大人,虹笙,你们先回去吧,这本来也是我自己的工作,怎么能拖累你们?”杨菀之顶着黑眼圈坐在书桌前,面前是一张还没画完的图纸。 柴克岑神色认真,握着勾线笔正细致地在纸上勾勒新宫城的一角。听见杨菀之这么说,他头都没有抬一下,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却道:“菀菀,你不觉得左司空把这么大的工作量全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根本就不合理吗?” “这……”杨菀之已经超负荷工作了很久,并没有足够的脑子去思考这些弯弯绕了,“但毕竟是因为我没有和左司空沟通过,就直接找圣人提了想法,导致圣人要改方案……” “然后你也很想自己的方案落地,所以宁愿一个人咬牙,把自己干废了,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你给冬官署添麻烦了。”陆虹笙接话道,她不会画图,但是可以帮杨菀之估算图纸所画营造需要的用料开支,“但是,你即便自己一个人累死累活,北城已经停工,你该被抱怨,还是会被抱怨。可你其实也没有错,最后决定要改大方向的是圣人,你只是一个靶子而已。这份活本就是我们左工部的份内之事,但左司空现在全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就是他刻意在刁难你。我们都看出来了,也只有你还傻乎乎地真的打算一个人扛到最后。” “左司空刁难我?”杨菀之昏昏沉沉地发问,“可,左司空以前对我也都还挺客气的,也愿意提点我,为什么?” “从前是因为你不如他。你是他下属,地位也不高,对你客气也只是因为你和月公子关系近,他那是给将军府一分薄面。”柴克岑摇了摇头,大兴的官场内这尔虞我诈的事情,他太了解了,“但如今,你威胁到他了。你现在有后台,而且有能力,甚至让他觉得你能够取代他来主持在明宫的营造——要知道,原本的选址规划都是王大人做的,你推翻了他的方案,还得到了圣人的认可。他现在给你施压,其实也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以此向圣人证明,你不如他。” “唔……”杨菀之确实被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会儿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她觉得眼睛也胀痛,脑袋里像是灌了铅。 陆虹笙见状,连忙劝道:“唉,其实你看,我们这些个同僚也都是愿意帮你的,虽然王大人安排你一个人做,我们也觉得不合理。要不你先睡会儿,大的方向已经定好了,剩下一些细节,我和柴大人都可以帮你弄个。别把身体熬坏了。” 杨菀之想要拒绝,但实在是困得不行,最后还是妥协了,趴在桌上很快沉沉睡去。柴克岑叹着气,替杨菀之改掉了她图纸上很多不合理的地方。营造之事,本就是千人千法,若是一个人这么干下去,很容易陷入固有的逻辑,从而忽视很多问题。所以,王若彬这么安排,杨菀之的方案根本不可能达到让圣人满意的程度,也会把杨菀之在不知不觉中养废。柴克岑修改之后的图纸,看着比杨菀之之前的要更加完备。 杨菀之浅睡了两个时辰便醒过来,柴克岑和她讲了一些自己修改的点和思路,也让杨菀之从困扰她多时的瓶颈走了出来。还有五天圣人就要启程东巡,在柴克岑和陆虹笙的游说之下,也有两三个热心的同僚愿意帮杨菀之一起处理这些图纸。 终于,在圣人东巡的前一日,圣人在杨菀之递上去的图纸上敲下了一枚印章:“就这么办,开工吧!” 杨菀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家以后倒头就睡,睡了足足半天时间才幽幽醒来。 在明宫,终于正式动土了。 间章 番外 绝弦 杭州的秋天是极美的,对于久居大兴之人来说,南方的十月可谓温暖宜人。窦章被外孙陈埭搀扶着,前往西湖赏秋。今日天气正好,不晴不雨,淡淡的薄雾将江南的风景染成富有层次的水墨画,南北两高峰被雨雾环绕着,正是难得一见的双峰插云之景。 而窦章却是低头看着湖上藻荇交横,看见湖边有田园人家将这湖岸垦了农田来,高高的水稻在日光下金灿灿的,煞是好看。陈埭亲自摇船,带着外祖在湖上泛舟,却听老人有些不解风情道:“这西湖美则美矣,只是你看这湖中水藻如此繁茂,还有人填湖造田,久而久之,美景不存,没了这好水,杭州城也就死了。此事,你得让你娘去和司空使提一提。杭州府一带,七山二水一分田,田是少,可水也少不得。我看这湖边的农田,还是要退耕还湖……” 陈埭并未入仕,平日里就在余杭郡打理外祖住的庄园,听见外祖这么念叨,不由笑道:“外祖如今已经致仕,自当颐养天年,这些事情,就不要操心了。” “阿埭你啊,就是太年轻,你不懂。”窦章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肯定觉得田更重要,可水是土地的血液呀。水坏了,有再多的田,也种不出好的作物来。” “唉。”陈埭深深叹了一口气。 窦章见外孙这般模样,也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说话。 西湖上闪着粼粼波光,秋日的阳光正好,窦章靠在小舟软椅上,小舟晃晃荡荡,像是摇篮一样。窦章不一会儿就泛起了困意,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柄戒尺自头上袭来,窦章一下子被打醒了,猛地跳起来“哎呦”了一声,却见自己的夫子站在课桌前,手上拿着戒尺颇为严厉道:“窦子期,若是上课要睡觉的话,晚上就不要挑灯夜读了。你这种行为叫什么?” 窦章有些愧疚地站起来,垂头看见刚刚被压在脸下的《大学》书页已经变形,恭敬地答道:“回夫子,学生这种行为叫——舍本逐末。” “拿着你的书,站到外面去。” “是。”窦章恭敬地认了下来。卷起课本,站在学堂外,忽然看见课堂的窗檐下蹲着个偷听夫子讲课的姑娘,正盯着他手上的课本满眼渴望。他被那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难受,便问道:“要不要过来一起看?” “可以吗?”姑娘眼睛闪闪发光。 窦章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教室内,传来夫子讲课的声音。窦章敏锐地察觉到,这姑娘似乎不太识字,拧着眉努力地想要跟上书本的内容,但实在是有些吃劲。眼见着夫子要下课了,窦章本想课后问问这姑娘缘何躲在这窗下听课,谁料眼见着要下课了,这姑娘竟然兔子一样地溜走了。 第二次再见这姑娘,是在书院伙房的杂院。 窦章自那日罚站后,一直念着那不识字却想偷师的姑娘,结果这日却在伙房外见着了。窦章今日没有课业,便跟踪那姑娘一路来到伙房杂院,见她挽着袖子坐在小板凳上洗碗。他看了一会儿,出言道:“我在书院找了你好些天,没想到你竟是这里的帮工。” 姑娘抬头,有些迷惑地望着窦章,嘴上道:“这位郎君,杂院脏污,还是莫要进了。” “你看了我的课本,却记不得我这个人。”窦章没有理会姑娘的劝阻,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本手抄本的《大学》,放在了姑娘的手边,“我手抄了一本《大学》,你下次再去窗台下听课,就有课本了。” “原来你是那日罚站的学子!”姑娘的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在衣服上细细擦干手上的脏污,如获至宝地捧起那本《大学》,“谢谢你,你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 她小心翼翼地将书收好,生怕沾了一点脏污。她如此郑重地答谢,倒是弄得窦章有点不好意思了:“举手之劳,姑娘这么客气,倒是让我有些羞赧。小生窦子期,不知姑娘姓名?” “我姓张,在家行四,叫我张四娘就是了。”张四娘客气道。 “我看四娘那日看课本有些费力,若是有什么问题,日后都可以去找我。”窦章对着张四娘行书生礼,“一会儿还要上课,便不打扰你做工了。告辞。” 过了几日,张四娘在窦章下课的路上将窦章拦住,问了些书本上的问题。一来二去,窦章也逐渐了解了张四娘其人。 张四娘和窦章同年生人,都是十七岁,同龄却不同命。窦章的父亲在朝为官,而如今女皇广集女官,母亲也有意入仕;张四娘却是个普普通通的穷人家的女儿。窦章问起如今书院也招女子,为何还躲在窗下偷听时,张四娘笑着答道:“如今能进书院的女子,多半是家中小有家底的。书院一年要五到十两银子不等,我在书院洗碗,一个月只能赚个四五百文。家中父母还希望我能供着小弟读书呢。” 窦章闻言,一时不知怎么答,只是每次遇见张四娘时,都会额外带一些纸笔一类的东西给她。见她识字不多,还送了她一本《千字文》,耐心地带着她将那些字一一认全。 这日,窦章正在宿舍里专心做课业,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原本他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却在那嘈杂声中听见了张四娘熟悉的声音:“这位郎君,求求你,求求你把书还我……” 窦章向窗外一看,只见几个纨绔子弟团团围着张四娘,举着那本他送的《大学》满脸嘲弄地看着她卑躬屈膝地求他们将书还给她。他们一面逗弄着张四娘,一面出言嘲讽。 “你一个洗碗女,怎么会有《大学》这本书?你指定是从我们这些学子手上偷的!” “就是,你看你,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本书都够买你两身衣服了。” 窦章匆匆地跑来要给张四娘解围,挤进那一群学子中间,伸手,对那正张牙舞爪的学子道:“这位同窗,这本《大学》是我赠予四娘之物,还望归还。此书是我亲手所抄,同窗若不信,可以比对字迹。” “窦子期?”窦章在书院里的名声可不小,这个次次文章都被传阅的学子,理所应当地,收到了不少红眼。 如今他们竟然像是抓到了窦章的把柄,言语更加过火:“想不到你竟然好这口?她让你占了什么便宜,你这样维护她?” “这女穷鬼,这么寒酸,识字吗?也配读《大学》?这么深奥的东西,她一个女子,读得懂吗?” “子期愚钝,只隐约记得圣贤书中有言‘有教无类’,倒不知原来读书要分男女贵贱的。既然以这位同窗之见,寒门女子读不懂《大学》,那想必与她相反的你当是四书五经都读透了吧?可子期看同窗之所作所为,似乎有失君子风度,与圣贤之书相去甚远呢。”窦章含笑讽刺道。 “你!” 窦章的口才在书院中数一数二,一下子就抓住了那学子的痛处。他一下子涨红了脸。辩又辩不过,他一怒之下,就要挥拳。 眼看那拳头就要砸到窦章身上,一旁的竹林里却走出一男一女来。那男子是书院的院长,女子则身穿一袭月白色的衣袍,一张脸妖艳如狐仙下世。 “方院长,这就是你们书院的学子?”那女子开口,虽然她那张脸极度的妩媚,可她身上的那股气势却让人悚然一怔。方院长脸色很是难看,呵斥道:“胡闹!你们几个,都到我书房来!” 方院长转身正想向女子道歉,却被女子抬手制止了。女子对窦章和张四娘招了招手,道:“你二人同我过来说说话,另外几个,还希望方院长能好生管教。” “是……”方院长恭敬地带着几个纨绔下去了。 “君子和而不流,”辛夷明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点了点头,“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 “先生谬赞。”窦章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但既然院长都对她毕恭毕敬,称一声先生总是没错的。 “和我聊聊吧,别这么紧张。”辛夷明慈爱地拍了拍张四娘的脑袋。 她似乎对窦章教张四娘读书这件事很感兴趣,在听说窦章用《千字文》教张四娘认字时,辛夷明摇了摇头,不认同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此书不好。女子既然已经进了学堂,与男子一样读治国理政之书,便当抛弃所谓贤良淑德、夫唱妇随那一套。比起《千字文》,我以为《急就章》开蒙识字更好。” 她又问了张四娘一些家里的事情,又问张四娘愿不愿意进书院读书。张四娘面对这个问题时,表情有些希冀,但还是礼貌地摇了摇头:“四娘确实如那些郎君所说,不过是个贫贱女子,能有窦郎君这样的好心人教四娘识字,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四娘……不敢奢望。” 辛夷明还想再说什么,张四娘却开口道:“先生,四娘还要去杂院做工……” “嗯。”辛夷明没有挽留,“你便去吧,我与窦子期再聊聊。” 窦章望着张四娘的背影,满脸心事重重:“先生,四娘真的很聪明,若是先生您愿意帮她上学,学生可以再劝劝她。” “嗯。”辛夷明打量着眼前的小小少年,“你若是能劝,那确实是极好的。但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张四娘,你还会帮吗?” “学生会的。”窦章坚定地点了点头,“学生帮张四娘,不是因为个人情感,而是学生觉得每一个渴望知识的人都不能被辜负。若是那人是张四郎或者牛四娘、王四娘,学生也还是会帮。” “好。”辛夷明点了点头,“我还有别的事,便先走了。过些日子,再来书院找你。” 那日之后,那几个刁难张四娘的学子都受到了惩罚,而念着那位女先生的话,窦章也数次劝张四娘进书院读书。但张四娘每次都会避开这个话题不谈。 “四娘,以前你因为没有条件,所以与读书无缘。如今有贵人愿意帮助你,你还有何顾虑?” 终于,在窦章的一次次追问之下,张四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窦郎君,你愿意教我读书认字,我真的很感谢你。只是我家里已经替我定了亲事,父母都收了彩礼,那人是个做生意的鳏夫,过些日子,我就要远嫁临川了。我没法接受贵人的帮助,也是怕拂了贵人的好意。” “什么?”虽然盲婚哑嫁、父母包办都是常态,可窦章还是为张四娘不平,“你明明是这么聪慧一个女子,嫁个鳏夫,一辈子埋没在那后宅里……” “别说了。”张四娘打断了窦章的话,“窦郎君,四娘心意已决,不必再劝。只是还有一件心愿,想求窦郎君帮忙。” “……你且说何事?” “我有姓无名,从前是张四娘,未来就是张氏。但其实……我也想有自己的名字。只是我读书少,想请窦郎君帮我取一个。”张四娘垂眸笑道。 窦章心里难受得紧,嘴角都绷成一条直线,思虑再三,在纸上提笔写下“张裕柔”三字:“《中庸》所云: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意为宽大为怀,温和柔顺,能够包容天下。” “果然是读书人,一出手就是不一样!”张裕柔喜出望外,跟着窦章在纸上将自己的名字描了一遍又一遍。而窦章却不无心酸地默默祈祷道,裕柔裕柔,也希望命运能够包容你。 自取名之后,窦章再也没见过张裕柔。听说在那之后她就离开了书院,回家备嫁去了。 辛夷明再次见到窦章时,看见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书生。 窦章将张裕柔的事情一一告诉辛夷明,辛夷明却带窦章离开书院,去了一趟大兴城外的村塾。村塾里,稀稀寥寥地坐着几个男童。辛夷明开口道:“我这段时间走过了大兴几乎所有的书院。但这些书院里,很少有寒门,即便有,也是一家兄弟姊妹供着一个男子读书。那些寒门女子,即便被允许进入学堂,也因各种原因与学堂失之交臂。是贫穷和成见束缚了她们。” 窦章沉默了一瞬,他想起张裕柔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捏紧了拳头:“先生,学生以后想自己开一家学堂,免费为寒门女子提供教育!学生现在能力不足,没能帮得了张裕柔,但未来,学生想帮更多的人!” “呵呵,我的野心比你大一点。”辛夷明望着村塾里坐在书桌前苦读的学童,透过村塾的窗,她看见远处的田野里,他的姊妹正随着母亲一起劳作。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要让他们重视女子的教育,就要让他们看到女子受到教育之后的成果。当女子开始叱咤官场时,当她们看到寒门女子也可以依靠读书翻身时,他们自然就会想要将女儿也送进学堂。仅仅是一间学堂,远远不够。终有一天,我要让这辛周朝,天下同官同学,人人有书可读。我不仅要改变一人的命运,我要改变全天下人的命运!” 窦章惊诧地望向身边容貌迭丽的女人,此时的她真有种天神下凡之感。他讷讷道:“先生大义,学生……五体投地。” “我需要一个执行者,替我完成这件事。窦子期,后年春闱,我等你。”辛夷明拍了拍窦章的肩膀。 “学生……还不知道先生的名讳。” “呵呵,等你成了贡士,你自然就知晓了。”辛夷明笑了笑。 两年后,窦章一举夺魁,入朝之后,即刻成了女皇最宠爱的大臣。只是他却没有被女皇留在京中,而是派他走遍辛周各个州府,广设书院,最后才在洛阳建起了那座只招收寒门的“河曲书院”。 二十年后,窦章因公前往临川。从崭新的书院出来,看着那一个个女学子挎着书包结伴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下感慨,忽然想起自己第一个“学生”来。可是姓张行四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派人四处打听了一个月,眼看着就要离开临川了,忽然得了消息,说可能找到了张裕柔的下落。 窦章满心欢喜,重逢,眼前却是一座小小的坟茔。 “我继母确实是从大兴嫁来的。”这户人家的儿子说,“只可惜刚嫁过来一年半,就难产死了。她会读书识字,嫁到我家时带了一本《大学》,可宝贝了。后来她走了,那本书还在我家杂物间里放着。” 他说着,去杂物间翻了好一会儿,翻出一本已经被虫鼠啃咬得面目全非的书来。 “喏,就是这本,好几次收拾杂物间想丢掉,但顺手放在旁边,很快又忘了。” 窦章苦笑着接过那本已经快要烂掉的《大学》,分明是他的手迹。 这伙儿据说是继母故人的贵人走后,继子去打扫了一遍继母的坟茔。他发现原本墓碑上刻着的“张氏”的“氏”字被人用刀狠狠地划掉了,在旁边端正地刻了两个字:裕柔。 窦章回京后,太祖召他进宫,问他此次外出有何收获,窦章讲了张裕柔之事,道:“臣收获了一本破书和一件伤心事。” 辛夷明坐在龙椅上,叹了一口气,潋滟的美目在奏折上逡巡:“窦爱卿,朕的构想,你实现了么?” “陛下,我……”窦章开口时忽然瞥见一旁的铜鉴里,自己已是老态龙钟。他再向前望去,眼前只有一把空空的龙椅。 他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泪:“怎么陛下您也抛下臣走了呢?” “外祖父……外祖父……”陈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窦章从梦中惊醒,眼泪竟然将自己的前襟都打湿了。 “外祖父怎么又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只是梦见了一些往事罢了。”窦章头脑昏昏地坐在船上,望着山色空蒙,心中出奇地平静。他这一辈子,好像只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还没有成功,他就老了。如此想着,窦章都有些可怜起自己来。他知道,尽管如今的辛周朝像极了太祖想象的那样,但远远不够。 唉,百年之后,怎么去见她呀。 小船缓缓靠岸,陈埭搀扶着外祖在湖边的酒楼里吃饭。今日酒楼里有许多书生在喝酒吟诗,陈埭见外祖看着那些书生在题诗板上作诗,便也为外祖讨了一块来。窦章思索片刻,念及船上那个梦,落笔写下一首五言。 木落钱江夜,西湖悬玉钩。旌旗环水次,舟楫泛中流。 目极想前事,神交如共游。瑶琴久已绝,松韵自悲秋。 第95章 难题 圣人摆驾东都,文武百官照例要一同前往,但大兴城也不能无人办公,因此,还是有很多的官员留了下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杨菀之。 大司空骆常和右司空钱缪随圣人一道去了东都,左司空王若彬则带着工部的一众冬官大夫留了下来,和大兴营造司一起,全力以赴营建在明宫。而因为杨菀之的方案成了在明宫最后定稿的方案,主理修造的担子又落在了她的身上。此次和修明堂不同,在明宫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完整的宫城,加之杨菀之只是个小小的冬官大夫,圣人觉得若没有个名头,恐怕压不住这么多人,因此额外给了她一个将作大匠的称号。 如此一来,即便杨菀之再怎么迟钝,也能感受到王若彬对自己的恶意了。 想想也是,从前两人没有什么利益纠葛,王若彬觉得杨菀之的才华和背景都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因为她太年轻了,还是个女子。但二皇女的横空出世,圣人对杨菀之的赏识与愧疚,无形之间抹平了这些差异。他虽为左司空,可营造在明宫的实权却落在了杨菀之身上。 他不是贪权之人,只是和每个工匠一样,谁不希望这个伟大的工程最后能出自自己之手?将作大匠意味着,尽管世人不会关心在明宫是谁主理修造的,但这个名字仍然会被史官记录在册。他们这些工官,往往不能如那些名将贤臣在史书中单独拥有自己的列传,可仅仅是能够落下一个墨点,就足够了!他当然嫉妒! 杨菀之在同侪之中确实算得上有才华,可他们之间相差二十几年的阅历也不是无足轻重的。王若彬能坐上左司空的位置,是凭着自己多年的努力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他眼里,杨菀之始终是个关系户,哪怕有本事,也还是个关系户。被关系户挤占了自己的位置,拿下了本来该是自己的营造,王若彬心里不平。 只是王若彬在左司空坐了五年,以为自己可以独挡一面了,但他忘了自己是虞部出身,他疏浚水道、治理黄河,确实颇有建树;但若说营造屋舍,在圣人眼里就是不如杨菀之最后拿出的那套方案。王若彬的方案,中规中矩,但远不如杨菀之做的精致华丽——何况杨菀之还有一个柴克岑在背后指点相助。柴克岑和王若彬资历相当,又是工部出身,主导大小营造不知凡几,杨菀之笔下很多天马行空的构想,在柴克岑修改过后,都变成了可以落地的现实。 而杨、柴二人其实也并没有王若彬那样的“雄心壮志”。 柴克岑若是在乎这些,不会甘心在洛阳营造司那么多年。而杨菀之,她从一开始想要做的,仅仅是营造而已。 只是这些在王若彬眼里都变了味儿。若论功劳,王若彬是个好官,可他确实也是个斤斤计较的追名逐利之人。 如今圣人将东都当做了凉都,但却希望在明宫能尽早建成。杨菀之做了这个将作大匠,柴克岑则做了她的助手,但王若彬作为左司空,依旧是二人的上司。因此,王若彬一面对杨菀之施压,要求杨菀之尽快动工,说要在上元四年之前落成这个项目,几乎是将工期压掉了一半;一面又跟圣人说杨菀之已经夸下海口说能在这个期限前封顶。杨菀之心知王若彬这是有意在给她穿小鞋,但也无可奈何。柴克岑劝她按原本的工期来便是,只要齐光公主一日不倒,杨菀之就算拖上十年八年才修完这个在明宫,她也不会被圣人苛责。杨菀之却不想给妹妹添麻烦,高处不胜寒,她尚且只是做了这个将作大匠,就惹了王若彬眼红,平儿如今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原本先备齐所有原料再动工的法子是行不通了,只能投入更多的人力,先将在明宫几个主要宫殿的料备齐,然后分步开工。这样做营造的难度其实更大了,一则开销变大,二则管理上的难度也提高了,三则容易出错,而且一旦某种原料突然断供,没法和别的部分统一,就会面临更长久的停工。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本以为开支会是个难题,但没想到公孙冰把柳梓唐留下来给杨菀之差遣了。 “师父料想到你营造在明宫会遇见很多问题,所以把我留下来,至少,在开销上面,你不用太过担忧。”柳梓唐翻阅着杨菀之递来的预算表和需要抽调的工役,核对完数据后,几乎没有过问什么,就在上面盖了章,“在明宫的营造开支,由我全权负责,配合的地官也多是师父和二皇女的亲信。我也给你透个底,地官能给的上限,是这个数。” 柳梓唐在一旁的废纸上写下一串数字。 “但是如果超预算了,你也不用担心。师父和二皇女会有办法让圣人从自己的私库里掏的,她们估算出来,圣人最多能给到这个数。” 柳梓唐在那个数字后面又写了另一个数。 杨菀之对钱不敏感,但如今做了将作大匠,控制预算也在她的职责之内。柳梓唐看出了杨菀之眼中的迷茫,宽慰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叫你放开手脚去做,不要因为预算而束手束脚。如果核算出来数字太过庞大,需要从材料等等上面缩减的话,我也会和你沟通解决方案,更换营造用材。你届时只需要拍板决定便可。” “好。”杨菀之点头。 柳梓唐如今天天跟着公孙冰数钱,算数都不用打算盘了,十几万二十几万的加减法,他看一眼数字立马就能报出来,这本事确实让杨菀之佩服不已。况且他还要去想办法抽调工役,去用最少的钱办最好的事,杨菀之想想都觉得头晕目眩。不过鉴于柳梓唐如今出神入化的算术水平,杨菀之莫名觉得这事儿交给他还挺放心的。 “对了。”柳梓唐突然从公文里抬起头,看着杨菀之的黑眼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别的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我入朝这些年在朝中也不是全无人脉,能帮的,我都会帮。工期不是一定要赶,你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别太勉强自己。” 听见柳梓唐这么说,杨菀之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多谢关心。” 柳梓唐倒是没在意杨菀之对他的客气,比起从前,能这样一同工作已经很好了。何况他既然掌管了在明宫营造的开支,往后二人共事的日子还很长。 不过看杨菀之那个模样,怕是嘴上答应了,心里没打算好好休息。 杨菀之得了柳梓唐的话,心里多少踏实了些。第二天中午,正走出冬官署准备去找个地方吃饭,就见柳梓唐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出门,当即迎了上来:“中午有时间吗?” “嗯……正要去吃饭。”杨菀之有些疑惑柳梓唐怎么忽然来找自己。 却听柳梓唐开口:“那一起吧。正好和你聊聊选料的事情。” 闻言,杨菀之当即就答应了。在询问过杨菀之的意见后,柳梓唐带杨菀之去了一家淮扬菜馆子,点了一笼汤包,一碟水晶肴肉,杨菀之则要了一碗素面。柳梓唐问道:“怎么不点些好的,这顿我请,不用客气。” “没有客气,我粗茶淡饭惯了,今日也只是普普通通吃个午饭,没必要弄得这么丰盛。”杨菀之笑道,眼中忽然浮出一丝怀念,“况且,从前在维扬县的时候,阳春面对我来说也是极丰盛的了。” “我倒是不记得你这么喜欢吃素面。” 素面下起来简单,开水把面烫熟,不用煮烂,碗底儿放青蒜、酱油和猪油,高汤一冲,面码进碗里就好了。说话间,素面已经上桌。 “十四岁过生日那天,我一大早起床,看见你和平儿两个人窝在我家厨房里给我下阳春面。那会儿你从你爹那里偷了一大块猪油,用开水泻开来做汤底。那碗面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杨菀之望着眼前的素面,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我小时候最羡慕你的是,你家是屠户,总是能吃到一星半点的猪油。” “我小时候还羡慕过你爹是个官呢。”柳梓唐笑了。 “现在咱们也是。”杨菀之大口吃着素面,看得柳梓唐都有些后悔没和她点一样的了,“本来选料的事情应该交给陆虹笙的,但是她现在在北城的营造上,抽不开身。” “嗯。不过你既然是将作大匠,和你说也是一样的。”柳梓唐的碎金饭也端上来了,“在明宫体量太大,所需木材太多,其中大部分是楠木,还有一些杉木、檀木,其中杉木价格便宜,但另外两者都比较昂贵。尤其是楠木,都要金丝楠。这金丝楠本就昂贵,且只生长在南方,光运输就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这一项,能否稍微削减一下?寻常营造都用榆木来做梁柱,是否有一些不太主要的宫宇可以换成更便宜的榆木?” 谈起工作,二人的叙旧时间也就自然地结束了,无缝切换到工作模式。虽然说食不言寝不语,但这一条规矩在杨菀之这里根本没有用,她作为一个工作狂,自然是吃饭的时候都要工作,尤其像这一阵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吃饭吃着吃着,嘴里就溜出了对工作的安排,导致陆虹笙对天发誓这一个月都不要和杨菀之一起吃午饭了。 “榆木虽然不易腐蚀,木材直而坚硬,但榆木很容易虫蛀,耐久性和美观性也不如楠木。若实在拮据,可将金丝楠换成稍次一些的香楠。耳房的梁柱可以换成榆木的,但主殿含元殿的材料,绝对不能省。”杨菀之拧眉分析道。 “这是自然。” “那明日,我让陆虹笙去地官署和你重新核一下采料数量,不过主殿的料,可以先采了。” “不必麻烦陆司簿,我如今在地官署没有别的任务,就是协助你的工作。我明日去冬官署。” “好。” 两人一边谈着工作,一边把午饭吃完了。吃完午饭,两人一道走回官署。分别的时候,柳梓唐又念叨了一句:“今晚早些休息。” 他看菀菀的黑眼圈,都要掉到脸颊上了。 “……”杨菀之没接茬。 这边,采料的问题解决了,正在处理的基地却出问题了。 辛周朝做营造前必须经过两步。 第一步叫相土尝水,也叫称土,在打地基之前先取土一块,称其重量。取土一块,四面方一寸称之,重九两以上为吉地,五、七两为中吉,三、四两凶地。或用斗量土,土击碎量平斗口,称之,每斗以十斤为上等,八九斤中等,七八斤下等。 这一步,是通过验证土壤的密实性和坚固性,以此来推断地基透气渗水性的优劣和承载能力的大小。而在明宫所在龙首原,范围很大,不同区域内的土质也不尽相同,其中有一处原定为宫宇的地方,称土出来不到五两,这种地方是断然不能建宫宇的。因此,要避开这一块,就要重新修改之前定下来的方案。虽然不是全部推翻了重做,但营造之事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柴克岑也为此白了好几根头发。两个人在冬官署的案前对坐了好几个晚上,调整了一遍又一遍的图纸,才终于定下来一版新的。 而第二步,就是夯地基。夯实土层可以增加土的承载力,能够提高建筑物的稳定性。因此,做营造之前,都要先夯地基。而辛周传统的夯实地基方式是分层夯土,即采用纯黄土整片分层夯实,在明宫原定的方案是每一夯层厚两寸,再用直径一寸半的木夯头分层密集。 但,这夯地基的活儿才开始没多久,大兴忽然接连下雨,停工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有一处地基怎么都夯不起来,夯到一半就会倒塌。杨菀之亲自下营造看了几回,认为是现有的方案需要改进一些,便又叫营造停工休整了。 杨菀之在冬官署每天抓着一堆泥巴研究怎么夯好这地基,营造上,因为停工,一股奇怪的言论却忽然在工役之间流传开来。 第96章 可怜夜半虚前席 “如果只是单纯的夯土,以在明宫所在龙首原的土质,恐怕难以承受体量如此巨大的工作。”柴克岑一边夯土,一边分析道,“大殷的五台山南禅寺,至今三百年,经历过一次大地震,都没有倒塌,说明它的做法有其高明之处。” 这资料还是杨菀之翻遍了冬官署的文献库找出来的。在黄土中掺入三分之一的瓦碴和碎砖,然后分层夯实,可以大大提高地基的强度。而且,在明宫的几个主要宫宇自然是要满堂夯筑的,可若是旁边的侧殿、耳房,或许可以仅仅在柱下和墙下挖坑夯筑,这样既省了工时,又省了用料。 而除了掺烧土制品碎渣之外,还可以掺石灰、铁渣、砂石等。掺石灰的做法杨菀之在维扬县做营造时接触过,分为大夯灰土和小夯灰土。但几种做法哪种更适合在明宫,更经济,杨菀之没有主意。柴克岑说,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今日两人没有在冬官署,而是去了营造司的工坊,连官服都脱了,穿着两身适合干活的麻布衣裳,在木质的模具里面填装混了各种碎渣的土,一遍遍夯实。柳梓唐和陆虹笙二人则在一旁计算依照杨菀之和柴克岑的配比选料,每方的夯土需要多少的造价。 原本柳梓唐想上手替杨菀之的,但杨菀之说自己算不来那些数字,夯土的工具很重,杨菀之和柴克岑二人干了一上午的活儿,都累得够呛。 但杨菀之和柴克岑几人在忙着研究怎么做出更好的夯土地基方案时,大兴营造司的司正杜审寒却找到了王若彬。在明宫停工一事,王若彬自然知道。杜审寒作为营造司的司正,一直是王若彬在营造上的副手,他直接越过主管在明宫的将作大匠杨菀之,找到王若彬去汇报营造情况,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下官手下的匠人说,龙首原本就是龙栖之地,如今在龙首原上大兴土木,就是在龙头上动土,如今奠基之事屡遭阻滞,定是因为触怒了鬼神。”杜审寒同柴克岑汇报了近日奠基接连停工的情况,以及营造之上的一些流言。这些流言有轻有重,但多半是难听的,甚至有一股流言暗暗滋长道,这营造停工全是因为将作大匠是个女子,牝鸡司晨,叫龙首原的真龙动怒了。 这流言如今已经从营造流到了大兴城中,杨菀之并非没有听到,只是她全不在意。等到她和柴克岑研究出最合适的夯土方法,奠基之事顺利完成指日可待,这些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她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早有预料,且看公孙冰就知道,即便官拜左司徒,即便探花出身,世人还是会对她教坊司的过往、女子的身份津津乐道。她们注定要顶着这种莫名的枷锁前行——可不前行,又能怎么办?只有不断去做自己的事情,一直走到枷锁脱落的那天。 大兴城内的流言一日日甚嚣尘上,而营造内更是人心惶惶。有人说女子属阴,本就不该从事营造之业,如今奠基不顺,将杨菀之这个将作大匠换掉便是。 但王若彬也知道,齐光公主如今正得势,这时候谁去提这个,就是在触齐光公主的霉头。而王若彬,也就顺其自然地放任流言发酵,等待这流言传到大兴的那天。 一直停工不是办法,若是真的拖了太久的工期,王若彬也要受牵连。既然都说这是触怒了鬼神,那鬼神之事,自然要找风水先生解决。王若彬最初被“太祖托梦”选中的那一块地,在如今龙首原偏东,与现在的选址有部分重叠。那地自然不是太祖托梦的,是找了一个相熟的风水先生去相地决定的。此人自称公输,从不透露名字,在民间声望极高,太祖暮年时几个重要的营造都是找公输先生相地的。 辛兆此人却是更信道教,因此在明宫易址,则是找了静云观的观主卜算了凶吉,得了吉兆,才定下新的方案。 所以,公输先生听了王若彬的相求,冷笑一声:“圣人不信我的相地之术,宁可找那静云观的道士,如今出了问题,再求到我身上,当我是没有脾气的吗?” “公输先生此言差矣,静云观的道士没有解决得了的问题,您解决了,这不是对您更有利吗?”王若彬好言相劝。从利益上,他和公输先生是一致的。 公输先生不服圣人宁可找静云观也不愿信他的相地之术,也并非自视甚高。杨菀之将在明宫西迁之后会有部分区域称土不足五两,正是公输先生相地时没有选中那块地的原因。若是保持原有的方案,杨菀之就会发现,公输先生选的那块地土质均匀,几乎每一处称土都在七两以上。但是二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同,杨菀之更在乎的是对原有宫城的利用,因此两个选址都有自己的道理。 就像公输先生虽然相地有法,但他不像杨菀之那样,能有心思去查阅大量资料,研究夯土之法,寻找更为科学的解决之道。他再会相地,归根结底还是个风水先生。公输先生掐指一算,沉吟之后开口道:“此事要解决,也简单。打生桩即可。” “打生桩?”王若彬瞪大了眼睛。 此法他略有耳闻,他本就是虞部官员,在很多地方的水利营造上,会用活人祭祀水神,将童男童女活埋在桥墩、水坝之下,以平息水神之怒。王若彬对此的态度一直是半信半疑,而他自己经手的水利营造从未出现过不顺之境况,因此这个方法他也没有用过。 昔日在岭南道为官时,曾听闻一种名为“塞豆窿”的说法。此说法所指的是,在洪水泛滥之际,将幼童塞入排水口,以求驱水的恐怖仪式。 这些孩子在当地人看来,是去到了神的身边,成了神的左右手,永远追随神明。因此,有些村民甚至会认为这是一种荣耀。但在王若彬看来,这种做法有些荒唐,比起堤坝,幼小的孩童怎么可能止得住洪水? 看出王若彬眼中的迷茫,公输先生开口道:“此法乃是我公输家家传之秘法,这大兴城的城墙,自大殷时至今四百多年从未倒塌,便是因为我公输家的打生桩之术。” 王若彬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些犹豫。打生桩这种残忍的手段令他感到不安,但若不采取行动,工程停滞不前,他也难辞其咎。 最终,他咬了咬牙,问道:“公输先生,可还有其他法子?” 公输先生摇摇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见王若彬还在动摇,公输先生又举出更多打生桩的实例,皆是史上有名的营造,言之凿凿,有理有据,都是如这在明宫一般遇见重重阻碍,但打生桩之后立刻顺风顺水,营造上的难题也迎刃而解。况且,公输先生望着王若彬的眼睛,言之凿凿道:“女子事营造,动龙首之土,可谓倒反天罡,阴气入土,需得二百男童,以纯阳之气化之。左司空若能解决这难题,又何愁将作大匠之责不落在自己身上?届时,那女子难逃其咎,而左司空您却成了这营造的大功臣啊!” 王若彬的内心天人交战,他不信佛道,但营造之人,岂有不信风水鬼神的?公输先生是公输班的直系传人,而公输班是他们冬官年年祭拜的祖师爷,公输先生说出来的话,对于王若彬而言,是极为可信的,甚至动摇了他的观念。王若彬与公输先生的交情,是上一代左司空遗留下来的,而公输先生的相地之术,王若彬也见识过很多次,甚至他认为自己从前做过的不少水利营造之所以顺风顺水,都是依赖公输先生的相地术。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公输府,脑子里全是“将作大匠”“打生桩”“功劳”。 他最终决定去一趟营造司,同杜审寒说了此事之后,杜审寒大力支持,道:“公输先生的水平,我们这些工匠都或多或少见识过,况且,既然触怒了鬼神,少不得要祭祀一番,公输先生常年堪舆风水,他所提之法,定是上上策。” “……上上策……”王若彬喃喃。 “是啊,我们筑基之法是如今最常用的夯土之法,这法子在大兴城的大小营造中都在使用,营造司得心应手的法子,为什么到了龙首原上就屡试屡败?这无数人验证过的法子都不行,难道那个姓杨的女子能拿出更好的方法吗?”杜审寒道。 王若彬拧着的眉头一松:“是啊,她一个女子,资历又这么浅,如今不到二十的年纪,才做了几年的营造?你们这些老冬官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怎么可能解决得了。” 杜审寒也知道王若彬在顾虑什么,劝解道:“营造之上本就人命草芥,姓杨的在洛阳建明堂,三年时间也死了好几个工役,有失足摔死的,有莫名奇妙暴毙病死的。其他的营造更不用我说,王大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冬官,过手的营造有哪一个没有人命?这在明宫要建成,如此大的规模,如此繁重的工作量,便是从那剑南道运送金丝楠木来大兴,都死了两个苦役在路上,缺这二百孩童么?能成为真龙的祭飱,是他们的荣幸才是。” 杜审寒话音落下,王若彬脑中的那片迷雾忽然散开,如醍醐灌顶:是啊,哪个营造不是靠人命填上的?工役一百两,苦役二十两,一条人命不过就这个价钱。而这笔赔偿金,也早在地官核算的预算里预留出来了。 “二百之数还是有些太多了,光是赔偿,就要花掉一大笔钱。”王若彬沉吟。 “大人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孩童,我们只需按苦役价格去征调,甚至都不用。河北道贫穷,很多人家贱卖自己的子女,人牙子收人也不过四五两,品相好些的女孩或许能卖到六、七两。咱们给个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价了。” 王若彬沉默片刻,开口道:“多久能办好?” “五天之内。” 杨菀之和柴克岑二人还在营造司的工坊做实验,杜审寒却背着杨菀之开始偷偷准备打生桩用的二百男童了。公输先生被王若彬带着去如今的营造现场再次相地,一边摇头一边在图纸上圈下了两百个打生桩的点位。王若彬带人去营造现场的消息自然还是让杨菀之知道了,但打生桩一事却被杜审寒捂得严严实实。大兴营造司都是他的人,他其实是最想尽快开工的那个。 王若彬如今和这在明宫没什么太大的纠葛,就算误了工期,也怪罪不到他头上;杨菀之更不用说,背后站着齐光公主。但杜审寒什么都没有,他很害怕营造若是一拖再拖,他会变成那个替罪羊!无论如何,他都要让这个营造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听说王若彬去了现场,杨菀之也没过多在意,毕竟王若彬还是她的上司,工部的营造也都要过他这个左司空的手,他要关心,也是职责之内。但第二日,柳梓唐却来了。 “菀菀,在明宫既然已经停工,最近为什么还一直有额外的工役支出?” 望着柳梓唐拿出来的账单,杨菀之脸上露出一些疑惑的神情。 柳梓唐知道她晕钱,点着账单耐心解释道:“大约五日前,营造司的杜审寒来地官署找我的同僚支出了五百两白银,说是担心在明宫进度问题,所以多找了些工役。我同僚看了一眼他给的工役名单,上面有左司空的官印,就划了五百两白银出去。又过了两日,他又找到另一名同僚,划走了五百两。而左司空又给在明宫的营造批了一千两白银的工役支出。前前后后,五天之内,他们绕过我支走了两千两的白银。” 杨菀之拧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事,我不知情。” 柴克岑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们的研究眼看就要出成果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了差池。柴克岑脱下脏兮兮的麻布衣服,在一旁的水桶里洗了洗手,披上官服对杨菀之说:“走吧,我们去一趟在明宫的营造。” “我和你们一起去。”柳梓唐收回了账单,思索片刻,又道,“你们先去吧,我回一趟家,很快赶到。” “好。” 第97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杨菀之和柴克岑二人赶到在明宫营造附近时,柴克岑忽然叫停:“我们先不过去,在这里等一下柳大人。” 杨菀之自从柳梓唐来说了营造司越过她调集工程款之后,就一直内心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这会儿有些小小的焦虑,看出她的心思,柴克岑解释道:“大兴不比洛阳,洛阳有吉利、黄平海几人帮衬,你在营造上自然有威信。这大兴营造司,显然不服你管;我自洛阳来后,其实也有些被排斥。只你我二人过去,杜审寒怕是带头要闹你。” 想来也是,杜审寒是大兴营造司的司正,而柴克岑和杨菀之是原本洛阳营造司的司正,两都地位相当,三人原本的职责地位也相当。而柴克岑如今已经是上大夫,杨菀之平调过来时还有说法是本想让她来替了杜审寒……杜审寒对这二人自然没什么好感。人是习惯抱团的,就像杨菀之和柴克岑在大兴冬官署抱团取暖一样,杜审寒手下的营造司也是个对外团结的小团体。 柳梓唐入朝之后一直是京官,做过内史令,在官场中为人虽然低调但也有不少朋友,杜审寒对杨菀之和柴克岑可以窝里横,但对上柳梓唐,尤其是如今管着钱袋子的柳梓唐,多少要掂量掂量。 杨菀之和柴克岑没有等多久,柳梓唐就骑马匆匆赶来,身边还带上了那三个给了银子的地官。要知道,圣人对在明宫很重视,左司徒对在明宫的开支也很重视,这三个人都是公孙冰和柳梓唐师徒二人这些年拉拢过来的官,都是窦派之人,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恐怕会直接影响到窦派的声誉。 自二皇女入朝,竺派一直在想办法打压二皇女和窦派,他们不能给左司徒拖后腿! “走吧。”六人一道进了营造场地。因为停工,工役们都懒散地窝在搭建的临时窝棚里。营造的工役里没有女子,柳梓唐带来的同僚里还有一个女官,那些个工役毫无恭敬的眼神一直在往杨菀之和那个女官身上瞟。杨菀之毕竟是将作大匠,有名头在,又和这些人打交道惯了,脸一板直接瞪回去,倒是有两分威慑作用。另一个女官已经觉得生理性不适了。柴克岑怎么不知道这些工役的心理?将那个女官往身后挡了挡,也是眼神警告这些人。 杨菀之直接喊了一个工役过来:“杜司正呢?” “杜大人?杜大人不是应该在营造司么?”那工役看着杨菀之,虽然表面上显得很恭敬,但他的眼神却毫不掩饰地在杨菀之身上游移不定,甚至带着几分轻佻。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用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杨菀之:“不是杨大人您喊我们停工的吗?如今又来到营造处这里找人......难道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需要帮忙不成?” 看着那工役如此无礼的举动和猥琐的表情,一旁的柳梓唐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怒意。要不是因为此刻杨菀之正在与对方交谈,恐怕他早就忍不住上前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个狠狠的教训了! 杨菀之在洛阳也主持了三年营造,若是这一个工役都压不住,那真是白干了。她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开口问道:“本官问你话,不是要你反过来问本官问题。看你在这伙工役里也是个小头目,本官才会喊你来。如果你不知道杜司正在哪,你只需要回答‘不知道’即可,本官做事何须你来置喙?” “这……” 不等那工役继续狡辩,杨菀之直接转向柳梓唐:“柳大人,本官的营造上不需要这个人,把他调走。” “近日除了在明宫和北城需要服役之人,也就剩下剑南道的兵役了。”柳梓唐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那工役衣服上的名牌,“刘甲是吧,你的征调令明日就下来,等着吧。” “什么!”那工役一听就急了,谁不知道剑南道的兵役就是去前线和吐蕃打仗?而且他们这种还进不了月家军,进去了就是月家军的编外,只能被编到斥候小队里,进了斥候小队,约等于死了! 他连忙向柳梓唐求饶:“这位大人,您,怎么听杨大人一句话就定了小的的去处呢?” “她是你们的将作大匠,营造上人员的去留当然是她说了算。”柳梓唐开口道,“所有未有安排的徭役都将由地官分配。” “我就是从营造司过来的,杜大人不在营造司,你们有谁能回答我的上一个问题吗?”杨菀之不想再纠缠,扫视了一眼四周。而柴克岑已经眼尖地看见有个身影急急忙忙地从一边跑走了。 他对杨菀之道:“别问了,跟我走。” 他们一行人便朝着那个身影追了上去。杨菀之心中疑惑,但也赶忙跟上。尚未走几步,便听见一声声击打声。杨菀之和柴克岑对视了一眼,他们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那是夯土的声音。他们循声而去,柴克岑眼尖地看见,在不远处指挥着工人夯地基的,正是杜审寒。 杨菀之眉头微蹙,走上前去,大声道:“杜审寒,你为何擅自开工?” 杜审寒看到杨菀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冷笑一声,道:“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按照上头的指示办事而已。” 杨菀之皱眉道:“上头的指示?是圣人的指示,还是我的指示?” 杜审寒冷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这明宫的营造,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杨菀之,继续指挥起工人来。 “住手。”杨菀之喝止道。 杜审寒不怕杨菀之,但手下的工役还是有些发怵的,这位将作大匠现在看着表情很是恐怖。杜审寒横眉扫了工役们一眼,开口道:“继续干!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六品的下大夫,开工是王大人的意思,你们自己掂量!”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工役们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动手开始夯土。杨菀之确实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情况,素来冷静的她走上前,直接跳下基坑从工役手中夺过工具,朗声道:“杜大人若执意要用权势压人,那本官也就不提什么将作大匠的名头了。齐光公主如今风头正甚,我是她的养姐……” 她说到一半,话突然顿了一下。脚下的夯土刚刚填上,还未夯实,她刚刚感觉这土忽然动了一下!杨菀之抬脚,狐疑地往旁边踩了一脚探了探,脚下的土没有要坍塌的迹象,方才的感觉就是土里有东西! 杨菀之心中警铃大作,当即俯身要刨那基土:“你们往土里埋了什么?!这下面莫不是有活物?!” “还不快拦住她!你们不想要命了?!”杜审寒失声道,几个工役也立马反应过来,直接抓住杨菀之,其中一个更是狠狠捂住了杨菀之的口鼻,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架势。同时,围过来十几个工役,将柳梓唐几人团团围住。 说时迟那时快,柳梓唐拇指顶开随身佩剑的剑鞘,直接拔剑指向了一众工役:“退下。” 他看了柴克岑一眼,柴克岑点了点头,柳梓唐提着剑跳下基坑:“放了她。” “不能放!杀了他们,一起埋在这里,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能知道?”杜审寒咬牙威胁道,他也想不到,柳梓唐一个文官,居然会佩剑而来。而柳梓唐自行离去时,除了找自己的同僚,还有就是让琮生去取了自己的佩剑来。他本想着有备无患,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望着闪着寒芒的剑锋,工役们都有些退却,正在他们犹豫时,只听一声惨叫,杨菀之脸色惨白,手里抓着月无华送的那把短匕首,匕首的一头已经插在了挟持她的工役的大腿上。那个工役痛得倒在了地上,杨菀之手执匕首,恐惧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她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死死盯着方才有动静的土壤。 柴克岑也对上面围着他们的工役喊话道:“你们不要糊涂,现在放我们离去,我以我冬官上大夫的身份保证,你们不会受到牵连!” 另外一个地官也道:“你们只是受杜司正职权胁迫,我不知道杜司正让你们做了什么,但现在收手,你们或许无罪。杀害朝廷命官,可是要夷三族的,你们想清楚了!我们要是失踪了,地官署不会不查,齐光公主也不会不查,你们当真觉得杜司正瞒得住吗?” “是啊,我们外出,都向地官署有报备,失踪在在明宫营造上,你们谁都躲不过!” 见那些工役一个个退缩了,柴克岑连忙对那三个地官道:“你们一起走!去找夏官来,还有秋官!” 三个地官见状,连忙撤退。都是些文官,又不像柳梓唐多少学过点武功,面对一众天天在营造上做体力活的工役还是发怵的。这会儿连问责杜审寒的心思都没有了——当然是小命要紧! 而杨菀之双手握着匕首,呵斥道:“都退下!不要逼我!” 柳梓唐则靠过来,和杨菀之背靠着背,面对几个手持钝器的工役。杨菀之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他们如此慌张,说明土里确实有活物,若只是牲畜还好,可看杜审寒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她很难不往最遭的情况去想。 打生桩在业内算是人人都有所耳闻的一种术法,在杨菀之看来,完全就是邪术。但确实有部分工匠深信不疑——毕竟,此法的出处是《公输班书》,此书相传为公输班所作,但凭冬官署、各州府郡县营造司逢年过节都要祭祀公输班,就知道其地位。但毫无疑问,这个做法是全然违背《辛周律》的。杨菀之到现在只见过用羔羊等物代替的,活人,怕还是第一次! 柴克岑劝退了上面涉事未深的工役们,抄了一把铁锹也跳下来。 柳梓唐执剑相护,杨菀之立刻开始挖那土。有个意志比较薄弱的工役见状,扑通一声跪下来,竟是哭求道:“杨大人,您别糊涂啊!打下去的生桩就是已经献给了龙首原的神明,原本就是动了龙首之土惹怒神明才会停工,您这样做,是想让真龙降怒吗?” 杜审寒还想拦,但柳梓唐的剑也不是吃素的,硬是逼得杜审寒几人不敢前进一步。 有了工具,土层很快就被挖出来一个小坑,露出一个小人的形状。杨菀之伸手下去,摸到一张柔软的小脸。 他们方才对峙这么久,早就过了施救的时间,孩子已经没有了鼻息。杨菀之顿时脸色惨白,如坠冰窟。 柳梓唐脸色铁青:“杜大人三次来我地官署支工役的银子,究竟是支到何处了?” “荒谬!荒谬!”见到此情景,柴克岑也忍不住怒火攻心,痛心疾首地问杜审寒道,“杜审寒,你也是冬官,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营造,为何还会相信这种妖邪之法?荒唐,荒唐啊!简直是……” “妖邪之法?”杜审寒见事情已经败露去,却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祖师爷传下来的法子,怎么会是妖邪之法?柴克岑,你也是冬官,你做营造之前从不问风水吗?你没有祭过祖师爷吗?还有杨菀之!你是将作大匠,你以为这件事捅出去,你又能把自己摘得多干净?到时候,你一样要被天下人唾骂!我要是你,就做个聪明人,我们一起把这件事瞒下来。况且,生桩已经打下,若是不全部打完,之前那些孩子也全都白死了!只有这样,在明宫的营造才会顺利,我全是为了营造啊!” “愚不可及……”杨菀之死死握着拳头,牙根都要咬碎,“冬官是为了营造而营造的吗?的确,作为将作大匠,没能及时发现你们这种恐怖的作为,是我的失职。可是这世上又岂有为了维护自己当官的权威而罔顾正义、罔顾人伦、罔顾百姓生死的道理?哪怕会丢掉这个名头,此事我也一定会上报圣人,彻查到底!你,王若彬,还有背后给你们出谋划策的人,一个都不要想逃!” 柴克岑也是心如刀绞,摇头道:“杜审寒你糊涂!我和杨大人已经在日夜研究筑基之法,很快就能有成果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营造,却不信营造偏信鬼神!” “信?我怎么信,我凭什么信?”杜审寒冷笑一声,抬手指着杨菀之的鼻子问道,“信她?一个年纪还没有我做营造的时间长的黄毛丫头?一个靠着自己背景挤掉别人位置的关系户?从古至今哪有女子事营造的先例?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女人?” “这不是你杀害这些幼童的理由!”杨菀之的语气冷得快要结冰,“你固步自封,不愿承认别人的付出与努力,你种下的恶果,后半辈子自己慢慢去品尝吧。” 第98章 阎王手里走一遭 辛周朝刑不上大夫,所以即便是犯下这样的事情,杜审寒也就是革职流放三千里。这几乎是对官员最高的处罚了——除了行刺、涉嫌谋反会判死刑。只是辛周的刑不上大夫也有“你自己看着死吧”这样一层意思,但奈何有些官员的脸皮格外厚。 当然,也有“莫名其妙”死在流放途中的。 这边,夏官最先到达现场,快速控制了情绪激动的杜审寒之后,等了好一会儿,秋官才急匆匆地赶来,因为涉及到朝中官员,一道来的还有肃政台的肃政大夫。而当杜审寒供出营造上同时还有七八个点位在打生桩时,夏官也是极度重视,迅速派出人手阻止。但,二百男童,最后只救下了不到半数。 杨菀之冷着脸,命工役将埋下去的幼童重新挖出来,由秋官查清身份,好生安葬。 打生桩之事的残忍,让前来协查的一众官员都震惊了。因此事牵连甚广,几位涉事官员是要由肃政台带去问询的,其余的则交给秋官来查,至于暂时封锁在明宫营造现场、监督这些临时征调来、无处可去的工役自然是夏官的工作。 肃政大夫拧着眉审问杜审寒,而秋官来的人正是何瑶。肃政大夫审问杜审寒时,何瑶也在一旁,听见杜审寒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是为了让营造顺利进行下去,何瑶心里一阵无语。 杜审寒声辩道:“……再说,这些孩子很多都是被自己亲生父母卖给人伢的,都是贱籍。能为在明宫做出贡献,是他们的福气。” “停一停,”何瑶连忙制止杜审寒的无厘头发言,“杜大人,本官好心提醒你一句。秋官署近日正颁布《新律草案》。旧的辛周律中,诸虐婢者,徒一年;故杀者,加一等。但《新律草案》里,加了一条:杀卑幼者,各依故杀之法。官员免死,革职流放三千里,永不再仕。这条草案已经开始施行,所以,无论你如何狡辩,你触犯辛周律的事实无可辩驳。等着脱官帽吧!” 何瑶见杜审寒脸色顿时灰败下来,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道:“哦,对了。《辛周律》中明文规定:卖子及卖人者,徒三年。你口中的人伢子和这些孩子的父母,也一个都逃不掉。作为辛周官员,你知法犯法,真是令人寒心。” “此事,我肃政台会好好处理。”何瑶话音刚落,那肃政大夫连忙出言。 审问完杜审寒,很快,王若彬也被肃政大夫带走,但是北城的营造不能停,杨菀之和柴克岑要接受调查,最终由郭涛暂时接手了主持工作。至于地官署,因为杜审寒拿来的文书上盖了王若彬的官印,地官署的流程并未出错,几个地官因此免于责难。 而杨菀之这边,虽然是因为上司王若彬刻意刁难,但作为将作大匠依旧免不了监管不力之责。第二次扣上这顶帽子,杨菀之该庆幸没有像上次那样下天牢,但内心却暗暗想到,事不过三,这在明宫修建还要很久,往后断不能再出现这种事情,否则给人落下把柄,到时候,平儿也难堪。 杨菀之将自己心里的弦紧了又紧,柳梓唐也一样。他第一次做这么大的活计,若不是自己没有盯紧,恐怕悲剧在一开始就能被遏止。那三个同僚按章办事,是没有受责罚,但柳梓唐还是主动向圣人请了罪,罚俸三月。杨菀之也是一样。 这个惩罚其实有点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意思,可杨菀之内心受到的折磨远远超过圣人的责罚。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又给平儿拖了后腿,另一方面,她总会回想到有一条生命在自己的脚下消失,她若是早点发现,或许能救下那个孩子呢?他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让她感受到了,可她还是没能救得了他。其他的孩子们也是一样……将打生桩的孩子们全部挖出来的时候,杨菀之在现场。她盯着那一具具小小的尸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日之后,杨菀之夜夜噩梦,她梦见她爹,梦见王逢,梦见念寺桥头那十三具泡了水的尸体,梦见她遇见的每一个因为营造而死的人。 这夜,焚琴半夜迷迷糊糊爬起来起夜,又看见自家大人坐在案前伏案写着前些日子研究的夯土之法。如今在明宫的营造已经重新开工,经此一事,营造上换了一批工役,这些工役对杨菀之也终于有了些畏惧。而杨菀之也定下了地基的做法。 杨菀之和柴克岑二人研究数日,选择了一种较为复杂的拌土方式,在黄土中加入一定比例的砂土和小颗粒砾石,与石灰土以三七比例拌好。夯筑时先将础槽底硪拍三次后再铺灰土,每步分二次铺平后,先采用旱夯干打四遍,再铺席洒水湿灰,然后交替夯筑,每步由七寸半夯实至五寸,每夯一层加泼一次糯米汁,可以让地基更加牢固。 灰土与黄土拌在一起后,凝固后的强度大大增加,而且生石灰吸了土中的水分,体积会变大。当初实验时杨菀之和柴克岑做的木制模具,被这样撑坏了好几个。糯米汁则是进一步增强了地基的密实性。而且,加入生石灰以后的地基,也不再怕雨水。 而杨菀之如今在整理的,就是她和柴克岑琢磨这灰土配比以及夯土法的笔记。 “大人……”焚琴打着哈欠,“您怎么还不睡?” “我将这笔记整理完就睡。”杨菀之没好意思告诉焚琴自己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阖眼,噩梦折磨得她精神很是衰弱,长此以往,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从浅眠中醒来。 焚琴也习惯了自己家大人挑灯夜战,愣是没有觉出异样来,只是如往常一般念叨念叨:“大人,您还是早些休息吧,别把身子骨熬垮了。” “嗯。”杨菀之也觉得自己心慌得难受,只是越难受,越是睡不着。整个人坐在案前,头重脚轻地,完全依靠着对笔下之事的专注在提神。 只是她此时也有些口渴,起身想要找口水喝,在起身的一瞬间心脏忽然一阵抽痛,手脚一麻,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她看见焚琴心急如焚地跑来,嘴巴一张一合,但她已经听不见声响了。 不知过了多久。 “……我怀疑她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 “呜呜呜,都怪我,我以为大人只是像往常一样,劝也劝不住的,没想到……” “你们这些年轻人觉得夜夜挑灯夜战,一日无事、两日无事,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日如是,身子骨早就亏空了。老身方才给她把脉,这丫头别看瞧着结实,底子都要亏完了。此次正是心衰之兆。这次是她命大,都让她熬到快五更了,天大的好运能叫到老身来。只是这在阎王爷手里逃得一回逃不了二回……” “唉。”杨菀之这才辨认出来是柳梓唐的声音,“也不能怪菀菀,出了那种事,我也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依她的性子,怕是负疚很久了。” “大人那个性子看着和善,但你也知道,这怎么劝呀……” “好办,老身给你开一剂药方,你晚上给她一剂,中午午饭后给一剂。每天打底要让她睡上四个时辰。她这身子,得慢慢养。” “曼陀罗花、颠茄?这不是……” “对咯,这是老身改良版的‘蒙汗药’。保证她一吃就睡!” “……” “……” 杨菀之确实困了,迷迷糊糊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身子很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眼睛也睁不开。她心道今天还要去在明宫的营造上,无论如何得爬起来,但身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使唤,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柳梓唐顶着一张疲倦的脸坐在床边,看着那个医生对着杨菀之的睡穴又扎了一针,方才看起来有苏醒迹象的少女又睡死了过去。他今日听说杨菀之又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惊得直接从地官署逃了班来看她。 好在杨菀之晕死过去的时候已经接近五更,焚琴醒着,隔壁的夏官也已经起床开始练剑,听见焚琴的呼救立刻赶来。万幸的是,杨菀之的对门住的是一个老太医,因为年事已高,没有随圣人去东都。老太医是个头发已经半白的老太太,下手却很麻利,几根银针,一剂猛药,吊回杨菀之一条小命。 面对焚琴崇拜的眼神,老太医嘿嘿一笑:“小丫头,你可别小瞧了老身。老身从前可是太祖身边最得用的太医,当今圣人都是老身接生的呢。你们住在我家旁边,那可是有福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儿,老身就能把你捞回来。你家这杨大人,身子骨还不如我一个老婆子呢,是该多跟我学着点怎么养身体。” 老太医说着,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焚琴:“你每个月来葵水的时候都腹痛难忍吧?” 焚琴甚至来不及脸红,老太医已经顺势伸手搭上了焚琴的脉:“你平时胃口也不大,吃饭不香吧?” “!!神医,您怎么知道?” “唉,你今日不用照顾你家大人,老身这一针,够她睡上一天了。你来我家,和我的药童好好学学做饭!”老太医说着,又扫了一眼一旁的柳梓唐。 柳梓唐见状,仿佛屁股下面有火烧一样,“腾”地站起来,脸红道:“我,我得回地官署了。” 老太医呵呵一笑:“还是年轻人有意思。” 柳梓唐生怕下一秒,就从这老太医嘴里溜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连忙遁了。过了一会儿,琮生过来送了些补品药材。 杨菀之果然睡了一天,次日清晨才幽幽转醒。一醒来,便闻见家中一股清香扑鼻的药膳味道,焚琴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药膳粥走来,一开口,却是有些阴阳怪气道:“大人可真是非比寻常,我们这普通人一辈子也就往那阎罗殿走一回,大人这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有三回可以当作自己家了。” 杨菀之也知道自己这么折腾把焚琴弄害怕了,垂头认错:“抱歉。” 焚琴可不是她认错就能消气的,嘟着嘴把药膳粥往杨菀之手里一塞:“还得谢谢公孙大人,给您挑了个好位置,对面就是个老太医,不然改日等齐光公主回大兴,可不得把我吊死在城门上出气?” “……平儿倒也没那么不讲道理。”杨菀之缩了缩脖子,“倒是在明宫——” “柴大人替你盯着呢。”焚琴听见这三个字都觉得心累,为了这个在明宫,前前后后出了多少事情? 这般想着,焚琴倒是开口问道:“大人,您是不是好几夜没阖眼了?是因为在明宫的事情吗?” 杨菀之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嗯。” “唉,果然。”焚琴叹了一口气,“徐太医说你这是心病,光靠吃药,治得了标,治不了本。只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徐太医说,她晚些时候过来和你聊聊。” “好。”杨菀之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在明宫为她留下的梦魇,这些日子几乎成了她的心魔,她还是那个不愿意求人的杨菀之,哪怕夜夜惊梦,也不愿和焚琴说。因为她怕焚琴担心,也知道焚琴帮不了她。 但话已经说到这里,杨菀之还是垂眸思索片刻问道:“焚琴,你说,我这些年做的事情,和我的初心是不是背道而驰了?” “初心……”幽兰微微怔愣,忽然想到那年杨菀之在郡主府上似乎对郡主说过一些话,她摇了摇头,“大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大人如今只是在其位谋其职,单是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话,几年前吉利也对杨菀之说过。可几年过去了,杨菀之好像还是没有那个兼济天下的能力。 杨菀之讷讷道:“要走到哪一步才行呢?我阿爹做营造是在救人,可我现在做的营造却一直在死人。焚琴,我好害怕。我已经走得比我阿爹要远了,为什么他可以的,我却不行?我是不是选错路了?” 焚琴答不出来。 “也许……也许徐太医知道吧……” 第99章 暗斗 洛阳神宫,钟萃宫。 辛兆走进钟萃宫的侧殿,就看见闻亭静坐在书桌前,垂眸抄着佛经。辛兆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背后,看着那一手娟秀的小楷,眼中流露出欣赏。 这苏贵人如今甚得他意。 无论是云妃,还是竺贵妃、雅妃,背后都有自己的母家势力,唯独这个苏枋,是个全无背景的。她的位分不会太高,也不会有太多的权力,又是小地方出来的女子,在辛兆面前总会流露出一股对他的崇拜和依附。她的百依百顺,还有时不时一些“不合礼数”的顽皮举动,让辛兆有一种寻常夫妻的错觉。 云妃性格太傲,乌雅又太精明,竺英是爱耍脾气又娇气。原先后宫只竺英一人时,辛兆还觉得她很是可爱;如今前朝平儿正大展拳脚,竺自珍却屡屡从中作梗,而竺英也有三十了,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一些衰老的姿态。而苏枋正值青春,小家碧玉, 软玉温香,辛兆颇喜欢。 闻亭静抄了好一会儿佛经,才故作惊讶地转身,有些惊慌地起身行礼:“呀,陛下,您怎么来了?妾身失礼了。” “无事,今日路过,来看看你。”辛兆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下,问道,“怎么忽然抄起佛经来了?” 闻言,闻亭静眼睫垂下,微微翕动着眼帘,楚楚可怜道:“臣妾近日听宫里的奴才讲了前朝的一桩惨案,说这做在明宫的时候,主事的冬官杀了二百孩童‘打生桩’,臣妾内心不忍,想为这些孩子抄一些佛经,告慰亡魂。” “你心善,但也不能听别人妄言。”辛兆更正道,“打生桩是有其事,但主事的将作大匠并不知情。” “她自己主理的营造,还有自己不知情的事情,岂不是荒谬?在明宫何等重要,交给这种人,臣妾真替陛下担忧。”闻亭静原本是想给辛兆吹吹枕头风,没想到辛兆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他拧着眉,忽然起身:“朕的前朝已经有够多女官了,朕的后宫里,不需要对朝政指手画脚的女人。” “!”糟了,闻亭静心想。她一心想着怎么挤兑杨菀之,却忘了这位其实最恨牝鸡司晨。 她本以为,辛温平入朝,已经代表了一些什么。但到底亲女儿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啊。 闻亭静连忙服软认错,但辛兆还是一下子没了兴致,摆驾去了万宁宫。闻亭静气得将毛笔往桌上一搁,喊自己的宫女碧玺和朱砂进来,发了好一通脾气。 而前朝,也是风起云涌。 竺自珍在府中气得跺脚,指着自己手下养的肃政大夫的鼻子破口大骂:“废物、废物!杨菀之的营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让你们弹劾她,把她弹劾到没脸做人,你们到现在有效果吗?” 肃政大夫小声道:“可……杨菀之在大兴,咱们在洛阳,她也听不见我们弹劾她哇……” “什么都要问我,那还要你们干什么?连一个六品的冬官大夫都没能搞倒,以后怎么对付齐光公主?”竺自珍吹胡子瞪眼道,“这杨菀之身上那么多污点,哪一个不是可以攻讦的?明堂在她手上烧的,在明宫又有打生桩一事,还有先太子!一桩桩一件件,说明这杨菀之就是个扫把星!” “大人,我只是肃政大夫,不是星官……”肃政大夫苦着脸,“这些事儿都已经被圣人揭过去了,再提,那不是翻圣人旧账吗?” “那你们不会查吗?查她以前的、圣人没揭过去的事儿!” 竺自珍气得胡子都在抖。他倒不是非要跟杨菀之过不去,只是杨菀之的面子就是齐光公主的面子,她二人的关系,朝中谁不知道?如今竺自珍明显感觉到,自己快要“失宠”了,根源都在齐光公主身上! 竺自珍也不是一直都在大冢宰的位置上。长生八年的时候,因为和原来太祖颇为得眼的一个大臣斗法,竺自珍以退为进,自请外放,去山南道做了三年的司寇使,但那时他在朝中还有很多“朋友”,后来那个宠臣弄权,被太祖贬去岭南道,竺自珍又理所当然地被这些“朋友”托回了大冢宰的位置。 可如今让他如此慌张的是,他和许无患之间也出现了裂痕。 许无患不是平庸之辈,京兆许氏的家主怎会甘于久居人下?竺派之内,九姓十三家虽然对外一致,但内里,也是谁也不服谁的。竺自珍嫡女已死,嫡子是个平庸之才,竺家的旁支虽小有势力,但另外十一家也不差。况且从前竺自珍稳坐钓鱼台,多半有妹妹竺英的功劳,可如今,辛温义已经五岁,后位依旧空悬,明眼人都能觉出问题。而圣人广开后宫,许无患的侄女也入了宫,六官的几个首脑,都在后宫插了自己的人。没有了绝对的地位压制,大家对竺自珍的看法也变成了:彼可取而代之。 李承牡走了,姚靖仇也不是个安分的,只是他不盯着窦派,就盯着竺自珍屁股底下的座位。而西凉王氏的王毅丰,如今的小司寇,也正野心勃勃地盯着竺自珍呢——说到这个,竺自珍更恨辛温平了。 辛温平入朝以后,先是因为冯师儒案,助推了《辛周律》的修改,而做了几个月的内史令以后,直接被圣人调去了秋官,直接当了秋官上大夫——大家毫不怀疑,若不是王毅丰背后有西凉王氏,不好随便撸下来,圣人会直接把小司寇的位置给辛温平。这齐光公主文武双全,又颇有改革的意愿,秋官这个去处对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但王毅丰想的是,这小司寇的位置让给齐光公主就让了,他呢,想搞个大冢宰当当。 王毅丰和竺自珍年纪相当,一直被王恩压着一头,也不是滋味。 辛温平因为早年受许知远帮助,入朝以后积极拉拢许无患,而她正在助推的《新律草案》,也需要朝臣的支持,辛温平同许无患又是打感情牌,又是陈述利害关系,甚至愿意把这个修《新律》的功劳让一大半给许无患,还因为和许知远的关系直接管许无患叫“师公”——把许无患哄得晕晕乎乎的。许无患也不傻,知道辛温平想要和竺自珍打擂台,但那又如何?竺自珍压了他这么多年,辛温平提出来的合作,对许无患来讲是大大得利的。他能超过竺自珍,能收获名声、权力;更重要的是,齐光公主此人博学多识、谋略过人,所行之事皆是对天下有益之事,而和这样一个有胆有谋的皇女交好,怎么看都比站队竺自珍划算。 况且,等他得到权力,这份权力足够大,未必会受齐光公主制约。 竺派的内部,已经开始分裂了。 这边,竺自珍正在跳脚的时候,辛温平正坐在郡主府的水榭里赏鱼。辛尔玉苦着脸坐在她对面,对着眼前的棋局抓耳挠腮。辛莫风看着儿子急得额角冒汗的样子,不由对骆清清道:“夫人你说,咱儿子笨吗?” 骆清清扫了一眼桌上的棋局,辛温平三分力都没使出来,这会儿已经开始喂鱼了,辛尔玉这一步棋久久还没落下。她摇了摇头:“反正不聪明。” “唉。”辛莫风叹气。不怕自家孩子笨,就怕别人家的小孩太聪明! 要知道,自己那个圣人堂弟暗搓搓向自己炫耀了太多回。也是,这天下没有一个父母能够免俗,自家孩子连中三元,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要炫耀好久的。 不过,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也算是看着这个姑娘长大,心里多少有些隐秘的骄傲:你这当爹的只是享受了成果,我可是出了几分力的。但他与辛温平倒是装作刚刚认识一般,只在私下有交集。所幸,杨菀之管圣人将这郡主府要来了,因此他们叔侄二人在洛阳也更方便地接头。 见辛尔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走下一步,辛温平和蔼地拍了拍小堂弟的头:“今天就到这里,你慢慢琢磨吧。” 辛莫风知道这是要聊正事了。他摆了摆手,屏退了下人,亭子里只留了他们四人。骆清清凑到儿子身边和他一起琢磨那步棋,辛莫风则开口道:“我听内史府的人说,竺自珍将念寺桥的事情也扒出来了,肃政大夫一口屎盆子扣在杨大人身上,说她牝鸡司晨,才会使得营造屡建屡毁、坎坷不断。咱们还不出手吗?” 前有柳梓唐,后有辛温平,如今的内史府,亲近辛温平的人已有不少。 哪怕辛兆一直想保杨菀之,但牝鸡司晨确实是他心中的一个痛点,一件事被人提多了,他也会慢慢瓦解自己原本的立场。辛温平却没有想着第一时间去出面解决,而是任由竺自珍和父皇拉扯。她抬眼看了一眼远处耸立在天际的明堂,轻笑了一声:“不用担心,这里是洛阳。” 她和阿姊的大本营。 辛温平缓缓开口:“竺自珍现在是该着急,许无患、王毅丰和姚靖仇都想着能把他的位置顶下来,我看尉迟御也急着上位呢,只不过尉迟御现在盯着的是小司马的位置。但竺自珍越是着急,就越是办不成事。他可别忘了,父皇每次抬眼看见这明堂,就都会想起阿姊的本事。他竺自珍做大冢宰之所以这么久,自然是因为无功也无过。他在这个位置做的事情,还不如他做山南道司寇使的时候做得多。而明堂就是阿姊的记功碑!” “姚靖仇胃口真大,坐上大司马的位置不到一年,就想着那大冢宰的位置了。”辛莫风叹气。 “没关系,这个位置,我让他坐。”辛温平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啊?我还以为,你会把许无患推上去……” “叔父,这世上,来之不易的东西,才让人珍惜。”辛温平摇头,“他若是觉得我给他,不过易如反掌,那他就不会念着我的好。只有让他看到这大冢宰之位,以他的本事根本拿不到,而我,为了他,尽心争取,助他位极人臣,他才会感谢我。这许无患是只狼,想要把狼驯成狗,光是给肉可不行。” 辛莫风望着小侄女深邃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冷战。 许知远送辛温平姊妹离开时,给了辛温平一本《鬼谷子》,说河曲书院的先生要考她。后来辛温平才知道,为什么公孙冰和窦章可以称为大儒,河曲书院也有很多“大儒”,可这些人里偏偏没有她的师父康成映。康成映教她四书五经,只是为了应付科举,而康成映真正的思想、立场,都来源于法家和纵横家,所以,他在河曲书院的地位很高,却只有辛温平一个学生。康成映带着辛温平读了《荀子》《韩非子》《战国策》,读《苏子》《张子》《商君列传》,而这恰恰是最适合辛温平的。 仁义礼信,这些话对她阿姊讲,她阿姊是深信不疑的。但辛温平不信。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人性驱利,有利益,人们才会追随她;有了经济基础,人们才会有教化。辛温平自己就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又在寒门学子中隐身数年,她相信那些被儒学浸淫的人确有如阿姊一般以仁爱为己任的,可她也看到太多贫穷造就的悲剧——就连这次打生桩的惨案,十两银子一条的人命,不也是贫穷造就的吗? 贫穷造就无知,无知导致他们不知法、不懂法,悲剧酝酿更大的悲剧。 所以辛温平入朝以后,除了整顿律法,还在推进《辛周律》的普及教育,她甚至寻了几位学者,将《辛周律》编成数条儿歌,作为蒙学启蒙之用。同时,她还提出了另一条改革:取消商人贱籍,鼓励商人之子积极求学。但此条法案受到反驳声音太多,辛温平一时也没能针对那些反驳的声音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就暂时搁置了。 而《鬼谷子》里学到的那些,已经被辛温平活学活用,投入了官场斗争之中。辛周虽然一统天下,但官场是四分五裂的,竺自珍妄图联合竺派挤兑辛温平,辛温平交好许无患,便是她的连横之策。她要将竺派打散,重新打回九姓十三家。贺兰家已经是囊中之物,京兆许氏也快要投诚了,太原王氏还有王文珍这颗棋子蓄势待发…… 而她手里还有一记杀招,可以直接让竺自珍再不能入这中央官场! 第100章 姐友弟恭,父慈女孝 “竺师师那件事,人证物证我已经全部收集好了,何时扳倒竺自珍,看你安排。”辛莫风给辛温平一个“放心”的眼神。 “我下午要进宫,带孩子。”辛温平对着杨四点了点头,杨四立马派人将午膳端上来。四人一起坐在水榭里用完了一顿午饭,旁人看着,倒有种他们才是一家人的错觉。 吃完午饭,辛温平就进了宫,找辛温义“玩”。她太了解她爹的心思了,如果自己一味忙于前朝争斗,辛兆势必会起疑心。数次,辛兆试探她时,辛温平都说:“儿臣生平最崇拜之人便是前朝的大长公主和我阿姊,她们能为自己的兄弟姊妹荡平前路、遮风挡雨,儿臣也想做她们那样的好阿姊。” 大长公主黎徽芷——都说哀帝的江山,有三分之一是大长公主打下的。正是有大长公主,哀帝才能以其庸碌无能坐稳皇位二十余载。 她阿姊,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孤女将自己养妹托举到如今的地位,若是辛周朝要修一部《列女传》,她阿姊肯定榜上有名的。 辛兆见辛温平言辞恳切、眼神真诚,心中大定。而辛温平更是表现出对辛温义十万分的喜爱和耐心,主动教辛温义开蒙。 辛温义如今五岁了,不识字也不会算数,一加一都说不出二来,讲话也含混,和三岁小孩没有分别。辛兆对此既是焦急,又是失望。他其他的孩子都是顶聪明的,尤其是辛温平,早慧到让辛兆时常忘记她如今才十五六岁。珠玉在前,辛温义的迟缓显得格外扎眼。 有时,辛兆自己面对这个一刻闲不下来、注意力格外分散、大字不识一个的儿子,都会生出厌烦来。太学里的先生也都相互推诿着,生怕带不好这个小皇子。就连他找来的伴读,都敢欺负辛温义。那些小伴读觉得,有齐光公主在前,圣人定不会宠爱辛温义。辛温义被人暗戳戳欺负了,还傻乐呢! 但辛温平却很生气地为辛温义出了头,还把辛温义带到御书房,亲自教他认字、算数。辛温义上午学、下午忘,辛兆都不耐烦了,辛温平还是耐心地一遍遍教他一样的东西。 辛温平对辛温义道:“阿义不用担心,有阿姊在,阿义一定能学会的。” “谢、谢谢阿姊……”辛温义口齿不清道。 辛兆一边在御书房安静地批改着奏折,一边看着辛温平眉目温柔地握着辛温义的小手,不厌其烦地教他写“永”字。奇怪的是,别的先生都带不动辛温义,辛温义在辛温平手里竟然乖乖的,好像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一次辛温义笨手笨脚地把墨汁都打翻在辛温平身上,辛温平也没生气,准备出门去换个衣服的时候正好遇见前来奏事的大臣,那大臣和辛温平并未交恶,因此多关怀了一句,辛温平竟然颇为骄傲地指着衣服上的墨渍道:“我阿弟觉得我这衣服寡淡,给我添了画呢!” 平心而论,辛兆这个爹和竺英这个亲妈,对辛温义都做不到这个程度! 看着一双儿女其乐融融的模样,辛兆心里满满都是幸福。这就是他想要的! 就连竺英,对这个正在风头上的齐光公主,都逐渐放下了戒备。她能感觉这齐光公主是真心喜欢辛温义的,不然怎么会比她这个亲娘还有耐心?辛温义愚钝,让竺英都有些厌烦,只是如今圣人对她大哥的观感有些微妙,加上钟萃宫那个苏贵人粘人得紧,圣人来万宁宫的次数少了,她的肚子一点不见动静。她原本觉得辛温义已经废了,但辛温平竟然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若是有这个姐姐愿意扶持,也许,阿义可以呢? 毕竟如今后宫里,依旧只有阿义一个皇子。 竺英想,辛温平如今不过十六岁,她不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多么复杂的心思。况且阿义也特别喜欢辛温平,每天一醒来,就要问奶嬷嬷道:“姊姊呢?我皇姊姊呢?” 辛温平对自己这个痴傻弟弟其实谈不上什么喜欢,但也不算讨厌。她带辛温义的时候,多少有些“入戏”:她那时想到的都是小时候阿姊是这么带自己的。小孩子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你对他有耐心,他也就慢慢能静下心来。 辛温平发现辛温义的痴傻确实有些严重,毕竟,从他还是小奶娃时,竺师师就一直在给他下铅毒。辛温义的痴傻已经到了不可逆的程度了。 辛温平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她到底不是辛温泰,不想将自己的兄弟姊妹赶尽杀绝、落个骂名。只要辛温义一直这样做个单纯的小傻子,以后,她会让他做个闲散王爷,找个嬷嬷照顾他一辈子。 辛温义正坐在位置上,专心地抓着笔在纸上写着字,写着写着,他就画起小人来。辛温义画了一个皇姊姊,画了一个父皇,画了一个自己,开心地咯咯咯笑着将画展给辛温平看。辛温义一笑,一旁正在看奏折的辛兆就抬头望过来,辛温平连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阿义,阿姊不是同你说过,在御书房讲话要悄悄的吗?” 辛温义立马伸手捂住自己的小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然后小声道:“皇姊姊你看,这是我画的父皇和你!” “阿义,过来,让父皇也看看。”辛兆冲辛温义招了招手,辛温义很开心地跑过去,将手里的画递给辛兆。但他控制不好手上的力气,等到跑到辛兆面前时,手里的纸已经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辛兆有些无奈,就听辛温义开心地点着自己的画作,解释道:“父皇你看,这是我,这是皇姊姊,这是父皇你!” 他点的时候手上力度很大,点到辛兆的时候更是用力往下一戳,结果好巧不巧,辛兆手里的纸一下子顺着原来的口子被戳裂了,正好把那个画着皇帝冕旒的小人脑袋给截断了。辛兆一下子黑了脸,想要发火,但这是自己的亲儿子,只能自己吞了,尴尬笑道:“阿义,你今日差不多该回去了。” 程思威见状,也连忙叫了一直守在殿外的奶嬷嬷,将辛温义抱走。辛温义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忽然变了脸色,伸手还要抓父皇的衣袖:“父皇,阿义不想走……” “三皇子,老奴带你回去吃羊奶羹。”奶嬷嬷连声哄道。 辛温义一下子被羊奶羹吸引了注意力,松开了抓着辛兆衣袖的手,奶嬷嬷如蒙大赦,逃命似的走了。 “陛下,三皇子不懂事,您……”程思威见状连忙劝道。 辛兆心里不舒服,但也不至于真的和辛温义计较这个,“嗯”了一声,将那画儿叠好放在一边,招了招辛温平:“平儿,过来。” 辛温平恭顺地上前。辛兆看着聪颖懂事的女儿,心里那股气顺了很多,开口道:“平儿,你最近提的改革方案,都很有想法,只是有些尚不成熟,这种提案下次便不要急于拿出来,免得落人口舌。自己打磨好了,再提出施行。” 辛兆说着递了一份御笔朱批着“不准”的奏折,正是辛温平提的放宽商人子女科举入仕的折子。会被打回来,辛温平不意外。士农工商的社会地位由来已久,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变的。 然后,辛兆又递了一叠奏折,都是肃政台递上来的,辛温平都不用猜便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些,都是弹劾你和你阿姊的折子。朕,没有细看,你阿姊的就不用管了,弹劾你的,你挑出来,念给朕听!”辛兆神情严肃,真的有股严父的气势。 辛温平打开那些奏章,一一念给辛兆听。有些是指责她改旧律,抬高贱籍地位,是冠履倒置、绿衣黄里;有的说她任人唯亲、怙恩恃宠、加膝坠渊;还有一些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牝鸡司晨,高呼公主干政是反天之刚,挠阳之明,胙移后家,可不哀哉。 辛兆一面听,一面观察辛温平的表情,只见她面不改色地读完了所有的折子,从中挑了几份道:“这几份,针对儿臣所提新律,除了抨击儿臣之外,倒是提了不少自己的见解,虽与儿臣之见相悖,但仍旧可一观。” “别的呢?”辛兆的眼神落在了那份“任人唯亲”上。 “志同道合之人,彼此自然更亲近。如伯牙子期,原先不相识,高山流水觅得知音,在旁人眼里便成了亲友。”辛温平淡然道,“至于阿姊,分明是父皇您一手提拔的。明堂在上,这些肃政大夫讲话也真是不打草稿。” 顺着辛温平的话,辛兆也抬眼,向外望了一眼明堂,点了点头。确实,抛开辛温平不谈,杨菀之确实算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从冬工到司正再到后来的冬官大夫,虽然夺情起复是沾了辛温平的光,他是天子,这些,不也都是他的意愿么?想到这里,辛兆不由冷哼一声。这些个肃政大夫,确实是不识好歹! “至于牝鸡牡鸡,就更可笑了。”辛温平满不在乎道,“入了这朝堂,什么男官女官,不都是父皇的官么?这几位肃政大夫写折子的时候,难道要先问问自己的笔,是从公羊身上拔下来的毛,还是母羊身上拔下来的毛?” 程思威闻言,在一旁都忍不住憋笑。 辛兆倒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将那些折子都给了辛温平:“这些折子,你自己拿回去批吧。” 这是辛兆在帮辛温平立威,也是对那些肃政大夫和背后的人的警告。文武百官不干自己的正事,只盯着辛温平使劲弹劾,不是好事。他的朝廷需要运转,需要像辛温平这样有想法、肯干事的人。 辛温平身上有锋芒,但那锋芒不是对着他这个父亲的,他能看到辛温平和她那个阿姊一样,是乐于干实事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入朝的这短短半年里大刀阔斧提出如此多的改革方案,还积极修订《新律草案》。作为女儿,她关心自己的阿弟,孝顺自己的父亲,辛兆身体有一点风吹草动,辛温平都会倍加关怀;作为臣子,她有胆有谋,才识过人。辛兆喜欢这个女儿喜欢得紧呢! 辛温平四两拨千斤地将这些弹劾的折子一一化之,这些折子她批完,还要返给那些肃政大夫,她都能想象出来那几个肃政大夫收到折子以后是什么样扭曲的嘴脸。辛温平心里暗爽,面上却不显。就听辛兆又叹了一口气:“平儿,你觉得阿义如何?” “儿臣第一次做阿姊,对阿义喜欢得紧,只是看见阿义这样,儿臣心里也担忧。”辛温平也拧起眉,眼睛里立马充满了水雾,“上次在太学听见伴读嘲笑阿义,儿臣心里也不是滋味。可儿臣也不明白,儿臣如阿义这么大时,四书五经都快读完了,为何阿义连‘上下左右天地人’都认不得?儿臣不信,以我们辛氏的血脉,会生出愚钝的儿郎。也许其中另有隐情呢?也许能找到让阿义变回正常孩子的方法呢?” 辛兆听辛温平这么说,心也揪了起来。他原本只觉得是竺家的血脉不好,是竺英的问题,才会生出这么个愚钝的痴儿,但他从未想过可能会是有人敢陷害啊!毕竟阿义出生时,后宫里只有竺英一人,有谁会陷害她呢?可不管怎么样既然有了头绪,辛兆也不会放过,自然要去查一下。 他当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先天愚痴,这好像是在说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有缺陷一样。 辛温义中铅毒的事情,辛温平早在和竺师师搭上线的时候就顺藤摸瓜查了出来,如今竺师师的宫女棠梨就在她手下做事呢。辛兆派人暗查,辛温平就往他的嘴里喂线索。凡事纸包不住火,一旦露出了一线,就是抽丝剥茧,不禁深查。辛兆的龙鳞卫是可以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的,因此查案效率比秋官还快些,辛温义被人长期投铅的事情很快就被呈到了圣人面前。 第101章 第一次洗牌 大兴城的大冢宰府被抄家了,圣人的龙鳞卫从竺家一个偏院里抄出一本笔记,笔记里记着的,却是炼丹之术。 辛周圣人信道,竺自珍自然也信道,尤其是太祖晚年时也一度追求长生,宫中养了不少方士,竺自珍家里也有方士。这炼丹笔记,应当就是竺自珍家养方士之物,其中有一篇笔记详细记录了用奴仆家生子的一对双胞胎试药的过程:弟弟每个月服用一颗不含铅粉的丹丸,正常长大;哥哥则服用含有大量铅粉的丹丸,智力发育迟缓。而后,这位方士又秘密在多位家生子之中寻人试药,最终得出结论:过量的铅粉会影响孩童的智力。 这份笔记,配合在万宁宫中找出的竺家献给竺英的“玉容丹”和辛温义日常使用的包了金的铅筷,还有万宁宫小厨房的一口铅锅,直接坐实了竺家和辛温义痴傻之间的关系。 圣人勃然大怒,而竺英更是以泪洗面,直接要断了和竺自珍的兄妹关系。 铅有铅毒不是什么非常之识。嵩阳产胡粉:这是一种需要将铅矿加工而制成的颜料,可以涂抹墙壁,西汉椒房殿的墙壁便是胡粉和花椒粉末掺在一起涂抹的;也可以做女子脂粉,抹上之后肤白如雪;壁画之上,侍女飞天、宝骏修罗,凡需白色之处,都施胡粉。但生产胡粉时,会产生大量的铅气,这些铅气短时间不会要了人的命,但长久处在那个环境里,人会发癫痫等病。 竺家的这个方士,也是从这个出发,开始探索铅毒之秘奥。只是求知无罪,求知的过程却颇为残忍,求知的结果更是为竺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竺自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个方士确实曾在他家中修行,但两年前就已经“羽化”。下毒之事他更是毫不知情!可竺自珍再怎么狡辩都无济于事,竺家上下一片哀声。 谋害皇嗣,这是谋大逆。十恶大罪,都是要罪及九族的! 《辛周律》规定: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谋而未行者绞,并依首从法;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所谓“父族四”,指的是当事者自己一族,外加出嫁的姑母及其儿女、出嫁的姐妹及外甥、出嫁的女儿及外孙。所谓“母族三”,指的是当事者外祖父的全家、外祖母的娘家、姨母及其儿女。所谓“妻族二”,指的是岳父全家和岳母的娘家。 一边是自己的亲儿子,一边是自己的家族,竺英哭得眼睛都要坏了,求着圣人念在夫妻情分,念在竺家为辛周也有苦劳之上,高抬贵手、放过竺家。朝中也有一部分“保竺派”,出言相谏。已经和竺自珍近乎决裂的许无患也上书,力保竺自珍。 弘农竺氏可是百年世家。竺自珍之前,弘农竺氏共有一柱国、三宰相,而朝野上下,很多重要岗位上都还要竺氏之人。若只是弄死竺自珍一家,恐怕这些竺氏子女未必会出声,弘农竺氏少了一个竺自珍,也还是那个百年世家——可十恶大罪牵扯太广,若论九族,竺氏之人多半要卷进去,甚至九姓十三家中一部分娶了竺家女的,也不能幸免。还有竺自珍的妻族,江南乌家,也是乌雅的娘家,原是江南道司马使,如今的江南道司马使还是乌家老太爷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辛兆不能动。 九姓十三家就是一张密织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李承牡不在朝中,而窦派之人说得上话的,公孙冰对此事保持了沉默,月槐岚也出言劝圣人明察三思。 公孙冰保持沉默,是因为她和竺自珍过去的恩怨纠葛,让她没法在此时为竺自珍说话,却也不能够落井下石,不然又要遭人口舌。月槐岚则是因为朝中李承牡退场之后本就动荡,而眼看西南边患未平,西北、东北又隐有乱象,此时必先安内。若是因为这种事情又杀一批,辛兆屁股下的位置坐不稳是小事,天下乱是大事。 就在圣人左右为难时,辛温平从善如流地将棠梨带上了朝堂:“父皇,儿臣近日因为阿义一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偶然得知儿臣府中的棠梨原本在东宫跟着先太子妃做事,盘问之下,她竟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铅毒一事,乃是竺师师无心所为!” 此时竺自珍一家已经下狱,就等着圣人一锤定生死。辛温平此时的发言,竟然显得至关重要。 “朕的皇儿已经被残害至此,谈何无心?!”辛兆痛心疾首。 “父皇之痛心,儿臣何尝不能体会?只是法不容情,一切自当按律论处。这投铅之事,且听棠梨一言。”辛温平表现出一副内心悲痛却依旧强装镇定的模样。 “圣人息怒,奴婢服侍东宫时,太子妃自己也在使用含铅的餐具,她听信了方士的谗言,以为那些都是好物件,是能助人长生的……她也是受人蒙蔽啊!” “荒唐!” 如今辛温义又出了事,再听见东宫往事,辛兆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辛兆一动怒,只觉头晕耳鸣,险些晕倒过去。见辛兆一怒之后坐在龙椅上扶着额久久不言,辛温平连忙上前:“父皇,您不要吓唬儿臣!” 辛兆对着底下乱糟糟的文武百官摆了摆手:“朕今日身体不适,先退朝!此事,朕查清再议!” 棠梨给出的说辞很是荒诞,辛兆是不信的。但他也知道,这是辛温平给他找的台阶。将所有的罪过都推给那个死掉的方士,竺家可以免去九族之罪。辛温义是他的儿子不假,可如今后宫里不是没有怀孕的妃嫔,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废掉的儿子,去得罪九姓十三家。 辛兆拍着龙椅的扶手,对着辛温平痛心疾首道:“朕贵为天子,却要受那九姓十三家的牵制,这千古以来,还有比朕更窝囊的天子吗!真是荒唐!真是荒唐!” “父皇,前朝武帝,十二岁即位,即位时身边环狼伺虎,有亲王摄政、太后垂帘听政,还有几方诸侯隐有割据之势。而武帝韬光养晦十载,终于杀了摄政王,后又推恩诸侯,甚至御驾亲征,平定叛乱,后来一度开创盛世,封禅泰山。父皇如今在朝在野都有可用之人,瓦解九姓十三家,不急于这一时。”辛温平宽慰道。 她一宽慰,更是从侧面坐实了竺家投铅是真。 “朕的皇儿又该怎么办……总得有人偿命!都是方士害人!朕要杀尽这天下所有的方士!”辛兆想到这里,心又开始滴血,动气之时,头脑又是一阵晕眩。 “父皇,后宫中何贵人、李贵人都有孕在身,也许能给平儿再添两个阿弟呢?平儿可以有很多个阿弟,却只有您一个父皇,太医方才说父皇您肝气上亢,不能再动怒。”辛温平眼中又泛起了泪花。 “朕心意已决!喊姚靖仇过来!” 不喊王恩,却喊了姚靖仇。越过执法司法的秋官,去找夏官,这是真的要展开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戮了。辛温平出了太微殿,就叫杨四差人快马加鞭去大兴静云观,将此事急报给静云观观主。静云观观主也很快做出了反应,联合道门,主动与那些游散方士划清界限。 九姓十三家私养了不少方士,全部被推出来,成了竺家的替死鬼。 而竺自珍,被抄了家,圣人发现他家里真是富得流油,让王恩、王毅丰和辛温平彻查,这些年竺派卖官鬻爵,不知道有多少银子都流进了竺自珍的口袋。竺自珍虽然免于九族之罪,但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卖官鬻爵之事,竺派没几个人手上是干净的,就连口口声声说着《辛周律》神圣的王恩,也干过这事儿。 如今查案的权力递给了太原王氏和西凉王氏,也就意味着九姓十三家不会全军覆没,但,他们内部要开始借此机会铲除异己了。 这就是辛兆的手段。他心中对九姓十三家有气,但不便自己亲自动手,就让他们内讧。前些年,竺派和李派争权,李派的存在让这九姓十三家拧成了一股麻绳,如今李派撤了,他们这股麻绳也可以散了。 辛温平作为背后拱火之人,此时已功成身退。卖官鬻爵案,王恩和王毅丰手上不干净,他们不想让辛温平掺和,辛温平也乐得其成,借着这个机会开开心心地溜去章家逗她的小郎君章云舟玩去了。 竺自珍的嫡子竺法被查出早年在河东道做司空使时,收受贿赂,甚至暗害同僚。别看杨菀之这个冬官做得苦兮兮的,司空使、左右司空、大司空这样的位置其实是“肥差”,尤其是地方司空使,河东道大小营造都得有司空使盖章才能动工,如竺法这种擅长弄权的空降官员,不懂多少营造之事,却又把自己的官印看的很死,谁给的钱多,他就在谁的图纸上盖章。也是竺法命大,他盖章的那些营造,竟然没有一个出问题的,不然以太祖朝那对冬官颇为严酷的律法,竺法早就被吊死在菜市口了。 而竺自珍本人就更不用多说。意外的是,大宗伯姚省知、大司空骆常和竺自珍私交甚笃,这次竟然也被拉下马了。许无患却逃过一劫。 等到王恩和王毅丰查完卖官案,六官首脑已经经历了一次洗牌。竺自珍被没收家产,削官还乡;骆常被贬到地方,甚至不再在冬官体系,去地方做了肆师;姚省知被贬去岭南道,做个小小知府。姚省知当场就病倒了,天高路远,他年事已高,不知能不能活到他走到岭南。 地官的大司徒宇文滕,虽未被牵连,也以身体抱恙为由开始请假。宇文滕今年也已过耳顺之年,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以后提出致仕,圣人恩准了。右司徒成声顶上宇文滕的位置,这也是窦派在六官首脑中占据的第一个席位。 大冢宰之位,没有落在许无患身上,也没有落在大家预想的姚靖仇身上,圣人提了一个外放多年的老臣回京。此人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论下来,还是清嘉郡主同族的堂兄弟,名叫萧应寒,兰陵萧氏之人。 大宗伯林焕,李派之官员。 大司空厉行,赵郡厉氏。赵郡厉氏原是赵郡黎氏,在太祖对陇西黎氏下手时,便改姓厉。 王若彬自然也下台了,新来的左司空却是窦章的三子,原漳州司空使窦漪。 乍一看,朝中格局似乎还是九姓十三家独大,但有趣的是,圣人这次提拔的几人,算上姚靖仇,分别出自武川姚氏、兰陵萧氏、赵郡厉氏,都是九姓十三家中势力不强的几家。 原本最为得意的弘农竺氏一蹶不振,尚有一年前刚刚提拔的小宗伯竺可危在朝中要位。辛温平虽怕竺氏死灰复燃,但也知穷寇莫追,且放九姓十三家缓一缓。 地官如今上下,大半是窦派之人。而冬官那边,厉行是空降的,不通营造之事,真正能说上话的,还是左司空窦漪。有窦漪在,杨菀之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除了这些要职,朝中其他大小官员也换了一场血。一批中央官被免职,一批被外放,而很多政绩斐然的地方官则被提到中央来。因为窦派的官员大多在基层,此次竟然涌进一大批窦派的寒门官员,在公孙冰等人的助推之下,甚至有不少女官。 辛莫风看着朝中风云诡谲,心里默默掐了一把冷汗。他帮辛温平收集竺自珍父女给辛温义下毒的罪证,本以为辛温平是为了扳倒竺氏。最近的大洗牌,却让他再一次重新认识到了这个小侄女。 好一招隔山打牛,借力打力!辛温平真正想要对付的,一直是隐在竺派背后的九姓十三家,但她不能出手。 想对付九姓十三家的,不止辛温平。辛兆作为帝王,对这个贵族集团也是忌惮的;九姓十三家之间也有内斗之势。辛温平只是做了这个递刀子的人,还把自己摘得很是干净。 她又是为弟弟出头,又是帮竺自珍洗冤,二王对竺家和另外几家动手,她识趣地隐身。圣人怒杀方士,她反手还给静云观卖了个好。 辛莫风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骆清清上来给他一下:“大半夜的,这做什么?” “夫人,我有点想跑了。咱们要不带着儿子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吧。”辛莫风望着天花板喃喃道,“可惜咱闺女不能一起,唉,你说,我们能不能去突厥找她?” “你作死啊?”骆清清在黑暗中白了辛莫风一眼,“到时候说持国公投敌,你就有得哭了。” “可是我觉得我这小侄女比我那个姑母还恐怖。” “那你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跑了,别想有的没的。熬几年,时局稳了,我们去赤壁住一阵子。” “嗯,还是夫人最好。” 第102章 环肥燕瘦 洛阳,苏家。 “鸿雪,你嫂子也是为你好,这徐家姑娘,是你嫂嫂手帕交的妹子,和咱们苏家家世相当,爹娘也是满意的。”苏鸿雪的大哥坐在苏鸿雪对面,好言相劝,“大哥知道你心悦那人,可是,可是那是公主哇!” 见苏鸿雪低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苏鸿雪的大哥也着急:“你因为齐光公主,一朝发奋,自然是好事,大哥和爹娘也看见你这些年的努力了。只是你又参加不了科举,如今卖官案又闹得满城风雨,制举之路也不好走。你有志向是好事,只是先成家,才能立业呀……” “大哥如今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苏家的家业不需要我继承,香火也不需要我继承,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行么?”苏鸿雪怼道。 “你,唉……”苏大哥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家里百依百顺,阿爹惯他,他若真的不愿,自己和娘也逼不了他。 苏鸿雪伸手,往自家大哥面前的茶杯里注满了茶。茶满送客,苏大哥也不想自讨没趣。大哥走后,苏鸿雪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小心卷着的画像,细细展开。画像上的女子,着一身飒爽的圆领袍,一双美目华光流转,妩媚动人。 他听望瞻说,齐光公主入朝以后,正在想方设法抬高商人地位,只是商人之子科举入仕的提案被打了回来。总归是让苏鸿雪看到一些希望,他有幻想,也许辛温平是因为他,才会去提的这些呢?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甩了甩头,把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甩出去了。 苏鸿雪今日有些学不下去了,起身,去了抱月茶楼。 还未踏进茶楼,就见辛温平正站在茶楼门口,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郎君,竟然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左边的小郎君是章云舟,右边的是钱星梵。 苏鸿雪脚步一顿,想要躲,可是茶楼的小二已经眼尖的看见了他,招呼道:“苏公子,还是那个雅座吗?” “我……”苏鸿雪一噎,正撞上辛温平打量的眼神。辛温平只觉得这公子眼熟,却愣是没和从前那个小胖子对上。辛温平直直地看着苏鸿雪,苏鸿雪慌忙躲闪着,他心一沉,想到辛温平怕是将自己忘了。 章云舟自然注意到了辛温平的眼神,看向苏鸿雪,道:“这位好像是苏家玉器行的小公子吧?” 被章云舟点明了身份,苏鸿雪想躲也躲不了,上前行礼:“草民苏鸿雪,见过齐光公主。” “苏鸿雪?”辛温平听见他的名字,尘封的记忆被翻开,她脸上的表情顿时柔和了下来,带着笑意道,“几年不见,你变化很大。” “公主也是。”苏鸿雪行礼时,心里多少有些苦涩。他变化很大,辛温平又何尝不是呢?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了他高不可攀的位置,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 章云舟站在辛温平身边挺淡定的,辛温平早就有意和章家结亲,在洛阳的这些日子,辛温平时不时来找章云舟喝茶看书,两人在抱月茶楼开一间雅间,一个专心看公文,一个专心看话本子。辛温平心里有没有波澜,章云舟不知道,但章云舟自己倒是挺甜蜜的。 不需要辛温平费心,小章同学的自我攻略能力很强。 钱星梵倒是不淡定了,他确实想追一下辛温平——倒不是因为她是公主。钱星梵有些慕强,辛温平人漂亮脑子又聪明,考试厉害,做生意也一套一套的。他这次是借着来洛阳办事的由头,从大兴追到洛阳来,今日本就是打着谈生意的旗号想来抱月茶楼找辛温平,结果刚巧看见辛温平带着章云舟来抱月茶楼喝茶。 好巧不巧,章云舟身上穿着的那一身衣服,料子,是他送给辛温平的。 辛温平面对钱星梵,在生意合作之外的私交里,保持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态度。钱放私下劝过钱星梵几次,他试探过辛温平的态度,辛温平给出的答案是“看钱家和钱星梵的意愿决定”。钱放怎么不知道辛温平的言下之意?这一位要走的可不是公主的路,他钱家的人怎么也不配做这个驸马的,可钱星梵不信。辛温平从大兴走的时候,都没有和钱星梵打招呼,她也不希望和钱家把关系闹僵,有意避着钱星梵,结果这一位直接追到洛阳来了。 钱星梵带着些敌意地看着苏鸿雪——本来有个章云舟已经够让他破防了,现在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苏鸿雪。不过,苏家玉器行生意虽然大,不如钱家布庄和齐光公主关系密切。他心里暗暗攀比着。 而且,他比苏鸿雪和章云舟都有用!苏家这个小公子,根本没沾手过苏家的生意;章云舟么,不过就是个会看话本子的花瓶。他如今一个人将钱家布庄大兴分号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比苏、章二人要强上许多么?在他看来,苏、章二人都配不上齐光公主。 辛温平不知道钱星梵的心思。作为生意伙伴,他的能力,她认可;作为追求者,钱星梵还算有数,没有越线,辛温平不讨厌——但也只是不讨厌罢了。若是钱星梵非要进她的后宅,她没有异议,只怕钱家不能够接受。她可不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将来后宅里有一个会管事的,也能让她省下不少心。 若是章云舟有读心术,他肯定会哭死,辛温平不就是他那话本子里的冷酷妻主现实版么?不过章云舟此时是甜蜜蜜的恋爱脑小郎君,沉浸在粉红泡泡里,什么都觉察不到。 章晚规本来不同意他和辛温平走得那么近,结果这次朝廷洗牌,章晚规被辛温平推到了都畿道司马使的位置,盛容也从司吏调去了秋官署,小升一级。章晚规妥协了。 齐光公主的贼船,上船容易下船难。章晚规只能安慰自己,这福气,洛阳很多世家贵族羡慕不来呢。 三位小郎君心思各异,辛温平倒是因为见着苏鸿雪,心情明媚了几分。她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桶金就是从他身上骗,嗯……赚来的。她回了苏鸿雪一个同辈礼,道:“几年不见,苏公子倒是与我生分了。秋闱之后听闻你曾来茶楼想同我道喜,只是那时我已在大兴,颇感歉意,便派人备了一些薄礼。” “公主的回礼,草民已经收到,不胜惶恐。”苏鸿雪道。 辛温平记忆中的那个圆滚滚的花孔雀忽然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一板一眼的书生。她内心竟然有股隐秘的失落,她自己也抓不住,只道:“你确实变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受公主的影响,草民开始读书了。”苏鸿雪回答。 “嗯。”辛温平点了点头,眼中划过一丝赞赏,“听闻你在洛北书院,成绩还不错。我今日还有事,便不与你叙旧了。改日,可以拿着你的文章到茶楼,我有空就看看。” 苏鸿雪提到这个,辛温平自然以为苏鸿雪是想要攀上她的关系,制举入仕。毕竟过去这么多年,苏鸿雪也十七八岁了,说不定亲事都定下了,她甚至忘记了以前苏鸿雪喜欢她这回事。 她还在想,若是苏鸿雪文采不错,自己倒是可以提点他一二。准许商人之子科举,她势必是要推行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眼见辛温平和苏鸿雪聊完了,钱星梵立马接话:“平儿,我今日来是想找你谈些生意上的事情,我们去包间私聊吧。” 钱星梵这话一出口,章云舟和苏鸿雪心里都咯噔一下。苏鸿雪自不用说,“公主”“草民”的;章云舟平日也不会如此亲昵地叫辛温平。 钱星梵这点小心思,辛温平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若真的想做她未来的郎君,就必须要为她身份带来的一切让步;如果不能接受,便让他尽早知难而退。辛温平冲苏鸿雪点了点头,对章云舟道:“阿舟,走吧,我们和星梵一起上楼。” 钱星梵愣了一下,道:“这是你我二人的生意,与章家无关。” “阿舟不是外人。” 辛温平说着,倒是很自然地牵起章云舟的手。章云舟顿时红透了脸,粉红泡泡都要从脑门上溢出来了。钱星梵脸色一黑,倒是对上了苏鸿雪也不太好看的表情,两人好像在疑惑同一件事:齐光公主喜欢的男子,居然是这款娇娇弱弱的小郎君吗? 辛温平这么说了,钱星梵再提,就是无理取闹了。没办法,只能忍着不快跟着辛温平和章云舟上了楼。苏鸿雪有些郁闷地要了一壶好茶,坐在雅座听今日的琴师弹琴。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辛温平和章云舟十指相扣的手。 章云舟确实生得一副好颜色,皮肤白白的,脸颊羞红时,如童子面牡丹,便是男子看了也觉得我见犹怜。苏鸿雪多年没有发作的外貌焦虑再次袭来,他原以为辛温平是不喜欢小胖子,现在自己要学问有点学问,要腹肌有点腹肌,结果她喜欢的是章云舟那款娇弱的? 苏鸿雪坐在雅座里,猛猛灌了三大壶浓茶,灌到自己脑瓜子晕晕,差点醉倒在茶楼。 洛阳还是那个洛阳,官场洗牌之后,辛温平过了一段难得清闲的日子,很快又投入了自己的改革事业之中。苏鸿雪和他在辛温平眼里不算惊艳的文章,在得了辛温平一两句提点之后,很快又被辛温平抛之脑后。 辛兆对辛温义也是有过疼爱的,还是搜罗了诸多神医为辛温义解铅毒。在诸多医生的救治和辛温平耐心的教导之下,辛温义似乎有了些起色,终于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这倒是又给了辛兆一些希望。 上元二年,辛兆的后宫中又先后添了两位公主,其中一位,出自那苏枋苏贵人,名为辛温若,抱给了云妃养着。竺可危自小宗伯升任肃政台大司宪,一番博弈,加之后宫中除了竺英之外的妃子,确实没有皇子傍身,倒是保住了竺英的贵妃之位。 九月,吐蕃退兵。月家军班师回朝,月无华却留在剑南道没有回来。杨菀之忙于在明宫的营造,甚至来不及失望。 十一月,西北边乱,据说是突厥人杀了安西都护府的一队商人,李承牡以此为筏子,出兵反击。一波战事刚平,一波战事又起,辛莫风担心女儿,整日惴惴不安。这场仗打了一个冬天,李承牡将突厥向北打退了五十里,凉州以北,尽归安西都护府。 上元三年春,突厥可贺敦朝贺圣人,两国再次休战。平西王贺兰敬交了兵权,恳请回京,圣人恩允。而平西王手上的兵权,则被交给了姚靖仇。姚靖仇任陇右道司马使,前往凉州府,职权上压了李承牡一头。 月槐岚升任大司马。章楚山为剑南道司马使,授将军衔。 辛兆也有些关心起辛温平的婚事,辛温平提起章云舟,辛兆不置可否,却问辛温平雍州姚氏的嫡次子如何。如今后宫正得宠的是雍州姚氏出身的靖妃,辛温平知道自己的婚事势必会受各种制约,她暗查了雍州姚氏的嫡次子姚慎身,此人有些野心,但辛温平估量了一下,自己可以掌控,便道“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上元三年夏,萧应寒做了两年大冢宰,因为年事渐高,精力不足,加之这两年许无患可谓出尽风头,因此主动让贤,辞官回家养老了。许无患终于坐上了心心念念的大冢宰之位,而许知远也受辛温平提携,入了太学,为太学学士。 七月底,圣人摆驾大兴。 上元三年秋,平西王世子贺兰素任京畿道督军,为司马使副手。 十二月,靖妃早产,生下一个瘦弱的男婴。太医说这孩子先天不足,很难养活,连连叹气。靖妃宫里,补品像流水一样送进来,辛兆愁得头发白了几根。也就在小皇子出生的第二天,大兴城下起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下得格外大,雪花漫天飞舞,犹如蝴蝶翩翩起舞,又似柳絮随风飘荡。不一会儿,大地便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宛如一块巨大的白色地毯。 寒风凛冽,呼啸着吹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人们纷纷躲在家中,享受着温暖的炉火和热茶。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有几只流浪猫在雪地中穿梭,留下一串串小巧可爱的脚印。 本以为是瑞雪兆丰年,谁料这大雪下了整整三日都不见停。杨菀之和窦漪几人站在冬官署的屋檐下,忧心忡忡地看着早上刚刚差工役铲完雪的路又被大雪覆盖。圣人刚刚下了圣旨,这几日,百官都在家中办公,不必来官署。 夜晚的雪幕之中,一封急报穿过重重积雪,递进了太极宫。 第103章 大雪 京畿道,兴安仓。 寒鸦哀鸣,大雪覆满枯枝。一双穿着官靴的脚脚尖绷直,在寒风中如悬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残叶,肆意地飘荡着。沿着这双官靴向上看去,红色的官服被扬起,一截腰带将官服主人和这枯枝连在一起,他垂着头,舌头从口中掉了下来,狂风将他的官帽掀走,吹上了附近最高的枝头。 身披斗笠的官员踏着风雪走到这枯枝下,身边的差役手忙脚乱地将那吊死鬼放下,斗笠之下,露出一角黄色的秋官官服。何瑶拧着眉,在吊死鬼身上摸了摸,从怀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 她展开,神情严肃地读完纸上的内容,望了一眼远处巨大的雪堆,开口道:“畏罪自杀。” 众人皆沉默,在风雪中对着那雪堆凝望片刻,压抑的气氛在周身流转。头顶,滚滚铅云凝聚着风雪和死亡,就要向着京畿道的百姓众生压下来。 还是何瑶打破了沉默:“尸体先抬到兴安县的义庄,我速回大兴,禀报圣人。” 京畿道,大兴城。 大雪三日,别的官署可以回家办公,但冬官署下属的营造司却得干活儿。每日,营造司得趁着雪小的时候上街铲两遍的雪,才能保证大兴城内道路的通行。至于城外,就没法照顾到了。 杨菀之没有回官邸,而是留宿在了公主府,姊妹二人并杨四、焚琴,围着炉火打雀牌。这是章楚山她们凯旋时从益州带回来的游戏,据说益州人爱打雀牌爱到疯狂,有一户人家住在龙王庙附近,夏天益州发大水,这家人避灾时竟然不拿金银细软,而是搬着整桌的雀牌去龙王庙继续打牌。门外大水肆虐,门内,一家人开心地叫着“杠一个!”“胡了!”。 辛温平和杨菀之二人虽不贪玩,但遇见新鲜的东西还是会有兴趣。在明宫停工了,铲雪也不用杨菀之亲自动手,今日手上没有活儿,姊妹俩便在杨四的撺掇下摸出这套雀牌玩玩。 雀牌的规则不难,打两盘就上手了。杨四提前练过,本以为能压主子一头,没想到辛温平不仅上手快、运气好,甚至还学会了算牌。杨菀之三人最开始还赢了一两把,后面,变成了辛温平单方面的碾压局。 “不玩了不玩了!”杨四一把推掉自己面前的牌,一脸悲伤,“再玩下去,底裤都要输没了。” 焚琴也苦着脸:“公主就像是有天眼一样,每次我要胡什么牌,公主都能猜到,这还怎么玩嘛!” “平儿聪明也就算了,运气还好。”杨菀之把牌一摊,她定缺的牌都还没出完,辛温平已经自摸三次。 辛温平扫了一眼杨菀之那一手烂牌,哑然失笑:“阿姊运气是挺差的。” 几轮麻将之后,也差不多到了饭点,公主府的厨房今日熬了鸡汤,杨菀之捧着鸡汤,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却是蹙了蹙眉。 “阿姊可是担心在明宫的营造?”辛温平问道。 “不止。”杨菀之摇了摇头,“我是在担心这雪会变成灾。” 只是下了三天,大兴城就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这雪竟然一直不见停。她们在公主府,银丝炭烧得暖融融的,自然不觉得寒冷。可…… “临渴掘井,为时晚矣。”辛温平叹了口气,“这雪下得这么大,营造司的工役铲了那么多次雪都没有效果,再怎么担忧,也是徒劳。阿姊也不是神仙,顶着这么大的雪,能做什么呢?”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杨菀之却反驳道,“一个人力量确实有限,但如今你我皆是朝廷官员,这份权力不就是用来济天下的吗?况且偌大的公主府就这么两个主子,宫里发下来的炭应当是用不完的,这些炭火对于一些百姓来说却能救命。我们在自己个人能力的范围内,能帮一个,也是一个。” 大兴也不全是富人,城北、城西都有贫民聚集。 辛温平扭头望着阿姊的侧颜,女子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紧,呈现一个向下的弧度,浅麦色皮肤在大雪的映照之下像是有淡淡金光。她凝望着大雪,眼神坚毅。 “阿姊,你现在倒是有些像公孙冰了。”辛温平感叹道。 “就当你在夸我了。”杨菀之脸色微微缓和,扫了一眼辛温平。姊妹俩如今身量已经差不多高。 辛温平思索片刻,她不像阿姊,阿姊心善,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她却顾虑更多。人心不足蛇吞象,谁能保证不会被人扒上,吮血啖肉?杨菀之是性善论者,辛温平却是性恶论者。 但阿姊说的另一点是没错的。辛温平不愿以自己的名义来帮赈灾,但她是朝廷的官,是辛周的公主。若这大雪真的成灾,朝廷还是要出手的。不过朝廷出手时定已经死了人,真的是亡羊补牢了。 “明日是我生辰,公主府会去城北、城西和南城外施粥。届时,我会让杨四她们备一些能抗寒的物资,以生辰喜礼的名义发放下去。”辛温平开口,忽然看向杨菀之有一瞬间心虚的眼神,挑眉问道,“阿姊你,是不是把我生日忘了?” “没……没忘。”杨菀之心虚地移开眼神,“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确实是准备了礼物,只是她老是记得平儿的生日是腊八,往年也一直在过腊八。平儿认祖归宗的第一年,她就过错了。去年和今年,都有焚琴提醒,她早早准备好礼物,只是还是会觉得,没到腊八,就没到平儿生日。 辛温平笑了笑,没有拆穿她阿姊:“阿姊明日为我下一碗长寿面可好?我许久没尝过阿姊的手艺了。” “我也许久没下厨了。”杨菀之哑然失笑,“阿姊答应你。你快吃饭吧,再聊一会儿,汤都凉了。” 第二天,杨菀之起了个大早。起床时雪小了些,辛温平已经顶着雪在院中练剑了。长寿面刚刚下完,就得了圣人传召的消息,传了六官的大小长官,也传了辛温平。杨菀之心道不妙,这定是出事了,可也急不得,只能等平儿出宫。辛温平的长寿面只吃了一口,便匆匆放下筷子,扎进风雪里。 公主府的下人早早准备好施粥的东西,腊六至腊八,为了庆祝公主生辰,公主府施粥三日。 杨菀之则放心不下营造上的那些工役,他们有些是大兴本地的,杨菀之都放回家了。有些是外地征调的徭役,只能住在窝棚。她带了公主府的两个护卫去了在明宫的营造,果然,看见窝棚塌了一个。好在没有出人命! 营造的窝棚因为是临时住所,所以都做得比较简易,不怎么保暖,也不怎么避风。工役们都集中挤在几个窝棚里相互取暖,杨菀之叹了口气,正好在明宫的司宫台院已经建完,掖庭宫也建好了一部分,这两宫都是给宫女太监居住的,便让这些工役从窝棚搬出来,往司宫台院挤一挤。比起窝棚来,这皇宫的屋舍自然更加保暖,不至于叫人冻死。 杨菀之也带了些木炭、棉被,东西不多,没法让这些人舒舒服服的,但至少不要折了命在这寒冬里。除了这些,还带了一只羊到伙房去,让伙房和胡椒一起炖了汤分下去,去去寒气。这雪不知道要下多久,雪不停,营造也没法动工,还得顾着这些人吃喝。几百号工役,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口肉汤,但在这寒冷的雪天,总归能有短暂的满足。 出了在明宫,雪似乎小了些,但冷刀子一样的风扎在人身上生疼。因为地面的积雪怎么都铲不干净,杨菀之也没有坐马车,而是和护卫一起骑马来的。三个人将斗笠又扯紧了些,护卫催促道:“杨大人,我们还是尽快回公主府吧。” “我先去找窦大人。”杨菀之想找窦漪聊一聊除雪的事,她今日来的路上,看见好多民居的屋顶都没除雪。 护卫好心提醒道:“窦大人今日也进宫了,这会儿不一定在呢。” “……也是。”杨菀之垂眸,但此事不提,她心里不快,调转马头道,“那先去营造司,找司正。除了街道的雪要除,这屋顶的雪也要除,这雪不知道要下多久,等不到雪停了!再这么下下去,屋子要塌了。今天必须要动起来,不能能酿成大祸,再去收拾。” 思索片刻,她又道:“杨十八,你回在明宫,带着那些工役趁着雪小赶紧出来帮百姓除雪。” 营造司的人她不好直接调动,但在明宫的工役都是归她管的。 快马去找到营造司的司正,杨菀之同他一说,司正当即就安排下去,让营造司的大小冬工铲雪之余,不忘组织居民给屋顶也除雪。因为接连的雪天安静下来的大兴城很快又热闹了起来,大家趁着雪还不大,纷纷走出家门,在营造司的带领下铲雪除雪。 此时,包括杨菀之在内的所有人,都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房子不垮,道路尚通,就能挺过这一阵大雪。 杨菀之正在帮一户独居老人的屋顶除雪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急急的马蹄声:“菀菀,可算找到你了!” 杨菀之扭头,正是柳梓唐。他骑马时太过焦急,斗笠都飞到脑后去,要不是还有根细绳拴着,这会儿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柳梓唐不等杨菀之开口问询,急急道:“快随我出城,窦大人他们在城外等我们。” “发生了什么事?”杨菀之见柳梓唐如此焦急,心里有很多种不好的猜想。 柳梓唐扫了一眼四周,有不少百姓正在看他们。这件事若是当着百姓们的面说出来,恐怕会引起慌乱,因此他摇了摇头:“窦大人要带你出城视察周边村庄,你快快跟上。” 见柳梓唐这么说,杨菀之心里一沉。她赶紧上马,跟着柳梓唐一直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要地官和冬官一起出动?” “不止是咱们。”柳梓唐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些干哑,“肃政台、秋官和夏官都去了。齐光公主也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那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兴安仓,毁了!” “什么?!”杨菀之几乎失声惊叫。 兴安仓是京畿道最大的粮仓,始建于前朝,位于大兴城东兴安县黄土岭上。此地丘陵起伏,地势险峻,不仅为粮仓提供了天然屏障,更使得土层异常坚固且干燥,实乃储存粮食的绝佳之地。因着这座巨大粮仓的存在,兴安县素有\"仓城\"之美誉。而兴安仓规模宏大,绵延环绕兴安县城达十余里之遥,内部设有多达一千二百个地窖,每个地窖皆可贮藏八千担粮食。如此庞大的储量,令人咋舌不已。为确保粮仓安全无虞,朝廷特遣数百名官兵驻守在此。这兴安仓的存量,是辛周的底气,也是大兴城百姓的底气。对于辛周而言,兴安仓无疑是都城坚实的后盾;而对大兴城的百姓来说,兴安仓所储备的海量粮食,则是他们生活的保障和希望所在。以兴安仓的存粮之量,可保大兴城上至贵族下至百姓衣食无忧。 可谁料连日大雪,竟然引起了塌陷。而塌陷之后,又一场小型的雪崩,直接将兴安仓埋了个彻底。自黄土岭上倾泄而下的滚滚雪尘将兴安仓和兴安县都埋了大半,守仓的夏官死伤惨重,而守仓军将领更是畏罪自杀,用官袍的革带将自己吊死在仓城前的大树上,死不瞑目。 难怪今日圣人急召六官长官进宫,如今,与此事有关的官员,都在往兴安仓赶。冬官和夏官要去抢险,地官去清点余粮、核算损失,秋官和肃政台则是去查涉案官员……虽说是天灾所致,但毕竟死了百余官兵,还有一个引咎自杀的,这个流程必须要走。 杨菀之和柳梓唐赶到城外时,另外几个官署的人也在集结,各个长官带上自己得意的下属,一小队人马就这样顶着风雪向兴安仓进发。 第104章 粮 看见杨菀之过来,坐在马上的窦漪微微颔首。窦漪身旁,厉行正在和陆虹笙小声地讲着话,两人脸色都很严峻。公孙冰冲杨菀之点了点头,又向柳梓唐招手,柳梓唐道:“我去师父那边了。” “嗯。”杨菀之也策马向窦漪一行靠近。 夏官那边,已经是大司马的月槐岚自然在场,京畿道司马使贺兰素也在,辛温平正在和这二人说话,看见杨菀之来了,姊妹俩眼神相交,已经无需多言。 王毅丰正在与肃政大夫商议案情,何瑶在一旁记录,竺可危这个大司宪倒是没出面。 另外几个官署三三两两到了些人,一行人策马向兴安仓而去。 兴安仓距大兴城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路,在何瑶的带领下,一行人先到仓城。只见仓城门口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都是兴安仓的周围的住户。看到官员们到来,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辛温平下马,走向百姓,询问情况。一位老人哭诉道:“大人,粮食都被埋在了大雪里,这可怎么办啊?” “我们一家十六口人,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的人全都被雪埋了……呜呜……” “我的房子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的小孙孙,前天好不容易逃过了雪灾,结果昨天发起高烧来,仓城的药铺也被埋了,早上断气了……” 听到这些话,辛温平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一众官员七嘴八舌地安抚着这些百姓,月槐岚率先离队,和贺兰素二人带着从大兴带来的一队夏官去雪崩现场,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找到活口。杨菀之看向窦漪,窦漪道:“我让郭涛去抽调工役了,等他带人赶过来,我们再动手。先了解情况。” “好。”对这位上司,杨菀之还是很尊敬的。 辛温平安抚好百姓,公孙冰和柳梓唐二人留下来,核算仓城的损失。辛温平则带着窦漪和杨菀之往兴安仓去了。一到兴安仓,杨菀之心里也咯噔一下。这不是单纯的雪崩,能看出来,雪尘还裹挟着碎石和树。大兴附近的山多黄土碎石,原本树木扎根就不深,如今能看出黄土岭上已经缺了一大块。 埋住兴安仓的不止雪崩,还有山崩。 扬州府没有像样的山,杨菀之没见过山崩这么恐怖的自然灾害,已经震撼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窦漪蹙眉,推测道:“在腊月之前,大兴就接连下过几场大雪,只是持续时间基本在一天,但是这么冷的冬天,积雪难化。城里和官道一直有人清扫,可山林里的积雪却一点点积了下来。积雪经阳光照射以后,表层的雪溶化,雪水渗入积雪和山坡之间,从而使积雪开始向下滑动。原本已经在雪崩的边缘,这些天的暴雪,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兴安仓建仓百余年,怎么只今年遇见这种灾难?”杨菀之不敢置信。 “百余年,已经足够水土变迁了。”窦漪摸了摸自己有些花白的胡子,“你看这山上,植被也不茂盛,想来仓城附近,县乡村镇,不少人上山伐木。加之近年圣人大兴土木之事,就为了在明宫和明堂的营造,邙山都被伐秃了一片。你说,兴安仓为何会落到今日之境地?” 他瞥见杨菀之沉默不答、脸上颇有些负疚的神色,轻笑一声:“年轻人,心性还需磨砺。” “大人何出此言?” “你且自己悟去。”窦漪分析完雪灾的成因,迅速地定下了抢修方案,“为了防止二次雪崩造成伤亡,我们先就地取材,设置挡雪坡。” “夏官救人,冬官救粮。”辛温平这边,也给出了她的方案,“即便是罹难者,也务必要从雪里挖出来,就地掩埋。至于粮食,更是不能放弃。” 杨菀之担忧的雪灾要成真了,兴安仓的粮能救一点是一点!这可能是京畿道百姓的救命粮! 说话间,郭涛已经带着一队工役赶来,而仓城中的百姓,也自愿加入到抢险的队伍里。风雪依旧,杨菀之和窦漪、郭涛三位冬官与诸多工役一起劳作,顶着渐大的风雪一刻不敢停歇地搭建挡雪墙。辛温平带着自发加入队伍的百姓,跟着陆虹笙带领的另一队工役一起,抢救被大雪掩埋的粮食,夏官则在雪地里四处搜寻幸存者和罹难者。百来号人一起在雪中劳作,寒冷似乎也少了些。 等到申时,仓城的百姓熬了热粥送来,杨菀之接过热粥,即便戴着手套,手指也被冻得有些麻木,接过粥碗的时候丝毫没有觉得烫手。滚烫的粥喝下肚,身子终于暖和了起来。来不及休息,又继续转身去搭建挡雪墙了。如窦漪所预言的那样,果然,到了亥时,风雪短暂地停了,但很快又发生了小型雪崩,所幸挡雪墙起了作用,且山上积雪已经不多,还是有一部分工役被埋。尽管迅速施救,依旧有三死九伤。 挡雪墙搭好,杨菀之几人到营地里和衣小睡片刻,眼睛一睁,又继续挖掘粮仓。 众人顶着大雪抢救了近一周的时间,兴安仓的粮抢出来二分之一,其中有小半已经被雪泥沙石所污。余下二分之一,已经完全被深埋,回天无力了。而仓城百姓和守仓夏官尚有百余人失踪,抢险时夏冬二官皆有伤亡,多为冻死——城内百姓亦然。 杨菀之和陆虹笙二人紧紧围坐在小小的一盆炭火前。两人忙碌了一个星期,终于洗了个难得的热水澡。如今城内木炭成了稀缺物资,还是辛温平昨日派人送了些来,才让杨菀之二人享受了一把。陆虹笙用帕子绞着头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又往这炭火跟前凑了凑:“这大冷天的,不洗澡难受,洗了更难受。我的天,我感觉要是没这盆炭火,我这头发都要结冰了。” 杨菀之深有同感,呲牙咧嘴道:“我感觉热水一泡,冻疮又裂了,疼死了!” “可不是么!”陆虹笙也伸出自己的手。 四只手指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摆在一起,看着颇有些喜感。 杨菀之笑道:“这手指头瞧着怪喜人的,像极了裂开来的胡萝卜。” “可不是么!别的司簿都舒舒服服地坐在官署里办公,哪有这等际遇。”陆虹笙撇了撇嘴。辛苦了这么多天,又感冒又冻疮。别说手了,杨菀之和陆虹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人的脸颊上都是两坨红红的冻疮,比手还喜人。 不过别人也都好不到哪去。只有月槐岚,杨菀之今日回仓城时见她精神头很好,身上也没有长冻疮,杨菀之还以为月槐岚有什么药,结果月槐岚很淡然地回答:“吐蕃地处高原,我们常年在雅砻江一带作战,那边的冬天比大兴还要冷,我已经冻习惯了。” 杨菀之这么和陆虹笙一复述,陆虹笙也不由感慨:“月司马不愧是一代英豪,月家军真是了不起。我单是这么几天,就有些受不住了。” “别说你了,就是我这种时不时还要跑营造的人,都扛不住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杨菀之将手往炭火前又凑了凑,“不过总归救出来些粮食,被雪埋住的人也都找到了,这么多天的辛苦不算白费。” 不怕苦累,只怕做无用功。 “唉,公主也挺辛苦的,跟我们忙前忙后,连休息都没得休息,就又回大兴了。”陆虹笙将手心手背翻着烤火,嘴上感叹道。 杨菀之长叹一口气:“她这个公主做得,确实辛苦。不过我们很快也有别的活儿了。我听说,西城外的莫家村,已有村房垮塌,死了一家六口。南登村房屋损毁更严重,已经无法住人,今日雪停,明日,这些村民该拖家带口进城避难了。咱们,有得忙了。” “得,这不是工作的价值感一下子就起来了吗?”陆虹笙只能故作轻松道。 杨菀之却沉默了一瞬。她倒是希望不要有这些意外,能防患未然才是最好的。奈何理想很丰满。她在这个瞬间忽然意识到:如果有一天自己除了在明宫这样的营造之外,已经没有别的营造需要她去做、去维修,反而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说明百姓们都在安居乐业呀。 “不过,多亏了你之前的安排,这次大兴城内,房屋没有一处损毁的。营造司每三天都带着城内的百姓顶着雪给屋顶除一次雪,尤其是出了兴安仓这种大事,他们更不敢懈怠了。”陆虹笙又道。 此时,大兴城内,冢宰府。 许无患坐在书房内,听着一群门客七嘴八舌的讲话,他面上平静,可一下一下不自觉点着桌面的指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躁。 “赈灾一事,若是能办好,定然是大功一件。可如今贺兰家和国公府都是向着齐光公主的,却要把这个差事往我们身上推,背后定有蹊跷。”其中一个门客进言道。 “管他那么多作甚?我们这么多人群策群力,难道还解决不了一个雪灾?只管应下来便是。”另一个门客道。 竺自珍倒台以后,许无患自然成了竺派的新领袖——当然,现在应该叫“许派”才是。只是京兆许氏到底不如弘农竺氏背景深厚,竺自珍得势时,九姓十三家从明面上就是麻绳一股,而如今,敦煌贺兰氏、兰陵萧氏和怀朔宇文氏三家隐约有退出这个小同盟的意思。雍州姚氏虽然下去了一个姚省知,却在后宫多了个靖妃;武川姚氏又有姚靖仇——二姚如今在朝中斗得厉害。竺可危倒是与许无患私交不错,竺许二家的关系轻微倒错,但竺氏刚刚受打击,因此态度模棱两可。 这倒是辛兆父女乐见其成的,九姓十三家一下子就化开了。 许无患的门客所说也不假,即便许派如今规模大不如从前的竺派,依旧是朝中分量极重的党派。一群人群策群力,解决一个雪灾,未必是难事。 “我们人多,齐光公主手下又不是没有人。公孙冰、成声、贺兰素、月槐岚……尤其是公孙冰,这位可是朝中数一数二的谋臣,诸位难道觉得,他们就比我们差吗?” “哪有你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 “我看之林兄倒不是长他人志气,是想说齐光公主及其党羽既然推脱,说明这件事肯定不好解决。” “如今兴安仓的状况,只有那些个去抢险的人知道。我们的人只递过几条此事严重的信,具体的损失,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件事齐光公主能解决,贺兰素不会回朝,想要让大冢宰接手赈灾。” 许无患摇了摇头:“如今赈灾之事,虽与兴安仓之难不冲突,却是两回事。” “可大冢宰有没有想过,这么多流民涌进大兴城,住在哪?吃什么?城中的炭火粮食还够吗?若是粮食告罄,兴安仓的粮,还有多少可用于赈灾?” “是啊,不仅是粮食炭火,雪灾带来的还有风寒!城内粮食涨价快,药材更是恐怖。” “兴安仓被毁,如今最近的官仓就是洛口仓,但——” 辛周的三大粮仓,洛口、黎阳、常平,都在都畿道及河南道。而兴安仓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其实是三代人的囤粮。太祖朝虽然也有兵祸,但关中三十年没有大型天灾,因此兴安仓的粮食,周边的农户也有贡献。但到底黄土地不如江南鱼米之乡肥沃,还是需要通过运河漕运来大量的粮食。前朝修兴安仓时,只考虑到此处为皇都,可每每运粮船行至三门峡,都会折损船只。后来才修起洛口三仓。 而同样的,从洛口仓运粮,也要经过三门峡。 许无患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不由沉吟:“确实,若要保大兴无虞,势必要付出很多。但这都不是主要的,若是没能处理好,大兴雪患没能解决,反而搭进去更多的人,这就是吃力不讨好,白白落骂名。” “我觉得,齐光公主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想要推脱的。” 第105章 当仁不让 许无患被辛温平推上了大冢宰的位置不假,可辛温平的改革太过激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齐光公主的改革最后势必要牺牲旧贵族的权力。许无患不会久居人下,九姓十三家也不会任由辛温平摆布。如今向着辛温平的贺兰、宇文、萧氏,都和辛温平走得很近,有了利益纠葛,才会绑在一起。 许无患不同。他是京兆许氏的家主,所以他必须优先考虑许氏的利益。他其实也很欣赏这个年轻有为的皇女,但他们的立场不同,在官场上,注定不能成为盟友。 “我有一个提议。”一位门客出言,“此时正是赈灾最难的时候,不如想办法让齐光公主先揽下,我们静观变化,等到合适的时机出手,功劳依旧是我们的,说不定,还能杀杀齐光公主的锐气。” “不妥!”另一位门客出言劝阻,“齐光公主入朝以来展现出的能力不可小觑,我们不能大意轻敌!” “可赈灾之事难道要我们主动揽下来吗?粮怎么办药怎么办?这分明就是个烂摊子!” 底下的门客又吵成一团。 许无患终于拍板决定:“此事,我们不插手,交给齐光公主吧。多做多错,没把握做好的事情,我们也不必做。” 他的为官之道就是这样的,确定能让他获利的,他才会去做。别的事情,能不沾手就不沾手。 书房之外,躲在窗下偷听的许知远轻叹一口气。 他内心其实希望他爹能接下这个事情的,倒不是为了别的,孩子总是希望能从父母一举一动、蛛丝马迹之间寻找“伟大”的作证,来证明自己的父母真的如他们自己所言那般——伟岸、沉稳、无私……可现实是,许无患让许知远失望了。 他想起辛温平说的话:“我不求许无患能站在我这边,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当我们利益不冲突时,他能为我做事,这就足够了。” 不多时,许无患从书房里出来,父子俩正好擦肩而过。 许知远忽然开口,好心提醒道:“父亲,权臣和奸臣,只在一念之差。” 许无患脚步一顿。 他偏了偏头,问自己这个在家里并不起眼的二儿子道:“你偷听我们谈话?” “父亲说笑了,儿子只是想来书房拿几本书罢了。”许知远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的神情竟然与许无患又六成相似,“书房就在这里,儿子不知道父亲今日在议事。” 许无患明知他在睁眼说瞎话,但也知道,他如今回了许家,就是府上的二公子,那些个家仆也拦不住他。他的庶子许知恩幼年体弱,他那个妾室又是他故人之妹,因为无依无靠才嫁给他做妾室,所以他更宠许知恩。也是因此,与长子许知山、次子许知远两人,多少有些疏远和矛盾。但他们毕竟是父子。 许知山和许知远二人都离开大兴多年,许知远更是在广陵娶了个毫无家世的女子做妻子,甚至没有知会他这个父亲,自作主张地和陈家过了三书六礼。许无患也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儿子相处。何况,他们政见相左。 怪也怪在他,他的岳父是太祖朝寒门宰相胡隆,结果与竺自珍斗法失败,险些被抄家流放。自己出于九姓十三家的立场,站在了竺自珍这边,而他的夫人也受到牵连。当时的许知远才刚刚入朝,他许知山二人几乎找了能找到的所有“关系”,想要保住母亲,但朝中无人相帮——除了公孙冰。 当年的结局是胡隆为了自证清白,当殿触柱自杀,许知远和许知山二人自请为外祖守制,许知远借着这个机会,直接离开了大兴。此后,一直在广陵郡的望月书院,做一个教书先生。 许无患对这个儿子的心情是复杂的,愧疚?亏欠?提防?欣赏?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与他大哥,本该是许家的接班人。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对胡隆见死不救,儿子是不是也不会站队公孙冰了? 许无患打量了一番许知远,开口道:“远儿,你如今已是做父亲的人了,不要被挟恩图报之人利用。” “父亲说得对。”许知远顺着许无患的话说道,“已为人父,自然事事要严于律己,否则不能为儿女做表率。此话,与父亲共勉。” 许无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思量片刻还是道:“我与竺自珍不同,我不会对齐光公主使绊子。你大可以放心。” 许知远心里叹气,对着父亲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昨日辛温平回大兴,听说贺兰素拉着辛莫风想要把赈灾之事推给许无患,已经憋了一肚子火。辛莫风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全靠着国公的名头虚张声势,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对辛温平确实是顶好的,无条件地给了辛温平很多帮助,国公府的人,辛温平甚至可以随意调用。但贺兰素不是,这个人很喜欢大包大揽,喜欢替辛温平做主,他回京以来,已经打着“为辛温平好”的旗号做了不少让辛温平不爽的事情。但她不能和外祖家闹翻。贺兰素是平西王世子,若论实权,他比辛莫风有用,她还要他为她做事。 贺兰素的想法和许无患的一样:赈灾这件事,吃力不讨好。如今朝中没有得用的皇子,成年的皇子皇女也就辛温平一个,没必要去争这个功劳,明哲保身是最合适的。况且兴安仓的惨状,贺兰素是知道的,因此回京以后立马去游说了辛莫风。辛莫风给贺兰素说怕了,生怕这差事落到辛温平身上,让辛温平得不了好。 许知远知道辛温平心里不快,便去公主府与辛温平打了个赌——赌许无患会不会接下这个挑子。辛温平冷哼一声,身子向后一靠,道:“我让许无患坐那个位置,是不喜欢有人给我使绊子,他不像竺自珍那么小心眼,我们没什么过节,公是公,私是私。” 这是实话,许无患虽然是个“苟”官,但不会像竺自珍那样,因为私人恩怨而在朝堂上四处咬人。 “但,不代表我认可这个人的能力。”辛温平轻笑一声,“许无患不会接,因为他觉得这件事不好解决,他也没有能力去解决好。这个人明哲保身惯了,怎么会让自己处在这种难堪的境地?” 许知远比辛温平更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辛温平说的都是实话。 “何况我们与许派如今的冲突并不算激烈,这件事如果非要有人来争功劳,那也是‘二姚’该争的。”如今,雍州姚氏和武川姚氏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意味,“现在‘二姚’不出手,说明他们也不想解决——还想坐山观虎斗,等着我们和许派斗个两败俱伤,他们来捡漏呢!” “许无患何其精明?看见‘二姚’按兵不动,他怎么会愿意接这个烂摊子?”辛温平幽幽道。 许知远苦笑一声:“既然公主这么说,那我便赌我父亲会接手吧。” “这样一来,你的那本孤本可是要输给我了。”辛温平挑眉。 “可能我还对我父亲存有一丝幻想吧……” 如今,幻想破灭,许知远无奈地摇头。这场赌局,他其实在赌他爹作为官员的一点点良知。有人在风雪里为生民奔命,有人在边疆为太平战斗,而他从望月书院到太学,接过了窦太傅未尽的事业……他爹又是为什么做官呢? 离开许家前往公主府,公孙冰、柳梓唐师徒已经早早等在那里了。见到许知远,柳梓唐也恭敬地道一声“师父”。许知远知晓他们二人是来向公主汇报兴安仓现状的。在许无患等人想着如何将赈灾这个“烫手山芋”甩给别人时,辛温平已经在思考对策了。 四人碰头,商讨一番之后,辛温平心中已经有了眉目。 不过—— “今日我收到了姚家递来的帖子,姚家,似乎想用我做垫脚石。”辛温平有些不快地敲了敲桌面。 “哪个姚家?”许知远问道。 “料想是雍州姚氏吧。”柳梓唐答。 辛温平点了点头。 公孙冰却没有发话,等着辛温平继续说。辛温平开口道:“姚慎身作为雍州姚氏长房嫡子,入朝以来还未有建树。但此人野心不小,算盘都打到我头上来了。此次,姚家怕是想要借我给姚慎身造势。” 可惜,他们找错人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百姓不是瞎子,圣人和朝臣也不是瞎子,我们做好分内之事,姚慎身钻不了空子。一切以赈灾为先。”公孙冰道。 辛温平点了点头,这一位的立场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 “圣人早就嘱意你和姚慎身的婚事,还是提防些。”柳梓唐劝道,“届时,如果姚慎身真的要参与赈灾,我会帮你看着他。” “还能怎么提防?父母之命,哪是那么好推脱的?”辛温平又刺了柳梓唐一嘴。 柳梓唐是被辛温平刺得脸皮越来越厚了:“公主所言极是。” “依我看,姚家也着急,想尽快把这件事定下来。”许知远分析道,“如今靖妃生下小皇子,姚家自然想让齐光公主变成姚家的人,日后辅佐小皇子上位,他们也怕迟则生变。圣人现在因为小皇子、雪灾这些事情正焦头烂额,没有时间细想,若圣人想清楚了便会知道,和雍州姚氏的婚事并不合适。” 辛温平如今在朝中大施拳脚,加上一直对辛温义关怀备至,朝中早就有人猜测,若圣人无子,辛温平日后会成为扶持辛温义上位的摄政公主。没有人怀疑她的实力,包括姚家,也是这样想的。可辛兆有那么多后妃,姚氏在前朝又正在风口,贸然将辛温平与姚慎身赐婚,一个不慎,只会让姚氏更加嚣张,甚至成为干政外戚! 辛温平不赞同地看了一眼许知远:“我倒觉得,父皇是为了打压一下姚氏呢?” 这一幕,何其熟悉! 柳梓唐和公孙冰对视了一眼,一下子就想到了辛温泰和竺师师。 “你是说,和那时候的竺家一样……” 可惜辛兆想错了。辛温平不是辛温泰,姚慎身也不是竺师师,只要姚慎身不作死,他们之间,可以做“相敬如宾”的官场夫妻,不至于闹成辛温泰和竺师师那样。 “所以,姚慎身暂时不能得罪。”辛温平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在他进公主府之前,多给他一些甜头——但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这甜头是我给他的。” 入朝近三年,辛温平的势力发展很快,最初相认时的那些滤镜慢慢淡了下去,圣人如今对这个公主心中是有几分忌惮的。此次虽然将兴安仓之事交给辛温平,却没有立刻下旨让辛温平全盘接手赈灾,也是有顾虑的。 只是许无患这些人,怕是要让辛兆失望了。 次日大朝。 “此次京畿道雪患,可有爱卿愿意为朕分忧?”辛兆望着下方一众大臣,目光定格在许无患和另外几个他嘱意的大臣身上。这件事他不想让辛温平插手,除了辛温平以为的对辛温平权力膨胀的顾虑之外,也有担心辛温平处理不好这件事情落得难堪的担忧。不管是作为君主,还是作为父亲,辛兆现在不需要辛温平如此强势。她只需要做一个聪明的公主,就足够了。 一众大臣叽叽喳喳吵了一会儿,辛兆正等着贺兰素出面,如先前一样,推举许无患呢,可贺兰素被辛温平敲打、说服过了,此时垂头装鹌鹑。倒是许无患手下的一个小官出言:“陛下,一事不烦二主,既然齐光公主已经接管兴安仓一事,臣以为,齐光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胡闹!平儿年纪尚小,此等重任,全都压在她一人头上吗?朕要你们这些官有什么用?”辛兆一拧眉。 辛温平眼见姚家人要发话,先一步出列,在殿前跪下:“父皇,儿臣作为辛周的公主,自然该为百姓做事。与其谦让,不如当仁不让,儿臣可以!” 辛兆微微眯起眼睛。 眼见圣人不满,雍州姚氏的一位大臣立马出言:“臣可以推举一人:天官大夫姚慎身,少年英才,可助齐光公主一臂之力。” “陛下,自古英雄出少年,臣以为,可以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许无患道,“我们这些老臣,也会在赈灾一事上配合公主的。” 一众官员纷纷应和。 “父皇,儿臣此次前往兴安仓,眼见大雪之下,生灵涂炭,儿臣心忧!儿臣定不会辜负百姓,辜负父皇!”辛温平忧心忡忡地看着辛兆,眼神恳切真挚,不似作假,任谁看了都要道一声齐光公主宅心仁厚。 朝中一边倒地支持辛温平出面赈灾,辛兆也无可奈何,只得将拟好的圣旨填了辛温平的名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京畿道大雪,兴安仓及仓城毁于一旦,又有村庄数座,村房毁于雪灾……兹事体大,事关辛周百姓福祚,赈灾之事,迫在眉睫。今有秋官大夫辛温平,高才捷足,材优干济,有瑚琏之资……兹特授为京畿道抚慰使,解雪患之忧、流民之困……” 第106章 千金散尽还复来 辛温平接了圣旨 ,谢过辛兆,退下后就听辛兆开口道:“天官大夫姚慎身,为抚慰副使。司徒公孙冰,司马使贺兰素……协助赈灾。” 辛兆开口,点了一串官员,有“二姚”的,有窦派的,有李派的,唯独没有许派的。许无患脸色微变,但还是保持着冷静。辛温平面上不显,心里也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这些人如果各自为营,必然是一盘散沙,赈灾之事,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退了朝,辛温平没有先和公孙冰几人回公主府议事,而是去了抱月茶楼。 辛温平一进茶楼,就见杨楚离迎了上来:“钱东家已经到了。” 辛温平原本表情严峻的脸一下子松了下来,她眉目舒展,面露喜色:“楚离,未来的一段时间,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杨楚离如今看见主子越来越好,自己日子也更有盼头,尽心尽力地为辛温平做事,“主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辛温平神色柔和地点了点头,快步走上楼梯。顶楼雅间里,钱放已经在等着了。 “钱大哥,久等了。”辛温平在钱放对面坐下,“最近太忙,钱大哥的喜酒都没吃上,平儿甚是惭愧。” 钱家如今在两都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商人世家了,钱放八月份在洛阳办完喜酒,原本帖子早在半年前就发给了辛温平,谁料七月圣人就回大兴,竟然没能让辛温平赶上。但辛温平还是派杨四亲自上门给了喜礼,也算是让钱放挣足了面子。 “公主如今日理万机,礼到心意就到了,你我之间又何须在乎这个?”钱放呵呵一笑。他知道辛温平想要夺嫡,在他看来,如今后宫中没有像样的皇嗣,辛温平未必不行。届时,他们钱家可就从小小的民间商会变成皇商了。富贵险中求,钱放向来是个敢闯的,又和辛温平有这么多年的交情,乐意为辛温平做事。 “关于那件事的答复,钱大哥其实只需要让人报个口信便是。钱大哥亲自来一趟,倒是让我颇为感动。”辛温平说的是实话,如今大雪未停,钱放从东都赶路过来,路途凶险,能平安到达也是有福气在身。 辛温平的书房里今日没有烧银丝炭,只有桌上的小茶炉往外散着热气。如今大雪已经下了十几天,这些东西变得格外金贵。所幸二人都有御寒的衣物,倒是不嫌冷。 钱放摆了摆手,上好的貂裘簇拥在他的身上,曾经的少年已经有些发福富态,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神采奕奕、清澈透亮:“我这不是来帮你吗?这么大的事情,钱星梵一个人搞定钱家布庄就已经很厉害了,抱月茶楼我来坐镇,你安心做你的事。况且,以我们一家之力,不足以抗衡天灾。你与大兴商会的人不熟,但我有话语权,我去和大兴商会的人来谈!” 辛温平料到大雪将要成灾时,思索了两个晚上,终于给钱放去信一封,想要集抱月茶楼全部的人力、财力,帮助大兴百姓渡过难关。但她内心还是很摇摆不定:这抱月茶楼是她和钱放二人一点点打拼来的,都是她二人的心血,可在一城百姓的灾难面前,恐怕是杯水车薪。辛温平以为,钱放与她一样,心中定是不舍的,甚至会拒绝她的提案,但今日她上朝之前杨楚离便派人来公主府送了钱放的手信,并说钱放会在茶楼等辛温平下朝。 手信很短,只有一句话:“千金散尽还复来。” 辛温平大受感动。她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商人,便是亲兄弟合伙,也有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利益打得头破血流的。但钱放与她合作这么多年,两人从未有过矛盾,辛温平利用抱月茶楼做事,他也从来不会有意见,还会默默挡下钱家的质疑。如今,大兴的粮商、药商,都在想着如何发这一笔国难财,钱放却同意将抱月茶楼的资源无偿提供给大兴百姓——辛温平在他面前都为自己的迟疑自惭形秽了。 赈灾确实是个巨大的挑战,但望着钱放清澈的眼神,辛温平心中大定:“钱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不过是大兴的一座茶楼而已。”钱放轻笑一声,辛温平去信给他时,他从字里行间能感觉到,辛温平内心是有些舍不得的,“你我能白手起家一次,自然还能再有第二次。便是将整个儿茶社赔进去,又有何惧?况且名声是花钱也买不来的,百姓能念着抱月茶社的好,这收获,可比他们那些粮商药商大多了。” 辛温平点了点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钱大哥,你还记得闵德元年的曹州城吗?” 钱放笑道:“今非昔比。那时我们赤手空拳,能看到的只有那么多。但现在,有你给我们兜底呢,对吧?” “说的也是。”辛温平一笑。 “哦对了,你的好掌柜,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呢。” “什么?” “可能你都不知道,早在下雪的第二天,杨楚离就派店里的伙计分批大量采买了粮食。这些粮食,现在还在茶楼的仓库呢。”钱放笑盈盈道,“另外,扬州一带今年也下雪了,今年江南冬麦的收成应该不错。我已经让钱家的人关注这些了,我们在淮南道、河南道都收一些粮,加上兴安仓的粮食——大兴城只要能熬到四月冬麦收获,这场雪灾也就过去了。” 两人在一起又商议了一下具体的流程。现在抱月茶社下场还太早,没有必要早早地趟这个浑水。今日已经是腊月十八,十天之内,大兴城的秩序还不会崩溃。这十天,抱月茶楼只是免费为流民提供热茶水,还在城外支了茶水摊。腊月二十八开始施粥。 “钱大哥,我们移步公主府吧。 ”辛温平忽然提议道。 钱放心中惊喜。辛温平认祖归宗后,虽然对他还如往日一样,没有摆公主架子,但两人的交流也还是只在这茶楼中。钱放在她这里第一次得到了政治伙伴的入场券。 辛温平带着钱放回到公主府,公孙冰、柳梓唐、贺兰素和许知远几人已经在等着了。钱放和柳梓唐一直有打照面,辛温平简单说了一下抱月茶社在未来的作用,公孙冰和柳梓唐二人则提出了一些有关钱、粮的方案。 辛温平作为公主,凡事不必亲力亲为。明年她便要加冠,届时公主府将不再只是个府邸,她可以开府设署,招徕自己的家臣。如今,她已经有几个看好的人,此次赈灾,正好可以一用。 “姚慎身那边,我已经递了帖子。”辛温平如今是这个小团体的头儿,很多事情也要和这些大臣商量。 “如今看来,圣人果然属意姚慎身为驸马,早日接触,我们也能知道如何拿捏他。”柳梓唐认可。 钱放则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这几人,辛温平满脸淡定,好像他们在聊的根本不是她未来的夫婿一般。 “和姚慎身的婚事,老臣以为,还要再做考虑。”贺兰素开口,“我们最好能借着这次赈灾,让姚慎身犯错。毕竟如今小皇子已经出于雍州姚氏了,若是姚慎身再做公主驸马,等公主诞下儿女,雍州姚氏可就成了最大的外戚了。” 辛温平却但笑不语。 柳梓唐心领神会,对贺兰素道:“司马使多虑了。如今圣人当朝,并无外戚之患的根源在于,无人知晓圣人的生父是谁。后妃诞下皇子,谁是皇子的外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公主可就不一样了。齐光公主,不会只有一个驸马。” “这、这,一女怎可侍二夫?”贺兰素大惊。他知晓辛温平有那个野心,可他思想还是传统了些。此话一出,贺兰素自己也知不妥,识趣地闭上了嘴。 辛温平笑了笑:“今日在这里的都是我信任的家人,我也没必要遮掩什么。舅舅您想,若我只有一位驸马,无论我的驸马是谁,对我的孩子来讲,您是她的舅姥爷不假,可您能保证她会更亲近贺兰家而不是她的父家吗?假设她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呢?贺兰家将会是她最大的倚靠。对我来说,贺兰家的人也都是我的亲族,所以,我为什么要让雍州姚氏得势,而不为贺兰家谋划呢?” 犹如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 贺兰素心中暗暗揣度,这么说来,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贺兰家的旁支寻几个青年才俊给辛温平呢? “姚慎身他做不做驸马,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只要他在我们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他要做什么,都随他去。赈灾之事不可儿戏,百姓,万万不可作为博弈的棋子。”公孙冰神色严肃地补充道。 “既然大的方向已经定下来,如何施行,还要有赖各位。”辛温平要散会了,“窦大人和阿姊还在兴安仓,周边村庄的修复交给他们,不用我们操心。” 送走公孙冰几人,辛温平留钱放一起在公主府用了个午膳。 “钱大哥,公事聊完,也想和你聊一些私事。”辛温平一开口,钱放就知道辛温平要提钱星梵了。 “星梵的事吗?” “是的。” 钱星梵追求辛温平,背后其实也有钱家部分长辈的意思。若是钱星梵能成为辛温平的驸马,那钱家可就能一跃成为两都新贵了,甚至可能不用再受商人贱籍的桎梏!因此,钱家上下只有钱盎和钱放几位和辛温平熟识之人持保留意见。 辛温平亲手为钱放盛了一碗汤:“方才姚慎身的事情,钱大哥也知道了。如今圣人属意雍州姚氏,我和钱慎身的婚事,很可能今年春天就要定下来。星梵对我的意思我清楚。可我需要的是一个会操持的人在我的后院。” 她刻意咬重了“后院”二字,钱放自然理解。 钱家和雍州姚氏,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圣人要赐婚公主,定然不会是小门小户。原本钱放以为章云舟会做辛温平的驸马,但没想到,洛阳章家也入不了圣人的眼。 也是奇怪,一面忌惮九姓十三家,一面又看不起这些新贵寒门。 “我原以为章三公子会……” 辛温平苦笑:“父皇看不上章家。阿舟心性单纯,在我心中是不二人选,只可惜父皇自有主意。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皇子皇女的婚事,更不可能由着自己做主。但我也不会让阿舟白白受委屈。” 钱放理解。恐怕,这位三公子只能做辛温平的侧君了。 “至于星梵,我与他之间,可以只是生意伙伴。”辛温平开诚布公道,“钱大哥,我尊重钱家,所以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会因此有隔阂。但是还希望你和星梵好好聊一下,他若是想进我的公主府,就尽早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然,我们还是保存距离,勿要伤了两家和气。” “我知道了。” 送走了钱放,辛温平坐在书房里,耐心地等待姚慎身上门。而杨四已经把他们调查到的姚慎身的资料都呈了上来。 姚慎身,年二十四,雍州姚氏长房嫡子,母亲出身洛阳冯氏。姚慎身与辛温平同年入仕,是当年的探花郎;若论辈份,是姚省知的曾侄孙,宫中靖妃的堂兄弟。此人入朝之后先为华阴县县令,走马上任一年,破了华阴县一个悬而未决的杀人案,算是一件大功,加之靖妃得宠,本来吹了些枕头风想让圣人将他调进秋官署的。 但好巧不巧,京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个坑,被辛温平占了。 于是,姚慎身就做了天官大夫,负责考核官员每日的点卯。这份工作无聊至极,也不可能有什么建树。而姚慎身自己也写过一些折子,给圣人提了一些意见,不幸的是,有些意见和辛温平的撞上了。 这么一来,辛温平对姚慎身忽然有了点印象。上次看过他的折子,是在提田赋问题。但不幸的是,就在前一天,辛温平刚刚就这个问题交上来一套完整的方案。姚慎身在辛温平的对比下,显得那样平平无奇。 再看其他的,姚慎身此人在雍州姚氏的子弟里算是作风还行的,不逛花楼不打牌,有过一个通房丫鬟,但是已经被姚氏处理掉了。比起他那个娶了六房小妾的父亲和在家里养男宠的哥哥,算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了。最大的缺点,大概是嗜酒如命。 辛温平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嗜酒如命”四字上,就听门外杨四传话道:“殿下,姚大人来了。” 第107章 心魔 “公主殿下。”伴随着杨四的话音落下,门外响起一道男声。 辛温平淡然地收好桌面上所有有关姚慎身的资料:“姚大人,请进。” 书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披着雪白貂裘的青年。青年头戴官帽,五官端正,剑眉星目,长得倒是有几分正气。进了书房,他摘下貂裘,露出了天青色的官服。 “下官姚慎身,见过公主。”姚慎身恭敬行礼。 “姚大人不必多礼,你我官位平级,无需称上下。”辛温平抬手,为姚慎身倒上一杯热茶。 姚慎身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在辛温平的书房里张望了一番:“既然如此,我表字修永,公主便叫我修永吧。殿下,如今大雪天寒,您这里不点炭火,勿要冻着了。” “姚大人说笑了。”辛温平笑意不达眼底,将姚慎身的关心挡了回去,“本官前些时日在兴安仓抢险数日,从未点过炭盆,如今已经习惯了。现在大兴城里炭火正紧俏,公主府自当与百姓同甘苦。” “公主殿下大义,修永惭愧。”姚慎身说道。 辛温平不想与他在这些事情上掰扯,她这次喊姚慎身过来,是来给姚慎身画饼的:“此次喊你过府一叙,倒不为别的,你我二人将协力赈灾,势必要先达成共识。此非儿戏,关乎大兴百姓。姚大人的折子,我看过好几次,以姚大人之才华,放在天官署做如今这个工作,未免有些屈才了。” 看见姚慎身眼底荡开的一丝喜色,辛温平心中大定。 看来,此人要捧。 能被捧杀的人,就是最好被解决的人。 “公主谬赞,修永倒是没想到公主竟然对修永有印象。”姚慎身原本担心齐光公主不喜自己,如今心里也安定了几分。他自然知道堂姐有意撮合他与齐光公主的婚事,这齐光公主太过强势,又如此貌美,姚慎身虽然贪恋她的颜色,却总有几分自卑在身上。但如今,见齐光公主对自己和颜悦色,姚慎身这会儿甚至有些春心荡漾了起来。 辛温平一看他那表情,心道自己还高估了这姚慎身。 太祖虽然是女子,也爱美人,太祖朝入朝的这些女官,无论是公孙冰还是月槐岚,虽然各有千秋,但都有千般的美;而辛兆留在京中的女官,也无一不容色端正。辛温平常年混在这些女官之中,加之有个不爱红妆的阿姊,早就不会去和旁的女子比较姿容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如今长了一张如何惊艳的脸! 太祖能得前朝哀帝宠幸,从妃嫔一路爬到皇后的位置,虽得益于她的铁血手腕,可那张脸也是不可忽视的致命杀器:在当时的亲辛派口中,是“昭君比之失色,甄宓见之神伤”;在反辛派口中,就是“褒姒还魂,妲己再世”。许是因为哀帝算不得好颜色,黎家的几个孩子容貌并不出众。但辛兆的生父,可是宫中男宠——这些男宠一个个都是绝世美男。 辛兆本人,哪怕如今已显出些许中年富态,依旧称得上是美男子,后宫那些妃嫔对他可是趋之若鹜——有钱有权有颜值的帅大叔,可不碾压朝中那些个大腹便便的油腻老男人吗? 再说贺兰家,贺兰敬少年时打胜仗回大兴时,因为貌美,掷果盈车;而平西王妃贺兰玛依原是回纥部落最漂亮的公主。贺兰云作为他们的女儿,一度被称为平西王府的明珠,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辛温平这张妖孽一般的脸,京中爱美之人见了无不嫉妒。如钱星梵、章云舟二人,是在辛温平起势之前便相识,近水楼台;更多的追求者,都被辛温平挡在了公主府外。 姚慎身本来也就是个凡夫俗子,从前只在官署中远远地见过辛温平几面,只觉得她漂亮;今日面对面地,方才知道这份美貌的冲击力有多大!难怪京中有不少男子,每日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守在公主进宫的路上搔首弄姿,妄图引起辛温平的注意…… 辛温平心中叹一口气,倒是有些失落。本来挺享受这种与人博弈的乐趣,结果自己的心眼子败在了自己的脸下面,竟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挫败。她出言拉回姚慎身散逸的思绪:“姚大人之才,我甚是欣赏,先前便觉得有些被埋没了。我并非居功自傲之人,只希望能将赈灾一事办好,名声、功劳,我都不在乎;但我觉得,姚大人的才干应该被更多人看到。因此,我也想听听姚大人对赈灾一事的看法……” 毒蛇吐出了信子,将猎物一步一步引进了自己的陷阱。 如同过往在朝堂中一样,姚慎身所提的几点,都是辛温平已经安排下去的事项。但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求贤若渴,辛温平一面认真地听,一面还要夸上一两句“姚大人果然有大才”“我辛周有姚大人,真是大幸!”。姚慎身望着辛温平闪闪发亮的眼色,不由眉目飞扬。 糟了,齐光公主好像真的很欣赏我。 二人这一聊,一直聊到吃晚饭。辛温平客套地留姚慎身下来吃饭,姚慎身很没眼色地答应了。席间,辛温平道:“我倒是没想到,你我二人竟如此投缘。如今天寒,正适合温酒而食,不知姚大人意下如何?” 姚慎身一听说有酒,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恭敬不如从命。” 辛温平让杨四拿来的酒可不是关中的白酒,而是与突厥互市而来的草原的烈酒,这酒度数比关中的白酒高上了一倍不止。辛温平看着姚慎身一碗一碗地豪饮,脸上的笑意真诚了几分。 三碗下肚,姚慎身痛哭流涕地拉着辛温平的衣袖:“昔有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修永与公主相见恨晚啊!我每日在天官署,对着官员点卯的表格,一日日地算着他们的考勤政绩,还要看那许无患的脸色。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我有此等大才……” 辛温平静静地听着姚慎身痛诉自己如何怀才不遇,抬手,烈酒再次倒入碗中,姚慎身已经喝到麻木,痛哭流涕间又是好几碗下肚。 可是姚慎身没想过,自己出身雍州姚氏,自幼享受着最好的教育,入朝之后只做了一年的县令就被调回了大兴,还做的是六官之首的天官。而更多的寒门学子,因为没有后台,即便中了进士,也只能到江南道、岭南道、河北道、剑南道甚至陇右道去做官,有的做那县令,一做就是一辈子。他姚慎身又谈何怀才不遇? 辛温平没有戳穿他,只是附和着。 可不是青梅煮酒么?昔日曹阿瞒没有试探出刘玄德的野心,但你姚慎身的底,我辛温平可是快要摸透了。辛温平轻笑一声,她的笑像是鹅毛一样划过姚慎身的心尖,配合醉酒的酒意,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 辛温平道:“你我比之曹刘,姚大人真会开玩笑。” 曹刘最后,不还是兵戈相见么? 姚慎身已经醉得没法吐出清晰的字眼儿了,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是要上来拉辛温平的手,辛温平躲开了,起身道:“杨四,姚大人喝醉了,从后门送他回姚家。” “是。” 送走烂醉如泥的姚慎身,杨四不由为主子叹了一口气:“这姚慎身,自己又不能喝,还要喝那么多,喝完了以后嘴上也没个把门,真不知道姚家怎么放心他的。” “姚氏本家未婚的男丁,也就他还算拿得出手了。再怎么说,当年也中了个探花郎。”辛温平已经将方才被姚慎身拉得皱巴巴的衣服换下来,“但既然这人有这么大一个弱点,自然可以利用。” “空有学识,他今日醉酒的事情若是捅到圣人面前,他可就废掉了。”杨四跟着辛温平久了,也开始打起坏心思来。 前脚刚接下赈灾的担子,后脚喝得酩酊大醉,圣人若是知道了,怎么会不动怒? 辛温平摇了摇头:“卖他个好。” 辛温泰和竺师师二人已经成了彼此的枕边人,却还是撕破脸皮,最后落得双双殒命。这样的下场,辛温平已经见识过了。姚慎身,不能站在她的对立面。 “杨四你说,这世上男子,是不是都贪图好颜色?”辛温平说着,望向窗外的雪夜,语气里,竟然有一丝落寞。 “这……属下也没有经历过这些男欢女爱之事,但想必也不全是吧?”杨四绞尽脑汁,举例道,“比如说,许大人和他夫人,我想比陈夫人好颜色的女子比比皆是,但许大人这些年与陈夫人感情好得很,据说当年还是许大人主动追的陈夫人呢!再说那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不也是不重颜色吗?” 辛温平如今也是青春萌动的年纪,对感情还是有几分希冀的。她走到铜镜前,伸手抚着镜面轻轻描摹着自己的眉眼,叹息一声:“这镜中的,不过一具皮囊。皇祖母已是一代女皇,依旧被人诟病为狐媚惑主;公孙司徒,勤勤恳恳十载,还是逃不脱曾以色侍人的标签。美貌的,便是妖;无盐的,便是鬼。这皮囊倒是成了女子的刑具了。” 她走到如今的这条路上,注定不会得到她想要的那份真心了。 杨四同为女子,自然知道辛温平在惆怅些什么,出言宽慰道:“殿下,这些不过只是人的本性。无论殿下是什么样的皮囊,殿下都是属下心里最好的主子。” “你说阿舟和钱星梵,又是为什么喜欢我呢?”辛温平微微垂下了眼睫。 “属下不知。”杨四摇了摇头,“属下也不知,殿下对这二位公子是什么心思。” “我对钱星梵,更多是当作朋友吧。他在我心里,和钱大哥是一样的。”辛温平叹了一口气,“至于阿舟,我也说不清楚。和他相处时,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也觉得自己很轻松。可惜……” 辛温平没有再说下去。 杨四只当辛温平是想说可惜圣人属意她与姚慎身,注定要辜负章云舟的心意,要委屈一直以来这么照顾她的章家。 但杨四不知的是—— 辛温平想,自己或许对章云舟是有五分喜欢的。她会忍不住在他看书时,偷偷抬眼去看他跟着书本的情节拧眉、欢笑甚至落泪,也会在二人目光相撞时悄悄用公文掩饰自己的羞涩,可总有一根弦绷在她的脑子里。她不知道章云舟喜欢的究竟是她,还是那个和他话本子里无所不能的女主角一样的形象。 她到底不是话本子里那个冷酷的女主角,她其实也会有胆怯,会吃醋,会想有个怀抱可以撒娇,希望有个人能够无条件地承托住自己坚硬外壳之下所有的软弱。她清楚的知道,章云舟不是这个人。 脑海里,倒是浮出了阿姊的面孔。 指尖微微用力,在镜面上留下五个白白的印痕,转瞬即逝。辛温平收回自己的手,隐忍地搓了搓自己的指腹。偏偏她是个女子,偏偏她是一只雨燕。如果可以,多想将阿姊一辈子锁在自己的府中,锁在她为阿姊打造的沉香斋里。 如此想时,镜中的自己竟然幻化出了辛温泰的样貌。辛温平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坐回书桌前。她的动作太大,将一旁的杨四吓了一跳,不知自家主子到底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这么难看,像是要杀了什么人一样。 “殿下,怎么了?”杨四试探地问道,“是属下方才多嘴,唐突了殿下么?” 辛温平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我什么时候因为这种事情与你动气过?不过就是想到阿姊还在兴安仓吃苦受冻,我心里有些烦躁罢了。” “属下明日一早就让人送点东西去……” “明日她和窦司空该回来了。”辛温平越想把那可怕的念头甩走,心里就越烦躁。见她摆手让自己退下,杨四也不多管闲事,识趣地退下了。 杨四一走,辛温平又起身,在镜前坐下。 昏暗的书房里,辛温平和镜中的辛温泰对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小匣子里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两粒药丸,含在嘴里,冰凉的感觉顺着舌苔一路向下游走,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眼时,镜中人又变回了自己。 第108章 五大粮行 寅时,风尘仆仆的冬官署一行人顶着风雪赶回了大兴城,一进城,就见公主府的马车在城门口候着。 见到阿姊回来了,辛温平掀开车帘,冲杨菀之招了招手:“阿姊,快上车。” 杨菀之看了一眼窦漪,今日窦漪回京,要先去找圣人述职,她和陆虹笙、郭涛则是要回冬官署的。窦漪见是辛温平,摆了摆手,道:“去吧,无事。” 杨菀之下马,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车里暖融融的,她摘下的斗篷和手套,辛温平一眼就看见她脸上和手上的冻疮,不由惊道:“阿姊,你怎么成这样了?” “生了些冻疮。”生冻疮的地方被火一烤,又痒又疼,杨菀之忍不住呲了呲牙。 辛温平立马上前拉住她的手,细细地看了一番,嘴上嗔怪:“阿姊你总是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 “等到开春就好了。” 杨菀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辛温平却不允,漂亮的眉眼拧起,颇为严肃道:“你这双手是要做营造的,可得保护好。冻成这样,多疼啊?我让太医给你配些药!” “陆虹笙她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给她们也拿一点吧。”杨菀之没有拒绝。 辛温平嘴上抱怨着:“阿姊真是的,自己都成什么样了,每次都还只想着别人。” 杨菀之讪笑一声。这话,辛温平已经不知道和她说过多少次了。可她幼年丧父,一个人拉扯着妹妹,早就习惯了把什么苦都自己吞着,把好的都给妹妹。如今两人身份倒错,辛温平成了那个护着她的人,她总有些不习惯。 “今日怎么一大早就来城门迎我了?”杨菀之问道。 “阿姊真是的!”辛温平噘起嘴,“我就不能是因为想你了,才来见你吗?” “我们也就三日未见而已。”杨菀之哑然失笑。 “阿姊总是这么不解风情。”辛温平赌气,杨菀之却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精雕的黄翡翠镯子,套在了辛温平手上。 杨菀之解释道:“本来是你的生辰贺礼,没想到被耽搁了。” 辛温平一下子就被这精致的翡翠镯子吸引了目光,翡翠被雕成螭的模样,像是一条含着尾巴的螭龙绕在手腕:“这是阿姊雕的吗?” “我画的稿子,寻了玉匠雕的。我哪有这个手艺。”杨菀之雕木头还行,雕石头手艺就差了点,至于玉石翡翠这种精细名贵的物件,她可不敢碰,弄坏了,不知道要多心疼。 “我很喜欢。”辛温平简直是爱不释手。她手上,那年高中状元时阿姊送的竹节纹金镯还在,一直舍不得摘,如今又多了个翡翠镯子,金玉相撞,叮当叮当,很是好听。 杨菀之自然知道那金镯子辛温平一直戴着,只道:“这两个镯子,你可以换着戴。” “不要,阿姊送我的,我都要戴着。”辛温平喜滋滋地看着手上的镯子。 杨菀之见她那副模样,不由失笑:“那阿姊可得量一下,每年送你一个镯子,几年能把你的胳膊戴满。” “阿姊,今年生日的长寿面,我可是没吃到呢。”辛温平在杨菀之面前惯是会得寸进尺的,摇着杨菀之的手臂撒娇。 “等赈灾事了,阿姊补给你。” 回到公主府,杨四禀报柳梓唐已经在书房等着辛温平了。辛温平看了杨菀之一眼,杨菀之点了点头:“一起去吧。” 各方抢险之事,都由夏官出手,而赈灾的钱粮和灾后重建,还是在地、冬二官。窦漪入宫面圣,公孙冰今日也进宫了,柳梓唐一大早背着一箱子公文就来了公主府。 一进书房,柳梓唐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杨菀之身上。她在兴安仓抢险多日,人消瘦了很多,脸上的冻疮都结了疤,看着让人心疼。但辛温平已经瞬间进入工作模式,没有聊私事的空间:“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柳梓唐也不废话,摊开一卷名单:“昨天下午我去摸了一遍大兴城如今各大粮行的粮价。收买到两个暗线,如今京畿道最大的荣宝粮行,存量约有四十万石。京畿道现有大小粮行五个,根据它们的规模粗略估算,这些粮行的粮食加起来,最多一百四十万石。” 柳梓唐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在纸上写下一连串的数字:“大兴城的人口有一百二十九万,整个京畿道有人口五百五十七万。一石粮食,够八个人吃上一个月,但现在才腊月,宿麦要等到端午前才能收获,现在粮行手里预估的这些粮食,够京畿道支撑两个月。兴安仓原本有粮九百六十万石,如今抢救出来的约有三百万石,还有近两百万石的粮食已经受潮腐烂,不能再食用。从洛口仓调粮,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还得等雪化。所以,粮行的这一批粮,很可能会成为百姓的救命粮。” 京畿道全面受灾,大兴四面环山,如今竟然成了一座困城。里面的粮被雪灾废了大半,外面的粮运不进来。而辛温平几人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柳梓唐说宿麦要到端午才能收获,这是乐观的说法。若是今年收成不行…… “冬官署可有调查宿麦的情况?”辛温平转向杨菀之。 屯田司作为冬官四司之一,属虞部,掌管田亩有关事宜,通常管屯田司的冬官称为“司农”。此次雪灾,冬官署就属营造、屯田二司最忙碌,杨菀之在仓城时也与来考察情况的司农有些交集:“我不太懂农耕之事,但是司农说,宿麦如今正在越冬期,他们检查过周边田亩,并无冻死。除却山崩对周边田亩造成损失之外,明年的收成,不会很差。”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挺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辛温平沉吟。 兴安仓的三百万石粮食自然不可能一次性放出来,也不能在现在就放出来。凡事都要留有余地,毕竟如今到宿麦收获还有五个月。况且,虽然司农说明年收成不会太差,可天灾不按常理,谁能保证雪灾过后,又是风调雨顺? 这一批粮食,若是能合理调配,是能接上的。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些粮食有三分之一握在粮商手里。 “一斗米的价格,原本是四十文到一百文不等,如今已经翻了两番,荣宝商行最便宜的糙米,都要一百文一斗,精米更是卖到了三百文。”柳梓唐继续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压下这些粮食的价钱,同时还要逼这些粮商将手里的粮卖出去。” 抱月茶社的那点粮食,也就够他们施施粥,钱家布庄则是砸了血本,降价抛售棉衣棉被,但这些都是杯水车薪。单靠一家商行出血,是没法力挽狂澜的。钱家因为有辛温平的承诺,可以不计成本地付出,别家呢? 柳梓唐讲的这个道理,辛温平自然懂。 “你既然来了,说明你已经有办法了。” “当然。”柳梓唐成竹在胸,“这五家粮行能在京畿道扎根,背后都是有势力的。实力最弱的六心粮铺,东家姓王,是琅玡王氏的旁支,如今琅玡王氏没落,这一代甚至没有几个京官,所以,六心粮铺也是发展最差的一家。” 柳梓唐取出一叠文件:“这是从地官署档案库里手抄来的,过去五年六心粮铺的纳税情况。” 辛温平眼皮一跳,已经明白柳梓唐的办法是什么,脸上划过一丝赞赏。 随后,柳梓唐又取出另一叠文件:“这是五丰米行,东家是竺自珍的妻弟,竺自珍下台后,五丰米行也受了些打击,暂时没有他与竺可危往来的证据,不过,我们早已经插了暗线。五丰米行手上约有二十五万石粮食。我们很早就在盯五丰米行了,这些除了他们的纳税情况,还有他们偷税漏税的证据。” “满仓谷行就有点意思了,东家姓程。”柳梓唐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茶水。 “程?”辛温平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想起来前朝有哪个姓程的权臣。 倒是杨菀之,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程公公?” “是的,满仓谷行的东家,是程思威的亲弟弟。” 辛温平“啧”了一声。前朝就立下商人为贱籍、不许科考的规矩,怕的就是商人之子入仕以后,因为这些亲缘关系导致官商勾结,可对于这些人来说,这条律法完全不管用。妻弟、旁支……程思威作为司宫监,本就是贱籍奴才,受宫之后,只要心眼子够灵活,一样可以得到权力,更是无法管束。而还是这一群人,在前朝打着“唯恐官商勾结”的旗号,阻止她推行户籍改革,其实,根本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辛温平自己一手拉扯起抱月茶社,她也十分清楚,若是没有那些机缘巧合让阿姊与辛尔卿相识、若是没有杨楚离的眼界和胆识越过她和钱放给辛尔卿送礼、若是没有钱放大胆做局邀请辛尔卿来茶楼,抱月茶社攀不上郡主府和国公府,很快就会沦为三流商会,甚至因为过于突出,而被这些有权贵背景的商行打压。 只要商人一日是贱籍,这些权贵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捏着这些已经沦为贱籍的亲友;同时,那些没有后台的商人,也就一直不可能翻身,只能任由这些官员的裙带关系垄断市场。 一张密织的关系网罩在所有的寒门、贱籍头上,而辛温平想要做的,就是在这关系网上破开一个洞。 “裕民坊,东家名为杜青,人称青娘子,是雍州姚氏姚济川的妾室。姚济川,是姚慎身的亲大哥。” 闻言,辛温平又是“啧”了一声,厌恶的情绪已经掩不住了:“一个在家养男宠的断袖,竟然有妻有妾。” 尽管这不是重点。 妾也是贱籍,而九姓十三家娶的妾,很多都是些庶女或是商人之女,因此会从商也不意外。只是这嫡嫡庶庶,代代无穷,良贱之籍,不知何日才能消除。 听见是姚慎身的亲哥哥,又是这么一个人,杨菀之倒是担忧起来。她也知道圣人是想要给辛温平和姚慎身赐婚,可她作为辛温平的阿姊,她希望妹妹能找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夫郎。杨菀之内心当然是更倾向于章家的章云舟,只可惜她也知道妹妹的婚事她是无权置喙的。但若是姚慎身此人实在不是良人,她就算豁出去半条命,也要求圣人改主意。 杨菀之心里在想什么,辛温平和柳梓唐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柳梓唐连忙出言道:“姚慎身此人,出生没多久,他父亲就被调任江州司徒使,姚慎身被留在大兴,从小不在父兄身边长大。如今看来,虽有些纨绔气质在身,但不算荒唐之人。上元元年时还中了探花。” 他真怕以菀菀那个性子,又去太极殿磕一下午的头逼圣人改主意。 “扯远了。”辛温平也不想阿姊多想,连忙将话题拉回,“还剩最后一个荣宝粮行呢?” 提起这家大兴最大的粮行,柳梓唐脸上浮出严肃:“荣宝商行的东家,孙富荣,与京中的这些权贵没有任何交集。前面四家商行,他们的账册或多或少有些问题,除了我们一直盯着的五丰已经有确凿的证据,另外三家,我已经着人去暗中搜集证据了。但,荣宝商行,一直很认真地在纳税,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你说这五家粮行背后都有势力?”一直旁听的杨菀之发问。 “六心、五丰、满仓、裕民四家,背后都有这么硬的后台,但荣宝粮行却是京畿道最大的粮行,阿姊不觉得这背后有鬼吗?”辛温平反问道,“另外四个竞争对手,都有这么强的实力,甚至五丰从前说是竺自珍护着的都不为过,可荣宝这些年一直是京畿道粮行的第一巨头,没有后台,没有偷奸耍滑,却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这就说明问题了。” “我们查了荣宝的背景,荣宝粮行成立于封泰十八年,长生四年进入大兴,此后八年,在大兴也是备受排挤,险些被五丰挤出京畿道市场。荣宝真正开始发迹,是在长生十二年——兵变之后。”柳梓唐抬手,在纸上画出一条时间轴,“我由此猜测,荣宝接触到了一位长生十二年之后才入京的人,这个人成了荣宝的背景。而长生十二年入京的人……” “圣人?” “李承牡!” 杨菀之和辛温平异口同声地答道。 辛温平摇了摇头:“不,不会是父皇。封泰十八年,父皇才十九岁,长生四年他更是在逃亡期间。更不用说,如果荣宝商行背后是父皇,它不可能主动抬粮价。” “是的。而且我怀疑李承牡还有一个原因。”柳梓唐取出一张誊抄的户籍表,“孙富荣祖籍甘州祁连县,弟弟孙富宝,封泰八年入伍,所属——西北军。” 第109章 丰则贵籴,歉则贱粜 便是杨菀之也听出了问题来。 “李承牡先后任大司马和安西都护府节度使,西北军的兵权都在他一人手上,若这荣宝粮行是他的势力,未免也太恐怖了些。有兵,有京畿道最大的粮行,别说是在安西都护府自立为王,就是率着西北军南下直取大兴都是可能的。” 听见杨菀之这话,辛温平和柳梓唐二人却一点都不惊讶。辛温平为杨菀之续了一杯茶:“从李承牡自请外放,我们就开始怀疑他有反心。大司马虽为武官之首,但武将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军队,手上即便有兵权,也名存实亡了。月槐岚就是最好的例子。” 柳梓唐:“圣人刚愎自用,李承牡动作太快,当时圣人因太子之死正在气头上,我们递上去的折子,他一个都没看。等到他回过味来时,已经是放虎归山。所以,前年会试时,圣人才会出削兵权的策问。但这两年朝中水太浑,圣人无暇顾及李承牡。” “原本我对李承牡还心存些许侥幸,但他和突厥起摩擦,将贺兰家扼在凉州,我只能先让贺兰家撤回大兴。父皇派姚靖仇去凉州府,也是希望姚靖仇能制约李承牡。但我看,若是李承牡要反,姚靖仇不是降就是死。李承牡回西北的时候,安西都护府就注定保不住了。”辛温平的指尖点了点桌面,陇右道对他们很重要,敦煌贺兰氏和西凉王氏的族地都在陇右道,那里本来就是辛周的国土,“无论这荣宝粮行与李承牡有无瓜葛,这李承牡,十年之内必反无疑。” “此事先按下不表,如今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有捕风捉影的猜测。这荣宝粮行,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我们不好拿他开刀。”柳梓唐有些发愁,“偏偏,它是最大的那只肥羊。” “你觉得,挑哪只下手最好?”辛温平不发表意见,先听柳梓唐的意思。 “另外四家粮行,满仓,我们可以交好,不必威逼,从程思威下手,晓以利害。程思威是个聪明人,能当然天子近侍自然是会揣摩圣心的,只要稍微点拨一下,他就知道如何利用这次雪灾卖圣人一个面子,我们也借机卖程思威一个面子。六心,琅玡王氏在京中无重臣,可以拿捏。五丰有些困难,即便竺自珍回弘农了,竺家依旧是块硬骨头,想必要施压一段时间。”柳梓唐说到这里,有些为难地拧起了眉毛,“裕民是最难办的,毕竟杜青是姚济川的妾室……” “你觉得最难办的,反而是我觉得最好办的,”辛温平露出了大反派的笑容,“程思威那边,我去;剩下来四家,让姚慎身来办,也是卖雍州姚氏一个好。” 即便柳梓唐没有明说,但讲到这里,辛温平已经完全明白柳梓唐的意思了。 官家办事,有官家的做法。钱家毕竟不做粮食生意,没法和这些粮商打价格战;兴安仓的粮食,幸存不多,不可能一下全部投入市场。但你既然在发国难财,就不要怪朝廷找你清算了。地官管赋税,虽然很难保证这大辛周所有的税款都被查得一清二楚,但若有心去查那么几家,可是轻轻松松。何况这些粮行背靠权贵,手脚本就不干净,朝廷有的是办法找他们麻烦。到时候地官查税,先暗地查清证据,然后大张旗鼓地上门警告一番,若是这些粮商识趣,就该知道自己将粮食价格降下来,这叫先礼;若是不行,则以偷税漏税的名义扣押一部分粮食抵税,再收缴大批粮食作为“罚款”,这是后兵。若是软硬不吃,就叫秋官和肃政大夫一起下场,前面的和后面的一起查,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一点粮食能解决的了。 等到朝廷“收缴”了这些粮商手上大部分的粮食,大兴的粮价也就压下来了。 这一招和明着抢没有什么区别,谁去做谁就得罪人。而眼下刚好有姚慎身这个冤大头,把这个活儿递给姚慎身,也是对雍州姚氏的招安。姚济川和杜青如果识趣,不需要地官去查,自然会降价。如果姚慎身脑子不清醒,包庇纵容裕民社,那他这个驸马做不成,官帽也危险了。 毕竟圣人虽铺张,但更抠门。谁要是贪墨他国库里的钱,谁就是要他的命。 “这些都只是赈灾的应急之法,但还是要有更长远的考虑。”柳梓唐道,“朝廷一定要想办法管住粮价,不能让粮商为所欲为。雪灾能暴露出大兴粮商的这些问题,只能说明这背后的链条已经全烂了。处理完这些事情,我会同步调查我朝各地粮商的籴价和粜价。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籴价过低,农民入不敷出,一家人辛苦耕耘换不来温饱,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粜价过高,百姓无钱买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丰则贵籴,歉则贱粜,平籴之事,迫在眉睫。” “杞之所言极是。”辛温平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她十分满意柳梓唐的提案时,便不会阴阳怪气地喊他柳大人,而是喊他的表字。 粮食这边聊明白了,棉花和布有钱家布庄出面,辛温平也不用担心,接下来要发愁的就是药材、炭火、木材和营造。 “长生元年,扬州大雪,维扬县周边受灾严重,隔壁的天长县就连县城都死了很多人,当时就有很多流民涌入县城,但维扬县容纳不下这么多流民。后来是阿爹组织营造司修筑御寒窝棚,才保住了这些流民的命。”杨菀之道。 这件事,辛温平在维扬县时,已经听很多人说过很多遍,这几乎是杨冰一生最大的功绩。 而如今,大兴城面临的困境,和维扬县一样。城中的客栈都快住满了,那些没钱住客栈的,只能往那几家心肠好的店里去,在大堂挤一挤。抱月茶楼很快也要对这些流民开放。这雪下了半个月还没停,大兴城周边算上仓城,已经有两个县城和六个村庄被毁。如果不能及时为这些流民提供挡雪的住处,大量的流民将会涌进大兴城。 “其实……我有一个不太实际的想法。”杨菀之沉吟,“在明宫的掖庭宫和司宫台院都已经造好,或许可以开放给这些流民?比起窝棚来,在明宫的保暖性肯定更强。” 营造在明宫时,杨菀之选用的是空心砖。比起传统的实心砖,空心砖更省料,自重更轻,同时保温性能也更强。空心砖承重性不如实心砖,但在明宫的整体结构是木框架,墙体并不承重,只起到保温装饰作用,所以空心砖的缺点被完美避开了。 辛温平摇了摇头:“阿姊的出发点很好,可行性却不高。流民人多且杂,不好管理,若是毁坏了在明宫,这个责任,我担不起,阿姊也担不起。这件事情也不可能不经父皇的同意就去做。” “圣人断然不会同意的。”柳梓唐也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只能用老方法了。”杨菀之叹了一口气,也没坚持。她也知道,这个想法不切实际。在明宫说起来就是圣人的家,圣人可以容许流民进入大兴城,但不会容许他们进自己的家门。 商定完事情,也快到午饭点了。辛温平通常不留这些官在自己府上用膳,柳梓唐识趣地告退。太医院的药送来,辛温平监督杨菀之把药搽了。姊妹二人简单地吃了些,便各自去了各自的官署。 刚到冬官署,就见陆虹笙一脸八卦地凑过来:“你这丫头,蛮招人疼的嘛~” “我?”杨菀之一愣。 “喏,地官署的那个柳大人,去太医署特意为你求了治冻疮的膏药。”陆虹笙说着,塞了一个小瓷瓶在杨菀之手里,“我没和他说公主已经让人给我们送过药了。” 瓷瓶滚进手心,冰凉的触感让杨菀之微微愣神。 陆虹笙调笑道:“这柳大人,肯定对你有意思!菀菀,姐妹知道你之前对月公子有意思,可是你看,月无华那个狗男人现在在西南,就连凯旋的时候都没回大兴,他都快要成亲了,这种人,咱也不稀罕!” 提起月无华,杨菀之倒是异常地平静:“月无华已经而立之年,论年纪,成亲已经算晚。再者,自闵德四年至今,我们分别已有三年,我们连口头的关系都没有确认过,男婚女嫁,自是不相干。” 杨菀之在大兴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自己过去和柳梓唐的过往,陆虹笙只当他们是在大兴认识的。她一边为杨、月二人咋舌,一边道:“姐妹,你倒是比我想得冷血多了。我还以为你多少会难过一下呢。不过我觉得这柳大人肯定是喜欢你,不然为什么三天两头往我们冬官署凑?” “可能是因为得不到吧。”杨菀之在营造司盖了十年房,她的心就像在明宫的地基一样冰冷。 心是冷的,嘴也是硬的。 “姐和你说,男人嘛,总得给个机会试试!试过了才知道行不行嘛,反正咱们这一辈子这么长,又不一定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个不行,咱就下一个更乖!”陆虹笙有些揶揄地顶了顶杨菀之的肩,这丫头,越长大越不爱笑,倒是让她更想逗她两句。 “这就是你半年换三个相亲对象的理由?”杨菀之毫不客气地拆了陆虹笙的台。 陆虹笙今年也二十六七了,放在官场里,还是初出茅庐,但她的婚事已经成了家里的老大难。陆虹笙清了清嗓子,道:“唉,这官场女子,能如月司马那样夫妻和睦的实属难得,但咱们可以向公孙司徒看齐嘛~你和公孙司徒走得近,你有没有见过她的男宠?我见过一次,那长得真是我见犹怜……” 杨菀之总算被陆虹笙逗笑了,她料想陆虹笙说的应该是燕支。公孙冰的那些男宠,也只有燕支会被她放出来,其余的都窝在她府上的后院,杨菀之几人过府时更是不准到前院来冲撞她们。而燕支,看起来是一朵柔弱娇花,但能跟着公孙冰四处行动的能是什么良善之辈?一肚子坏水罢了。 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跑题了,杨菀之也不想陆虹笙再聊回柳梓唐身上,任由陆虹笙畅想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住进跟东宫一样大的冢宰府,然后娇夫美郎左拥右抱。杨菀之听了觉得好笑:“虹笙,我觉得你适合去写话本子。” “咳咳,实不相瞒。”陆虹笙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胸膛,然后在杨菀之耳边小声道,“我靠写话本子赚得比在冬官署多。” “?”杨菀之有些疑惑地望向陆虹笙,“是我能看的么?” “咳咳,这个,保密。” “好哇你!故意吊我胃口!” 陆虹笙写话本子这件事,杨菀之后来随口和辛温平一提,姊妹二人都没放在心上,倒是杨四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探查一番后,杨四对着陆虹笙写的话本子久久沉默了。 《冷酷妻主狠狠宠》,作者——鸿鹭生。 真是辛温平看了沉默,章云舟听了流泪。 柳梓唐送来的药膏,被杨菀之随意地收进了口袋。轻松的摸鱼时间结束,窦漪踏着风雪走进了冬官署。这雪虽然没有停,但小了很多,明天应该就能停了。希望下一场雪来得不要太快。 这场下了半个月的雪已经让文武百官备受折磨,别说民间缺衣少炭,就连皇宫里的炭火都变得十分紧俏。竺英如今还协理六宫,靖妃姚芳蔼生了皇子,让她心中很是不满和不安。竺英知道,自己一直坐着这个位置,是因为有辛温义在。而一旦小皇子长大,这后宫中,不说没有她的位置,辛温义更是没有容身之处! “妹妹如今刚刚生产完,身子骨虚,多批一些炭火给她。”竺英吩咐道。 “是。” 今夜,司宫台的内府又送了一批炭火给靖妃宫中,靖妃的贴身宫女喜道:“娘娘,看来是圣人体恤您,今日多发了这么多炭!内府的大人还嘱咐奴婢说,景秀宫中的炭火如今都紧着咱们宫用,叫娘娘不必节省,若是没了,随时管内府要。” 姚芳蔼也是娇养惯了的,受不得这样的冻,加上刚刚生产完,身子本就虚弱,小皇子这两日还有些风寒之兆,便让宫人将炭火烧得旺旺的,整个儿景秀宫都暖融融的。在这样严寒的冬日,居于如此温室,景秀宫的宫人和姚芳蔼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一片暖意之中,有一个身影走到窗前,轻轻地,将景秀宫所有的门窗都关严了…… 第110章 得位不正 上元三年腊月二十三,阴,大雪初歇。 寅时,景秀宫依旧静悄悄的。往常不到丑时小皇子就该哭着要奶娘喂奶了。姚芳蔼是个娇惯主儿,如今后宫没有皇后、太后,竺英也韬光养晦呢,不需要这些娘娘早起请安,更何况她如今还在月子,往常都是要睡到卯时末才会醒,宫人也没有打扰。景秀宫的寝殿内,炭火已经熄灭,姚芳蔼、小皇子、奶娘和贴身宫女都安详地睡着。 寅时二刻,窦漪、杨菀之、柴克岑几人从太极殿出来,官靴踏过覆盖着金砖的白雪,匆匆上马,向城外奔去。在他们之后,辛温平出了太极殿,装若无意地对程思威道:“程公公,司宫台近日可有短缺?” “托圣人和公主的福,咱们宫中,还是能够温饱的。”程思威恭顺道。 “宫中尚能温饱,可我眼见大兴百姓快要吃不起粮了。”辛温平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程思威闲聊,“如今大兴的几家粮行,手里有粮,但恶意抬价,弄得父皇与我都很困扰。父皇有意与这些粮行交涉,若是不行,只能小施惩戒。” “哟,这……”程思威懵了一下,但他很快回过味儿来,公主这是在点他呢!不管这是圣人的意思,还是公主要卖他一个人情,程思威是个脑子清醒的,满仓粮行是他弟弟的产业,这些年也给他带来不少利好,但兄弟两的这种互利都建立在圣人对他的恩宠之上,若是因为贪图这一时的暴利,到时候满仓谷行保不住,自己司宫监的位置也保不住。宦官和别的官不一样,别的官就算贬官了、辞官了,还能回老家去逍遥逍遥。而程思威就是个奴才,是卖身给皇家的,除非圣人恩准放他出宫,他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宫墙内。若是没有司宫监的身份,他只能去做下等奴才,那时候可就是任人拿捏了。 程思威连忙道谢:“奴才谢过公主。” 辛温平没有接茬,只是点了点头。不多时,又见公孙冰和柳梓唐进殿议事,而姚慎身迟了些,匆匆忙忙地快步走来,险些在雪地上滑了一跤。程思威看着这组合,心下知晓公主说的都是真的,连忙托人送了口信出宫给满仓谷行。 卯时正,满仓谷行开门,放出降价的消息,百姓蜂拥而上,谷行很快就不得不暂时歇业。 辰时,掌事姑姑推开景秀宫寝殿的门,半分钟后,一声凄厉的哭嚎响彻整个后宫。太极殿前,辛温平和公孙冰几人刚刚议事结束,就见一个小宦官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太极殿前。 “怎么了?这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程思威见状,连忙嗔怪道,“冲撞了几位大人,咱家要你好看!” “程司宫——”小宦官扯着嗓子,一脸如丧考妣,破着嗓子哭嚎道,“死了呀,完了呀!” 听见这话,一众人都觉得脑子突突地疼。 “说什么晦气话,给我讲清楚!” “小皇子、小皇子……没啦!” “什么?!” 辛温平、柳梓唐和公孙冰三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错愕。姚慎身更是脑子一片空白,忙问道:“我堂妹呢?靖妃娘娘可还好?” 小宦官也吓坏了,抹着脸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奴才不知,太医署已经去了人,但小皇子……小皇子抱出来的时候,身子都凉了……呜呜……” “荒唐,荒唐!”殿前这么吵吵嚷嚷,辛兆早就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只觉得心脏一阵绞痛,浑身颤抖地走到门外。 辛温平见状,眼泪说掉就掉,连忙上前扶住辛兆:“父皇,幺弟没了……” “哈哈,哈哈。”辛兆仰天大笑两声,“天要绝我皇嗣吗?这是天要绝我皇嗣吗!” “父皇!您还年轻……后宫里那么多妃子,不会的,不会的!”辛温平忙劝道。 “年轻?平儿啊平儿,为父已经是不惑之年,有些寻常人家到朕这个年纪,孙子都能识文断字了!朕的皇儿、朕的皇儿——”辛兆越说,越觉得胸闷气喘,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忽然,他听见自己的头脑中响起了“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迸裂了,一股热流自头顶弥漫,辛兆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辛温平只见辛兆眼睛一翻,连忙抓住他的身子,不让他从台阶跌下去。她对着已经傻眼的程思威喊道:“愣着干什么?父皇不能有事!” 她如今在朝中根基尚浅,没有真正把持过朝政,辛兆若是现在死了,连个遗嘱都没有,这皇位注定会落在辛温义身上。辛温义的脑子不会变好,这和把江山拱手送给竺家有什么区别?且不提西北还有李承牡虎视眈眈,辛温平几乎可以料想到,若是辛温义现在上位,她若是李承牡,定会直接率着西北军南下“勤王”。已经经受雪灾的大兴城,无法承受这样的灾难。 几乎是一瞬间,辛温平的脸上恢复了冷峻的神色:“密传御医入殿。公孙大人、柳大人,赈灾之事,劳烦二位先去做。姚大人,烦请您留在宫中,先陪我处理一下突发的状况。今日太极殿之事,所有人切不可走漏风声,若是我在外面听见半点传言,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得给我去死!” 公孙冰和柳梓唐是她的亲信,她可以放心。姚慎身那张嘴,辛温平真的害怕。小皇子之死,如今已经不甚重要,辛兆突发恶疾之事,一定要瞒住!辛温平递了柳梓唐一个眼神,柳梓唐顿时心领神会,出了宫,直奔督军府寻贺兰素。等到太医急匆匆赶来,太极殿已经被贺兰素的人暗中把住,在辛兆醒来之前,一个人都出不去! “看住这些人,还有竺英和辛温义。必要的时候……”辛温平冲贺兰素比了一个手势。 她不会让皇权旁落,如今,只有她能镇得住这个大兴。 辛温平如今感到庆幸的是,阿姊已经出了大兴城。而于此同时,杨四得了辛温平的指令,领了一小队人马骑着快马突破重重雪线,直奔安西都护府而去。 当夜,圣人脱险,辛温平放姚慎身出宫。 上元三年腊月二十五日,突厥。 一支箭矢划破黎明的晦暗,一个穿着西北军军服的六人小队偷袭了突厥的一处哨岗。这只小队就像是泥鳅一样,短短两个时辰,竟然扫荡了突厥四个小型哨兵营地。他们也不杀人,进去摸走了粮食,杀了他们的马匹,随后就功成身退。 腊月二十六日,突厥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洗劫了西北军的一处粮草营地。两方起了小型摩擦,但没有扩大矛盾。 大兴城中,昏迷两日的辛兆转醒。原本因为辛温平控制了太极殿,有些嗅觉敏锐的官员正要发难,辛兆的苏醒大大缓解了辛温平的压力。辛兆面色惨白,但还是强撑着召集百官举行了朝会,朝会全程,辛温平都在圣人手边陪同。 景秀宫的事故,最后被判定为宫人贪暖烧了太多炭火,导致寝殿内的人中毒。因为小皇子本就有风寒之兆,宫人特意将炭火放得里小皇子近些,加速了本就呼吸不畅的小皇子窒息。刚出生的早产儿何其脆弱!小皇子的乳母也窒息死亡,而靖妃的贴身宫女,半夜窒息而醒,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力气爬到窗前打开了锁扣,为离炭火较远的靖妃争得了一线生机。 经过太医的全力抢救,姚芳蔼成为了景秀宫唯一的幸存者。只是如今的她与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刚刚生下的皇子,还没满月就死了。姚芳蔼如今躺在床上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而这三天,辛温平展现出的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处理此等突发事件的能力,让辛兆一面感到惧怕,一面又有些欣慰地松了一口气。他惧怕辛温平太过强势,日后会对他的位置产生威胁,可他醒来时又见到辛温平衣不解带地服侍在他的榻前,让他又有些感动。 而在公孙冰、柳梓唐和姚慎身三人的运作之下,大兴的粮价已经回归正常。民间的部分商会在钱家布庄的牵头之下联合起来,协助朝廷救灾,有捐布匹的,有捐木材的。辛兆已经苏醒,不用辛温平再盯着朝中事务,辛温平也能抽身投入主持赈灾之中。 御医诊断,辛兆是肝阳上亢引起的风症,用简单的话来讲,就是高血压引起的脑血栓。辛兆虽然早年从军,但现在在皇宫之中日日起早贪黑,不怎么运动,加之辛兆饮食喜重油重盐,又耽于后宫, 先前因为辛温义一事受刺激,已有先兆,这次更是直接导致了中风。 所幸御医医术过人,将辛兆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即便如此,辛兆如今看奏折,看两下就会觉得头晕目眩,也无力再去后宫。春官忙忙碌碌地准备了小皇子的丧仪,因为又有雪灾在前、辛兆中风在后,小皇子的葬礼十分潦草。景秀宫活下来的宫人都受了惩处——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查的,景秀宫的门窗是从内锁上的,可以认定为是宫人的过失。 辛兆强打起精神上了朝,只说前几日是因为小皇子夭折太过悲痛,因此闭门几日。已经有有心人看出辛兆气色不佳,朝中议论纷纷。竺可危似乎有拉帮结派的动作,如今小皇子一死,辛温义依旧是唯一的太子人选。他要提防辛温平乱权,还要提防辛尔玉或者其他辛氏子。天水辛氏中,持国公辛莫风明眼人都看出来是站队辛温平的,只是不知道是想让辛温平做这个皇太女,还是想把儿子过继给圣人。 圣人刚愎自用,看不出辛温平的司马昭之心。竺可危可不相信辛温平会如圣人所愿仅仅做一个摄政长公主,竺自珍的倒台背后少不了辛温平的助推。他与竺自珍不同,竺自珍在大冢宰的位置坐久了,是会飘飘然轻敌的,而他接过竺家的担子时已是大厦将倾,他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辛温平。 因为,他同样也抱着那个心思。 许无患这边,则是要选择从党争之中抽身了。如今看来以圣人的身体,恐怕无缘皇嗣。竺家代代文臣,没有武将,这也是为什么竺家久居九姓十三家之首,却从未出过帝王。而辛温平如今,文有公孙冰、成声、窦漪,武有月槐岚、贺兰素,可以说朝廷的钱袋子和枪杆子都在她手上。以许无患看,辛温平若是想顺势登基,以最坏的打算来看,只要她能扛得住李承牡、姚靖仇、王荣等人“率兵勤王”,这个龙椅,她可以一坐。 京畿道,贺兰素是她的亲舅舅;都畿道,章晚规又是她一手提拔的人。持国公、清嘉郡主……还有,此次遭难的雍州姚氏。她若真的和姚慎身成了,雍州姚氏未来也将是辛温平的助力——若是许无患此时在辛温平的位置,他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促成这桩婚事! 加之,此次赈灾,辛温平的表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单凭她前几日一手把控太极殿,以贺兰素压住文武百官,他便知道朝中无人能与辛温平匹敌了。 她还如此年轻。便是辛兆再生十个皇子,都未必能有一个敌得过她! 圣人如今已经重回朝堂,许无患可以预见,未来的几年,将是辛温平一步步蚕食皇权的几年,自己还是明哲保身吧!他是没有夺位的野心,只要能保住自己大冢宰的地位,日后,作为臣子,一样可以牵制君王。 与此同时,一首童谣悄悄地在大兴城里流传开来。 “牝鸡立,鸣者十,狐狸进庙偷贡食。牡鸡生蛋颗颗死,天雨雪,地崩石。鬼神不渡芸芸众,苍天泣,鸾欺虬……” 这首童谣几乎是明着在骂辛氏得位不正,辛兆皇嗣凋零是辛氏篡位的报应,就连这些天灾,也是辛氏颠倒阴阳导致的。 辛温平自然也听见了这些童谣。 “我们先把赈灾之事做好,童谣的来源,我让杨四她们去查。” 杨四盯着这些四处传唱童谣的小童,盯了四天,终于锁定了其中一个小乞丐。她偷偷跟着小乞丐,目送着他跑进了荣宝粮行。 第111章 收买地主 安西都护府。 饮马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娘的,我怀疑这突厥就是故意在恶心咱们!要打就打个痛快,搞一波偷袭然后三天两头放狠话算什么?将军,要我说,咱们不如再打突厥一次,让这些狗娘养的突厥人见识一下我们西北军的好看!” “呵呵。”李承牡倚在披着熊皮的将军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金樽,“不是突厥干的。至少,不是突厥挑的头。” “将军以为呢?”牙璋问道。 “围魏救赵之计。这背后的人,动作很快。”李承牡看向飞羽。 飞羽道:“公主和贺兰素封锁太极殿的当晚,尉迟域就派人递了信过来,但彼时大兴已经以城内外流民过多为由,严格封控了起来,咱们的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出来。等到信送到节度使府时,突厥已经对我们出手了。而且,突厥人声称,是西北军先动的手。” “没有贸然行动,是好事。这背后之人倒是保了我们一次。”李承牡心态出奇乐观,“毕竟辛兆现在已经醒了,咱们若是当时依照尉迟域的意思贸然行动,只能是师出无名。大雪天寒,我们也没法在短时间内突破姚靖仇直捣关内。圣人不能为时,时至而弗失。舜虽贤明,若不遇尧,亦不能成为天子;汤、武虽贤能,若不当桀、纣,亦不能称王。故而以舜、汤、武之贤能,不逢时运,亦不能成为帝王。辛氏如今还没有尽失民心,且再等等。” 玉鞍也附和道:“有备而无患,机会固然难得,但没有准备好,机遇恐会变成杀机。平西王府已经被我们逼走,姚靖仇在西北的号召力远不如平西王,他成不了气候。” 姚靖仇出身武川姚氏,武川在前朝也是边陲军镇,今属河北道,在朔方军的羽翼之下。月家军、朔方军、平西军(以及从平西军独立出来的西北军)这三大军队,彼此之间会有些不服气的。如今,让有朔方军背景的姚靖仇来统辖平西军,后果可见一斑。在平西军眼里,姚靖仇就是从竞争对手那边空降来还挤走老上司的恶人。 当然,也有李承牡的暗线在平西军里煽风点火的作用。 “你们觉得,是贺兰素还是辛温平?”李承牡眼前的桌上,摆着一张辛温平的画像。这位皇女,他没有见过,但即便在安西都护府,他也听过太多有关她的事迹。辛温平的存在,辛温泰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他。李承牡本以为,辛温泰死后,自己最大的威胁是弘农竺氏的那个皇子和月家,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 “齐光公主今年不过二十,一介女流岂有这等胆识魄力?想必是贺兰家。除了贺兰家,朝中还有谁会如此提防我们?”饮马道。 “敌不可假。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李承牡抬手,捡起桌上那张辛温平的画像,递到烛火之上缓缓地点燃。宣纸在燃烧中落下黑灰色的余烬,透过火光,李承牡的视线仿佛要穿过重重叠嶂,一直看向大兴。 “辛温平,给我盯紧她。” - 京畿道,云头村。 因为大兴城周边村庄受损严重且数量众多,冬官署所有营造一侧的官员倾巢出动,每个人领了一片“辖区”,带着人手前去处理灾情。这云头村就是杨菀之负责的村庄。 云头村在大兴城西二十里,村户二百余,原有一千零六十人,算是大兴周边中大型的村落。云头村受灾严重,村房垮塌严重,竟然只有十余户左右保存完好,约有两百余人死于村房垮塌。因为圣人大兴土木,需要抽调很多工役,云头村大部分青壮年都被抽去营造在明宫了,只有一群老弱妇孺,面对此等天灾,竟是毫无生存能力。有些家中有大兴亲戚的,已经举家投奔,至于那些在城内没有依靠的,哪也去不了。 现在大兴城已经不允许流民进入,离得远的,由冬官署就地搭建窝棚,供他们在城外暂住;离得近的,由夏官送回原村,等候冬官支援。 杨菀之带着焚琴和十个工役进入云头村,其中有一个名叫赵八宝的,正是出自这云头村。知晓自己的村子受灾严重,赵八宝也格外焦急。一进村,就见一个穿着貂裘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在村口迎接杨菀之。 赵八宝介绍道:“此人名叫赵水生,是我们村里的秀才老爷。他爹是我们村的村长。” 在辛周,秀才见官免跪,也免徭役赋税。只是杨菀之看这赵水生的模样,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气质,倒像是个暴发户。 而赵八宝说起这个赵水生时,语气里也透着一丝厌恶。 只见赵水生上前,一脸谄媚道:“哎呦,官老爷,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说着,一双肥猪手就要拉杨菀之。杨菀之不着痕迹地向后躲了一下,焚琴清了清嗓子,带着些警告意味道:“这位是冬官署的杨大人,也是在明宫的将作大匠,此次是来监督指导云头村重建工作的。” “想不到杨大人如此年轻有为,还……还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赵水生那张只会乱拍马屁的嘴把杨菀之一众人都听尬了,赵八宝悄咪咪斜眼看了一眼杨大人脸上两坨喜人的冻疮,替赵水生用脚趾抠了抠地板。 杨菀之也被赵水生弄得很无语,她一个盖房子的,夸她的长相那叫夸吗?她拧眉,对赵水生道:“本官是来赈灾的,不是来和你寒暄的,你既然是村长的儿子,便速带我们去见村长,顺便汇报一下你知道的情况吧!” “是是是,大人您真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小的们,替杨大人拿一下行李,咱们先带杨大人去住处安顿!”赵水生一挥手,就有一个小厮上前来牵杨菀之的马。另一个小厮傻傻地问:“大人,您的行李呢?” 杨菀之身上空空荡荡的,根本没带行李,只有几件换洗的小衣在焚琴背上的小包裹里。 杨菀之此时已经开始皱眉了。 焚琴见状,连忙呵斥道:“大人是来赈灾的,不是来度假的,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这……”小厮看了一眼赵水生。 杨菀之开口道:“焚琴,安排我们这些冬官工匠的住处,也是村长的分内之事,不必责怪。只是本官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赵秀才,劳烦您带路吧。” 热脸贴上冷屁股,赵水生脸上还是谄媚,笑意却淡了些。看见赵八宝在队伍里,悄悄问道:“八宝,这次来的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这么大的排场?” 赵八宝连忙道:“水生叔,可不能乱说,这位是齐光公主那个养姐,圣人钦点的将作大匠。” “哦?”赵水生脸上的笑意又真诚了几分,原来是个硬茬,难舔也是正常。 村长家是个五进的大院,也是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幸存的房屋。也许是听说了杨菀之的身份,村长居然把主院腾出来给杨菀之住,而十个工役则被安排去了杂院。 赵八宝本来得了杨菀之的准许,可以回家住,结果赵水生告诉他,他家也已经被雪埋了,如今他爹娘和他媳妇嫂子都挤在村里祠堂呢。赵八宝一听,又是一阵着急。杨菀之把焚琴留在村长家,她宽慰赵八宝道:“至少你家人都还平安,咱们这次来,就是重修村子的,只要人还在,一切都好说。” “是,是,杨大人说的是。”赵八宝含着泪道。 杨菀之见他已经等不及要去祠堂了,她也不想再让赵水生在这里拍马屁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果断让赵八宝带着他们往祠堂去。 如今云头村剩下三百多位老弱妇孺,大都挤在房梁都被大雪压弯的祠堂里。虽然已经有手脚麻利的给祠堂屋顶除过雪,但杨菀之一进祠堂,就见那大梁已经弯曲到了临界点。赵八宝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一家人抱在一起,失而复得一般,哭做一团。而有其他工役的家属也围过来,向赵八宝询问自己家亲人的情况。 杨菀之无暇关心他们的叙旧,绕着祠堂逛了一大圈。这祠堂修得很不好,也许是后期扩建过,做成了一个勾连搭式的屋顶。这种屋顶可以理解为两个坡屋顶连在一起,从侧面的山墙看去,就像是连绵的小山。但从美观来说,这种坡屋顶是很好看的,可勾连搭屋顶的最低点,却成为了积雪的“山凹”,这无形之中加重屋顶的负担。原本可以顺着屋顶滑下来的积雪变成了不断累积在屋顶的雪荷载,即便已经清理过积雪,可屋顶最低点的那根梁显然已经不堪重负,檩条也严重变形。这个在这些灾民眼中遮风避雨的祠堂,在杨菀之眼里就是一个大型的危房! 杨菀之当下就道:“这座祠堂,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大人,咱们村子里除了这祠堂,已经没处可去了……”其中一个年长的老头子起身,含泪道。 “是啊!没了这个祠堂,我们还能去哪?”一众灾民纷纷出言。 杨菀之知道,自己穿着一身官袍,初来乍到,和这些百姓有距离。因此她将赵八宝喊来,对赵八宝说:“你虽然没有学过冬工之术,但在我的营造上也做了两年工役,你且看这祠堂的大梁,可还安全?” 赵八宝是个实在人,在在明宫也算是杨菀之提上来的一个小工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赵八宝一看那房梁,脸色也是很不好看,对那个老人道:“十八舅,杨大人说得没错,这祠堂的房梁已经在毁坏的边缘。乡亲们好不容易躲过一劫,不能再因为这个丧命了!” 果然,对于云头村的人,赵八宝的话反响更加强烈。 在一片“怎么办”的声音之中,杨菀之问道:“云头村的泥瓦匠和木匠呢?” “大人,泥瓦匠赵狗剩自己都死了!被自己盖的房子压死了!” 提起这个赵狗剩,云头村的这些幸存者一阵群情激奋。 村庄的村房搭建,多半是由村里泥瓦匠负责,村民只需要和泥瓦匠拿着相关文件去找本地的营造司或者冬官署盖个印,钱由村民出,出了事故,也是泥瓦匠担责。而泥瓦匠和木匠也不是每个村都有,这种在乡村还是属于“稀缺人才”。在云头村一众村民七嘴八舌的控诉之中,杨菀之大致明白了,村里这些塌掉的房子,都是这个赵狗剩和他的爹赵驴蛋盖的,至于村长和几户没有塌掉的村房,都是小有资产的人家,找了城里的工匠来做的。杨菀之听了连连叹气,房屋结构不稳的问题有很多,或者是工匠学艺不精,或者是做工时偷工减料,赵狗剩父子自己都能被自己盖的房子压死,还害死了这么多同乡,只能说死有余辜。 但这些村民就尤为可怜了,他们找赵狗剩一家盖房,可是花了不少银子,赵狗剩甚至用从乡亲们手里赚来的钱抵了自己的徭役。没想到,反而是那些被抽调去在明宫的工役,阴差阳错保全了性命。死于雪灾的几百口人,却只能去地下找赵狗剩父子报仇了。 赵狗剩父子这泥瓦匠做到最后,竟是害人害己。 这村中祠堂,是几代人一点点扩建的,在结构不合理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杨菀之已经在思考怎样用最少的工程量来修理这座祠堂了。如今木材稀缺,用最少的钱和最少的料做最结实的房子,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陆虹笙现在正忙着四处采料,杨菀之则决定就地取材,废物利用。 人手也不够。十个工役,就算累死在这里,也没法盖那么多房子。但盖房子么,又不是只有男人能做的活。搬个砖,糊个泥,这些农妇有的是一把力气。她一眼看去,真正老幼、没有劳动力的,不过六七十人。 “我既是朝廷派来安置你们的官,自然不会让你们再无避风之所,但相应的,你们也得听我安排。”杨菀之朗声道,“在这里凡五十以下、十四以上的,都随赵八宝一起,去收集村中尚还能用的木料。不在这个年龄段,若有觉得自己能搭把手的,也可以来。余下的,随我走,我为你们寻安置的地。” 杨菀之一边说着,一边掂量掂量了怀里的几块小金疙瘩,心里不由叹气。别人是地主收买官员,到她这里,还要反过来收买地主。 希望这个村长看在真金白银的份上,能让这些村民暂时避一避风雪吧。 第112章 携手 杨菀之话音落下,祠堂里的这些人都纷纷动了起来。他们又冷又饿,可是他们也知道,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如果不自救一味等人来救是没有用的。 杨菀之看着太年轻了,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但赵八宝是他们村里的人,赵八宝信任杨菀之。事到如今,他们也没得选。 杨菀之看这些村民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便道:“赵八宝,我刚刚过来看见村头第八户的屋子,虽然屋面塌了,但是框架还算完整,你一会儿先带人将那一户修好,然后安排几个人搜集搜集雪里还能吃的东西,先让大家垫垫肚子。我也去村长家讨一些。朝廷的赈灾粮恐怕要晚上才能到。咱们先管好大家的这一顿。” 听说朝廷会发赈灾粮,村民们的眼睛都亮了些。 杨菀之又道:“此次雪灾,修屋子的一应开支,都是朝廷出。等到雪灾过去也会有相应的补偿。但在这一段时间,村子里的这些抢救出来的物资、抢修好的房屋,都要由我来分配。”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村民们叽叽喳喳地问道。 “我们不可能同时将所有的村房修好,但我也不会让这个村有人无处避风。修好的房子里,住谁、住几个人,都要听我的。” “这怎么行!俺家的房子,俺不想让容花这个贱蹄子住!” “你这个死皮不要脸的,心怎么这么黑?”立马有两个有龃龉的村民吵了起来。 杨菀之没有再说话,而是看了一眼赵八宝。赵八宝连忙道:“各位乡亲冷静一下!杨大人说得没错,咱们云头村,大家都是赵家的人,用同一个祠堂,供同一个祖宗,大家看看祖宗牌位在上!我们都是同族的兄弟姊妹,在这个时候不应该互帮互助吗?” 赵八宝说着,转向杨菀之:“杨大人,小的家就在第八户旁边,虽然主屋倒了,但是还有两间房子修一修可以住人。小的愿意听从杨大人安排!” “俺也愿意!”很快,就有另一个娘子站起来,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俺就是大人说的那一户的娘子。俺的公婆都没了,夫君在服役,俺家修好之后可以收留一部分乡亲,只希望乡亲们往后能够担待担待俺们母子……”那娘子说着说着,就抽噎起来。 村民们很快又七嘴八舌起来。 在赵八宝和村中几个有主见的娘子、老人的游说之下,村民们很快自发组织起来,就连很多孩子和老人也自愿出去帮着一起寻找物资。杨菀之站在祠堂里,和一个瘦削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那男子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大人,我……” 除开被杨菀之带回来的赵八宝,他应该算是这一群人里唯一一个青壮年。杨菀之见他一身长衫,想必是个读书人。男子支吾了半天,嗫嚅道:“我,我没有力气。” 有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小女孩走到杨菀之面前,颇为老成地行了个礼,对杨菀之道:“大人,这是我们村的夫子,他有天生的心疾,不能劳作。大人,我比夫子能干,我替他做活,大人您别为难夫子!” “我也可以!”几个孩子像是护犊子的母鸡一样拦在赵夫子面前。 赵夫子羞愤难当。 杨菀之原本对这个男子有些轻视,但见这些孩子都愿意护着他,料想平日应该是个不错的夫子。便不与他追究,只道:“那正好,剩下的这些人,本官也不可能一直照顾着,他们就交给你来负责了。跟我走吧。” 如今算上这个先生,还剩三十二人,其中有二十位老人,十二个稚童。村里的孩子到底从小干活,凡是能打酱油的,都出去帮忙了。杨菀之领着这一群人乌泱泱来到村长家,村长一看,脸上立马挂不住了:“大人,您这是何意?” “你们在这边等我一下。”杨菀之把这一众老幼留在门外。 杨菀之跟村长进了门,从怀里摸出一两黄金,放在村长手里:“赵村长,您是一村之长,要护着自己的村民才是。村子的祠堂也快要倒了,没有修好之前不能住人。朝廷出钱帮你们修理村子,是希望百姓们都能平平安安的,不想再出伤亡。我想管您租几间屋子,供这些乡亲们暂住几日,这一两黄金,就算是我给的租金。还希望村长能赏我几分薄面。” “这……”赵村长面露难色。黄金他当然心动,可他也不想让这些村民进他的屋子,万一把他家弄坏了,或者偷他家东西咋办? 这边杨菀之进门的时候,焚琴已经迎过来了,见杨菀之这一番操作,她连忙对村长说:“赵村长,您可想好了,我家大人是齐光公主的养姐,她的面子可是很大的。再说,您这样做,为乡亲们好,乡亲们以后也会念着你好。您得了钱,也得了名声,何乐不为!” 眼见自己的说客来了,杨菀之也松了一口气,退出了战场。 焚琴跟赵村长拉扯了一阵子,不多时,赵水生也加入战局。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杨菀之又给了赵村长二两黄金,赵村长才松口。 一两黄金等同十两白银,够庄稼人丰衣足食吃上三五年。而赵水生的儿子也正是开蒙的时候,有了这三两黄金,打点一番,可以将小小赵送到京城上最好的书院。赵村长收了钱,赵水生立马端起大善人的面貌,开门将那三十几个老幼迎了进来,赵家又腾了一个偏院,送了些铺盖来。在村长家的屋子里打大通铺,总比挤在祠堂里舒服些。 杨菀之依旧让焚琴留下,和赵夫子一起安置这些老幼。自己则卷了一卷纸,带着尺子和笔去了村子里。因为云头村的建筑都是泥瓦匠盖的,因此大部分都是夯土建筑和砖石建筑,相对的,砖木建筑保存的反而好些,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赵狗剩有一年受伤养病,所以这些人只能去云尾村寻了他们村的木匠来做的。这木匠的手艺比赵狗剩好上一些,除了大梁断裂之外,房屋大体的框架都还完好。村子里的农妇们在雪堆里寻找粮食和尚且能用的砖瓦,赵八宝带了几个工役和有力气的妇人一起去周边的林子里砍树。他们手脚很是麻利,祠堂前的广场上已经摆上了两根笔直的杉木。 杨菀之绕着赵八宝和他邻居家的院子看了一圈,差遣着几个力气大的农妇将断裂的旧梁协力换下来,在那两根杉木面前站定,大致定好了梁的尺寸。村中村房凡举架没有损坏的,都是优先修缮的对象,只需要换梁、换瓦即可。但那些举架损坏的和那些整体承重墙全部垮塌的砖石和夯土建筑,只能重新搭建。木工活看着简单,但并不好学。工役们跟着杨菀之干了两年,手脚也麻利,很快将杉木处理好,杨菀之将官服的袖子一挽,依照原梁的尺寸开始弹墨线。 弹好墨线,杨菀之斧子、凿子、锤子,舞得飞快,给木构开榫。她刚入仕时在洛阳营造司是匠部待了两个月,后来做明堂时,也与匠部之人一起做过很多大木作,多亏了这段经历,让她处理起如今的状况越发得心应手。 开榫是个精细活儿,这些工役有心也无力,只能让杨菀之一人辛苦着些。他们则开始动手拆那些举架损毁的房屋,拼拼凑凑,从这里拆一根完整的柱,那里拆一根没断的梁,居然还凑出来一个完整的屋架来。杨菀之在祠堂前做那大梁做得很是投入,村民们没见过女子做大木作,忙碌之余纷纷驻足观看。 从巳时一直干到接近申时,还是送粮的官员来了,才惊动了杨菀之。祠堂的耳房尚还完整,一众人将朝廷发来的赈灾粮堆在耳房里,杨菀之让村民们推举了几个信得过的灾民住进耳房,看管粮食。祠堂前架起了大锅,熬上了稀稀的一锅粥。粥熬好时,杨菀之手上的活也做完了。她正在指挥几个工役上梁呢,一碗满满都是米的粥端了过来。 “大人,喝粥。” 杨菀之低头,看见一双小小的手捧着一碗热粥,努力向上托起那口碗。杨菀之连忙接过碗来,见那小朋友看着自己碗里的粥,咕嘟咽了一口口水。 她碗里的粥,比别人的都要稠一些。 杨菀之道:“我吃不了这么多,你把碗拿来,我分你一些。” “真的?”小孩眼睛一亮,很快端来一个缺了口的破碗。这些碗也都是村民们从雪里扒出来的。杨菀之将那碗粥分了一半给小孩,自己草草喝完,就去主持村房的修理了。 在杨菀之几人之前,已经有一小队夏官在村中搜寻罹难者尸体,有了村民们的加入,夏官的工作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会儿也过来搭把手,在屋顶上加班加点地铺瓦。送粮食来的地官也被杨菀之临时征用了,一众官员和村民相互搭手,等到天黑时,已经将赵八宝和他邻居家的房子修好了。孩子们都被赶到屋里去打地铺了,见这些官员还要挑灯夜战,村民们也一个个主动请缨:“大人,我们可以一起干!” “对对对,我们可以换班来,大家轮流休息。” 见到这杨大人带着大家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修好了两套房子,村民的热情也十分高涨。可惜在场的只有杨菀之一人懂大木作,一个名叫刘铁水的工役上前,道:“大人,小的有一个请求……” “你且说。”杨菀之就着火把微弱的光认真处理着今天伐来的木料。 “小的之前在营造上,给匠人打过下手,大人您一个人做这么多大木作,实在是太累了。小的可以帮你,只是小的对榫卯一知半解……” “无妨,我教你。只是这村房虽不是宫宇,却不可轻视,若是做不好,木料就废了。我会很严格。”已经有赵狗剩在前,杨菀之不可能会放任村民随意搭建,所有的结构,她都要自己过手才放心。 刘铁水也知道杨菀之的意思,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对天发誓道:“我刘铁水用我刘家全家发誓,一定对自己手下的每一根木头负责!” 工役多是粗人,证明自己的方式粗暴又直白。赵八宝见状,也过来说:“杨大人,我、我也想学。” “可以。” “我原本担心大人您不愿意教……”赵八宝有些赧然,又有些激动,要知道,这些对于匠人来说是吃饭的手艺,一般说来不会轻易教给外人的。 “我与那些木匠不同,他们靠手艺吃饭,我食朝廷俸禄,百姓是我的衣食父母。能为天下培养巧匠,也是我的职责。” 杨菀之对二位想要学习的工役,也是毫不藏私,倾囊相授。 刘铁水虽然给匠人打过下手,但悟性不如赵八宝,等到天亮时,赵八宝已经可以自己处理构件了。看着赵八宝这样,杨菀之也放心了些,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和衣睡了一个时辰,又起来马不停蹄地干活。见到这些官员们衣不解带地与他们同在一处,云头村的村民们也很是感动,虽然冬夜寒冷,但大家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 杨菀之是被冬官署送料的人吵醒的。大兴城那边,御寒窝棚搭起来很快,送料的工役说,到下午时还会调一批人手过来,会加派两个匠人来替杨菀之分忧。冬官署最开始不知道云头村受灾如此严重,加之大量的人力还集中在大兴城,才会弄得杨菀之这边如此捉襟见肘。 加派了人手过来,杨菀之的压力也小了很多。村民们如今也都积极地帮助官员们清扫宅基地,夏官则和地官一起清点云头村的死难人口。遗憾的是,有几户人家全家都死在了雪灾之中。有一户的房子,大雪带来的荷载将整个夯土墙压裂了,沉重的夯土墙砸死了正在熟睡的一家人,云头村的人在夏官的安排之下,将这些村民都匆匆下葬,来不及悲伤,又投入了村庄的重建之中。 第113章 年年难过年年过 除夕这日,云头村外,有几辆马车送来了一批民间的物资。为首的是抱月茶楼,不仅带了暖身子的红茶,还支了粥摊在村中施粥;随后是钱家布庄,送了一大批御寒的棉衣棉被;满仓谷行带了一车粮食;周记薪火行捐了不少柴火;陈记木行则拉来了一车的木料…… 一时间,云头村热热闹闹的,真有点过年的味道了。 抱月茶楼的人来找杨菀之,捎了辛温平的口信,和杨菀之挑着讲了些大兴城中的近况。杨菀之腊月二十三出城到云头村,对后面大兴发生的这些事一无所知。但她不关心那些闲杂事,一来关心大兴城内的受灾情况,二来担心辛温平的安危。至于朝中党争等等一切,她想想就觉得心累,只觉得平儿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也是极厉害的。 经过一周的重建,云头村已经修好了七座村房,搭了十几个临时窝棚,村民们都有了暂时容身的地方。而在重建村庄的过程中,原本有龃龉的村民也握手言和。天灾之下,人们好像更加团结了。 那个赵夫子,这些日子带着村中的小崽子们也没有荒废学业。杨菀之来云头村一周,就没有回过村长安排的那个主院,焚琴也搬出来了,是赵夫子带着一群孩子住在那里。赵夫子就带着村子里的孩子背书、认字,倒是给这些大人们省了不少的心。原本杨菀之和焚琴对赵夫子都有些偏见,觉得这个男子看着也没有那样柔弱,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动起来了,偏生他一个人要搞特殊。但劳作的时候听村里的人对这个先生的评价都很高,说他带着村里的孩子读书开蒙,从来不收金银,每年只需要给他一斗米即可。村里另一个秀才夫子在村子遭了难以后,已经带着家人连夜逃去大兴了,是赵夫子拖着病体召集大家到祠堂里去避难。 大家都如此维护他,几位来赈灾的官员对这个赵夫子也逐渐改观。只可惜赵夫子倾尽家财建的那个小小村塾也被大雪埋了,那些书本、字画,全都毁坏了。夏官将村塾的遗址清理出来时,赵夫子穿着他那身单薄的衣裳满是落寞地在原来的大门口站了好久好久,他的学生们就默默地陪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直到他整理好情绪。 至于村长,或许是收了杨菀之的钱,毕竟良心不安,这些日子也没在家躲着,积极地掺和修缮的事情。只是村民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门儿清。若不是杨大人求到村长头上,村长因着杨大人身份贵重,又怎么肯让人住进他家里呢?这会儿倒是来村民们面前找存在感了。大家面上还是给了赵水生父子三分薄面,但实际上更听赵八宝和赵夫子的话。 另外几户没有遭难的人家,也打开家门,接济了一些村民。 今日既是除夕,赵水生还蛮会做表面功夫的,说今年糟了难,更要好好庆祝,弄了好些爆竹带到祠堂前。小孩子们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不懂大人之间的喜恶纠缠,全都闹哄哄地去凑热闹了。祠堂前堆了很多木料,杨菀之生怕赵水生一不小心把这些宝贵的木料给烧了,但孩子们一个个都很期盼着放爆竹,杨菀之可以不给赵水生面子,但不想让孩子们扫兴,连忙叫人去搬开来。 爆竹劈里啪啦地响着,孩子们今日得了新棉衣,又喝了一大碗稠稠的热粥,这会儿又是尖叫又是大笑,开开心心地享受起一年一度的除夕来。大人们却没有这么无忧无虑。杨菀之看着阴沉的天色和天空中越发厚重的铅云,带着工役们加快了手上干活的速度。 杨菀之已经定好了村子后续的重建方案。幸运的是,因为大家用的是同一个泥瓦匠,所以村房的模数相差不多。杨菀之画好了一个新建村房的方案,后续村中所有必须新建的村房,都将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进行扩大或者缩小。将村房方案统一的好处是,工匠只需要按照杨菀之定好的尺寸批量处理木材,然后拼接成数个一模一样的举架,最后铺瓦。在所有木材都处理好的情况下,杨菀之预估,这样一个房子只需要一周,就可以封顶了。而批量处理的木材意味着可以同时营造好几间村房。 他们如今在和老天抢时间。 冬天还没有过完,大雪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赵八宝等人从最开始的生手,到如今已经能熟练地处理杨菀之交给他们的部件了,他们越做越快,一刻都不敢歇息。而其他村子里的冬官工匠们也都是如此,宵衣旰食。 手上干活儿,嘴上还要聊着点儿什么,不然容易犯困,也就容易出错。 其中,杨菀之的八卦自然是这些人最感兴趣的。 “杨大人,你这手艺真好,是和谁学的呀?” “我爹。” “果然,一般情况下这种手艺都是家传的。是吃饭的手艺哩!”刘铁水道。 赵八宝:“是啊,我就羡慕这些有家传手艺的,像咱们这样的,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除了种田,啥也不会,只有服役的时候,出一把死力气。” 杨菀之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羡慕的:“士农工商,农还在工前面呢。你们看到我如今是官身,可是我也曾经只是个小小的工役。你们服役期了,回家以后还有几亩薄田可以种;我这样的人,家里没有田产,若不是因祸得福,得了大机缘,一辈子都只能做工。” 杨菀之说着,就讲起了自己在维扬县的时候因为念寺桥的事情白白挨了十个大板,打得她差点去见她爹的事情。 一旁帮他们干活儿的夏官听完也连连乍舌:“要我说,做什么也别做冬官。累死累活的,还总是吃力不讨好!你这给人背锅,只是挨了十个大板,还算命大的。从前太祖旧制的时候,对冬官特别严格,还出现过人已经在菜市口吊死了,才发现不是他的锅!所以后来才对冬官放宽了些。我看咱们这六官里面啊,最舒服的还要数天官和春官,你看这次事情一出,就他们两个官署最闲!” 这夏官是个话密的,抱怨起同僚来也是一点不避着人。他说着,咽了一口唾沫,问道:“说来,杨大人,朝中原本都说圣人应该会封你个郡主的,为什么后来只是官复原职了?这不应当啊!” 杨菀之一边挥动着手里的小斧子,一边答道:“我求圣人的。” “求圣人什么?”夏官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嗯,圣人本来是想封我做郡主的,但我说我不想做郡主,只想做个冬官。圣人就同意了。” 听见杨菀之这么说,别说那个夏官了,赵八宝和刘铁水几人都纷纷捶胸顿足、扼腕叹息,仿佛当初在太极殿中被圣人指为郡主的是他们:“哎,大人你傻呀!做郡主多好!到时候住在郡主府里,也不用辛苦做活了,圣人还会赏你钱啊粮啊金钗玉佩、什么这个纱那个锦的……” “我做梦都希望有一天圣人能忽然召见我,说封我个什么公什么王的。”已经有人开始做白日梦了。 夏官趁机招兵买马:“你给杨大人做工役,怕是一辈子都难,杨大人若不是对齐光公主有恩,圣人也不会有封她做郡主的心思。但你若来入伍,做我们的战友上阵杀敌,你就能从小兵一路杀成将军。你看西北军的一众将士,各个都有功勋,现在封侯的封侯,李将军都成安西都护府的节度使了呢!正如前朝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这一位说着,脸上也浮出做白日梦的表情。 “不了不了,”那个工役连声拒绝,“刀剑不长眼,我怕我上战场没杀敌呢,先给敌人打牙祭了!上战场要么没了命,要么缺胳膊少腿儿,感觉还是做营造安全一点。” “得了吧,做营造的缺胳膊少腿儿的不比我们少!要我说,这被敌人砍伤总比被木头砸断腿要光荣吧?” “咳咳。”杨菀之听到这里就要反驳了,“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赤裸裸地歧视我们冬官呢?大家都没好哪里去,就别扒高踩低了啊!” 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失言,夏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之前西北军的吧?”听这个人老是夸西北军,那天和辛温平、柳梓唐聊过李承牡的杨菀之对他感观有点差。 没想到这个夏官脸更红了:“我原本是平西军的,跟着贺兰督军一起来的大兴……我其实就是有点羡慕西北军……” 也能够理解,毕竟西北军这些年得圣人青眼,平西军却是被圣人打压成不知什么样子。西北军本就是从平西军分出去的,看着分出去的这支部队大放异彩,平西军心里会有落差从而感到羡慕,也是人之常情。 但杨菀之却道:“西北军如今得重用,是因为有从龙之功,但平西军不一样。平西军为辛周做的贡献,可比西北军要大多了!若是没有平西军,就没有凉州府,没有安西都护府,甚至没有陇右道。平西军为辛周开疆拓土,又守卫国门四十余载,西北军哪里比得上平西军?” 这话虽然有几分安慰的意思,但旁边的一众工役却连连点头。他们其实也不了解这两支军队之前有什么异同,但听杨菀之这么说,大致明白西北军是跟着圣人打大兴的,而平西军是替他们这些老百姓守国门的。其实,小老百姓根本不在乎皇帝是谁,他们只在乎谁对他们好,能让他们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其实这些工役都不喜欢辛兆,他大兴土木,让他们整个村庄的男丁全部去为他营造在明宫,在他们眼里,这个圣人根本不配称为圣人;但杨大人和眼前这个夏官,还有赈灾的齐光公主和今日来送粮食布匹的商会们好,他们念着小老百姓呢,愿意和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一起干活,在这里没有一点架子地和他们聊天,他们觉得杨大人这些人就都是好人。 所以,他们现在也觉得,平西军就是比西北军好! 夏官被这么一说,脸更红了,道:“这,这本就是我们夏官的职责。我其实也不是非要图那个什么公侯之名,我当初是为了保家卫国,才选择入伍的!倒是杨大人,还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不做郡主,要做冬官呢。” 杨菀之却笑笑,到:“我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所以要做冬官。” “做冬官怎么保家卫国?” “这里不就是我的战场吗?”杨菀之一边说着,一边在木材上凿出一个漂亮的榫卯。 她有时候会觉得很欣慰,这个官场中,有为了名利疯狂的小人,却也有心怀天下的好官,正是有了这些人,她才觉得如今的官场有几分温度。 说话间,就见几个农妇挎着篮子来,给杨菀之几人一人发了一个煮鸡蛋。 为首的那个农妇开口道:“诸位大人们这几日辛苦了,今天是除夕夜,那些个商会的人发了鸡蛋给俺们,俺们就想着大人们一直这么辛苦地干活,俺们也没帮上什么忙,就煮些鸡蛋来给大人们补补身子……” 杨菀之这些官在京城是有专门给官员的食堂的,平日好吃好喝,这一个鸡蛋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一阵从兴安仓到云头村,确实没吃上什么好的,闻着那鸡蛋的香味,确实有些馋。但那夏官还是道:“这位婶娘,如今这些东西金贵,给我们吃太浪费了,拿去让孩子们吃吧!” “不浪费!那些小崽子们现在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命硬着呢!” 一番推脱之下,拗不过婶娘们的热情,杨菀之几人还是一人吃了一个煮鸡蛋。这绝对是杨菀之这辈子吃得最好吃的煮鸡蛋,同行的一个冬官吃着吃着居然感动得抹起眼泪来,七尺高的大老爷们儿坐在木料前一边抽噎着吃鸡蛋一边用官服的袖子抹脸,竟然有几分喜感。 暮色四合,赵夫子带着村童们在朗声背诵有关元日的诗:“……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童声之中,送鸡蛋的婶娘抬眼望着正从祠堂后面升起的月亮,喃喃自语道:“唉,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呀……” 第114章 药 自那年杨菀之半夜心梗,险些见了阎王爷,对门的吴太医就做起了杨菀之的生意,每个月都要配上一些护心丸给杨菀之。这些日子焚琴见自家大人又不睡觉了,护心丸像糖豆一样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送,心疼不已。但杨菀之也不愿意让别人见着自己这样,都是偷摸背着大家伙吃药。 “大人,您不要勉强自己,吴太医说了,是药三分毒,这药虽然有效,但也不能这么吃!咱们这次来的有那么多的工役,您实在不行,就将事情分给他们做吧!”焚琴劝道。 杨菀之摇了摇头:“我是他们的上司,我应该是最后才休息的那个人。况且,天不等人。” 正说着呢,一片雪花又翩然而落。杨菀之抬头,上元四年的第一场雪,押着新年的脚步来了。这雪来势汹汹,像是大片大片的鹅毛从天而落。村民们本来守岁已经困倦了,这会儿纷纷躲进临时的窝棚里避雪。赵八宝有些没主意,从远处匆匆跑来问杨菀之道:“大人,怎么办?” 杨菀之眯起眼睛,这雪又下起来了,这个冬天还真是难熬。 她思索片刻,道:“收工。将木材都堆进祠堂,不要受潮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等到雪停,再开工。” 如今云头村村民都有暂时落脚的地方,再赶工,就是折这些工役的命了。 “是。” 焚琴和杨菀之最近都住在赵八宝家的偏房里,偏房不大,用一根布帘子隔了两间,里面是焚琴和杨菀之,外面住了几个小女孩。杨菀之确实累得够呛,倒在床铺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倒是焚琴夜里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都要摸摸杨菀之是不是还出气,生怕哪天睡觉睡到一半,她家杨大人就凉了。 杨菀之这一觉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醒来时,雪竟然停了。这倒是让大家脸上都浮现出了些许的喜色。这雪实在是太折磨人,若是再下上几天,怕是又遭不住了。村民们铲雪的铲雪,帮冬官搭房子的搭房子。 村子里有几个身子弱的孩子感冒了,焚琴带着几个小姑娘一起熬了些药,在屋中照顾着。杨菀之几人继续一边做木作一边天南海北地闲扯。正聊着天呢,就见一个小孩一边哭一边急匆匆地往赵八宝这边跑:“八宝叔,八宝叔,夫子他不行了……” “什么?昨天人还好好的,怎么会?”赵八宝等人皆是震惊。 “呜呜,我不知道,大夫说现在没有药……” 杨菀之眉头一挑,她想起来,那日刚到云头村时,赵夫子说自己是心脏不好。杨菀之自己也备受心绞痛之症的折磨,但她毕竟是后天亏空,用吴太医的话来讲,只要她不继续作践自己的身体,好生将养着,过个十年八年,或许会好很多。但若是那种先天不足的,可就难说了。 赵八宝看了一眼杨菀之,却见杨菀之已经放下手上的活计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两人随着小童往村长家走时,就听赵八宝在叹息:“这个赵夫子,当年也是我们村顶顶聪明的,可惜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他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结果等到十六岁去参加乡试的时候,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差点考掉半条命,连第一天都没撑过去。” 辛周的乡试连考三天,其间考生不得出考场,三天都只能在那个小小的考试间里,晚上也只能将桌板和坐板拼在一起,当作床板睡觉。这样的强度,身子不好的人是很难撑住的。赵夫子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第一天都没撑过去,也是正常。 “赵夫子参加了四次乡试,没有一次能坚持考完的。因为他身子太弱,也没法赚钱养家,他娘子就出钱办了个小私塾,本来意思是让他赚些钱补贴家用,结果,赵夫子每个学生只收一斗米。气得他娘子走了。” “走了?” “是啊,都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村里好多人都听见他们夫妻吵架了,然后他娘子就一个人背着包出了村子。有人说他娘子是和人跑了,有人说是和离以后回娘家了,但赵夫子自己坚持说他娘子是去参军了。哪有这种事的呀?夫妻俩连个孩子都没有,就把自己体弱多病的郎君一个人丢下来去参军了……肯定是赵夫子嘴硬。”赵八宝分析道。 “夫子没有骗人!”带路的那个小孩忽然反驳道,“我看到过,有红衣服的夏官上门给夫子送过信,上面全是红字呢!我头一回见有人用朱笔写信,还很好奇,夫子说是师娘寄来的!” “哪有人用朱笔写信的!”赵八宝奇怪。 杨菀之却沉默了。 平民女子入伍,几乎只有月家军一处可去。朱笔的信,杨菀之见过一次,是那年给伏寿村迁村时,牛花婶拿出来的月家军发给她的报丧信。 如果那孩子说的是真的,赵夫子的娘子怕是真的去参军了,而且…… 杨菀之心里沉甸甸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村长家。此时村长家里闹哄哄的,竟是那医官在和赵水生吵架。村长一见杨菀之,就开口抱怨道:“大人,您说,我好心让这些村民住进我家,可是,可是他们也不能死在我家里不是?” 村长这一开口,杨菀之和赵八宝都冷下了脸来。 赵水生那边,和自己的两个兄弟、几个侄子,正气势汹汹地要进屋将赵夫子拖出来扔到门外去;医官带着一众孩子和村里的老人死死守在房前。 医官大声道:“他人还没断气!我已经施针为他吊住一命,若是现在将他扔出去,他必死无疑!给我一个机会,我能救活他!” 医官在争辩时,已经带着哭腔。面对赵家气势汹汹的这一群大老爷们,她说不害怕是假的。 赵水生也是寸步不让:“我且问你这事若是放在你身上,你恶不恶心?旁人住在你家院子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死在你家院子里!不行,这绝对不行!他现在必须出去!死就死,反正不能死在我家!” “赵水生!赵夫子与你曾经好歹也是同窗,你怎么这么冷血!”村里的老人指责道。 “呵呵,你们别在这里道德绑架我,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里是我家!” “够了。”杨菀之喝止道,从怀里摸出吴太医配给她的护心丸,递给医官,“你且看看这个药他能吃不?给他喂了。赵八宝,你搭把手,我们小心一点,把赵夫子抬走。” “是。” 医官接过护心丸,闻了一下,大喜:“大人,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太医院吴太医配给我的护心丸。” 听说是杨菀之的药,众人纷纷对她侧目。这杨大人,不会也和他们夫子一样,哪天就躺板板了吧? 杨菀之转向孩子们道:“村长说得也没错,这里毕竟是他家,他不想让人死在这里,也是人之常情。人么,只能以高道德要求自己,却没法同样要求别人。这就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道理。” “唉,还是杨大人您通透。”赵村长连连道。 赵水生听杨菀之这么讲,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不过么,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 人恒敬之。”杨菀之又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径直丢在了赵水生的脚下,“这钱,算是赔你们的。但你们不要忘了,村长是拿朝廷补贴的,你们的补贴都是从这些村民纳的田税之中得来的。你得了权力,拿了朝廷的钱,却不肯为百姓做一点事,只顾着自己享受。朝廷要你们这些村长是替朝廷做事的,不是要你们来做土皇帝的!本官平生最恨你们这种人!” 赵水生父子的嘴脸,让杨菀之不由想起曾经在寺下村的郑世成和郑礼。 “你!你一个小小的冬官,你算什么东西!你可知道我舅舅是谁?”赵水生气急败坏。他们一家人确实在云头村做土皇帝做惯了,哪里受得了杨菀之这么羞辱? 赵水生还想说,赵村长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儿子的嘴:“杨大人教训的是,是老夫糊涂,老夫真不是个东西!” 赵水生年轻气盛,但赵村长知道,这一位是齐光公主的养姐,不能得罪。若是赵水生把他妻弟抖出来,那他妻弟在大兴可有得遭罪了! 说话间,医官已经将药喂给赵夫子。赵八宝小心地将赵夫子背在背上,白了赵村长一眼,道:“去我家。” 赵水生对着赵八宝吐了一口唾沫:“人吃了太医的药,都死不了了,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假仁义!” “那也比你好!大肥猪!”有村子里的顽童对着赵水生摆了一个大鬼脸。 “不可以这样骂人。”杨菀之制止道。 待到一行人走了,赵水生有些不满道:“爹,你在那个姓杨的娘们面前怎么这么怂?” “这人不能得罪!” “我看,她根本就不像你们说的那么厉害。”赵水生自有一套逻辑,“若她真是齐光公主的养姐,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冬官?这背后肯定有隐情,说不定,她和齐光公主关系根本就不好!一直以来不过是在狐假虎威罢了!你想啊,你要是齐光公主,你会让自己的养姐风里雪里地做这些事情么?” “唉,和你讲不通,反正你不要再得罪人家了!更不能把你舅舅扯下水!” “怎么会?舅舅已经是五品官了,她才几品啊?一个女人而已……” “我跟你说了不能得罪!”赵村长也烦了,拂袖而去。这些做官的,有些心气高傲,看不上他们这种人,也是正常。低调一点,忍一忍,等到事情过去,他们也不会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若是一直盯着人家闹,可就不一样了。赵村长的态度就是,我反正烂,但是我能忍,你说我烂我也认了。他就等着杨菀之把自己给忘了呢。 他不相信,这么一点破事,杨菀之能一直记着,还特意要公主来弄他们家。 到了赵水生家,赵夫子也醒了,嘴唇也有了点血色。吴太医配的这护心丸,药力很猛,每次吃下去,都觉得有一股冰冰凉凉的寒流顺着喉管一直游走到心脉,将心脏包裹住,催动着心脏有力地跳动。赵夫子醒来以后,听说是杨菀之给的药,立马要感谢杨菀之。 “原来你也……赵某人实在惭愧!”赵夫子坐在床上,连连摇头。 杨菀之却是摆了摆手:“此次赈灾是我职责,求大家助我一臂之力,本就是我得寸进尺。” “杨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赵夫子说着就要跪。 “别别别!”杨菀之连连后退,“要谢,你得谢这位大夫。” 她连忙将那医官往前推了推,自己拔腿就要走:“本官的活儿还没做完,赵八宝,走了!” “哎,大人,等等我!” 两人回去的路上,杨菀之忽然琢磨道:“赵八宝,我觉得你其实比较适合做这个村长。” 赵八宝还没接茬,就见杨菀之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带了一个大木作出来,你服役期还没结束,我可舍不得放你走!等到赈灾结束,你还是要和我回去盖在明宫的!” 赵八宝被杨菀之逗笑了:“大人,您还真打算给我们云头村换村长呢?” “可不是?你们现在这个村长,像什么话?”杨菀之说着就觉得心里窝火。 “唉,现在这个村长,他小舅子在肃政台做肃政大夫,五品官,好像权力还蛮大的。” 对于赵八宝这样的小村民来说,五品官确实是权势滔天了。 六品的杨菀之摸了摸下巴:“他小舅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张?” 这村长的小舅子,想必也不会是门阀之家出身,多半是寒门新贵。反正无论是哪一派的,这种人,杨菀之觉得官场里少一个是一个。 “赵八宝,你要相信,你家大人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官,但是我在圣人面前也是能说上两句话的。”几次把圣人差点气死的小杨工自信满满。 第115章 村塾 其实,不仅是杨菀之对赵村长不满,这些早杨菀之几天进村的夏官也是看赵村长不爽很久了。 当时夏官们也不是没起过让村民借住在村长家的心思——他们来的第一天,就从雪里救了一个女孩。房子倒塌时,她的母亲将她死死护在身下才让她幸免于难。但女孩被救出来时还是染了严重的风寒,村里已经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救援小队的队长抱着她和一起来的医官求村长收留这孩子一晚,可村长以自家还有孩童,风寒会传染为由,狠狠地关上了大门。 于是,他们只能带着这孩子去了村民们暂时栖身的祠堂。尽管大夫全力施救,但那个孩子还是一点点在寒冷的冬夜里失去了体温。这是在这场灾难中,第一个他们本以为有希望救活却没能救活的人。那个孩子断气的时候,救她出来的那个年轻的夏官坐在营地里抹了一晚上的眼泪。 天灾面前,人性就像映在镜中的影子,被清晰地照出来。 杨菀之回到祠堂前,一直帮他们打下手的那个夏官也过来问情况,杨菀之一说,那个夏官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孙子!我们赈灾,他躲懒,还嫌这嫌那!真想给他一刀!他那个小舅子姓甚名谁?爷爷我下次见了,怎么也得给他一拳!” “大人,大人,使不得……”赵八宝连忙给这个夏官顺毛。 “呸!”夏官大马金刀地往小板凳上一坐,吐了一口唾沫,“区区肃政大夫,只会耍嘴皮的货!爷爷不怕他!他得怕爷爷砂锅大的拳头!” 赵八宝看着那夏官,这夏官无论男女,无论高矮,都没有瘦子,一个个满身腱子肉,看起来一拳能打死两头牛。赵村长的小舅子若是遇着了,确实得怕。 杨菀之倒是没有和夏官同仇敌忾,仿佛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继续给木料开榫。 早先在在明宫的营造上,赵八宝就听营造司的人在背后偷偷讲杨菀之的“坏话”,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从前有距离,不觉得有多怪。如今朝夕相处着,确实感觉她挺奇怪的,脾气有些难以捉摸,而且总有股别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你要说她难以亲近吧,作为一个官,她又没什么架子。赵八宝心里嘀咕,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做手里的活儿。 过了除夕,没几天就立春了。立春一过,天气就骤然回暖。盘桓京畿道上空一个月的厚重铅云终于散去,杨菀之这日一早就感觉到久违的阳光照在身上,整个人心情也好了许多。赵夫子从村长家搬出来以后也一直住在赵八宝家,见到杨菀之出来了,他道了一声早,然后说:“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立春之后,应当不会再下雪了。” 除了他二人,还有不少村民也在享受清晨这久违的阳光。有个性格悲观的婶子道:“就希望今年不要有倒春寒!今年已经这么难过了,要是一个倒春寒,将反青的宿麦冻死,可就不好了。” 杨菀之没有种过田,有些好奇:“屯田司的司农和我说,宿麦是很耐冻的,这么大的雪冻不死,怎么到了春天还会冻死?” “大人,这你就不懂了。”焚琴接话道,“这宿麦是很神奇的,越冬的时候特别抗冻,等到春天,雪一化,开始反青、拔节的时候,反而容易冻死。” 焚琴毕竟出身在农户之家,没有卖身为奴之前,也是从小就跟着爹娘在家中的田亩里劳作。她卖身那一年就是倒春寒,田里拔节的小麦全都冻死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法卖了粮食换钱给她哥哥还赌债,家徒四壁的褚家,竟然只有褚二丫最值钱。 “是啊,不仅如此,有时候反青后,田里的苗会成片地死!这春天比冬天还难呢!”又有人接话道。 “你这个肯定是冬天的时候没有给你的田灌好水……” 杨菀之对这种事情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晒着太阳,听着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一年的收成,讲着怎么种好一亩三分地,讲着春天的小麦和秋天的稻谷,竟然有一丝岁月静好的味道。尽管遭了这样的天灾,但春天来了,小麦要生长,人也要向前。 “说起来,”杨菀之看了一眼赵夫子,“这几日,我们先将赵夫子的村塾修起来吧,总不能让孩子们坐在外面吹着风念书。” “是啊!若是按往年,村塾过几日也该开课了!”一众村民纷纷点头。如今,村房的修建已经不需要杨菀之费心,村子的重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除了村房,还有村塾和祠堂两个大头需要处理。祠堂看着只是换一根梁的问题,但这扩建的祠堂屋顶结构本来就不好,照杨菀之意思,不如废点功夫,拆了重建,反而一劳永逸。 反正现在村民们都有地方容身,这祠堂不是特别要紧,就先暂时搁置一边。如今辛周教育已经大幅普及,在京畿道这样的地方,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在接受不同程度的教育,即便有些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也会送女孩进村塾开个蒙、识个字——从太祖朝开始,就已经有很多女子读书识字了,而到了这一代若是谁家里有个不识字的孩子,全家人都是要遭人笑话的。 而这一次雪灾,也让这些村民们见到了如今辛周朝的女官们。有杨菀之,有那些个英姿飒爽的夏官,也有妙手回春从阎王爷手里捞回赵夫子一命的医官,还有来给他们放粮的地官……原本有些自己读书不多的妇人觉得自家女儿多少认个字、以后出去买卖粮食不会被人骗就行,如今看到这些女官们因为会读书、会武功等等,都穿上了官服,模样多神气,心里的观念也悄悄改变了一些。 总之,如今云头村的村民们望子成龙的心情更加迫切,自然是大力支持杨菀之重修村塾的提议。原本的村塾只有小小一间,村里的孩童们只能挤在一起上课。村塾旁的那一户,已经没有人丁了,杨菀之便征用了那块地,将村塾扩建起来。这些决定,都没有知会村长,村民们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村长敢拿村塾做文章,他们肯定会把他种到田里去。 说干就干。村房不像宫殿复杂,结构都是千篇一律的穿斗式,举架的尺寸也按照杨菀之定好的统一标准来,杨菀之需要做的,只是确定好新的村塾需要几个开间,几间房,每间房是什么功能。赵八宝家如今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因为大家都窝在几间房里打地铺,所以书桌被搬到了院子里,杨菀之就坐在院子里开始画图。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个?云头村连个木匠都没有,从前赵狗剩干活的时候,他们都觉得稀奇,如今来了个又会画图又会做木工的,可不得稀奇坏了!一众村民围着杨菀之,看着这姑娘提着一根竹子削出来的笔,在纸上落下一根又一根流畅的线条,不多时,一张平面图就画好了。赵八宝这些工役跟着杨菀之干久了,多少能看懂一些图纸。而村民们不懂,就问道:“大人,这画的是什么?” “这是平面图,这些画的都是建筑的屋顶。”杨菀之解释道,“冬官通过这个,来确定一组建筑中,每个建筑的位置。这两间是学堂,这间是夫子办公的书房,这一间是夫子居住的卧房。稍远一点的这一小间,是柴房和伙房。” “那这边还有一间呢?”赵夫子比任何人都关心这新的村塾。 “这一间,我打算做成公用的书房。”杨菀之莞尔一笑。 “公用的书房?”村民们都愣了。 杨菀之在村子里的这半个月,也不仅仅是在忙着盖房,还听到了很多村民的生活碎片。她其实是个幸运的,虽然身为孤女,和她爹是个小官,她娘也是官家女儿,不仅父亲生前爱买书,她娘的嫁妆里也有一箱子书,虽然算不上有多少藏书,至少她和平儿从小不愁没有书看,那一书柜的书籍够两个姑娘啃上好几年。辛周雕版印刷技术成熟,书籍的造价大大降低,市面上大部分的书一本只要四五十文,对于后来在营造司一个月能拿三两银子(差不多三千文)的杨菀之来说,也不算奢侈品。可这些庄稼人,一年下来可能也赚不到十几两银子,四十文平日里可以买上一斗精米,可以买上一斤上好的猪肉,可以扯上一匹新布给家人裁衣裳。这村塾的课本,都是你家大儿用完,借给我家二儿用一用,关系好的两家,孩子就在课堂上用同一本课本,回家以后也没有多的书可以读。家中能有个两三本书,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 但杨菀之深知,只依靠课本是不够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依靠读书,他们不一定会走出村子、位极人臣,但是读书可以让他们看到更大的世界,看到这个世界有更多的选择。他们或许可以在书中,找到不再让冬麦冻死的方法;可以在书中了解宇宙为什么如此运转;也可以像她一样,在书中寻找百工如何匠造的方法。四书五经,多是在讲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也有农书、有百工之书、有画传、有棋谱……读书,从来不是为了入仕。 这些孩子,他们并不能够接触到这些书。 “我知道村子里的大家不舍得花钱买书,就连在村塾开蒙、上课的课本,都是一本课本传几家,从老大一直用到老幺。有了公用的书房,你们就可以去公用的书房里借书看,不用花钱去买别的书。”这也是杨菀之在画图时忽然想到的,脑子里想着,手中的笔就落了下来。 她抽了一张新的宣纸,在宣纸上画下一个书房的平面:“这个书房不算大,两开间,北侧开窗,另外三面都放书架,书架上开高窗,这样屋内的光线会好很多。屋内放两列书桌,如学堂内陈设,这些书桌是供村民们自习的。这个书房是每个人都可以来的,不止是孩子们,诸位叔伯婶娘也可以去,所以书房里除了经史,还要有农书……” 杨菀之一边画一边讲解,村民们眼前好像真的浮现出来一间漂亮的书房。赵夫子道:“这书房既然如祠堂一般,是共有的,不如给它一个单独的称呼,叫做‘书馆’吧,云头书馆。” 他倒是没有起花里胡哨的名字,直接用村名来做书馆的名字。这一片有三个村庄,因为背靠大云山脉,所以从最靠近大兴的开始,分别叫云头、云中、云尾,起名的逻辑非常朴实,却别有韵味。所以云头村的村名用来做书馆的名字,倒不显得土。 村民们被杨菀之这一口饼画得心神荡漾,倒是有村民提出问题:“杨大人,可是,这书馆里的书从哪来?” “对呀,这书馆得要有几百本书吧?我们哪有这么多钱来买书?” “这个自然不用你们担心。”杨菀之打包票。 教育之事,一直是窦派眼里的首要之事,这件事情告诉公孙冰和许知远二人,他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把这个书馆办成。公孙冰家有个自己的藏书阁,据说里面有近万卷的藏书,杨菀之心里打着算盘,就是让公孙司徒的那些十几个男宠一人手抄两本捐出来,也不少呢。 杨菀之的算盘珠子都要崩到燕支脸上了。 而且,这件事若是做成了,可是造福百姓,能在百姓面前挣名声的。辛温平如今做公主,一年的年俸是四百两,加上抱月茶楼赚的钱,在这云头村捐助一个小小的书馆,绰绰有余。 杨菀之这边让焚琴回大兴和辛温平说了书馆的事情,辛温平大喜,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正愁着现在有好一群受灾的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大兴现在以工代赈,这些人根本干不了几个活,不知道怎么安顿他们。现在好了,她可以以抱月茶楼的名义出钱请他们抄书哇! 这下子,一举两得了。 辛温平知道阿姊是希望她把书馆的功劳自己揽下来,但辛温平这次赈灾已经是大功一件,加之辛兆中风时表现出色,她不能再有更多的功劳了。 这个好事情,就先让许知远去做吧。 许知远也是万分乐意,他入太学,本就是为了接窦太傅的班,只是因为他现在还太年轻,在朝中资历尚浅,没有什么政绩,所以才只能做个学士。但这政绩不就来了么?若是云头村的书馆能办好,以后推广到辛周各地,想必太傅也会欣慰的。 第116章 薪火 杨菀之这边,村民们看着她画图也就看个新鲜,但画图其实是很枯燥的,村民们看这杨大人坐在那边像个雕像一样一画就是一个时辰,慢慢也就散了,各自去做各自的活儿。 别看这村塾没什么噱头,越是简单的房屋,其实越考验冬官的水平。 将屋子做简单容易,将屋子做好看其实也不难,但是将屋子做得又简单又好看,那就是难上加难了。像皇宫这样的建筑,因为要加入大量的雕花、彩绘,极致的繁复会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所以会让人感受到美丽;但如何将简单的房屋做得漂亮,让人百看不厌,可就有讲究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美不琢。 美是一种视觉上的感觉,它可以被数学量化,却不能被数学束缚。等分的不一定是美的,视觉上的平衡远比数字上的平均更重要。一扇门,开在中间会死板,但偏左一点或者偏右一点,给人的感觉就大相径庭。而立面上窗洞的大小、高低甚至形状,不仅决定采光,更决定了房屋外观的美感。可以说,设计一座屋子,就是不断寻找功能和美观的平衡点,这个点是需要一点点去推敲的。一个村塾不可能像在明宫这样的官式建筑耗费大量的精力去制作烫样、调整烫样,因此,图纸就变得尤为重要。 杨菀之其实可以随随便便地去做这个村塾,只需要满足村塾的基本功能就行。可是美不该是帝王家的奢侈品。她不仅怀抱着认真的心去对待每一个作品,更希望能造出漂亮的房子,让这些百姓们的生活也漂漂亮亮的。 空间的尺度是非常微妙的,尺度舒适的空间,可以让人们在使用这些空间时拥有更好的体验。这个书馆既然要面向所有的村民,就要考虑到每个人的体验。对于孩子来讲,成人的桌椅或许太高;对于腿脚不便的老人来讲,台基前的楼梯应当矮一些。室内的书柜,也当有高矮。村中人没有个子太高的,书柜做到六尺半即可…… 小小的一个村塾,杨菀之画了整整一天,身边的画稿叠起了厚厚的一沓。室外风大,不像在官署的办公室或者自家的书房那样,也没有个镇纸,杨菀之只能搬了赵八宝家的压缸石来压着自己的图纸。压缸石压了一辈子泡菜,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有文化的一天。焚琴也生怕自己家大人冻死,跑去烧了一大锅热水灌了个汤婆子给杨菀之,硬要她揣在怀里。 焚琴眼中的杨菀之:力能扛百八十斤的木料,但弱不禁风随时可能病死。 杨菀之这边在认真画图,而有个小脑袋却一直悄咪咪地扒在院墙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院内。杨菀之画图画得投入,什么都注意不到的,焚琴却是看着这小脑袋一直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杨菀之手下的图。 “你要是想看,可以过来看。”焚琴冲她喊道。 那个小脑袋吓得一颤,却见杨菀之跟老僧入定一样,连头都没抬一下,心里竟然还有点失落。见她头一缩就要跑,焚琴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赵苦荞,你胆子也太小了!来,过来!” 赵苦荞这下子彻底愣住了,灰溜溜地蹭到焚琴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忸怩道:“……认识……名字……” 尽管她讲话声音很小,焚琴还是能知道她在问自己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笑道:“这村里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认得,怎么样,厉害吧?” 这就是焚琴的本事了,杨菀之都羡慕不来。你要让杨菀之记住村里所有的房子长啥样,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你要问名字?到现在就连和她一起干活的那个夏官叫啥她都不知道。 赵苦荞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对焚琴的肯定,然后又满眼羡慕地望着杨菀之。焚琴对孩子一向有耐心,过了一会儿,赵苦荞小声地问焚琴:“大人,女子也是可以做泥瓦匠的吗?” “怎么不行呢?”焚琴反问道,“你看,杨大人不就做了吗?” “可是,狗剩叔以前带学徒,都不要女子,只要男子。营造招工役,也只要男子。”赵苦荞咬了咬唇。 “这个嘛……”焚琴挠了挠头,她虽说能识文断字,但是读书少,到了这会儿倒是嘴笨了一下,支吾了半天才道:“毕竟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赵狗剩一个泥瓦匠……营造的工役么,去了营造上要搬砖头呀!女子力气要小一点……” “可是这次,都是婶婶伯娘们在干活呀?” 杨菀之这会儿才抬起头来,解答道:“不安全。” 见赵苦荞不解,杨菀之叹了一口气,一面低头继续画图,一面道:“营造上都是男子,对女子并不友好,若是出了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相关的官员也要担责。管理太麻烦,一刀切比较方便,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 “如果营造上全是女子,那不就不会不安全了?”赵苦荞刨根问底。 杨菀之轻笑一声,却是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原本对杨菀之还有点怕的赵苦荞,见这个不苟言笑的杨大人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跑到杨菀之面前问道:“我,我可以看着你画画吗?” “可以。” 赵苦荞很安静地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杨菀之身边,看着她手上的竹笔在纸上画出一根根漂亮的线条。 “为什么你的笔是这样的?”赵苦荞对杨菀之的笔很好奇。 杨菀之在洛阳的时候喜欢用炭条起稿,因为炭条不需要沾墨,而且画出来的线条比较均匀。正经画图的时候,则是用毛笔勾墨线。建筑图纸类似工笔白描,况且比工笔白描更加精细,因此格外耗神。杨菀之试过用衣纹笔、松针、鼠须好几种勾线笔,都觉得不顺手,画不了多久手就酸了,且画图速度很慢。后来是抱月茶社开始频繁和波斯贸易,大量舶来品和舶来文化进入洛阳,一个同僚在和波斯商人买吃食时听说波斯人写字用削尖的鹅毛,忽然大受启发,闭门研究了一个星期,研究出来这支竹笔。 竹笔写字,没法像毛笔那样写出大开大合的笔锋。但竹笔可以很方便地在纸面上留下粗细均匀的线条,这对于绘图来说可是太过便利了!那位同僚将这个小发明分享给营造司的各位,很快掀起了巨大的反响。这营造司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一双巧手,而这竹笔的成本也太低了,只需要去折一节笔杆粗细的竹子。一时之间,营造司种的观赏竹子遭了殃,尤其是纸部的画师们,对此格外疯狂。杨菀之当时已经是司正,不能放任他们将竹子砍得乱七八糟,最后让吉利去采买了一批粗细合适的竹节,营造司的人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坐在工位上拿着小刀削笔。 这种竹笔到底只是冬官们趋之若鹜,百姓自然是没见过的。 杨菀之不会带小孩,就从自己的工具袋里摸出一支已经用旧了的竹笔递给赵苦荞:“我自己做的。” 然后抽出一张宣纸:“玩去吧。” 赵苦荞从来没画过画,也没有用过这么好的宣纸,有些舍不得,抓着笔如获至宝一般看了好久,才照着杨菀之的图纸,笨拙地画下一道弯弯扭扭的线条。那竹笔在杨菀之手里特别的听话,画出来的线条又长又直,两侧屋顶的反宇也十分对称,给人一种这竹笔特别好用的错觉。结果赵苦荞自己上手就知道,这笔一点都不好控制,力气大了会把纸划破,力气小了,自己又控制不住手腕,更别提像杨菀之那样画出笔直的线条了。 见小姑娘有些挫败,焚琴安慰道:“杨大人十几岁就开始学习冬官之术,这十年的功夫,若是你一下子就赶上了,倒是杨大人要惭愧了。” 杨菀之这会儿已经将细化的立面图画完了,放下画笔歇一歇,依照吴太医的医嘱,站起来打一套五禽戏再画。赵苦荞见杨菀之这样做,也跟在她屁股后面照猫画虎,把焚琴和杨菀之都逗笑了。杨菀之问道:“你不去找赵夫子,跟着我做什么?” 赵苦荞忽然垂下头,嗫嚅道:“我,我没有上学。” 这下杨菀之和焚琴都有些意外了。云头村的孩子受教育还是挺广的,因为赵夫子那边一年只要一斗米,四十文的束修,放在任何地方都是极低的。赵苦荞如今看着就十岁的模样,云头村里,她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跟在赵夫子屁股后面念书呢。 赵苦荞小声道:“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爹就死了。后来我阿兄去河北道服兵役,我阿姊嫁去了云尾村,家里就只有我和娘,我娘腿脚不好,做不了农活,所以我和赵夫子认了一点字以后,就回家了。” 杨菀之和焚琴都沉默了。 “我娘……”说起她娘,赵苦荞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就哭了,“屋子倒的时候,我要背我娘出来的,我娘把我推开了,呜哇——” 焚琴连忙安慰:“你阿姊叫什么名字?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去云尾村找你阿姊好不好?” 她们如今也没有云尾村的消息,只希望她阿姊还好好的。 赵苦荞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我害怕,姐夫好凶好凶,每次阿姊回家的时候,我和阿姊洗澡,都看见阿姊身上全是伤……阿姊不说,但我知道是他打的……” 杨菀之和焚琴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恻隐。但她这么小一个孩子,留在云头村也艰难。送到云尾村吧,如果她姐夫真的是那种禽兽,她们也不想看着这个孩子跳进火坑;可她那个阿兄,服兵役不知要三年还是五年才能回来。就在这时,只见赵苦荞忽然扑通一声往杨菀之面前一跪:“大人,您收了我吧,我可以给您做徒弟,或者您把我当奴婢使唤也行!我想跟着大人学习!我不要钱,您给我一口剩饭就好……” “你还这么小,你应该先去学堂里读书。”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情感上,她同情赵苦荞,可理智上,她不能够答应。 “大人,苦荞不想读书,苦荞想学大人在做的事情。”赵苦荞捏了捏拳头,眼神清亮又坚定,“我,我以后想做和大人一样的人!” 望着她的眼神,杨菀之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因为崇拜她阿爹,所以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她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但幸运的是,她走了这么久,回头,还能看见自己的初心。 但杨菀之还是摇了摇头:“我是冬官,不是木匠和泥瓦匠,我平日要去官署,没法带学徒。如果你要做冬官,你也不能不读书。”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官服:“我虽是制举出身,却并非目不识丁之辈。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读完了《禹贡》《周易》《木机要略》等书。如果你想做木匠,你不应该找我;如果你想做冬官,我可以为你出村塾的束修,等你读完了四书五经,读完了我说的那些书,你若是还想做冬官,再来大兴找我。” 杨菀之始终相信,读书,是为了给人生更多选择。她的人生在她的规划之下是一条单行道,但赵苦荞还会有更多的路可以走。赵苦荞如今只是看见了做冬官很片面的一个点,也许深入了解之后会发现,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杨菀之不能如此轻率地替一个十岁的孩子决定她的未来。 赵苦荞垂下头,小声地“哦”了一声,情绪有点低落。 杨菀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今年十岁?” “嗯。” “那这样,我和你做个约定。”杨菀之俯下身,伸出小拇指,“我给你一封推荐信,等到你十五岁的时候,就拿着这封信去洛阳的营造司,找黄平海或者吉利。你会得到一份杂役的工作,至于你能不能成为冬官,还要靠你自己。可以吗?” 赵苦荞愣愣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伸出小手,和杨菀之拉了个勾,终于破涕为笑。 第117章 去外面看看 画完村塾的图纸,杨菀之要回一趟大兴,去冬官署给图纸盖章。她毕竟不是泥瓦匠,所有的图纸还是要按规矩拿到署里找个同僚审一下图纸然后签字盖章留档。村房的搭建,已经不需要过她的手了。杨菀之和焚琴回大兴的路上,又聊起赵苦荞那个孩子。 杨菀之已经出钱,替赵苦荞交掉了她未来五年的学费,还留了一笔银子给赵夫子,劳烦他平日里多看顾着那孩子,就当是她给赵苦荞的生活费了。相处这些日子,赵夫子的为人,杨菀之也摸透了,是个值得信任的。而赵夫子作为月家军的烈属,生活上有月家军给的补贴,只是那些钱他都拿去开村塾了,所以自己一点都没剩下。杨菀之问他需不需要多一些支持,赵夫子却摆了摆手:“这村塾是我夫人出钱开的,我夫人的钱也理应都用在村塾上。至于我自己,一个人,每个孩子给我一斗米,够我一整年丰衣足食。这也就够了。” 想起云头村的这些人,杨菀之心中也万分唏嘘。 焚琴道:“大人,我以为你会让那个孩子和你一起去大兴。” “但是我却让她去洛阳?”杨菀之知道焚琴的疑问,“你喜欢洛阳还是大兴?” “我喜欢洛阳。”焚琴点了点头,“虽然大兴现在有窦大人,柴大人也在,陆大人和郭大人也都是好人,但是我还是觉得洛阳营造司的人更亲切,就像家人一样。” “嗯。吉司簿和黄工都是很好的人,也是愿意带新人的人。比起大兴,洛阳更合适。”杨菀之觉得大兴的官场味太重了,哪怕是营造司,也和洛阳的氛围很不一样。大家只是每天一起上工下工的普通同僚,哪怕她和陆虹笙平日在署里聊得还不错,两人在工作日之外的时间也没有交集。 不像在洛阳,还会有辛尔卿,有月霜双和月无华。杨菀之说起洛阳,脸上浮出怀念。 焚琴也想念洛阳的日子了:“现在想想,以前在东都真开心呀。” “不过,现在大家过得都还不错。”杨菀之笑笑。 “真是想不到,月家的兄妹俩,也都已经要成亲了。”焚琴说起这个,倒是替杨菀之遗憾了。 雪灾之前月槐岚想跟圣人请个假,回益州参加月无华的婚礼,圣人本来都准假了,结果月槐岚人还没走,雪灾就来了,这忙着抢险忙了一个月,这会儿注定是赶不上喜酒了。在兴安仓抢险的时候也听月槐岚聊起自己这个新儿媳,是益州府的督军秦黛,她一手带出来的女将,和月无华算是老战友。据说月无华重返战场时,因为旧疾复发,被吐蕃人擒住,是秦黛单枪匹马杀进吐蕃军营,将月无华救了回来。月槐岚讲自己这个儿媳妇的故事时,脸上满满都是骄傲。 “人一辈子要遇见那么多人,总会有更合适的。”杨菀之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的手腕。原本那细圈的金镯子她一直戴着,在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结果某一天从在明宫的营造上回来,忽然发现手腕空了,戴了快两年的镯子莫名其妙地掉了,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再后来,听说月无华和秦黛的事情,她心里有一瞬的失落,但也忍不住想,或许那金镯子掉了也是某种预兆,二人缘分已尽。 月霜双的未婚夫呢,据说是个和她性格很像的人,两个人性格都很跳脱,想来在一起也很开心吧。 “可贺敦现在也很不错,小王子已经会讲话了,真好哇。” 雪灾之前,辛尔卿还托商队给焚琴和杨菀之带过东西,是一瓶装在琉璃瓶里的水。商队的人说,这是从可贺敦从北海取来的。辛尔卿每次送来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有沙子,有漂亮的石头,有动物毛皮和晒干的植物标本。 不过,从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能看出来,她现在过得也很不错。 焚琴念叨着念叨着,忽然发现怎么大家都拖家带口了,就连齐光公主,都有了三个俊俏小郎君。焚琴忽然看了一眼杨菀之,道:“大人,你有没有发现,大家都成双成对了。” 你妹都可以凑一桌雀牌了。 “是吧。”杨菀之倒不觉得奇怪,毕竟大家都到这个年纪了。 “大人 ,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焚琴问道。 “褚二丫不着急,我也不着急。”杨菀之狡黠笑道。 若论年纪,焚琴还比她大些。 “那,我这个不是得陪着杨大人嘛!”焚琴吐了吐舌头,“大人你看,这几年其实在大兴城也有不少郎君向你抛橄榄枝呢!” “有吗?”杨菀之懵了一下。 “有啊!只是你都没接住而已!”焚琴的脑子里似乎有一本专门记杨菀之那些事儿的记事本,“前年肃政台的李大人,他为了追你,手抄了一整本的《洛神赋》要送你呢!” “啊……那个张口就问我会不会背诗的肃政大夫?”杨菀之回想起这位李大人,眼神空洞了。 “是啊,结果你把《洛神赋》还给李大人了,说这本书咱家有了,要是李大人有已经绝版的《辛周水文志》的话,你可以高价从他手上买。”焚琴说着说着就想笑,“李大人当时大受打击啊。” “……” “李大人还给你背过《凤求凰》《诗经》,结果你每次一遇见李大人就跑。” “……他这是在追我?” “对于李大人来说,是的吧。” “有个人三天两头问你会不会背诗,你不觉得害怕吗?”杨菀之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且,就我这幅模样,谁能想到他送《洛神赋》意思是喜欢我啊?” 焚琴扫了一眼自家大人,要说容貌嘛,有齐光公主在前对比,那自然是称不上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但至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哪怕是现在脸上顶着两坨没好的冻疮,也不是难看的人。焚琴便道:“大人,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长得普普通通,确实不如齐光公主那么好看,但是也不代表就长得难看呀?再说,还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一茬呢?也许在李大人心里,你就是洛神一样的美丽呢~” “还有太学的那个楚学士,人家不背诗了,直接给你写了好几首,还有那情书,写得深情款款,我看了都感动了,你是真的心如止水啊!” “你是风儿我是沙?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菀菀,别再搬砖了,有你在我的心就够重了?”杨菀之想起楚学士,眼神又空洞了三分。 “咳咳,”焚琴干咳两声,“楚学士学识其实还可以啦,而且长得也挺好看的。结果你跟他说如果觉得心脏沉甸甸的可能是有问题,让他去找吴太医开方子。” “……不然呢?” “啊对了,还有那一位!天青酒楼的朗风,为了能让你多看他一眼,甚至找人在唇角刺了一颗美人痣,就因为听说你以前喜欢月公子。”焚琴啧啧两声,“这小倌儿身材是真的不错呀,大长腿,八块腹肌……” “嗯。差点被柳梓唐拿剑切成八块。” 天青酒楼离皇城很近,价格也不算贵,官员们有时会一起去搓一顿。这些酒楼里会有淸倌儿,也不知道是哪一次,让这朗风瞄上了杨菀之。本来那日杨菀之馋这天青酒楼的酿蟹,下钟后就带着焚琴去吃点好的,天青酒楼做官员生意,全是私密性很好的雅间,结果杨菀之前脚让焚琴下楼去旁边的糕点铺子买点绿豆糕,后脚,穿着清凉的朗风就扭着大长腿钻进杨菀之的雅间,对着她搔首弄姿。 给杨菀之整得连连蹙眉,刚好买完绿豆糕的焚琴遇见柳梓唐跟公孙冰师徒,焚琴一推门,就见一八块腹肌的小倌儿穿着薄纱衣服香肩半露,拉着自家大人的官服袖子撒娇说:“大人,您收了朗风,日后您有了夫郎,朗风可以给你们端茶倒水,朗风不介意做小~” 杨菀之连连后退,焚琴跟在辛尔卿身边的时候已经见过“大世面”,见怪不怪了,焚琴身后的柳梓唐黑着脸,大拇指把佩剑的剑鞘都顶开了。 “冬官署的邱大人?” “……说实话,有点……”杨菀之思索了一下措辞,“伤害我的审美。” “啊,我以为大人不看外表呢。” “不是,”杨菀之沉默了一瞬间,“他的人和他画的图纸都有点伤害我的审美。而且,他还总喜欢教我画图。” 要不是自己没这个权力,杨菀之真的想把焚琴说的这位邱大人开除出冬官署。 “西凉王氏那个王公子?” “救命!”杨菀之惨叫一声,“他有在追我吗?” “嗯呐。”焚琴笃定地点头,“你想啊,他大费周折,蹲了你半年,都要让你出面给他修自己新宅的主院,你中途说换个人来做,他说什么,若是换成别人,那就不做了。还有还有,他不是还买了很贵重的首饰送你,说这是给你的酬谢吗?” “他买一堆我用不到的东西,说是给我的设计费,我真的……我恨他一辈子!”杨菀之拳头硬了。 “京兆许氏的许公子呢?我觉得他人其实还不错,长得也好,还是许学士的弟弟。” 杨菀之连连摇头:“虽然我对他观感不错,但平儿说许先生和他关系并不和睦。我还是更相信许先生一些,算了吧。而且这些人他们追求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我,不过觉得我是平儿的阿姊,看重我的身份罢了。” “大人,我发现你越来越像可贺敦了。”焚琴肯定地点了点头。 “有吗?”杨菀之偏了偏头。 “你比她内向点儿。” “就当你在夸我了。”杨菀之耸了耸肩。 “那,柳大人呢?”焚琴开口问道。 在大兴城,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柳梓唐在追杨菀之。他不给杨菀之写诗,不送杨菀之金钗玉佩,但杨菀之早上在营造上弄破了官服,晚上柳梓唐就找人送了新的过来。柳梓唐时不时会以公务之便,找杨菀之吃饭。他们之间好像有种奇怪的默契,柳梓唐给杨菀之的每一样东西,都不需要杨菀之去开口,又都是杨菀之恰恰需要的。 但杨菀之对柳梓唐的态度,却像是对待寻常的朋友。 杨菀之避开了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问道:“焚琴,你愿意跟着我离开大兴吗?” 焚琴一愣,旋即答道:“大人,你想去哪,我当然也要跟着一起去啦。我也想像可贺敦那样,去看看沙漠,看看草原……”焚琴说着,脸上也浮出向往。 杨菀之笑笑,摇了摇头:“我倒不是为了这个。窦大人在岭南道做了十五年的司空使,我和他聊天时,往往会觉得惭愧。岭南道气候险恶,穷山瘴气,但窦大人在任期间,为岭南道做了很多事情。其实此次我去兴安仓、去云头村,我也想了很多。过往对大兴有没来由的执念,一是因为从未到过这里,二是因为平儿是大兴人。但我若一直做京官,我成不了我想成为的那种人。所以,等到在明宫建成,我想出去走走,去外面看看。这件事我只同窦大人聊过,窦大人是支持我的。” “公主同意吗?”焚琴担忧道。 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顾虑。月无华当年,宁愿自己一个人回西南把我留在大兴,不也是在顾虑平儿吗?可是……” 说到这里,杨菀之微微垂下了眼帘:“他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焚琴听后,沉吟片刻,也表示了对自家大人的理解:“确实。” 杨菀之现在的身份,比起杨菀之、冬官大夫,更多的是齐光公主的养姐。 杨菀之轻轻地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也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属品,哪怕是平儿,也是一样。所以,我不想顾虑什么人,我只想去做我认为的,我应当做的事。” 焚琴望着自家大人的侧脸,女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她点了点头:“我不像大人这么有志气,大人去哪,我就去哪。我会一直陪着大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早春微寒的风吹过二人的耳畔,日光洒在官道上,照得天地一片光明。 第118章 死得其所 杨菀之和焚琴二人回到大兴,去冬官署要找窦漪给村塾的图纸盖章,还没有走到左司空的书房,就看见郭涛的夫人眼圈红红地从书房里出来,陆虹笙也满脸难过地跟在她身边。见到杨菀之,郭夫人强打起精神同她点了点头,陆虹笙也不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而是有些勉强道:“菀菀,你今日怎么回大兴了?” “云头村那边基本安排妥当,我有图纸来找窦大人盖章。”看见郭夫人那副模样,杨菀之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测,“郭大人……?” “郭大人殉职了。”陆虹笙垂头。 郭夫人听见陆虹笙这么说,嗷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怎会……”杨菀之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尽管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工作中面对同僚的死别,可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心里还是会难过。尤其郭涛算是她来大兴以后认识的第一个同僚。 “你先去找窦大人签章吧。”陆虹笙轻轻拍了拍郭夫人的后背,“我安慰一下嫂嫂。” “嗯。”此时在郭夫人面前再聊这个,只会让她更难过,杨菀之只能道一声“节哀”,快步走向书房。窦漪见杨菀之来了,也有些意外,他面带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半个月多月没见,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再看杨菀之,也是眼底泛着乌青。 他问道:“云头村可还好?” 杨菀之汇报道:“如今云头村有居民四百六十六人,死难者二百九十七人,在明宫抽调云头村工役一百人,余下一百九十七人已经离村,可能在大兴城内或者别的地方。两百三十二户村房灾后存留十七户,如今村中有九十五户人家……” 窦漪看着杨菀之交上来的公文,点了点头。 云头村的受灾程度虽然严重,但不是最重的。所以这段时间,杨菀之能把云头村灾后重建一手操持起来,也是不容易。 汇报完数据,杨菀之将村塾一事和窦漪说了,同时递上了自己画的图纸。窦漪一张一张细细看去,点了点头:“虽然在我看来还有些需要修改打磨的地方,但还是要夸奖你一句:你的图纸很不错。” “窦大人,还有哪里需要改动?”杨菀之闻言,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 窦漪却在图纸上盖下了章:“无伤大雅,云头村抢修之事不能拖太久,这村塾结构没有问题,房屋的布局和比例其实还可以推敲。” 窦漪说着,在图纸上用朱笔写下一行字:窗牖向下一寸。 他将图纸递给杨菀之:“你拿去吧。” “多谢大人。” 窦漪看着杨菀之同样满是疲态的脸,像是长辈一样,嘱托道:“菀菀,你多注意休息。云头村那边已经步入正轨,如今天气放晴,我会再加派人手过去,不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 “大人,您也是。”杨菀之看着眼前的窦漪,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慨。 窦漪今年四十八岁,但看上去却宛如一个年过六旬之人。他那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如今早已变得花白不堪,额前官帽下露出的几缕发丝更是如霜染一般。他的面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尤其是那双眼睛下方,两个大大的乌青色眼袋如同两只沉甸甸的包袱,松垮垮地挂在脸颊,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窦漪叹了一口气:“你方才过来的时候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嗯。”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低落了下去。 杨菀之所在的云头村在大兴城西,而郭涛负责的村子在东郊外,所以这些日子杨菀之也不知道郭涛究竟发生了什么。 窦漪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无力:“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消息,人已经走了三天了。过劳。” 杨菀之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从鼻腔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报丧的人是连着他的尸首一起带回来的,他老家在山南道,冬官署给他备了一口棺材,他夫人和孩子七日后扶灵回乡。你若是有心,届时回来送送吧,毕竟同僚一场。” “是,是要送送他。”杨菀之有些恍惚,她好像还能看见郭涛坐在她的对面,头发一丝不苟地裹进幞头里,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坐在小板凳上,一股匪气。 “他作为冬官,为营造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窦漪轻声说道,不知道是在安慰杨菀之,还是在安慰自己。 可能这就是他们身为冬官的宿命吧。 “窦大人,等在明宫完工,我想向天官署申请外调。”杨菀之和窦漪聊起了这件事,“我想去黔中道。” “怎么会想要去黔中道的?”窦漪是支持杨菀之外调的,两人早就聊过这件事情,但他没想到杨菀之会想要选择黔中道这样的地方。黔中道在剑南道东、江南道西、岭南道北、山南道南,黔中道治黔州,领黔、辰、锦、施、巫、业、夷、播、思、费、南、溪、溱、珍、充等州。光是听着这些州的名字就可以知道,黔中道并不是汉人的天下,那里民族众多,信仰各异,无论是生活习俗、饮食习惯还是居住风格,都和中原相差甚远。 杨菀之道:“我听说黔中道那边有一种名为‘吊脚楼’的建筑,在建筑底部用支柱支撑,使得房屋悬挑在空中。这些吊脚楼多依山而建或依水而居,还能防止洪水虫害。我从未见过,因此很是好奇。” “黔中道那地界,寻常官员都不乐意去,你倒是个有想法的。”窦漪知道杨菀之这是希望自己能给她出一些主意。有年轻人愿意去这些地方发光发热,他是很开心的,尤其是杨菀之这样的有能力有想法有抱负的年轻人。 窦漪思索片刻,建议道:“但你若是愿意听我一言,就不要去黔中道。黔中道一带素来是官员流放之地,并非全无道理。黔州下领的矩州一带为羁縻州,是古夜郎的地界。那里是五陵蛮的聚居地,是由五陵蛮自治的。而黔州、锦州等几个经制州,也在地方土司的统辖内。中央官员过去以后,基本上是有名无实。语言不通、文化不通,你若真的有意向,可以先去剑南道或者江南道历练一番,等你知晓了如何做好一方司空,再考虑要不要去黔中道。” 羁縻州是辛周针对少数民族地区创建的一种特殊行政设置,以夷制夷,因其俗以为治,有别于一般州县。因为有了羁縻州,辛周由中央政府直接委派官吏进行管理的州,习惯上被称为“正州”,又称“经制州”。如今辛周在黔中道境内设置的羁縻州共有五十个之多,大部分在乌江以南地区。这些羁縻州的归顺,都有赖于月家军的功劳。 而黔中道也因为地处偏远,朝廷鞭长莫及,最初是由节度使管辖,后来慢慢发展成世袭的地方土司,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这也是窦漪反对杨菀之去黔中道的原因。黔中道此等情况,便是一个成熟的老地方官都会觉得头疼,更不用说杨菀之了。到了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在大兴的一切身份都是白搭。 当然,这也是杨菀之想去黔中道的原因之一。 不过,窦漪的建议,杨菀之也在认真考虑。她不了解黔中道是实,司空使的权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被地方官架空之事也并不是没有。 在明宫还有两年才能建成,她还可以考虑一段时间。 “这次雪灾,京畿道受灾如此严重,是我没有想到的。”窦漪叹了一口气。 他在岭南道做了十年的司空使,没有见过雪,更想不到雪灾能带来这么强的破坏力,单说云头村,大部分的村房都倒塌了,这是十分骇人听闻的。 杨菀之则拿出了另一张草纸,道:“大人,我这次倒是还有个新的发现。” “且说。” “云头村的村房,倒塌的多是由村里的泥瓦匠做的。这个泥瓦匠手艺很差,而我观察下来,引起村房损毁的根源是屋顶的构造和坡度。云头村的村房屋面坡度太小造成积雪的堆积,从而使得屋面承受过大的雪压,最后垮塌。”杨菀之分析道,“现在我们做营造,更多是凭借经验在做,但是这次雪灾,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们需要一个营造的规范。有些必要的东西,是不能够随意发挥的,不然,就会酿成云头村一样的悲剧。” 因为这些年圣人大兴土木,所以对工匠的容忍度也上升了,并不像太祖朝时会那么严格地追究工匠的责任。况且,泥瓦匠、木匠甚至很多杨菀之一样从制举入仕的冬官,是没有经过技能考核的,大家都是在凭借着过往的经验在做。在雪灾之前,赵狗剩父子做的房子从未出现过问题,他们或许想不到自己做的房子会让云头村这么多人丧命。 杨菀之考察过云头村损毁的村房,她发现,赵狗剩父子并不像她最初以为的不善营造,恰恰相反,他们其实是很有自己的想法的。村中有一户人家喜欢吹笛子,在赵狗剩父子的设计之下,堂屋的屋顶被做成了拱形,可以让声音更好地在屋子里回荡。还有做成平屋顶的、单坡屋顶的,甚至连祠堂的勾连搭,也是赵狗剩父子的手笔。甚至有一户人家,赵狗剩父子很大胆地做了三开间的堂屋,但堂屋内没有落一根柱子。在遇见这场大雪之前,没有人会觉得这些大胆的营造方法有问题。 新鲜的事物是需要试错的,但是这个试错的成本,不应该是村民的性命。这样也太过草率了。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发现了。”窦漪从自己的抽屉里抽出一叠手记,递给杨菀之,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他走访大兴周围村庄的观察结果,“自明堂以来,圣人鼓励冬工积极营建,许多地方官为了政绩,也会做很多不一样的营造。造型独特的楼宇,还有高楼——听闻荆州司空使前些日子盖了一座足足九层的楼宇,高度已经逼近明堂,尔后江州司空使也不甘落后,做了一座十层的水阁。上行下效,地方上的这些工匠们也越来越大胆。勇于尝新并非坏事,但过度求异,忽视了营造最基本的东西,只会为日后埋下隐患。京畿道受两都影响最大,虽然大部分营造由我们冬官署把持,但这些村房完全游离于我们的掌控之外。” 杨菀之看向窦漪递来的手记,这些村房确实做得一个比一个大胆。 若是没有安全隐患,那这些村房做得花哨一些也就罢了。但现在已经有这么多人因此丧生,冬官署是要好好思考一下怎么让这些营造规范起来了。 但是,该怎么去规范这个事情呢? “我们冬官署做营造,虽然没有详细的条例,但有些东西是代代传承下来的。成功的经验,就可以成为规范,失败的经验,可以修正我们的规范。”窦漪起身,走到书架前,看着书架上的书问杨菀之道,“你还记得自己做的第一个营造是怎么诞生的吗?我们是怎么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杨菀之当然记得:“是家里的柴房。我爹想把旧的柴房拆了,换个位置,我就跟着我阿爹一起,也是我阿爹告诉我,窗户要做多高,门要做多大,屋顶的檩条用什么样的比例尺寸。做太细了,承不了重量,做太粗了,木材的自重又会给房屋增加负担,而且费工费料。除了阿爹告诉我的这些,进了营造司之后,那时的工曹叫我依照《考工记》之法度设计举折。《九章算经》也是营造备料时会参考的书籍。” “是啊,你到底是官家的女儿,读书、识字。但村中的木匠、泥瓦匠,他们并不接触这些。营造之法如断线之珠,散在浩繁卷帙之中,《考工记》《墨子》《周髀算经》《管子》《尚书》《淮南子》……这些工匠哪能将它们一一读完呢?”窦漪望着满墙的书籍,不由感叹,“辛周虽大兴土木,却无一本专门为营造而写的书!” 第119章 冬官律 “是啊,《九章算经》至今已有六百年,《考工记》更久。这些书中所说的一些方法,并不一直适用。就如计算圆周之法,《九章》中以周三径一为率,但是这样求出来的圆周之数,周少径多,其实是不精确的。我们两都的营造司在做圆周时,是用七乘圆周的二十二分之一作为径,以二十二乘径的七分之一作为周。”杨菀之走到窦漪身边,抬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九章算经》,“但地方上,还在以‘围三径一,方五斜七’为据。” 营造中,时常会有方圆相合的构造,也会有需要在圆料中取方、在方料中取圆的情况。按九章之法算出的圆料,往往直径会略大于工匠所需,有时就是这毫厘之差,让两个料没法拼在一起。所以,更为精准的算法,也可以为工匠节省心力。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规范,也是课本。”窦漪点了点头,“方才说的那些书籍,多是以文字描述,但营造之事不是光凭文字去想象画面就能习得。匠人们需要学习的,是更详细准确的做法。我想你这次在云头村也有体会,很多乡村的工匠,在营造时照猫画虎,完全忽视了地势、风土。” “云头村的祠堂,因为用料足,所以侥幸没有垮塌。但实际上勾连搭式屋顶需要做出水平的‘天沟’向两侧排水——而积雪就无法处理。或许在降雪较少的地区和南方,这样的屋顶是没有问题的,但在云头村,在京畿道,就是不合适。”杨菀之也快速进入了思考。 要做一本营造之书,这会是很大的一个工程。 “等到此次赈灾事了,我会向圣人请求,由我们冬官署制定一本《冬官律》。届时,我带着你们一起研究如何制定此书。” 杨菀之和窦漪商讨一番决定,这本《冬官律》就先从屋顶的做法开始写。杨菀之的算数不算好,但她做模型的手艺一流,窦漪这一阵子会在大兴的冬官体系里物色一个算数很好的人,通过放样配合演算的方式,做好这件事。 杨菀之先回了云头村,村塾的修建很快也提上了议程。 七日后,因为大家都在各自的村庄上忙碌,知道郭涛噩耗的人并不多。杨菀之几人在城外送别了郭家母子,而那些流徙来大兴城的难民,眼见着雪已经停了,纷纷离开大兴归家。这一场雪灾便这样渡过去了。 因为赵八宝表现优异,杨菀之已经将他提为云头村的工头,由他带着村民重建村庄,她则和窦漪一起,走访了此次大兴周边受灾的十余个村庄,一一分析受灾的原因,画出纸样,回到冬官署以后又制作了很多烫样出来,可以用轻质的沙土模拟雪压。 窦漪原本想在冬官署找个算数好的,结果问了一圈,大家做营造还是根据代代相传的“经验”,只能简单地计算一些用料、尺寸,但是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如今圣人身体还未痊愈,雪灾告一段落之后,又病了一场,现在百官递上去的折子都是辛温平在批阅,《冬官律》之事她自然也知晓。在得知窦漪在冬官署里寻不到人后,推给了窦漪一个名叫匡姮的太史。 这太史是太史阁的官员,太史阁隶属于内史府,却和内史府相对独立。太史阁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推演天象占卜未来,一个是记录王朝历史,因为有这两个功能,因此又如冬官署一般分为左右,左阁司天,右阁掌史。匡姮就是左阁的人。 这个匡姮也是个奇人。她的父亲匡启光是太学里的学士,更是个数学狂人。匡启光从十六岁开始给《九章》作注,杨菀之只知《九章》之中周三径一为率,却不知道匡启光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将圆周率算到了小数点后的七位,并且提出了约率和密率,其中的约率正是他们在营造上常用的二十二分之七。 匡姮受父亲的影响,也成了一个数学狂人。十二岁的时候,她从父亲书房的《九章注》里看见了前朝学士留下的“牟合方盖”,一下子就迷上了这个据说可以计算球体体积的奇怪几何图形,从此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匡启光就带着女儿一起琢磨这前人留下的难题,终于找到解法。 而匡姮这样的人选择进太史阁,则是因为他们父女二人又迷上了新的数学难题:岁差。辛周的历法沿袭前代,为万年历,以太阳运行至黄经春分点时为零度,每在黄经上移动十五度为一个节气,因此全年分为二十四节气。但是前朝就有星官发现,若是以恒星为参考坐标,太阳每年春分落在的星宫都不一样:“尧时冬至日短星昴,今二千七百年乃东壁中,则知每岁渐差之所至。” 如果一直放着岁差不管的话,那么,日历上的月份就会逐渐和实际的季节相去甚远。所以前朝的星官发明了“闰年”“闰月”来修正历法与季节的差异。而匡姮父女现在则在研究,岁差究竟是多大,怎样设置闰年闰月更加合适。 辛温平正是看中了这父女俩对数学的痴迷,才决定将匡姮推给窦漪。匡启光是个难请的,但匡姮听说了窦漪和杨菀之的想法,却是一下子起了兴趣,毅然决定暂时放下手中的运算,来陪杨菀之做这个小小的“力学试验”。 这下好了,大量的数学公式涌入杨菀之的大脑,她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不足来。 她到底还是年幼辍学,虽然自己嚼了很多营造有关的书,但算数之法若没有匡氏父女那样的天赋,是摸索不出来的,尤其是杨菀之还是那种没有这方面天赋的人。 要知道,她光是算料、算工钱,都是犯了很多次错,死记硬背、烂熟于心以后,才不至于惹祸。冬官署里算数最快的陆虹笙,要她算些加减法还行,可从零到一去推导公式…… 这些日子,冬官署的人每每路过窦漪专门为匡姮准备的那间办公室,都会轻手轻脚走进去,看看匡太史今日又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难懂的东西。倒是真有几个算数不错的冬官能看懂一些,但匡姮保证,既然是制定标准,最后写在《冬官律》里的一定是确切的数字,类似什么尺寸的横梁最多能承受多少重量,听到她这么说,杨菀之一流看见这些公式已经要晕过去的冬官才放下心来。 杨菀之努力去学了,但数学这东西,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往常的经验,有了实验和理论的双重支撑,终于可以成为确切的规则。 匡姮算数特别快,同时也提出了很多杨菀之根本想不到的概念。若是按照杨菀之自己的想法,依照等比例的烫样和细沙一点点去做实验,很可能最后得出的结果会完全错误。但匡姮逻辑缜密,提出一系列概念以后再由杨菀之有针对性地制作烫样、进行试验,很快就得出了准确的数值。 有了第一个数据,整个冬官署大受鼓舞,匡姮也在这里面找到了新的乐趣,甚至跟着杨菀之学了些木工手艺和纸样的画法。 “投桃报李,杨大人教我木工,我也可以教会杨大人如何算数。”匡姮跟着杨菀之一起摆弄烫样。实验用的模型不用精美,甚至只需要搭出承重的屋架即可,匡姮做木工的手艺自然不可能赶得上杨菀之,但她在设计机械图纸上却自有天赋,饶是杨菀之这个半道师父都不免咋舌。 只是听见匡姮这么说,杨菀之却连连摇头:“不了不了,这些手艺也不是什么值得藏私的,匡大人不必和我客气。” 什么投桃报李,这明明是恩将仇报! 看出杨菀之的窘迫,匡姮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稍微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好吧。” 不过她也理解,小时候在书院里,提起算术,那些同窗们也都是又爱又恨。因为她是个爱算术的,反而被同窗们起了“数痴子”的外号。她不在意那些同窗说了什么,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多一个能与她讨论这些奇妙数字的朋友。 杨菀之和她一样,对某种东西有着强烈的痴迷,这些日子匡姮也能看见杨菀之在做营造时眼里那种光芒,她知道,这是遇见热爱的事物时才会有的表情。她有些贪心了,希望能够和杨菀之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匡姮没有朋友。 “很多人都畏惧算术,其实,算术没有那么恐怖,真正去了解它之后,就会发现这些数字是这浩瀚宇宙中最神秘、最美丽的产物,就像是……神的语言。”她还想再争取一下。 “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杨菀之闲聊的时候手上的活也一刻没有停,“我理解你对算术的热爱,就像我对营造,也是一样的。这些木头,在我眼里也是一种别样美丽的语言。” 杨菀之的话忽然像是有一只手轻轻在匡姮的心上一抚,她忽然心思明澈,望向杨菀之。是啊,伯牙子期,也不过是琴师与樵夫,钟子期未必会抚琴,但他只要懂俞伯牙,那就足够了。她们不一定非要热爱同样的事物才能走到一起,也可以因为同样的热爱成为彼此欣赏的人。 此时在明宫已经复工,杨菀之在冬官署、在明宫、云头村三处奔波,颇为忙碌,不过好在除了冬官署和匡姮这边的实验有些费心力,另外两处都在稳步进行。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村塾已经开课了,赵苦荞在杨菀之的资助下重新回到了学堂,只是现在除了跟着赵夫子,还粘着在云头村的冬官粘得紧,抓着杨菀之送她的竹笔,在草纸上模仿冬官手上的图纸画图。 赵八宝还是被杨菀之留在了云头村,在明宫这边,因为人手不足,进度略微慢了一些,只是现在看来,辛兆也无暇顾及这些了。此时的他正在养元殿静心修养。 因为身体原因,辛兆将原本的十日一朝改为了每月初一十五早朝,其余时间官员各自办事,有要事再递到太极殿。只是辛兆自风症之后右手无法提笔,不影响他上朝,但太极殿里的奏折却只能让旁人来批。比起那些个内史,显然辛温平这个齐光公主更得他重用。辛温平这些日子都没有回过公主府,早上先去太极殿批父皇的奏折,下午去秋官署处理自己的公务,晚上则宿在养元殿的偏殿,衣不解带地照顾辛兆。 辛温平端着药碗跪在辛兆床前。她自己先尝了一口药,然后将药小心地吹凉,一勺一勺喂给辛兆。 望着辛温平脸上淡淡的疲态,辛兆慈爱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劝道:“朕的后宫里有那么多妃子可以照顾朕,你在前朝为朕分忧已经够辛苦了,别把自己累坏了。” 辛温平仰视着父亲,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总是噙着泪水,满脸都是对父亲的心疼:“阿爹这是在心疼平儿吗?可平儿害怕!” 辛兆见她眼泪很快就要掉下来了,方才的关心其实没有那么真切,这会儿确实心疼了,连忙伸手去擦女儿的脸:“这是在作甚,父皇不是好好地吗,你怕什么?” 辛温平拉着辛兆的手,垂下头像是努力要憋住眼泪,哽咽道:“平儿从小就只有阿姊带着,从前每每看见别的女儿在爹娘怀里撒娇,平儿都羡慕不已。现在平儿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阿娘却已经不在,平儿现在只有阿爹了!阿爹就像平儿的天一样,阿爹病的时候,平儿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辛兆的心彻底被女儿哭软了,微微起身拉起跪在地上的女儿,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辛温平故作撒娇地抱住辛兆,在他怀里闷闷地道:“父皇,平儿会好好帮您守着朝政江山,平儿求您快点好起来……” 一番父慈女孝。 等到辛温平伺候完父亲,回到偏殿,就听身边的姑姑过来小声汇报:“公主,今日苏贵人又带着三公主来了,拦住了,没有让她们进来。” 辛温平轻轻一笑:“楚姑姑,本公主的妆奁里有不少首饰都已经过时了,劳烦你帮忙处理掉吧。” “哎,是、是。”楚姑姑立马喜笑颜开。 楚姑姑走后,辛温平轻唤一声:“杨二。” 偏殿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在。” 她脱下身上的衣服,这衣服上全是刚刚和辛兆父女相拥时沾上的药味儿和辛兆身上中年男人的体味。她闻到那个味道,只觉得恶心。她将那件衣服丢在地上:“处理掉,给我找件新的,一模一样的衣服。” “是。” 月光透过宫室的窗牖照在辛温平脸上,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温情,尽是冰冷。 第120章 嫁与东风春不管 “辛温平这个贱人!” 钟萃宫中,闻亭静将辛温若交给奶嬷嬷之后,就坐在化妆台前开始发脾气。 身边的宫女惜晴帮腔道:“这齐光公主已经嚣张至此,圣人真是糊涂!” 圣人这一病就是两个月,后宫里面已经乱套了。原本因为靖妃生了小皇子差点失宠的竺英似乎是和辛温平结了盟,成了唯一一个可以进养元殿看望辛兆的妃子,如今在后宫里更是说一不二,那副神态,好像自己马上就可以做太后了似的。靖妃经历丧子之痛和中毒之危,侥幸捡回一条命来,一时心灰意冷,直接去了慈恩寺礼佛吃斋休养。不过这次赈灾,姚慎身也有功劳,加上小皇子之死也不是靖妃本人过错,若是辛兆日后身体好了,她复宠的概率很大。 云妃如今没有亲生的子女,只有辛温若养在她名下,她与闻亭静是结盟的;至于乌雅,因为竺师师的缘故,竺英恨透了她,早就被赶去了冷宫。另一个生了公主的敬嫔,是个不争不抢的,这些日子就在后宫做缩头乌龟。 而闻亭静的另一个宫女慕雨则安慰道:“娘娘莫气,娘娘如今有公主傍身,日后……总归是能在这宫中立足的。等到三公主成年,出去单独立府了,兴许还能把娘娘接出去,颐养天年。” 闻亭静都不稀得骂她。 惜晴对慕雨道:“娘娘如今大好的年华,和圣人正恩爱呢,这齐光公主明显就是个善妒的,在这里和娘娘们争风吃醋,知道的是圣人的公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圣人的小情人呢。我们娘娘心里有气也是应当的!” “不过圣人这身子,娘娘着急也没有用。如今贵妃娘娘只是盯着先前受宠的、还没有儿女的那些个下手拿捏报复,娘娘和云妃娘娘不会有事的。”慕雨接茬。 闻亭静摇了摇头:“竺英不动我和云妃不是因为我们有若儿,而是因为我们在大兴的朝廷里没有人。她在给辛温义铺路呢!” 竺英可不是善茬,几年过去,即便竺自珍倒台她依旧稳坐贵妃之位。而如今她下手去整治的,都是前朝家眷和竺可危不对付的。她太清楚,如今没有竺自珍,竺可危就是她在前朝新的靠山,也是辛温义在前朝新的靠山。 至于辛温平,虽然向竺英“投诚”,但竺英心里并不完全信任这个公主。竺可危也劝竺英提防一些辛温平。但辛温平如今太得圣人欢心,又刚刚立了功劳,竺英不想和她硬碰硬,二人表面合作共赢,实际上背后暗暗周旋。 但闻亭静知道,对于她来说,结局都一样:除非竺英和竺可危联手,暗杀了辛温平,否则她难逃一死。 竺英和辛温平之间的斗争,最后无非两种结局:辛温义登基,辛温平摄政,日后这江山姓辛还是姓竺,不得而知,但她必死无疑;要么竺英和竺可危败了,辛温平登基,成为第二代女皇,自己一样是死。 但没有人知道她和辛温平之间有过那么大的仇恨,闻亭静不是傻子,这件事情她要一直烂在肚子里。惜晴和慕雨只当娘娘是因为见不到圣人,担心圣人走后无人依靠,才如此焦急。 闻亭静越想越坐不住,她不能坐以待毙。但她什么都没有,她的一切都是圣人给的,而她现在连圣人的面都见不到,她甚至没法给圣人吹枕头风!闻亭静心急如焚,起身道:“我去找姐姐聊聊。” 说着,就起身去了钟萃宫的主殿。 云妃正窝在胡床上给辛温若绣手帕,见闻亭静一脸焦躁地来了,不等她开口就抢先道:“妹妹今日又没见到圣人?” “还是姐姐懂我!”闻亭静在云妃身边坐下,苦着脸,眼圈红红的,“这齐光公主真是欺人太甚,把圣人捂在养元殿里,是要学那曹阿瞒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就这么点事情,不至于气成这样。”云妃连头都没抬一下,“见不到就见不到,圣人今年不过四十二,正是男子最好的年纪,将养几天就好了。等圣人好了,齐光公主还捂得住他吗?” 闻亭静脸上一下子委屈了起来,声音又软又娇,泫然欲泣:“可那是妾身和姐姐的夫君,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想见自己的夫君,还要被个小辈赶走?这齐光公主在前朝已经一手遮天了,现在连后宫的事情也要管……” 云妃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苏枋,你未免想得太多了。要我说,如今这后宫里最不该担心的就是你我。齐光在前朝一手遮天,该是竺英担心的。若儿这么小一个小奶娃,又不跟他们抢什么,不管日后谁坐那个位置,都不会为难你我的。” 其实云妃也觉得辛兆可能撑不了太久了,上次风症之后,云妃见过一次辛兆,原本英俊成熟的中年帝王不见了,如今脸上已满是衰朽之气,端正的面容在风症之后嘴竟然歪了一边。云妃和一个御医走得比较近,听说圣人右边的身子都不太能动了,别的地方也出了些问题,很可能后面不会再有子嗣。 云妃进宫其实没有什么政治任务,她和乌雅一样,是花鸟使选进宫的。云妃一开始还觉得嫁个可以给自己当爹的老男人挺没趣的,但圣人长得好看,也就认了,横竖不吃亏。她就在宫里吃吃喝喝玩玩,而且因为亲爹是肃政使,一进来就是妃位。后来和乌雅不对付,也是因为乌雅先针对她,云妃觉得在宫里确实有点无聊了,与人斗还能其乐无穷一下。 结果现在帅大叔不帅了,还不行了,云妃就觉得这日子是一点乐趣都没有了,也就养养小孩还有几分意思。望着苏枋茶味四溢的脸,云妃叹了一口气:“妹妹不必担心,我都想好了,若是圣人真的不行了,我就让我爹上书,给若儿讨个封邑,我们姐妹俩就一起出宫,陪若儿去封邑上。到了封邑以后,可就不再受这皇宫的桎梏了,不也挺好?” 若闻亭静只是个普通的后妃自然会同意云妃,云妃说的这事儿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皇帝死后,没有子嗣的后妃不外乎几种下场:殉葬、守陵、出家。有子嗣的,如太后、太妃,多半会在宫中养老,但若是遇见那种母子感情不好的,就是守一辈子冷宫。能随子女出宫反而是莫大的福气了。 这也是如今后宫乱作一团的原因。 如今宫中只有三个公主一个皇子。若是辛温义登基,竺英必然是要留在后宫做她的皇太后的,指不定还会垂帘听政,和辛氏分庭抗礼;云妃、敬嫔和闻亭静有公主,就算出不了宫也能在宫中养老。但剩下的三千佳丽可就没什么选择了。像靖妃现在就跑去慈恩寺,或许就是存着若是辛兆死了她便直接出家的心思,虽然青灯古佛,但总归是个好点的归宿。至于殉葬,是注定会有人要殉葬的,辛温泰这个太子死的时候都有竺师师陪葬、王文珍守陵,何况天子? 现在竺英和云妃盼着辛兆死,一个想早点当太后,一个想早点出宫享受青春,指不定过两年还能养几个面首;而那些没有子嗣的,可都希望辛兆能多活几年。 可云妃眼里的生路,恰恰是闻亭静的死路。 见在云妃这里说不通,闻亭静着急也没办法,只能哭哭啼啼道:“妹妹佩服姐姐的豁达,只是妹妹是真心爱着圣人的,妹妹心里难受得紧!妹妹也不打扰姐姐了,回去哭一会儿心里就好受了。” 这苏贵人嘴里说爱,云妃是直接当屁放了,爬床的宫女在这里谈爱情,多少有点可笑。 云妃也没留她,甚至没想着把手上的绣样给闻亭静看一眼,直接道:“那你便回去吧,好生歇息歇息,别想太多了。” “姐姐也早些休息。” 目送闻亭静离开,云妃这才放下手中的绣绷,脸上的淡然变成严肃。贴身宫女荔枝也是一脸狐疑:“娘娘,奴婢怎么觉得这苏贵人有些过度反应了?” “你还记得大前年我们去静云观的时候,上山路上遇见公孙冰和两个官吗?”云妃歪着头回忆道。 “奴婢记得,当时有一个女官带着幕篱,苏贵人说那位是齐光公主来着。” “她一个刚入宫没多久、从奴才爬上龙床的贵人,居然能一眼认出齐光公主。”云妃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她们都是广陵郡维扬县出来的,她当时承认了她们认识。齐光公主当时的态度也很奇怪,不像是关系平平的人。你说,如果你是苏枋,你有个萍水之交成了公主,你如今又是妃子,你会怎么样?” “苏枋本就是个爱攀附、会爬龙床的人,若是正常情况肯定会借着以前的这点萍水交情攀关系。有这层同乡之谊,若是攀好了齐光公主,哪有我们的事儿?恐怕届时连贵妃都不会放在眼里。”荔枝分析地头头是道。 “对。所以,她和齐光公主之间,有仇。”云妃笃定道。 荔枝这下也愁了:“那娘娘我们怎么办?” 齐光公主确实如这苏贵人所言,在前朝权力很大,手腕也很硬。单看她在圣人风症之后能迅速让禁军封锁皇宫,就足以知道她如今的实力。若说她没有夺嫡之心,云妃是不信的。但云妃自己没有儿女,母家也不在大兴。辛周的地方官俸禄比两都要高些,她爹在岭南道做肃政使,是监察官,别人都怕他们家,上赶着巴结的;若是回大兴,除非把竺可危的位置给她爹,不然也没什么必要。养在她膝下的是个公主,非嫡非长,字都不认得,她们不在一个竞争场。所以云妃对这齐光公主是不想有什么交集,没必要交好,但也不能得罪。 “见机行事。若是齐光公主要对她下手,我们就给齐光公主卖个好,明哲保身。只要若儿没事,别的,都不重要。”云妃道,“苏枋现在对我们来说没有用了,还会给我们惹祸上身。若儿才是我们的保命符。” 闻亭静回到偏殿,又是一阵焦急上火。她本来爬了龙床还洋洋得意呢,一跃成为宫中妃子,过去的这些维扬县的人她一个都看不上。她爬龙床时还想着如今后位空悬,宫中皇嗣凋零,等自己生了龙子,或许还能争一争。哪怕辛温平强势回朝,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公主,后来辛温义成了个傻子,闻亭静甚至会有种隐秘的喜悦:老天爷或许也在帮她呢? 她生下辛温若以后,毫不犹豫地抱给了云妃。区区一个公主,在她眼里,顶多是未来给她弟弟铺路的路石。她满心以为自己日后还会有儿子,她会生下圣人唯一一个健全长大的儿子,她的儿子会成为辛周未来的国君,而她,万人之上,成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只可惜,辛温平将她的美梦一脚踩碎了。 闻亭静本以为自己青云直上,一下子又仿佛要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咬牙,至今还会梦见当年辛温平派来的杀手杀她时那个恐怖的夜晚。彼时她们还不过十几岁,若没有竺师师救她,她现在已经化成白骨了。 但闻亭静也不感谢竺师师。 闻亭静平等地恨着自己人生中的每一个人。她恨她爹口口声声说疼爱她,却还是让她以庶女的身份活了十五年;她恨她娘只是个没有主见的姨娘,从小到大,什么都要她自己去争取;恨她的嫡母嫡姐,尽给她些自己不要的衣裳首饰,在十岁之前她一个县丞家的小姐竟然从来没穿过新衣裳;恨那个抛弃了她另娶她人的未婚夫,让她想要离开闻家的美梦落空;她也恨柳梓唐,恨他小时候对她那样好,后来却总是围着杨菀之转,自己耍了手段和他订了亲,他却头也不回地去了大兴;她恨杨菀之,抢走了那个本来应该属于她的少年郎,恨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却还是活得那么好,还得了如此大的气运…… 闻亭静当年挑拨柳梓唐和杨菀之,说杨菀之不过是想借着柳梓唐去大兴,根本不爱他。可是实际上,不爱的那个人,是闻亭静。 杨菀之一天到晚只会做木头,却能当上冬官大夫;而她费尽心思,终于谋到今日的位置,却还要被辛温平拿捏算计么! 她不可能坐以待毙。云妃不争,是因为没有利益纠葛;竺英善妒,不撕了她就不错了,难以拉拢;雍州姚氏据说快要和辛温平结亲了,靖妃这里也下不了手……难道真是死局? 闻亭静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后宫的女子靠不住,但前朝的男子呢? 第121章 筹谋 静云观外,草长莺飞,王文珍和雪鸢主仆二人背着轻简的行囊,站在观前对观主行礼。 王文珍微微一拜:“玉荆谢过观主,谢过诸位道友这些日子帮扶玉荆。” 玉荆,是她进入静云观以后的道号。 “不必如此。”观主眉目慈祥,轻轻将她扶起,“你本就尘缘未了,祖母病重,你自是要回去的。” “就此别过!”王文珍并无太多留恋地转身,步履轻快地下山,倒是雪鸢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静云观清净,平日跟着道长们苦修,观里除了香客没有男子,一群女人生活在一起,倒是分外和谐。 比起上山时的一身素服,下山时,王文珍的背上多了一把剑。 她爹是武将,小时候她也随着爹和哥哥一起习武练剑,可惜天赋平平,自己也没有那么认真努力,所以没有能成为月家姊妹俩那样的武将。后来渐渐长大了些,十五岁时在手帕交家中办的春日宴上,别的小娘子都弹琴作画,只有她拿着剑跳了一支破阵舞,满座皆惊。她因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倍感自豪。 王文珍曾经以为自己会活成的是如今月霜双的模样,可她从未想过,自己到头来还是父亲的牺牲品。 她会跳破阵舞也好,怎样都好,始终都是父亲捧在手心可以拿出去向别人炫耀的金丝雀,珍宝,说到头来,还是个物件。她本以为自己倒霉的一生就这样了。 公主和公孙司徒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从前爱笑的、明珠一样的王文珍已经死了,如今的王文珍,穿着一身道袍,背一把长剑,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只有山风吹动她的发丝时,才显出一丝红尘中人的气息。 在山上时,王文珍每日也做活,然后读书、练武,如今身子骨好得很,下山时腿脚也轻快,倒是雪鸢气喘吁吁的,让自家小姐停下来等了好几次。 山下,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着王文珍。 王文珍掀开车帘,就看见了车内那个宛若神明的少女。少女绣眉微敛,上挑的凤眼被描画在一张冷肃的面容之上。上次见她还是三年以前,王文珍刚刚入观,那时的辛温平还只是个很有气势的公主。而现在,面前的少女面容和书中掌管刑杀的西王母逐渐重合,身上竟然有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王文珍连忙行礼:“民女王文珍,见过公主。” “上车吧,我送你一程。”辛温平只抬眼看了她一眼。 “谢公主。”王文珍见状就要上车,只是刚踏进车厢,还未坐定,辛温平竟然一指向她死穴戳来。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比脑子更快,王文珍伸手一挡,四两拨千斤,将辛温平的手轻轻拨开。 王文珍在静云观中除了练习自己家的剑法,还跟着观中坤道学了太极。 “不错。”辛温平点评道。 意识到方才公主在试探她,王文珍一面松了一口气,一面又暗暗心惊:她本以为齐光公主只是颇有政治头脑,没想到武功竟然如此之高,方才那试探性的一指,若不是自己这三年苦练,怕是根本躲不过。而她刚刚卸力时也明显感觉到,这不是公主全部的实力。 “民女本以为自己要在这静云观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是殿下和左司徒大人给了民女一个重生的机会,民女定将结草衔环,报公主之大恩。” 王文珍情真意切,望向辛温平的眼神里满是感激。 辛温平却摇了摇头:“这是你争来的,你应得。” “但若是没有公主给民女这个机会,民女也无法离开静云观。”王文珍对辛温平的感谢是半点都不搀假的。静云观中只有她一个守节的,不是因为没有旁人。静云观是坤道观,太祖的后宫的那些郎君们现在都还在元陵和感业寺呢!这若是没有得了恩典,定是要守到白头。 此次雪灾,辛温平也替王恩向父皇邀了功。加之王荣年前在和渤海国的小摩擦中占了上风,王恩本就觉得王文珍年纪轻轻在静云观蹉跎一生颇为可惜,辛温平略一提点,王恩便顺势上书,只道自己老母年事已高,如今重病缠身,思念王文珍这个孙女,希望能放王文珍回乡探望。辛兆这几日头痛得厉害,根本没法批折子,辛温平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辛兆看都没看,只是摆了摆手。三年过去,他早就忘了世上还有个王文珍。 况且当年王文珍脚都没踏进东宫的门,如今辛兆也不想与王恩王荣结怨,此事就这样轻轻放下了。 “我不过是看不得有人再因为我那个嫡亲哥哥受苦罢了。”辛温平摇了摇头,“你此次回乡,公孙司徒已经托月司马为你写了举荐信。这信,用不用,何时用,用在何处,都全凭你意思。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辛温平需要一个她能掌控的人去把持河北道,但她不会把饭毫无保留地喂给王文珍。以王文珍现在的本事,她吃不下公孙冰当年给她画的饼。但辛温平也有预感,辛兆现在的身体撑不了几年,她要加紧布局。将王文珍放回河北道,必要的时候,可以牵制王荣,不说能够让太原王氏为她所用,至少,不要落井下石。 所以,王文珍未来若是能给自己闯出一片天地,那是意外之喜。即便不能,也是她们牵制王荣的一枚棋。 辛温平的马车将王文珍一路送到王家在大兴城外的庄园,王文珍主仆在这里休整几日就要回乡。回城的路上,辛温平闭目,脑海中,辛周的地图在眼前展开,形成一块沙盘。 西北,李承牡和姚靖仇都很危险。若李承牡反,姚靖仇可能会先归顺,等到联手挤掉辛氏,再两方割据。东北,太原王氏一手把持河北道和朔方军,虽看不出有反心,但天下一乱,必会顺势割据。江南乌家、岭南云家,都不是善茬。 西南,月家军不能轻易进京勤王。虽然世人都以为和吐蕃的战争已经结束,但如今的那位赞普并不是善茬,西北军和西南军全都倾巢而出涌入中原,若辛温平是那位赞普,此时必会借机出兵,分别向东向北直击益州和安西都护府,将西部蚕食殆尽。何况月家军威慑的不止吐蕃。南诏、黔中道的地方土司,都是被月家军打得服服帖帖,才会归顺臣服。在百族聚居的西南,月家军就是那根定海神针。 这也是为什么辛温平格外重视河北道的原因。 九姓十三家中,宇文氏、贺兰氏、骆氏与辛氏是姻亲;萧氏、厉氏和琅玡王氏一直处于相对中立的地位;许氏之中许知远和许无患父子立场相左,是不稳定因素;竺氏有另起炉灶之野心但手中无兵权;西凉王氏是亲许派,辛温平暂时不打算拉拢;太原王氏如今笼络了王文珍,和王恩的关系也还不错;武川姚氏和雍州姚氏一直在打擂台,辛温平其实根想拉拢武川姚氏,但雍州姚氏早就将她和姚慎身可能会有婚约的事情“秘密”地炫耀了好久,辛温平此时再去拉拢姚靖仇,显然已经没有意义。 辛温平现在必须要抓紧布局,尽可能地消解除西北之外的不稳定因素。 辛兆的江山并不稳固,辛温平若想登基,少不得一番血雨腥风。 正想着呢,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辛温平还未下车,就听见姚慎身欣喜的声音:“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辛温平一下马车,就见姚慎身穿着一身天青色官服,站在公主府前,手里还揣着什么。一进公主府,姚慎身立刻献宝一样亮出手中的金钗:“殿下,我前日在东市珍宝楼看见这只金钗,只觉漂亮极了,一定很配殿下,便想着买来送给殿下。” 只见姚慎身递来的精美的鸟首金钗上,两只鸟儿短喙相衔,羽翼微张,翎羽环绕。而两只鸟儿交颈厮磨,修长的脖颈弯曲成爱心的模样。一旁的杨四伸长了脖子,内心不由“哇哦”一声,这姚大人还挺会撩妹的,这和明着表白有什么区别? 但遗憾的是,辛温平对姚慎身提不起一分波澜,也不觉得姚慎身喜欢自己。她若说之前她就觉得这男人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这会儿更是确定了。她这个公主,从头到脚,就手上戴了两个阿姊送她的镯子,怎么看也不是个爱打扮的。他送根金钗,可不是送到胳肢窝去了么?一个男子口口声声说迷恋你,却连你的喜恶都不知道,那他爱的究竟是什么呢?皮囊?权力? 雍州姚氏贪图的还真是权力。 如今小皇子死了,靖妃也一蹶不振,眼看着辛温平有一手把持朝政的样子,雍州姚氏打起了旁的心思。比起女儿所生的儿子,显然是一个父亲姓姚的孩子更贴近姚家的血脉。雍州姚氏如今重整旗鼓,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此次赈灾,姚慎身本就有功劳。加之粮行一事,辛温平给姚家卖了好,姚家更觉得此事可行,更加积极地撮合辛温平和姚慎身。 辛温平乐见其成,因此配合姚慎身演戏,却是在廊边坐下,道:“修永有心了,不如帮我钗一下这金钗吧。” “殿下所托,修永怎敢推辞?”姚慎身大喜过望,帮辛温平取下她头上的素银簪子,将那鸟首金钗插在了辛温平的发髻上。杨四看了内心不由啧啧两声,要说会钓还是公主会钓。辛温平柔顺的发丝划过姚慎身的指尖,姚慎身已经开始幻想起日后他们成亲,他下朝回来,从怀中摸出带给辛温平的小礼物,她就这样乖顺含情地看着他,替他磨墨,听他讲朝中之事、为他分忧解难…… 姚慎身的脑子里可能从来没想过,自己或许进了公主府以后就再也上不了朝了,他才是那个等着别人下朝归家的那个人。他更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锁进深宫,和哥哥弟弟们一起看书赏花。 “修永今日来,只是为了给本公主送簪子么?”辛温平柔柔一笑,她已经知道姚慎身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了。且让他先做几天黄粱大梦吧。 姚慎身点点头:“一日不见公主,便思念不已,于是便来见公主了。” 杨四内心又“哇”地一声,这要是在陆大人写的话本子里,冷酷又多情的女主角该因为这个话无端心动了。 然而辛温平内心不为所动,她的心就像公主府的石狮子一样冰冷。但脸上却完全是另一种表情:“刚巧,我也想听你讲讲话了。一道去花园走走吧。” “好!”姚慎身欣喜不已,一路上头头是道地讲起自己在朝中的事情,讲起自己这些日子又有什么想法抱负递给圣人。辛温平心想,他写的那些没法落实的点子,都是她批的折子,只是还没发回去,希望他等到拿到批完的折子不会觉得尴尬。 但姚慎身却觉得辛温平就是自己的红颜知己,不管自己提出什么想法,辛温平都能和他聊上一两句。他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身边这个女子在朝堂上的地位远高于他,只是想着尽情地孔雀开屏,展现自己的能力。 又或者,姚慎身其实从始至终还是轻视辛温平的。他内心会有一种隐秘的想法:辛温平连中三元,也许是因为圣人早就知道她的身份;而她展现出的才华,也不过是因为她身后有窦漪、柳梓唐等人。在官场上,他不觉得辛温平比他强。 陪姚慎身演上这一圈的戏,辛温平多少有些心累,逛完花园找了个由头把他打发出去,正想回书房做点自己的事,却见钱星梵站在公主府门前,有些失神地望着姚家远去的马车。 自雪灾以来,他带着钱家布庄做了不少事情。钱放的话带到以后,他却没有再找过辛温平了。 辛温平本以为他们也就到这里了,如今看见钱星梵来公主府,虽然不知他想作甚,却还是唤了一声:“星梵,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公主府了?有事便进来说吧。” 钱星梵收回了目光,视线落在了辛温平的脸上。 往常他来,都是面带笑容的,今日脸上却没有笑意。他敛眉,脑袋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走到辛温平面前低声问道:“方才那位就是雍州姚氏的二公子?” “嗯。” “……”钱星梵沉默了。 “先进门吧。”辛温平伸手,将少年拉进了门内,谁料钱星梵顺势伸手,抱住了辛温平。辛温平微微一愣。 她不讨厌这个拥抱。 这是个极为克制的拥抱,少年的手握拳,虚虚环着辛温平的后背,前胸也隔着几毫厘的距离,说是个拥抱,实际上,两人的肢体并未有实质性的接触。但少年的气息却毫无防备地将辛温平包裹住。 钱星梵的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没有第一时间躲开,说明我还有机会,对吗?” 第122章 吉服 辛温平是习武之人,她若是有心防备,不会让钱星梵得逞。只能说明,辛温平本身不讨厌钱星梵,也很信任他。 辛温平没敢说话。 “其实这一阵我想了很多,我也在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从还没见到你时,我听堂哥和堂叔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厉害,很佩服你。后来在大兴见到你,就像是一股强烈的光照在了我的人生中,我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第一次给你送东西,我不知道你的喜好,后来慢慢发现你不喜欢那些带绣花的布料,我就自己琢磨,画了稿子给绣娘去织提花的布。布庄送给你的衣服,都是我亲手裁出来的。我每次看见你穿着我做的衣服,我就觉得很开心,很幸福。”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辛温平小声说道,“衣服很合身,谢谢你。” “在你科举之前,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我很努力地经营布庄。可等到我的布庄有了起色,你却成了公主。我一直渴望一份势均力敌的感情……”钱星梵松开了手,眼睫上,有几滴泪珠闪动。 “钱星梵。”辛温平直视着少年的眼眸,不同于和姚慎身在一起时的虚与委蛇,少女此时眼中满是真诚,“我从未觉得你配不上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更不想辜负你的感情。你与他们都不一样,我和钱家的关系,比和姚氏、章氏都要单纯。我信任你,也信任钱放大哥。我一直认为连结我们的纽带不是利益,我们是共同成就的人。我……不仅怕辜负你,也怕耽误你,更怕和钱家的关系变质。” “我自愿的。”钱星梵沉声道,“我其实早就有预感,我只是有些贪心罢了。谁不想要独占心悦之人呢?堂兄和我说的时候,我心里难受,也想着要不到此为止,以后还能做普通的生意伙伴。可是这次我看见你在风雪中来去,看见你为大兴做了这么多事情,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平儿,我和章云舟和姚慎身都不一样。我看着你辛苦,我会心疼,会想倾尽一切地帮你。至于钱家,我能处理好。” 这次雪灾,钱家布庄几乎把大兴分号的家底都给捐了。但辛温平不会让钱家布庄倒闭,大兴的百姓也不会让钱家布庄倒闭。雪灾之后,钱家布庄已经是大兴最受欢迎的布庄了,算是种善因、得善果。但是钱家这次愿意义无反顾地跟着她,帮她分忧,捐了那么多的物资,辛温平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感动的。 钱星梵这一番表白,她内心不是毫无波澜。 钱星梵时常找各种理由给辛温平送布、送衣服。确实如钱星梵所说,最开始钱星梵送的布料,辛温平不喜欢;后来钱星梵送的布料、衣服,却每一件都合她心意。辛温平是知道他花了心思,但不知道这些布料的纹样、衣服的版型,都是钱星梵自己做出来的。 “钱星梵,我……”在钱星梵面前,辛温平竟然一时有些语塞了。 “我是想清楚了才来的。”钱星梵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挂起了一如既往的笑意,“你说,你未来需要一个人为你打理后院,不知道杨二小姐觉得我够不够格做这个掌柜的呢?” 不得不承认,辛温平的心小小地软了一下。她摇了摇头:“钱掌柜想要的,我这个东家可能给不了。” “我不贪心,只希望杨二小姐能分我一分的真心,就足够了。” 辛温平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笑容重新在钱星梵的脸上荡开,辛温平心里没来由地想,这个男人可真傻,明知道她这公主府是个火坑,还非要往里跳。辛温平自小没有父母,阿姊的感情又是一团糟,她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洛阳时看着辛莫风和骆清清、章晚规和盛容,她也会觉得他们很好、很羡慕,可自己好像又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选择了一样东西,就注定要放弃另一样。 望着钱星梵荡满爱意的眼神,辛温平的心没来由地痒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平儿。” “嗯。” “你今日竟然戴了金钗。” “……姚慎身送的。”辛温平默了一下,“他毕竟……我得给几分薄面。” “这金钗太华丽,与你今日这身衣服不配。”钱星梵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醋意,“你的衣服都简素,配玉簪和银簪更好。” 辛温平略带戏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将那金钗摘了下来,随手放到了钱星梵手里。随着金钗被摘下,三千青丝如瀑一般一直落到腰间。钱星梵脸颊微红,那金钗上似乎有她发丝间的香气。辛温平甩了甩头发,从衣袖里摸出原本簪在头上的银簪,将头发利落地绾好。 她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香云纱披袄,内搭一件鹅黄圆领袍,都是出自钱星梵之手。三年来,钱星梵知道辛温平身材的每一点变化。每一次量体裁衣,他都能看见她长了个子,若是胖了些,说明这些日子过得还不错;若是瘦了些,便知道她又辛苦了。 “过些日子,父皇要祭社稷了。” 依照从古至今的规矩,立春后的第四十五天是社日,君王要祭社稷。 社稷祭祀旨在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祈求丰收和国家安定。社稷通常指的是社神和稷神,社神主管土地,稷神主管五谷。辛周依赖农耕生存,因此祭社稷是全年最重要的一个祭祀。君王带领百官前往社稷坛,祈求新的一年国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尤其是今年刚刚遭了雪灾,正是忧心收成的时候,祭社稷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需要准备礼服吗?”钱星梵问道。 “嗯。”辛温平点了点头,“但不是祭社稷的。” 诸如官服、公主的朝服,都是有定式的,不能随意做。祭祀需要的衣服,一应由春官署和司宫台监制,但布料倒是可以找皇商采购。钱家如今在民间名声大振,辛兆也知晓了钱家此次赈灾的功劳,钱家距离皇商,只有一步之遥了。 辛温平和钱星梵二人在花厅中对坐。虽然公主府有膳厅,但辛温平总觉得家里没几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膳厅里吃饭有点没滋味,所以要么在书房凑合凑合,要么就在花厅或者水榭一边看风景一边吃饭。虽然是临时起意留了钱星梵,但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厨房很快就做好了饭食。辛温平从小吃惯了清粥淡饭,受不了那些熊掌鹿尾,一碗白米饭、一碟蘸水羊肉、一盘白灼菠菜、一碗杂菜羹,就是她的一顿饭。钱星梵倒也客随主便,拾起了筷子夸赞道:“还是公主府的好东西多,这菠菜可金贵,在天青酒楼要七八十文才能买上一盘呢!” 辛温平这公主府里的东西,主打的就是一个看着朴素,实际上并不便宜。就连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寸布寸金的香云纱做的。菠菜是舶来品,如今只有皇宫的暖房有种,自然都是紧着宫里的主子们吃。还有那杂菜羹,里面放了红红的胡萝卜,被厨娘用巧手切成了菱形的花儿。这胡萝卜耐放,倒是不如菠菜金贵,但也是舶来品,民间很多人都还没见过、没吃过呢。 辛温平轻笑道:“喜欢的话,下次送些给你。” “那倒不必了。”钱星梵道,“我要是馋了,就来公主府蹭饭。” “……” 算了,让他再高兴一会儿吧。 辛温平心下叹了口气。过几日的社日,除了祭祀之外,父皇还想办一个庆功宴,表彰一下这次赈灾有功的朝臣。她和姚慎身的赐婚眼看就要下来了。等到太史阁那边定下良辰吉日,走过了流程,姚慎身就可以入她的公主府了。 辛周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但以前是以前。安泰公主野心再大,始终没能够拿到前朝的入场券;辛温平不同。 无论是辛温平还是辛兆,都不会让姚慎身手里有太大的权力。 至于钱星梵,他也清楚,就如同男子娶妾一样,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三书六礼,直接进门便是。可他又想,姚慎身和辛温平不过是表面夫妻,彼此都未必有心。他求不了名分,便只求一分的真心就足够了。 辛温平心里却在掂量另一件事。 章云舟。 原本她想得很美好,章云舟应该是她的驸马,身边的亲信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姻缘。但自从父皇否决了这个人选以后,辛温平内心其实一直在动摇。她需要另一个人在她的后宅牵制姚慎身,从这个角度出发,章云舟不是最佳人选。辛温平大可以像公孙冰那样,随便找几个男宠。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内心并不希望章云舟白白受委屈。若说有什么非要让章云舟进她公主府的理由,或许是她自己的一点小小的私心吧。但如今钱星梵来了,在想清楚一切之后还是选择了这个火坑。也许她和章云舟长痛不如短痛,如今干脆利落地和章云舟断掉,给章家一个态度,也不至于离了心。 这也是前些日子公孙冰和她提的。 确实,站在章家的角度,章云舟作为章晚规和盛容的小儿子,从小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若是公主驸马,章家夫妇可能也就认了;但要是做侧君,辛温平只怕到头来要和他们结仇。 辛温平叹了口气。 “怎么吃饭还在愁事情?”钱星梵伸手,很自然地夹了一片羊肉到辛温平的碗里,“有什么心事,等到吃完饭再想吧。” 辛温平觉得钱星梵这人也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平静地就接受了,还这么快就进入了身份?他这样和她讲话,莫名有一股子她阿姊的味道。不过也是,维扬县出来的这一群人,在大兴都是抱团取暖的,逢年过节都要聚在一起吃饭,她们和钱家叔侄几人,和亲人也没两样。 辛温平不知道,这个夹菜的动作,钱星梵悄悄地想过很多遍了。 饭后,辛温平才对钱星梵说道:“社日晚上会有个庆功宴,届时,父皇就要给我和姚慎身赐婚。婚服,我不想让司宫台的人来做。我想让钱家布庄给我做一身喜服,不要绫罗长裙,要紫色。” 钱星梵一愣。 辛周婚礼沿袭大殷旧俗,男着红袍,女着绿襦。 “这,多少少女都梦想着十里红妆,穿着最漂亮的罗裙嫁给如意郎君。即便你不喜欢姚慎身,可婚礼毕竟是一生一次的……” 其实钱星梵也有私心,他觉得辛温平着那一身绫罗婚服的时候一定特别美,哪怕要和她拜堂的人不是他,他也想看一看她凤冠霞披、光彩照人的模样。 辛温平却轻轻一笑:“首先,这婚礼可未必是一生一次。” 辛温平在说起这句话时,眼中并不带笑,倒是让钱星梵替姚慎身捏了把冷汗。 “其次,我知道,这毕竟是公主的婚礼,若是太朴素潦草,只会让准备婚礼的人日后被父皇诟病,还会让姚家觉得公主府不重视他们。但我不是嫁给姚慎身,是他姚慎身入我公主府,十里红妆、钗钿里衣,我都不需要。这身婚服,要有气场,要让大家都看见,我才是日后家中内外的主人。”辛温平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民间婚俗以红绿为礼服,有说法是绿为红配,是陪衬。本公主不是任何人的陪衬和配角。姚慎身要入我公主府,一样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所以她不要绿色的婚服,她要用桔梗紫,要让姚家知道谁才是公主府的主人。 但这对于钱星梵来说,确实也是个挑战。要满足辛温平的要求,还不能让姚家觉得公主府有意怠慢——至少这场婚礼面子上是要极端奢华的。 而且,他也想看着她穿上自己亲手做的吉服的模样。 “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钱星梵苦涩地笑道。 第123章 她早就忘了 二月二十日是今年祭社稷的日子,辛兆如今时常头痛难忍,御医说辛兆这是阳亢之症,吃药调理只能缓解一二,若是在顶上施针放血,或许可以更有效地治疗。但辛兆素来疑心重,怎肯任由御医这样胡来。 这祭祀前前后后都是辛温平在劳碌操持,辛兆只在社日当天前往社稷坛,走了一遍流程之后,又觉得整个人都很没精神,头重脚轻,下午便早早回宫歇息。辛温平还要忙着准备今晚的宴会,养元殿那里,辛兆倚在龙榻上,闭目养神,一众后妃终于得了机会,纷纷前来养元殿看望圣人。 闻亭静原本想着借机告状,可若是只她一人还好,偏偏这后宫里的姐姐妹妹们今日全来了,竺英和云妃、乌雅几个位分高的左右围着辛兆,就连辛温若,都是云妃在抱着,她只能屈居人后。 从前在闻家也是这样,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被压着一头、被挤在后面的人,要拼尽全力才能被人看见。 这些人真该死!闻亭静心中愤恨,直到辛兆摆了摆手,让她们全都退下,闻亭静也没能说上话。养元殿正在后宫和前朝的交界,一道宫墙将后宫和前朝隔了开来。一众妃子从养元殿的侧门出来时,正好,一众官员也从太极殿出来。 为首的是公孙冰和窦漪二人,跟在他们身后的,自然是柳梓唐和杨菀之。姚慎身也在,他如今正想方设法要讨好杨菀之呢。因为今日祭祀,竺英等几位位分高的妃子也参与,所以前朝和后宫之间的那扇门是开着的,隔着这扇宫门,两方人马相互对视了一眼。 窦漪、柳梓唐二人自然是非礼勿视,避开了目光,姚慎身却大胆地在一众妃子中间找自己的堂姐。可惜,即便是祭社稷,靖妃也没有回宫。公孙冰向竺英几人微微颔首,竺英回报以礼貌一笑,杨菀之则是颇为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辛兆后宫的莺莺燕燕,在看到竺英时面色有些不愉地错开了视线。 她还记得在洛阳时候被这女子刁难,心有戚戚呢。 而闻亭静却是有些错愕,方才杨菀之已经和她对上了视线,却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一般,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向了别人。杨菀之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久别重逢该有的表情。闻亭静本来还有一瞬间期待,期待能在杨菀之脸上看见如那年静云观时柳梓唐脸上的错愕震惊,可什么都没有。 她们就好像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闻亭静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杨菀之把她忘了。 几位后妃停下脚步,小声议论了一番那些个官员。而公孙冰几人显然也在咬耳朵。 闻亭静反复打量杨菀之的脸,因为这道视线太过强烈,杨菀之还是对上了她的目光。她看见杨菀之脸上划过一丝迷茫,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样看着她。闻亭静的心里一下子涌起了惊涛骇浪。 她真的忘了! 直到柳梓唐轻轻拉了拉杨菀之官服的衣袖,她看见杨菀之还是带着那淡淡的迷茫神色偏头和柳梓唐讲了两句话,两人之间似乎也没有她想得那么亲密,好像和普通的同僚没有什么区别。公孙冰几人再次向竺英点头示意,之后离开。 闻亭静听见身边几个妃子道:“那冬官可不简单,原本就是齐光公主的养姐,这次雪灾跟着左司空一起,还要定一个《冬官律》出来,想来日后定是朝中炽手可热的新贵。” “那可不是么,如今齐光公主势头这么大,和她有这等关系,定是顺风顺水。” “但也奇怪,她既然是公主的养姐,怎的还只是个六品小官?” “听说没上过几天学……” 在一众女子叽叽喳喳的议论中,闻亭静只觉得一阵烦躁。她怎么就忘了呢?她怎么就忘了呢! 宫墙的另一边,杨菀之也觉得奇怪,方才柳梓唐莫名其妙地问她今日宴会可有准备礼服,她家里是没有的,再说,她一个前朝官员,穿官员朝服便是。她感觉柳梓唐刚刚的问话很刻意,好像是故意要和她聊点什么,但是自己也没想明白。 她方才总觉得那妃子中好像有一个穿着绿衣的一直在看她,只是这些日子她总是眼花,看不清东西,找了吴太医以后,吴太医冷嗤一声,对她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说她年纪轻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二十几岁就近视了。抓了几副药,吃了以后收效甚微。匡姮看她画图时越发佝偻,还总是眯眼睛,问她究竟怎么了,杨菀之说后匡姮很是新奇地非要扒着她的眼眶看她的眼珠子。 匡姮道:“四夷馆去年来过一个洋人,是从比波斯还远的罗马来的,他说他有个朋友是个医生,为了研究人体偷过墓地的尸体,说近视眼的眼珠子形状和旁人不一样……” “……” 希望那个朋友不是他本人。 杨菀之总是觉得自己是个不太会讲话的人,直到遇见了匡姮,真是一见如故、臭味相投。 不过杨菀之现在眼花不是很厉害,不至于影响工作,吴太医每天都要去家中抓她,给她做针灸,非要把她的近视治好不可。杨菀之问吴太医这个毛病能不能治好,吴太医只说目前没听说过有治愈的案例,但绝对不会把她治死。沦为试验品的杨菀之默默咽下一口唾沫。 匡姮也听说吴太医在给杨菀之针灸,但她坚信吴太医治不好。一老一少为此还吵了一架。 总之,杨菀之现在处于一个三米开外六亲不认的状态,方才只看见一群身着绫罗的莺莺燕燕,根据衣服华丽程度和身形辨别出了竺贵妃,其余的众人在她眼中都是面目模糊的一团。只是那绿衣女子的视线太过强烈,她眯起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清她的面目,只觉得模模糊糊的看着有点眼熟。但她与后妃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什么都想不出来。 柳梓唐心里也奇怪,虽然七年过去,但大家的容貌并没有变化太多,若是再见还是能认得的,杨菀之却像是完全不记得闻亭静这个人了。 也好。 杨菀之能活到现在,全凭她心大。若是换个爱计较的,她身上受的任何一件委屈都能把人压崩溃了。 柳梓唐看杨菀之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心里也放下了些。 晚上的宫宴,不过是对他们这些赈灾有功的官员进行表彰,辛温平也没做得很铺张,辛兆只是出面坐了一会儿,该赏的赏,该赐的赐,给辛温平和姚慎身的赐婚圣旨也下来了,婚期定在了明年。杨菀之一瞬间有些恍惚,她总觉得妹妹还小,结果一眨眼都要成亲了。望着姚慎身喜不自胜的模样,杨菀之也有些茫然。 因为官位相当,柳梓唐的座位就在她的旁边。这次赈灾,姚慎身升官了,柳梓唐也升官了——但他不再在地官署,要去雍州做司徒使了。虽然雍州离大兴不远,可望着身边的少女,柳梓唐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他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皇命难违,况且虽然外调了,可司徒使是正五品,比他如今高了整整一个品阶,众人都在恭喜他。柳梓唐心里说不上开心,只是看向还沉浸在妹妹就要成亲了的消息里的杨菀之。辛兆因为身体不适早早就在竺英几人的陪伴下回养元殿了,留下这些臣子们吃吃喝喝,相互说些官场套话。 就在这时,杨菀之也转头看向了柳梓唐,四目相对时,杨菀之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恭喜一下柳梓唐,便举起了酒杯:“柳梓唐,恭喜你。” 柳梓唐苦笑,微微侧身,手上的茶杯凑到了杨菀之面前:“菀菀,也恭喜你。” 杨菀之这次没有升官,但是圣人赏了她不少东西,还给她加了月俸。 杨菀之看向柳梓唐手里的茶杯,因为柳屠户酗酒成性,柳梓唐是滴酒不沾的。两人正说着话呢,尉迟域就凑了过来,大大咧咧地揽住柳梓唐的肩。自从冬狩以后,他自以为和柳梓唐私交还算不错。这柳大人虽是文官,却会点剑法,加上当时柳梓唐为了能拖住尉迟域,说了不少类似崇拜尉迟域这种英雄豪杰的好话,导致尉迟域一直觉得这人挺不错的。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凑到柳梓唐身边,柳梓唐明显地蹙了一下眉,就见尉迟域一手拿掉柳梓唐手里的茶杯,将一个酒杯塞进柳梓唐手中道:“哎呀,杞之你看你这事儿整得,庆功宴哪有不喝酒的?眼瞅着你就升官了,咱还能在大兴见几次?喝!” “尉迟大人,我……” “怎么?不给哥面子!”不等柳梓唐推拒,尉迟域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武将的力气本来就大,尉迟域整个人压在柳梓唐肩上,大有一副柳梓唐不喝就是不行的模样。 柳梓唐还是伸手推开了尉迟域递来的酒杯,礼貌地回道:“尉迟兄说笑了,杞之自幼不能喝酒,一喝酒身上就会起荨麻疹,大夫说这个病很危险。” “哎呀娘们唧唧的,喝一口又怎么了?哥吃了这么多年盐巴,还没见过有谁喝一口酒就喝死了的!”尉迟域官位比柳梓唐高,之前也一直觉得柳梓唐是会捧着他的,如今一下子被拒绝了,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这边的闹剧,辛温平看在眼里。不过被刁难的人是柳梓唐嘛,她可不会出手。 就在辛温平冷眼旁观时,一只覆着薄薄茧子的手伸来,轻轻抽走那个被柳梓唐和尉迟域推来推去的酒杯,笑道:“尉迟大人,我与柳大人是同乡,他所言非虚,尉迟大人还是别再为难他了。若是尉迟大人一定要有人喝了这杯酒,那便让下官来作陪吧。” 语毕,不等尉迟域发作,杨菀之已经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妈的,我们大老爷们的事情,你……”尉迟域正要开口骂人,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凉意,就见辛温平挂着笑走来,用调笑的语气道:“尉迟大人既然这么喜欢喝酒,本公主记得司宫台还有不少关外的烈酒,不如就赏给尉迟大人吧。” “殿下……” “程公公,劳烦您去取十坛烈酒来,赏给尉迟大人。这笔钱从公主府的府库里出。”辛温平脸上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程思威现在不敢惹这位主儿,再说,也就是赏个十坛酒,好像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司宫台的人手脚很麻利,立马送了十坛酒上来。 酒坛子人头大小,摆在尉迟域面前,让不善酒力的人看了颇有些骇人。 烈酒开坛,一股浓烈的酒香溢出。辛温平对尉迟域道:“尉迟大人,这烈酒虽好,一旦开坛,不喝掉便浪费了。父皇如今最忌铺张,尉迟大人既然如此海量,便将这十坛酒都喝了吧!” “!!”满座大臣都是一惊。 你说这尉迟域,惹谁不好,非要惹公主的亲信和她阿姊。程思威也是一脸无奈。 这不过是公主的一点小小的惩戒,程思威也犯不着管,只要尉迟域是个聪明的,给公主赔个不是,这件事说不定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偏生尉迟域是一点都不服辛温平这个公主,竟然一拍桌子道:“好,喝就喝!” 他上前抄起一坛酒,单手提起酒坛,头一仰,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随后将已经喝空的酒坛子猛地摔在地上,酒坛子顿时四分五裂。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柳梓唐脸色难看,拉住杨菀之的袖口,带着人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我们离他远点儿,一会儿发起酒疯来,可有得罪受。” 尉迟域大笑一声:“公主赏赐,果然是好酒!” 他原本就喝了不少,这会儿眼睛都喝红了,直勾勾地盯着辛温平,又伸手拿起第二坛、第三坛…… 姚慎身连忙出言相劝:“殿下,尉迟大人少年心气,您别和他计较,这酒喝下去出了事可不好了。” “是啊。”一众和雍州姚氏关系匪浅的官员纷纷劝道,其中有不少李派官员附和。 尉迟域今年都三十六了,还少年心气?辛温平都不稀得笑他们。但尉迟域一听姚慎身这话,更是上了头:“姚大人这是看不起尉迟某不成?” 他说着,摇摇晃晃又伸手抓起第六坛酒,此时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但还是在强撑着自己伸手去取酒。脸颊麻麻的,带着强烈刺激性味道的液体灌入口中,尉迟域将喝完的酒坛子往地上一砸,喝道:“好酒!自我离开西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爽快过了!” 辛温平忍不住对姚慎身幸灾乐祸道:“修永你看,你好心替他说话,他还不领情呢。” 第124章 吐了一地 姚慎身也无语了。他上次在公主府喝醉了以后,被他爹提着耳朵骂了一宿,说好在公主看在他的面子上没把这个篓子捅出去,不然有他好看。 被父亲陈述了一番利害关系,姚慎身也知错了。如今看见尉迟域这个样子,心有戚戚,心里甚至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上次在公主府,辛温平不会是故意给他灌酒的吧? 但这个想法只产生了一瞬,就被姚慎身甩开了。他又没惹公主,再说他们如今已经是未婚夫妻,公主又如此赏识他,他与尉迟域是不一样的。 尉迟域这边已经喝到第七坛,再怎么说,尉迟域是月槐岚的下属,月槐岚出手,按住尉迟域道:“尉迟域,你不能再喝了。” 见月槐岚出言,窦漪也觉得再闹下去就过了,看尉迟域这个样子再喝得出事了,也上前帮月槐岚拦着尉迟域。 尉迟域已经完全喝上了头,哪管你是上司还是什么,当即推了一把月槐岚:“臭娘们别碍事儿!” 月槐岚早就料到他要耍酒疯,尉迟域喝了酒手上一点没收着劲儿,月槐岚被推得微微向后仰了一下,脚下却分毫未动。她眼疾手快抓住尉迟域的手腕,还未出言,就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她是习武之人,地盘扎得稳,可她刚刚后仰躲尉迟域的时候却撞了一下来劝架的窦漪。窦大人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禁得住这俩武将神仙打架,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酒坛子的碎片把手都给扎破了。 窦漪疼得眼泪直飚,哎呦哎呦得叫唤起来:“我的屁股!” 杨菀之和陆虹笙、柴克岑几人连忙上前去扶,就见尉迟域忽然猛地一仰头,就要往后倒去。月槐岚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衣领,与此同时,柳梓唐也一把将杨菀之拉到身后。杨菀之还没反应过来,在抬头看见柳梓唐的后背的同时,听见“哇——”的一声,一股混着酒味的酸臭的殿内弥漫。 杨菀之听见柳梓唐很嫌弃地“啧”了一声,就连月槐岚都忍不住发出了嫌弃的声音:“咦惹——” 然后是陆虹笙大声的惊叫:“啊啊啊啊啊我的官服!!哕……” 窦漪忍着屁股的剧痛连滚带爬地撤出污染区,月槐岚心如死灰地提着尉迟域的衣领子,望着被他吐了一身的衣服,想松手吧,又怕一松手,尉迟域就被呛死了。只能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尉迟域,由他大吐特吐。 许无患和竺可危几人这才拥上来,在这边搅和一通。 殿里顿时乱作一团。杨菀之心道好在圣人今日早早就走了,不然看到现在这光景,非得再给气出个好歹来。 也是得亏圣人走了,不然尉迟域的仕途恐怕也到头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断片,脑袋沉沉地靠在月槐岚肩上,月槐岚的脸黑得像锅底,旁边几个夏官上来手忙脚乱地把尉迟域拖走了,辛温平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窦漪成了全场唯一一个受伤的人,太医匆匆上来替窦大人包扎检查了一番,结果窦大人的尾巴骨被摔折了。月槐岚为此感到十分抱歉:“要是我躲的时候能顾及到身后的窦大人,也不会让窦大人遭这个罪了。” 窦漪呲牙咧嘴地摆了摆手:“不妨事。” 就是往后几个月,窦大人恐怕要站着办公、趴着睡觉了。 好好的庆功宴变成一场闹剧,始作俑者之一被两个武将架着,睡的昏沉,另一位跑去关心窦大人,给窦大人赔不是了。窦漪看了看围着他的一圈人,连连摆手:“你们也赶紧下去处理一下衣服吧,你看小陆、小柳,身上都脏了。” 方才柳梓唐拉着杨菀之给她挡了一下,自己的官服也溅了不少脏污。程思威认命地指使司宫台的人上来清扫现场,带几位大人下去换衣服。闹剧结束,大家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反正大领导不在,同僚之间也没必要装什么和善,三三两两地出宫了。辛温平要留在宫中,杨菀之本来打算自己先走,但柳梓唐和陆虹笙都说想要蹭她的马车出宫。 这是辛温平给杨菀之开的一些小小特权。 念在柳梓唐刚刚替她挡枪的份上,杨菀之同意了。至于陆虹笙,本来就是关系不错的同僚,没必要拒绝。杨菀之就站在偏殿外等他二人换了新的官服出来,结果陆虹笙说她可以搭窦大人的车,就甩下杨菀之走了。 柳梓唐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就看见杨菀之站在花园里百无聊赖地踢石子。 “好慢。”杨菀之小声吐槽道,陆虹笙都麻利换完衣服了,怎么柳梓唐要这么久? 刚小声抱怨完,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官帽:“背后说我坏话?” 杨菀之甩了他一个带着点埋怨的眼神。 柳梓唐问道:“陆大人已经走了吗?” “嗯。”杨菀之点了点头,“我们也出宫吧。” “方才多谢你,替我挡酒了。”柳梓唐跟上杨菀之的脚步,嘴角有些轻快地上扬起。 “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尉迟大人罢了。”杨菀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防守无懈可击。 柳梓唐道:“那是蛮稀奇的,很少见你这么直白地讨厌某个同僚。” “李派的官员,我一个都不喜欢。”杨菀之蹙眉。她确实很少表达自己的喜恶,不过因为李派和太子关系匪浅,加上这些官员在朝中或多或少针对过她,她虽然不记仇,但也不会大度到对这些人一点厌恶都没有。 “我也不喜欢。”柳梓唐道。 “反正你很快也见不到他了。”杨菀之倒是有些忧愁道,“真羡慕你。” “我有啥好羡慕的,你讨厌尉迟大人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柳梓唐讶异。 杨菀之:“……我只是羡慕你可以离开大兴了。” 柳梓唐心念一动:“你不喜欢大兴?” “不知道。感觉大兴待着不太舒服,人也不舒服,事也不舒服。” “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大兴呢。” “为什么这么以为?”杨菀之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青年,“因为我以前一直想要你带我和平儿来大兴吗?” 忽然重提旧事,柳梓唐心里划过一丝异样,好像这件事再提起,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尴尬。维扬县的事情在杨菀之嘴里好像都已经成了一抹轻烟,淡淡地就过去了。 柳梓唐有些不自在地伸手刮了刮鼻梁:“或许吧。” “我其实也有自己奇怪的执念。”杨菀之解释道,“从我阿爹走后,我一直在走我阿爹的路。做冬官,送平儿回大兴认亲,这些其实都是我阿爹想做的。我好像不过是在完成他的遗愿,所以有时候我会在想,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其实自己也没想明白。” “也许你不喜欢大兴,但你一定喜欢做营造。”柳梓唐笃定道,“你在做营造的时候,浑身都在发光。” 他这么一说,杨菀之倒是乐了一下:“这么夸张?” “没有夸张,是实话。”柳梓唐认真道,“就算你做营造是受你阿爹的影响,但你喜欢做这个也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你早就有了自由选择的余地,但你还是坚持做了下去,这就说明你是真的热爱它。” “言之有理。”杨菀之点了点头,“不过我倒是也想去地方看看,大兴像是个巨大的鸟笼,大家好像都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过去的二十几年,我是阿爹的女儿,是平儿的阿姊,但是现在我希望我是我自己,当然,我也希望自己是百姓们眼里的好官。” “我也希望自己是。”柳梓唐面带微笑,有些惆怅地舒了一口气,“真好,你能不再活在你阿爹留下来的期望里,菀菀,由衷地为你高兴。” “祝你也早日找到自己。”杨菀之笑道。 “我吗?”柳梓唐微微一愣。 杨菀之但笑不语。 柳梓唐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在维扬县的时候,他很像他的母亲白氏,后来到了大兴,他慢慢变得像公孙冰。他始终是在被她人塑造的。不过幸而后面遇见的是公孙冰,这样的塑造在杨菀之看来并不算坏。杨菀之觉得这次外调应当也有公孙冰的意思,脱离了这些塑造他的人,或许才是柳梓唐破茧的时刻吧。 杨菀之的话,在柳梓唐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自己? 从他有记忆起,母亲就在家中,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字。就像所有年幼便聪慧的小孩一样,他们的背后,是母亲的心血灌注,没有一个孩子生下来就会读书写字。听说母亲还怀着他的时候,就经常在家里给肚子里的他念书,柳屠户是个粗人,笑话他娘子是作怪,等到柳梓唐三岁时提着毛笔写下第一个大字,柳屠户才“哦呦”一声,怪道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聪明的儿子。 在他开蒙之前,母亲就已经带着他认了很多字,告诉他,他以后要读书,要做官,要考状元。柳屠户会呵呵一笑,打趣道:“不做官也行,跟着老子一起卖卖猪肉,日子也很好!” 每到这时,白苒就会拧着眉骂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像你一样,每天起早贪黑,一身猪骚味吗?” “屠户怎么了?老子堂堂正正赚钱……” 白苒虽然在别的地方懦弱,但面对儿女的教育,永远是家里最强势的。柳梓唐的阿姊受父亲影响更深,读完县学就不肯再读了,柳屠户就给柳梓唐的阿姊说了个亲事。柳梓唐的阿姊很满意,柳屠户也很满意,但白苒不满意。自从说了那门亲事以后,白苒和柳屠户就常常争吵,柳屠户动不动就酗酒,喝个烂醉。白苒一边哭一边对柳梓唐说:“梓唐,你知晓不读书的下场吗?不读书,最后就是你爹这个模样……” 年幼的他不知道如何处理父母的矛盾,他只是天真地想,是不是自己考上状元了,阿爹和阿娘就会变好了?可是阿爹和阿娘最后还是和离了。 只不过,离开阿爹的阿娘好像变得很快乐。她如今在抱月茶楼的后厨做管事,每天都神气着呢,叫她去自家住着都不肯。柳梓唐也没再提,隔三岔五去茶楼看看他娘。白苒和离以后,气色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 至于柳屠户,现在是他阿姊在管着。据说还是酗酒,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柳梓唐每个月都要寄二两银子回去,最开始是直接寄给柳屠户的,后来听阿姊说二两银子有一两半都拿去买酒喝了,便把银子都寄给了阿姊,阿姊花钱买了个小厮看顾着。 他好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读书,稀里糊涂地做官,阿娘的期待倒是满足了,他自己从前想要得到的完美的家庭却怎么也得不到,自己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非要说的话,就像杨菀之说的那样,想要做个好官。 胡思乱想之间,已经走到宫门,看见停在宫门的马车,柳梓唐才回过神来,替杨菀之掀开车帘,等到杨菀之坐上去以后自己才上车。杨菀之吩咐车夫先送柳梓唐回他的住所。 “过几日你就要去雍州了,改天我们在茶楼吃个饭,送送你。”杨菀之道。 柳梓唐知道杨菀之的这个“我们”,包括了他们母子,还包括了钱家。 “好。” “我和钱工在维扬县营造司的老上司赵学明赵大人,老家就在雍州。你可以代我俩替他问个好吗?”杨菀之现在还念着从前赵学明对自己的照顾呢,若是没有他,自己进不了洛阳营造司,也不会成为在明宫的将作大匠。 “小事一桩。” 柳梓唐坐在杨菀之对面,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出宫的道路两侧都挂着灯笼,女子的面容也在透过车窗映进车内的微弱火光中明明灭灭。柳梓唐忽然脱口而出:“对不起。” “你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杨菀之好笑。 “……只是觉得,自己一直欠你一个道歉。”柳梓唐说,“很快就要离开大兴了,之前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怕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你只是出去做官,又不是生离死别。”杨菀之没有直接回答,“说不定过两年又在大兴见了。” “怕你过两年跑去什么黔中道、剑南道了。” ……可恶,还真让他猜中了。 “那也得看我那个黏人的妹妹舍不舍得放我走呢。” “也是。” 两人不再说话。 等到马车快到柳梓唐家,杨菀之才开口道:“过去的事情就别放在心上了,二十几岁的杨菀之,没必要一直和一个十五岁的人计较。你也是一样。比起纠结过去,我们还要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在前面呢。” 马车停了下来。黑暗中,两人对视,柳梓唐看见杨菀之的眸子在黑夜中黑曜石一般闪着光芒。 “好。”他点了点头。 第125章 这种情况放在话本子里也很少见 “老夫人,老爷,夫人,小少爷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章府中,小厮端着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盘子,愁容满面。 辛温平的歉礼和书信早在赐婚的消息传到洛阳之前就到了,歉礼和道歉信是杨四亲手送到的——卡在社日之前,道歉信言辞恳切,辛温平就差到章家上门负荆请罪了。章老夫人在家发了很大的一通火,章晚规和盛容夫妇倒是松了一口气。 章老夫人发火是因为辛温平就这么吊着自家孙子四年,最后就这么草草算了,惹得自家孙子伤心;章晚规和盛容松一口气却是因为,他们可以为辛温平效力,但是不想看着儿子去公主府做笼中鸟。 章云舟什么德性,作为父母的他们再清楚不过。他就是个心思单纯的纨绔子弟罢了,因为是家中幼子,所以从小就备受宠爱,文武双废,在人才济济的章家里是那么平平无奇。若辛温平是个闲散公主,倒也罢了,两人成亲以后锦衣玉食一辈子,不愁吃穿只愁风花雪月。若是没遇见辛温平,章家也希望给章云舟找一个这样的人:没什么大志向,小夫妻俩在一起开心就行。 在章家人眼里,没有什么比章云舟自己开心更好。 可偏偏章云舟就是喜欢辛温平这一卦的,可偏偏辛温平是个参政的公主。 为了这事儿,章晚规和盛容二人没有少做噩梦,就梦见日后章云舟不开心,梦见很多不好的东西。如今听闻圣人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要给辛温平赐婚雍州姚氏的姚慎身,他俩反而没觉得生气,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结果他家这个小儿子倒好,看了辛温平那封在他们看来已经说得很绝情的信之后大哭一场,对着侍从章冬道:“公主好生可怜!我与公主彼此心悦,她写这封信于我,分明在故作绝情!她定是怕我念她不忘才刻意为之,她对我有情,我又怎么能轻描淡写地放下?” 章晚规和盛容气得头疼,结果章云舟大受打击,闭门不出,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像是得了相思病。章晚规看着那原封不动的餐盘,怒从中来:“这小兔崽子,就是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把脑子看坏了!我早该打断他的腿!” 盛容也一边流眼泪一边道:“都怪我们这个做爹娘的没教好,他怎地能因为这点情情爱爱的事情如此作贱自己的身体?” 刚巧,洛阳有个贵夫人近日要办赏花宴,盛容平时不太参与这些应酬,但想着现在的章云舟出去走走总归是没坏处的,便让自家大儿媳带着章云舟一起去看看,顺便物色物色合适的小娘子。本以为章云舟会抵触,没想到他只是听说此事后坐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然后同意了。 愿意出门,就还是好的。 章云舟的嫂子就带着章云舟去了赏花宴,到了人家的园子里,章云舟看着还蛮有精神的,章云舟的嫂子也就放下心来,去后面的花厅找小姐妹们唠嗑打牌去了。章云舟带着章冬在园子里逛了一大圈,然后在鱼池边坐下,对章冬道:“章冬,我走这一会儿有些饿了,你去给我拿些吃的来吧。” 听说自家少爷肯吃东西,章冬自然开心,连忙跑去找人要点心了。章冬前脚一走,章云舟就离开了鱼池,沿着另一条路,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主人家的门,在路上随手拦了一辆马车就出了城。 章三少爷逃跑计划比他自己想得还要顺利。 出了城后,章三少爷在驿站买了一匹快马,沿着官道直奔大兴去。等到章冬和他嫂子二人找不见他、急得团团转时,章三少爷已经一骑绝尘。生怕被章家人追上,章云舟骑了一个昼夜,在第二天傍晚时在陕州府的官道上,斥巨资找前往洛阳互市的胡商换了一匹宝马。 而洛阳城内,章冬和章云舟的嫂子知道章云舟丢了以后,没有第一时间找到章晚规,而是在那赏花宴上找到同在宴会上的冯知陌。章家之前因为冯知陌欺负章云舟的事情和冯家一直不对付,后来冯知陌也不是没有刁难过章云舟,所以章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冯知陌趁着他离开的这一小会儿又对章云舟发难了。纠缠无果,章冬才跑回家找人。但是章晚规和盛容都有官职在身,平日是要去官署点卯的,家里只有老夫人。老夫人听说章云舟丢了,急得心绞痛发作,章冬又手忙脚乱地找医生。等到章家人确定章云舟确实是出城了的时候,洛阳已经要宵禁了。 章晚规气不打一处来:“荒唐至极!他若是如此作贱自己,那以后我也没有他这个儿子!” 气话归气话,章晚规第二天还是派人去追章云舟了。只是他们不确定章云舟是不是真的去了大兴,尤其是当路过出洛阳的第一站新安县,打听了好几个驿馆客栈,都说没有见过章云舟这个人时,章晚规也有些慌了。他根本想不到自己那个娇气的小儿子这次竟然没进驿站,直接彻夜赶路。 按理说,章云舟身上没有路引,是进不了县城的,县城那边没有可疑人员登记,周边的驿站也没有符合章云舟身份的人留宿。章晚规一边慌张,一边思索究竟是什么情况。 一边打听一边追人,脚步自然慢了很多。章晚规索性一咬牙,直接派人去大兴找月家人堵章云舟。 章云舟赶了四天半的路,终于赶到了大兴城。 他自幼长在洛阳,又是个不爱动的性子,从小到大,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邙山。因此,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头脑一热,就追到大兴来了了。幸运的是,辛周的两都之间官道宽敞,往来两都的行人很多,只要略一打听,都是顺路去大兴的人。章云舟就这样顺顺利利地抵达了大兴城。 他骑在马上,望着眼前宏伟的城墙,脸颊因为兴奋红扑扑的。他感觉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在自己人生中非常了不得的大事!结果等到进城门的时候,章云舟望着伸手管自己要路引的夏官,脑子一白。 虽然他爹做了好几年的洛阳守城将领,但他章云舟是个废柴,他甚至不知道从洛阳到大兴要办路引。他身上既没有路引,也没有户牒,他害怕在都畿道进城会被守将认出来告诉他爹,所以一路上都没有进过沿途县城,倒是歪打正着了。结果到了大兴,被卡在了城外。 章云舟这边支支吾吾,甚是为难,说是来城里投奔亲戚,又怕把月家供出来会被直接送回去,便说自己是来大兴找齐光公主的。 结果守城的夏官哈哈大笑,道:“找齐光公主?你就问问你身后这些人,哪个不是想找这个公主那个侯爷的,我还想找圣人问问下个月能不能多发我些俸禄呢!” 大兴城,最不缺的就是渴望攀龙附凤之人,有多少青年才俊打破了头都想挤进大兴城,得了公孙冰或者齐光公主或者随便哪一位显贵的赏识,然后一朝登云。夏官根本没有把章云舟当一回事。 听见夏官这么调侃,章云舟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有些委屈地站在夏官面前,还在想怎么才能说服夏官放他进城,那夏官摆了摆手道:“公子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我也是职责所在,还望公子不要为难。今日除非齐光公主亲自来接,我是不会放你进城的!” “那,那劳烦您帮我去齐光公主府带个话……” 章云舟此言一出,后面排队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早就等不耐烦的嚷道:“那有没有人帮我去给圣人带个话呀!” 章云舟羞赧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两个骑着枣红马、身着冬官官服的女子来到了城门前,向守城的夏官亮了一下腰间的鱼符,就要进城。不同于这些外来的百姓要一一查验路引,官员们都是有自己用来识别身份的鱼符的。正常情况下,夏官还是要稍微核对一下鱼符真假,不过这些日子杨菀之经常出城入城去周边村庄进行雪灾善后工作,她进城几乎都靠刷脸了。守城夏官见到是她,也不会为难,摆摆手就要放她进城。就在这时,认出她们身上官服的章云舟忽然出声道:“二位大人请留步!” “小子,我警告你,不要惹你不该惹的人!”夏官知晓杨菀之是齐光公主的养姐,连忙制止。 杨菀之看向章云舟,微微眯起眼睛,即便看清了,也觉得这人长得有些熟悉,但是她并不认识。至于那几分眼熟,杨菀之并没有想到月无华身上,只是觉得章云舟可能脸帅得比较普遍。在她眼里,这些帅哥好像都长得没啥差,好看是好看,没有记忆点。 章云舟第一时间也没认出杨菀之,二人只在抱月茶楼匆匆见过一眼,当时月无华在和杨菀之闲聊,章云舟是和冯知陌几人去喝茶的,所以他只对这个人留下了浅浅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就忘记了。而杨菀之则是根本没记住过这个人。 但章云舟知道杨菀之在大兴做冬官,他原本喊住杨菀之和陆虹笙,便是想着既然都是冬官,应该会认得辛温平的阿姊,届时可以给辛温平带个口信。 夏官看见杨菀之一脸迷茫的表情,当下便觉得章云舟是个骗子,忙对杨菀之说:“杨大人,你别介意,这人不过是想混进大兴城来,连路引都没有。” 杨菀之也不想多管闲事,毕竟这也是别人的工作,便点了点头,却听章云舟喊道:“阿姊?你可是公主的阿姊?” 原本准备走的杨菀之还是停下了脚步。 章云舟连忙道:“我是洛阳章家的章云舟,月霜双和月无华是我的表姐表哥,我们在洛阳的抱月茶楼见过!” 杨菀之一愣。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章云舟,但这个人她确确实实知道。这个章云舟,差点就成她的妹夫了。杨菀之只觉得脑袋嗡嗡地疼,陆虹笙坐在一旁的马上,就差从兜里摸出一把瓜子儿了。 夏官还想说什么,杨菀之已经向他抱拳道歉:“这位大人,实在抱歉,虽然我已经不记得章三公子是什么模样,但章云舟确实与公主相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还麻烦让我同他说两句话,可好?” “这,这肯定没问题啊!若真的章三公子,那是我冒犯了;若是有人假冒,那也不能放过。”夏官见状,也不阻拦了。 “这是自然。” 这下好了,原本排着队要进城的百姓现在都不想进城了,见杨菀之下马,和章云舟到一边去讲小话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吃瓜,就见夏官不耐烦地催促道:“看什么看,贵人的事你们也掺和?快快快,还进不进城了?” 另一边,陆虹笙厚着脸皮蹭过去偷听,就听章云舟绞着手指委屈道:“……我不甘心,我是真心爱慕公主的,我就偷偷溜出来,想来找她。” 陆虹笙:哇哦。 这会儿章云舟的身份基本可以确认了,杨菀之也头疼,和守城的夏官打了个招呼,还是将章云舟带进了城。三人并肩骑马,杨菀之道:“平儿如今已和姚慎身有婚约,章三公子这又是何苦。” “可我觉得她心里有我,不争取一下,怎么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章云舟红着眼眶问道。 “章三公子,”陆虹笙忍不住插嘴道,“怎么评价呢,你这种情况,放在话本子里也很少见。” 陆虹笙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子。 章云舟一脸不可置信:“怎么会?话本子里明明就这么写的……” 杨菀之:“你?” 章云舟垂头拧着缰绳道:“嗯……就是,我看的那本话本子里,玉郎的妻主就是,迫于无奈要和一个权臣之子结亲,玉郎不远万里从江南一路走到咸阳,然后……嗯……就是……” 他说着说着还害羞了起来,小脸一红,说不出后面的剧情了。 陆虹笙忽然一蹙眉,这剧情和这人名地名怎么有点耳熟? 玉郎?怎么和她写的上上上本话本子的男主角一样? 陆虹笙有些机械地转头看向章云舟,嘴里愣愣地吐出一句小*诗:“芙蓉帐暖春宵度,红蕊半含玉蜂杵?” “哎对——”章云舟脸一下子涨得像猪肝一样,“不是,这位大人你怎么在大街上就讲这个!” 杨菀之:谢谢,并不是很想听懂。 陆虹笙破防了:“不是啊弟弟,话本子是话本子,谁会把话本子当真啊!” 章云舟:对手指。 陆虹笙今晚睡觉睡到半夜都要起来给自己两巴掌:我真该死啊! 杨菀之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尽信书不如无书。” “……” 第126章 本来就不纯粹 章云舟被杨菀之一说,一时间有些沉默。 然后他小声地狡辩道:“可是,难道你们不羡慕话本子里那种很纯粹的感情吗?” “不羡慕。”两位女官异口同声地答道。 话本子作者陆某人:“话本子又不是现实,公主是活生生的人,你用话本子里被作者美化过的感情去往你和公主身上套,不就是按图索骥吗?” 感情生活一团糟的杨某人:“感情这个东西,本来就不纯粹。所有的感情都夹带私心。” “不对不对,”章云舟下意识觉得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照阿姊这么说,难道阿姊对公主也有私心吗?” 杨菀之竟然没有如章云舟以为那样被问住,而是很自然地答道:“有。” 就像阿爹对她有期望,她对平儿也有期望,有期望就有私心。再说平儿就更是如此了,妹妹的占有欲有时弄得杨菀之都有些无所适从,这又怎么不是妹妹的一点私心呢? 但是在杨菀之眼里,爱就是摩擦与包容,所以她接受妹妹的占有欲,虽不会如话本子里的人一样甘之如饴,但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对她纵容。 “本来爱人就要先爱己嘛,自己没有欲望的人哪还叫人嘛!”陆虹笙头头是道,“接受自己的欲望,也要接受别人的欲望。你觉得话本子里的玉郎为爱千里奔赴是纯粹的感人,可是实际上只是感动了自己,在他的妻主眼里他和那个权臣之子没有区别,甚至更次。权臣之子还是一枚可用的棋子,玉郎不过就是个供她赏玩的金丝雀啊。” 有章云舟自比玉郎在前,陆虹笙这话其实有点难听了。 但杨菀之却暗暗点头,话本子照进现实,以她对她那个妹子的了解,章云舟这样的行为只会让宠溺他的章家人心软妥协,但辛温平这里,他这种表面示弱实则暗含逼迫的行为只会让她不爽。在杨菀之看来,章云舟最好还是不要进公主府,不然,后面的日子有得他难受。 辛温平内心对人其实是很刻薄的,一旦在她这里扣了分,后面很难再加回来。 杨菀之和章云舟选择性地忽视了陆虹笙为什么对这个话本子的内容如数家珍。 章云舟是油盐不进:“但是最后妻主的身边不还是只有玉郎吗?” 陆虹笙:……要不是当初书肆说一女多夫上不得台面,不能给她刊印,为了一点点外快她不得不改了剧情,女主角的后宅里可能不止玉郎,还有金郎、银郎、石头郎。 但她不想破坏自己在冬官署的一世英名,毕竟她写的话本子修改删减后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加上章云舟和她非亲非故,不过今日刚刚认识,本就没必要说那么多。她只是看在他是跟着自己的话本子“学坏”的份上,好心劝他两句,实在听不进也就罢了。 倒是杨菀之在切切实实地头疼,妹妹惹下的风流债,她这个做姐姐的管也不是,不管好像也不是。 看出杨菀之的为难,陆虹笙自嘲似的打了个哈哈:“算了,咱俩也没个相好的,在这边咸吃萝卜淡操心。” 章云舟“唔”了一声,看了一眼杨菀之。本来以为她会做自己表嫂的,结果也不知道表哥是怎么想的,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所以阿姊到现在还是一个人,是因为被表哥伤了心吗?章云舟看着杨菀之的眼神里带了些同病相怜,毕竟辛温平和姚慎身成了未婚夫妻,表哥也已经和秦黛成亲了,其实阿姊是能够理解她的吧?加上刚刚陆虹笙发话以后,杨菀之没有接他俩任何人的茬,章云舟就下意识地以为杨菀之其实是认同他的:“阿姊,我觉得你我经历相似,你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吧?” 杨菀之愣了一下,第一时间竟然都没有想到月无华身上。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章云舟哪知道维扬县的那些事呢,多半是在说月无华吧。 “你说月无华?”杨菀之摇了摇头,“明眼人都知道,我们之间和你说的那种话本子一样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吧。” 从结果来看就显然不是了。 月无华是个很现实的人,他比杨菀之更理性,当初他说的很多话,等到杨菀之慢慢成长以后再去回顾,品出了很多不一样的味道。 “但是阿姊你其实还是念着表哥的吧?”章云舟问道,像是想从杨菀之这里得到一丝丝的认同和肯定。 “我的事情很多,”杨菀之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时间去想一个已经过去的人。月无华注定要回西南,我和他职权没有交叉,未来的轨迹也未必会有交叉,他需要的是秦督军那样可以并肩的战友,而不是我这样的人。” 章云舟从她的语气里甚至听不出半分怨怼。 相识一场,最后也算好聚好散,过去那么久,杨菀之人生的齿轮一直在转,就像月无华的意志并不会以她迁移,她同样不会为月无华停下脚步。 陆虹笙暗暗给杨菀之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在营造司干了这么多年的人,你的心真的像石阶一样硬。” “彼此彼此。”杨菀之回敬。 “我说这位三公子,要不你回去洛阳让你爹给你找个差事干吧?”陆虹笙友情建议。 之前听章云舟讲了那么多,陆虹笙大概了解这个章三公子,这些年在家其实就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少爷,每天喝喝茶、看看话本子、逗逗鸟、发发呆。虽然在营造司风里来雨里去的陆司簿也渴望着能过这种混吃等死的生活,但转念一想,如今她已经是家里最有钱的那个人了,看着爹娘和她那个扶不上墙的哥哥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陆虹笙知道都是因为她头上有官帽、兜里有铜板。所以,陆虹笙觉得,一旦章云舟体会到这种自己能赚到银子的快乐,就不会再念着公主了。 章云舟撇了撇嘴,小声道:“我什么都不会,爹娘说,横竖我也不是铺张的人,只要不在外面花天酒地、作奸犯科,在家待着也挺好……” 其实,从前章晚规和盛容对这个小儿子的要求还算严格,只是后来因为辛温平的关系,章云舟总觉得自己以后能进公主府就万事大吉了,做个清闲驸马相妻教女;而章晚规和盛容又升了官,一下子忙碌起来,老夫人又是个溺爱孩子的,慢慢就成了这样。 也不怪老夫人知道辛温平和姚慎身订婚后会如此生气,换作杨菀之,恐怕要气死了。 这边杨菀之在共情章老夫人,就听章云舟声音越来越小:“……阿姊,你就带我去见公主吧,千万不要让月家人知道我在大兴……” 原本正在往月家走的杨菀之沉默了一瞬,在下一个路口转了马头,往抱月茶楼去了。 她和陆虹笙一会儿还要回冬官署,没时间处理这些杂事,若是一会儿半路让章云舟知道是去月家,一抵触,他扭头跑了,她们可不太好办。而且他都这么说了,杨菀之也不想掺和到别人的家事里做恶人,于是便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平儿在官署,我和陆大人也要回冬官署。不若这样,我先送你去抱月茶楼小坐一会儿,你在那边等平儿处理完公务去找你,可好?” 若是被经常去茶楼小坐的清嘉郡主刚好遇见,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听到杨菀之这么说,章云舟喜出望外,连忙谢过杨菀之。将人送到抱月茶楼以后,杨菀之冲杨楚离使个眼色,杨楚离就心领神会,派人偷偷去月家找萧应云了。 回到冬官署的小杨工叹气叹了整整十分钟,搞得匡姮都没法专心算数了。 在冬官署待的这几个月,匡大人的脸上也多了些生气,会关心同僚的八卦了,凑过来问:“这是怎么了,城外雪灾的善后工作不好吗?” “不是。”杨菀之摇了摇头。 陆虹笙是个嘴巴没把门的,便道:“遇见个不远万里来给齐光公主投怀送抱的。” 见杨菀之没制止,陆虹笙运用她话本子作者的口才,添油加醋说了好一通,说得匡姮连连摇头。陆虹笙喝了一大口茶道:“唉,不过呢,我也没有过相好,这事儿吧,也就听一乐。” “确实。”匡姮点了点头,“不过,要是我儿子这样,我肯定气死了。” “害,这就没必要感同身受了,有儿子再说。”陆虹笙大大咧咧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我儿子五岁了。” “啊……啊?”陆虹笙不可思议地看了匡姮一眼。 就连手上忙着做烫样的杨菀之都侧目了。 “你,你都有儿子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陆虹笙怒吃一口大瓜。 “你俩都没有成家,这个话题和你们应该聊不来吧。”匡姮淡淡地说。 “那你夫君……” “前年外调去并州了。”匡姮提起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不如提她的公式有热情,尽管比起听她的公式,听她讲她的夫君和儿子更让陆虹笙有热情。 陆虹笙歪了歪头,她和匡姮年纪相仿,结果人家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总觉得有点微妙。倒不是说觉得哪种人生更好,只是感觉明明是同龄人,却好像身处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或者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所以,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孑然一身吗……”陆虹笙有点沮丧。 “你家里给你找了那么多冰人,就没一个说到你心坎上的?”杨菀之好笑。 “别提别提!”陆虹笙连连摆手,“那冰人说我年纪一把了就不要挑了,还说我性格太强势,得改改,不然找不到,还建议我如果一定要做官也别在又苦又累的冬官署,应该找个清闲的官位——她以为官位是大白菜么,还能由得了我挑?” 陆虹笙不像杨菀之,她进冬官署其实没得选。她是进士出身,但是身为女子,又没有后台,能留在大兴做京官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了,世人眼里清闲的春官,有权力的天官、地官、秋官,还有听起来很是厉害的内史府、太史阁……她统统进不去,只能被丢到冬官署来。那会儿冬官署还没有杨菀之,她也经历过一遍杨菀之曾经经历过的尴尬排挤。 说到底,在冰人眼里,她有官职在身,也不过是为她增加一点点说亲时候的附加筹码,但真正起决定因素的,还是年龄、外貌、是否驯服。 “为什么非要成亲?”匡姮摇了摇头,“你看我,虽说有了夫君,但这个夫君其实和没有也无甚区别。” “就是!而且你说,既然这冰人是说媒,凭什么只许别人挑我的刺儿,轮到我这里,就说我对别人太挑剔?”陆虹笙手一抄,颇为不满道。 “那不找冰人便是了。” 陆虹笙脸一垮:“我娘都从楚州追到大兴来了,我躲不过哇……” 三个女官在冬官署聊得热火朝天,很快就到了散值的时候。焚琴早早在外面候着了,还提了一只烧鸡。杨菀之每天散值的时候都饿得够呛,一路上被焚琴手里的烧鸡勾得肚子咕咕叫,回家吃了饭,杨菀之今日也没啥看书做活的心思,搬着板凳和焚琴一起坐在小院里看星星。匡姮教过她怎么通过北斗去辨认星宿,但等到自己去看的时候,单是找北斗就找了半天。 两人一边看星星一边聊今日发生的事情,焚琴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事情,在家做些帕子、香囊,拿到东市去卖了换点钱,因此每天也能遇见不少有意思的人和事。焚琴说东市那边在搭皮影戏的戏台子,还和杨菀之约好明天等杨菀之散值,焚琴去接了她一起到东市凑热闹。一直聊到两人都犯困了,才各自回屋睡觉。 不同于杨菀之官邸的岁月静好,此时,萧应云、月槐岚和章云舟正在公主府的花厅里对峙。 章云舟此时脸上挂着泪,跪在月槐岚面前道:“婶婶、伯姥姥,求你们成全云舟吧!” 一向温和的月槐岚此时语气也不好:“公主和姚家的婚事是圣人亲口定下的,你、我、公主,都说了不算。你若是不嫌丢人,就自己去求圣人吧!” 第127章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今日抱月茶楼的人找到萧应云,和她说了章云舟的事情,萧应云听了多少有些无奈,这章云舟也不是她的孙子,她能管什么呢?但公主府这边能找到她,也是对章家够意思了。结果章云舟一见到她就跑,甚至在抱月茶楼大闹一通,这下可好,不出两天,全大兴的人都要知道他和辛温平的那点事儿了。 还在当值的辛温平和月槐岚也听人说了这件事,一散值,二人就匆匆地往抱月茶楼赶。章云舟一见辛温平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把辛温平哭得像是十恶不赦的负心人,辛温平心下有一瞬间的烦躁,但大局为重,章云舟不去公主府就不罢休,只能和月槐岚还有萧应云一起去了公主府。 路上,辛温平诚心地和月槐岚道歉:“我也没想到我和阿舟会走到这步,是我对不起章家。” “皇命难违。”月槐岚摇了摇头,“你安心,章家不是拎不清的,公是公,私是私。” “嗯。” 月槐岚其实对这个侄子没什么感觉。章家的那些个小娘子是个顶个的厉害,如章断秋、章云翳,都是如今月家军中的后起之秀,月家军都快成章家军了。但月槐岚能入眼的,也就是这些人,章云舟这个无甚志向的侄子,月槐岚甚至只在洛阳见过两面。 说白了就是,章云舟的事她不过是出于一个婶婶的身份才会去管一下。对于自己的这位大伯哥把儿子惯坏了的这件事,月槐岚不想评价,也不想掺和。人各有志,也各有命。 如今,章云舟跪在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有一副不同意就死在公主府的架势。辛温平哪能想到会有这场面?在她看来,她与章云舟虽然彼此暧昧了三年,但如今章云舟不过弱冠,自己已经决定及时止损,也不算耽误他。她也见过阿姊和柳梓唐、月无华分开时候的样子,也不过就是难过一阵,很快就过去了,怎么到章云舟这里还能直接闹上门来? 月槐岚头疼,辛温平也头疼,她已经能想到这几日竺可危有多开心了。 还要给姚家一个解释。 章云舟见月槐岚也不向着自己,便转向辛温平道:“难道公主先前说的同我在一起很开心的那些,都是假话吗?” 辛温平摇了摇头:“先前不算假话。” 她这一个“先前不算”其实颇有些意味深长。 她先前和章云舟好,不过是因为和他在一处时,她觉得很自在、很舒心。但这一次章云舟让她不舒心了,她该作何打算呢? 辛温平微微眯起眼睛,有些不自觉地摩挲起自己的指腹来。月槐岚回两都这几年和辛温平相处还算多,知晓这是她心里暗暗不爽了,但章云舟这事儿,她爱莫能助。 说到底她只是个婶婶。而且她觉得章晚规的举动有些耐人寻味,章云舟跑了,他只是派人来追,自己还在洛阳守着。说是敬业好像也是那么回事,但又给月槐岚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是觉得章云舟奋力一搏或许还能和雍州姚氏一争高下?也不像,她这个大伯哥在她印象里不是这种人。难道他对这个儿子失望了,打算放弃了? 这终身大事,月槐岚连自家儿女都没有做过主,哪里会来给章云舟做主? 只是有些话还是要和章云舟说清楚。辛温平不方便说,她可以说。 “公主,管教小辈是槐岚的家事,今日冒昧来公主府叨扰已经很抱歉了,还想请公主给我们婶侄二人留个空间,有些事情我想单独和云舟聊聊。”月槐岚心累,作揖时,辛温平能看见她眼角的细纹荡开。 辛温平点了点头,道:“此事我也有错,给月家添麻烦了。烦请月司马替我劝劝阿舟。” 她转身,大步离开花厅。章云舟眼巴巴地望着辛温平转身,甚至没有多给自己一个眼神,他其实心里有一些没底了。 在来大兴之前,他以为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所以姚慎身不过是个被强塞给辛温平的驸马,在他和姚慎身之间,辛温平肯定会选择他。 他还幻想着或许辛温平会像话本子里那样,为了他抵抗皇权。 但章云舟想错了。辛温平确实不会做皇权的傀儡,但绝不会为了他得罪还有余力的辛兆。 辛温平回避后,月槐岚一把将章云舟拉起来,严厉道:“你到底不是我月家的孩子,我管不了这么多。但是你给我记住,你不可以因为这种事情给人下跪!像什么话!” “婶娘,云舟是认真的。”章云舟的犟劲儿一下子上头了。 月槐岚说一句,他顶一句,气得月槐岚心口疼。若是眼前是月无华这样说,月槐岚可能直接打一顿了。月槐岚和萧应云母女二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苦口婆心分析,可章云舟就是听不进去半分。 月槐岚发现自己越说,章云舟反而越是上头,放弃了。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你若是不和我回月家,便罢了。我不是那种乐于强迫晚辈的长辈。”月槐岚神色冷淡,是真的动了怒,“至于公主府留不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扶起坐在一边的清嘉郡主,大步走出了花厅。看见坐在花厅外抱着臂不知道想什么的辛温平,月槐岚抱拳道:“公主,章云舟毕竟是章家人,我和母亲管不了,还望公主体谅。” “唉。”辛温平叹了一口气,“辛苦你了。” 当初在洛阳章云舟隔三差五跑书院找她时,她就应该料到这是个缠人的,如今只能自食苦果了。 辛温平没有第一时间去找章云舟,而是坐在亭子里想了很久的事情,随后叹了一口气,对杨四道:“去客栈开一间上房,请章三公子去住吧。” 她抖了抖衣袖,转身进了书房。 杨四去请章云舟,章云舟自是不愿意走的,一番折腾后,还是宿在了公主府的客院。第二日,辛温平去应卯之后,果然在太极殿看见了弹劾她的折子。 虽然竺英表面上和她相安无事,但实际上还是忌惮她。竺可危作为肃政台的大司宪,可是不会放过这个挑拨辛温平和姚家的机会。这下子可好,一封封指责辛温平的奏折送上了辛兆的书桌,辛兆只是扫了一眼,觉得头疼,就都丢给辛温平了。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且说,这件事怎么解决吧!”辛兆问道。 辛温平默了一瞬,旋即开口道:“父皇,儿臣与章云舟有情在先,儿臣重情,不忍三年的情谊付诸东流,求父皇赐一道圣旨,封章云舟为儿臣未来的侧君吧!” 辛兆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女儿。 他不是对辛温平的野心没有怀疑,只是辛温平确实是他的几个儿女中最出色的,这点毋庸置疑的。而且如今辛氏子嗣凋零,他知道,如果把位置传给辛温义,这江山基本是拱手让给竺家了。 前些日子,他悄悄召了辛莫风进宫。 辛氏子中,辛尔玉和他关系最近,年纪也合适,他想着,实在不行就将辛尔玉过继到自己名下。但辛莫风却死活不同意,还劝辛兆考虑一下立皇太女之事。辛兆原本没有这个打算,但辛莫风一番劝说下来,他竟然真的有些心动。 辛温平有实力,有才干,有政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若辛温平是男儿身,兴许辛兆这会儿已经让她监国了。只是在太祖之前从未有女子称帝,也从未有帝王将王位传给公主。但辛莫风与他明言辛周此时所面临的内忧外患,辛兆虽然害怕自己成为那史官口中将王位传给公主的荒唐皇帝,但更怕成为万民嘲笑的亡国之君!他若是将位置传给辛温义,不出两年,辛周就要亡了! 但他也不想要一个时时盯着他手上权力的皇储,不想要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所以,赐婚只是辛兆对辛温平的一次忠诚度测试。辛温平已经过关了,辛兆也不想再纠结于此。若辛温平未来要做皇储,那么,她的后宅里势必要有相互牵制的势力;就算只是个公主,只要她想,便是养十个小白脸都无所谓。章家不过是洛阳一个二流世家,雍州姚氏也没有资格对皇家的言行置喙。 只不过—— “只有这章三公子一人么?”辛兆眯起眼睛,试探地打量着辛温平。 辛温平知道,在自己这个爹面前,有些小心眼是耍不得的,便一五一十道:“父皇,还有扬州钱家的钱星梵。” “哼。”辛兆冷哼一声,想要责骂她,可一想到自己生病这些日子,都是这个女儿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料自己。辛兆也不是没感情的人,对辛温平的容忍度还是很高的。何况辛温平表现得太过完美,她优点太多,反而会让辛兆心里不舒服,有了缺点,辛兆才觉得辛温平是个正常人。 “那就一并赐了吧,”辛兆往龙椅上一靠,这会儿又头痛得厉害,“平儿,朕的诸多儿女之中,如今只你一人得用。这一阵,朕实在是心力交瘁,想要歇歇了。朕打算过些日子出宫休养,这一阵就由你代为监国。” 他累了,也没有精力去和自己的女儿勾心斗角。本来他还是壮年,不会去思考这些事情,可惜他的身体如今实在是不争气。他也惶恐,也惧怕死亡,但如果他不退位,他就一直是这个皇帝。让辛温平去劳心劳力,也许过几年,他身体养好了,还能重新从这个女儿手里接过大权呢?他只需要利用所谓的亲情将这个女儿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辛温平又是个如此看重亲情的人。 果然,听辛兆这么一说,辛温平立马急了:“父皇要去哪里?” “怎么,你是觉得你担不起这个担子吗?”辛兆问道。 辛温平拧着眉,摇了摇头:“女儿自然是愿意为父皇分忧的,只是女儿实在是不放心, 一日不见父皇,女儿就忧心万分!” 辛兆眸光暗了暗,很快想起昨日龙鳞卫和他说的事。 “小的在东市遇见了杨大人和她的丫鬟,听了一耳朵她们的闲聊,杨大人似乎有做完在明宫就自请外调的想法,但是觉得公主对亲人的占有欲太强了,让她很为难。” 现在看来,还是因为从小没有爹妈,让平儿对亲人的分离很是不安啊。辛兆内心暗暗下了这个结论,对辛温平的忌惮倒是更少了些。自恋的老父亲辛兆下意识以为,自己在女儿心里的地位,怎么也得比杨菀之要高上许多,毕竟他才是她的生身父亲,也是他把她捧到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地位。 不过他倒是觉得把杨菀之调走也挺好。 辛兆内心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总是不卑不亢模样的女官,认可她的能力,但讨厌她的人。 总之就是,看她做的东西心情很好,看她心烦! 辛兆摆了摆手:“平儿,你今年都已经十九了,照理说来应该已经可以独立了,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粘着父皇?” “父皇说的道理,平儿都懂。只是别的孩子在父母跟前享受了十几年才独立,而平儿只与父皇相处了几年。”辛温平又露出那副让辛兆心软的可怜神色,“父皇要想休养,儿臣自然是阻拦不了,但儿臣想时不时能看一眼父皇。儿臣怕父皇走得太远……” “不过是打算去雁慈寺静修一段时间。”辛兆摇了摇头。 雁慈寺也是皇家寺庙,就在大兴城外。原本在太祖的影响下,辛周皇室姓道更多,但自从竺师师借方士之手给辛温义下铅毒之事败露,圣人对道观的信任度也下降了。 辛兆这会儿头疼得厉害,剩下的折子也批不完了,只想早些回养元殿躺下歇息,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召了内史令和程思威进来,拟了让辛温平代为监国的折子,让程思威替他准备准备去雁慈寺的行程。 这件事,辛兆暂时没有宣扬出去,只是先派人去给钱家和洛阳章家传了圣旨。章晚规接到圣旨也是无可奈何,派人去大兴给章云舟送了信。章云舟终于还是暂住到将军府的客院了,等待入公主府的日子。 姚慎身那边,辛温平采取了不解释的态度。反正赐婚圣旨已经下来,她也可以赌一下,姚家会不会让姚慎身变成第二个冯梦生。 上元四年四月十三日,圣人移驾雁慈寺静养,后妃之中无人陪驾。四月十五日大朝,程思威当殿宣旨,由辛温平监国、持国公辛莫风为摄政王摄政,同时,竺可危、许无患等人也或多或少得了些权力,与辛温平相互牵制。 此诏书一出,前朝后宫皆是一片哗然。 第128章 不会背叛战友情谊 辛兆在雁慈寺一待就是半年,这半年时间,辛温平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前往雁慈寺,向辛兆汇报这些日子朝中的大事小情,询问辛兆的意见。辛兆对辛温平越发满意起来。 除了辛温平,辛莫风、许无患等人也来雁慈寺寻过辛兆,出人意表的是,原本和辛温平关系微妙的许无患都上书,请求辛兆立辛温平为皇储。虽然如今看来辛兆的子女里没有更合适的人,但许无患最近未免有点殷勤,弄得辛兆有些心烦。 毕竟如今辛兆身体抱恙,许无患三番五次提起立储之事,无异于暗示辛兆:你快死了,赶紧准备收拾后事。没有一个帝王愿意听见这样的话,因此,原本辛兆已经打算立储,但因为许无患在其中掺和了一脚,导致立储的事情一拖再拖。 许无患虽说和辛温平没有明面上的利益冲突,做官圆滑,但他的大冢宰之位还没焐热,他生怕辛温平得了权力就将这大冢宰的位置给了窦漪、公孙冰等人。所以趁着现在辛温平还没被立储,他在这位置上多坐一日,也能多布局一日,手上筹码多了,日后辛温平想动他也难。 比起许无患的急切,辛温平的心态倒是平和很多,甚至许无患的这点小心思也在她预料之中。就像许无患没有准备好一样,辛温平其实也没有准备好。辛兆的病来得太突然,她的布局还没有完全铺开。 朝中拔了竺自珍以后没有什么太成气候的党派,九姓十三家已经如她所愿散成一盘散沙,辛温平真正提防的还是西北的李承牡。只是她至今没能把手伸到西北军内部,这让她有点惴惴不安。自辛兆登基以来,除了在安西都护府设立节度使,在河北道、黔中道等外族归顺的地方也设立了节度使,尽管辛温平入朝以来已经在有意调整兵权,但如今西北军手上仍有二十五万的兵力,姚靖仇手上的平西军有八万兵力,月家军十二万,朔方军十三万,中央军只有七万,其余地方军队零散算下来,约有十六万左右。 辛周大半兵力在边防,边防大半兵力在西北。若是李承牡挥师南下,单凭中央军,根本抵抗不了。这也是为什么辛温平如此重视王荣手上的朔方军的缘故。 何况,辛温平派去安西都护府的暗线,虽然没能混进西北军,却找到了李承牡招募私兵的蛛丝马迹。可即便找到了,辛温平也奈何不了他。 他手上这么多兵力,基本可以说是哪天不开心了,哪天就可以反! 事实上,远在安西都护府的李承牡确实是这样想的。 节度使府内,歌舞升平,胡姬穿着清凉,跳着胡旋舞。赤裸的玉足轻灵地点着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织金的披帛随着舞姿如流云般在府内飘动,纤细的柳腰露在薄纱的衣裳外,妩媚又动人。如今的安西都护府,原是西域三十六国中几个小国部落的聚居地,乌孙、鄯善、且末、龟兹等因平西王尽归辛周,由安西都护府统辖至今。这胡旋舞就是已经灭亡的弭秣贺国流传而来,如今已经从西域流入中原,大兴有许多达官贵人也爱看这种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 李承牡的左右手边分别坐着他的两个副将:出身大殷时已经亡国的西突厥王氏遗孤处罗力仁,和出身龟兹王族后裔的白念恩。处罗和白念恩二位副将之下,还有一众将士和飞羽、牙璋、饮马、玉鞍四位小统领。一眼望去,竟是藩将多于汉将。就连李承牡手下的饮马,都是突骑施族人。 众将领在一起把酒言欢,席间,处罗力仁亲自下场,为李承牡舞剑。 “今日是将军生辰,就让处罗力仁为将军献上剑舞!” “好!”李承牡大喜,令牙璋取了金鼓来,亲自为处罗力仁打鼓。处罗力仁踩着鼓点,在席中舞剑,引来一众武将的欢呼喝彩。方才跳舞的胡姬已经坐到了李承牡的身边,柔若无骨的身子凑在李承牡身旁,身上,郁金香花露的味道扑鼻盈室。 剑舞结束,胡姬一面娇呼过瘾,一面将身子向李承牡身上靠去,李承牡捏了一把她玉葱一样的手,胡姬顺势坐在了李承牡的腿上。众将士也见怪不怪,身边也各自环着莺莺燕燕,有胡人女子,也有汉人女子。 白念恩恭维李承牡道:“如今西京之中,圣体抱恙,竟然落得让一个公主监国,实在是可笑。辛氏的天下本就是从黎氏手中得来,女主天下之后是男宠之子即位,如今再显牝鸡司晨之兆,如此看来,辛氏终究不是正统。念恩在此提前祝贺将军。” “恭维之话不必多说,”李承牡面上冷肃,心里却隐约认同了白念恩所言,“中原人讲究盖棺定论,不到最后,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李承牡的这个“中原人”颇为耐人寻味。世人都以为李承牡是汉人将领,实际上李承牡的母亲是汉人,父亲却有鲜卑血统。李承牡自己恐怕也从未将自己当做汉人,与这些藩将相交时,也会刻意提及自己的鲜卑血统。 又是一番推杯换盏,不多时,李承牡便说自己有些乏了,将那胡姬一抱,就往后院去。众将士哪有不懂的?嘻嘻哈哈地各自领着美人儿散了。芙蓉暖帐之中,胡姬靠在李承牡的胸口,玩弄着他的喉结,声音娇娇软软地问道:“方才听处罗将军说,李将军日后是要回西京的。金桃还从未去过中原呢……今日将军要了金桃,日后不知道金桃能不能跟在将军身边一道回西京。” 李承牡粗糙的大手在胡姬白玉一样的身上游走,眯起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 金桃娇笑着往后躲了一躲:“讨厌!” 只是她这一躲,原本被她坐在身下的李承牡猛地起身,伸手就往她的脖颈掐去。电光火石之间,金桃已经被他狠狠压在身下,而一柄藏剑簪也抵到了李承牡的颈侧,只要再往里一点点,扎下去,李承牡就能一命呜呼。 只可惜,李承牡的右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左手则攥住了金桃刺杀他的手腕。李承牡左手用力一捏,只听金桃口中发出一声惨叫,右手已经无力地松开,藏剑簪也掉在了地上。 李承牡微微抬起自己压在女子身上的重量,给金桃留了一口喘息的余地:“你主子姓辛。” 他几乎是笃定道。 金桃愤恨不甘的眼神瞪着李承牡,没有回答。 “你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呢?”李承牡眸色微沉,“你是在为辛尔卿做事,还是辛温平?又或者,二者皆有?齐光公主和突厥可贺敦相互勾结,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李将军狼子野心,竟然还想说别人心有反意,真是可笑!”金桃咬牙切齿,方才的小鸟依人和柔情蜜意都一扫而空。她本打算在李承牡身边多潜伏一阵,然后再找机会杀了他,没想到李承牡一上来就识破了她的目的。刺杀失败,金桃只恨自己身手不够! 李承牡之所以会猜测金桃是辛尔卿派来的,是因为她的长相很明显是东突厥下一个臣属部落的人,这个部落前年在李承牡挥师北上时被灭,李承牡大手一挥,将这个部族屠了个干净。 不是他残忍,只不过是西北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突厥若是打进安西都护府、打进陇右道,一样免不了屠城。 但这只是他逼走平西王府的一步棋。贺兰敬战功赫赫,他心有畏惧;姚靖仇即便作为大司马也不过是他的继任者,他丝毫不放在眼里。 “你说我狼子野心,可我为辛周镇守安西都护府,驱逐突厥、开疆拓土,圣人与我在阵前结拜,一度和衣共寝、亲如手足。”李承牡死死钳制住金桃,“十年前天山一战,圣人救我一命,我又怎么会背叛我与他的战友情谊?这朝中上下任谁都有反辛之理,唯我李承牡缘何要反?” 金桃死死咬着唇。她若是知道,便不会在这里了。 “我要是反了,便是被齐光公主逼反的!她在朝弄权,迫害良将,都是她的错!”李承牡沙哑着声音说得切齿,好像真的是辛温平逼得他迫不得已,他是正义的,是替天行道。 实际上朝中最爱弄权的人是皇帝辛兆。是他对臣子永远怀有疑心,放任竺李窦三派在朝中斗法,猜忌平西王、王荣、月槐岚等将领,派姚靖仇来与李承牡牵制,又不愿意给平西军更多的兵力。只可惜辛兆偏偏是太祖唯一一个姓辛的孩子,他虽有文才武功,可心性太差,根本不是明君,若太祖有选择,皇位不一定在他身上。 幸而辛兆如今身体抱恙,他在位至今不过七年,辛周已经隐有分裂衰颓之相。原本在太祖手里的盛世江山,如今不过剩一个浮华的外壳,内里已满是败絮。若是他再坐上几年皇位,辛周怕是要二世而亡。 但李承牡看不见这些,金桃也不知道,为何李承牡对辛氏女——或者说,他对天下女子,这滔天的恨意从何而来? 金桃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她的刺杀任务失败了。李承牡在咬牙切齿时,已经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手上,伴随着颈椎骨断裂的声音,金桃灰败的双眸直直望着李承牡,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 李承牡起身去后间洗掉身上的脏污,换上衣服出来时,飞羽几人已经将金桃的尸体拖走处理掉了。他走出这间侧院,轻手轻脚地走到主院。夫人周氏本以为李承牡今夜不会过来,正松一口气,没想到他就大步进了主院,脸色有些难看,唯唯诺诺地上前向他问安,要服侍他梳洗。 李承牡摆了摆手:“我已经洗漱过了,望归和念故呢?” 上元元年,李承牡刚到安西都护府没多久,夫人就生下了小儿子李念故。李承牡最满意的还是周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至于他房中的那些媵妾,有些生了女儿的,被留在大兴根本没有带来安西都护府,可谓弃如敝履;有些实在太过低贱,被他灌了绝子药,玩弄厌了就会送去军中;还有两个生了庶子的夫人,也在府中。但李承牡还是独宠李望归和李念故二子。 “小少爷刚睡下。”周氏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答道,在李承牡的规矩里,直视自己的夫君是很没有礼貌的,一旦让李承牡觉得受到了冒犯,便是周氏也要上家法。只是周氏是正妻,又生下两个嫡子,家法在她这里就是抄抄《女德》《女戒》,跪一跪书房前的台阶——李承牡出身寒门,无父无母,被养父母养到十四岁就参了军,所以家里没有祠堂。 但若是那些个媵妾犯了家法,要么当场就死在李承牡房中,要么被送去军中折磨…… 西北军也是辛周目前唯一一支没有女人的军队。 李承牡“嗯”了一声,抬脚走进了李念故的房间里。三岁的李念故正睡得酣甜,李承牡望着儿子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脸上却没有一个父亲应有的柔和。 今日是他四十七岁的生日。 念故现在和他那时是一个年纪,多好啊。望归和念故作为他的儿子,未来会拥有他曾经失去的一切。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男子的,那些行错的轨迹,就让他来纠正吧。李承牡伸手,轻轻为李念故将他踢开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 李承牡看完小儿子,又去看了看大儿子李望归。李望归如今正在跟着李承牡读兵书,李承牡给他布了课业,这会儿正摊在桌上。李望归已经睡了,李承牡便将他的课业拿到书房去。望着书房亮起的灯,想到今天李承牡应该是没有折腾她的意思,周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上床躺下了。 批完儿子的课业,李承牡看了看时辰。已经过了子时。 人人都知昨日是他的生辰,却不知道生辰的第二天,才是改变他一生的日子。心绪翻涌,李承牡提笔在纸上写下一首长短句。 四十四年东望,西京又西,孤客悼故魂。鸣金扬旗,黄沙戎马,不过贺兰山。 江山如固千秋业,问苍苍、胡草深时。清钩画霜,哀雁声厄,杀破凉州城。 第129章 阿义阿姊 辛温平监国,后宫最不开心的两人或许要数竺英和辛温义。 竺英不开心是因为原本要落到自己儿子身上的皇位看起来岌岌可危,辛温义不开心是因为自从辛温平监国以后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时间陪他玩了。 他七岁了,除了阿姊没有玩伴。那些个势利眼的伴读,在知道他父皇让他阿姊监国之后,都暗暗捉弄他,觉得他又成了人尽可欺的那个小傻子。 辛温义本来应该是个健全的孩子,铅毒并没有让他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弱智,只是让他有严重的阅读障碍,变得不那么聪明,但很多事情他其实也能隐约理解了。竺英说辛温平根本就不喜欢他,原本就是在装样子,等到抢走了他的皇位,就会彻底不要他。 实际上,竺英就是这么想的。原本她还觉得辛温平是个好的,没想到还是为了抢她儿子手里的权力!竺英根本没想过,做皇帝又不是扮家家,以辛温义的情况,怎么能坐那个位置呢? 辛温平最初对辛温义确实是在装样子,但她内心并不讨厌这个弟弟。她不是辛温泰,没必要连一个傻子都容不下。这日,辛温平正巧有事去太学找许知远,路过国子监时,就听见一群小孩拍着手在唱儿歌,一边唱还一边围着中间的孩子转圈圈,嘴里嘻嘻哈哈的。 辛温平早年在维扬县的县学也见过这样的情景,多半不是因为中间那孩子多受欢迎,而是在被那些嘻嘻哈哈的孩子们唱一些带侮辱性的儿歌嘲笑欺凌。辛温平敛了敛眉,能入国子监开蒙的多是显贵之子,这些孩子未来长大了,可能都会变成她的大臣。他们现在这样玩闹,不阻止日后哪还得了? 小孩子心中总是有单纯的恶意,不加引导就会变成滔天的洪水,反噬身边的人甚至自己。 辛温平抬脚走过去,就见围在中间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辛温义。一众孩子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笑闹着:“辛温义,没人要,爹不喜欢娘不爱……” 辛温义也是生得好看的,只是脸色总有些灰扑扑的,委屈地垂眸站在一众孩子中间,强忍着自己不要哭。他知道阿姊不喜欢别人哭,阿爹阿娘也不喜欢。他不能哭。 辛温义也不明白,为什么阿爹从某天起就不让他去太极殿了呢?为什么阿姊最近也不来了呢?为什么阿娘最近总是发脾气,说阿姊抢了他的东西呢? 辛温义越听那些小伙伴唱的儿歌越伤心,低下头抹起了眼泪。小伙伴们笑得更开心了。忽然,辛温义听见小伙伴们爆发出一阵尖叫,之后一哄而散,他以为是先生来了,就感觉到一只手抚在了他的头顶。 “你没发现吗,你越哭,那些欺负你的人越开心。”辛温平没有去追那些小的,这种事情她只需要找国子监的博士反映一下,若是事事都要她躬亲而为,这些饭桶也可以滚蛋了。 “阿姊……!”辛温义听见辛温平的声音,喜出望外,一把扑上来抱住辛温平,“阿姊,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他瘪着嘴,小脑袋不由分说就埋到辛温平的官服上,蹭了一大把鼻涕。 该说两人确实是姐弟,就连撒娇的样子都如出一辙。辛温平一时间有些晃神了。好像某人不久前才这样同杨菀之撒过娇,这下风水轮流转,她成了被撒娇的那个人,她心中忽然有一处极为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原来,做阿姊的感觉是这样的,有些奇妙。这个感觉……好像不赖。 辛温平忽然觉得在这个瞬间,她和阿姊好像更贴近了些。她一直很没有安全感,因为她总担心阿姊会丢下她,她总觉得阿姊是没有理由陪着她、养她的,尽管如今她已经不需要阿姊养她,可她更害怕,阿姊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就再也不会要她了。 所以,阿姊想要外调的想法,一直被她压着。 可被辛温义抱着的时候,辛温平忽然想,哪怕辛温义是竺英的孩子,哪怕他们的立场可能不尽相同,但她还是会想要护着辛温义。她是被这个弟弟需要的。 他的不安和她的不安在此时重叠,却意外地将辛温平的那一份消弭。这也是辛温平头一次将自己当做辛温义的阿姊来看待。 “阿姊最近只是有些忙。”辛温平柔声道,“不是不要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的缘故,辛温义不仅智商发育迟缓,身材也比同龄的孩子矮小一些。辛温平将弟弟抱起来,道:“走,今天不上学了,陪陪阿姊,好不好?” “嗯。”辛温义死死攥着辛温平的衣服,把辛温平的官服都揪得皱巴巴的。辛温平先去找到国子监博士,将辛温义被欺负的事情说了一通,国子监博士见辛温平亲自抱着辛温义来,哪有半点不喜欢这个弟弟的样子?顿时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一定和那群小兔崽子好好说道说道。 辛温平带着辛温义去太学,和许知远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能让辛温义听的,是先前阿姊给云头村建的书馆反响很好,因为有了书馆,就连云中村和云尾村的村民们都会往云头村跑,去书馆找书看。辛温平决定将这个事情推行一下。 从太学回来,辛温平又带着辛温义马不停蹄地去秋官署。前日大兴周边有个刚刚结案的杀人案的卷宗,辛温平还没过眼;而她监国以后还在尝试推行去除商人贱籍和商人之子科举入仕这个法案,因为大兴雪灾时各商会表现优异,如今阻力小了很多。 在秋官署做完秋官署的工作,辛温平带着辛温义去了御书房,辛温平批折子,辛温义就坐在一旁由程思威带着画画。 辛温义不太能坐得住,画两笔就跑到辛温平身边:“阿姊阿姊,你在做什么?” “阿姊在批折子。”辛温平嘴上哄着辛温义,眼睛也没停下来。 辛温义望着那折子上乌泱泱一片的字,“哇”了一声,很是嫌弃。他本来读写就困难,那些字在他眼里像是虫子一样在纸上爬来爬去,很是恶心人。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问题最多的,辛温义问道:“阿姊为什么要批折子?父皇也批折子,批折子做什么?” “因为我们的国家需要人来管理,管理这个国家,就要看这些折子,根据折子上的问题,寻找会解决这些问题的人,让他们把问题解决掉。”辛温平没有因为觉得辛温义不懂,就胡乱回答,而是很认真地在解释批折子这件事。 辛温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是不是坐在阿姊现在这个座位上,就要看这些折子?” 他娘老是说阿姊坐了他应该坐的位子,辛温义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只能艰难地理解为是坐座位。 辛温平大概能猜到是竺英和他说了什么,点了点头:“是的,坐在这个座位上的人,就要批折子。” “呜哇!”辛温义一把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假装自己看不见这些折子,“阿义不要坐这里,阿义脑袋痛痛。” 辛温平和程思威都叹了一口气。辛温义眼看就要八岁,还是不认得几个字。 “阿义,你娘和你都说了什么,可以告诉阿姊吗?”辛温平拉过辛温义,柔声问道。 辛温义本来就更亲近辛温平,他娘对他都没有他阿姊对他这么好!于是掰着手指头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内容和辛温平预想中的差不多,辛温平倒也没说什么,让程思威带着辛温义继续玩去了。辛温平的折子一直批到酉时末,晚膳也是和辛温义一起用的。 她看看外面的天色,辛温义都已经犯困了,但她没把辛温义送回去,那人也该来了。 果不其然,就在辛温平好奇竺英怎么还不出现时,程思威进来道:“公主,贵妃娘娘来了。” “你先把阿义抱去后面休息一下,我有话和贵妃娘娘单独聊聊。”辛温平也放下了手上的折子,今天的数量差不多批完了,还比预想中多批了几个折子,想来明天能轻松一些。 竺英穿着一身罗红色齐胸襦裙,头上没有戴金钗,而是别着一朵通草牡丹。她提着裙角进了书房,只对辛温平福了福身,道:“公主,本宫来接阿义回去。” “不急,贵妃娘娘先坐。”辛温平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小凳,示意竺英坐下。 竺英心里着急,但儿子在别人手里,没办法,只能先忍着坐下。 辛温平给竺英倒了一杯花茶,问道:“贵妃娘娘可知大殷朝是如何得来的?” 竺英不知道辛温平为什么会这么问,摇了摇头。她就是竺家养出来的很典型的高门贵女,一切都为家族着想,四书五经读了些,但对大殷的历史却并不了解。 辛温平轻笑一声,料到她是不知道的,便道:“这也不是秘辛,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有记载,而且差别不大。大殷的皇位,是殷高祖黎简从自己外孙手上得来的。” “大殷之前,天下本在宇文氏手里,黎简的女儿黎华嫁给了当时的皇帝宇文成熹做皇后,生下了皇孙宇文苍。宇文成熹耽溺女色,在宇文苍七岁时就驾崩了,宇文苍作为嫡长子,顺理成章地登基做了皇帝,也就是后来我们熟知的——” 辛温平直视着竺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梁、恭、帝。” 身为皇帝,本不需要对任何人恭顺。恭帝,便暗讽亡国之君。 不等竺英有任何反馈,辛温平继续说道:“宇文苍年幼,登基后由黎简为摄政王摄政,但黎简是大梁柱国,后封为殷国公、殷王,权力极大,又是宇文苍的外公、黎华的父亲,这朝廷几乎是姓了黎。之后,黎简挟天子以令诸侯,扫除了诸多异己,在两年之后,九岁的宇文苍禅位给了黎简。自此,大梁的天下成了大殷的天下。” 辛温平轻笑一声,微微歪了歪脑袋:“怎么样,是不是和竺自珍、竺可危打得算盘一样?” 竺英脸色煞白,有些难看,但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公主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兄长已经回弘农老家了。” “但是这个故事还没完呢。”辛温平勾了勾嘴角,“黎简登基后的第二年,宇文苍被人发现噎死在宫中,黎简大恸,派人厚葬。但你觉得,宇文苍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 竺英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哦,说完宇文苍的结局,还有黎华呢。”辛温平好像是真的在讲自己觉得好笑的事情,“黎华本可以做太后,但自己的爹做了皇帝,自己再做太后,岂不是反了伦常?因此黎简便封了黎华为公主,要黎华改嫁。黎华改嫁给了贺兰氏的一个武将,本以为可以平淡一生,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等到黎简薨逝,她的弟弟继位后却看不惯自己的亲侄子,也是黎华后来和贺兰氏所生的儿子,将他杀了。而她的女儿,也被嫁去了突厥和亲。她的丈夫战死沙场,她最后人到暮年,孤苦伶仃,凄惨地死在了自己的公主府里。” “父女姐弟尚且如此,贵妃娘娘觉得,这黎华,值得吗?”辛温平望着竺英那如春潭一般风情万种的眼睛,那春潭如今已经满是涟漪。 竺英拧着自己的手。她承认,自己被辛温平说动了。 她从小就不是个很有主见的,父母兄长说要她入宫,她便入了。入宫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独得恩宠,让她以为全世界都是偏爱她的。后来她知道兄长想争权,她无条件支持,还帮了竺师师许多,结果却换来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下毒的命运。 她贪图荣宠,贪图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可是……事情真的像她以为的那样吗? “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前车覆,后车戒。这样的道理,我想贵妃娘娘应该是能想明白的。”辛温平望着竺英怔愣的神色,满意地勾唇起身,从一旁拿出一张折子递给竺英,“云妃娘娘向父皇给皇妹妹求封号,我觉得现在为时过早,还没有和父皇商量。但这样其实也不错。贵妃娘娘以为呢?” 见竺英脑子一团乱麻的样子,辛温平也不指望她今晚就能想明白,拍了拍手,道:“程思威,让贵妃娘娘把阿义带回去吧。” “喏。” 程思威去后间将辛温义抱出来,辛温义哼哼唧唧地还不想走:“阿义想和阿姊一起,阿义不想回去……” 送走这母子二人,程思威也安排人送辛温平出宫,回公主府。此时已经接近亥时,辛温平回到公主府简单梳洗一下就睡下了,她在睡下之前想,在明宫建成以后,就放阿姊出去吧。 间章 夜吟应觉月光寒 今日是齐光公主大婚的日子,参加完婚宴,公孙冰带着些许的酒气回到府中。因为是喜宴,公孙冰今日也难得打扮。新人都穿着圆领补服,宾客自然是要避开的,公孙冰今日便穿着一身鸭蛋青的素纱蝉衣,看着颇有贵气。 她一进府,候了公孙冰一夜的燕支就颇为关切地扶住醉得有些七扭八歪的公孙冰,身上洛神花的味道扑鼻而来。燕支小声嗔怪道:“今日喜宴有人灌你酒了?” 他语气虽然嗔怪,但表情却很严肃,扶着公孙冰的指尖也微微用力。公孙冰摇了摇头:“他们哪敢?只是眼见着今日那么热闹,公主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心里高兴,就多喝了些。” 燕支闷闷地“嗯”了一声:“今日妻主回得太晚,哥哥弟弟们都已经睡了,我扶妻主回房歇息吧。” 他说着,就想拦腰将公孙冰抱起,谁料公孙冰却轻轻地推开了他,歪歪扭扭地就要往府上的祠堂走去。燕支的心拧到了一起,伸手去拉公孙冰的手,却被公孙冰一把甩开:“别闹,我好久没见留生了。” 胡留生。燕支咀嚼着这个名字,越嚼越苦涩。 公孙冰就像一只粉蝶一样脱离了他的怀抱,飘飘荡荡地先往厨房摸去,燕支无奈,只能匆匆跟在她身后。公孙冰今日起了些脾气,就是不许燕支碰她,燕支只能提心吊胆地跟着、护着,生怕她磕到碰到。公孙冰去厨房提了一坛酒,就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祠堂里,供着公孙一家和胡留生的牌位。 公孙冰先是折腾着燕支把牌位从上到下都擦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胡留生的牌位取下来,往怀里一揣,拉着燕支就要往府外走去,燕支忙问:“妻主,这大晚上的,您这是要去哪?” “曲江池。” 今日为了庆祝齐光公主大婚, 全城的宵禁都解了,公孙冰醉醺醺就要往曲江池去。燕支想拦,但说到底,他不过是个面首,他做不得公孙冰的主。无奈,只能任由公孙冰拦下马车,往曲江池去。 虽说没有宵禁,城内因为公主大婚还放了烟花和灯,但毕竟时间晚了,街上没有几个人。去了曲江池也无人撑船,燕支厚着脸皮打扰了租船的人,租了一艘小船,自己上手撑着船。公孙冰抱着酒坛子和胡留生的牌位,望着天上的明月,自言自语道:“留生,转眼就是十三年过去了。” 十三年啊……燕支心里不无苦涩地想,他也已经不是少年了。好在公孙冰这几年没有再收男宠,不然,他可能真的比不过那些后生呢。 他静静地撑着船,听着公孙冰对着月亮喃喃自语: “留生,还记得我登科那年曲江宴时,我们一起在这曲江池上看过月亮。” “那时候你在,师父也在,竺自珍还在朝中上蹿下跳。现在你们全都不在了,爱人、亲人、敌人,都不在了。” 就在辛温平成婚前半个月,竺自珍去世了。这位权倾一时的大冢宰晚景凄凉,因为险些连累家族,被家族所不齿,最后竟然沦落到寄宿在弘农郡的寺庙中。儿子流放在外,女儿被陪葬赐死,妻子受不了打击,回了江南乌家,那些姬妾也走的走,散的散,据说死的时候已经瘦得脱了像。是竺英怜惜自己这个亲哥哥,托竺可危派人回乡买了口棺材好生安葬。 而窦章已经不记事情了,去年还会看着窦涟问“阿冰和留生怎么最近不来看我”,今年已经连窦涟都不认得了,只会在家里穿上太祖赐他的朝服,闹着要去太极殿上朝。 公孙冰轻轻抽了抽鼻子,忍着心里的酸楚。 月光荡漾在曲江池的水面上,水面泛着耀眼的银光。燕支撑着的小船轻轻划破这平静的水面,划破月光,像是将覆着水面的那层薄纱轻轻揉皱。波光荡漾,夜色温柔。 此时已是初春,更深露重,水汽将衣服紧紧地压在身上。公孙冰又喝了些酒,醉醺醺地躺倒在船上,双手对着明月举着胡留生的牌位道:“留生,我其实是羡慕公主的。你我的婚礼办得仓促,宾客只有师父一家,你娘因为你要娶我,气得不和你往来。她真硬气啊,你走以后我寄去你家的银子,她全都退回来了。我多希望我们也能如普通夫妻一般,得到那么多人的祝福。” 泪水润湿公孙冰的眼,将眼前的月光揉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她今日在喜宴上,半喜半悲。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小辈的喜宴,即便是因为章、钱二人有了龃龉,但今日的两位新人看着还是欢喜的。辛温平穿着一身桔梗紫绣龙凤纹的圆领补服,披一件金银丝满绣凤尾云肩,头戴一顶金冠,贵气十足。婚宴是在皇宫中举办的,拜完圣人和天地,辛温平还拉着姚慎身给她阿姊还有诸多照拂过她们姊妹俩的官员敬酒。宴会结束后,再由婚车送新人去公主府。一路上都有公主府的人在给沿路的百姓分发红封,整个大兴都因为公主的喜宴喜气洋洋的。公孙冰自然是喜的,今日是辛温平大喜的日子,如今辛温平监国一年有余,辛兆为了女儿的婚礼也回了太极宫,立储之事在婚宴之后就要定下来,怎么不喜? 可她又难免触景生情,想起洞房花烛之夜,胡留生坐在喜床上,虽然府中清冷贫寒,但他凑上来吻她的额头,抱着她道:“阿冰,以后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小船已经划到曲江池的正中,燕支也有些乏了,将棹竿横过来放在船尾,任小舟随水漂流。公孙冰醉醺醺地坐起来看着燕支,还想说什么,忽然打了个喷嚏。燕支解开外衣,不由分说将公孙冰裹了个严实,道:“妻主,更深露重,明日还要上朝,别着凉了。” “嗯。”公孙冰闷闷地应了一声,醉眼朦胧地望着燕支。 燕支望着她抱着宝贝一样抱着胡留生的牌位,心里醋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胡留生毕竟死了,他不死,自己也没有可能有机会陪在妻主身边;但也是因为胡留生死了,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越得过胡留生。 燕支叹了一口气,在公孙冰身边坐下,公孙冰却忽然拉住燕支的衣袖往后一拽,两人又一齐向后倒去。燕支连忙伸手垫在公孙冰脑后,免得她磕疼了。公孙冰靠在燕支身上,伸手将他的瘦腰一环,牌位哐当一声落在了船上。燕支无奈地伸手将牌位捡起来收好,就听见公孙冰埋在他怀里轻声喟叹:“有你在真好啊……” 燕支将公孙冰往怀里环了一环,下巴磕在公孙冰的头顶,惆怅地想,这恐怕是把他当成胡留生了吧。 正想着,却听公孙冰轻轻吐出了他的名字:“……燕支。” 如静湖投石,在燕支的心里激荡起层层涟漪。燕支声音颤抖着“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鼻尖有些发酸。 他五岁就在烟花地了,听鸨母说,他的荒唐爹是个纨绔子,赌博将家财赌尽了,竟然卖了妻儿躲到了不知何处,兴许是死了吧。他也没有他娘的记忆,楼里的人对这些事都是守口如瓶的。他原以为鸨母喜欢他,是将他当亲儿子养的,给他好吃好穿,带他读书认字,教他跳舞、弹琴。可到了十三岁,鸨母竟然将他送给了武川姚氏的一个老爷。 但他们是像杂草一样活着的贱命一条,杂草虽贱,生命力却也顽强。刚入府的时候燕支也想过寻死,但被府中的哥哥拦了下来。也许是他的故事太有诱惑力,又或者是痛苦的人总要一个主心骨,燕支开始幻想自己有一日能够逃离姚府,做一个普通人。 可那个男宠没过半年就死了。燕支从那时就恨透了姚老爷,他不仅想逃,还想让这些人得到报应! 也是在那时,公孙冰出现了。她是第一个出现在姚老爷府上的女官,听说是圣人眼前的大红人,辛周朝第一位女探花,如今正是圣人最中意的内史。 但燕支也看见府中的主子们提起她的桃色过往时,脸上那亵玩的神情。 还没见她,燕支便已经开始佩服她、心疼她。公孙冰正是他想做的人啊,明明深陷泥淖,但她却爬了出来,挺直腰板站在了朝堂上。世人皆道她肮脏不堪,但燕支分明觉得她人如其名,玉洁冰清,出淤泥而不染。姚老爷要他献舞,他本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倌儿,出现在宴会上是他们对公孙冰的谑弄。他跳舞时一直在看公孙冰,却见公孙冰也在看他。 她在目光相对时礼貌地点头一笑,笑得燕支跳错了舞步。姚老爷嬉笑着要燕支去陪公孙冰,道:“冰娘在教坊司陪了十年的酒,今朝终于混出来了,也该享受一下别人陪酒的感受。” 公孙冰却笑着起身,将胳膊递给了燕支:“留生不放心我,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门外等我了。我有些不胜酒力,便不在此作陪,就麻烦这位郎君送我出府吧。” 燕支诧异,在姚老爷要杀人的目光中扶着公孙冰出府,路上,公孙冰问他:“想离开?” 燕支愣了一下,小声地嗯了一声。 “明日找府上采买的晴娘子,她会告诉你怎么做。能不能自由,都靠你了。”她眼神清明,半点没醉。府门打开,他看见她欢快地扑进一直候在门口的男子怀中。朱门阖起,一片森然。 姚老爷倒台那天,又见到了公孙冰。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何处可去,便求公孙冰收留他,公孙冰便让他在他们府上做事。胡留生做秋官,日日都在四处奔忙,公孙冰也忙于公务,燕支在家中埋头做事,只当他们是他的新主子。直到那天,公孙冰披着一身素衣,跌跌撞撞地捧着胡留生的牌位走进府中。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失魂落魄把鞋都走丢了,赤脚站在雨中,挂着麻木表情的脸上写满迷茫。 胡留生和公孙冰家中清简,下人除了燕支只有一对老夫妻,老头子做车夫,老太太洗衣做饭,燕支烧火劈柴。他们扶着浑身颤抖的公孙冰进了房间,公孙冰两眼一翻,整个人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的公孙冰好像变了些,她开始带着燕支做事。她当上了左司徒,宅子也从原来那间两进的小院搬到了现在的左司徒府,广罗门客的同时,还有不少男宠投怀送抱,公孙冰来者不拒。冰娘在大兴本来就没有名声,从前没有,未来也不在意。但燕支对她的感情却在日日的陪伴中悄然变质。 那夜他拦下从面首房中理着衣服出来要往书房去的公孙冰,红着眼睛问道:“姐姐,若是旁人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不等公孙冰回答,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吻了上去。 燕支轻轻抱着怀中的女子,她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在他怀里睡了去。燕支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抚平她眼角的细纹。时光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痕,她鬓角都生了两根白发。公孙冰如今也不常去后院了,更多时候都是燕支陪着她,而燕支的目光也一直落在她身上,看她一步步登上青云梯,看她长出第一条眼纹、第一根白发。他为她绾发、梳妆,照顾她的衣食起居。燕支的指腹轻轻抹掉女子眼角的泪痕迹,轻声道:“你与他成婚不过九年,他便撒手人寰。而我在你身边已经十六年了。” 十六年,是他一半的人生,他的半辈子都是她。 未来的十六年又十六年,她的身边,还会是他。 燕支轻轻从已经睡熟的公孙冰身下抽出胳膊,起身,拿出刚刚被甩在一边的牌位,像模像样地举起酒坛子,用公孙冰喝剩下来的酒敬了胡留生,自己喝了一口,抬手,将余下的酒水都倒进了曲江池。 好风,好水,好酒,好月。 燕支拿起棹竿,平静的水面再次被划开,小舟向着岸边驶去。 第130章 家务事 眼见着大兴城难捱的五月又到了,暑热已经席卷了大街小巷。杨菀之和焚琴二人搬着竹编的躺椅躺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乘凉。这枇杷树是杨菀之刚搬来的时候栽的,至今已庭庭如盖。即便如此,还是很热。焚琴早上出去摘莲蓬的时候顺便也摘了荷叶,本来说给杨菀之做荷叶稀饭,这会儿却被焚琴盖在脸上遮挡从树叶间透下来的阳光。 杨菀之懒洋洋地窝在竹椅上剥莲蓬。这会儿的莲蓬嫩生生的,吃在嘴里汁多不说,莲心还没苦味,甜甜的。就是这大兴的莲蓬没有江南的饱满,倒是遗憾。 焚琴的声音从荷叶下面传来:“大人,我好想吃酥山啊。” 这酥山是沿着商道传来中原的吃法,焚琴跟着杨菀之在公主府中吃过一次,做法并不复杂——将冰块捣碎堆成山状,再往上淋上奶酪、酥油、蜜糖,插上鲜花作为装饰。只是大兴的冰很贵,食用冰更是, 寻常百姓吃不起。 杨菀之幽幽看了一眼焚琴,道:“想吃就自己去买。” “宋记甜水铺的酥山一碗就要卖二百文!”焚琴大呼,“我哪吃得起!” “你吃不起,我也吃不起。”杨菀之一边晃荡着摇椅,一边往嘴里塞剥好的莲子。虽说现在她一个月已经涨到了十两银子,但二百文一碗的酥山还是会让她心疼。 不过这天气确实是热得难受,大兴就像是个大火炉,年年夏天都这样。 但她自己也会贪凉,只道:“过两日宫里就会给官员发冰了,再忍忍。” “呜呜……”焚琴热得难受。 “要不晚上去公主府,蹭一口槐叶冷淘?” 焚琴垂死病中惊坐起,立马举双手双脚赞同:“我们现在就去吧,槐叶冷淘怪麻烦的,免得晚上吩咐厨房做不过来。” 槐叶冷淘也是从宫中流出来的美食,只不过原料便宜,所以很是亲民,也是朝廷的公厨夏日很爱做的朝食。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其色鲜碧,然后捞起,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时再加佐料调味,成为令人爽心适口的消暑佳食。辛周官员的福利很好,九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享受公厨的食物,不同品级官员的份例有所不同,但这槐叶冷淘是人人都能吃到的,因此格外受推崇。 今日杨菀之难得休息,如今天气太热,原本只想在家发发呆、看看书,但若是去公主府玩会儿也不错。杨菀之的官邸到公主府骑马不过两刻钟,杨四见杨菀之二人来了,很是高兴,要拉着她二人去水榭里吃西瓜。 这西瓜原本是回纥人贡来宫中的贡果,但如今因为和突厥、波斯的通商,这西瓜已经不算什么稀罕瓜果了,大兴周围也有不少果农在种,大兴的果农种出来的瓜便宜,二十文就能买一整个儿。只是公主府里的西瓜还是从陇右道一带运来的,比大兴的瓜要甜上许多。西瓜被用冰水镇过,一口下去,身上的热气全都消了。焚琴一面感动得仰天长叹,一面大口吃瓜。 杨菀之也爱吃这个,之前夏日在营造上时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烈日下啃上一口西瓜,一天的汗水都被这一口汁水饱满的瓜果抵消了。但公主府里的西瓜比营造上斯文,都被厨子切成了四四方方的小块,用银叉插着吃,一口一个,也不会把衣服弄脏。 “平儿不在府上?”杨菀之问道。 “公主陪钱郎君出门了。”杨四如实回答,“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迁宫的事情,今天难得落得休沐日,公主说要和钱郎君一起看看布庄和茶楼的生意——顺便躲一下姚驸马和章郎君。” 后半句,杨四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这水榭里就她们三人,也没什么必要,重在营造一个氛围。 杨菀之挑了挑眉,焚琴倒是八卦道:“又打起来了?” “唉。”杨四作为公主府的管事也头疼,“怎么不算呢?家里的钱都是钱郎君在管着,姚驸马也是个会看眼色的,不找他麻烦,就只能拿章郎君出气,说他每日就在府中做废人、吃白饭,有失男儿风范。” 姚慎身也是憋屈,本以为跟公主情投意合,没想到自己成了买一送二。就连洞房花烛夜,辛温平都是在书房过的——也怪不得别人,谁叫他又一时上头,喝了个断片呢?偏偏三人的婚都是圣人赐的,姚家人好言相劝,至少另外两个都是小的,他忍了。 钱星梵入了公主府,布庄算是他带到公主府的产业,因为他擅长这个,辛温平就把自己在抱月茶楼的事情也全都交给了钱星梵。府中大小开支,钱星梵也一应负责。原本姚慎身对钱星梵横竖看不顺眼,但等到十两银子的月钱发到他手上时,姚慎身闭嘴了。 他知道,公主府的钱,现在都是钱星梵在赚。 别的男子成亲以后都赚钱养家,姚慎身朝廷的月俸自己拿着不说,还能从家里拿零花钱。天官署的同僚都劝他,忍一时吃饱喝足,退一步衣食无忧。但姚慎身原本以为自己和辛温平成亲以后只要自己开口,升职不说,至少能从天官署调去他想去的秋官署大施拳脚,结果这个女人床上柔情蜜意,下了床翻脸不认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天官署挺好,还叫他散了职别乱跑,老老实实回公主府待着。姚慎身憋屈得不行,前日辛温平来他房中时他说自己当值太累,没心情,结果辛温平果断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正好阿舟今日说想我了。” 姚慎身算是明白每次他爹跑去小妾房中寻欢作乐时为什么他娘要气得在屋子里砸杯子了——他也想! 姚慎身昨日朝食的时候凑到他叔旁边吐苦水,谁知他叔叔的亲儿子、也是他堂弟,去年科举名落孙山,但二人成婚后就被辛温平召进了公主府做幕僚,雍州姚氏也有不少有才干的子女得了辛温平的提拔。别说姚慎身只是被辛温平按在原职,哪怕辛温平今天就让姚慎身从天官署滚蛋,姚家人也不会放半个屁。叔叔一番和事佬式的好言相劝,劝得姚慎身心如死灰。 本来前一晚因为辛温平去了章云舟房中,姚慎身就颇为不爽,散值以后本想约同僚去喝酒,却听见同僚在背后笑话他和别的男人共侍一妻,姚慎身郁闷得想死,一个人又跑出去喝了个烂醉,回家的时候没看清路,一脚踩到了章云舟养的哈巴狗,被咬了一口。新仇旧怨,一下子都在这只狗身上了,姚慎身一脚把狗踢开,气呼呼地回了房。也是那哈巴狗命短,竟然被姚慎身踢到了假山石头上,撞死了。 讲到这里,杨四长叹一口气,摊了摊手:“那哈巴狗章郎君喜欢得不得了,天凉快时晚上都要抱上床睡觉的,也就是现在天气热,那狗抱不住,才会由着它在外面跑。章郎君早上哭得都岔气了,要姚驸马给哈巴狗偿命。” “姚慎身!你、你杀我的雪奴,我和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章云舟抱着哈巴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姚慎身也很无奈:“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一脚它就死了?是它先挡在我路上的,我还没说它差点把我绊死呢!” “你!明明是你自己不听妻主的教训,自己跑出去喝酒喝个烂醉,还害死了我的雪奴,你还觉得自己有理吗?” “不就是一只狗吗,死了就死了,大不了我赔你一只。” “不就是一只狗?”章云舟气得要发疯了,“我养雪奴养了一年,他一出生就抱给我了,他就是我的孩子!姚慎身,你没有心!” “那你想怎么样?我又不是故意的,难道你还真想让我给一个畜牲偿命?你天天在府中游手好闲,你看看你自己,有男人的样子吗?” “哇喔——”焚琴一边吃瓜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八卦,听到这里不由鼓了鼓掌,“姚驸马一脚踢死别人的狗还死不认错,真的太有男子气概了。” “是啊,公主反正是给气得够呛,本打算今日就在府中歇息,练练剑看看书,罚完姚驸马就随钱郎君出门了。”杨四也替自家主子头痛,不由小声吐槽道,“还好公主府还有个钱郎君是正常的。” 杨菀之倒是替自己的妹子感到头疼:“看来这后宅人多了是非也是真的多。” “怎么不是呢!” 正说着呢,闹剧的主人公之一就来了。章云舟正领着几个小厮抱着一个木匣子从水榭外走过,见到水榭内的杨菀之,上前行了个礼:“阿姊。” 杨菀之见章云舟眼圈红红的,估计哭了一天了,心下无奈。当初好言相劝,但他一意孤行,也是没法。杨菀之冲他点了点头,倒是焚琴望着那木匣子,道了一句:“节哀。” 不说还好,一说,章云舟的眼泪就又掉下来了:“阿姊,这狗是我祖母送我的,那姚慎身竟然如此残忍……” 章云舟和姚慎身不对付,是在意料之内。毕竟,章云舟觉得若是没有姚慎身,本来该做驸马的人是他;而姚慎身也觉得,没有章云舟从洛阳追到大兴闹得满城风雨,圣人也不会给辛温平添两个侧君。章云舟因为赐婚一事,和洛阳的章家闹掰了,这两年来,章晚规和盛容夫妇没有给章云舟送过一封信、一个物件,只有章老太君还是心疼孙子,时不时送些玩意来,还送了几个得用的小厮。 这会儿,章云舟直接把杨菀之二人当成了他的娘家人,开始诉苦,讲起姚慎身有多过分。 “这姚慎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自大狂,冷血、变态!”章云舟咬牙切齿,“而且,他还想给我下那种药……” “哪种?”从来没接触过宅斗的杨菀之发出了一无所知的声音。 “就是那种!”章云舟脸色一红,也不知是气愤更多还是羞赧更多,“绝子药……” “……” 如此看来,男人和女人其实没什么差别,放在同一类竞技场上,用的还是同样的方法,该说人类的想象力确实是有限的,换了一种身份,还是没有什么新颖的手段。 不过确实,雍州姚氏可能会为了眼前的利益劝姚慎身忍,但不代表他们不在意公主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与其说这是姚慎身的手笔,不如说是雍州姚氏站在姚慎身背后之人的手笔。毕竟这手法太像是后宅妇人所为,恐怕姚慎身的娘出了不少主意,不然凭借姚慎身那个直男脑子,能想到这出? 这边章云舟抱怨了一通,杨四有些一言难尽地劝走了他,章云舟说要在后院里找个风水宝地把雪奴葬了。申时末,辛温平和钱星梵二人回了府,钱星梵走在辛温平身侧,两人看着倒是处得不错。辛温平回府以后听说杨菀之来了,直接就往水榭奔去。 “阿姊!” 杨菀之一起身,就被辛温平抱了个满怀。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杨菀之笑道。 辛温平嬉笑着在杨菀之身边坐下,挽着杨菀之的手道:“还以为阿姊这个休沐日会待在家里,怎么想到来我公主府了?” “家里热,来你这里蹭凉了。”杨菀之打趣道。 这水榭里,冰鉴、冰西瓜,待到现在,身上的热气已经完全散了。钱星梵跟在辛温平身后,怀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哈巴狗。 辛温平一来,焚琴也不好坐着了,起身给这姊妹俩腾位置。钱星梵识趣道:“我去找章云舟。” “去吧。”辛温平点了点头,“晚上我和阿姊睡。” “我什么时候说要留宿公主府了?”杨菀之问道。 自从辛温平成婚后,杨菀之就没住过公主府,毕竟府里一下子多了三个大男人,她觉得怪不方便的。 但辛温平还像小时候一样使用了大眼睛眨巴眨巴可爱攻势:“阿姊你很久没陪我睡觉了。” 对妹妹毫无抵抗力的杨菀之可耻地心软了。 辛温平回来以后,厨房很快开始忙活起来,不仅做了槐叶冷淘,连焚琴念念不忘的酥山也做了。辛温平撒着娇要杨菀之喂她,杨菀之认命,果然妹妹一辈子都是妹妹。不过在明宫已经建成,算好今年的五月二十是个适合迁宫的黄道吉日,眼见着就要结束了。等到迁宫之后,杨菀之就要申请外调。她在这大兴城也待了七年,是时候换换地方了。 那就趁着还在大兴,多陪陪妹妹吧。 第131章 舍我其谁 上元六年五月二十日,圣人迁宫。 历时七年,在明宫终于建成。在明宫沿用了太极宫的格局,前殿后寝,含元殿、含璋殿、含光殿三个主殿沿中轴分布,将皇宫分为了外朝、中朝、内朝,其中,内朝为后妃住所。内朝诸多后妃宫殿围绕内朝正中的蓬莱池,呈园林式布局。 三大殿中,含元殿为大朝正殿,是举行重大庆典和朝会之所。大殿坐落在三层台基之上,主殿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有副阶周匝(即回廊)一圈。主殿为重檐庑殿顶,上铺玄色琉璃瓦,宫墙以朱红底施胡粉边为基调,端庄又古朴。在主殿的东南和西南方向分别有两座阙楼,名为翔鸾阁和栖凤阁,各以曲尺形廊庑与主殿相连,真如凤鸟展翅。 含元殿也是在明宫最高的建筑,站在含元殿前,可以向南俯视整个大兴。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颠而崪云末;仰观玉座,若在霄汉;倚栏下视,南山如在掌中。 在明宫南有宫门五座,圣人出入的正门名曰丹凤门,官员从左右二门进出,文官走望仙门,武将走跃鳞门。百官入宫时,登楼而望,双阙龙相对,千官雁一行。 含璋殿是为皇帝临朝听政之所,称为“中朝”。殿前左右分别有内史府、太史阁、四夷馆、肃政台馆等官署。在殿前有三门并列的含璋门。圣人的常朝听政都将在含璋殿——也就是百官每月初一十五上朝的地方。 含光殿在内朝,作用与太极宫的太极殿相同,是平日里不举办朝会时,一些有要事相奏或身居要职的官员同圣人议事的地方,为内衙正殿,周围配殿都是供圣人日常使用,是天子便殿。 整个在明宫,朱楼翠牖,气势恢宏,尽显辛周盛态。 今日迁宫,也是百官第一次在新宫大朝,正是: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仅大兴的文武百官都穿上隆重的朝服前来大朝,吐蕃、南诏、突厥、渤海等国皆派了使臣来。有趣的是,在突厥的使团里,杨菀之还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幽兰?你这次和突厥的使团一起来了?” 大朝还没开始,杨菀之先去和幽兰打了一个招呼。 幽兰如今身着胡服,梳着妇人发髻。见到杨菀之前来打招呼,幽兰身旁孔武的男子率先问道:“夫人,这是你从前的朋友吗?” 幽兰向杨菀之行了一个使节礼:“杨大人,好久不见。这位是我的夫君,阿月织。此次是我夫妇带使团前来朝贺。” “阿月大人。” “杨大人。” 杨菀之和阿月织相互行礼。 “可贺敦近日可好?” “好得不得了!”提起这个,幽兰可有话说,拉着杨菀之讲了好多辛尔卿的事情,什么去北海捞鱼,去森林里猎熊……都是杨菀之想象不到的日子。只是这一阵突厥和周边几个小部族有些摩擦,因此,辛尔卿只能派幽兰代为出使,顺便也替她问候问候大兴的朋友们。 杨菀之也讲了讲自己和焚琴的近况,听说焚琴还了良籍,幽兰也替她开心。两人约好等到大朝结束后一道去抱月茶楼叙叙旧。迁宫的典礼很快就开始了,辛兆自辛温平成婚以后就没有再去寺里,他盼着这日也盼了许久,如今终于能住进他的新宫殿了。 典礼依旧由大宗伯和大冢宰主持,辛兆在辛温平的陪同下,父女二人一起祭了天地祖先,百官站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上山呼万岁。之后是万国使节前来朝贺,纷纷献上贺礼。一番繁复典礼之后,在辛兆的示意下,程思威站在文武百官和万国使节面前,宣读圣旨: “圣人有旨——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皇女辛温平,天资卓越,冠冕群臣。自上元四年代朕监国以来,仁民爱物,博施济众,夙夜在公,尽忠竭节。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女持玺,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女决之。 钦此!” 在一片哗然声中,辛温平下跪接旨,朗声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期许!” “朕乏了,后面的事,就让皇太女来处理吧。”辛兆摆了摆手。 自他去雁慈寺后,跟着寺内的住持日日吃斋念佛,辛兆的想法也变了很多,比起日日操劳落得个短寿,还不如早日把权力放给女儿,让辛温平去劳碌。加之他在雁慈寺待了半年,再回来看这些奏折,只觉得无趣苦恼,这皇帝做得何其憋屈,还不如在寺里享享清福! 不过皇权在手还是有好处,如今在明宫内,在宫城的东北角,又兴建了一座护国寺,专为辛兆礼佛所用,辛兆搜罗了数十位天竺高僧入驻护国寺,为他讲经。这下辛兆足不出户就可以礼佛了,这也是辛兆这么高兴能搬到在明宫来的理由。 但辛兆这一礼佛,前朝后宫都是一片愁容。 后宫自然不用说,辛兆如今日日斋戒,从雁慈寺回宫的这几个月没有召过后妃侍寝不说,很多后妃便是想见他都见不到;倒是靖妃回宫以后,二人许是因为都在寺里静修过,有了不少话题,时时凑在一起焚香礼佛。 前朝愁的人自然是竺可危和一众老古板们,还有那些得罪过辛温平的官。先前只是代为监国,如今直接成了皇储,这意味可大不相同。 辛兆要去念佛,辛温平便让无事禀报的官员都回各自的官署当值,有事的留下奏事。万国使节见证了新的皇太女诞生,都很是激动,纷纷上前来祝贺,和辛温平拉近关系,使节退下后,留下来的就是一些重臣了。 尉迟域满脸严肃地就要往内朝走,被程思威一把拦住:“尉迟大人,皇太女移步含璋殿议政,您这是要去哪里?” “程司宫。”对待程思威,尉迟域还是有几分客气的,拱手道,“我有要事要奏圣人!” “有圣旨在前,朝中大事小情,都由皇太女代为处理。”程思威笑着重复了一遍。 尉迟域咬牙道:“我的这件要事,必须亲口跟圣人说!” 这边闹着,不少人都看了过来,朝臣们心思各异,但都知道这尉迟域不过就是不服公主,想要找圣人说闲话。之前辛温平代监国,只是处理朝政,手上并没有处置军队、官员的权力。而这次可不一样,一来辛温平的身份从公主变成了皇太女,二来,代监国成了“抚军监国”,辛兆这是要彻底做甩手掌柜了。 作为早就得罪过辛温平的人,尉迟域会慌张也是情理之中的。不管辛温平是抚军监国还是日后登基,他肯定落不着好,本来圣人还朝这一阵,尉迟域还以为辛温平短时间内不会再监国,没想到不过几月,竟然直接坐上了皇太女的位置。 见尉迟域做了这出头鸟,有春官也凑到尉迟域身边,说道:“程司宫,我也有要事要亲自奏启圣人。” 程思威见状,一下子来了火气,高声问道:“你们这是把圣人的圣旨当儿戏么?” “不敢。”一个肃政大夫接茬,“只是圣人决策有误,作为臣子,自然应当直言进谏,规正圣行!” 这边的动静,辛温平都看在眼里,她缓步从含璋宫的石阶上走下去,对尉迟域几人道:“诸位大人,如今是孤代父皇监国,过往要事都是孤在处理,怎么今日就不同了?” 见辛温平已经开始称孤,那春官顿时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横眉冷对道:“圣人糊涂,江山都要让给女子了,我们这些忠臣自然要出言相劝,免得圣人犯下大错!” “不错。”辛温平点了点头,语调讥讽,“若是女子当政,让诸位大人连含璋殿都不敢进了,确实是朝廷的麻烦。” “你!”那春官急眼了。 “张大人,不得对皇太女无礼。”程思威言语制止道。 辛温平转身,向含璋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程思威道:“程公公,我看这几位大人根本没有要事,将他们请出去吧!” 尉迟域见程思威真的要喊禁卫军来赶人,连忙大步跟在辛温平身后走进含璋殿,大声指责道:“辛温平!你真的觉得自己一介女流,配得上这皇储之位吗?” 殿内一众官员都看着尉迟域和辛温平两人,有的担忧,有的漠然,有的暗暗窃喜,有的打着自己的算盘珠子。辛温平一眼看去,只见许知远和公孙冰、窦漪等人都向自己投来关切的目光,冲他们微微颔首,转身,面向尉迟域发问道: “我且问,自古以来立皇储,是何依据?” “当然是——” 不等尉迟域把话讲完,许知远已经抢先一步接话道:“立嫡为先,其次立长,再次立贤。” 辛温平微笑着向尉迟域迈近一步:“尉迟大人,孤为先皇后所出,嫡否?” “这,这……”尉迟域身为武将到底嘴笨,他本想让辛温平自己解释,没想到她会反问,还如此咄咄逼人。 尉迟域这了半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垂头承认:“公主确实是嫡公主。” “那孤再问你,”辛温平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直视着尉迟域,缓缓地绕过他的身侧,“如今父皇的儿女 之中,孤是唯一一个已经成年的,长否?” 尉迟域抿着唇,不敢说话。 辛温平已经踱着步绕着尉迟域转了一圈,咄咄逼人的目光钉在尉迟域身上盯得尉迟域浑身发烫。 辛温平朗声问道:“所以尉迟大人反对孤是觉得,孤不贤?” 眼见尉迟域做了鹌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宗伯林焕高声出言道:“齐光公主以女子之身乱权,牝鸡司晨,何贤之有?周公大才,却谨守身份,不越雷池,是为圣贤。而公主女子干政,不仅是不贤,更是不忠、不孝、不义、不仁!” 辛温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大笑着走到林焕面前,脸色一肃,厉声道:“论才,我十五科举,连中三元,朝中同侪谁敢与我相争?论贤,自我开府以来,礼贤下士,凡有贤才拜见,亦是吐哺相待。论忠孝,父皇病重,我衣不解带服侍床前。论仁义,我修新律、赈雪灾、营书馆,天下百姓谁不因此得益?林宗伯一口一个才贤忠孝仁义,林宗伯入朝这些年,又为我辛周做了什么呢?” “可你是女子!你不守妇道,不讲三从四德,你没有女德!”林焕被踩了痛脚,破口大骂。 辛温平一双好看的眸子骤然又荡起了盈盈笑意:“林焕,你别忘了,辛周的辛是皇祖母的辛。” 她背过身去,不再看林焕的脸,一步一步踏上玉阶,站在玉阶上转身俯视着文武百官:“你们之中,在父皇登基之后入仕的,十之有二而已。若如此清高,不喜女子当政,又缘何来考皇祖母的进士?” 她见林焕还不服气,再度厉声道:“林焕!你出身寒门,你可知大殷时未有科举,望族代代为官?若不是皇祖母开了科举之先河,还由得了你今日在这里同我犬吠!” 她说着,像是怒极一般,往一旁玉阶的扶手上一拍。她本就有意震慑朝臣,这一掌含了内力,金丝楠的扶手应声而断。别说林焕一个文官,就是尉迟域这种武官都不由一震。 辛温平掷地有声道:“林焕,你的今天,都是女人给的!你今日在殿前辱骂皇室,够你死三万遍了,不过我们女子素来大度,不和你们这些小男子计较,你便去儋州养养老吧。” 第132章 吐珠 “黄口小儿!”林焕气急,竟然当殿摘下官帽就往地上砸去,“不过是个官而已,我不当了!” “林大人好魄力,孤很是佩服!”辛温平抚掌而笑,潋滟的眸子扫过台下一众官员,“现有林大人为诸位带头,对孤还有不满的,自可以标榜林大人。” 这林焕不过就是辛温平杀鸡儆猴立威的靶子。大宗伯又如何?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林焕什么都不是。 林焕做官三十余载,如今也算是小有家产,就是辞官回乡也能丰衣足食。但尉迟域等人可舍不得离开这权力中心,纷纷闭了嘴,做缩头乌龟。 辛温平心下冷笑,若一个个真像林焕那么硬气,她或许还能高看他们一眼。尤其是这尉迟域,空有一把子蛮力,能留他在京中蹦跶这么久,也不过是因为此人不可控,放到地方恐遭祸患。 如今她已入主东宫,距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她监国这一年,已经将朝中大臣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朝中异己,有些政见立场相左但对她并无太深敌意的如许无患一流,可用;有些对她有敌意,但相对公私分明的,如竺可危、武川姚氏的一些官员,只要能力在那,也可用;哪怕是那一怒辞官的林焕,也是有几分才学,若是他能服个软,辛温平或许还会继续用他;但尉迟域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对自己敌意如此深的官员,辛温平不想用。 闵德年间月槐岚、贺兰素等名将都在边疆,李承牡也打算去安西都护府,那时尉迟域在朝中的武将里还算排得上号。但若他真是个能堪大任的,圣人也不会大费周折将姚靖仇从地方调回京中做这个大司马。而如今朝中有月槐岚、贺兰素在前,尉迟域就是一把不太好用的刀,还时不时会将刀刃朝向辛温平。 况且尉迟域在京八年,职权其实已经逐步被辛温平架空。武将的功夫不常磨练就会生疏,尉迟域又与几个爱相互吹捧的李派官员走得近,日日饮酒作乐,在酒肆里对朝中官员品头论足,且看他如今大腹便便的样子,哪里还提得动手中枪? 养好一个官很难,但养废一个官轻而易举。 不过以辛温平对李承牡的了解,恐怕从姚靖仇当上大司马的那一刻,他应该就已经放弃尉迟域了,只是尉迟域本人还不知情罢了。 如今李派在朝中得用的,不过就尉迟域和林焕二人,林焕今日怒而辞官,尉迟域不成威胁,李派在京中已经没有什么核心力量了。 见四下官员都安静如鸡,不再揪着今日立储之事不放,辛温平淡淡摆了摆手:“诸位大人有事便奏,闲杂人等移步殿外吧。” 这闲杂人等她咬字咬得极重,说这四个字时一直看着林焕,林焕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冷哼一声,在一众官员的目送之下往殿外走去。林焕一走,这大宗伯的位置可就空下来了,九姓十三家的人立马见缝插针,一面恭维辛温平,一面推荐自家的小辈上任。辛温平没有立马决定,暂将此事按下不表。 此刻的护国寺中,辛兆正穿着一身灰紫色素袍,坐在方丈面前,手上盘着一串沉香手串,问道:“慧嘉大师,朕要传国于皇太女的决策,究竟是对还是错?” 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道:“陛下缘何苦恼至此?” “在母皇之前,天下无有女皇;在朕之前,天下无有皇太女。朕不知这无中生有之事怎论是非,怕悠悠众口、蜚短流长,怕含瑕青史、百年之后被人唾骂不得成佛。”辛兆面对佛祖,竟是低眉顺眼,无比虔诚。 “立女子为皇储并非无中生有,”方丈劝解道,“有一天女,曰净光,在王舍城听佛宣说《大云经》, 佛告净光天女曰:‘汝于彼佛暂得一闻一《大涅盘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得大自在,受持五戒,作优婆夷,教化所属城邑聚落,男子女人大小,受持五戒,守护正法,催伏外道诸邪异见。汝于尔时,实是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这净光天女在佛祖的指引下,以女子之身当上了女王。佛祖既能立净光天女为储,陛下亦能。而辛周向西,一度强盛的大秦帝国,也曾有女皇执政。圣人之决策,凡人岂能明悟?至于凡夫俗子之言,更何须在意?” 辛兆露出醍醐灌顶的神色,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慧嘉大师不愧为高僧,朕已无困惑。” 走出护国寺的佛堂,方丈正遇见辛温平安插在寺中的沙弥,两人见礼。这慧嘉大师原本只是个穷僧人,大兴雪灾的时候,他所在的那个破败寺院被雪灾彻底毁了,是皇太女给了他和他寺里幸存的沙弥们新的安身之所。慧嘉被辛温平送进了雁慈寺,现在又被调到护国寺做方丈,可以说,他就是辛温平养着的人。 辛兆观念的变化,也离不开这些受辛温平恩惠的僧人。 辛兆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却因为风症险些丧命,道士他不再相信,但他依旧渴望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正是有了这个致命的弱点,才让辛温平乘虚而入。 吃斋、念佛、听经,那些观念就在日复一日看似枯燥无害的日常里一点点渗透进辛兆的大脑。他在雁慈寺住的第三个月时已经从最开始的形式主义,到已经完全相信方丈所言的极乐净土真实存在,而自己作为帝王,从现在开始摒弃杂念、专注修心,定能成佛。 这就是辛温平对辛兆的策略,绵雨无声,却能渗进最深的土壤。在辛温平这样的渗透之下,辛兆的底线一再被打破,终于,达成了辛温平想要的那个结果。 但辛温平也知道,这还不是结束。百官退朝之后,辛温平在程思威的陪同下一步一步爬上了含元殿的高台,她自大兴西望,黄河奔流,黄沙、高原、大漠,不知道她抚军监国的消息一出,李承牡会作何感想。她是希望突厥能够牵制住李承牡的脚步,但这永远是下策,战争不是她想看到的,她也不能以皇太女的身份操纵突厥与辛周两国间的纷争。 皇太女监国的消息传到了安西都护府。节度使府内,处罗力仁和白念恩都坐在李承牡书房后的密室里,三人面前是一张完整的沙盘。 “朔方军最近冒出来一个新人,是河北道司马使王荣的女儿王文珍,短短一年的时间已经从斥候坐到副尉的位置了。原本王文珍去给先太子守陵,王荣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儿,没想到前年被圣人放归,一意从戎。去年朔方军和室韦的冲突中王文珍立了军功。”白念恩轻轻在河北道插下一杆绛紫色的小旗,示意辛周的势力,“王文珍是坚定的皇太女党,甚至亲手杀了两个我们安插在朔方军里的暗线。” “姚靖仇,我们还不明确他的态度,是否应该派人去策反?”白念恩在凉州城上插下一杆白色小旗。 李承牡思索片刻,道:“这是必然的,但不是现在。从西北军调拨精锐两千,分次混在平民里潜入凉州城,等到我们准备好,再派个口才好的说客前去。兵贵神速,等到发兵之时,我们先遣二万精兵急行凉州城下,若姚靖仇投诚,便将平西军收编。若姚靖仇不从,便当场击杀他,然后围住凉州城,即刻内外夹击,攻而破之!” 辛温平监国以来一直在二姚之间端水,就是为了稳住姚靖仇。她还将姚靖仇的胞弟从地方调至都畿道,赐了田宅美舍,还让姚靖仇的胞弟将他父母也从武川接来洛阳,以姚靖仇戍边有功为借口给姚靖仇的母亲封了诰命。辛温平的怀柔政策比辛兆的要强多了,比起辛兆只是把月无华扣在两都不给权也不给钱,辛温平可是什么都给了,要诰命有诰命,要官职有官职,颇有一副要替姚靖仇把二老养起来的架势。姚靖仇本来就没有谋反的理由,顶多是二姚之间争争权力,如今更是不可能轻易投诚。 白念恩也想到了这一点:“姚靖仇的父母如今都在洛阳,恐怕……” 处罗力仁素来心狠手辣,他提议道:“若是我们的人在洛阳动手,杀了他爹娘,嫁祸给二皇女呢?” “可以试试。”李承牡点了点头,“不过只怕那位皇太女不给我们机会。” 他们的人到现在连公主府都没混进去,就像公主府的人至今也没能插进他的节度使府一样,两人这样的相互试探已经持续了一年,倒是颇有些棋逢对手之意。 “江南道,可以一争。”白念恩在江南道插下一杆黄旗,“我们的人调查出来,江南乌家手里有私兵。而且,辛莫衍虽然死了,他儿子辛尔榷还活着,为会稽郡王。他的妻子正是乌家人。” “长江天堑,若我为辛尔榷,定是不满皇位传给辛温平的。踞险自拥,未尝不可。”李承牡伸手将插在会稽郡的那杆小旗拔下来,插在了金陵郡的位置,“推他一把。” “月家军不可拉拢,章楚山是个麻烦。”白念恩在剑南道插下一杆紫色旗子,“如今吐蕃已经归顺,章楚山亲斩敌将于马下,此女武功谋略俱佳,断不可留!” “吐蕃南诏皆已归顺,且吐蕃临近安西都护府,不可再乱。我们可效范雎之法,远交近攻。”李承牡将一杆黄旗插在黔中道的矩州,“南蛮三苗,该乱起来了。” 李承牡野心勃勃地望着眼前的沙盘,杀章楚山、招安姚靖仇、挑拨会稽郡王,若这一步一步都能顺利,辛温平,这三面围攻之势,你遭得住吗? 此时,剑南道益州府的府城锦城郡,章晚方、章楚山、月无华、月霜双一家四口正在雀牌桌上大战三百回合,一局终了,月霜双看着月无华手里全是自己想要的牌,气得直跺脚:“哥,你这张二万一直攒着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不打?” “怎么没用?”月无华躲开张牙舞爪的妹妹笑道,“你一次都没胡,这不就有用了吗?” “不行不行,再来一把!”月霜双捏紧拳头,扑到桌上自告奋勇地洗牌。 章晚方将身前的雀牌往桌子中间一推,叹气道:“霜双啊,你哥你姐都会算牌,你再打十把,也还是这样的。” “不对,”月霜双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人算不如天算,万一我开局天胡呢?” 在月霜双的强烈要求下,四人又开了一局。章楚山暗暗给月霜双喂了不少牌,打得月霜双眉飞色舞,直道:“阿爹你看我就说,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嘻嘻!” 月无华被章楚山一番围剿,打得憋屈,再看妹妹如此得意忘形,对着章楚山用口型无声抗议:你就惯她吧。 章楚山淡然一笑,无声地挑衅回来:我乐意! 这一把月霜双赢翻盘了,正吵着要打下一把,就见秦黛穿着一身还没卸下的银甲走进房间,一把拧住了月无华的耳朵:“月无华!说好的奶娘回家了,今日休沐你在家带娃儿呢?” “疼、疼、疼,娘子……” 秦黛可是武将,下手是一点轻重都没有,月无华连忙抓住秦黛的手,连连讨饶。 “你还知道疼?”秦黛秀眉一凛,“我问你,煜哥儿呢?” “我刚刚还放在旁边……”月无华一边解释一边往旁边的软榻上瞟,哪里还有他儿子月其煜的影子? 只见秦黛另一只手抬起,手上正提着一个浑身滚得脏兮兮的小崽子,丢到月无华怀里:“都爬到外面打滚了!刚刚在门外是碎金饭一直拽着他的裤脚不让他走,猫都比你管用!” 一旁,拉着月无华打雀牌的月家父女三人纷纷低头不说话,装鹌鹑。 月无华连忙认错,抱着月其煜要去院子里洗澡,在刚起身,忽然觉得整个屋子晃了一下。他本就腿脚有疾,这一下险些没站稳,好在娃没脱手,秦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桌上的雀牌哗啦啦掉了一地,一旁架子上的花瓶也应声而落。 一家人正惊愕,而很快,更强烈的震感传来,就听门外街上传来一阵阵的慌乱声:“地龙翻身啦——地龙翻身!” 远在大兴的太史阁中,其余的太史都已经散值,只剩下正在埋头演算岁差的匡氏父女。太史阁里本来很是安静,只有父女二人衣袖摩擦纸张的声音。 “铛啷啷……”一声清脆的金珠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太史阁内的宁静。匡启光的演算被打断,他抬头望着被架在太史阁中向八方分布长着八个龙首的仪器,对匡姮道:“你们太史阁的这个什么仪器刚刚好像动了,那条龙嘴里的珠子落下来了。” 匡姮猛然抬头,望向那架地动仪。 指向西南的那颗龙首口中衔着的珠子已经落下。 一封急报翻山越岭,从绵州送入京师。 第133章 绵州是个无底洞吗 绵州相去益州不远,绵州地动,锦城郡也受到了波及。好在益州富庶,地动也是常事,因此益州的房子都修得格外结实。 尽管这地动看着挺可怕,但锦城郡中,锦城人都还悠悠闲闲摇着蒲扇在街边大声和人摆着龙门阵:“方才地动时好恐怖说,我屋头桌上的罐罐都掉起咯!” 章楚山已经披上了官袍,和刚刚散值又喜提加班的秦黛一起带着夏官们上街巡查,看看有没有需要救援的。城东头陈奶奶家的牛棚塌了,砸死了家里的牛,章楚山带着夏官去时,陈奶奶正和邻居坐在刚搬到路边的牌桌旁,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我养了好久的牛,就像我的亲儿一样——幺鸡!呜呜呜我的牛……” 巡查了一圈,帮锦城的百姓修好了一个牛棚五个狗窝若干个鸡舍,章楚山欣慰地得出两个结论:锦城郡的百姓们心态都很好,也都很爱打雀牌。 锦城郡这边还是一派祥和,章楚山作为剑南道的司马使,自然是要查一下地动究竟是从何而来。但绵州附近可就不如益州了,山崩地裂,一时间竟然关隘受阻,无法前进。 而辛温平抚军监国不过月余,就遇见地龙翻身,朝中自然又是一片讨伐之声。但贺兰父子不是吃素的,尉迟域被架空后,朝中说得上话的武将都是皇太女党,一众文臣口诛笔伐又怎样?也就在这时,江南乌家的门客发了一篇檄文,公然指责辛温平以女子之身干政,幽囚帝王,伪临朝政,随后立会稽郡王辛尔榷为越王,领江南东道四万精兵北上勤王,浩浩荡荡,意图直逼京师。 本以为这四万精兵成不了气候,没曾想乌家还养了私兵,并且勾结了几位当年竺自珍倒台时因卖官鬻爵受牵连的旧官员,一下子号召了八万人马,颇有股一呼百应的架势。就这样,还真让他们打过了长江,直接把扬州端了。要知道,辛温平在维扬县住了十二年,扬州府约等于是她的老家,这下可成功惹怒了辛温平。辛温平立马将辛兆从护国寺请出来,而自己则要前往淮南道,披甲亲征。 出征之前,姊妹俩还在东宫关上门大吵了一架。 “你不准我去绵州,自己却去淮南道亲征?”从小到大,杨菀之没有对辛温平发过这么大的火,她被辛温平关在书房的门外,气得心脏生疼,“你知不知道那会稽郡王是冲你来的?淮南道没人吗?朝廷没将领吗?为什么非得是你自己去?” 辛温平靠在门后听着杨菀之快要气哭了的声音,冷冷道:“这话阿姊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剑南道没人吗?朝廷没别的冬官吗?为什么非得是你去?” “我是去赈灾!和你不一样!”杨菀之气得伸手捶门。 辛温平哗啦一下拉开书房的大门,伸手,一把扣住杨菀之的手腕,杨菀之下意识想要挣开,却根本没法挣脱。辛温平望着杨菀之气急的样子,严肃道:“阿姊你知道地动之后还会有数次余波吗?我去亲征是我有能力我也有这个信心!我习武至今,自然能够自保,但是阿姊你呢?在天灾面前阿姊能自保吗?到底是你更危险还是我更危险?” “我是朝廷的官,本来就该为百姓做事,若是怕这怕那的,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冬官?”杨菀之自有坚持。 “我是辛周的皇太女,我的决策有我自己的道理。”辛温平握着杨菀之手腕的手更紧了,“在我回大兴之前,阿姊你哪也不许去!” 辛温平如今已经比杨菀之高出半个头,从前在儿时记忆里永远高大的阿姊现在看着小小的。杨菀之仰头望着辛温平,眼里含着泪:“你为什么出尔反尔?明明先前已经同意我外调,为什么转眼就反悔了?” “是阿姊非要去那剑南道。”辛温平不敢看杨菀之的眼睛,“河北道、江南道、淮南道,如今也不安定,阿姊就不能再等等,等我把时局稳定下来?” “是,是。”杨菀之苦笑着摇头,“剑南道不安全,江南道淮南道也不安全,这天下处处危机四伏,只有你的东宫里最安全。你分明是巴不得我一直留在你的东宫里。辛温平,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却连自由都不愿意给我,你们兄妹果然是一模一样!” 辛温平瞳孔骤然一缩,胸口如有万蛊噬心般痛了起来,她一下子松开了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杨菀之扯着官服的袖子一把一把抹着眼泪,辛温平一松手,她立马转身大步地往外走,正巧钱星梵匆匆赶过来做和事佬,被杨菀之一把甩开。 望着站在书房前失魂落魄的辛温平,钱星梵也跟着心疼了,连忙上前扶住辛温平道:“平儿,你还好么?” “……”辛温平抓住钱星梵的胳膊,垂下头,胸口剧烈起伏着。 钱星梵将辛温平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你们姊妹之间的事情,我不好掺和。你明日就出征了,定要护自己平安归来。 ” 而这边杨菀之出了宫回家,焚琴见自家大人眼睛红得跟小兔儿一样,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菀之气急时有些口不择言,出了东宫以后自己也后悔同妹妹说了重话,但自己心里也还是有气。杨菀之觉得辛温平有些霸道,明明两人在做同样的事情,偏生自己不行,她可以。 “大人,我觉得皇太女和大人其实是一样的,你们只是都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已。”焚琴一面绣着花一面指点道,“你们姊妹俩能有什么隔夜仇?而且皇太女马上要去淮南道,大人您再想申请外调,找圣人便是了。皇太女管得了你,还能管得了圣人?又何苦与她置气。” 焚琴一番好言相劝,杨菀之虽然有些难过,但不得不承认,焚琴说的是对的。辛温平对杨菀之的心是好的,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和克制自己的爱。 第二日,杨菀之还是出城送了辛温平,辛温平收到了阿姊刻的平安符,敛眉道:“阿姊,昨日我也有不对,你别同我置气了。若你想去剑南道便去吧,保护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你也一样。”杨菀之望着坐在马上的辛温平,郑重点头。 辛温平亲征的消息传到安西都护府,白念恩不由叹了口气。 “这辛尔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白念恩摇了摇头。 “辛温平这一去淮南道,圣人重回朝堂,乌家檄文里说的幽囚帝王一事可就不攻自破了。”李承牡的指尖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桌面,他没想到辛尔榷如此坐不住,或许是觉得绵州地龙翻身是个很好的筏子,但李承牡以为时机未到。 “这辛尔榷又是个没有胆量的,既然要造反,不成功便成仁,他才只打下一个扬州府,就开始大宴功臣,实在愚蠢!”处罗力仁气得直拍椅背。 “希望他和他的兵能坚持得久一点。”李承牡嘴上这么说,实际并不抱太多希望。 江南乌家追随辛尔榷造反,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乌雅。辛温平出征之前直接将人一杯毒酒赐死。消息传到扬州,乌家人更是愤怒,很快又气势汹汹地扑向楚州。辛温平自河北道调集兵力,任王文珍为副将,夜袭楚州,楚州只在越王手里捂了一天,就被收了回来。楚州之后,就是扬州。 前线的战事紧张万分,节度使府的人们心也被这场战争牵着走。 “南蛮那边,可以先行动。”李承牡一锤定音。 他要先把这趟水搅浑,然后再一举起兵。如今才八月,他们在凉州的部署还没到收网的时候。 远在大兴的辛兆,此时却因为另一件事头痛不已。他太久没有处理朝政,日日诵经念佛,已经不像两年前那样可以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早年为何如此热忱地投身于这俗世权力带来的纷扰中,身边的内史监也不如辛温平聪明能干,原本在护国寺里心绪很是平和的辛兆,坐在含光殿里又发起火来。 “钱钱钱,朕的皇太女在前线要钱,这绵州也要钱。绵州赈灾已经拨了两批灾银了,这绵州是无底洞吗?”辛兆一生气就觉得头晕眼花气血上冲,更觉得护国寺的方丈说得对,他若是吃斋念佛还能求个长生,日日坐在这含光殿里看这些蠢材写的折子早晚被气得早死! “陛下,这绵州受灾虽重,不至于要这么多银子。三百万两白银丢到水里好歹还有个水花,绵州此情此景必有古怪。”公孙冰也许久没同这位天子打交道了,只觉得他现在脾气好像比以前更差了些,“臣以为,还是应当派遣肃政使等人前往绵州,监督、协助。” “哼,刚好有个上赶着要去的,让她去!”辛兆早就看到杨菀之申请外调的折子了,朱笔一勾,让内史监在折子上写下他的批语,“就调冬官大夫杨菀之为绵州司空使兼肃政使职。处理不好,就别回来了!” “这……”公孙冰哽了一下,“杨大人专于冬工之事,陛下,任人为贤、因材而用,肃政使之职,杨大人恐难胜任。” 辛兆看着这折子就心烦,不等公孙冰推举,便道:“朕知道了,朕会另择人选。朕今日乏了,退下吧!” 公孙冰感觉自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从前的辛兆虽然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但还算是个勤政的皇帝。如今国家动荡,他却只想着回到他的佛堂里安心礼佛,追求极乐世界,何其荒唐!若是太祖知晓辛兆如今已经如此这般,应当要感叹自己将天下错付了! 走出含光殿,公孙冰望着这宏伟奢华的在明宫,心中暗暗祈祷,希望皇太女能早日得胜还朝。她这半生,眼见着辛周朝盛衰跌宕,不知何日才能得见那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如今江南大乱,去杭州的路也断了,不知道师父和涟姐儿是否还好。 杨菀之的调令很快就下来了。杨菀之得了调令,和焚琴二人在家匆匆地收拾行李,坐在桌前开始研究入蜀的路线。辛周自京畿道入蜀有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四道,杨菀之要走的就是子午道。子午道从大兴出发,向南翻越秦岭到达洋州府子午镇,然后自子午镇向西往梁州去,在梁州府治南郑小歇,前往西县与朝廷任命的司徒使兼肃政使汇合,之后出百牢关,走金牛道向南入蜀经利州三泉、绵谷,出山南道,自剑门入剑南道。 过了剑门就是剑州的地界,经剑州的武连、梓潼,再向西南,就是绵州。此次地动中心就在绵州的西昌郡。此次地动,益州受损最轻,而绵州附近的剑州、梓州、汉州、茂州、龙州,都损失惨重。不过杨菀之过去赈灾,主要是管绵州这一块,绵州原来的司空使被圣人调走了。 杨菀之不知道的是,拿到调令的绵州司空使巴不得回家给杨菀之烧上两柱高香。绵州境内此时已经哀鸿遍野,墙倒屋塌不说,这地震接连引发的山洪不说,还形成了堰塞湖。地震之后又连连暴雨,堰塞湖决口,直接倒灌了绵州府城。 绵州百姓至今都忘不了堰塞湖决口那天,经过地动本就残破的房屋被滔天的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压垮,绵州府城一时间成了一座水城。官府组织着人们艰难地划着小艇将百姓们送往相对安全的上游地带,绵州城的人们绝望地望着自己的家园被吞没。天灾面前,人命就像是地上的一粒沙那样微不足道。 绵州司空使绝望了。要先找地方安顿绵州百姓,保护他们不再受更多伤害;还要想办法等水退去,这绵州城内什么都被水卷走了,没有粮,没有建材,什么都没有了。而朝廷给的赈灾款,不知为何迟迟不到…… 绵州司空使暗暗祈求上天,来个人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吧,没想到,还真有人愿意接这个活儿。 第134章 又见面了 杨菀之去绵州不知要待多久,但此去赈灾,定是轻装上阵为佳。衣裳被褥之类的可以到了绵州再置办,但家中书籍不知如何处置。杨楚离说可以帮忙联系商队给杨菀之送去,就是会慢些。这一联系倒是联系到了熟人。 ——苏家玉器行。 苏老爷本就是益州人,此次绵州地动,苏家在剑南道的亲朋有好些都没了音讯,苏老爷心下担忧,也在计划着回益州看看,顺便去位于辛周、南诏、吐蕃三国交界的诸葛亮城,进些翡翠原石。听说抱月茶楼想托他们顺路送些书籍去绵州,自是欣然答应。 杨菀之得了调令,又带焚琴去办了从大兴到绵州的路引,花大价钱买了两匹好马,备好干粮后,便出了大兴,向南,一头扎进了绵延的秦岭之中。杨四到底害怕杨菀之出什么意外,让自家主子担忧,拨了一个暗卫杨七护着。杨菀之生在江淮平原,每每见到大山还是会感到惊奇。出发这日下了场小雨,出了大兴城先在子午谷口的小镇歇脚一宿。三人为了不在这深山野林里过夜,丑时天刚蒙蒙亮就出了城,从子午谷口上山,混沌的山林里满是植物的气息。 这子午道有一千里长,单从这最北的子口到最南的午口,杨菀之三人快马加鞭得跑上两天。但这子午道几兴几废,道路狭长,马车往往不走这条道路,道路两边有些地段连围挡都没有,向下一望,仿佛走在秦岭的云端。行至傍晚,居然还遇见了拦路想要打劫的猞猁。杨菀之几人身上没有肉食可以上交,那猞猁颇为勇猛,竟然要来咬她们的马。杨七随身带了精巧的弩箭,一箭射死了那猞猁。杨菀之和焚琴二人心有戚戚,连忙加快了脚步,在夜色降临之前赶到了腰岭关。 次日出腰岭关,马不停蹄地往子午镇去,等到暮色四合时已经到达子午镇。小镇不同于大兴的繁华,小镇原住民和蜀道上的羁旅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旅客们行色匆匆,而原住民们却迟缓地生活着。杨菀之自然不用去挤客栈,带着焚琴和杨七二人去了接待官员的驿馆。三人好吃好喝地歇了一晚,过了子午镇再出秦岭就很快了,出了秦岭就到了汉中平原,此时就不像秦岭山中那般危险,因此,三人的脚步也放慢了很多。 第四日傍晚,三人已经抵达洋州府的西乡。此时人马俱疲,在西乡休整一夜,一直睡到了辰时末。此时身上的干粮物资都在翻越秦岭时消耗完毕,三人在西乡买了今日路上的口粮,这才慢悠悠地出城往梁州的南郑去。南郑距离褒城不远,坐个马车也就半日功夫。汉中一带是平原,官道周边村落、农田也多,不像在秦岭中尽是崇山峻岭、走上半日不见炊烟。知道晚上怎么样都是有地方歇脚的,三人赶路的心也缓和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杨菀之顶着日头,夹着马腹一面叼着胡饼一面抓着炭笔在随身的册页上飞快地画着沿途的建筑风物,杨七则担起了和焚琴聊天解闷的功劳,三个人一面慢悠悠地吃着干粮一面前进,倒是有几分出游的感觉。 因为赶路速度慢了,傍晚时没能抵达南郑,但是在官道旁找了个农户借宿了一夜。这农户家中只有老妪一人和两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打听之下,老妪一面颤颤巍巍地为三位贵客端上热腾腾的面疙瘩汤,一面解释道:“老婆子我啊,家里就剩下这两个小孙子咯。” “我家那口子早年在田里做活,锄草的时候和邻居起了争执,拿锄头把人砸死了。砸死以后他就跑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一辈子都要过完了,还没半点音信。”老妪说着自我解嘲一般笑了起来,“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服徭役的时候死了,家里本来没有人了,但朝廷还要人服役,就只能征了我女儿去岭南道服兵役。从前都说这生女犹得嫁比邻,生儿埋没随百草,如今倒是一个样了。” 朝廷命官杨菀之赶路时没有穿官服,听得直冒冷汗,感觉像是一个巴掌被抽在了脸上,低头喝面疙瘩汤。 辛周的徭役制度沿袭了大殷:凡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有一为丁,六十为老。也就是说,不论男女,到了二十一岁就是成丁,成了丁就要服役。只是男子往往是去营造或者前线,女子的徭役多是替官府织布、洒扫、煮饭,有的会去兵营给部队的伙房做活。但是辛周女子在官场从后台走进了前朝,更是有月家军的娘子军打破了军队里的男女差异,这一举动有利却也有弊。 月家军中不乏一些主动从戎的女子,这些女子生来便有过人之处,如牛小麦生来大力,或者如王文珍出身习武世家,这些人矢志报国,自是不畏牺牲。但也是从月家军开始,有女子被抽调服兵役,这些女子有的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上了前线,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从前的礼教,是一些人的桎梏,却也是一些人的保护。如今桎梏被打破,有能力之人自是迎风而上,而那些本就需要保护的人,却也被暴雨冲刷得无处安生。 有很多思绪,杨菀之一时也想不明白。 在老妪家借住一晚,这老妪像是要把家里所有宝贝都拿给这三人,临走时不顾杨菀之阻拦非要给三人一人塞一个水煮蛋。这老妪家徒四壁,小小一颗鸡蛋对于杨菀之几人不值钱,对这老妪来说却是很宝贝的东西。在杨菀之的眼神示意下,杨七偷偷放了一两银子在老妪的餐桌上。 告别这一夜的临时住所,杨菀之三人很快到了南郑。作为梁州府的府城,南郑看着颇为繁华,毕竟古蜀道北四南三,四条翻越秦岭的北道除了陈仓道,另外三条都在南郑交汇,然后自褒城县越定军山,至西县出百牢关上金牛道。而出金牛道的蜀商也要在南郑歇脚,向北去大兴或者向西去河南道或者别的地方。 杨菀之出大兴前就知晓那位肃政使是从雍州调去绵州的,雍州的府治是陈仓郡,因此那位同僚自然也当是走的陈仓道,陈仓道的终点在汉川郡的西县,所以二人也当在西县汇合。 自雍州走陈仓道到西县的距离比自大兴走子午道到南郑要近,估计那位肃政使已经在西县了,因此,尽管南郑的繁华很让人留恋,但三人只是进城吃了个便饭,就匆匆出城往褒城郡去。在褒城郡小歇一夜,就要越定军山了。 最开始看见大山还会兴奋的杨菀之此时已经麻木。离开大兴的第七日,这艰难的蜀道才走了不到一半,已经是人马俱疲。最开始还有心思在马背上写写画画,现在的杨菀之只是埋头赶路,想早一点到达西县,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 暮色四合,杨菀之三人终于走到了汉川郡的西县。甚至来不及去见那位同僚,杨菀之到了驿馆直接倒头大睡,那睡觉的速度让吴太医看了应当欣慰。这一觉杨菀之睡得极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巳时末才悠悠转醒,醒来发现自己不仅衣服没脱,袜子也还在脚上。 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散开,杨菀之叫了个热水,打算先洗个澡再去见新的同僚。洗完澡,焚琴送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过来。换上焚琴送来的那身白绿菱花纹圆领短衫,把头发弄干后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杨菀之这才揉着咕噜噜狂叫的肚子下了楼。 焚琴和杨七已经坐在桌上等着杨菀之下楼吃饭了,见到杨菀之下来,焚琴道:“大人,早上要不是看你还有呼吸,我都要报官了!” “昨天实在是太累了,睡得有点死。”杨菀之这会儿还头重脚轻的,很是困倦。 “可不是么!我本来想去喊你吃早饭,结果你斜着仰躺在床上,半条腿是吊在床边的,马靴还挂了半只在脚上。”焚琴吐槽道,“还是我给你脱的。” 被焚琴揭短,杨菀之连忙夹了一筷子白切羊肉塞到焚琴的碗里,揶揄道:“吃了我的羊肉,就不许揭我的短了。” 这驿馆里的饭食除了白切羊肉,还有热米皮,是西县这一带常吃的食物,米皮淋上醋、油、酱油,还有茱萸、葱姜蒜捣成的辣汁,特别开胃。杨菀之本不能吃辣,但自从和波斯突厥通商后,有一种名叫胡椒的香辛料传到大兴,宫中的御厨用这胡椒磨成粉,研制出一道胡辣汤,每次朝食有胡辣汤时杨菀之都要打上一碗,一边被辣得龇牙咧嘴,一边喝上两大碗。久而久之,对辣味的耐受力似乎也提升了。而这热米皮酸酸的,带着一丝淡淡的辣味,也是颇为好吃。只可惜这热米皮为了好吃,放了大量的蒜水,杨菀之吃完不得不去漱了好几次口。 吃饱喝足,这才想起来还要问问那肃政使可已经到达西县。杨菀之走到驿馆的驿丞面前,问道:“这位大人,我是此次前往绵州继任绵州司空使的杨菀之,天官同我说还有个肃政使要与我同去绵州,叫我二人在西县会合,不知这位肃政使可有到达?” 驿丞听见杨菀之的问话,正抬头,就见门外走进一个青年。驿丞立马笑道:“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大人您问的人来了。” 杨菀之顺着驿丞的视线转头,看向来人时微微一愣。那人也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比起两年前,柳梓唐胖了些,从前脸上一点肉都没有,看着有些忧郁,也不知是不是雍州养人,这次见他好像脸圆了些,看着倒是比以前开朗,也顺眼了很多。见到熟人,杨菀之心中自然喜悦,眉眼弯弯道:“没想到是你。” “我也没想到。”柳梓唐见到杨菀之,肉眼可见地愉悦了起来。杨菀之倒是没怎么变,浅麦色的皮肤,简单的穿着,一双眼睛特别好看。 “怎的不在雍州待了,跑去绵州吃苦?”虽然两年未见,但一开口,还是无比熟稔的语气。 柳梓唐在桌边坐下,跟在他身后的琮生放下手中的油纸包,拆开来是一包酥点。琮生手脚麻利地将酥点装盘,柳梓唐将酥点往杨菀之面前推了推,道:“雍州很好,也很太平。去做这个司徒使根本不需要我费心思,因为过得太舒适了,反而觉得很不安,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就想调出去看看。为官这么些年,总得多历练历练。” 这确是柳梓唐的实话,雍州太平,雍州的地方官员也能干,将整个雍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雍州是雍州姚氏的地盘,柳梓唐在那里其实做不出什么政绩来。其实整个京畿道都是这样的,就像姚慎身当年在华阴县一样,无功无过。 但这不是柳梓唐想要去绵州的根本原因。雍州的人在捧着他,让他隐约有种自己正在被捧杀的预感。第十次拒绝了同僚想拉他去花楼的邀请后,柳梓唐慎重地写了一封信给师父。就在去信不久,绵州地动,听闻朝廷的灾银去向不明,柳梓唐立刻上书申请前往绵州,甚至在奏折里向圣人立了军令状。圣人正愁着没人接这个烂摊子,刚好柳梓唐上赶着来了。 只是没想到,另一个上赶着来的人,是杨菀之。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绵州注定是烂摊子,但是那又如何?他们就是来收拾烂摊子的。 两人并未叙旧,而是聊起了对此次地动灾后的看法。杨菀之相对乐观一点,她觉得不过就是重建,大兴雪灾后重建一个村子是重建,现在重建一个绵州也是重建。柳梓唐却不那么乐观,这绵州的灾银都不知道去哪了,这还能得了?但望着杨菀之清澈乐观的眼神,柳梓唐默默把到了嘴边的凉水咽了下去。 算了,本来这就是他该操心的事情。看来在绵州府,又要给杨大人的营造打下手了。 第135章 过嘉江 接头完毕,柳梓唐问杨菀之是否需要在西县多休整两日。他自陈仓道来,比她们早到了一日,这会儿已经休息够了,随时可以出发,但看杨菀之还是满身舟车劳顿带来的疲倦。杨菀之摇了摇头,她不知道绵州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听驿丞说,这金牛道有好几处都断了,很是危险,不知剑南道那边抢险到什么程度。至少这一阵从剑南道出蜀的,都是剑州和龙州的,那绵州的人自地动后向外发了三封要灾银的信之后,就没见有走金牛道出来的绵州人。 如此看来,情况不乐观,还是不在路上耽搁了,哪怕走慢一点,也好过停下来。 出绵州的官差说,金牛道绵州段损毁严重,他为了送信,是弃了马走了野兽走的小道,才翻过山来。此时地动过去已有近两月,绵州还是没有更多的消息,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听见驿丞这么说,杨菀之和柳梓唐的心都往下沉了沉。 如果真是如此,那三百万两的灾银,若只是被人贪墨了还好,若是因为天灾被毁在了蜀道上,杨菀之和柳梓唐可真不知如何是好。柳梓唐的心拔凉拔凉,知道这是个烂摊子,没想到是这么难办的烂摊子。见柳梓唐发愁,杨菀之宽慰道:“现在焦虑这个都是没用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到了绵州,灾银自己就会出现?”柳梓唐挎着脸,并没有被安慰道。 “那肯定不会的,但至少三百万两白银不可能凭空消失。”杨菀之思索道,“被埋了,就挖出来;被冲到水里了,就捞上来;被人贪了,就找出来。所有问题都是有解决方法的,但现在我们还没到绵州,说什么都太早。” “言之有理。”柳梓唐叹了一口气。 见两位大人和驿丞聊得正欢,焚琴上前道:“大人,我和杨七一起去采买一些干粮吧。” 听见焚琴这么说,那驿丞一笑:“这位姑娘怕是把入蜀的路想得太难了。从我们西县出百牢关,很快就到金牛县了,沿路人家、酒家都多。自金牛县沿嘉陵江向南到利州三泉,路上皆是人烟。诸位要想轻装赶路,可以在三泉驿的朝天镇补充一下口粮。到了绵谷,过嘉陵江到吉柏津以后,也不必担心。从吉柏津到剑门关中间还有葭萌关、天雄关、大朝驿几个站点,都可以歇脚、补充物资,所以不用带那么多东西。不过过了剑门关就另说了。” 杨、柳这一行人谁也没走过这条路,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生,不过既然驿丞这么说了,第二日五人也没有买一大堆的干粮,一人吃了一个炊饼就上路了。果然如驿丞所说,一直到三泉驿,沿路都吃饱喝足。 只是过了三泉驿,到了朝天峡,这难走的蜀道倒是结结实实让五人长了一回见识。这朝天峡的栈道完全是修在峭壁上的,冬工在石壁上凿开上下两个圆孔,将作为支撑的圆木插进圆孔中,和崖壁形成一个三角形,再在其上铺设木板。这栈道悬空和在山崖上,就连马儿走在上面都有些发怵。琮生是个恐高的,战战兢兢不敢往下看,直道:“这小小两根木头,能撑得住这栈道吗?若是塌了可如何是好?” 脚下,山谷被云雾笼罩,竟给人一种这山谷深不见底的感觉。琮生吓得腿软,哭道:“大人,这路好生恐怖,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吗?” 柳梓唐摇了摇头:“所有人出入蜀地都要走这金牛道,你觉得呢?” “不会塌的。”杨菀之笃定道,“这栈道的结构很稳,年年也都有冬工在维护,除非再遇见天灾,否则不会塌的,你且安心吧。” 琮生哭丧着脸,跟着队伍颤颤巍巍地过了朝天峡,下了悬空栈道再走一段,就到了利州的绵谷。 到了绵谷就要等船过嘉江了。 杨菀之还是第一次乘船过江。维扬县就坐落在长江北岸,隔着江能看见金陵,但长江汹涌,杨菀之虽然见过,却从不敢靠近。望着这么大的江,杨菀之心里还有点发怵。柳梓唐见她脸色不好,问道:“你害怕?” “你不怕吗?”杨菀之一边好奇,想靠在船舷边上看看江景,一边又害怕这江上的浪把自己吞了。 “还好吧,这船家在江上来来往往这么多年,应该不会有危险的。”柳梓唐走到船舷边,抓着船舷看了一眼黄色的江水。江边小城总是湿漉漉的,天空和江水一样呈现出灰黄色,两边的崇山如被墨染过一般,浓郁的墨绿色仿佛能滴到江水里。 杨菀之也壮着胆子伸长了脖子往江上看去:“小时候阿爹和我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所以从来不让我往水边去。” 维扬县多水,每年都会有自以为水性好的顽童溺死。杨冰忙于营造,无暇顾及两个女儿,因此只能吓唬杨菀之,叫她不要靠近水边。 “好巧,我也不会水。”柳梓唐说。 “……你这么一说,反而觉得更不妙了。” 从三泉驿到吉柏津,大船小船都有,但马匹带不上船,只能在三泉驿就地卖掉,到了吉柏津再买新的。此时原本挂在马上的东西都有焚琴几人拿着。看了一会儿江景,杨菀之便觉得有点无聊了,回到船舱,想画些图也没什么思路。焚琴已经勾搭上了旁边一位富商娘子,竟然还管人家讨了话本子来。坐船实在无聊,杨菀之也伸头凑过去看。 第一个话本子写的是女主角成为京城富商之子白月光的替身,两人虐恋情深,女主角怀孕之后竟然跑了,生下孩子之后过了五年,五岁的神童宝宝带着母亲重回京城,在商场叱咤风云。富商之子追妻火葬场,女主角化身万人迷,什么朝廷王爷、江湖里的能人异士,都上赶着来倒贴女主角。 杨菀之:“好土!” 焚琴借着往后翻,那女主角和五六个优质男子暧昧过后,还是和富商之子在一起了,为了神童宝宝有一个健康、圆满的家庭,为了女主角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杨菀之的沉默像是嘉陵江水里的鱼吐出来的泡泡一串一串的。 焚琴倒是切身实地地为那女主角感到惋惜:“我要是这贞娘,我就选那个王爷了。王爷又帅气又霸道,对别人冷酷无情,只对贞娘一人柔情似水,多好啊!这男主角从最开始就在把贞娘当替身,贞娘真不值得!” “我觉得王爷不行。”那借书的富商娘子听见焚琴发表意见,也凑过来,“嫁给王爷以后哪还有自由,万一哪天不爽了,和离都没法。” “谁家娘子成亲的时候就想着和离的,”杨七怪道,“遇着如意郎君,求着一生一世才对吧。” “你这女子一看就是个雏儿。”富商娘子捂嘴一笑,“有些个如意郎君啊,中看不中用呢。没成亲的时候不许试,成了亲又不让跑,啷个行?” “咳咳、咳咳……”不仅杨菀之几人被这富商娘子的大胆发言弄了个脸红,在后面偷听的柳梓唐差点被茶水呛死。 焚琴倒是啧啧一声:“成亲折腾一番,和离又折腾一番,多麻烦。谁说不能试一试再说呢?” “噗——”柳梓唐刚喝下去打算压一口的茶水喷了出来。 杨菀之扭头,完全没注意到青年的耳朵已经红得像猪肝,问道:“柳梓唐,你还好吗?晕船了?” “船舱里有点闷,我、我出去透透气。”柳大人在焚琴和那富商娘子戏谑的眼神中踉踉跄跄地跑出船舱。富商娘子一脸八卦,压低声音问杨菀之:“勒是你屋头的?” “啊……啊?”杨菀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富商娘子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地摇头,“那是我同……同乡。” 她和柳梓唐都没穿官服,她也不想说自己要去绵州做官,总觉得说出来了,和这富商娘子就有了距离。 焚琴深深看了杨菀之一眼,心想有时自家大人反应慢半拍也是好事。 “哪门子同乡这会儿结伴往剑南跑?”富商娘子是个嘴巴快的,还喜欢撮合, 八卦道,“这剑南道刚遭了灾,可不好去。方才你俩在外头讲话的时候,那男娃见你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哟——” “眼睛亮晶晶的?”杨菀之的脑子永远跟不上这富商娘子的嘴。 “你这瓜娃儿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富商娘子眉毛一拧,“我跟你嗦,就是稀罕你说!稀罕你的时候,看你的眼睛就亮晶晶的!” 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焚琴跟着点头:“话本子里也是这么写的。” 不过柳大人喜欢她家大人也不是秘密。 杨菀之却是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们都两年没见了。” “偶哟哟,也许他一直在等你呢!” 看柳梓唐的样子,这些年是一直一个人。但是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杨菀之不太相信是因为感情这种听起来蠢蠢的理由。 见这富商娘子再问就太没边界了,焚琴连忙给自家大人解围:“好姐姐,你这话本子还有么?就这一本,看得不过瘾。” “小妹儿,你这可就问到人了。”富商娘子嘿嘿一笑,“你猜猜姐姐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有个不太妙的答案在焚琴脑子里呼之欲出。 “姐姐我就是卖话本子的书商哇,刚刚这本是我们店里卖得很好的一本,因为运输的时候坏了,才免费拿给你看的。”富商娘子笑嘻嘻地从一旁的竹箱子里拿出一摞新新的话本子,这些话本子每个都装订精美,封面上还印着人物画。 “这本是讲的女主角嫁了个泥腿子,然后靠着养猪养着她相公考上状元郎。”富商娘子热烈地推销了起来,“这本也卖得很好,没有男主角,女主角生来气运爆棚,下地种田挖到了和氏璧,然后靠着四处挖宝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 听富商娘子介绍了一番,杨菀之不由感慨:“这些话本子的主角都还挺亲民的。” 又是养猪又是种田的。 “这可就有说头了!”富商娘子笑得眉眼弯弯,“现在女娃子都认得字了,从前这话本子都卖给官家小姐,自然不会写这些泥腿子的东西。现在就是村里种田的婆娘也认得个天地玄黄,你写官家小姐什么西厢闺怨,她们看不懂。你写养猪养男人,她们看得懂,才会来买。我这话本子卖得也不贵,一本三十文……” “一本三十文,田家人一年也赚不了几个子儿,你这书真能卖得出去?”焚琴问道。 “哎呀这都什么年头了,这话本子你看过了还能放得下?辛苦一天回家,谁不想捧个话本子乐一乐,这三十文钱,几个婆娘凑一凑,买一本回去一起看,又不是不行。这衣服穿旧了还有人捡着要呢。你们要是觉得这新的话本子贵,我这边还有旧的,别人看过不想看的我再低价收回来,便宜出给你们……” 听着这富商娘子卖力推销,杨菀之几人只觉得这女子确实脑子很灵光。这书三十文卖出去,五文钱收回来,再二十文卖一道…… 不过富商娘子这一番话,倒是让杨菀之心里颇为欣慰。哪怕是话本子也好,听着她讲这些,杨菀之能感觉到窦派人半个世纪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若是窦太傅和许知远能听见这些,应当也会高兴吧。想到此处,杨菀之决定晚些提笔写一封信给许先生。 在富商娘子的极力推荐之下,焚琴买了一本写女主角修仙的,还没翻两页,就到吉柏津了。富商娘子热情地告诉焚琴自己在吉柏津的来福客栈留宿一周,焚琴若是看完了这本,可以五文钱再卖给她。算盘珠子崩了焚琴一脸。 一行人在吉柏津下船,焚琴和琮生二人分头去采买马匹和明日去葭萌关的干粮。休息一夜,次日,五人一行就往葭萌关去。过了葭萌关,自天雄关上了牛头山,有朝天峡的悬空栈道在前,这一段的山路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走了。过了大朝驿,剑门关就在眼前了。 杨菀之几人站在剑门关前,皆是满眼震撼。 柳梓唐不由感叹道:“这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啊!” 第136章 剑阁峥嵘而崔嵬 柳梓唐在感慨时,杨菀之也在仰头看着这剑门关。剑门关左右为大小剑山,也不知大自然怎样的鬼斧神工,这山像是被人从中用剑劈开,两侧峭壁俯视山谷关隘。 两崖对峙倚霄汉,昂首只见一线天。 相传诸葛亮任蜀汉丞相时,见大小剑山之间有阁道三十里,又见大剑山中断处壁高千仞,天开一线,便在此垒石为关,以为屏障,称剑阁。直至辛周,成为剑门关。 都说这剑门关是入蜀咽喉,从秦塞进入蜀地,必须要从这大小剑山中间的这一线关隘通过,若是被人扼住此关,秦地之人定然无法入蜀。 因此,剑门关的守将剑门令,也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剑门关的城楼为三层翘脚式箭楼,底层为石拱券门,门正中书“剑阁”二字。其上阁楼正中悬一横匾,书“天下雄关”,顶楼正中的匾额题有“雄关天堑”。关楼为十字歇山顶,四面轩窗、环廊通透,角柱生起,敌楼高踞、堞垛森严。 这边焚琴几人正忙着拿通关路引呢,杨菀之连牵马的缰绳都脱手了,手上抓着纸笔飞快地抄绘剑门关关楼的立面,嘴里感叹:“剑阁峥嵘,剑门关雄浑,蜀地的工匠真厉害,能在这雄关天堑中造出这样的建筑!” 焚琴一边叹气一边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杨菀之的路引,递给守关将领:“大人永远都在看这些东西。” “当然。”杨菀之还蛮自豪。 等到杨菀之一行人过了关,关外有茶摊、炊饼店数个饮食小摊,从山下一路走来,到这里也饥肠辘辘,杨菀之几人正在买炊饼,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杨大人,别来无恙。” 杨菀之转头,就见章断秋穿着一身软甲大步走来。 “章大人,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杨菀之连忙见礼。 “那当然,”章断秋说起来颇有些骄傲,“我可是这里的剑门令。” 看来她也得偿所愿了,杨菀之由衷祝贺道:“恭喜。” 六年未见,章断秋比起先前更黑了些,右眼下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章断秋对杨菀之道:“听闻你此次前往绵州任司空使,既然来了剑阁,我自当尽地主之谊。自此往南五里为有驿馆,你们今夜也当在此落脚,不若同去,也请你们吃顿饭。” 杨菀之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柳梓唐却一口应了下来:“正好,在下也有些事情想问章大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人向前,走了五里,果然见在一处山势稍缓的山坡上落着一处驿馆,周边还有三五酒家。章断秋带他们熟门熟路地走进酒家中,开了一个雅间,落座。这剑阁的雅间远不如大兴酒家的那些,只是个单独的房间而已。章断秋问了一句:“尝尝我们剑南道的菜?” 见众人点头,章断秋叫来店家,点菜道:“一份芋儿鸡,一只缠丝兔,一条烤鱼,一碟笋子,一份油塌,再来一碗冬寒菜汤!” 章断秋点的这一串的菜,除了烤鱼和笋子,杨菀之几人都没吃过。那芋儿鸡是将芋头和鸡烧在一起,芋头软糯,吸饱了酱汁以后无比咸香。烤鱼上撒了芫荽、茱萸、椒盐和蕺菜,更是鲜香。那蕺菜细长细长,被切成小段洒在烤鱼上,吃起来有股仔姜和薄荷的味道,柳梓唐皱着眉吃下去了,杨菀之倒是蛮喜欢。还有店家打来的蜜糖牛乳,一口喝下去,众人不由大呼:“好甜!” “这巴蜀人就是爱吃甜,也爱吃肉。”章断秋介绍道,“巴蜀人生性好吃,有话说,哪怕住蓬室柴门,每餐也一定要吃肉。还有这芋头,也是蜀中美味。” 品尝了一通当地美食,柳梓唐很快切入了正题:“章大人,我此次前往绵州上任,要查清朝廷灾银去向。我们怀疑朝廷拨往绵州的灾银丢了,不知章大人对这批灾银可有印象?” 谈及公事,章断秋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地动是六月十日发生的,六月十五,绵州的信鸽抵达剑阁,六月二十七,第一批灾银共计二百万两自剑阁过关。七月五日,信使过剑阁入京,七月十日,第二批一百万两灾银过关。这些都在我们关内的册子上有明确记录。” “但七月二十日,信使再度进京,再次向圣人讨要灾银。三百万两白银,不可能这么快用完。”柳梓唐说道。 听柳梓唐这样一说,章断秋的脸色更严肃了:“若说第一批灾银可能是被困在路上还说得过去,但剑州自灾后第一时间就抢修了官道,到七月十日之后,剑州全线的官道都通了。绵州受灾比较严重,有部分道路还堵着,信使要过来须得徒步翻山,我们现在也只能通过飞鸽传书了解绵州城内的情况。” 为了保险起见,柳梓唐还是让章断秋派人去取了入关的记录,检查无误。至少可以证明这笔灾银是在进了剑南道以后才丢的。 灾银丢了是大事,若是四处宣扬,肯定让百姓不安,所以绵州和大兴两边对此事都瞒得很紧,章断秋也是今日才知道这灾银竟然不翼而飞了。章断秋气道:“到底是什么人,胆大包天,这可是绵州人救命的银子!” “也许是遇见山崩、洪水,灾银被毁了呢?”杨菀之问道。 “不可能。”章断秋笃定道,“七月时剑州境内并未有洪水山崩,况且灾银走的是官道不是野路,若是遇着天灾,总会有消息,当地的官员也不可能不施救、不汇报。如果这灾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定是人祸。” “我与章大人所见略同。”柳梓唐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这剑州到绵州一带可有山匪?” “并无。”章断秋摇了摇头,“太祖出生在益州,因此对剑南道极为重视,自太祖称帝以来,剑南道日渐富庶,益州更是成为仅次于扬州府的第二丰饶之地。剑南道的人民安居乐业,并无理由落草为寇。加之剑南道一直有我们月家军镇守,谁敢在我们头上撒野?” 太祖的父亲原就是益州朝集使,所以,虽然辛氏祖籍在天水,但太祖心中的故乡还是益州。 “那就是监守自盗了。”柳梓唐脸色一沉。 “若果真如此,你们此去绵州,怕是有困难。”章断秋沉吟,“这些人心太黑,什么银子都敢昧下来,真不怕遭报应!二位在绵州若是有需要,可往剑阁传信。” “多谢章大人了。” 过了剑门关就算是入蜀了,沿途皆是山脉,曰翠云廊。果然是树木参天。一路上,杨菀之都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云上。若不是前去绵州救灾,这蜀地风光当真是美不胜收。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倒是这章断秋说抢修出来的官道,确实是修得潦草仓促,有些地方的路被滚石砸断了,就在大坑上架独木、铺木板稻草。潦草归潦草,至少是条通路。 入蜀以后沿路也吃了不少蜀地的美食,蜀人喜甜,蜀地的甜食吃得杨菀之牙疼。明明走这蜀道是苦不堪言的,但杨菀之捏捏自己身上,似乎还给吃胖了些,真是郁闷。不过比起山水,杨菀之更欣赏这凌空穿云的蜀道。 途经剑州的普安、武连,这两地虽然受地动波及,但损失不大,经过两个多月的修缮抢险,正逐步回归正轨。柳梓唐也是一路追查灾银的去向,直到武连为止,这批灾银都没有问题。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也是杨菀之离京的第十五天,一行人到达了剑州的梓潼县,这是他们在剑州的最后一站,过了剑州,就到绵州了。而走到梓潼也意味着他们已经越过了秦岭和大巴山,来到了巴蜀盆地。进梓潼县城之前,杨菀之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连绵的巴山,大兴城已经远远地被隔绝在山脉之后。繁华、荣辱、纷争,都被山脉阻隔了。 那一瞬间,杨菀之心中忽然有种卸掉了什么枷锁的轻松的感觉。 中秋佳节,梓潼县里全是打糍粑的声音。将糯米煮熟,倒进石臼里打成糊状,捞起,放进白糖,搓成圆形,就是蜀中百姓爱吃的糍粑。梓潼县受灾不轻,城中民房用一片废墟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县城中很多无处可去的百姓只能挤在临时的窝棚里,或者去附近的武连等地避灾。但留在县城中的百姓们还是过起了中秋,即便住在窝棚里,也不忘打起糍粑。人们就像是山野间的杂草,看着微不足道,生命力却格外顽强。 路过打糍粑的,焚琴掏钱买了一兜糍粑。糯米本来就占肚子,杨菀之吃了两个就饱了,但是这糍粑外面裹着豆粉,杨菀之吃相一直不好,沾得脸上都是粉末。柳梓唐见状,点了点嘴角示意道:“嘴巴没擦干净。” 杨菀之见状,扯着袖子就要擦。柳梓唐连忙拉住她,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道:“一会儿还要去见梓潼县的县令,你把衣服弄脏了,多不好。” “……谢谢。”杨菀之接过手帕,胡乱一抹。柳梓唐无奈,从她手里夺过手帕:“失礼了。” 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粉末,柳梓唐红着脸收回了手帕。杨菀之也觉得耳朵烫烫的,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多谢。” 到了梓潼县的县衙,县令说从梓潼到绵州的路至今还没修好,恐怕要在梓潼县耽搁一阵。杨菀之有些焦急,恨不得立马披上官服出去跟着工役们一起修路。县里的驿馆也塌了一半,还在修着,县令热情地邀请杨柳二位住进他家。杨菀之本来想要开口拒绝,但见那驿馆剩下来的一半也属实没法住人,只得作罢。 梓潼县的县令姓朱,名叫朱万全,朱府算是这梓潼县中少数看着还完好的建筑,但此时依然在修缮。杨菀之见朱府后门有一车废石砖,随口问道:“这地动好生厉害,我原以为只是房倒屋塌,没想到县令家连地砖都坏了。” 朱万全汗颜,连忙道:“是啊,我家堂屋的大梁掉下来,把地砖全都砸碎了,还好没伤到人。不过客院都是完好的,柳大人和夫人可以放心住。” 这下可尴尬了。杨菀之是个不爱应酬的,方才见县令时,都是柳梓唐在说话。柳梓唐介绍和他一起来的司空使杨大人时,杨大人本人正在好奇地打量梓潼县县衙额枋上的彩画,而琮生正站在柳梓唐身后半步。朱万全下意识觉得琮生是那个司空使,而看杨菀之和柳梓唐走在一起时不时讲小话,以为这肃政使是拖家带口来上任的。 “朱大人误会,我和杨大人只是同僚。”柳梓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脸已经红了。 杨菀之也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我和柳大人只是顺路同来。” 好在两人都没反应到朱万全是认错了人,杨菀之是脑子没有这根弦,柳梓唐是心里有小九九,想着自己难道表现得如此明显,倒是缓解朱万全的尴尬。朱万全连忙挽尊:“哎呀瞧我这张嘴。” 他见柳梓唐脸颊红红的,而杨菀之的木讷在他眼里也成了害羞,不由补充道:“我看二位大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还以为是夫妻呢。” 这话说得杨菀之和柳梓唐都有点别扭,兴许是朱万全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柳梓唐,颇有讨好意味,柳梓唐轻咳一声:“此次前来绵州救灾,主要还得仰仗杨大人,我也不过是给杨大人打打下手,朱大人还请慎言。” “都怪下官眼拙,下官这就为二位大人再备一个院子。” 在朱县令家住下,晚饭时朱县令备了好酒好菜,要请杨柳二人同去,被二人婉拒。杨菀之道:“今日中秋团圆夜,我二人便不去打扰朱大人一家团圆了。” 柳梓唐也道:“劳烦朱大人备一些便饭送到客院便是。” 见他二人再三推辞,朱万全也只能作罢。送了桂花酒、竹笋鸡、蒸鱼等等一桌子菜,杨菀之五人也不分什么尊卑,就坐在一处搭伙吃了顿“团圆饭”。今日梓潼县中很多人家点了孔明灯祭奠在地动中丧生的亲人,天空中飘满了闪闪的光斑。杨菀之轻轻念道:“不知道平儿如今怎样了。” 被杨菀之念着的辛温平,此时已经带兵收回了扬州府。她为杨冰夫妇建的仁公祠,被会稽郡王的人一把火烧了,她此时正站在手臂被砸掉的杨冰的石塑像前,仰头望着那雕像。 辛温平伸手,轻轻拉住那只还没有被破坏的手,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杨冰这样拉着她和阿姊一道去学堂那样。她垂眸,左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小腹。这个月的癸水没来。 握着石像的手微微颤抖。 “阿爹……” 自杨冰走后十余年的辛酸苦楚,让这声阿爹变得很是陌生,也让后面的话语统统堵在了喉咙里。辛温平沉默了许久,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第137章 所守或非亲 次日清晨,杨菀之和柳梓唐几人在朱万全的陪同下上了山,果然,这一段的官道已经损毁殆尽,泥石流几乎改变了这一小段山体的走势。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都生在平原,对山林很不熟悉,不依照地图的话,根本走不出这大山。可眼前连路都没有了,怎么走? “杨大人你看这,不是我们不修,这路实在是没法修。”朱万全赔笑道,“我们梓潼县内损失也很严重,依靠我们的营造司,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力气修这官道。” 他看这姓杨的不过一个女子,能懂些什么呢?随意打发打发就过去了。 “情况本官已经知晓了。”杨菀之点了点头,这路确实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但总是要解决的,“剑南的情况比我想得要复杂,朝廷已经从山南道和关内道抽调工役前来,最多三日就该到梓潼了。届时,本官会留下手信,调拨一批人手,抢修梓潼到绵州的官道。” 杨菀之和柳梓唐一路过来,也遇见了带着征调的死囚、民夫前来剑南道救灾的夏官,只是这蜀道难走,杨菀之和柳梓唐单是骑马都走了十余天,这些工役虽然从朝廷得到消息之后就开始抽调征集,但他们没有马,只能徒步入蜀,又一路帮着修沿途的官道、民居,竟是被这后来的两人赶上了。 但是这一批从关内道调往巴蜀的工役,也不过八千人。 在明宫刚刚竣工,但是在明宫修筑的这七年,朝廷抽调人口共计四十万人。如今会稽郡王叛乱,又自河北道抽调兵役十万人。辛周朝的人口自辛兆登基以来锐减,太祖朝最鼎盛的时期,辛周朝有人口八千万,截至地动前,已经只有六千五百万。大司徒成声在地官署里看着户口数据愁得脱发,如今连散值了都不敢摘他的幞头,生怕被人看见他稀疏的毛发。想减税吧,但这国库也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原本自辛温平监国以来稍微好转了些,这一地动、一叛乱,又回到原点。 如今丢给朝廷官员们的是困难模式。要钱没钱,要人也没人,还哪哪都是窟窿眼。 这八千人绵州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从山南道自东向西入蜀的那一批工役能赶到绵州。 “若果真照朱大人所言,朝廷的灾银,岂不是应该都被困在了梓潼县?” 和杨菀之不同,柳梓唐的关注点始终在那批不翼而飞的灾银上。因为蜀道难走,这三百万两的灾银被兑成了黄金,轻车快马入蜀。即便如此,也是很庞大的一支车队。但是第一批入蜀的车马就有足足四十辆。第一批灾银不全是拨给绵州的,剑州境内的普安、武连等地也已经按份额拿到了灾银,到梓潼县应该还余有一百万两。 而绵州后面送出的信,绵州的府尹写得字字泣血,还有绵州下属三郡郡守的签名,着实吓了地官署一跳,这才一咬牙又拨了一百万两灾银,全部支援绵州。 朱万全愣了一下,道:“大人,昨日已经给您看过我们县衙的账册了。” “县衙的账册没有问题,但本官想要知道,朝廷拨给剑南道三百万两灾银,剩下一百八十万两的去向。”柳梓唐有些狐疑地望着朱万全,“虽然这梓潼县到绵州的官道断了,但朝廷运送的灾银断不可能消失,若是没能送去绵州,就是被困在梓潼县了。朱县令是不是应当给本官一个说法?” “这……这……”朱万全脖子一缩,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我收到朝廷的灾银以后,立马就去监督营造司做活了,这灾银肯定是离开我们梓潼县了,至于他们发现走不通这个官道,可能是换了一条路呢?下官是真的不知道哇。” 柳梓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柳梓唐盯着朱万全,杨菀之也盯着朱万全,在这二人的视线下,朱万全只觉得后背一阵恶寒。不过杨菀之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好好的灾银在梓潼县不翼而飞,朱万全是该害怕。 “这梓潼县到绵州,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杨菀之向四面望去,尽是崇山,若执意要走这条路,没有个方向感极好的向导,只怕会在这山里迷失方向。 “有的,有的。”见杨菀之岔开了话题,朱万全也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到底官大几级,看得他颇有压力,“从我们梓潼县坐船,沿着梓江向南到梓州盐亭,再从盐亭绕道绵州巴西郡。或者沿梓江往北,到龙州江油郡,再从江油郡坐船沿着涪江到绵州昌明郡。” “既然有江,沿江可有道路?”杨菀之问道。 朱万全尴尬一笑:“大人,您一看就不通地理,江两岸全是峭壁,哪有道路可走?” 在长江中下游地带,江岸多是滩涂,可是能建很多东西的:船厂、渔场……因此,江边自然有沿江的道路。 但剑南道多山,江流都在峭壁之下,不走水路,就只能走山路。 杨菀之仔细一想,这剑南道确实不能同淮南道一概而论,点了点头。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问,更坐实了朱万全心中她什么都不懂的印象。 杨菀之不是很想走水路,一是她还是有些怕水;再者,水路本就比陆路要慢,还要绕上一大圈;最后,这官道毁了,又不能一直废掉,难道此后从梓潼到绵州的蜀道就断了?还是要修。而且,后面那些入绵州的工役,难道也得走水道?看着这梓潼县的人对这官道不管不问,绵州那边也不知什么情况,杨菀之想先在梓潼县留一阵。绵州已经耽搁了两个月,若那绵州的官员不是废物,这两个月也该组织起绵州百姓自救了。还不如在梓潼留个十天,把这梓潼到绵州的官道抢修出来,才是一劳永逸。 而柳梓唐也觉得应该在梓潼县留一阵。两人小声地商讨了一下,对朱万全道:“朱县令,既然这官道不通,我们今日便先回梓潼县城,再定夺后面的行程。” “那二位大人便还落脚在下官家中客院吧。”朱万全恭敬道。 回到梓潼县城,柳梓唐把朱万全打发走,同杨菀之分析道:“去江油是逆流,若我是运送灾银的抚慰使,不会选择这条路。假设他们真的走了水路,去盐亭是最有可能的。” “那我们怎么办?”你要问杨菀之怎么修官道,杨菀之今晚连夜就能出一套方案出来,但要问怎么查这灾银的去向,杨菀之没什么头绪。 “分头行动。”柳梓唐道,“你就依照你的方案,去营造司调人,抢修官道。我和琮生去梓江码头打听灾银下落,若是没有消息,琮生即刻乘船先行去盐亭。” 焚琴抢先给自己揽活儿:“我可以在县城内打听打听!” 八卦小能手的实力就在此刻尽数体现了。 杨菀之思索片刻,总觉得有些不安,转向杨七:“若是有人劫了灾银,我们这样一路打听,早晚被盯上。杨七,你脚程最快,劳烦你快马加鞭返回剑阁,向章大人借三四个夏官来。琮生到了盐亭若是还没有灾银的下落,就直接去益州搬救兵。” “不行。”柳梓唐一口否决,“杨七不能走,你没有武功傍身,杨七必须全程跟着你。” 杨七也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杨大人的命就是她的命,要是杨大人出事了,皇太女非得扒了她不可。 焚琴支持柳梓唐的说法:“大人,我们可以找梓潼县附近驻守的夏官给章大人传话。” 见让杨七去剑阁的意见得到三票反对,杨菀之也妥协了:“好吧。” 杨菀之不知道的是,在梓潼县的县衙里,朱县令、县丞和衙门的司簿几人正在背后议论她。 “我看那个姓杨的婆娘,什么都不懂!”听完朱万全转述的今日和杨柳二人在官道上的对话,马县丞下结论道。 “这姓杨的这个德性,朝廷怎么会派她来做这绵州司空使?她是怎么当上官的?”牛司簿眼里闪过八卦的光,“要我说这女子做官确实比男子轻松,只要放得下身段,什么官睡不到?” “我看她样貌平平,应该没这个本事,许是家里有背景。”朱万全摇摇头,“但没听说有哪个世家姓杨的。” “有个锤子背景!她昨日进城的时候我见到了,穿一身细布衣服,头上插一根木头簪子,这是有背景的样子?”牛司簿言之凿凿,讲话时面露猥琐,“朱大人,灯一关什么美丑妍媸还能看得出来吗?也许别个有特长呢!” 牛司簿说完,三个人都恶俗地笑了两声。 即便太祖登基五十载,死后又十载,在朝在野依旧有人说她狐媚惑主,就更不用提杨菀之等女官了。生而为女本不耻辱,却莫名成了这些男子攻讦她们的理由。 不过这些话杨菀之都听不见,听见了也不会在意。她不需要自证清白,只需要做好自己手下的事情,让天下人看见这事情是女子做的,便足够了。 也是因为杨菀之做人低调,朱牛马三人根本没想到她会是皇太女的养姐。 “但你说,这绵州乱成这样,真有后台,会在这时候被‘发配’到这里?”马县丞狐疑。 他们根本想不到,杨菀之和柳梓唐两个人是自愿来绵州的。在他们看来,绵州这个烂摊子,大家都避之不及才对。 “可能后面的主子厌了呢?”牛司簿道。 “言之有理!” 三人一番推测下来,杨菀之就是爬床爬上官位然后被靠山厌弃丢到绵州去的一无是处的女官,而柳梓唐因为朱县令说他看杨菀之的眼神含情脉脉,成了和杨菀之偷情败露被一道贬来绵州的“奸夫”。这编故事的能力就是陆虹笙听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总之,三人认定杨柳二人定是在大兴得罪了什么人,才来绵州的。翻译一下就是:五品官又怎么样,强龙难斗地头蛇,这两人可以拿捏一下。 杨菀之自然是最先被拿捏的。 “你是绵州的司空使,我是剑州梓潼县的工曹,你没有权力支使我。”梓潼县营造司的陈工曹轻蔑地望着杨菀之。木作的手艺往往传男不传女,他没见过哪个女子会做营造,陈工曹下意识认定杨菀之就是外行指点内行,脸上就写着三个字“不服气”。 杨菀之倒是预料到这个情况了,她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都要从零开始,一步步瓦解这些人对她的轻视与敌意。真不知道女官的路到底还有多远要走。 她客客气气道:“陈工曹,本官不是在支使你,而是在和你商量。本官也知梓潼县内修缮之事紧急,但事急从权,官道沟通秦蜀两地,若是早日疏通,梓潼县与益州也能通信,锦城郡那边,剑南道的司马使大人也能更好地调配人力物资。这不仅是在帮助绵州,也是在帮助梓潼县。况且如今绵州和剑州同样受灾,朝廷的支援受巴山阻隔不能及时入蜀,两州人民更应该相互帮扶……” “莫跟老子放长屁!”陈工曹皱着眉头,颇为不耐道,“就是你说的剑南道司马使来了,老子也要先修县城!我们营造司就这么几个鸟人,你自个看,没有求你们调人过来已经是在体谅你们了,现在还惦记起老子手下的人!” 陈工曹劈头盖脸的臭骂让杨菀之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礼貌道:“陈工曹,这官道早晚要修,早些修好,对梓潼县也有益处……” “你个婆娘唧唧歪歪懂个锤子,你会营造吗在这里和老子叭叭?”陈工曹这些日子带着工役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心里正窝着火呢,“你啷个能干,你个人干去!” 在陈工曹这里吃了闭门羹,杨菀之站在梓潼县营造司门口深呼吸三次让自己莫生气,灰溜溜地回到朱万全家的客院,见到柳梓唐也回来了,身边没有跟着琮生。 两人交换了一下下午在梓潼县的经历,都是出师不利。柳梓唐在梓江码头根本没打听到灾银的消息,有一个船家模棱两可地说七月初有个晚上看见有一批车马从码头上船往盐亭去,但问起细节,那船家就道自己只是远远看见,因为不是租的他家的船,就没有多在意。 柳梓唐觉得这梓潼县肯定有问题,就让琮生去盐亭之后立刻到益州找月家人搬救兵。 第138章 狼与豺 琮生沿着梓水往盐亭去,一上船,船家就热情地和他攀谈:“弟娃儿是要去盐亭嘛,这天灾刚过,急吼吼地入蜀的人可不多!” 琮生不是个爱讲话的,点了点头:“是要去盐亭。” “探亲迈?” 这船家口音很重,琮生一时没听懂,那船家又用不太熟练的官话,一字一句地问道:“我问你嗦,去盐亭是看亲戚迈?” “哦哦!”琮生囫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家里人在益州,不在盐亭。我从盐亭去益州。” 他还记得自家主子的话,这一路不要暴露自己和主子的身份,做一个普通的行路人,才是最安全的。但这船家太八卦了,东一嘴西一嘴地问琮生从哪来,琮生说自己从大兴来,给人做下人。船家又问琮生成亲没,说自己在益州有个小侄女,可漂亮。琮生连连摆手。船家又问琮生家在益州何处,家里几口人。琮生不是个会说谎的,绞尽脑汁地在编故事。 “我看弟娃儿你连我们剑南话都听不懂,还以为你是外头人嗦!”船家调笑道。 “我、我家里以前穷,我八岁就被卖到大兴了,今年都二十了,哪里还会说家乡话。”琮生终于编出了今天最像样的一个谎。 他也意识到多说多错,虽然这船上只有他和这嘴碎的船夫两人,就对船家说:“我有些困了,在你这船上先睡会儿。” 琮生靠在船边开始闭目假寐。他有些后悔,怎么就找了这么个船夫。方才在梓江码头上,他一个人正在打听有没有船能去盐亭的,这个船家就上来拉生意,琮生见他热情,给的价格又比别的船家低一些,一时没法拒绝,就上了船。 正闭目养神,忽然觉得眼前有人,还没来得及睁眼,忽然一股力量推在了他的肩膀上。琮生一个不稳,直接栽进了江水中。他整个人一慌,正要扑腾,就被一支船桨狠狠地捣在了肚子上。 就听那船家在船上叹息道:“可怜、可怜,年纪轻轻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你若变成了鬼,要报复,也别来找我,我只是拿钱办事……” 琮生闻言,也不再挣扎,一个闭气,忍着恐惧向下游去。 船家见琮生已经沉下去了,便摇着船走了。半分钟后,江面上冒出来一个湿漉漉的脑袋。琮生艰难地在江流中稳着自己的身形,对着船家远走的身影骂了一句。这江水暗流多,好在不一会儿有别的船只发现了在江水中左支右绌的琮生,将琮生捞了上来。 琮生这下可算知道沉默是金了,这船上的客人也是要往益州的,问琮生可是经历了什么,琮生不会撒谎,就只装作自己被吓傻了,连连摇头。 他们这一行五人,另外四个都不会水,琮生庆幸还好来这里坐船的是他,不然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这会儿已经葬身鱼腹了。琮生出身八闽之地,家在一个小小的海岛渔村,琮生出生在渔船上,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凫水,是水性极好的人。若非如此,根本无法侥幸捡回这条小命。 但琮生也想明白了,这渔夫若要害他,只可能是因为他们在查灾银的事情被那贪墨之人知晓了,要灭口。那盐亭自然是不用去了,直接和这船的客人一起,直奔益州,找章将军! 这边,琮生死里逃生之事,被困在梓潼县的四人自然不知情。焚琴在县城里打听了一圈,回到客院,杨七确认了一番客院没有听墙角的,四人凑在一起,听焚琴讲起了梓潼县的情(八)报(卦)。 “抚慰使带着灾银确实到了梓潼县,灾银进城的时候,梓潼县的百姓还去迎了。有耳朵尖的听抚慰使说不在梓潼县停留,拨完灾银就要往绵州赶,被朱县令留住歇了一晚。但县东头的李奶奶说第二日抚慰使丑时一到就带着车马上了官道。” “这李奶奶是县城里头卖芋艿的,每天丑时都要出城去城外的菜地里收芋艿,然后赶在寅时回来卖。如今县城遭了灾,但老百姓还得吃饭,李奶奶这些日子收芋艿收得勤快。她说那日官差出城特别着急,但二十辆车还是让她们这些等在后头的小老百姓排了一会儿队。不过因为是朝廷赈灾的银子,她们也没什么怨言。” 说到这里,焚琴顿了顿:“大人,我为了和李奶奶搭话,还买了她一兜芋艿,我们今日借用朱大人家的小厨房烧芋儿鸡!” 在剑阁吃过一次芋儿鸡之后,焚琴就对芋儿鸡念念不忘了。 “也就是说,很多人都看见抚慰使进城又出城。”杨菀之把对话拉回正轨,“难道真的在官道上出事了?” “不对。”柳梓唐却蹙眉,“果真如此,那码头又如何解释?” “这李奶奶就是个卖芋艿的,而且她的话,也有很多人佐证,李奶奶肯定没有撒谎。”焚琴笃信。这李奶奶见她活泼可爱,还多送了她一头芋艿呢,怎么可能会是坏人! 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也倾向于李奶奶没有撒谎。 “那就是码头的人有问题了。”杨七说出了二人的心声。 “还有这梓潼县的官们,我也打听了一下。”焚琴笑嘻嘻地说,“这朱万全,我昨天对他印象挺差的,没想到还是个大孝子呢!” 昨日朱万全根本没把她家大人放在眼里,这一点让焚琴很是不爽,对朱万全的印象也很差,但今日一打听,这个朱县令在百姓里的口碑居然还挺不错的。 朱万全今年四十五岁,祖籍新昌,是长生八年的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先后在河南道、山南道为官,上元元年被调任梓潼县县令。这朱万全生母早逝,父亲娶了个继室以后没几年死于兵祸,等到朱万全走马上任梓潼县县令时,他的继母正好生了一场小病,朱万全放心不下继母,就将继母从新昌接到了梓潼县。 刚到梓潼县的时候朱万全穷得连官邸都租不起,继母得的是心疾,朱万全的俸禄全都拿去给继母治病了,刚巧这时朱万全的夫人生了个儿子,朱万全居然要效仿郭巨,埋儿奉母。夫人自是不愿,要抱着儿子同朱万全和离。此事惊动了剑州的府尹,于是赏了朱万全官邸,还替朱万全的继母找了很好的大夫。 另外三人听完满脸一言难尽之色。 “所以他娘子最后没和离吗?”杨菀之倒吸一口凉气,她换位思考一下,若她是朱万全的娘子,恐怕会觉得这个男子精神失常,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人这两天在府中没见到他儿子吗?都五岁了。” “……” 县令月俸五两,朝廷还会发米、发布,怎么都不至于给老娘看了病就养不活儿子。 杨七耸耸肩,吐了吐舌头:“还好我没娘。” 杨七一句话把众人都冷到了。 有娘的柳梓唐啧了一声:“这要是我娘,肯定先把我的皮扒了。再怎么样也是自己的孙子,那老太太竟然也能允许他做这糊涂事?” “你娘是亲娘,他娘是后娘,肯定不一样。”杨七点评道。 “不过,”焚琴接着道,“这朱万全也算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每月的月俸都要拿出一部分来,关照县里的孤苦老人,所以他在梓潼县的这六年,口碑特别好。” 杨菀之拧眉:“这朱万全竟然这么好心?” 她对朱万全的印象也不好,但朱万全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梓潼县百姓,虽然方式方法她不认可,但这个初衷是好的。 “个人做事哪有朝廷做事力量大,他一个月那几两的银子能帮到多少人?不如想个切实的方案,提给朝廷,让地官署拨款来办。”柳梓唐也不认可这个方式。就如营造书馆一事,有了方案,由太学和多个官署联合起来推进,效果好、范围广,百姓得到的利益也更多。朱万全若是个普通百姓或者商人,他这么做柳梓唐或许还会夸赞一声。但他是朝廷的官,在柳梓唐看来不太明智。 “这县城里除了朱县令,那马县丞也颇受百姓爱戴,倒是县衙的牛司簿,风评很差。”焚琴八卦道,“听说他在原配夫人死后,和他原配夫人的婶娘勾搭上了。” “哇哦……”焚琴的八卦总能给人惊喜。 “说起来,这朱县令渡过埋儿风波以后,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是因为娶了一个会做生意的姨娘。这姨娘好像还是这梓潼县守将妻子的庶妹。” “太厉害了这朱万全。”杨菀之连连竖起大拇指,“养不起儿子和老母,但是能娶姨娘。” “因为这姨娘有钱,会做生意吧,估计带了不少嫁妆来呢。”杨七道。 “听说是这个姨娘佩服朱万全为人孝顺,自愿嫁给朱万全做妾的呢!”焚琴道。 杨菀之连连摇头:“这个世界好疯狂。” 听完焚琴的这一通八卦,几人肚子也饿了,焚琴果真去借了朱万全家的厨房做了芋儿鸡,又在厨房里摸清了这朱万全家如今的情形。朱万全的这个姨娘名叫李兰,管着一个蜜糖铺子。因为巴蜀人喜甜,蜜糖铺子的生意也是一等一的好。而这李兰不仅开蜜糖铺子,自己还会制糖,和李兰比起来,这朱万全夫妻倒是没什么特长。朱夫人就是个普通妇人,在朱万全中进士之前,是在田里刨食的村妇,还是朱万全做官之后才开始识字,后面就一直是后宅的妇人,相夫教子。 但这朱夫人和李兰之间相处也挺和睦的,李兰没有因为自己会赚钱就对朱夫人颐指气使,反而是恭谨有加。 这一家人,就像是从礼教书里扒下来的一样。焚琴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哆嗦。 晚饭桌上,焚琴又把这些事情和二位大人一讲:“我总觉得这朱县令古怪。” “兴许他们真的觉得人就是这样的活法呢?”杨菀之说,“也许他们觉得他们这样活就是对的。” 如果不这么解释,杨菀之很难理解这朱家人把日子过到一起的逻辑在哪里。 今天也就焚琴这边算是有点收获,追查灾银的事情杨菀之实在帮不上忙,只能让柳梓唐自己去操心。至于官道一事,既然营造司不配合,杨菀之想着明日和焚琴先在县城内问问可有愿意出力的工匠,实在不行,只能等那一批支援绵州的工役到了梓潼县内,再一起去修这个官道。 见自家大人为了绵州的事情又焦虑起来,焚琴也宽慰道:“大人,这件事也急不来。你说若是地动刚发生,早一天或许能多救一个人。但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急也没有意义。咱们也得相信绵州的官员能够自救才是。” 杨菀之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边,杨菀之早早睡下了。两个客院是挨在一起的,柳梓唐望见旁边的院子熄了灯,也打算歇一歇。但是如今琮生不在身边,竟然有些不习惯。柳梓唐自己去前院找朱家的下人叫了洗澡的热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一个人,正在想着这朱家的下人有够怠慢他们的,就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柳大人,奴婢奉老爷之命来服侍您。” 柳梓唐打开门,只见一个容貌俏丽的丫鬟提着一桶热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见她提着热水颇为吃力,柳梓唐上前一步从她手中接过热水道:“交由我便是。” 谁料他拎着热水要进屋,那丫鬟竟然也跟着进来了,身子往柳梓唐跟前一凑,柳梓唐往后一退,直接靠到了墙边,手里的水桶都打翻了。丫鬟直接把衣服一脱露出肚兜来,上来就要拉柳梓唐的手。柳梓唐吓得魂飞魄散,本来人已经打算歇了,佩剑自然摘掉了,这会儿急得在腰间摸了好几下都没摸到。 那丫鬟立马笑着要去扯柳梓唐的腰带:“柳大人怎么这么着急,这种小事让奴婢来帮……” 话音未落,柳梓唐已经将人一把推开。丫鬟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柳梓唐从床上拿起自己的佩剑,直接指向丫鬟道:“滚出去,我要见你们家老爷!” 第139章 磨牙吮血 朱万全还没睡下,就听小厮说柳大人提着个衣衫不整的丫鬟到前院来找麻烦。 要说这事儿柳梓唐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坐在地官大夫的位置上,总有人会想要他给行方便,送钱的有,送人的有,甚至送自己的也有。只是在大兴被他整过几回以后,还有这些心思的人都会避开他。没想到这一来剑南道就遇见这一出。 朱万全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方便要他这个绵州的肃政使行的?柳梓唐一想,就觉得此事严峻,定要找朱万全要个说法。 他本来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但转念一想,若自己大动干戈,非但不能知道朱万全的意图,还要打草惊蛇。如此想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见朱万全匆匆忙忙披着衣服赶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细眉燕眼的娘子,柳梓唐毫不客气地抓着那丫鬟往朱万全夫妇二人面前一推,问道:“朱大人府上的丫鬟,手脚似乎不太干净。” 那妇人立马上前拧着那丫鬟的耳朵道:“贱婢子,想男人想疯了!” 朱万全也连连赔罪:“大人,这丫鬟前些日子得罪了贱内,许是担心我们将她发卖,竟然想着爬床上位,真是不知廉耻!” 朱万全果然有说辞。 那丫鬟眼见着自己穿着肚兜被人拖了一路,脸也丢尽了,事情也没办成,刚要出言辩解,就听柳梓唐抢先道:“哦?本官还以为朱大人是想送个美人给本官,贿赂一下本官呢。” 朱万全冷汗涔涔:“下官哪敢,都是这婢子自作主张!” 柳梓唐脸上划过一抹失望的神色,学着曾经因为贪污落马的同僚,暗示道:“你我都是官场同僚,若有困难,彼此帮助是应当的。本官不喜欢这种方式。” 朱万全了然地点了点头,向柳梓唐再三保证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柳梓唐回了客院,心里还是惴惴。他这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杨七,只是杨菀之和焚琴二人已经睡下,两人都加强了些警惕。这会儿继续留在朱家客院,总觉得是留在狼窝里。但忽然要搬走,好像……经过今晚一事也合理? 第二日,一行四人借着要回头去寻工役小队的说辞离开了朱万全的府邸。离府时,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也见到了朱万全的小儿子。五岁的孩子看着病殃殃的,很是没有精神,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朱万全拉着柳梓唐,悄悄往他怀里塞了一块金子:“柳大人,昨夜的事情实在对不住,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丢了这官帽,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柳梓唐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 出了梓潼县,柳梓唐将怀里的那一块金子拿出来给杨菀之看:“他上有老下有小,丢了官帽就不能糊口,却能拿出这么一大块金子来贿赂我,你说,这是何意?” “这金子是朝廷批的么?”杨菀之凑过去看了一眼,看不出什么东西,金子就是金子,不会说话也不会告状。 “不像。”柳梓唐将那一块金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朝廷批下来的金子都是有专门模具做出来的,上面有字。这金子形状、斤两都不对,明显是融了以后重铸的。” “融了重铸?” “是的。民间有些商人会屯素金的首饰,或者零散的金瓜子,融了以后重新铸成金块。这金块显然是重铸的。”柳梓唐翻看着手里的金子,眸色一暗,“若是朝廷的灾银被朱万全融了重铸,查不出来也是正常。” “朱万全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他背后一定有帮手!”焚琴此时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发凉,亏她昨天还觉得自己兴许误会朱万全了呢! 目送着一行人出了梓潼县城,李兰忧心忡忡地望着四人的背影,问朱万全道:“相公,这柳大人会被收买吗?昨日他们去找姐夫,说要托姐夫的人去急信给剑阁的章大人,姐夫看了信件,是要找章大人调人来梓潼县对付咱们呢!” 朱万全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放心,他会对梓潼县的一切守口如瓶的。” 他也是听李兰的姐夫说,这柳梓唐和杨菀之二人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一个是公孙冰的弟子,另一个是皇太女的养姐!这样的人,他本想着能不得罪就不得罪,最好是能收买一下,但没想到这柳梓唐根本不吃这一套。 昨夜柳梓唐既然能说出“贿赂”二字,就说明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但朱万全既然已经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他注定要走到黑。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他不想再多一个人拿捏他,这两个京官,必须死。 此时杨菀之忧心的绵州府内,情况比她想得要乐观很多。早在半个月前,章楚山已经带着益州的夏官和冬官一起,合力修通了鹿头关往绵州的道路。秦黛和月无华、章晚方三人留守益州,章楚山则带着月霜双二人前来绵州坐镇。巴西郡的水迟迟不退,这些日子他们先将巴西郡的百姓都疏散至益州,在上游寻了一片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然后带着人去水边尽可能地打捞一些财物。 章断秋从剑阁传了信鸽过来,明言此次前来绵州赈灾的司空使和肃政使是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也将灾银之事一一告知。章楚山读信时也没避着巴西郡的人,现在的绵州司空使读完信以后破口大骂。这灾银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虽然绵州损失很大,但巴望着这点灾银,也算是有个盼头。现在倒好了,盼头没了,绵州司空使一下子泄了气。好在等到新的司空使过来,他就可以辞官回老家了。这司空使做得折寿,还不如回去做个教书先生。 “绵州到剑州的路,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月霜双是个急性子,听说灾银丢了,也上火得不行。 这灾银是在剑州丢的,难道是堵在了官道上?绵州到剑州的官道损毁确实严重,也是无奈。但章楚山总觉得内心不安。 “咱们人手不够……”绵州司空使愁容满面,眉毛拧在一起几乎要解不开了。 巴西郡之所以会被堰塞湖淹没,就是因为山崩直接阻断了河流,在河流上游形成了堰塞湖。堰塞湖形成在山间,因此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但地动之后又连着下了暴雨,堰塞湖直接决口了,淹了郡城不说,官道什么的也全都淹了。如今绵州要再修官道,就是要从零开始重修一条,怎么能指望? 若是杨菀之几人能得到这边的消息,就知晓,如今从剑州到绵州,竟然只有梓江这条水路。只是如今通信困难,才步履维艰。 就在这时,一只信鸽落在了章楚山的肩上。这是月家军用来传送情报的军鸽。章楚山一愣,拆下信鸽脚上的信件,竟然是一封军情。 “霜双,你留在绵州。”营帐之中,章楚山一脸厉色,向妹妹交代绵州的事项。 月霜双知道阿姊是收了那封军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连忙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黔中道司马使遣信求援,矩州反了。”章楚山沉声道,“我即刻调集兵力,去泸州。” “熊昇忘了他爹是怎么死的吗,竟然还敢造反?”月霜双一拍桌子,怒喝道。 矩州的土司熊昇本是五陵王之子,自五陵王二十年前被月槐岚斩于马下,矩州一带尽数归顺,熊昇作为地方土司其实等同于新的五陵王。朝廷给了他很大的权力和自由,却也让月家军一直镇守剑南道和黔中道,威慑这些土司。 或许是看见江南道造反,原本就有野心的熊昇气势汹汹,集合了矩州周边几个土司、村寨,一拥而上,趁着夜色杀了守在周边的汉人守将,竟然向西北直逼剑南道的泸州! “我总觉得有古怪。”章楚山在面前展开一张舆图,“泸州本就不是三苗的地盘,他们不打播州,却要渡过赤水河直逼泸州,不像是复国,倒像是要直取益州,报复我们月家。” 章楚山心思缜密,和单纯的月霜双不同,她是现在月家军的统帅,统帅就要懂战略。她隐约觉得熊昇造反背后有推手。 月霜双挠了挠头,一头蓬松的卷毛在头顶晃了晃:“阿姊,播州和泸州相邻,打播州和打泸州的区别很大吗?” “播州自古是夜郎的地盘,至今仍是羁縻州,五陵蛮和三苗杂居此地,熊昇既然打着为五陵王复辟的旗号,不先收回原本的疆土,而是直接往受汉人直隶的泸州来?自矩州到播州一路没有天堑阻碍,但往泸州却要渡赤水河,如今西南还未出雨季,七月赤水河刚刚涨了大水,熊昇为何舍近求远、避易趋难?”章楚山提笔,在绵州和剑州之间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绵州到剑州不通,金牛道毁。西有吐蕃,南有南诏,若熊昇占领泸州,可向东北直逼山南西道,届时月家军再想出蜀,只有西北的岐山道可走。也就是说,熊昇的目的可能根本不是复国,而是要将我们月家人扼死在剑南道。” 尽管月霜双听得头昏脑涨,但见阿姊神色认真,还是托着腮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听下去。若是哥哥在这里,或许两人还能讨论得有来有往,但偏偏在这里的人是她。章楚山见自己妹妹脑子都要冒蒸汽了,却还是耐着性子打了个比方:“假如有一天,我们辛周被人蚕食,只剩下两都了,你想夺回故土,是会先向东收复河北道,还是向北打一下突厥?” “那肯定是先收河北道哇!”月霜双道,“但若是我有实力,其实收完河北道,还能打一下突厥。” “是这个道理。但熊昇为什么这么着急?” “也许是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月霜双的小脑瓜也在艰难地转动,“毕竟播州、珍州这几州,本就是羁縻州,即便不打,也会有他们的族人在其中内合?” 章楚山点了点头,托着脑袋满脸严肃地看着舆图,目光落在安西都护府。阿娘很早就说过要她提防李承牡,如果她是李承牡,如果是她要从安西都护府造反,一旦月家军被困在剑南道,便会长驱直入,铁蹄直逼大兴。所以,章楚山不能只保剑南道,她要给大兴留一步活棋,而这步活棋,从现在就要部署。 “章断秋不能离开剑门关,剑州那边,让无华和秦黛二人同去。给他们拨三万精兵,秘密前往剑州,见机行事。”章楚山当即部署道,“阿爹留守益州,我今夜立刻启程,去泸州拦截熊昇。我也会调三万兵力给你,一旦泸州失守,你即刻自梓州出剑南道,前往渝州与云翳汇合,给熊昇一个迎头痛击!” 月霜双很是严肃地点了点头:“好的阿姊,我知道了。” 秦黛和月无华,一个有勇,一个有谋,他二人珠联璧合,这步活棋让月无华来走,一定不会走死。 部署完毕,章楚山当即点了几个得用的亲信,几人即刻快马前往泸州调兵。章楚山走了,这绵州的司空使竟然像是没了主心骨,哭丧着脸问月霜双:“章将军是不是觉得绵州没救了?我们绵州是不是没救了?” 月霜双不能和绵州的司空使说战事的问题,一来军情本就是机密,二来就他这焦虑的样子,月霜双真怕今天说了,当晚他就跳江寻死,只能安慰一番。听章楚山这么一说,月霜双也觉得这金牛道的重要了。月家军现在主要的兵力都屯在益州盆地,不能真的让人扼在这里。安抚好绵州的司空使,月霜双立马向司空使重提修官道一事。在月霜双的一再坚持下,绵州司空使还是带着工役,由夏官护卫着前去勘测了地形,重新制定了新的官道的走向。 而另一边,同样在思索官道怎么修的杨菀之一行人正坐在一处啃着早上备下来的干粮,杨菀之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抓着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写写画画。杨七忽然耳朵一动。 “有一队人马从梓潼县方向来。” 她话音刚落,一支箭直直射向杨菀之面门! 第140章 杀人如麻 “小心!”杨七反应极快,将杨菀之猛地往后一拉,那支箭擦着杨菀之的脸颊过去,将她的头发丝都削掉了一截。一串血珠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杨菀之还来不及痛,第二支箭立马又飞了过来。 小杨大人做了这么几年的官,哪遇见过这样明晃晃的刺杀,脑子都白了。 眼前,一伙蒙面的山匪出现在官道的尽头,为首的那人手持弓箭,这次弓箭不对着杨菀之,而是对着焚琴。焚琴也吓傻了,就是跟着郡主的时候,她也没见过这么刺激的场面。柳梓唐将杨菀之二人挡在身后,拔剑怒喝一声:“跑!” 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冲击到一时大脑宕机的杨菀之因为这一声怒喝骤然回神,求生的本能让杨菀之一把拉住焚琴,两人就要上马。谁料那为首的山匪又是一箭,杨菀之的马哀鸣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焚琴眼疾手快,也不知道身上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将杨菀之捞上了马。 “大人,走!” 杨菀之有些担忧地抓住焚琴的衣服,转头看了一眼留在后面的柳梓唐和杨七。 “柳大人,我断后,你护着杨大人一起走!”杨七也抽出佩剑,这一伙儿山匪有十来人,除了为首那个拿弓箭的,其余都拿着刀枪。她咽了一口唾沫,心下戚戚。 她只是个暗卫,无亲无故,也就是皇太女给的银子够多,活着才有点盼头。她也知道做暗卫迟早会死的,她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唯一可惜的是攒了好几年的银子还没花完。好在,她们这些人也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她和杨二关系很好,很多次开玩笑说,她们中要是有哪个死了,就让另一个继承“遗产”。她这些年抠抠搜搜攒了快一百两银子,杨二天降横财,应该会很开心吧。 留杨七一人在这里断后,柳梓唐于心不忍,脚下的脚步没有动。杨七略带感激地看了柳梓唐一眼:“大人,你们活下去,前面的人才不会白死!走!” 话音落下,杨七已经提着剑上前,直奔那射箭之人而去。擒贼先擒王,这人看着像是这一伙山匪的头头。而柳梓唐也翻身上马,夹着马腹往前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杨七的声音:“这枪法,你们是月……” 这伙山匪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柳梓唐忍不住转头,看见杨七双拳难敌四手,抹了一个山匪的脖子后被群起而攻之,很快就被挑在枪尖,像是一块破布一样被丢到了一旁。柳梓唐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辛温平所有的暗卫,都是月无华的人带出来的。杨七的剑法,也和辛温平的一样,是由月家枪改变而来的。有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在柳梓唐的脑海里浮现,很多线索在他的脑子里一点点串联。 朱万全,娇妻美妾,守将妻子的庶妹,被融掉的黄金…… 山匪。 他们绝对不是山匪。 章断秋信誓旦旦地说,剑州没有山匪。而真正的山匪,会不抢商人来抢他们四个一人背了个小行囊的落魄路人?他们没穿官服,都是简素的衣裳,怎么看也不像是起眼的样子。若不劫财,劫色?但第一箭却是冲着杨菀之去的。种种迹象表明,这支队伍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失策了! 本以为到了西南,是月家军的地盘,他们和月家在朝中是同党,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没想到他们以为最不可能是危险的,反而成了现在能要他们命的了! 就在这时,柳梓唐见前方跑出去不远的焚琴带着杨菀之缓缓地退了回来。 见到柳梓唐,焚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柳大人,等咱下去了,我托梦给可贺敦叫她烧纸时给你也带着点儿,她应该不会和死人记仇……” 指望皇太女给柳大人烧纸应该是指望不了了。 只见官道的另一侧,一伙同样打扮的人骑着马缓缓逼了过来。 三人弃了马,柳梓唐双手举过头示意投降,杨菀之也拉着焚琴靠了过去,三个人背靠着背,稍微有了些此时看来也没什么意义的安全感。 杨菀之扫视一眼四周,这官道没有岔路,一边是山,另一边是向下的山坡。此处山势不算平缓,约莫有个六十几度,但至少不是悬崖。 杨菀之抓着焚琴的手紧了紧,让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下来,大声问道:“我们有谈判的余地吗?” 回答她的又是一支箭。 说时迟那时快,杨菀之忽然伸手将焚琴向山下一推,大喊道:“滚!” 忽然被杨菀之一推,焚琴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脑壳,真的骨碌碌就往山下滚去。而来不及反应,一柄枪就擦着杨菀之的身子过来了,柳梓唐提剑去挡,另一柄枪上来,一枪挑开了他的剑。柳梓唐本就是文官,根本没法和这些在战场上杀过的敌的武将抗衡。眼看又是一枪对着杨菀之过来,柳梓唐心一横,一把抱住了杨菀之。 长枪入肉,杨菀之听见柳梓唐隐忍地闷哼了一声,拉着她跳下了山。他伸手死死护住杨菀之的头,两人一路滚下去,杨菀之慌乱地反手抱住他的身子,“砰”地一声,杨菀之的后背先撞到了树上,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向上,已经看不见官道了。 “头儿,怎么办?”其中一个山匪向下看了一眼,这三人真狠,这官道是被木柱子撑起的栈道,从官道跳下去就有约莫五尺的高度。官道下的山坡也是颇为陡峭,这一路下去,不死也得残。 为首那人沉默了片刻,一挥手:“下马,搜山。” “娘哎。”这边,最先落地的焚琴揉着已经耷拉下来的胳膊,刚刚冲下山这么猛,右手给撞断了,身上哪哪都在剧痛。她发誓,这次要是死里逃生,她回去一定要给静云观的仙人像捐一点,还要拉着杨大人一起捐!但她没有回去找杨大人,而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借着太阳辨认了方向后跌跌撞撞地沿着山坡往北去。她不知道上哪去搬救兵,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快到梓潼县的那批工役和带队的夏官。也许是焚琴真的命大,她在山林里四处乱闯,咬牙往山上爬,还真的又摸回了官道。 咬牙沿着官道继续往前走,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焚琴已经是草木皆兵,瑟缩着躲到一旁的草丛里。透过草丛,焚琴看见一匹黄马,为首的将士扛着一杆紫色的绣着“辛”字的大旗,身后,是一队工役。焚琴一下子从草丛里跳出来,看着那将士,哇地一声哭了。 另一边,杨菀之只觉得后背痛得厉害,而柳梓唐已经软绵绵地瘫在了她身上。杨菀之身上一摸,全是血。 “走……别管我……”见杨菀之起身要拖他,柳梓唐有气无力地想要推开杨菀之,但因为失血,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杨菀之咬着牙,执拗地摇了摇头。 柳梓唐的伤在后背的肩上,不幸中的万幸,虽那伤虽然深可见骨,却没伤到心肺。杨菀之摸了一手血,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当即脱下柳梓唐的衣服,撕成条状,紧急为他包扎伤口。她拖着柳梓唐艰难地往山下走,但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这话本子里主角跳崖都能找到个山洞,到她这里,连个地鼠洞都没有。 因为滚下来的一路上,基本都是柳梓唐在护着她,杨菀之这会儿还算健全。她找了一处小断崖的下方,在相对隐蔽的草丛后面将奄奄一息的柳梓唐藏起来,摘了些侧柏叶嚼碎了用来止血。 杨菀之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她摸了摸怀里,月无华送她的匕首还在,心下松了口气,取出匕首,环顾四周。山林是天然的建材库,她先是观察了一下土质,又用匕首砍了一根她非常满意的笔直笔直的棍子,比划了一下高度,和她差不多高。有点短,但也能凑合。柳梓唐躺在那里,见杨菀之找了一堆木棍和茅草,用茅草往他身上盖,不由小声说了一句:“菀菀,我……还没死……” “我知道。”杨菀之点了点头,“此处偏僻,希望那些人不要追下来,你别出声。” 这里的土很松软,杨菀之很轻松地将木棍斜着插在了土里,和崖壁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刚好能把柳梓唐困在里面。杨菀之脱下外袍,将外袍盖在木棍上,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小帐篷,然后又动手挖了很多的土和草囫囵往上面盖。本来这一处外面就有一丛草丛,这会儿看着确实更加隐蔽了。眼见着天就要黑下来,杨菀之抱着匕首钻了进来。这容身之所非常简陋,柳梓唐甚至要蜷起脚才能完美藏身。杨菀之砍了一大丛灌木堵在狭小的入口处做伪装,小声道:“先把今晚熬过去。” 天黑下来,寂静的山林里到处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杨菀之也不知道是野兽还是什么。这里实在是小得局促,柳梓唐侧躺着,她就只能蜷着腿坐着。半夜柳梓唐发起了烧,杨菀之一点办法都没有。之前做营造的时候见过工役用侧柏叶应急止血,所以今天杨菀之在山上摘了不少,如今算是杨菀之手边仅有的药。杨菀之对药理一窍不通,这会儿也管不了什么,死马当作活马医,抓着侧柏叶就要往柳梓唐嘴里塞。柳梓唐也没办法,反正吃了也不会死得更快,有气无力地嚼了两下,根本咽不进去。 见柳梓唐连咽东西都咽不下去,杨菀之是真的急了。吴太医住她对面时和她说,不管是牲口还是人,只要能吃下东西,就能活,吃不下就是活不了了。若是没有柳梓唐给她挡枪,这会儿杨菀之肯定死透了,杨菀之哪能看着柳梓唐就这样死掉? 柳梓唐迷迷糊糊地看见杨菀之将侧柏叶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不由拉了她一下:“菀菀……” 他反正快死了,吃什么都一样,要是吃到有毒的东西,还能有个痛快。但菀菀不行。谁料下一秒,杨菀之俯身,将口中的侧柏汁液尽数度进了他的口中。柳梓唐只觉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 杨菀之吐掉嘴里的侧柏残渣,垂眸,反手握住柳梓唐的手。柳梓唐能感受到她的手有些颤抖,她用气音小声道:“求你,不要死。” 这一夜,杨菀之在黑暗里无声地掉了很多眼泪。她一直死死掐着柳梓唐的手不许他睡,生怕他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了。杨菀之即便到现在,也无法接受生离死别。在那一瞬间,她年幼的创伤再次回笼,她好像又回到了杨冰死的那天。 她是看着父亲断气的。 人在命运面前,是那样的无力。 前年焚琴和她一起去静云观,正好遇见静云观的观主在给人批命,焚琴非要凑热闹。报了八字以后,观主跟杨菀之说了一大通,说她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种种,这是好话。把好话翻译成坏话就是:命硬,克人,多坎坷。 毕竟,有些人一生顺遂,都不会有死里逃生的机会。 和她相对照的,焚琴就是个食神命,观主说焚琴虽然是个丫鬟,但年少时苦楚,后面却是享福命。 焚琴当时还安慰杨菀之,观主说她命好,杨菀之克不死,还说她日后享福,说明跟着杨菀之一直在享福。杨菀之不知道焚琴的福究竟在不在她这里享,但此时柳梓唐奄奄一息,焚琴也不知能不能福大命大地逃生,杨菀之觉得自己像是灾星。终于等到了天亮,柳梓唐的烧竟然退了,望着杨菀之哭得红红的眼睛,他缓了一口气道:“菀菀,别哭了,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嗯。”她情绪低落道,“天亮了,我出去找点东西吃。” “我——”柳梓唐刚想说他一起,这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的肋骨也很痛,伸手摸了摸,不由咧了咧嘴,“我好像骨折了。” “正常。”杨菀之很快恢复了情绪,“你躺着吧,我去采点东西给你。” 一直这么待着不是办法。柳梓唐这个情况没有办法再移动了,杨菀之摘了很多野果野菜,堆在柳梓唐的旁边,坐下来,望着柳梓唐陷入了沉默。柳梓唐看出了她脸上的纠结,道:“我留在这里,你去找救兵。如果天黑了还没遇见,就回这里来。” 从理智上来说,这个决定是对的。被动地等待救援,就是坐以待毙。但不知为什么,杨菀之觉得这个决定特别艰难。 见她一直不说话也不动,柳梓唐保证道:“我不会死的,我在这里,活着,等你。” 杨菀之沉默地起身,又忙活了一阵,将这个庇护所加固了一下,做得更隐蔽了些。确保这里看着就像是跟前长了一丛灌木的小土坡后,杨菀之抬头看了看太阳,艰难辨认方向后,走进了山林。 第141章 现世报 柳梓唐这会儿觉得身上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痛,肋骨断掉的地方酥酥麻麻的。但一夜未睡的他实在是困了,吃了些野果,就闭着眼睛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见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睁眼,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杨菀之回来了,竟然还带了些动物的毛皮、绷带、药、一把斧子。 杨菀之和柳梓唐说:“我今天沿着林子一直往山下走,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差点迷路,但是找到了一个已经塌掉的猎人的小屋。我进去翻了一下,带了些宝贝回来。” 她把毛皮垫在身下,这下子可舒服多了。摸着黑给柳梓唐上了药,杨菀之解开腰间挂着的葫芦,给柳梓唐喂了一点水。她一夜没睡,又找了很久的出路,这会儿已经没什么精神,靠在一边的石壁上就睡着了。柳梓唐白天睡了许久,晚上自觉地为她守夜。他轻轻地勾住她的手,在寂静难熬的长夜里,感受到有一个鲜活的生命陪伴在身边,两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了些安慰。 第二天一早,柳梓唐休息了两日,也能动弹了。杨菀之觉得应该下山,但柳梓唐却认为应该上山。 “这山太高,林子太深,一直往下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有没有路。向上走,或许能走到官道上。”柳梓唐提议。 杨菀之叹了一口气:“昨日我向上看过,走出半刻钟,是个很陡的陡坡,我爬不上去。” 她说着,顿了顿,看向柳梓唐。柳梓唐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他也爬不上去。 “我们掉下来也没有多久,如果要一直往山下走,还不如在这里等待救援。”柳梓唐道,“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追兵这会儿已经走了。” “什么推测?” “那伙儿人不是山匪,是月家军的人。” “怎么会?”杨菀之不可置信道。 柳梓唐向杨菀之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我们在过剑阁的时候问过章大人,章大人坚称剑州没有山匪。这么一伙儿山匪,还是在官道上打劫,若是早就存在,朝廷怎么会不知道?只能说明,这伙山匪是刚冒出来的。” “这个我也想到了。”杨菀之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山匪只是个幌子,本质上还是冲我们来的。我们一行只有四人,看着也不是有钱的样子,对方竟然派了十几个人来两面夹击,怎么看都是有预谋的埋伏。” “杨七临死前说,这伙山匪用的是月家枪。” “……” 见杨菀之沉默,柳梓唐知道她在消化这个消息,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把灾银被贪墨一事查清楚,才是给杨七一个交代。如果这些人真是月家军,他们不可能无故离队太久,这会儿肯定得回军营去。” “你说得对,可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杨菀之沉吟道,“如果这些人戴上头套是山匪,脱下头套是月家军,那我们还有活着出去的机会吗?” “!!”柳梓唐一惊。是啊,菀菀说的这件事,他没有考虑到。如果这些人戴上头套是山匪,摘下头套是月家军,那么他们怎么敢肯定,看似来这里搜救他们的人,不是要杀他们的人? 杨菀之不会武功, 他现在又受伤严重,若是真的遇见那群人,恐怕没有还手之力。 “他们这样也是够累的。”杨菀之这会儿有闲心说冷笑话了,“这笔灾银不可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有,这做事儿的人也太绝了。就算我们死了,朝廷还会派别人来查,他们是打算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再说那么多银子,他们是打算造反吗?” “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柳梓唐说着,有些虚弱地咳了两声。 杨菀之看了看他,道:“我们把这里的痕迹毁掉,去那个猎人小屋。你现在这样,根本走不出这个林子。那个小屋里还有一些能用的东西,你再休息两天。” “那你呢?”柳梓唐听出了杨菀之的意图。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万全之法。焚琴生死未卜,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也许……不会死。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获救。”杨菀之说的是实话,别说现在有了可以容身的地方,就是没有,杨菀之也能刨个地坑当房子住起来。这山林里什么都有,有水,有草,有野果野兽,就是茹毛饮血,也能活上一阵。 见柳梓唐沉默,杨菀之继续道:“所以,我会先给你一个庇护所,然后我去找前往普安的路,向剑阁求援。在剑州,除了章断秋,旁人我不敢再信。等你在那里养好了伤,你自行去寻出路。” 柳梓唐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和菀菀再走在一起,只会是拖累。两个人分开,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若两个人一起,未必有分头行动效率高。 柳梓唐说:“那我们各自沿路做好记号,以八卦为方向讯号,若遇危险,就画十字。” 昨日杨菀之在山林里乱闯,天快黑了才找到那个猎人小屋,没有来得及翻找。今日目的明确后,两人直奔那处去,果然有个被滚石砸坏了一半屋顶的小屋。这小屋是井干式结构,看样子自地震以来就无人居住了,屋内一股发霉的味道。柳梓唐走到小屋时脸上已经没什么血色,想要帮忙,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杨菀之先在屋内翻翻找找,翻出了一个药箱,里面有一些瓷瓶和绷带,有的已经碎了。杨菀之昨天带来的绷带已经是这里为数不多没有发霉污染的绷带了,柳梓唐动手将里面看起来还能用的药挑出来,对杨菀之道:“这屋里的东西我来吧。” “好,那我去想办法修一下这个屋顶。” 井干式结构是一种不用立柱和大梁的房屋结构。这种结构以圆木或矩形、六角形木料平行向上层层叠置,在转角处木料端部交叉咬合,形成房屋四壁,形如井上的木围栏,故称井干。 这猎户的小屋修得简陋,屋顶都是单坡的,好在面积也不大,面宽与进深都是约莫七尺长,里面只放了好几个大箱子,一个箱子做座椅,两个叠起来的箱子做桌子,另外几个拼在一起的箱子,上面铺一卷席子,就是床。井干式建筑最大的优点就是抗震性好,因此经过大地震,房屋的四壁都还完好无损,屋顶的木头断了四根,倒是省事,杨菀之从早忙到晚,很快就把这屋子修好了。这小屋距离山涧很近,杨菀之把之前当做帐篷布的外袍洗了洗。 这猎户的小屋里除了打猎的工具,什么都没有,火折子也潮了。没法生火做饭,幸而现在是秋天,树林里到处是可以吃的果子,总不至于饿死。摘了些能认得的野果勉强果腹,等到夜幕降临,两人坐在黑暗的小屋中,相顾无言。 这屋中只有一张床,地上的位置很小,也不够睡一个人。柳梓唐坐在床下的箱子上,开口道:“明天你要出去找路,前两夜你都坐着睡的,定然不舒服。今夜我来守夜。” 杨菀之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你身上受着伤。这床还算宽,睡两人也无妨。咱都不见得能活几天,还顾及这个?” 柳梓唐沉默了片刻。 杨菀之知道这人骨子里是很倔的,起身坐在床边,威胁道:“你要是不躺下来休息,那我今夜摸着黑走。” 黑夜中,两人无声地对峙着。过了一会儿,杨菀之起身,就抓住了门闩,柳梓唐连忙控制住她的手腕:“我让步。” 这屋子没有开窗,只有一些细微的光从建材的缝隙里透进来。柳梓唐看不见杨菀之什么表情,只听见门闩从里面闩上的声音。 在杨菀之的监督下和衣躺在了床上,柳梓唐肋骨痛得厉害,只能仰面躺着。杨菀之在靠外面的一侧睡下,侧着身,背对着柳梓唐。 “菀菀。” “嗯。” “要是……我死了,别告诉我娘。” “那你娘问起来怎么办?” “就说,我在剑南道做完官,又去了岭南道,去了黔中道,去哪里都行。我这些年也存了些银子,托师父每年买点什么当做是我寄给我娘的物件。” “那你爹呢?” “……也不告诉。但是我每个月要给我爹寄一两银子的。可以告诉我阿姊吧。” “那万一我死了呢?” “那我求菩萨用我的命换你的。” “……柳梓唐。” “怎么?” “从没发现你讲话这么幽默。” “……” “要是求菩萨管用的话,这天下得有多少王侯将相,多少富商权贵啊。” “……” “这天下哪有什么神啊佛啊,所有人间事,都是有人为。求菩萨不如求章大人。” “以前从没发现你是个现世报。” “人都是在变的嘛。要是万事都是来世报,那这天下的恶人可太开心了。” 就像竺自珍,风光一时又怎样?坏事做尽,最后还是晚景凄凉。 “言之有理。” “如果我死了,要是焚琴还活着,就把我的东西全都给她。” “你们感情真好。” “嗯。她也是我的亲人。” “皇太女呢?” “不知道。金银财物她不缺,她想要我是个活人,但我要是真死了,我也没办法。” “……” “柳梓唐,”杨菀之的话忽然顿了一下,“如果当年我们成亲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柳梓唐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问题,但他只是愣了一下,很快给出了回答:“我娘总说,要是当年她没嫁给我爹,或许她的人生会更自由。早几年我或许还会为这个事情遗憾吧,但现在我觉得,分开让我们变成了更好的人,所以也挺好的。如果没有现在这个意外,你应该会在绵州大施拳脚,然后变成很厉害的冬官。” “难道我现在不是很厉害的冬官?” “嗯,变成更厉害的冬官。”柳梓唐纠正道,“但是我们都没有走过那条路,我没法去设想。或许比现在平淡,或许比现在坎坷……但是或许,得益的一直是我。” “为什么这么说?” “嗯……因为我这个人,性格一直不是很主动。如果一路顺风顺水的话,或许我现在和尉迟域那个总是飘飘然的混蛋也没什么区别。要是没有受家里刺激,我不会来大兴,不会遇见师父,也不一定会中状元。我或许会庸庸碌碌,平淡,幸福或者不幸地度过一生。但是我从这条轨道脱轨了,我的人生忽然有了理想——不是为了中状元而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而是为了一些看似与我毫无瓜葛的人去奋斗、付出甚至牺牲。这些都是因为你。你是推动我人生改变的那个人。”柳梓唐认真地说道,“但是菀菀你不一样。无论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模样,你脚下的路,从来都没变过。你真的很厉害。” 回答他的,是轻轻的鼾声。 忍着身上的疼痛,柳梓唐浅浅地睡去,醒来时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天色微明,杨菀之身上背着昨日柳梓唐分好的一部分应急药品,提着那把小斧,独自向着山上走去。树林里传来沙沙的声响,杨菀之回头,是一只野兔钻了过去。她如今身上披着从猎人小屋拿来的皮毛,脸上抹了泥巴和植物汁液,看着真的有几分猎人的模样。向上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处陡坡出现在眼前。陡坡并不算高,约有八尺,杨菀之咬了咬牙,寻了一处好下脚的地方,抓住上面凸起的石头,艰难地爬了上去。 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好久,迷路了三次,暮色四合中,终于看到了官道。 只是这一段的官道是架起的,杨菀之怎么都爬不上去。正焦急时,忽然听见官道上传来一声惊呼:“在那里!” 杨菀之心下一惊,此时她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正要躲,一支箭直冲她而来! 完了,吾命休矣!杨菀之绝望的闭上眼睛,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野兽的惨叫。她惊讶地回头,在她身后两尺的地方,一只额头中了一箭的豺正缓缓地倒下。 从官道上跳下一个女子,一把将杨菀之捞了上去。杨菀之还在愣神,就听见一个多年没有听见的熟悉的声音:“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第142章 泥牛入海 杨菀之循声而去,就见月无华穿着一身软甲跨坐在马上,手上还握着一支弓箭。刚刚就是他一箭射死了想要从背后偷袭她的野兽。 在这西南,除了月无华,恐怕没人有这样的箭术了。 杨菀之看着月无华有些发愣,秦黛关切地打量了一番杨菀之:“杨大人,你可还好?” 月无华翻身下马,大步走到秦黛身边:“这是我夫人,黛娘。” 没想到这就是秦黛,杨菀之回过神,道了一声:“秦副将,久仰。” “客套话什么的就免了,”秦黛招呼医官过来,“先给杨大人检查一下身体。” “杨、杨大人,我家大人……”琮生见到杨菀之获救,却只有一人,悬着的心放下又提起。 “对,对。”来不及过问月无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杨菀之连道,“柳梓唐还在林子里,我知道他在哪!” 月无华问道:“还走得动吗?” 杨菀之点了点头。 “带路。” 琮生死里逃生后,从盐亭快马加鞭到了益州,与此同时,章楚山给月无华和秦黛的军令也下来了。月无华和秦黛二人立刻带着二百精锐急行军,从小路翻山前往梓潼县。到了梓潼,刚好撞见了带着夏官和工役从官道上下来的焚琴。 焚琴身上好几处骨折,月无华安排人和她一起留在梓潼县内,便和秦黛二人带着一小队人马上山寻人了。而梓潼县也被他留下来的人迅速控制住,县内的人,一个都别想出去。 他们沿着官道上打斗的痕迹,正在发愁怎么搜山呢,杨菀之自己就出现了。 “看来,天不亡你。”月无华说道。 几年未见,月无华看上去似乎少了几分曾经的意气风发,多了些许中年人特有的沉稳。杨菀之稳步走在前方,秦黛则紧紧跟随其后,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而月无华,则静静地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礼貌而又疏离的距离。 早已将柳梓唐的状况详细说明,医官也提前准备好了担架。因此,营救行动进展得十分迅速,不多时,柳梓唐便成功获救。两位即将赴任绵州的官员皆安然无恙,众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医官仔细检查后发现,柳梓唐的肋骨需要复位处理。于是,他们将其带回县城,并请来梓潼县赫赫有名的骨科圣手,为柳梓唐进行接骨手术。整个过程中,柳大人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街道,那声音凄惨无比,仿佛要冲破云霄。事实上,就连当初他自己骨折时,也未曾如此惨呼过。 月无华将朱万全丢到了大狱里,梓潼县原来的守将,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只能派人紧紧盯着。 杨菀之倒是没受什么伤,第二日就火急火燎地带着工役们去修官道了。秦黛跟着她一起去了。 月家军的营帐里,月无华带着一身血气,在柳梓唐的床边坐下,叹了一口气。 “月都督可有查出什么来?”柳梓唐被医官勒令静养,这一周都只能躺在床上。不过如今这营地里都是月无华和秦黛二人带来的亲信,倒是没有更安全的地方。 “这个朱万全,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你说的他那个姨娘李兰和守将谷升,这两人确实是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但不能证明那伙山匪就是谷升和他手下的人。守军的人数确实和道内安排的人数不一样,但少了不止一个。”月无华这会儿也头疼得很,“毕竟刚刚地动完,剑南道到处都是失踪的人。牛司簿说县里的账册什么的全都在地动中被毁了,我们想对人头都对不出来。所以,你说的杨七杀了一个山匪,也不能成为突破口。这几天,他们应该早就把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柳梓唐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我想错了?真的只是山匪?” “不可能。”月无华否定,“还有要杀琮生的那个船夫,我们也在追查呢。” “也是。毕竟琮生可是听见那船夫说有人买他的命了。”柳梓唐说。 两个人交换了一些意见。月无华也听焚琴和琮生说了一些各自知道的、猜测的,至于杨菀之那边,她已经满脑子都是官道的栈道怎么才能更牢固地架在山壁上,知道的东西也都和焚琴说的差不多,月无华就不参考她那边的证据了。 而杨菀之这里,秦黛来了以后不仅带来了一大批月家军的人手,还带来了月家军训练的信鸽。有了信鸽,绵州和梓潼县一下子就有了音信。杨菀之和绵州现在的司空使隔着大山通过信鸽开始了“远程办公”。杨菀之拿到了一份地形图和绵州司空使规划的新的官道的规划图,再去实地核实情况,修改,返信……一来一回之间,断掉的金牛道正在从两边向中间慢慢推进,而两位冬官也在不断沟通、修改路的走向,以确保两条路最终可以交汇。 另一边,谋害琮生的船夫被发现溺死在了梓江里,尸体打捞上来时,仵作判断已经死了有四天,也就是说,月无华前脚进城,这船夫就被人溺死了。这下更坐实了行凶之人就在梓潼县内。但朱万全也被月无华关了四天,再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月无华就要放人了。 毕竟这位朱万全在梓潼县的名声真的好,月无华抓了朱万全,梓潼县甚至有不少百姓在为朱万全鸣冤。这几天,月无华每天去一趟牢里,然后回来就钻进柳梓唐的营帐,坐在柳梓唐的床前,两个大老爷们儿一个躺着叹气,一个坐着叹气。 “我决定明天把朱万全放了,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收获。”月无华抱着手臂,他个子高,军营里的折叠胡椅又小,坐在这胡椅上显得有点局促。 “我有点想不明白。”柳梓唐蹙眉,“若换做是我,遇见这个情况,我定会害怕被人瓮中捉鳖,然后趁机逃跑。但这个朱万全,好像一点不害怕的样子。难道真的不是他?” 月无华毕竟年长柳梓唐十岁,不由带了些过来人的语气道:“这时候不就是比谁更沉得住气吗?这灾银就是在梓潼县失踪的,哪怕不是朱万全干的,朱万全也难辞其咎。” 月无华眼神犀利,似乎想到了什么:“而且,从我们掌握的线索来看,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朱万全背后肯定有一股势力在支持他。放了朱万全,或许能引出这股势力。” 这么大一笔灾银,朱万全怎么敢尽数吞下?就算他有这个胆量将这灾银全吞了,那又如何做到让这笔银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呢?要知道,这可是足足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啊!而且,朱万全再贪婪也不至于如此大胆妄为。毕竟,一旦事情败露,他不仅会失去官职,甚至还可能面临杀身之祸。 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有这个胆子将灾银全部吞没,那么这么多银子究竟去了哪里呢?为什么就像泥牛入海一样,一点踪迹都找不到?难道说朱万全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可以将这些银子藏起来吗?或者说,他已经将这些银子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然而,由于朱万全的嘴巴始终紧闭,无论怎样审问都不肯吐露半句真话,他们也无法得知这些银子的下落。而他现在仍然是朝廷的官员,月无华等人也不能轻易地对他动用刑罚,否则便是违反了律法。因此,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能够找到这一笔失踪的灾银,作为给朱万全定罪的证据。但遗憾的是,尽管他们已经将整个梓潼县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与这笔灾银有关的线索或证据。 这一场天灾,倒是给这些人提供了不少便利。剑南道在地动中失踪的百姓,目前不完全统计已有五千余人,月无华带来的人这几天在梓潼县周边搜山,倒是搜到了几个失踪人口的尸首,却没有穿官服的。 可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必然就会留下痕迹。柳梓唐恨自己没有在秋官署进修过,让他算账那是一等一的快,让他查案子,他真的一头雾水。好在夏官有时也会配合秋官查案,月无华这边还算靠得住。 但柳梓唐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略过了。 “朱万全有帮手,而且他有能够把灾银融掉重铸的工具……”柳梓唐沉思着,眉头紧紧地皱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这些灾银可能已经变了一种形式,被朱万全攥在手里。话又说回来,朱万全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月无华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说道:“因为喜欢钱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人爱财坑蒙拐骗抢劫偷盗。这不是很正常的吗?触犯辛周律还需要理由?” 听到这话,柳梓唐不禁一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瞪大眼睛看着月无华,心中暗自惊讶于他如此直白的回答。沉默片刻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 ……好恐怖的发言。 然而,月无华似乎并没有在意柳梓唐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如果能猜到朱万全的动机,倒是能逼他一下,说不定他就把灾银吐出来了。” “朱万全过去没钱,穷到要学郭巨埋儿奉母。但纳了李兰以后,李兰会做生意,朱万全家已经不愁吃穿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要让他对朝廷的灾银下手。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柳梓唐的脑筋还在绕弯弯。 “也许人的贪念是无穷的,贫穷的时候只想能吃饱,吃饱之后想要穿暖,基本的生活需求满足后,又渴望荣华富贵,得到了荣华富贵,又会追求长生不老……人不就是这样的生物吗?”月无华说。 柳梓唐摇摇头:“这和朱万全在百姓口中的为人不符啊!他虽然贫穷,但也不至于去贪污朝廷的灾银吧?再说,他现在有了李兰,家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何必冒这个险呢?会不会是有人逼他这么做的?或者是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月无华轻笑一声:“也许朱万全惯会装腔作势,在百姓面前的形象也都是装出来的。不过若你猜测的没错,果然有人在拿捏朱万全,那这人的职位、社会地位应当在朱万全之上,或者至少和朱万全是相当的。否则,朱万全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怎么会被人拿捏?” “若是如此,那牛、马二位县官和这谷升,都有嫌疑。我还是觉得当初在官道上追杀我们的人,是谷升。”柳梓唐思索片刻,“对了,当时领头的那个人他会射箭,我们可以查查所有会射箭的人。” “谷升我已经以维护属地周边治安不利的罪责剥夺了他在军中的职位。如今在关禁闭。我已经让人断了他的粮,看他能饿到哪一天才开口。”朱万全月无华处置不了,谷升毕竟是月家军的人,月无华还是有些权力可以处置他的。再说,如果谷升真的是协助朱万全贪墨那笔灾银的人,那月家军也有必要清理门户了。 而调查下来发现,谷升确实会射箭,在梓潼县的这些夏官里,算是射箭水平不错的。如此一来,谷升的嫌疑又加大了。 月无华懂了一点军法,想要谷升开口说实话,谁料第二天一早,就有下面的夏官急匆匆赶到月无华的营帐给月无华汇报消息: “都督,都督……那谷升,昨晚居然将水碗砸碎了,自己……自己抹脖子死了……” “什么?!” 月无华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他立刻站起身来,向着关押谷升的帐子走去。当他推开帐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愤怒不已。 只见谷升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身体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他的眼神空洞而无神,仿佛在临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而在谷升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块破碎的瓷片。那瓷片显然是被人用手生生掰下来的,上面还残留着血迹。 那夏官小声道:“这下是不是……有人认罪就算结案了……” “我要的是有人顶罪吗?”月无华给气笑了,一拳狠狠地砸在了一旁的矮桌上,“我要的是灾银!找不到灾银,就是所有嫌疑人都死了,这案子也结不了!” 第143章 腹背受敌 “月家军有内鬼。”得知谷升死讯后,秦黛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查,一旦查出来,军法处置。” 月家军的军法对内鬼细作向来是没有一丝容忍的,只要查到,就是立即处死。 杨菀之这边,已经在县外的临时窝棚里住下,秦黛可不敢丢着这位一个人,这些日子两人都住在一处。见秦黛脸色很难看,杨菀之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问道:“灾银还是没有眉目吗?” “嗯。谷升死了。”秦黛坐在行军床上,叹了口气,打开另一封信,脸色微微柔和了些。不是军情,是一封家书。家里的奶娘絮絮叨叨记了很多他们夫妻二人走后月其煜的事情,从抓着碎金饭的尾巴打架,到闹着要和碎金饭一起上树抓小鸟。秦黛的心软了一下,旋即将家书收好,重整旗鼓。 “不管怎么样,这笔灾银一定要找到。”她眉目舒展了许多。 剑南道不仅是剑南道,还是她的家。她,她们,都会用尽全力守护住剑南道的安宁。 如今修金牛道,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木头什么的可以就地取材,但这些工役的口粮,都是要花钱来买的。现在他们都是靠着梓潼县百姓的接济施舍,才能勉强给工役们吃上饱饭。先前在大兴救雪灾时觉得已经是很困苦了,结果到了剑南道才知道,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杨菀之知晓这件事不能一直拖下去,夜长梦多:“官道这边有人看着,明日我们回一趟梓潼县城。” 梓潼县城内,县衙前,柳梓唐望着跪了一地的百姓,脸色难看至极。 “肃政使大人,朱大人在这梓潼县不仅是我们的父母官,对我们也如子女侍奉父母一样,若是没有朱大人,老婆子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枯骨了,肃政使大人,朱大人是冤枉的!”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一边哭着,一边用拐杖敲打着地面说道。 “肃政使大人……” 另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头接着说道:“前年我重病在床,唯一的儿子死在了和吐蕃打仗的前线,是朱大人花了五两银子请来大夫,治好了我的病!” “是啊,我家中没钱,几乎养不起我老母,婆娘也跟人跑了,朱大人每年都要送米给我家,让我和我老母不至于饿死家中……”又有一个男人站出来说道。 “老头子我本来是县里的乞丐,朱大人给我们这些乞丐也寻了容身之所,让我们不至于忍饥挨饿,朱大人是朝廷难得的好官啊!肃政使大人,求您把朱大人还给我们梓潼县吧……”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流着泪说道。 越来越多的百姓们开始向这位官员诉说着他们与朱大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真实而感人。 听着百姓们的话,柳梓唐的表情逐渐变得沉重起来。盘桓在他脑海中的疑虑再次浮现,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了朱大人,这个表面上看起来贪污受贿的官员实际上是个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的好官? 可就事论事,哪怕这灾银不是朱万全贪的,他也注定要被牵连下马。 柳梓唐今日身体稍微好了些,刚刚能下地走两步,原本打算来县衙的牢狱亲口问问朱万全,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没想到就被一群为朱万全请命的百姓堵住了去路。柳梓唐被气得肋骨生疼,开口道:“朝廷的灾银,官道附近的这些乡县官员都有义务为它们保驾护航,如今灾银在梓潼县内丢失,又有山匪下山打劫朝廷命官,朱万全作为梓潼县的县官,难辞其咎!即便是本官现在放了朱万全,他也不可能再做县令了!” 犯了这么大的错,朱万全被剥了官服都算是小惩大诫了。更何况,他还是柳梓唐等人怀疑的重点对象。 但朱万全口中一直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说他失职,他认错;问他灾银的下落,就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月无华没法将人一直关着,今日是该放了朱万全。但柳梓唐所说的也确实是实话,朱万全自己都认了失职之罪,柳梓唐几人不信任他,自然不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那便只有褫职。 可梓潼县的百姓不这么想,他们一脸仇视地看着柳梓唐,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不满。柳梓唐话音刚落,一个臭鸡蛋就砸了过来,同时还伴随着一句咒骂:“呸!朝廷派来的狗官!” 这个臭鸡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柳梓唐的身上,溅出的蛋液弄脏了他的衣服。他脸色阴沉,心中暗暗叹息又不能发作,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 周围的百姓们纷纷响应,一时间,臭鸡蛋、烂菜叶等各种杂物像雨点般砸向了柳梓唐。这些百姓情绪激动,口中不断骂着难听的话,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柳梓唐身上。 就在这时,月无华带着一身布衣的朱万全从县衙里走了出来。 被关了四天,朱万全看着很是憔悴。柳梓唐是肃政使,有小事立断大事奏启的职能,他虽然不能立马褫了朱万全的职。却可以让他停职查办。朱万全此时看着柳梓唐,在一众百姓的簇拥之中含泪道:“柳大人,下官知晓您向来位高权重,在京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下官不知道何处做得让柳大人不满意了,竟惹得如此祸事!” 此时对上朱万全的那双看着无辜极了的眼睛,柳梓唐心中久久盘桓的疑虑忽然消失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朱万全,问道:“你身为朝廷官员,难道不知道,这灾银在梓潼县内丢失,你会有什么后果吗?” “大人,我没管好梓潼县,都是我的错……”朱万全说着就要给柳梓唐下跪,声泪俱下道,“是我没有修好驿馆,让大人在梓潼县住得不舒服,要揪着明眼人都看着出了城的灾银去向,将我推向万劫不复之地。是我忙于重建梓潼县,没能顾及灾银的去向,让灾银消失无踪。只是大人,下官求您不要再折腾我们梓潼县了!我们梓潼县百姓的命也是命啊!” “朱大人!”县内百姓被朱万全调动了情绪,哭成一团,对柳梓唐和月无华都投去了仇视的目光。 “金牛道在梓潼县断了,你身为一县长官,不修缮、不上奏,单这一条就足够定你的罪。绵州府二十万百姓因为你苦等灾银两个月,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柳梓唐质问道,“何况你若是没有做亏心事,你拿金子贿赂我作甚?” “柳大人,下官知错。 但还请柳大人不要为难梓潼县的百姓……” 月无华见到朱万全刚踏出县衙便开始信口胡诌,于是对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推搡朱万全一把,并将其直接推出县衙的大门,随后迅速关闭了县衙的大门。 月无华拉住柳梓唐,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此刻朱万全一心只想咬你一口,跟他讲道理根本毫无作用。而且这些百姓的情绪已然被他成功煽动,你越是解释,只会让他们越发激动。” 此时此刻,柳梓唐身上的伤势尚未完全痊愈,却又遭受了一顿鸡蛋与烂菜叶的洗礼,整个人显得异常狼狈。而门外,也不知那朱万全究竟跟那些百姓们哭诉了些什么,只听到外面再度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声。 “这个朱万全绝对有问题!”柳梓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试图摘除粘在身上的脏污之物。 “目前我们只能以向肃政使行贿的名义让朱万全暂时停止职务并接受审查,但我们最首要的任务依旧是追踪那批灾银的下落。只要能够找到灾银的踪迹,那么所有的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月无华冷静地分析道。 “朱万全的家,我们没有搜出东西来?”柳梓唐一边说着,一边反复用帕子擦着官服。他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但来了剑南道以后,似乎总是脏脏的。鸡蛋液在他官服上,让他很不舒服。 “有一些零散的金疙瘩,数额不大,约莫三两,说是李兰做生意时遇见的富商老爷赏的一些金首饰,有些坏掉的就让人融了。好像也能说得过去。给你的那个金疙瘩和这些是一批的。” 月无华带着柳梓唐走进县衙,递上来一卷公文。如今县衙里的人都被他们停职了,不知道有谁是可用之人,只能凭着自己带来的这些人查案。而偏偏他们月家军还出了内鬼。 如今是腹背受敌。 这边,朱万全从县衙出来以后回到朱家,面色一片灰败。朱夫人上前,眼睛哭得红通通地道:“相公,你可回来了,这些日子我在家里担心你担心得不行……” 朱万全却点了点头,轻声道:“夫人莫要担心。” 他说着,将朱夫人拉到一旁,小声道:“我托人在大兴的宏发票号存了飞钱一千两,记在愍哥儿名下的,若我真的出了事情,你拿了这钱,好生养我母亲和愍哥儿。只要你答应我这点,日后便是改嫁,我也不怨你。” 朱夫人听朱万全这么一说,眼眶顿时红了,忙问道:“相公你这是何意?” “旁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别想那么多。”朱万全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余光看见李兰从后院走来,脸色微微变了变,连忙迎上去。 “相公,您回来了。”李兰笑着上前,也不顾朱夫人还在一边,拉住朱万全的胳膊。 朱万全却是从李兰的笑里读出了些什么。朱夫人刚见到他,加上他那一番说辞,心里正不安,见丈夫要跟着那个妾室走,不由上前拉了一把,却被朱万全轻轻拂开。李兰拉着朱万全就往自己的院子去,全然没有把朱夫人放在眼里的样子。朱万全凄然一笑,压低声音道:“那位大人会放过鱼娘和愍哥儿的,对吗?” 他像是在询问李兰,可语气里却满是哀求。 李兰轻笑一声:“那是自然,那位大人不稀罕对一个一无所知的村妇动手。” “好,好,好。”朱万全苦笑三声。 走进李兰的院子,李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小瓶药递给朱万全:“这药服下去,你会感觉很困倦,然后在睡梦中慢慢死去。念在你我也算夫妻一场,最后留个体面。” 朱万全捏着这瓶药,见李兰盯着他,似乎是要看着他将毒药尽数服下,心下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却还是喃喃道:“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这要问相公自己了。” 朱万全闭上眼睛,笑容越发苦涩。 是啊,还是要问他。他朱万全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刚到梓潼县时一穷二白,之所以要埋掉愍哥儿,也是因为那孩子生下来就有严重的心疾,大夫说根本活不过八岁。后来莫名其妙得了善名,他是个沽名钓誉之人,一旦被架起来,就再也下不了台了。行善事是真的,却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只是为了给自己求一个心安。 可他初来乍到大出风头,却受到了马县丞、牛司簿和谷升等人的排挤。为了能融入他们,他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陪他们喝酒,来讨好他们。也是在一次酒后,他强要了李兰。 他的人生,自他来到梓潼县以后就成了悬崖边的马车,他没有能够及时勒马,而是一步一步滑入深渊。他会给生病的乞丐花一两银子请个大夫,却也会学着马县丞和牛司簿,从公中贪下数百两白银。他一面大肆捞钱贪污,一面又在百姓面前做尽好事。这样的双面人生,让他自己都有些困惑。 可这样的双面人生,给他带来了名也带来了利。 直到……直到…… 直到他在李兰的挑唆下昧下了那笔灾银。直到谷升开始插手替他清扫痕迹,他才意识到,原来李兰和谷升背后一直有人。 或许,他本来可以是个好官。但没有如果,堕落就在一瞬间,踏错了,就是踏错了,一辈子都没有回头路了。 在李兰的注目下,朱万全拔开了那瓷瓶的盖子,将里面的液体尽数喝下。 李兰满意地看向朱万全:“相公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朱万全苦笑着离开了李兰的院子,回到自己的卧房,躺下。困意席卷了他的身子,他感觉眼皮子越来越沉。 第144章 不一样的视角 柳梓唐离开县衙,回营地把自己清理了一番,就听帐外传来月无华的声音:“黛娘,你今日竟然回来了?” “杨大人说想回县里看看,我就陪她一起回来了。” “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呢。” “……滚。” 柳梓唐听说杨菀之也回来了,立马出了帐子,就见月无华正腻着秦黛,当下非礼勿视地转开目光:“我、我去找菀菀。” 杨菀之正在焚琴这里,听焚琴苦着脸,噘着嘴同她撒娇:“大人,我身上这里也疼,这里也疼,吊着个胳膊连洗澡都不方便!” “ 你要洗头的话,我帮你洗。”杨菀之这话说得认真。 “大人,我还是忍忍吧。”焚琴嫌弃地撇了撇嘴。 “你和我客气什么?” “没和你客气,只是大人你没伺候过人,那天你非要给我喂饭,滚烫烫的热粥也不吹吹,给我嘴里烫了好几个泡!”焚琴抬了抬下巴,“不要以为伺候人很简单!我是真怕你洗个头把我淹死了!” “……”杨菀之幽怨地望了焚琴一眼,“平儿从小到大都是我带的,你家大人我没那么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觉得吧。”焚琴点了点头,“皇太女命硬。” “……” 柳梓唐站在焚琴的帐子前,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里面的是一家人,外面的也是一家人,这小小的营地里,只有他一个外人。好在他还有个琮生。 正进退维谷,杨菀之就笑骂着焚琴从帐子里出来:“那你自己受着吧!……柳梓唐?” 她正和焚琴嬉笑,望向柳梓唐时眉眼还含着笑意,灰扑扑的小脸上,月牙儿一样的眼睛格外好看。因为柳梓唐就站在帐外,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柳梓唐呼吸一滞,心一下就乱了。 “菀菀。”他悄悄后退了半步,极力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慌乱。 还好杨菀之是个迟钝的,睁大眼睛关切道:“你可以下地了?身体好点没?” 知道她只是顺口客气,但柳梓唐还是红了脸:“好多了。你呢,怎么忽然回梓潼县了,金牛道那边缺钱了吗?” “缺,你有吗?”杨菀之笑着反问道。她笑时眼角都飞上暖意,眉目舒展,柳梓唐微微错开眼不敢看她。 柳梓唐摇了摇头:“没有。” “但是我有想法。”杨菀之的神色忽然认真了起来,“朱万全家,你们搜过了吗?” “自然,没有任何发现。”忽然谈起公事,柳梓唐也无缝切换到办公模式,脸上的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杨菀之扫了一眼四周,月无华和秦黛夫妻二人不知道在讲些什么,除此之外,这一片还有些后勤士兵。想到如今这些人里可能还有内奸,杨菀之怕人多眼杂,隔墙有耳,拉了拉柳梓唐的衣袖:“换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好。” 二人走到营地后的一处杂物堆后,柳梓唐确认周围没有人,道:“这里安全。” 杨菀之问道:“搜了堂屋吗?” “堂屋?”柳梓唐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回忆道,“我们有怀疑朱万全家是否有密室,但是搜了朱万全的卧室和书房,就连他儿子和继母的卧房也搜了,一无所获。那个李兰倒是个有脾气的,说什么都不准我们进她的卧房,还说我们要逼死她们全家。本以为有什么古怪,强闯进去之后搜了一番也没有收获,反而被李兰拿着这个事情出去到处哭诉……弄得我们有些难堪。至于堂屋——” 柳梓唐顿了顿:“朱家的堂屋你也进过,就是很普通的堂屋,里面没有柜子,一眼就能望穿的。堂屋的桌椅屏风也挪过,什么都没有。” “堂屋的地下有找过吗?”杨菀之问道。 “地下?” “也许你们把问题想复杂了,根本不需要密室,只需要在地上挖个坑,把金子埋进去呢?”杨菀之问道。 “我们有考虑过这个,但朱家的花园没有动土的痕迹,加上李兰因为我们搜了她的屋子,闹得厉害……”柳梓唐拧着眉,“堂屋的地下……?为什么是堂屋?” 杨菀之也拧了拧眉,她的这个猜想,也有漏洞,但她还是说了出来:“你还记得我们刚到朱万全家时,后门口有一车废石砖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柳梓唐都快忘了这个小小的细节,他很少关注这些,恐怕只有杨菀之,才会走到哪里都看着这些砖瓦柱梁。 “当时朱万全说,他家堂屋的地砖刚刚换过,因为他家堂屋的大梁掉下来,把地砖砸坏了。”杨菀之在这方面的敏感度确实异于常人。旁人进一个地方,肯定是扫一眼就过去了,但杨菀之会看看藻井上的花是什么样的,看看柱子多粗,看看地砖用的是什么材料。而她自幼聪慧,对营造之事又如此敏感,如今她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朱家的样子。朱家的堂屋和客院,面阔几间、进深几尺、抬梁几架,家具用的什么木料,柱础的石头上有没有雕花…… 但柳梓唐的脑子里,朱家的堂屋只是一间堂屋,他甚至记不清那堂屋里有什么了。杨菀之一提,柳梓唐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嘴。” “但朱家的堂屋没有坏过。”杨菀之道,“朱家的堂屋除了地砖没有近期修缮过的痕迹。” “这怎么看出来的?”柳梓唐疑惑。 杨菀之解释道:“木头不对。我住在朱家那两日,打量过他们家的堂屋,梁柱都是柏木所制。柏木产地在剑南道西,所以按说朱家用柏木为材也不稀奇,可这些日子在梓潼县修官道,我发现梓潼县附近山上的树种以松、竹和铁杉为主。 柏木本就珍贵不说,铁杉木作为营造木材是极为优良的,朱万全若是要修缮堂屋,为何舍近求远?明明梓潼县附近有大量的优良建材,偏要大费周折从别处搞来柏木重修堂屋?况且,看那些木材的磨损程度,也不是新的木材。大梁的材料和柱也是统一的。 这些日子我也带人在梓潼县找过木匠采料,因为周边少有柏木,所以梓潼县的木匠主要以铁杉、松木为材料,除非有人特意吩咐,才会想办法去搞来柏木。地动过后百废待兴,朱万全哪来这个精力?所以他家的堂屋没有坏。他们家堂屋连基地都没有开裂的痕迹,但地砖确实是新的。可明明堂屋没有坏,为什么要换地砖?为什么地砖会坏?” “所以你觉得,如果朱万全是贪墨了灾银的凶手,这笔灾银被他埋在了堂屋下面?”柳梓唐沉吟。 “这就是我还有疑惑的点了。” “细说。” “朱家的堂屋是有地基的,按理说要是埋东西,肯定是在花园里埋更为方便。地基被夯实以后,没有那么容易挖开。若真是如此,朱万全为了藏这笔灾银,也太费劲了。”杨菀之没有想明白这件事,一脸头疼,“但是这朱万全家的堂屋肯定有问题。” “我会想办法查。” 尽管剑南道、江南道、淮南道和黔中道都是一片混乱,大兴的日子还是在暗流之上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公孙冰府上的书房内,公孙冰和窦漪二人对坐,燕支低眉顺眼地为二人奉茶。 二人今日皆是一身孝衣,就连平常最喜红衣的燕支,也是一身素服。公孙冰的左司徒府上,一片哀色。 “师父他……”公孙冰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涟还安好,可怜我家埭哥儿也……”窦漪神色凝重,“阿冰,家父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们都要节哀顺变。” 公孙冰咬着唇,流泪道:“师父为辛周鞠躬尽瘁一辈子,乌家贼子,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会稽郡王被辛温平逼至杭州,为了威胁辛温平,竟然抓住了窦章一家,意图同辛温平换回他们被辛温平抓住的战俘。陈埭为了保护外祖父,死于兵刃之下。而窦章难得清明,于狱中绝食而死!会稽郡王一不做二不休将祖孙二人的尸体分尸之后,把二人的头颅挂在了杭州城门,想要挑衅皇太女。 幸而窦涟早在三年前就被调任去了江州,躲过一劫。但她的丈夫、子女都在杭州府,被会稽郡王一一推上了刑场! 消息传到大兴,窦漪直接昏死过去。 但窦章作为一世大儒,桃李满天下,窦涟在杭州任司徒使期间,也将杭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会稽郡王此举不仅是在挑衅皇太女,更是激怒了杭州的百姓!愤怒的百姓连夜抄着家伙冲进军营,混乱之中,会稽郡王手下副将被人勒死在床上,百姓们打开了杭州城的城门,会稽郡王狼狈地逃回了会稽郡,准备负隅顽抗。 尽管眼下江南道战事看着就要了结,可人死不能复生。战争留下的巨大的创伤永远也无法弥合。 窦章以身殉国,杭州城千里缟素,窦漪和窦涟兄妹也要辞官丁忧。大兴城上,看不见的阴云正在聚拢,而更让文武百官不安的是,辛兆自辛温平出征以后,只上过一次朝。 他每日早上到含光殿点个卯,扫一眼折子,看不到两个时辰便直呼头痛欲裂,然后便回了护国寺,开始念经礼佛。原本那些对皇太女还有意见的官员,现在也开始盼着皇太女早日得胜还朝,毕竟这朝中上下,没了皇太女,竟然真的要乱套了!辛莫风不是个能镇得住场子的,许无患和竺可危还暗暗地在较劲,如今朝中最靠谱的人要数月槐岚和贺兰素二人,公孙冰毕竟职位低一阶,很多场合还是说不上话。 也是知道了朝中的情况,加上辛温平如今已有身孕,她便将兵权都交给了王文珍,如今正只身返回大兴。辛温平离京后,姚慎身看着东宫里那两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自从辛温平入主东宫之后,他便被褫了官职,日日在东宫只觉如坐针毡。 钱星梵有辛温平的恩准,可以不时出宫查查钱家的账目,要么就在宫中安排事务。钱家如今已是皇商,倒是风光无量。章云舟不是个爱出门的性子,从公主府搬到东宫,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窝着,只要有话本子给他看,他又在东宫养了猫儿狗儿鸟儿,倒是不觉得无聊。可姚慎身已经习惯了朝起点卯晚间散值的生活,虽说辛温平没有特意拘着他,还是让他浑身不是滋味。 东宫离后宫近,东宫之人也算半个后宫人,知晓姚慎身心思不稳,姚家还特意让靖妃平日多“关注”姚慎身。其实也就不外乎将姚慎身召到御花园,耳提面命一些为了姚家的兴荣,要好好伺候皇太女之类的话。如今靖妃时常同圣人一起礼佛,倒是成了后宫最受宠爱的妃子。竺英被辛温平提点过后已经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带着儿子,不再过多地管束后宫的事务。因此,靖妃和姚慎身姐弟俩时常在御花园说小话这事儿,竺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日,又在东宫受了章云舟的气的姚慎身再次跑来找堂姐诉苦,靖妃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东宫这两个男人之间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听厌倦了。等姚慎身倒完苦水,靖妃就以自己还要同圣人一起抄经为由,先行离开了,留下一个掌事太监送姚慎身回东宫。正从御花园出来,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撞上了掌事太监。 “三、三公主,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掌事太监一把抱起小团子。 辛温若揉了揉眼睛,可怜兮兮道:“公公大人,阿若偷偷溜出来想找哥哥玩蹴鞠,哥哥和蹴鞠都不见了!” “什么?”掌事太监心一凉,这辛温义虽然是个傻子,但辛温平对他还是有几分宠爱的,何况后面还有个竺英。要是辛温义出了什么问题,那位可不得发疯? 辛温若直拉着掌事太监道:“阿若要找哥哥……” “姚郎君,这……”太监有些为难地望向姚慎身。 “我自回东宫,公公先陪三公主便是。”姚慎身善解人意道。 “唉,咱家谢过姚郎君。”掌事太监连忙跟着辛温若走了。 姚慎身不疑有他,兀自向东宫去,还未走出御花园,忽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姚慎身转身,就见一张小家碧玉的脸上挂着泪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闻亭静像是受了惊的小兽,向后退了一步,含泪道:“对不起,妾身走在路上心中忧愁,一时没注意到郎君,将郎君的衣服弄脏了。” 姚慎身正想开口,忽然被闻亭静一拉:“有人来了,要是被人看见,误会了可不好。” 姚慎身被闻亭静拉到一旁的假山里躲起来,果然,一小队宫人走过。狭窄的假山山洞里,女子柔软丰腴的身体紧紧贴在姚慎身身上,姚慎身气息有些乱了。 第145章 剥茧 待到那队宫人走过,姚慎身已经面红耳赤。 辛温平成婚前还会同他郎情妾意,成婚后就连同房都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模样,加上她总是冷冰冰的,又有章云舟和钱星梵膈应着姚慎身,让姚慎身心里很不是滋味。况且辛温平日日醒后、睡前都要习武练剑,虽说同房前都会沐浴,但每次姚慎身闻到她练剑之后身上淡淡的汗味儿,都会觉得幻灭。 在他的幻想里,女子都该是香喷喷的、纤尘不染的、如九天仙女一般的。他接受不了女子也会同男子一样,会流汗,会便溺。甚至,辛温平每月癸水时,姚慎身还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而此时身边的女子身上散着淡淡的清香,加上她小家碧玉的脸庞和讲话时柔弱的姿态,姚慎身不是柳下惠,他做不到坐怀不乱,此时心脏已经如擂鼓,他甚至觉得旁人也能听见。但他还是故作君子地和闻亭静拉开距离,道:“娘娘,你我男女有别,还请自重。” “自重。呵。”闻亭静后退半步,脸上立马又挂起了泪,“在这深宫之中,便是连自由都没有了,还谈这些虚礼,又有何意义?” 闻亭静这话,竟然一下子说到了姚慎身心坎里。他喉结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娘娘……” “罢了,想必你也同旁人一样,觉得入了这后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怕做了笼中鸟,我也当甘之如饴吧。”闻亭静说罢,竟是掩面而泣,哭得梨花带雨,哭得姚慎身手足无措。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也……” “……” 一个时辰后,章云舟坐在东宫的小亭里,望见满面春色的姚慎身,不由问身边小厮道:“这姓姚的今日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像是遇见春风得意的好事了?” “姚郎君今日似乎是去后朝见靖妃娘娘了。”小厮答道。 “哼,我看他平日自称男子汉大丈夫,心眼也不过针尖大,昨日才同我吵过,今日就去找人告状了。”章云舟翻了个白眼。 只是晚上回到寝殿,却总觉得姚慎身那表情不对。 章云舟这回倒是长心眼了,他发现姚慎身自那以后去后朝的次数变得频繁了,往常每次去见靖妃都是愁眉苦脸,可现在倒是有些上赶着去的味道。章云舟挑了挑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妻主的这个驸马,似乎和别人坠入爱河了。 夜晚,姚慎身屏退了小厮,站在镜前,脱下上衣,对着镜子照了照。伸手抚过肩膀上一个俏皮的牙印儿,想起那苏贵人软玉温香的身子,两人顶着现在的身份在宫中偷情,他虽然也有些许的惶恐,可更觉得刺激无比。 那苏枋说自己入宫前本是老家秋官署的司簿,年少时父亲被奸人陷害,她家破人亡,只能卖身为奴。后来随着主家入宫,却被圣人强占了身子,成了他后宫中的金丝雀。而姚慎身也是想去秋官署却始终不得愿的人,顿觉二人处境相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那苏枋更是流着泪为姚慎身写诗,只道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一来二去,两人竟然就这样越过了雷池。姚慎身只觉得自己身上责任重大。他已经不爱辛温平,他要想办法同辛温平和离,然后带着苏枋一起逃出这个囚笼! 姚慎身却不知道的是,春风一度之后,闻亭静回到宫中,厌恶地洗了一遍身子,小声地啧啧道:“辛温平的这个男人,从上到下都不行啊……” 如今辛温平已经成了皇太女,闻亭静也不做什么万人之上的白日梦了,她只想要活下去! 钟萃宫的主殿,听见荔枝报上来的这个消息,云妃一时不察,绣花针将自己的指尖都刺破了。她皱着眉将手伸出去由着宫女处理,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荔枝拧着眉,“这苏贵人这一阵总是带着三公主往外跑,结果前日靖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来和姑姑说叫我们钟萃宫看好三公主,说三公主最近总是一个人在御花园,被他遇着好几次了。奴婢留了个心眼,今日偷偷跟着苏贵人出去了,结果……结果看见……她把三公主支走,然后和东宫的姚郎君……” “到什么程度了?”云妃一边觉得头疼,一边又忍不住八卦。 “……两人在御花园后面行鱼水之事……”荔枝说出来都觉得害臊。 虽说辛周如今开放,女子早就不讲那些贞洁节操,可光天化日之下,两人还都是后宫之人,未免有些不知廉耻、藐视皇权。 “皇太女收了杭州城,已经在回京路上了,这苏枋真是不怕死。”云妃冷嗤,“她和皇太女究竟是什么仇?” “奴婢不知。”荔枝摇了摇头。 如今世上知晓她们过节的,除了四位当事人,其余的都死了。杨菀之忘了,柳梓唐也守口如瓶,辛温平并不在意,闻亭静也不会傻到把这件事说出去。云妃最初愿意留着苏枋,不过是想恶心一下乌雅,后来是因为有了辛温若,云妃需要个孩子解闷儿。如今乌雅死了,辛温若名义上也是她的公主,这苏枋,可以丢了。 “荔枝,你素来机灵,你可有什么法子,既不得罪姚家,又能给皇太女卖个好,还能让我们和苏枋割席?” 荔枝思索片刻,附在云妃耳旁耳语几句。 云妃点了点头。 回到剑南道,一声凄怆的嚎哭自朱府响起,鱼娘抱着婆母和儿子,三个人哭做一团。李兰冷静地出了门,采买纸钱香烛。柳梓唐和月无华二人走到朱家门口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柳梓唐心中警铃大作,上前一步问道:“李娘子,府上谁过世了?” 朱府就在梓潼县最热闹的大街上,柳梓唐这一问,李兰鼻子一耸,竟然掩面开始嚎啕:“大人真是恬不知耻,你先是逼死了我家丫鬟,又逼死我家老爷,竟然还在这里假惺惺地关心我?” “什么?竟然还有逼死丫鬟这件事?”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 “昨儿老张头的茶摊上已经开始讲这几个狗官的故事了,看来今天又可以添一笔了,嘻嘻。” 柳梓唐脸皮薄,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但他还是维持着冷静。经过昨天县衙一事,他知道对方的目的实际上就是为了激怒他。 月无华抄着手,微微弯了弯腰,凑到柳梓唐旁边,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柳大人,本都督在剑南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做狗官,你说,这狗官应该怎么做啊?” 柳梓唐心领神会:“以你我的权势,遇见不爽的,便是直接抓住杀了,也不会怎样。既然已经是狗官了,那这朱府,我们也不用再苦等司寇发来的搜查令了,直接闯进去便是。” “你!你们欺人太甚!”听见柳梓唐和月无华这么说,李兰一下子急了,“我家老爷尸骨未寒,你们怎么如此罔顾人伦?” “那是你家老爷,又不是我家老爷。何况,我一介狗官对一个朝廷罪臣,要顾哪门子人伦?”月无华说着,吹个口哨,立马有月家军的将士前来朱府门口,将议论纷纷的百姓都驱散。 听了柳梓唐的话,也有百姓小声嘀咕了一句:“对啊,要是他们真的是那种仗势欺人的官,我们这么明着议论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唉哟可不敢可不敢,还是回家吧。我家鸡窝还没搭好呢。” 这些百姓们见情况不对,很快一哄而散,月家军的将士们眼疾手快地从人群中揪出几个带头起哄的,直接押回营地去。另有一小队人马即刻去那茶摊抓老张头,月无华和柳梓唐二人则带着其他人马进了朱府,直奔堂屋而去。 朱府上下顿时又乱成一团。 朱万全的继母趴在朱万全的尸体上大哭:“造孽啊!这些人到底是兵还是匪啊!” 月无华却是充耳不闻,叫人直接撬开堂屋的地砖,看看这堂屋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朱万全的继母哭着拦住月无华等人:“你们要干什么?这里可是我家万全的灵堂!” 月无华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来调查朱县令自杀一事,不想伤害无辜,你若是不想你的好儿子白死,就赶紧让开,不然若是查到了什么,本都督连你一起下大牢!” 说完,他示意手下继续动手。朱万全的继母见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地砖撬开。 可整个堂屋的地砖都被撬开来后,月无华看了一眼柳梓唐,问道:“你确定吗?” 柳梓唐拧着眉,这朱家的堂屋地砖之下是一层石板,石板之下是夯土,看着有些年头了。他们若是把地基都拆了还是找不到灾银,可就真的要被人戳脊梁骨了。直觉告诉柳梓唐,灾银不在地下,但他也相信杨菀之的推论。 柳梓唐犹豫着,向后轻轻地靠在了拆下来的砖瓦堆上,被堆放在最上面的两块泥砖应声而落,吓了柳梓唐一跳。他一眼望去,其中一块泥砖碎成了两半,而另一块泥砖却只是裂了一条缝隙。柳梓唐俯身拾起那块开裂的泥砖,谁料那泥砖外面挂着的一层泥灰竟然簌簌地掉了下来。 柳梓唐望着手里的“泥砖”,脸上露出了喜色。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柳梓唐笑道,向月无华举起了手中剥去泥灰外衣的金砖。 他们以为这金子会被埋在地下,没想到竟然被融了铸成金砖,裹上泥灰藏了起来。这下可好,一众人立马动手将这些泥砖全都砸了。 另一个将士押着李兰走进堂屋:“都督,此人鬼鬼祟祟,要往梓潼县外跑,被我抓住了。” “放开!你再动我,我要告你非礼了!”李兰破口大骂。 那将士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一挑眉:“你也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谈何非礼?” 李兰心里暗骂这月家军里的婆娘一个比一个莽,手上也不知哪来的劲儿,让她根本挣扎不得。月无华轻笑一声,抬了抬下巴:“你倒是深藏不露。” “呸!”李兰还在狡辩,“我不过是想要出城买点好的香烛给我家老爷,你们逼死了我家老爷,还想逼死我们全家吗?” “都督,柳大人,这些金子的数量已经点过了,和灾银的数量一致。”这时,另一个将士上前禀报道。李兰这才注意到,整个堂屋的地砖都被扒了下来,一地都是碎泥灰渣滓,而上百万两的金砖就这样堆在朱家的堂屋里。 月无华和柳梓唐搜堂屋的时候只是戒严,却没有关门,早有梓潼县的百姓看见了两位大人在朱万全的屋中搜出了大量的灾银。一时间,整个梓潼县都乱成一团。百姓们很难接受那个平日对他们犹如父母的朱大人,背地里居然贪墨了如此多的银子! 这还不算完。李兰是个硬气的,咬死了自己不知情,朱万全的结发妻子鱼娘却是个平平村妇,月无华只让她看了一眼灾银,鱼娘就崩溃了,大哭道:“大人,都怪我,都是我没用!是我把愍哥儿生成这样,万全他为了给愍哥儿治病,才会去贪这些银子……” 在鱼娘的哭诉中,众人得知,除了这些灾银,朱万全前前后后贪污了数千两白银,只为了给儿子朱愍治病。而朱万全之所以大着胆子,联合了自己的连襟谷升昧下这么大一笔灾银,是因为听闻吐蕃的巫医有一种秘法,可以给人换心,但需得黄金千两!至于谷升为什么会乖乖听朱万全的话,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劫下灾银,这就不得而知了。两人都已经闭嘴,而李兰是他二人的妾室和小姨子,又因为她有逃跑嫌疑,成了重大嫌疑人,被月无华关进了县衙的牢房里,亲自审问。 审问之前,还有月家军的将士上前仔细搜查了李兰的身体,就连口中有没有藏毒都检查过了。 就在月无华准备审问李兰时,有一个工匠模样的男子出现在了县衙门口。 “肃政使大人,小人张三,是指使李兰的罪魁祸首。李兰的一切行为都是小人威胁她的,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大人想要知道什么,小人都如实相告!” 第146章 盖棺 “所以,这李兰和张三才是幕后的主使?”杨菀之坐在小马扎上,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听柳梓唐和月无华两个人讲案子,“没有背后的什么惊天阴谋,全是这两个小人物把朱万全和谷升两个县官耍得团团转?” “只靠李兰和张三二人,要差遣谷升未免有些难,但李兰的姐姐李梅,也就是谷升的妻子,也参与其中了。”月无华叹了一口气,“谷升就是被李梅逼死的。我们已经查到,我们军中的有人心软,禁不住李梅苦苦哀求,违规放了李梅去偷偷探视谷升。谷升死后,她害怕自己被军法处置,一直没有开口认错。如今已经遣回原籍了。” “李兰教唆朱万全贪墨灾银,张三借助自己在营造司的便利,协助朱万全藏匿灾银,而谷升则带着亲信利用职权之便杀了朝廷命官。吐蕃巫医能换心救人的消息是李兰编的,背后的大人物也是李兰编出来吓唬威胁朱万全的。”柳梓唐接话道。 “不对啊,那张三不是说是他威胁的李兰吗?”焚琴插嘴。 月无华叹了一口气:“他不过是想替李兰顶罪罢了。可是李兰已经全都招了,而且此事影响严重,他和李兰不论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下场都一样。这张三和李兰原本情投意合,奈何李家没有儿子,李家想要一个赘婿,张三的母亲不同意,李家也看不上张三。李梅嫁给谷升后,谷升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不仅喜欢殴打李梅,还把自己这个老丈人家当成了免费的金库,像个大爷一样对李家人呼来喝去。李家没有儿子,只有几个女儿,谷升似乎把自己这些小姨子们都当成他的人了。” “这人好恶心……”杨菀之瘪了瘪嘴。 秦黛也道:“看来月家军之后要好好整顿一下军风了。” 吐蕃大定之后,月家军服役满的军人都被放回了家,余下的都被调到了剑南道各地各自镇守,章楚山只能管得了自己手下的这一批,别处的有人松懈也是正常。也是因此,产生了谷升这样的臭虫。 “那李兰是被谷升害了?”焚琴的求知欲非常旺盛。 “是。”柳梓唐接着讲下去,“谷升经常带着自己的狐朋狗友到李家去花天酒地,这些狐朋狗友里就有县里的朱牛马三位县官。朱万全在一次醉酒之后,走错了院子,撞见了正在沐浴的李兰。然后就有了李兰被纳妾的事情。原本李梅出嫁,李兰作为几个姐妹中最大的那个,是经手了家中糖铺生意的,她本来以为自己逐步掌握了家中生意,就可以得偿所愿,和张三在一起,没想到经过这一出,李家嫌她丢人,加上谷升从中作梗,便将她送给了朱万全做妾。为了给朱万全这个县令一个面子,‘陪嫁’了两间蜜糖铺子。李兰自此对朱万全和谷升几人恨之入骨。” 杨菀之听完,心中对李兰有些同情,有些佩服,又有些唏嘘:“《新律》之中奸淫妇女已是重刑,她又何苦用自己一辈子去换?何况贪墨灾银一旦东窗事发,她也难逃一死。” 律法无情,不会因为犯人有多么可怜的过往就对她网开一面,否则绵州百姓的苦难又有谁来买单? “怎么告?朱万全是一县的父母官,在县中的口碑又那么好。谷升几人也是沆瀣一气,咱们几人都差点死在这梓潼县,何况李兰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焚琴反驳自家大人,“李兰恐怕连这梓潼县都出不了,家里人也不会帮她,摆在李兰面前的完全就是一盘死局啊!” 杨菀之沉默了一下,想起当年营造司在维扬县被陷害,赵学明求告无门,还要等太子南巡,才让王逢入土为安、沉冤昭雪。结果才脱虎口,又入狼窝。李兰一定和那时候的自己一样绝望吧。律法只能管束一部分人,还有很多人根本不把律法放在眼里。杨菀之只是比李兰幸运,有许知远愿意帮她一把。不然,李兰的现在又怎么不会是杨菀之的命运呢? “法不容情。”同为女子的秦黛也叹了一口气,她们的路还有很长一段要走。如今的《新律》并不完善,单靠律法,也无法约束人心。只是李兰注定要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 “可是说不通啊。”杨菀之疑惑,“李兰想要报复谷升和朱万全,为什么非得是盯着这一批灾银?而且她要是想以此陷害谷升和朱万全,为什么不先一步举报?” “她和张三在这里牵扯这么深,她如果举报了,怎么能保证自己和张三还有李梅能够全身而退?何况李兰自己也有贪念。她送了个婢女到我房中,是想探我的人品,也是想借机给我留一个追查朱万全的把柄。只是她也自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伪造成朱万全和谷升二人畏罪自杀、我们认定了此事的犯人全部落网之后,就该结案了。而我们查不到灾银的下落,只能认栽。等到风波平静后,她和姐姐分了这笔灾银,然后她和张三二人远走高飞。至于李梅是拿到了谷升什么样的把柄,能把谷升逼死,我们还没问出来,不过也不重要了。”柳梓唐长抒胸中一口恶气,“她根本没想到菀菀你会因为一车地砖怀疑到堂屋,虽然方向有些偏差,但还是歪打正着,让我们查到了灾银的下落。” 这批灾银,如今由月无华和秦黛的亲信护送着,走水路紧急运往绵州。而金牛道还有几日就能修通了。顺着李兰给的证据,柳梓唐顺藤摸瓜查出了梓潼县几位县官贪墨的铁证, 该流放的流放,该杀的杀。从朱万全等人家中查抄出赃银共计五万两,悉数充公,作为梓潼县修缮的银款。 牛、马二位县官、李兰、张三等人皆被判处绞刑,李梅等从犯,杖二十、流放三千里。查清了灾银的去向,柳梓唐的任务已经完成,在朝廷新的县官来梓潼县之前,由他代管梓潼县。如此,倒是不能和杨菀之一道去绵州了。 望着梓潼县留下来的一堆烂账,柳梓唐想死的心都有了。 要说这件事里最伤心的莫过于朱万全的结发妻子鱼娘,朱万全和李兰二人可以一死了之,而她却要养育患有心疾的幼子和朱万全的继母,还要被梓潼县的百姓们唾骂。幸而朱万全在老家还有几亩薄田,鱼娘本就是田妇出身,如今不过就是回去继续种田罢了。但朱愍的心疾恐怕是再难医治。 李兰行刑的那天,鱼娘带着婆母一道去了菜市口。当李兰站上绞刑架时,朱万全的继母忽然情绪激动地冲上前去,一边哭一边骂道:“老婆子我命真苦,我二十岁守寡,万全那时只有十岁,我含辛茹苦地赚钱养家,送他去读书考试,好不容易熬出了头,都被你这个毒妇毁了!都是你害的我儿!” 李兰原本灰败的脸上一下子涌起了光,她抬头看着朱万全的继母,冷笑道:“老虔婆,你们一家的好日子,都是靠吸血得来的。吸百姓的血,吸我李兰的血!朱万全他强占了我身子,他该死,他死有余辜!不是我害了你儿,是他害了我,害了自己,还害了所有人!不仅是他,你也一样!” 李兰说着,大喘了一口气:“你们不要装作无辜。朱万全的银子哪来的,你们这些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心里不清楚?你们也不无辜!该死,都该死!” “闭嘴。”负责行刑的夏官推了李兰一把,绞绳吊起,李兰愤怒地望着朱家人的方向,直到断气。 行刑这天只有月无华在,柳梓唐正在整合梓潼县可用之人,整顿梓潼县的县衙,秦黛和杨菀之则一同回到了金牛道。行刑这天也是金牛道修通的日子,绵州司空使灰头土脸地望着同样灰头土脸的杨菀之,年过半百的人抖着胡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大人,这金牛道总算是通了,小老头子我都瘦脱相了!” 能看出来,绵州司空使本来是个富态的身子,如今瘦得官服都垮在身上了,像是一根旧竹竿顶着块破抹布。 “刘大人,您辛苦了。”杨菀之也知道,这几个月刘大人也不好过。要不是有章楚山等人从益州支援,绵州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唉,应该的,谁叫我还是绵州司空使呢。”刘大人叹了一口气,“不过杨大人你来了,老朽我也可以休息休息了。” 他已经向圣人提了辞官,等和杨菀之交接完公务之后,就可以回乡养老了。绵州地动对他的打击有些大,他累了,这朝堂就让年轻人来施展拳脚吧。 而秦黛也和月霜双做了交接,将杨菀之送到绵州,秦黛也不回梓潼县了,她们身上都还有章楚山的军令。如今月家军和熊昇已经对峙许久,战况也很是惨烈。泸州久夺不下,熊昇已经扭头直逼播州,月霜双要带兵出蜀支援阿姊,秦黛则代替了她的位置,守护绵州。 原本的绵州司马使在地动中为了救人丧命,如今剑南道到处都是窟窿。 经过绵州司徒使的排查,绵州原本二十万的人口,地动之后只余十五万。 沿着金牛道,杨菀之看到了一片巨大的湖泊。 刘大人介绍道:“这是地动产生的堰塞湖,如今湖下游的就是我们巴西郡的旧郡。” 剑南道多山,因此城市都建在地势较低的盆地里。这也就造成了当堰塞湖决口时整个巴西郡被淹没的惨剧。而如今司空使能做的,也就是加固堤坝,不让湖水进一步决口。 杨菀之这是第一次上手水利之事,她沿着临时修筑的堤坝绕了一圈,摇了摇头:“我初来剑南道,对剑南道的气候风土不甚熟悉,只是若这堰塞湖再次决口,该当如何?” 她看这堰塞湖的水位并不乐观。虽然当初巴西郡的大水已经退了,可这堰塞湖处在巴西郡的上游,就像是在巴西郡的百姓头上悬了一把剑。仅仅重建巴西郡并不能解决问题,还要想办法疏导这堰塞湖。因为地势问题,巴西郡如果不在原郡址上重建,就只能往山上修。可山地能被利用的有限,何况被洪水淹没的还有大量的良田,田地是百姓生存的根本,若是没有良田,百姓的口粮和赋税都无法解决。 所以,这堰塞湖势必要解决。 巴西郡新郡有一半在山上,还在建设之中。因为巴西郡的旧郡已经损毁殆尽,杨菀之到了巴西郡也只能住在临时窝棚里。相比梓潼县的县官们,巴西郡的几位父母官要像样很多,绵州的文府尹带着一众官员们凑在山上几个简陋的山洞里办公,但却把巴西郡的医馆、养济院和书院都修好了。如今,郡内的老幼都有去处,而余下的青壮年都在积极投入郡城的修复。 到了绵州以后,杨菀之跟着刘大人马不停蹄地跑了绵州下属龙安、昌明、盐泉、魏城、西昌、万安、涪城几郡,其中昌明郡是地动的中心,受灾最为严重,整个郡城几乎被夷为平地,幸存的百姓在灾后大多疏散至龙州的江油和绵州内受灾稍轻的万安、涪城。而昌明郡因为迟迟等不到赈灾的灾银,郡城的重建工作也处于停摆。 其余几个郡,龙安、魏城受灾较重,巴西郡主要是受堰塞湖决口的影响。考察完绵州的受灾情况,已经过了一周,杨菀之回到巴西郡,坐在小山洞里点着灯给圣人写汇报绵州灾情的折子,同时开始规划如何调度手下的工役重建绵州。 她到底不懂水利,不敢贸然解决堰塞湖之困。刘大人和她一样,也是做营造起家,两人在堰塞湖边愁了好一会儿,杨菀之起身道:“既然我们两人想不出什么解决方案,不如博采众长。我今日回去便派人在剑南道发一道集贤令,凡有能解决堰塞湖之患的能人,赏银五百两。若是白身,我可举荐为官。如何?” “也好。”刘大人轻轻松了一口气,他和杨菀之的交接到今天也算是结束了,他在绵州六年,没有什么建树,如今能带着绵州百姓熬过这最艰难的几个月,也算是为自己的官场生涯画上了一个不算遗憾的句号。他郑重地对杨菀之道:“杨大人在两都的建树,老朽有所耳闻。从今往后,绵州的百姓就拜托您了。” “一定不负刘大人所托。”杨菀之肯定道。 夕阳西下,余辉洒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仿佛给湖面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湖水被染成了金黄色,金色的波纹如同一条条金色的丝带在水面上舞动。那远处的山峦也被夕阳映照得红彤彤的。湖堤上,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被晚风掀起灰色的官袍。 第147章 集思广益 回到郡内的衙门,杨菀之立马起草了一份集贤令,自掏腰包垫了五百两白银,用作给治水能人的嘉奖。文府尹等人都啧啧称道杨菀之不愧是皇太女的养姐,一出手就是五百两。焚琴听时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大人穿了三年不舍得换的官靴,心想自家大人若是对自己也大方点就好了。 当年辛兆给杨菀之赏的金银,在云头村修书馆的时候杨菀之自掏腰包掏了一百两给云头村买书,现在又掏了五百两找人给绵州治水,这钱杨菀之是一分没花在自己身上。焚琴暗叹自家大人还是傻,她要是圣人,遇见这么傻的官,心里要乐开花了。 五百两白银对于人们的吸引力是巨大的,要知道,当年杨菀之在洛阳买的小破屋子也不过二百余两,五百两可以让一户农家人躺平半辈子了。一时间,雪花一样的信函递到了巴西郡的小山洞里。杨菀之最开始还会每一个都认真地看,可这些信函实在是太多了,有些写的很是无厘头。 比如这条:草民以为堰塞湖可以不必解决,如此大湖,可以养鱼、种菱藕…… 再比如这条:草民建议填了种田。 又比如这条:这堰塞湖又有何难?使用硫磺伏火法,将堵塞的砂石土壤通通炸开便是! 还有来孔雀开屏试图相亲的:这位英明神武举世无双的大人,草民李四,今年二十四,身高六尺四,家有薄田三亩,尚未婚嫁…… 也有虽然没有治水之法但想要入仕的:余少时好学,十三为秀才,通文识武,诗书俱佳…… 杨菀之望着这些折子,脑瓜子嗡嗡地疼,坐在小山洞里一下一下地揪着头发。文府尹也是啧啧摇头:“唉,这五百两银子不会给不出去吧。” 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提要,而是一个细致的、能实施的方案。杨菀之头痛不已,最后文府尹差了一个识字的小吏和焚琴二人一起帮杨菀之先将这些信函筛选一遍,把那些一看就实施不了的否决掉,剩下来的再拿给杨菀之等人过目。而杨菀之则马不停蹄地带着工役去了昌明郡的郡城,清理废墟。 距离地动已经过去四个月,被埋在郡城下的死难者已经尽数化为白骨。一开始杨菀之还会觉得恐惧,等到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好在文府尹等人行动及时,将幸存的百姓都从城中迁走,因此没有导致瘟疫。杨菀之和一众工役都全副武装,工役们将整个郡城都清理一遍,在郡城西边挖了一个大坑,将这些死难者的尸骨就地掩埋。而杨菀之则在昌明郡原郡衙的遗址里翻找有用的资料,终于找到一张破破烂烂的昌明郡规划图。将图纸和如今的郡城遗址进行比较,标出郡城里受地动改变地貌的部分,杨菀之安排好工作,又匆匆忙忙赶回巴西郡。 此时,焚琴和小吏已经挑出了二十几份看着还有点想法的信函,递给杨菀之。 杨菀之和文府尹几人凑在一起,选定了几个方案。这些方案异曲同工,都是要开渠引流,其中还有一个提出可以将开渠法和伏火法相互结合,分步泄洪。这个提出分步泄洪的方案非常详细,方案的最后,还提到这个方案一定要他实地去勘踏,才能定下最终的实施方案。这个写了足足有六页的泄洪方案,给了三种不同的对策,可谓详实。杨菀之和文府尹二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文府尹大赞:“杨大人,这林伍是人才啊!若是白身,让他来我绵州做水利司的司正!” 杨菀之看了一眼来信之人的自我介绍:“可惜了,这人是梓州盐亭的工曹,若是绵州下属的郡县,我们还有权力调人,隔了一个州,借用一下还行,要是调用的话,有的麻烦。” “让他辞了官,再来我这边!州府司正不比他们地方的小工曹要好?傻子都知道怎么干!”文府尹铁了心想要挖梓州墙角。 锚定了人才,就是将这几人都叫到巴西郡来,实地勘探一番。这些人过来还有些日子,杨菀之也能喘口气,每日去看看堰塞湖的水位和堵塞物的状况,然后回到小山洞里制定昌明郡的重建方案,同时还要把控巴西郡绵州府城的重建情况。 柳梓唐从剑州姗姗来迟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杨菀之盘腿坐在山洞里,对着昏黄的灯光拧眉看着营造司递来的图纸。她本就近视,这山洞里的光线算不得好,她只能弓着后背贴在图纸上。如今已是十月末,她身上披着一件厚披袄,从前栉风沐雨晒得黑漆漆的皮肤,在这巴蜀终日阴雨不见光的山洞里倒是养回来了一点,只是看着反而不如从前有精神。她提着朱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一边问身边的工曹道:“洪工曹,你不觉得这昌明郡的衙门应该放在这处更合适些么?还有这书院,离闹市酒肆太近,向西移到这片居民区的西侧,和闹市隔开……” 柳梓唐在那静静地看了许久,觉得她就像是一幅画一样好看,又见她眼下泛着青黑,想来这一阵又不好好休息了。就在这时,绵州的司徒使唤他道:“柳大人,绵州的账册已经备好,麻烦您跟我来。” 杨菀之这才从图纸中抬起头,和柳梓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柳梓唐对绵州司徒使道:“此次灾银丢失与你无关,你也是被朱万全等人连累,我已经查清情况上书圣人,不会免你的官,你的调令很快就下来了,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好好交接一下公务。” “多谢柳大人。” 山洞很大,营造司的人对山洞做了简单的支护,地官们在另一片区域办公。不过柳梓唐来得晚,府城的衙门过两日就完工了。如今整个巴西郡都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要想全部建完,或许要过上三年,不过总归让人看着些希望。刘大人在走前已经将巴西郡的重建全部安排完毕,杨菀之只需要解决昌明郡和堰塞湖就行。刘大人回乡前,杨菀之也想过挽留,但他去意已决。 在绵州的大山里,杨菀之也见到了之前一直没见过的吊脚楼。原以为吊脚楼是架在水上的,没成想在绵州见到的大多在山壁上,就像是把官道的支撑结构放大了,使得山坡、脚柱、地梁形成稳定的三角形。而且这些吊脚楼沿着山壁可以层层叠起,杨菀之走访到一处山间小村落,远看那山的半面都是吊脚楼,像是凌在山上的万丈高楼,可走进村落会发现这些吊脚楼都是独立的空间,很是神奇。 西南工匠的营造方式和中原略有不同,吊脚楼的营造也特别方便,因为都是木质结构,西南山林茂盛,几乎不需要营造司费心思帮助,这些村子已经自行完成了重建。杨菀之也见到了不少有本事的工匠,如今昌明郡缺人,杨菀之自是求贤若渴,只是这些工匠有些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村子,倒是颇让她惋惜。杨菀之如今每半个月都要写一篇述职报告,递去京中。 只不过,含光殿里的折子已经堆了很高,杨菀之的几份述职报告都被淹没在了这些折子里。辛兆近日头疼得厉害,甚至夜不能寐,一连去信好几封,问辛温平何时还朝。辛温平如今有身孕,月份尚早,这一胎不算很稳,没法夜以继日地赶路。加上她还带着窦章生前的朝服回京,要在大兴为窦章立衣冠冢,路上总有百姓、寒门学子要拜谒,走到汴州府时身上受的伤复发,竟是停了半个月。 钱星梵出了东宫,前来汴州陪辛温平,留下章云舟和姚慎身二人。姚慎身忙着做他英雄救美为爱私奔的黄粱大梦,章云舟却是派人偷偷地搜罗姚慎身和宫中贵人私通的证据。而另一边,辛温平迟迟不回宫,云妃也着急,她还等着辛温平这个主角之一来唱她的这出戏呢。如今云妃借口自己也想潜心修行,干脆学着靖妃,抱着辛温若直接住进了护国寺日夜诵经。而钟萃宫的宫人也得了主子的信,给姚慎身二人创造了不少空间,还偷偷换掉了姚慎身偷偷带给苏贵人的避子汤的汤药。 辛兆催促辛温平尽快回京的消息和公孙冰的信一道递来。 钱星梵坐在辛温平身旁,正打着算盘对账,听见身边辛温平轻轻咋舌,不由问道:“怎么了?” “一团乱麻。”最近辛温平孕吐得严重,连带着心情也很差,“公孙大人说,父皇已经三天没有进含光殿了,日日躲在护国寺里不愿出来,现在时局紧张,许无患几人带着折子在护国寺门口等了一天,也没等到父皇回应。好在许无患和竺可危几个人虽然讨厌,办事还算靠谱,如今是我那胸无大志的叔叔在压着整个朝堂。再不回去,大兴要大乱了。” “唉,谁叫你这么能干呢?”钱星梵耸了耸肩,表情故作轻松,语气却带着担忧,“只是如今你这身子,医生说不宜赶路……” “孩子没了,还会有下一个。江山没了,就不会再有了。”辛温平望向钱星梵,眼底一片冰冷,“我很冷血,是吗?”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钱星梵合上账本起身,替辛温平拢了拢外衣,“我去准备车马,明日启程。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舒舒服服、平安抵达大兴。” 钱星梵离开,辛温平向后靠在软榻上,闭上眼睛,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杨二。” “属下在。”房梁上跳下来一个黑衣女子。 “剑南道那边如何?” “杨大人已经平安抵达绵州,灾银也解决了。”杨二回答道。 她们的人只有杨七一人跟着去了,杨菀之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她害怕辛温平知道杨七的事情会担心自己,只给杨四单独写了一封信说了杨七的死讯。杨四也知道她的意思,只挑好的和辛温平说,那些不好的事情就这样一笔带过了,就连杨七的死也没有说,只是杨四又另外派了一个人去暗中护着杨菀之。 这些,辛温平通通不知情。她只是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握住了胸前的平安扣,神色宽慰:“阿姊没事就好。” 不管阿姊在哪里,只要她没事就好。 辛温平想,她一定要让这天下早日太平,才能让阿姊高枕无忧。 次日一早,钱星梵早早就来叫辛温平起床。等到梳洗完毕,钱星梵已经安排好了钱家布庄的车。这车外面看着是钱家布庄的,低调不起眼,内里竟然还摆了一张软榻。钱星梵道:“好在小叔这一阵在汴州,我昨日让小叔加急改的,你躺躺,舒服不?” “劳烦钱工为我费心了,等回京后,让我想想怎么赏他。”辛温平心里熨帖,这软榻确实舒服,钱家的车夫赶车也平稳,倒是一点不让她受罪。 钱星梵坐在辛温平身边,替她捏了捏有些浮肿的手:“小叔叔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嗯。”这车子轻轻晃着,竟然让辛温平的睡意又起来了。 见她打起了瞌睡,钱星梵问道:“要不我让你躺下,我出去和车夫坐一起便是。” “不必。”辛温平摆了摆手,“让我靠一下你的肩膀吧。” “好。”钱星梵说着,将身子坐直了一点。辛温平轻轻靠在钱星梵的肩上,钱星梵伸手,小心翼翼地握住辛温平的手。 辛温平闭着眼睛,轻声问道:“星梵,你说,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吧,如果是女孩,她就可以像你一样了。” 辛温平轻笑了一声:“像我一样,很好吗?” “那当然。平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钱星梵握着辛温平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茧子,但十指修长。钱星梵觉得这双手提笔的时候好看、拿剑的时候好看、打算盘的时候也好看。 “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笑着,陷入了浅浅的睡眠。 第148章 闷葫芦 绵州府城,新的官署终于封顶了,文府尹喜气洋洋地站在官署前,拍了拍自己已经瘪下去的将军肚,喟叹:“这官署终于修好了,再在那破山洞里办公,小老头我的眼睛要坏掉了!” 杨菀之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离开大兴的时候吴太医教了她一套按摩操,说是平时没事多按按,对眼睛好。如今在杨菀之的作用下,绵州官署的这些人也都学会了这套按摩操,毕竟山洞办公的日子实在是太费眼睛了! 新的官署落地,大家都领到了各自的办公室。州府不像京中,府尹的职责很笼统,囊括了天春秋三官的职责。除了府尹之外,也没有几个县官,所以六官除了秋官和夏官有独立的官署之外,其余的都落在一处。杨菀之除了在州府官署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营造司也有一张临时的书桌。在州府官署里,原本刘大人是有个帮他做事的司簿的,可惜那个司簿在洪水中丧生了,这空荡荡的官署房间里就杨菀之一人,所以杨菀之干脆挑了个最小的房间。 将冬官署的牌子挂在房间门口,焚琴差使着差役们将图纸都搬进杨菀之的办公室。她静养了两个月,手还吊着不能放下,但已经好多了。大难不死,焚琴又恢复了从前那活力满满的模样。 “轻点儿!别把大人的图纸弄坏了!” 杨菀之任他们忙碌,今日早上也算是难得喘一口气,午饭后,就要和那几个治水的能人见面了。她靠在冬官署的房间门口,就见对面房间挂着牌子写着:地官署。 不同于冬官署,地官署的房间是最大的,除了柳梓唐这个司徒使,还有户曹和七八个出纳吏,除此之外,地官署还管着整个儿官署的库房钥匙。地官署旁边的房间是天官署的,也是小小一间,里面没有天官,只有一个小吏,负责记录官署诸位官员的应卯情况。 此外,就是府尹几人办公的地方。 官署建好了,连带着官署的公厨也建好了。杨菀之正靠着门槛望着地官署的牌子发呆呢,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就贴了过来。杨菀之回神,看见柳梓唐手上拎着两个油纸包,递给杨菀之道:“你和焚琴应该都没吃早饭吧?公厨今天做了蒸饼,是笋丝肉馅儿的,没吃过,很新奇。” 最主要的是,他们也好久没沾荤腥了。如今整个绵州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天天喝糙米粥,今日为了庆祝官署落地,文府尹忍痛自掏腰包买了两头猪。这猪刚死就被包进了蒸饼里,绵州府的百姓闻着也馋,有人一大早跑到公厨后院去讨猪下水和猪血。公厨包好了蒸饼,也便宜卖给百姓,一个铜板换一个热腾腾的蒸饼。整个绵州府城像是过年了一样。 杨菀之一口咬下去,这蒸饼里笋多肉少,但好歹是荤油做的,即便只有一星的猪肉味儿,也觉得香得不行。她招呼焚琴过来:“柳大人给我们带了蒸饼。” “太好了!”焚琴闻着那蒸饼的味道,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笑着接过蒸饼道,“柳大人还真是爱屋及乌,连带着我也沾了大人的光呢!” “瞎说什么胡话。”杨菀之轻笑一声。 听见她这么说,柳梓唐心里隐约有些失落,不过还是笑着道:“那我先去忙了,午饭再来找你。” 收拾了一上午,将杨菀之的这些零零碎碎的图纸规整好,也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柳梓唐果然准时出现在冬官署门前。杨菀之在大兴的时候不常和陆虹笙几人吃午饭,因为陆虹笙吃饭很慢,还喜欢边吃边聊八卦,后来匡姮来了,匡姮是个吃饭很快的人,两人倒是偶尔会搭伙。 今日公厨的午饭是芋儿鸡,一勺芋儿鸡,两个早上剩下来的蒸饼,杨菀之坐在柳梓唐对面风卷残云一般大口吃饭。相比之下,柳梓唐要斯文很多,慢条斯理地咬着蒸饼。杨菀之已经吃完了,柳梓唐的盘子里还剩了一半。 柳梓唐扫了杨菀之一眼:“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吧。” “好。”杨菀之惦记着下午的会面,像是椅子烫屁股一样,一下子就站起来飞快地走了。柳梓唐心里有点无奈,她一走,感觉公厨做的饭都不香了。吃完饭回到地官署,见对面冬官署里已经坐了四个神色各异的男子,杨菀之坐在上首,正敛眉看着图纸。 其中,这个叫林伍的人果然很优秀,他对堰塞湖地形的测绘是最完善的,不仅有完整的测绘图,还详细标明了造成堰塞湖的拥堵物是什么,有什么特性,应该如何解决。他的图纸特别细致,除了画出了临时溢洪道之外,还在现在的巴西郡郡址下游规划了一个水库,用以储水,也便于日后巴西郡的泄洪、蓄水,控制巴西郡内水的流量。除此之外,林伍还提出了在新水库周围种植柳树和杨树,储固湖水。 而这是第一步。当通过临时溢洪道排出水位后,再用硫磺伏火法炸开堰塞体,将湖水一次性排出。林伍的图纸里甚至写出了这硫磺伏火法从何处爆破,爆破后泄洪的方向,如何阻止绵州府城再次受洪灾等等一系列详尽的措施。 林伍的这份图纸太过详实,另外三人见了也啧啧称奇。杨菀之道:“三位先生对林先生的这份图纸,可有高见?我们集思广益,定能解决这堰塞湖之困境。” 其中一个老先生摸了摸胡须:“老朽以为这硫磺伏火法此时有些不必要了,若早一个月,巴西郡的郡城还没建设到这堰塞湖下游,可以一试。只是如今郡城建设已过小半,很快又到冬季,届时几个月都不会再有降雨,为什么不慢慢地将这湖水泄出去呢?” 杨菀之点了点头,这林伍的方案就是有些过于激进,她也害怕会控制不住洪水,让巴西郡二次受难。 另一个穿着麻布短衫工匠模样的人看着图纸称赞道:“林工的这份图纸画得实在精细,鄙人自愧不如!” 这三人凑在一起讨论时,林伍倒是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在听呢,还是此人有些自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意见。如果是后者,杨菀之可能不会选他来负责此事了。 这林伍身材中等,看着不像工曹,倒像是书生。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细棉布圆领袍,圆领袍看着像是刚裁出来的,袖口、领口、衣摆都没有一丝磨损。他腰间是一条嵌素银鱼章革带,头上也是乌纱包得一丝不苟的幞头,胡子精心修剪过。他的举手投足都透出一股讲究人的气质。 杨菀之出言问道:“林先生有什么看法?” 林伍这才出言:“诸位大匠的意见,林某都记在心里,只是这方案图纸不是立马就能改好的,还需得推敲,林某正准备回去后考虑考虑诸位的意见,好好推敲一番呢!” 听见林伍这样说,杨菀之的心微微放下了一点,这堰塞湖是大事,她不敢将一城百姓视为儿戏。五个人商讨了一番,由林伍和回去将现有的图纸再做修改,那个年纪最大的老先生名叫张炬,杨菀之将他留了下来,和林伍一起改进、实施堰塞湖疏通一事。而余下二人,杨菀之也给了赏钱,若是有想要入仕的,杨菀之一并给了举荐信。 这些日子,杨菀之四处搜罗水利之书。治水之法素以疏为主,益州有先秦时期留下的都江堰,就是分水治之。只是如今绵州百废待兴,府城又被水淹过,书籍都被损毁殆尽,杨菀之只能抓着一本《水经注》翻来覆去地读。虽说幼时开蒙,她便对营造颇有兴致,这水经注也曾读过,只是对于幼童来讲这书太过艰涩,止于识字启智。如今再读,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次日清晨,杨菀之早早来到官署,准备继续处理政务,却见张炬已经候在门前。 “大人,这是小老头子我昨日回去新做的方案。”张炬很是热忱。 杨菀之点了点头,道:“你先进来坐,等林工来了,我们一起讨论。” “好,好。”张炬点了点头。杨菀之让焚琴给他搬了一张凳子来,焚琴还搬了一张小茶几,给张炬备了茶水。张炬心道这京城来的大人,身边的人做事就是周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他的视线落在了冬官署的书柜上,上面除了一些图纸书籍,还有一套最新出台的《冬官律》。杨菀之见他在看书架,便道:“感兴趣就拿下来看吧。如今我这里也没几本书,府城的书都毁在洪灾中了,很可惜。” “那我就多谢大人了。”张炬向杨菀之行礼之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将手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书架上的冬官律。如此,倒是让杨菀之对张炬的好感多了些。 张炬坐在茶几旁安静地看书,杨菀之就坐在案前,提笔认真勾画着绵州未来的规划方向。不知道画了多久,正当她埋头工作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来!\" 杨菀之头也不抬地说道。门缓缓推开,林伍捧着一叠图纸走了进来。他将图纸放在桌上,恭敬地向杨菀之行礼。 \"大人,这是按照您的要求重新修改过的方案,请您过目。\" 林伍轻声说道。杨菀之放下手中的笔,接过图纸仔细阅读起来。她发现这份新方案充分考虑了昨日工匠们的建议,并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改进。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心雕琢,使得方案更加完善和可行。 \"不错,林伍,这次的方案做得很好。看得出你用心了。\" 杨菀之满意地点点头。林伍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自豪。 杨菀之从一旁拿过张炬的方案递给林伍,又将林伍的方案递给张炬:“你们二人的方案,我看了,都很不错。现在你们看一下对方的方案,提出问题,我们看看哪个方案能改得更完备。” 张炬接过林伍的方案,仔细地研究了方案后,提出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涉及到工程实施中的具体操作和可能遇到的困难。面对张炬的质疑,林伍并没有急于回应,而是静静地倾听着。 当张炬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林伍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了。然后,他抬起头来,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并做出相应调整。\" 林伍说完,见两人都看着他,低头翻了翻张炬的方案,沉默了半天,只是“嗯”了一声。 “林工?”杨菀之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你对张工的方案有什么看法吗?” “这份方案……也挺不错的。”林伍抿了抿唇道,“大人,小的嘴笨,要不小的把张工的图纸拿回去,明天,改完了带来?” “不用,这方案既然是张工的,要改也是让张工改。”杨菀之摆了摆手,“你有什么想法就说什么,哪怕说错了,我也不怪你。” 林伍支吾了半天,道:“我觉得张工这个方案,挺好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见他一脸为难,杨菀之和张炬二人对视了一眼,张炬摆了摆手:“小老头子我这个方案肯定还有要改进的点,小老头子也知道。林工若是有想法,拿回去改也可以的,我不介意。” 张炬这么说了,杨菀之也没什么好反对的,点头答应了。 次日,林伍直到下午才来,带了两份方案过来,其中他新修改的那一份,显然将两人的方案都考虑到了。张炬看了连连点头,拍了拍林伍的肩,道:“林工,没想到你话不多,想法倒是很不错呀!” 林伍咬了咬唇,点头。 杨菀之看着林伍那样子倒是有些发愁了,碰见个闷葫芦可怎么办?这方案要定下来,肯定还要改上两版,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今天张炬又提了几个现有的问题,如果林伍总是这样,要改到什么时候呢? 不过人才难得,杨菀之也不想错失,便先按下不表。 “今天先到这里,明后两日我要去一趟昌明郡,你们二人等我回来后,再商讨一遍方案。这一遍,我们该定稿动工了。” 第149章 甘之如饴 “平儿,我们到了。”钱星梵将辛温平从浅梦中轻轻唤醒。 辛温平睁眼,理了理衣冠:“到大兴了?” “到东宫了。”钱星梵笑着替她将额前的碎发理到耳后。她如今是皇太女,在人前时时刻刻都得端着几分。他扶着辛温平下马车,章云舟已经在东宫门口迎她了,见着辛温平,章云舟张口就要告姚慎身的状,却被钱星梵瞪了一眼:“皇太女舟车劳顿,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情,晚些再说。” “可……” “已经等了这么半个月了,不迟这一天两天。”钱星梵将章云舟的话堵了回去。 章云舟只得闭嘴,神色颇为幽怨地看着辛温平,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般。 辛温平望了钱星梵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倒像是这东宫的主子。” 钱星梵淡笑:“还不都是你给的权力。” 辛温平望向章云舟,向他招了招手:“阿舟,过来。” “妻主……”章云舟可怜巴巴地凑上来,辛温平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问道:“怎么了,修永又给你委屈了?” 章云舟摇了摇头,愤愤道:“妻主,您走以后,那姓姚的一点都管不住自己,竟然溜到后宫里去偷人了!” 辛温平轻轻挑了挑眉。她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可熟悉她的人该知道,这是心里动气了。钱星梵连忙拽住章云舟,压低声音道:“有事我们进去说,妻主现在不能动气。” 辛温平有孕一事便是在这东宫之内也只有钱星梵一人知晓,辛温平不打算和姚、章二人说。又或者,她内心其实希望这个孩子的父家是钱家。钱家的恩荣都是她给的,是她能控制住的。 钱星梵轻轻捏了捏辛温平的手心,以示安抚。辛温平沉着脸,领着二位郎君去了书房。在书桌前坐下,辛温平敲了敲桌面,语气有一丝烦躁:“说吧,怎么回事?” 章云舟道:“妻主您出征后,姚慎身就总是去找靖妃诉苦,原本他一周去一次,结果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三天两头就从东宫溜出去,还喜气洋洋的!我多了个心眼,就让人悄悄跟着,结果发现他在和宫中的娘娘私会!” 章云舟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还有这个,姚慎身居然用体己银子,派人偷偷出去买了避子汤的药剂……” “呵。”辛温平不由冷笑一声。 她不爱姚慎身,但不代表能容忍姚慎身这样胡来。她们的婚事本就是一场交易,是辛周皇室和雍州姚氏两家的交易。姚慎身做了她的驸马,她给了雍州姚氏不少利好,姚慎身在东宫占了主位,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自觉。 辛温平可以容忍姚慎身自负,可以容忍姚慎身给她甩脸,但不能容忍姚慎身这样挑衅她的权威。 只是她如今是皇太女,后宫到底是哪个妃子脑子如此不清醒,敢跟姚慎身勾搭上? “哪个宫的,知道么?”辛温平垂眸翻着章云舟递上来的罪状,心里暗道他倒是个会告状的,竟然连证据都一五一十地收集起来了。 “钟萃宫。” 辛温平脸色有些微妙,她拧着眉,冷笑:“她?” “妻主可是知道些什么?”章云舟小心地看着辛温平的脸色。 辛温平却只是摇了摇头:“孤知道了。此事过些时日再议,孤要先去前朝处理政务。” 她摆了摆手,示意章云舟和钱星梵二人退下。钱星梵拉着章云舟到一旁去问姚慎身的事情,辛温平换了一身便服,招来杨四吩咐道:“杨四,摆驾含光殿。” “殿下,您不先去一趟护国寺么?”杨四问道。 “公事要紧,含光殿的折子已经压了几个月了。”辛温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姚慎身现在在哪里?” “回殿下,姚慎身昨日不知怎的喝酒喝了个烂醉,现在还在寝殿呢。”杨四摇了摇头。 辛温平淡淡地垂下眼眸,心下叹了一口气。姚慎身这是不想见她,刚好,她也不想见姚慎身。姚慎身入了东宫就以为自己是冯梦生,可冯梦生得太祖的喜欢,便是冯梦生再不喜太祖,太祖愿意哄着他,这才是冯梦生即便郁郁不乐、给太祖脸色看依旧盛宠的原因。可他姚慎身,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辛温平垂青过,所有的感情都是假的。不爱的人就是不在乎。 辛温平起身,理了理衣冠。她今日穿一身鸭蛋青色大袖圆领,只在头上钗了一根银簪,脸上也没有施一丝粉黛。窦太傅于她有恩、于辛周有功,她会为窦太傅素服半年。即便是以身殉国,窦章依旧是窦派的表率,窦氏虽是文臣,却满门忠烈,辛温平作为皇太女,不能寒了窦家人的心。 对着铜镜理好衣冠,辛温平就匆匆去了含光殿。望着含光殿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和看见她就像看见救星一样的内史令,辛温平从鼻腔中长舒一口浊气。阿姊总说她拘着阿姊,可实际上,这在明宫又怎么不是她阿姊一砖一瓦亲手为她砌起的鸟笼?她到底是被困住了,一生一世都被阿姊困住了。 好在,对阿姊给她的一切,辛温平都甘之如饴。 - “菀菀,你回来了。” 从昌明郡回到府城,刚一下马车,杨菀之就见柳梓唐揣着两个油纸包在官署门口等她。她倒是有些意外,挑眉问道:“你这个司徒使如此清闲,一大早地在门口晒太阳?” “自然是没有杨大人操劳的。”柳梓唐笑着将油纸包塞到她怀里,“还不是怕你又不吃早饭,特意买了蒸饼等你。” 杨菀之给了焚琴一个油纸包,她已经闻到蒸饼香味儿了。她只是偶尔会忘记吃饭,不代表不爱吃饭。府城官署的公厨爱做蒸饼,杨菀之也爱吃。这蒸饼又香又软,而且吃起来很方便,可以一边看图一边吃,杨菀之巴不得早上拿上五六个蒸饼坐在案桌前啃上一天。所以她也没接柳梓唐的话茬,直接剥开油纸包就往嘴里塞,今天的蒸饼是卤肉馅的,一口下去饱满的肉汁填满了口腔,杨菀之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好吃,谢谢你!” 见她笑了,柳梓唐眉目也舒展开:“来剑南道这么久,没见你笑过几次。你应该多笑笑。” “那不行。”杨菀之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往官署里走,“先天下之忧咱们没做到,那总得后天下之乐吧!” “你倒是一如既往地忧国忧民。”柳梓唐无奈地摇了摇头,跟在杨菀之身后进了官署。 “那不然我为什么做官?” “柳大人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家大人,”焚琴插嘴道,“她呀,就是个操劳命!” 如今府城的建设正在有序进行,如果不是有堰塞湖的问题,杨菀之真想直接住到昌明郡去,专心解决掉昌明郡的问题。杨菀之到冬官署时,张炬已经在了,林伍又是姗姗来迟。林伍来后,三人将方案对了一遍,几乎都是杨菀之和张炬二人在商讨,林伍只是在旁边听着,不张嘴也不动笔。杨菀之心里着急,这堰塞湖总不能一直拖着,便喊焚琴道:“焚琴,你去找人搬两张桌子来,我们今日就将方案修改完毕。” 林伍一愣:“大人,下官的内子还在等下官回家吃饭,这……” “一口饭而已,我让人去和夫人说一声,或者让夫人也一起来官署,本官请你们在公厨吃个便饭。”杨菀之点了点头。 门外几个路过的杂役都向张炬和林伍投去同情的目光。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个新来的司空使是个工作狂了,她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如今府城的营造司都有她的坏名声了:“吃了这顿饭,干到亥时半!” 可是文府尹对这个司空使是喜欢得不得了,还在官署里公然发言说大家都应该像小杨大人一样鞠躬尽瘁、宵衣旰食,甚至文府尹在杨菀之去昌明以后还偷偷地开了一场会,表示以后谁散值比杨大人晚,谁第二天就能去公厨多领一个大鸡腿。大家纷纷摆手道这鸡腿不吃也罢,一面分配给柳梓唐一个任务:“柳大人,既然你和杨大人这么熟,请你一定要监督她按时散值啊!” 这边,看见拉着张炬和不情不愿的林伍去公厨的杨菀之,柳梓唐惆怅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同僚道:“我看今天肯定是没戏了,还不如去劝劝文府尹。大家各司其职,杨大人如今身上担子重,自然多付出。可没有什么活儿的同僚也不能硬在这里熬着对吧,没有必要和她比这个。” 杨菀之这么拼命,一是因为本来就有追求,二是她现在月俸十两,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可底下这些小官吏,一个月拿个三五两的,要他们和杨菀之一样拼命,还要没活儿找活儿干,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同僚苦着脸道:“柳大人,要不还是您去说吧,现在州里也就您和杨大人能和文大人说得上话。咱们这文大人本来也是个工作狂,这下他棋逢对手了,连着我们也倒霉。” “确实。”柳梓唐刚到绵州的时候,看着官员们办公的那个山洞,就猜到这个文大人是个工作狂了。他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再说吧,我们也去公厨,先把今天的饭吃了。” “不能再说!”同僚急了,连带着爆出来一串方言,“大人您是没得家庭的,你不晓得说。我最近回家晚咯,我婆娘以为我出去花天酒地,拧着我的耳朵叫我到搓衣板头跪起。我说我们现在散值晚,她说我是日白匠。我昨晚跪了半宿……” 另一个同僚听完,笑了一声:“早知道你是个耙耳朵,我家婆娘就不这样!” “你家婆娘也在官署,当然不一样。” “哎呦你这呆瓜,在家被拿捏成这样说,你家那个婆娘又没得工作,啷个还这样?换作老子直接骂回去!” “噫不得行不得行,我娶媳妇的时候在土地庙发过誓说好钱和人都让她管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我怕遭雷劈!” 几个官叽叽喳喳地往公厨去,同僚忽然八卦地顶了顶柳梓唐的肩,道:“柳大人,说起来,你和杨大人同龄,还是同乡,你天天给人家送蒸饼,得行不得行啊。” 说着,眉飞色舞地挑了挑眉。 “我俩青梅竹马。”柳梓唐淡笑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承认还是否认。 “哦哟,追妹娃儿可不能靠蒸饼说,你弄些个花花草草哇,猫猫狗狗哇,也别让她一天天的泡在官署里,到了休沐日就把人拉出去吹吹风,两人龙门阵摆起,两个月,这事儿就成了!” 柳梓唐此时正远远望着坐在林伍和张炬对面一边啃蒸饼一边发呆的杨菀之,她这副模样,估计脑子里又在盖高楼了。也许是有所感应,杨菀之忽然望向柳梓唐,兔儿一样的眼里荡过一丝茫然,很快又回了神,抿了抿嘴唇,对柳梓唐露出一个笑来。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从心脏流出,柳梓唐也笑了,眉目温柔,转而回应同僚道:“她呀,不急于现在。” “喔唷,你俩也老大不小了,我也就比你大个三岁,我幺儿都六岁咯!” “她要后天下之乐而乐呢,还没到时候。”柳梓唐道。 “说起来这杨大人也太爱吃蒸饼了。” 柳梓唐:“她觉得方便。好吃,方便,吃起来快。” “你咋这都知道?” “都说了,我俩青梅竹马。”柳梓唐笑着,微微垂下眼睫,心里却在想,菀菀会喜欢花花草草吗?她好像很喜欢紫藤,可惜紫藤是皇室之物,非御赐不得种植;或者送她一盆竹子?不过菀菀好像在这方面挺务实的,要不送她一棵树?养大了还能砍下来做东西?柳梓唐自己都被自己荒诞不经的想法逗笑了。 杨菀之吃完了自己的午饭,脑子里全是早上林伍和张炬二人的方案。若是今天下午顺利的话,三人是可以改完的,只是这林伍…… 杨菀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难办。 第150章 张冠李戴? 酉时末,杨菀之神色平静地目送林伍走出冬官署,关上门,向来好脾气的她气得狠狠捶了一下桌面。张炬站在一旁,连忙劝道:“杨大人您息怒,这林工可能就是有点怪癖……他……他……” 想到林伍今日的表现,张炬也劝不出来。 “那方案根本不是他做的。”杨菀之笃定道。 今日下午的工作很不愉快,林伍坐在冬官署的办公室里半天画不出一笔图纸,支支吾吾说自己白天不在状态。在杨菀之审视的目光下,林伍终于画了两笔,就这两笔,就让杨菀之看出了端倪。 做方案那人笔头功夫很强,画线不用尺绳就能画得很直,而林伍画线时手抖得厉害,看得出有些功底在身上,但应该许久没有作图了。 若说是林伍自己有想法,但是手上功夫生疏,找人代笔,也还算勉强能说得过去。毕竟工匠重在手头功夫,冬官更重脑中策略。可这林伍显然脑子里也没有货。 那这方案究竟是谁做出来的? 张炬摇了摇头:“我也觉得有古怪,可是这可是五百两银子,若这方案不是林伍做的,又是谁能够心甘情愿为林伍做事?毕竟,如果只是一把子方案,有可能是林伍冒名顶替,可后面改方案的时候,林伍也改了……” 张炬家中不算富裕,他今年五十了,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本可以含饴弄孙,奈何自家儿子这次地动又被砸断了一条腿,为了保命只能全部截掉。家里丧失了劳动力,就没了收入,所以张炬才想要赚这五百两白银。不过如今看来,若是能在府城官署谋个职,也不错。所以站在张炬的角度,他很难想象什么人会放弃这笔巨款,心甘情愿给林伍做枪手。 焚琴一面给自家大人泡菊花茶下火,一面道:“也许是欠了林伍什么人情呢?比如救命之恩?” “这是事关一城百姓的大事,协恩图报也得分个轻重缓急!”杨菀之咬牙骂道。 若真是如焚琴所言,杨菀之固然唾弃,可说到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没法介入别人的恩怨。可疏通堰塞湖是民生大事,怎么能交给一个冒名之辈? 杨菀之想了想,她其实大可以请林伍离开,让张炬全权负责这件事,可又觉得林伍背后那人实在可惜,这样的人才怎么能如此作践埋没?不由咬了咬牙道:“此事还是要查,明天且看林伍带来的图纸,也许他背后那人另有隐情。” 张炬也赞同道:“老爷子我也想会会那人。” 事情这么说定了,喝了几口菊花茶下火,和张炬对了对手上的图纸,杨菀之也只能无奈散值。一出冬官署的门就看见柳梓唐抱着臂倚在地官署的门口,还揣着一盏灯笼。暖黄色的烛光给青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听见冬官署的动静,柳梓唐睁开那一双桃花眼:“散值了?” “你在等我?”杨菀之问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个凉了的蒸饼。 柳梓唐看了一眼她手上是蒸饼,被她咬了一口,齐齐的一圈牙印子。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菀菀还是挺爱漂亮的,尤其是长牙那会儿,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看自己新长出来的牙,要是那牙往外长了,她就一直往里面舔;要是往里歪了,她就一直往外舔。所以菀菀的牙一直很整齐。想到这里,就觉得那一圈牙印子可爱得紧。他开口道:“我还没吃晚饭,一会儿陪我去官署门口的巴香园吃一点吧?” “我吃过了。”杨菀之指了指手上的蒸饼。 “你这蒸饼都凉了。”柳梓唐可不管她这客气,“我已经让琮生去叫好菜了,这巴香园有那炙蛙,加了茱萸、花椒等物,据说是黔中道那边传过来的吃法,虽然辛辣异常,但吃一次就很是上瘾。只是那菜分量太足,四五个人吃刚刚好,我和琮生二人去可就浪费了。” 到底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平日最听不得浪费二字。一听这话,杨菀之立马点了点头:“好吧。” “张工要不要一起?”柳梓唐问道。 张炬五十岁的小老头了,哪看不出来年轻人的这点事儿。他听出来这柳大人也不是在和他客气,可他要是真的凑上去,就是心里没数了,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因为大人说可以留我在府城做事,我已经让家里人从老家过来了,我家婆娘肯定已经给我留了饭,我就不去了。” 如今杨菀之和柳梓唐都住在官署后院的小楼里,怎么走都是顺路了。告别了张炬,柳梓唐就带着杨菀之去了巴香园。以前在大兴的时候,好像两人也会这样偶尔一道散值(其实都是小柳大人制造的偶遇)然后去天青酒楼吃饭,这么想着,杨菀之倒是有点怀念大兴了。 “柳梓唐,等到赈灾事毕,我们回京述职的时候,一起去吃水盆羊肉吧。”杨菀之说着,已经回想起水盆羊肉的味道了,“怀仁坊东口的那家水盆羊肉做得特别香,你吃过没?” “没吃过。能让你念叨的味道,肯定吃了一次就忘不了,等到回京的时候可以尝尝。”柳梓唐听见杨菀之这么说,眼底荡起笑意。 他们要回京述职,怎么也得等个两三年。述职之后,也许会继续回剑南道,也许会去别的地方。不过,她既然和他约定了这么远的事情,是不是说明,他在她心里还是有些份量的? “大人,还有那家樱桃毕罗!我来剑南道以后一直在想!真的想死我了!”焚琴插嘴道。 巴西郡毕竟不同于大兴,到哪里都有种走两步就到了的感觉。很快,杨菀之就看见夜色中一串写着“巴香园”字样的灯笼出现。这巴香园不同于大兴皇城外的那天青酒楼,只是一个小小的二层店面,铺子很小,人却很多,店里已经坐满了,桌子都摆到了店外面。琮生正坐在路边的一张油腻腻的小桌前向三人招手。 还没走到店前,就已经闻到炙蛙的香味了。店家将剥了皮的蛙肉放在石板上,石板下架炭火,除了蛙肉,石板上还堆着仔姜、蒜、芋头条、药芹菜等配菜,上面撒了一层磨碎的茱萸和花椒。本来吃了一个冷蒸饼的杨菀之这会儿肚子竟然又饿了。 这周围的百姓有的还眯着小酒推杯换盏,街道上满是烟火气。尽管巴西郡还在重建,但影响不了巴西郡的这些百姓们好好生活。这菜的料下得足,吃得四人连连吸气,又停不下来。杨菀之几人没吃过蛙,江南鱼米丰饶,不会想着将蛙纳入食谱,不过这蛙肉吃起来确实香嫩异常。见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还穿着官服,老板娘还贴心地送了他们一人一碗红糖水解辣。 “嘶哈……”焚琴一边喝着红糖水一边吃蛙,辣得嘴都合不上了,但还是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送,还时不时地发出赞叹声,“这,这家的菜太香了,又辛辣,又舍不得放下筷子……” 杨菀之也鼓着腮帮子往外吹气,十一月的天气,坐在屋外吃这炙蛙,竟然吃得额头上渗出汗来,整个人身子也暖起来了。 琮生则坐在一旁,同样被辣得面红耳赤,不断地用手扇风以缓解口中的灼热感。他一边大口咀嚼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好辣啊!但真的很好吃……” 柳梓唐也被辣着了,但他面上不显,而是看着杨菀之嘟起来的小嘴,只觉得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如此鲜活可爱。这家店的炙蛙一百二十文一份,看着很贵,却吃得四人胀得不行。杨菀之甚至悄咪咪松了松官服的腰带。饭饱之后,四人都不约而同地靠在了椅背上。 “好胀好胀,感觉来剑南道以来没有吃过这么饱的一顿饭。”焚琴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 杨菀之撑得眼睛发直,难怪柳梓唐说两个人吃要浪费,四个人吃都胀成这样。下次可以多带几个同僚来。杨菀之叹息道:“要是平儿也在就好了。” 剑南道如今消息闭塞,对于江南道的事情,他们一无所知,还不知道窦家的噩耗。这些日子,杨菀之也会在想,妹妹最近过得怎么样,只是在繁重的重建工作之前,这一点点的思念很快就被公文盖住了。不过辛温平此时已经在含光殿读到了阿姊写的述职报告,看着阿姊工整的小楷,辛温平眼底荡起一丝笑意。她的阿姊还是那样厉害。 剑南道的四人歇了一会儿,就决定回官署的后院去歇着了。这剑南道的人爱打雀牌成性,甚至有人开起了雀牌馆。若只是朋友几个玩玩,不赌钱,官署也不管。只是有些个慢慢演变成了小赌场,有些还会因为赌博闹出事故,官署也一直在查。这夜晚正是这些个雀牌馆最热闹的时候,杨菀之四人正从巴香园出来,就看见一小队夏官押着几个人往官署走,为首的将领看见杨菀之二人,主动打了个招呼:“杨大人、柳大人,去哪约会了这是?” “和杨大人一起去巴香园吃了个便饭。”柳梓唐客套道,很狡猾地没有否认约会二字。 “二位大人好品味!”那夏官立马道,“巴香园的那个炙蛙,香得嘞!地动之后我们都担心他家开不起来了,没想到还能吃到,真的太幸运了。” “胡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当值,真是辛苦。”杨菀之扫了一眼夏官押着的一队人,都是平民模样,估计是在雀牌馆赌叶子了。那一队人约莫有十三四个,男女老少都有,这种人杨菀之也不是第一次见,只要没闹出什么大篓子,夏官基本上就是抓住教育一番,然后把雀牌馆的东家关上个三五天以示警告。若是捅了篓子,那可能就要依照相应的律法进行处罚。 夏官摆了摆手道:“哎,职责所在而已。这雀牌好玩,但是被有心人利用可就不好了。这些人啊,我们可是好心救他们,他们还要怪我们不许他们玩呢!” 说到这里,估计是怕说这些会刺激到他们,夏官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打牌那雀牌馆,桌子是有机关的,有庄家的人做老千,这些人底裤都要输没了,还觉得是自己手气不好呢!” “哎,现在这个光景,有点钱也不容易,干嘛要花在这上面?”杨菀之不理解。 “想暴富呗,以为自己能一两银子变一百两,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正说着呢,杨菀之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夜晚就黑,夏官们的火把不能照到每一处,那人又躲在人群中低着头。只是方才那火光晃到他身上时,他正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杨菀之,却没想到正对上了杨菀之的目光。 那一瞬间,两人都有种如遭雷劈的感觉。 “林工,你怎么会在这里?”伴随着杨菀之不可置信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林伍身上,林伍此时巴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可惜注定不可能。他只能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对杨菀之道:“杨大人,我,我只是出去打雀牌……就算您现在是我临时的上司,应该也管不了这个吧?” “怎么回事,这是咱们冬官署的人?”夏官这下来劲儿了,好整以暇地看着林伍。 林伍以为自己如果说是官署的人,怎么也得有点优待,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是冬官署的,这位同僚,你看这事儿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文大人前几天才说过,咱们自己人犯了这种荒唐事,先拖下去打五个板子以儆效尤,再视情节轻重决定是否留职。杨大人,您手下这林工……用处大么?” 按理说,这种情况若是文大人手下的官,肯定已经卷铺盖滚蛋了。只是如今冬官署要负责的事务多,又都很重要,万一这人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呢? 杨菀之却是有些失望地望着林伍,问道:“林工说好今夜回去一定连夜将图纸赶制给我,林工不愿在我的冬官署里当值,倒是愿意在这雀牌馆里做工了?” 第151章 周瑜打黄盖 林伍脸上的笑僵住了,他尴尬道:“这,大人,我有点怪癖,这不打两盘雀牌,我这手哇,画不了图……” 听他讲话杨菀之肺都要气炸了,她干了这么几个地方,还没见过比这林伍更气人的!林伍见杨菀之动气,还是哀求道:“大人,我本来想着打完这一盘就回去画图的,这下您看……要不您和这位,胡、胡大人说说,让她放我回去画图吧?” 胡大人立马转向杨菀之:“杨大人,这事儿恕我不能答应。” 杨菀之点了点头,对林伍铁面无私道:“我不过是个司空使,管不到夏官的头上。大家都给官署做事,有些规矩不能坏。你若只是打牌赌叶子,一会儿等夏官盘查完通知到你家里人来领了人就可以走了。至于这图纸的事情,等夏官的事结束了,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一旁的焚琴也生气,她见自家大人气得嘴都有点发紫了,连忙从随身的小瓷瓶里摸出药丸来,给杨菀之喂下去:“大人,您这身子一直没养透,可别为了这种人动气,不值得。” 杨菀之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胡大人拱手道:“胡大人,这林伍虽然是我从盐亭借调来的官员,但胡大人可以不必有所顾及,按章办事即可。没能管好手下的人,我这个司空使也有责任,我便和胡大人一道去。” “我也陪你去吧。”柳梓唐道。菀菀要加班,他要陪着她。 “二位大人请便。”胡大人应下了,横竖杨菀之只要不插手她们的公务,作为林伍现在的上司,杨菀之要一起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原本要去官署后院歇息的几人就这样拐了个弯儿,去了秋官署。夏官负责抓人,秋官负责审问,很快几个人的罪责就全都定下来了。雀牌馆的东家以设赌的罪名被判罚充军,余下的参与者按赌资大小杖二十至一百不等。这杖刑虽然不至死,但屁股开花是难免的。因为林伍是杨菀之手下的人,行刑的夏官手下其实是留情了的,还是打得林伍嗷嗷直叫,看样子往后的几个月都要趴着睡了。 行刑完毕,杨菀之要提林伍去问话,林伍苦着脸埋怨道:“大人,我这受了刑,现在是连坐都坐不下了,还怎么画图?” “图是不是你自己画的,你心里清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和我拿乔摆谱了。”杨菀之素来说话直,即便是在圣人面前,舌头也没拐过弯,何况林伍还是她的下属。 “我……” “大人。”不等林伍开口,就听见焚琴匆匆赶来,“官署门口有个小娘子,说是林伍的娘子,来接林伍回家。” “让她等着。”杨菀之现在一听见林伍这个名字就烦,连带着对他的家人也有些迁怒了。 听见焚琴说他娘子来接他,林伍的表现却有些反常。他很是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在听见杨菀之说叫人等着的时候,却忽然如释重负地卸了一口气。杨菀之没有察觉,焚琴却在心里暗想,莫非这林伍也是个耙耳朵? 林伍接茬道:“大人,您怎么不信我呢?您还是放我回去吧,这样明天或许我还能赶得上交图。毕竟这堰塞湖一拖再拖,也不是个事儿啊……” “你现在知道一拖再拖不是事儿了?”杨菀之冷笑一声,“什么图非得在家画?现在雀牌也打了,晚饭也吃了。焚琴,你去和林夫人说,林伍今晚就留在官署,就在这冬官署!我盯着他一笔一笔把这图画出来,画不出来,就是欺瞒之罪!” “大人,您未免也有些太不近人情了,我这,我这刚挨完板子,坐都坐不下来……”林伍面上哭求,话里话外却满是对杨菀之的指责。 “你挨板子是自作自受,坐不下来,就站着画、跪着画!”杨菀之往桌前一坐,敛眉道,“你若是画不出来,就算骗了本官五百两白银,你且想想是什么后果。” 见林伍一脸纠结,还在想着如何狡辩,杨菀之又冲站在一旁像尊门神一样的柳梓唐抬了抬下巴:“或许你不知道,柳大人不光是绵州的司徒使,还是圣人亲封的肃政使。我现在给你一个主动坦白的机会,供出给你代笔的人,我会给你们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如若不然,你的工曹也别当了,给你代笔的那人也逃不了!” 杨菀之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小娘子的声音:“大人,莫怪我相公,是我!都是我的错!” 伴随着声音,一个和杨菀之年纪相仿的妇人推门而入。那妇人穿着一身细布衣裳,头发用一块蓝布裹起来,耳朵上也只是挂了一颗小小的银珠。妇人一进门就先往杨菀之面前一跪,垂头认错道:“大人,所有的图纸都是我画的,我和相公本就夫妻一体,大人您就不要怪罪我相公了。大人您要图纸,我已经改了些,我现在就回家取来,只是我本就是林郎的娘子,我一个妇人家,求个功名也无甚大用,大人您就当这图是林郎画的吧!” 此话一出,屋内,杨菀之、焚琴和柳梓唐三人都沉默了,倒是林伍连连点头:“对对对,大人,那些图都是我内子画的,反正我们是一家,这算是我们的家事,您只要拿到图就行了不是么?咱们各退一步……” 感情这林伍的不善言辞都是装的,这会儿倒是舌灿莲花了。杨菀之忍不住想要翻他一个大白眼。这林伍的娘子也是个糊涂的!只是见这夫妻二人这会儿倒是深情对望了起来,杨菀之心里好一阵无语。 只不过这林伍的娘子,怎么生得这般眼熟? 那林伍的娘子这会儿抬起头看向杨菀之,却愣了愣神。只见她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思索了片刻,随后小心翼翼道:“大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杨菀之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二人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蹙了蹙眉:“你叫什么名字?” “民妇吴诗雅……”吴诗雅答道。 这名字也耳熟,但杨菀之一时没有想起来,又听吴诗雅继续道:“本是汴州府睢阳人,随着夫君来这剑南道的。” 犹如一道惊雷忽然击中了杨菀之,让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闵德元年,她和平儿落魄北上,途经睢阳城外,彼时她一身布衣、灰头土脸,而吴诗雅坐在精雕的黄花梨马车上,身上穿着绫罗钗环,抱着一盒沉甸甸的金银细软,同她娓娓讲起黄河之水,讲起自己在书中读到的河流山川。而九年过去,竟然地覆天翻,她穿着一身官服坐在上位,吴诗雅打扮如寒门妇人跪在堂前!她极力想要从吴诗雅身上寻找九年前的蛛丝马迹,可九年的时间,已经磨平了吴诗雅身上那股大户人家小姐的气质——又或许,见惯了两都的勋贵之后,再看当时的吴家也不过尔尔。可杨菀之依旧能记得初见吴诗雅时内心对吴家富有程度的感叹! 时过境迁,物与人皆非。 见杨菀之一脸呆滞,吴诗雅小心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吴三小姐可还记得闵德元年,睢阳城外,替你解围的三位路人?”杨菀之神色复杂地开口。 听到杨菀之讲起自己不曾参与过的过往,柳梓唐倒是竖起了耳朵。 吴诗雅被杨菀之一点,也回想起来了,不由“哦”了一声,方才的拘谨也少了一些:“大人您是当时那位要去洛阳走马上任的杨大小姐!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您已经当上司空使了!当年分别以后,我还和二小姐通信过半年呢,只是后来断了联系。听说二小姐在洛阳想要自己做些生意,当时我借了一百两银子给她,过了两个月她还了我二百两,说是做生意赚到了些钱,想必现在过得也不错吧……” 吴诗雅说着,脸上浮出了些许的落寞。 没想到自家娘子和司空使大人还有这般交集,林伍也是喜笑颜开,立马对杨菀之道:“哎呀杨大人,您看,这、这事儿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停一停。”杨菀之现在听林伍讲话就烦,听了吴诗雅讲话以后再听林伍讲话更烦,“这么喜欢攀关系,你家这龙王庙一晚上要被大水冲几次?” 听见杨菀之这么一说,林伍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吴诗雅也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是啊,过去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杨菀之是个芝麻小官,她二人地位相当,还能说得上话。如今杨菀之已经是五品官员,是一州冬官之首,她们不过也就是萍水相逢,难道还能指望杨菀之念在那早就还清的一百两给她额外的优待? 但林伍的脸皮显然比她们想得都要厚:“大人您看,当初您妹子要做生意,若是没有内子借的一百两,或许根本做不起来。您就看在那一百两的份上……” “滚。”杨菀之这回是真的要气死了。若是在大兴,那些个人知道平儿是什么性子,哪个人敢不知死活地拿平儿和她谈条件?只是看林伍这个性子,要是知道当年收过吴诗雅一百两银票赞助的姑娘现在是朝中一手遮天的皇太女,怕是要飘上天了。 倒是柳梓唐在一旁冷冷地对林伍道:“林伍,本官好心提醒你,杨大人的妹妹可是在大兴城做秋官,管的就是刑罚律法。在大兴城别说是一百两,就是借了一千两给她,也没有人敢在她头上撒野。” 柳梓唐这话说得全是真的,只是略过了一些重要的点。不过一提起秋官、刑罚,林伍开花的屁股这就疼了起来,连忙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杨菀之见柳梓唐发话,头痛得揉了揉太阳穴。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圣人会因为动怒一病不起了,她今天也快要被这林伍夫妇气死了!不过这件事既然吴诗雅主动承认了,杨菀之也不想为难他们。一是从吴诗雅的表现来看,他们夫妻之间确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二是堰塞湖的疏通一事还是当早日解决,本来杨菀之就打算用吴诗雅的方案,现在再换未免太过周折;三是因为吴诗雅和林伍的夫妻关系,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是捅到秋官署,也全看审案的秋官怎么判,若是遇上个爱和稀泥的多半是不了了之,若是硬要判他们夫妻有罪,吴诗雅这个人才可惜了不说,百姓恐怕也得嚼舌根;若是单判林伍有错吧,看吴诗雅那样子,恐怕届时也会与官署离心,做不了事情。 杨菀之自己其实也是倾向于此事私了的。辛周律还在不断地修订中,依照现有的律法解决不了林伍和吴诗雅的问题。 念及此事,杨菀之摆了摆手道:“既然代笔已经找到,本官也无意再难为你们夫妻二人。明日林工便不用来了,烦请吴夫人亲自来冬官署一趟。本官还是觉得我们面对面地交流,效率更高。” 林伍心头一紧,连忙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他尚未来得及发声,一旁的吴诗雅便抢先一步说道:“大人,雅娘不过是一介妇人罢了,虽有空泛的想法,却不如相公那般实际地从事过营造之事。此方案虽是雅娘代笔所书,但若无相公的支持与协助,我亦无法完成此方案。因此,恳请大人额外开恩,准许我相公与我一同前来。” 杨菀之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今天先到这里吧,本官乏了。” 她真怕再讲下去要被这夫妻俩气死。 遣走这夫妻二人,焚琴劝慰道:“大人,要不干脆就不要用这夫妻二人了。吴太医在大兴时候和我说,总是生气的话,会得乳岩的。” “乳岩是什么东西?”好学的小柳大人问道。 “就是胸口里面会长瘤。”焚琴解释道,“吴太医说,女子总是心情不好的话,就容易得乳岩。男子也会得,不过比女子少一点。” 柳梓唐心里暗道看来还是要让菀菀多笑笑。 而另一边,走出官署的林伍拉住吴诗雅,问道:“雅娘,你当初和这杨大人交情深不深?” 吴诗雅摇了摇头:“萍水之交。” “哎,若是你们交情好,那今天这事儿可就好办多了。雅娘,你这样,你多和杨大人拉拉关系!你看,今天杨大人没有过多地怪罪你我,说明杨大人还是看重这点交情的。雅娘,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太大的本事,能娶到你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若是能攀好杨大人这个关系,以后相公我平步青云,你又能过回以前的日子了!”林伍拉着吴诗雅的手,这会儿陷在白日梦里,屁股都不疼了。 吴诗雅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能和相公在一起,也是雅娘的福气。” 第152章 你可以考 杨菀之回房以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和吴诗雅虽然只在多年前有一面之缘,不知道她缘何家道中落,但吴诗雅的图纸她看过,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焚琴劝她说,吴诗雅这种人一心扑在丈夫身上,拉了也是白费力气,可杨菀之闭上眼,脑中却浮出公孙冰的模样。 “天下女子的事就是冰娘的事,于我而言不过是拉上一把,或许她们的命运就因此改变了呢?我们要想改变这个世界,就不能只改变那些本就愿意改变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不断奔走、呐喊。” 杨菀之心想,若是公孙大人在,应当不会坐视不管。她做不到那样耐心地对待这些劝不动的人,可她想试试。 也许、也许吴诗雅就回心转意了呢? 第二日,吴诗雅夫妇如约来了冬官署。知晓了这对夫妇的事情,张炬也很是惊讶,但吴诗雅一来,三人改图的速度一下子就上来了,只用了半天的时间,最终的图纸就定了下来,可以安排水利司的人去动工了。 杨菀之虽然不通水利之事,动工那日还是去了现场。她如今已经是一方长史,自然不能只拘泥于营造一事,水利、矿冶、屯田,都得她来把关。说到矿冶,杨菀之也是最近才开始系统地接触,这绵州的矿产竟然分外丰富,除了金银铁矿之外,还有铅锌矿、石灰矿、水晶矿、方解石矿、硫磷矿等一系列矿产。杨菀之那间小办公室里如今除了木头图纸,还多了各种各样的矿石。 单说这昌明郡,地动虽然将郡城毁了个彻底,却因为山体塌方,露出一大片水晶矿。因为地动,圣人免了绵州三年赋税,水晶矿一年内开采的收益也全部归绵州所有,这下子绵州重建的资金一步到位了。 没了钱的困扰,绵州的官员百姓们甩开膀子干,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依照吴诗雅的方案,先开挖水库,等到水库落成后,便凿开水渠,将上游堰塞湖的水引入水库之中直至安全水位,而现有的堰塞湖也进行再加固,并在水渠之上建造水车,两处的落差造成的水势可以用做水车的动能。这些水车则连通磨房,新垦荒的农田可以先种豆类肥田,收获下来的豆子就在磨房里磨成豆浆,点豆腐,余下来的豆渣喂给牲畜做饲料。这一下,营造、水利、屯田三司在工作上联动了,水库、磨房同时在进行,杨菀之又忙成一团。 只是这林伍是个精明的坏种,看吴诗雅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美其名曰营造上男子太多,自家娘子貌美,怕被人轻薄。吴诗雅倒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让杨菀之没有机会和她单独聊聊。她其实很想知道,吴家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吴诗雅落到今日的田地。 她调查过林伍,此人大了吴诗雅七岁,寒门出身,闵德三年中了个举人,没有考中进士。林伍家中有一个在水利司做工役的祖父,因此花了不少钱将林伍打点进江州的水利司。在江州干了五年,去年刚刚被调来盐亭。 吴家原本在睢阳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做药材生意,且看当年吴诗雅的二姐嫁的柴家,在曹州也是富户,住的是五进的大院子,丫鬟仆从环绕。怎么轮到吴诗雅,却嫁了个林伍? 杨菀之想起吴诗雅如今的境遇,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日子绵州降温很快,下了两场冬雨以后整个州府都冷得不行,林伍居然冻感冒了。只是这营造不会因为林伍而耽搁,吴诗雅在家伺候完林伍躺下,还是打算出门,林伍拉着吴诗雅的手恋恋不舍道:“娘子,我难受,你今日也不要去了好不好?” “相公,”吴诗雅反手拉住林伍的手,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心疼得不行,巴不得能留下来陪着他,“我也想陪你,可张工这两日也休假了,杨大人对水利之事并不精通,营造上不能没有人。” “那营造上全是男子,娘子你如此貌美,万一被别人觊觎了可如何是好?都是为夫无用,不能让你在家享福,还得让你去抛头露面!”林伍说着,悔恨地握拳,捶起了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好像要捶在吴诗雅心里。 吴诗雅连忙上前制止住他:“相公这是说什么傻话,杨大人也日日在营造上,不会有事的。” “杨大人生得没有娘子你好看,说话做事像个男人似的,穿衣服也邋里邋遢,和娘子你能相提并论吗?”林伍抓着吴诗雅不肯放手,“娘子,外面天寒,为夫都冻病了,你一个小娘子怎么受得住?” “相公……” “咚咚咚。”夫妇俩正你侬我侬,就听见门被敲响了。 焚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工、吴工,我是杨大人身边的焚琴。今日二位没有来冬官署点卯,大人差我来看看。” 林伍夫妇一来府城,就被安顿在官府安排的小屋里,焚琴一找就找到了。上司特意派了人来,吴诗雅自然不好给人吃闭门羹。他们这些日子听身边的人闲聊时也听焚琴自己讲自己从前是跟着太合郡主做事的,想必也是个有后台的主儿,在这府城官署里没有人敢给焚琴脸色看。 吴诗雅对着铜镜看了一下自己有些憔悴的脸,将碎发向脑后抹了抹,前去给焚琴开门。 “褚姑娘,外子今日风寒,我就想着干脆在家照顾他,就不去营造了。”她笑起来也带着疲惫,就要引着焚琴去一边坐下来喝一杯茶。 焚琴抬手制止道:“不必与我多礼,吴工,我也只是给杨大人办事。杨大人说了,今日的营造少不了人,她下午要动身去昌明。张工家里比较特殊,他儿子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须得人照顾。吴工要是身体没有大碍,就劳烦吴工多费费心了。还请吴工和我一道去营造上主持一下事务吧。” 张炬到底是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了,心力有限,儿子又有残疾,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就忙不过来,这情况众人都知晓。 吴诗雅也知道杨菀之和张炬各有难处,可…… 听见焚琴的话,林伍在屏风后面连连咳嗽,好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了一样。吴诗雅立马犹豫了起来,对焚琴道:“褚姑娘,你看这,我相公他……” “杨大人做事,什么时候亏待过下面的人?”焚琴还看不出林伍什么小九九吗,“既然病了,就找医生。晚些我让医馆安排个人来伺候着林工。林工正是壮年,区区一个风寒,没事的。” 焚琴说话时“伺候”二字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她看这吴诗雅和她年纪相仿,却看着像是三十五六的妇人,再比较一下自家大人虽然也憔悴但好歹有个人形,焚琴忽然觉得工作也不那么折寿了。 吴诗雅抿了抿唇,话都说到这份儿了,再拒绝就没意思了。她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和你去医馆。” “夫人……”林伍在屏风后面还想说什么。 “林工你放心,我一定安排最好的大夫来给你看病。”焚琴连忙打断林伍的发言,对吴诗雅道,“吴工,请。” 带着吴诗雅去了医馆,吴诗雅对着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自家相公怕苦,吃药要吃蜜饯,不吃辛辣、不吃鱼汤……要不是那医馆的大夫认识焚琴,恐怕要把药杵扣在吴诗雅头上。焚琴走之前悄悄对那大夫说:“送个药童过去,应付一下就行了,我早上看过,小风寒,估计今天睡一觉明天就好了的那种。” “褚姑娘,你们这冬官署是上哪请了个祖宗来?”大夫一边收下焚琴递给他的钱,一边小声问道。 “五百两银子请来的呢。”焚琴脸上保持微笑,内心问候了林伍祖宗十八代。 吴诗雅不会骑马,焚琴只能让马车送她去营造上。一路上焚琴望着吴诗雅,几次欲言又止。她想,若是在大兴的时候,让陆大人遇见吴诗雅这样的,多半要拉着她说上一大串“心疼男人倒八辈子血霉”的话,但焚琴现在有些无语,一时间连吐槽的欲望都没有了。 两人沉默着到了营造上,杨菀之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柳梓唐今日也在,两人正在一旁凑在一处,柳梓唐打着算盘报着营造的预算开支,杨菀之一边摇头一边道:“这个不能省,这个、这个也不能省!” 也就柳梓唐在杨菀之面前没脾气。柳梓唐去雍州的这一年,杨菀之不知道和新对接的那个地官吵了多少架。见到焚琴带着吴诗雅来了,杨菀之冲二人点了点头,对吴诗雅道:“吴工,你先去营造上,我这边核对完预算就来。” 冬官在营造上的主要作用并不是监工,而是解决工役的问题。吴诗雅才来营造上,工头就抱着图纸问了好几处他们看不明白的地方,吴诗雅一一解答。一上午一晃就过去了,吴诗雅正觉得肚子有些饿的时候,杨菀之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道:“走,我们一起去吃点。” 营造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不过跟着杨菀之吃饭,好处就是碗里多了一块鸡。营造上的伙房就是架在路边的一口土灶,工役们端着饭碗蹲在路边吃,杨菀之毕竟是长官,有点优待,因此有一张小桌和几个小马扎。杨菀之、吴诗雅、焚琴、柳梓唐四人在小桌旁坐下,杨菀之开口问道:“林工今天身体不舒服?” 吴诗雅点了点头:“嗯,这些日子绵州降温,相公就生病了。本来今日我也想请个假在家照顾相公的,不过褚姑娘说大人这边催得紧,就还是来了。” 杨菀之点了点头,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你和林工夫妻感情倒是好。”柳梓唐开口,替杨菀之自然地把话题带了下去,“能有个人相互帮扶,也挺不错的。” “是啊。”吴诗雅笑了笑,提起林伍,脸上荡起了温柔,“我能有现在的日子,都多亏了相公。” “我记得你家以前不是还挺好的?”杨菀之问道。 听到杨菀之提起吴家,吴诗雅脸上划过一丝落寞:“那也只是以前了。” 见三人都看着她,吴诗雅也就说了下去:“几年前,京中出了竺冢宰卖官鬻爵案。我家虽然做药材生意,但药材生意是我娘在经手,我哥哥其实都是有官职的。我哥哥的官就是我娘花银子买来的。本来我哥哥官小,按理说睢阳离大兴那么远,也未必就能查到我们身上,没想到倒是曹州我二姐夫先出了事。曹州新来的肃政史是窦派之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我二姐夫身上,查到我二姐夫和卖官之人有纠葛。这一来二去,顺藤摸瓜就扯出了我家来。” 杨菀之三人听着,默默地吃着饭。身为窦派之人的两位官员可不敢说话,但内心却对吴诗雅过往的遭遇同情不起来。 竺自珍倒台之时,柳梓唐和杨菀之都在大兴,是眼见着辛温平将竺自珍从大冢宰的位置拉下来的,甚至里面还有柳梓唐一分功劳。不知道吴诗雅若是知道害得她家败落的人一个是她曾经写过信的姑娘,一个就坐在她旁边面不改色地吃饭,心里作何感想。 “那会儿睢阳县的县令已经换了人,我爹娘花了大价钱想要打点,谁知那人收了我家的银子,却还是给我哥哥判了重刑,连带着我娘作为买官的人,也要交一大笔罚金。”吴诗雅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因为竺自珍一事,辛周的新律里对卖官鬻爵的判罚是很重的。不仅要判重刑,还要交高额的罚金。这也是因为辛周的国库一直空虚,但竺自珍抄家时抄出来的财物狠狠刺激到了辛氏父女,父女俩一合计,既然有钱买官,那就狠狠地从他们口袋里再掏一笔钱充公! “自那以后,我家就一落千丈,在睢阳城也混不下去了,就只能去江州投奔我外祖家。原本阿爹给我说了一门亲,想要把我嫁过去,对方听说我家落败的事情后悔婚了。我阿爹想让我考春官的,可出了我哥买官的案子,我也没了考官的资格。”吴诗雅越说越觉得苦涩,她看到杨菀之现在的模样,就是她曾经想要成为的样子啊,她怎么不羡慕呢! “那时新律草案刚出,是有这样的传言,但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大,最后落实的时候,这一条被取消了。”柳梓唐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你可以考。” “我、我吗?”吴诗雅微微一愣,“可我相公说我考不了……” 听到这一句,焚琴哪还猜不出来背后的剧情,不由冷笑一声:“你是信男人的话还是信辛周律?” 第153章 糖衣炮弹 “真的吗?”吴诗雅眼神有些空洞,喃喃一般,“我……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应该是考不起的……” “林伍这么和你说的?”杨菀之语气不善,也不再管林伍叫林工了。 吴诗雅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因为代笔的事情对我相公有偏见,可是我相公真的是很好的人。那时我们家道中落,到了江州也只能变卖家产生活,我在书肆里寄售我的《水文志》时遇见了我相公,我们一见如故,他不顾我家落魄,上门提亲说要娶我。成亲之后,是他教我如何画图,在水利司遇见的一些解决不了的难题也会和我分享,我们一起讨论解决之道。后来他做到了我们彭泽县的虞曹,他就让我以差役的身份和他一起上工。我、我从小就喜欢这个,他帮我实现了梦想……” 吴诗雅仿佛一个知道了答案在对着题干努力推理的学子,极力地搜寻林伍对她很好的佐证。 “所以,你还在江州的时候,就在替他干活了。”柳梓唐甚至没有用反问的语气。 “也不是这么个说法,这么说有点怪怪的。是我相公从成亲以后就手把手地教我画图,给我能在水利司工作的机会。横竖我家犯过那样的错,若不是我相公,我根本没有这个机会接触到这些。”吴诗雅拧着眉说道。 杨菀之叹了一口气,她这几个月因为林伍这混账已经叹了太多次气了:“所以,到了盐亭,你也心甘情愿为他做方案?” “是啊,我们本就是夫妻,我的他的,区别大吗?”吴诗雅有些无辜地说道,“而且,如果不是用我相公的名义来投方案,恐怕这个方案也根本不会被人看见吧。毕竟世人对女子素有偏见,谁会相信我一个从未曾做过冬工的女子能做出这样的方案呢……” 杨菀之气笑了,碗里的饭都没滋味了。她看着吴诗雅,言语忽然尖锐道:“世人对女子有偏见,那你对自己、你对女子,又何尝没有偏见?你且看我,我如今是这绵州的司空,难道我是你眼中那种不看能力只看身份的人?” “我……我先前也不知道是你。”吴诗雅一时语塞。 杨菀之多少也能理解。吴诗雅从前就不是那种自己很有主见的女子,她从前家境太好,父母什么都给了,反而抹杀了她的斗志和才华;后来又被男子冒功,很不幸又遇见林伍这么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一面用糖衣炮弹哄她,一面暗暗压榨她的才华能力,让她成为他光芒之下默默付出的那个人。或许如吴诗雅所言,林伍从前是对她有知遇之恩,可如今的林伍已经完全丢掉了自己的手艺,成了扒着吴诗雅才华的吸血鬼! “你现在怎么想?”相对于杨菀之的气愤,柳梓唐反倒是更冷静一些,他虽然理解这些女子的处境,但他到底是个男子,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上一把,却不太能够出谋划策。 “我……现在……就在这营造上安安心心地做着。”吴诗雅微微垂下眼帘。 “那之后呢?回去继续做你的贤妻?”焚琴说这话时,语气里多有些不客气。 相比之下,杨菀之这会儿倒是平静下来了:“我缺一个副手。张工家里的事情比较麻烦,后面可能还会遇见今天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你能来做这个副手。” “我?我能行吗?”吴诗雅低头看着自己的饭碗,筷子在碗里有些不自在地戳了两下。老实说,比起已经做了九年冬官的杨菀之,吴诗雅很没有自信。 杨菀之笃定地点了点头:“能行。” “可,可这件事我应该和我相公商量一下。”吴诗雅犹豫道,她内心其实是有渴望的,否则也不会对杨菀之心生羡慕,可她又隐约能意识到,林伍不会允许她做这件事。 见桌上三人都向她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吴诗雅解释道:“你们都没有成亲,自然是不理解的,可是成亲后就不是一个人在活,是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在活,我出来做工是大事,肯定要我相公同意。” “我倒是觉得你先把自己活好了,你的家庭才会好啊。”柳梓唐道,“夫妻之间是该彼此帮扶,但不是彼此拖累。你们在一起活应该是能把两个人的日子都活得更好,而不是一个人在台前风光无量,另一个人在幕后默默付出。如果一个人的好日子注定要另一个人牺牲的话,倒不如分开更好。” 这也是他从自己爹娘身上得到的教训。他娘离开他爹以后过得风生水起,比在柳家时不知好了多少倍,以至于让柳梓唐都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拖累了娘这么多年。 吴诗雅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说辞,竟然有些动气:“柳大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您是男人,不理解我们女人的难处。我这个条件,离了相公就是二嫁之女,还有谁会要我?” 此话一出,杨菀之三人又是目瞪口呆。 大兴到底是京城,虽然各个党派斗争严重,但观念还是很新的。如今的大兴哪还有什么二嫁二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去年的时候还有女官上书提出拆除所有贞节牌坊呢!只不过落实到行动上还是遭了不少反对,但两都两道内已经有不少村庄拆掉了牌坊。三人在两都两道待了九年,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早就不觉得男女之间的分分合合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了。和离了,想找就再找;不想找了,就不找,专心做工。 所以在大兴待久了,三人真的会觉得窦派的改革还算成功,女子的地位已经提升了很多。可如今见到吴诗雅才知道什么叫任重道远。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女子卑弱的观念依旧扎在人的心里。这种观念已经扎根千年,不知要耗费多大的心力才能连根拔除。 “可是你,”杨菀之此时只恨自己是个冬官,嘴实在太笨,“为什么非得有人要?你是人又不是个物件。” “吴工,你说夫妻二人是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在活的,那林工他出去赌叶子,也和你商量了吗?”焚琴忽然一针见血地问道。 吴诗雅摇了摇头,嘴唇颤了颤,神色动摇,但又点了点头道:“家里的钱都是他赚的,他怎么花,我管不着。” 沉默是今晚的绵州。杨菀之三人都不再说话,低头扒起了碗里的饭。吴诗雅自觉理亏,也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儿。沉默着吃完了碗里的饭,杨菀之该动身去昌明了,她对吴诗雅道:“吴诗雅,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愿意帮你,但你也要能拉得动。我这人讲话直,不会拐弯,我也就直说了。首先我认可你的能力,其次,你的人生自主权在你的手上。最后,副手的事情你好好考虑,在营造落地前给我答复,我等你。” 见吴诗雅神色恍惚,杨菀之又给她了一记定心丸:“你且放心,我如今是绵州司空,绵州的冬官都归我管,但我的权力比你想得要大,你担心的问题,我都能解决。” 她现在动身去昌明,也得等快晚上才能到,再拖下去,就要走夜间的山路,不安全。因此杨菀之也不再多说,即刻启程了。等杨菀之走后,柳梓唐走到吴诗雅身边,劝道:“你觉得我不懂女子,那你总得承认,身为男子的我比你更懂男子。林伍对你只有利用。忠言逆耳,你自行判断吧。” 杨菀之走了,柳梓唐自然也不会待在这里,他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焚琴倒是留了下来,因为杨菀之不放心吴诗雅那个性子,怕她被工地上的工役们拿捏。 吴诗雅一下午都在忖度午饭时三人说的话。她隐约觉得她们说的都对,可又觉得好像不对。她从小就被爹教导,女子要三从四德,还说女子不适合做冬官,说女子画的图无人敢用的。而她眼见的事实也是如此。那年她提出黄河北决的隐患,却不被重视,后来换了一个男人之口,立马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营造。再后来,嫁给林伍,林伍也说,她是女子,在家洗手做羹汤便是。而且这一阵在营造上也发现,营造确实比她想得要苦…… 吴诗雅的内心天人交战,信任的天平来回摇摆。 她出嫁那日,爹拉着她的手道:“雅儿,你终于也成家了,独立了。” 在爹口中,成家了,就是独立了。可好像在杨菀之她们眼里却不是这样的。 有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在爹他们嘴里好像都不是问题。比如林伍不爱洗衣,爹说:“因为他是男人嘛,男人这样很正常的。”比如吴诗雅只能作为林伍的陪衬出现在水利司,爹说:“因为你是女人嘛,女人就该在后院里貌美如花享享清福,哪有抛头露面的。” 她原先也动摇过,可越动摇,越痛苦。痛苦久了,开始发现麻木地接受又何尝不是一种轻松的活法?选择麻木的轻松,一直活在既定的当下;还是选择清醒的痛苦,为了未知的未来沥血? 吴诗雅直到回到家时还是浑浑噩噩的。林伍小心翼翼地试探她:“雅娘,你今天看着有些不对劲,是在营造上被杨大人说了什么吗?” 他话语里的试探那样拙劣,让吴诗雅想忽视都难。鬼使神差地,吴诗雅到嘴边的实话忽然就咽了下去,而是编了一个谎:“没有,相公。只是营造上的工役难管,我一个小娘子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天着实是累到了。” 林伍的病根本就不严重,又有医馆派了个药童照看了一天,这会儿正坐在桌前将手上的烟草都卷进卷烟里。吴诗雅往常看了该说一句本来就咳嗽就不要再吸卷烟了,今日却忽然提不起半分关心他的情绪。林伍见吴诗雅一脸疲倦,应当说的是真的,却也没有出言安慰,反倒是说:“雅娘,我早上就说了,你一个女子去营造上肯定是不合适的,那些工役都很下贱,对你肯定是恭敬不起来……” 吴诗雅望着林伍一张一合的嘴,耳朵里,林伍的声音却渐渐被抹平。 营造是很苦,可那些工役们很尊敬她。也许是杨菀之调教过了,又或者是因为焚琴比较会管人。总之,林伍提的那些可能发生的危险一个都没有发生。她有些晃神,却听见林伍的声音逐渐在脑中恢复。 “雅娘,我等你一天了,想吃你做的饭。”林伍上来抱着吴诗雅的腰腻歪道。 吴诗雅说累并不全是在骗人,在营造上工作了一天,这会儿她只想躺下,连晚饭都不想吃,可林伍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着她,非要吃她做的鱼糕。这鱼糕要做,须得将新鲜的鱼打成鱼糜,加入佐料腌制,然后上锅蒸出来。虽是难得的美味,可光是打鱼糜这一步,就要耗费大把的力气。吴诗雅现在累得都讲不出话来,上哪来的精神头给林伍做鱼糕? 她肚子里忽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往日林伍在外辛苦做工时,都是吴诗雅将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等他下班时已经能吃到热腾腾的四菜一汤。可如今轮到她了,为什么她就享受不到回到家就能吃上饭的待遇?还有,他明明病得不重,为什么不能在起床之后把他的被子叠叠好?她已经明说自己很累了,他若是不会做饭,他们可以出去买点吃食带回来,或者吃点方便的垫垫肚子。为什么他非要让她做鱼糕这种又费时又费力的东西? 吴诗雅推开缠着她像是个大号儿子一样的林伍,有气无力道:“别闹,晚上做点简单的,我真的累了。” 林伍却忽然提高了音调,质问道:“雅娘,你这是何意?我今日风寒,不过是想吃一口鱼糕,你为什么不愿意满足我?你是不是在营造上看见哪个冬工长得俊,不想和我继续过了?” 第154章 逆水行舟 若是往日,吴诗雅听见林伍说这样的话,定是手忙脚乱地开始解释,生怕林伍误会自己,可今日听了杨菀之几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林伍又是这个反应,吴诗雅心里忽然起了一阵无名火。 可她一动怒,眼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落,这一整天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了:“你在说什么话?我跟你说了我很累!很累!很累!我今天很累!” 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样的话,多年来父亲教导的温良恭俭,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歇斯底里。 林伍从未见过吴诗雅这样,他立马做出一副心碎的模样:“雅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日日在家,白天为你洗衣做饭,晚上为你画图做工!而你呢!我今天已经累成这样了,你还要我去做、做……”吴诗雅哭着哭着,话都哽在了喉头,“鱼糕!那个鱼糕你知道有多费劲吗?我要去买鱼,要把鱼杀了,要把鱼一下一下打成鱼糜……你知道做那个有多费劲吗?我只是累了,你却怀疑我?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雅娘,雅娘你别哭了。”林伍赶忙拉过吴诗雅,伸手胡乱地替她擦眼泪,抱着她的后背轻轻拍着,“我错了,我只是太爱你了,雅娘。我太爱你了,所以我怕失去你。我怎么舍得让你受苦,我巴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 “呜呜……”吴诗雅趴在林伍的肩上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我不吃鱼糕了,好不好?”林伍柔声哄劝道。 吴诗雅点头又摇头,她带着半分埋怨的语气问道:“那你难道就不会自己做吗?” “君子远庖厨,我一个男人哪里会做这个?”林伍的语气里似乎真的很无奈。 “你是君子,我就是小人?”吴诗雅佯怒,被林伍一哄,心里虽然还是不舒服,但气倒是消了一大半。 林伍连忙顺坡下驴道:“娘子是娘子,怎么会是小人。既然娘子不想做饭,那我们就出去吃吧。之前听杨大人她们说了好几次巴香园的菜好吃,我们去吃那个。还有上次你在夜市看到的那串手链,今日也买给你赔罪,好不好?” 吴诗雅这会儿心里最后一点气也散了,拉着林伍的手垂着脑袋道:“今天就先原谅你。” “娘子大人有大量~” 五日后,杨菀之风尘仆仆地从昌明郡回来,看到的又是林伍夫妇恩恩爱爱的模样。 晚上吃饭的时候,杨菀之忍不住对柳梓唐道:“你说,这林伍是不是给吴诗雅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就让吴诗雅这么爱得死去活来?” 柳梓唐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杨菀之碗里夹蛙肉:“人是会被温水煮青蛙的,也许林伍是那温水,吴诗雅是那青蛙。” 杨菀之看了一眼碗里的蛙:“正吃着呢,有点倒胃口。” “所以,不给她下点猛药,她是改不了的。”焚琴总结。 琮生默默点头。 杨菀之嚼着香喷喷的炙蛙,却因为吴诗雅的事情有些味同嚼蜡。她问柳梓唐道:“柳梓唐,你说,若是你师父,她会怎么做?” 柳梓唐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成熟到那个程度,没有办法揣测师父的做法。但至少她是不会放弃的。” “大人,”焚琴有些不赞同,“我觉得我们做的已经很多了,总不能路全都铺到她脚下。”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杨菀之扒拉了一口饭,“吃饭要紧。” 正吃着饭呢,忽然,一个学子模样的人从路边的驿馆冲到街头,突然哀嚎道:“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这会稽郡王定不得好死!” “这是怎么了?”吃饭的众人都向他投去了不解的目光。 只见那学子痛哭流涕道:“驿馆的信使从大兴来报丧,两个月前,窦先生没了呀!” 杨菀之和柳梓唐对视一眼,脸上都是肃然。柳梓唐更是直接起身,走到那学子跟前,一把拉住那人,脸上惊惧夹杂着慌乱:“哪个窦先生?!” “就是先太傅,窦章窦先生!” 轰隆一声,柳梓唐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有些木然地抓住了一直挂在腰间的玉佩。那是他高中那日在曲江宴上窦章给他的。刚到大兴时,他有些胆怯,因此一直不敢去见窦太傅。但师父和师祖二人就像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一样,指点他、关爱他。虽然他也知道,师祖致仕时已经是古稀之年,以师祖的身体,能撑到如今实属不易,可听到这个消息,柳梓唐还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杨菀之也有些难以接受。她到大兴时只远远见过太傅一面,可她知道窦太傅这一生为女子做了太多,为天下的教育做了太多,心中也是景仰万分。 可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还在后头。讲了窦章是如何以身殉国后,柳梓唐身子一晃,几乎要昏死过去。杨菀之眼疾手快的扶住他,问道:“你没事吧?” “疼……”柳梓唐反手抓住杨菀之的胳膊,一只手捂住了心口,“师祖一生为国,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我……心如刀绞!” 在场有其他的学子,也纷纷谴责道:“这会稽郡王太不是东西!” “是啊,窦先生为寒门修了那么多学堂,让大家都读书识字……唉……” “若没有窦先生,我们哪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杨菀之见柳梓唐眼里已经要滴下泪来,忽然有些心疼,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如果难受的话,可以靠一下我的肩膀。” 柳梓唐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就在这时,驿馆里的信使也叹着气走出来,正巧见到穿着官服的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问道:“二位大人可是杨大人和柳大人?” 柳梓唐强打着精神,点了点头:“正是。” “果然,看见女子穿冬官官服,定是杨大人没错。”信使对二人拱手作揖,然后从怀里取出信递给柳梓唐,“这是窦先生在狱中的绝笔,有一封是写给你的。我此次前来绵州,就是来给你送信的。不过绵州的路太难走,今日才送到。节哀。” “多谢。”柳梓唐道。 琮生已经掏出赏银递了过去。 此事一出,饭也吃不下了。杨菀之已经让焚琴去找店家打包剩菜带走,柳梓唐捏着那封信,手有些颤抖,竟是不敢打开。杨菀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先回。” “嗯。” 杨菀之转向琮生和焚琴道:“焚琴,琮生,我先和柳梓唐回去,你们二人即刻去置办素服。” “好。”焚琴点了点头。 回到官署的后院,柳梓唐在院子里坐了半宿都没有睡意。杨菀之也默默地坐在他旁边,陪他一起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柳梓唐犹豫了许久,才拆开信封,里面抖落出一张薄薄的草纸,上面的字迹像是沾着菜汤写下来的。字迹很淡,柳梓唐在月光下看了好久,才看出来写了什么。信上只有短短十个字。 “杞之:无道亦见,九死不悔。” 杨菀之本来就近视,在黑夜里更是看不出那纸上写了什么。她张口想问,柳梓唐却像是知道她的疑问,喃喃道:“师祖希望我不要放弃现在的路。” 说着,他哽咽了起来。 杨菀之轻轻地“嗯”了一声。 黑夜里,她听见男子轻声的啜泣。 第二日,杨菀之和柳梓唐开始素服办公。报丧信传来,有很多景仰窦章的官员和学子也自愿素服三日,以示哀悼。吴诗雅前来冬官署汇报近日营造的情况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连忙问道:“杨大人,这是怎么了?” 杨菀之将窦章的事情同吴诗雅简单叙述了一番,见她对窦章没有什么了解,又补充了一些窦章的生平事迹。吴诗雅听得有些出神,她忽然开口问道:“杨大人,大兴真的有那么多的女官吗?” “当然。”杨菀之心下诧异,“剑南道不也有这么多吗?” 剑南道作为月家军的大本营,自然少不了女官的身影,只不过能做冬官的女子还是凤毛麟角罢了。吴诗雅默了一下,开口道:“我一直以为剑南道是因为有月家军在,所以是特例。我爹总和我说女子就只能做做春官那样轻省的官职……” “那你爹觉得女子做官是为了什么?”杨菀之反问道。 “嫁个好人家。” “那我今日同你讲讲两都的女子吧。”杨菀之今日手上公文不多,也有闲情跟吴诗雅聊天。最主要的是,林伍难得没有叮在吴诗雅身边,“如果要我来讲起两都我认识的这些女子,我应该会先从太合郡主讲起……” 回忆起在两都的这些亲友,杨菀之脸上挂起了些许笑意。她先讲了从娇蛮郡主蜕变成精通多种语言的辛尔卿,又讲了总是忧国忧民出淤泥而不染的公孙冰,讲了已经算出了更精确岁差的数痴子匡姮,讲了寒门出身一个人在大兴站住脚跟的陆虹笙,讲了誓要为天下女子权利修新律的何瑶,也讲了月槐岚和一杆长枪杀遍洛阳无敌手的月霜双。 听着杨菀之的叙述,吴诗雅脸上难免流露出艳羡的神色。两都女子的生活,就是她年少梦境里的生活。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跟着我干?”杨菀之见她眼中的流光,知道吴诗雅是心动了,“你治理堰塞湖有功,我可以推举你入仕。日后或许会有机会升任京官呢。” “我……”吴诗雅哽了一下,忽然道,“我家中还有个三岁的幼子,因为要随相公来剑南道走马上任,只能放在彭泽县让我的公婆带着。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了,若是我再跑去别的地方,我的孩子怎么办?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有些事情你想不到的。” “彭泽不过是江州的一个县,你若是在绵州留下,可以把孩子也接来绵州,就在这府城里,上绵州最好的学堂。日后你要是有幸去了两都,甚至有可能把孩子送去河曲书院。”杨菀之忽然向吴诗雅抛下一个诱人的馅饼。“你知道吗,上元年间的两位状元,都出自洛阳的书院。圣人临朝后三届会试的一甲,半数出身于两都两道、扬州府和益州府,余下的也多半是府城书院的学子。” 辛周现有的教育普及是扫盲式的,只能让人们识字,但真正能学有所成,还是要看这些顶顶富裕的地方。 听杨菀之这么一说,吴诗雅内心更加动摇。 “可……”吴诗雅憋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你所说的两都的女子,她们过的生活确实很让人向往,可我觉得她们这样活好累,好像一刻都不能停下来一样。杨大人您也是……我觉得我可能,吃不了这样的苦。” “我们是女子。”听到吴诗雅说这样的话,杨菀之知道多说无益,“你若是男子,这世上的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或许会有风浪,但风浪过后,你依旧能够顺流而下,漂去你想去的地方。因此那些刻苦的男子更是一日千里。可女子在这世上是逆水行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身后也不是港湾,是悬崖瀑布,你不前进,就只会葬身鱼腹。要知道这世上没有轻松的女人,只有轻松的死人。” 她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沉默的吴诗雅,开口道:“今天先聊到这里吧,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聊这个事情了。如果你不愿意做这个副手的话,我会另找人选。” 听出来这是要下逐客令了,吴诗雅点了点头,一出门,正好撞着张炬。张炬也不知道在门口听了多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诗雅。吴诗雅避开他的目光,微微行了一个万福礼。正要走开,却听张炬出言道:“吴工,留步。” 吴诗雅回头,见张炬捋着胡须道:“小老头有一句劝诫。虽然吴工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但小老头还是斗胆说一句:杨大人平日低调,但小老头还是听说她背后的人权势滔天。以她的性格,林工能继续待在这营造上,是给你的面子。你若不要这面子呢,林工回到盐亭,恐怕也在那工曹的位置上待不多久。你今日也知晓了她和柳大人二位都是窦派的官员,我一把年纪,看人的眼光是有的。杨大人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这副手的位置你若是不接住,日后可就要和林工过苦日子咯……” 吴诗雅被张炬这一提点才反应过来,是啊,杨菀之能为窦章素服,这不就说明了她的立场?当年她家就是因为窦派查办卖官鬻爵案才落没的,这样的人眼里,能容得下林伍吗? 见吴诗雅真的在思考了,张炬才拱手道:“言尽于此,吴工,珍重。” 他也是惜才,不忍心看见这样的后生被磋磨埋没。他捋了捋胡须,卷着图纸进了冬官署。 第155章 原来只是柳絮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上元六年随着王文珍亲斩会稽郡王于会稽山前作为终结,章楚山也将熊昇逼退至矩州。只是今年抱月茶楼的除夕宴有些冷清,钱星梵和辛温平要在宫中陪圣人“家宴”,杨菀之和柳梓唐在剑南道,钱放因为会稽郡王的起义,一直被困在江南,只有杨楚离和白苒二人在操持,将茶楼这些没有家人的伙计们都凑在一起,也算是热热闹闹过个年。只是白苒还是有些忧心在外的儿子,心里不由埋怨,过年了也不知道寄一封家书来报个喜。 平静地渡过了正月,辛温平此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即便朝服宽大,但瞒不过身边的宫人,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漏了出去。但辛温平却几乎不回东宫了,如今时局不稳,她更不敢掉以轻心。这倒是让姚慎身更加嚣张了起来。 只是这日幽会时,闻亭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予取予求。 闻亭静红着眼眶望着姚慎身,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她白皙的手上,形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一只受伤的小鸟,让人不禁心生怜悯之情:“……修永。” 姚慎身原本搂上她腰肢的手一顿:“什么?” 闻亭静咬着下唇,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我……有喜了。” 姚慎身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闻亭静。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闻亭静她紧紧抓住姚慎身的手臂,急切地说道:“修永,我们想办法逃吧,这件事若是被发现了,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姚慎身愣了愣,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烦躁:“我不是给你了避子汤吗,你没喝?” 闻亭静心里暗骂,眼中的泪水更是向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我还想问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汤药呢,我每次都忍着苦喝下去,谁曾想还是有了!你怎么还反过来怪我?” 被她反过来指责,姚慎身倒是把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闻亭静抓住姚慎身的胳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姚慎身沉默片刻,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过了片刻,姚慎身突然开口说道:“我去找一碗落胎药给你。” 闻亭静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姚慎身。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失望:“你疯了?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姚慎身的眼神闪烁不定,他避开了闻亭静的目光,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很残忍,但我们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闻亭静也知道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可她原本的打算就是逃离后宫,如今姚慎身看着一点都没有动作,辛温平在前朝翻手云覆手雨,夜长梦多,闻亭静生怕再拖下去就没有机会了。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她推着姚慎身带她走的方法罢了。 这个孩子除了落掉,没有别的选择。如今辛兆已经不能人事,闻亭静如果暴露了,注定要死。她只想搏一搏,出了宫,或许有生路。 但姚慎身的考量不一样。他如今人在东宫,碗里捂着,锅里偷着,最初对闻亭静的同情和一时的激情已经逐渐褪去,尤其是发现辛温平并不管他,姚慎身更是变本加厉。如今他只想着能偷吃到几时,然后及时止损。 他甚至自我麻痹自己,只道辛温平后宫里也有另外两个侧君,他们夫妻二人各玩各的,也算是公平。 也是因为姚慎身知道自己跑不了。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带着这苏贵人跑,能跑去哪里呢?辛周肯定是没有容身之地的,突厥也不可去。渤海国太过弱小,已经臣服,再向北又是苦寒之地。或者向南去南蛮的地界,那里山多、又在打仗,可以浑水摸鱼。可他不想去那西南瘴林中受苦。思来想去,这苏贵人也不过是个女子,他姚慎身为什么要因为她放弃自己现在的生活? 不值得。这是姚慎身综合考量下来的决定。尤其是他看到如今的钱星梵得了辛温平的恩许,已经可以自由出入东宫,他心里难免也意动。人是会变的,也许辛温平慢慢就改变了主意,还能让他重回朝堂呢?又或者,即便是太祖时期,那些盛宠一时的郎君也多少有些干政的权力。 姚慎身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那一些锐气已经一点点被挫平了。如今的他,已经毫无追求,甚至不如他一向看不起的章云舟! 闻亭静的立场却不允许她放弃,她说道:“修永,你我二人出了宫,改头换面,做堂堂正正的夫妻不好吗?我不想再与你这样偷偷摸摸的见不得天日!” 姚慎身看着闻亭静那楚楚可怜的小脸,心软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晚些时候,我把落胎药送来。” 说着,他转身就走。闻亭静气得差点将手里的帕子绞烂,连忙上前拉扯道:“姚慎身!这件事儿你必须负责,不然我拉着你一起死!” “你!”姚慎身一下子慌了,往常闻亭静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今日竟然双目发赤犹如修罗。闻亭静威胁道:“如今圣人不能人道,我这事瞒不了多久。落胎药喝下去,女子要大病一场,届时怎么瞒得过太医?我们除了逃,没有别的办法!” “你找别人去啊?”姚慎身脱口而出,“当初你那么不要脸地勾引我,谁知道这孩子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我如今只你一个男人!”闻亭静从未想过姚慎身竟然能厚颜无耻至此,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姚慎身却是摇了摇头:“这不全都凭你的一张嘴?你们这些女子水性杨花惯了,我怎么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明明每次见面之后我都给你送了避子汤!” “呵呵,姚慎身,你有没有搞明白一件事?”闻亭静冷笑一声,“若真的东窗事发,这孩子是谁的,还不是全凭我一张嘴?” “苏枋,你真是恶毒!”姚慎身此时哪还有从前的郎情妾意的模样,气急之下竟然一把掐住了闻亭静的脖子,“你勾引我在先,现在又想我和你一起死?” 闻亭静被姚慎身掐住喉咙,一下子只能艰难地咬牙咒骂道:“姚慎身!我是后宫的妃子,你若是杀了我,你没法善后!” “贱人!”姚慎身再傻,也知道了苏枋这些时日对他的感情都是假的,只有利用是真的。他松开手,忍不住给了闻亭静一个巴掌。他如今也想明白了,这苏枋无非是想要出宫,只能保证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把这一胎落掉,等圣人一死,我有办法送你出宫。” 他说的这话很有意思,只说了要送苏枋出宫,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闻亭静要是能等,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勾搭姚慎身?她摇了摇头,坚决道:“不行,一月之内,你必须想办法送我出宫。出了宫,我自会把孩子落掉!” 姚慎身哪还不明白?自己被闻亭静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但他转念一想,比起把这个定时炸弹留在宫中,倒不如送出去。 姚慎身点了点头,反正先将闻亭静缓住,然后再找解决方法:“好。我答应你。” “你可得记住今天的话!”闻亭静半是警告道。 “放心。”姚慎身说着,冷哼一声,退出了偏殿。正要溜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炸雷一样的声音:“姚爱卿,朕的这后宫,风景可好?” 姚慎身只觉五雷轰顶,僵硬地转身,就见辛兆从一旁的假山后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云妃和靖妃等人。靖妃此时已经花容失色,慌张地往辛兆面前一跪:“陛下,此事妾身并不知情……妾身……” 闻亭静和姚慎身最近因为钟萃宫中无人,竟是直接在钟萃宫中私会了起来。今日云妃带着三公主和圣人、靖妃一道在护国寺礼佛,礼佛完毕,云妃说辛温若近日也学了写字,抄了几张经书,要辛温若拿出来时,辛温若却说自己落在钟萃宫了。辛温若被云妃养得很是可爱,如今四岁的年纪,能写字已算是聪慧,她说自己抄了好久,不拿给父皇看的话有些可惜了。在女儿的坚持下,辛兆便和云妃、靖妃一起,进了这钟萃宫。 闻亭静和姚慎身正吵得不可开交,哪里听见圣人进宫的声音? 这下,全都败露了。姚慎身连忙往圣人面前一跪,他不知道圣人听到了多少,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素来冷静的靖妃气得反手给了姚慎身一个巴掌:“孽畜!你是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姚慎身在殿外吓得魂飞魄散,闻亭静在殿内也好不到哪去,她跌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然爬起来,大喊一声,就要往钟萃宫外冲去。圣人身边的龙鳞卫也不是吃白饭的,当场就将人死死按住。不等闻亭静说些什么,辛兆冷冷地甩下来一句:“将这对奸夫淫妇拉下去杖毙!” “陛下,陛下!”靖妃哭着往辛兆身前一跪,姚慎身原本心下感动,以为是堂姐要替他说话,谁料靖妃却道,“通奸一事是姚慎身一人所为,与姚家无关,雍州姚氏可以立马将姚慎身逐出家门,求圣人为雍州姚氏网开一条生路!” “堂姐!堂姐救我!”姚慎身也慌了,上前去扒靖妃的衣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这个女人勾引我的!” 辛兆却是冷哼一声,扭头冷冷地看向手上还抓着经文的辛温若。若这苏枋已经怀了姚慎身的种,那辛温若又是他的女儿吗?辛兆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对这个半个时辰前还有几分宠爱的女儿,一下子厌恶到了极致。辛温若也被吓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爹爹忽然用那种很恐怖的眼神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娘跪在地上。她想要上前去找他们,却被云娘娘拉住了。辛兆一甩衣袖,没有理会靖妃几人,他这会儿气得头晕眼花,几乎要气昏死过去。云妃将辛温若交给宫人,对闻亭静道:“苏贵人你放心,我不会让阿若有事的。” “呵呵。”闻亭静冷笑一声,“拿我的女儿做免死金牌,云舒,你很开心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云妃居高临下淡淡地望了一眼如今有些狼狈的苏枋,“我在这宫中对你,算是仁至义尽。苏枋,这是你不知好歹的下场。” 她还要去打消圣人对辛温若的疑心,不然,她出宫的计划就泡汤了。云妃这样想着,无视了身后闻亭静的叫骂声,转身,踏出了钟萃宫:“荔枝,我们搬去护国寺住。” “奴婢这就去办。” 辛兆知道辛温平最近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因此直接处置了姚慎身和苏枋。苏枋是一介宫婢,没有家人,但姚慎身犯下的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靖妃自觉没能管束好姚慎身,为家族招了祸患,自缢于宫中。消息从后宫传到前朝,雍州姚氏人人自危。 早就和雍州姚氏斗得你死我活的武川姚氏趁机落井下石,忽然抖落出一连串雍州姚氏的污点,小到个人作风,大到贪墨银款。原本辛温平还犹豫着,自己这些年也在雍州姚氏中培养了一两个得用的人才,要不要保一手。可《新律》是她亲手修订的,其中对于官员贪墨之事更是零容忍,无奈之下,雍州姚氏本家满门抄斩,与本家较为亲近的几个旁支尽数流放。一夜之间,风光一时的雍州姚氏就败落了。 雍州姚氏的下场不免让人回想起当年竺家落败。只不过竺家败了,还有竺英和竺可危二人;姚家凡有能力的青年才俊统统被处死,姚家恐怕是再难东山再起了。 处理完前朝的事务,辛温平回到东宫招来杨四问道:“死了吗?” “属下亲自看着人行刑的,打完以后我怕没死透,还帮了一把。绝对活不过来了。”杨四当然知道辛温平说的是谁。 “那就好。”辛温平冷淡地点了点头,好像姚慎身的死对她来说没有造成一点波澜。只是这样一来,东宫的主位空了,倒是又有人打着心思想要送人来。 辛温平轻轻呼出一口恶气。 闻亭静,竺师师给你借来了九年的命,只是借来的,总是要还的。 宫门之外的安乐堂,宫人将那具到死都在咒骂的尸体缓缓放进了朱棺中,伸手,抹平她死不瞑目的眼睛。朱棺在大火里缓缓燃烧,最终化为了一抔灰土。千里之外,正在好眠的杨菀之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她起身,竟然因为梦见了少年事而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推开门走到官署后院的中庭里,月色将竹柏的影子洒了满院,柳梓唐正坐在院中,望着满地的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醒了?”柳梓唐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问道。 杨菀之拍了拍胸口,道:“做了个梦。” “噩梦?”柳梓唐见她出来只披了一件单衣,解下自己的披袄披在杨菀之身上。 “也不算。”杨菀之摇了摇头,“梦到她了,自离开维扬县以来,好多年没有梦到过了。” 大概能猜出杨菀之口中的“她”指的是谁,柳梓唐不再讲话。 杨菀之微微仰头,月光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飘飘忽忽地落下来,她伸手去接:“下雪了?” 可手心并没有落下冰凉的触感,那白色的柔软的东西从她的指缝间滑了下去,落在了地上,风一吹就又找不到了。 杨菀之有些失落道:“什么啊,原来只是柳絮。” 第156章 蛊 矩州城外,山峦叠嶂,缭绕的雾气缠在山间,将蓊郁的绿色压在山头。到了黔中道,才知晓什么叫苍翠欲滴,山林的绿色仿佛真的要顺着叶的脉络凝成翠珠滴落下来。 章楚山骑着一匹黑马飞速行进在山林间,马蹄溅起一片片落叶和尘土。她向四周望去,她带领的这一小队人马正按照预想的阵型从左右包抄,在她们前方,正是策马疾驰的叛将熊昇。 章楚山夹紧马腹,忽然,她听见身后有破风声,一个灵活的俯身,一支原本正对着她后心射来的弓箭没入草地。章楚山摸向身后的弓箭,转身,对着方才暗箭的来处拉满了弓弦。一具尸体伴随着弓箭的射出跌落在地。而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章楚山立马反手对着熊昇又射出一箭,直逼熊昇后心! 熊昇显然没料到章楚山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射出两箭,一时不察,章楚山的箭还是偏了些,直插入熊昇的左肩!熊昇一个吃痛,身子晃了晃,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他转头,吹了一声口哨,忽然,林中传来一阵让人不安的沙沙声,白色的雾气从月家军的将士们脚下腾起。 黑影从山林间跃起,向着月家军的将士们缠去。 “注意,有埋伏!”章楚山断喝一声,一枪刺死正向她扑来的伏兵,却丝毫没有停下马蹄,而是拔出长枪,脚尖在马背上一点,整个人都随着枪尖送了出去,一枪刺向熊昇!熊昇大惊,连忙提刀去挡,而章楚山却是顺势借力,枪尖在熊昇的刀上一压,借着那股力量又轻巧地落回了马背。二位主帅在雾林中拼杀了起来。 章楚山的枪法极快,每一击都是杀招,熊昇在她手下毫无还手之力。加之方才肩头又中了一箭,熊昇逐渐难支。就在这时,章楚山故意卖了个破绽,熊昇见状大喜,连忙向章楚山砍去。谁料章楚山如游鱼入水,一个闪身,随后将手上的枪往前一送。 “噗”,枪尖入肉的声音。章楚山手腕一拧,搅得熊昇五脏六腑都混做了一团。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章楚山的脸上。章楚山手上却依旧带着劲儿,将熊昇猛地往后一顶,熊昇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雾,越来越浓了。 熊昇被枪钉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他艰难地喘息着,望着一步步走来的章楚山,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他此时唇齿间已经挂满了血,一笑,又是一大口血涌了上来。章楚山穿着一身银甲,抬手,将熊昇的头割了下来。 她伸手抓起熊昇的头颅,将它提在手上,喝道:“熊昇已死,还不快降?” 回答她的,只有一串铃声。 那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又似乎近在咫尺。章楚山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紧接着,一根蚕丝从章楚山身前划过。 那蚕丝极细,如同发丝一般,若非章楚山听力敏锐,恐怕难以察觉。然而,正是这一丝细微的风声,让她警觉起来。 她迅速侧身闪避,但还是慢了一步。蚕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在她脸上划出一道血线,鲜血顿时涌出。 章楚山毫不犹豫地提起长枪,向着那蚕丝来处刺去。 她的动作迅猛而凌厉,带着无尽的杀意。然而,当她的长枪刺入空气中时,却什么都没有刺到。 那根蚕丝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章楚山顿时警铃大作。 若说月家军最怕的敌人,不是熊昇这样的武将,也不是猛虎、毒蛇,而是巫——会在暗中下毒的巫。 这种人简直防不胜防,早些年月家军还没统一南蛮三苗时,有过一整个营的人都中了蛊的情况。月家军到底是中原来的,没有能解蛊的苗医,而这些苗人也不愿意帮汉人解蛊。后来听说蛊虫怕蒜,月家军的伙房里顿顿都有蒜,还有荸荠切片,每日都要喝荸荠水。只是那些中蛊的人只有不到半数活到了找到解蛊之人。 章楚山从怀里摸出一颗蒜含在嘴里。面对巫蛊之术,她们多少有些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成分。可她是军人,她不能怕死。 草丛里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那串若隐若现的铃声再次响起,像是某种挑衅。 “装神弄鬼!”章楚山冷哼一声,心却静了下来。这次,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只依赖听觉去辨认方向。她耳朵微微翕动,取下身后的弓箭。一箭! “唔……”草丛里传来一声闷哼。 章楚山提枪上前,正要拨开草丛,此时,身后忽然传来月霜双的声音:“阿姊,阿姊!” 章楚山转头,就见月霜双提着枪急匆匆地赶来:“阿姊,这林子里起了大雾,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怕你一个人出问题,找了好久才找到你。大家都被雾气和突袭者冲散了。” 章楚山脚尖一勾,方才滚落在地上的熊昇的人头就被勾了起来,落在了月霜双怀里。章楚山望向旁边的草丛,对月霜双道:“草丛里有东西,你也小心。” 她用枪尖轻轻拨开草丛,却见草丛里倒着一只脖子上拴了一根红绳的野兔,那铃铛声正是从那根红绳上拴着的金铃发出的。章楚山呸地一口将含在嘴里的生蒜吐掉,暗骂一声让它跑了,转头对月霜双道:“熊昇已死,把信号弹放出去,收兵!” 她的目标就是杀死熊昇,熊昇一死,矩州城也守不了多久了。她们的军队已经将矩州城围了两月,估摸着城内的百姓也要挺不住了。那些百姓也是辛周的百姓,章楚山只想速战速决,早日平了这无端的祸事。 “阿姊,白隙受伤了,我为了来找你是弃了马来的,东西都在马上。”月霜双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果然被章楚山瞪了一眼。 “回去以后自己去领罚。”章楚山仰了仰下巴,示意月霜双去自己的马上拿信号弹,自己却是牵过了熊昇的马。这马显然受了惊,一直在原地打转。章楚山翻身跨上时,它有些不耐烦地想要把章楚山摔下去,却被章楚山一把勒紧了缰绳。 月霜双发完信号弹,骑上了章楚山的马。林子忽明忽暗,章楚山心中划过一丝异样,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月家军的信号弹接二连三在雾林中亮起,将士们循着亮光逐渐聚集到一起,走出雾林再点人数,竟然有三成的折损。 但章楚山杀了熊昇,还是让众人备受鼓舞。回到营地,月霜双自觉去领罚。章楚山这会儿才觉得口干了,马儿温顺地回到她身边,章楚山从马上解下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对副将章云翳道:“传令,今夜好好休息,明日,破矩州城!” “是!” 雾林之中,一片寂静,只闻风动枝叶之声,如怨如诉。月霜双骑着白隙,焦急地四处张望,额头满是细密汗珠。她明明看见收兵的信号,却始终未见人影。心中愈发焦躁,莫非是自己记错了方向?亦或是这林中另有蹊跷? 她越想越是心急如焚,忍不住低声咒骂道:“该死!”原本以为能顺利归队,谁知竟会迷失在这片诡异的树林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霜双越来越感到不安。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收兵的信号,或者那只是她的错觉? 可不应该,眼见天就要黑了,山林里越发暗了下来。再不找到出路,若是被敌人埋伏,或者遇见猛兽,月霜双武功再高强,也双拳难敌四手。加上她在这雾林里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肚子也饿得慌。 白隙不安地甩着头。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月霜双忽然看见地上有不少血迹,一只脖子上系着红绳金铃的野兔身上插着一支箭死在草丛中,那箭是她阿姊的!月霜双心里一阵激动,连忙让白隙顺着地上的马蹄印走,一直走到月上三杆,眼前才终于出现了熟悉的军营。 守夜的将士见到月霜双,不由奇怪:“月校尉,您大晚上的出去做什么?” “什么出去,我在山上迷路了,晃了大半天才找到下山的路!”月霜双摆了摆手,她心想这些人真是的,连自己没回来都没发现,心中有一丝挫败,但饥饿此时战胜了一切,“喂,伙房今天有剩饭没?” 月霜双也不是第一天干这种事情了,将士们也见怪不怪:“你去问问牛花婶吧!” “好嘞!”月霜双远远看见阿姊的营帐还亮着灯,料想阿姊早就回营了,估计是太忙,才把自己忘了。月霜双知道大家没发现她丢了之后,内心虽然有些失落,但也知道现在正是时局紧张的时候,小脾气肯定是不能耍的。再者,迷路这件事说出去,阿姊也不会安慰她,只会说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掉队,让她自己去领罚。 章楚山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家时,她是阿姊,可以容忍弟弟妹妹们的一切小脾气、小情绪。但在军营,她是统帅,她对手下所有的兵都一视同仁,甚至因为她们的月家的人,还会被更加严格地要求。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月霜双决定还是先去找牛花婶问问伙房还有没有剩饭,没有就求着牛花婶给自己做一口什么都好,然后再去看看阿姊有没有时间,乖乖认罚。 章楚山坐在主帅的军帐里,正提笔,认真地写着军情。她虽然是武将,但写得一手好字,笔下的虽然是行书,却有颜筋柳骨之意。章楚山正写着,忽然觉得鼻子一热,一滴血毫无征兆地落在了纸面上,晕开了一片。 她蹙了蹙眉。掏出手帕,捂住鼻子,换了一张纸重新往下写,可写着写着,却发现鼻血一直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怎么都止不住。章楚山原只以为是上火了,这在湿热的西南很常见,可这血一直止不住,她张口想要传军医,忽然觉得胸腹一阵绞痛,她咳了一声,竟又是从口中咳出一口血来。 章楚山瞳孔一缩。 原本守在她帐外的将士听见里面的动静,向里望了一眼,却见她们的将军正坐在案前,口鼻之中尽是鲜血!将士大叫一声就要上前:“将军!” “别过来。”章楚山哑着嗓子道,“我可能中蛊了。” “我们这就去找巫医!” 听说章楚山中蛊了,将士也不敢贸然靠近。这苗疆的蛊虫诡异,有的是通过食物传播,有的是通过中蛊者的尸体、血液。章楚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蛊的,或许是被那蚕丝划伤时?又或者熊昇的尸体上有蛊虫?她只觉腹中搅得厉害,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一般。 章楚山眼前已经一片赤红。 军中的巫医很快就来了,他一看章楚山的模样,立马大惊:“救不了了,这是金蚕蛊的蛊王!” “什么?” 月家军在西南数十年,自然听说过这金蚕蛊。金蚕蛊可是所有蛊毒里最凶险的,传说中了此蛊,七日之内必七窍出血而死。 大颗大颗的血珠从章楚山的眼耳口鼻滚落,她面对一脸慌乱的章云翳,咬牙吐出一句话:“章云翳……” “末将在!”章云翳颤抖着单膝下跪。 章楚山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她努力坐直了自己的身子:“本帅即刻起任命你为……代司马使,代行使本帅生前的一切权力。明日,照常……破、矩州……” “末将听令!”章云翳含着哭腔应道。 就在章楚山咽气的一瞬间,数百只虫从她的眼耳口鼻中爬出。巫医立马洒了一把药粉,将这些虫都逼在原地,道:“必须立刻烧掉将军的尸体!” 主帅营帐这边这么大的动静,月家军的军营里早就乱起来了。月霜双躲在伙房的灶头后面正埋头吃着牛花婶给她做的碴碴粥,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不寻常的响动。 “章将军死了!章将军死了!” 月霜双愣了,她僵在那里足足有两分钟,直到牛花婶进来哭着拉她才回过神。 “月校尉,您快去看章将军最后一眼吧!章将军中了金蚕蛊,巫医说必须立马将尸体烧掉!” “阿姊,阿姊……金蚕蛊?”月霜双僵硬地起身,被牛花婶拉着跌跌撞撞地往主帅的营帐走去。她眼神空洞地摇头:“不可能,明明我回来的时候阿姊还在营帐里办公,不可能。不可能是阿姊,阿姊不会死……” 灶台上,还泛着热气的粥被打翻,月光透过窗牖,粘稠的粥液裹挟着黑夜里最后的一丝光亮从桌面缓缓地滴落。 间章 羌笛何须怨 凉州城外,李承牡在一片黄沙中走进那座破败的宅院。 如今的凉州城是一座新城,大概是三十年前的某个夏天,陇右道热得骆驼都干死在路边。酷暑点燃了凉州城某一角的什么东西,熊熊烈火席卷了整个城市。于是老城成了一片破败的残垣断壁,冬官署将凉州城向西迁了五里。如今这旧城便成了郊区、贫民窟。 旧城里曾经有过不少富贵人家。其中最为显赫的,就要属当年的惠王府了。 惠,仁也。这个词用在一个拥兵的王爷身上,似乎有些特别。同样兵权在手的贺兰氏,得的是“平西”之号,而与惠王同时的,还有镇北侯、定海侯……平、镇、定,是这些武将的功绩也是职责,而“惠”是对惠王人格的嘉奖。 黎烨对“仁”这个字当之无愧。 惠王的军队,以秋毫无犯为军纪。而惠王治理陇右道时,花了很大的精力,在陇右道凿坎儿井,只为了让陇右道的百姓不再受干旱之苦。他也是极力支持窦章理念的人,在陇右道开设了诸多学堂。要知道,陇右道民族众多,要想让大家坐在一起学习是很难的。惠王的学堂不仅教汉人,也教胡人,汉字和胡人的文字都是学堂的课程。 也是因此,惠王在时,陇右道的百姓特别爱戴他。 惠王府虽然被大火烧过,但还是留下了些许的断壁残垣。李承牡走到一处断壁之前,仰头看着上面“黎氏宗祠”的模样,眼神逐渐飘向远方。 有人说,人最早的记忆将会决定你一生的走向。 杨菀之最早的记忆是那年风雪中阿爹带着工役们营造御寒的窝棚;辛温平最早的记忆是养母齐氏形容枯槁地躺在病床上、阿姊一面抱着她一面同养母讲话;柳梓唐最早的记忆是爹酩酊大醉地倒在后院的磨盘上,娘哭着让他好好习字;闻亭静最早的记忆是阿爹从天长郡带了绢花,所有姐妹挑剩下的才是她的。 月槐岚最早的记忆是外祖将手中的长枪递给她,说她什么时候能提得动枪,什么时候就送她一份礼物;公孙冰最早的记忆是父亲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教她抄写《论语》;章楚山最早的记忆是阿娘带着一身血气凯旋归来,笑着抱起还在榻上的她;匡姮最早的记忆是她顽皮打翻了墨汁,弄脏了爹爹演算的草纸,她绞尽脑汁在回忆纸上都有些什么。 而李承牡最早的记忆,来自于敏皇元年,滴着血的惠王府。 那日,贺兰敬手持蛇矛,扬眉吐气地站在惠王府前。自圣人分了平西军的兵权,惠王在凉州城与他分庭抗礼,平西王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口恶气。惠王妃哭着跪在贺兰敬面前,只道惠王是被冤枉的,惠王府一心为圣人着想,从未有反心。贺兰敬沧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悲悯,只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惠王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动手吧。” 绝望在整个惠王府蔓延。 要知道,圣人忌恨黎氏,因此,惠王黎烨被判的可不是株连九族,而是满门抄斩!若只是株连九族,族中老幼或许还得以苟活,下人被重新发卖,总归是个活路。可满门抄斩,那是全家上下无论老幼主仆,一个活口都不留! 贺兰敬一挥手,他身后的士兵立马上前,手起刀落,惠王府上顿时惊叫声、痛哭声响成一片。惠王府上的杀戮持续了整整一天,惠王府前整条大街的人都不敢出门,血腥味冲天而起。年仅三岁的李承牡被藏在杂院里一筐烂菜叶里,他的嬷嬷抱着一个下人家的孩子替死了。他在那筐烂菜叶里躲了整整三天,直到一个黑影翻墙来到杂院里,将他一把提起。 “小世子,跟我走!” 在黑影的肩上,李承牡看见前院的地砖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再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就来到了养父母家。 养父姓李,名为李仲。他丢掉了原来的名字,改名李承牡。养父原本是惠王手下的一个兵,得过惠王恩惠,因此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收养了惠王仅存的孙子。好在圣人杀完惠王,似乎想要将这段血腥的记忆尘封起来,此后,辛周朝内,再无人提及惠王。 而当初向圣人诬告惠王之人名唤车俊,本是个市井泼皮,不过是因为赌博犯了牢狱,为了活命口出狂言。结果当时关押车俊的县令正是因为黎氏宗族的排挤才丢了京官的帽子,立马将此事上报给了圣人。不知该说这车俊是天生好命,圣人当时正在想方设法除掉黎氏宗族,这车俊将惠王谋反之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将自己坐牢都粉饰了,竟然因此得了圣人的眼,因为巧舌如簧又善攀咬,此后数年圣人借他之手除了不少异己。这位车俊自此成为敏皇酷吏之首,搅得朝中人人自危。 而同年,圣人又开始广罗男宠,自然无人会在意曾经在陇右道风光无量的惠王还有一个遗孤逃出生天。 李仲原是行伍出身,后来因为受伤退役,退役后在惠王的帮扶下,学了读书写字,等到李承牡六岁时居然考中了举人,在本地混了个小官。李承牡从小就被养父严加管教,读书、习武。 李仲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从未和李承牡提起过惠王府的过去,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年仅三岁的李承牡居然有那么深的记忆。惠王府灭门作为他人生的第一段记忆,烙在了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年少时,李承牡也一度以为那只是个噩梦,直到十五那年他应征入伍,在平西军中。 李承牡自幼习武,很快就得了贺兰敬的赏识。只是他第一眼见到贺兰敬,就觉得眼熟。十七岁那年他打马从平西王府往军营走,忽然路过一个没有牌匾的宅院。他只觉这宅院眼熟,却听见身边的战友拉了拉他:“别看别看,这宅子晦气。” “这宅子有什么说法?” 李仲一直将李承牡养在沙洲,众人都以为他就是沙洲人。战友解释道:“这是惠王府啊,惠王黎烨,知道吧?当年安西都护府的节度使就是他。只不过这凉州城好哇,所以惠王府就建在这凉州城了。后来废帝黎尧兵败,据说惠王也参与其中,被圣人下令满门抄斩。” 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接茬道:“这惠王府前一天还在为惠王世子的儿子办生辰宴呢,这王府上的喜饰还没有拆下来,圣旨和咱们将军就到了!”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凉州城,肯定不能有两个王啊!” “唉,总之当年很惨的,惠王府被抄斩之后这一条街的人都搬走了,这惠王府也没有人敢接手,就这样一直空着了。”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李承牡忽然觉得脑中一阵胀痛。童年时一遍一遍出现在脑中的噩梦,忽然好像有了解答。他愣了许久,回到军营后费了好些功夫,找到了有关惠王的资料。三年期满,他拒绝了贺兰敬的邀约,回到了沙洲老家,找到了养父。 李仲向他坦白了一切。 自那时起,无边的恨意开始在李承牡的心中滋长!他清楚,惠王不过是圣人疑心病之下无辜的冤魂,而这天下,原本就是姓黎的!明明圣人才是那个谋朝篡位者,却反过来以谋反之名,杀了他全家! 而平西王,作为挥刀杀向他父母家族的人,也注定与他势不两立! 也就在李承牡退伍的那年,李承牡的人生又经历了一次巨变。彼时李仲做官已经小有起色,正被调任往河南道任县令,谁料却正遇着当时车俊的爱徒出游,得罪了人。此时车俊已在京中得宠十五载,便是当年的竺自珍,也得看着车俊的眼色生活。公孙冰的父亲公孙恭也是因得罪了车俊获罪。恐怕朝中上下,只有窦章一人仗着圣人的恩宠,敢与车俊叫板。李仲县令的位置还没捂热,就被下了大狱。在狱中,李仲不堪折磨,自我了断了性命。 深知车俊害人定会株连,李承牡知道消息的第一天,就即刻启程投奔当时安西都护府的节度使、西凉王氏的王怀恩。王怀恩与李仲有过战友之谊,他只当李承牡是李仲的亲子,因此收下了他。但李承牡对于圣人的恨意却是日日膨胀。 圣人夺了黎氏的江山,又亲信酷吏十五年,害死了他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全家。这份血海深仇,李承牡如何不报! 只是封泰十五年,窦章和当时的大司寇任捷联手,设计斗败了车俊,也为太祖在位期间长达十七年的酷吏政治划上了句号。车俊被圣人赐死,李承牡却并没有觉得大仇得报。他恨辛夷明,都是她造成了一切苦难的根源! 李承牡最开始想过暗中投靠黎舟,可他背后了解过后,觉得黎舟此人不可靠。而当时黎氏宗族里最有声望的是安泰公主黎惠,也是李承牡名义上的表姑。可这黎惠为了讨好自己的母亲,甚至愿意改姓,而被刺黎氏宗族之事,她没有少做。如今的黎氏不可靠,李承牡渐渐有了旁的心思。 彼可取而代之。 封泰十七年,李承牡在一次战斗中救下了孙富宝。封泰十八年,荣宝粮行正式成立。借着荣宝粮行的势力,李承牡开始联络散落在陇右道的惠王旧部。长生三年,李承牡在军中结识了晁新。 他二人在军中不打不相识,后来,晁新几次三番在阵前救李承牡于危难,二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就在李承牡准备向晁新坦白自己是惠王遗孤、想要拉他入伙的那天晚上,晁新却同时开口:“子放,我有一件事想与你坦白。” 那夜的月照在西北的黄沙上,照得整个沙海通明如水。正是炎热的八月,李承牡的心却像是坠到了冰窟里。他望着映在酒杯中的明月,辛兆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前年,我本在广陵为王,二皇子派人暗杀我,不得已,我只能化名晁新,流亡至此。如今我已通过暗线与母皇建联,子放,你是我在西北军最好的兄弟,我看重你的能力、才华。等我日后荣登大宝,你定是我的大将军!” “子放,你吓傻了?” 李承牡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一紧,苦笑一声:“是啊,有些惊讶。” “你就偷着乐吧!”辛兆用肩膀顶了顶李承牡的肩,“你放心,在人前我还是晁新。但以后只要有我一口饭,就少不了你一口汤。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若夺嫡,你必位极人臣!” “那,我就等着那一日了。”李承牡抬手,二人酒杯相碰。烈酒入喉,李承牡只觉得今夜的酒好苦,却也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他的母亲、他的岳父,都是李承牡不共戴天的仇人。 李承牡想笑,又笑不出来。辛兆不知,此后的九年,李承牡数次想要杀了他,却总是会想起那年他在雪山之下,背着身中数箭的李承牡一步一步走回军营。那夜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泪,辛兆问李承牡为什么哭了,李承牡拍着辛兆的后背道:“我为你喜极而泣……” 明明是喝惯了的酒,今夜却不知为何格外醉人。 他和晁新是无话不说的兄弟,可和辛兆却不是了。 后来他暗中将白念恩、处罗力仁几位藩将收入囊下,借着辛兆之势去了大兴,在大兴的官场内外插下钉子,荣宝粮行则作为民间的势力渗透进京畿道。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光复大殷,夺回黎氏之天下! 从火烧明堂开始,他就一直在暗中散布辛周得位不正的言论。他谋划了二十余年…… 李承牡抖了抖衣袍上的尘土,缓步走到破旧的祠堂前,他抬眼,望向那祠堂之上已经被人用刀划花的牌位,缓缓跪了下去。 他犹如拜佛一般,俯身,三拜九叩。 “黎氏不肖子孙,黎承睦,在此叩见列祖列宗!” 而在他身后,一个身穿夏官官袍的人正大步踏进黎氏祠堂。 “所以,这就是你的倚仗吗?”姚靖仇迈过破败的门槛,目光灼灼地望向跪在地上的黎承睦。 黎承睦起身,背对着姚靖仇:“姚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靠我,你想要什么位置都可以。” 回答他的,是从身后劈来的一道凌冽剑气。 第157章 大破凉州 黎承睦一个低头,姚靖仇的剑削着他的后脑勺过去,剑气劈在黎氏宗祠的牌位上,竟然将牌位直劈成两半。黎承睦脚尖在地上一踢,原本横在地上的戟在空中旋转了两圈,稳稳地落在了黎承睦的手中。 辛周各军队所用的武器略有不同。朔方军使唐刀和剑,月家军善用枪和弓弩,西北军的武器则是戟。戟分单耳和双耳,单耳称青龙,双耳称方天。黎承睦所使的便是一柄方天戟。比起灵巧的单耳戟,双耳戟的力量更大,攻速却也更慢。 姚靖仇的剑法凌厉,犹如朔方的风,凌冽的剑气一道道划过黎承睦的身子,在黎承睦的身上划出无数的血痕。姚靖仇肃着一张脸,冷嗤道:“早知你狼子野心,逆贼,纳命来!” “姚靖仇,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动过心思吗?”黎承睦一双狼眼直视着姚靖仇。手中的方天戟直向姚靖仇扫去,却被姚靖仇四两拨千斤地拨开。 “我们武川姚氏安分守己,你休要污蔑!”姚靖仇断喝一声,手腕一转,灵动的剑便直向黎承睦刺去。他早就听闻有人暗中在将各军主帅相互比较,他在大兴时曾与月槐岚比试过,只是当时并没有上真刀真枪,二人也都没有使出全力,打了几次都是平手,胜负难分。但今日与黎承睦对上,实打实地激起了他的战意! 而姚靖仇所言也不假,他虽然也做过大司马,可在军中的位置不如黎承睦,权力也不如黎承睦。若说没有点心思是不可能的,他们都想要更大的权力。只是姚靖仇站的位置,还不足以让他奢望九五之尊! 至于黎承睦所说的从龙之功,比起长期偏安割据的黎承睦,他为什么不选择在大兴已经有势力和威望的皇太女呢?再者他的父母妻儿都在洛阳,他也不像黎承睦那样是光杆一条,他背后是整个武川姚氏。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当年的黎氏不就是如此走向灭亡的吗?如今黎承睦将刀架到他脖子上逼他反,可他也是有血性的武将。 “姚司马好剑!”黎承睦笑着夸道。不同于月家枪那样求快的灵动武学,姚靖仇的剑法收放自如,沉时如山、迅时如风。不消片刻,就让黎承睦只有招架之力。 只是黎承睦的这张嘴是出了名的臭。姚靖仇冷笑:“听说爱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爱叫,但早在大兴就听闻过李将军又爱咬人又爱叫的传言,今日倒是见识了。” 说话间,提剑直刺黎承睦心口! 而黎承睦却丝毫不避,手中的方天戟直向姚靖仇的头砍去,姚靖仇一个躲闪,方天戟的利刃直接斩断了姚靖仇的发冠,碎发落下,遮盖住姚靖仇的视线。虽说辛周受胡人文化的影响,人们会剪发,也有男子剃须,但被人断发依旧是如杀人父母一样的屈辱。 姚靖仇顿时双目赤红,怒喝一声,直向黎承睦砍去。 可是这方天戟在黎承睦手中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或挑或刺或砍或砸,每一招都带着千钧之力,如泰山压卵般向姚靖仇攻去。姚靖仇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凭借着灵活的身法不断躲避。 然而,黎承睦的攻击越来越猛,犹如狂风暴雨一般,让姚靖仇渐渐感到吃力。就在这时,姚靖仇的耳边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阵杀声。那声音,听起来竟有万人之多。 他震惊地望向黎承睦:“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黎承睦不答,手上的方天戟方天戟猛地一挥,竟将姚靖仇的剑震飞出去。 姚靖仇心中一惊,连忙向后跃去,试图拉开距离。但黎承睦怎会给他机会,步步紧逼,不给姚靖仇丝毫喘息之机。方天戟向前一压,在姚靖仇喉管前停住。姚靖仇后背贴着墙壁,不敢妄动。 “姚将军谬赞。”黎承睦淡然一笑,“念在你我都做过大司马的份上,我可以让你死得明白些。” “我的副将已经被你收买了,对吗?” 今日他本不是孤身前来赴约。黎承睦一日前忽然造访凉州府,将他约至旧城,姚靖仇本安排了一队人马在旧城外接应,可如今这队人马却没来。姚靖仇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 况且凉州与安西都护府之间还有好几城,沙州、瓜州、肃州、甘州……李承牡能绕过这四州,将大量的军队直接秘密调集到凉州城外,若说凉州没有内鬼是不可能的。 “也许他本来就是我的人呢?”黎承睦微微抬起下巴,“我生在陇右,长在陇右,从你踏进陇右道的那一刻你就该料到今日了。” 姚靖仇冷静地看着黎承睦。是啊,他早就该料到了。 “杀我可以。”姚靖仇咽了一口唾沫,“放过凉州百姓。” 要知道,西北军的名声在西北可算不上好。破村屠村、破城屠城,这是西北军一贯的手段,也是姚靖仇不会投诚黎承睦的原因!此人太过狠厉,据说圣人在西北军时,西北军曾于天山附近一个部落有摩擦,当时的李承牡还只是个小小的尉官,身中数箭就要归西,他们的小队也与大部队脱节,是圣人背着他在大雪中一路走回了军营,说李承牡这条命是圣人救下来的也不为过!而圣人亦是,素来疑心重的他,收了月家军、平西军、朔方军三军的军权,却独独留李承牡大权在握。 谁都觉得李承牡不该反,可谁都看得出来李承牡想反。这天下姓什么,只要不姓姚,便都与姚靖仇无关。但黎承睦这种白眼狼,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若要黎承睦做这个圣人,未必比现在的辛兆更好。辛兆是昏君,那黎承睦若是登基,定是暴君。 姚靖仇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可他不仅仅是武川姚氏的姚靖仇,还是凉州百姓的保护伞。 果然,黎承睦冷哼一声:“手下败将,由不得你。” 不等姚靖仇再说什么,方天戟已经割下了他的头颅。姚靖仇至死都横眉冷对,对黎承睦怒目而视。黎承睦将姚靖仇的头提起,大步走出祠堂,旧城之中早就被西北军的一个小队控制住,黎承睦高举姚靖仇的头颅,喝道:“姚、章二将已死,众将士随我杀进凉州 ,直取大兴!” “杀!杀!杀!” 上元七年二月,章楚山杀熊昇,同日战死矩州城外,矩州城内涌现一批名为巫冥教的邪教教派,掌控了矩州城。月家军内多次有人发现,军中有同一个人在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一时间军心大乱。除了章楚山中金蚕蛊身死之外,还有另外数名将士中了不同蛊毒。月霜双身中蔑片蛊,幸而解蛊及时,未有大碍。章云翳接过主帅之责,却破城失败,只能求援章晚方。经历丧女之痛的章晚方来不及悲伤,披甲上阵,连夜赶往矩州。 一周后,李承牡自曝惠王遗孤的身份,打着为大殷复国的旗号自安西都护府起兵,杀姚靖仇,破凉州。黎承睦大破凉州之后,血洗凉州三日,凉州城内,鲜血满地,奸淫掳掠之事遍地是也。而同时,处罗力仁自后方袭击,沙州早已是黎承睦的囊中之物,瓜州、甘州二州开城献降,肃州司马使死守肃州城,却寡不敌众,肃州满城尽死。同时黎承睦带兵南下,鄯州、兰州、渭州、秦州,一日之内连下四城,可谓势如破竹。而秦州天水郡是辛氏族地! 又是一番血腥屠戮。 两封战报同时送到了月无华的桌前。月无华捏着战报,双手有些颤抖。 他脸色苍白,摇了摇头:“阿姊怎么可能会死?” 章楚山大了他两岁。在他们家,男孩女孩都是要练武的,阿姊生得比他早,也更早地比他拿枪。月家枪是女子枪,月家军最开始的娘子军们都是西南人,个个身材娇小,因此月家枪也适应娘子军的身形,虽是枪法,却更适女子。月无华从小就身长腿长,这样的女子枪法,一个身高近七尺的男儿使起来注定是不会顺手的。 月无华聪明,但在习武上的悟性远不如自己的两个姊妹,也不如辛温平。所以他没法将月家枪改得更适合自己。于是他只能去和阿爹一起练箭。他生来眼睛就亮,第一次射中靶心时,他也曾喜滋滋地想要找阿娘炫耀,说自己比阿姊要强,结果阿姊却接过他手里的箭道:“这又有何难?” 阿姊张弓搭箭,一箭,正中红心。 从小阿姊就什么都比他强。武功比他强,就连课业也比他强,两人下棋,月无华从来没有赢过,阿娘的夸奖赞美好像也都是阿姊一人的。直到月霜双这个小笨蛋生下来,月无华的心里才稍稍平衡了些。 早些年他是很讨厌阿姊的,讨厌这个处处都压着自己一头的阿姊。可他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小心眼也耍不过。 再后来,他们一起随阿娘来了西南,上了战场。在生死面前,他们姐弟之间那些过家家一样的玩闹都成了鸿毛。阿姊在战场上救过他,不止一次,而他也逐渐成长,作为阿姊的战友、也作为阿姊的左膀右臂,与她一起出生入死。但月无华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阿娘被调任之后,阿姊一人扛下了整个月家军。人们爱戴她,就像从前爱戴阿娘那样。即便是在亲人面前,章楚山也从来没有展现过一丝的脆弱、胆怯、瑕疵。她太完美了,不会哭也不会累,所以月无华也总觉得她不会败也不会死。 只是在阿娘去大兴之前,他们在军中喝酒,阿姊被将士们围在中间,阿娘悄悄地坐在了他旁边。 看着阿姊,阿娘轻轻说道:“有些事情不当妈是体会不到的,看着你阿姊,我倒是理解了一些我娘的心态。” “什么心态?” “心疼。”月槐岚苦笑着提起酒坛和儿子碰了一杯,却把剩下的话语都和酒一起吞了下去。 此时,望着手上冰冷的报丧信,月无华觉得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好陌生。 “都督,秦副将从绵州过来了。”门外有将士来报。 秦黛比月无华更早得知消息,她知道章楚山对月家和月家军有多重要!只是作为章楚山多年的副将,主帅死了,她身上落着的担子就重了。 月无华知道秦黛来是要说什么,见她已经身披软甲,起身:“黛娘……” “煜哥儿,我已经托付给蓉娘子。我准备好了。”秦黛却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蓉娘子是秦黛一同长大最要好的朋友。 “好。”月无华放下战报,走到帐中沙盘前,他如今走路还有些微微的跛脚。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时间去悲伤。黎承睦已经拿下整个陇右道,下一步就是直逼大兴了。阿姊将他和黛娘作为一步活棋放在这里,就是为了应对此刻。 “我已经和皇太女联络,你带兵在梓州待命,我领一批精兵自剑阁入关,走岐山道,突袭陇右五州。”月无华轻轻点在沙盘上。 “你去梓州,岐山道,我去。”秦黛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岐山道凶险,此去必有极大的牺牲,黛娘,你想想我们的煜哥儿……”月无华的语气里竟然带了一丝哀求。 “我是副将,你是都督。你武功也没有我好,听我的。”秦黛目光灼灼地望着月无华,“月家军从没有懦将!” 此时此刻,大兴城内,辛温平坐在含光殿里,神情严肃地看着奏折。 “殿下,臣以为,此时或可放弃黔中道,全力应对贼子黎承睦!” “是啊,熊昇和章将军鱼死网破,黔中道如今各个土司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我们不如就放他们先撕咬一阵,也是及时止损……” “臣也赞同……” 在一众放弃黔中道的声音里,辛温平抬头,看向正极力掩饰自己心碎的月槐岚。她是战神,也是章楚山的母亲。此时正在孕育生命的辛温平不知为何忽然读懂了月槐岚眼底的情绪。辛温平本不是个情感丰沛的人,此时却无端替月槐岚感到一丝心痛。 “若是放弃了黔中道,那章将军的牺牲,算什么?”辛温平冷冷问道。 一句话,问得殿上鸦雀无声。 辛温平冷冽的目光扫过一众噤若寒蝉的官员,厉声道:“凡我辛周国土,寸土不让!” “大司马月槐岚。” “末将在!” “孤将月家军的兵权还你,另点十万精兵,明日出发,死守关内道。”辛温平望着月槐岚,让一旁的内史令即刻起草诏书,“通知父皇与百官,即日起摆驾洛阳。” 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当晚,月槐岚收到一张辛温平亲手写的密函,上面只有四个字:关门打狗。 月槐岚将信放在火上缓缓烧掉,火舌吞噬了密函,清嘉郡主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将军府的书房外,伸手,抹了抹眼泪。 第158章 放水 春日的战报也传到了绵州府城。 官署的诸位官员都面色凝重。剑南道毗邻陇右道和黔中道,这两道大乱,剑南道很难独善其身。况且章楚山身死,章晚方出山,秦黛和月无华也将率兵勤王,没了月家军几位主帅的坐镇,百姓们心里很是不安。 若说窦章的死是天下学子的痛,那章楚山的死就是剑南道百姓的痛。这二人虽然不是帝王之身,死后却天下缟素。只是身后名终究是浮云。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剑南道的百姓头顶,挥之不去。 清明前,黎承睦的大军直入关内道,月槐岚且战且退,黎承睦的大军已经杀至雍州,离大兴城只有一步之遥。一时间,大兴城中的百姓纷纷舍家逃难,自大兴往洛阳的官道上一时人满为患。而洛阳城中,辛兆因为李承牡的背叛大受打击,竟然又一次病倒,人还没到洛阳,就已经昏迷不醒。所幸辛兆已经深居礼佛多年,辛温平秘密将人送到白马寺,由章晚规派人严加看管,对外只宣称圣人在白马寺为国祈福。此事一出,天下百姓又是哀声一片。 辛兆作为一国之君,国难当头,竟然躲进了寺庙里,何其荒谬! 而辛温平却是稳坐明堂。 一封封战报送入万象神宫,小司马急得团团转,连连问辛温平:“皇太女,黎氏逆贼都已经打到雍州了,过了雍州,就是京畿道。若让他拿下大兴,辛周就完了!” 不知这月槐岚是不是受丧女之痛的刺激,一个月内连失三城。派去安定的贺兰素也不过勉强守城,与黎承睦打起了消耗战。朝中对辛温平逐渐有了怨言,只道她一味任用亲信,延误军情。 不过入了关内,黎承睦没有再屠城泄愤。 对于这些事,辛温平却置若罔闻。 她高坐在明堂之上,如同她的皇祖母那般俯视着朝臣。朝臣中有请战派,也有投降派,而更有如尉迟域一流,竟然是直接舍了妻儿,投奔黎承睦去了。两都这个月查了好些个李派官员,该杀的杀,该绞的绞。年轻的官员都觉得两都如今的气氛很是诡异,倒是一些年长的官员觉得皇太女越发有太祖的风采,就连这雷霆手段也和太祖一样。 对于朝臣的呼声,辛温平只是摆了摆手:“孤知道了。” “殿下!此事重大,不能就这样!殿下,您还是换一个将领吧!” “是啊,月司马过去或许是有战神之名,可毕竟初逢变故,心不在焉,国家大事不可儿戏!” 也有些老古板,趁机开始打压女子。 “牝鸡司晨,注定造成这样的祸端!” “我看,所谓的女战神也不过如此,没了章副将,她什么也不是!” “殿下,您还是请圣人出山吧,这样的场面您一介女流根本控制不住的!” 请圣人出山? 辛温平心下冷笑。她这个亲爹这两年沉迷佛法不问朝政,如今更是不省人事,谈何出山?只是若让这些大臣知晓辛兆再度昏迷的事情,怕是又要大乱阵脚。如今朝中她觉得得用的大臣都被她派出去了,只留下一堆没用的饭桶惹她烦心。 圣人再度昏迷的事情,朝中只有几个心腹大臣知晓。 辛温平扫了一眼许无患,许无患立刻开口道:“诸位同僚,殿下身居高位,自有她的考量。某前日在白马寺面见过圣人,如今的局势圣人知情,殿下的做法,圣人也是默许的。” 辛温平和许无患如今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二人在朝堂上还是因为立场原因政见相左,但在大是大非上,二人还是同一战线。这也是辛温平临朝三载,许无患稳坐钓鱼台的原因。 许无患发话,一众朝臣也没法再说什么。辛温平摆了摆手道:“诸位爱卿,若无要事,便退朝吧!” 如今大难当头,除了前线,还有什么要事?可皇太女对前线之事闭口不谈,那还有什么要事可说?百官面面相觑,不由想起如今在白马寺静修的圣人,之前皇太女出征时,圣人每每遇到不想谈的事情也是这样。百官心里哀嚎,暗暗叹气。 而另一边,哀痛笼罩下的剑南道,却迎来了重要的日子:清明。 剑南道自都江堰建成以来,一直有清明放水的习俗,祭祀李冰父子。杨菀之催着水利司的诸位工役们,紧赶慢赶,终于在清明前将堰塞湖下游的水库修好了。堰塞湖泄洪放水的日子,就正定在了清明这天。 堰塞湖放水的事情早就在绵州府城传开了,这堰塞湖是府城百姓的心头大患,今日终于要解决了,自然是扶老携幼,争相前往城郊。满城的百姓都挤在新水库的堤坝上,水库的岸边已经搭起了祭祀的高台,文府尹站在首位,杨菀之带着一众冬官站在他左右,官署其余的官员今日也是倾巢而出,都身穿隆重的祭祀服饰。 杨菀之今日没有裹头,戴了一顶铜制的发冠,已经是一方长史的她不再是最开始浅灰色灰扑扑的官服,而是身着古鼎灰圆领袍,袍上绣金线丛梅佐紫竹纹补子。她的官袍也不再是挑了凑合能穿的给的,而是春官署量身裁定的,每一处的尺寸都很合适。而这件祭祀的袍服因为不常穿,也没有什么磨损,看着格外新。 放水前,是一番祭祀仪式。和大兴很公事公办、带着些冰冷的祭天地不同,绵州的祭祀很是热闹,文府尹此人讲话的风格就是简短、直白,念了两句稿子,缅怀了一下地动中丧命的亲友,又表扬了几个官署在这半年重建工作中的付出,然后由春官署的人向前来参加祭祀仪式的百姓们发放青团。绵州春官署的人也不像大兴的那么有架子,主打一个与民同乐,一群春官抱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青团,在夏官维持下给百姓们发放。 这些青团是官署公厨的几个厨子做了整整一天做出来的,里面混了酥糖和猪油。焚琴是个好事的闲人,昨日也去陪自己在公厨认识的老姐们干活了,晚上比杨菀之回来得还晚,身上全是甜甜的油酥味儿。杨菀之枕着油酥味儿睡了一晚上,早就馋得不行。只是文府尹说这青团发完还有剩的才能轮到他们,杨大人站在台子上眼巴巴地看着百姓们人手一个香喷喷的大青团,心里急得不行。 来绵州半年,杨菀之很是佩服这位文府尹,说他是绵州百姓的父母官一点都不为过。不过文府尹总是摆摆手笑道:“什么父母官,我这是子女官还差不多。” 杨菀之眼巴巴地看着春官们背着一箩一萝的空箩筐回来,最后一个青团都没得剩。今天来的百姓太多了,饶是做了那么多,也有很多人没有拿到。有人当场就剥开油纸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大呼“巴适”。杨大人有些失落地咽了一口唾沫。 柳梓唐站在她身后,感觉她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发完青团,文府尹看了看时辰,也到放水的吉时了。这项工作自然应该是杨菀之这个司空使来主持,杨菀之在幕后工作这么久,头一次被一城百姓齐刷刷地看着,等她发表领导讲话,本来就不算外向的她一时间紧张得手心冒汗。昨夜她紧张地缠着柳梓唐好久,让他帮她改发言稿,三百字的稿子改了一个时辰,柳梓唐也被她折磨得够呛,终于把这个发言稿改到了杨菀之需要的样子:简单、朴实、有水平。 结果杨大人一紧张,简朴实有水平的演讲稿第一个字就念磕巴了。官署的一众官员都在憋笑,杨菀之一连磕巴了好几次,终于破罐破摔,红着脸认命道:“……吉时已到,放水!” 巨大的水声如滚滚春雷,堰塞湖的湖水顺着水渠汹涌奔流,直泻向水库,而早有司农卿安排的十几个精壮小伙子,都赤裸着上身,穿着方便劳作的裤子,在水库边踩起了水车,将春水灌溉向农田。百姓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在水库里。 堰塞湖在府城的上游,水库在府城的下游,两湖之间的落差让这条人工水渠变成了可用于灌溉的河流,而堰塞湖的水位也终于被控制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 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水库上,杨菀之也从刚刚尴尬的境地里抽身。文府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杨菀之:“小杨大人,看来是平时锻练少了。看来以后要多安排你发言呀。” 杨菀之:“?” 她哭丧着脸,对文府尹道:“文大人,您老就放过我吧!” 她本来就不是个爱出风头的,若是要她常常如今日这般在人前抛头露脸地讲话,可真是让她生不如死了。 见她这副表情,官署的众人都忍不住偷笑两声。放水之后,也就没有官署什么事情了,大家也都各自散去,府城的百姓在水库边放上寄托哀思的纸船。白色的纸船摇摇荡荡地,寄托着人们的哀思,向着水域的中心驶去。 杨菀之的身世,文府尹多少听说了一些,递了一个折好的纸船对她说:“自古忠孝两难全,咱们做了朝廷的官,就舍了自己的家。如今身在异乡,没法回去祭拜先考,就入乡随俗一下吧。” 杨菀之谢过文府尹,从他手上接过了纸船,轻轻放在了水库之上。她是个冷心冷肺的人,爹死了以后忙着生活,也从未想过在清明、忌日祭奠一番。在营造上忙着忙着,就什么都忘了。从前在维扬县的时候,想起来就在爹娘的牌位前上一柱香,后来去了洛阳,爹娘的牌位就一直锁在柜子的最上面,很多年没拿出来过了。倒是不如平儿有心,认祖归宗后还给爹娘修了祠堂。 不过杨菀之料想若是杨冰在天有灵,也不需要这些虚礼。他们父女本就不信鬼神,她手下的营造,就是对阿爹最好的祭奠了。 就在这时,清明的小雨落了下来。最开始是绵绵的雨雾,很快,雨势变大,细细的银珠砸在水库的水面上,打湿了那些纸船。众人纷纷奔走躲雨,杨菀之小心地提着官服的下摆,生怕把自己这一身新新的袍服弄脏了。心疼衣服是其次,主要是怕被焚琴骂。 整个府城官署的人都知道,褚焚琴是杨大人的管家婆,杨大人在褚姑娘面前就和那些耙耳朵一样,没有一点脾气。上次杨菀之在营造上把官袍勾破了,焚琴在家念叨了她半个时辰。这官服昨日焚琴还特意用开水熨过,熨得一个褶子都没有,杨菀之可不敢弄脏半点。 心里正念叨着,焚琴便撑着伞来了:“大人,您真是木头做的,这么大的雨你走这慢悠悠的,是在洗澡吗?” “我还不是怕把你昨天刚熨好的衣服弄脏了?”杨菀之委屈。 焚琴真的给她弄得没脾气了,拉着她往马车上走,上了马车,又让她把头发擦擦,把湿掉的官服脱下来换了。今日主持完放水,杨菀之可以小小地休息几日。 一大早,吴诗雅和林伍来同她辞别,水库已经竣工,二人后日就回盐亭。杨菀之知道吴诗雅留不住,也只能放她走。认清一个人很难,放弃她现在的生活也很难,这一阵吴诗雅好几次动摇,可林伍又是哭又是打包票,说了很多,终于还是让吴诗雅妥协了。 只不过吴诗雅心里还抱着侥幸,觉得杨菀之不会对林伍下手,殊不知根本不需要杨菀之出手,文府尹已经将林伍冒名的事情告诉了盐亭的郡守,后续如何处置,就看盐亭郡了。 如今副手的位置是张炬在坐,张炬的儿子虽然没了双腿,但还能写字,文府尹心疼这父子俩,安排他儿子在官署里帮着抄抄文书,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从水库回到官署后院,杨菀之洗了个澡,打算美美地窝在家里看几天书,做点小木工,写写画画把日子打发掉。正拿着一块木料要下手时,就听见门外传来柳梓唐的声音:“菀菀,开门,给你带好吃的了。” 听到这个,杨菀之可就来劲儿了,一开门,手里滚进来一个油纸包。杨菀之打开一看,乐了。 正是她早上馋了好久没吃上的青团。 第159章 胡笳一声 月色洒在宁静的草原之上,牛羊归棚,长云低垂。远山隐在薄薄的夜雾之后,不知是谁在吹胡笳,呜呜艾艾的乐声在草原上回荡。 若说羌管之声勾得是汉人的乡愁,那胡笳之声无疑是草原民族的乡思。这胡笳吹得突厥王帐中的两个小兵心生惆怅,凑在一起望着苍莽的草原小声咬着耳朵。 “格尔,”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小兵道,“我不想去打仗。我娘刚给我生了弟弟,我还想看着我弟弟学会骑马呢!” 执失格尔拍了拍战友的肩膀:“我也不想,朱邪。我不是怕打仗,只是不想给汉人打仗。汉人杀了我爹,我叔叔。就因为可贺敦是汉人,我们就要替她的母族出气,真是可笑!她不过是个外族人。” 朱邪也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是大小王子的生母,可汗也不愿意再娶别的妻子。” “一想到未来的可汗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我就觉得东突厥完蛋了。”格尔是个反汉党,对有关汉人的一切都痛恶万分。 从前,不是没有汉人的公主嫁到草原来和亲,只是没有一个能如辛尔卿这般有地位、有话语权。看着周边的部族对她马首是瞻,格尔心里很不服气。 “可是又能怎么办?”朱邪望着草原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 “朱邪。”格尔忽然正色,“我们是好兄弟,这件事我本来不该瞒你,只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今日你既然说了不想给汉人打仗,那我就大胆问你:你觉得兹宓大人如何?” 阿史那兹宓,阿史那钦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突厥最年轻的勇士。 “兹宓大人生来鹰目,可以赤手空拳和野狼搏斗,是我们东突厥当之无愧的第一勇士。”提起这位阿史那兹宓,朱邪也是满脸的佩服。 “如果让你来选,你觉得是薛延可汗更适合坐可汗之位,还是兹宓大人?”格尔的话像是有个钩子,一寸一寸勾着朱邪。 朱邪微微一愣:“格尔,你的意思是……” “我早已归顺兹宓大人。”格尔拉住朱邪的手,诚恳道,“朱邪,你我都是草原人,我们不能为汉人卖命。跟着兹宓大人,我们不仅不用看汉人脸色,甚至不用再做辛周的附庸!兹宓大人要带着我们夺回旧王庭。我们不会只有草原,我们还会夺回大漠、天山、热海,碎叶、阿史不来城、白水……朱邪,我记得你的家乡就在沙漠。” 朱邪愣了愣神。他姓朱邪,是因为来自一个名叫朱邪的部落,他们部落的聚居地本在轮台一带。那个地界本就是汉人的地界,是他们部落的祖先从汉人手里抢来了地盘,后来又被汉人抢了回去。他们是个游牧的部落,根本没有什么家乡的概念,走到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就驻扎下来。若是那个地方有人了,就打;打过了,就是他们的;打不过,就再找下一处。因此格尔说得如此慷慨激昂,朱邪却没有完全被调动起来。 格尔与他不同,执失部落从前盘踞白水城,七十年前,在辛周的扩张战争中,白水城失守,沦为安西都护府的地盘。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格尔,所以你们要做什么?” “听见这胡笳了吗?”格尔轻轻闭上眼睛,耳朵微微一动,“胡笳声一停,我们就行动。届时,王帐之内凡是异党都要死!朱邪,我想保你一命,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格尔说着,胡笳声忽然就停了。朱邪就见原本安静的王帐中,站起数百个战士,他们毫不犹豫地挥刀杀向王帐!王帐之中,原本正在与阿史那钦议事的副将军忽然伸手,抽出佩刀就要往正坐在一旁的辛尔卿砍去。说时迟那时快,阿史那钦连忙一抬桌子,向那副将砸去,同时将辛尔卿死死护在身后:“处月,你这是何意?” “汉女媚主,如今我们突厥居然要沦落到为汉人卖命!我不得不杀了这妖女!”处月提着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满脸狰狞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再次向着辛尔卿狠狠地砍去。 就在这时,阿史那钦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佩刀,迅速迎上了处月的攻击。辛尔卿处变不惊地端坐在阿史那钦的身后,聆听着王帐之外传来的阵阵嘈杂声,外面已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满口胡言!”阿史那钦怒吼道,“她是我的夫人,更是你们的可贺敦!”他的目光如炬,充满了威严和愤怒。 “王上!”处月毫不退缩,他的眼神坚定而决绝,“如今兹宓大人正在号召众人抵抗汉人,只要杀了这个妖女,您依旧是我们的王上!” 听到这里,阿史那钦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他怒不可遏,大声吼道:“我先杀了你!”说罢,他挥舞着手中的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砍向了处月的刀。 两把刀在空中相交,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金铁相撞之间,迸射出一串耀眼的火花。阿史那钦的力量与气势让处月不禁后退几步,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挥刀猛力回击。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交错,整个王帐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而一队手持大刀的突厥士兵已经冲进王帐,闪着寒光的刀刃架在了辛尔卿和阿史那钦二人的肩上。 阿史那钦寡不敌众,数把利刃架在身上,他目光灼灼的望向处月:“处月,你背叛我。” “杀了那妖女!”处月怒喝,催促将刀架在辛尔卿脖颈上的士兵立刻动手。辛尔卿却还是端坐在那里,通身的气势压得一众士兵竟然有些胆怯。 辛尔卿微微抬了抬下巴:“处月,这是阿史那兹宓的意思吗?” 处月手里的刀明显一抖。 他是阿史那钦的副将,和阿史那钦出生入死。若不是阿史那钦处处为这汉人可贺敦着想,他也不想如此!他并不十分拥戴阿史那兹宓,他只是希望能借此机会除掉辛尔卿,让可汗早日醒悟过来。实际上,阿史那兹宓和他的想法恰恰是相反的。阿史那兹宓想要杀阿史那钦,留辛尔卿一命。 “可贺敦,阿史那兹宓就要到王帐,您若是真心对可汗,就于此引颈受戮。您一死,我们立刻帮可汗做掉阿史那兹宓!”处月威胁道。 “我不许!”阿史那钦怒喝,“处月,你这是何意?” “处月。”辛尔卿轻轻笑了一声,“本可贺敦不费一兵一卒,就为突厥收复了四个部落,你心下一定很不服气吧。” “听她废话什么,快动手!” 把刀架在辛尔卿脖子上的士兵犹豫了一下,就听辛尔卿继续道:“我要是你,我绝对不会动手。若王上胜了,他不会放过你;若阿史那兹宓胜了,你杀了他想留的人,你也没有好果子吃。休图、萨默、阿烂诗等十六个部落、属国,都是因为本可贺敦而归顺;萨珊波斯的王后与我结为金兰之交。杀我,你要想好后果!” 辛尔卿在草原十余年,已精通六蕃语言,突厥的外交上她逐渐大权独揽,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人对她忌惮的原因。处月一党生怕辛尔卿变成第二个辛夷明。 而阿史那兹宓更是对自己这个哥哥积怨已久,暗中想要取代他成为新的可汗。不像黎承睦筹谋多年,阿史那兹宓不过刚刚在突厥有些威望,但辛尔卿风头太盛,阿史那兹宓只需要稍稍煽风点火,就有一大批追随者。但也如辛尔卿所言,阿史那兹宓或许想要杀阿史那钦,却绝对不会杀自己。 当然,还有就是阿史那兹宓看她的眼神。那种让人不悦的亵渎的眼神。 如今辛周正在动荡,但黎承睦和辛温平尚未决出胜负。不仅十六个部落属国是因为辛尔卿才归顺突厥,就连萨珊波斯也将她这个可贺敦奉为座上宾。有这样的后台在,杀了辛尔卿,后果可想而知。 臣属部族离心是次要,若是萨珊波斯因此断了和突厥的贸易往来,黎承睦没能夺位成功、辛周的铁蹄挥师北上…… 这也是为什么辛尔卿费了好些口舌,软磨硬泡让阿史那钦同意出兵驰援辛周的原因。只要辛温平能把皇位坐稳,她就永远是突厥受万人敬仰的可贺敦,辛周的实力有多硬,她辛尔卿的腰板就有多硬。 处月一心想要杀辛尔卿,但押着辛尔卿的士兵不敢。犹豫间,阿史那兹宓已经踏进了王帐。 “兹宓,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待我?”阿史那钦红着眼问他。 阿史那兹宓扫了一眼阿史那钦,对处月道:“处月,留着他做什么?哥哥已经冥顽如此,你还指望他能带着突厥好吗?” 处月本不想杀阿史那钦,可阿史那钦一味维护辛尔卿的行为让他的心思动摇了。何况如今阿史那兹宓就在面前,身后还跟着他的一众从属。 辛尔卿望向阿史那兹宓:“留他一命,你要的条件,李承牡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哦?”阿史那兹宓饶有兴味地看着辛尔卿,“嫂嫂怎么知道,李将军给我了什么?” “原本不确定的,现在确定了。”辛尔卿直视着阿史那兹宓的狼眼。他的眼睛和阿史那钦生得很像,但比阿史那钦要阴郁几分。 自从上元三年辛温平借着挑起突厥矛盾围魏救赵之后,黎承睦就暗中对辛尔卿多了几分提防。尤其是知晓了辛尔卿在突厥的名声,更是对她格外关注。如果辛尔卿依旧是在两都时那样的废人,他或许不会留心。怪就怪在她成婚后实在做了太多。 “嫂嫂真是会说笑话。”阿史那兹宓笑道,“李将军许给我的,可是整个陇右道。嫂嫂一个和亲的公主,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阿史那兹宓,你若是这么单纯,那我劝你还是放弃争这个可汗之位吧。”辛尔卿轻笑一声,“首先,辛周的局势动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月槐岚和贺兰素还在,李承牡未必能赢。其次,李承牡虽自称黎氏后人,可他自幼长在陇右道,凉州是惠王故地,安西都护府是惠王旧封,他若真是孝子贤孙,能将陇右道给你?笑话。” 阿史那兹宓当然知道辛尔卿说的都是真的,格外不悦地看向辛尔卿。 辛尔卿了解阿史那兹宓,此人有匹夫之勇,却有妇人之仁。而且他即想要吃下黎承睦画的这口饼,又忌惮辛周皇室,他的内心还在摇摆,想要做个有摇摆余地的墙头草。 立马有下属劝道:“大人,休要听这妖妇胡言乱语,快刀斩乱麻,不如将他二人一并杀了!” 阿史那钦知道辛尔卿的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夫妻二人只在空中对望了一眼,无声胜有声。 他抬头,望向阿史那兹宓:“兹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你想要什么和我说不行?你若想要这可汗之位,我让给你便是,只要你不伤害卿卿!” “你二人倒是夫妻情深,真是让人感动。”阿史那兹宓抚掌而笑,“哥哥,只是若我说,我也想要你的卿卿做我的可贺敦呢?” 匈奴人实行收继婚。前朝太史公曾有记载: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便是说匈奴人的父亲若是死了,儿子可以娶他的后母;兄弟死了,活着的兄弟可以娶他的嫂嫂。 不等阿史那钦发怒,辛尔卿开口道:“谁是可汗,我就是谁的可贺敦。” “有意思,有意思。”阿史那兹宓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便带嫂嫂去我帐内,让我和嫂嫂好好聊一聊,嫂嫂都能给我什么。” 他讲话时,脸上露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表情。辛尔卿神色淡然:“既然阿史那钦已经不是可汗,就将他赶出王帐。你要是答应了,我便跟你好好聊聊。” “大人,不可。” 阿史那兹宓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他口头答应了,但不代表行动上会去做。 “让他带着他的小狼崽,去草原上自生自灭吧。” 夜晚的草原可不好过,王帐周边也没有别的部落。阿史那钦赤手空拳带着两个孩子入了这草原,与送死无异。他被一众士兵压着,眼睛却一直不舍地盯在辛尔卿身上。辛尔卿始终端坐,眼眶微微泛红,却没有分给他一丝眼神。 她知道,阿史那兹宓还是会派人去追杀阿史那钦,但这一线的生机,就意味着还有余地。 黎承睦和辛温平都想利用突厥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辛尔卿争的这一线生机不仅仅是他们的,也是她们的。 “处月。” “末将在。” 处月惶恐地低头。 阿史那兹宓抽出腰间的大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处月没想到会这样,头颅落地,眼睛睁得圆圆的。 王帐之外,突厥最好的弓箭手对着草原上跌跌撞撞往前跑的三个影子拉开了弓弦。胡笳声呜呜地,又响了起来。 第160章 织网 阿月商队,法赫德微微眯起眼睛,抬头望向蓝天。一只游隼正在草原的上空盘旋、盘旋。法赫德只是个商人,因为搭上了可贺敦的关系,才在波斯有了些地位,他没有那些将士们的好眼神,眯着眼望着那游隼半天,问旁边的阿月织道:“阿月,那隼是不是和可贺敦养的寒栖一模一样?” 阿月织也眯起眼睛,将食指与拇指环成一个一个环,放在嘴里吹出一个嘹亮的哨音,天上的游隼忽然得了指令一般,一个猛子向着阿月织俯冲下来,像是要将阿月织扎个透。法赫德心下害怕,连连后退两步,阿月织却淡然地伸出手臂。游隼飞至阿月织臂前,一个急刹,张开宽大的翅膀,稳稳地落在了阿月织的手上。 阿月织从它脚上的信桶取下密信,瞳孔一缩。 “阿月,怎么了?” “可汗和可贺敦有难。”阿月织急道。 阿月织和阿史那钦是表兄弟,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听说阿史那兹宓夺了王帐,阿史那钦和两个小王子被赶到草原自生自灭、生死未卜,阿月织心里能不急么?何况他的妻子正是可贺敦身边的幽兰,如今也在王帐之中! “那怎么办?”法赫德一听,也着急起来。辛尔卿怎么说也算是他的学生和伯乐,若是辛尔卿出事了,他和突厥的贸易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未来和辛周的恐怕也要凉。法赫德心下着急,可他到底只是个商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可贺敦叫我们去找休图、萨默几个部落。休图的族长承过可贺敦的恩情,不会坐视不管;萨默的族长贪财,用牛羊商品与他交换;还有……”阿月织看下去,密信不长,却写出了辛尔卿收服的十六个部落属国的谈判的弱点。外交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游隼则急不可耐地拍了拍翅膀,示意阿月织跟着它走。 辛尔卿养的这只游隼寒栖,是从幼鸟开始,一口一口喂大的。因此辛尔卿从未想过圈养,但它在外面玩上一段时间,只要辛尔卿有需要,总是会回来,也比别的鸟儿更通人性。寒栖叼着阿月织的袖子一个劲地朝着某个方向扯,都要把阿月织的袖子扯坏了。阿月织忙问:“你是要我跟你走?” 寒栖拍了拍翅膀。 寒栖带去的方向,是突厥王帐的方向。 “你……是要带我们去找可贺敦?” 寒栖歪了歪头。 “你知道可汗在哪里?”阿月织努力读懂寒栖的肢体语言。 寒栖拍了拍翅膀,大叫了一声。 阿月织心下一喜,连忙道:“快,带路!” 突厥王帐外,两头黑色的牛驮着两个牧牛女子缓缓离开牛群。辛尔卿有些忐忑地望向身后渐远的王帐,问幽兰道:“能行吗?” “那两个姑娘本就是我买来的,可以周旋一阵,至于是生是死,就靠她们自己了。”幽兰坐在牛背上,望向前方的草原,“可贺敦,我们去哪?” “去休图。”辛尔卿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道,“休图的部落族地本在凉州以北,李承牡为了逼走贺兰氏,占了休图的族地,还屠了半个部落。我们要骚扰李承牡的后方,休图一定会同意。” “那王帐这边……” “还有阿烂诗部落呢。”辛尔卿再次回望了一眼突厥王帐,她们假意放牛时已经走了很远,如今,突厥王帐只剩下草原上几个白白的点。她接着说到:“阿史那兹宓两年前与阿烂诗族长的独子比武,将人打死在擂台上,阿烂诗的族长想必不会支持阿史那兹宓做这个可汗。” “可贺敦有主意,就是最好的事。” - 怀远城内,处罗力仁站在故长城上,远眺关外,手下的士兵送来一封密报,处罗力仁展开密报,不由冷哼一声:“阿史那兹宓真是个废物,好心助他一臂之力,他不仅一个都没解决掉,还全都放跑了!” 牙璋站在他左手边的位置,摇了摇头:“早就知道此人不足,只是没想到会差这么多。不过只要能牵制住突厥,就算是有成效。” 毕竟就如辛尔卿所说,黎承睦不会如约把陇右道让给突厥的,哪怕是从突厥手中抢来的地盘,也不会让。西北军和突厥对垒多年,两方之间若是能这么轻易地化解恩仇,那世间恐怕也没有什么麻烦事了。 怀远城的县令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他本是该和怀远城一起死战到底,可却得了一纸弃城投降的军令。好在叛军在陇右道杀戒大开似乎只是为了恐吓关内州县,之后的城池只要主动开城献降,便都不会遭受屠戮。收到军令时叛军已经抵达怀远城外。 怀远城,在辛周的北部边陲,出了怀远,就是突厥。而不同于凉州,怀远城背后便是秦地,是辛周的关中,因此,怀远的位置很是重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黎承睦居然派处罗力仁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集结在怀远城外。怀远守军不过十万,若要对垒,定是惨烈。十万守军得了军令,护送着百姓连夜撤出了怀远城,只留了些官府的人没有能够撤走,眼看着兵临城下,跑不掉了的县令无奈开城投降。 西北军进城后就是一番搜刮,将城内的粮食、炭火都搜刮一空,百姓的金银、家产也统统遭了殃。似是不满给他们留下一座空城,处罗力仁扬言,等西北军离开怀远城时,一定要放一把大火把怀远城烧干净。 县令因为一张会说话的嘴,暂时保住了一条命。他小心地望着处罗力仁,心里却在打着鼓点。这月将军一城一城地弃,意欲何为? 而另一边,月槐岚正看着秦黛发来的军情,眉目微微舒展。 “安西都护府土地贫瘠,最丰饶的土地在葛逻禄手里,因此黎承睦的粮草都是靠荣宝粮行从关内运到西北。如今我们已经确定,囤粮的地点就在伊州。” 月槐岚听着副将的汇报,微微点了点头:“如今黎承睦和处罗力仁都已深入关内,只有白念恩还在后方。凉州始终是突破口,即刻让秦黛率兵收复凉州。” 这对于秦黛所带的这一支月家军来说,压力巨大。凉州如今在西北军战线的中段,要想从中截断西北军的战线,也意味着凉州会成为一座腹背受敌的孤城。若黎承睦率兵反扑,白念恩从后方咬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副将也提出了这个观点。 月槐岚手中的毛笔轻轻蘸了一下墨水,然后在舆图上缓缓地落下一笔,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她目光坚定地看着这个墨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战局。 “死守凉州城,这绝对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我们攻下凉州,就必须立刻向东进军,夺取乌兰和鸣沙两个县城。”月槐岚声音沉稳有力,透露出她对战略的深思熟虑。 众将士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他们深知兵贵神速。钜州的战局牵制了很多人,而江南平叛一战中,算上乌家策反的军队,辛周也折损了近十万的兵力。比起黎承睦养精蓄锐的百万雄师,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因此不能给敌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贺兰将军已经率领大军抵达马岭,凉州一旦收复,他将会立即出兵萧关。与此同时,我们要从正面发动进攻,牵制住黎承睦的主力部队。”月槐岚边说边用手指在舆图上划出一条条线条,将各个战略要点连接起来。 随着她的讲解,一幅清晰的战略蓝图展现在众人面前。她的手指在舆图上画出一个圆圈,圆心正好位于黎承睦所在的位置。这样一来,黎承睦被困在了圈内,无法逃脱。而白念恩则被隔绝在凉州以西的陇右道西部。 此外,怀远东由王荣镇守,怀远西是鸣沙县,怀远南是萧关,北方则是突厥。处罗力仁也被牢牢地困住。这一切都如同辛温平所写的那四个字——“关门打狗”。 月槐岚冷静地分析着局势:“只要我们能将黎承睦困在关内,就能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使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而我们则可以利用关中平原的富饶资源,不断补充兵力和物资。时间会站在我们这边,最终胜利必将属于我们。”她的声音充满自信,无疑给众将士打了一剂强心针。 这一个月来,他们一直在撤退,一直在诱敌深入,看似狼狈不堪,但实际上,每一步都是精心策划好的。他们在等待秦黛带领的那支轻骑快马抵达凉州,同时也在为各方调兵争取喘息时间。如今,几位主将都已准备就绪,月无华也带着十万月家军蹲守在山南西道的安业县。一张大网已经悄然展开,只等黎承睦自己一头撞进这张大网之中。 在这个关键时刻,月槐岚展现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和冷静果断的决策能力。她深知这场战争的关键在于如何困住黎承睦,让他无法得到外部支援。一旦成功,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来扭转战局,取得最后的胜利。 在月槐岚的鼓舞下,将士们士气大振,信心倍增。他们不知道洛阳神宫中的那些官员如何人心惶惶,如何不信任月槐岚的能力。在他们眼中,只有这位辛周的战神在冷静地布局! 这也是月无华接到黎承睦造反的时候第一时间提给辛温平的策略,只是他原本打算自己深入敌后,却被秦黛抢了先。 此时的洛阳城内,散朝之后,辛温平、许无患、公孙冰几人一并前往白马寺。御医见到这几位来了,连忙迎上去。许无患有些焦急地问道:“圣人醒了没?” 御医摇了摇头。 许无患焦急也是有原因的。他身为九姓之人,原是竺派的二把手,闵德年间竺李党争,他和李承牡可没有少起矛盾。从前他以为李承牡不过是个没有后台的寒门,得了运道,沾了从龙之功,才能一跃成为一人之下的大司马,因此没少给李承牡穿小鞋。结果李承牡现在反了,若是真让他赢了,好不容易熬到手的大冢宰恐怕也没了,或许还有性命之忧! 如今圣人昏迷不醒,全靠汤药吊命,只能说好在辛兆去年的表现太“好”了,经常躲在寺庙里不上朝,因此如今深居白马寺也没有人有怀疑。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以前在护国寺,大臣们若执意要见,总归能见到。如今…… 辛温平望着御医惶恐的脸,冷冷地问道:“还能拖多久?” 御医连连摇头,扑通往辛温平身前一跪:“皇太女息怒,下官无能,圣人如今时日无多。臣今日窥探龙体脉象,少则数日,最多也不过月余。” 见辛温平沉着一张俏美的小脸不说话,御医吓得眼泪鼻涕都掉下来了,连连磕头:“殿下,臣真的尽力了!寻常人等,第一次中风都熬不过来,圣人当初能得救,已经是得天道庇护。如今二次中风,昏迷月余,一息尚存已是难得。臣真的尽力了!” “别磕了,起来吧。”辛温平被他磕得心情烦躁,“孤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只是如今动荡,她若登基,势必又是一番风云。她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办法兼顾各方战事的同时,快速稳住朝臣。如今月槐岚和贺兰素都不在东都,只靠章家,她心里不太有底气。 因为章云舟的婚事,章晚规这一家到底还是和她离心了。 “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我想和父皇单独待一会儿。”辛温平深吸一口气。御医估算的预产期在今年四月末五月初,她的肚子如今是连宽大的朝服都遮不住。也是因为这个,朝中那些老古板又四处散发焦虑。 她扶着肚子在杨四的搀扶下进了寝殿,辛兆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 “爹。”辛温平轻轻唤了一声。 辛兆的眼皮动了动。他其实一直有感觉,但是这次中风太过严重,他眼皮子很沉,根本睁不开。 辛温平抓住辛兆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爹,你要有皇孙了。御医说,四月末她就可以出生了。还有一个月,爹,你见她一眼再走。” 她沉默着望向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辛兆,垂下眼眸,拉着父亲的手,久久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第161章 清白史书,千古一帝 出了白马寺,辛温平感到一阵困倦袭来。现在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每天都感觉非常疲倦,于是她挥挥手示意公孙冰等人退下,然后独自回到了东宫。 她看着辛兆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时日无多了。此刻,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前线能够传来一些好消息。 尽管黎承睦策划已久,但她们并非毫无防备。对于这场战斗,她心中有七成胜算。 如果会稽郡王和熊昇与黎承睦一同谋反,那么辛温平肯定无法抵挡。然而,如果黎承睦未能抓住这次趁虚而入的机会,那么这将成为辛温平的转机。 刚到东宫门口,就见到章家的马车停在那里。从前盛容对自己这个小儿子百依百顺,是宠到了天上,后来因为章云舟执意要入公主府,盛容失望了,才断了和章云舟的联系。但到底是自己宠了二十几年的宝贝,盛容舍得,章家老太君也舍不得。这不,辛温平还没踏进东宫,就听杨二禀报道:“殿下,章家老太君和盛大人来了。” 辛温平也是成婚后第一次在私下和这二位有接触。若是放在民间,这就是婆媳三代。她站在东宫门口,忽然有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觉。 “要不,咱们去别处转转?”辛温平转向杨四。 杨四摇了摇头:“殿下,您身子这么重了,还是回宫歇歇吧。再怎么说,您是皇太女,论起来,她们是做臣子的,哪有要求您的道理。您不想见,她们也没法说什么。” “唉。”辛温平叹了一口气,“哪能不见?本来和章家已经有了嫌隙,如今还是用人之时,更不能怠慢了。” 料想盛容二人心里也有数,只是心里的气不知要怎么出呢。今日来,估计是要给儿子讨个位份。 盛容打心眼里对辛温平有意见,可是有意见又能怎么样?人家是皇太女,未来还可能要做皇帝,她那个废物儿子连正夫都不是,她能怎么办? 只是这姚家败了,姚慎身死了,她没权利要求这皇太女只阿舟一个,总能给儿子讨个地位吧? 章云舟此时正拉着祖母和母亲,咬牙切齿地讲着姚慎身如何可恶、如何死有余辜,章老太君是家里最惯孩子的,连声附和。尤其是听说姚慎身还将她送给章云舟的雪奴踢死了,不由愤恨:“这雍州姚氏的孩子,太没有教养!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谁又比谁强了去!祖母的乖乖在东宫受委屈了……” 盛容心下烦躁,不由抱怨了一句:“娘,你太惯他了。当初是他死活要贴上皇太女,如今这不都是咎由自取吗?” “养不教,母之过。阿舟如今这样,你这个当娘的也有责任!”章老太君立马护了起来。 “阿舟从小养在娘的身边,现在反倒是怪起我来了。”盛容不是个吃素的,当即怼了两句。 自从章云舟一意孤行去了大兴,她们婆媳间的矛盾越来越多,人前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私下里,章老太君总是抱怨是盛容没有教好孩子,还说就是后宅里姐姐妹妹太多了,才让章云舟变成这样。倒是二房的一个妹妹气不过,说这章家的姐姐妹妹个个在战场上都是好手,要是章云舟真的受姐姐妹妹们影响,这会儿该去上阵杀敌了,能在东宫做个清闲郎君,好吃好喝养尊处优地活着,该是他的福气。说这话时章楚山刚死,章老太君一时也反驳不了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你非要去抛头露脸地做官,我们章家是体面人,不会强求你在后宅待着……” “听听你说得这是什么话?”盛容说着,气就上来了,“你三儿媳在外面带兵打仗,就因为是清嘉郡主的女儿,你一句话都不敢说,是欺负我盛家落魄吗?女子做官是太祖允的,你不服气就去找太祖说理去!” “什么日子!”章老太君也给气得够呛,“好容易来一次东宫见阿舟,你就当着孩子的面咒我死,你就是这样做娘、这样做儿媳的?槐岚官做得大,三个孩子也争气,你怎么不和人家比这个?” “月家的孩子都是三弟在带,若是你大儿子在家能带好孩子,我也能弄个什么大司徒大司寇的!”盛容的气话像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娘,祖母,你们别吵了……”章云舟在旁边弱弱地插了一句嘴,“这会儿皇太女该回来了,让皇太女听见了就不好了。” 扶着肚子在门口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的辛温平:孤已经听见了。 只是她没想到,一直以为开明的章老太君,实际上还是那番夫为妻纲的思想,只是大浪潮的裹挟之下,他们为自己的旧思想裹上一层遮羞布而已。 等到里面章云舟废了一番口舌将自己的祖母和母亲哄好了,辛温平才让杨四敲门进去。 “妻主。” “下官\/老身见过皇太女。” “都是一家人,祖母和婆母又何须与我多礼。”辛温平伸手去扶二位长辈,不过她自己肚子大了,倒是章老太君反手托了她一把。 “皇太女如今身子重,这是要折煞老身!”章老太君嘴上说着,内心却在想,一会儿可得问问阿舟这孩子算算日子能不能是他的。 他们章家虽然不像姚家那样利欲熏心,可一想到辛温平这肚里的孩子不知道是谁的,章老太君心里就难受! 章老太君的心思,都落在了辛温平眼里。只是她看破不说破,只是对三人道:“难得老太君和盛大人来东宫,孤已经吩咐宫人备了酒菜,我们移步吧。” 章云舟上前主动搀着辛温平,杨四可不敢让主子受累,早就备了软轿,将人抬去。典膳局做好了精致的吃食,依旧是辛温平一贯的清淡口味。章家是高门,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自然不会如杨家姊妹二人凑在一起吃饭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默默地吃完这顿饭,盛容接过下人递来的漱口茶,漱了口之后,转向了辛温平。 “从前在洛阳时,看着殿下还是个姑娘,如今都要为人母了。这时间过得还真快。”盛容笑着开口道。 “是啊。”辛温平淡笑着,“流光容易把人抛。” “殿下,”盛容也是个直爽人,既然要给儿子讨个名分,就直接开口了,“从前有圣人赐婚,那雍州姚氏我们不与他们争,只是可惜了殿下与阿舟年少的情谊。我这个做娘的,最心疼我的小儿子。还希望殿下能记得从前的诺言,勿要忘了阿舟。” 不得不说,盛容是会挑时间的。如今前线月槐岚节节败退,章晚规带着的洛阳禁军就要成为辛周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个关头,辛温平势必不会贸然得罪章家。只是这一位从来不是个会被威胁到的人,盛容此话一出,辛温平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早就看惯了辛温平脸色的章云舟立马知道这是辛温平不悦了,连忙拉住盛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角,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乖巧又温顺地道:“娘,阿舟只要能陪在皇太女身边就足够了,阿舟不是贪心的人。” 他对辛温平如今是又爱又怕,见过了她喜怒无常的模样,章云舟生怕辛温平那日厌弃了他,就如同厌弃姚慎身那般。 这话一半说给盛容听,让她放心,另一半也是说给辛温平听,表示自己并无其他心思。辛温平听到他的话后,脸色微微和缓了一些,但仍有些不悦。她转头看向盛容说道:“如今孤也将为人母,自然理解盛大人的爱子之心。小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会辜负阿舟的。” 章云舟闻言,脸上划过一抹喜色。他性子软,却也有点高傲在身,他能忍着给姚慎身做小,只是因为姚慎身与辛温平是圣人赐婚。如今姚慎身死了,他凭什么要让给别人呢!熟读市面所有宅斗话本子的章云舟如今摩拳擦掌,正在畅想自己一步步走上君后的位置,而辛温平此后也会独宠他一人,简直就像是话本子里的剧情! 只是章云舟好哄,盛容和章老太君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发走的。他们深知宫廷斗争的残酷性,担心章云舟会受到伤害。尽管辛温平已经做出了承诺,但他们仍然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殿下,有些事情是论迹不论心的,嘴上说得不如实际做的。”章老太君发话道,“阿舟从小就养在老身膝下,老身也是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 一旁伺候的杨四几人都忍不住心里吐槽,这东宫里看着最受宠的就是这位章侧君了,除了那正宫的位置给不了他,章侧君就是要星星要月亮,皇太女都能让人给摘了来!还有章侧君喜欢那些个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狗自然不用说,狸奴也聘了两只,还有波斯互市来的郁金香、稀奇的鸟儿……这东宫里,钱侧君负责赚钱,章侧君就负责花,也不知道是钱星梵赚钱的速度快,还是章云舟花钱的速度快。 要说这东宫里,最委屈的怕是钱星梵才是。过去姚慎身只会摆谱,章云舟吃喝玩乐不管事儿,东宫大大小小的内务都是钱星梵在打理。他倒是真的如他成婚前所言,心甘情愿地为辛温平做管家公。 辛温平却没有立刻回答章老太君的问题,反而是望向章云舟:“阿舟最近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和孤讲讲?” 辛温平此话一出,章云舟立马对章老太君道:“祖母,阿舟不委屈,皇太女待阿舟很好……那姚慎身的不是,都与皇太女无关。您可别刁难皇太女!” “你这孩子,惯会疼人。”章老太君心里不快,脸上却还得和颜悦色的。 辛温平及时抽身而退:“孤身子乏了,阿舟,你好好和你祖母母亲相处。我便先去歇息了。” 她拖着那么重的身子,章老太君和盛容也不好说什么。祖孙三人送走辛温平,章老太君对着章云舟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 章云舟小声嘟囔着,还在给辛温平找补。章老太君拉着他的手腕,压低声音小声问道:“你且算算日子,那孩子是不是你的?” 被祖母一问,章云舟的脸一下就红了。平日里他是最爱同辛温平撒娇的那个,辛温平也愿意依着他。只是他在这东宫里的日子过得昏昏的,每日都沉在享乐中,哪顾得上算日子。 他只道:“或许吧。” “什么叫或许,这事儿没个准数儿?” 章云舟脸颊红红的,忸怩道:“平日只要我撒撒娇,妻主就会来我房里。只是不会每天都在,寻常说来,初一十五都是在那姓姚的那里。每周也会去星梵院里两三次……” “唉。罢了罢了。”章老太君摆了摆手,是指望不上他一点。 辛温平打发了那祖孙三人,回了寝殿后在卧榻上浅浅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章家婆媳正要走,听说皇太女醒了,又前来拜别。望着章老太君离去时头上的步摇,辛温平忽然开口问杨四:“杨四,你觉得章老太君如何?” 这东宫哪有辛温平不知道的秘密?四处都是耳朵。杨四道:“这章老太君,今日数落了好几遍盛大人,说是盛大人非要去做女官,才让章侧君成了现在这样,我都听不下去了。” 辛温平微微垂眸,手指捏紧又松开。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因为是女子,就要无端受这些非议。六十年过去,这些人心中的成见还是如大山一般压着。杨四,你看,即便是皇祖母开了辛周朝,治国五十载,依旧有人在编排皇祖母的轶事。若是孤败了,祖母从此以后便是妖后,这天下的女官都是乱政的妖女。所以孤必须赢!孤要让女官在朝堂中站稳脚跟,不再受人非议。孤还要这史书清清白白地为祖母写上:千古一帝!” 杨四似乎也被辛温平感染,点头道:“殿下的愿望,定能够达成。这天下本就不单单是男子的天下,也是我们女子的天下!” 第162章 是项羽还是赵括 辛温平回到书房,展开月槐岚递来的密信,信笺上,月槐岚刚劲有力的笔触一字一字详尽地写着这些时日的布局。如今黎承睦的叛军已经逼至陇州南由,与驻扎在陈仓县的月槐岚僵持已久。陈仓地处雍州,是京畿道的最后一道防线,月槐岚可以放了别的城池,却不能放弃雍州。 雍州一破,京畿道对叛军将没有一丝阻拦之力。 只是两军僵持已有月余,期间有来有回、有进有退地打了好几场,陇州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黎承睦看着却有退兵之意。而凉州那边情势也不好。秦黛只点了三万轻骑快马出蜀,但凉州暗探之下却有足足十万的守军。凉州一战将关系到整个战局能否占据先机,秦黛如今只是在凉州城外秘密屯兵,却不敢轻易出动。 原本她们接到消息,薛延可汗阿史那钦屯兵于沙漠,意欲南下勤王,可遭到弟弟阿史那兹宓的反对,阿史那兹宓带着族人杀进突厥王帐,阿史那钦和辛尔卿都下落不明。这一变故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秦黛不得不重新评估战略。她深知凉州之战至关重要,如果不能迅速破城,将会陷入长期的苦战。 与此同时,陇州的僵持局面也令她忧心忡忡。黎承睦似乎有意退兵,这意味着她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稳定陇州防线。面对如此复杂的形势,秦黛只能按兵不动。她倒是有些后悔没有让月无华来,倒不是怕死,只是月无华的脑子素来灵光,若是他在,或许能有以少胜多的破局之法。 凉州需要支援,而陇州,辛温平需要一个能让黎承睦放松警惕、主动出击的契机。 目光扫到堆在一旁的折子,辛温平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抽出自己想要的那一封。她抽出其中弹劾月槐岚的几封折子,唇角一勾。 其中还有主动请缨的,此人也是老熟人,正是与她同日登科的武状元唐陈。 按说唐陈本是李派官员之子,但得了西凉王氏三房一个女儿的青眼,非要嫁给唐陈。为了能做权贵赘婿,唐陈放弃了父亲的立场,变成朝中坚定的许派。九姓都气傲,不愿意和寒门结亲,但这唐陈哄得那王姑娘哭闹着非他不嫁,两人甚至珠胎暗结,王家也没有办法,只能认下了唐陈这个寒门女婿。 靠上西凉王氏这棵大树的唐陈,又是武状元出身,本身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先是去朔方军做了个校尉,后来又被调回中央。如今,又嚷嚷着要去前线上阵杀敌呢。 辛温平唇角一勾,提笔,写下一封诏书。 第二日,早朝。 “殿下,老臣知晓月将军之事这些日子已经提了太多回,可忠言逆耳,老臣还是要说!如今陇州陷落,雍州被破也只是朝夕之事,月司马毕竟上了年纪,还请殿下换个主帅吧!” ”是啊,月司马如今已五十又四,女子不似男子,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又遇见章将军新丧,难堪大任、难堪大任!“ 辛温平冷冷一笑,锐利的目光划过身前的臣子。她露出这样的表情,让一众朝臣都不敢说话。许无患正想出言替辛温平挡回去,就听辛温平开口问道:“齐爱卿,既然月司马已老,想必同样是知天命的你身为男子应当强壮得很吧,见你如此积极,不若就让你去前线?” 齐大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不过一介文臣,连剑都没有摸过,连忙跪地求饶道:“殿下饶命啊!老臣年事已高,实在难以胜任前线之职。” 辛温平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淡淡地说道:“哦?原来齐爱卿也知道自己年老体弱啊。那你为何还要指责月司马呢?” 齐大人额头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说:“老……老臣一时糊涂,请殿下恕罪。” 辛温平看着齐大人狼狈的样子,心中暗笑。她扫视了一眼其他朝臣,冷声道:“孤也不是那种不听劝谏的人, 只是你们既然要换人,也得推出来一个像样的。” 以唐陈如今的官位,尚且没有资格上朝。朝中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今得用的武将都在外打仗,众人七嘴八舌推了好几个,都是辛温平眼中觉得不像样的。辛温平根本没认真在听,只是甩下去一封奏折。 “司马大夫唐陈,自请出征,不若就他吧。” “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其中一个是许无患,他连忙上前道:“殿下,江山非儿戏,不可轻率!唐陈没有一点领兵的经验,怎么能做主帅?” 另一个正是唐陈的岳父,他上前下跪,对辛温平急切道:“小婿年轻气盛,当不得此等大任!” 作为唐陈的岳父,他当然知道唐陈几斤几两。若说让他做个小小的尉官,跟着主帅打仗,他武功好,或许是一把好手。可皇太女要他替的,是一军主帅! 他的话一出,满堂皆惊。众人都没想到,唐陈的岳父会站出来反对。他们原本以为,唐陈的岳父会支持自己的女婿,毕竟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可以让唐陈一战成名。然而,唐陈的岳父却深知自己的女婿有多少本事,他不想让唐陈去送死。 “岳父,我可以!”唐陈的岳父话音未落,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道踌躇满志的人声,唐陈一早就得了辛温平的传召,大步走进含光殿内。 他在辛温平面前单膝下跪,行礼:“末将唐陈,叩见皇太女殿下!” 唐陈的岳父急道:“唐陈,休要胡闹,这是大事!” “王爱卿倒是有趣。”辛温平勾唇一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她微微眯起眼来,斜睨着跪在地上的王时朴,语气嘲讽地道:“在殿前吵吵嚷嚷着喊要换将的是你,如今孤要让唐陈上阵,大吵大闹着说不行的也是你……” 她说着,声音陡然变厉,猛地一拍扶手,发出一声巨响:“这朝堂究竟是孤说了算,还是你王时朴说了算!” 这一回,辛温平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力过猛,而是收住了大部分力量。但即便如此,那声巨响依然让一众朝臣心惊肉跳,纷纷跪地磕头,齐声高呼:“殿下息怒!” 王时朴更是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磕头谢罪:“殿下息怒!臣知错了!”他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看着辛温平,颤声道:“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臣也是为我辛周着想啊!若唐陈真的合适,作为岳丈,我又怎会阻拦?” 辛温平面上生气,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气,反而想这王时朴倒是难得的老实。她当然知晓唐陈不合适,可她要的就是不合适。 不过她虽然拿唐陈做了个筏子,却也没想害他死。她和唐陈虽然曾在曲江宴上有过小过节,不过唐陈出于各种原因放下了,她也没那个心思和自己的官斤斤计较。 就像唐陈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武将本就是成王败寇,这个机会若是抓住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反败为胜、一招定乾坤呢?若真是那样,他可得封侯拜将,再不是要看着岳家脸色的赘婿了。 因此,唐陈也是慷慨陈词:“英雄岂问出处?尤其是我辈武将,从来不以阅历论英雄!霸王项羽二十四岁已有破釜沉舟的壮举,孙策十七岁便横扫江东,臣已过而立之年,正是当战之时!臣请战!” 高中时他已有二十三四。若是文臣,这个年纪可谓少年英才。可对于武将来说,年轻反而是本钱。比起十几岁就提着枪上阵的月家兄妹,唐陈已经落后太多。如今辛周的兵权大都还掌握在九姓手上,九姓之中诸如太原王氏、西凉王氏、武川姚氏、敦煌贺兰氏这些武将世家,代代习武,后起之秀章家更是习武成风,家中无论男女都会耍两下枪。这些家族本就枝繁叶茂,因此能在家族中被遴选出来的,也都是个顶个的好手。久而久之,军队的统帅大多都会落在这些世家。资源的倾斜让世家子弟获得了更多的机会,也让寒门向上的路越来越窄。 讽刺的是,就连所谓的寒门将领李承牡,居然最后也还是九姓之人。 唐陈踌躇满志,誓要闯出功绩。辛温平则想,看唐陈自己争不争气了。不管怎么样,这个唐陈能与李派割席,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作为臣子,就是可用。若是唐陈能活着回来,自然是少不得封赏的。 但老实人王时朴也是武将出身,只是如今入了秋官的体系。他对唐陈道:“我知晓你有本事。作为你的岳丈,我自然是希望看到你上进。可你别忘了,这世上除了项羽、孙策,还有赵括啊!” 这几乎是指着鼻子在说唐陈阵前经验不足,只会纸上谈兵了。 “孤心意已决。”辛温平摆了摆手,示意王时朴闭嘴,“王爱卿,没有武将生来就会上阵杀敌,哪一个不是在阵前拼杀出来的?就连父皇都是从西北军历练出来的,一边说着别人经验不足,一边又不给别人积攒经验的机会,要年轻的官员怎么活?” “可是……” “臣,叩谢殿下!”唐陈这会儿已经把辛温平当成伯乐了,生怕再过一会儿这事儿就黄了,连连拜谢。辛温平摆了摆手,道:“既然此事已经解决,就不再多议。” 王时朴闭上了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辛周的小朝没有那么严格的君臣之礼,一般都是辛温平坐在上首,官员们各自坐在下方两侧的小凳上,若有事要禀,就起身站到殿中汇报。该跪的时候跪,跪完了就坐回去。也会有一两个混子躲在大殿的角落里打瞌睡。不过咬耳朵一般是不能的,尤其是皇太女小朝时。皇太女耳朵尖,有一次听见两个大臣在角落里说小话,把人拖下去,每个人屁股上都挨了一个板子。大臣打板子的伤害性不大,但羞辱性极强,是要扒掉外裤打的。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让人看着个亵裤总归是难堪的。 尤其那次被打板子的大臣,亵裤还是他娘子用碎布头拼的,屁股上两朵大红花。 因此这些大臣们是该讲话的时候讲话,不该讲话的时候就闭嘴。 辛温平点了几个大臣,问了问她最近比较关心的剑南道重建情况,和江南道、淮南道战后的扫尾工作。没有别的要事,便让大臣们退了朝。 这些日子,窦漪守制,公孙冰也病了,阿姊远在剑南道,这洛阳城让辛温平觉得死气沉沉的。下朝之后辛温平去了一趟河曲书院的问心堂,堂前的梨花树还是飘着雪一样的花瓣儿。康成映今日却也不在,去城外的庄子上种地了。辛温平心下失落,不过也怪自己不请自来,和门房的小童约了时间再来。 她连中三元,后来又成了皇女,来找康成映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康成映本就是个爱清净的,当年若不是她身份特殊,康成映也不会收她这个小徒儿。而现在更是闭门谢客,连书院的课业都不怎么讲了,只道年纪大了,就想种种田,整日泡在河曲书院在洛阳城外的庄子上,研究农时收成。这一下子研究了五年,竟然还撰了本书出来,一本只卖十文钱,连成本价都不到。但是特别受庄稼人欢迎。听说河曲书院曾有个学子拿了文章想要找康成映指点,为了换他的一行朱批,在田里帮着康成映种了一个月的豆子。 辛温平来洛阳以后就见过师父一次。曾经看着颇有气势的康父子换了个风格,皮肤晒得黑黑的,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很旧的麻布衣裳,只是通身的气度还在,倒是有一股渔父的意味。 见不到师父,辛温平又改道去了司徒府。燕支开门迎客,脸上略显疲态。 “公孙大人的病好些没?”辛温平问道。 “我的殿下耶,您这身子,奴真怕担待不住。”燕支却是看着辛温平的大肚子心惊,“妻主是从前在教坊司落下的老毛病,不知这次为什么发作起来如此厉害。” 辛温平在杨四的搀扶下进了左司徒府:“孤偶尔也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儿。” 燕支心里暗道,您透气儿了,院里的哥哥弟弟们可就透不了气儿了。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 燕支引着辛温平小心翼翼地往左司徒府的后院去。 第163章 好将军也是好演员 雍州,陈仓县。 月槐岚接到军令,坐在主将的营帐里,狠狠地拍着大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皇太女到底还是年轻!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听信朝中那些奸臣的话!” 一旁的副将也是满脸愤懑:“将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若真让唐陈上了,我大辛周可就真的败了!” “此事先按住,不能让将士们知道,否则军心大乱,我们必败无疑。”月槐岚沉下声音,冷冷道。 “是,可唐陈今日就来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 营帐之外,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悄然离开,脚步轻盈,仿佛生怕被人发现。没过多久,一道流言便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整个陈仓县。 \"听说了吗?皇太女居然打算临阵换将,要把我们的统领换成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有人惊讶地说道。 \"这怎么可能?现在形势如此紧张,皇太女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另一个人质疑道。 辛温平曾经平定过江南的叛乱,亲自挂帅出征,一战成名,打得辛尔榷连连败退。她在军中积累了一定的威望,所以一些将士对这个传言表示怀疑,并试图为辛温平辩护。 \"皇太女毕竟只是皇太女,也许这是圣人的旨意呢?\"有人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但又觉得难以理解——那位圣人已经很久没有过问朝政了。 只是流言就像是杂草,一旦种子落地,就会不可阻挡地疯长起来。只半日的功夫,流言已经从军营传到了外面,整个陈仓县人心惶惶。 “听说了吗?皇太女要放弃雍州了!”这句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忧心忡忡地说:“我听说那个新来的将领从前是李派的官员,后来做了赘婿,此人真的不会带着我们开城迎接逆贼吗?” 这个消息让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 另一个人附和道:“是啊,如果他真的这样做,那我们怎么办?雍州可就完了啊!” 这时,又有一个人小声说道:“若是开城献降倒也好,反正叛军不屠降城,至少能活一命……”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但还有人对此表示担忧:“前面几城没有反抗就投降了,可我们陈仓不一样。月将军带着兵和黎承睦打了好几个来回,还杀了他的侍卫飞羽。听说那可是黎承睦最得用的亲信之一!以陈仓的这个情况,真的……没问题吗?” 一时间,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紧张和焦虑之中,每个人都在思考着自己的命运和前途。他们不知道这位新将领是否会背叛他们,也不知道雍州的未来将会如何。 唐陈进城时,听见的就是这样的漫天流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心情复杂地听着耳边的叽叽喳喳声。他知道自己是新将,可这流言未免也太打击人了。不过,想起出征前皇太女找他的密谈,唐陈心里微微落下了一些。 最开始他是不服气这个皇太女的。也不是因为别的,不过是曲江宴上自己的风头全被她抢了,没落一点儿好。只是后来慢慢地阅历多了年纪也增长了,倒是觉得自己从前冒犯皇太女她后来掌了权也没给他穿过小鞋,心态微微变了些。再加上他政治立场的改变,也让他对这个皇太女不再有什么怨言。若说曲江宴上他们同是状元,看似是一样的,可如今二人早就云泥之别,若再计较未免着相。 何况皇太女还给了他这个机会——配合月将军演一出戏的机会。 是好将军,也是好演员。 到了陈仓的屯兵所,唐陈穿过一众人或打量或疑虑或不安的目光,前往主帅营帐,这一进去,直到晚上的饭点儿才出来。见他和面色难看的月槐岚走出营帐,众将士都在猜测,这唐陈究竟有几分本事? 次日一早,就见月槐岚骑着白马在屯兵所前徘徊踌躇,似是不甘,又似是不舍。副将满脸都是悲戚之色,两人无声地对望了许久,月槐岚叹了一口气,提起自己的枪,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道:“走了。我去洛阳,见皇太女。” 月槐岚轻轻夹了夹马腹,马儿似乎也不想离开战场,回头望了一眼陈仓县的屯兵所,恋恋不舍地向前。月槐岚骑着白马缓缓地往前走着,似乎不愿离开。月槐岚就这样出了陈仓县,她微微偏了偏头,耳朵动了动。 原本她应该直接去和月无华会合,如今看来,还得先解决掉尾巴。她带着那尾巴转了很久,终于,那尾巴察觉到异样,转身想要逃。可下一秒,银色的长枪已经贯穿了他的咽喉。 陇州,殷军大营内,黎承睦坐在营帐中,眉头紧皱地盯着手中的情报。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虑:“她真的换将了吗?”尽管这份情报已经确认,但他仍然难以置信。那位向来以精明着称,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呢? 临阵换将,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大忌。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月槐岚作为一名经验丰富、声名显赫的将领,却被替换成了唐陈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这让黎承睦感到十分不解,因为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和军事策略。 黎承睦深知月槐岚的能力和价值,她一手带起月家军,在西南乃至整个辛周的声望都不是旁人所能企及的。而唐陈虽然也是武将,但缺乏实战经验,这次换将无疑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暗自琢磨着,思考着辛温平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她有什么特殊的计划或者战略安排?亦或是她对唐陈有着特别的信任和期望? 辛温平高中时,他已经不在京中,并不知唐陈与辛温平之间有什么特别的纠葛。而如今在京中他们已经没有可用之人,几乎都被辛温平拔了个干净。唐陈的出现,好像是他们的变数。 牙璋对黎承睦道:“将军,如今月槐岚确确实实是离开了陈仓县,如果我们一直畏畏缩缩,必然会错失良机。不管月槐岚是去什么地方,现在发兵显然是最佳时机。兵贵神速,我们已经错过太多了。” 牙璋的意思黎承睦当然知道,自雪灾以来,数次发兵的机会都被黎承睦按下,可如今看来若是当年会稽郡王行动时他能果决一些,未尝不能一举南下夺了江山。也是这一阵和辛周的军队打得太过顺利,让黎承睦都有一丝后悔——早知道他们如此不堪一击,为何不早些结束这争战的日子? 只是这都是事后诸葛亮了。黎承睦看着张狂,却在大事上谨小慎微了几十年。 太祖在时,他羽翼尚未丰满,敌人太过强大,他不敢妄动。辛兆登基,太祖的光环仍在,又有过去的兄弟情谊牵制着他。大司马的位置看着是荣耀,实则也让他处处掣肘,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无数只眼睛盯着。 后来他安排同为黎氏残余的黎继火烧明堂,放出辛周得位不正的流言,也是害怕——当时辛温泰还未死,后宫还有个辛温义,都是皇子。大殷虽已亡国五十载,但因为太祖身份特殊,从前黎氏宗族还在时,大家总有种大殷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感觉。直到辛兆横空出世顺利继位,若他再将皇位传给儿子,那辛氏就会真正成为正统,成为真龙血脉,大殷便复辟无望了。 所以他要让民心动摇,要让天下百姓一遍一遍记起辛周的江山是女人从大殷手里抢来的,辛氏就是强盗! 若说黎承睦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自己年轻时不够狠。若是如今的黎承睦回到过去,回到在西北军中和辛兆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设计杀了辛兆! 因此牙璋劝黎承睦尽快出手,黎承睦说不意动是假。他原本还怕这是计谋,可月槐岚确确实实离了陈仓。牙璋所言他心里认可,此时奇袭陈仓,定能打唐陈一个措手不及! 黎承睦眉目微敛,一双剑眉肃着,满是茧的手在桌上轻轻点了又点。眼尾的眼纹随着沉思的结束荡开,他拍板决定道:“今夜即刻发兵陈仓!”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殷军列阵,向着陈仓行军,子时已到陈仓县外,在陈仓县外摆开鱼鳞阵,准备向陈仓县发起进攻。 自古以来,猛将常有,但统帅难得。原因是战争不仅仅是杀敌那么简单,更注重排兵布阵。有了好的阵型,就可以攻克强敌。就如同每个工匠都有自己营造的风格,每个将领的排兵布阵也自成体系,因此临阵换将也就意味着士兵和将领要重新磨合。 况且辛周的军队中有很多服兵役的百姓,这些人经过一定的训练是可以学会一些简单的刀枪棍棒,但若要单打独斗地杀敌,定是不能同黎、月等名将相比。但军阵却可以让个体武学的劣势被阵型弥补,与敌军抗衡。 辛周地大物博,单是大的区划就有十二道,而十二道中,每一道都有自己的方言体系。如河南道、河北道、关内道这几道都算是中原地区,大家讲话虽然有差异,但终归是能听懂。可到了淮南道、山南道、剑南道、江南道这些地方,就不是那么容易能听懂了。更别提陇右道还有很多胡人部落,那里说的是六蕃语,放眼整个辛周,能懂六蕃语的并不多,懂六蕃语还会领兵打仗的恐怕也只有黎承睦一人。 这也是为什么辛兆一直想要削弱武将的势力,却没法将这些武将从自己的军队调走的原因。他再忌惮黎承睦等人,可西北军只能听懂黎承睦的军令,月家军也只有月家人知道那一套独属于她们的号令方式。换将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需要统帅和军队之间的磨合。就像唐陈贸然上阵,怕是连这支军队的军鼓怎么敲都不知道。 数万人的军队,自然不可能靠主帅呐喊发号施令。因此,军中的鼓手和号手就是主帅发号施令的喇叭,将士们行动皆是听从军鼓军号,也会随着鼓点改变阵型。 殷军已经在陈仓县外列阵完毕,一队先锋驾着云梯登上了陈仓县的城楼。守城的将士早就发现了县外的情况,当即也令人吹起了军号,全城戒备!黎承睦自西北来一路攻城,手上有不少攻城之物。殷军先锋上了城楼也不只顾杀敌夺取城门,还带着一桶一桶的火油往城楼上倒。这根本就是一支敢死队! 唐陈在陈仓屁股下的胡椅还没捂热,就被黎承睦奇袭,脑瓜子嗡嗡地,但想到自己如果真的一败涂地,身死之后还会成为史书笑柄,咬着牙提起剑就往城楼去。副将宽慰道:“唐将军,我协助您。” “将信号弹发出去。”唐陈心下紧张,只是月槐岚早就有交代,她好像已经算准了一般,若是黎承睦攻城,就即刻发射信号弹。 随着刺目的光芒在夜空中爆开,唐陈一声令下:“弓弩手齐射!” 伴随着军号,城楼上万箭齐发。而城楼下,早有刀盾兵列阵在前,举盾格挡剑雨。而伴随着殷军一阵急促的鼓点,刀盾兵齐齐下蹲,露出一排举着火箭的弓兵!弓兵张弓,一排燃着火球的箭头在夜色中格外刺目。陈仓县中早已乱作一团,有些还留在县城中的百姓们纷纷奔走,只等时机一到,立马逃命! 黎承睦在阵中一挥手,火箭在空中划出一个耀眼的弧线,落在陈仓县的城墙上。原本就被泼了火油的城墙顿时熊熊燃烧起来。火舌带来的高温让一众将士纷纷后退,副将立马指挥:“愣着干什么?灭火!” 原本唐陈不打算开城迎敌,可如今看来黎承睦若执意要攻,死守陈仓毫无意义。他提了提腰间的革带,抬头望向夜空。每隔五里,传讯的烟花次第升起,在空中无声绽放。 黎承睦想要速战速决,而他,要拖住黎承睦,直到援军到来。 “众将士听令,列阵迎敌!” 军号之声撕开夜幕,陈仓县大门洞开,伴随着激烈的“杀”声,城中的辛周军队鱼贯而出,直扑殷军。 第164章 引蛇出洞 夜色之中,月槐岚身披银甲,望向夜空中升起的焰火。焰火的光照在她略有苍老的脸庞上,映出她落在盔甲之外的一绺白发和她眼底的皱纹。她轻哼一声,道:“他倒是沉不住气了。” “也是正常。”月无华骑马行在母亲身边,也正抬头望着天上的焰火,心里却在担忧远在凉州城外的秦黛。他知道,那里才是最危险的战场。 “马岭那边,贺兰将军应该也收到讯号了。”月槐岚伸手勾了一下下巴上盔甲的系带,将系带拆开,又重新系紧。月无华知道,这个动作是母亲有些紧张的表现。即便是月槐岚,也没有百分百战胜敌人的把握。 “早就沟通好了。信是影卫亲自交给贺兰将军的,不会有误。”月无华向母亲汇报道。 “急行军,自侧翼强袭陇州。”月槐岚冷静地发号施令,这一战,她必要将黎承睦扼死在关内! 马岭,贺兰敬亦是骑在马上,月色倾洒,他用随身的帕子小心地抹过蛇矛的锋刃,冰冷的月光映在锋刃上,又折射进贺兰敬的瞳孔里,明明灭灭。他年事已高,许多年都未曾策马征战了,可沙场的兵戈已然刻在了他的骨髓里,只要提起这蛇矛,似乎又回到了他少年时南征北战的日子。 月光映照出贺兰敬脸上的沟壑,贺兰闻赋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叔父,您要亲自披甲上阵?” “嗯。”贺兰敬的目光依旧在蛇矛之上,“哪有坐在军帐中不动如山的统帅?” “这场战斗侄儿去便可。”贺兰闻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贺兰敬是西北军的主帅不假,可到底年事已高。 贺兰敬却坚定地开口:“黎承睦将我们赶出西北族地,此仇不报非君子,这口气,我要自己出。” 平西军和西北军的过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两军两厢割据已久,守地相近、职责相近,西北军的兴盛背后是平西军的衰落。何况惠王府灭门之事是贺兰敬亲自做了太祖的那把刀,他和黎承睦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惠王冤死,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没有贺兰敬出面,也会有别人。而在太祖眼中,比起她的天下大业,黎氏宗族是否死得冤屈根本无足轻重。因为那是革命,革命是注定要流血的。而自古以来帝王无不冷血,作为帝王的臣子,大家都不过是太祖手里的剑。贺兰敬对惠王灭门之事内心没有一丝悔恨惭愧,只恨当年没能斩草除根! 他们谁都没有错,谁都不是良善之人。史书是掌握在胜者手里的,只有胜的那方,才是正义! 就如同在黎承睦的亲随口中,太祖牝鸡司晨,贺兰敬是灭他满门的刽子手,惠王是无辜冤死的仁王、是西北百姓真正应该感念的人。可西北的土地是贺兰氏打下来的,西北的土地每一寸都流着贺兰氏族人的血,在贺兰氏眼里,惠王又怎么不是鸠占鹊巢之人呢? 这不仅是辛氏和黎氏的纷争,也是平西王和惠王的纷争。当年的火苗还留下了一息尚存的火种,终于在今日成了燎原烈火。 “平西军听令!”贺兰敬骑在马上,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振臂一挥,将马槊高高举起,“出马岭,夺萧关,即刻行军!” “是!” 平西军出征,当晚就夺下萧关,直逼怀远。处罗力仁出城迎战,两军鏖战三日,处罗力仁被贺兰敬亲斩于马下。而另一边,黎承睦的主力正攻打陈仓,月槐岚与月无华二人带着大军挥师向北,直取陇州。黎承睦本就抱着将陈仓一举拿下的心思,加之后方都已经是他囊中之地,又以为月槐岚已经回了洛阳,根本没有设防,陇州只有八千守军,在辛周军队的强攻之下很快放弃抵抗。陇州破城只用了半日,消息传到正在陈仓和唐陈厮杀的黎承睦手上时,黎承睦已经没有退路。 此时在他面前只有前进! 他到底是老将,面对此等危机的沉着绝非唐陈能比拟。此时陈仓已破,唐陈带兵退至岐山,守着雍州的最后一道防线。依照唐陈的设想,此时的黎承睦应当从陈仓县向北突围至扶风郡,去和后方会合才是,可黎承睦却不这样想。 “辛温平既然要和我玩四面楚歌的把戏,那我就和她来一场破釜沉舟!”黎承睦坐在陈仓县中,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这一战他们厮杀得很激烈,虽然攻下了陈仓,但黎承睦折损了有一万余的兵力,辛周的战士也死伤有三分之一,唐陈不知道是得了指示还是真的怕了,及时弃城撤退,也算是保留了些许的实力。 而唐陈撤退时没有忘记掩护陈仓的百姓,只留给了黎承睦一座空城。黎承睦站在被大火烧成灰黑色的城墙上,只道:“如今既然进退两难,那便前进吧。” 后方的军情,殷军的将士也听说了。此时若是撤退,再想打进来可没有那么容易。他们大多是中原地区前去西北服兵役的,有些在西北一待就是十几年,故土难离,而辛兆近年大兴土木、穷兵黩武,他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归家。也是因此,他们才会跟着黎承睦一起揭竿而起。 也是抓住了将士们此等的心理,黎承睦振臂一呼,慷慨陈词:“如今我们腹背受敌,可面对敌人一味退缩,只会前功尽弃!我们必须迎头而上,重回关中!” 随着黎承睦一声令下,早就得了指令的殷军将士一把大火将陈仓县烧了个干净。熊熊烈火在夜色里哔哔啵啵地燃烧着,火舌吞噬了一切,城墙、望楼、官衙、民居……百姓逃走时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家禽在火场中痛苦地上蹿下跳,黎承睦冷眼望着身后被大火燃烧成灰烬的陈仓县,让副官吹响了集结的军号。 陈仓县自前朝的前朝的前朝就一直在这里,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县城就这样被黎承睦付之一炬,那些老砖瓦、旧木雕,此后便再也没有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也不是黎承睦所关心的了。 大队人马迅速集合,以破釜沉舟之势向着岐山进发。 而另一边,凉州城外,斥候来报。 “秦将军,他们出城了。” “多少人?”秦黛正低头轻轻摩挲着怀里的荷包,荷包里放着的是一绺月其煜的胎发。 “城内还余五万。” “五万……”秦黛小心地将荷包收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叹了一口气。攻下陇州,是月槐岚的引蛇出洞之计,目的还是凉州。凉州的驻军确实也如愿意出城,前去接应黎承睦,但五万的守军,对于秦黛而言还是有些太过冒险了。 “将军,您还有什么顾虑?”看出秦黛眼中的犹豫,副将问道。 “可能做了母亲之后有了后顾之忧,我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大胆地去做决定了。”秦黛对副将并没有什么芥蒂,因此也放心地吐露心声。她们当然可以殊死一搏,可秦黛如今做了母亲,她深知自己手下的将士并非是军阵上的一枚棋子,也是别人的母亲、女儿。她们都有等着她们回家的人。 可副将却摇了摇头:“将军,我们虽然是别人的母亲、女儿,可我们也是我们自己。如果让黎承睦掌了大权,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做自己,一辈子只能做母亲、女儿、妻子了。” “是啊将军!”斥候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红着眼眶道,“我就是为了逃离我的家,才投奔您,投奔月家军的。我不怕死,但我怕一辈子都要被人打上从属于别人的标签!我相信军中很多的姐妹都是这样想的,既然来了,我们就不怕!” 那斥候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眼里却满是绝决和坚毅。像她这样的女子,月家军中不在少数。有许多不满于自己家庭的女子投身月家军中,她们有的尚且年幼就要被父母卖给鳏夫,有的被丈夫暴力相向,有的被迫为兄弟当牛做马……她们早就没有了所谓的家,月家军就是她们的家。 秦黛到底比她们幸运,她的母亲是这些女子中的一员,后来战死沙场,是上一代月家的娘子军们一口饭一口饭地将她喂养大,后来与月无华成亲,月槐岚也是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倒是从未受过那些委屈。但姊妹们的境遇,她也多少听过,如今在阵前再度被提及,秦黛内心也有触动。 她与她们不一样。她的身上是有很多标签的,而现在最重要的标签并不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而是这一支军队的主帅。她对月家军的感情可能比别人都要深,就像月家军要守护辛周的百姓一样,月家军的这些姊妹们也是她想要守护的家人。 秦黛望着斥候年轻倔强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将这世间所有对女子的不公都撕碎,她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整顿一下队伍,明日发兵凉州!” 她对着夜空吹响了鹰哨,不久,一只游隼自天空俯冲而下。游隼得了秦黛的信,拍了拍翅膀,飞上长空。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向着凉州以北的一处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辛尔卿正坐在火堆旁,寒栖落在了她的肩上。 此时的辛尔卿已经脱掉了可贺敦的服饰,穿着一件绣祆教日月纹图腾的胡服,腰间系着一条缀金乌带头的?鞢带,一头乌黑的秀发混着彩色丝带编成突厥索头。寒栖乖顺地落在她的肩头,辛尔卿伸手从它的脚上取下密信,展开。 阿月织焦急道:“如何?” “凉州城内如今还有五万守军,我们牵制骚扰一番,等到事成之后,皇太女自会让阿史那兹宓付出代价。”辛尔卿将那写着军情的密信放在火上缓缓烧尽,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出她从前在两都时那娇蛮的模样。 休图部落的族长坐在辛尔卿对面,连忙表忠心道:“只要可贺敦需要,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放心,此次休图部落救我们于水火,日后在这草原上,不会有人敢动你们。”辛尔卿说着,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帐子。阿史那钦为了护着两个孩子,在与追兵搏斗时受了重伤,还没等找到医生时伤口已经严重感染,如今正在反复地高烧,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劫。可战事不等人,即便阿史那钦死了,辛尔卿也不会认阿史那兹宓为可汗,更不会放弃支援辛周!她这个可贺敦,完全有能力再为突厥扶持一个新的王! 交代完明日配合月家军突袭凉州的计划,辛尔卿离了火堆,一个人坐在离主帐不远处的草原上。 远处的火光在夜色中勾勒出她身后长弓的形状,从前的郡主如今也是射箭的一把好手。她抬眼望了望天边的星子,草原的夜晚总是这样,星子亮亮的,火光也盖不住。从前在两都时,两都热闹,宵禁也比别的地方要晚,夜间处处是灯火的光,看不见这样亮的星子。可她忽然有些想家,想回两都看看。菀菀说郡主府如今是她的了,那支腊梅已经开了好几茬的花。又听说她去了剑南道,那么好的宅子只有几个下人打理着,总归没荒废,却也冷冷清清。还有焚琴,如今还了良籍,和菀菀一起日子过得很是开心。又听说辛温泰和竺师师都死了;辛温平纳了章家的三郎做侧君;自家的弟弟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课业能在学堂里拿到前几名…… 还有大兴城的在明宫,听幽兰说修得可漂亮,可惜上次她没能回去。 等杀了黎承睦和阿史那兹宓,她也想回大兴看看。看看过去的朋友和爹娘,如今都过得怎么样。还有月无华这嘴贱的,这次传讯的秦将军是他媳妇,也不知道这种人怎么能找得到媳妇来。 幽兰静静地坐在辛尔卿身边,问道:“可贺敦是不是想家了?” “嗯。”辛尔卿轻轻地点了点头。来突厥以后很少想家,或许从前是因为有阿史那钦在。 她偏头看着幽兰,幽兰陪着她也很多很多年。辛尔卿开口问道:“你想回去吗?” 幽兰却摇了摇头:“奴婢本就是孤儿,在辛周也就焚琴这一个好姊妹。如今在突厥已经成亲,也有了孩子,这里已经是我家了。” 辛尔卿眼中划过一丝失落。 是啊,回不去了,从她和亲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回不去了。 她向后躺下,躺在茸茸的草地上,沾着夜露的草叶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望着草原的星夜,辛尔卿喃喃道:“只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有露水从她的眼中滚下来,烫烫的,滴在草叶上。 第165章 陶瓷水管 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剑南道这边,虽然有剑门关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下雄关守着,但战火还是或多或少拖缓了重建的脚步。府城虽然红红火火地修起来了,昌明的重建却受到了不小的阻碍。 昌明这个地界别的不多,就是山多水也多。不同于关中地区相对干旱的气候,剑南道一年四季总是含着一口湿哒哒的水汽,将官服压在身上,粘腻腻的。尤其是多雨的日子。在两都时杨菀之每季只有两身日常穿的官服,一洗一换,头天散值回家将脏了的官服脱下来,焚琴洗洗搓搓,放在屋檐下晾一晚,第二日还能再穿。但这剑南道好像日日都在滴水,不是下雨就是下露,衣服晾在院子里好几天怎么都晾不干,焚琴为此不知咒骂了多少句这总是不见晴的天气。 其实江南的梅雨季节大抵也是这样的,不过焚琴是北方人,从未见过这般架势。 昌明西北高山、东南丘陵,涪江河谷为昌明提供了大片的平原。冬春常旱,夏秋洪涝,境内大小江河一百五十余条,水系错杂。如两都这种城市,大兴城内没有大河,所以坊市、街道都方正;而东都洛阳有洛水穿城,但穿城的洛水河道笔直,因此洛阳的坊市也是横平竖直的。但如江南道的苏州府,家家枕河、出门见水,因此街道只能顺着河流的走势去规划,民居也都穿插在河流织成的水网中间。 而丰富的水系除了会影响城市的规划之外,也为城市带来水患。在地动中被毁的昌明已经是昌明的第二个城址,旧城在太祖敏皇年间曾因洪水被毁,不得不迁址。这昌明城也算是多灾多难了。杨菀之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迁址重建,只是实在没有比现在的城址更合适的地方。 如今的昌明城址,就在涪江江畔。水运交通的便利,让过去的昌明得以进行丰富的贸易活动,也让昌明有了生气。而涪江上的码头也让重建的原料可以更方便地抵达昌明。杨菀之和一众冬官讨论了许久,还是决定在原址重建。 早在吴诗雅还在绵州时,一次听府城医馆的大夫说,很多的疫病都是因为不干净的水传播的。《左传》有云:“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恶。”处理不好城市的污水,导致污水和净水混在一起,就会让疫病扩散。吴诗雅曾经和杨菀之提过一嘴,可以在绵州府城内埋设水道,将污水单独排走,也可以让过量的雨水流到水道中,将这些雨水排到新修的水库里。只是这个提议太晚,彼时绵州府城已经建设过半,再去埋设水道又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不过杨菀之却记在了心里,如今觉得这水道刚好适合为昌明所用。 可吴诗雅提出的这个设想太过超前。从前也不是没有下水道,不过大多是为阻止洪涝所用,将污水和净水分流倒是头回听说。但毕竟杨菀之主修营造之事,掌水之事还是张炬和吴诗雅更在行。 两都之中,大兴城的下水是尤为受重视的,每年都会有负责的官员去维护巡查,但杨菀之从未接触过。凡事头一遭都是焦头烂额,自从来了剑南道以后,杨菀之确实如她所愿受到了不少的磨砺,这些日子抱着水利规划的书又啃了个遍。 做一方长史的感觉和从前在冬官署做冬官、甚至和在营造司做司正的感觉都不一样。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杨菀之亲力亲为,但很多事情杨菀之都要懂。 有很多糊涂司空,自己对营造一知半解,只要下面人相互检查一番没有问题,就给图纸盖章过审,让下面人开始营造。但杨菀之不是,她重视自己经手的每一个营造,因为她知道这些营造每一个都关乎民生。 如今绵州州境内的大小营造图纸都要由她过目,核准之后才能动工,如果不了解的话,就没有办法确定提交的方案是否合理。因此,杨菀之这个司空使又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工作模式。 “陶瓷的下水管道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杨菀之坐在公案前,手上把玩着一个三通的陶瓷管道,这陶瓷管道是张炬命人做出来的。 在杨菀之面前的除了陶瓷管道,还有一张剖面图。 张炬坐在杨菀之对面介绍道:“老夫这张图意在修造道路之前先在道路之下挖设下水道,排雨水的下水道就设在城市干道的正下方,如此一来,可以将雨水通过排水孔流入下水道中,可以增加城市的蓄水量,如此一来遇见雨天,主干道上也不会积水。而这两侧的则是污水道,通向城外的化污池。这污水主要是粪水,排在化污池以后一方面城市内的环境更加干净,另一方面也为城外的农田提供了可浇灌的粪肥。” 听见张炬这样构想,一旁的焚琴倒是插嘴道:“张工这一出手,倒是叫日后昌明城掏大粪的都没生计了。” 在百姓生活中粪水自然是难处理的。若在乡下,基本家家都会有粪池,自家沤着肥,平日撒一把草木灰进去遮一下臭味。可城里的百姓手上没有田亩,很多做小买卖的商户自己不种田,自然也不需要沤肥,但粪水总要处理。因此就有粪厂。有专门收粪的人会去各家收了粪,然后卖到乡下去。 这收粪的生意说出来总会让人退避三舍,但确实是赚钱。辛周百姓种田也没有别的肥料,不过就是粪水。一家人的粪水灌不了几亩地,要想收成好,自然还是得找收粪的来买。城里人自然不会把这粪当黄金来卖,这一倒手,倒是让粪厂赚了不少钱。 焚琴这么一说,张炬倒是有些没主意:“这个或许得和文府尹几人商量商量,这确实是利民的好事,但若是一下子夺了别人的生计,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他毕竟也是平民出身,因此格外能共情这些小老百姓。 “我随口一说,您倒是认真了。没了这个生计还有旁的生计,实在不行,就招来专门顾着这化污池不是?”焚琴倒是个有办法的,自己提的问题,自己就解决了。 “言之有理。”杨菀之点了点头,横竖果真有了这样的麻烦,该操心的也是文府尹。她不过一介司空,只需要做好自己本职,在本职的范围内造福百姓便是。 杨菀之说着,低头看起了图纸上下水道的尺寸。 当遇见这种埋在地下或者不暴露在外的结构,剖面图就能更清晰地反映出营造的细节。图纸上下水道高九尺,中央还有很深的一条人造水沟,由砖石砌成拱券状支撑,用糯米等粘合剂胶合。这个高度除了为城市提供充足的可以蓄洪的空间之外,也在没有洪涝时能够方便地让人下到水道里巡查。 吴诗雅虽然走了,但她在冬官署时倒是也不怎么藏私,将自己画图的一些心得都讲给张炬听。如今张炬的图纸也是越发规整。这图纸的讲究可不止做好设计这么简单,如何将图纸的尺寸标得清晰美观也是看出冬官水平的。吴诗雅为人心细,她的图纸工整,乍一看比杨菀之画得都好。也多亏了有吴诗雅打样,后面张炬的图纸也变得很是工整,给杨菀之省了不少心。 只是这一下就让杨菀之有了疑问:“你这下水道和这陶瓷的水管有何关联?” 说到这个,张炬就来劲儿了,连忙上前接过杨菀之手上的水管道:“大人您想,如今咱们城里的这些污水都要倒在统一的地方,再拿去专门处理这些污水的官署去净化。可这样的话大家都很麻烦。若是有了这陶瓷水管,我们就可以在每家每户砌个污水池,用这水管通到我们的水道里,然后只需要在化污池统一处理就行,这不是大家都省了事儿?” 这污水除了粪水之外,当然还有很多的污物,还是需要进行净化处理的。早些时候只依靠土壤天然过滤,但后来曾发生过城市污水污染了井水的事情,导致疫病传播,如今辛周主流的处理方式是照一定比例把大小石头块、粗细砂砾、泥土进行巧妙搭配组合,并且再用木枝将其分隔为若干层,层层过滤之后再将处理后的污水排入护城河或者污水河。再后来,洛阳有个医师发现矾石可以让水变得清澈。只是矾石净水的成本太高,也就只有两都这样的地方能用这种方式处理。 听到张炬这么说,杨菀之也点了点头。 这想法很好,如今唯一担心的就是钱的问题了。 想起这个,杨菀之忍不住搓了搓手。 如今绵州处处都在营造,有些材料因为战争影响没法运进剑南道,就只能就地取材,找些替代品。好在这陶瓷也算是剑南道的产物。辛周有越州窑、邢州窑、鼎州窑、婺州窑、岳州窑五大名窑,虽然剑南道的瓷窑没能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但益州的邛窑却是西南最富盛名的瓷窑。 只是这瓷窑要将东西烧出来,再运到绵州,就又是一番花费。不说人力物力,单说这陶瓷到底还是易碎品,路上难免会有损耗。光是想想,杨菀之就觉得头痛了。 如今柳大人管着绵州的钱袋子,虽说柳梓唐从来没短过冬官署一分钱,但地官署的小吏却旁敲侧击地暗示过杨菀之。杨菀之还记得昨日散值时被那小吏拦住时的场景。 那小吏杨菀之不知道名姓,但确实是地官署的,到底是对门,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是个脸熟。那小吏看着三十上下,蓄着小胡子,在杨菀之面前有些局促地用手拧了两下官服,露出一个客气的笑:“杨大人……” 杨菀之在官署里是出了名的脚不点地,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时常在营造上,加之来时间长了以后大家也都知道了她和皇太女的关系,所以和这些同僚们还是有些疏远。倒是柳梓唐,平日里看着不是很爱应酬讲话,在同僚中倒是颇受欢迎——或许是他这个司徒使做得没什么架子。看出来小吏的欲言又止,杨菀之点了点头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杨大人,就是那个啊,之前地动时拨下来的灾银,到现在也花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外面打仗,也没得更多的钱下来。咱们冬官署重建的工作重,咱们也理解,只是这……别的地方也要用钱。” 看着那小吏的眼神,杨菀之也有些羞赧了。说实话,她从小对银子就不算敏感,尤其是做营造时,要想营造做得好,肯定要用好料。之前在两都有陆虹笙、吉利这两个靠谱司簿在把控着用料预算,倒也没出什么问题,如今到了绵州,手下只有焚琴和张炬。焚琴不是个能管账的,对营造更是一窍不通;张炬也不可能指望得上。杨菀之只管这绵州能重建起来,一心以为当初那一笔灾银是够的。 见杨菀之眼神恍惚,那小吏补充道:“杨大人您别误会,这算是下官多嘴,不是柳大人的意思。不过下官觉得柳大人什么都不跟您说也不好,咱们绵州大小十几个官署部门,不能只紧着冬官署和营造、水利司花钱不是……” 因为地动,绵州境内免了赋税,但巨大的损失不是这么轻易能填补上的。如今官府的库房几乎要见底,也不知道外面的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本以为绵州的那座水晶矿可以拉动绵州的重建,可战争一起,水晶没法运出剑南道,自然换不来钱。守着一堆水晶也没法当饭吃,采矿又是一笔开支。文府尹和柳梓唐点了点帐,再这样下去只能开始克扣这些官吏的月俸了,大家勒紧裤腰,日子还能过。文府尹又腆着老脸管益州府那边要钱。 听这小吏抱怨了两句冬官署花钱多,杨菀之倒是有些束手束脚了。因此,想到这陶瓷水管的花销,杨菀之又不免扶额。剑南道如今比起外面来说竟然算是难得的安逸之所,只是外面的战争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且不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战后的复苏又是很大一笔开销。早就知道辛周的国库岌岌可危,朝廷还能管绵州多久? 望着杨大人坐在公案前开始一根一根抓自己额前的头发,张炬小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无事,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杨菀之摇了摇头,眼神落在手边的图纸上,可谓一筹莫展。 第166章 伸手要钱总是难堪 和张炬对完一轮图纸,也差不多到下工的时候了,杨菀之坐在工位上抓心挠肝地焦虑。不管怎么说,这钱本来就不是冬官署管,冬官署该花也得花。 这些基础设施建成需要很大的财力不说,建成之后维护也需要很大的财力,所以甩开膀子去建反而是最省心的环节。这个道理杨菀之不是不懂。 就如同此次地动,金牛道尽毁,修金牛道的钱都够绵州挖好几个水库了。而这些栈道也好,水库水道也好,建成之后每年也都要巡查,要修补加固,而且随着设施的老化,维修费用也会相应上涨。材料、巡查和维修的人力,这些都是官署未来要负担的开支。可是不修也不行。 这钱不是地官署说想省下来就能省的。 只是杨菀之自丧父之后,一直自力更生。因为当年在维扬县有住所,也有抚恤金和在营造司的活计,杨菀之从来没跟人开口要过钱。自从开始做将作大匠以后,开始开口管地官署要钱了,才知道伸手要钱的滋味总是难堪。 先前也是考虑到这个原因,哪怕是再不喜欢柳梓唐和阿姊接触,辛温平也还是让柳梓唐去负责给杨菀之掏钱,无非是将本该压在杨菀之身上的一些压力丢给了柳梓唐。横竖柳梓唐不会为难杨菀之,自己也乐意去做。 但总归会遇见柳梓唐不在的时候,尤其是柳梓唐被调去雍州之后。杨菀之虽然有后台,但地官署里也有些有后台的,自觉后台不比杨菀之差——辛温平这个皇太女也总得顾虑朝中某些家族一二,虽然不会面上得罪杨菀之,但还是会阴阳两句,总归让人觉得这钱拿得烫手。杨菀之是个人际上有几分木讷的人,直到某次和陆虹笙一起去地官署出来后才知道对方那讲话怪怪的是在损她,后来也被肃政大夫质疑在明宫造价过高而弹劾过。 当然,无论是辛兆还是辛温平,出于各自的立场,都不会对在明宫之事发话。辛温平自然是要维护自己的阿姊,辛兆则是抱着他天子的自信:天下都是老子的,老子盖个新房子多花点怎么了?在在明宫上弹劾杨菀之这个将作大匠铺张浪费,其实是在拿她做靶子弹劾圣人呢。但杨菀之也只能替辛兆背了黑锅。 那在杨菀之看来这件事又有了另一重逻辑:没道理说在明宫的钱勒着裤腰带也得挤出来,轮到真的要给绵州的老百姓做营造了,抠抠搜搜地做铁公鸡。虽说皇权至上,但杨菀之是坚定的窦派,管你对面是天皇老子,腰板该弯的时候弯一弯,该硬的时候掰折了都不会认怂的。 她内心已经规划好了要钱三部曲:先找柳梓唐要,柳梓唐拿不出来就找文府尹要,文府尹也拿不出来,她就直接写信给平儿。 要说辛温平这个皇太女做得可比她哥的太子憋屈多了,雪灾的时候拿自己的产业贴钱,做书馆的时候公主府的私库又出了一大笔。早些年攒下的家底,如今都在给败家爹填窟窿。杨菀之这时候要是管辛温平要钱,辛温平只能国库拨一点,从东宫的府库里贴一点,再问问钱星梵那边能不能接济一点。辛温泰做皇太子时下江南都要带着全套的家具,仪仗一应都是最好的。辛温平的东宫里也就章云舟的宫殿看着最阔绰,其余宫舍的家具都还是辛温泰用剩下的。她觉得晦气,但一想到要换又是一大笔开支,咬咬牙也忍了。东宫的带钩都从金的换成了镀金的,可以看出这位皇太女的日子过得有多俭省了。 可是也没办法,想要接手辛兆的江山,也得接手他留下的烂摊子。辛温平有时候庆幸自己的爹是皇帝,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之人,不然自己就是那市井小说里家道中落只能凄惨度日的人。辛周的国库再可怜,至少还有祖母留下来的一层薄薄家底儿和几个靠谱的官。 在工位上做了半个时辰心理建设的杨菀之今日实在是没心思在冬官署加班了,那个小吏的话让她一想起钱的事情就如坐针毡。本以为柳梓唐今日会如同往常一样在冬官署门口等她下班,出了门门口却没有人,再探头一看,地官署的人都走光了。 “不是吧……”杨菀之扒在地官署的门口,做贼一样使劲把头往里伸,看了半天,确认柳梓唐真的走了,心里也不知道啥滋味儿。 在绵州的这些日子,官署里的人似乎都默认了她和柳梓唐有什么关系,还总有人打趣儿说柳梓唐是她肚里的蛔虫。事实也确实如此,每次杨菀之什么都没说,柳梓唐就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柳梓唐坚称不过是因为杨菀之太好懂,什么情绪都在脸上。 杨菀之是不信的,但焚琴说确实如此,不熟悉的人可能不知道杨大人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熟悉的人很轻松就能猜出来。本来是想化解一下杨菀之的尴尬,结果一众同僚纷纷露出一种“我懂我懂”的表情,弄得杨菀之更加一头雾水了。 介于前言,杨菀之干脆蹲在地官署门口探着头郁闷了起来:“不会真的猜到我要来要钱,今天就直接溜了吧?”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失落。她自己也抓不住那种失落从何而来。不再像情窦初开时那样,似乎只是凭着某种先天的吸引力被吸引,如今更像是某种习惯。就像是日日早起都要去茶楼喝上一杯茶水,某日忽然告诉你这茶今日不卖了那般。有股微妙的怪异之感横在杨菀之心头,她蹲在地官署门口努力思索着这一瞬间的失落究竟缘何而来。 直到有什么东西轻轻靠在了她的官帽上,隔着她的幞头,一股收敛的力量将她的脑袋向下压了压。柳梓唐学着杨菀之探头的模样微微弯着腰,将下巴轻轻靠在她的乌纱帽上,开口问道:“啊,是在看我的桌子吗?” 杨菀之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干坏事忽然被抓包的感觉,耳朵一下子就红了。还没开口,就听柳梓唐问道:“你看我桌上的富贵竹养得好不好?之前在大兴的时候我桌上的那盆不知道被哪个憋坏的拿开水浇死了。” 柳梓唐平日里不是个话多的,只是杨菀之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实在是话少,倒是慢慢让他在杨菀之面前变得很爱讲些有的没得。 刚帮杨菀之收拾完图纸的焚琴一出门就看见对面这两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叠在一起往地官署里看,于是杨菀之的脸旁边又伸出来一张脸:“大人,柳大人,你俩在看什么呢?” “柳梓唐在让我看他的富贵竹。”杨菀之如实回答。 焚琴:“……” 你俩,二十几岁了,都是一州长史了,在这里叠叠乐看富贵竹,不觉得幼稚吗! 算了,算了。 焚琴的介入让杨菀之和柳梓唐都站了起来,各自理了理官服。杨菀之不知道怎么开口说钱的事,略有些生硬地开口道:“所以你养这个富贵竹是想要发财吗?” “那当然。”柳梓唐打趣道,“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所以我养富贵竹有何不妥?” “?”杨菀之歪了歪头,“这句话后面还有半截呢?” “哦。”柳梓唐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贞妇爱色,纳之以礼。师父觉得这句不好,直接把后半句连着纸撕掉了。” “……好像还撕掉了别的东西吧!”杨菀之吐槽道。 柳梓唐抬手敲了敲她的幞头:“看你一脸严肃,想逗你开心开心的,看来我不太擅长讲笑话。” 焚琴:好冷的笑话。 杨菀之确实因为钱的事情不太笑得出来,扯了扯嘴角。 柳梓唐见状便道:“去公厨混一口饭吃,还是去外面?” “你回来不拿东西?”杨菀之疑惑。她见柳梓唐忽然冒出来,料想他可能是走了,又发现有东西落下了,想要回来取。 柳梓唐叹了一口气,撇了撇嘴:“我不拿东西。早些时候陪文大人去库房对账册了,回来是等某人散值的。” “啊……”杨菀之眼神飘忽了一下,“不等我其实也……” “哦——我看你蹲在地官署门口,还以为你是觉得我把你甩下来一个人散值了,在悄悄难过呢。”柳梓唐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杨菀之咬着上唇不说话。不管心思怎么百转千回,嘴一定是最硬的。 柳梓唐心里忧愁,看来确实是任重道远啊。 杨菀之始终没想好怎么说钱的事情。寻常没觉得,但被人说道之后她心里莫名在意得不行。可能也不仅仅是因为钱,她也是在那时候忽然意识到,也许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压力压在了柳梓唐身上。原来并不是每个同僚都能认识冬官工作的重要性,在她专心做营造的时候,柳梓唐为她挡下了不少。 不过柳梓唐多少能猜到什么。他一面很自然地吩咐琮生去找馆子吃饭,问道:“是不是营造上又缺钱了?” 杨菀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算。” “也不算?” 杨菀之将张炬对下水道的一些构想同柳梓唐说了一番,柳梓唐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是大致明白杨菀之的意思是这笔开销可能会很大。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不一会儿已经到了吃饭的地方。今日不再在巴香园了,是巴香园附近新开的一家馆子,以一道肥肠鱼在绵州一众小饭馆中杀出重围。琮生得了柳梓唐的吩咐,就小跑着去了,等到柳梓唐三人走到时,店家刚好端着香喷喷的鱼上桌。或许是因为剑南道的芋头产量颇高,所以剑南道的菜肴也十分喜爱使用淀粉这种食材。将新鲜的生鱼片包裹上一层薄薄的淀粉后放入滚烫的热油中炸制片刻,使其表面变得金黄酥脆;然后与肥肠、茱萸、大蒜等辛辣之物一同炖煮,最后再浇上一勺香气扑鼻的花椒油,那香味简直能让天上的神仙都忍不住下凡品尝一口。 杨菀之一坐下就提着筷子开吃,美食当前,什么烦恼都要靠边儿站。鲜辣的香味在口中爆开,尤其是被油炸过的外壳吸饱了汤汁,更是美味异常。一时之间四人都低头咀嚼,谁也不讲话。 杨菀之吃了两口才抬起头接过原先的话头道:“昨日被你们官署的小吏说我们冬官署花钱太多了,现在是不是缺钱了?” 方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话,这会儿吃了点东西,心里舒坦了,也就自然地开口了。 柳梓唐一愣:“谁?” “嗯,我不太认识,不过也不重要。”杨菀之摇了摇头,“其实就是担心给你添麻烦。” “都是公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柳梓唐被杨菀之一说,心里竟然有几分熨帖。他确实帮杨菀之挡了不少,也没打算去邀功,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事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冬官署要钱,又不可能不给。 杨菀之垂眸,就见柳梓唐很自然地夹了一块鱼肉到她碗里。她握了握手上的筷子道:“我知道现在州里没钱,也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吧。” “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营造的钱又不是能省的。”柳梓唐宽慰道,“你想要把营造做好,你本来就没有问题。如果实在预算不足,我们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换材料,或者优化一下方案。钱本来就是我们地官署应该解决的问题,不能把我们的问题踢给你来解决。明日当值我去和他们说说。” 杨菀之本想着这一说岂不是显得自己在背后告小状了,再一想,好像也没必要去在乎这个。她一方司空使,按理说做事哪需要被一个小吏指点? 怕杨菀之还有顾虑,柳梓唐又接着道:“绵州最近是比较吃紧,不过没关系,今日和文大人聊过了,文大人打算明日动身去益州,总归是能要到一些的。” 听见柳梓唐这么说,杨菀之心里多少放下了一些。 第167章 邍师 和柳梓唐吃完饭,焚琴和琮生都回去收拾了,只留杨菀之和柳梓唐两人在宵禁前沿着府城内的河岸散步,杨菀之顺道看了看这一片的重建情况。杨菀之如今对这绵州府城的地图早就烂熟于心,晚上不打灯笼都能走。柳梓唐好几次都惊诧于两人明明走的是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菀菀却能精准地寻到方向,甚至还能道出这条路的名字。 《周礼·夏官》记载:“山师,掌山林之名。川师,掌川泽之名,辨其物与其利害,而颁之于邦国,使致其珍异之物。邍(yuán)师掌四方之地名,辨其丘、陵、坟、衍、邍、隰之名,物之可以封邑者。”这给地方取名的邍师在周礼里是归在夏官中的,不过在辛周已经没有这个官职,地方、山泽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至于这些新建从城池道路宫殿,要么由一方长史定名,要么就由冬官们集思广益。也有些坊市道路没有什么名字,就像杨菀之带着营造司做规划时,写在图纸上的名字往往是“东三坊北一街”这样的路名。坊市的名字最后都会由官府定下来,但路名的话只叫某某坊北一街对于一些百姓来说有些太难记忆,因此百姓们会自己给街道取名,口口相传之后被官府认定了,就成了街道的名字。 百姓之间给街道取名的逻辑也很简单。 杨菀之讲到这里,忽然停下来,问道:“柳梓唐,你之前是不是没来过这边?” “嗯。”柳梓唐点了点头。 “那你来猜猜这条路现在叫什么名字吧。”杨菀之笑盈盈道。 柳梓唐轻轻摇了摇头:“这要猜到猴年马月?总归要给我个提示吧?” “你就想想,如果是你来给这条路取名字,你要取什么嘛。”杨菀之不依不饶。 柳梓唐一连吐出了好几个文绉绉的字眼,杨菀之连连摇头。 若是要柳梓唐来给街道取名,多半会是如美仁、时和这种文绉绉的名字。但百姓口中的路名,多半是看这条路上都有什么,如油坊弄、谷仓街、书市口……主打一个简洁明了。也是因为这个,杨菀之直接放弃了给这些规划的道路取名。就这样简简单单朗朗上口的名字,也更能体现城市的记忆。也许一百年后书市口已经没有书市,但人们会因为这个名字记起这个地界曾经有过这样的建筑。 听杨菀之讲着这些,柳梓唐走在她身边,脸上荡起笑意。他喜欢她讲这些的模样,好像她自身周围环绕着一种不一样的气场,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她像是一粒闪着光的萤火落在黑夜中,吸引着他的目光。 “所以,虽然你说的这些名字都很好,都有很美好的寓意,但这条路的名字没有这么复杂。”杨菀之提示道,“你闻到这边的味道了吗?” 柳梓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里的空气中有一股他很熟悉的味道——猪的味道。 他爹是屠户,家里杀猪,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猪味儿。那是生肉的味道,还有猪血、猪油的腥味儿。那股味道在从前的杨菀之闻起来是好饭的味道,是香喷喷的猪油渣和肥腻腻的红烧肉,是她有些落魄的少年时期眼里富足的味道。但柳梓唐小时候却是很讨厌这样的味道。哪怕他穿再新的衣裳,只要在家里挂上一晚,就会沾上猪味儿。这个味道和母亲对他的殷切期盼变成了抽着他的马鞭,抽着他走出家门,再也不要回来。 刚到望月书院的时候,因为成绩好,柳梓唐还因着身上的味道被人嘲笑过。所以后来他会攒些银子下来,买些劣质的熏香,去掩盖衣服上的气味。那个气味好像一直陪伴了他很多年,有时因为太过习惯,他自己都会忽视掉。后来真的离开了家,也就不会再沾上这个味道。今日被菀菀一提醒,童年的很多记忆都在气味的唤醒之下回笼。 “总不能叫屠户街吧?”柳梓唐问道。除了这里有屠户,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会让空气里带上这样的味道。只是离家多年,再闻起来也没有童年那样的厌恶,只是依旧说不上喜欢——毕竟这种气味很难让人喜欢。 “这条街叫朱市街。”杨菀之解释道,“因为这条街上有五家猪肉铺,所以百姓们就管这里叫猪市。不过当初来记名的时候文大人觉得猪市不好听,就改成了朱砂的朱。不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五家肉铺要开在一起。” 柳梓唐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是觉得这五家肉铺分开来开生意会更好吗?” 杨菀之嗯了一声。倒也是不觉得生意会更好,只是从前在维扬县的时候,拢共只有三户屠夫,柳屠户在他们坊,另外两户也是分散开的。因为柳屠户脾气算不得好,平日讲话声音很大,行事又冲动,总给杨菀之一种若是有人在他旁边开了个肉铺和他抢生意,两个人可能很快就会吵起来的感觉。 但柳梓唐摇了摇头:“实际上,商户开在一起反而更有利。一方面,如你所言,此地叫猪市,那么往后府城的百姓想要买猪肉,自然就会来猪市买,新搬来的人家不需要费力去打听,第一个知道买猪肉的地方一定是猪市。这么一来,对这五家猪肉铺来说,不就不用费心去四处宣扬自家的商铺了吗?人们想要买猪肉,只要来到猪市,就会有五分之一的概率选中自己家。” 杨菀之歪了歪头,恍然大悟。 “而且,这五家猪肉铺开在一起,彼此之间也会有良性竞争。人们买肉时货比三家不必东奔西跑,也一定程度上约束了商户。但只要不偷奸耍滑,大家价格一样,卖的肉品质一样,其实也并不会有影响。再者,剑南道这边的人爱吃肉,人人都买肉,本身需求量就很大。若是东家的铺子卖完了,人们不用再跑很远,只需要走两步就可以去西家的铺子买。慢慢地大家就会越来越依赖于在朱市街买肉。这时若是在别的地方再开一家猪肉铺,未必有在朱市街开要好。这其实也排除了一些隐形的竞争者。”柳梓唐接着解释道。 “难怪。”杨菀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从前跟着窦司空做过一点规划,只知晓将商户都集中在一起,如大兴东市西市那般,便于管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果然是学无止境。” 随着商人、女子在辛周地位以及基础治安的提高,辛周如今的宵禁时间变短,坊市之间的界限也逐渐被打破。一方面,人们在夜晚也有了生活娱乐的需求;另一方面,女子走出家门,在白日与男子一样劳动而不是仅限于买菜做饭处理家务。这就导致了如朝廷一般定时开市、定时关市的市场无法再满足人们的需求。白日忙于生计的人们需要在散值后也能买到东西的市场,于是夜市应运而生。而夜晚的时间毕竟短暂,比起定点的东西南北市,家门口的一些小营生更受人们欢迎。 在上元七年回望过去,忽然发现辛周已经变了很多。 两人沿着河岸走到快要宵禁。府城的夜生活还算丰富,直到亥时才开始宵禁。此时也到很多人该歇息的点了,周围的灯光渐渐暗下来。柳梓唐跟在杨菀之身边,由着她带路,卡着宵禁的点儿刚好到官署,正遇着提着灯出门巡查的夏官。那夏官见到两位,不由打趣了一番:“二位大人这是出去花前月下了呀,都要宵禁了才回来。再晚一会儿,门房要关门了。” 每到这时,杨菀之都会接不上话,倒是柳梓唐点了点头道:“下次我们早点回来。你们巡查辛苦了。” 那夏官也不是说在责怪二人,又客套地向二人行了个礼,然后带着下面的人去巡逻了。门房确实也要歇息了,放了杨菀之二人进屋以后就落了大门的锁,只留一个偏门给换班的夏官。官署的院子里很黑,柳梓唐提着灯笼给杨菀之照着路。 和她并肩走在一起,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有些暧昧的距离。柳梓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拉住她的手,可她不说话的时候又给人一种难以介入她的世界的感觉。柳梓唐微微垂眸,只希望这一段短短的路可以再长一点。 不过官署的院子属实没有多大,几步路,两人就已经走到了各自的房间门口。其实这样的画面每天都会发生,不过往日没有今日回来得这般晚。他们都不是贪玩的人,今天也是因为河边的风实在舒适,杨菀之也没有多少心情早早回家,才逛到了这个时辰。 往常只会是杨菀之道一声“那我进屋了”,柳梓唐点头道“好”然后两人就此分别。但今日也不知道是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是散值后的小打小闹,也许是杨菀之忽然对柳梓唐的体谅,又或者是今日独处的时间格外长,也可能是方才同僚的打趣…… 在杨菀之开口之前,柳梓唐忽然喊住了她:“菀菀……” 那句话在喉头滚了一下,对上她在黑夜中依旧清澈明亮的眸子,柳梓唐忽然又难以启齿了。少不更事时可以大胆地吐出喜欢二字,实际上是因为不懂喜欢。如今倒觉得表露爱意令唇齿沉重万分,他好不容易才又走到她身边,他却没有勇气了。 杨菀之见青年垂着眼眸站在她面前,向来木讷的她却不知为何福至心灵地体察到了他吞下去的话。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好。虽说破镜难圆,可他们也都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们了。 或许这也是她会和柳梓唐互相吸引的缘故,面对这件事情,他们很默契地选择了逃避。两个胆小鬼偷偷地靠近,偷偷地在意。不过,杨菀之不会主动,她要等柳梓唐开口。 当然,即便他开口了,她也不会回应。她内心有自己狡猾的一面,有时候木讷不仅仅是木讷,也是她必要时的保护色。 “……晚安。明天见。”柳梓唐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杨菀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内心隐约有些失落,但还是笑了笑:“嗯,明天见。也祝你好梦。” 在房间门口相互道了别,回到房间后焚琴已经打好了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冲掉了一身的疲倦,杨菀之在书桌前又坐了下来。焚琴在她身后拿着帕子替她擦干头发,杨菀之则点了灯抽出最近在看的书,一面看着一面又勾勾画画。焚琴本来也不该说话打扰她,可这边擦着头发,那边杨菀之因为看不清字儿一直往前低头,倒是让焚琴忍不住轻轻抓住她的发尾往后拽了拽。 “大人,您这眼睛还是多少护着点儿吧。”焚琴日常操心唠叨,“要是真把眼睛搞坏了,这儿可没有吴太医!” 前些年在大兴,吴太医给杨菀之做针灸,抓着她不许她过度用眼,眼睛好像真的好了些。不过吴太医年纪也大了,杨菀之要在外面做好几年的官,等到回大兴时吴太医应该已经回家养老了。早就听吴太医说自己已经将一身的手艺都传给学生,就等着到了年龄告老回家,理理她在老家的药田,逗逗她的小曾孙。 不过杨菀之的眼睛来了剑南道以后似乎又回到了老样子,或许没有变严重,但之前好转的那一点儿又还回去了。都是因为刚来绵州的时候只能窝在山洞里办公,光线又差,自然加重了杨菀之的近视。 焚琴的话杨菀之多少还是能听进去的。从前她是阿姊,都是她去唠叨平儿;现在有了焚琴,倒是享受着做妹妹的待遇。她六亲缘浅,但老天爷用另一种方式给了她补偿,让她在这个世界有很多没有血缘的亲人。 杨菀之乖顺地放下手中的书,任由焚琴替她擦干头发。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但也知道过度操劳反而事倍功半。如今她已经不太如刚开始做官时那样丝毫不懂得放松自己。当值的时候把事情都做了,回家以后就随心一些,也不苦苦逼着自己。毕竟昌明的重建便是她想赶时间也没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只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柳梓唐今日的欲言又止。果然还是会有一点点在意的。 脑海里没来由地想起了去年在梓潼县,在那个躲避在临时地穴里的夜晚,还有她从猎人小屋离开的那个清晨。柳梓唐不知道的是,在离开之前,杨菀之很轻、很轻地抱了他一下。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种感觉算不上好,好像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某个原点。这种感觉也算不上坏,好像过去丢掉的兜兜转转又回到她的身边。她有遗憾,可也偶尔会幻想完美结局。 杨菀之轻轻叹了一口气。被焚琴擦干了头发的她躺在床上忧愁地想,看来还是得高强度工作,不然脑子一空下来,就会思考这些没意义的事情。抱着这样的心思,小杨工沉入了梦乡。 第168章 回光返照 前线和剑南道的日子都各自紧锣密鼓地过着,东都也不例外。只是辛温平如今的身子也越发不适。 这孩子从刚开始怀孕时就很会折磨她,早期的时候孕吐,如今又不可避免地让辛温平食欲衰颓。早些月份她还能在太医的指点下做些锻炼,可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几口,平日里总觉得身上没有劲儿。因为如今还是皇太女,虽然抚军监国,但终究不是天子,御医是用不得的。何况辛兆的御医都是一群臭老头,恐怕宫里唯一有经验的还是就要告老的吴太医。 当年太祖老来得子时,吴太医虽然不是接生的那个,却也是跟在当时御医身边的得力学生。若说这辛周的医者之中谁的女科最好,还得属吴太医。所幸吴太医也带了几个徒弟,虽说医术不及吴太医,但毕竟行医的年份在那里,日后也可用。而吴太医也带着弟子写了不少女科专着。 在如今吴太医成了辛温平贴身的医官,每日宿在东宫主殿的偏房,辛温平上下朝,无论去哪,她都要跟着。 辛温平也体谅吴太医,只道:“孤这些日子,实在是委屈吴先生了。先生年事已高,还要陪着孤如此早出晚归,日日陪侯。” 吴太医看辛温平这个皇太女可比看辛兆这个皇帝要顺眼,不为什么,人生性就是会更维护贴近自己利益的一方。身为女性,她们天生就是同利益共荣辱的一方。吴太医作为辛周的第二批女医官,正是和窦章一样,受太祖早年思想影响最深的一代。她一生未嫁,早年前后收养了十几个孤儿,都随她姓,称她为母亲。这些孩子中有的走在了她前面,有的忘不了自己生身父母离开了她去寻亲,也有的继承她的衣钵,有的愿意为她养老。 加之,她与杨菀之关系又亲近。 她摆了摆手道:“殿下何须与我这般。殿下是君,我是臣,忠君是我的本分。何况,无论是出于医者本心,或是忠君本分,又或者作为女子的相惜,老身都希望殿下能平平安安。” 她老了,官帽之下尽是银发,只是她到底是医生,懂得如何保养自己,因此精神头是足的。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医学,可她的人生还是有遗憾。这世间女科所留的着作太少,而她们懂得太晚也太浅薄,比起别的疑难杂症,女科,本不该是被忌讳的或者说是发展起来如此步履维艰的。可过去,她们花了六十年的时间,也只是改善了很少很少的一点。在这背后还有巨大的冰山。 无论辛周还是藩国,便是从波斯来的商人,带来的医书里也少有女科。所以她们只能摸索、摸索、再摸索。若是依照辛兆掌权之初的发展,这女科很可能又会因为旧思潮的复辟再度被扼于无声。可以说,这辛周的女科是因为太祖才发展起来的,为了给太祖治病,为了让太祖这个万人之上的女子福寿绵延,才有这么多女太医去研究女科。皇权与父权的界限并不清晰,晚年的太祖或许也在这条界限的左右徘徊摇摆过,所以才会有酷吏,有长生年长达十二载的黑暗官场。 可在辛温平身上,吴太医看见了一丝不一样的可能。她与她的父亲、祖母都不一样。 她监国的这些年,可以明显感觉到女子的地位又上了一层台阶。而且,不是观念上的。观念的觉醒只是少部分的人,而观念觉醒的背后,还是少部分人的争斗、流血、呐喊、牺牲。可要让女子从此不再屈居人下,仅靠少部分人是不够的。如果更多的女子意识不到女子地位提升之必要,那李派的死灰复燃将成为历史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辛温平入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维护女子权力写进新律,这项工作如今依旧由当年出面的秋官大夫何瑶在做着。从加重对奸淫女子之事的惩罚,到将男女同学写入法案,还有战争爆发前,辛温平拍板决定了广设慈幼院,除了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也为受家庭连累的女子提供庇护所。上位者的大手一推,让许多没有意识的人被动接受了改变。识文断字的人无法回到目不识丁的生活,而人过过好日子之后,就很难再去吃苦了。 吴太医相信,如果辛温平能登基,那未来的辛周,一定是女子的辛周。 而辛周的女科,有朝一日也不再会是人们口中难以启齿的话题。 因此,吴太医对辛温平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为了保证辛温平能顺利生产,吴太医将自己研究多年的养胎操教给了辛温平。在吴太医的指点下,辛温平每日还是要坚持慢走。只是她瘦得厉害,从前约莫有一百二十多斤,她本就高挑,又习武,因此身形看着已经算是中等偏瘦。如今无法保持从前那样的锻炼,身上的肌肉软了,本该看着胖些,可这些日子一称量,竟然比怀孕之前还瘦了几斤。辛周女子素来不以瘦为美,便是寻常对自己外貌不甚在意的辛温平,看着镜中消瘦的自己,也忍不住忧愁。 “孤这消瘦下去,怕是不好。”即便平时在朝臣面前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初为人母,辛温平心里还是有很多的惶恐。古往今来死在产床上的女子不胜其数,她当然怕死,更怕自己死了,这辛周的江山后继无人。 如今这情况,除了她,还有谁能坐得住这明堂? “是瘦了点儿。”吴太医也点点头,“老身今日给殿下写几张药膳的方子,殿下便是没胃口,为了自己,逼着自己也得吃下去。” 辛温平怀孕的事情早就传出去了,黎承睦那边也大概能算出日子来,哪怕被月槐岚断了后路也要杀过岐山,抱得也是趁她病要她命的想法。女子生产九死一生,要不是西北不兴巫蛊之术,辛温平毫不怀疑,黎承睦会扎好多小人咒她。 她近日被身体影响,心情实在不美妙。日日困倦,上朝都要强打精神不说,肚子总是坠坠的,还让她频繁地想要小解。可她高坐明堂之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当她坐上那个位置,她便不再是常人俗人,她便要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所以世人才称天子为圣人。只是这世上能担起“圣人”之名的天子又有几个? 可辛温平如此好强,凡事做了,便要最好。哪怕让她变成幽囚于金銮宝座之上皇权的傀儡,她也永远要在百官面前端起她的威严。她每每上朝都要忍着口渴,直到散朝才去喝水。某次朝会,她没能忍住,她坐在湿透了的垫子上,强撑着直到面前奏事的官员汇报完,找了个借口将朝臣们都打发走。她以为她的羊水破了,匆匆让程思威找来吴太医才知道是她失禁了。那日她回到东宫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坐了很久。 辛温平有预感,她很快就要和这个孩子见面了。只是她内心的柔软并不太多,所有对亲情的欲望都给了阿姊。这个孩子于她而言是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是她通往皇位的一块路石。她以后还会有孩子,这是必要的,所以她必须要克服这一切。 她日日都在这样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吴太医说这一胎是个女孩。 如今距离五月越来越近,辛温平也将大朝调整为半月一朝,但每日还是去太微殿坐坐。公孙冰的病也好了些,几个心腹大臣分忧解难,倒也没有让辛温平太过难受。只是她这些日子想她阿姊想得紧,心里那点小情绪又翻上来。早知道会在那个节点怀孕,她说什么也不放阿姊去剑南道。如今生产在即,她满心希望这时阿姊能在她身边。只可惜她的希望注定要落空。 和吴太医一起去了太微殿,辛温平在殿内看折子,吴太医便在外间一边写她的医书一边随时候着。正看到剑南道新递来的折子,就见程思威急急忙忙地走来,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殿下,圣人醒了。” 辛温平心念一动,一直紧绷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下来。 “情况怎么样?”她确实有些急切,倒不是为别的。辛兆若是醒来,能主持一段时间的朝政,对于她来说就再好不过了。这个消息对于她而言简直就是天降甘霖。只可惜情况注定要让辛温平失望了。 程思威摇了摇头:“御医去看过了,说,可能是回光返照。” 辛温平胸口微微起伏,只觉得肚子隐隐作痛。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道:“带上吴太医,我们一起去白马寺。” 程思威小心扶着辛温平出了太微殿,吴太医见状,也不问去哪,只管跟上。 一路上,辛温平都微微拧着自己的手。 她并没有想过辛兆会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就要抛下江山撒手而去——何况留给她的还是一个烂摊子。她对辛兆没有太多感情,更多的是为了权力的虚与委蛇,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尽管早在辛兆昏迷时就有预料,真的面对这一天时,辛温平内心还是会惶恐。 辛兆这突如其来的中风就像是一双手强力地将她推上了现在的位置,她也说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至少辛兆的身体让他无法再有更多的子嗣,皇子之中她一家独大,也少了些手刃亲人的场面——尽管辛温泰是她亲手杀的。但她时常会有惶恐,一切都太过仓促了,十年的布局不足以让她彻底扎住脚跟,这接二连三的叛乱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如今日日都如履薄冰。 天子承天命,也要为生民立命。 从万象神宫到白马寺的路不长,但让辛温平觉得分外难熬。她坐在马车上静静地闭目养神,实际上却心乱如麻。有身孕以后她的情绪似乎不像以往那样受控,这种感觉很不好。她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开始牵动她的心情。她在做一个母亲和做一个情绪稳定的皇太女之间来回摇摆,但好像哪个都不是她。 辛兆濒死的信号又好像是另一种预兆,让她心里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那种感觉来自于直面死亡的恐惧。 她手上沾过血。她带兵打仗时,杀过很多人。按理说她不该会怕死的,可一想到辛兆会死,她忽然有种身前空空荡荡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人们在排着队等待阎王叫号,你的父母是排在你前面的。他们还在时,你会觉得下一个不是你,可他们一走,你忽然直面了死神的眼睛。 下一个轮到你了。 死其实不恐怖,真正恐怖的是等死。 此时阿姊不在身边,辛温平像是没了她情感上的那根定海神针。她仅存的理智牵引着她不去写下一纸诏书让阿姊即刻回京。 马车很快到了白马寺,辛温平匆匆下车。只是身子太重了,实在走不快。她走到辛兆的寝殿时,寝殿中已经站了好几个官员,除了许无患、竺可危、公孙冰几人,还有些之前一直不知道辛兆昏迷的大小官员,辛莫风也在。见到辛温平来,辛兆有些苍白的脸转向她,口齿有些不清道:“平儿,来……” 他如今身子已经无法动弹,脸上的表情不受控制,还是寺内的僧人扶着才能靠在床头。他歪着脑袋,整个人的身子都很诡异地瘫软着。辛温平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可惜辛兆的手已经没有多少知觉了。 不仅前朝的诸多大臣来了,后宫的妃子也得了传召,出宫来了白马寺。一众人都知晓,辛兆在此时大费周章地将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早在辛温平过来之前,辛兆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内史令写了传位的诏书。他看着辛温平,忽然开口道:“朕要和皇太女单独待一会儿。” 一众大臣妃子都识趣地退出去,各自在外面候着。云妃已经做好了要哭的姿态,好像就等那个契机一到,眼泪就能自然掉下来。 辛兆打量着辛温平有些茫然的神色,这么多年,这倒是她在他面前表现得最真实的一次。也许,自己这个父亲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份量的。 他望着辛温平,开口时,语调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平静:“平儿,其实这么多年,朕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一件事。” 第169章 故亡新生 辛温平忽然抬眼,尽管她极力掩饰,眼神中还是划过一丝慌乱。 在这个时候,辛兆怎么忽然发难?她瞒他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说实话,她根本不知道辛兆问的是哪一件。 设计杀太子,勾结权臣,借刀杀人拔除异己,暗暗安排人洗脑圣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起,若是她没能成为最后的胜者,这些作为被史官揪出来,日后她在史书中绝对是恶人的形象。 “阿泰和你阿姊有那样的纠葛,而从前的你,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落在辛温平的脸上,却并没有聚焦。 当年要认回辛温平时,他派人查过辛温平。不像是之前查杨菀之那样只是查了个大概,而是彻彻底底地、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地查。因为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可是有些事情却被人为地模糊掉了。 他身边的龙鳞卫本来问过他,要不要查清楚,毕竟事关先太子。可他怕了。 或许那时他就有预感吧,预感到自己子女缘薄。又或者是因为他自己的手上也沾了自己兄弟的血,他也不是什么两手清白就拿到皇位的人。也可能是辛温平确实是这么多子女里和他最像的。 一样的冷血无情,一样地卧薪尝胆。 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蛰伏在西北的那些年,这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儿在维扬县也如他一样在蛰伏中成长,长成了世人都艳羡的模样。或许是这样的经历,让他觉得比起其他的儿女,辛温平与他在情感上更加贴近。他们都是这两都中的舶来户,以一种强势的姿态从天而降。 只要辛温平在他面前是那个乖女儿的模样,给他情绪价值,那就让他这样糊涂地享受一下难得的为人父的情感。就算查出来辛温平真的是那样的人——当然,实际上辛温平在前朝果决狠辣的手段,让辛兆几乎确定那是她有可能做得出的事。可他没有别的子女了。 辛温义是个傻子。小皇子夭折,两个公主也不可能比辛温平更优秀。 就像辛温平很早就预料到的那样,她在辛兆这里是备选方案。但在没有出现最优解时,辛兆是无法抛弃这个备选方案的。所以他就这样装糊涂,装了七年。如今尘埃落定,他其实还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不出于龙鳞卫之口,而是辛温平亲自说出口的答案。 辛温平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她咽了一口唾沫,直到最后,这老头子还是要她感受一回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她缓缓开口,却并不正面回答:“若是父皇遇见这样的情况,父皇会怎么做?” 怎么做?辛兆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说出答案。 当年若不是他那个二哥死得太巧,刚好脑卒死了,辛兆岂会让他好过?长生十二年他从西北杀进大兴时,捉了他二哥的儿子黎相年,可惜黎相年自杀了,即便如此,辛兆还是让人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而黎氏宗族皆被赶尽杀绝、处以极刑。 而这,也是辛温平给辛兆的答案。 辛兆苦笑一声:“好,好。你果然像朕……” 辛温平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辛兆在她来之前已经拟好了传位诏书,这会儿心里还打着鼓点,生怕这老头子脑子一个抽抽就把江山传给辛温义了。 正忐忑,就见辛兆盯着她的肚子,叹息道:“可惜,朕看不见皇孙了。” “父皇……” 不等辛温平说完,辛兆便道:“本家字辈为:昭曜天水,英华聚堂;无分适莫,尔汝同昌……按理说若是随本家,你们也都当是尔字辈,只是‘温’字是你皇祖母定的。母皇说她不随本家字辈,而朕也无字辈。只是朕总觉得没有字辈,这家就没有了传承,今日便将这字辈定下。” 辛温平心道辛兆对后辈的控制欲还是很强。只是说话间他已经将春官招了进来,辛温平不从也得从了。 “温以裕社稷,德将载烝黎……”辛兆说得很慢,说到一半,忽然就没了声音。辛温平和正低头记录的春官纷纷看他,只见他倚在床头,眼睛已经阖上了。 辛温平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扶着肚子起身,缓步走出寝殿。 临终,辛兆只字未提黎成睦叛乱一事,不知是不愿提起,还是没有来得及开口。辛温平到底还是红了眼眶,早就憋着泪的云妃一见她那眼神,就开始一颗一颗往下掉眼泪珠子。只是她哭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兴,嘴角一直在努力往下压。辛温平倒也无意为难这些后妃,毕竟进后宫不是每个人都有得选的。 辛温平用悲痛的语气对守在殿前的后妃大臣道:“父皇,薨了。” 众人纷纷下跪抹泪,只是不知道这泪有几分的真。内史令将辛兆的遗诏递给程思威,程思威抖开诏书,宣读。 辛兆的遗诏很长,看来他在醒来的这段时间还是吩咐了不少事情。先是继续让辛莫风摄政,又说等敦煌郡和凉州收回,还让平西王回归故郡。遗诏里封了辛温义为商王,封地邯郸;给四公主赐了封号,为康乐公主;辛温若却只字未提,看来到底是受牵连。云妃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只是接下来的话让一众妃嫔都变了脸色。辛兆在遗诏中写道,宫中凡未养育之妃嫔,连同曾侍寝的宫女,一应赐死陪葬!此诏一出,辛温平也变了脸色。 辛兆的后宫有后妃五十余人,其中大半有背景。前朝有后妃为表忠贞,在皇帝驾崩后主动殉葬。但今时不比往日。且不说这些后妃背后的势力和殉葬之后国库能否给出其家人的补偿,单说辛温平这些年在两都让人拆了多少贞洁牌坊,辛兆此举岂不是明晃晃在打辛温平的脸? 可自古以来,先皇遗诏岂有不从? 一时之间,一众后妃各个面如死灰。 安排完朝臣和后妃,终于到了继位之事,原本辛兆只有四个子女,另外两个都已经安排妥当,辛温若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因此,下一任帝王的人选已经是板上钉钉。 “皇太女辛温平,人品贵重,深体朕心,必能如朕所托,克承大统,继皇帝位……钦此!” 遗诏宣读完毕,辛温平站在百官面前接受跪拜。她蹙了蹙眉,却对程思威道:“朕如今身怀龙子,后宫之内不宜见血。况人殉之事,有违人伦,便是天子也不可妄为。依朕所见,不如算了吧。” 辛温平此话在一众后妃中宛如天籁。她们大好的年华就在后宫里守着活寡不说,再为辛兆殉葬,未免有些太过残忍。而却有不识眼色的春官出言道:“陛下,先帝才刚刚咽气,您就违背先帝圣旨,这是要将孝道弃之何地?” 此话一出,不仅那一众后妃恶狠狠地盯着他,就连前朝也有不少大臣怒视那春官。那说到底是他们家族的女子,有些或许和家族关系浅薄,早就被当做了弃子,可并不是每一个都如此。 其中一个后妃的姊妹正是前朝的女官,如今皇太女是得了正统,名正言顺的女皇,她感觉自己在朝堂中的腰板也硬了很多,直接出言怼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人的决策岂是尔等竖子可以置喙?这位大人若是如此忠贞,怎么不见你当即触地自戕,追随先帝继续做他的忠臣?” 这话太过犀利,那春官顿时慌了神。只见辛温平冷厉的眼神扫过他的面容,他脚下一软,又跪了下去。可方才还说自己见不得血的辛温平却转了语调。 “方爱卿说得对,朕也觉得父皇在下面太过孤单了,既然如此,你便去下面尽忠吧。” 方大人连忙哀求:“陛下,卑臣知错!卑臣上有老下有小,求陛下饶过卑臣!” 都说刑不上大夫,可方大人却忘了,这位并没有她那个父皇那样爱惜自己的名声。对于辛温平来说,女子当政本就备受唾骂,既然如此,那做个暴君未尝不可。历史终归是在胜者手里,只要笑到最后的是她——那就是她说了算。 方大人根本不敢抬头看辛温平,辛温平只转向一众妃嫔,随手指了一位:“你有父母吗?” “回陛下,臣妾乃是涿州府尹之女。” “你呢?”辛温平又指向另一个后妃。 “回陛下,贱妾父母都是小商户。” 辛温平得了答复,瞥了一眼方大人,冷冷道:“看来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方大人一人有爷娘老小,方大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过朕相信你既然说出口了,就会对自己的话负责的,对吗?” “陛下,陛下!”方大人这下彻底慌了,他可不想死!可辛温平已经拍了拍手,一旁的杨二早就准备好了,送上一匹白绫:“方大人,白马寺毕竟是清静地。您今日回去同家人好生道个别,明日,我会带着龙鳞卫去贵府替您收尸。” 白绫落在方大人手中,方大人颤抖着手根本不敢接,可也不能让这御赐的白绫掉在地上。辛温平轻轻给了公孙冰一个眼色,公孙冰立马上前:“陛下,后续对方家人的补偿,地官署一定好好安排。” 为帝王殉葬之人都是有补偿 。 只是辛兆刚死,辛温平刚拿到继位诏书,就立马赐死了一个官员,一时间让朝中大臣噤若寒蝉。许多老臣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从前太祖在位时那铁血手段也是如此,各个不寒而栗。 早在辛兆昏迷不醒时,杨四已经着手接管龙鳞卫,如今辛温平继承大统,她便理所应当地成了龙鳞卫的头子。而方大人这回家告别就是真的告别,容不了半点假,从即刻起到他自尽,都会有人暗中盯着他,不让他逃跑。 而方大人被赐死,也不免让人想到辛温平刚抚军监国时就先外放了林焕,导致林焕怒而辞官。如此一来,朝堂中人对她更是敬畏。 这厢处理完殉葬之事,辛温平也没法再歇着了,马不停蹄地随着春官一起准备辛兆下葬等事宜。辛兆庙号太宗,谥号还在讨论,而辛温平则将登基大典推迟了些。尽管朝中有不少人希望她能尽快登基,坐稳朝政,可对于辛温平来说,登基不过是个流程,她抚军监国这么久,不在乎这一两天。倒是她的预产期近了,若是草草登基,正好与生产撞上,才是得不偿失。 至于被保下的妃嫔,毕竟皇权不可侵犯,还是被送出宫去了寺院清修。不过辛温平重新定了规矩,这些后妃为辛兆在寺院守节三年后若想离开,便可以自行离开。不过她也可以料到,依旧会有一些人因为被家族抛弃,会选择在寺院中了此残生。但那都是个人的选择了。 而辛温若,因为没有得到辛兆的分封,如今在后宫里有些尴尬。毕竟是闻亭静的女儿,若真的放在眼皮子底下,辛温平也觉得碍眼,于是和云妃彻夜长谈之后,还是给了个公主的封号,封地在岭南,让云妃带着回老家了。云妃算是得偿所愿,也被辛温平卖了好,心情很是美丽。她早就想好出宫以后过两年就找几个俏郎君,美滋滋地过自己的日子。至于辛温若,她对她有几分感情,但不多。只是她答应辛温平会将辛温若养到成年,也没必要为了这个得罪如今的圣人。 忙完了这些事情,辛温平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她在程思威的搀扶下起身,忽然感觉到一股水流顺着大腿就流了下来,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意识到什么的程思威立马道:“吴太医!吴太医!” 吴太医匆匆赶来,按理说还得再过一周,才到产期,看来今日是太过操劳,让产期提前了!她连忙带着自己的家伙事儿走进太微殿,当机立断道:“程公公,烦请您将圣人扶到殿后的软榻,去太医院将我的帮手叫来。” 她冷静地打开药箱,从中取出烈酒,为自己的全身消毒。 第170章 名字 程思威慌慌张张地将辛温平扶到太微殿后的卧榻上,他虽然是太监,到底是个男的,此时束手束脚,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辛温平却咬着牙道:“速速让贺兰素、章晚规和叔父进宫!” 如今她最怕的就是有人趁她生产时作乱。只是这一边让他找太医,一边让他找几个夏官,程思威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太微殿里打转。 辛温平忍着痛道:“女子生产时间漫长,你先去找贺兰素,让贺兰素的人去通知章晚规和叔父,不会耽误我的,快去。” “好、好。”程思威着急忙慌地走出去,却在迈出太微殿时敛住了神色,故作淡定地往外走去。 吴太医已经手脚麻利地用烈酒为自己全身消毒。女子生产九死一生,而很多女子即便挺过了生产关,也可能会死于产后突发的产褥热。这产褥热很像是军队中军人受伤后感染发生的病状,是月家军的一位女军医提出,用烈酒擦拭伤口后感染发热的情况会降低,而为伤患处理会出血的伤口之前用烈酒擦拭自己的双手也成了西南军医的习惯。后来大家发现月家军的将士凡结婚生子之人没有死于产褥热的,这个习惯逐渐就传遍了所有女医。 如今为圣人接生,吴太医更是不敢轻慢。 这厢吴太医为辛温平做好架势,辛温平已经痛得泪眼涟涟。上阵杀敌受了很多伤都没有哭过的铁娘子这会儿在龙床上痛得想打滚,可两腿战战没有力气。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吴太医在说什么都听不见了。好在程思威的脚程够快,吴太医的助手很快就来了。辛温平眼泪汪汪地在床上直唤道:“阿姊,我要阿姊……” 痛得神奇恍惚之时,觉察到殿外有喧闹声。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辛温平的手,辛温平痛极,手上使了些力气,就听见钱星梵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他没有抽走他的手,而是跪坐在床边,关切道:“你就当我是阿姊,平儿,不要怕。” 平日里一个眼神就能让文武百官胆寒的辛温平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想月槐岚骗人啊,刚有身子的时候月槐岚安慰她说生孩子很快的,还说当年生月霜双的时候,稳婆还没来呢,月霜双已经猴急猴急地出来了。辛温平现在真的很想问月槐岚这样算不算欺君之罪。她痛得快要死了,就见吴太医一面用烈酒又将双手擦了一遍,一面对她说:“陛下,得罪了。” 不等辛温平有反应,吴太医已经吩咐助手将辛温平的腿架起来:“圣人这一胎位置有点不太正,我处理一下。” 所谓的处理,是将手伸进去拨一下。 吴太医在处理,辛温平想死的心都有了。两个助手也在战战兢兢,心想见到了圣人大失龙颜的一面,一会儿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只有吴太医神色认真,好像躺在她面前的不是九五至尊,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 钱星梵也完全吓傻了,知道女子生产九死一生,却没想过恐怖至此,握着辛温平的手都抖了一下。一旁,原本跟着钱星梵一起进来的章云舟早就退在殿外不敢进来,就听见辛温平大骂道:“吴太医,你干脆杀了朕算了!” “老身不敢。”吴太医已经收回了手,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又用烈酒清理,“陛下骂老身,说明还有力气。不如把力气用到该用的地方。” 吴太医看病的风格就是如此,高超的医术配合极致的嘴毒,病一半靠治一半靠骂,不过碍于辛温平的身份,还是收敛了点儿。 说着,她吩咐助手道:“去把刚刚温着的药拿来。” 辛温平折腾这么半天,药也熬好了。吴太医将药递给钱星梵,钱星梵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将那一碗催胎的药物喂了下去。辛温平现在身下已经痛到麻木,吴太医鼓励道:“头已经出来了,加把劲儿就解脱了。” 胎儿的头出来以后,很快整个身体也落了下来。吴太医手脚麻利地捧起胎儿,将身上的羊膜弄干净,剪好脐带,抱到辛温平面前:“恭喜陛下,是个公主。” 辛温平咬牙切齿道:“你们都骗朕!” 知道辛温平在骂什么,吴太医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您觉得老身为什么无儿无女呢?” “……” “有些话吧,其实就是个安慰。” 到底身体素质强,辛温平此时还有些余力。差了宫人进来替她收拾好身子,章云舟已经跑去看小公主了,倒是钱星梵扶着辛温平在给她喂药。 章云舟抱着小公主坐在床边的软凳上,对辛温平满脸笑意道:“妻主您看,这孩子和您生得多像!雪白雪白的一团,好可爱啊!” 天知道他这些日子偷偷练习了多少次抱孩子的动作。 平日里,章云舟就喜欢那些猫猫狗狗的小团子,如今看着这个小公主更是喜欢得不得了。钱星梵心里也在乎这个孩子,可刚才辛温平生产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他又心疼她。反正这孩子以后相处的时候还多。 辛温平由着钱星梵伺候,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孩子,嗯了一声。不多时,程思威就带着乳母进宫,章云舟忽然开口央求道:“妻主,小郎我实在是喜欢公主,不若将公主抱给小郎养吧!” 辛温平脸上还有些惨白,就连嘴唇都没有血色。她扭头望了一眼章云舟,忽然开口发难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祖母的意思?” 成婚两年,或许是因为一直心有亏欠,辛温平对章云舟向来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在辛温平这里受过委屈的章云舟顿时愣住,很快就红了眼眶:“妻主这又是什么意思?” 钱星梵连忙拉了拉章云舟:“阿舟,陛下有自己的决定,何况陛下如今刚生产完,你——” “这是我和妻主的事情,你插什么嘴?”章云舟这会儿醋劲儿又上来了,若是往日,辛温平可能就依他了。只是和章家的关系到底成了她心里一个小小的疙瘩。 只是辛温平如今生产几乎下去半条命,章云舟却在关注这孩子抱在谁的膝下,着实让辛温平有些寒心。平日里她待他最好,可他就像是她养的一只贪心的猫儿,从来只索取却不给予。他的慕强那样浅薄,以一种弱者的姿态强势地向她索取纵容和偏爱。过往辛温平或许会吃这套,会被他的撒娇打诨取悦到,但绝不是放任他这样恃宠而骄。 章云舟之于辛温平,或许就如竺英之于辛兆。 在辛温平的扶持和原有的基础下,章家已经是仅次于九姓之后的第一大武将世家,甚至隐约能赶上琅玡王氏这种没落世家。她原本是因为章家的低调才会选择章家,可她毕竟从小没有受过家族荫蔽,对宗族之间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解未深。章家本因为有章晚方,受月槐岚的压制才会低调。只是如今权势越大,露出的獠牙也越多。 本家的家风还算正直,尽管章老太君几人有些陈旧思想,但在忠君一事上确实无可指摘。可旁支却不一样。若章家上下都是正人君子,也不会有章断秋那样的经历。再加上——人都是会变的。有的人会变好,也有些人会变烂。就像竺自珍早年在地方为官时,也曾有清名。官场就是个巨大的染缸,官位越高,就越在染缸的中心。在这其中能保持初心的才是真正难得。 辛温平脸色肃然,尽管面无血色,依旧散发着天子威严:“她是朕的长公主,朕自然要亲自抚养。” 说实话,辛温平心里没有底。她没做过母亲,甚至没怎么做过女儿。自她懂事起,带着她的人一直是阿姊,只是阿姊自己年纪也小,姊妹俩是摸索着糊里糊涂地长大的。她心里会害怕带不好这个孩子,可这个孩子她也不愿意交给别人。 见她的那副神情,章云舟知晓再纠缠下去要惹她发怒了,连忙乖顺地闭上嘴。 辛温平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摆了摆手道:“都退下吧,朕想歇一会儿。” 钱星梵将手中的药碗放下,拉了拉心有不甘的章云舟。章云舟也没给钱星梵几个好脸色。虽说钱星梵在东宫时待他不差,甚至比之于姚慎身而言可谓是天壤之别,二人位份相当。可章云舟就是不喜欢钱星梵。他只觉得若是没有钱星梵,姚慎身死了,自己就能独占宠爱。加上祖母又说了些话,只道这钱星梵不过一介商人之子,却和他平起平坐。祖母说完这些,章云舟心里越发不舒服。 他方才端详那小公主的模样,总觉得哪哪都不像他,有点像钱星梵,又有点像姚慎身那个混账。他这会儿心里赌着气 想,不养便不养,横竖兴许也不是自己的。他可不想替别人养孩子。 即便被章云舟甩脸,钱星梵也没有生气,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他早在进东宫之前就清楚,自己家世最低,定然是会受气的。但只要在辛温平面前摆正位置,那辛温平的身边永远有他的一席之地,这样就足够了。至于章云舟…… 他当然知道章云舟在奢望什么,他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如普通夫妻那样生活?可入了皇家,注定与之无缘了。如今平儿登基,日后后宫里肯定还会添人,何况如今姚慎身死了,那君后的位置总会有人坐的。先太祖没有君后只有贵君,是因为先太祖本是哀帝的皇后,若是再立君后,怕是黎氏宗族也不能同意。毕竟,黎氏宗族没能团结在一起推翻太祖,也是因为有部分人被太祖勾着钓着,以为皇位最终还会回到黎氏手上。可如今不一样了。 钱星梵只道自己的身份不够,而章云舟恐怕也未必了。他和辛温平从生意伙伴开始,他太了解这种博弈的感觉。朝堂之上的博弈其实就是一种无声的谈判,而在生意场上,她就是谈判的专家。如果章云舟还是这样沉浸在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里,他的下场未必会比姚慎身更好。 只是不同的是,章家目前还算规矩,没有越过辛温平的底线。 见钱星梵将章云舟拉走了,辛温平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肚里揣着个活物揣了大半年,一下子轻松了,加之今天实在耗费了太多体力,甚至没法回后宫,干脆就在这太微殿宿下。奶娘就在一旁,安静地哄着公主。吴太医也累了,不过还是问了一下:“陛下,您到现在还没抱过公主呢。” 公主生下来就从吴太医手里递到宫人手里,又让章云舟接过去抱着,辛温平确实是一下都没抱过。辛温平抬眼看了一下奶娘手里那一团小小的奶团子,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她对齐氏根本没有记忆,更别提生母。她没感受过母爱,也不知道怎么给。所以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奶团子,然后摇了摇头。 “算了。”她闭上眼睛,“朕乏了。” 吴太医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身体上的病她能治,可圣人心里的病她治不了。一边摇头一边暗叹罢了,就像圣人有她的命,公主也有她的命,她不过是个快要告老的太医,又何故去操心她人的命运? 先交代了宫人如何给圣人做后续的保养,又去把奶娘带到偏殿,检查了小公主的身体,又是一番嘱托,吴太医就回去休息了。她这一把老骨头也累得够呛。小公主出生,辛温平却没有依着春官的意思给小公主取名,而是写了一封家书去剑南道。她受累的时候阿姊不在,但她想让阿姊给小公主取个名字。 而辛温平自小公主出生后却像是刻意在避着这个孩子一般,只歇了三日,便恢复了大朝。吴太医几人知道也劝不了她什么,只是对这小公主都格外怜爱。大家都能看出来辛温平不会是个慈母,倒是一向办事冷冰冰的杨二,每天都粘在小公主的床前,对着奶团子傻乐呵。 第171章 烛光 公主满月时,前线传来捷报。 秦黛与辛尔卿里应外合,由辛尔卿率领休图部落五千精兵骚扰凉州驻军,之后秦黛自背后带着人马突袭,杀了凉州守军一个措手不及。而辛尔卿带领的草原部队则绕至凉州侧方,一把火烧了凉州的粮草库。一夜之间,凉州就回到了辛周的手里。 秦黛收回凉州后即刻发兵北上,追击黎承睦的援军。而贺兰敬在萧关三战三捷,向西与秦黛会师。眼见月槐岚的包围圈就要合拢,黎承睦却没有如月槐岚预料的那样撤退。 月槐岚从没想过要将黎承睦完全困死在关内。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最大的潜能,这个时候也是最危险的。运气好,会被咬下来一大块肉;运气不好,被翻盘了也未可知。正所谓穷寇莫追。而月槐岚给黎承睦留着一条“气口”,也是想用这条气口降低黎承睦的警惕性。给敌人的这一线生机,却恰恰是月槐岚为他引导的死路。 一旦黎承睦选择从那条气口突围,兵分三路的辛周军队将会三管齐下,对黎承睦进行猛烈的围剿。 可二人在朝在野都相互研究过对方的兵法,黎承睦对月槐岚的了解不比对方少。 所以,他根本没有和士兵们说还有退路,只是告诉手下的士兵,退路已断,不前进,就是死。 黎承睦手下的士兵多是中原人,去安西都护府服兵役。原本远离家乡服役就难免会有情绪,在黎承睦长久的洗脑之下变成了对辛周的怨言。而如今,他们走上这条路,本就没法回头。 更何况中原人和草原人不同。草原人早就吃惯了风干的肉,吃惯了马奶,可中原人要吃米、要吃面,这些都要大量的民夫去运送。如今切断了后路,也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再有补给,如此一来,更是破釜沉舟。面对殷军的猛扑,唐陈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招架之力,可还是死守岐山,凭借着地形之优势,拖住黎承睦的后路。 此时距离黎承睦发兵造反,已经过了四个月。 殷军军帐中,辛兆驾崩辛温平继位的消息已经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想不到圣人真的将皇位传给了那皇太女?”士兵们凑在一处,小声地议论着。 “真是苍天无眼!女子当政,这天要翻了!” “是啊。要我说,就该像将军说的那样,将女子全都赶回后宅,不许她们读书识字。更不许她们抛头露面!” “要我说,干脆让女子出了自己的房门都不许讲话才是!” “女子读书识字以后就不守妇道了!都是读书害得!” 听见同伴这么说,有个刚入伍没多久的新兵不由反问道:“那照你这么说,圣贤书反倒是误人了?” 然而立马遭到了白眼:“你是哪边儿的?” 那新兵立马不敢说话了。在黎承睦的军队里,叛徒的下场很惨。不过这些兵也没几个读过书的。 其中有一个脸上刺着字的男子说道:“我跟你们说,我家那婆娘,原本和老子日子过得好好的,就是有一天不知道老天爷抽了什么风,来了个婊子巡查使,说我打我婆娘犯了辛周律。刚抓我下狱时我家婆娘跪在堂前求着那个婊子放过我,那个多管闲事的臭婊子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那个贱婆娘竟然再也没来看过我。我就直接被刺字充军了。若不是将军好心将我带到西北,我还不知道要过什么日子!” “你家婆娘没了你,日子怎么过?你打她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那个贱娘们,生了六个都是女儿,我要她给我再生,她每次都抗拒。我跟你们讲,这女人啊,就是欠打!我每次只要这样——”他虚虚地比划出一个跨骑之后一下提起别人头发的动作,“狠狠地抽她两下,她就老实了!” 他演示完之后,一众士兵似乎很是爽快地笑了起来,然后又是一串让人反胃的荤话。 “不会下蛋的鸡在我们村里都要杀了吃的,老子好吃好喝养着她,她有什么不知足?”那个黔面男愤慨道,“等我回了关内,我倒要看看,没了老子,她还能怎么过!她要是敢跟了别的男人,老子一定杀了她!” “就是,如今两都之中简直就如蛮族一般,毫无礼教可言,一女侍多夫。尤其是那些官场里的婊子,秦楼的妓子都比她们干净。” “你别提了,哥哥们参军早,在西北快活了好些年,小弟我来投军的时候,两都的风月场已经全部被迫从良了。兄弟们就是想要尝点荤腥,都只能去找那些暗娼。” “这秦楼是多少妓子的生计,那些个婊子官动了这么大的手脚,怎么没人抵抗?” “当初出手的都是大人物。许冢宰和国公府还有平西王府都下场坐镇了,听说是杀鸡敬猴了,有个老鸨子不从,秋官一直查到她东家。那家人不过是个富商,被拉到菜市口全杀了,楼里的老鸨子和打手也全杀了,菜市口那个血腥味儿啊,半个月都散不掉!”讲话的小兵咂了咂嘴,“所以后来那些秦楼楚馆都不敢再这样做生意了,只有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 其实风月交易当然还在,只是因为受到禁止,变得昂贵且难得。就说大兴天青酒楼的那些所谓清倌儿,实际上还是会有些不干净的交易,虽说没能斩草除根,但到底也保护到了一部分的人。这些黑暗面就像是长在土地上的杂草,地面之下的根系总也清理不干净。可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发展。 “自从那二皇女入朝,秋官都快要成婊子的官了,上上下下都在为婊子说话做事。” 实际上,辛温平的新律受到的阻力远比他们以为的多。他们现在觉得难以接受的这些,其实不及从前女子经受的万分之一。而新律被真正落实的改革,也不过是辛温平想要构建的宏图之中浅浅的一瓢水。仅仅是这一瓢水,就让他们觉得窒息了。 那小兵接着道:“是啊,听说那个领头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个小小的秋官大夫,五品的官。不过也是有后台,她老子是淮南道的司徒使何谓樘。要我看若是没有这个爹,她也做不了官。” “我要是她爹,有这么个女儿,我肯定恨不得把她掐死!” “等等,”黔面男忽然打断了同伴们的发言,“你说,那婊子官姓何?” “是啊,她可是两都之中最受二皇女器重的官,叫何瑶。” “***!”黔面男爆出一句脏话,“当初就是这个婊子害我充军!这次若是能打进两都,老子非要狠狠地弄她!” 月明星稀,篝火哔哔啵啵地发出爆裂之声,一众守夜的士兵幻想着等破了两都,要如何“爽一下”。西北军行事野蛮,一路上奸淫抢掠之事没有少做,而他们却习以为常。他们在西北时,若是打下一个部落,就会理所应当地享用那个部落的女人,而如今攻城也是一样。即便是那些开城献降的城池,也难幸免。所以在殷军占领的城池,确实如这些士兵所言,在大街上看不见一个女人。这些女人要么藏了起来,要么就早早地逃难了。 月家军的女子们也清楚这一点,她们绝不被俘虏,要么活着回到营地,要么就死在战场上。而月家军也会想方设法将她们的尸首带回,以免受到侮辱。因此他们意淫的对象很快又转到了月家军的这些女子们身上,全然忘了是谁将他们逼在这里成为困兽。 此时,远在剑南道的杨菀之也收到了辛温平寄来的家书。 天子驾崩,用的是八百里加急,即便是剑南道也很快就知道了消息。依照礼制,天子驾崩,官员百姓需要为其守孝三十六天,这期间不允许嫁娶宴饮,甚至不允许饮酒吃肉。这些日子,剑南道的百姓们肚里都素得不行。尽管对辛兆这个皇帝颇有微词,但死者为大,杨菀之也老老实实地守制。就是在剑南道吃惯了大鱼大肉,忽然开始清粥淡饭,竟然有些不习惯了,或许这就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辛温平的家书没有走加急,一方面是因为辛温平并不着急给小公主取名,另一方面,如今各方战事紧,辛温平觉得既然是家书家事,就没必要浪费那些人力。等到家书到时,杨菀之刚刚结束服丧。那一身素服还是当初为窦太傅守制时穿的,只是没想到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竟然走了这么多人。 焚琴一面将那素服洗了收好,一面嘀咕道:“希望这衣服未来几年都不要再有机会翻出来穿了。” “是啊。”杨菀之叹了一口气,在桌前用竹刀划开信封,里面抖落出一沓厚厚的家书。说是家书,更像是辛温平的日记。杨菀之忽然恍惚了一下,自己自从来了剑南道,好像还没给妹妹写过家书,只有冷冰冰的奏折。看着家书中辛温平一笔一笔记着从出征到公主出生的零零碎碎的事情,还有些维扬县以前那些人的现状,杨菀之神色柔和了很多,心里也有些愧疚。 辛温平在信里写,戴泽杰已经不在维扬县做工曹,去了吴淞郡,林婶子也搬家了。听说是周子煦前年考上了举人,谋了个县官,只是不巧,正好在黔中道。不过周子煦已经娶妻生子,妻子是天长郡的人,觉得黔中道太远,就把林婶子一并接到天长郡,婆媳二人还是开着个早餐铺子。 当初买下他们屋子的铁匠娘子,是个命不好的,因为打铁手艺太好反而糟了难,被会稽郡王抓去炼兵器,也不知是死是活,她家那个木匠也在战乱中死了。听邻里说那夫妻二人是顶顶和善的人,提起来都是扼腕叹息。只是如此一来老屋又空了下来。辛温平派人去找那铁匠娘子的下落,想将老屋收回来。尽管在维扬县有过很多不好的回忆,可老屋也承载了她们姊妹俩相濡以沫的时光,对于辛温平来说意义非凡。 信中也提到了窦章之死,提到了她将窦章的神位供在太庙之中。实际上在民间也有很多学子为窦章塑像立牌,尤其是广大女学,都会在学堂中供奉太祖和太傅二人的画像,更有人将太祖与太傅早年在书院论道的故事画成画供起来。 再有就是她怀孕的时候身体的变化,和很大量的表述自己对杨菀之如何想念的篇幅。文字和语言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但看着辛温平笔下的字,杨菀之都能想象出妹妹撒娇的模样,唇角抑制不住地弯了起来。 辛温平还在信里吐槽说,想想就觉得养孩子很恐怖。杨菀之有忍不住想起辛温平小时候,说她聪明确实聪明,但或许是因为在家中是老小,不像杨菀之,因为年幼丧母早早就要担负起很多事情,小时候的辛温平其实比她自己以为得要调皮。因为太聪明了,她会为了让杨菀之在家陪她玩偷偷地把杨菀之的课本藏起来,会习惯性地用眼泪拿捏杨菀之。在杨冰去世之前杨菀之其实有一段时间有点讨厌这个总是粘着自己的妹妹,只是后来杨冰死了,辛温平一夜之间变懂事了很多,而杨菀之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些情绪多少有些幼稚。不过任时光流逝,妹妹依旧是撒撒娇就会让杨菀之心软的人。 辛温平之前回给剑南道的折子和她写给朝廷的折子一样,都很官方,在这家书里倒是抱怨似的写了一句:“阿姊每次递来的折子都只说剑南道怎么怎么样,也不知道说说自己的事情,我都要向杨四打听,有时候杨四也不知道,就要找杨二打听……我听见的阿姊的事都不知道是传了几手的消息!” 杨菀之笑着又读了一遍。她不是很会表露自己情感的人,这也是她没有想过写家书的原因。不过或许,下次可以在奏折的最后加上一句问候。 读到信的最后,辛温平说想让她来给小公主取个名字。杨菀之想了半天,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烛”。 辛以烛。 她这前半生,自离开维扬县后,遇见的女子都如同火烛。大家在黑夜中燃着那一豆火光,相互照亮,也点燃了她的火种。当无数的烛火一同燃烧时,这黑夜终将会被照亮。她知道这个公主对于辛周的意义,这也是她这个做“姨母”的人对这个孩子的愿景。希望她未来也能成为驱散黑暗的烛火,为天下带来长久的光明。 第172章 娘子村 除孝之后,杨菀之很快又要在绵州四处奔波。 眼看着就到了六月,正是绵州多雨的时候,杨菀之这些日子要去昌明郡坐镇。这些日子下了雨,山路又不好走,走到快傍晚时离昌明还有一段距离,只好在附近寻个落脚的地儿。 “大人,从这边这条小路上山,大概半刻钟的脚程,有个笼口村。我们今夜就在这里歇脚吧。”同行的小吏熟悉绵州的大小乡村,因此提议道。 此时已是酉时正,虽说如今日头落得晚,但再往前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夏天正是山中蛇鼠虫兽活跃的时候,便是熟悉山林的山民也不敢贸然赶路。昌明的重建不急于一时,没必要为了赶路冒这么大的风险。 何况杨菀之这一行只有四人,一个名叫刘升的夏官,一个小吏,还有焚琴。杨菀之点头之后,小吏。起码走到了最前面,带着一群人翻过山,沿着他说的那条小道一直向前走,不多时一个村子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村子在一处山坳里,整个村子呈一个“了”字形布局。村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因为村子在山里,所以所有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把中间最平坦,最肥沃的土地都给了农田。这个村庄以田野为中心,小河缓缓地从民居前流过。这些村房就像是拱卫着田野的卫士一样,将农田环绕在村子的心脏。 绵州这一带种两季稻,此时田野里尽是青色的禾苗,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微风拂过,禾苗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由厚重云彩裹挟着的夕阳将漂亮的夕晖投射到水田之中,衬得田野更加好看。 杨菀之跟在小吏身后走进村子,正看着一群脑袋毛茸茸的大鹅大摇大摆地从田埂的尽头走过来。她见那鹅脑袋上的茸毛都还没褪去,被阳光一照,头顶浮了一层薄薄的短茸茸,煞是可爱,那群大鹅呱呱呱地从身边走过时,她还想伸手去摸,却被一旁的焚琴一把逮住了手。 “大人,”焚琴一脸无语地望着杨菀之,“您要是不想一会儿被大鹅打得满头是包,我劝您收回那点不切实际的心思。” 杨菀之眨了眨城里人清澈的眼睛,声辩:“我不是要伤害它们,只是觉得它们可爱,想摸一下脑袋。” 毕竟毛茸茸的脑壳看起来真的很好摸。 “可爱?!”想起童年某些噩梦的焚琴大呼。 就听刘升笑道:“杨大人可别提可爱了,我小时候就是走在路上,瞪了我奶家的大鹅两眼,都被追着打了半个村子。那鹅到死看我的眼神都带刀。” “这么记仇?”杨菀之惊奇道,“想不到这鹅的记性还挺好。” 她上一次见鹅还是在冬官署的祭祀上,已经被人捆得四脚朝天的样子。还有铁锅炖大鹅,真想念洛阳营造司公厨的手艺啊。 刘升摆了摆手道:“嗨呀,就当天的事儿。” “你打赢了?”小吏满脸佩服,“不愧是能当夏官的人!” “哎呀哪可能呢?”谁料刘升下一句道,“我奶最宠我了,回家就给我做了芋儿烧鹅。这鹅打架凶,肉也是真的香啊……” 杨菀之:“……会不会是这鹅看出来你要吃它,它才揍你?” 焚琴酸溜溜道:“你奶可真宠你!” 摆了一番龙门阵,杨菀之也歇了摸摸大鹅的心思。可以看出来,因为这个村子比较隐蔽,村里也很少来外人,尤其还是穿着官服的人。就像杨菀之对这个村子充满好奇,这个村子的人们也对杨菀之一行人充满好奇。不过杨菀之也注意到,这田间地头几乎都是女子,不由问了一句:“这村子里好像女子更多一些?” 小吏曾在这笼口村待过几天,因此更了解这边的情况,解释道:“这笼口村是我们这一片出了名的娘子村,有人说他们村子风水不好,克男人,笼口村的男人们很少有活到二十岁的。偶然有几个,也会因为兵役、工役各种原因意外身亡。也就是说,笼口村的男人即便是出了村子,也没法平安。如今在村里你能看到的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外村来的。” 不过这笼口村窝在这小山坳里,也很难有外村来客。 但是不同于人口爆炸的两都两道。在两都两道时杨菀之身边的同僚一把年纪不结婚的大有人在,有的结婚了的,可能也就生一两个小孩。毕竟两都两道不缺人,也不缺劳动力。但对于剑南道来说,少一个人就是少一分耕田的力气。这也是为什么月家军中会有这么多的女子:只要没有大规模的惨烈战争,辛周每家每户最多只抽一丁服兵役,若是女子也能去,很多村户是宁愿把男丁留在家中耕田,让女丁去服兵役的。若不是月槐岚对月家娘子军的数量有控制,对能加入娘子军的娘子们身体素质也有要求,恐怕在那些男尊女卑思想严重的地区会征来大量的女兵。 所以也能料想到,万事万物以稀为贵。在笼口村这样的地界,那些短命的男丁肯定是每家每户都当作宝贝供养着的。 “在笼口村,老妻少夫的情况很多见。因为这些男丁命短,所以他们从小就不干活儿,到了十三四岁就成婚,然后争取在死前多留一点种。” “……听起来很像是种猪。”杨菀之一言难尽地揉了揉蹙在一起的眉心。 “种猪好歹得健康呢。”焚琴犀利吐槽。 小吏笑了笑,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二位大人不理解也是正常,村子里的地总得有人种不是?但二位大人其实也能看到,这村子实在贫瘠,田也薄,除了自己村里的人,还有谁会来?这村里的几户外来户啊,听说都是在外面犯了点什么事或者惹了什么地方豪绅,不得已才躲来的。别的村子或多或少有些排外,不过因为笼口村里没有几个男人,她们对于外来的男子倒是不会特别排斥。所以这个村子也就这样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村长家。杨菀之没有去过几个村子,能拿来相互比较的或许也就云头村了。云头村的村长家很是奢华,但笼口村的村长家就是个很朴素的小村房,若是不说,谁也看不出来住在这里的是一村之长。小吏敲了敲门,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黑瘦黑瘦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穿着一身麻布衣裳,脖子上的皮肤都皱巴垮在骨骼上,脸颊凹陷。这副模样在以丰腴为美的辛周实在算不上好看,但是她一身衣裳干净得很,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倒是冲淡了一些她骨瘦如柴带来的视觉冲击。小吏开口介绍道:“这位就是笼口村的村长。这位是绵州的司空使杨大人,夏官刘大人,还有褚姑娘。” “四位大人好。”村长行了一个礼。 向村长简单表述了四人需要留宿的需求之后,村长当即对着后院喊道:“绿梅,去杀只鸡来!” 从后院传来一声女人拖着长尾音的“哎”声,村长笑着对四人道:“我家里人少,只我和我儿媳妇、孙子孙媳妇,四位大人就宿在我家吧。二位娘子住我大儿媳那屋,二位郎君若是不介意的话,就住在我那早死的二儿子的屋里。我让我二儿媳妇一会儿去收拾一下。” 四人连道麻烦了。这村长家的屋子是两间房,前后两个院子,茅房和柴房独立在外面,灶头在院子里露天着。进门是个堂屋,堂屋正中挂着一副福禄寿三星送子的画像,左右对联,上联:五福同享香火绵延人丁兴旺;下联:三星高照寿数恒长家宅平安。联想到这笼口村的男人都早死,杨菀之和焚琴都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这对联有点讽刺。 男子们的房间在前院,杨菀之和焚琴的房间在后院,穿过三星送子图旁边的一扇小门,就见一穿着蓝布衣裳的农妇正在杀鸡。杨菀之从来没干过这样的活儿,从前在维扬县的时候,若是买了鸡鸭这种,多半是让卖的人顺手杀了,到了两都以后开始吃公厨,更是没沾过这玩意儿,此时看着那农妇杀鸡倒是觉得有些新奇。看着那农妇干活好生麻利,倒是比焚琴做事还利索。杨菀之和焚琴都没什么行李,杨菀之两身换洗的官服,几套里衣,一个竹编的筐子里装着图纸和吃饭的家伙什儿,两人把东西往地上一丢,就听见村长在外头喊:“二位大人收拾收拾就下来吃饭了啊!” 没什么好收拾的两人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就去堂屋吃饭了。堂屋里只摆了一张桌子,村长和村长的孙子——一个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桌上。看见杨菀之几人来了,村长笑盈盈道:“大人们快坐快坐,粗茶淡饭的,让大人们见笑了。” 杨菀之见这堂屋的桌上就放了六对碗筷,便道:“那三位姐姐也不要忙活了,添了碗筷一起来吃吧。” 村长看了一眼小吏和刘升,方才进门时她就看出来,杨菀之和刘升的地位比另外两个要高,只是她不知道这一行人里是杨菀之这个司空使主事,还是刘升这个夏官主事。而刘升见杨菀之发话,立马接茬道:“对对对,我们出来公差粗茶淡饭习惯了,这桌上这么多的菜,已经够了,三位嫂子就不要忙了,一起来吃。” 刘升说着,将杨菀之身前的椅子拉开,示意杨菀之先坐。 村长心下立刻了然,看来这个女官才是这一队里最有话语权的,因此也不纠结,当即道:“绿梅、秀兰、易红,你们三个都过来吧,这位大人体恤你们,今日都上桌来吃饭。” 她孙子在她旁边脸上的表情好像想要说什么,被村长扯了一把袖子,制止了他。 杨菀之心下了然。若是这个村长不让这三个媳妇上桌,她或许还可以借机发难一下,可如今这村长一副知错就改下次还敢的态度,倒是让杨菀之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那三个媳妇也很乖顺的模样,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对劲。 杨菀之到底只是个冬官,面对这个场面像是吃了黄连的哑巴。倒是焚琴说道了一句:“如今圣人提倡平等,在两都之中,婢子都能上桌吃饭了。” 焚琴性格如今是越发泼辣,还了良籍后腰板硬了讲话也硬气很多。毕竟依照旧律,贱籍如果辱骂良籍,是可以被判刑的。 那村长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赔笑道:“褚娘子说笑了,家里来客人,肯定是要忙活的。” 那小吏也连忙打圆场:“褚姑娘,来来来,吃饭,吃饭。”他说着给焚琴盛了一碗香喷喷的土鸡汤,还将鸡腿夹了一只放在焚琴碗里。 村长见状,接着话茬道:“这是我家自家养的老母鸡,快吃点,这鸡汤可鲜了,看这一层油……” 住在别人家里,焚琴也只能怼两句,再说下去主人家不准他们住了就不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深山老林大天黑的外面不知道有什么野兽,他们可不能露宿。 只是那孙子见着焚琴碗里放了一个大鸡腿,竟然有些面露着急。倒是焚琴神色自若地将鸡腿夹到了杨菀之碗里:“大人您吃。” 那小吏是个话多了,村里没有什么规矩,一边吃饭就一边跟村长扯着龙门阵,讲村里的八卦。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无非就是哪家寡妇偷了野男人,谁家的媳妇和谁家的婆婆又吵起来了。那小吏也聊到了“外面”的八卦,说到这里,那孙子倒是插了几句嘴,说不看好月家军,倒是挨了四个人的四记眼刀子。 粗茶淡饭之后,众人就回去歇下了。焚琴本来有一肚子话想和杨菀之吐槽,但杨菀之眼皮子太沉了,这一路上的奔波着实累人,本想先歇会儿再洗漱,结果躺在床上直接睡着了。焚琴骂骂咧咧地去打了热水给杨菀之擦了脸,把她的官服剥了洗好挂起来,在一旁打了个地铺躺下。 窗外这时隐约响起了雷声。 第173章 火烧眉毛的大事 夏日,绵州多雷雨,这雷雨来也快去也快,每次都猛猛地下上一阵,然后骤然停住,只在山头凝上铅色的云,压得山林蓊郁的绿意都沉了几分。枕着这雷声入眠,焚琴也困顿了,但到底还有几分警醒。 正梦着和大人回到府城后一起去吃巴香园新出的炙羊尾巴油。那羊尾油是羊屁股上的一块油脂,切成大块,用花椒磨成粉末和盐巴、茱萸、肉桂等香辛料腌制风干后,再用快刀削成薄薄的片,然后放在石板上炙烤,滋滋冒油……对于生活水平还在逐步提高的辛周百姓来说,脂肪的诱惑力是很大的。脂肪是富裕的象征,因此丰腴是富态,也是辛周人眼里的美。那羊尾油烤熟后放入口中,一股浓烈的膻味儿在口腔和鼻腔里扩散开…… 梦境里,炭火哔哔啵啵地响着。只是焚琴正睡着,就听见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是刘升。 “杨大人,褚姑娘!你们快起来,出事了!” 焚琴立刻醒了过来。刘升的嗓门很大,又将门拍得急切,语气里也是一副刻不容缓的架势,便是因为舟车劳顿睡得格外沉的杨菀之也被拍醒了。杨菀之最怕听见的莫过于出事了这三个字,能让朝廷命官出面的事多半不是小事。 匆匆套上官服,也顾不得因为熟睡睡得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油脂,杨菀之将头发一抓,昨儿睡得太实,忙乱之下发簪都找不到了,自然也不裹什么幞头,从桌上随手拾了一根长条的东西就往头上一插。焚琴也差不多,两人打开房门,不用刘升说,就已经被屋外的景象吓得瞳孔猛缩。 雨早就停了,月光之下,环绕着村落的山头冒出了滚滚黑烟,这深山之上,似有火光闪烁。村长和她的三个儿孙媳妇都已经披上衣服,村长有些歉意地对杨菀之几人道:“大人,咱们村子里不像州府,人手有限,所以遇见这种事情大家都得出马。这山上不知哪棵树被雷劈了,看这情况似乎有小范围的山火。现在天气潮湿,及时处理还能控制……” “不必多说,我们即刻上山。”杨菀之及时制止了村长的话。 她当然知晓。州府里的官员分工还算明确,即便如此,府尹依旧身兼数职。就如文府尹,既要管理州府官署的官员任免,又要开堂审案履行秋官的职责,还要安排夏官的巡逻和州府的祭祀等等活动。也就是朝廷对地方的财政抓得紧,才会在州府也有司徒使。至于司空使,则是专业使然。不通营造之人去坐了这个位置,就是尸位素餐。 但这也只是州府。再往下一些,就如维扬县,就是县令包揽六官职责,可能只有营造司的工曹能在营造上说上一两句话。那到了村子里,就更是这样了。谁吃朝廷的俸禄补贴,谁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当然,这也要看个人的素质了。但对于这些杨菀之倒也没有什么怨言,毕竟官服在身,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穿了这身官服,就要干这些事。 只是这莽莽大山,要找这一处小小的起火点何其艰难!遑论此时正是夏季,是山林中野兽最活跃的季节。 村长家的四个女人已经备好了灭火的工具:湿拖把和斧子、铲子。村里有不少女人已经醒过来,都提着家伙什儿一起上山了。雨后的山林间满是泥土的腥臭味儿,杨菀之一脚踏下去,马靴就陷进了泥里,湿哒哒的趴在了脚面上。脚下黏黏软软的触感很是恶心,刘升提醒道:“小心着些,别踩到什么了。” 这山里一来有蛇,二来有些地上的尖刺树枝,若是把脚刺伤了,又淌在这烂泥水里,很容易感染;更别提或许还有些猎户放在山上的捕兽夹。总之这山上不比城里,处处都是凶险,处处都能致命。 不单单是杨菀之步履艰难,哪怕是村长一家都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着。村长一家对这山里更熟悉,摸着黑开路,在前方一边走一边用手上的拖把打着前方的路,杨菀之几人跟在后面。而已经有其他的村民从别的路结伴去寻了。 这山火是自然形成,当然不会沿着平日众人走的路。在山下好像能看到山火发生的方位,但是上了山,又是夜晚,多少都有些摸瞎的感觉。村长凭着感觉踩出一条野路前进,一面忧愁地看着天。 “这天气明明还下雨,怎么会起火?”刘升走在最后给一行人断后,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此时已经被树荫和浓烟遮蔽住,就连月亮也看不见了。 村长在前面头也没回,声音随着风飘来:“是风啊!这雨太小,风太大,那雷劈在树上,大风一刮,火就起来了!如果不灭掉这火,整片山都烧起来,那就完了!” 正说着,就是一阵狂风从山林间刮过,似乎还带来了一丝灼热的空气。村长没再说话,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众人一直走了快两个时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热,心也越来越凉。等到终于看见火光时,望着那已经猛烈蔓延开的火场,从未见过此等情形的杨菀之心中升起了无穷的畏惧。 自入蜀开始,她一次次地见到自然的力量。冬官要抵抗的从来不是人,正是这片天。矿藏生于天地,冬官采之;山川覆载万物,冬官理之;田亩恳赐春秋,冬官养之;屋舍庇佑苍生,冬官筑之。人居于天地之间,却与茹毛饮血的野兽有了泾渭,皆是因为冬官周旋在人与天之间。 地动、山火……杨菀之直视着火场,好像看见了天睁开了一只眼睛,正直视着她与她的本心:你且去救吧,螳臂当车的小小蝼蚁。 它只要翻一翻身,她在这片土地上所做的一切营造都会化为齑粉。但她是杨菀之。 她想起来,大概是七岁或者更早一些,她和平儿被阿爹带着去营造司的岁祭上蹭饭吃,她看见别人在祭天时都很虔诚,只有她阿爹,草草拜了三拜。回家后她问她阿爹怎么这么敷衍,阿爹当时笑着答道:“天地不仁,岂会因你拜了就风调雨顺?这世界上从没有鬼神,所有的一切都是人争来的。人在天地间争一条命,争一万万条命,偶尔会成功,偶尔也会失败,这都是正常的。” 她们一行是最早到达火场了,村长撩起湿拖把不甘心地朝着地上的大火狠狠地拍了两下,那火看着短暂地退缩了片刻,很快又死灰复燃,卷起火舌疯狂的向众人扑来。那小吏“啊!”地大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眉毛,生怕眉毛被烧掉了。 刘升和焚琴都转向杨菀之:“(杨)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杨菀之虽然是工部出身,山林是归虞部来管,可既然坐在了司空使的位置,就不得不学习新的知识。杨菀之到底只是在书里看过,又看了看出门时村长递给她的铲子,脑子里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挖隔离带!”她和村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 “事不宜迟,我们要在火势蔓延到这山的主峰和官道之前截断它。”杨菀之当即决定下来,立马对刘升道,“刘大人,你脚程快,速去附近的乡上调集工役和自愿救火的义士,只靠笼口村的人是不够的!村长,你安排人回村去,召集全村所有人,都来救火!” 村长也立即对她孙媳发话道:“把你家汉子抓出来,让村里的男人也都别躺着了!” “祖母……”那孙媳妇脸上露出一抹纠结,她家男人一向金贵,哪干得了这个? 村长当即白了她一眼,自家的孙子她能不心疼?只是如今这情况,是能心疼来的吗?这山火不灭,届时官道毁了,村子也被烧了,谁都活不成。见祖母凶自己了,孙媳妇连忙应下。早就看村里这些男人气不顺的焚琴这才消了些气,不然她真的要怼上去了。 救火要紧,比起杨菀之,显然是村长更熟悉周边的地形,快速地规划好隔离带的走向,第一批到达火场的笼口村的女人们立即抄起家伙开始干。将隔离带的树放倒,清除所有的可燃物,在火场和山林中间,她们要挖出一条二十丈的隔离带!而只是挖掘并没有什么难度,都是村里种田的女人,砍树、挖土,大家做起来得心应手。但难的是要和山火抢时间!在挖隔离带的同时,也有不少村民自发上前,水泼、土掩,想方设法阻止山火蔓延。可今天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刘升得了杨菀之的指示,马不停蹄地去最近的乡搬了救兵,而笼口村附近的山火冒出的滚滚浓烟也让其他地方的人们看见了,人们自发地汇集过来,在山上形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每个人都默默地埋头,争分夺秒地干活,无论男女老幼,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情,赶到了山上。 杨菀之正挖着土,就见那小吏蹦蹦跳跳地从山上哭丧着个脸下来了。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从疲倦中扯出一个苦中作乐的笑:“你的眉毛呢?” 小吏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此时光溜溜的,全是灰,眉毛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他在杨菀之身边瘫坐下来连连摇头:“大人,我尽力了。” 旁边有村中孩童递来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哑着嗓子继续道:“我娘子没事就喜欢找先生算卦,我这次出门前她跟我说,先生讲我这次出门会遇见火烧眉毛的大事。没想到真的把眉毛烧掉了!” 焚琴倒是一点都不心疼人,见他喝完水,就丢来一把铲子:“确实是火烧眉毛,没时间休息了,既然火源控制不住,就快来干活吧。” 小吏喘了一口气,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但他并没有抱怨什么,而是默默地接过铲子,加入到了挖掘隔离带的队伍当中。大家齐心协力,埋头苦干,头顶上火势不断蔓延,哔哔啵啵地爆裂声不绝于耳。听着这惊心动魄的声音,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紧张和恐惧,但他们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敢放慢。他们知道,时间紧迫,每一秒都可能决定生死存亡。于是,他们拼命地挥舞着铲子,将泥土一铲一铲地挖出,希望能尽快挖出这道隔离带,阻止火势的蔓延。 经过两天两夜的奋战,人们不分昼夜地挖掘隔离带,终于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笼口村以及周边数十个村镇的居民们齐心协力,几乎全员出动,近万人参与到了这场救火行动中来。 在挖掘隔离带的过程中,村长带领着人们,将砍下的那些树叶树枝都堆到了隔离带边,准备好隔离带前方的火线。这种方法被称为“以火灭火”,其原理是先清除隔离带周围的易燃物,然后点燃人工设置好的火线。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将所有的可燃物一并点燃,还能消耗掉隔离带周围的氧气,从而有效地扑灭火灾。 眼看着山火就烧到了临界点,村长一声令下,早就举着火把的众人纷纷将火把丢向火线,熊熊烈火形成一道长龙在山林中蔓延开来,众人望着已经被隔离开的火场,都是松了一口气。此时大家皆是灰头土脸,杨菀之和焚琴看着彼此灰溜溜的样子,杨菀之略带歉意道:“本来就没带几件衣服,这下又要辛苦你来洗衣服了。” 焚琴却是眼里含着泪花,是累的,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动:“大人,您这冬官真是越做越苦!” 这是焚琴第一次切身体会冬官的工作。几次赈灾,她都在做后勤工作,这是第一次奔赴前线。从前只觉得单是做后勤已经足够琐碎辛苦,等到真正参与到前线的工作,才知道其中的艰辛。两个晚上没合眼的她们接过乡亲递来的馒头,一起坐在隔离带的另一端看着火场。等到这火熄灭了,她们还要跟着村长进去检查一番,将没有灭掉的哪怕一星火星都掐灭。 杨菀之大口嚼着馒头,只觉得肩上一沉。焚琴已经累得睡着了,手上的馒头还没啃完。 第174章 天下为棋 杨菀之轻轻耸了耸肩,让焚琴睡得更舒服一些。她抬起头,正看见太阳从山的背面升起来。 此时此刻,万象神宫中的辛温平正站在明堂的制高点看着远处的朝日,文武百官自朱雀大街上鱼贯进入宫门。程思威在她身旁站着,手上拿着一把宫扇小心地为辛温平扇着风。辛温平站在明堂之上看了一会儿眼前一览无余的洛阳城,就听杨四来报:“陛下,许先生已经到了。” “好。”辛温平点了点头,缓步走下明堂的台阶。她在洛阳这些日子极喜欢待在明堂里,只因为这里是阿姊建的。她想阿姊想得紧,又不能见到她,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缓解一些思念。 今日没有大朝,出了明堂,辛温平便去了太微殿。许知远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官服端坐在案前,见到辛温平来,连忙行礼。辛温平伸手托住许知远的胳膊,道:“许先生和朕之间不必有这些虚礼。” “君是君,臣是臣。”许知远应道,伸手打开了他带来的食盒,里面是一些扬州的糕点,“知道臣要进宫陪陛下下棋,芊娘特意做了些糕点让臣带来,说陛下应当想念扬州的味道了。” 辛温平的御厨什么东西做不出来?不过她还是笑着道:“芊娘有心了。朕确实怀念这一口吃食。” 顺着许知远的话头,辛温平接着道:“不过朕这御厨还是父皇挑的,倒是不怎么合朕口味。不若将芊娘召进宫来,给朕排忧解难。” 辛兆只在扬州待过短短一年,大量的时间是待在西北的,因此宫中御厨做饭更有西北的风味,尽喜欢弄一些馍啊馕啊,还有扯出来和裤带一样宽的面片子。但辛温平到底在维扬县长大,吃鱼吃米,还不能是黄河的鱼。长江的江豚、鲈鱼,肉质细嫩,黄河的大鲤鱼就像西北的风一样粗粝,遇见不好的厨子还会有一股子土腥味儿。从前在公主府的时候还能点点菜,如今做了九五至尊,反而是御厨做什么就吃什么,不能挑也挑不得。 许知远却面带微笑着将话推了回去:“那可不成。芊娘讨喜,若是入了宫,陛下怕是只想着芊娘不想着臣了。如今芊娘在洛阳开的糕点铺子生意正好着呢,陛下若是喜欢,下次臣进宫了再给陛下带便是。” 他太了解这位的性子。他若是顺着竿子往上爬,那恐怕离惨淡收场也差不了太远了。窦章之所以能在太傅之位稳坐直至致仕,就是因为他的亲人子女无一在中央。他的孩子们个个优秀,夫人也是博识之人,可窦章却把他们都放在了最远、最苦、最累的地方,他的夫人,就连许知远也只见过一面,据说在某个偏远的小村镇开一家学堂,夫妻二人常年两地分居,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他已是京兆许氏之人,本就比窦太傅的身份要微妙,芊娘就更不能牵扯进来,如今这样刚刚好。 他倒是重新审视了一下辛温平。犹记那年望月书院的月色下,瘦小的女孩跪在他面前,眼神里满是不甘:“平儿求先生为我姊妹俩指一条明路!” 那时坐在他对面的人还是竺师师,他还能回忆起那时竺师师脸上惊疑的神色。 许知远看了辛温平的文章,确实是个好苗子。他一开始只是想着,若是他出面,把这个杨温平带到书院,给她阿姊也在附近谋个差使,她们姊妹二人应当就有了一条明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杨温平好好读书,未来做了官,一样可以回来给这桩案子翻案。 但他没想到的是,竺师师派人暗中跟上了她,还查出了她的身份。等到他知晓情况时,辛温平已经入局。 河曲书院的名额,是他给辛温平的后路。他抵抗不了竺师师,乌家在江南的势力太大,他不过一个不受家里待见的落魄贵族,一个穷酸儒,他能给辛温平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河曲书院。 初见时他绝对想不到,那个小孩有朝一日会龙袍加身,而自己也会重回两都。此时坐的是她,该跪的是他。 此时辛温平已经摆开棋盘:“许先生请。” 许知远笑笑,先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下一点:“上次下棋还是在河曲书院的别庄上,和康夫子一起。” “朕几次想见师父,师父都不在,看来是在避着朕。”辛温平执子而落。 “康夫子一生只陛下一个学生,怎么会避着。”许知远道,“上次去还拉着臣说,等长公主断奶了,要陛下把长公主送到他那去开蒙呢。” “师父要是有这个想法,不如进了太学来。” “康夫子可不就是怕这个么?”许知远笑道。 不是所有人都向往庙堂之高。若论才学,康成映不差窦章半分;若论所长,窦章是为天下同学奋斗,而康成映则是谋定天下。因此窦章需要那个位置,才能拨动他的改革;而康成映只需在江湖之上泛舟一叶,谈笑间,便可搅动风云。他不需要入庙堂,却将辛温平推上了九五之尊;他也不愿意入庙堂,他要在江湖之上看人间风雨,看高位上看不见的苦难与自由。 “朕做了这个皇帝,倒是跟所有人都离心了。”辛温平却是苦笑一声,“师父不肯见我,阿姊跑到外面去了,许先生和我也这么客气。难怪自古帝王都自称寡人,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么!” “高处不胜寒。”许知远落下一子,“陛下并非孤家寡人,只是这山顶只能站一人,陛下您回头看,臣等在陛下身后一步守着您呢。” “唉。”辛温平轻轻叹气,“比起康夫子,朕倒是更担心朕的另一个师父。” 若说这天下除了康夫子还有谁能被辛温平称为师父,恐怕只有月霜双了。 黎承睦这边,唐陈险些失了岐山,但终究还是守住了。凉州在辛尔卿和秦黛的两方夹击之下回到了辛周的手中,贺兰敬带兵驰援,黎承睦的殷军突围失败,被困在了关内,已是瓮中之鳖。 但黔中道却是真的大乱。巫冥教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尤其是他们还会刻意模仿被易容之人的言行举止,若非极度亲近之人,很难发现破绽。当初假冒月霜双为章楚山下蛊之人在军中一度搅得月家军人心惶惶,最后是月霜双本人和那六耳猕猴玩了半个月的躲猫猫,终于抓住了他,杀了之后挑开人皮面具,竟然还是个男子。但此时西南的这一支月家军已经军心大乱,便是章晚方也压不住了。 月霜双勇猛,但到底头脑不如哥哥姐姐。章楚山死后她也开始收敛起从前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沉默着在阿姊的军帐中读起从前看一眼就觉得头疼的兵书。昨天辛温平同时收到两封折子,一封是章晚方上书请求退兵,放弃黔中道;另一封是月霜双的陈情书,却是字字泣血,要死战钜州,不弃一城。 辛温平当然知道,此时退兵是明智之举。但她和许知远一样,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陛下可是觉得,巫冥教一事,很像当年的钿奴?” “嗯。”辛温平点了点头,“若是他们早就渗透进辛周,这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会稽郡王兵败后,江南乌家族人已经作鸟兽散,很难说他们和巫冥教之间是否有联系。这件事我们只能慢慢去查。如今看来,可能他们对月家军的仇恨更大。”许知远分析道。 “你觉得南蛮三苗为何会反?” “炎黄杀了蚩尤,对于三苗来说黄河本也是他们的河。”许知远又落下一子,“陛下,您快败了。” “朕看未必。”辛温平淡笑着落下一子,“天下自炎黄以后易主数次,大殷之前,五胡入华,如今辛周之内半数所谓汉人都有胡人血统。钜州一带虽为羁縻州,但苗汉杂居已有数百年之久,五胡入华后又有大量汉人南迁至岭南、湘西、黔中等地,倒是苗人不爱出山。若是他们想要住在黄河边,又有何难?朕的两都之中如今不仅有胡人、汉人,还有突厥人、波斯人、天竺人、扶桑人……不过是地方土司想要占山为王的借口罢了。以邪教愚弄操控百姓,真是可笑又可耻。” 辛温平当然知道精神的力量,她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她比谁都清楚。只是她操控的只有父皇一人。 望着辛温平落下的那一子,许知远很快陷入了沉默。 “朕倒是更倾向于,巫冥教之人和黎承睦本就在相互利用,若是巫冥教和江南乌家也早有联系,那一切都说得通了。”辛温平轻轻把玩着手上的白子,象牙做的棋子捏在手上,温润光滑。这棋本是辛兆生前的喜爱之物,便是从西南贡来的,每一颗棋子都被辛兆盘得很润。许知远的目光落在辛温平纤细的手指上,那白子在帝王的指尖如玉蝶翻飞,恍然之间好像天下为棋,辛温平是那个掌棋人。 许知远本是那个先手,如今却像是要败了。 明明刚刚那一子落下之前,这满盘还是黑子更胜一筹。 许知远凝视着棋牌,一滴冷汗从额角滴落。 “那……”他开口,声音竟然有些沙哑,“陛下想怎么做?” “许先生的意思,是想将钜州放了吧。”辛温平轻轻勾起唇角,指尖一松,白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落在了棋盒之中。她伸手,将手掌插入满盒的白子之中轻轻搅动着,捞起一把,又尽数撒下,白子哗啦啦地落在棋盒里,那声音惹得许知远有些心烦。 许知远整理了一下措辞道:“月霜双毕竟不如她兄姐有谋略,章副将已是多年的老将,臣更相信他的判断。” “朕也不是一意孤行之人。”辛温平道,“只是此事朕说了不算。” 月家军撤出黔中道,也就意味着将黔中道拱手相让。可若是那巫冥教真的如此可怖,此举无异于是弃黔中道的百姓于不顾。 黔中道是羁縻州,不是附属国。黔中道的百姓无论苗汉都是辛周的百姓,受《辛周律》的庇佑。而世间邪教所图,不外乎权力、金钱,而它们失去了所谓的人道关怀,只会通过所谓的教条抹杀人在现世的意义。若是放弃黔中道,让巫冥教掌权,甚至形成如吐蕃那般政教合一的国家,只会让普通百姓沦为教徒的飨食。 许知远也知道辛温平的意思,拿着黑子的手更加犹豫。这枚黑子好像落在哪,都是一败涂地。 “师父的陈情信中道,巫冥教善蛊,善报复、私刑。试想在《辛周律》之下,若有口角斗争,情节较轻者,不过徒刑半年,小惩大戒,出来之后还可以本分种田。但若是依着巫冥教的做法,我不过走在路上与你起了些纠纷,你却暗中下蛊害我日日承受蚀骨之痛甚至暴毙而亡……到头来只能日日沉默,连多看路人一眼都不敢。而巫蛊之术又掌握在他们的核心教众手里,百姓的生命岂不是如蝼蚁草芥,不过他们的囊中之物罢了。”辛温平的指尖点了点棋盘,“许先生,你思考太久了。” 眼前这盘棋,留给许知远的似乎只有主动投降和被杀个片甲不留。 辛温平一催促,许知远心境竟然有些浮动。他知道辛温平说得都对。巫冥教是很恐怖的敌人,但她们要保护她们的百姓。 许知远犹疑片刻,落下一子。 而紧随他后,辛温平手中的白子已经轻巧地落在了棋盘上:“这一局,是朕赢了。” 辛温平的玉指从棋盘上离开,就听见太微殿外传来一声激动的声音:“报——!陛下,月司马来报,贼首黎承睦败走灵台,被月司马和平西王两方夹击,眼见大势已去,自刎于泾水边。殷军残党四下鼠窜。如今只余远在安西都护府的叛将白念恩尚未伏诛!” 辛温平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喜色,仿佛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结局。 她起身,缓步走出太微殿。 风吹进太微殿洞开的大门,也带来辛温平微凉的声音:“这黎承睦,真当自己是楚霸王?让平西王去收拾陇右道的残局吧,召月司马回京!” 第175章 落子定尘埃 抱月茶楼,杨楚离一边笑着打算盘,一边接受着一众伙计们的恭喜。 黎承睦兵败自杀,平西王重回西北,而月槐岚争战半生也终于得了封赏,为“安王”。此封号一出,让月槐岚成了当朝第二个异姓王,地位更是在平西王之上!王爵的封号有一字二字之分,其中一字为尊,就如同当年的惠王在朝中地位卓绝,得了安王封号的月槐岚此后定是平步青云。 一时之间,朝中又是一片哗然。只是月槐岚的功勋是实在的,那些嚷嚷着说月槐岚打不赢黎承睦的老古板在实打实的战果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唯一让这些人能闭嘴的是安王的封号不可世袭——这其实也是为了给平西王一个交代。 而更遭朝臣反对的是,辛温平直接将月霜双提为了黔中道节度使,而剑南道司马使的位置则交由安王代行职责。这无形之中又加强了月家的权力。如今的月槐岚可以说站在了当年辛兆刚刚登基时李承牡的位置,此诏令一出,雪花片一样的奏折又飞到了辛温平桌上。 当然,窦派之人在朝中是麻绳一股,一致对外。辛温平更是开口道:“这王爵朕倒是觉得迟到了许多年,也是给月爱卿一个交代。这天下没有比让安王守着更让朕放心的事,朕相信她。嚷嚷着月爱卿难堪大任的是你们,说月爱卿权势过大会威胁朕的也是你们,朕看应当在这明堂前放个镜子,你们每日上朝前先来照照自己的良心,再同朕说话。” 一句话怼得一众老古板面红耳赤。 大乱初定,辛温平封赏功臣之后,也能着手处理一些别的琐事了,其中便包括了杨楚离的事情。最初杨楚离跟着辛温平做事,辛温平就答应过他有朝一日要为他恢复良籍。只是像焚琴这样自愿卖身的,主家松口了,便可以还良;但杨楚离是因为家人犯法,遭受连坐之责成了贱籍,除非翻案,否则几乎没有还良的可能。 杨楚离的家人犯得事儿其实是个小事儿,却因为得罪了不得了的人,最后变成了一口大大的黑锅,还成了上司洗白自己罪行的手段。按说这种罚重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不外乎该补偿的补偿,该重审的重审,该翻案的翻案。可是辛温平查到最后发现,杨楚离家里人得罪的那个不得了的人,是当年还没成广陵王的她亲亲老子辛兆。而当年借题发挥让人背黑锅洗白自己的上司也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翘翘的竺自珍。 辛温平也愁,总得给自家老子留一点点面子。当时查出这事儿的时候老头子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这人又那样记仇。终于等到辛兆死了,辛温平当然也不能忘记杨楚离的事情——当然,翻案的时候这口黑锅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竺自珍,毕竟他也算是债多不压身了。 杨楚离还了良籍,自然开心。他在抱月茶楼当掌柜的这些年也是赚了不少钱,也早有了心仪的姑娘,却迟迟不敢定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外乎是因为那姑娘太过美好,可自己是贱籍中的最下等,若是那姑娘与自己成婚,也只能沦为贱籍。他自是不愿的。 而《新律》的改革也还在推进。 在何瑶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大朝上和一众老古板吵得不可开交之后,第二次修订的《新律》也在西北兵乱平定不久后再度颁布。双方退让退让再退让之后,商人被单独划出了贱籍,成为“商籍”,而所谓“良籍”也改称“平籍”,自太祖朝为寒门提供了无数向上台阶的科举大门也终于为商人之子打开。自上元元年辛温平入朝至今,经过了七年时间,终于让这一束阳光挤进了黑暗的山谷里,照亮了小小的一部分人。 辛温平当然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本该去年举行的乡试,因为战争和地动推迟了一年,而这一推迟,又刚好赶上了《新律》,倒是让同样身在洛阳的苏鸿雪看见了一丝希望。 崇德坊的苏家宅子里,苏老爷正在和夫人讲自己此去诸葛亮城一路上的事情,就听见正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大孙子又在玩闹,却见苏鸿雪穿着一身白衣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他扶在堂屋的门框上大喘了两口气,幞头都被跑歪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还未开口,鼻子一酸,眼泪竟然在话之前先掉出来了。 只是这苏鸿雪眼中虽然落泪,脸上却满是笑,眼睛亮亮的:“爹!娘!” 苏老爷夫妻向来宠他。苏夫人哪里见得小儿子这样,连忙道:“不过是和爹爹出去走了一趟商路,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想念娘呢?” “不,不是。”苏鸿雪连连摇头,又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新律》开始施行了,我们不再是贱籍了!” “什么?!”苏老爷和夫人都站了起来。 苏老爷不可置信地问道:“幺儿,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比金子还真!”苏鸿雪连连点头,从怀里抽出今日刚拿到手的崭新的《新律·卷八》,正是写着除商人贱籍的那一卷。 苏老爷和夫人见儿子将那一页翻给他们看。 为了让辛周的新律不再是一篇废纸,让百姓们识字之后更懂得如何通过新律保护自己——当然,也因为王恩的姑丈家刚好是辛周最大的纸商——王恩直接大手一挥,新律一出,先印了一万份,每一份都盖了官印以保证是正版,以成本价投放到两都各大书肆供大家购买。而各个书馆里也会有免费可借阅的《新律》。苏鸿雪手上这份就是他去书肆抢到的。只见那白纸黑字写着: “……行商者,为商籍;商籍以庸代赋,赋税之法以《税律》为准……其余权利,与平籍无异。商籍之子仍为商籍,可科举入仕。入仕,则为平籍……” 苏夫人当场喜极而泣,扑上来紧紧抱住苏鸿雪道:“幺儿,幺儿你……” “娘!”苏鸿雪也不住地流着眼泪,“我终于可以科考了!” 九年来,苏鸿雪被所有人嘲笑是痴人说梦,唯一肯定他、支持他的好友望瞻,考中进士后也出去做官了,只有偶尔寄来的一两封书信还在鼓励着苏鸿雪继续读下去。他一介商人之子,再有才学又如何?即便书院的先生都说他刻苦,说他文章已是上佳,若是真能科举,定是榜上有名。可……他考不了。 那他的一切努力在旁人眼里都是疯癫。 他如今二十又三,早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可他不愿成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心里始终含着一口气,那是一句当年在杨菀之面前说下的赤忱诺言:“我可以等!” 或许又如同望瞻在听完他内心的剖白之后的理解:“你在年少的时候遇见了此生最惊艳的人,所以从此以后旁人再也入不了你的眼了。偏生你这人又是个痴人,唉……唉。” 痴人、痴人。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价。他爹此行去诸葛亮城,本来他是不愿意去的。可自从辛温平大婚之后,他就失了神魂,时常觉得心口闷痛。寻了医生只道他是害相思病深,可他相思的那人如日月一般遥不可得。他爹再宠他,也见不得他日日在书院中沉闷下去,于是找先生请了假,强拉着他出了洛阳。先生也道他须得见见世面,也许文章会更上一层楼,苏鸿雪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他们本在诸葛亮城只待上一个月,却因为黔中道的战火耽搁了许久,昨日才回洛阳。回到洛阳时那人已成九五之尊。 他忘不掉辛温平,那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也是驱使着他改变自己走出自卑的人。他是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回头的人,他渴望她的垂青,他想要她的一句认可。哪怕不能够成为她的入幕之宾,那便做她的一世忠臣。执念驱动着他在一条不被任何人理解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今日本是去书院同先生聊聊自己此去诸葛亮城一路所见诸多感悟,回家路上却正好见到一位女官在书市前的公告栏上贴公告。那公告上大致内容是:修订后的新律开始施行,凡登记在册的贱籍商户从今日起可携带户籍证明等一应材料前往各处地官署及下属官衙更换户籍……修订后的新律也在书肆有售。 苏鸿雪越读那公告越是激动,他当即拉着豆包去了书肆,眼疾手快地抢了一套新律翻了起来,两人翻了半天,终于在《卷八》翻到了有关户籍改革的信息。看到那句“可科举入仕”时,豆包激动得想要给他家少爷一个大抱抱。结果一转身,他家少爷直接丢了一锭银子给老板,抓着书一路往家狂奔。 豆包还是从前那个跟着少爷吃得身上缀着二两薄油的豆包,但少爷早就不是那个圆滚滚的少爷。苏鸿雪跑得实在快,虽说身上没功夫,同习武的是比不得,却把豆包溜得活像只岔了气的狗。苏鸿雪到家时,豆包正坐在抱月茶楼的屋檐下一边顺气一边哭,那眼泪一半是累的,一半也是为自家少爷高兴的。 而苏家宅子里,苏鸿雪母子已经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最初感动的眼泪过后,心中压抑了九年的委屈尽数翻了上来。苏鸿雪弯着腰将头埋在母亲的肩上,哽咽道:“娘,我居然等到了……” 还好,还好。他还年轻,没有让他等得太久。 苏老爷也激动得不行,他的大儿子当年因为家世无缘科举已是他心中大憾,后来小儿子竟也沉溺于此,他心中怎么没有纠结痛苦?这些年他有意拘着苏鸿雪也是无奈之举。 辛温平入朝后,她的身份自然不再是秘密,苏老爷也清楚了为什么当年杨菀之会拒绝和他们苏家的婚事。他自从杨菀之拒了和苏家的婚事之后,就几乎断了两家的私交,只是和抱月茶楼的钱东家还保持着商人间的合作。所以等到知晓辛温平身份以后,后悔也来不及。到底不如钱家有运气,攀上了这棵大树。 眼见着儿子越来越沉默,脸上也没有了从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笑,苏老爷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从前觉得苏鸿雪因为辛温平开始读书是好事,现在倒是见着自己这个犟驴脾气的儿子因此钻牛角尖作茧自缚了。 这九年,苏家人都在经受着各自的煎熬。 而如今天光乍破,让他们有一种大梦终醒的感觉。 “今年的县试是不是这个月就可以报考了?”苏夫人问道。 “是,这周是最后的时限,这周报名结束,再过十日就开考了。”苏鸿雪道。 虽然他往年考不了,可他比谁都关注这些。往年看着儿子望着赶考学子羡慕的眼神,苏老爷和苏夫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如今已是六月中旬,照常理来说,县试会在每年二月考完,通过县试的人取得秀才资格,然后才能去参加乡试。乡试一般在八月举行,俗称秋闱。但今年情况特殊,因为关中战火未平,所有的考试都推迟了,已经推迟了一年的乡试又往后推了一个月。如此,倒是给了苏鸿雪这样的学子很大的机会。 苏鸿雪当然也意识到,今年的竞争,恐怕会空前激烈。 辛周这么大,不会只有他一个苏鸿雪。诸多因为家世无缘科举的学子都将涌入考场,等待着自己十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时刻。 但他还是要去! 苏夫人立马拍了苏老爷一巴掌,忙道:“那你还瓜兮兮地站在这里?快去拿了户籍到地官署换!晚了到时候排起大长队,耽误了幺儿,可得等三年!” “对,对对对!”苏老爷也是猛地一个激灵,“还有那几个小的,也可以一起去考了!” 虽说如此,他对自己那几个孙子不太抱希望。因为大儿子觉得横竖考不了,所以只给几个孩子教了读书识字之后,就让他们学习点账之类的活计了。 苏老爷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心情很好地摇头晃脑起来,看着爹这么开心,苏鸿雪也破涕为笑。 苏夫人伸手擦了擦儿子的脸,恍然道:“幺儿,娘许久没见你笑这么开心了。” 苏鸿雪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他低头望着眼前鬓发已经发白的母亲,神色柔和:“娘,儿子一定不会辜负这九年的时间。从前他人笑我痴,此后他人再不能笑我。” 第176章 述职 五个月后,大兴城。 “菀菀,醒醒。”柳梓唐轻轻推了推靠在他肩上睡得正香的杨菀之,杨菀之揉了揉眼睛,脸蛋上被压出来一圈淡淡的红,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柳梓唐。 “到了?”她倒是没有对自己把柳梓唐的衣服压得皱皱巴巴感到抱歉,还沉浸在好梦的余味里。 “我到了。”柳梓唐先一步下车,替杨菀之护住脑袋不撞到车门。杨菀之望着眼前的抱月茶楼,神情有点恍惚。 琮生已经在忙着拿行李了,杨楚离春风满面地站在后门口迎接两位。他还了良籍后很快就成家了,如今在大兴也有了自己的小宅,日子越过越好。他无父无母,成亲的时候手忙脚乱的,是白苒帮他操持了很多,因此他现在对柳梓唐也更客气了几分。 “白婶已经和我念叨了好几天了,本来一有空就在这边盼着,好巧不巧,她这会儿跟着采买的去对账了,你们倒是回来了。”杨楚离笑着接过柳梓唐的行李,他看着似乎圆润了不少,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 柳梓唐出外做官,之前的租的官邸自然是不会为他留着的。杨菀之那套宅子是先皇赐的,地契在她手上,自然不用担心没处去。而柳梓唐回到大兴就只能住在驿馆里。但驿馆到底不如家里,何况这次回京要待上一个半月—— 腊月初六,天子万寿;腊月初十,吉日,将举办新皇的登基仪式,同时宣布改元年号。这是辛温平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她自然希望杨菀之在场,于是早早就颁了诏书让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回京述职,汇报绵州这一年来重建的情况。柳梓唐清楚自己只是捎带的,不过他也想念师父和娘了。 元宵过后,二人再回剑南道,也可以和亲人一起过个完整年。 早早就将这几个月的工作计划安排下去,绵州府城也不会因为少了两个长史而停摆,只是压在文府尹身上的担子会重些,二人就轻装出了蜀。只是过了巴山以后实在冷得厉害,还是买了辆马车走完了后半程,这才晚到了四五天。好在二人预留了时间,不然还真赶不上万寿节。 知道了儿子要回京,白苒就说让柳梓唐先到抱月茶楼来,住宿的事情她来安排。柳梓唐想着娘应该是许久不见自己想得紧,便应了下来。 焚琴要回家先收拾一番,许久未住人的屋子应当落了不少灰,自然是要收拾一下的。杨菀之则是听说钱放和钱盎叔侄两这两日也在大兴,是来看钱星梵的,也想和他俩叙叙旧,因此一并留在了抱月茶楼,等焚琴收拾好了一起吃个晚饭再回家。 杨楚离一眼就看出来杨大人和柳大人之间的气氛变了。之前在大兴的时候两人的相处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说他们熟吧,早就听闻是青梅竹马,自然是再熟不过的关系,可两人看着又多少有些疏离;可若说关系不好吧,两人也没有针锋相对。非要去讲的话,可能就是比同僚熟一点,但又不如朋友。 杨楚离也觉得奇怪,但主家的事情他不会去探究。 只是这次回来,这二人看着却有点亲昵了,看着倒像是一对小夫妻。尤其是杨大人,过去对柳大人笑的时候总是很客气,如今再同柳大人讲话时笑起来会连眼睛都弯成月牙儿。柳大人看杨大人的眼神也很柔和,不像从前那样带着些像是心虚的神色。 再看这会儿,杨大人睡迷糊着还没全醒,差点给门槛绊一跤,柳大人扶她时直接握住了手,杨大人从前肯定是客气地飞快松开然后讲两句客气话,结果这次却是很自然地反握住柳大人的手,直到站稳了才松开,连句谢谢都没说。 “好险,差点就拥抱后土娘娘了。”杨菀之抬腿拍了拍裤子上被门槛沾上的灰,丝毫没注意到杨楚离正在暗暗观察她俩。 柳梓唐关切地问道:“没事吧?一会儿上楼去看看有没有磕红。让杨掌柜给你拿些跌打药来。” “我哪有那么娇气,红了就红了呗,反正两天就消了。”杨菀之倒是醒透了,笑道。绵州的日子虽然忙碌,但绵州的人都很好,让杨菀之感觉回到了洛阳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日渐增多。 等到二人说完了,杨楚离才开口道:“钱东家早就把那间上房留着呢,大人、柳大人,今日的茶食都算在钱东家头上。” 杨菀之笑笑:“那我可得要咱们茶楼最贵的茶了。” “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杨楚离摆了摆手,“您想喝,那可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先不谈这茶楼说到底有一半儿是辛温平的,就说如今辛温平已经是一国之君,整个辛周都是她的,而杨菀之又是辛温平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只是她自己不要那个封号罢了,她想要什么,还能没有么?只不过杨菀之自己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地位已经随着辛温平身份的转变而转变,在绵州没几个人知道她就是圣人的那位养姐,所以杨菀之心里自己就是个五品的地方官。这个身份放在一板砖砸下去能砸死好几个官的大兴城也不过中流。 如今在大兴城里,杨菀之怕是今天说一句想要天上的月亮,明天就会有谄媚之徒想方设法去给她弄来。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其实早有听说她要回京的一些人暗中在观察她那个官邸的动向了,如今见到焚琴回来,自然各自去找各自的主子报信。杨菀之还不知道她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将会遇见多少的麻烦事儿,如今大兴的青年才俊都铆足了劲儿,准备来一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拿下她这个香饽饽。 柳梓唐当然也能料到这样的情况。两人走到茶楼雅间的楼梯口时,就见到一俊俏郎君很刻意地凑过来,眼看就要和杨菀之撞上了,柳梓唐不动声色地揽了一把杨菀之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 杨菀之愣了一下,就听见柳梓唐语气颇为冷淡地对那位郎君道:“这位郎君,走路的时候烦请小心些。” 那位郎君一抬头,杨菀之还心道一声奇怪,只觉得这男子把自己打扮得有些像月无华,还刻意在唇边点了一颗美人痣。杨菀之不知道的是,如今大兴最流行的话本子是鸿鹭生的新作《纨绔将军心尖宠》,就是以她和月无华为蓝本写的。最初陆虹笙写这篇文只是因为作为杨、月二人的“见证者”看见他们二人没能得到一个好结局,所以想在自己的笔下给他们一个圆满收场,却不想因为女主角是冬官的这个设定指向性太强,一下就被人看出来是杨、月二人的故事。而陆虹笙因为自己的私心,又在小说里加上了替身梗——加之杨菀之自月无华之后也没有再和别的男子有什么亲昵的关系,又有天青酒楼的朗风在前……如今大兴的郎君们都知道杨菀之对月无华爱而不得,竟是争相模仿了起来。 那郎君见杨菀之看他的时候神情恍惚了一下,只道杨菀之确实对月无华爱得深沉,但一旁的柳梓唐显得格外碍眼。他起身,模仿着(话本子里)月无华的语气道:“还不是因为某人个子太矮了,我根本没看见。” 杨菀之翻了一个白眼,拉了拉柳梓唐的袖子:“走吧。” 饶是月无华当年长了那么一张天怒人怨的俊脸,都因为那张嘴被人恨得牙痒痒。眼前这男子生得不及月无华三分好,再说这样的话就更不讨喜了。收到两个眼刀子的郎君还想再挣扎一下,却看见柳梓唐宣誓主权一般反手拉住了杨菀之的手道:“菀菀你别生气,有些人不长眼睛也不长嘴。” “嗯。”杨菀之也没将柳梓唐的手甩开,两人很自然地牵着手上了楼。 杨楚离笑盈盈地让人上前将那个郎君请走,临了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这位郎君,有些富贵不是那么好得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去肖想了。” 进了雅间,柳梓唐也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杨菀之倒是开口调笑道:“怎么,柳大人打算牵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 柳梓唐这才放开杨菀之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觉察不到的醋意:“方才那人生得和月都督有些像呢。” “再像也不是他。”杨菀之淡然地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柳梓唐也倒上,将那茶推到柳梓唐面前。她从不否认自己过去曾经倾心于月无华,但这份喜欢也绝不是来自于他的外貌。 但这话落在柳梓唐耳朵里,可是打翻了醋坛子。他一边懊恼地想,他们暧昧了这么久,菀菀一直也不给他一个名分,他要以什么身份去吃这一口醋;一边又暗暗生气,那月无华都已经是做爹的人了,菀菀怎么还记挂着。 要是杨菀之知晓柳梓唐的心思,应当要笑话他了。她早就知道二人没有那个缘分,在剑南道时又和秦黛共事过,她知道秦黛与月无华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比起当年处处需要他护着的自己,月无华需要的是秦黛这样可以并肩作战的人。就像——如今的她与柳梓唐。 柳梓唐心里难过,但也知道有些话没必要去说,只郁闷地灌了两口茶。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敲响了。 杨菀之看见来人,礼貌地起身行了个晚辈礼:“白婶,好久不见。” “哎呀,菀菀!”白苒看见杨菀之,立马笑着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姑娘在剑南道过得不错,看着好像比以前胖了些!” “那当然,我们在绵州吃得可好了。”杨菀之同时也打量了一番白苒,“白婶也胖了。” 从前在维扬县的时候,白苒总是一脸愁容,人也瘦削,看着蔫耷耷的,讲话声音也小。而如今眼前的妇人虽然鬓角须发已经泛白,可脸上却挂满笑意,因为胶原饱满,倒是不显得那般苍老,白皙的脸颊上还泛着红晕,讲话也变得自然大方。看来在抱月茶楼的这些年,白苒很快乐。 两个女子相互打了招呼,白苒便急匆匆地拉着柳梓唐上下看了起来,见他全须全尾的,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眶居然有些微红:“你们两个在剑南道那是报喜不报忧啊,去年娘是过了好久才听说,你们因为那灾银,连命都差点搭进去了!” 柳梓唐连忙拉着白苒坐下,宽慰道:“娘,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嘛!” 杨菀之垂眸轻笑一声,想起去年两人在剑南道的大山里柳梓唐说要是他死了不要告诉他娘的事情。可是做娘的心多细呀。 既然白苒已经知道了,在白苒的一番盘问之下,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在梓潼县的事情讲了。 白苒听完抓着柳梓唐絮叨了半天,又道:“当年在大兴你三番五次要我和你一起去住你那小官邸,还好你娘我有先见之明,自己出来做活儿了,不然你去哪里我也得跟着去哪里。就跟那朱万全的老母一样!” “还是娘聪明。”柳梓唐笑着应道。 “你看,这次你回来,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还得靠你娘我。”白苒说着,有几分骄傲地抬起了头。 柳梓唐满口应着,只当是娘在抱月茶楼的后院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罢,却看见白苒一脸得意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房契递给柳梓唐。 “娘,这是……” “今年打仗,我们一直在大兴没走,有些人却是要卖了房产回老家去,娘就趁着便宜买了间小宅子。”白苒解释道,“你看,没个自己的屋子到底不方便,这房契娘本来想写你的名字的,但你师父说你不在场是办不了的。反正你现在也不在大兴,等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要娶媳妇了,娘再把这房子给你!” “万一我一直待在剑南道不回来呢?”柳梓唐哭笑不得。他师父明显就是骗他娘的,不过就是觉得他自己有手有脚的,哪能拿他娘辛苦攒了这么几年几乎是全部身家押上去买的房子。 “那娘就自己住着。”白苒切了一声。 柳梓唐看过那房契上的地址,那一片都是些小宅子,二层小楼带个小小的院子,和他们租的官邸差不多。他娘在抱月茶楼做管事,一个月也就赚个三五两,只不过他娘节省,吃住都在茶楼里,得来的工钱一分不花,加上柳梓唐每个月还给她一两银子,都攒着。 白苒又道:“菀菀什么时候有空也去坐坐,这新房子要多有客人才有人气儿。要不是你也去剑南道了,婶子还想找你给婶子打两套家具呢!” “菀菀如今可是我们绵州府的司空使,娘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柳梓唐道。 杨菀之倒是没觉得冒犯,只是笑笑:“婶子想要什么和我说便是了,正好我在绵州没什么做小木作的机会,确实是手痒了。” 第177章 高强度社交 杨菀之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妻主,您慢一些。” 接着是礼貌的敲门声。杨菀之道了一声:“请进!” 一抬头,一袭红衣的燕支已经推开了门,身后是还穿着官服的公孙冰。杨菀之起身,行礼:“公孙大人。” 公孙冰轻轻托住杨菀之向下拜的身子,道:“看来剑南道风水养人,你瞧着胖了些。” 看来公厨的包子、巴香园的炙蛙还有焚琴每周都吵着要吃一次的芋儿鸡每一顿都没有被辜负。杨菀之回道:“剑南道自是极好的。” 说完杨菀之,公孙冰又转向了柳梓唐:“小柳儿也胖了。” “师父。”柳梓唐行学生礼。 公孙冰和燕支往雅间里一坐,雅间里顿时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公孙冰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年初的时候她大病一场,好了之后却如脱胎换骨,更不用说如今辛温平当政,她这个万年左司徒也终于要迈出升迁的第一步了。如今朝中都道公孙冰或许会成为下一个大冢宰,也可能会是辛周第一个女冢宰。就如同太祖在位时年过四十还能喜得龙儿,公孙冰如今也觉得自己身子骨越来越好,政治上的得意是女人最好的回春丹。 当然,公孙冰的得意也让许无患开始不安,许派对公孙冰的打压才刚刚开始。 公孙冰一来,雅间里更热闹了。燕支和琮生站一旁,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公孙冰和柳梓唐聊着就开始聊到了工作,白苒是听不懂的,就来和杨菀之聊些家长里短的。没过一会儿,钱放和钱盎叔侄俩也拖家带口地来了,身后还跟了个熟人。 只见穿着一身锦缎的苏老爷满面春风,身边还跟着个俏娘子。 “刚巧在楼下遇见苏老爷了,听说杨大人回京述职,苏老爷说想来打个招呼。”钱放解释道。 “苏老爷,别来无恙。”杨菀之微微颔首。 苏老爷连忙行礼。按理说他们家和杨家姊妹应该没有更多交集了,但毕竟当时入蜀的时候,钱家商队委托了他们家一道带了杨大人的家当去绵州,有这个人情在前,杨菀之也得给他一个面子。 “杨大人别来无恙。” “去年还要多谢苏老爷帮我们带行李了。”杨菀之自然记得这件事,“不知苏老爷在诸葛亮城可有收获?” “托大人的福,大赚了一笔。”苏老爷说着,很自然地将话题带到了自己带来的那小娘子身上,“这不,我们苏家玉器行离开大兴近十年了,如今打算重整旗鼓,让拙女苏鸿烟来做这个掌柜的。” 那小娘子个子不高,面如满月,穿着一身华丽的水红色织锦褙子,脖子上围着一圈雪白的貂毛,看着颇为贵气。听到阿爹介绍自己,她也礼貌地向众人行礼,开口道:“我家的新铺子就选在了东市箭岗街的第八间,届时还希望诸位大人前来捧个场啊!” 苏老爷到底是商人,对于商人来说,这些人脉最是得用。尤其那座上还坐着个公孙冰。不过公孙冰早就听惯了各种恭维巴结,只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 杨菀之倒是一贯地客气:“若是那会儿我还在大兴,定去捧个场。” “还有就是犬子今年已经过了乡试,明年就要下场春闱了!今日正好几位大人在,不知可否指点一下犬子的文章?”苏老爷说这话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在看公孙冰,顺手很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叠文章。公孙冰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明年春闱的卷子确实是是她出的,但她不会做竺自珍那样的事情。柳梓唐倒是伸手接过了那一叠文章,若是真有才华,指点一下倒是无妨。只是这才翻两页,就翻到一张纸。 宏发票号的银票,足足五千两。 柳梓唐小声地啧了一声,心道这些商人还是有钱,看来得狠狠地查一下苏家玉器行有没有偷税漏税。 但到底是杨菀之的熟人,柳梓唐一脸淡然地将那张银票抽出来递给苏老爷:“没想到生意人也会有不小心丢钱的时候,苏老爷,银票还是要自己收好的。” 苏老爷见状老脸一红,旁边的苏鸿烟却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接过银票福身道:“大人莫怪,是小女子今日替阿爹收拾的时候顺手将银票和弟弟的文章放在了一处。多谢大人提醒了。” 她这么一开口,雅间里的几个人倒是都高看了她一眼。 柳梓唐将那一叠文章又翻了翻,确实只有那一张银票,于是将那叠文章收了下来,对苏老爷下了逐客令:“文章本官收下了,等本官看完,会让钱东家代为转达。今日是我们的家宴,就不便留苏老爷一同用膳了。” 苏鸿烟替自己的爹爹叹了一口气。也没办法,他们平日里和这些大人没有什么接触,哪知道拍马屁能拍到个马腿上。父女俩向众人道了别,钱放对着苏鸿烟的背影道:“早就听说苏老爷家有个会做生意的姑娘,如今看来确实不是池中之物。” 商人之间的事情,几个做官的也说不上话,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开了。 中午跟“家里人”一起吃过饭,等到晚上,杨菀之又被陆虹笙几个人拉出去喝小酒了。如今商人地位提升,辛周的宵禁已经变成了三更,市场也可以一直开到亥时末。如今的大兴已经成了“不夜城”,晚上到处是出门逛街吃宵夜的人。杨菀之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棉衣,坐在油腻腻的小餐桌前,激动得看着眼前念叨了很久的水盆羊肉。柳梓唐坐在她的右手边,之后依次是柴克岑、陆虹笙、匡姮,还有几个柳梓唐的同僚。本来她们想把吴太医也叫出来,但吴太医说大晚上不睡觉会早死,她年纪大了惜命,拒绝了几个年轻人的邀请。 今日倒是还见到了匡姮的儿子,名叫昭昭,小小少年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讲起话来也像是个小大人一样,坐在匡姮旁边一个劲儿地往匡姮的碗里夹菜。柴克岑见状念叨了一句:“虹笙啊,你看你和匡姮是一年的,人家的孩子都能给妈夹菜了。” 陆虹笙一脸骄傲道:“我也有儿子了。” “你凭空变出来的?”柴克岑倒是习惯了这个后辈的不着调。 匡姮抢着答了一句:“她上周刚聘了一只狸奴,公的。” 陆虹笙当即被触发关键词,趾高气昂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纳猫契,笑嘻嘻地递给杨菀之:“菀菀你看!”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纳猫契上的一个小脚印,满脸得意:“这是我儿子的爪子,多可爱!” 昭昭一脸羡慕地看着陆虹笙,陆虹笙嘻皮笑脸地把纳猫契展示给小孩子看,然后得瑟道:“羡慕吧~喜欢的话让你娘也给你养一只!” “我可没时间照顾。”匡姮冷冰冰地对着昭昭道。 人类幼崽当场就耷拉下了耳朵。 柴克岑一脸“真是看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的表情,说着就要转向杨菀之。意识到什么的杨菀之立马开口怼了一句:“听说人到了一个年纪就喜欢催婚,是这样的吗柴大人?” “咳咳。”柴克岑差点被呛死。 倒是和柳梓唐一起来的一个地官大夫很感兴趣地凑了过去:“陆大人,你家的狸奴是什么样的?我家那只是个乌云盖雪,眼睛像翡翠似的,可好看了!” “我家是个金被银床!” “那你可有得养了!听说金被银床很贪吃,会长得很胖的!” 这两人隔着匡姮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聊了起来,巴不得现在就回家去把自家猫儿抱来交个猫友。匡姮连忙起身拍了拍陆虹笙的肩膀:“换座位吧,去去去。” 眼见着这两人凑在一起聊着聊着都要起火花了,匡姮对柴克岑说:“你看看,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猫一下就解决了。” 不过陆虹笙自己倒是也不忘吃瓜。她可是看见柳梓唐一直在给杨菀之剥虾呢!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回到二人身上:“菀菀,你和柳大人现在是什么关系呀?” 一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两人。 柳梓唐面不改色地将手里剥好的虾丢到杨菀之的碗里,实际心里忐忑地不行。杨菀之倒是挑了挑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开口:“什么关系,不就是同僚关系吗?” “切——”陆虹笙发出了鄙夷的声音,“咱俩也是同僚关系,怎么没见咱俩这样。” 她冲杨菀之碗里白白的虾肉努了努嘴。 “你要想给我剥,我也不介意的。”杨菀之笑着怼了回去。 柳梓唐见状也说了个笑话圆过去:“我这是贿赂杨大人呢,希望杨大人以后做营造的时候能高抬贵手,少花些银子!” 闻言,在场的几个官都哈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地官同僚接话道:“咱们辛周过去这几年啊,花在营造上的银子比花在军队上的都要多!” “哎哎哎,停一停停一停。”陆虹笙连忙打断,“散值以后不要谈工作啊!” “是是是,我自罚一杯,哈哈!” 柳梓唐脸上露出苦笑,他是滴酒不沾的,郁闷地喝了一口茶水。今日倒是净喝郁闷茶了。 一群人聚在一起,听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又讲了一遍在剑南道的种种经历,从追查灾银,到重修官道,再到建水库、救山火……陆虹笙听得连连称奇,巴不得现在就拿出纸笔开始写新的话本子。除了剑南道,他们也聊了聊两都的事情,主要围绕着陆虹笙和她的三十九个相亲对象,还有柴克岑在因为柴姣喜欢上一个女子而头疼——这也是为什么柴克岑最近这么关注这些后辈们的情感生活。 喝了点小酒的柴克岑捶着桌子头疼道:“你说,她非要和那个女子两人过日子,我该如何?” 磨镜之好自古有之,只不过这些同断袖一样,都不为外人道。柴克岑今日也是喝多了,才失言道出。不过在座的诸位年轻官员倒是适应良好,纷纷宽慰柴克岑,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柴大人到底心疼女儿,做不出逼着女儿嫁人的事情,可自己又实在接受不了,趴在小桌上汪汪大哭。 陆虹笙倒是想到话本子的黑市里,以辛温平和杨菀之为原型的话本子倒是卖得也很紧俏。坦言说来,陆虹笙也觉得圣人对她这个养姐的占有欲有些强得过头,不像寻常姊妹。但那一位的心思,她也不敢去猜。她自己虽然有个双胞胎哥哥,可随着逐渐长大,发现自己一直在给哥哥擦屁股之后,陆虹笙对陆虹箫的感情就断崖式下跌,如今兄妹关系很是疏离。 不过一桌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隔壁桌坐着的正是何瑶何大人。耳朵很好一不小心听了个全部的何大人心里倒是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不过她只是想了一下,就不由兴奋地打了一个冷战。这条律法要是真的提出来了,别说朝中那些个老古板了,估计她老子都要气得从扬州府过来打她两个巴掌吧!想到这里,何大人激动地搓了搓手。 杨菀之今日几乎是将除了辛温平之外的人全都见了一遍,高强度社交让她一下子变得很疲倦,都想把明日进宫的事情都推掉了。酒过三巡,杯盘狼藉,杨菀之也有些喝醉了。陆虹笙早就开始讲醉话,将她的孪生哥哥和她娘介绍的三十九个奇葩相亲对象从祖宗问候道玄孙,匡姮只能和那个养乌云盖雪的地官一起把陆虹笙抬上马车,她也不放心陆虹笙自己一个人在家,就把她带回自己家了。另一个地官担负起送哭哭啼啼的柴大人回家的工作,这下又只剩柳梓唐和杨菀之了。 杨菀之软绵绵地靠在柳梓唐肩上,柳梓唐无奈,只好打横将她抱起来。只是杨菀之本来就不轻,喝了酒以后更是沉甸甸的,小柳大人差点闪着个腰。在回去的马车上,杨菀之忽然坐直了身子,看着柳梓唐口齿不清地问道:“我说我俩只是同僚的时候,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你说的是实话。”柳梓唐话里还是酸溜溜的,他伸出手指点着杨菀之的脑门将她轻轻向后推了推,“下次不许喝这么多了。” “柳大人这个同僚管得还挺宽呢~”杨菀之嘻嘻笑了一声,带着醉意,忽然贴到柳梓唐耳边小声道,“那你就一直嘴硬吧,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少女的吐息喷在他的耳根,一瞬间,暧昧的气息将柳梓唐浑身都点燃了。他忽然反手扣住杨菀之的后脑勺,鼻尖相碰,却停在最后的那一寸距离。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一个带着醉意的吻袭击了他。 马车停了下来。 “二位大人,到了。” 车夫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杨菀之又在柳梓唐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小声道:“晚安,胆小鬼。” 她留下僵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柳梓唐欢快地下了车,然后就是焚琴的声音:“大人!下次绝对不放您出去喝酒了!柳大人也真是的,怎么不拦着你一点!” “焚琴,好姐姐我错了。哎呦!痛痛痛痛……” “喝那么多,活该你撞门框!” 柳梓唐轻轻向后,靠在马车的软垫上,伸手捂住心口,那里正如擂鼓一般疯狂跳动着,怎么也平息不下来。 第178章 家人 尽管前一天说着累死了,第二天,杨菀之还是起了个大早,进宫去见妹妹了。 如今的在明宫颇有些清冷。竺英作为太妃,实在不便在辛温平的后宫住着,而她眼见着云妃几个都出宫快活了,自己也不愿意继续做那笼中鸟。只是辛温平还是忌惮竺家两分,不放辛温义去封地,只在在明宫旁赐了商王府,让那母子俩住着。辛温义每隔三日都还要进宫来给辛温平问安,顺便把课业带上。 今日正赶巧,遇着辛温义前来问安。 杨菀之在含光殿前见到竺英,稍微愣了愣神。犹记那年她初次面圣跪在太微殿下,当时还是后宫中一枝独秀的竺贵妃穿着青莲色薄纱襦裙,鬓边插着的是清晨新折的鲜花——后来她在洛阳呆久了才知道,那是那年洛阳花会上新培育出来的名为金玉交章的牡丹,百两黄金变成了美人鬓边一日香。而如今的竺英穿着一件素色齐腰襦裙,上身着金瓜黄半臂,虽然都是上好的绫罗,头上仅有的那根钗子也是纯金的,可到底比起从前差了许多。而她的眼角也泛起了细细的涟漪,从前的娇嗔也变成了中年人的深沉,见到杨菀之倒是主动福身行礼,又推了推身旁的辛温义。 “阿义,向杨家阿姊问好。” 她没有让辛温义叫杨菀之“杨大人”,话语里讨好的味道很是明显。辛温义虽然愚笨,但是从记事起就知道看旁人的脸色,因此上前行了个晚辈礼,懦懦道:“杨家阿姊好。” 按理说杨菀之不过一介司空使,辛温义是王爷,杨菀之怎么也受不得这礼。杨菀之当即上前托住辛温义:“商王和太妃这是做什么,是要折煞下官吗?” 竺英却道:“杨大人说笑了,您是圣人的阿姊,便也是阿义的阿姊,您便受着罢。” 竺英心里门儿清,她们母子俩如今是在辛温平的屋檐下讨生活,寄人篱下总不能摆谱。杨菀之对辛温平而言有多重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否则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登基大典一拖再拖,非要等到这位从剑南道回大兴来才肯办?说实话,那些个春官前些日子还担心万一下了大雪秦岭封山,这位过不来,圣人要把登基大典拖到明年呢! 要想讨好那一位,自然也得讨好眼前这一位。 辛温义如今十岁了,智力却依旧如稚童,所谓的课业也不过是识字,一篇《急就章》学了五年也没学会,好在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能从一数到二十,能自己穿衣服、洗澡、吃饭,出了门知道商王府在哪里。说出来竺英自己都觉得有些心酸有些可笑,辛温平考上河曲书院的时候不过十三,十六岁已经连中三元。若是没有自己那个黑心的侄女,她家的阿义本来……本来也可以是个聪慧的孩子。 如此想着,她眼中也浮起一丝水雾。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就这样轻飘飘地放弃了竺家一直谋求的位置,可她是一个母亲,不是一个冷血的政治机器。刚知道辛温义废了的时候她也因为绝望疏远过这个孩子,可终于还是败在了那一声“阿娘”之下。她本来就是竺家精心养出的金丝雀,她没有太祖、辛温平、竺师师她们这样的野心,只希望辛温平能如约对她们母子好一些。 程思威的声音打断了竺英的思绪:“哟!杨大人您可来了,圣人昨日念叨您一天了,您要是再不来,咱家可得上门去请了!” “程公公休要打趣我。”杨菀之连忙上前,“昨日巳时末才到大兴,总得拾掇一下再进宫。”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辛温平酸溜溜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我怎么不知道阿姊这么有良心?昨日又是和公孙大人吃饭,又是找陆虹笙、匡姮几个喝酒,怕是去了剑南道都把我忘了罢!” 在杨菀之面前,她连朕都不称了。 看着杨菀之走进含光殿,程思威对竺英道:“今日持国公世子也在,太妃娘娘不若将商王留在这里,圣人说难得姊妹几个聚在一起,等到用完膳咱家定将商王全须全尾地给您送回去。” 竺英知晓这是不欢迎她,不过也是,她不过是个太妃,她们姊妹四个凑在一起,她夹在中间也尴尬。于是将辛温义交给程思威,得了程思威再三保证一定让竺英熟识的一个禁军小统领亲自将辛温义送回商王府后,她才离开在明宫。 而杨菀之一进含光殿,就看见自家妹妹穿着一身牵牛紫的大歌袍站在殿前,双手抄在胸前。这是妹妹每次生气时的动作。她心下觉得好笑,眼前的妹妹总和那个让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的女皇陛下搭不上边儿,道歉的话才出口,就听见辛温平异口同声道: “好啦,平儿,阿姊知道错了!” 看见杨菀之脸上错愕的神情,辛温平冷哼一声,小嘴一噘,一副哄不好了的模样道:“阿姊,你每次都这么说!你当我还是小孩子,随随便便就哄好了?” “那你说阿姊该怎么哄你?”杨菀之倒是好笑,“我从绵州带了不少吃食,已经让人送去御膳房了,阿姊可是一直念着你的。” 辛温平这会儿摆起谱来了:“朕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 正说着,程思威已经哄着辛温义进了含光殿。辛温义一见辛温平,立马扑上来给了辛温平一个大抱抱:“阿姊!” 辛温平轻轻推开辛温义,严厉道:“阿义,阿姊和你说过,你现在已经十岁了,不可以随随便便抱阿姊了,懂吗?” 辛温义瘪了瘪嘴,那委屈的神色简直和方才辛温平看见杨菀之的时候如出一辙。他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大字道:“阿姊,阿义只是想和你说,阿义这三天又学会了几个新的字……” 辛温平对程思威使了个眼色。平常对辛温义很是有耐心的她今日却糊弄了一下小孩,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阿义真棒!今日你尔玉堂哥也在,阿义去和尔玉玩一会儿好吗?” 辛温义正想开口拒绝,眨巴眨巴眼睛却看见程公公已经带着辛尔玉走过来了。他娘说过,他在家里只有不被人讨厌才能活下去,所以阿姊不能得罪,尔玉堂哥也不能得罪。辛温义其实理解不了什么叫得罪,但阿娘说得罪就是让一个人伤心。阿姊如果不带他玩,他会伤心;如果他不跟尔玉堂哥玩,尔玉堂哥也会伤心。所以辛温义没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只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辛尔玉今年也已经十九岁,因为年纪相仿,他和辛温平这些年关系倒是亲近。辛尔玉如今在太学中跟着许知远学习,过两年也可以入朝做辛温平的左膀右臂了。不过杨菀之倒是第一次见辛温平这个堂弟,也是辛尔卿的亲弟弟。 他生得一张和辛尔卿有八分相似的脸,身材颀长,穿着一身豆蔻紫的金丝圆领袍,上前来对着杨菀之一拜:“见过阿姊。” “世子。”杨菀之回礼。 “阿姊不必与我多礼,今日在这里的都是家人,唤我尔玉便是。” 辛温平点了点头,只道:“阿姊,尔玉和阿义都是我的弟弟。” “好。” 辛温平都发话了,杨菀之也不再纠结。辛尔玉识趣地拉着辛温义去了偏殿,留下辛温平上来自然地腻在了杨菀之身上:“阿姊今日住在宫里吧!” “你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腻在阿姊身上,让旁人看了去像什么话。”杨菀之倒是没像辛温平推开辛温义那样推开她,只是由着妹妹将自己拉到胡床上坐下。 “阿姊就是不想陪我。”辛温平小脸一挂。 杨菀之逗趣道:“我留下来陪你,你那些个小郎君怎么办?” 她可是听说了,平儿的后宫里如今又添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贺兰家的表弟,外人都说可能是未来的君后呢。不过杨菀之了解自己这个妹子,她心眼子那么多,怎么可能将贺兰家捧得那么高?若是那个贺兰氏的郎君真的成了君后,恐怕贺兰家离倒台也不远了。 就像如今辛温平亲近持国公一家,无非是因为持国公一家素来有分寸,不会妄想以长辈的名义去左右辛温平的决定。 所以杨菀之也清楚,自己这个阿姊不留在两都才是最好的。尽管看着眼前的妹妹,她还是没有平儿已是九五之尊的实感,可她也清醒地知道人心难测,她不敢用她们的情谊去赌。很多东西一旦沾染上了权力就会逐渐变质,既然如此,那便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让这份亲情就这样一直干干净净的。 但杨菀之的想法也只是杨菀之的想法。辛温平连江山都是为了她阿姊夺的,阿姊便是要她的命,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辛温平伸手,十指交迭,将阿姊满是茧子的手攥得紧紧的,好像这样阿姊就不会再离开她了。她漂亮的眸子望着杨菀之,好像狐狸一样魅惑:“这天下都不如阿姊重要,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又算得了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杨菀之倒是心如止水,伸出没有被辛温平攥着的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好在你我是姊妹,不然我都要怀疑自己会变成那史书里的红颜祸水了。” “阿姊是觉得我有做昏君的潜质了?” “那可不。”杨菀之脸上带笑,神色却认真,“在阿姊心中,天下的百姓最重要。” 辛温平闻言也笑出了声,坐直了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阿姊也做不了祸水,我呢,也就做不成昏君了。” “做昏君是昏君的事情,不能怪到祸水头上。” “阿姊教训得是。” 今日进宫,辛温平本来不想和杨菀之聊工作,但奈何她这个阿姊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倒是两都的这些事情让杨菀之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听见姚慎身竟然和人暗通款曲,杨菀之也跟着生气了起来:“这姚慎身真不知好歹,那个后妃也是胆大包天!” “反正人都死了。”辛温平平淡地一笔带过,没有说那人是谁。杨菀之也没有去问。 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午膳。杨菀之从剑南道带来也不是什么金贵吃食,反而是些民间之物。辛尔玉和辛温义也被叫过来一并用膳了,杨菀之指着眼前御厨按照她给的食谱烧出来的芋儿鸡道:“这是我们绵州府城一个叫芋婆婆的嬢嬢自己种的芋头,她家的芋头个儿又大又好吃。芋婆婆八十岁了,儿女都死在地动里,焚琴一有空就去帮她干活儿,这是她送给焚琴的。” 之后是一道腊肉炒蒜薹。杨菀之吃了一筷子,不由赞叹道:“这腊肉是我们文府尹家自家做的,之前吃过一回,清蒸出来已经很香了,没想到炒出来更香。还是宫里的御厨手艺好!” 然后是蒸出来的香肠:“这香肠是绵州村子里一家祖孙俩送我的,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去她们村里考察,遇着大雨,因为害怕山体滑坡,我和她们村长半夜爬起来挨家挨户敲门提醒,把住在危险地带的人都聚到安全的地方。结果那天刚巧山上的滚石把她们家砸了。后来又帮她们重新修了房子。本来我都忘了这件事了,结果这次我要回京述职的事情传出去,她们以为我不回去了,特意花了钱坐牛车赶到府城来送我。” “对了,还有这泡酸菜!有个书生,在地动中失了右手,本来他才华很好,没想到因此与科举失之交臂,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要上吊自杀……现在他已经能用左手生活写字了,这是他送来的。” 杨菀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笑意浮动。 辛尔玉听得入迷,只觉得这一顿饭和他以往吃的都不一样。 他和辛温义自幼锦衣玉食,这桌上的家常菜在他们吃起来很是新奇。只有辛温平默默地就着那泡菜一口一口认真地咀嚼着口中的白米饭,恍惚间这里不是大兴那恢弘的在明宫,而是维扬县那间小小的宅院,她和阿姊坐在修修补补又能用上一年的木桌边就着酱菜喝糙米粥。 等到杨菀之挨个儿介绍完这些食材的来历,辛温平才笑道:“阿姊这是把在绵州的一年都变成一顿饭带给我了。” “是啊。”杨菀之笑着往妹妹碗里夹了一筷子肉,“因为你没法过去,所以我就带来了。” “我以为阿姊在绵州吃了不少苦。”辛温平望着阿姊脸上透出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唇角也勾了起来,“现在看来,阿姊过得其实挺快乐的。” “当然吃了不少苦,”杨菀之笑着答道,赈灾、营造,还时不时要去帮绵州的百姓解决一些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麻烦,“不过确实也很快乐。没有什么比看着绵州一点点从百废待兴的样子活过来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辛温平的左手在桌下无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衣摆又松开。 “嗯,阿姊开心,我也开心。” 第179章 万寿节 拗不过妹妹,杨菀之当夜还是宿在了宫中。第二日便是天子万寿。 拾翠楼中,一众春官正忙着做最后的布置,而文武百官、皇亲功臣也都在家中紧张地打扮自己,换上最隆重的朝服,检查自己准备的贺礼。这拾翠楼在在明宫的内庭,太液池边,是供天子赏乐宴请之所。只是自在明宫建成,辛兆一直在护国寺礼佛,辛温平又是个勤政的,拾翠楼还是第一回用上。 天子诞日,百官不朝,官署休假三日。五品以上的都得了帖子入宫庆生,只是这新皇的喜好一群大臣们实在捉摸不透。太祖虽然也是女皇,但极爱绫罗钗裙,有一年竺自珍甚至花了大价钱寻来工匠做了一套点翠头面献给太祖,太祖大喜,自然是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竺家;太宗也是个好享受的,嵌宝石的扳指、羊脂玉雕的佛像……可这一位…… 当今圣人爱批折子。 爱威胁人。 爱折腾辛周律。 求助:工作狂老板过生日送什么比较好? 不过这不是杨菀之需要纠结的。她今年给辛温平准备的贺礼是一盏盘螭耳盖炉,图样是她自己画的,用的是在绵州水晶矿开采出来的天然紫水晶。紫水晶稀有,而杨菀之挑的这块更是紫得鲜亮通透,材料本就难得,遑论水晶易碎,这是杨菀之花了大价钱寻了剑南道最好的工匠雕成的。 当然,杨菀之也有自己的私心。绵州先前因为战争一度断了资金,如今大乱初定,急着将这座水晶矿变现成重建的物资。此次除了她还有好些个地方大员来京朝贺,又有万国商贾汇聚在大兴,她们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将绵州水晶宣传出去,吸引更多的人去购买——这还是柳梓唐出的主意。 柳梓唐准备的则是绵州本地织布匠织成的蜀锦。他们来之前还特意和同来朝贺的几位剑南道的地方官员通过气,确认没有送重复的,才各自出发。当然,他们之间也“约法三章”:伤民之物不贡,活物不贡,易腐之物不贡。听说邛州的司徒使本来抓了只九节狼(小熊猫)想要贡到宫中,但听诸位同僚你一言我一语讲了其中弊端,还是遗憾地放掉了。 杨菀之毕竟不同于旁人,对于辛温平来说,她能从剑南道过来,就已经是最好的贺礼。此时的杨菀之正在御厨里,几个御厨看着杨菀之大剌剌地做饭的模样,一个个都呲牙咧嘴。辛温平早上起来的第一个生日愿望就是吃一碗阿姊做的长寿面,杨菀之自然答应。跑到御厨去,起锅热油,先炸一个歪歪扭扭的荷包蛋,御厨在旁边看得干着急:“翻面,翻面啊!” 杨菀之对自己的厨艺莫名自信:“我一直是这么做的。” 御厨看着锅里一面糊一面生的鸡蛋默默跺脚。这位是圣人的阿姊,他又能怎么办? 好在只是下个面条。煎过鸡蛋的锅里直接倒水,水煮开后撒一把盐,面条烫一下就好,碗里放猪油和酱油,一勺面汤冲开,面条码进去,上面撒一把烫了一下的青蒜,再盖上那糊了一面的溏心煎蛋,一碗长寿面就做好了。你说这面卖相不好吧,它青的青白的白;你要说卖相好吧,那煎鸡蛋的糊渣又在面汤里若隐若现。原本宫里这些御厨还想向杨菀之打听一下圣人的喜好,结果杨菀之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久从前在维扬县怎么饲养妹妹之后,御厨们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们的圣人从前是往开水里撒一把米煮熟了喝下肚就能活的小孩。 杨菀之以为的会做饭只是让姊妹俩吃一口还算能入口的熟食而已,能水煮的绝不红烧,恐怕家里最有滋味的就是酱园买的便宜酱菜。 不过这一番相处下来,御厨们对圣人却又多了几分心疼,想着往后要给圣人多寻些好吃的。 辛温平已经贵为天子,当然可以选择过和她爹一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就连杨菀之都不知道,在辛温平的寝殿里放着一面镜子,那是康夫子送给自己这位弟子的。 问心堂名为“问心”,这面镜子也叫问心,康夫子要辛温平每日都要对着镜子自问自省。 这是辛温平的第一个万寿节。阿姊去下长寿面后,辛温平就在问心镜前坐定。她望着镜中穿着一身蚕丝寝衣的自己,脑海中回想起康夫子第一次将她带来照镜子时候的话。 “你每日照照镜中的自己,可否还是你最初想成为的样子,照照你的初心、真心、诚心如今都在何处。无论如何,不要让镜子里的人变成你讨厌的模样。” 辛温平站在镜前,眸色晦暗。她在这镜中看见了许多人,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素未谋面的皇祖母和那个长姐……最后才是她自己。她披散着头发赤脚踩在羊绒的地毯上,暗暗捏紧了拳。 正思绪纷乱,杨菀之已经端着做好的长寿面来了。 “起来这么久,怎么衣服和鞋子都不穿?”杨菀之将还温着的长寿面从食盒里拿出来。腊月天寒,这宫里的食盒上下两层,内里包了铁胆,在下层放了炭火,才让这面一直温着。大兴不比江南,这会儿冷得滴水成冰了,辛温平的寝殿里烧着炭火依旧有些寒凉。 辛温平却道:“我毕竟是习武之人,不怕冷。” “那也不行。”杨菀之说着便招呼了宫人进来给辛温平更衣,等到辛温平穿好里衣,才准她上桌吃面。 好在杨菀之的面下得生,泡了这么久也没坨起来。辛温平一边吃面一边道:“还是阿姊做的面最好吃!” 杨菀之被辛温平一夸,一下子信心爆棚:“那当然!以后万寿节只要阿姊在大兴,都给你做长寿面。” 听见杨菀之这么说,辛温平倒是低头吃面故作沉默了。她当然知道阿姊是想在外面做官的,只是她的书桌上还压着一张调令。 长寿面只做了辛温平一个人的,杨菀之就着牛乳吃了点波斯商人进贡的糕点当作早饭。宴会在晚上举行,白天则在御苑组织了一场诗会和一场骑射,邀请的都是京中的青年才俊。杨菀之今日穿着的衣服也是辛温平准备的,内里是一件玄色的胡服,外面却是和郡王郡主一样的豆蔻紫披袄。而辛温平今日的衣服和杨菀之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只是不同的是她的披袄是帝王常服才能使用的牵牛紫,内里的胡服是月白色。二人的披袄都是夹了丝绵的提花料子,内里还缝了一层雪白的兔绒,穿在身上暖和极了。 换好锦袍后,辛温平央着杨菀之替她绾发。 “你阿姊我只能扎个简单的头发,今日这么大的日子,不该隆重一些?”杨菀之接过辛温平递来的发带,替她将一头柔顺的乌丝梳通顺。 辛温平道:“这天气这么冷,有什么好隆重的,阿姊帮我盘好头发,我还要戴风帽呢。” 辛温平说着,指了指一旁桌上两顶貂绒的帽子。那风帽上缀了一圈上好的东珠,很是好看。怕阿姊误会自己铺张,辛温平又解释了一句:“渤海国进贡的。” 渤海国地处辛周东北以北,常年寒冷,自是最会做这些御寒的物件。 杨菀之见状心下明了,给辛温平绾了一个低低的盘发,姊妹二人披上披袄便出了门。门外早有宫人候着了。 辛温平不习惯别人伺候着穿衣梳洗,也不太喜欢除了杨菀之以外的人和她如此亲密地共处,因此平日里这些宫人也都是在寝殿的外间候着。辛温平带着杨菀之坐上马车,杨四在车外小声地问了一句:“章君卿问陛下可否由他带着大皇女一起去御苑。” 如今辛周女主天下,后宫的称谓自然也得一换,其中以皇帝的正夫为君后,其下依次为一品贵君,二品君卿,从二品仪卿,七品郎,从七品侍郎,十品裨侍。如今宫中无君后也无贵君,只有章云舟、钱星梵和贺兰家的那个郎君三个君卿,其余的七七八八被塞进辛温平后宫的十来个人,辛温平名字都还没记全。她整日忙着处理国事,便是钱星梵和章云舟那里她都不怎么去了。虽说三人平级,但代理六宫的大权却在钱星梵手上。好在钱星梵进了在明宫依旧秉承着二人成婚之前的诺言,将辛温平的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从未向辛温平争过什么,除了新入宫的贺兰君卿对他有些不服气,往辛温平跟前闹过一次,辛温平没有怎么为六宫之权发过愁。 若不是钱家的地位实在低,辛温平会毫不犹豫地把君后的位置交给钱星梵。她们之间没有太多的激情,但是有信任和托付。只可惜《新律》到现在也只是让商人从贱籍变成了商籍,想要让钱星梵做这个君后,辛温平还是有一定的压力。何况如今贺兰家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置呢。 至于章云舟…… 其实钱星梵和杨四几人都能微妙地感受到,自从大皇女出生,辛温平对章云舟的态度好像一下子冷淡了下来。往常在东宫只要章云舟闹一下,辛温平就会去他的院子里。可辛温平这半年只进过两次章云舟的寝宫。她不是那种会把情绪表露在外面的人,章云舟也不是个会猜旁人心思的。因着这个,他和钱星梵倒是亲近了些,总是找钱星梵诉苦——许是因为他在这后宫里也只和钱星梵最熟悉。 可钱星梵帮不了章云舟。 章云舟和辛温平的关系从他自洛阳追到大兴死活要进公主府的那一刻就变了。章云舟也变了。钱星梵还记得从前在洛阳时见到的他,被幸福环绕着,整个人也因为被爱而闪着自信的光。可依托着别人的爱才能生出的光芒终究是会熄灭的,当那束光不再照射他时,他一下就变得黯淡,变得扭曲、抑郁、癫狂。钱星梵是亲眼看着章云舟一步步陷进这样的泥泞之中的,可他也无能为力。 辛温平更不会去怜惜章云舟。 从前她是有几分享受章云舟对她的依赖崇拜的,她也可以说,自己对章云舟有过几分真心。可她没有从章云舟身上感受到回馈。她看到是他在无休止地索取她的情感,可她本就是个情感淡漠的人,他的摇尾乞怜如今让她厌烦。她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满足他物质上的要求,作为当初那一个“不辜负”的诺言的可笑兑现。她的真心一旦收回,就不会再给他了。 是以听见章云舟这个人,辛温平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小烛离不了奶娘,他一个后宫内卿,不方便与外女子同行。” “是。” 听见杨四提起辛以烛,杨菀之这才想起来,自己回京两日,都还没过问过这个大侄女。她记忆里的妹妹还是个小姑娘呢,结果一眨巴眼都已经做娘了。 辛温平好像在走一条杨菀之很陌生的路。 好在,在这方面,焚琴比杨菀之心细,一早就提醒过杨菀之要备好给大皇女的见面礼。杨菀之找人打了一个纯金的长生牌,用红绳编成手环,作为送给大侄女的见面礼。 这么一想,倒是让杨菀之想起来了:“呀,我带给大皇女的见面礼还在昨日换下来的衣兜里呢!” “让杨四去拿便是。”辛温平笑道,“看来我姑娘倒是要比我先收到礼物了。” 马车缓缓起步。御苑离后宫并不远,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大臣休假,辛温平倒是不休息,马车上还装着一小筐没批完的奏折。杨菀之已经不再有十几岁时候逮着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死命干的劲头了,只倚在马车的靠背上闭目养神。就听马车外的声音逐渐嘈杂,不多时,杨四敲了敲车门道:“陛下,杨大人,我们到了。杨大人先请吧。” 杨菀之一下马车,就见一群十几二十岁的青年都齐刷刷地让开了一条通往御苑最高处冠云阁的路,等候着一睹天子龙颜。看见杨菀之从马车上下来,青年们明显一愣,谁也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和那位传言中喜怒无常的圣人如此亲昵地同乘。而御苑之外,诸位后卿也已经到了,十几个俊俏郎君站在一处煞是亮眼。 在人前,杨菀之还是要做足君臣之礼,站在车门做长揖恭顺地等候辛温平下车。辛温平伸手搭在杨菀之手上,从马车出来的一瞬间,众人跪拜。而辛温平也遵从先秦古礼,向众人回以揖礼。 第180章 梅园重逢 行完君臣之礼,辛温平道:“今日是朕的万寿节,朕邀请京中的青年才俊来此,便是与朕同乐。今日不必拘束于君臣之仪,诸位尽心享受便是。” 话是这么说,辛温平自然不可能真的留在下面的园子里与民同乐,不然这些青年也不自在。这次万寿节御苑对外发放的请帖共有一千张,均不记名,有四百张给了大兴城中的各大书院,两百张给了一些武馆道场,余下四百张则是先到先得,至于后续是流入谁的手里,只能各凭本事了。 当然如今辛周的新律很是严格,而辛温平更是掏出了一笔钱,辛周之内凡是查明大小冤案的秋官,都可以领到赏银,这半年来陆陆续续翻了很多起陈年旧案,就连河东道一起积压了二十余年的连环凶案都被破了,破案的司寇领到了白银百两和御赐的朝服一件。现在辛周上下的秋官都卯足了劲儿想要多赚一点赏银,半年下来,辛周倒是太平了很多,这次倒也没有传出有谁为了一张请帖杀人夺券之类的事情,就连一家富商想要花钱从一个寒门手里强买,被告到了秋官署,都被打了十个板子。 当然,拿着这些对外的请帖入园的人也有一个硬性条件,就是不能有官职,需是白身。 辛温平如今求贤若渴,这万寿节的诗会和骑射根本就是她的人才海选。也是清楚这次万寿节的意义,那一千张请帖可是在大兴城搅动了好一番风云。 杨菀之随着辛温平一道去了冠云阁,那十几个后卿也一并来了,桃红柳绿地站在一处,挨个上前同姊妹俩问了安,杨菀之一时看得有些花了眼。章云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恹恹地在钱星梵身边坐下。 辛温平附在杨菀之耳边小声道:“阿姊你看,天底下男人这么多,别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也就是当时她在外出征,不然哪会给柳梓唐和她阿姊一起去剑南道的机会。只是这一年下来看她们都这样了,辛温平只得作罢。 杨菀之倒是淡笑着吐出两个字:“麻烦。” 辛温平闻言也笑了,可不就是麻烦么! 在一众后卿落座之后,奶娘带着辛以烛上来了。辛以烛如今七个月了,在奶娘怀里很安静地张望着四周。杨菀之一见辛以烛脸上立马露出了笑来:“平儿,她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辛以烛现在还不会说话,但一见杨菀之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莲藕一样白白胖胖的小手要杨菀之抱。杨菀之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当即伸手将小奶团子抱过来,忍不住在她的小脸蛋上香了一口。她见到大侄女,脸上立马爬满了笑意,对辛温平道:“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可以扶着墙走路了。你好像从小就什么都比别人要快上一步。你十个月的时候开口说话,第一句喊的是阿娘,然后就是阿姊,最后一个才轮到阿爹,阿爹为此难过了好些天呢。” 杨菀之说起这些,眼中满是怀念。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坐在自己亲手营建的华美宫舍之中,抱着平儿的孩子。这一切都像是一场不太真实的美梦,叫杨菀之晃神。十五岁那年她们在恶土中种下了一颗不知名的种子,她们的人生就这样兀自地在一片芜杂中长着,直到今日才初见花的模样。 杨菀之将自己为辛以烛准备的见面礼戴在了她的手上,辛以烛一直在对杨菀之笑,笑得杨菀之心都要化了。不过辛以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杨菀之也不能总抱着她,便将小奶团子还给了奶娘。那些个后卿听了杨菀之说辛以烛和辛温平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开来,先是夸了一番大皇女,随后又恭维起杨菀之,道杨家将圣人抚养成人实属不易。 等到他们都说完了,辛温平才开口:“阿姊,我们要不去园子里逛一圈?” 坐在这里听这些后卿绞尽脑汁地恭维实在无趣,姊妹二人还是去了御苑里,钱星梵章云舟几人也要跟着。如今御苑的腊梅开得正盛,丛丛浅黄缀在枝头,杨菀之却指着其中一株腊梅道:“这一株可是我种的!” “阿姊怎得连这也记得清楚。” “那当然,在明宫里里外外有几棵树几根柱子几块砖,我都清清楚楚。”说起这个,杨菀之很是骄傲。 一行人正走着,就走到了一众学子聚集的拾香园。拾香园内腊梅正旺,诗会的主题自然也绕不开腊梅,只是辛温平素来不走寻常路,在杨菀之的带领下,姊妹二人带着几个后卿从一处小门入了园。还没有走两步,就听见如清泉出山一般的乐声,循声而去,只见一乐师和一学子坐在拾香园后的回廊上,学子的身侧还站着一个身材圆润的小厮。那乐师闲坐在长凳之上,怀抱一把箜篌,方才那昆山玉碎的声音便是从他指尖流下来的。 这是这些年随着天竺商人传进辛周,又被辛周工匠改良过的乐器。饶是辛温平和杨菀之二人听来也觉得新鲜。那三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从小门悄悄入园的几人,又或者是沉在创作中实在忘情,辛温平不愿上前打扰,一行人便就此驻足。只听箜篌声停了片刻,那书生在纸上涂改着,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乐师心领神会,奏起了一曲《菩萨蛮》。 那乐师开口,对着书生递来的词唱了起来。 霜天心妒挂香枝,乱洒琼花掩冰姿。朔风侵远意,奇芳袭客衣。 丹心难移易,瘦骨何辞馁。独立雪霁处,犹见向阳株。 一曲罢,那书生听后连连摇头,辛温平却终于动了,上前出言道:“词是好词,曲是好曲,只可惜词意远超曲意,倒是这曲配不上词了。” 辛周人爱诗,因此人人都写诗。而剑南道更有一商人子名曰李青莲,如今在野是声名赫赫,甚至有人为了买他的一首诗一掷千金。诗言志、词言情,相较于诗,辛周人以为词是“艳科”,是歌伎优伶唱的,都是些靡靡之音,写的都是闺怨,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因此少有学子乐意写词。但眼前这书生的词却着实不同,带着一股子劲。 《菩萨蛮》本是一支怨曲,而这学子的词意着实孤傲,实在与怨字无缘。 见到来者,即便没有目睹过帝王真容,也能从她身上的衣着猜出身份。乐师、学子和小厮纷纷下拜,辛温平摆了摆手道:“免礼。” 那学子抬头的一瞬间,辛温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苏鸿雪?” 没想到辛温平还记得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苏鸿雪心中竟然有些感动。他恭顺道:“陛下竟然还记得学生。” “这是在说什么蠢话。”辛温平身上的气势顿时散了一半,她可还记得从前那个被她在洛阳耍得团团转的小胖孔雀呢,只是如今眼前的这个书生穿一身蓝白色锦袍,一板一眼的,倒是不如从前有趣,“你与朕也算是少年旧识,朕这么年轻,不是老糊涂。” 那乐师抱着箜篌站在一旁,低眉顺眼,倒是高看了苏鸿雪一眼。 杨菀之自然是知晓苏鸿雪为什么会在大兴,毕竟前天才在抱月茶楼经历过苏老爷贿赂考官未遂一事。当然她也不至于把这件事告诉辛温平,毕竟从方才苏鸿雪的词可以感觉到,他是有两分才华的。苏老爷的行为未必是苏鸿雪的想法,既然事情没有发生,那倒也不必因此断送了一个青年的前途。只是想到那天苏老爷的模样,杨菀之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替苏鸿雪尴尬两秒。 苏鸿雪自然也记得杨菀之。自那以后,他刻意避开了这个阿姊。现在回过头来他知道杨菀之当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也是出于做阿姊的苦心,他倒不至于记恨,可看见她的时候心里还是怵了一下,然后对着杨菀之也行了一礼:“杨大人,当年在洛阳多亏了杨大人一番忠告,让学生幡然悔悟。如今学生已是举子,明年春闱定不负杨大人提点之恩。” 杨菀之笑着摆摆手:“我不过做了一个阿姊应当做的事情罢了。当时年少,讲话口无遮拦毫不顾忌他人心情,鸿雪别介怀便是。” 她见他确实变了许多,今日若不是平儿先认出来,杨菀之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俊朗的青年是当年那个小胖墩。 “不错,朕的科举刚刚对商籍放开,你就能考上举人,朕心甚慰。只是今日这拾香园里办诗会,头名是能得到朕的赏赐的,一众学子都想方设法去争那鳌头,怎的偏你躲在这处,还写起这词来?”辛温平很自然地上前坐下。 “回陛下,学生不过是有感而发。情到此处,便无拘于形式了。”苏鸿雪答。 看见辛温平看那苏鸿雪,一旁的章云舟当即挂下脸来,钱星梵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上前半步道:“陛下,这拾香园中外人多,臣侍便带着兄弟几人去别处转转。” 辛温平微微颔首表示应允,钱星梵的妥帖总让她满意。钱星梵连忙将章云舟拉走,在他耳边小声道:“今日妻主诞日,你挂什么脸子?若是惹得妻主不快,到时候谁都不好过!” 他倒没有多喜欢章云舟这个人,只不过二人都是从公主府一直到宫里的,钱星梵对章云舟总有种莫名的怜惜。而他刚刚看到苏鸿雪的时候心中又何尝没有升起一丝危机之感? 辛温平脸上的神色,分明是赞赏,是遇见知音一般的表情。他们也曾有过一段这样的光阴,只是那时他还是钱家布庄的少东家,她是抱月茶楼的二东家,她们是生意场上的伙伴,所以她们携手、并肩。可如今他不过深宫后卿,朝堂之事也不是他这个识完字就开始打算盘的商贾之子能理解的,他们的地位早在她登上那个位置的一瞬间就永远地拉开了,那道鸿沟他再也没法跨过去。但他不愿意变成章云舟或者姚慎身那样的人,他只能苦守着从前的旧言,直到帝王的真心再也不垂怜于他,直到他因为失去了仅有的那一丝爱意枯死在宫墙之后。 可如果是现在的苏鸿雪……如果是现在的苏鸿雪…… 钱星梵叹了一口气。 目送钱星梵几人远去,辛温平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朕听你的词,这所谓的有感而发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如同朕讲讲,朕为你主持公道。” “陛下说笑了,学生能有什么委屈。”苏鸿雪一直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倒不是碍于天子威严不敢去直视龙颜,只是那一张脸太过妖艳,又是他日思夜想之人的容颜,他害怕自己看了以后,擂鼓一般的心跳会将他出卖个彻底。 再说,他的委屈早在见到她,听见她夸赞自己的一瞬间都消失了。 可一旁的豆包却抢先一步说:“陛下,求陛下为我家少爷做主!洛阳冯家的四少爷以权欺人,早在洛阳时,我家少爷本可以得个亚魁,那个冯知陌却不知动了什么手段,调换了我家少爷和他的卷子,害得我家少爷险些落榜。今日在拾香园竟然又遇着,带着一众小姐公子烧了我家少爷的诗稿,说我家少爷不过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子,要他滚出这御苑……” 杨菀之心下了然,难怪苏老爷急吼吼地要贿赂考官,原来还有这一茬。在苏老爷那简单混沌的价值观里,旁人能动手脚,自己不动手脚便是落后。只不过这是科举,绝非儿戏,辛周律也不容藐视。 听见熟悉的名字,辛温平挑了挑眉,脸上露出玩味的笑:“这冯知陌,居然还能蹦跶。” 她当然记得当年在洛阳为了章云舟出手暴揍冯知陌的事情,今非昔比,她如今是九五之尊,收拾冯知陌只需要开口便是。不过这冯家也真够嚣张,似乎是以为她和辛兆不对冯家动手是默认了冯梦生就是辛兆生父,实际上只是因为冯家太不起眼,他们记不住罢了。 “科举舞弊是大事,若是查出来,洛阳涉事的官员都要抄斩。你说冯知陌调换了你二人的考卷,可有证据?”辛温平转向苏鸿雪。 “陛下,并无证据。不过是豆包气不过罢了,豆包一介粗人,还请陛下不要和豆包计较。”苏鸿雪却是将这件事轻轻放下,“学生既然已经中举,有了参加春闱的资格,相信春闱定是公正的,与其纠结这件没有证据的事,不如安心备考。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于今日在拾香园的事情,学生也不觉得委屈,夏虫不可语冰,学生没往心里去,有什么郁闷,写出来就散了。” 辛温平闻言,眼中浮出赞赏:“好,既然如此,那明年三月,朕便在含章殿等你。” 第181章 叙旧 辛温平多年前读过苏鸿雪的文章,只能算中上,无甚出彩之处。但今日再见苏鸿雪,只觉得这青年身上的气质似乎又变了,从前单纯的模样不见了,反而多了些风霜。但让人尤为瞩目的却是他始终闪着光芒的眉眼,那眉眼却是让辛温平觉得苏鸿雪这十年过去还是那个苏鸿雪。 这么想着,辛温平轻笑一声。是啊,他可是会因为四两猪肉出手帮一个陌生人的苏鸿雪。回想起往事,辛温平的神色也不由柔和很多。 “今日能遇见也是缘分,不若陪朕走走,朕也好奇,一别数年你过得如何。” 辛温平今日过生日,自然不会立刻亲自动手去处理冯知陌疑似舞弊的案件,但是这件事不可能不查,辛温平只一个眼色,跟在一旁的程思威就心领神会,差人去找王毅丰和何瑶几位秋官以及几个肃政使了。 何瑶刚一放假就接到了新工作,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圣人重用她,她二十三岁登科,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两次外调不到一年就又被召回两都,满朝都说她日后只需再去外道“历劫”一下,回来怕是要接王毅丰和王荣的班;愁的是放假放得不安生,这天下也不太平。 不过拾香园内自然表面一派祥和。圣人邀约,苏鸿雪没有拒绝的权力,和豆包二人跟着辛温平走了。临走时辛温平还招来那个乐师问道:“你叫什么?” “奴善箜篌,名字就叫箜篌。”箜篌低眉恭顺地回答。 “你的箜篌弹得不错。”辛温平淡笑道,“苏鸿雪的词若是没有个合适的曲子配着实可惜,你给他的词配个曲子吧。若是做好了,朕自有赏赐。” 箜篌眼睛一亮,顿时喜不自胜:“谢谢陛下!谢谢苏公子!” 苏鸿雪一时有些赧然。不过辛温平就是如此,帝王的欢喜又有几个人能够抵抗? 辛温平吩咐完后,又对杨四道:“杨四,杨二,你俩的斗篷与朕和阿姊的披袄换一下。” “你又要调皮了。”杨菀之哪能不知道辛温平想做什么,只怕那冯什么少爷要倒霉了。 今日那些前来诗会的学子多半只是在园外匆匆一瞥辛温平的样子,离得远的恐怕根本看不清辛温平的脸,只能认得圣人的紫袍。如今辛温平将衣服一换,还将斗篷的兜帽往头上一戴,怕是更认不出来了。 几人一路向园内去,就听得辛温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苏鸿雪聊天。其中也聊到了剑南道。诸葛亮城在辛周的边缘,属于国界之外,虽然名叫诸葛亮城,却是辛周的手伸不到的地方。苏鸿雪年幼时贪玩,只知道吃喝享乐,后来又一头扎进了书堆里,直到这次去诸葛亮城才算是真正走出了父亲的羽翼,直面了世界——而且,是王法之外,比辛周朝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残酷的世界。 因为是法外之地,虽然有巨大的财富,但也伴随着巨大的混乱。人命在诸葛亮城平等地卑贱,苏鸿雪见过前一刻还趾高气昂的小国贵族下一秒被当地的地头蛇当街打杀,诸葛亮城的人只认武力和金钱。他们苏家是辛周第一批进入诸葛亮城的商人,而因为辛周国内动荡,他们在诸葛亮城也得夹着尾巴做人。在那个地方,人们的地位就是如此微妙——最有话语权的自然是本地的土司,其次是富有的波斯和天竺商人,在他们之后才是辛周人和寥寥几位突厥皇商,至于在战争中一败涂地的吐蕃则在更下一层,之后是扶桑、暹罗这些小国……也是在诸葛亮城,苏鸿雪才真切地感受到,生活在辛周的土地上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而辛周的腰板有多直,辛周人的脊梁骨就有多硬。 从诸葛亮城回国的路也是困难重重。 “我们经过姚州和戎州一带的时候,还碰见过一个叫巫冥教的组织在传教。”苏鸿雪说到这里,辛温平不由竖起了耳朵。 但是她蹙了蹙眉,意识到这里是拾香园,人多眼杂,于是出言制止道:“巫冥教一事,是朕当下的心头大患,只是此处不是讲这些的地方,不若明日去抱月茶楼一叙。” 巫冥教的事情辛温平并未在朝中大肆宣扬,只是同几个心腹一起商议后由月槐岚回西南暗中调查。如今苏鸿雪倒是提供了另一种不一样的视角。 豆包跟在苏鸿雪身边,心中暗喜。他倒是没有想过自家少爷入宫,只是觉得圣人能在科举之前就看中自家少爷,说不定能破格跳过科举提拔自家少爷呢! 但苏鸿雪显然不会想走这样的一条路。 正聊着,已经走到了拾香园的中心,今日在这里组织诗会的正是柳梓唐。柳梓唐作为今日的组织者,自然是不下场的,他只需要将自己觉得好的诗词挑出来,送给辛温平定下头名,将备好的赏赐赏出去。拾香园很大,方才的争执他并不知晓,只是这会儿走到这里刚巧被冯知陌拦下,非要和柳梓唐“结交”一番。 柳梓唐正想着如何从冯知陌这里脱身,正见着辛温平几人走来,刚想开口,却接到了辛温平抛来的一个眼神。他跟着辛温平这么多年,早就能看懂这一位的眼色,当即装作一无所知,继续应付冯知陌。 只听冯知陌拉近乎道:“柳大人,听说圣人尚在东宫时您就是她的幕僚,好巧,我在洛阳时也与圣人有过一面之缘。” 柳梓唐内心暗暗吐槽,依照冯知陌表现出来的性子和他对辛温平这么多年的了解,他在洛阳没被辛温平打就不错了。 冯知陌:谢邀,真的被打过。 柳梓唐面上淡然,四两拨千斤:“冯公子说笑了,本官自十六岁入朝,一直是朝廷的官,没做过谁的府臣。” 辛周朝初创时,太祖一度废止了幕府制度,因此军官、重臣的那些幕僚不被朝廷认可,直到酷吏政治兴起,车俊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游说太祖,才让幕僚重新进入辛周的政治舞台。但幕僚属于家臣,并不吃朝廷俸禄,跟柳梓唐这种正儿八经的官还是有区别。 冯知陌倒也不气馁,继续道:“我倒是很佩服柳大人,当年以一介寒门高中状元,还能拜在左司徒大人的名下,听闻此次科举,会试的考卷都是左司徒大人出的呢!” 简直图穷匕见了。 冯知陌这些年在洛阳一直过他的纨绔生活,但奈何家里催得急。冯知陌的爷爷前年生了重病,眼看没几年了,老爷子偏宠在山南道做县令的冯知陌的堂哥,说日后的遗产要分大半给堂哥,不给冯知陌这个不肖子孙。冯知陌的爹气不过,他从小就觉得父亲偏宠自己的弟弟,现在自己的儿子也不被父亲看好,一下子就犟上了这口气,在父亲面前放下了狠话,逼着冯知陌出来考功名,甚至打点了一番,调换了考卷。这次更是给了冯知陌一大笔银子,让冯知陌务必想方设法搞到考题,让他们父子俩狠狠地扬眉吐气一番。 冯知陌也知道自己从前不受辛温平待见,横竖他也不待见辛温平。只是他觉得这天子高高在上,他就算买到了题,也进不了殿试一甲,到时候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躲着,那么多考生,圣人注意不到他。而他今天进了这园子,也听别人说圣人不会来园内,他只要想办法能和柳梓唐拉上关系就行。 至于苏鸿雪,冯知陌知道自己换的是他的考卷,也早听说他也来了大兴。冯知陌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下场居然还考了个压线,将将入了会试。苏家已经闹过,他爹自然吩咐他最好在会试前想办法把苏鸿雪按死,尤其是不能给苏鸿雪接触到那些圣人身边人的机会!冯知陌早有忌惮,为了不让苏鸿雪今日有出风头的机会,他便夺了苏鸿雪的诗稿烧了去。 冯家在大兴也有一两个交好的三流世家,冯知陌进了这御苑,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园子里没几个家世压过他的。想来也是,九姓十三家手上都有晚上在拾翠楼宫宴的请帖,要想带晚辈露脸,直接带到拾翠楼可比来御苑等一个机会要来得直接,他们确实不稀罕这个。也就是一些寒门、小世家,才会想方设法抓住这个机会,一睹天子龙颜。 因此,这拾香园里的人,冯知陌没有一个看得上的。甚至眼前的柳梓唐,还有他爹要他求的公孙冰,在他眼里也不过两个好用的工具。 柳梓唐继续发挥他的打太极本领:“是么,本官刚从剑南道回京述职,还不知道此事。” 冯知陌脸上露出不耐烦,他又不能直接对柳梓唐说“把题卖我”,只能换着说法暗示,但柳梓唐就是装傻,气得冯知陌牙痒痒。辛温平几人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冯知陌背对着她们,她们却能听见两人打太极。拾香园里别的学子都不认识换了件衣服的辛温平,只当是寻常学子,因此冯知陌并未察觉到圣人已经站在他身后听见了他全部的发言。 拉扯了好一会儿,柳梓唐以自己要抓紧时间去挑好诗稿送去给圣人过目为由,转身就跑,冯知陌目送柳梓唐逃出拾香园,皮笑肉不笑地转身,小声冷哼:“真是蠢货!我们冯家能给的不比那五品官可怜的薪水要多?” 正心里生气,刚好看见苏鸿雪站在一旁,身边还跟着两个女子。那两个女子都背对着冯知陌,冯知陌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开口道:“哟,想不到你小子还蛮招桃花?二位姑娘不如听我一句劝,这苏鸿雪不过一介商人之子,姑娘跟他待在一处,白白堕了自己身份!” 他见那两个姑娘身上的斗篷料子都很好,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辛温平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笑,轻快地转身,含笑的狐狸眼直视着冯知陌。就在看见辛温平脸的时候,冯知陌的脸一白,小腿肚子一抽,人就跪了下去。 他还记得那年在洛阳被辛温平两巴掌抽成猪头,整个人晕死差点没缓过来的事情。那件事当年是章家出来一力承担了责任,他爹也是个不管事儿的,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打了他儿子的“小山”就是当今圣人。看见辛温平脸上那个表情,冯知陌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哟,几年未见,冯公子倒是比从前礼数周全,这么快就跪下来了。”辛温平的声音如一片千钧重的雪花落在了冯知陌的身上,冯知陌浑身颤抖,一时间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说不出话来。 她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她刚刚听见了多少?她为什么会和苏鸿雪在一起? “听冯公子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对朕的《新律》有所不满啊……” 冯知陌牙齿打颤,他自己都开始恨起自己的不争气,他心里不服,可恐惧是刻在身子上的:“草、草民不敢……只是,只是陛下乃千金之体,这,这苏鸿雪不过是个商人子,草民,草民也是在为陛下考虑……” 冯知陌这一跪,拾香园里的目光倒是都投过来了。听辛温平自称,一众人也后知后觉地要行礼,却被辛温平抬手制止。她望着冯知陌这恐惧的样子,心里觉得没趣极了,慵懒地开口道:“闵德年间朕初到洛阳时,鸿雪曾帮过我一个小忙。他是朕多年未见的旧友。想来你此次到大兴也是为了能在朕手下谋个职位,朕看你这么喜欢管朕的事情,刚巧程司宫前日同我说司宫台的宦官有一批放出宫了,该招一批新的来,明日你就去司宫台点卯吧!” 辛温平话音落下,拾香园内噤若寒蝉。 辛温平的意思可不就是要收了冯知陌去做太监?谁不知道太监是要净身的。那可是腐刑,是莫大的耻辱!冯知陌当下脸色惨白,而一众学子也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圣人的冷酷手段。君无戏言,冯知陌只觉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求饶。 辛温平却对着园内的众人道:“怎么这副表情,被朕吓到了?今日本是大喜的日子,倒是勿要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扰了心情。” 众人冷汗涔涔。杨菀之连忙解围道:“陛下,这拾香园颇为无趣,我们还是去御射场吧!” “好。”辛温平抬脚便走,眼神暗示苏鸿雪跟上。苏鸿雪也有点被吓到了,他年少记忆中的辛温平是个绝对正面的“别人家的孩子”的形象,这是辛温平在他眼中第一次形象的崩塌。他从来都以为辛温平是个聪明大方健谈善良的人……他恍恍惚惚跟在辛温平身后出了拾香园,身后传来冯知陌如梦初醒的求饶:“陛下、陛下——” 第182章 调令 从拾香园出来,杨菀之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那冯家是什么人家,不会有麻烦吧?” 辛温平轻哼一声:“抬手就能捏死的蚂蚁罢了。若是科举舞弊是实,过了这个冬天,洛阳也没有冯家了。” 苏鸿雪抬眼多看了辛温平一眼,眼神中带上了些许审视。记忆中的辛温平带着太多美化的色彩,她从来不是他以为的小白花,而是一朵黑心莲。是啊,她是个杀伐果断的主儿,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有几个是善茬?虽然坊间有人说辛温平继位是先皇的无奈之举,但苏鸿雪能想象到,要爬上这个位置,辛温平要挤掉竺家撑腰的商王,还要让辛家的几个子侄放弃过继给辛兆的机会。而先太子在她还朝之前就死掉了,也是她莫大的气运…… 然而实际上并没有莫大的气运,不过是集窦派诸多谋士之力的谋算和一点点天助罢了。康成映、许知远、月无华、公孙冰、柳梓唐……还有辛温平这个落子之人,几部聪明的头脑朝着一个结果去运作,注定会达成想要的结果。 但苏鸿雪并未表现得与之前不同,好像他认识的辛温平一直是这个样子,平静地面对辛温平接下来对他的询问。辛温平倒是因此高看了他一眼。 没走出多远,正见柳梓唐拿着一叠诗稿走来:“陛下,这诗会的头名——” “你定便是。”辛温平懒懒地摆了摆手,对这拾香园里的一众学子们已然失去了兴趣,“方才逛了这么一圈,这些人的底细朕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你便按你的意思来,该赏的赏。” 柳梓唐无奈地低头:“下官知道了。” 朝中大臣现在都知道辛温平是个耳力好的,上朝的时候哪怕坐在犄角旮旯里说小话都能被辛温平听见。方才一行人在拾香园逛了这么一大圈,辛温平一面和苏鸿雪聊着天,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是方才罚冯知陌时,一众学子的神情已经尽入眼帘。辛温平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告诉柳梓唐,那一园子的人她没一个看得上的。 倒是苏鸿雪,让柳梓唐多看了他一眼。 对上柳梓唐的视线,苏鸿雪行学生礼:“柳大人,学生苏鸿雪,久仰大名。” “哦——”听见苏鸿雪这个名字,柳梓唐倒是对上号了,淡笑着回了一个礼,“苏公子,令尊递来的文章,柳某昨日看了两篇。苏公子文采斐然,倒是让柳某刮目相看了。” “文章?”苏鸿雪愣了一下,苏老爷把他的文章拿去给公孙冰师徒看的事情,他并不知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苏鸿雪顿时红了脸,连连道歉道:“柳大人见笑了,小生并不知家父将小生的文章拿出去。小生从前无缘科举,家父也是爱子心切,柳大人勿怪。” 他刚刚也听见了冯知陌对柳梓唐的恭维,心里哪不明白,他那个糊涂爹怕是打了和冯家一样的主意,还好只是给了文章,没有给柳大人偷偷塞银票! 苏老爷:谢邀,已经塞了。 苏鸿雪这边在答,柳梓唐和辛温平那边在眼神交流,豆包在低头抠手,杨菀之因为无法加入辛温平和柳梓唐的加密通话,站在一边一头雾水。不过好在苏鸿雪心性纯良,虽然后知后觉地听出柳梓唐方才是在试探他,可他确实对此事毫不知情。他紧张地冒起了冷汗,生怕自己好不容易等来的这个机会被自己那个爹一作给作没了。 “鸿雪,你跟着朕也招摇,不如改日再叙。柳杞之这人也就文采可圈可点,到底也是中过状元的,这文章嘛,朕不能指点你,他倒是刚刚好。今日机会难得,你就跟着他去吧。他在这大兴也就待上一个月,再往后可遇不着了。”辛温平出言打发人走。 柳梓唐在辛温平面前已经练出了厚脸皮和强心脏,反正这位主儿用起他来是顶顶顺手,嘴上是难得一夸。无奈地勾唇一笑,正撞上杨菀之“你们到底加密通话了些什么”的表情,没来由被可爱到了一瞬,眼睛不由自主弯了弯。见柳梓唐笑得开心,杨菀之撇了撇嘴,给他抛了个无辜的眼神。 这点小小的动作辛温平自然收入眼中。她狠狠翻了柳梓唐一个大白眼,拉起杨菀之道:“阿姊,碍事的男人都打发走了,我们赶紧去御射场吧!” 碍事的男人们:“……” 一进御射场,杨菀之顿时直呼养眼。辛周到底尚武,男子女子都以健硕为美,这御射场里除了骑射竟然还辟出来一块摔跤的场地,此时场地中正有两个古铜皮肤身材健硕的青年赤着上身摔跤,如今寒冬腊月的天,他们竟然还摔出一身的汗来。而在摔跤场地的一旁有一张虎皮椅子,有个一身腱子肉的夏官上身穿个裹胸,胡服的袖子只套了一只,正大马金刀地单脚踩在那虎皮椅子上像山大王似的吆喝:“用力啊!没吃饭吗?今天老娘高兴,谁赢了,老娘就把这张虎皮送他!” 见杨菀之多看了那夏官两眼,辛温平介绍道:“那是张大人,阿姊你去剑南道以后调任到两都的,也是个妙人儿。她爹以前在幽州一带做土匪,后来被朝廷招安,她是和咱们京中别的官不一样,有趣得很。” “难怪看着像山大王。”杨菀之笑道。 “你别说,同僚给她起的外号还真叫山大王。”辛温平失笑,“我本来说这御射场的比武让她帮我看顾着,结果她自个儿倒是在这里玩得开心了。” 辛温平虽然说着,却也没去打扰张大人的兴致,带着阿姊去要了一匹马,拉着杨菀之去骑射。杨菀之哪里比得过辛温平,她能把弓拉开就不错了,更别提射中靶子。辛温平倒是玩得开心,尽兴之后拉着杨菀之回去吃东西了。 万寿节的三天,杨菀之是没有什么烦恼,吃喝玩乐就过去了。腊八当日还和便服出行的辛温平一起去雁慈寺喝了腊八粥,请了平安符。腊月初九,刚回来的杨菀之立马被冬官署抓壮丁,去配合春官署布置明日登基大典的一应事宜。倒是柳梓唐觉得不习惯了,在绵州的时候每天一睁眼就能见到杨菀之,这回来几天杨菀之又成了那个冬官署的陀螺,忙得脚不点地,难得一见了。 腊月初十,天子登基。一番冗长的祭祀仪式让杨菀之连连哈欠,柳梓唐还看见有肃政大夫在一边看着杨菀之一边悄悄小本本记笔记,他几乎可以想到大朝上立马就有人要弹劾杨菀之在天子登基大典上打了十几个打哈欠。 其实所谓的登基典礼不过就是祭祀一番先祖,然后宣布一下改元,之后大赦天下。辛温平素来奉行一切从简原则,祭拜先祖时简要说明自己临危受命,等到天下初定才有脸面祭祖,之后就是文武百官前往在明宫朝拜。 朝拜之后,辛温平宣布了新的年号,为“太初”,之后大赦天下。在此之后,便是对官员的任命和封赏。如月槐岚、贺兰敬等人,早在大乱初定时已经封赏过,自然不再论;公孙冰被擢为小冢宰,王文珍被任为幽州司马使,何瑶为淮南道司寇使,直接和她爹成了平级。对养父杨冰又是抬了位置,从仁恩公抬成了仁王。 提拔完这一圈,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杨菀之身上。 辛温平也在看杨菀之,她指尖有些烦躁地点了点面前桌上的那张薄薄的纸。这张调令,她不知道该不该发出去。 于是她开口道:“自窦爱卿回乡丁忧,这左司空之责一直由右司空钱大人代为行使,如今钱大人也要去地方任职,左司空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朕心中倒是有个人选,不知绵州司空使杨大人可否担此大任?” 她说话时,目光落在杨菀之身上。 杨菀之起身,上前一步,行君臣礼,正要婉言谢绝,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一道声音响起:“陛下,臣以为不妥!” 发言的是个肃政大夫,杨菀之根本不认得。那肃政大夫满脸愤慨道:“陛下,赏罚之事应当公私分明,杨菀之对您有恩,这是无可非议之事,陛下大可以封赏爵位,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将官位给出去?” 他话音刚落,竟是竺可危出言反驳:“杨大人入朝十年,政绩颇丰,从洛阳明堂到你我脚下的在明宫,都是她主持的营造;此次又主动请缨前往绵州,救绵州百姓于水火,依臣看来,杨大人担得起左司空一职。” 竺可危并非出于好心。他们这些老臣都知道,杨菀之离左司空差得远呢。只是捧杀嘛,这可是竺可危他们最拿手的。若是辛温平真的让杨菀之做了这个左司空,杨菀之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建树了。 公孙冰也不认可地望向辛温平,当今圣人就是这点不好,一遇见她阿姊的事情就会犯糊涂,有时还很独断。这张调令的事辛温平瞒得死死的,就连内史府都没听见一点风声。 “杨菀之制举入朝,未经科考,能到如今的官位已经算是到头了,我朝从未有制举之人担任六官长官的先例,这是其一;她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资历浅薄,左司空之职明明有更多的合适的人选,陛下却非要因为一己之私提拔她,更是跌破底线,这是其二!”那肃政大夫气愤地看了杨菀之一眼,“圣人这样,让一众寒窗苦读的学子何其寒心!一个仅有口耳之学的人,怎么能担此大任?” 话里话外,还是觉得杨菀之没什么才学,因此心中不平。 辛温平轻轻往龙椅上一靠,饶有兴致地盯着那肃政大夫:“朕可不认为杨大人仅有口耳之学。” 有个太学学士出列道:“杨大人才学如何,仅凭一面之词不能服众,不若当殿考她一考,若杨大人能答上来,想来一众同僚也无异议了。” 若是答不上来,杨菀之以后在官场也没法混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杨菀之方才分明是想推拒,结果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把她架起来下不了台了。 今日是大朝,在大兴的文武百官大大小小的都来了,匡姮品级高,位置比较靠前,闻言跳出来替杨菀之说话:“贾学士此言有失偏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左司空是工官,本就以技术见长,若贾学士尽考些四书五经,考些酸腐儒生的题,又能证明什么呢?若依照贾学士的逻辑,不若我出道算术题给你,你若是不能当殿解答,便不要在太学待了。” 贾学士哪能想到会跳出来一个匡姮替杨菀之说话,当即脸红脖子粗起来:“算术又有何难?礼乐射御书数可都是君子六艺,我们书生苦读数十载又岂是尔等能比的?” 右司空钱缪轻咳一声:“杨菀之资历尚浅,这点鄙人认可;但若把我们冬工之术说成口耳之学,未免也太不将我们这些冬官放在眼里了。我想若是对于贾学士这样的学子来说凡事都无门槛,那朝廷也不必有六官之分了。我们冬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就是就是!”钱缪一发话,一众冬官纷纷附和。 杨菀之也适时出声:“冬工之术不拘泥于纸笔,因此即便通过了科举,也不代表能够成为冬官。几位大人所言并不能证明杨某不配为官,只能说明我朝对工官的选拔还需要规范。当然,臣自认为还需历练,左司空之位还请陛下另请高明吧。况且绵州的重建尚未完成,臣不想半途而废。” 辛温平苦笑,想把阿姊留在大兴可真难。她就像是插了翅膀的鸟儿,飞出去就捉不回来了。 “既然如此,那便等绵州重建完再回来吧。”辛温平摆了摆手,不想再提这件事。 众朝臣以为辛温平还会给杨菀之别的封赏,没想到辛温平很快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倒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心里的想法。 第183章 羊肉毕罗 登基大典之后,辛温平还给了百姓们一个惊喜:她决定从太初元年开始,每年的正月将明堂对外开放,百姓们可以自由进入参观。这其实是辛温平送给杨菀之的小小礼物,她在洛阳时经常见阿姊因为明堂忧心,只道这么奢华的建筑只是给天子一人享用。阿姊总说美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件奢侈品,当有一天它不再奢侈时,盛世就来了。辛温平想让这个世界变成阿姊想要的那样。 她和她爹、她祖母不同,是个不爱折腾的人,如今大兴有了在明宫,若无必要的话,她不打算再频繁东巡。 此决定一出,又遭到了一众春官的反对,说辛温平不尊礼法。辛温平只道朕都女主天下了,还讲个狗屁的礼法,差点将大宗伯怼出心脏病。不过洛阳百姓是最开心的,呼朋唤友地打算结伴去明堂一睹风姿。毕竟这明堂作为洛阳城的骄傲,他们都还没进去过呢! 杨菀之回大兴说是述职,其实就是辛温平想见她,该述的职早就述完了,刚开始冬官署还总是抓她去做壮丁,后来因为辛温平几次三番找不见她人,“敲打”了冬官署一番,才让杨菀之歇下来陪辛温平。 柳梓唐也是沾了杨菀之的光——辛温平把他捎带着也喊回来,说白了是给杨菀之做保镖,顺便对他敲打一番,叫他别对杨菀之有什么心思。只可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辛温平如今亡羊补牢也晚了,她哀叹阿姊从小就是爱认死理儿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闷头做冬官:要知道换任何一个人得了阿姊这样大的机缘,都已经顺着杆子往上爬,讨个什么王侯爵位了。所以在感情上,杨菀之也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 满朝文武也都奇怪,圣人看着那么重视自己的养姐,但是却不给爵位,甚至在登基大典上想让杨菀之做左司空一事在一些爱乱想的人脑子里像是故意要捧杀杨菀之,弄得他们都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巴结。不过如此一来倒是让杨菀之省了很多官场上的麻烦。 但别的麻烦也有,比如辛温平为她安排的高强度相亲。 “阿姊,这个黄大人我给你把过关了,人是真的不错,长得也俊,虽然不是世家子弟,他母亲在地方做县令,也是家世清白……你瞧瞧,这画像没本人好看。” “这个赫连晟,有世袭的空头爵位,现在在禁军,身材特别顶!而且我跟你说,他和阿姊你一样,父母都早亡,天生当官的料,不会丁忧,成婚后也没人给你眼色看。而且他在禁军里,不像在边关那么危险……当然退一万步说,就算死了,我也能给阿姊找下一个。” “这个谢绫,江南谢家的庶子,公孙大人府上养的家臣,才十八岁,人嘛贤惠得很,就是身份有点低。但长得真俊,阿姊你要是喜欢可以收了做小……” 杨菀之拉着辛温平的袖子连连求饶:“好妹妹,你放过我吧,昨日我才推拒了两个郎君,今天一大早还收了一张竺司宪的帖子。喏!” 杨菀之说着,打牌一样从怀里取出一沓请帖放在辛温平面前,一一排开:“还有清嘉郡主的赏梅宴,她从前很是照拂我,我也不好不去;这是许冢宰的帖子,说他不日就是六十大寿,约了不少同僚,我不去岂不是让人觉得我摆谱?还有这个,厉大人的姑娘又说在府上办了什么品茗会,厉大人是我顶头上司,我也不知道怎么拒绝……还有你外祖家的表哥,约我去赏雪;宇文家的什么什么公子,说元宵定了曲江池边得月楼的天字号雅间,约我一道看灯;这个什么马家、李家、胡家……我都叫不上号。你看,你阿姊我现在在大兴就是一块人人都想咬一口的大肥肉。” 辛温平拿起桌上贺兰家递来的帖子,毫不留情地反手扔到了一旁的火盆里:“贺兰家如今手上有西北的兵权,贺兰许也做了朕的君卿,朕已经给得够多,他们也该见好就收了,哪有资格肖想阿姊?阿姊以后见到贺兰家的人,也不必顾虑我。” 她见杨菀之点头,又将宇文氏的帖子也丢到了火盆里:“这宇文济上个月还因为要花钱给天青酒楼的清倌儿赎身,被他爷揍得下不了床,明日我便将宇文弘这个老贼喊来,让他管好自己孙子。” 杨菀之:…… “许无患过寿还整这排场?他那个小儿子不是好东西,配不上你。阿姊你爱去不去,他要是非逼着你去朕直接治他一个结党营私。” “别别别,”杨菀之连忙制止,“焚琴说我如今做官也得稍微有点人情世故,不然到时候被大家排挤了……” 辛温平原本想说什么,转念一想焚琴说得也对,阿姊的位置和她不同,若是她处处罩着阿姊,只会让阿姊被人孤立,于是摆了摆手:“也罢,我这不是担心阿姊嘛,既然焚琴心里有数就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阿姊没一个看上的?” 杨菀之的视线落在那一排画像上,确实是各有风姿,平儿选出来的人她也信得过。只是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非得是柳梓唐?”辛温平挑眉。 杨菀之笑得有些心虚:“话不是这么说。” “阿姊跟我还嘴硬。”辛温平冷哼一声,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语气凉凉的,“前日王公子约你喝茶,你居然还把柳梓唐带上了,气得王公子回家哭了半个时辰。” “……柳梓唐说他有办法帮我‘永绝后患’,要我带上他。”杨菀之越说越心虚,“再说了我也没松口……” “唉。”辛温平揉了揉眉心,“平心而论,柳梓唐是个用起来很顺手的官。” 辛温平开口,杨菀之一下子沉默了。她或许不懂别人,但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却懂。辛温平给她挑的人,家世都不算顶顶显赫,为的是日后不会被夫家人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而这些人在朝中也是中庸之辈,也就是说,辛温平也不会对她未来的夫婿委以重任。她这个妹子到底多疑,对这些人始终是放心不下的。辛温平的意思不外乎是柳梓唐若是真的和她修成正果,那柳梓唐的官也就做到头了。 因为杨菀之是辛温平最大的软肋,辛温平不会让一个权势滔天的人捏住自己的软肋。 杨菀之伸手捏了捏辛温平绷得紧紧的小脸,笑道:“你阿姊我什么时候成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再说,柳梓唐又不是傻子,他若是想不清楚,我也不稀罕他。” 这也是杨菀之一直不松口的原因,她对于感情已经不抱什么期待,只享受当下便好,若要谈及未来,就要给她看见决心。 “他?”辛温平脑海中浮现出前些日子柳梓唐面圣时的场景。 青年端坐在她面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杞之本就是罪人,若真有那一日,陛下杀了杞之便是。” “为了我阿姊放弃你的前程,你真不后悔?”辛温平审视的目光望着柳梓唐。 她是知道的,公孙冰一直将柳梓唐当作自己的接班人养,若是没有节外生枝,柳梓唐未来注定平步青云。 柳梓唐抬头直视辛温平的眼睛,神色却变得坚定且柔和:“陛下说笑了,杞之已经坐在了很多人一辈子都坐不到的位置,又有什么好贪心的?况且,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这一年跟在菀菀身后,我也为绵州百姓做了不少事情,我想……我想做菀菀这样的官。” 辛温平生气地想,她若是说自己只是为了让阿姊不再被人欺负,才想方设法爬上皇位,岂不是显得落了柳梓唐下乘?即便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郁闷的辛温平又气得鼓了起来:“他一塌糊涂!” 杨菀之一回大兴,辛温平也在这在明宫里关不住了,到了散值的点非要换了便服同杨菀之一道出宫。辛温平和杨菀之各自戴着个幕篱,真如寻常人家的姊妹。 如今大兴的夜市到处是吃食的香气,杨四任劳任怨地给主子付钱,顺带也不忘投喂焚琴一份,焚琴跟在杨四身边左手一个肉夹馍、右手一个千层烙饼,还不忘指着那家日日排大长队的店铺道:“大人,就是那家,那家的羊肉毕罗可香了!买点吧,买点吧!” 杨四见辛温平点头,叹了一口气,默默挤进了等候羊肉毕罗的大军。 此时,洛阳街头,赵苦荞接过大娘手里递来的羊肉毕罗,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一面咬了一口热腾腾的毕罗,一面抬头望向远处已经上灯的明堂。今日洛阳下了小雪,赵苦荞只披了一件灰溜溜的破棉布斗篷。她转过年刚刚十五岁,加上跟着赵夫子也只能过清苦日子,身形看着依旧瘦小,但总归是熬到了能来洛阳的这天。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里面还有赵夫子给她的三十两银子,这是赵夫子能拿出来的让她在洛阳安身立命的全部本钱。她方才转了一圈,洛阳的旅馆很贵,她有点舍不得住。 她满眼新奇地张望着这座城市,想起几年前到她们云头村的那位大人。她的怀里揣着那封一直被她小心珍藏的信,一番打听来到营造司门口时,本以为营造司的人应该都散值了,却正见着一个八字胡的大叔打着伞出来。此时已经戌时初,天早早黑了,吉利一出营造司的门就见到一个小姑娘站在雪地里,不由“哟”了一声。 “丫头,你是谁家的,怎么在这里?” 方才吃下去的毕罗已经消耗殆尽,这会儿赵苦荞觉得身上怪冷的,讲话有些哆嗦:“回大人,草民赵苦荞,来营造司找黄平海黄工或者吉利吉司簿。” “我就是吉利。”吉利也奇怪,怎么会有个他不认得的小姑娘上营造司来找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那张推荐信递给吉利。吉利接过信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在赵苦荞有些焦急的眼神中,吉利将伞打在了她头上:“外面冷坏了,来,有事进来说。” 吉利带着赵苦荞走进营造司,赵苦荞才发现,本以为已经该散值的营造司还有不少屋子点着灯,吉利带着赵苦荞进了一间屋子,屋内还有炭火的余温。给赵苦荞倒了一杯热水,吉利才打开了那封信。 看着信的内容和落款,吉利哑然失笑:“哎呦,可以啊,居然是杨大人的推荐信。” “杨大人……是不是很厉害?”赵苦荞望着吉利,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 “那当然。”吉利笑道,语气里带着点炫耀,“你第一次来洛阳,明堂看见了吧?杨大人修的。你今年十五?” “是。” “真不错,杨大人刚来我们洛阳营造司的时候也是十五岁。”吉利将推荐信收了起来,“咱们司正已经散值了,明天当值才能见到,虽然你什么都不会,但看在杨大人的面子上,你在营造司留下来做个工役找个活计干是不成问题的。至于能学到多少,又能不能有机会成为冬官,就看你自己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天,我们营造司可是很苦的。” 赵苦荞点了点头:“大人,我不怕吃苦。” “你在洛阳也没有亲眷,营造司工役都是男子,他们那边你去也不方便住。不嫌弃的话,今日便和公厨的婶子凑合一晚吧。”吉利素来心细,杨菀之的信里大致写了一下赵苦荞的事情,吉利就猜到她没处可去了。 赵苦荞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哪里吃苦不是吃?公厨的婶子见赵苦荞这么瘦瘦小小的,心疼坏了,向吉利打着包票说把赵苦荞放在她这边绝对没有问题。 那婶子也是一个人,早些年和男人和离后就来了洛阳,在营造司的公厨做饭,就住在公厨柴房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听说赵苦荞是杨菀之介绍来了,婶子又拉着赵苦荞讲了一晚上小杨大人在洛阳的轶事。说完杨菀之,婶子又问起赵苦荞的事情。婶子问什么,赵苦荞就答什么。听得婶子眼泪涟涟,直道赵苦荞命苦。 赵苦荞窝在婶子给她盖好的暖融融的被子里,小声地说:“苦荞倒是觉得自己命好哩,这辈子尽遇着好人了。” “那倒也是。”婶子破涕为笑,“能进营造司的门,咱们都是有福气的人。” 第184章 开开眼界 春节期间,营造司不当值,只有一些手上有急活儿的冬官还在坚守。营造司司正看了杨菀之的推荐信,虽然看赵苦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奈何杨菀之现在的面子实在比她自己想得要大很多,只对赵苦荞甩了一句:“你最好对得起杨大人给你的这封信。”然后就回家休春节假期了。 赵苦荞被吉利安排着跟着梓部一个姓葛的工役身后学着打杂,每日整理图纸。她还从黄平海手里得了一支刨刀,晚上回屋就坐在柴房门口拿着几块废木料练习刨花,帮着公厨的毛婶子劈柴。黄平海素来看重杨菀之,也乐意带新人,只道赵苦荞什么时候学会做凳子,他就收赵苦荞做徒弟,教她画图纸。赵苦荞每日都打着十二分精神。 元宵这日,营造司全员休息,吉利给了毛婶子两张进明堂的帖子道:“苦荞这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带她去开开眼界,对她日后也有好处。她要想做冬官,只是埋头做匠人活可不行。” 这元宵节进明堂的帖子可不那么好弄到,也就是洛阳营造司的这些人,圣人念着建造明堂有功,才给他们每人发了帖子。毛婶子连连称谢:“这明堂的帖子我听说都得提前十几天去抢,尤其是今日还是元宵,吉司簿就这么给我了?” “嗨呀,”吉利连连摆手,“当年修它的时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里我没见过?我可不稀罕看。” “我看好几个大人都把帖子给自家人了。” “我家姑娘去年秋闱中了个举人,但她读书也没那么好,不打算接着考了,就去了并州那边的营造司,要和我一样做司簿。这不,去了以后连春节都没法回家过了。我媳妇心疼孩子,跑去并州陪她过年了。我一个小老头,没必要凑那个热闹。”吉利摆了摆手,“再说,我已经和几个老朋友约好在抱月茶楼喝茶赏灯了,你们若是逛完明堂出来口渴了,还能去找我喝口茶!” 听见吉利这么说,毛婶子也就大方收下了这难得的帖子。 听说能进明堂,赵苦荞激动坏了,从行囊里拿出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毛婶子也选了一件干净的细布棉衣,一老一小就这么一起跟在喜庆的人群里进了明堂。今日的明堂里没有什么王公贵族,毕竟他们的想法和吉利一样,已经见过很多次的明堂不是什么稀奇的地儿。一开始赵苦荞和毛婶子还担心遇见什么不能惹的大人物,直到发现来的都是小老百姓,心里也舒坦了很多。 明堂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逛的,天子的宝座被一众夏官围着,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中层是辛周太庙,里面除了供奉着两位帝王和太祖生父辛罴之外,还有窦章的牌位。太庙里禁止喧哗,否则会被夏官架出去。但因为供奉着窦章的牌位,这些日子有很多学子前来献花,也有在窦章的牌位前供自己的文章的。 而走到最上层的灵台,所有人都会忍不住小声地“哇”上一声。 这是洛阳的制高点,就像所有洛阳人都要仰视这座明堂一样,站在明堂的顶端,整个洛阳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眼前。坊市变成了一个个规整的方格,赵苦荞忍不住在毛婶子身边小声说:“好像我在兴雨堂见过的烫样!” 明堂内部不许喧哗,但在明堂外的广场上,早有梨园弟子和异国优伶在各处卖艺、杂耍。赵苦荞和毛婶子一起从明堂上下来,走出明堂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扭头看了好几眼,然后对毛婶子道:“婶子,杨大人真的太厉害了,我以后一定要做杨大人这样的冬官!” 这话落在了与她们擦身而过的一个娘子耳中。吴诗雅打量一眼那一对老少,只见那二人虽然穿着朴素,但脚上穿的鞋子一眼就是官府发给差役的马靴。 吴诗雅走在兴奋的人群中,带着满身的迷茫。回到盐亭后没多久,林伍就被免官了,两人无奈之下只能回到江州。但是林伍却一改从前的姿态,开始指责吴诗雅,认为是吴诗雅毁了自己的仕途。回到江州后吴诗雅的日子也不好过,婆婆说她是害人精,而林伍竟然在外面搭上了别的女人,为了一封休书将她赶出了家门。 吴诗雅想回外祖家,但如今外祖家是舅舅在当家,舅舅不愿意接济一个弃妇,还是家中表妹好心提醒吴诗雅,依照如今的《新律》,休书并无效力,吴诗雅该和林伍签了和离书去,也能分些家产来。吴诗雅又浑浑噩噩地去找官府。林家一听说和离还要给吴诗雅钱,当即不干了,在堂前只道是夫妻吵架而已,要吴诗雅回家。 吴诗雅有一瞬间动摇了。离开了林家,她无处可去。可一扭头,她却看见林伍拉着那个新人的手,两人正柔情蜜意地小声说着什么。吴诗雅忽然觉得一阵心寒。 犹如冬日里一瓢冰水兜头浇下,她跪在堂前对府尹道:“我要和离,我还要带我儿子走。” 因为这一句话,吴诗雅和林家人又在公堂前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林家给了吴诗雅一大笔银子,但府尹说吴诗雅连个养活自己的工作都没有,加上她跟着林伍在外几年,儿子也不和她亲近,闹着要和祖母在一起,最后还是把儿子判给了林家。这场和离官司闹得太大,整个彭泽县的人都围观了,吴诗雅自觉在江州也混不下去了,便想来两都碰碰运气。 也是因为她想看看,两都中是否真的如杨菀之所言,有那样多的女官。 吴诗雅走时,她爹只道她是丢了他脸面的逆女,走了便一辈子不要回来。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幼被父亲以三从四德教育着的吴诗雅只觉自己成了那断线的风筝,倒是不知往哪里飞去了。鬼使神差地,她跟在了那一老一小身后。 只听见赵苦荞问道:“毛婶子为什么会来营造司做工?” “嗨呀,婶子命不好,生在个山里的穷地方。婶子没读过书,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被父母一手操办着嫁了人。结了婚还没多久,那人就去县服役了,后来得了青眼,竟然留下来了。” “等到婶子再见那人,就是那人要同我和离,说自己在外遇着了心仪的女子。婶子我啊,气不过,从来没出过大山的我走了二十里的山路追到县城去找他讨说法。说法自然是没有讨到,他啊,还嫌弃你婶子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妇。” “你婶子我这辈子就是好强,我就说你看不上我,那我就要出人头地让你们看看,我毛六儿不是孬种。”毛婶子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起来,“我那会儿在县里遇见个要来洛阳的姑娘,我就同她说,你带我来洛阳,我一路上给你当牛做马什么都可以。” “那姑娘许是可怜我吧,就应了。其实来了洛阳以后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啥,就四处找活儿干,后来在一家酒楼的后厨做帮厨。有年生意不好,酒楼倒闭了,那老板心善,知道我没处可去,就推荐我来了这公厨,一干就干到了现在……” 赵苦荞和毛婶子挽着手,一边听毛婶子讲一边感叹。 毛婶子说着,也不忘对赵苦荞道:“你能得了杨大人的推荐进营造司,虽说只是个工役,只要你刻苦、肯学,定能成为冬官的。咱们女子啊,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自己有本事,日子才会过得好!” 吴诗雅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两人出了万象神宫,毛婶子和赵苦荞没去抱月茶楼跟吉利凑热闹,而是回了营造司。毕竟在她们眼里,吉司簿也只是客气一下,她们可不能真的蹬鼻子上脸。 吴诗雅站在营造司门口,有些晃神,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水利司的官署。吴诗雅内心暗暗下了个决定。 她不像赵苦荞有推荐信,杨菀之给她的机会,她已经错过了。但接下来的路,她自己也可以走,或许只是比她们多走了两步弯路罢了。 过完元宵,杨菀之和柳梓唐本要启程回剑南道的,却遇见秦岭被大雪封山,只能等到雪化了再走,如是又拖了半月。 临走时白苒依依不舍地拉着柳梓唐的手,嘱咐他在绵州要照顾好自己。辛温平穿着便服来送行,听白苒对柳梓唐道:“虽然娘也想你,但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这蜀道难走,娘听你说得心惊胆战的,你就安心在绵州待着,等到任期满了,要是能回大兴就好了。娘都给你买好房子了,就等你啥时候回来成家……” 柳梓唐苦着脸道:“娘,你又提这事儿了。” 他早就奇怪,大兴的房子再便宜,也不是他娘买得起的,后来才知道,他娘为了买这宅子还管他师父又借了一笔。公孙冰也是靠着手下人经营几间铺子才略有薄产,二百两银子她拿得出来,但也不是小钱。只是公孙冰却不会让白苒自己默默担着,早就全都告诉柳梓唐了,这笔钱到头来还得柳梓唐自己从他那点可怜的俸禄里挤出来。 二百两么,柳梓唐一算,好在师父不收自己利息,每个月攒个二两银子,攒上八年又四个月,就能还清了。 这大兴的房子哪怕是跌了价,也还是比别处贵上不知多少倍。柳梓唐心里苦笑,只当是让娘在大兴有个落脚了,他虽然会常年在外奔波做官,可娘在大兴有了自己的家,娘也会安心许多。 而辛温平听见白苒这么说,心里也无奈,等到阿姊在剑南道任期满了,还是找个安全的地界儿让阿姊去。这剑南道到大兴的路确实有些太过难走了。如今还是春寒料峭,秦岭刚刚解封,辛温平见阿姊急着回剑南道的样子心里堵得慌,还是嘱托道:“秦岭难越,不必赶脚程,慢慢走,安全为上。” “我怕我赶不上清明的放水呢!”杨菀之心里早就挂念着在绵州的几个营造。她心里没有任期,只想将绵州的重建完成,赶着回去看绵州那边营造司的进度。 “阿姊——”辛温平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 “陛下放心,臣会照顾好菀菀的。”柳梓唐连忙道。 辛温平切了一声:“你也就这时候有用了。” 目送着杨菀之一行人离开大兴,辛温平回到在明宫中,在含元殿内坐下,开始处理折子。阿史那钦在突厥的夺位之争中身陨,阿史那兹宓自立为突厥新可汗,辛尔卿向辛周求援,持国公自请前往西北,辛温平没有应允,只让贺兰家去处理这件事。 冯知陌舞弊案,辛温平先让龙鳞卫暗中调查了一番,然后挑了几个信得过的大臣去彻查。结果出来,此次洛阳科举换卷案不止苏鸿雪一个受害者,牵连出二十几个官员、十数位考生。主事的考官直接被革了官职,拉到洛阳西市的菜市口斩了,其余的涉案官员依照罪责的轻重或流放,或充军,而舞弊的考生则被记录在册,终身不得为官,涉案家族子弟十年不得科考。 至于冯知陌本人,天子一言九鼎,哪里容他拒绝?只是辛温平到底是秋官出身,她作为天子自然有任免朝廷官员的权力,可要让冯知陌进掖庭宫,还得是辛周律出手。 《新律》中,受腐刑的罪行,也就那一种。偏偏冯知陌是个不争气的,辛温平要查,底下的官一个个巴不得将冯知陌十岁偷了他爹半吊钱的事情都查清楚。冯知陌本就是个爱四处留情的,还真让揪到了一个尾巴。上元二年,冯知陌胁迫一个女孩陪酒之后二人发生关系,事后冯知陌以冯家在洛阳的势力威胁那个女孩。彼时新律刚推行一年,还没有得到很好的普及,那个女孩受不了屈辱上吊自杀了。女孩的父母被冯家逼走,不得不回到老家生活。 此案被翻出来,冯知陌直接受了腐刑,没入掖庭。辛温平彻查科举舞弊连带出这一桩陈年冤案,也让许多含冤之人的心又动了起来。而新上任淮南道司寇使的何瑶又来了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口气翻出了十几桩陈年未决的女子受辱案,其中甚至有一个兰陵萧氏的子弟,因为手上还有人命,何瑶铁面无私,不顾兰陵萧氏的压力,直接将人斩了。 一时之间,又是满城风雨。 第185章 玉成 含元殿内,辛尔玉跪在殿下,辛温平垂眸恍若无睹地批着奏折:“尔玉你回家吧,莫要让叔父婶婶担心。” “陛下,阿姊过去待您不薄,如今阿姊有难,您却开始提防起我们了吗?”辛尔玉仰头看着辛温平,一双无辜的眼里蓄着泪水。 辛温平却只是道:“程思威,世子跪了这么久,你是木头?” “哎,哎……”程思威闻言,连忙上前拉了一把辛尔玉,“世子爷,陛下早都让您起来了,您这又是何苦?” 辛尔玉犟着不起,辛温平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直视辛尔玉,语气带上了一丝家长的严厉:“要朕亲自扶你,你才肯起吗?” “陛下知道臣弟想要什么。”辛尔玉倔强地抬头看着辛温平。 程思威心道圣人对自家人还是格外宽容的,但凡换个大臣跪在这里,辛温平已经叫人拖出去了,哪能由着在这殿前较劲。辛温平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朕已经让平西王去了,你休要胡闹。朕如今根基尚不稳固,叔父在京中有用。尔玉,朕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朕也得坐稳了江山,才能给堂姐底气。” “父亲留在京中也就罢了,为何我也要留?”辛尔玉望着辛温平,语气里透着些许的倔强,这份倔强让辛温平不由想起了阿姊。 当年阿姊跪在殿前求一个冬官大夫的职位时,是否也是这副神情? 辛温平淡淡叹了一口气:“尔玉,你是叔父的独子。那里是前线。” 辛尔玉这些年一直在两都,虽然他读书刻苦,也颇有些成效,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辛温平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前线有多残酷。 有能力的统帅,可以做到不费一兵一卒大破敌军;而无能的统帅,只会用人命去填壕沟。 “尔玉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辛尔玉目光坚定地看着辛温平,“臣弟也知道皇姐的顾虑,不会让贺兰将军为难。臣弟不需要官职,从马前卒做起便可。” 辛温平有些烦躁:“胡闹!你知道战争时平西军的斥候能活几天吗?而且若你死在西北,死在突厥人刀下,你叫朕怎么办,叫你阿姊怎么办?不允!” “皇姐不允我就一直在这里跪着。” “你当你是我阿姊?什么人在这里跪着都可以逼朕吗?”辛温平气得摔笔,“去把持国公叫来,让他把世子带走!” 听说自己的儿子在含元殿惹得圣人发怒,辛莫风匆匆地进了宫。他自然也不希望辛尔玉去前线,气得狠狠在辛尔玉屁股上给了一下。程思威送父子二人出宫的时候低声劝道:“国公爷和世子爷莫要记恨陛下,陛下从小就她阿姊一个家人,她其实很害怕和亲人分别。” “唉,我也明白。”辛莫风一边说着一边拉了一把正在气头上的辛尔玉,低声恐吓道,“臭小子,回去收拾你。” 辛尔玉撅着一张能挂葫芦的嘴,很是不服气地上了马车。 送走这父子二人,程思威重返含元殿,就听辛温平吩咐道:“去把柳梓唐叫来。” “陛下,您是被气糊涂了?柳大人前儿就去剑南道了。”程思威眼见着这位要动气了,不由哀叹自己命苦。辛兆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这位比她爹只好那么点儿。前些日子杨大人在京中,倒是稳定了些;现下在大臣面前还能绷得住,一个人的时候不知道要怎么怄气儿。也不知为什么辛家的几个孩子都是这个性子。 只是总不能让辛温平这么气着,程思威连忙道:“不然我叫小冢宰来?” “公孙大人近日忙着调查舞弊案,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去麻烦她了。”辛温平被辛尔玉一闹,折子也没啥心情批了。这些折子有些是有用的,有些只是些废话,辛温平正翻开的那一封就洋洋洒洒写了一百多字都是对辛温平的歌功颂德,一直读到最后也没看到重点。辛温平提起朱笔就写:“爱卿如此爱拍马屁,不如去肃政台给自己的屁股也领上一板子。” 在奏折上连骂了二十个大臣,辛温平终于气顺了。 批完折子随便吃了点饭,辛温平去了大皇女的景阳宫。奶娘禀报了辛以烛今日的状况。毕竟是自己的长女,辛温平还是很重视的,皇女的吃穿用度都有杨四几人亲手把关,吴太医更是每日亲自监督着辛以烛的一餐一饭。辛温平抱着怀里的女儿,想起那日阿姊抱着辛以烛说她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素来心肠冷硬的辛温平心窝还是软了一下。 朝臣都说当今天子铁石心肠,辛温平却觉得她那个没心没肺的阿姊才是真的冷血无情,抛下她这个妹子说去剑南道就去了。而她自己所有的温柔软肋都给了她的亲人——她真正认可的亲人。但阿姊的眼里只有她笔下的营造和天下苍生。 辛温平来了景阳宫,吴太医也给辛温平把了把脉。她也算是辛温平如今最信任的人,对辛温平的身体一清二楚。吴太医把完脉,不由问道:“今日又动气了?” “是。”辛温平叹气。 奶娘识趣地抱着辛以烛去了偏殿,只留辛温平和吴太医二人。辛温平信任吴太医,便将今日在含元殿的事情同吴太医说了:“尔玉是我堂弟,又是叔父的独子,他从未进过军营,若是死在了西北,朕如何对得起叔父和婶婶?况且若是尔玉去了,外祖家也会有怨言。” 辛温平自然不会让平西王一直在西北,贺兰家如今塞了贺兰许进宫,动的什么心思辛温平心里清楚。贺兰家离开西北这几年,也感受到了两都生活的安逸,这次也只有本家回了西北。辛温平的脑海里有一条清晰的线,记录着她未来如何一步步蚕食贺兰家的势力。这些贵族阶级不可能被消除,旧的倒下,新的还会起来。但九姓十三家已经主导了这个天下太久,是时候迭代了。 代替平西王的人选,辛温平心中早有抉择,但绝不是辛尔玉。 对于持国公一家,辛温平的心思更复杂。这个叔父在洛阳时更像是承担起了辛兆和杨冰在她生命中缺席的那个角色,一个寻常的父亲,在她闯祸时为她收尾,也给她讲了很多为人处世之道。只是辛莫风的处世之道在辛温平这里并不受用。但辛温平知道,叔父没有野心,他的梦想就是卸下身上辛氏家主的担子,然后和婶婶一起去云游。而辛尔卿出塞和亲一事也总让辛温平觉得对叔父一家有所亏欠,所以她也愿意如辛尔卿的所愿,让辛莫风做个闲散王爷,也让辛尔玉做个闲散世子。 当然,也有她的私心。 “老臣知道圣人有心病,”吴太医出言劝慰道,“但分别也是人生必须要面对的,陛下,您不能阻止一个人奔赴他的命运。” “朕不信命。”辛温平执拗道,“朕一步步走来,只看到事在人为。” “老臣说错了。”吴太医收回了给辛温平把脉的手,“若陛下不相信人各有命,那总该相信人各有志。就像杨大人有自己的信念,世子想必也是找到了自己的信念才会来求陛下的。这好像是世子第一次向陛下开口吧。” 辛温平垂下了眼帘:“确实。” 辛尔玉素来本分,从来只有辛温平给他,没有他向辛温平讨要什么。 “那说明这件事对于世子来说,相当重要。”吴太医说,“从这点来讲,世子爷和陛下真的很像呢,你们都很爱自己的阿姊。” 吴太医此言一出,辛温平忽然哽了一下。她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辛尔玉那一瞬间和她阿姊那么像了,原来是因为信念啊,他们都有自己的信念,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使命感,是非我不可,是舍我其谁。 吴太医见辛温平那副表情,就知晓自己说的话辛温平是听进去了。 辛尔玉天赋不高,可却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就像他的阿姊一样,看起来是个纨绔,但心思却很透明干净。这也是持国公夫妻的家教。持国公夫妻二人在两都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辛莫风内敛,骆清清外向洒脱,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父母的架子,更像是朋友,对府上的下人也都有礼有节。他们就像是辛温平幻想中的模范家庭,所以辛温平一厢情愿地认为叔父一家只要永远这样过下去就好。 但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 就像当年毅然决定出塞和亲的辛尔卿一样。 吴太医给辛温平煎了一点安神的药,辛温平喝下,忽然问道:“吴太医,您一辈子无儿无女,学生也都三三两两地各奔前程,回家以后看着屋子空荡荡的,不会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吗?” “呵呵,怎么会呢?”吴太医笑道,“吾心安处是吾乡。” 吴太医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老臣的心呐,安在自己身上呢。” 辛温平眼睛微微睁大,吴太医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她忽然想起了她刚到问心堂求学的场景。那时候月霜双还没来教她武功,问心堂很冷清,只有一间堂屋,一个院子,一间厢房,师父、她和一个不爱讲话的小书童。她每日坐在堂屋习字,问心堂内安静得可以听见院内梨花落瓣的声音。 在她来之前,师父就一直这样一个人,如同苦行僧一样静修。 辛温平那时候比现在还粘阿姊,因为晚上不能和阿姊睡在一起,还在被子里偷偷地哭。她问康夫子一直在这里不会觉得寂寞吗?康夫子只笑着用戒尺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瓜。 “小山,人生在世,莫向外求。” 十年前她听不懂的话语,在今日忽然顿悟。 走出景阳宫,辛温平对程思威道:“去问叔父后日可有时间和尔玉一起进宫同朕用个晚膳。” “陛下,您这是想通啦?”程思威喜道。 “多嘴。”辛温平冷冷地撇了一眼程思威。 程思威做了一个闭嘴的动嘴,转身去吩咐人上国公府报信儿去了。 太初元年二月,持国公世子辛尔玉出使突厥,赐太合公主辛周使节,为掌节人。阿史那兹宓被平西军打到阿尔泰山一带,阿史那钦旧部和追随可贺敦的几个部落拥立可贺敦所生长子阿史那苏念为新可汗,突厥自此分裂为东西二突厥,东突厥受辛周庇护。 也因为突厥的分裂,东突厥和西突厥之间有了龃龉,此后的百年,东西突厥一直在相互牵制,想要吞并彼此,为辛周的西北换来了百年的安定。但这是太初元年的众人料想不到的。草原上,十年未见的姐弟二人相拥而泣,辛尔玉郑重地将系着长长牦牛尾的竹节递到辛尔卿手上,辛尔卿接过使节,望着眼前已经是大人模样的弟弟,心中五味杂陈。 “我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爹娘,现在看来,圣人守住了我与她的承诺。”辛尔卿忍不住伸手,踮起脚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辛尔玉有些哽咽地低下头配合阿姊。小时候很讨厌阿姊这么摸他,今日却觉得好生幸福。 他眼中含着泪,一字一句道:“古有乌孙解忧公主,和亲数十年归葬汉地,阿姊,总有一日我要将你亲自接回家。” “唉,不用啦。”辛尔卿宠溺地拧了一把弟弟的耳朵,“阿姊早就想好了自己以后的事情了。” 她这十年深受波斯文化影响,法赫德信仰祆教,也就是拜火教。而祆教也通过商路影响到了回纥、突厥等草原诸国。辛尔卿虽然不信仰他们的神明阿胡拉,却很是接受天葬的习俗。阿史那钦死后便是天葬。 提起这些,辛尔玉很受冲击。辛周的文化里,人们讲究入土为安,人死后身体受鸟兽啄食是很难被人接受的。辛尔卿却释然地笑了。 她带着辛尔玉走出了东突厥新的王帐,眼前草原广袤,有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 她指着那只鹰道:“我这一生都如笼中困兽,死后不愿再囿于一方棺椁。阿史那钦已经自由了,百年以后我愿同他一样做这草原上的风,归于天地生灵。” 风中传来驼铃的声音,辛尔卿深吸一口气,拉起弟弟的手。 “若圣人不急着召你回辛周,就陪我去小海看看风景再走吧。” 第186章 不负苦心人 走了一个月的山路,杨菀之和柳梓唐终于回了绵州,文府尹安排公厨做了一顿好的给二人接风洗尘。公厨的大娘看着杨菀之直道:“这大兴的厨子不行嗦,杨大人回去一趟啷个还瘦了?” 杨菀之看着大娘打在她碗里的两个大鸡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兴的厨子不能不行。她在大兴吃的要么是抱月茶楼的菜,要么是宫里御厨做的,偶尔和焚琴几人一起出门吃点小吃。抱月茶楼的厨子都是扬州来的,宫里的御厨也换了好几个扬州的厨子,加上平儿口味清淡,菜里其实没有那么多油水,吃了一阵确实瘦了些。只是人的口味确实是会改变的,从前在老家没觉得这么清淡,在绵州吃多了辛辣之物,再吃家乡菜竟然觉得口中没什么味道了。 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又舀了一勺蜜糖浇在了杨菀之碗里的糍粑上:“多吃点,咱们姑娘家家的要胖点儿才好看!” “真瘦了?”杨菀之有点郁闷地端着鸡腿和蜜糖糍粑往座位上走。 柳梓唐侧目看着她像小包子一样圆鼓鼓的脸,忍不住轻笑一声,眉眼弯弯。焚琴在一旁替自家大人多打了一个汤,念叨道:“大人您今天早上还说自己官服的蹀带又要往后扣一个扣子了呢。” 文府尹在桌边坐下,很自然地问道:“你们这次过年回去应该见家里人了吧?” “嗯。”杨菀之没听出来文府尹的弦外之音,满口答道,已经夹起糍粑咬了一大口。甜甜的蜜糖流进嘴里,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柳梓唐倒是脸色一红,连忙道:“过年当然是各回各家。” “呵呵,”文府尹笑了,知道杨菀之又脱线了,“还以为咱们绵州府官署里能有点好事呢。” “最近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杨菀之吞下糍粑,睁着兔儿眼望着文府尹,语气里有些紧张,“昌明郡没问题吧?我走的时候都安排给张炬了,他素来靠谱,应该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才是……” “嗨,没有没有,是小老头我多嘴了。”文府尹说着,摆了摆手,“冬官署好着呢,你且放心吧!吃饭、吃饭!” 杨菀之吃完饭就要匆匆赶去昌明郡视察一下这三个多月的成果,柳梓唐则留在府城和地官署的人对一下账目。昌明郡的重建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昌明的百姓也在等待重回故乡的那天。这年春天,剑南道也有新的同僚来,其中也有熟人,正是前来剑州做户曹的苏鸿雪。 十年苦读终究没有被辜负,苏鸿雪在殿试中被点为探花郎,苏老爷乐得包下了抱月茶楼请当天所有在茶楼里的人喝茶,整了很大的排场。苏鸿雪本可以留在大兴,进太学或者做内史令,但他却自愿做一个小小的户曹。就连苏老爷也气儿子糊涂,但苏鸿雪却有自己的坚持。 剑州和绵州相去不远,不过官员没有调令不能离开自己的治所,杨菀之也只是听说了此事,并未和苏鸿雪见面,只是心下对这个青年高看了几分。 杨菀之在剑南道的生活依旧充实,她在绵州的任期是五年,这五年内除了昌明郡的重建,她还带着绵州的各大营造司做了不少营造。因为地动,有许多老人晚年丧子,杨菀之在绵州扩建、新建了几座养济院。而绵州水流众多,水利也是必须要不断解决的问题。杨菀之在绵州的这五年读了很多水利的书籍,主持了数次河道、湖泊的清淤,而堰塞湖下游的水库也稳固地为绵州百姓提供着水源,百姓们在其中养鱼,利用水车灌溉农田。杨菀之在绵州连冬官署都很少回了,不是在这个营造上,就是在那个营造上。 太初三年,窦漪和窦涟姐弟二人丁忧结束,重回官场。窦漪接任大司空之职,窦涟则请求回到杭州府。辛温平自然恩准,窦涟任杭州府府尹。 同年,月霜双收复黔中道,仍有部分巫冥教教徒流窜在辛周的南部。辛周开始了一场除蛊运动,凡施行巫蛊厌胜之术者皆处以绞刑,邻里若有发现却隐瞒不报者一律问罪。此令一出却遭到淮南道司寇使何瑶的强烈反对,只道商鞅重刑不利于国。而在此期间亦有人因为私仇构陷他人,除蛊之事不得不暂缓。 如今朝堂之中,许无患逐渐式微,曾经的窦派如今已是公孙冰做主。而她和辛温平都很看好何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瑶日后定能平步青云。而平西王贺兰敬在太初三年的十月病逝于凉州,接任平西军的将领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王荣,由王文珍任副将。贺兰素承袭了平西王的爵位,仍是京畿道司马使,贺兰家只有以贺兰闻赋为首的几个旁支仍在凉州。似乎是为了补偿贺兰家,登基三年未立君后的辛温平终于松口,立贺兰许为君后,擢钱星梵为贵君协理六宫。而章云舟此人却逐渐被吞没在深宫之中,也只有一同从公主府出来的钱星梵还能念着些他,才让他的日子没那么难过。 因为外祖病逝,辛温平顺势叫停了当年的选秀,叫一众早就备好人的世家捶胸顿足。 太初四年,春分这天,是昌明郡最后一批受灾百姓回迁的日子。这日地官署也来了不少人,柳梓唐从府城赶来昌明郡坐镇,受灾的百姓可以凭借当时官府下发的契据前来领取地契。 受灾前的昌明郡是一座很老的县城,县城里的许多建筑都已经老化了,这也是昌明受灾如此严重的原因之一。而重建的昌明郡,城市的规划很是清晰,居民区、手工区、官署办公区和市场,甚至在涪江沿岸做了栈道和绿化。重回昌明的百姓无一不啧啧称赞。郡城内有钟鼓楼各一,望火楼六座,城内道路用青石板铺就,足有两车之宽,道路两侧杂植乔木、灌木,品类丰盛,春有繁华夏有荫、秋有黄叶冬有竹,竟是四季皆景。行走在新郡城内,众人的嘴角都忍不住轻快地扬起。 而城内也修建了新的土地庙,今日特意请了道士来做法事。杨菀之虽然不信鬼神,却相信这些民俗里寄托着人们的些许情感。这场法事主要是告慰在过去的灾难中逝去的亲人,昌明的百姓想起过去这几年的生活,想起曾经经历的生离死别,纷纷落下眼泪来。 地官署忙了一整天,总算是将地契兑完了。散值的时候已经接近亥时,往常都是柳梓唐等着杨菀之散值,今日倒是杨菀之等了一回柳梓唐。柳梓唐疲倦地走出官署时,正看见杨菀之毫无形象地抱膝坐在官署门口的石阶上发呆。见到柳梓唐出来了,杨菀之像是只兔子一样蹦了起来,将手里的油纸包塞到柳梓唐手里。 “喏,给你的。” 柳梓唐隔着油纸包捏了一下,还带着点温度,软软的,应该是糍粑一类的吃食:“你一直在等我?吃了没?” 杨菀之冲着石阶下面的一个角落努了努嘴:“这个点儿快要宵禁了,没几家吃食店开门了。方才那个位置有个小摊卖叶儿粑,那个嬢嬢一晚上都没卖出去几个,我就把剩下来的都买了。” 叶儿粑也算是剑南道的一种吃食,用糯米粉面包麻茸甜馅心或鲜肉咸馅心,搓成球形后放在叶子上,上锅置旺火蒸。蒸出来的叶儿粑清香滋润,醇甜爽口,荷香味浓,菜分两味,咸鲜味美。但是这吃食毕竟是糯米做成,很是胀肚子,吃上一两个就觉得腹中充实得不行,柳梓唐方才捏着里面一大团,应该有七八个的样子。 杨菀之见他在捏油纸包,赶紧道:“别捏,这东西本来就黏,你一捏到时候糊成一团了可怎么吃?” 柳梓唐这才伸手从里面拈出一个塞进嘴里。 “……” 小柳大人拧着眉头用力咀嚼。 “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吃?”杨菀之挑眉,这会儿倒是眉飞色舞起来了。 这嬢嬢的叶儿粑蒸得太黏糊了,糯米面没什么味道,里面的馅料也实在算不上好吃。这在剑南道算是家家都会做的小吃,她又做得这样难吃,也怪不得她没有生意。柳梓唐想回答说真的很难吃,但是被叶儿粑粘了一嘴,张都张不开,杨菀之看着柳梓唐拧着眉想说话说不出来,想咽下去也咽不下去的样子,乐得呲出来两排大白牙。柳梓唐忍不住伸手拧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被杨菀之凶巴巴地一把打开。 嚼了半天终于咽下去了,柳梓唐问道:“我就想知道你浪费了多少钱。” “也不多,这糍粑五文钱一个。”杨菀之耸了耸肩。 “你倒是心善,平日里自己画图的笔坏了都舍不得买新的,为了几文钱自己动手去削笔。到了别人身上可是真够大方。”柳梓唐只觉得那叶儿粑实在难吃。 但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哪里舍得浪费粮食,正见着几个下属也散值了,正往外走着呢,连忙招呼道:“来来,杨大人今日买了点叶儿粑,你们应该都饿了吧?” 半分钟后,官署门口站着好几个一脸菜色嚼着叶儿粑的小吏。 分掉了难吃的吃食,杨菀之和柳梓唐一起往住处走,杨菀之解释道:“卖叶儿粑的这个嬢嬢家里只有她的小孙子了,她要养活她孙子。若是官府要管,就只能把她孙子送去慈幼院,把她送去养济院,可他们又不愿意和相依为命的亲人分开,就只能靠嬢嬢自己卖叶儿粑生活。” 柳梓唐没有来过几次昌明郡,杨菀之却是常来,因此认得那嬢嬢。 “所以你经常光顾她的生意咯?”柳梓唐问道。 “嗯。”杨菀之点了点头,“虽然难吃,但反正我对吃的要求也不高。她的摊子总是支在那个位置,我看见了就会买一个。今天刚好你在嘛,就把剩下来的都买了。” 柳梓唐想说其实有别的方法可以帮这个嬢嬢,但是转念又想,菀菀这样也挺好的,靠自己赚钱,他们会觉得有尊严:“那下次我也买。” 他们在昌明住在驿馆,从官署走过去要将近十分钟的脚程。今夜的昌明郡大家似乎都难以入眠,一路上经过好几个居民居住的坊市,街道两侧都是人们在新家的门口支起火盆给逝去的亲人烧纸。 “老汉儿,你走起都五年咯,我们终于回来咯,我给你烧了钱,还烧起两身衣服,新家的门也给你留着,你莫要走错路。晚上若是找得到屋头,就在梦里同我说一声,我怕你找不见……” “爹,我今年考起秀才了。” “幺妹儿,你同你嫂嫂在下头莫要像从前那样角孽,我们住新家咯,得空了你们回来看看。二姐姐前些日子生了,是个弟娃儿……” “哥哥,你和娘可得省着点儿花,妹儿我没得钱,这纸钱好贵嗦!老五今年也十岁咯,你们没见到,小奶娃的时候那么乖,现在讲话猫得很!” 杨菀之和柳梓唐并肩走过一路祭奠的火光,还有人放了孔明灯上天。杨菀之抬头望着那孔明灯在夜空中被风吹得左右飘忽,柳梓唐还以为她会偶尔多愁善感一下,却听见杨菀之轻声道:“昌明的建筑多木构,还希望这孔明灯不要落在谁家房顶将屋子点着了。这几日恐怕祭奠的人很多,再过些时日又到清明,还得让司烜司多注意些。” 司烜司是夏官署下属专门处理火灾的部门。 柳梓唐望着那孔明灯道:“也许孔明灯寄托的哀思传递给逝者,那些逝者也会庇佑自己的家人,不再遭受灾祸呢。” 杨菀之扭头看了一眼柳梓唐:“孔明灯只是孔明灯,它会不会点着什么,和放飞它的人寄托了怎样的想法无关。” “你啊……”柳梓唐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盏灯最好落在涪江里。”虽说禁止百姓以这种方式纪念好像有些不近人情,但曾经见识过明堂大火和山火的杨菀之对火灾格外谨慎。 两人就这样站在昌明郡崭新的街道上,目送着那盏孔明灯逐渐与星夜融为一体。 间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剑南道,益州。 月无华正站在月家军的靶场内带着一双儿女练习射箭。他今日着一身夏官的官服,红衣似火,只是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张扬的青年人。他今年已经三十又九,快是不惑之年了。 长子月其煜今年已经七岁,正是习武的年纪;女儿秦思山三岁半,穿着她阿娘坏掉的软甲改成的小衣服神气活现地和弓弦做斗争。他阿姊战死已有五年——妹妹在那之前原有个未婚夫婿,都快成婚了,却出了阿姊战死的事情,月霜双因此久久不能走出来,黔中道一日不定,她便一日不成家。那个男子也是个痴心人,甘愿守着,可惜没两日却也战死沙场。 如今月家的小辈也便只有他这一双儿女了。 秦思山长得很像他阿姊,他和秦黛便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秦黛和他成婚都晚,这一双儿女得来也很不容易,他们自然是想能够千娇百宠着的。只可惜注定只是奢望,他们生在月家,就有月家的使命。 月其煜和秦思山兄妹二人从会走路就开始扎马步、习武,认字的开蒙书籍是《六韬》《鬼谷》。秦黛早就在寻匠人为女儿打造她的枪,只等她哪日能提起枪来了,就将那柄枪送给她。月无华轻拉弓弦,松手时弓箭的尾羽带起的风吹起了他鬓角早生的一丝白发,箭稳稳地射入靶心。 月其煜在一旁学着爹的模样拉开弓弦,手却一直在抖,射出去的箭扎在了草地上。正沮丧,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月其煜转头,正见阿娘穿着一身漂亮的军装走来。 秦思山年纪小,一把丢了弓蹬蹬地向阿娘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冒着鼻涕泡,向秦黛张开了白嫩嫩的小手,那双小手上此时多了许多道勒痕:“阿娘阿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像阿娘一样啊,那个东西我怎么都拉不开!” 秦黛一手抓住小家伙的后衣领提起来,抱在手上道:“那你可得好好吃饭,什么时候长到像阿娘一样高了,就可以像阿娘一样厉害了。” “黛娘,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月无华放下手中的弓箭。 秦黛却道:“你看谁来了。” 她一侧身,月霜双从秦黛身后走了出来:“哥。” 月无华一时有些愣神。 他四年没有见自己的妹子了。从前总觉得月霜双像是只无忧无虑的小狗,她的爱恨喜怒都写在了脸上,好懂得像一张白纸。几年未见,月霜双晒黑了很多,右眼也附上了一道蛛网状的狰狞伤疤——她为了寻求应对巫冥教蛊毒的方法,数次中蛊,也数次以身试蛊,这是某种蛊毒在她皮肤上留下的疤痕。她眼神中的清澈消失了,变得像是一潭无波之水。月霜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的正是章楚山曾经的银甲,恍惚之间,月无华还以为是阿姊回来了。 “怎么回益州了?”月无华连忙迎上去,看着妹妹满眼心疼。他过去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月霜双是小傻子,说她脑子直,可月霜双心思的单纯恰恰是她受家里宠爱的表现。天塌了,也有哥哥姐姐和爹娘顶着。而如今月霜双变得像是曾经的章楚山,她执拗地坚守在黔中道,这些年来一点点读兵书、练兵法,穿上阿姊从前的战甲,成为一个真正的将领。月无华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我同圣人说了,回京述职的路上想顺路回益州看看你们,顺便给阿姊扫个墓,圣人允了。”月霜双如今讲话透着让月无华都有些陌生的老成。 “爹呢?” “去见娘了。” “那我们明日去给阿姊扫墓。” “好。” 兄妹再见,却没有想象中相拥落泪的画面。月霜双不再笑了,话也少了很多。秦黛颇为关心地问了她很多事情,末了,秦黛道:“你来了也正好,不若让煜哥儿和思山同你和爹爹一起去一趟大兴,祖母这些日子身体越发差了,她在大兴这么些年都没见过两个孩子。也让祖母了个心愿。” 清嘉郡主如今已经是耄耋老人,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想来也快到时候了。秦黛和月无华还有月槐岚都有职责在身,不能随意离开剑南道,便只能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月霜双。月霜双一口应下来。回到将军府,如今已经挂上了安王府的牌匾,只是院子还是那个院子。路过堂屋时,曾经的雀牌桌已经变成了杂物桌,上面零散地放着两个崽子的玩具,碎金饭老得胡子都耷拉着,毛发也不再光泽,团在桌上蔫蔫地睡觉,见到月霜双回来了,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缓慢地起身伸了个颤颤巍巍的懒腰,步子有些踉跄地走到月霜双的脚边用头有气无力地顶了顶月霜双的脚踝。月霜双俯身抱起它,碎金饭小声地喵了一声。 见月霜双望着那雀牌桌发愣,月无华苦笑一声:“阿娘和黛娘都不爱打雀牌,这桌子就搁置了。” 即便是月霜双和爹回来了,打牌的人也少了一个。 月霜双眼眶有点湿润。她想起来她们三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还是绵州地动那日,她们正和阿爹一起打雀牌,月其煜和碎金饭在地上乱爬。那时候她嚷着说非要赢上一局,结果真的把哥哥杀了个片甲不留,当时她不知道阿姊给她喂牌了,还沾沾自喜呢。昔日幸福的光阴只留下破败的残影浮在眼前,月霜双这些年日日都在回想阿姊的模样,可是人的记忆是会渐渐变淡的,她脑中的阿姊已经越来越模糊。 她们这一家人,这十四年来是聚少离多,而如今阴阳永隔,更是再无团圆日了。 次日,一家人前往墓园去为章楚山扫墓。章楚山横死后被大火烧尽尸身,只有衣冠为冢,虽然是扫墓,但月家人都穿着夏官的红衣,月霜双身披章楚山的银甲站在阿姊的坟前,在章楚山的坟后,一整个山坡上,都是月家军的烈士冢。 “阿姊……我做到了。”月霜双站在章楚山的墓前,泣不成声。 从墓园出来,一家人去附近的茶楼歇脚,正听得茶楼的说书先生坐在台上,讲的正是一折《月家将传奇》。不知道是谁的文采这么好,将月家母女的事迹写成了话本子,剑南道的百姓受月家军庇佑,个顶个儿地爱听。 今日讲的,恰恰是章楚山的成名战。 “书接上回:长生四年,西南的濮子部北上侵犯我辛周国土,一直打到了昆州。攻下昆州后,濮子部展开了毫无人性的屠杀啊,一时之间,昔日美丽的昆州城成了尸山血海。太祖令当今的安王、也是当时的宣威将军月槐岚领兵出征。月槐岚此前曾带领着大长公主留下的娘子军在滇东南与南诏作战,自是击退濮子部的绝佳人选。于是月家人举家前来西南,于会川迎战濮子部。彼时月霜双年仅十二,章楚山和月无华姐弟俩也不过十九岁和十七岁的年纪,月家的三个少年却都没有一丝胆怯,全都上了战场。” 此时的月家人坐在二楼的包厢里,说书人的声音洪亮,一家人耳力又好,字字都清晰地落在了耳中。 月无华望着楼下的说书人,不由失笑:“怎么可能没有胆怯,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上战场的那天,因为恐惧,甚至拿不住手里的弓,险些被濮子部的战士砍倒,是阿姊出枪救了我。” 章晚方接着道:“那次收兵之后你阿娘因为你怯战还罚了你,好在你还算争气,没有让你娘罚你第二次。” “勇敢的第一步是直面自己的胆怯。”月槐岚坐如钟,声音平稳,面对自己的儿女也如面对自己的士兵一样,“我对你们姐弟三人素来严厉,因为战争由不得我去心疼任何一个人的怯懦。” 楼下说书人的声音继续道:“……诸位看官都知道,月无华月都督乃是咱们月家军的智多星,但章楚山的谋略与月无华相比啊,那是难分伯仲。月家军会川一战并未大捷,虽击退了濮子部的一支先锋,副将章晚方却中了对方的毒箭。此时濮子部却奇袭麻州,麻州府尹向会川求援,月槐岚必须即刻带兵支援。可此时月家军的两位副将一死一伤,月槐岚心知这是濮子部的引蛇出洞之计!可濮子部已经将麻州团团围住,若是不去,麻州城的百姓又该如何?就在此时,十九岁的章楚山请命带兵前往麻州,并在军前立下了军令状。带兵围住麻州的是濮子部最富盛名的战士罗奉程,此人目如金刚,肤如乌涂,狰眉獠牙,形如巨人,最善使两把鎏金铜锤。那两把鎏金铜锤每把都有足足千斤,一锤下去就连战马也能被砸成肉泥啊——” 茶座上的人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说书人此时一拍惊堂木,更是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章楚山到了阵前,身下的战马望着罗奉程的铜锤连连后退,竟是被吓破了胆。那罗奉程见到章楚山,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只道一声:‘辛周还真是军中无人,怎的派了个豆芽菜般的小娘们来?且让哥哥的铜锤给你吃点教训!’章楚山却丝毫不慌,轻轻拍了拍战马的头安抚自己的坐骑,提着长枪一枪直向罗奉程刺去。罗奉程挥锤就下,咚地一声,那千斤铜锤砸起一地尘土,竟是直接在地上砸下了一个大坑啊!” 听众们又是一阵抽气,有好几个更是微微向后仰起身子,仿佛真的看见了那千斤铜锤砸在面前。而说书人却故意卖了个关子,不接着往下讲,而是慢悠悠地捧起一盘的茶碗,润了润喉咙。底下有耐不住性子的人高声催道:“快些讲起!莫要故弄玄虚老!” “就是就是,那章将军受伤了没得?” “哎哟你哈批迈,那必不阔能撒。一锤子捶到起就没得后面的故事老……” 月其煜也听得入迷,忙问秦黛:“大姑应该没有受伤吧?那罗奉程真的这么厉害?一千斤的大锤子也能举得起来吗?” 参与了那场战斗的秦黛无奈道:“罗奉程是使双锤不假,那锤子挺沉的也不假,只是没有那么夸张。他那两把锤子还在咱家后院的杂物房里呢,晚上回家带你看看去。等你长到你爹那么高,你也能提起来。” “……谁料章楚山早有防备,扬尘未散,一道寒芒刺破满天沙土,直逼罗奉程的项上人头!罗奉程拔锤要挡,谁料这生死攸关,他的铜锤竟有一只陷在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了!罗奉程将将躲过一劫,只能用剩下的那只铜锤狼狈迎敌,可此时气势已败!章楚山使出一记拨草寻蛇逼得罗奉程连连后退,罗奉程手中笨重的铜锤在灵活的月家枪法前左支右绌。随着一记穿林破叶,濮子部的人只看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扬尘里飞出,定睛一看,竟是罗奉程的人头!” 茶座上的人一片哗然。 “而此时打斗的扬尘缓缓落下,章楚山的银甲上鲜血点点如红梅画雪,罗奉程巨人一样的身躯轰然倒地……” 月霜双垂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这一身银甲。穿上了这身银甲,她才真正认识到阿姊是个怎样的阿姊。她是传奇里的人物,是月家军的一个符号。从前阿娘总说这个家最让人心疼的是阿姊,月霜双直到很多年后才体会到阿娘话中的深意。但是月霜双知道,阿姊是心甘情愿的。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穿上这身铠甲的人。 月霜双想起还在两都的时候,阿娘虽然教她武功,却从未说过要带她上前线。月霜双总闹着说自己长大以后也要去参军,要做辛周最厉害的将军。那时候的阿姊还不穿银甲,穿着一身漂亮的水红色襦裙。 “你只听见传奇里的人如何传奇,却不知传奇背后,每个故事是主人翁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个被神化的名字。不过你还小,长大以后你就懂啦。” “阿姊,我想现在就懂!” 章楚山轻笑着摇了摇头,揉了一把月霜双的发髻。 她朱唇轻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多年以后,她们终于还是成了传奇里的人物。只是那时,她们、她们的战友、她们的敌人,都已化成枯骨。只有逐渐失真的传奇还在世人口中流传。 第187章 秋江怒涛 杭州府下辖钱塘郡郡郊。 骤雨忽至,狂风呼啸着穿过田野,吹得庄稼倒伏一片。远山的轮廓被雨幕逐渐涂抹,融化在天际。沈家村的村民们纷纷匆忙收拾东西,赶着回家避雨。 “沈四宝!沈四宝!”的石榴婶披着蓑衣正焦急地走在田埂上,“这小芽儿,怎么落雨了都不回来?” 她穿过一众奔回家中躲雨的人一路问道:“你们看见我家那个皮猴子没?” 有同村的人给石榴婶指了个方向:“今天下午还见着了,和几个小芽儿一道从南门出村子去了。” “个小鬼嘎皮的,莫不是又去江边了!”石榴婶一听是那个方向,不由焦急了起来。如今正是中秋前,不日便是钱江潮水最大的时候,潮水能有三丈之高。自前朝就有达官文人不远万里前来钱塘郡观潮,也有勇敢的弄潮儿手把红旗与浪潮搏斗,若是那旗帜舞得好看,兴许还能被富人老爷看中。今年清明大潮时就有一个弄潮儿,被前来观潮的老爷赏了十两银子,村子里的人都羡慕,沈四宝自那以后就时常去江边。 江淮两道的孩子从小都会被大人耳提面命,不要去江里游泳,但总有些小孩管不住。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在钱塘郡这个地界犹是。钱塘江连着东海,下游江面广阔,入海处蓝色的海水和裹着泥沙的江水相撞,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石榴婶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着她的心弦,让她无法平静下来。这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得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找到沈四宝,将他带回家。 她还未走出村子,就见一青年急匆匆地向她跑来,一边跑一边呼喊着:“石榴婶、石榴婶,不好了!沈四宝被大浪卷走了!”听到这个消息,石榴婶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那青年见状,刚要伸手去托住她,却被石榴婶踉跄着推开了。石榴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去江边救回沈四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顾不上自己的安危,踉踉跄跄地就要往江边跑去。 然而,还没跑两步,她就被脚下的烂泥滑倒在地。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身体却像是被重物压住了一般,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仿佛是上天对她的警告。紧接着,一大片积雨云从江边迅速飘来,伴随着暴雨倾盆而下。 那青年连忙拉住石榴婶,焦急地说道:“不能去江边,这雨太大了,现在江边太危险了!”石榴婶眼中满是绝望和担忧,她看着远方汹涌的江水,仿佛看到了沈四宝在水中挣扎的身影。她拼命地想要挣脱青年的束缚,再次冲向江边。 就在他们僵持之际,远处传来了一阵如同擂鼓般的声音,轰隆隆地自南方向村中奔来。路上的村民们纷纷停下了脚步,惊恐地望着远处。只见滚滚怒涛如同一支千军万马组成的队伍,正气势汹汹地向着小村压来。村民们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得纷纷尖叫起来,四散奔逃…… 二十日后,绵州。 “《水经》语:渐江水出三天子都,北过余杭,东入于海。而今称为浙江,干流与支流覆盖歙州、睦州、婺州、杭州、越州、明州。浙江出于歙州休宁,于盐官入海,经还淳为新安江,至富阳为富春江,钱塘段则称钱塘江。”杨菀之坐在绵州渡口堆起来的书箱上,捧着一本《辛周水文志》看得入迷。焚琴在一旁跟一众前来送别的官员百姓说话。 这家大娘递来一匹自家织的布:“焚琴姑娘,嬢嬢这几年受你很多关照,这是嬢嬢自己织的,你带上,多做几件衣裳,给杨大人也换双鞋子,你看她鞋头的布都磨得要透出来了!” “焚琴丫头!”芋婆婆也拎着一个大袋子来了,“婆婆今天的芋头一个都不卖,全都给你留着呢。你这丫头唉,忽然就要走了,我……我……还真舍不得!”芋婆婆说着,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低下头不想再看焚琴。 张炬和他的儿子也来了,想要和杨菀之打招呼,却见杨大人已经沉迷在书里了,只能伸长脖子,有些干着急。焚琴自然看得清楚,立马凶巴巴地对自家大人到:“大人!您那书上船了有的是时间看,今儿过了咱可就不在绵州了!” 杨菀之一个激灵,立马乖顺地放下手上的水文志,张炬推着他儿子的轮椅,父子俩对着杨菀之毕恭毕敬地行礼:“杨大人。” “张工。”杨菀之恋恋不舍地捻着手上水文志的书封。 “小老头我知道杨大人此次去钱塘要治水,我家没有什么值得杨大人稀罕的物件,也就这本《江南水图》大人或有其用,还望大人莫要嫌弃。”张炬说着,递上了一本看着已经翻阅了很多遍的书。 杨菀之却是眼睛一亮,双手捧过这书,脸上立马笑开了花:“这世上锦上添花之事多,及时雨却少,张工这本书正是我的及时雨啊!这书我从未见过,可是孤本?” 要知道,文本流传已经不易,纸本图像更是难上加难。 “正是。”张炬见杨菀之迫不及待地将书翻开,眼底也荡起笑意。 “哎,那这,这书未免太过贵重,等我手抄之后再托人还给你吧。”杨菀之说着,竟是小心翼翼地将书揣进官服里,生怕弄坏了。 “大人多虑了,这书小老头我已经自己手抄过,大人便留着吧。”张炬说着,忽然往杨菀之面前一跪,“大人今日就要离开绵州,还请受小老头一拜!” 杨菀之吓了一跳,见一旁张炬的儿子也想拜,连忙伸手拦住:“你们父子二人这是作甚?” “当年地动之后,鄙人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只能是个废人,在家中了此残生,是杨大人悬赏人才,给了我爹爹一个机会,才让我们父子如今都能依靠自己养活自己。这一拜大人担得起!”张炬的儿子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杨菀之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景,手忙脚乱一番,好在柳梓唐及时出现解围:“菀菀,把剩下的这些东西搬上船,我们要启程了。” 文府尹望着这两位同僚,五年共事,他和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有了很深厚的情谊,不由出言叮嘱道:“出蜀的水路不比山路好走,只希望你二人能平安到达杭州。” 两位官员也对文府尹行礼:“珍重!” 琮生和雇来的几个短工手脚麻利地将最后几个箱子也搬上了船,几人同绵州的众人告别之后都上了船。杨菀之是个心大的,一上船就捧起了《江南水图》开始研读,柳梓唐和焚琴二人则都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生活了五年的城市。他们都是看着绵州府城建起来的。从还需要在山洞里办公,到修好了水库,再到坊市的铺子一间一间开起来…… 焚琴看见文府尹和张炬父子,还有好多人都在默默的抹眼泪,她自己也鼻子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在两都做了十几年的丫鬟,却不如对绵州的感情深。尤其是绵州的这些嬢嬢们,因为地动之后有很多没了子女的老人,焚琴心善,得了空就会去帮她们做活,府城的嬢嬢都知道,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去官署的后院找焚琴姑娘。焚琴对她们好,她们也把焚琴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尤其是芋婆婆。她家住在绵州府城外一个山坡上,焚琴见她家房子又小又破,求着杨菀之帮芋婆婆盖新房。后来芋婆婆不仅给焚琴送芋头,今年春节的时候还用铜钱穿了个平安扣,说是给焚琴的压岁钱。焚琴当时就哭得稀里哗啦地,说要给芋婆婆养老送终。只是芋婆婆今年也有八十五六了,她们这一去杭州府,今日应当就是最后一面。 柳梓唐情绪也有些低落。绵州五年他也有了三五志同道合的好友,今日一早好友就在长亭设酒送别,他依旧是以茶代酒,众人只道他日平步青云,在大兴重聚。因此柳梓唐的悲伤倒是比焚琴要少些。 只有杨菀之,似乎对绵州没有丝毫留恋,已经完全沉溺在即将面对的挑战里了。 船上的几人各自安静地待在一处,船沿着涪江顺流而下。不同于自关中入蜀,向东出蜀无需翻越山岭,但长江天险亦是不容小觑。幸而如今已是九月,长江夏季的汛期已过,无形之中让这趟旅途安全了许多。晚饭是在船上吃的,焚琴用砂锅将芋头和琮生闲着钓上来的江鲜煮在一处,味道算不上顶好,但能果腹。凑合着吃了上船的第一顿,天晚了下来,杨菀之眼睛不好,没法再看书了,就坐在船边抱着船舷的扶手看江岸的渔火。柳梓唐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今天看了一下午的书,有什么收获吗?” “对杭州稍微有了一点点了解。”秋天的南方比北方暖上很多,杨菀之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江水里荡着水玩儿。因为绵州江水多,在绵州的五年也做了不少水利的工作,水库都修了两座,杨菀之学会了凫水,也不像从前那么怕水了。夜色里,月光下,柳梓唐见着她一双小巧圆润的脚在水面上荡着,不由抿了抿唇。 只听杨菀之道:“七山二水一分田,是杭州地理的特色。如今的杭州下辖钱塘、余杭、富阳、青山、于潜、临安、盐官四郡三县,原府治钱塘,长生年间因钱塘水患,迁至余杭郡,后又迁回钱塘。钱塘郡有钱塘湖,因湖在城西,又名西湖。产龙井、九曲红梅。抱月茶社很多好茶都是钱塘郡产的。” “钱塘江处入海口,是浙江的最后一段,以其潮汐闻名。钱江河口呈喇叭状,海潮推至涌口,受河床升高、河道变窄的影响,导致水面壅高,甚至翻滚掺气,呈现白浪。浊浪堆滞,后水益来,于是溢于沙潬,猛怒顿涌,声势激射,故起而为涛耳。” 此时正有长江的江涛声萦绕耳畔,柳梓唐抬头望向两岸连山,不由想象起钱江究竟是什么模样。 杨菀之接着道:“但这壮丽的奇观也给钱塘郡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潮涌之势如摧枯拉朽,海塘被潮水击溃,决口之后卷走村庄。每年也有无数弄潮儿死于潮头。此次水灾便是海塘被毁,钱塘郡外两座村庄被毁,江对岸的会稽郡也有波及。窦大人此次上疏圣人,是希望能重整杭州水利,庇佑杭州府百年无虞。” 如今的杭州府尹窦涟,乃是大司空窦漪的亲妹子,此事提上议程,窦漪自然想到了在绵州大施拳脚的杨菀之。对于这种“好事”,杨菀之素来当仁不让,辛温平对自家这个冷心冷肺的阿姊无可奈何,虽然心里想得紧,可钱塘的水患也迫在眉睫,只得让杨菀之即刻前往。 而柳梓唐此次也依旧是司徒使。不过柳梓唐自己心知肚明,辛温平知晓治水必定是一笔极大的开销,这是让杨菀之不要有后顾之忧呢!除了他,也没有更合适的钱袋子了。 此次离开绵州,柳梓唐的那些个朋友都戏言,说圣人应该给司空使名下开个掌袋的职务,以后就不需要柳梓唐这个司徒使了。但官场中人,与家人分居两地乃是常事,能与菀菀这样奔波在一处,于他而言也是幸福。二人已近而立之年,没了那些少年的激荡感情,只是无声地陪伴已经足够。 “百年无虞吗……”柳梓唐向着船头的方向望去,此时江水流急,须臾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杨菀之坚定地点了点头:“都江堰能让益州丰裕千年,我才疏学浅,只希望能有百年便可。百年之后或许还有人才。终有一日辛周的河山会被冬官征服,雨顺风调,国泰民安!” 第188章 自三峡七百里中 两位官员走水路前往杭州,因为是顺流而下,倒是没什么波折。只是要在江上一月有余,总得有靠岸的时候。沿着涪江一路到渝州,此时已经到了长江的干流。 渝州是一座山城,按理说这种多山的地带很难发展出大型的城市,但渝州地处涪江、嘉陵江、长江等数条干支流的交汇处,成了长江中上游的一处枢纽城市,港口带动了城池。渝州的城市建在山上,小船一在码头靠岸,就有脚夫上前接生意。渝州府的府尹是武川姚氏的一个旁支子弟,早早就从本家得了消息说圣人的那个养姐要走水路往杭州上任,知晓渝州是必经的歇脚地儿,早三天就派人在码头候着了。 谁料杨菀之和柳梓唐只是租了条不大的小船,二人也不穿官服,看起来和游商无甚区别,京中递给姚府尹的画像又是好几年前的了,杨菀之本就不是那种很有特色的脸,从等人的小厮面前走过都没被认出来,还是港口的夏官查了路引,才有人上报给姚府尹。 姚府尹匆匆赶来,要带着二位官员上自家宅子住,杨菀之婉言谢绝,还是住进了驿馆。不过姚府尹出面,倒是给他们省了一笔脚夫的钱,姚府尹带着几个精壮的衙役扛着二人的行李就上了山。不过随身带着的都是贵重物,不外乎杨菀之的图纸和书,别的都堆在码头,专门雇了个人看着。 姚府尹本说要支两个夏官去,柳梓唐却笑盈盈道:“不过是些私人物件,又何须动用公家的人。” 想到眼前这人原先还做过肃政使,姚府尹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笑着说是。别看三人官位平级,姚府尹心里却是门儿清。杨菀之不用说,柳梓唐亦是不容小觑。他师父如今在朝中是小冢宰,圣人还在公主府时,他也是圣人的近臣;而他这一次跟着杨菀之调任,朝中虽然有人同情柳梓唐,说圣人在用他为自己的阿姊铺路,但仍然有人相信这也是圣人重视他的一种表现。总之,姚府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人弹劾,毕竟他可算不上干净! 姚府尹的神色却已经尽数落进了柳梓唐眼里。他知晓,这种人多半吃了不少油水。只是他如今已经卸任肃政使一职,只能言语上敲打敲打,让管事的盯他一阵。 只是官场上的一些客套还是要有的,姚府尹在渝州的酒楼里设了宴。方才三两句,姚府尹已经摸清楚了这二人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弄些大排场,只是带着二人吃了暖锅。 这暖锅在辛周算是冬日家家都爱吃的,只是渝州一带的暖锅尤为出名,红泥烧成的陶制小锅,中间做成烟道,里面放炭火,锅里的汤羹便可以常热。杨菀之在船上吃了好些日子焚琴炖的芋头烧一切,可算是有顿好的了。这渝州的暖锅里下了不少花椒,还是用羊油和鱼骨熬的汤头,又放了茱萸等诸多辛辣之物,还加了泡姜、泡蒜开胃增香……将新鲜的江鲜片成薄片,下锅煮熟之后捞起,蘸着店家秘制的酱料,一口下去香得杨菀之不由眯起了眼睛,露出幸福的笑。除了江鲜,还有兔肉,就连看起来上不得台面的鸭肠,经过暖锅一涮一煮,入口脆如笋,又有肉滋味,真真人间美味。 杨菀之从酒楼出来不由喟叹道:“巴蜀的美食便是吃上十年也不会觉得烦腻,这世上又怎会有乐不思蜀之人。” 人还没有离开巴蜀之地,胃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在渝州小歇一夜,焚琴和琮生已经备好了下一程的干粮物资,一行人又匆匆启程。自渝州出发,又过数日,船行至夔州。最初上船时杨菀之还有些晕船,如今倒是习惯了,只是每日待在这小小的船上还是觉得憋屈得紧。到了夔州,在白帝城小歇一日,过了白帝,便是三峡。正过巫峡时,秋意渐深,两岸猿声不断,山林和江水的气息揉在一起。举目四望,难免想起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所写: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果真是山山相连,不见曦月。 而此段水流湍急,启程那日正是顺风,船夫拉起船帆的时候对杨菀之和柳梓唐道:“二位大人真是好运气!有这顺风,我们后日便能到江陵了。” 等到船真正启航时,杨菀之只觉江风猎猎,推着小舟向东狂奔。焚琴被江风吹得东倒西歪,用力裹紧了身上的披袄,却见杨菀之站在船头哈哈大笑:“果然是朝发白帝、暮至江陵,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郦公不余欺也!” 杨菀之披着一件灰溜溜的旧披袄,今日没有裹头,原本束好的发髻都被江风吹散,披头散发站在船头像是书中狂士。琮生望着杨菀之的背影小声问焚琴:“你家大人是不是看书看得走火入魔了?” 柳梓唐站在杨菀之身后,生怕她一个激动掉到江里,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腕道:“船头风大,勿要着凉了。届时反而耽搁了行程。” 听见柳梓唐这么一说,杨菀之这才乖顺地跳下船头。柳梓唐伸手替她将散乱的头发拢起,绾好。别人都是越活越沉稳,菀菀倒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生动了。青年的指尖细致地梳开杨菀之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拾起方才险些落进江里的那一支竹节玉簪,将它稳稳地簪在了杨菀之的头上。 玉簪的做工如今看来很是粗糙,那玉也不是什么好玉,也难为杨菀之将这簪子用了这么多年。 杨菀之贪婪地望着江岸疾驰的连山,只道:“可惜我没有郦公那样的文笔,既不会写散文,也不会写辞赋,不能将这奇景写下。若是能让平儿也看看该有多好!” “何不动笔画下?”柳梓唐笑着递上纸笔,“我替你磨墨。” 杨菀之嘴上道:“画景终究只是画景,这江风有味,江水有声,我却是画不出来。”手上却还是接过了画笔,江水研墨,一笔淡墨荡开远山,留白为水,浓墨皴石,点苔为蓊郁林树。果然隔日便到江陵。托了驿官将家书寄出,圣人的家信,自是快马送入大兴,三日后便摆在了含元殿的案前。辛温平打开信封,只抖落出三张画来,是阿姊信马由缰的笔墨乱洒。 辛以烛正坐在辛温平的旁边抓着毛笔习字,她小小的年纪已经一副大人样,见到母皇不看奏折,拿着三张画片稀罕得不行,总是忍不住探头,却又要装作在认真习字的模样。直到母皇的声音响起:“好奇就磊落地好奇,莫要偷偷摸摸的,不像样子。” 辛以烛这才老成地放下笔,仰头问道:“母皇,这是哪位大人的折子啊?” “这不是折子。”辛温平眉眼柔和,画纸寄来是折起放在信封里的,中间难免有道折痕,她用指腹小心地展平那道折痕,“是你姑母寄来的。” 辛以烛对杨菀之这个姑母很是好奇。 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姑母,可是每年她生日和她母皇生日,姑母都会从绵州寄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旁人送她的都是些金玉绫罗,姑母送她的却总是一堆木头石头竹子。今年生日姑母送的是一个木雕的小兔儿,辛以烛就是属兔儿的,那小兔儿里还藏了不知道什么机关,拧一下尾巴会向前蹦跶好几步,按一下脑袋,那小兔儿还会点头作揖,辛以烛喜欢得不得了。 除了礼物,还有很多很多关于姑母的传说。据说在明宫就是姑母盖的,姑母常年在绵州,据说是在修一整个城池。她也偷听过一些官员的讲话,说她姑母性格古怪,比她的商王小叔还古怪。 说起小叔,辛以烛其实很喜欢商王小叔。为旁人见着姑母送她的机关小兔都满脸一言难尽,只有商王小叔求着她让他也玩一玩。宫里的人都说商王小叔是痴子,但辛以烛却很喜欢他。母皇的那些后卿总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君后很爱对着她假笑,钱贵君会给她很多好东西,却不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更像一个臣子;至于章君卿,总是变着法子找上来讨好她,但母皇似乎很不喜欢他,辛以烛也觉得他怪怪的。只有商王小叔真的疼她,自己有了一块糖饼,都要掰成两半,将最大的那一半给她。辛以烛觉得,小叔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这个素未谋面的姑母,则是辛以烛平生最好奇的人,也是辛以烛心中在小叔之后第二疼爱她的长辈。所以辛以烛觉得,那些官员口中的古怪不能作数,只是他们不懂姑母和小叔的厉害之处而已。 “母皇,我还没见过姑母呢,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姑母呀!”辛以烛眼巴巴地望着辛温平。 这孩子的眉眼与辛温平如出一辙,鼻子和嘴却像极了章云舟,辛温平每每见她都会晃一下神。她抬手轻轻揉了揉辛以烛的脑袋:“你姑母忙着济苍生呢,等她忙完了,你就能见到她了。” “哇——”辛以烛忍不住发出了钦佩的声音,眼睛亮亮的,“母皇,姑母是不是辛周最厉害的官呀!” “那当然。”提起阿姊,在孩子面前素来严厉的辛温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一把将辛以烛抱在怀里,带着她一起看杨菀之的画,“在朕心里,阿姊永远都是最厉害的。” “姑母画的这是哪里呀!” “这是三峡。” “姑母写的这是什么?巴东三夹……巫夹长,什么什么三声……”辛以烛如今四岁半,正在开蒙,识字还不全。 辛温平耐心地解答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是《水经注》中写的三峡。你姑母这是坐船过了三峡呢。” “三峡真的是这样吗?” “朕也没见过。”辛温平道,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惋惜。 年初,她还是放叔父和叔母去云游了。从前她就很羡慕洛清清那样自在,不过如今她虽在宫墙内,却有眼睛替她看世界。如此想来,目光落在了那封从剑州呈上来的折子上,折子不是旁人递来的,正是苏鸿雪。 他的任期明年就满了,他在剑州做得很好,只三年的时间,已经从户曹做到了司吏。这三年其实是辛温平对他的考察期,他通关了。下一步,她要让他去黔中道。那才是她最关心的地方,而她相信,他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卷。等到他处理完一切,他会是她的心腹之臣。 “唉……”耳边传来女儿有些惋惜的叹息声,辛温平收拾好情绪,问道:“烛儿想去看看吗?” “当然!”辛以烛肯定地点了点头,“姑母画的三峡这般漂亮,烛儿很想亲眼看看三峡是什么模样呢!” “等你及笄,朕让你去夔州看看。” “真的?”辛以烛眼睛闪闪发亮。 “那当然,天子一言九鼎,朕说过的话,何时食言过?” 辛以烛是她的长女,虽说天资算不得上佳,但自她断奶,便是她亲自带在身边教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是在把辛以烛当作未来的储君培养。只是辛温平自己是从民间爬上龙椅,她不希望自己的江山落在一个象牙塔里长大的纨绔手中。她对辛以烛的考验还很多,此时只有四岁的大皇女还不知道自己未来要面对多少历练才能让母皇安心地将皇位交到她的手上,只以为那是母皇对自己的恩典。 “母皇,《水经注》好看吗?”小奶娃眨巴着眼睛,若是杨菀之看见,心该要化了。该说确实是亲生母女,这副模样和小时候的平儿一模一样。 “你连三峡的峡都能认错,便是给了你,你也看不懂。”辛温平将小奶娃放回她的位置,“你何时将《急就章》的字识完,朕就允你看旁的书。” 辛以烛撇了撇嘴,但好奇心大过天,还是乖乖地抓起笔来,一字一字地练习了起来。辛温平却是招来程思危道:“去找个手艺好的匠人,将这三张画裱起来。” “喏。” 辛温平起身,缓步走出含元殿,向东南望了一眼。 还希望阿姊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第189章 初到杭州府 到了江陵,这水路竟也下去了半程,倒是比骑马走陆路要快了不少。小歇一日再度启程,便是要去往江州。待到过了彭泽,又可以换上陆路,经过歙州往杭州去。 这一路颇为顺风顺水,到了歙州依旧是走水路,只是这回却不是长江,而是浙江。行至富阳,只见那富春江千丈见底,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一路山明水秀,甚是养眼。到了桐庐,早有人候着,正是钱放。 几年未见,钱放看着又胖了些,今日身披一件褐色薄棉大氅,笑盈盈地迎接二位同乡:“知晓你二人要来杭州走马上任,圣人早就让我来候着了。我正好打算在江南待上一段时日,等到明年的新茶下来再去洛阳。衣食住行你们都不用担心,圣人一早托我安排好了。” “这多不好意思。”杨菀之婉言谢绝,“之前在绵州不也这么过来了,我们租个官邸住便是了。” “那不成。”钱放道,“圣人早说了,绵州五年让你吃苦了,到了杭州府定不能再让你那般受累。而且圣人交代的事,我若是办不好,倒是有的为难了。” “既然是圣人安排的,那听她的便是。”柳梓唐也出言道。 钱放毕竟是自家人,杨菀之也便不再多言。钱家的小厮麻利地帮二人装好行李,上了马车。 从富阳到钱塘郡还有一段路,中间在钱家的庄子上歇了一晚,第二日才入了钱塘郡,也是杭州府的府城。钱塘湖在府城城外,余杭郡和钱塘郡两郡之间。湖西南的群山之上多为茶田,有龙井村在山上;湖北侧的山上则有前朝庙宇数十座,有三天竺讲寺,还有石塔一座。而湖东则是钱塘郡的城池。 钱放将二人安排在抱月茶社名下的一处宅院里,院子在吴山脚下,五进的宅院,后门出去过一条街就是抱月茶社在杭州的茶商商会。如今抱月茶社有圣人做后台,自是龙头。钱家也稳坐皇商宝座,钱放如今在辛周朝谁见了都要恭敬三分。 “这宅院也就我来杭州的时候落脚,基本上大半年都是空的。这种大宅租出去吧,也不方便,所以二位就安心住着便是。”钱放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杨菀之的肩,“你就别和你钱大哥客气了哈,怪见外的。都是自家人。也就是我们生意还没做到西南,不然在绵州也不要你受苦了。” 其实剑南道的百姓也爱喝茶,只是剑南道自己也产茶,本就是产地,抱月茶楼在剑南道没法像在两都那样通过倒卖茶叶获取利润。因此钱放也迟迟没有进军剑南道的市场,直到去年才在苏鸿烟的帮助下和益州的茶商商会搭上了线。 “不受苦。”杨菀之摆了摆手,“我们在绵州的日子自在得很呢,不信你问焚琴。” “那可不!”焚琴撇了撇嘴,“我家大人啊,你给她一套桌椅就够了!白天画图,晚上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睡醒了继续画图,不用回家的!” 钱放还是一如既往地妥帖,主院留给了杨菀之和焚琴,柳梓唐和琮生二人住在一旁的侧院,而他自己则住在客院里。杨菀之问起,钱放只道:“我也就是得了圣人的差遣,才在杭州待了这么几天,这下将你们安顿好,我后日要启程去建州,到武夷山一带看茶,然后跑一趟泉州的码头,点一批南海的货。跑完泉州,还要去明州的镇海县,接待一队扶桑商人。要是赶得巧,还能回杭州和你们吃个过年的团圆饭,赶得不巧的话,我从明州回来,收完明前的龙井,就要直接上洛阳了。你就别再想七想八的,住着就完事了!” 如今东西突厥分裂,西突厥和吐蕃左右扼着和波斯的商道,虽也能走,但西北的商路就像是脆弱的咽喉,一掐就断。辛温平素来不是爱被人拿捏威胁的,她想要占据贸易的主动权。而且西北也只有突厥、波斯、吐蕃三国,南边的天竺、暹罗等数十个国家何尝不是更大的市场。 自古以来就有海路,只是限于从前的造船技术,海路的风险太大。但辛周这十五年来工匠的地位节节拔高,也有更多的工匠愿意投入到匠造之中,如今辛周的造船技术在周边诸国也是独占鳌头,有了这样的实力,拓展海路贸易自然成了辛温平的目标。可以说钱放这个皇商虽然身无官职,却在这个领域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钱放安排的主院正屋是个二层小楼,一层堂屋茶室,二层卧房,院子东侧有小书房一间,西侧则是一个带着扇形亭的小花圃,花圃里还种着一棵果树,凑近一看竟是柚子。在园子里种柚子,杨菀之也是头回见。寻常人家都种些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或者是柿子,红火可爱。 但这一树的青柚子确实让这园子里溢着一股淡淡的果香,杨菀之问道:“这果子可能吃?” “这柚子树做观赏用,宅子买来时已经有了。我这院子的花草平日懒得打理,这果树更是没有修剪,应当是不好吃。”钱放摇了摇头,他这宅子买下来也有七八年,从来没想过要摘那柚子吃。 焚琴道:“果树要修剪,不然结出来的果子不好吃。不过大人可以尝尝看。” 杨菀之到底是好奇,那柚子树还有些高,她跳起来也够不着,倒是柳梓唐从身后默默伸出手来,踮脚摘下一个柚子递给杨菀之。杨菀之喜滋滋地扒开来,结果里面白白一片,尽是柚子皮,没见半点肉。不信邪地又扒了一个,抠出巴掌大的一团,说不上酸涩难吃,但在口舌间没半点甜味,汁水也不甚丰富。 见杨菀之皱眉,柳梓唐不忍笑道:“《世说新语》有记载: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去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必苦李。’取之,信然。想来这庭中柚子树也是此理。” 看见杨菀之有些失落的样子,柳梓唐伸手拉了拉她的手:“别难过,一会儿出门去寻些好吃的。窦大人方才托人送信来,她今日不在城内,我们明日再去点卯便可。” 钱放适时开口:“我早就在湖边的望湖楼定了席面,你们收拾完,我们一起去湖边转转。” 比起北方,杭州的十月温暖许多。杨菀之是个怕热的,今日只穿了一件天丝圆领单衣。她和柳梓唐主要是书多,钱放差了商会的几个伙计来帮忙,几个人很快就将两间书房的书架塞满了。钱放望着满当当的书架不由感慨:“真想不到我这宅子里有一天还能有这么多书!” 柳梓唐的书架上多是些文史书籍,杨菀之看一眼都想打瞌睡,也就几本志怪小说让人有点兴趣。而杨菀之自己的书架上则是四处搜罗来的营造水利工匠书,还有已经修订到第二版的《冬官律》和一些难得的画谱、地图。书架还有小小的一角,是焚琴珍藏的话本子。杨菀之从书箱里拿出来的时候看着那名字都想笑:《农女翻身养王爷》。 一连放了好几本,都是一眼就能看出主角是农家女的话本子。见自家大人在憋笑,焚琴一把夺过杨菀之手上的话本子:“我的东西就不劳烦大人替我收拾了!” “看来你看话本子还挺带入呢。”杨菀之调笑。 焚琴小嘴一撅:“那可不,别人养王爷是养,我养杨大人也是养。” “好好好,本官这辈子就指望着焚琴姑娘给我赏饭吃呢!”杨菀之笑着回应。 虽说焚琴早就是自由身,但二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彼此习惯了,因此谁也没想过离开谁。焚琴也习惯了照顾人——不如说,她除了照顾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而杨菀之也很依赖焚琴的照顾,若是没有焚琴在她身后默默帮她处理好一切,还替她那样周全地打点人际,她不知道自己出了冬官署的日子得是怎样的一团乱麻。 收拾完书,就是杨菀之少得可怜的衣服。焚琴的衣服倒是多,在绵州的时候住在官署,吃也基本都在公厨,偶尔去市场买个菜,嬢嬢们都不爱收她的钱。但杨菀之每个月都给焚琴支三两银子的月钱,焚琴毕竟是跟着郡主过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的,忍不住那个爱漂亮的心,绵州的东西又比两都便宜太多,焚琴就隔三岔五买点衣服首饰。 其实也给杨菀之裁了好几身衣服,奈何这位杨大人的衣服实在是不耐穿,下一次营造就破一个洞,焚琴离开绵州的时候把杨菀之所有打了补丁的衣服都拿出去送给绵州的那些个嬢嬢了,只对杨菀之说看着她的破衣服心里不爽,等到了杭州再给她做新的。 将床也铺好,焚琴手脚麻利地将屋子里的东西都抹了一遍,也差不多到了饭点儿。中午是凑合吃的钱放从路边买来的梅干菜肉包子,忙了一下午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杨菀之连着催了焚琴好几遍:“快快快,别擦了,先去吃饭回来再说吧!” 焚琴也饿坏了,好在这主院钱放早就叫人收拾过一遍,还算干净,便放下抹布洗了手和主子一起上了马车。马车出了清波门,没两步便到了湖边。此时天色渐晚,正是日薄西山。今日不晴不雨,有淡淡的薄雾,正是西湖最好的时候。远山被云雾掩成淡墨一扫,层叠峰峦重重展开,粉色的霞光笼盖在湖山之上,而湖水平静,有水鸟掠过。 钱放不由道:“今日也真是赶巧了,这西湖啊,太晴的时候,远山没有层次,颇为寻常;雨大时又看不见山,天地白茫茫一片雨雾,实在无趣;若是暴雨还会泛滥,那时候便是望湖楼这等顶好的酒楼也无人愿意来。这有点薄雾的西湖,正正好好,是最好的时刻。” 柳梓唐深吸了一口湖边潮湿的空气:“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处虽不是陶公隐居之所,却有陶公的诗意,甚是美哉。” 杨菀之的关注点却不在此,而是远处的湖堤:“这湖堤甚好,想来是花了些心思的。” 一早就只道两位新来的长史今日要在望湖楼用餐,望湖楼的掌柜亲自来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杨菀之在夸这湖堤,立刻与有荣焉道:“这二位就是司空使和司徒使大人吧?那条湖堤名叫窦公堤。听说是窦太傅在余杭时啊,说这西湖的水要治,所以咱们的窦大人就派人修了这窦公堤。您别说,自从这窦公堤修好之后,西湖的水啊,好多了。窦大人没来杭州之前,我们杭州百姓连口好水都喝不上,那会儿我们都是打那江水来喝,都是苦的水!是窦大人带着我们打了六口水井,我们才有干净的井水喝,杭州城才慢慢好起来的。” 钱放向二人引荐了一下望湖楼的掌柜,望湖楼的掌柜对着二位官员尤为热情:“这次窦大人又回我们杭州府来,还发誓要将那钱塘江水给治好了,为此寻了二位大人来做帮手,我们别提多开心。咱们可就指望着三位大人带着我们来过好日子了!” “本就是分内之事。”杨菀之有点应付不了这样的热情,但看着这掌柜说得对她们治水的成果那样期待,初到杭州的轻松和新奇都变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掌柜的带着他们在楼内逛了一大圈,在包间坐下,钱放让杨菀之几人看了菜谱,点了几道菜。等菜的间隙,掌柜又说这楼中还有窦太傅从前的墨宝。要说窦太傅的墨宝,杨柳二人倒是见过很多,但再怎么说也是窦太傅在杭州留下的一点痕迹,又随着掌柜的去楼上看了那块被当成镇楼之宝保管着的窦太傅的题诗板,柳梓唐管小厮要了笔墨也写了一首。杨菀之很多年不写这些东西了,仅有的一点点文采早就变成了纸上的墨线,但掌柜又眼巴巴地看着她,让杨菀之有些难以拒绝,终于还是拿了笔在题诗板上写下一句: 愿平一江潮,肯还湖山清。 走向包间的路上,柳梓唐微微侧头问杨菀之:“怎么样,是不是有点紧张了?” “不。”杨菀之的语气无比地坚定,“这场战斗,我势在必得!” 第190章 轶事 辛周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杭州依山环水,又有钱塘湖在其中,自然吃些鱼豚虾鲈,所谓饭稻羹鱼。 杨菀之和柳梓唐点的都是些家常菜,鱼羹、白水虾、花雕醉蟹,还有些掌柜的特意呈上的精致的南方酥点,一应在桌上摆开。不同于扬州府的咸甜口,杭州府的菜不爱放糖,虽说看着和家乡菜没什么两样,吃起来味道却有些差距。 今日钱放做东,还开了一壶十年陈的“状元红”。这埋状元红是江南这一带的习俗,在孩子出生时将花雕酒埋在树下,盼望这个孩子日后饱读诗书、高中状元,等到来日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就将这花雕酒挖出来,开坛庆祝。只是这状元乃是万里挑一,因此多半是在孩子结婚那日开坛。 不过今日的酒桌上倒是实实在在地坐着一位状元郎。 “柳大人高中之后,家里也设了酒席,那坛子陈酒可是真真正正的状元红呢!”钱放说着,敬了柳梓唐一杯。 柳梓唐赧然,和钱放碰杯之后只是沾了一点酒尝了尝味道。这坛状元红口味极甜,喝不出什么酒味儿,倒是有一股谷物发酵的甜香在唇齿间萦绕。尽管如此,柳梓唐还是秉持着一贯的作风,将那杯酒自然地递到了杨菀之手上。 “我家的酒能是什么好酒,估摸着也是我爹几文钱打来的,同这望湖楼的比不上半点。” “那怎么能一样,”一旁的掌柜连忙接话,他只是个商人,对柳梓唐还是很崇拜的,“我家的状元红再好,也是假状元。有时候这酒啊,喝的是一个意义,不一样!” 杨菀之也抿了一口,只觉得这酒甜甜的,颇为好喝,正要一饮而尽,却被柳梓唐伸手拦下:“这酒虽然尝起来味似蜜糖,但到底是酒,你且慢些喝,别醉了。明日还要见窦大人,届时头痛。” 杨菀之依言只喝了半口,放下酒杯:“从前我们在维扬县打的黄酒,入口都偏酸,今日这酒甜丝丝的,若是加了姜片青梅进去煮一煮,不知道要多好喝。” 就听掌柜的解释说:“我家的这酒啊,是从会稽郡运来的香雪。大人有所不知,这黄酒啊,有元红、加饭、善酿、香雪四种口味,这香雪就是用陈年槽烧烈酒代水淋饭酿造,不加一点麦曲,酒糟色白如雪,故得名香雪。是四种口味中最甜的。” 若说茶,在抱月茶楼的熏陶之下,杨菀之还能懂一些,但这酒确实是一窍不通。钱放做生意,倒是什么都知道些:“我看这酒坛上印着的是李娘子的章,可是李娘子出手的?” “正是。”掌柜点头,“钱东家果然识货。” 见杨菀之一边往嘴里塞桂花糯米藕,一边看着钱放很是好奇那酿酒的李娘子。这桂花糖藕是个新菜,窦涟两次任职之间来杭州府做府尹的那个官员姓白,原本在苏州府做府尹,这菜是他在苏州的时候琢磨出来的,后来带到了杭州。杨菀之觉得好吃得紧,不由多夹了两筷子。 钱放对杨、柳二人解释道:“这李娘子可是会稽郡的传奇女子,她姓李,自称李胜,生在一个酿酒世家。只是她家的手艺啊,传男不传女,李胜就一面偷师,一面琢磨。后来到了李娘子及笄,她家的酒坊已经被她哥哥接手,效益越来越差。她哥哥为了盘活产业,就收了一大笔彩礼,要将她嫁给一个富商老爷做小妾。这李胜是个有主意的,怎么会甘愿受人摆布,于是她就趁着家里人不注意跑了。” “她跑去苏州,遇着另一个商人,二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家。等到李家人找到苏州时,李胜已经成家了不说,还把自己的小酒铺子也开了起来。过了六七年,她竟然和离了,带着家产大摇大摆地回了会稽郡不说,还和自家哥哥打起了擂台。” 杨菀之一边吃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掌柜的接话道:“但是不得不说,这李娘子酿的酒味道好,价格也比李家原先的酒铺公道。不过照理说做生意嘛,哪怕是对家,也不会做得太绝,做人留一线。可这李娘子当是对家中心里有气,竟是挤兑得李家酒坊要没了生计。三年前啊,李家老爷子死了,因为是急病,走得匆忙,什么都没留下,这李娘子啊竟然在出殡那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灵堂前,只道自己也是李家的孩子,有权分得李家的家产,要同她哥哥平分酒坊。这一下子可就炸开了锅,不止李家人痛骂这个李胜,很多旁观的人都道这李胜心肠太狠哩!” “李家人自然是不依的,结果李胜甩出来一本《新律》,说照着律法自己有权分得一半的酒坊。好巧不巧,当时越州府出了一桩连环杀人案,那案犯是从淮南道一路逃过来的,淮南道的司寇使何大人正好在那儿协查。李家人和李娘子要对簿公堂,李娘子却是直接堵到了这位何大人面前,掏出了一纸契约,竟是当年要娶她那富商和她哥哥签的。” “那一纸契约已经过了二十年,李家人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过这张契约。这下可好了……” 听到这里,杨菀之不由“嚯”了一声:“这位李娘子可真有胆色,也有远见。本来彩礼也好纳妾也罢,虽说如今被很多人诟病,却并未被律法禁止,因为说起来很难评价是否构成买卖。但有了这一纸契约,可就是板上钉钉了。” “是啊,如今圣人一直在推行平籍政策,对买卖人口更是严惩不贷。尽管契约是二十年前所书,但如今是苦主告官,自然按新律惩处。李家本家只这一位男丁,自然是求着李胜收手,可李胜不依,执意要告,哪怕拿不到李家半分财产也要让自己的亲哥哥受到惩处。其实这事儿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偏偏她求的是那位何大人啊……” 掌柜的一边说一边摇头,语气里说不出是对何瑶的忌惮还是别的什么。 不过,对何瑶这样的语气,杨菀之早在大兴已经听过很多遍,朝中尚有李派之时,那些个男官见到何瑶都巴不得上去生啖其肉。 柳梓唐喝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地道:“何大人素来铁面无私,便是圣人见到她都要畏惧三分。身为秋官表率,不以人情断案是何大人应尽的职责。” “哎,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李家人虽然有错在先,李娘子做事未免也太绝了。况且那何大人,都说是向着女子更多,凡是女子告官,求到何大人身上,一准儿是向着那女子的。” 掌柜的还想再说下去,钱放及时地止住了话头:“总之李娘子的家人最后依照买卖人口判了刑,还要赔李娘子一大笔银子。没有办法,只能将酒坊卖了。但李娘子有人脉啊,转了一手,酒坊还是落在了她手里。现在已经是会稽郡最大的酒坊了,就叫李娘子酒。上个月我才去过会稽郡的商会,她恐怕要做下一任商会的会长呢。” 杨菀之哀叹一声:“这李家人本就是自找,逼着李娘子给人做妾时怎么没想着做人留一线呢?到头来李娘子本是受害者,却要被旁人口诛笔伐,还同情起那群加害者来。再说何大人断案,定是清清白白,本就是女子受了委屈,怎么非得从女子身上摘出些污点不可?” 掌柜的自己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杨大人莫气,是小的喝了些酒就口不择言,惹得杨大人不快了。” 杨菀之却是有些郁闷:“我何故与你置气,本官心眼没那么小。” 嘴上是这么说,内心倒是清楚,这掌柜的嘴上道歉也不过是碍于她身上的这一身官服,只是她也没法改变他的想法,说多了也不过白费口舌。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热络的饭桌一下子冷了下来,钱放挑了好几次话题都没能让气氛回暖。酒足饭饱,钱放先送杨柳二人上了马车,他在后面轻轻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连连摇头:“咱们做过好几次生意,你说想和这二位大人牵线搭桥,我呢也是仁至义尽了。早就同你说过,柳大人不好惹,杨大人是更不好惹,你机会没把握住可怪不得兄弟啊。” 回城的路上,杨柳二人也很自然地聊起了何瑶。 “何大人再过些时日该调回两都了。” “是啊。”柳梓唐点了点头,“师父也很看好她。依我所见,圣人应当会让何大人再去都畿道一个任期。” 何瑶与柳梓唐同年入仕,不过何瑶入仕时已经二十六岁,如今年过四十。这个年纪正是一个官员最好的年纪,大司寇王恩今年五十有七,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不出意外的话,辛温平会等王恩告老,给何瑶腾位置。不管怎么样,王恩的仕途是到大司寇为止了,要么告老,要么给他一个闲官养老。 许无患的大冢宰也没几天了,杨柳二人虽不在京中,却也听见一些风声,恐怕辛温平过一阵要拿许无患开刀了。就看许无患会不会选择明哲保身,主动请辞。不过许无患这个大冢宰和竺自珍相比,没有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顶多是被外调。而下一任大冢宰的位置却未必是公孙冰,如今在朝中窦漪的呼声也很大。 “不过不管是师父还是窦大人,大家的方向都是一样的。”柳梓唐道。 “我还是更希望公孙大人能上位。”杨菀之耸了耸肩,“虽说窦大人对我很好,但只有女子才能体会女子的苦。窦大人能做到的,公孙大人也能做到;公孙大人能做到的,窦大人却未必能行。” “你倒是比我更像师父的弟子。”柳梓唐轻笑,“这话师父也对我说过。” 旁人都觉得公孙冰视柳梓唐如亲子,日后定会不遗余力地托举柳梓唐,但只有柳梓唐清楚,在师父的心里,因为他是男子,所以他始终有一个上限。在辛温平心里也是一样。好在,他野心不大,所求不多。 杨菀之会心一笑:“我倒是希望我是公孙大人的弟子呢,只可惜我没有那个才学呀。” 车窗外,钱塘郡灯火阑珊。杭州不像绵州,绵州人爱吃爱玩,绵州的宵夜摊子能一直开到亥时宵禁才收摊,还会有在自家门口打着灯打雀牌的牌友,恋恋不舍地被守夜的夏官赶着回家。钱塘郡的夜生活似乎结束得很早,路边看不见宵夜摊子,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在自家点灯。街道上只有匆匆往家赶的行人。除了酒楼和药店,也没有铺子开门了,甚至好几家酒楼都在清扫大堂,一副就要打烊的模样。钱塘郡的宵禁时间也比绵州早了半个时辰。 “如此看来,还是剑南道的人更爱玩。”杨菀之嘀咕了一声。 “咱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呀,那会儿在维扬县,过了戌时正,街道上就没什么人了。”柳梓唐道,“那会儿咱们住一条街,安静下来时谁家门口有动静都能听着。我晚上最害怕听见敲门声,因为我知道十次有九次都是营造司大半夜找你。然后你就要连夜去挖沟啊、修桥啊,然后就能听见林婶子和平儿讲话,有时候会把周子煦吵醒。你应该不知道,周子煦睡觉有毛病,一被吵醒就睡不着,然后半夜点着灯念书。我俩的房间中间就隔了一堵墙,他念书,我也能听着……” “也是,”杨菀之已经很少去回忆维扬县的过去了,那些回忆里的杨菀之好像已经不是现在的她,更没什么值得她留念的,“那时候对我来说没什么宵禁可言,只要营造司叫到我,穿上工役的那身衣服,就要顶着月亮干活儿。” “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才到哪儿啊。”杨菀之笑笑,今天在望湖楼吃得倒是饱,这会儿真有些困了,索性倚在了柳梓唐肩上。他也习以为常地由她靠着,两只手牵在一处,袖袍也叠在一起。 马车缓缓驶进吴山脚下的小院,月光笼罩在钱塘郡上,秋末的蚂蚱发出最后的嘶鸣。 第191章 别来无恙 第二天一早,柳梓唐打理好自己时杨菀之已经穿着官服坐在餐厅吃小笼包了。钱放在宅子里配的厨子是从扬州过来的,菜都是扬州口味。多年没吃家乡菜,习惯了西北的酸辣和西南的麻辣,再吃竟然觉出口里清淡了。塞了好几个小笼包下肚,喝了一碗甜豆浆,杨菀之拍了拍肚子心满意足地起身:“走,点卯去。” 她和柳梓唐坐一辆马车,琮生驾车,焚琴不随她去应卯,杨菀之放她玩去了。到了官署,早有司簿候着。见到二人一道从马车上下来,司簿上前迎接道:“杨大人、柳大人,盼你们好久了!” 这司簿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胡子都没长齐,穿着一身地方官通用的褐色官服,毕恭毕敬地对二位官员行礼。杨菀之和柳梓唐也回礼。 司簿开口介绍道:“下官姓涂,是咱杭州府的司簿,窦大人已经在官署恭候二位多时,二位请随我来。” 一方风土有一方的特色,绵州的官署是一幢木构建筑,配合简单潦草的砖雕,黑、红二色漆,上加些许点金作为装饰;而杭州府的官署则很有江南特色,粉墙黛瓦,多砖石,就连立柱都是石雕的。杭州府的官署虽有带着牌坊的阔气的正门,但官员都从一侧山墙上开着的一扇侧门进出。侧门也是江南门楼的做法,乌色大漆的双扇门,青石门槛,抬头,牌匾上书“敬贤”二字。从侧门进,转头再看,门内的牌匾为“克己”。 涂司簿解释道:“咱杭州府的官署从小门出入已是自开国传下来的惯例,这牌匾也是咱辛周朝第一位杭州府的府尹陈公写下挂在这上面的。‘敬贤’二字意思是,只要你是有才之人,你从这个门进来,咱们官署的官员都会对你恭敬有加、以礼相待。‘克己’二字则是说,咱们身在官署内、穿着官服是官,出了这道门脱下官服还是官,要时刻记得克制自己的私欲,克己奉公,为杭州百姓做更多的事;也要能够拒绝诱惑,不食民脂民膏。” “至于那道大门,只有每年祭祀潮神的时候会打开,再就是天子南巡。” 涂司簿说着引着二人向前。进了小门是个十步宽的院子,然后是个小小的过厅,过厅内放着一张小桌,有个门房正一板一眼地坐在那里,见到涂司簿起身问好。涂司簿对门房说:“这二位就是杨大人和柳大人,你且认着,勿要点错了。” “草民见过二位大人。” 涂司簿从怀里摸出两枚腰牌递给杨菀之和柳梓唐,腰牌一早就做好了,是紫檀木雕刻的,上面写了二人的名字,背面还有“杭州府直隶官员”字样。腰牌描了金,还在下方雕了海水纹,名字上方则雕了一丛金桂作为装饰。涂司簿拿出自己的腰牌,指着过厅桌上一个做出很多格子的小木箱道:“这是我们官署点卯用的工具,每个格子上都有对应的名字,你们每日应卯,就将自己的腰牌放到对应的位置。每日卯时正会有天官来查,若是格子内没有腰牌,就要被记缺勤。寻常官员,府尹有任免权的,缺勤三次就会被革职。不过二位大人没有这个后顾之忧。散值以后也要记得拿走腰牌,不然会被天官找麻烦哦~” 柳梓唐找到他和杨菀之的格子,因为是新添上的,所以在盒子的最边上。二人将腰牌插进去,柳梓唐对杨菀之道:“这杭州府的官署还挺有规矩。” 他们在绵州的日子可谓忙碌又懒散,因为就住在官署的后院,也没什么缺勤、迟到之说,每日醒了就去公厨找公厨的大娘打两个包子,然后各司其职地干活。但杭州府的官署是不住人的。 “哦对了,我们官署每日酉时正落锁,所以建议二位大人到点就散值。”涂司簿提了一嘴,说的时候目光落在杨菀之的身上。 作为一个合格的司簿,早在这二位官员来之前他就已经托人四处去打听了这二位的风评和习惯。要说这杨大人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巴不得住在公案前。他们杭州府可不鼓励这种风气。 知道涂司簿在点她,杨菀之应了一声。三人继续向前。过厅之后是一条花径,花径两侧有好几扇门,通向不同的院子,都有门牌指示,一目了然。左侧是各个部门的办公场所,右侧是官署的主殿和府尹的会客、办公所。 涂司簿要带着二人去见窦涟,自然要往右拐,不过他还是先顿了顿脚步,指着花径随后的那个院子道:“那里是咱们的公厨,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中午窦大人会带二位一起来用午膳,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先让二位大人认个门。咱们只管午饭的,所以二位大人到点了记得及时回家吃饭。” 不能内卷同僚的事情需要反复强调。 “知道了。” 此时的柳梓唐还在想,绵州虽然穷,但公厨好歹是管三餐的;杭州的官署看着比绵州大了几倍,却只管一顿饭,看来杭州的钱袋子比绵州还吃紧。只是这个想法只维持到了中午饭,柳梓唐才知道,原来是杭州府的公厨实在是太过难吃,吃得官员怨声载道,还不如回家自己做饭。 当然,这是后话。 穿过院子的侧门,南侧是一间阔气的堂屋,那是会客厅,连接着官署的正院。北侧则是一排低矮的厢房,最中间的那一间就是窦涟的办公所。涂司簿引着二人进院子时窦涟正好从门内出来,见到杨柳二人,愣了一下,旋即道:“我还说怎么还不来,想着出来看一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带着二位大人认了一下院子。”涂司簿解释道。 这是杨菀之、柳梓唐和窦涟的第一次见面。 窦涟今年五十三岁,穿着一身绀色的官服,官服上绣金线祥云纹补子。她一丝不苟地戴着官帽,露出的鬓角乌丝夹着些许白发,见到二位后辈,她也有礼有节地行了同僚之礼。 她的眉眼与窦漪生得极像,只是窦漪胖些,窦涟却瘦得近乎脱相。杨柳二人走近时,柳梓唐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道。窦涟作为窦章的女儿,柳梓唐是当唤一声师叔的,因此见礼之后,柳梓唐问道:“师叔可是身体抱恙?” 窦涟哈哈一笑:“你鼻子倒是灵,是闻见我身上的药味儿了吧?我们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上了年纪了,总会有调理身体的需要。不过是喝些养身体的中药罢了。” 杨菀之素来心大,只是口直道:“初见窦大人,见大人身体如此单薄,实在让人忧心。” 而柳梓唐心却细,见到涂司簿微微拧了拧眉,眼中担忧更甚。但窦涟不说,他也不便再问,只是心里默默记下了。 “很多次听阿漪和阿冰提起你们,今日一见果然如他们所言那般优秀。”窦涟上前亲昵地拍了拍杨菀之的后背,“进来坐,我给你们倒杯茶先。今日还有个从洛阳水利司调来的人,也是圣人指派的,这次会作为咱们杭州水利司的虞曹一起协助我们。她昨日刚到余杭,过来还要些时间。正好,我也想多了解了解你们。” 她温柔的目光落在杨菀之身上,杨菀之感觉自己好像又见到了公孙冰。 她们有种十分相似的慈悲,目光中总是透着坚定的怜爱,只是不同的是,窦涟的眼神更加锐利。因为衰老和消瘦,她的眼皮有些垂了下来。她不似公孙冰那样,总是保持着外表的端庄美貌,但举手投足之间又是另一种气势,好像在她心里有一根竹节。 两人在窦涟的对面坐下,窦涟开口问道:“你们没有事先找我来安排官邸,昨夜是在哪里落脚的?” “抱月茶社的钱东家与我们是同乡,圣人托他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柳梓唐回道。 “看来圣人很重视这位钱东家。”窦涟敏锐地从柳梓唐的措辞中嗅到了一些信息,不是命令,是托请,说明钱放与辛温平关系匪浅,“听闻如今的钱贵君是他的堂弟。” “钱家在我们姊妹一无所有的时候给过我们很大的帮扶,钱东家的生意,圣人也有参与。”杨菀之解释道。 窦涟点了点头。钱放作为皇商,在杭州行动了这么多年,窦涟早就对他有所关注。今日也算是对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辛周如今虽然抬高了商人的地位,但对商人却是施行重税的。钱放的身份更不能偷减税款。商人要想逃避徭役,就得将当年所得盈利的十分之三或者等价值的物品上交给地官。抱月茶社每年都会给杭州官署上交一大笔银子,还有进贡到宫中的茶叶自然也是抱月茶社一应承担。 窦涟对二人道:“官商之间因故有私交也是常理之事,不过要切记公事公办。” 看来窦涟早就知道二人是住在了茶社的宅院,这是在敲打他们呢。今日从涂司簿带着进门,就一直在给两位官员立规矩,杭州府官署确实与绵州大不相同。 杨柳二人自然是齐声应下。 “你们可能觉得我这官署的规矩多,”窦涟也能看出二人脸上有些紧绷的神色,“但是我敢说,放眼江南道乃至全辛周,我手下的官署是做事效率最高的。你们刚来是会有些不习惯,但也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那种不好说话的——只要没有原则上的错误,我这里对同僚的容错率还是很高的。” 见两位青年人有点不知所措地低头喝茶,窦涟的语气也柔和了些:“在杭州府可吃得习惯?” “和维扬县没有太大不同,自是习惯的。”柳梓唐答道。 之后,三人又聊了些在绵州的事情,主要是窦涟问了些绵州的官署在管理上的章程和二人在绵州的政绩。一壶茶喝完,窦涟已经对这二人有了初步的了解。 其实她的哥哥对杨菀之此人的评价一直很高,但窦涟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比起旁人口中的评价,还是眼见为实。今日一见,只觉得这二位青年倒是互补:柳梓唐在对人的事情上很是细致,讲话也温文妥帖,倒像是阿冰会教出来的学生,也有一些不错的洞见,但却需要一个主心骨;杨菀之性子直,有些内向,对外界的一些事情不甚敏感,思维散漫,但很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很强的信念感。如此看来,也不怪圣人要她二人一起来了。 喝完茶,窦涟看了一眼一旁的更漏,估摸着那虞曹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到,便让涂司簿带着二人去各自的院子里了。这次,冬官署和地官署可不再是对门。地官署就在窦涟所在的这个院子旁边,冬官署却是最靠门的那个院子。据涂司簿说,因为冬官署有时候会搬一些大物件进来,那个院子刚好有个后门临着另一条街,和营造司很近,方便冬官和物件进出。 不过柳梓唐想的却是,冬官署离公厨这么远,菀菀又要因为觉得走过去浪费时间不吃饭了。毕竟她也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肩负督促杨大人吃饭重任的柳梓唐也有自己的使命感。 在二人来之前,杭州的司徒使之责是由窦涟兼管,而司空使则是由司马使代管的。今日夏官出去巡城了,杨菀之要等司马使武大人回来才能交接。杨菀之在冬官署见过几个同僚:营造司的工曹和司簿、冬官署的两个负责日常核对图纸的冬官侍郎、水利司现在的虞曹,还有司农卿。因为杭州府没有什么矿产,因此未设置冶矿司,官府的铸造由营造司和夏官署的冶兵部共同承担。 见到几个新的同僚,杨菀之也略微了解了一下武大人其人。此人姓武名约,父亲是个石匠,应征入伍前也是一把好手;后来在朔方军,从小兵做起,慢慢开始掌管军械,又立了些战功,在官场几经浮沉,来到了杭州府。但武大人毕竟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冬官的知识,只是像将军指挥队伍一样给出方针,主要还是靠两位冬官侍郎。此次窦涟治水决心很大,才请求圣人下派冬官前来杭州。 正聊着,就听涂司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冬官署了。” 虞曹闻声起身道:“当是那位新人来了。” 一众工官都向门外望去,在看到来人时都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就连杨菀之也瞪大了眼睛。 却听那来者向着杨菀之恭敬一拜:“杨司空,别来无恙。” 第192章 每次见你都不一样 吴诗雅身着一身工役的衣裳,站在杨菀之面前,毕恭毕敬地向杨菀之行礼,一头乌黑的秀发都收进幞头里。几年未见,她又不一样了些,四年前在绵州那股子小家子气如今已经少了许多,即便是行礼,也落落大方。她如今黑了些,倒还是如从前一样爱美,耳朵上打着一颗小小的金耳钉,眉毛也是描过的。 “吴工。”杨菀之有些欣慰,两人对上彼此的视线,有种默契的意会,“ 好像每次见你都不一样。” “下官这起起落落,是都让杨大人看在眼里了。”吴诗雅笑得有些释怀。 涂司簿道:“没想到二位大人还是旧识,如此一来好办许多。正巧我还有旁的事要做,不如杨大人代为向各位同僚介绍一下?” “……”杨菀之也刚和一众官员相识,但看着涂司簿略微为难的样子,许是真有要事,便应了下来,“这位是吴工,吴诗雅。四年前我与她在绵州曾一起参与过绵州府城水库的营造。” 言简意赅。 吴诗雅再次向诸位同僚行礼,诸位冬官也回礼。杨菀之问道:“你可见过窦大人了?” “刚从窦大人那边过来,她说治水之事还得等武大人巡城回来。”吴诗雅回道。 武约不在,杨菀之和吴诗雅只能等。几个下属部门的冬官见过新的长官之后很快就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各司其职,杨菀之则招来两个冬官侍郎。这二人一个名叫左巍威,一个名叫苗凤仁。左巍威四十多岁,长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看起来颇有几分严肃;苗凤仁三十出头,看着比杨菀之略大个三两岁,皮肤黝黑,留着一脸络腮胡,但鼻子圆圆的,倒是显得憨态可掬。 “我初来乍到,一直等着武大人未免浪费光阴,不如你们先同我说说如今杭州府有哪些在建造的营造。”杨菀之做了这么多年司空使,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做起工作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回大人:城东在建万国商会会馆一所,由抱月茶社牵头,寻了营造司来建,预计明年四月完工,届时需要我们去查验;万松岭书院的堂馆年久失修,院长盖先生已经提了申请。”苗凤仁出言道。 如今辛周的书院分为公学和私塾,公学又分为府学、县学和村学,这些学院多半是由当地官署创办,也有被收编的私塾,有朝廷派人坐镇。万松岭书院就是杭州的府学。公学的营造、维护、修缮,都要由冬官一应负责。 杨菀之点了点头。 苗凤仁接着道:“城内金牛井自十日前陆续有百姓上报井水发苦,还有怪味,前日夏官去打捞了一番,排除有人投井,又寻了郎中去验毒,今日当有结果了。我们怀疑是下方的井壁漏损,让什么不干净的渗进去了。这些时日忙得团团转,还在想办法解决。” “先将井口封起来,这些日子让他们去别的井打水。既然已经怀疑是井壁漏损,为何不速速去核查,要等那郎中的消息?”杨菀之拧眉,“今日即刻叫人带着补井的工具去,三日之内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是。”苗凤仁还摸不清这个新上司的脾气,倒是左巍威脸上划过一丝不耐烦。 杨菀之又问:“还有别的吗?” 苗凤仁说时,她一直拿着纸笔在飞速地记录着,笔走龙蛇,吴诗雅探头看了一眼,杨菀之写在图纸上的字永远是工整的小楷,此时却是飞扬的行草,吴诗雅竟然有点看不懂。 “钱塘门外的沈家村,冲垮的村房已经陆续封顶,但司农卿考察过了,那一片的田全毁了,今年颗粒无收。此次倒灌,泥沙俱咸,再种冬麦应当也种不出来了,得养上好些年。”苗凤仁说着,自己也叹了一口气。 “重新垦荒呢?” “唉……”苗凤仁摇了摇头,“杭州府本来田就少,原先西湖边许多农家围湖造田,后来因为先太傅一句话,窦大人命人都退耕还湖了。” “退耕还湖是对的。”杨菀之看出来这个新下属的想法,解释道,“杭州城的用水如今都倚赖钱塘湖,江水更是无法灌溉农田,不能养好这一湖水,杭州城也就不存在了。水在杭州城比田更重要。没了田,我们可以种别的,种果树,种茶树,或者种菱角、芡实,通过买卖换取粮食。但如果没了水,就什么都没了。” 农田被毁确实是难事,但杨菀之在来路上已经听柳梓唐说过一些他的方针。他早听说杭州田少,不似扬州苏州一带都是广袤平原。 当时二人还在船上,柳梓唐望着两岸的群山道:“在绵州的这几年,我们也是靠山吃山,只是蜀道毕竟难走,所以绵州的经济更难发展。但杭州府不一样。杭州府虽然田少,但没有大山只有丘陵,又毗邻富裕的扬州府和苏州府;而且如今与西边的陆路商路备受阻碍,东边的海上商路自然备受重视,杭州府既然地处浙江入海之处,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与其在农业上死抓着那一亩三分田,不如鼓励杭州府的百姓多事商业,通过贸易换取粮食,或许比起盲目种田,更能让百姓足以温饱。” 来杭州虽然只有一天,但已经从诸多同僚的口中听到了杭州府的农业困境。扬州这样的地界,田野广袤,气候也正合适,自古就有鱼米之乡的美称;但杭州山多,这样的山是不适合种稻子的,但种果树茶树却刚刚好。果树茶树虽然不能当饭吃,却可以换钱。只是辛周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手段让水果长期不腐烂,不能卖到更远的地方,如此看来还是茶树的收益更高。 如今在两都,西湖龙井已经是茶叶中的奢侈品。而绿茶并不耐放,一年之内不能喝完茶叶就会变质,所以抱月茶社又研制出了将茶叶发酵之后再烘焙成红茶的工艺,杭州的九曲红梅虽不如龙井有名,在市场上也是中高档的货物。 和两位冬官侍郎一聊,很快就到了饭点儿。倒是不用柳梓唐操心,苗凤仁主动提醒杨菀之:“大人,那个,现在是吃饭的点儿,咱们要不等午休之后再谈?” “也好,那就一道去吧。”杨菀之淡然开口,起身就向门外埋去,却没见到她身后的苗凤仁一脸便秘之色。 望着杨菀之的背影,苗凤仁对左巍威小声道:“坏了,据我观察,这一位是会在吃饭的时候和你聊工作的上司。官场的老鼠屎!” 左巍威却冲苗凤仁贱嗖嗖地一挑眉,随后出声道:“大人,内子今日给我做了便饭,我便不同大人去公厨了。” 苗凤仁立马呲牙咧嘴,对左巍威的行为表示十万分不屑,然后对杨菀之道:“那个,大人,我今天也自己带饭了……” “看来咱们杭州府的俸禄不错啊,你们生活还挺好。”杨菀之是个心大的,点了点头,“那吴工,我们一起。” 毕竟在杨菀之看来,公厨的饭不要钱,虽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总归免费的饭就是最好的饭。 走出冬官署,正看见柳梓唐迎面走来,他和吴诗雅二人相见,明显都愣了一下,随后相互见礼。 “下官见过柳大人,没成想到了杭州府还能见到柳大人。”吴诗雅行礼。 柳梓唐道:“方才险些没认出吴工来,我也是很意外,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也是多亏了当年二位大人的提点。”吴诗雅脸上浮出一抹不易觉察的苦笑,“下官也是因为当年没有听劝,吃了些苦头。好在如今已经熬过来了,都好了。” 三人一边聊着一边自然地往公厨走去。 话头挑起,吴诗雅也憋了一肚子的故事,自然讲了出来:“……我和林伍和离之后,就去了洛阳。也是多亏了在绵州有过一些经验,我最初毛遂自荐时,洛阳的水利司不要我,我就只能寻了个书肆去做店员,也替人抄抄书、写写信。过了约莫两个月,正遇见了一个水利司的官员来寻一本书,店内没有,我家中却有。因此搭上了关系,虽然多了些波折,但总归是以工役的身份进去了。干了三年,慢慢地也混了个小小的掌事。或许是老天开眼,钱塘水患之事传到两都时,圣人正在洛阳探望老师,便顺道来了我们水利司。我其实早在听闻钱塘水患时便对海塘有所构想,当日便壮着胆子去求圣人过目。圣人一直没回应,直到她回了西京,我忽然接到了调令,这才与二位大人重逢了。” “你从前在水利之事上便颇有见解,只是被家庭埋没了而已。当年你修水库的方案能从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便足以证明你的能力。圣人素来任人唯贤,定是认可你的想法,才会让你来杭州的。”杨菀之轻笑。 此时三人刚在公厨打完菜。绵州笋子和芋头多且便宜,因此绵州的公厨每天不是笋子烧芋头就是芋头煨笋子,只不过绵州人口味重,吃起来倒也下饭;但杭州府的公厨口味清淡,今日是一碟炒青菜,一勺肉末烧豆腐,几只白水虾,再来二两米饭。三人坐下开吃,杨菀之拾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塞进嘴里,表情立马变得有些微妙。 口重的菜虽然吃不出很多食材本身的味道,却也能盖掉一些不好的味道。因此尽管绵州公厨的菜是文府尹叫人每日日落前去百姓手里收来的卖不掉的菜,没有多新鲜,但吃起来还是那么回事儿。杭州的公厨这青菜还带着一股子泥点子味道,吃起来总觉得有沙子没洗干净,那白水虾入口也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三人拧着眉吃完了灾难的一餐,柳梓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声问杨菀之:“你觉得,这虾,什么时候死的?” “最迟也得是今天早上。”杨菀之吃完饭笑得很勉强,“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公厨里的人这么少,有不少同僚都自己带饭了呢。” 两人讲话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旁边一个矮胖官员听见了。那官员看着不过九品芝麻官,官服里透出的衣领也有点旧了,看着家境不是很充实。他哈哈笑了一声,很自来熟地接话道:“三位大人是新来的吧,咱这公厨里人少也是灾难,今天的白水虾没吃完,明天就能吃红烧虾咯!” 他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杨菀之三人站在那边凌乱:“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省钱也不是这么省的,若这公厨真的这么干,我得去和窦大人说道说道。”柳梓唐揉了揉眉心。 “说起来,涂司簿早上说窦大人应该会和我们一起在公厨吃饭,窦大人呢?”杨菀之随口问了一嘴。 柳梓唐耸了耸肩:“我去了地官署后,窦大人过了一会儿带我调了账本,将这过去半年的开销都对了一遍,对到一半,涂司簿说新的虞曹到了,窦大人就走了。到饭点的时候,涂司簿和我说窦大人有急事又出去了,叫我来找你们吃饭。” “感觉窦大人很忙的样子。” “是啊。” 午饭太过难吃,吃完以后总觉得一天的工作都没动力了。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杨菀之回到冬官署的时候苗凤仁和左巍威在各自的房间里睡午觉。这冬官署的小院子只有一间厢房和一个大仓库,大仓库里分门别类地存着图纸、模型和一些建筑材料,厢房则被一条外廊串起三个房间,最大的那个是杨菀之的,另外两个小点的是苗凤仁和左巍威的。透过半开的窗,杨菀之瞥见左巍威甚至有一床铺盖,还在房间里打了一张小塌,卷着铺盖在闷头大睡。杨菀之这个司空使都没这么好待遇。直到下午上钟的钟声响起,这两位同僚才一骨碌爬起来,苗凤仁接着向杨菀之汇报工作,左巍威去安排金牛井的事情了。 直到散值,武约也没回来,说是今天有些麻烦事儿,可能要驻扎在城外。左巍威倒是回来取他的名牌了,顺便告知杨菀之金牛井的事情已经办完,是旁边的老树树根竟然顶开了井圈的石头缝长进了井里。杨菀之怀疑他一早就处理完了,但是在外面拖到了散值才回来,不由对这个下属有点犯起了头疼。 第193章 杨梅 虽说换了个地方,但柳梓唐还在身边,倒是没觉得不适应。散值的时候琮生已经驾着马车在门口候着了,一上马车,就见焚琴抱着一大兜的酥点候着呢,一见杨菀之就将手里的酥点往杨菀之嘴里塞。杨菀之一口咬下去,一种酸甜清爽的味道立马在口中荡漾开,杨菀之不由眼睛一亮:“这是什么味道?” “大人你也没吃过对不对?”焚琴笑嘻嘻地递了一块给柳梓唐,柳梓唐咬了一口,也面露惊艳。 焚琴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得意洋洋地介绍道:“这酥点里加的啊,是杨梅制成的果酱!” “杨梅?”杨菀之和柳梓唐面面相觑。在扬州府也有这种果子,只是那果子又小又干巴,吃起来还酸涩,难吃得紧,除非是口渴得慌,不会有人想到摘来吃。 “对啊,我听说这杭州府还有南边几个州府产杨梅,个头可大了,能有鸽子蛋大小!而且汁水又多。可惜鲜果一天就败了,只有做成果干、果酱,才能一年四季都能尝到这个滋味。不过杨梅在这里不算稀奇,家家都种,便宜着叻!”焚琴一边介绍,一边自己又塞了一个在嘴里。 杨菀之和柳梓唐倒是彼此对视了一眼,有种默契同时闪过二人的脑海。 “你今日所提屯田一事,我觉得杨梅似乎就不错。”柳梓唐望着杨菀之,见她也点了点头,接着道,“这杨梅珍贵,但恰恰因为珍贵,更有商业价值。” 焚琴在一旁听罢,也大致明白了两位大人在说什么,连连点头:“我在北方就从未吃过这东西,不过听闻岭南也有杨梅,这果子在南方似乎不是什么稀罕物,真的能赚到钱吗?” “咱们在绵州待了这么久,也知道在山区想要发展商业的困难。巴蜀之地能出一个益州府还得有赖于月家军和蜀商多年的经营,且有水路和陆路两条蜀道,才让巴蜀的货品能够走出蜀山。可岭南的位置比起巴蜀还要恶劣,五岭将岭南困在南海之滨,向东又有八闽大山与中原阻隔,岭南的物产要想销往中原,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杭州府不同。杭州府交通便利,南北西都能沟通,向东还可入海,我们的成本更低,优势更大。”柳梓唐耐心解释道,“何况杭州到两都的商路抱月茶社已经走了不知多少遍,如今不过是捎带上一个新的货品。” 焚琴挠了挠头:“可是大人,你们一来杭州府就要种杨梅,咱们不是来治水的吗?” 杨菀之敲了敲焚琴的脑袋:“你没发现一个问题吗?” “什么?” 杨菀之做了一个点银票的动作:“钱呐,之前去绵州的时候咱们带了那么多钱过去,这次钱塘水患,圣人还没批钱呢!” “批了。”柳梓唐更正,“不多,给受灾百姓发完抚恤金就没了。” “啊?”焚琴的脸立马垮下来了,“可,这,这……没钱的话,我们怎么……” 柳梓唐和杨菀之异口同声道:“只能自己想办法赚了。” 辛温平即位四年,辛周还有许多辛兆大兴土木留下的烂尾营造,从水宫楼阁到坊市寺院,还有战争中被毁掉的数座西北、西南城池需要重建。尤其是陇右道,如今与波斯的陆路被西突厥掐断,没了巨大的经济来源,如果不批银子,根本无法自己再生。这四年来,辛温平叫停了很多铺张的营造,也大力推动商业,如今国库欠下的大窟窿还没有补上呢。相比之下,杭州虽然遭了天灾,但柳梓唐今日查过账本发现还有富余,若是能自我消化,当然最好。 柳梓唐叹了一口气,辛温平是真的爱折磨他,却也是真的信任他。 “窦大人也是这个意思。”柳梓唐不无惆怅地说,“窦大人今日跟我算了一笔账,我们会先在民间募集资金,窦大人打算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进来,修这海堤。” “她疯了?”杨菀之惊讶。 她虽然不管钱,但干了这么多年的冬官,怎么会不知道修这么长一座海堤需要花费多少钱?窦家是朝中出了名的清流,哪怕是倾家荡产,也不过杯水车薪。 柳梓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觉得她疯了。但是窦大人给我的感觉是,她好像必须要做掉这件事。” “我明日去和司农卿聊一聊。”杨菀之沉吟,“我不熟悉杨梅的种植环境,如今海堤溃坝,岸边水土被毁种不了庄稼,若是可以用杨梅树做护岸林,既能作为抵挡潮水的缓冲带,又有可能产生别的价值,自是再合适不过。” “总之你放手去做,有相互配合的地方,都好商量。钱的问题,我和窦大人会想办法解决。”柳梓唐望着杨菀之,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吃个馅饼还能吃到脸上去,她自己却浑然不知。柳梓唐习以为常地掏出手绢去替她擦掉脸上的脏污,杨菀之还是习惯性地抬起袖子要去抹,坐在对面的焚琴干咳两声,瞪了她一眼,杨菀之立马乖顺地接过柳梓唐的手帕,小声道:“知道啦。” 也许是因为直到现在都还没成家的缘故,不管是杨菀之还是焚琴,看着似乎都比同龄人小些,尤其是杨菀之,用焚琴的话来说,看着就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穿上官服还有那么几分当官的样子,脱掉官服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好像从来没有被这口染缸染过一样。 但也正常,杨菀之这人素来活得纯粹。如今又有圣人为她兜底,这天下怕是没什么杂事再能困扰她了。 只不过这柳大人也是个能忍之人,他阿姊大他六岁,成婚也早,如今孙子都有了。柳屠夫前些年也托人写了几封家信到绵州,说要给他再相看相看,再往后又言辞激烈地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柳梓唐提笔淡然回了一句:“自古忠孝难全,杞之如今行忠君之事,不能侍奉父亲膝下,已是不孝之子,不惧罪加一等。” 他对杨大人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但杨大人不说,他也不提,两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地过着日子,便是焚琴看了都觉得焦心得很。 回家后吃了晚饭,各自回院子去了,焚琴凑在杨菀之身边道:“话说大人,您就没考虑过和柳大人成亲?” “柳梓唐都没提,你在这里倒是操心。”杨菀之刚刚沐浴完,只随手拧了两下头发,擦干了手就湿漉漉地往书房走。 焚琴哎呦一声,拎着帕子就捞起她滴滴答答的头发:“这可是十一月了,您明日偏头痛,我可不帮您找大夫抓药!” “这不是有你吗?”杨菀之笑着在书桌前坐下,摊开一本农书,就着灯光开始研读起来。 “大人您就可着我使唤吧。”焚琴嘟嘟哝哝着给杨菀之擦头发。刚跟着杨菀之的时候杨菀之很少使唤她,都是她主动地找活儿干。现在杨菀之倒是习惯了处处都有焚琴照顾着,这样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挤出来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给你涨一两月钱。” 焚琴叽叽喳喳的,杨菀之也没法专心看书,打开农书又合上了。 “大人您自己月俸都没涨,还给我涨月钱?”焚琴笑道,“我跟大人说笑呢。” “我听琮生说,你弟弟要成亲了,管你要了一大笔银子。我这不是想给你那小金库补个窟窿。”杨菀之叹了一口气,这焚琴哪哪都好,就是这些年一直被家里扒着吸血。她大哥的债,是她卖身还的;她弟弟读书也是她做丫鬟的月钱一两一两供上来的。她那个弟弟本以为会是个有出息的,她阿娘每次写信来都将她弟弟夸上了天,结果考了两次才考上童生,考秀才也落榜,焚琴说心疼她阿娘,杨菀之看她阿娘是只心疼她弟弟。这丫头就是嘴硬心软,每次都说着以后再不给家里钱了,但她阿娘一封信寄来,她又老老实实地把钱寄回去。 “那本来是我弟弟的事情,怎么能让大人出钱。”焚琴顺口骂道,“那个败家子,最好谁都别去管他!” “我涨的是你的月钱,跟你弟弟啥关系。”杨菀之嗔怪道,“你嘴上硬气,不还是照样把钱寄回去了?你弟弟连成亲都要靠你这个阿姊,日后怕是孩子媳妇都要你养。你还不如别给这个钱了,就让你弟成不了,这样少祸害一个你,还少祸害一个要做你弟媳妇的姑娘。” “我娘写信那是攻守兼备软硬兼施啊,她说她这辈子就盼着我弟能有个家,还说我弟这个亲要是成不了,她就去上吊哩!我又不能真的看着我娘去死。”焚琴自己也叹了一口气。 杨菀之打了一个哆嗦:“我说不了,我爹娘早死了。” “大人家里就一个孩子,若是大人的阿爹阿娘还在,也不会这样的。”焚琴拧着眉,“话又说回来,明明我们在说您和柳大人的事,大人您就岔开话题!” “我和柳梓唐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杨菀之轻笑一声。 “可是您二人不成亲的话,万一哪天柳大人顶不住家里的压力,说走就走了……就像月公子当年那样……”焚琴越说越替自家大人委屈。 “看来你对柳梓唐的评价挺差的。”杨菀之说着自己都咯咯地笑了起来,“若真是那样,那不是得庆祝一下才是吗?” 焚琴确实一直对柳梓唐有偏见,只是她以为从总角到而立,能让自家大人一直惦念着,那一定是很爱很爱才是,若是依旧没有个好结局,未免也太令人伤心了。 “他这样拖着你算是什么事嘛。”焚琴不平道。 杨菀之垂眸:“当年和月无华你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呢,你家大人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再说了,婚契也不过是一纸文书,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不成亲可能会分开,成亲了也有和离的呢,对吧?” 焚琴嘟着嘴道:“大人,我是越来越跟不上你的想法了。” “你家大人我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还是后面再考虑吧!”杨菀之说着伸了一个懒腰,“好了,我要看书了,别打扰我了!” “哦。”焚琴低下头安静地替杨菀之绞干头发,自己也拿了一本话本子看起来了。 杨菀之手里的这本农书还是绵州的司农卿送的,这农书颇厚,分了上中下三卷,里面都是蚊蝇小字,杨菀之巴不得有个东西能将那字儿放大了看。不过这司农卿送出手的农书着实细致,不仅有文字,还有精美的图片,勾画草木的形状。她检索了一番,寻到了“杨梅”一页。 “其果,盐藏食,祛痰止呕哕……咽汁,利五脏下气。产于江南东道,浙江一带……植杨梅,似有肥田之用?”杨菀之沉吟,如此看来,这或许真是个好方法。 又翻了翻别的植物,能做护岸林的倒是不少,但如杨梅这般适合杭州府的倒是不多,只是不知那滩涂地上长出的杨梅是否还会丰产可口。人总是贪心,想两全其美。 看完书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焚琴早就看着话本子打起了瞌睡,杨菀之拍了拍她的脸:“去睡吧。” “嗯。”焚琴揉了揉眼睛,“大人您也早点休息。” 一夜好梦。 第二日武约一早就在冬官署候着了,这武约一见杨菀之就连连道歉,只道昨日城外事急,不是有意要给杨菀之下马威。杨菀之心大,根本想不到那里去。二人一同又对了一遍冬官署手上的工作,不过大部分的图纸都是由两位冬官侍郎负责,昨日已经和苗凤仁对了个七七八八。 “杨大人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武约由衷感慨,“实不相瞒,鄙人不才,也就能勉强看看图纸,这从前水利之事都是窦大人一手在抓,我是真的一窍不通。” “武大人这些年协助着窦大人管着冬官署也是不容易。”杨菀之宽慰道。 其实冬官署里,苗凤仁和左巍威二人都是营造的一把好手,但仕途之事除却本领还要看机缘,冬官更是。百官之中夏官有武科选拔,或者在军队里混功勋;其余的有科举。唯独冬官不同。如今辛周朝读书人多,哪怕是个再小的县令也是正经举人,而他们这些未经科举凭着手艺入仕的冬官却无功名在身,被人诟病的同时,也被限制了升官的道路。而更多的,只能在民间,做民间匠人。 这对于广大的工匠来说,并不公平。 武约交待完事情,又匆匆去巡城了,杨菀之站在庭院里看着冬官署院子里栽的那一棵杨梅树,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官服。若不是平儿,她一生都无法站在如今的位置。 第194章 谈判桌 如今尚是仲冬,要指望杨梅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今年的这一批杨梅制品虽然量大,但耐不住杭州人爱吃,到冬天已经没有什么存量,只能托商队先带一小批去两都试试水。但是官府毕竟不能参与买卖,这件事,还得有个牵头的商人去办才好。 原本柳梓唐点完杭州府的库银,就给师父去了信,想着能否让师父稍微再拨一点银子给杭州府,蚊子再小也是肉。没想到信才出去一周,就收到了快马回的急信,有两封。拆开第一封,赫然是辛温平的字: “都说少不入蜀,剑南道竟让你变得如此懒惰!” 柳梓唐汗颜,又拆开第二封,本以为是师父的,没想到还是辛温平的。 “阿姊若受半点委屈,你便在杭州府投江自尽罢!” 信后,抖落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不是国库里的,是辛温平自掏腰包从私库里抠出来的。 再一抖,里面还有一张纸片。 “小冢宰本说让你再争取争取,朕见不得阿姊因为你的无能而受苦,故而好心提点你一句:钱放已经安排在杭州接应你们了,你若连朕给你的这么大一个帮手都不会用,还是早日辞官了为好!” 柳梓唐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的君臣,他又怎会不知辛温平将钱放安排在杭州的用意?只是依靠经商来运作的周期会很长,而且不能保证一定盈利……柳梓唐收好银票,对身边的小吏道:“你去钱家以窦大人的名义下一张帖子,就说窦大人和我后日要去抱月茶楼登门拜会。” 既然杭州官署秉持公私分明的原则,他便公事公办,这是显出他对钱放的尊重,也是替官署在钱放面前立一立边界。 来杭十日,却没在官署见过几次窦涟。她看着总是很忙,匆匆地来点卯,给下属们布置完任务,又匆匆地出门,好像哪里都有她的影子,又哪里都抓不住她。一会儿在考察水土,一会儿又在审理百姓的案件,一会儿又去刚补好的金牛井看看,问问周边的居民最近喝水可还有怪味儿。而且州府的长官同郡守也不同,她不仅要管钱塘郡,还要管别的郡,昨日去了余杭,明日才能回,这也是柳梓唐约在后日的缘由。 窦涟早就说过想和钱放聊聊,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既然如今辛温平已经挑明了说,那柳梓唐自然要尽快安排。 杨菀之今日和水利司的人一起去盐官了,要在盐官待上一周。从前在绵州,杨菀之若是去了昌明,柳梓唐一个人留在府城,还有三五相熟的同僚可以一起相约。如今倒是没个熟人,只能独自去公厨了。公厨的大娘也不想绵州热情,只面无表情地盛菜。 好不容易等到了去见钱放这日了,柳梓唐特意安排在上午,其实也是想躲一顿公厨的饭。抱月茶楼虽然不以饭食为主,至少不会亏待了他和窦大人的胃。 一上马车,窦涟便关怀道:“在杭州这几日可还习惯?” “习惯的。”柳梓唐垂头恭敬回答。 “杨大人去盐官了,我明日也去,看看她那边。”窦涟说话时,她脖颈上皮囊之下的声带起伏都能看见,她坐在那边宛如一具枯骨,不合身的宽大官服挂在她身上,彰显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阴霾。 能到一州长史的位置,朝廷的官服都是量身定做的,窦涟任杭州府尹不过一年有余,身上的官服却大了那么多,足见这一年间窦涟消瘦得多厉害。柳梓唐只觉得数日不见她又瘦了,身上依旧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儿,不由多言了一句:“师叔可得保重身体。” 辛周本质是尚武的,而如今女子由甚,不外乎受月槐岚影响——那毕竟是当今圣人最为倚重的异姓王。早些年辛兆初登基时,倒是流行过一阵子娇弱美人,但如今风向早已变化,无论男女都以健硕为美。窦涟的瘦弱因此显得格外扎眼。只是她的瘦削已经完全脱离了美丑的概念,更多的是一种腐朽的病态。 他们不仅是同僚,也是师叔侄。 窦涟却没有回应柳梓唐,而是开口道:“你和杨大人,未来打算怎么办?” “师叔指的是……?” “你们没有成亲。”窦涟直视着柳梓唐,“你在绵州的政绩很好,杭州府需要你这样的司徒使。说实话,我看好你的能力。我不会在杭州太久。” 窦涟的话很直接,柳梓唐也知道,自己的回答或许会关系到一些什么。 “如果我的回答不尽如师叔的意愿,师叔就不会带我了,是吗?”柳梓唐知道,跟直爽的人讲话,没必要拐弯。 “也不是那么说,只是人的精力有限,要放在最要紧的地方。”窦涟轻笑一声,“而且,我是替你惋惜。阿冰给你的路一直不是登顶的路,而你现在走的这条,更不是。她太特殊了,会成为你的枷锁。而你于她而言或许无足轻重。作为你的师叔,怕你着相,不能看清。” “为人臣子,本就意在辅佐。”柳梓唐淡然,窦涟说的他都清楚。或许最初公孙冰收他时也对他有过厚望,但后来辛温平横空出世。在太阳面前,任何的星星都黯然失色,他的一切都成了辛温平的铺垫。但他,无所怨言。 窦涟远离两都的政治漩涡中心,看他也少了几分官场色彩,更多的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 “心甘情愿?”窦涟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这青年是看不清这样和那位杨大人拉扯对他未来仕途的影响,却没想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心甘情愿。”柳梓唐说时,神色都柔和几分,“所爱之人的理想亦是我的理想,她比我伟大,所以我愿意陪伴她、成就她。而且,她走的路,不也正是师祖希望我走的路吗?” 他望向窦涟,二人眼中皆有无边波澜。 窦章给柳梓唐的绝笔,是“无道亦见,九死不悔”。窦章是儒生,儒生入仕往往讲究“穷则独善其身”。但窦章死时天下正大乱,他身体力行告诉柳梓唐,何谓文人气节。他怕柳梓唐本就是屠户之子,又一直在做钱财事务,怕他逐渐染上铜臭,成为圆滑利己之人。他在无法预见当时战局的走势,只是害怕有朝一日死去的旧世界死灰复燃,席卷他和太祖一生的心血。所以他希望若是真有那一日,柳梓唐无论在何境地,都能站出来。也希望辛周百姓遇见的每一个难题,每一场灾难,柳梓唐都能是挡在前面的那批人。 师祖和师父对他的期望又是不一样的。 不等窦涟开口,马车已经到达抱月茶社,钱放一早就恭恭敬敬地等在了楼前:“草民钱放,见过窦大人、柳大人。” “钱东家不必多礼,本官今日前来,也是久仰钱东家大名。”窦涟回礼,柳梓唐也公事公办,同钱放见礼。三人在钱放的带领下进了抱月茶楼的雅间。抱月茶楼在别处的楼面虽然不可能找杨菀之再操刀,但却能依照杨菀之原本的图样找别的匠人来做,因此看起来和在洛阳的第一家抱月茶楼风格很是统一,只是内部的格局受到建筑本身的限制不尽相同。 三人在雅间坐下,钱放看了一眼窦涟,立马对小二道:“将桌上的绿茶都撤下去,换些普茶来。” “不必麻烦。”窦涟闻言出声制止,“本官不饮茶,倒一杯热水便可。” 窦涟这一说,柳梓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第一日到官署时,窦涟给他和杨菀之泡茶,自己喝的却是水杯里的温水。 钱放却道:“窦大人且放心,这普茶和绿茶不同。绿茶性寒,伤胃,普茶却是养胃的。大人可以先尝尝。” “钱东家倒是心细。”窦涟说,“如此一来,倒使我却之不恭了。” “窦大人说笑了,茶社前年做了些药茶生意,收效不好,但倒是让我识了不少药材的气味和作用。” 抱月茶楼的小二手脚麻利,钱放说话间已经将茶取来。钱放说的普茶被制成小小的茶片,还未冲泡便闻见清香。钱放介绍道:“这茶是从南诏寻来的,传说是武侯遗种。乌蛮统治南诏各国时,曾用其与剑南道商人贸易,只是剑南道自有茶叶,且西南一直动荡,种种因素导致没能打开市场。这次被我们商队通过茶马商道带入辛周,在两都已经被炒得很热了。” 钱放说着,将茶片投入银壶中。第一道洗茶水,已经清香扑鼻。在二位官员的茶杯中注入茶水,柳梓唐指尖敲击桌面两下以示谢意,在钱放示意之下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一股兰香在唇齿间回荡,柳梓唐不由赞道:“这茶喝起来竟有芝兰之味。” 窦涟也喝了一口,肯定地点了点头:“听闻辛周最好的茶都在抱月茶社,果真名不虚传。” 说了些客套话之后,柳梓唐直入正题。 “听闻抱月茶社如今的茶都是找茶农收的,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盘下一片茶山来?”柳梓唐平日同钱放私交,总是和和气气的,今日上桌谈判,却无形之中给了钱放些许压力,他浸淫官场多年,身上难免有些上位者的气质,倒是让今日的钱放高看一眼。 钱放知道这二位今日来找自己是要谈什么了。他有些惆怅地想,看来抱月茶社又要大出血了。 “确实是有这个考虑,但种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茶树能够采摘需要经过至少三年。我们茶社还在顾虑这里的投入和产出比。”钱放作为商人,开口自然就开始了讨价,“若二位大人有合适的茶山,我们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不过价格嘛……若是比找茶商收茶贵太多,那还是不考虑了。”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柳梓唐的意图。如今修海塘要钱,但若是依靠圣人所想通过皇商替官府运作赚取钱财,周期太长,不能快速获得海塘的启动资金。所以柳梓唐想到了出售土地的使用权。辛周采取的是均田制,授田于民,土地的使用权在百姓,但所有权在朝廷。杭州的田少,自然是稀罕,已经都分给可用的劳动力了。但山地却是很多,有些地方给了茶农,但还有很多仍在官府手里。若是有商人愿意接手这些山地,一来官府得到了出售土地使用权的金钱;二来得到了大片山地的商人需要雇人来开垦,又会创造大量的劳动力需求;三来,若是经营得当,商人得到了利益,官府也能获取税收。如此算来,对于官府来说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窦涟也有所顾虑,无商不奸,若是商人拿到了山地,却大肆破坏,或者借此压榨长工种种,势必会出现问题。但眼下这个方法却是最好的方法。窦涟也只能建议柳梓唐多加约束,确保这件事最终的导向是利民。如果抱月茶社真的吃下这片茶山,还要同官府签订严密的契约,确保茶山的用途以及不会被倒卖种种。 “钱东家经商这么些年,两都的茶叶价格在抱月茶社的运作之下是翻了又翻,难道杭州的茶农却还是十年前的价格?”柳梓唐笑着问道,“这茶山,我们给出的是五十年的使用权。洛阳的房价已经是十年前的三倍有余了,钱东家放长眼光来看,这笔买卖,怎么都会回本。” 钱放咽了一口唾沫。 日日住在一个宅院里,没见过柳梓唐在谈判桌上的模样来,如今倒是觉出这柳梓唐的恐怖来。若是能买下茶山五十年的使用权,确实如柳梓唐所说,以钱放的眼光和在生意场上的手段,加上他这么多年来对茶叶的了解,很难亏本。只是柳梓唐一提茶价,又让钱放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好像如果他说杭州茶农的卖价没有涨幅,下一秒就会被这个业内传闻的“奸商杀手”剥下来一层皮。 听说他查税是一把好手,没有几家商会能全须全尾地从他手中脱身。 第195章 潮神庙 “今年五十文一斤的茶,明年再收可能就会涨到八十文。钱东家若是自己不掌握源头的种植,永远只做倒卖生意,抱月茶社是很容易被取代的。” 柳梓唐这话其实说到了钱放的心坎里,他私心知道柳梓唐说的都是对的。只是他预料到若是柳梓唐的目的是筹措修海塘的钱,这个价格他可能接受不了。 见钱放低头不语,柳梓唐接着道:“如今闽南一带的荣厝茶庄也想在茶叶市场里和抱月茶楼分一杯羹,抱月茶社行事素来磊落,想必钱东家也不想依靠圣人的荫蔽与人相争。闽南的岩茶如今在辛周的接受度很广,荣厝茶庄自己又有茶山,抱月茶社作为我们江淮一带最大的茶商,总得有些资本和人去争。我们官府也是希望能有钱东家这样优秀的商人作为我们杭州茶商的领头人。” 钱放叹了一口气:“茶山我们在扬州府其实有一座,只是扬州府的绿杨春不如西湖龙井价好,只能作为中低档茶叶销售。那座茶山的利润实在算不上高,所以我也在犹豫。柳大人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其实我们是想买茶山的,但……草民也说了,价格合适,一切都好谈。” 柳梓唐给钱放比了一个数字,钱放倒吸了一口凉气。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柳梓唐比的那个数字,刚好是钱放心里的顶价。 若不是窦涟一脸正气地坐在一旁静观这两位小辈谈判,钱放已经要毫无形象地抓着头发抓狂了!这个柳梓唐绝对是借着住在他家宅子的便利,找人打听过了些有的没的。柳梓唐本来就是司徒使,有职权之便,有权利要求任何商户出示账本供他核查,也能从他们官署的税收记录推算出抱月茶社去年在杭州的营收。加上又摆出一副自己人面孔,难保有一两个傻的会漏出一句。 钱放这时候打起了感情牌:“柳大人您看,咱们呢,又是同乡,既然同在杭州府,自然是要互相帮扶的不是?” “杞之素来听闻商人讲究一个在商言商,亲兄弟明算账。再说,今日与你相谈的也并不是维扬县的柳杞之,而是司徒使柳梓唐。”柳梓唐笑咪咪地看着钱放,看得钱放后背发麻,“钱东家到底是背靠圣人,瞧不上我们官署了。” “我没有办法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钱。”钱放如实道,柳梓唐报的是他的顶价不假,但他这么多年来靠的可不单单是大胆出手,还有他出手前的谨慎,“茶社需要资金周转,何况这里还有一半是圣人的身家。” “钱东家能给出多少?” “一半。”钱放果断砍价,“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治水,找到我也是因为想要将山卖给可信之人,但两位大人,羊毛也不能盯着一只羊薅吧?不如这样,我想你们手上不止有这一处地皮,我可以牵头,召集杭州府一带的商人商会,放出消息,由他们自己报价来申请,若是价格和用途都合适,就可以把租契卖给他们。只要你们——” 钱放做出了一个对半砍的动作。 柳梓唐其实一开始想的是薅完钱放这一只羊再去薅别人,只是先挑个软柿子捏捏,没想到钱放主动请缨,还提出了一个更好的方案。比起他们追着商人卖山,在这里讨价还价,不如直接让他们带着价来买,这样主动权一下子就都在他们手上了。 “钱东家怎么保证别人会买账?”一直默默观战的窦涟忽然开口。 “让窦大人见笑了,草民在杭州的商会也是小有影响力的,再加上,窦大人和柳大人的面子,谁会不给呢?”钱放笑道,“卖什么不是卖?要论做买卖,草民在行!” “一半太多了,若是你的方案不可行,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柳梓唐毫不留情,“不如我们拟定协议,那茶山我们以半价出给钱东家,若一个月之内钱东家能替我们额外凑出二十万两白银,就此成交。若是不能,抱月茶社须得补齐余下的银钱。” “我要去看看那座茶山。”钱放说。 “自然,保证钱东家满意。”柳梓唐自信满满,那山头可是前几日杨菀之和他一起挑的,他是不懂相土尝水,但菀菀懂,营造司的司农卿也懂。这次挑出来的几块山头都是顶顶适合种树的,茶树也好,果树也好。杨菀之知道柳梓唐想卖山头,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些山头只许种不许挖。辛周的经济本质上还是依赖于农业种植,柳梓唐这几日也看中了几个做杨梅酒的商人,其中还有那天那个传奇的李娘子。杨梅和茶树都是适合在山地种植的作物,柳梓唐不贪心,若是能抓好这两条线,还是能挤出来钱的。 可怜的柳大人此时根本想不到,钱塘江真的是个钱塘,要想治好这水,未来会有成斗的银子投进这江水里。 钱塘郡内,柳梓唐和窦涟在为了筹措海堤的钱款奔波,而盐官县外,杨菀之和吴诗雅二人正路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 世人皆知,辛周之前有大殷,大殷之前,皇权则在九姓十三家手里。只是这九姓十三家已经是黎氏一统天下后,南北权贵合并了势力,才有了这个贵族集团的统称。在此之前,华夏大地南北分裂,南地由汉人统治,北地则由胡人统治,那段时间的北地成为五胡国,敦煌贺兰氏、西凉王氏、怀朔宇文氏都曾是统治者。而南地则有兰陵萧氏、琅琊王氏还有已经没落的金陵陈氏和江南谢氏四大望族。 北地暂且不论,南地,尤其是江南一带,谢氏虽不曾称帝,却也曾一手遮天。相传在南地为金陵陈氏称帝的时期,陈氏的后主犹为信鬼神,而谢家当时的家主年少时也因体弱多病被寄养在寺中,二人一拍即合,在金陵、扬州、苏州、杭州、越州一带大肆兴建庙宇。大殷曾有诗人留下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但据冬官和太史的考察统计记录,在陈谢之前的萧氏已经沉溺于建造寺庙,到陈谢灭亡,吴越一带南朝统治的地界已有寺庙二千八百四十六座,后来历经殷初黎氏的统一战争等等一系列动乱,还有江南的水灾种种,如今这些大小寺庙十不存一。但拜神的习俗却在吴越一带的百姓身上流传了下来。 只是杨菀之一家本是楚州迁到维扬县的“舶来户”,杨冰不信鬼神,连带着杨菀之也不曾拜过几次寺庙。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能如此虔诚,不过既然来到了盐官县,总要了解一下这边的风土人情。 见杨菀之驻足在庙前,随行的小官吏立马上前一步:“杨大人,要进去看看吗?” 杨菀之抬头,看见那庙宇的牌匾,倒是很新奇:“潮神庙?” 这庙算不上大,一眼望去里面也就一个主殿,两进的院子,但香火实在旺盛,庙内烟雾弥漫,还有好些个跪在庙前烧高香的人。今日正是望月,朔望之日都是信徒拜神的时候。但这庙不供玉帝也不供如来,供的却是杨菀之从未听过的潮神,却能有如此鼎盛的香火,说明这潮神在盐官百姓心中的地位。 吴诗雅也奇道:“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这潮神。” 小官吏解释道:“二位大人初到杭州,自是有所不知。这潮神乃是吴国相国伍子胥,相传吴王意欲北上伐齐,伍相国劝阻,却为奸人所挑拨,吴王夫差赐下属镂剑于伍子胥,令他自杀谢罪。伍相国死前大骂夫差,说要人将自己的双眼挂在东门上,他要亲眼看着吴国灭亡。夫差大怒,在八月十八这日将伍相国的尸首投入钱塘江。” 说话间众人已经踏入了潮神庙,潮神庙的正殿里,是一尊伍子胥的金像,而东侧厢房内是供养人造像和长生牌,西侧则是潮神的神话壁画和石刻本记录。石刻的内容和小官吏所言别无二致,壁画应该是被重新描画过的,色彩还很艳丽,但从石刻被磨损的程度来看,这潮神庙在此恐有百年更甚。 杨菀之认真地看着那壁画的内容,耳边,小官吏的讲述还在继续:“……伍相国对吴国有怨,死后日日驾着素车白马驱潮而来。自此成为潮神,被百姓供奉,祈求平安。” 听着小官吏的话,杨菀之眼看着一个穿着破烂的女人带着一筐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精致糕点在壁画前三拜九叩,她不由蹙了蹙眉。望着壁画上穿着一身大夫衣衫的伍子胥,杨菀之沉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潮神。钱江在古时本是吴越两国的分界,若伍子胥对吴国有怨,为何钱江南岸的越地也会受潮水所害?” 杨菀之说话时,一旁叩拜的女子跪在地上,有些迷茫又有些愤怒地望向杨菀之。 吴诗雅看见了那样的目光,伸手轻轻拉了一把杨菀之的衣袖。但杨菀之有什么好怕的,她身上的官服给了她直言的底气:“伍员成吴霸业,筑姑苏,凿胥江,除吴地水患,虽死于奸佞,但仍是忠臣名士。吴越已亡千年,伍员曾为一国之相,竟无肚量在死后千年容忍吴越之地的百姓安居乐业吗?若这世上并无潮神,拜一座空空的神像又有何用;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潮神,以其神威怒压百姓,又凭什么称之为神,凭什么食百姓香火?这潮神庙香火鼎盛,百姓拿来的供品甚至是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吃的精细糕点,可钱江水患千年未平,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潮神,不过是贪得无厌的怨鬼罢了!” 她语毕,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潦倒的女子,那女子也看着她,眼眶红红的。见杨菀之不再说话,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可我们又能怎么办?我们世代生活在这篇土地上,除了供奉潮神,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江堤年年被毁,田地被淹,我的丈夫、妹妹、孩子,都被潮水卷走了。除了供奉潮神,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她说着,不由哽咽了起来,语气也从怨怼变成祈求:“大人您还是快快向潮神谢罪吧!您在潮神庙中对潮神如此不敬,潮神会惩罚我们的!” 吴诗雅连忙上前,要将那女子扶起来,柔声道:“娘子快些起来罢,这位是杭州新上任的司空使大人,便是来解决钱塘水患的。大人她素来口直,不过是见你穿着简单,却供奉这么好的吃食,心疼你的钱财罢了。不若将这些糕点带回去,自己好好享用,勿要在这种地方浪费银钱。” 女子却执着地跪在潮神的画像下,挣开吴诗雅的手,一下下地叩头,“咚、咚、咚”,一声一声叩得杨菀之心烦。她一边叩头一边念念有词:“潮神恕罪,潮神大人恕罪……” 身边的小吏连忙拉着杨菀之出了厢房,让另一个随行的官员去安抚那女子的情绪,顺便问问她是哪个村哪户的人家,日后给她些贴补帮助。毕竟让一州长史看见自己县内的百姓如此潦倒,届时县令也要为难。何况明日窦大人还要来…… 小吏有些懊恼,不该带着杨菀之进这座庙。 杨菀之被拉出厢房,目光却落在那尊在供奉的香烛之下闪着金光的潮神像上。这神像高一丈三尺,造像隐约可见捶打痕迹,可见并非泥塑镀金,而是纯金打造。昨日她和吴诗雅带着苗凤仁和涂司簿算了一下账,修筑从盐官直到钱塘的扞海塘所需钱财甚至比重建昌明还多。如今他们钱财短缺,这潮神庙中的神像却是纯金打造,庙中之物皆是佳品,也不知这些年来吸走了百姓多少钱财! 纯金造像固然珍贵,亦是匠人苦心做出的珍品,杨菀之自己都有些难以开口,但相比百姓的生计,相比她们要做的事,与其让它一直立在这里,不如就让这潮神真正发挥一点价值。 “去信给钱塘郡,让柳大人明日同窦大人一起来盐官吧。”杨菀之冷声道。 她倒要看看,这潮神庙,能刮出多少钱财来! 第196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三日后,盐官县的县衙,县令哭丧着脸站在杨菀之面前,哀求道:“杨大人,糊涂啊!这潮神像怎么能毁?千古以来哪有人胆敢拆庙毁神的,这可是要入无间地狱的啊!” “你说的无间地狱,是佛教自天竺传来后才有的。潮神又不是天竺的神,本官也不是天竺的官,天竺的规矩,管得到吗?”杨菀之坐在本该是县令坐的位置上,那潮神像柳梓唐已经去看过,虽是空心,但体量不小,若是拆掉,也是不菲的一笔钱。而百姓的供奉自然不会流到潮神的手上,都成了庙里道士的飨食,还有一部分成了县令收的“保护费”。此时县令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细两天就被柳梓唐扒干净了,只想着保住他的财神庙。 “可是,可是这……万万不可啊!”县令劝说不动杨菀之,只能急得跺脚。 却听杨菀之出言道:“本官见过不少金身佛像,这纯金打造的却是头一回见。便是在明宫中的护国寺,所供奉的佛像都是铜镀金身,小小一个潮神庙,又怎敢用纯金的神像?何况钱塘水患不除,百姓世代受苦,这潮神不如除了罢!若世上真有地狱,便让本官去看看,究竟什么样的人在地狱里,又是什么样的神配得那神位!” “可百姓总得有个寄托……” “若百姓丰衣足食,又何须在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上寻求寄托?”杨菀之冷哼一声,“不如反省反省你自己去!” 她年少时受过奸官的苦,看这些人尤为不顺眼。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杨菀之说要融掉潮神像,将潮神庙征用为修筑海塘的办公所,此事已经在盐官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甚至有百姓前往官署前跪地祈求三位长史放过潮神。柳梓唐用了两个月时间连着萝卜带出泥,拔干净了潮神庙后面牵扯的一连串利益链,其中涉及了盐官的县令,还有一个挺有家产的盐商。 而杭州商会那边,钱放牵头,竟然真的有不少商人愿意出钱购买这些山地的使用权,钱放超额地完成了任务。 万寿节期间,杭州官署又举行了一场募集活动,募集修筑海堤的资金。窦涟亲自坐镇,无论商贾还是百姓,无论钱多钱少,哪怕只捐了十个铜板,也会被涂司簿认真记在官署前张贴的告示上。因为事关生计,杭州百姓都献出了绵薄之力,募集的告示竟然不得不贴在官署的外墙上,贴了足足有一条街。 杨菀之和吴诗雅也感到压力的同时,也备受鼓舞,经过几次推演,终于定下了筑塘的方法。冬官署开始了忙碌的采料,同时配合地官署拟定征调工役名单,只等明年节后正式动工。 也是万寿节期间,何瑶回京了。王恩果然被调去了春官署的一个闲职,官阶低了,俸禄也少了,但是不用再上朝,每月还能拿点养老的月俸,也算是辛温平对这个老上司的关照。何瑶任大司寇一职,又受到了不少反对,只是何瑶毫不在意,竟然在任职当天,在大朝之上提出了几条法案,为首的一条赫然是废除妾室和侍君,违者将受到惩罚。 朝堂上还没安生下来,一下子又乱了,就连辛温平都有些赧然。她眯着眼睛望着何瑶,带着半分揶揄和半分威慑:“何爱卿这样,是要朕遣散后宫了?” 何瑶不卑不亢地行礼:“天下都是圣人说了算,这不是全凭圣人的心意?” “好好好,好你个何瑶。”辛温平不怒反笑,“朕宠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编排朕。《辛周律》亦是朕修成的,朕何时因一己私欲坏过自己定的规矩?这天下又何时凭过朕的心意?” 此话一出,一众嚷嚷着反对何瑶的法案的官员也觉得被打了一巴掌一样,纷纷做起了缩头乌龟。辛温平摇了摇头,见何瑶还想再说,连忙出言阻拦道:“你的折子且递来,一会儿散朝后,来含光殿。” 这是要同何瑶私谈的意思。有几个官员还想劝阻,见辛温平一个眼刀子甩来,只得又咽了回去。 “何爱卿提出的这些,朕需要和她单独谈谈,再召集秋官好生研究一番。此事便不再在大朝上讨论了。”辛温平一锤定音。 很快又有官员提出了新的问题,大朝之上,也无人去触霉头重提何瑶的法案。一些自己家里养了好几房妾室的官员巴不得辛温平否决掉何瑶的提案。 散朝之后,辛温平单独召了何瑶去含光殿。何瑶与一众官员逆向而行,正遇见要去天官署的公孙冰。 “公孙大人请留步。”何瑶出言叫住了公孙冰。 公孙冰回头,柔和的目光看向何瑶:“何大人请说。” “公孙大人多次同怀瑜说过,自己年少时在教坊司蹉跎,因此更能体会那些无奈居于人下之人的心理。那怀瑜此次所做之事的意义,想必公孙大人也清楚吧?”何瑶说话时目光灼灼地望着公孙冰,她虽已是中年,却依旧如她青年时那样热血难凉。 “我懂。”公孙冰望着这个后生,脸上浮出欣慰的笑容,“今日我以前辈的身份给你两句告诫:此事难行,若不能斩草除根一视同仁,必会死灰复燃;还有,保护好自己。” 何瑶恭敬地对公孙冰行了一礼,却是开口问道:“公孙大人为女子奋斗这么多年,多少人意欲杀之而后快,大人可曾怕过?” 公孙冰轻笑一声,却是抬头望向了在明宫之外。她朱唇轻启道:“野草的种子一旦播撒出去,就会顽强地生根。自有后来人。” 何瑶也笑了:“怀瑜多谢大人指点。” 她大步向含光殿走去,公孙冰回头望了一眼她坚毅的背影,女子脊梁挺直,深冬的冷风将她深秋黄的官袍吹起,像是在肃杀之中死守的最后一片秋叶。公孙冰想,她家世清白,心中光明磊落,朝中或许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公孙冰收回目光,走出宫城,燕支早在门口候着,见到公孙冰立马迎上来,扶她上了马车后奉上还温热的药汤:“妻主,还以为您今日被圣人留了,还好您出来了,不然这药汤又凉了。” 她到底上了年纪,每到寒凉落雨关节疼痛难忍,寻吴太医的徒儿开了方子,如今燕支日日盯着她按时按量喝。大朝之后官员们各自回官署,去公厨先吃些垫垫肚子,早饭时间结束后,才是正式的办公。公孙冰喝下药汤,却对燕支说:“先回趟家。” “妻主可是有公文落在府上了?燕支回去取了给妻主便是。” “回去取你的身契和我的户籍。”公孙冰望着燕支满是担忧的眼睛,伸手,轻轻抹平他蹙起的眉心。 燕支眸中的神色一软,忽然眼里落进了星子:“妻主,您这是……” “我们尽早去地官署,把婚契办下来。”公孙冰开口道,“把郁金几人的身契拿来消了,将他们放出府去,好生安顿吧。” 于此同时,含光殿内。 何瑶进时,辛温平正背对着她,辛以烛握着笔在一旁认真地练着《急就章》的字。何瑶有些诧异,辛以烛如今才五岁,圣人居然就任由她在含光殿听事。正诧异时,一本册子却甩在了何瑶怀里。 “朕的龙鳞卫给朕的,有人在黑市以黄金百两买你的命。”辛温平转身,却见何瑶根本不去翻那册子,“你早就知道了?” 辛周的黑市,早在辛温平开始培养自己势力的时候就有接触,这些年也一直在黑市里有安插自己的人。这个势力不单纯由辛周人构成,里面除了买卖一些货品,也做很多违反辛周律的勾当。辛温平上位以后也曾怀疑过黑市的人与巫冥教有所联系,黑市甚至一度流传过巫冥教所炼之蛊。这也是辛温平只是监视黑市,却并未出手将其拔除的原因。与其贸然端掉这个地方,不如将其中的一切都纳入自己的眼睛,知道里面的每一笔罪恶的交易流向何处,才好追查。危险的东西已经尽数被龙鳞卫以各种手段追回,但货物好被追回,人和信息却很难控制。买何瑶命的人不止一个,龙鳞卫也在艰难追查,更难的是如何控制那些想要来换取赏金的人。 “司寇不就是要监管天下贼寇之人吗?若这种事情都不能知晓,我这个司寇岂不是白当了。”何瑶很淡定地抖了抖手上的册子,好像里面根本不是她的悬赏,不过是一本普通的本册,“倒是陛下您,坐在这高高的位置上,是否还记得当年刚入秋官署时的初心呢?” “……”辛温平沉默了一瞬,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吧。朝中上下敢这样同朕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她有什么初心?不过是想护得阿姊周全罢了。 何瑶谢过辛温平赐坐,严肃开口:“陛下,我们的平籍政策若想落实,媵妾制度必须取消。当前的法案中,为妾之人,便成为贱籍,但无论是妾也好侍也罢,终究都是权贵的玩物,即便会沦为贱籍,也有人心甘情愿。更何况有妾侍之人谁不是小有权柄,若有巧取豪夺之事,那被迫入了贱籍的人竟是没有一点为人的权利。所以依我看,不如早早取缔了。” “平良贱时那些旧权贵的撕咬有多激烈,你我身为事中之人,都是清楚的。”辛温平提醒了一句。 “陛下坐上了这个位置,却反而胆怯了吗?”何瑶再次反问道。 “……”辛温平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嘴角向下拉了几分,“朕确实……身不由己。若真如你所说,朕遣散了后宫,岂不是贺兰氏一家独大?” “陛下难道就任由前朝那些旧权贵利用后宫牵制您吗?”何瑶直视着辛温平的眼睛,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在冒犯天子,“依臣来看,肃清后宫对于陛下来说应当是好事一件才是。” 辛温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朕有自己的苦衷。” “可陛下从前说过,《辛周律》是辛周百姓的律法,不是贵族的律法。如今陛下的想法变了吗?”何瑶步步逼问,“陛下的苦衷是苦衷,那百姓的苦衷呢?” 她说着,又从怀里甩出一卷卷轴在辛温平面前摊开,竟是她在淮南道统计的被害死的妾侍和被逼从贱的良家子:“陛下且看吧!” “朕不是否定你,怀瑜,只是你太冒进了。如今你刚回大兴,朕把你召回大兴,也是想保护你。这件事我们要一步一步来……”辛温平说着,自己都叹了一口气。她的面前是她的忠臣贤臣,身后却是死而不僵的九姓十三家。在这个位置坐得越久,她就越能理解当年的辛兆。这是个很恐怖的征兆,每每辛温平意识到时,都会作呕。 她沉默了许久,何瑶也不言语,只等她整理自己的思绪。辛温平想了很久才道:“这些法案哪怕是秋官署内部,要想统一意见也很难。” “若这是民心所向呢?”何瑶冷不丁地问道,“陛下,如今您有安王和公孙大人做您的左辅右弼,只要这二人在,十年之内,无人能动摇您的位置。卑臣需要的只是陛下一声应允,陛下设想的一切困难,卑臣都会去解决。” 辛温平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开口:“那便试试。” 听见辛温平的回答,何瑶轻快地起身:“定不辱使命。” 目送何瑶离开,辛以烛才抬头问辛温平道:“母皇,如果遣散后宫,阿烛是不是就没有爹爹了?” “不会,你会只有一个阿爹。”辛温平脑子很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辛以烛这时候上前,拉住辛温平道:“那母皇快些遣散吧!将钱阿爹留下,别的都不要!”她眨巴着眼睛,竟然真的有几分期待。 “傻丫头。”辛温平忍不住笑了,平日里钱星梵管钱管事,也经常给辛以烛各种好东西,小孩子自然更喜欢他,“贺兰君后才是母皇的正夫,若何大人的事成了,也只能留下君后。” “可是母皇,阿烛不喜欢君后,母皇也不喜欢君后。为什么不能换一个君后?”辛以烛童言无忌道,“母皇您同贺兰君后和离,再让钱阿爹做君后!” “小小年纪,谁教你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最近又去章君卿那里了?”辛温平神色严肃地警告道,“这话同母皇讲讲就算了。从现在起不许再提!母皇教导你多少次,谨言慎行,你什么时候才能长记性?” 辛以烛垂头,可怜兮兮地抿住了嘴。 踏出含光殿,何瑶一直紧绷的肩膀陡然一松。她望着四周高高的宫墙,想起进京前阿姊忧虑的神情,想起阿爹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阿爹那日的骂声犹在耳畔。 “何瑶!我看你离死期不远了,你这不孝女是想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小妹,你不为阿爹着想,也得想想你家濯姐儿……” “我知道,”她轻轻呢喃,“我不是好女儿,也不是好母亲,更不是好妻子,或许也不是个好臣子。但我不觉得对不起任何人,此身已许国,何瑶,只想做百姓的好官。” 她的脊梁重新挺直,大步走出在明宫。此刻耳边只剩公孙冰的话。 野草的种子一旦播撒出去,就会顽强地生根。自有后来人。 第197章 绾发 杭州的冬天比北方短些,树上也总是有花。立春一过,天气虽然寒着,但钱塘湖边的柳树已经开始隐隐冒新芽了。 秉持着能不加班就不加班的精神,杭州官署春节放足了十五日的假,只留了三五个小吏轮班值守应对一些突发事件,有些家乡在周边的官员还顺道回了家。杨菀之横竖在维扬县无牵无挂地,就留在了杭州府。柳梓唐却是陪着杨菀之吃过年夜饭,初一回了一趟维扬县,又赶在十五之前回来了。 美其名曰:来杭州的第一个元宵,要同杨菀之一起看灯。 窦涟是个严格的父母官,元宵那日夏官全州戒严,不许放孔明灯,只许在水里放荷花灯——然后杨菀之就要安排营造司的工役在钱塘湖上候着,偷偷将熄灭了的荷花灯捞回来。 今日的冬官们格外忙碌。除了维护钱塘湖的湖面,冬官署还要负责城内游街的龙灯。 龙灯会是钱塘郡一带的风俗,依照惯例说来,正月十二日就要起灯,起灯之后十五游街,十七日还要将龙灯火化,俗称“化灯”。传说化灯后的龙会飞上天空,保佑一年风调雨顺。结果十二日杭州下起了大雨,没法起灯,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十四晚上才将将停住。 虽说游街的龙灯早在节前冬官署就早早扎好了,结果今日早上杨菀之带着负责游街龙灯的小吏去库房一看,因为前日的几场雨,库房有些潮,龙灯竟然长了好多霉斑。那小吏当场就垮了脸,说着霉字当头,往后一年怕是没有好运了。杨菀之不信这个,但总不能将发霉的龙灯拿出去,只能召集冬官署的工匠,就连水利司的也喊上了,大家四处去找布料彩纸,总算在夜幕来临之前将龙灯补好了。 补好了龙灯,又匆匆去钱塘湖边,忙活完又被涂司簿叫回冬官署,过了一遍明日开工祭祀祖师爷仪式的流程。 等到宵禁了,杨菀之才将将歇下来。柳梓唐带了一块饼子给她垫肚子,还藏了一只兔子花灯给她,她说来转过年也要三十了,但拿着兔子灯还是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柳梓唐本说要杨菀之早些回家再吃些,杨菀之却说想和柳梓唐在外面散散步。两人牵着手走在钱塘郡无人的大街上,只有几个巡城的夏官和匆匆归家的工役他们擦身而过。 杨菀之走路时,手上的兔子灯也雀跃地摆着,柳梓唐还听见她心情很好地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他的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掌心,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暧昧。 杨菀之“嗯呢”一声,仰头望着柳梓唐,微光之下二人的脸庞朦胧。柳梓唐看见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星子一样,忍不住伸手,轻轻遮住了她的眼。 “干嘛呀!这样看不见路了!”女子的眼睫在他的手心颤动,痒痒的。 此时街上无人。柳梓唐却做贼心虚似的握住了杨菀之提灯的手,将她的小兔儿灯往下放了放,一个浅浅的吻落在杨菀之唇上,柳梓唐的声音带着些许隐忍:“不要再看我了,你的眼睛太好看……” 杨菀之却是一口咬在了柳梓唐的手上:“你今日竟如此不知羞!也不怕被旁人瞧见。” “这街上哪还有旁人。”柳梓唐拉了拉杨菀之的手,“你手都冰了,咱们走快些回家吧。”说着将她的手往怀里又捂了捂。 杨菀之倒是难得喊起累来:“今日你是还在歇着,我可是跑来跑去的,又要去顾着游街的大花灯,又要去湖边看看他们的活儿干得怎样,这会儿走不快了。” “你自己说要走,我把琮生都放回去了,结果你又走不动了。”柳梓唐嘴上调笑,却很自觉地蹲了下来。杨菀之嘿嘿一笑,跳到柳梓唐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咬着他耳朵道:“柳梓唐你真好。” “……你就折磨我吧。”他认命。 “你还没和我说这次回家的事情呢。”杨菀之被柳梓唐背着,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唉,就是去看了看我爹。好些年没见他,他都老得我要认不出来了。”柳梓唐叹了一口气,“他身子现在不好,但还是爱喝酒,我阿姊又没法一直顾着他,只是替我请了个长工给他。那长工也不拦着,还同他一起喝。回去我将那长工辞了,我爹还同我吵了一架。” “……” “我说既然如此,往后我不给他寄钱了。横竖给钱了也是做醉死鬼,我这些年给他的银子若是他不去买酒,够他在维扬县活到七老八十了。他还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同我说,他是我的阿爹,在县城里好些人都乐意请他喝酒,便是一分银子不给,他也有酒喝。” “……” “大过节的,我俩在家关着门吵了好些天,最后是我去找了十里八乡所有卖酒的店家,只道谁也不许卖给我爹半滴酒。你说我爹是不是喝酒把脑子也喝坏了?” “……” “……菀菀,你睡着了?” “……只是有点犯困。”杨菀之趴在他肩头,因为瞌睡,声音也黏糊黏糊的,“我听着呢。” “好。” “若是回家不开心,往后就不回了。” “嗯。往后不回了。” “平儿在大兴,白婶子也在大兴安家落户了,维扬县……” “是啊,维扬县早就不像家了。”柳梓唐苦笑一声,旋即又释然了。爱在哪里,家才在哪里。 从官署回宅子,步行也就两刻钟,焚琴早就在门口候着了。送杨菀之回了院子,刚准备走,就听焚琴喊道:“柳大人,我家大人说喊你进屋一起吃汤圆。再不吃,元宵就要过了。” 屋中灯暖帐温,芝麻糖和花生糖心的汤圆入口,唇齿都是甜的。 第二日一早,杨菀之穿着祭祀的朝服坐在镜前,柳梓唐为她绾发,目光在铜镜之中相触,又藕断丝连地分开。若不是今日本就起晚了些,柳梓唐还想捻着杨菀之的头发不放。但念及她今日还要去主持冬官署一年一度的祖师祭祀,只得有些惋惜地替她裹好幞头。 正看着身上的官服,杨菀之无端想起辛温平:“平儿年前不是说要换官服来着,说看着朝堂上花花绿绿的不顺眼许久了,往后天地春穿蓝,夏秋穿红,余下的都穿黑。” “我估摸着她本来只想要两个颜色的,怕你嫌官服不耐脏。”柳梓唐笑着替她理好朝服的衣领。 收拾好杨菀之的衣服,杨菀之说要投桃报李,结果实在手笨,折腾了半天也没帮柳梓唐把头发绾好。柳梓唐都被她逗笑了:“平日里看你这双手做活的时候可灵巧,怎么这会儿又笨笨的?” “你的头发不如木头听话。”杨菀之有些郁闷,索性放弃了,“你还是自己来吧,不然一会儿应卯要迟了。” 柳梓唐倒是手脚麻利地绾好了头发,二人在焚琴的催赶之下坐上了马车。上车前,焚琴还不忘塞了一把红封和两个桔子给杨菀之:“大人,大吉大利!” 车门关上,柳梓唐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杨菀之放了一个橘子在他手心,嘴里嘟哝着:“焚琴给我准备的,你怎么不叫琮生给你备好?” “自是因为我不如你有福气。”柳梓唐将桔子揣进怀里,也不知道杨菀之这规矩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每年开工,她都要揣个桔子上工。 “你们地官署今日也是要发红封的吧?”杨菀之点了点自己手上的红封。下属的几个司那些工役自然是由他们的司正去发,杨菀之只需要给苗、左二位冬官大夫、几个司正还有几个参与扞海塘营造设计的工官发红封。焚琴细致,红封上都写了名字,免得杨菀之漏了,还多封了两个没有写名字的以备不时之需。 “嗯。”柳梓唐说话时目光落在车窗外,正看见焚琴匆匆忙忙地出门,“焚琴姑娘今日看着有急事的样子。” “那可不,她现在可是养济院的红人!”杨菀之说起这个,语气里竟然还有些自豪,“我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去了养济院,总之在那里给老人们念念话本子,帮着干些活儿,她前些日子还同我说养济院缺人手,想去长做呢。” 养济院和慈幼院主要是针对没有生存能力的老人和失去家人无法自给自足的孩子设立的机构,依靠各地官府运作。太祖早年执政时重视养济院和慈幼院,晚年时逐渐忽视,到辛兆执政更是不常过问,时至今日,辛周的养济院和慈幼院整体在减少,是否被重视也全凭当地县官。杭州的养济院和慈幼院规模不大,一来是杭州府孤独之人数量并不多,二来也是窦涟还在忙于杭州人喝水吃饭的问题,无心再去顾及养济院和慈幼院中的人生活如何,能让他们有个遮风避雨不受冻挨饿的地方已经足够。 “何大人此次回京也提了养济院和慈幼院的问题。”柳梓唐忽然话头一转意有所指道,“她想改《婚律》,为此师父去将后院的男宠都遣走了,还和燕支领了婚契。” 他竟然有些眼巴巴地看着杨菀之。 “燕支终于得偿所愿了。”杨菀之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是一两天,索性贯彻到底,“便是改《户律》,至今都没能将平籍之事落下来。《婚律》若要改,动了太多人。何大人怕是有一段路要走了。” 公孙冰的举动虽然没有明言,却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只是朝中却没有别的官员再响应。尤其是许派的那些旧贵族,谁不是家里三妻四妾还藏几个外室?哪怕说出去不光彩,也仅仅是不光彩而已,他们钱权在手,又有何惧。 “但也是好事,总要有一个带头人。你看,虽然平籍之事还没成,但你我都将琮生和焚琴的户籍放了出来。这天下也会有其他人因为这些声音得到力量。只要能让一人解脱,一切就都有意义。”柳梓唐道。 “何大人可不满足于此。”杨菀之提起何瑶时,脸上也难免浮出向往钦佩,“我倒是真想看看若是何大人的构想都成真了,那样的天下会是怎样的天下。” 不多时,琮生驾着车到了官署,二人一来,就见涂司簿塞了两个红封来,说是窦大人给的。杨菀之掂了掂重量,竟然还挺重。涂司簿解释道:“窦大人说二位算是她的后生,月俸也不多,还要破费给下面的官吏包红封,多贴补你们些。” 杨菀之想说自己月俸不多,可是妹妹给的实在多,柳梓唐却已经替她应下:“都说长者赐不可辞,我们这两个后辈就厚着脸皮收下了。烦请涂司簿转告一声,等今日上午的事情忙完,杞之和菀菀自会去拜谢师叔。” “今日怕是没机会了,窦大人一早来将几位大人的红封转交给我就出了官署,许是有事情忙。二位安心去做事情吧!冬官署今日应当挺热闹的,一会儿我忙完了去帮忙。”涂司簿道。 “我可以的。” 毕竟也是冬官署的老油条了,主持祭典对杨菀之来说像是闭着眼睛喝水一样简单。今天冬官署的鹅又成了大功臣,中午吃饭的时候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鹅肉。虽说味道还是有点一言难尽…… 也是没办法。杨菀之来了两个月才知道,杭州官署的公厨招的都是些生存有困难的女子。那掌勺的大娘生来愚笨,被自己的父母骗着婆家买下做童养媳,因为太过愚笨所以被婆家嫌弃,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儿子,结果儿子也是傻的,婆家因此将她扫地出门,就在杭州城外四处求人收留她,正好遇见了窦涟。她因为从小就穷,做菜舍不得放盐,因此吃来味道很是寡淡。但从窦大人初任杭州司徒使时就让她在公厨做饭了,官署的同僚虽然觉得公厨难吃,但也认可窦涟的做法,因此那大娘这么多年来也没换掉。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好饭并不难得,但对于那掌勺的大娘来说,却是她逃脱晦暗人生的唯一通途。 吃完饭刚一回道冬官署,就见到吴诗雅已经在侯着了。 第198章 解决难题 吴诗雅来找杨菀之,是为了解决难题的。 钱塘江治水如今有两个难题。 以钱塘江潮水之大,若想完全依赖堤坝阻挡势必无望,所以要想让钱江两岸的居民不再遭受水灾之苦,仅仅是筑一个海塘是不行的。潮水越过海塘之后,需要一个缓冲洪水的地带。 如何设计这个缓冲带,让杨菀之犯了难。一开始她想的是将海堤内侧做低,种树作为缓冲带,吴诗雅却提出,如此一来虽然可以缓冲洪水,但洪水之后,汇集在缓冲带的水却无法排出,只能依靠自然下渗。杨菀之在水利之事上到底是半路出家,抓耳挠腮一番也想不出别的解决之法,倒是吴诗雅一口应下,说一切都交由她来解决。 本来杨菀之以为要过上许久,没成想今日吴诗雅就将完整的图纸画好了。 “你过年也不好好歇歇,倒是辛苦了。”杨菀之接过吴诗雅的图纸,认真看了起来。 “不辛苦,我现在孤身一人,过年又有什么好过的,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吴诗雅耸了耸肩。 因为和离一事,她和家里人也闹掰了。当初要嫁给林伍的时候,她爹表现得对这个姑爷不是很满意,可等到和离的时候,却又挑剔起她这个闺女来,只道她都已经成婚生子,竟然还要和离,实在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还说她和离让他面上无光。吴诗雅离家多年后才想通透,也许父亲的行为并不矛盾,他不满意林伍不是因为林伍,不满意她和离也不是对林伍改观了,只是因为这两件事都不是他决定的,都是吴诗雅自己要的。 从始至终,父亲要的只是个言听计从的女儿,而不是有自己爱恨情仇,有自己抱负的吴诗雅。 好在命运待她不薄,让她能遇见杨菀之。她拉了她一把,而她最终也没有辜负她伸出的那只援手。 杨菀之安静地看着图纸,没有接她的话,之后点着图纸上的几处她不太明白的地方问道:“这里是何意,吴工可以解释一二吗?” “这里是排水的地方。”吴诗雅解释道,“我们可以在海堤内侧以木桩加固,并辟出一个很大的蓄水塘。涨潮时,海水漫过海堤,就会在此积蓄,而退潮时,海水又会从四周排出。这个蓄水塘是一个蓄洪、泄洪的缓冲带,能避免农田和房屋受到直接冲击。大人您看的这一张是蓄水塘排水的设计。有了这个设计,水就不会一直积蓄在蓄水塘里,可以通过这里排走。” 为杨菀之一一解释了图纸上的疑点,两人也讨论了现有方案的几个缺点,杨菀之才将话题扯回到对吴诗雅的关心上:“除夕喊你一起来吃年夜饭你也不来。都在异乡为官,你我又是旧识,往后年节若是无处可去便到我那去,不必客气。” 吴诗雅却挠了挠头,脸上浮出一丝赧然:“大人,我受您太多恩情,哪里好意思去打扰您和柳大人……” “添一双筷子的事情。”杨菀之摆了摆手,起身,将图纸还给吴诗雅,“明日能改完吗?” “今日就能改完。”吴诗雅接过图纸。 “行,那明日我和苗大人左大人一起去一趟水利司,咱们尽快将方案定下来,早些动工。” 蓄水塘只是其中的一个难点,另一个难点则是移除江心石。在钱塘江下段有一处江心石,丰水期水位上涨,江心石完全被淹没,此时船只通过并无大碍;但枯水时,江心石的尖端就会裸露出来,若有不慎,船只就会撞上江心石。 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最危险的并非枯水期,而是江水将将没过江心石的时候。船只看不见江心石,根本无法规避,最后只有一船人葬身鱼腹。杭州与越州中间隔着这么一条江水,总有需要渡江的人,江心石就像是亘在咽喉里的一根鱼刺,不拔不行。 可那江心石,杨菀之在枯水时派了善水的勇士下江去探,探到江底,却探不到江心石的底,这块大石头深埋在江底的流沙之下,而流沙凶险,不敢再探。 以辛周现有的工程技术,无法造出安全稳固的跨江大桥,钱塘江江面宽广,潮汐凶猛,浮桥也不能建造。如果不解决江心石的问题,杭州和越州就无法稳定通航,这对于杭州的发展很不利。 挖?可它没有探到底,无从挖起。要凿?今年枯水期又没有那样干旱,江底并未裸露,为了工役的安全,杨菀之想要寻求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利用火药爆破?可谁去点燃那根引线? 江心石爆破必然会掀起巨浪,届时点燃引线的人根本无法撤回,只会连人带船被掀翻。也想过通过火箭点燃引线,但江心石距离江岸足有一百五十几丈,便是月无华那样的神射手也无法射中。 杨菀之看着苗凤仁和左巍威递来的方案,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如今看来还是凿石最为妥当,也只能如此了。海塘可以晚些营造,江心石却要赶在枯水期结束前处理完,否则水涨上来之后就更难动工了。 在没有最优解的情况下,选择营造难度最小、成本最少、最安全稳妥的方案,也是冬官的职责。 定好江心石的处置方案,杨菀之和苗凤仁对了一遍图纸,前往营造司找人落实方案,后日就开始动工。忙完再回官署去拿腰牌散值,柳梓唐早就等在门口了。 “今日可顺利?”他很自然地牵起杨菀之的手,二人在马车坐下,他像是把玩什么珍宝一样把玩着她的那双巧手。 “还算顺利吧。缓冲带的问题,吴诗雅给出解决方案了。江心石的处理办法也确定下来了,后日我出外勤,去解决江心石的问题。”杨菀之任由他修长的十指扣住她的手指再分开,柳梓唐不安分地摩挲着二人交叠的指缝,似在回味昨夜的厮磨。 见他不说话了,杨菀之问道:“怎么了?” “无事。”柳梓唐眉目低垂,只是低声开口,“想到会不会又几天不能见你。” 杨菀之偏过头来,一双兔儿眼望着柳梓唐,带着些许狡黠:“柳梓唐,你这人怎么不知餍足?” 柳梓唐轻笑一声,轻轻吻了吻杨菀之的手。 “还不是因为你?今晚……杨大人还请我吃汤圆吗?”他凑到杨菀之耳边小声地问道。 “元宵节已经过了。”她反手扣住他的手掌,将他的手压在了自己手下,侧头去看他微红的耳尖和有些失落的脸,“不过柳大人若是喜欢,回去叫焚琴送一碗到你院子便是。” “你又戏弄我。”柳梓唐微微垂下眼眸,“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寡欲,可昨夜的菀菀实在太过主动,让他都有些受宠若惊。可她穿上官服,又好像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是这样,早上也是这样。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作什么都不懂。 “柳大人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不解风情,想要什么,不直说我怎么明白呢?”杨菀之淡笑,却是伸手勾了勾柳梓唐官袍的?带。他这么多年还保持着练武的习惯,腰肢比她细,官服被这么一系,显得上身更加精壮。回忆起昨夜灯火摇曳照着青年精壮的腰身,他的青丝和呢喃一起落在她的身上,杨菀之微微错开眼睛。她早已习惯了将爱意表现为毫不在意,看似云淡风轻地拿起又放下,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曾经的爱意汹涌、相爱时的烈烈和失去时的钻心。 “……”柳梓唐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杨菀之,“有时我真想看看你的心肠是不是也是木石做的。” 这口气他从十五岁怄到了三十岁,早就已经看清楚菀菀对他的爱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点。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他也认命了。他爱的人能给他的只有这么多,再贪心反而是他的不是。 他们不是破镜重圆,只是两个同过去已经全然不同的人,以全然不同的方式相爱。没有冲动,没有误会,没有拉扯,没有诺言、利用、欺骗。他们彼此在对方的心湖里照见自己,皆是自己所愿的模样。 “那今晚柳大人替我看看?”她眉眼弯弯。 “不了。”这回却轮到柳梓唐拒绝,“本官在其位谋其职,不想逾矩。” 他想要一个名分,不想一直这样不清不楚的。她就这样故意钓着他,与他若即若离,让他心里难受得紧。过去种下的苦种终于还是结出来苦果,让他一个人吞。 “那还真是可惜,我只是个小小的冬官,柳大人的升迁之路,还要看圣人的心思。”杨菀之耸了耸肩。 “圣人倒是成了你的挡箭牌。”柳梓唐道,“只可惜我想要的那个位置,圣人怕是得贬我的官了。” “平儿没你想得那么记仇。”杨菀之笑着睨了柳梓唐一眼。 “是么。” “她给你现在这个位置,不也是成全吗?”她兔儿一样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你若是想,那就挑个好日子吧。” “真的?”青年眼中一下子落了星子,唇角也荡起笑意,“那我应当去找窦大人为我们保个媒,找个时间将三书六礼过了……你若是想,我们等到清明回一趟维扬县,去你爹娘的祠前;不然就请钱家二叔来?或者我应该向圣人……” 他到现在也不过是个清贫小官,给不了她十里红妆,却也幻想花烛洞房,二人身着喜袍饮下合卺酒。他的菀菀不施粉黛也很漂亮,她应当会像圣人大婚时那样,穿一身利落的紫袍,二人在同僚的见证下拜天地父母。他或许应该让娘来杭州一阵…… “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杨菀之却道,“清明前后都有安排,你我之间又何须那些拘礼。届时请窦大人保个媒,向白婶子和平儿知会一声,让你娘心安便是了。” 见他眼中的星光暗了,杨菀之伸手拉住他的手:“如今治水事紧,你我不宜铺张,届时备些喜糖散给同僚就行了,免得人情往来,牵扯钱财,不干不净。至于宴席,亲朋好友都在大兴,你我在杭任职又不能回去,实在没有必要。” 柳梓唐抿唇:“好。” 他知道杨菀之有她自己的道理,他横竖是拗不过她的。他已经得到了他所求的,不该贪多。 柳梓唐回家之后立马坐在书案前,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检讨信给辛温平。当夜,柳大人又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子。琮生和焚琴也觉得二位主子这次是真的好事将近了,可这两人又一点安排都没有,杨菀之只让焚琴好生去养济院干着。 柳梓唐的信和杨菀之的信一起被送出,过了一个月,辛温平才给二人回信。而与此同时绵州也送来了一件包裹,是文府尹托人寄给焚琴的。 包裹用的是焚琴熟悉的蓝色棉布,打开来,里面有好几双鞋底纳得很厚的布鞋,焚琴一眼就认出是她的尺码,够她穿上好几年。除了布鞋,还有一个小匣子,焚琴打开来,里面是芋婆婆每日簪在头上的那根藏银素簪。匣子底是一张十两的银票,还有一封文府尹写的报丧信。芋婆婆在某一天忽然找到官府,带来了一个小包裹,说要托人送东西给焚琴。一周后,芋婆婆的邻居发现芋婆婆两天没有起床卖芋头了,找夏官来打开芋婆婆的院子门,她已经躺在床上安静地走了。 焚琴想起离开绵州前,芋婆婆对她说:“从前我们都想要像那官家小姐一样,穿起个绣花鞋,漂漂亮亮的。你们现在的幺妹儿是同我们不一样了嗦!这走山川的脚啊,就应该配一双结结实实的千层底……” “嬢嬢我纳的千层底,比杨大人脚上穿的那双官府发的还要结实呢……” “嬢嬢一辈子都在绵州,还从来没见过这山外面的世界哩……” 那十两银子的银票,对于焚琴来说,也不过几个月的月钱。但那是芋婆婆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她安静地替杨菀之备好早餐,将那十两银票揣进了怀里,换上那双走山川的千层底,出了门,向着杭州府的养济院走去。 她脚下生风,巴蜀的大山和浙西的丘陵在她的脚下山山相连,涪江与浙江共潮生声。她要带着那个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的她的祝愿,走山川,走到千层底磨尽最后一根绣线。 第199章 春风得意 三月初二这日,江心石的凿除工作全部完成。杨菀之带着左巍威一起前往江心,在原江心石的地方放下木尺,测量此时江心石的深度。量完一圈,杨菀之看着左巍威手上记录的数据,满意地点了点头。 “完成得不错。” 过了三月,钱塘江就会逐渐涨水,如今的江心石已经完全被凿平,哪怕是枯水期也不会再影响船只通航。左巍威淡淡地嗯了一声,对于这个空降的长史,他一直有点排斥。论年龄,他四十有余,比她年长;论资历,他在杭州冬官署已有十余年,却从未有升迁。他不是看不起眼前这个女官,她的功绩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耀眼的。只是他心里有刺,总觉得若是自己有那样好的命,或许也能平步青云。 正想着,一个绣着“喜”字的红布包被递到了他手里,只见工作时素来冷脸的杨大人今日难得挂笑,左巍威打开一看,布包里是一个红鸡蛋和好些红纸包的糖。 “我和柳大人的喜糖。”杨菀之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语气中竟然有几分轻快。 “恭喜二位了。”左巍威道贺,“二位大人何时办的喜宴,下官本该去讨一杯酒才是。” “没办喜宴。”杨菀之轻笑一声,“今早办的婚契。” “那二位大人办酒的时候务必不要忘了下官。”左巍威客套道。 “这些日子钱塘治水要紧,就不办了,浪费钱也浪费时间。”杨菀之坐在船上,望着这浩浩江水,微微眯起了眼睛。 “……”左巍威露出了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的表情。 杨菀之的视线又落回了左巍威身上:“不过还有个同左大人也有关的好消息。” 听到这个,左巍威忽然竖起了耳朵。 “今年春闱之后,五月前后,还会举办一场冬试。” “冬试?”左巍威是庶人为官,没想过有一日自己还能和科举挂上钩。 “窦漪大人任大司空后提出要规范冬官的选拔,因此为匠人增设冬试,依照冬官现有的体系分为工、虞、全三科。工科考营造水利,虞科考屯田冶矿,全科自然是两科都考。”杨菀之解释道,“这冬试不仅面向未入仕的匠人,在朝的所有冬官都要参加,届时可能会根据冬试的成绩决定一部分人的升迁去留。” 左巍威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杨菀之看着他,认真道:“左大人在杭十余年,因为是庶人为官,未能有升迁的机会,此次冬试若好好准备,或许他日能够在更高的位置大施拳脚。旁的我也不知多少,只是你回去好生研读《冬官律》,总会有收获。” 她知道左巍威是有本事的,也知道他心有怨怼。可她也一样因为制举入仕在朝堂被人刁难。她清楚这冬试也是窦漪在替她铺路,只要她能通过全科的考试,未来在冬官之路上,再没有人能诟病她。 冬试要考《冬官律》,冬官律的第一部是她参与修撰的,她自然有信心。屯田冶矿,她也在学习。这次冬试的卷子是窦漪和已经致仕的前任大司空骆常几人一起出的,杨菀之也不知道会考些什么,只是知道这次冬试绝对不简单。 左巍威正色,这才第一次对这个长史露出了恭敬之色:“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从江心回到官署,苗凤仁等到杨菀之进了自己的屋子,才凑到左巍威身边:“哎,你今天收到喜糖没?” “收到了。”左巍威满眼都是冬试了,甚至巴不得辞了官署的这个冬官侍郎,回家安心备考,一鸣惊人。 “我还以为这杨大人和柳大人早就是夫妻了,没想到今日才办婚契。不过柳大人今日来咱们冬官署发喜糖的时候你是没见到,那真叫一个春风得意。我中午还听他和地官署的同僚说,他中状元都没这么开心!”苗凤仁话多,喳喳喳讲了起来。 他以为杨菀之听不见,只是这冬官署的院子就这么三间房,他讲话声音又越来越大,杨菀之想听不见都难。 听到苗凤仁这么说,杨菀之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从怀里取出那张婚契,上面盖着杭州官署的正印,还有二人的签名、手印和窦涟作为证婚人的签名。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本以为这件事不会在她心中有那么大的波澜,却还是会觉得欣喜。 比起苗凤仁的八卦,左巍威更关心的还是冬试。他问苗凤仁道:“杨大人和你说了冬试的事情没?” “说了说了。”苗凤仁却好像不是很在意。 见老同僚这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左巍威不由督促道:“这可是个机会,咱们要好好抓住才是,你可别当儿戏。” 苗凤仁却是伸手来拍了拍左巍威的肩膀:“左哥,我知道你想往上爬,只是这撼海塘不筑完,你走得了吗?” 左巍威一愣。 “咱们在杭州干了这么多年,功名早就不重要了。但若是能将这海塘筑好,那可是功德一件啊!”苗凤仁说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图去咯!下个月海塘就要开工了,若是一切顺利就好。” 他像个老头子似的甩了甩手,往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散职的时候杨菀之从冬官署一出来,就遇见好些个同僚向她道喜。她今日上午在江心石,下午在冬官署看了半天的图纸,没见几个人。她和柳梓唐的好事儿只能是柳梓唐炫耀出去的。柳梓唐一早就拿了腰牌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上前牵住杨菀之的手:“今日去江心石那边,可还顺利?” 杨菀之顺手拿走了自己的腰牌挂在腰上:“顺利,量过深度,已经不会影响通航了。你呢?” “海塘的钱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望湖楼听过的那个李娘子李胜吗?她向我们租了一片山头做酒庄。天子万寿时贡上的杨梅腌果在两都已经小有风声了,还有,我们的丝绸在远销扶桑的时候赚了很大一笔财物,钱家布庄贡献了不菲的税收。”柳梓唐小心护着杨菀之上马车,“明晚我要去抱月茶楼同杭、越两地的几家商会的会长见面吃茶,你要不要一起来?” “那种应酬的场合就算了吧,我觉得太累了。”自从有了妹妹撑腰,杨菀之已经很久没去过这些应酬了。 “那我回家的时候给你带茶点。”柳梓唐说起回家二字时,嘴角都是上扬的。 “好。” 一路上杨菀之就见柳梓唐将怀里的婚契拿出来看了又看,又说要找人将这两份婚契裱起来挂在书房。杨菀之想了想,自己的书房里能作为“装饰”的只有烫样和图纸,再多一份婚契,似乎更无厘头了,就一口拒绝了。柳大人一脸失落,又攥着两张婚契不肯还给杨菀之,说挂在自己一个人的书房里。 “柳梓唐,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莫名其妙?”杨菀之下车的时候看着柳梓唐拿着那两张婚契宝贝得像是拿着两张银票,唇角竟然也弯了弯。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他嘴上说着,语气里却满是笃定。 他试过各种方法,就是没能再从菀菀的嘴里撬出过一句喜欢。不过菀菀愿意同他办了婚契,至少……未来的她身边的那个位置是只属于他一人的。 “还行吧。”她不咸不淡地答道,“明日我要吃抱月茶楼卖的鹅糕和杨梅酥。” “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柳梓唐看起来有点失落。 “明天记得早点回家。” 要是柳大人有尾巴——跟在二人身后的琮生心想——听到这句话的柳大人一定已经摇起尾巴来了。 今日到底是二人的好日子,钱放还是让人在府上装饰了一番,贴了几个囍字,挂了红灯笼。虽说杨菀之嘴上说着不要办婚宴,但被焚琴骂了一通,说她不懂人情世故,让她去给窦大人一家递个帖子,再叫上钱放夫妻一起在家里吃个饭。钱放也说大喜的日子得吃点好的,叫二人今日安心当值,晚上回家吃饭。 二人到家脱了官服,焚琴拿了婚袍出来。 圣人恩赐天下女子成婚时皆可穿那只有皇亲才能穿的紫袍。以杨菀之的身份,其实家里有好几件紫袍,只是平日都不穿,辛温平为了她的“婚礼”又赐了一件新的下来。这紫袍用的却是只有君后才能用的魏紫,缎面织了金线进去,整个衣袍在手中一抖,映着烛火闪着粼粼金光,尽管上面没有一丝绣花,却已经极尽奢华。袍子搭配一条满花的瓜果纹苏绣霞帔,霞帔的底色则是天蓝与桔梗紫的渐变,真如身披云霞。杨菀之没有耳洞,被焚琴戴上挂耳的金饰,拆了幞头戴上御赐的凤钗,抹了一点口脂。 焚琴不由赞叹道:“大人,难怪说人靠衣装,你平日邋里邋遢的,打扮一下还挺好看哩!” 说完,又有些自恋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给杨菀之梳的头:“不愧是我,功力不减当年。” 焚琴从前跟的两个主子都是一等一的爱打扮,焚琴梳头的手艺也不差。结果跟着杨菀之,已经快忘了给人梳头是什么样了。抹完口脂,焚琴又觉得这么漂亮的一个头发还是要配个隆重的妆,非要拉着杨菀之往脸上搽了胭脂水粉,又描了眉点了花钿。杨菀之几次坐不住了,都被焚琴凶巴巴地按了回去。 “大人,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就不能让我发挥一下?” 等到焚琴给杨菀之几乎换了一整个头,她才满意地拉着自家大人出院子展示自己的作品。柳梓唐一早就换好了衣服,穿着一身红衣,站在院外等着杨菀之出来,一见到杨菀之,眼睛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根本挪不开。 青年今日戴了一顶白玉发冠,平日一丝不苟裹进幞头的碎发落了几绺在额前。二人的婚服虽然都是御赐的,但花样很是简素,却因为所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显得低调华贵,倒是符合辛温平一贯的风格。杨菀之今日头上插了七八根多宝金钗,已经觉得脑袋沉甸甸了,焚琴却说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嫁女都要戴凤冠的,杨菀之不过是钗了几根钗子就嫌麻烦了。 杨菀之抬眼对上柳梓唐已经红了的脸,兔儿眼带着几分认真的神色望着他。她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焚琴和钱放哪怕只是关着门也执意要办出点小排场,早上拿到那张轻飘飘的婚契没觉得如何,这会儿倒是真有些紧张期待了。 柳梓唐看着杨菀之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师叔已经来了,我们一起过去。” 焚琴倒是嘻嘻哈哈地邀起功来:“大人您看,柳大人给你迷得都丢了魂儿了。” “就你这个丫头嘴贫。”杨菀之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焚琴,自然地牵起了柳梓唐的手。二人一道去了前厅,钱放早就让人摆好了酒席,钱放夫妻二人和窦涟妇夫已经在桌边坐着了。焚琴上前一步,先对窦涟行礼:“焚琴手笨,打扮杨大人花了些时间,让二位长辈久等了。” 这席面上窦涟和她的丈夫陈角二人比几位都年长一辈,自是坐在长辈的位置上。杨菀之、柳梓唐和钱放夫妻分别坐在两侧,席面上还有两个位置,是留给焚琴和琮生的。 看见杨菀之,窦涟笑道:“菀菀打扮一下多俊呢!快些坐吧,瞧见你们这些后生,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了。” 她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陈角,二人眼中除了会意,也有被藏得很深的悲哀。 在席上坐下,简单地敬酒,本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小聚一下,也没什么虚以委蛇的应酬话,钱放和窦涟都给二位新人包了红封,焚琴也包了一个。杨菀之没有推却,一应收下。席上听窦涟和钱放各自讲起各自成婚时的事情,倒也有趣。 酒足饭饱,窦涟举起手中的茶杯对二人道:“今日你们的长辈都不在此处,我就斗胆越俎代庖,代表先父、阿冰和阿兄送你们几句祝福。愿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风雨携手,平安康健,一生顺遂。” “杞之\/菀菀谢过师叔。” 席罢,送窦涟妇夫离府后,各自回房。钱放还细心地叫人铺了大红的喜被,杨菀之坐在镜前,柳梓唐替她一根根取下头上的金钗。红烛摇曳,杨菀之忽然开口道:“好像在做梦。” “不是梦。”柳梓唐拇指的指腹抚过她搽了口脂的唇,在她身旁坐下,取过一旁的小酒杯。 杨菀之接过,闻了一口,挑眉看他:“这是酒。” “我这辈子就等这一口酒。”他拿起酒杯,手臂相交,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200章 烛照 大兴城中,一张薄薄的官署文书落在百姓面前,一个识字不多的大爷拉住身边几个识字的青年问道:“几位看着是学子模样,可不可以跟我说说这文书上写的是些什么?” 其中一个男子手上也拿着那一纸文书,脸上浮出一抹抵触的神色:“大爷,您在这文书上‘反对’这一栏按上指纹交给官署就行了。” 大爷连连摇头:“那怎么成?我都不知道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签字画押?” 他年轻时候因为家境贫寒,不能读书,那时窦太傅的天下同学之计才刚刚开始推行,人们还意识不到不识字的坏处,身边没几个识字的人,他们就这么一代一代浑浑噩噩地活。有黑心的人牙子拿着卖身契来假装收购粮食的契书,勾结地主来骗人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卖身为奴后,田地归地主所有,自己还充了奴籍。他的家人就是这样被骗去做了地主的奴隶,姐姐成了媵妾,父母为地主做活如同牛马。那时他已经应征了兵役,侥幸逃过一劫。 他卸甲归田时姐姐和父亲早就死了,他四处告官,但卖身契明明白白躺在地主手里,官府也无可奈何。后来是个好心的县官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去替他母亲赎身,可他母亲也没能等到,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死在了田间。他后来漂泊一生,得了好心东家相助,这才来到大兴。 因此见这男子如此敷衍,大爷也不再信任他。倒是一旁走来一个穿红色官服的女子,礼貌地对那大爷说:“大爷,这是大司寇的‘民情册’。大司寇意欲取缔媵妾制度,在征集民间的意见呢!您若是同意,就在这里签字,反对就在这里签字。” 见那大爷有些疑惑,夏官耐心地将民情册上的内容读了一遍,正想向大爷解释,就听那大爷道:“同意!当然同意!” 他的家人冤死至今不得正义,那地主早就死了,这小小的陈年冤案不会再有翻案之日,但他仍然记得归家那年母亲对他阿姊遭遇的含泪哭诉。他知晓当今的大司寇一直在呼吁取消贱籍,他已是老朽之身,断不可能看到那日,但若是这轻飘飘的一个指印能让黑暗的过去向着光明迈进哪怕小小的一毫厘…… 他毫不犹豫地当即咬破手指,将指印按在了“同意”上。 等那夏官走了,一旁的男子才上前道:“大爷您怎么这么糊涂!如今读书做官多难,若是媵妾制度被取消了,穷人家的那些孩子可就没有别的路子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谁料那大爷却用鄙夷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看你穿着学子的衣服,却是硕鼠的模样。我们是穷,但只要有一口田,有一双手,我们就能耕作生活。我们明明可以体面地生活,为何偏要跪着求食?贱卖自己换来的锦衣玉食不要也罢!” 男子忽然被大爷指责,一下子也恼怒了起来:“我好心劝你,你们这些泥腿子眼皮子浅,根本看不见这个事情背后的坏处!难道整天挑大粪,在泥地里刨食很体面吗?你看看你,穿得像是拾破烂的一样,居然还好意思讲体面?” “你!你的衣衫,你的饭食,都是泥里出来的,你——我tui!”大爷到底是没读过什么书,骂不过那男子,愤愤之下只能从口中哈出一口浓痰狠狠吐在了男子的鞋上。 男子想要动手,同伴却看见远处又走来一队巡城的夏官,连忙拦住他:“别冲动,今日那个女司寇行动,城里夏官都出来了。可别为了一个泥腿子毁了自己前途。” “大家快去东市,何大人在东市宣讲了!《太初新律草》包含平籍政策、取缔媵妾制度、加重买卖人口处罚、禁止父母包办,还有养济慈幼制度——大家快去啊——”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大嗓门喊了一声。 这一声就像军队的号角一样,一下子,人群纷纷向东市涌去。这些可都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何瑶提出的《太初新律草案》依旧围绕取消贱籍以及取消贱籍连带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对辛周律进行修改,甚至大胆地提出了对十几条旧律的废止,直指君权父权,要将民贵君轻写进律法里,要将父为子纲剔除出辛周律。 她爹何谓樘气得心脏病发作,直接告病辞官,赠她家书一封:“你若执意向前,他日横死莫怪为父不曾相劝!事已至此,我也只得归家,静待那日为你敛尸!” 她自幼桀骜,尤其不爱听她爹的话。但她也知道,她家是寒门,她爹作为寒门官员,能够坐到如今的位置,自是有一套为人处世的逻辑,并且因为他的“成功”,使他将其奉为圭臬。可若要说来,女子掌权已是超脱“逻辑”、打破“伦常”。她观诸多同僚一生都在伦常之中自证清白,而她不愿如此。权力既然已在她手,那万事皆是应得,而她也要用这份“应得”去为她们带来解脱——她要让这个天下有建立在女子本位之上的全新伦常! 东市的抱月茶楼之上,顶层的窗户微微打开,一身常服的辛温平带着辛以烛坐在窗前,她的目光定在何瑶身上,望着那一席秋叶黄的衣袍在人群之中振臂,台下的人们情绪被她牵动,辛温平微微敛眸。辛温平有时喜爱这个大司寇喜爱到厌恶,因为她那么干净明烈,照得自己那些自私如此污秽不堪。 辛以烛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何瑶,眼睛里有一团黄色的火焰闪闪跃动。她指着何瑶对辛温平道:“母皇,何司寇好帅啊!” 辛以烛小小的脸上涌着别样的光彩,看得辛温平发愣。这样的光彩她也曾在阿姊脸上见过,在公孙冰脸上见过,在何瑶的脸上也见过。她望着女儿,脸上难得浮出柔和笑意:“那当然,何大人是这世间最好的大司寇。” 这些日子朝中因为何瑶的《太初新律草案》吵得厉害,辛温平今日也是难得出宫散散心。等不到何瑶那边散场,杨四就来了:“陛下,宫中接到苏大人的密信,说在黔中道有新发现。御医也说您现在胎象不稳,早些回宫。” 前些日子辛温平又诊出喜脉,经历过一回生产,她说不出怕还是不怕。说到底在这个位置上,这是她必须要承担的责任。见过自己姊妹兄弟的命运,她太清楚皇室的孩子要长大需要经历多少磨难,说来也冰冷,要想做皇帝,不仅要比姊妹兄弟更聪明,还要比姊妹兄弟更能活! 作为母亲她自然希望辛以烛平安长大,可做为帝王,她需要的不是母亲的情感,而是深思熟虑,是有备无患。 辛以烛很乖巧地跟在辛温平身边,她倒是没有什么危机感。她从记事起就一直被母皇养在身边,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着母皇。她没有见过辛温平和自己的手足厮杀的岁月,只见到商王小叔对着母皇一口一个阿姊喊得亲昵,见过姑母寄给母皇的一封封家书,见过堂叔持着杖节从城外带着西北的风霜走来,母皇解下自己的外袍为他披上。辛以烛眼中的姊妹兄弟似乎是一派和睦的。 辛温平却想起前日同何瑶一起对谈,谈起家中父母与孩子。辛温平只记得小时候,杨冰还在的时候,她隐约能觉察到杨冰对阿姊更宠爱一点。那种宠爱不是物质上的。尽管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一定是先给她的,可杨冰对她总有些不那么亲昵,那些物质上的富足更像是对她的一种亏欠补偿。后来她知晓是因为她并非杨冰亲生,因此也释怀理解,到底杨冰是知晓她身份的人,心中肯定会有介怀。 后来回到大兴,辛兆最初总在她和辛温义之间摇摆,因为她是女儿,辛温义是儿子。她要花很大的心思去表现自己,讨好辛兆,去表演、做戏,才能让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知晓何瑶家中还有两个阿姊,她很好奇何家人的这碗水是否端得平。何瑶却淡笑一声:“陛下可听闻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此话怎讲?” “这为人父母啊,孩子多了自然会偏心。我大姐姐在做教书先生,在乡里也算是小有名气,自幼就是好学懂事,只是志不在官场。但我爹娘最宠的还是我们三姊妹中最无闻的二姐姐。我二姐姐自幼体弱,爹娘生怕养不活她,所以一直对她关照有加。她依照着爹娘的意愿,养好身子,嫁个清流小官,生儿育女,一生安然。在夫家受了气,就跑回娘家来对着爹娘掉眼泪,爹娘立马就心软了,就要替她出头。从小啊,家里有什么好物件都是先给二姐姐,再给我,最后才是我大姐姐。”何瑶讲话时脸上难免露出一抹无奈,“我从小就爱顶撞我爹娘,我爹娘总说是因为太关注我二姐姐,没有好好教养我,让我长‘歪’了去。可尽管嘴上这么说,也没有多分我一丝目光。后来我自己为人父母才体会到,其实父母也是自私的,若是没有男女之差,会更喜欢爱讨好自己的那个孩子自是常情。” 辛温平戴上斗篷的帽子走下茶楼,在上车之前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何瑶,却忽然觉察到身边一丝不一样的气息。她敏锐的视线扫过人群,落在西南角小巷里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上。辛温平微微蹙眉,对身旁的杨四道:“杨四,你留下,保护何大人。” 对自己主子的话,杨四素来无条件服从:“是。” 辛温平自己身上有武功,身边也有龙鳞卫,杨四不担心她的安危。 杨四转身进了抱月茶楼,不多时扮作一普通茶客的模样走了出来,混在人群里,暗中注视着何瑶。朝中有人想要对何瑶动手,但此人极其狡猾,她们查了很久才查出一丝丝线索,往往顺着线索摸着摸着,就摸进了那人设置的陷阱。但追查不是她的任务,她只需要跟着何瑶,保护好她,直到圣人将她召回。 辛温平回到宫中,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坐在含光殿内,望着案几对面,这些日子何瑶经常坐在那里。她闭着眼睛都能记起她们的对话。 “此次朕任命你为大司寇,你爹倒是反对声最大的一个。” “呵呵。”何瑶说话时正垂眸看着自己腰间系着的平安符,“我回大兴前我二姐姐去庙里给我求签算命,连抽了四根签都是大凶,道我此行有来无回。” “这些做爹的,倒是一样迷信。”辛温平当时只是冷哼一声。 知道辛温平在说什么,何瑶也会心一笑:“世间恶事,我皆是宁可信其有。不过既然有来无回,更是要在这断头路上做更多的事情了。” “你的这些法案太过激进,不可能一蹴而就。你这样做是无用功。”辛温平还是保持悲观的态度。 何瑶却笑了笑:“陛下,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辛温平闭上眼睛,脑子里蒙着一团雾。她有时看不懂何瑶。夜色渐临,也不知哪来的一只飞蛾,直扑向她案前的火焰。她走出含光殿,随口问道:“何大人这会儿应该回去了吧?” “回陛下,何大人这会儿在那家红记面馆用饭呢。”程思威知道这位关心着宫外的何大人,时刻留着心眼呢。 “好。”辛温平抖了抖衣袍,缓步走下石阶。她抬眼望宫墙,巡夜的禁军打着灯笼从宫墙下整齐走过,程思威带着几个宫侍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眼地提着宫灯。若是《太初新律》落实了,这些司宫台的人也就消了贱籍。可程思威这些人到底是净过身的,往后会有什么麻烦,谁也不知道。 这辛周朝就像是一辆旧马车,旧的零件虽然不好用,但这辆马车能跑。若是换了新的零件,谁也不知道马车会出什么问题。宫灯照亮脚下小小一片的土地,前方还有更长的夜。 第201章 玉碎 大兴城有一百零八坊,以太极宫前朱雀大街分东西,以春明门-金光门一线分南北。 因为在明宫地处东北,如今京中权贵多住于此地,官僚第宅密集。城东北的入苑坊和胜业坊更是高门云集,入苑坊因为有辛温义居住,号称商王宅。翊善坊和来庭坊“多为阉人居之”,程思威的宅子就在那里。 而城西则因有西市,加之西市的贸易又极为繁盛,所以来自中亚、南亚、东南亚以及高丽、百济、新罗、日本等各国各地区的商人都在西市附近的里坊居住,所以有人戏称是“富人云集之地”,由此形成了“东贵西富”的局面。 只是这些大都是在明宫建成之后逐渐形成的格局,还有很多旧的权贵宅邸散落在朱雀大街两侧。还有杨菀之和柳梓唐最初来大兴居住的安仁坊,也依旧是芝麻小官们的官邸聚集地。大兴城除了皇宫大内,也是京兆府的府治、长安郡的郡治,所以对于诸多不需要进宫的小官来说,安仁坊依旧便利。 而何瑶的宅子勉强跻身于东北的权贵圈中,是辛温平赐下的,在最靠近东市的胜业坊。坊内多是同何瑶官位相当的朝中重臣,公孙冰如今的冢宰府也在此处。只是不同于五进的冢宰府,何瑶只是住了一间寒酸的两进宅院。据说这宅院曾经是黎承睦一个外室所住的地方,在胜业坊边缘。不过何瑶不同于公孙冰。公孙冰从前有十几个面首不谈,单是说冢宰是可以有自己家臣的,冢宰府也如同一个小型的官署,因此总归要有些排场,能容得下那么些人。何瑶办公议事都在秋官署,官邸对她来说和驿馆无甚区别。又因为她是平籍政策的推行者,所以她家没有一个下人,只有个长工收了她的银钱,每隔三五日来替她洒扫一下庭院,里外擦一下堂屋。至于一日三餐,都有公厨解决。 她十五岁就在她爹强硬的安排下成了婚,少年夫妻却只有新鲜没有恩情。她入朝为官时女儿梁濯十岁,丈夫为了挽留她,甚至想要烧毁她进京的文书,而她则在进京后送了他一纸和离书。自此以后,她在老家宣州成了人尽皆知的恶人,只道一人飞黄,却抛夫弃女。后来那人早死,她要接女儿来身边,女儿却死活不愿,竟是求着她爹安排个好人家嫁了也不愿见她。她孤身一人在官场打拼,世人都以为她受了她爹多少扶持,只有她知道自己这一路走来亦是众叛亲离。 从东市回到官邸,何瑶难得同长工打了个照面,那长工往日手脚麻利得很,今日不知为何拖到这么晚。见何瑶回来,那长工立马上前道:“何大人,草民该死!草民今日擦堂屋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堂屋的花瓶,特意等在此处等大人发落。” 何瑶扫了一眼堂屋的桌上,正摆着一滩碎瓷片。看得出来那长工在她回来之前正试图完璧归赵。 “碎了便碎了,我这家家徒四壁,一件值钱物件都没有。你勿要有负担,把这些碎片丢了,早些回家吧。”何瑶带着一身疲倦脱下官服。秋官亦文亦武,她不像那些文臣爱好收藏字画瓷器,也不像那些武将喜欢收罗战利品。她家中只有书房里的历朝刑法最为值钱,至于花瓶,还是今岁春节时手下有个受过她提点的寒门小官送了她一捧红梅,她舍不得扔了旁人的心意,就花了几十文钱买了个最素的素瓷花瓶插着。 如今梅花早就败了,瓷瓶就一直空着,碎了倒也不可惜。何瑶日子清苦,却也不至于为了几十文钱去为难那长工。她一个月也不过给个一两银子给这长工,又何必与人计较。 大兴的春天还是很冷,家里的炭盆还没点起来。她走进书房将官服随手叠起放在一旁,提起炭盆到院中打算生些炭火,正好烧些水来煮点汤饼垫垫肚子。她撩起袖子熟门熟路地用火折子引燃干草,将炭火和干柴一起放进炭盆中,手上拿着蒲扇微微扇动着。她脱下官服做这些事很是熟稔。 她年幼时爹在泸州做官,二姐姐因为体弱才被爹娘一直带在身边,而她和大姐姐就被丢在了宣州老家。何谓樘是真正的寒门,老家就在宣州的一个村子里,只是因为做了官,给爹娘在村里起了青瓦房。她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原本希望她娘生的这第三个是个男孩,没想到还是个女娃。为此,她奶奶看她比看她大姐姐还不顺眼。 尽管到了开蒙的年纪她爹寄了她上村塾的钱,她奶奶也悄悄昧下来不愿意让她去读书,就让她在灶房里烧火做饭,拿她当下人使唤,美其名曰这样日后才好嫁人。还是她大姐姐何珏从县学回来,问她祖母为何到了五岁都不给她开蒙。她那个一辈子都对家人恭顺的大姐姐人生唯一一次顶撞就是为了她,也为她争回了读书的权力。 后来和梁濯的爹成婚,一方面是因为梁濯的祖父是何谓樘在大兴时关系密切的同僚,另一方面是因为梁濯爹当年在府城教书,他答应她成婚之后会让她一直读下去。何谓樘说的这门亲事本就由不得何瑶做主,那梁秀才长得仪表堂堂也不算讨厌,若是不依,还要在村里被祖母磋磨。成婚后二人也过了一阵相敬如宾的日子,何瑶考中了秀才,梁秀才还在想着二人可以一起教书,做一对情深伉俪。 可何瑶没多久就倦了。 她厌倦了昨日还坐在学堂中满眼希冀望着她的学子,今日就被父母带回家,披上嫁衣准备成为别人的妻子;厌倦了女子无才是德的说辞;厌倦了白日教书育人归家后还要为梁秀才洗手做羹汤——也因为她生下了梁濯…… 她那日抱着梁濯和梁秀才一起走出书院的时候正遇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在大街上拉着一个怀抱女婴的婆子歇斯底里地大喊,那婆子激动地向路人解释自己家里穷,养不起女娃,才要将刚出生的孙女抱去给城中富户收养。梁秀才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拖着她回家。何瑶当然清楚,这种富户的养女未必有好下场,日后也不过是为那家的儿子做一个贱妾。只是她彼时望着怀里小小一团的梁濯,忽然想到,难道日后她与她的女儿就要活在这样的世上吗? 一个女儿失去了她的母亲,但她永远无法理解,她的母亲离开她的初衷,是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世界。 不过也好。 何瑶一边烧着火一边苦笑,她如今只有圣人保着,在朝中风雨飘摇。众叛亲离也好——早在她在淮南道动了兰陵萧氏的人时,她就已经被记上了九姓十三家的黑名单。她也不怪她爹,不怪她二姐姐和濯姐儿,这条路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就好了。 只是再抬眼,那长工还没走,而是上前来道:“何大人,我来帮您生火吧。” 何瑶还没应声,那人已经凑上前来,忽然指尖闪过一片白光,一道碎瓷片直冲何瑶咽喉扎来。何瑶一闪身,那瓷片偏了一下,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左眼。她口中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哼,伸手攥住来者的手腕,抬脚一脚踢向长工下体。长工怪叫一声,何瑶不顾左眼的疼痛,一扭那人的手腕将其摁倒在地,伸手摸向腰间。 可她没有摸到自己的佩刀。方才脱官服时,她将佩刀解下来了。 就是这么一瞬间,身下的人以其绝对的体力优势反身压在何瑶身上,大力扼向了她的咽喉。而何瑶眼疾手快,伸手撕下了长工脸上的一层人皮面具。 “……你不是……他呢?”何瑶拼死攥住来人的手腕,挣扎着问道。 “他早回家了。”人皮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被刺了字的脸。 何瑶竟是松了一口气,却忽然用她仅存的右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我,记得你。” 男人微微一愣,却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险些被何瑶挣开。二人再次缠斗在一起,何瑶死死盯着那男子的眼睛:“黄州……你杀了你前妻——” 终于,还是男子占据了上风。他面目狰狞,更大力地向下扼去:“去死吧,你这个臭婊子!” 红记面馆外,杨四远远跟着何瑶看这位大司寇慢悠悠地在东市闲逛,心道这何大人倒是有雅兴,晚上还出来逛逛街。她随着辛温平水涨船高,难得出来享受一下大兴的夜生活。东市的人很多,杨四也渐渐在一派祥和之中有些松懈。就在这时有几个顽童从何瑶身边撞过,杨四眼尖地看见其中一个顽童顺手薅下了何瑶身上的钱袋子。这是很多小偷惯用的伎俩。何瑶被推搡了一下,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匆匆跑过的顽童,根本没有发现钱袋子被人摸走了。 杨四默不作声地在那几个顽童从她身边跑过时以同样的伎俩轻巧地从那顽童手里勾回了钱袋子,带着威压的眼神向那几个顽童扫去。知道自己遇见了硬茬子,几个顽童连忙散到人群里逃走了。杨四想着自己如今顶着一张易容的脸,不如追上去装作捡到钱袋子的路人将钱袋子还给何大人,还没跑出去两步,忽然脚步一顿。 何瑶不是只会改律法的文官。 秋官的顶头上司名曰司寇,从其名字便可知晓,秋官是要和这些贼寇斗智斗勇的。何瑶在大兴做过京兆府州府的秋官,也做过地方巡查使,还在淮南道待了四年。她能让那些阴沟里的臭虫恨之入骨,可不仅仅是因为一部律法。 杨四都知道的惯偷之法,何瑶怎么会毫无觉察? 除非……眼前这个人不是何瑶。 杨四心中一惊。她来不及冲上前去确认自己跟了一路的人是否早就不是何瑶,只是匆忙跑向最近的夏官巡查岗,叫人跟上“何瑶”,自己则带了两个夏官匆匆往何瑶家奔去。 亥时。 李代桃僵的那人已经被夏官当场拿下,她是被人买了命的死士,易了容混淆视听,还没等夏官靠近,就自己吞毒自杀了。辛温平踉跄着站在何瑶的府前,杨四跪在她身前,杨二则拦着辛温平道:“陛下,仵作在给何大人验尸,您……您别进去了。” 小司寇也跪在辛温平面前,声音颤抖:“陛下,凶手已经被赶来的几位大人当场击杀,此人也是去岁黄州杀人案的在逃嫌犯。他数年前因为虐待妻子致残被何大人判处黔面充军,初步断定为仇杀……” 辛温平开口,嗓子因为充血变得嘶哑:“朕的大司寇被人杀死在家中,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小司寇旁边还跪着一个春官,是何瑶的邻居。此人是九姓赘婿,受妻族庇佑,因此也在这高门云集的胜业坊有一席之地。只是何瑶的宅子毗邻他家的一个偏院,事发时他们一家人正在餐厅吃饭,等到有下人来说何大人的院子里动静不对时,为时已晚。他想派人去看,儿子却说那何大人惹了很多人,万一引火烧身惹到自家可是灭顶之灾。他这会儿一句话都不敢说,跪着装鹌鹑。 杨四长跪在辛温平身前,已是声音哽咽:“属下失职,愿以死谢罪。” 辛温平捏着杨二手腕的手狠狠收紧,捏得杨二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辛温平没有给杨四一个眼神,而是望着小司寇道:“查。一直查到朕想要知道的那个结果!” 她推开杨二,大步往何瑶的府邸走去。 小司寇望着辛温平的背影,忽然破声大哭,当场摘下官帽脱去官服对着辛温平连连磕头道:“陛下,您罢了臣的官吧!” 他知道何瑶这桩案子根本查不下去,背后的人能找到这黔面男子,其实已经是在给秋官署递台阶了。只要秋官署将这桩案子定性为黔面男子不满何瑶过去的判决仇杀,这桩案子就这样结了。可若是要查,那人,或者说那些人连大司寇都能杀,他怕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辛温平站在大司寇府门口,背对着所有人。他们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悲鸣从这位年轻帝王的口中发出,她极力绷着自己的身子,可泪水在看见何瑶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尸首的瞬间已经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感觉一股热流从身下涌出,滴滴答答,鲜血顺着她的腿将她的紫袍染红了一片。 而她全身麻木僵硬,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