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国舅多纨绔》 开新文啦~ 开第四本书啦,也进入了写作的第四年,非常忐忑,和别的大大比起来包子这四年取得的成绩算很一般了,但是还是很开心,一路走来写作成为了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陪我走过学生生涯,给我带来了很多乐趣,所以不写是不行的。对于我所有的正版读者,我都要说一句谢谢,哪怕很多读者或许会对我的旧文失望而看不到这里,我也要说,真的很感谢大家的支持! 包子一直想做一个不断进步的作者,所以这一本是新的风格新的尝试以及完全不同的套路,男女主也是和之前大不同的性格,我的要求不高,希望听见大家夸我一句又比上一本写得好了,当然,不好的地方欢迎指正,我们是隔着屏幕互相陪伴的朋友。看书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放松,谢谢来看我故事的你们,希望大家能够融入我的故事,我也希望能给你们带去一点点快乐,比心。 最重要的,快收藏快投推荐票快留言啊,爱你们! 第1章 被杀与杀人 重华宫。 缠在季如蕙脖子上的白绫越勒越紧,她的呼吸声也随之越来越重,勒住她脖子的太监是个练家子,手劲奇大,一丝也不肯放松。 季如蕙坚持了这么久,体力终于到了极限,手也开始渐渐无力地垂落。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她当然不想死! 没有人比她更想活下去了。 而在季如蕙的身边,此时还躺着一个已经断气的女官,暴瞠着双目,被人用碎瓷片割喉而死,血流了一地。 “啧,不愧是武毅将军的女儿,喝过一杯下了‘恋清风’的茶,竟然还有本事杀我一个心腹,季如蕙,我平时真是小看你了!” 在季如蕙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少女,此刻正嫌恶地皱着眉头。 她是这座宫殿的主人——福安公主赵嘉祐。 “你快点去死吧!” 福安公主突然拔高了嗓音尖叫。 季如蕙苍白泛青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冷笑,天之骄女、受尽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福安公主,竟然会千方百计设陷阱来杀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她的面子可真是够大的啊。 “你还想嫁平懋哥哥,就凭你也配吗?季如蕙,你早就该随你爹娘死在西北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京城本来就不是你待的地方!这是你自己找死,绪奴,快点勒死她!” 福安公主是这么迫不及待。 原来…… 是她看上了自己的未婚夫啊。 季如蕙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季家一门忠烈,大哥和父亲死在了前线,母亲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而她是皇帝钦封的仙惠郡主,竟然却是因为这种理由,死在了他的爱女手里。 “这世上可不需要你这种郡主,只要有我这个尊贵的公主就够了。” 福安公主的最后一句话飘进她的耳朵里。 是啊,她季如蕙只是一个皇家人施舍的“郡主”罢了,在真正的公主面前,她不过是只蝼蚁,对方想要自己的性命,如此轻而易举。 胸中滔天的愤怒和恨意在疯狂叫嚣,却只能被硬生生地哽在喉头,随着主人的断气而烟消云散。 …… 不! 脸色苍白的女孩子被脑中回荡的尖叫声惊醒,倏然睁开了双眼,一双幽深的眼瞳中有浓烈的光芒闪过。 黑暗之中,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了她纤巧的下巴:“哟!小娘们,大爷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醒过来了,正好,大爷可不喜欢玩尸体。” 随着几声淫贱的笑声响起,那粗壮丑陋的大汉压在她身上开始上下其手,并解着她身上的衣物。 可他不知道,短短瞬息之间,这具躯体已经换了个新主人。 季如蕙——现在她叫做柳照影,知道自己没死的同时,立刻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她正在被这个贼人侵犯。 昏暗沉闷的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她侧过眼,就看到床旁边的椅子地上正横七竖八地歪着几具尸体。 禽兽! 这世上真有这么畜生都不如的人。 见身上的小娘们竟然连挣扎都不挣扎,那大汉倒是乐了,没想到刚才教训两下她还挺有用,本来以为不小心打死了,没想到是给打乖巧了。 他俯下身去啃女孩子白嫩的肩膀,却没注意到身上这个女孩子的眼神已经落到了他身侧的佩刀上。 柳照影屏息,趁他不备弯起右膝猛地向上一顶,随着一声闷哼,大汉蜷起身子,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柳照影就敏捷地一个翻身压坐在了他的身上,同时右手抽出了他身侧的佩刀。 大汉甚至什么都还没有看清,只觉得银光一闪,跟着自己的脖子一阵湿热,竟是喷涌而出一道血注。 血珠溅在女孩子苍白秀美的脸上,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竟有种妖异的美感。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小娘们一招之内就反手抹了他的脖子! 大汉不可置信,这快很准,这行刀的路数,分明是练过的。 这还是刚才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吗? 柳照影镇定地将刀在他胸口衣襟抹了抹,微微有点喘气,皱着眉说了一句:“体力是真差……” 她是在说谁? 大汉没有时间知道真相了,他的血越流越多,嘴里发出了两声无意义的呻吟声,就一步步地踏向了阎罗殿。 柳照影听到了门外似乎有脚步声接近,是了,看这屋里的情况,肯定不会是一个人做的,这人必然还有同伙。 她轻轻推开张罗汉榻后的窗户,打算从这里钻出去,突然床边趴着的一个小身影动了动,是个男孩子,发出了一声嘤咛。 还有活人! 柳照影收回踏出的脚,扶起那男孩子。 他的额头上有伤,是被人重重地推倒后磕破的,可能是刚才那贼人下的手,但他急于办事,没有赶尽杀绝。 “……阿姐。” 那男孩子低声喊了一句。 柳照影浑身一怔,这声呼喊让她立刻想到了季槿,她那个十岁的弟弟,季如蕙已死,他如今一个人留在了京城,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来不及伤怀,柳照影捂住那男孩子的嘴,轻声说:“我带你走,别出声。” 男孩子点点头,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还伴随着嬉笑谈话声: “老三就是改不了老毛病,吃顿饭的功夫也不肯浪费,我看那柳家的小娘们确实生得标致,他怕早就忍得心痒难耐了。” “他就是不着调,别是到现在还没杀,怜香惜玉留着条性命呢,那可就坏事了。” “是啊,要是他们不死光,我们可拿不到钱……” 几人说笑着在外面开始喊:“老三,办完事了没有!” 柳照影把那短手短脚的男孩子费力地推出了窗外,自己已经是满头的薄汗,她刚才能杀了那人,完全是因为他对自己没防备,可要是对上外面那几个,以她如今这具身体,必死无疑! “快走!” 她催促男孩子。 “老三?” 门外的人没听到回音,开始狐疑。 在他们一脚踹开门的时候,柳照影刚好缩回脚跳出了窗口。 第2章 亡命姐弟 柳照影跳出窗口后就看清了,这是一间驿馆,但是现在安静地过分,不用说,活人肯定都被里头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杀光了。 “他娘的,老三断气了!被那小娘们跑了,快追!” 屋里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 后窗连着一片小竹林,那男孩子拉着柳照影的手,颤着嗓音说:“阿姐,我、我们往哪儿跑、跑啊……” 一般危险临头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失去清醒的判断,这片竹林现在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幽深晦暗,是个躲藏的好去处,但是柳照影知道,他们两个要是一头扎进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我们到前面去。” 她轻声说,拉着男童的手,贴着墙往灯火通明的前院绕。 柳照影看出来,这座驿馆是傍山而建的,如果他们想靠双腿跑必然跑不远就要被追上,这几个贼匪既来劫杀,一定有马。 他们必须要找到马才有生机。 果然那几个贼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头钻进了竹林寻找,没有想到柳照影他们猫着腰回到了前院。 幸运的是他们只留下了一个兄弟看守马匹马车,那人正坐在一架车辕上叼着树枝剔牙,显然是刚吃饱喝足。 柳照影让男孩蹲在草丛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拔下了头上最后一支金簪握在手里,左手攥着一柄匕首。 这是刚才在床边摸到的,精致锋利,大概本来就是女孩子的防身之物。 她一步步地接近坐在车辕上的贼人,心如擂鼓。 她没有想到过自己一重生就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差点被侵犯不说,一不留神她就会再死一次。 开什么玩笑,她才刚死过一次,那种恶心的感觉她可不想这么快经历第二次! 她一定要活下去! 这么想着,她右手果断地举起金簪,往那人后颈的风池穴狠狠地扎下去。 风池穴是麻痹大穴,她知道,一旦得手,杀了这人就轻而易举了。 可是这贼人虽然吃饱后略有懈怠,但是见到面前地上的影子晃动立刻就警觉地回头,柳照影的金簪没有扎中风池穴,而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糟糕! 这人反应也不差,拿起手边的刀就砍,但柳照影的行动也不差,她知道长刀不适合近身战,一个纵跃就跳上了车辕,凭借身形的轻盈落到那人的面前,不敢犹豫半分左手匕首就直接插进了他的眼睛,右手同时行动,拔起金簪插入他另一只眼睛。 那人痛苦地大喊出声,挥舞着手里的刀,柳照影到底体力不济,躲避不及,手臂上还是被划了一刀。 但是已经够了,她占取了宝贵的先机。 她忍着伤痛,将沾满血的匕首再次插进了这人的咽喉。 结束了生死亡命的一刹那。 “快出来!” 她朝躲在草丛中已经看傻了的男孩子大叫。 男孩子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柳照影飞快地把他抱上一匹马然后自己翻身而上。 “会骑马吗?” 男孩结巴:“不、不会。” 柳照影不再多问,只说了一句:“抓紧了!” 听到同伴大喊的贼人们提刀匆匆赶到,但柳照影已经骑上了马,她的手里没有马鞭,但她根本不需要,她一扬手里的匕首,就朝马的后臀扎了一刀,那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马蹄高扬,几乎直立而起,但她依然护着怀中男孩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下一刻,两人一马便如离弦之箭飞快冲了出去。 众贼匪瞠目结舌,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追,快追!” 风就像利刃一样狠狠地刮过柳照影的脸颊,发狂的马一路狂奔,速度非是后面的贼匪所能及,即便他们有人想效仿她扎伤马匹提速,也没有人有她这样的御马之术。 终于渐渐甩开了距离。 男孩乖乖缩在柳照影怀里,哪怕颠簸地白了一张脸也没出一声。 出山之后上了正经驿道,柳照影的心松了一半,天色渐明,前方有村落冒出缕缕白烟,她才带着男孩下马,当然,马还是要继续往前跑的,留着蹄印让他们追踪。 “阿姐,你怎么了?” 男孩子关切地问。 柳照影摇摇头,蹙着眉,是那些属于原主的记忆,正纷涌地往她脑子里钻。 “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 终于,在多走了半个时辰到达一处比较大的村子后,柳照影支撑不住昏倒了。 ****** 柳照影再次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正有清清凉凉的液体滑下,和她死前那种喉咙仿佛被灼烧的感觉截然不同,她咳了一声。 “阿姐,你终于醒了!” 是他啊…… 柳照影坐起来,见到那男孩子正放下喂她水喝的茶碗。 “谢谢你,阿拴。” 她记起他的名字了,原主的弟弟柳燕亭,小名叫做阿拴,但是这个弟弟,却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柳照影,女,十七岁,在全州出生长大,父亲柳芝元是个药材商,家中小富,娶妻张氏,感情甚笃却无所出,于是先后收养了一对儿女。 柳芝元在一个半月前举家北迁上金陵,途中请了镖师保护,但是在昨天夜里遇到盗匪劫杀,满门遭屠,季如蕙就是在那个时候接替了柳照影的性命。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前一刻还是在大内重华宫中,下一刻就到了千里之外的驿馆,或许是老天怜她命不该绝,让她以柳照影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吧。 “放心吧,我会替你报仇的,你弟弟,我也会照顾好的。” 她抬手按住了左边心房,默默许下了这样的承诺,那阵阵抽搐的痛苦才渐渐褪去了。 是原主残存的怨念吧。 柳照影苦笑,这个女孩子,命运还真是和自己差不多悲惨呢。 他们姐弟是被村口一户老夫妇给捡回来的,柳照影受了伤,手臂已被简单地包扎过了。 “阿姐,你的额头很烫,我们先在这儿休息两天吧。” 阿拴很懂事地提议。 “不行,我们立刻就要走。” 柳照影很果断。 因为她知道,还不是可以休息的时候,那伙贼匪恐怕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 第3章 柳家有秘密 柳照影昨天在路上骑马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暗暗勘察过了,这地方比她想象的要繁华。 虽然驿馆是靠着山涧建的,但是出了那座山几乎就是低矮的丘陵和平原了,路上的村落也比较密集,说明这不是什么荒凉的州府。 “原来前面就是江宁县了……” 听老夫妻叙述过后,她才知道这里离江宁县竟然只有一两天的路程,而到金陵城,也不过七八天。 也就是说,柳家人死在那里,是因为那里是最后一个盗匪能够劫杀他们的地点,越靠近金陵,盗匪就越难动手。 没错,柳照影知道,这根本不是一起谋财害命的杀人案。 她没有忘记自己当时躺在罗汉榻上听到外面人说的话。 他们说:没有杀光柳家人就没有钱。 这批盗匪是被人雇佣买凶的。 要知道从全州通往金陵的商路是繁华且治安良好的,盗匪们也有自己的规矩,没几伙人会在官府的眼皮下顶风作案,那伙贼人分明是重赏之下的勇夫。 柳家的事,比她想的麻烦…… 虽说她答应了原主的残念要替柳家报仇,可现在的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也有自己的仇要报,可她又凭什么去找一个公主报仇呢? 大楚讲究“民安于籍”,她现在甚至连去京城的资格都没有,除非也铤而走险学那些盗匪冒着被抓的风险冒籍混进京城去,可即便那样,她也还是没办法去暗杀公主。 柳照影别无他法,她只能先替原主解决麻烦,让自己活下去,才能利用柳照影的身份东山再起,毕竟季如蕙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了。 “阿姐,我把这个带出来了。” 阿拴打断了她的思绪,把一个一直紧紧裹在胸前的小包袱拿了出来,这孩子在那样的时候,竟然还记得带这个。 小包袱打开,里面有他们的户籍、通往金陵的路引,还有两张银票,一支玉管笔,一枚白玉带钩几样杂物。 有了这些,他们起码能够进金陵城了。 柳照影认真地问眼前的男孩:“阿拴,你想过报仇吗?” 阿拴咬着嘴唇,眼睛里闪着泪光,决绝地点点头:“我一定会替爹娘报仇的。” “那你怕吗?我们可能还没找到他们就先死了。” 阿拴却一点都不怕: “阿姐,爹爹以前说过,躲避永远不是最好的办法,只有转守为攻,才能有胜算。” 这个柳家爹爹,倒是在这方面和她的想法很相似,所以他才会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动身北上吧,只是最后还是输人一步了。 “好,阿拴,你听着。”柳照影握住他的肩膀:“昨天那些强盗,是有人特地安排来杀我们的,我们不死,背后那个人就不会收手。” 阿拴的眼睛越睁越大,柳照影继续说:“想要活命,现在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我们必须一起想,找到他们一定要杀我们的原因,这样我们才不会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第二,我们要动身去金陵,因为那伙盗匪是没有那么容易进城的,但是问题是——要杀我们的人同样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金陵。” 她指着那张路引。 前进或者后退,都是危险,这样的情况她需要跟对方讲明,哪怕这还是个孩子。 阿拴突然浑身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既震惊于这一层层无比理智的分析,又震惊于这样一个镇定冷静的过分的阿姐。 她真的是阿姐吗? 以前连看杀鸡都怕的阿姐,昨天杀了两个盗匪啊! 盯着柳照影幽深沉静的双瞳,阿拴搓了搓手臂,不管如何,阿姐是不会伤害他的,昨天要不是阿姐他早就死透了,他怎么能怀疑她呢? “好,阿姐,我都听你的!” ****** 告别了收留他们一晚的老夫妇,柳照影带着阿拴出发到了江宁县,为了方便,她换了一身男装,明明是一样的容貌,可是阿拴觉得眼前这个阿姐有了一种说不上的飒爽磊落气质,往那里一站,就是真正的男人都会逊色三分,待在她身边,他总觉得充满了安心。 两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戴孝,选了几身素净的衣衫,碎银子用光了,柳照影阻止了阿拴动用银票的想法,反而把自己手腕上仅剩的一个金镯子当了。 进金陵的路很顺畅,柳照影带着阿拴往人多的地方走,那伙贼匪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他们两个逃走的消息,她相信盗匪们背后的雇主肯定知道了。 这几天,在养伤的同时,柳照影仔细地和阿拴筛选过了一遍记忆想找出一点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 毕竟柳芝元请镖队保护,就说明他其实是有些预感的,他大概知道会是什么人向他们动手,可他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提起这些。 最后柳照影把嫌疑锁定在了一个姓陈的人身上。 这个人是在柳家离开全州前半个月造访的,据说是柳芝元的老友,柳照影并没有和他碰面所以记忆并不深刻,但阿拴却是见过他的。 这个姓陈的人,是从金陵来的。 而他走后,柳芝元就决定变卖家产北上金陵,所以他一定是说了什么促使柳芝元做了决定。 “阿拴,你还记得他的相貌吗?” 毕竟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了,阿拴也只记得一个大概,他在画纸上尽量描绘出这个人的相貌,出乎柳照影意料,阿拴对于画技有一定的掌握,画纸上没有出现一个四不像,反而是比较清晰的一张人像。 “没有阿姐和爹爹画得好,我才学了几年。”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柳照影当然是会画的,她提起笔,将阿拴画纸上的人像重新润色完善了一些,效果意外的好,原本的季如蕙画技就不错,可原主竟是胜过了她几分,画上的人立刻就得到了阿拴的认可,说有六七分像了。 阿拴和柳照影的画技当然都是父亲教的。 所以为什么一个药材商拥有这么好的画技呢? 柳家,果然充满了秘密。 柳照影把画像收了起来,提醒阿拴到了金陵一定要格外小心,不能离开她半步,因为他和姓陈的见过面,他能认出对方,对方也一样能认出他。 其实如果不是阿拴强烈抗议,柳照影觉得把他打扮成女孩子会方便很多。 第4章 一个身世之谜 进了金陵城,第一件事情是要找住的地方,而且必须避开各大酒楼和知名客栈。 柳照影不知道柳家的仇人究竟有多大的能力和势力,但他们既然要藏匿行踪,小心起见,自然就不能去那些有迹可循的正店。 “阿姐,这里……看起来好像黑店啊。” 站在一家人迹罕至,甚至略显荒凉破败的小客店门口,阿拴有点犹豫。 就是要看起来像黑店的才行。 老板娘是个寡妇,生得玲珑身段好相貌,妩媚风流俏模样,唇边还有一颗红痣,她见到眼前这两个嫩生生的小孩子眼皮也不抬一下,报出了一个价钱,要先付钱才能入住。 “老板娘,给我们一个单独小院落,临着后头巷子的。” 柳照影提出要求。 那样一个院落,必要时刻随时能够翻墙离开。 “哟,要求还挺高,出得起钱?” 老板娘笑眯眯地问。 “我们有钱!” 阿拴把小包袱往柜台上一拍,就要拿银票出来,真是的,他早说让阿姐先去票号把银票兑了嘛。 柳照影一只手赶忙按住小包袱,不动银票,拿出了里头的白玉带钩要递过去,却反被阿拴阻止: “不行不行,阿姐这个不行的!” 柳照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板娘娇笑:“小兄弟,既然有银票,藏着掖着干什么,我这里可不是当铺什么都收,我只认银子的。” 她眼睛还挺尖。 柳照影淡定地抽出两张银票拍在老板娘面前:“金陵的规矩是什么?抽一成?还是一成五?” “哟,看不出来,还是个混江湖的。” “没有些底气也不会住你的店,明人不说暗话,老板娘,我这两张银票是正经大票号出的,童叟无欺,只一个要求,不能在金陵兑。” 还是一个道理,银票这东西虽然看着方便,但是一旦拿去兑了现银就是露了自己行踪,这也是柳照影选择这些江湖客店的原因,偌大一个金陵城,总有些银票来历不明不干净,所谓“黑银票”,在本地是花不出去的,要经由专门的人到其他地方去兑现,而这些店,多半有这样的门路,只是这样渠道兑到的银子,自然要打点折扣。 “哈哈哈哈小兄弟,原来是姐姐我看走眼了,你是个懂行情的。收你两成,把房钱也算进去了,一会儿就去给你称八十两银子。” 两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兑出八十两银子。 柳照影点点头,没有异议。 八十两啊,看似不小的一笔数目,但是在金陵也生活不了几个月。 阿拴在旁边看得再次震惊,原来还能这么玩的? 回了房,柳照影就拿出刚才那个白玉带钩问阿拴:“这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她搜索了一遍记忆,发现原主根本就不在乎它,所以自己也没印象,不像那支玉管笔,是柳芝元的遗物,姐弟俩是绝对不会动的。 阿拴叹了口气,“阿姐,你是真忘了,还是死活不愿意承认啊?就算你再不想,这也是你亲生父母给你留下的,爹爹说了,往后你要靠它找回你亲生爹娘的,你再不喜欢也不能当银子给花了啊。” 原来是柳照影不愿意接受把自己抛弃了的亲生父母,就连带着也嫌弃这个白玉带钩,记忆里更是下意识地排斥它。 柳氏夫妇从来没有向两个孩子隐瞒过他们自己的身世,甚至,柳芝元是想帮他们找到亲生父母的。 “阿姐,你好像就是金陵出生的呢。” 阿拴又说。 金陵,又是金陵? 柳照影敏锐的直觉再次开启,原主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可她不是,她不觉得这几件事都是巧合。 柳芝元决定举家迁往金陵,姓陈的神秘访客来自金陵,柳照影出生于金陵…… 三条线索都汇聚到了金陵。 将柳家灭门的人,或许和这三件事都有关联? 柳照影的手细细地抚摸上白玉带钩,玉色澄澈,上面的纹路精致古朴,这东西不是普通人家会有的。 她把它收进了怀里,阿拴看在眼里,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悄悄扯了扯柳照影的袖子:“阿姐,现在爹和娘都死了,如果你要去找你亲生爹娘的话,他们、他们一定会接你回家的……” “说什么傻话。”柳照影摸他的头,“我不是说了,我们要一起为他们报仇,何况,你怎么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会接我回家,而不是想我死?” 阿拴瞪大了眼睛。 是啊,谁说亲生父母就一定要认回她的? 另一种可能,他们也会千方百计地想要一个不该存在的人从这个世上消失吧。 ****** 只是出门吃顿饭的工夫,柳照影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阿拴,别管她,我们走吧。” 阿拴却不愿意:“阿姐,不救她的话,她就会死的。” 柳照影看着这个倚在巷口半昏厥的女子,觉得一阵头疼。 “当初你昏倒在村口,也是村民们救了你呢。” 他又搬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柳照影:“……” “救……救我……” 女子的斗笠遮不住她半张如花似玉的容颜,一看就是烧得厉害,她正轻轻喘着气,一手还拉着柳照影的衣角恳求。 柳照影觉得神奇,难道她看起来是路人中最正义正直的一个吗? 看这女子的容貌气度,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儿,救了她,可能会有点麻烦。 柳照影踟蹰了一下。 但是往往麻烦才会带来转机不是吗? 反正她现在已经举步维艰了。 “好,我们把她带回去。” 将女子带回了客店,柳照影给她抓了药喂她喝,一夜过后她就醒过来了。 一醒过来,她就赶紧朝两人道谢。 “道谢就不用了,你先说说看吧,你是什么人。” 女子犹豫了一下。 “不肯说的话,你就立刻离开吧。” 柳照影的声音平静冷漠,不含半丝语调起伏。 顾仪慧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身量纤瘦、挺拔清秀的素衣年轻公子,一时有点回不过神。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 他救了自己,却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吗? 为什么一点都不温柔? 第5章 何处不相逢 柳照影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直蹙眉,她当然不知道顾仪慧此时的想法。 放下茶杯,她淡淡地说:“你应该是金陵勋贵家的小姐吧,身份不低,何必做出这些离家出走的闹剧,外面的世界比你想的危险,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顾仪慧突然红了眼眶:“你都猜到了……是,我是离家出走的,因为我家里要把我嫁给一个纨绔子弟!” 柳照影低头喝了一口茶,神情古井无波,仿佛对别人来说天大的事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么……你觉得离家出走以后,能改变什么呢?” 顾仪慧愣住了。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她一心想的就是要和家里对抗! 柳照影很清楚这种对抗的结果,要不就是被家里人抓回去教训一顿继续嫁给那个纨绔,要不就是被家里人抓回去教训一顿继续嫁给一个并不会更好多少的男人。 总之就是自己受苦。 所以柳照影当初还是季如蕙的时候,对于宫里把自己指婚给广平侯长子谢平懋,唯一的感觉就是:哦。 “反正那个人是个流连花街品德败坏的纨绔子弟,靠着家里的荫蔽作威作福,我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的!” 顾仪慧嚷嚷着。 柳照影不想再听她的抱怨了,只说:“我替你去抓药,药钱会问你家里要,你现在告诉我你家里的地址,我去通传一声,不然的话,你不能留在这里,我收留你,不是为了被你拖累的。” 她的话很不客气,可是又很有道理,顾仪慧是身家不凡的大小姐,他只是市井里最普通的男人,甚至住在这样的地方…… 一旦她被找到,那他就必然受自己牵连。 顾仪慧泄了气,终于松口:“宋国公府。” 宋国公,柳照影没什么印象,因为在金陵的勋贵,都基本上是快被遗忘的角色,他们是太祖朝固守留都的一批人,甚至祖祖辈辈都无法进京,早被历代皇帝忽略了。 柳照影抓过药后雇了一个街边的小童去宋国公府通传,但她没想到,这么快人就来了。 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公子,一身华服锦衣,带着侍从不客气地闯进了客店。 老板娘是个有眼色的人,知道拦不住就立刻不拦了,所以他们一直冲到了柳照影的小院里。 这少年生就了普天下难觅的一副好相貌,脸若云间月,眉如三月柳,更有难得一见的一张唇珠诱人的菱唇,举手投足间风流尽现。 只是富家公子身上难免染些风月习气,略见几分轻佻,此时他嘴角微扬,藏着三分讥诮邪气,眉间更是薄染怒意。 柳照影听到动静就让阿拴和顾仪慧躲在屋里别出来,她打开门,见到来人登时愣在了当场。 不是因为此人美貌,而是因为她没想到这么快会遇到故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京城一霸、混世魔王鬼见愁孟眠春孟小国舅,他的长兄孟仲毅刚刚封了候,长姐孟皇后执掌后宫多年,地位稳固,他又是老国太老蚌生珠四十二岁时才生下的,被家人宠得无法无天,横行嚣张,霸道无忌,在柳照影死之前,听说他还刚把蔡太师家的宝贝儿子给打成了猪头,被皇帝叫进宫大加斥责。 柳照影和他不熟,更谈不上交情,谁不知道孟小国舅最喜欢温柔可意的女子,自己在他眼里大概算一个男人吧——也可能是两个。 孟眠春见到在门口站着的柳照影,冷笑一声,马鞭就不客气地甩了过来,柳照影侧身避开。 孟眠春气得跳脚,指着柳照影大骂:“就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死娘娘腔,是你给小爷带绿帽了?你别跑,看小爷不打断你的狗腿。” 柳照影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顾仪慧嘴里口口声声不愿意嫁的那个纨绔,就是眼前这个人啊。 真是应了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孟眠春只能沦落到和金陵的勋贵定亲了,是了,在京城他的名声已经被他败光,朝中清流们不愿意和外戚扯上关系,而得势的勋贵知道孟眠春这副德行的,也少有肯把女儿嫁过去的。 所以是一片鱼塘里捞不到鱼了,只能换一片捞。 柳照影忍不住笑了一声,自她重生醒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一件事情有意思。 孟眠春不可置信地问左右:“刚才这小子是在嘲笑我吗?” 左右侍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是的,少爷。” 孟眠春冷笑一声吩咐:“把这小子的腿打断,我是说每一条!再把他扔进小倌儿馆里去,看他还敢嚣张!” 柳照影后悔自己刚才的一时失态,实在她是没见过这么四处嚷嚷自己戴绿帽的男人,这个孟眠春,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她解释:“误会,都是误会,顾小姐好好的,我也并没有给孟公子……戴绿帽子。” 这时候顾仪慧忍不住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了,见到孟眠春立刻脸色一白,但还是拦在了柳照影面前说:“你们不要伤害柳公子。” 这一拦之下,孟眠春更是火冒三丈:“把他们这两个恬不知耻的都拖去沉塘,快点!” 他一脚揣在一个小厮屁股上,小厮委屈地回头:“少爷,这可是两条人命,您、您别这样……” 他忘了自己现在还是在受惩罚的阶段? 之前把人家蔡太师的儿子打成猪头,屁股被打了十板子疤痕还没消呢,这会儿又想着草菅人命了? “何况您和顾小姐还没定亲呢,算不上……呃,绿帽子。” 另一个小厮提醒他。 “那我看着也碍眼!” 孟眠春完全不听劝。 “国舅爷,手下留情,留情啊!” 宋国公府世子顾辞安终于收到柳照影的口信赶到了,也怪他回家晚了一步,反而被孟眠春的人先找到了自己的妹妹。 孟眠春将马鞭一甩,朝顾辞安横了一眼,“你们顾家打算给我个什么说法?” 顾辞安满头冷汗:“国舅爷……您想要什么说法?” 孟眠春笑了笑,笑容中充满恶意:“我要他们两个的命就好了。” 命……就好了…… 顾仪慧脸色煞白,柳照影眸光闪了闪,神色不变。 第6章 小看他了 “原来是国舅爷,真是失敬。”柳照影对孟眠春行了个礼说:“但这件事真的是个误会,可否听我解释?” 孟眠春抱臂冷笑:“你大概不知道小爷的规矩,我是从来不听人解释的。” 孟小国舅从不讲理。 柳照影想起了这条京城流传的法则。 “那么国舅爷是想要小人的命了?”柳照影微笑,“我救助顾小姐反而要丧命,这件事先不论合理不合理,我只想问,我这条命是算在国舅爷头上,还是算在顾世子头上?” 这人什么毛病? 孟眠春和顾辞安双双愣住了。 他一不跪下求饶,二不拼命解释,关心的竟然是自己这条命算在他们谁头上。 顾辞安没想到孟眠春竟然还饶有兴致地回答了:“那当然是算在顾世子头上。” 顾辞安:“……” 有没有见过这种流氓? 刚才喊打喊杀的人是谁? 孟眠春自有一套歪理:“你看看,你都和顾小姐这样那样了,要么只能把顾小姐嫁你,要么你这贱民只能是个死,我虽是顾小姐的未婚夫,但她到底没进我的门,你这条命当然得算在顾家头上,你做鬼了可得记得找对门户啊。” 顾辞安简直鼻子都快气歪了,感情人是他要杀的,杀了就算在顾家头上,还一副他是为顾家出气的样子。 柳照影转向顾辞安:“顾世子,你听到了吧?国舅爷叫你杀了小人呢,可是怎么办呢,小人是良民,并非贱籍,国公府是一等公府,私杀良民……按照大楚律例该判什么罪来着?” 顾辞安的脸色更扭曲了,他差点忘了这一层,良民即便犯罪也是由官府来判,这个人压根儿就不能随便杀! 孟眠春这是摆着个套儿给他钻呢,就像他说的,顾仪慧没嫁去孟家,和他孟眠春还没有关系,他即便指使下人打死了柳照影,账是要算在宋国公府头上的! 顾辞安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完全不知道孟眠春这是无意的还是刻意的。 孟眠春依然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要打杀你就打杀你,哪有那么多废话,你们快给我上!” “快拦住!” 顾辞安大喝,他手下的人立刻就团团围住了孟眠春的小厮和侍从。 孟眠春挑眉:“顾世子,几个意思啊?你是要认了这小子做妹婿了?小爷这顶绿帽子是白戴了?” 顾辞安终于聪明了一回,赔笑道:“哪里的话,这件事国舅爷还是交给在下处理吧,我先把不懂事的妹妹,和这个小子带回家里好好盘问,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覆。” 毕竟两人手下的小厮侍从不相伯仲,僵持了一会儿,孟眠春被顾辞安好言劝了几句,重重地哼一声,终于肯转头走了。 柳照影面色如霜,紧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孟眠春,自己从前竟小看他了! 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可他做的这件事却极有章法,若非自己两句话点穿,顾家就要落入他的算计了。 他哪里是想和顾家结亲,分明就是特意要对付人家的,自己这条命不过是对付顾家的工具罢了。 最好的证据,就是孟眠春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又不认识自己,柳照影也及时给顾家传信了,孟眠春还是先一步找到了这里。 那是因为他的人一直盯着顾仪慧。 同时孟眠春走出客店,心里也一样转过“竟小看了那小子”的想法,挥挥手,唤小厮双喜上前:“查查那小子的来路,看他是不是京城来的?” 双喜不解:“少爷,为什么是京城?” 孟眠春勾勾嘴角:“你没注意他一见我就称呼‘孟公子’吗?我到金陵才两天,他从哪里知道的我姓孟。” 乍见面的一瞬间,他就觉得那这小子是认识自己的。 “还以为顾家这件事会挺无聊,没想到……挺有意思。” 孟眠春甩了甩马鞭骑上马,心情很好的样子。 ****** 柳照影和阿拴真的被请到了宋国公府。 救助顾仪慧的事也从头到尾都说明白了,没有什么可疑的。 但是顾辞安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 柳照影知道,他苦恼的是孟眠春。 顾仪慧歪倒在顾夫人的怀里哀哀地哭,一遍遍地强调:“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他……” 宋国公前几年因为半夜在宠妾身上兴奋过度,现在还半身不遂地瘫在床上,所以如今顾家主事的就是世子顾辞安了。 他一拍桌子,喝断妹妹:“你还有脸哭?现在别说你想嫁,人家也不肯娶了,孟小国舅咬定了你婚前失节,我们顾家就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我和柳公子……什么都没有。” 顾仪慧小声辩解。 顾辞安的目光扫过堂中那个清风朗月般的身影,不满地说:“那又怎么样,你能去和他讲理吗?” 孟眠春不是君子,和他讲不来清者自清那一套,他就是在皇帝面前耍的无赖还少吗? 他们顾家理亏在前,能拿他怎么办呢? “那、那怎么办啊……”顾夫人也没主意了:“我们赔礼道歉总行了吧?我亲自去赔礼,要不然,我把你爹也带上……” “娘你就别添乱了,爹那个样子,你……唉。” 顾辞安长叹一声,总算明白妹妹这是像谁了。 眼前这一幕看在柳照影眼里,她也只想一声长叹,这顾家,是怎么保持这个国公爵位这么多年没被夺的? 这脑子也太…… 她以为刚才在客舍里提醒顾辞安的几句话已经够明白了,他回来想一想就能相通,没想到,只是对牛弹琴。 “顾世子。”柳照影终于出声:“小人或许可以替你解决眼下这个麻烦。” 顾辞安有点不信:“你一介草民,能有什么办法?” 顾仪慧却是对柳照影盲目信任:“大哥,柳公子很厉害、很聪明的,他说有法子就一定有法子。” 顾辞安也想到了柳照影刚才当场点穿了孟眠春的圈套,马上改口说:“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你若得罪了孟小国舅,顾家可不担保你。” 柳照影:“……” 她明白了,他家保全爵位的绝招大概就是“贪生怕死”。 第7章 奉恩将军府 既然要谈,就得有个谈的样子,柳照影终于看座了,顾仪慧不肯离开,还是缩在自己大哥身后眼冒星星地盯着柳照影。 “顾小姐。” 柳照影陡然望向了顾仪慧。 “是!” 顾仪慧被她这么突然望过来,以为是偷看被抓包了。 顾辞安眼角抽了抽。 柳照影没管这么多,她直接问:“你之前从未见过孟小国舅,为什么就这么笃定他人品低劣不愿相嫁?” 笃定到要离家出走来抗议婚事。 她这句话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顾辞安甚至都没细想过,待在后院的妹妹是去哪里听来这么多风言风语的? “阿慧,你告诉大哥,是不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 顾辞安总算还是比他妹妹聪明点的。 “嗯……”顾仪慧小声说:“我是听谢家小姐说的。” “奉恩将军府?”顾辞安立刻反应过来。 他怕柳照影不知道,还多解释了两句。 奉恩将军这个爵位并不算高,但是谢家却很有威望,因为金陵的奉恩将军府和京城的广平侯府是隔了房的宗亲,现在的奉恩将军谢裕很会打算,与京城的广平侯谢臻关系很好,所以处处被高看一眼。 而广平侯府,对柳照影来说就太熟悉了,毕竟她差点就嫁给了广平侯世子谢平懋。 顾仪慧“嗯”了一声,轻声说:“阿璟知道很多京城的事,她前年上京的时候,就曾经亲眼见过孟小国舅和人争一个烟花女子把对方打破了头,她还说,孟小国舅在京城有数不清的相好和屋里人呢……” 顾仪慧最恨的就是这类花花公子了。 柳照影却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首先,广平侯府和孟家算是通家之好,广平侯夫人要算是孟皇后跟前最说得上话的命妇了,所以孟眠春和谢家自然也多有往来。 其次,孟眠春虽然极其不着调,但到底生了一副好皮囊,广平侯长女谢令瑶就挺被他美色迷惑的,柳照影曾经不止一次听谢令瑶提起过孟眠春,但女孩婚事是父母之命,以谢家权势,不需要将长女浪费在孟眠春身上。 基于谢家和孟家的这种渊源,甚至孟眠春还得到了谢家嫡长女的另眼相看,那么奉恩将军府的这个谢小姐怎么敢在外这样说孟眠春的坏话?她就不怕得罪了京城的谢家? 解释不通的事,往往会有另一个缘由。 柳照影立刻想到了——奉恩将军府小姐的谢令璟,或许也看上了孟眠春。 她将猜测对顾家兄妹一说,他们当下就吃惊不小。 “如果世子不信的话,可以等明天或者后天看看,今天孟小国舅和顾家翻脸的事大概就会传出去了,谢家如果有意,自然会邀他上门。” 顾辞安有点动气,“如果真是这样,谢家也太过分了!” 为了从她妹妹手里抢男人,背地里使这种阴招? 柳照影说:“世子先冷静一下,这对你们是有利的,抓到了这一点,顾家才有底气和孟小国舅谈条件。” “谈、谈条件?” 顾辞安一愣。 柳照影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觉得刚才顾辞安这张还算方正顺眼的脸是越看越傻了。 “那不然世子打算怎么办呢,跪着恳求孟小国舅放过你们吗?您觉得他是会被轻易打动的人?” 当然不是。 “还是真的听他的话把我杀了?至于顾小姐,不死也得落个送进庵堂的结果吧。” 顾仪慧脸也白了,连忙拉住兄长袖子:“哥哥,我不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顾家虽然一脸懵,可也只能站到孟眠春的对立面了,这是无可转圜的定局。 顾辞安想认怂也来不及了。 “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顾辞安像个好学的学生,紧紧盯着柳照影。 柳照影笑了一下,“很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 …… 顾辞安也没想到他会把柳照影亲自送到了门口。 刚才的某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个人的聪明机警,真是太适合收他做一个幕僚了。 那么平时自己身边那点麻烦的琐事,和官府、勋贵间打的交道,全都不成问题了。 但是他立刻清醒了。 幕僚?他们这样的人家还敢养幕僚? 金陵的公爵府就他们顾家一家了,这倒不是因为顾家多受器重,而是他们顾家最懂得明哲保身,所以幕僚什么的,不如养一个美妾实用。 “你想要什么呢?你为我出谋划策,总得有些理由吧?” 既然不打算将柳照影收为“自己人”了,顾辞安当然对他很防备。 柳照影多少清楚他的打算,坦白说:“我确实是希望得到世子的一点帮助,当然,不是钱,顾小姐的药钱你已经还给我了……我是说,我希望世子能够替我找一个人。” “找人?” 只是这样? “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 顾辞安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麻烦,就应承了下来。 柳照影离开宋国公府,心里其实有点轻松,她当初救助顾仪慧,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转机吗? 金陵太大了,她不可能靠自己找到仇人,而同时她和阿拴什么自保能力都没有,就像砧板上的肉,一旦被发现多半就是死路一条。 她很清楚,这世上最有用的武器就是权势,她需要机会,一步步地借用这座城里一切能够用的权势,才有可能保住命的同时找出仇人来。 宋国公府当然不够有力,但是却是目前最能用得上的。 ****** 第二天,顾仪慧经过昨晚狠狠地睡了一觉,病容看起来好了不少,虽然还是有点憔悴,但是出门见人已经不成问题了,仔细看看,她眼睛里甚至还闪着光芒,一种叫做斗志的光芒。 “和柳照那小子说的一样,今天孟小国舅果然去了谢家拜访,现在还没出来肯定是要留下用饭了,妹妹,你快点出发吧。” 顾辞安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对顾仪慧说。 两兄妹此时已经不再感叹柳照影的料事如神了,他们交换了个眼神,目光里自有一种决绝。 “大哥,那我去了,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谢家不仁在先,就别怪他们不义在后了。 第8章 一场闹剧 奉恩将军府今天从一大早起就是忙忙碌碌的,谢家唯一的嫡小姐谢令璟房里更是充斥着来往不断的仆妇,她们手里拿着各色头饰钗环,许多是谢夫人房里的,甚至几位庶小姐房里的也被拿了过来。 谢令璟却总是怎么挑都不满意,觉得这些衣服首饰都不能衬托出她的美貌,和顾仪慧的纤秀娇弱比起来,谢令璟生得肤白而丰腴,骨架也大,瞧着有些像十七八岁的姑娘了。 她之所以这么细心打扮,则是因为今天是孟小国舅来谢家拜访的日子。 她一会儿就要出去见客。 想到前年在京城的那惊鸿一瞥,她就再也忘不了那张举世无双的容颜了。 但是今天这个和他重逢的好日子总会有让她不爽的事发生。 “什么?她来干什么?” 刚刚勉强穿戴完的谢令璟听完仆妇的通报有点不可置信。 顾仪慧竟然会在今天拜访她? “小姐,会不会是她听说了孟小国舅今天来访,特意过来的?” 丫头替她分析。 “不可能!”谢令璟一口咬定:“昨天都出了那样的事,顾仪慧还敢脸皮这么厚吗?她现在听到孟小国舅的名字大概都要绕道走,看来她是凑巧过来找我,那就叫她进来吧。” 她倒想知道顾仪慧要和她说什么。 这么蠢的人,还能说出什么来呢? 谢令璟勾勾嘴角,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顾仪慧这回把孟家得罪的那么狠,别说亲事了,怕不是要被整死哦。 顾仪慧就这样满面愁容地被从后门请了进来。 “阿璟,你可要帮帮我!” 一见到谢令璟,顾仪慧就向她求救。 “阿慧,你这是怎么了?你快和我说说。” 谢令璟立刻扶起她,满脸的担忧。 顾仪慧颤抖着嘴唇,将昨天的事挑挑拣拣地告诉了谢令璟,谢令璟虽然知道孟眠春去找顾家的麻烦了,可没想到内情这么精彩,她简直要克制不住哈哈大笑几声了。 “怎么会这样,这可遭了啊,孟小国舅那样的人,乖戾嚣张不讲道理,顾家怕是要遭难了!” 她依旧像是为了好姐妹急得跺脚。 顾仪慧眼眶含泪:“所以我来求你,阿璟,你家和我家不一样,谢家如果能为我们求情的话,会好很多吧!” 谢令璟在心里冷哼一声,果然是这样! “可我只是个女儿家,根本说不上话的,这事……难办了。”谢令璟蹙着柳叶眉说:“所以你和孟家的婚事,现在到底怎么说呢?” 顾仪慧脸一白:“我不知道,我哥哥说我还是要嫁给他。” 谢令璟一愣,倒是没想到:“还……还要定亲?” “是啊。”顾仪慧说:“除非金陵有别的人家要抢孟小国舅,不然的话,我大哥说,京城那边,老国太还是看好这门亲事的,我、我也没办法。” 谢令璟的眉头蹙在一起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门亲事还没黄吗?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黄! 顾家,他们的脸皮可真厚啊! 看着面前顾仪慧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谢令璟恨不得上去撕裂它。 “没听说金陵有别的人家要和孟小国舅议亲吧。” 谢令璟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仪慧认命地叹了口气:“就是说啊,还有谁愿意嫁他那样的人呢?他那么凶,一点不讲道理,半点气度也没有,阿璟,换了你,你愿意吗?” 这一句反问让谢令璟顿时愣住了,她没有忘记自己从前和顾仪慧讲的关于孟眠春的那些坏话,那都是为了让顾仪慧讨厌孟眠春啊。 可她、她……她是喜欢他的呀。 “当、当然不愿意。” 可她也只能顺着顾仪慧的话说下去。 顾仪慧闻言拉住了谢令璟的手,一副难姐难妹的模样,把谢令璟恶心地够呛。 “阿璟,我就知道!你知道吗,今天竟然有人到我家传话说你会和孟小国舅定亲,真是胡说八道!你家人怎么会推你进这样的火坑呢?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的,你放心,那是一定不会发生的!” 谢令璟现在的脸色,已经难看地不能再难看的。 顾家是听谁说的! 还有,这样的话要让她怎么接? 等她真的和孟眠春定亲,欢天喜地嫁去孟家的时候,现在她在顾仪慧面前的承诺,不就啪啪啪打脸了吗? 原本她计划地很好,说动顾仪慧离家出走,孟眠春对顾家动怒,顾家遭殃,她自己拿下孟眠春,事成之后她在顾仪慧面前,也自然是“迫不得已”。 可现在…… 谢令璟淡淡地把手抽开,反问顾仪慧:“是谁说的我会和孟小国舅定亲的?” 顾仪慧歪了歪头,“那人自己说……他是你家里的啊。” 谢令璟瞪大了双眼,第一反应就是家里出了内贼! 可是这事,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从顾仪慧出现开始,她说的话、做的事,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还没等她想明白,下人就着急忙慌地进来通传:“小姐,小姐,前头、前头闹起来了,是宋国公府的世子……” “是我大哥来接我了。” 顾仪慧听到了这个消息,反而高兴起来,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 与此同时,顾辞安还真的在大门外“闹”起来了。 奉恩将军府的嫡长子谢平慈陪着孟眠春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顾辞安这阵仗也不能说不吃惊。 “国舅爷,顾家有亏在先,我们愿意退亲!”顾辞安声如洪钟,弯腰认错,于此同时还看了旁边的谢平慈一眼,补了一句:“不敢耽误国舅爷另结姻缘!” 谢平慈被他这“哀怨”的一眼看得憋闷,比孟眠春更先动气:“顾世子,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另结姻缘,你跑到谢家门口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顾辞安一咬牙说:“我自然是说给有心人听的,顾家不敢再和国舅爷攀亲,希望有心人不要再针对顾家了。” 谢平慈差点被气歪了鼻子。 顾家这个破落户,今天是彻底疯了吗? 顾辞安这个意思,好像是他们谢家对不起顾家了,他有病啊! 谢平慈一副要冲上去打人的样子,孟眠春倒是在旁边一言不发,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风格。 他正在想,顾辞安在他面前演这一场大戏为的是什么呢? 他有点期待了。 第9章 说话的学问 孟眠春是场中的焦点人物,可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后退了一步,退了一步…… 来来来,戏台给你们,你们演。 他一点都不想插手谢平慈和顾辞安的争论。 顾辞安和谢平慈你来我往地对话,偏偏两个人都是世家公子,再生气也不能放下身价互喷大白话,但是总结起来就是两个浅显意思。 顾辞安:我们退亲我们认输,你们谢家想做什么就别再折腾我们了! 谢平慈:我们谢家什么都没做,就是没做,没做! 顾仪慧的到来打破了他们无聊的对话。 “大哥,你误会了!谢家是无辜的!” 她突然冲出来说了一句,然后朝谢平慈和孟眠春行了个礼,开始解释: “两位不知道,是今天早上我家里来了一个人传话,说国舅爷就要和谢家小姐定亲了,我大哥一时冲动就误会成是谢家想结这门亲事,毕竟我家……和国舅爷还在议亲的阶段,谢家这样于礼不合,所以今天他一听说国舅爷到谢家拜访,就冲动地过来了,二位请见谅。” 谢平慈刚要说话,就见她一笑:“可这是个误会,我刚才和阿璟聊过,她说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嫁给国舅爷呢。” 谢平慈脸色一变,而躲在不远处偷看的谢令璟,身形陡然晃了晃。 顾仪慧脸色煞白,没有人知道她此时心底有多害怕,尤其是望着孟眠春正审视她的眼神,她就想到了他口口声声要她命的样子,可是她一想到柳公子,心里就有了底气。 她按照柳照影教的,转头对顾辞安说:“所以大哥你不要听信了小人挑拨,别人都有可能做这种事,唯有谢家是绝对不可能的呀。” “毕竟……关于国舅爷的了解,我都是从谢家听来的呢,他们又怎么会那样对我们。” 这句话就是说给孟眠春听的了。 以顾仪慧对他的了解程度,使她宁愿离家出走也不肯定这门亲事,可见谢家都对她说了些什么。 聪明人之间说话的学问远是顾仪慧这样的小姑娘所不了解的。 那些孟眠春的坏话,她是从谢令璟嘴巴里听说的,可她现在告诉孟眠春,她是从谢家听说的。 这里面的区别就大了。 柳照影之所以敢让顾家兄妹来演这场戏,是因为她通过昨天的交锋清楚知道了孟眠春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们骗不了他,也设计不了他,但是他们还能做另一件事,就是把始作俑者谢家拖下水。 她通过顾家兄妹要传递给孟眠春的最重要的消息只有一点:顾家只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但谢家是在把他当猴耍。 请问哪个能让孟小国舅更生气呢? “哈。” 孟眠春笑了一声。 谢平慈因为这一声笑而汗毛倒竖。 他倒是有几分机灵,站在原地一想就立刻想明白了。 “国舅爷,这、这大概是个误会……” 今天孟眠春只是看在京城广平侯府的面子上才屈尊来谢家拜访的,但是他这样的人,稍微观察一下就明白了谢家的心思,但他不想搭理,料谢家也不敢把女儿往他身上推。 这对他来说本来是件无足轻重的事。 而同样的,谢家确实想成这门亲事,但他们也要面子。 虽然这亲事确实有谢令璟本人的意愿在,但主要还是谢裕夫妻在大局上的考量,但有顾家横着,他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但谢令璟等不及,自作主张毁了顾家的议亲之路,而她也根本不敢把她背地里那些小手段告诉父母长辈的。 一边拼命和顾家说孟眠春的坏话,撺掇顾仪慧离家出走惹怒孟眠春,一边就想着能够趁虚而入和孟眠春定亲。 这种两面三刀的恶心行为,想也知道谢家长辈做不出来。 谢平慈意识到了愚蠢的妹妹做出的好事,但他指望着孟眠春还看不出来,一般来说,这样的纨绔子弟只知道酒色财气,没有这点头脑吧? 有这头脑就也不是纨绔子弟了。 但孟眠春还是没说话。 顾辞安倒是接过了刚才顾仪慧的话头:“那看来是我莽撞了。” 他不好意思地朝谢平慈郑重地道歉: “实在是我被奸人挑拨,想来也是,谢家怎么会做这么卑鄙的事呢?谢将军一向是品德高洁的。” 说完他还爽朗地笑了一下。 谢平慈:“……” 他真不是故意补刀的? 人家都低三下四道歉了,他现在就是想去揍顾辞安也没理由。 真看不出来,这顾家兄妹以往那么蠢,今天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孟眠春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打了个呵欠说:“既然是误会,就散了吧,平白让下人们看笑话。” 谢平慈松了一口气,心想他果然没看出来。 顾辞安兄妹则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心想难道柳照那小子棋差一招?孟小国舅那个榆木脑子转不过弯来了? 也不怪他,毕竟他们昨天也听了半天才听懂了这个计划呢。 孟眠春见到他们如出一辙的两对无知大眼睛盯着自己猛看,心里冷笑,这两个榆木脑袋要是没有高人指点,能想到这一招? “行了。” 孟眠春无视了谢平慈请他回去重新坐坐的邀请。 “顾世子都来这一趟了,我想起来昨天还有事情没和他商量完,虽然我和顾小姐的亲事很遗憾是定不成了,但是总算结亲嘛,也不该结成仇,顾世子有没有空去我家坐坐?” 这一刻,顾辞安和顾仪慧胸中喷涌而出的喜悦之情简直无以言表。 孟眠春真的让步了! 他肯坐下来谈,就是真的愿意谈,他说不结仇,那顾仪慧就不会有事了。 “有空有空。” 顾辞安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 孟眠春抬腿就要往门外走,谢平慈叫住他:“国舅爷,那我家的筵席……” 孟眠春“啧”了一声,“筵席嘛,麻烦你告诉谢夫人,来日方长啊……” 他侧眼望见不远处红漆廊柱后躲着的一个高胖女孩子身影,微微眯了眯眼。 谢平慈没来由浑身一抖,孟眠春的这个笑容,真是让人浑身发寒。 难道他……其实想明白了? 谢平慈突然陷入了迷茫。 第10章 该怎么找人 比孟眠春先到家的,是顾家的赔礼。 几大箱子的赔礼。 柳照影说了,如果孟眠春肯收这赔礼,那这件事也算结束了。 孟眠春挑挑眉,吩咐手下:“拉进去吧。” 顾辞安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看来柳照影还有一点没说错,孟眠春其实是很喜欢金银财宝的。 毕竟他要柳照影和顾仪慧的命有什么用呢? 又不能吃又不能花,顶多就是出一口恶气。 他针对顾家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柳照影一再地问顾辞安,顾家是否有孟眠春想要的东西,或者直接说是可以抵顾仪慧命的东西。 顾家其实也破落了,空有个爵位但无半点权势,顾辞安唯一能拿出来的,也就这几箱子东西了。 这还是把顾仪慧的嫁妆填了大部分进去,没办法,祸是她闯的,她肯定要付出代价。 看起来是蒙对了,孟眠春没有再难为顾仪慧,只是让她把谢令璟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然后顾家兄妹就被请出了孟家大门。 孟眠春不用问就能猜到背后是谁给顾辞安支的招。 姓柳那个小子那双乌黑的眼珠顿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屈屈贱民,这么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是打算暂时饶过顾家了,可他又没说过打算饶过那小子。 孟眠春把脚往桌子上一搁,伸了个懒腰兀自嘀咕: “敢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的人可不多了,该怎么和他玩玩呢……” 柳照影在自己房里无端打了个寒战。 等隔天她再次到顾家拜访的时候,明显就感觉到了差别待遇,连她手边的茶都换成了最好的新茶。 “柳大哥!” 激动的喊声随着蹬蹬的脚步声传来。 柳照影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僵了一僵。 不等她问,顾仪慧就像倒豆子一样把发生在奉恩将军府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柳照影,随后继续眼冒星星: “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柳照影面对这么直白的夸赞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辞安慢吞吞地出现了,把异常激动的妹妹给训了回去,然后才坐下和柳照影说话。 她替顾家解决了麻烦,顾辞安自然也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柳照影把她和阿拴合力画的画像拿了出来交给顾辞安。 他问:“你只知道这个人姓陈?没有别的线索了?” 柳照影摇摇头。 顾辞安感慨:“金陵虽不比京城,但常住的人口也有五十万,更别提那些没有统计到的,柳照,这无疑是大海捞针啊!” “我也知道这不容易,但是这个人关系到我家的仇人,一定要找到他,如今我只能请顾世子帮忙了。” 顾辞安收好画卷,说:“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去做,除了我家中的铺子会让他们留意,我也认识几个府衙的人。” 柳照影切断他的话:“最好能够不通过官府。” 顾辞安“啊”了一声,“难道你的仇人还和官府扯上了关系?” 柳照影没吭声。 金陵城里鱼龙混杂,各衙各部不计其数,顾辞安通过官府找人,对方也一定在通过官府找人,两厢一碰到,柳照影肯定更危险。 所以官府,有时候反而不如江湖上的势力有用,起码在江湖上大家只认银子,给了钱就会替你保密。 顾辞安也想到了,他说:“金陵这里水路发达,旱路也不遑多让,是为通衢之地,因此聚集了很多民间势力,民间也有专门做这档生意的‘搜引铺’,专做通消息、找人的行当,有时候比驿兵、捕快都管用,我可以帮你,但是通过他们的话,我的能力其实也有限。” 搜引铺可不认他这个宋国公世子,需要柳照影自己提了银子去签协议。 这也确实是个法子。 “好,多谢世子了,搜引铺我自己去问问,顾家以及金陵其余的勋贵富户这方面,就有劳世子了。” “这没有问题。” 谈妥了以后,柳照影自然要告辞离开,顾辞安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柳照,你就一点都不怕孟小国舅报复吗?顾家是一回事,你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还真的有点担心。 “无妨。” 柳照影朝他微笑了一下,往往若寒冰冷霜的人笑起来,总会有种难言的惊艳。 顾辞安竟看得有些愣了,再回神,柳照影已经不急不缓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依然从容的背影。 这小子是真的一点都不怕孟眠春啊…… 柳照影帮了顾家,无疑是在孟眠春那边挂上了个号,列为他孟小国舅看着不爽的候选人之一。 但顾辞安不知道,柳照影确实是有些故意的。 因为孟眠春是她如今遇到的,唯一认识且和京城有关联的人。 他总要回京城去的吧? 而自己能不能利用上这一点呢? 金陵到京城,不只是路途上的遥远,凭现在的她,进京就是幻想。 孟眠春若是个蠢货,利用他倒还容易些,可偏偏,一重生醒来,柳照影就发现了他孟小国舅的真面目。 这根本是只扮猪吃老虎的豺狼。 和豺狼打交道,要好好谋划才是。 …… 柳照影出门的这段时间,阿拴一直在房里,他谨记着柳照影的教诲,就算外面属于金陵的繁华热闹不断向他招手叫他出去,他也拼命忍住了。 姐姐不在,就被子一盖闷头睡大觉。 柳照影一推进房门就掩住了鼻子,这个气味不太对。 她从来不点香的,以前就没那种富家小姐的习惯,更别说如今两个落魄姐弟还点什么香。 她一把推开窗户,然后摇了好久才把阿拴摇醒。 “阿姐……”阿拴还迷迷糊糊的:“你回来啦。” 这会儿天色都擦黑了,柳照影出门一下午,阿拴竟然睡到了现在,她留给他的干粮却一口没动。 柳照影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她举着烛台把屋里仔细打量了一遍,终于发现了左侧墙壁上靠着屋顶的一扇已经封了的支摘窗有异样。 这扇窗原本是房屋改建时遗留的,早已堵了,连着的该是墙壁,可是柳照影踩在凳子上将其一拉,就发现它早前已经被人卸下来过了。 并且里面的泥土很是松动,像是被人临时填上的。 柳照影立刻醒悟——他们这间小小的客房,竟是被梁上君子光顾过了。 第11章 江湖的规矩 柳照影立刻翻了一下包裹,果真,还没捂热的八十两银子早已不翼而飞了。 阿拴急得在旁边直跺脚,带着哭腔:“我、我明明锁了门的,阿姐,怎么办啊,这、这是我们全部的钱了啊……” 柳照影深呼吸了一口气,安慰阿拴:“先别急,你人没事就好,银子的事是小事。” 阿拴被姐姐狠狠感动了一下,但也很清醒:“阿姐,可是我们要吃饭的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但柳照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连生死大事都经历过,这样的事还不足以叫她乱了阵脚。 她将寡妇老板娘叫了来。 王三娘扭着款款细腰进门来了,她晚间倒是闲着,因为现在她的王记客舍里只住着柳照影两姐弟,本来是还有两个外地客商的,但是那两个人色胆包天,早上吃早饭还不消停,对她动手动脚反而被她一菜刀砍在了桌子上,然后他们就夺门而出不知去向了。 大堂里那几张桌子上斑斑驳驳的刀痕看得柳照影都头皮发麻。 “老板娘,你们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我既是你的客人,又怎么会被盗贼光顾,这件事,我想你该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吧?” 要换成别的客人,早对她大吼大叫了,但柳照影看起来反而像是一点都不生气。 王三娘对这个俊俏小郎君自然也多生了几分爱护,看了一眼支摘窗,她也蹙眉: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贼,金陵的三教九流都各有规矩,摸到我这里来的事还从来没有过。” 王三娘确实算不上正经良民,她一个寡妇能独立开这么一家店,也绝对不会是个正经良民。 她既开门做生意,白道黑道自然都是打点过的。 她一拍桌子,笃定说:“一定是哪个还没入行的小贼宰生羊犯到老娘头上来了!” 柳照影看了她一眼:“老板娘何必瞒我。这外八行的规矩我也知道点的,那人既然白天动手,又不翻墙又不撬锁,只做梁上君子,可见是拜过师傅学过规矩的,何况手里还有迷烟这种东西,就不会是个生手。” 王三娘哑声了。 阿拴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什、什么宰生羊,外八行?” 他怎么根本听不懂啊。 所谓外八行,就是江湖上的偏门,金点、乞丐、响马、贼偷、倒斗、走山、领火、采水,真要细细介绍,每一个行当里的故事都能叫阿拴听得将眼珠掉出来。 所谓三教九流,一般人熟悉的也都是上九流和中九流,而下九流里的门道,却少有几个人能说出来点名堂来。 柳照影之所以懂那么多,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武毅将军季挺。 季挺出身草莽,但少有壮志,投军后保家卫国屡立战功,但他和一般的朝廷将官们有很大的区别,他从来不会看不起江湖人,甚至私下还多有结交。 而事实上也是,朝廷上权力争斗复杂,每个人都望着高官厚禄往上爬,在打西夏人的前线上,季挺有好几次的胜仗甚至都是托了江湖朋友的福,而躲在大后方的上官,却多的是想将他往死里踩的。 王三娘知道柳照影是个懂行的,也不再瞒她,叹了口气说:“柳小哥是个懂规矩的,可你毕竟年轻,不晓得这外八行里的混乱。金陵和京城这两个地方的外八行远比其他地方复杂,就拿盗行来说,其中又各有门派——没错,和白道上那些官老爷也没啥区别了。” 王三娘说的话别说把阿拴震住了,就是柳照影也没想到过会这么复杂。 盗行里分门派,也划分势力区域,王三娘打点的自然是她这片区域的盗行,至于被别的地方的盗贼下手了,那就直接得找她上头的盗门大哥帮忙了,但是八十两银子,说实话,这笔数额有些太少了。 至于说找官府报官,那可能三五年都不能给你找出一文钱来。 金陵每天的失窃案有多少,衙门里的档案根本数不过来。 柳照影还从王三娘嘴里了解到,外八行除了她所知的那些,还有一些小门派,也只会在金陵、京城这样的大城市里出现,比如风门、千门、兰门、绢门等等。 风门是打听和贩卖消息的;千门是出千骗钱的,多与地下赌场有关;兰门多是官妓,常与风门合作刺探达官贵人的阴私;绢门则更玄乎,戏法幻术变化万端,目前传人万中无一。 柳照影现在能确定,顾辞安白天和她提过的搜引铺,背后一定是风门在支持。 “这笔钱是我要找搜引铺买消息的,无论如何,我一定得要回来。” 柳照影说。 王三娘见她如此坚定,知道她是不肯吃这个哑巴亏了,便说:“那这样,明天我请盗行的大哥来一趟,你自己和他谈,也不知道是他们盗行内部又出什么岔子了,怎么乱宰人呢,唉……也算你倒霉。” 第二天,柳照影就见到了王三娘嘴里盗行的大哥。 出乎意料的,这人放在柳照影面前,她根本不会觉得他是个盗贼。 挑着两筐梨子进王记客舍叫卖的中年货郎,完全是一副木讷呆滞的表情,任谁都无法将他和飞檐走壁的盗贼联系在一起。 盗行里的规矩,连门派名称都不欲人知,王三娘只称他们为“帽檐儿街的”,因为他们有一处据点似乎就在帽檐儿街。 柳照影在角落坐下,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这名叫做张六的中年人,张六木讷的脸上顿时皱起了一层皮。 他说了一句:“这个月已经发生了第四次了。” 在他们“帽檐儿街的”势力区域,柳照影已经是这个月第四个被偷的了。 王三娘闻言也凑过来说:“张六哥,是你们盗行里哪家不守规矩,竟然这么不讲信用。” 盗亦有道,不按江湖规矩办事的人,那是要被同行围剿的。 张六摇了摇头,对二人说:“事实上,金陵所有盗行的管辖区域内,都发生不少了这样的事。” 王三娘“啊”地惊叫了一声。 第12章 祸福相倚 柳照影反应极快,她立刻明白过来:“是有别处的盗行势力过来了。” 张六点头说:“我们也正在查这件事。” 像这种莫名其妙来抢地盘的事,可是不多的,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 柳照影仰天长叹,她的八十两银子,竟然还不是被金陵本地的贼给偷了的。 真是应了王三娘那句话:她可真够倒霉的。 “那还能要回来吗?” 王三娘替她问。 张六冷哼了一声:“不识相的贼厮破坏规矩,自然要受惩治,等抓住了人,自然我们会把该归还的财物归还,不然岂不是落了盗行名声。” 柳照影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盗行还有什么名声? 听到他这个答复,王三娘也替柳照影松了口气,他们这些人说的话就不会有假,现在柳照影就只能等了。 “张六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柳照影叫住准备离开的张六: “不知你们盗行和风门的关系如何?我那笔钱,原本是要去搜引铺买消息的,事关家仇,不可不报。” 张六望了她一眼,心道这小子长得清瘦女气,骨子里倒有几分血性。 他说:“各行之间互不插手也互不泄密,这件事很遗憾我帮不了你。” 柳照影的心沉了沉。 “不过。”张六又说:“风门有一条规矩,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他挤出了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不一定只有用银钱才能买消息,用等值的消息换消息,对他们来说,其实更划算。” 柳照影眼前一亮,果然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银钱的流动在正常的交易中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但对于这些生活在地下的行当来说,省去银钱往来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安全,比方说你要找一个人,同样的,你用另一个他们想找的人的消息去换,风过水无痕,谁也不知道你和风门做过交易。 但陡然间,柳照影的脸色就大变。 祸福相倚就能很好地概括她现在的处境。 她为了隐匿行踪而选择了这家店,但她避开的是白道,自她踏入王记客舍的那一天起,其实她进入的就是江湖势力范围了。 如果对方也想到了搜引铺,想到了风门呢? 那么自己眼前这两个人,王三娘、张六,都是找到她的线人。 好在她没有在姓陈的那人面前露过面,她却是掌握着他一张画像的,她还有一点先机。 “风门的据点在哪儿?” 她忙问王三娘和张六。 张六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在善德坊李家油饼铺旁边,门前有槐树那一家。” 知道了地址,柳照影却不能匆匆过去,因为江湖黑道中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叩山门之前你必须要学会他们行派里的切口,也就是唇典,俗称的黑话。 柳照影从前就知道一些,可她毕竟是将军府小姐出身,接触这些东西的机会有限,王三娘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不过也教会了她不少唇典。 王三娘只提醒柳照影一句:“柳小哥不是江湖人,还是不要太涉足的好,金陵的水太深,你初来乍到,很容易惹祸上身的。” 柳照影何尝不知,但缩手缩脚地过,她也不见得能平安度日。 又隔了一天,柳照影就打算前往风门据点,然而这一趟却没能顺利成行。 因为她一出门,就被人麻袋一罩,绑架了。 柳照影第一反应自然是惊怒交加,她竟然这么快就被抓住了!可是等她再一看对方干净的鞋履,她就大概猜到绑架她的人是谁了。 果然,她被拎到了孟家,再次见到了孟眠春。 孟眠春这个人,行事可以说是出其不意、毫无章法了,他想绑的人就绑,根本没有理由,而且光天化日正大光明,连掩藏都不掩藏。 再次见到柳照影,他说的一句话是:“你竟然没跑啊。” 他好像有点失望。 “我还特地给你留了两天时间让你跑路呢,啧啧啧,你胆子真肥,都犯到小爷手上了还不知道逃命,小子,你留在金陵到底要做什么啊?” 柳照影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扯掉了塞在嘴里的布团,拍拍身上的灰,平和地回答:“这是小人的私事。” 孟眠春笑了一声:“是你给顾辞安出的主意吧,很不错,我是愿意放过他们了,但是呢,你却把谢家拖下水了。我啊,现在对谢家真是非常生气呢……” 他慢慢悠悠地拖长了尾音,清冽的少年嗓音里却含着让人无端起鸡皮疙瘩的危险气息。 “你说,我要是把你这个始作俑者交给谢家会怎么样啊?” 孟眠春咧嘴笑起来,好像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柳照影根本不怕,她依旧平静地和孟眠春对话:“国舅爷不会那么做的,把小人送到谢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小人既然能帮顾家想出办法脱困,就一样也能帮谢家想出办法脱困。” 她回答的很自信。 因为她有谋略,因为她能够揣度孟眠春的想法。 孟眠春脸色一寒,一个跨步就到了柳照影面前,冰凉的手指不客气地握住了她的喉咙,这种感觉,一下子就让她回想起了在重华宫中的往事。 孟眠春的声音比脸色更冷:“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自己有两分小聪明就能和我叫板了?我告诉你,我要你死,就能让你消失地无影无踪。” 柳照影的脸上渐渐有冷汗冒出,她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上一次他对自己虚张声势的喊打喊杀,那是针对顾家,而这一次他说的,则是真的要她死。 “国舅爷……你对小人确实有些误会了……” 她在他手下细细地抽气,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 在这一刻,柳照影通过自己手下的这个力道,对孟眠春的印象又加深了一层。 不是她故意要装手无缚鸡之力不反抗,而是她必须这么做。 她打小是在马背上长起来的,见过战场也杀过人,就在不久前她还杀过两个凶悍的盗匪,她太知道杀过人的人是什么样子了。 孟眠春,他恐怕是会武的,并且,他也是真的亲手杀过人。 他扭断她的脖子,只在须臾之间罢了,她根本逃不掉。 第13章 她也不是好人 “其实小人……只是想让国舅爷看到小人罢了……” 柳照影吃力地吐出这么一句。 只是想让国舅爷看到小人罢了。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这是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说的话吗? 当然,孟眠春此时还不至于会往某些方面想歪,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子,确实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人。 他松开了手,森然吐出一个字: “说。” 柳照影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孟眠春:“国舅爷,我不敢擅自揣度您的心意,但是小人有个毛病,从小这双眼睛就利,我确实看出来您不是个只会风流闹事的纨绔子弟,您之所以想杀了我,大概是因为……我破坏了您在顾家身上的计划吧?” 孟眠春挑了挑眉。 柳照影继续说:“其实定亲这件事,是个最合理且简单的开端,通过这件事做文章,您可以轻而易举在顾家拿到您想要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问了顾辞安兄妹很多次,可他们唯一能想到补偿孟眠春的就是金银珠宝。 他孟小国舅难道真的缺金银吗? 当然不。 那他要从顾家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 一定是有这样东西存在的,并且可能顾家兄妹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只能去问那个偏瘫在床上的老宋国公了。 孟眠春坐回了椅子上,吊儿郎当地把一条腿挂在扶手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精致的脸上笑容灿烂:“不错嘛,继续猜呀。” 柳照影看了他一眼:“所以国舅爷,您只是暂时放过顾家吧?毕竟你要的东西还没得手。” 孟眠春叹了口气,换上一副哀愁的表情:“那么你就要继续去为你的未来大舅子出谋划策吗?” 柳照影:“……” 未来大舅子? 他还是真把自己和顾仪慧配成一对了。 柳照影咳了一声,把话题从风月韵事拉回正道:“国舅爷,我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人,我救顾小姐的时候就觉得她可能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知道救了她会惹麻烦,但我还是救了,这并不是我喜欢做英雄,也不是我品性高洁。” 她顿了顿: “我要找我的仇人,所以不得不借助有权有势的人,我帮顾家,不是因为我想帮,我说了,比起顾家,我更想让国舅爷看到我的价值。” 她非常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在利用顾仪慧和顾家。 只是一个顾家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顾辞安甚至帮她找一个人都吃力,所以是顾家更需要柳照影,而柳照影需要的却是更有力的倚仗。 但孟眠春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他也见过太多有点本事的人,所以她就必须表现出让他眼前一亮的能力来。 孟眠春摸摸下巴,心想原来这就是这小子锋芒毕露的原因啊。 他评价: “你还真够心机深沉的,啧啧,你这种人啊,进了官场一定是朝廷的不幸。” 柳照影没说话。 她不是个心软的人,不然也不会死前都拉一个福安公主的心腹垫背,利用顾家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根本不会愧疚地晚上都睡不着。 “不过你成功了,我现在确实不想杀你了。”孟眠春说:“但是你想借我的势,也得先递个投名状不是?” 柳照影大概猜到他的想法了。 孟眠春笑露出白牙,“去把顾家我要的那件东西找出来,然后交给我,我就帮你完成一件事,无论什么。” 他扭扭脖子,满不在乎地说:“不管你的仇人是谁,只要不是太夸张的,我大概都能帮你杀了吧。” 他竟然真的给出了这样的许诺! 这一趟的谈话,已经比柳照影的预想好太多了。 但她不想随便用掉孟眠春的这个机会,万一她在完成任务之前就自己找到了仇人呢。 “要是其他的事也可以吗?” 孟眠春嘟囔:“你要做的事还真多啊,当然,其他事也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时限呢?” 柳照影问。 既然孟眠春会给出这样一个许诺,就说明顾家这件东西是他也没办法轻易弄来的,可想而知这件事的难度,如果他说三天五天,那还不就是耍赖。 孟眠春耸耸肩,“别紧张,我在金陵还要留一段时间,我就好好看你表现咯,我无聊有一阵子了,哎呀,这么有意思的事可不多了……” 柳照影无语了一下,心想这人的性格真是古怪,嚣张纨绔是表面,狠心霸道是内里,但又似乎藏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反正这种性格,谁嫁给他都会活得战战兢兢吧。 难怪他不娶妻。 “不过,你要是完不成的话。”孟眠春又俏皮地眨眨眼:“可是会有惩罚的。” “好。” 柳照影一口应了。 现在的她就像和孟眠春站在赌桌的两边,他是家财万贯游戏人间的大财主,而她却是压上全部身家背水一战的穷鬼。 她会赢的,一定会赢。 就在柳照影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离开的时候,却又被孟眠春叫住。 “唉你等等,柳照是吧,就当是附加条件,你先给我出出主意,我这次该怎么和谢家玩呢?得想个好法子吓得他们三天睡不着才行啊。” 毕竟他决定不折腾顾家了,得去折腾谢家啊。 反正他就是不能闲下来。 柳照影在心里翻了白眼。 “国舅爷,谢家小姐只是想嫁给你罢了,只是方法不对,我觉得,最好的报复方式莫过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谢令璟既然那么恨嫁,那就帮帮她好了。 她觉得他根本多此一问,这个家伙会在这种事上没主意? 孟眠春果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柳照啊柳照,你这个人很合我胃口嘛,嗯……挺阴损的,你可真不是个好人!对小姑娘心这么狠,你会讨不到媳妇的!” “国舅爷过奖了。” 呵呵,比起你还是略逊一筹的。 要讨不到媳妇也是你先讨不到。 “那你走吧,别在肚子里骂我了,小心我揍你啊。” 孟眠春挥挥手,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一样。 柳照影僵硬地笑了一下,这才转身跟着小厮出去了。 第14章 又是故人 经过到孟家走了这一遭,柳照影出了一身的冷汗,可她没有忘记自己今日的目的,到善德坊的路不近,她找过去的时候已经快日落了。 风门的据点并不在繁华的街巷,这里甚至称得上安静,只有巷口的茶摊上正坐着几个人喝茶。 虽然这几个男人都穿着普通的短褐,手里端着大碗的粗茶,看起来很普通,可柳照影知道他们绝不是普通人,如果非要说哪里不同,那就是他们周身弥漫着形之于外的——杀气。 拥有这样气势的人,不是江湖汉悍匪,就是军队里的精兵。 而就因为她多投去的这一眼,茶棚下的那几人立刻警觉,他们的头领放下茶碗朝她望了过来,柳照影没有看清他的脸就急忙撇过头快步离开了。 正看着柳照影的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二十五岁左右,英气勃勃,肩宽背挺。 他身边的下属已经忍不住朝自己的腰间摸去了,这是他们这些人难改的习惯,直到他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们才又把手放回了桌上。 “大……哥,刚才那人……” “我去看看,你们留下。”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不急不缓的从容气度。 柳照影到达张六哥所说的风门据点,小院的门口只有槐树沙沙地摩擦着树叶的声音,别的声音一点也无。 柳照影心下觉得有点奇怪,抬手叩了叩院门,没想到院门竟没关,吱呀一声就开了一条缝。 虽然风门大隐隐于市,但也不至于连家门都不关吧? 柳照影心里越发觉得惴惴不安了。 与此同时,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身后有人靠近,她僵住了身体,甚至不敢立刻转身。 柳照影一向是比较小心谨慎的,可这人竟然能够将气息和脚步隐藏地这么好,只离她几步远了才被她发现,可见是个高手。 柳照影是真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应付孟眠春时才出的冷汗此时又全都冒了出来。 她刚缓缓地抬手,就听到身后一道低沉的男声说: “小兄弟,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这声音…… 非常耳熟。 柳照影呆住了。 那人却是一步跨上前,手伸过了柳照影的头顶,一推就推开了院门。 而自己面前的人会这样倏然转身,反而是刚把院门推开的卓甘棠没想到的。 柳照影转身,一入眼的就是宽厚的胸膛,再往上是一张极有棱角的俊脸,剑眉朗目,鬓若刀裁,眉角处还有一道浅疤。 这种极有男人气概的长相在文弱之风盛行的当下不算很受推崇,但却不可否认地极为亮眼,浑身都散发着英武气息的儿郎或许不被小姑娘们待见,却是最受小媳妇们欢迎的。 他当然就是刚才坐在茶棚底下的人,说起来,也是柳照影的熟人了。 刚才惊鸿一瞥,自己竟然没有认出他啊…… 柳照影心里微微泛起一阵苦涩滋味。 卓甘棠眼看着面前这个瘦弱少年突然就收起了刚才像被踩到尾巴的炸毛猫似的气势,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垂下眼发呆了。 是知道自己不会伤害他吧?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侧过身体,卓甘棠先一步进了院门,柳照影立刻清醒过来,现在可不是怀念故人回忆过往的时候。 相比较而言,卓甘棠竟然也会到金陵来这件事更让她吃惊,他可是拱卫司的副指挥使,若是无大事,极少出京。 拱卫司,顾名思义,拱卫皇室,乃是皇帝亲信,权柄极大。 卓甘棠会亲自南下,多半也是奉了皇帝密旨。 孟眠春也就罢了,如今又加上个卓甘棠,偌大一个金陵城中风云际会,不会只是个偶然吧? 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呢? “小兄弟。” 卓甘棠见柳照影立在门口发怔,叫了她一声。 柳照影抬头,望进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整了整心神说:“这位大哥,这样随便进旁人家的门不大好吧?” 卓甘棠道:“小兄弟,你也是来找风门的吧。” 他跟上来就是因为怀疑这一点,现在就更加确定了。 卓甘棠知道风门的据点在这附近却不知道具体位置,他第一眼见到眼前这个少年,就鬼使神差地有种预感。 这一定不是个普通的少年郎。 或许是因为他投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眼。 柳照影没有否认,她在想,能有什么事值得让堂堂拱卫司副指挥使屈尊来找江湖上的势力,难不成他也被偷钱了? 卓甘棠侧头望向了太过安静的院落,剑眉紧皱,继续说:“但是现在你不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吗?” 他们两个人不请自来,但柳照影是知道卓甘棠武艺的,跟在他身后起码自己的性命无虞,等走到后院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就证实了卓甘棠的说法。 这里刚刚发生过血案,后院没来得及收走、还晒着豆干的竹筛和淘米的筲箕上横七竖八地歪着两具尸体,旁边台阶上还仰面躺着一具。 显然是突然的袭击,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百姓家里发生的命案。 血的气味还很新鲜,柳照影头皮发麻,她来的这个时辰,很凑巧啊…… 卓甘棠是见惯了死人的,他走上前去查看了一下那三人的死状,探了探他们的鼻息,一蹙眉,就往屋里走,还不忘记嘱咐柳照影:“你站在这里别动。” 卓甘棠走出来的时候面色不太好看,显然是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我去官府报案,你……” “这位大哥,我想先走了。”柳照影打断他:“我不太方便见官府的人。” 卓甘棠早就料到,能来找风门的人底子不会多干净,他不是负责维护治安的衙差捕快,也没这么正义无私,但看着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清俊少年,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若是良民,就该配合调查。” 柳照影淡定地说:“我是和大哥你一起到这里的,何况我几斤几两本事你看不出来吗?我是经人指点来找风门买线索的,本就是个局外人,根本没有配合调查一说。” 第15章 为了生计 卓甘棠的目光落在柳照影的脸上,心里想的是,这少年不过才十六七岁年纪吧,见到死人竟是这样的一副反应,说是冷漠也好,镇定也罢,总之,有种极不符合他年龄和相貌的别扭感觉。 再想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卓甘棠叹了口气说:“那你走吧。” 想想还是又添了一句:“旁门左道不可取,你若还是想找人,不如通过官府。” 卓甘棠竟然也这么多话,柳照影扯扯嘴角,没有回应就转身离开了。 回到客舍,柳照影告知了王三娘和阿拴此行一无所获。 王三娘吃惊不小:“风门竟然遇上了这种事!看来他们是得罪了大人物才遭此劫啊。” 毕竟风门做的是窃人私隐的勾当,难免被人厌恨。 柳照影想着他们或许在金陵城中还有别的据点,但一开口就被王三娘掐断了想法。 “柳小哥,我劝你风门这条线就放弃了吧,他们这些人啊,就像是地底下的老鼠,露次头出来本就不容易,这次被人端了老窝,铁定是要藏起来避祸了,哪里还能轻易被人找到,现在就是盗行的大哥怕也是找不到他们了,更何况你。” 柳照影想到了卓甘棠,就问王三娘:“老板娘,最近你可有听说过什么风声,江湖上是不是很不太平?” 王三娘不知从哪里摸出几粒瓜子磕着,还把皮吐在地上,惹得爱干净的阿拴对着她一阵瞪眼。 她笑说:“江湖上从来就不太平,我就是开个客舍糊口的,哪里知道那些大哥们的事,柳小哥,我看你要查的事没有这么容易,总之姐姐还是劝你那一句,能不要蹚浑水就别蹚,有些事可不是你们小孩子能闹着玩的。”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你们的房钱可别忘了啊,不过你要是缺钱,姐姐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个地方,怎么样?” 如果她不朝自己眨眼眨的那么暧昧的话,柳照影大概还会问问她是什么地方。 对面的人分明是一副对她的“男色”垂涎欲滴的样子,柳照影飞快反应过来她的答案了。 “多谢老板娘,真的不用了,你放心,房钱不会少你的。” 免得这俏寡妇带坏阿拴,柳照影赶紧把王三娘“送”出门了。 阿拴在她身后愁眉苦脸:“阿姐……不,哥哥,八十两银子没着落,我们拿什么付房钱啊?” 这么大一笔银子不翼而飞,他们现在连吃个包子都吃不起了。 柳照影第一时间想到了顾家,但她要接近顾家,决不能是以借钱的关系,她不是要骨气,而是要完成孟眠春的任务,首先就不能破坏她在顾家兄妹心中“恩人”的形象。 她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吧。 “阿拴,明天我就去买纸笔颜料,或许……还能以此为生。” 阿拴微讶:“画画?” 养家糊口总要有一技之长的,好在柳家姐弟俩经过柳芝元教导,画技很不错。 虽然想法不错,但事实证明,柳照影还是过于乐观了。 第二天柳照影就抱着赶工出来的画出门,她特地绕了路看看金陵城的搜引铺是否真的关门了,这一点王三娘没有说错,风门确实是打算做一阵子缩头乌龟。 再打听到一家惯常收书画的良嵇斋,柳照影就打算去碰碰运气。 一走进去她就有些吃惊,来来往往不少人,有衣冠鲜亮的富人,也有布衣清高的儒生,当然最显眼的还是来卖画的书生,他们多半是落魄外乡人,脸上有着难掩的局促和尴尬。 柜台里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掌柜正在替一个书生的画掌眼。 “小先生,你这幅工笔敷染恰当,用色上乘,布局结构却是有些牵强,不过上书品评倒是不错,可是出自你自己之手?” 那书生支吾了两声没仔细回话,只问可以换多少钱。 柳照影也跟着凑过去看了一眼。 “二百文。” 掌柜给了个价钱。 二百文在金陵还不够住几晚客栈的。 那书生涨红着一张脸,也没有还价,一口气同意了,掌柜便让伙计带他去取钱,自己把那副画慢慢卷了起来。 柳照影自觉自己的画工比那书生出色不少,她将手里的卷轴递了过去,掌柜的只是瞄她一眼,淡淡地问:“第一次来?” 柳照影知道金陵城中商户鲜少有不势利的,这个掌柜的态度其实已经算不错了。 “这是在下仿的《春山秋钓图》。” 画卷展开,掌柜的只粗粗看了一眼,给出了一个让柳照影无比震惊的价格: “一百五十文。” 竟然还不如刚才的书生。 柳照影气笑了:“掌柜的可曾仔细看过了?” 掌柜有点不耐烦:“春山秋钓图嘛,喏,这里的,全都是!” 他指了指手边一堆叠起来的画卷。 这下换柳照影彻底没话说了。 春山秋钓图是前朝的一幅画,但称不上绝佳的名画,它如今如此受欢迎,完全是因为当今圣上的赏识。 当年这幅被世人遗忘的画重新问世,被圣上视作沧海遗珠后,它在画坛的地位就陡然水涨船高了起来。 大楚的皇帝赵埕爱画懂画,并且擅长绘画,他喜欢这幅春山秋钓图,还喜欢自己临摹,甚至水平比原作更高,柳照影临摹的不是原作,而是赵埕的仿作。 掌柜嘬了嘬牙花子,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小兄弟,你想学当今圣上的笔法,那就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犬知道吗?别和我谈什么画风气韵的,你瞧瞧这里……” 他指着画上的一处梅花枝,这是赵埕之画和原作些微不同的地方。 “圣上这样画那叫做绝妙的点睛之笔,你这么画,就是大大的败笔!你以为自己是皇上啊,想怎么画怎么画?我给你一百五十文已经算是高价啦!你回去还是照着原作临摹临摹,或许下一次能卖出两百文!” 柳照影笑了,她倒不是笑掌柜对她的轻蔑,而是因为她的画技是曾经得过当今圣上指点的,春山秋钓图,她曾趴在御案上仿过不只一次。 结果她这个当今圣上的亲传弟子竟被这样一间小小画铺的掌柜给批的一文不值,赵埕指点过的地方在掌柜眼里全是败笔,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第16章 反正都是画画 柳照影此时完全歇了卖画的心思,抱着看戏的心态,饶有兴致地“恳请”掌柜的对自己画上的书法评价一番。 “那字呢?我觉得我的字写得还可以。” 掌柜嗤笑了一声,觉得这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也就粗略扫了两眼,然后皱着眉头继续说: “笔法虚浮潦草,似是醉后草率而就,细细一看尽是华而不实的笔锋……这笔行书不过尔尔,你老师是谁?还得再去学学。” 果然是这样。 柳照影拢拳轻咳了一声掩住笑意,她抬头看了一眼铺子正中挂着的一幅镇店之宝的书法,出自当朝太师蔡真手笔,笔墨间的意气神韵不同凡响,令人赞叹。 蔡太师的行书一向是被无数读书人推崇的。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写的字,同样的,被蔡真亲手辅导过的书法,一样入不了掌柜的眼。 谁说书画是最清雅的东西呢? 一样也需要权势地位的加持才对。 柳照影叹了口气摇摇头,收起了画卷对掌柜说:“抱歉,我不卖了。” 掌柜望着她果断离去的背景,咕哝了一声:“穷酸,还以为自己是谁呢……等窝窝头都吃不起的时候看你还傲!” 柳照影抱着画卷回了客舍,进门后就被王三娘叫住了。 “柳小哥,你这是干嘛去的?” 柳照影指着怀里的画卷:“想去卖画,好像有些难。” 王三娘只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从头到尾都带着从容镇定的气魄,即便已经到了卖画求生的落魄境地,他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羞愧之情。 年轻好看的少年总是很能让姐姐们心软。 王三娘接过画卷来看了看,当然,她一个市井妇人是看不懂什么春山秋钓图的,她只知道面前这个柳小哥是个会画画的。 将画纸一扣,王三娘一对媚眼就瞟向了柳照影:“柳小哥,我有个主意,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忙,就抵你的房钱怎么样?” 柳照影在打量这双眼睛里的意图。 “哎哟。”王三娘娇叱了一声:“我不是要染指你,是让你画画啦!” …… 柳照影踏进了王三娘的闺房,本来应该是有点局促的,但转念想想自己是个女人,差点忘了。 王三娘对她也很放心,自己背过身在一个箱笼里翻翻找找了半天,开心地叫了一声:“找到了!” 柳照影转回头去,见她拿出一幅精心收藏的画卷来,已经有些破旧发黄了,但是她却很珍视,藏得也很好。 画卷徐徐展开,上面是一个男人的画像,方脸阔口,浓眉大眼,挺威武的。 “这是我那个早死的冤家。” 王三娘的嗓音里多了两分柔软,眼中也闪着清波。 柳照影看着这画像的破损程度,说道:“你是想让我重新替你画一幅你丈夫的画像?” 王三娘突然吃吃地笑起来,伸出纤纤食指点了点她的肩膀,娇声说:“你这小儿郎,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要是只让你临摹那死鬼的画像,随便外头找个人就是,既然找你画,当然是要有特殊要求的。” 特殊要求……那是什么要求? 饶是柳照影这么聪明的脑袋,一下子也有点转圜不过来。 王三娘娇媚地拢拢鬓发,抿唇一笑:“你以为老娘一个寡妇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寂寞的晚上的?我要你替我画几幅我那死鬼的画像,不穿衣服的那种,要能陪我一夜到天亮的那种……” 柳照影:“!!!” 她脸上无比震惊的表情显然是取悦了王三娘,她笑得捂着肚子,直倒在床上起不来。 王三娘的特殊要求就是春宫图? 而且还是他死去丈夫的特定春宫图。 “你还是个雏儿吧?”王三娘边笑边打趣柳照影:“这事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做好了那也是一门生意行当呢,哈哈哈哈哈……” 柳照影不是不好意思,她以前就没闺中小姐们那么薄的脸皮,现在又是以男装行走,就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只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要画一个男人……她还得学习学习。 王三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喂,反正都是画画,你画那什么什么图是画,这春宫图也是画,怎么样?画不画啊?” “当然画。” 柳照影一口答应下来。 连饭都快吃不饱了,还顾及那么多干什么? 何况良嵇斋书画铺的掌柜已经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柳照影,正经的书画生意,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公平公正。 一个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功名在身的外乡年轻人,在金陵这样的地方立足本就困难。 “那就好,你是男人,总归这点问题对你来说不大吧。” 王三娘早就有那个想法了,如今总算找到了一个能实现自己“梦想”的人。 柳照影扶额,心想这王三娘也算是个奇女子了,既大胆却又忠贞,一方面守寡这么些年只惦记自己的亡夫不愿另找新欢,另一方面却又大胆地找人画他的画像以作慰藉,完全没有要尊敬逝者的觉悟。 “那个……我要画,总得知道一下大概的……样子,你、你应该有夜间使用的玩意儿吧,先给我看看……” 柳照影觉得这句话真是她这辈子说的最艰难的一句话了。 王三娘有点奇怪,“大概的样子”他柳小哥不知道吗?这还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她还是尊重了柳照影的要求,转身又翻箱倒柜了一通。 柳照影初步“学习”完毕后,一头薄汗地离开了王三娘的闺房。 好在她从小生长在西北蛮荒之地,没有京城那些小姐这么多规矩,对于男女之事也粗通一些,加上这一番“学习”,再凭借自己的悟性,她觉得画两幅王三娘满意的画出来应该还不成问题。 忍住抗拒的感觉,她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都是为了生计,为了生计,阿拴那孩子还嗷嗷待哺,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不管他。 当然,阿拴这么一个好孩子是需要健康成长的,所以柳照影不能在屋里作画,因此她和王三娘约定好了,明日午后去她房里作画。 这件事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 正文才多少字,我就开车了? 第17章 顾小姐求救 第二天,柳照影刚刚在王三娘房里坐下准备作画,就被阿拴嘭嘭嘭地拍响了房门。 柳照影刚拉开门,就听见阿拴焦急地说:“哥哥,宋国公府的人找你,说是救人如救火呢,快,快!” 他不由分说地就拉着柳照影的衣袖把她往外拖。 柳照影刚才还想着如何继续接近顾家兄妹的事,可没想到顾家会这么快自己找上门来。 但顾家有什么事是能让她来救的? 她一头雾水。 阿拴没有说谎,满头大汗的来人是顾家的小厮,柳照影认识,名字叫做顾全。 顾全一见到柳照影就差点哭出来:“柳公子,您去救救我家小姐吧,她、她被谢家小姐带着人堵在绸缎铺里,说要好好修理她一顿呢,我家小姐现在正躲在铺子里不敢出来啊!” 柳照影:“……” 顾仪慧和谢令璟还真是能让自己一次次感到吃惊啊。 路上顾全把这几天谢家发生的事告诉了柳照影。 奉恩将军府原本一心想搭上孟眠春这根高枝的,可是被顾家兄妹那一通搅和,孟眠春知道了谢令璟的搞鬼,自然就不会放过他们。 他也确实采取了柳照影的建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第二次登门,竟然张口就说要给谢家小姐安排一门亲事。 在离金陵不远的徽州封地上有一位宗室郡王,年近四十,脑满肥肠,长相抱歉,是就算到了皇帝面前也叫不上名字的那种落魄宗室,孟眠春自言和那位郡王有点交情,知道他丧妻多年一直有心续娶,答应替他到金陵寻一门贵女做填房。 要说这郡王虽然哪哪儿都不行,但人家自恃皇亲身份,非名门淑女不娶,所以谢令璟在孟眠春眼里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谢家人当然不会同意,奉恩将军府岂会看得上一个落魄郡王,可谁知孟眠春竟然就在他们面前掏出了圣旨! 圣旨当然是真的,是他在离京前去问皇帝求的,皇帝不耐烦管一个七拐八弯穷亲戚的婚事,既然小舅子愿意揽,他当然就乐得成全。 要说人家京城广平侯府谢家的嫡小姐,孟眠春当然不敢造次,可奉恩将军府谢家的小姐,不好意思,皇上恐怕是不记得的。 谢家想拒婚,但拿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圣旨一压着,他们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谢令璟听到这个噩耗当场就昏厥过去了。 要说孟眠春这个人阴损是真的阴损,柳照影觉得自己比起他来还差得远呢,他虽然拿着圣旨,但也给了谢家一线机会,就像他对顾家那样。 他给了谢家七天时间,意思就是他们可以去京城求救,可问题是,金陵到京城,一路上不停歇跑死数匹千里良驹,那也得七天,就算是来得及请了广平侯府的救兵,救兵能赶到金陵吗? 听顾全讲到这里,柳照影忍不住笑起来。 孟眠春这道圣旨是早就求着的,大概是为了防着金陵有不长眼的勋贵想打他主意的,没想特别对付谢家,却是谢家自己要撞上来,怨不得谁。 于是,谢家为了谢令璟的婚事忙乱成一团,原本闯了祸被禁足的谢令璟在家人都为了她奔走的当口,反倒提前结束惩罚,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落魄郡王,这都是拜顾仪慧所赐,她当然就忍不住了。 因此,今天逮着机会,谢令璟就破罐子破摔,带着人上街非要把顾仪慧收拾一顿才肯罢休。 反正她的婚事毁了,顾仪慧也别想好过。 而偏不凑巧的是,今天顾辞安去了城外大营,顾仪慧身边只带了几个仆妇侍从,哪里挡得住谢令璟的刻意寻仇,而绸缎铺离柳照影住的客舍只有两条街,因此她马上就想到了向她的柳大哥求救。 柳照影也很无奈,对顾全说:“双拳难敌四手,我一个人也不顶用,你没有去附近的大人家里求救吗?” 顾全苦着脸,一副刚吃了闭门羹的样子:“别家大人谁敢轻易得罪奉恩将军府呢?” 大家宁愿隔岸观火也不愿贸然出手,小姑娘们闹龃龉动手,虽然不好看,还是可以归于小孩子打闹的,但长辈出面可就不一样了。 说话间柳照影和顾全已经赶到了两条街外,谢令璟正气势汹汹地让家丁把绸缎铺的门拉开。 顾仪慧还算是比较机灵的,一看情况不对就躲到了店铺里面,紧紧地堵着门不让人进来。 两拨人的打骂尖叫声缠在一起,让整条街都热闹起来了。 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大家都好奇这是闹的哪一出。 顾全一看谢家的下人就要得手了,更是急得扯着柳照影的袖子,“柳公子,怎么办,怎么办啊!” 柳照影也想知道怎么办,他怎么就觉得自己一定有办法呢? “快点,把门打开,把她给我拉出来!” 谢令璟在外面气得直跺脚。 顾仪慧的尖叫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挡住,挡住!不要松手啊!” 那边谢家的小厮刚掰开一点门缝,里面就扔出来一只臭气熏天的鞋子,把他唬地倒退三步,谢家人见状于是也不甘示弱,再抓起地上的泥土就甩进了门缝里,换来了几句咒骂声。 “谢令璟,你真卑鄙不要脸!” “顾仪慧,是谁卑鄙不要脸!你给我出来,我打死你!” “我就不出来,不出来!” …… 你来我往吵吵闹闹,柳照影看得眼睛疼,觉得这场面极像十岁以下孩童的打仗游戏。 她快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立刻就有了想法。 既然这两位小姐的斗争方式是这样的,那么就好办多了。 她一把揪住了想冲进谢家包围圈里送人头的顾全,低声问他说:“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顾全有点不满柳公子阻止了他英勇救主,回道:“自然是有钱的,只是要用钱买通谢家人的话,恐怕要很多哦。” 柳照影:“……” 难道说小厮的脑子也都是随了主子吗? 她忍不住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后脑勺:“你听我说,你有钱就好,现在这样……” 第18章 天降奇鸭 绸缎铺门口的拉锯还在继续,门内的顾仪慧一方人显然有些抵挡不住了,被临时拉来加入战局的绸缎铺伙计和掌柜也都满头大汗,仔细一看伙计脚下还缺了一只鞋。 另一只就是刚刚扔出去做了武器。 “小姐,怎么办啊,我们、我们快挡不住了……” 顾仪慧的丫头满头大汗,哭丧着脸对顾仪慧哀求。 顾仪慧也没有办法,只能咬着嘴唇鼓励他们:“你们再坚持一会儿,一定很快的,很快顾全就会把柳大哥带回来的!” 她就是相信,柳照影一定会是那个万丈光芒之中来拯救她的那个人! 而在外面,谢令璟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更加让手下的小厮侍从加把力。 “快点,他们马上就撑不住了!拖出来的人,本小姐重重有赏!” 听到有赏,谢家下人就更加卖力了。 而就在此时,谢令璟突然听到了几声尖叫,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是哪里来的鸭子? 而且还是那么多的鸭子? 谢令璟身边的两个丫头也开始相继尖叫,顾不得发愣的谢令璟了,捂着脸就往后退。 “鸭子!” “怎么会有鸭子啊!” 本来一直揣着手看热闹的路人们也都被这些天降奇鸭给惊住了,突然出现的鸭子们不受控制,满场乱飞乱跑,扑扇着翅膀,嘎嘎叫着就直接往人多的地方钻。 而且这群鸭子里竟然还有两头大白鹅,昂着威武的脖子,霸道无比地伸着头,不客气地就朝挡路的人腿上狠狠地啄。 一时间人群被这变故冲地四散,乱成一团,人声和家禽叫声混在一起,比早上的早市还热闹。 谢令璟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不怕这些脏兮兮的畜生,它们身上的味道更是令她作呕。 眼看一只大白鹅摇头晃脑地就朝她冲了过来,绿豆眼中尽是凶光,她吓得尖叫一声连忙躲在了一个仆妇身后,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气势。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 “这些鸭子没人要,谁抓住就归谁咯!” 大家被这句话一提醒,立刻就醒悟了。 掉在地上的钱是无主的,可以随意捡,那没人管的家禽也是无主的,自然谁逮着就归谁了。 一些本来还蹦跳着想躲过鸭子的路人马上就掉头去抓鸭子了,抓住一只肥鸭今晚的加餐有了! 金陵虽大,可毕竟像谢家这样的人家是少数,大多数还是普通的市井平民,谁不爱占这种便宜? 天上没有掉馅饼,可是掉鸭子了。 于是,谢家人忙着躲鸭子,更多的路人却都开始去抓鸭子,鸭子们受了惊,更加不管不顾地飞的飞,跑的跑,场面越来越不受控制。 而那一批站在绸缎铺前的谢家下人则更倒霉,鸭子们大概觉得这里安全,拼命地就往他们脚下钻,紧跟在它们身后的几个坊间大叔大婶就冲了过来,也不管谢家人惹得惹不得,卖力地拨开他们嚷嚷: “啊呀,先别挡着捉鸭子,王老二,这是我先看中的!” “崔婶子,这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你快去抓那头大白鹅啊!” …… 本来只是观战的人群,此时反而成了这片鸡飞狗跳战场中的主力。 而平时做惯粗活的大叔大婶们,或许论真动手比不过训练有素的谢家小厮侍从,但论起抓家禽,个个都是高手。 于是在这一团混乱中,谢家下人们再也没法把顾仪慧拖出门了,而他们的主子正忙着躲避大白鹅,也顾不得收拾顾仪慧的事了。 那边顾全满意地把手上的鸭笼给扔了,拍拍手,满面红光地看着身边的柳照影,称赞道:“柳公子,你怎么想到的,真聪明!” 原本进城卖家禽的老汉被堵住了去路,只能在这旁边凑热闹,柳照影看见后立刻就想到了这个馊主意,那老汉提着一袋钱喜滋滋地就把鸭笼整个儿给了顾全。 柳照影苦笑,既然请不来人帮忙,只能请它们来帮帮忙了。 谢令璟在一片混乱中狼狈不堪,在丫头们的保护中匆匆逃上了马车,衣服脏了,鞋跟被踩掉了,谢大小姐只想哭,急忙催促着下人赶紧回家。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哪个不注意自己的仪表的,谢令璟现在恨不得在场的人都忘了自己这个人,哪里还会继续留下来折腾顾仪慧。 最后一只闹得最凶的大白鹅终于被一个满载而归的大叔给捕获了,这一场闹剧也总算要收尾了。 柳照影淡定地饶过满地脏乱,到了绸缎铺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板,朝偷偷打开的门缝里说道: “顾小姐,谢家的人走了,你出来吧。” 门渐渐打开,柳照影就觉得眼前一花,一个桃粉色的人影朝自己扑过来。 “柳大哥!” 柳照影匆忙闪开,只被顾仪慧捉住了袖子,抬头一看,只见她眼睛红红地望着自己,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 柳照影叹了口气,说:“地上脏,你小心点走,快点回家吧,你哥哥应该快到家了。” 顾仪慧略微嘟起唇,委屈地说了一声:“我害怕……” 娇俏清丽的小美人,用这样的嗓音和人说话,随便哪个男人大概都无法招架。 假男人柳照影轻咳了一声,她对安慰人还真没有特别的好方法,只好说:“别怕,没事的。” 而这个时候,附近巡铺的两个铺兵也赶到了,顾仪慧毕竟是个姑娘,所以只能柳照影上前去打交道,铺兵听说是两个小姑娘闹矛盾,也懒得多管,更不会上报衙门,只让他们负责把街道清理干净就是。 事情了结,柳照影在顾全和顾仪慧恳切的眼神中,无奈地送佛送到西,一路陪着受到惊吓的顾仪慧回了宋国公府。 很快,顾辞安收到消息回来了。 知道妹妹和谢令璟又闹出这种事,顾辞安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差点去陪半身不遂的老爹一起躺着,而知道又是柳照影替顾仪慧解围后,他的脸色随即变得有点精彩。 虽然感恩,但还是像吃了一口苍蝇似的。 第19章 顾家的转机 柳照影一直是个有点眼色的人,受了顾辞安的谢,见气氛不太对,立刻就告辞了,就算顾仪慧的目光再不舍,她也只能装没看见。 其实她的内心此时颇为苦恼。 为了给孟眠春递投名状,她答应要替他拿到顾家的那样“东西”,而她现在连那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前提是她必须要和顾家打好关系,可她一想到顾仪慧的眼神就有点心虚。 她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很清楚英雄救美的威力,虽然她不觉得在漫天鸭毛中的出场的自己有多迷人,但顾仪慧的眼神确实有点不对。 如果真的对她生出点心思来怎么办? 她一点都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加深和顾家兄妹的关系啊。 摸摸自己的脸,柳照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没想到我还能有用上美男计的一天。” 而此时的顾家兄妹,和柳照影想的一样,顾辞安先问的不是谢令璟的事,而是质问妹妹为什么要去找柳照影。 顾仪慧解释:“我当时只想到了柳大哥,他那么聪明,肯定能够帮我的。” 顾辞安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动的什么心思?你一个女儿家,几次三番和他一个外男接触,顾仪慧,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顾仪慧被兄长戳穿了心思,索性咬牙说:“哥哥,我现在嫁妆少了一大半,又和谢家闹出这样的事,你还想将我许给哪户名门望族呢?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什么样子我都知道,哪个又有柳大哥这样的心地和智慧……” 顾辞安反问:“那你就是想嫁给柳照那小子咯?” 顾仪慧脸红:“我、我也没这么说……” 顾辞安现在只觉得脑门痛,他对妹妹说:“他柳照今日但凡是个秀才举子,我或许还会考虑,毕竟我是你哥哥,我也希望你能够有一门可意的婚事。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未来能有什么出息?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顾仪慧不服:“柳大哥又哪里比秀才举子差了,哥哥眼睛里只看得到功名、门第,根本看不到一个人的内在!” “那你就看得到了?你还不是看那小子长得好看!” “我不是!孟小国舅也好看,可我宁愿死也不想嫁他,柳大哥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告诉你,男人都是一样的!” 两兄妹你来我往地争论起来,最后顾仪慧说不过哥哥,一跺脚,捂着脸哭奔而走,到顾夫人怀里告状去了。 顾辞安想到谢家的事,再想到柳照影,就一阵头疼,衣服也来不及换,就直接去了老宋国公房里。 宋国公虽然半身不遂瘫在床上,但是顾辞安遇到没法解决的事,还是会来找父亲商议。 宋国公知道家里最近不太平,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家如今衰颓,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本来是想用你妹妹的婚事添做助力的,但事到如今,且不说慧儿的婚事艰难,她那个性子,你觉得当真能够嫁去那些豪门大户吗?” 顾辞安被父亲问得汗颜,妹妹从小被宠坏了,虽然不至于像谢家小姐那样,可也是朵禁不起风浪的娇花。 “爹,我也是为着顾家考虑,是我没有本事,不能让爹娘放心,也没法子让妹妹得一门顺心可意的夫君。” 宋国公沉默了一会儿,竟说: “我听你提起那柳照也有几次了,他帮了我们,我们也不能太不懂规矩,你挑个日子请他上门赴宴,我也想见见他。” 顾辞安真的没想到顾沿竟然想见柳照,他吃惊道: “爹难道真的想将慧儿许配给他?他人虽然不错,但是毫无功名建树,且似乎还有家仇在身,这样的人,太麻烦了啊。” 宋国公只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他若真的有些本事,说不定能够为我们所用。” 顾辞安直觉今天的父亲有点不一样,他贪生怕死了一辈子,别说幕僚,府里就算连请个账房先生都战战兢兢的,可今天竟然会说出要招揽柳照那样的话,他到底想做什么? 忍着满心疑惑,顾辞安只能应承下来。 望一眼父亲灰败的脸色、凹陷的眼眶,顾辞安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忐忑。 似乎自从孟家那位小国舅踏进金陵,很多事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想到那个清俊文雅的少年,他叹了口气,柳照,会不会是个给顾家带来转机的人呢? ****** 柳照影回到王记客舍,没有忘了答应王三娘的图,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就完成了一幅还算让对方满意的画来。 王三娘瞧着画上的亡夫,称赞道:“柳小哥,没想到你画得这般好,我瞧着竟是与我家那死鬼一模一样。” 她就算不懂画,也觉得柳照影画的人物比之外头的画师还出色不少。 柳照影根本不敢往那幅画上多瞄几眼,就好像是看王三娘真的丈夫一样。 王三娘见她害羞,立刻放肆地娇笑起来,“我很满意,给,这钱你拿着。” 她数了几十文钱给柳照影,柳照影微讶: “说好了抵房钱,这个……” 王三娘朝她抛了个媚眼说:“你总得有钱吃饭吧,何况,有来有往,我们又不是只做一笔生意。哎,柳小哥,你还有没有兴趣接别的活?” 她本是随口一问,谁知柳照影边收拾笔墨,边淡定地说:“其实我对于画画没有多少喜爱,老板娘说的对,我总得吃饭。” 看起来这么有气质的年轻人,说为五斗米折腰就折腰了。 王三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着:“这话我可就当真了,你的画技这么出众,真的愿意花时间在春宫图上?” 柳照影心想,当初学画,本就是是母亲的要求,母亲说京城的贵女无一不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是因为当今圣上爱画,不止男子,就是闺中女儿们都以有一手好丹青为荣。 后来她被封为仙惠郡主,进京后更是得了皇帝赵埕的青眼,他说她的画中有不输男儿的豪情与野性,因此更是亲自指点过她数次。 那个时候,画画是她讨好皇帝及长辈的工具。 如今,画画只是她吃饭的工具。 两者之间又有多少不同呢? 第20章 春宫画师 见柳照影真的不反对,王三娘就说:“既然这样,我倒是知道还有人想要这种画……” 她指指已经卷起来的画卷。 “只是她们却不方便上门,得让你过去才行哦。” 她暧昧地朝柳照影眨眨眼。 柳照影被偷走的那八十两银子还没有消息,她如今尚且有空闲,钱自然是要赚的。 见柳照影一口答应下来,王三娘马上就说:“那你准备一下,明天下午我带你过去。” 于是,柳照影就真正地暂时成为了一个——春宫画师。 第二天白天,柳照影就上街采买了一些必备的笔墨丹青,利用有限的时间赶工画了两幅比较简单的春宫图,还差点被阿拴看见,柳照影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糊弄过去。 要是她不小心把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带歪了,那可真是没脸去见他死去的爹娘了。 下午,太阳还未下山,王三娘就来敲柳照影的房门了,两人一道收拾了东西出门,一路到了夜间金陵最热闹繁华的秦淮河畔,这里原来是珠市,如今桥楼林立,画舫无数,欢楼彩缚,完全是男人们的天堂,不过此时这里还未热闹起来。 柳照影立刻就明白了今天自己的客人是谁了。 王三娘今天也打扮了一新,看起来格外光彩照人,领着柳照影进了一间名叫画月楼的妓馆。 柳照影一点都不意外王三娘会带她来这样的地方,昨天她对自己笑得那么暧昧,就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顾客了。 王三娘甩着帕子走进门,说着:“我年轻的时候和这里的老板娘有点患难交情,唉,她如今都经营这样大一间花楼了,我却还是个没出息的。” 柳照影笑了笑,没接话。 现在还没到秦楼楚馆营业的时候,楼里的姑娘们多空闲着,知道王三娘来了,竟有好几个都冒出头来打招呼,嘻嘻哈哈笑着称呼她为三姐,可见关系很好。 柳照影的一席朴素青衣和这里格格不入,但她生得好看,又是年轻,好几个大胆的姑娘就站在二楼盯着她吃吃地笑,甚至有一个把手里的帕子往她身上丢,被柳照影侧身避过了。 “好了,你们这群狐狸精别胡闹,你们小苏姐呢?” 王三娘佯怒,瞪了她们几眼。 “小苏姐今天正歇着,三姐来了正好和我们一起用晚饭呢。” 一个明显年纪地位较长的姑娘款款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身段纤长,眉眼清秀,似水墨画中的仕女,身上不仅没有半丝风尘味,还有一种欢场女子身上极少见的典雅庄重气质。 这样的姑娘,柳照影在京城见得不少,宫里多数女官就是这种类型的。 可她没想到这金陵画月楼里还能出这样一个人物。 “原来是冉冉,倒是多日不见你了。” 王三娘显然和她也是熟识的。 云冉冉点头含笑,目光落在了王三娘身后的柳照影身上。 她在风月场中多年,眼光自然不错,那少年显然不是风月中人,极少涉足这样的场地,可又不像是那些第一次来开荤的愣头青,受了调戏就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他很从容也很礼貌,甚至目光和自己对上的时候还友善地点了点头。 云冉冉带着几分好奇将王三娘和柳照影请上了二楼待客的雅间,王三娘便介绍:“这位小兄弟是春宫画师,画技不错,我今天特地带来让你们看看。” 以前这事她都是和苏蘅谈的,既然今天苏蘅病了,那如今画月楼里自然是云冉冉说了算。 云冉冉打量了柳照影一番,说:“既然是三姐带来的人,也没有什么信不过的,柳公子,你把画带来了?” 柳照影落落大方地把画拿出展开,一点都没有扭捏,倒是云冉冉瞟了几眼后脸颊上泛起了一片红云。 “画技确实很好。既然这样,柳公子,今天有个姐妹正好想求一幅画,你就跟我去她屋里吧?” 青楼里的姑娘们房中自然是多有准备春宫图给客人助兴的,还经常需要根据客人的要求更换,可是厉害的春宫画师毕竟不多,所以今次柳照影出现,云冉冉没怎么考较就让她开始工作了。 王三娘挥着手叮嘱她:“我去后头见苏蘅,你放心,这里的姐姐妹妹不会吃了你的。” 柳照影于是收拾起画具跟云冉冉去见她今日的顾客了。 这间房的主人是个懒起的,云冉冉带着柳照影走进门就不客气地呵斥门边的小丫头说:“点那么浓的香,也不知道给你们姑娘开窗透透风。” “你吼她做什么……” 一声娇软的嗓音从重重缎帘后面透出来。 云冉冉说:“我不说她她不知道规矩,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起,晚上贵客来了你就打算这副模样见他?” 缎帘被唰地一声拉开了,一个绝色美人披着满头青丝出现在柳照影眼前。 这美人身材不似云冉冉苗条纤瘦,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皮肤雪白,眉眼唇鼻更是精致秀丽,尚未上妆就有这等美貌,连柳照影都要忍不住在心底赞一声。 云冉冉见她浑不在意地袒露出半个肩膀和胸口大片雪肤,忍不住说:“把衣服穿穿好,像什么样子。” 美人却是一哼,说着:“我们这等人,穿不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云冉冉脸色立刻冷了。 原来是个傲的,柳照影心想,而她敢这样顶撞云冉冉,拥有着这等规格的起居用度,生了这样得天独厚的美貌,想必是画月楼的头牌娘子了。 “凌波,你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就算了,晚上在贵人面前胡说八道,看小苏姐要不要惩治你。” 云冉冉冷声说。 玉凌波往窗边美人榻上一躺,媚眼一横:“贵人贵人,你就知道提他,冉冉姐,你想服侍他就直说好了,何必几次三番找我不痛快,还有,你找这么个俊哥儿来我房里什么意思?提前让我知道知道那事儿的滋味?免得贵人晚上享用地不痛快了?” 柳照影无语望天,对不起姑娘,她可没有让别人“提前知道知道那事儿的滋味”的本事啊…… 第21章 贵客是他 云冉冉毕竟修养好,不理会玉凌波这种不三不四的话,直接说:“柳公子是春宫画师,你先前说要寻一个春宫画师,如今替你寻了来,你就别胡闹了。” 玉凌波嘟起嘴,看了柳照影一眼说:“那好吧。” 云冉冉离开了,柳照影坐下来和玉凌波谈,她见对方是个有些脾气的,想必对春宫图也有要求。 玉凌波食指点着唇,娇声说:“你能把画里的人画成我吗?” 柳照影咳了一声:“可以。” “那也可以把画里的男人画成……我想要的样子吗?” “不知道姑娘要画谁呢?” “等你看见就知道了。” 柳照影想了一下刚才玉凌波和云冉冉的对话,然后脸僵了僵:“不会是……你说的那个贵人吧?” 玉凌波微讶:“你猜到了?对啊,就是那个贵人。” 她说着就笑起来,花枝乱颤的。 柳照影想着刚才她故意刺云冉冉的那几句话,还以为她不喜欢那个贵人呢,可现在竟然想着和人家一起做春宫图中的男女主角,可见不是不喜欢。 简直搞不懂这些女儿家的想法。 “你是画师,以客人提出的条件为先吧?今天先不急着画春宫画,你先帮我画一幅‘海棠春睡’怎么样?” 玉凌波躺在榻上,又把衣襟扯开了些,颇有些自恋地拢了拢头发。 “就这样子,要把我的美画出来,之前那些画师,都把我画的好丑。” 柳照影:“……” 虽然玉凌波让她很无言,但她出手大方,还没怎么开始画,她就让手下的小丫头拿了块碎银子给柳照影,这个价钱可比王三娘给的高多了。 春睡的海棠玉凌波当然在榻上躺不了多久的,很快她就坐到妆台前梳妆打扮了,柳照影一边继续将画润色修改,一边听她说话。 其实玉凌波的问题特别多: “你是怎么和冉冉姐认识的?你是她的入幕之宾吗?她一向喜欢英武的男儿,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 “你觉得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 柳照影基本上是沉默以对,玉凌波觉得她是个锯嘴葫芦很没意思,这才渐渐放过她。 晚上的晚饭是在画月楼用的,王三娘去见苏蘅一直没出来,柳照影吃完后自己四处走动了一会儿松松筋骨。 而此时整个画月楼也都开始活了起来,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就连下头跑腿的小子龟奴都衣裳鲜亮笑容灿烂,完全与下午是不一样的光景。 柳照影背着手靠在二楼阑干上看了会儿热闹,她从前当然是没有机会进青楼的,更别提在这里待这么久了。 怎么说呢,其实还蛮新鲜的。 一个路过的妓女刚打扮好要下楼,一只素手自然地就伸过去捏了一把柳照影的胳膊,调笑说:“柳小哥,下回来找姐姐,姐姐给你打折哦。” 在这里没待几个时辰,已经是柳照影不知道第几次被调戏了。 柳照影朝她笑了笑,只说了声多谢抬爱,反把对方笑得一阵脸红心跳。 做妓女的,见惯了孟浪的男人和不知人事莽莽撞撞的愣头青,可就是少见这样干净从容、清雅正派的少年郎。 柳照影没去在意周围对她如狼似虎的目光,她只想尽快见见玉凌波的贵客,然后完成她交代的画。 月上中天,热闹的画月楼开始营业,人头攒动,柳照影在短短时间内见识了不少丑态百出的男人,风流公子也有,毕竟是少数,大半还是脑满肥肠的中年人,酒酣耳热之际,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 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是能够称得上是贵客的。 再等了等,在门口小厮一阵谄媚恭迎声中,今夜的画月楼总算迎来了最大的顾客。 “孟公子,您终于来了……” “孟公子是不是瞧上了别家姑娘,忘了我们凌波妹妹?” “孟公子,今日是十五,难得的好机会,凌波妹妹今夜可等着你疼爱呢。” 一时间无数莺声燕语都朝楼下那个身姿挺拔的俊俏少年扑过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来人与其他寻欢客一比,简直就是潘安再世,玉郎下凡。 柳照影站在二楼不显眼的角落里,眼角抽了抽。 嗯……真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 底下那个笑容灿烂,集全场目光在一身的人不是孟小国舅又是谁。 孟眠春在京城本来就是风月场中的常客,相好无数,是各大青楼的座上宾,如今他到了金陵,自然就给金陵的欢场吹了一股新风。 “让小爷看看,嗯,你瘦了哦……你的手怎么不嫩了,没钱雇丫头做粗活吗?” 孟眠春掐了掐一个美人的下巴,又摸摸另一个美人的小手,非常开心地被簇拥在一群环肥燕瘦的女人中。 但是在柳照影眼里,因为他本来就生得美,反而比那些美人们更抢眼,画面更像是一丛娇花中飞舞着一只嚣张的花蝴蝶。 孟眠春与底下的妓女们虚与委蛇好一会儿,便被云冉冉迎着上了二楼。 “嗯,我记得你,苒苒,苒苒物华休。” 孟眠春笑嘻嘻地对云冉冉说。 云冉冉微笑,“孟公子,奴家是‘飞云冉冉蘅皋暮’的冉冉。” 此冉非彼苒。 孟眠春“哦”了一声,歪了歪头笑问:“怎么今晚不是你们苏娘子待客,是你出来?” 云冉冉说:“小苏姐病了,怕怠慢贵客,实在对不住,冉冉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孟眠春对着顾家和柳照影完全是凶神恶煞,可对美人却是温柔如水,“姑娘太见外了,跟我又何必这么客气呢。” 云冉冉将他引进了玉凌波的房里,以往苏蘅就是拿钱走人了,可今天云冉冉却破例被孟眠春一起留了下来。 玉凌波擅琵琶,云冉冉却擅唱,孟眠春今晚很有兴致,就让两人合作几曲。 柳照影被安排在隔壁一间辟出来的小室里,此时几乎都能看到玉凌波脸上肉眼可见的黑气了。 她与云冉冉关系不怎么样,现在却要分一半到嘴的肉给别人,心里想必是憋屈地很。 而那块“肉”则是享受地歪在美人榻上,眯着眼睛听曲,根本不在乎两个佳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第22章 你很伤风败俗 柳照影侧身透过帷幕看了一眼孟眠春的样子,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眼睛。 她低下头看自己手中的画纸,突然觉得要是画孟眠春的话,她好像可以不用对照着他本人的脸。 他的那张脸竟然在她脑海里印象格外清晰,她自己也有点意外。 “凌波,你今天弹错了两个音。” 孟眠春的声音响起。 玉凌波咬了咬唇,索性把琵琶往桌上一放,小性子又来了: “孟公子既然觉得姐姐唱得好,何故还要叫我丢人?姐姐也不是不会弹,本不需要我在旁画蛇添足的。” 云冉冉有点尴尬,立刻对孟眠春道歉:“孟公子,是我和凌波没有练过,她为了配合我,难免指法乱了些。” 孟眠春从榻上坐起身,脸上还带着笑意,说的话依旧轻柔,却让玉凌波陡然心底有点发毛。 “凌波,你今天可有点不懂事啊。” 玉凌波低下头揪着裙子,心里也是一阵委屈,只她一向听惯了男人的劝哄,孟眠春也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今天都是因为云冉冉。 她眼眶一红,便颤抖着嗓音说:“公子得了更可意的人,自然就觉得奴家不懂事了。” 孟眠春笑了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宝贝,你这岂不是看轻了我对你的情意。” 宝贝……情意…… 柳照影快吐了。 孟眠春,你还可以更肉麻一点吗? 但是玉凌波很好哄,当然她也知道对着孟眠春这样的贵客,她不能真的摆架子。 云冉冉也有眼色,在旁说着:“今日是十五,凌波妹妹接客的规矩也就初一十五,孟公子,今晚就歇在这里吧?我叫丫头去温壶酒来。” 玉凌波还是个没梳拢的清倌人,平素往来的男人虽多但都不过夜,苏蘅眼界高,将她留着待价而沽,孟眠春出现后,她就想着钓上这尾大鱼了。 孟眠春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就被轻轻叩响了,是来找玉凌波的。 苏蘅生病,鸨母之责便由云冉冉担任,显然是楼下出了些状况需要她去处理,她朝孟眠春告辞后立刻就转身离开了。 玉凌波却管不得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软着身子就要偎进孟眠春怀里,谁知孟眠春却立刻从榻上站了起来,说着:“凌波,我有点醉了,借你的床躺一躺,你去替我弄几个小菜吧,上回你亲手做的小菜我挺喜欢的。” 玉凌波一愣,随即说:“那好吧。” 她压根儿就忘了把柳照影安排在房里的事。 柳照影却比她机敏多了,心想这缺心眼的姑娘可真够可以的,险些要把自己坑了。 她悄悄往后头一扇小门挪,玉凌波的闺房是南北通透的,北边一道小门连着一处窄小的楼梯,夏日可以通向河边乘风凉。 只她的动作还是快不过孟眠春,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衣领给拎了回来。 柳照影在原地被转了个圈,和抓住自己的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寂静无声。 柳照影心想,孟眠春会不会从此以为自己有毛病,专门爱偷听别人的风月帐中事? 孟眠春倒是没多意外,只皱眉说:“你在这儿干嘛?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很……伤风败俗?” 柳照影干笑了一声,“孟公子,好巧啊。” 明明他才是来嫖的那个,到底谁伤风败俗! 孟眠春眯了眯眼,目光就落向那张画案,柳照影眼疾手快,一下就伸手按住了画上人的脸。 她才画了一半,但也隐约能看出是孟眠春。 墨迹还没干,被柳照影这样一拍一抹,整张画跟着就被他揉成了一团糟。 孟眠春:“……” 他很嫌弃地推开柳照影,目光落在她全是墨迹的手掌上。 “你画我。” 他笃定地说。 柳照影心里觉得自己现在大概脸都快皱成一只包子了。 她该怎么解释眼前尴尬的场景? 是你的相好来找我画你的春宫图,而我也是收钱办事,真的不是对你孟小国舅有什么变态的想法啊。 此时外间突然传来的喧闹声救了柳照影。 “这位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这是云冉冉的声音。 跟着门被人狠狠地推开,柳照影匆匆一瞥见到了来人的面貌,面露讶色,只还来不及多看第二眼,就被孟眠春一把捂住了嘴,被他带着飞快闪身离开了北边的小门。 从窄小的楼梯下去,是赏景的木栈道,此时没有什么人,这里连着画月楼的后厨,孟眠春二话不说,就把柳照影挟持着拉进了厨房。 穿过后厨一路被拉到一楼的花园里,到了一处低矮的灌木丛后,孟眠春才把柳照影往地上一推,说:“现在给小爷我解释解释吧。” 他也觉得真是见鬼了,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柳照这小子。 柳照影此时只是想笑。 画月楼里被家中大妇来抓回去的男人应该不少,就像刚刚孟眠春揪着她就跑,那条木栈道应该也救过不少人。 可是孟眠春还没有娶亲,哪里来抓奸的媳妇。 刚才强闯进门找他的人,是拱卫司副指挥使卓甘棠。 嗯……这是两个男人。 “你笑什么?”孟眠春蹲下身子,直视柳照影:“我说,你小子是真不怕死,顾家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还有空来逛窑子。你知不知道耍我是什么下场?” “知道。” 柳照影还是坐在地上回答他的问题: “但是孟公子,我总要吃饭的,没钱了,所以画画求生。我是春宫画师,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吧。” 孟眠春转了转眼珠,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一般来说,厉害的老大让手下小弟去做事总会豪气地先甩一袋子钱过来,然而可惜孟眠春是个有钱却很抠门的人,他听闻柳照影如此穷困,只是咂了砸舌说: “赚钱这样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柳照,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是个有用的人啊?算了,也不指望你多厉害,你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我见多了。” “可我却觉得孟公子此生是再见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人了。” 柳照影淡淡地反驳回去,充满谜一样的自信。 第23章 一个报仇的人 孟眠春看着柳照影,心想的是,这小子果然还是和前两次见到的时候一样,一样臭屁,一样欠打。 柳照影清了清嗓子说:“顾家的事急不来,我既然说过要做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我要说的是,眼下孟公子应该挺苦恼另一件事的吧,你把卓大人都惹到画月楼来了,看来这件事还挺严重的。” 刚才匆匆一瞥间,卓甘棠的脸色可不太妙。 孟眠春也跟着柳照影席地而坐。 他自己也没想到过,竟然有一天会跟这个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这样一起坐在灌木丛里……聊天。 姑且就算是聊天吧。 “你竟然还认识卓甘棠。” “是,我认识。”柳照影说着:“前几天我还和他打过照面,我本来找去了风门的据点,准备买线索的,却遇到了他,然后和他一起发现了风门竟遭人屠戮。” 孟眠春轻哼了一声,“柳照,怎么什么事都能有你掺一腿啊。” “或许是运气差,也或许是运气好吧,老天愿意多给我点机会,要不然我一点用都没有,还不是早晚被孟公子收拾了。” “原来你也知道你很欠收拾啊。” 几句插科打诨后柳照影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了,孟眠春和卓甘棠同时出现在金陵,并且和江湖扯上关系,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太对。 卓甘棠一定是在查什么事,而孟眠春呢,却是在阻止卓甘棠。 但卓甘棠的背后是皇帝啊,孟眠春怎么敢呢? “风门的事……是你做的?” 柳照影问了出口。 孟眠春嘁了一声:“你这点小聪明也就够糊弄顾家兄妹了,我去杀风门的人干什么?他们手里有那么多消息,到哪儿都是有用的,一般没有人会想杀他们。” “但卓甘棠认为是你做的?” “差不多吧,卓甘棠这人也没什么脑子。” 孟眠春贬损起别人来一向是不遗余力。 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大概都是会讲话的猴子而已。 柳照影默默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卓甘棠是什么人她比孟眠春更清楚,甚至……她不太愿意听见有人说他不好。 “孟公子,我发觉最近的金陵城很奇怪,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但是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江湖势力似有动荡,这种变化是因为有一股外来势力的介入,这是件稀罕事,而你和卓大人,都是为此事而留在金陵的吧。” 她顿了顿,继续说:“庙堂与江湖一向是泾渭分明的,但这次你和卓甘棠都出现了,说明这股势力并没有那么简单,当然,也或许,其中还掺杂着一些你自己的私人原因。” 孟眠春一把懒骨头直接躺下了,头枕头着自己的手臂,说道:“柳照,你很敢猜啊。” 柳照影自动把他这句话理解成自己是猜对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柳照影用手拔着手边的草根,“我只是一个要报仇的人,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报仇和活下去,就是支撑着她的信念。 孟眠春心想,所以难怪这小子敢这样偏挑不好走的路去走,只有不好走的路,往往才是达到目的的捷径,无论是自己,还是卓甘棠,攀上了都是对他这样一个平民助力良多的人。 不过孟眠春一向没兴趣听别人的悲惨故事,何况他觉得所有悲惨故事也都差不多。 “行了。”他突然坐起来,“走吧?” 柳照影瞟了他一眼:“孟公子是打算去和卓大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正面交锋吗?” 孟眠春理直气壮地嗤笑了她一声:“你既然打听过,也该知道卓甘棠在这世上可是难逢对手的,我和他有什么好打的。” 打得过就不会溜这么快了。 “我现在是要去找一个人,你……暂时做我的小厮吧。” 柳照影不会天真地以为孟眠春是想提拔自己,根本就是一遇到卓甘棠的人他就会把自己先推出去挡一挡吧。 他就是这样的人。 而她也知道,孟眠春多半不会是单纯来喝花酒的,就算他对着玉凌波“宝贝”、“心肝”叫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但在柳照影看来,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动情。 她有点猜到孟眠春要找的人是谁了。 “看来孟公子确实把画月楼的地形都摸熟了,熟得连鸨母的房间都了然于胸。” “柳照,我看你去画画有点埋没人才,去说书吧,没人会嫌你话多,小爷我还能出钱捧一捧你。” “……还有人捧说书先生的,不愧是国舅爷,品味独特。” 戏子粉头说书先生,大家都是凭喉咙吃饭的人,孟眠春倒是给她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 也不知道孟眠春是怎么找的,黑灯瞎火的,还真的被他绕开了热闹的地方找到了苏蘅的居处。 好在苏蘅喜静,没和姑娘们一起挤在闹哄哄的主楼里。 只是他们准备翻上二楼的时候出了点小麻烦。 “柳照,你蹲下,让我踩一踩肩头。” 柳照影:“……” 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要给一个男人踩肩头的? 她反问:“孟公子,难道你自己翻不上去?” 这家伙可并不想看起来的这么废,他虽然比不上一个卓甘棠,但是打三五个柳照影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这位大少爷非常自然地说:“我有点累,能省力就省力点。” 柳照影没理他,比他先一步轻手轻脚地翻上了二楼。 孟眠春在底下看着她的身手,嘀咕着评价了一声:“这种猴样,倒挺像一个人的。” 像一个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已经死了的女人。 这么不雅,这么难看。 “噗嘶噗嘶。”二楼已经探下来一颗脑袋,轻声催促着:“快点啊!” 孟眠春脸一黑,将长衫下摆往腰里一扎,两三下就潇洒地跃上了二楼。 “你这个‘噗嘶噗嘶’是什么东西……” 柳照这小子,到底脑袋是不是有毛病?还是他觉得自己脑袋有毛病? 柳照影却反过来朝他重重地嘘了一声,让他噤声。 做贼就要有做贼的觉悟好不好。 第24章 男人这回事 孟眠春没再说话,他竟然被柳照影那重重一嘘给嘘地有点没脾气。 两人猫着腰躲在苏蘅的窗外。 苏蘅是画月楼的鸨母,也是王三娘早年认识的小姐妹,但是显然,她不仅仅只有青楼鸨母这么一个简单的身份。 屋里有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响起: “再喝点水吧,等下吃药。” 是王三娘。 随着碗落的声音,王三娘又继续说:“你也真是的,为个男人弄成这样,都多大年纪了还学十几岁的小姑娘轻狂。” 苏蘅的声音很年轻,只是此时也微微带着沙哑:“三姐,我也不晓得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唉!他对你又是什么心思呢,这样来去匆匆的何曾管过你,你就这样为了他连命也不要了,糊涂!” 苏蘅沉默了,两人没有继续往下说,王三娘就出门离开了。 柳照影有些失望。 但是很快,屋里的人就出声了: “窗外的朋友,既来了,何不进门一叙?” 竟是没有瞒过她。 孟眠春抖抖衣服,非常从容地绕到了门口,假模假样地敲了敲门才推门而入,柳照影跟在他身后,真的把自己当作了他的小厮。 屋里没有点灯,很暗,只能看清榻上侧靠着一个女人,朦朦胧胧的一个窈窕影子。 一股新鲜浓郁的药味充斥鼻尖,让柳照影极不适应。 “想说苏娘子别来无恙的,可是瞧着你好像身上不大好,啧,真是不巧。” 孟眠春还是漫不经心的口吻,语气里根本没有半点对病人的关心。 “原来是孟公子。”苏蘅咳了一声:“孟公子不叫凌波陪着,到我这里来又是为何?” “当然是许久不见苏娘子,前来探望啊。” 他顿了顿,又说: “不过我怎么觉得苏娘子不像是病了,而倒像是受了重伤啊。” 他话音一落,柳照影就觉得屋里似乎更冷了些。 是了,她刚踏进门就觉得这屋里的药味太浓重了些,要说只是风寒微恙,实在不至于如此,苏蘅不点灯怕也是让别人看出她身上的不妥吧。 受伤,而非生病,可见这女人果真是个江湖人。 “孟公子。”苏蘅也不反驳,只轻声问:“您来我这画月楼,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不是很明白?我当然是来喝花酒的,你们画月楼不是青楼吗,怎么,难道还做别的营生?” 孟眠春似笑非笑地反问。 苏蘅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得厉害,像是铁匠铺里拉的风箱一样。 她这伤不轻。 “孟公子……是京城来的贵人。”苏蘅喘息着说:“奴家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您,要您这样费心接近,您若有什么想问的,奴家定然知无不言,只盼您能高抬贵手,我们小本经营,楼里姐妹也都难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断不敢在贵人面前造次的。” 看来话本子上一身反骨不惧权贵的江湖人还是少数的,苏蘅认怂得很快。 不过柳照影觉得自己也没资格说人家,她在孟眠春面前认怂得更快。 孟眠春笑了一声,摇摇头,其实他早就知道在苏蘅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苏娘子,我到你这画月楼来,一来嘛是真的寻欢,毕竟凌波也是个可意人儿。二来,也不是为了你,我和你没什么过不去的,我只是想候候你那相好,杨定风既然在金陵,就不可能藏身一辈子。你身上这伤,是为他受的吧?” 苏蘅沉默了。 “不过他应该更看重自己的安危,所以,如今他是更不会在画月楼露面了,唉,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我都不用问,就知道你也不会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孟眠春一语道尽了世上男儿的凉薄,苏蘅听得立刻红了眼眶,她还是忍不住替情郎辩驳: “孟公子如何就笃定奴家一定不知道……” “得了吧,苏娘子,杨定风如果是那么容易泄露行踪的,那他也不是杨定风了,你对他一片情深,他倒是喜欢做个缩头乌龟。” 本该是孟眠春逼问苏蘅她相好的去处,苏蘅再百般为情郎隐瞒,但是现在这情形…… 既然他都笃定苏蘅不知道那个杨定风的下落了,那他还进来干什么? 柳照影瞪着孟眠春的后脑勺。 苏蘅默了默,问出了和柳照影相同的疑惑:“那孟公子……此来是想让奴家做什么?” “很简单啊,我要你告诉卓甘棠你知道杨定风的线索。” “卓……” 卓甘棠是谁? 苏蘅根本就不认识拱卫司的副指挥使。 “就是今晚来你这里闹事的人,嗯,应该快了,他马上就该找到这里了。” 孟眠春站起身抖了抖衣服,又飞快交代了几句说辞,末了补充一句: “苏娘子,你如果想让杨定风好好活着,就听我的,我和你一样不想让他死。”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也不走楼梯,继续原路从二楼跃到了花园里。 柳照影爬下来的姿势还是有点不雅,但孟眠春没再取笑她,月光透过薄云正洒在孟眠春的侧脸上,他一向玩世不恭的表情此时好像还颇有些凝重。 “让我知道这些事可以吗?” 柳照影边跟在孟眠春身后问。 “你是说杨定风?就算让你知道了你能干嘛?” 柳照影:“……” 也对,孟眠春和卓甘棠都找不到的人还能让她找到了不成。 “原来卓甘棠找上风门,是为了这么个人,孟公子,杨定风是谁?” 孟眠春都有点意外这小子对着自己现在这么胆大,有什么就问什么,但他凭什么告诉他! “柳照,你的问题可真多啊,你连顾家都解决不了,还想替我解决杨定风不成,做人就算再没有自知之明,那也不要表现地太明显吧。” “我没想不自量力掺和进你们的斗法,只是有些好奇,嗯……毕竟是让堂堂国舅爷都感到头疼的人。” “我可没为他感到头疼……” 也不知道为什么,孟眠春觉得和柳照这小子说话自己就老忍不住想反驳他。 孟眠春的话突然止住了,因为眼前突然出现的身影。 第25章 阎王打架 “国舅爷还是一样那么喜欢玩捉迷藏。” 醇厚动听的嗓音响起,来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孟眠春和柳照影的眼前。 都快走到门口了,终究还是没躲开卓甘棠。 孟眠春笑笑说:“卓大人也是,以前在宫里陪我们这群孩子玩猫捉耗子,可不就是你最厉害。” 卓甘棠比孟眠春大了六七岁,他少年时孟眠春确实还是个孩子。 “卑职不敢。” 卓甘棠面对孟眠春时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他看见了孟眠春身后的柳照影,显然也认出了她,目光很快移开了。 柳照影明白这代表什么,上回的偶遇在卓甘棠看来也不是偶遇了,他此时大概认为自己就是孟眠春的人。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孟眠春说:“卓大人此时也没穿拱卫司的官服,怎么能称自己做‘卑职’呢,这么巧你也来这里寻乐子啊?要不要我给你推荐推荐这里的姑娘,我比你熟。” “不用了,国舅爷不必和卑职打马虎眼儿,你的人几次三番阻挠我办差,今天更是让杨定风寻机逃走了,这件事你该给我个交代吧?” “就为了这事,值得你卓大人追到青楼来搅和我的雅兴啊?我说我不知道此事,卓大人想必也是不会信的了。不过做事可是要有凭据的,好歹我们孟家也是皇亲国戚,我也不至于叫卓大人两句话就下了大狱吧。” “国舅爷。”卓甘棠面色一凛:“杨定风是山水寨余孽,不可不除,你若要护他,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陛下知道,恐怕也不会由你在金陵胡闹。” “山水寨都叫官兵给剿了,我护他干什么?你还要我说几遍,我不知道杨定风在哪儿,今天卓大人被谁坏了事我也不知道,我也告诉你,你再这么诬赖我我也给你告一状去,看陛下会不会容你在金陵胡闹。” 柳照影差点在他身后笑出来。 这人还真会胡搅蛮缠,竟把人家卓甘棠的话原样给顶了回去。 卓甘棠还不至于动怒,他要是这么容易生气,早在京城就被孟眠春气死八百次了。 “那个替杨定风挡了一刀的女人,你交出来。” 他只是这么说。 孟眠春“嘿”了一声:“你是说杨定风被女人救了?他还真有艳福啊,那女人在这里?那卓大人你快去找啊,拦着我干什么?” 卓甘棠语塞。 孟眠春难道真不是来保住这画月楼的? 卓甘棠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 孟眠春掏了掏耳朵,“卓大人带着凶神恶煞的手下跑来画月楼,弄得我都没兴致了,我现在要去隔壁的莳花馆,你还要跟?” 卓甘棠默了默,让开半步,只是提醒道:“若再有下次,国舅爷可就别怪在下了。” 孟眠春嘻嘻一笑,显然没放在心上。 柳照影路过卓甘棠时仰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偏开头,完全是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 看来,卓甘棠对孟眠春以及他身边的人……都还挺厌恶的。 结合今晚所听到的内容,柳照影几乎已经把这件事理清楚了。 山水寨,听名字就像是强盗贼匪的窝点,而杨定风是卓甘棠要找的余孽,今天他的人动手本来是能够抓到他的,谁知却被孟眠春和苏蘅联手搅和了。 苏蘅是杨定风的相好不用说,而孟眠春,大概是跟着卓甘棠才找到的人。 然后混战一番,杨定风又重新不见踪迹了。 拱卫司专做刺探调查之事,必然是比孟眠春更精于找人的,看刚才卓甘棠的脸色,想必就是他也花了不少功夫找到人,却被孟眠春给破坏了,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但生气也没有用,卓甘棠没有证据,孟眠春就是仗着这一点脸皮才敢这么厚。 旁人当然不敢对拱卫司的人这样,也只有他,仗着是皇帝的小舅子、孟家的嫡幼子,敢这样无法无天。 不过,这个杨定风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竟能让卓甘棠亲自南下搜捕,一定不会只是个江湖盗匪那么简单。 “你还要跟着我啊?” 孟眠春突然出声,显然是不满柳照影牛皮糖似地跟着自己。 “现在画月楼都是卓大人的人,我回去做什么?”柳照影反问:“他都以为我是孟公子的下人了,我能这样自投罗网?” 孟眠春没有一点把人家带入坑了的愧疚,只说:“也是,那你以后见着卓甘棠可得绕着点走,他不能拿我怎么样,可是你就不一定了。” “他不会的。” “你倒了解他。” 柳照影笑笑没说话。 她其实是了解卓甘棠的,反正,他就是不会的。 孟眠春哼了一声。 “柳照,你还算有点小聪明,不过也别把自己看得过高,不该你管的事情就别管,你办好了我交代的事,我自然会保你安全无虞明白吗?” 他头也不回地甩下这句话,就不再搭理柳照影,摇摇晃晃地真往旁边热闹的青楼去了。 柳照影没再跟,她明白孟眠春的意思,他是让她不要去管杨定风的事,那不是她能插手的。 再想到上回他答应自己的条件,柳照影突然想明白了,孟眠春不是故意给她机会,而是他最近有更大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去管顾家。 顾家啊…… 也不知道顾家打算什么时候谢谢自己上次帮了顾仪慧。 孟眠春和卓甘棠是阎王打架,而顾家和谢家之间的矛盾斗争,才是属于她这个小鬼的用武之地。 柳照影回头看了一眼画月楼,已经能想象此时里头的一团乱了。 苏蘅的事根本瞒不住,她恐怕马上就会被卓甘棠带走,孟眠春让她给卓甘棠透露的假消息也不知能够拖住卓甘棠几天,总之这段时间,那两个人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地去大海捞针地找那个杨定风。 想到自己的酬劳,和现在还没出来的王三娘,柳照影还是决定先回去再说。 她可不想在这个当口被卓甘棠捉去审问——捉去了孟眠春也不会来救她。 回到王记客舍,阿拴正点着灯在等她。 小小男孩,今晚坐在床边,脸上却是格外的严肃。 第26章 宴请 “怎么了这是?” 柳照影笑问。 阿拴鼓着脸颊望着柳照影:“阿姐你的画具呢?” 柳照影一愣:“忘在客人家里了,明日再去取。” “你骗我!” 阿拴年纪虽小,可也不笨,他猛地吸了吸鼻子说:“浑身都是酒味和胭脂味,你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他这副样子是柳照影没见过的,她从前的弟弟季槿和她并不算特别亲密,因为从小就没有长在一起,他对自己恭敬有,害怕有,这样肆意发脾气的时候倒是没有。 “你去那种不好的地方了是不是?”阿拴气呼呼地追问:“姐姐,你是姐姐,不是哥哥啊,就是穿着男装你也不是男人,你怎么、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柳照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的,也许突逢大难,这孩子较别人成长得更快。 “阿拴……” “阿姐。”阿拴红了眼眶:“你是为了赚钱吧?虽说是画画,可是你都不让我看你的画,今晚又去了那种地方……都是为了赚钱吧,我丢了八十两银子,我们没有钱了。” 知道他自责,柳照影马上说:“阿拴,你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我是你姐姐,挣钱也是应该的。” “可你是女孩子!姑娘家怎么能这样出去抛头露面。” 阿拴怎么说以前也是个小少爷,父母亲从小就教育他男人就要顶天立地保护女人。 他红了眼眶:“都是我没用。” 这还是个孩子呢,就想着有用没用的了。 柳照影心里一酸,走到床边揽了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别怕,都会好的,阿拴已经做得很好了,幸好有你在啊,不然我一个人恐怕也撑不下去。” 如今她身边有个陪伴的人,其实也多少是种安慰,不是一个人走在一条艰难坎坷的路上。 阿拴揪着柳照影的衣角,呜呜地哭着:“阿姐,你去找你的亲生爹娘吧,不要管我了,你去找他们吧,再怎么样,你就不用过得那么辛苦了……” 小孩子的想法总是单纯的,有了爹娘,就有了家,就能够回到那种平安的日子。 “好。” 柳照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找到原主的亲生父母吗,这件事她倒没有细想过,但是再怎么样,也先把阿拴稳住吧。 第二天,阿拴的情绪好了很多,昨晚哭了鼻子他显然有点不好意思,一大早,他就向柳照影提出要出去做工挣钱,和姐姐一起努力。 反正他现在天天待在客栈也没意思。 这么大的孩子,去哪里柳照影都不放心,但她还是和阿拴说:“等见了老板娘,我问问她。” 阿拴不喜欢王三娘,觉得都是她带坏了自己姐姐,撅着嘴不肯同意。 柳照影想到顾辞安曾经说过顾家有几个铺子,既然有铺子就一定缺学徒,“下回我问问顾世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小忙想来顾辞安还不至于不愿意帮。 真要算起来柳照影也帮过顾家三回了,唯一请顾辞安帮忙找人的事,他也没办好,换这么一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王三娘却是一夜未归,柳照影也不知道画月楼里的情况如何了,她原本打算再过去看看的,可是顾家的请柬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也正如她预料的一样,离上回替顾仪慧解围过去了两天,顾家也终于送来了正式的请帖,邀她上门赴宴,而不是草草地让下人来知会一声。 如此重视,可见顾家总算将她视作一个可以配得上公爵府门楣的客人了。 柳照影摇摇头,她也是将军府出身,又怎会不懂这些死要面子的贵族做派。 到了晌午,柳照影就收拾了带着阿拴一起登门,请帖里也邀请了她的弟弟,算是顾家的礼貌周全。 顾辞安亲自到了门口迎接,柳照影和他见过礼,只觉得他面容比以往更严肃些,但目光不一样,一直来回在自己身上打量。 “世子,是我这衣裳不合身?” 她这样落落大方地问,顾辞安反倒不好意思了:“没有没有。” 顾家这次的晚宴主要是宴请柳照影,人并不多,有两个顾辞安的堂表兄弟,也有他的几个朋友,阿拴因为年纪小,被带到了顾夫人那一席上和女眷同坐,他起先害羞不肯,还是顾仪慧出面亲自把他给哄了进去才算完。 男人的席面和女人的席面自然是不同的,好在这是顾辞安的家宴,没有请些女伎伶人作陪,只叫了两个会乐器的丫头助兴。 柳照影能喝一些酒,但酒量到底不比真的男人,因此也只是酒杯沾沾唇就放下了。 同席最年轻的是顾夫人娘家的一个侄儿,叫许之昌,和柳照影差不多年纪,在顾家的铺子里做事,瘦削精明的年轻人,是头一个上来敬酒的。 “早就听世子提起柳公子的大名了,听说是个年纪轻轻却极厉害难得的人物,今日总算是有缘得见了,这杯酒是在下敬柳公子的,还请你一定赏个薄面。” 他那双上挑的眼睛里可没多少敬意。 而其余几个年轻人也都抱着一副看好戏的意味。 柳照影微微侧过脸去看顾辞安,见他只是举杯喝酒,完全默认了他们的举动。 这顿饭还不是那么好吃的啊。 柳照影抬手和许之昌碰了碰杯,将盅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谁知许之昌却不肯罢休,仰头叫下人:“柳公子是个痛快人,只这样喝太过小家子气,去拿海碗来!” 海碗…… 谁要和你用海碗喝酒啊。 她望着许之昌挑衅的目光,只是保持淡淡微笑。 真怂!许之昌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了不得的人,也不过如此嘛。 顾辞安还是没说一句话。 海碗被摆了上来,注满了澄澈的酒液,其余几人也开始起哄要叫柳照影喝酒。 男人之间的强弱较量很多时候是在喝酒上体现的。 柳照影一直觉得这条规则非常无稽。 许之昌已经端起了一大碗酒,就等着柳照影了。 “柳公子,怎么不喝啊,莫不是看不起在下?” 第27章 面子很大 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这也是酒桌上百试百灵的一招激将法,但凡有血性的男人此时都该端起碗咕咚咕咚先喝一顿,至于事后是否吐得亲娘都不认识了也不管,反正面子不能落。 柳照影看了看眼前的碗,说了句:“许兄先请吧。” 许之昌仰头痛快地喝了一碗,然后还非常豪气地把空碗合在了桌上。 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柳照影很自然地就伸手把眼前的酒碗推开了点:“我就不喝了。” 许之昌差点没把刚才喝进肚子的酒给呛出来。 感情你说许兄先请自己就不喝了? 这什么人啊? “柳公子,你、你这样不太合适吧,岂不是不给许兄弟面子。” 有人替许之昌说话了。 “面子?我柳照和朋友喝酒,都是只喝一盅的,喝超过一盅的,都是不给我面子,要说也是你们先不给我面子的啊。” 众人:“……” 看来他柳照的规矩是比别人的都要大点了,连宋国公府世子的面子都没他大,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你、你这个人……”许之昌不知道是不是喝得猛了,此时有点上头,说话也不客气了:“就你傲是吧?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谁也不是,只觉得在喝酒上争长短没有意思,面子的大小也不是用酒的多少来衡量的,诸位如果要为难我可以换个别途径,反正酒我是不会喝的。” 柳照影这话说得挺有道理,可也……有点无赖。 “为难这话……柳公子你严重了。” 一人讪讪道。 虽然他们确实是在为难他。 “去替许公子倒一壶茶来吧,劳烦了。” 柳照影侧头对身边伺候的丫头说着,丫头脸一红,竟是小步挪出去了,正牌主子顾辞安反而受到了忽略。 许之昌本来也不是多能喝,又被柳照影这一气,脚步不稳地被人扶着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你……” 他还真不晓得怎么对付眼前这家伙了。 一抬眼,反而见柳照影对他劝说:“你的酒量也未见得多好,这样逞强做什么?喝点茶解解酒吧,要针对我下次可以用别的法子,不伤害自己的那种。” 真是谢谢啊,她倒还来教训自己了! 许之昌更气了。 此时顾辞安的一个旧友储游咳了一声,岔开了喝酒的话题,非常配合柳照影地提起了别的事来“针对”她: “柳公子,我们和世子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了,近来国公府里的事也知道。这次和谢家的麻烦你有什么看法呢?国公府和奉恩将军府两家原本关系不错,可世子也是听从了你的建议,如今和谢家是真的撕破脸了,最可怜的还是顾小姐,且不说婚事,若几次三番像前几日那样被谢小姐欺负,可怎么办呢?” 听这话的意思,倒是顾家现在惹上的麻烦都是怪她咯? 柳照影没生气,今天这顿饭从一开始气氛就不对,这些顾辞安请来的“兄弟朋友”,本来就是一个个地轮流来对付自己的,拍案而走不符合她的作风,她更喜欢那种把话说尽,让别人无话可说的感觉。 “这件事啊……”柳照影看了一眼顾辞安说:“没法解决,顾家确实是和谢家成了仇家。” 储游冷笑:“柳公子这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 “储公子错了,我这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谢家生气是应该的,毕竟现在孟小国舅要毁了的是谢家嫡小姐的婚事,这件事因顾家而起,他们恨顾家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就是要问你怎么办啊!” 储游觉得这家伙根本就是油嘴滑舌哄得顾辞安冲动去和谢家结仇。 柳照影肃容:“问出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就说明在你眼里,是想着去和谢家修复关系的,可是是顾家先欺负他们的吗?明明是他们姓谢的一脚踩到顾小姐头上来的,这种仇怨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绝不认怂。” 喝酒他倒是第一个怂。 许之昌在旁边哼笑了一声。 储游叹气:“年轻人到底气盛,你可知对方是谁?” “对方能是谁?”柳照影反问:“你怕的是奉恩将军府谢家,还是广平侯谢家?” 储游不言语了。 当然是广平侯府,没有人不怕广平侯府的势力啊。 柳照影理所当然地说:“既然症结在广平侯府身上,为何不直接去与他们打交道?谢家敢肆无忌惮欺负顾小姐,不就是因为自恃与广平侯府的这层关系,你们这么怕他们,不也是因为他们和广平侯府的关系?可是到底这关系有多硬,那不是金陵谢家说了算的,而是京城广平侯府说了算的。” 广平侯府愿不愿意借给他们势,这件事大家都没有仔细想过。 别人或许柳照影不敢肯定,可是对广平侯府她就太了解了,广平侯谢臻这个人并不是个泛泛之辈,每年想巴结他的亲眷朋友不知凡几,如果每个人他都要去庇护,那他在皇帝那里的黑账得有一大摞了。 席上几人沉默了,似乎都在想柳照影话中的意思,顾辞安更是格外认真。 储游有点不满地说:“世子和广平侯府并无交情,如何打交道?柳公子嘴皮子一动,倒是想的简单了。” 柳照影微笑:“怎么没有交情?间接的交情也是交情啊,眼前不就有一个,孟小国舅和广平侯府的关系那可是相当不错的,世子怎么就没想过通过他?” 通过孟小国舅去结交广平侯府? 听起来很荒唐,可是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对付谢家的一招釜底抽薪。 顾辞安胆子小,一心只想甩开孟眠春这个阎王大麻烦,哪里还会再想着和他牵扯。 众人都纷纷闭嘴,而顾辞安的脸色也有点难言,比起他这个世子来,柳照竟意外地……更有魄力。 柳照影的建议也不是一时嘴快,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就算站在大局的角度,这条钻营之策也很实用,但顾家颓弱和他们的胆小是分不开的,明明眼前就有很多机会却不知利用。 当然,出于私人的角度,能助孟眠春取得顾家的东西,是她最终的目的。 第28章 试探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柳照影一个人在安静的气氛中泰然自若——终于能安静吃菜了。 她知道顾辞安这人从小就没过过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所以单纯地可怕,她可以把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想法告诉他,但是也知道这顶不多大用,除非事事都先替他安排好,甚至像上回那样连该在孟眠春面前说的话也告诉他,否则凭他的本事想要去和广平侯府勾勾搭搭,还是太自不量力了。 可能是受柳照影感染,大家也都开始安静地吃饭,吃了一会儿,许之昌先站起来说了句失陪就退席了,看模样大概是喝多了酒去如厕。 然后储游也站了起来。 跟着剩下两人也站了起来。 男人们也都喜欢一起去解手? 柳照影知道反正自己是不能陪他们的了。 屋里走得只剩柳照影和顾辞安,柳照影称赞了顾家厨娘的手艺,顾辞安的脸上则又出现了那种很纠结的表情。 从今天进门开始,柳照影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已经不下三次了。 她说:“顾世子如果想去解手尽管去,无碍的,我可以自己慢慢吃。” 顾辞安呛了下,她把自己理解成……那个? “没,我只是……” 他话没说完,就有丫头来报说夫人要见世子,这就是要把顾辞安唤走了。 这可真是一点都不明显的支开手段啊! 柳照影举着筷子无语望天。 顾家这一家人还真是可以的。 四下安静无声,柳照影站起身,摇摇头,绕过了身后一架屏风,往里间盖着厚厚帷幕的碧纱橱深深一揖:“草民见过宋国公了。” 里面果真传来了几声轻咳,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才传出来:“进来吧。” 没有丫头服侍在侧,柳照影只能自己动手拉开帷幕。 老宋国公偏瘫在床不是假的,他一看就是不能动弹,一张脸也是枯黄干瘦没有生气。 也难为他躲在这里面一声咳嗽都没传出来。 “你都看出来了啊……果然是个聪明的年轻人。” 宋国公称赞她。 看不出来才有鬼吧? “国公爷是想试探一下在下的反应和思维才让几位公子针对我的吧,我知世子一向宽厚和善,他所交好的朋友弟兄也不会是如此狭隘偏颇之人,他们今日对我如此不友好总是有缘由的。” “宽厚和善。”宋国公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叹了口气:“可他不如你远甚!” “国公爷折煞草民了,我又怎么敢和世子相提并论。” 宋国公费力地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想要看清这年轻人的形貌,刚才外间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在耳朵里。 不止是顾辞安原先提过的聪明机变、审时度势,就说他应付许之昌喝酒时的态度,就可见这人虽然出身平平但绝无平民身上那种畏缩胆怯,又并非是读书人身上没来由的酸腐傲气,他和一般年轻人不同,是在为人处世方面有自己一套准则的。 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就修成了这样的性格,实在很少见了。 宋国公还是没成功看清柳照影的全貌,他突然说:“柳照,我可以把女儿嫁给你。” 柳照影:“……” 宋国公自己说了下去: “我就慧儿这一个女儿,自然宠爱万千,她单纯任性,本也不适合嫁入豪门之家,她哥哥不是不疼爱她,如今只是处境艰难,不得不考虑以她的婚事保全顾家权爵,是我这个父亲没用,到头来顾家仅剩的这个爵位还是要靠两个儿女支撑。” 宋国公竟然对着她诉起了苦: “千金易得,贤才难求,如果有你在身边,我那一对儿女也能振兴家门……你虽是白身,没有功名建树,但好歹是良民身份,我听辞安说你已经父母双亡,既如此入赘国公府也是再好不过的,届时国公府做为你的庇护,你在这金陵也能成就一番男儿事业……” 宋国公说了很多,但总体来说就一个意思,让柳照影“卖身”。 柳照影一个没忍住,听得差点笑出声来。 她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价值,能让堂堂国公府看上做赘婿呢,这么说来她没重生成个男人确实是有点可惜的。 “国公爷。”柳照影打断兀自滔滔不绝的宋国公:“这件事草民是不能答应的。” 宋国公有点不满,以为他是不想入赘:“为什么,你不是还有个弟弟,那你们家的香火也……” “不是这个问题。”柳照影微笑,“是国公爷误会了,我并没有高攀顾小姐的想法,我一开始就和世子说了,我只是为了找人,需要顾家的帮忙,至于其他的,是国公爷想多了。” 宋国公觉得这年轻人有点不识好歹了。 柳照影哪里不知道顾家的打算,凭着一个不知能不能保住的爵位和自家千金女儿,就想套住她一辈子做牛做马,替顾家两兄妹做老妈子打点好一切,而她从中能够得到的呢,嗯……柳照影想不到自己能得到什么。 大概在宋国公眼里,对她一个平民来说,宋国公女婿这个名头就是求八辈子都求不来的恩赐了。 可他不知道,她以前还是个郡主呢。 宋国公板着脸又说了几句,他觉得柳照影是不知道其中利害,平民和权贵那可是九重天的身份差距,他还把阿拴的前程也拿出来说事。 柳照影对此也只好敞开了说:“蒙您如此抬爱,但我有个疑问,国公爷既然如此担心宋国公府的未来,将在下聘为幕僚也好师爷也罢,何必一定要牺牲一个顾小姐呢?” 牺牲,没错,把女儿嫁给一个她这样的人,当然是他们眼中的牺牲。 宋国公没说话。 柳照影冷笑,鱼跃龙门的穷小子可没这么好当的,这件事里自然有隐情。 宋国公最担心的就是爵位前程,而至于是什么问题影响着他的爵位呢?显然一个幕僚师爷是不能知道的,他只相信自己人,所以他才想把柳照影变成自己人。 让宋国公担心的事,必然和孟眠春要从顾家取得的东西脱不开关系。 第29章 谢家登门 宋国公躺着又咳嗽了几声,蜡黄的脸色更加不好看。 “柳照,你最好想想清楚再给我来回话……” 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有些事在下是不需要想的。” 他愿意找谁做自家人就找谁去,反正她柳照影是不可能。 “竖子小儿!” 宋国公陡然提高了声音,只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门就被叩响了。 明明吩咐过不许来打扰的。 宋国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非常不满。 来人是顾辞安,他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不安,请示父亲:“爹,是谢家的人来了……” 若是小事,他也不会来打扰父亲和柳照的谈话。 谢家竟然会登门? 宋国公其实也不知道因由,甚至听到谢家时多年的习惯还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了颤,但是在儿子面前,他不能堕了当爹的面子,带着几分不满训斥说: “一个谢家而已,你慌什么,不好好在外待客还跑来这里。那你带柳照出去吧,也和谢家好好打打交道……今天是谢家的谁来的?” 柳照影差点再一次被宋国公给逗得笑出声来。 她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掩住笑意,马上低头跟了顾辞安出去,顾辞安也顾不得和她说别的,只是对谢家的来意没把握,一遍遍问她:“我是不是不该放他们进来?要是动起手来,我家的人是绝对打不过他们的。” “世子。”柳照影提醒他:“两天前谢小姐欺负顾小姐那笔账还没算呢,你当然该把他们放进来。” “哦这样……”顾辞安其实根本没想过要找谢家讨个公道,顾仪慧也没想过,他们逃过一劫后就想安生过日子,不愿意再和谢家起什么冲突。 但谢家可就未必这么想了。 奉恩将军府的嫡长子谢平慈坐在正堂喝茶,脸色不太好看,甚至嘴角还起了个燎泡,让清俊的面容显得有点可笑。 往日这位谢公子是很注重风仪的,今天却顶着嘴角的燎泡也要出门,可见是有什么急事。 他当然要急,因为孟眠春的七日之限已经到了,可是他妹妹谢令璟的婚事还没有解决。 明天,孟眠春就会拿着圣旨代那位想老牛吃嫩草的凤阳郡王去谢家下聘了。 谢家在金陵是很有面子的,可这面子跟孟家就不好比了,谁都不愿意为了谢家去得罪孟小国舅,谢平慈没有法子了,只剩最后一家也得来试试。 柳照影在心底叹为观止,谢家有这样的脸皮,难怪能牢牢攀附京城广平侯府啊。 临阵磨枪,柳照影也给不了顾辞安多少好建议,所以谢平慈一接触就发现今天的顾辞安又恢复到以前的水准了,有点愣有点怕事,半点没有之前上他家门口闹事的气魄。 “我们在小国舅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谢公子这件事,恕我无能为力了。” 顾辞安只是推脱。 谢平慈有些急:“顾世子可还是记恨阿璟之前做的事?我们愿意道歉,阿璟还是个孩子,虽然犯了错,可是罪不至此啊,平素我们两家也没有仇怨,这次的事全都是小姑娘不懂事才闹成这样的,若是顾世子愿意替我们求个情,今后我们两家还是能照旧这么来往。” 当然谢平慈也知道空口说白话是没用的,他很快就找到了顾辞安的软肋: “我听说你家里几次递过折子上京,对于老国公这个爵位,礼部也一直没个准信,顾世子,你要知道,广平侯与礼部尚书可是交情匪浅的……” 意思是他们能通过广平侯府给宋国公府的爵位走走路子了。 “还有顾小姐的亲事,我母亲在京里也有几户交好的夫人,虽然门第是不如孟家,但论人品相貌,那些公子个个都是拔尖的。” 谢平慈很会说话,顾辞安在他这样的攻势下竟然渐渐开始动摇了。 他的眼神一点点望向了柳照影。 柳照影腹诽,看我有什么用?我可还没卖身给你们顾家呢,就又要我来解决麻烦。 “世子。”终于被他那水汪汪的眼神盯得起鸡皮疙瘩了,柳照影才说:“我觉得这事不大妥当。” 谢平慈马上皱眉:“你是什么人,有你说话的地方!” 柳照影没理他:“我是和顾世子说话,没和你谢公子说话,请你不要插嘴。” “我……” 谢平慈哽住了。 到底是谁插嘴! 柳照影叹了口气,果真没理谢平慈,而是问顾辞安:“顾世子,你是觉得你凭什么能去和国舅爷说情啊?他能听你的?还是你仍旧把自己当他大舅子呢?” 你该不是失忆了吧! 顾辞安也“我”了一声,很快咕哝了一声:“我知道。” 谢平慈开出的条件虽然诱人,但他也得有能力接啊,好不容易才虎口逃生的,这会儿送上门让人家孟小国舅收拾吗? 他只是以为柳照会有办法嘛。 “世子不如问问谢公子,到底要顾家怎么帮忙,顾家在哪里能帮得上忙?说情这种骗人骗自己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吧。” 顾辞安看不穿,可不代表她柳照影看不穿。 顾家有几斤几两谢家会不清楚?谢平慈既然找上门来,就肯定是有求于顾家,顾家还能有什么值得求的?把要求说清楚才是个求人的态度,这样东拉西扯糊弄实心眼的人,实在不是太好的行为。 谢平慈盯了一眼柳照影,冷笑一声。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天顾辞安能这么本事,原来背后果真有高人指点啊。 “少爷们说话,能有你这个小子什么事,还敢对自己主子指手画脚,快些滚出门去!” 他不客气地说。 “谢公子好大的脾气。”柳照影微笑,“只是你没见顾世子都不敢斥责我吗?谢公子以为我出现在顾家就是顾家的人了?” 谢平慈一愣,想想顾家这穷酸样,几时会有这样的幕僚养在府里? 也不知这小子是什么来头。 柳照影大刺刺往谢平慈对面的圈椅上一坐:“我来这里,可是听了孟小国舅的吩咐。” 竟然是孟眠春的人! 谢平慈瞪大了眼睛。 顾辞安也瞪大了眼睛。 柳照啊柳照,他怎么说起谎来一点都不心虚呢? 第30章 那个是哪个 柳照影觉得自己也不算说谎,她来顾家确实是孟眠春的吩咐啊,谢平慈现在也没空去找孟眠春求证,哦,是人家根本也不会见他。 “那我现在有资格说话了吗?” 她微笑了一下。 顾辞安抖了抖衣服,也对谢平慈说:“谢公子,没什么是他不能听的,你就直说吧。” “直说……”谢平慈的脸色有点尴尬,好像是原本准备的一堆说辞突然就都用不上了。 顾辞安经过柳照影的指点,也算是明白了其中关键,皱眉说: “我们家也是得罪了孟小国舅,虽然现在他没再刁难我们了,但谢公子找我去求情实在是很奇怪吧……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刚才在饭桌上他们还讨论着接下去该怎么和谢家斗,没想到人家家里长公子突然就登门示软了,想不通,这行为是挺没道理的。 “我真是来求情的,哦道歉,也是道歉。” 谢平慈额上沁出了层层薄汗,眼睛四下看了看,有点紧张。 屋里的下人已经都退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三人。 谢平慈清了清嗓音,这才压低了声音往顾辞安的方向凑了凑: “你家中……不是有那个吗?” 柳照影耳力不错,还是隐约听到了。 “那个?”顾辞安比柳照影还不解,瞪着眼问谢平慈:“那个是哪个?” “那个……唉!就是‘那个’嘛!” 谢平慈来回说了好几遍那个,把顾辞安直接给绕晕了。 堂堂谢家长公子,难得没有巧舌如簧,竟是还带着两分忐忑惶恐。 顾辞安有点不耐烦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怎么这么缠夹不清的,谁知道他说的‘那个’是什么鬼! 这小子根本就是上门来找不痛快的吧! 谢平慈以为他是在装疯卖傻:“顾世子,我昨日也是偶然听我祖母说到的半句,听说你家祖上有一个传下来的了不得的宝贝,能够救一救我妹妹。” 顾家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传家……宝贝?” 顾辞安更迷糊了:“你是要来问我借传家宝的?可我家没有……” “世子。”柳照影及时打断了顾辞安,没让他把话说出来,并且飞快朝他使了个眼色,“您该去服侍国公爷喝药了。” “可我爹……” 根本就没有要服侍他喝药的习惯啊。 “你这个小子!” 谢平慈再一次被柳照影打断话头,非常生气。 顾辞安也反应过来了,立刻站起来说:“谢公子稍坐,我是得去服侍家父喝药,马上回来马上回来,你先别急。” 没错没错,什么传家宝不传家宝的,他得先去问问他老爹啊,他自己是不知道传家宝的,能在这里和谢平慈说什么? 难不成父亲真有什么事瞒着他? 柳照影到了这时其实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 顾家确实是有宝贝的,而且这宝贝还非同小可,不光孟眠春惦记,现在连谢家都来打听,刚才老宋国公对她提出招赘,恐怕也是为了让她来替谢家护住这东西。 只有自家人他才能放心把这件东西交出来。 能有如此威信的东西,柳照影还真想不到几样,或许是圣旨,或许是皇家的信物,总之最起码是能够替谢家解围的东西。 孟眠春手里有圣旨,那岂不是说顾家的东西起码有着差不多的地位。 原来如此…… 所以难怪凭孟眠春也不敢来硬抢,还要使计谋取,也所以难怪谢平慈会屈尊自己求上门来。 一看顾辞安抬腿就走,谢平慈急了,顾不得礼仪拦住顾辞安去路,气道:“顾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你说到一半你便甩袖走人,置我的脸面于何地?” 顾辞安没来得及说话,柳照影就替他反问:“那谢公子又置顾家的脸面于何地?前两日谢小姐在大街上就带人要打顾小姐,这件事还没完呢,您说来道歉,怎么谢小姐不来,是你们谢家根本就没有道歉的诚意吧。” 谢平慈脸色更黑了。 “你们谢家本身就看不起顾家,觉得顾小姐受的那一点小委屈不过你两句话就能撇清,如果不是你现在有求于人,根本是连那两句话也不想说吧。道歉没诚意,还敢来求人,你们谢家多大脸呢?广平侯府的宗亲而已,就把自己当广平侯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一连串的发问直接把谢平慈闹了个大红脸,指着她“你、你”了半天竟是没话反驳。 顾辞安被柳照影挡在身后也忍不住发笑。 这感觉真是太爽了,上回他闹上门让谢家吃瘪了一次,今天是第二次,看着谢平慈从谦谦君子变成这副模样,他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不过,看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挡在自己面前,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伸手将柳照影挡了挡,马上接口说: “柳照的话就是我要说的话,谢公子,你今日上门本来就算不得礼貌,现在更是拦着我尽孝道,这不太好吧,我父亲久病,若耽误了吃药更严重了是不是你负责啊?” 这无赖!谢平慈在心底恨恨地骂着,谁不知道老宋国公偏瘫在床好几年了,他还能更严重地到哪里去! 没想到顾家今日这么有骨气,他原想先哄一哄,实在不行再抬出广平侯府压一压,顾辞安或许就能松口同意救一下阿璟,可他们竟这般张狂,是完全不把谢家放在眼里了。 谢平慈现在还不想和顾家撕破脸,只能咬牙针对柳照影:“我们谢家就是不靠广平侯府,也有着奉恩将军的爵位,岂是你这个刁民能折辱的,好好,我记住你了!” 他要收拾这小子,自有千百种办法。 柳照影心想,撂狠话谁不会,“我记住你了”、“有本事你别跑”和“你给我等着”这一类简直是最没气势的狠话。 正当这时,谢平慈的贴身小厮跑了进来,满脸的惊喜,气喘吁吁地贴上了谢平慈的耳朵说话,丝毫顾不得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当真?!”谢平慈狂喜:“消息可属实?” 小厮匆忙点头:“老爷叫您赶快回去!” 第31章 有件宝贝 谢平慈的表情变化快得让人吃惊,他听到了小厮的通报,立刻换上了往日对顾辞安的态度,底气十足地冷哼了一声: “顾世子,既然你们顾家如此待客,那今日这趟算是我来错了,你家的宝贝就且自己留着吧,我不要了!” 说罢甩袖而去,非常潇洒,完全是一副不屑再与小人为伍的样子。 柳照影和顾辞安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一个想法:这人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 也对,看谢令璟那个样子,就知道整个奉恩将军府的教养其实很一般。 顾辞安挠了挠头,问柳照影:“他是怎么回事?突然又硬气了。” “还能怎么回事呢,肯定是有了厉害的救兵来,所以不需要扒着世子你了。” 顾辞安没空去管谢家的救兵,他还在纠结那件宝贝: “我还真不知道家里藏着什么秘密,我这就去问爹!” 顾辞安风风火火地去找宋国公了,柳照影当然没那个资格旁听。 嗯……如果她刚才答应做顾家的姑爷或许现在就也有资格了? 柳照影笑着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总算多谢谢平慈,她大概知道顾家藏着什么东西了。 果然棘手啊,既然是能够和圣旨抗衡的东西,必然是顾家安身立命之所在,也是他们最珍视的东西,宋国公连儿子都不肯告诉,可见他不想将它露于人前。 雇盗行张六哥的弟兄去偷呢? 一定没那么简单,不然孟眠春早让人下手了。 看刚才谢平慈的样子,或许要顾家人主动把它拿出来才是有用的? 谢平慈大概自己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所以才一直以“宝贝”称呼,他自己说是从祖母那里听来的半句话,看来知道这件事的人果真很少。 “柳大哥!” 顾仪慧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牵着阿拴。 “哥哥,你的筵席散了吗?” 阿拴马上蹭到了柳照影身边。 “柳大哥,你怎么自己在这儿?我大哥呢,那几个公子都在花园里喝茶,你不过去吗?” 顾仪慧也觉得奇怪。 看来她并不知道谢平慈来访的事。 柳照影说:“是刚才谢家公子来了,我就陪世子和他见了一面,现在世子去国公爷房里说话了,我便一个人在此。” “我哥哥他真是太不会待客了……那谢家公子来干什么啊?” 顾仪慧现在讨厌死姓谢的了。 “一点小事,等世子说完话,我跟阿拴也该告辞了。” 顾仪慧扁了扁嘴:“这么快就要走啊。” 柳照影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我们还是不久留了。” 顾仪慧咬着唇,含情脉脉地盯着柳照影,直盯得柳照影拉着阿拴的手又退了两步。 阿拴仰着脑袋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一副充满了兴味的样子。 “啧,这个凭空冒出的柳照,倒是好福气。” 几位本该在花厅喝茶的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回廊处,看到了不远处的三人。 有人酸酸地说:“是啊,不仅世子看重他,连顾小姐也对他青眼相加,我们比不得啊……” 许之昌背着手哼了一声:“有什么好酸的,我们本来就是世子叫来试探他的,孰轻孰重谁是绿叶谁是红花还不分明吗,和他怎么比。” 储游咳了一声:“许兄弟,那你也不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我们几个不比柳照差什么,起码身家这一项上,胜他远矣。” 那小子不过是有几分聪明,长得好看些罢了。 许之昌没说话,盯了柳照一眼就转头走了。 柳照,日子还长着,倒是要看看你有怎样的本事! ****** 同一时间,阴沉了几天的谢家像是枯木逢春一般爆发出无限生机,死气沉沉的后宅里尽是女人的喧闹声。 “真的?可是真的?”谢夫人惠氏激动地差点昏厥,躺在仆妇怀里喊着:“我的璟儿,我的璟儿可有救了,天开眼,天开眼啊!” 奉恩将军谢裕也一遍遍地问风尘仆仆连杯水都来不及喝的赶回来报信的家仆: “你确认过了?看清了?确实是广平侯府的三公子?” 家仆忙不迭点头:“老爷错不了错不了,真是三公子,晚饭时分就会进城了,您快让人去迎一迎吧!” 广平侯府的三公子,其实就是广平侯谢臻的嫡长子谢平懋,因为连宗的关系,他在族谱上排行第三,还要称呼谢平慈一声哥哥。 因为一些原因,谢平懋至今还未请封世子,亲戚朋友家就这样三公子三公子地叫着。 要说也是这谢家运道好,孟眠春给了他们七天的时间求救,肯定是赶不到京城的,但谢家的人一路紧赶慢赶竟在中途遇到了广平侯府南下的车队,正是谢三公子带领往金陵去送贺寿的。 谢裕马上要过四十五岁生辰了。 本来不是整寿,也不会大办的,但是京里也都知道可怜的谢三公子今年非常凄惨,原本要成亲了,未婚妻仙惠郡主一场暴病就这么死了,家里不忍他留在京城伤心地,便让他到金陵去过年散散心,开春心情回转了再回京城。 谢裕夫妻也是知道今年年底京城会有人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也没想到会是谢平懋亲自来! 这无疑就是雪中送炭了,要知道能叫孟眠春忌惮的人可没有几个,广平侯府的嫡长子却绝对有这个资格。 于是谢平懋当机立断决定将车队留在身后,自己先快马赶到金陵替谢家解围。 谢裕清醒过来以后赶紧使唤妻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房间和下人,三公子要来可不是小事,璟儿的事不用愁了,但我们也不能怠慢人家!” 惠氏立刻一扫悲戚表情,振作起来:“我马上去办,老爷快让人去开正门吧。” 谢平慈此时也匆匆忙忙赶回来了,没来得及汇报去顾家的成果以及告状就先被父亲呵斥了:“快去换衣服,在三公子面前拿点体面出来,别堕了我的面子……你说什么,顾家?还管什么顾家!快去快去!”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谢平懋的事更重要了。 第32章 谢三公子 枣红色的大马穿过金陵街道,扬起地上薄薄的一层尘土。 马是好马,四蹄如风,身姿飘逸,马上的年轻人骑术也好,肩背挺拔,瘦而不弱,一人一马皆是相得益彰的潇洒。 年轻公子翻身下马,此时奉恩将军府的门口已经灯笼高悬,大门敞开,亮堂地就似白日,谢裕一家人衣衫齐整,仪态庄重,正立在门口翘首企盼。 “这也……太过了。” 年轻公子摘下头上的兜帽,笑叹了一声。 灯下的年轻人露出一张俊秀无匹的容颜,即便风尘仆仆赶路而来却依旧神采奕奕,谢令璟由丫鬟搀扶着正目光灼灼地盯着缓步走上台阶的谢平懋,一颗心不住在胸膛里跳动翻滚。 即便知道这是自己的堂哥,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看一次就心慌一次,比起前年见到,三哥哥竟是出落地更加风采照人,俊逸不凡了。 京城中人人称颂,无数夫人们恨不能招为东床快婿的广平侯府三公子,一走近就让谢裕夫妻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珠玉在前、蓬荜生辉。 惠氏看一眼旁边的自家儿子,即便再护犊子,也觉得和人家一比,自己儿子真是长得相当一般。 “叔父,婶娘,平懋向二位见礼了。” 谢平懋没有被这样的阵仗吓到,恭敬地向两人行了子侄礼。 谢裕终于回神,马上伸手去扶他:“快别多礼快别多礼,我也有好些年没见到你了,唉……三公子,里面坐里面坐。” 面对这样的称呼,谢平懋飒然一笑:“叔父如此称呼,侄儿可不敢进门了。” “啊,是是,平懋,你一路辛苦了,快进来喝杯水。” 谢裕立刻改口,和惠氏一起殷勤地将谢平懋引进了家门。 谢平懋落座后,照例和谢裕夫妻说了些客套话,交代了一下京里家人的安康,就直接问起了孟眠春之事。 谢裕知道这个侄儿是个谦谦君子,他知道自家所急,饭也不吃就想着先替他们解决麻烦。 事已至此,谢裕也不敢再隐瞒,将前因后果都说了,谢令璟被拉出来对着谢平懋嘤嘤地哭。 虽然他们极力想将谢令璟的罪责降到最低,但谢平懋一听就知缘由,今日这麻烦自然是因这小堂妹心悦孟眠春而起。 他叹了口气,这些小姑娘,随便就被皮相所迷,哪里知道那小阎王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一家老小殷切的目光都聚集在谢平懋脸上,他拂了拂衣摆站起来,说:“叔父,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见他,若是明日他来宣旨,恐怕我也无力阻止了。” 谢裕虽然怜惜他辛苦,却也知道自家的事迫在眉睫,立马叫人架马车去孟家。 谢夫人惠氏和谢令璟作为女眷,自然不用出门,惠氏一边吩咐着人去准备热汤吃食,一边忍不住感慨:“三公子这样好的人,我真是越看越喜欢,只可惜却没个妻子的福缘。” 谢令璟觉得自己的麻烦能解决了,开心地在旁边吃糕点,说着:“那个短命郡主有什么好,娘,我是见过她的,粗俗又野蛮,根本配不上三哥哥。她死了正好,三哥哥就能找一个更好的嫂子了。” 惠氏皱眉:“自然平懋是得配个世上最好的女子……你别吃了,看看自己胖的那个样子!” 谢令璟脾气上来,一甩手里的香蕉皮:“娘你现在看不惯我就来说我胖,三哥哥来了,我叫他介绍一门好亲事给我,看你还敢嫌弃我!” 惠氏恨铁不成钢,懒得和她废话,一转身出去了。 …… 孟家的大门当然照例不会对谢家的人敞开,这已经是谢家吃的不知道第几次闭门羹了。 “他既不开,撞开就是。” 谢平懋淡淡吩咐。 他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看着温润如玉,做事竟这么果断。 谢裕惊讶之余,马上就听从了侄儿的吩咐,叫人撞门。 这一撞之下果真有用,把孟眠春这个正主给撞了出来。 孟眠春踩着鞋子趿拉着出来了,头发也没梳,披散在肩上,衣服更是像随意套上的,边打呵欠边踱步往外走。 谢裕看看天色,他竟然在晚膳时分睡觉? 孟家这样的人家,竟这点规矩也不讲吗? “我就想谢家人没这狗胆来砸我的门,原来是谢三公子来了,你今天到金陵的?还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孟眠春一直就看不惯谢平懋的装模做样,只两家交好,他和谢平懋也算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交情,装不熟也不合适。 谢平懋朝他拱了拱手:“孟小国舅,多有得罪,我们还是进门说吧。” 孟眠春撇撇嘴,“以你我的交情,你当然可以进来,可是他们嘛……” 他指了指谢裕等人,耸耸肩。 谢平懋皱眉说:“我叔父……” “无妨,我在马车里等等就是。” 谢裕打断了谢平懋的话。 只要能解决这件事,他愿意在门外等一晚上。 于是谢平懋只身进了孟家的大门,大门在谢家人面前重重地合上,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人真是!” 谢平慈跺了跺脚,恨得咬牙。 父亲母亲之前是怎么会想和他做亲的?就算不出这档事,这么个女婿招来也是够呛的。 谢裕脸色也很难看,喘了口粗气说:“平慈,跟我去车里等着!” …… 谢平懋出来的时间比谢裕父子预料的快很多。 谢裕第一个迎上去问:“平懋,如何了?” 谢平懋对谢裕父子温和一笑:“上车说吧。” 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谢裕父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心心里紧张的弦就一松。 “成了?这是成了?” 谢平慈有些激动地握住了父亲的手腕。 谢裕瞪了他一眼:“你看你,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说罢立刻便矮身钻进马车听结果。 “他答应不再用妹妹的婚事难为叔父,叔父可以放心了。” 得到这句准信,谢裕和谢平慈父子才算是真的放下了心来。 “不过。” 谢平懋又补充: “孟眠春不好打发,这件事确实是妹妹犯了错,旁的惩罚是不能少的。” 第33章 来日方长 一听说对谢令璟还有惩罚,谢裕一颗心就提上了嗓子眼: “小国舅的意思是……” 谢平懋顿了顿说:“妹妹也到可以出嫁的年龄了。” 那不是还要叫谢令璟嫁人? 谢裕脸色大变。 “叔父先别急,妹妹不用嫁给凤阳郡王。” “那这出嫁的意思……” 谢平懋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一个月内,希望叔父能够裁定一门适合妹妹的亲事。” “一个月?一个月又能有什么好亲事!” 谢裕和惠氏夫妻将谢令璟视为掌上明珠,自然是要将她高嫁的,这金陵没一户人家是他们看得上的,他们一直觉得只有京城的贵族才堪与自己的女儿匹配。 谢平懋见谢裕糊涂,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今日这话是逾矩了,希望叔父不要见怪。但凡这世上,有些事是女儿家绝对不能做的,姑娘在家时受父母兄长的疼爱,却也应该将家族父母考虑在己身之前,有些错误犯了自有父母兄长袒护,可有些错,必须她自己认下。” 谢令璟犯了错,还想像没事人一样活在谢家的荫蔽之下,这是不可能的。 她丢的是她父母的脸,又何尝不是整个谢氏大族的脸。 这已经是谢平懋和孟眠春商议过后的结果了,谢裕也明白这一点。 惹了孟小国舅还能全身而退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个? 谢裕浑身无力,瘫在马车壁上,只喃喃说:“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谢平懋端坐闭目,不再多言。 …… 孟眠春非常不爽地把眼前一张凳子给踢翻了,片刻前,谢平懋就是坐在这张凳子上的。 小厮双喜见状立刻跑去扶凳子。 “扶什么扶!” 孟眠春哼了一声。 双喜讨好地对他笑:“少爷,可这毕竟是咱们家自己的凳子啊。” 要踢也去踢谢家的凳子嘛。 孟眠春嘀咕了一声:“谢平懋这个臭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抬出我大哥我就怕他了,简直无耻!” 还读书人,就说读书人最无耻了。 孟眠春从小就是京城一霸,喜欢到处惹是生非欺负人,就连谢平懋小时候也没逃过被他压在地上揍的命运,但是一物降一物,在所有被孟眠春揍过的小孩眼中始终有一个人像天神一样威武,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那就是孟眠春的大哥,如今刚封了威宁侯的孟仲毅。 孟家所有人都把孟眠春当个宝来疼,只有孟仲毅敢打他,而且他比幼弟大了近二十岁,也不怕别人说以大欺小,听到有小孩上门告状了,提着棍子就是追到弟弟那里一顿抽,直抽得孟眠春哀哀求饶才算完。 为这事年轻时的孟侯没少去跪祠堂,二十好几人高马大的将军了,经常还在祠堂里一跪一夜。 但是这也阻挡不住他教训弟弟的步伐。 如今孟仲毅年纪大了,打不动弟弟了,于是他就叫手下的兵去揍,他不出去打仗在家休息的时候,孟眠春总得有那么几天鼻青脸肿地出去见人。 孟仲毅知道弟弟在金陵不会消停,因此在谢平懋临行前特地嘱咐他对孟眠春“看着点”,甚至还求了皇帝的一道手谕,就怕那臭小子不肯就范。 孟眠春倒也不是真的怕了谢平懋,他知道天高皇帝远,他大哥因着侯爵身份没法出京来追杀他,但是皇帝姐夫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何况真把谢令璟嫁给凤阳郡王,和谢平懋结成仇对自己也没好处,还不如问谢家要点实惠的补偿。 至于谢令璟,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就好了。 那个胖妞儿,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孟眠春这样一只天鹅,岂是她能肖想的。 好在谢平懋也算识抬举,比谢裕那老儿好多了,提出的条件都是他能接受的。 “算了。”孟眠春重新坐下:“暂且不和他们计较。先是卓甘棠,现在谢平懋也来了,他们不嫌金陵城挤吗?” 想到什么似的,他又勾唇笑了笑: “反正天高皇帝远……这两个家伙要是被我欺负了也没处告状吧?不错不错,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 ****** 柳照影没有在顾家用晚饭,天擦黑的时候她带着阿拴回到了王记客舍。 王三娘已经回来了,眼睛红肿,满脸的疲惫。 她把柳照影的画具和玉凌波的赏钱给了柳照影。 柳照影蹙眉问:“老板娘,你昨晚在画月楼过夜的?那里怎样了?” 王三娘眼圈一红,开始说起昨天的事。 柳照影跟着孟眠春离开画月楼后,卓甘棠的人就控制了整座画月楼,苏蘅自然是被带走了,楼里的客人也被赶走,姑娘们连同王三娘则被审问了一天一夜,但好在审问她们的人不是拱卫司的人,只是府衙里的几位官差。 官差之中有几个和楼里的姑娘是有过几夜情缘的,因此稍微怜香惜玉些,录完一些口供,确认她们与苏蘅之事无关,王三娘就被放了回来。 至于涉及了什么案子王三娘等人一概不知,只能惶惶配合调查。 而画月楼勒令停业整改,如今正是群龙无首,云冉冉带着一帮姑娘们熬过了这一天一夜,到现在还都缩在一起哭。 柳照影问:“那苏娘子被带到何处老板娘可知道?” 王三娘摇头:“带她走的人不像是府衙里的官爷们,个个凶神恶煞的,我瞧上一眼都害怕,唉,也不知她还有没有命回来。” 说着她便低头垂泪。 王三娘一向是泼辣凶悍的,这是柳照影第一次见她哭。 她是真心为苏蘅这个小姐妹担忧的。 柳照影叹了口气,为王三娘倒了杯茶安慰她说:“昨夜我有事先离开了,请老板娘见谅。没想到画月楼后来出了这样大的事,对苏娘子的事我也很遗憾……不知道能不能有我帮上忙的地方?” 王三娘当然知道柳照影在这件事里帮不上什么忙,他一个外乡来的年轻人有什么能耐和官府打交道呢? 但她这一天一夜的惊惶,总算是有了个出口,此时有个人坐在她面前,她就极想倾诉。 柳照影坐在她对面默默地听。 第34章 山水寨 其实王三娘也不大清楚苏蘅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从她不肯给我看伤开始我就晓得不对了。她痛得连话都说不连贯,那伤怎么会轻?可也不叫丫头服侍,连我也要瞒,我就知道,那伤肯定不光彩。” 王三娘虽是市井妇人,但见识和眼光绝不仅限于市井。 柳照影适时提问:“苏娘子可有什么仇家?” 王三娘重重哼了一声:“她有什么仇家?她只有个冤家!我替她瞒个什么劲儿,该说的我全都给官爷说了,我就指望着官爷抓住那杀千刀的……我早就晓得她有个老相好,年轻时候就认得了,只那男人是个没心肝的,一走十几年,近来才又回来的,一回来蘅娘就出这事,说不关他的事打死我也不信!” 苏蘅的出身说来也艰苦,是个渔村的渔家女,后来村里遭了强盗,父母兄弟都被杀了,她躲在地窖里逃过一劫,但是躲过了强盗却没躲过人贩子,被卖去富人家做了小妾,之后辗转风尘十几年才总算在风月场中站稳了脚跟,经营了这家画月楼。 她那个相好是同村一起长起来的,在渔村里也是穷苦人家,后来做了私盐户的盐丁。 听到这里柳照影不由微微惊讶,孟眠春嘴里那个杨定风,山水寨的余孽,原来竟是贩私盐起家的啊。 “原先我就想过他或许是身上犯过事的,毕竟江湖人,很多底子都不干净,蘅娘她自己是风尘中人因此倒也不看轻这类人,她要一意孤行飞蛾扑火的旁人怎么拉得住?唉……这回的事啊,我看就是蘅娘替他受罪,替他挡了仇家之类的,竟还惹得官府出动那么大阵仗,真是要了亲命了!” 王三娘口口声声哀叹的都是苏蘅的糊涂。 柳照影听得认真,跟着王三娘大骂了一通杨定风,还顺嘴说了好几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王三娘的心里这才算是舒坦点了。 苏蘅的事一时急不来,王三娘打算这两天就去找自己江湖上的朋友探听探听消息。 柳照影插嘴多问了句王三娘:“老板娘,你知道山水寨吗?” “山水寨?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王三娘摆摆手:“可说不得说不得,山水寨已经叫朝廷给剿灭啦。” “果真是个土匪窝子吗?” 王三娘否认:“不是土匪窝子,哪里有土匪窝子能坐大成他们那般的。” 经过她一解释,柳照影才算明白了山水寨的来历。 大楚民间百姓喜爱结社,喜欢杂剧的可以结个社,喜欢蹴鞠的可以结个社,喜欢画画诗文喝酒美食的都可以结社,官府无权管辖,皆是百姓自由。 这山水寨最早就是个武社。 不过时间久了,最初结社的目的自然会偏移,山水寨也是如此,入社的人多了,权力滋生,渐渐私底下就做起了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所以说山水寨并不是像柳照影想的那样,土匪们寻个山头划地称王建立城寨过日子,实际上山水寨的据点在上元县,当时官府查封山水寨的时候牵扯了上元县好多商铺大户,整条街都在一夜之间贴满了封条,罪名也是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之类的。 “江南一带多少大商户啊,哄抬物价这样的事有多少?哪能说办就给他办了,必然是牵扯到了官家的利益才被抄了,唉,上头的事谁知道呢……” 王三娘挥挥手说。 作为有眼色的市井小民,这样的事不是他们该管的,也管不到。 王三娘好奇:“你怎么突然问起了山水寨?你听谁说的?” 柳照影清了清嗓子:“老板娘,我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是今天在宋国公府听世子提起了一嘴。” 王三娘眼睛一亮,宋国公府啊,她差点忘了,上回宋国公府的小厮就巴巴地跑来找柳小哥呢。 “那个,柳小哥,我知道自己不该开这个口,但是确实我这出身的人也接触不到什么达官贵人,你看你能不能……” “我明白,老板娘,我也是想和画月楼做长久生意的,不想看到苏娘子出事,如果有机会我就替你打听一下。” 王三娘松了口气,连忙朝她道谢。 江湖儿女重情义,平素王三娘挺抠门的,但是为着苏蘅的事,她连打点的银子都准备好了。 柳照影在心里感叹,可她不晓得带走苏蘅的人是拱卫司的人啊,他们又怎么可能被银子打动呢。 …… 阿拴在房里边哼着小曲儿,边兴奋地收拾着自己的一个小包裹,是他明天要带出门去的。 柳照影没来得及在席间向顾辞安提起,阿拴就很机灵地让顾仪慧同意了他去宋国公府下属铺子里去学徒的事。 对于顾家大小姐来说,这本来就是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 何况当时她生病,阿拴跑前跑后替她煎药端药,顾仪慧很乐意帮他这个忙,当然更主要的,她还是希望她的柳大哥能够看到她这一面。 阿拴知道姐姐的担心,反过来劝她:“那些贼人应当找不到我们了,我也想挣些钱,不让阿姐还要上门去给人画画那么辛苦嘛。” 那些追杀他们的仇人确实没有再出现,但柳照影还不敢完全掉以轻心。 “阿拴,如果你想要出门,不如我给你找个先生念书……”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阿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很害怕地说:“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几斤几两,看见那些之乎者我就犯困,我又不去考状元念这么多书干什么呀?我喜欢在铺子里做事,以前爹爹也教我算账你忘了吗?我希望我以后能够振兴咱们柳家的家业!” 人各有志,这孩子从小在商户人家长起来的,梦想就是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这不可笑,也不低贱,柳照影也没资格改变他的想法。 她笑了笑,终于首肯了:“那好,我每天送你去铺子里,傍晚来接你,你答应我,绝对不能乱跑。” 阿拴嘟了嘟嘴,终于不甘愿地点点头:“那好吧。” 第35章 莫名的逼婚 顾辞安自从和老父亲长谈了一次后,脸上就时不时露出些凝重的情绪,甚至还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叹气望天,再跺跺脚,愁肠百结的样子。 顾仪慧不明白大哥这是怎么了,还有那次邀请她的柳大哥过府后,怎么后来就没消息了? 在她第十次状似无意间在兄长面前提起柳照影后,顾辞安终于爆发了: “柳照柳照的,才过三天,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顾仪慧满脸委屈:“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 顾辞安冷哼,对妹妹说话第一次这么冲:“爹想招赘柳照上门,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顾仪慧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当然只有一瞬间,她故作娇羞地推推兄长的手臂:“大哥你说什么啦,我、我怎么听不懂。” 顾辞安脸色还是很黑:“爹让那小子回去好好想想清楚,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以为帮过我两次他就真把自己当根葱当颗蒜了。” 顾仪慧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是说,柳……柳大哥他不同意?” 也是,招赘的话,对于男子汉来说多少有点难堪。 顾辞安不耐烦地挥挥手:“女儿家怎么能问自己的婚事,走开走开。” 真是吃了炮仗,这么凶! 不过顾仪慧一想到她竟然真的能和柳大哥议亲,心里就雀跃地能够起飞,不理会莫名其妙发脾气的大哥,立刻转身往顾夫人屋里跑去探听消息了。 无论如何,一定得让娘也和自己站在同一边,别叫大哥给搅和了! 顾辞安对柳照影的心情有点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复杂。 他一直都挺欣赏那小子的聪明才智是真,可嫌弃他出身低微也是真,他从来就没想过让柳照做自己妹婿的主意。 可他老爹把隐藏多年的秘密向自己一吐露,顾辞安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招赘柳照了。 他这个亲爹啊!叫他说什么好呢! 因为是亲爹,他什么都不能说…… “来人,去把柳照给我带过来!” 顾辞安喷火似地对下人吼道。 等等等,要他等到什么时候,他忍不住了! …… 宋国公府的人找来的时候,柳照影正好完成了一幅画作。 她经过三天前宋国公的一番试探,现在一点都不急,说来旁人可能不信,她觉得其实是宋国公比较急。 果然,对方比起自己来更加坐不住。 顾辞安今次面对柳照就没有以往的好脸色了,直接问: “柳照,你为什么不娶我妹妹?” 柳照影反问:“那你们为什么要我娶?”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们是抬举你,难道堂堂顾大小姐还会配不上你吗?” 叫她上门就是当面逼婚的,柳照影有点想笑。 她还成了个香饽饽呢? 她笑着对顾辞安说:“顾世子,我们认识也这么长时间了,你这话是真是假我还能听不出来吗?没有人会白白牺牲自己的利益,你们之所以如此,是顾家遇到麻烦了吧?” 顾辞安见他说中了,脸上也尴尬了一下,但很快调整过来:“反正你肯招赘上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是你大舅子,还能坑你不成?” 柳照影叹了口气,心想这老宋国公脑筋不清楚尽出馊主意,没想到顾辞安也这么没原则,这么容易被老爹给说服了。 她从来没想过要自曝女儿身,她往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做男人比做女人方便多了。 “顾世子,你不肯说,我就自己来猜猜吧。嗯……我觉得还要从上次谢公子嘴里提到的宝贝说起。” 顾辞安脸色一变。 “那宝贝是什么,顾世子当日不知道,但现在肯定是知道了,因为国公爷已经告诉了你,这件宝贝很重要,重要到影响着顾家的根本,或许是类似于……免死金牌、尚方宝剑那样的东西吧?所以谢公子才会上门求取,因为能对付孟小国舅手里圣旨的,也只有这样的东西而已。” 柳照影一层层细细分析: “但问题是,有这样的宝贝在,顾家为什么会活得这么战战兢兢呢?时时刻刻担心着爵位不保,最不可思议的是,国公爷竟瞒了世子你二十多年不告诉你这件事,反而不如谢公子还听到些风声。” “我想,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了。” 她抬了抬眼,望着顾辞安震惊的脸色说: “这件东西,可能已经用过了,它其实已经没有用处了,它再也护不了你们顾家。” 顾辞安一抬手就打翻了手边的茶杯,然后结巴着说: “柳、柳照……你难道是什么妖怪?” 果然猜对了。 柳照影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他们父子表现地这么焦急这么傻,她可能也不能猜出来这么多。 宋国公不告诉儿子的策略是对的,因为就顾辞安这个水平,得在外头露出无数个破绽出来。 她想到了孟眠春,他很想得到顾家的宝贝,可是就没想过这样东西还有用没用。 也是个傻的。 “顾世子,我不是妖怪,我只是比一般人喜欢观察和思考,你的行为举止,时刻都在向我透露这些线索。” 顾辞安想了想,脸色也镇定了,马上说:“这样的话,你就再也不能离开这里了。” 知道秘密的人,哪怕是七七八八猜出来的,也不能再放他出去了。 柳照影挑了挑眉,非常淡定:“我说顾世子,你怎么就一直不相信,其实我是想帮你的,不是威胁我就是要囚禁我,你想想,自始至终我有害过你们顾家吗?” 好像还真是…… 顾辞安的良心有了一丝丝痛。 “结亲不是保证我忠诚的方式,就算是我娶了顾小姐,我要有狼子野心,转头也能把顾家卖了,顾世子,这道理你想不通?” 这顾家父子真是够了,所以说家里没有保命的宝贝,他们就是随便谁都能咬一口的羊,半点自保能力也没有。 顾辞安沉默了很久,就当柳照影以为他还是钻进了死胡同出不来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柳照,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件事涉及到的是我们全家人的性命,我不得不用姻亲关系绑住你。” 第36章 万万没想到 全家人的性命…… 柳照影皱眉,看来事态比她想的更加严重。 “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是多大的罪?” 顾辞安幽幽地吐出这句话。 欺君之罪! 柳照影是怎么也没想到顾家还会涉及到欺君之罪。 胆小怕事的宋国公,还有胆子去欺君呢? 她第一反应就是顾辞安骗她。 顾辞安本来也不是弯弯绕绕的人,什么都被柳照影点破后索性就摊开来说了。 这秘密他也是三天前才从父亲的口中得知。 没人知道这三天的夜晚他是如何度过的。 “你猜的基本上都对,我顾家自太祖起就承袭国公爵,百年来过得平平安安,但却还不如得势的伯府,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勋贵们都是靠军功立身,但顾家是个例外,文不行武更不行,顾辞安自己在城外大营里也就是个混饭吃的。 “因为我顾家老祖宗本来就不是什么将军,他就是军营里最没用的伙头兵,可是因缘际会,他救了太祖的命,所以才得到了这个爵位,但是他除了搭灶头生火什么都不会,凭什么做这个国公?” 这事柳照影倒是不知道。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厚感恩,在民间争取一个好名声,所以重赏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但顾家老祖宗知道,有多大锅下多少米,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就他家这段位,大概没多久就会牺牲在政治斗争里。 所以说小人物也有大智慧,顾家老祖宗想到了自己子孙的未来,就去求了太祖皇帝,用世袭罔替和名下的俸禄、食邑、赏赐换了一样东西。 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在民间也称作“免死金牌”,柳照影确实没说错。 一般来说,丹书铁券会赦免三次或以下的死罪,不尽相同,是祖宗会儿孙求的护身符。 但是顾家的丹书铁券不一样,他免不了顾家族人的罪,当时顾家祖宗和太祖约定的是,顾家的铁券代表了太祖皇帝给救命恩人的一个承诺,救一条命,但只能用在顾氏族人以外的人身上。 许多人或许会想不通,还有人求铁券不是救自己子孙的命,是救别人的命? 但柳照影一听之下就忍不住想为顾家祖宗的机智鼓掌了。 丹书铁券看起来是无上恩宠、免死金牌,但是说白了要看当下这个皇帝认不认他祖宗的账,不认账的直接抄了你的家,你还拿什么给自己免死?更何况你家要是真犯了谋逆这种砍头大罪,还想免死?皇帝直接让拱卫司的高手在夜间一刀割了你的喉你就去见阎王了。 而为别人家求的免死金牌则不同,顾家人不需要用它,它就成了顾家不断和别人谈条件的筹码,说白了,就是借势。 许多越是高官厚禄的人,越是怕死,没有人不想给自己求一道保命符,只要每一代的宋国公挑好人选倚靠,那么对方自然会保证宋国公府的安全,而一个缩在角落里,甚至没有多少食邑和土地的国公府,反而容易在夹缝中生存。 权力更迭,世家、贵族、清流,都会被洗牌,可像菟丝花一样的顾家,却始终屹立不倒。 顾家没有世袭罔替的资格,却保证了爵位传承百年,成了金陵城中唯一剩下的太祖朝勋贵。 柳照影在心底给顾家老祖宗道歉,她以前想错了,顾家怎么可能仅靠“贪生怕死”这一招就保全自家,他们是靠了祖宗这条几乎无敌的智计啊。 “所以你爹他是把……丹书铁券给用了?” 柳照影觉得宋国公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 “怎么可能!”顾辞安涨红着脸:“他只是……不小心把它给……弄丢了。” 柳照影:“……” 她想过了很多种可能,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 弄丢了? 身家性命一般的东西也能弄丢? 难怪顾辞安会说欺君之罪,顾家敢弄丢这宝贝,确实是欺君! 顾辞安也是碍于孝道,不然他也很想抒发一下对父亲的怨言,孝字当头,没办法,只能忍了。 “元成三年的时候,金陵城遭了洪灾,你是还没出生的……那时候我也就还在襁褓里,当时大半座金陵城都被淹了,还有流寇强盗趁火打劫,我爹娘慌乱奔逃去城外山上,匆促间就把铁券不慎遗失了。” 呵呵。 柳照影抽了抽嘴角。 元成三年,当今圣上才刚登基,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所以难怪啊……宋国公根本就不敢把家里这个秘密告诉儿子。 他还真是又坑了爹又坑了儿子。 柳照影现在都有点怀疑宋国公的偏瘫根本是个幌子,他就是想逃避现实。 她想了想说:“那就不能做个假的?” 顾辞安捂着额头,“你以为那么容易?我爹说了,那铁券是一式两件,一件在我家,另一件藏于内府。查验时,只要将它们放在一起,便可真伪立辨,关键是……那是天外玄铁打造,世上根本就造不出来假!” 柳照影说着:“真真假假的,反正不拿出来用的话,根本就没人知道啊。” 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撺掇别人欺君,罪上加罪。 顾辞安悲怆地摇摇头:“顾家势弱,每一代宋国公都是借着别人的势,当时弄丢铁券后我爹大病了一场,我祖父去得早,我爹那时候年轻根本没主意,也想过这样的法子,他选定的人家……没错,就是奉恩将军府。” 柳照影:“……” 难怪谢平慈能从他祖母嘴里听说这宝贝了。 所有事情都是因果关联的啊。 “但是谢家,那是谢家啊,谢家的背后是广平侯府!” 顾辞安说到这里,柳照影哪里还能不明白。 谢家也不是傻的,要与顾家合作,肯定得先验证铁券的真伪,放在手上摸一摸、到祠堂里供一供沾沾喜气什么的。 一般人是没机会见到宫里的真铁券的,但广平侯府的人可以啊。 所以……年轻的宋国公只能和谢家来了个当场反悔,不让他们有机会验出自己手里的假铁券。 毕竟他那个假的,和真的差了太远。 柳照影嘴角微抽:“所以你们和谢家的不对付,由来已久。” 顾辞安无奈地点点头。 也所以谢令璟根本没有真的把顾仪慧当朋友,谢裕对顾家是打心底里带了些怨气的。 第37章 欺君之罪 而和谢家没谈拢之后,顾家的形势就一落千丈了,宋国公再不敢随意去借势,每日就是战战兢兢他的欺君之罪,只有在美人肚皮上的时候才能忘记梦里被抄家灭族、身首分离的恐惧,于是越发地沉迷美色。 好在赵埕登基后,没有之前几位皇帝那么凶残,看勋贵不顺眼就找机会发落一顿革几个爵,他是个好性子的皇帝,顾家第一次没有借别人的保护顽强地生存了二十年。 但是也毕竟二十年了,皇帝会老,太子已经长大,太子不像他的父亲,今年已经上了好几道折子,提出了官场冗员、勋贵宗室腐败的问题,朝堂上有风向,明年开春,大概就会发落一批官员、勋贵和宗室了,而从来没有过建树的宋国公府,也没有人庇护,自然是首当其冲。 而且更关键的是,如果夺爵,那丹书铁券顾家也多半是留不住的,欺君之罪正好全抖落出来。 难怪宋国公会这么着急。 柳照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们之前想联姻孟家来巩固地位?” 顾辞安摇头说:“孟家的事是我的主意,其实我爹不怎么用意,妹妹嫁去孟家,其实我家的事可能更容易被发现。” 也是,毕竟是欺君之罪啊。 顾仪慧成为了孟家妇,也只能保她一个人的性命,可保不了顾家。 柳照影冷笑:“那我呢?你们找上我又能如何?难不成我招赘上门,最差的结局明年铁券的事被抖落,你们还想把这大罪推到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上?” “呃……” 顾辞安像被人捏住脖子一样失声了。 他父亲的计划里,最后一步打算确实是这样的。 柳照这小子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难道他是属蛔虫的吗? 柳照影没生气,只是翻了个白眼:“可笑,愚蠢之极!” 这两父子真是一遍遍让她更新了对蠢货的标准。 “你说什么!柳照,我纵容你,你就敢这样口无遮拦!” 顾辞安毕竟还是世子,威严还是要的,这小子敢当面骂他们,不想活了? 柳照影现在已经不想掩藏心底的想法,和蠢货打交道就是要直白点: “顾世子,我现在还这么叫你一声,但你家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其实你这‘世子’也是有些牵强的,你尚且可以对我耍一下世子威风,可是等顾家的事情败露,你觉得还有这个机会?我会在哪里看见你知道吗?没错,就是押往京城的囚车上!你站在里面,只能露个头出来被百姓唾弃的囚车。” “你……你这个人!” 顾辞安气得也快偏瘫了。 “届时让我这个便宜女婿顶包?顾世子,你觉得皇上是和你们一样愚蠢吗?礼部、刑部都是死的吗?更别提还有拱卫司,他们找到的证据就能让你们直接来个罪上加罪。” 顾辞安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拍了拍额头,丧气地说:“柳照,你也不必如此,我也不愿做真小人,所以把话都和你说清楚了,我爹他对你寄予厚望,还是相信你能够帮上我们的。” 什么寄予厚望? 不过是发现兜不圆这个谎了,想叫个聪明人来替自己兜吧。 而付出的代价呢?反正只是一个嫁豪门权爵无望的女儿罢了。 柳照影叹了口气,挥挥手,也不想同个半死不死瘫在床上的老头计较了,顾辞安还算直率,顾仪慧心眼也不坏,她不喜欢他们,但也算不上讨厌。 “顾世子,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唯一的建议,你们还是想办法去求孟小国舅吧,只要能把顾家的爵位保全住,铁券的事就不会被戳破,拖一时是一时,往后再想办法吧。” 顾辞安攥紧了拳头:“让孟小国舅替我们保全爵位?柳照,你觉得这事可能办到吗?” 这可不是小事啊! “办不到也要办,用你手里唯一的筹码去换,把假的铁券交给孟眠春,换他一个保全顾家的承诺。” 顾辞安愕然:“可、可那是……假的啊。” “但他没时间验证。” 柳照影咬牙说。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孟眠春就是想要得到顾家的丹书铁券,那必然是想救人,而他现在一心扑在什么事上? 山水寨和杨定风。 他要救的人不是杨定风就是和杨定风有关的人,此时金陵城中有卓甘棠在,孟眠春没这么容易心想事成,这铁券在他手里必然还要留一段时间。 “不行!”顾辞安还是胆小:“一旦他知道这是假的,到时候别提什么爵位,就是他也能惩治死我们。” “怕什么?”柳照影哼了一声:“你想想,你把铁券交出去的时候一口咬定这是真的,到时候他查出是假的,可谁说不能是在中途被掉包的呢?顾世子,世上很多事情本来就是冒险,所谓富贵险中求,不冒险就没成功的可能,你自己想想清楚。” 顾辞安眼睛一亮,是啊,铁券离了顾家变成假的,那就不是他们的责任了,他怎么之前没想到呢! “柳照,你真是太聪明了!” 顾辞安激动地握住柳照影的双肩,力道大得她龇牙。 柳照影看了一眼顾辞安闪闪发亮的笑脸,心底冷哼一声:倒是真的好骗。 顾辞安突然见到了曙光,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也不在意柳照影的冷淡排斥,就开心地要叫仆从摆筵席,他要好好和柳照详细谈谈“忽悠”孟小国舅的对策。 柳照影又感叹了一声: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我可能回去了?顾世子?” 一提这话,顾辞安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然后拍了一下柳照影的肩膀说:“回去干什么?我们还要不醉不归呢……” 柳照影冷笑:“你还是觉得不能放我走对吗?” 顾辞安摸摸鼻子,现在他对于柳照影一次一次猜中他的心事他已经完全无所畏惧了,索性脸皮一厚: “你还是好好留在府里……备嫁,我是说,准备嫁我妹妹……也不是,是说准备成亲吧。” 说来说去又说回到成亲上去了。 看来越让顾辞安发现自己的价值,他就越不想放过自己啊。 第38章 你是个好姑娘 “这是不一样的!” 这次的筵席上只有顾辞安和柳照影两个人了。 顾辞安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到了柳照影面前,继续说:“这是不一样的!柳照,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夫的。” 柳照影的反应只是把酒杯推开点,继续吃菜。 “我爹是想着将你变为一家人,才能放心信任你,但是我想的却是,柳照,把妹妹嫁给你,是感激,是成全,这初衷和我爹是不一样的。” 柳照影又吃了一口菜。 “你大概不知道,阿慧她其实对你……是有些心思的。” 顾辞安喝了些酒,脸颊有些泛红,这话放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是不会说的,承认自己的妹妹对一个外男芳心暗许,这也是多少有点丢人。 但此时不一样,他和柳照已经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了,自然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现在想想,虽然柳照家世不怎样,但他的智计谋略以及口才,简直如蔺相如与张仪再世一般,这可是多少豪门公子都比不上的。 他现在还隐隐生出自己是伯乐的自豪感。 当然柳照影不知道顾辞安心底的想法,否则大概立刻会吐血。 她现在保持沉默,因为知道说什么顾辞安也听不进去,反正顾家现在是赖上她了,就是要让她娶顾仪慧。 还能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重生醒来的第一个麻烦,不是遇到仇人后的生死搏杀,而是莫名其妙被一家国公府硬要招赘。 顾辞安见她不搭理,也终于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之前拜托我查的事,好像有点线索了。” 柳照影头皮一麻,那个姓陈的人…… “当真?在哪里?” 她怕顾辞安只是找个借口来绊住他。 顾辞安想了想:“是在我名下一个铺子里,但是不能确认,只是和你的画像上有点像,只出现了一次。” 柳照影追问:“是哪间铺子?” 顾辞安记不得了,说:“明天问问管家。” 他酒量很差,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柳照影马上让伺候的丫鬟扶这位大少爷去休息。 即便顾辞安去睡了,柳照影也确实无法离开宋国公府。 顾辞安再不济,手下还是有些护卫的,他们要看住一个柳照影不成问题。 “我担心我弟弟,他见不到我会哭。” 管家却是早就替主子分忧:“柳公子放心,小柳公子今儿歇在铺子里,那笔墨铺管事的是我侄儿,他就住在铺子的后堂里。” 柳照影没有理由了。 既来之则安之,她一向不是个指天恨地爱吵闹的人,只要阿拴安全无虞,住在顾家也无不可。 而第二天一醒,柳照影就发现了好几拨在自己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厮和丫头,个个都捂着嘴盯着她窃笑,让人不寒而栗的。 “顾全,站住!” 柳照影总算拉住了一个认识的。 她问顾全:“怎么回事?把我当猴子看吗?” 顾全满脸是笑:“哪儿呀,柳公子,那些丫头小子是特地来看未来姑爷的呢……” 未来姑爷? 这就成未来姑爷了? “你们世子是这么说的?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你也不怕误了你们小姐名声。” 顾全心里嘀咕,什么八字没一撇呀,顾家被孟家退亲的事,渐渐地金陵也有不少人家打听出了内情,顾小姐是被个外地小子救了,现在把人招赘上门,倒还算是全了顾家名声呢。 这明明是合情合理的呀。 “我们都很看好柳公子呢。”顾全对着柳照影嘻嘻笑。 早就知道这家的仆从也不大正常,柳照影把他一推:“我要走了。” 顾全紧紧跟在她身后,没拦,可也没说放她走。 柳照影走出院门一看,嚯,府里都开始张灯结彩了,是在准备她和顾仪慧的婚事吧。 有没有搞错? 她才睡了一晚,不是一个月吧? 顾辞安会不会太夸张了。 但此时这个罪魁祸首已经出门了,拦住柳照影脚步的是顾仪慧。 顾仪慧怯怯地望着柳照影,细声问她:“柳大哥,你是真的不愿意?” “顾小姐,真的不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家仇未报,我弟弟年纪也还小,成亲这事真的……” “你是不是早定亲了?” 顾仪慧不想听这些推脱,打断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呃……定亲啊? 柳照影突然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借口,马上承认:“是啊,我其实在家乡有一位未婚妻了,等我回去就会和她完婚,顾小姐,你是个好姑娘,你应该能理解的吧?” 你是个好姑娘……而不是“你是个好男人”,柳照影从来没想到过她也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但竟然是对着一个女人。 没想到顾仪慧却摇摇头,红着眼眶说:“柳大哥,我不是个好姑娘。” 柳照影:“……” 还能这样? 顾仪慧咬着唇继续说:“我知道柳大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过不去良心这一关,我就晓得我不会看错你的。但是柳大哥你放心,等以后,我陪你一起回家乡去见她,我……我跪着求她原谅!柳大哥,她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呵呵。 这姑娘是不是自己在脑海里排了一出大戏啊? 在她眼里自己拒绝她的原因肯定就是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那还能说什么? 顾家兄妹真是有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 现在,也只剩最后一招了…… 柳照影心想,要是这招再不行,那她就只能老实脱衣服让顾小姐知道一下自己芳心错付给一个女人了。 柳照影叹了口气,放缓了脸色说:“顾小姐,你再给我两天时间好吗?太仓促对谁都是不尊重的,你们放心,我不会离开……但我和我投宿那家客舍的老板娘很投缘,她照顾我们兄弟这些日子我不能不说一声就消失了,你能不能派人去个她传个信儿?” 顾仪慧心中雀跃,他答应在顾家留下来,就说明他同意这件婚事了! “好的,柳大哥你放心,我这就让人去。还有阿拴,今天我就让他们把他接过来。” 顾仪慧比起顾辞安来说还是好说话很多的。 柳照影缓缓点点头。 第39章 最后一招 王三娘接待宋国公府的下人的时候,心里就有数了。 他们把柳照影的东西都打包带走,付清了房钱,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果然和柳小哥说的一样啊…… 柳照影当然早就防着顾家父子这手了,她出门前交代了王三娘,如果她回不来,就请她去孟家替自己传个话儿。 孟家啊…… 王三娘确认了一下才敢相信这个孟家说的是京里皇后娘娘和威宁侯的宅邸,可真了不得! 这个柳小哥看似普通,可进京没多久,就认识了这么多大人物啊。 孟眠春听说门口有人要见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的时候也很疑惑。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要见我你们也通报啊?我家什么时候成菜场了?” 他很不满小厮们的没眼力见。 双喜颤巍巍地递上了一个物件。 他也不知道少爷的贴身荷包怎么会落到门外那女人的手里好不好,他哪敢不通报啊。 那女人看起来都快有三十岁了吧,少爷也吃得下啊…… 竟然还以贴身荷包相赠呢。 双喜咽了口口水:“少爷你,口味很多变嘛,小的天天跟着您,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吃上这一口了……” “说什么屁话!” 孟眠春恼怒地把荷包拿到手里一看,果然是自己的。 前不久这玩意掉了,他还以为是落在哪个青楼姑娘手里了也没当回事,可他孟小国舅来往接触的,都是妙龄少女,哪里有三十岁的妇人! “去给我带进来!看看是哪个手那么欠,还敢藏小爷的荷包。” 他狠狠踢了双喜一脚。 王三娘被带了进来,不等孟眠春发问,就先双腿一软跪下了,忙把柳照影的事和盘托出。 她口齿清晰,虽然害怕,但没有多余的赘述,全程也没敢多往孟眠春脸上瞟一眼。 这种恭敬的态度让孟眠春被冒犯的怒气稍微缓了缓。 “你是说,柳照那小子叫你来求救的?他被顾家给抓走了?” 原来这荷包是那天两人在画月楼相遇被他给顺手牵羊的啊,孟眠春在心底呸了一声,这小崽子真够贼的,看他不剁了他的手! “是……是的,公子。” 孟眠春摸摸下巴,柳照敢这么找人来求救,看来是有信心把自己交代他做的事办好了。 “那你知道顾家抓他干什么吗?总有个理由吧?” 王三娘这就不知道了。 要说这点她也想不明白啊,上回顾家的人还找柳小哥求救呢,怎么转眼就绑着人不放回来了。 孟眠春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行,那我就去看看吧。” 旁边的双喜嘴巴长成鸭蛋大:“少爷,真的去啊?” “那当然,有戏不看是傻子,谢家现在有个谢平懋罩着我动不得,那我的乐子只能在顾家身上找了,去去,备马。” 双喜心里纳罕,这柳照还真是面子大啊,得罪了他家少爷没死反倒还能让少爷去救他,这该是世上第一人了吧? ****** 说实话,柳照影对于自己这最后一招也没多大把握。 毕竟她对孟眠春这人的认识只局限于仅仅这几次的见面,他不来是正常的,毕竟他那样的人,本来也不需要在乎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 顾辞安下午回来后就又拉着柳照影扮演知心大舅子,恨不得马上就安排他和顾仪慧拜堂成亲免得夜长梦多,当然更多的还是谈论昨天那个初步设定的计划。 顾家的门房来报孟小国舅来时,柳照影的内心是惊喜的,而顾辞安就有点惊吓了: “他、他怎么就这么上门了……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这种事要什么准备?世子,随机应变吧,还有我在呢。” 还有我在呢。 不知道为什么,顾辞安一听这句话心里就安定了几分,点点头就让人先接待孟眠春先去花厅坐。 当顾辞安和柳照影双双出现在孟眠春面前时,孟眠春的第一反应是挑了挑眉,目光毫不避讳地望向了柳照影。 这不是没事吗? 说得被人家顾家绑架了一样? 顾辞安误会了孟眠春看着柳照影的那种“凶恶”眼神,他浑身一悚,突然想起一件很要命的事。 天啊他怎么忘了,柳照是得罪过孟小国舅的啊! 这么想着,他连忙往柳照影面前一挡和孟眠春打招呼。 柳照影探出半张脸,朝孟眠春努力地眨眨眼。 孟眠春哼了一声,这个眨眼算什么?平时小姑娘们喜欢朝自己眨眼就算了,柳照这小子眨个鬼,不恶心吗,眼睛抽筋啊! “国舅爷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是有什么要事吗?我真是有失远迎……” 因为不想听顾辞安的喋喋不休,孟眠春岔开了话题:“你这府里怎么回事?要办喜事?宋国公能站起来了,还是你顾世子要纳妾?” 顾辞安就怕他问这个,而柳照影则是期待他问这个,心里想,果真孟眠春和她有点缘分吗? 竟然通过她的眨眼读懂了自己的意思。 “国舅爷,是顾小姐和在下的……亲事。” 柳照影没等顾辞安回话,就抢先回答了孟眠春的话。 顾辞安大惊:“柳照你!国舅爷……不、不是那样……” 顾辞安也是这几天被家里接二连三的事给闹得头大了,怎么就差点忘了,眼前的孟小国舅不是别人,是顾仪慧曾经的未婚夫啊,而柳照呢,是给孟眠春戴了“绿帽子”的人啊! 虽然不是真的戴了,可人家堂堂国舅爷的面子,确实因此损伤了那么一点。 现在,他妹妹要和柳照成亲,被孟眠春看见了,可不是打脸啪啪响吗? 糊涂啊糊涂,他怎么会忘了这事! 这柳照也真是的,怎么现在就突然这么实诚了? 看吧看吧,孟小国舅的脸色越来越臭了,他在憋着怒气吧?马上就要发飙了吧?就像上次那样。 孟眠春确实在憋着。 他是在憋笑。 原来柳照找他求救,是因为被顾家逼婚了啊。 他这副样子,分明是不想娶顾家小姐嘛,哈哈哈哈,竟然能找自己这个顾小姐曾经的未婚夫来救他,真亏他有这个胆子! 第40章 情敌相见 花厅里的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孟眠春那个脾气顾辞安是领教过的,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下一刻对方在自己面前掀桌子的准备了。 果然,孟眠春一拍茶几,茶几上的茶杯跟着一跳。 “顾世子,你这就有点荒唐了吧。” 顾辞安冷汗直冒:“国舅爷……其实这件事呢……” 孟眠春是从来不听人解释的,二话不说一把就把柳照影从顾辞安背后给揪了出来,然后怒目而视: “你小子果然是给我戴了绿帽子吧,还戴得挺名正言顺啊,这都登堂入室了,你把小爷我放在哪里了?” 他揪住柳照影的前襟微微上提,因为两人身高差距,柳照影不得不微微踮脚。 果然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 虽然……其实也算不上是情敌。 顾辞安忙要去阻拦,却被孟眠春的小厮冲上来架住了。 别说这是人家家里,孟眠春的小厮就是那么嚣张。 孟眠春只用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问:“你在搞什么鬼?” 柳照影也轻声答:“孟公子救一救我,绝对让你物有所值。” 物有所值? 孟眠春想了想,撇撇嘴,一把推开柳照影,转头对顾辞安说:“顾世子,我脾气可是不太好的,虽然我和你家做不成亲了,但你要把妹妹嫁给这小子,不是打我脸?你让我这面子往哪儿搁!反正你妹妹是不能嫁他,我要把他带走将他折磨地生不如死。” 还要生不如死啊? 这么凶残。 顾辞安忐忑地还想争取一下:“国舅爷,我妹妹她如今声名有损的,她和柳照的事,我这也是为了全家里的颜面啊。” 孟眠春手一挥,自顾自说:“我管你家有没有颜面,反正我的颜面不能丢,走了。” 他一扯柳照影,柳照影脚步顿时踉跄了一下。 顾辞安也有点慌。 孟眠春不准备听顾辞安浪费口舌,拎了柳照影就走,但是没想到顾仪慧却在此时冲了出来,身边的丫头仆妇拦也拦不住。 她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孟眠春跟前,反倒是把孟眠春给吓了一跳。 他都差不多忘了顾仪慧这人了。 “国舅爷,求您,求您放过柳大哥好不好,不要为了我,不要为了我……” 说着就哭起来。 不要为了她? 孟眠春脸一黑,她还以为自己把柳照这小子带走是为了她呢? 脸挺大啊。 孟眠春最不耐烦女人哭哭啼啼,那些青楼里的姑娘晓得他脾气,没一个敢在他面前掉一滴泪的。 他不客气地皱眉朝顾仪慧喝道:“滚开。” 顾仪慧吓得抖了抖,可是爱情的力量使她勇敢,她即便腿都吓软了也不走,只是哭着哀求:“国舅爷,求您了,求您了,放过柳大哥吧……” 娇滴滴的美人好生可怜,眼前恶霸却是冷血无情,只是频频冷笑。 此时的孟眠春完全符合他往日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欺男霸女、硬要拆散人家一对苦命小鸳鸯的恶少。 只是现在恶少要抢的人不是小鸳鸯中的女子,而是那个男的。 听起来有点奇怪,但确实是那么回事。 “顾世子,顾小姐。”被挟持的柳照影突然开口了:“两位实在不用为草民做到如此地步,我何德何能……” 顾仪慧以为柳照影是心疼她,婆娑的泪眼里立刻多含了两分真情。 当然柳照影没有看见这真情,她转头飞快地朝顾辞安做了个口型,顾辞安在原地愣住了。 孟眠春牙齿咬得咯吱响,顾仪慧和柳照影这对“奸夫**”在自己面前演的这一出情深似海真是好污染他的眼睛。 “顾小姐,我没事的。” 柳照影也怕顾仪慧再纠缠,立刻飞快地对她说了一句。 而孟眠春则是黑着脸直接拎着柳照影的后领把她倒拖出了花厅。 “国、国舅爷……” 顾仪慧花容失色。 就走了? 这个孟眠春怎么这么油盐不进啊? “阿慧!别闹!” 顾辞安赶紧让下人去送孟眠春,阻止妹妹的继续哀求。 “大哥,大哥,你不能急见死不救啊!” “住嘴!我自有主意。” 顾仪慧不信:“你能有什么主意?” 顾辞安瞪了她一眼:“回你屋里待着去,我比你更不想柳照有事!” 顾仪慧见顾辞安好像有点把握,这才抹抹泪退下了。 顾辞安在刚才匆匆一瞥间看清了柳照影的口型,她对自己说的是:计划行事。 计划…… 他们刚才讨论的计划只有一件:丹书铁券。 他一直困扰的是,要主动和孟眠春提起这件事有些不好开口,但是眼下不就有契机了吗? 这点道理顾辞安还是想明白的。 所以柳照连反抗都不反抗就跟着孟小国舅走了吧? 顾辞安胸中顿时涌出一股豪情来,果然没看错柳照这小子,有勇有谋! 暂且只能委屈他一下了。 明天,明天他就去孟家,拿着丹书铁券。 想到这里,顾辞安的心里隐隐有些激荡,一部分是因为说谎的害怕,另一部分他不好意思承认,是因为要骗孟眠春的激动。 如今他是顾家的当家人,接下来他做的决定或许会改变顾家的命运,可是不就像柳照说,人生不就是一次次的豪赌吗? 他相信自己会赌赢的! …… 孟眠春一想到刚才柳照影和顾仪慧在自己面前上演的那一幕幕就有点反胃。 他虽然不喜欢顾仪慧,他也能看出来柳照影对她根本也没那个意思,是顾家兄妹在那儿一头热。 可是看到顾家兄妹对柳照影这副热切的样子,他心底隐隐的还是生出了一种“自己作为男人的魅力竟不如这小子”的微微失落感。 “道貌岸然,装腔作势!” 柳照影正低头踩踩鞋底,她被孟眠春拖出顾家,鞋底都快磨破了。 听到莫名其妙的指责,她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反问:“孟公子说我啊?” 可不就是他? 连拒绝门亲事都要靠别人。 这臭小子真没用。 “把这混账给我绑回去。” 他又瞪了柳照影一眼,翻身上马。 双喜有点敬佩地看了一眼柳照影,毕竟是有狗胆娶他们少爷前未婚妻的人呢…… 第41章 少了个东西 柳照影被带回了孟家。 阔朗的庭院,精致的屋宇,比起年久失修的顾家,这里更像一家国公府。 第二次来了,柳照影也算是熟门熟路。 就连被问话的房间都是和上次被绑架来的是同一间。 孟眠春痛饮了一碗茶,没耐心地问:“柳照,你到底搞什么鬼?说不出满意的答案来小爷拿你去填井!” 还要填井啊…… 柳照影很冷静地朝孟眠春施礼,微笑说:“多谢孟公子救我,我知道孟公子不是真的想救我,而是为了顾家的丹书铁券。” “所以呢?” 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孟眠春也不隐瞒,哼一声: “我想要的确实是顾家的丹书铁券,你没忘记你上次在这间房里说过的话吧?那你拿到了没?” 他看他是填井填定了。 柳照影说:“没有,但是也快了,明天顾世子就会亲自把它送到您的面前。” 孟眠春气笑了:“我说柳照,你不会想说你在顾辞安眼里和他家的丹书铁券一样宝贵吧?你不会吧你,虽然他想要你做妹夫,可是也不代表他会因为你就把那东西交出来啊,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啊?” 虽然他早就发现这小子没点自知之明了,可是没想到他的状况会那么严重。 这种情况是不是算病了? 就那种幻想自己特别厉害特别牛,所有人都爱他崇拜他那种自大病。 他孟眠春都没得,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爬出来、要啥啥没有的臭小子竟还有这种病! 柳照影假装没听见他的讽刺,很认真地说:“您要是不信的话,明天可以等等看嘛,要是他没来,您还可以拿我去填井也不迟啊。” 孟眠春:“……” 他总觉得有什么猫腻。 “我大概真是疯了才会信你一次又一次。” 孟眠春兀自低声嘀咕了一句。 有病的人大概是他。 柳照影觉得自己和孟眠春谈妥了,马上问:“那我今天住哪儿啊?孟公子。” 孟眠春很想把自己手边的茶杯砸过去,这家伙还有没有点作为人质的自觉?他不怕自己就算了,竟然反而似乎对于在孟家留宿带着点……期待。 总觉得,他是被赖住了。 孟眠春脸一黑:“美得你!还住哪,双喜,给我把他关柴房里去,碍眼!” …… 到底柳照影最后还是没有住柴房。 双喜跟了孟眠春那么久,知道他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又是气话。 这个柳照啊……反正绝对是个很特殊的人。 再次请示过主子,他就把柳照影领到了一间环境还不错的下人房里。 “你们府里下人都住得那么好吗?真是有福气了。” 双喜皮笑肉不笑:“要是明天没人来救你,你就得挪挪地方了。” “我知道,挪到井里去嘛。” 双喜:“……” 好的他认输。 这柳照到底是哪里来的妖孽? 双喜正要走却又被柳照影叫住了: “双喜小哥,麻烦你,能不能叫人去顾家把我的东西取来,他们替我把客舍的房退了,又收了我的东西,我两天没换衣服了。” 双喜确定,她是真的没把自己当人质。 双喜觉得自己可能和少爷犯了一样的病,真还就满足了柳照的要求,叫人去顾家跑了一趟。 柳照影拿到了自己的包袱,她内心觉得不论顾辞安还是孟眠春,这点道德还是有的,不会乱翻自己的包裹,里头还有自己女儿家的贴身衣物呢。 但是一看之下,柳照影就震住了,她怎么少了一件肚兜? 她习惯穿了肚兜再用裹胸布,这样对胸口的压迫小一些,匆促出行,她的贴身衣物就那么两三件竟然也会少?! 她马上放下包裹去找双喜,而双喜此时正在喂孟眠春的宝贝鹦鹉吃晚饭。 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斗鸡走马遛鸟,这是都不能少的。 柳照影此时面色还带着微微的红: “双喜小哥,为什么我的东西少了?” “东西?”双喜一点都没有惊讶,连狡辩也没有,只是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被少爷拿走了啊。” 被少爷拿走了! 孟眠春拿走了自己的肚兜? 这个变态! 柳照影顿时只觉得一股火气从脚底轰然烧到了头顶。 此时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女儿身被识破了,心里只恨不得立刻砍死孟眠春。 他喜欢女人的肚兜,不能去问玉凌波、云冉冉要吗? 堂堂国舅爷,孟家的嫡子,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这种变态之事? 柳照影此刻被怒气、羞意控制,竟是全然忘了自己的新身份,两步路愣是走出了仙惠郡主的气势。 双喜被这气势震地莫名倒退了两步,挠挠头,咕哝了一声: “不就是拿了他一幅画吗,犯得着这样?” 刚才柳照影的包裹拿回来,孟眠春正好看见了,便让人抽了柳照影的画拿走。 此时孟眠春吃完了晚膳,正叫双寿摊开了柳照影的画。 他没忘记在画月楼的时候这小子偷偷摸摸地躲在玉凌波房间后头画自己的事。 万一那小子又画自己了呢? 他这样完美的长相是很适合入画的,但是保不齐被柳照给画丑了。 双寿捧着画卷徐徐展开,孟眠春端着茶杯正在喝,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把嘴里的茶全喷在了画上。 双寿也很尴尬。 这竟然是幅春宫图! 而且这春宫图非常……狂放。 画上一对面目清晰的男女不在闺房里行事,而是在湖边,湖面上清晰倒映着两人交缠的身躯,乍一看就像是两对男女同时面对面地在…… 双寿和双喜一样,也没多大年纪呢,哪里受过这种刺激,飞快就把头撇开了。 就连孟眠春也是一时不察,被闹了个面红耳赤。 他立刻呵斥无辜的双寿:“还不收起来!” 柳照这个浑蛋,不仅浑蛋,还这么不正经,不仅不正经,简直是没有节操,他画的是什么? 这都什么啊! 孟眠春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自己拉开门走到庭院里透透气。 凉风一吹,脸上的燥意渐退,孟眠春这才恢复到了原来的神情。 幸好是在家里…… 第42章 是个误会 柳照影就这么噔噔噔地大步冲到了孟眠春的面前。 她眼尖地发现了孟眠春面上极力想隐藏的尴尬之色,心里由此更加确定,果然是被他拿了! “东西呢?” 她直接不客气地问。 “什么东西。” 孟眠春下意识地就否认。 一定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讨论春宫图吗? 他才没这种趣味呢好不好。 柳照影听他不认,一时脸颊微红,眼睛里仿佛是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与她平素那般清冷素净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倒不是想哭,而是毕竟身体是女孩子,气起来自然而然就有这样的反应,她也不能控制。 “孟公子,你不觉得拿别人这样的东西很不妥吗!” 柳照影的语气更像是带着恼意的质问。 孟眠春皱眉,怎么倒是他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拜托,画是他画的,他都敢画了,还摆出这副样子干嘛。 而且他这模样,简直不像个男人。 孟眠春抛开心里别扭的感觉,哼了一声:“还你就还你,我还稀罕这种东西啊!” 话语里像是带着几分嫌弃。 他还嫌弃?嫌弃什么! 柳照影此时只想拧下他的头来,她忍不住嘲讽道: “原先只以为孟公子只是风流,却没曾想不是风流,而是下流!” 下流?! 这就是下流了? “柳照,你现在不怕死了?敢这样和我说话,说明白,到底是谁下流!” 画的人不下流,反而是无意看到的人下流吗? 孟眠春也不是好脾气的人,他对这小子的容忍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意外,但是这不代表他可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柳照影知道,要是真的动手,她大概直接就能被孟眠春给拧断脖子。 上次被他捏住脖子时那种窒息感重新席上心头。 明明该冷静的…… 好在此时,屋里的双禄脸红红地抱着重新卷好的画走了出来,打断了庭院里两人异常的氛围: “少爷,那这画……” 双禄有点后知后觉。 咦,这柳照怎么又跑来了? 气氛好像不太对啊。 柳照影见到双禄手里眼熟的画时理智顿时全部回笼。 她在被顾家的人带走前正好完成了一幅春宫图。 她看着孟眠春阴沉下来的眼睛,小心问道:“你拿走的……是我的画?” “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柳照影马上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孟眠春一个发怒就朝自己出手:“孟公子,是误会。那个……这幅画就送给你了。” “谁要这画!”孟眠春冷笑:“柳照,你自己有辱斯文,还敢跑到我面前上蹿下跳的。” “是,我确实有辱斯文。孟公子,你真的没拿别的东西?” “你还有什么值得我拿的!” 肚兜没在他手里…… 也是,不然他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柳照影在心里已经狠踹了话不说说清楚的双喜无数脚,也埋怨自己一时昏了头。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竟然在这种事上阴沟里翻船。 孟眠春见柳照影在那里脸色变了又变,也明白过来大概是这小子误会自己拿了他别的东西。 也不知道这混账到底还藏了几幅春宫图。 “真的对不起,孟公子。” 柳照影非常没有骨气地立刻道歉。 但孟眠春可不是那种你道歉就会原谅你的人。 他眯了眯眼睛,警告地说:“柳照,你现在最好祈祷明天顾辞安能够双手奉上我要的东西,不然,你就去给顾家陪葬吧!” 说罢他一甩袖子,转身离开了。 双禄愣了一下,连忙把手里烫手的画往柳照影怀里一塞,就跟上了孟眠春的脚步。 柳照影苦笑,看了一眼手里的卷轴。 你可真是害惨我了。 …… 第二天,顾辞安果然上门了。 孟眠春似乎晚上睡得不怎么好,眉间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黑气,让顾辞安看了差点打退堂鼓。 “如果顾世子是来给柳照那小子求情的,那你还是请回吧。” 顾辞安噎了一噎,没有柳照影的提点,他觉得自己舌头都好像短了一截,怎么都没法把预备的话说得很漂亮。 算了,好歹也是打了一晚上腹稿的,硬着头皮上吧。 “国舅爷,其实在下今天来,除了柳照的事,更重要的,是想与你谈一笔交易。” 他挥挥手,亲信护卫就慎重地将一个蒙着黑布的箱子抬了上来。 孟眠春面色不改,但心中微动,这里面难道就是…… “国舅爷可能年纪小,未曾听过一个传说,很多年以前,人都说我们顾家风水好,不旺自己,却旺别人……” 顾辞安从传闻谈起,一点点揭露丹书铁券之事。 孟眠春撑着下巴听他说,故意表现地兴趣一般,附和了一句:“原来太祖真的赐过这样的东西,我倒是听我大哥说过一两句,没想到是真的。” 顾辞安极力想表现地淡定,慢慢地向孟眠春提出用丹书铁券来换顾家爵位一事。 其实两人此时就像是外头的生意人一样,你拉我扯,就是坐下来给“丹书铁券”定价而已。 但是显然,顾辞安对于这种事不算太在行。 他的神态逐渐出现了变化,眼神也开始四处瞟。 他想是找柳照吧? 孟眠春低头喝茶,对于顾辞安提出的要求只是不置可否,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依照他的眼力怎么会看不出顾辞安的反常和慌乱呢? 本来送上门的丹书铁券,即便知道是个饵孟眠春也会咬下去,因为他现在确实需要。 不过现在嘛……他没必要去咬。 有个人知道一切。 “顾世子先坐,我去更衣就来。” 孟眠春放下茶杯起身。 顾辞安张了张嘴,终是没阻拦,但他那被攥紧又放开,放开后又攥紧,显得很皱的左手衣袖已经透露了他的紧张。 为什么和柳照说的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呢? 孟眠春不是应该一口应下的? 可是他现在看起来根本就不需要丹书铁券啊。 怎么办,他现在该怎么办? 顾辞安深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必要害怕。 就像柳照说的,只要还没有被发现铁券是假的,那它就还是顾家的保命符。 第43章 谁骗谁 柳照影一直就等在旁边的次间里,她知道孟眠春会过来。 果真,孟眠春以更衣为借口,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了槅扇。 他沉声问:“柳照,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照影朝他笑了一下,“孟公子,顾世子来了,所以我没骗你吧。” 孟眠春嗤笑了一声:“他来了就算完?你当我好骗?万一你们是联手使计耍我呢?” 看吧,孟眠春的确是不好骗的。 柳照影默默点点头,所以说其实一直相信着能骗到孟眠春的顾辞安才是被骗的那一个。 柳照影一本正经告诉他的计划从头到尾就是不可行的。 她笑笑说:“孟公子,我当然不会和他联手骗你,我是准备……和你一起联手骗他啊。” 孟眠春的挑挑眉,问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照影也不想打马虎眼了,直截了当:“我想说,他带来的丹书铁券是假的。” 孟眠春其实并不怎么感到意外,毕竟事出反常则为妖,顾辞安拿真的来才比较让人震惊。 他只是觉得很可笑,顾辞安这行为……是觉得自己和他一样蠢吗? “孟公子别误会,顾世子不是故意要拿假的来骗你,而是他没有真的,真的丹书铁券被宋国公弄丢二十年了。” 顾家最大的秘密,就被柳照影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了。 孟眠春:“……” 柳照影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她当时也是这个反应。 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反而是真相。 “我之所以安排顾世子来这里,不是为了我自己完成任务脱身,而是因为我有一个难得的两全之法,不知道孟公子愿不愿意听一听?” 孟眠春觉得柳照影大概也是疯了:“柳照,你搞错没有?没有真的铁券,你和我之间的交易就不成立,无论你怎么狡辩都没有用。” 真的铁券没有了,那他还在这儿和这个臭小子叽歪什么! 孟眠春提腿就想走。 “谁说没有真的铁券。” 柳照影拦住了孟眠春转身要走的去路。 她坚定地望着对方: “有真的铁券。” 既然有假的铁拳,就一定有真的铁券,只是遗失了,不代表不能找回来。 “找回来?”孟眠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柳照影的额头,想把她戳走:“丢了二十年!不是二十天!” 天真! 柳照影捂着自己的额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无奈地说:“你先听我说完!” 这人怎么这么急躁啊。 顾辞安遵从柳照影的想法,将假铁券交到孟眠春的手里,目的是即便日后铁券被发现是假的,他也能甩锅到别人身上。 而柳照影希望孟眠春接下铁券,其实也是一个道理。 以假乱真。 无论之后孟眠春有没有找到真的铁券,对外他手上的这铁券,都是顾家“心甘情愿”交给他的。 当年太祖赐下的这张权力极大的铁券,要想使用,顾家的意愿是占了极大部分的,也就是说,别人偷了抢了这宝贝,只要不是顾家首肯,那它都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因为太祖当年是给了顾家一个“承诺”,不是给别人。 也是因为这一点,这几代来想得到铁券“使用权”的人家,也必须先保全顾家的地位。 而孟眠春不敢强夺,也正是出于这个顾忌。 心甘情愿四个字说来简单,真的要施行,谈何容易。 这可是人家的命根子啊。 但眼下顾辞安的心甘情愿,则是相当廉价。 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张假的铁券。 “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柳照影看了一眼孟眠春,果真见他收起了暴躁情绪,陷入了沉思。 孟眠春是个好学生,柳照影不需要把话说得跟和顾辞安一样白他就能听懂。 想通过铁券救人的关键,一直都不是在铁券本身身上,而是在于顾家人。 勘破这一点并且想到利用这一点,才是破了当年顾家祖宗那一招无敌的智计。 至今为止,确实只有一个柳照影想到了。 “此时顾世子心中惶惶,孟公子要救自己想救之人,需要他们父子亲自上书朝廷请旨,只有现在你和他谈,他才肯。” 只有在顾辞安觉得自己骗到了孟眠春的时候,他才肯心甘情愿上书使用铁券。 若是他给的真的铁券,那他绝不会肯写;若是他知道孟眠春要将假的充作真的用,他也不会肯。 确实只有现在他才会愿意。 柳照影继续说:“至于到了校检那一步,宫里内库中的真铁券或许换了旁人来是束手无策,但您孟小国舅可不是旁人,对你来说,这件事就好办很多了,无论是把假的变成真的,还是……”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还是把真的变成假的,也许都是可行的吧!” 真的变成假的! 意思是宫外的做不了手脚,那就把宫里的掉包。 孟眠春愣了一瞬,然后盯着柳照影大笑起来: “这是欺君之罪啊,柳照,你真叫一个狗胆包天!” 柳照影拱了拱手说:“不敢。” 这副成竹在胸欠嗖嗖的样子,还敢说不敢,谁都没他敢! 反正到时候孟眠春用了铁券,唯一知道这是假的的人是顾家,而他们则是绝对不会承认那是假的,不然就是直接承认自家欺君。 假的铁券既是顾家的把柄,也是孟眠春的把柄。 由此,双方才能相安无事。 将假铁券发挥出真铁券的作用…… 确实是一条绝妙的好计策。 但孟眠春此时有点不太爽的感觉,就好像不仅仅是他和顾辞安被这小子玩弄于鼓掌之间,就连太祖皇帝和当今圣上都…… 孟眠春盯了柳照影一眼,做作地叹了口气说:“如果外头的顾世子知道你这么坑他,柳照,他该多伤心,他这么信任你啊。” 柳照影微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这是你们双方共赢的局面。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在宋国公遗失铁券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东西不再是他家的保命符,而是催命符。” 反而把铁券用掉,顾家才能摆脱这个危机。 “柳照,你确实生了一副利眼。” 看到了很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孟眠春望着眼前这双清澈幽深的眼睛,终于首肯了之前这小子对自己说的那几句狂妄话。 第44章 谈妥 顾辞安见孟眠春久久不来,还以为他是闹肚子,很体贴地多问了两句,结果换来孟眠春不客气的怒目而视。 柳照这个混账,害他被顾辞安误会…… 孟眠春真是越发觉得柳照真是个麻烦。 又说了一番话,就凭顾辞安那点子心机,毫不意外地被孟眠春整个带进沟里去了。 孟眠春此时已经肯定了柳照影刚才所言不虚。 谈话的最后,孟眠春终于略带勉强地收下了顾家的丹书铁券,同时他亲笔写了一封“契约”印上自己的印交给顾辞安,另外在他面前还直接写了一封给兄长的信用火漆封好让双喜送出去。 “顾世子,我孟眠春这点担当还是有的,我大哥再怎么说在陛下面前还有点面子,太子再怎么样也不敢不卖孟家的脸面。” 这个保证,是对于顾家的爵位。 顾辞安立刻感恩戴德地谢了孟眠春一番。 孟眠春拍拍他的肩膀:“生意就是生意,你也不用谢我,咱们是等价交换,我若叫你上书请旨使用铁券,你不会找借口吧?” 顾辞安一抬头望进那一双时常带着三分寒意的眼睛,下意识浑身抖了一抖: “当然不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国舅爷相信我,连见证人都没找,我又怎么会骗你。” 孟眠春哈哈一笑,“谅你也不敢。” 此时的顾辞安当然不知道孟眠春是真的打算“用”这张铁券的,他以为他只是警告一下自己。 事实上顾家这么多年来借了好几家的势,铁券也始终没有真的用掉,原因就是每个人都是想用它保命,不到最后不会动用,而真到了最后,又会有更有权势的人家和顾家达成协议。 可他孟眠春需要保什么命? 所以顾辞安根本不担心。 在这项交易里,顾辞安其实还提出了另一个请求,就是保证柳照的安全,孟眠春也答应了。 既然事情谈妥,顾辞安当然想把柳照影带走,没想到孟眠春却说: “我是答应不会杀他,我这人虽然风评不大好,但说话算话,柳照那小子我一根手指也不会动,但是你要把他拉去做妹夫嘛……这事我不能同意。” 顾辞安也知道此时柳照和妹妹成亲的事多半是黄了,毕竟这孟小国舅在金陵一日,他们就得顾及他的面子一日。 但是柳照知道太多他的秘密,他也有太多的事指望着他出主意,这人……他不能不要啊。 就在顾辞安纠结的时候,却听孟眠春又说:“顾世子啊,令妹的事我倒是有个想法……毕竟她也是因为我婚事不顺,那我替她保一门亲事怎么样?” 顾辞安有点惊讶,这孟眠春打算来个买一送一吗? 解决顾家爵位的事不算,还附带解决顾仪慧的亲事? 孟眠春撇撇嘴:“你这什么神情?信不过我?我们现在可是利益互惠的关系啊,往日那点小仇小怨的,你还记着?” “不敢不敢,国舅爷……只是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人家?” “过得去的人家吧,京城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何竞秋,你若有意,我就再写封信给我娘,人家何公子跟我可不一样哦,正经读书人。” 顾辞安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这还算是过得去? 礼部尚书啊…… 要知道他们这些落魄勋贵,和京里打交道很多时候都是经过礼部的,请封世子、娶妻、袭爵,都要走礼部的路子。 他还是不敢相信:“这、这是真的?” 孟眠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骗你干嘛。” …… 直到被小厮迷迷糊糊送出门的时候,顾辞安还沉浸在和礼部尚书做亲家,从此宋国公爵位不用担心、自己走上青云路的梦里。 至于柳照,那就先让他在孟家受一阵委屈吧。 他现在立刻就要回家去,让人好好打听一下礼部尚书何家的情况。 ****** 等到顾辞安离开,柳照影才走了出来。 刚才她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顾辞安在赌,孟眠春也在赌,她又何尝不是呢? 赌输了,她大概就真的要被孟眠春拉去填井了吧。 孟眠春正在把玩着手里铁券,翻来覆去地看,眼睛也不抬地和她说: “顾世子没把你带走,挺遗憾吧?” “我觉得这里很好,何况我还等着孟公子答应我的事呢。” “这么快就问我要奖赏?柳照,事情还没完呢。” “但我相信孟公子不会食言而肥。” 孟眠春放下手里的铁券,终于把目光落在堂中清俊挺拔却略显瘦弱的身影上。 “我当初是怎么答应你的?把顾家的东西找出来交到我手上。” 他指指桌上的铁券: “可这是假的呀,柳照,你得去找真的。” 柳照影微微拧眉,看着孟眠春的目光里带了几分不敢苟同。 不会吧这个人?这么幼稚,他是不是想耍赖? 孟眠春哼了一声:“我答应的是帮你完成一件事,可没答应说帮你解决顾家的麻烦啊,你来找我求救的时候就该想到了吧?我孟眠春可不是开善堂喜欢随便助人为乐的,既然把你带出来了你就是接受了我的帮助,那你欠我的这个人情打算怎么还?” 确实是孟眠春把她从顾家带出来的。 可是她进顾家不就是为了帮他找铁券吗! 这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哦差点忘了,孟小国舅怎么会跟你讲道理? 柳照影冷笑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人洋洋得意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孟公子打算让我怎么还?” 孟眠春双手抱胸,琢磨了一下,随即摸了摸下巴说: “这样吧,我吃亏点,你给我留下当仆人还人情好了。” 柳照影:“……” 当仆人! 美得他! 人家顾辞安看中了她的头脑,还知道拿如花似玉的妹妹做饵拉拢他做妹夫,孟眠春呢?空手套白狼啊? 活该她柳照影给他做牛做马呗? 不愧是恶少,简直无耻加不要脸。 而且他说这话出来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柳照影努力憋住气,换了从前的自己,大概是忍不住要上去先踹他一个大马趴了,大不了就是去皇帝太后面前跪一顿,她也见不得这混账小子嚣张。 第45章 新的身份 “怎么?瞧你这表情给我做仆从还不愿意呢?” 此时孟眠春的脸上完全是一副“你有没有搞错”的不解表情。 柳照影冷着脸对他说:“孟公子,如果你是因为昨天的误会要折腾我的话那我可以给你道歉,但你用这种法子侮辱人,是不是太没意思了?” “侮辱?给我当小厮是侮辱啊?柳照,你才是侮辱我吧。” 孟眠春不满地哼哼。 柳照影也哼了一声。 怎么?他难道还以为给他当小厮是件很光荣的事啊? “我这也是为你好啊。”孟眠春突然微笑起来,只是笑意中带着两分寒凉:“柳照,你觉得你现在还是个能来去自如的闲人吗?” 在掺和进顾家、谢家和他孟眠春的事后,他觉得自己还能做一个普通人,这是得多天真。 “就算我不找你麻烦,你只要出了这个门,顾家就会拉你回去做牛做马,何况顾家还算好的,那还有个谢家等着你呢,你觉得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怎么处置你?” 他顿了顿: “刚才我在顾辞安口中听闻了一件事,柳照,你自己在谢平慈面前说你是我的仆从?行啊你,这狐假虎威的本事倒是挺大。” 柳照影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她当时不那么说,谢平慈大概直接就把她给扔出去了吧。 可这也不能怪她吧? 只听孟眠春又在振振有词地说: “那你既然借了我的名头挡他,一旦要是没我这个靠山,你觉得谢家会不会放过你?我这是给你个机会完成你相当我仆从的愿望,你这人怎么还不知道感恩。” 她与谢家、顾家接触,都是为了达成他交给自己的任务,反过来如今她惹的麻烦就是她自己的了? 而这位大爷,现在提出解决这些麻烦的方式,就是让她做他孟眠春的小厮,她还该感恩戴德了? 这人就是想折腾自己罢了。 柳照影对于孟眠春这种过河拆桥、厚颜无耻的行为很愤怒,但她也很快冷静下来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她拥有的东西,不足以让她直接去抗衡谢家、顾家这样的家族罢了。 她确实只能依靠着孟眠春。 “行。”柳照影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但是我不卖身。” 孟眠春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想卖我也不会买。” 如今大多数下人都是雇佣制的,填了正式的文书就进你家门,只有一些底蕴深厚的大族尚且还保持着蓄养世仆家生子的习惯。 柳照影根本不在乎他损自己,尽情提条件:“还有我的弟弟,我希望孟公子也能一并收留他。” “你这要求提的还有点多吧,还带强买强卖、买一送一的?” “这是孟公子今天谈的第二笔生意了吧,做生意不就是讨价还价?我也想和孟公子互惠互利,放我弟弟在外面,落在顾家手里我放心不下,也没法和孟公子一条心不是吗?” 她是真把自己也当作一笔生意来谈了。 孟眠春一拍椅子把手决定下来:“行了,多养一张嘴对小爷我来说不算什么事。你好好在我这里待着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柳照,只要记住你自己的斤两,好好给我派上用场,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对于孟眠春来说,柳照影是个不安定的“意外”,把她放在身边,既是控制,也是个乐趣。 而对柳照影来说,孟家确实也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她甚至还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不错的月例。 背靠大树好乘凉,那个姓陈的人她终于能好好找找了,还有她离去京城的目标也更近了一步…… ****** 孟家要接人,顾家不敢不放。 阿拴在见到三天没见的柳照影后,他终于控制不住地扑到了她怀里。 “你怎么能成为别人的小厮?不行的,绝对不行!” 阿拴听闻这事以后坚决不同意。 柳照影说:“只是做画童,也不是很累的活,有吃有睡,关键是这个孟公子……他能够帮到我们,你明白吗?” “可是……”阿拴皱着小眉头,他担心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可你是个女孩子啊,万一被他发现的话?” “他不会发现的,你觉得我现在像个女人吗?” 确实是不像。 “话虽那么说,但是阿姐,你还是要小心,我觉得这个孟公子看上去有点凶,听说他还很好色,你不会……” 柳照影敲了一下他的头:“你都从哪里听来的!” 阿拴当然是从顾家人那里听来的。 柳照影对阿拴严肃地说:“以后你就乖乖留在这里,顾家的铺子不要再去了,明白吗?” 阿拴有点不情愿,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样热闹的生活。 “等这里安定下来了,我再替你另寻个学徒的机会好吗?” 柳照影不是担心顾家的铺子里会有人为难阿拴,而是之前顾辞安提过他名下的铺子里出现了像是她要找的人。 她不能让阿拴冒任何一点风险。 让他留在孟家,以后即便是自己不在,那起码是无人敢动他的。 至于顾家那里,还得好好找个机会去问问顾辞安。 在正式成为孟眠春的小厮之前,柳照影还要来了一天假期,因为她必须出府一趟,王三娘那里她还得去谢一声。 如果不是她及时来孟家求救,柳照影觉得此时顾家大概还拘着她不放呢。 孟眠春还算是个体恤下属的主人,大手一挥,让双禄陪着她一起出门。 “免得半路上就被人拖到后巷里打死了。” 他是这么说的。 毕竟柳照那么欠揍。 双禄年纪也不大,比起双喜的贼忒兮兮,他显得有点害羞和沉默。 到了王记客舍,果然还是一样的生意清冷,见到柳照影出现,王三娘颇为惊喜:“柳小哥,你真的没事?没事了?” 柳照影微笑:“没事,今天来,是向老板娘道谢的。” 王三娘没等她说完,先一拍腿道:“幸好你回来了,你那八十两银子在我这呢!” 柳照影:“……” 什么叫人生? 就是她的八十两银子回来了,但是她已经“卖身为仆”了。 第46章 又一个误会 知道柳照影为了“报恩”,“甘愿”成为孟眠春的小厮后,王三娘也颇为唏嘘。 毕竟在她这样的江湖儿女看来,他们就算再穷还是个自由身,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而成了别人的仆婢,那就算再有钱,也是如猪狗一般低人一等,没了骨气和尊严。 柳照影没告诉她其中因由,岔开话题问她八十两银子的事。 张六是在两天前把银子送到了王三娘手上的,在金陵城见不得光的地方,江湖人总有自己的办法解决矛盾。 听他说那伙不顾道义、频繁向路人出手的盗行势力是从临安府过来的。 “临安?”柳照影奇怪:“临安也是繁华富庶地,他们怎么会无端来到金陵闹事?” 王三娘摇头:“张六哥没细说,我也不清楚,总之那就是一帮丧家之犬,如今被收拾了一顿也该消停了。” 柳照影现在没时间去管这些闲事,收了七十两银子,将十两递给了王三娘。 王三娘推辞不受。 “老板娘,你何必跟我客气,就算不论房钱,与张六哥打交道我知道你也不会什么都不给,更何况还有你帮我和阿拴的忙,我给这十两银子还是算少了的。” 知道柳照影是真的有心和自己结交,王三娘想了想终于把钱收下了。 她说:“柳小哥,这段日子,我是真把你当做弟弟看了,今后你有麻烦自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的。” 柳照影微笑:“老板娘,多谢你,我也没有忘记答应你的事,苏娘子的事一旦有机会,我就帮你留意打听。” 一提到苏蘅,王三娘脸上就染上了轻愁,她是去衙门打听过的,可是人被带走后还是毫无消息。 说完话,柳照影就和双禄离开了。 柳照影手里有了银子就阔绰,想为阿拴买点纸笔和几本书,可是在街上没逛多久,就被一伙人拿着家伙拦住了去路。 当先一个人柳照影哪里能不认识。 她奇怪道:“顾全,你这是干什么?” 难道说顾家人对自己有一种“得不到就要毁了他让别人也别想得到”的变态心理,朗朗乾坤下想当街把她打死? 幸好身边还有双禄。 可是没想到双禄悄悄后退了半步,一本正经地对柳照影说:“少爷的吩咐是保证你没被打死,只是被打的话没关系。” 好你们一对狼狈主仆! 此时的顾全对柳照已经没了往日的恭敬和崇拜,眼中燃烧着一簇小火苗。 “柳照,你对得起我们小姐吗!” 他将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拄,狠狠呸了一声: “我们在这里守了三天,总算守到你了!” 柳照影觉得有点好笑,感情她没顺利和顾仪慧成婚,就是对不起他们小姐了? 没想到这顾家人还有这种强盗思想,简直无法沟通。 她淡淡地说:“首先,我不是你们顾家的奴仆,更不是你们顾家的姑爷,说起来,我还是你们顾家的恩人,这一点,你可以回去问顾世子,他自然会告诉你。” “其次,我和你家小姐清清白白,本来就没有对得起对不起一说,你身为家仆,这样妄议主子又是什么道理!” 顾全似乎本来是等着柳照影的认错,听到她这番话明显有点惊讶:“柳照你……我家小姐为你哭了三天,你、你现在就是这个解释吗?” 哭了三天…… 柳照影脸黑了。 顾小姐的内心戏一向很多。 “来了,小姐来了!” 面前的顾家下人们一阵骚动。 不愧是守了三天的,立刻就通知了顾仪慧。 顾仪慧的马车出现,柳照影只听到她柔弱的嗓音在车帘后响起:“柳公子,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说几句话?” 她的称呼从柳大哥变成了柳公子。 柳照影转头看了一眼双禄,他正以一脸“你看我干嘛”的表情回望。 低头叹了口气,柳照影指指路边的一间茶楼:“那顾小姐请吧。” …… 这样堂堂正正和顾仪慧面对面地说话,对柳照影来说还是第一次。 此时她对面的顾仪慧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看来顾全说的在家哭了三天不是假话。 柳照影正想劝她两句,谁知顾仪慧却立刻将一件东西拍到了桌面上。 很眼熟的鹅黄色。 “柳公子,你既早已与旁人有此首尾,为什么不早说?若是我一早知道,我、我难道还会缠着你吗?” 见柳照影只是盯着桌上的那一抹鹅黄出神,顾仪慧更伤心了: “这是你未婚妻的吧?你多喜欢她?竟这样随身带着。” 肚兜…… 原来她掉的肚兜在这里啊。 柳照影尴尬地望了顾仪慧一眼。 这又是一个误会。 一定是顾仪慧在孟眠春的人去顾家收拾东西时,顾仪慧擅自动了她的包裹,然后瞧见了这东西。 前两天还害她误会了孟眠春。 柳照影摸摸鼻子,神情有点难言。 这副模样落在顾仪慧眼里,只觉得眼前人是默认了才不好意思,又是一阵心痛。 若是清白的男女,一个男人会把女儿家贴身的小衣带着吗? 必然是已经、已经行过那夫妻之实了。 没想到柳照看起来是这样一个干净冷清的人,却、却早就…… 顾仪慧得知自己倾心的人也与天下所有男人一般无二,少女梦碎,怎么能不哭? 柳照影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反正她本来就对顾仪慧的爱慕挺头疼的,现在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顾仪慧又流了几滴眼泪:“你、你知道我哥哥又要与我议一门亲事了吗?” 柳照影点点头:“略有耳闻。” 礼部尚书家的公子。 “以后、以后我就可能要嫁去京城了,柳大哥,你自己保重吧!” 说罢她捂着脸甩袖离开了。 桌上还留着那方鹅黄色。 柳照影盯着它,心中默默说着:回去就把你烧了,惹了多少麻烦。 不过好在,结局还算是好的。 顾仪慧对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少女情思,终于可以到此为止了,宋国公和顾辞安大概也不会再想着千方百计招她做上门女婿。 顾家这个麻烦,她总算是能甩开了。 第47章 谢平慈的反击 柳照影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把茶喝完了才起身离开,只是没想到,却在楼下又遇到了另一队人。 很不巧,就是孟眠春嘴里有可能把她拖入后巷打死的那另一队人。 大概……这个时节大家都很喜欢上街吧。 谢平慈原本正在旁边的酒楼,听下人说似乎是看到了顾家的人,他以为是顾辞安在此,便想过来找点不痛快。 谁知道顾仪慧来去匆匆,此时已经带着人离开了,他只逮到了柳照影。 谢平慈当然记得柳照影。 那日这小子的嚣张跋扈他还历历在目,一个无名小卒罢了,就仗着几分聪明敢在顾家和谢家之间翻云覆雨。 “谢公子别来无恙啊。” 既然相遇了,打个招呼总是必要的。 谢平慈轻哼了一声,只是侧身问身后的家仆:“你们可知道这位是谁?说不定是未来顾家的姑爷啊。” 只要去打听一下,谢平慈就能了解到柳照影和顾家的渊源,之前他是不关心,叫这小子唬了,他怎么可能是孟眠春的人呢? 当日顾仪慧离家出走,好像就是和这小子在一起,孟眠春似乎还带了人去堵他。 顾仪慧这名声如今怕是说不上什么好亲事了,跟这小子倒也算般配。 柳照影笑了笑:“谢公子,事关女儿家名节,你可不要说错话了。” “顾小姐的名节是被谁坏的,你不清楚吗?柳照,当日你在我面前狐假虎威,还敢假借国舅爷的名头,便知就该有还的一天。” 没了顾家的庇护,这小子也不过是只任人踩扁的蝼蚁罢了。 自从谢令璟出事后,谢平慈就一直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被迫去解决妹妹惹下的麻烦。 好不容易盼到了谢平懋来救场,这几天全家人就都围着他转了,自己为谢令璟奔走多日,甚至豁下脸去求顾辞安落得一身狼狈,也换不来家人一句感谢,谢令璟的话里话外更是只有谢平懋这个堂兄。 谢平慈倒也不是恨谢平懋,他知道自己和广平侯的嫡长子本就是没法比的,只是这些日子来,他实在显得太过没用。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呢? 是顾家兄妹,或者说,是引导着顾家兄妹将谢家坑了的眼前这小子。 这个什么都不是、像只臭虫一样苟活在人间的混蛋,连他都可以在自己头上踩一脚吗? 他也配! 柳照影知道谢平慈这是迁怒。 他不敢对孟眠春生气,也不能对顾辞安生气,更不会对自己的家人生气,所以他就对自己生气。 真是没道理。 她问:“谢公子,那你想怎么样呢?” “怎么样?”谢平慈勾了勾唇:“你不是说你和国舅爷很有交情吗,那我就做个好人,把你送到他面前去如何?” 柳照影差点笑出声。 他是怎么想出这个好办法的? 他大概以为让孟眠春丢了脸的自己,只会被孟眠春怒火中烧地一顿收拾甚至咔嚓一下拧断脖子吧。 有时候柳照影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不能多动脑子想想。 她得罪了孟眠春还能蹦跶到现在,轮到被他谢平慈刁难,这件事本身不可疑吗? 孟眠春要收拾碍眼的人,还会轮得到他出手? 这个谢平慈,讨厌自己又不敢直接用谢家的名义收拾自己,怕在金陵闹出不好听的名声,所以就想借孟眠春的名头,想的倒是挺美。 他要作死,谁都救不了。 双禄一直在柳照影身后没说话,他见到柳照影微微转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那眼神中带着笑意和轻松,根本不是求救啊…… 双禄保持没动,继续保持看戏状态。 而此时谢平慈手下的人也开始嚷着要把柳照影揪到孟家门口去,四周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百姓们都喜欢看热闹,自发地问起来,谢家下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一个个地说着: “这人勾搭别人的未婚妻,下作地很呢。” “是啊,不是金陵人,是外乡来的,连份正当的差事都没有,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 有人见柳照影相貌秀丽,气质出众,就有些不信:“不会吧,这小哥这般品貌,会做这种事?他勾引了哪家姑娘啊?” 谢家下人们马上就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说不得说不得啊,他可真是胆大啊!” 谢平懋这一招小聪明其实还让他颇为沾沾自喜。 他和下人谁都没有明说顾家和孟眠春,但有的人一结合他和柳照刚才的对话,就猜到大概和姓顾的人家脱不开关系,知道谢平慈的人当然会联想,奉恩将军府来往的人家又岂会是平民人家? 因此谢平慈什么都没说,宋国公府顾仪慧的事,是大家自己猜出来的。 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 “我说呢,刚才我看见有个女子从这茶楼出来,好像就是宋国公顾家的小姐吧。” “你怎么知道?” “我亲娘四舅二老爷家的侄孙儿在顾家当差,那顾家的家丁顾全我见过两面!” “那就是说这小哥和顾家小姐有首尾啊?” “那可不,两人一个茶楼出来的!” “人家谢公子在这儿呢,肯定是真的了!” “谢公子也是为别人出头吧?说是本来和顾小姐说亲的人家来头很大呢。” “如今都退亲了,是顾家的问题吧?换了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 要说以前顾仪慧的事还只有少数人家知道和猜测,那么今天之后,她就会成为金陵百姓的谈资了。 谢平慈没做出任何回应,他负手而立,依旧一派世家公子玉树临风的形象。 柳照,不是只有你会耍心眼,我只是不屑罢了。 柳照影眉目清冷,手已经被两个谢家家反绑在身后,她盯着谢平慈缓缓道: “谢公子,你要打杀我就朝我来,这般对一个女儿家不觉很失身份吗?” 谢平慈不紧不慢地说:“我是在帮孟小国舅出气,顾家小姐自己若清白,何惧流言蜚语?把他给我带走!” 柳照影在心底冷笑。 以前她还只认为谢令璟心术不正,觉得谢平慈只是护短,如今看来,谢家家学渊源,谢平慈人品低劣更胜其妹啊。 第48章 你凭什么 “谢公子啊。”柳照影慢悠悠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孟小国舅可不是随便能让别人狐假虎威的。” 她柳照影可以,不代表他谢平慈就可以。 谢平慈哪里会听柳照影这样的劝告。 得罪孟眠春的人是这小子,又不是自己。 何况如今他身后有谢平懋,孟眠春投鼠忌器,是不会对谢家如何的。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谢家下人便揪着柳照影像游街示众似地把柳照影拖走了。 一路到了孟家门口,围观的百姓们议论地更起劲了。 “孟家?是皇后娘娘的那个孟吗?” “是啊,这里之前都没有人住,看来果然是真的,听说皇后娘娘的幼弟最近在金陵呢!” “那不就是国舅爷?天啊,他得罪了国舅啊!” 一时间关于孟眠春、顾仪慧和柳照影三人之间的故事被演绎出了许多个版本,总有几个人宣称自己知道内情,编出一段段故事说给四周的人听,其实大多桥段取材于戏文。 谢平慈抬抬手,柳照影旁边的两个谢家下人立刻就要压着柳照影下跪。 “我凭什么要跪?”柳照影依旧站得笔直,反而仰头大声道:“大家既然知道这是孟国舅的家门口,如何还敢妄议他的私事,皇家秘事说多了也不怕砍头吗!” 人群中的骚动轻了些。 顾家的闲话可以说,但是孟家……人家可是皇亲国戚啊。 刚才说得正欢的几个百姓立刻闭嘴了。 “各位可别上了这姓谢的当,你们看他敢多说一句孟小国舅被我戴了绿帽子吗?谢平慈,我问你敢吗?” 柳照影大声说完,就转头看着谢平慈,仍旧带着微笑。 想将他军! 谢平慈根本不接这个饵,只说:“我是替孟国舅惩治你口舌是非之罪,你假借他的名义欺骗我、欺骗宋国公世子,柳照,你才是不敬皇家,以下犯上!” “我有没有假借孟国舅的名义是你谢平慈断定的吗?你凭什么!” 谢平慈噎了噎。 他确实没有这个资格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横了握住柳照影右肩的侍从一眼,那侍从便不再手下留情,一脚就踹在了柳照影的膝弯处。 这一脚毫不留情,柳照影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到了地上。 膝盖处立刻传来了一股钻心的疼。 谢平慈冷漠的声音响起:“我凭什么?就凭我的权势!我是在教你,蝼蚁,就该有蝼蚁的活法!” 柳照影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 就凭权势! 今**她跪下的谢平慈,就像是当日重华宫中一句话取她性命的福安公主的影子。 蝼蚁在他们眼里,踩死就是踩死了,没有道理没有原因。 她突然笑起来,即便疼痛地皱眉紧皱,她依旧微微仰起下巴,对谢平慈笑着一字一句地说:“这个道理,我三岁的时候就懂了。但是我告诉你,凭你,还没资格说我是蝼蚁。” 谢平慈不配,福安公主更不配。 即便她如今一无所有,只剩这条捡来的命,可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轻易被人踩在脚下。 “冥顽不灵。” 谢平慈冷哼一声,抬抬手示意侍从,侍从立刻高高扬起手…… “这是干什么呢啊?” 孟家的大门打开了,孟眠春由身后侍从小厮簇拥着大步走了出来。 围观的百姓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时他们不再讨论孟小国舅和顾家小姐还有柳照影的风月事,而是都不约而同地欣赏起眼前这个姿容出众的俊美少年。 这么年轻的国舅爷啊! 原来不是所有的国舅爷都和戏台上八仙过海里面的曹国舅一样的。 金陵的百姓多数还不太知道孟眠春的恶名,自然被他乍然露面的翩翩风仪给欺骗了。 孟眠春缓缓走到柳照影面前,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望向了谢平慈:“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平慈整了整衣服,微笑道:“国舅爷,我是特地将这个冒犯你英名的狂徒带来交给你惩治的。” 孟眠春嗤笑了声:“我的英名?我在外什么名声你不知道啊,有什么好冒犯的?” 谢平慈便添油加醋地将柳照影在顾家时的“嚣张、狂妄”着重地和孟眠春说了说,他当然没那么傻,当街就揭孟眠春的短,只揪住了柳照影狐假虎威之事做文章。 他也隐约地提醒了一下孟眠春柳照和顾家兄妹的密切关系。 他就不信这样孟眠春还不处置这小子! “这么回事啊……” 孟眠春笑了一声: “看来我还要多谢你谢公子的帮忙了,帮我把他……逮过来。” 谢平慈居高临下地望了一眼柳照影,拱手说:“国舅爷言重了。” “双喜。” 孟眠春喝了一声,双喜立刻很自然地走过来把谢平慈挤开,一把拉起柳照影。 谢平慈没在意双喜对自己的冒犯,心中有些雀跃地猜想,孟眠春会怎么对付这小子啊?砍手呢还是砍脚? 他还没想明白,突然间眼前有道影子一晃,跟着“啪”地一声脆响,他的脸猛然往右边一偏。 巴掌…… 他被甩了个巴掌。 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双喜甩了甩手腕,非常自然地又站回了孟眠春身后。 “你,你……” 谢平慈堂堂一个男人,当然不会像女人一样撒泼打滚,也不会捂着脸泪流满面,他只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孟眠春。 “要不是人多,我倒是也想让你在我这大门口跪上一跪呢。” 孟眠春的眼神落向了谢平慈的右膝。 他是在替柳照出气! 谢平慈终于明白过来了。 可是……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在我家门口动我的人,谢平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孟眠春笑露出一口白牙,虽然笑着,却让人无端觉得这口白牙像是狼的獠牙,在月夜里反射出寒光。 看热闹的百姓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堂堂奉恩将军府的嫡长公子啊,金陵城里有名的翩翩贵公子。 就这样被人狠狠地打了脸! 人家还不是自己出手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厮。 毕竟是国舅爷啊…… 第49章 打谁的脸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 一时间屈辱、愤恨的感觉全部涌上谢平慈心头,可是男人的尊严支撑着他还留在此处,容忍着身上无数道或怜悯或鄙视的目光。 他只是想不明白。 望向整好衣袍站在孟眠春身后的柳照影,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她朝自己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以及她无声地朝自己用口型说出的两个字: 蠢货。 原来他是故意的! 谢平慈此时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 柳照那小子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在茶楼门口刻意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害怕,故意误导他,让他更加确信了之前在顾家时他的嚣张不过是虚张声势,由此再一路被自己拖到了孟家的门口来。 可他竟然真的是孟眠春相护的人! 虽然谢平慈实在想不通这一点,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他不相信也不行。 所以自己根本就是在孟眠春面前收拾了他的人,明晃晃给了他孟小国舅颜色看看,可不就是蠢透了? 好、好个柳照…… 心机歹毒,故意挖坑让自己跳进来! 自觉无辜的谢平慈盯着孟眠春脸上阴仄仄的笑容,心里的委屈和愤懑差点喷薄而出。 谁会把个跟自己前未婚妻不清不楚的男人收为手下? 谁会把个不断提醒自己曾经脸面受损的人放在身边? 这孟眠春是不是有病啊! 怎么会有这种人! 孟眠春眉一挑,悠悠地说:“怎么?谢公子这是对我新收的画童很有意见?我孟家的下人,还没轮到被你谢家人教训的地步吧,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你打他,就是打我,我这一巴掌是给你点教训,你要是不服,尽管回去找你老爹,还有你那个厉害堂弟求救好了。” 说着他笑嘻嘻地还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几分: “有本事,你让谢平懋也来打小爷的脸呗。” 谢平慈不反倒被他唬地倒退了两步。 谁敢打他孟小国舅的脸啊! 那可是孟皇后、威宁侯,甚至是皇帝的颜面啊! 谢平慈脸色铁青,终于意识到自己是闯祸了。 之前谢平懋出手助谢家,孟眠春这口气就一直憋着没处发,今天他小题大做,是好好逮到了这个机会啊。 谢平慈这么一想就背心出汗,他挨了打,不仅不敢打回去,反而立刻长揖不起,恭敬地给孟眠春道歉: “国舅爷,是、是在下的错,在下糊涂,有眼无珠,鬼迷心窍,绝对不是对您有什么不满,实在是没弄清楚事情的状况,自以为是想替您出气……” 孟眠春不想听他解释,轻轻“啧”了一声:“你打的又不是我,朝我道什么歉。” 说罢就把柳照影提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意思是……让谢平慈在所有人面前向柳照影鞠躬行大礼了。 刚刚还被强摁着头跪下的年轻人,现在就要受奉恩将军府长公子的大礼啦。 情势反转又反转,围观的百姓越发觉得这场戏精彩,刚才还有偷偷嗑瓜子的人都暂时放下手,专心致志地盯着谢平慈看。 对谢平慈来说,还有比这更屈辱的事吗? 他咬着牙,额头上沁出薄汗,只觉得孟眠春这举动比再打他一巴掌都丢脸。 他知道自己这一鞠躬,就是把所有的尊严踩在了脚下,可是不这么做的话…… “怎么了谢公子。”孟眠春的声音又响起,“还是你也希望我把你拖到你家门口去,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我倒是不介意让金陵百姓再看一场热闹。” 谢平慈苦笑,所以不做的话,他就不会放过自己,甚至谢家。 谢平懋还能帮他们吗? 缓缓地,经过一番痛苦的天人交战,谢平慈的腰弯了下去,边拱手朝柳照影行了个大礼:“刚才,是我多有得罪,请你包涵!” 那一个个的字,是从牙齿缝里慢慢挤出来的。 柳照影笑了笑,面容平和清秀,看得人一阵晃眼,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伸手扶起了谢平慈,宽容地说道: “谢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何至于此?” 谢平慈不敢置信。 四周的人群都是看见谢平慈刚刚怎么欺侮柳照影的,现在谢平慈怂了,正是该柳照影报复的时候,可是她却表现地如此宽和从容,落落大方,众人不由都交口称赞起来。 “这样出色的人,怎么会做那种勾引旁人未婚妻的事呢?” “是啊,要是真的,孟国舅怎么会护他?肯定是谣言没错了。” “都让谢家公子给他低头了啊,也算是值了。” …… 谢平慈抬眼,望进柳照影尚且带着笑意的眼睛,他不由心弦一颤。 柳照影趁着扶他,慢慢地用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 “还是谢公子说的对,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啊。” 他讽刺自己! 谢平慈心中怒起,可是当下再也发作不得,只能也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和柳照影演了一出“冰释前嫌。” 可到底,互相原谅的把戏是演给别人看的。 他们两人都知道,以后,彼此之间的仇怨就是无法化解的了。 孟眠春对于柳照影这么快就原谅了谢平慈有点不满,只是撇撇嘴,对谢平慈哼了一声:“还不走吗?等着我请你进去喝茶。” 谢平慈被他这一句闹得更没面子,匆匆狼狈地告辞: “在下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红着脸,在无数目光凝视中,脚步越来越快地离开了,而谢家下人也开始驱散看热闹的人群: “都看够了吗?!还不走!” 有不怕死的无赖嘲笑他们:“谢家脸皮丢尽恼羞成怒咯,快跑快跑,免得一会儿也抓我们去跪大门。” 四周哄笑声一片。 谢家下人也满脸尴尬,见呵斥不住,忙灰溜溜跟着谢平慈的步伐跑了。 柳照影因为右膝受伤,站着的姿势还有点别扭,孟眠春瞪了她一眼,不客气地说: “还没做一天我府上的下人,就知道给我惹麻烦,给我进来!” 说罢气哼哼提步走了。 柳照影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第50章 很护短 在自己房里,柳照影右腿的裤管高高卷起,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此时她正有点吃力地给自己的膝盖和膝窝处上药。 因为是姐姐,阿拴不大好意思帮忙,但是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接过跌打药酒,重重地搽在柳照影膝盖处,只听她痛地轻轻地嘶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跪,他让你跪你就跪吗?” 阿拴嘟着嘴,显然对于姐姐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行为表示不满。 她是个女孩子,真把自己当男人吗? 柳照影笑了笑:“并不怎么疼的。” 她觉得这一跪很值得。 门被叩响了,双喜拿着药瓶走进来。 柳照影赶紧把裤腿放下来。 双喜直接把药瓶扔了过去:“少爷叫给你的,晚上好好揉一揉,别耽误走路。” “多谢了。” “你自己去对少爷说吧。” 双喜说完就很有个性地就准备扭头就走。 柳照影微笑道:“双喜哥,也多谢你……打的那一巴掌。” 阿拴也知道是双喜替柳照影出气的,对他带了两分感激和担忧说:“被打的那个人会不会找你的麻烦啊?” 双喜半扭头,故意装出不屑的表情说:“我是听少爷的吩咐办事,何况,只是打那个谢家公子而已,再厉害的我都打过。” 他跟在孟眠春身边,只有宫里的皇子不敢打,其他的,就连蔡太师的儿子,不也是逮住了一顿胖揍。 还真是……很像孟眠春的小厮。 双喜在那四道“崇拜”的目光中出了门,想到刚才自己进门时惊鸿一瞥的情形,他微微皱眉提起自己的裤脚看了看。 “他腿怎么这么白……” 自己的腿上明明只有厚厚一层腿毛。 “真不像个男人,娘娘腔。” 双喜不屑地哼了哼,觉得新来的柳照影真是有点对不起孟家小厮的名头,还得再好好教教。 ****** 吃过晚膳,柳照影并没有像双喜说的一样早早躺上床休息,因为孟眠春把她叫去问话了。 某位大少爷吃饱喝足,正没骨头地躺在罗汉床上休息。 柳照影谢过了他的跌打药酒,孟眠春直接问她:“柳照,如果我今天没搭理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孟公子一定不会放任我不管的。” 孟眠春哼道:“你倒是算计的好,知道自己没本事,故意引我出手惩治谢平慈,我说你怎么心眼就那么多呢?你利用我利用地挺顺手啊。” “我知道孟公子你也不喜欢谢家,正好可以利用我这个借口惩治一下他,这不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孟眠出的语气冷了冷:“可你现在是我的小厮了,柳照,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下人。” 柳照影无奈:“是他先来惹我的,还当众暗示大家你被我戴了绿帽子,孟公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随便去惹别人。” 那惹到她头上的她也不会躲就是了。 “行了。”孟眠春撇撇嘴:“随便去惹别人的事是我做的,你没这本事……谢平慈本来就是他活该,这次我就不和你计较,但你不许再给我随便闯祸了知道吗?” 想他孟眠春活了这些年,永远都是听父母兄嫂对自己一遍遍苦口婆心地劝着“以后别闯祸了”,真没想到他还有能对别人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感觉……很微妙。 柳照影有点不太理解他脸上这笑容是哪里来的。 她以为孟眠春至少会朝自己发一顿脾气,毕竟她确实是自作主张了,可是这就完了? 这家伙有那么善良? “我这个人呢,别的没什么,就是护短。”孟眠春很没坐相地把一条腿甩来甩去,“既然承认你是我孟家的小厮,我当然会护你周全,你往后大可以不必耍这些心眼,直接叫人回来告状就是,我叫双禄跟你上街难道你以为是闲的啊?” 这小子就是心眼多、脑筋多,他还不肯承认,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啊,就喜欢把事情想的复杂。 就他孟眠春收拾个谢平慈还需要瞻前顾后,找什么借口不借口的吗? 打了就是打了,他这么多年这样揍过的人还少吗? 他这个纨绔恶少可不只是银样镴枪头,跟你玩假的,那说闯祸就是闯祸,不讲理就是不讲理。 柳照影微讶,心里渐渐泛上了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 几天前她只觉得孟眠春让她做自己的小厮画童,是为了折磨她监视她,可是此时,她想起了孟眠春之前说过不止一次的承诺: 只要她完成他交代的事,他会保证她安全无虞。 这是他答应她的一个条件之外附加的馈赠。 原来,他是说真的。 所以……他是找了个名正言顺履行自己诺言的机会。 真是个不坦率的家伙啊。 柳照影微微勾唇,再看眼前这张往日怎么看都带了点浮浪和讨厌的脸,无端就有点顺眼了。 孟眠春拈了手边盘子里一颗葡萄扔进嘴里,还不吐葡萄皮,含糊不清地说:“光提谢平慈那个没劲的,其实叫你来,主要是讨论一下给你取个新名字。” 他觉得这事比较有意思。 柳照影:“……” “我的小厮名字你都知道吧?双字辈,你自己有喜欢的吗?” 有他这么体贴的主子吗,如此尊重下人意见。 双字辈…… 柳照影想到了双喜、双禄、双贵这些俗不可耐的名字,后背一阵发寒。 堂堂国舅爷,娶的名字还不如乡里的土财主,人家土财主再不济都知道“清风明月”地叫着,他到底有多不爱读书? 孟眠春扳着手指数给她听:“双福,双金,双财这些都还空着……” “我不要!” 柳照影坚决拒绝: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临时的。” 他理所当然地说:“可你的名字很难听。” 柳照这个化名,有比双福双金更难听吗? “反正我是做画童,和双喜他们不一样,我、我又不是你的贴身小厮。” 这是柳照影强烈要求的,在书房伺候,而不是卧房。 孟眠春一副被占了便宜的表情:“你想贴身伺候小爷也是做梦!行了,名字不改就不改吧,但你的称呼该改了。” 柳照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是,少爷。” 第51章 有意思的人 谢平慈的事根本瞒不了人,在场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他谢公子被个小厮抽了巴掌。 金陵城百姓的谈资由此丰富了不少。 原本大家都是该谈论孟眠春的,可是堂堂国舅爷,风头也被挨了打的谢平慈给压下去了。 毕竟那一巴掌,不止是打在谢平慈脸上,更是打在谢家脸上啊。 谢裕气得不轻,啪啪啪摔了好几只茶杯在儿子跟前。 “你没事和他斗什么气!这么个瘟神,避都来不及避,你偏还要去惹他!” 谢平慈被训得动都不敢动。 谢平懋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 谢裕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也跟着轻咳了一声。 就算他心底这么认为,他也不能说出来孟眠春是个“瘟神”。 谢平慈已经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又疲惫又心酸:“父亲,我也不知道会这样……都是那个柳照!” 柳照这个人在谢家人印象中,一直都是一个听了就忘的小人物,可是这次,谢裕不得不注意起这个人来了。 之前顾家那件事,看来真的是他在从中作梗,之前是顾家,如今更是爬到了孟眠春身边。 此子不可小觑。 “听起来,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谢平懋放下茶杯,微笑着说。 谢平慈可不管他说的有意思没意思,他此时只恨不得手刃了柳照影,“父亲,如果不是他,我们如今根本不会是这么个境地。” 一个月前,谁能想到会这样呢? 本该是衰败的顾家被孟眠春一脚踹开,然后他们谢家借此机会结交上他才是。 可是谁能想到,顾仪慧都做出离家出走抗婚这样的事了,这形势竟是还被扭转了过来,顾家与孟眠春芥蒂消除,反而是他们谢家,一下子将顾家和孟眠春都给得罪了。 这一切,都仅仅是因为那个默默无名的小子在其中兴风作浪吗? 谢裕不敢相信。 谢平懋站起身,朝谢裕拱了拱手,说道:“叔父,如此,我们还是要去一趟孟家的。” “去孟家……” “道歉。” “道歉?”谢平慈无法接受:“我已经受此侮辱了,怎么还要……” “你闭嘴!”谢裕眼睛朝亲儿子一瞪,转而对谢平懋和颜悦色道:“平懋你来说。” 谢平懋笑了一下,神情温和,“对于孟小国舅来说,道歉不道歉是一样的,只是我有点好奇那个柳照了。” 谢裕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谢平懋要做什么,他还真没阻止的资格,手一挥,他立刻让下人去准备给孟眠春的礼物。 谢平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他就是让父亲丢脸、让谢家蒙羞的儿子,可谢平懋无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人和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说到底,是他们家和广平侯府,差得太多了吧! ****** 柳照影以前没做过伺候人的事,但是好在孟眠春这里也没有特别重的活,她今天做的第一件算得上比较大的事,就是替孟眠春接待顾辞安。 照孟眠春的话说,他和顾辞安说一次话就觉得自己寿命缩短三年,实在没兴趣应付他,柳照影反正和他很熟了,就让她去,顺便再想办法打探一下真铁券的线索。 顾辞安显然是听说了孟家大门口的事才来的。 见到柳照影一副小厮打扮,他脸上的神情颇为尴尬,因为在他的想法中,柳照影是被作为了孟眠春和自己谈判的“人质”,把她扣押了,孟眠春才能对他们顾家更放心几分。 他心里由此对柳照影多了一分愧疚,毕竟她是为了自家牺牲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 “柳照,我想告诉你,阿慧她的亲事。” 顾辞安吞吞吐吐地说着。 柳照影了然地点点头:“顾小姐议别的亲事了?这是好事。” 顾辞安松了口气:“之前我和你说的招赘的事情,只能、只能……” 作罢了。 他觉得有点羞愧。 感觉像是他们兄妹利用完了柳照影,就一脚把她给踹开了,还让她因为顾家和孟眠春的交易,被强行扣押为人质。 顾辞安这几天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他不是故意不来救柳照的,实在是——他也没办法嘛,反正孟眠春不至于苛待柳照的。 今天一看,果真他过得还不错嘛。 柳照影听明白了顾辞安的意思,笑了笑:“顾世子放心,有关顾小姐名声的大事,我不会出去乱说的,你之前匆匆挂起来的几个红灯笼,还是快叫人取了吧。” 顾辞安听不懂这话中淡淡的讽刺,心中的重担放下,拍了拍柳照影的肩膀笑道:“好,柳照,我顾辞安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呵呵。 柳照影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说到底,顾辞安和谢平慈这样的人是挺像的,需要你时便全力压榨你,不需要你时就要你认命听从差遣。 这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公子,从一出生骨子里就带出的高傲和对平民的蔑视。 他们都笃信人分贵贱,即便如顾辞安这般,家势衰颓、没有脑子、甚至还背着欺君之罪的世子,他也觉得自己是贵,柳照影是贱。 “贱”本就是服从于“贵”的,也就没有对得起对不起一说。 如果可以,柳照影也希望以后不用再和顾家打交道了,但是目前还没办法,她问起顾辞安真铁券的线索。 顾辞安一提到这事也很惆怅。 “二十年前,我爹娘是出金陵城往北逃的,经过了安平、和合两个镇,在四鸣山上的一座寺庙里躲避了半月,这一路上都有可能遗失,何况当年水灾凶猛,又有山贼强盗趁火打劫,即便路上落下什么东西,也等不到人回去寻了。” 后来宋国公也派人一路找,可是一来不敢大声声张丢了的是铁券,二来就像顾辞安说的,当年的金陵城起码损失了一半财物,有几家能找回失物的? 柳照影问清楚了一些具体细节,才将顾辞安送出了门。 其实她也觉得,找回铁券的希望太渺茫,如果可以,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以假乱真”比较可行。 第52章 前未婚夫 这里柳照影去送顾辞安,那边孟家门口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谢平懋怎么又来了!”孟眠春听见双喜来报,烦躁地把手里的书往地上一掷:“他不知道他长了一张很招人烦的脸吗?还往别人跟前凑个什么劲儿!” 谢平懋的脸招人烦吗? 那可是京城无数小姐们追捧的谦谦君子、玉树临风的典范呀。 双喜摸摸鼻子,觉得自家少爷多少有点拈酸吃醋的意味在里面。 谢平懋对付孟眠春也算比较有办法的了,就算再不情愿,孟眠春还是让他进来了。 谢平慈说什么都不肯再来孟家,宁愿被他老子罚去再跪祠堂,于是只有谢平懋自己前来拜访。 孟眠春语气不善地问:“谢三公子再次大驾光临,到底是有什么事啊?我这次可没拿圣旨去为难谢家吧。” 谢平懋指指地上的东西,笑道:“国舅爷看不出来吗?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谢小三儿,你就这点诚意啊,这什么破铜烂铁,也好意思往我这拿。” 孟眠春踢踢地上的箱子。 谢小三儿这个称呼只有孟眠春叫,说起来他的兄长威宁侯孟仲毅和谢平懋的父亲广平侯谢臻是平辈,那严格算起来,自然孟眠春是谢家孩子们的长辈。 谢平懋没有因为他乱七八糟的称呼动气,淡淡说:“这是给那位叫柳照的小兄弟的,不是给国舅爷你的。” 孟眠春哼了声,这家伙原来是冲着柳照来的啊。 …… 柳照影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自己的前未婚夫见面。 不止孟眠春有个“前未婚妻”,她也有个“前未婚夫”啊。 如果她没出事,今年年底他们就要成亲了,那眼前这个人,就会是她的丈夫。 而现在呢,对面相见,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柳照影此时正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嘘,那边谢平懋就微笑着向她望了过来。 “这位就是柳照小兄弟吧,今日总算见到你了。” 谢平懋无论对什么身份的人,都是这样的谦和有礼,柳照影不由想,他是真的没有看不起低贱的人,还是说只是把轻视藏进了骨子里? 说起来他们虽然是未婚夫妻,可是并不算熟。 每次见面,他都会对自己点头微笑致意,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像现在这样。 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自己。 柳照影勾了勾嘴角,想着不知道他心里是否也有那位福安公主,因此才对自己这个未婚妻不甚满意。 总归都是过去了。 她朝他俯了俯身道:“谢公子有礼了。” 谢平懋说:“之前的事,是我堂兄唐突了,这些礼物,是谢家的一点赔罪,请你收下吧。” 不拿白不拿,柳照影连请示孟眠春都没有,一口应下了。 这小子…… 孟眠春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是没见过好东西吗? 谢平懋失笑,说道:“小兄弟是个爽快的性子。” “还好,看对什么人了。” 柳照影也微笑。 对阴险的人阴险,对爽快的人自然也爽快。 谢平懋望进那双坦荡澄澈的眼睛,目带探究,而它们也正在回望着他,不见其中一丝一毫的恐惧和卑微。 是个有傲骨的人啊…… 谢平懋想着,难怪会让谢平慈吃那样的亏了。 “行了,拿了东西就快滚下去吧,给我当差有这么闲吗?” 孟眠春打断这两人之间莫名的眼神交流,呵斥柳照影退下。 柳照影低头,她现在是孟眠春的小厮,再不是从前的仙惠郡主,季如蕙已经死了,她和谢平懋,只是陌路人而已。 柳照影离开后,谢平懋问孟眠春:“国舅爷是从哪里挖到这个人的?” 挖这个字,很微妙。 “谢平慈没告诉你吗,顾家啊,就凭着这小子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抽谢平慈一巴掌,我就该留下他不是吗?怎么,你想说你看上他了?” 谢平懋无视他挑衅的话语,淡淡道:“不敢和国舅爷抢人。” “我知道你不敢,但架不住谢平慈比你胆子大,谢小三儿,你回去告诉他,别再来惹我和我身边的人,不然之前我答应你的事可就不作数了。” 谢平懋还是保持着笑容:“国舅爷何必和小辈们一般计较,我觉得这件事今日就已经是过去了。” 他亲自来确实过柳照这个人,也亲自代替谢家低头了。 做人,最难是张弛有度,之前为了谢令璟,他进一步,孟眠春退了一步,那这一次,孟眠春进一步,他就只能退一步。 这样才公平。 谢平懋离开以后,孟眠春才哼声说:“想从我手里占到便宜的人,还没出生呢,谢小三儿,等着小爷我给你找点事做吧……” 对方肯善罢甘休,可是他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啊。 …… 谢平懋回到谢家,正好遇到谢令璟在朝爹娘撒气,哭地肿着两个核桃眼,为的不是别的,正是她自己的亲事。 见到谢平懋,跪在父亲面前的谢令璟又是委屈又是心酸,转头对他道:“三哥哥,你去找孟小国舅了?有没有和他提我的事?我不要嫁给那个何公子……” 谢裕呵斥她:“你怎么和你三哥说话的,你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多亏了他,还敢提那个阎王!” 谢裕现在对孟眠春是深恶痛绝的,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被迫匆匆给女儿定下一门亲事。 谢平懋看了一眼谢令璟,只是淡淡地说: “妹妹,何公子为人端方正派,是个不错的人选,我和叔父商议过,你嫁到京城去,以后我爹娘也能照应你。” “是啊。”谢夫人惠氏在旁蹙眉道:“好歹也是京城礼部尚书家,眼下金陵的门第又有什么好的。” 她的意思,还有点瞧不上人何家。 谢令璟扁着嘴,何竞秋她在京城是见过的,那人看起来和她差不多高,长得真的很一般…… 和孟眠春、谢平懋一比,那长相简直就是不堪入目了。 她怎么能嫁这样的男人? 她就是觉得委屈,她就是不甘心。 她绝对不能嫁一个不如孟眠春的男人,就连顾仪慧那样的人,都有资格和孟家议亲,凭什么她就要屈就这样的男人呢? 第53章 帮这个忙 谢令璟的心思,谢平懋也多少知道,但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自己犯了大错心中还没有数,好歹谢裕夫妻是懂点道理的,最终谢裕命人把她带了下去禁足,在出嫁前不许她再踏出门一步。 掉过头来谢裕还要感谢谢平懋,因为何竞秋这个人选还是谢平懋提的。 谢平懋与何竞秋曾是同窗,深知他人品与家学,正好他家中有事才急着给他议亲,对谢令璟而言,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惠氏与谢令璟母女心高,但谢裕还算有点脑子,因此立刻就同意了谢平懋的建议,想与何家尽快定下亲事来。 而相比于谢家,顾家的表现就比较怂了,谢平慈当众揭了顾仪慧的短,即便没有证据,可还是让金陵的百姓谈论了好几天。 顾仪慧本就为柳照影的事伤心,如此就更在家里躲着不肯露面。 按理说顾辞安原本该去找谢平慈讨个公道的,可想到自家头上时刻高悬的大刀,他还是决定夹紧尾巴做人,反正等顾仪慧嫁去了京城,也就没有人会在乎她这些事了,因此他也更加紧急地筹备她的亲事。 而孟眠春也相当帮忙,不是空口白话地唬他,连金陵通判夫人都登了顾家的门,她与何家是表亲,她既然答应出面,也就证明了何家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自然,他不知道,谢家也不知道,两家议亲的何家是同一家。 她们不是喜欢二女争夫吗? 那就争个够吧。 这是后话不提,顾辞安好不容易托了孟眠春的福,如暂时缓解了危机,便久违地在家中开了筵席,邀请几个亲朋好友一起喝酒,那日柳照影见过的许之昌、储游皆在席内。 席间许之昌一直劝酒,将顾辞安喝得半醉,储游看不过去想要阻止,没想到许之昌却淡淡扫他一眼:“我和世子爷表兄弟之间喝几杯,储兄管得太多了吧?” 储游板着脸道:“许兄弟,你要祝酒也就罢了,可你围着世子爷问了那么多关于柳照的问题,你到底想怎么样?” 许之昌和顾辞安喝酒,话里话外提的却都是柳照。 许之昌回复储游:“难道我不能提吗?柳照是这里提不得的人?储兄,这又关你什么事?”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许之昌却是知道的,顾辞安之前甚至想把柳照招为赘婿,让他娶顾小姐,后来柳照被孟眠春给带走了,这婚事才作罢。 许之昌与顾家兄妹是表亲,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他对顾仪慧早已暗生情意。 可惜许家家境败落,许之昌的父亲自年轻时便帮着顾家打理生意,许之昌小小年纪也开始学着经营生意,常被嘲笑为满身铜臭。 顾仪慧当然看不上他。 可明明顾家之所以还能有如今这家底,他们父子俩功不可没。 他自觉为顾家做牛做马,顾仪慧看不上他,却对柳照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贱民青眼相看,连顾辞安都把他奉为座上宾,这又算什么? 许之昌咽不下这口气。 即便知道对方如今与顾仪慧再无可能了,他依旧觉得气闷。 顾辞安还想喝,挥开了储游的手,笑了笑,稀里糊涂地说着:“你们在说柳照啊,他倒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多亏有他……” 许之昌和他碰了碰杯,劝道:“世子爷,不是我小人之心,柳照这人来历不明,如此神秘,也不知道他接近你是否早有预谋,提前准备了周密的计划,您是堂堂宋国公世子,应当防着些别人的另有所图才是。” 顾辞安打了个酒嗝,不在意地说:“他的所图?我知道啊,他找上我,就是要找那个姓陈的仇人嘛,把画像给了我的,我替他去找,别的所图倒是没有……” “仇人?” 许之昌微讶。 他知道之前顾辞安曾下令铺子里的人留意一张画像,却没想到画上之人会是柳照影的仇人。 顾辞安喝了酒,自然嘴巴不严,早忘了答应过柳照影什么,又或许是在心底觉得这事不是什么要紧事,被一套话,便对许之昌讲了个明白。 许之昌想了想,立刻计上心头,对顾辞安笑道:“原来是这样,柳照要找个人罢了。既然如此,不如世子爷把这件事交给我办,您现在手头杂事多,也不能事事放在心上,我来办这件事,一定会妥妥当当。” 他的话说得好听,顾辞安想想也是,许之昌既然愿意帮忙,那就让他帮忙好了。 …… 帮忙吗? 隔天许之昌看着从顾辞安那里拿来的画像,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他当然愿意帮这个忙了! 他立刻吩咐手下将画像送出去,让画师临拓许多张,派发到顾家名下各个店铺里,让店里的伙计和掌柜们但凡遇到相熟的客人、或主动问起画像的,就拿一张画像给他们带回去请他们帮忙留意。 这与顾辞安之前要求底下人保密的做法完全大相径庭。 并且日常与顾家商铺、田庄来往合作的其他商铺、田庄、酒楼,甚至金陵一些与顾家关系尚好的小官吏家中,许之昌也叫人多送些画像过去,宁愿自掏腰包也要请人家帮忙。 于是接下来几天,几家来往人较多的酒楼、客栈,来来往住店吃饭的客人们甚至都能看见在那端茶递水的小二托盘里还垫着一张张画纸。 一旦有客人问起来,他们就会声音朗朗地回答: “是个姓陈的客官,与画像上有七八分像,若各位客官有线索,请去顺昌绸缎铺领赏钱。” 有些身份高些的,立刻就能想起来顺昌绸缎铺是顾家的产业。 原来是宋国公府要找人啊…… 用这样人尽皆知、口耳相传的方式来找人,传播范围会有多广,速度有多快呢? 柳照你不是想找仇人吗? 用这种方式,你找不到人家,却何愁对方找不到你? 你越是要躲躲藏藏隐于暗处,我就越是要帮你暴露行踪。 许之昌见一切都安排下去了,才悠悠地自言自语:“柳照的仇人,我可已经帮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事,就看你了……” 第54章 了解男人 柳照影的新身份是画童,和普通的小厮不太一样,因为孟眠春知道她会画画,更会画春宫图,柳照影则觉得孟眠春或许也有特殊的要求,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因此她隐晦地问了两句,孟眠春冷笑着反问她:“我还没问你,上回在画月楼,你在玉凌波房里画我的画像,是不是也想……” 他说不下去了,脸上的神色有点尴尬。 柳照影轻咳了一声,正色说:“这是顾客的要求,不方便透露。” 孟眠春脸一黑:“你忘了你现在是谁的下人?” 柳照影顿了顿,听他提到了画月楼,她就想到了苏蘅,她没有忘记王三娘的嘱托,摆正脸色问孟眠春道:“苏娘子被卓甘棠带走后如何了?杨定风被抓到了吗?” 孟眠春眉眼沉了沉,“还没有。不过你放心,卓甘棠还算是个正派的人,不喜欢牵连无辜,等找到杨定风后应该就会放了苏蘅,你可以让托你问话的人放心了。” 他指的是王三娘。 柳照影心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想去画月楼走一趟。” 她这么告诉孟眠春。 孟眠春挑眉:“你还有心情逛青楼?比我还心大啊你。” “不是。”柳照影皱眉说:“少爷,我是觉得画月楼还会有线索而已……先前我就一直在想,杨定风冒着大风险进金陵城见苏蘅,不可能只是为了多年前的旧情吧?如果天下男儿都如此深情,想来也不会有这么多肝肠寸断的女人了。” 孟眠春笑出声:“你才多大年纪?就知道评价男人深情不深情了?” 柳照影一本正经地回复他:“男人嘛,比较了解男人。” 孟眠春的嘴角抽了抽。 什么男人会说出这种话来…… 柳照影是和双禄一起去画月楼的,画月楼已经重新开张了,但到底受那天晚上的影响,有些冷清,楼里的姑娘见到柳照影,都热情地打招呼,自然还有求她画画的,尤其是玉凌波,似乎对上次未完成的孟眠春画像颇为耿耿于怀,但是现在就算上天借给柳照影十个胆子她也不敢不经过他的同意再随便画他的画像了。 云冉冉接待了柳照影,听闻他现在在孟眠春府上做画童,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 一个出色的春宫画师,被那样一个纨绔恶少留在府上…… 柳照影知道她可能是想歪了,也没多做解释,直接说:“今天我来,其实是为了苏娘子的事。” 云冉冉正色道:“小苏姐一直没有消息,官府那边只说不是他们拿的人,我们全都很担心,柳公子,难为你还惦记着她,你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吗?” “她现在应该没事,等到那几位抓到他们想抓的人,自然就会把她放回来了。”柳照影顿了顿,继续说:“云姑娘,我想你也知道,苏娘子这次是帮了不该帮的人才会平白惹上这官司,我代孟公子前来,就是想问问你那几天苏娘子的情况。” 云冉冉把能交代的早都交代过了,对着卓甘棠说了什么,对着柳照影也又说了一遍,画月楼里当时就被拱卫司的人翻了个遍,苏蘅房里可疑的东西也被带走了。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真的交代不出来了。 “我们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山水寨余孽,小苏姐有没有相好我更是不清楚,柳公子,你也看到了,楼里的姑娘们都是不经事的,上次的事已经吓病了好几个,如果真有什么,我们怎么会不照实说呢?” 柳照影见她仿佛要落泪,忙劝她说:“云姑娘,我不是逼你,我当然知道你们不会包藏余孽和官爷们作对,苏娘子也是受人蒙蔽,和你们都是无辜的,我只想请你仔细回忆一下,那几天苏娘子有没有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甚至拿出过什么东西,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大有关联。” 据她推断,杨定风冒着被多方围捕的风险进城见苏蘅,肯定不会只是惦念旧情人,他定是有所求,或许是找人找物,也或许是藏人藏物,总之有值得他冒险的原因。 而苏蘅的样子不像是为了他说谎,那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杨定风的真正意图。 云冉冉听了柳照影的话很配合,尽量地回忆每一个细节,苏蘅的每一处反常,那几天乍见老情人后的担忧、惊喜种种情状都一一描述出来,可是柳照影依旧没有听出什么线索来。 就当她觉得今天就要无功而返的时候,云冉冉这里来了个小丫头支银子,现在苏蘅出事,楼里是云冉冉管事,每个姑娘的用度银钱她都需要统一分配,别看只是个青楼,管起来不比一个大户人家的主母轻松。 云冉冉叫人拿账本出来,那一只锁着账本的樟木盒突然引起了柳照影的注意。 “云姑娘,你这只盒子是哪里来的?” 云冉冉只当她顺嘴一问,说道:“是小苏姐那里的呀,她生病……受伤前,就让人连同账本、钥匙、票据银钱一起搬来我房里了。” 柳照影越看越奇怪,伸手敲了敲那只盒子:“以前你见过它吗?” 云冉冉一想:“还真没有,我记得以前小苏姐房里锁账本的是只花梨木的盒子……” 用了好多年的旧物,不知道怎么就换了这只品相一般的盒子了。 她眼睛一闪,想起了一件事:“说起来,柳公子你记得我刚说过吗,小苏姐的那相好送了她一顶珠冠,小苏姐宝贝得很。” 柳照影点点头,珠冠自然被卓甘棠那日就带走了,毕竟是“脏物”。 “男人送女人那样的首饰,不可能不装在盒子里吧?”云冉冉低头沉吟道:“所以……” 所以这个盒子可能是用来装杨定风送给苏蘅的礼物的。 柳照影赞赏地看了云冉冉一眼,不合时宜地想,果然比起云凌波的胸大无脑来,云冉冉更胜了不知好几筹。 “云姑娘,我能看一下它吗?” “当然。” 云冉冉将盒子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将空盒子递给了柳照影。 第55章 半本账册 柳照影将这个外表普通的盒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果然发现了它的不同寻常之处。 她敲了敲盒子的底部,再敲敲盒盖,就听到了细微不同的声音,她抬头对云冉冉说:“云姑娘,看来我得问你借两件工具了。” 这样的盒子柳照影曾在宫里见过。 经过能工巧匠的设计,这样看似普通的盒子却是有着一个精密的夹层,一般人不但看不出来,就是取也难取出来,曾经前朝有一位宫妃就用这样的东西与宫外之人私相授受。 杨定风给苏蘅的礼物不过是个障眼法,他知道苏蘅对自己的情意,即便是这个平平无奇的盒子,只要是他送的,苏蘅也不会丢掉。 那么危险的地方也是安全的地方。 果真,苏蘅将它用来放账本,并且在卓甘棠到画月楼之前阴差阳错地送进了云冉冉房里。 拱卫司的人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每一个姑娘的房里翻个底朝天。 在云冉冉的目瞪口呆中,柳照影费了不小的力气才用剪子和一支钗子撬开了盒子底部的夹板。 夹板里藏着的就是杨定风想让苏蘅替他藏的东西——半本账册。 这账册被人撕去了一半,柳照影匆匆扫了几眼,脸色一变,马上将它藏进了怀里。 “这、这东西……” 云冉冉大骇,即便不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绝对是件了不得的东西。 柳照影道:“云姑娘,你就当没有看见吧,赶紧把这个盒子拿去烧掉,如果还想保全画月楼和苏娘子的话,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云冉冉点头:“我明白的。” 对她来说,画月楼遇上这样的事简直是倒霉,她惹不起这些大人物,只想平安度日。 柳照影怀里揣着那半本账册离开画月楼,只觉得是揣着个烫手的山芋。 “小心看路。” 双禄拉了柳照影一把,提醒她。 “谢谢……” 柳照影抬头,却忽然愣住了,视线盯向了不远处一家脚店里的几个背影。 双禄也奇怪地跟着她看过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柳照影拉着到了一处墙角,怀里被塞进了一样东西。 “你把这东西带回去马上交给少爷,我等下就回去。” 说罢不等他回应,她竟就匆匆走了。 双禄完全摸不着头脑。 …… 柳照影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他们。 她不知道这叫做幸运还是不幸。 刚才在转角一间脚店里的匆匆一瞥,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几个人。 即便他们穿着商人的衣服,极力地想隐藏全身上下的气势,可他们还是难藏身上那股不同于寻常百姓的凶狠气息。 杀了柳家满门的那几个盗匪,竟然真的混进金陵城了。 这是他们自己的主意? 还是雇佣他们的人的主意? 柳照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极力维持着镇定。 这几人打扮成了一伙商人,但是没有联系城内任何一处会馆,在脚店吃了些东西后,就七拐八拐地到了城南破败的一处民居。 这里人多且杂,混迹着各色外乡人甚至外邦人,柳照影衣裳光洁、容貌出众,略微有些显眼,等确定了这几人落脚的大致方位后她就转头回去了。 现在还不宜打草惊蛇。 回到孟家,柳照影去见了孟眠春,孟眠春正在翻那半本账册,见到柳照影回来,他眼皮也不抬地说:“哪家做下人的像你这么没规矩,说走就走,柳照,你这是觉得帮我拿到了这个恃宠而骄了?” 恃宠而骄…… 柳照影觉得他是真的没读书,宠在哪儿?她又怎么就恃宠了? 但她很乖地认错了:“对不起少爷,我是见到了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混进了金陵城,一时忍不住,就跟了过去。” 孟眠春八成也猜到了,皱眉道:“别以为自己很能干,对方既然是凶徒,眨眨眼就能取你狗命,你还跟什么跟,既然他们有胆子进金陵,那就好找了,你放心,这点小忙小爷还是可以帮你的。” 他顿了顿,扬了扬手里的账册说:“不过嘛,你先来说说看,你从这里头看到了什么?” 柳照影垂下头:“不敢欺瞒少爷,我确实看了……这本账册,是记录私盐交易的。” 其实王三娘当日说杨定风是海边盐丁出身,柳照影就已经有点怀疑了,但她没想到,其实整个山水寨都是贩卖私盐的团伙。 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官府绝对不能容他们。 但是官府查办他们的理由却很妙,头领修源表面上看来只是经营了票号钱庄的大商户,最后却落了个抄家砍头的罪状,可是罪名里却并没有提到过一句私盐,也就是说,这件案子里大有猫腻,不知道是哪位的主意,山水寨没有按照私盐团伙判,那么他们手下的盐和钱就不会入账进官库。 那进了谁的口袋呢? 三岁小儿都知道,盐商都是坐拥金山银山的,山水寨这等盘踞江南多年的团体手里又有多少银子? 不可估计。 这件案子里的水有多深,只瞟了一眼那半本账册,柳照影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再抬头看孟眠春,她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复杂。 显然,孟小国舅硬要掺和进这件事里,非要从卓甘棠手里保住杨定风,就说明他在这其中也摘不干净。 私盐生意啊…… 以他这个身份来说,确实胆大。 孟眠春笑了笑,“怎么?不敢说了,我告诉你,你猜的都没错,山水寨就是个贩私盐的据点,而我,确实和修源早有联系。”“ 他承认地很坦然。 “君子爱财,天经地义,只靠着祖上的荫蔽做个废物有什么意思?” 柳照影对于他篡改先贤言论已经见怪不怪了。 其实她也不觉得意外,她在孟家住了几天,从孟眠春自己到底下下人的吃穿用度,就能隐隐看出他有多阔了。 威宁侯孟仲毅不是个纵着幼弟胡来的人,所以孟眠春的阔绰,都是用他自己的钱,而非其余那些纨绔阔少,靠着家里吃喝。 也所以,他有这个底气在外头上蹿下跳的。 第56章 南画院 孟眠春身为皇亲国戚,知法犯法,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柳照影吸了口气,不想理会他那洋洋得意的土财主态度,转了话头问:“少爷要找杨定风,只是为了这账册而已吗?” 她并不觉得有这么简单。 这里只有半本账册,还有另一半在哪里呢? 是也在杨定风手里,或者是在别人的手里? 孟眠春没有回答她,他把手里的半本账册收起来,对柳照影说:“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作为你找到这个的奖赏,我会帮你查杀害你全家的那伙凶徒,这段时日你就先不要出门了。” 他既然答应帮忙,自然省了柳照影许多麻烦,对方是穷凶极恶的凶徒,她只有两只手,上次侥幸杀他们一个人,重伤一个完全是生死关头激发出的能耐,如果可以,柳照影当然不想正面和他们打交道。 “那就多谢少爷了,请你的人手一定要看紧他们,我觉得他们会和雇佣他们的人联系,这样的话,得快一点了。” 孟眠春:“……” 这小子怎么就这么能顺杆子爬呢? ****** 金陵正阳街上坐落着大楚朝的南画院,国朝重画,画学昌盛,金陵与京城两处更是开设南北画院,广纳画学生。 而画院里的画学生也并非都是穷苦子弟,他们需要经过考试入学,再按照出身分为士流与杂流,考中入学后在画院学习,按照考试成绩决定等级升迁。 在如今一位出色的画师,不仅可以名利双收,更有机会成为天子近臣,时常入宫伴驾,名望声势不输于权宦。 因此眼下的世道,学画成为了读书和武艺外的第三条路。 在如此风气下,自然金陵南画院声名显赫,每年都有各地无数青年画师慕名而来,但其中能成为画学生的却寥寥无几,而掌管南画院的画学正、艺学等人,也相当受人尊敬和追捧,登门拜访的学生和慕名求画的富户官家不计其数。 陈正道如今就是本朝南画院的艺学,也是在江南地区薄有清名的一位画家。 可是陈正道却不像其他同僚活得那么光彩,他生活极为清贫,住着二十年的旧房子,家中只有两个老仆伺候,除了俸禄外绝不私自收徒,也不收礼,更不肯随便为高价求画的富户奉上丹青。 有人讽刺他沽名钓誉,但更多人却是赞扬他风骨难得。 陈正道平素不喜爱和人来往,除了在家中就是在画院,埋头作画就是一下午,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日他也如往常一样在画院里待到日暮时分,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走到门边见两个守门的门童正拿着张纸议论,他走过去看了一眼,问道: “这是什么?” “是陈艺学……”门童不怕他,将手里的“寻人启事”递过去,半开玩笑道:“我们今日见人在饭馆门口发这个,还笑说这上面的人有几分像陈艺学你呢。” 另一个道:“我倒觉得不太像,这些寻人的画像每张都差不多,陈艺学你说是不是?” 陈正道皱眉看了一眼,叹道:“画技尔尔。” 说罢摇摇头就走了。 两个门童忍不住感慨:“陈艺学不愧是陈艺学,看个寻人启事都注意人家的画功呢……” “是呀,要不怎么能得个‘老画虫’的外号。” 两个门童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只是他们不知道,在转过街角后,陈正道温和的脸色就阴了半边,一向端正严谨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冷沉表情,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就是刚才那张寻人启事。 陈正道一个人慢慢踱步回家,却在家门口的小巷里被人拦住了去路。 “陈爷,多日不见,可还记得在下啊?” 眼前体型魁梧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百姓衣服,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可嗓音听起来却十分浑浊。 陈正道收敛了一瞬间的惊讶,悠悠说:“你竟还会来找我。” 对方咬牙道:“我两个兄弟在这次差事里折了性命,两个!陈爷,该拿的钱我一分钱都不会少拿!” 和他们这种人讲什么江湖道义呢? 明明是他们没有完成任务,倒过来还是要来问雇主索要钱财。 陈正道端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漠然的表情: “完成了这件事,我自然会加倍地给你酬金,足够补偿你兄弟的性命了。” 说罢他把手里团成一团的画像递了过去。 “他们就在城里,这次,我要活的。” 陈正道说道。 对面的人默了默,然后说:“好,就算是为了给我们弟兄报仇,我也一定会抓住那两个小崽子!” …… 在孟家的柳照影还没等到那几个盗匪的消息,倒是孟眠春却比她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杨定风被卓甘棠的人捉住了。” 收到了在外哨探的密报,孟眠春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柳照影适时给他端来了一盅清热解火的茶。 她知道,卓甘棠不是泛泛之辈,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孟眠春耍得团团转。 说到底孟眠春在办这件事的时候用的都是自己的人手,毕竟金陵并非他的势力所在,处处还是被掣肘的。 上一回他搅和了卓甘棠的差事,再想搅和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两人两次交锋,一胜一负罢了。 “杨定风那个蠢货竟然又想偷偷潜回金陵,这才落入了卓甘棠的手里。” 孟眠春冷笑了一声,端起茶碗一口气把茶喝完了,将茶盅往桌上一扣,做了个决定: “双喜,收拾行装,叫两个人,立刻出发。” 双喜一愣,问道:“少爷,去哪儿?” “安平镇。” 安平镇? 突然要去安平镇了。 卓甘棠怕孟眠春又捣乱,因此抓到了人以后就立刻启程北上,孟眠春这是想在安平镇截住他。 柳照影是知道他多在乎杨定风这个人的,杨定风手里的半本账册他已经拿到了,可显然,他要的还不止这些。 双喜立刻转身跑开了,孟眠春的眼睛落到了柳照影身上,见她不动,眉一蹙,马上说:“你也去,一盏茶的时间,去收拾东西,快点。” 第57章 一个孩子 双喜对于柳照影的没眼色很看不上,他插着腰安排:“你和陈德守上半夜,我和陈性守下半夜,你在少爷房里的时候就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歇一歇就行了,别真的睡得像头死猪,知道吗?” 孟眠春住的自然是最好的天字房,阔朗宽敞,就连窗边的罗汉床也不错。 疲累了一天,孟眠春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当然是要沐浴的。 “沐浴……” 柳照影反复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脸色顿时青了。 在孟家的时候她当然轮不上做这样贴身的活,但这是在外面,孟眠春不可能把所有小厮都带出来,那么自然,她这个“画童”也要临阵上场了。 画春宫图是一回事,可活生生的男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柳照影黑着脸,步子就是挪不开一步。 双喜提着水进来,见她还是呆呆地杵在屋里,忍不住说:“你怎么还不去替少爷更衣?连这个都不会做吗?” 柳照影的脚底蹭着地板进了屏风后,孟眠春正站在半开的窗前发呆。 他早已经脱了外衣,穿着素色中衣的背影看起来人畜无害,完全没有平日所见的嚣张气势。 脱衣服而已嘛,柳照影心一横,踩着铿锵的步伐到了孟眠春身后。 “你……” 孟眠春微微皱眉,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到肩膀上搭上了一双手,他整个人一瞬间就僵住了。 那双手冰凉无骨,不似男人的手,隔着薄薄的中衣贴在他肩膀上,让人不由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少爷,脱衣服吧!” 背后响起的声音让他立刻毛骨悚然,而且那双手竟然还隐隐有沿着肩膀往下摸的趋势。 “你你、你要干什么……” 孟眠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激动地转身甩开了那双手。 柳照影无辜:“帮你更衣啊。” 孟眠春快疯了,“你给我出去!” …… 被主子轰出来的柳照影只能负责铺床。 她铺完床,带着一身水汽的孟眠春就从旁边的屏风后趿拉着鞋走出来了,头发披散,衣服更是随意地搭在身上。 孟眠春呼了口气说:“我不用你伺候沐浴,去帮我倒杯水来。” 柳照影应是,额头几乎蹭着墙壁出了内室。 晚上熄灯就寝,护卫陈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永远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他眼里似乎根本看不见其他人,柳照影见他执意合衣坐在门口闭目守卫也就由着他,自己躺上了罗汉榻。 柳照影没有给别人值过夜,但是从前总有丫头替自己值夜,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值夜也就是晚上需要给端个茶递个水,但主子起来解手会麻烦点。 解手…… 柳照影的脸再次一黑,又沐浴是又是解手的,她可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伺候,现在只能希望孟眠春撑到下半夜双喜来替她时再起来方便了。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柳照影根本就睡不好,里间孟眠春一个翻身她都得竖起耳朵里听一听。 但是事与愿违,孟眠春睡前喝水这样不好的习惯,使他常常会半夜起身。 屋子里漆黑一片,又是陌生住处,孟眠春起身下床,迷迷糊糊地一脚踢上了床板,疼得他嘶了一声。 同时,柳照影也从罗汉榻上一跃而起,门边的陈德一点动静都没有,依然像是不存在似的。 内间要更暗一点,柳照影轻轻地唤了声。 孟眠春的声音传来:“扶我一下,脚有点麻。” 柳照影赶紧寻着声音的方向伸手。 噗通—— 有人摔倒的声音。 外面陈德握在手里的刀似乎转了转,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哒声,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短暂的静默过后,孟眠春的声音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黑暗中响起: “我让你扶我,不是让你压死我,你就不会先点灯吗!” 叫来扶自己,能差点一屁股坐在自己身上的小厮也真是够了,他怀疑柳照这臭小子根本就是故意的。 柳照影强作镇定,手下还不小心地按了按,只觉结实有弹性。 孟眠春又发出了一声闷哼。 柳照影假装自己刚才没有压到某人的胸膛,尴尬地站起身,磕磕绊绊地终于把灯点亮了。 孟眠春坐在地上,在心底一遍遍劝自己,要忍住要忍住,还不能掐死,不能掐死…… 等站起来要走又见她举着烛台跟在自己身后,他脸一僵:“你干嘛?” 柳照影正经地回望他:“少爷不是要解手?” 万一他这次一跤摔进马桶里怎么办? 举着烛台让他看看清楚。 孟眠春额边的青筋不受控制地再次跳了跳。 所以,这小子是打算举着烛台正大光明、敞敞亮亮地“欣赏”自己解手吗? 浑身顿时泛起一阵恶寒。 “你把它放在那里就好。” 孟眠春指指床边的小几。 “你确定你可以?” “我很确定,你……你赶紧去睡觉。” 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求她能去好好睡觉。 做主子做到像他这样,怕是也没谁了。 夜晚如此安静,柳照影心里其实也不想站在这里听某些“尴尬”的声音,听孟眠春这么说,赶紧扭头出去了。 直到后半夜双喜来顶替柳照影,柳照影这才放下一颗心,爬起来进了隔壁房间。 第二天起来,柳照影精神很不济,眼睛下一片青黑,而孟眠春比起她来,竟然也没有好多少。 昨天柳照影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是让孟眠春心底生了几丝恐惧和惊悚,他重新入睡后竟然就开始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柳照影的声音就像鬼魅似的缠在他左右,一遍遍在他沐浴和解手时重复地问着“少爷,还不脱衣服吗?”“少爷,还要再点一盏灯吗?”“少爷,那小的进来了哦……” 真的是噩梦中的噩梦! 实在气不过,孟眠春起来就把双喜好一顿臭骂,并且告诉他,以后自己的贴身伺候活,都由他完成,不许偷懒找柳照来顶替。 双喜格外无辜,怎么是他偷懒呢? 大家都是做小厮的,柳照什么都帮不上忙的话,少爷你把他带出来干什么?吃白食吗? 第58章 怎么伺候 双喜对于柳照影的没眼色很看不上,他插着腰安排:“你和陈德守上半夜,我和陈性守下半夜,你在少爷房里的时候就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歇一歇就行了,别真的睡得像头死猪,知道吗?” 孟眠春住的自然是最好的天字房,阔朗宽敞,就连窗边的罗汉床也不错。 疲累了一天,孟眠春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当然是要沐浴的。 “沐浴……” 柳照影反复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脸色顿时青了。 在孟家的时候她当然轮不上做这样贴身的活,但这是在外面,孟眠春不可能把所有小厮都带出来,那么自然,她这个“画童”也要临阵上场了。 画春宫图是一回事,可活生生的男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柳照影黑着脸,步子就是挪不开一步。 双喜提着水进来,见她还是呆呆地杵在屋里,忍不住说:“你怎么还不去替少爷更衣?连这个都不会做吗?” 柳照影的脚底蹭着地板进了屏风后,孟眠春正站在半开的窗前发呆。 他早已经脱了外衣,穿着素色中衣的背影看起来人畜无害,完全没有平日所见的嚣张气势。 脱衣服而已嘛,柳照影心一横,踩着铿锵的步伐到了孟眠春身后。 “你……” 孟眠春微微皱眉,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到肩膀上搭上了一双手,他整个人一瞬间就僵住了。 那双手冰凉无骨,不似男人的手,隔着薄薄的中衣贴在他肩膀上,让人不由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少爷,脱衣服吧!” 背后响起的声音让他立刻毛骨悚然,而且那双手竟然还隐隐有沿着肩膀往下摸的趋势。 “你你、你要干什么……” 孟眠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激动地转身甩开了那双手。 柳照影无辜:“帮你更衣啊。” 孟眠春快疯了,“你给我出去!” …… 被主子轰出来的柳照影只能负责铺床。 她铺完床,带着一身水汽的孟眠春就从旁边的屏风后趿拉着鞋走出来了,头发披散,衣服更是随意地搭在身上。 孟眠春呼了口气说:“我不用你伺候沐浴,去帮我倒杯水来。” 柳照影应是,额头几乎蹭着墙壁出了内室。 晚上熄灯就寝,护卫陈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永远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他眼里似乎根本看不见其他人,柳照影见他执意合衣坐在门口闭目守卫也就由着他,自己躺上了罗汉榻。 柳照影没有给别人值过夜,但是从前总有丫头替自己值夜,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值夜也就是晚上需要给端个茶递个水,但主子起来解手会麻烦点。 解手…… 柳照影的脸再次一黑,又沐浴是又是解手的,她可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伺候,现在只能希望孟眠春撑到下半夜双喜来替她时再起来方便了。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柳照影根本就睡不好,里间孟眠春一个翻身她都得竖起耳朵里听一听。 但是事与愿违,孟眠春睡前喝水这样不好的习惯,使他常常会半夜起身。 屋子里漆黑一片,又是陌生住处,孟眠春起身下床,迷迷糊糊地一脚踢上了床板,疼得他嘶了一声。 同时,柳照影也从罗汉榻上一跃而起,门边的陈德一点动静都没有,依然像是不存在似的。 内间要更暗一点,柳照影轻轻地唤了声。 孟眠春的声音传来:“扶我一下,脚有点麻。” 柳照影赶紧寻着声音的方向伸手。 噗通—— 有人摔倒的声音。 外面陈德握在手里的刀似乎转了转,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哒声,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短暂的静默过后,孟眠春的声音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黑暗中响起: “我让你扶我,不是让你压死我,你就不会先点灯吗!” 叫来扶自己,能差点一屁股坐在自己身上的小厮也真是够了,他怀疑柳照这臭小子根本就是故意的。 柳照影强作镇定,手下还不小心地按了按,只觉结实有弹性。 孟眠春又发出了一声闷哼。 柳照影假装自己刚才没有压到某人的胸膛,尴尬地站起身,磕磕绊绊地终于把灯点亮了。 孟眠春坐在地上,在心底一遍遍劝自己,要忍住要忍住,还不能掐死,不能掐死…… 等站起来要走又见她举着烛台跟在自己身后,他脸一僵:“你干嘛?” 柳照影正经地回望他:“少爷不是要解手?” 万一他这次一跤摔进马桶里怎么办? 举着烛台让他看看清楚。 孟眠春额边的青筋不受控制地再次跳了跳。 所以,这小子是打算举着烛台正大光明、敞敞亮亮地“欣赏”自己解手吗? 浑身顿时泛起一阵恶寒。 “你把它放在那里就好。” 孟眠春指指床边的小几。 “你确定你可以?” “我很确定,你……你赶紧去睡觉。” 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求她能去好好睡觉。 做主子做到像他这样,怕是也没谁了。 夜晚如此安静,柳照影心里其实也不想站在这里听某些“尴尬”的声音,听孟眠春这么说,赶紧扭头出去了。 直到后半夜双喜来顶替柳照影,柳照影这才放下一颗心,爬起来进了隔壁房间。 第二天起来,柳照影精神很不济,眼睛下一片青黑,而孟眠春比起她来,竟然也没有好多少。 昨天柳照影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是让孟眠春心底生了几丝恐惧和惊悚,他重新入睡后竟然就开始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柳照影的声音就像鬼魅似的缠在他左右,一遍遍在他沐浴和解手时重复地问着“少爷,还不脱衣服吗?”“少爷,还要再点一盏灯吗?”“少爷,那小的进来了哦……” 真的是噩梦中的噩梦! 实在气不过,孟眠春起来就把双喜好一顿臭骂,并且告诉他,以后自己的贴身伺候活,都由他完成,不许偷懒找柳照来顶替。 双喜格外无辜,怎么是他偷懒呢? 大家都是做小厮的,柳照什么都帮不上忙的话,少爷你把他带出来干什么?吃白食吗? 第59章 遇伏 卓甘棠抓住了杨定风后就马不停蹄地准备上京,怕路上遇孟眠春的人又来捣乱,他还特地绕了几条路,但出乎意料地,暂时都还相安无事。 卓甘棠麾下的佥事梁靖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卓甘棠:“大人,孟小国舅此次毫无动静,您觉得他是真的放弃了,还是另有打算?” 虽然他们拱卫司在外横着走也没人管,但硬要和孟眠春冲突起来卓甘棠也落不着什么好。 卓甘棠摇摇头:“他不可能会放弃的,前面就是安平镇,传令加紧防范,如果他还准备动手,安平镇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出了安平镇以后,官道四通八达,孟眠春再想下手就难了。 梁靖不解:“大人,既然他执意要插手这件事的话,您何不上报给陛下……” 卓甘棠打断他:“不该我们管的事就不要管,我们只办陛下吩咐的差事,没有吩咐的,轮不到我们多管闲事。” 说到底,孟眠春是皇帝的小舅子,他可以无法无天,甚至干扰他们办案,可他们,只是皇帝手里的刀剑,是下人,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梁靖知道自己失言,摸摸鼻子退下了。 何况这件事应该没那么容易结束…… 卓甘棠呼了口气,他是个远没有孟眠春这么多心眼的人,但也发现了山水寨这件案子里的不寻常。 他回头看了一眼被五六个人押解着昏迷不醒的杨定风,昨晚刚进行过一轮审问,这家伙嘴巴牢得很,舌根差点都咬断了也什么都没说,倒是只否认了一件事: 风门的人不是他杀的。 梁靖等人不信,但是卓甘棠却觉得他没有说谎。 杨定风自己都是个亡命之人,不敢轻易在金陵冒头,那他还要去冒险杀风门的理由呢? 不是孟眠春做的,也不是杨定风做的,那是谁做的? 也就是说,除了自己和孟眠春,或许还有第三股势力埋于暗处,虽然对方并不一定剑指杨定风,但是出于稳妥起见,卓甘棠还是决定尽快离开金陵。 还是那句话,不该他插手的事,他绝对不会管,他不需要心存疑问,不需要探索真相,皇帝一个命令他一个动作,这就够了。 行路将到安平镇,卓甘棠一行人在路边一间茶铺做最后一次歇息,这条路上有不少赶路的百姓,见到卓甘棠一行人,出于对官兵的畏惧,全都自觉地避开了。 “大人,您怎么了?” 梁靖端来了一碗茶汤,见卓甘棠凝眉望着远处不由出口问道。 卓甘棠下意识地皱眉,“没什么。” 可能是他多心了,总觉得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他没有喝那碗茶汤,只是吩咐梁靖: “你们都当心些,随便喝两口茶水,上路吧。” 梁靖点头,走到关押着杨定风的板车前给他喂水喝,昏迷的男人吃力地张开了眼睛,张嘴想开口说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咚地一声,不知道是谁先摔了一个瓷碗,瓷碗落在地上碎片洒了一地。 紧跟着接二连三地就有人应声倒在了地上,卓甘棠那一行人里也有三个下属中招。 “大人,茶水……” 他们指着桌上的茶壶。 卓甘棠和剩下几人反应迅速,立刻抽刀护到了杨定风车前。 果然这一条路就不会太平。 那茶水里不知下了什么药,几个一样饮了茶的过路人很快就倒在地上脸色发青,抽搐个不停,卓甘棠那三个下属因武艺傍身则好一些,却也只是勉力跪在地上,失去了战斗力。 这种下九流的卑鄙招数。 卓甘棠冷着脸,吩咐余下几个人:“小心防备。” “大人,烟!” 突然在上坡处隐隐飘下来几团轻烟,卓甘棠心下一惊,立刻道:“捂住口鼻,上马,往南到河边去!” 如此江湖招数,根本没有道理可言,何况现在他们还带着个杨定风,卓甘棠根本就无心应战。 须臾功夫,只见那一团团白烟里迅速冲出了几队人马,都用布挡着口鼻,挥舞着刀剑迅速向下坡冲来。 拱卫司的侍卫们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应付这样的场面自然有许多经验,对方虽然有备而来,他们也不是没有泛泛之辈,短暂的惊讶过后一行人立刻调整队伍做出了应战准备。 可是卓甘棠一上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对方不仅药倒了人,更连马也早就算计在其中,跑了没有一里地,几匹马就支撑不住了。 “且站且走,快放鸣镝!” 卓甘棠大喊。 梁靖手一挥,便有一支如烟火般的鸣镝带着尾烟蹿上了天空。 但是他们知道,这般向别处卫所和官府求助,等人马过来还要一段时间,说到底地方上的卫兵又如何及得上京中的精锐训练有素。 后面的敌人已经迅速拍马赶上,两方人马立刻陷入激战。 一交手卓甘棠就摸清了对方的身手,绝对不是孟眠春的人,这些人从身法到眼神,都能看出是混江湖已久的,没有他们那样正统的武学套路,甚至有的人只有砍、劈、刺几招动作,但却是招招致命,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这是在杀人中培养出来的刀法,不为切磋和生擒,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 卓甘棠一边迎战一个使板斧的汉子,一边道:“不必留情,这些人非善类,杀!” 拱卫司的各侍卫说到底是朝廷官员,不能随意草菅人命,但是卓甘棠发令后,他们就可以不用顾及了,迎对杀招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以杀招回敬罢了。 只是对方似乎早有预料,那使板斧的汉子见卓甘棠陡然间气势大盛,刀口直往他胸口来,立刻就转身跳开,迅速从自己的马背上扔了一样物件过去抵挡那凌厉的刀锋。 “噗”地一声,刀剑入肉的声音,卓甘棠的襟口和下巴溅上了一连串的血迹。 他微微发愕。 那逃开一劫的汉子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朝卓甘棠扔过去的不是别的,正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十二三岁的孩子被塞住了嘴巴,瞪着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面前的卓甘棠,死不瞑目。 第60章 修罗场 卓甘棠感觉到面前的人血正在顺着刀口流向刀柄,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但是转瞬间又恢复了镇定。 他手腕一抖,一下就抽出了刀,面前那个孩子也立刻就仰面倒了下去。 而这情况不止发生在卓甘棠面前,这伙贼人丧心病狂,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人质,将无辜的老弱妇孺绑在马前,等与拱卫司的人交起手来不敌时就使出这种办法。 活生生的无辜的百姓,竟被他们当做人肉挡箭牌! 其余几人有的如卓甘棠一般,来不及收招的,便一下误害了百姓性命,而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为了避开他们,也被这伙贼人钻了空子,纷纷受伤挂彩。 无论哪种情况,都迅速让卓甘棠的人陷入了劣势。 对方是卑鄙小人,可他们却是朝廷官员,虽然在外拱卫司的名声不好,但他们也无法做到对这些百姓眨都不眨一下眼地任由他们去死。 血迅速地染红了脚边的草地,横七竖八地歪倒了好几具尸体,各个死状凄惨,金戈声中,郊外这片原本充满生机的绿草地俨然成了血色掩盖的修罗场。 卓甘棠知道下属纷纷受了影响,立刻大声说:“不杀光这伙贼人,才是真正对不起这些百姓,都给我提起点精神来!” 他面前那使板斧的汉子又想故技重施,扔了一个老妇人到卓甘棠面前,这次卓甘棠却是面色不改,挥刀而上,刀锋擦着老妇人的耳朵就直接落到了那人的胳膊上,老妇人只觉白光刺目,两眼一翻,立刻晕了过去。 而同时她身后则是一声哀嚎响起,那贼子的左手并板斧随着喷洒的血液落在了地上,他痛得满地打滚。 老妇人只是被削下了一缕鬓发,右耳擦破皮。 尽管卓甘棠有强大的武艺和心性支撑,可到底敌众我寡,这伙贼人就是抱着自杀的态度来的,不要命地往他身前扑,在这样的形势下,终于被他们找到机会接近了杨定风的囚车。 “不!” 梁靖身上已经挂彩,见到眼前场景,目眦欲裂地大吼出声。 囚车上的杨定风已经被人用剑从左胸贯穿,剑锋穿过他的身体,带着血色从后背刺了出来。 虽然下一瞬,卓甘棠一个飞身,刀已经落在了那人的脖子上,可对方见完成了任务,发出了一阵诡异的桀桀笑声,竟就这样毫不抵抗地死于卓甘棠的刀下。 还是晚了…… 杨定风身上的血也成为了这片修罗场上的一抹红。 他大口大口地吐血,卓甘棠马上伸手去点他身上的几个大穴,杨定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揪住了卓甘棠的袖口,出气多进气少地费力说:“大人,救一救……孩子……” 卓甘棠死死咬着后槽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已无人可求了,他、他在安平镇,我、我知道你……你不一样。” 杨定风渐渐流失了神采的眼睛在最后一刻还是死死盯着卓甘棠,执拗地等他一个答案。 他已经别无选择,在生死关头,他唯一能托付的竟然是这个把自己抓起来的、送他走上黄泉路的拱卫司副指挥使。 可杨定风又知道,卓甘棠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他的眼神,告诉了自己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所以他决定说出来。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小主子。 卓甘棠没有说话。 不一样吗? 凭什么杨定风觉得自己不一样? 他在满朝文武百官和全京城的百姓眼中,不过就是个没有人性、身居高位的朝廷鹰犬罢了。 他在将死之人绝望的眼神中缓缓地点了点头。 杨定风的喉咙里最终发出了两声无意义的呻吟,终于不动了。 这样的伤,就是华佗再世也难救他。 依旧是死不瞑目的惨状,卓甘棠转过头,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见过太多死不瞑目的人,早已经麻木。 那伙贼人见任务完成,早已不恋战,纷纷落败。 “留活口!” 卓甘棠出声。 其实不等他吩咐,梁靖等人又怎会不知,只是那伙人行动比他们更快,知道无法逃脱,立刻动手自裁,包括被卓甘棠砍了一条手臂已经失血过多的那汉子。 留着最后一份力气都要自杀。 这样决绝的态度,卓甘棠这么多年,就是再训练有素的死士也没有这样的。 只有梁靖动作迅速,马上将一个带了几分犹豫的贼人擒住卸了他的下巴和两条胳膊,留住了最后一个活口。 拉下他的面巾一看,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还是个孩子,对于死亡没有那么坦然接受。 到底是什么人,竟会让十六七岁不懂事的少年来冲锋送死? 卓甘棠的脸色更冰冷了,望着这一片如人间地狱般的土地转头吩咐下去:“折回刚才那家茶铺去。” 在茶铺里被药倒了三个下属,自然,等卓甘棠赶回去时他们已经身首分离。 那伙贼人都敢正面和拱卫司动手了,又何惧杀几个朝廷命官。 而他这里剩下的人,也多负伤在身。 这次的任务自然是失败中的失败,自卓甘棠十六岁进入拱卫司,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惨烈的败绩。 “就地掩埋,等我写了文书回京请示再做打算,这次的事我会背负全部责任。” 他平静地吩咐下去。 梁靖却是忍不住了,眼睛气得通红,对卓甘棠道:“大人,难道我们就不为这几个弟兄报仇了吗!陛下一向痴迷作画,这般事体即便请示……” “住嘴!”卓甘棠喝断他:“梁佥事,你进拱卫司当差有多久了?这种话竟张口就说,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即便今日是我死在这里,你们也必须给我老老实实按照规矩办事,寻衅复仇是江湖人的作风,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皇差!” 卓甘棠很少一下说这么多话,梁靖知道自己失言,低下头不敢胡说了。 他知道他僭越了。 可死了这么多弟兄啊,半天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命,现在全部成了冰冷的尸体,要让他怎么心平气和? 第61章 如何找人 卓甘棠知道这怪不了梁靖。 金陵,或者说江南的江湖得成了什么样子,才会让这样公然敢和拱卫司作对的江湖势力滋生至此? 而他竟还完全无所察觉。 怕是当地官府早就已经烂透了。 拱卫司再神通广大,也不是神仙,何况拱卫亲军指挥使司下两个副指挥使,卓甘棠负责的宫禁宿卫和刺探监察,严格说来他并不管刑狱和逮捕,此次任务特殊,是皇帝亲自下令,他才点齐了人马南下。 如今看来,或许另一位副指挥封亦时早有所觉,故意不揽此案。 总而言之,杨定风已死,麾下又损兵折将,卓甘棠此次罪责难逃。 但他不愿就此北上回京,不光是梁靖,他心中又何尝放得下。 自年少家破人亡后,他最先学会的就是冷眼旁观,只做自己应做之事。 明明知道此案不同寻常,可他还是逼自己忽略了那些可疑之处,执意回京交差。 杨定风和那几个下属原本都可以不用死的…… 金陵之行,看来他得多花些时间了。 ****** 孟眠春带着人赶到那一片如地狱修罗般的山坡时也不由吃了一惊。 满地鲜血和断胳膊断脚,双喜一看之下就忍不住转头就干呕起来。 柳照影只是微微变了变脸色。 “你倒是胆子大。” 孟眠春评价她。 以前她是见过战场,这样的场面,其实还能接受。 孟眠春叹了口气:“卓甘棠这次真是踢到铁板了……杨定风死了。” 光看这场面,孟眠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柳照影说:“那少爷应该开心才对。” “开心个鬼啊。”孟眠春头疼:“现在要找修源的儿子就更费劲了,何况你看看,那些人连拱卫司的人都动,胆子何止是肥,要是被他们先找到人,这就大大地不好办了。” 柳照影说:“我倒觉得他们既然选择杀了杨定风,就是不想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找那个孩子还是很有希望的,何况我们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啊。” 杨定风那个奄奄一息的亲信今早已经入土了,临死前老五等人总算在他嘴里扒出了些有用的线索。 “行啊,既然我们自己找,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孟眠春顺杆爬地很快,直接将一口大锅甩在了柳照影身上。 柳照影:“……” 那人死前没有多说别的,就说到那孩子藏身于安平镇,可这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了,人都有脚,总会走的吧。 而且杨定风把那孩子保护地很好,自从修家出事后,基本上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孩子的具体下落。 最有用的一条线索,他提到那孩子可能之前生病了,所以杨定风才会把他安排在安平镇休养。 柳照影有了一番自己的推测: “杨定风冒死进金陵城,我想可能不是为了账册或别的事,而是为了他的小主子,小孩子遭逢这样的大难,一直在逃难,中途生了病是很难痊愈的,可能在安平镇附近找不到更好的大夫了,所以杨定风进金陵城,是寻医的。” 孟眠春手撑着下巴道:“继续说。” “而杨定风走前应该会嘱咐他,如果他没有回来,就一定是出事了,那么那孩子留在原地等他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一个重病的孩子,他当然要求医,所以按照时间推断,在安平镇到金陵的这段路上,是最有可能找到他的。” 虽然缩小了范围,但是毕竟安平镇到金陵这段路上人来人往,大小村落、小镇不少,找一个只大概知道年纪、正在生病的孩子也不容易。 逃难…… 柳照影自己带着阿拴也正在逃难中。 所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会怎么做? 柳照影告诉孟眠春,让他的人不要再逐一盘查客舍、旅店、甚至借宿的外乡人,而是紧盯着这条路上进金陵的队伍,从外地迁徙而来的车队、运送货物的镖队或者商队,目标是两人,婆子和小女孩,小女孩正在生病。 如果缩小到这个范围,找人就容易了很多。 孟眠春身边站着的老五听得目瞪口呆,不解地问:“小兄弟,这找人也不是乱找的吧?” 柳照影定下的目标具体了很多,可就是太具体了,老五觉得她根本是在胡说八道。 她怎么知道是两个人,还有个婆子,小女孩又是什么? 修源那个可是儿子。 “就因为他生的是儿子,所以我们才要找小女孩。” 因为所有人都会去找修源的“儿子”,就不会想到去找“女儿”。 反其道而行。 就像她正在做的一样。 而这世上怎样的人最受人同情呢? 答案是孤儿寡母。 柳照影觉得,杨定风没有一直跟在那孩子身边,想来也有一部分出于这样的考量,有他这个极显眼、一看就不太像是正经百姓的人在,其实那孩子才更危险。 而且,修家犯事后还有几个如杨定风一样对他们忠心耿耿的人不好说,多半是没有了,不然孟眠春早就让人去找了,所以她猜那孩子身边已经没有什么高手了,大概只剩下一两个老仆陪护,两个太过显眼,一个正好,这才符合“孤儿寡母”。 这样的人是没有能力独自行路的,多半会博取沿路队伍的同情,倚靠别人的势力。 但同时,藏匿在人群之中对他们也最有利。 柳照影最后总结:“修家那个孩子这么久还没被人找到,可见他也是个很有想法、很聪明的孩子,如果换做我是他,我想这是我唯一觉得可行的计划。” 层层的分析和推进,最后确定下一个目标。 孟眠春勾了勾嘴角,先不说这小子聪明不聪明,确实有几分胆量的。 “行。”孟眠春竟一口同意了,让老五等人立刻按照柳照影的说法去找人。 “但是柳照。”他又说:“如果你没猜对,就不要怪我给你惩罚了。” “那我要是猜对了呢?” “自然会有你的好处。” 柳照影其实对这个计划没有多少把握,但是按照眼下的时间,最多再一天,就算是孤儿寡母,人家走也要走进金陵城了,他们就没有机会了。 还不如做这个尝试。 她一向胆子大。 侧眼望向了孟眠春,这一点,他和她一样。 第62章 祖孙 “前面就是大牛庄了,是金陵城里一位员外的田庄,过去后再走半日,我们就能看见北城门了,咱们一会儿去大牛庄讨碗水喝,那家员外听说是个大善人,对赶路人很好的。” 在一处破败的土地庙里,正歇着一行十几个男女老幼,是赶路中途过来休息的。 一个尖嘴猴腮的精瘦年轻人正和队伍的头领说话,介绍着前面的情况。 这一行人都是北边来的,头领叫张虎,是个年轻的庄勇,被恶霸员外收了田地,摸黑去人家家里揍了他一顿怕被报复,便带着几个弟兄和老娘往南投奔亲眷朋友了,此人仗义热心,一路上也捎带了几个赶路人,大家一起做个伴。 此时土地庙的角落里正缩着一对祖孙,小女孩脸上脏兮兮的,正躺在祖母的怀里,因为生病整个人显得眼神涣散、神智不清。 张虎和年轻人说完话,就拿了些干粮走向那对祖孙。 “大娘,这娃儿看起来病得不轻,要不一会儿到了大牛庄你们求求那里的庄头,让孩子歇一日吃点药,大人赶路可以,这小孩……” 那老妇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忙道:“不用了不用了,进了金陵城就能找个好大夫了,外头的乡村郎中,根本治不好病。” 张虎看一眼那孩子烧得通红的面庞,不再言语了。 人家执意如此,他也不能强求。 那尖嘴猴腮的年轻人又凑了上来,对他道:“虎子哥,你不觉得奇怪吗?这祖孙俩说了一口江南口音,跟咱们可不一样。” “瘦猴,我知道你心眼多,我们这些人当中就你见过世面,识字懂得多,可我只知道,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又生着病,我不能就这样沿途把人家甩了。” 瘦猴扁了扁嘴,没再说话了,心里却腹诽,谁知道是不是收留了什么祸害逃犯。 躺在老妇人怀里的孩子动了动,睁开眼睛,轻声说:“婆婆,别怕。” 老妇人红了眼眶,点点头。 休整过后再次出发,一行人有两辆破车,骡子拉着,因为生病,孩子被安置到了车上,老妇人在旁边跟着车走。 快了,快了,金陵城就在眼前了…… 老妇人心里默念着,再过半日,进了金陵城找个好大夫,一切都会好的。 路上有达达的马蹄声响起,几匹英姿飒爽的大马飞快掠过这一行慢吞吞的队伍,马蹄踏过,留下尘土飞扬。 瘦猴吃了满嘴泥,朝前方狠狠呸了一声,怒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引来大家一片笑声。 谁知前方的高头大马却突然止住了,竟掉转了方向往他们来,瘦猴吓了一跳,忙往张虎身后躲,以为是自己刚才那句话被他们听到,对方要过来打人了。 张虎把他往自己身后揽了揽,只见对面的马上轻盈地跃下来一个人。 下马的自然是柳照影,而孟眠春则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就是不肯挪动一下尊臀下来。 张虎先看看那马上的富贵俊俏公子,又看看面前清俊文雅的少年,拱手说道:“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柳照影朝他点点头:“这位大哥,我想问,这几日你可有收留过一对祖孙?” 张虎心中咯噔了一下,犹豫了一下才道:“没有。” 柳照影抿了抿嘴角,面前魁梧结实的庄稼汉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一个眼神就已经将自己的内心出卖了。 “是么?” 柳照影朝他身后望了望,然后转头对马上的孟眠春点点头。 孟眠春抬了抬手,陈德陈性几人就下马,腰间悬挂着的刀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张虎脸色一变。 柳照影说:“大哥,我们是找人,不是杀人,你若是收留了不该收留的人,恐怕会有麻烦,可否配合一点?” 他身后的瘦猴连忙拉扯张虎的衣角,轻声说:“虎子哥,你别犯糊涂。” 不就是让他们盘查一下找人吗? 这些人非富即贵,犯不着惹他们啊。 张虎却不肯挪动步子。 “不肯让?不肯让就打断腿。” 孟眠春坐在马上,冷眼看着这一幕。 这有什么好废话的? 他的时间可不是浪费在这种地方的。 陈德陈性已经准备出手了。 柳照影退开几步,默默叹了口气,孟眠春这人恶霸惯了,她现在……嗯,是恶霸阵营中的狗腿子师爷。 “住手!” 有一道童声响起。 一个小女娃在一辆破旧的板车上坐起身。 她身边的老妇人急忙一把将她往怀里带,死死捂住了她的脸。 女孩子镇定地拍拍她的手,在她怀里轻声说:“婆婆,他们已经找到我了,逃不掉的,那我们不要连累了无辜的人好不好?” 孟眠春脸上浮现过一丝诧异,一个眼色投了过去,陈德就已经到了她们面前。 其他人面露惊恐,慢慢往后退开。 那女孩子病得站都站不稳,可是面对这样的阵仗,其他孩子都吓哭了,只有她面不改色,由老妇人搀扶着下了板车,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孟眠春马前。 而她那个所谓的祖母,泪流满面,正无声地哭泣着。 那孩子站在马前,抬起俊俏的小脸,对孟眠春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就是修源的儿子。” 柳照影听到他这话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头。 张虎,连同瘦猴都愣住了,他们当然不知道修源是谁,可是他们也明白,这孩子果然是大有来历。 孟眠春哼笑了一声,“带走。” 那孩子半点抵抗都没有,还侧身朝张虎行了个礼:“张大哥,多谢了。” 张虎实在看不过眼: “等一下……” 他伸手还要拦,却被柳照影挡住了。 她淡淡说道:“大哥,不是每个故事里抢人的都是恶霸,也不是护了一对老弱就能称为英雄,不了解的事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张虎脸色一变,却无言以对。 最终那对祖孙还是被带走了,张虎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大路,再想到刚才那个少年说话时脸上那淡淡的神情,他长舒一口气,想到刚才瘦猴说的那句,自己竟不由复述了一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63章 更有价值 找到了要找的人,孟眠春却没有立刻往金陵城赶。 “现在金陵城已经不安全了。” 他是这么说的。 何况那孩子病得越来越重,不找个妥当的大夫来,他可能几天都熬不过去。 修源的儿子修麟,今年才十二岁,以他的年纪来说,他生得极为瘦小,但他却在孟眠春马前表现出了超乎十二岁孩子的镇定和气度。 只是那个举动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再次上路的时候,他就彻底晕倒在了贴身老仆的怀里不省人事。 孟眠春让陈德立刻进城,绑也得去绑一个好大夫来,他自己则带着剩下几人到了刚才张虎几人嘴里的大牛庄落脚。 没有办法,修麟已经病重地不能再挪动一步了。 陈德到底有法子,连夜带来了一个老大夫,据说是杏林世家出身,曾经更是在京城做过御医,七十多岁了,硬是被横绑在马背上被带出了城。 要是寻常这个年纪的老人,怕是都断气了。 柳照影心想,可见果然是有几分医术的。 修麟终于被老御医救回了一条小命,孟眠春也总算松了口气。 老御医感叹:“这孩子早已病得邪火入了五脏,兼之他小小年纪思虑繁重,这病已然是沉疴宿疾了。若再晚一日,老夫这金针怕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旁边的老妇人听得差点哭出来,她一直以为修麟说自己没事,是真的能撑,可谁知道是这孩子本性倔强,明明病入膏肓了,硬挺着一口气不肯说实话。 孟眠春此时只比她更觉得庆幸,只差一步,修家这最后一点血脉也保不住了。 “现在该怎么办?” 又是疲累的一日,朗月当空,可柳照影和孟眠春都睡不着。 他们都知道,找到修麟只是一个开始,这孩子带来的只能是更多的危机。 孟眠春自信地说道:“无论如何,小爷要的人,阎王爷也抢不走。” 柳照影想了想说:“他就是那剩下半本账册的主人吧?但是我总觉得少爷找他不是为了那半本账册。” 孟眠春说:“活着的人,远比死物有价值多了。” 那个不惜他费尽心思、骗也要从顾家骗来丹书铁券救命的孩子,绝对比那半本账册有用。 他总归不会害这样一个孩子的性命,修麟已经比杨定风幸运了。 今夜几乎没有人合眼,才五更天,修麟还陷在昏迷中没有苏醒,但是他们又必须出发了。 大牛庄到底离金陵城太近,孟眠春放心不下,决意找一处更隐蔽的村落。 但是即便孟眠春如此小心谨慎,在一天半之后,该找他们的人还是找到了这里。 修麟才刚刚清醒,而柳照影正坐在床边看着修麟的老仆李婆婆抱着他痛哭。 陈德冷着脸撂帘子进来,看也不看那对主仆一眼,只对柳照影说:“少爷吩咐,让你按照计划立刻带他们离开。” 柳照影很镇定,点头说:“我知道了。” 陈德飞快转身出去备马,柳照影对那对主仆,或者说只是对修麟说:“要走了,你还撑得住吗?你才刚刚脱离鬼门关,但是只能忍一忍了。” 修麟因为脸颊瘦削而显得更大的一对眼睛冷静地盯着眼前青衣素净、眉目秀丽的少年。 他记得他。 “我凭什么信你?” 这孩子开口说话的嗓音十分沙哑。 “我不需要信我,你只要想办法活下去,起码你现在该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但是现在外面来的人,就未必了,你已经没有亲人了,既然两方都是敌人何不选择一方对你危害小的?跟着我,你才更有逃脱的机会不是吗?” 竟然还有人会这么劝说的。 修麟瞪着她无言以对。 陈德很快准备好了车,破旧的马车,好歹能用,他驾车,车里坐着修麟主仆二人和柳照影,悄悄从一条无人注意的下坡小径离开。 而此时,孟眠春正站在卓甘棠眼前,带着满脸的笑意: “卓大人,怎么几天不见你就混得这么惨了?你这些下属怎么回事,打群架打输了啊?拱卫司的亲卫啊,可真丢人。” 梁靖几人听了他这话脸上纷纷露出怒意。 卓甘棠却不为所动,只道:“把人交出来。” 孟眠春装傻:“谁?把谁交出来?杨定风吗,他不是被你抓走了,你怎么会问我要人?” “你知道我在说谁,杨定风已经死了,但是修源的儿子还活着,那孩子是山水寨案子里唯一的人证,你不要再胡闹了。” 卓甘棠当然知道杨定风死前嘴里说的人是谁,能让他如此牵挂的,只可能是他的小主人、修源的遗孤。 山水寨这件大案不在卓甘棠的管辖范围,修家的抄家、问罪更与他无任何关系,皇帝这次的命令只是让他寻找修源在世时的亲信杨定风,并将他带回京城,所以多余的事卓甘棠不想管。 但是现在他不能不管了,出了那样的事后,他就绝对不能再对这件事袖手旁观。 他赶到安平镇时就知道找到那孩子的希望不大,孟眠春到过安平镇又突然离开,绝对不是个巧合。 而在沿途寻找的时候他又碰上了一队外乡迁徙的人,他们提到有一对祖孙被一个富贵公子带走了,也提到那孩子说自己姓“修”。 卓甘棠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孟眠春闻言冷哼:“卓大人,这也是陛下吩咐你办的事?如果是,你出示文书和诏令,我绝对配合,如果不是,就凭你卓甘棠用拱卫司副指挥使的官职压我,我孟眠春没那么容易轻易低头。” 梁靖率先驳斥他:“孟小国舅,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妨碍我们办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所以呢?你们要和我动手吗?”孟眠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斜斜地睨着卓甘棠:“不去找那些把你们揍得像猪头一样的罪魁祸首,却要找我泄愤吗?专挑软柿子欺呀你们。” 他轻车简从出城,凭现在手下这几个人绝对不是卓甘棠的对手。 梁靖见他三句话不忘讽刺一下,越听越愤怒,立刻就想拔刀,却被卓甘棠抬手按住了。 第64章 胡搅蛮缠 认识以来的无数次,卓甘棠面对孟眠春的胡搅蛮缠和言语相激,从来都是保持着一种态度,就是像现在一样:不理不睬。 下属们把他这种行为解释为修养好,孟眠春则把他这种行为视为“怂”。 在他看来,如今的卓甘棠,和年少时的卓甘棠,根本就是两个人。 但是没想到,这一次卓甘棠却是稍稍与以往不同,他对孟眠春竟是似乎露出了些许笑意,说道: “既然孟小国舅不愿配合,那我们只好就这样僵持下去了,我不会和你动手,但是也不打算走。” 他望了一眼孟眠春身后的几处低矮平房,道: “想来,你也安排人手让那孩子走了吧?不错,走了也好,他身染重疾,也不知还能撑几时。” 孟眠春终于收起了笑意:“你什么意思?” “你尽可以让人把他带走,我不拦,因为你站在这里,就是要挡我去路,既然如此,孟小国舅也不要离开了,你我同进退,谁都别走一步。至于那孩子,就看他命大不大吧。” 孟眠春:“……” 梁靖惊得差点下巴都掉了下来。 这还是卓大人吗? 这种胡搅蛮缠的招数,简直完全不符合他的为人啊。 卓甘棠当然猜到修麟被偷偷带离了,孟眠春选择用自己来牵制他,那他也同样可以用自己来牵制孟眠春。 “这不是你孟小国舅经常用的法子?” 他这么反问孟眠春。 孟眠春额头青筋微跳,卓甘棠今天吃错药了吧? “还有。”卓甘棠继续说:“你也知道了,有江湖势力向我拱卫司的人动手,劫杀杨定风,那么如果被他们先找到修源的遗孤,他们又会怎么处置他呢?” 卓甘棠的话像是一浪高过一浪,简直是要把人拍死在沙滩上。 “另外,在我出事的时候就已经向附近卫所放了鸣镝,也就是说,在这几天内,金陵周边调派来的官兵起码会是平时的一倍,你觉得我们在这里僵持不下的话,那孩子能逃过几次盘查?” 他也不是每一次都拿孟眠春没有办法的。 起码这一次,他出人意料的做法不可谓不聪明。 他也是会耍心机的。 孟眠春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卓大人,卓副指挥使,如果陛下知道你这副德性,他还会这么信任你吗?” 卓甘棠面不改色,兀自说:“孟小国舅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目前来说,卓甘棠不想和孟眠春作对,所以提出了这样类似于合作的方式。 也正因为这件事有他自作主张的意思在里面,他无法强硬地端出皇帝的命令让孟眠春滚开让路,他知道要寻到那伙贼人,少不得要和孟眠春统一战线。 孟眠春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对卓甘棠没那么多深仇大恨,顶多就是看他现在这副样子不爽而已。 “既然如此的话,那卓大人还是先进屋喝杯茶吧……” 竟然让步了。 梁靖等人站在卓甘棠身后都轻轻松了口气。 ****** 因为修麟的病实在太重,在马车上时他就又昏睡了过去,柳照影和陈德在六合县县衙旁边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先安顿下来。 陈德自然有和孟眠春联系的办法,当下最重要的,是让修麟养好身体。 修麟病得迷迷糊糊的,梦里还在不断喊娘,一睁眼醒来就又被柳照影逼着灌下一堆药,被灌得眼泪汪汪还倔强地瞪人,看着更可怜了。 李婆婆以前是做奶娘的,对于厨艺一事并不上道,修麟虽然没有说,但是胃口实在不好,吃进去的东西还有吐出来的,柳照影看在眼里,便亲自下厨房做菜。 修麟第一次喝到她做的鱼汤,眼睛都瞪圆了。 “这汤怎么……” “里头放了些甘梅,你没有胃口,喝这个好一些。” 不说修麟,就是李婆婆在旁边闻着,都觉得口舌生津。 修麟把柳照影做的鱼汤全都喝完了,摸摸肚子,扁着嘴说:“想吃肉。” 小孩子肯吃东西就是好转的迹象。 “等明天。” 修麟舔舔嘴角,奇怪地盯着她:“君子远庖厨,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精厨事?” 柳照影给他做饭的时候可没想那么多,只道:“我也有个弟弟,小时候不肯吃饭,只有我做的东西他才肯吃。” 自然,她说的弟弟不是阿拴,而是季槿。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修麟低下头,说道:“我也有个弟弟……庶弟,比我小一岁,家里出事的时候,我爹让我走,所以,他代替我去死了。” 柳照影愣了愣。 十二岁的孩子,竟能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突然间柳照影倒是对他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修麟也对柳照影打开了心防,他伸手从自己贴身的里衣里取出一样东西,正是皱巴巴的半本账册。 “这是我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了,你们想必也是为了它才费尽心机地寻我,你把它拿去吧。” 柳照影接过那半本账册,这几天她照顾修麟的时间也不少,也猜到他把这账册贴身藏着了。 “还有半本我交给了杨叔叔,但是杨叔叔现在……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他大概是出事了,他手里那半本,我就无能为力了。” 柳照影叹了口气,将账册收好,说道:“第一,我们找你不全是为了这账册,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第二,你杨叔叔确实已经死了,动手的人是一股无名的江湖势力。” 修麟来不及为杨定风的死伤心,他为柳照影的话感到奇怪,皱起了小眉头,江湖势力,什么江湖势力? 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看来你也不清楚,但是他们杀了杨定风,下一步就一定是你,修麟,你是你父亲和弟弟用性命才换来你的生机,无论你现在有没有这账册,你都不要否认自己的价值,好好活下去,才不是辜负了他们,才有机会……报仇。” 就像她一样。 修麟沉默地垂下头,手心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 第65章 梁上君子 陈德作为一个武艺高强的高手是有点异于常人的警觉的。 “总觉得有些不对……” 但他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高手一般都比较话少,柳照影除了相信他的直觉没有第二种办法。 因为地方小,修麟主仆和柳照影分别住在内外屋,离得近也好互相照应。 今晚,柳照影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头脑不受控制地发麻和沉重,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不同于寻常的一股淡淡气味。 她费力地扭转脖子,将枕边一个香囊拿起来,狠狠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短短几个瞬息过后,力气就慢慢地向四肢百骸涌了回去。 她再将香囊里的一样东西取出来,放入嘴里,再慢慢调了调呼吸,才算是保持住了神智清醒。 她没有动作,只是凝神静听,果真不久之后,她就听到了黑夜中一声细微的响动,是从梁上传来的。 同样的招数,她这是第二次见识了。 自从阿拴那次在王三娘的客舍里中了宵小的把戏,她便去药铺寻了个老大夫开了几味药,做了两个香袋,晚间时放在枕边,伴着淡淡药香入睡,若再遇到那等下三滥的迷烟,不至于让人完全昏迷。 毕竟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到两次。 这是姐弟俩已经养成的习惯了,没想到今天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柳照影不敢出声,默默地摸出贴身携带的那把小匕首攥在手里,之前她就是用它杀了一个盗匪,从此后,它便再也不离身了。 柳照影躺着细细听梁上人的脚步声,听得他终于跃下梁来,慢慢摸索着似乎往要修麟所处的内室而去。 就着洒进窗的月光,柳照影见到了朦胧的一个背影,微微有些驼背,盗行里这些宵小爬窗上梁,一般身形比较矮小,而论武艺应当也不算多出众,否则也不会借助这些不入流的江湖招数。 他离柳照影有些距离,柳照影盘算着自己出手的胜算,她手边只有一把小匕首,她又没有把握能打赢对方,要想一击即中,还是极有风险的。 只思索了一下,顾不得那么多,柳照影便用脚轻轻碰了碰床板,发出一声不算轻的响动,那人果然就顿住了脚步。 这样的方式很危险,但是柳照影只想到这一个办法。 那人很快转了方向蹑手蹑脚地往柳照影栖身的卧榻而来,薄薄的帐幕掩映下,柳照影还是见到了闪过一点泛着月光的银辉。 这是那人高举在手里的刀刃!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挥手用短刃扎向床上的柳照影,而柳照影则是早有防备地将手里的枕头迎上了他的刀刃,那人不料她反应如此之快,一时有点愣住,柳照影则迅速将匕首祭出,但到底夜色朦胧,她的武艺也有限,刀锋只是擦过那人的胳膊割破了他的衣裳,没有刺中要害。 柳照影一击得手,哪里敢做停顿,一下子就从床上跃起,没穿鞋子就往修麟主仆所在的内室钻。 这里只是普通农家,自然内外两室之间不会讲究地做两道槅扇,只有薄薄一片木板能当个隔断,而这些天更是连木板也没得挡,柳照影晚上都能听到李婆婆的打呼声。 只是聊胜于无,木板也好过没有,她没有忘记大声呼叫陈德,一边行动迅速地将木板拉上将那宵小挡在门外。 对方到底不是真的刺客,大概也是被她这一连串迅速的反应有点弄混了脚步,短刃没扎中柳照影,倒是一下子插在了木板门上,拔都拔不下来。 如果不是在如此危急的时候,柳照影见到这么蠢的人大概会笑出声来。 陈德也不是吃素的,在那宵小还在那奋力拔刀的时候就已经飞身进了屋,以他的身手,不过三两下过招,就在漆黑的夜色里制服了歹人。 修麟主仆也在这么大的动静中悠悠转醒,屋里亮起暖黄的灯,那宵小已经被陈德粗粗绑了扔在地上,修麟正揉着眼睛迷糊,嘴里就被柳照影塞了一样东西。 “冰片,提神醒脑,你们在梦中吸了迷香。” 她冷静地向他解释。 大家都没事,只有柳照影,刚才奋力堵门的时候,不慎被粗糙的木板蹭破了手上的皮,本来就是娇生惯养十七年女儿家的手,难免在危急时刻就给她拖后腿了。 本来陈德是守在屋外的,但是今晚显然是有人有备而来,陈德被故意露出马脚的另一人引开,但他也没有走多远就立刻回头了,短短的一个瞬息,总算是赶得及。 柳照影听完他的描述沉思了一下,就说:“我觉得他们今晚倒不像是来杀人的……他们忌惮你,只把你引开一下,想借着这须臾功夫摸进来,大概是偷东西的。” 她脚尖点点地上那人。 “这人一看便是惯偷,若是有经验的刺客,我根本就活不下来。” 修麟脸色微变,偷东西,能偷什么呢? 一定是那半本账册。 陈德冷着脸说:“把他交给少爷,自然什么都能审出来。” 柳照影皱眉说:“就怕夜长梦多。” 她把那人塞嘴的白布拿了出来,直接问: “谁让你来偷东西的?” 那人马上惊恐地回答:“小人不是故意犯到几位大人头上的,真的对不起,求几位大人不要将小的送官……” 柳照影打断他:“你是盗行的人?” 那人愣了愣,马上说道:“公子慧眼。” “那你和帽檐儿街的张六哥可认识?我与他有些渊源,也知道你们盗行的一些旧事。” 听起来像是话家常似的。 那宵小眼里露出一抹期待,接口说:“认识认识,帽檐儿街的许三哥、张六哥,都是积年的高手了,我辈分资历都浅,没和他们说过话而已……” 柳照影冷笑了一下,将布条重新塞回他嘴里,在其余三人不解的目光中说道: “这人的口音虽然江南味颇重,却又与本地金陵人不相同,如果我没猜错,你应当是……从临安来的吧。” 宵小愣住了,她和自己说话,只是想听听他的口音吗? 第66章 睡前故事 陈德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修麟却止不住孩子的好奇心,追问柳照影: “他是临安来的又说明什么呢?” 在那宵小明显变了变的目光中,柳照影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彼此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只是一般而言,普通人很难发现,但到了某些时候,只要你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很多蛛丝马迹根本早就摆到了你的眼前。 以前放不下的事,琐碎细致的,终于拼凑到了一起。 柳照影示意了一下陈德,陈德立刻一个手刀将那宵小给劈昏了,她继续说下去: “我刚进金陵的时候,在客舍里被江湖朋友光顾过,少了八十两银子,因此渊源,我也经人引荐认识了一位盗行大哥,知道了些江湖上的事。其实江湖上三教九流之间的等级规矩更重,他说到最近金陵城里被人坏里规矩。” 但那时没人想那么远。 “从我被偷了银子那时候起,其实就有一股别地的江湖势力潜入了金陵。” 修麟马上接口:“就是临安来的?” 柳照影点点头,又看着那昏过去了的宵小说:“以他的身法招数看,绝对是盗行中人,但却不是金陵本地的,因为盗行规矩,绝对不会私自透露同门。” 他刚才如此轻易就接口说认识什么许三哥、张六哥。 当然还有另一个细节。 就是日前风门被屠一事,这件无头案似乎在渐渐淡化,连江湖人都不再理会。 谁会杀他们?理由呢? 江湖人有自己的规矩,不会轻易动他们,朝廷更是也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拱卫司的副指挥使卓甘棠都曾去拜访,可见不论黑道白道,都有多仰仗他们的能力。 柳照影甚至猜测过杨定风是凶手,但是这解释有一处牵强的地方,他一匹孤狼,做这件事太难了。 现在柳照影终于理出答案了。 “这股江湖势力来自临安,但是却离开临安,或者可能是整合了人马,一点点地慢慢向金陵渗透,在此之前他们甚至为了做足准备,不顾江湖道义铲除了掌握无数消息和情报的风门。”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江湖人都不再守江湖规矩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此了,他们想要的更多。” 不仅是十二岁的修麟听得目瞪口呆,连陈德都深深皱着眉头。 “而与此同时,金陵作为他们发展势力的大本营,一定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柳照影叹了口气:“我心里最糟糕的猜测,孟……少爷和卓大人都在金陵却还没有察觉的话,也就是说……” “就是说金陵的官府其实已经和他们勾结了!” 修麟快速抢答,眼睛里亮光闪闪,充满了兴奋和期待地望着柳照影。 柳照影在这似乎是很想得到肯定的目光之中缓缓点点头。 就是那样。 唯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 陈德神情严肃,只说了一句:“得马上告诉少爷。” 他倒不是多敬重柳照影,而是之前的几次她似乎都能“提前”预知一些事,包括在找修麟的事上也是,如此神机妙算,那她的话就有几分分量。 就刚才那番推断,就是他这个武夫都能听得出来,绝对是能让金陵,乃至整个江南、南方大乱的事。 仅仅从一个被抓住的小偷,她就能看出那么多东西吗? 这个人是妖怪吧! 而柳照影也垂眸沉思,对方都敢公然和卓甘棠作对劫杀杨定风了,为什么又不杀修麟? 推断到底只是推断,她还不能找到问题的关键。 至于修源到底是又怎么和江湖人扯上了关系呢,问修麟他也是真的不知道。 修源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家里全部的秘密都告诉十二岁的儿子。 袖子突然被抓住晃了晃,柳照影一低头,就看到了无睡意的修麟正睁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柳照影拍拍他的头,笑说:“睡前故事结束了,快睡吧。” 他病还没好呢。 但修麟却听得意犹未尽,也可能是吃过冰片的缘故,一点都不想睡。 柳照影只好老生常谈搬出一句话劝他:“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你把身体养好。” 没想到修麟一扫先前的颓唐神色,点点头说:“我要好好活着,你刚才说的那些,比说书先生讲的书还精彩。” 柳照影:“……” 所以小孩子的想法是这么天马行空的吗? 她好笑地说:“谢谢你啊,你是第二个夸我比说书先生出色的人,看来我以后可以试试去茶楼找份工。” 第一个把她比作说书先生的人是孟眠春。 修麟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越接触越发觉得他好玩。 他竟开口赞扬道:“你很厉害,能够分析出那么多事,我爹说过,这就叫做‘审时度势’,难怪那个国舅爷会让你做师爷。” 师爷? 柳照影抽了抽嘴角:“我只是个小厮。” “你是师爷啊。”修麟一口咬定:“戏文里面每个为非作歹的纨绔恶少身边,总有那么一两个出谋划策、为虎作伥的师爷。” 帮助主子或霸占良民田地,或强占貌美女子,更或者是诬陷无冤无仇的书生。 做的没一件好事。 柳照影:“……你以后还是少看点戏文吧。” “那我能跟你学吗?我是认真的!” 他又语出惊人。 “学?” 学说书、学做菜还是学画春宫图? 她觉得这几样都不太适合他。 可修麟却是严肃地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要活下去,但不是依靠着谁,我不想做个没有自己想法的傀儡,只有我变强,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柳照影不知道怎么就收获了一个莫名的“崇拜者”,只好说:“这想法是好的,等你病好后,让少爷给你请个高手学武好不好?” 男孩子嘛,都喜欢动的。 “不要。”他却极有想法:“身体好不如脑子好,杨叔叔武功够高强了,还不是受制于人没有办法,向你这样的人,在戏文里才能活到最后。” 柳照影:“……” 九泉之下的杨定风应该有点悲伤。 第67章 叫一声师父 十二岁的孩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他自有一套执着的想法,柳照影也不是吃饱撑的非要想办法去说服他,但是…… 他真的开始叫自己“师父”是怎么回事? 李婆婆和陈德听到修麟这个称呼的时候脸色也都不约而同地很古怪。 修麟还振振有词:“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有一文一武两位师父,都是正经端过拜师茶送过拜师礼的,现在不比以前了,但是以后我一定会补上的。” “不是这个问题啊……” 柳照影很头疼。 “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也不必因为自己的小厮身份觉得当不起我的师父。” 柳照影:“……” 更加不是这个问题啊! 算了,柳照影无力地想,小孩子心性,就由着他吧,她暂且放弃了抵抗。 …… 孟眠春比柳照影预想的来得更快。 她没想过他会那么轻易就解决卓甘棠,当然其实孟眠春并不是解决了卓甘棠,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建立了一种临时的特殊默契。 “他先回金陵城了,有点事要处理……再过两天,可以把这个孩子带回去了。” 孟眠春是这么说的。 对于卓甘棠和孟眠春联手柳照影也没什么惊讶的,她推断出来的事情也和卓甘棠的猜测不谋而合。 那股江湖势力要追查,孟眠春和卓甘棠联手的话,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总也会知道投鼠忌器的。 当然他们只是暂时统一了阵线,私下里,还是各自查各自的,两人不会刻意互通消息。 卓甘棠那里抓到了一个傀儡,而孟眠春这边现在也有那个宵小,经过审讯后,总算嘴里从他嘴里又套出了一点东西。 他只是盗行里的一个小喽啰,跟着大哥从临安到金陵落脚已经有一阵子了,至于为什么他们要离开临安,也没有人对他说明过。 有些重要的秘密,只有头领才会知道。 他只知道最近大哥分派的任务,是让他们在金陵城周边见到没有父母在侧的孤身小孩就想法子去摸一摸他的包裹,不取银子,但凡是账册文书一类的东西便悉数盗来。 他盯上柳照影几人,算不得是偶然,但也不是真的清楚他们的身份。 “他们应该就是之前盗取我八十两银子的团伙了。”柳照影对孟眠春说道:“但是后来他们又把银子送回来了,这就说明金陵这里的江湖势力也不是任由对方胡闹,只知坐以待毙的,两方人马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临安来的那些人想坐大势力想要破除的阻力不小,只敢让盗行宵小这样小打小闹,可见还是顾及着金陵城里的某些人的。 虽然江湖是个快意恩仇的地方,但有时候也如朝堂一般复杂。 从开国以来,江湖火并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在金陵这样的大城里,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一旦直接起了武力冲突,即便某一方已经搞定了金陵官府,但是周围的卫所、驻军、甚至按察使、巡检使立刻就有一万种方法通报朝廷直接大军压城,将所有闹事的人冠上个乱党的罪名处置了。 几方人马博弈,最忌讳的就是冒进。 劫杀杨定风已经是临安那伙人做的最嚣张的一件事了,也因此他们在卓甘棠和孟眠春面前露出了马脚。 他们敢得罪拱卫司,敢得罪孟眠春,也敢得罪金陵当地的江湖势力,但是却不敢同时把他们全部得罪了。 所以柳照影觉得目前的局势还是比较平和的,即便大家都知道修麟在孟眠春手里了,也大概暂时不会来动他。 孟眠春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说要把修麟带回家。 修麟对柳照影缠前缠后地叫师父,但他对孟眠春还是十分戒备,与他也没有什么话说,见他一面连饭也得少吃半碗。 但是对师父柳照影,他倒是颇为亲近。 “你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孟眠春很好奇柳照影的招数,完全忘了自己当时其实也和修麟差不多,死活非要强留人家做小厮。 一个是强硬拜师,一个是强硬收仆。 有区别吗? “迷汤是没有,鱼汤倒是给他灌了好几碗。” 毕竟也是被人家叫着师父,加上年纪小,柳照影自然对修麟的容忍度比孟眠春要大,见他被孟眠春倒了胃口,就又亲自下厨给他弄了几样小菜、一碗细面。 难得的是面上浓卤是鳝丝与香蕈,江南风味,修麟差点将碗底都舔干净了。 还有山楂滚着蜜糖做成的小点,与冰糖葫芦又不相似,入口酥软的山楂,小孩子一气儿能吃七八个。 孟眠春倒是不知道柳照影还有这样的手艺,关键是有这个手艺就罢了,他这个做主子的还一口都没吃着。 “柳照,我雇你来是当厨子的吗?” “少爷提醒我了,我应该多收一份工钱。” “……” 出门在外,没有金陵城里那么方便,李婆婆不擅厨事,为了让修麟更快好起来,她才动手为他加餐的,这让孟眠春有什么好气的? 对于无理的话,柳照影向来都是毫不犹豫顶回去的。 孟眠春想发飙,但确实站不住脚,他难道要亲口承认他也很想吃山楂吗? 他堂堂国舅爷,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做出这种事吗? 能吗? 这都是没有主动把东西端到自己面前的来柳照的错。 好在修麟也没有吃独食很久,他恢复地快,两天后一行人就启程回金陵了。 出门的时候只有五个人,回来的时候多了一对主仆。 离开七八日,柳照影也觉得疲累,恨不能睡上个三日,也不知道阿拴在孟家有没有好好待着,不要给人添了麻烦。 孟家门口来迎接的是双禄,孟眠春甩下马鞭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家里都没事吧?” 他就是随口一问,如果有要紧的事发生,自然会有人通知他的,其余能发生的也不过都是些小事,比如大哥又写家信来威胁加辱骂他啦,谢小三儿又闲着没事来找麻烦啦,顾辞安又跑来乱献殷勤之类的…… 但没想到双禄欲言又止,竟是真的有事要通报。 第68章 失踪 阿拴失踪了。 赶路奔波这么几天原本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的柳照影,一下马就得到了这个让她胆寒的消息。 双禄留在孟家,但他看不住一个不属于孟家的孩子。 他交代说,阿拴之前在顾家的顺昌绸缎铺里做学徒后觉得很不错,自己不愿意半途而废,尤其是待在府中无所事事,所以柳照影离开的那天起,他就每天一早坚持出门去顾家铺子里。 双禄毕竟也没这个资格把人关在府里,孟眠春也没强硬吩咐过,就只能由着他了。 柳照影心底埋怨自己不小心,没考虑到小小男孩的自尊心把话和他说明白,阿拴虽然年纪小,可也不愿意就这样靠着自己在孟家吃白食。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太渴望成长为一个男人了。 他去铺子里,双禄也让一个护卫按时接送他,一直都没有问题,直到四天前的傍晚,护卫去铺子里时却得知他从下午就失踪了。 铺子里的掌柜以为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提前回去了,也没多问。 双禄得知出事后就立刻让人出去找,顾家那里也是一样,顾辞安知道丢的是柳照影的弟弟也马上派了顾家家丁寻找,可是全都毫无线索。 好好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孟眠春摔了个茶杯在双禄面前:“没用,能让你办点什么事?” 双禄低头默默挨骂。 相比起来柳照影倒是冷静些,她知道这怨不了双禄,对孟眠春道:“大概是我们的仇人找过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怪我之前发现了那伙盗匪的踪迹却没跟阿拴说清楚。” 孟眠春皱眉回应:“照你这话说,其实是错在我了,如果不是我临时叫你出城,你弟弟根本就不会遇到这事。” 杨定风和修麟的事是突发,谁都不能预料的。 做下人的不能怪主子,柳照影道:“当然不是少爷的错。” “本来就不是我的错。”孟眠春理直气壮:“小爷我会犯错吗?” “……” “这帮杂碎,趁着我手头有事,饶他们两三天,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柳照,你既然帮我找到了修麟,放心,作为补偿,我也一定会把你弟弟给你找回来的。” 他又问双禄:“之前不是让人盯着城南那伙盗匪吗?消息呢?” 双禄满眼无辜:“可是少爷,您找修家小少爷的时候不是把人手又都散出去了吗?” 孟眠春:“……” 他有点狼狈地不敢看柳照影,咳了一声继续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么一伙人能有多难找?立刻安排下去……” 柳照影在心底叹了口气,向孟眠春告假,她打算去顺昌绸缎铺看看,孟眠春大概觉得刚才自己面子有损,也不休息硬要跟着,柳照影拗不过他。 到了绸缎铺里,掌柜和伙计还是和前几天一样的说辞,除了替阿拴干着急,什么有用的线索都说不出来。 孟眠春却不信这套,冷笑一声,挥手对几个小厮护卫说:“砸,给我把这里砸烂。” 正好出出他刚才那一口没顺下去的气。 双喜双禄等人都是做惯这种事的,不仅听见孟眠春这样的吩咐毫不惊讶,动起手来更是熟门熟路。 柳照影还在旁边愣住了一时不太适应,就听双喜安慰她: “没事,多练练,以后就习惯了。” 柳照影叹服。 本来以为这帮家伙根本就是在店铺里一通毫无章法的乱砸,谁知还真叫他们砸出点线索来,在掌柜和伙计哭爹喊娘的声音中,双喜从柜台下抽出了一叠画纸,上面画的都是柳照影要找的那个仇人。 柳照影面色僵冷,也动了怒:“这是什么意思!谁让你们拓印这张画像的?” 隔壁左右的店铺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人在门外忍不住插嘴说:“小哥,这画像我们都有啊,听说是在找人呢……” 柳照影回头问说话的人:“你是说,他们把这张画像分发出去让大家帮忙找上面的人?” 被她盯住的小伙计有点胆寒,战战兢兢地说:“是、是啊……如果有人提供消息,还、还给赏钱呢。” 所以这两天顺昌绸缎铺里人来人往的。 柳照影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这是被人算计了。 明面上的帮助,却是结结实实地将他们的所在暴露在了阳光底下。 对方都不用费心来找,自然而然有人把这张画像递到了他面前。 所以阿拴这么轻易就被带走了,否则即便他每日在孟家护卫的陪同下来往于孟家和顺昌绸缎铺,也不至于就这么不巧被仇人看见了。 柳照影苦笑,她只把这张画像给了顾辞安。 或许她进金陵城来,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相信了顾辞安。 孟眠春也立刻从这番对话中明白了此间的来龙去脉。 他看了一眼柳照影,心想这难道就是阴沟里翻船? 所以这小子还是年轻啊,不知道人心险恶。 “行了,有什么好想的。” 孟眠春一拍柳照影的肩头,差点把她给拍到地上去了。 “有我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如果气不过,把顾辞安拎出来教训一顿,他大概也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 柳照影可是知道他秘密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顾辞安不大可能做出这种事,看来只能是他身边之人了。 依照他那个蠢样,被身边人算计完全说得过去。 柳照影摇摇头,她这时候没空兴师问罪,她只想先找到阿拴。 她转头问门外各色看热闹的人,问道:“既然这画像散出去那么久了,各位父老乡亲可见到与这画像上相似之人?” 画像上也写明了另一条线索,这人姓陈。 “有呢,城东卖油饼的瞎子陈和这画像上有点像。” “和兴楼跑堂的小二哥也像。” “我表舅三姑奶奶的侄孙子在衙门当捕快,说牢里有两个犯人像,不过他们姓程。” “说起来我觉得南画院里的陈艺学也有点像呢。” …… 嘘声笑声乱七八糟汇集成一片,金陵这么多人,满足要求的随便也能举几十个人出来。 柳照影叹了口气。 第69章 恶意 孟小国舅带人砸了顺昌绸缎铺这事动静不小,他们都不需要主动去找顾辞安,他自己听到消息后就匆匆赶了过来。 孟眠春和柳照影离开金陵城的这段时日,顾辞安也不遗余力地陷入了新的麻烦,成功为金陵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孟眠春的提前安排和刻意引导下,宋国公顾家和奉恩将军谢家的二女争夫大戏在万众期待中开幕了。 比起孟小国舅这个活生生能看见的人,礼部尚书家的何公子还只是活在传闻中,但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了二女争夫大戏中的新男主角。 两家不是不想压下这些甚嚣尘上的传闻,可也许就是谢平慈自食恶果,他将顾仪慧推上风口浪尖之后,对顾小姐的终身大事异常关心的人就多了起来,而谢令璟又不是个省油的性子,她原先不肯嫁何竞秋,可得知顾家也想与何家议亲后,她就疯了般想证明自己,催促谢裕夫妻争取何家。 谢平懋则是一眼就识破了孟眠春的诡计。 他故意提出要求,要让谢令璟在两个月内定亲,谢平懋便推荐了自己的朋友何竞秋,而孟眠春就在后头则使坏让顾家也去与何家议亲。 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再次让顾家和谢家都不好过。 谈什么放过?孟眠春果真是个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人。 所以因为这事,顾家和谢家都颇觉焦头烂额,不是何竞秋有多优秀,而是如今他们都骑虎难下了,谢令璟和顾仪慧,势必要有一个在这件事后背上全金陵百姓的嘲笑。 顾辞安往孟家跑了几趟,就是想求孟眠春,也或者是柳照影替自己拿个主意,但是没想到,他们总算回来了,可自己却没这胆子请他们帮忙。 看孟眠春带人砸了顺昌绸缎铺这一举动,就可见他为人之护短,现在柳照影是他罩的人,他自然绝不能让手下吃这样的亏。 顾辞安满头冷汗,生怕孟眠春怪到他头上。 其实这事要查也不难,毕竟许之昌不是个做事缜密的人,很快他就被带到了孟眠春面前。 他本就没有瞒着人的打算,左右就是一口咬定是为了帮柳照影的忙,铁了心装傻到底。 顾辞安心里当然恨死许之昌借他的名义害柳照影,可许之昌是他的表弟,他也没办法。 柳照影甚至有点忘记许之昌了,他站在自己面前,她才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眼中闪过的一丝怨毒。 真是可笑。 因为他这样无聊的嫉妒心和不平之意,他就要这样去害一个孩子的性命。 柳照影也叹自己,根本没有学乖,福安公主难道还不够给自己教训吗? 她一直就低估了人心,低估了恶意所能衍生的狠毒。 孟眠春则根本没空跟那对表兄弟废话,见许之昌不老实,直接就想让双喜他们动手了,就和砸顺昌绸缎铺一样,在他看来没什么是打一顿不能解决的,一顿不行,那就打两顿。 像许之昌这种看着满身傲气,其实骨子里比谁都怕事的人他可见多了。 柳照影拦住了他: “现在打死他也没有用了,找到阿拴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顾辞安替许之昌稍微松了口气的时候又听她继续道: “等找到阿拴以后,我不会放过他的。” 现在就算把许之昌大卸八块,也不能让阿拴立刻回来。 许之昌的目的终究是达到了——他给柳照影添了很大的一桩麻烦。 顾辞安主动要求帮助寻找线索,但柳照影现在根本不指望他,说到底顾辞安是什么人,她也不是今天才清楚的。 …… 顾家和孟家都纷纷派出了人手去寻找阿拴,但是就像顾辞安一开始对柳照影说的那样,金陵城中有几十万人鱼龙混杂,要藏一个人太容易,而找一个人则太难。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线索,就是那伙盗匪,但他们没有再现身于城南,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应该……他们是和雇主取得了联系,他们知道藏匿线索,或许也是对方的帮忙。” 她还能很冷静地分析局势。 孟眠春问她道:“除了找他们,你现在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好主意?” 柳照影摇摇头:“好主意没有,馊主意却是有一个。” 孟眠春眼角抽了抽,随口说:“你的馊主意该不会是想走到路上大喊,说自己是谁谁谁的儿子,仇人怎么怎么样,然后来一招引蛇出洞、以身为饵,让对方主动现身来找你吧?” 柳照影赞赏地看他一眼,不吝夸奖:“少爷果然聪明。” 孟眠春:“……” 果然如此! 柳照影低头叹了口气,“其实我对我家里的仇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又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到如今我仍是一头雾水,在这样的局面下,阿拴又被带走,我真的不知道……” 她一时也有些迷惘。 虽然她不是真正的柳照影,可是她接替了柳照影的命,却连原主弟弟的一条性命都护不住,说真的,那她也太没用了。 如果对方不打算现身,那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以身饲虎,那人既然苦苦不肯放过两个孩子,正说明了他们的重要性,那她一日不死,对方就一日不会安心。 她露面,对方才会暴露行踪。 柳照影正在考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就听孟眠春重重哼了一声:“蠢死了,你现在是我的人,对方可能已经知道了。那他再怎么胆大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你自己想找死,人家就一定会配合你吗?” 柳照影噎回去:“少爷,如果真是那样阿拴还被掳,那就说明对方并不把你看在眼里了。” 孟眠春:“……” 就他废话多! 阿拴是被孟家的护卫接送的,在这样的情形下长眼睛的都该知道那孩子是孟小国舅罩的,可人家还是动手了啊。 孟眠春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觉得你弟弟应该暂且没有危险,就像你说的,杀了他就抓不到你,他们既然要的是赶尽杀绝,就一定会放着他做饵,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柳照影微微顿了顿,抬起脸,朝他道:“谢谢。” 第70章 胆大包天 出乎意料地,那伙盗匪的线索很快就被找到了,他们毕竟不是擅长隐匿身份的高手,能做到水过无痕一点都不给人留下踪迹,要真是那样柳照影在跟上他们时就该被抓住了。 孟眠春告诉柳照影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那伙人找到了,坏消息是……找到的是死人。” 柳照影:“……” 她虽然无语,但脸上也没有露出太惊讶的表情。 “死人未必就是线索断了,麻烦少爷,能不能带我去找到他们的地方?” “你确定?听说场面不太好看哦。” “没关系,我想亲眼看一看。” 说起来那伙盗匪也不是孟眠春的人找到的,发现那些人的地方是在外城一处比较荒僻的小院子,常年空置,隔壁都住着普通百姓,说是几天前似乎听到隔壁有响动以为有人搬进来了,但是又没见人出入。 被发现是因为邻居家一个小姑娘的花猫跑进了院子,小姑娘去找,偶然间发现了屋内恐怖的场景。 现在那小姑娘还被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样的案子肯定是要报官的。 附近的百姓和闲杂人等都已经被清理了,但孟眠春身为当今国舅爷,自然有特权留在这里,就算人家官差不愿意,可他这么横的人,谁也拿他没办法。 面前的场景确实很不好看。 屋里的人死了起码有三天,虽然如今的天气已经不热了,但横七竖八这么多具尸体堆叠着被关在这样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屋子里头,气味实在说不上好闻。 官差们都有些受不了,别说孟眠春了,他倒不是怕,而是很厌恶脏的东西,之前审讯杨定风下属的时候柳照影就察觉到了,他不喜欢别人弄脏他的衣服。 所以还没到门口,孟小国舅就磨磨蹭蹭地脚尖往后退了。 “少爷,你别勉强自己。” 柳照影很体贴某人这种小怪癖。 孟眠春却觉得好像尊严有损,哼了一声:“你都不怕,我会怕这个?” “我知道你不怕,只是脏污地方,别玷污了少爷您的贵体才好。” 玷污贵体这话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协助官府查案的仵作很少见到这么胆大的年轻人,一再向柳照影确认:“小哥,你真要进去?别一会儿吐在里面。” 柳照影穿了一身邻居家买来的旧衣,蒙上了面巾,对仵作大叔笑笑:“没事的,正好也跟大叔讨教一下。” 仵作顿时有些感动,现在的年轻人,愿意接触仵作这行当的根本就没有了,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没想到面前这个清秀斯文的少年竟然有此志向,实在难得啊! 当然他是误会了,柳照影没有想当仵作的愿望,她想要的,是从这些死人身上得到最直观的线索,这方面她当然需要仵作的帮忙。 仵作进行初步的检查后这些尸体就会搬运回府衙,当然因为孟眠春的“配合”,官府很快就查出了他们是一伙杀人越货的江湖悍匪。 官差也松了口气,如此一来这桩案子也简单了很多,报到监司和宪司想必很快能定案,毕竟本来就是该死的一群人,没有亲人朋友,定个江湖寻仇的罪名很快能够结案。 屋里的人一共有五个,初步辨认了一下他们的身形,柳照影确认都是追杀她的那伙人,这些人的死状很凄惨,而且最奇怪的是他们竟然都被挖了心。 不说他们的身份,这死法……就足够成为一桩古怪地能够记上监司档案的诡异案件了。 仵作也算是久经沙场了,但看到这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几声感叹: “现在的凶徒,杀人就杀人,连个全尸都不给人留,真是世风日下啊……” 五具尸体已经被排成了一列,仵作察看尸体,柳照影则借着这个机会观察屋里别的细节。 房间就这么大,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邻居也没有听到过打斗的声响,而这五个也不是普通人,都是有武艺在身的强盗,就算是高手,想一举杀光他们不露声响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只能是对手提前下了药或者毒,这一点仵作稍后就能查出来,而能够在这间屋子里下药下毒之人,应该和他们是互相认识的。 柳照影推测,他们进金陵后先替那姓陈的雇主抓到了阿拴,但是对方来了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可能是两方人没谈拢,他就又派别人下手将他们杀害了。 那为什么要挖心? 又不是恨极了的仇人,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的。 柳照影放下这个疑惑,继续搜寻有用的线索,虽然顾辞安、修麟,甚至孟眠春都夸奖过她聪明,但其实她只是很擅长把握细节而已,除非对方是个心思缜密到滴水不漏的人,否则像杀人这样的行为,是一定会留下线索的。 仵作验尸的时候会把他们随身的物品都解下来,这都是要取证进官府的,柳照影很快就在其中发现了一件引起她注意的东西。 这是一张折得很小的画纸,藏在那几人中头领的身上,展开一看,柳照影就微微变了变脸色。 仵作这里已经检查地差不多了,该记录的东西也都记录好了,他看着似乎还“恋恋不舍”的柳照影,神情有些复杂地说:“小哥,我们该出去了……” 唉,多好的年轻人啊,对尸体们怀着这么多的好奇和热忱,这是对这份工作抱有着多么深重的爱啊! 柳照影浓密的眼睫低垂,只是蹲在了那头领身边聚精会神地做自己的事,头也不抬地说道:“劳烦大叔,我马上就好了……” 仵作就只能看着她动手不断翻检着死尸身上的衣物,领口、袖口、甚至鞋底,甚至比他自己更专心更仔细,一点都不肯放过。 怎么就独独对这个人那么好奇呢? 嗯?她竟然还解下了面罩,低下身子把他的袖口凑到鼻尖去闻…… 仵作由衷感叹,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啊。 第71章 闻得出来 “你走远一点!”孟眠春在柳照影意图靠近他之前就捂着鼻子退了三步:“都是尸臭味。” 也没那么夸张吧? 柳照影心想,她明明都换过衣服了。 反正最终柳照影在回到孟家洗涮干净前都没再和孟眠春讲一句话。 其实孟眠春竟然还能容忍她进门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处置妥当后,柳照影自然要向孟眠春回话。 “和死人待了那么久,都发现了什么?” “也不太多,两点。”她果断地说:“第一,他们手里藏着从顺昌绸缎铺发出去的画像。” 孟眠春听柳照影这么说,马上也发现了这句话里重点。 “藏着?” “是啊,就是藏着,所以说,其实我那幅画像应该画得还不错。” 她突然就开始自吹自擂了。 和孟眠春说话,柳照影是不需要像对着修麟一样把每一处细节都解释妥当的,孟眠春自然懂话中机锋。 如果画得不像,那伙贼人应该根本就不会在意,他们既然把画像收了起来还贴身藏好,就说明那见过雇主的盗匪头领也觉得画得像,并且可能他就是以这画像为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顺昌绸缎铺里的阿拴。 既然肯定了这一点,那说明许之昌的毒计其实还是歪打正着有点用处的,起码证明了这张画像确实是很像的。 那如果姓陈的仇人是个金陵有头有脸的人物则更好了,可能他现在多半也被三五双百姓的眼睛给怀疑上了。 “还有呢?这不算什么有用的线索吧。” 孟眠春不以为然。 就算是画得好,也不代表就能靠着画像找到人。 “第二点,就有用多了。”柳照影继续说:“那群人共有五个,可当中只有头领的衣服与其他人不一样,其余四人的衣服看起来既不合身又陈旧,应该是他们从被他们杀害的商人身上剥下来的,而只有他们的头领,他是换过衣服出门的……嗯,他的鞋底的土是新的,沾了硫磺和木炭,应该是三天前出现在了城西城隍庙那一带。” 三天前,正好是拜城隍的日子,全金陵的百姓都知道,那鞭炮响了半个时辰,惊得东家鸡飞狗跳,西家母猪难产等等。 “他特地换了衣服,应该就是去见了那人,可能也是在那时把阿拴交给了对方。” 根据阿拴失踪的时间和那几人死亡的时间来看,这个推断也很合理。 孟眠春的注意力却略歪:“你连他的鞋底都闻了?” 柳照影没理他,继续说:“还有他的袖口,沾上了一块墨迹,一伙强盗怎么会和文墨打交道,所以肯定是在那人家里沾上的。” 他故意挑刺:“那也未必是别人家里,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都那么多……” “不管是什么铺子,哪怕是卖墨的,也不会让客人平白沾到袖子这里。”柳照影自己演示了一下:“若是别人不小心洒上的,那也只会是一串墨点,不会是墨块,所以他可能是靠近了主人家的书案,甚至可能与发生了不愉快,比如这样……” 柳照影热衷演示,她走到孟眠春面前,他坐着她站着,她双手打开,撑在了孟眠春面前的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地用一片影子挡住了正微微仰头的孟眠春。 孟眠春:“……” 谁给他胆子这么嚣张的? 这种姿势,非常像是男人霸王硬上弓女人的时候,看见什么都一把撑住,然后霸道地把女人揽在自己怀里让她插翅难飞时会做出的举动啊…… 柳照影很快就退开了,一点都没有冒犯主人后的惶恐:“这里不是书房,但少爷你明白的。” 明白个头! 孟眠春哼了一声,终于正经了:“那照你这么说的话,那人必然是个文人了,城隍庙一带确实住了不少举子小吏。” 柳照影微微皱眉:“那墨……还不是寻常读书人写字用的墨,而是作画用的墨。” 孟眠春嘴角微抽:“你连这都闻地出来吗?” 这家伙已经不是属狗,他就是狗吧! 书写与作画用的墨自然不同,譬如一般人写字,自然都是磨了新墨出来用,而有时候作画之人,却会喜欢用宿墨,就是隔了一夜的墨,那墨块就像是宿墨。 并且每位画师都有自己的癖好,对墨块中的炭黑、松烟、胶等等都有自己的要求,很多画师常用的墨其实都是和普通墨有所不同的,比如当今圣上,他最喜欢用的就是徽墨中的松烟墨,松烟墨浓黑无光,入水易化,皇帝最喜欢用它来画翎毛和蝶翅。 柳照影知道这些,完全也是受皇帝那半个师父的耳濡目染,因此比一般人在这方面感觉更敏锐些。 她在死尸袖口的墨迹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味,经久不散。 这种墨,是徽墨中另一种极昂贵著名的油烟墨,造价十分昂贵,里头会添加麝香、冰片等名贵药材和香料,上贡的甚至会加放适金箔,所作出来的画黝黑而有光彩、姿媚而不深重,好好保存必会历久弥新。 上贡的油烟墨价值千金,但即便不上贡的油烟墨,一般人也是用不起的。 把先前所有的线索都理清楚,柳照影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人应该住在城隍庙附近,且是一个画师,并且卓有名声、家境富裕,不像她这种画劣质春宫图混饭吃的画师,再根据她的画像去找,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就不多了。 孟眠春也像修麟那样坐着听完了故事。 “柳照,我不得不承认,你找人是真的挺有一套的,如果让官府知道,怕是得聘你做个破案的助手。” 柳照影欣然接受这夸奖:“很高兴少爷你能看到我的价值。” 既然答应了替她找弟弟,孟眠春也不会食言,何况都已经缩小到这个范围了,找这样一个人应当是不难的。 晚上柳照影躺在床上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 是什么呢? 这两天脑子里太多想法纠缠在一起,让她一时理不清思路。 “想到了!” 她猛然坐起来。 第72章 字条 柳照影想起了在顺昌绸缎铺门口时七嘴八舌提供线索的围观百姓。 当然,什么卖油饼的瞎子、跑堂的小二、牢里关着的罪犯统统都可以略过,有一个人提到过,陈艺学和画中人也很相似。 柳照影当然不会以为此人姓陈名艺学,金陵南画院的名声她还是听说过的。 艺学,是画院里的官职。 她当时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或许是觉得围观人多数是看热闹凑数的。 回头将柳家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其实她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就没有得到过解答,柳芝元作为一个药材商,为什么会有这样出色的丹青技艺? 应该早就想到的,他从前必然是一个画师,那么他的故友也是画师的可能性就极大。 那个陈艺学,她早就该怀疑到的,而不是等到现在。 叹了口气,柳照影闭上眼睛。 总之是与不是,应该很快就能有个结果了。 …… 第二天,孟眠春就查到了陈正道头上。 “那个陈艺学果然有问题,他家里人说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去了,就连画院里也没有去。” 孟眠春一边打量柳照影一边说:“怎么你一点都不惊讶?” “其实我基本上已经确定是他了。” “什么时候确定的?” “……昨晚梦里。” 孟眠春觉得她根本就是在涮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为什么这感觉有点……不太爽呢。 本来以为对方必然不会这么轻易露出马脚的,可是陈正道这种莫名失踪的表现,说没有鬼都没人信。 就好像还没开始打仗,敌兵就自乱了阵脚。 陈正道的消息要打听在金陵也是不费力的,何况是孟眠春要查,很快他的籍贯、生平等资料都被递到了孟眠春面前。 陈正道不是江南人士,年少学艺,在京城和金陵都待过很长久的一段时日。 “他还拜过六壬先生为师……” 孟眠春略感惊讶。 柳照影自然也是知道六壬先生的,说来这位高人已经作古快三十年了,他们这个年纪的如果不是博闻强识,多半也不知道此人。 六壬先生当年是极受先皇喜爱的画师,一手丹青绝技备受先皇推崇,但他性情古怪冷酷,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活着的时候就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流传下来的画作更是寥寥无几,他不在乎清名,也不在乎银钱地位,总之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个心里既无帝王也无百姓、活得相当自我恣意的一个人。 这样的高人,在民间声誉一般,在贵族中声誉也一般,柳照影是跟着当今皇帝学画的时候见到过一幅六壬先帝留下的丹青,也是先皇存留下的珍宝了,事后她稍微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有这么个怪人。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孟眠春也对这一点抱有怀疑:“按照时间来算,六壬先生只有在先帝永初十二年和十五年在京城居住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候陈正道也才十四五岁年纪吧,能拜师也就那两三年时间。” 后来六壬先生就离开京城,失踪了,再找到他,已经是几年后化作的一堆白骨了。 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孟眠春和柳照影要猜也猜不出来什么,索性撂开手不去多想。 但是世上的事情峰回路转,常常会出乎人的意料。 就在孟眠春打算让手下大肆寻找陈正道的踪迹时,孟家竟然收到了一封信,确切地说只是写了一句话的字条,落款人正是陈正道。 其上没有多余的内容,只是写了一个地点,但是意图已经很明确,约他们去那里见面。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照影也看不明白了。 对方好像对于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并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甚至可以说是早有准备。 那既然他早就知道会被发现,他何必还要把那些盗匪杀了呢? 留着他们顶罪岂不是更好。 或者说,其实送这字条来的人不是陈正道,有人想借他之名行事? 一时间柳照影的脑中就有了好多个猜测,没有哪一个是她更有把握的。 但她知道,即便猜不透对方的意图,她也必须去字条上所写的关二爷庙看看,因为阿拴还在对方手里。 而孟眠春是打定主意多管闲事到底的。 “陈正道虽然只是画院里的一个艺学,但那也是官职,而你呢柳照,你有什么?既然我答应你借势,就不会出尔反尔。” 柳照影也没推脱。 她最终要复仇的人是高高在上的福安公主,这一路上会遇到多少权宦名流她也不清楚,如果现在就开始矫情,那她也没必要去京城了。 …… 城外那座破败的关二爷庙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修葺过了,除了附近的村民还会来拜祭,这里基本成了过路人歇脚避雨之所。 对方约在城外,就极有可能安排下埋伏和陷阱,陈德陈性四处探查过了,确认安全后孟眠春才下马。 目前看来,还真的是他们想多了…… 柳照影跟着孟眠春跨进院子。 这座关二爷庙不大,正堂里供奉着一座已经斑驳掉漆的关二爷,因这地方年久失修,即便在白日里那正堂里也显得不甚明亮,而他们一进院门,几乎就看到了关二爷座下的一个人影。 那人面前正燃着一个火盆,而他只是侧坐在蒲团上望着面前的火盆,正将手里的东西扔进火盆里。 那似乎是一本书,一页一页被他撕了下来。 孟眠春与柳照影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解。 这确实就是陈正道。 陈正道听见声音,就缓缓地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长袍,转过身面向门口的两个年轻人。 他自然是知道孟眠春的,他把信送到孟家,就说明了这一点。 陈正道的眼神落在了柳照影身上,沉沉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是你啊……” 他当然知道柳芝元膝下有一长女,而非长子,但是他也无心戳破这一点,只是淡淡地对她说:“你倒是胆子大,一路找到金陵来了。” 柳照影眉一沉,没想到这人竟二话不说这么痛快就承认了。 第73章 一个疯子 “阿拴呢?” 柳照影望着陈正道立刻开口问。 陈正道因站在正堂门口,与孟眠春柳照影等人自然是隔了几个台阶,此时他便居高临下地望着柳照影,负手说:“他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我与你们的父亲多年交情,对世侄自然会多有看顾。” 之前他明明是想赶尽杀绝的。 柳照影也早就料想到他不会这么容易就范把阿拴乖乖交出来,她不想和他挣口舌之快,只耐心观察陈正道的表情,想看出他的意图。 孟眠春是从来不习惯仰头看人的,他对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已经不爽很久了。 “柳照,你退下。” 他这么吩咐了一句,扬扬手,陈德陈性早已飞身朝陈正道扑了过去。 陈正道孤身而来,身边连一个能打的没有。 柳照影出声,倒不是阻拦,而是说:“刚才火盆里的……” 陈德已经顺脚一下踢翻了火盆,火盆里是一本烧得只剩边角的书册,此时已经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样了。 陈正道根本也就不想反抗,顺从地就被两位高手压到了地上,再也居高临下不起来了。 孟眠春颇有些郁闷地说:“这是我和别人交手最没意思的一次。” 指挥了手下的两大高手就这么压住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种事明明一个双喜就能完成了。 没有成就感。 柳照影倒是先不管陈正道,蹲下身去看那快被烧完的半本书,用随身携带的布巾裹了放到陈正道面前。 “这是什么?” 书的封皮都是黑的,此时被微风一吹,窸窸窣窣地只有黑色纸屑飘散。 陈正道被压得半跪在地上。 “这是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哈哈哈……” 他突然笑起来,再无半点刚才青衣文士的风度,面上只见癫狂神色。 柳照影大胆地猜了一猜:“这是你从我家拿的?你将我柳氏满门赶尽杀绝就是为了它?” 陈正道勾了勾嘴角:“看来他果真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们啊……” 这样说的话是猜对了。 虽然这本书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但是从仅剩的几页和大致的模样判断,柳照影能看出来它并非外边刊印的书册,更像是一份手稿…… “这还有什么好猜的。” 孟眠春的脚尖出现在陈正道的眼前。 “柳照,他说的没错,你还真够对自家不了解的。”孟眠春看了柳照影一眼:“这人是六壬先生曾经的学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爹应该也是。” 陈正道这人是个有名的画痴,无儿无女,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喜欢,也并不大理会俗世人情之事,这都是之前双喜就查到的事。 他会离开金陵千里迢迢前往全州去柳家,本来就挺反常的。 对于某些方面极度偏执的人在世人眼中不好理解,同时却也很好理解,他所做的反常事,就只会和这方面有关。 “原来如此啊……”柳照影弯腰翻看了一下那残页说道:“你为了六壬先生留下的手稿,就要杀我全家吗?真是个疯子。” 陈正道收起了笑容,又回复到了阴沉的表情: “无知小儿,你又懂什么,你爹他就该死,该死!” “师兄只比我早一年拜入师父门下,可师父却厚此薄彼,同是六壬先生的徒儿,却只叫我研磨铺纸,师兄却能得他真传,他有什么事会和师兄商量,甚至去宫中也只带他……可是最后呢,他决意离开京城,师兄不但不服侍左右,甚至还将留下的手稿一声不说地就带走了。” “后来师父死在白云山,去替他收敛尸骨的是我,替他超度下葬的也是我,这时师兄又在哪里?他彻底消失了……只为了去做一个药材商!” 他眼中的那狂烈的情绪让柳照影惊愕。 “他配吗?他配得到师父的衣钵传承吗,他配拥有这手稿吗?你不明白,这对你们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可对我来说,这是师父唯一留下的东西……我才应该替师父保管它。” 所以他逃不过的时候,就选择把手稿也一并烧了。 “果然是个疯子。” 孟眠春在旁边说道。 他们都不了解陈正道这样的人,对他来说,六壬先生对他年少时的教导足以影响他一生,他崇拜师父,又恨师父的偏心,他尊敬师兄,可当师兄消失后,他对师兄就也产生了极强烈的恨。 毕竟当年他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指望他有多强大的内心呢? 当然柳芝元也不会是柳照影和阿拴父亲的真名,他得到了六壬先生的手稿后就在世间隐遁了,对这个师弟也不闻不问,更加加深了陈正道被抛弃的痛苦。 后来陈正道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画学生,二十多年来也渐渐成为了画坛中屈指可数的人物,沉默内敛只是他的表相,内心里的陈正道,一直没有从师父和师兄的阴影中走出来。 就这样要杀害柳家满门吗?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很多事情你无法理解,但事实又确实如此。 此时柳照影心里还有无数问题要问陈正道。 比如他为什么还要杀害那些盗匪?他是怎么知道柳芝元踪迹的?他去全州时和柳芝元说了什么促成他决意北上? 这件事,远远不是陈正道出面认罪就能结束的。 太多的奇怪之处,让柳照影不仅没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反而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中。 但是她还来不及多想此时就陡然生变了。 不知何时关二爷庙前竟围了不少官兵,官兵兀自涌入了不大的院子,领头的一名守备孟眠春也认识。 守备姓张,带着人朝孟眠春行了礼:“早听闻国舅爷插手这件案子,没成想还真叫您把人给抓住了,下面的事,请您交给我们官府吧。” 孟眠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只道京城的武官们中饱私囊、只知抢功不干实事,没想到原来金陵的诸位也是如出一辙嘛,查案的时候这查不到那查不到,要抓人了像闻着肉味儿的狗,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第74章 半路杀出 孟眠春讽刺起人素来就是不遗余力,说话不带脏字,张守备被他骂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敢点头哈腰:“不敢劳烦国舅爷,此人涉及两桩杀人大案,今日下官一定得将他带走……” 江宁县外柳家灭门的案子,以及那无名盗匪的案子。 “这么说来,你们已经找到证据说明这位陈艺学牵涉进两桩杀人大案了?” 孟眠春这般反问。 这半路杀出的张守备闻言顿了一下,回道:“这是宪司的事,下官只负责抓人。” 官府有权力逮捕只是具有嫌疑的人,至于之后的事,自有宪司取证裁决,陈正道自然也可以请讼师自辩,这些就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了。 孟眠春和柳照影哪里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张守备根本就是跟着孟眠春来的。 知道孟眠春在查这两桩案子,他们就搭了个顺风车。 有时候官府做事真的是挺让人恶心的…… 尤其是孟眠春和柳照影还知道金陵的官府可能暗中早已与江湖势力勾结了,府衙乃至军监,有多少人是干净的,他们也没有个定数。 孟眠春不是愿意吃亏的人,不过今天却很好说话地笑了一下,退开半步道:“我不过是个闲人,顶着皇亲国戚的名头,也不能随便阻碍官府办差。” 张守备反而有点愣,这么好说话? “怎么?不给人做良民的机会?” “哪里哪里……” 张守备立刻示意手下的官兵上前去“接手”陈正道。 柳照影就算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陈正道,此时也都只能忍下来。 不过孟眠春也没让张守备的人靠近陈正道:“我这两个手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回到府衙大牢这段路就让他们帮个忙吧。” “这样的话,自然多劳烦国舅爷了。” 陈正道被陈德陈性压着肩膀,动弹也不能动弹一下,随着陈德陈性出了关二爷庙,他却是长呼了口气,突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微微侧脸对柳照影说道:“柳家小儿,你很快就能报仇了……” 柳照影微一蹙眉,还没来得及多思考,就被张守备身边的官差“请”离了陈正道身边。 “就这么让他们把人带走啊……” 双喜偷偷地和柳照影说着。 他自然是知道柳照影的家仇的,如今找到了始作俑者,可是却被半路杀出的官兵给截了人,怎么都有点不舒坦吧。 柳照影对双喜笑了笑,没做声,她何尝想让陈正道被官府的人带走,但是那两桩大案翻出来,再加上阿拴失踪的案子,陈正道只能被收押,孟眠春有什么资格动私刑呢? 当然,孟小国舅可以无法无天,他做触犯律法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那都是他有把握收场的情况,现在的局面则不同,因为他府里还藏着个命犯的儿子,因为金陵城里黑白两道混杂的势力他还没有把握理清楚。 所以即便是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硬和官府作对。 一路上张守备还不断向孟眠春保证,一定会好好套出陈正道的口供,找出阿拴的行踪,请他放心。 但这样的保证在孟眠春看来就是放屁,他根本信不过官府。 陈德陈性再厉害,也不是狱卒,没法子在大牢里还看押陈正道。 既然没有办法饶过官府,就只能通过迂回些的法子了。 孟眠春一回家就躲到书房里去写了封信,写完后封了就立刻让双喜送了出去,双喜牵的马是府里最擅跑的马,柳照影一看便知。 她顶替双喜进书房伺候茶水,想了想还是对孟眠春说: “少爷,多谢你费心了,但陈正道的事,你不用再为我去奔走,既然都到了这一步,想必他也是早有筹划,你实在不必因为我过早暴露自己的计划……” 孟眠春能想到的事,她自然都能想到,他要干什么,她自然大概也能猜到。 但孟眠春闻言只是嗤了一声:“我可不是为了你奔走,迟早都要有这封信,宪司如果也坏了,说明整个金陵城的刑狱都坏了,你说这是小事吗?我不得先提防着?” 这是最差劲的结局了。 而事实证明,事情的发展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孟眠春那封信送出去了还没回音,只是翻过去一夜,金陵官府就来孟家通知了: 陈正道已经死在狱中。 原因很简单,畏罪自裁。 孟眠春听闻消息当即就差点砸了手里的粥碗。 自裁?还畏罪? 是真把他当傻子耍了吧! 来传话的小吏战战兢兢地软了腿,感觉下一刻就要被这阎罗王一般的国舅爷给处置了。 “这话是能让人信的吗?堂堂金陵大狱,竟然让个案犯说自裁就自裁了,说出去,大楚牢狱岂不如儿戏一般!” 孟眠春当然生气了。 现下根本不用去求证了,无论宪司那里如何推脱,他也不可能相信陈正道是真的自己寻死,或被旁人暗害,若没有宪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正道就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去死。 他死之前还很主动画押认罪、交代清楚口供,那么这件案子只会有一个结局——圆满结案。 圆满个鬼! “原来如此啊……” 柳照影缓缓说道。 原来如此。 陈正道为什么甘愿束手就擒,为什么坦然认罪,他……或者说是他们,就是为了做到现在这个局面。 陈正道的案子已然是大案,必须通过官府才能结案,因为只有结案了,这件事才能真正尘埃落定,到此为止。 看来,是有人不想孟眠春顺着陈正道再查下去了。 这就更能证明昨天柳照影的感觉,柳家灭门的真相远没有陈正道说的那么简单。 或许他为了报复失踪多年的师兄是真,为了夺取师父留下的手稿也是真,他对柳家的恨更是真的,可这不代表他就不会被人利用来做这出头鸟。 昨天他被带走的时候就告诉柳照影她“很快就能报仇”了,可见他也是早存死志,是了,所以他把六壬先生留下的手稿也一页一页烧了。 他这般重视的东西,自然也要随着他而去。 第75章 没那么简单 “少爷,如今也只能如此了。陈正道只不过是个傀儡,有人勾结官府,用他不明不白地结案,总算他也失了一条性命,我爹娘和满门上下十几口,也是有了个慰藉。” 柳照影这般说道。 不是她认怂,而是对方势大,她若要寻根究底,必须要徐徐图之。 虽说那些盗匪、陈正道都是死在别人手上的,但是姑且,也算是她为柳家夫妇尽的一点心力了。 “你倒是好说话。”孟眠春冷哼:“不过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就像你说的,勾结官府这样的事几个人能做?说不定又与那伙江湖势力脱不开关系,都这般明目张胆了,我就不信他们还能藏多久,迟早新账旧账一并清算了!” 柳照影也觉头疼,孟眠春说得没错,卓甘棠和孟眠春的敌人,可能也是陈正道背后的人。 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再有就是陈正道所说的关于柳芝元的那个故事,柳芝元作为六壬先生的大弟子,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几十年,与师门断绝联系,究竟有怎样的内情? 这个故事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她叹了口气:“如今还是先找到阿拴最重要,找到他以后我想向少爷告假两天去江宁县。” 柳氏一门是死在江宁县外的驿馆,柳家姐弟逃命后自然没有时间去官府认尸处理,等陈正道的案子结了,她就能带阿拴去坟前上柱香了。 “说起来,柳照,我倒是觉得你有几分古怪。”孟眠春状似无意地说道:“从陈正道谈起你父亲,到柳家的旧事,再到现下探访阿拴的踪迹,你表现地都太冷静镇定……若说是一点不上也不是,只是这行为,倒真像是个局外人。” 而非柳氏后人。 柳照影心下一惊,心中感叹他敏锐过人,在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中竟还有心观察她的举止情态。 他说的没错,一般人遇上幼弟被掳,仇人现身,必然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少有她这样冷静自持,对局面还能静心分析的人。 她作为柳氏夫妻的孩子、阿拴的长姐来说,都表现地太过冷漠了。 她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柳照影,她不认识柳氏夫妻,与阿拴也只有短时间的相处。 柳照影呼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却听孟眠春又继续说:“算了,这两天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陈正道的事情结束,你弟弟应该也不会有碍。” 在陈正道的口供里,他已经交代了藏匿那孩子的地点。 人心就是那么奇怪,陈正道为什么后来抓住了阿拴后改变主意没有杀他,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柳照影离开后,孟眠春才撑着下巴,食指轻轻扣了扣桌案,跟着抬手执笔,饱蘸了浓墨,在纸上写了“全州柳氏”几字。 “没想到还收留了个麻烦的,嗯……看来得查一查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 官府果然将陈正道的案子很快结案。 堂堂金陵画院的艺学,竟然牵扯进了两桩令人震惊的杀人大案里,自然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但是陈正道平日的为人实在不像什么杀人狂魔,不说百姓们,就是画院里的画学生们都不肯相信,很快就有一些画学生集聚到了府衙门口讨个说法。 这个案子里的疑点颇多,比如说,陈正道与柳芝元有仇,花钱买凶杀他全家,那笔钱是哪里来的?陈艺学的清名不是假的,怎么查他都不该有那么多钱。 此乃疑点一。 疑点二,就算陈正道又想将那伙进一步敲诈勒索他的盗匪灭口,他又去雇了谁杀他们呢?这个人的存在就这样被官府给无视了,甚至对方还将这几名盗匪开膛挖心,如此血腥,原因何在? 官府依旧给不出任何解释。 画学生中也不乏有识之士,这样一桩疑点重重的案子,草草结案必然是不妥当的,可最后知府大人惊堂木一拍,还是在这纷纷议论中拍板定案了,再有不识抬举的画学生,便要做好吃板子的准备。 陈正道无儿无女,老妻也是本分妇道人家,突遇如此变故根本没有能力再去上诉翻案,画院学正怜她孤苦,亲自向府衙求情,罪不及家人,官府也就放过了陈正道的妻子。 如此陈正道的老妻受了画学生和画学正的赞助,便决心离开金陵回乡去,这是后话不提。 可是阿拴却仍旧没有下落。 柳照影知道官府的秉性,陈正道的案子和阿拴的失踪案不可同日而语,她亲自去衙门立案寻人,可那两个恬不知耻的官差竟还好意思伸手问她要好处,话里话外还告诫她,这种失踪案金陵城一天几十桩,官差人手却只有那么多,要想顺利找到人,必然是要有个先后顺序的。 她要“先”,还是要“后”,这就得看银子的面子了。 柳照影冷笑一声,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甩手就走。 就算没有被江湖势力渗透,这金陵的衙门也算是烂透了。 阿拴会去哪里呢? 陈正道抓到他以后没有立刻杀他的话,就没有理由再杀他了。 而他在自裁前交给官府的供词到底有几分真假呢? 柳照影细细思量了一下,两种可能,第一,供词是假的,陈正道临死前还是不想让师兄的一双儿女好过,故意让他们姐弟分离,让柳照影在这茫茫人海中怀着希望去寻找幼弟。 这种可能性不太大,因为陈正道虽然疯狂,却不是有恶趣味的人。 孟眠春倒是比较像做这种事的人。 第二种可能,他交代的供词都是真的,只是阿拴却提前被别的人带走了。 如此,陈正道即便没死也不知道阿拴在哪里。 而带走阿拴的人,多半也与陈正道背后的人有关联。 但无论如何,只要阿拴是被人带走的,那对方必然会有下一步相应的行动,那柳照影自己,还是只能等。 阿拴不在,柳照影只能独自到江宁县处理了柳氏夫妻的后事,拜祭了二人,又为两人立了牌位。 等她再回到金陵城,已经又是三天后了。 第76章 邪教 在陈正道这件事里,孟眠春无疑帮了柳照影很大的忙,甚至这几天他也一直不断派了人手去私下寻找阿拴。 柳照影之前没有想到柳家的事会这样一波三折,她一个做小厮的,竟然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更多,还几次三番向孟眠春告假,就算她脸皮再厚,也觉得孟眠春欠自己的人情该还请了。 她确实像约定的那样替他弄来了顾家的丹书铁券,但说到底如果没有孟眠春这样的权势地位在也不会这么顺利,她不敢携太大的功,便主动向孟眠春提出他之前答应自己的一个要求算他完成了。 只要她继续发挥自己的作用,想来进京的事也总有办法的。 孟眠春不置可否,只是说:“等你弟弟找到了你再来和我谈这些吧,在此之前,你做好你该做的事。” 柳照影离开了几日,卓甘棠和孟眠春也不是一无所获的,尤其是卓甘棠。 …… 说起来这应该算是卓甘棠第一次正式登门孟家。 然后一进门迎接他的就是……一团朝面门飞来的烂泥。 凭借卓甘棠的身手,他当然轻松就能闪开,但是对方跟着也不肯收手,接二连三地就继续甩出了一坨坨的烂泥。 卓甘棠四下躲避,心中不由诧异,几天不见这孟眠春的幼稚手段已经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了吗? “修麟,别闹了。” 柳照影第一个看不下去,出声喝止 卓甘棠一个利落的旋身落地,就看见路边正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身后带着两个小厮,正抓着满手泥对自己气鼓鼓地怒目而视。 而孟眠春站在廊下,好整以暇地正看好戏。 虽然他还没有幼稚到那匪夷所思的地步,但是却很欣赏别人的幼稚,甚至还同意让双喜双禄跟在修麟身后助纣为虐…… 修麟见是“师父”阻止他,也没多大的意见,只是朝卓甘棠恨恨地一哼,转身就要走。 “站住啊臭小子,满地烂泥给我收拾干净再走。” 孟眠春有些受不了地大叫。 修麟闻言脚下差点一滑。 不是吧,没有孟眠春同意他也不敢这么“埋伏”朝廷命官啊,现在就要他来打扫了? 孟眠春刚才见卓甘棠“狼狈”躲闪倒是笑得很开心,迎上前道:“卓大人,真是不好意思啦,小孩子不懂事嘛。” 修麟知道是卓甘棠把杨定风带走,才害他杨叔叔死于非命,自然看他不顺眼,加上卓甘棠在他眼里是朝廷鹰犬,别说是用烂泥砸,用狗屎砸还算轻的呢。 卓甘棠当然看得明白孟眠春这种无聊的小心思,不予理会,大步往正堂去,路过柳照影时他倒是顿了一顿。 又是这个小子。 看来他现在倒是越发得孟眠春器重了,竟得如此贴身伺候,甚至他们二人谈话孟眠春也不叫他避开。 柳照影低头,莫名有些躲避卓甘棠的视线。 被视为纨绔恶少狗腿子的人很需要保持沉默。 “国舅爷倒是和那孩子处得不错,看来还是人以群分啊。” 卓甘棠说道。 言下之意孟眠春和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根本没区别。 孟眠春哼一声,“他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既要护他周全,他能不乖乖听话?” “到底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时日一久你也不能将他留在这宅邸中,国舅爷可有对应之策?” “我自然有办法,不牢你卓大人费心。” 顾家丹书铁券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修麟日后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听他这么说卓甘棠也不继续问了,他来的目的不是修麟,是要和孟眠春谈一谈那伙江湖势力。 卓甘棠这才慢慢地切入正题: “几十年前,江南一带出过一门教派,叫做素衣教,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素衣教在几十年前颇有些名气,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很多,但这个素衣教因为格外阴毒狠辣、残害无辜百姓而被官府出兵剿灭,剿灭之时素衣教其实还未成气候,渐渐地也就销声匿迹了。 孟眠春没有在当日暗算柳照影的宵小口中审到有用的线索,闻言他挑了挑眉:“你是说这邪教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卓甘棠点点头,“虽然隐藏地很好,但是总归还是有一些痕迹留下的,他们能做到如今这一步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他顿一顿才继续说: “这素衣教吸收教众也极隐秘,且自有一套手段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全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当日截杀我们的那一队人武功虽平平,却个个都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冷酷麻木,似乎没有人性。” 就连对死亡也像是没有任何恐惧一样。 如果不是剩下的那个十六岁少年年纪小,没这么坦然赴死被他们抓住,卓甘棠也不会知道这些。 孟眠春哼笑了一声:“这倒是稀奇了,若是我们大楚的兵将们也能有这种决绝赴死之心,也不会次次都被金人打得像落水狗一样了,有机会真该让兵部尚书大人向他们教主讨教一下这种驭下之道啊。” 卓甘棠轻咳一声,这种话他可接不了。 柳照影适时端上了一碗茶递到孟眠春面前,意思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可少说两句吧。 孟眠春喝了茶,主动把跑偏的话题给拉了回来。 “卓大人就查到了这些?那些人的企图、手段、勾结官府的途径呢?” 卓甘棠瞟了他一眼:“风门都被他们灭了,整个江湖光彩不光彩的渠道能够得到的线索有限,还是国舅爷以为拱卫司吃得那么闲,在金陵城里也能安排下百八十个人手?” 拱卫司可以无凭无据抓人,也可以刺探监视百官的阴私秘密,但是一伙平地拔出的江湖组织,他们也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就了解地一清二楚。 而且眼下的境况,卓甘棠也不可能会去借助官府的势力去查这些。 “这样看来的话……”孟眠春摸着下巴:“果然还是只能入乡随俗,江湖事找江湖人解决啊。” 这一点卓甘棠倒是和孟眠春抱有一样的想法。 第77章 分工合作 既然之前就决定合作了,卓甘棠和孟眠春两人之间总得有个分工。 可他们两个都是世家公子出身,血统高贵,高居庙堂,对于下九流的江湖事实在算不上特别了解。 四目相对,顿时一片静默。 孟眠春嘴角一抽,对着卓甘棠立刻道:“我不干,你去!” 卓甘棠义正言辞:“在下有官职在身……” 言下之意,你个不是当官的,你不上谁上? 很有道理,简直无法反驳。 卓甘棠接着又说道:“国舅爷手眼通天,想来没有人比你做这件事更合适了。” 这样的高帽一戴,孟眠春简直拒绝都无法拒绝了。 卓甘棠自然也不是想偷懒,他有他自己的计划,之前拖延了几日,他已经向皇帝上了请罪文书,而皇帝那里还未有后续的旨意过来,若是最后皇帝命他速速回京不再插手杨定风之案,那他在这段时日也能尽可能多找些线索给孟眠春。 那几位不明不白死了的兄弟,虽然他口头上训斥梁靖所说为他们报仇的一番胡话,可私心里,他也不想把这几条人命就这样放下。 虽然是拱卫司的卫使,可他们到底还是身不由己。 素衣教的发源之处是临安附近,这几日他或许会亲自动身去看看,那金陵城中,只能仰仗孟眠春了。 孟眠春其实本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只是被卓甘棠一说他就想唱反调而已,要他一口应下也不是不能,只不过他孟小国舅号称雁过拔毛,有此机会他当然要朝卓甘棠提要求的。 这要求倒是也不难,只是叫卓甘棠把苏蘅放了,并且在苏蘅面前,必须是他孟眠春“费尽心血”营救她的。 苏蘅和杨定风牵扯甚深,虽然知道她并没有参与山水寨的大案,但是出于稳妥,卓甘棠一直没有将她放回画月楼,后来他押解杨定风北上,苏蘅便进了府衙大狱,官府的办事能力大家伙也都知道,苏蘅要想这么快出来没有那么容易。 后来杨定风被杀,卓甘棠折返金陵,亲自将苏蘅提了出来,这次倒不是将她视作罪人了,而是怕素衣教的人向她下手。 孟眠春这个要求,无疑是要给苏蘅卖个天大的人情。 卓甘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了想只说:“也好,人交给国舅爷我自然放心,只是日后……” “放心,我既不会让她死了,也不会让她逃了。” 柳照影在旁也能听得出来,孟眠春根本就不是发善心做好事的人,他是想利用苏蘅做什么事才对。 卓甘棠说完后就准备离开了,一站起身,倒是不妨撞进了一双清冽幽深的眼眸。 当日在风门据点的门口,青衣少年就是用这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卓甘棠也不知为何,竟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熟悉的意味。 孟眠春在两双互相对望的眼睛下坐着,莫名有些不舒坦,对柳照影哼了一声:“舍不得?那你去送送卓大人吧。” 他就是故意那么说的。 可他没想到柳照影愣了一愣,然后很自然地接口:“卓大人请。” 孟眠春:“……” 内心有点想摔茶碗是怎么回事。 卓甘棠也没有推辞,由柳照领着出门。 “我听说了你弟弟的事。” 柳照影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反而不知该如何接话。 “怎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挺伶牙俐齿的。” 柳照影笑了笑:“多谢卓大人关心。” 卓甘棠以前一直以为她就是跟在孟眠春身边的小厮,这两天知道陈正道这件案子以后才清楚原来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罢了,再想到第一次和她在风门据点门口见面,单薄瘦弱的背影,想来就是去探寻仇人的消息的吧。 天下可怜之人这么多,他也不知道为何就莫名同情起眼前这少年来,按理说,他机敏聪辩,还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你在孟眠春身边,可是为了家仇?” 柳照影讶异卓甘棠竟有这么好的闲聊兴致,闻言她缓缓点点头:“我身份卑微,能找到仇人多亏了国舅爷帮忙。” 卓甘棠仔细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把心中自己都觉得不妥的话说了出来: “小兄弟,我知你胸有丘壑,绝不是为奴为仆的人才,你若有想法,科举、投军皆是出路,为朝廷效力才能为祖上挣一份荣耀体面,你考虑看看吧,若是你有中意的衙门,我可以替你引荐一下。” 柳照影和谢家、顾家的纠葛,卓甘棠自然也略有耳闻,他的第一眼直觉果然没有错,此子确实是个人才。 凭借一介白身就能在两家世家之间翻云覆雨,必然是有才智的。 对着孟眠春的小厮说这种话确实不妥,可他也不想这样的人才被埋没。 但是一想到金陵如今的官场,他又蹙了蹙眉,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不是说着金陵城里……” 柳照影顿了顿,抬起脸问道:“大人为何要给我这样的劝诫?大人是出于同情才帮我的吗?” 卓甘棠已经随着柳照影快走到门口了,他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映着夕阳,看来无端多了两分萧索落寞。 “谁知道呢,人与人之间,或许是有些缘分的吧,我见你时总觉得似是见到了久别的故人一般。” “如此就多谢大人了,我这人是从来就不知道客气。” 这话倒是也有两分洒脱气概。 卓甘棠闻言抿了抿唇角,轻轻拍了拍柳照影纤弱的肩膀: “男儿少年多磨砺,未必是件坏事。” 家破人亡的滋味他不是没有尝过,或许也是这一份感同身受的缘故,让他想帮一把这个少年。 柳照影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暖融融的夕阳投在她脸上,肩膀上的触感还停留着,她心中微动。 卓甘棠变了吗? 或许在孟眠春,以及许多人眼里,如今二十五岁的卓甘棠早已不复少年时的踪影。 可只有她知道,他一直都没有变过。 他十五岁时,就是这样的人了…… 原本以为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没想到在这个平凡的黄昏,她却感受到了重生以来久违的温暖。 第78章 用武之地 转回头往正院走,柳照影没想到孟眠春这么闲竟站在门外看落日。 “和我们的卓大人说什么说这么久啊?” “没什么,我们只是……” “别告诉我我不想听!” “……” 那你还问干什么?!莫名其妙的家伙。 孟眠春哼了一声:“进来,有事交代你去做。” 虽然孟眠春看卓甘棠不爽,三不五时要找个机会发作一下,但是论起正事来从来就不会胡闹。 “先前陈正道入狱后,我写的一封信你知道是写给谁的吗?” 柳照影摇头。 说起来似乎一直没有等到回音,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物竟敢不卖他孟小国舅的面子。 “你必然好奇这是个什么人,过几天我带你去拜访他一下,也不算远,骑马一天半的路程吧。” 就这样吗? 柳照影觉得他特地和自己说这么一声有点太正经,她的仆他是主,之前出城找修麟的时候也没见他跟自己客气,吩咐一声她就提着包袱走人了。 果真,孟眠春的话还没说完,很快他换了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圈柳照影。 “你是来做画童的,也该给你个用武之地了。” 柳照影从他略微闪避的眼神里琢磨出了个门道。 “少爷,在春宫图方面有需求了?” 孟眠春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我没需求!” 柳照影满脸的表情分明就是不信。 孟眠春轻咳了一声,“不是我,是带你去见的人……” 原来如此,看来他要见的那位是个风月高手,孟眠春知道她有这手绝活,竟是要派用场在这个方面。 “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就是画月楼你得再去跑一趟。” 既然是风月高手,春宫图画师只是助兴的,最主要的,还是要绝代佳人的配合。 柳照影恍然,原来他问卓甘棠讨苏蘅也是这么个原因,再一想到玉凌波和云冉冉那两位,柳照影就不由开始想,孟眠春一开始和她们接触是否就抱定了这样的心思呢? 那这家伙可还真是风流都不忘办正事。 ****** 苏蘅顺利回到了画月楼。 今天画月楼闭门谢客一日,全部姑娘,连同王三娘,一起欢欢喜喜地给苏蘅接风。 王三娘平日里看着是个泼辣妇人,为好姐妹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天,今天总算是放下心来忍不住拿帕子直揩泪,“前后折腾了大半个月,总算是没事了,我就担心你身上的……病,万一有个好歹真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她想说的是苏蘅身上的伤,苏蘅当日被带走身上是有伤的,如今回来也是脸色惨白,瘦了不止一圈,不过总算命大没死在牢里。 苏蘅知道杨定风已死,心里自然也不是滋味,只是经历了这一番生死,她算是看得比较透彻了,先前的事只当过眼云烟,她不想再提。 杨定风如此算计她,这么多年的情意她也算是还清了。 柳照影此次是代表孟眠春来的,苏蘅和画月楼上下的姑娘当然全都很感激她。 “如果不是柳小哥和国舅爷的鼎力相助,我知道我是没有这么容易脱身的。” 苏蘅肿着眼睛情真意切地望着柳照影,谢了一遍又一遍,反而谢得让柳照影有些汗颜。 当然苏蘅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在江湖漂泊混迹了这么多年,知道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柳照影把孟眠春的意思告诉了她,苏蘅一口答应下来: “我这条命都是国舅爷给的,他想如何使唤自当遵命,只是那冉冉和凌波两个姑娘,冉冉倒是好说,不过凌波那个性子恐怕……” 苏蘅在培养她们的时候是花了大功夫的,凭玉凌波的相貌就是全金陵城也找不出几个来。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美人各自是什么性子柳照影也了解,云冉冉温顺小意,玉凌波却骄纵任性,被男人宠坏了,一心只想着被孟眠春梳拢,恐怕叫她去伺候别人她不肯。 “那就先有劳苏娘子多费心了,玉姑娘年纪不小了,也该懂事些,这件事办完后银子也一定一分都不会少。” 玉凌波这样的,还真有人吃这一套,孟眠春既然选了她,自然有他的道理。 苏蘅不再多言,只说会再调教两日,到时候就让孟家来领人。 没过两天,苏蘅依言就让人把云冉冉和玉凌波送到了孟家府上。 第二日就是孟眠春定的出发的日子,自然要带上她们。 孟家房屋多,也不在乎给她们住一晚,只是玉凌波却不是个消停的,在苏蘅面前装着同意了,可心底里却是打着要见孟眠春一面的主意,一会儿闹着身子不舒坦,一会儿又说住得不好,目的就是要让孟眠春去看看她。 孟眠春忙着正事的时候自然没有和美人调情的心思,又将安抚玉凌波的任务往柳照影身上一扔。 柳照影脸黑:“少爷,我不仅要做皮条客,还要画春宫图,现在还要替你安抚美人,我是不是太忙了……” “这种机会给你你还不要?你不是风月高手吗?” 孟眠春反驳她。 “你看,双喜双禄那几个小子都没你有能耐,云冉冉见了我也不过如此,却是对你另眼相看,看看,从顾仪慧到云冉冉,你柳照可是女人的克星啊,你不去谁去?” 总觉得他这话里还有微微嫉妒的意思。 柳照影也不顾什么主仆规矩了,反正她和孟眠春也不像正经主仆:“闹的是玉凌波,她一心惦记着少爷,我又怎么哄得好,动了情的女人劝不听,还得薄情的男人去解决最有用。” 孟眠春:“……” 是在骂自己吧? 薄情的男人…… 孟眠春想了想就站起来,微微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我就亲自去教教她吧。” 柳照影一愣,他还真这么好说话了? 双喜忍不住在背后给柳照影竖大拇指: “柳照,能够抗命不听还反而把少爷劝得改主意的人,你是头一个!要换了我,大概是死无全尸了。” 柳照影:“……” 她没理双喜,快步跟上了孟眠春,看看他打算怎么“劝”玉凌波。 第79章 论怎么伺候人(我乃龟仙人和氏璧加更) 玉凌波会的那一套也是风月场中对付男人的惯常手法,任性赌气,再到撒娇卖痴,只要是还没吃到嘴的,这一副模样能收拾住多半的男人。 孟眠春从前同她玩乐,不过是把她当作只小猫小狗,柳照影如今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也看得出来孟眠春还真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这家伙的风流纨绔之名有点名不符实。 玉凌波见孟眠春来了,就拿腔作调地躺在床上哼哼。 孟眠春见她此状也干脆:“凌波,看来你小苏姐还没交代好你,从前我们一起玩是一回事,明日我是做正事的,可没人跟你开玩笑,念着我们的交情,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若不听话,明日你就不用去了。” 玉凌波什么脑子,听到这种话不是害怕,反而是一喜,心想明日不用伺候个没见过的臭男人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孟眠春:“爷的意思是……妾身可以留在这儿吗?” 那可就太好了,这样金碧辉煌的屋宇,她倒是勉为其难可以住一住的,往后只单伺候孟眠春一人,再不用过那迎来送往的日子倒也不错,做她们这一行的,不过就是个卖个青春,她自认很清楚这一点。 柳照影偏过头不忍直视,玉凌波是怎么理解到这一层意思的? 她还打着留下的主意呢,觉得孟眠春会花大笔银子给她赎身养起来当个宠姬? “你想留下?”孟眠春倒是不恼,挺正经地问她。 玉凌波脸一红,眼睛里却还是强自带了几分倔强神色,她知道男人有时候就喜欢看逞强的女人,轻哼道:“若是让妾身去伺候那不明不白的男人,妾身倒宁愿留在这里给您为奴为婢的,倒也干净。” 还不知道明天见的是谁呢,就一副极有骨气的模样。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孟眠春抿了抿唇角,唇边有一丝凉凉的笑意:“你当然可以留下来,我这里伺候的人太少,正缺个使唤的。” 玉凌波心中一喜,却听他又继续说:“不过我这人啊,用人在精不在多,每一个都要物尽其用的。” 说着他指指柳照影:“那,你也看到了,他一个人要干多少活。” 玉凌波望了一眼旁边无辜的柳照影,心想还真是。 哪家小厮都没她忙。 但这就有点超出玉凌波的认知了,男人不都把她当个宝一样供着,除了某事,她还需要做什么别的吗? “我肯定是不会养个闲人的,今天吟诗明天诗作对,还得绫罗绸缎供着,好声好气哄着,凌波,你也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玉凌波脸一僵,开始明白孟眠春不是跟自己开玩笑的。 原来孟小国舅这么抠门的吗? 说这么多,他是不是担心给自己花钱? 难怪他这后院里一个女人都不养,再想到之前,虽然他也大方,可从来没有像其他少爷那样挖空心思送一堆金银珠宝给自己挑拣过,她心下不满渐生,问道:“那……您还要妾身做什么呢?” 吟诗作对弹琴唱曲难道还不够,她还能做什么…… 孟眠春摸摸下巴,“这个嘛,看你这身板也做不了什么,正好最近我房里缺个……” 他一个大喘气,淡定道: “……倒马桶的人,我看你挺合适。” 什么?倒马桶? 玉凌波瞬间目瞪口呆。 她有没有听错? 柳照影真是服了,她还以为孟眠春能有什么好办法,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还不止这样。 孟眠春扬扬手,把双喜叫来:“今天我房里的马桶已经倒了,双喜,去把你用的拎来,让玉姑娘先试验、学习一下,能洗干净了你今晚就可以留下。” 双喜嘻嘻笑了一下,立马咧着嘴应声跑了。 他家少爷整人的方式千奇百怪,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想见见这位玉姑娘能怎么招架。 玉凌波面如菜色,此刻已经是说不出来一句话了,两只明亮娇媚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孟眠春。 但是某人心如磐石,根本不会被美人这样的我见犹怜的眼神打动,他甚至还伸手指了指跟在玉凌波身后的小丫头,继续说:“另外,她可不能留下,我不喜欢人多,马桶只能你一个人倒,明白吗?” “我、我……您别拿凌波寻开心了。” 孟眠春收起了笑容:“凌波,你这是不愿意吗?” 她当然不愿意,谁会愿意做洗马桶这种事! 玉凌波眼中雾气渐起,她从小琼浆玉露地养大,在男人堆里更是被宠成了个宝,平日屋子里就是有一点脏乱就呵斥丫头,别说是洗马桶,就是“马桶”这种腌臜词她连说都不会说的。 双喜很快就回来了。 “少爷,我的马桶也洗了,我去问厨房里的李大娘借了个,玉姑娘,来,给你!” “啊!!!” 玉凌波一声尖叫,一双脚在床上乱跺,赶紧捂住鼻子大声呼叫身边的丫头:“别让他进来,别让他进来!” 她仿佛都闻到那种臭味了。 双喜一脸无辜,他明明都还站在门外呢,有这么夸张吗? 孟眠春看她这活力四射的样子,凉凉地嘲讽:“你这是病了吗?腿脚挺有力啊,快把这美人榻给跺穿了。” 双喜呵呵笑着,提着看起来有点分量的马桶就要进门,“玉姑娘,小的拎进来了哦……” “不要啊!!!” 玉凌波吓得直接滚下了床,哀哀歪倒在孟眠春脚下低声哭泣着认错: “孟公子,妾、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什么都听您的,求您别这样……” 她真怕双喜下一步就直接把脏东西给泼进屋里来,看看,他是准备打开盖子吗? 天啊…… 玉凌波捂住胸口勉强压下那股呕吐的感觉。 “早这样就好了嘛。” 孟眠春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双喜有点遗憾地跟着他提着马桶快步跟上了,柳照影同情地看了一眼哀哀哭着的玉凌波,只劝了一句: “明早还要了赶路,玉姑娘早点休息吧。” 和孟眠春一对比,柳照影现在在玉凌波眼里都是个温柔如水的好男人。 第80章 信陵郡王 “少爷,你犯得着用这种方式吗……” 柳照影对于孟眠春这种“劝导”玉凌波的方式简直是无言以对,虽然她对玉凌波好感并不如云冉冉,但是毕竟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吓成这样他也忍心。 孟眠春哼了一声:“这已经是小爷惩治不听话的人一千种方式里最温柔的一种了。” 哦,他还有其他九百九十九种呢。 “而且经过刚才,玉凌波会觉得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比我这个家伙好。”孟眠春很有自知之明,“她若是不情不愿,你觉得我会让她明天去给我坏事?” 和残忍的孟小国舅一对比,玉凌波明天遇到谁大概都会对对方感恩戴德,心怀感激,哪怕可能本来是一个她看不上眼的男人。 人嘛,就是要有对比,孟眠春身体力行地让玉凌波领悟到一个道理:除了他,世上全都是不会强迫她洗马桶的好男人。 真是又损又绝妙的好法子。 柳照影在心底默默感慨。 “本来嘛,她对我能有几分真心。”孟眠春撇撇嘴,“她喜欢我有多容易,让她怕我就也有多容易。” 柳照影道:“少爷好像对女人的感情很不屑一顾嘛。” 孟眠春看了她一眼:“柳照,别跟我装情圣了。” 柳照影微微笑了笑,心想这家伙果然是从来没对女人动过情的,才能轻易说出刚才那样的话来。 双喜吭哧吭哧地提着马桶准备去还,柳照影好奇地问:“你还真的去找厨房的李大娘借这东西来?” “怎么可能。”双喜一副“你以为我傻”的表情:“谁愿意碰那腌臜玩意儿,这是我自己的,干净的,我在里头打了水,谁知道那玉姑娘能吓成这样。” 难怪那么沉…… 双喜一步步提着马桶往自己房里走回去,柳照影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主仆还真都是一丘之貉。 ****** 第二天一早,孟家一行人便出发了,虽然只有一天半路程,但路上还是要歇一晚的。 玉凌波很安分,可能生怕孟眠春半路改变主意将她拉回去洗马桶,一路上乖得根本不像她自己,住惯了好地方的她晚上也没挑剔。 之前安平镇那次孟眠春差点被柳照影的值夜吓出了毛病来,因此如今在外头是断断不会再叫她值夜的,如此柳照影倒是也不用晚上担惊受怕的。 目的地奚县,柳照影从未来过,也未听说过,可到底是什么人住在这里值得孟眠春亲自跑这么一趟? “藩王封地。” 似乎明白她心中疑惑,孟眠春轻轻说了一句。 藩王封地…… 哪个藩王住在这里?柳照影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说起来金陵城附近的封地是不多的,因为宗室王爷们不大愿意来这里,不是江南不富裕,而是太富裕,各牛鬼蛇神皆在此处,高官也是除京城外最多的,宗室们图什么,图一个山高皇帝远,自由自在而已。 “不知是哪位王爷选择了这里做为封地?” “信陵郡王,听说过没有?” 柳照影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那就对了。”孟眠春轻哼了声:“知道才叫不对劲呢,他也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 听他这么说,柳照影反而好奇了些,这信陵郡王想必是个人物。 孟眠春带着人又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才上门拜访,只是拜访的地点有些奇怪,一行人越走越偏,竟是往山里去了。 原来是这王爷脾性古怪,喜欢依山傍水而居,特特在山里修了清雅别庄,松竹为伴,焚琴煮鹤,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其中,夏季听雨,冬季赏雪,怎么都不肯回王府。 到了别庄门口一看,果真如人间仙境一般,恰好今日山中有晨雾,缥缈朦胧,更添了此处十分景致。“” 大概是个雅士吧…… 柳照影心想。 而玉凌波和云冉冉见到此处也是在心中极为欣赏,玉凌波更是忘了前几日的抗拒,悄悄与云冉冉说:“若是能叫我一年到头住在这等仙境,金窝银窝我也不去的。” 云冉冉则是低头沉思,心中微漾,有些期待见到建了这妙处的主人是何模样。 通禀过后,有小童领一行人进门,孟眠春显然与信陵郡王极为熟稔,哼道:“他怎的不亲自来迎?昨夜里又喝酒到几时,还未醒过来?” 小童嘻嘻笑:“公子果然了解我家主人,昨日有客来,主人兴致高,便喝得多了些,请几位稍坐,清茶马上就来。公子可要听曲?近来主人得乐师新谱了一曲绝唱,正恨无人赏析。” 这小童伶俐非常,与孟眠春说话也不怯场,一番话说得极漂亮。 孟眠春哼道:“他倒是会享受的,什么绝唱,能有多绝,听听吧。” 乐师抱琴而来,室内茶香弥漫,点心也是美味可口,一下便让众人忘记了清早爬山受的罪。 柳照影作为小厮,也有幸享受到了美食美景。 这处会客的茶室是整个山庄的点睛之笔,门外就是一处让人惊叹的景色,这里地势高,遥遥与远处层峦叠嶂、云雾缥缈的山峰相望,而近处则有一注清泉从东侧岩石上蜿蜒而下,饶过门口巧夺天工的假山湖石之景,往低处淙淙流下。 若是夏日,还能坐在廊下,便可将双足伸进这山涧里浣足,一边饮酒一边赏景,再惬意不过,如今已是深秋,这乐趣自然享受不到了,但是在此等气氛下,还有悠扬的古琴乐曲相伴,也是将颇为见过世面的云冉冉和玉凌波都给震慑住了。 不多时,乐曲声落,有足音传来,众人都抬头去看,果然见门边露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年轻公子晨起不久,衣冠不算整齐,整个人却也如被云雾笼罩的青山一般,渊渟岳峙,霞姿月韵,难掩俊秀风骨。 玉凌波只是望了他一眼,一颗心就差点跳出了胸口。 这就是山庄的主人了? 早知道……她根本不用和孟眠春来这一出啊,这样的绝品人物,哪里是这抠门纨绔的孟公子能比的。 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啊! —————— 信陵郡王到底是个怎样的大帅比呢? 第81章 缘分 玉凌波一边想一边往身边的云冉冉瞟去,果然见云冉冉也同她一般愣住了无法回神,心里更是憋了口气,就知道这女人装腔,以前想和自己抢孟公子,如今见着更出色的美男子,便立刻看失了神,果真是厚脸皮。 此时柳照影也看见了门边来人,举到嘴边的茶杯立时就顿住了,倒也不是被这公子的容颜气度给震住,而是…… 她转头望向孟眠春,果然见他的脸色黑如锅底,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谢、平、懋,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这般举世无双的翩翩贵公子,能够一露面就博得一条街姑娘们的芳心的人,除了谢平懋,柳照影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 空气中仿佛能够听到刚刚高悬的芳心又噗通落下的声音。 玉凌波:“……” 谢平懋又是谁? 不是这里的主人信陵郡王吗? 谢平懋微微一笑,对孟眠春道:“原来今日郡王之客是国舅爷啊,倒是巧了。” 谁要和他巧。 刚才小童说的昨天的访客竟是谢平懋,孟眠春在心底呸了一声,现在在他心里,最让他烦的人已经不是卓甘棠,而是谢平懋了,真恨不得能回到小时候,不用说废话就能冲上去揍他,揍了也就是白揍。 谢平懋的眼神跟着落向了柳照影,两人对望了一眼,倒是极自然地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了。 其实他们也没多熟。 孟眠春还没来得及继续开口,跟着又是一阵噔噔噔的沉重脚步声传来,谢平懋身后就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自觉地给山庄的真正主人让开路,还说道:“王爷,你小心些。” 信陵郡王赵源挤进了门。 为什么是挤,因为按照他的体型,只能用“挤”这个动作才能出现在孟眠春面前。 “予让,你真的来了,这般早,我都还没准备!” 赵源见到孟眠春很是兴奋,眼中跃动着喜悦的光芒。 而玉凌波则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个三十岁左右,体胖且矮,面貌普通,嘴唇上还留两撇不上不下小胡子的男人…… 大叔你谁? 这才是那个清雅不凡、一手建造了这座山庄的信陵郡王吗? 再看一眼斜斜倚在门边,将这般普通动作都能做出一种儒雅俊俏姿态的谢平懋,玉凌波只觉得胸中一口长气咽不下,下一刻就快要爆胸而出了。 柳照影低头喝茶,嗯,这会儿芳心大概是落在地上碎得连渣都不剩了。 说起来信陵郡王虽然外貌上甚至都配不上这座山庄,可是其为人,却还是极有意思的,风趣高雅是一方面,却从来不会自视甚高看不起流俗,甚至他和孟眠春的交情,还是当年在京里一起蹲人家墙根儿吃狗肉吃来的。 而那只狗的主人——很不巧,正是在场的那位翩翩浊世佳公子,谢平懋。 那时候孟眠春和谢平懋都是人憎狗厌的顽童年纪,赵源却是成人了,可是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就和两个孩子成了忘年交,而且这两个孩子的性情还是如此南辕北辙。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妙不可言。 赵源呵呵直笑:“你们两个还是这么有意思,连来做客都是那么前后脚。” 论起缘分,这俩相貌家世都不相上下的年轻人才算是更有缘分吧。 孟眠春显然对谢平懋没有这种感觉,哼了一声:“有眼色的人就该知道走了。” “唉唉,是我请冉之来的,你别赶他走啊。” 在孟眠春面前,赵源一点都不像个长辈。 不过至今为止,他是柳照影唯一一位知道能够直呼孟眠春、谢平懋两人字的人,可见与他们关系之好。 说起来,孟眠春的名字是老母亲起的,说是老国太怀着他的时候曾梦见春日醉眠于桃林之下,于是他就有了这么个脂粉气极重的名字,和长兄孟仲毅简直两个极端,好在孟家也没有严格的起名规矩,不过他小时候霸道嚣张,于是父亲和长兄就给他定了“予让”这个完全和他本人不相符的小字,希望他能够谦和忍让一些。 显然一片苦心最终还是白费的。 平素里孟眠春根本是不愿意让人家唤他字的,也就赵源敢这么喊。 不过孟眠春如果因为老朋友的两句话就不刁难别人,那他就也不是孟眠春了。 他对谢平懋笑了笑:“谢三公子,你家妹妹的婚事解决了没?就这么有空跑出来游山玩水啊。” 故意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这伤口还是他自己一手给划拉出来的。 谢平懋微笑道:“已经解决了,何家……也不止何竞秋一个男儿啊,顾家小姐能够得此姻缘还得多谢国舅爷你了。” 顾家和谢家同时跟何家议亲,全金陵的人都在看好戏,但是何竞秋不可能同时娶两个贵女为妻,总有一方要让步的。 当然只能是顾家退让,但谢平懋做事比谢裕父子妥帖许多,他亲自登门去和顾家谈,也不知允诺了他们什么条件,顾辞安便一口同意了,嫁到京城无疑对顾仪慧是最好的出路,她在金陵时这些名声上的破事才会被人家忘记。 往后,顾仪慧和谢令璟就会成为妯娌了。 柳照影有点同情这个何家,这两位小姐进门,恐怕这热闹是不会少的了。 也是因为这段时日一直在帮叔父家里处理烂摊子,就是谢平懋也颇觉疲累,好不容易空了几日便来寻信陵郡王休息两日,却还是那么不巧碰到了孟眠春。 孟眠春早知这个麻烦没这么容易困住谢平懋,只是哼了声:“谢三公子喜欢把自己当个人物,家里家外什么破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倒是等着看你有没有全解决干净绝不出错的那一天。” 谢平懋皱了皱眉,面色也微冷:“奉恩将军府确实是得罪了国舅爷,却也不至于如此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吧,若是因为我你才纠缠不休,何必再拖旁人下水。” 直接冲他来就是。 ———————— 作者的恶趣味是绝对不会让此文中都是帅比的哈哈哈! 第82章 送你几幅 孟眠春和谢平懋之间的气氛一时便有些凝结,旁边赵源见状忙打圆场:“予让,这事我听冉之说了,今日我做个中间人,你们喝几杯酒,就把这段恩怨放下吧,好不好?都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交情,何必如此呢。” 他想着赶紧岔开话题,眼神便落到了两位久等的娇滴滴美人身上,眼睛一亮:“看看,你们两个,光顾着说话,都怠慢了佳人。” 云冉冉修养极好,见赵源目光投过来,赶紧起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自报了姓名,而比起她来,玉凌波就显得有点不情不愿了,不过好在赵源也不介意,笑眯眯地受了两人的礼。 孟眠春怎么可能对谢平懋有好脸色,这家伙一出现准没好事,看吧,莫名其妙又害个玉凌波春心荡漾了。 到底赵源的面子不能不卖,孟眠春也无意和谢平懋为难,他笑了笑,挪到赵源身边,拍拍他肥硕的肩膀,笑得非常暧昧:“兄弟这次来,还是想和王爷分享些好东西,谢三公子如果有兴趣,一起吧。” 他说到分享好东西,赵源的目光就重新放到了两位美人身上。 要说呢,在吃喝玩乐这方面,他还是和孟眠春更有共同语言,要不当年也不会是一起吃狗肉的交情了。 “边吃边说,边吃边说,正好我还没用早饭呢哈哈……” 赵源也笑着拉谢平懋一起坐下。 一大早就这么靡靡吗? 刚才孟眠春忙着耍嘴皮,玉凌波和云冉冉忙着欣赏美男,只有柳照影专心致志地吃,所以目前只有她吃饱了,屋里三个男人,加两个秀色可餐的美人,加她一个太多余,所以她很主动地出去了,自然,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厮的去留。 茶室内又有琴声响起,显然信陵郡王每天都有这样的习惯,在享受上无人比他更精通。 门外信陵郡王的小童十分可爱,见柳照影独自出来,就笑嘻嘻地递给了她一只柰。 柳照影在山涧边随意将这果子洗了洗,然后一口咬上了,冰凉凉脆生生甜滋滋的口感,让她想到了小时候第一次吃到这果子的时候,西北甘州哪里有这样新鲜的水果,千里迢迢从南方运来,大哥舍不得吃留给她,才刚长牙的弟弟又啃不动,只能眼巴巴看着她直流口水。 又咬了一口鲜脆多汁的果子,全是记忆里的味道。 “很好吃?” 耳边突然多了一道清雅温和的嗓音。 竟是谢平懋。 他倒是不介意,跟着柳照影一起席地而坐。 柳照影顺着他的话问:“谢公子怎么不在里面待着了?” 谢平懋轻咳了一声:“他们在……欣赏画作,我不感兴趣。” 欣赏画作? 柳照影马上就明白了,就是欣赏孟眠春带来的春宫图嘛,她画的那些。 她打量着谢平懋的脸色,心想难道京城来的公子哥们都这么没见过世面,孟眠春第一次见到她画的春宫图时也是差不多这个神色,他还是号称纨绔少爷的,她画的真那么奔放? 一回生二回熟嘛,她觉得还是多看看就好了,像她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柳照影理解地看了谢平懋一眼,还问他:“谢公子觉得那画如何?” 谢平懋一顿,他该怎么评价。 “柳照,你可能不知道,那个画是……” “我知道。”柳照影只是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我是说,如果以谢公子你的眼光来看,那画能值多少钱?” 她还是很有追求的,若是能在贵族间打响名声,往后她的银钱来源是有了。 谢平懋:“……” 他该怎么给一幅春宫图定价? 不过面对柳照这样诚挚的眼神,谢平懋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看到的让他脸红心跳的那幅画。 春宫图这东西,一向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画技不过尔尔,更别提什么气韵、构图、笔法,但是仔细回忆了一下,谢平懋发现刚才看到的那一幅确实很独特,作图者构思极妙,笔法成熟,人物鲜活,更重要的是媚而不淫,艳而不俗,可见执笔的是个有想法的画师。 将自己的看法简略说了一下,谢平懋道:“这画师应当有些才学,只不知怎会偏爱于画春宫图,你可是认识此人?若是你认得,不妨劝他还是走走正路吧,金陵和京城的画院里……” 接下去的话柳照影就不太想听了,挥手打断谢平懋,脸上反而还露出了一抹让他很迷惑的笑容: “多谢谢公子了,有你这番评价,我心里也算有底了。” 谢平懋微讶:“莫非你……” “是啊,是我画的。”柳照影扬眉朝他笑了笑:“谢谢你的肯定,以后有机会的话送你几幅。” 谢平懋:“……” 他不要! 这种无言以对,甚至还有点呆愣的表情出现在大名鼎鼎的谢三公子脸上,还真是取悦了柳照影。 她克制不住地嘴角微扬。 平日里装得再老成,到底还是有少年气的一面。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前未婚夫,以完全不同的立场和目光。 这人倒也不算特别厌烦。 谢平懋看眼前这平日太过冷清的少年露出了一抹罕见的笑意,终于也跟着笑了一下,摇头叹气,“你这人还真是……” 真是什么? 是挺有意思的。 他竟然不生气,对着孟眠春的小厮,还是这么个胆子大到连他也敢取乐的少年,自己明明被冒犯了,可是却一点生气的想法都没有。 果然他也很古怪。 短暂的沉默过后,接着两人竟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来话。 其实说起来,单论长相,孟眠春的明艳张扬、鲜衣怒马并不输谢平懋半分,但是一旦有交流,柳照影就明白为何这位翩翩公子在京城中的人气是孟眠春拍马也难及的了。 不仅仅是姑娘们对于才子天生的敬仰和崇拜,而是他的谈吐和见识,温和从容的性格,能够让每一个和他说过话的人,无论男女,都难以忘怀。 和谢平懋说话是一件轻松愉悦,甚至能够称得上是享受的事。 第83章 买马 孟眠春是来谈正事的,一手按住了春宫图,另一只挥了挥示意云冉冉和玉凌波退下,他笑得很张扬:“王爷,该谈谈正事了吧。” 赵源莫名背后一凉,说道:“予让,你想谈什么?” “先谈谈王爷怎么没回我的信?” “信、信啊……” 赵源尴尬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我说忘了你肯定也不会信,实在是我也很纠结该回你什么好,予让,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江湖事了?” 孟眠春道:“闲着无聊,就喜欢掺一脚啊。” 赵源呵呵直笑:“是、是吗?” 孟眠春一拍桌子,完全摆出一副凶恶的表情:“王爷,江湖势力勾结金陵官府,这种事都不查,那还有什么好查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你这表情很明显就是有事。” “我都做了这么久的闲散宗室了,官府的事哪里是我能指手画脚的……” “王爷,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之前江湖上的风门,你敢说你没资助过他们钱财?” 赵源反被他吓了一跳,立刻求饶了:“好好好,你别嚷嚷,万一叫拱卫司的探子听去了,被皇上知道,我还能有小命?我资助风门就是为了满足我各人私欲嘛,没想做什么天下第一的情报机构,予让,你知道的吧?” 孟眠春冷哼:“我可不知道,还有我这张嘴可不怎么牢靠,你不乖乖配合我,等回京以后,我说不定就在陛下面前一个不小心说了些关于你信陵郡王的秘密……” 赵源是真投降了,他确实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根本不想搅和进乌烟瘴气的权力斗争里,当年资助风门也是因为自己钱多有闲,风门的掌门人允诺他可以为他搜罗天下奇闻异事当乐子,还有各色能工巧匠、奇花异草,满足他信陵郡王一切独特的品味他才同意的。 这山庄就是江湖上两个高人设计、建造的。 面对这样的事,只要出点钱,何乐不为呢? 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赵源说道:“算起来我不过是为他们提供过银钱,只能算是合伙,他们到底如何运作、盈利的我一概不知,什么重要的情报我更是不感兴趣,不过你说的对,风门遭人寻仇的事我确实是知道的。” 孟眠春挑眉:“素衣教?” 赵源点点头:“看来你都查得差不多了。” 风门当日莫名遭人上门寻仇,自然剩下的人全部躲回了地下,但赵源这里还是会有人来通报一声的。 风门在江湖上不算是什么大门派,他们就是为了贩卖消息挣钱而已,要说多有本事去报仇,不可能,虽然有个闲散王爷做后台,但指望他,更不可能。 但是该说的还是说,风门决定当一阵子缩头乌龟,自然也要告诉赵源一声。 他们这些人自然比其他江湖人都敏锐地多,早已知道金陵城将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所以才明智地选择退避,而他们退避的原因,也是知道对方来头极大。 素衣教是个早些年兴盛的邪教,最开始也是崇尚佛教的,只是后来经几代教主更改教义,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体系,信奉“极乐净土”,教众们为了去往极乐净土,什么都肯做,而因为素衣教对于教众极为大方,慢慢地就吸引了许多穷苦的底层平民。 自然,这都是从前,现在他们有能力进入金陵城,可见教众不止是无知百姓这么简单了。 “予让,风门之所以招来杀身之祸,是因为他们查到了素衣教一件了不得的事。” 赵源的表情完全变了,不再是好说话的笑眯眯神情,带了几分严峻。 孟眠春心中一动,已经有了个猜测。 “……他们与凉州、甘州一带紧密联系,每年有大笔金银流向西北。” 孟眠春冷笑:“他们是要买马。” 凉州甘州,与富庶江南可说是天差地别,大笔银钱能派上什么用途? 只能是买马。 别说孟眠春和赵源,只是寻常人都知道,军队的强弱,很多时候都是看马,骑兵才代表着一支队伍里的精锐主力。 孟眠春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赵源忙忙摆手,惊慌道:“予让,这话还不能说、不能说的!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孟眠春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赵源一向如此,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就算他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无比严重,可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他还是会隐忍不说。 毕竟说要造反,和真的造反之间,还是隔了九重天的,若没有万全的前期准备,金陵附近的兵力随随便便都能将他们一个素衣教给轻易剿灭了。 他信陵郡王躲在奚县这地方,反正是高枕无忧的。 孟眠春不指望赵源有多忠君爱国,毕竟连他自己都没这一腔热血。 “现在这伙贼人已经那么嚣张了,看来有大动作是很快的。” 赵源还是挺忐忑的,望了孟眠春一眼说:“予让,你要写密信给陛下吗?那个,你可千万别提我啊……” 孟眠春没好气:“我写信给陛下也要他肯信啊,证据呢?再说我那皇帝姐夫的性子你不知道?就算他信了,也就是派个没用的御史、巡检使什么的来江南晃一圈,不说这帮只会抬官威的废物都查出多少东西来,就他们这来来回回的功夫,都够素衣教做成不知道多少事了。” 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可赵源很赞同。 他们都是皇室贵族,有身份有名望也有钱,可是手里没兵啊,遇到真刀真枪造反这种事,除了出兵镇压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也许也不会成事,反正我们也帮不上忙啊。” 赵源果然很快就建立好了心态。 孟眠春凉凉地看他一眼:“我刚才就说了,素衣教本事很大,金陵的官府里都不知被他们策反了多少人,等他们人马齐备,一定是有大动作的,你以为他们就图金陵城?那还买什么马啊?你这奚县离金陵才多少距离?等他们一起事,第一个就是杀你这种脑满肥肠的皇亲国戚立威。” 第84章 救国救民 赵源果然被孟眠春吓住了,脸色白了白说:“你提醒了我,要是事态不对,我马上就跑,擅离封地之罪,想来到时候皇上也不会怪罪我了吧?” 孟眠春啐了他一口:“你这点出息,还没怎么样呢就怂了,怎么就不能肯定素衣教能被一举歼灭?” 赵源望着孟眠春,像是听笑话:“一举歼灭?怎么歼?予让,你也想去招兵买马吗?就你那点钱,都不够填军费里的伙食费的?” 大楚每年多少财政收入,又有多少填了军费,这笔钱百姓们看不见,可是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巨额开销啊,大到你一个普通百姓根本无法想象。 “哈。”孟眠春粲然一笑,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你倒是提醒我了,这素衣教的钱……哪里来的?” “自然是从教众手里挖的,要不他们怎么会选江南,江南的百姓可是全天下最有钱的。” 赵源毕竟是个王爷,这点见识眼界还是有的。 光一个金陵城,如果他们能顺利拿下,就是一笔巨额财富。 孟眠春摇头,“我看不止。” 教众手里的钱有限,何况也没有听说他们把临安府洗劫了再过来的,只是靠些不入流的江湖招数去偷去抢,能有多少入账? 所以他们肯定有后手。 “素衣教的人直接从卓甘棠手里杀了杨定风,还想办法去找修源的儿子,他们藏了那么久,却因为修家直接去和拱卫司的人动手,你说他们这是为什么?” 赵源现在此刻只想捂住耳朵不听:“你还去掺和山水寨修家的事?我看你也是疯了,处处和皇上对着干不成?” “那你以为我南下的目的是什么?真能是为了把蔡太师那傻儿子打成猪头被贬过来的?我本来就是为着修家。” 孟眠春不以为然。 “可谁知道竟然阴差阳错扯进这样的大事里。” 他接着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不是要说修家的事,而是要说素衣教,他们对修家下手,只能说明,他们想要修源身后的那笔钱,或者往更大的说,他们在盐务里也有牵扯。” 赵源当然是知道山水寨一案的,经过孟眠春这么一分析,他倒也觉出两分道理来:“你说的不错,钱这个东西,从盐里面来,就跟挖金山银山似的。” “是啊,所以他们为了杀杨定风,连踪迹都暴露了,就是不能叫卓甘棠在山水寨这件案子里更深地挖下去。” 因为再挖下去,就不止是私盐案了。 赵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这就都说得通了。予让,你的脑子还是一向这么好使。” 孟眠春听了这夸奖倒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四周,心想,也是那家伙不在,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也能看出这些东西来吧。 勾唇笑了笑,孟眠春颇觉疲惫地往后一仰,直接躺在地上,摊开手脚躺成个大字型,感叹道: “麻烦啊……” 赵源也跟着他躺下,跟着叹了口气:“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那盐司里岂不是也有他们的势力,金陵……不,江南官场,还有一处干净的吗?” 孟眠春望着天花板,说道:“本来以为顶多是桩牵扯几个大官的案子,现在怕是要扯到救国救民了。” 他翻个身,脸朝下,把自己那张如花俊脸生生压扁了,咕哝道:“我可一点都不想做英雄啊。” 赵源也学着他翻身,不过有肥肥的肚子顶着,他的脸倒是没有直接贴在地上。 “不过我知道你,越是难的事,你越会去做。” 孟眠春没再说话。 赵源是很了解他的,他说的很对。 事已至此,孟眠春根本学不来做他这样的富贵闲人,什么事都当作没发生。 在心里默默算算时间,孟眠春觉得素衣教现在还不敢发难的,看来他是要好好计划一下了。 “说真的,你不考虑把这件事告诉冉之吗?” 赵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 “我帮不上你什么,但他不一样,予让,你听我一次劝,不要孩子气,这件事凭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你让你老娘怎么办?” 在这个时候,赵源的立场就真的像是孟眠春的长辈了。 孟家和谢家的势力毕竟不可小觑,早做防范的话,他们也许在皇帝面前能说上话。 孟眠春的声音在压扁的脸下传来:“我心中有数……” ****** 这一番话谈话,竟是就到了午膳时分,孟眠春走出来恰好见到柳照影和谢平懋正并肩立着说话,柳照影脸上还带着些微的笑意。 他顿时就重咳了一声。 柳照影看见他,马上走过来。 “少爷你……” 她望着他脸上压得斑斑驳驳的红印子,有点好笑。 “你这脸是怎么了?我替你打水洗一洗吧。” 信陵郡王哪里敢打他,也不知是怎么弄出来的。 孟眠春望向了谢平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底思索着刚才赵源对他讲的话,说实话,虽然孟眠春不想承认但事实是,谢平懋的人品真的不用怀疑,可他不相信的是谢家人。 他的堂叔谢裕,甚至他的亲爹广平侯谢臻,那一大家子姓谢的,他都不信。 谢裕一家在金陵生活多年,孟眠春不能断定他是否在素衣教这件事里是干干净净的。 整个江南,他现在唯一信得过的只有信陵郡王赵源罢了。 还是要再看看。 谢平懋被他这频繁变幻的眼神看得很奇怪,拢拳轻咳了一声,只说: “我不过是和你的小厮闲聊几句,不要误会。” 孟眠春哼了一声,“谢三公子时常盯着我的小厮,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倒比我带来的两个美人还有趣儿?” “红颜枯骨,再美的美人都是一样的,我和柳照,不过是谈得来些罢了。” 孟眠春莫名有些不爽,谈得来? 怎么就谈得来了? 他这个做主子的没允许,柳照能和他谈得来? 一股子躁气莫名涌起,再想到那些糟心事,孟眠春突然也懒得和谢平懋说话了,哼一声,提腿就走。 柳照影回来没看到人,就知道这位大少爷心情又不好了。 第85章 怜香惜玉 这一晚孟眠春当然是歇在山庄里的,谢平懋也是一样,而最开心的要数信陵郡王赵源了。 无论白天和孟眠春谈论了多么沉重的话题,他也依旧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不二法旨的绝对遵从者,晚上就拉着两个美人开宴,让云冉冉和玉凌波各自秀了一手筝和琵琶,赵源频频称赞,胖胖的脸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但其实……玉凌波手下出错了好几次。 所谓曲有误,周郎顾,大概玉姑娘也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典故,因此一弹错,她就去瞧谢平懋。 不过这位谢郎就没有周郎那么配合了,全程似乎根本没有听出来她的错误一般。 玉凌波很灰心,孟眠春让她给赵源敬酒时她都显得心不在焉。 柳照影侍立在旁,似乎都能看见孟眠春额边的青筋在隐忍过后跳得越发明显了。 这位大少爷今日明显心情不豫,玉姑娘还要在他面前作死,可真就是太没有眼色了。 在玉凌波又一次坐在赵源身边偷看谢平懋,甚至还意图搭话后,孟眠春轻轻把手里的玉箸搁下了。 柳照影叹了口气,想到之前从玉凌波那边赚到的画资,还是于心不忍地伸手按住了孟眠春的酒杯。 “少爷,我替你倒吧。” 孟眠春抬头就望进了一双清澈明朗的眼睛。 柳照影的目光微微向玉凌波的方向转了转。 “多管闲事。” 孟眠春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抬手把她倒的酒一饮而尽了。 …… 玉凌波更衣完后粉颊微红,带着些微的酒意准备回席间,就先见廊下有一人在候她。 “是你……”她皱眉说:“可是孟公子有什么吩咐?” 柳照影微笑:“玉姑娘看见我好像有点失望啊。孟公子没有什么吩咐,只是我各人,想和玉姑娘说几句话。” 玉凌波脸色转好,心里以为是柳照影也倾慕她的容貌,对她情根深种了。 “你说。” 柳照影略做苦恼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玉姑娘,我之前也不了解信陵郡王,但我毕竟是男人,又是少爷的小厮,今天白天特地在山庄了问了一下……你可知道信陵郡王是什么人?” 玉凌波紧张了:“是什么人?” 柳照影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轻轻说:“和少爷交好的人,你可想而知……” 玉凌波脸立刻白了。 那就是相当可怕了! 柳照影在她惊恐的眼神中点点头,用一种怜悯的神色看着她:“听说王爷平日看着和气好说话,对女人和下仆也大方,但是啊,听说他有个习惯,对别人只容忍三次,尤其是女人,这三次以内的,叫情趣,三次以外的,他就不客气了。” 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厨房里有个漂亮的丫头,以前就是王爷房里伺候的,就是因为说话不中听,得宠了七天吧,被绞断了舌头,你待会儿可以去看一下,那模样是十分漂亮的。” 柳照影跟着又是一声长叹:“玉姑娘,这王爷也是风月中人,可你看山庄里伺候的姬妾怎么没有一个?可见他是多么喜新厌旧,我听伺候王爷的小童说,他特别喜欢把不顺眼的女人扔下山……这山庄建在这般奇崛险峻的地方,听说将人往山谷里一推,那尖叫声能回荡到十里外,一盏茶时间都不散呢……王爷就喜欢听这声音!” 柳照影越说越夸张,直接把玉凌波吓得瑟瑟发抖。 她仔细一琢磨,又觉得柳照影讲的好像很有道理,这山庄漂亮归漂亮,可是真要从这里把人抛尸,连一点点踪迹都找不到啊! “你你你,你别吓我……” 柳照影换上了担忧的神色:“玉姑娘,我是为你好,信陵郡王实在是可怕,他今日对你百般容忍谦让,可谁知道转头少爷走了他怎么对你呢?我看要不你还是求他放过你吧。” 玉凌波咬着下唇道:“放过我?王爷肯放过我,孟公子也不肯放啊!”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难道她一代绝色,就这么悲惨吗? 柳照影见佳人眼泪盈眶,也不住悲伤地叹气:“那这可如何是好?如果不是得王爷真心爱重的女人,怕是处境都很危险的啊。” 真心爱重…… 这倒提醒了玉凌波,凭借她的姿色手段难不成还不能迷住个胖王爷,叫他爱上自己? 那样她就无后顾之忧了。 打定主意,玉凌波马上有了劲头,对柳照影说:“柳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小心的!” 说罢低头走了。 风月场也如战场,虽然在其他方面玉凌波是一塌糊涂的,但是在这场战役中,她完全有信心。 柳照影满意了,回到席间就看见盈盈含泪的玉凌波歪倒在赵源怀里,赵源吃惊之余搂住佳人贴心询问,一下竟是忘了和谢平懋说到一半的话。 柳照影不敢隐瞒,把自己的小聪明告诉了孟眠春。 孟眠春哼声说:“随便败坏王爷名声,也不怕他找你算账。” 柳照影脸皮很厚:“我这也是和少爷你学的,玉姑娘这人,就吃这种招数,何况日后相处,她发现王爷是真的温柔体贴,半点也不嚣张乖戾,岂不是更加高兴,如同意外之喜?” 玉凌波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心大,但是也好骗,只要稍稍引导她往正确的方向走,不用花多少力气。 孟眠春说道:“也就是看中她颜色还不错,心性手段,和京城那些比起来,到底还是差远了。” 所以送给赵源正好。 柳照影低下头,心想这人在京城还使用过多少次美人计? 倒是一点也不怕别人说他专走歪路。 “不过我发现,柳照,你这个人,还真是格外怜香惜玉。” 孟眠春半开玩笑地说。 柳照影只道:“可少爷虽是风月场中的高手,烟花地里的常客,却是……半点都不怜香惜玉啊。” 他对女人,还真是彻头彻尾地冷漠啊。 孟眠春笑了笑,竟是没否认。 柳照影心想,幸好自己是以男儿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的,若是女子身份的话,怕是早被他毫不犹豫扔出孟家大门了吧…… 第86章 所谓君子 云冉冉和玉凌波让赵源很是开心,当然,柳照影的助兴之画也功不可没。 但是孟眠春是绝对不会让赵源白白那么高兴的,他告诉赵源:“既然昨天把话都和王爷你说明白了,那你自然也别想独善其身。” 赵源脸如苦瓜:“你到底还想我怎么样?” 孟眠春不客气地提要求:“第一件事,让风门那帮缩头乌龟派个能说话的来我府上,王爷,我知道你能联系上他们……三天见不到人,当心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山庄。” 赵源冷汗涔涔,“我说予让,你怎么这么多年性子就一点没变呢?能不能成熟点呢?” 小时候打人骂狗的,长大了就烧人房子。 孟眠春回答地底气十足:“你见谢平懋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改过吗?我自然还是本性难移……反正你这地方也是依托着风门建的,一把火烧了倒是干净。” “好吧。”矮了孟眠春大半个的头的赵源被他拍着肩膀,只能忍下了,满脸的委屈,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先这一件事吧,之后我会再找你。” “还、还有之后啊……” “那是自然的,两个美人,答应我两个条件你不亏。” 赵源忍不住咕哝:“也不是你亲自养出来的美人……” “王爷,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孟眠春微笑。 他也了解信陵郡王,虽然现在是满脸的不甘愿,但其实昨天他就已经支持自己的决定了。 赵源看了他几眼,最后长叹一声:“我也不喜欢做英雄啊!” …… 又住了一日,孟眠春便启程回金陵了,云冉冉和玉凌波会在奚县多留些日子,而这次回程伴随着他们的却是——谢平懋。 孟眠春对谢平懋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谢平懋倒是不太在意。 世上不只有孟眠春一个聪明人,谢平懋并不笨,从先前孟眠春的各种动作,和他这次特意来拜访信陵郡王来看,他也能知道孟眠春绝对是在考虑一件大事。 这和他从前在京城胡闹都不一样,是一件确确实实的大事。 谢平懋不能不在意这一点。 孟眠春心烦的时候便会直接朝谢平懋发难: “谢小三儿,你不要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从小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身边的人口风都紧得很,你别想乱用你这美男计。”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满地横了柳照影一眼,仿佛她就是中计的首要人选。 谢平懋依旧温和地说:“国舅爷恐怕是误会了。” 孟眠春最看不惯他这模样,只道:“我能有什么误会?你前头刚丧了未婚妻,是到金陵来散心的,偏你喜欢操心,什么事都想管。” 听到他提起未婚妻,谢平懋的神色顿时冷了几分,而柳照影给孟眠春刚倒完茶的手也是一顿。 他提起了自己,可又不是自己了。 让谢平懋不高兴的事,就是让孟眠春高兴的事,他不肯停嘴:“那野丫头是怎么死的你比我更清楚,谢平懋,你们谢家……欠的是一条人命。” “够了!” 谢平懋扬声喝道,手上的茶杯也不可控制地重重扣在了桌上,茶水四溅。 端方如玉的君子,是真的生气了。 一向无论孟眠春说什么难听话都是浅笑以对从来不会说一句难听话的谢三公子,终于因为他提起了一句未婚妻而发怒。 这怒意为何而来,柳照影不清楚,她只看见谢平懋拂袖而去,连一句告辞也没有,并且如孟眠春所愿,骑马带着两个小厮先行一步,只剩半天路程也不和他们同行了。 孟眠春却是早已料到一般,根本不怕谢平懋生气,只是自己一个人慢慢喝茶。 柳照影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少爷,谢公子为何如此生气?” 孟眠春看了她一眼,“柳照,你平素对别人的事都是不感兴趣的。” 柳照影在心底苦笑,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啊。 时间真是一剂良药,过了这么长时间,她竟然能够这么面不改色地像谈论一桩趣闻似地说起自己的死了。 从刚才两人寥寥几句对话之中,她能够听得出来,显然孟眠春是知道些什么的,他是皇后的亲弟弟,福安公主做的事或许瞒得过别人,但瞒不过他。 毕竟孟眠春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被糊弄的人。 而谢家和谢平懋呢,看起来可能也是知情的,或者难道说……谢家根本就是同谋? 她不介意将人往最阴暗的方向去揣度。 这个猜测一起,柳照影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丝深沉晦暗。 “你知道我最讨厌谢平懋这人什么吗?”孟眠春竟然还真的说了下去:“君子,君子,世俗用这两个字做枷锁禁锢人,谢平懋却是心甘情愿套上枷锁的那类人,他若是随心所欲、潇洒落拓些,我还当他是个男人。” “既然是不喜欢的女人,早晚都是害人……谢家人看不上我,我倒是更看不起他们。” 孟眠春冷笑,仰头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了。 听的时候柳照影对这两句话似懂非懂,可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又仿佛能够理解一二了。 孟眠春……其实是在同情自己吧? 同情他嘴里那个其实与他并不相熟的“野丫头”。 谢平懋不喜欢自己,可是他因为婚约,因为家族,还是认下了这门亲事,他没有做错,他恪守着君子之道,甚至在有婚约后便推拒了一切可能接触适龄姑娘的场合…… 这都是柳照影从前就知道的。 可是,他并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他,他在人前是完美的夫婿人选,他甚至吸引了福安公主的青睐,而福安公主更是因为得不到他而选择杀了自己这个绊脚石。 季如蕙因他而死,但并不是因为爱情,其实她,从头数来,什么都没有从谢平懋那里得到过啊。 她何其无辜! 她平白无故地死了,甚至,对谢平懋来说,这还是一种解脱。 人心之中那些阴暗隐秘的念头,往往很多时候是自己都难以察觉的。 所以谢平懋会那样生气。 因为孟眠春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自己都不想面对的事实。 第87章 一件案子 “是啊……如果他不做那个君子,早些出面向皇上明说,他不喜欢我,我们的婚约作罢,那我根本就不用死。” 柳照影忍不住对自己这么说。 “若死的是他真心相爱之人,想必福安公主也不会如此高枕无忧,谢三公子必然不会轻易罢休。那又要一个死人亲自去报什么仇呢?那个死了的人还是划算的……算来算去,果然只有我最不划算。” 而且还死得这般毫无价值。 比起来,孟眠春虽然对女人冷心冷情,毫无怜惜,可他却不会做这种事。 他不是君子,他没有立身处世的那套刻板原则。 放浪形骸,有时候只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对旁人反而倒是一种负责。 这般想着,柳照影望着孟眠春的后脑勺竟是忍不住对他改观了些。 叹了口气,她自嘲地想,难为这世上,还有个肯同情我的人。 所以,她果真没有看错人。 孟眠春才是那个能够帮上她的人。 ****** 回到金陵城,柳照影最关心的还是阿拴的下落,但是很可惜,官府那里和孟眠春的探子依旧都是一无所获。 柳照影不免有些失落。 这么长时日了,阿拴这样大一个小孩子,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修麟是知道他师父有个弟弟的,只是自他住进孟家后,这个弟弟他就没见过,他得知柳照影同他一样,也是父母双亡、全家遇难后,便突发奇想地对她道:“你若没有弟弟了,以后我就做你弟弟。” 柳照影倒是一时被他震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是格外有弟弟命吗? 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的。 这一个弟弟她可不敢随意瞎认。 孟眠春显然对于老五他们的办事能力很持怀疑态度,这么些时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反倒只能柳照影劝他:“少爷,阿拴行踪难以探查,也说明他极有可能是被素衣教抓去的,所以我们才查不到,这样说来的话……也不是全无线索。” 总之素衣教是要查的,阿拴在他们手里的话,就不用再往别处分心了。 孟眠春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的心态倒是很好,不过你倒是说说,你们柳家有什么是素衣教能看上的?” 修家被素衣教盯上情有可原,但是柳家呢? 柳照影是真的说不上来。 但是柳照影的猜测也很合理,陈正道是死在金陵狱中的,那么放任,或者说希望他死的,一则可能是官府的人,二则就可能是素衣教的人,授意了官府。 所以阿拴有一半的可能性是被素衣教的人给带走的。 总之她现在跟着孟眠春查这邪教,也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 另一边,宋国公世子顾辞安得知孟眠春回来,倒是匆匆忙忙又跑来了。 许之昌之前犯了这么大的事,孟眠春都还没找他们算账,他就敢这样登门,不得不说脸皮之厚度是相当可观了。 顾辞安提心吊胆了这么多日,连自己妹妹的婚事出了问题都不敢来求孟眠春,今天却主动过来,完全是因为他想将功补过。 怎么补过? 他有了阿拴的消息。 孟眠春对于顾辞安的草包脑袋是从来不抱任何希望的,今天让他进门来没叫人立刻打出去,是因为本来就要和他谈丹书铁券之事的。 “你有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官府和老五他们都没找到阿拴的踪迹,能被他给找到了? 顾辞安却是很有自信:“国舅爷,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柳照的弟弟不是近来第一个失踪的孩子了……” 原来他要说的,是另外一桩失踪案。 说起来,这桩案子不大不小,但是金陵街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偶尔也会提一嘴。 近一个月来,金陵城附近的村镇发生了连续几起孩童失踪案,失踪的小孩子多在十岁左右,但是都是贫苦穷困、多子多女的家庭,甚至有的孩子还生着重病,就这么被人拐了去。 拐孩子的事每年都会有好几桩,有人来报案,官府就立案、搜证、各府县发告示榜文,在档案里记一笔,多年后说不定也能促成一下人家的团聚。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但要说是找,怎么找? 拐子拐人还能让你轻易找到的? 大楚疆域辽阔,被拐了的孩子、妇人又多运往西南、西北一带,专往夷人多、战乱多的地方去,就是失踪者的家人都不会去找。 更何况有些村镇里的孩子年纪小,本来就连户籍都没登记,没了就没了,查起来还费事,爹娘宁愿选择再生一个。 所以顾辞安提起的这案件,只能算是普通案件,一来不是发生在金陵城内,二来丢孩子的不是什么官爷富贵人家,有几个还是佃农,小孩子本来就难养活,他们也不愿意花银子来官府立案侦办。 唯一说这些失踪的孩子和往年的拐卖案不同的,就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实在是太频繁了。 孟眠春耐心听顾辞安说完,挑了挑眉:“就没了?” 这就是他说的线索,根本就是建立在他一厢情愿的猜测上的。 “顾世子,我没闲心帮官府破案玩,你说这些丢了的孩子和柳照他弟弟有关联,可是这关联在哪儿你又说不出来,难不成我要先一一去把那些孩子找到,然后问他们说‘喂你们当中有一个叫柳燕亭,小名叫阿拴的孩子吗’?” 孟眠春没好气。 当他是开善堂的呢?无怨无悔地去救陌生人。 顾辞安张口结舌,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只是“觉得”这其中有联系,阿拴是在那段时间失踪的,其他几个小孩也是在那段时间失踪的——这种直白的联系。 至于其余的,什么陈正道、那伙绑架阿拴的盗匪、素衣教等等,他根本不知道也不理会,反正一切周遭因素他都没考虑。 柳照影默默看了他一眼,单蠢的人眼中看到的东西果然简洁明了啊。 看着孟眠春已经不耐烦地想喷人了,柳照影终于出声:“顾世子,那几家丢了孩子的人家你都去了解过了?” 第88章 歪打正着 孟眠春看了柳照影一眼,有点意外,她竟然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顾辞安点头:“都去调查过了。” 柳照影继续问:“那顾世子能否把详细的情况都告诉我一下?” 顾辞安心中大为感动,不愧是差点成为自己妹夫的人啊,柳照竟然在孟小国舅面前这么给自己台阶下! 柳照影不是很懂他莫名其妙的感动,她是真的想知道内情。 当然,这些事顾辞安不会亲自去查,他带来的一个下属马上就派上了用场。 柳照影去了侧间,将地方留给了顾辞安和孟眠春。 孟眠春微笑着盯着顾辞安说:“本来就邀请顾世子过府的,有件事要和你谈一谈。” 顾辞安突然无端头皮一麻。 …… 柳照影很清楚顾辞安是什么水准,在孟眠春面前,他是绝对没有招架之力的,孟眠春绝对有一万种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向朝廷请旨使用丹书铁券。 那两人是怎么谈的柳照影不感兴趣,她倒是聚精会神地听顾辞安手下的人汇报那几起失踪案。 刚才顾辞安在说的时候,她就听到了一个重点。 几户人家里头,有两个孩子甚至已经病重,连家里都不想花钱给他们吃药治病了,这样的孩子也被拐——或者说是偷更确切。 偷个病歪歪的小孩子干什么? 别说是卖去为奴为婢,就是做牲口的,人家也知道挑健壮的,生病的小孩子就是亲爹娘都不舍得治病了,偷了他们去的人反倒愿意给他们治吗? 违反常理的事就一定有问题。 那丢了孩童的几户人家可能都不在乎,甚至他们还因为丢了孩子有机会向官府领些抚恤银,所以他们是不会往这方面细想的。 但柳照影不得不想。 也许是顾辞安歪打正着吧,柳照影现在不能肯定这一定和阿拴有关,但她隐隐觉得这或许和素衣教有关。 邪教的想法,恰恰都是和正常人反着来的,只有他们,可能会需要重病的孩子。 柳照影仔细地研究了一下那几个失踪孩子的年龄、生辰,有何相似之处,都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也就是说可能他们找的这些孩子确实是没有特定的,只是因为那些农户家里好下手。 “既然这样的话……我需要验证一下我的某个猜想了。” 柳照影沉思过后,就提笔写了一封信,封好后交给了双喜,请他送出府给老五,当然,没忘记贴上几两银子请他们喝酒。 双喜很郁闷:“我现在也是你的小厮了吗?” 柳照影笑:“双喜小哥,我知道你人好,我们都是帮少爷排忧解难的,何必分那么清楚呢。” 双喜叹了口气,幽怨地看了柳照影一眼。 人家可是和自己不一样的,自己确实没人家厉害没人家受器重啊,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他和双禄几个顶多就是孟眠春惹祸时能在旁边递把、跟着揍别人两拳的那种,可柳照影是能够替孟眠春出主意、甚至善后的那种。 差别大着呢。 双喜乖乖地去按柳照影的吩咐办事了。 柳照影心里清楚,依照老五他们的速度,应该明天就能得到回复了。 而另一边,孟眠春也笑眯眯地把满脸蒙圈的顾辞安给送走了,他回去就会亲自写信向朝廷请旨使用丹书铁券,他心中忐忑又胆怯,但一想到“欺君之罪”能够永远摘掉,又不由期待了几分。 唉,心里很纠结,如果柳照在就好了,他说的安慰话永远是最动听最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 一想到柳照影,他就想到自己的表弟许之昌是怎么害得人家弟弟生死未卜的,他哪里还有脸再去见人家? 这般想着,顾辞安又叫小厮上门去揍了许之昌一顿出气。 许之昌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他给柳照影下绊子,但人家一直没寻过仇,反而是自己的表兄顾辞安,动不动就让人来揍他给柳照影出气。 什么表哥啊! 他哪里能知道顾辞安那顶着欺君之罪的压力啊…… 第二天,老五果然很快就回信了,自然,他的回信是交到孟眠春手里的。 孟眠春原本正惫懒地半躺在榻上吃水果,见双喜把信递上来,他也不看,拿在手里扬了扬,对着柳照影像只小狗似地召唤:“来来,你要的东西,放心,我可不看。” 仿佛对于柳照影昨天没打声招呼就动用了他的人他还挺高兴。 简直是无法理解此人想法。 柳照影道了谢,接过信匆匆阅览了一遍,随后眼眸微沉:“果然如此。” 孟眠春还在打趣:“你让老五替你查什么?还偷偷瞒着我,不会是查哪个在路上看上的小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吧?柳照,你怎么这么花心?” “少爷别胡说了。”柳照影冷淡地将信纸甩了甩塞回信封里,“我是请他替我查了昨天顾世子说的那案子。” 孟眠春坐起身,嘴里的水果也不吃了。 “怎么?你还真把那蠢货的话当真了?” 柳照影点头:“也许是他歪打正着吧,这些孩子的失踪和素衣教有关。” 她让老五去查的事,是近一个月金陵城附近经常有流民、乞丐、无家可归的浪人落脚的地方是否少了孩童。 她的想法是,素衣教的人作案,没有特定目标,抓了那么多贫苦农家的孩子,是因为这些家庭不会将事情闹大,那么没有亲人和家庭的孩子就绝对不会被他们放过了。 果真,只是粗略一查,竟是真有不少孩子失踪。 那些乞儿,本就是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人人喊打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些不受官府保护的人又常死于非命,消失无踪,平素也没有人在乎,所以失踪几个孩子根本就没有人注意。 所以在官府没有注意的地方,失踪的孩子人数远远不止登记在案的。 孟眠春此时脸上全没有那戏谑神情了,冷笑道: “抓那么多穷苦出身的孩子……倒是邪教的作风。” “总没有什么计划是天衣无缝的。”柳照影说道:“他们既然出手,总会被我们找到蛛丝马迹。” 第89章 江湖人江湖事 孟眠春坐在美人榻上,一只手在支起的膝盖上一下下轻轻点着,像是数着拍子。 这证明他在思考。 “一个月……他们做这事一个月了。若是之前,我倒会觉得他们是为了找修麟,毕竟那年岁也符合,只是现在看来,倒像是两回事了。” 当日抓住的宵小只是说接了大哥的命令寻找修麟的账本,没有明确指令要抓住修麟。 而失踪的这些孩子,是有人特意抓的,也不是为了找某个特定的人。 孟眠春说:“既然他们露了尾巴出来,就有法子被我们抓住……没想到顾辞安还真是做了件好事。” 柳照影想了想,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少爷打算怎么查这事?” 孟眠春笑道:“柳照,你这么问我就说明你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唉……我是个好主子,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 柳照影抿了抿嘴:“我可以随意出府?” “随你便。” “可以借用你的人?” “你已经用了。” “那钱……” “钱别想!” “……”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抠门。 “我再求少爷一件事。”柳照影说道:“之前抓住的那个宵小,交给我吧。” 想偷修麟账本不成、还差点对她下杀手、最后被陈护卫一脚踹掉半条命又被带回金陵城进行残酷审讯的那个可怜的梁上君子。 孟眠春挥挥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这人了,留在我这儿我还嫌多吃我一口饭,随你处置吧。” 素衣教被扒拉出来后,这么个小喽啰就毫无审问价值了,但也不能轻易把他放了,交给官府也不安全,只好一直留在孟家。 柳照影提了人,就是往王三娘的客舍里去。 王三娘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近日也闲得无聊,见到柳照影过来看她自然开心,只是见他左右跟了好几个人倒是有点不敢乱说话了。 “柳小哥,你带话让我今天把张六哥叫来,到底什么事啊?不会是找人抓他吧……” 王三娘看见板着张脸、一脸严肃的陈德,就联想到那些官差老爷。 柳照影道:“我岂会是那等不知感恩的人,张六哥还帮我找回了银子呢,我找他来,是有个人打算要交给他的。” 她指了指被黑布蒙了头的一个矮小身影。 “他们盗行里的叛徒,我想亲自交给张六哥,顺便请教他两个问题。” 王三娘恍然大悟后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柳照影怕张六见到陈德就不愿露面,因此让陈德他们先行避开了。 帽檐儿街的张六如期而至,依旧挑着担子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那面无表情的脸都是与她上一次见时毫无变化。 “张六哥,银子的事,我一直想向你道谢。” 张六摆摆手:“你说有重要的事要见我?” 显然盗行的大哥们对于和人闲聊是没什么兴致的,他只希望柳照影快点进入主题。 柳照影指指被绑着的那宵小,扯了他头上的布袋子,说道:“此人自称是临安盗行的后辈,名字叫做金大有,还口称认识张六哥、许三哥……” 张六在她说到临安二字时目光就闪了闪。 名叫金大有的宵小鼻青脸肿,嘴里被塞了破布,呜呜地出声,惊恐地望着在座的三个人,看起来可怜万分。 张六望向了柳照影:“这位小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张六哥果然敏锐,确实,我已经得知,偷我银钱,还有之前犯下金陵城不少偷盗案的就是这伙来自临安的盗行朋友,张六哥既然之前就把银子归还于我,说明你们也是和他们交过手、打过照面的了。” 她亲自给张六倒了杯茶,不急不缓地继续说: “原本我不该管这些,但是这伙人自临安而来,背后的势力却不容小觑,张六哥,不要说你没有听说过素衣教。” 王三娘惊讶地张大了嘴,张六则是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默了半晌,张六才缓缓开口:“江湖事由江湖人管,小兄弟,我不知你是什么来路,但能看出来你是个厉害人物,但是年轻人,还是不要好奇心太盛为好。” 柳照影道:“只是素衣教的事,恐怕已经不是江湖事那么简单了。张六哥,难道金陵的江湖朋友们都如此乐观,觉得他们自临安而来,只是来访友相会的?你们能不动一兵一戈地把他们赶回去?” 到底是谁太年轻? 张六看了柳照影一眼,又看了王三娘一眼,说道:“听王家妹子说,小兄弟你如今在贵人身边做事,你知道我们是闲云野鹤,甚至有几个兄弟身上还背着罪名,实在无意和朝廷中达官贵人牵连,今日我来见你,也是因着当日欣赏你这少年人几分性情,但是你们主子的所图,恐怕我是帮不上忙的。” 不愧是江湖上的老油子了,比起金大有这种无论身手还是脑子都是垫底的盗行小弟,他算得上是真正的师父了,所以也才有这个胆色在白天行走。 几句话一说,他就已经明白了柳照影的意图。 素衣教的事,在他们看来是江湖事,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不想借助外力来解决的,而孟眠春金光闪闪的国舅爷身份,更是他们最忌讳的一点。 自古以来,江湖下九流和上层的达官贵人之间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也是孟眠春觉得处理素衣教之事棘手的根本原因所在。 素衣教已经在地下壮大,甚至勾结了金陵的官府,那么剩下的势力,更该团结一致才能和他们抗衡。 但是抱歉,其余的江湖人是不会信任什么国舅爷,还有什么拱卫司副指挥使的。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轻信了“狗官”的江湖好汉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反而只会换来百姓和江湖后辈一个“愚不可及”的评价。 他们宁愿做个孤胆英雄,也不会想借助贵人之力。 柳照影微微叹气,早知道盗行这条路是没那么好打通的,可是她没想到自己都还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人家拒绝地彻彻底底了。 第90章 风门的帮手 调整了一下心绪,柳照影对张六拱了拱手说:“既然张六哥都这么说了,那我接下来的话不说也罢,这个金大有今日我就交给你,无论你们是关押起来也好,或者是送回他的门派也好,都由你们自己的决定。” 顿了顿: “只有一句话我还是想说,希望张六哥和各位盗行的大哥们能够仔细注意这个素衣教,他们绝非善类。” 再多的,她也不能劝了,免得适得其反,反而让金陵的盗行被他们给拉拢过去什么的。 张六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是漠然地点点头。 柳照影又看了一眼王三娘,说道:“往后我不会再请三姐传话,她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希望张六哥不要因此对她心怀芥蒂……” 张六继续板着脸说:“这点规矩我们自然清楚。” 等他将金大有给带走了,柳照影才对王三娘道歉说:“三姐,抱歉,我差点连累你。” 王三娘摇头:“这算什么连累,不过柳小哥,你说的这什么素衣教我倒是真不知道,听起来怪吓人的。” 柳照影不想多谈,只对她说:“近来若有临安附近来的江湖客,你还是当心些吧,至于其他的,我也说不好。” 王三娘叹了口气:“还真是不消停啊。” …… 孟眠春倒是对柳照影的铩羽而归并不意外,只说:“以我这个名头,可没办法差使这些江湖人,不过嘛,我这不是找了帮手嘛,明日大概就能到了。” 果真,隔天孟家就有客来,是个干瘪瘦削的老头,穿着打扮就像一年到头在地里耕种的农民,一张脸晒地黝黑,倒剩一双眼睛藏了几分饱经世故的沧桑。 孟眠春早有准备,让双喜立刻把人请了进来。 这人正是信陵郡王赵源答应孟眠春给他送来的——来自风门的帮手。 “百晓生……”孟眠春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头随身携带的信上赵源对他的描述,调侃道:“是有多百晓啊?” 老头挥挥手,对于这个浮夸的诨号显然略有些尴尬,只道:“老头子本来就是没名没姓,大家都随便唤一声‘老徐’,也请公子这般称呼吧。” 风门的高人并不在乎什么称号、外貌,甚至姓名,柳照影也知道,做他们这行的,要的就是泯然众人,若是有何特殊之处能叫旁人一眼记住,这样的人也不适合做情报搜集,别说顶着个江湖百晓生这般名号在江湖上行走,想叫人不记住都难。 孟眠春从善如流:“那就依你。想必你来我这里之前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不过你放心,等我离开金陵之日,自然是你得自由之时,并且你们风门从前是什么价码,我自然不会少给你一分一厘的酬劳。” 老徐拱手谢过他。 风门现在就像阴沟里钻着不肯冒头的老鼠了,如果不是赵源,他根本不会出来见人,其实钱不钱的倒也不是很在意,他只恳求孟眠春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安全。 孟眠春觉得这简直就是在质疑他孟小国舅的权威: “现在我这宅邸里,也不只藏了你一个怕被人抓的,护一个是护,护几个也是护,你这老儿一条小命没有人动得了。”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只老母鸡,什么人都往他羽翼下跑。 柳照影闻言,微微勾了勾唇角。 老徐放心了,马上接口自己一定尽心替孟眠春办事。 “不过你也要有值得我相护的价值,你们风门被追杀的原因,不过是得罪了素衣教,正巧,这邪教让小爷很看不顺眼,不端了他们我晚上都睡不好……这就是我需要用到你的地方。” 老徐来之前倒确实没有想到孟眠春是为了对付素衣教。 “公子您……可真知道素衣教的底细?” “一般般吧,你先说说你们风门到底查到了什么才惹得他们动手。” 老徐顿了顿,眼睛却是望向了柳照影,柳照影明白这个意思,正想离开,只听孟眠春说:“不用,这是我的心腹,你但说无妨。” 老徐便说起了素衣教与风门这桩恩怨的前因后果。 其实孟眠春与柳照影先前也早就猜到了七八分,风门的消息网不说遍布天下,但掌握整个江湖的动向还是没有问题的,素衣教的异动他们自然也早就能察觉,因此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风门是素衣教率先接触的金陵江湖势力,他们也知道有所行动是绕不开风门那些遍布天下的眼线,自然想拉拢他们收归己用,只是风门的瓢把子大哥只是个只认钱的主,素衣教能出得起多少钱买他们?自然是一口回绝的。 不但如此,风门还挖出了他们几条秘密,一条就是赵源之前告诉孟眠春的,素衣教暗中联系甘州、凉州等地购买马匹。 另外一条,是关于他们左护法的。 信陵郡王赵源毕竟不是江湖人,跟他说了也不认识,所以这个他倒是不知道。 不过孟眠春对素衣教的所有消息都很感兴趣,老徐自然对他言无不尽。 “不瞒公子,我们风门在江湖上也好几十年了,很多陈年旧事别人不晓得,但我们却知道,二十年前,素衣教被剿灭的时候就有个护法逃过了官府的追捕,这人名叫管红梅。” 孟眠春挑眉:“女人?” 老徐点点头:“当年也是因缘巧合,老朽还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她就有三十来岁年纪了……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重新现身,容貌竟是和当年一般无二。” 孟眠春盯着老徐那张枯树皮似的脸,不满地说:“你和我说一个大娘的相貌干什么?你二十年前暗恋人家?现在重逢后又死灰复燃了?” 老徐:“……”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公子是个这么不正经的人啊。 柳照影插嘴道:“徐老爹大概是想说,世上哪里有人能二十年容貌不变,这个管红梅身上一定有问题,或许是……炼了什么邪功已经大成?” 老徐忙点头,还是这个少年人看起来靠谱一点,对自己的称呼也很礼貌。 第91章 青春不老 孟眠春还是觉得老徐更像是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二十多年都过去了,或许你们查到的是她的女儿,老徐,你是不是没看清,或者得到了假消息?” 老徐受到了专业上的质疑,顿时就有点不太开心:“风门从来不提供假消息,公子,为了确认管红梅的身份,我的一个徒儿甚至还搭上了一条性命,这岂会有假!” 柳照影追问:“那管红梅为人如何?你们查到她的落脚处了吗?” 老徐继续说道:“此人二十年前就是素衣教的忠实拥趸,如今也一定是素衣教众的肱骨人物,想必没有她,素衣教也没有机会能在江湖上再次现身……管红梅为人狠辣,当年手上曾犯下过屠杀一家十八口的血腥命案,也是因着这桩案子,此人被官府定为穷凶极恶之徒,只是后来她假死逃生,并没有被官府抓到过。” “她自现身金陵时,我们就设法查她的落脚地,如果推断没错,她身为素衣教左护法,她的落脚处,应当也是素衣教在金陵的分坛了。” 老徐的小眼睛往刚才冒犯了他的孟眠春脸上看过去,微微扬起了声音: “这条消息,不知道对公子可有用?” 这老头子,还喜欢摆谱。 孟眠春笑了声,说道:“别记仇了,一会儿赏你几壶好酒吃。” 老徐这才道:“最后查到的消息,管红梅出现的地方是天水门附近的漕运码头。” 码头附近鱼龙混杂,倒是江湖人混迹的好地方。 老徐已经把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孟眠春,再多的,他也不是天上的神仙,不可能尽知。 “如此也好,就先从天水门附近查起。”孟眠春冷笑:“什么红梅青梅,这帮缩头乌龟做了这么多事,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素衣教的教主未必在城内,但有这个左护法在,也足够了。 虽然听起来这女人就是根硬骨头,可她身上肯定能查到很多关于素衣教的秘密,孟眠春还就喜欢往硬骨头上啃。 柳照影侧头去看他,发现他脸上竟还有点跃跃欲试的神采。 说好的救国救民呢……感觉他像是发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而已。 柳照影想了想,多问了一句:“徐老爹,你可知江湖上是否有什么邪功,是需要用到……小孩子的?” 她是联想到了那些孩童的失踪案。 老徐瞠目:“没、没听说过。” 孟眠春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笑说:“柳照,不知道你平日想象力这般丰富啊,你觉得管红梅是捉了那些孩子练功的?那她是不是还得每日饮上一大碗新鲜人血?” 精彩的话本子情节。 柳照影说道:“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啊。” “真有那么厉害,我都也想练了。” 孟眠春嗤道。 柳照影习惯了他说这种话,老徐却是被他这句吓得不轻,低声道:“公子,人老了也就是像老朽这般丑一点罢了,那些旁门左道,还是不可取的啊……” 他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是最怕老最怕死的了。 得了,孟眠春看他一眼——这也是个想象力丰富的。 ****** 老徐正式在孟家住下了,不过孟眠春再一次秉承着“物尽其用”的用人原则,给了他一把扫帚每天扫庭院。 不过老徐的相貌和气质,还真是……和扫帚说不出的合适。 双喜等几个小厮他们听说了这老头是个能人,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连你亲娘四舅姥爷家里的母鸡生多少蛋都能算出来——纯属误传,便都好奇心大盛地缠在老徐身边问东问西的。 老徐被他们缠地烦了,将扫帚往地上一拄,瞠目说:“我真算不出来你午饭吃了什么!也不知道看门的阿黄能生几只小狗!还有各位小哥,我也真不是路边算命的!” 倒是柳照影这个最该有问题去问他的人没有去。 在孟眠春看来,她的问题才应该是最多的。 关于柳家,关于陈正道。 只是他却不知道柳照影的想法,目前来说,她只想找到阿拴,保证他的安全。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柳照影,过世的柳芝元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她并不一定是非要找到答案的,如果阿拴长大后想要追根究底,到时这便是他自己的决定了。 老徐提供了目前寻找素衣教的第一条有用的线索,原本孟眠春想通知卓甘棠的,但是他前往素衣教的大本营临安还未归,这事就只能孟眠春自己解决了。 如果是以前,风门三天之内就能找到详细的居所,现在自然是不可能的,老徐也是个怂人,一再和孟眠春确认,说他只是提供自己脑子里所知道的一切消息,他是死也不会踏出孟家大宅一步的。 “这死老头子以前做窥人隐私的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我看他怕的不是素衣教,而是怕别的江湖人士,随便哪个都够咔嚓一刀砍了他的。” 孟眠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问题。 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孟眠春自己派人去找,老五几个哨探根据老徐提供的线索摸了过去,但是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形容相貌和老徐描述与管红梅相似的女人。 早知道没那么容易就找到人了,素衣教的左护法也不可能在大街上走着给你看,孟眠春早有预料,但他知道柳照影在找人方面有极高的本事,比猎犬都好用。 柳照影这次其实也没什么把握,想了想,才对孟眠春提出建议道:“对方是老江湖了,肯定隐藏行踪极有一手,我们没有风门的本事,徐老爹提供的消息也是一个月前的了,自然有所出入,不过我想,她应该还会在那附近,因为这个左护法既然把地方选在那里,就说明那里是适合建立他们分坛的,或许……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天水门附近的江湖势力再做打算?” 分析战局一直是比直接动手更聪明的选择。 如果管红梅在天水门附近有所举动,就会被那里的江湖人留意。 第92章 表兄弟 天水门附近的江湖势力要打听起来还是很好打听的,在那一带要属一伙叫青龙帮的漕运势力最出名,这样的帮派会社在各大城市、沿着河道,尤其是漕运四渠格外多,青龙帮也是如此,早年不过是几个穷苦的跑船人搭伙,渐渐坐大后就建立自己的船队、与本地或外地的商行货行合作。 当然,这样的组织要说多干净也不可能,漕运是人人都想咬一口的大饼,能在金陵通衢建立自己的帮派,必然在黑道白道都需要有些势力。 孟眠春让老五打听了一下,果真发现了不对之处: “马上入冬了,又不是跑船的季节,这青龙帮还要招什么人?” 柳照影也想到了,只道:“这么说来,会不会是青龙帮替那个素衣教的左护法吸收教众?” 素衣教作为一个教派,总是需要教众的,即便他们再势大,虔诚而愚昧的教众才是他们的立身根本。 “说再多也没用,去探探就知道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话说安排间者乃是兵家常用之术嘛。” 孟眠春拍板决定。 …… 话虽这么说,但是,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柳照影看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浆洗地早已发硬、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还有脚下极其破旧甚至差点钻出了一个脚趾的鞋。 然后再抬头看看自己身边的孟眠春,他穿得稍微比自己体面些,不过也是一副平民打扮,依照这位大少爷喜洁的程度,这应该就是他接受范围内最“落魄”的时候了。 她此时正站在天水门码头上一处棚子外,拿着号牌排队等待着……应征做船工。 虽然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她不知道孟眠春是哪根筋不对,非要自己来入虎穴。 “说实话,少爷,你即便换了打扮站在这群人里,也显得很格格不入。” 柳照影在周围不断投过来的奇怪目光洗礼中,面无表情地对孟眠春说道。 “是吗?”孟眠春整整衣领,竟颇有些沾沾自喜地说:“我也觉得我走到哪里都像是鹤立鸡群,注定不会泯然众人。” 他实在和码头上这些天天风吹日晒、有时还吃不饱肚子的苦劳工相去甚远,任凭谁都不会把他这个人看做是贫苦大众中的一员。 柳照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我并不觉得这个主意有多好,你真的要以身犯险?” 孟眠春毫不在意地说:“说到以身犯险也太严重了,就当是……体验市井生活吧。” 说话间已经轮到他们了,负责招人的是青龙帮两个小头目,两个男人都是孔武有力,衣着邋遢,可是在他们小弟们的眼里,这就是大哥独特的气质。 孟眠春嫌弃地往后略微退了一步。 两个小头目见到面前一高一矮、两个容貌出众的年轻人也是一怔:“你们两个,确定是来应征的?” 柳照影只好点头说:“是啊,家里老娘病了,我们兄弟两个出来赚些药钱补贴。” “你们俩?兄弟?” 他们明显不信,从头到脚,柳照影和孟眠春可没有哪里是能称得上相像的。 “表兄弟,我从小跟着姑母和表哥生活。” 柳照影编故事的本事随口就来,并且面不改色、毫无停顿、极其自然,很快一段催人泪下、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悲惨身世就脱口而出,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投奔姑母,姑母重病,表兄弟两个无奈放下笔墨出门挣钱的故事说得有头有尾、跌宕起伏。 两个小头目听得直发愣,觉得好像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这两个白斩鸡一看就是没干过体力活的,要不是家里实在急需用钱,也不会跑到码头上来寻工。 “可是你这个身板……” 其中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看着柳照影直皱眉。 这能干得动啥? 就算作为普通男人来说,她也太瘦弱了。 “可以可以。” 柳照影直接被孟眠春推了推肩膀,他竟还在她身后恬不知耻地说:“我弟弟能干地很,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你们不要客气,给钱就行,卖给你都行。” 柳照影:“……” 好想打他! 络腮胡子还在犹豫不决,他身边另一个疤脸的小头目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打量孟眠春和柳照影,见络腮胡要回绝他们,突然就伸手拉住了他,开始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说起了悄悄话。 络腮胡面露思考之色,柳照影只隐约听见他轻声说着“能行吗?”“我们能做主吗?”诸如此类的话。 最后还是疤脸男说服了对方,络腮胡拿了柳照影手里的号牌,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说道:“我们收下你们了,先跟他到后头去。” 柳照影笑道:“大哥,刚才选中的人不都是先开始干活试试力气吗?怎么到我们就不是了?” 她前面那些人就在不远处,由有一个头目指挥着搬货,或者是拉纤绳试力气,毕竟青龙帮选帮众,这第一关还得先看看你有没有点本事,否则连入帮都不行。 络腮胡脸一板,神色不豫地说:“哪儿那么多废话,不愿意干的就滚。” 柳照影马上道歉:“不敢不敢。” 说罢和孟眠春两人跟着那疤脸男人往后头一处屋子去了。 孟眠春完全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表情,原本以为青龙帮不能收他们,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这屋里明显要比刚才混杂着汗臭、喧哗的码头劳工应征处干净,在里面等候的还有几个年轻人,见到疤脸男立刻都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行礼。 这几个年轻人无一不是眉清目秀,虽然有两个明显带着穷苦百姓身上具有的畏缩、穷酸,但是不可否认和外头那些粗莽大汗比起来,这几个人顺眼多了。 孟眠春摸摸脸,嘀咕说:“我们被带来这儿是因为脸?” 随即又不屑道: “难道我的脸和他们几个是一个水准?” 柳照影:“……” 她也觉得奇怪,青龙帮选帮众,或者说素衣教选教众,看力气,看武艺,看本领都说得过去,怎么还有看脸的? 第93章 看脸的世界 “都给老子站好了!” 疤脸男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手里举着本册子已经开始一个个记录他们姓名、年岁、籍贯等等。 孟眠春自然而然地报出了家门,顺着刚才柳照影那个胡诌的故事,连家里老娘的生辰八字都快报出来了。 疤脸男记了几笔就不耐烦再记了,当然可能也是因为他识的字本来就不多。 “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是金陵人吗?” 孟眠春道:“我们是金陵人,不过老娘是京城附近一带逃难来的,我们兄弟有京城口音,大哥,怎么我们不像金陵人吗?” 疤脸男望了一眼孟眠春明显高于其他人的个头,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记录下一个人去了。 柳照影凑近了一些,对孟眠春道:“你说的这瞎话,不怕他们查证?” “开玩笑。”孟眠春不以为然:“以为就你聪明其他人都是猪吗?我来这里之前会想不到这个?放心,弄两个假身份对小爷来说就和喝口水那么简单。” 柳照影放下心来。 也是,亏得她刚才那么担心。 孟眠春这人做事看起来好像是毫无章法,想哪儿打哪儿,像个无知匹夫一般,可是实际上呢,每一次他其实都是提前安排筹谋过的。 差点就又被他骗了。 登记完所有人的姓名资料,疤脸男将册子一合,对几人说: “相信你们也来这里应征也该提前打听过,这里是青龙帮的地盘,即便是最底层的劳工,也是我们青龙帮的兄弟,现在我问你们一句,你们几个不需要向外头那些兄弟一样在大太阳底下流汗,还得先表现好才能争机会求个入帮的名额,你们现在就可以直接入帮,以后但凡在金陵有水的地方,就没人敢得罪你们一下,你们可愿意?” 大家都惊了,有个瘦小的年轻人颤颤巍巍地说:“大哥,你可是说真的?” “老子骗你作甚!” 这些到码头河滩边讨生活的人,也都知道身后有个帮会的重要性,即便是不说钱,他们也能得到一份安全的庇护。 一圈问下来,大家都是同意的,只有一个书生气极重的年轻人有不同的声音: “我……我是来应聘记账的,我、我没说要入帮啊。” 哪里来的二百五? 疤脸男啐了一口:“张秀才,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还犟呢?真当自己是个官老爷了,我们帮里夫子先生好几个,谁稀罕你个破记账的,来天水门码头讨生活,还敢瞧不起青龙帮,涮我们玩儿是吧?今儿就把你扔运河里去喂鱼!” 说罢就要让两个小弟动手。 张秀才被他吓得腿都软了,马上说:“我加入我加入,听大哥吩咐便是。” 疤脸男重重哼一声,看向了柳照影和孟眠春:“那你们俩呢?” 孟眠春道:“我们俩当然没问题,不过我想问大哥一句,我们到底是凭什么能够得到这个优先入帮的机会呢?外头的兄弟们还在流汗流泪的,我多不好意思啊。” 疤脸男是真瞧不上这比娘们还俏的臭小子,废话那么多,不过看在他是这些人中长得最好的,将来可能有大造化,他就耐着性子回了一句: “凭什么?还不是得回去谢谢你老娘给你生了张好脸!” 柳照影:“……” 果然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孟眠春呵呵直笑,精致的眉眼间春意盎然,差点把满屋子男人的眼睛都快亮瞎了: “是这样啊,多谢多谢。” 疤脸男内心:他笑这么开心干什么?自己长得不够凶恶吗? 柳照影知道,孟眠春特地问这一句根本就是希望听见别人亲口说这句话吧,夸他长得好…… 此人病得不轻。 …… 啰嗦完了,疤脸男直接把他们几人带到了后院,并且吩咐说: “你们先洗洗干净,然后换上统一的衣服,家就暂时不用回了,一会儿会有人来带你们走。” 等等,她听到了什么? 柳照影脸色僵硬了:“洗洗干净……大哥,您是认真的吗?” “我说怎么就你俩废话多!”疤脸男简直受够这对啰嗦的表兄弟了:“让你们洗澡还不乐意了是吧,都给我进去!” 说罢他身后的小弟们推推搡搡地就把柳照影一行人推进了一间——浴房。 这里像是一间废弃的澡堂子改建的,浴池在中间,也没有多干净,正蒸腾着白色的水汽,热烘烘地熏人眼睛。 除孟眠春和柳照影以外的其他人都麻木了,或许也是穷苦百姓平素没那么多机会洗澡,所以并不抗拒,在几个青龙帮帮众的呵斥下,很快都开始宽衣解带。 可有两个人却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动。 现在就是素衣教的管红梅站在他俩面前,怕是他俩的表情都不会比这更难看了。 孟眠春脸色铁青,他长那么大,曾几何时和男人一起共浴过,就是女人也没有过的。 现在还是一群! 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事? 柳照影也是一样的表情,浴池、男人、一群…… 她没有想到人生的大起大落会来地那么快。 就算她画多少张春宫图,她也没有见到过真材实料不穿衣服的男人啊。 有两个脱得快的,已经甩掉了衣服,扑通扑通地跳下了水。 柳照影只觉得自己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两条光溜溜的人影……她再也忍不住,屏住呼吸蹭地转过身,直接面对面盯上了疤脸男那张可怖的大脸。 疤脸男的眼角在抽搐,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揪起了柳照影的衣襟,怒吼道:“你们两个小子又想干嘛?脱衣服都不会吗!” 从刚才开始就是他们两个事最多,话也最多,如果不是看在脸的份上,他们以为他会忍那么久吗? “大哥,我们两个实在是不方便和那么多人一起洗。” 孟眠春很严肃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其实就算是单独洗,他都嫌这里不干净。 他以为柳照影和自己一样,受不了和男人在这么脏的池子里一起洗澡,倒也没怀疑别的。 疤脸男再次怒吼:“有什么不方便的!” 第94章 我们有病 “这个……” 面对对方的咄咄逼问,孟眠春急中生智,马上说: “因为我们有病!我表弟他……身上有病,皮癣,对,是皮癣!” 疤脸男一听,果然放开了柳照影的衣襟,看着她的眼神也变了。 柳照影真想用鞋底抽死孟眠春,不过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承认:“不错,不错,我有皮癣,大夫说近来不能洗澡,浑身都痒得很……” 说着就开始挠自己的手臂,还很故意地抬高了手,似乎想把并不存在的皮屑往疤脸男那边洒。 疤脸男忙跳开了,望向了这一脸幸灾乐祸的孟眠春,不满地问:“所以你也有皮癣……” “我……” 英明神武的孟小国舅绝对不想承认这种事。 柳照影已经替他接口:“他有足俛,平素无事,若是和大家一起洗的话,恐怕会传染人。” 孟眠春凉凉地盯了一眼柳照影的头顶。 报复是吧? 给我等着。 没想到疤脸男却是皱眉低头看了一眼孟眠春的双脚,竟是颇有惺惺相惜之色:“挺难受的吧?尤其是夏日,那味道太不好闻了。” 他也有足俛。 孟眠春:“……” 柳照影:“……” 疤脸男有点烦,没想到这两个人年纪轻轻,竟然都是有毛病在身的,虽然不是多严重,但是说到底也挺让人忌讳的。 不过穷人多病,那些正在池子里泡着的也未必都干干净净,他不想因为这就放弃了这两个小白脸,便说: “那你们两个自行清理一下,起码洗洗头脸……嗯,你也洗洗脚,弄干净点换好衣服就出来。” 孟眠春再次:“……” 都收拾好以后,一列人都穿着统一洁净的白色长衫,足踩黑色云履,有几个人显然是穿上了这样的衣服很不自在,显得有些畏首畏尾。 疤脸男看着一溜儿干净清爽的年轻人们,点点头很满意,说道:“一会儿就带你们去帮主所在的地方,你们马上就是青龙帮的正式帮众了,帮主和教中兄弟们不会亏待你们的。” 刚才那个张秀才弱弱地出声:“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疤脸男不高兴地说:“过几天就能回去,我们又不是把你们关押起来,平素帮中兄弟也都是有家小的。” 大家听见这话才放心了很多。 当然,柳照影和孟眠春不会天真地相信这样的话,甚至他们心中还隐约有些感觉,这身上的衣服……可能就是与他们寻找的素衣教有关。 疤脸男挥挥手,很快就有小弟拿着黑色的头套将大家的脸都蒙住了。 这样做的意图也很明白,是绝对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被带往何处。 果真,很快他们就被带上了马车,因为五感被剥夺,柳照影只能估摸着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但是下车后他们并没有立刻获得自由,而是由人挟着,走过了一段很长的下坡路,这段路像是没有终点一般不断往下…… 等柳照影眼前重见光明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带到了一间整洁干净的房里,四周无窗,点着明亮的烛火。 疤脸男已经不见了,显然他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 很快,门外就进来了一个穿着宽大锦袍、戴近一尺高高冠的男……女……男人。 柳照影确认了半天,才敢说这是个男人。 实在不怪柳照影眼拙,这男人生得比女子还窈窕纤秀,面上敷着粉,嘴唇上擦着胭脂,别说是胡须,脸上竟是连毛孔都看不见。 眼波流转,此人举手投足尽是一种雌雄难辨的风情,若不是他开口的嗓音明显是男人故作柔媚学的戏腔吊嗓子,她是真的看不出来这是个男人。 她的手臂上不由自主地爬满了鸡皮疙瘩。 出入皇宫那么多次,她敢说没有一个公公敢与眼前这位争锋的。 张秀才满脸愁苦,担心着家中妻子,第一个开口道:“这位大哥……” 没想到那人扯着嗓子就是一声尖叫,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差点戳到他脸上: “你叫谁大哥!” 张秀才差点吓软了腿。 美人都是不会希望自己被叫成“大哥”的。 “那这、这位公子……” 张秀才改了称呼。 但显然面前这人已经被他惹怒了,冷哼一声,兰花指抚了抚自己鬓边,对众人说: “我叫偈人,是你们的教习,你们都是从外面不干不净地进来的,要学的还有很多,相信带你们来这儿的人已经和你们说的很清楚了,来了这里,只要好好做事,钱会是你们想也想不到的丰厚,并且不用你们做任何粗活,明白了吗?” 现在柳照影已经完全能肯定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和他所说这要求,根本不可能是青龙帮的作风,只能 说着他一个个地近距离观察众人,并且给出了长短不一的评价,当然,对于刚才冒犯了他的张秀才,他只有两个字:蠢货。 对于柳照影,偈人捏住了她的下巴来回看了看她的脸,最后颇带了些不忿的语气说:“皮肤是怎么养的?真想让人划花了!” 修剪地尖尖的指尖不客气地划过柳照影的脸颊,柳照影花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才克制住甩开他手的冲动。 相对于柳照影,偈人对孟眠春似乎更满意,主要还是在于身高方面,他围着孟眠春转了一圈,竟还趁着孟眠春不注意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臀部,然后满意地评价道: “身段还不错,难不成以前也是个唱戏的?” 他掐完就很满意自己的手感,也不多问孟眠春问题,转向了下一个。 柳照影站在孟眠春身侧,眼角的余光能够看见孟眠春在被掐的那一瞬间露出了惊愕,随后他的脸上似乎逐渐被一层黑气笼罩,越来越黑…… 孟小国舅的马屁,平素别人连拍都要排着队来拍,而今天,竟然被个这样的人给掐了? 行了,在柳照影心里,这个妖娆怪物偈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过,看着孟眠春吃瘪,柳照影不想说她心里其实还觉得莫名有点爽快…… 第95章 湖底 偈人察看了一圈,似乎对于这一批人不甚满意,说道:“你们这里啊,起码得淘汰一多半人,先带下去吧,明天抽空再好好教教你们。” 说罢挥挥手,就有人领着他们从另一道门离开。 柳照影见孟眠春脸色还没好转,劝他说:“看开点吧,少爷,反正你也没少块肉。” 孟眠春狠狠盯她一眼,咬牙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心底偷笑。” 柳照影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孟眠春还说她是娘娘腔,也不知道今天过后,他心中有没有对娘娘腔有了新的认识。 前面领路的人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立刻回头怒瞪了一眼:“别乱说话!” 大家都低头不敢言语了。 这条路上一样点亮了很多灯,柳照影伸手摸了摸通路两边的墙壁,冷硬的触感让她立刻收回了手。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很快柳照影就见到了很多和他们一样被带到这里的年轻人们,都穿着相同的衣服,做相同的打扮,无一例外都生得相当出色,不过青龙帮能找来的再出色的年轻人也不过是如张秀才这般等级的,要说真有哪个玉树临风到让人见之不忘的男人,还真没有。 柳照影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我怎么觉得他们偏爱的品味是谢平懋那种……也就是谢平懋命大,走在路上还没被绑来。” 孟眠春凉凉地说。 柳照影摸摸鼻子,有人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里的人正围坐在一起,像是举行某种古怪的仪式一般,柳照影和孟眠春一出现,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随即柳照影就能看到其中一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了类似放松下来的表情,而其余人,依旧是默然无声地静坐。 很古怪。 新来的几人也一起坐下了,张秀才就坐在柳照影左手边,依旧是愁眉苦脸的,忐忑地问柳照影: “这位小哥,我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你说他们把我们聚在这里是要干嘛呢?” 柳照影看了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兄台你又怎么看呢?” 张秀才叹了两声,嘀咕说:“该不会是什么女妖精抓了世间年轻男子要吸阳气吧?” 柳照影抿了抿嘴角:“倒也是有可能的。” 张秀才的脸色立刻白了白。 柳照影特地坐在了刚才那个见到他们唯一有表情变化的年轻人身边,说是年轻人,其实他还是个少年,看起来比她自己都要小上一两岁,一脸孩子气。 “小兄弟,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我们被带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少年稚气未脱,自然也没有其他人坐得住,见四周没有看管的人,就压低声音悄悄地和柳照影自来熟地说起话来。 “听说经过教习大人的指导和调教,我们就会被带去伺候帮主和帮主夫人……” “那为什么要专门挑面目好看的年轻男子?” “听说是帮主和帮主夫人要求的,唉,我也不清楚呢。” 其实他只比柳照影来早了几天,自己也是一团迷糊。 柳照影继续问他:“那你见过帮主和帮主夫人了吗?” 他摇摇头:“我听说,咱们这些人里还要再选拔的,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去他们身边伺候,其他人还是会变回普通帮众的。” 少年人对于伺候别人做奴仆兴趣缺缺,他原本就是为着救卖身青楼的姐姐筹钱才到青龙帮来的。 “选拔的要求呢?” “反正前几天被带走的几位哥哥都是长得很好看的。”少年人同情却又放心地看了柳照影一眼:“大概是像你这样好看的。” 柳照影现在听到这样的夸奖真是高兴不起来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这少年见到自己和孟眠春会露出那种轻松的表情了。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不加掩饰:来了两个明显外貌形象鹤立鸡群的人,那他自己就更安全了。 对方已经无法说出更多有用的线索了,结合今天发生的这所有事,柳照影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她蹭回了孟眠春身边,发现他正抬头望着头顶出神。 “怎么了?” 这么安静地发呆,真不像他。 孟眠春的脸色冷了冷,对柳照影说:“我怀疑这破地方是在湖底。” 他指着头顶格外远的横梁,说道:“这房子的结构很奇怪。” 地下的房子,没有人会特地建地那么高的,何况他刚才还见到横梁上仿佛有一闪而过的晃动光影,说明附近有水。 柳照影没有多惊愕,想了想反而点点头:“刚才我摸到通道两边的墙壁,觉得格外有些湿冷,现在想想,那背后的石头应该都是整块的。” 果然是在湖底。 “有点麻烦了啊……” 孟眠春说道。 若是在外面,即便是在地下,陈德他们要找到自己都是不难的。 他小时候就很喜欢玩捉迷藏,但是他大哥的护卫们个个堪比大内高手,每次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但是在水底的话,即便知道了,也很难进来。 没想到这素衣教这么邪门,有本事在湖底建这样大一个庄子。 柳照影说:“总之我们现在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如果我没猜错,徐老爹说的管红梅,应该成了现任青龙帮帮主的夫人,素衣教和青龙帮勾结,借他们的名义行事。” 孟眠春一脸吃撑了的表情:“那管红梅得有四五十岁了吧,胃口这么好?” 他是指青龙帮的帮主。 柳照影不理会他,继续说:“我们这些人被抓来,说是去伺候帮主夫妻,但可能是给管红梅一个人‘享乐’用的,嗯,最好的结果是让我们当她的面首男宠,坏一点的结果,说不定还真是采阳补阴用来练邪功的。” 毕竟那些被带去伺候帮主夫妻的人,和说是被放走成为普通帮众的人,都没有回到这里来,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那少年说的这消息无法确认。 孟眠春的脸色更黑了,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柳照影: “面首?五十岁的大娘……柳照,如果我们无法脱身,那就只能先委屈你了。” 柳照影:“……” 第96章 动手 柳照影现在对于孟眠春这种无耻要求已经应对非常自如了: “表哥,刚才你自己都说你在这群人中是鹤立鸡群,那请问什么人会放弃鹤而选择鸡呢?” 他那番自恋的话正好借此机会甩回他脸上去。 孟眠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长得好看也是一种罪了。 “何况如果不是你执意要以身犯险,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 柳照影忍不住又在语言上踩他一脚。 反正现在他们也不是主仆,是“表兄弟”。 孟小国舅忍不了了,马上说:“换了其他人来,他们能因为长得好看被带来这里吗?你说啊!” 其他人,连被带来这里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好。 柳照影对于他这骄傲还真是无言以对。 要说人生多波折呢,这种事是你千算万算都想不到的。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拌嘴,引来了张秀才的关注。 这对表兄弟在他看来十分古怪,竟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不过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身怀绝技,所以胆气极壮,抱着这个想法,张秀才决定抱住他们的大腿。 “两位真是兄弟感情好呢,呵呵呵……” 孟眠春看他一眼,对于这么个穷酸秀才竟然被疤脸男视为和他的相貌同一水平,他深觉侮辱。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孟眠春问他:“秀才兄,如果青龙帮的要求是让我们把帮主夫人伺候好了才能放我们离开,你会怎么办?” 他刻意加重了伺候两字。 “伺、伺候?你是指哪种啊?” 张秀才忐忑地问。 刚才柳照影和那少年聊天的时候其实他在旁边听了几耳朵,其实他也想到了这个层面。 “就是你现在想的那种啊。” 看他红着脸结巴的样子,孟眠春就知道这小子没有那么单纯。 张秀才涨红着一张脸:“我有娘子的!绝不可以!” 孟眠春不死心追问:“真的宁死也不肯?” 张秀才也是老实,换了柳照影,谁回答他这种无聊问题,也就这个书呆子还真是回答地万分认真,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 “那、那倒也不是,我娘子知道我是被迫的话,想来也不会怪我的……” 孟眠春快被他整得笑岔气了,还得拼命憋着,一双桃花眼都憋地水光潋滟的。 这些读书人可真好玩! 没想到张秀才还有后文,他竟是目带鼓励地看着孟眠春,说道:“不过兄台,以你这样的品貌,若是遇上那样的事,才要小心,若是不能抵抗,就尽力……做到最好吧,如果是你的话,绝对可以的!” 不能抵抗就享受是吗,顺便成为最受宠的面首,也是另外一种保障安全的方法? 他是想说这个吧? 孟眠春脸彻底黑了。 这回轮到柳照影笑了,她倒是有点期待,堂堂孟小国舅怎么在邪教妖女面前“做到最好”。 “不许笑!” 某人恼羞成怒地瞪她一眼,张秀才则是一脸无辜,觉得自己怎么夸人反而还把人夸生气了呢? 柳照影倒是因此对这个胆小书生多了几分友善。 言归正传,柳照影是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长时间留在这里等待那个叫偈人的教习训练自己,再接受帮主夫人的召见。 混过了疤脸男那一关是纯属侥幸,但是显然和一帮男人生活在一起,必要的沐浴共寝是不可少的,并且她断定还会有更严格的搜身。 她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孟眠春显然也有同感。 “得想个法子试试那个叫偈人的。”他说道:“我看他那个样子,多半是被教主夫人嫌弃剩下来的面首,所以被派来挑选新人。” 柳照影认可地点点头:“他瞧来确实不像少年人了。” 应该伺候帮主夫人有些年头了。 “见机行事吧。” 孟眠春这么说着。 晚些时候,大家一起吃完了晚膳,便要准备就寝了。 其实这里没有日夜,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也是他们说了算,被抓来的年轻人们就像被豢养起来的牛马,没有自己的判断。 偈人又出现了,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大概就是吹嘘青龙帮帮主的英明神武,给大家畅想一下美好的未来。 在场多数是没读过书的愚昧百姓,被偈人的舌灿莲花一唬,竟然都有晕晕陶陶的迹象,觉得入青龙帮,能够伺候帮主和帮主夫人简直是大功德、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倒是张秀才闭着眼自顾自默背圣人经书,完全不受影响。 孟眠春轻哼:“要说这素衣教还是有点本事的,把人养得和猪狗一样,再不断地给人洗脑筋,日积月累的,倒是能把蠢货给忽悠住了。” 柳照影觉得他们能做到的程度应该远不止如此,毕竟现在这些人还不是真正的教徒。 偈人说了近一个时辰,才挥手让他们都去睡,好在这次临睡前没有什么人再来搜身强迫沐浴。 睡觉的地方也是大通铺一般,所有人挤在一起,柳照影已经提前问过了,晚上这间房是要从外面上锁的,明天一早再打开,一行人沐浴更衣用早膳,再继续被偈人魔音穿脑。 孟眠春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和一般陌生男人睡一晚上,于是和柳照影两人便决定此时动手…… 偈人正抬脚要离开,就被突然昏厥倒地的人给吸引了目光。 随即他就见到那位早前留意过的,长得最为出众的少年此时正夸张地跪在另外一名年纪稍小的少年身边,喊着:“小弟,小弟,你怎么样了!你不要吓哥哥啊!天啊,你醒一醒!” 偈人:“……” 这哭爹喊娘的,兄弟情这么深厚的吗? “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就只见那绝色少年泫然欲泣地望着自己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表弟小时便有疾病、需得立刻找大夫云云。 偈人瞧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失神。 没有人知道孟眠春此时的心情,他是忍着心底翻涌而起滔天的恶心感,尽力做出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还要控制着动手挖了眼前这死娘娘腔双目的欲望。 偈人轻咳了一声,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柳照影,皱眉说:“真病了?” 第97章 装病的蠢办法 其实柳照影真病还是假病,偈人根本不在乎,应该说即便是假的,他也不介意有人和他玩这种小把戏。 在他眼里,眼前这些人都不过是不自量力的蝼蚁,不足为惧。 不过他看着秀色可餐的某人,就有了玩一玩的心思。 于是他抬手指了指柳照影:“来人,把他抬出去,找个帮里的医者看一下吧。” 一直全程真的关心着柳照影,不明白他突然昏厥而有些发急的张秀才这时闻言小声对孟眠春说:“是小兄弟身上的皮癣又发作了吗?可是怎么会昏厥?” 刚才他都想死命掐柳照影的人中了,是孟眠春在他的毒手下把柳照影给拯救了。 躺在地上装死人的柳照影闻言眼皮还是忍不住一颤。 皮癣…… 他怎么就记得这么牢? 偈人听见“皮癣”两字立刻一个花容失色,往后蹭蹭倒退了两步,皱眉嫌弃说:“他竟然有皮癣?外面的人是疯了吗,竟然弄个这样的人来!” 他手里不知道几时多出一把极为风骚的小扇子,一甩开,掩住了自己的口鼻,深深皱着眉,仿佛皮癣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一般。 倒是张秀才明白自己失言了,生怕偈人不肯叫人给柳照影治,忙说:“教习大人,这病不染人的,小兄弟只是身体太弱了,您还是请大夫来给他看一看吧。” 短短一天,他倒是莫名和柳照影建立些情谊来了,急得额头上都出汗了。 确实是个书呆子。 孟眠春想笑,但是又想到自己的处境,还得强忍着做出焦虑担心的表情,在这般压抑下,眉眼都略微有些抽搐了,看在怜香惜玉的偈人眼里,就是一副痛心、悲伤、短处被揭穿的样子。 他摇了摇扇子,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把他抬出去治吧,真是的,这样还怎么伺候帮主和帮主夫人。” 他自己不愿意靠近柳照影,也没让身后的随从抬他,嫌弃地指指张秀才:“既然你都碰过他了,你就背他出去吧,一会儿你也吃点药,免得也染上了病。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病啊……” 他浑身似是不耐地抖了一抖,随即目光落在孟眠春身上,欣赏着他如画的眉眼,倒是心情好一些了。 他这边眼睛刚转了转,还没来得及和美少年说话,孟眠春就又急忙扑到表弟身上去关心他了。 偈人轻轻哼了一声,一阵香风飘过,率先出门了。 于是这个简单的装病装死的蠢办法,就这样奏效了,张秀才背着柳照影,孟眠春则扶着自己的“表弟”,离开了众人共同就寝的房间,跟随偈人走上了阴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道。 孟眠春咬牙切齿地在柳照影耳边轻声嘱咐:“你这个馊主意,小爷我都牺牲了色相,你倒是很舒服啊。” 柳照影继续趴在张秀才背上装晕,拒绝回答。 没想到偈人比她想的更猥琐,孟眠春的脸也比想象中的更好用,出来地竟如此顺利。 上了一层台阶,明显这里的房间更明亮干净些,偈人大概就住在这里。 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张秀才正准备将柳照影背到床上,耳边却突然听到了她细细的声音的传来:“我数三声,你就立刻蹲下。” 张秀才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她已经开始:“一。” 等柳照影数到三的时候,张秀才本能地就往下一蹲,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背上一轻,柳照影直接从他背上跃了下来。 紧跟着柳照影袖子飞快地一甩,一层薄雾似的淡淡粉末便飘散开,偈人身后几个随从没反应过来的,吸进了鼻子当即便脚步不稳,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就纷纷歪倒了身体,马上就不动了。 偈人倒是反应过来了,只是他刚闪身准备叫人,立刻就被人从后狠狠地掐住了脖子,像只可怜的、任人宰割的鸡一样,吊着脖子只能发出几声“呃”“呃”的叫声。 孟眠春自然比不得卓甘棠那般武艺高强,只是他出手极为精准狠辣,配合着柳照影的动作,飞快就将偈人的两条胳膊卸脱了臼。 偈人痛得脸色惨白,嘴里却被塞住了桌上放着的一块抹布,叫也叫不出来。 而且当他发现嘴里是一块臭烘烘的抹布时,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孟眠春有点无言,本来还想折磨一下这个娘娘腔以泄他心头之恨的,敢觊觎他美色的人,无论男女,都可以直接乱棍打死了。 没想到这混账倒是晕地干脆。 此时张秀才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就发现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人了。 他惨白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小声说:“这、这怎么办……” 柳照影抖抖袖子,这药粉还是当日在那个宵小金大有身上得来的,也不多,全用在这里了。 关键时刻,还是这些江湖伎俩方便啊,能救命的。 两人配合默契,动作迅速,因此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动静,外头还有几个偈人的随扈倒是也没有起疑,主要也是怪偈人自己色迷心窍,看见孟眠春走不动路,自己徘徊在此不愿离去,下属们都是有眼色的人,哪里会这样闯进来打扰他。 柳照影朝孟眠春点点头,二话不说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动手。 第一件事……就是把偈人的衣服扒了。 等将他五花大绑塞在床铺里之后,孟眠春才用眼风扫了扫呆滞的张秀才: “你换上他的衣服。” 张秀才:“……” 论起身形来,孟眠春和柳照影都和偈人不像,唯独张秀才,不仅是身段,连相貌脸型都与偈人有几分相似,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疤脸男才看中了他。 张秀才在他目光的胁迫下抗议无效,只得哆哆嗦嗦换上了偈人的衣服,换的时候他难免悲痛地想,自己是不是被这两兄弟给坑了呢? 柳照影则是跟着换了一身随从的衣服,也要多亏这邪教的臭规矩,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鞋子,加上这地底光线昏暗,她一低头,几乎就分辨不清本来的容貌了。 第98章 成功了 孟眠春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换衣服的人,当然,他根本也不想换上别人的臭衣服。 一巴掌拍在张秀才的后背上,他压低声音说:“快点,我们得赶紧出去。” “出出出出去?” 张秀才穿着偈人的衣服,可身体还是抖得想筛糠一样。 这个没用的! 柳照影亲自上前扶了扶张秀才头上的高冠,再让他打开偈人风骚的小扇子学着他往面前一挡,几乎是能够以假乱真了。 张秀才没这个胆子李代桃僵,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他跟他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路。 “别怕,你不用说话。” 柳照影安慰他。 吹熄了屋内的两盏灯,顿时四周又昏暗了不少,门打开,门口的两个随从颇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三人:“大人?” 张秀才用扇子挡着脸,轻轻咳了一声,摆摆手没说话。 孟眠春倒是冷哼了一声:“没眼色。” 转而对“偈人”道:“教习大人,您不是要给在下单独训练一下吗?还不走吗?” 他把单独两个字格外咬得重了些,两个随从顺利想歪了。 嗯……他们大人是有些特殊的癖好,之前也有个他瞧得上眼的美男子,后来就被他带回房里去好好“教导“了两天。 教习大人的事少管。 “那大人,我们继续守在这里吗?” “偈人”不耐烦地点点头。 三人由此顺利脱身了。 没走出多远,孟眠春立刻说道:“走快点,一会儿就会追上来的。” 到底只是拖延之计,等大夫请过来,屋里的状况就瞒不住任何人了。 张秀才一边提着偈人过长的衣服下摆跟着他们跑,一边磕磕巴巴地问:“两、两位英雄,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对于他的称呼,孟眠春和柳照影同时微微侧目。 张秀才现在可不敢和他们称兄道弟了,他就是再迟钝也能看得出来,这两位是有些本事的,可能就是特意潜入这个青龙帮的。 他这个小虾米,只能在两位英雄面前求个表现,才能保得一条小命回去见娘子啊。 孟眠春现在懒得和他废话,只说:“擒贼先擒王,先去看看这位帮主夫人。” 张秀才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他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因是晚上,本来路上行走的人也不多,而偈人在此地的权柄还是很大的,就算迎面碰上了一两个,也只会低头朝他行礼。 这湖底别庄建得深,但是路却不难找,也不知是素衣教还是青龙帮的规矩,总之随着一层石阶上去,明显能够感觉到这里比偈人住的地方更朗阔些。 其实孟眠春此举是有些冒险的,他并不清楚管红梅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否武功高强到深不可测,但他素来做事就是大胆,他一开始想的就不是要逃走,而是要弄清楚素衣教和管红梅的底细。 因为他知道,即便他被管红梅捉住了,对方也不可能杀他。 他孟小国舅,无论到哪里,绝对都是有用的,对他这样的人,傻子都知道杀不得,留着才能换取最大的利益。 不过他这想法柳照影是能够想到一二的,如果要是告诉张秀才的话…… 恐怕他的腿立刻就得软了。 “前面的,站住!” 突然一声男人的暴喝传来,三人停下了脚步,其中尤属张秀才最僵硬,他现在完全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是催命的恶鬼,只要他一回头别人就能割了他脖子上的脑袋。 当然他这缩头乌龟一样的行为只是掩耳盗铃,偈人的衣服太过显眼,只有他是一片白衣中的艳色,更别提头上顶着的高冠,想让别人看不见他都难。 身后的声音果然继续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怎么,现在连见到帮主都不知道行礼了吗?” 此人明显对偈人有浓厚的敌意。 孟眠春是率先回头的,他似笑非笑地望向了身后来人,说话的是左边一个矮壮的汉子,正中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满面虬髯,就是青龙帮的帮主沙兴,早年因着这个名字,他在江湖上还有个“活煞星”的诨号。 能成为青龙帮帮主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如今年岁大了,沙兴看起来才没那么凶神恶煞,此时他负手而立,看着不远处的三人,显然称不上友好。 这是孟眠春最不乐意遇到的状况,还没见到那位帮主夫人,就先见到了帮主。 显然人家可不会卖给教习大人什么面子。 “怎么?就知道躲在女人脚底下没半点男人样的孬种,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 沙兴身边那矮壮汉子继续针对“偈人”。 张秀才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不知该做何表情,只能用扇子挡着脸,声音压得极低对柳照影说:“英雄,你你你……你再洒点药吧?” 柳照影顿了顿,“没有了。何况,他们不是能被药倒的人。” 眼前这几个,显然不是刚才遇到的那些没本事的随扈,他们身上江湖气极重,即便柳照影并不认识沙兴,也绝不会错认。 青龙帮帮主沙兴开口打断了身边忿忿不平的下属,望向了孟眠春:“你们是什么人?” 他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个“偈人”,根本就不是真的。 而他身边这个年轻人,又太过打眼了。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沙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眼神从孟眠春身上扫一圈,就判断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沙兴藏在一把大胡子下的嘴唇撇了撇,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东西,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上面的人只知广撒网,多捕鱼,却不知专捕小鱼小虾的网子,也会钻进来了不得的海鲨啊。” 听起来倒不像是对下属的责怪,反而是带了几分鄙视轻贱和看好戏的意味。 而此时张秀才则在不合时宜地想,青龙帮帮主不愧是跑船出身的啊,嗯,这比喻用得很好。 孟眠春闻言脸色反倒是自在很多了,有一种“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的气质而不是脸”的自豪感,拱拱手道:“帮主是在说在下吗?” 第99章 报上名号来 沙兴听他这么说,只是道:“不知道这位公子是哪条道上的人物,造访此地又有何贵干?” 孟眠春嗤道:“沙帮主怎么也学得这么文绉绉说话了,真和外头传闻的不太一样。唉,难道你是觉得我是那种看起来就很废物的读书人才那么说话的?我提前告诉你,我可不是啊。” “看起来就很废的读书人”张秀才此时:“……” 有一种自己无辜中箭的感觉呢。 沙兴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来,继续问:“你们把偈人怎么样了?” 孟眠春嘻嘻一笑:“如果我说杀了,你要准备怎样?” 沙兴却道:“如果真杀了,我会备一桌好酒好菜款待一下几位。” 孟眠春遗憾地说:“那看来我是吃不到了。” 再说此时那边厢被请来给柳照影看病的大夫也发现了裹在被窝里绑得像个粽子似的偈人,门口原本的随扈马上也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嗓子嚎出来,震醒了整个别庄。 “有人打伤教习大人跑了!” 一个同样穿素衣的年轻侍者急忙地四处通报。 正好看见了他们的帮主带着人和穿着红衣的假教习大人大眼瞪小眼。 “呃……帮主,看来您已经知道了啊。” 他恨不得来个原地消失。 被一打岔,偈人的生死就完全不在沙兴和孟眠春的话题范围内了,沙兴目光又在张秀才和柳照影身上睃巡了一圈,说道:“公子一次带两个朋友来,有点过了吧?” 孟眠春揪过柳照影,说道:“这是我表弟,沙帮主,我看你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像那个该死的偈人,话没说两句就要让我去做伺候人的奴仆,我是给人当奴仆的吗?坦白和你说吧,我们不是江湖客,没道理随便来砸你的场子,出现在此地完全是因为这一张脸。” 说着他还捏了捏柳照影的脸做示范,咦,意外感觉手感很好,这么滑。 柳照影一把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凉凉地看他一眼。 孟眠春没和她计较,继续说:“长得好看也不是我的错对不对——完全是我爹娘的错,沙帮主,我们也不想得罪贵帮的,现在嘛,该是你拿个交代给我才对吧?” 沙兴还没说话,他身边那个脾气很不好矮壮汉子就嚷起来了:“你这小子是什么葱什么蒜,在江湖上有没有个名号,敢这么狂,怎么和我们帮主说话的!” 孟眠春哼一声,“那你又是个什么名号!” 没想到对方还特别配合,响亮地嚷出了自己的名号:“我是青龙帮堂主,贴地蜈蚣董八段,你呢?没名号还敢出来混?” 看得出来这位董八段对名号一事极为在意。 孟眠春有一瞬间的失语。 他也知道,江湖上有个响当当的名号是件很光荣的事,像沙兴这样“活煞星”的凶名,说出去是人人羡慕的。 可他怎么就觉得那么蠢呢? 柳照影摸了摸被孟眠春刻意报仇捏地微红的脸颊,顺嘴回答了董八段的问题: “这位是飞天蟑螂孟小二,幸会了。” 孟眠春:“……” 董八段:“……” 听起来怎么和自己的名号还挺搭配? 孟眠春手往柳照影头顶一压,飞快反击道:“而这位呢,江湖人称‘八心八肝柳不照’,各位了解一下。” “这是何意?” 一边的张秀才听得有趣,立马询问。 读书人嘛,自觉在这些名号中听出了几分快意恩仇的味道。 孟眠春抽了抽嘴角:“就是说他有个八个心八个肝,但是也绝对不会和你肝胆相照,一个肝半个胆都不会留给你的意思。” 就是拐着弯儿骂她没良心呢。 张秀才和董八段都张大了嘴,很是吃惊的模样,似乎在体会这两个响当当名号背后的深意。 憋了半天,董八段竟然还吐出了一句:“两位都……挺会取名的。” 感觉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名号也不是那么响亮了。 而柳照影被孟眠春如此调侃后,忍不住一跺脚,往后踩在了他一尘不染的鞋履上。 他最不受了的就是脏衣服脏鞋子了,这比捅他一刀还难受。 孟眠春果然被踩后表情就是一阵抽搐,恨不得就把柳照影给就地正法了。 最后只能碍于地点,活生生忍住了心底的愤慨。 “够了,老董,别胡闹。” 青龙帮帮主沙兴终于把莫名其妙歪掉的话题给扯了回来。 但是从刚刚短短的对话之中,他倒是发现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泰然自若、安之若素的态度,面临他青龙帮帮众如此迎面的威慑竟然还能轻松自在地开玩笑。 嗯……旁边那个傻乎乎的书生则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沙兴正准备“请”他二人离开,却是没想到一阵清脆的铃音突然传了过来。 柳照影注意到,最先是董八段的脸色微变,仿佛是突然有了些怒气。 随着铃音渐近,一阵柔媚的低笑声也传入众人耳朵。 接着柳照影就看到不远处飘飘袅袅来了一抹红影。 是个身段极窈窕的女人。 沙兴身后的帮众立刻就跪倒了行礼:“参见帮主夫人。” 只有董八段一个人不乐意,咬了咬牙,最后一脸不甘、敷衍地行了个礼。 孟眠春和柳照影再不敢胡闹了。 沙兴不是个威胁,也不是他们的目标,可眼前这个女人不一样。 帮主夫人缓缓走近,第一件事情就是纤纤素手往沙兴肩上一搭,说道:“怎么了这是?瞧着像是有点儿生气呢。” 这把嗓音让孟眠春都得在心里叫一声好,他也算是领略过京城金陵两地各色花魁美人的嗓音了,却从未听到过如此动人的声音。 似十七八岁的少女般清越,又掺杂着二十多来岁女子的柔媚和惑人。 而她转过半张脸来,更是一张极尽鲜妍的美人面,仿佛是模糊了年岁的容貌,眉眼之间的风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邪魅。 明明是一双妙目,可她的眼神往人身上瞟过来的时候,却是怎么都让人不舒服。 说不出来的诡异。 孟眠春和柳照影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想到了老徐说的管红梅。 邪教的妖女,只能是如此了。 第100章 妖女 在柳照影和孟眠春打量她的时候,青龙帮帮主夫人——管红梅也侧头看了他们两眼,她的眼神在孟眠春身上转了两圈,手就又勾到了沙兴的脖子上,柔媚地说: “听说有人闯进来了?就是他们?” 要说是刚才,孟眠春和柳照影一时被这女人身上的外貌和气质给惊住了没反应过来,但是反应过来后,她这种声音和举止就很让人起鸡皮疙瘩了。 不过沙兴竟然很吃这一套,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柔软放松下来了。 而相对于他,他身后的帮众,尤其是董八段,似乎对于帮主夫人有些不满,咬了咬牙后就撇开脸不去看他们。 柳照影注意到管红梅的衣服是和普通女子不大一样,也不知是哪里的奇怪制式,她微微侧头,发现这红衣倒是与张秀才身上偈人的衣服极为相似。 算是明目张胆的暧昧了。 也不知这沙兴到底有多爱重他的夫人,什么都能忍。 不知管红梅在沙兴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她很快就放下手,转身正面朝着孟眠春,微扬起了嘴角:“青龙帮也是你们几个无知小儿能擅闯的?来人,把他们带走。” 她身后跟着的人全部都穿着白衣,面目僵硬,但是却极为听命,像是没有灵魂的嫁人,甚至柳照影刚才留意到,他们见到了帮主沙兴都不曾低一下脖子。 完全和沙兴身后那帮五花八门、形态各异的江湖大哥们不同。 董八段却是比沙兴更快出声: “等一下,夫人,帮内擅自闯了人进来,又是我们先遇见的,没道理就被你这么带走吧。” “哦?” 管红梅挑了挑精致的眉眼。 “偈人是我的人,他们欺负了我的人,这事儿不该我管么?” 她一提起偈人,董八段脸上就浮现出一抹怨恨,他轻哼一声,马上就去看沙兴,眼中的热切似乎是希望他能重振一下夫纲。 但是显然沙兴振不起这个夫纲,他连犹豫都没有,望着管红梅,马上说:“那就交给夫人处置吧。” 管红梅轻轻一笑,脚踝上的银铃又响了起来,她袅娜地走到孟眠春身侧,抬眸打量了他一圈,说着:“那就多谢夫君了。” 话是对沙兴说的,眼神却是像带着钩子一样盯着孟眠春。 羊入虎口的感觉。 孟眠春此时正黑着脸,对沙兴道:“沙帮主还真是百炼钢难敌绕指柔啊,明明知道在下不好惹,还是眼睛一闭任由尊夫人胡闹,真是拳拳爱妻之心,让人动容呢。” 沙兴只说:“我沙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还没有说遇到不能惹的人,黄口小儿,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完全是撂开手,决定不和自己的夫人争的态度。 张秀才在旁边听了半天,才悄悄地问柳照影:“我们落到谁手里比较惨一点?” 柳照影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落到沙兴手里,多半他们就安全了,但是管红梅嘛,看她对孟眠春的样子就知道,孟小国舅如此美色,恐怕是要贞操不保。 而连带着他们两个,也是插翅难飞了。 孟眠春还在挣扎,对着沙兴说话:“沙帮主,你、你怎可如此!” 这完全是这场面下正常的反应,可只有柳照影知道,这家伙就是装的。 他是故意说那样的话,既是激沙兴,也是试探他。 孟眠春本来的目标就是管红梅。 管红梅笑着让身后穿着白衣的侍从很快就将他们几人押住了,手指似无意间抚过孟眠春的衣襟,笑道:“走吧。” 侍从押着三人转头就走。 耳边那初听时清脆,现在只觉得扰人的银铃声缠了他们一路,很快,他们就被推入了一间更宽阔精致的房间。 这里是管红梅的房间。 柳照影和孟眠春倒是还好,张秀才最为狼狈,头上的高冠都已经歪倒在了一边。 管红梅坐在上首,笑盈盈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被甩在地上的三人,身边那个侍从向她禀告偈人的情况,她手撑着下巴,毫无兴趣: “管他死活呢,让他好好待着。” 完全没有半点情分似的。 孟眠春笑了一声,说道:“帮主夫人对待伺候过自己的贴心人,竟然这般冷漠。” 管红梅带着笑意看他:“贴心人?我如今有了新人,我又何必理会他那般人老珠黄的旧人。” 张秀才在旁边忍不住打个寒颤。 果然是这样,这个帮主夫人太可怕了,公然养面首男宠啊,那他不会被…… 仿佛是听到了张秀才的心声,管红梅将一直凝结在孟眠春视线分了一丝给张秀才,哼声说:“何况他连这样的货色也敢挑过来,我本来就想罚他了。” 她说的是偈人,可是也狠狠嫌弃了一把张秀才。 张秀才放下了半颗心的同时也有点忧伤,来这里又不是他自愿的,他凭什么还要被人嫌弃? 她又望向了孟眠春,目光柔媚缠绵:“你可比偈人好多了,是不是呀?只要你会伺候,我可是不舍得将你怎么样的。” 孟眠春今天先是被偈人调戏,现在又被管红梅觊觎,节操已经早就喂了狗了,所以面对管红梅说出这样的话来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问她:“夫人想要在下怎么伺候?” 管红梅轻轻一笑,笑声惑人。 “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好儿郎,你说怎么伺候我?嗯?” 孟眠春一本正经地说:“那不知道夫人你看我这个表弟怎么样?” 柳照影:“……” 管红梅轻轻瞟了柳照影一眼,显然对于她这样的弱鸡并不感兴趣,早年间她比较喜欢偈人这样雌雄难辨的美人,可是随着年纪越大,她的品味也渐渐变了,纤细羸弱的美少年经不起折腾,太过英武阳刚的男人她又嫌弃不精致,如此碰上孟眠春这般各占一半的,她最是喜欢。 没管柳照影,她继续满意地打量着孟眠春的脸和腰臀,她娇声说道:“可姐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姐姐? 嗯,不能细想,关于管红梅已经四五十岁这种细节。 第101章 美色危机 孟眠春此时脸上倒是全然没有贞操不保的担忧,他的脸色甚至极为镇定,被管红梅这么赤裸裸地打量和调戏,也没有当即开口骂人。 乖得简直都不像柳照影认识的他。 不过这也就说明,他心里早就有了应对的办法。 柳照影安静地坐在旁边,仔细看着孟小国舅如何化解这次的美色危机。 只见孟眠春低头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本来是不想说的,不过青龙帮的帮主和帮主夫人似乎胆子大的很,什么人都敢往房里拖,夫人,我可是谢家人,你真的确定要动我?” “谢家?” 管红梅倒是愣了愣。 “是谢家。”孟眠春这个谎撒地不仅理直气壮,还颇有些气势,还强调:“可不是奉恩将军的那个谢,而是广平侯的那个谢……” 仿佛他真是骄傲的谢家人了。 刚才被管红梅狠狠嫌弃努力装隐形的张秀才则在旁边目瞪口呆,奉恩将军府就够他吃惊的了,广平侯,不会是他听说过的那个广平侯吧? 他倒是立刻信了,因为他早就觉得这位孟公子——当然,现在看来孟一定是行走江湖用的假姓,他周身的气派就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 管红梅闻言,面色倒是冷了冷,稍微收了收她刚才那副恨不得将孟眠春吞下肚子的表情,将他从地上一把扯了起来。 适才押过来的途中,孟眠春已经叫她的侍从反绑了双手,他没有任何反抗,如今只是一副不堪收辱的受气小媳妇模样。 管红梅将他一下甩到了旁边的美人榻上,下一瞬整个人就欺身压了上去。 围观的张秀才发出了一声惊呼,柳照影则是眨了眨眼。 这发展…… 她需不需要回避? 接下来是不是该撕衣服了? 但其实管红梅的双眼冷沉沉的,并非是要将身下美少年就地正法,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孟眠春的脸颊,微笑道: “小朋友,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又把姐姐当什么人了?你说你是谢家人,我凭什么信你?” 孟眠春侧首看了看她的手,故意说:“姐姐?我倒是想知道夫人容貌生得如此美丽年轻,为什么一双手却如同老妪,这可真是奇怪啊。”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是状似无意地在别人命门上踩了一脚。 管红梅毕竟年纪在那里了,虽然容貌维持地好,但是手却不可能与脸保持一致的,何况她是习武之人,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娇小姐,一双手如何能常年如嫩葱一般。 女人大多忌讳男人说这样的话,尤其是管红梅这样年纪一把还要追求青春常驻的老妖怪,更是格外受不了。 孟眠春当然是故意的。 “臭小子!” 管红梅果然动怒了。 她一动手就能把他给掐死。 “夫人。”孟眠春却马上又换了话题:“广平侯谢家再怎么说也是有几分面子的,你若是真把我杀了,恐怕会有很大的麻烦,还不如将我送回去,谢家记你的恩,就是十个八个美男也不在话下对不对?要证明我是谢家的人也不难,我胸口有块玉佩,乃谢家嫡系子孙所有,你若不信,可以送去奉恩将军府上试试看。” 管红梅依言果然在他胸口翻出了一块玉佩,放在手里端详了半晌,她才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谢家四公子谢平恩,随我三哥谢平懋到金陵叔父家中做客的。” 管红梅眼中闪过犹疑,可这小子的态度太过坦然自若,不像说谎。 孟眠春又继续说:“适才夫人来之前,沙帮主已经邀我们入席,他是有眼力的人,无需我自报家门便知我非是一般人。” 言下之意,管红梅是没眼力了。 “可是夫人出现后,沙帮主二话不说便将我交给了夫人,明明还没摸清我的底细就敢这么做,也许是他知道夫人聪明,能够妥善解决我这个麻烦吧?” 孟眠春这几句话说得巧妙,看似好像在夸管红梅,其实却是在离间人家夫妻感情,沙兴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却还是交给了管红梅处置,也知道管红梅会怎么对待孟眠春却不加阻止,若他真是个了不得的世家公子,沙兴此举岂不是在坑管红梅? 果真,这青龙帮帮主夫妇之间的感情本就古怪,管红梅细细一想,神色就变了几变。 她缓缓坐起身,整了整神色,说道:“你若真是谢家的公子,为何会到这里来,你想做什么?” 孟眠春反问:“这就要问你们了,最近城外很多人家丢了孩子,我听闻和青龙帮有关啊,本来只是想要探探消息的,怎知却莫名被带来了这里。” 管红梅悠悠地问:“孩子?你听谁说的?” 孟眠春立马露出一副“打死也不说”的倔强表情。 这样闲着无事,借着家中势力喜欢逞英雄却没几斤几两本事的少年人管红梅看多了,她手里摸着孟眠春脖子上解下来的玉佩,良久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他嘴里所说孩子的事,只是出声唤了随从进来。 “如果我发现你骗我。”她阴恻恻地看向了孟眠春:“小美人,那你可就没命了哦。” 孟眠春犹自不服气:“我若是出了事,谢家才不会放过你,沙夫人,我们素无过结,何必闹得这么不愉快呢!” 口口声声就知道把家里挂在嘴边,果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子。 管红梅没再理他,把玉佩交给了侍从,低声交代了几句,跟着挥挥手,说道: “把他们三个拖去旁边,没我的吩咐不许放出来。” 跟着孟眠春、柳照影和张秀才三人就被关押到了旁边一间小房子里,依旧绑着手,只是屋里没有了看管的人,只在房门上加了一道锁。 房间不大,也没有床铺,三人只能席地而坐。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外面渐渐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三人才安下心来,管红梅自然不会再来理会他们,当然,也没有再企图染指孟眠春。 此时已经深夜,折腾了一天,三人俱是无比疲惫,安静昏暗的气氛下,睡意自然缓缓袭来…… 第102章 借你肩膀一靠 张秀才是最先撑不住的,本来嘴里还在喊着“两位,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转头就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柳照影和孟眠春坐得近,柳照影想了一圈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没有睡意,忍不住悄声问身边的人: “你冒充谢家四公子,万一被她识破怎么办?” 他要做什么事也不习惯提前和人打招呼,比方冒充谢家四公子这件,她一点都不知情。 “查不出来的啊……”他慢慢地说着:“那块玉佩确实是谢平恩的,他们谢家的宝贝,被我从他脖子里抢过来的。” 也许是身处这样幽闭昏暗的房间里,也许是两人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柳照影感觉到孟眠春声音里的疲惫和松懈。 要知道他是这么要强的一个人,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容许自己有这样的一面露出来。 “然后你就没还?” 柳照影失笑。 他果然是个强盗吧。 “嗯。” 这声音从鼻腔里滚出来,多了两分柔软和慵懒。 “我抢走的东西,还会还吗?” “谢家没找你麻烦?” “谢四是个胆子小的,不敢告诉长辈,后来被发现的时候我就说已经被我弄丢了……唉,通家之好嘛,谢家还能打死我不成?后来我大哥赔了他们一块。” 只是这赔的又不是人家的传家宝。 真不知该说这人什么好。 “你……” 柳照影突然觉得肩头一重,竟是一颗沉甸甸的脑袋靠了过来。 “怪累的,让我靠靠。” 孟眠春低声咕哝着,听着无端多了两分撒娇味道。 柳照影也不知怎么没有推开他,只说:“你不嫌我身上脏?” 她知道这家伙是不喜欢和人靠得很近并且密切接触的,安平镇守夜那次,之后几天他看见自己就恨不得离开几丈远。 现在竟然主动靠着她。 “没有,挺干净的。” 孟眠春说着还拿脑袋蹭了蹭。 他还忍不住想着,这家伙怎么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呢? 有点像是他惯常用的各色楮墨味道,又有点像是药草味。 听修麟说,她习惯带放着药草的香囊。 还挺好闻的。 孟眠春闭着眼睛,吸了两口这股萦绕鼻端不去的香味说:“改天也给我做一个。” 柳照影莫名:“什么?” “你身上的香囊……我说,还挺好闻的。” 说者无意,柳照影听了脸上却是莫名一红。 这话听起来也太古怪了些。 一个男人,问另一个男人……讨香囊什么的。 柳照影以为他是想睡了,没再继续说话,没想到他只是靠着自己的肩头,继续说:“如果她真让人拿着玉佩去给谢家,谢平懋立刻就能领会到我的用意。” 谢平懋是聪明人。 柳照影还是觉得担心:“如果她没有去呢,只是旁敲侧击去谢家打听之类的?谢家不可能主动找丢了的‘四公子’啊。” “她一定会的。”孟眠春笃定道:“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什么?” 孟眠春又笑了笑:“今天你迟钝了啊,柳照。” 柳照影有点不自在起来,刚才那样的情形下,她确实没有以往的冷静。 孟眠春继续说:“你注意到我提起广平侯府时她的样子吗?素衣教已经是个准备造反的邪教了,他们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又怎么会顾及远在京城的广平侯?” 果真是如此。 那一瞬间管红梅的表情里明显有更复杂的东西。 “我本来就只是想拿广平侯府诈一诈她的,没想到效果倒是出奇得好。”孟眠春哼声道:“你可知历朝历代,不是乱世大争的时候,要造反有多难?国泰民安的时候——虽然我们如今算不上国泰民安,但总算朝纲稳定,要举旗起事,就如同在平静的海面上徒手掀起万丈波涛,这样的事有多难?” 相反,每一代王朝到末路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各种天灾人祸,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就像是汹涌澎湃的海面,原本就是暗潮涌动,起事自然容易,这是所谓的顺应天道。 柳照影有点明白他说的了。 “所以——素衣教背后可能有别人,这个人,是能够影响到国祚的。” “没错。”孟眠春满意她的一点就透:“素衣教能够策反金陵的官府,可见不是乌合之众那么简单了,我之前就在想,到底是金陵的官场被他们一棒子搅乱了,还是说,有更大的人物坐视、推动了这件事发生呢?” 一般在太平年间起事成功的人,多半不是贵族高官,就是皇族宗室,甚至于打着前朝帝裔幌子的,就是不会有底层草民出身的。 因为普通的百姓很难有这个能力撼动他头顶上这么多出色出众的大人物。 就比如说,在大争之世,孟眠春和柳照影同时造反,他们都有可能成功,但是在如今,显然只有孟眠春具备这个实力。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所以他猜测,素衣教一定和京城的至少一个大人物有联系。 柳照影蹙眉:“你觉得是广平侯府?” “看不出来。”孟眠春坦白说:“但是能看得出来她忌惮广平侯府,说明她,或者是她背后的人,可能与广平侯府关系良好,可能与广平侯府是敌对关系,也可能就是广平侯府,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会动我。” 他只是从管红梅的行为确认了他上一个猜测。 这就已经够了。 素衣教已经不是纯粹的江湖组织了,他们既然选择掺和进了政治和朝堂,那就绝对绕不过去当世的高官显贵、名门望族。 柳照影叹了口气,现在如何,只能等了。 “希望谢三公子能够领会你的用意。” 孟眠春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急,你弟弟还没找到……” 柳照影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 明明他们两个都是自身难保了。 孟眠春渐渐没了声音,呼吸逐渐放缓,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柳照影原本是睡不着的,加上他的头又靠在自己肩上,可是闭着眼睛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不知不觉也就陷入了梦乡。 第103章 金屋藏娇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两人的姿势就变了,柳照影靠在了孟眠春的肩头,整张脸几乎埋在了他的颈窝处,而他的下巴则是靠在了她的额头上,浅浅的呼吸就落在她的头顶。 好在是柳照影先醒过来的,发现这可怕的一幕后,她自然是大吃一惊,过后立刻悄悄地挪动自己的头远离他。 要是这位大少爷醒过来,发现自己把他当枕头,会不会把她的头直接拧下来? 她往旁边缩了缩,但是这个姿势维持了半夜,整个人都僵硬了,她这一动旁边人自然也跟着醒了。 孟眠春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的同时蹙起了眉,看了身边的柳照影一眼,马上就咕哝了一声:“麻……” 说着又迷迷糊糊地往她身上倒。 这人什么毛病,还没睡醒呢吧? 柳照影用肩膀拱了拱他:“醒醒。” 孟眠春刚醒时素来就有些脾气,见柳照影不肯配合,反而怪她:“你不要动,又不能压死你。” 是这个问题吗? 她的问题是这个家伙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黏糊了。 从柳照影自上而下的角度来看,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髭,平时过于秀气白嫩的脸倒是显得多了两分男子气概。 她突然觉得盯着他下巴的时间过长了,立刻有些局促的瞥开眼。 “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啊。” 这声感叹来自于张秀才。 他比孟眠春和柳照影早醒一些,见对面的两人一大早就颠来倒去你枕我我枕你的,便不由脱口而出这一句。 随即他想想又觉得不妥,默默补了一句:“你们真的是表兄弟吧?” 他昨天是听到孟眠春那一出自表身份的,如今再面对“谢四公子”,自然说话不敢再像昨天那般放肆了。 柳照影没回答,孟眠春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秀才说:“你觉得我们像不像?” 张秀才像只伸长了脖子的大白鹅,“呃”了两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早上送饭的人来了,管红梅对他们不算苛待,甚至还叫人带他们去洗漱,张秀才也终于把别扭了一整晚的偈人的衣服给换了下来。 三人没有再被像囚徒一样绑着手脚,相反却是被请到了精致整洁的客室里,只有门外守着几个怎么都不肯说话的侍从。 柳照影心想,还真的叫孟眠春说中了,在确认他谢四公子的身份之前,管红梅是不会轻易动他的。 但她到底能查到什么,外面的人又是否能够找到这里,柳照影心里真的没有数。 管红梅一直没有出现,倒是有别人自说自话闯了进来。 为什么是闯,因为门外来人和几个侍从起的冲突可以说是非常大了,动静大到张秀才瑟瑟发抖躲到了角落里。 这帮江湖人动起手来连自己人都砍吗? 真是太可怕了。 董八段中午喝了几口酒,凭着一腔酒意,就过来找麻烦。 此时他扛着染血的刀,满脸煞气地冲了进来,对着孟眠春便啐了一口,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金屋藏娇?老子今天就砍了你这个小白脸,给我大哥出气!” 显然这一夜过去,他的误会是大大地加深了,以为来了个比偈人还要受宠的小白脸,帮主夫人竟还特特叫人看管保护起来,这不就是防着他老董? 他索性就砍翻那几个不长眼的,再一刀劈了这小白脸,决不能叫他大哥的绿帽子一戴再戴! 从昨天孟眠春就看出来了,这董八段就是个无脑匹夫,现在大概管红梅和沙兴都不在此处,所以被他挑了个空子钻来闹事的。 不过孟眠春是特别欢迎他来闹事。 “董大哥,先等等,你这是误会了。” 孟眠春躲过对方二话不说就砍过来的刀锋,一跃跳上了椅子。 董八段冷哼一声,不听他解释:“看不出来还有点功夫,那也是个他娘的没用的小白脸!” 他现在看见孟眠春的一张俊脸就来气。 他家大哥不就是胡子多点,人黑壮点吗? 怎么那婆娘就喜欢这种白斩鸡,而他英明神武的大哥,竟然心甘情愿戴绿帽子。 还不止一顶! 反正大哥能忍,他忍不了了。 董八段呀呀叫着,红着眼睛挥刀就上。 孟眠春一边避过他的刀,一边说:“董大哥你是不是想法太不纯洁?我可没和你们帮主夫人发生点什么,我没这胃口——我说你这是想替沙帮主报仇呢,还是纯粹嫉妒我啊。” 他躲闪的脚步快而不乱,还有空开他玩笑。 董八段不信:“没发生什么那婆娘把你护得这么好?骗鬼呢!” “这叫保护啊,你不是吧,这是监禁。小爷我可是你们动不得的人,你那风流帮主夫人知道厉害,这会儿拿着我的信物出去求证呢,你砍我,砍死了你们整个青龙帮都得和我陪葬!” 孟眠春也懒得废话了,脾气上来就是连珠带炮的一顿。 董八段愣住了,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孟眠春都快躲到房梁上去了,他见董八段冷静下来,倒是露出了个笑容,拍拍衣服下摆,说道:“董大哥,我敬佩你们沙帮主是个人物,昨天不是叫你们帮主夫人半途把我给截了么,其实本来我就想和他谈谈的,现在既然你来了,我们不妨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管红梅是把沙兴给玩弄于鼓掌之间了,可要怪就怪她那个死看脸的臭毛病,不愿意多花点力气摆平这帮里其他的肱骨人物。 这不,把帮手送他手里来了。 …… 等过了那个冲动劲,董八段其实也有脑子的,再想到昨天沙兴就说这小子绝非普通人,如今孟眠春再一番自报家门,他心底里其实就已经信了五六分。 他说自己是谢家的公子啊…… 他陷入了纠结,他既希望眼前这人不是,这样他们帮里就惹不上麻烦,又希望眼前这人是,因为这样就可以看那臭婆娘的好戏了。 自从管红梅这个帮主夫人“不守妇道”的第一天起,董八段对她的仇恨就已经深埋在心底了。 日积月累看着自己忠心相付的大哥被个女人支使地团团转,他怎么能服气? 第104章 挑拨 看了半天戏的柳照影适时地给董八段端上了一碗茶,董八段咕咚咕咚喝光了才吐出一口气,对孟眠春说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孟眠春只道:“你们帮主夫人只让找出身贫苦的年轻人——比如他。” 他指指缩头缩脑的张秀才,再指指自己,让董八段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两人之间天与地的差别: “因为她也知道有些人是不能惹的,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调戏到身份贵重的良家妇男,可是没那么容易收场的。” 董八段毕竟混江湖几十年,胆子不至于那么小,反而看孟眠春的眼神带了几分警惕: “我们青龙帮是什么样的我老董知道,我们就是个小门小派,从来不会主动招惹什么大人物,帮主夫人也是一样的,你怎么……” 孟眠春坦然承认:“是,我本来是来查个案子的,只是没想到被你们慧眼识珠的小弟拖过来‘进献’给你们帮主夫人。” “什么案子?” “城外失踪的孩子们。” 董八段的脸色略微变了变,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马上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我们青龙帮没有收养小孩的习惯。” 董八段虽然年纪大,但和孟眠春这般打小人精堆里长起来的公子哥怎么能比,只那短短一瞬,孟眠春就确认了那些孩子确实和青龙帮有关,他们没找错地方。 孟眠春也不追问,只是说:“没有就没有,本来我就是闲着没事四处查探,只是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罢了。” 他这么一说,董八段的戒心倒确实放下来些了。 因为长得好看而被强抢这种事,反正他是不能体会了,不过眼前这位所谓的谢家公子,发生在他身上的话倒是也不奇怪。 谈了一会儿,孟眠春见董八段的戒心也渐渐放下了,便开口让董八段带他们走,当然,只是换个牢笼。 算算时辰,如果管红梅回来了,肯定容不得他在这里上蹿下跳的。 比起那个一心老牛吃嫩草的大娘,董八段和沙兴显然是更为安全的选择。 董八段有些犹豫了。 柳照影适时地添了一把柴,对孟眠春说:“表哥,你何必为难人家,在哪里坐牢不是坐,何况人家是董大哥的嫂夫人,就得像亲大哥一样尊着敬着,哪里能从她手里抢人呢?” 孟眠春差点听笑了。 像亲大哥一样尊着敬着? 就她? 董八段最听不得人激,哼声道:“她就知道给我大哥搞事惹麻烦,我老董都是为了大哥,还能怕得罪他!” 说罢就朝门外大吼了两声,立刻来了两个他的小弟。 “把他们带走。” 董八段指指屋里的三人,兀自嘀咕: “就算是押犯人,也没道理要我让她的。” 如果这小白脸真是谢家的公子,到时候他们少不得要和谢家好好谈谈条件,那婆娘可是只顾自己,一点都不为帮里想的。 孟眠春现在就是只下蛋金母鸡,董八段早年培养出来的朴实想法里头,这种好东西自己捡到了那就得好好藏起来,别和他扯些别的没用的。 孟眠春和柳照影见目的达成,相视一笑换了个眼神。 董八段毕竟是青龙帮数一数二的人物,沙兴的左膀右臂,他要带两个人走,旁人是很难拦住的,门外那些人刚才就已经被他打了个残,如今更是拦不住,只能一遍遍警告他: “董八段,这是夫人的人,你敢带走!” 这几个穿白衣的侍从对董八段竟没有一点帮中小弟的敬意,还直呼其名。 董八段和他两个小弟哈哈大笑,啐了几口:“老子管你这么多呢!” 说着头也不回地带人走了。 但是董八段想将人就这么带走却也是不容易的。 首先是发现了董八段对这里的地形并不怎么熟悉,他走着走着嘴里就念念有词,还问旁边小弟,几个小弟也都抓耳挠腮地东指路西指路,没一个靠谱的。 这种场面她都不需要问就能看出来了,这地下虽然也属于青龙帮,但显然严格算起来应该是管红梅的地盘,而沙兴和他手下的小弟们,在这里顶多算个熟客而已。 像是印证她的猜测一样,很快他们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路的人清一色穿着白衣,显然是管红梅的人,与董八段手下那些流里流气的小弟完全就是不同的风貌气质。 为首一个年轻人喝道:“董八段,素日夫人就过分容忍你,没想到你如今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趁她不在来夺她的人,我等岂会让你离开!” 这话刺了董八段的痛处了,他大骂: “老子要下来就下来,有你这小畜生废话的地方?这里的谁给建的,又是谁给你们发钱?夫人,夫人,你只认识夫人,又把帮主放那里!” 那年轻人冷哼:“我们是夫人的奴仆,自然只认夫人!” 说罢提剑就上。 柳照影觉得素衣教教内应该自有一套等级制度,这年轻人比起那些看门、倒茶的侍从来说衣着本事都要高出不少,甚至对管红梅的忠心也是不容置疑的。 董八段哪里会让年轻人占了上风,立刻就迎战。 只是一来他本就不熟悉地下的地形,身法受限,二来又是真的像对方说的那样偷偷摸摸带几个小弟下来挑事的,人手不够,面对对方这么些人的围攻,很快就处于下风了。 董八段不服气地大骂:“你们这些混账,没吃饭啊,几个小白脸都打不过!” 其实这场面对孟眠春和柳照影是好事,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连张秀才都偷偷拉拉柳照影的袖子轻声建议:“我们要逃吗?” 这一片刀光剑影之中,他们也帮不上忙啊。 柳照影仰头看了一眼孟眠春,轻轻摇摇头。 逃?可不是他们孟小国舅的风格。 那董八段面对两三个人的围攻实在应付不来了,眼看就要被对方一个剑召刺中手臂,孟眠春终于忍不住出手,一脚踢开了剑锋,将他扯了转个圈避开围堵。 第105章 石室 董八段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被俘虏救的一天,心中大为感动。 他是江湖人,最重义气,眼下这种情况,人家不跑反而还来帮他,就够他认下这个兄弟了。 “谢公子,你……” 孟眠春替他挡开了几次攻击,扭头道:“别废话,寻条路快走啊,和他们打对我们没好处。” 还啰嗦什么。 孟眠春可没他那么多愁善感,等一会儿不知道会有多少穿白衣的涌过来,到时候董八段自己就都要来做他的“狱友”了,那刚才那一番谈话岂不是浪费他口水? 董八段立刻当机立断,带着人且战且走,身后的人追得紧,下了一层台阶,他们也不知怎么走到了一条岔路口,董八段当机立断,选了一条最窄小的二话没说就钻了进去。 这湖底别庄的格局很怪,柳照影留意到现在他们钻进的这条路,根本就是在石缝中辟出来的,甚至头顶和四周都能感受到微凉的湿意。 幽暗之中说不出来的诡异。 外头的人竟然没有再继续追了,反而是面面相觑。 “这里……” 领头的年轻人收了剑,唇角微扬: “是他们自己选的路,那就怪不了我们了。” …… 而此时在这条岔路中越走越觉得诡异的众人,也终于忍不住搓着自己的胳膊开始质疑领头的董八段。 “董大哥,你确定没选错路吗?这怎么越走越黑啊。” 董八段手下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弟,却是极为怕黑。 董八段骂了他一声“没用”,就自己掏出了火折子吹亮,总算是有了亮光。 其实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寻常他也只跟沙兴到这地下来过几次,从来没见过这条路。 说到底就是他大哥被美人冲昏了头,建这个劳什子地下宫殿干什么? 他们又不是死人对吧,好好的地上房子不住,非住地下的。 好在这不是一条死路,路的尽头渐渐开阔,大家就走进了一处石室,只是没有人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因为他们的面前,起码有八条路的入口。 “这……这什么啊?” 董八段的小弟们惊住了。 甚至原地转个圈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条路出来的。 董八段一咬牙:“继续往前走,老子就不信出不去了。” 他挑了中间的一条路,直接带头走了进去。 不久之后,几人又到了一间石室,依旧是八个黑洞洞的入口供他们选择。 “我们这是他娘的又回来了?” 有个声音吃惊地响起。 “不是。” 柳照影淡定地在八个入口前绕了一圈,说道:“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做了记号,这里不是我们刚才到的那个石室。” 还有人做记号了? 董八段看了柳照影一眼,然后瞪向了自己那几个羞愧低头的小弟们。 就知道嚎,连点正事都做不了。 不是刚才的那个,就说明他们连原路返回都做不到了。 董八段一咬牙,破罐子破摔,继续走。 结果不出所料,又进入了下一个石室。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久,大概是他们进入的第七还不知第八个石室,张秀才第一个撑不住,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喘着气说:“不行了,走不动了……” 别说他,就是董八段那伙江湖大汉也觉得累得慌。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鬼打墙了啊这是,我、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胆子最小、体格最壮的那小弟又开始神神叨叨了。 他小时候就听老人家说,遇到鬼打墙,那可是困到死都走不出去的啊。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人也都白了脸。 “别坐这里。” 柳照影突然出声提醒他。 “为为为啥啊?” 对方都被她吓得结巴了,一个弹跳站了起来,难道是他身后有什么东西? 那他绝对不能回头啊! 柳照影觉得他反应太大,无奈地说:“这里是我们刚才到过的第三个石室。” 董八段马上道:“这就说不是鬼打墙了?不过小兄弟,你记号做得这么细致?” 柳照影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在第三个石室里你们有人解手了,没闻到那股味儿?” 几人都是惊恐交加,哪里还会注意这个。 她提醒他们别坐,也是怕他们坐到自己的……嗯…… 董八段突然再一次为自己小弟们的蠢而感到尴尬。 孟眠春从刚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打量途径的每一间石室。 “怎么样了?” 听到柳照影的声音,孟眠春才望向她,得意地扬了扬眉:“看来你也懂啊,五行八卦。” 柳照影摇摇头,看了一眼这间石室,“一点皮毛而已。” 毕竟她也不是天上的神仙,什么都精通,她连入门的算学都学得普普通通,别说钻研五行术数这些艰深的学问了。 充其量也就是比董八段他们好一些,知道这不是碰到鬼打墙,而是入了别人的阵法了。 孟眠春“嗯”了一声,低声说:“九宫八卦阵,设阵的人还算有些本事。” “能破解吗?” “得算一算。” 孟眠春蹲下身子,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董八段身上摸来的小刀掏了出来,开始在地上一刀一刀划着。 “我们走的每条路你都记得吧?” 柳照影也跟着矮下身,点点头,配合他将走过的每条路的方位都报出给他,什么“乾一,兑二,离三,震四”的,一堆天干地支的称谓直接把旁边所有人全都给震成了石头。 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大家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吧? 张秀才总算是有点见识的,低声和旁边解释:“好像我们是入了八卦阵法,通过演算找到唯一一条正确的路我们是能出去的。” 董八段盯着他:“你也懂?” 张秀才连连摆手:“这岂是普通人能钻研的深奥学问。” 在董八段有限的人生见识中,他听说过“八卦”这种东西,还是在说书先生的嘴里,那都是话本里诸葛亮那种聪明绝顶的人物才会的东西。 此时他再看柳照影和孟眠春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目光里自然就带了些崇敬。 他相信这一定是位金光闪闪的豪门贵公子无疑了。 根本就连求证都不用好不好。 第106章 祭坛 “行了。” 孟眠春把手里的匕首甩了甩,站起身来,看了看脚底乱七八糟除了自己没人能看懂的鬼画符,想了想还是用脚底把它们给抹了个模糊。 他孟小国舅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被人随便被人捡去便宜。 “董大哥,走吧。” 董八段现在哪里还敢做他大哥,马上说:“谢公子,你说走哪条路就走哪条吧。” 他早就该自动自觉让出领路的位置了好不好。 白白害兄弟们那么累。 孟眠春也没推辞,领着大家一起进了左手边第三条路。 原本的牢犯现在成了领路人,而且身后也没有一声异议,孟眠春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刚才给那些江湖人带去了多大的震撼。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来自学识、见识、完全不同层次的碾压,让人心服口服。 果真,在董八段等人头都快转晕了的时候,他们在道路尽头见到的终于不是千篇一律的石室了。 明显的亮光让疲惫的一行人终于振奋了精神。 他们终于走出了这个什么阵法。 “可是怎么会有阴风啊?” 小弟们又开始害怕了。 这是在湖底啊,哪里来的阴风? 几人像是突然走近了一处山谷,不仅仅有阴风,脚下甚至还有流水,抬头望则是黑黢黢一片。 这里的格局绝对不可能是人为打造的,而是后来因地制宜造出来的。 柳照影不懂五行八卦,更不懂风水,但是即便她只粗通皮毛,也看出了这个地方的不寻常。 孟眠春指指离他们五丈远的一处开阔的平台,和周围八十一个灯柱,低声说:“这地方,倒有点像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什么古怪祭坛之类的。”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可是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却带着丝丝回声,那种感觉,像是粗粝的砂纸磨过地面,无端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 董八段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祭坛? 这种听起来就神神鬼鬼的东西竟然藏在了他们青龙帮的地方吗? 孟眠春从他们的脸色中就能看透他们的想法了。 他笑道:“怎么到了现在,你们还不相信你们那个帮主夫人不是个普通人?” 董八段咽了口口水,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了。 他们说话间,柳照影已经走近了那处开阔的石台,她没有走上石阶,而是绕着石台走了半圈,然后返回走到孟眠春面前,点点头说: “你说的没错,凹槽石缝里有很多干涸的红色痕迹。”她顿了顿,“应该是人血吧。” 所以这里确实是个祭坛。 董八段他们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好了。 他们青龙帮可是个正经帮派啊,怎么弄得好像邪教一样? “走吧。” 孟眠春没有再废话,带着他们绕着祭坛往另一头去。 董八段好奇地问:“不上去看看?” 他还挺有童心的,想着去祭坛上站站不成? 孟眠春回他:“行啊,上头不知道死过多少人,你去和他们打声招呼。” 还是算了。 不过死过很多人这话…… “如果那妖妇真是如此邪恶可怖,我老董第一个不放过她。” 他嘀咕着说。 江湖人做事也是有原则的,残害无辜这种事根本就是和抓几个人过来根本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祭坛后方果真还有一条路,孟眠春眯了眯眼,出声警告众人:“小心点,前面可能有东西。” “什、什么东西啊?” 有人又开始紧张了。 谁说混江湖的胆子大? 柳照影觉得这些块头比自己大出不少的男人其实胆子根本还没有她大。 她冷静地说:“既然是祭坛,那周围一定会布下相应的阵法,我们出来的那头是九宫八卦阵,那么这一头,自然会是一个不输它的阵了。” 这无关学识,就是常识而已。 果真,随着道路越走越深,四周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和黑暗,仿佛是光明和声音都被吞没了。 董八段不得不承认,从他进入了那条路开始,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难怪那些小白脸没有追进来啊。 他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又想吹亮,可这次却被孟眠春重重地伸手给制止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只吐出了两个字:“安静。” 董八段立刻又被这少年身上无与伦比的气势给碾压了,二话不说就听从了他的吩咐,一行人用脚掌慢慢蹭着地面缓缓向前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总之有人领头,所有人都这么做了。 渐渐地他们就听到了黑暗中的声响,从他们前方传来。 “嘶嘶”的细微响声,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和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不适感觉。 那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而且,还不止是一条。 这声音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而越发明显,这根本就是成百上千条蛇啊。 张秀才第一个腿软,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身子一晃就要朝地上坐下去,并且伴随着的是脱口而出的惊呼。 也不知道是哪条规矩规定的,每个队伍里是一定会有一个拖后腿的人。 张秀才就是那个存在。 孟眠春照管不到他,差点就要被他一声惊呼坏了事,好在柳照影早就提防他了,见他不对,马上就捂住了他的嘴,董八段也适时地扶住了他的身体。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他在心里替所有人大骂。 众人伴随着那恐怖的蛇吐信声慢慢地往前挪,其实有很多次他们都想走回头路了,但是孟眠春一往无前,他们也不敢出声。 面前渐渐开阔,这次是一个深潭,不用说,里头正爬着无数条毒蛇。 也许是这些东西惧光,所以这里格外地暗,但是也不算是完全不能视物。 孟眠春缓缓压低身子,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 董八段和柳照影立刻领会,趴在了地上。 深潭对面有人。 众人听见了几声微弱的求救,似乎是小孩子,那声音稚嫩而充满惊恐,但是显然那孩子中气不足,连求救都是断断续续的。 蛇蠕动和吐信的声音更响了几分。 接下来,就是大家都不可置信的——活人被扔进了蛇潭的声音。 第107章 蛇阵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扔进蛇潭是什么声音呢? 皮肤血肉碰到冰冷的蛇皮,被冰凉黏腻的触感包围,蛇信舔着你的身体,一寸寸地从脚底到脖子…… 没来由的,众人全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那孩子在被扔下去的那一刻前发出了一声濒死之人绝望的呼喊,可是很快,这呼救的声音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那些蛇互相摩挲间发出的更大的动静。 将他扔下去的人没有出声,应该是很快就走了。 周围再也没有一点点人声。 趴在地上的几人现在有些庆幸这里那么暗了,让他们没有机会亲眼看见一个孩子被推下蛇潭而死。 太残忍了。 而那蛇潭里,又有多少白骨呢? 孟眠春感到自己的上臂被一只略微颤抖的手给握住了。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孟眠春安抚似地拍了拍这只手。 他想告诉柳照影:别怕。 柳照影当然会想多……孩子、蛇潭。 所以阿拴还在人世吗? 与其被活生生扔在这里头受万蛇噬身的痛苦而死,那她还不如当初留他在驿馆被贼人一刀杀了来得痛快。 孟眠春此时不好出声劝她什么,只能拉住她的手腕站起身来,然后对身后的众人又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跟他走,然后指了指地上,意思是注意脚下。 既然是阵法,就一定有通过的方式。 蛇潭中间有一道栈桥,十分窄小,孟眠春一眼就看出来这又是个“陷阱”。 如果不小心踩错了地方,栈桥上的木板就会脱落,桥上之人就会落下去和那些蛇打交道了。 既然九宫八卦阵都难不住他,这里自然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问题是身后这些明显被吓破了胆子的人。 他只能再次将声音压到最低,吩咐了一句:“一定要跟着我,不能踩错,也不要出声。” 这些蛇很容易受声音和光亮的刺激,蛇潭并不深,也就是说他们不够小心的话,可能会引起它们的主动攻击,那么到时候在栈桥上和这些鬼东西打架,就真是大麻烦了。 董八段等人点头如蒜捣。 孟眠春转身要走,这才觉得自己手里怎么多了个东西。 他竟然一直这么拉着柳照影的手腕。 他自己都有一瞬间的惊愕。 柳照影抬眼朝他望过去,也颇觉尴尬,主动抽回了手,朝他点点头,然后自觉地走到了队伍最末端。 她不可能放心下来张秀才的。 孟眠春压抑下自己心头骤然泛起的那种奇怪感觉,转身往栈桥上去了。 他的每一步都很慢,但是却很稳,跟在他身后的人每一个都无比紧张,但是都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逼迫自己忽视脚底下那可怕的声音。 一步踏错就没命这种事,最好连想都不要去想。 栈桥并不太长,所以这折磨也并不长,孟眠春走到对面地上的时候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身后董八段和他的小弟们也在陆续下栈桥。 但是有两个人明显落后了一截。 张秀才是真的紧张,他走一步要在心里数几十遍。 空一格,空三格…… 下一步是空一格。 就是这种磨蹭的方式,与前面的人距离越来越开。 柳照影没有办法,只能跟在他身后。 可是意外总是会找上它们该找上的人,张秀才刚要迈步,就发现了前边一道横索上多了个扭动的黑影。 那是一条小孩手臂粗的蛇,此时它的三角蛇头正悠悠地转向他,嘴里吐出的蛇信子仿佛有两寸来长。 这里是蛇阵,和人一样,千万条蠢蛇当中也一定会有几条机敏的,一行人通过栈桥不可能半点声音也无,自然有那聪明的蛇跃上了栈桥。 要怪,就怪张秀才磨蹭了这么长时间。 柳照影自然也看见了。 但是她知道蛇的视力并不好,它暂时不会主动攻击他们,她保持着警惕,幸好只有一条,如果出手快的话,是能够把它甩下去的。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转过,只有短短一瞬时间,可到底还是及不上张秀才的反应。 “啊啊啊啊——” 尖叫声响起不算,他在慌乱之中一脚就踏上了面前的木板,瞬间那木板就断裂,他整个人就立刻往潭下掉落。 真是要疯了! 柳照影眼疾手快,立刻就伸出左手去拉住他的手臂,剧痛瞬间袭来,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右手牢牢地攀着身边的铁索。 她是个女人,张秀才却是个男人,体格差距摆在那儿,她知道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更别提这个家伙在慌乱中不止尖叫,还踢蹬着两条腿,差点让柳照影手一滑陪他一起给蛇添餐。 “闭嘴!” 她再也忍不住了。 “不想死就别动!” 可是已经晚了,张秀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惊醒了蛇潭里所有的蛇,董八段等人站在岸边都差点上下牙关打颤。 原本这幽暗的蛇潭里好像亮起了无数绿幽幽的萤火,别他娘的告诉他这都是蛇的眼睛! 柳照影的额头和后背一下子就冒出了无数冷汗,更可怕的是,她的右手上有凉意袭来,抬头一看,果然刚才那条横索上的蛇已经游到了她的手边。 这都算什么事啊…… 那蛇也不和她客气,低头就露出毒牙要咬她的手腕,柳照影闭上眼,将注意力尽量集中到左手上。 拉都拉住了,她总不能再松手送他去死啊。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听到了暗器破空声,手上没有剧痛传来,她快速睁眼,只看到一道残影掠过,那蛇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给打回了蛇潭里去。 孟眠春三步两步就跃到了柳照影身边,动作飞快地去拉张秀才。 他的脸上有着一种柳照影从未见过的冷沉和严肃。 没空想那么多了,现在万蛇苏醒,他们三个人站在栈桥上,简直就成了毒蛇大军的活靶子。 张秀才整个人都已经失去理智了,他能感受到好几条蛇在往自己脚上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尖叫一边大力晃动腿脚甩开它们。 “别叫了,蠢货!” 孟眠春也是忍不住了,终于骂出了柳照影心底犹豫了很久的脏话。 第108章 真不像他 孟眠春的力气比柳照影大很多,飞快就把张秀才提了上来,他一点停顿的动作都没有,提溜着他三步五步就跳上了对面的地上。 柳照影也紧随其后。 “小心!” 董八段忍不住出声大喊。 柳照影飞快反应偏过头,一条蛇果然凌空飞过她耳边,差一瞬,她的脖子就要去祭毒牙了。 她眼睛微眯,当即手的反应就比脑子快,抓住了它的尾巴,狠狠地一甩,就将它嚣张的蛇头掼到了铁索上。 黑暗里看不清,但那声音就让董八段牙酸。 幸好看不清,不然他一定几天吃不下饭。 柳照影作为一个女人,此时却是面不改色,甚至继续甩了甩手里的死蛇,把它当做软鞭用。 侧首又有一条虎视眈眈的蛇,被她二话没说就甩下去回了老家。 太牛了…… 董八段他们都忍不住在心里写一个佩服。 之前觉得这位谢公子乃是神人,如今看来,他带在身边、极为珍视的这个表弟也不是凡人。 就冲这胆量…… 反正换他来是做不到的。 柳照影飞快跳下了栈桥,将死蛇甩开。 此时的张秀才已经翻着白眼昏过去了,被董八段那个身材最壮、胆量最小的小弟背在背上。 孟眠春刚刚喘顺一口气,回头就见到了柳照影甩开死蛇的英勇身姿。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退一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碰我。” 众人:“……” 柳照影哪里还来得及去顾他那臭毛病,伸手就在罪魁祸首张秀才的衣服上擦了擦右手,马上道:“快走。” 身后那些该死的蛇可没消停。 众人快步离开蛇潭,直到走了一段确定那些鬼东西没那么神会追过来几人才放下心来,一个个脱力似地靠在岩壁上喘气。 被人背着的张秀才在此时终于悠悠转醒,满脸就写着一个懵字。 大家对于他逃命时趴在背上睡觉,安全了就醒过来这种没节操的行为只有一个白眼。 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 柳照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大滴的汗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孟眠春注意到她一直低垂着的左手,面露怒色,一把拉住她质问道:“脱臼了?” 柳照影顿了顿:“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蠢货!” 孟眠春咬牙忍不住骂了声。 哪有人会为了救一个认识不超过两天的人连命都不要了? 张秀才这种傻瓜,死就死吧,喂了蛇也死不足惜,反正是他自己作死。 她竟然菩萨上身还去救他? 如果不是自己反应迅速,现在就是她去给张秀才陪葬了知不知道! 柳照影眨眨眼,解释说:“我没想那么多。” 她从来就不是个有舍己为人高尚情操的人,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不能看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掉下去喂蛇。 不过现在这情况……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对面的人看起来很生气,也是,自己差点害死他了,他当然会生气。 可是有一个问题,柳照影可以对张秀才袖手旁观,孟眠春也一样可以对他们袖手旁观啊。 可他却是立刻来救他们了。 真不像他。 而孟眠春心里给自己的解释是,为着这么个蠢材,实在不值得他的人搭上一条命,他的人可以死,但应该在更值得的地方。 而实际上,他当时其实也没有时间思考那么多。 就像柳照影伸手去拉张秀才一样,如果他当时稍有犹豫,其实就来不及了。 “你就是活该!” 他沉着脸皱眉伸手去掰她的肩膀。 柳照影发现他右手上常戴的玉扳指不见了。 她想到了刚才生死关头从蛇口下救了自己的暗器。 那是皇上赐给他的宝物,有多珍贵柳照影是知道的——就这样落在那蛇潭里了。 更诡异的是,他现在脸上一点心痛的表情都没有。 这还是那个抠门的孟小国舅吗? 真不像他。 董八段率先缓过来了,他想到马上去看看柳照影的情况。 “脱臼了?小兄弟,你怕不怕痛?我可以暂时给你治一下。” 行走江湖的,身上怎么可能没个跌打损伤,碰到得多了会治也不稀奇。 柳照影朝他点点头,董八段伸手一拉一推,似乎听到咔嚓一声声响,柳照影的左臂回到了原位。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痛得发出一声闷哼,大滴的冷汗从额头上流到了眼睛里。 毕竟是女孩子的身体,明明没有想哭的意图,可眼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泛红了。 孟眠春忍不住对董八段没好气:“就不能轻点吗?没见他痛成什么样子了!” 董八段一时间有点无语。 倒不是半天前还对自己笑嘻嘻一口一个董大哥叫着的囚犯突然变得火力全开颐指气使,而是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刚才在蛇潭对面上栈桥前。 这位谢公子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拉着他表弟的手。 表兄弟?拉手?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再看两人这副样子似乎心中某些猜测就更确定了。 董八段再看他们的眼神也就有点变了。 他也不是歧视男人和男人之间,何况这两位单看相貌气质,确实是万分相配的。 只不过,原来表兄弟之间……也可以吗? 此时的柳照影完全不知道旁人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她痛得靠着岩壁滑下身体,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想蜷缩成一团,而孟眠春则是暴躁地随手用自己的袖口在给她擦汗。 亲自,袖口,擦汗。 柳照影握住他的袖子,眼角依旧带着红色,却不影响她看向他迷茫的眼神。 这家伙不嫌脏吗? 真不像他啊。 孟眠春却是不管她,板着脸说:“出去好好治,先忍一忍,别哭,都多大了。” 柳照影:“……” 她不想哭的啊。 还有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 董八段都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了,只是该做的事不能不做,他从自己身上扯了两块布条下来,简易地把柳照影的左手吊在了脖子上,眼神真挚地说: “小兄弟,你是个好汉,无论如何,我老董认你这个朋友,出去以后好好治,没人能难为你。” 第109章 找到(我乃龟仙人和氏璧加更) 柳照影多少明白这种患难与共的交情。 她想起了父亲手下曾经带过的一支兵,那是一支战斗力和凝聚力绝非寻常精锐能比的队伍,她问过大哥和父亲,既然能训练出这么厉害的兵,何不将全部的西军都训练成这样? 父亲的目光有点难言,后来他告诉她,没有什么训练比得上沙场,同生共死,性命相付,永远不断地重复做这样的事,活下来的人才造就了如同一个整体般坚不可摧的队伍。 柳照影扯了扯嘴角,谢过了董八段的援手,等那股子疼痛劲缓过去了,觉得手臂其实松了不少,她抬头对孟眠春说:“差不多了,我们往前走吧。” 孟眠春皱眉,显然觉得她还是该再休息一下。 这条路走得真是胆战心惊要人命,但是叫他们回头再过蛇潭是不可能的了,董八段忧心忡忡: “这前头还会有什么鬼东西不?” “应该不会了。”柳照影说道:“祭坛旁布这样两个大阵已经够了,再弄出一堆鬼东西来,又不是闲着没事给自己添堵。”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柳照影看了孟眠春一眼,只见他点点头,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关押那些孩子的地方就在前面。” 董八段的神色多了几分古怪。 “董大哥,你知道是不是?” 有过这样过命的交情,柳照影也不用试探,直接开口就问董八段。 董八段一拍腿,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果然也老实交代了: “我先前就觉得这事不对劲……我就是偶然看到过两次,他们把小孩子往地下带,我当即就觉得不妥,毕竟之前带年轻小白脸下来也都是人家自愿的我们也付工钱,但小孩子不一样啊,一看就是绑来的,我们虽然是江湖帮派,也不能做这种事对不对。” 他之前想隐瞒原来不是因为他参与了,而是因为觉得这事说出去会让青龙帮的名声受损。 “我就去问大哥啊,问他他这夫人到底又作什么妖,没想到他竟然给我动气了,叫我不许管,我、我就安慰自己,也没听说城里有报案丢孩子的,大概是我想多了……” 董八段这人说好听了是讲义气,说难听就是愚忠。 孟眠春说道:“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些孩子的下场可不好,董八段,你以为这是对你大哥好吗?如果由着那妖妇胡作非为,你们青龙帮上下恐怕就要毁了。” 董八段浑身一颤,站起来啐了一口,脸上表情狰狞:“我今天就得去把那些孩子救出来,我大哥再这么执迷不悟,我老董就是一拳打也得打醒他。” 要说今天以前管红梅在他眼里就是个红颜祸水、不守妇道的女人,那今天过后他就意识到沙兴是留了个泯灭人性的妖物在身边了。 这两种情况当然不一样。 他有这种心自然是好的,休息过后,他们重新往前走,果然像孟眠春说的一样,他们似乎是重新回到了湖底别庄,路的两边不再是明显的岩壁,不过也没有之前住人的那里这么精致漂亮。 阴暗潮湿的空气中有很明显的一股腐臭味。 这里是一处地牢。 也有看守的人,但不多,或许是因为本来就没几个人能从祭坛那条路过来。 “老子早就不爽想打架了!” 董八段呸了一声,带着一干小弟没三两下就把几个看守给撂倒了。 这些人当然根本不是他们青龙帮的,从穿着和表情来看,只可能是素衣教的教众,即便挨了打都是一副木然冷漠的面孔,无论董八段拉着他们怎么大吼大叫都不肯多说一个字。 柳照影等不了那么久,拿了钥匙就要去找阿拴。 阴暗的木牢里偶有细弱的呻吟声响起,柳照影意识到这里其实不只有孩子。 “别看了。” 在她偏头往右转的时候被孟眠春侧身挡住了视线。 他沉着眉,脸上是在栈桥上露出的那种冷沉严肃表情。 柳照影有点知道他挡住的是什么场景了。 她提步往最里走,直到最深处,她终于看见这里的几个囚室内关了满满几十个孩子。 他们像猪狗一样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有的孩子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睡着了。 或许是早就习惯这种虐待了,他们竟然迟钝地没有想起来要呼救。 柳照影逼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出声:“阿拴,你在这儿吗?阿拴,柳燕亭?” 她把牢门打开,那些光着脚的孩子的反应不是往外冲,而是往里缩。 或许他们之中每天都会有一两个人,被这样开门的人拖出去喂蛇。 刚才被扔下蛇潭的那孩子明显是重病的,重病之人留在牢里都是一种浪费,所以看守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扔进蛇潭。 她知道这些孩子都懂。 在昏暗的烛火照耀下,他们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都告诉她,他们全都懂。 在一个角落里柳照影终于找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她走过去将那个孩子揽在怀里,他的脸颊已经烧地通红,吃力地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笑容,说着:“阿姐,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阿拴的声音很低,以致于他这声阿姐只有柳照影一人听到。 但此时她其实也管不了女儿身男儿身的事了,她摸了摸阿拴的额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再晚来一天他会是什么样。 阿拴见到她,放松地头一歪,靠在她肩膀上昏睡了过去。 其他的孩子望着阿拴眼睛里不是没有羡慕,柳照影望着他们,终于说道:“别怕,我们救你们出去。” 此时董八段几人也进来了,都被这牢房里的情景给吓得不轻。 “这他娘是十八层地狱吧?” 他左脚边甚至还有一只枯瘦如僵尸的手伸了出来,手的主人话不成句地求救,可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董八段被他吓得跳开了。 柳照影费力地想将阿拴背在背上,一直没办法成功,最后却是被孟眠春接过替她背上了他。 阿拴身上有多脏臭不用她说,可孟眠春竟然忍住了。 他看了一眼她的左手说:“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柳照影望着他的眼睛,衷心地说了一声:“谢谢。” 第110章 高手 “谢就不必了。” 孟眠春扯扯嘴角,刚才他听见了柳照影的豪言壮语,此时他只问她: “你打算怎么把所有人都救出去?” 这小子热血上头的时候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即便开了牢门,那些孩子也还是如吓破了胆的小动物,只敢缩在角落里抽泣,一两个胆子大的敢走到门口,可也只是忐忑地望着柳照影,不敢确定她是否是个好人。 这场面…… 他们自己该怎么出去都不知道,又怎么救人。 董八段看见这些孩子也不忍心,跟着马上豪情涌上心头,说道:“救,一定要救,等我老董先去抓了那个妖妇,马上就把这些孩子都放出去!这也……太不像个人了!” 任谁见到眼前的场景都会看不过眼。 孟眠春叹了口气,背着阿拴先往门外走,嘴里说道: “先看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柳照影安抚地看了一眼那些孩子,说道:“等没事了再出来,别怕。” 说罢她再也不忍心看他们的眼睛,抬腿跟上了孟眠春的脚步。 孟眠春走到门口突然就顿住了,马上严肃地说:“安静!” 他现在完全是说一不二的领头人,董八段几人马上就警惕心大起,抿紧了嘴注意四周的氛围。 黑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站立的人影。 而他带来的压迫感觉却是不由自主地让所有人心头一麻。 众人心里同时就有了一个相同的念头:就知道没这么容易结束。 那人仅仅只是站在的暗处,身上凛冽的气势就锐不可当,董八段他们不用孟眠春说,就已经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毕竟也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人危险,多少也能感知出来。 没想到这一路上最难的不是那两个阵,而是面前出现的这个人。 “阁下是哪位高人,可否报上姓名?” 董八段扬声说道。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妖妇身边的人,实在没有哪个能有如此的高手之风。 黑暗中那人似乎笑了一声,然后慢慢地踩着黑暗朝众人所在的明亮处来。 柳照影的目光闪了闪,这身影,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终于在明暗之间隐约露出了真容,眉眼秀美精致似女子,身段纤细修长。 这不是…… 第一个叫出声来的,“你、你不是教习大人吗!” 现在眼前这人散着一头黑发,穿素衣,未戴高冠,也没有敷粉,未涂胭脂的嘴唇苍白无血色,可是这张脸,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 就是偈人。 可是他周身缠绕的阴郁气息又有偈人截然不同。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 董八段才说了一个字,只听耳边“嗖”地一声,飞过了一样东西。 他连忙惊惧转头,却是手下小弟手里的火把灭了。 他和小弟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这人使的什么暗器?偈人竟然有这功夫? 从此刻起,董八段再也不敢把他视作一个娘娘腔小白脸了。 “我不喜欢我的地方太亮。” 那像偈人又不像他的人说话了,声音也与柳照影昨日所听略微不同,透着丝丝鬼魅阴沉。 很难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同时拥有两种相悖的面貌。 孟眠春眯了眯眼,刚才如果他没有看错,他手心里使出的应当不是什么暗器,似乎是冰。 这里并没有冰,莫非说此人已有这样高深的本事用内力催水为冰。 董八段和偈人认识的时间比其他人都长,他在见识过此人稍有透露的功夫后便望着面前那人道:“你真是偈人?还是他的孪生兄弟?” “不,是他。” 柳照影开口,笃定地否定了其他人心中的猜测。 她的目光落向了对面那人的左手食指。 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只有左手食指缺了一截,那是前一天晚上她将他绑起来塞在床上时不小心折断的。 对面的偈人却是又笑了,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只质问他们:“你们这帮蝼蚁,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打扰本座的进食,又该当何罪呢?” 先不论他说“本座”这个称呼,进食? 董八段望了望四周,这里是大牢吧,他说跑这里来进食? 恰好这时候孟眠春背上的阿拴悠悠转醒了,他一睁眼就见到烛火照耀下对面的人,随即就控制不住地爆发出了一阵被扼住喉咙似的叫声,声音里充满恐惧和惶恐,好像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样,甚至挣扎着要从孟眠春背上滑下来。 孟眠春不是个有力气哄孩子的人,何况眼下的场景也不适合做这样的人,他怕柳照影舍不得,当机立断就把阿拴揪了下来,重重地在他身上几个大穴位上点了点,阿拴马上就白着脸重新陷入了昏睡。 柳照影没有孟眠春想的那么不懂事,此时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个一眼就把阿拴吓得尖叫的男人。 这是偈人,但这又不是偈人。 但她现在管不了这个问题,她从阿拴的反应确认了一件事。 一件让她自己也觉得极恶心且难以置信的事。 她望着对面那人道:“阁下指的进食,是牢里关着的那些人的……心肝吧。” 从刚才一进大牢,孟眠春不想让她看到的,就是牢房里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也是这个家伙“吃过”剩下的。 而阿拴会吓成这样,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抓走他的那伙强盗,是被眼前这个人挖出了心。 那桩官府硬赖在陈正道头上的案子,始作俑者其实是他,杀害那六个江湖盗匪并且挖走了他们心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慢慢地总会清楚的。 听到她说心肝,董八段他们也立刻就想起了刚才牢房里惊鸿一瞥的恶心场景,顿时看着眼前这个偈人就多了两分看怪物的目光。 董八段提着刀,一副有点忍不住想上去打架的样子,管他是不是真的偈人,先砍再说。 孟眠春把阿拴交给了张秀才背着——毕竟所有人里面就数他最没用,看孩子正好。 “不要冲动。” 孟眠春伸手制止了董八段。 第111章 他才有病 孟眠春一直都是个比较有自知之明的人,比如说他就算再不爽卓甘棠,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不会真的和他动手,因为自己打不过他,打不过还硬打,纯粹是自讨苦吃。 这就是孟小国舅唯一比起别的纨绔子弟差劲的地方了。 比如现在,他就很清楚一旦动手,他们这方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比起打架,他更喜欢和人谈谈。 对面的偈人好像对他们也颇有兴趣,没打算出手,听了柳照影的话反而还向她投去了一眼,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道:“看来这里有个聪明孩子。” 听起来是夸奖,但他下一句就是: “不知道心肝会不会比别人好吃一点呢?” 大家内心:吃人狂魔??? 董八段忍不住挡在了他受伤的柳小兄弟面前,依旧举着刀警惕地说:“偈人——我暂且把你看做偈人,看在帮主的面子上,我劝你还是不要胡来地好。” 冲动莽撞的贴地蜈蚣董八段,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实际上,这样的话依旧是存着点挑衅之意的。 而对面的人也似乎并不想给青龙帮和沙兴一点面子,他抬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说道:“本座可从来不看别人的面子,你们刚才还吓到了我的宝贝们,这笔账可得算一算。” 他说的宝贝们,就是蛇潭里的那些怪蛇。 孟眠春扬声说道:“尊驾何必如此,打扰了你‘进食’是我们不应该,但我们也是意外,彼此无冤无仇的,你要随便杀我们恐怕也是徒惹麻烦。” 这人却是比管红梅更没有顾及,他冷笑了一声,根本不想和孟眠春多谈,说道:“要惹麻烦也不是给我惹,你们——必须死。” “偈人,你不要欺人太甚!” 董八段终于忍不住了,完全忘了孟眠春叫他不要冲动的话,提刀就上。 江湖人就是有血性,一忍再忍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对面穿黑衣的偈人也早就不耐烦了,身影一晃,立刻就与董八段和他几个小弟缠斗在了一起。 他们这一动起手,就不是孟眠春能拦住的了,他也并不想拦,而是退后到了张秀才身侧,站在了一片阴影之中,这里一直都是属于最后方。 柳照影看了他一眼:“你……” “我不打算上。” 孟眠春承认地很坦然。 柳照影:“……” 张秀才背着阿拴,比起还算镇定的旁边两人,他是真急得满头大汗。 “两位,这可怎么办啊?我看董大哥他们不是他的对手啊!他怎么一夜之间武功就那么高了?” 昨天还轻轻松松被孟眠春一个手刀摆平的偈人,现在就开始大杀四方了,这件事让张秀才领悟了一个道理:还是不要轻易得罪别人得好,不然你不知道你的仇人隔天会变得多可怕。 孟眠春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不远处打斗的人,他淡淡地说:“是离魂症吧?” “什么?” 张秀才满脸呆滞、配合地又问了一遍。 孟眠春没理他,柳照影看着逐渐在打斗中占据上风的偈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同孟眠春的说法。 她曾经在书上见到过离魂症这种病症,身患离魂症的人仿佛时常被孤魂野鬼俯身一般,完全不像自己,除了外貌不变,发病的时候,身上的武功学识、习惯、记忆,甚至于连从小跟随的口音,都像是另一个人。 就像眼前的偈人一样。 原来他才是有病的那个人。 这种病症在民间很多地方称为“恶鬼上身”,一旦被人发现,多数是活不下来的,因为百姓们太恐惧神明和鬼怪了。 只有前朝的一位大夫提出过“离魂症”这一说法,将这种“鬼上身”的情况视作病症,不过依旧很少人能够接受。 柳照影从前也是听父亲说起过,她没想到孟眠春连这个都知道。 再看眼前的偈人,柳照影忍不住想,能容忍他这般存在的,素衣教果真也是不同凡响了。 眼前的这个偈人实际上不能完全算作一个人,他出现的时候应该不多,而昨天他们看到的那个涂脂抹粉到了教习偈人才是本尊,也正因为如此,他不受世俗所限,孟眠春那一套说辞能让管红梅都有所顾及,但却说服不了他。 缠斗的几人招数越来越凌厉。 “小心!” 柳照影顾不得思索离魂症这个病症,眼看董八段就要被偈人的掌风击中,她连忙出声提醒。 董八段几人手里都有武器,可偈人却是赤手空拳,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近不了他身,并且被他轻松压制,就足见两方之间的实力差距。 其实不用柳照影出声,董八段自然意识到了对方的攻击,可问题是这一掌他躲不过去啊。 就在董八段以为自己硬接这一掌不死也得半条命的时候,眼前就多了一道厚实的身影,他的小弟侧身就替他迎上了偈人的掌风。 只有一瞬间,董八段那个体格最壮、胆子最小的小弟噗地吐出了一口血。 “韩通!” 董八段嘶吼出声。 大家也终于在这一路之后知道了这个小弟的名字。 董八段目眦欲裂,大喊一声就伸手扶住了韩通将要倒下的庞大身躯。 平时充满力量的一个人,此时就像一个破布麻袋一般,仿佛根骨整个被抽离,再也立不起腰了。 这一掌的威力有多大董八段是知道的。 必死无疑。 韩通本身武艺也不算多高,替董八段接这一掌,其实就是白白送上了一条性命。 突然间死别的场景几乎震住了除偈人以外的所有人,罪魁祸首已经停下了攻势,他皱着眉,却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仅仅是衣襟上染了几点血迹。 其他也都围在了韩通身边,嘴里七七八八说着话安慰他,可是脸上都忍不住滚满了泪。 韩通自己都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他临死之前拉住了董八段的袖子,轻声说了几句话,吩咐什么大家心里也多半早就有数了。 他们每个人出来混的时候,心里都有这样一刻的准备。 倒地什么姿势,该说什么话,流血也不流眼泪。 每个人都很清楚。 第112章 救兵 此时的董八段早已神魂俱散,再也听不得韩通讲那些死后要替他照顾老娘的话,当即大喊一声,提着手边的刀红着眼爬起来就要和偈人拼命。 偈人见他如此狂暴,只冷声说了一句话:“你也不用太伤心,本座马上就送你去见他了。” “糟糕!” 孟眠春呢喃一声,顺手就要找兵器,可是哪里来得及,偈人接着自己落下的话头影子一闪,身法快如闪电,伸手就直朝董八段胸口而来,这一招下去,就是要生生把他的心掏出来! 孟眠春看得真切,先前偈人和他们打斗似乎都只是在玩闹,他真要动手起来就如这般,直接朝他想要的地方而去,敌不过他的人当即就会丧命。 董八段因兄弟的死刀法早就没了招数,面对本就高出他许多的对手不过是凭着一股怒气和愤恨乱砍而已。 就这样怎么可能躲地过去? 眼看偈人鲜红的指尖就要插入他胸口…… 甚至快得来不及旁边的人帮忙和惊呼。 “噔——”地一声响起,偈人竟是收手了,身姿轻盈一跃,跳到了旁边。 挡开他的是一支飞镖。 立刻有人认出:“是帮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董八段的救兵赶到了。 从偈人身后的黑暗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青龙帮帮主沙兴。 沙兴在扔出了手里的一只飞镖抵挡偈人后不敢稍做停歇,二话没说就抽刀朝他面门砍去。 对于格外厉害的对手,你只是想和他斗武就真的是太不尊重人了,因此沙兴一上来在只略微占取一点先机的情况下就使出了杀招,也不说话,就是兵刃相见,颇有侠客风范。 韩通来不及多看自己的帮主一眼,就迅速断气了,在这样的关头也没有拉着弟兄们说个没完给大家添麻烦。 沙兴虽然比小弟们厉害多了,但论武功却依旧不是偈人的对手,毕竟对方练的是那种吃人心肝的邪功,不过他也没想要久战,一个眼神之间,他的兄弟们就领会了他的意图。 没有多余的话,董八段迅速背起韩通,咬着牙就慢慢地朝刚才沙兴过来的方向退。 他既然能找到他们,说明果然这里还有另一条路。 也确实,沙兴不知开了什么机关,他身后的岩壁里有一条能让一人通过的裂缝。 这些人要逃的企图自然一眼就被偈人看穿了。 “自不量力。” 他哼了一声,身形欺近要挡去路。 只是他低估了沙兴手里的这把刀,这是件少见的好兵器,削铁如泥,沙兴靠着这把刀生生挡住了偈人的步伐,还将他右手的指甲削下了半片。 偈人脸上的怒意由此极为明显,显然是真的动气了。 沙兴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滚落到他那把大胡子里。 到了这一步,这场打斗就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快走!!” 他最后大吼着,希望兄弟们脚程更快一点。 “帮主!” 小弟们见他明显左右支绌,犹豫地顿住了脚步。 沙兴往地上狠啐一口:“别让人白死!” 董八段他们脸上神色严肃,点点头马上转身就跑。 柳照影一开始就盯着张秀才,让他背着阿拴快走,别也学着他们留下来演一出兄弟情深,可等她转头去看孟眠春,竟发现他没跟上来! 他去哪里了? 这一瞬间她心跳加速,随着兵器的铿锵声越来越快,她自己都没发现,其实孟眠春不在的时候,她就难以心安。 她拔腿就要往回跑,却是被董八段的一个小弟扯住。 董八段这些兄弟知道帮主用性命给他们争取时间后,就没一个敢矫情地留在原地大喊大叫,晓得逃命才是最要紧的。 “他……我表哥,他还没……” 柳照影伤了一条手臂,要挣扎起来自然困难。 “别犯傻!” 人家根本由不得她拒绝。 柳照影一咬牙,知道不能连累旁人,也只好作罢,被他拉着一起往前跑。 沙兴这里其实也不是毫无脱身之法,他抽了个间隙就将适才落在地上的一个小包袱朝偈人甩了出去,偈人自然伸手要挡,却见到几个跳动的活影从包袱里钻出朝他飞过来,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掌风便破空朝它们打过去。 包袱里钻出的几道影子不是别的,却是几条那蛇潭里的毒蛇。 这些畜生可认不得主人,动作极快,伸头就要蹿过去咬,偈人动作快,等反应过来,已经一掌将一条蛇打得稀碎,蛇血飞溅开来。 这蛇潭里的毒蛇剧毒无比,即便是血,落在人身上也是剧痛,如开水烫在身上,滋滋地腐蚀皮肤。 偈人当即大怒,一是因为沙兴伤了他,二也是因为他视为宝贝的蛇却被他当作武器攻击。 沙兴丢出这一手,立刻脱身要逃。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偈人今日受的刺激格外大,或者是他习惯在黑暗中视物,沙兴刚跑没有多远,他却是飞快追上。 “找死!” 他阴恻恻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沙兴颈侧汗毛直竖,暗道怕是今天终究难逃一劫。 就在这时,黑暗中有道橘黄色的光一闪,伴随着这光,有道极尖利刺耳的声音响起,像是刀尖在摩擦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发出的,让人听了无端头皮发麻、牙齿发酸。 这声音极是扰人,沙兴就眼见眼前的偈人也受影响,竟是一招打空,沙兴心中暗叹侥幸,连忙侧身避开。 他没想到的是偈人竟然不再攻击他,反而捂住耳朵面目狰狞地大喊:“谁!” 黑暗中火光一亮,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尖利声音又来了,不仅如此,沙兴似乎还听到了沉铁摩擦粗糙地面的声音。 偈人看起来十分痛苦,飞身就朝那光亮扑过去。 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从阴森森大牢门到沙兴藏身的这通道里,全都是漆黑一片。 火把被人全灭了。 只有那间或的橘色光芒闪过。 尖利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偈人痛苦的嚎叫也一声大过一声,直到完全消失…… 沙兴诧异,却也终于确认,偈人的命门就在于此。 第113章 担心 黑暗中重新亮起了光,沙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手持火把,正是那位让他印象深刻的俊朗公子。 孟眠春松了一口气,大步走到沙兴身边扶起他:“沙帮主,你没事吧?” 沙兴摇摇头:“皮外伤而已。” 沙兴随孟眠春一起走到昏迷不醒的偈人身边,刚才还无敌的魔头此时却是昏迷不醒脸色苍白。 孟眠春将手边儿臂粗的铁链递给沙兴,说道:“沙帮主,稳妥起见,麻烦你把他绑起来吧。” 沙兴这才看清,原来刚才的火光和声音,就是他用刀狠狠砍斫在这铁链之上发出的,一口好好的钢刀,现在刀刃上已经全是缺口,被扔在一边,这条铁链上也全是斑驳的痕迹,甚至摸上去还有微微的热度,可见刚才他刚才是有多用力。 沙兴和孟眠春一起把偈人绑好,沙兴能够看见这年轻人额上和鼻尖上也有细微的汗珠。 原来他也不是不紧张的。 “幸好赌赢了。” 孟眠春呼出了一口浊气说道。 “你刚才……” 沙兴刚想开口问,董八段等人竟又重新折返回来了,他们的声音相继响起: “帮主!” “大哥!” “我们听到偈人的声音,帮主神功盖世,果然已经将他制服了!” “是啊,帮主为韩通兄弟报仇了!” 他们见到眼前的情状,早已自行做出了推断,激动地自发涌到了沙兴身边。 对于这些去而复返的兄弟,沙兴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他们什么好。 柳照影也走到孟眠春面前,抬头冷着脸问他:“你刚才在哪里?” 孟眠春看她这神色,心底莫名就有些发虚,说出口的话竟然还有点结巴: “我、我……我去找这条铁链了。” 沙兴也不敢白白抢了孟眠春的功,这时向众人解释说:“都是这位公子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今天恐怕是难逃一劫了。” 董八段等人再看孟眠春的眼神,尊敬中就带了感激,不用沙兴吩咐,他们就纷纷拱手朝孟眠春行了大礼,再次谢他救命之恩。 沙兴也继续刚才的问题,问孟眠春:“小兄弟,你是怎么做到的?” 孟眠春咳了一声,莫名有点闪避柳照影的视线——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闪避。 “我看偈人这样,应当是身患离魂症。”他用几句他们能听懂的话简单解释了一下离魂症,继续道:“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离魂症也并非完全不可控制,身患离魂症的病人很多都会惧怕强烈的刺激,比如说刺眼的日光、或者是尖利的声音。”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 “我也不知那本书上写的是真是假,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个办法,权做一搏了……沙帮主打算自己一人背水一战,可一旦你失败,我们剩下的人也多半是死路一条,所以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试的。” 这里是大牢,找一条铁链并不成什么问题。 也幸好,他脑子转得快,运气更好,还真被他赌对了。 偈人被那尖利刺耳的声音所扰,最后陷入了昏迷。 孟眠春望着此刻被董八段虎视眈眈盯着的偈人,推测说:“如果我没猜错,即便他再醒来,应当也是先前的‘教习’偈人吧。” 沙兴看着孟眠春,到底还是叹了一声:“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董八段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心里发怵,斗胆打断了沙兴:“大哥,我们要不还是先出去再说?” 沙兴点点头,想到偈人也在他们手里,确实是不用怎么怕了,便也说道:“把牢里还活着的人也带出来吧。” 那些可怜的孩子再任凭他们留在这里不知会怎样。 “你就胆子这么大吗?” 孟眠春在大家崇敬目光的洗礼中,突然就被一道凉凉的嗓音拉回了现实。 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吊着一个胳膊,形容有些狼狈、甚至在奔跑中头发都有些散乱落在脖子里的少年,他正紧紧抿着唇,脸色如冰,一双平素就冷清的眼睛此时更像是能射出冰碴子一样朝自己身上招呼。 “也不是……”孟眠春分明气短,但还是要强撑着说:“其实我都想好了,如果没成功,我就躲牢里嘛,把牢门一锁,还省得他抓了。” 现在的柳照影可不会被他这样的俏皮话逗笑。 他说沙兴是背水一战,他自己何尝不是。 对付离魂症从古至今都没有一个绝对的良方,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一定能赢偈人的? 这人总是这样,他大概觉得这世上唯他一个聪明人吧。 柳照影不仅没笑,反而只是淡淡地转过头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孩子们。” 就这样? 孟眠春瞪着眼,好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才是少爷吧?那这小子刚才是在向我撒气? 有了拍了拍他,孟眠春回头,是董八段的一个小弟,也是刚才强拖着柳照影离开的那个。 “谢公子,你不要怨你表弟生气,他刚才真的很担心你,甚至一心想往回冲,这样的情谊……唉,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他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 原先都以为富家子弟皆薄情,没想到也有和他们一样有血性重义气,生死关头都不离不弃的好兄弟啊! 孟眠春:“???” 很担心他?深厚的兄弟感情? 怎么好像听起来不太对? …… 沙兴带着人一路往从他来的路往上走,这条路上他们没有再碰到过一个穿白衣的人。 “沙帮主,这条路是你找到的,还是自己挖出来的?” 孟眠春走在沙兴身边,经历了今天一连串的事,在其他人心中,也只有他才有这个资格和帮主并肩而行了。 沙兴身上还带着伤,因此走得慢些,略微有些喘:“我总觉得你话里有话。” 孟眠春没否认,直接说:“说起来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相携在阎王殿前走了一圈,沙帮主,我也不想和你装蒜,有话就直接说了吧……你打算包庇素衣教到什么时候?” 沙兴脚下猛地一停。 “果然……” 果然这少年是冲素衣教来的。 第114章 逃出生天(为真大方和氏璧加更) 孟眠春当然不是贸贸然就把这样的话给说出口的。 他能这么说,就是相信沙兴并不完全和素衣教是同一阵线的。 如果他是,那就不会有脚下这条路,也不会有他今天和偈人的以命相搏。 显而易见,偈人肯定是素衣教中之人,依孟眠春的推断,他那样的武功,必然地位不会在管红梅之下,多半是个右护法,因为他还身负看守祭坛之职。 因为他身患离魂症,平素只能以娘娘腔、管红梅的面首身份出现在人前,而素衣教的右护法偈人便如同影子一般,只能偶尔在地下出现。 就像一体双生的兄弟,肩负不同的责任。 谁能想到那个涂脂抹粉、人老珠黄已经被厌弃的男宠实际上会是教中的右护法呢? 沙兴肯定是知道管红梅的底细,可今天之前,他也未必知道偈人的底细。 如果今天不是他们误闯到了这里,偈人也恰好过来,恐怕这件事根本不会揭破。 现在孟眠春的手里多了偈人这个人质,即便正面和管红梅摊牌,也有了极大的底气,但是在此之前,他需要确认沙兴的态度。 沙兴淡淡地说:“刚才我听老董说了,如果不是你的聪明才智,他们现在都还被困在九宫八卦阵里出不来,我要谢谢你……既然你是个这么聪明的人,想必很多事你也都猜到了。没错,我确实知道素衣教,也知道我夫人其实是素衣教中人,但是这一切和我手下的兄弟们都没有关系。” 孟眠春挑挑眉:“只是你一个人的纵容?” 沙兴却没回答孟眠春的问题,他的目光闪了闪,似有难言之隐。 “你放心,我不会助纣为虐看着他们残害人命,何况现在……” 他回头看了一眼偈人。 “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一步是他的兄弟们替他走出来的,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他还是那个地面上的青龙帮帮主,这地下的一切他可以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董八段、死了的韩通、还有现在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孩子,逼迫他踏出了那一步。 他已经得罪了素衣教。 孟眠春心中其实并不因为多了个盟友而感到高兴,他说不上沙兴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 他明明纵容庇护着邪教势力,那些无端死了的人不能说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他同时又是个正义血性未泯的江湖好汉,为了兄弟们宁愿自己拦路殿后。 也许这么复杂的,才是人性。 有沙兴的带领,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地面上,不再是地下,而是彻彻底底的地面上。 果然如同一开始孟眠春和柳照影猜测的那样,那地方建在湖底。 在湖边一口枯井做为掩饰的出口爬出来,这里是沙兴自己留的一处民居。 “当日建造的时候,我特地留了这一个出口。” 沙兴对孟眠春说: “她也不知道,你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 “她”当然是指管红梅了。 一行人几乎个个挂彩,那些孩子也都瘦弱重病,费力从枯井里爬出来以后,大家全都气喘吁吁脱力地坐在天井里喘气,看起来极其狼狈。 董八段望着背上来的韩通尸体一阵悲伤,恨不得再将昏迷的偈人砍上几刀出气,被旁边人拉住了。 沙兴皱眉看他:“老董,你先去找些水和吃的,还有大夫……这个小兄弟的伤不能再拖了。” 他指的是柳照影。 “我没事。”柳照影白着脸说:“先找大夫看看那几个孩子。” 有两个高热不退,是被大一些的背出来的,再不看大夫,恐怕明天就得去见阎王。 “你逞强什么!” 孟眠春一把将柳照影拉过去,去看她的左手。 “是不是又痛了?撑不住就别硬撑。” 他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在和谁较劲。 柳照影咬着唇不说话,从上而下的角度望去,孟眠春只能看到她低垂的额发下翕长的睫毛在颤动,眼下有一层微微的青影。 和个女孩子似的…… 他轻咳一声转开头。 现在天色快黑了,不知不觉,他们也在地下几乎待了两天,这两天却比二十天过得还累。 他们虽然离开了湖底别庄,身边也有沙兴,可孟眠春知道还不是放下警惕的时候。 如果他没猜错,管红梅应该是离开湖底了,或许是拿着他的玉佩亲自去求证,她是绝不会想到他们能有本事逃出来,顺便绑了她这个武功高强的同僚,再顺便策反了她的夫君。 在老徐嘴里,这妖女可不是好对付的,等她回去看到自己一团乱的家,能不来追杀他? 但是现在他们都需要休息。 大夫很快就到了,柳照影的手不能不看,孟眠春自觉应该帮她点忙,就伸手想去替她解衣领,被柳照影恶狠狠地拍开了手。 “你干嘛!” “我看你自己解不开,你这手得让大夫好好看看吧。” 竟然这么一副被占便宜似的表情,孟眠春心中也不满了。 柳照影当然知道现在她这个病人最好就是像董八段他们那样敞敞亮亮解开上衣光着身子,让大夫好好给自己治治伤。 但她是个女人,她怎么做得到! 大夫还算体贴,忙道:“小兄弟不好意思就不必脱衣了,将袖子卷上去即可。” 柳照影一声不吭地把左手袖管卷了上去,露出一条雪白纤细的胳膊。 孟眠春皱眉盯着她的手,评价说:“你一个男人,一点腱子肉都没有吗?”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想上手捏一捏。 柳照影脸色微红,咬牙说:“难道你有!” 孟眠春不屑地说:“你要比?等你好了,我们掰掰腕子,你能赢我,随便你提要求。” 大夫听不下去了,出声赶人:“这位公子,对着个手受伤的病人提出掰腕子这种要求不太妥当吧,您能否先离开一下,不要妨碍老朽呢?” 孟眠春一脸吃瘪:“……” 柳照影也觉得好笑,这家伙自己都没发现吧,从枯井爬出来后,他就有些刻意地来和自己说话。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刚才在地底下那一番脾气,明明是她自己没道理。 孟眠春这家伙竟然忍下来了。 他的脾气有这么好吗? 第115章 夫妻打架 董八段其实一直都在不远处观察着那对“黏糊”的表兄弟,见他们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心中不由又想起了之前徘徊在心底的那个猜测。 “老董,你怎么看?” 沙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的目光也跟着董八段一起落到了不远处的孟眠春和柳照影身上。 董八段微微吃惊:“大哥你也看出来了?” 沙兴奇怪地看他一眼:“看出来什么?我是说,他和你说自己是谢家四公子的时候,有没有心虚?” 原来是说这个,董八段心道果然是自己想歪了。 他皱眉:“大哥是觉得他不是谢家人?” 沙兴不置可否:“说不好,总觉得有些古怪。” 董八段愣了愣,还是说:“大哥,你要是不放心,要不要把他们给看起来免得他们跑了?” 虽然这么做不厚道,但在董八段心中,只有沙兴是最重要的,他吩咐,自己就去做。 沙兴摇头:“不必,他不会轻易离开的,你们啊,还觉得他是被那些不懂事的小弟抓来的?那分明是人家自己找来的啊。” …… 无论沙兴对孟眠春抱有怎样的猜测,这一晚大家都只能一同挤在这间不大的民居里过夜。 内外两间卧房都给了孩子们睡,老大夫熬夜替生病的孩子们都做了诊断,包括阿拴,只是这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光熬药就是个费力活,大家晚上只能轮流看药炉子。 偈人醒来以后果真就像孟眠春说的一样,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惊恐,董八段怀疑他装蒜,上去就抽了他两个耳光,把人家后槽牙都给抽松了。 只是不管他如何虐待,偈人依旧是想不起来他做过的事,反而叫董八段自己憋了一股气发不出来。 将将要天明的时候,屋子外面传来了响动,像前一晚一样依旧缩在墙角睡觉的孟眠春和柳照影立刻惊醒了。 要来的人总归会来的,沙兴和董八段他们都不意外。 执着火把的人团团将这里围住,照得四周如白昼一样亮堂。 床铺上阿拴和几个孩子醒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柳照影走过去摸了摸阿拴的头,嘱咐他们:“留在这里,别出声,也别出来。” 说罢就大步朝外走去了。 沙兴站在天井里,正望着面前站立的女人。 “夫君,你这是什么意思?妾身可有点不太懂了。” 依旧是柔媚矫揉的声音,管红梅的神色却是比先前见多了几分阴晦。 柳照影还没踏出步子,就被靠着门框打哈欠的孟眠春给抓住了:“人家夫妻谈感情呢,咱们先别去凑这个热闹。” 他倒还真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管红梅冷笑,盯着沙兴说:“听说我手下那个不懂事的教习不见了,夫君把他带去哪里了?” “他只是个教习吗?” “看来夫君你知道的事有点多啊。” 沙兴道:“是你瞒着我的事太多。” 管红梅媚眼流转,放柔了声音说:“夫君,但凡你问,我自然知无不言,可是我最不喜欢人家……自作主张。” 她的眼睛里闪过冰冷的杀意。 沙兴苦笑。 董八段在旁边看着,实在受不了他大哥和这个妖妇你来我往说个没完,当即大呵一声打断道:“你个妖妇,休得再废话连篇,你们就是个邪教,借我们青龙帮生事,那个杀千刀的偈人还害我兄弟性命,这账我老董可是要跟你算算清楚!” 管红梅露出了一个笑容,抚了抚头发,说道:“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董八段冷哼,“知道又怎么样……”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人影一闪,管红梅已经飞身朝他而来。 “既然知道了,那可就得死了。” 她话音一落,人已经到了董八段身后。 董八段大骇,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人的身法那么快。 和偈人一样,管红梅并不习惯使用兵器,她手里只有两条红色的软绸,可就是这软绸,转眼就能杀人于无形。 董八段闪得快,可就在一瞬间,他的右手就被拉开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 旁边的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见红影一闪,她便又要出手,好在这一次沙兴立刻就替董八段挡住了她的攻势。 刀出鞘,落下一片红绸。 管红梅足尖一点,就落在了天井里那口枯井的井边,她望着沙兴,淡淡地说:“夫君,我可真没想到,你会有向我动刀的一天啊。” 沙兴默了默,只是说:“我也没想到。” 董八段正痛苦地捂着不断流血的胳膊,大声喊着:“大哥,你一定要小心啊!” 沙兴没有理会他,管红梅也没有,两人没有再多说话,开始在不大的地方动起手来。 双方的下属都没有加入。 夫妻打架能到这地步的,也真是少见了。 “看出什么来了没?” 孟眠春这么问柳照影。 柳照影看了他一眼道:“我觉得,她好像对沙帮主手下留情了……” 管红梅的武功绝不会在偈人之下,这明显就是放水了。 孟眠春耸耸肩,说道:“所以他们两个,不太像假夫妻啊……真是奇怪。” 倒像是确实有真感情在的夫妻。 可能吗? 管红梅明显是利用沙兴,而沙兴呢,他知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啊,还真把她看做自己明媒正娶的婆娘? 他们话音刚落,那边管红梅就不耐烦了,红影飞快掠过,沙兴根本无招架之力,再站定,浑身已经染满鲜血,就像穿着一身红衣,而他手里那把好刀只能做支撑他不倒下去的拐杖罢了。 “帮主!!!” 他的弟兄们皆红着眼大吼,恨不得冲上去和管红梅拼命。 沙兴喘着气制止他们,依旧倔强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有人把五花大绑、泪眼朦胧的偈人提了出来,刀刃就架在他脖子上,想以此逼管红梅就范。 “妖妇,你敢伤我们帮主,这贼厮也活不了!” 管红梅看了一眼窝囊兮兮的偈人,竟是说道:“随便你们好了。” 她也不看受伤的沙兴,环视一圈众人,继续娇笑: “想报仇的,尽管来好了。” 第116章 一定是真爱 这妖妇究竟有没有心肝! 董八段气得眼睛通红,他知道沙兴是如何一心对她的,现在她把他伤成这样,竟是一点后悔之意也没有。 他啐了一口,也顾不得还在飙血的手臂,大吼一声,就想冲上去拼命。 “慢着!” 孟眠春终于不看好戏了,出声制止他。 他实在是想不到董八段除了拼命还有没有别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你别。” 身边的柳照影却早已识破他的意图,下意识就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孟眠春对上她清澈的眼睛,心中微动。 柳照影低头沉声说:“救兵还没来,你别冲动!” 孟眠春什么都没说过,但是柳照影似乎总是明白他的计划、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有分寸。” 他笑了一下,不是勉强的笑容,而是发自真心的。 有什么好笑的? 柳照影瞪眼。 “沙夫人。”孟眠春慢慢踱步而出,站到了管红梅对面,成功地吸引了她的目光,让沙兴的小弟们把他和董八段抬到了一边。 他笑盈盈地对面前妖娆的女人说道:“暂且就让我称呼你一声沙夫人吧,虽然你把自己的丈夫都打了个体无完肤的,实在在妇德上有点说不过去……但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总归你们还是夫妻。” 管红梅冷眼看着他,没有理会他的俏皮话,慢慢说出了三个字:“都是你。” 她的口吻极笃定。 “是我。”孟眠春面对对方如此高强的武力压制,半点也没有心慌,继续嬉皮笑脸道:“沙夫人不是去求证我的身份了吗?有没有得到一个结果?现在您是不是有点后悔招了我这个大麻烦了呢?” 管红梅冷笑一声,众人只见井边上红影一闪,她的鬼魅身法又出现,一下子就到了孟眠春身边,跟着一只纤手就死死扣住了他的脖子。 孟眠春被逼迫地微微仰头,但是脸上依然没有惧意。 管红梅道:“别得意,你以为你是谢家的小朋友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你也太自己为是了!” 随着她手上的力道收紧,孟眠春的呼吸也重了起来,甚至一张俊脸也微微有些扭曲。 “你……真的想好了?” 孟眠春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要和广平侯府作对?” 随着他花落,空气仿佛彻底凝结。 所有人都知道,管红梅的手只要微微一用力,他就会瞬间命丧黄泉。 管红梅到底还是没有把他怎么样,手一松,把孟眠春放开了。 孟眠春捂着脖子痛苦地喘气,咳嗽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素衣教的左护法,看来到底还是心有顾及的。” 管红梅的眼里顿时又染上了戾气。 看来他是早就知道自己的,也就是说,谢家也早就注意到了素衣教? 这可就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麻烦了! 而这小子故意挑衅于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逼她出手杀他吗? 那她就绝对不能让他如意,免得坏了大事。 “夫人。”这时沙兴沙哑的嗓音响起,打断了管红梅的思绪。 他说着:“是我伤了偈人,你要杀人,就杀我吧。” 管红梅心烦意乱,当即手一扬,红绸就缠上了他的脖子,“别以为我不敢!” 一个两个,都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就都来威胁她! 沙兴叹了一声,眼中没有害怕,只是盛满温柔,缓缓对她说道:“你还记得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你在谷阳镇上救下的一个年轻人?” 管红梅皱眉,她哪里会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那年轻人就是我,当时你也是穿着这一身红衣,把差点病死在街头的我丢进了医馆。” 谁说妖女都是作恶的,偶尔也会有爆发的善心。 “所以我的命是你救的,若是你要,就尽管拿回去吧,我绝无怨言。甚至是青龙帮,因为你的一句话,我也可以拱手奉上……你都不知道,时隔二十年我再看到你的心情,更别提我还有机会叫你一声夫人。” 他每一句话都是来自肺腑: “夫人,看在我也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份上,我只有一个要求,这里的人,求你留他们一条生路吧。” 此时大家哪里还能有不明白的。 原来这两个人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在。 孟眠春心里倒是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么说沙兴知道这管红梅年纪啊,还娶她做夫人,一定是真爱了。 这一点上其实他算是说对了。 之前想不明白沙兴为什么要纵容素衣教,纵容管红梅,今天这个因果一出来就很明了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绝对不会是恩情,那肯定是出于爱。 管红梅倒是不妨沙兴会有这么一番掏心掏肺的话等着她。 他那样的眼神她见过很多次,以前她总不在意,今天倒是第一次从此中看出些情真意切来,而这情真意切里还带着卑微的小心翼翼。 她没有说话。 不是吧? 孟眠春看着眼前的女人,女魔头也被傻不愣登的痴情傻小子感动了? 管红梅倒是真不至于,她可不在乎沙兴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谢家和孟眠春身上,她冷笑了一声,指着孟眠春对沙兴说道:“你帮里的这些人我可以不动,把偈人交出来,还有这小子我也要带走,你们现在就可以滚了。” “另外。”她眼中杀气毕露:“谁敢多说素衣教一个字,我绝对不会放过他,要怎么样,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不行,我们不能把谢公子留给她。” “是啊,谢公子救了我们大家!” “要走一起走,绝不能和这个妖妇妥协。” 那些江湖好汉们不干了。 出来混江湖的,都是讲个同生共死,他们怎么能送上救命恩人委屈求全呢? 管红梅不是个好商量的人,她已经决定,如果这些人不识抬举,那她就只能全部杀光了。 她望着沙兴,眼中带着讥诮,仿佛在说:机会已经给过你们了。 沙兴的眸子对上她时黯了黯,心想,果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他在她心里,本来也就什么都不是。 第117章 也该醒醒了吧 柳照影面对着眼前这样嘈杂的场面,手心有些微微地出汗。 管红梅的表情,分明是已经准备好大开杀戒了。 只是突然间,风向微变,管红梅的脸色也跟着一变,陡然间她的目光就落向了……屋顶。 她扬声说道: “哪位兄台不打个招呼就来,未免有点太自作主张了吧?” 跟着屋顶上很快就翻下了一道人影,柳照影定睛一看,那挺拔的背影和矫健的身法也是极为眼熟,正是卓甘棠。 柳照影的掌心微微放松,他们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孟眠春还没从刚才被掐脖子的劲头里缓过来,见卓甘棠出现,突然就有点有恃无恐了。 他哼了一声道:“你……你是不是在上面故意看我被掐?” 卓甘棠竟也没否认。 他还觉得管红梅掐的不够呢。 管红梅厉声问:“你是谁!” 卓甘棠只是淡声说:“你要打就和我打吧。” 说罢二话不说,就飞快抽刀,欺身而上,那刀背上繁复的花纹在晨曦第一缕曙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极刺眼的光。 “惊云!” 卓甘棠手里这把刀是有名字的,管红梅侧身闪避,马上就认了出来。 江湖上很多人不认得卓甘棠的人,却知道这把刀。 她压低了声音: “你是……拱卫司的人!” “废话太多。” 卓甘棠招式凌厉,根本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即便管红梅认出他来了,他也根本没有想和人家多聊,也丝毫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两人身法都极为漂亮,武功不相上下,一时就在不大的天井里缠斗在一起,让围观的人眼花缭乱。 董八段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高手感到心惊,悄悄问沙兴:“大哥,这什么路子啊?” 沙兴沉眉道:“这人不是野路子出身,一身正统武学做派,恐怕……和朝廷大有关联。” 董八段彻底脸黑了。 扯上朝廷,那就是大麻烦了啊。 柳照影扶着孟眠春在屋檐下站好。 “你干嘛要挑衅她?” 他白皙的脖子里有一道明显的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没见过这么喜欢找死的。 孟眠春咳了两声说:“我知道,他们快到了,只是想抓住机会从她嘴里套点有用的消息,比方说……她去找谁求证我的身份了。” 显然,他这一招没成功。 “先忍着,等卓大人收拾完她再上药。” 柳照影这么吩咐。 “我说。”孟眠春笑了:“你这语气,倒有两分似我老娘。” 柳照影没理他。 那边厢管红梅被卓甘棠压制地死死的,逐渐落入下风。 她咬牙暗恨,却是无计可施,最终她的视线落向了远处缩在人群后,还被五花大绑着的偈人。 管红梅眉一挑,一个翻身跃上了屋顶,然后大声道:“也该醒醒了吧!” 说罢手指轻轻拢在嘴边,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哨声,还一段段地高扬,叫人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糟糕!” 柳照影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这是要唤醒“偈人”,给自己找个帮手。 “卓大人,快打断他!” 她急忙向卓甘棠大喊。 不用她说,卓甘棠已经重新追到了屋顶上,举刀向管红梅砍去。 管红梅轻盈跃开,朝卓甘棠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 “晚了。” “鬼祟伎俩。” 管红梅心情大好,只在屋顶上逃窜,不再还手,甚至还老毛病不改地继续调戏卓甘棠: “啧,副指挥使大人可真是太凶了,若是在孱弱一些,我定然中意你。” 换来卓甘棠的一个皱眉和更加凌厉的攻击。 “快走开!” 这一声是柳照影冲董八段几人喊的。 随着她话音落,众人只听见一声嚎叫,接着便是铁链崩开的声音,一直低垂着头的偈人终于仰起了脖子,满是血污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 “这太娘的是铁链啊!” 董八段被小弟拉开的时候还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何况,出于稳妥起见,偈人的两个胳膊都被沙兴给卸了,一直都垂在身侧,他怎么做到的? 只见偈人咬着牙,浑身奋力一阵,一声清脆的骨头移位声,他竟然硬生生用内力让两条胳膊强行归位了。 这得有多痛! 偈人不是不痛,他额头上的汗珠纷纷滚落,可他却硬是一声都没坑,扯着狰狞的表情就飞身往卓甘棠而去。 “疯了,真是疯了……” 董八段喃喃说: “他是不要两条手臂了。” 这邪教里的都是人吗? 而那边卓甘棠已经和他动起手来了,偈人的两条手臂似乎根本看不出受伤一样,他掌风迅速,甚至微微带出了些残影,直接就朝卓甘棠的面门攻去。 偈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否是宁愿废了两条手臂也要和卓甘棠一战,旁人不清楚,大家唯一能看清的是刚才一对一的打斗,瞬间就变成了二对一。 素衣教的左右两位护法,都是武功奇绝的人物,卓甘棠就算本事再大,能这般长久应战吗? 三人从屋顶又重新打回到了地上,三道身影纠缠纷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卓大人恐怕撑不久了!” 似乎是印证她的话一般,偈人一掌劈出,卓甘棠虽然闪过,左手臂却是被他划开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偈人还弹了弹指尖的血珠,阴恻恻说着:“下一掌该切开哪里呢?” 见此情况,柳照影不自觉就握住了身边人的衣袖。 她的紧张从微颤的手指传递给了孟眠春。 孟眠春收回了视线,撇了撇嘴,问她:“你和卓甘棠很熟吗?” 犯得着这么紧张他? 柳照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怕他看出些什么,放下手,脸色立刻恢复如常:“没有啊。” 什么叫欲盖弥彰? 孟眠春这样的人精,在观察人的状态和表情方面可以说是修炼地炉火纯青了,从前柳照影藏得好,他倒是没注意,现在这样危急的场合,冷静如她也露出了破绽。 自己身边这个小厮从前一定是认识的卓甘棠的,并且还颇有交情。 孟眠春在心里下了结论,并且有些微微的不爽,这个柳照,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第118章 交锋 达达的马蹄声传来,整座民居似乎全都被这声音给包围了。 管红梅已是战得筋疲力尽,听到那四周的人声和马匹的响鼻声,她嘲笑卓甘棠:“大人,我还以为你是条单打独斗的好汉,没想到最后也是要仰赖帮手才能够克敌啊。” 外头骑马而来的自然是其余拱卫司的高手。 卓甘棠先行一步,现在其余的人终于赶到了。 卓甘棠只是冷哼道:“你们伤我兄弟性命在前,休得再胡言,快快束手就擒!” 管红梅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疑惑。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拱卫司的高手们已由梁靖带头已经冲了进来,柳照影这才发现,来的还不止是拱卫司的人,她意外地发现其中还有谢平懋的身影。 管红梅见这阵仗知道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手指放到嘴边打了个唿哨,于是从一开始就扮作隐形人的素衣教教众们终于开始动作,纷纷和涌入的人们缠斗在一起。 场面一时陷入了混乱。 孟眠春把柳照影往屋里一推,只说:“去看你弟弟,关好门别出来。” 柳照影不愿意,只是扒在门边继续看。 卓甘棠依旧独自挡着偈人和管红梅二人,他早已看穿管红梅的意图,知道她分明是想借着混乱逃跑,反而盯地她更紧了。 也难为这么多手下,她说舍也就舍下了。 因为他看的紧,管红梅想脱身就极难,而同时偈人也已经力竭,他的两条手臂逐渐失去知觉,动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大人,我来帮你!” 梁靖解决掉一个素衣教的教众,便飞身到了卓甘棠身边,当他见到卓甘棠身上的伤时,更是双目冒火,恨不得立刻与他们同归于尽。 加上他之后,管红梅和偈人更加左右支绌,而素衣教多数教众也被拱卫司的高手和谢平懋带来的人给纷纷制服,其实战局到了此时已经很明了了。 “你先走!” 偈人苍白着脸对管红梅大喊,脸上的血和汗早已经让他难以露出真容。 管红梅不是董八段,也没有要和他上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她当然想走,可是身边的高手越围越多,她就是想走也插翅难飞。 就在这时,偈人大喝一声,竟是使出全身之力祭出一掌,他已是不想活了,根本不惧往卓甘棠的刀锋上冲。 “大人小心!” 梁靖忙要去推卓甘棠,于此同时,管红梅手一扬,突然平地生出了一股白烟来,卓甘棠一惊,知道这些江湖人诡计多端,竟是还留着这手,他顾不得自己,忙大喊:“别让她跑了!” 偈人的半掌被避开了,还有半掌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梁靖胸口,顿时梁靖吐出一大口鲜血。 卓甘棠咬牙,刀落就挑断了偈人的右手手筋。 “梁佥事!” 梁靖的受伤被旁边的人都看在了眼里,几个人自然都对偈人感到大怒,转身挥刀,重重白烟里,卓甘棠想喊已经来不及了,一句“住手”硬生生梗在了喉咙里。 立刻,偈人胸口就戳出来了两个刀尖。 他似乎是早已料到,或者是打出那一掌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想活了,他的两条手臂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打斗和强行运功后已经废了,即便卓甘棠不挑他的手筋,他也逃不出几位大内高手的围堵。 吐出一口血,他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然后挑衅地看向了卓甘棠, 卓甘棠咬牙,“快找另一个!” 白烟之中,只有他们自己的声音。 “别打,是我!” “人呢?” 未几,白烟散去,管红梅却早已踪影不在,只留几个年轻的拱卫司侍卫面面相觑。 就在那短短的瞬间,她就已经脱身而去。 偈人仰倒在地上,整张脸青白异常,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刚才挥刀的两个年轻人立刻就知道自己犯下大错,羞愧地低下头,就是在他们分神的当口,管红梅才有机会逃跑的。 卓甘棠也暗恨这些下属的不争气,但是跑了的已经跑了,剩下这一个绝对不能死。 他蹲下身,不顾自己流血的手臂,飞快点住偈人身上几个大穴,要留他一口气。 这是最重要的线索,也是他费心追查素衣教这么久最有用的证据。 偈人咯咯地笑了,整张脸扭曲地纠结在一起,恶毒地盯着卓甘棠,缓缓地说:“朝廷的大人啊……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呢?” 卓甘棠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冰冷的视线对上他的: “埋伏拱卫司、杀杨定风的人是不是你们安排的,说,你上面的人是谁!” 偈人又咯出一大口血,他整个口腔里都是汩汩的血液在流淌,沾满了牙齿,看起来可怕又狰狞,但他自己却觉得美味,又咽了一口,慢慢说:“你猜啊……唉,为了练功,我吃过很多人的心肝,也喝过很多人的血,不过都不如我自己的啊……等我死了,麻烦大人把我的心肝挖出来塞在我嘴里好不好,也让我尝尝味道?答应我了,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这个畜生!” 卓甘棠旁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你说!” 卓甘棠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不答应……那就算了。” 偈人继续咧开血盆大口笑了笑,然后突然闭目,卓甘棠知道不对,再要伸手却是感觉到他体内一股极强的内力反抗着他,下一刻,偈人一个抽搐,就七窍流血,头一歪彻底了没了呼吸。 “大、大人,这、这怎么会?” 旁边的小侍卫没见过这种死法,吓得有些语塞。 只有中毒的人才会七窍流血啊。 卓甘棠垂首,低声说:“他用内力震碎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是什么邪功!” 他甩下了手上这具已如烂泥一般的尸体,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卓甘棠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晦暗。 这一次交手,他终究不算赢了。 虽然素衣教左右两位护法一死一伤,这邪教必然会在此役后元气大伤,但是关于他们的教主,还有他们勾结的朝廷势力,他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第119章 善后 一身狼狈的孟眠春站在光洁鲜亮的谢平懋面前,对比鲜明,让人有点不忍直视。 不过孟眠春这人从来就不知道自惭形秽四个字怎么写,他叉着手问谢平懋: “谢小三儿,你怎么会想来救我?吃错药了?” 谢平懋道:“你对救你的人就是这样的态度?你都把我四弟的玉佩拿出来了,不就是向我求救?” 孟眠春勾了勾唇角,不得不承认,谢平懋这小子在这方面还是有点脑筋的。 谢平懋压低了声音道:“有人向跟随我的侍从打听我四弟是否跟随我南下,也亏我身边人素来口风紧,我才发现了不对。” “那块玉佩,成了你孟小国舅给我们谢家的威胁了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颇为无奈。 也幸好他谢三公子素来低调行事,全金陵都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否则管红梅叫人上街一问,就能知道京城谢家来了几位公子。 孟眠春哥俩好似地拍拍谢平懋的肩膀,全然忘记从奚县回来的路上他是怎么揭人家疮疤的。 “我这哪里是威胁?是喜欢你们谢家。” 谢平懋甩开他的手,不理会他这厚颜无耻的歪理,皱眉道: “后来卓大人来谢家见我,我这才知道你们竟然私下在查那么大的事情。” 他换上了严肃的神色:“孟眠春,你脑袋是拴在裤腰带上的吗?什么事都敢插手。” “嘿。”孟眠春不满了:“谢小三儿,你家什么规矩,有你这么直呼长辈名字的吗?” 不过他还真是很少听见这人模狗样的臭小子说这种市井粗话,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他向谁学的? 谢平懋从卓甘棠那里了解到多少事孟眠春并不清楚,何况现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乎人人都带着伤,个个狼狈地像刚逃难了八百里过来似的。 孟眠春这几天的疲惫感一下涌了上来,对谢平懋说:“劳驾,接下去的事有空我们再谈,现在里头还有一堆孩子,被我们从那邪教的地下老巢带出来的,就麻烦你谢三公子安顿一下了。” 谢平懋:“……” “人家卓大人打得满身是伤,也怪可怜的,我也是,就你最合适啊。” 他理直气壮地把善后事宜甩在谢平懋肩上,心里还猜想,难道说卓甘棠把他带来就是起这个作用的? 还算他有点小聪明。 谢平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指责这人的厚颜无耻了,只好说:“我明白,你去休息一会儿吧,等城门开我就带你们回去。” 进了屋里,谢平懋也看到了同样狼狈的柳照影,走过去,见她吊着胳膊还在照料正在发烧的阿拴,有点看不过眼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 “去和你家少爷一起休息一会儿,我帮你。” 视线又落在她的手臂上,俊眉微蹙:“还疼吗?” 柳照影摇摇头,颊边凌乱的发丝飞扬: “其实还好。” 嘴唇都是惨白的,也算还好吗? 谢平懋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说道:“别逞强了,去吧,等下再让大夫给你看看伤。” 柳照影有点意外他这样的动作,但是想到先前两人几次的交流,其实抛开身份不谈,他们也算是朋友吧? 或许男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从善如流地退下了,在隔壁正好看到卓甘棠正赤裸着上半身由老大夫包扎伤口——老大夫从昨夜就没离开过,守在孩子们屋里一夜,凌晨又被这一场厮杀打斗给吓走了大半条命,现在又多了这么多伤者等着他,委实是有点可怜了。 卓甘棠面前正跪着刚才那两个失手杀了偈人的下属,两个人非要认罚。 “好了。”卓甘棠皱眉说着:“即便你们不动手,他自己也有办法自尽,这样的人,是断不会给我们留下机会追查的。” 两人却是坚持,以头抢地:“大人,是我们的错,请一定要以军法处置我们。” 旁边半身不遂的梁靖也来凑热闹,“大人,都是因为我,他们两个才失了分寸,大人请罚我吧。” 卓甘棠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不会像孟眠春那样花式百出地骂人,几次说不听,他也脾气上来,不肯叫老大夫继续包扎了,自己站起来避开那几个纠缠他的下属。 惹不起就躲。 柳照影在门口看得好笑,正逢他出来,这笑意还没收下去。 卓甘棠看到她在偷笑,倒是也没觉得什么,只是说:“让你看笑话了”。 柳照影清了清嗓子:“卓大人,你的伤怎么样了?” 卓甘棠道:“我没事,你呢?” 柳照影看了看自己的手,马上说:“我也没事。” 他站得近,因为没有穿上衣,身上的热气似乎都扑到了她身上,柳照影自然觉得有些尴尬,稍微后退了一步。 本来这里除了孩子都是男人,卓甘棠也不会觉得怎样,只是对上柳照影古怪的神色,见她白皙细嫩的脖子仿佛都染了一层红色,他也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跟着往后退了退。 正当这时,一道不爽的声音出现了: “你跑哪儿去了?” 孟眠春的声音传来,柳照影侧头,见他正站在隔壁,已经换好了衣服,这个家伙伤可以不治,衣服却是不能不换。 柳照影咳了一声,说着:“去看了看孩子们,少爷要人伺候?” 她还特意抬了抬受伤的胳膊,颇有几分故意。 果然,卓甘棠不等孟眠春说什么,就替她打抱不平了:“他也受伤了,这个时候,孟小国舅就担待点吧。” 孟眠春气得差点一个踉跄,什么时候他支使自己的小厮,还要卓甘棠来指手画脚了? 他本来只是不满柳照影领他的工钱不看着他,却反而跑来看卓甘棠,但这会儿他已经忘了这一茬,他就是要唱反调: “手受伤了就可以不伺候主子了?怎么现在做小厮的比我还舒服,你给我过来,懒得你!” 他这颐指气使的恶霸模样瞬间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纨绔恶少形象。 柳照影是知道他的,不唱反调会死,这种时候和他抬杠没好处,顺毛捋一下也就行了。 第120章 回忆 不过卓甘棠有点看不下去,柳照影都有伤在身了,还被孟眠春口口声声呵斥懒,可见平日里她是遭受着怎么样不公正的对待。 这般想着,他就也忍不住出口为柳照影抱了一声不平:“国舅爷,别对下人太苛刻了。” 苛刻? 他对下人苛刻? 孟眠春气急而笑,本来内心里头还只有两三分不满,此时已是酝酿成了七八分,呛声说: “怎么?我怎么对待下人还要你卓副指挥使教?” 柳照影不想看他们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拌嘴,便道:“卓大人,其实少爷私下对我们都很好,是你误会了。” 夸他就能结束,柳照影很愿意做。 这一句夸奖的话按理说该让孟眠春听了很顺气才对,可他就是莫名高兴不起来,他心里莫名有一种柳照影和卓甘棠才是一伙的感觉,他自己好像是个欺压弱小的大恶人。 好在卓甘棠没有像孟眠春那么难搞,他说了两句话就转头重新进了房间。 “少爷,你听见了吗?” 柳照影见孟眠春还在神游,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什么?” “卓大人说马上就要走了,问你还想怎么样?” 这家伙还真是不肯听人好好说话啊。 “我想怎么样?我还没问他想怎么样呢!” 孟眠春扭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跟我过来,端茶递水拿药,还有倒洗脚水!”他故意扯着嗓子,好像要给什么人听到一样:“看小爷我今天不治治你这身无法无天的主子病。” …… 孟眠春觉得自己在柳照影面前越来越像纸老虎了,即便他这么信誓旦旦地想要折磨一下她,可是依旧没有成功。 阿拴急着要“哥哥”,其余那些孩子们被柳照影照顾了这么久也黏她黏得紧,孟眠春想在她面前耍主子威风,那也得先接受一遍谢平懋、老大夫、董八段、沙兴等人鄙视的目光才行。 稍做休整后,一行人终于启程回了金陵城。 回到孟家,双喜双禄他们见了孟眠春差点就当场给哭出来。 “少爷,您也太胡来了!” “少爷,你怎么能以身犯险将自己置于这么危险的境地?” “少爷,您要是出事了我们可怎么办?” 孟眠春脸一黑: “你们不是真的担心我,而是担心我出事后你们小命堪忧吗?” 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的双喜立刻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好不容易回到家,孟眠春也顾不得素衣教和管红梅了,沐浴后就倒头大睡,反正外头的事还有谢平懋和卓甘棠顶着,他实在太累了。 等再次完全清醒,已经又是晚上了,孟眠春心满意足地吃完了饭,就晃到了柳照影姐弟二人的住所来。 阿拴的烧基本已经退了,他和孟眠春一样,休息足了一天,此时正红着脸蛋依偎在柳照影怀里由她喂着喝粥。 经历了一番大难,他似乎比之前更黏糊了。 柳照影见孟眠春特意过来,想了想明白过来,将手里的碗放下,握住阿拴的肩膀正色道: “等下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说。” 阿拴顿了顿,才忐忑地点点头。 孟眠春对柳照影说:“倒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兄长,很多人见弟弟遭逢大难而归,定然当个宝贝一样供起来,哪里会舍得再让他回忆那些可怕的事情。” 柳照影摇摇头:“管红梅逃了,素衣教也并没有被剿灭,这次之后,他们必然会向你复仇,阿拴若能提供一些有意义的线索,这才是对大家都负责。” 阿拴回忆起自己被抓走的那段经历…… 那时候柳照影跟着孟眠春离开金陵城去往安平镇,他不想在孟家吃白饭,于是像之前那样来往于顺昌绸缎铺做学徒,只是突然有一天他就被人在头上套了麻袋绑走了。 他对这些人记忆很深刻,他们说话的口音,像极了当日柳家被灭门时的那伙凶徒。 说不害怕是假的,阿拴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朦胧中又听见他们说着要把他带去见一个人,但他们中有人反对,总之他们为这事争吵了好几天,一直就让他独自缩在墙角,只给他些吃的不至于饿死。 当然,柳照影和孟眠春都知道,盗匪们嘴里说的那个“他”就是陈正道了。 阿拴说的事和他们一开始的猜测有了些出入。 这伙盗匪也并不是那么蠢笨不堪,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潜进金陵城来,如果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是绝不会离开的。 将阿拴交给陈正道,谁知道会不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于是他们找了另一个孩子,由领头大哥交给了陈正道。 他们还沾沾自喜地商量着等陈正道发现那是个假的之后会再加多少钱来要真的。 当然,后来这伙贪得无厌的盗匪很快付出了代价。 据阿拴说,是他们之中的大哥见过陈正道后的当晚,他们租赁的小院里就来了两个人,当时阿拴被锁在里屋绑在椅子上,所以并没有亲眼看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一阵长久的静默过后他就闻到了血腥味。 跟着他听到了两个人的说话声,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声音低沉诡异的年轻人,后来门打开,却是只有一个穿着血衣的年轻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当时那人正舔着自己手上的血,对阿拴笑着说“原来还有一道饭后甜食啊”,那模样,他至死都不会忘记。 那人就是偈人。 所以阿拴在湖底大牢门口见到偈人时会有那种极度惊恐的表情。 后来,阿拴就被吓昏过去了,而偈人在连杀了六人之后想必面对再美味的心肝也吃不下去了,也可能是想到了他蛇潭里的那些宝贝,便没理会陈正道的要求,将阿拴擅自带回了素衣教。 很明白的一件事,偈人是在和六人谈话途中突然发病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开杀戒,也正是如此,所以他和自己的同伴才会发生争吵。 “你说的当时那另一个老头是谁?” 孟眠春追问。 阿拴仔细地想,最后还是歉疚地摇摇头:“我没有看见。” 第121章 这件事不对 柳照影安慰地摸了摸阿拴的头,说道:“对方应该是见到偈人发病杀人,担心控制不住,立马离开了,总之一定素衣教的人。” 她这推断听起来一点都没错,可孟眠春背着手在房里绕圈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后他才说: “这事不太对,你看,偈人是有两副面孔的我们都见过,吃人魔那一面自然不用说,另一面呢?娘娘腔、小白脸、不正经戏子、失宠的面首……” 他一连说了几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特征。 “……这么个人,管红梅让他待在湖底做教习简直太合适,让他上来办差的意义呢?” 放那个吃人魔出去还情有可原,但显然刚开始踏进屋子和盗匪们谈话的偈人,是那位“教习大人”。 柳照影点点头,“确实很不合理。” “还有另一种解释。”孟眠春继续道:“就是你弟弟说的那个老头,他是和偈人认识的,可能关系还不错,两人作为素衣教的同伴,出来接头喝个茶吃个饭,顺便再完成一下任务。” 他的描述听起来不太靠谱,但是却有些道理。 柳照影立刻跟上了他的思维: “而且阿拴说的这个人一定认识陈正道,并且和他颇有私交,因为陈正道并不是素衣教的人,他只是借用他们的势力来杀他想杀的人,那么他和素衣教之间肯定有个中间人做为媒介。” 那是一个既和陈正道有关联,又和偈人又关联的人。 孟眠春舒了一口气,脸上带上了笑意:“不错,虽然那混账死也不肯吐露半个字,但线索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发现的,明天我就让他们去查偈人的身世。” 孟眠春心情好的时候,整个人就特别好说话,他看见阿拴睁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坐在床上看看他又看看柳照影,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开心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好小子,帮了我大忙了,明天小爷给你厚厚的赏赐。” 他顿了顿,又横眉竖目地说: “还有,你哥没教训你我可要说你的,你这次还能活着回来完全算你命大,起因皆在于你不听话非要跑出府去,谁在乎多你一双筷子了?以后听话点知道不,我这里还有一个大不了你两岁的臭小子,说起来身世还和你有点同病相怜,你俩以后在府里闹,但不许出去胡来,别给我把房子拆了就行。” 阿拴听着这一番看似责怪其实相护的话,有点不知所措,他望向了柳照影寻求帮助。 柳照影这次却很赞同孟眠春。 孟眠春又拍了阿拴的头一下,怕得他龇牙咧嘴的: “才多大年纪的臭小子,就想着当男子汉逞威风了?等你长到足够强大、确定自己不会拖人后腿的时候,再来谈尊严的事听到了没有?” 阿拴愣愣的,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柳照影心里倒是有些软和,朝他点点头。 孟眠春这一番话足够他在长成一个男人前领悟个几年了,她毕竟不是阿拴真正的哥哥,很多男人之间的道理她教不会他,今天孟眠春说的这些,只希望他能听进去。 …… 柳照影送孟眠春回房,毕竟她是做小厮的,不是客人,没道理让人家少爷来看他们兄弟两个,也太摆谱了。 “算了,更深露重,你的手还没好,回去吧。” 孟眠春觉得别扭,关键是也说不出来这别扭是怎么来的,他从小到大都有小厮跟进跟出,但柳照影这种特意披衣送他的感觉……就是很怪。 “送少爷回房吧。”柳照影说着:“免得又被说懒。” 孟眠春:“……” 很好,她竟然拿他的话来挤兑他。 “哼。”他也不甘示弱,“行啊你,我让你送或者不让你送的,你都有理由去给卓甘棠告状了。” “我找他告什么状。”柳照影语气平淡,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他又不是我的少爷。” 他又不是我的少爷…… 孟眠春莫名觉得这句话烫心,他咳了一声做为掩饰,心里奇怪,到底是这柳照古怪,还是他古怪了? 他正胡思乱想,不妨柳照影突然又唤了他一声。 “少爷!” 某人脚下差点失序不稳。 “干、干嘛?” 柳照影微微侧过头看他,月光下刚刚洗过的头发显得格外顺滑服帖,孟眠春意识到自己竟然好像有点羡慕他的头发?! 真是疯了。 柳照影此时没他那么多胡思乱想,她在考虑一件正事:“你觉得管红梅能顺利逃走,是不是只是因为偈人?” 孟眠春拧眉,莫名飞走的思绪被这一句话拉了回来: “你什么意思?” “当时我们都站在外面,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卓大人当时的境况,对付他们两个人是完全可以的,偈人那时候双手几乎已经残废了。” 她顿了顿:“也许是我想多了,是我小人之心……” “不,你没有。”孟眠春肯定了她的想法:“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当时卓甘棠手下那几个小子不冲过去,管红梅根本逃不掉。” 柳照影叹了口气:“但是他们都那样跪在卓大人面前认错了。” 拱卫司的精锐高手,忠心耿耿效忠皇帝,她这么怀疑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大概真是她小人之心了。 孟眠春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别傻了,这故意的和无意的可是大不一样,就像你说的,当局者迷,卓甘棠也未必看得清楚他手下这些人。再说,经你这一提醒我想起来,管红梅手里有那种可以脱身的烟雾弹丸她怎么不早使?在救兵没来之前,在偈人和卓甘棠斗得难舍难分时?她非要到偈人被捅死了才用啊,这是有多恶毒,多见不得同伴好?” “你是说……” “我是说啊,”他抬手很故意地敲了一下柳照影的头:“说不定她手上的弹丸就是混乱之中我们这方的奸细给她的嘛,这还要猜,你傻吗?” 如果说柳照影对一个人的怀疑只是平地上一棵破土而出的小芽,那孟眠春这家伙对人的怀疑就是陡然能拔起一棵参天大树,而且他还没有丝毫良心上的谴责。 按照他的道理,让他怀疑的人才该自己好好反省一下。 第122章 调查 怀疑的种子不能深究,他们现在还没有半点确实的证据。 “算了,这事还是再看吧。”柳照影叹了口气说道:“少爷,你到了。” 她还真把孟眠春一路送回了房间。 孟眠春咳了声,也说:“那你快点回去睡觉吧。” 柳照影点点头走了,孟眠春暗自嘀咕:怎么自己越来越不把他当小厮了?按理说这种事难道不是他该做的? 所以说同生共死患难与共这种事不是好事,能让人快速模糊主仆界线。 …… 第二天,素衣教的传闻突然传遍了全城,传闻里的故事编的有模有样的,什么疯狂吃孩子的食人魔,专门吸取年轻男人阳气的狐狸精等等,虽然都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但确实有点把素衣教给妖魔化了。 二十年前销声匿迹的邪教卷土重来,并且还这么耸人听闻,金陵城里自然开始人心惶惶。 百姓们都是喜欢小题大作的,尤其还是经过了刻意的渲染和诱导。 当然,这事不是孟眠春做的,或者说他还没功夫去做。 “谢平懋这个混账小子,动作倒是挺快的。官府靠不住,就只能借百姓们的力了,现在他们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小子该哭了吧。” 他想到金陵官府里那些和素衣教有勾结的人现在该多发愁心里就高兴。 “听说谢三公子把那些救出来的孩子大张旗鼓地送回了家,有的父母以为孩子早死了,都吓呆了呢。” 双喜笑眯眯地汇报。 “至于那些没接回孩子的人家,可就更不得了……” 他一个大喘气,让人很好奇是有多不得了。 “……谢三公子自己贴钱给他们,说是慰劳呢,有两家都是城外的佃农,一年到头好饭都吃不了几顿,丢了个没劳什子用的娃,换来一笔金银,开心地都快疯了,说是口口声声要给谢三公子立长生牌位呢。” “然后您猜谢三公子怎么说的?嗯……他说钱他能给,但公道他给不了,所以这些人家就自动去府衙门口闹事去了。” 孟眠春嗤了一声:“谢小三儿还真像谢家人,阴险。” 双喜咳了咳,继续说:“谢三公子还对那些农户说了,这次他的‘弟弟’有惊无险地回来,所以他要感谢上苍,让他们不要太客气。” 孟眠春:“……” 弟弟? 这臭小子占他便宜啊! 算了,孟眠春决定咽下这口气,起码谢平懋把事情做周全了。 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这些丢孩子的家庭放到明面上,官府就是想装死也难,这一回素衣教元气大伤,他倒是要看看他们还准备拿什么来造反。 又隔了一天,卓甘棠让人来请孟眠春。 他原本是不打算带柳照影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就你活蹦乱跳一点都不当回事?” 柳照影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参与了,少爷若是碰到要商量的问题,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 孟眠春很自信:“我需要和别人商量吗?这世上有我想不明白的事情?” 柳照影:“……” 真的是又想打他了。 最终柳照影还是吊着胳膊和他一起去了,看在卓甘棠眼里,孟眠春自然又像是个压榨穷苦长工的地主老财,不敢苟同的眼神往孟眠春身上瞟了好几遭。 这样心平气和地和孟眠春坐下商量一件事对卓甘棠来说也是第一次。 孟眠春并没有把自己怀疑他下属的猜测说出口,只是问他调查的进展。 卓甘棠说: “现在金陵官府就算再不想让人去查素衣教,迫于百姓对素衣教的关注,他们也必须配合。” 何况他此时有圣旨傍身,皇帝听完他的奏述没有立刻召他回京就可见这个态度了。 从修家、杨定风的案子,到素衣教的案子,没人能说这其中没有半丝关联,所以知府大人都不能说卓甘棠是越权。 卓甘棠继续说:“沙兴几人已经收押,他们罪责不大,也有你和谢平懋作证,官府判不了他们大罪。湖底建的别庄已经捣毁,救出来一部分人,张秀才帮忙清点过,应当就是和你们一起被带下去的那些。” 孟眠春皱眉:“那些人一问三不知的,不提也罢,其他人呢,你不会是说有用的人一个没抓到吧?” 卓甘棠脸色突然有点不好看。 孟眠春说中了。 这些人转移迅速,加上他们这里又有明显在拖后腿的官府,打一下都不见得能动一动,能抓到人才怪呢。 孟眠春挥挥手,不管这个了,只道:“偈人的身世查出来了吗?现在从他身上挖线索是最有用的事,管红梅和素衣教背后靠着的究竟是谁,我们不找出来就永远只会在水潭边上打转跳也跳不进去。” 那无论素衣教搬多少次老巢,他们都还是不能一次将其剿灭。 卓甘棠知道孟眠春这人混账的时候虽然混账,可头脑与眼光却是不输其兄。 “偈人的事你不说我也会去查,他不像管红梅,是有来历可循的。” 甚至还挺好查的。 偈人是金陵人士,只是从小家中困苦,后来就进了戏班学唱戏,在十五六岁时还颇有些名头,与好些富户少爷们过从甚密。 说到这里孟眠春就得黑一黑脸,他没忘记偈人对他的虎视眈眈,原来早些年那混账就被培养出了龙阳之好。 后来偈人年纪渐大,倒了嗓子,也不受从前那些相好喜爱了,便渐渐在金陵城失去了消息。 “这只是其中一个他的人生,他的武功,他的师父呢?这么多年,他这离魂症我就不信没一个人发现!” 孟眠春说道。 卓甘棠对他的焦躁视若无睹。 “一个人一辈子会碰到多少人多少事?真要说起来一天也说不完,我知道你不耐烦听。” 说罢竟是甩了几页纸给他。 “都在这里了。” 他竟然想得这般周到。 “这是谢三公子写的。” 卓甘棠却指指那纸上一笔俊秀飘逸的字。 孟眠春叫起来:“你怎么什么都和他说!” 卓甘棠很冷静地回答他:“我觉得和他合作更愉快些,也更好沟通。” 不像某些人,动不动就无理取闹。 孟眠春:“……” 真想立刻回京城啊! 第123章 物尽其用 孟眠春飞快地把手里的几页纸浏览了一遍,尽量在其中捕捉可疑的人和事,但就像卓甘棠说的,一个人一辈子能碰到多少人,要找到可疑的,大多数时候还是只能凭感觉了。 只见他跟着就把那几张纸往桌上一按,说道: “看来我以前倒是轻视了谢小三儿,不愧是名扬京城的才子啊,我觉得这东西整理地很好,我喜欢,我得叫他再去理一份陈正道的出来。” 孟眠春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让他早点来帮忙了。” 柳照影:“……” 卓甘棠:“……” 让堂堂谢三公子做这样的事吗? 卓甘棠终于忍不住说:“这种事,你请个师爷也能帮你做好。” 孟眠春手一挥:“不用,让他做算是物尽其用,而且我看他的字也顺眼。” 柳照影在心里感叹,果然他这脸皮也是世无其二了。 谢平懋不知道会不会很后悔自己多此一举帮了孟眠春这个忙,然后被迫沦为师爷…… 偈人的事暂且放在一边,接下来卓甘棠又和孟眠春说了一些别的,主要的还是在朝廷方面,之前查到素衣教买马的线索,以及卓甘棠亲自南下在临安当地搜寻到的线索。 他毕竟有职责在身,很多事情皇帝信不信是一回事,他报不报就是另一回事了,孟眠春行事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但他不行。 对此孟眠春并没有意见:“你要做什么是你的决定,本来你我到金陵的目的就不相同,你为杨定风,我为修麟,但是却意外同时牵扯进了素衣教这件大案,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在修麟的身份得到保障前,朝廷不能动他。” 卓甘棠说:“最多十天,你窝藏钦犯之子,十天已经是我能给的最大期限了。” 孟眠春算算日子,顾辞安给礼部递的奏疏应该也快有回音了。 “好。” “另外。”卓甘棠皱眉说:“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素衣教的窝……我是指被城外巢湖底下抄出来的那个,在其中我并没有找到任何与修家,或者是与修家财产有关的东西。” 孟眠春不意外:“我就知道没那么顺利……我不妨告诉你,我从一开始猜,素衣教截杀杨定风,就是出于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和修源背后的盐务有牵扯所以肯定是要将他灭口的,那现在看来这条基本被否决了,你说什么?不,不是说因为没找到这方面的证据,而是就管红梅和偈人那个脑子,我真不信他们还想吃盐务这口饭,赚钱?不可能的。” 卓甘棠:“……” “所以说,就是第二种可能,和修源及盐务有牵扯,甚至私吞了他大部分家财的另有其人,这人随便下条命令就能让素衣教去拦你的路,可见多有本事,而且这个人,和金陵官场有牵扯,大概买马的事也有他的助力,你想想看啊卓大人,那些江湖草莽能做得到吗?可能吗?” 孟眠春其实也有点想嘲笑卓甘棠笨,换了柳照影,这些话他都不用和她细说,她都能在一瞬间听明白,可他现在还得费口舌和卓甘棠说一遍。 所以说,其实很多事情是天生的。 不是他看不起管红梅、偈人他们,而是事实如此,一经交手他就明白,这两个人或许武功高出他好几个卓甘棠,但是论智谋,还真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以他们这样的等级,还敢插手修源的案子、甚至策划什么谋反,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卓甘棠沉默了半晌,呼了一口气才说:“能做到你说的这些,非王侯公爵、封疆大吏不可。” “是啊。”孟眠春伸了个懒腰,哼声说:“所以我在底下的时候就试那个妖妇来着,我说我是谢家四公子,她的反应能够证明她确实忌惮谢家的。那她头上的人,不是广平侯谢臻,就起码得是和谢臻权势差不多或不输的人,比如我大哥什么的。” 他一点都不忌讳把自己的亲大哥打上“反贼”的名头,以及莫名其妙给广平侯谢臻扣屎盆子。 “总之我们还有时间。”卓甘棠说道:“他们经过此次元气大伤,必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何况现在全程百姓都忌讳素衣教,一旦发现有疑似他们教徒的人就会去官府告发,这也大大扼制了他们拓展之势,这段时间,你们……就先安心养好伤吧。” 他说养伤的时候,看向了柳照影,朝她点了点头的。 而孟眠春,真是不好意思,他觉得城外山头的猴子都没他蹦跶地欢。 现在是秋天,谢平懋和孟眠春都是要过完年才回京的,卓甘棠或许要早一些,但还是有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还有更多的机会调查。 …… 和卓甘棠在酒楼分开,孟眠春站在街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还嘲笑柳照影:“你做不到吧?” 因为她还吊着一只胳膊。 柳照影虽然不比京城里规矩繁多的千金小姐那样养大的,可对当街伸懒腰这种行为也不觉得很光荣,更加不想理会无聊的某人,于是径自偏过头没接他的话。 孟眠春讨了个没趣,也没怎样,只说:“天气不错,走走吧。” 说起来金陵街上的繁华热闹,柳照影进了金陵城倒是一直没有感受过,她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哪里有空想这些呢? 包括此时,她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想的也是京城,她几时才能回到京城呢? 孟眠春却是比她这个女人还生出了点逛街的兴致。 “你看这个,好像还不错。” 他停在一个小摊贩面前兴致盎然地说。 这是个卖荷包香囊帕子的摊位,看起来就是那摊贩自己的媳妇做的。 做的东西不能说很精致,虽然绣工针脚都非常不错,不过对于孟眠春这样膏粱锦绣堆里长起来的大少爷,柳照影不信他真能看的上眼这些东西。 多半又是钱多扎手,要找个地方撒钱。 难为他平时那么抠,这会儿倒是突然大方了。 ———————— 我这个文里的男一男二男三是不是有点太和谐?我有毒 第124章 香袋 孟眠春捏着个青色的香袋举到了柳照影面前,好像非要讨她一句首肯。 柳照影看了一眼,只好勉强地点点头。 孟眠春满意了,直接就掏了碎银子往木板摊子上一扔,跟着把香袋往柳照影手里一塞。 柳照影:“???” 摊贩:“!!!” 也不要怪那摊贩震惊,想他人过中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个形貌如此出众的美少年……当街送香袋的。 大楚的风气已经如此开放了吗? 柳照影对于孟眠春这种喜滋滋的表情理解无能,甩了甩香袋说:“你到底是想干嘛?” 孟眠春有点不满:“上次不是说照你那个香囊也做一个给我吗?不过我想你一个男人也做不来细致的女红,还是在外头买一个的方便。” 柳照影想起来了,那是在湖底的时候,他们肩并肩靠在一起睡了一晚上,迷迷糊糊的,孟眠春说她身上带的用草药配制的香囊好闻,叫她也做一个。 他那时候都睡糊涂了,柳照影答应了,可也没放在心上,没成想他却是来真的。 不知为何,她想起那天的事就有点不自在。 “你真的确定要用这个?” 柳照影甩了甩手里明显和他衣服料子不搭的香袋,再看看他腰间的钱袋子。 实在是不搭。 “你没有之前用过的香袋吗?把里面的东西替换了就行。” “我没有。我是男人,挂那个做什么?” “你就没丫鬟替你做过?” 柳照影快疯了。 他来金陵可以说是“反省”,家里不让带丫鬟伺候也情有可原,那在京城的时候不可能也是如此吧。 没想到孟眠春笑了声说:“我不喜欢学人家屋里放四个八个的丫头,从小我一闻到她们身上的那些香味就打喷嚏,尤其是几个人混在一起那味道……所以我也不喜欢她们做的,这个钱袋子,还是问我娘身边的妈妈要的。” 柳照影很快识破他话中的漏洞:“你逛烟花场所很如鱼得水,一个喷嚏都没打过。” 孟眠春觉得她才不可理喻,“那是病,小时候就吃药治好了,不然我以后怎么娶媳妇?不过后来借着太医的名头,我已经不喜欢丫鬟们伺候了,秦楼楚馆是去的多,淡又不在那儿过夜。” 也是,这人臭规矩臭毛病恁地多,想想就没法儿在那些地方住下来。 “别废话了,你到底做不做!” 孟眠春觉得柳照影真是忸怩,做个香袋还叽叽歪歪的。 柳照影:“……” “那、那个,两位公子……”摊贩战战兢兢地把剩下的钱找还给孟眠春:“这是多的银钱,多谢二位看得起小的。” 他的目光落在柳照影身上,就有点古怪,这两位一直在争论什么做不做香袋的。 一个男人让另一个男人做这种事。 果然是有点奇怪吧? 最终柳照影认输了,她把香袋往怀里一塞,认命。 两人离开小摊,那摊贩才暗自嘀咕:“是那种关系?兔儿爷?看着也不像啊……不过看起来倒挺般配的。” 正这么想着,他看见摊子前面突然跑过了一阵风,其实是个人影。 那人影还喊着: “前面的……谢公子,谢公子!” 没有人停步,毕竟听见有人叫谢公子,孟眠春还想着,怎么这天下姓谢的人就那么多呢? “谢公子!” 张秀才气喘吁吁地在孟眠春眼前站定,喘着粗气露出一张傻笑的脸: “真是谢公子你啊,你没听到吗?” 孟眠春:“……” 你喊谢公子鬼才会停下好不好! “我有点耳背。” 他只好这么说。 张秀才立刻同情地点点头。 反正孟眠春早发现,无论他说什么,眼前这傻子都信的。 “耳背啊,不会是之前的后遗症吧?谢公子,我回家两天了还是睡不好,一闭眼就想到了咱们经历的那可怕的一切,今天上街来,正巧看到卓大人带着人路过,我想打个招呼和他道声谢也不敢……没想到走到几步就遇到你们了,真是缘分啊!” 明明才分别了三天,他这莫名其妙他乡遇故知的感动情绪是哪里来的? 孟眠春和柳照影简直都插不上话。 张秀才和他们一起经历了这次生死劫难,内心里虽知道他和他们身份如云泥之别,可依旧对孟眠春和柳照影生出些亲近和依赖的感情来。 除了向两人道谢,他还热情地请他们去自己家里坐坐。 孟眠春自己也没想到他还真的答应了。 患难之交什么的…… 果然要慎重啊!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请到了张秀才家。 他果然是有媳妇的,是个模样清秀的白净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透着一股温柔劲儿,见丈夫带客人回家,二话不说就去打酒起炉灶做菜,拦也拦不住。 最后的主位是柳照影坐的,因为她真的是张秀才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她,张秀才现在就是蛇潭里的一具白骨而已。 对于当时发生的事,张秀才除了感谢就是愧疚,只能对着柳照影频频敬酒,但又不会喝,几杯下去舌头就打颤了。 柳照影推脱有伤在身,也只略微沾了两口,倒是孟眠春酒量还不错。 不想让张秀才继续谢个没完,柳照影主动岔开了话题:“张兄以后打算做什么?之前你都想去青龙帮谋生了,可是家中有困难?” 张秀才脸色一红,“我当时也是……没想明白,但是经过了这次,我想通了,人生在世,还是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娘子也支持我。” 他媳妇确实是个好媳妇,举手投足眼角眉梢,都能看出对丈夫的敬重和情意。 看着这对普天之下最平凡却也不平凡的夫妻,柳照影再次欣慰,她也算是帮了一个小妇人。 孟眠春直接打击人家:“你还想做什么事?去考状元吗?说真的,这条路不适合你。” 张秀才才学平平,最重要的是,他缺乏为人处世的智慧,在官场上混,其实就是在人精堆里混,张秀才连普通人水平都达不到,又谈什么做官。 也是看在共患难的份上,孟眠春才会提点这几句的。 第125章 画院考试 张秀才虽然在许多方面都很欠缺,但也确实是个好性格的人,尤其是他在见识过孟眠春的本事后,对“谢四公子”那是从脚尖到头发丝儿地推崇,恨不得给他立个人像拜一拜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在下也知道,今生这一辈子到秀才功名怕是到头了,我家中早已无人,只有娘子辛苦操持,我若继续读书,得辛苦她养家。” 柳照影道:“看来你已经有了打算?是打算开堂授课做先生吗?” 许多功名上不顺利的秀才都会去做先生。 张秀才低头说:“之前做过一阵子,四邻八里的一些孩子送到我家来学认字,不过后来大家都嫌我教得不好……” 他倒是也不介意把丢脸的事告诉他们。 “其实我现在打算去南画院考画学生,前两天刚巧看到告示,今年南画院会加开一场考试,收画学生,不收学费,补贴的银钱也多。” 以他这样的学识和家境,想进各大书院根本是不可能的,画院倒是可以一试。 “我娘子也说,我画的画很不错。” 张秀才有点害羞地低头。 柳照影这才注意到,这间不大的房子里挂了几幅山水画,一开始她以为这是张秀才的文人喜好,但现在看来,这也是他画的。 柳照影不能说是个可以指导他的专家,但是比起千军万马的科举,她觉得张秀才去考画学生倒是还有几分可能。 孟眠春听见他要靠画画谋生,立刻就想到了身边的某人,他笑着对张秀才说:“其实你要靠画画赚钱,有个更快的好方法……” 张秀才眼睛一亮:“请公子指教。” 孟眠春笑眯眯地看向了柳照影:“这我可指教不了你,得叫这位柳小兄弟教你了。” 柳照影:“……” 他根本是在揶揄她画春宫图一事。 柳照影把身体转向张秀才,不想理会孟眠春,“别听他胡说,我会画,不过并不比你高明,张兄,这次南画院为什么会突然加科开考,收取画学生呢?” 她有点在意这件事。 按理说南画院不比北画院昌盛,一年只有在春天才收一次学生,并且都不多,这样大张旗鼓地贴告示广而告之的情况实在奇怪。 张秀才说:“这我也不算太清楚,听几个朋友说,似乎来年开春,南画院要选一批画学生北上入京,不知道是否是京城里有什么事交代,这也是我听说的,不知真假,总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也是个机会。” 画学生当然不能和京城的贡生比,可是张秀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贡生的。 柳照影也在思索这件事,明年开春入京北上,这对她来说倒也是个机会。 她做孟眠春的小厮不是长久之计,她想跟着他入京,但到了京城之后,孟家就不是孟眠春一个人说了算的。 孟眠春见她细问张秀才这事,哪里会想不明白,当即脸色微变,将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扣,说道: “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张秀才眨眨眼,完全也看不出来氛围的变化,遗憾地说:“这么早吗?” 孟眠春朝他点点头,说道:“若你以后有事,自可以去奉恩将军府找……谢三公子。” “啊?” 张秀才愣了愣。 谢三公子? “不、不应该是四公子你吗……” 孟眠春是真不把自己当谢家的外人了,理直气壮地说:“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找他就对了。” 柳照影:“……” 这人太可怕了! 出了张秀才家的门,两人依旧是步行,孟眠春的脸色由晴转阴,柳照影自然看得出来。 “柳照,收起你那些活泛的心思吧。” 她听见前面的人突然这么说。 “少爷这是何意?” “何意?你不是一向很知道我的想法吗?你会听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孟眠春停步,转身看向了柳照影。 柳照影在他那对极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戾气。 有点像那时候他刚把她绑到孟家,她站在他面前谈条件的时候的模样。 孟眠春笑了笑,不过这笑容让人头皮发麻: “我这里,可不是让人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柳照,你今天听了张秀才的话,就想去考画学生了?怎么,家仇解决了,你觉得也没有必要再履行曾经的诺言了是吗?” 柳照影反问他:“我可与少爷签过死契?一来,我本不是奴身,二来,我更不是孟家的家生子,等过完年,少爷离京时可会带上我一起走?难不成你还不许我自寻出路了?” 孟眠春的眸光突然闪了闪,“哈”地笑出声来,这一次的笑容显然是轻松了很多: “柳照,我原以为你这么上蹿下跳、心思活泛的是想干什么?原来是怕小爷我丢了你自己回家,你大可以说出来啊,你就是想去京城不是吗?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柳照影脸有点僵,他以为她只是闲着没事进京去玩吗? 她那是要去报仇的。 这样的麻烦事,她要怎么向他开口? 即便经过了这次两人成了生死之交,但也不代表她就真的会向孟眠春交心,说到底,她和他始终是两类人。 孟眠春的心情突然又转晴了,继续道:“说得自己那么可怜,你不就是有个拖油瓶弟弟嘛,那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兄弟没了家人,在哪儿都是无家可归,你听话点,我自然愿意收留你们,跟着我吃香喝辣不开心吗?” 柳照影:“???” 这人的理解能力到底有什么问题? 她刚才那番话是表达了“怕被他抛弃”这个意思吗? 就在柳照影思索自己还有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孟眠春已经在心底这么认定了。 他又说:“不过,你可以去南画院考试。” 柳照影惊诧地又看向他:“你不觉得自己矛盾?” 孟眠春敲了一下柳照影的头,“笨死了,陈正道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南画院是他这辈子待得最久的地方,怎么想也是值得去查一查的。” 他顿了顿,狐疑道:“你对自己的仇人就没有一点追根究底的兴趣?” 第126章 你舍不得吗 柳照影知道,孟眠春一直觉得她对柳家家仇和仇人的态度有点奇怪。 事实上,柳照影也确实想要到此为止,显然陈正道、柳芝元,还有他们的师父六壬先生之间的秘密还远不止如此,但她总有一种预感,再去挖这些秘密并不是对自己的一件好事。 可现在陈正道是和素衣教扯上了关系,架不住孟眠春要查。 柳照影清了清嗓子,“少爷的意思,让我进南画院,是想借机接近陈正道从前的同僚和学生,再查一查和素衣教有关的线索?” “不错。” 孟眠春说道: “但是,你给我记住,你还是我的小厮,这只是我交代给你的任务,不是放你自由,听明白了没?” 柳照影:“……你不觉得这有点强买强卖的意味?” 或者说强取豪夺。 “是又如何,我难道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 她服! “何况。”孟眠春低了低头,凑近柳照影继续说:“以前把你从顾家兄妹的逼婚中救出来这账可以清了,但是别忘了,在湖底蛇潭的时候你的小命是谁救的。” 他抬起了空空如也的右手,提醒她拇指上少了的扳指:“为了救你用那玉扳指做石子,它可是御赐名贵之物,就是让你卖身二十年做牛做马你都还不清。” 他这是一本正经地就和她算起账来了。 柳照影反唇相讥:“那你也让张秀才做牛做马啊。” 既然要算账,做人什么要区别对待? “他?做牛做马浪费我的粮食。” 说的好有道理,柳照影竟一时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当初你找上我要谈条件的时候没想到这些吗?”孟眠春眯了眯眼,凉凉地说:“看吧,想要扒上我,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他孟小国舅,可从来不知道吃亏两个字怎么写。 柳照影耸耸肩,说道:“之前确实是我求着你国舅爷,但是现在你这样的行为,倒是让我觉得……少爷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不愿意让我走?” 她故意这么问,原本还嘚瑟的孟眠春脚下就突然一顿。 “柳照,你这个……” 他想指责柳照影,却是又说不出口,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这小子是在羞辱自己吧?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该是这么形容的吗! 柳照影见扳回一城,也不和他计较了,自顾自走到孟眠春前头,转头还说:“少爷,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孟眠春恨恨地说:“你急什么,我说要回家了吗?” “那你还想去哪儿?” 孟眠春扬了扬眉,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一般他这样的时候,多半就在使坏。 “刚才提到了顾家我就想到了一件事,你的债可还没去问有些人讨呢,阿拴已经回来了,你就打算放过了?放心,小爷一定给你好好出气。” 他指的是顾辞安的表弟许之昌。 “怎么,我难道不是个好主子?” 他这根本不是想做个好主子,而是想看热闹吧? …… 孟眠春还真的带柳照影去了顾家,素衣教的事一直都是卓甘棠在处理,偶尔谢平懋也掺几脚,但是外面的人却都不知道其实主要都是孟眠春的功劳。 当然,孟小国舅也不在乎这点名声和功劳。 他到顾家的时候,顾辞安就隐约知道他的来意了。 “听、听说柳照的弟弟平安归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他……” 柳照影微笑道:“不用了顾世子,他还是个小孩子,被你看望,太折他的寿了。” 顾辞安把这话当作柳照影对他的恭维,孟眠春却是听着其中那隐约的讽刺之意差点笑出声来。 “柳照,你的手怎么了?” 顾辞安也不忘记关心一下昔日的“好兄弟。” 柳照影还没回答,孟眠春就插嘴说:“他不听话,被我打断的,我这个人嘛,就是脾气不好。” 顾辞安流露出一脸震惊。 柳照影无语的同时心想,也不怪张秀才单纯,这堂堂宋国公府的世子,也是孟眠春说什么就信什么的那类人之一。 “所以,你那个表弟呢?害了人还躲着不道歉不认错的那个?” 孟眠春接着上面一句话问许之昌,就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也想把许之昌的胳膊打折。 顾辞安冷汗涟涟,“这个,他不常来我们府中,国舅爷,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明天我请您过府一叙,让他给您磕头递茶?” “他是我儿媳妇吗要给我磕头敬茶,我不需要,饭也不用吃了,我只想问问顾世子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要不是他,柳照的弟弟现在还好好的待在我府里呢。” 顾辞安其实也觉得冤枉,平心而论,这都是他和许之昌的错吗?是吗? 柳照兄弟的仇人是南画院的陈艺学,如果不是许之昌,他们还没那么快找到仇人;阿拴当时要是好好待在孟家也不会出事,是他自己非要去顺昌绸缎铺当学徒的,他还能让手下掌柜把人打出去吗? 现在知道这孩子命途多舛,后来竟又被邪教的人给绑去差点死了。 这就更怪不到他们头上了。 陈正道和邪教之间的事,他们怎么能知道呢? 但是孟眠春这个人,就是代表了蛮不讲理四个大字,顾辞安只好费尽口舌地安抚他,几次拉住他,并且再三保证:“明日,我一定会带着许之昌和赔礼上门道歉,给国舅爷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出乎柳照影意料,孟眠春竟然也很好说话地同意了,只说:“那我明天可就在家等着顾世子了。” 他这样子,让人很难不想到最初的时候顾仪慧离家出走逃避婚事,顾辞安搬着大箱金银珠宝去孟家向他道歉的那一次。 这家伙就是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歉意”。 感觉他就是到顾家来进行又一次敲诈的。 但只有柳照影知道这两次完全不是一回事。 两人离开顾家的时候,柳照影对孟眠春道:“少爷,我总觉得你……好像并不是想明天乖乖在家等人来道歉的样子。” 孟眠春轻轻啧了一声,“就你话多,我是在为你出去,你就看着吧,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127章 那种关系(为真大方和氏璧加更) 而顾辞安也算是不负所望,他那点心思,在孟眠春和柳照影面前压根儿就是透明的。 他确实以为孟眠春这么纠缠不休,甚至还自己找上门来就是为了索取丰厚的赔礼。 破财消灾的事,他也不是不愿意办,但他知道孟眠春的胃口,以现在顾家的财力,实在是有点难以招架这位大魔王。 当天晚上,他就漏夜赶去了许之昌家中。 许之昌这些天见没有人来找他麻烦,心里也放心了不少,未曾想顾辞安会这般突然造访,开口就是要他收拾行李赶紧离开。 许之昌憋屈:“世子爷,这实在说不过去吧,我的家就在这里,我要走到哪里去?我为顾家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就这样对我……” “行了你这些话。”顾辞安不客气地打断他:“那是你爹,你才多大年纪?还功劳苦劳的,我这是在帮你!先离开家,等明天城门一开就出去,去别的地方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听明白没有!” 早知道孟眠春这么不依不饶的,该早点让许之昌走的才是,怪他没想到。 许之昌嘟囔着不愿意,但他也知道顾辞安不全是吓他的,那孟眠春就是个煞星,他可不管你是谁,他想治你就治你,也不怕担责任,只要不闹出人命,没有人会真的责罚他。 这些可恨的贵族! 让他连夜像丧家之犬一样出逃还好说,但顾辞安下一个要求就让许之昌坐不住了。 “你还要让我把家财都献上?凭什么!” 顾辞安竟然要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留下。 许家父子辛苦这么些年才过上了还算不错的生活,家中有了下人仆婢有了余粮,他能拿出来的银钱在孟眠春眼里可能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全部了,让他都拿出来,这怎么可能! “凭什么?就凭那一句‘打狗还要看主人’!” 顾辞安没好气地说:“当日谢家的谢平慈在孟家门口被孟小国舅抽耳光的事你没听说吗?他就是个护短的性子,就算只是他的小厮,他喜欢护着,他愿意护着,那就是谢家也得低头,你看后来奉恩将军府说什么了吗?京城来的谢三公子呢,不一样也什么都没说。” 顾辞安叹了口气,“你觉得你和谢平慈比怎么样呢?许之昌,我就真的不明白你好好的去得罪柳照干什么。” 许之昌神色有点古怪:“那个柳照……孟小国舅当真那么护他?这、这没道理啊!” “你管这么多呢,他愿意护着谁是他的事。” 虽然在这一点上顾辞安也想不太通。 孟眠春不是挺讨厌柳照的吗? 毕竟有顾仪慧的事横亘在中间,他曾经还口口声声说柳照给他戴绿帽子不会放过他的,怎么没过多久就护成这样了? 柳照的弟弟被许之昌害了,也犯不着他孟小国舅亲自出马这么不依不饶的吧? 许之昌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世子爷,那孟小国舅不会是看上了柳照吧……” 许之昌是做生意的,平日出入的场合自然荤素不忌,他交往的人当中好这一口的也不在少数,他知道孟眠春是个纨绔,出入花街柳巷的是常事,曾经他有个风月老手的朋友就告诉过他一句话,很多时候,男人玩女人玩多了便没了趣味,征服男人才有更不一样的感觉。 所以这孟小国舅会不会也是此道中人? 柳照影的模样他也是见过的,气质冷清,容貌秀雅,甚至连顾仪慧都曾心仪他,正是让男人也很想去“征服”一下的那种类型啊。 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 顾辞安被他这一说,脸色也跟着一变,但他很快咳了一声掩饰过去,不想和许之昌讨论孟眠春的私隐,这种事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都轮不到他们乱说。 “总之就按我说的办,你快收拾东西。” 闹闹腾腾了半晚,许之昌才不情愿地出了家门。 此时天气已经凉了,夜里也颇有几分寒意,许之昌穿的少,一出门就后悔了,恨不得就转身回家,只是被顾辞安的人摁着,也没法子。 谁知还没走出巷口,他们就被斜刺里冲出的一队人给拦住了去路。 “三更半夜,你们做什么的,这么鬼鬼祟祟?啊?” 许之昌先是被他们吓了一跳,镇定下来后便道:“你们又是何人,路又不是你们开的,关你们什么事!” 其中有人笑道:“果然叫谢公子给说对了,这小子趁夜色想跑呢,真妙真妙,过街老鼠啊。” “瞧他那德性,是阴沟里的老鼠吧!” “哈哈哈哈……” 几人说的话粗俗,且带了侮辱人的意味,许之昌当即便红着脸怒道:“你们又不是官府的人,还敢如此嚣张拦人家的路吗?小心我去巡铺告发你们,拉你们去衙门!” “哟,小老鼠胆子还不小呢?”对方继续嘻嘻哈哈:“你这要跑路的缩头乌龟,还敢去衙门告发我们呢?你去啊,你倒是去啊。” 对方完全不怕他,态度不可谓不嚣张。 “怎么了又?” 顾辞安赶来,心里也烦闷,怎么一出门就不顺,这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行了,早点办事吧,少和他罗里吧嗦的。” 有人这么说着,大步走到了亮堂的地方,许之昌等人看清了眼前清一色不好惹的江湖汉子,一股子混江湖的粗莽气息。 他什么时候得罪这些人了? 这几人正是青龙帮的,不过沙兴和董八段暂且还不得自由身,只是其余小弟们倒是不至于被殃及池鱼。 那些人不再和许之昌废话,也半点不给旁边劝阻的宋国公世子一点面子,一拥而上就把许之昌给绑了。 “就是这小子,不做好事,助纣为虐,现在全城都在查素衣教的余孽,看你还逃得掉么!” 余孽? 许之昌想喊冤,他怎么能是素衣教的余孽,他根本就和素衣教扯不上半点关系,可刚要张嘴喊,就立马被一条臭抹布塞住了嘴,欲哭无泪。 第128章 教训 那伙人哈哈大笑地看着许之昌的窘态,很快就提溜着人提步要走。 顾辞安当然不会眼睁睁地任由他们把许之昌带走,只是今夜他本就打算隐秘行事,身边带的家丁也不多,对面那几个江湖又个个块头十足,他想拦也有点不敢。 最后还是只能把官府、宋国公府抬出来恫吓一下对方,谁知对方也完全不理会,只是笑得更嚣张: “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你宋国公府又怎么样?宋国公府还想着包庇素衣教余孽不成,那你才该仔细官差老爷们找上门算账了!” 顾辞安差点气得仰倒。 有人道:“别和他们废话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先把这小子压着往有人的地方走一圈,等早市开了再好好让百姓们瞧瞧他这德行。” “现在还有人的地方?那得往烟花地去了,哈哈,不知道这小子这副怂样那些花娘见了会怎么笑坏肚子。” “算了吧,去秦淮河边够远的,反正天也快亮了。” …… 他们还真的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了,边说边押着狼狈的许之昌就走。 “你们究竟是谁!” 顾辞安怒道。 什么人来找自己的晦气他总得知道吧? “嘿。”有人笑道:“这人果然和谢公子说的一样,是个纸老虎呢,兄弟们,别管他啦。” 谢公子? 顾辞安立刻道:“你们是听了‘谢公子’的吩咐来的?你们是谢家的人?” 那几个人也不想和他细说,打着哈哈就走,只撂下一句:“顾世子爷,事情还没完呢,谢公子说了,你这个表弟得吃些教训……嗯,你想看热闹就一起来吧。” 谢家! 顾辞安恨得咬牙,是了,能和他作对的还能有谁?这谢家怎么这么阴魂不散,他们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气得跺脚,可到底是担心许之昌,一边只得跟上去不能叫他们真的伤害了他,一边叫下人快去报官。 …… 金陵城今天早上很热闹。 原因是一伙看起来粗莽的汉子压着板车上一个文弱的年轻人,自发从东市到西市,穿街走巷,尽挑最繁华的街道,敲锣打鼓地——揭发他的罪行。 他们的声音喊得响,百姓们就算不想听也得听见。 许之昌在金陵也是有些人认得的。 “不是哪个铺子里的东家吗?” “不不,是说和宋国公府是亲眷,靠着国公府做些买卖的。” “他怎么了?” “他们说他和素衣教勾结,不是说那邪教专门抓小孩子吃吗?说这个姓许的就给他们提供孩子!” 听见这话的百姓都得吓得倒抽口凉气。 “这么丧心病狂?” “太不像个人了!” 不过有人也提出质疑:“押着他的那几个人是谁?不是官差老爷吧?” “哎,好像是青龙帮那几个跑船的,青龙帮这回不是和素衣教有牵扯,不好过呢,帮里几个头目还在牢关着。所以底下的帮众都想着将功折罪呢,这不,自发满街满巷的抓余孽呢。” “这么说,这个姓许的真是素衣教余孽啊?真真吓人。” “那有什么说不一定的,我舅老爷和他有过生意往来,听说为人就不怎么样,说不定早入了邪教了……” 大家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 而最惨的是许之昌,先是被冻了半夜不说,天一亮就被押着莫名其妙游街,可能满街的人其中就他最不明白他和素衣教“勾结”的始末了。 可是被塞着嘴巴,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来。 更有甚者,一个人群里的大娘手一甩,一个臭鸡蛋就砸在了他的身上,大骂道:“就是你,混账东西!害得我家孙子遭难,现在都病得起不来!” 这是今早进城赶集的农妇,也是之前丢了孩子的一户,正好碰上这事,逮着机会就出一口气。 许之昌“呜呜”地辩解,害孩子? 他只害过柳照的弟弟那一个孩子,其他的什么孩子又是哪里说来? 可那大娘行凶的不仅没被阻止,反而还有很多上前去安慰她的人,反倒是有人还转头再狠狠咒骂几句许之昌。 许之昌彻底悲愤了,立刻再次挣扎着四处转头去找他的世子表哥,可哪里还有顾辞安的身影。 “别乱动。” 像之前无数次挣扎失败一样,一只粗厚的大手重新将他牢牢摁在板车上。 “我说,事情是不是闹得有点太大了……” 那几个青龙帮的帮众也有点意外这场面,没想到会有这个效果啊。 谢公子之前好像也没交代他们弄成这场面吧。 领头的那人是和孟眠春柳照影一起下湖底、过蛇阵、经历过一场生死的李大牛,从前也就是个名字都很难被人记住的小喽啰,只是董八段被抓进去前嘱咐他好好照顾剩下的弟兄,所以他这江湖地位一下子就升了。 和董八段、张秀才等人一样,经历过那一番劫难后,李大牛对孟眠春这个“谢四公子”那可以说是马首是瞻、奉若神明,只要他吩咐一句,他都绝无二话去办妥。 一咬牙,李大牛说:“不管了,先这么着,等官府出面制止再说。” 其实但凡有个脑子的人稍微想一下,就应该想的明白,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官府就算是再拖拉,也不可能到了此时还没动作吧? 实际上早已有几个捕快站在人群里了,他们也有自己的任务。 知府大人这些天被卓甘棠和谢平懋盯得十分狼狈,这两位既是苦主又是贵人,何况卓甘棠手里还有皇命,比钦差大人都不差什么了,一听是“谢公子”吩咐要办的事,他便也暂且缓一缓,决定先看看情况,等接了谢家的信儿再说。 而他这种怠慢的办事效率,也让堂堂宋国公世子无比失望——没错,顾辞安并不是彻底不管许之昌了,他先是通报了官府,但一见官差这样回避的态度,他瞬间也就明白了。 一扭头,为了救自己这个不成器的表弟,顾辞安也只能去谢家门口等开门。 所以有谁知道今天的谢家为什么开门特别迟啊?! 第129章 锅从天上来 “哈哈哈哈哈……” 一大早就把柳照影姐弟带出府占据了有利地形的孟眠春,把底下农妇用臭鸡蛋砸许之昌的那一幕看在眼里,趴在桌上哈哈大笑,都快笑得岔气了。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件事的效果会这么好。 柳照影用单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提醒他:“少爷,你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笑吧。” 就不怕噎着吗? 这个家伙就算看好戏的时候也不忘记点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饭。 孟眠春将茶饮尽了,才问对面同样吃的正欢的阿拴:“还不错吧?” 不知道指的是早饭,还是指惩治许之昌的手段。 阿拴忙着点头,他大病初愈,受了那么多天的罪,吃什么都觉得很好吃。 柳照影又往楼下看了一眼,皱眉说:“那几个是董八段的小弟吧……你让人家去做这种事?你就这么肯定顾辞安一定会叫许之昌跑?” “这话就问得多余了。”孟眠春说道:“顾辞安是什么性子你会不清楚?我昨天吓了他这么一吓,他肯定以后为我今天不会放过许之昌了,不跑还能怎么样?再说即便他不跑,我也可以叫人去把他从家里揪出来,欺男霸女这样的事,我做起来也没有一个人会感到意外。” “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柳照影是觉得没有必要如此,许之昌不过是出于对自己的不平嫉妒之心才去害阿拴的,而之后的事也完全不是他能控制的。 这人恶,却非大奸大恶,市井小民之间这种恶是时常存在的,她没有原谅他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也不用弄得这么严重。 孟眠春手撑着下巴,说道:“他既不是真的素衣教的余孽,便谁都定不了他罪,不过是吃些皮肉之苦罢了,我这可是在教他,往后他碰到更惹不得的人,岂不就会好好掂量了?我教了他一次,他还得谢谢我呢。” 满嘴的歪理。 柳照影心想,许之昌其实已经把这辈子最不能惹的人给惹了吧?实在想不到他以后还会碰到比孟眠春更难缠的人。 反正他总是有道理的,柳照影说不过他,只好摸了摸身边阿拴的头,悄悄说:“以后你长大了不要学他。” 孟眠春:“……” 这里就他们三个人他都能听到好不好? 柳照影突然想到:“你让他们去找许之昌的麻烦,用的身份是……” “当然是‘谢四公子’的名号了。” 孟眠春回答的理直气壮。 柳照影:“……” 这人可真够阴损的。 他找别人麻烦,还要栽到谢家的头上去,人家只听说谢公子谢公子的,加上之前谢平懋多有出面,别人只会往他头上猜。 谢平懋做错了什么?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了。 孟眠春却是振振有词:“谁叫谢小三儿这小子也存了坏心眼,对外也从不澄清,不就是想占我这个便宜?那我就成全他好了。” 他这人可不是随便就能让人占便宜的主,口头上的也不行。 孟眠春又搓搓下巴,说道:“其实这谢四的名头还挺好用的,别人行走江湖都有个化名假名,不如以后我就把谢四当做我的化名?不错不错。” 他好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笑得极为开心。 也不知道这个比谢平懋更惨的、远在京城的谢四公子得知后会作何感想。 柳照影叹了一口气道:“少爷,经过这次,我看你是不能再用谢四公子的名号了。” 要不然任由他胡作非为,以后谢家的名声还得被他败成什么样? 何况他那块象征他“身份”的玉佩以后也没法象征他了。 孟眠春其实也清楚,他借谢四公子的名头做事有且只有这一次,不过这家伙,就是这一次机会,也得利用得淋漓尽致。 孟眠春耸耸肩,表示对这个无所谓,“柳照,我替你们出的这口气还算不错吧?既然如此,昨天我和你说的事你更得想想明白了。” 柳照影见他突然认真,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还是下意识装傻:“少爷指什么?” 孟眠春挑挑眉,凑近她咬牙道:“还能指什么,指你卖身的事……” “噗!!!” 旁边的阿拴没忍住,含在嘴里的热豆浆全都喷了出来。 孟眠春:“……你这个臭小子,脏死了!” 柳照影朝他递上了手帕。 阿拴咳地呛了两口,脸都有点红了。 “卖、卖身?” 他听到了什么?姐姐什么时候要卖身给这个人了? 阿拴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一些画面……柳照影可怜巴巴地跟在孟眠春身后做小伏低,而某个青面獠牙的大魔王却是极尽恶毒手段折磨她,柳照影满身伤痕、泣不成声,却还是为了弟弟都忍了下来。 阿拴倏然站起身,大声道:“不行,我不同意!” 孟眠春斜眼看他:“还有你不同意的份?” 阿拴虽然感激孟眠春救了自己,可是代价是让姐姐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恩情是恩情,但卖身……这是两回事。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 阿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姐姐是女儿身,以后是要嫁人的,“卖身”这种说法可不能用在良家女子身上。 柳照影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阿拴是在担心什么,她好笑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拴,坐下来。” 没想到这小家伙年纪不大,想的倒是挺多。 柳照影挑眉,看向阿拴的眼神多了两分揶揄,好像是在问他想的到底是“哪样”。 因为孟眠春在跟前坐着,阿拴也不能和柳照影说得太明白,只好幽怨地望她一眼,乖乖坐下来,张口就啊呜一下恶狠狠地咬了个白白胖胖的包子,眼睛还不忘盯着孟眠春。 孟眠春怀疑这浑蛋小子根本就是幻想咬在他身上的。 柳照影对他道:“少爷,我那件事回去再谈可以吗?” 孟眠春哼了一声: “你们这兄弟感情……倒是挺特别的。” 哪里像他和他大哥,真可谓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兄弟,讨债来的! 第130章 没有道理 和柳照影猜测的一样,谢平懋确实可以说是无知无觉就替孟眠春莫名背了个从天而降的大黑锅。 谢家的门房今天一大早开门就被吓了一跳。 呵,这么多人! 这是都到谢家门口赶集来呢? 顾辞安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但清早突然造访,两家关系也不好没有递帖子一说,所以他也不敢随意叩门,只在外干等。 而他以为再也不会登上这家人的门了,却没想到誓言打破地那么快,并且是因为这种事,他自己从前是怎么也没想到过。 自然,谢家从上到下都被惊动了,包括谢裕夫妻、谢平慈谢令璟兄妹,当然,还有谢平懋。 奉恩将军谢裕连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先见了官府的人和顾辞安,等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他的脸就黑了一半。 “去请三公子来。”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让人去叫谢平懋了。 谢平懋哪里会不知道是孟眠春搞的鬼,再打听一下这个许之昌是何许人也就也能想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了。 一石二鸟,既惩治了顾辞安和许之昌,又给他添了这么个麻烦,报他上次没大没小认了孟眠春做弟弟的仇。 这样的事也不至于成为谢平懋的烦恼,他先将官府的人打发走了,这个黄知府也是他少见的不作为的官员了,这么简单的事,许之昌是不是素衣教余孽一查便知,他却偏不,喜欢做甩手掌柜,就是怕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自己给他穿小鞋。 顾辞安也并不难对付,谢平懋直接对他说:“顾世子,令表弟的事我并不知情,是孟小国舅做的,你既早知得罪了他,便该第一时间去问他,找到谢家来确实没有道理。” 谢平懋说话做事总有一种坦然自若的风度,而且经过他的嘴巴一说,很多事情好像就自发拨开云雾,让人豁然开朗。 顾辞安不会不信他,因为比起孟眠春来说,谢平懋的人品简直是毋庸置疑,他说没有,那确实就是没有。 至于为什么不敢去找孟眠春……那不是他不敢么?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担忧,谢平懋竟主动说:“我和顾世子一起走一趟吧,依照孟小国舅的性子,他此时八成就在旁边偷笑……见别人被他耍得团团转他才开心,他要开玩笑是一回事,但也不能闹得太过了。” 说实话,谢平懋是真的很了解孟眠春。 顾辞安愣了愣:“孟小国舅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嫁祸给谢家,是不是太幼稚了? “他这样做还要什么理由吗?” 谢平懋笑了笑,完全没有生气,也不想和他细细解释。 也是,顾辞安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做出了一个完满的解释,孟眠春还真是这样的人。 说到底,许之昌害柳照影的弟弟那事谢平懋之前也略有耳闻,他也觉得许之昌此人人品堪忧,但教训也该受够了,再闹下去就有点不像话了。 想必孟眠春也是抱着这个念头来的,顾辞安就是个跑腿的,他来到自己面前,自己就出面去解决,全了大家的面子,他孟小国舅总归是玩也玩够了。 只有许之昌白受那一番罪。 这个人啊,谢平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裕夫妻莫名过了个兵荒马乱的清晨,少不得要细问谢平懋这是怎么一回事,谢平懋因为急着出门,便道:“我找一个清楚这事的好好说给叔叔婶婶听就是了。” 说罢就召了自己一个贴身伶俐的小厮来,自己跟着顾辞安离开了。 谢家自然是知道素衣教这件事的,也知道孟眠春打着“谢四公子”的名头向谢平懋求救,本来这事也轮不上他们插什么嘴,毕竟谢平懋和广平侯府的事从来都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但是等他们仔细听完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谢裕的夫人惠氏还是极为不满地指责起来: “怎么桩桩件件的事情都离不开那个柳照,只是个贱民罢了,倒是有本事上蹿下跳把事情都搅和地一塌糊涂,怎么就还成了我们谢家绕不开的劫了?” 谢令璟也跟着说:“娘,可不是,之前要不是因为他,哥哥他也不会被……” 谢平慈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谢令璟住嘴了。 他在孟家门口被抽耳光的事在谢家的禁止提及的,那可是谢平慈这辈子最不光彩的事了。 谢令璟也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事情都是孟眠春做的,但她现在怕他,只敢说柳照影: “娘,你说这柳照怎么这么多事,恁地有本事,先是顾家,现在又到国舅爷身边,尽会给人家添堵!他那个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这还搅和出一堆破事来,得麻烦三哥哥走一趟。” 谢平慈也跟着哼声道:“可不是,要是不知道的,还当他是故意和我们姓谢的过不去呢。” 惠氏和谢令璟深以为然。 若是柳照影在此地,听见他们这番话怕是会直接笑出声来,她和谢家有什么冤什么仇呢,顶多是觉得这家人教养不好,子女心胸狭隘罢了,但她又不是孟眠春,一个不顺眼就要想出各种刁钻法子去惩治别人。 不过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见到身份地位低些的人就要揣测一番,不是想对方要扒着他们图好处,就是对方是故意来害他们。 真是不可理喻。 但这一次有点奇怪,不论妻子儿女对柳照影发表了什么意见,谢裕却始终低着头没有出声,惠氏觉得奇怪,问道:“老爷,你在想什么?” 谢裕看了妻子一眼,然后吩咐两个儿女说:“你们先下去,我有话和你们娘说。” 谢令璟觉得谢裕这表情莫名有点凝重,有点想听,到底还是被他眼睛一瞪给制止了。 惠氏也觉得他这样不正常,等两个孩子离开后夫妻两个便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老爷,你怎么这个表情?是我们刚才说的那个柳照的事情惹了你不快吗?老爷,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么个人伤神费心的……” 谢裕打断惠氏的喋喋不休,只道:“你跟我来。” 第131章 谢家的劫 惠氏觉得奇怪,谢裕这样的表现真的是太反常了。 两人到了谢裕的书房,这里是谢裕自己的地方平素就是惠氏也不大来的。 谢裕站在案前,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浓眉深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惠氏心里急火都快上来了: “老爷,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都有多少年没见他这副表情了? 女人容易多想,她立刻就联想到了家里唯二的两件大事,谢平慈的前程和谢令璟的婚事。 谢裕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都是你说了一句,那柳照像是我们谢家绕不开的劫,我才想到的……从前我没注意到这么个人,十七岁,家乡全州,家中是药材商,姓柳,你就没想到什么吗?” 惠氏被他这一句彻底打入了千年冰窟窿里,连牙关都快发抖了:“老爷,你不、不会是说真的吧?” 谢裕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十七年了啊,夫人。” 这句十七年,让惠氏一下子就软了腿,坐在椅子上,脸色僵黄: “不、不会的,老爷,不会那么巧的,你找人去查过了吗?具体的?那柳照不是父母双亡了吗?” “还没有细查,我这不是还要问问你的意思。” 惠氏拍着胸口,喘匀了气,咽了口口水道:“老爷,你还是立刻派人去查查看吧,太吓人了!我也放心不下,阿弥陀佛,可别是真的才好。” 她双手合十,似是真的向菩萨祈祷。 谢裕对这些女人随时随地就拜佛的行为真是喜欢不起来,他说:“若是菩萨不管用,真是我们想的那样可怎么办?” 惠氏一咬牙,说道:“总会有办法的!老爷,咱们不是那世袭罔替的爵位,慈儿那孩子的前程可还有大半拴在咱们这个姓氏上,何况现在京城的三公子还在这里,咱家这时候……可不能出乱子啊!” “知道了知道了!”谢裕瞪眼:“你自己说的先查证最重要,怎么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惠氏也是年纪大了,这动不动的就想流眼泪。 谢裕不耐烦和她再说下去,挥挥手说:“你先去吧,我自有安排。” 惠氏想想不行,再道:“老爷,我看这样吧,还是把那柳照请到府上来一次,我们自己看上一看,我们家也只有慈儿和阿璟见过他,我们也得亲眼见见才行。” 谢裕冷哼:“你刚是怎么说人家的,这会儿要请人家到家里来了?拿什么名头?” “三公子不是还在府上?他似乎与那柳照也是识得的……反正慈儿是定然请不来人的。” 惠氏这打脸来得飞快,而且转圜之迅速,完全没有一个心理的过度,她自己还接受地挺坦然。 “那平懋能不怀疑吗!咱们对柳照什么态度他能不知道?贸贸然把人家请来,还不是场鸿门宴呢?无知妇人!” 谢裕又数落了妻子一顿: “算了,你先别管这事了,我再好好想想,对了,千万别让两个孩子知道。” 惠氏重重地点点头:“老爷放心。” 这一会儿功夫,夫妻俩其实也没说多久的话,但惠氏受的影响极大,连门口的仆妇都看出来了,她出门的时候心神不宁的,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仆妇丫鬟们全都脸色一僵,心里齐齐地冒出同一个想法:老爷又要纳妾了! 夫人真是可怜,这般脸色,一定是不同意,怎么老爷要纳妾一点迹象都没有,看把夫人给打击的。 服侍了惠氏十几年的妈妈开口劝她,老生常谈地把每次谢裕纳妾时说的话来一遍:“夫人,您别怕,不管老爷提出要纳哪个新人您都是她们的主子,您有了少爷和小姐,还能有哪个小妖精翻得出您的手掌心去……” 惠氏:“???” 她在说什么? 反应了一会儿,她才气急道:“都胡乱编派什么,哪里有那样的事,再敢随便揣测仔细我罚你们月钱!” 说罢也不再要人扶,气呼呼地走了。 留下一地仆妇丫鬟们面面相觑。 而惠氏不知道,谢裕更不知道的是,他们自以为无人听去,连两人最亲近的心腹都没听见的秘密谈话,却是被小女儿给听了个七七八八。 谢令璟如今婚事顺利进行,父母兄长又对她纵容,自然好了伤疤忘了疼,没了当初刚闯祸时躲在房里的自觉。 父母越不让她听的,她就越想听,何况她见谢裕那脸色,就觉得父亲一定是有什么事。 于是在和谢平慈一起离开后她就偷偷地转到了谢裕书房后头。 她小时候调皮的时候不知道扒过多少次父亲的窗口了,这里有几块合脚的垫脚石她一清二楚。 不过到底不是听得很清楚,父母亲说话的声音也时高时低的,但他们在谈论的是谁她还是能听清楚的。 等惠氏离开,谢令璟也脸色铁青地从书房后绕了出来。 身边小丫头战战兢兢地问她:“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 他们要调查柳照的身世,他们可能认识柳照…… 母亲惊慌失措,却还提出要请柳照上门只为了看看他…… 这能说明什么? 这还能说明什么! “可恶!” 谢令璟怒极,一脚就揣在了面前一株无辜的梅树上。 小丫头被她这暴戾吓到了:“小姐,您、您这是听到了老爷夫人说什么?怎、怎么动这么大气?难道是老爷要纳妾吗?” 所有人都以为谢裕要纳妾…… 谢令璟冷哼了一声,脸色十分僵硬难看:“纳妾?不,比这严重多了!他们、他们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她愤怒地说完,撩起裙摆就走,想先冲去哥哥房里,但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这是她偷听来的消息,父母亲都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她是个女孩子,嫁出门也就算了,但哥哥是儿子,父亲也只有他一个嫡子,如果真像她猜的那样,柳照是父亲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最难以接受的是哥哥啊! 而且那人还正好是和他有仇的。 这都是什么事啊? 谢令璟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第132章 私生子 谢裕在书房里的言辞听在谢令璟的耳朵里显然就是私藏私生子的可鄙行为,而她的母亲,竟然还忍气吞声了十几年,甚至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气短一截。 凭什么! 在谢令璟的猜测里,十七年前,一定是哪个妖精偷偷生了个儿子,妄图母凭子贵进她家的门,后来没有如意,那孽子就被送走了,现在他长大了,就想办法回来找他们的麻烦。 而母亲怕他来朝自己复仇,所以才会如此惶恐。 一定是这样! 短短时间内,谢令璟已经自己在脑子里演绎出了一幕幕大戏。 她恨恨地跺了跺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现在那天杀的私生子想回来报复他们,甚至不惜投在孟小国舅手下做个不入流的奴仆。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鬼法子竟也哄得孟眠春肯时时为他出气。 “不行,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谢令璟喃喃自语。 身边的小丫头被她这一会儿踹树,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又发愁的样子给吓傻了:“小姐,要是您、您有想不开的事,不如找别人一起想想办法啊……” 谢令璟瞪她一眼:“我找谁?你吗!” 她这个脾气,加上后来那些传闻加成,如今金陵的贵族小姐,可没有谁愿意和她谢令璟做闺中密友。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出了个主意:“小姐不是常说三公子人品贵重,又是聪明非凡,他在府里的话,您岂不是可以去请教一下他……” 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少见识,不过是经常听谢令璟无脑夸赞谢平懋,顺嘴说的这么个主意罢了。 但也不知道谢令璟是不是气糊涂了,还是真把谢平懋看作神仙下凡,她听了后立刻眼睛一亮:“你说的不错,我可以去和三哥哥商量。” 她想的是,广平候府说不定也有过这样的事,谢平懋就一定知道该怎么处理。 却全然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自觉。 …… 而谢平懋处理许之昌的事正如他所想的那般,官府一查许之昌的底细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素衣教的余孽,而人家谢三公子也没有指使过李大牛几人行凶。 李大牛认错态度非常好,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许之昌诚恳道歉了,其态度之卑微谦恭,简直让人骂不出口。 但因为他是出于抓余孽的缘故,值得理解,所以官府只是警告了他们,让他们赔偿许之昌的医药费,这件事也算结束了。 许之昌有苦说不出,谁在乎那三瓜俩枣? 他受的那些罪就白受了?他丢了的脸就白丢了? 确实只能白受,孟眠春这次不要他的钱,甚至吝啬如他反而自愿掏钱,就是要看许之昌出丑。 就像他曾说的,许之昌耍那些心眼,即便告官也判不了什么大的罪名,因为他不是直接加害阿拴的人,那么同样的,他们就也不必要通过正当途径给许之昌点教训了。 经过这次,他以后也能学乖了。 谢平懋也向了李大牛等人说明白,告诉他们以后找“谢四公子”去孟家找,和他们谢家没关系。 李大牛这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能不能想明白他不管,反正他替孟眠春收拾烂摊子已经够多了。 凭什么呢? 谢平懋无奈地想到孟眠春甚至还让他去查陈正道的背景然后整理一份如同上次偈人一样的生平详录给他,真是蹬鼻子上脸,把他当管家用了。 从府衙出来,谢平懋才想到自己还没吃早饭,却是见到了双喜笑嘻嘻地在门口等他,说少爷准备好了早点,为了感谢谢三公子清早奔波。 只是赶去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只有一桌子半凉不凉的早饭。 “这人真是……” 博学如谢平懋,一时也想不出能形容孟眠春的词了。 等回到谢家,谢平懋就见到了谢令璟正焦急地等他。 谢平懋有些奇怪:“什么事情值得妹妹这般焦急。” 谢令璟的脸色看起来好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 她咬着唇,踟蹰地说:“三哥哥,我告诉你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谢平懋:“……” 这种话他以为他在十岁以后就不会听到了。 谢平懋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谢令璟,他对人都温和,却不代表没有自己的好恶,若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他早已忍不住管教了,只不过隔了一层也就听之任之吧,反倒谢令璟从不自觉,对待他的亲热程度甚至超过了谢平慈。 谢平懋故意说道:“那你可以不告诉我。” 换谢令璟:“……”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复。 顿了顿,她也不肯走,自动忽略了这短暂的尴尬,自顾自说下去: “三哥哥,我爹他,在外面有私生子了!” 谢平懋反应了一下,随即蹙眉正色警告他:“璟妹妹,这种事无论真假,都涉及到长辈的隐私,你作为一个女儿家,是不能挂在嘴上的,更不可以随便就说给别人听。” 谢令璟嘟着嘴,故作娇嗔道:“可你又不是别人,你是我哥哥啊。” 那是堂的啊! 谢平懋在心底那么说却也不能这么回她,只好说:“告诉你哥哥了吗?” 谢令璟摇摇头。 谢平懋想叹气,他自己身边怎么总是出现着这么多让他心堵的人呢? 明明是想来金陵散心的。 谢平懋不想听这个,可架不住谢令璟继续说:“三哥哥,不知道那人是谁吗!我们也认识,就是柳照!” 谢平懋正举杯喝茶,听见这一声,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咳了两声才缓下来:“你说谁?” 谢令璟看着谢平懋震惊的表情,一字一顿说:“是真的,今天我听见我爹娘在偷偷说话,他们还打算请柳照过府来认一认呢!这是要让他登堂入室啊,三哥哥,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呢?” 谢平懋还停留在“柳照是谢裕私生子”这个消息中。 柳照也是他的……堂弟吗? 他不自觉地想,那倒是不错的,虽然他们接触的时候并不多,但他倒是觉得那少年比别的兄弟们更与他亲近些。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果真那般奇妙吗? 第133章 一直护着 不过谢平懋到底更稳重些,他再问了一遍谢令璟:“你确实听到叔父亲口承认柳照是他的……私生子了吗?” 谢令璟想了想,好像并没有。 但她此时此刻已经钻进了死胡同出不来,一门心思就认定了谢裕要把那个讨人厌的柳照认回来做她哥哥,她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恶心地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道:“反正他们就是那个意思……当然,我娘说还要再去确认的。” 谢平懋放心了些,说:“这件事不是你该管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你要想清楚,不管最后证实这件事是真的或假的,传出去都是一件不利于你父亲和谢家的丑闻。” 谢令璟堵着一口气,嚷道:“又不是我的错!” 是父亲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他们。 “但你是谢家的女儿,你做错事的时候谢家护你,那谢家需要你的时候呢?” 谢平懋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他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被养的这么自私的。 “当然,未有定论之前,你也不许去找柳照的麻烦。” 谢平懋一下就看出了谢令璟的想法,她除了会冲到别人面前耍横还会干什么,平白让外人看笑话。 谢令璟红着眼睛最后争辩:“三哥哥,我不要让他得逞,那个柳照,他不配给我做哥哥!” 她的哥哥,只有谢平懋这样的人才有资格。 谢平懋对着这般蛮不讲理的姑娘叹了口气: “既然我知道了,我会去查明白,如果你还把我当作哥哥,就不要擅自作主。” 谢令璟此时已经明白谢平懋是不会对柳照影怎么样的,他的脸色这么正经严肃,她也不敢造次,只好说:“那你查到了……要告诉我。” 谢平懋点点头。 谢令璟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她觉得自己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找谢平懋一趟他不打算为自己出气不说,反而还不许她擅自做主,只让她装作不知道的待在屋里。 越想越气不过,她只得回去把出主意的小丫头寻由头打骂了一顿。 谢平懋实在是很难想象柳照影会是谢裕的私生子,但就是这天下午,在谢令璟之后,谢夫人惠氏也找上了自己。 虽然惠氏还没有表现地那么着急,直接提出想让谢平懋出面去请柳照影过府,但因为谢令璟早前的“出卖”,她扯东扯西话语里旁敲侧击打听柳照影的意图还是让谢平懋飞快察觉了。 说了一番无关痛痒的话,惠氏才心不在焉地离开了。 她走后,谢平懋就真的下定决心去查一查柳照影的来历,只是全州隔着千山万水,恐怕得耗些时间。 暂且先做着吧,他总是习惯宁愿多做些准备。 …… 开开心心解决了许之昌的孟眠春第一件事就是盯着柳照影叫她履行承诺。 柳照影想装傻也不成。 阿拴确实很反对柳照影继续留在孟家,他忍不住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懂事”的姐姐:“你是个女孩子,是个姑娘家,现在我们是自由身了,去做什么不好呢?难不成你要跟着他做妾吗?” 柳照影好笑地拍了他一巴掌:“你才多大年纪,就知道什么妻啊妾的。” 阿拴不服:“不是妾是什么?那难道他会娶你吗?” 柳照影差点噎住了,“其实我没有想恢复女儿身的打算。” 虽然陈正道死了,柳家的家仇算是报了,按照阿拴的理解他们姐弟确实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但是柳照影体会到了做男人的方便之处,她的仇还没报,她还要进京。 当然,阿拴是一定不能让他跟自己冒险的,等到时候她就想个妥善的办法留他在金陵就是了。 现在对这孩子柳照影也只能采用缓兵之计:“孟少爷对你有救命之恩,阿拴,素衣教还没有被完全剿灭,那个叫管红梅的女人随时可能回来……起码,得等这些事情了结后再说吧。” 阿拴自有他的担心,扁着嘴问:“老实说,阿姐,你不是舍不得他?” 柳照影给了他头顶一个爆栗:“胡说八道。” 这孩子就是担忧他可怜的、无父无母的姐姐被纨绔子弟骗心又骗身…… 好不容易说动了固执的弟弟,柳照影终于可以和孟眠春谈条件了,虽然两人名义上还是主仆,但他们都知道又不仅是这样,柳照影问孟眠春: “少爷,你允许我去南画院考画学生,也让我自己到处跑,就不怕我闯祸?” 某人说:“论闯祸你能闯得过我?” 也对。 柳照影继续问道:“以后对外我就不再是你的小厮画童了,你还会护着我?” 孟眠春啧了声,对她这多次一问颇为不满:“我护着你的时候还少吗?我不是一直都在护着你?在蛇谭的时候要不是我,你还有小命在吗,你的小命是我救回来的,我当然要好好看着,毕竟这是我的东西了。” 这家伙自有一套恶劣的强盗理论,比如他看上的就是他的,他抢到的就是他的,别人得罪他不行,他欺负别人是他们活该诸如此类…… 现在即发展到他救了你一次,你就连命带人都他的了,丝毫也不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家爹娘辛苦养了十几年有没有什么意见。 “外人怎么想无所谓,不过你自己,柳照。” 孟眠春警告地看了柳照影一眼: “你得记住你是谁,不许有太多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家伙极护短,同时也要求下属们绝对的忠心。 就像他对自己的起居衣着有着非同一般的严苛要求,他对人也是一样。 柳照影忍不住想,他要是知道她心里的打算恐怕才不会这么要求自己为他效命吧。 其实比起她的价值来,她带来的麻烦才更多。 头皮突然一痛,柳照影抬头,见到孟眠春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他似乎因为她长久的静默思考而不满,面部略微狰狞地说:“你想后悔?哼,我告诉你,晚了!” 柳照影笑了笑:“我不后悔,其实我是怕少爷你……后悔。” 她可是提醒他了。 某人又得瑟了:“这世上可不存在让小爷后悔的事。” 柳照影内心:希望如此。 第134章 名正言顺 柳照影一直在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好在她恢复地好,伤的又是左手,右手并不影响,因此还有机会练习画技。 画学生的考试就在半个月后,时间不可谓不紧迫。 双喜他们颇为幽怨,因为得知了柳照影的“升级”,大家都是做仆从的,可这仆从和仆从也是不一样的。 柳照影不用和他们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甚至都可以不用跟在少爷旁边做些琐事,而少爷还会偶尔抽空问他们一句“柳照在干嘛?伤好了吗?” 人比人果然气死人啊。 阿拴休养地也很好,之前在大牢里受的惊吓不小,能这么快恢复过来,其实还要多亏了府里的另一个孩子,另一个常让孟眠春头疼说瓦都快被他掀翻了的孩子,修麟。 这天修麟又颇得柳照影真传地在树底下对阿拴胡说八道,之前为了安慰阿拴,他把自己的悲惨身世润色了一下当故事一样一节一节地说给他听,这天正说到他自己“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桥段,阿拴听得啧啧赞叹时,孟眠春突然告诉他朝廷的人来了。 他们等了很久,朝廷的人终于来了。 修麟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钦犯之子,在官府的名册上已经记录是个“死人”了。 其实他也问过孟眠春,既然都把他救下来了,为什么还得费那么大劲去算计人家家传的丹书铁券呢,让他换个姓名活下来岂不是更加容易些。 孟眠春笑眯眯地告诉他:“我要救的难道是你这个臭小子吗?我和你认识吗?我要救的是修源的儿子,是‘修麟’,不让你堂堂正正地做回修家的孩子,那我做这些有什么用?” 嘴巴可真毒,简直让人想感激他都感激不起来。 修麟是个聪慧的孩子,早就猜测了孟眠春的用心:“我知道,你要么就是和我爹有过不干净的往来,要么就是图谋我家那些财产。” “说什么图谋!” 因为不会说话,修麟被孟眠春没少敲脑壳。 “我告诉你臭小子,你家和你能碰上我是你们的运气,你是全世界最不配对我有怨气的人。修麟,到目前为止,你活着,是因为你父亲,但以后,你怎么活,就完全看你自己了。” 他冷笑了一声说:“别让我觉得不值得,我可没打算救你第二次。” 孟眠春说话比修麟更不中听,但却一针见血,修麟想了很多天才终于悟出了些道理。 虽然孟眠春把恩情说得像买卖一样,可恩情到底是恩情,他给自己恩情,自己回报他利益,这其实是他自己赚了。 经历过家破人亡,从小又跟着父亲见惯人生百态的修麟如何不清楚,往往很多和你论情分论真心的人,才是转头就恨不得吸你血啖你肉的人。 孟眠春不需要自己感激他,因为感激称斤论两的并不值钱,他也不想和自己演那一套救人水火恩重如山的大戏,他需要的是修家,需要的是一个未来比修源更出色的、能合作的人。 好好用修麟的身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其实这真的太不容易了。 修麟暗暗发誓,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是绝不会认输的。 …… 顾辞安终于跟着匆匆南下的礼部官员一起踏进了孟家。 礼部来了一位主事一位司务,还跟着宫里的两个中等品级的太监,放在寻常,朝廷就是南下宣旨也未必会有这个阵仗,但因为顾家的丹书铁券涉及到的是太祖皇帝,这般人马也足见朝廷对其的重视。 顾辞安从见到这些人开始就不断地流汗,还伴随着腿肚子发抖,乍一看像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病一样。 连那位主事都看不下去了,多问一句:“顾世子可是得了多汗症?可得寻几味药调理一下才是。” 顾辞安嗯嗯啊啊地应了,心里转着的却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发现丹书铁券是假的怎么办?欺君之罪就要来了怎么办?递到朝廷会有多少人发现呢?我就快死了,我死了,死了…… 孟眠春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恨不得一脚踹死他了事。 也不想想,有他插手的事,还能让它闹出欺君之罪来吗? 何况皇帝早就不耐烦顾家那块丹书铁券了,以前顾家的先祖靠着它做墙头草多少年了?现在能收回来,他老人家那是巴不得呢。 修麟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钦犯之子罢了,皇帝甚至都想不起他来,而用丹书铁券换他一条命,这笔买卖对皇帝来说怎么都是划算的。 礼部的官员和太监很快就检视了那张“丹书铁券”,后用黄布细细蒙上,算是上了封印只等迎入大内。 那礼部司务与顾辞安顺口开了句玩笑:“这么祖传的宝贝,顾世子倒是真舍得啊?” 也不知道国舅爷是出了什么条件换来的。 顾辞安神情恍惚地接话:“舍得舍得,啊不不,舍不得舍不得……” 众人:“……” 孟眠春只能拍了拍司务的肩膀:“顾世子这是觉得有愧于祖宗,太伤心以至于有点神智不清了,走吧诸位,我请几位喝酒去,金陵我也算混熟了,几位有口福了。” 在京城里的人能有几个不认识孟小国舅的,两个太监倒是还好,礼部的主事和司务却是受宠若惊,以他们的地位,在京里可是排十条街的队都没法和小国舅喝上一顿酒的。 这差事办得飞快,他们马上就被孟眠春的热情高昂给淹没了,携手相伴着就打算去享受人生了。 修麟一直在帘子后面偷看,心里有点遗憾,怎么就没他出场的机会了? 柳照影看着顾辞安一个人傻乎乎地愣在原地,略感同情,只好偷偷让丫头去端一碗冰水来给他醒醒神。 “双喜,去天香楼定一桌上好的酒席,叫画月楼送两个姑娘来。” 孟眠春驾轻就熟地吩咐。 有太监在还叫花娘,真有他的。 当然,傻乎乎的宋国公世子肯定是直接被孟眠春排除在客人名单中,他要往那桌子上一坐怕是其他人都没胃口吃了。 第135章 催婚 酒桌上孟眠春自然问起了几人京城近来的情况,比如他那个整天想着怎么折磨他的大哥有没有话带给他。 来的太监里其中有一个姓廖,在宫里也算颇受孟眠春大姐孟皇后的器重,与孟家关系也好。 “国舅爷,老国太身体都好,叮嘱奴婢和您说,莫要再胡闹惹事,她过阵子就去求皇上,让您趁早回京。” 孟眠春闻言只是嗤了一声,他才不想回去。 “威宁侯爷听说您又把和顾家的亲事搞黄了可是非常生气呢。” 廖太监继续说道:“他说如果您再这么胡闹不肯好好成亲,他就要擅自作主替您决定婚事了,连老国太都拦不住的那种。” 孟眠春好奇:“京城还有肯说亲给我的姑娘?” 廖太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可不说是凑巧了,前儿正好听说韩老尚书家的孙女要说亲,侯爷后脚就上门了。” 孟眠春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喷得廖太监满脸。 廖太监淡定地擦了擦,语重心长地劝孟眠春:“国舅爷,您年纪也不小了,娘娘也时时担心您的终身大事,您说您在外头这么败坏自己的名声,娶不到与您相配的小姐可不是您的损失?这韩家小姐家世摆着,可以说和您也算门当户对了,可这人真是……” 他说不下去,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孟眠春是那朵娇滴滴的鲜花。 要不是韩小姐模样欠佳,又眼光高,也不会拖到十八岁还没成婚。 听说她之前可是提出要求夫婿必得是才子,比如谢平懋,或者新科探花郎之流,可看不上他孟眠春。 孟眠春对于这种长得难看还心比天高的书香门第小姐是见了就怕。 他大哥能不知道他的喜好?还上门去干嘛? 分明就是故意的。 孟眠春对廖太监道: “廖公公,你回去给我大哥带句话,我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是我大哥又不是我爹凭什么管那么多,他喜欢韩家那个丑丫头就自己去娶,别被我大嫂哭得水漫金山就是了。” 廖太监听乐了:“听国舅爷这意思,在金陵是有可意的姑娘了?” 可意的姑娘? 孟眠春心想他整天忙得像狗一样,哪有空去关心什么姑娘。 他随便支吾着应了两声,看起来倒像是被廖太监说中了:“总之你告诉他,别没事瞎操心,我自有分寸。” 廖太监道:“那奴婢可就等着喝国舅爷的喜酒了。” 可他去哪儿给他大哥变个媳妇出来? 孟眠春想到这个就心烦,只岔开话题说:“喝酒喝酒,别提这些没意思的。” 廖太监心中忍不住想,怎么这现在的少年郎都不爱成亲呢? 这里有个混世魔王是这样,还有那一个谢三公子也是一样,说白了他新丧未婚妻,京里多少人家又活泛了心思,他倒好,也往金陵一跑。 也不知道会不会便宜了这里的姑娘们。 ****** 修麟的事得以解决,他就没有必要继续藏头露尾地缩在孟家了,所以他当然按奈不住地想上街去玩。 还有阿拴,情况也和他差不多,于是两个男孩子就找上了柳照影。 柳照影总算不用再吊着胳膊了,想着孟眠春这两天没功夫,就答应了带他们上街。 两个小少年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劫难,总算在此刻恢复了几分童真。 但柳照影没想到逛个街都能碰到谢平懋。 谢平懋身边本来还有个谢平慈,但人家一看见柳照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可谢平懋竟然也没跟着他走,反而过来打招呼。 “这么巧吗?” 他微笑着看了一眼两个孩子。 柳照影向他介绍完两人,谢平懋就道:“既然今天有缘碰到,我请你们听书吃茶点好不好?” 柳照影本来不是很想答应,却快不过修麟,他煞有介事地跟她说:“师父,我们就看看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 于是几人便去了附近一处极有名的酒楼。 如果说孟眠春有一种特殊的本事能让所有人都不喜欢他的话,那么谢平懋就是和他完全相反,他太有办法让别人对他产生好感了。 即便修麟和阿拴一开始对他抱有敌意,可慢慢在他春风化雨般的谈吐和教养之下也渐渐不自觉地被感化,与他亲近起来。 但柳照影就是莫名觉得谢平懋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比如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脸上的时间格外长。 柳照影当然没那么厚颜无耻把谢三公子这样的目光理解为含情脉脉。 难道她脸上突然长了朵花吗? 终于,谢平懋解开了他的疑惑: “柳照,你和你弟弟倒是长得不怎么像。” 柳照影只好说:“世上不像的兄弟多了。” “所以你长得更像母亲?” “……” 他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自己的长相了? 柳照影觉得古怪,但她也确实不太清楚来关于柳家人的细节,索性就偏过头装没听到,修养良好如谢三公子那是肯定不会像孟眠春那样硬掰着她的头要个答案的。 但谢平懋又有了别的对策,阿拴很快就被他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答话。 为了不让阿拴说多错多,柳照影就拼命给他倒茶水喝,差不多直接是灌到他嘴里了。 结局就是阿拴喝水喝得扭着身体要解手,柳照影要陪他去他却又红着脸不肯,谢平懋只好提出由他顺便带他去一起“解决”。 修麟趁他们离开解手的功夫终于偷偷拉着柳照影问:“师父,你和这谢三公子很熟吗?他好像对你的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柳照影只好说:“他能对我感什么兴趣?可能是太无聊吧。” “不!”修麟眼睛一亮:“他对你感兴趣,那一定是想收买你,然后才能对孟少爷出手。” 柳照影怀疑这孩子脑子里充满了黑暗和阴谋。 她配合地说:“我觉得你倒是可以被他收买一下,然后在那两人之间试试反间计,让他们两败俱伤。” 修麟眼睛一亮,觉得学到了知识:“真的?” “你说呢!” 柳照影没好气地说。 第136章 飞醋 知道这个师父原来不是真的传道受业,修麟郁闷地扁扁嘴,没劲地探头往窗户外面一看,这一看正好就看见了孟眠春,他也没多想,就伸着脖子在楼上喊了他一声。 孟眠春今天是在廖太监面前扮孝顺,非要自己上街买一堆金陵土产让他带回去孝敬老娘,苦了双喜双禄两个满头大汗地跟在后面,抱了满怀的东西,手都快断了。 “你们怎么会上这儿来?” 孟眠春跑上楼来,因为走多了路渴得厉害,伸手就拿了柳照影手里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下了一碗茶。 柳照影震惊了,那是她的杯子。 孟眠春见她呆愣,反而不满地看她一眼:“不是给我倒的吗?” 柳照影怕得知真相的他杀了自己,毕竟这家伙在私人用具这方面极为挑剔,只好从善如流:“当然就是给你倒的。” 孟眠春满意了,把杯子塞回她手里示意她再倒一杯。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谢平懋牵着阿拴回来了。 孟眠春回头见到门口那一大一小,立刻就挑眉回望柳照影。 所以这三个人,竟然是和谢平懋在这里小聚吗? 这三个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家伙们,是在没有经过他同意的情况下,背着他偷偷地和谢平懋喝茶吃糕点? 柳照影立刻解释:“我们路上正好遇到了谢三公子,他请我们上来喝茶。” “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 柳照影解释地一本正经的。 谢平懋见到一旁跟着孟眠春上来的廖太监,笑着打了个招呼:“廖公公,你也来金陵了?” 廖太监也行礼道:“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三公子,真是凑巧,原本奴婢还想着去拜访您的。” “相请不如偶遇,廖公公也请坐下吧。” 谢平懋倒是极为坦荡地邀请他们一同入座。 廖太监自然无有不应的,他望向了屋里的其余三人,一大两小,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应该就是修家的小公子了,而另一位俊秀少年和旁边那个孩子他倒是不认识。 廖太监没有住在孟家,上回来又没见到柳照影,自然不认得。 但是他瞧柳照影对孟眠春说话时的熟稔,就先猜测她的孟眠春的朋友,可是等了半天他也没等到孟眠春向他介绍这少年郎。 不是孟眠春没想起来,而是因为……他还在和柳照影缠夹不清。 “我今天出门前你不是说在家里画画?你这是什么意思?骗我?” 柳照影只能继续费心解释:“修麟和阿拴说还没来街上逛过,我自然是要带他们……” “借口,你看你说这话眼睛在四处瞟什么,你这是心虚的表现吧。” “我没有四处瞟。” “瞟了。” 柳照影忍无可忍:“那我眼睛抽筋不可以吗?” 孟眠春抱臂冷笑:“柳照,你可真对得起我。” 柳照影:“???” 他这话里明显的反讽意味是什么鬼? 她只是凑巧带着两个孩子和谢平懋喝了一顿茶被他发现就这么十恶不赦了吗? 这人什么毛病! 孟眠春想到了先前他和卓甘棠自来熟的模样,如今竟是又换了谢平懋。 他往主座上气鼓鼓地一坐,再看四周所有人,都只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等不到回音的廖太监一直和修麟在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再看谢平懋,却见他专心致志地听着那两人无意义的对话。 终于等柳照影歇口气不打算理会某人了,他只好自己问她:“不知这位小公子是……” 柳照影早已不记得曾经在宫里时是否有见过这位廖太监了,但她清楚这些太监是不能得罪的,当即便撇开头不看那莫名其妙生闷气的孟小国舅,恭敬地朝廖太监行了个礼: “在下柳照,是国舅爷的下属,见过廖公公了。” 廖太监自然不信她只是孟眠春的下属,哪有下属和主子这么没大没小的? 他也微笑回到:“柳小兄弟真是客气了。” 谢平懋多说了一句:“说起来,柳照算是国舅爷的门客吧。” 她已不是小厮奴仆身份,这样说来也合适。 谢平懋是自然而然地想在廖太监面前抬高一下柳照影的身份,可他没想到却是换来了孟眠春的冷声插嘴:“我承认过吗?全京城都的人知道我从来不养什么门客幕僚师爷的,难不成到了金陵就得坏我自己的规矩?” 这一句否定就让柳照影的身份陷入了尴尬。 那边修麟在他们说话的空档就带着阿拴偷偷去了墙边的长榻上坐着,他们知道这场面不适合他们两个孩子坐过去。 只是修麟想不明白,也很不忿:“他怎么突然对师父生那么大气?” 作为徒弟,他当然是要护着师父的,要不是有外人在,换了在孟家的话他早就去和孟眠春理论一番了。 阿拴则是沉眉思索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道:“修麟哥,你有没有听说过‘飞醋’?” 他和修麟玩得好,短短几天就直接兄弟相称了。 修麟讶然:“飞醋?” 吃飞醋,不就是这样,甲因为乙接近了丙,就开始莫名向这个甲发难,而不是丙,这就是飞醋。 修麟很不理解这种情绪,但是却见过,多发生在女人身上,以前父亲的小妾通房就都很喜欢吃飞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孟眠春一眼,评价道:“你这么一说倒确实蛮像的,国舅爷希望师父只理他一个人。” 而当事人柳照影面对孟眠春这样故意的甩脸子,却是脸色平静,她不想和孟眠春一样无聊。 反正这现在场面自己也不适合再待下去了,她便提出要先离开。 “不准走。”孟眠春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道:“倒茶。” 把她像下仆似地使唤。 柳照影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用干净的杯子替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少爷,请用吧。” 孟眠春看她一副隐忍的表情,心里的不痛快就更深了,端起来喝了一口,他又找茬:“太亮凉了,不知道重新叫热的来吗?” 柳照影单手端起桌上的茶壶,淡淡道:“我拿下去换。” 她亲自做,看他还能说什么。 他想让她做小二,她是无所谓的。 —————— 其实我是一个热爱狗血和酸爽的恶俗作者~~ 第137章 矛盾 看着柳照影逆来顺受的模样,孟眠春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觉得很高兴,反而心底滋生出一种更不爽的感觉。 他心里觉得自己是走多了路,所以才有点心浮气躁的。 谢平懋一直在皱眉,他知道柳照影的左手还没完全好,见她真打算亲自下楼去倒茶,没来得及多想伸手便制止了她。 他直视孟眠春,轻声对他道:“过分了。” 谢平懋在心里告诉自己,毕竟这可能是自己的堂弟,他是谢裕的私生子可这不是他的错。 或许原本他可以像其他的谢家子弟一样,即便不能如嫡出的一般受家人重视,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低贱地受人颐指气使的地步,遭受这样的委屈和折辱。 一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想为柳照影说话。 孟眠春见他此举,脸色更是彻底黑了,他不客气地说: “谢平懋,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也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我问你,柳照什么时候成你的下属了?” 谢平懋淡淡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尊重下别人。” 其实孟眠春这个毛病也不是今天才有的,谢平懋认识他十几年,见他尊重过谁吗?见他看得起过谁吗? 只是他今天一反常态说出来了罢了。 孟眠春嗤道:“你以什么立场来告诫我?谢平懋,等什么时候你把他收为己用再来打抱不平吧!” 谢平懋以往让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包括在谢家谢平慈、谢令璟的事情上,他都给足了孟眠春面子。 但是今天,出乎意料的,他竟是接了孟眠春的话头道: “好,你开个条件,如何才能放柳照自由。” 这话一出四周的气氛骤然就有点不对了。 孟眠春咬牙切齿:“你想的美!” 所以是怎么发展到两个人要争夺柳照影的? 柳照影本人都有点凌乱:“……” 廖太监坐在那两位互不相让的贵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心里也不由捏了把汗。 在他看来,这两人就是一口气赌不顺借题发挥罢了,这场场面少不得要劝一劝,可他刚一开口就被孟眠春怼了回来: “廖公公,麻烦你回京以后去谢家帮我问一声,他们什么毛病喜欢从别人家抢人,是琢磨着我们孟家的脸好打,还是觉得我这个老幺儿没钱没权,比不过他家宝贝的三公子啊?” 他一下就把问题上升到了孟、谢两家的关系上。 廖太监额头都快出汗了,这是何必呢? “三公子,你看你这……” 孟眠春一向不懂事他是知道的,可今天谢平懋竟然也不懂事了。 他只能指望其中一方退一步了。 可谢平懋丝毫没有在意廖太监恳求的视线,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还在等孟眠春回答他的问题,他要怎么才能给柳照影“赎身”。 真是莫名其妙! 柳照影见他们这样你来我往没完没了的,性子也来了,当她是青楼里的花魁吗?还要他们在这里争来抢去的? 苍了天,她现在是个男人啊! 这俩人有什么毛病? 她知道谢平懋还是能听懂人话的,所以问题根源在于那个听不懂“人话”的,幼稚也要有个限度吧。 她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了,走过去直接将孟眠春的袖子一扯,说着:“麻烦跟我来。” 接着就不管不顾地把人往外拖。 孟眠春差点被她拽地一个踉跄,也不怪他,柳照影力气本来就比一般女人大,尤其是在发怒的时候,正好他又没准备,左脚踩了右脚脚背,姿势一下有点古怪。 “你这个……” 他想骂人,可是出口的话变成了: “哎我衣服,别扯啊你!” 门打开,又重重关上,两人的身影消失,现在换成屋里的人凌乱了。 廖公公内心:这是什么情况??? 修麟和阿拴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修麟道:“我师父没事吧?” 阿拴心有戚戚:“我觉得好像是我哥哥比较生气的样子。” 修麟认同:“谁让他又犯病没事找事的。” 他们两个总是无条件支持柳照影的。 足见孟眠春和柳照影平时做人的差距。 而谢平懋则是沉默地望着关紧了的门拧眉。 …… 在出门右转的一处墙角,柳照影站定,她深吸了一口气,问孟眠春: “孟少爷,你究竟想怎样?天气也不热了,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对方也很不满: “我还想问你究竟想怎样!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 柳照影说:“若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和阿拴立刻可以离开府上,你……” 没说完就被打断: “你就这么过河拆桥的?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柳照,你有点这种觉悟吗?” 柳照影觉得他根本就是无理取闹。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孟眠春想了想说:“少理会谢平懋。” “所以我要在路上碰到他也把人家骂一顿翻两个白眼是吗?” 就算她是谢平懋的“前未婚妻”都不至于那么过分,他和谢平懋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被她这么一说,孟眠春也自觉有点理亏了,但他又不想承认他有过错。 孟小国舅是从不认错的,认错是他的风格吗?要真是那他也就不会从小跪那么多晚上的祖宗祠堂、挨他大哥那么多顿打了。 他板起脸又开始凶起来:“你故意找茬!” 柳照影简直要气笑了。 “我是不是找茬你心里清楚。毕竟你孟小国舅永远占着理,我下次可能还是会让你不满意,你要是不满趁早解决我吧。” 她直接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按,就像那时候她第一次站在他面前,他掐住她脖子威胁她的时候。 跟某些人相处久了总会学到点没皮没脸的法子。 “救命之恩是吧,那你来,掐死我了事。” 柳照影微微扬起脸,幽深的眼瞳直视孟眠春的双眼。 与上次一样,她的眼中有冷静、有倔强、有自信,就是没有惧怕。 只是这一次孟眠春的心情却与之前略微不同了。 他感受到手下细腻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脉搏,心里有点奇怪…… 第138章 世风日下 孟眠春心里觉得奇怪,怎么这家伙的脖子这么细这么长呢? 人家都说脸红脖子粗,他根本一点儿都挨不上边啊。 他一边这么神思散漫地想着,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下的皮肤。 柳照影感觉到脖子上的热源在慢慢移动,她浑身一个激灵。 倒不是关于什么轻薄不轻薄的,她只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和真男人有一个区别,那就是她没有喉结。 意识到这点,柳照影马上又动作飞快地把孟眠春的手给甩了下来,生怕他发现什么。 以他的机敏来说是极可能的。 只是她到底忽略了此时某人的迟钝。 抓也是她放也是她,孟眠春被她甩开手,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这就有些尴尬了。 而正当此刻,他们听到了一声轻咳。 不知何时,这个角落已经并不隐秘了,可能是走错了路的某位茶客,正站在他们不远处三步的地方,面带狐疑地望着角落里的两人。 柳照影意识到她和孟眠春之间的距离好像有点太近了,从外人看来,就好像是她直接把他给推到墙上然后压上去了什么的…… 压孟小国舅这种事简直是太惊悚了! 她赶紧往后退开一步,希冀眼前的人没有察觉。 孟眠春当然没有意识到“压不压”的问题,他因为被人打扰了有点不开心,他盯着来人,皱眉不客气地说:“看什么看!” 对方的眼神非常古怪地上下仔细将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想到自己刚才听见他们好像是起了口角,而接着两人就有了肢体上的触碰,若不是他觉得实在有碍观瞻出声提醒,也不知这两个人接下来要准备怎么伤风败俗! 这茶客是个人到中年、颇有些大儒风范的文人,他知道如今的世道歪风邪气很多,许多少年公子不爱粉头娼妓,却更偏向于与那些戏子小倌往来,此等风气在京城已经蔓延,没想到金陵也是如此。 他如今这两个看来风度颇佳的年轻人也是如此关系,不由心中叹惋,而他原本也只以为这种污秽不堪的事只会在污秽不堪的地方看见,可没想到在这样清雅的茶楼里都能让他撞见。 这便无法不管了。 他将孟眠春的呵问自动理解成了厚颜无耻我行我素,以及好事被打断后的气急败坏,面对如此堂而皇之在公众场合与男性伴当“调情”还理直气壮的没有素养之人,他也不需要客气,忍不住冷声斥责这两个后辈道:“当真是世风日下,伤风败俗!” 孟眠春:“???” 柳照影:“……” 孟眠春一时不能理解他怎么就能代表“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了,被莫名这么评价他能忍? 当即就要找对方麻烦: “你这老小子多管闲事管上瘾了是不是?你站住别走,我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世风日下’……” 就是打得你满地找牙官府都不会睬你! 柳照影比他机敏些,想到刚才两人靠得那么近的行为,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是误会了,误会他们两个是男人和男人的“那种关系”。 虽然她也算见多了世面,但其实于“男男相处”之道并不了解,当下只觉得颇为尴尬,而见身边孟眠春还一副要找麻烦不怕事情闹得更大的样子柳照影更觉头大,立刻拉住他说:“算了,你冷静点,别胡闹了。” 也怪她一时冲动,把他拉出来干什么? 还平白惹得路人误会他们两个,闹出这种解释不解释都尴尬的事。 孟眠春却完全是一副不服管教的样子,根本也体会不到柳照影想到此为止的想法。 那中年人看他这般冥顽不灵,更觉他是个靠着家里只会浪荡惹事的纨绔子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礼义廉耻都学进了狗肚子里去。 他面露鄙夷,当下忍不住冷声说了一句: “**龙阳之好本就是违背天地阴阳之道,乃大不敬,你这等纨绔光天化日之下却还如此寡廉鲜耻,当真是有辱祖宗,有辱斯文!丢了你父母家族的脸面!” 说罢就转身拂袖而去,再也“不屑”与这两人说话了。 也就是他运气好,因为孟眠春彻底愣住了,没来得及追上去揍人。 他听到了什么? “**?龙阳?” 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然后不确定地问柳照影: “他是在说我?” 柳照影真是恨不得晃晃他的肩膀听听他脑袋里有多少水在哐当响,这人明明五行八卦、敛财钻营样样都通,除了之乎者也诗词歌赋不行,可说是少见的聪明人了,但为什么此时可以蠢得这么让人不忍直视? “我今天选择出门真是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柳照影忍不住咬牙说了一句。 孟眠春则是哼了声:“所以你终于肯认错了?” 柳照影觉得自己和他真是牛头对不上马嘴,说的事根本就不是同一桩。 她被刚才那个中年人一顿打岔,被误会为有龙阳之好的男人还无从辩解这种感觉,真是让她觉得已经没有心力再和孟眠春理论了。 爱谁谁吧。 她现在只想要回去休息。 见她这样莫名其妙突然扭头就走,孟眠春张了张嘴也不知这架吵到一半算什么情况。 与柳照影完全不同的心态,他回过头来想了想,对于刚才那个中年人污蔑他的那一番的话,只是冷笑着自语:“这人怕是心不净眼不净,自己好那一口,便随口就污蔑旁人也是。” 他和柳照好好地在吵架,他算什么王八乌龟突然就跳出来说这种话? 只是此时人已经转过楼梯不见了,这茶楼又大他也不可能再找到对方。 “算你狗命大,以后再让小爷见到你,看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对孟眠春来说,这种“侮辱”他的言辞他是立刻抛诸于脑后的,根本就不会因此困扰。 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男人,更谈不上什么寡廉鲜耻、丢父母家族的脸。 对方竟然能把他和柳照看成那种关系? 果然是对方故意找茬。 第139章 保持距离 深感无力的柳照影回到包厢里,打过招呼便叫阿拴和修麟和自己离开,屋里几人见她这般表情,一时也猜不准这两人出去吵架究竟是谁吵赢了。 柳照影对谢平懋致歉:“谢公子,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向你道歉。” 说罢也就当没有见到眼巴巴站在门口的孟眠春,领着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廖太监今天总算是见识到能够视孟小国舅如无物还好好活着从他面前扬长而去的人,不能不说叹为观止。 孟眠春板着脸一言不发。 而谢平懋也并不想理睬孟眠春,更无视廖太监有意让他们握手言和的意图,在柳照影走后就告辞离开了。 孟眠春气得喝了一杯早被他嫌弃冷掉的、柳照影倒的茶,心里开始嘀咕:“柳照,现在就算你再来道歉小爷也不会再接受了!” 然后他自觉就挪到了窗口去,廖太监不明白他这是干嘛。 孟眠春却是挥手叫他:“廖公公,你帮我看看,那个混账小子是不是回头要找我道歉来了?” 他指着路边一个根本就不像柳照影的身影说。 廖太监:“……” 连他这个外人都看出来,您可真是想的太多了。 而等孟眠春回到家后,他才意识到什么叫矛盾真正的“开始”。 两人在茶楼那一番被打断的吵架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孟眠春不仅没有等到柳照影的道歉,他甚至连她的人影都看不到。 在他心中默默计算的留给她主动来道歉的几天时间里,对方却半点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这下连双喜双禄他们都看出来了,少爷这是被冷落了,彻彻底底的冷落!而他对此明显表现出了大大的不痛快。 他坐在那里眼睛却不时瞟向窗的样子简直就是望穿秋水,如同深闺怨妇——当然双喜的形容一向就有点夸张的。 但他也毕竟跟了孟眠春那么多年,算是非常了解自己少爷的,他看得出自从柳照影跟在孟眠春身边后,明显孟眠春这开心的时候就多了,虽然时常被以下犯上,可从没见他哪次动真格的,对柳照影还是像个纸老虎的时候多。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可能就是这样吧。 基于柳照影此等特殊的地位,双喜自然还是要劝一劝孟眠春的。 山不来就我,我何不去就山? 换句话说,您这等也是白等,找上门去不就好了。 只是他这话一出口就被孟眠春一脚踹了个大马趴。 “要我去见他?他是谁?凭什么?” 双喜委屈地揉着屁股,怎么少爷对自己还是那么暴力呢? “少爷,您不就是少个去找他的由头吗?这由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您和他还算是主仆关系吧?柳照住在您的屋檐下,还能不低头的?” 要让他说,这柳照也是太嘚瑟,他就不知道少爷在等他啊? 不能主动点吗! 孟眠春被他这么一提醒突然脑子里就转过了弯儿。 “你说的对,我什么时候讲过规矩了,他还真当我不能把他怎么样呢。” 就算他们之间的主仆契约解除,他就不能再签个霸王条款吗? 这混账带着弟弟在他家住了那么久,房租总得交一下吧? 就这么办,收租去。 …… 柳照影因为报名参加了甄选金陵画院的画学生,这几天基本就是躲在屋子里画画,如果出门,也是去找张秀才一起了解考试情况、探讨规则。 她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全心投入,有时候闷着画画就连阿拴要叫她都得叫几遍。 实际上柳照影根本就不知道孟眠春这几天心里那些乱七八糟、七上八下的想法,也没有工夫去猜测他的心情。 不过,她决心要疏远孟眠春倒是真的,那天那个中年人的话算是给她敲了一记警钟,暂且不论她是不是以男人身份行走于世间,她都觉得她确实该和孟眠春保持一定的距离了。 倒不是柳照影怕被他识破女儿身,说实话这其实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穿男装本来就是为了方便。 她考虑的是她要回京城报仇,那么她可以借助别人的势,不止孟眠春,甚至如卓甘棠、谢平懋等等,但她却不能和他们牵扯甚深,将无端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 像孟眠春这样的人,在金陵还好,若是回京以后,身上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双眼睛盯着,她和他有了这种男男之情的牵扯,还怎么默默地藏起来? 那简直就离成为京城风云人物榜榜首不远了。 “孟小国舅的**”之类的名号,她是真的半点都不想沾惹。 虽然柳照影也不觉得孟眠春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但是防微杜渐,她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还是没错的。 当然,以上那种情况她就算立刻恢复女儿身也不会有改变,所以问题不在于她的身份,而在于这段时间他们确实太过亲密了。 毕竟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说穿了,人是血肉做的,相处久了都会觉得离不开对方,别说他们这些日子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在探素衣教的那几天互相扶持,甚至于他还那样救了自己的命。 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在日积月累中渐渐改变,柳照影觉得是时候可以打住了。 她愿意和孟眠春合作,却也只是合作。 基于这种冷静的思考,柳照影的心情很快就明朗起来,她没有对孟眠春再有任何生气,所以这几天来的处事也不是孟眠春想的还在置气。 这天一大早柳照影就接到了张秀才的口信,似乎非常着急,她想了想立刻就告诉阿拴不回来吃饭,简单收拾了东西就匆匆出门。 而孟眠春听了双喜的意见满怀信心、激情满满杀过来的时候,只能扑了个空。 阿拴现在看孟眠春也有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哥哥出门去会友了,少爷有事?” 在他和修麟眼中,那天发生的一切全都是孟眠春无理取闹不懂事而已。 孟眠春瞪着这个“小白眼狼”,咬牙说:“我还能来干嘛?你这混账小子吃我的住我的要不要给钱?说,你哥去哪了?又去找张秀才了?” 第140章 讨债鬼 阿拴听到孟眠春这么说很诧异: “孟少爷,你不是说不收我们的钱吗?” 孟眠春冷笑:“有那么好的事呢?白给你吃白给你穿啊。” 阿拴鼓着脸嘟起嘴,那他病还没好的时候,是谁半夜过来说了一堆莫名让人感动的话,意思是让他不要多想不用操心,自己根本不在乎多一个两个吃白饭的云云…… 骗子! 这个大骗子! 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此时他的嘴脸就像街上没钱就要赶人的客栈刻薄掌柜。 孟眠春没看注意到阿拴愤怒的表情,当然他也不是真的要收租来的,他四下看了一圈,皱眉又问了一遍:“柳照真的出去了?” 阿拴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他怎么天天去找张秀才?”孟眠春不满地说:“那小子愣头愣脑的,有些事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但柳照影就是宁愿去问张秀才也没来麻烦他。 阿拴说道:“好像这回他们挺多人的呢,要去什么什么山上,有个什么什么会的……” 他只是随便问了柳照影一句,早不记得她和自己说的是哪里要去干嘛。 “反正看样子是挺急的。” 孟眠春搓了搓下巴,心想反正他今天也没事,便对阿拴道:“我们也去怎么样?你哥不带你,我带你。” 阿拴惊讶,然后有点不满地望向他: “孟少爷,你也不用追债追到这等地步吧?我还在这儿,哥哥也跑不了。” 孟眠春:“……” 这臭小子果然是柳照的亲弟弟。 “你去不去?” 孟眠春改威胁了,伸手敲了他一个毛栗子。 阿拴捂着脑袋求饶:“别敲我脑袋!” “你的命都是我救的,敲你脑袋一下怎么了?说,去不去?” “但我有一个条件。” 阿拴立刻认怂。 “讲。” “把修麟哥也带上。” 无论何时都不忘记兄弟。 孟眠春不耐烦地同意了。 但其实一出门,孟眠春就发现他还是对阿拴这个臭小子过分高估了。 他说不记得柳照影说的地方原来不是骗他的,他是真的不记得。 而金陵城内外有多少“什么什么山”啊?! 而他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只知道在一座山上,此时可能在开一个品画会,而那里会有很多知名不知名的画师参与。 孟眠春本来就是一时临时起意要去讨债的,没打听清楚要怎么找过去? 修麟和阿拴倒是无所谓,他们只要出门就开心。 孟眠春心想:难道我今天就专门是来带孩子的? 总之先往城外走吧。 “是谢公子!” 阿拴探出头去看风景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熟人,便热情地挥手打了个招呼。 谢平懋坐在马上,也认出了孟眠春的马车,驱马过来便微笑着和他们点点头,孟眠春看到他则是面无表情,招呼打得敷衍的不能再敷衍。 谢平懋一向是不与他一般见识的,对修麟和阿拴倒是极温和,问道:“你哥哥呢?” 阿拴刚要回答,就感觉屁股被人轻轻踢了一脚,当然是孟眠春。 让他闭嘴的意思。 阿拴其实也是真的说不出来柳照影去哪儿了,只好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出来玩的……谢公子你去哪里呢?” 谢平懋没有看轻小孩子的意思,笑着认真回答他说:“是去清凉山上,今日那里有一个鹿鸣宴,我约了朋友同行,会有很多画师参与,方大家也在……” 阿拴立刻眼睛一亮:“鹿鸣宴?那里好像就是……” 柳照影去的地方啊。 可他话没说完就被孟眠春捂住了嘴巴按住头给塞回了车厢。 跟着谢平懋就在马车车窗里看见了孟眠春的半张脸。 他侧目望来: “谢三公子,你可真是空闲啊,什么鹿鸣鸡鸣的宴会都能让你赶上,也不知你哪个朋友和你一样这么闲的?” 他只觉得哪里这么巧,柳照影在清凉山,谢平懋就也要去清凉山的,说不定是早就约好的。 孟小国舅聪明一世,也有糊涂一时的时候,已然忘记了刚见面的时候谢平懋就问阿拴柳照影去了哪里。 谢平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后就有两三个年轻人跟着策马而来。 “冉之,怎么了?这是谁?” 问话的人其实孟眠春也见过,是金陵某位大人家中的公子,但他一向不喜欢理睬这些小喽啰,当然名字都记不住。 谢平懋道:“是孟小国舅。” 那人显然一惊,马上就要下马让谢平懋为他引见。 孟眠春立刻就将车窗的帘子一放,冷声说:“走。” 说不理人就不理人,连句告别也没有,完全也不顾那人有多尴尬。 谢平懋摇摇头,对身后的年轻人道:“这就是你们都不认识他的缘故了。” 其余两个本来也想结识一下孟眠春的人此时也都立刻心有戚戚,心想:这位果真是如传言一般,不,比传言更过分,不认识也好,认识了还不得时时被他把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而孟眠春靠回了马车车壁,吩咐车夫:“去清凉山。” 阿拴张了张嘴想说话,他还真要去讨债啊? 修麟不耐烦在马车里颠簸,问孟眠春道:“反正都是同一条路,我能不能跟谢三公子去骑马?” 有了对比才有伤害,和这个阴晴不定的人比起来,谢平懋可以做到让每一个人如沐春风。 “骑什么骑,也不怕跟着他摔个狗吃屎。” 孟眠春不客气地说着,接着又开始嘀咕: “每次都能碰上他,这能说是缘分?我看他就是像苍蝇闻着……” 打住,算了不说了。 …… 柳照影和张秀才等人到了清凉山确实是来参加鹿鸣宴的。 同行的还有两三个备考画学生的年轻人,只是此时大家的神情都有点萎靡不振。 有人还在不死心地问: “张兄,你确认听到的都是真的?” 张秀才面色凄惶地点点头:“是真的,大家不是都取认过了?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啊?柳兄,你说呢?”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有问题就找柳照影,他觉得她总是会有办法的。 柳照影颇为无语:“都到了这里,总得先见到人再看吧。” , 第141章 方清仪 柳照影口中说要见的人,也是大家此行的目标:方清仪。 张秀才传信给柳照影,告诉她这次画院考试突然有变,而原因则是京城里突然来了另一位主考官,名叫方清仪。 这方清仪也是当世极有名的大画师,京城的人都称一句方大家,只是他不爱繁华流俗,鲜少露面,且一副臭脾气,不爱与权宦高官往来,若不是皇帝爱重,加上确实又是有才,早被人算计地死死的了。 柳照影以前在京时几次都正好错过见这位方大家,因此也不认识他,只听说过些他的名声。 方清仪成为了这次画学生的主考,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的这批画学生中会有不少无赖搅事之徒,想走捷径钻空子,所以当即便提出了一个硬性要求,所有参考的画学生必须先拥有一个参考资格。 就像是那些进入贡院的学子,即便是家族荫蔽,那也不能是个童子试都考不过的人吧?所以需要证明你确实是个学画的。 但科举考生又一套严格的制度,而画学生的这个资格,就没有那么规范了。 怎么能证明你是个画师呢? 方清仪的办法,就是那些之前报名过参加画学考试的,或者曾在画院有过记录备案的,才算是有“资格”。 而像张秀才这样,最近才想明白要试试画院这条路的,自然就是属于他嘴里那些想钻空子的人,不配拥有画学生的身份。 柳照影觉得这个方大家未免矫枉过正,行事太过迂腐,朝廷的规章法度没有这个意思,他自己偏要理解出这个意思。 照他的做法,那这次加试的机会只能给那些曾经考过却没中的画师们,或者是家族有些背景门道,提前在画院里报上名的那些。 而其余的新人,依旧只能等来年的画学考试。 谁给他这个权利的? 柳照影真是见识到了这世上哪里都有自以为是的人。 不服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个,因此大家得知方清仪今天会在清凉山参与鹿鸣宴后便都聚集了匆匆赶来。 其实在场的这些人多半都很胆小,他们没有京城里那些太学生、贡学生那么嚣张,动不动就敢罢课示威,连皇帝的脸面都不给。 张秀才这些人并不是想来找方清仪理论要个结果,而是想趁此机会让他见识一下他们的画技水平,争取能够让他放宽这个“资格”的限制,明白他们不是想浑水摸鱼的投机之人。 这样的做法原本也没有什么错,但柳照影觉得这个方清仪都能武断下这样的决定了,恐怕也不会理会这几人有意的炫技。 她很清楚,这世上有些人的脑袋,就是比百年树墩子都不开化,你用斧子劈都劈不开,没用的。 最终大家还是决定上山,只是上山后他们才得知,鹿鸣宴也分等级,他们可以参与,却不太可能见到方清仪。 想来也是,这几天找方清仪的人还会少吗? 柳照影看着张秀才等人忧心忡忡的模样,一点都不意外他通知自己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可行的办法。 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就是他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有人开始打退堂鼓:“要不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今天来这里的有很多是正式的画学生。” 柳照影问他:“你怕什么?难道怕他们嘲笑我们吗?” 对方给了他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 人本来就都是分三六九等的,他们选了一条比科举出仕简单点的道路,可不代表这条路上就没有台阶啊,既然有台阶,那就有高低,他们是一定会被看不起的。 柳照影只能说:“这位方大家一叶障目,他说我们是浑水摸鱼之徒,我们就是吗?我们画画是上天赋予的能力,也是自己的兴趣和选择,承认不承认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何况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们,我们何必对这样的人露出畏惧胆怯?” “那你说怎么办呢?” 刚才那个年轻人问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有点不以为然,他觉得柳照影就是冠冕堂皇的话说的漂亮,却提不出可行的办法。 柳照影想了想说道: “办法有很多,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去做了。” 张秀才一喜:“柳兄,你快说。” 柳照影笑道: “比如,我们见不到他,何不让他主动来见我们呢?” …… 大家都发现了,今年的鹿鸣宴上突然来了一帮显然地位不高,教养更不高的年轻人,他们显然是一同进来的,与其余众人格格不入。 几位衣着光鲜、同为南画院同窗的画学生们看着那伙人。 “他们是乡下来的吗?衣着如此破旧不洁,竟也敢来参加鹿鸣宴。” “听闻报名此次画学考试的人格外多,如今随便哪个什么阿猫阿狗都当自己是个画师了,可笑。” “可不是,瞧这些人如此粗鄙,还学人拿着画具画笔,简直是沐猴而冠!” “也就是画学正和举办人没有设置入会条件,否则这些人哪里进得来?” 议论声四起,而柳照影却是带着身边的人我行我素,对四下刻薄的批评声充耳不闻,对那些鄙夷的目光视而不见。 她揪住了一个穿麻衣的矮小年轻人,将手里一幅画塞给他,说道:“你不是跟着你爹做过货郎?他是如何叫卖的你就如何,那些顺口溜似的串话你不是随口就能来?” 那人往日伶俐的口齿顿时就被她吓得口吃了:“你你你,要我像、像叫卖货品一样推销我们的画?” “有何不可?” 他被柳照影的反问给惊住了,嘴里只来回咕哝念叨着一句话:“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柳照影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不行的,你等……” 她的话头被打断了,是张秀才几人听她的话回来了,手里拿着或长或短的竹竿或树枝。 “你看这些可以吗?” 张秀才愁眉苦脸地问她。 柳照影看了一眼,点点头:“还不错,那还等什么,把画都挂上去吧。” 张秀才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可置信。 第142章 大雅大俗 张秀才身边的那个瘦高个曾经在街上卖画糊口过,他当然知道柳照影这是要干什么。 “那、那个柳兄,这样不好吧?” 在这么清雅的地方,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即便是论画,也多有小厮在旁准备着香炉木案伺候着,大家喝茶赏景,顺便交谈品画。 而他们这么幕天席地地搭个摊子出来,好像挂灵幡似地把画都高高挂起来。 这怎么想都有点……羞耻吧? 就连他这个曾经在大街上卖画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这个叫柳照的小兄弟这么无所畏惧呢? 小小年纪能修炼出这等脸皮,也实属不易了。 柳照影手上不停,边说道:“鹿鸣宴上有说不能这么做吗?” “没有是没有,但……” “大雅大俗,既然没有,大家同样都是推荐自己的画作,交流心得,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这几人里又有哪个能说得过柳照影的,她那一套歪理下来,大家听起来似乎渐渐也觉得没有哪里不对。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个画摊都准备好了。 “苗四,开始吧。” 一开始那个个子矮小、货郎家出身的年轻人看了一眼周围,见也没人阻止他,就算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委委屈屈地听了柳照影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仰高了脖子,亮堂的嗓门就打开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嘞,瞧一瞧看一看啊……” 柳照影听了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再大声点。” 众人:“……” 更可怕的是她也不知去哪里借来的一个梆子,配合着苗四的声音一下下敲着,声音脆亮,让人不注意也不行。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来。 “他们在干什么?摆摊的吗?” “也是来论画的吧,可怎么行事这般粗鄙!把鹿鸣宴当成什么地方了!” “八成是见没有人理会哗众取宠呢。” 四周无数的议论探讨声响起,那些人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刷刷地刺到众人身上。 张秀才手里正晃着挂起来的一幅画,是他自己所做,但是此刻他宁愿根本从来没画过这幅画,他想把脸藏在画纸后面。 好丢人啊。 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人,这些年轻人虽然出身地位不高,可也一向把礼义廉耻看的重,面对越来越多的围观和嘲讽,自然脸上也开始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的。 柳照影却不怕,对围观的众人扬声道:“各位,既然这里是画会,那就得许人切磋技艺、展示自我,我们几人都是备考的画学生,不才与会,恳请各位师兄们指点,要来比试比试的也可以。” 她还指着那准备好的几张画案,完全一副要现场跟人较个高下的打算。 她这个架势,很难让人不联想到街边卖艺打擂台的,一言不合就是切磋切磋,戾气甚重。 这是鹿鸣宴,哪里会有人理她,一时间各种议论和目光只是更多更强烈罢了。 张秀才欲哭无泪,偷偷扯柳照影的袖子: “柳兄,算了吧,我们、我们别这样了吧。” “还不够呢。” 柳照影安之若素,只是这么安慰他:“再等等,就快了。” 反正这些人自诩君子,看她再不爽也不会冲上来把她赶走的,顶多就是翻着白眼对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她在乎吗? 柳照影朝张秀才笑了笑,继续自顾自重复之前的那些话,并且还不忘记敦促苗四等人不要停下来。 …… 鹿鸣宴上,如同方清仪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像逛集市一样和众多画师、画学生交谈来往,今日他正由南画院的画学正陪同着,连同几位朝廷官员一起在清凉山最高处的雅阁中休息,这里有官差仆从看守,寻常人也上不来。 方清仪正和自己旁边一个官吏说话,本来正在谈画,他皱了皱眉,似乎略微有些不耐烦,莫名开了一个话头:“大人刚才说的,是这清凉山附近真有一个玄逸观?” 那官吏“啊”了一声,有点反应不过来:“是、是啊……不过不是清凉山上,这里一片好几座大大小小的山峰,玄逸观也不大出名,方大家想去拜访?” 不就是个尼姑庵吗? 寻常也没什么香火,只是给一些女眷带发清修的地方,若不是他妻子之前说起,他都不知道这金陵大大小小寺庙道观里还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 方清仪没应他的声,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 这个当口,又有别人来敬茶了,口口声声喊着方大家。 方清仪素来就厌烦和这些人打官腔,早已经客套来客套去地不耐烦了,一点面子都不想给对方,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就侧头看向了窗外。 正巧这时候他就听到了窗外传来的一声声的梆子声,方清仪便问身边的江谨谦江学正:“这是什么声音?” 江谨谦也不清楚,便打发一个小厮去看看。 此时参与鹿鸣宴的大多数人都被柳照影他们吸引去了目光,小厮很快就回来禀告了看到的情况,说是有几个年轻人在底下摆了摊子摊开画作要叫人品鉴、挑战呢。 方清仪有些不可置信,竟然有人会在这样的地方做那样的事? 江谨谦是画学正,也是南画院的当家人,但他素来是个老好人,为人和善,之前出了陈正道那事他也颇为自责,还差点引咎辞职,遇到这番情况,听了小厮的禀告他也只是说: “大概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带头的,年轻气盛不识大体,让人劝两句送出去吧,别让大人们看了笑话。” 方清仪却说:“此般作为,大概就是特地要引人注目,我去看一看。” 说罢就起身,要小厮带路。 江谨谦几人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前往。 而几乎是在见到柳照影的第一眼,方清仪就认出这个人了。 那天在茶楼里的匆匆一瞥,他也不知那两个有断袖之癖的少年怎会给自己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其中那个身量矮一些、瘦弱些的,不就是眼前这一个? 方清仪看着柳照影,心里的厌恶之情就慢慢升腾了起来。 第143章 是他 张秀才见到几位打扮得体、气度不凡的人出现,就知道柳照影的计策奏效了,他紧张地推推柳照影。 柳照影放下了手里的梆子,正好喉咙也有点干了。 她一转头,就对上了方清仪厌弃的视线。 当然,她也记得这个身上颇有大儒气息的中年男人。 原本以为大概是个学究,却没想到他就是方大家。 柳照影心底忍不住苦笑,所以说人生嘛,还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方清仪没有说话,倒是江谨谦开口了,看得出来这些年轻人以柳照影为首,他便直接问柳照影: “你们几人在这里弄出如此架势,到底意欲何为?这里可不是集市街口,这般摆出画摊实在不像样子。” 柳照影从前没有见过画学正,但她还是立刻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然后行了个规矩的礼,并且自报家门: “学生柳照,全州人士,此次预备参与画学考试,见过学正大人。” 一番礼貌教养十分妥帖,让江谨谦收回了先前觉得他粗鄙的念头。 江谨谦年纪已大,须发皆白,上了年纪的人,容易欣赏那些年轻后生,尤其他见柳照影生得又是清秀文雅不卑不亢,气质卓然,便不由也放软了些口气: “柳照,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柳照影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着头,全程没有看旁边的方清仪一眼。 她的礼只是向江谨谦说的,话也只是对他说。 “学正大人,晚辈并非轻视鹿鸣宴,也不是不懂规矩,这般举动只是为了见您一面,代表诸位朋友陈个情罢了。” 她一字一顿,条理清晰地就把众人只敢放在心底的心思给说了出来。 “晚辈只是认为这次的画学考试有些不公正罢了,我们这些人,从前既没有参与过考试,也未曾到画院去登过姓名,单凭这一点就剥夺我们的资格实在是有失公允,但考画学也不比考科举,秀才举子受了委屈还能去衙门伸冤,我们这些人却是无处可诉,得知学正大人今日会来鹿鸣宴,为了能够见您一面,我们只能出此下策,望大人海涵。” 江谨谦讶异她竟然把这些话当众就说出来了,还是在方清仪的面前,他不信这个聪明的后辈不知道他旁边站的就是方清仪,可她全程竟是装傻充愣,不但不行礼还把人家当作视而不见,现在更是直指对方的做法有失公允。 “这个……” 江谨谦在这件事上也说不上话,只能偷眼去看方清仪。 方清仪冷哼了一声:“你这无礼竖子,你……” 柳照影眼皮微抬,竟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知这位大人是哪位,晚辈孤陋寡闻竟不认得。” 方清仪被他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憋过去。 身边立刻有人不满地说:“这位就是方大家,你怎么说话的?快道歉!” 张秀才几人更是腿都吓软了,只想着,柳照是不是疯了,他是真不认得方大家吗? 柳照影却是神色不改,只点点头说,“方大家?恕我眼拙,我也是没想到方大家会是这样一位不分青红皂白就跳出来以一句‘无礼竖子’折辱人的大家,一时不敢相认,各位恕罪,恕罪了。” 说罢还朝四面八方都拱了拱手致歉。 众人:“……” 他这分明是说方清仪不懂礼数,配不上他的名声。 这人好大的胆子! 因为画学考试的事,这些日子等着见方清仪的人很多,他一律不过问也不见,可还从来没有哪个人态度是这么桀骜的。 别人都恨不得跪在地上恳求他给一个参考名额,却只有这个小子,竟还敢对他摆出一副臭脸,也不知是有多大的底气。 方清仪顺了口气,只说:“朝廷的规章岂能随意破坏,你以这般哗众取宠的方式吸引我们的注意实在是幼稚无赖之举,无论你们说什么,你们的资格我都无法给你们。” 说罢也不想多停留,转头就要走。 “方大家留步。”柳照影在后高声道:“方大家口口声声说朝廷的规章,不知是哪条规章有设立那两个条件的?” 方清仪有些动怒:“我说有便是有,你休得再纠缠!” 所有人看柳照影的眼神都有点像个胡搅蛮缠的无赖,偶尔也夹杂着几丝怜悯。 张秀才几人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似乎今天真的是他们大大的理亏一样。 柳照影冷笑:“大楚法度里考画学的条例每一条我都背的清清楚楚,今日方大家却是要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法度之上,不知是藐视皇上还是藐视律法了。” “你!” 方清仪对她怒目而视,怒极而笑,一甩袖,只道: “不可理喻!” “柳兄,快别说了。” 张秀才是真的快急哭了。 “你真把方大家惹毛了,不要说考学的资格,我怕他记恨你啊。” 柳照影轻轻地对他说:“张兄,这个人,不是我们示软示好他就会听我们说话的,讨好他甚至跪在地上道歉都是没有用的。” 其实一开始她并不打算地闹成这样,但是在看到方清仪就是那天那个莫名指责她和孟眠出你的人之后,她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个新来的主考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了。 这种人,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做决定的,说好听了是有性情,说难听了就是不讲道理。 比如他看到自己和孟眠春两个人,不做求证就断定他们有伤风化,就像他并不会求证张秀才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想做画学生。 他只认定自己的判断。 所以对这样的人,任何办法都是走不通的,无法让他改变决定,既然如此,只有一条路,就是把他的气焰压下去。 柳照影笑了笑,声音更提高了一些:“方大家,你不用急着走,我没有要求你给我个考学名额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看不过眼你藐视法度自以为是,我啊,要去衙门告你!” 要去衙门告你。 这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方清仪自己也愣住了。 第144章 说什么公道 场面在短暂静默过后又沸腾了。 柳照影成了众矢之的,甚至有人讨论她根本就是得了失心疯。 可柳照影并不在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是要为所有被你无端剥夺资格的人,讨个公道。” 同时她也抬头迎向了对方那双对她饱含偏见的眼睛,毫无畏惧之色。 方清仪是领了皇命来办差的不错,但他的决定并没有严格按照大楚的律例来办,他不让张秀才等人考学,律法上其实并站不住脚。 刚才柳照影和他争论的重点其实并不在于他们几个没有资格参考,她是要让在场众人明白,是方清仪刚愎自用、做事不符合律法。 所以这么说来的话,她也不算无理取闹,甚至还颇有道理。 一时间,刚才还站在方清仪一边指责柳照影的声音都歇了。 但凡有不平事的,你都可以去衙门举发高官,这也是大楚每一个百姓的权力。 可问题是,没有多少愣头青真的会做这种事啊。 江谨谦见方清仪脸色越来越臭,也忙伸手拉住了柳照影,轻声说:“不要胡闹了,你可知如此得罪了方大家,即便你将来真的成为了画学生,也将迎来更大的麻烦。” 怎么看着挺聪明一个孩子,这个都想不通呢?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但是一定非得要死要活去讨个公道的,那不叫刚正,那叫幼稚。 江谨谦难道不知道方清仪做的这个决定有失公允,甚至是他擅自越权吗? 可那又怎样呢,他现在是皇上爱重的人,谁会直接去和他争论这个? 倒还不如想着怎么讨他开心,争取恢复自己的名额才是真的。 柳照影看着身边慈眉善目的老人,点点头微笑道:“多谢学正大人了。不过,我这个人……” 她自嘲地说: “我这个人,活着,就是为了讨个公道。” 为自己报仇,为自己讨个公道,成了她重生后活着的唯一的意义。 不过只是个画师,就能让她望而却步吗?就值得让她摇尾乞怜吗? 不可能的。 方清仪冷笑:“好,你要告官,你尽管去,我就在这里等着……” “哟,怎么这么热闹啊。” 突然斜刺里插进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紧跟着,就有两个清亮的童声响起。 “哥哥!” “师父!” 柳照影扭头一看,正是孟眠春带着修麟和阿拴赶到了。 孟眠春紧赶慢赶,马车都快散架了,终于是跑得比谢平懋骑马还快,比他先到了清凉山下。 他隐隐有种赢了的得意感觉,丝毫也没有管修麟和阿拴快被颠地早饭都吐出来了。 孟眠春一到场就大概已经清楚这是个什么场面了,他听见众人这么指责柳照影,略微也有些不满。 “什么了不起的方大家,我在京城就听说过,今天一看……” 他的话头止住了,再仔细一看,眼前这人怎么有点面熟? 方清仪见到这突然出现的昳丽少年也是愣了一愣,随即面上便露出更浓的嘲讽之色。 他冷哼: “原来不止是一个不懂规矩的,莫不是叫了你这伴当来,还要威胁我不成?” 他这话是对刚才口口声声要告他的柳照影说的。 方清仪从年轻时就一副臭脾气,别人是有了高官厚禄养出来的,可他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也就是画技出众对了当今圣上的口味,所以不要说他看不起柳照影,应该说他看不起所有人。 自然,面对一个他既看不上还颇为无赖要告自己的人,他说话就更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即便孟眠春出现,也不能改变什么。 柳照影暂且顾不得一左一右缠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也没空理会突然出现的孟眠春,她和方清仪的话还没说完呢。 “威胁不敢,方大家,你……” 可话没说完,突然她就感觉到身边有个影子一晃,跟着就看到了方清仪被人扑得往后一仰。 孟眠春正有点想起来在哪里看见过这个臭老头呢,听他又说一句“伴当”便想起来了。 伴你奶奶个腿! 这老小子不就是前几天在茶楼污蔑自己是断袖的那个混账吗? 还敢提这茬呢! 他都还没找他算账,自己倒还找上门来了。 孟小国舅毕竟已经很久没打人了,加上这些天在家里和柳照影闹别扭,正是满肚子不爽,见这个让他英名受损、侮辱过他还脚底抹油跑了的家伙又出现了,自然不会放过,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拳。 这种场面哪里是寻常人能够预料的到的,方清仪只觉得眼前一花,两管鼻血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此时他们该庆幸在场没有女人,否则那尖叫声得立刻翻了天去。 孟眠春身后的双喜双禄到底还是反应快,也或许是跟着他做惯这样的事了,忙跟着冲过去喊道: “少爷,小心小心哎,要不要先热个身再打?别扭了腰。” “都躲开躲开点啊,被打了可不管啊。” 孟眠春一脚踢在已经躺在地上的方清仪身上,面色有些狰狞: “管你什么大家小家奴家,今天我就告诉你这老儿,以后嘴巴放干净点,敢随便编派小爷我,小爷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全场都被他这霸王似的戾气给震住了。 而受害者方清仪躺在地上,此时已经彻底懵了,瞪着一双眼睛也忘了呼救,本来修剪地仙风道骨的胡子上此时沾着鼻血和别的一些什么黏糊糊的,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只有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到底在干什么? 还是江谨谦先认出了孟眠春,急忙拖着一把老骨头过去救人,差点抱住了孟眠春的腿。 “别打了别打了,求您别打了啊,国舅爷!” 作为南画院学正,之前因为陈正道的案子,江谨谦自然是见过他的。 在场已经看呆的众人:“!!!” 而柳照影:“……”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 公道。 她抬头望天,心想,老天爷你不是吧,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公道了? 只要这个家伙一出现,总能把场面搅和地七零八落,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第145章 就打你 被个老头子抱住了腰不能继续踢人对孟眠春可不影响什么,他骂道: “老头,你给我松开啊,不然我连你一起打。这混账东西上回得罪了我,今天让我逮到了,我非得修理他不可!” 听起来好像还是私人恩怨。 江谨谦可真是快哭了,怎么这方清仪来金陵没几天,就能把这位大爷给得罪了呢?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啊! 他不顾老脸哀求道: “国舅爷,您就饶了他吧,他是受了皇命来给做主考的,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打坏了他您也不好向皇上交差啊是不是?” 这会儿剩下几个官吏也都反应过来了,忙都跟着劝,全都一副快劝哭了的表情。 孟眠春冷笑:“用皇上压我?别说只是个画学考试的主考,就是科举的主考官我打了也就打了,能怎样?他是谁,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说罢他脚下用了用力,被他踩中右腿的方清仪当即一声痛哼,脸色煞白。 在场众人听了孟眠春的话都有些汗颜,他说这方大家太把自己当个东西,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在他来之前,不就是几个年轻人正在和他讨公道吗? 这一浪压一浪,谁也说不好啊。 柳照影低头笑了笑,她知道,孟眠春这半句话可不是随便加的,看似他是因为私怨打了方清仪,可这半句话就能说明,他是在为她出气。 这个家伙还真是…… 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江谨谦几人只能跟着孟眠春的话说:“是是是,国舅爷,他不是个东西,就请您高台贵足,放过他吧,一会儿就让他给您道歉……” 这世上还有被打的要给打人的道歉呢? 所以这就叫权势了。 得知这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孟小国舅后,在场参与鹿鸣宴的人没一个再敢吱声了,甚至不少人都偷眼去看柳照影,心中猜测她是不是认识这个贵人,然后就思索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怕被人家记住。 张秀才接受起来最为无压力,他早前就觉得孟眠春有些不像“谢四公子”了,都没见他们怎么出入过谢家。 见识过这一位不输于传闻中的凶狠暴戾后,刚才还都义愤填膺的人都乖得像鹌鹑一样了。 不过柳照影也知道,只要孟眠春在的地方,普通不想找死的人都会这么听话,嗯,也包括曾经的她。 不听话的下场……喏,在地上躺着呢。 孟眠春好歹也知道度,再说不能动弹躺在地上像死猪一样的人打起来也没什么滋味,他还是更喜欢打蔡太师那个猪头儿子,一脚下去他那个哀嚎像猪场里杀猪一样,让人很有成就感。 孟眠春几乎是一收脚,方清仪就被人给抬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被架走,生怕他反悔。 江谨谦这会儿已是满头大汗了,颤颤巍巍地邀请孟眠春:“国舅爷累了吧,要不要上雅阁去休息一会儿?” 孟眠春扭扭脖子,踢踢腿,说道:“也好吧,我很长时间没动手,都有些生疏了。” 江谨谦擦擦额头的汗,心中想,那您这要是不生疏还不得把人打死? 孟眠春往前走,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瞪了柳照影一眼:“还看什么,快点跟上来!” 柳照影只好对张秀才几人道:“你们把东西收一下,在这里等等我,应该……很快会有个结果。” 虽然方清仪挨了打,可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没有解决。 柳照影带着阿拴和修麟离开后,张秀才身边的苗四才战战兢兢地问他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他来头那么大。” 张秀才惆怅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是才刚知道。” …… 谢平懋赶到的时候,正好孟眠春打完人离开,还有人在收拾现场。 他同行的人都不敢相信。 “这是鹿鸣宴?还是提早结束了?” 谢平懋拉住了一个收拾的小厮问他情况,小厮立刻就愁眉苦脸地说刚才有个国舅爷在这里打了方大家。 那鼻血在地上还没完全收拾干净呢。 他这是要干什么! 谢平懋无语,他刚才在路上问自己鹿鸣宴的情况,就是要先他一步过来打人的吗? “去看看。” 谢平懋说道。 这样无缘无故的事,他倒要看看孟眠春到底想做什么。 到了雅阁一看,孟眠春正施施然喝茶,而方清仪,却是因为身心都受创,还在治疗中。 谢三公子要进来,当然不会有人拦。 他先去看了方清仪,见到他鼻青脸肿的猪头样,整个人神智不清甚至精神恍惚,当即便也沉了脸。 谢平懋快步而出,忍不住将孟眠春的领口揪起,质问他: “你究竟要做什么!方大家又是哪里惹你了竟让你?” 对于永远温润如玉的谢三公子来说,这样的举动这样的问话,已经代表着他真的生气了。 也不怨他生气,虽然柳照影和孟眠春都是被方清仪看不上的那类人,可是谢平懋却是他极瞧得上的那一类,之前在京城的时候谢平懋还向他讨教过一阵子的画技,两人也算亦师亦友,有些交情。 今日借鹿鸣宴之际,谢平懋原本也打算和方清仪叙叙旧的,谁知一来就听到了这等事。 这个人怎么永远都是这样? 在京城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到了金陵,竟也一个不顺眼就要随便打人,他把别人都当什么,有没有给过人一点尊重? 孟眠春将谢平懋的手重重甩开,冷冷地睨着谢平懋:“我当是谁,原来是谢三公子啊,怎么,你是路见不平要为那老儿出气,还是单单地只想找我的麻烦不过寻个借口罢了?” 谢平懋也冷着脸说:“不要将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早前我们在路上碰到,你并无往清凉山来的意思,为何又要赶在我之前过来做出这样的事,孟眠春,你到底想如何?” 直呼孟眠春的名字,对于谢平懋来说,似乎还是第一次。 孟眠春也没一副好脾气,直接将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掼,冷声道:“谢三,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打他,当然是因为他得罪了我,我看他不顺眼而已,关你什么事。” 第146章 蛮不讲理 谢平懋气得眼睛微红,他这人从小到大脾气就很好,从来不会有什么生气的时候,家里一贯的教养一直告诉他,他要做个君子,碰到不可理喻的人,不理会就好了,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可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如此过分? 谢三公子不会骂人,即便再生气,他都知道克制。 孟眠春看着他,突然就笑了声,说道:“谢平懋,你问问自己,你只是为了那个老头责怪我,还是其实连同上回在茶楼……和柳照的份儿一起?” 他这一句话问出口,谢平懋微微一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眠春执意与他针锋相对: “什么意思?你这么喜欢接近我身边的人,还要问我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 谢平懋顿住了。 那是因为他可能是我的堂弟。 这句话他不能告诉孟眠春。 “总之我和你说的不是柳照的事。”谢平懋转了话题,“关于方大家,若你执意不肯道歉,我只有写信请皇上裁决了。” “写信?谢平懋,你还告状?幼稚不幼稚!” 谢平懋道:“对付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样的办法。” 孟眠春:“……” 所以他在说自己幼稚? 按照辈分这混账小子该叫他一声叔叔吧,竟然敢这么没大没下。 他咬牙:“我看你是欠教训。” 别以为他只敢打方清仪。 “谢三公子,这次的事,是你误会了。” 突然一道清越悠扬的嗓音响起,正是从门外进来的柳照影。 她朝谢平懋恭敬地行了个礼。 谢平懋见到他倒是微讶:“你也在这里?” 刚才在路上,他并没有看见她出现在孟眠春的马车上。 原来他们两个不是约好了来这里嘛,这个发现让孟眠春微微开心了些。 柳照影对谢平懋微笑:“谢三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平懋点点头,不再理会孟眠春转头就走,柳照影朝孟眠春使了个眼色,轻声说:“我马上回来。” 孟眠春还是有点不爽: “你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该说的还是要解释清楚,难道少爷真想让谢三公子告御状去?让你自己说又是和他吵起来的架势。”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带着笑意,甚至似乎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宠溺,孟眠春看过她这个样子,她哄阿拴吃青菜时偶尔就会这样。 似乎暴躁了好几天的情绪突然之间就被安抚了,在别人眼里比老虎还可怕的孟小国舅吃烧烤乖如猫仔,讷讷地说道: “那行吧,那你快点。” “嗯。” 柳照影点点头,跟着谢平懋的背影去了。 …… 清凉山上风景独好,两人在一片能够远望对面山坳的露台上站住脚,柳照影对谢平懋说道: “今天的事,你确实是错怪他了,起因还是这方大家那天在茶楼偶遇了我们,他误会我和少爷是……那种关系,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当然惹得他不痛快,此乃其一。” 谢平懋有些惊讶:“是我们那天在茶楼?” 柳照影点点头:“就是我拉他出去理论的时候。” 具体他们之间做了什么能让方清仪误会他俩是那种关系的,柳照影也不会细说。 她轻咳了一声继续: “其二,方大家也颇为蛮不讲理,剥夺了我和几个朋友画学考试的资格,谢三公子其实你也清楚,少爷他一向,对蛮不讲理的人只会更蛮不讲理。” 谢平懋默了默,才说:“你似乎挺感激他的?你特地出来向我解释,就是知道他那个臭脾气,是绝对不会说这些的吧。” 柳照影说:“他既然护着我,我自然也要护着他,这是做人的道理。” 否则那就是白眼狼了。 虽然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量,孟眠春动手打人都是不对的,可柳照影在那个时候,却依旧觉得很痛快。 他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而且她也分得清,什么时候一个人是带着目的帮你,而什么时候一个人只是出于想为你出口气的目的。 “你是个善恶分明的人。” 谢平懋说道。 “是。”柳照影微笑:“但这善恶却是针对我自己而言,若一个恶人对我好,我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助他护他,但若一个再好的人,他曾经对不起我,那我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好,所以确实,我这想法真不好,可不能教坏别人去。” 她自嘲地说,眼睛直视着谢平懋狭长的双目,谢平懋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着,突然就从心底生出一种感觉来,她这话竟像是对自己说的一般。 外人看来再好的人,对她不好也不是个好人。 让他忍不住思量,自己做过什么对她不好的事吗? 柳照影自己岔开话头,说道:“是我胡言乱语了,谢三公子,这次的事不完全是少爷的错,但我知道他一动手就落了个下乘,方大家恐怕不会罢休,若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也不好看,还希望你能帮忙多多开解他。” 毕竟方清仪也算是半个皇帝的钦差,孟眠春说打就打也太不给皇帝面子,虽然他胡闹惯了,但若真的被一状告到金銮殿上,她猜恐怕皇帝会下旨叫人来收拾他一顿。 奉旨挨打的事孟小国舅也没少经历了。 谢平懋说道:“他今日就护你这一次,你便肯为他向我求情,柳照,你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奴仆了。” 她这么清冷的一个人,从前她做孟眠春小厮的时候,并不见得多维护主子,可现在她不是了,却是肯为他向别人求情。 谢平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柳照影低头笑说:“因为我知道三公子你为人宽宏,金陵城内已经够乱了,何必再节外生枝。” 谢平懋说道:“可以,柳照,你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你,今日你既提了我便可向你允诺,方大家那里并不会追责孟眠春,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柳照影古怪地看他一眼,不会吧,这人不是谦谦君子来着,借机要挟? “你别想多。”谢平懋好笑道:“只是让你陪我游玩一天,说起来,我到金陵来这么久,也没有怎么玩过。” 第147章 越描越黑 谢平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采犹如一个寻常少年,而非是那个袖然举首、镇定老成的谢三公子。 虽然这是一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要求,但柳照影还是答应了,反正她也不损失什么。 而且她也想看看谢平懋到底想做什么。 说实话,柳照影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人,要说以前,谢平懋对她也算友好,但那是因为谢三公子是个和善惜才之人,他觉得一个人值得交往,便多会对他放纵些,所以他朋友多,尊敬他的人更多。 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也不至于表现出很明显的亲近之意,毕竟他谢三公子的牌子在那挂着,身份在那端着,做不来自降身份的事。 不过最近,柳照影就细微地察觉到他对自己过分的关注了。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他留意的? 她不觉得他能够看出自己是他的前未婚妻——他根本就不了解季如蕙。 难道说他看破了她的女儿身? 这倒是值得警惕了。 考画学生虽然比考科举容易很多,但若是被揭发出女儿身一样会被剥夺资格,到时候她的原定计划就会多了许多阻碍。 毕竟作为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间行走,绝对是有颇多困难。 因此,面对谢平懋这样藏着试探意味的邀约她欣然同意了。 这位三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看就知道了。 …… 回到雅阁,孟眠春还是等地颇为不满,对柳照影又摆出了那副横眉怒目的姿态:“说什么说那么久?” “和他解释一下。” “和他有什么好解释的,他算老几!” “他若真要告状,你免不了吃一顿打,谕旨申斥很光荣吗?孟少爷,别忘了你现在的任务,金陵城不想待了?” “呸,那你这又是什么表情,幸灾乐祸啊,你不想活了?” 他作势要去拍她的头。 双喜双禄几个不懂事的早就被他拍习惯了。 柳照影劈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笑道:“别闹了。” 其实没在闹的…… 孟眠春想着。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笑,他竟是心情又放松了起来。 想想,他们好像好几天没说话了。 等等,他还在等这家伙道歉呢,他对自己笑什么笑! 孟眠春想到两人之间还未解决的矛盾,就一甩手,说道:“你不是很有骨气么,在府里这么多天都装得像个隐形人一样,继续装啊。” 柳照影知道他这是又抽风了,也懒得和他计较,“今天,还是谢谢你了。” “我本来就想打他了,不过,看你刚才那个架势,你还真打算现场和他切磋比一下画技?也太蠢了吧。” 柳照影说:“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卖艺的,何况即便我画得再好,他作为大家,说一句不好,身边还不是一百张嘴跟着他说不好,我的初衷只是想把事情闹大,让他感受一下人言可畏,不过若是可能,我也真的很想踹他两脚。” 他如此直白地说想踹方清仪,孟眠春听得哈哈大笑。 不错不错,不愧是他看中的人,真是颇有他的风范。 突然响起了一身轻咳,两人看向门口,是画学正江谨谦。 江谨谦脸上的神色有点复杂,他都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这两个旁若无人的年轻人竟然一点都没发现他。 他的眼神古怪地在两人之间穿梭了一下,想到了方清仪挨打的理由,心想其实也不怪他多想,这位孟小国舅确实很看重这个叫柳照的少年。 不过方清仪也真是俗话说的脑子缺根筋,除了画画,大概什么事都不会在脑子里转个弯。 有的话也是能当着人面乱说的? 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就是他这么猜也不能这么说啊,这不就是典型的祸从口出了嘛! 江谨谦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朝孟眠春拱了拱手,说道:“国舅爷,方大家醒了,刚才的事,他也说了是个误会,您看这样,您也给他个台阶下,他也会收回那条命令,恢复所有考生的资格,柳照,这样你就可以去考画学生了。” 柳照影想了想,大概是谢平懋真的说动人家了,说是互相给台阶,明明是对方让步比较大。 方清仪那种榆木脑袋,连孟小国舅都不认识,肯定是不屑于谄媚权贵的,他松口不计较,多半不是因为怕了孟眠春。 不过孟眠春不这么想,他哼了一声,很嚣张地说: “算他识相,能少挨点皮肉之苦,那你让他滚过来道个歉吧。” 江谨谦内心:道歉?这叫给个台阶下吗??? 柳照影抚额,拉住孟眠春的袖子说:“算了吧,你让他道歉说什么?这叫越描越黑知道不?到时候金陵的百姓说起来,只会谈论你孟小国舅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 这个道理他都想不通吗? 孟眠春闻言挑了挑眉。 江谨谦听得直点头,还是这个柳照懂事啊。 孟眠春还是不太满意,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继续说:“我喜欢男人和他给不给我道歉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是真的喜……呜呜呜……”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被柳照影顺手就用一块糕点塞住了嘴巴。 再说下去,他就快承认自己是个断袖了。 真是要疯了。 柳照影还不想被他连累名声啊。 孟眠春嘴巴被塞地像只青蛙,怒目瞪着柳照影。 胆子大过天了她,敢用糕点堵自己的嘴! 柳照影已经熟能生巧地把孟眠春往门外扯,一边对江谨谦说道:“江大人,回去后我们会备一份歉礼给方大家,你放心,时间不早了,该回去吃饭了。” “喂,你!” 出了门,孟眠春好不容易咽完了嘴里的糕点,不满地想继续抗议。 什么鬼东西真是难吃死了——当然他也没想到过要吐出来。 莫名吃完了他最厌恶的红枣糕点,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他很快又被塞了第二块。 孟眠春:“……” 柳照影安慰他:“少爷,我们回去吃火锅吧,别说了。” 我说什么了? 你倒是让我说啊! 江谨谦看着两个匆匆离去,或者说是一个拖着一个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第148章 火锅 柳照影说要吃火锅,当然也不能纯粹当骗人玩的,不然就孟眠春这个脾气,肯定得吵翻天去。 几人回到孟家以后她就真的去厨房准备了。 她的厨艺修麟和阿拴从前是见识过的,而孟眠春……今天总算是有了这个机会。 热气腾腾的碳炉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双喜双禄他们在门外闻着那香味,都快把鼻子给吸掉了。 “秋天了,本来就该吃点羊肉。” 柳照影对着自有一套腌制羊肉的秘法,手下调的酱料也是独门一绝。 阿拴和修麟早就望穿秋水了。 相比起来孟眠春倒是又适时地摆出了臭架子。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你们这样?小爷在京城里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没人理他。 阿拴和修麟早就盯着那炉子迫不及待了。 柳照影一声令下,他们两个就不管不顾地开始比赛了。 “还生,别吃!” 柳照影想劝已经拦不住了。 孟眠春看着这两个小子狼吞虎咽的模样,更加嫌弃一帮人一起在锅里汆肉吃这种行为,太没规矩,口口声声说着: “你们真是脏死了……” 他以前在京城里就不喜欢吃这东西。 柳照影用干净的公筷替他涮了一片肉,在他眼前晃了晃。 “真的不吃?” 孟眠春不满道:“你当逗狗呢?我红枣糕吃饱了!” 想到这个就来气,那两块红枣糕真是噎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柳照影笑了一声,说道:“所以这是赔罪啊,少爷,快尝尝。” 说罢故技重施,直接就往他嘴里塞。 修麟抽空瞥了他们一眼,马上不甘示弱地道:“师父,你也喂我。” 喂? 孟眠春眼疾手快地把旁边的生白菜叶往他嘴里一塞: “吃草吧你。” 修麟:“……” 之后,一块肉就打开了孟眠春世界里的新大门,一开始比谁都不愿意吃,最后谁都没他吃得多。 阿拴倒也罢了,修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今年秋天的第一顿羊肉就这么美味,自然怎么吃都不够。 本来说的好好的,这一大盘都是他的,怎么吃到最后成了这样? 他一伸筷子,差点就被孟眠春把脸给摁到锅里去,对方还嚷着: “还吃,还吃,就知道吃,你看你胖的。” 他哪里胖? 修麟真是敢怒不敢言。 因为孟眠春的杀手锏就是:这些东西是谁买的?你们吃谁的用谁的? 没办法,寄人篱下就只能受此委屈了。 热热闹闹的一顿火锅吃完,吃饱喝足的孟眠春神清气爽,并且,他也自动把这一顿理解为柳照影对他的“赔礼道歉”。 既然吃都吃了,他也就是决定不计前嫌地原谅她。 嗯,味道还不错,以后可以常吃。 不过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柳照,你是全州人,也这么喜欢吃这东西?” 而比较起来她的弟弟阿拴,像是第一次吃到一样。 柳照影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没想这么多。 其实她料理羊肉的手法,调制的酱料,完全都是在甘州学的,那里的羊是全大楚最多的。 她只说:“虽然君子远庖厨,但我却天生喜爱做这些,时常喜欢尝试制作不同的美食,我烤的羊腿也很好,下次要尝尝吗?” 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孟眠春这种脾性的人,一点点遮掩就会被他看出来。 孟眠春果真被她那句“下次要尝尝”吗给说得有些飘飘然。 不错,算这小子有心,知道要讨好自己了。 “那好吧。”他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虽然我不喜欢吃羊肉,不过你既然都说了,那就做吧,让厨房明天去买两个羊腿。” 柳照影:“……” 他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还叫做不喜欢吃羊肉? 这家伙真是有毛病。 …… 不过第二天起来,孟小国舅就又觉得有点自作多情了,柳照影哪里是有跟他道歉的意思?她依旧一大清早就出府去了,也没有叫人和他说一声。 简直就是“翻脸不认人”! 这让孟眠春在惊讶中升起了两分愤怒。 当然,这也纯粹属于孟眠春自己想太多,柳照影忙着出门则是因为画院恢复了他们的考试资格,她是去见张秀才他们。 张秀才等人也都很高兴,还纷纷送上了各自的谢意。 是给柳照影和孟眠春的。 张秀才有点拿不出手,是他娘子做的一笼烤饼,之前柳照影去他家拜访的时候吃过,曾夸了他娘子几句。 柳照影自然没有嫌弃的,虽然孟眠春一定不会吃,但有时候收礼也是一种让别人安心的方式。 这几人面对柳照影时也比之前恭敬不少,毕竟想到她可是孟小国舅的“朋友”,谁敢不恭敬? 指不定下一顿打就落在他们身上了。 但不久他们见柳照影还是如从前一样,便又说话轻松起来,还有人说: “没想到那个方大家挨一顿打,我们的考试资格就回来了,还真是方便呢!” 大多数时候,武力还是最有用的。 柳照影笑说:“虽然你心里是这么讲的,但还是别说出来比较好。” 不过也有人也担心:“我们可以去考试了,但方大家会不会故意难为我们给我们小鞋穿呢?” 众人的目光又嗖嗖地集中到了柳照影身上。 柳照影道:“这点你们放心,方大家顶多算个鲁直刚愎、自以为是的人,却不至于心胸狭隘,何况还有江大人在,他也不会允许画学考试中发生这种情况。” 离正式考试还有五天时间,柳照影跟着鼓励了大家一番,随后才带着他们的谢礼离开了。 张秀才身边围着几个人,望着他的背影,纷纷说: “柳公子他可真是个不错的人啊。” “脾气又好,又没架子,人才出众。” “难怪得到国舅爷这般看重。” 张秀才却是叹了口气,面上颇有遗憾之色,朋友们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摇头。 是啊,他也知道他的救命恩人柳照兄弟这么好,就是太好了啊! 所以他和孟小国舅根本不是表兄弟,所以他们两个——果然是那种关系? 呜呜呜,他的柳照兄弟,堂堂男子汉,受委屈了啊! ———————— 写这章的原因,就是我好想吃火锅!! 第149章 同行 在画学考试的前两天,柳照影接到了谢平懋的口信,说他已经如约完成了她的要求,也请她兑现承诺。 谢平懋说话总是说得很漂亮,还劝她准备画学考试也要劳逸结合,偶尔外出放松一下心情也没什么。 本来柳照影是打算和孟眠春说一声的,只是他不在府中,柳照影想想就算了,免得他又同意不同意的,无端闹出一堆事情来。 自然,柳照影这次是要骑马的,谢平懋如同孟眠春初时见识她骑术时一般夸赞了她一句: “我之前就想说,你的骑术很好,和哪位师父学的?” 柳照影说道:“多谢,是和我父亲学的。” 和她自己的父亲。 说到父亲,柳照影神色中不免露出了几分怅惘,眼中还有一闪而过的晦暗之色,谢平懋看在眼里,只是不露声色地转过了头,说道: “走吧。” 两位青衣公子,一白驹一红骢,只穿街而过时便吸引了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两人便如寒木春华,风姿不同,却是各有千秋。 一直骑马出了城,行了一段路,柳照影才奇怪地问谢平懋: “这是往清凉山去?” 这分明就是鹿鸣宴那天他们走的路。 谢平懋笑道:“不完全是吧,这里可不止清凉山一个去处。” 深秋的山里总是清冷些,来往人也不多,清凉山因为风景好倒还有些人气,只是谢平懋确实不是往那里去的。 “带你去玄逸观看看。” 快到目的地时,谢平懋才对柳照影说了实话。 柳照影倒是不知: “这里还有个道观?” “是姑子们清修之处,少有人打扰。”谢平懋笑笑,“我也是那天到了清凉山才想起来的,我姑姑如今就在玄逸观中,我也该来看望她了……我这个做侄儿的与她多年未见,实在算不上称职。” 柳照影想了想,自己做他的未婚妻时,对广平侯府的人丁自然是很清楚的,未曾听说过他有哪个姑姑,看来只能是金陵奉恩将军府的亲戚了。 “是奉恩将军的……” “是他的妹妹。” 倒是真的没听说过谢裕还有这样一个妹妹。 “抱歉,未曾听闻过。” “是啊。”谢平懋笑笑,“她未嫁时就出家门清修了,到如今已有十几年工夫,人都是健忘的,时间一久,哪里还有多少人能记起曾经的谢家小姐。” 新一辈的孩子见风就长,后来人家提起谢家小姐,只会想到谢令璟了。 甚至他们谢家人,也都渐渐把这个人遗忘了。 未嫁少女就到道观清修,多半是犯了什么大错或是发生了丑事,柳照影识趣地不再问下去。 两人放了马,慢慢地爬山往上去,玄逸观建在半山腰上,山路难行,两人走得颇为吃力,不过沿路的景象确实如谢平懋说的一样,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可爱意趣在。 “原本玄逸观也不是受人香火的,所以他们连路都不肯好好修了。” 谢平懋摇头笑说,边向身后的柳照影递出手去,柳照影也笑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自己拉着旁边一株歪脖子树爬上了一处陡坡。 谢平懋没再说什么,只是和柳照影继续闲聊: “你之后还打算住在孟家吗?跟在孟眠春身旁,虽然便利多,麻烦却也不少,柳照,我是说认真的,你若真是为自己考虑,长久在他的荫蔽下并不是个好选择。” 这也是柳照影之前考虑过的问题,但是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来。 他们之间的协议,是她选择缔结的,是她要借孟眠春的势,但现在,是孟眠春不愿意放过她。 “再看吧,他救过我的命,论请伦理他要我做牛做马也是应当的。怎么突然说这个?还是说谢三公子打算替我解决?” 柳照影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平懋道。 她本是开玩笑的,可谢平懋顿了顿,却说:“可以。” 他就像个有求必应的菩萨似的,说什么好像都可以。 柳照影立刻就收了笑容,严肃地看着身边长身玉立、霞姿月韵的年轻人,问道: “为什么?谢三公子,你帮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柳照自问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不过为人处世上有几分小聪明罢了,值得谢三公子如此招揽?还是说你是为了和孟少爷赌一口气,我想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谢平懋笑道:“我一定只有这些意图吗?柳照,你不认为我只是单纯欣赏你、想帮你?” 柳照影在心里嗤之以鼻。 他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 专门帮人家完成愿望不求回报。 之前柳照影一直觉得和谢平懋做个普通朋友她觉得还不错,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季如蕙,她对他也没多少恨,实话说当做陌生人交往还算不错,可若是他有别的想法,就恕她不能奉陪了。 无论是他想招揽自己做亲信,还是对她的女儿身起疑产生了兴趣。 谢平懋一向是个会看眼色的人,他见柳照影神色冷凝就转了话头,说道:“往前走吧,就快到了。” 柳照影心想原本也是答应陪他出来散心,没必要把场面弄得太难看,点点头跟上了。 玄逸观年久失修,已经十分破败了,门口还有一颗颇为遮挡日光的老树,上头钻了不知几只鹧鸪声声叫着。 叩响了门,是个圆脸圆眼睛的小道姑来应门,见到两位年轻公子,她愣了愣,然后才细声细气地问: “是前来拜访的谢家三公子吗?” 谢平懋说:“正是,劳烦了。” 小道姑嘀咕了一句什么,迎了两人进门。 这里实在冷清,人也没有几个,青砖墙壁,无一不显老旧,不过却是真的像清修的环境,不像那些著名的寺庙道观,金碧辉煌堪比皇宫。 在一间低矮的客室里坐下后,小道姑给他们上了茶才说:“我去禀报师父,你们先等等吧。” 她口中的师父,就是谢平懋带发修行的堂姑母,谢祺。 柳照影只看出了一件事,谢祺与谢家大概确实是不往来了,谢平懋来看她,也得提前几天约时间。 第150章 谢家女 脚步声响起,有些陈旧但素雅古朴的帘子打起,走进来一个容长脸,未施脂粉、面色微黄的中年道姑。 这就是谢平懋的姑姑谢祺了,如今道号称作“净微真人”。 谢祺常年茹素,身形瘦弱,并不能看出年轻时是否貌美,只是比较起同年龄养尊处优的贵夫人来说确实有点黯然失色。 谢平懋站起来向她行礼: “姑姑,这是我的朋友,今日我们外出游玩,想起许久未见你,特来拜访。” 谢祺上下打量了柳照影一番,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说道:“坐吧。” 坐下后,她也只是静静地喝茶,表情仿佛是长在脸上一般,纹丝不动,对谢平懋的到来没有任何情绪,一点都没有谢平懋所说的多年未见的感觉。 柳照影都替他觉得微微尴尬。 “等你喝完了这盏茶,想看看这里就去看吧,我就不奉陪了。” 谢祺这么说着。 没有问起家人一句,也不关心谢平懋本人,只想尽快送客。 谢平懋微微叹了口气:“姑姑,你……”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姑姑了。” 谢祺眉也不抬地说道: “我是净微真人。” 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实在很让人难堪,也难怪谢家没有一个人过来看她。 谢平懋还想再说什么,谢祺却是抬手打断了他,反而看了一眼柳照影,说道: “你带你这位朋友来,恐怕另有事情,看我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与谢家早就两清,你与我之间除了谢这个姓氏也无甚可聊的,你们自便吧。” 说罢就站起身离开了。 谢平懋歉疚地看了柳照影一眼,说道:“真是抱歉,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来,姑姑的脾气反而是越来越古怪了,让你受到怠慢了。” 柳照影说道:“没什么,既然她已经出家,我们就该尊重她,她尚且愿意来见你一面,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否则她只谢绝来客就好。 柳照影也觉得谢平懋特地把她带到这里来应该不仅仅是让她见一下谢祺,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果真,她又听他说道: “去后山走走吧。” 柳照影从善如流。 其实后山的风景并不算特别好,柳照影跟着谢平懋吹了会儿冷风,才见他指着不远处一片山坳说:“谢家的祖坟就埋在那里。” 柳照影望着那一片苍翠:“……” 这人是不是有病? 他不仅带她来看姑姑,更来带她看祖坟? 柳照影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 她以为这种事只有孟眠春才做得出。 谢平懋却是继续说下去: “我们谢家祖籍江南,从上五代起祖坟就迁到了这里,曾有位风水大师说过,此处多秀峰,上应官星,下对地龙,乃绝佳之地,祖坟建在此处,后辈即可兴旺发达,后来果真我谢家一门兴旺了近百年。” 他突然说起了他的家族史,柳照影即便不敢兴趣也只能听着。 说起来也是像个笑话,她本来差点做了他的妻子,这些话从他嘴里听说才是不足为奇,可现在她重生到了另一个人身上,竟然还是听到了这些。 难道这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座玄逸观所在的山头,其实早已被我祖上买下,只是我们一贯低调行事,金陵百姓也不甚清楚这里乃是谢家根基。” 柳照影心里呵呵笑,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有人来毁了? 谢三公子竟然也像那些老学究一样相信这种东西。 谢平懋笑了笑:“你一定在心里笑我迂腐吧……我想说,当初姑姑执意出家,族中便将她安排到此处,与祖坟对望,是让她时刻不要忘记列祖列宗。” 柳照影提问:“她当初到底做了什么事?” 谢平懋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决然离家,断绝手足亲情,谁也劝不回来,我只偶尔听家中老仆说过,她声名曾受损,偏性情又固执,不肯远嫁,宁愿一辈子做道姑。” 柳照影猜到多半也是这样的事情了,只是她还是想不明白: “三公子,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不想了解这些。” 听了不会被灭口吧? 谢平懋说道:“是吗?柳照,你一点都不好奇?” 他直直地望进柳照影的眼眸,仿佛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来。 柳照影微微皱了皱眉,越来越不解他的意图。 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谢平懋又转过头,轻声说:“也没什么,只是你一进金陵的时候就和谢家扯上了关系,我自然有些好奇,不知道你是否与我们有什么渊源。” 柳照影在心底嗤了声。 渊源是有渊源的,还是和你谢三公子的渊源呢。 她以为他是说自己曾经破坏了谢令璟的计划,又让谢平慈丢脸的事,便道:“三公子,我与令堂妹堂兄的恩怨前因后果你也清楚,我并无和他们针锋相对之意,投靠孟小国舅也更不是为了和谢家作对,在这件事上你有所怀疑是应当的,但我与你认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我若真有心针对谢家,对你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她应该更乐见谢平懋和孟眠春斗得不可开交才是。 事实上并不是如此。 谢平懋笑叹了声:“是啊,是我庸人自扰了。” 他偏过头,眼睛里同时却闪过一丝犹疑。 不像,太不像了。 他能看得出来柳照影的反应不是做伪。 如果她真是谢裕的私生子,她就绝对不会是这个反应,掩饰,装傻,都不是。 看来她确实是不知情的。 那么谢令璟口中信誓旦旦“私生子回来复仇”的桥段显然就有点对不上号了。 而她和谢家屡次的矛盾,也正是谢裕夫妻判断她是的原因,这自然就也不成立。 谢平懋想着不免就觉得有点好笑,自己真是着相了。 因为他希望柳照影是自己的堂兄弟,就千方百计地想证明她是,可是谢家众人并没有他和柳照影相处的时候长啊。 她是不是刻意报复,他其实早就看穿的。 心中有些遗憾,却也同时有了松口气的感觉。 谢平懋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 第151章 拦路石 柳照影自然不知道谢平懋脑子里千回百转的那么多想法,站在风口处她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喷嚏,终于皱眉对谢平懋说: “三公子,你就不觉得很冷吗?” 又不是夏天,迎风而立会有种惬意的舒适,现在是深秋,都快入冬了啊。 话说她到底还要看他家祖坟多久啊! 谢平懋侧眼看她,正好看到了她小巧白嫩的耳朵,这耳朵看来竟是比他任何一个姐妹的都要娇嫩些。 他匆匆瞥开视线,伸手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要给柳照影穿上。 “不用了。” 柳照影自然不想接。 “披着吧,你太瘦弱了。” 谢平懋不由分说地将轻软的披风兜头罩在了她的身上,柳照影顿时就被一阵暖融融的檀木香给包围了。 既然人家都这么大方,她也就不矫情地接下了,正当这时,跑过来一个小道姑,气喘吁吁地对他们说:“两、两位居士,那个……下山的路被山上滚落的石头拦住了去路,已经不能走人了!” 柳照影:“……” 她心想,这风虽大,怎么也不至于把石头都给吹到路上了吧? 谢祺正站在青石台阶上,神态平和,显然是见多了这种场景,只吩咐两个小道姑:“来得及通知守林人就让他们请人来搬,若来不及,也只能如此了。” 她们这里都是女子,也不可能搬动山石。 谢平懋皱眉问小道姑:“时常发生这样的事?” 小道姑点点头,见怪不怪地说:“三天两头,你们上山没发现吗?路都压坏了呀。” 这也不论天气好坏的,要落石头就落石头,山又不和你讲道理。 谢平懋道:“怎么不让人进城说一声寻个解决的法子,这般情况若是砸到人如何是好?长此以往,时时堵塞道路也不是办法。” 谢祺听了他这话却道:“也不走人,堵便堵吧。” 她在这里,长日也无人来访,有路没路其实是一样的。 柳照影看看天色,实在等不及她们再去通知什么守林人了,便对谢平懋道:“我们去看看吧,也许我们两个人就能搬动呢?毕竟我们是男人。” 她现在说这样的话已经毫无压力了。 谢平懋笑看她:“就你这般体魄,确定要试一试吗?” “谢三公子。”柳照影不满:“还没试,你难道就要轻言放弃。” 谢平懋好脾气,还真的陪不死心的柳照影走了一趟,看到那滚落的山石后,柳照影自己都有点羞愧那大言不惭的话了。 这样的拦路石,必得有趁手的工具,借了旁边树木的力才有可能搬动,凭他们两个赤手空拳的,简直是做梦。 山里的风越来越大了,明明时辰还不晚,看来却似黄昏了。 “怕是晚上又有一场大雨呢。” 小道姑看了看天色,也没有多担心,看起来很是随遇而安,一派天真地说:“两位居士今天就在我们道观里凑合一晚吧。” 她不说柳照影也知道,现在根本就没人能下山。 柳照影对谢平懋不是没有怨言的,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甚至连小厮也没带一个。 谢平懋被她看得尴尬,摸摸鼻子道歉:“对不住,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此时怪他也于事无补,柳照影只好说:“就当陪三公子受这一回罪,也算还了你之前帮我那几回的人情了。” …… 谢祺对他们要留下来也没什么反应,仿佛观里根本没有多两个人一样。 小道姑替两人在最后的罩房里收拾出一间客房来——当然只有一间。 两个男人,在全是道姑的道观里,有这样一间房已经很不错了,还敢奢求什么呢? 柳照影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来,反而对谢平懋说: “看来今晚要委屈谢三公子了。” 怎么看都是这位名扬京城的贵公子和她同处一晚更吃亏些。 谢平懋笑道:“不委屈的,你放心,我晚上也没有打呼起夜的习惯。” 很是平易近人的样子。 柳照影板着脸说:“我打。” 谢平懋:“……” 临时收拾出来的小房间环境简陋,好在床还是有两张的,虽然不大,小道姑没有丧心病狂地给他们安排一个并排通铺。 因为山上取水不便,他们两人连用水也极受限制,不过柳照影倒是庆幸,因为这个借口,她可以邋遢地裹着衣服就上床睡觉,不必要面临洗漱的尴尬。 山里这古怪的天气显然谢祺她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如何应对是早有一套准备的。 而观里小道姑的准备就是:早早送来几个大木盆。 她对柳照影和谢平懋说道:“晚上下起大雨到处都会滴水,只有这两个盆了。你们省着用,还有,最好把鞋子放好,放地上的话会被泡湿的。” 柳照影和谢平懋齐齐:“……” 谢祺在这里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还不止如此,为了节省,他们屋里连油灯也没有,天一黑他们就被小道姑赶着入睡,自然,晚饭也是没有吃的。 玄逸观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大家统一过午不食。 柳照影捧着肚子饿地倒在床上,已经生无可恋。 要知道她可是陪某人一步步爬上山的啊,午饭吃了两个冷馒头也就罢了,晚饭竟然直接上了一道西北风。 “也不知山里的麻雀都回家了没,我真想抓两只麻雀来烤了吃。” 她无意识地喃喃念叨着。 若旁边是孟眠春,指不定就真的当回事闹着要吃了,而如今这里是谢平懋自然不可能。 谢三公子因为愧疚声音更显得温柔了,耐心劝着柳照影: “再忍忍吧柳照,明日下山,你想吃什么我都请你,当作赔罪好不好?” 他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尴尬狼狈的境地。 其实还有点好笑,只是想到柳照影的怒目而视,他也不敢笑了。 “睡觉吧。” 柳照影衣服没脱,裹胸又勒地难受,烦躁地将被子蒙头一盖。 孟眠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子,说实在的,让他想到了那些妹妹闹脾气时候的样子。 第152章 起疑 谢平懋想到刚才朦胧间看见柳照影头发都没解,不由好笑地说: “你不解开发髻睡觉,头皮都不勒得慌?” 柳照影现在看他比看孟眠春不顺眼多了,这种无意间让你遇到麻烦的人,比孟眠春那种故意给你找麻烦的人更可气有没有? 你对他还发不出脾气来。 她立刻嘴快地回到:“三公子解了头发睡,明早指望谁给你梳呢?” 他们这些大家公子,每天都是有梳头丫头伺候的,就算有时候出门在外没丫头,小厮也会学一手。 谢平懋还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我自己梳。” 听起来有点不自信。 柳照影在心底对他嗤了一声,抬手抽了发簪,松开自己的发髻,满头青丝立刻铺在了枕面上。 她拢了拢头发,心想反正屋里没有灯,他也看不见自己,松开头发睡确实舒服很多。 柳照影和谢平懋两人各自躺在两张不大的小床上,时辰太早,外面狂风怒吼,实在很难让人入睡。 谢平懋也少有这样和男人共处一室的时候,即便之前有了心理准备,也未免有些不自在。 想到柳照影那板着的脸和一副明明憋屈想骂他又忍住的表情,他不免觉得好笑。 终于听了半晌的风声还是了无睡意,谢平懋轻咳了一声:“柳照,你睡了吗?” 柳照影此时饥肠辘辘的,实在懒得和他废话。 她一个翻身,哼道: “我睡着了,晚安。” 谢平懋:“……” 看来自己还是闭嘴吧,别讨人嫌了。 屋里陷入安静。 柳照影以为这一夜会就这样过去了,可谁知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原本就被山风搅得睡不好,而到了半夜,外头果然如小道姑说的那般下起了大雨,这还不算,屋外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 柳照影是被雨水浇在脸上生生给淋醒的。 她惊醒,迷迷糊糊的梦中还以为自己是溺水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坐起身才想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伸手一摸,行了,被褥也全湿了。 “柳照,你怎么样?” 谢平懋几乎就没有睡,一听到动静,就立刻也坐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好,就是水漫金山了而已。” 这还能算还好? 谢平懋摸黑下床,也立刻被淋了一脸水。 小道姑给的那两个木盆哪里够,屋里有十处漏水的地方,木盆只能接两处,还是没用。 他说道:“我看这屋子地势低,指不定雨水要灌进来,我们先想个法子……” 柳照影此时感觉就像坐在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小舟上,雨水那独特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她不想折腾,无力地说:“屋里这么黑,谢三公子你小心些,别闪了腰。” 也不知这到底是提醒还是诅咒。 谢平懋其实刚才在床边摸到了半截蜡烛,没有光亮,要先看看哪里被雨水泡了都不能够。 他摸到了火折子,小心地点亮了蜡烛。 外头大风大雨的,屋里也不遑多让,那细弱的火苗歪歪扭扭地摇曳着,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只是烛火一亮,谢平懋就愣住了。 朦胧的烛影里,靠南墙的床铺上拥被坐起的——少女,是谁? 柳照影刚才就一直靠墙而坐,披下了满头青丝,因为饥饿而表情放空,看起来有几分呆滞。 当然表情不是重点,而是她的模样…… 自然,男人和女人还是有差别的,即便再男生女相,如同偈人那样,也不会叫人一眼就认为他是女人。 尤其是当一个女子的衣着打扮并不像个男人的时候,就很难误导别人、强制说服别人让人以为这是个男人。 谢平懋看着此时的柳照影,心中咯噔一下,立刻疑惑大起。 他眨眨眼,又仔细地盯向了那个人影。 雪肤乌发,眉目如画,清丽秀雅,怎么看都是个妙龄少女。 要说这是个男人实在太牵强了。 而往往很多时候,第一眼的感觉是不会骗你的。 他想起第一次见柳照影的时候,他当时就想,这个少年长得真是干净,眉眼之间不带丝毫媚意,可却又与男人不同。 原本这就是气质重于相貌导致雌雄难辨的一个人。 谢平懋开始问自己,是否一直以来他都太粗心,没有考虑某件事? 而在亮起烛火的一刹那,柳照影对上谢平懋眼神的那刻就知道坏了。 他竟然说也不和她说一声就亮起了烛火,此刻的她现在很想拉着那小道姑问一句: 说好的节省呢?请说话算话好不好? 竟然还在屋里偷偷藏了半截蜡烛,是打算让他们自己玩寻宝吗。 不过只在刹那之间,柳照影心里立刻就有了应对之法。 越是在这种时候她就越是要镇定。 她随手就摸了床边的发带,抬手就将一头乌发随意地高高束起,表情不变,嘴里仍自然地说着: “你找到了蜡烛?不错,我们也总算不用如瞎子一般摸黑了,只是谢三公子,你得当心些别让它灭了。” 她的神态表情太过自然,眼神里还透露着疑问,一抬头,仿佛还颇为不解谢平懋此时那震惊的神情是哪里来的。 面对这样极为自然的做派,实在让人不得不先怀疑一下自己的判断是否出了差错。 谢平懋没有回话。 而此时,也像是印证柳照影的话一般,他手里的蜡烛“噗”地一声就熄灭了,屋里重新陷入了黑暗。 柳照影再也看不见谢平懋的表情,谢平懋也看不见刚才惊鸿一瞥间靠墙而坐的少女。 再次亮起烛火的时候,谢平懋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柳照影无法从中看到太多东西。 他到底是猜出来了?还是没猜出来? 风雨声极大,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屋里些许的尴尬。 还是谢平懋想起了自己起床点灯的初衷,他对柳照影如往常一般温和,先主动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对她说:“若是这雨下上一整夜,我们这里必然会漫出水来。” 柳照影接话道:“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谢平懋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才说:“你的床还能睡?” 第153章 偶遇 两人之中,显然柳照影是比较惨的那个,谢平懋的床起码并没有受到雨水洗礼,而她,却是一半都泡在雨水中了,即便将木盆放在床上接水,她也没法睡。 柳照影耸耸肩,半开玩笑半试探道:“不然呢?谢三公子愿意和我挤挤吗?” 谢平懋眯了眯眼,认真地看着柳照影的脸,缓缓道:“也无不可。” 柳照影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跳漏了一拍。 谢平懋其实不是个会说这样的话的人。 他这目光,这样的话,分明是在试探自己。 柳照影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又听见他说: “说笑的,今晚你去我床上睡吧,我睡你这张床。” 柳照影更是不愿意,她怕他是怀疑他的女儿身,而故意照顾她。 若是两个男人,没有谁让谁的道理。 何况本来人家堂堂谢三公子,没有道理给她让床铺。 “不用了,大家都是男人,没有道理我去睡,让你在这里淋雨。” 柳照影抱着自己半湿的被子往床上一坐。 听她强调“大家都是男人”,谢平懋只是微微笑了笑: “不是让你,本来就是我害你的,何况你走了这么多路也累了,我本来就认床睡不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 “柳照,你是不是多想了?” 他温和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眼神高深莫测,一下就捏住了柳照影的七寸。 她心里不由想,他这难道已经不是怀疑,而是确认了吗? 若是放在之前,柳照影其实并不怕女儿身被拆穿,可如今,还有两天她就要参加画学考试了,若被谢平懋拆穿,她必然就无法走画院这条路。 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少了一个接近京城、接近皇宫的最好的机会。 柳照影的指甲紧紧地攥进了手心,可脸上依旧还是平静无波,她莫不清楚谢平懋的意图,就不能轻易试探他。 这是个聪明人。 “考虑好了马?” 谢平懋说道: “蜡烛快烧完了。” 柳照影心里不由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气闷。 她索性穿鞋下床,噔噔噔就跑到了谢平懋的床边坐下,然很认命地往他被子上一躺。 谢平懋看着她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未做声响,只是走到她原本的床上坐下。 屋里很快陷入了黑暗,两人都不再说话。 好在这一晚的风雨比他们想的要好一些,到了后半夜屋外大雨屋内小雨的情况就停止了,雨声渐息,柳照影也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似睡非睡的境地,第二日清醒的时候,屋外已是一派空山新雨后的美妙意趣。 谢平懋脸上有些微的疲惫之色,可见昨夜确实没有歇息好,只是玄逸观也无百日休憩的习惯,他也不好意思在屋里继续睡,二人直到午后路上的山石被守林人搬开后就打算和谢祺告别下山。 柳照影想到自己一夜未归,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阿拴不知该如何担心了,便也一心想赶紧回城。 只是他们却在下山之处,正好偶遇了谢裕的妻子,谢平懋的婶娘——惠氏。 谢平懋和柳照影下山,惠氏却正好要带人上山。 虽然谢祺自己独居在玄逸观,谢家人看来对她也并不怎么在乎,但说到底她是惠氏的小姑子,惠氏来看她也是他们谢家自己的事,柳照影管不着。 但是让她奇怪的是惠氏的态度。 不夸张地说,惠氏见到谢平懋身边的柳照影,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原本打招呼的时候倒也没什么,等谢平懋一介绍这就是柳照的时候,惠氏的脸色明显就陡变。 “他、他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惠氏瞪大了眼,捏着帕子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谢平懋在见到惠氏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场面大概会有点尴尬,只是惠氏这表情,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是惊恐。 面对一个疑似是她丈夫私生子的孩子,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太古怪、太不合常理了。 谢平懋坦言:“昨日我和柳照在附近游玩,顺便拜访一下姑姑,突遇大雨,就在玄逸观中叨扰了一夜。” 惠氏脸色由青转白: “你带他……去拜访了你姑姑?” 谢平懋狐疑:“是。” 这有什么问题? 惠氏明显精神恍惚了一下,然后似是脱力一般才摆摆手说:“没什么,我、我先走了。” 这显然是有什么的。 为什么提到谢祺惠氏是这个反应? 谢平懋开始思索,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谢令璟弄错了呢? 柳照影的身份,真的是谢裕的私生子吗? 谢平懋一言不发地思考,柳照影也不好明明白白地催他,只能装嗓子不舒服地咳嗽。 她觉得自己完全就是最无辜的局外人,她不知道惠氏见到她为什么会吓成这样,按照正常的反应,她见到自己这个先后害她儿女丢过脸的人出现在谢平懋身边,不上来打她也该先冷言冷语地教训一顿才对,可她竟然露出一副被自己吓破胆的表情。 她长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吗? 柳照影也不想知道原因,说实话她对谢家根本没有什么兴趣,进金陵后和谢家意外牵扯上这么多关联根本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此刻只想快点回孟家去好好休息一下,以最好的状态应付明天画院的考试。 谢平懋听到她不断的咳嗽声,以为昨晚她到底是着凉了,心里暂时压下无数的疑问,忙对柳照影说: “你还好吧?要不然我们去找一辆马车,回城还要骑马的话恐怕更容易吹冷风……” “无妨。” 柳照影都快受不了他的啰嗦了,一催马,先一步飞驰出去了。 谢平懋那句“你当心点”只能憋在喉咙里。 …… 惠氏见过柳照影之后,脸上的神情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她急着往山上赶,也全然不顾刚下过雨的山路难行,催着那抬着那小轿的轿夫: “你们再快点!” 轿夫们见多了颐指气使的贵夫人,可也没见过这么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的,走得快摔了,还不是她自己受苦? 惠氏显然是想不到这些,一到玄逸观门口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轿,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可她根本不要丫鬟搀扶,健步如飞地就往前走。 第154章 他是谁 谢祺对于谢家人接二连三的拜访,已经把不悦明明白白地都放到了脸上。 对于这个印象中可能有几年都没有见面的嫂子,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久别重逢的兴奋,相反,眼里的厌恶毫不掩饰,第一句话就是冷冰冰的: “你来做什么?” 惠氏也早就料到她这般态度,只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们,我也一样。今天来,是因为有些话不得不说了,说完我就会走。” 她将身边的下人全部留在了门外,只和谢祺两人进了屋内。 谢祺这些年早已看透兄嫂的嘴脸,疲于应付,冷淡地说:“我这里没有好茶,招待不了奉恩将军夫人,见谅了。” 惠氏此时已顾不得生气了,何况她也不喜欢留在这个破旧的道观里,她直接切入正题,问惠氏道: “昨天到这里来的那个孩子……叫做柳照的,你见到了?” 谢祺回:“夫人想说什么?他是谢平懋带来的,我就是想也不能把他赶出去。” 谢祺对于柳照影也并无什么好感。 应该说,她摆明了就是一张厌恶全世界的脸。 惠氏顿了顿:“他姓柳,全州人士,父亲是一个药材商,母亲姓张,你就没想到什么吗?” 谢祺握着拂尘的手倏然握紧,目光顿时一改清冷疏离,像两束火光般射向了惠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惠氏憋了一口气,说道:“谢祺,我知道你怪我和你兄长狠心,当年执意把你的孩子送走,但是你自己想想,若不送他走,你们母子可还有性命留着?即便我们肯饶你,那时候京里的老侯爷也绝不会允许这种有辱家门的事发生!我们给过你机会的,要怪,就怪你自己……” 谢祺扯了扯嘴角,不客气地打断她: “这桩陈年旧事如今还翻出来有什么意思?我为谢氏女,自是身不由己,连累那孩子跟我苦一辈子还不如让他离开,其实我倒要感谢将军和夫人大恩。只是十七年过去了,你突然找我说这个,难不成要说那柳照是我的孩儿不成?” 她这一句反问反倒是将惠氏给问住了。 不是都说母子连心,谢祺先一步见到那柳照,竟是这个反应吗? 惠氏叹了口气,“柳照进金陵不久,却几次三番与我谢家过不去,我与老爷初步打听了一下,觉得他极有可能就是……” “够了。”谢祺打断她:“不过是你们凭空猜测罢了!” 惠氏也冷笑:“谢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认孩子就以为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我告诉你,若他真是当年那个……孽种,一旦他还与谢家过不去,我和老爷断不会留他性命!” 一听到“孽种”二字,谢祺就大笑起来:“谢夫人,您今儿上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呢?是知会我一声,当年被你们送走的我儿回来寻仇了,然后你怕我当年的旧事又被翻出来让谢家门楣蒙羞?杀人不过头点地,既如此,你们当年一并杀了我们母子就好,何必整出这么多幺蛾子!” 她早就不想活了。 可是身为谢氏女,她连死都没有资格。 谢祺想到当年自己的儿子被兄嫂抱走送人,她被幽禁在这山上小小的道观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心底的魔障便是吃斋念经十七年都无法消解。 故作慈悲放过他们母子的是这些人,如今十七年过去了,他们又怕当年的种下的恶因换来恶果,想再次利用她来解决麻烦。 惠氏听到她这般指责,只是大声辩解:“若不是你不肯老实坦诚那孩子是谁的,我们也不至于如此……” “够了。”谢祺不想再提那些不愿会想的往事,“我早已是方外之人,你们谢家荣也好,损也罢,与我无关,是否被人报复,如何报复,更与我无关,那个柳照,你想处置就处置,无需过问我的意见。” 她竟是如此绝情。 这场谈话比惠氏想的还要难进行下去,她恨恨地站起来,骂了声:“谢祺,就是你这个臭脾气,活该一辈子待在这里!你不配被任何人救!” 说罢扬长而去。 谢祺嘴角只留有两分讥诮的笑意。 屋里静谧无声,谢祺抬手摸了摸杯盖,惨然一笑。 “我的儿子吗?我的儿子……那是个男孩子罢,男孩子便不是。” 她的喃喃自语似乎颇为自相矛盾,好在无人听见,她也不需要向别人倾诉,再抬起脸时,谢祺的脸上已经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冷淡漠然的表情。 ****** 柳照影和谢平懋回到城里,谢平懋请柳照影先去自己府上看看大夫,柳照影拒绝,打算直接和他告别。 但是没想到她没有走成,因为谢平懋先被自家小厮拦住了马哭诉。 “三公子,不好啦,您快回去看看吧,孟、孟小国舅来闹事了,要把咱们家砸个稀巴烂呢!” 谢平懋:“……” 柳照影:“……” 知道那一位不会消停,可这也太夸张了吧? 柳照影匆匆赶到谢家,希望这一切是自己多想了,可事实证明,她一点都没有低估孟眠春。 孟眠春丝毫不顾谢裕的脸面,在人家正堂里作威作福。 “这茶还是不好,换!” 因为借口茶不合心意,他已经连砸了十几套茶杯茶碗了,有些还是谢裕的珍藏。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就是明明白白地找茬,可问题是孟眠春也不说是为了什么事,就是砸,撒气一样地摔地人家满地碎瓷。 谢裕毫不怀疑,再这么下去他是真要把他这个奉恩将军府闹个底朝天了。 府里的人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救星谢三公子。 要说天底下能有法子治这个孟小国舅的,谢三公子绝对算一个。 可谁知道人家不在府里,昨天就出府去了! 谢裕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叫天昏地暗、灭顶之灾,于是一直派人守着城门口,就等谢平懋回来。 从一大早折腾到了过午,还得抽空伺候摔东西摔累了的孟小国舅吃午饭,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他才总算把谢平懋给盼了回来。 第155章 能耐 他这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柳照影见了眼前这场景,心里忍不住要发出这个疑问。 不然她实在想不到最近谢家有得罪孟眠春的地方了。 果真,看到柳照影和谢平懋双双出现在门口,孟眠春的脸色更黑了。 随即,他就黑着脸冲到了柳照影身边,一扯她胳膊,没好气地说: “跟我回去。” 柳照影差点被他扯得一个踉跄。 “你等一下……” “夜不归宿,你能耐了啊。” 现在的孟小国舅,脸上几乎就写着“挡我者死”四个黑气浓重的大字。 所以在这样的威慑下,谁还敢这么不给面子抚他逆鳞? 连柳照影都不敢吱声了。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谢平懋今天却是一枝独秀,非要不识时务一把。 他皱着眉伸手就挡住了孟眠春的去路。 孟眠春对上他也是一副皮笑肉不不笑的表情:“谢三公子有何指教啊?” 他以为谢平懋是要为谢家讨个公道了。 可谁知谢平懋却是说: “昨天柳照受了凉,先让大夫看看你再带他走。” 柳照影受宠若惊的同时不免要怀疑谢三公子是不是被驴踢了脑子。 他不管屋里差点抱着一地碎瓷哭出声来的谢裕,拦住孟眠春只是为说这个吗? 何况她刚才的咳嗽都是假装的,她根本没有着凉。 谢平懋这句话一出,无疑就是给孟眠春火上浇油,他头顶的怒火差点一燃三丈高。 “谢平懋,你这是什么意思?拐了我的人一天一夜不说,现在还操上了奶娘的心思,真把他当你的所属了?借人个东西还知道要说一说,你这般自说自话的人我倒还是第一次见。” 谢平懋淡淡地望着他:“柳照不是东西。” 孟眠春冷笑:“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东西,我是说他就算是东西,那也我的东西!” 柳照影内心:……请两位好好说话。 谢平懋不耐烦和孟眠春缠夹不清,只转头望着柳照影略带担心地说: “等大夫来看过了以后再回去,昨晚我看你还是睡得不好……” 昨晚,睡得,不好??? 孟眠春嘴角微微抽了抽,目光森冷地望向了柳照影:“昨天晚上你们一起睡的?” 柳照影此刻只想问谢平懋一声,到底她跟他多大仇多大怨要这样害她。 此时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孟眠春的视线:“昨天因大雨滞留山上道观,统共也就一间房间,反正都是两个男人,有什么要紧的。” 孟眠春也太小题大做了。 谢平懋抿了抿嘴角,似乎还藏着一抹不可察的笑意。 孟眠春则是冷笑,只重复一见面说的那句话: “柳照,你真是能耐。” 名扬京城,如高岭之花一般高不可攀,无数闺中小姐们仰慕倾心的谢三公子,平白无故和她共处一室度过了一晚。 说起来也确实算她能耐了。 “还好还好。” 柳照影忐忑地回复。 孟眠春哼笑了一声,竟是扭头就走,竟也不拉扯柳照影了。 这是……被气走了? 柳照影心想这可还是她第一回见到孟眠春有被气走的时候。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件好事。 谢平懋还是望着她,似乎想继续啰嗦大夫的事。 柳照影这两天是见到他就怕,忙道:“明日就要考试了,我得赶紧回去再温习一下,多谢三公子好意,我就不久留了,而且将军他……” 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屋里的谢裕。 “可能需要你的安慰。” 这都叫什么事啊? 她若还留在这里才真叫添堵了。 说罢她也不等谢平懋回应,追着孟眠春的背影就跑了。 谢平懋望着她急匆匆离开有些像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弯了弯唇角。 但是一想到孟眠春刚才的反应,他的笑意便立刻收敛了下去。 看来,不能再让她留在孟眠春身边了。 同时,心情复杂的还有谢裕。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柳照影,只是还没仔细看清样貌对方就转头走了。 “平懋。”他叫了一声还兀自沉思的谢平懋,问道: “你和孟小国舅身边的这个柳照是?” 谢裕浑然不知自己那点心思早已被女儿出卖给了谢平懋,还觉得自己可以不露痕迹地在谢平懋这里打探一二。 谢平懋见谢裕这番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想到了他的目的,顿时目光就冷了冷。 这件事也得解决一下。 “叔父,我和柳照是朋友,无关孟眠春。” “啊,是是,我就是想问问……” 谢平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叔父应当是不会对他有兴趣的,先前他与谢家发生了些许矛盾,不过也并非是他本意,叔父,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太介怀了吧。” 他把话都说了谢裕还能说什么。 不知为何,谢裕望着谢平懋一双眼睛,竟觉得心思全被看透了。 不可能吧? 当年的事,谢平懋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啊。 “哦还有。”谢平懋继续道:“我和柳照去了玄逸观探访姑母。” 谢裕脸色陡变,竟是比刚才被孟眠春摔了十几套茶碗还难看。 “我们下山时碰到了婶娘。叔父,婶娘怎么突然会想到去看姑母呢?” 谢裕回答不出。 他脸上的神色和他们碰到谢氏时如出一辙。 果真,谢平懋在心中笃定,这件事一定别有内情,且与独居山林十几年的谢祺有莫大关联。 “自然是,是因为……去看看你姑母罢了。” 谢裕费力地吐出这么一句。 谢平懋温和一笑:“想来也是,不会再有别的因由了。” 谢裕却是心底一颤。 …… 回到孟家之后,阿拴和修麟只是表现出了应有的担心,别的倒也没说什么,毕竟柳照影遇到这样的事也是人之常情,困在玄逸观的时候连个下山送信的人都没有。 只有孟眠春,却是怎么也哄不好了。 哄这个字,柳照影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的。 话说回来,她干嘛要去哄他? 自己名义上不是他的仆从了,也就没必要做低伏小 明日就是画院考试之日,柳照影心想,等考完再说吧。 —————————— 哼哼,第一个发现的是谢三,失望吗你们? 第156章 火坑 第二天,南画院的画学考试正式开考。 此次为加科录取的考试,共有一百三十二人应试。 对于如何考,考什么,柳照影自然早就打听清楚了。 画学考试这一回原本她是怎么都会遇到难关的,毕竟验明正身那一关她都过不去,好在她留了个心眼,只说自己的户籍证明已经弄丢,毕竟她是遭凶徒灭门的可怜人,这说法也过得去。 而官府知道她是孟眠春手下的人,同时与卓甘棠、谢平懋也相识,这样的人,自然而然补上一份户籍证明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她才能顺利参加画学考试,以男人的身份。 除了绘画,画学考试也要靠文试,甚至还有品鉴等,这样的题目对张秀才这样的人来说,自然不成问题,洋洋洒洒就能写几大篇,而对于市井出身的画师,如他的朋友苗四等人来说就有点困难了。 考完之后,张秀才颇为踌躇满志,他追问柳照影考地如何,其实柳照影也说不上来,只好说: “听天由命吧。” 她不是正规学过画,全凭几分天赋,还有曾经在京城北画院旁听过的经验来考。 所以说她其实并不怎么有把握。 既然考完了,张秀才几人就提议去酒楼庆贺一下,柳照影婉拒了,她觉得自己还是早点回去地好,考试考了两天,某位大爷的脾气也憋了两天,只怕得憋坏了。 赶回孟家,柳照影就进了厨房。 “今天又要做好吃的?” 阿拴和修麟听闻风声,就赶来“帮忙”了。 “算是吧。” 柳照影说道:“庆贺我完成画学考试,你们两个,去请少爷吧。” 柳照影难得耍了一回心眼,打发阿拴和修麟去。 可谁知没奏效,阿拴和修麟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不去!” 柳照影:“……” 原来大家都怕被他波及啊。 …… 独自闷在房里的孟眠春确实心情很不好。 至于为什么不好,他也说不出来具体的原因,他只知道这烦闷大概来自于谢平懋和柳照影两人。 所以到底谢平懋为什么要围着柳照影转呢? 他堂堂一个名门贵公子,和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子有什么好牵扯的? 想不通。 不过孟眠春毕竟也是打小和谢平懋一起长起来的交情,他知道谢平懋为人,他不是会为了别人不爽就去做这种事的人,所以不存在谢平懋是幼稚地想找自己麻烦这种可能性。 他搓了搓下巴,脑子里就莫名就蹿出了另一个念头。 ——谢平懋这混账,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啊! 孟眠春被自己这念头一惊,立刻拍案而起,脑子里突然就莫名想起了方清仪曾说过的那些话。 如今这好男风实在不属于罕见。 这谢平懋瞧着人模狗样的,指不定心里就怀了这样那样龌龊的心思。 再一想到他在京城时对所有女人都冷冰冰的模样,连自己定亲的未婚妻都不喜欢,孟眠春就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不喜欢女人,这不就是喜欢男人吗? 别人都以为他是清心寡欲成佛了,一定没人能想到他却是这么个…… 一时他又想到柳照影全然不知对方“狼子野心”,还一口一个“谢三公子”叫得殷勤的模样就心堵。 这小子虽然有几分小聪明,可在这种事上显然是毫无经验的,他又父母双亡没身份没地位,谢三真要对他做什么的话他还能逃? 更别提他们昨天竟然还这么共处了一夜! 孟眠春一下子就捋顺了脑子里的这条线,更为自己的愤怒生气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他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照影跳入“火坑”。 怀着这样的心情,孟眠春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半分错处,简直就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大功德。 不行,他想着,还是得去找柳照耳提面命一番,免得他小小年纪走入歧途,着了那谢三的道。 谢三诱惑女人有一套,想必在诱惑男人方面也不遑多让。 孟眠春急匆匆地倏然拉开门,谁知正好和预备叩门的柳照影四目相对。 柳照影颇为尴尬:“少爷,吃饭了……” 原本以为孟眠春还要闹一阵别扭,谁知他这回却是目光深沉地打量着她,也不说话,把人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回打量个遍。 柳照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想这家伙该不会已经气到了要弄死她的地步了吧? 孟眠春却是越看柳照影这个人越不舒坦,以前他没细看过,可是如今定睛一瞧,他却发现眼前这少年生的格外好,秀眉妙目,皮肤水滑,倒也不是完全的男生女相,却自有一段清新出尘的风韵。 这也难怪除了女人,会被男人看上吧。 孟眠春对于柳照影的毫不警醒有点动气,自然而然地质问她: “你和谢平懋那晚发生了什么?” 柳照影真是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还能发生点什么呢? 他会不会有点幻想过度。 “就是睡觉,什么都没发生。” 她没好气地又解释了一遍。 她不觉得这个话题还有什么纠缠的必要。 孟眠春正在斟酌着怎么提醒她提防谢平懋,又听柳照影继续说:“少爷,我今天考完试,大家一起吃饭吧,你来吗?” “当然!” 孟眠春答应地飞快,出乎柳照影意料地爽快,她以为他还要再闹一阵别扭的。 “你没叫谢平懋吧?” 跟着他又用那种仿佛抓妻子出墙的眼神仔细盯着柳照影问。 柳照影:“……” 到底是为什么要提起谢平懋一百遍一千遍啊! “当然没有!” 孟家的筵席,他这个主人没提,谁会去请谢平懋? “谅你也不敢。” 某人这才终于满意了。 柳照影亲自下厨的时候,就是孟家过节的时候。 孟眠春甚至还让人拿了酒出来。 连阿拴今天也被允许喝上两杯。 从父母过世、家破人亡开始,他在孟家的这几天可以说是过得最轻松惬意的时候了。 孟眠春一杯接一杯地喝,像是生什么闷气似的,看上去完全没有上回吃火锅时那么闹腾,修麟都少了和他抢食吃的乐趣了。 第157章 不像个男人 柳照影不知道孟眠春这是又抽哪门子的风,说好的是庆祝,怎么就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实在看不过眼,她伸手就按住了他的酒杯。 “少爷,酒不是那么喝的。” 孟眠春此时还是有点心不在焉,闻言只说:“那还要怎么喝?柳照,你怕?” 柳照影只道:“我怕什么?要喝,我陪你喝。” 说罢就也给自己着斟了一盅,和孟眠春碰了碰杯,然后看他一眼,抬手就喝尽了杯中酒,再将酒盏倒扣在桌上。 这个动作倒是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在。 毕竟谁都忍受不了面前有个人三不五时地抽风。 她也是有脾气的。 孟眠春却是笑了笑,没有这几日一贯的臭脾气大过天,反而说:“行啊,让我看看你的酒量吧。” 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 说好的庆祝,怎么就变成了拼酒呢? 桌上那一桌好菜都显得有点浪费了,阿拴和修麟只能在旁边咬着筷子看着孟眠春和柳照影一杯接一杯地喝。 二人也不说话,只是喝酒。 柳照影突然想到了从前偷喝父亲的酒,军中将士长饮之烈酒,入口烧喉灼心,总能呛得人眼泪直流,与这江南香蜜酿造的醇酒自是不能比。 她从前也能喝些烈酒的,只是到底这新的身体并不比从前,也或许是这甜滋滋的酒更醉人,连续几杯下肚,很快柳照影便控制不住地脸颊泛红了。 但她仍旧不想停下。 喝酒,总是能让人舒坦,也能让她回到过去。 孟眠春一直见她双目清亮,以为她还好,可看到她不小心一筷子戳进了他的碗里就知道不对了。 “你说你,不能喝就别逞强,酒量还不如那两个孩子……” 一扭头,行,那俩孩子也迷迷瞪瞪地歪在一旁睡着了。 若阿拴是清醒着的,其实也不会放任眼下这样的情况发生。 孟眠春无言以对,想赶紧把柳照影的杯子拿开,可没想到她却是来了气性,还是按住了他的手不肯松。 这点酒自然是没法让孟眠春吃醉的,他无奈地问:“你还想怎么样?” 柳照影一字一顿地道:“继、续、喝。” 这是真醉了。 “你醉了,还喝什么喝,我说你这酒量就不要逞强了……” 孟眠春看到了她颊边的一片酡红,像是他在京中常吃的上好白玉豆腐洒了玫瑰露,极美味可口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转开头,咕哝了一声:“真不像个男人,难怪谢……” 他想到谢平懋就一阵不舒坦,马上就回过身握住柳照影的肩膀正色说:“以后别和谢平懋喝酒知道吗?尤其是像喝这么多。听到了没有?” 柳照影被他突然一晃,像是清醒了半分似的,竟是乖巧地点点头,满脸一副“你说什么都对”的表情。 “最好别再和他见面了,知道吗?” 她仍然点头。 “他要来和你说话就让他滚,踹他一个大马趴,知道吗?” 她继续点头。 孟眠春脸黑了,点头点得那么干脆,这根本就是没听进去。 “算了。” 他咕哝一声,徒然地放开了柳照影。 别人喝醉了是发酒疯,大哭大笑大闹的都有,只有她,喝多了就变得更乖了,说什么都行,说什么都好。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可没想到柳照影却还是没忘了喝酒这回事,她继续给孟眠春斟酒要和他喝。 “你够了啊。” 孟眠春不想喝,可柳照影却是端着酒杯直接往他脸上撞,孟眠春边躲闪边只好握住她的手叫她别胡闹了。 柳照影一双被他死死按在了桌面上。 孟眠春正得意她这下没法子作妖了,谁知柳照影却是眨眨眼,然后细长的脖子一低,竟将脸贴上了他的手背。 她的手被他的手压着,他的手又被她微烫的脸颊压着。 柳照影只觉得脸贴上了什么凉凉的东西格外舒服,还蹭了蹭。 孟眠春:“!!!” 这是什么杀招?!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一动也不敢动。 “你你你……你像个男人吗?还是个男人吗?” 被压住一双爪子的孟小国舅语无伦次地盯着舒舒服服枕在他手背上的那张脸碎碎念。 那张比他一双手大不了多少的脸此时显得极为人畜无害,因为挤压当然显得有点滑稽,但同时也莫名显出两三分可爱来。 柳照影似乎是听见了他的碎碎念,微微转了转脖子,睁开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哐啷啷—— 孟小国舅觉得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碎了。 这是什么感觉? 他震住了,立刻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狠狠地抽出了双手。 柳照影此时睡意上头,已是迷迷瞪瞪的,垂着头就要继续往桌上磕。 “你可真是!” 孟眠春行动比脑子快,一只手已然下意识伸过去又托住了她的脸,让她不至于把那么一张秀色可餐的脸砸扁在饭桌上。 柔滑的颊边肌肤和掌心相贴,烫得孟眠春差点又是一个甩手。 他恨恨地用左手拧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边忿忿道: “叫你手贱,叫你手贱。” 知道这样不行,孟眠春直接把将睡未睡的柳照影给提溜了起来,将她横抱而起,想送她回房。 他怎么这般轻? 这是跃入孟眠春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真不像个男人。 此时正好阿拴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叫唤了一声:“哥哥……” 孟眠春听见这一声,吓得手一松,马上就又把柳照影给按回了椅子上。 他质问自己,他在做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人是男人,是阿拴的哥哥,他在横抱一个男人? 孟小国舅被自己恶心到了,可是又不能甩下还靠着自己胳膊的柳照影,最后心一横,把她往背上一背,这才放心地走了出门,然后吩咐双喜双禄他们送阿拴和修麟各自回房。 双喜撇撇嘴,第一个看透:少爷你怎么不一视同仁,非要自己送柳照回去?刚才把人家又是抱又是甩,最后还是乖乖地背上了背,我可是都看见了。 所谓旁观者清,双喜很为孟眠春捏一把汗,少爷啊,您这是走上了一条弯路啊…… 第158章 去哪儿 柳照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昨天晚上的记忆就迅速回笼了。 她不是个酒品差的人,也能够清楚地想起自己都做过什么。 但这还不如想不起来的好。 她昨天……都在干什么啊! 正好阿拴推了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壶醒酒茶。 “我昨天……丢脸了吧?” 柳照影问他道。 阿拴的脸色也红了红,“不知道,我也没有看见。” 原是昨夜取错了酒,他也是今早才听双喜说,那酒是孟眠春珍藏的纯酿,好些年头了,寻常不给人吃,吃了极容易醉,原就不是他们准备要喝的桃花醉。 柳照影叹了口气,又听见阿拴说:“你是个女孩子,你不能在男人面前喝那么多酒的,万一出点事……” 他说不下去了。 阿拴虽然年纪小,却总是有做男人的觉悟。 “对不起。”柳照影说道:“以后不会了……他呢?” 她问的是孟眠春。 想到昨天自己还枕着人家的手傻笑,柳照影就恨不得能回到那时候,然后把自己的头给按进水里。 阿拴老实交代:“一早就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柳照影原本打算等孟眠春回来就和他道个歉,可谁知这一等就等了一天。 她现在是确定孟眠春故意避开自己了。 丢脸的人是她,他避个什么劲儿? 修麟和阿拴也想不通,修麟还很兴奋地追问柳照影:“你昨天喝多了酒,到底对他做什么了啊?能把他吓得一天没回来?真厉害,你也教教我吧。” 柳照影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犹豫地说:“莫非是我恶心到他了?” 修麟闻言眼前一亮:“你吐他身上了?” 那么死要干净的人,倒是有可能。 柳照影说道:“也没有喝到那样,不过是有一些醉意罢了。再说,我吐他身上,他大概昨天就打死我了吧。” 修麟心想也对。 那孟眠春究竟去哪儿了呢? 最后他们只得去问双喜,双喜如今看柳照影的目光是越发古怪,柳照影觉得他似乎对自己颇有怨言,问道: “难不成真是我又把少爷气走了?” 双喜私以为这个“又”字十分巧妙,看来这个罪魁祸首也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啊。 他说道:“少爷去拜访友人了。” 看了一眼柳照影,继续说: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 柳照影想了一圈,她知道的,也只有奚县的那位郡王爷了。 “他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柳照影觉得奇怪。 怎么也不听他和自己商量,从她成为孟眠春的小厮以来,他就习惯了什么事都和自己商量,怎么这回却是如此一反常态? 再怎么问双喜也不知道了,他只带着几分郁色说:“谁说少爷一定是遇到麻烦事了,也许,只是有很多想不通的事吧,不能和我们说的那些。” 阿拴闻言偷偷和修麟说:“怎么我总觉得双喜哥比我们知道的多些呢?” 修麟也认同:“我总觉得他是意有所指。” 两个孩子都听得明白,柳照影何尝不懂解读双喜的眼神呢? 果然,是她让孟眠春困扰了吗? ****** 静谧的室内泛着淡淡茶香,此时谢平懋的下首正立着一个着青衣的下属,此人一身风尘仆仆,是刚刚从外地赶到金陵的。 谢平懋没有在谢家见他,而是选了一处极荫蔽的私家酒楼。 “三少爷,您要属下查的都已经查到了,您可还满意?” 茶杯盖一扣,谢平懋温声说道:“有劳了。” 对方拱了拱手,“三少爷言重,我等本就是谢氏家仆,此乃分内之事,只是不知三少爷打听的这位柳姑娘是……” “飞煦。”谢平懋打断他:“我知道你是父亲的人,我让你做什么你转头就要回禀到京城,但这一桩,只当我欠你个人情,你可否瞒下来?” 飞煦连声称“不敢”,实在也是他不得不过问,多少年了,自家的三少爷竟然会费心打听一个女子,还是个从全州僻壤之地北上的药材商户之女。 他是怎么和这样的女子有牵扯的? 若是被夫人知道,恐怕不是一桩小事啊。 在飞煦说出“柳姑娘”那一刻的时候,谢平懋的神色就没有任何变化。 几乎早就肯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谢平懋之所以能那么快得到消息,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像谢裕、孟眠春那样千里迢迢让人去全州打听,中途信转信,人转人,也不知要查到猴年马月去,他让飞煦沿着柳家灭门前一路北上的官道沿路打听。 虽然柳家灭门案发生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沿途又有诸多驿馆客栈,要找些线索并不容易。 可根据他的猜测,若柳照影真是女儿身的话,她和父母进金陵前多半不会乔装打扮,她改扮男装应是在变故发生之前。 柳家虽然不算打眼,可是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记得他们。 何况,她也不是生了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相反,是个如此出众的姑娘。 他不需要清清楚楚地打听到柳家的所有细节,他只要确认,曾有过人见过“柳姑娘”而已。 果真,飞煦带回的结果也是如此。 谢平懋的心情有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飞扬。 这样的调查,也是他给自己的心安而已,证明他上心的,确实是“柳姑娘”。 “飞煦。” 谢平懋抬眼,继续嘱咐正满脸狐疑的下属: “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三少爷请说。” “这件事你替我完成后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唯一的条件,半个字都不许向旁人泄露,包括我的父母。” 飞煦怔然,“三少爷……要给属下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你最想要你不清楚吗?脱出谢家,还你自由,这个礼怎么样?” 飞煦噗通跪在地上,心里立刻清明一片。 为什么三少爷会找上自己,原因在这里啊! 若是他这样的心思被家主谢臻知道,怕是大难临头,可是没想到三少爷却以此为筹码要自己替他办事。 飞煦此时就知道,他就是不答应也不行了。 古话说虎父无犬子果真不假,三少爷的心思哪里又像旁人说的全在读书做学问上呢? 第159章 阻拦 飞煦跪在地上,干脆地道:“属下听凭三少爷吩咐。” 谢平懋笑了笑,给自己续上一碗茶,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泊如烟: “飞煦,听着,我还是要你沿着去全州的路南下,想办法拦住我叔父和孟小国舅的人。” 飞煦就知道他不会给自己安排简单的任务。 哪里是这么容易说拦就拦的?谢裕还好说,孟小国舅那可就…… 但做事不问原因是他们这些人一贯的宗旨。 “三少爷……” 飞煦脸上露出为难。 “也不是让你如何,柳姑娘的身份,先瞒下来,也不用多久,先拖延一段时日。” 飞煦听明白了,他家三少爷是要私自藏下这位柳姑娘不叫别人知道。 也不知道是个怎生的美人。 从来视红颜如无物的谢三公子,何曾为了女人费过这心,也算是奇闻一件了。 “听明白了吗?” 谢平懋见他发愣,忍不住敲了敲桌子。 “是,属下一定完成三少爷的嘱托!” 谢平懋这才点点头,沉眉继续喝茶。 现在,他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吧? 但是柳照,你的家仇已报,却还是继续女扮男装,到底还准备做什么呢? ****** 孟眠春自己其实也不清楚他怎么就跑到奚县来了。 总之那晚送柳照影回房之后,他竟不自觉在她床头坐了下来,盯着她的脸发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竟是月上中天,已经过了许久。 孟眠春被自己吓了一跳,仓皇离开,可回到自己床上时依旧心烦意乱地睡不好,翻来覆去脑子里的景象都少不了柳照影。 刚认识的时候看她不顺眼,觉得这小子嘚瑟又自以为是,后来又发现她确实有几分聪明机智在,总是举一反三能够接上他的思路,和她说什么都只用开个头她自能领会意思。 孟眠春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回遇到这般理解他心意的人。 再到后来,他发现这小子除了嘚瑟还嚣张,对自己没大没小,也没什么恭敬的态度在,总是能够一句话噎地他没话回,但有时候她那反应又挺好笑的,自己耍横的时候她也知道怎么来讨好自己。 直到在湖底那一回,他们两个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一次了,他当时孤注一掷自己对付发狂的偈人后,那小子气冲冲地跑回来训了他一顿,他竟然被训得脾气,相反还有种“歉意”? 重要的是,她竟然做饭都那么好吃。 真不像个男人…… 可是,怎么还能有人喝醉了酒就这样? 他刚才是被轻薄了吧? 就是。 又聪明又无赖又可爱又倔强…… 莫名其妙的,他心里形容柳照影的词一下子就能蹦出百来个。 最后一夜辗转反侧,想的都是柳照影! 孟小国舅彻底被自己吓到了。 他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对柳照影生了些什么不好的心思,因为在他心里,只有谢平懋这般“下作”的人才会起那样龌龊的心思。 他觉得是自己对于柳照影近来关注过多,所以才会这般。 素衣教暂且没有什么异动,他需要散心了。 于是,说走就走的孟小国舅天刚擦亮就骑马出府了。 他来见信陵郡王赵源的时候,还意外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玉凌波一直很受赵源的喜爱,常住在这山庄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山庄里伙食太好,还是人待在一起久了就会长得像,反正孟眠春见到珠圆玉润了一大圈的玉凌波差点吓了一跳。 玉凌波大概也是见多了赵源那张脸,再见孟眠春时,脸上便如三月桃花开,妙目含情,秋波直送,似乎是巴巴指望他想起些往日的“情分”来。 只是孟眠春却是半点都没有回应她的意思。 席间赵源还让玉凌波伺候倒酒。 孟眠春却是皱眉让她走开点。 赵源奇怪:“予让,怎的如今你半点都瞧不上她了?” 孟眠春听了这话不由一惊,他难道在渐渐对女人失去兴趣? 不可能。 一定是因为玉凌波胖得走样了,没错,他可是一个对美人很有要求的人。 想到这里,他一本正经地对赵源说:“不过是没甚兴趣罢了,何况是你的人。” 赵源一张胖脸上挤着一对笑眯了的小眼睛: “我是知道你的,正好,我这里新得了两个娇媚的舞娘,是六王爷从京里送来的,正好给予让你尝尝鲜。” 说罢拍拍手,屋外就翩跹而入两个舞娘,果真是身段袅娜,腰肢轻软,容颜殊丽,妩媚动人。 两人和着乐师的演奏踩着拍子共舞了一曲,确实技艺高超,不愧是六王爷调教出来的人。 赵源一直兴奋地拍手称赞,孟眠春不好下他面子,也跟着赞扬了两句。 其实他连他们是圆是扁都没看清。 “予让,你挑一个。” 赵源觉得孟眠春身边缺个倒酒添菜。 孟眠春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到自己面前跪着的两个舞娘之一黛眉琼鼻,一对眼睛倒是清灵,虽然差了几分气韵,却是有些柳照影的神采。 “就她吧。” 鬼使神差地,他就指了这个。 那舞娘自是欣喜非常,孟眠春这般相貌气度的人,其实早叫她们瞧得心如鹿撞了。 赵源笑眯眯地搂过了另一个,对孟眠春道:“不错吧?” 孟眠春扯扯嘴角,抬眼见这貌美舞娘的如花笑靥,心情越发沉重。 他竟丝毫没有往日那和女人调笑的兴致。 那舞娘柔柔地偎过来,要将手里的就递给他吃,孟眠春只是皱眉撇开头,嫌弃地说:“你离我远些,我闻不得你身上这味。” 怎么这么刺鼻。 那舞娘略感委屈,说道:“可是奴家惹了少爷厌烦?” 孟眠春是感到厌烦,可不是因为她。 “没有,你舞跳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那舞娘见他神色回转,立刻开心了,忙道:“奴家名唤叶素,多谢少爷夸奖。” 叶素不仅舞姿好,说话的声音也千柔百转的。 孟眠春压下心底的烦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说话。 虽然言之无物,又兼十分矫情,可到底这是个女人不是,他不能要求谁都和自己谈得合契吧。 第160章 他是断袖 赵源毕竟和孟眠春也认识那么久了,一下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见他对于美人的投怀送抱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反而心事重重的,赵源便挥手让两个舞娘先退下自己坐到了孟眠春身边,一副知心大哥的模样要和他谈心。 “你干嘛?” 孟眠春却是对他不领情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挪了挪座位。 赵源觉得有点受伤。 “予让,你到底有什么事啊?上回碰到素衣教的事都没见你这么愁的。” 孟眠春讶异: “我看起来很愁?” 赵源点点头。 满腹心事这几个字差点就写在脸上了。 孟眠春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一杯酒,随后才说道:“最近我发现了一件事……我问你啊,你有没有一阵子觉得做什么事都很不顺利,看谁都很不顺眼,心烦意乱心浮气躁总是想生气的……” 赵源抹了抹额头的汗,他这形容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是女人家的小日子?不过他可不敢把这个猜测说出来。 他又听孟眠春继续说: “但是呢,你又发现这样的情绪基本上是因为某个人。” 赵源想了想:“那大概是你很讨厌这个人?” 讨厌? 孟眠春并不觉得自己讨厌柳照影。 “或者是你喜欢人家。” 赵源又提出了另一个可能性。 孟眠春瞪着他怒骂:“放屁!” 赵源在其凶恶的瞪视和不雅的辱骂之下确实有点不敢往下说了,只好嘿嘿干笑了两声,然后岔开话题:“我想知道,是哪个人能让你小国舅爷这般困扰?男人还是女人?” 赵源觉得如果他说对方是女人的话那基本上就是喜欢对方没跑了。 这些年轻人,在情情爱爱之中不就是最喜欢自我折腾了吗? 面对赵源这样的追问,孟眠春此时却有点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他想了想还是说: “你这个推断不对,我告诉你,谢平懋他……” 他本来想说谢平懋“纠缠”柳照影,他才是那个会喜欢男人的人,但他一句话没说话,就被赵源理解错了。 赵源一口酒没进肚直接喷了出来。 “谢、谢……谁?” 他说谢平懋? 让孟眠春心烦意乱的源头竟然是谢平懋吗? 信陵郡王赵源觉得自己此刻被三道天雷给哐啷啷击中了。 孟眠春喜欢……谢平懋什么的,真是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了! “我靠!”孟眠春被他一口气喷湿了衣角,急匆匆地站起来,看赵源这个反应他就知道他是误会了,更是气得额边青筋直跳。 “王爷,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有没有。” 赵源立刻尴尬地擦擦汗。 孟眠春磨着牙说:“我是要说,谢平懋这人是个断袖,他瞧上了我身边的画童,你见过的,那个叫柳照的,我是因为此事而不爽,并不是你猜测的那两种可能性。” 赵源拍了拍胸口,心想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就好,就好。 咦,不对,他说什么来着,谢平懋是断袖? “不会吧。”赵源第一反应就是不可置信:“我可不觉得冉之他是那样的人。” 赵源认识他们二人的时间已久,也算是了解他们的品行和脾气,如果谢平懋是断袖,那他前头十几年怎么没表现出来过? 一个男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这是很难装出来的。 “虽然冉之他不喜女色,但也不代表他就喜欢男人吧?” 他没说人家那叫做洁身自好,广平侯谢家的规矩又不像你们孟家,京城谁不知道谢平懋是个端方如玉的谦谦君子。 这样污蔑他是个断袖,也确实只有孟小国舅做得出来了。 但赵源细看孟眠春这样子,又觉得他好像也不是故意说笑,看起来他是真的那样认为的。 此时孟眠春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又来了,他其实并不想和人争论谢平懋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只是不解自己这种情绪。 他仰头喝光了桌上的一杯酒,然后道:“我不管他如何,但他盯着我身边的人,我不能忍受。” 赵源也渐渐地重新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了。 孟眠春的烦扰并不是来自于谢平懋,谢平懋不过是一个“外因”罢了,根源是他嘴里所说的那个画童柳照吧。 赵源回忆了一下这个柳照是谁,只是上回他的注意都在云冉冉和玉凌波两个美人身上,哪里会那么有空去观察孟眠春身边一个小厮啊,他又不是断袖! 印象中好像是个清秀文雅的年轻少年郎,其实若是不说,那做派倒是更像是谢平懋带来的人,不像是孟眠春从前身边跟的那几个小厮。 所以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吗? 赵源到底比谢平懋和孟眠春年长那么多,很多事情脑子里转几个弯儿也就有了自己考量,目前看来,这还比他想象的复杂些。 孟眠春此番情态,若是说源于对手下亲信的爱重,怎么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不知道的,倒是觉得他像是被别人觊觎了家里的媳妇,气不过想找人拼命呢。 赵源当然不敢把这样的比喻说出口,毕竟按照这么个思路,且先不说人家谢三公子是不是真的断袖,他孟眠春就得先是个断袖。 显然以赵源对孟眠春的了解,他很明白他要是敢说出这样的话,就得立刻被孟眠春一拳给打得倒地不起。 赵源调整了下脸色,马上道:“予让,其实我也颇理解你这样的想法的。” 听他这么说,孟眠春马上平静了些:“当真?” 赵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用的东西,自己做过的事,都不喜欢别人来掺一脚,这是作为男人应有的骄傲。” 孟眠春觉得赵源一下就说到他心坎里了。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谢平懋是挑战了他的自尊,柳照就是那引线罢了。 只要谢平懋离他们远远的,那么自然,他也会恢复正常,不会整天想盯着柳照那点破事。 孟眠春突然有了一种茅塞顿开之感,感激地拍了拍赵源的肩膀,说道:“王爷,还是你说的在理。” 赵源扯扯嘴角,感觉心里有一万匹马奔腾而过。 第161章 送个美人 到底该怎么形容孟眠春呢? 在某些事上,赵源只想用“单纯”两个字来概括他。 轻轻咳了一声,赵源这才继续说:“所以其实,像你说的这种情况,你就不应该执着在柳照身上,换了你身边别个聪明机灵得你看重的小厮,你也会如此的。” “当……真?” 孟眠春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双喜双禄他们被谢平懋看上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吗? 想到双喜那张贼忒兮兮和双禄那张憨憨傻傻的脸他就一阵恶寒。 谁要谁拿去吧。 “当然是真的。”赵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你是不是格外看重和欣赏柳照?是吧?就是因为他比你所有的小厮出色,所以你才会格外关注他,格外护着他,说起来,予让,你可真是个好主子!” 这话孟眠春听得满意,谁说不是呢,能有他这样的主子,是那帮家伙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孟眠春竟还真的被赵源给这样劝住了,压下了心底那些怪异的反对的感觉,举杯和赵源继续喝酒。 两人碰了碰杯,赵源继续发挥他那套好口才,对孟眠春说着:“予让,我看你还是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刚才那个舞娘不美吗?怕是你还没有见到她的妙处,等心里松快些,再瞧瞧她的风韵身段,那可是六王爷都夸赞的。” 六王爷可说是全天下第一号会享受的富贵闲人,他调教出来的人水平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孟眠春有些神游天外地点点头,继续举杯喝酒。 既然在赵源处,孟眠春也没有什么顾忌,索性便多喝了些,喝酒何尝不是抛开思绪解脱自我的一个好方法? 赵源看他一杯接一杯没有消停的样子,心里越发慌了。 这副模样,哪里就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根本就是对自己身边跟着的那个小画童动心了,只是还不自知罢了。 赵源在心底叹气,这叫什么事啊? 若是孟眠春这心思被他大哥威宁侯孟仲毅知道,恐怕腿都能被打断。 孟家是什么人家,后族外戚,即便不论门第家世,就孟眠春本人而言,若他真是个荒唐不堪的纨绔子弟也就罢了,可赵源知道他并不是,若他真是与身边小厮闹出这般丑事,他往后的人生还如何走得顺当? 好在幸运的是,现在孟眠春自己也未看透自己的那点心思,赵源自然就也不会戳破,甚至,他还在盘算着能否纠正一下孟小国舅这走歪了的喜好。 他以前都是喜欢女人的,没道理突然就成断袖了,可见喜欢男人只是一时的,幸好幸好。 赵源托着肥硕的下巴这般筹谋着,看孟眠春喝地差不多了,就招手唤了人来要将他扶下去,还轻声吩咐: “让那叶素过来伺候。” 那舞娘叶素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了,赵源就不信这都不能让孟眠春回心转意。 孟眠春的酒量在那里,其实并不真的吃醉了,他脑筋很清醒,不过是手脚有些不受控制罢了。 所以说,赵源直接送个大活人到他自己身边来他怎么能不知道。 回房以后,孟眠春困得很,直接也懒得理眼巴巴地叶素,直接一指地上:“地铺。” 然后转身就陷入了梦乡。 他的酒品可不像有些人,一喝醉就要拉着人轻薄,他可是说睡就睡的。 而还跪在地上的叶素则是看了一眼冷冰冰的地上,第一次震惊地话都说不出来了。 …… 第二天孟眠春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头也些痛,还没反应过来额头上就被盖上了一块湿热的毛巾。 孟眠春内心:今天双喜这么机灵了? 等睁开眼睛一看,就看到了一张陌生的美人脸。 “少爷,您醒啦?” 叶素跪在脚踏上,正是她绞了毛巾敷在孟眠春的脸上。 “你……” 孟眠春起得急,一个头晕,立刻就又倒回了枕头上,叶素急道:“少爷你没事吧?” 孟眠春想骂人,指着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昨天就不该省事让她留下,这赵源也真是够了,礼尚往来也要在女人上体现吗?以前他没这习惯,怎么昨天就莫名其妙送她进自己房间了? 留她睡个地铺就是仁至义尽了,现在日上三竿了竟还不走。 叶素委委屈屈地将孟眠春一望,说道:“妾身不在这里,该在何处呢?” 孟眠春心想,管你去哪儿呢! “少爷可要梳洗?可要叫早膳?头可还疼?” 叶素忙不迭地在侧追问。 今早的她已经卸去了昨夜里献舞时的浓妆艳抹,素面朝天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清丽在,一双眼睛的神采更像柳照影几分了。 孟眠春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看得她都微微脸红了,他才说:“我什么都不用,出去。” 虽然脸上还是不假辞色,但说话也算是和软了三分。 叶素自然不晓得是沾了这双眼睛的光,只道外人都说孟小国舅脾气暴躁性格古怪动不动就喜欢喊打喊杀的,可实际上好好和他说,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嘛。 孟眠春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一直紧蹙着,叶素是个颇有眼色的人,寻常女子见这般必得凑上去替他按一按了,可她瞧出孟眠春对她并没有什么绮思,那这般作态只会惹男人厌烦,便马上道: “妾身去替少爷端解酒茶来。” 孟眠春都来不及说话她就转身出去了。 这一早上,孟眠春想找个机会叫这女人走都没机会,人家还特别细心地替他准备好了衣服、膳食一应东西,见他一皱眉就知道闪身避开,就是想逮着人骂也得有个理由不是? 孟眠春心里只嘀咕,这六王爷怎么调教个舞姬都能教成这样,挺全能的啊。 再见到赵源已经是下午了,孟眠春对他也不客气:“你昨天安排的那个舞娘我不要,你收回去,别和我添乱。” 赵源马上惶恐说:“是她伺候地不好?予让,既然她昨天伺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哪里能有我再收回来的道理,我可不会染指你的人。” 孟眠春:“……” 什么鬼? 怎么就是他的人了? 第162章 迂回战术 孟眠春差点就要被赵源给气笑了。 “你这还带强买强卖的?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往我这里塞人,郡王爷,你该知道我的,我身边可从来不留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 “她不是乱七八糟的女人。” 赵源话刚说一半,差点就被孟眠春一个锁脖给扣死了,但他今天就是死活不让步。 “予让,我当然知道你家里的规矩,但你现在在金陵,何况这个叶素是六王爷府里出来的人,清清白白养大的,给你你也不吃亏吧?” 他顿了顿,然后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近来这些情绪不对,只是因为少了个可意的女人陪伴?你看,你就是离家之后孤独地太久了,你就当做试试吧。”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多和女人接触你才能把喜好改变过来啊! 孟眠春没说话,皱着眉头似乎真的在考虑。 难道说果真是如此,他太久没有和女人接触了,所以整日里才会想着柳照的破事? 见他神色松动,赵源就知道有戏,马上接口道:“还有另一个舞娘,名唤叶眉的,我正打算送到冉之那里去,六王爷虽然说这两个美人是给我的,可我哪里能消受的了他这般好意,你们权当帮我个忙好不好?” 孟眠春一听他要把另一个舞娘送给谢平懋,顿时就乐了:“当真?你要送人给谢平懋?这倒是不错,不过你觉得人家会收?” 谢平懋这道貌岸然的家伙现在有个很好用的借口,就是未婚妻刚刚过世,可以顺利挡住外头无数往他身上扑的女人。 赵源马上拍了拍马屁说:“我没有法子,可你一定有法子,对不对?” 孟眠春哈哈一笑,久违地眉眼生春,脑子里立刻便转过了无数个整谢平懋的念头,不错不错,他憋了好些时日的一口鸟气总算是能有个机会出一出了。 赵源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真把谢平懋抬出来这种迂回战术对孟眠春是极有用的,他晓得突然要改变一个人的喜好是很难的,现在只是踏出了第一步,但孟眠春若是肯接受叶素,就已经是成功的一半了。 好在那姑娘也是个聪明的,不像玉凌波那般徒有姿色,且很知道进退,是个“纠正”孟眠春合适的人选。 他就不信这个邪,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能输给孟眠春身边那个清清瘦瘦的小厮? 赵源想到了那早已过世的极为慈蔼的老国公,心里叹一句:我这费心费力做的事,也算是对得起你老国公爷一回了。 略过了这一茬话题,孟眠春奇怪:“六王爷怎么会突然给你送美人?” 赵源叹气:“他哪是特地送我,根本就是乱送一气的。” 六王爷赵瑾,排辈分是当今皇帝的六叔,先帝的幼子,但人虽是长辈,年纪却比皇帝大不了几岁,从小就是个混不吝,人到中年,却还是如孩童般天真,做了一辈子的闲散王爷,却是难得的福泽深厚,年轻时候受尽宠爱,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个做长嫂的老太后护着,也是至今唯一一位尚能留京的亲王。 孟眠春立刻会意,肯定是六王爷府里的戏子舞娘歌姬的越养越多,又被皇帝申斥责骂了,他没法子只好忍痛把他们找地方送走,而赵源也是他难得看得上、懂得“欣赏”的亲戚,自然也就分得了两个。 这种事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过个三五年,他那王府里就很快又会人满为患的。 孟眠春就不懂了,怎么有人就这么喜欢自己家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人,不嫌挤得慌吗? 六王爷之品味,不得不说特殊。 “哎,说起来。”赵源拍拍额头,“那个名扬京城的方大家,你晓得吗?听说近日也到金陵的。” 不只听说,那个挨了自己好一顿打的老小子孟眠春自然不能忘,他挑眉问: “我知道,他怎么了?” 赵源叹了一声,“我也是最近才知,他年轻时竟也在六王爷手下待过一阵子。” 他是懂画的人,自然知道方清仪这人。 孟眠春挑挑眉,看向赵源:“什么意思?” 六王爷养戏子、养舞娘、养歌姬、养乐师,当然也养画师,可从没听说过他是因为爱才而养什么正经画师。 他养的都是…… “没错。”赵源肯定地点点头:“方清仪年轻时是六王爷手下极受他看重的春宫画师。” 他在看重和春宫这两个词上格外强调了下。 这种事如果不是六王爷自己在信里说漏嘴赵源能相信? 就是别人来告诉他他都不会信的。 孟眠春:“……” 他错了,大错特错,谢平懋那点水准根本称不上道貌岸然,如今这么看,方清仪才是道貌岸然派的鼻祖啊! 那么一副刚正不阿老学究的样子,竟然年轻的时候还在六王爷麾下画个春宫图? 大千世界,果真玄妙。 赵源颇有遗憾地说:“他那时候还取了个松山居士的名字画春宫图,予让,你还别说,他其实画春宫也挺有一套的,我到现在还藏着一幅呢……怎么他现在都不画了呢?唉,太可惜了。” 孟眠春知道他就是喜欢这些,不然之前也不会投其所好让柳照影送上几幅精品春宫图了。 他听着赵源的画,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说道:“你还留着他以前画的画,给我看看。” 赵源颇有先见之明,他觉得孟眠春有隐藏的强盗性子,自然不肯:“我只有一幅,你休想夺了去。” 孟眠春轻轻“啧”了一声,“什么值得宝贝的东西,那姓方的老小子人不怎样,想必画也不怎样。” 赵源觉得和他谈论画技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只说:“他人如何我不知,不过论画,却还是极好的,你……” 孟眠春不耐烦:“我用十幅来换。” 赵源:“……” 孟眠春这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因为想看春宫图。 “我可得谢谢你,无端给我提供了个好把柄。” 听得他冷笑了一声,赵源只能在心里为方清仪烧几柱高香。 第163章 多余 最终那幅“松山居士”的画还是落到了孟眠春手里,赵源只能一番长吁短叹,心痛却还是阻止不了他。 某人还振振有词:“春宫图有什么收藏价值?看哪种不都是一个用途?放心,这幅画在我手里可比在你手里有价值多了。” 赵源面对这样的厚颜无耻也只好认命。 而孟眠春找到了这么个把柄自然是不可能轻易就放过的。 看来方清仪年轻时也迫于生计做了春宫画师,受六王爷庇佑,才有了后来被皇帝欣赏的命运。 但老底就是老底,不翻出来就不在那了吗? 把这东西交给柳照影,便是她手里的免死金牌了,想来那个姓方的自然不敢再为难他。 但收了画的孟眠春又有点郁闷: “我时时为他想,他又哪里为我想过。” 看起来他倒是更愿意和谢平懋走得近。 感觉自己又莫名暴躁起来了,孟眠春立刻打住,他真该像赵源说的那样,多看看别人了。 正巧这时候叶素又在他面前出现了,那双和柳照影颇为相似的眼睛专注地瞧着他,一时倒也让孟眠春有些恍惚。 “少爷……” “先别叫。”孟眠春抬手打断她:“你想跟我走?不想待在这山庄里?” 他只问了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叶素的眸光闪了闪,也很干脆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孟眠春弯唇笑了笑,他挺满意这个回答,没有其他女人惯常的拉拉杂杂爱说一堆废话。 省事。 倒也不是不能收下这女人了。 他改变初衷,是因为看到了她身上的价值。 他从来不是个觉得利用女人做事会觉得不光彩的君子,就像将玉凌波送来给赵源一样,往常他在京城的时候,也时常被备几个这般的女子,只不过家里是从来没有养过的,毕竟他没六王爷那个资本,他那个大哥又古板地不像话,府里敢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他能把自己的骨头都拆了。 而且目前看来,这个女人还算聪明,倒也不是不能让他破回例。 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是像赵源说的那样,将叶素当个玩意儿似的放着吸引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不然他成天想着柳照影也确实不太像话。 但他同时其实也忽略了一个颇为矛盾的地方,他瞧着叶素觉得还算能忍受,完全是因为她那双眼睛有几分像柳照影罢了。 他瞧着她,不过是更多次地提醒自己想起柳照影罢了。 …… 赵源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场花心思做一件事了,唉……他喜欢在奚县的生活,单纯又有趣,不用他操心任何事。 但这次可是涉及到孟眠春终身的大事,他就不得不亲自对叶素耳提面命一番。 自然,赵源也不会吧心里真正的原因告诉叶素,只是暗示她如何做,比方说,若是可能,尽量打扮地不要太女儿气,不要涂脂抹粉过分浓艳。 叶素对于自己能在孟眠春身边伺候自然觉得是上天给的恩赐,而赵源对她的教导她也紧紧地记在心头。 她是六王爷培养出来的舞姬,并且也是一个有脑子懂知足的女人。 她不奢望得到太多东西,就是这种不奢望,才让她有了这次的幸运,无论赵源说的那些话有多古怪,孟眠春对她有多冷淡,她都不在意。 几天后,孟眠春觉得这次的散心颇有成效,便和赵源告辞离开了——同行的自然还有两位国色天香的舞娘。 回到孟家的时候,他竟还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真是奇怪了,这是他家,他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他在那儿忐忑个什么劲儿呢? 柳照影得知孟眠春回来的消息,是阿拴告诉他,并且阿拴还颇为忿忿不平: “他竟然带了两个女人回来,一看就不是正经的女人。” 柳照影说道:“这是他家,他想带谁就带谁,和我们无关。” “可是……” 阿拴皱着眉头,却又说不出什么“可是”来,最后只好气鼓鼓地往床边一坐,嘀咕道: “没想到他也是这种人,我们还担心了这么几天,他却是在外风流快活呢。” 柳照影垂下了眼睛,扯了扯嘴角。 她以为是自己那日喝多了之后的情态吓到他了,这几日辗转反侧总是想着该怎么朝他道歉,却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柳照影突然就有些不想去见孟眠春了,原本按照规矩,主人归家,他们都该去见礼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甚至连被南画院录取的消息也不想同他分享了。 可双喜终究还是来唤她了,说少爷要见她。 柳照影无法,只好跟着双喜去主屋。 这些天双喜对她的态度也是颇有些明显的变化,柳照影不是没有眼色的人,能够感觉得到。 双喜很故意地对柳照影说着:“少爷啊,我也是第一次见他把外头的女人带回家来,不过瞧瞧那两位,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听说还是京里六王爷教出来的,也难怪,少爷这个年纪,收两个屋里人是合情又合理的……” 柳照影知道他话里有话,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双喜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很僵硬地将话题硬生生地转了个弯儿。 “哦,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建议,该给这两个美人安排住在哪里?你看,我们这里还是有点挤的。” 柳照影失笑,望着那高低错落一跨跨的房子,这里还算挤吗,那金陵百姓住的都是什么地方? 双喜你还能说得更露骨些吗。 柳照影很故意地说:“确实有些挤,不过既然是美人,也不能怠慢,我看就安排他们住在少爷房里好了,一举多得。” 双喜:“……” 你这人听不懂暗示吗? 柳照影朝他笑了笑,气得双喜磨磨牙扭过头不看她。 脸皮真厚! 其实他并不讨厌柳照影,可是为了少爷,他是真的不希望柳照影继续留在这里。 这人就是个祸水。 柳照影自然明白他的意图,甚至于其实双喜不这么说,她也要提出搬离孟家的请求了。 再住下去,就真的是不合适了。 第164章 怒火 孟眠春让双喜去叫柳照影过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坐在花厅里竟还是觉得颇为紧张,仿佛之前赵源劝他的那些话都瞬间去喂了狗。 叶素还留在屋里,她其实并不知道孟眠春的意图,只是安安静静地立在角落,一言不发。 孟眠春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柳照影被双喜带进屋里的第一刻就见到了叶素。 果真是个美人。 自然,听说这个可是六王爷的人,六王爷可说是天下第一爱美之人了,自然不会送上什么庸脂俗粉。 柳照影见美人望着自己,便也下意识地释出两分笑意来,而叶素第一眼见到她的反应,则如大部分人一样,不由想到,这可真是个干净清澈的少年,浑身上下自有一种松竹般的秀挺之气。 柳照影对孟眠春行了个礼,然后道:“欢迎少爷回来。” 叶素讶异,这少年这般气质出尘,竟也只是孟眠春身边的一个小厮吗? 可只是小厮的话,怎么孟眠春见他竟要这般阵仗? 她有些不明白了。 孟眠春轻轻哼了一声,别扭地想,说什么欢迎,他也没见她去门口迎接自己。 “听说你画院的考试通过了?” “是啊,还未来得及和少爷分享这个好消息。” “那方清仪没有为难你?” “并不曾为难,少爷请放心。” 两人之间的回答一板一眼干巴巴的,颇有些无趣。 孟眠春看着她就想到那晚她喝醉酒时的模样,和现在这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可说完全是两个人。 这家伙,喝多了酒便耍无赖轻薄自己,还朝他笑地可爱,不过才几天,竟是全忘了? 孟眠春心中颇为不满,但也没发泄出来,反而板着脸继续对柳照影耳提面命:“既然如此,你今后在南画院就好好做画学生,不要总是在其余杂事之上花心思……” 杂事? 柳照影想不出他这是什么意思。 孟眠春是觉得,和谢平懋有关的,就全都是“杂事”。 柳照影认真听他的训斥,最后还是拱手请求: “既然我将成为画学生,多出入少爷府上也多有不便,所以我想,也是时候和阿拴搬走了,正好也免得搅扰了少爷……” 的雅兴。 孟眠春的脸色顿时便冷了三分:“你说什么?” 就连站在角落里的叶素都能感受到周遭气氛的陡然转变,整个人就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似的。 柳照影抬起脸,直视孟眠春的眼睛,也极为认真地说: “我愿搬离孟家,请少爷成全。” 好,好得很啊! 孟眠春抬手就砸了手边的茶碗,碎瓷飞溅到柳照影脚边,声音刺耳,足够彰显摔它的人的怒气。 叶素吓得一个震颤,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了。 而柳照影依旧是站姿如松,腰板挺直,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孟眠春冷笑道:“我以为这件事我之前已经和你说明白了,柳照,我可不喜欢一件事来回重复上很多遍。” 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耐性的人,他对她已经容忍很多了,但现在是她太得寸进尺。 她把他当作什么了? 早就协定的事,她竟还想和自己玩一招出尔反尔? “我没有任何冒犯国舅爷的意思,也更不敢不把您放在眼里。” 就是猜她也能猜到他现在想说的是什么。 柳照影缓缓地说着,甚至连称呼都变了,这让孟眠春的怒气更添一层。 只是柳照影对他这怒火视若无睹,她继续道: “说来也是凑巧,这一间花厅,正是我第一次与你谈判的时候,你还记得吧?那时候,我也未曾想过有一日会在这里说出这番话。国舅爷,并非是我柳照忘恩负义,你对我的恩情,我今生都不会忘,只是我却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了……天高海阔,我是个男儿,如何能一直活在你的羽翼之下?” 孟眠春没有和她回忆过去的兴致,嗤笑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说道: “柳照,我和你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你觉得我了解你吗?你的理由一定不是这个,在你看来难道气节会比实际的好处更重要吗?别开玩笑了!” 拂逆他的意思就为了成全什么骨气吗,她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幽幽道:“还是说,你找到了更好的靠山?这样的理由倒是更能让我信服。” 不止是地点相似,就连他的语气、眼神、咄咄逼人的气势,都和那次他们在这里谈判是一模一样。 孟眠春死死盯着柳照影,仿佛眼睛的血丝都浓了两分,让他那张俊脸都显出阿鼻地狱里罗刹的三分煞气来。 他虽未明言,但话中的那个“更好的靠山”,分明直指谢平懋。 而柳照影从不怀疑,她若是点个头,面前这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扼住自己的脖子——就像之前那样。 柳照影苦笑。 孟眠春或许和之前一样,可她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她有什么必须要离开的理由呢? 她这段时间想了很久,先前她发现和孟眠春之间的关联渐深,势必会影响她日后的计划,这是她要远离他的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 从方清仪指责他们两人有“暧昧”之时开始,到她醉酒后那些无意识的表现……她自己都很意外她会这样对孟眠春表现出心底对他的依赖。 其实何止是孟眠春,柳照影也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她问自己,她对孟眠春的看法和判断是否还一如往昔呢? 她还是只将他看做一个合适的合作者、可以由她攀附借势利用的贵人吗? 她自己都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朝夕相处,同生共死,他们都是人,就连养的花养段时候死了你都会不舍,那若是时日久了,孟眠春这个人,影响的就不止是她的计划,而且也是她这个人了。 可她绝对不能被影响,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谁都不可以来影响她。 所以,该打住了。 这是她的理由,但此时此刻面对孟眠春的逼问她却无法坦然说出来。 —————————————— 嗯?之前谁说女主一点都木有动心哒? 第165章 离开 面对孟眠春的怒视和质问,柳照影抬起头,只是坚定地说:“国舅爷想多了,我没有任何靠山,只是我自己想离开。” 孟眠春却觉得她根本是在说谎,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趁他不在这几天,那个姓谢的又撺掇她了? 他给了柳照影机会,但她这次却是铁了心。 孟眠春气急而笑: “柳照,你可真是有良心,真对得起我!” 孟眠春有脾气的时候,那是人鬼神都得退避三舍的,手边茶杯没了,他也不肯消停,顺手就将新鲜的果盘给掀翻在地,那些圆溜溜泛着水光的葡萄骨碌碌地滚了满地,一直有好几颗滚到柳照影脚边才停住。 真叫暴殄天物啊。 柳照影低头看着那些葡萄心里这么想着,好像是千里迢迢运来的呢,孟眠春不爱吃,以往都是她将它们吃个精光的。 这一盘子真是可惜了。 不过聪明如柳照影,有时候却也不会想他不爱吃,家中为什么却还是总是葡萄不断。 叶素在旁边都快被吓死了,这场面是什么情况呢? 她看出来仿佛是少爷的这个属下要走,然后他不同意,两人就这般……“争吵”起来了? 可怎么总觉得这个发展有点不对啊? 一个下人的去留生死不都是掌握在主子的手里吗,主人不允,下人能有什么话说,下人不听话,主人吩咐收拾一顿就罢,何至于如此? 而这名叫柳照的少年,竟是面对孟眠春如此怒火竟还能无动于衷,不得不说,太叫人佩服了。 柳照影是真的半点都不怕孟眠春。 很奇怪,那时候不了解他的时候,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时候她觉得或许下一秒就会被他给扼死了,但是后来跟在他身边,长此以往,她却发现这人不过是要哄罢了。 她若是现在说一句不会走,他的气大概很快就会消了,但是以前的很多次为了省事,她什么都愿意顺着他的话说,甚至表现出点狗腿子的看家本领来。 但这一次,她不会松口的。 屋里的动静让门外的双喜他们都站不住了,双喜颤颤巍巍地探进来半个脑袋壮着胆子唤了一句:“少爷?” 孟眠春却是只有一个字回复他:“滚!” 就这一个字,足够让双喜吓得屁滚尿流了。 娘啊,他有多少年没见少爷发这样大的火了? 柳照啊柳照,论本事还是你大啊! 屋里的叶素也实在怕得紧,生怕一会儿照孟眠春这个发脾气的态势要把所有人都给砍了,想着劝两句,也刚开口说了个“少爷”,孟眠春侧头看见她,仿佛这才意识到屋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在。 叶素没有和双喜一样得到一个“滚”字作为答复,她只见孟眠春就这样盯着她,竟是露出了一个极为邪气可怖的笑容。 “你这双眼睛,小爷我看得可真是极为不爽啊。” 叶素毫不怀疑他那个样子是要把让他不爽的眼睛给直接挖出来啊。 她吓得立刻闭上眼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只能一叠声叫着:“少爷,少爷,妾身不敢乱说话了,再也不敢了……” 实际上,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啊。 柳照影皱眉,顺着孟眠春的视线看向了叶素,眼睛,人家的眼睛又怎么惹到他了。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迁怒。 柳照影一个箭步闪身挡在了叶素面前,说道:“国舅爷,你不要牵连无辜。你把她带回来了,便应该好好待她……” 孟眠春古怪地盯着她,半晌后竟然说:“是因为她?因为我把她带回来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柳照影皱眉:“和她没有关系……” 他却不听,只是自顾自地说:“你听着,我会让她滚的,这本来也就是信陵郡王的意思……”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是解释啊?可他和自己解释个什么劲。 跪在地上的叶素只觉得无辜,这件事从头到尾和她有什么关系! 柳照影想劝孟眠春冷静点,可就在这个时候,双喜颤颤巍巍再一次地滚了进来,抖着声音禀告: “少爷,那个……谢三公子来了。” “他来干什么!” 孟眠春心想他都还没去找谢三,他竟自己找上门来找死了。 双喜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 “他说,他说……他是来接柳照走的。” 柳照影闻言诧异,这又是哪一出? 而孟眠春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怒火直接烧了三丈高,差点要烧死柳照影的感觉。 “好,原来你都准备好了啊,柳照,你盘算这事有多久了?” “不……” “你就等着我回来马不停蹄要拍拍屁股走人是吧!” 柳照影只想叹气。 谢平懋到底在搞什么鬼? 如果说孟眠春生来就是挑战她的耐性的人,那谢平懋一定是生来折磨她的人。 他还要害她多少次才够,上赶着来火上浇油。 大概是这间屋子已经容纳不下孟眠春的怒火了,他直接大步掠过了柳照影出门去。 很明显,那表情就是打算去找谢平懋麻烦的。 柳照影愣了一下,立刻转身就跟着他跑了出去。 谢平懋似乎早能预料到这样的场景,他甚至连进门坐坐的打算都没有。 他表明来意:“柳照与我相识一场,既然他有麻烦我自然也不能不帮。” 孟眠春闻言冷笑:“他有麻烦?什么麻烦我怎么不知道。” “国舅爷不肯放人,难道不是麻烦吗?” 孟眠春现在很想掐死柳照影,这都是她和谢平懋说的? 好啊,她怎么不把七大姑八大姨的生辰八字也全告诉谢平懋算了! “关你屁事。” 他又粗鲁起来: “谢平懋,我的人轮不到你来管。” “你的人?”谢平懋笑了笑,“你确定?据我所知,柳照的户籍身份都是良民,并非贱籍。” “所以呢?”孟眠春抱臂,看傻子一样看着谢平懋说:“你当戏文里强抢民女的民女都是假的不成?良籍与否,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这是间接承认自己就是那类强抢民女、有违法纪的恶人了。 他就是明知故犯,那又怎么样呢? 第166章 不放 对于孟眠春那样不客气的挑衅,谢平懋是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迎着孟眠春几乎杀人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份文书模样的东西,然后说道: “柳照的户籍手续我已经替他补办好了,他之前在全州,但是柳家早已经打算迁籍,之后他家中又遭遇了那样的事,父母遇害,所以办起来也稍微花了些时间……不过他如今成了南画院的学生,自然可以堂堂正正地成为金陵人。” 谢平懋说了一堆,孟眠春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听,打断他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废话!” 谢平懋没有搭理他,他的目光一直是看着柳照影的。 柳照影心中一动。 她明白,谢平懋这话本来就是冲着她说的。 他提到了全州的户籍,户籍是骗不了人的,也就是说,他果真已经确认了自己是…… 柳照影的目光越过孟眠春的肩膀,望进了谢平懋的眼中。 她已经不用去求证了。 户籍这种事有多麻烦她是清楚的,谢平懋这几句话在孟眠春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罗里吧嗦,但其实谢平懋隐晦地告诉了柳照影一个消息: 他是告诉她,他帮她弄到了一个真正的、得到官府承认的“假身份”。 柳照影真正的户籍证明当然没有丢,但那上面写着的她,是个女人。 而谢平懋手里的,则是他通过官府,真正将她的身份从女人变为“男人”的东西。 她此后不再是个无籍漂泊之人,甚至凭着这个,她进入京城的阻力会少不少。 谢平懋这是给她送了一份大礼。 但是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大礼,柳照影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受。 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还是这样大的忙? 他没有戳穿她就罢了,竟然还帮她舞弊做这种事,若是被查到,可是触犯刑法的,往重了说,那是欺君之罪。 堂堂谢三公子,竟然会做这种事! 孟眠春见没人理他,这两人竟然还堂而皇之隔着他“眉来眼去”的,直接就回首瞪了柳照影一眼,跨步就要朝谢平懋而去。 柳照影迅速回神,一把拉住孟眠春的袖子,生怕他就是要上去打人。 孟眠春被她扯得差点虎虎生风的步子都一个踉跄有损形象。 “你给我松开。” 他黑着脸警告。 柳照影扯着他袖子的手不松,反而还往上挪了两寸,只说:“我没和他说好,更没让他帮忙办这事。” 孟眠春盯着她认真的表情半晌,火气似乎微微压下了些,只从鼻子里哼了两声。 谢平懋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的举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柳照影见孟眠春暂且被她安抚住了,稍微松了口气,侧身半挡在主子面前——旁边围观的人几乎都快吓掉了下巴,第一次看见让主子站自己身后的下属啊。 只有早就看破真相的双喜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少爷就快到能容忍柳照在他头上撒尿的地步了。 柳照影对谢平懋道:“谢三公子,多谢你的好意,改日我再亲自向你道谢,但今天,我看还是到此为止吧,其他的事情都能商量的……” 她今天就先不走了。 可没想到她这个中庸的提议却是同时遭到了这两个男人的拒绝。 孟眠春的反应是:你果真还想走?是逼小爷打断你的腿吧? 谢平懋的反应则是:一个女孩子,再和他这般纠缠下去不是办法,一定要走。 两人各自有话说,谢平懋是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孟眠春则是三句里得夹两个不文雅的词,甚至还有顺口溜儿似的京城话也说了一串。 柳照影第一次觉得两个男人也能这么吵,又吵又烦,就像五百只鸭子,一人二百五。 孟眠春以往不论和别人争什么都是没有输过的,因为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能有他孟小国舅无赖和恶霸。 谢平懋这样的人,和他抢人,本来就是没胜算的。 但如果这样就认输了,谢三公子也显得太无用了些。 谢平懋不耐烦继续和孟眠春争论,只道:“国舅爷,我再问你一句,你便是如此不占着道理,也还是不肯放柳照离开,硬要扣着他了?” 孟眠春下巴一抬:“是又如何?” “那好。”谢平懋微微笑了笑:“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孟眠春眸光闪了闪,暗道不好,依他对谢平懋这臭小子多年来的了解,他果然还藏着一手。 果真,谢平懋缓缓地就从宽大的袖管中掏出了一样东西,一卷明黄色的布卷。 见多了此物的孟眠春哪里会不晓得这是什么。 这是圣旨! 谢平懋悠悠地将手中圣旨举高,说道:“孟眠春,还不想接旨吗?” 顿时,看热闹的,不管是孟眠春的人,还是谢平懋的人,甚至包括柳照影,全都纷纷跪下,只有孟眠春站得笔挺,额边青筋直跳,可见此时他的愤怒。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谢平懋: “你学我!” 学着他拿圣旨作威作福折腾别人? 他以前这么折腾过谢家,这小子果然记着,拿一样的法子来对付他。 谢平懋,你还有没有点节操,就捡人家玩剩下的! 谢平懋却是淡淡地说:“言重了,孟小国舅,可是要抗旨?” 柳照影一只手拼命扯孟眠春的衣角,他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单膝跪下了。 但他就是不愿意给谢平懋双腿下跪,就是他有圣旨也一样。 说起来,谢平懋这卷圣旨其实比孟眠春曾经拿着去欺负谢家的那卷闹着玩似的圣旨正式多了,加盖了几方印鉴,是正经从皇帝桌案上下来的,且还真是写给孟眠春的。 圣旨上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一个:若是孟眠春在金陵还不自省其身,修身养性,继续胡闹犯忌,便即刻启程回京再听惩罚。 这道旨意就是他的枷锁,随时能压着他上京的枷锁,他就是再神通广大,也折腾不出半点水花来。 好恶毒啊! 孟眠春恶狠狠地瞪着谢平懋。 他现在确实不能离开金陵,走了,他就前功尽弃,走了,他就真输给眼前这小子了。 谢平懋,这心思歹毒的混账东西,还真被他找到自己一个死穴。 第167章 就你有吗 谢平懋念完圣旨,眼神则是望向了孟眠春,似乎是挑衅地透露出一个意思来: 所以圣旨,只能你有吗? 这也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孟眠春狠狠呸了一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问他:“这旨意,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谢平懋也不避讳,淡淡地说:“是廖公公从京里带来的。” 而不用说,为什么皇帝会颁下这个旨意,甚至皇后也同意地加盖了凤印,全都是因为谢平懋去“告状”了啊。 阴险,多阴险的人,竟然还藏着掖着那么久。 但他现在还拿着皇帝的圣旨,孟眠春也不能张口就骂他,只好恨恨地咒骂早已离开的廖太监: “这老阉竖,白喝了我那么些好酒,吃我那么多好菜,等我回京看见他,我非把他心肝脾肺肾都踹出来!” 面对孟眠春的指桑骂槐,谢平懋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扬了扬手中的圣旨: “陛下已经言明在先,相信国舅爷也听到了。若国舅爷并无任何行差踏错,那我手里这卷圣旨便如废纸,你自然可以留到明年开春再回去……所以,国舅爷还打算继续坚持己见吗?” 孟眠春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笑了下: “谢三,杀手锏杀手锏,就只能用一次,你真的确定你拿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圣旨压着我低头,就为了个小小的柳照吗?” 其实不用他说,柳照影自己都觉得浪费。 显然皇帝把这圣旨给谢平懋,让他“督查”孟眠春,也不是想让他用在这种地方的。 谢平懋看了一眼柳照影,说道:“我觉得值得。” 这句话说完,他明显感觉到孟眠春眼睛里的火苗又旺了两分。 他怒极而笑,“好,好得很,这么一个小子,值得你谢三祭出圣旨来,算起来我可真是不亏啊!” 说罢他轻轻推了推柳照影的肩膀,将她推得靠近了谢平懋几步,说道: “走啊,你不是一直想走?人家都弄出这么大阵仗要救你出水深火热了,你还不走都对不起老天。” 他话虽这么说,可眼睛里的神采分明是相反的意思。 他是想让她主动留下吧? 这人经常言不由衷。 如果是柳照影主动留下来,就不算他强占良民了,自然也不用顾及那道圣旨。 “我……” 柳照影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是慢慢地,她的身体还是转向了谢平懋。 她知道不能再和孟眠春纠缠下去了。 在走还是不走这件事上,她真的已经和他纠缠了太久。 突然之间,她感觉手腕上有一股极大的力气拽住了她,一看,正是孟眠春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仿佛用了十分力气,攥地她发疼。 柳照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像只即将被抛弃的小狗,不管嘴上怎么说,一个人的眼神始终是骗不了人的。 “柳照。”立在柳照影五步之外的谢平懋突然出声了,他的声音清澈高远,仿佛来自天外,一下就又将神思差点陷入混沌的柳照影给拉了回来。 “你该明白你要的是什么。” 他这么说道。 是啊,她差点又忘了。 她要的是什么呢? 她要进南画院,她要去京城,她要接近皇帝,接近皇宫,她更要接近福安公主。 难道她能一辈子留在孟眠春身边吗? 他们始终是不能走在同一条路上的。 柳照影微微笑了笑,伸出右手重重地掰开孟眠春的手指,说道:“国舅爷,这段日子,多谢你的照拂和关爱,柳照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 说罢她就朝孟眠春恭敬地俯首,行了一个礼,仿佛刻意回避他的眼睛一般,慢慢转身,走到了谢平懋的身边,也同样行了一个大礼,说道: “柳照也多谢谢三公子的……大恩大德。” 孟眠春此刻只想笑。 不可笑吗? 她对自己说什么大恩大德,而对那个帮助她离开自己的谢平懋,也一样是“大恩大德”。 真是讽刺。 孟眠春的身影依旧挺拔,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平白多出了几分寥落之感。 阿拴站在旁边,双眉紧皱,来回睃视着柳照影和孟眠春,满面愁容。 修麟拉住他道:“你去劝劝我师父吧,离了这里,也没有人庇护你们,何苦呢?何况,你和师父都走了,我和他大眼瞪小眼的有什么意思。” 可是阿拴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决绝道:“我们要走。” 修麟微微吃惊。 阿拴攥紧了小拳头,目光望着姐姐,似乎明白了什么事情,这般想着,他就扑到了柳照影身边,然后道:“我们走吧,今天就走。” 孟眠春气得简直想升天,行啊,除了个大白眼狼,这小的也不遑多让。 柳照影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孟眠春此时已经出离愤怒了,漠然道: “好,柳照,踏出了这个门,我祝你鹏程万里,别再不小心犯了太岁。” 今年犯一次太岁犯到他头上就够了。 “现在,你可以滚了。” 让人“滚”才是他孟小国舅的风格。 柳照影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低头看了一眼阿拴,笑道: “阿拴,我们可以收拾行李了。” 阿拴的表情却是变得更加古怪。 柳照影只当他是在做鬼脸。 此时谢平懋听见了她说的话,却是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拦在柳照影面前,说道:“我带了人来,去帮你们收拾。” 柳照影原本想说他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但转念一想,谢平懋此举,是怕孟眠春出尔反尔,所以他要这么把自己挡在身后吧? 孟眠春冷笑,不再言语,自动自发地一甩衣袖,转身就走,掠过修麟身边的时候,连修麟都吓得退了两三步。 他这样子,说真的,还是他第一次见。 早已看透一切的双喜瞧着自家少爷这般,也替他心疼一把,这场面,真是只有一个字来形容,虐,真的是虐啊。 “还都愣着干什么!”他挥退孟家众人:“该干嘛干嘛去。” 送走柳照这尊大佛也算是完了。 第168章 是不是喜欢他 柳照影和阿拴带着弟弟阿拴离开了孟家,不过两人的心情却并不怎么轻松,原本柳照影是想去王三娘的客舍里的,毕竟是熟人老主顾了,总是方便些,但没想到谢平懋竟然已经提前替他们准备好了房子。 这对柳照影来说是个大人情,她原本不想接受的,但谢平懋却说: “你明日就要去南画院报道了,总不能连个合适的落脚处都没有,何况既然是我把你带出来的,你怎么能让我做事做一半?我只是替你找个这个住所,这钱还是要你自己出的。” 柳照影皱眉,不得不说,谢平懋的做事风格和孟眠春就是两个极端,他帮助你的时候很知道见好就收,在触及你底线之前停住脚步,让你觉得拒绝他反而有些矫情。 柳照影看了一圈,这一处沿街二楼的民居确实不错,地方不大,但胜在整洁明亮,价格也适中,以柳照影如今的积蓄把它租下来和阿拴两个人住下是绰绰有余的,关键是短时间内让她自己找她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住所,虽然王三娘那里不错,但到底是客舍,不谈价格,做饭沐浴都很成问题。 既然如此,柳照影就接受了下来,郑重地谢过谢平懋,而谢平懋则是将地方留给他两人,极为知情识趣地马上离开了。 简单地收拾过行礼,柳照影坐在床边将干净的衣服叠好,吩咐阿拴早些去沐浴洗澡,阿拴不动,愣愣地盯着她,然后说: “阿姐,你觉得遗憾吗?” 柳照影手一顿,“遗憾?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阿拴咬了咬唇,最后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冲口说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柳照影这下是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弟弟了。 她马上否认:“你说谁?谢三公子吗,当然不……” “我是说孟少爷。阿姐,你喜欢你他吗?” 柳照影微愕,张了张嘴才说道:“当然也不是。” 这孩子才多大,就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事了吗? 阿拴那一脸分明就是写着不信,他很郑重地走到柳照影面前,说道:“阿姐,你是真心说不是的吗?” 被他这般盯着,柳照影突然也生出了一种局促的感觉来,她皱了皱眉,想到阿拴刚才在孟家的反应,他主动要求离开孟家,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都懂的,孟少爷地位这么高贵,他、他是不可能娶你做妻子的。” 这也是他和修麟以前闲聊时谈起过的,阿拴一直就觉得姐姐这么女扮男装不是个办法,甚至他心里早有一个念头,姐姐已经早就到出嫁的年纪了,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出事,父母亲说过要在金陵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的。 他如今所认识的与柳照影年纪相仿的公子,也不过就那么几个。 作为弟弟,更作为柳家日后的顶梁柱,阿拴小小年纪就很有这个自觉和担当。 看着姐姐和孟眠春如此亲近,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某种可能性。 但修麟说起过,像孟眠春这样的人,今后娶的一定是世家千金、名门贵女,如果他想,就是宗室的郡主、县主,还有藩国的公主——如果不是差着辈分,就算是当今圣上的女儿也是娶得的。 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娶一个丧父丧母的平民之女呢? 就是孟眠春断胳膊断腿都轮不到她的。 所以阿拴为了姐姐的幸福,只希望她能离孟眠春远一些。 孟眠春不知道姐姐是个女人,但姐姐她自己是明白的,修麟也说了,男人女人,花前月下日久生情,这都是很平常的事。 柳照影明白过来阿拴话中的意思,扶着他的肩,对他道: “阿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你放心,我不会的。” 她告诉阿拴她不会,也告诉自己她不会。 阿拴咬了咬唇,看起来还是有点不信的样子,说道:“阿姐,你想办法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好不好?你是个女孩子,你不能没有家人庇护,这样太辛苦了,找到他们,你才可以、才可以……” 才可以像别的女孩子一样风风光光地嫁人生子,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不是阿拴第一次提及亲生父母的事了,柳照影点了点头,半似安抚半似认真地道:“我会的。” …… 第二日柳照影就去了南画院报道,张秀才此次也很幸运地和她一道考上了,还有那个曾被柳照影使唤了做小弟的苗四,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画学生。 新入院的画学生们在互相问候认识过后,便一起焚香祭拜画圣,之后便是聆听画学正的训导,再向各位老师敬茶,事情虽不多,却也颇耗费时间,好在今日柳照影没有遇到方清仪,少了她预期中的麻烦。 张秀才几人都是金陵人士,所以不必要住在画院内,柳照影也因为找到了落脚处免去了这烦恼,因为画学生人数的逐年增多,如今住在画院内的学生们只能两三人共住一个房间。 第一日报道,自然不可能正式上课,在随意参观了一下画院后,下午大家就能回去了。 柳照影和张秀才一起结伴往门口走,她拒绝了他小酌的提议,现在她还真的没有什么心情喝酒。 谁知走到门口的时候,柳照影却是被人从后重重地撞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差点就被撞了个踉跄,幸好张秀才反应快,一把就扶住了她。 显然这力道就不会是无意的。 柳照影站稳了脚跟,看向了那两个穿着统一青袍戴着幞头的年轻男人。 看两人这装束显然画学生,且是比他们早进来的师兄们。 柳照影还没说话,那两个人却是睥睨着她说了声:“好狗不挡道!” 张秀才这么好脾气的人都有些动气,哪有这样一上来就骂人是狗的? “两位师兄,不知我们是怎么得罪了你们,竟然得你们如此恶言相向?” 那两人看了张秀才一眼,讽刺地笑起来:“就这呆子也是新来的画学生?这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了啊。” “你们!” 张秀才气得脸色通红。 第169章 自尽的陈夫人 柳照影伸手拦了拦张秀才,对两个无端寻衅的画学生淡淡道:“挡道的狗我是没看到,不过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的狗倒是见到两只。” 张秀才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两人闻言大怒: “你骂谁!” “我看你是讨打!” 张秀才怕他们真的要动手,马上充满义气地站在了柳照影身前,一副要替她挨打的样子。 柳照影不是怕事的人,尤其是主动来惹她的人,她便没有退缩的道理,只是还未真的动起手,很快就被人阻止了。 “你们在做什么!” 四人回头一看,见小径尽头正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正是南画院的画学正江谨谦。 那两个画学生见到江谨谦还打算恶人先告状,却不知江谨谦早已将前因后果看个明白,他出言呵斥那两个学生:“你们身为师兄,不知友爱师弟、以身作则,竟然还借势欺人,实在有辱斯文!进了这画院的,便都是国朝的画学生,就该一视同仁,你们这般作为,是将自己当作什么人了?” 那两人想解释,却架不住江谨谦长篇大论的呵斥,把他们说了个狗血喷头。 不过江谨谦一向是个慈蔼的老人,也没有如何罚他们,骂过之后就让他们走了,柳照影和张秀才拱手向他道谢,江谨谦叹了口气摆摆手,对柳照影道: “柳照,你可知他们因何要寻你不痛快?” 张秀才不解,柳照影和他这才入学第一天,怎么就得罪了师兄呢? 柳照影想了想,便明白道:“莫非是因为陈艺学?” 陈正道的事在南画院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他素来对学生宽和慈爱,深得学生敬重,当时他被关押进大牢时,还有很多学生自发组织了到衙门请命,他们坚决不相信陈正道会是谋害别人满门的凶手。 这世上的人本就如此奇怪,他可以既对柳家人穷凶极恶,却也可以对学生们满腔赤诚。 江谨谦叹了口气:“前几天,陈艺学的遗孀上吊自尽了,柳照,所以他们……也请你理解一二。” 陈正道身后无子女,只留下一老妻和两位老仆,自他过世后,他的妻子便要离开金陵回故土去,可是她大概是心灰意冷,竟选了个无人的秋夜,上吊离世了。 陈正道的案子证据确凿,断无翻案可能,他的学生也都知道,可是即便如此,师父师母晚景如此凄凉,他们中有几人还是少不得要将怒气转移到柳照影的身上。 柳照影垂头想了想,便问江谨谦:“学正大人,不知我可否去他家中吊唁一下?” 江谨谦微讶,却也只能说:“你若想去的话,自然也是可以的……” 但谁会去为杀父仇人的家眷吊唁? 这个柳照果然古怪。 和张秀才分别,回家的路上柳照影一直在想陈正道。 他死了,但他和自己的恩怨还没有结束。 他的妻子真的是上吊自尽,还是被人灭口呢? 她不能妄下判断,只得亲自去看一看。 …… 第二日下学后,柳照影便往陈家去了。 今日是吊唁的最后一日,果不其然,这里已有好些学生,自发为陈正道的夫人穿戴缟素,其中有一人也是昨天寻衅柳照影的、名唤李林的画学生。 “柳照,你来做什么!” 李林一见柳照影,便立刻露出敌意,其他的人即便不认识柳照影的,也很快都反应了过来。 柳照影淡定地说:“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李林恨恨咬牙:“这里是师母的灵堂,我们知你与陈家有过结,只是人死如灯灭,再大的仇也该过去了,师母素来温柔贤淑,与你也无瓜葛,你便不能还她一个清净吗!” 柳照影淡淡扫他一眼,说道:“你还真是能幻想的,我若要来闹事,岂会孤身而来?你说的对,我的仇人是陈正道,不是他的妻子,我说来吊唁,就是来吊唁的。” “你……” 李林被人拦住,同窗劝他:“大门朝南开,我们没道理阻他进门,且看他要做什么。” 柳照影送上吊礼,也为陈夫人上了三炷香,便一直站在一旁发呆,不时看看房顶,又看看门窗,再看看屋里的摆设,好像整个人闲的无聊。 李林几人盯了她一会儿,实在不知道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柳照影在陈家待了大半日,没人搭理她她也不恼,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就这样? 当然,柳照影其实并不是一无所获,她在陈家盘旋了大半日,起码知道了陈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来奇妙,在人死后的灵堂上,往往才能听到世人对死者最客观的评价,与你有仇怨的,有恩惠的,都在这里终结。 柳照影离开陈家就去了衙门,自之前她多次与孟眠春、谢平懋等人出入,衙门里的差役早就不敢狗眼看人低了,她直接去寻仵作。 她想知道有没有给陈夫人验过尸,还是直接定案了。 这仵作也是柳照影的熟人了,那时候那几个盗匪死在民宅中,柳照影便是和他一起进门验尸的,甚至还想收她为徒。 柳照影很容易就得到了她要的答案。 陈夫人确实是自尽的。 仵作告诉她,她已不是第一个来查验尸结果的人了,陈正道的那几个学生也曾来过。 很好理解,因为全天下不止柳照影一个人怀疑陈夫人是被杀的。 李林他们,显然最怀疑的是柳照影,师母没有在师父过世的第一时间自尽,却在如今悬梁,本身就挺奇怪的,正常人的思路,必然是觉得仇家不不忿,还想赶尽杀绝。 而他们得到答案后,也知道柳照影和此事无关,所以气不过,只能在路上寻衅她这般幼稚了。 柳照影顿了顿,心想是她多此一举了。 陈夫人只能是自杀的。 自陈正道出事后,孟眠春的人也好,背后指使他的人也好,会不派人盯着他的遗孀吗? 即便要动手,也该等陈夫人离开金陵再动手,岂会如此冒险,迫不及待地出手? 陈夫人是自杀的…… 这个结论在柳照影脑子里不断地跳跃盘旋,可总是让她觉得放不下。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第170章 古怪癖好 柳照影回到家中,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她却没想到此时家中还有客人。 谢平懋已经在此等候她多时了。 阿拴在一旁摸着肚子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谢平懋笑着对她道:“本想请你们二人去酒楼吃顿晚饭的,庆祝你入学与乔迁之喜,却谁知你这般忙碌,叫我和阿拴等到了此时。” 柳照影朝他致歉:“谢三公子大驾光临,是我怠慢了,那要不现在……” 谢平懋笑道:“不用,我已叫酒楼送饭食来,想必也快到了。” 柳照影更加不好意思,自己真是太失礼了。 她朝阿拴看了一眼,阿拴朝她无辜地眨眨眼,柳照影只能在心里叹气,然后再次道歉说: “我这里陋室,实在有点太难为谢三公子了,要不然还是改日吧?” 谢平懋眼神略微黯淡了些。 柳照影对他一直都有些疏离,全无对孟眠春时的放松自在。 他面上不显,只是说: “我适才与阿拴谈话,他说起你曾做过味道极好的火锅,你若真觉不好意思,下回可否让我也一饱口福?我在家中常日却是吃不到那样的东西。” 暖黄灯光下,清俊儒雅的公子含笑而立,望着她的眼神格外柔和,如此郎艳独绝的翩翩少年,提出这样的请求,简直天下女子大概无人能够轻易拒绝。 可柳照影显然是个中异类。 谢平懋这温柔地能掐出水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竟是比之他做她未婚夫时更加夸张许多。 从前自己是她的未婚妻,他都冷淡如此,而对待其他所有女子也都是别无二致。 如今她做了男装打扮,意外与他有了这许多的交集,他反倒换上了这副神情问她讨火锅吃? 他既知晓自己是女儿身,也不拆穿,反而替她隐瞒,助她脱离孟眠春,究竟是想做什么? 柳照影可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施恩。 他这不爱红妆的翩翩佳公子,是更偏好美少年,还是偏好扮成美少女的女子? 她只觉得惊悚,脚步就不由往后挪了挪,心道这一个两个的富贵风流公子哥儿,还真是各有各的古怪癖好。 现如今她这是才脱虎口,又如狼爪了? 恐还得多加小心。 “再、再看吧……” 下意识地,她就这么回了谢平懋的话。 她即使不拒绝,这脸上的神情也给出了答案,谢平懋心中略梗,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只是一顿火锅罢了,她竟是不愿意至如此。 终究是……孟眠春与他如此不同么? 两人心里各自翻腾着,一时局面陷入了无声的尴尬。 阿拴左看看右看看,好在急中生智,忙说:“哥哥,我肚子实在饿了,那酒楼送菜的怎么还不来?” 柳照影轻咳了一声,说道:“你先去烧壶热水,给三公子泡茶,我出门去看一看。” 谢平懋也笑了笑,未再多言。 好在谢平懋不是孟眠春那般会置气的人,柳照影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三人一顿饭吃的也算热闹红火,仿佛适才那番令人尴尬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饭后,柳照影亲自送谢平懋出门,将他送上了候在街边的马车上。 “更深露重,你也没有一身妥当御寒的衣袍不成?” 谢平懋见她连件挡风的披风裘衣也没有,不由皱眉。 柳照影确实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喷嚏道:“近日事忙,也没空置办新衣,明日就去街上成衣铺买两身,多谢三公子关心。” 女儿家都是自己做衣裳的,只是如今的她哪里有这个世间,自然只能到街上买些不合身的将就些。 昏暗的灯火下,谢平懋见面前女扮男装的鼻子和眼眶略微有些红,影子被夜色里的暖光拉成一道,显得格外伶仃。 单薄瘦弱的姑娘,哪里又有男人的身板。 他几乎没有考虑地就将自己身上的灰鼠毛斗篷解了下来,兜头给柳照影罩了上去,说道:“你先穿着,明日我遣人来与你换。” 换? 拿什么换? 柳照影愣了愣,还没仔细想明白,他的马车便辘辘而去了。 伸手摸了摸这轻软的斗篷,柳照影只能又叹一口气,谢平懋的东西,她又哪里敢穿。 穿了恐怕得折寿。 …… 谢平懋回到谢家之后,便让身边小厮去寻合适的裘衣斗篷来,小厮们虽然觉得不明所以,却只能照办,只是翻箱倒柜了半夜,也没找出几件让主子满意的。 谢平懋想到柳照影的身材,便觉寻常男子的衣服不合她身,自己身边的新衣,哪件都是不配他,最后只能让下人第二天天一亮就去买,可成衣铺子里买回来的不是质量不好,便是样式不好,总之找回来,谢三公子只皱眉,就没有几件能入他法眼的。 谢家的下人们对于一向好说话的三公子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如此苛刻也颇为惶恐,都在猜测他为何会在几件衣服上大做文章。 甚至这一番“找衣服”的过程还不小心被人传到了谢裕夫妻耳朵里。 那夫妻两个也是不明所以。 惠氏只对谢裕道:“这三公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这是要为谁找衣服?” 不要说他是自己穿的,谁都知道谢三公子不是那挑剔的人,他这必定是为了别人在挑剔。 谢裕到底还是比府里那些妇孺敏锐些,闻言立刻追问惠氏:“你上次说过,平懋与那柳照交情甚为不错的?” 惠氏的脸色直接哐啷啷沉了下来,就着丈夫的话头说道: “是啊,他甚至还带那柳照一起去见了谢祺!当时我都吓死了,不过老爷,大概是我们想多了吧?你不是都说了,去调查柳照身世的人飞鸽传书回来,说他不过是柳氏夫妻收养的孤儿罢了,哪里有那许多来历。” 她叹了口气: “何况谢祺她既见了柳照,也依旧是那番态度,我是真不知道了……” 她心里自然是巴望着柳照影和谢家没有半点干系的。 谢裕却皱眉说:“我总觉平懋可能瞒了我们些什么,他那般聪慧,若非是有所察觉,会直接带柳照去见阿祺吗?我不信会有那般巧的事。” 第171章 谢家旧闻 惠氏听了谢裕的话却是不满道: “那老爷觉得如何?什么巧不巧的,我上回与那柳照已打过照面,我承认他生得确实是俊秀出尘,可我却半点没从他脸上瞧出哪里像我们谢家人的模样。” 妇人总是护短是,谢裕觉得惠氏这评价不够客观,只说:“或许孩子长得像他父亲也未可知呢……” 惠氏怔忡了下,随即手便不由攥紧了袖口,脸上神情难看: “老爷,当年的事,本就不是你我之过,你又何必如此放在心头念念不忘?谢祺犯下大错,未婚而先有孕,此乃谢家立身百年难见之耻辱,当年你我不过新婚,尚且是家中小辈,即便是父亲母亲那时还在,哪里又挡得住京中老侯爷的雷霆之怒?” 谢祺是谢家上一辈唯一的一个女孩子,自然自小便得家中万千宠爱,且这宠爱并非只是来自于她自己的父母,她年幼时便常被接到京中,承欢于老侯爷夫妻膝下,如今的广平侯谢臻也将她视为亲妹,不夸张地说,她便如广平侯府的嫡小姐一般长大。 比之谢令璟如今的境况,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可便是如此千娇百宠养大的姑娘,谁都没有料到她却竟会在适婚之时发生那般丑事,而谢祺从小便性子倔强,死活不肯说出那男人是谁。 依照老侯爷的意思,她本该是一死以全谢家名声的,但到底老侯夫人心软,使人将她送归金陵,留住了一条性命。 谢裕叹气:“如今我们的孩子也都大了,我才知道了为人父母的不易。我常常梦见母亲,她经常在梦中向我哭着说惦念她,她在世时一向最为疼爱阿祺,虽然我们最后阿祺留下了一条命,可到底……她的孩子是我们亲手送走的啊!” 惠氏哼声道:“难不成老爷现今是后悔当年所做之事?难不成我们还该帮她养大那个孽子不成?我知老爷心善,可当年你未掌家事,我也不过是个刚过门的新妇,哪里有权决定她的事呢?” 言下之意,当年的决定都是过世的长辈所做,与他们毫无干系。 谢裕摇头,脸上沉重,“我只是怕养虎为患,若那孩子的父亲真是……” 惠氏就怕他提这个,忙惊惶地捂住了他的嘴道:“老爷,说不得说不得!你可别多思多想妄念了,若真是那样,当年谢祺会拼着骨肉分离都不肯松口承认吗?她八成就是与京里哪个不成器的富贵子弟厮混才有了孽种,哪里有这许多内情。” 谢裕拉下了她的手,低声说:“但愿如此吧,总之,我不想再等了,平懋指望不上,即便突兀,我也得自己去探探那柳照的虚实!” 惠氏拦不住他,只好在心中祈祷,万事都不要朝他们最不想的地方发展。 …… 柳照影去画院上了两日课,也未再遇到李林等人的寻衅,因几次与江谨谦的来往,她倒是与这老者建立了些情谊。 江谨谦素来便是个宽厚温和的长辈,他甚至还特地亲自来提醒柳照影:方清仪已经养好伤回画院了,让她接下来的日子当心些。 说到底,方清仪会落得被孟眠春痛打的下场,也是因为她罢了。 柳照影倒是不担心方清仪,她现在脑中只有一件事。 她问江谨谦如今画院里可还有剩哪些陈正道在世时的遗物。 江谨谦知道她与陈正道的仇怨,只叹气说:“能作为证物的东西,早都被衙门收敛了,不过是他曾经手过的一些画卷,还有些为学生批复的作业留着罢了,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你要看便去看好了。” 学正大人如此好说话,柳照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她恭敬地朝他行了大礼:“多谢大人,学生几次三番得大人帮助,实在感激良多。” 江谨谦笑着摇摇头,难免又多啰嗦了两句:“柳照,你是个有才能的人,我知道我没有资格阻拦你什么,但是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若太囿于仇怨,未免也太凄苦了些。” 柳照影知道他是误会了,而自己对这位长辈又一向有好感,便直白说:“大人,其实陈正道与我父亲早年曾师出同门,说起来,我该唤他一声叔父的,只是我从未知晓过家父年少时做过画师一事,这不显得古怪吗?我并非是放不下与陈正道的仇怨,不过是想从他留下的东西中,或许能找见些我父亲、还有他师门的旧事罢了。” 江谨谦微讶:“原来如此啊……柳照,怪道你会来做画学生,原是家学渊源了。” 柳照影但笑不语。 陈正道的东西都被锁到了一间小库房里面,自然,柳照影不会指望真的从中找到关于柳芝元、六壬先生的线索,若是真那样好找才叫奇怪了。 陈正道的背后可能是素衣教啊,他们会放任有用的线索留在这里吗? 但是她是个极有耐心的人,比起想要确实获得直观线索的那些人来说的,她更擅长于寻找细枝末节、难以让人察觉的痕迹。 从画能见人品,陈正道教学生极为负责,每作一幅画也都极为用心,外头高价求他画的人不知凡几,可他却宁愿细心绘制一幅画只为给学生们临摹学习,还有他一并留下的许多手札,甚至未完成手写书稿,堆了好几大箱子。 柳照影一幅幅看,一卷卷看,不知不觉倒是看得有些入神了。 只是突然之间,她觉得面前的画纸上一暗,抬头一看,竟是门口站了一人。 此时已近日暮,画学生们都纷纷下学,这里本是少有人来,江谨谦已经离去,此时背光站在门边的,竟是方清仪。 冤家路窄。 柳照影拍拍有些发麻的腿,站起来不卑不亢地朝方清仪行礼: “方大家可大好了?学生有礼了。” 方清仪的脸色可说是比难看更难看几分,他冷冷地盯着柳照影,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柳照影很自然地说:“学生资质浅陋,自然是一得空就学习了,方大家可有指教?” 第172章 困境 方清仪站在门口,冷声对柳照影道:“指教?柳照,我哪里敢给你什么指教!” 话里怨气十足,却是又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柳照影笑说:“方大家自然是能给学生指教的,无论什么方面,嗯……除了动手方面,但您确实志不在此,也千万莫要妄自菲薄了。” 方清仪厌恶她这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两人才没几句话的交流,他的脸色就越来越沉了,可他确实又不能像孟眠春一样看她不顺眼就上去打人,方清仪会的,也不过是以言语为武器罢了。 不过也是他低估了柳照影,他那点不痛不痒的指责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任何问题,还是看在他一把年纪还挨了孟眠春的打,柳照影才没有与他再次针锋相对。 对她来说,对待方清仪就一个态度——那就是不想理睬,理也白理。 方清仪兀自说了一堆,最后反而有点下不来台,只能扔下一句戏文里常听到的“你好自为之”,便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柳照影摇摇头,打算转身继续自己刚才看到一半的书画。 “莫名其妙。” 可是谁知,正当她转身,突然就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光一暗,跟着就听到“砰”地一声,刚才方清仪站立的地方阳光不再,那扇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柳照影听到了门外落锁的声音,连忙拍门,可门外之人既然锁她哪里又会理会,很快门外就陷入了平静。 柳照影咬牙,这算哪门子的恶作剧! 门外迅速有两个人影远去,其中一个到底是害怕了,拉住了另一个的袖子道:“李林,我们这般……是不是不太妥当?” 那动手落锁的不是旁人,正是屡次寻柳照影不痛快的画学生李林。 李林甩开袖子,哼声道:“这小子狂妄地很,不给他点教训他不会长记性。不过关他一夜,有什么要紧,明日一早自然有人放他出来,饿一晚上难道会死不成?” “可是……” “刚才你也看见了,柳照得罪的人多了,还与方大家起了口角,他没看见我们,即便明日要找学正大人告状,也只会说是方大家关他的,那学正大人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谁给柳照做这个主?不过就是一笔带过罢了。” 李林在做下决定前就已经想清楚要把这个黑锅给方清仪背了。 同行的同窗听他说的有理,便也不再阻拦,两人飞快地离开了。 柳照影在被锁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今日恐怕是出不去了。 日影西斜,画院里的学生基本都已离开了,哪里会有人到这个偏僻之处来。 她不曾怀疑是方清仪做下这样的事,他毕竟也是个堂堂大画师,这般不光彩的事总不屑为之。 柳照影只能重新在角落坐下,心里盘算着幸好只是一夜,天明之时大概就会有人放她出去了。 如此想着,她也少了几分忧虑,重新调整心情,坐下看起陈正道留下的那些书画来。 只是尚未过多久,她便又察觉到了不对,门缝里突然渗进来阵阵烟雾,跟着鼻中也渐渐闻到了若有似无的焦味。 柳照影惊起,此时她哪里还有设么不明白的,有人竟在门外放火! 柳照影身处的是一间窄室,屋内又摆着大量书画,皆是易燃之物,若是烧起来她必定无处可逃。 她立刻扑到门前拍门大喊:“有人吗!有人吗!救命!” 始终无人应答。 她不知放火之人是谁,也无暇多想,浓烟越来越大,她的视线也逐渐模糊,眼泪不由自主地熏出了眼眶,剧烈的咳嗽之中,她只能掏出怀中的帕子捂住口鼻,只是这样的自救之法,此时根本无济于事。 她被烧死在这里,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罢了。 此刻,柳照影终于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回天无力之感。 火苗仿佛已经舔到了脚跟,在浓烟之下和热浪,柳照影无力地靠着墙壁坐下,脑子里最后竟是闪过一个自嘲的念头。 她这人,莫非是前世不修、罪孽深重,注定每次的死法都这么凄惨? …… 且说到那日柳照影离开了孟家后,孟眠春身边,除了双喜双禄,便再无一人敢靠近他,整个府邸的下人全都屏着呼吸夹着尾巴做人。 倒不是说孟小国舅生气暴怒,像往日那样摔砸东西,或一言不合就外出找人打架,这样倒是还好,真正可怕的,就是这些一样都没有。 身为最为了解他的双喜双禄,就知道少爷这回是真的伤了心。 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常,只是三不五时就会问双喜几句“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是不是门外有什么人?”“你出去看看”诸如此类…… 次数多了双喜哪能不明白。 “少爷这是在等柳照跪在门口求饶着要回来呢。” 他对双禄感叹。 双禄比起双喜总是愣头单纯些,也没双喜那眼神能瞧出孟眠春的不对劲来,只就是论事道: “他那日走得这般决绝,可还会回来跪地求饶?我看不如我们去找他回来吧,毕竟好久没见少爷开怀了……” 双禄一直对待柳照影相当友好。 “不行。”双喜一口否决:“他既离了这里,就不可能再回来,这柳照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小人,以后不要再提他了,少爷过几日就会好的。嗯,你去坊间打听打听,近来可有哪家画舫花楼来了新的姑娘,我们带少爷去散散心。” 双禄搔搔头,心里不明白双喜为何在这事上主意这般大。 他难道不清楚少爷的脾气吗? 少爷的心事是说散就能散的? 这日恰逢双喜替孟眠春出去办事,只有双禄在旁伺候,孟眠春坐在屋里拿着书发呆,又随意地问了一声:“那门外……” 门外什么门外,孟家的大门这几天都快被他给问候穿了。 双禄直白地道:“少爷,您其实就是想问柳照有没有来过吧?” 孟眠春:“……” 双禄耿直地继续道:“回少爷,没有,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 他才学不来双喜那弯弯绕绕的讲话方式,直截了当一点行不行。 第173章 火场 孟眠春忍不住对双禄翻了个白眼。 双禄不解这个白眼之意,终是憋了几天憋到了极致,壮起胆子说:“少爷,要不,我们去看看柳照吧?” 孟眠春自然是脸色如寒冬严酷:“看他?他凭什么!” 双禄不敢说话了,低头替他磨墨。 半晌过后,他耳边却响起了主子犹豫的声音:“你要去看他?画院好像确实是开学了……” 双禄:“???” 少爷你连这个都清楚,还来问他,他和柳照的交情也不到那样的地步吧? 双禄看着孟眠春刻意躲避的视线,突然灵光乍现,反应过来了。 “少爷……”双禄想了个比较合适的说法:“小的,确实有此打算,去探望柳照,不知……您可、可要同行?” 孟眠春瞪他:“我需要和你同行?!” 双禄内心:不要就算了。 他就当没说过这话,继续低头磨墨。 谁知又过了半晌,双禄又听到自家主子犹豫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要走,怎么还不走?” 双禄:“……” 少爷您到底要怎样! 孟眠春和双禄就这么大眼瞪着小眼。 双禄轻咳了一声,终是败下阵来: “少爷,那我向您告个假?” 孟眠春假模假样地看书,还非得装作看完了一页后才“嗯”了一声,表示批准。 双禄:“……” 于是,在双禄的“强烈要求”之下,孟眠春的“恰好有空”之下,主仆二人便到了南画院门口。 画学生都在陆陆续续地离开画院,孟眠春还责怪双禄:“就你磨蹭,磨蹭到这么晚。” 双禄再次:“……” 因是下学时分,也无人阻拦他们进入画院,双禄问了两个人,寻到了柳照影的课堂,却正好见到张秀才作为最后一个学生,正匆忙拿着什么出门。 “孟公子!”张秀才见到孟眠春自然格外欢喜,欢喜过后又想到他的身份,立刻慌张地行礼。 双禄问他:“你这是往哪去?手里的又是何物?” 张秀才立刻道:“我要去寻柳照,这是他的东西,你们看,他东西都在这里,岂会就这般回家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双禄奇怪道:“这会儿还留在画院内作甚?旁人都回去了啊。” 张秀才搔搔头,替柳照影寻了借口:“许是……在哪里躲懒睡着了?” 孟眠春只是皱眉。 他了解柳照影,这个时辰未归,又不曾与人交代,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看看。” 孟眠春吩咐两人,往外没走几步,却见有人指着东南角的袅袅白烟道:“那、那里可是走水了?” 张秀才也跟着惊叫了一声,忙说:“得快去通知人才行!” 孟眠春只道:“糟糕,来不及了!你赶紧去叫人救火!” 张秀才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不知道他在说来不及什么,双禄愣了一下,忙跟紧孟眠春跑了。 孟眠春绕过两条小径,就直奔东南角而去,此时的柳照影,早已没有了喊叫拍门的力气,她的神智几近昏迷,耳中轰鸣,连屋外人的叫喊声都听不到了。 “少爷,您快去安全的地方!这里太危险了!” 双禄不知孟眠春在急什么,赶忙拉住他,哪有人这般不管不顾就往火场里冲的? 孟眠春却是甩开他的手,说道:“柳照在里面。” 双禄愕然,“不、不会吧……” 少爷是天上的神佛不成,能掐会算的?他怎么知道柳照在里面? 孟眠春本来就没有和自己小厮解释的打算,抓紧时机便冲到了那落锁的门口,抬脚便踹。 门框上都已着火,浓烟滚滚,他一脚并未就将们踹开,却是终于忍不住也咳嗽起来。 双禄飞快地冲了过来,要将“发疯”的主子拖走。 “少爷,这里没人!若是有人,他难道不、不会叫吗?咳、咳……” 孟眠春额头上汗如雨下,他很快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可他根本没有时间和双禄废话啰嗦,将他的手一把甩开,蓄力就又是对着门重重一脚。 那锁头生生变了形,门终于被踹开,屋里的情况却更加糟糕,浓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而火苗早已顺着窗柩门框渐渐蔓延了。 “柳、柳照……” 孟眠春甚至很难出声喊人。 “少爷,少爷……” 双禄拼命地制止孟眠春踏进去。 少爷是疯了不成! 这一脚,难道是要踏进阿鼻地狱。 双禄开始无比后悔带他来画院的这个决定。 这里真的有柳照吗? 即便有,可他又能有他们少爷的命金贵吗! 可孟眠春心无旁骛,无视双禄的哀求阻拦,只是闯了进去,努力在浓烟之中辨识人影,毫无准备就冲入火场的他被浓烟熏得泪流不止,一双眼仿如针扎,可他不愿放弃。 朦胧之中,他终于见到了角落里靠坐的人,他飞快跑了过去,来不及多想,就将已经陷入昏迷的人横抱起迅速冲出了屋内。 屋外救火的人也渐渐都赶到了,火势尚能控制,只是柳照影适才藏身的那间小库房却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找大夫。” 一到外头,孟眠春立刻哑着嗓子对双禄吩咐了这句话。 双禄整个人也不比他好多少,灰扑扑的,还完全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当心,房子要坍了!” 有人在他们背后大叫。 孟眠春抱着柳照影立刻闪开,身后的房子终于完全支撑不住地倒下了,扑起的灰尘掺杂着火星让所有人一瞬间都闭上了眼睛。 双禄吓得腿软,心道如、如果再晚一刻,是不是他们主仆就要给柳照陪葬了! 张秀才也赶到,见到孟眠春怀里半死不活的柳照影也吓了一跳,再看旁边那对泪流不止的主仆心情就格外复杂,孟公子他,对柳照当真是上心啊! “孟公子,快快将柳照放下,好好替他顺顺气!” 他赶紧建议。 孟眠春的脸上手上皆是黑灰,可是柳照影比他更加狼狈,他将她放下,伸手就去拍她的脸,连声唤:“醒醒,醒醒,柳照!醒过来!” 可是柳照影僵直地躺着,却依旧毫无反应。 ? ? ? ? 第174章 救命 孟眠春见柳照影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心中便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升腾而起如火烧般焦急。 他再次伸手探了探柳照影的脉息,便察觉到其微弱。 “大夫呢!” 他厉声质问双禄。 双禄鲜见主子这般模样,双目通红,盯着人时如玉面罗刹,叫人不寒而栗。 可再怕双禄也得接话:“小的已请人去请了,少爷,小的不能离开您身边啊!” 说罢扑通跪在了孟眠春身边。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就不该将少爷带出来,更不该是一个人将少爷带出来啊。 孟眠春冷冷地盯着他,可是此时,他知道不该是为这种事分神,只是转头继续去掐柳照影的人中。 张秀才此时已经在旁边救火的水桶中沾了一块湿帕子,覆在了柳照影脸上口鼻处擦拭,他焦急地对孟眠春道:“孟公子,这在火场里背出的人,若是已经陷入昏迷的,听说十有八九已经被祝融给收了命,虽没烧死却也难醒转,我小时候邻居家便也是这样的啊……” “给我闭嘴!” 孟眠春恶狠狠地打断他,将柳照影半抱在怀中,继续唤她:“柳照,柳照!” 可怀中之人依然毫无响应。 昏迷、昏迷…… 孟眠春脑中灵光一现,忙摸向柳照影的身侧,喃喃道:“你随身不是都携带着醒神的药囊吗,催人清醒的药囊……” 终于摸索到一个香囊,拿出一看却是已经被火燎了一半,孟眠春愤而将其掷出,突然想到他自己身上也有一个,便又迅速地找了出来。 “幸好还在……” 一式的两个香囊,一看便知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张秀才和双禄的眼神顿时更加复杂。 相同的香囊什么的,是不是比之分桃断袖也不远了? 孟眠春将香囊中可用的药材拿了出来,如冰片,便细细掰碎了放在柳照影鼻下嗅闻,又将整片的塞入她口中含着。 柳照影眉尖微动。 “有用有用!” 张秀才激动到。 可是很快,她便又毫无反应了。 此时孟眠春的汗已经湿透了背心,整个人狼狈不堪,全无往日的半点风姿,他狠狠握住了柳照影纤细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的脉搏跳得更有力些。 此时张秀才又突然插话道: “孟公子,我想到了!还有一法尚可以一试!我幼年时那户失火的邻居,有一个小女孩活了下来,便是有一个老大夫救得及时,他说人在火场里吸多了那烟尘灰烬一时堵了气道,对对,就是堵了,若是有人给他吹下去渡些气,或可得救!” 从来只有给溺水之人渡气的,从未听说过火场里的人也能用这种法子。 双禄皱眉:“你说的,是嘴对嘴那种吹吗?” 简直可怕。 大家都是男人,亲下去也要点勇气吧? “就是那种……啊!” 张秀才一声惊叫,瞬间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双禄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哐啷啷—— 仿佛五雷轰顶。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少爷他在听到了张秀才的馊主意之后竟然二话不说就照办了! 渡气啊,他家少爷就这么嘴对嘴地对着一个男人??? 身先士卒至此啊。 双禄也想跟着柳照影两眼一翻,昏倒在地算完。 孟眠春将柳照影放平,捏着她两腮继续吹气,一边用冷水继续擦拭她的脸,如此来回往复,不厌其烦,而双禄和张秀才也只能瞪着眼睛,来回看着堂堂孟小国舅来回不断地重复亲一个男人。 孟眠春甚至来不及思索这嘴唇为何会如此轻软,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半分不正的心思,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柳照不能死,他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 他的手不注意地拂过她的胸前,略微顿了顿,但救人要紧,他顾不得多想,要扯开她的衣襟。 张秀才对双禄道:“我们散开些!” 孟眠春扯开了她的外衣,正待继续,怀里的人终于动了动,一声呛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柳照影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没想到,竟还能有再次睁眼的机会。 这一次,她是又死了成了别人吗? 眼里突然撞进这么一个像是从煤灰里爬出来的人。 “孟……” 出口的声音干涸沙哑,便如老妪。 孟眠春心头大石落地,话音里竟似带了些颤抖。 “你被烟火熏了嗓子,此时不能说话。无妨,过几日就会好的。” 这个傻子…… 柳照影心道,他知不知道他现在声音有多难听,样子有多丑? 还来劝她。 她垂眼,见到他尚且留在自己衣襟处的手,视线一滞。 他发现了吧? 算了…… 捡回一条命的柳照影又怎会在乎这样的事,发现就发现吧,从被谢平懋发现女儿身的那一刻起,这伪装便让她时时刻刻觉得紧张负累,再不是什么保护了。 孟眠春见她沮丧,马上又道:“大夫马上就来,双禄!” 无故又要挨骂的双禄马上道:“少爷,我再去催!” 孟眠春再次将柳照影抱起,柳照影想叹气,与此同时一颗心却也是微微发酸。 她抬手围住了孟眠春的肩颈,侧头便靠了上去,没有半点不虞和不顺从。 孟眠春只顿了顿,没做他想,只道这小子死里逃生,怕是被吓破了胆。 张秀才在后面看得颤抖。 这这这.......原来你们果然是那种关系啊! 一个老大夫急匆匆地被请了过来,孟眠春对这样的事后诸葛没什么好脸色,一面抱着柳照影,一面对双禄说:“去街上随意赁辆马车,去请金陵最有名的那位老太医过府……” 杀鸡要用这样的牛刀? 旁边那位大夫颇为尴尬,人都已经救回来清醒了,就是配两剂药养养便可,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 柳照影皱眉,揪住了孟眠春的袖子,想叫他不要如此,却听他道: “别怕,太医给你治,一定比这些庸医好上百倍。” “……” 她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就带你回去,府里的药材,人参雪莲熊胆虎骨随便用!” 好财大气粗啊,可她更没有那个意思啊! ———————— 我的梗老不老!哈哈哈! 第175章 退让 孟眠春一直抱着柳照影,双禄瞧着似乎暂且是不打算松手的主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您都不顾及一下旁人的眼光了?手都不酸吗? “哥哥!” 正当这时,一声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了。 原来是阿栓被谢平懋带了过来。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火也已经基本全部扑灭,只留下阵阵烟雾往天上蹿。 阿拴在家中就等不到柳照影,心中万分焦急,但又想到之前自己出门给姐姐带的麻烦,便先请人通知了谢平懋,让谢平懋带他去找柳照影。 谢平懋在带阿栓过来的路上就见到了南画院方向的烟,心中顿时便有不好的预感。 果真,这预感如今就在他面前成真了。 见一身狼狈的孟眠春怀里正抱着更加狼狈的柳照影,谢平懋的脸色一下便黯了三分,他牵着阿拴的手到了孟眠春跟前,刚向柳照影探手,孟眠春便退了一步,对他道: “他刚从火场里出来,需要大夫诊治,让开!” 孟眠春嫌恶地望了谢平懋一眼,随即就侧头唤双禄:“车呢,怎么还不来!” 谢平懋并不退让,只是对孟眠春道:“我坐了车来,你将柳照送上车,我送他回去。” 孟眠春就当没听到。 谁在说话?可能是风吧。 谢平懋镇定地抬手横住孟眠春的去路,眉眼之间再无往日的温煦,却是多了两分冷若冰霜。 “孟眠春,不过才几日,你便又要故技重施了吗?” 孟眠春冷笑:“谢平懋,是谁又要故技重施?我便不知你为何对柳照执着如此,他现下刚捡回一条命,你非要在这里与我争个长短吗!” 两位公子各自不肯退让,双禄仿佛又重新见到了那日孟家门口针锋相对的两人,心道该不会等下谢三公子又要把圣旨掏出来了吧? 孟眠春察觉到怀中之人动了动,立刻皱眉,柳照影努力睁开眼睛,见到谢平懋刚想开口,却立刻被孟眠春喝断:“你嗓子没好,闭嘴。” 柳照影知道他是怕自己开口又要说他不想听的话,所以便索性不听。 这人…… 他们几人这般僵持在画院门口也不是个法子。 罢了,自己的命都是他救的,这会儿还钻什么牛角尖矫情什么呢。 柳照影伸手拍了拍孟眠春的肩膀,随即便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偏头望向了谢平懋,朝他摇了摇头。 这已经表达地很明确了。 这一次,她愿意跟孟眠春走。 她眼神中的恳求谢平懋自然不会看不懂,因为这眼神,他心中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心烦意乱。 但谢平懋是谢平懋,即便心中不豫,他也永远会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他不是孟眠春,从三岁起,他便没有再耍过脾气任性过了。 谢平懋退开了半步,对孟眠春道:“坐我的马车,先回你家中让大夫给她诊治。” 柳照影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好看,这毕竟是个女孩子啊,再如何,他都不能让她难堪。 孟眠春不想坐他的马车,可好歹被双禄给劝住了,街上赁的马车哪里有谢三公子的好,孟眠春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谢平懋拍了拍阿拴的脑袋,对他道:“好好地跟着你的……兄长,他换衣洗漱或有不便你要从旁照应。” 他并不知道孟眠春是否经过此次发现了柳照影的女儿身,但让阿拴跟着,毕竟是最妥当的方式,孟眠春这人,说到底有时候做事太没分寸。 阿拴点点头,飞快地也跟着爬上了马车。 谢平懋不讨人嫌地避开了,他留在了画院门口,金陵巡火铺的官兵也都到了,周围也围着附近的百姓在指指点点,这场火来得蹊跷,还差点烧死了一个人,自然是要追查的。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谢平懋不介意每次都做那个善后的人。 “现在,劳烦请这位兄台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他对着身边看了从头到尾完整一出戏张秀才道。 …… 回到孟家后,孟眠春好歹是和柳照影分开了。 按照他那个洁癖性子,他能忍受自己一身脏污那么久,已经是破天荒头一回了,他需要沐浴更衣,柳照影也是一样。 她被安置在了一间布置妥当的房间里,和孟眠春的住所就隔了一道墙,并非她从前住的那里。 阿拴像个小陀螺似地在柳照影床边忙个不停,等老太医开了几服药确认她平安无事后才放心下来。 他越想越觉得后怕,“阿姐,到底是谁做的?将你反锁在库房中还要放我烧死你,好恶毒的人!” 柳照影的眼神黯了黯,没有说话。 阿拴跟着又忐忑问:“阿姐,你、你有没有被他发现?” 他指的是她的女儿身份。 柳照影确实不清楚,她正盯着床前的一幅画发呆,喝过药后她的嗓子稍微好了些,只沙哑着缓缓道:“随便吧。” 她自己都不甚在乎这女儿身了。 阿拴愁啊,“谢公子他……知道吗?” 柳照影顿了顿,然后点点头。 阿拴一声哀嚎,扑倒在姐姐的床脚边。 柳照影勾了勾嘴角道,“怎么?” “难怪近来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太对,跑来我们家的次数也格外多。还有刚才他一定要我跟上你,注意替你梳洗换衣,果然啊果然。” 这样的关心不该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该有的。 柳照影闻言愣住了,心道是阿拴尤其早慧机灵,还是说现在的小孩子都特别聪明? “我看啊,他多半是喜欢上你了。”阿拴坐在床边,晃着两条腿:“毕竟我的姐姐这么好,他喜欢你也是应该的。” “可是你……阿姐。”阿拴皱眉,脸上的神色哀伤了些,慢慢说道:“你应该不喜欢他吧,你喜欢的是……”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门突然哐啷一声被推开了。 “师父,你回来了!” 嘹亮又充满元气的声音,不是修麟又是哪个。 “阿拴,你也回来了,太好了!” 阿拴:“……” 柳照影有点庆幸他的到来打断了阿拴的话。 她知道阿拴要说什么,但可怕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上次阿拴问她时一样果断否认的胆气。 第176章 浮出水面 孟眠春换好了衣服,按照双禄的想法和猜测,他该是一刻不停地就冲到柳照影房里才是,可是他竟然自己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 双禄就这么看着他坐在桌前把自己的右手展开又握紧,来回往复。 手有什么好看的,双禄惊了,莫不是少爷冲进火场里的时候伤了手? “是不是我的错觉?” 孟眠春如此喃喃自语。 刚才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他没有注意,但是回来后仔细想想,似乎适才他的手拂过柳照影的胸膛时的触感略微有些不同。 他摸摸自己的胸膛,平板结实,可她…… 顿时,一种叫他气血忍不住上涌的臊意和猜疑便如狂风巨浪般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孟眠春倏然站了起来,甚至动作大到带翻了手边的茶杯,双禄被他吓了一大跳,忙道:“少爷,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孟眠春呼吸微重,他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问双禄道:“你、你可曾觉得柳照他……” 又是柳照,双禄已经见怪不怪了。 “柳照如何?” “你可曾觉得他不像个男人。” 双禄呆呆地回他:“少爷,虽然他抛弃了您,可是您这么说也不太好吧?” 太侮辱人了。 这个白痴! 孟眠春盯着他,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一甩袖子,只好说:“我去找他!” 双禄赶紧跟了上去。 这么多年了,很少有什么事能叫孟眠春心情跌宕,刚刚在他脑子里浮现的猜测却绝对算一个。 为何他之前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若他真是个女子呢? 孟眠春心里又陡然别扭了起来,若柳照是个女子,那他待如何? 自己这般看重她,却被她愚弄,他该生气才是,照他以往的脾气,管什么男的女的,敢戏弄他孟小国舅的人,没一个是能全身而退的。 可同时他心里却是又有一股直冲击得天灵盖发麻的喜悦之情,他若是女儿身,那他自己这些天来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岂不都可以放下了? 他都快怀疑自己真如方清仪所说那般有龙阳之癖了——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身边大多数人都已经这么怀疑了。 孟眠春加快脚步,简直就想立刻当面质问一下柳照影。 但是心中又一个念头阻止了他的失态忘形,如果是他怀疑错了呢? 他又顿住脚步,脸色难看起来。 那他岂不是白白落了面子,柳照他会不会以为自己猥琐有病,从此更加视他如洪水猛兽,跳入谢平懋那个混账给他挖下的大坑? 那种坐立不安仿佛心头有蚂蚁啃咬的磨人感觉又将他包围了,仿佛重新回到了柳照影醉酒那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 这般胡思乱想着,他不知不觉在柳照影的门口已站了半晌,还是阿拴发现了他,奇怪道:“孟少爷为何不进来?” 孟眠春这才如梦初醒。 屋里挤了不少人,修麟正在追问柳照影事情的经过,自然,和柳照影差点身死火场比起来,孟眠春的疑问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确认,他只能暗自将心念压下。 “到底是谁做的?竟想将你活活烧死在那库房中,太恶毒了!” 修麟坐在柳照影床边忿忿然说道。 孟眠春在桌边坐下,问她:“你去那里做什么?着火前见过谁?” 柳照影此时精神已恢复了不少,便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他们。 “你见过方清仪?他走后你便被锁了?” 孟眠春沉眉,眼中戾气陡升,这个老小子,看来是记吃不记打,竟还敢来寻麻烦。 修麟抢先说:“若是他落锁纵火,定然不会还提前露个面,否则岂不是故意告诉旁人自己要行凶,也太蠢了。纵火的该是另有其人。” 柳照影瞧着他点点头,慢慢道:“恐怕不止。” “不止?” 修麟虽聪慧,到底年级尚幼,很多事情想到了一就难想到二。 孟眠春说道:“方清仪是最先露面的,可他不过是言语警告威胁你,但锁你的是第二人,放火的却是第三人。” 众人皆惊,只有柳照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阿拴更是害怕:“哥、哥哥,你竟得罪了这么多人?” 柳照影实在摸了摸他的头,修麟挑眉,十分好学,问孟眠春:“何以见得?” “柳照是临时起意去那库房的,方清仪也是凑巧遇上他,自然,后头要害柳照的人也并非是蓄谋,而也是临时起意。” 蓄谋已久的案子和临时起意的案子,稍微动些脑筋的话其实并不难分辨。 孟眠春继续道:“众所周知,临时起意的杀人案,是比较容易被破解的,因为行凶者往往都是毫无准备凭着一时冲动和满腔恨意动手,自然就容易给官差留下一大堆把柄,那你想想,柳照哪里来这样大仇恨的敌人?” “所以啊。”孟眠春撇了撇嘴角:“这个临时起意要杀柳照的人,就是属于不多见的第二种情况了。因为他看到了今日的天时地利人和,他觉得旁人给自己创造了足够的条件,即便他动手,多半也会被掩盖,所以他才会行动。” 阿拴张了张嘴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就连修麟也扁了扁嘴,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不过眨眨眼抬抬手之间稍露慧才,就已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了。 柳照影点头:“落锁更像是一场恶作剧,并且落锁与起火中间隔了约半个时辰,若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之人,何故绕我这半个时辰的性命?自然,纵火之人,并非落锁之人,而落锁之人,并非是方大家。” 柳照影与孟眠春对视了一眼,彼此在眼中看到了了然。 无需多言,他们都清楚,这个放火的人,就是他们要找的线索,和陈正道以及素衣教大有关联之人。 看来,柳照影的存在到底还是让他警惕,竟已到了要下杀手的地步了。 这也说明,其实对方已经在柳照影露出马脚了。 孟眠春轻咳了一声,先柳照影一步瞥开了视线,像埋怨似地道:“所以,你非要去南画院,结果发现了什么没啊!” 第177章 巫山 ???孟眠春这话听起来仿佛是对南画院有极大的意见,柳照影心想,如果她这时候说什么都没发现,那这家伙的尾巴是不是要翘上天了。 她说道:“已经有了一点猜测,只是……还需要一点证实。” 柳照影凝望着床前挂着的一幅山水图,喃喃地说:“没有太大的把握。” 虽然她因为查看陈正道遗留下的书册图画差点丧了性命,但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 这收获并不完全在于书画本身,而是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阿拴和修麟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讲故事。 柳照影却是对着眼巴巴的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个先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有话要和孟少爷单独说。” 她这句话说完,孟眠春脸上就立刻露出了一种仿佛压抑了兴奋得意但又强装镇定的表情。 修麟有点不情愿:“我们就不能听吗?” 柳照影笑了笑:“是一些无聊的话而已,你不会感兴趣的。” 她说完这句,孟眠春的脸色就有点垮,哼,无聊的话说给无聊的人听的意思吗。 修麟被阿拴拉着出门了。 “孟少爷。” 柳照影叫了孟眠春一声,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的。 孟眠春还在纠结于柳照影的性别,但显然柳照影是要和他说正事的。 “你有什么发现,说说看吧。” 柳照影蹙着秀眉点点头,开了话头:“实际上,我前两天刚去了陈家,祭拜了陈正道的妻子……” 当日在所有去奔丧的人口中,陈夫人都是一个生活地雅致、性情平和的女子,能够得到无论亲朋好友还是四邻八里所有人的夸赞,可见为人也不错了。 柳照影没有把她想象成和陈正道一样是个面善心不善、伪装技术高超的人,毕竟从陈夫人从来没有来找过她来看,这个女人确实像个心胸豁达的。 那么她怎么会自杀呢? 而且她死的那一天,才刚刚整理过的屋里的陈设,亲手擦拭了夫妻二人的收藏,将陈旧的书画拿到天井里晒,甚至还仔细料理了院子里的那些花,吩咐老仆说第二天她要亲自施肥。 会用心去做这些事的人,实在不像是心存死志。 柳照影终于想明白了那天她在陈家感受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陈夫人是个心思细腻、极有生活品味的人,即便丈夫过世,身后无子,她也都撑住了。 去陈家拜祭的多是男子,他们不会留心,但柳照影留心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一种极浓厚深刻的生活气息。 “这很明白了。”孟眠春听完后果决地说道:“她不想死,但是却死了,还是自杀的,很简单,那就是她死前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促成了她赴死的决定。” 是不是逼死的另说,“促成”这个词却是没错的。 柳照影弯了弯唇角。 孟眠春挑了挑眉,继续道:“还有呢?柳照,你这段时间就只发现了这个?仅凭这点,可没法把人给找出来。” 他那副样子,仿佛就是在告诉柳照影,看吧,离开了我,你就不过如此了。 柳照影懒得和他计较,继续说:“还有一点,我不知道算不算有联系,我发现陈正道,很喜欢画山。” “山?” 柳照影点点头。 她去陈家的时候,见到了陈夫人最钟爱的画,当日灵堂布置起来,可是那几幅画却没被收走,反而放着供吊唁的人欣赏,因为那是陈夫人最喜爱的,也是陈正道亲手画的四时图。 柳照影细细看过那几幅画,确实都属上品,春夏秋冬四季各有韵味,但只是冬日那张画有些奇怪。 原本山是入画时最普通不过的意向,冬日画山,也说的过去,但他画的这山却奇怪。 “这是哪座名山?” 她当时问身边人。 回答她的人并不礼貌:“此乃巫山,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陈正道的学生临摹这几幅画的次数多了,自然清楚。 “巫山……” 巫山在传说中是瑶姬所葬之地,更多是用作夫妻男女之间两情缱绻的象征,这样入冬景之画多少显得有点小家子气。 但如果说要比喻他与夫人之间伉俪情深也似乎说的过去。 柳照影不敢确定,对孟眠春道:“陈正道的画中,山画的算是多的,旁的且不论,但这巫山,我却怎么都放不下。” “那幅画现在在陈家?” 孟眠春问道。 柳照影点头:“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动,应该不会现在消失。” 她看到孟眠春似乎动了动眼皮,他这是有主意了。 “不管怎样,值得一试。” 他说道。 …… 柳照影其实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休息了,但是孟家的大门进来容易出去难,她今晚注定是要借宿一晚了。 “人情难还。” 她苦笑着对阿拴道。 双喜回到孟家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噩耗。 为什么,他就想问为什么,自己只是替少爷去信陵郡王那里跑了一趟,怎么就一个不小心,又让柳照这瘟神进门了! 他差点掐着双禄的脖子要了他的命。 双禄也没办法,在垂死边缘挣扎:“腿长在少爷身上,我能有什么法子,你、你没见他往火场里冲的那个样子……” 这还差点丢了性命啊! 双喜直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这个柳照现在哪里是瘟神,简直是个索命的阎王了。 “双喜,少爷他……”双禄是个老实人,平时去花街柳巷孟眠春也都多半带双喜,他自然比不得双喜在这方面通透。 “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柳照啊?” 连耿直的老实人都看出来了,双喜悲愤地无语望天,是吧,说不定再不要多久,全金陵的人都要知道他家少爷好这口了。 “不行!”双喜爆发了,“不能再这么下去。少爷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他这么金尊玉贵的人,竟然为了个柳照……那柳照就算是个女的,那也是个克他的妖女,更别说是个男的了,我得写信去京城。” 他们阻止不了孟眠春,但京城里有人可以。 双禄吓了一跳:“你这么做,少爷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 双喜满脸慷慨就义的表情:“扒就扒吧,为了少爷,我也必须这么做!” 第178章 邀请 第二日,孟家门口格外热闹,画院失火的事闹得不小,连官府也惊动了。 柳照影现在也算是官府重点关注的人了,他们也奇了怪了,怎么就他有这么多事呢? 而另一边,经过张秀才的帮忙,谢平懋很容易就找到了当日找过柳照影麻烦的那几个画学生,都不用怎么施加压力,动手锁了柳照影的画学生李林就什么都招了。 其实从他得知南画院着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坐不住了,本来就不是惯常做坏事的人,胆子也就这么大了,若真是闹出人命,他还如何能有什么好前程。 因此李林极为配合,但他只肯承认自己锁了库房门,对于放火却是绝口不认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将方清仪攀扯了出来。 他是亲眼看见方清仪先与柳照影起了口角的,为了洗脱嫌疑,他坚持认为一定是方清仪在他们将柳照影锁了后去纵火的。 方清仪则是百口莫辩,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与柳照影最有仇的人,何况他又确实说不出有谁能作证他那段时间没有去放火,倒是看见他去找柳照影麻烦的人则不少。 这样一来,在官府眼里,方清仪就是嫌疑最大的凶徒无疑了。 这桩公案如此进行着,谢平懋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衙门里,他去了孟家,亲自去接柳照影离开。 原本以为孟眠春自会又有一番刁难,倒是没想到他竟出门了,而谢平懋见到柳照影则是比想象中的顺利。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双喜恨不得直接将柳照影赶出去。 柳照影在离开前单独和修麟说:“你帮我转告一下孟少爷,我先回家,过两日我会来拜访的。” 修麟边吃瓜边想,怎么她这一回走的和上回差别这么大? 而更让他忐忑、让双喜惊异的是,孟眠春回来后得知柳照影离开后竟然没发飙,修麟把话带到后他更是淡淡撇撇唇表示“知道了。” 简直和上回惨烈的情况判若两人。 自然,他们不理解,上一次,孟眠春并不确定柳照影离开后还会不会回来,可这一次,他知道,柳照影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救命之恩什么的,好用的很啊,他得想想,怎么继续用这个威胁加要挟她。 这是后话不提。 说回柳照影见到谢平懋,得知自己不过休息了一天,他就又替自己去了一趟衙门,说实话,比起感谢来,她更多的是不好意思。 “似乎每次都让谢三公子替我善后。” 谢平懋微笑:“无妨,每一次你都有先锋,我也只好做这些罢了。” 柳照影摸摸鼻子,“先锋”自然是指孟眠春了。 其实无论是先锋还是后勤,对她来说,都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谢平懋实在太过温和体贴,来带她走,竟还替她买了些街上新制的梨膏糖来。 “说是吃了对嗓子好,也不知管用不管用,你且试试吧。” 柳照影好笑:“小孩子不肯吃药,长辈才多半会拿梨膏糖来哄人。” “是啊,很甜的。”谢平懋说道:“所以你应该会喜欢,你们……” 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甜食。 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柳照影随着谢平懋出了孟家侧门,可是再次让她受到惊吓的事情发生了。 谢裕亲自叫人驾了马车来,显然是追着谢平懋的踪迹来的,看到柳照影的第一眼,他目光中竟仿佛流露出了些许紧张的神色: “在火场里可受伤了?” 柳照影愣了一愣,才不可思议地转头问谢平懋:“谢三公子,你叔父,是在和我说话吧?” 太诡异了。 谢家除了谢平懋以外,不是个个都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吗? 听闻她差点命丧火场,该高兴地在家门口放几串鞭炮才是,这眼巴巴地跑来关心她算是什么招数? 而谢平懋的脸色则有些不好看,柳照影不明白,他却是明白的,心想看来叔父还是对柳照影的身份存疑。 “叔父,您先回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愤懑是从何而来,其实他早已经八九成肯定柳照影和谢家没关系了,因为谢裕夫妻要找的是个男孩子,而她,是个姑娘家。 若她真是谢裕的沧海遗珠,岂会有父亲不知孩子性别的。 但他又不能对谢裕明说她是个姑娘家,因为这样势必会影响她的名声…… 看来还得想个法子断了谢裕的念头。 只是关于上一辈的事情他实在知之甚少,也不知去哪里替谢裕找那个私生子。 谢裕却是有些不赞同地看了谢平懋一眼,第一次明确拂了自己这个身份尊贵的侄儿的意,甚至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急迫: “平懋,就请柳照回我们家里坐坐吧。”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谢家几时欢迎过她了?” 谢平懋拒绝地干脆,柳照影乐得看他们叔侄二人你来我往的,不插话,谁知道这谢家又摆什么鸿门宴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平懋,你、你到底为何阻拦?我和柳照是有要事相谈。” 谢裕心里突突地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知道什么了? 他从哪里知道的? 谢平懋不答他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叔父怎么就一根筋非认为柳照是和谢家有关系,他不想让柳照影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她平添烦恼。 “叔父,她刚逃过一劫,实在不适宜做客,我先带她回去休息,有事的话之后再说吧。” 谢平懋示意柳照影上马车,柳照影听从了,可是谁都没想到谢裕竟会不顾长辈的礼仪面子亲自追下了车。 “留步!柳照,这个东西,是你的罢?” 他快步走到柳照影面前,一摊手再一握,可柳照影看得清楚,他掌心里的,分明是她的白玉带钩——柳芝元夫妻的遗物。 谢平懋看得不真切,在一旁轻轻皱了皱眉。 柳照影则是立刻青了脸,对谢家人的人品再一次叹为观止:“谢将军,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我竟不知您如此身份,竟做起了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 她和阿拴离开家不过才一天一夜,竟让人给端了老巢了,实在是荒唐。 第179章 身世 谢裕闻言略微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 “你那住处是平懋寻的,户主其实是我夫人旧人。” 柳照影看了一眼谢平懋,行啊,她都不知道该怪谁了,也是了,谢平懋去找的方子,能绕开那个圈子吗? 谢平懋也是一愣,全没想到当日自己的好心倒却促成了叔父如此行径。 “叔父,请您将东西还给柳照,这般做,实在不妥当。” 谢平懋的劝说谢裕此时已经置若罔闻了,他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柳照影。 说来也是凑巧,此前谢裕就决定去寻柳照影,但偏挑了昨日,自然是扑了个空,等到天色漆黑都不见有人回来,还是他手下亲信提醒他,何不如悄悄进屋搜寻一下是否可有些父母留下的遗物能证明他身份的。 谢裕一想,真是再好不过的主意了,这个白玉带钩不难找,就和他们的银两放在一起,另外还有一支柳芝元留下的玉管笔,那东西谢裕不认得,便没拿,可这白玉带钩,实在是让他不得不在意。 他将东西带回了谢家,给妻子惠氏看。 “你瞧着这东西,可有几分眼熟?” 惠氏拿过来打量了半晌,大惊:“莫非、莫非真是谢祺当年……” 当年谢祺的儿子被他们送走,脖子里挂了个什么物件他们早记不清了,可见了这东西,那些记忆却都开始渐渐回笼。 夫妻两人再也坐不住了,因此谢裕今天无论如何要见到柳照影,要带她回谢家。 谢裕之前他觉得柳照影处处针对谢家,怀疑她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回来报仇的,现在有这个东西再添一大力证,他心里是七八分认定了。 “柳照。”谢裕低声说:“我知道这东西关系到你的身世,我不知道你对谢家究竟知道多少……我们之间需要谈一谈。” 柳照影脑子一转,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看谢裕的样子,必然是知道些内情的,再结合他刚才那反常的表现来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她的身世和谢家有关。 柳照影此时的内心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生无可恋。 真的和谁家扯上关系,都比和谢家扯上关系要好,她宁愿顾辞安跳出来说是她大哥,虽然笨是笨了点,但也好过谢裕这一家子心术不正的。 柳照影看着谢裕,点点头:“好,谢将军,那走吧。” 柳照影还是和谢平懋同坐一辆车,她端详着谢平懋的脸色,说道:“谢三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原来他这阵子对自己这么好是这么个原因啊。 柳照影心中不觉松快了不少,不然她对谢平懋这样过分亲近的态度还真有点无所适从。 谢平懋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你就从来没考虑过你……身世的事吗?” 柳照影笑了笑:“考虑过,不过再怎么样,也没考虑过和你们谢家扯上什么关系,我上辈子没积德,可没这个福分。” 谢平懋听出了她话中微微的讽刺之意,他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事实上,谢平懋现在的心情极为不好。 看叔父那个样子,似乎真的已经确认了柳照的身份。 这个猜测,让他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 正式登门拜访谢家,对柳照影来说还是第一次,想想和这家人的渊源,倒是从她初入金陵时就开始了,哦也不是,是在她“上辈子”的时候,就和姓谢的多有渊源了。 或许,冥冥之中,缘分确实玄妙。 柳照影再一次见到惠氏,只是这次这位将军夫人显然有些紧张,脸上再没有她所熟悉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她的两个儿女都未露面,不过柳照影也并不期待见到他们就是。 谢裕夫妻对视了一眼,然后竟是打算和柳照影单独谈。 谢平懋没有走,谢裕咳了一声,他还是装听不懂。 柳照影都要怀疑此时的谢平懋是被孟眠春附身了。 谢平懋自然不是脸皮厚耍无赖,而是他知道谢裕接下来说的话会涉及到谢家的阴私。 “叔父,你不用咳了,有些事,你不说,我便不知晓么?我也是谢家人。” 谢裕叹了口气,只听谢平懋又继续说: “叔父既然决定将柳照大张旗鼓带回来了,那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和府中下人的悠悠众口,您打算怎么应对?叔父认为他是我们谢家的血脉吧,既然有猜测,是与不是,总得有个交代。” 谢平懋直接就把话都给说出来了,谢裕反而只能瞠目结舌:“你、你……” 柳照影面色镇静,仿佛他们谈的不是自己一样,淡淡地对谢裕夫妻道:“谢将军,我虽是我父母领养的,但也万不敢借机会就往谢家这样的门庭扑,那个白玉带钩虽然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她指了指谢裕手里的东西,继续道:“但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或许是他机缘巧合从哪里得来的,买的、捡的、有人赠送,都未可知,只靠这不会说话的死物可证明不了什么。” 谢家血脉,她可不敢认。 谢裕惊异,他竟不想柳照影竟会这样一口否认,他好像……并不为成为谢家人感到兴奋?! 这怎么可能! “柳照,你当真不知自己的身世吗?” 听见谢裕这疑问,柳照影快笑出声来了,这谢家人,不单是一脉相承的心眼不好,还笨。 “那将军本来是觉得,我是个从小吃苦、历经磨难,知道自己身世后性格扭曲,挟怨归来立誓复仇的私生子?” 谢裕:“……难道不是?” 柳照影:“您话本子看多了。” 谢裕:“……” 就算她真是谢家的遗珠,她也死活不会认的,这样一家人,她真是敬谢不敏。 谢平懋扶额。 惠氏听不下去了,直接道:“你这意思,竟是觉得我们要扒着你,强认你不成?” 柳照影挑了挑眉,用谢裕刚才的话回她:“难道不是?” 惠氏也:“……” 就这家人,柳照影可不信他们会突然良心发现,千方百计去找寻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谁知道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呢。 第180章 认亲 柳照影去谢家走的是一年也难开几回的正门,就像她说的,这待遇是谢裕为了表达对她亡羊补牢的重视,可同时也自然让谢家众人滋生了对柳照影更多的猜测。 谢令璟自然也知道了。 这些时日,她常常为柳照影的事心焦,她信任的三哥哥压根儿就没给她一个回复,他说会帮自己查清楚柳照影的底细,还让她不要告诉别人,他是不是根本就忘了! 这些天谢令璟也多少听到些惠氏身边人流出来的话,心里越发紧张,如今见柳照影都登堂入室了,自然再也忍不住,马上吩咐人去请谢平慈。 下人回报说少爷出门会友了,谢令璟急得尖叫:“都有人要来夺他的家产了,他还会友!赶紧去把他叫回来啊!” 谢平慈匆匆赶回家的时候还觉得一头雾水,觉得妹妹多半是疯了。 她说柳照影是父亲的私生子,天下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谢令璟急疯了,拉着谢平慈就不管不顾往谢裕他们说话的正堂里冲。 “是与不是,你自己去听听就知道了,三哥哥也在里面!” 门口自然是有人拦的,且拦地非常严格,这阵仗,让谢平慈不能不起疑心。 他怒斥不长眼的下人:“放肆,你们连我也敢拦了!” 这便起了冲突,谢令璟不嫌事大,不仅不阻止,还赶紧叫了手下的人要硬闯。 自然,里屋的人无法不被惊动,谢裕带头匆匆跑了出来,一见到一对不省心的儿女就脸色大变:“你们这是要翻天吗!” 谢令璟嚷道:“父亲,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就是瞒着柳照的身世不想告诉我们是不是!” 谢裕大呵道:“谁告诉你的。” 谢平慈原本是不信的,见父亲这般反应,也脸色丕变,“阿璟说的竟是真的吗?父亲,柳照当真、当真是你的私生子不成?” 听到这话的下人们都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秘辛啊秘辛,阴私啊阴私。 一时间,柳照影就感觉自己身上立刻汇聚了无数道目光。 谢裕瞪着眼睛,张口结舌,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好颤巍巍地指着一对儿女,“你、你们……” 惠氏也被吓了一大跳,她反应比丈夫快,立刻大声道:“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简直不知所谓,都给我滚进来!” 惠氏动怒的时候比谢裕还多两分气势,谢平慈和谢令璟兄妹安静了。 但柳照影还是感受了他们投在自己身上的像刀剜似的目光。 谢裕虽然知道有些事瞒不住小辈,可他没想过用这种狼狈的方式。 谢平懋站在柳照影身侧,直接道:“叔父,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了,有什么话您也就不要再隐瞒了……” 谢令璟满脸怒气地还要再说,又听谢平懋继续道:“璟妹妹应该是猜错了,她误以为叔父和婶娘要认回的遗落在外的谢家子,是叔父的私生子,但恐怕,事实并不是如此吧。” 咦? 谢令璟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了。 柳照影是谢家子,但不是谢裕的私生子……是什么意思? ?谢家众人和柳照影都一起回到了内室,起码不能再在下人们面前丢脸了。 谢平懋皱着眉头,心里怨自己太早相信了谢令璟的话,是啊,她虽然从惠氏嘴里听到了“私生子”这个关键的线索,可确实是谢裕的私生子吗? 那不过是她顺理成章的臆测罢了。 他们两夫妻可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认过。 真是个低级的误会。 谢平懋叹了口气。 “叔父。”他开口,索性截断了谢裕几次的欲言又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要找的私生子,是谢琪姑母的孩子吧……” 猜到这样一个结果本来就是不难的,甚至柳照影,也隐隐感觉到有这个可能性。 当然,她是不够了解金陵谢家的,所以不知道谢裕除了谢琪是否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但谢平懋清楚。 而谢平慈和谢令璟兄妹,连这一点都想不到,才是……不正常的。 两兄妹听了谢平懋的话,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的父母。 谢裕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 原来那个在道观里清修的姑姑,何止是年少时犯错,这都错出个这么大的孩子来了! 谢家兄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刚才他们好像义正言辞地指责自家父亲来着? 幸好现在谢裕没空理会他们。 惠氏听谢平懋一言就点出了谢家隐藏多年的秘辛,脸色不由变了变,但还是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对谢平懋说:“平懋,那天我去玄逸观,在山下碰到你们两个,其实你就起疑了吧?” 谢平懋摇了摇头,反而说:“婶娘,其实我之前,并没有往那方面想,无论你和叔父是怎么一口认定柳照就是谢家血脉,但我的直觉,和那天姑母的表现,都告诉我,他不是。” 比起不靠谱的谢裕全家来说,谢平懋绝对更相信自己。 谢裕怀疑柳照影的根据是什么呢?到现在他也说不出个明白来,说到底,他和谢令璟就是亲父女的一个思路,他怀疑柳照影是谢家血脉的初衷就站不住脚。 谢裕又举起了手里的“证物”,激动道:“那这又是什么?柳照,即便你事先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有这个东西在,哪怕是误打误撞,你也不能否认你和谢家的关系!” 惠氏跟着丈夫点了点头,看向柳照影的目光十分复杂。 有忐忑、怨恨、不甘、惊惶……总之非常奇怪。 柳照影是事件中心最重要的人,但她发现从刚才开始,这姓谢的一家人就在自己面前一出出的接二连三唱大戏,她连个说话的余地都没有。 明明是该讨论她悲惨身世的场面,可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 其实这个白玉带钩的由来别说她不清楚,就算她清楚,她也不想和谢裕解释,既然谢家人执意要个答案…… 她说道:“谢将军,这事是你越俎代庖了吧?既然你说我是令妹的孩子,那么请她下山来,我和她当面谈谈如何?毕竟没有人会比一个母亲更清楚那是不是她的孩子了,不是吗?” ? ? ? ? ? ? ? 第181章 自有恶人磨 柳照影的提议既合情又合理,本来就没什么可拒绝的。 但是谢裕的表现很奇怪,他愣了愣,下意识就是看向了自己的妻子惠氏,目光闪烁,有心虚之态。 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柳照影心里立刻一清二楚,必然是这对夫妻做过对不起谢祺的事了。 那既然谢裕对着自己亲妹妹心虚,怎么就这么热乎着替她找儿子呢? 此中肯定有些蹊跷。 只是这到底是谢家的事,她动什么脑子啊,往旁边瞄一眼谢平懋,有这位青年才俊在呢,轮得到她操心呢?她还是想想如何尽快从谢家这污糟事里脱身才是。 旁边的谢平懋望着自己的叔父和婶娘,淡淡地说:“我认为柳照说的有几分道理,姑母多年未下山,也是时候回金陵城看看了。” 谢裕下意识便是阻止:“不可!这是当年老侯爷下的命令,开了宗祠立下的铁令不许她回来,这如何……” 老侯爷便是谢平懋的祖父了,但谢平懋却丝毫没顾忌过世祖父的面子,反而扯下了腰间的腰牌,唤了外头的小厮把腰牌扔给他:“拿我的腰牌去请姑母下山。” 小厮颠颠儿就跑了。 谢裕只能干瞪眼,谢平懋扯了那意味着他身份的腰牌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这是拿京城广平侯府的面子请人呢,那他还有什么资格拦,他凭什么拦? 柳照影见这一家人自己都搅和不清,早呆地腻歪了,伸手对着谢裕讨自己的东西:“请谢将军归还亡父遗物,天色已晚,在下也该告辞了。” 谢裕下意识就把那白玉带钩往袖子里藏的更深些,一副不想还她的样子。 柳照影真是快气笑了,谢家人还能脸皮更厚点不? 她拍拍手,洒脱地说:“看来谢将军挺喜欢这物件,那在下便借您老人家赏玩几天,过几日再来讨要。” 说罢抬腿就要走。 她何必纠缠在这上面。 “留步!” “拦住他!” “不许走! 一瞬间屋里竟同时响起几道声音,分别来自谢平懋、谢裕、谢令璟。 自然,要拦住她的理由各不相同。 柳照影冷了脸,说道:“你们要用什么理由留我?就凭那个可笑的身世之说么,我柳照的户籍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籍贯姓名的,与你们谢家有什么干系。” 她这话意思很明白了,不论是不是谢家血脉,都是不肯认他们的。 “你……” 谢裕气得脸色发青,眼中骤然起了一道利芒,柳照影多少理解这种情绪,有些人呢,你不肯和他亲近巴结,他就把你视作敌人对头了,谢裕一家都有这样的病。 好在还有个谢平懋是正常人,他呼了口气,跨出一步,对柳照影说道:“我送你出门。” 到底是侯门嫡子,谢三公子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是谢裕也不敢明着拂他的意。 柳照影还没迈步,这会儿,谢家一个小厮却是满脸惊恐屁股尿流地跑了进来: “老、老爷,那个、那个……国舅爷又来了!” 孟眠春这个煞星,谢家阖府哪个不知道他的厉害,上次差点一句话把小姐送给个老头子,若不是三公子挡着,他都要把谢家门拆了。 后来消停了一阵子,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莫不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不止是小厮,谢裕也马上换上了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立刻去看旁边的谢平懋。 在他眼里,这全天下挡得住孟眠春这阎王的也就这位了。 谢平懋的脸色微微沉了沉,提步往门口去了。 他把柳照影带出孟家便知孟眠春不会善罢甘休,却不知他现在竟不顾脸面直接追到谢家门上来了,看来少不得又是一顿纠缠。 谢平懋防着孟眠春如同上回在孟家一样,可没想到今日见到他他竟然心情很好,笑眯眯地还和谢家门房有说有笑的,吓得门房腿肚子直发抖。 这又是哪出? “国舅爷。”谢平懋对孟眠春道:“你来这里,可是又想带柳照回孟家?” 孟眠春瞧了他身后的柳照影一眼,竟然还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腿长在他身上,他既然肯跟你离开,我还何必把他再领回去。” 谢平懋也被他噎得没话。 感情当日死活不肯放手的不是他了? 这人还是孟眠春吗! 柳照影倒是对上了他的目光,勾唇笑了笑。 其实吧,孟眠春这人,说难哄是难哄,说好哄却也好哄,之前柳照影跟着谢平懋离开孟家,确实是抱着与他断了往来的心思,他那样气急败坏,气的不止是她的离开,而是她表露出来的疏离。 可是经过火场这一回,柳照影的命都是孟眠春救的,她便是不想认也得认——她没有那么容易和他桥归桥路归路,分得一清二楚了。 既如此,也只得纠缠下去了。 一个人的态度如何,想与你分离还是亲近,孟眠春这样的聪明人岂会看不明白,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他知道此时的柳照影不会再绝情绝义要一走了之了。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把人时刻绑在孟家不是,整地自己和个变态似的。 至于找来谢家门,完全是因为他听说了在孟家门口突然杀出来的谢裕。 “我说柳照,小爷我辛辛苦苦替你跑腿去,你倒是在我家里吃好喝好后就赶紧找下一摊了,没这么便宜的事吧?” 孟眠春话里的轻松和调侃让谢平懋听了直皱眉。 柳照影坦然道:“孟少爷,我不过是想回趟家沐浴更衣罢了,谁知却被谢将军强‘请’了过来,盛情难却啊。” 孟眠春啧啧叹了两声,很自觉地往谢家内院走,边说着:“怎么谢将军变了呢?想我刚到金陵的时候,他对我也是一番盛情,三不五时邀我过府吃饭,如今才多少时日,上我家门口请人,也不晓得通知我一声,实在说不过去了啊。” 一直努力争做隐形人的谢裕愣住了,他这什么意思?听起来还想自己款待他呢? 这什么人啊! 柳照影差点笑出声,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谢裕一家脸皮是厚,可是这世上还有个孟眠春,他这脸皮,可是世上难逢敌手的了。 第182章 他这脸皮 谢家人也算是见识了,世上还真有孟眠春这样的人。 他全程就一副“我就是来逛园子吃饭和柳照无关”的死样子,你能耐他何? 他是皇亲国戚,是身份贵重的国舅爷,谢裕憋着气只能叫人准备好吃好喝的伺候,一边还得忍受他挑剔的冷言冷语。 柳照影也不急着走了,索性和谢平懋、孟眠春一起入了席。 这叫做个什么筵席? 这一桌上的人,孟眠春、谢平懋、柳照影、谢裕谢平慈父子,似乎根本不是融洽到吃一桌席面的关系吧! 但是没关系,孟小国舅就着这种尴尬的气氛,那叫一个越吃越香,吃得饱嗝连连,似乎还意犹未尽。 月上中天筵席才散,这会儿的谢裕可没力气再折腾了,他一把老骨头都快累散架了。 孟眠春这种歪招偏能起作用,谢裕留不得柳照影了,自然来去随她,何况柳照影也不打算就把白玉带钩白送给谢裕,这家人,就是送他们一根鸡毛她都舍不得,所以,她肯定还是要来的。 谢平懋将吃饱喝足的二人送到门口,孟眠春似乎完全忘了几天和他的剑拔弩张,笑嘻嘻地对他说:“可惜谢三公子借住在这奉恩将军府上,就是要送也不顺路罢?唉,算了,别送了别送了。” 当然,谢平懋可没送他的意思,他只对着柳照影道:“如今的天越发寒了,接了你来的马车照旧送你回去就是。” 柳照影还没说什么,又听孟眠春故意嗤笑了一声。 柳照影不理他,对谢平懋依旧客气地拱手道谢,应承了下来。 没想到马车到了门口,却是孟眠春先一步跳上了车,理所当然地说:“正好我没马没车,也顺路送送我吧,嗯,谢三公子你就不用去了,天冷,赶紧回屋才是正经。知道你放心不下我,可也不用这样,真的。” 谢平懋真是对此人的脸皮再一次叹为观止,不过他也不是旁人,懒得和孟眠春理会,只问柳照影:“当真不要紧?” 金陵城太平,路上自然没什么事,他问的是孟眠春。 柳照影双目清亮,面容平静,点点头说:“多谢三公子,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这般不卑不亢、不近不疏的态度摆着,谢平懋反而有些不是滋味,他心里也明白孟眠春那救命之恩摆着,她便断不可能拿出那日的决绝来,但他素来知分寸,不是孟眠春,自然也不可能歪缠,只好点点头。 望着马车消失在街角,他的目光才不由闪了闪。 马车里,孟眠春喝了酒,脸上尽是一片桃花色,靠着车壁闭着眼睛嘴里还要哼哼唧唧地讨水喝,柳照影做他小厮时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只好耐心给他递水。 喝了茶,孟眠春的嘴唇瞧着越发水润,他放下茶碗,红润的唇一弯,笑道:“小爷替你去跑腿,怎么你倒好,跑到对头冤家家里做客认亲了,这什么道理?” 柳照影说:“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哪里知道谢家人是吃错了哪门子的药。” 孟眠春问:“你这嫌弃的态度,就真不怕自己是他家的孩子?” 柳照影冷笑:“那又如何?即便真有血脉这一层,也不能由他们信口胡说,街上拉个人不管有仇没仇的人想认就认,那发现认错了呢?把我往哪里丢?” 她算是把谢裕这家人看得一清二楚了,都是脑子有病的。 那边上孟眠春看着她侧脸,只觉得就着或明或暗闪烁着的光,映着眼前人这张脸格外灵秀鲜活,似嗔似怒间自有些娇俏情态。 不自觉的,他就想起了在火场里萌生的那个念头。 柳照这小子……究竟会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他若真是个姑娘家…… 孟眠春一想到这个眼神有些发直,胸口微热,一只手就不由自主朝她探了过去,柳照影一回头就发现一只贼爪子,立刻抓住,挑眉问:“孟少爷做什么?” 被抓了个现行,孟眠春“呃”一声,马上机智地说:“蚊子,我这打蚊子呢。” 柳照影握着他手腕,倒是半点也不怵,也没羞意,只冷静说:“这都冬日了,哪里来蚊子。” 孟眠春被她看得心虚,耳朵根竟有点发热,一时眼神也躲闪起来。 两个人这模样,反倒是倒了个个儿,孟小国舅更像个被握住手调戏的良家妇女,柳照影倒是那风流公子。 哪有这样的姑娘家?孟眠春撇了撇嘴暗道。 柳照影可没他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思,放下手问他:“多问一句,孟少爷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是这人硬要管闲事替她走一趟的,也不说正事在自己面前打什么蚊子。 提起了正事,孟眠春清了清嗓子也正经了:“陈家那事果然有猫腻,你说的那画却是不见了。” 柳照影皱眉说:“也难怪……” “陈家夫人过身,又无子嗣亲眷,本来屋里那些东西就盘不清了,街坊四邻串门子来的随手顺去了的不算,我找到两个陈正道的学生,他们也有取了画走的,说陈正道本就允他们的,人都死了,哪里还能说的清。” 孟眠春撇嘴,这种书啊画啊的,那都是雅致,你能说人家偷么? 自然,他是半点没找到那幅画了巫山的图。 柳照影心里已然清明,有人绕那么大的圈子,是先把那画儿给拿了去。 否则,陈氏过世后为何那些书画还留着?偏等到今日? 心里先前出现的模糊人影,她一直不愿信,只是一点点的,那丝丝缕缕的古怪疑惑连接在一起,已经叫她不得不信了。 “卓大人如今可在金陵城中?” 听她突然这么问,孟眠春挑眉:“好好的你惦记他又干嘛。” 卓甘棠如今正查素衣教的事要紧,听说那管红梅似乎有了些影儿,也不知他这几天追到哪里去了。 他是领了圣旨的,又不是孟眠春这样可以想管就管,不想管便不管的闲人,自然忙碌。 柳照影说道:“他若在城中,也能有个保障,我看素衣教这些人,也差不多该露面了……” 第183章 道歉背后 柳照影回了自己的家,也没对眼巴巴的阿拴多解释,只是对他说:“我这两天都会在屋里,谁来了也不见。” 阿拴不明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把一堆的笔墨纸砚抱进了屋里。 阿拴揉了揉眼睛,见里屋的灯不但不熄,反而挑地更亮了些。 他心中纳罕,姐姐这模样分明是要作画,都这时辰了,她是不打算睡了不成? 画院里头也没说要交什么着急的作业啊。 谁知柳照影这一关就真的三天没出门,来寻她的一概不见,尤其是谢裕的人,修麟叫了两个孟家的下人,直接把人给打了回去,气得谢裕吹胡子瞪眼的。 柳照影一直躲在屋里,谢平懋也忙着谢家的事,倒孟眠春好似闲了下来,有些意外的,赵源竟派了个人来传话。 孟眠春正好要找赵源的不痛快呢,若不是他硬给自己塞了什么美人,后来能出这么多事吗? 虽然人家叶素叶眉姐妹俩冤枉,赵源也冤枉,却架不住孟小国舅不讲理啊。 孟眠春心想,他都没去找赵源的麻烦,他倒是先来找自己了,而且竟然还是求他高抬贵手。 赵源什么人,这么多年了,都是明哲保身滑不留手的逍遥散仙,竟为着旁人开口了。 为着谁? 自然是方清仪。 这方清仪在柳照影的案子里脱不开身,即便孟眠春知道他不是想杀柳照影的人,可是谁让官差抓不到别人呢,那自然方清仪和李林就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 方清仪是大家,又是京城的画院谴派过来监考的,身份自然不同,孟眠春这个国舅爷不能真拿他如何,可是却能让他活受罪啊。 他哪里能不知道赵源是给谁面子,他上回和自己说过,方清仪年轻时做过六王爷府上的画师,画过好些春宫图,他猜人六王爷大约是还惦记着当年的交情,请赵源照拂一二。 这老小子靠山到大,孟眠春转了转眼珠子,一下就想了个极损的主意。 原本他也没有要把方清仪怎样的意思,接了赵源的信,便使人敲锣打鼓地去衙门迎方清仪,美其名曰:自己冤枉了方大家,要去道歉。 那阵仗,吸引了半城的目光,他也不怕人说他丢脸,一本正经地请了孙知府在旁,道歉的诚意摆了个十足。 人家孙知府是真不知道他这是要唱的哪台戏,前头为着身边那个唇红齿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和他之间关系纯洁的小厮,拼了命要把人家方大家往死里折腾,这会儿怎么就肯放过了? 方清仪被胡乱冤枉了一场,吃了几天牢饭,正是一腔愤懑委屈无处诉,一出门就碰上这个瘟神,没待说话,对方就拱手朝他行礼道歉: “竟不知方大家就是松山居士呢,以前多有得罪,请您海涵啊!” 孟小国舅竟然真的道歉了! 众人纷纷震惊,可他说的松山居士又是谁? 方清仪一听他这话,脸色陡变,一时竟僵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孟眠春抖落出了一幅画,开心地说:“唉,您老人家不知道,我可是松山居士的忠实追随者,瞧瞧,这可是我花了万金求购的宝贝,来来,您给再签个名儿吧。” 大家都纷纷眯着眼去看那画儿,有几个站前头看清楚的妇人当即就惊叫了出声,赶紧捂住身边孩子的眼睛。 怎么有人如此不知羞,当街举着春宫图,真真是有伤风化。 那孙知府也是个风月中人,自然知道松山居士大名,看了一下那幅让人面红心跳的春宫图,再看一眼方大家,眼神有点复杂…… 孟眠春嘻嘻地笑,“方大家不愧是方大家呢,这画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历久弥新啊,哪里是那些粗制滥造的可比。” 方清仪待要不认,又冷不防被他把六王爷的名号点了出来。 “听闻当年松山居士是六王爷的座上宾,若方大家真是他,可真是和他老人家有交情了。” 方清仪知道自己不能否认了,一旦否认,传到六王爷耳朵里,他就是忘恩负义。 这孟小国舅,分明是早摸清了自己的底细故意的。 方清仪的默认更坐实了孟眠春的话,立时间,“松山居士是方清仪”这个消息便传得飞快,即便那些不懂风月的老百姓,也明白了这个意思,原来这个瞧着一派正经的老爷就是个画春宫图的啊。 很快,投在方清仪身上的各色目光都有,欣赏的、好奇的、渴望的、鄙视的…… 方清仪一张老脸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只能颤抖地指着孟眠春:“你、你……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如此!” 孟眠春笑道:“我不过是替方大家宣传一下名头罢了。” 说罢上前一步,在他耳边道:“你年轻时是靠着什么才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这么多年过去莫不是忘了?小爷是好心来提醒提醒你,别道貌岸然久了就自以为是那一股清流了,你还没资格对柳照心存偏见,今日事了,就此打住,方大家懂吧?” 方清仪被他一句话戳中了要害,怒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留下一堆厚礼转头走了,留下自己被无数目光盯着。 甚至那孙知府还摸着胡子上前一步,似笑非笑地说:“方大家,孟小国舅已经给你当众道歉了,也撤了状不追究,你可以回家了。恕在下多嘴,你二位如此打住便是最好的局面了。” 方清仪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一片暧昧的讪笑声中,当即掩面而走。 这衙门口的一场风波,自然很快地就传遍了金陵城,这个松山居士当年的那点旧闻都被人刨根问底地挖了出来。 孟眠春那番道歉根本算不上什么,大家更关心的是,皇上指明钦点的画院大师,堂堂方大家,竟摇身一变成了早就绝迹多年的春宫画师。 尤其是往日跟在方清仪身后的那些后辈学生,有一种叫做幻灭的心情啊。 按理说到了这一步,方清仪在金陵城就不该再待下去,皇帝给他的差事也完成了,趁早回京就是,可他偏不,竟然非厚着脸皮要继续留下来,倒让孟眠春觉得有些古怪。 第184章 两幅画 再说到谢平懋使人去请谢祺,却是无论如何请不来人,除非是用绑的。 谢平懋其实早就猜到了她不会来认,就是他这个晚辈不知当年之事都看得出来,谢祺的态度就摆在那里了,对这两位兄嫂哪里有半分亲近之意,即便真是自己亲子,面对那样的亲人,她恐怕也是巴望着自己的孩子索性不要那个名分,离了谢家越远越好。 也不是人人都指望着谢家的荣耀的。 起码在谢祺身上,谢平懋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叔父在这件事上的执着倒是出乎我的想象。” 谢平懋这般说道,吩咐了自己的侍卫: “去查查,他近来可有见过些什么人,听闻过什么消息,怎的就对那外甥念念不忘的。” 侍卫领命去了。 谢平懋越想便越觉得谢裕是搭上了什么人。 很简单,如果谢祺这个丢光了家族面子的妹妹不是他去找外甥的理由,那么问题就一定是出在孩子的父亲身上。 莫非谢祺当年并非是和京里哪个浪荡王孙公子有了首尾,其实对方是颇有来历的? 若真是如此,谢家的风波恐怕还远远不会结束。 …… 柳照影顶着两个黑眼圈脚步踉跄地从房里走了出来,神色憔悴嘴唇煞白,阿拴见了都吓一大跳。 什么事值得熬成这样? 柳照影握紧了手里的卷轴,对弟弟笑了笑,说道:“帮我去请孟少爷来吧。” 阿拴抿了抿嘴唇:“只有孟少爷?” 柳照影盯了他一眼,他立刻转身跑了。 这小子,到底在琢磨什么。 孟眠春现在来这里是颠颠儿的,完全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全然忘了当初怎么在自家大门口“要死要活”地和人家恩断义绝、割袍断义来着。 双喜看着他这副样子是更加郁闷,恨不得寄到京城的信是长了翅膀,赶紧地飞到侯爷手里去。 对于在断袖之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欢的少爷,双喜觉得只有侯爷能拉自家少爷回头了。 孟眠春见到柳照影这副样子也很不满,当即黑了脸说: “你这是做什么,值得熬成这副鬼样子?” 柳照影咳了一声,说道:“时间不等人。” 孟眠春撇撇嘴,不搭她的话。 他其实也知道她说的时间不等人是何意,素衣教的事本来就是意料之外,不管解决不解决,原定的日程过完年之后他就该离开金陵返回京城。 孟眠春对返回京城这个念头挺排斥的。 柳照影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卷轴递了过去。 展开以后,是一幅画。 孟眠春原本以为柳照影是把她看过的陈正道那幅巫山雪景图给复刻描摹了出来,毕竟她对那幅画耿耿于怀,并且在她出事后也确实被人拿走了。 可谁知道并不是。 这一幅,也是山景,却是苍凉萧瑟地多,笔法古朴沉着,虽然有些功底,但没多少美感,比起那幅巫山雪景图的秀致,显得多少有点单调无趣。 “这是……” “白云山。” 北境不算出名的一座山,却是六壬先生死的地方。 孟眠春和柳照影相处这段时间,很容易能够猜到柳照影的意图。 “你要这幅画公之于众?用陈正道的名义?” 柳照影点点头,“既然我想找的那一幅被人拿走了,那我就自己画一幅出来。” 孟眠春沉吟:“你可得小心了,陈正道的学生不少,你学他的画能学得像几分?” 就算柳照影再有才能,她也不可能想模仿谁的画就模仿谁的画。 “你要借他的名义将害你的人引蛇出洞,也得看人家咬不咬这个饵。” 柳照影却是自信一笑,对他道:“我画这个,不需要学得多像陈正道,因为,不需要。” 顿了顿,她指指自己: “正是我画的,才不需要。” 这是什么臭不要脸的自信? 孟眠春挑挑眉,对上眼前这张苍白憔悴的脸很想这么问问她,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有点猜不透柳照影的企图,她究竟从这两幅画当中研究出什么来了? “你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 她花了三天三夜画出来的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柳照影一笑:“自有黄金屋。” 她没有明说,但是没关系,合上卷轴,孟眠春还是立刻就答应下来:“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孟眠春的动作很快,很快这两幅画就街知巷闻了,南画院里更是争相流传,张秀才更是不遗余力地四处向人推荐,甚至还饶有架势地说这两幅画中蕴藏着陈正道留下的谜,等着有心人去猜去破。 也不知道这种传言是哪里来的。 当然,不信的人比信的人多,收到的鄙夷还是比赞扬的多。 要知道虽然陈正道是个名声挺大的画师,可还完全没有到脍炙人口的地步,加上他晚节不保后来闹出的案子,爱他画的人更减少了很多,所以什么“陈正道遗作”大家也并不怎么感兴趣。 对他的画最感兴趣的也就是他曾经的学生了,就像孟眠春说的,柳照影虽然有才能,可还不至于能唬住每一个人,所以这些学生中起码有一半的人不相信这是陈正道画的,更是直接指出有人用劣作玷辱先师身后名节。 于是,以张秀才为首的一派学生立刻与他们掀起骂战,并且在某人强大的银钱支持下,非常庸俗的办法但很有效,街头巷尾飘满了这幅白云山雪景图,连乞丐手里都能买一送一拿着两幅复刻本去讨饭。 而陈正道这个名字,也莫名其妙又在金陵城火了一把。 孟眠春有点明白柳照影的意图了。 那个属于素衣教、和陈正道勾结、拿走了他的画、想杀柳照影的人,无非是与柳家背后的秘密有关,进一步说,是与柳芝元和他师父六壬先生有关。 柳照影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这个秘密她很清楚,同时,她也不怕用这种方式让更多人去猜画中的秘密,世上的聪明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 怕的不是她,怕的是对方。 对方比她更想守住柳家的秘密。 第185章 不速之客 柳照影在等一个人。 孟眠春多少明白一些,但却又并不能完全猜到她的想法。 柳照影只是安静地待在家中,要来见她的人不少,吵吵嚷嚷看热闹的学子们、闲着来串门的修麟、还有谢平懋和谢家的人也来过两趟,像赶不尽的苍蝇。 孟眠春这个一向战绩彪炳的烦人精在这些人面前都称不上烦人两个字。 有种地位收到了挑战的感觉…… 但面对沉静的柳照影,他很清楚地明白,反正其中并没有她在等的人。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了几天。 这天晚上阿拴被修麟拐着出去疯玩,玩累了就被一并带到了孟家,并没有回来睡,柳照影一个人在灯下看书。 灯影晃了晃,窗户吱呀一声,在寂静地月夜里格外地刺耳。 柳照影放下书,冷静地转头朝向窗口,那里此时正站着一个黑影。 这样的轻身功夫,即便是卓甘棠在这儿,也要叹服。 黑影瞧来不甚健壮,甚至单薄伶仃,犹如鬼魅,可是却不能不让人正视这是个江湖高手的事实。 柳照影勾了勾嘴角,脸上并无任何惊讶之色,显然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早有准备:“久候多日,阁下可真是姗姗来迟啊。” 黑影动了动,却并没有向她靠近的意思。 柳照影兀自说下去:“我既然大费周章请阁下来,阁下就该明白,所有我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事,我早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黑影终于说话了,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那你也知道,我既露面,即是你的死期。” 柳照影淡笑:“阁下不是之前就已经动手了吗?我什么都不做,你也一样会杀了我。” 所以倒不如她先占据主动权。 黑影也在打量这个灯下的少年人,想对方从火场死里逃生不过几日,这么快就理清楚了前因后果,并且如此大张旗鼓地引自己露面,这个少年,不仅仅是胆大心细,也是狠绝至极。 他难道不怕死么。 柳照影确实是不怎么怕的,她的手缓缓地抚过桌上的一幅画,这是她画的白云山的摹本,如今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她轻轻叹了口气:“人人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却是对我们这些画师看轻了,谁说只有书中呢?有时候,画中才有黄金屋啊。您说是不是这样……江大人?” 桌上的烛火再次跳了跳,半明半暗的内室陷入一阵寂静。 柳照影面对黑影,继续淡笑:“或者说,我不应该用南画院画学正的身份称呼您,嗯……也不知道您在素衣教里担任什么职位?总不至于比偈人还低吧。” 如果屋里有第三个人在,大概会张大嘴震惊地无以复加,觉得柳照影此时就是疯了,这胡言乱语说的是什么。 一会儿江大人,一会儿又是素衣教的。 黑影朝明亮的地方迈了两步,也不再刻意地掩藏身形,抬手轻轻地揭下了挡住头脸的黑布,露出了其下花白的头发,和往日总是随和亲切的慈祥面孔。 只是往日那双叫所有画学生如沐春风的眼睛里,如今只是投射出冷静阴郁的两道光芒。 黑衣人,果真就是南画院的画学正江谨谦。 柳照影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外露,只是神色更加冷肃了两分。 “果然。” 她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 哪怕刚刚,她其实都抱有着一分希冀,希望那个平和宽容、为人公正,会抱着孟眠春的腰不让他打方清仪,也会为了她去恳求方清仪不要因个人恩怨区别对待考生的老人,根本与邪恶的素衣教,与幕后操纵陈正道、杀了柳家满门、更想将她烧死在火海里的人……毫无关系。 到底还是没有那个万一。 她猜对了。 而江谨谦,其实也仅仅不过是他阳光底下的一个身份罢了,到底这身份是真是假,尚且都要存疑。 此时的江谨谦见已被戳穿,连伪装都懒地伪装了,恢复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淡淡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柳照影道:“如果你没有放那把火,急于把方清仪推出来替你挡刀,我恐怕还要花段时间才能想明白。” 江谨谦的眸光闪了闪,他知道放火灭口是很蠢的一招,可他不能不急。 一来是素衣教受了重创,偈人死了,管红梅受伤失踪,卓甘棠的皇城司紧追不舍,二来柳照影比他想的更聪明,陈正道已死而她也找回了弟弟,可她竟然还打算继续查下去。 让他不得不选在这个机会动手。 柳照影笑了笑,“那天我躲在那里查看陈正道的遗物,我所见过的人每个人都遭到了官府的审问,只有你,江大人,不仅没有被怀疑,甚至还作为我的证人为我去衙门说了几句话,可真是辛苦你了。” 她这话说得极其讽刺。 被怀疑是纵火者的李林、方清仪,到现在都没洗清嫌疑,但没有人怀疑过江谨谦,而他,其实才是当天引柳照影去那个小库房的人。 江谨谦哼笑一声:“你年纪轻轻就如此多疑,也是难得啊。” 他竟也讽刺了回去。 柳照影摇头:“放火只是其一,我其实在陈正道家里什么都没查出来,江大人,你比谁都清楚我是谁,全州药商柳芝元,根本就不是什么药商,而我,也不是个单纯的画学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你心虚了,是你的心虚告诉我,陈正道果然有问题,我怀疑的方向没有错,他那幅被你藏起来的那幅画里,果然是有些线索。” 柳照影不是神仙,从她睁眼起成为了柳照影后,她根本就无从接触柳芝元夫妻和柳家的秘密,她并不比外人多知道什么。 可是柳家的仇人不这么认为。 他们害怕自己抖露的秘密越来越多,他们害怕柳芝元曾经透露给一双儿女太多消息,这方方面面,让柳照影一步步从结局反推因果。 还有江谨谦的身份,从六壬先生,到柳芝元,到陈正道,哪个不是画师呢? 这个故事不和画联系在一起,都说不过去。 千头万绪的故事,其实从一开始,柳照影都在里面兜圈子。 第186章 什么东西 她拿起桌上的画丢在了江谨谦脚边,“抛转引玉,看来我没赌错,我想不通的事,千千万万的人替我一起想,总有能找到答案的,江大人,你最怕的,不是柳家的秘密被我知道,而是被天下人知道,我说的没错吧?” 江谨谦,或者说素衣教,唯一且真正的死穴,就在这里。 柳照影有时候忍不住想感叹。 世上有多少复杂的因果报应,其实都是如此可笑。 甚至不用特殊的、独一无二、惊才绝艳的设局谋划,仅仅只是暴露自己手中的底牌,就能让对方毫无还击之力。 可是,正是牵扯了太多复杂的人性后,所有的事都会复杂无数倍。 柳芝元千方百计想要隐藏的、陈正道无论如何要从师兄手里抢过来的、江谨谦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东西……柳照影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肯定了。 江谨谦听完柳照影的话后瞳孔微缩,只是短暂后,他就恢复了镇定: “好,好,自古英雄出少年,想不到你父亲还会有你这么个儿子,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留你性命了!” 他甚至都不想让柳照影把话说话,手掌微动就要下手。 偈人和管红梅是什么样的本事柳照影是见识过的,江谨谦年纪比他们更长,本事恐怕不会在他们之下,他大概只要动动手指柳照影立刻就得去阎王那重新排队。 柳照影脸色微白,却还是立刻稳住情绪说出口:“你就不想知道东西在哪儿吗!” 江谨谦冷哼:“你若知道还会在这里与我废话!黄口小儿,到此时还想诈我!” 东西东西的,他却连是什么东西都未说出来。 他也不是个蠢人,素衣教能把他放在明处这么多年,就知他必然不是偈人那等空有武艺没有头脑的武器,他必然是素衣教的首脑人物,也必然知道更多的东西。 “你若杀我才是毁了世上唯一知道线索的人!”柳照影不敢看轻对方,马上朗声说:“我父亲虽未告诉我全部真相,却怎可能真的完全将秘密带进地府,他留于我的遗物,生前的言语,当中你又知道没有任何线索!连陈正道一幅画你都信了,竟不信我?你才是愚蠢至极!我早已将我所知写了信递给孟小国舅,我一死,凭他的本事要翻出你们费心掩藏的秘密也不过是时日问题罢了。” 柳照影根本不顾及江谨谦的脸色,噼里啪啦就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六壬先生早就死了,死在白云山,我散布白云山的画作出去,虽然是提醒了某些聪明人,要让他们去深挖六壬先生的生前事。可说到底他们都是无头苍蝇罢了,陈正道活着的时候就不受六壬先生和我爹待见,他告诉你的东西也就是些皮毛,还未见得有我知道的多,何况他这么蠢,哪里能有如我这般的悟性!” 最后这一句话要是孟眠春在这儿听了能当场笑出来。 但江谨谦不得不住手,也隐隐地承认了这小子的这几句话,若真杀了他,柳芝元剩下的那个儿子才这么点大,有什么用处? 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 但他也没这么容易被糊弄,“你爹死的时候能找到的东西都在我手里了,他还能给你留了什么宝贝不成,我看你就是在诓我!” 陈正道出事后柳照影其实就暴露了,但江谨谦一直没动她,一来是时机不好下手,二来也是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懵懵懂懂的并不清楚内情。 本来是打算一道杀了的,可既然漏网,也不好再打草惊蛇。 这少年适才讲的那些话,可以证明他才智过人,却并不能证明他知道更多。 江谨谦收了起势,犹豫了。 柳照影继续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并且拖延时间: “陈正道蠢不可及,如果我没猜错,你并没有完全向他兜底吧?否则他再怎么样也该留我爹一条性命的,而不会出于私人恩怨,直接杀了我们全家,想必你事后也非常恼怒吧?” 有些人自以为是,喜欢躲在幕后,觉得自己能运筹帷幄,其实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想做提线木偶后面的掌控人又哪有这么容易。 所以陈正道被找到的时候,江谨谦也没帮多大忙,心里恐怕也是想推他出来受死的。 怪道孟眠春总说陈正道这件事办得太顺利,有点不对劲。 江谨谦很快重新做了决定,“你跟我走,我留你弟弟一条性命。否则的话,你那弟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也不是全无准备就来见柳照影的,早已派人暗中盯紧了阿拴。 柳照影微微松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问:“我自然随时可以走,只是江大人可还要顾及着素衣教的其他兄弟?” 她这一问让江谨谦迅速皱了眉头。 原本他就不同于管红梅和偈人,他们两人在暗,他在明,从不参与教中事物,只是如今那两人显然都不顶用了,大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哪里是能轻轻松松地说走就走的。 可是不尽快找到东西……素衣教也要撑不下去了。 就在这须臾之间,屋里突然起了一股邪风,桌上的油灯终于不再晃动,而是噗地一下干脆地灭掉了。 江谨谦一惊,右手飞快一甩,跟着转身就迎向了邪风的方向。 适才的邪风不是别的,正是有人在门外用掌风熄了烛火。 这等功力,江谨谦哪里敢轻视。 随着房门的轰然打开,两条身影迅速颤抖在一起。 也不知是不是习武之人天生的就是眼睛好,在这样黑咕隆咚月色不甚好的晚上两人交手丝毫没有影响。 门外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风尘仆仆赶回金陵城的卓甘棠。 江谨谦早就忌惮杀了偈人,重伤管红梅的这位拱卫司指挥使,招招尽全力,两人从二楼直接翻身到了楼外街巷里,打斗却无一刻停下。 可毕竟是年纪大了,又做画学正养尊处优这些年,江谨谦哪里是卓甘棠的对手,眼看就要不敌。 卓甘棠沉着应对,素衣教已经在他手上跑掉过一人,他怎会允许出现第二人,今日誓要将这老儿捉拿归案。 第187章 今夜 江谨谦咬牙不忿,此时此刻,他自然心知这是又中了柳照那小子的道。 谁能想到他竟牌面这般大,还请来了早就追杀管红梅离开了金陵城的卓甘棠。 说来也是因卓甘棠不在,他才敢冒险露面。 卓甘棠哪里管面前这人是谁,也不必开口废话,即便赶路疲累,手下攻势也丝毫没有半刻放松。 两人缠斗间,黑夜里很快就亮起了一束束火把,宵禁时分,人畜皆不可走动,可这对拱卫司的大人们来说又算什么事呢,眼看卓甘棠的帮手也纷纷赶到了。 如此江谨谦就如瓮中捉鳖,可他还是忍不住用希冀的目光扫过了穿着官服的人。 他这目的迅速被卓甘棠看穿,他冷声说:“你不必再做指望,金陵官府和军中有多少你们的人我尚且不知,但我是绝不会让他们知晓我的行踪的!” 也就是说站在这里的都是卓甘棠的亲信,没有一个是江谨谦能指望的。 江谨谦知道自己不敌,只得祭出最好一招,他双指放到嘴边,便吹出了几声独特的哨音出来,他精通口技,这般暗号,怕是除他之外无人能懂。 很快,四处屋顶上便也跃出不少身影来,这些人不听吩咐就绝不现身。 卓甘棠倒是眼睛一亮,朗声道:“好极好极,正愁你不找帮手!” 若这老儿是个独胆英雄,今日死也罢活也罢,总之他底下那些人是能保全的,可幸好他是个贪生怕死的,这些素衣教的孽众混藏在金陵城的三教九流之中,卓甘棠又非当地泥腿子,想探查清楚不是三五个月能完成的,这老儿这一呼哨,倒是替他省了不少找人的功夫。 江谨谦倒是冷笑一声,颇带了点破釜沉舟的意味:“到底是年轻后生,自以为是,夜还长着,胜负可尚未定啊!” 卓甘棠听他这话不由拧眉。 江谨谦必然不是贸然而行的蠢货,他一串接着一串的哨音到底有何特殊意义,是否在传达某种特殊的消息? 只是事已至此,双方都已无退路,不再多言,卓甘棠欺身,继续与江谨谦过起招来。 …… 黑夜里的兵戈声清晰入耳,两方人马迅速进入缠斗,柳照影附近的邻居偶有开门探查的,稍稍窥见刀光剑影,就都飞快地合上了门,权当不知外面的动静。 这样的阵势,即便想瞒也瞒不了,不用多久,整座金陵城就会更热闹的。 而此时的柳照影,正靠坐在床沿,仰着头喘息,她的面颊上已出了不少冷汗,整个人看起来虚浮又羸弱。 到底还是没躲开啊。 江谨谦不愧是久混江湖的老手了,果真毒辣,适才他知门外来了帮手,第一反应不是迎战,而是随手就向柳照影下杀手。 柳照影即便机敏过人,早已要躲,却还是被他射出的毒镖射中了肩胛。 此后不论是江谨谦还是卓甘棠,都没有空再来理会她。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毒,竟是叫人手脚冰凉发麻,全无动弹之力。 她不由叹了口气,苦笑自己的命运,莫非老天爷也觉得她活下来就是个意外,才这般千方百计也要收回她的性命? 到哪里都逃不过个死字。 她看看窗外天色,心道离天明还早,恐怕卓甘棠的人不解决完江谨谦是多半无力来管她的。 她突然想起了孟眠春来。 这次的行事,她半点也没有向他透露,这多少违背了当初她说的与他联盟的话,他若知道了,怕是又要闹一场吧。 此时门外却陡然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柳照影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到底是卓甘棠命人来救她了?还是江谨谦命人来取她的命? 灯火映照下,她却看到孟眠春一张冷肃煞白的脸。 他原本生得就白皙,只这会儿怎么看起来白惨惨似个死人? 果然还是这灯火的问题吧。 柳照影天马行空地竟然先想到了这。 孟眠春大步跨了进屋,一把就将她横抱起来放在床上。 他素来话多,可此时,他却是冷着脸一个字都没有吐露,柳照影反而有点瑟缩了。 孟眠春什么都清楚,见她背后的毒镖也不敢轻易拔,飞快地就解柳照影的衣服。 伤在肩背,必须要将衣服全部脱去,他又嫌麻烦,抽出随身短刀,几下就在衣服上划开了几道。 后面提着灯的双喜双禄瞪大了四只眼睛,有点犹豫要不要把手里的灯笼提近点,嗯……方便他家少爷办事。 “喂,你……” 就在孟眠春扯自己衣服的时候,柳照影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自己身上藏的一个“小秘密。” 再脱下去可要出事了啊。 可是她此时哪里有力气反抗,又架不住对方手快,这一番宽衣解带,孟眠春飞快就摸到了她中衣底下缠胸的白布…… 电光火石间,孟眠春脑子里一直怀疑,甚至折磨地他几夜都没睡好的问题突然就有了答案。 指望他烫手似地缩回那只禄山之爪……当然是不可能的。 孟小国舅可不是旁人,他就着某人的胸口,就这么——按了按。 柳照这人如此狡诈,他需要确定一下。 柳照影早就被他像咸鱼似地翻在床上本就毫无尊严可言了,此时却简直要被他的动作给气死了。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投胎来的! 他是不是故意的! 真想咬死他。 孟眠春全然不管此时某人的龇牙咧嘴,他意识到这不是个算账的时刻,他手没动,只是转头吩咐两个小厮,“双喜,去找顶软轿,双禄,去盯着卓甘棠那里。啧,谢平懋属王八的吗?都乱成什么样了,怎么谢家的人还没来!” 您老人家好好的说话就说话,竟然骂人家是王八。 两个小厮不敢多说。 “把灯放下。” 孟眠春又补了一句。 两个小厮立刻退了出去,双禄还贼机灵地掩上了门,双喜在旁大怒,心想这小老弟倒是会看眼色,这种场合时候,还知道替主子掩门! 也就是今夜混乱,等侯爷的人来了,他非得叫这个把少爷往弯路上带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第188章 二傻子 屋中孟眠春手上的功夫不敢停,此时叫大夫来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这支毒镖只得由他来拔。 “别给我乱扭。” 他一边给底下的人脱衣服,一边还得分神按住她,真可谓是辣手催花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柳照影此时身体虚弱,又兼之心烦意乱,倒是没有注意他话中的几分别扭。 何况这家伙一向别扭。 孟眠春此时的心境是难以与外人说,说到底他也是混迹花街柳巷、京城里出名的一号纨绔人物,不至于似个愣头青的分不清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如果到了这会儿他还无知无觉,那就是头猪了。 可这会儿这死丫头是生死关头,再大的事也大不过这个,如何跟她去计较男女问题? 他满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只好压下,逼自己将她充作个男人,不就是个皮肤滑溜了点、身上香了点,兼之……胸前肿了点的男人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般想着,他手下动作越发利落。 柳照影不敢动弹,羞怯有,气闷有,但她更疑惑,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莫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他还有这脑子呢? 也不知道是哪条铁律规定的,这中了毒镖的人,在生死关头,总得有个二傻子来吸毒。 孟眠春深吸一口气,虽然嫌弃,但也没办法,只得毫不含糊地就下嘴了。 柳照影一边儿是疼,一边儿是气,心里忍不住想,这二傻子,要是自己伤在胸前,他怕是也得这么一口下来。 想是这么想,她脸上还是止不住地烧起来,一双嘴唇的温度就这般留在自己看不见却异常敏感的皮肤上。 这……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背上的人吐了两口污血,终是忍不住,一个干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跟着她就听到有人把自己的脸按进水盆的声音。 柳照影简直没脾气。 门里的两人尚且有几分“旖旎”,门外的境况却是极为凄惨了。 江谨谦没想到柳照影竟有如此好成算,更想不到这京里的大人物,接二连三地都插手此事,他能怨自己本事不到吗?他只怨素衣教时运不济,才招致了今日局面。 正当胶着之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黑夜里传来,卓甘棠眉心一蹙。 “尔等在宵禁之时竟斗勇逞凶,藐视法纪,左右军士,速速拿下贼人!” 随着一道响亮的呼呵,战局里很快就加入了第三方人马。 “住手!拱卫司奉旨办案!” 卓甘棠手下的人高声回应,可这些军士都是领了死命令来的,竟人话不听,提刀就砍。 卓甘棠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冷冷地与江谨谦对视:“想必这就是你的底牌了吧?” 这些人里没几个是城里的守军,分明是城外调来的驻军,显然武力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且他敢肯定,对方的人数远远不止这么多。 至于这金陵城的知府大人? 他看着灯火下马上坐着的挺拔的背影,此人是衙门里的都尉,他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那知府几个是否还留有性命。 果真……从一开始,这金陵城就早被这些人给内外渗透干净了。 江谨谦也不想这么快就将底牌掏干净,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同时他也有了松口气的感觉,起事是早晚的,倒不如这一刻杀个措手不及,迅速拿下这金陵城再说。 那些个黄口小儿,连同这位副指挥使大人,就用他们的血来迎一个新的金陵城! 孟眠春已经扶着墙出来了,看着底下这一片乱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卓大人,你可好好撑着些,你死了这金陵城怕是明天就得被屠城。” 卓甘棠哪里有空来理会他这恶心的玩笑,左劈右挡间,怒道:“你还不叫人!” 孟眠春摊手:“你说我请了什么救兵来啊,骑乌龟的么……” 话音刚落,那团团围着他们的军士竟立刻又被一片兵戈铁甲声给包围了。 谢平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非拖到孟眠春和卓甘棠左右支绌时才出现,孟眠春正一脚把一个摸上二楼的贼人给踹了下去。 谢家毕竟是世袭的武爵,哪怕私兵不多,到底在军中多有威望,何况谢平懋可是广平侯的嫡出公子,广平侯是什么人,武将里的头一份,因此哪怕是名不正言不顺,也总有一两个与谢家关系亲密的军官卖谢平懋这个面子。 不过确实是名不正言不顺,因此领兵也只能谢平懋自己来,这些调来的军士各个身上都未带标志,因此迎着金陵官兵的怒喝,一口一个“贼人”,也都能放开手脚。 “鸡鸣狗盗之辈罢了。” 谢平懋好在不完全是个握笔杆的公子哥,很快就一番部署,牵制了江谨谦这头策反的朝廷兵马。 不多时,连先前青龙帮的沙星、董八段等人也来了,急着来“将功折罪”。 一时间入了夜的金陵城内兵戈声大噪,情势不由人,渐渐地就蔓延到了整座城池,百姓们也纷纷逃窜出门。 到底是不入流的杂兵,江谨谦一伙人明显渐渐露出了颓势。 江谨谦等一干首脑完全被卓甘棠及其手下精锐牵绊住了,武功再高也无法顾全四周,底下乱七八糟的一干人哪里经得起谢平懋统领的正规军。 江谨谦一时无法,竟想出了极其恶毒的法子,指令底下那干没道德良心的人趁着乱进了百姓的家里烧杀,借此分散对方的注意和兵力,很快,整座金陵城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 柳照影扶着墙出来,她没有想到今夜最终会发展到这个态势。 从始至终,她的目标就只是找出江谨谦而已,甚至今夜,她的把握也不足三成罢了。 她把自己的筹谋告诉孟眠春,可完全不知道他竟能闹出这样的场面来。 她盯着身边面色沉沉的人看:“你到底,准备了多久……” 孟眠春在这场战局中并不似卓甘棠是精锐,也并不似谢平懋是主帅。 他似乎充当着军师的角色。 这两个字未免和他不搭,可柳照影却又深切地知道,他完全是一个这样的人。 第189章 金陵劫 孟眠春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其实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运筹帷幄,一直以来,他和柳照影对于素衣教推断的依据,多只是猜测罢了,他们各自想找寻的东西略有不同,但对于素衣教的谋反事宜,本质上并未有过更多的了解。 今天的局面,只能说是庆幸。 他庆幸卓甘棠和谢平懋在此,更庆幸提前与他们通气做了准备,再再庆幸的一件事,是这两个一向和他不太对付的人,这次竟信了他的话,没有因为他一向堪忧的人品撂挑子。 但这件事到了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还是闯祸了。 他站在高处,目力又佳,他清醒地看到一个贼人一刀抹了一个逃窜的百姓的脖子,那血溅在墙上,洒出一串弧形的红色斑点来。 他是朝廷的人,可对方不是,这金陵城的所有人,都是对方可以对他们威胁示威的工具。 “丫丫的呸,你们这帮孬种,有种砍百姓,怎么不来砍你爷爷!” 连董八段都气得够呛,他们青龙帮也不算什么名门正派,可也不做这种滥杀无辜的破事。 江谨谦边与卓甘棠斗武,边大声朝孟眠春道:“打开城门放我们走,否则不等天明,定叫金陵城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此时的他满脸染血,哪里还有当日温文慈蔼的模样,直如地狱里的恶鬼。 他们知道金陵这块大饼是啃不下来了,而此时谢平懋的人马也早就命人守住了四个城门,是打算将他们困死在这其中,决个胜负了。 “不能开!” 卓甘棠大声回应,分明是说给孟眠春和谢平懋听的。 毕竟在拱卫司待了这么多年,他在关键的时候太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决断。 放走了这些人,对于朝廷,对于皇帝来说迟早是个隐患,浪子野心,密谋造反,这早就该是件八百里加急递到皇帝桌案上的大事了。 一时的放过,可能会造成难以想象的结果,很多时候,心软本就是不可取的。 此时的柳照影脸色早已白如宣纸,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她强攥着自己的手心,克制那阵阵袭来的眩晕和迷糊感,缓步到孟眠春身边道: “卓大人的思量是对的,此时若再放虎归山,恐怕今日的一遭也都成无用功了……” 孟眠春看她一眼,咕哝道:“你的心倒硬。” 明明是个姑娘家来着。 心肠不冷硬也活不下来了。柳照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没空再计较。 “也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他们给威胁了。” “你有想法?” 柳照影苦笑,哪有什么想法,事已至此,已不是人力能左右的了,只能尽力而为。 她努了努没有血色的唇,朝那远远地坐在马上的人影,说道:“叛军的首领,我们先前在衙门见过的,叫马都尉不是?擒贼先擒王,得先拿下这个人来。” “谢小三儿不至于这点都想不通,只怕要擒住他还颇费些功夫。先头找人去救那李知府了,盼着他活着过来尚能压一压这些贼兵。” 柳照影摇头,李知府素来胆小怕事,而且这人得昏聩成什么样子,能让金陵城藏了这样大的祸患,他出现不出现,其实都一样。 “不是,杀了马都尉,他底下那伙贼兵必然军心动摇,谢三公子领的人虽不少,可也不可能就将他们迅速拿下,两方都是朝廷正经兵马,实力本就不在伯仲。” 何况谢平懋这个外来的将领,临时领的一伙人,谈何军心,他就是再精才绝艳,也不能立马成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这些都是正经朝廷兵卒,不能抓不能杀,尚可做安抚,他们不是乌合之众,还能听几句人话,杀了马都尉后立马传令下去,所有跟着他造反的官兵,自动登记投案者免罪,实名举发身边贼人还能得赏银,救护百姓,事后还能升功。” 兵比起民,有组织有纪律,且对朝廷的话有种天然的服从能力,只要马都尉死了,稍有动摇的人,自然可以用赏银、免罪等措施拉拢,何况此令不在于让他们杀人,更重要的是保护无辜百姓,牵制江谨谦等人。 这些贼兵总不至于各个都与江谨谦一条心吧,只要十人中有一人信了,那也能多缓解此时残酷的局面一分。 而能代表朝廷发出奖惩命令的,孟眠春这个现成的国舅爷摆着,舍我其谁。 孟眠春眼睛亮了亮,立刻拉出缩头缩脑的双喜去给谢平懋去传话,且再加了一句,让谢平懋带的人先着保护百姓,再想法子剿灭贼人。 说到底,他们还是不能坐视滥杀无辜。 “这法子到底不治本,拖延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柳照影的喘息声更重了,心道怕是那余毒还有几分厉害,想到刚才种种,也有些担心孟眠春受了影响。 “说到底还是要有人,你可还有救兵?” “当我是神仙呢,一挥手就招天兵天将来啊。” “那能不能有法子去请……” 她抬起脸望他,可谁知脚步一个踉跄,立刻就被一双手扶住了肩膀。 孟眠春脸上的神色从所未见地凝重,“你回屋待着去,别操这份闲心了。” 说罢将她打横抱起,又钻回了黑黢黢的屋里。 柳照影叹了口气,“今夜之事,说到底都是因为我……” 孟眠春“噗”了一声,不客气地打断她:“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不得的倾国倾城祸水不成呢?多大脸。” 柳照影惨白的脸当场黑了。 就算在这个当口,也是真的想打死他。 “这事早晚得发生,与其等他们厉兵秣马准备妥当了发难,现在已经是个最好的机会了。等过些日子我和卓甘棠、谢平懋全回京城去了,你觉得金陵靠谁?谢裕?还是那个顾辞安?” 现任奉恩将军和宋国公世子……嗯……确实挺够呛。 “你躺一会儿,你弟弟这会儿没事,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说完这话,孟眠春就立刻转身出去了,柳照影在黑暗里瞧着他被火光映出来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怔忡。 第190章 来者何人 孟眠春到底是有几个可用的人的,要擒住马都尉虽然说不上容易,但对他来说也不至于太难。 柳照影的办法起效很快,很快与江谨谦里应外合的贼兵中就有人受不了,先停了手中的兵戈。 谋逆一事,自古以来就要从长计议,大多数百姓和士兵虽然都不识几个大字,但也不是傻子,历朝历代起事,总得师出有名,给个说服人的理由才能让人卖命地心甘情愿。 本来素衣教的打算是很好的,一甘教众的洗脑也很成功,对于他们来说,在有人配合的前提下,下一步将金陵的百姓和军队揽在麾下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可眼下显然是全盘计划被提早了几个月,这些士兵贸贸然地就成了冲锋陷阵的先行部队,人家心里的迷糊跟谁说去? 一看进城来二话不说就是打打杀杀,甚至还要他们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对手,这怎么看都是乱臣贼子的作风。 随着马都尉人头落地,他麾下的兵渐渐开始溃不成军。 江谨谦一看脚步被拖住,孟眠春和谢平懋非旦没有开城门,甚至还渐渐地在瓦解他们的部署,他心里恨极,心中清楚自己大势已去,眼下就是杀再多百姓也不过泄愤而已,恐怕要出城都是艰难。 他已萌生退意,可卓甘棠分毫不让,似乎打定了主意今晚与他生死相搏。 卓甘棠同样受伤不轻,却还是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只道:“我知道你们在朝廷中有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今日我都要将你捉拿归案,叫你说出背后之人,告慰我拱卫司几位弟兄的在天之灵!” 江谨谦冷哼一声,跃上了房顶,嘲讽道:“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正当这时,城外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和甲胄声,满城的哀嚎惨叫都盖不住那整齐肃杀的声音,对方显然人数不少,江谨谦先是面上一喜,跟着就意识到不对。 这会儿的援兵能是谁派来的? 若是那一位……决计不可能! 卓甘棠皱眉,孟眠春也皱眉,都纷纷去望谢平懋。 谢平懋戒备地传令下去令人核实对方的身份。 见他如临大敌,众人也不由心中一沉,生怕来者是敌非友。 但很快,就有传令兵朗声高喝着:“素衣教贼众及叛军速速束手就擒!援军已到,你们不要再负隅顽抗,缴了兵械就地投降,还能争取宽大处理,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伴随着铜锣的敲击声,一道道嘹亮而兴奋的叫嚷声迅速遍布了整个内城。 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使诈?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方人马心中全都有这个疑问。 不是说没有救兵? 柳照影也忍不住蹒跚着再次扒到门口去看孟眠春,他连这都骗她? 孟眠春觉得自己要是还有本事请天兵天将,那就只有托梦这个途径了。 对方到底是谁? 城门轰然打开,整个城似乎立刻都明亮了几分,对方军容整肃,行动迅捷,从旁观人的角度看来,对付马都尉那些残兵就如砍瓜切菜一般。 孟眠春远远地见到当头是一个穿银甲的身影坐在马上,颇有几分眼熟。 他摸了摸下巴,咕哝道:“莫不是我看错了……” 这个时候,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角落里,却有一个被忽略的小角色,弱弱地开口了: “少,少爷。” 孟眠春转过脸,脸上几乎就明晃晃地写着“别来烦我”这四个大字,双喜这个没眼色的竟然在这种关头打扰他。 “有屁快放。” 吝于丢去哪怕多一个眼神。 双喜抖了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来的人,可能、大概、或许、八成是……世子啊。” 双喜嘴里的世子,指的当然就是他大哥孟仲毅的亲儿子,他的嫡亲侄子孟文珩。 孟眠春愣了一瞬,跟着就不客气地一把揪过了双喜的领子,面目略带狰狞地大骂,“我听你在放屁!” 双喜满脸的惭愧之色,都不敢直视孟眠春的眼睛,乖乖地挨骂。 听完他这句话,孟眠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背着他偷偷给京城递信了,看样子还决不是普通的信。 可他有什么值得大哥如此重视的事发生吗?双喜这个二百五根本就对素衣教一知半解罢了。 孟眠春现在没有空责难自己这个又蠢又聪明的小厮,他放开了双喜,咬牙切齿地警告他:“之后再跟你算账。” 也不用多说,孟眠春瞧着那马上人握着长枪,一招一式,利落地挑人下马,这熟悉的架势,除了他那个讨厌的侄儿还有谁。 孟眠春扶额,透过那道身影仿佛就看到了自己大哥暴怒的脸,以及他亲口命令自己儿子南下抓人的场景。 ——“去,把你那不成器的小叔叔逮回来,立刻,马上!” 九成九就是这样的。 孟家原就是武将世家,威宁侯孟仲毅从年轻时起就是赫赫有名的一方战将,他唯一的儿子自然也颇有乃父之风,在场所有的半吊子加起来怕是也没有这小将军懂得调兵遣将之法。 因为孟文珩的天降神兵,金陵城的局势立刻就受到了控制。 江谨谦手下的人死伤惨重,几乎已到了独木难支的境地。 “卓大人,我来助你!” 随着一道少年清冽的嗓音,一竿长枪飞快挑开了江谨谦的刀。 江谨谦毕竟年事已高,此时已到了极限,他不认识眼前这少年是谁,却也知道必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眼看逃脱无望,他竟不做抵抗,跃上一层屋顶后便双指拢在嘴边吹了一声嘹亮的哨音。 卓甘棠暗恨,他这哨音先时就是用来通知手下的,这会儿必然也是在给什么人传递消息,可惜他们无人能懂这暗号,只能眼睁睁看他在眼前作妖。 江谨谦哨音落,卓甘棠的刀就架在了他颈边,孟文珩的枪尖也同时指到了他的心口。 已为他人鱼肉,江谨谦冷哼一声,不待说什么,身形刚一动,跟着就感觉到浑身剧痛,面目已极度扭曲。 卓甘棠早已做了防范,怕再次叫人到了自己手上还寻了死,飞快就用寸劲就卸了他的下巴、四肢、锁住周身全部大穴。 第191章 叔侄 卓甘棠的功夫是拱卫司出来的,江谨谦连痛都呼不出声,整个人便如同一团破烂棉絮般被提溜在了手里。 孟文珩收了长枪,立马向卓甘棠投来钦佩的眼神。 卓甘棠与他自是相熟的,点了点头算作打了个招呼,见少年目露好奇之色,只说道:“不是什么好本事,孟小将军光明磊落,平日里大概少见这种招数。” 孟文珩没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就转身,继续收拾残局去了。 天色将将放明的时候,这一夜的厮杀终于尘埃落定,几乎所有的贼军都被收押了,江谨谦底下的人死战至最后的为多数,但也总有漏网之鱼趁着混乱淹没进了人群。 这是没有办法的,他最后显然是给什么人递了消息,但此时不是将他们清缴干净的最好时机,哀鸿遍野的一片残局正等着人收拾。 好在经此一役,素衣教是再不能成事了,也算帮朝廷、帮皇帝铲除了个心腹大患。 李知府被找到的时候,果然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尿湿了裤裆,完全不能成事了,谢平懋这个名望最盛的世家公子,由此不得不挑起了重担,城内外大小杂事,全都莫名其妙地担到了他肩上。 好在谢家有人,谢裕父子虽不靠谱,这会儿倒还能顶些事。 …… “你跟着我干什么,大冷的天,你不该去睡觉么!” 低沉的气氛里,却有一些不和谐的跳脱之声在街头响起。 孟眠春疾步快走,妄图甩开跟在身后的那个臭小鬼。 “叔父才是走错了方向吧?祖宅在另一边。” 孟文珩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孟眠春身后,保持着五步的距离,他连甲胄都来不及换,厚重的金属摩擦的声音听得孟眠春心烦。 “我去街边吃碗热馄饨,你也管?” 这对年龄只差两岁的叔侄,就这么当街大眼瞪起了小眼。 孟文珩很淡定,“也没什么,久不见叔父,侄儿也很想与您一起吃碗馄饨。” 虽然刚经历了一夜厮杀,但金陵城内也不是每个人都参与其中,馄饨摊的老汉就是,他依旧颤颤巍巍地摆出了摊,然后抖着手给两位看起来就不太好惹的爷端了两碗馄饨。 要命哦,那街边明明刚被拖过去一具尸体,也亏这两位见了面不改色,甚至看起来还有点……胃口大开? “说吧,你爹让你来做什么,只为单单绑我回去?” 孟眠春知道肯定是这么回事,但他颇疑惑,他好像也没做什么事值得让大哥千里迢迢让亲儿子追过来逮他啊。 孟文珩来,其性质就相当于孟仲毅亲来了,要不是他不能出京,孟眠春敢肯定现在坐在自己对面吃馄饨的就是他亲大哥了。 要说这孟文珩,真不愧是他大哥的儿子,别人家年岁这么相近的叔侄,还不好得跟哥俩似的,小叔叔要爬墙那大侄子也得在下面扶梯,不过他家这一位,真是完全继承了他老爹的性格,老成持重地可怕。 孟眠春时常觉得,面对这小子,他得倒过来叫他一声叔叔。 孟文珩放下勺子,颇淡然地看了孟眠春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刚才叔父让双喜送回府的那人……是谁,我似乎不曾见过。” 孟眠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半途收的小厮罢了,不值一提。” 他开始怀疑,孟文珩此来是和柳照影有关。 双喜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告状的?先前大事在前,他也没有心思追问,但看自己这亲侄儿这般劳师动众,恐怕还不是件小事。 孟文珩见他神色提防,就不急于说柳照影的事,只岔开话题道:“幸好我这回南下,中途见到了信陵郡王,方知叔父遇到了麻烦,幸好是赶上了。” 原来是赵源。 孟眠春早就猜到,赵源一直盯着金陵的动向,虽然当初他口口声声不愿掺和进这事半点,但想必暗地里早颇做了一些准备。 “你昨夜带的那些兵,恐怕也有他的人吧。” 孟文珩点点头。 孟眠春皱眉,金陵之困虽解,但接下来信陵郡王赵源恐怕将有些麻烦了。 他为了帮自己,这么多年的守拙,怕是经此一次,要彻底被皇上看出些端倪了。 “所以,叔父准备何时动身回京?祖母和父亲都颇想你。” 孟眠春扯扯嘴角,“你不记得皇上的申斥么?叫我好好思过,待过完了正月再回京,如今可还未到年下啊。” 孟文珩点点头,摆出了与他亲爹一般无二的正经神色,“这点叔父不用担心,祖母已为叔父求下了恩旨,何况,这次的事……难道叔父认为不需要亲自面见皇上吗?” 孟眠春觉得这小子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 “还是说,叔父有些舍不得离开金陵?” 听听,问的话也古怪。 孟眠春吊儿郎当地回答,“当然舍不得,天高皇帝远,不用见你们父子的阎王脸,我当然开心。” 说罢他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袖,“我有我的打算,不论你有什么别的打算,这段时间你最好都乖乖地别折腾,否则可别怪你叔父欺负你,像小时候一样把你塞茅坑里去。” 孟文珩端着一张古板的脸面不改色,完全让人想不到童年时还有被塞茅坑的经历。 “另外,记得付钱。” 厚颜无耻不堪为人长辈的某人竟然还如此天经地义地使唤苦命的侄儿付钱。 孟文珩摸了摸身上,战甲里哪会带钱袋子,他叹口气,对那摊主说:“一会儿我就使人送来。” 人家老汉反而颤颤巍巍地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两碗馄饨就当送给两位公子吃了。” 孟文珩现在深切怀疑孟眠春不是第一次吃霸王餐了。 柳照…… 他的脑海里又盘旋了一遍这个名字,刚才提起的时候他确认了孟眠春神色中的不对劲,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这个人对他叔父来说,想必确实是不一样的。 不由自主想到了父亲的叮嘱,这个柳照,是个男的…… 对于一个正直刻板、不沾风月的少年来说,这种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明明以前的孟眠春是没有这种爱好的,看来问题还是出在那个柳照身上。 第192章 混账 即便孟文珩再想盯着孟眠春把他放自己眼皮子底下,直到把他带回京城去,但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这慌乱而血腥的一夜过去,有太多事要去做了,孟小国舅可以揣着手厚颜无耻地拒绝奉献,可他不行。 等终于甩开了拖油瓶,孟眠春便急不可耐地三步并两步地往回赶,嘴里还不时嘟囔着:“……那家伙真是个混账。” 可是这混账还是个女人,简直比混账更混账。 这个世上敢把他孟小国舅当傻子一样骗的人可没几个,他一定要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他一面想着要如何如何惩治柳照影,可一面又想着她还带着这样的伤,可会伤了根本?此时此刻,也不知道她痛不痛,难受不难受,毕竟是个女人,肯定是要哭鼻子的。 这般想着,就越发焦急起来,在旁人看来,便是他不顾形象地一路小跑而过…… 而柳照影早在见到局势初定时就撑不住倒了下去,之后被挪到了孟家养伤。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柳照影自觉现在的自己虚弱地连只蚂蚁都踩不死,但好歹命是保住了。 帮她看病的老大夫也是熟人了,此前从素衣教逃命出来,那时的伤也是他治的。 “你、你这……唉。” 这恨铁不成钢的一声长叹,显然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此时柳照影反倒也无所谓了,倒是老大夫自己是个知事的: “柳……姑娘,你这般行事想必也是有自己的苦衷老朽不会与你那几位朋友多言,只是你到底是女儿身,平素身体便有些亏虚,如今又中了毒,虽然祛了大半,只是到底有损伤,往后更是要时时调理,你可千万切记啊!” 老大夫出门以后,阿拴便乖乖端着药进来了,早在柳照影防备着江谨谦来找自己之时,就把他送来了这里,这一夜他也确实很安全,可阿拴并没有一夜睡到天明的运气,也生生跟着熬了一夜。 “城里闹起来的时候,有贼人想闯门,府里根本不剩几个人了,是修麟哥带着五叔、徐老爹,剩下的几个家丁在守门……” 孟眠春能抽调的人手都抽调了,留下一屋子的老弱妇孺,虽然阿拴没说明白,但她也可以想见昨晚这里有多惊险。 “他、他还受了点伤……阿姐,我真的好害怕!” 这孩子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倒在柳照影怀里。 柳照影摸了摸他的头,反而劝慰他:“阿拴,柳家的仇,如今算是真正地报了,我也算……对得起你……和爹娘了。” 还有真正的柳照影。 眼泪汪汪的一张小脸从她怀里抬起来:“阿姐,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我是个男孩子,可是、可是你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我却只能躲在你身后让你保护。” “你还小呢,你做的很好了,我的伤,不全是你照顾的么。” 阿拴虽然比不得修麟有主意,但也是个极聪慧、细心的孩子,自柳照影昏倒,怕姐姐身份暴露的他就一刻都不肯闭眼,一双眼睛熬得如兔子一般。 这么久的相处,柳照影早把他看做了自己真正的弟弟,她摸着他圆滚滚的头颅,浅笑道:“这会儿可以睡了。嗯,都过去了。” 阿拴含泪趴在她身边,咕咕哝哝地说:“我要和阿姐一起睡……” 很快便没了声响。 只是还没过多久,就有人“砰”一声推开了门,不识趣地惊扰了温馨的姐弟相拥而眠的画面。 阿拴眼皮动了动,倒是没醒。 柳照影瞪了一眼门口的人影,责怪道:“轻一些,他在睡觉。” 孟眠春:“……” 他兴师问罪的出场还没开始就被人给这样噎了回来。 他才是主人吧? 他才是那个可怜的、被骗的人吧? 这家伙是在对自己颐指气使些什么呢! 他快步走到柳照影床边,直愣愣地居高临下瞪着她,四目相对,他仿佛觉得自己此刻极具威慑力,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柳照影多半料想到自己少不了一场秋后算账,可是被他这样自上而下盯着也有些受不了,只得仰头对他笑了笑:“孟少爷,我脖子不太好。你确定要这样?” “我……”孟眠春其实觉得最佳的位置是她床边,这是个非常适合他“盘问”的地方,可惜被某个不长眼的小鬼给抢了。 他只能悻悻然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距离柳照影有点远,感觉顿时气势都弱了几分。 “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这是他思虑良久、觉得再合适不过的开场。 要让她先知道愧疚、害怕。 没想到柳照影十分从善如流: “有。江谨谦如何了?后来的救兵是什么人?金陵城如今谁在掌控?” “……” 孟眠春差点又想站过去瞪她了。 “用得着你操心这些?我是说,别的事,别的事,你就不想和我解释什么吗!” 他这话虽然问的气势十足,可又不知为何有点心虚,眼神不自觉地就往她胸前瞟过去。 毕竟是他失手不小心摸到过的地方,当然是失手,孟小国舅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只可惜柳照影如今衾被快拉到了脖子,他自然什么也瞟不到。 他这一提,倒是提醒了柳照影他做过什么好事。 她眯了眯眼:“孟少爷不是都亲手确认过了,还要我解释什么呢?” “亲、亲亲手确认?”他差点咬到舌头:“你胡说什么,你别给我泼脏水啊我警告你。是你隐瞒身份,你还有理了?” “我没理,我隐瞒是我的不对,我道歉。对不起您了。” 孟眠春:“……” 就这? “你别来这套,我今天得不到一个满意的解释是不会走的。” 柳照影觉得好笑:“我觉得很奇怪,我是男是女,其实对孟少爷来说应该没什么区别才是。毕竟当初你是看中了我的能力,并非因为我是个男人,如今知道我藏着这样一个秘密,应该更好被拿捏了才是。你这会儿是要我解释什么呢?确定不是先威胁我一番?” 第193章 盘问 孟眠春扬了扬脖子道:“我需要威胁你?别忘了这次你又是谁救的,柳照,要不要我给你算笔账,你欠我两条命了,无论怎样都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自信的很。 “那不就好了。”柳照影也没要耍赖的意思:“那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扮男装自然是因为男装方便。难道我是女人这件事,对孟少爷来说很困扰吗?” 孟眠春觉得她简直脑子坏了:“你这是欺君知不知道!” 他还敢明目张胆进南画院做画学生。 “欺君……什么时候国舅爷改邪归正,也知道指责别人离经叛道了?” 柳照影故意嘲讽他。 她平时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总让人觉得随时能有馊主意冒出来,如今因病反倒显出几分氤氲雾气来,斜斜地瞟过来,竟是有两分媚态。 孟眠春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颇有些狼狈地偏开头,没好气地哼道: “你拿自己和我比么,不自量力。我看你如今就是笃定了我与你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才肆无忌惮?柳照,你自作主张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早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孟眠春此刻终于理清楚了她以前身上诸多可疑之处。 他一直知道柳照影接近他别有目的,他也知道她对进京有种莫名的执念,她有见识有脑子,为人机灵百变,她也并不掩饰对权势地位的渴望。那最快的方式难道不是考科举吗,她选择了一条颇为迂回的路,只因科举考试极为严苛,她根本就藏不住自己的身份。 孟眠春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起来,其实明明有条更方便的路摆在她面前,她却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进京去,何必舍近求远,你这画学生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我自然会带着你……” 不知为何,他越说便有些赧然,等转过头想去看看柳照影的表情,谁知冷不丁却对上了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这小子已经醒了,也不出声,偷听啥呢? 阿拴天真地问:“孟少爷,你说要带着我们?去哪里?” 这个“们”是哪里来的……谁说要带他了。 这臭小子该睡的时候不睡,不该醒的时候又醒了。 但孟眠春不能说自己刚才压根没想起他来,只好含糊其辞:“当然是跟我回家。金陵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得提早回去了。多你们两张嘴罢了,我能在乎多两张嘴吃饭?” “谢谢孟公子的好意。”柳照影还没等他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拒绝:“我的户籍没有问题,画院也不比官场复杂,等我办完了我要做的事,请辞离开就是。你放心,只要你不说,没有人知道我是男是女。何况到了京城,天高海阔,又有几人会注意到我这条小鱼呢。” 孟眠春皱眉,正想问她如何在户籍上做的手脚,不适时的敲门声便响起了。 “柳照,可曾醒了?” 还没等柳照影姐弟反应过来,孟眠春倒是先跳了起来。 “他来干什么?” 谢平懋不去安抚百姓干正事,跑这来做什么。 孟眠春摸了摸下巴,把阿拴揪过来,顺理成章地说:“告诉他病人在休息,让他别这么不识相来打扰。” 阿拴努努嘴表示不认同,却是长久以来迫于他的淫威,只能不情不愿地穿好鞋往门口挪。 悄悄打开一条缝,阿拴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谢公子,哥哥又睡着了,不能见客。” 谢平懋适才隐约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只微微皱了皱眉,也不去计较,便隔着门轻声说:“叮嘱你哥哥先好好休息。待他好些我就来看他,稍后我命人送些补品过来,你们也莫要推辞,总归不是多值钱的东西……什么都比不上身体重要。” 顿了顿,又微微提高了些声音道:“外面一切都好,卓大人、沙兴等人受了些轻伤,总归是无碍的,叫她不要挂怀。” 这显然是说给柳照影听的。 此时的谢平懋不似往日的贵公子模样,衣服略皱,神态颇为疲惫,下巴也有青髭,可见他连休息都没有休息便第一时间赶来看柳照影了。 却被如此拒之门外。 阿拴觉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回头看看里面,又看看谢平懋: “我会转达的,谢谢您啦!” 谢平懋笑笑摸摸他的头,用嘴型无声地说:之后再来。 便离开了。 阿拴望着他的背影,绕着手指一时有些纠结。 孟眠春在里面越听越觉得不对,谢小三儿此人他也是打小认识的,何曾待人如此体贴细致过,还是对身为“男人”的柳照。 转念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飞快换上了一副横眉冷对的表情,压低声音对柳照影道:“他知道?他比我先知道?” 柳照影意会,点点头,不明白他这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是怎么来的。 “他怎么发现的?” 自己有必要和他连这个都交代清楚吗? 柳照影不理会他,他却又兀自继续:“所以户籍的事是他办的?” 这件事倒是谢平懋自作主张了,柳照影张口想解释,又实在疲惫,而且某人还一副颇不好哄的样子。 她索性闭嘴不谈了。 见她如此不配合,孟眠春气得伸手虚点着她,仿佛她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好,好,你好的很……你知道姓谢的什么人么就上赶着投靠他,平时对着我小聪明无数,我真想不到你其实如此蠢钝。” 他连连冷笑:“枉费我几次三番救你,如今却觉得当真是不划算!” 说罢竟是气得甩袖而走,一把推开了阿拴还来不及关上的门。 阿拴又望着这个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虽然知道他喜怒无常,可这也太喜怒无常了吧。 他僵硬地转回头:“阿姐,这……” 柳照影颇觉头疼,抬手按了按额头,对他道:“先别理会他,过来吧,我想睡会。” 她如今这身体禁不起折腾,适才没有请谢平懋进来,不是因为孟眠春在的缘故,是她实在没有余力了,而谢平懋大概是明白的,只有某些不懂事的人,才会挑这个时候置气。 柳照影不再多想,喝了半碗热水后又沉沉陷入了睡眠。 第194章 私生子 孟文珩带来的人马和部分守军尚且还能稳住金陵城,通贼的马都尉也早已被斩于马下,身首异处,而李知府是早被吓破了胆的,作为金陵城的守官,无能至此,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如今自然只能下了大狱等待朝廷进一步的发落。 卓甘棠和孟文珩先前就八百里加急送信进了京,在朝廷指派新的长官来之前,他们只能继续暂代钦差之职。 而此次剿贼,奉恩将军自不用说,竟连顾辞安也壮起了胆色,在危难之际带着家丁亲信冲出来拼杀贼人,很是英勇地保护了附近街巷的百姓,算是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好好地给宋国公府挣了把名声。 倒是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兵乱后,却是让谢家迎回了多年不曾回家的谢祺,金陵城大乱,竟有一股素衣教余孽和叛兵逃入了清凉山,谢祺所在的玄逸观险些遭受屠戮,好在孟文珩的人很快赶到解救了观中妇孺诸人,如此,谢祺却是不得不下山了。 谢祺身上有太多秘密,连谢家小辈都对这个姑母不甚了解,而如今,她的归来似乎预示着一些不可避免的秘密总要被揭开。 而第一桩,要从方清仪的到来说起。 江谨谦的身份败露后,他也洗清了谋害柳照影的嫌疑,但显然这些日子没有少受苦,早前的意气风发和不可一世都已不见,连面色都显出几分颓然和失意来。 谢令璟是第一个闲的没事做的,偷偷摸摸地跟谢平懋报信:“……这个方大家古里古怪的,爹娘还带他去见姑母,反正姑母摔了一地东西,把人都轰出去了。三哥哥,你说,他们会说什么啊?难道又和柳照有关吗?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我们谢家的血脉的,也太恶心了吧……” 金陵怎样,朝廷怎样,对于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是全然无所谓的,她成日里惦记的,也不过是她喜欢和恨着的人罢了。 但不得不说,有时候女人的直觉奇怪地准确。 谢裕将谢平懋叫到书房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一些端倪。 “叔父,方大家恐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吧。想必他来金陵,有一桩事,本就是为了姑母吧。” 谢裕面露诧异,感叹道:“不愧是你啊平懋,原先他未曾清楚地表明来意,我与你婶娘也只是私下猜测过。因这次金陵浩劫他也立时要回京去了,这才明言……他确实是为了当年谢祺的孩子而来。” “是六王爷吧。” 谢平懋已经接口。 若说从前或许他还有些存疑到底是谁联络了谢裕重新寻找当年谢祺之子,可自从当日孟眠春将松山居士是方清仪一事抖落出来后,方清仪是为谁而来,也很容易猜到了。 孟眠春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无意间为柳照报仇之举,却是将方清仪此行的幕后之人也揭了出来。 谢裕目光凝重,可这凝重之后,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不错,方大家确实是为六王爷而来,他早年与你姑母……也是旧相识了。” 他的语气古怪,想必方清仪与谢祺之间也有一段旧事,只是谢平懋也并不敢兴趣,单听谢令璟说了谢祺的反应,就可知想必即便他们是旧相识,两人之间也不怎么愉快。 “而且你知道,六王爷他……可是无子的。” 谢裕是藏不住秘密的,也不必藏。谢平懋是京城来的,没人比他更清楚赵静的情况。 六王爷赵瑾的身世,可以比照下孟眠春,亦是老太后的幼子,却从小在当今吴太后膝下长大,长嫂如母却是半点不假。 谢平懋出京前就已听闻吴太后身体有恙,想必有此原因,六王爷至今膝下无出让她不能释怀,隔了这么多年,这才想起了当年的这一桩不体面事,想寻回那私生子。 而谢裕夫妻,乃至谢裕的父母,当年若知道谢祺的孩子是六王爷的,必然是不会将他轻易送走的,他们也是到方清仪南下,露了口风,才一转从前的态度,对谢祺、乃至柳照影有了先前那副嘴脸。 谢平懋脸上没有谢裕所期待的那种震惊、欣喜的神色,他极为平静,说道:“叔父,此乃皇家血脉,况且已流落多年,混淆不得。想必京城那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就不会让方大家这样私下来此了。” 说到底,皇家最是忌讳这样血脉流落的事,若非赵瑾眼看就要绝后,恐怕也惦记不起这桩事来。 “所以叔父还是慎重为好,未查证前,不可轻易对旁人说起。” 谢裕有些不满,“这是自然,只是平懋,先前你也觉得柳照极有可能是我们谢家血脉的,信物也是真的,怎么这几日,你却是不怎么上心了?” 谢平懋哑然,他不是不上心,而是知道了柳照影实乃女儿身,又如何成为六王爷那个私生子? 他眨了眨眼,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正色:“叔父,我要见姑母。” ******* “我这里,不欢迎谢三公子。” 谢祺如今回了谢家,却是半点不像多年未归家的样子,她将自己曾经的院落视作客栈,每日依旧如同在山上时一般,诵经吃素,不要人伺候,也不见外客。 “姑母,我知你不愿见我。今日左右无人,我只想问你一句,当日你生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谢祺倏然张开眼睛,直视谢平懋:“我自己的孩儿,是男是女,我难道还不清楚吗?” 谢平懋的神色更加冷峻:“如果我这一问当真多余,姑母您会回答这句话吗?” 她应当是格外惊奇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并且不予理会,这才符合她出家多年的净微真人的脾气。 谢祺的眸光闪了闪,直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在他清风朗月般的目光中竟生出了一丝狼狈之感。 谢家啊,广平侯谢家,果然还是有些人才的。 这世上并不全是如他兄嫂一般的糊涂人。 谢平懋从她的反应中已经确认了答案。 第195章 龙凤 谢平懋呼了一口气,直视着谢祺的目光,才缓缓道:“柳照她……是女儿身。” 谢祺的身影僵了僵。 “本来这话不该由我来说。”谢平懋继续道:“她身负家仇,自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如此作为。但考虑到若真有那份可能她也是我们谢家血脉,我便多此一事了。无论她身份如何,只恳请姑母她是女儿身这一点勿告诉外人。” 他可以看到谢祺的手在微微发抖,虽然她面色不显,但谢平懋的心陡然便沉到了谷底。 他闭了闭眼,将气息顺平后才道:“我不知姑母当年是如何打算的,也无意深究。只是若您不出面,柳照的身份始终无法确认,叔父乃至京城来的方大家,也不会善罢甘休。这对您,对她,都是桩麻烦事。”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要来劝一劝谢祺的。 脑中闪过柳照影平静的脸庞,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真的……会是谢家人吗? 作为他的族妹。 突然间谢平懋便有些如鲠在喉。 谢祺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可见心头大乱,她不必多说,也反应出谢平懋已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在她而言,当年既然把孩子送走,无论孩子是男是女,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都是铁了心不想再认回孩子的,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当年没说,便终身不会多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祺恢复了平静,闭眼说道:“我已是方外之人,早已无家人无儿女,你和我说这些皆是无用功。谢三公子还是请回吧。” 谢平懋不打算再劝,这位姑母的性情他也算有些了解,既倔强又刚烈,临走前,他只说了一句: “倘若您还有半点慈母之心,便真该为自己苦命的孩子想想。京城既来了人,这件事,就必然要有个结果。您不想旧事重提,可世上总有人会握着旧事不放。” 谢平懋离开后,室内一片静谧,谢祺更是仿佛入定一般久久无法动弹。 枯坐半晌,她不由忆起自己恍如隔世的少女时光…… 金陵谢家最耀眼的女儿,千娇万宠地长大,一朝进京,广平侯谢家的门楣来往的又岂是一般人,世家公子,天皇贵胄,那些温柔缱绻,郎情妾意,她又如何能平静守着一颗本心? 可她若在金陵还算个人物,放在王孙满地的京城,实在不值得旁人将她放在眼里。 男欢女爱不必多提,她到底还是一脚踏进了泥潭。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知道自己依旧是执迷不悟的,哪怕不得善终,被情郎抛弃,被家族厌恨,甚至连女儿都保不住。 当年只有她和接生的贴身仆婢英姑知道她所诞下的是女儿,她信不过家中父母和兄嫂,生怕孩子遭毒手,一番布局,交托给兄长的是外面买来的男孩,而自己的女儿则在出生当日就被送走,从此销声匿迹。 自己的女儿身在何方,她和英姑亦不知晓。 但谢平懋提到的白玉带钩又是怎么回事? 这却是不假的。 那东西本是一对,是当年谢祺与孩子父亲的定情信物,原本也没想过要留给孩子,甚至她从没有想过和女儿再相见的一天,只叫她泯然众人,平平凡凡地过完一生就好了。 可刚刚出生的小女儿在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她的时候,就将谢祺挂在胸前的一对白玉带钩紧紧攥着,仿佛是知道这是她父亲的东西。 最终,谢祺还是将一对白玉带钩给了两个孩子。 她如此自私,又如此矛盾,仿佛这东西给出去了,就能带着她一缕牵挂保佑两个孩子平安。 当谢裕夫妻告诉她她的儿子回来时,她虽面上不显,可心中只觉得可笑,又隐隐地觉得解恨,当年所留的一手,终究成就了一番今日局面。 是那男孩子寻回来了罢? 若是个真有本事的,搅得这谢家天翻地覆也算值得。 她心中依旧不怎么信谢平懋的话。 想到此处,便又多了几分狐疑。 女扮男装? 莫不是这谢三听了谢裕夫妻的话来诈她? 他谢三公子再能耐,也不过是猜测,没有半点证据,可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柳照此人,她总少不得再去见一见。 ****** 柳照影此次立了大功,却也受了不轻的伤,自然探望的人络绎,即便一再让阿拴谢客,也依然有些挡不住的人——并非指孟眠春,他尚且在气头上,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屈尊。 细腻多情如张秀才,已带着画学院的同窗来哭了一通,虽然城中出事,他们几个倒是无恙。 再有王三娘和云冉冉几位年龄颇为参差的“红粉知己”,还有自认柳照影为“过命兄弟”的青龙帮董八段、李大牛等人。 这些人又岂是阿拴能挡住的。 他们倒不算白来,知道带上些酒菜美食来,当然,柳照影看着那肥的流油的整个儿猪头肉差点连倒三天胃口就另说了。 谢家除了谢平懋之外,柳照影是一概不见的,谢裕夫妻如今对她是越发亲厚了,只是这亲厚却比董八段的猪头肉更让人倒胃口。 无论原身是不是谢家血脉,柳照影都是不在乎的,她替柳芝元夫妻报了仇,已是还了柳照影一条性命,她从没有忘记过她是谁,她是季如蕙,是含恨而死的仙惠郡主。 谢祺出现的时候,柳照影不觉得意外,甚至说,她心中的想法是:总算来了。 屋里只留谢祺与柳照影两人。 谢祺这般上下打量的目光让人不适,不过柳照影倒是没计较,反而轻笑道:“净微真人……我知道您更喜欢这样的称呼。只是您来我这里,恐怕瞒不过谢家的眼,您可想过回头如何解释?” 这样的开场是谢祺没有想到的,她轻哼了一声:“我何需向他们解释什么。” 这种性子……柳照影心想,怪不得当年能闹到那种地步,谢家留她一条命在已算厚道了。 虽然由衷不喜欢谢祺,但柳照影并没有显露,只道:“真人是为了同一件事来的吗?我已说过很多次了,我乃身如浮萍命如草芥之人,担不起谢家豪门贵胄的亲缘,手上的白玉带钩乃是父母所传遗物,哪里来的真是不知。” 第196章 试探 谢祺脸色变了变,目光放在柳照影身上,打量地更深了:“不是你从小带着的?” 柳照影扯了扯嘴角,反问她:“所以呢,我若说是从小带的,你们未必信,毕竟这玩意是个死物,捡来的买来的,或者旁人为了一口吃的典置给我们,都有可能。我若说这东西是我的,你们又要生疑惑,觉得我不是来报仇就是来要钱。” 总之里外不是人。 谢祺没料想她这么尖牙利嘴,心中更是不喜:“我问你,你便老实说就是,这关系到你自己的身世血脉,儿戏不得。” 柳照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语气轻快地说道:“净微真人,我老实说,你见着我,是什么感觉?有没有那份母子连心的感情,对我涌起千般万般的温柔?见我身上有伤恨不得马上替我受了?有没有?” 谢祺:“……” 她是不是伤了脑子? “没有吧。”柳照影摊摊手,眉宇间颇有几分“我懂的”意味:“相反是不是越看我越讨厌,真是听我多讲一句话都烦进心坎里了。” 谢祺:“……” “这就对了。”柳照影说道:“我和你们姓谢的天生不对付,要说祖上有仇也不为过……你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你看不出来吗?” 她确实把谢祺问倒了,她初见柳照影,便觉得亲近不起来。 母女之间,总不见得一丝一毫的联系也没有吧? 可再看这张脸,隐隐的神采,又似乎有几分眼熟。 她想到了谢平懋的话,她缓缓道:“我已知道,你是女儿身。如今你父母都已不在,只有一个幼弟,如此在外行走,终是不妥。” 倒是多了两分长辈规劝的意味。 柳照影知道必是谢平懋告诉她的,心中有些不喜,难不成他就笃定,认她做了谢家人,就是天大的荣耀? 她肃容道:“真人这话却不能乱说的,我如今是这金陵南画院的画学生,虽算不得什么角色,不过若让画院知晓了,也少不得一顿麻烦。不过既然把柄在你们手里了,那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吧,我是绝无二话的。” 她这一副滚刀肉似的模样,倒是有些许孟眠春的风范。 谢褀微微皱眉,放缓声音道:“我已是方外之人,你和谢家往日的恩怨与我无关。我若有心为难你,也不必多走这一趟。” 她虽然没有谢家其他人表现地那般热切,可柳照影总觉得她别有目的。 “你是女儿家,身上有伤,还是多养养的好。”她的话题岔开地莫名其妙:“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说罢竟似顺手一般倒了手边的一碗茶要递给柳照影。 柳照影:“……” 她何德何能能享受到这位的照拂? 她自然是推拒不要,谢褀却得寸进尺,有伤在身的人敌不过她,一来二去,一碗茶直接波了大半在柳照影衣襟和肩膀上。 ……这做的真是一点都不明显。 谢褀伸手便要替柳照影擦拭,一边目光灼灼似贼也。 柳照影挣脱不得,一时也被她扯落了半个肩膀,她伤在后背,身上多裹缠着布帛,倒也没什么看的,只是那一瞬,到底也是叫谢褀得逞了。 倒真是像来查验她女儿身的一般。 柳照影立时露出怒容,挥开了谢褀的手道:“净微真人还真把这里当你们谢家了!对人半点尊重都没有,我虽卑微,却也不能受此侮辱!” 可谢褀仿佛没听到一般,讷讷似在发呆,毫不理会面前生气的人。 她很快又回过神,脸色变了几变,随后目光落在了柳照影脸上,视线仿佛没有焦点一般,只说了句:“你休息吧。” 便深一脚浅一脚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 柳照影满脸怒色,仿似对谢家人的无耻恨极,带动着身上的伤,竟是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阿拴一直在门外担忧,闻声赶忙进来,断水给柳照影喝。 “阿姐,她做了什么?你怎么样?没事吧?” 柳照影挥挥手,放下碗,脸上哪里还有怒色,眼睛里笑意,只道:“没什么,骗她走了而已。” 阿拴不解,见到她衣服湿了大半,又咬牙道:“阿姐,这人真是好生没礼貌,还泼你水。” 转身就要去拿干净衣服。 柳照影拉住他,叹了口气摇头,将尚且松垮的衣襟拉下一些,露出白皙的肩头。 阿拴虽然还是个小不点,可也知道男女大防,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扭扭捏捏地要走。 柳照影笑到:“你怕什么,小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你还记得吗?我这里是有个胎记的。” 阿拴眨眨眼,可望过去,那肩膀上是一片光滑,他侧了侧脑袋表示不解。 柳照影道:“之前云姑娘来的时候,问她要了她们楼里秘制的膏药,果然好用。” 在风尘里打滚的姑娘们,美容养肤、遮盖疤痕的膏药自然不比寻常。 阿拴皱了皱眉,随即又想明白了似地捂住嘴,一双眼睛震惊地望着柳照影。 柳照影苦笑:“幸好有备无患,也幸好她是个好骗的。” 若是换了谢平懋在这里,就没这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这、这么说,阿姐,你……你不会真是他们家的……” 阿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柳照影肃容。 其实早前她就有些怀疑了,原身的身世恐怕确实有些秘密,柳芝元夫妇若不横死,带她上金陵来恐怕也未必没存寻亲的意思。 可是无论是不是,这都不重要了,她本不是柳照影,真正的柳照影已死,柳家夫妇也已死,她也替他们报了仇,对这家人,她再不亏欠。 之后的日子,她要作为她自己而活了,那血脉上的父母是谁,她并不在意。 “阿拴,我们要离开了。” 金陵事了,她该走了,这次谢褀回去后谢家或许一时能有松懈,可她耽误不起,若他们长久地纠缠自己,总不是个事。 她侧过头,望着眼前这孩子,目光中有些迟疑,在她看来,这么小的孩子跟着她东奔西走并不是良策,他需要进学,需要平静的生活。 阿拴仿佛知道她要表达什么意思,紧张地握住了她的衣袖,坚定地说:“阿姐去哪,我就去哪。我永远也不要和你分开。” 第197章 临行 柳照影沉默了。 即便要安顿这孩子,她一时也没有合适的选择,总不能直接把他留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旁的不说,因着自己的缘故,谢家必然第一个盯紧他不放。 “好。”她终于笑道:“那我们一起走。” 阿拴这才松了口气,但转念又想到柳照影身上的伤忧愁起来:“可是阿姐的伤……” “也不是要了性命,路上慢慢养就是。”她顿了顿:“但是走之前,我还需要去见一个人。” 阿拴了然:“是孟少爷吧……他竟然三天都没有来打扰阿姐。” 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柳照影哑然,“不,是方大家。” “那孟少爷……” 连阿拴都知道,孟眠春这个人有多么会闹。 柳照影垂下黑鸦鸦的羽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淡淡道:“我并不打算和他告别。或者说,我不打算跟任何一个人告别。” 她总是要离开的。 她要上京去,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只是之前她只能靠孟眠春,但现在,她有了更好的主意。 何况,孟眠春…… 她是不能再见他了。 若是要问她原因,或许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 柳照影从方大家府邸出来的时候,街上已是行人寥寥。 阿拴坐在后巷的马车里等,多少有点鬼头鬼脑的。 柳照影朝年迈的车把式点点头,上了车。 “阿姐,可成了?” 柳照影微微笑了笑。 阿拴见状松了一口气,随机有些邀功似地说:“我替你看好了,附近没有可疑的人出没。” 他自觉这一趟神不知鬼不觉,他跟着柳照影来,也是为了帮她望风。 柳照影失笑,金陵大劫,孟文珩的兵直接接管了内城,他是驭下严苛之人,如何能让可疑之人在街上闲逛,要论起来他们才最可疑。 但她并不怕被看到,她与方清仪虽有龃龉,但她作为画学生拜访他,怎么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她主动上门,才正是一笑泯恩仇。 两日后,方清仪就将柳照影要求的东西秘密拖人送到了她的住处。 信笺里薄薄的两份文书,一份是他们前往京城的路引,另一份则是方清仪写的引荐信。 有了这两样东西,她要去往京城不是难事。 “他为什么同意给阿姐这个呢?”阿拴皱着鼻子,很是疑惑。 柳照影想到了之前自己与方清仪的谈话。 方清仪一向不喜欢她,甚至因为孟眠春,可说对她称得上厌恶,也正因如此,他才是最合适的合作人选。 “因为他需要线索。” 阿拴不解,柳照影微笑,摸了摸他的头不说话。 方清仪来金陵的目的,不止有谢平懋猜的出来,而且柳照影还觉得,方清仪和谢祺当年应当也是认识的,至于到底男女之间如何如何,她不想去猜也没有必要。 他来金陵,最重要的目的,可能就是找谢祺的孩子,那自然是因为孩子的父亲身份很高,这件事的重要性对他来说或许比皇帝交代给他的任务还重要。 既然如此,谢祺不肯合作,那方清仪的线索实在有限,说实话谢裕夫妻当真糊涂,她能够给方清仪的东西更多,即便他对自己半信半疑,但他也不会放过。 她告诉方清仪自己的白玉带钩是小时候父母从一个小乞丐手里买来的,引他往南方继续去查,而且她明言,现在谢家怀疑自己是谢家血脉,想拿自己去邀功,她不想惹麻烦,只想离开,如果方清仪助他,两人便恩怨全消,若他不肯,自己便认下这个身份,此后无论如何都会拉他下水。 方清仪也不是被吓大的,考虑很久之后,他同意了柳照影的提议,之所以同意,自然是他多想了一层,这柳照诡计多端,与孟眠春如此亲密,等又搭上谢家,将他收拾了不在话下,如今看来他这是私下行事想离开金陵,自己帮他这点忙也不是大事,即便被发现了也只能说明他胸襟大度,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何况在方清仪的想法里,若柳照影真是那般身世,他怎么可能不认? 便是那谢家都看不上……他的父亲可是…… 因此他倾向于柳照影说的是真话,觉得她的表现更像是怕谢家事后知道了怪责她,所以想提前溜走。 “你说当日卖你这东西的小乞丐是在你家乡全州?此话可真?” 当然是假。 柳照影点头:“千真万确。方大家最好动作快些,谢家也派人去了我老家查探,可不要被捷足先登了。” 方清仪深以为然,但他又留了个心眼,问柳照影讨要白玉带钩,谁知柳照影早有准备,掏出了一张精细描摹的图纸来,笑道:“按照这个去找也好,去复刻也罢,方大家自行决定。这东西可是我的保命符啊,我可得堤防你和谢家。” 方清仪在心中冷哼,只觉得此人果然小人,如此谨慎,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自己如此品行高洁之人,又怎会是做这种事。 却不知柳照影在心中暗笑,这方大家,还是如此地好对付。 拿到东西以后,柳照影便决定即刻动身,若是再不走,恐怕便走不了了。 谢祺上次走后,谢平懋又来过一次,以他聪慧不难看出二人谈的不愉快,谢祺回去后更是神不守舍,并不似确定了柳照影的身份,更像是摇摆不定,无所适从。 但好在谢平懋庶务繁忙,并未做过多停留,城里的武将还有几个,文官却几乎凋零,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但若是等他忙过这一茬,自己恐怕没这么好脱身。 阿拴皱着眉,一直惦记着孟眠春:“我们不告诉孟少爷?他不会拦我们?” 柳照影道:“他应该还会再闹几天别扭。” 虽然人在闹别扭,但孟眠春不忘写信来“斥责”柳照影,信中内容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宣泄了他一番脾气罢了。 这幼稚的举动背后,柳照影知道,他大概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她从来是个通透的人,此时心中不免有些庆幸,其实她也一样,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第198章 离开 如今的金陵城几乎已经完全戒严,她要在孟眠春和谢平懋、谢家的眼皮下溜走并不容易,这一点方清仪帮不了她,但还有一个人,却有这样的能力。 暮色渐晚,寻常热闹非凡的城内,如今虽然灯火依旧,但行人寥落不少。 路边一间普通的茶棚里坐着两个人。 卓甘棠没有料到过面前之人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 “为何是我?” 柳照影与他相约的地方,却是他们第一次见的地方,风门那个据点外的茶摊。 卓甘棠确实不解:“你是自由之人,要走要留旁人岂会为难你?” 柳照影道:“此间事了,我另有筹谋,如国舅爷和谢三公子那里……我不欲他们干涉太多。何况卓大人不是也曾劝过我,与国舅爷谋事不是长久之计?” 她脸上带着笑,卓甘棠却是眉头紧皱,他想起以往种种,也实在不解孟眠春和谢平懋两人为何这么喜欢盯着她,这个柳照人机灵又聪慧,他很欣赏不错,但也只是欣赏罢了,反而是那两个人处处透着不正常。 仿佛想到了什么,他凝重地看着她: “帮你不难,但你若是做了些……不好的事,断不能一走了之,男子汉大丈夫,还是该坦然面对才是。” 柳照影看他如此正色,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误会了,忙摆手道:“卓大人,我……我可真没骗过什么财。” 当然,也没骗色。 “不瞒你说,谢三公子倒是还好,奉恩将军府本是与我有过结的,可如今他们漫天折腾,又疑心我是他家血脉,也不知是不是要寻了别的法子折腾我,我一介草民,实在不想卷入这些世家漩涡。我和幼弟来金陵,本就是为家父之仇,如今贼人伏法,我们也算了结心愿了。” 卓甘棠被她打动,答应下来:“我明日傍晚离开,你准备一下跟我走吧,你放心,他们还不敢查我的人。” 他毕竟是皇帝亲卫,本就对皇帝负责,而非百姓,这兵荒马乱地帮忙了几天,完全是出于他个人的道义,这几天也是该离开了。 柳照影谢过他。 卓甘棠问: “你为何就……信我?你在金陵认识的人也不少了。” 顾辞安的宋国公府、王三娘的金陵盗行、苏蘅和云冉冉的画月楼、修鳞的山水寨、沙兴和董八段的青龙帮,甚至那些画学生。 柳照影望着天边的彩霞,慢慢说道:“因为卓大人,是真的一诺千金之人,即便日后旁人如何威逼利诱要挟,您也不会说出去一句答应旁人的事。” 她将脸转回来,落在卓甘棠脸上的目光信任而沉静,让他感到一阵熟悉。 “您是个正直善良的人。” 从自己小时候认识他开始到现在,哪怕他从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变成了刀头舔血的拱卫司副指挥使,他的面貌和气质变了很多,但他的心,并未改变。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这样的话评价过他了。 卓甘棠只觉得心底有块地方突然松动了些,好似坚硬的泥土,却是被蚯蚓拱开了一角。 也罢,怪道谢三和孟眠春这般见多识广之人,也要争相拉拢,着确实是个擅长探究人心之人才。 卓甘棠低头喝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答应你的事,自然一定做到。” …… 第二日,柳照影依然借口养病推拒了访客,等晚上约定的时辰到了,有卓甘棠的帮助,她的离开更是顺利,她在桌上留了几封信,一一对应了姓名,知道这些信最后必然会去向他们该去的地方——无论是被孟眠春发现还是卓甘棠发现。 那些熟悉的脸孔闪过眼前,临出门前,柳照影望着桌上的信封驻足半晌。 来不及道别虽然是一件憾事,但人生很多时候就是如此,何况短暂的分别并非不能再见,只是她在这个阶段,如今这个时间,该抽身罢了。 待得合适的时机,该见的人自然又会重逢。 朦胧间,孟眠春的身影好似出现在了眼前,嬉笑不正经的、怒目圆睁虚张声势的、别扭犯蠢的…… 柳照影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他心狠手辣是个太岁阎罗,如今他在自己面前可还有半点威信可言? 她很快收了笑,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惆怅来。 下定决心后,她从来便不会改,她是个固执的人,一向如此,最后完成自己心中的道别,她牵着阿拴的手离开了。 跟着卓甘棠的人离开自然不能坐马车,柳照影骑马骑得很好,但无奈有个阿拴,好在这小子皮实,用披风兜了揽在胸前,只要不细查,没人会发现,等出了城,和卓甘棠同行一段后他们就能分开换车驾了。 可谁知这次他们运气不好,竟恰好碰到孟文珩带着人在城门口盘查。 柳照影心中一咯噔,看了一圈,庆幸没见到孟眠春。 孟文珩并不是特地给卓甘棠来送行的,而是跟着线索抓捕一个被百姓检举的余孽到此,便正好送一送。 “卓大人,今日就走?那在下盼您一路平安,京城再会了。” 卓甘棠对孟文珩一向没有对孟眠春的厌恶,点头道:“这里交给孟小将军,也很妥当,我赶着向陛下述职再耽误不得了。” 习武之人废话不多,孟文珩向他抱了抱拳,便让开路。 柳照影低下头,尽量将自己隐没在斗篷下。 “慢着!” 路过孟文珩身边时,对方还是出声喝止了。 “我的人,莫非孟小将军还要查?” 卓甘棠坐在马上问。 孟文珩便如孟眠春说的那般,小小年纪学得很是板正:“如今这个关口,自然是要谨慎些,卓大人见谅……” 眼看他越靠越近,柳照影拧眉想应对之策,而身前的阿拴好似没经历过这般场景,害怕地缩了缩。 以孟文珩的眼力,一定看到了! 下一刻,本来还在马上的卓甘棠,便到了柳照影的马边,一手按住了孟文珩的肩膀,声音醇厚,带着警告的意味: “孟小将军,且不要学你叔父那般的纠缠。” 第199章 分别 孟眠春大概要在家中狂打喷嚏。 卓甘棠平素从来不会用这样带有情感偏颇的话语评价他人,但对孟眠春是例外。 原以为孟文珩不会就此罢休,谁知他很快松了手,还退开半步,对卓甘棠道:“是我眼拙,认错了卓大人的下属,没事了,放行。” 他挥挥手,前方列队整齐的兵便让开一条路来。 卓甘棠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这才带着身后的队伍飞驰而去。 孟文珩目送他们远去,离今日城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他想了想还是吩咐道:“今日提前关门,往来之人再不要出入了。” 守城戍卒忙应了。 他身边跟着的下属十分不解:“世子,刚才那人分明有问题,他还带着个孩子。” 孟文珩肃容:“刚才之事,不许多提半个字,对任何人都是。” 下属忙应了,只以为他是给卓甘棠方便,而事实上孟文珩早已看清了马上之人。 如果他没猜错,这人应该就是那柳照,带着他的弟弟,赶着出城了。 少年俊朗冷峻的面目在黄昏的暖光之中依旧难掩几分肃杀冷漠之意。 这个柳照,算他识相,知道早些走了的好。 便是没有双喜去京城的信,这些日子他多少也能看得出来,自己的小叔叔,对这个叫柳照的少年确实不一般。 尤其是这几天,孟眠春即便是没事的时候,在家中也颇为茶饭不思、坐立难安,他还以为他又碰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找到双喜双禄两个小厮一问之下,得知竟又是因为这个柳照。 虽然没和柳照影接触过,但他一想到几面之缘下对方貌若处子的面容、沉静大方的气度,便浑身难受起来。 他想到孟眠春以往的荒唐和自己临行前父亲、祖母的耳提面命,他自然是不能坐视某些可怕的、有可能发生的事发生,必要防范于未然啊! 虽然孟文珩常年在军中,年纪还比孟眠春小些,但他自幼就被长辈和亲朋好友耳提面命——他小叔叔不靠谱啊,又不懂事,尽会找麻烦惹是生非的,以后孟家都要靠他一个人支应门庭的,他若不多懂事一些,谁去照顾孟眠春? 孟文珩冷哼一声,迈步走了,这柳照自愿离开就好,若下次犯到他手里,可别怪他。 …… 柳照影自然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惦记上了,还是见血光的那种惦记……她随着卓甘棠走了一段,第二日在驿馆就要和他分别了。 卓甘棠也不多留,只问她:“去哪里?京城?” 柳照影眨眨眼:“大人觉得是,就是吧。” 卓甘棠也不是爱刨根问底之人,反而随手给了她一些钱,“出门在外,银钱多备些。” 见柳照影要推拒,他又道:“我无家无室,用不到钱,给你弟弟买糖吃。” 说罢将钱袋往柳照影怀里一扔,摸了摸仰头看着他们的阿拴的脑袋,便转身大步朝自己的下属们而去了,再无半点惜别之意。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他大概早就忘了多年前,少年时的他曾在延州时照顾过的小姑娘,毕竟他这一生救过、照顾过、关照过的人太多了。 往事不必多提,柳照影谢过卓甘棠,便带着阿拴与拱卫司一干人告别。 阿拴总算小小地松了口气,这些拱卫使都是不苟言笑,肃杀冷酷之人,他一个小孩子面对他们实在过于艰难。 “阿姐,我们去哪里?京城吗?” 他知道柳照影想去京城。 柳照影低头看了看他,说道:“不,我们暂时不去那里。” 京城是早晚要去的,但目前她有了旁的打算,何况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去京城,她便更不适合露面了。 柳照影摸了摸阿拴的头:“我们先回故乡去。我们虽然不能将爹娘的尸骨完全地运回家乡,但是落叶归根,总要回去一趟的。走吧,我们从哪儿来,便到哪里去。” 柳照影早就打算好了,当时柳芝元夫妇被杀害,他们一路逃进金陵城,后来查清凶手之后,柳氏夫妻的部分遗骨和遗物被官府清点后全数被她领取,如今正寄放在江宁县。 她自醒来就在江宁县,如今再回去那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 “柳照今天道歉了吗?” 孟眠春来来回回地背着手在堂上走,看得双喜双禄眼花缭乱的。 双禄直言:“少爷,你这问题问了几天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实在不知孟眠春这别扭怎么来的,以往也没这么久的。 “我觉得他的伤也该养得差不多,要不我替您跑一趟?” 双禄难得机灵了一回,正戳在孟眠春的心坎上了。 本来这些事都是双喜做的,可他私自给孟家写信一事没这么容易带过,如今每日伺候完就要去受罚,对于柳照影的事更是不敢多说一句。 孟眠春也不是没想过派人去看,可他就是过不去心里这道槛,好好的一个男人就成了个女人,他要怎么面对她? 他一想到她,就浑身不自在,心口发堵,头晕目眩。 这分明是她给自己出的难题! 她一定是故意等着这一刻,为了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打击他。 他又烦躁起来,最终还是觉得留给柳照影冷静的时间也够了,两人确实需要谈一谈,便道:“那你快去。” 双禄颠颠地去了,一盏茶后却是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少、少爷,那柳照,他、他走了……” 孟眠春从椅子上猛然跳起来:“走了,你什么意思!” 双禄忙将手里一叠信交了上去,每一封都是留给对应的人,这情状,还用人说么,屋里也都收拾了,不是走了又是如何? 孟眠春心中突然一阵乱跳,竟是觉得自己仿佛有些手抖,他赶紧拆开留给自己的那一封,只见上面留了简单的两句话:孟少爷,这段时日承蒙照顾,不胜感激,有事先行一步,祈愿您万事胜意。柳照留。 混账,这个大混账! 在孟眠春的人生中,很少有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但此时此刻,绝对算得上其中之一。 第200章 绝不放过 在双禄的眼里,便是孟眠春红着眼,死死地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若是他的眼神能化为实质,那张纸应该已经被烧得灰飞烟灭了。 孟眠春一把揉了那信纸,大步就要往外走,看起来像是要去亲眼确认一番,但走了几步他又猛地回过头来,一把抢过了双禄手里的其他书信。 对此他身边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对他的下一步行动也有了数。 “少爷你不会是要……” 没错,孟小国舅从来不觉得这种事做起来有什么无耻的,他把柳照影留给其他人的信全拆了,一封不剩。 信中也都是些类似的道别之语,并没有写明她会去哪里,又为何离开,这倒也罢了,但是孟眠春发现了一件令他极度恼火的事——她写给别人的信,都比给自己的长! 她留给他的,只有寥寥两句话,但是给旁人的,却有关心问候的内容,还有对来日相会的期盼。 这什么意思?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连谢平懋,也比他多两句,虽然两人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但这也不能忍。 孟眠春气性上来,就想把手里这些信纸都撕了,双禄忙去拦,好在最终他还是没有下手,全部往双禄手里一塞,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去送了。” 双禄抱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和双喜两人面面相觑。 孟眠春不要人跟,兀自到了那人去楼空之地,屋门未锁,他进去转悠了一圈,一时就有些怔然。 他也并非是气急攻心就没脑子思考之人,冷静下来后便明白了柳照影的用意,她早前女扮男装,是为了家仇不假,更重要的,是她依靠男人的身份做了很多事,如今尘埃落定,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暴露,金陵已无再待的必要,她是早打算要走的。 他竟早没有察觉这一点。 而她竟然就这样趁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之时,就先一步溜了,这也必然是提前计划好的,她这是用自己女人的身份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还真是……每一步都知道怎么为自己打算。 孟眠春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心想她又是何必,她是女人就是了,他能对她做什么去?他这被骗的还没追究,那骗人的竟是躲瘟神一样地要溜走,哪个又稀罕她了! 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去了,他孟眠春是谁,会在乎这么个小虾米? 他生气地踹了一脚柳照影睡过的床,自觉有些过瘾,整了整袖子,对着空荡荡的地方撂狠话:“别让小爷再碰到你!”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又没立刻回去,竟是在那临街的茶摊里坐下了,望着那房子也不知在等什么。 过了片刻,却是看到谢平懋急匆匆地来了。 孟眠春端着茶杯冷笑,心道:瞧吧,那家伙可不是对我一个人没良心,你谢小三儿落着什么好了?要不是你帮她这啊那的,她现在能走得这么轻松? 孟眠春今日不找谢平懋的麻烦,他觉着就这么瞧着他上去下来的,自己的气也顺了点。 倒是谢平懋看见了孟眠春,快步走过来,他也是不用问,便知道孟眠春同自己是一般待遇,他还是打了个招呼,说道:“国舅爷也当知道了,柳照带他弟弟离开,并未知会任何人,二人孤身上路恐怕不妥,你可知何人带他们走的?” 若要同时瞒住孟眠春和他,只是柳照影一人是做不到的。 孟眠春没好气:“你问我,我问谁?要我说,人家是怕了你们谢家才走的,你还有脸问?” 这话谢平懋却是无法反驳的,谢家在认亲这事上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了。 他舒了口气,也不欲与孟眠春多争辩,说道:“他既有心避开我们,这也是他的选择。国舅爷如果愿意暂且放过她,他日相见自然也愉快些。” 他自觉同孟眠春不同,他素来就不会逼迫柳照影至深…… 孟眠春听了这话就不高兴了,杯子在桌上一磕,站起身来:“你有什么立场对我说这话?你在她眼里,一样也是个瘟神,你才别白费力气给人留条活路吧。” 一样也是个瘟神,这话就很有灵性。 孟眠春对自己在柳照影心中的地位很是明确。 谢平懋见他话说的不客气,冷着脸不愿多讲,便告辞离开了。 身后下属飞煦问他:“少爷可还要去寻柳照?” 谢平懋呼出一口气:“罢了,容她自己待些时候吧,总会……再见的。只是我叔父那边你且帮我留意,我怕他们为了寻她做出些难看的事来。” 他也有很多事要做,确实也没有太多心思留给柳照影,何况她去哪里他会猜不到吗? 只有那两个地方,京城或老家全州罢了。 那边孟眠春将人气走了,着实舒坦了一把,他晃晃悠悠地回了家,却见自己那大侄子孟文珩倒是很少见地在家,没有在外操劳忙碌。 “你回来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孟文珩的眼神真是一点都不明显:“我听说柳照走了?” “走就走了呗。”孟眠春满不在乎地说,好像真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而斜眼打量孟文珩,问道:“怎么,你很希望他走?” 孟文珩心中一突,他这个小叔叔是个顶顶聪明之人,可能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猜透人心。 “我和他无冤无仇的,怎会希望如此。这也是人家的意愿,毕竟是跟了叔父一段时间的人,怕您不习惯。” 孟眠春依旧几分怀疑的深色,但很快展颜一笑:“一个仆役而已,不提也罢。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您愿意走了?” “自然,也该回去看看老娘了。” 不回京城,怎么守株待兔,呵,柳照那臭小子……不,小妮子做梦不是都要去京城么,她肯定是找了别的法子去才敢这么肆无忌惮踹了他。 那是谁的地盘也不招子放亮点,小爷就等你过来一把收拾了你。 孟文珩就眼见他露出了一个略带狰狞的笑容。 孟文珩:“……” 提到回家看老娘,需要用这种表情? 总之孟眠春肯走就好,孟文珩忙吩咐人去准备,金陵之行,到这里已是该结束了。 冬日凛冽,除夕将至,他们踏上的归途一路风雪,向北而归…… —上卷完— 第201章 回乡 柳照影带着阿拴一路赶回全州,就连这个年也是在路上过的,两人运气不错,除夕夜里落脚在一处村子里,村民淳朴,一对老夫妻见他二人孤身上路,又是带父母遗物归乡,便留他们多住了两日。 柳照影遗憾地拍了拍阿拴的头说:“抱歉,要你急着赶路,你上次说过,很想看看金陵的年节。” 阿拴摇头:“阿姐,我没这么爱玩的,我之前是太不懂事了,把爹娘带回去怎么样也比过年重要。” 柳照影笑着递给了他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封红,说道:“恭喜你又长大一岁了,来,拿着。” 小孩子最爱的就是逢年过节时大人给的红包,虽然知道自己用不上,他还是开心地拿着满屋子转了两圈。 告别老夫妇,两人继续上路,因是一路向南走,越来越暖和,也不比孟眠春他们北上路难行,回到全州时隐约已可见早春气象。 柳家在全州还有些远亲朋友的,但也不曾有格外亲近的亲人,人情往来倒不复杂。 家中只留了一个老仆一直等着主家归来,柳照影和他一起将宅邸收拾好,便给了银钱遣散。 主家蒙难,只剩下一对姐弟在,不仅是那老仆,便是柳家的街坊四邻,都知道这门庭是要倒了。 柳照影虽然还是做男装打扮,但纯粹是因为行走方便,周围的人哪个不知道她是女儿身,等阿拴那小子长成起码要十年,还不知是怎么个光景呢。 因此没两日,便有上门来探听柳家这房子的,要出价来买,想趁着两个孩子不懂事来捡个漏。 对此,柳照影可说是早有预料,更有甚者,从前柳芝元夫妇在的时候,不少人曾想向柳照影提亲,如今也是皆绝迹了不说,只有三五地痞流氓在门前蹿溜,也不知是受了人撺掇还是怎的,见了柳照影出门就嬉笑调侃,青天白日的没个正形。 不过柳照影却是置若罔闻,半点反应也无,只当那些人是个路边的垃圾。 这里是靠近全州府城的一个中等县城,平素治安颇好,烧杀抢掠不会有,这些人也不敢动手动脚,只是像烦人的苍蝇老鼠一样,不能避免。 阿拴几次都气得眼睛红,恨不得自己冲出门去给那些想来欺负他们的人一顿收拾。 柳照影自然是将他拉住,问他道:“阿拴,其实我并不打算在此长留,请父母亲入土为安后,我便是打算离开的,你不必与这些人多纠缠……但是你想留在这里吗?” 阿拴生怕她又要丢开自己,半哭不哭地拉住她的袖子,带着泣音:“阿姐,你别丢开我好不好?你去哪我就去哪,我不怕吃苦,我不要离开你!” “这里毕竟是你长大的地方……” “爹娘都不在了,如果你也不在,我、我就没有家了……呜呜呜……” “行了行了。”柳照影失笑,把帕子往他怀里一丢,“都是男子汉了还动不动哭鼻子?我不过是问问罢了,你若今后要考科举,自然是要留在原籍更妥当的。” 但其实阿拴根本也不是读书的料。 “我也不放心留你这么一个小孩子单独在这,自然是要跟我一起走的。” 阿拴终于放心了,抽抽噎噎地道:“我们不留在这里要去哪儿?京城吗?” 柳照影不置可否,只道:“届时你便知道了。” 她并不打算卖了柳家夫妇的房子,毕竟无论如何,还要给阿拴留一份产业和归宿,只是这宅子空置着便有可能被侵占,柳照影最后想了个办法,找上了隔了一条街的王屠户。 这王屠户传说是祖上犯煞的,自己杀猪,兄弟杀人——是个刽子手,寻常百姓见了他们是要绕路三里的,但是在柳照影的记忆里,这人虽然粗鲁蛮横,但也算有情义,曾受过柳芝元一些恩惠,毕竟是使刀的,身上外伤是最常见的,如此就少不了好的药材。 以前的柳照影见了他就怕,如今自己找上门来,也让王屠户颇为惊讶。 “王大叔,我是来求您一件事的。” 一身磊落青袍,从容温雅的少年踏进门来,王屠户差点不认识了。 说明来意之后,王屠户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说柳家丫头,我知道你们姐弟如今的难处,可是背井离乡的,你们要去哪儿?在外头的日子可不好过啊,要是官府严查,你们还得发还原籍。” 柳照影微笑:“这些我自有安排,多谢您提点。” “可是你要把房子赁出去,还让我做中人,替你出面看护这房子,把一应银钱托我保管……这……” 王屠户搔搔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了话都没说两句的小妮子的信任了。 “王大叔您是什么人,您应该比我清楚才是。若有朝一日我们姐弟回来,您真的侵占了这房子,却也只能说是我自己的责任了。”柳照影眨眼,“但我觉得您不会让我失望的。” 王屠户心中感慨,这孩子经历巨变,果然不一样了,便道:“那你放心吧,我肯定不能让你柳丫头寒了心。” 柳照影自然也不会请人家做白工,奉上了一笔银钱,见他推辞,便道:“我适才见到王大叔的杀猪刀有些钝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钱就当做我为您出力打把新刀,往后咱们县里那些猪,叫它们全做了您刀下肉半点不冤。” 王屠户哈哈笑了,觉得这小妮子有几分意思,也不再推拒,一口应承:“行,明儿一早,咱们就去牙人那立字据,把事儿办了。然后再去官府,写个凭条,你别推拒,我也不能叫你吃亏!” 如此就最好了,柳照影笑着谢过他,便告辞离开了。 两人之后花了两天办了手续,柳照影就完全地把这房子托给了王屠户。 柳芝元夫妻此前的药铺,那房子是租赁的,他们离开时关门已消了租不用提,最后柳照影只是把当时的库存药材尽皆处理了,也算是完成了最后一件大事。 另外柳芝元夫妻在外还有一些旁人的欠款,柳照影皆一一处理了,有那等赖账的,还有反咬一口说柳家欠钱的,她也不多话,官府一向很难解决这样的纠纷,便寻了一帮闲汉无赖去解决,哪怕最终花的钱超过了欠账,她只是说:“钱不过小事,我却不能受这欺负。” 第202章 真正的归途 柳照影年纪虽轻,但几日下来做的事有章法又有头脑,姐弟二人虽失怙,却半点没有被拿捏住。 加之寻常市井人民,没有大奸大恶额,多数只是欺善怕恶罢了,由此解决的一干事物还算顺利。 这里不能久留,柳照影一直都知道,如果有人要找她,找到这里来是迟早的事,她做事素来有自己的主意,若又被寻到,之后的事多少束手束脚。 因此她很快又带着阿拴继续上路了,这一次两人准备地比较妥当,置办了一辆驴车,不过至此柳照影的银钱也剩的不多了。 阿拴对此很忧愁,柳照影则笑他:“年纪轻轻,就是个小管家公了,天为盖,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总能活下去的。不必过多忧虑金钱,我总不会让你饿了肚子。” 阿拴怔怔望着她,总觉得阿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好像……开心了一点。 昨天晚上,他们两人投宿时,他还看到她提了酒来喝,自斟自饮,阿拴谨记爹娘的教诲,觉得姑娘家不能喝酒,阿姐也是这般笑着告诉他:“我这是在敬故人,敬故乡,敬明月。此乃乐事,当得痛饮。” 阿拴很有些不解,这是一种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潇洒情怀,他和自己的姐姐生活了这么多年,不会连她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可现在他真的有些迷茫了。 但望着柳照影熟悉又陌生的侧脸,他似乎又觉得……她应该本来就是这样的,不管怎样,她就是姐姐啊。 就这样走了约一个月后,阿拴越走越发现路上奇怪,他们好像是一路在往西走,路上繁盛的草木也渐渐稀疏寥落了起来,风吹过脸上,不是和煦温柔,而是又干又燥,抹下来一层灰。 不仅如此,路上还常常会有一些逃难流窜的百姓,有些人的面孔看起来也有些像异族人,大家脸上都带着类似的冷漠麻木的表情,显然路上碰到的冲突也多了起来,这让他感觉到越来越不安。 很快他们两人就加了一伙押镖的队伍,这镖头看起来很像是个山匪头子,五大三粗满脸横肉,阿拴很是怕他,不过柳照影倒是觉得他颇为可靠,这人队伍里收容了很多人,不问出处和身份,只要给钱,他就带你,也算是明码标价讲道义了。 “去延州的?两百文一个人,没畜力的自己跟着走,脱队了我不管。” 又有一个年轻人请求加入队伍,镖头收了钱,就挥手让他自己跟上了。 年轻人满头是汗,看起来也不擅长赶路,已是有些一撅一拐的了,他望着柳照影走得不快的驴车,眼睛里满是羡慕。 柳照影看了他一眼,说道:“兄台可想搭便车?一百文怎么样?如果会赶车,收你六十。” 年轻人愣了一下,连忙答应:“会赶会赶,多谢小兄弟,多谢!” 说罢就手脚并用爬了上来。 柳照影虽然会赶车,但她知道越往后路就越不好走,官道尚且如此,碰上别的路,她这点本事不够看的。 这个落单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很强壮,落单,也淳朴,是个不错的合作人选。 年轻人生怕柳照影不放心,很快就自报了家门,他叫胡定,家是旁边泾州的,家中遇上干旱,老娘又重病,实在缺钱花,只能舍下老婆孩子,想来延州寻远房舅舅借些银钱,顺便寻个事做。 “现在谁不知道西北五州,只有延州因为有种家军坐镇最为安定,其他地方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夏人时不时过来烧杀抢掠,守军见了他们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唉……” 这样的情形是阿拴这样生活在安定地带的孩子想不到的,大楚幅员辽阔,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有四十八州,虽然多数百姓知道西北邻着夏国,时有战乱,可到底对他们来说,这都太遥远了。 胡定问:“你们也是去延州啊?” 柳照影半真半假地道:“是啊,家中无人了,我们兄弟两个去延州寻一位父亲故人,求个前程。” 胡定见他们二人细皮嫩肉,与他们这些常年受风沙侵袭的人不一样,就知道他们是出生自好地方的,其他地方的人哪个愿意往西北来啊,可见确实是没了生路。 两人又继续说了一会儿话,也算对彼此了解一番。 晚上依然是睡在车板上,胡定知道他们给自己机会上车已经不容易了,晚上很自觉地跟着其他步行的赶路人睡到了旁边草地上,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餐风露宿早就习惯了。 “阿姐,我们要去延州吗?” 阿拴凑着脑袋问。 “是啊……延州。” 柳照影合衣躺在他身边,头枕着手臂,望着天上的星斗出神。 西北风沙重,可是只有这天上的明月和星光,最是干净无匹,哪里的都比不上。 阿拴的大脑袋又往她身上靠了靠,小孩子将睡未睡,迷糊地嘟囔:“阿姐喜欢延州……我也去……我不怕的……” 柳照影心中微动,帮他把身上的毯子盖好。 小孩子虽然很多事不懂,但却又有灵敏的感知能力,阿拴大概也看出来了,她对全州老家并没有什么感情,是啊,那本不是她的家。 这才是她回家的路,她真正的归途。 她已经离开延州好些年了,母亲,弟弟,外祖父,舅舅们,不知他们都可好? 她其实先前一直都未曾下定决定想要回来,可是有一些促使她决定发生改变的事发生了,无论如何,她要先见一见自己的家人,今后之事才能做更好的打算。 只是近乡情怯,她心中竟也填满了无形的怅惘。 她十四岁被接去京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别已是五年了。 他们当是知道了自己的死讯,她身死重华宫至今,已过去半年了,她身为柳照影活着也已半年了。 白驹过隙,不长的时间,却让人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柳家事了,她终于可以做回季如蕙了。 可她不能直截了当地站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是谁,她需要想一个最妥帖的办法。 第203章 延州 西北五州不比其他地方,对于户籍路引查的并不是十分严苛,一来是因为这里是边境,官府控制能力有限,二来也是因为当地时常有各种天灾人祸,像胡定这般家中糟了难,当地官府又没有能力妥善处置的,他只能自谋生路,时间久了,官府大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某些程度上来说,其余地方的悍匪死囚,若侥幸逃脱了的,都会往西北五州来安身。 若是放在其他地方,这队伍的一多半人都进不了城。 跟着镖队走了几天,高大的延州城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队伍中的人大多已经疲乏无比,连柳照影的毛驴也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和山暖水暖的江南不同,延州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可在赶路人的眼里,它宛如沙漠里的清泉。 镖头显然和守城的戍卒认识,交了厚厚一份文书上去,又说了些话,戍卒就放行了。 但这放行又不是真的放行,镖头带着他自己的人马走了,其余人则被戍卒安排到单独的地方接受排查。 胡定跟在柳照影身边,有点紧张:“不会是不许我们入城吧?我不要就这么回家啊……” “冷静点。”柳照影说道:“很多人都是逃难过来的,延州愿意接收这些人,自然要登记在册,不用紧张。” 柳照影和其他人一样,都领到了一个临时的身份牌,这个身份牌可以用来住店、租房,若他们要常住在此,今后还需要来补手续,将临时的换成长期的,延州城内的各大客栈、酒楼也对这些身份牌做详细的记录和比对,若你不能出示,或者身份牌过期,都将不能继续住店和出入很多场合。 这也是延州的管理制度,它可以接收很多身份不明的人,但前提是你不能作恶,需要受到监管,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措施,如今的延州城内,才会人口稠密,各族繁荣。 需要登记入城的人不止他们,他们很快完成了手续,一进城胡定就望着繁华的市肆,往来的车马大声感叹起来:“如果别人不说,我真会以为这里是中原,是江南,金陵城、京城也不过如此了吧!” 柳照影笑道:“这里和金陵、京城的风貌还是不同的。胡兄打算去哪里落脚?” 胡定搔搔头:“我打算先找个小客店落脚,我表舅那里……多年没见了,也不能一下就住过去。” 柳照影说道:“是么,我们也是这么打算,如果你暂时没有心仪的客店,不如跟我走。” 胡定一个人,又没财没色的,他有什么可挑的,当然说好,柳照影笑笑,便带着他和阿拴寻了一处客店。 名字叫弭家客店,这店主是个夏人,就姓弭,店不大,倒挺干净,价钱也公道,但因为是夏人的店,汉人不大愿意来。 胡定有些欣喜:“柳小兄弟?你对延州挺熟啊?知道这样的地方” 阿拴担忧地拉着柳照影的袖子:“阿姐,要不要再看看啊?万一又碰到金陵那时候……” 他可没忘了一进金陵就碰到“黑店”的事,虽然王三娘后来成了他们的朋友,但他可没忘了当时自己被迷晕,银钱被梁上君子摸了的事。 柳照影咳了一声,低声说:“这里不会。” 阿拴还是觉得不放心,悄声说:“你看那边那个姑娘,一直盯着你看,怪吓人的。” 这里出入的除了少部分汉人,多数是讲着听不懂话语的夏人,还有一些其他部族之人。 柳照影望了那皮肤白皙,高鼻深目的姑娘一眼,那姑娘果然热情地望着她咯咯笑,她了然,对阿拴说:“那是回鹘人,他们的姑娘素来胆大,没事,不用怕。” 胡定更加佩服她:“柳兄弟果然见多识广啊。” 柳照影弯唇笑笑,她在延州生活了十几年,这里没有什么是她不熟的。 那回鹘姑娘似乎不愿意放弃柳照影这难得一见的细皮嫩肉汉人小哥,在他们办理住店手续时就上来就用不熟练的汉话搭话,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上头亮晶晶的头饰差点晃花了人眼。 柳照影客气地拒绝了她提出要一起喝茶的邀请,没想到她还不罢休,跺着脚又说了几句回鹘话。 她说的话很不礼貌,柳照影听得皱眉,想回话,但一想若被她知道自己懂回鹘话,怕更是要纠缠,索性装作听不懂,拉了阿拴便上楼了。 胡定愣愣地跟在他们身后,也定了柳照影隔壁的房间,临进门前还颇为同情地望了柳照影一眼:“柳兄弟,没想到长得好看还会招惹麻烦,你可得当心啊。” 柳照影:“……” 阿拴已经见怪不怪了,进了门就叹了口气,小大人似地说:“我觉得胡大哥说的对,当初如果不是顾小姐也看上了你,后面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啦。” 他觉得自家姐姐还真是挺招姑娘喜欢的。 柳照影也不是非要扮男装,她对做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执拗,可是换了女装,虽然在延州也能行走,可这里各族混居,碰到的登徒子只多不少,自己虽然有些身手,可碰到那些人,怕还是要吃亏。 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联系上自己的家人。 难的不是让家人相信自己,而是如何见到他们。 她有一个家在城中,可是他们一家人从前就住的并不多。 延州是个大州,种家是这里世代的守军,从她外高祖父那代起,种家就迁到西北,从小小的守备,到如今的种家军,西北的黄沙下掩埋了无数种家人的鲜血,英烈满门,世代尽忠。 种家血脉,更是被赞为当世无双的北邙风骨。 她为这样的血脉骄傲,可这些功绩,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种家练兵,从来都是亲力亲为,家人更是随扈更多,她母亲,和她,可以说并不是在城中长大,而是跟着刀枪兵戈、黄沙草原一起长大的。 以她对母亲的了解,她此时也并不会在城内。 第204章 等待 季家在延州城内有宅第,季如蕙的父亲季彪出身西北,一样也是三代从军,他跟着季如蕙的外公种师梁作战多年,死后追封武毅将军,因此如今的季家被城内百姓称为季将军府。 柳照影并不想贸然找上门去,也没有必要,因为她知道有一个日子,她的母亲种氏和弟弟季槿,一定会回来。 再过一个多月,四月初八,便是她的生辰。 作为她季如蕙死后的第一个生辰,他们必然会回来祭奠,自己可以找机会接近他们。 想到这里,柳照影一时也心情有点复杂,在生辰上诈尸什么的……实在对家人的打击有些大吧。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也早做了打算,虽然她阔别延州已经数载,但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地方,而且这里的官府人员、守军均是种氏嫡系,将城内治理地井井有条,她早已想好要去哪里寻一份安稳且不受打扰的活计。 继续画春宫图也不是不行,只是也不是非要如此,何况这各族混居之地,春宫图的风格也很多变就是了。 她直接去了城门口人来人往的清运司,这里便是他们登记身份牌的地方,每日延州城最热闹的地方。 要说这清运司也不是常置的官府机构,其他地方并没有,但天高皇帝远,这样承担大量繁杂工作,管理所有出入城往来人员和车马的机构,也是不容小觑。 柳照影略等了些时间,才终于和一位替他们登记身份牌的佐吏说上了话,问他为出入城百姓登记留档画像的登记处,可是缺少画师,自己是金陵南画院的画学生,可以胜任此职。 果真,佐吏打量了她一番,问她道:“你是何人引荐?” 柳照影笑道:“无人引荐,只是那日入城,见清运司需要描画人像记录在册,便想到自然是需要画师的。” 因为延州城大量接收外来之人,登记他们的身份只是第一步,入城之人都会由画师描摹画像比照本人后登记在相貌册上,日后盘查,或有确认身份的逃犯、歹人,寻找起来便方便很多。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寻常衙门里也只要画师画通缉犯的相貌即可,任务并不十分繁重,但是清运司的画师,不仅画像速度要快,且要善于观察,抓住人的相貌特点,而且这里各族之人混居,皆有特色,其实要求是十分高的。 画技本就不是寻常百姓会学习的,何况这里乃边境,不比江南文风昌盛之地,哪有这么多画师呢? 如今常常坐班清运司的两三个老画师,都已是上了年纪的,速度和眼神都逐渐跟不上了。 知道这一点,自然也是因为多年前,柳照影偶尔也会跑来这里替百姓画像,一来是磨练画技,二来单纯是觉得有趣。 种氏因为自己家族出身中原望族,对出生边境的女儿也不愿完全放弃中原闺秀的那一套教养,当然,琴棋书画在当年的季如蕙看来确实是没有多大的用处,她更喜欢骑马打猎,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后来她去京城的那几年,若不是母亲教养的这些,她恐怕再京城闺秀圈会更难立足。 那佐吏很快就带柳照影去见了一个文官模样的主簿,主簿姓刘,留两撇鼠须,正埋头在案几上办公,两边皆是堆的高高的书册。 他眼神有些不好,听闻柳照影的来意,有些诧异,抬起脸来眯着眼打量她:“你说你是南画院的画学生?” “正是。” 柳照影有备而来,出示了证明自己画学生身份的画学生牒,上有牒文,南画院的印鉴,还有当时江谨谦的签字授印,虽然延州的主簿可能没见过这个,但是他却知道画学生的生牒都是比照贡生来的,很难作假。 当下,他便开心地站起身来,要与柳照影喝茶,并问她为何来延州。 柳照影托辞说自己是寻个友人,并顺便看看西北的风土人情,提升画艺。 刘主簿显然是个有些见识的人,他感慨:“如今天下画师虽多,却个个想挤破头往京城去,若得陛下亲眼在画院谋得一席之地,也是登了天子门庭,一步登天了。难得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愿意四处游历,一心求艺啊。” 显然他一下就将柳照影当做那等有极高思想追求的画师了,柳照影也没解释,将自己早前画的人像拿出来给他:“刘主簿请看,不知这样的人物相貌画,你们可能接受?” 刘主簿看了一眼,见纸上一个老者双目炯炯,脸微长,唇边纹路显出几分凶相,一看便与汉人外貌有异,惊讶道:“这是……” “是我现在住店的客舍老板,乃是夏人。” 刘主簿满意道:“好极好极,果然形神俱佳,寥寥几笔却抓住了人的神韵,这样的画技自然是够的。柳小友愿意来清运司暂且落脚,我们岂有推拒之理,你放心,工钱也必不会少你。” 刘主簿很欣赏柳照影,聊着聊着还提到若是柳照影有空,可否请他去给自己家中的夫人画像,他们在延州属实没有找到满意的画师。 柳照影自然不会拒绝这样送上门的外快,自然答应下来,两人便约定明日一早就上工。 刘主簿不等他提,就先预支了他十日的工钱,让他先去付客舍房费。 “就当做结个善缘吧。”刘主簿见她要推辞,就笑道:“这延州城,虽不能说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是人与人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何况在这里,你便是要逃也不容易。” 听他如此评价延州,柳照影竟是生出了些与有荣焉之感,笑着掂了掂从账房支取的铜钱,向刘主簿道谢。 果真还是有一技之长的好。 柳照影回去的路上,恰好见到了卖胡饼的摊子,那老婆婆好似还是多年前她认识的那个,只是更苍老了些,她心情颇好地上去买了两个胡饼,心道阿拴没有吃过这西北的食物,样样见了新鲜,叫他也尝尝罢。 第205章 上工日常 阿拴知道柳照影要去清运司上工,嚷嚷着也要去,只留他一人在客店里待着也确实无聊,想了想,柳照影便同意了。 刘主簿见柳照影带着弟弟来打下手也未曾多说什么,甚至还愿意提供给阿拴一顿饭食。 清运司事忙,虽然只是个孩子,多一人做事但不必付工钱,他也并不吃亏。 柳照影对着这活计并不陌生,因此上手很快,给百姓们画像不必过于在意细节,只强调个人特征即可,她又年轻手快,比起另外几个老画师来都很是驾轻就熟。 他们待的地方是在登记处的左侧,隔出一间专门为百姓们画像的房子,不管风霜雨雪,每日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正是因为如此,一日下来,柳照影累得的手腕都差点抬不起来。 旁边的老画师见了,颇有经验地劝她:“柳小哥,你回去好好热敷一下,我们画画的,这手腕子可马虎不得,你年纪轻千万不要不当回事,以后老了可有苦头受。” 这种程度的劳作自然是柳照影以前没体会过的,她甩了甩手,龇牙笑了笑:“多谢提醒。” 不仅是她,一天结束,连阿拴也累瘫了,两人在街边随意吃了些东西,回了客舍倒头就睡。 辛苦劳累本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柳照影如今早不把自己当做什么郡主了——便是从前,她也只从这郡主头衔里感受到压抑和束缚,毫无尊荣和特权,反不如现在自在充实。 一连这般十来天,她也习惯了清运司的节奏,也不再如前几日般左右支绌,甚至渐渐享受到了一些快乐和趣味来。 同僚大多比较好相处,毕竟能来清运司吃苦受累的,也不是些会钻营、有背景之人,而每日给人画画,也时常能碰上些趣事,见到些普通人的百态。 譬如大多数爱美的姑娘们会悄声地请她把自己画好看一点,然后趁机悄悄递上些香帕荷包来;年轻的少年嫌自己不够稳重,就用黑毛笔在自己上唇画两撇胡子想蒙混过关;还有一个体胖的夏人,直言自己要来延州城寻找好姻缘,希望柳照影将他画得瘦一点,稀奇古怪什么人都有,东西自然是不收的,这些要求也都是被拒绝的。 延州民风开放,而在清运司之中,见得最多的就是人,许多人更是见她长得俊俏,想拉纤说媒、甚至毛遂自荐的人更是不少,后来刘主簿不忍她被“辣手摧花”,只能叫人架一处屏风挡着,叫柳照影作画时终于不再受这些无端的骚扰。 见她画技不错,人物绘像出彩,额外出钱让她画像的人则更多,柳照影本就不只是为了挣钱,除了几个同僚的亲眷不好推拒,也未对旁人开这个先河,谁知这倒反而传出了她自恃身份的说法来,竟是请她画像的价格一路攀升,让人哭笑不得。 随着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渐渐地柳照影不仅在清运司招来围观,在延州当地的富户官吏家中也不知不觉中有了些名气。 因她确实画技不错,延州城内又没有这么等级森严的贵族世家之分,多数只是如刘主薄这般家庭的小富之家,而夫人姑娘们早有画像的需求,如今有个现成的画学生在眼前,又是一画难求,便是本来没有兴趣的人,也都会生出些兴趣来。 柳照影会在这其中选择一些人家接受邀请登门作画,也不吝传播自己的名气,虽然有时候她自己也会觉得传的过分夸张。 这确实是她的目的,她需要等待一个机会接近自己的家人,目前这是她能找到的最近、也最好的机会。 有时候想想,她这沽名钓誉的做法,倒是学了那方大家的。 说来她也确实是得到了他一封推荐信,说是他的“学生”也不为过吧。 一起住在弭家客舍的胡定见柳照影这么快就寻了份好活计,心里不胜羡慕,自己那舅父家眼看帮不上什么忙,住在这客舍里一日一日的也不是事,便也央求柳照影帮忙。 柳照影答应帮他留意,原也只是提了一嘴,倒是同僚的老画师真的介绍了一份替驿馆和商栈跑腿的活计,胡定很是感激柳照影,自然也投桃报李。 他吃不惯延州的菜,又为了省银子,有时便自己准备晚饭,非要叫上柳照影姐弟。 他手艺不错,有一次还将那个曾经来搭讪的回鹘姑娘吸引来了。 她用蹩脚的汉话比划了一堆,最后买走了一屉胡定自己包的包子。 胡定对柳照影说:“这姑娘有点古怪,这几天他们又来了几个回鹘人,显然是她接应过来的,搞得神神秘秘的。” 阿拴也点头:“我也看见了,那几个人都长得挺好看的。” 回鹘人本就一副异域长相,但多数汉人是欣赏不来的。 柳照影不想管闲事,叫阿拴不要招惹他们,只岔开话题对胡定说:“胡兄有这手艺,日后倒可以出个早点摊。” 胡定嘿嘿笑:“正有此意,不过得先攒点本钱,以后还要劳烦柳兄弟帮我出出主意了。” 柳照影微笑,自然先应下不说。 第二日,她果然见到了胡定和阿拴说的,新入住的几个回鹘人,其中有个姑娘穿着男装,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姑娘,且身份应当不低。 以柳照影见过这么多回鹘人来看,她也算是极漂亮的,不仅有回鹘人的冷白肤色和高挑身材,更兼汉人的精巧秀雅,五官不会过分深邃有异族之相,只如同用上好的浓墨画笔在眼眉羽睫处加深了一般,眼睛多蕴了一层水光,是比常人更浓丽却不过分的长相。 她身边跟着两女一男,其中一人便是早就入住的那回鹘姑娘,看起来三人皆是她的从属,几人在楼梯上错身而过时,柳照影先让开步子,听得他们正在用回鹘话交谈,说的也是劝她回去,外面危险之类的话。 那漂亮姑娘见了柳照影,也回过头看了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柳照影不会这么自恋觉得人家是看上了自己,只作不知,扭头走了。 第206章 机会 一个多月的日子过得很快,这几天来柳照影便渐渐能听到一些季将军府的事,说的是种夫人和小将军回城一事。 延州城内的百姓称呼种氏直接以她娘家的姓氏,便可知她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而季彪父子去世后的几年间,种氏也确实领过好几次兵,不仅打了胜仗,底下之人也未有一人不服的,虽然朝廷未曾承受股她的身份,但她是军民眼中当之无愧的女将军。 如今她的小儿子季槿满了十六岁,她才渐渐终于可以将兵权交到小儿子手上了。 提起种氏,城中无人不敬,却也少不了唏嘘,兄弟、夫君、长子,先后皆战死沙场,作为一个女人,接连受到这样的打击,若非心性坚强,恐怕早已支撑不住。 “如今连种夫人的女儿年前也去世了,在京城走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竟是一面都没见上。” 刘主簿说起这个来连连叹气。 柳照影觉得眼睛有些酸,只能微微偏过头,说道:“上天待种夫人,确实不厚。” 刘主簿感叹完,才终于说:“他们此次回城,也是为了已故仙惠郡主做冥诞的,说起来,柳小友,我正是问你,可否为她画一张画像?” 终于,柳照影一直在等的机会来了。 她和母亲已经快有五年没有见面了,她的长相自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她的遗物中并不曾有画像等物,连让母亲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所以她猜测这一次,种氏会命人给自己画几幅画,当然,这画也只能是旁人口述,画师作画了。 柳照影尽量保持平静地说:“自然可以,不过不知我的微末伎俩能否进的了种夫人的眼。何况仙惠郡主的相貌……” 刘主簿道:“你莫要自谦,在延州城内比你更出色的画师也没几个了。至于没有见过仙惠郡主也不要紧,她身边有一两个旧人携着她的骨灰回来,届时自然是由他们描述,你来作画。” 他叹了口气:“人已走了,便是像与不像又有谁知呢?不过是给一位母亲聊以慰藉罢了。做父母的,最怕就是待时间过去,别连去世孩儿的样貌都忘了。” 刘主簿家中有儿女,更能体会个中滋味。 柳照影听得这话,才顿时便如鲠在喉,此时才懊悔起自己从前的不懂事来,虽然她时常写信回家,可是母亲不提,她便没有想过要画几幅自己的小像寄回家。 她的性格其实与种氏是颇像的,他们自种家血脉继承而来的冷静和克制,让她们即便如寻常母女一般感情深厚,却注定不会如寻常母女一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许多事终究只有经历过生死才会看明白,所以人生故而常留遗憾。 柳照影眨眨眼,眨去眼中的泪意,好在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如此我便等您的消息了。” 柳照影谢过刘主簿,刘主簿摸着胡子道:“柳小友客气了,若你得了种夫人的另眼相看,也是你的造化啊。我先将你为我夫人所画的画像送到季家去,想来不久就会得到回音的。” 这一日柳照影并未早归家,清运司下工后,她继续留了下来,空无一人的办公之所,此时成了自己专属的画室。 她以画寓情,第一次全神贯注地画了一幅自己的画。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繁华却压抑的地方,自己是季如蕙,又不再是她,又仿佛跳出了躯壳,却以最近的视角审视着自己的样貌。 画上的姑娘坐在雕梁画栋的回廊下,眼前是花团锦簇,但她脸上却是与温暖和煦的颜色极不匹配的清冷和肃然,长眉秀目,薄唇挺鼻,即便身着宫装,依然脊背挺直,一身傲骨。 客观来说,季如蕙并没有生就一副天生的美丽婉约的相貌,种家家风也不可能重女子相貌,种氏自己也不过中人之姿,可是如今再看画中人,怕是谁都不会否认这姑娘不是个美人。 皮相为次,骨相为重,画中人浑身自有一派天成的疏离蔑世之感,眼神中又显露出几分不驯的野性来。 矛盾又独特。 这是曾经的她。 不知为何,柳照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个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她想,如果是种氏看到了这幅画,必然能明白她当时的心境。 画画从来不只是描形摹状,更难得是传递意向,跨过了时间和空间,这作画人、画中人、赏画人,如果能有一刻的心灵相通,这便是佳作了。 柳照影长舒一口气,等画完了,抬头一见已是月上中天。 她等晾干了画,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心道胡定和阿拴等她吃晚饭怕是等饿了。 怀中携着这幅画像,柳照影匆匆回了弭家客舍,她如今自然是不会将这幅画展示于人前的,阿拴也很听话,她若说不许动,他也不会擅自去打开,否则她之前在金陵画春宫图谋生,早就带歪这孩子一百次了。 在上楼梯时又一次不幸碰上了那几个回鹘人,他们似乎是把这里当做据点了,这几天柳照影已见到为首那位漂亮的回鹘姑娘见了好几个不同长相的族人。 她本来又想让开,那回鹘姑娘却是甩着小辫在她面前停下了,用标准的中原汉话问:“你是个画师?” 柳照影不想惹麻烦,将手里的画卷往身后藏了藏,只说:“不过是糊口罢了。” 那姑娘笑了笑,回鹘人骨子里就不懂含蓄和应付,自顾自说:“你帮我画幅画,我给你钱。” 想想又补了一句:“我很有钱。” 真是个堂堂正正不怕贼惦记的大小姐,敢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当众叫嚣自己有钱,真是又莽又勇。 这几个回鹘人一看就有些来头,柳照影见了就绕道,这会儿怎么可能同意,只说:“抱歉,我并不外接这样的活计,请姑娘另寻高就吧。” 说罢抬头就走,她那丫鬟立刻叉起腰骂骂咧咧起来——这便是第一天看上柳照影想来搭讪的那位,此后见了柳照影多少有些不满。 “阿惑,算了。” 那姑娘不开心地哼一声,倒是不再纠缠了。 第207章 看个热闹 柳照影也算与那些回鹘人有了两次小小摩擦,虽然自己并不怕他们,但考虑到长久,她接受了胡定的建议,索性打算去外头租个小房子,搬离这里。 这样一来还要耽误几天时间,倒是刘主簿告诉柳照影,季家小将军要先回来了,就在两日后,他给了柳照影一日假。 “每次这小将军回来时,城里还真是比过节都热闹。你刚来延州,还不知道吧?当真应该好好出去看看。” 柳照影:“……” 还有这种事? “回来就回来,这……有什么好看的?” 柳照影不明白,这规矩是怎么来的,她离家几年,竟不知延州什么时候竟有了这种风气。 刘主簿笑得有些慈祥:“延州城内姑娘们多,男儿们少,这你是知道的吧。” 这个自然,西北边境连年征战,成丁的男性很多都被征了兵,而加入军队,死伤不少不说,便是混的好的,也随着军队四处驻扎,鲜少归家,种家治兵甚严,是不许士兵随意脱队进入内城的。 “何况夏人、回鹘人的男儿,多半体胖腰圆,须发旺盛,很多时候不受姑娘们喜爱。” 柳照影恍然,难怪她以前没觉得自己长得多好看多受欢迎了,怎么如今回来延州这说媒的人这么多。 因为她那时候年纪小,又是姑娘家,自然没有这样的体会,现在她男装打扮,在延州城这么受欢迎,就是因为这里的姑娘看多了豪放英武的壮汉,就喜欢这样白皙精致、面若桃花的美男子。 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不由又想到孟眠春,甚至谢平懋,他们要是在这,怕是会被姑娘们从早围到晚难以脱身。 一想到孟眠春被女人围着面如菜色的样子,她便不禁莞尔。 “季小将军长成后,确实一表人才,虽然有些男生女相,但确实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种夫人实在是个妙人,也不知听了哪个姑娘的诉求,从此后便命令他每次回城,必得骑马,领着一众手下出色的亲兵,不得遮掩,绕城一圈。” 母命难为,所以季槿做这事也有三四年了,这也间接导致他越来越不想回延州城。 但这样也造成,只要他回来,延州城的姑娘们就会比上次更轰动,那阵势,势要将季槿一干人等用鲜花香囊荷包砸晕,据说街上扫大街的这一日都会十分劳累。 要说季槿真的有这么多爱慕者也未必,一开始可能只是种夫人的一个趣味、姑娘们的一个消遣,可渐渐地就成了延州城的一种风气,大家似乎对平时热血战沙场的少年英杰们,浑身挂满色彩缤纷的女儿家物什却无力还手又羞又窘的姿态……有种变态的欣赏欲,所以才有了今天这样愈演愈烈的气氛。 算了,换句话讲,这也表达了延州百姓对季槿和季家军队的爱戴吧。 柳照影笑着向刘主簿说:“好,后日我一定亲眼看看这般盛会。” 两天后,胡定扛着阿拴,和柳照影一起挤在街边凑热闹。 因为来得早,还算挑了个不错的位置,而沿街的二楼,甚至早被人花重金在好几天前就订了个干净。 柳照影原本只想远远看一眼弟弟,可她还真是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没多久,胡定和阿拴就被人潮挤开了,好在他们两人在一处,不会有危险,阿拴只来得及朝柳照影吼了声:“客舍汇合!” 就被挤得没影了。 柳照影:“……” 而且她发现自己很快就被女人们包围了,她这才惊觉,阿拴和胡定之所以被挤开,完全是因为下手的基本都是姑娘和大娘们,她们看不惯一个小孩和平平无奇的男人占据有利地势,而自己,当然又是沾了“美男”皮相的光,被娘子军团体和善地包容了。 她在左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竟然是那个回鹘姑娘。 “是你?!” 她也发现了柳照影,随即精致漂亮的脸上就挂上了一层鄙夷和敌意:“你竟然也挤到这里来了,脸皮真厚啊。” 柳照影皱眉,倒是不在乎她的无礼粗鲁,而是有一种感觉,这个回鹘姑娘可能是知道自己也是女人,所以才露出这么明显的敌意来。 她并不在乎自己被她发现,也没有多深想,那姑娘也没有和她再多说话,因为那边人已经过来了。 季槿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身后也是一队骑马的赫赫生风的年轻将官,大概个个都是经过挑选的,长相都十分出挑。 四周的姑娘们霎时便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手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风一样的往他们身上招呼过去。 有一两个可能是刚选出来没经过这事的,直接就被砸懵了,那些有经验的,则知道闭上眼闭上嘴,当自己不存在,大有一种身沐刀枪箭雨,慷慨就义的凛然表情。 柳照影望着季槿自远而近行来的身影,渐渐有些怔忡,她离开时,季槿还是个修麟那样的半大小子,稚气未脱,如今却也是长成堂堂正正的男人了,肩宽腰窄,猿臂蜂腰,皮肤更黑,脸上线条也刚毅了不少。 此时他正皱着眉,压抑着浑身的不耐烦,目不斜视地走过这一片红粉阵。 她心中有些难言的来自姐姐的酸楚之感,觉得他既亲近又遥远,相见却不相识。 柳照影身边爆发出一阵尖叫,她耳朵嗡鸣了一下,情绪被打断,侧眼望着身边的姑娘。 这回鹘姑娘好像显得比其他人更狂热几分,她手里也拿着一样东西,拼命挥舞着,双目圆瞠,死死等着季槿走过自己面前。 真是挺拼的。 可是现在的季槿,早就不是柳照影记忆里那个可爱又懂事的弟弟了,他如高岭之花一般目不斜视,冷漠又高傲地路过两人,不仅看不见自己的姐姐,也看不见特意打扮过显得更加迷人可爱的回鹘美人。 回鹘姑娘手里的东西一扬,但显然角度很不对,而且老天也不帮她这个忙,她精心计算,谁知东西却忽地一下飘到了旁边柳照影的脸上。 柳照影:“……” 第208章 白流霜 柳照影颇为无语地拉下脸上的大概是绢帕一类的东西。 这姑娘显然是很没有经验,旁人都是扔香囊、荷包、鲜花,再不济的也是瓜果,她扔绢帕,风一吹,可不就是连季槿的衣服边都碰不到。 机会转瞬即逝,季槿的背影已经远去,两人现在眼里只能看到他那胯下名驹的……马屁股。 回鹘姑娘显然是丧气了,之前那明艳热烈的情绪仿佛瞬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 柳照影捏着她的帕子,想还给她,但一看上面绣着的东西,就皱眉: “你绣在这上面的乌鸦是何意?” 乌鸦如此不祥,难不成是什么诅咒不成,她作为季槿的姐姐,对此自然上了两分心。 那回鹘姑娘抬头,倏然睁大一双眼睛,琥珀色的眼珠里顿时迸发出两道愤怒的光芒来: “这是草原上最威武的雄鹰!才不是乌鸦!” 说罢恶狠狠地一把夺过了过来,左看看右看看,仿佛觉得好像真是个乌鸦,更加丧气了。 柳照影有点好笑,其余那些骑马的少年英杰她也不敢兴趣,再看身边的姑娘也是如此,她便好意提醒:“你若心不在焉,不如早些回去了,免得遭人踩踏。” 队伍正在不知不觉间跟着季槿的队伍缓慢移动,柳照影不想再继续凑热闹,打算急流勇退,待回头一看,谁知那回鹘姑娘就这样一路跟着自己了。 柳照影皱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说:“我身边的人都挤散了,我不认识路,反正我们都住那里,我就要跟着你。” 本来带她一程也无妨,可回去的路也堵住了,两人最后只能在一间茶摊里坐下等官兵把堵的路疏通。 回鹘姑娘大概是被柳照影看到了自己如此丢人的一面,高高在上的架子和敌意收敛了不少,还自己报上了大名:“我的汉人名叫白流霜,你呢?” 柳照影不打算和她多聊,只是报上个名字便没有接话。 这白流霜却不肯善罢甘休,兀自凑到柳照影面前,东看西看地打量,她好像不太懂汉人礼法,一点都不觉得这样很失礼。 柳照影被她看得直接站起身来,正色说:“姑娘,你还是自重一点为好。” 在金陵有了顾仪慧的前车之鉴,她根本不敢和这些姑娘靠的太近。 没想到白流霜抱着手臂,也跟着站起来,冷哼一声,笃定地道:“我确定了,你就是个女人!” 她一脸挑衅,自觉看破了柳照影的秘密,正等着对方露出惊慌失措、震惊错愕的表情。 可是抱臂等了一会儿,见柳照影毫无反应,反而只是神情淡淡地又坐了回去,说了一句:“所以呢?” 这下换白流霜震惊了,这女的……脸皮果然厚! “你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白流霜也重新坐下,不死心地问柳照影。 这怎么和她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那你去说吧。”柳照影根本不怕:“为了行走方便穿男装,我又什么时候特意说过我是男人了?” 看着她那副神情,柳照影脑中灵光一闪: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了?” 白流霜被人看穿了,有点尴尬的摸摸鼻子:“这个,你们汉人不是有一折很出名的戏叫《女驸马》吗……” 她自己穿男装,就是因为向往这个故事里面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女主角啊。 所以说,也不是所有女扮男装的故事里都非要涉及家族荣辱、家国情怀、欺君之罪的? 柳照影摆出一副冷漠脸,不想搭话,更不愿意配合她的想象力。 白流霜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又继续乱猜: “但我知道你想接近季槿!” 听到季槿的名字,柳照影只能又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给她。 白流霜又带着那防备和警惕的眼神看着她,“我看得出来,刚才你看他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她握了握拳头,凑过来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柳照影:“……” 她觉得自己摆出的这副冷漠表情在一点点崩溃。 说实话,这么多年以来,她扎在人堆里,从一个边境长大的直爽姑娘也磨成了个心思缜密精于算计之人,习惯跟人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你算一步,我就算两步,大家排兵布阵,尽是看不见硝烟的厮杀。 所以回到家乡见了这几个回鹘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这几人不简单,她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认回家人,便抱着不惹事的想法对他们敬而远之,谁知道今天碰到这个白流霜,竟意外被她缠上了。 缠上就缠上吧,可她真是没想到这个白流霜会这么……简单。 在柳照影眼里,她就差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你那什么表情?” 白流霜眼睛里闪动着独属于女子的嫉恨目光,一把抓上了柳照影的前襟,直直地盯着她。 她就是有预感,眼前这个浑身都是秘密的古怪女人不简单,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她和季槿之间有种联系,她看季槿的眼神,绝对不一样,甚至说不定,两人就是旧相识、老情人。 毫无证据,这只是一种预感,白流霜简单粗暴地把这种预感称之为——情敌之间的仇恨。 她从小就比旁人敏锐聪慧些(她自认为),所以很是相信这种预感。 柳照影叹了口气,微微转开脸,只说:“喜欢他的人是你,你之前就认识他了吧。” 她用的并不是疑问句,语气相当肯定。 白流霜顿了一下,松开她的领口,坐回去,垂下眼睛道:“是又怎么样。” 回鹘女儿如此大胆肆意是柳照影没想到的,她们不仅对于这种事毫不羞愧,可以说是坦坦荡荡,甚至她明显地看到白流霜再次抬起的眼睛里那燃起的战意: “我是喜欢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你!” 柳照影:“……” 她不是,她没有,你是真的误会了。 柳照影扶额,第一次有种碰上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愣头青的无奈。 第209章 再次回家 柳照影知道自己碰上了麻烦。 她不能告诉白流霜自己的真实目的,但对方显然已经把她当做了情敌,之后一定会紧盯着她,这对她之后要做的事可能真的会产生影响。 路已经疏通,人群在渐渐散去,两人也该往客店走了。 柳照影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只对白流霜道:“我确实认识季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对他没有那种意思,我是受人之托,一定要见他一面的,你大可不必把时间放在我身上。” 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她提步就走。 白流霜还是跟了上来,过了两条街,终于还是忍不住凑上去说:“那你以前就认识他?你、你知道他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吗?” 柳照影脚步一顿,还是说:“这是季家私人的事,我不清楚。” 白流霜低下头,气恼地开始扭自己衣服上的结子。 所以说她的心思根本不用猜就能看出来,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很容易推断。 柳照影心道,这白流霜多半是回鹘部族里一个身份不低的贵女,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季槿,便偷偷跑到延州来等他。 而季槿青梅竹马未婚妻这事,她这个亲姐姐都不知道,大概也是搪塞这姑娘的借口。 但小姑娘不死心,一心到延州城来,暗中刺探,想摸清楚情敌的底细,来个知己知彼先下手为强,所以才有了那些回鹘人在客舍里的那些鬼鬼祟祟举动。 或许刚才有一瞬间,她甚至把自己当做了季槿的那位青梅竹马。 回到弭家客舍,两人各自回房,虽然没有再多说别的话,但柳照影知道,这肯定不算完。 胡定和阿拴都回来了,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阿拴还告诉柳照影:“我还不是最惨的,胡大哥被人推倒在地上,还被人在脸上踩了个脚印,真是太可怜了。” 胡定讷讷地点头,看起来很是心有余悸:“这延州的姑娘,当真如狼似虎,需要远离啊!” 行了,看来还是被姑娘们踩的,不是美男子就遭受这样的待遇,确实有些可怜。 柳照影安慰了他们几句,便跟胡定说,找房子的事或许可以快一些,胡定自然说好,说其实已经看了几家,明天就选一家去下定金。 第二日,柳照影去了清运司上工,大家都在讨论昨日季小将军进城的盛况,这里的同僚都和刘主簿一样很有远见,没一个去凑热闹的,自然没有人像胡定那样被踩这么惨。 等到刘主簿来了,柳照影便忍不住问他季家那里的消息,刘主簿摸着胡子点头:“有消息有消息,季小将军一回来,就把他姐姐的事放在第一位,明日你就和几位画师一起去季家吧,这半日不扣工钱。” 柳照影没想到会这般顺利,压下急促的心跳,再次感谢刘主簿。 第二日就要见到季槿,柳照影这晚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了。 晚上迷迷糊糊地没有睡好,梦境里皆是自己孩童时期的事情,父母亲俱在,会把她抱在肩头的大哥,还有甫出生只会满地乱爬的弟弟,如此温馨甜蜜的一家人,转头间又灰飞烟灭,只剩种氏和季槿两人,浑身缟素,立在一座座坟茔之前,漫天飞扬的,不是白雪,却是冥纸。 醒来时有些怔忡,柳照影洗了把脸,便打算出门,想了想,还是把自己上次画的那幅画给带上了。 一路到了季家侧门口,早有几个画师一同等待着接引。 这次回自己家,却是用这种方式。 踏进季家,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柳照影都无比熟悉,这里比起几年前来显然破旧了不少,可还是维持着昔年的旧貌,她昨夜梦里一幕幕如走马灯闪过的场景,多数都发生在这里。 只是引路的下仆却是陌生人了,几人鱼贯到了一间花厅,季家并不很大,也没有亭台楼阁和繁文缛节,几位画师都知道自己今日来做什么,都很快各自到了安排的桌前站定。 季槿此时没有出现在这里,柳照影对此也有预料,但是最后他露面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领路的下仆说:“各位稍等,等下一位跟着我们小姐多年的管事婆婆会过来,大家根据他的描述作画即可。” 各位画师都应了,有人还在窃窃私语,说季家过世的那位仙惠郡主相貌肯定和季小将军差不多,亲姐弟之间总有面貌相似之处,等下对照着他画总不会错。 但在座只有柳照影知道,她的面貌和季槿其实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季槿并不像父母,可说是家中长得最好看之人,倒是有些像过世的老外祖母。 很快就有一个矮胖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柳照影一见来人,便有些愣神。 这是她在京城时候,替她管院子的狄婆婆。 当初一道圣旨接季如蕙入京的时候,种氏便点了几个亲信下仆与她一起前往,这个狄婆婆也在其中。 武威将军季彪虽然也是出身在延州的行伍世家,但到底不能和洛阳世家种家相比,在京城之中也置办不起宅院,因此她在京中落脚之地也是外祖种家的府邸。 这个狄婆婆为人很是粗蛮霸道,常以种家管事的身份自居,也时常和看守老宅的种家下人闹矛盾,季如蕙不喜欢她生事,但碍于父母颜面,只疏远她就是,当然因为她很快被皇帝接进宫中,就几乎不和狄婆婆见面了,她点了带进宫的几个亲信之中也没有她。 如今这狄婆婆出现在这里,其他人却没有踪影,便再一次印证了柳照影的猜想,福安公主杀害自己后怕事情泄露,必然早就将她身边两个丫鬟一个奶娘灭了口,这个狄婆婆因一直被她晾在宫外,反而逃过了一劫,如今被季家平安接了回来。 想起离开了她的亲信故旧,柳照影自然伤感,这些事她不愿想起,可事实上却都发生过了,如今见了狄婆婆,她也不曾有往日的不喜和埋怨,只是心中唏嘘。 倒是这个人,如今成了她和母亲弟弟之间的联系。 第210章 出了些意外 但狄婆婆不愧是狄婆婆,柳照影可以把希望放在任何人身上,但其中不包括她。 狄婆婆现在身份不一样了,穿金戴银,俨然是季家的大管事不说,她打着季如蕙的名头,对着一群没什么身份背景的画师耍起了威风,一会儿嫌这个画的太瘦,一会儿是那个画的太丑,她所谓的指导,其实十分门外汉。 而且她对于季如蕙的长相,描述的其实十分模糊,旁人不知道,但柳照影清楚,狄婆其实根本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了。 有个画师实在被她口中“我家小姐眼睛又长又大”的描述给难住了,什么人的眼睛能又长又大啊,那不是个怪物么。 憋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耿直地问:“这位管事妈妈,你真的确定仙惠郡主长这样?” 这是个人也不能长这样吧! 狄婆婆脾气上来了:“你知道什么?我熟悉我家小姐,还是你熟悉?我家小姐三岁我就抱着她长大,一直到她走,那都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你自己不会画,技不如人还有什么说头!” 那耿直画师憋红了脸,愣是吵不过她,最后一收画具,说道:“贵府另请高明吧,我是才疏学浅,画不出来了!” 狄婆婆等人也不拦,柳照影打量着,觉得她好像有点故意气走对方的意思。 她决心暂时不动声色,笔下按照狄婆婆的描述,勾画出了一个不功不过的人物形象,那模样看起来,街上十个女人八个长这样,说是谁都行。 她倒要看看这老婆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果真,狄婆婆四下转了一圈,又对几个人仔细“批判”了一番,最后停在一个瘦如麻杆,神色猥琐的年轻人面前。 “啊呀,当属这张画的好啊。” 她拿起来画来啧啧称赞,柳照影一看,顿时语塞,再看旁边几人,脸上的表情也都很一言难尽。 这是仙惠郡主? 便是再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人,此刻也得生出些气来,柳照影望着画上那包子脸,差点气笑了。 这作画水平大概是会被方清仪一脚踢出南画院的程度,画上人仔细看看,多少有些像个女鬼,还是个脸很胖的女鬼,虽然称不上很丑,但是非常奇怪和畸形。 真的……她什么时候得罪过狄婆婆吗,主仆一场,她用这种方式恶心她? 众位画师当即没话说了,就连季家的仆人看了,也只能尴尬夸一句:“好像……郡主在京城日子过得是不错的。” 所以吃的挺胖。 狄婆婆毫无任何愧色,又开始胡说八道:“那是自然,我们小姐在京城可是威风八面的,谁也不敢惹她,皇上疼爱她不说,便是那些娘娘,也个个抢着要她留宿在自己宫里,谁都稀罕她哩。” “正是正是,郡主长得是颇为喜气的。” 柳照影:“……” 下仆说:“那这,是不是要请少爷过来看看?” 狄婆婆摆手道:“我决定就好了,少爷事情多,这种小事不要麻烦他。季缘你也出去吧。” 那叫季缘的年轻下仆并不是她的人,听得她如此强势,也退下离开了。 柳照影皱眉,若如此下去,今日恐怕见不到季槿了。 在这个时候,她突然见到了狄婆婆的眼神,和那瘦麻杆画师眼神对视了一下,两人又很快装作无事般别过眼去。 她这下明白了,狄婆婆必然又是从中获利,这个人,不是给了她钱,就是她安排的人,她根本不管对方画的季如蕙画像是人样猪样,她只是为了种氏和季槿那笔不菲的酬金罢了。 这老婆子,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在京城之时,她过得如履薄冰,自己的下人作为切入口,没少被人动脑筋,自然,狄婆婆也做过收了钱出卖她和季家消息的事,自己惩戒过她,可是却没想到,她竟还是如此。 甚至说,她根本对自己,也没有半点主仆情谊吧。 这狄婆婆眼看就要一锤定音,让人要把其他画师都带出去,只留她选中的那个。 柳照影没想到这件事里面会出这个意外,现在这样的情形,若季槿不出现,她后面很难再找机会见到人了。 想了想,她只得冒险一下,趁着狄婆婆没注意这里,对旁边画师道:“我去下茅厕,劳烦兄台帮我看顾一下。” 说罢便猫着腰出去了。 这里是自己家,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路了,她沿着回廊一路小跑,猜测此时季槿应当在旁边一片空的场地中练武。 季家不大,但季彪给三兄妹从小就准备了一块练武场地,靠着马棚,季家可以没有亭台水榭,但不能没有练武场。 柳照影知道自己可能很快会被发现,脚下加快脚步,可谁知下一刻转角便猛然撞上了一个身影,一个厨娘打扮的女子“哎哟”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方抬起头,望见柳照影,也是一愣。 这也不是别人,便是那白流霜。 所以她这是追到人家里来了。 白流霜愣了一瞬,赶紧眼疾手快地爬起来,拉起柳照影就跑,说道:“快走快走,我被发现了……” 果然,柳照影余光瞥到两个护卫模样的年轻人正龙行虎步而来。 这都是季槿身边的亲兵,军队里带出来的,白流霜真是吃了豹子胆敢摸进季家,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柳照影气得咬牙,她怎么最近做事这么不顺呢? 今日碰到那狄婆婆捣乱不说,竟然又碰到了这个麻烦,意外接着意外,离季槿是越来越远…… 莫名被白流霜拉下水,她此时松开手也往前走只会迎上那两个亲兵,只能说:“你跟我走。” 说罢反而拉着白流霜绕了其他的路,一直翻过了一堵矮墙,跳进了一个小院子。 两个亲兵对季家没有她熟,果然很快就追丢了。 白流霜气喘吁吁地拍着胸口,满脸庆幸,嘴里只道:“幸好幸好。” 看着柳照影出现在这里,她又露出鄙夷的眼神,“哼,想不到你还挺有办法,竟然也混进来了。” 也? 柳照影蹙眉盯着她:“你太胡闹了,擅闯这里就是被砍了也没地方说理。” 白流霜挺挺胸膛:“他们敢!” 第211章 相见 柳照影不想和她废话,说道:“赶紧出去。” 白流霜正好奇地四下打量:“咦,这是哪里?也没个人影。” 这里是季如蕙的院子,柳照影赌的便是这里无人看守,种氏和季槿一定会留着自己的闺房,却又不想这里被人打扰。 白流霜倒是想继续跟着她,柳照影便冷着脸说道:“我是这里请来的画师,你一个厨娘跟着我怎么解释?” “不跟就不跟。” 她这才气哼哼地走了。 柳照影知道自己出来的时间太长,恐怕要引起怀疑,只能放弃今天见季槿的计划,直接回了花厅,此时恰好见到几位画师收拾了各自的画具出来。 见她终于回来,答应帮她看顾的画师拉住她,直说:“你跑哪里去了,他们已经起疑了。快走快走。” 说罢把柳照影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就快步往前走。 若放在平常,本该感谢他的帮助,但柳照影素来就细心,她一把拉住那画师,迎上了对方的眼睛:“多谢兄台,只是我随身之物携带来的一幅画,请问你可看到了?” 她带来的那幅画不见了。 对方紧张地差点跳起来,有些生气地说:“你的东西怎么来问别人!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莫要纠缠!” 说罢就似火烧眉毛一样赶紧走了。 呵,这模样,就是知道了。 柳照影转身要重新回花厅,被却拦住了,她说明自己掉了东西,但里头打扫的丫头们都未查看,只一口咬定说没有这回事。 狄婆婆正在廊后远远地看着,柳照影一回头对上了她的目光,就见她没来由瑟缩了一下,但随后她好像又想起什么一般,抬头挺胸地走过来,吩咐左右:“什么人都敢来撒野了?休要纠缠,给点银子打发了扔出去。” 竟是把她当做乞丐对待了。 柳照影哪里不明白为什么,这婆子八成藏了自己的画面上才如此心虚,也正说明她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画得很像。 她身边有几个家丁正要冲过来,柳照影倒也不怕,这里还有季家其他下人,尤其是适才一直为他们领路的季缘也回来了。 她不怕事情闹大,只朗声说:“这位婆婆拿了我的画,也该知道画中人是谁,我见过仙惠郡主,画的自然是她,你若因此欺瞒主上,可当得起这个罪!” 狄婆婆一下犹如被踩了尾巴,矢口否认:“谁要拿你什么画,你少血口喷人,拉出去快,赶紧拉出去!你们都是死人吗?!” 柳照影知道这里的人并不都站在她那边,只转头对其他人说道:“这婆子私心甚重,收了外头的好处要拿根本不像的画来应付你们主子,我是你们小姐的故旧,早已画好了她的一幅画像带来,她趁我去解手时看了我的画,如今赶我出去,特意将画藏了起来。” 面对扑过来的家丁,她扬眉沉声:“我看谁敢动我,不把季如蕙当主子的,尽管过来。” 在自己家里还要忍气吞声,就算她活回去了。 院中的年轻人如此气势逼人,还敢直呼仙惠郡主大名,那几个家丁竟也一时愣住了。 毕竟狄婆婆也不是正经主子,旁人对她的命令执行力并没有这般强。 那季缘在旁边也听得皱眉,他刚才将地方留给了狄婆婆不错,但适才回来又准备领几位画师出去时,确实见狄婆婆偷偷摸摸出了花厅,好似真的在藏什么东西。 下一刻,他见柳照影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们若没个决断,请季家主人来说话就是。今日我若污蔑了这婆子,我任凭处置,若她确实拿了我的东西,还请你们给个说法。” 季缘踟蹰了一下。 狄婆婆倒是有些慌,自己冲了出来,便要对柳照影撒泼。 “哪里来的破落小子,也配见我们少爷,你这没皮没脸的东西……” 柳照影闪身躲开,狄婆婆冲到了季缘身上,他一把拉住她,忙制止:“婆婆,你冷静点!” 狄婆婆还要再闹,突然一道少年冷冽的嗓音响起: “你们都在做什么!” 抬头一看,正是季槿穿着常服,阔步而来,他扫了一眼柳照影,又见这院子里一番混乱,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旁人倒是还没说什么,倒是狄婆婆先一下甩开季缘冲了过去告状: “少爷,少爷,你可要为老身做主啊,这个市井小子,污蔑老身偷他的东西,真是荒唐至极!” “你闭嘴!” 季槿烦躁的一声吼,让狄婆婆所有的诉苦都咽回了喉咙里。 柳照影并没有说话,她知道季槿这样的性子,狄婆婆是落不着什么好的。 “你来说。” 他指了指季缘,季缘口齿伶俐地把刚才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季槿继续黑着脸说:“叫你们来是为了帮我姐选画像的,弄出这么多事来,都进来!” 他一甩袍子就进了花厅。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出来他今天是心情不大好。 而柳照影觉得,他心情不好,或许是拜假厨娘白流霜所赐。 季槿坐在上首,虽然还年少,但体态气韵长久在军中磨砺,已有不怒自威之势。 “我不管你们谁拿了画,谁没拿,我是来叫你们给我画画的,你们现在就再画一幅给我,就在这里。” 他的处理方式也是最直接的那一种。 狄婆婆身后那麻杆似的年轻人身体有些抖,看着狄婆婆不知所措。 这边季缘已经准备好了画具,见他还躲在后面,倒是客气地推了他出去,笑眯眯地说道:“小黄画师,狄婆婆极力推荐你,你可不要再藏私啦。” 狄婆婆也慌了,尴尬地对着季槿说:“少爷,您看,他们才画过,不用了吧?他们的画都还在这里呢,您再选选……” “我说画就画。”他盯着狄婆婆:“还是说,这家里是你说了算?” “不敢不敢。” 狄婆婆满头是汗地退了下去。 季槿冷哼了一声,他内心十分看不惯这老婆子,可是姐姐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以致于这么一个老婆子,竟成了他和母亲能找到的、姐姐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份希冀和寄托 真是可笑可怜。 第212章 到底是谁 本来季槿适才就要过来的,可临时出了一些意外耽搁了片刻。 他静静地看着柳照影。 也许人和人之间总有些莫名的感应,他只觉得堂下这个年轻人看着与他年龄相仿,长相是雌雄难辨的秀丽文雅,气度也是难得一见的沉静大方,让他不由心生亲近之感。 但他又深知人是不能凭借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一个人的,这是行军之人的大忌,因此对于适才的说辞,他两方都不信。 这人既然自称是姐姐的故旧,他也不介意给他一次机会试一试,如只是借此机会来攀附的,他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狄婆婆力荐的小黄画师面如菜色,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那幅女鬼画拿出来,上面这位怕是要翻脸了,再去看狄婆婆,和他一样的脸色难看堪比画中女鬼。 他本与狄婆婆是远房亲戚,多年也没怎么来往,近段时日偶然联系上了,狄婆婆说自己现在很得脸,深受器重,季家现在要找个画师给过世的仙惠郡主画画,交由她来选,她知道了自己会画画,两人便商量了揽下这桩差事来,丰厚的报酬各自一半。 这小黄画师见狄婆婆如此有脸面,哪有不应的。 可是现在一看,这季家的少爷虽然年轻,可哪里是好糊弄的,这老太婆贪财,真是坑死自己了! 到了这一步,却由不得他了,他只得在季槿警告的目光下上前去再在季槿面前画一幅仙惠郡主的画像来。 约莫一盏茶后,两人作画完毕,季缘将两幅画摆到了季槿面前。 季槿原本端着茶杯,见了那小黄画师的画,差点一口茶出来,额边青筋直跳: “你说这是我姐姐?!” 季缘凑脸过去一看,好家伙,画上女子一张脸上红红绿绿的,比刚才他画的那幅还要像女鬼,就差一副獠牙了。 这会儿季槿哪里还看不明白,只一拍桌子这小黄画师就快吓哭了,忙要辩解:“不关我的事啊,季将军,是她、是狄婆婆说的,她说我这画的跟仙惠郡主一模一样,我又没见过郡主,我怎么会如此折辱她呢?这都是根据狄婆婆的描述画的啊!” 季槿愤怒的目光落在狄婆婆身上,狄婆婆也赶紧跪下,哭号起来:“老身冤枉啊,少爷,老身又不懂画,只是口头描述,分明是这画师坑害老身,少爷明察啊!” 两人因贪念而建立的联盟在一息之间就土崩瓦解了,并且为了摘清自己还开始狗咬狗。 狄婆婆本就粗鲁,吵起架就容易情绪上头:“放你亲娘的屁,你不说你本来就是画冥画的,不是画小鬼就是画牛头马面,什么人到你手里都是吊死鬼长相,你还敢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明明是你非要我来参选,说得了酬金与我对半分,否则我何必来蹚这浑水!我就是只会画鬼怪,你非要我来画这个……” 柳照影看着这两人唾沫横飞地吵架,心中滋味一言难尽。 原来这小黄画师把自己画成女鬼样子,当然这一次给季槿看的是上了妆的女鬼样子——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人家本来就是吃这口饭的。 过分的还是这狄婆婆,真是损到家了。 季槿气得一把砸了手上的茶杯,但碍于此时不好发作,只能吩咐季缘:“把这两人给我拉出去,狄婆婆卸了全部差事,等母亲回来发落她。” 两人被拉出去时还吵的凶,要说延州的民风也确实如此,明明大家都不好过了,架还是要吵完的,要不是被拉着能当场打起来。 季槿叫季缘把小黄画师的两幅女鬼画都拿去烧了,心里只觉得晦气万分。 他今天就没有遇到一件顺心事。 柳照影倒是不在乎,反而笑道:“季小将军,看看我的吧。” 季槿依旧黑着脸,倒是在她这似笑非笑的语气中听出了一分……宠溺? 真是见鬼了。 柳照影把自己的画展开,季槿看了一眼却怔住了。 画中女子正在舞剑,身形轻盈,宛若游龙,因时间仓促,画中人的五官并未多着笔墨描绘,但是寥寥线条,季槿却觉得勾勒出的人像很是熟悉。 无人知道他内心的波涛汹涌,甚至袖子下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可是画像再传神,也不足以使他受到这般震撼。 他目光真正所落之处,是画中的主角,一只卧于舞剑少女身侧的白猫。 这只猫仿佛才是这副画真正的主角。 季槿的记忆被带回遥远的童年时代,他小时候机缘巧合下收养过一只十分聪明的白猫,取名采梅,这只猫通体雪白,却只有两只前爪是黑色的,好似踩进了煤灰之中,他就直接叫它踩煤,后来还是姐姐替它改的,说它的爪子像梅花,便叫采梅更妥当。 采梅陪伴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比起季槿这个主人来,它更喜欢季如蕙,见天地粘着她,惹得他幼时常常吃醋。 后来采梅去世,他伤心了很久,那是他这么近地感受到了死亡,季如蕙带着他亲手一起埋了采梅,也是她告诉自己:死亡并不是永远的离开,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 季槿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一直记着姐姐的话,后来的人生中,他始终与死亡走得这么近,送走了父亲、大哥,乃至姐姐自己,他都一直用这句话支撑着自己。 他知道画中的这只猫就是采梅,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他也从来不曾忘记过它的样子,世上没有第二只猫,会是他的采梅。 他觉得眼眶泛上一层难以压抑的酸意,但是理智又告诉他,面前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他这么准确地、敏锐地,用最直接的方式击准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就算是姐姐的朋友,他为何会知道这个? 如此漫长的记忆长河里,采梅实在微不足道,它是季槿心里的种子,可是它真的太渺小了。 就连季如蕙本人,若要交代遗言、托付亲人,也绝对不会特意提及这样一只猫,和他们童年时这段回忆。 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第213章 阿槿,是我 现在的季槿,早已经不是个会让柔软的情感占据上风的孩童了。 他驰骋沙场,肩负家族,他虽年轻,却在亲人的相继离去后,被巨大的责任和痛苦煅成了一身铁骨。 到了如今,他并不会怀念幼时的童稚和软弱,也不会痛恨如今的冷酷和阴沉,这都是人必经的过程,两者皆是他。 他眼睛微眯,一步走到了柳照影面前,带着一身冷冽沉重的威压: “你到底是何人?” 他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杀意,让柳照影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回答的不好,就会立刻被他当奸细解决了。 季槿的念头不外乎那几个,最可能的就是这个人仔仔细细地调查过了季家的事,借此机会以画画为借口接近他,并且选择了攻心之法,知道一个人的弱点,才能快速地依靠这个达成所求。 这也是他的理智这般头头是道地分析出来的。 柳照影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轻笑了一声,指尖落在画上那只调皮的小猫身上,只岔开话题说:“这只猫同别的猫不大一样,不喜欢吃鱼,却喜欢上好的牛杂碎,不喜欢普通的毛线团,却喜欢金玉珠宝……” 季槿的脸色更沉了:“谁告诉你的?” 柳照影对视着他,从眼前这双适才含着杀意的眼睛看出了一丝动摇。 “你不是在猜吗?你最不想相信的那个可能是什么?季槿,我是谁你看不出来么?” 从一开始,柳照影就没有表现出过旁人那般对他的敬意和惧意来,他初时以为她不过是比旁人镇定些,但现在看来,他觉得这小子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是妄图用这种旁门左道来吸引他的注意。 他用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说话,用这种特殊、自己记忆中姐姐的口吻…… 他是在模仿季如蕙! 这个认知让季槿立刻大怒,对柳照影的厌恶和愤恨远超刚才狄婆婆那两个跳梁小丑。 “放肆!” 他几乎是立刻就动起手来了。 一出手就见真章,他只觉眼前这人不是精于武艺之人,但胜在动作灵敏反应迅速,可见是受过些教导的,可她的气息身形显然无法跟上,招式没有力气支撑。 季槿本就存着试探之意多些,并未下狠手,只几招就制服了柳照影,一掌扣住了她的脖子,二人身高有差,更显得他占据上风,他正待说些长威风的话,可是不防露出了一个破绽,却叫她给狠狠用手肘击中了左手手臂中的曲泽穴。 季槿顿时手一麻,就泄了气,柳照影则轻盈地跃开了。 “你……” 这是季槿没有想到的,他晒得小麦色的脸皮上竟是控制不住微微透出些红来,比怒更多的是羞愤。 只要是个人身上就会有些弱点,季槿也不例外,他从小就不能让人碰手上的曲泽穴,一碰就酸麻难忍,他小时常被季如蕙取笑麻筋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也曾惹怒了她被这个霸道的姐姐压着戳曲泽穴报复,他那时候还小,又羞又气,觉得这就跟被人强按着挠脚底一样羞耻,最后以哇哇大哭收场,并且还很丢男子脸面地去求种氏狠狠告了一状,让种氏不得不罚了姐姐好几天禁足。 柳照影早就猜到会有这一番,也是故意和他动手的,她知道季槿这狗脾气,光用嘴皮子说的可没用。 现下看他捧着手肘露出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哪有刚才季小将军的气势,又难免想到了他小时候的那些窘事,自然是忍不住侧头“噗嗤”一声轻笑出声。 便是这笑声和神态,更是让季槿心神大震,他那个有点霸道、有点促狭、喜欢欺负弟弟但又比谁都护短的姐姐,曾经就时常这般对待他…… 适才只将柳照影视作一个高明奸细的想法立刻就动摇了。 他听到自己出口的艰涩声音,带着难以描述的颤抖:“你到底……是谁……” 甚至脑子里生出一个不受控制的念头来,就是个高明的奸细又如何呢,既然模仿地这么像,就当姐姐在世上留了个影子,对他和母亲来说,难道不比狄婆婆之流、不比一幅死气沉沉的画更有用吗? 柳照影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比我想的要费些工夫。阿槿,不要再揣度你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了,真的是我,我没死。” ……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季槿此时的感受。 他觉得好像适才自己的五感都失真了一般,不知天地为何物,放眼望去所有事物都似不真实一般。 “我还是不信。”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很久了,久到季缘处置了人回来,把狄婆婆藏的柳照影的画拿回来,摊开给季槿看,并且又上了茶,呼唤了他好几声。 他诧异地问柳照影:“少爷这是怎么了?” 莫非这柳画师的画技高明地还能把人的神魂给吸走?当真有些传奇故事的色彩了。 柳照影颇为无语,她真的没想到季槿会是这种反应,只能尴尬地说:“季小将军大概在思考人生。” “我还是不信。” 季槿陡然的插话让旁边交谈的两人愣住了。 柳照影顿了顿,没做反应,以她对这个蠢弟弟的了解,他接下来自会有一番他神奇的反应。 果然,说完不信之后,季槿一把就拉了柳照影,在季缘目瞪口呆之中冲了出去。 这里是季家,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自然充满了姐弟俩无数的回忆,他一会儿冲到主院,指着路边一块青石板让柳照影说,柳照影莫名其妙:“说什么?说这里……是你小时候相信神仙,在这里跪了一个月?” 季槿又拉着她到后院一个老银杏树下,摸清了他大概的想法,柳照影只能无奈地继续配合:“这里以前架了秋千,有一次我不小心失手推了你一把,让你摔了三颗牙。” 如此几次,季槿犹不死心,仍要验证,问得多了,柳照影是真不知道他要自己说什么,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气:“你什么毛病?你到是给我说说,谁会记得家里十年前种过的一丛芍药是什么颜色?!” 第214章 蠢弟弟 他是傻子吧。 就是要试探,也没有人会用花园里的花,路边的石头来试的吧。 柳照影只觉得头疼,如果她真能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都回答上来,那他才该怀疑她是人是鬼了。 那是人能记得住的? 季槿好像也知道自己犯蠢了,抿着嘴不说话,倔强的样子倒是有了些孩子气。 柳照影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叹了口气,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说:“我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接受的,我也不跑,就住在城东的弭家客舍,你若想去找我,随时过来就是。哦,白日我都会去清运司上工,为入城的百姓画像。” 她实在是个体贴的姐姐,觉得要给蠢弟弟多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都是可能的。 当然,季槿要是突然带着道士和尚来“收”她,这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她需要早做打算,不得已再次跑路什么的。 柳照影以为季槿不吭声,是暂时接受了这个提议,没走了几步,却不防他追了上来,脸色颇为凶恶,一把拉住她:“你哪里也不许去,就住在这里!” 他这会儿倒是恢复了季小将军的霸气来了,想来也是一时拿捏不准,就觉得索性把人放在眼皮底下最妥当。 “那我得回去一趟……” “你的东西我让人去取。” “不,我其实不是孤身一人。”柳照影皱眉:“客舍里还有个弟弟。” 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 季槿脸上露出了有些嘲讽的神色,盯着她的眼神很不友善,仿佛在说,她就是这样到处认弟弟的吗? 他现在并不完全相信她是季如蕙,所以她很难向他解释这段时间来所有的事,索性先不说了。 最后妥协的结果竟是两人一起去了弭家客舍,季槿要把阿拴一起接过来,一道“看管”两人。 他二人各怀心思,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可不知情形放在旁人眼里,就是另一种解释了。 季小将军过于欣赏这柳画师,一定要将他留在府内小住什么的…… 到了客舍门口,季槿还是如一路上那般一言不发地跟着柳照影,就仿佛下一刻她要改变主意原地跑了,柳照影无奈:“我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走,你也不必看得这般紧。” 季槿嗤笑一声,只说:“你若真是她,为何现在才现身?你让我如何信你,现下你不必多说了,也不用来管我。” 柳照影没由来心里一痛,她知道季槿心里的矛盾,他其实是有些相信她的,可是信了自然又会难过,对于她长久的不出现,又对于她突然的出现。 她无法面对这样的季槿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淡淡笑了笑:“那随你吧。” 但是显然两人之间这暗潮涌动和别扭只有两人之间明白。 就连阿拴见了季槿,都直觉不安起来:“这……这是谁啊?” 那天看季槿进城,隔得远,他早没印象了。 他主动站在柳照影身边,乖巧地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她手里,往她身上靠了靠。 季槿额边的青筋跳了跳。 柳照影给的解释是“故人”,阿拴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她有没有这样的故人他不知道吗? 他心里明白,但就像他一路告诉自己的,要学会糊涂。 柳照影和同住了一段时间的胡定告别,对于要和他一起在外租住的承诺食言表示抱歉,并言明如果他日后有困难可以去清运司找他。 胡定只是个小人物,见到季槿这样气势如虹相貌堂堂的人出现,当下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季槿算是看出来面前这几个人是一个比一个穷,黑着脸给胡定扔了块银锭子,就当今天出门发善心了。 胡定更加激动,恨不得跪下感谢,显然这银子助他离早点摊梦想更近了一步,连带的,他对着柳照影也是千恩万谢。 收拾完东西本来可以立刻走了,但柳照影一时也没想到,这个客舍里并不止住着他们几个…… 白流霜显然是挣脱了自己的仆人冲过来的,一径冲进了柳照影的房间,面色通红,胸口也是起起伏伏,显然是颇为气愤。 这姑娘从来就不会矫饰,是个任性且易怒冲动的性子。 “你等的人,果然就是她!” 这话是毫不客气冲着季槿说的。 季槿脸色大变,随即就咬牙切齿地道:“又是你!” 白流霜一双美目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咄咄逼人:“是我又如何。” 她看了柳照影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有些犹豫,她对柳照影的感觉很复杂,又有点讨厌又有点欣赏又有点不自觉被吸引…… 最后一咬唇,她索性冲上去抱住了季槿的胳膊,宣誓一般郑重对着柳照影说:“男人而已,我们公平竞争,我绝不会认输的!” 柳照影:“……” 阿拴:“……” 旁边本来就是凑热闹却莫名围观到这一幕的胡定惊掉了下巴。 季槿又愤怒又羞惭,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简直想原地挖个地洞掉楼下去算了,这个女人在说什么鬼话! “你这个疯女人,你给我闭嘴。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他不想让柳照影觉得自己惹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人,下意识就解释: “我只见过她几次,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这表情,说的这话,焦急而忧心的解释,让白流霜更加确信了,觉得柳照影就是季槿一直在等待的未婚妻,绝对错不了! 当时柳照影在路边看他坐在马上的时候,神色里透露出的亲近和悲伤就不寻常,而现在看看,季槿竟然亲自来这里接她。 两人之间,如果不是有这个那个的,会是这样的发展吗? 这是多么容易串联起来的线索,白流霜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立刻就猜透了这两人之间的事。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柳照影扶额,觉得颇为头痛,眼看着季槿不擅长应付女人的样子,实在像是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并且越描越黑…… 第215章 奇怪的三角恋 毕竟这里是个客舍,而且还是个来往各族人,颇有些鱼龙混杂的客舍。 因此这里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人群,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不知何时,柳照影的门口已经多了不少脑袋。 “什么情况啊这?” “抢男人呢这是。” “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抢一个男的。” “这么刺激?!” “是的,好像女的还输了。” 柳照影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了,转头对那两个沉浸于吵架的少年少女说:“要吵的话,还是换个地方吧。” …… 白流霜挠挠头,不知道怎么这次就这么顺利地进了季家了。 她为了接近季槿,可说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除了今天装厨娘差点被发现,她还扮过上门收泔水的、送白菜的等等。 本来厨娘是最顺利的一次了,可谁知被季槿的亲卫发现了,提着刀就要砍人,后来还是柳照影帮了她。 虽然过程有点不符合预期……但好歹结局是一样的嘛。 临出门前,她还颇有些志得意满地给自己的下属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就是下属们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罢了。 进来季家后,白流霜也彻底冷静过来了。 虽然季槿和柳照影一看关系就不一般,但是说到底男未婚女未嫁的,她又不是没机会了,怎么能随便堕了回鹘女儿的志气! 想到这里,她就又斗志高昂起来了,看着柳照影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丝决心和战意。 柳照影默默转过头。 季槿也不想这样,但事情突然就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如果放任白流霜继续在那胡说八道,对他和柳照影都不好,他只能把这个疯女人弄进府里来了,好过在外头惹事,他季槿也是在延州城有点头脸的人物。 何况柳照影的身份…… 他实在不擅长应付女人,从小就在军中长大,哪有和女人相处的经验,一辈子相处最多的也就是自己亲娘和亲姐姐了,偏她们两人也和一般的女人不大一样。 好在他已经派亲卫抓紧时间去接亲娘了,如今这里,还是得有他亲娘坐镇。 季槿其实花了些时间才想起来白流霜,是的,白流霜这般努力地出现在他面前,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也没有在意过。 去年季槿在围剿边境一伙马贼时,偶然接到了附近一个回鹘部族的求救信,延州附近的回鹘人多数都是甘州回鹘,他们在汉人的地方待得已久,也喜欢和汉人通婚,学习汉家文化和语言,一向是亲近友善的,不比其他异族般仇视大楚子民,喜欢战争。 于是季槿便带着人奔袭去解救了那些回鹘人,后来自然受到了他们极大的感谢,但他本来就不为图谋他们财物或恩情,甚至不愿意伸张此事,在替他们解决麻烦后就在一个夜晚带人走了。 至于那青梅竹马未婚妻的借口,他也不是第一次用了,只隐约记得当时那部族首领来问过自己婚配之事,他随意就这么答了。 实在不是他记性不好,种家、季家一向家风如此,他秉承父兄遗志,救助过的百姓不知凡几,自然不会记得这样一个回鹘女子。 不过要说,被他英雄救美、爱慕他的女人太多了,但能做到向白流霜这样的,也不多。 白流霜信奉的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死磕到底就能成功,所以她这回进了季家,就是死缠烂打也要留在这。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呀。” 美貌的姑娘眨着一双大眼睛: “我留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学,保证不惹事。” 季槿只想把她关起来:“你以为你是客人?和我谈条件。” “我怎么不是客人了。”白流霜哼一声,走到柳照影身边:“我是她的朋友呢。” 柳照影:“……” 她这多余的第三人是个哪里有用往哪里搬的砖。 两人你来我往的,柳照影看出季槿其实无力招架这姑娘的热情,马上就要发怒了,只能站出来从中斡旋。 “追男人也不是这么追的。”她拉住白流霜,在她耳边道:“汉人男子喜欢的是欲拒还迎,你这样没用。” 见她还犹豫,只能劝说:“改天我教你,我不是他未婚妻么?我把我会的都教你,让他离不开你。” 没办法,未婚妻这名头只能暂时认了。 白流霜诧异:“你真的愿意?” “愿意。”柳照影一本正经地低声说:“我是汉人女子中大度的典范,完全不介意二女侍一夫。” 白流霜震惊,眼神中又藏着些鄙视,没想到这人看着挺有风度骨气的,如此没尊严,自己真该教教她女儿当自强。 “那好吧。”白流霜也不打算争一时长短,自己以后有的是时间和她切磋一下。 等季缘把人带下去之后,柳照影对着一脸不赞同表情的季槿说:“我和她认识也有段日子了,她恐怕身份不低,你此时最好赶紧派人去甘州回鹘问一问。” 季槿多半觉得白流霜不是什么人物,过两天就能打发掉,有些犹豫:“当真?” “嗯。”柳照影说道:“她几个手下之人,有武艺不凡的,也有善于探消息的,能这么顺利让你把她带进来,说明他们根本不怕这里有危险。” 季槿立刻变了脸色。 他总算有了些少年将军的所知所觉,立刻叫人:“去查查前段时间进延州的回鹘人,应当是分散进来的。” 柳照影笑了笑,“我约莫记得几个人的相貌,可以画一画,之后你可以拿去清运司比对。这个白流霜性子不坏,但是她身边的人是否有别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白流霜喜欢季槿,即便有女子的嫉妒,却不曾向柳照影下过手,就可见她心地不坏,秉性正直,这是个身份不低,受娇宠长大的千金小姐。 她家里人会放任这样的小公主出来倒追男人? 所以她身边那些人的心思便值得探究了,到底是冲着季槿,还是冲着季家、种家,甚至延州,不用她说,季槿立刻明白了。 “就冲着这点,你暂时也得好好对她。” 柳照影下了这般结论。 第216章 母亲来了 在柳照影看来,季槿还是太嫩了。 也是,他才十七岁呢,又要学领兵打仗,又要习武读书,还要承担一家之主的责任,人情往来、官场交际、安抚百姓…… 这傻小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天生心眼大概比正常人还要少一窍,却在这个年纪承担了这么多。 柳照影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们孤儿寡母该有多少不易。 她的表情柔软了几分,对季槿道:“我会替你看着白流霜,她的话要套出来并不需要花多少工夫。” 季槿听她这话,反而就有点不知所措了,眼神躲闪地:“你、你先下去吧,这几天别,乱跑。” 又凶巴巴地补充一句:“你也不算是我请来的客人!” 柳照影自然是无法回到自己原来的小院的,但是第一次住在自己家中的客房里,却是有种不一样的体验。 走了那么多路,离开这么多年,却终于回家了。 这是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随后几天,季槿和柳照影也是各忙各的,这小子的想法柳照影看一眼就能摸个十成十,他自觉如今的局面超过了他的掌控,肯定是加紧要将种氏请回来了。 除此之外,他也没放弃继续试探柳照影,总之法子稀奇古怪、应有尽有,柳照影也不想总是配合他,有时候就故意让他误会,比如从前的自己是从来不吃羊杂汤的,季槿便特意叫人端了来,柳照影没二话地就喝了个精光。 她和阿拴逃避追杀那一阵,还不是有什么吃什么,何况她如今也不觉得羊杂的味道难闻了,犯不着在这上面矫情。 于是季槿更纠结了,跟着还真的找人去打听什么“借尸还魂”的传说,莫名被骗了不少钱。 白流霜和柳照影住了隔壁,这几日间闲的无聊,她就时常来找柳照影说话。 她并不是个谨慎的人,虽然对自己的身份、家族多有遮掩,但柳照影还是不用怎么套话就摸清楚了她的来路。 白流霜比她想的更要来头大一些。 回鹘部族很大,且在多年前经过一次分裂,一部分就是靠近延州、且与大楚汉人关系良好的甘州回鹘,另一部分退回西域,建立了独立而强大的政权,汉人称作西州回鹘,别称高昌、龟兹。 西州回鹘兵强马壮,现任汗王也颇为骁勇善战,故而国力强盛,因与大楚隔着相当一部分小国家和部族,距离又远,所以两者关系并不亲近,大多数大楚子民对其也不甚了解。 初时接触白流霜,听她汉话说的极流利,柳照影便自然觉得她不可能是来自西州,而季槿搭救他们的地方是在边境,柳照影便猜极有可能她会是那季槿搭救部族首领的女儿或晚辈,但是如今看来,她极有可能是自己偷跑出门的,甘州那边对她尊重,却也并不多么关心。 柳照影心下一沉,季槿这朵桃花,若真是来自西州,恐怕是没这么容易善了。 ****** 季槿亲自从城外将种氏迎接了回来,在路上时,他便已经把这两天的事告诉了种氏,他说的很忐忑,但听的人却是很安静。 难道这么大的事不算事? 季槿面对种氏这样的反应,反而有些怀疑人生了。 …… 再次见到种氏的时候,柳照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平静。 种氏看起来比几年前老了些,眼角细纹也多了几条,西北的风沙总是很容易在人的脸上留下痕迹,可那双依旧光彩摄人的眼睛,锐利的眉峰,冷静的面容,飒然的气质,都不曾变过。 她的母亲种氏,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强大而镇定的存在,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仿佛都是孩子们可以倚靠的坚实后盾。 种氏也在静静打量她,相顾无言,最后还是种氏先开了口: “你是阿蕙?” 柳照影此时依然穿着男装,她自重生以来,都是以这副面貌见人,已经成了习惯。 她与季如蕙何曾有一点相似呢?身高、外貌、年岁,无一相似之处。 面对着种氏,她喉咙动了动,却突然有些说不出那句话来了。 十月怀胎的骨肉,这么长的春秋日月,这么多的心血灌溉,才成就了那样一个人,那是多么不容易,那是她血肉所化的孩子。 可是那个人已经灰飞烟灭了,彻底地不存于世了。 她真的还是季如蕙吗? 或者说,她不只是季如蕙了。 柳照影突然想到从前忽略的那一点,无论如何,她再也无法将一个完完整整的季如蕙还给母亲了。 生与死之间相隔的东西,比她想象的厚。 她知道,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对不起……” 柳照影垂下眼睫。 她自己都不曾想过,面对种氏时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她自然构想过无数次她们母女见面的场景,可是真当来临时,所有的预演和准备都是无用的,由心而动,这是她自然而然想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自己,她没有办法再完完整整地交还一个阿蕙给母亲了。 下一瞬间,柳照影诧异自己竟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陌生而熟悉。 即便是从前,种氏都不怎么会拥抱她,但如今,她以这样完全陌生的面貌和身份出现,她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种氏抱着这副有些瘦弱的肩膀,泪盈于睫,却始终不曾落下。 无需多言,在这一刻,柳照影忽然觉得,自己一直认为不够了解自己的母亲,是能够与她心意相通的。 “这么久才回来,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种氏抬起手,落在这张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庞上。 如此年轻、美丽的一张脸,迥异的五官,和她没有相似之处,可这双眼睛里的神采,她却无比熟悉。 这双眼睛里慢慢积蓄了一层水汽,逐渐化成两滴透明的泪珠滚落下来,但眼睛的主人并不曾露出过于哀伤的表情。 她很高兴。 有一个人,无论过了多久,见她的第一眼,都体谅着她的辛苦和不容易,这是母亲啊。 第217章 死后之事 季槿进门的时候,心中早就做了一番猜想,觉得种氏无外乎两个反应,第一就是和他一样猜疑、愤怒、伤感,第二则是轻信了柳照影,抱着她痛哭流涕。 但是他进门的时候,完全没有见到这其中之一的场面。 两个人竟然只是各自坐在座位上喝茶,看起来很是温馨平和。 季槿:“?” 为什么会这样? 他错过了什么吗? “母亲,这……” 种氏见他傻站着,不满地看他一眼:“过来跟姐姐道歉。” 季槿心中其实已经大半相信柳照影了,可是油然而生的别扭还是让他想抬一下杠: “不用再确认一下吗?母亲。” 种氏道:“世上哪有做娘的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倒是你……” 意味深长的一眼,季槿觉得他被自己亲娘嫌弃了。 种氏也知道,季槿有时候不够聪明,性格也不堪承受一家之主,可是季家已无人,他逃脱不得这样的责任。 她叹了口气,这一叹气,让季槿更加汗毛倒竖。 再去打量柳照影,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好戏一般,就和小时候一样,她恶劣的、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他出丑。 季槿耳朵有点红了,但心底漫延的喜悦让他自己也无所适从,只能犹豫地叫了声:“姐。” 柳照影其实很理解他的心态,他们分别时他还是个孩子,一别几年,即便她以原本的面貌回来,姐弟之间也比不得幼时了,到如今地步,她本就不渴望两人亲密无间,还似以往般没有分寸,因此说道: “如今我的身份不能公开,你我之间称呼名字就好,才不会引人怀疑。” 季槿点头同意了。 种氏和柳照影不是寻常女子,这场认亲也没有传统戏文、话本、故事里的凄风苦雨,他们很快地就进入了各自的角色。 种氏将姐弟二人带到了祠堂,柳照影为祖先,尤其是父亲和大哥上了香,见到最边上摆着她自己的牌位。 因是未嫁身死,她的牌位比寻常的小一圈,且木色也有不同,若换了旁人家,这样的女儿是根本没有资格享受供奉的。 她一怔,想来这世上自己拜自己的也是少数,手里这香举着倒是有些无从下手了。 种氏伸手将这牌位拿了下来,捧在手里,说道:“没想到还有能将它撤下来的一天,老天待我还存一丝善意。罢了,去鬼门关走一趟,你这孩子便注定是长寿的,近几十年是用不到它了。” 柳照影有点好笑,她母亲一直都是个颇另类的人,但很快她又肃容,正经问种氏:“母亲,当时宫里究竟是如何交代我的死因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想知道。” 种氏点点头,示意季槿去拿些东西。 她望着那些牌位和祠堂里的长明灯,目光放空,沉静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只道: “如今你已回来,那些牛鬼蛇神、蟑螂老鼠,还往哪里去藏,我必将他们一一揪出来出来,血债血偿,为我的女儿报仇!” 种氏是延州无人不知的铁娘子,如今灯火映着她眼里的光芒,将她并不十分美艳的脸镀地格外熠熠生辉,气势逼人。 柳照影是第一次在自己的母亲眼中看到这种杀意和决心,她明白过来,看来宫里给母亲的解释一直都不让她相信,她大概也没有放弃过寻找自己死亡的真相,但碍于身陷边境,无法查证。 但她回来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仿佛一股暖流淌过心田,这是她的家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她的家人。 她何其有幸呢,此时她并不是一个人,她拥有了最不用担心的、坚实的后背,哪怕父兄已逝,她的母亲和弟弟,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强悍存在。 …… 季槿很快回来,带来了一个上锁的匣子,那锁头的钥匙一直是种氏亲自保管的。 这里面放的,都是季如蕙的遗物。 当日福安公主杀了季如蕙之后,宫里自然不可能不帮她善后,这一点柳照影早就想到了。 而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则是一位姓龚的籍籍无名的贵人。 自然,这位龚贵人在被交代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具尸首了,至于她为何要杀柳照影,也是因为家族宿怨,她的兄长曾经在西北军中任职,后来因执法不公、贪污军饷被季彪革职查办了。 有因有果,有始有终,无懈可击。 皇帝亲自拟了圣旨安抚季家,表达了沉痛和对季家的同情,并且赐了许多金银财宝。 而和圣旨、遗物、赏赐一并回到西北的,还有季如蕙的骨灰,因尸体无法耽搁在路上这么久的时间,只能在京城火化。 种氏最后等到的,就是这个。 她恨得咬牙,恨自己全被蒙在鼓里,却连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当时季如蕙带入京城的亲近心腹,两个丫鬟一个奶娘皆已灭口,只剩个狄婆婆被送回来,一问三不知,甚至胡说了很多话,可将这老婆子如此供着,兜兜转转她竟还来害柳照影,真是不得不感叹的孽缘。 种氏冷笑道:“那龚贵人是庶女出身,她从前在家时就被她兄长欺负大的,怎会为了他来害季家人?用上如此拙劣的借口,说明他们也实在找不出别的替罪羊了!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怎么想,只要封住天下人之口就行了。” 以种氏的智慧,很快就能推测到季如蕙之死多半是皇家所为,她气得齿冷,可是她没有任何证据和线索。 柳照影叹气:“我在宫中不愿与人多来往,这龚贵人是个性软之人,见我算半个同乡,便时常来找我说话,却不想这倒给了旁人诬陷的机会。” 好好的一条命,如此轻松地就被抹去了。 若她能与自己保持距离,可能也不会被害。 知道真正的凶手是福安公主赵嘉祐后,种氏和季槿并不意外,显然他们多半也早就怀疑过了。 “这天家!”种氏拍着桌子,双目怒气燃烧“每回都是如此,都是如此,从你大哥,到你……以赐婚为名,行要挟监视之实,他们到底还要害我几个儿女才算!” 第218章 杀回去 种氏那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 种家几代镇守西北,在西北五州的势力根深蒂固,这里从风土人情,到地理位置,乃至于律法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中原朝廷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松散,反而更趋向于融合更多异族,从延州城内各族共荣,独成一派繁华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朝廷并不是没有发现过这个问题,甚至早就有文官提出要严格限制西北五州,但是种家几代当家人各个铁血,并不一味向朝廷俯首尽忠,而朝廷无法收归兵权,也出不了真正能够压过种氏的英才良将,就注定无法真正掌握西北五州。 在种家和朝廷博弈的中间地带,就是季彪夫妻,朝廷初时以授官为名曾经将柳照影的大哥季榕召进京,并且赐婚皇室郡主,后来边疆战事起,她们的外祖父几乎是用硬碰硬的手段换回了季榕。 当年季如蕙还小,但她也知道,朝廷在季榕回来后相当不满,但赐婚的郡主也确实为人私德有亏,最后没有皇家将此事揭过,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后来季榕也一直没有成亲,直到和季彪先后战死沙场,朝廷在他们死后也进行了追封,但这并不代表父子俩的英魂就能换回那些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的信任。 很快,朝廷故技重施,召了季如蕙进京,封了郡主,赐了显赫的婚事,可是到头来呢,几年过去,依然是多添季家一条性命,朝廷损失的,不过是些值不得钱的虚名,和为数不多的国库里最普通不过的金银财宝。 种氏如何不恨呢?天家待他们,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仁慈和怜悯? 在种、季两姓的男儿抛头颅洒热血,冲锋陷阵的时候,那个所谓公主,就能如此轻易地害她女儿一条性命。 说句诛心的话,因为怕种家功高震住,前朝和后宫,或许根本是乐见这样的事发生的。 “孟皇后,云贵妃。”种氏冷笑:“若非她们百般纵容,那福安又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有谢家,什么一代儒将,呸,全是沽名钓誉藏头露尾的鼠辈!” 种氏骂的,便是谢平懋的父亲广平侯谢臻。 “真当他们那个儿子是什么了不得的香饽饽了,沾了谢这个姓,就注定是臭不可闻,扔路边也没人多看一眼的玩意儿。” 种氏越骂越起劲,将谢平懋贬地一文不值,接着更是把她知道的叫得上号的那些人统统拉出来骂了一遍。 柳照影笑道:“母亲还能记得几个京城里的人?要不把名单列一遍再骂?” 种氏接过季槿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摆摆手:“算了,都是一丘之貉。以前我看孟家还算个人样,如今再看也不过如此。总之我们也不倚靠他们,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 她郑重地看了一眼柳照影和季槿两人: “阿蕙,这个仇便是你忍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怕他们什么,杀回去就是了!” 季槿摸摸鼻子,有时候觉得他亲娘真是豪气干云地他想叫她一声爹。 柳照影说道:“母亲,我知道自父亲和大哥走后,外祖父和几位舅父、表兄深感危机深重,更加韬光养晦,勤于练兵。但你我皆知,手中有兵,是我们防御朝廷的盾牌,却不能是我们能攻击朝廷的刀戈。” 种氏眸中微露诧异,但转念一想又欣慰了些,这几年她的女儿在京城学的东西,必然是她在边境十年二十年都学不到的。 虽然那里环境险恶,豺狼窥伺,可她也早就摸索出了豺狼鬼魅的行事之道。 种氏问她:“看来你早已想好,接下来你预备如何?” 柳照影顿了顿,说道:“其实我如今这身份,恐怕大有来路。全州药商之女不过是个幌子,原本的柳照影,她生父的身份应当是……六王爷。” 种氏大惊,季槿也愣愣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其实柳照影并非真的完全要与谢祺等人摘的一干二净,她当时不愿意留在金陵,更多的是知道自己不能被谢裕等人掌控。 她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她替柳家人报了仇,柳照影的身份,她也不打算矫情,自然是可以借来用一用的,只是怎么用,需要从长计议。 有了这一层关系,她去往京城,就可以选择一条更便捷的道路。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其实她一开始确实并不打算回来找种氏和季槿的,她要报仇的人是福安公主,福安公主愚蠢而自傲,不足为惧,可真正难以战胜的是她背后代表的皇权。 种氏和季槿今日的反应就能印证她的猜想,她如何能让母亲和弟弟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帮她? 她宁愿他们当做自己死了。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或许冥冥之中,老天爷给她的第二条性命也不是随意选择的。 柳照影将金陵的事简略说了一遍,种氏却听出了这其中的危机: “你离开是对的,我总觉得,这身份并不怎么好拿,一个不巧或许会引来杀身之祸。” 六王爷,皇帝,太后,谢家…… 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 柳照影点点头,“只有见到六王爷之后,才能明朗。” 她想了想:“所以我要请母亲帮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暗中派一个高手去保护谢祺,另外,还要去找一找当年她的贴身丫鬟或奶娘,她瞒过兄嫂李代桃僵,用男孩替了女儿,必然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我们需要比谢家和京城的人早一步将她们握在手中。” 而且她早看出来这带钩是一对儿的,因此刻意引了方清仪去查那另一半,如果一切顺利,而她的推断也没有错的话,应当很快会有另一个谢祺当年刻意安排的“儿子”浮出水面才是。 这些推断不适合同种氏和季槿多说,她现在缺的不是脑子里的主意,而是能用的人手。 种氏似乎颇为满意她这番排兵布阵的样子,指了指季槿说:“这么多年下来,这么些人还是有的,只管让你兄弟去安排就是。” 末了又不忘损他:“他也只能干点这事了。” 一句话没说过只等被安排的季槿:“……” 第219章 让他爬 柳照影既然说了这是第一步,说明后面还有更多的筹划。 种氏在某些方面性子也颇急,催她说下去:“之后呢,你待如何?如何回到京城去?” 柳照影咳了声道:“其实我在金陵,考了个南画院的画学生,凭这个身份,要入京也不难……” 季槿在旁挠挠头,说:“姐,你到底有几重身份?人家是狡兔三窟,你是身份套身份套身份……” 种氏淡淡看了她一眼:“只是区区一个画学生,能在京城翻出什么浪来?我把话说在前面,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孤身犯险的。” 季槿一愣:“您不会是要……” “对。”种氏的眼神告诉了他答案:“我自然是也要去的。” 季槿一惊,马上表示:“那我也……” “不行。” 种氏一口回绝他。 这可就不服了,季槿在西北出身,从小也没离开过这里,一个个都往京城跑,怎么就他不行? “大哥去得,姐姐也去得?我去不得?” 种氏冷笑:“你去做什么?上赶着送死?” 柳照影感觉自己中了一箭。 她知道种氏其实是不放心季槿,京城在她眼里,不亚于龙潭虎穴。 季槿也不甘示弱地哼道:“那母亲您又以什么名义去?千里迢迢,你们两个女人,实在不妥。” 他也不是什么孩子了,自然不是抱着玩的心思,在他看来,为季家讨公道这样的事,怎么也得是他这个男人来做,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很多事女人去做就处处落于下风,尤其他母亲如今还是寡妇之身,种氏虽厉害,可那里是京城,没有她的用武之地。 见母亲和弟弟争议不决,柳照影直接打断了: “这事还能再议,母亲和阿槿并不一定要去京城,若是怕师出无名,不如先将我认作干儿子,我可借用种、季二家之力,但不必非要你们以身犯险。”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为折中的办法。 “或者……”柳照影摸摸下巴,看起来颇为认真地说:“如果外祖父他们没意见,让外祖父认我做干儿子也行。” 种氏:“……” 女儿变弟弟。 季槿:“……” 姐姐变舅舅。 种氏狠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又在胡说八道什么!讨打吗?” 柳照影本就是开玩笑的,目前她的身份不适合更多人知道,种家那里,有她母亲足矣。 自然,若是有机会,这次她能见到种家几位亲人则更好了。 种氏内心里明白柳照影的顾虑,但她在这个决定上不能顺她的意,她收起了与儿女的玩笑,正色说: “阿蕙,我大约能明白你的想法,但是干儿子这样的办法,是最后一个选择。你比我们更明白,在京城众人,在天家眼里,我们代表的是什么,你既然决定以种家军为靠山与他们博弈,便要有让他们有足够的忌惮和重视,这些,是一个劳什子干儿子能做到的吗?” 柳照影垂下眼睫,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种氏。 种氏叹了口气:“你虽换了个身份,换了个样貌,但你是我的女儿,是阿槿的姐姐,你有什么可顾及的?我们一再的容忍退让,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所以既然要做,我们就要放开了手做,我管他什么明的暗的,咸的淡的,我不能让你有了我们,有了家族,还要过那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日子。你听着,我要让我受了委屈的女儿,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万人瞩目地回到京城去!” 种氏眼里仿佛顿时燃气了两簇火苗,整个人的燃起了极其强盛的胜负欲,如果让季槿来用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来描绘此时此刻他的亲娘,他会选择炮仗,感觉一点火苗,他娘就能被点了蹿上天。 不过不知为何,他也莫名受到了感染,握了握拳头,也跟着发誓一般说:“不错,我要让那个什么谢平懋,给我爬!” 两双眼睛刷刷刷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他哼声:“怎么了?生死之仇要报,薄情寡义的仇就不报了?” 种氏很久没有赞赏自己的小儿子了,点头说:“不错,仅仅是爬还不够,还要玩弄完他的感情后再爬!” 柳照影:“……” 其实她觉得大可不必,她对谢平懋根本就没什么感觉,他爬不爬的她根本不在意,而且在金陵时因为两人也算有了些交情,那就更不好意思让人家爬了。 但是那两人莫名地慷慨激昂,她在感动之余也渐渐发现自己好像插不进去话了。 由此她发现了一桩事,就是种氏和季槿大概在她“死”后过得非常压抑,如今她回来,两人被压抑的情感一下被释放,对那个复仇大计更是拥有着无比的热情。 或许换句话说,希望带给人的影响是如此巨大……柳照影看着面前的母亲和弟弟,开始后悔没有早些回来见他们。 她给种氏和季槿带回来的,或许不只是麻烦,还有他们对生活的希望和斗志。 最终种氏暂时还是没有想出来如何让柳照影“风光无比、光芒万丈”地回到京城,但她在这件事上甚为独断,打算这断时间好好构思一下再告诉两人。 对于柳照影带回来的阿拴,她也考虑到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稍有不慎就会连累身边人,我的想法是,让这孩子留在延州,我们家里头太冷清了,也不是容不下他。” 柳照影点头,和自己的母亲需要客气什么呢。 “这安排甚为妥当,他也该安定下来,好好学些本事了,他不爱读书,留在延州学些生意之道也很不错,那就劳烦母亲了。” 种氏想了想,挥手让季槿先出去,才压低声音对柳照影说:“那孩子并不难办,阿蕙,你且告诉我,你这段时日,可曾沾过什么情债不曾?” 柳照影心中陡然“咯噔”了一下,莫名呼吸就有些乱,但她还是脸色不变,说道:“我在金陵城中,那是沾上的人命债,日日提心吊胆,仿佛颈上悬刀,有何情债可沾?母亲多虑了。” 第220章 情债难还 种氏听了柳照影这话,倒是微微一哂,直觉以她的性情,这两句话解释地有些多余。 她睨了一眼女儿,只道:“人命债、赌债、人情债,都是容易解决的债,只是男女之间的情债,当真是后患无穷的麻烦。若没有,那是最好不过了。” 柳照影心想,种氏不愧是种氏,实在看法独到,她娘亲若不是生在种家,而是生在那些公侯高门之家,不学带兵打仗,单论勾心斗角,也是不会输的。 她被种氏的意有所指弄得有些心虚,有些想提一提自己和孟眠春之间的事,但又觉得实在别扭,无从说起,他们两人从一开始敌对,后来成了主仆,最后有些像朋友——虽然是关系有点古怪的朋友。 柳照影告诉自己,这本就没什么值得说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母亲,您想多了。” “那就好。”种氏微笑,伸手抚了抚她肩膀,语气柔软下来:“阿蕙,你并不喜欢那谢家的儿子,当真是幸运,否则你当时该多痛苦呢……孩子,以后你不再是季如蕙了,你只是我的女儿罢了,你还是自由的,找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男子,再没有那狗屁赐婚,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人逼迫你,好好地、勇敢地,为自己而活。” 柳照影微哽,随即又笑道:“母亲如今真是的……说得这般让我感动,我以后定然留在延州,留在母亲身边,就……找个男子入赘吧,我觉得甚为妥当。” 种氏觉得这提议很不错,笑容更盛了。 说了半天,柳照影这才想起来,府里还住着个白流霜呢。 季槿本来府里说一不二的主子,好像种氏一回来,他顿时只能靠边站了。 听到季槿竟被姑娘追到家里来了,还是个可能身份不低的异族姑娘,种氏有点不悦:“这傻小子从小就不如你和你大哥,这点事也要我来帮他解决?我不管他,我们还有要事要做。” “我们?要事?” 柳照影没听说啊。 “自然是要事。”种氏道:“你既回来,总得置些衣服首饰,从前那些可还能穿?你莫不是过了段苦日子,便忘了自己是谁。” 柳照影苦笑,她不是不爱逛街:“我如今是男人身份,买那些做什么。” “有备无患。”种氏不同意她的看法,上下打量她一番,决定道:“男女的衣裳都买上。” 柳照影:“……” 她错了,她让种氏燃起的,不止是斗志,在其他方面也不能例外。 ****** 母女俩一连几天都是在买买买,逛逛逛,吃吃吃,种氏说不管季槿,就真的不管了。 她难得有机会可以让自己的女儿放下那憋屈痛苦的几年,在延州城潇洒一把,觉得实在是做再多都不为过。 因此没过几天,柳照影就全身金光闪闪地出现在人前了。 放眼望去,大概全延州城也找不到几个比她更加芝兰玉树、渊清玉质的贵公子了,她本就生的好看,气质也出众,加上人靠衣装,吸引的目光顿时也翻了个倍。 柳照影对种氏苦笑道:“做女人时也没这个排面,我如今生得也并不男相,倒是总被姑娘们盯着了。” 种氏很懂行:“她们爱的,就是雌雄莫辨的美貌。” 她这样出现在清运司,就是刘主簿也差点被惊掉了一双眼珠子,早听说这柳画师得了武威将军府季小将军和种夫人的重视,可这样……也太重视了吧。 他觉得种夫人就算对亲儿子也没这么好吧。 难道…… 他的想法顿时就往一些奇怪的、不应该的、有违道德的方向策马而去,但好在他很快收回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柳照影是来向刘主簿道谢的,也是请辞,虽然这里很不错,但确实只是她的一时之计。 刘主簿完全不介意自己被人做了踏板,反而很是高兴结了这段善缘,还邀请柳照影有空常来坐。 虽然柳照影回来了,但季如蕙的冥诞不能不办,毕竟这本来就是他们母子俩回来的原因,若是取消,实在太奇怪。 柳照影还得把自己画的自己挂出来,在人前似模似样地点三根香。 “这个……”种氏也觉得不吉利,但只能安慰柳照影:“算了,这样子过个冥诞,以后地府才不敢收你。” 柳照影:“……” 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不过她也不在意就是了,对她这种迈过生死关头的人来说,给自己上香过个冥诞罢了,又算的上什么。 如此不久之后,柳照影与种夫人母子亲如一家的消息就传开了,人人都说这位年轻的柳画师有门道,毕竟已逝仙惠郡主的冥诞之上他参加了不说,表现地竟是和本家人无异,听说种夫人还把他介绍给了自己娘家的兄长认识——得了种家将军的青眼,更是了不得了不得。 一时关于柳照影的各种猜测、羡慕、谣传更是甚嚣尘上,别说外头人这么想,就是季家下人都这么觉得。 旁人皆对柳照影羡慕,可看在白流霜眼里又是大不相同,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别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这柳照影看来真是季槿的未婚妻错不了,不然这一切都该如何解释? 种夫人这么对她,那不就是对待未来儿媳妇么? 让她给死去的季如蕙上香,因为是死了的大姑姐;让她见种家人,因为是活着的舅家人。 死人活人都承认了她的身份,下一步,那不就是成亲了? 白流霜稍一琢磨,就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动手做点坏事。 她试着去讨好种氏,但总是不得其法,一方面她从小就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哪里晓得讨好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这么难,何况对象还是种氏,世上也没几个夫人是像她这般的了。 早上去请安,却被她拉着绕府里跑了十圈,晚上做夜宵,被厨房里的老鼠吓得滋哇乱叫,还是种氏亲手一烧火棍结果了那畜生的姓名。 反正讨好没轮上,倒是添了不少麻烦。 第221章 未婚妻本妻 几次后,白流霜因为在种氏面前闹了不少笑话,很是灰心丧气,想搞点事折腾柳照影却又看不见人,想到这里她更来气,她发现之所以见不到柳照影,是因为她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和季槿整日待在一起,仗着自己穿上男装就肆无忌惮。 于是……她也换上了男装。 柳照影这几天确实经常和季槿在一块,但是与白流霜想的不同,她做的是正事,与季槿在一遍遍地梳理目前季、种两家可使用的人、财、势。 知己知彼,知己才是第一步。 柳照影自知此次去京城,将要面对的其实并不是福安公主这个人,而是她背后傲慢自大的皇权,他们并不是为了做乱臣贼子,可是他们需要公道,她需要公道,那些来自种家和季家死去的男儿们需要,那些更多的西北边境普通、却为这个国家献出生命的士兵们,他们更需要。 她的目的,是要让高高在上的皇室、和不知人间疾苦的文武百官道歉,让他们明白因为猜忌就对忠臣良将随意的生杀予夺是多么残忍。 这太难了,这甚至比要福安公主的一条命还难。 但这是柳照影的心之所向,在个人复仇之外的追求着的梦想。 季槿目前还想不到这些,他只是凭借着一股少年意气,想着要为姐姐,还有死去的父兄出一口气,但是殊途同归,前方必定不是坦途,但是即便满目荆棘,如今他们也很有信心。 季家姐弟不知自己这些悉心筹谋、家国情仇什么的,落在白流霜眼里,那便成了谈情说爱无疑。 她在心里忿忿,不是说汉人都讲究礼仪吗?他们竟一点都不避嫌! 所以当种氏面对穿着男装来给柳照影上眼药的白流霜时,神情颇有点复杂。 说实话,她并不很讨厌白流霜,与自己预料中的不同,甚至觉得这小姑娘给自己莫名带来了很多乐趣。 “未婚妻?” 种氏从她嘴里听到这个称呼时,有些惊讶,惊讶过后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白流霜见她这样的反应,立刻燃起了一丝希望:“种夫人,难道她不是季槿的未婚妻?” 种氏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目光无比坚定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一举掐灭了她所有的希望:“她是。” 白流霜:“……” 种氏由此受到了启发,打发走白流霜后很快就向柳照影和季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如何去京城,我已想了个万全之策。” 她目光在二人身上梭巡一圈,然后满意地说:“就以给你们二人请旨赐婚的名头。” 柳照影:“???” 季槿:“!!!” 种氏感谢白流霜给了自己的想法,越想就越发觉得可行: “皇家素来就爱乱点鸳鸯谱,当初你们大哥是以这样的名头进京的,后来轮到阿蕙,又被他们故技重施,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用我儿女的婚事来作伐,如今轮到阿槿你到年纪了,请一旨求婚圣谕罢了,岂不合情合理?都是拿婚事当由头,他们用得,我们用不得?” 而且皇室对他们本就理亏,还是两次,那么这第三次,怎么也会赏季家这个体面。 要说这世上的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但在豪门权贵、世家贵胄之中,却大多成了不见硝烟的博弈战场。 如此季槿不但能和柳照影一起进京,就连种氏,说不定也可以一道前往,毕竟季家要求在京城操办婚礼,皇家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们? 皇帝可还欠着季家两场婚事呢。 至于柳照影的交代,种氏都已经想好了:季槿的这个“未婚妻”,平民出身,家中遭难,但早年柳芝元与季彪定下过儿女亲事——这一点,两家父母只剩种氏活着了,她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如今柳家小女投奔季家而来,种氏母子感念旧情,决定履行婚约。 “如何?” 种氏说完以后,望着一双儿女,神情颇有些自得。 “可……”季槿的眉头皱在一起:“母亲,但你可想过日后如何收场?” 别的他不怕,可是要知道虽然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换了个人,但那芯子里头,可是实实在在、货真价实的他姐啊! 让他娶自己的姐姐?一想到就鸡皮疙瘩冒了全身。 他真佩服种氏,不愧是离经叛道第一人,这种馊主意也想的出来,但要是说馊主意吧,好像也挺行的通。 种氏哼了一声,指责他是猪脑袋:“你真以为让你去成亲的?想什么呢,你们以成亲的借口去京城,皇家难道会没有怀疑,他们一定会怀疑你是去探究阿蕙的死因的,你们要做的是拖延时间。” 京城不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这是他们不可扭转的劣势,尤其对手如此强大,但他们可以模糊对方的焦点,敌明我暗,让对方猜不透自己,他们就可以尽可能地有时间布置安排,搅乱一池浑水。 种氏略一提点,柳照影就明白了,她之所以想弄出这么多假身份,其实也是抱着和种氏一样的目的,目前的种家和季家不能和皇室硬碰硬,但她敢说,京城各方势力,想拉拢种家的也不在少数。 听起来,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的婚礼……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种氏见柳照影没有反对,就知她也认同这个法子,那儿子在那跳脚就可以不予理会了。 她说道:“我这就写信给去京城,让皇后娘娘降旨,接着让你们外祖父上疏皇上。且我这语气还不能太好了。” 她冷哼:“他们啊,受不起我的感恩戴德。” 种氏对这几封信很有信心,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清楚帝后是怎样的人,孟皇后到底家风颇正,虽然有时候为人处世的手段她并不怎么待见,但好歹心地还算良善,而皇上,说白了除了一身文人作风,对旁人也颇多揣测和猜疑,对于理亏的人,不怕你提要求,就怕你不提要求,这不提的,才像是要憋着坏的,让人放心不下。 柳照影见种氏立刻要着手去做,不由失笑:“母亲,这计划还要再议定细节,不如再等等。” 第222章 你哥来了 种氏最后听了柳照影的劝,倒是没有再急着去办。 计划只有个雏形罢了,离实施还有千差万别。 但是季槿实在无法接受,几日来对着柳照影那欲言又止、满脸纠结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了不忍心。 柳照影有心拿他打趣:“怎么?你这么不愿意做我的未婚夫,是因为心中有了喜欢的姑娘?难不成是那位白姑娘?” 季槿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有点丧气地说:“你明知道的!我是我怕以后会……天天做噩梦。” 他们两人目前的年岁看起来差不多大,天知道季槿对着这张脸喊出姐姐来已经鼓足勇气了,还要让他扮演她的未婚夫?他是嫌命长吗? 他敢肯定,就他目前这点子水平,去京城了立刻被人识破,到时候反而坏了计划,报仇不成反被治个欺君之罪。 “我哪是那块料,让我演这个我可演不出来,还不如拿枪拿刀的人打一架痛快。” 他这一脸生无可恋取悦了柳照影,她笑道:“你也别急,母亲这想法虽好,却也不是万全,我其实心底是不大同意的。” 先说最关键的一点,这个计划的前提就是她要以女儿身回到京城,否则就真像季槿说的,皇帝都要赐婚了你不老实交代,岂不是明摆着欺君。 以女儿身回京,这其实是与她的初衷相悖的,倒不是她喜欢男儿身份,而是前头说的,谢祺、谢家、六王爷那些事还待追查,她多一层伪装,就多一层安全。 季槿听到她也不赞成,诧异道:“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柳照影挑眉:“母亲难得这么兴高采烈的,让她开心一阵好了,何必泼她冷水?” 季槿:“……” 他明白了,她就是纯粹想看自己的笑话,看他这两天辗转难眠、夜不能寐。 柳照影取笑了他一番,又问他白流霜的事可有着落了,总不能老是这样把她留在这里。 季槿看起来依然是那副没开窍的样子,对白流霜只有嫌弃,没有半点喜欢欣赏之情,他也觉得奇怪:“按理说该有回音了,但是怎么……” 柳照影顿时便有了些预感,她告诉季槿:“这几天更要看好她。” 她的感觉并没有错,隔了两日,就有人上门来寻白流霜,正是她的家人。 来人是她的哥哥,此人倒是没有做些伪装,一上门就报了姓名,备上了礼物。 而之所以季槿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没有回音,也是因为被其扣押了下来,说是扣押,倒是没有亏待,他见面就跟季槿和种氏道歉,满脸羞愧和赧然: “请二位多担待,实在是因为舍妹太过顽劣,在下怕她得了消息又要跑,这才将府上的人留下做了客。” 种氏和季槿打量一番来人,便知对方身份不凡,举止从容,谈吐优雅,生得也是相貌堂堂,若是不看他那略淡于汉人的发色和眸色,他与汉人几乎没有分别。 柳照影也以客卿的身份待在堂中,她正猜测白流霜这兄长的目的,对方却是坦荡地自报了家门。 “种夫人,季小将军。”他苦笑道:“不瞒二位,在下的汉名叫做白飞时,乃是龟兹王阿摩耶的侄儿。我那妹子,正是龟兹的公主。” 这倒是让柳照影略略吃惊了一下,但随即又觉得合情合理,早听说过龟兹王室取汉名都是姓白,一开始她只是没往这上面想罢了,而那偏远不通中原的西州回鹘,又有几个人能将汉话说的这般呢,必然是最上等的贵族才可以。 白飞时为人极为温雅,几乎是把白流霜的底都交了个透,就算是季槿和种氏这样性情算是比较直爽的人,也有些疑惑,你这第一次见面,是不是说的也太多了? 但他还是执意老实交代,很是诚恳。 柳照影见他袖中还塞着一串佛珠,整个人好似也浸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佛光,真诚地让人觉得质疑他的自己才是小人之心。 她不由想到曾经听说过的传言,西州回鹘以佛教为国教,皇室之人也个个尊崇佛教,汗王只有一个世子,更是个人人称颂的高僧,平时只爱苦行和修著经文,这位王世子无心权位,枉担个名头,今后龟兹的汗王极有可能是现任汗王的侄儿。 或许……就是眼前这个白飞时吧。 据白飞时说,龟兹汗王有意与大楚联姻,而人选,自然就是白流霜这个公主,因两国实在隔的远,来回太耽误不少时间,于是汗王决定在大楚使臣到来宣旨时就把白流霜“嫁”出去,到时候白飞时送嫁,顺便在大楚的京城游学一两年,巩固两国关系,也算两全其美的好事。 但白流霜听说了这个消息,在使臣来之前就逃婚出走了,当时白飞时在外游历,并不在国都内,等回来后得知这个消息就带着人四处寻找妹妹。 谁知白流霜也是有本事,东躲西藏,还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到了甘州回鹘,白吃白拿,最后惹得这好脾气的亲戚也不悦了,悄悄安排送走,也是在那次路上他们遇到马贼,碰到了季槿施以援手。 所以季槿不止帮忙打跑了马贼,那次若是顺利,白流霜其实会被甘州的人直接送回西州去,他不仅救了她的命,还算是再次挽救了她的婚姻,也难怪白流霜会如此执着,执着到认为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季槿听到这里不由摸摸鼻子,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 白飞时再次感谢了季槿,又对白流霜这么长时间添的麻烦表示抱歉。 种氏也有点招架不住他的客气了,忙岔开话题问他:“白公子这次是来带走白姑娘的?之后打算如何,继续送她去京城和亲吗?” 白飞时点点头:“虽然使臣说大楚皇帝对我们颇为生气,但这也确实是我们失信在前,自然要弥补,无论如何,她总要去一趟京城,当面致歉也是应当的。” 种氏的脸色有点难言,和柳照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了同一个看法,这些回鹘人,是不是头脑都挺简单的? 第223章 是个机会 也不怪柳照影和种氏这么想,说的好听那叫单纯,说的难听点确实有些一根筋。 按照一般大楚的做法,这千山万水的和亲,皇帝找个宗室女,或者收个义女,比如她曾经这个便宜郡主,便是最合适的人选,由皇室给一份嫁妆,嫁出去就完了,如福安公主那等娇宠长大的金枝玉叶,帝后岂会忍心使她远嫁。 但看着面前的白飞时一身的佛光普照,柳照影又似乎觉得他们是做的出来这事的,何况任何朝代、国家的贵族皆如此,享受百姓供奉,自然要为国出力,只是和亲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种氏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更没有立场置喙,正要同意白飞时把人带走,谁知白流霜听说了消息已是怒气冲冲地杀了进来。 在季家她是客人,她想跑出来也没人拦她,她愤怒地望着自己的兄长,张口便是一连串回鹘话,与柳照影一样,种氏和季槿也是能听懂一些的,但并不多,兄妹二人争论的自然是走与不走的话题,白流霜还质问他是谁出卖了自己让他找到了她。 白飞时感谢季槿还来不及,当然不会说实话,只是再三劝她要想清楚,如果她实在不愿意成亲,也不能在这里叨扰别人,应该要随他去大楚京城。 说到后来白流霜直接哭了,又埋头冲了出去,显然是被自己的亲哥哥气得不轻。 在季家地盘上上演的兄妹吵架着实让季家母子三人有点无所适从,面对这三张脸如出一辙的纠结表情,白飞时连连叹气致歉,种氏开口劝他: “毕竟是小姑娘,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你再劝劝她,你若没其他地方落脚,也暂时住在我们家里吧。” 白飞时客气地拒绝,种氏有点被他的礼貌打败了,意兴阑珊地挥手说:“你不留在这里,白姑娘估计还是要跑的。你说我们是拦,还是不拦呢?你们兄妹两个,总不能老是这样你追我跑,趁早决定个结果出来才好。” 白飞时讶异于种氏显露出来的智慧,更是对她尊敬了几分,最终同意了她的提议。 当然,他也不是白吃白喝的,带着人搬进季家的时候又奉上了几件礼物,显然是更加名贵的东西,什么青海犀牛角、天山雪莲竟也赫然在列。 种氏被他的财大气粗所震慑,不敢受:“你不必如此,你已给过谢礼,这些东西价值不凡,白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白飞时俊秀白皙的脸上好似出现了一抹羞涩,说道:“种夫人,这其实不算什么,我们还有很多。” 种氏:“……” 原来,这一次白飞时是带着庞大的队伍出龟兹的,而带来延州的只是一小部分人马而已。 他们一路寻白流霜,已打算好若是实在找不到她,他就自己去觐见大楚皇帝,毕竟约定的时日不能背弃。 在得知白流霜的消息后,他就带着一批亲信拐到了延州,剩下的主力人马则约好了时日将和他在夏、楚边境与他汇合。 此次白飞时之行,意义重大,他送给种氏的这些,比之他队伍中携带的珍宝特产,实在也是九牛一毛罢了,所以送给种氏这几样,他完全不在意。 这些东西在白飞时看来并不很珍贵,但它们是龟兹国力的象征,更是他此行的底气,如今白流霜已找到了,其中一大部分也将是按照原定计划作为她的“嫁妆”奉送给大楚朝廷,毕竟谈贸易,和谈婚嫁,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从中原皇帝那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也会容易很多。 白飞时将这些事也说清楚后,诚恳地对种氏说:“夫人,这些话还请您不要告诉舍妹。就像她说的,让她去联姻,也并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是这样的选择会更容易、更便捷,她太小,不懂这个。” 他脸上的神情有点纠结:“我从小疼爱她,自然也是希望她得到幸福的,我们目前得知的情况,大楚皇帝有几个年轻子侄的备选,都是出色的人中龙凤,可她却连了解都不想了解……她只是被我们宠坏了。所以,还想请您能帮忙开导开导她。” 种氏突然有点欣赏白飞时这个年轻人了,他坦荡单纯但也很清醒,他并不是枉顾妹妹的幸福,更多的是想让妹妹承担起一国公主的责任,而不是任性地说不就不。 种氏也是为人父母的,能够体会到这种心情,再想到自己两个儿女的婚事,哪怕是女儿这么要强的个性,对于皇帝安排的婚事,也不曾有过片刻的推拒,懂事的……让人心疼。 “我明白了,白公子。”种氏答应下来:“这几天你们兄妹也好好相处相处,我看得出来,她本性并不坏。” ****** 种氏把季槿和白流霜叫到书房,正想提一提白流霜的事,柳照影就笑眯眯地主动请缨了: “母亲,让我去劝劝白姑娘吧。” 种氏有点狐疑:“你想做什么?” 她现在觉得女儿就跟小狐狸似的,可不是到处发善心的那类人。 季槿挑了挑眉:“你想拉拢白飞时?西州回鹘虽然离我们颇远,不过结一段善缘倒也不错。” 何况这个白飞时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可能是生长的环境大不相同,不像中原后宫里那样,母亲斗完孩子斗,太子、皇子,乃至他们身边的仆从幕僚,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季槿的想法也是此时种氏的想法,但柳照影却是噗嗤一声笑了: “这白飞时确实可以结交一番,但我觉得,眼下有个对我们来说、更好的机会来了。” 所谓打瞌睡有人送枕头,不外如是。 季槿和种氏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皆看到了一丝迷茫。 柳照影对着季槿笑了笑:“你想不做我的未婚夫,就看这一把了。” “我相信你。”他闻言立刻转头看着种氏,神色严肃:“母亲,我们应该相信姐姐。” 季槿被未婚夫三个字吓得汗毛直竖,此时此刻,他可以同意柳照影的任何决定,只要不把他推出来受此非人的折磨。 种氏:“……” 第224章 谈合作 柳照影来的时候,白流霜坐在屋里哭,边哭边收拾行装。 果然不出每个人的预料。 白流霜见来的人是她,一甩手上包袱,抹着泪说:“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 柳照影看了一眼她的包袱,说道:“你走得了?外面不是季家的人,就是你兄长的人。你打算如何走?” 白流霜一听这话就更愤怒了,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柳照影:“你现在得意了吧,再也没人跟你抢了!” 柳照影心道,你就算要跟我抢也抢不过啊。 白流霜扭着自己的衣服,心底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埋怨自己蠢,只知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接近季槿,压根儿没有想着跟外头自己的人多联系,如今叫人给瓮中捉鳖了。 柳照影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其实很想提醒她,白飞时既然都来了延州,她那几个不顶用的手下怕是早就被他收服了,如今便是她出得了季家大门,也出不了延州。 不过事已至此,这样的话如今说来也没有必要了,柳照影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白姑娘,我从你兄长那里也了解到你出走的来龙去脉了,你身为一国公主,和亲联姻恐怕是你逃不掉的宿命。” 白流霜“蹭”地一下站起来,气道:“你既然知道,那我告诉你,你得罪我得罪地狠了,你等着死吧你!” 柳照影心道她都被另一个公主弄死过一次了,还怕你? “这里是大楚,你一个异国公主,你确定可以做得到?而且你兄长能听你的?” 她冷静地对着白流霜微笑,还淡淡将她上下扫了一眼,雪上加霜地继续说: “现在白公子根本不会听你的吧,虽然你是公主,可现在除了全身上下一个人,还剩什么?” 这嫌弃的眼神让白流霜的内心更加受伤了,她心中悲愤,然后又……趴在桌上大哭了起来。 果然是没招了。 柳照影摸摸鼻子,有点后悔把个小丫头气狠了,她清清嗓子,放柔声音:“好了,你听我说。我不是来奚落你,而是来和你谈合作的,我有办法,让你不用成亲,并且,也不用离开季槿。” 只听白流霜的哭声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且更大声了。 因为早就意识到眼前之人的恶毒、恶劣、丧尽天良,所以她觉得柳照影肯定又是想法子捉弄她,不理会,继续哭。 “你若不相信,我可就走了啊。” 柳照影被她嚎得头疼,佯装起身要走,白流霜还是忍不住一把拉住她,可怜兮兮地挂着两串眼泪,边打哭嗝边问她:“什、什么办法啊?” 她这副模样属实有点好笑,这么多日子以来,柳照影也算知道了她的为人,也没真的和她计较过,反而觉得她有两分汉人姑娘没有的率真可爱在。 她掏出手帕递过去,说道:“先擦擦,好好听我说。” 怕白流霜的脑子听不懂,柳照影只能把自己的计划掰开揉碎了跟她讲。 “第一步,你需要去跟你兄长说,你已有意中人了。” 见她颊飞红霞,微露羞涩,柳照影又飞快扑灭了她的希望:“这个人,不是季槿,而是我。” 白流霜的嘴顿时不雅地张大了,一脸看病人的神情看着她,全忘了什么公主的礼仪。 柳照影继续道: “你不是不想我嫁给季槿吗?只要你答应此事,我与他绝无可能。” 反正本来就绝无可能,她答应地非常果断,白流霜一直认为她是季槿的未婚妻,她这可是主动退让,把机会交给她了。 弟弟罢了,暂且卖一卖吧。 “你为什么……” 白流霜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此事季家也是知道的。”柳照影半真半假地告诉她:“我需要进京去调查一些事,目前并不想成亲,我做男装打扮也是这个原因,由你兄长带我入京,我做很多事也便利些。” “我怎知道你不是要害我兄长?” 白流霜也不是完全傻的,她当然怕柳照影是什么坏人,混在白飞时的队伍中这事可大可小,若是她存心做细作,岂不是借此挑起两国争端? “因此季槿也会同行,我的身份季家是一清二楚的,他们自会助我。我只是个小人物,但延州季家,和背后的种氏还不足以取信你们?当然,季槿只是随行,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看,我说的不错吧,你若同意,这一路上乃至到了京城,你都可以和他培养感情。” 白流霜的眼神顿时亮了。 柳照影敲了敲桌子,继续道:“其实你兄长,也从未说过一定要将你嫁给哪个皇族子弟吧?他其实给了你一定的选择,我难道不是汉人,不是大楚子民么?你若是执意再逃,他反而对你们的伯父、对你们的子民都不好交代。” “反之,你若说与我情投意合,共缔婚盟,你兄长必然多少会考虑你的终身幸福,你不如请他去问大楚皇帝求一旨赐婚诏书,只说从此后愿意和我留在京城,这难道不算另一种和亲的形式?” “当然,我是个女人,这点你知道,季家人知道,但旁人不知道。我自然不会真正地与你成婚,但是拖个一年半载,问题还是不大的。” 白流霜立刻明白过来,有这一年半载的时间,她能和季槿经常相处,说不定他就爱上自己了,那么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嫁给他了! 是啊,柳照影是个女人,她和谁定亲都不如和她定亲稳妥,反正不会弄假成真的,而且柳照影有季家做后台,白飞时又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肯定不会要了她性命的。 因为兄妹俩一见面就吵架,白飞时并不知道她对季槿情根深种的事,何况就算知道了,季槿对她的态度也明摆着,她一厢情愿单相思,还是只能向兄长低头。 可是对方如果是柳照影就不同了,她答应陪自己演戏,那么白飞时再逼迫他们,他就是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的恶棍。 而他素来就是个心软慈悲之人,决计做不出这种事的。 第225章 未婚夫本夫 “怎么样?是不是个互惠互利的好办法?” 柳照影笑道。 她知道白流霜一定会同意的。 其实对比起她来,白流霜更迫切地想摆脱目前这个处境,但是小姑娘天生不是这块料,除了逃还是逃,旁的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果然,白流霜很快抬起脸来,眼眸闪亮,嘴里却是别扭地说:“也不知道你这个人心眼是怎么长那么多个的!” 其实就是在夸她聪明吧。 柳照影失笑,摇摇手指:“你要瞒过你兄长,这第一步,对着我可要像对着心上人才是。” 白流霜想了想,觉得这点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她原本有一半的伤心是要离开季槿,可是现在知道季槿会陪自己一路上京——虽然是陪柳照影,也相当于陪她嘛,这么一想,心底又雀跃起来,她扬扬下巴:道 “虽然你这个人很讨厌,但是脑子还挺好使的。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只要把你想象成季槿,自然没有问题了。” 柳照影:“……” 也行吧。 又交代了一些细节,两人算是谈妥了。 柳照影走之前,白流霜还唤住她,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是一件造型独特,好似大象的饰物,似玉非玉,碧绿莹润。 “这是雀阑石,大楚是见不到的。我们既然情投意合,自然是要交换定情信物的,你可得收好,别弄丢了。” 听起来亦是十分有道理。 看来她本来是想把这个送给季槿,只是没有送出去罢了。 柳照影接了过来,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只得将随身的玉佩递了过去,她身上的东西都是新置的,这块玉大概是季槿不喜欢佩戴,被种氏拿来给她装扮上的。 白流霜接过来,皱了皱鼻子,倒还是珍而重之地藏好了。 …… 白流霜红着眼睛来找他的时候,白飞时确实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事来。 她直言她和一个名叫柳照的画师情投意合、互许终身、两情相悦,竟是已经到了分不开的地步。 回鹘女儿较汉人女子更为开放,私奔出走的事屡见不鲜,白飞时更是下意识就望向了她的肚子,好在白流霜跺着脚表示,他们发乎情止乎礼什么都没发生,但如果白飞时为难她的情郎,她还是会以死相逼的。 白飞时花了些时间才捋明白这件事,对柳照影他是有些印象的,只知道此人颇受季家母子器重,为人相貌气度也算不错,他先时猜测过白流霜或许是看上了季槿,但此时若说她其实看上的是柳照影,也合乎情理。 白飞时冷静过后,并没有流露出激烈反对的情绪,他只是告诉白流霜,他需要和柳照影谈一谈,白流霜相信柳照影应付他应该问题不大,便只是半羞涩半威胁地表示兄长不许欺负他。 于是柳照影就如自己预料中的,被白飞时请了过去。 白飞时与柳照影的这次见面,就有一种古怪的妹夫和大舅哥之间的古怪氛围在流动。 好在白飞时并不是个凶残霸道之人,他虽然极不赞成两人之间的“爱情”,但也保留了相对的尊重。 他问了柳照影一些问题,柳照影自然是早有准备的,比如她和白流霜何时相遇,如何相知,最后如何相爱的过程,乃至白流霜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仿佛真像个深陷爱恋之中的情人,可以面不改色地用温馨甜蜜的语气描绘出来。 当白飞时问到一些白流霜的喜好,能答的柳照影会答,遇上不会答的,她也只是垂睫浅笑,羞涩地说一声:“只要是她不喜欢的食物(颜色、季节),今后也是我不喜欢的罢了。” 眼前之人低眸浅笑,眉目如画,这种小意温存,贴心珍爱,让此时此刻同身为男人的白飞时感觉到了一丝自愧不如。 他心说难怪回鹘女儿偏爱汉人男子的极多,比起全身上下一条筋从头通到脚的多数回鹘男儿,眼前这个秀雅如美玉,行止如春风的年轻少年郎,能俘获豆蔻少女的芳心实在一点都不奇怪。 就连他自己,白飞时觉得,也不能长时间凝望对方的侧脸,他只得侧头喝水,避开眼前这少年人的风采。 白飞时心性纯善,一番谈话后他便多半相信了白流霜和柳照影之间确实是有感情的,但同时身为龟兹国未来的继承人、长白流霜好几岁的长兄,他自然是不可能赞成这样脆弱如空中楼阁的不成熟的爱情。 但是,此时此地,他无法逼迫柳照影放手,白流霜是一环,季家也是一环。 柳照影离开后,白飞时去见了种氏,种氏只告诉他,柳照此人并非是个庸碌无为之人,与其将白流霜交到不知底细的王孙公子手上,或许也可以搏一搏,皇帝的心思,有时候是很难猜测的。 种氏有意无意的暗示,自然让白飞时疑惑,这个柳照何以得到季家这等看重?他究竟是否怀有别样的目的?种氏此举,是想阻挠大楚皇室与龟兹的和亲,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还是别有目的? 最后思虑再三,白飞时还是同意了白流霜的提议,将柳照影一起带上路。 因为不论出自哪种考量,为了妹妹也好,为了不得罪季家也好,他做这件事都是没错的,与其心怀疑问,不如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至于问大楚皇帝请旨赐婚,若是利用得当,也可以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步棋——当大楚皇帝安排的人选白流霜实在无法接受之时。 而从私人感情来说,白飞时对柳照影的好奇和欣赏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他自小在外游历,与中原皇朝的皇子遍学四书五经、帝王之书不同,他看的是人生百态,尝的是人间疾苦,学会的也是悲悯天下。 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他总是愿意多给旁人一丝机会和希望,对亲人如此,对外人也如此,若他们两人当真情比金坚,他也未必不能成全。 白飞时是个聪明人,便如柳照影所想,暂且来说,她算是拥有了不错的盟友。 第226章 出发 一切论定,种氏当即写了告信给朝廷以及西北五州各关卡,言明由季槿亲自率领亲兵护送龟兹公子和公主一行入京。 理由正当,亦有白飞时亲自出面,下发的批文更快,一个月后,休整一新的龟兹队伍便浩浩荡荡地踏上了东行之路。 这一个月间,季家的氛围可说是相当不错,双方虽然未曾明说,但以白流霜为连接,双方确实达成了一个平和的联盟关系。 柳照影在忙其他事的时候,也不忘经常抽空与白流霜去“谈情说爱”,柳照影有些意外她对待此事倒是分外认真,旁人,当然尤其是白飞时,似乎真的没有看出来他们二人这装出来的郎情妾意。 白流霜对待柳照影这样的疑问则是自信地昂了昂下巴:“别的事不敢说,但这方面,我哥哥绝对看不出来。他就是半个和尚,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自己更是没有经验,哪里分辨地出真假来。” 柳照影默了默,发现自己好像掌握了一些秘密,面无表情地说:“所以说,和亲的人选是你,不是他,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无论怎么看,他娶一个大楚的宗室女,比你嫁过来对你们更有利吧。” 白流霜一惊,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颤颤巍巍地说:“你说的有道理……啊,定然是他又动了出家的念头,唉,他也就是被我堂兄抢先一步,不然早十年八年去做游僧了。” 毕竟龟兹现在的王世子已经宣告天下,在皇宫里修佛,摆脱俗世王爵彻底出家也是迟早的事。 柳照影:“……” 行吧,是我不理解你们的家族渊源。 季槿这里,则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手上的事,将队伍都点齐了人马,既然是护送之名,他也并不能带太多人,但能跟着去的也个个都是他的亲信。 “有这些人,足矣。” 他对自己的人和马都很有信心,对着柳照影说道:“这些人,给你撑腰还是不在话下的,要是你想揍谁,也都能行,不是我说,京城里那些豪门世族养的护卫家丁,听着厉害,可比不过我这些战场上下来的兄弟,都是些纸老虎罢了。” 柳照影笑道:“你也别太过轻敌了,京城之中还是卧虎藏龙、人才辈出的。” 不说卓甘棠和他手下的拱卫司,就是孟眠春的侄儿,那个威宁侯世子孟文珩,也是个出色人物。 季槿哼道:“那我真要去挑战挑战了。” 他第一次离开西北,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这边塞之地,踏入京城,不是因为加官进爵,也不是因为凯旋述职,柳照影心中突然生出些对弟弟的愧疚来。 “此行,必让天家交还你一个公道。” 少年手握长槊,直指中原,迎风而立的身影傲气卓然,风骨难描。 他真的长成了一个不输父亲和兄长的男人…… 柳照影第一次如此欣慰。 …… 阿拴得知柳照影将要离开后自然是有些伤心的,可他知道有他在阿姐就要费心照顾他,他帮不了她太多,只能做到不拖她后腿。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本事,像季将军那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后保护你!” 他握紧拳头郑重发誓,在见识过季槿在马上一息之间挑落一人的风姿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顿时就将他视为长大的目标了,甚至还与白流霜两人就“季槿在什么时候才是最英姿飒爽”的话题展开了一番深刻的争论。 柳照影自然放心他留在这里的,只是叮嘱他一定不可懈怠偷懒,好好学本事。 安顿完了阿拴,柳照影也可以无所顾及地出发了。 白飞时因为多等了一个月的时间,路上自然也赶一些,他早前命自己的退伍先行出发,之后他们再从延州出发追赶。 一行人中除了白流霜,对于长途奔袭并没有什么不适,白流霜实在在马车中颠的受不住,最后不顾她兄长的劝告,还是选择扬鞭策马,再不肯进那辆为她准备的豪华马车。 什么待嫁新娘不能抛头露面,她根本管不上这些汉人奇怪的看法了。 还有什么一路培养感情? 柳照影果然都是骗她的! 她连季槿的衣服袖子都碰不到,谈何感情? 不止如此,等赶上队伍后,白飞时竟还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据说精通汉家礼仪的老妇人,据说是宫里出来的,要教导她学习纯正的汉家礼仪,第一课就让她头上顶着本书走路。 白流霜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人都瘦了两圈,最后只能是躺着哀哀地装病。 柳照影一眼便看出那老妇人是个西贝货,宫里的礼仪无人比她更熟悉了,见状便给了白流霜一些提示,让她问了那老妇人两个刁钻的问题,最后成功将其赶走了。 这样的事一路上有很多,白流霜由此倒是对柳照影越来越钦佩,只觉得她学识渊博,风土人情,人文地理,什么都知道一些,更爱与她黏在一处了。 这在他看来,是女孩子之间的交情,白飞时却是越发紧张,于是便也时常拉着柳照影谈天说地,两兄妹轮流上阵,将柳照影累得半死,就是季槿这个亲弟弟要找她,也难排上队。 最后柳照影也只能学白流霜,装病一了百了。 一路上的趣事有许多。 因为白飞时的队伍都是有关牒的,在途经的当地都能得到驿馆最好的接待,大些的城中还有特殊的使馆,所以一路上皆是风平浪静,偶尔要在野外扎营的,他们准备的物什也一应俱全,季槿手痒,还会去山林里猎野兔、鹿过来。 晚上围着篝火,白流霜便拉着她的婢女们载歌载舞,回鹘的女儿皆能歌善舞,且她没有汉人姑娘的拘束扭捏,爽朗的笑声和悠扬的歌声能将队伍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皆被她这样的天真快乐感染。 在这上面,柳照影自愧不如,连一贯喜欢摆冷脸的季槿,也会在这样的夜晚流露出几分欢欣的笑容来。 第227章 京城,京城 到京城已是一个半月后。 季槿和柳照影有些没想到的是,白飞时的队伍入城时的动静着实不小,说是夹道欢迎也不为过。 因为队伍的穿着,车马样式实在大不一样,甚至人长得也不一样,他们自然受到了百姓的热情追捧,或者说是围观。 鸿胪寺甚至还调用了部分禁军维护秩序,当然,这也可见皇帝对白飞时的队伍算是颇为重视。 这样的排场,和种氏所说的“风光无限”,也算是……差不多了吧。 季槿往常被人迎进城都是首当其冲的第一个,这次倒是完全扮演了护卫的角色,他皱着眉,同柳照影说:“这些京城的百姓,也挺没见识的。” 柳照影闻言笑了,“哪里的百姓不一样?你以为只有延州的百姓爱看热闹?” 对她个人来说,这内城的繁华还是一如往昔,只是这繁华热闹之地,也是她丧命之地,如今见了,只是颇多唏嘘罢了。 季槿和柳照影自然不会和白飞时兄妹一道住在鸿胪寺安排的使馆内,等将他们送到了地,他们便回了种家的宅子。 虽然是老宅,但是因为当年置宅早,所处的地段不可同那些新贵相比,如今没有根基的家族,便是在外城也买不起宅第了。 如今的京城是在前朝的长安城之上扩建,种家是洛阳名门望族,又早就出仕,才能得如今这一处宅院,不仅姐弟二人住绰绰有余,便是他那些亲兵住进来,也是足够宽敞的。 种氏还提前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丫头,叫做小蛮,一家人都在京中,打小这里长大的,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团团一张圆脸很喜庆,说话做事颇为干练。 她一个小丫头,半点不怕生,很是熟练老道地接过了照顾姐弟二人的职责,成了如今这宅子里的大管家。 一番布置整顿后,季槿的头等大事,自然是面圣。 虽然季槿名义上是护送龟兹使团入京,可是宫里不可能不知道,他此行,必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姐姐讨个说法。 “你记着,万不可冲动,我之前教你的话听清楚了吗?如今皇上对你有愧,你最要紧的不是讨什么公道,是利用他这份愧疚,多让他体恤亲近你。” 就像天底下每个面对姐姐的唠叨都感到厌烦的弟弟一样,季槿听着听着就喜欢顶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比母亲还啰嗦……” 他这么大人了,柳照影也不能真动手收拾他,只好把他的觐见朝服往他怀里一塞,警告道: “你别听不进去。我如今没有身份跟你进宫,你只能靠自己了,别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就能应付,宫里那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季槿别扭地“嗯”了声,算是听进去了。 他知道姐姐在宫里住了那么几年,皇帝待她也算亲近他,她对宫中之人和事了若指掌,她的建议自己是不得不听的。 皇帝赵埕爱画画胜过朝政,但因为有厉害的亲娘和妻子压着,也不算是个昏君,甚至在为政举措上称得上是亲贤臣远小人,但是朝中派系倾轧,地方上屡见封疆大吏专权独断,说到底也是因为皇帝不够霸权独揽。 就连西北五州逐渐脱离掌控,追其原因,也是出于此罢了。 柳照影自觉算是个聪明人,多年来耳濡目染,自然也懂些权谋政治,可是朝政太过复杂,到底不是她可以掌握的,他们姐弟二人,也从来不做打算要深陷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 都交代清楚后,季槿歇了一天,隔天就跟着宫中的内侍一起入了宫。 柳照影刚松了口气,没在家中睡过一个懒觉,小蛮就来告诉她,外头有人来找。 看到来人,柳照影差点气笑了。 正是白流霜,带着她那个丫鬟阿惑,两个人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地来找她了。 她们千里迢迢过来,都不会水土不服吗?都不用再多休息两天吗? 柳照影见此,不得不对白流霜说个服字。 白流霜穿着汉人姑娘的衣服,很是兴奋地在柳照影面前转了一圈,问她:“好看不好看?” 端着浓茶喝了一口,柳照影敷衍点头:“好看好看。” “这里不愧是京城啊。”白流霜感叹:“街上好多吃的、玩的。” 她又吱吱喳喳地分享起她一路上的见闻来,见了哪个姑娘的衣服觉得漂亮,见了哪个孩子手里的吃食觉得新鲜,总之她那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让柳照影一瞬间猜出了她的想法。 她不会是过了两个月,真把自己当她的未婚夫了吧? 柳照影自然拒绝:“你们两个自去逛吧。我不去。” “不行!”白流霜贴上来,开始缠着柳照影,反正她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铁了心要缠到她同意为止。 “你兄长都不管你?” 柳照影颇为头疼,第一次这么希望白飞时来“棒打鸳鸯”,不介意的话她自己甚至可以借他一根棒。 白流霜哼了声,压低声音说:“你就得陪我去……你以为我哥没找人跟着我呢?我也是为了配合你的计划呀。再说了,你和季槿两个人住在这里,我肯定不放心,所以你得和我一起去。” 柳照影没法儿,最终还是跟着她上街了。 这段时日相处以来,白流霜其实越来越依赖柳照影,刚才她没有完全说实话,其实吃醋柳照影和季槿单独在一起只是很小的一个方面,她就是单纯地想拉柳照影去逛街,她喜欢和她在一块儿。 这和她喜欢季槿不一样,她就是觉得和柳照影在一块儿很舒服,虽然她常常对自己流露出头疼、嫌弃的表情,不过也不会真的嫌弃就是了。 甚至,她会帮自己解决很多麻烦。 比如现在…… 柳照影确实很是难受,她觉得此时此刻的白流霜满脸就写了两个字“待宰”,如果自己没有来,按照她那个花钱法儿,整条街都能靠她养活一天。 “这东西只值十文钱,你给的银子是一两,能买一百多个。” 柳照影看着这位冤大头在泥人摊上一掷千金,把对面小摊贩都给吓傻了。 第228章 又来一遍吗 白流霜闻言,懵懂地眨眨大眼睛,对柳照影说:“可是我只有这个啊,这是我最小的银子了。” 说罢还让阿惑拿出了沉甸甸一袋东西,不用说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柳照影:“……” 她有些怀疑白流霜是故意想把她气吐血。 最后还是柳照影从自己荷包里掏出十文钱,帮她买了那个胖乎乎的彩色泥人。 柳照影奇怪地看向她手里的银子:“你兄长给你这么多钱?你们这银子是大楚朝的,特地去兑的?” 白流霜说起这个来颇有些迷惑不解:“我哥哥不过是拿了些我们用不上的东西去抵换,那鸿胪寺的官员不知为何就开心万分,给了我们许多银子,我顺手赏了他一个不值钱的玉挂件,他也感恩戴德的。” 柳照影:“……” 行吧,是她低估了这位的财大气粗。 西州回鹘盛产玉石、珍药,还有各种珍贵的异兽,在他们那里遍地见的东西,到了这京城里,也是百倍千倍的身价,白飞时随便手指缝里漏点,他们兄妹二人在这里的吃喝花销尽可以无比奢靡了。 柳照影便不管着白流霜花钱了,只是花钱之前先带她到银铺里称了金银,换成了实用的铜钱和小额银票。 白流霜逛地很是尽兴,买的东西多得直接在街上叫了几个帮闲,先运回住的使馆去,她还感叹:“我住的那里路远,很多异族人,吵吵闹闹的,还是你们住的那里好,我回去问问我哥哥,能不能让他……” 她好像完全不把自己当个外国人了。 “你别想了。”柳照影对她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已竟见怪不怪:“当初是在延州,何况府里还有种夫人,如今是京城,你还想和两个大男人住一起来?” 白流霜努嘴,心道你算什么大男人啊。 三人也有些疲乏了,便进了京城最好的酒楼玉馔楼,这玉馔楼平素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要价不菲,只是如今在白流霜这位金光闪闪的冤大头面前,这点钱也是不值一提罢了。 柳照影那几年在京城里,满打满算,似乎也只来过一次。 “随便点。” 某人拍着桌子财大气粗地说。 玉馔楼里多的是包厢,多是达官显贵提前预定的,不对外开放,他们坐的地方虽然接待散客,也用了纱帘相隔,不至于被其他客人打扰隐私。 不过这么财大气粗且傻不愣登的人,也是不多见的,这一声,当即吸引了不少目光过来。 “行了你。坐下吧。” 柳照影早就习惯了白流霜这种作风。 她欣慰地想,好在她现在在外丢人,也没人认识她,只当她是这个莽撞的异族姑娘的随侍罢了。 放宽心,放宽心…… 谁知刚这么想完,就听到了一道婉转带了点熟悉的女子声音透过纱帘响起: “柳……公子?” 柳照影心中咯噔了一下,心道我今年是犯了什么太岁,如此之心想事不成吗? 她转过头,见纱帘外隐隐约约一个女子的身影。 这声音来自于谁,柳照影很快想了起来。 “顾……小姐?” 宋国公府的千金顾仪慧。 白流霜这就立刻好奇了,听听这两人的开场,一个叫公子,一个叫小姐,当她不存在吗? 她腾地就站了起来,拉开了碍事的纱帘。 面前是一位身段窈窕,面容清秀的姑娘……说姑娘也不太妥当,白流霜一个异族人,也看得出来她的发式代表着已婚身份。 白流霜好奇地望向柳照影。 柳照影向顾仪慧行了个礼,她想起来当时顾仪慧和谢令璟两人,拜孟眠春所赐,都许嫁了京城的何家。 半年多过去,看来已经成婚了。 柳照影笑道:“还没恭贺你新婚之喜。” 谁知顾仪慧竟是眼眶微红,一双翦水秋瞳望着柳照影,似有千言万语,却难诉之于口。 柳照影面对着款款深情,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位顾小姐曾经少不更事时似乎对自己有过那么一点心思,甚至顾世子还动过对自己强买强卖的心思,要让她做上门女婿。 不过后来因为一桩误会,她的贴身衣物遗落在顾家,被顾仪慧拾得,以为是她未婚妻留的,柳照影便顺势承认了自己有一个相爱的未婚妻,拒绝了她的心意。 顾仪慧望向了白流霜,对方明艳娇媚的外貌更是让她自惭,她弱弱地问: “柳公子,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吗?” 白流霜一惊,眼前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怎么知道!” 她狐疑地望过去,随即又去看柳照影,奇怪她怎么把这事到处告诉人。 这副情状,看在顾仪慧眼里,更像是感情颇佳的小两口,未婚妻吃味了,正在递上警告的眼神。 顾仪慧惨然一笑,只得说:“很好,这很好……二位,十分相配。” 这女人是真奇怪。 白流霜在不解之中还算带了点礼貌,知道回复说:“谢谢。” 柳照影:“……” 她没来得及回话,这两个女人竟然就能自己把戏给演完了。 她不得不感慨,这世上的事有时真玄妙,从前留下一个误会,可是误会套误会,竟能给兜圆了。 她一个女人,自然不能娶妻,可那随口胡诌的“未婚妻”,如今却是真有了此人。 顾仪慧到底也是大家千金出身,陡然见了柳照影难免失态,可很快也镇定了下来,说道:“柳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柳照影见她神情,知道她不会来跟自己“诉旧情”,应当是确实有什么事,便点点头。 两人毕竟要避嫌,只寻了一处白流霜能看见,但听不到说话声的地方站定。 顾仪慧道:“柳公子,这段时日国舅爷都在找你,你如今来了京城,自己多小心些。” 柳照影不想孟眠春会这般执着,连顾仪慧这里他都没放过,那其他地方…… “若你要去画院,大概很快就能被他找到了。”顾仪慧道:“我见他似乎对你挺生气……唉,我只是猜的。” 柳照影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份,便是她不怕,她夫家也得罪不起孟眠春,她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属实不容易了。 第229章 院子 “我明白了,谢谢你。” 柳照影向顾仪慧真心实意的道谢,无论有用没用,自己确实该感谢她的提醒。 顾仪慧点点头,好像还想再说什么,话到了嘴边,最后只是化成一声:“珍重。” 此时柳照影其实心下有些不忍,想告诉她自己其实是女儿身,也免得她总是束缚于当日两人那点本就不存在的旧情。 可是转念一想,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子,她们难以摆脱旧日的情丝束缚,说到底,她其实怀念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她们只是怀念自己心底那个虚假的人罢了。 她相信她自己,在顾仪慧心中,也只是一个虚影,并不是她本人。 “顾小姐,自然……如今该称呼你为何少奶奶了。”柳照影笑道:“因为是老朋友,谢谢你的提点,我也祝愿你,今后能过得好,毕竟人生这么长,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眼前人和未来事才是最重要的。” 顾仪慧愣了愣,随后笑了笑:“我明白的……柳公子,如果你在京城有困难,能帮上的,可以来找我……” 虽然对方并不是客套话,但柳照影还是当做客套话来听的,对于顾家兄妹,她并没有对方对她这么深的“感情”。 送走了顾仪慧,白流霜那厢已经对着满桌美食在大快朵颐了,见柳照影回来,她皱了皱鼻子说:“难怪你要来京城,看来这里有很多老朋友呢,随便出门就能碰到一个。” 柳照影叹气,只道:“汉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吧。” 白流霜嚼得腮帮子鼓鼓的。 临走前,财大气粗的某人还不忘了打包许多饭食,找了酒楼跑腿的,一路送到种家的宅第去。 “这是给季槿的。” 白流霜还认真地对柳照影说:“你不许偷吃。” 柳照影好笑,心道今日季槿留在宫中夜宴,怕是没有福气享用她这心意了。 但是也有她猜不准的事,她回家后没多久,季槿就回来了。 他并没有留在宫中吃饭,回来地比她想的早许多。 “皇上要留我,但我说了,姐姐新丧不足一年,我不沾酒肉。”季槿对她交代道:“你猜这么着,皇上果然顿时就没了兴致,打发我回来了。” 他哈地笑了一声,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忿。 柳照影皱眉:“让你不要冲动,何苦说这样的话讨人嫌。”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季槿仰着脖子,那模样是真倔强:“我若太卑躬屈膝,岂不是更叫人看不起?你放心,别的我都没有多说。” 今日季槿头一回进宫,他虽然年轻,但到底不是个莽撞之人,见完皇帝后,他去拜见了孟皇后,孟皇后为人和善,与种氏年轻时也相识,言行间不但没有天家的高高在上,对他还颇有子侄辈的照顾。 但是对方越和蔼可亲,季槿就越谨慎,他对柳照影说: “话本里面佛口蛇心、面慈心恶的人多是如此,我可是很警惕的,决计不会在她那里用什么糕点茶水。” 柳照影颇有些无言,说道:“话本是话本,杜撰的东西颇多。孟皇后如今的地位不可撼动,需要用阴谋诡计的时候不多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也并非恶毒之人。” 季槿哼了声:“那她就坐视那福安公主对你……我不信她身为后宫之主,会一点都不知道!” 柳照影沉默了。 孟皇后确实不会不知情,可是到了她那样的地位,世上的事就不是善恶对错那么简单了,人与人之间只有立场之区分罢了,福安公主的母亲云贵妃母族实力不弱,多年来又坚定地与孟皇后建立同盟,便是为着这一层,孟皇后也不会来为她伸这个冤。 这些事很难在短时间和季槿讲明白,她只是道:“你有心防备是好的,但京城之中各方势力和权爵甚多,你即便防备、厌恶他们,我们也没有实力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遍。这与你在延州时不同,嫉恶如仇虽好,但也要适时而为。圆融机变,是你目前最要学的东西。” 见季槿听进去了,柳照影便笑道:“多见些人也就学会了,母亲给你订的名单,那些亲朋故旧,便着手起来一一去拜访吧。” 季槿顿时面如菜色,第一次觉得人情世故真如刮骨钢刀般令人难受。 柳照影见弟弟如此苦于交际,心中不由感叹,若是有孟眠春这样的人来教,便是一个月的工夫,季槿也能脱胎换骨了。 想到他,柳照影便有些不安起来,在京城之中,早晚是会碰见的,只是到底会有多晚,只希望尽可能晚些吧…… ****** 同一时间,孟眠春最近又被狐朋狗友拉到了新开的院子里去吃酒了。 京城之中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素来便是天底下哪个地方也难及的,这些王孙公子的消遣之地更是常有新花样,里头的绝色佳人更是年年有更迭。 这新开的院子叫小鲤园,鸨母调教了两个姿容绝色的姑娘,只等着献给身份最贵重的客人。 同桌的皆是孟眠春素日的老朋友,都是章台走马的纨绔子弟,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两人,一个叫石明甫,礼部尚书石同义之子,另一个叫陶一同,是殿前司副指挥使陶伯焘的幼子。 这两人身份最高,与孟眠春又是打小的交情,因此关系最为亲近。 这石明甫也算是好竹里出的歹笋,一家子读书人,偏他是个读书不成的,模样长得也普通,一双厚唇,却爱学风流才子那一套,此时正揽着个小娘调笑: “我看你们妈妈这园子的名字取的妙,小鲤园,有点意思,瞧瞧,可不就是养着你们这一条条滑不溜秋小鲤鱼了……” 那小娘果然在他怀里扭得像条鲤鱼似的,哼哼着:“爷又拿奴家取笑了。” 对面的陶一同见状嗤了声,长眼一眯,哼道:“我看是狐狸的狸还差不多。” 他身边坐着的更为美貌的小娘就咯咯地笑,伸出莲藕一般白嫩的膀子去兜他的脖子,软软地哼: “陶爷说什么,咱们就是什么……” 第230章 赐什么婚 陶一同长得还算俊俏,又在禁军中任职,在各色花娘之中素日就比石明甫吃香点,可这人有个毛病,就是贼抠,他家子嗣多,家资又没石家那么厚,自然场面上就不阔绰,偏他又是个不在意脸皮的,跟着孟眠春和石明甫蹭吃蹭喝不说,连花酒都要来蹭。 以前石明甫或许还暗恨陶一同抢他风头,可是近些年,他知道再绣花的枕头,也比不上真金白银,真正在欢场中吃香的,还是他。 不过当然也有又有钱又有相貌的,比如眼前的这位国舅爷,那可是金光闪闪惹人爱,不过谁不知道孟眠春是个煞星,尤其他年前被皇帝“发配”去了金陵,谁知回来以后煞性更重,瞧瞧,以前兄弟几个出来耍还能有个笑模样,如今叫他出来喝一次花酒,倒是活像人人欠了他几百两。 石明甫喝了口酒,搂着身边的花娘道:“国舅爷,我说你要还要愁眉苦脸多久?莫不是嫌弃京城里没乐子?你看,今天兄弟带你来尝尝这鲜嫩的小娘子你也不要,真不知道你要什么。这小鲤园的鸨母可是个眼界高的,寻常人只能轮到排头吃,便是有些头脸的,老实排半个月队去吧。” 他怀里的花娘忙跟着附和,嗓音柔得滴出水来了:“是呀,公子可是艳福不浅呢……” 话说着,一双美眸却忍不住直往孟眠春身上瞟,有这等出色人物在旁,谁又愿意招待模样平平的石明甫了。 孟眠春冷笑一声,一双桃花眼却是冷若寒霜,望着这女子的目光有如刀削:“怎么,你是没长骨头还是没长筋肉?不会坐直了说话?不是说善弹琵琶么,弹了半天,只知道往男人身上弹?他是个琵琶啊。” 一时也不知骂的是谁。 那花娘不过十五六岁,自认是魁首,平素被人养得娇,各个王孙公子捧着哄着,哪里听过这种话,立刻就红了眼眶,泫然欲泣。 石明甫知道孟眠春的脾气,嘻嘻笑着去捏花娘的下巴,说道:“爷的好娇娇儿,可不是人人都像爷这么怜香惜玉的,你啊,别想什么不该想的了,去,乖乖弹琵琶去,让咱们饱饱耳福。” 她咬了咬唇,终是起身取琵琶了。 旁边陶一同热闹看得欢,也把自己身边的一推,说道:“去去,与你姐妹合奏去,别搅了孟公子雅兴。” 悠扬的乐声响起,更使得本就林木秀丽的小鲤园别有清雅韵味,有如仙境。 孟眠春哪里有什么雅兴,抬手揉了揉鼻梁,两个让人不耐的女人不在自己眼前,他好歹是眼睛舒服了点。 “你们两个今天就为了这个叫我来?什么庸脂俗粉,也当宝贝一样,叫人笑话。” 他连这桌上的甄秀美食都不想动筷: “没事我走了。” “诶诶,国舅爷,孟兄,孟公子……别走啊。”石明甫赶紧拉他又坐下,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兄弟是真有事跟你说。” 某人抱臂挑眉,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石明甫摇头,絮絮叨叨个没完:“也不知道如今怎么就成了个爆竹……哎呀,不是前几日那龟兹的公主进京了么,说是来和亲的,皇上如今要挑宗室里适龄的子弟下旨赐婚呢。” 石明甫的父亲是礼部尚书,鸿胪寺受礼部管辖,这事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陶一同也听说过这事,接道:“皇上来真的?这西域的回鹘蛮族,娶过来也不是什么福气,没听说之前要挑谁,你知道了?” 先前这事有过风声出来,但后来又没谱了,大家只猜人龟兹也舍不得嫁公主过来,但如今突然又送进京来了,看来这一场盛大的和亲是免不了的。 石明甫笑露出八颗白牙,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说来好玩,宗室里一共也没几个人选……常山郡王的嫡次子,三天前火速定了婚,平阳郡主的孙子,昨天说摔断了腿从此不良于行了,还有个纪国公的侄儿更绝,说突然有了佛缘,要寄名做俗家弟子三年,三年不能近女色,你说好笑不好笑?” 陶一同哈哈大笑,笑得直打跌:“这些人还能更过分一点吗?听说那龟兹的公主长得甚为貌美,又亏待他们什么了?有这个必要?” “怎么没必要。你去试试,你这新姑爷去省亲一趟就要一年半载了,得,不如直接给个官出使西域罢,丝绸之路没你不行。” 两人又是相对着哈哈大笑。 其实石明甫这话玩笑的意味多些,汉人注重家族血脉,尤其世家贵族,宗室子弟自认龙脉,更是如此,娶个异族女子,甚至还不如娶个平民,好歹这还都是华夏子孙。 一起猫三狗四地混了那么多年,孟眠春总觉得石明甫这笑里还有点别的东西。 他踹了石明甫一脚,嗤笑道:“叽叽歪歪什么,话一次讲完。” 石明甫清清嗓子,继续道:“所以我听我爹说啊,皇上动了别的念头,将这个赐婚人选从宗室子弟扩大到……和皇家沾亲带故都算。” 四道同情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孟眠春身上。 没错,比如眼前沾亲带故的这一位,皇后的亲弟弟,皇帝的小舅子。 当然了,其他人,比如一些妃嫔的娘家兄弟子侄,皇帝和太子的老师、伴读的家中子弟,都算在了“沾亲带故”的行列。 虽然是有些牵强了,不过好歹范围一下就扩大了不少。 总归是轮不上他们这样的臣子的,石明甫和陶一同当然抱有着十二分热情来看孟眠春的好戏。 不是他们说,他们觉得孟眠春当选的可能性,很高。 孟眠春闻言果然脸色扭曲了一瞬:“他们敢。” 石明甫叹了口气,说道:“国舅爷,谁让你这年纪不成婚呢,又不肯接受官职,然后你身份又高,就冲这几点,我看你就悬了。” 所以说啊,做人游手好闲不得,在这种时候,皇帝会冒险选一个有前途有官职的亲戚来做这个驸马,还是选一个总惹麻烦胡闹闯祸的呢? 说不定他早就想把这小舅子远远打发了清净。 第231章 威宁侯 石明甫告诉孟眠春这个消息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取笑他,而是让孟眠春做好准备。 以孟眠春的脑子,不会猜不出这样的事他家大哥多半对此事是知情了,之所以瞒着他,也未必就是真想要个回鹘弟媳妇,但反正是要借此机会要挟他娶亲和上进。 实在是……闲的没事干,拦招一招接一招。 “行,我知道了。”孟眠春点点头,倒是没生气,反而对石明甫勾了勾唇:“谢了你这提醒,今天这顿算我的。” 石明甫哪里会跟他客气,忙打蛇随棍上,指了指弹琵琶的俏生生的花娘: “这个……” 孟眠春颇为无语,不过也不计较:“包一个月。” “行行行,国舅爷大方,咱们老规矩,老规矩。” 孟眠春扔下银票就走了,石、陶两人目测是回去找他大哥算账去了。 挥退了两个花娘,石、陶二人继续喝酒,见石明甫开心地准备白嫖,陶一同对其很是不齿:“你还说我,嫖资都要蹭人家的,可要点脸吧。” “嘿。”石明甫不以为意:“我们啊,这叫各取所需,反正这么些年,都这么过来的……” 从前孟眠春那些花账,其实都是他们两个的,他在外头一掷千金包粉头花娘确有其事,但实际上嘛……他并不碰这些女子。 旁人不知道这些,只有石明甫和陶一同这两个常年帮他打掩护的人知道,孟眠春从小到大,凡事自有计较,他不在乎自己头上那纨绔名头,他们兄弟自然全力配合。 便是外人都道石明甫官家公子出身,不爱仕途经济,偏是生财有道,却不知其中有多少是靠了孟眠春的。 陶一同脸上难得露出点正色来:“他素来离经叛道,做的事情连他大哥都瞒得紧,如今威宁侯爷只当他嬉戏不成事,自然想在成婚一事上拿捏他。” 石明甫叹了口气,说道:“国舅爷是个有法子有主意的,不比我们两个,被家族按着头成亲。说来是人人称羡的出身好,可又有多少自由呢。” 旁人不理解孟眠春,但他们却是理解的。 便是他们,其实并非是不满意父母之命的妻子或者父亲安排的前程,只是有时回首来看,觉得世上自己可做决定的事实在不多矣。 身为男儿,每个人都想为自己活一回,做一番自己喜欢的事业出来,可到底没有几个人能有这份潇洒和豪情。 这几人嬉笑惯了,正经话才没说了几句,陶一同又开始对着兄弟挤眉弄眼地暗示了:“话说回来,那既然国舅爷替你付了包那小娘一月的银钱,那兄弟我……” 石明甫大手一挥,豪情万丈:“给你的那个也包半个月,兄弟付了!” 陶一同立刻对他肃然起敬,起身敬酒,做低伏小:“哥,你今天就是我亲哥,让小弟来敬您一杯啊哥哥!” 石明甫:“……” ****** 孟眠春回府后,径直去了他大哥的书房。 威宁侯孟仲毅不打仗不练兵待在家中的时候,平日的消遣也很无趣,不是摆弄他那些兵书,就是擦拭他收藏的那些十八般兵器。 孟眠春每回和他大哥相见,彼此在彼此眼中都颇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两人不仅长得完全不像,性子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孟仲毅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当即又皱眉:“镇日出去鬼混胡闹,若实在闲,在家陪陪母亲也算你做了件大好事。” 孟眠春掏了掏耳朵,混不吝地笑笑,倒是开门见山:“我看大哥才是闲,闲得要去搅混水,急着给我娶房媳妇。” 孟仲毅脸色有些尴尬,“你……知道了?” 这小子的表现倒是让他没想到,这么镇定?以前逼他娶亲不是都推三阻四的么? 事出反常,有古怪。 孟仲毅提防地看着他。 孟眠春仿佛没看到他大哥眼里的狐疑,反而拿起他大哥桌上一方古砚随意地把玩,这还是过世的老侯爷传下来的。 “唉。”他叹了口气:“我这眼看着也到年纪了,是该定下来了,想通了啊。大哥不是已经替我物色好了?那个龟兹的公主,配我也不算辱没了,行吧,这事我同意了。” 孟仲毅差点又被他气到,骂道:“你算个屁,你同意什么同意?你哪里听来的谣言,谁跟你说的?” “难道不是吗?”孟眠春故作诧异,随后又摸着下巴做纳罕状道:“谣言也没事,听说那公主长得不错,我挺感兴趣的。大哥你去说说亲?我反正没意见。” 见他这一副轻浮浪子的模样,孟仲毅不由冷笑道:“滚一边儿去……等等,我问你,你是真心想成家了?” “这还有假?” 孟眠春反问他: “以前不是京城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我了嘛,哎呀,差点的门第相貌又配不上我,我是决计不能将就的,现在来了个龟兹公主,这不是勉强能够上我么。” 还勉强能够上你…… 孟仲毅简直想让他去撒泡尿照照镜子,但毕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说得这么粗俗也不好。 他对孟眠春可真是比对亲儿子还操心,自从听双喜说了他在金陵对个画师格外上心后,他翻来覆去几夜睡不好,后来就让孟文珩跑了一趟,回来后孟文珩竟也说,叔父对那人不一般。 这让孟仲毅怎么能接受? 弟弟长久不肯成亲,成日胡闹,从前还喜欢逛青楼,如今回来也少了,镇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这一看,不得了,可不就是走上了一条歪路? 龙阳之路可真是歪到姥姥家了,他们孟家传了那么多代,那可都是铁血真男儿啊,没有好这口的。 他一时埋怨老娘把弟弟的名字取的如此脂粉气,一时又埋怨妻子没有早点给他定下亲事,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声名在外的威宁侯其实没少为不省心的弟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别人觉得这龟兹公主如同鸡肋,皆不愿结亲,但孟仲毅觉得未尝不可一试。 长得好,绝顶好看的女人,难道还不能把他弟弟掰回来? 第232章 掰回来 要把孟眠春从弯路上掰回来这事,孟仲毅自然是不可能放弃的,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件事其实颇有些难度,因为从前安排给的那些千金小姐,孟眠春常常有理由嫌弃她们,不是矮胖,就是蠢钝,或者貌如无盐。 平心而论,论相貌,他自己也觉得没人配得上这个弟弟。 他想起两天前进宫的时候,孟皇后提到那的龟兹公主入宫觐见,且是难得一见的绝色,而且最近皇上为了她的赐婚正愁眉不展时,孟仲毅突然间就动了心思。 但孟皇后觉得不妥:“虽然长得貌美,但到底是外族女子,那些宗室子弟和世家不愿意,多半也是因此。” 孟仲毅不好把自己对孟眠春的事和盘托出,只道:“我倒是觉得无所谓,既要出身又要相貌,肯嫁给我们小弟的姑娘,满京城还有吗?” 孟皇后闻言也沉默了。 这沉默代表着一对兄妹之间的心照不宣。 孟仲毅又道: “何况他要是真的不愿意,就选个他喜欢的,我和母亲自会考虑,总之这一次,我是不能再让他逃过了。” 当然,前提是个女人。 这一句是他自己在心里嘀咕的。 孟皇后见状只笑道:“他几乎是你抱着长大的,当年爹过世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赖在你怀里哭,说句实在的,大哥你待他,比待珩儿更像儿子。” 只是有时候大哥这泛滥的“父爱”未免有些太过,她倒不觉得小弟是真纨绔,那孩子只是自小极有主意,心高又骄傲,与旁人大不相同罢了。 只是这句孟皇后也没有说出口,她不好拂了大哥一片拳拳心意,阻碍大哥引导小弟走上“正道”,只答应会与皇帝商议,但前提是孟眠春真的能收心娶妻。 如此,孟仲毅这厢刚刚萌生了这个想法罢了,谁知孟眠春却有不知哪个耳报神,已得了消息。 见孟眠春当真是对这门亲事很感兴趣的样子,孟仲毅反而有点犹豫了。 他总觉得孟眠春是要搞事。 “我真的不去闯祸。”孟眠春保证:“不过大哥你不能阻止我去追求幸福啊,我要亲眼去使馆看看这公主是不是真的那么国色天香。” 孟仲毅当然不信:“收起你那套,你靠着恶心别人已经坏了多少亲事了?当我不知道呢?我还能信你?你不过又想故技重施罢了。” 他也冷着脸拿出了长兄如父的威严: “惹急了我,我直接请皇上赐婚,打断你的腿留在家里,你就是不想娶也得娶。” “哎呀我说大哥啊。”孟眠春露出无辜的表情:“我主动来找你,就代表我这回不会做这样的事了,这样吧,你再不信我,我们击掌盟誓。我绝对不会故意毁坏自己名声,或者毁坏对方的名声来阻止婚事。你派人看着我总行了吧?” 他哥俩好地要去和孟仲毅勾肩搭背,被他一把甩开了。 兄弟情当真薄如蝉翼。 “行行行。我怎么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吧,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信?难道要我用娘起誓?” 孟仲毅磨着牙当即开始转头找东西,想砸他。 “你胡说八道个什么东西,老娘这么大年纪了……你站住!” 孟眠春哈哈地笑,“怎么样,大哥,你同意不同意?” 最终的结果,孟仲毅还是同意了。 虽然这事明明是他起的头,但不知怎么就有种被孟眠春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平素带兵打仗皆不在话下,兵法四书也都接通的威宁侯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力不从心。 待孟眠春笑眯眯地走了以后,孟仲毅越想越不对劲,最后还是让人把孟文珩叫来了,并且郑重嘱咐: “这几天盯着些你小叔叔,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孟文珩叹气,他有时常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爹不是自己爹,是孟眠春的亲爹,同时自己也不是孟眠春的侄儿,而是他大哥。 “儿子明白了。” ****** 孟眠春冷着脸回了自己院子,静静地打开双喜递上的信细看。 他从金陵回来,也带了几个人回来,那风门的徐老头如今依旧替他扫院子,早前跟京城的风门接上了头,也让他如今在不见光的地方多了只耳朵。 只不过打听龟兹使团的事还用不着他,稍微让人去探探就能知道些线索。 他一目十行,觉得打听来的消息与自己猜的差不多。 他对那个未来很可能成为龟兹王的白飞时颇感兴趣,如今有明目张胆的机会与对方接触,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个龟兹公主,说来有点意思,他们是和季家一起进京的。 从龟兹到京城,有必要绕路到延州,恰好让季家人送进京? 他总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 而且他觉得对方也未必是真的想和亲,但这念头没有依据,还需要和他们接触过后才能判断。 如果一方不是真心想娶,一方也不是真心想嫁,那才是最适合谈结亲的好机会。 因此这一回,他并不打算像以往那样,用这样那样的法子去搅黄自己的婚事,他觉得孟仲毅虽然爱胡搞,但这一次还算是给了他一个理由去接近使团。 他先前在金陵的事闹得很大,京城之中多了不少盯上他的眼睛,就和帮过自己的信陵郡王赵源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一样,他虽然不至于那么惨,但这段时日也不敢有别的动作,只继续与狐朋狗友花天酒地、放浪形骸。 修家那账本的指向,素衣教的资助之人,也是与夏人联络私下买马养马的狼子野心之徒,极大可能藏身京城,且势力不小,无外乎皇族、世家、高官,此时他在明,对方在暗,实在需要韬光养晦。 就连修麟,跟着他进了京,却只能在严密保护下活着,好在孟眠春早有准备,知道皇帝不悦顾家用丹书铁券救了贼子之后,他就先去御前狠狠告了一状,说修麟这小子苟且偷生,还不识抬举,就算不杀,也应该当做罪人看管起来。 后来皇帝被他说动,指派了皇城司的人看管他,虽然不下狱,却与圈禁坐牢无异,可皇城司有卓甘棠,这也算是孟眠春承认的信得过的人之一了。 第233章 搅混水的 孟眠春看完后将信就着烛火烧了干净。 他起身进了内室,这里除了双喜和双禄,平素无一人能进来。 孟眠春伸手动了床边的一个机关,身后的墙上便出现了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暗室,其中放着一只乌木的梨花匣,其上锁头精巧,里头皆是他的贵重之物。 将它打开,孟眠春抽出那本害山水寨覆灭,杨定风送了命,修麟也多次差点遭毒手的账册。 现在还不是它露面的时候…… 一本旧账册,此时却盈盈透着一股药草香,皆因它旁边放着一个格格不入的香袋,里头的草药过了这么长时间也依然没有失味。 孟眠春望着其出神。 这个瞧着普普通通的香袋是先前柳照影送给他的,味道也是她身上惯常出现的草木药香。 说不上来原因,他一路将它带回了京城,还和这本值很多条人命的账本放在了一起。 他皱着眉伸手将其取出,一想到它主人的种种恶劣行径,便想一把火把它烧了泄愤。 狠狠捏了几把,终究还是重新把它放了回去,重新又锁上了匣子,落下机关。 ****** 白流霜这些日子过得颇为舒心,她从未来过大楚的京城,不知天朝上国竟如此繁华,她又本是活泼好动的性子,这些天四处玩乐,颇有些乐不思蜀。 白飞时和她不同,则是代表使团忙于出席各种场合与会面,也比不上她这么开心,这反倒是让她更没了顾及,跑去找柳照影和季槿的时候比和自己亲哥哥在一起的时间还多。 这日白流霜又出门一掷千金,带回来大量的“战利品”,白飞时见状,皱眉叹气道:“小妹,你近日少出门,莫再顺着性子顽皮胡闹。” 白流霜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忙道:“大哥你是怎么了?有事情吗” 白飞时是个好大哥,白流霜虽然任性不懂事,但对哥哥也是真的尊重和爱护,他这副样子显然是有事的,自己最近除了花钱多点,也没惹麻烦啊,难道是…… 她刚坐下又腾地一下站起来了,说道:“肯定是这些汉人欺负你了吧?是谁,我去收拾他!” 一副撸袖子准备干架的样子。 她还恨恨地表示:“大哥不让我多出去见那些夫人贵族的,就是因为汉人很多都是嘴巴甜、但肚子里恶毒的吧?!” 她大概想表达的是——口蜜腹剑。 白飞时:“……” 她这就是误会他了啊,他不让她多去见人,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堂堂的公主是这样的本性罢了。 白飞时摇头道:“并非如此,而是关于你的婚事……” 白流霜耳朵一耸,音调略微提高:“我的婚事怎么啦?大哥不是说他们不愿意娶异族人,大楚皇帝不会给我赐婚了吗?有变数?” 白飞时叹气。 原本是这样的,赐婚眼看就要在双方都不是很热衷的情况下作罢了。 可是谁能知道在这个关口还真的会有人站出来呢,关键是站出来的人并非是被迫的,他还相当自愿。 此人……白飞时想到了自己和这位国舅爷在宫中的见面,他不得不说,这人相貌、年纪、家世、谈吐,配他妹妹实在是够资格了。 他把此事同白流霜一说,白流霜的反应比她想象的更大,就像个火炮被人点上了从椅子上蹿起来了一般,激动道: “大哥你说话不算话,我、我同柳照情比金坚,你说要让大楚皇帝给我们赐婚的!你想食言,将我嫁给旁人去?” 白飞时揩了揩额头的汗,“大楚皇帝那里倒是有些转圜。可问题是,现在这位孟国舅,是他铁了心要娶你啊。” 说起来这事处处透着一种玄幻,白飞时想到先前自己听说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后,就屏退左右,很是君子地在大楚皇帝面前坦然承认了,说自己的妹妹顽劣,不堪为国舅爷之配,而且她已有心属之人,他言明自己知道汉人女子重礼教,这事在龟兹不算什么,但在这里,是有损名声的,所以他愿意放弃结亲。 皇帝听了虽然有点不高兴,但也没有太大的不高兴,因他本来也确实挑不出什么再合适的人选了,甚至他都在考虑实在不行,只能把这小公主给自己的太子收了做侧妃。 至于孟眠春……他和孟仲毅的反应一样,纯粹觉得这小子突然冒出来想搞事罢了。 但是谁知白飞时这话说完,皇帝没反应,孟眠春第一个说他不在意。 他不在意?! 皇帝震惊了,白飞时也震惊了。 对方却只是笑眯眯地说,谁都有过去,自己的过去也不光彩,但他已经决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并且立志展开一段新的人生,愿意与公主共同成长,一起奔向未来。 连皇帝听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确定地问:“你真的确定?” 孟眠春反问:“皇上不是一直想让我成亲,如今却不愿意成全我了?” 皇帝:“……” 他这已经不是在搅混水了,根本是脑子有病吧? 谁会知道了自己今后脑门上会有点绿,还上赶着去的? 是特别喜欢绿色还是怎么的。 要说他真的喜欢白流霜,但凡是孟眠春的亲朋好友,了解他的人,都没一个人会相信——宁愿相信他天生喜欢戴绿帽子,也不相信他喜欢这个异族公主。 经历了这场令人迷惑的谈话之后,皇帝颇觉头痛,决心不管这事了,挥手说:“朕觉得,你们两人还是都需要回去好好想想清楚。赐婚一事,你们可找皇后定夺,决定好了再告诉朕。” 他果断把这个挑子撂了,扔给皇后去头疼,他宁愿留下更多时间给琴棋书画,也不想浪费在这几个年轻人身上。 于是,白飞时只能带着无限的疑问,被孟眠春一路送出了宫。 白流霜虽然没见过孟眠春,但一听白飞时说完,就气得一连串说了好几句粗话,恨不得立时就去找他拼命。 最后还是被白飞时喝止,严肃地警告她道:“这里是他们的皇城,到处都有拱卫司的耳目,你万万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白流霜又气又委屈,眼睛通红,嘟囔说:“我又没说错,这人听起来就是个破皮无赖啊……” 第234章 我要去寻仇 白飞时到底比白流霜清醒些,沉吟片刻,只对她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结交,这位孟国舅或许别有所图,总之……这事有大哥在,你就不要多想了。” 虽然没有深交,白飞时却也直觉孟眠春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即便没有柳照这回事,大楚的赐婚人选若是他的话,其实他也会存疑,不想将白流霜嫁给他。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虽然白飞时再三告诉白流霜那位孟家的小国舅不好惹,让她近来韬光养晦不要再出门胡闹,但白流霜若是真能听话,她也就不是她了。 在家不过躺了一天,她便忍不住了,想了又想,最后拿定主意,连贴身丫鬟阿惑也甩开了,偷偷拿了一大包银子,溜出门去了。 …… 柳照影再次在自家门口见到白流霜时,已经不会觉得意外了,只是她这回来,与先前又有点不一样。 难得地身上沾了尘土,还一副气喘吁吁,皱眉来回踱步的紧张样子,柳照影颇为狐疑:“你只身前来的?发生什么事了?” 白流霜动了动嘴唇,只是先四下看了一圈,嘟囔道:“季槿怎么又不在啊?” 柳照影无奈:“你大哥忙不忙?若他忙,季槿也是一样忙。” 身为男人,本就避不开应酬往来,就算是白飞时这种半只脚出家的人也不能免俗。 白流霜蹙着眉,最后一跺脚,拉住柳照影,说道:“算了,他不在就不在吧,你帮不帮我?” 柳照影虽然不知道这位主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但她这副模样就可以看出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悄悄地想甩开手,不应承:“你先说什么事……” 谁知这野蛮人力气倒大,狠狠地又抓住了柳照影妄图缩回去的手腕,一双大眼睛凑过来,威胁她:“未婚夫妻不应该同甘共苦嘛,现在我有难,你不帮我?” 柳照影抬头望天,冷漠脸:“我们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那种未婚夫妻。” 没想到白流霜这人果真半点风骨不讲,见威胁没用,顿时又软了身段,换了一种方式,开始做作地靠着柳照影撒娇:“好姐姐,我们这一路来,没有夫妻恩情,也有姐妹亲情,你说是不是啊……” 柳照影被她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闪躲开:“行了行了,你打住。” 白流霜当她答应了,忙又催促:“我就当你答应啦,走走,我们快走。” 柳照影见她如此恶形恶状,便猜她是在外惹了麻烦不敢让白飞时知道,来找她摆平。 她已打算跟她走一趟,但想到两人未免势单力薄,好在外头马厩边正有个少年探头探脑的,柳照影便喊了一嗓子: “二茅,同我出门走一趟吧。” 这是跟着季槿一道进京的亲兵,年纪还小,一到京城就水土不服躺了三天,其他人都领了任务出门去了,只有他留在宅子里边养身体边看马。 大概也是憋坏了,见柳照影叫自己,晒得黝黑的少年笑露出一口白牙,开心地应了:“好咧,柳公子你等我套件衣裳。” 一行三人匆匆出门,柳照影很快就发觉自己真是低估了白流霜。 根本不用她担心,原来白流霜很有脑子,早就叫好了打手,就在种家宅第旁边的巷子里,或坐或靠着三四个壮汉。 见白流霜终于带着人出来了,为首的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声如洪钟地道: “小姑娘,你就带了这两个帮手啊?” 白流霜不顾旁边柳照影彻底黑了的脸,一扬下巴,说道:“这是我未婚夫君,寻仇当然要带他一起了。” 感情不是她惹了麻烦,是要去寻仇啊! 就连土生土长、在西北边境野惯了的二茅闻言都不由咽了口口水,敬佩地看了一眼白流霜,这姑娘,够野。 只见那大汉点头,有些不屑地看了柳照影一眼:“长得不错,但小哥太瘦弱了,等下可别被揍成个猪头。” 柳照影:“……” 他蒲扇似的大掌一挥,又招呼身后的弟兄:“好了好了,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兄弟们,冲啊,干架了!” 又转头对白流霜道:“小姑娘,你放心,我王老三打遍京城无敌手,收拾起登徒浪子来更是得心应手,保管叫对方被揍得哭爹喊娘跪在地上叫你奶奶。” 白流霜显然因为“跪在地上叫奶奶”这句大受鼓舞,也跟着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跟着他咬牙,充满豪气地道:“好,王大侠,靠你了!” 大侠?!哪门子大侠? 旁边柳照影和二茅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可思议。 那明显平素就是靠在街上帮闲、跑腿、做打手为生的王老三被这一声大侠叫得热血澎湃,当下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走在前面带路了。 柳照影见状不对,赶紧拉住白流霜:“你被登徒子调戏了?为何不告诉你大哥,这里是京城,斗殴闹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别胡来。” 白流霜不高兴了:“那是你们大楚的律法,我可不是你们这里的人,再说了,我又不傻,不会真的打人闹事的,我就是去吓吓那人,你放心吧。再说,我都给钱了,现在可收不回来了!” 柳照影不用问就知道她得给了多少,才能让王老三这帮人对她差点都供起来当菩萨了。 见这姑奶奶今天是执迷不悟、不肯罢休了,柳照影只能转头悄声对二茅说:“等下到了地方,你看清楚后赶紧去使馆报信,若白飞时不在,叫他们的亲兵头领带人来,免得闹出大事。” 二茅搔搔头,不由感叹:“早知道刚才把白姑娘锁在咱们那儿就没这事了。” 柳照影也没想到这人能离经叛道、出人意表到这种程度。 白流霜,当真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几次三番能让她也摸不清楚套路的人之一。 “罢了,她现在和我们是利益一体的,顾着她,也是顾着我们自己。” 幸而她先来找自己了,若非如此,看她这阵势必然闹出大事,只要看顾好她,也算是让白飞时欠自己人情了。 第235章 见面 终于到了地方,白流霜叉腰站在门口,磕磕巴巴地念出了清雅小匾上的三个字:“小鱼园……” 王老三几个是不识字的,闻言摸了摸肚子。 小鱼圆? 听着怪馋人的。 走路都有点走饿了呢。 二茅一个当兵的都看不下去了,提醒白流霜:“白姑娘,这叫‘小鲤园’。” 白流霜费解:“鲤是什么?不是念鱼吗?” 西域偏塞之地,她平素很少能吃到鱼,很难跟她解释鲤鱼是什么。 柳照影给二茅使了个眼色,二茅点点头,悄悄地挪到最后溜了。 白流霜还沉浸在不认识的汉字里,柳照影不介意她在这里多浪费点时间,最好拖延到她大哥来找人。 小鲤园? 柳照影同样打量着这三个字,她从前没有听说过这里,大约是近来新开的,看模样环境便知是私娼院子,且是那等附庸风雅的贵族子弟偏爱的那种。 小鲤园门口自有龟公,见这几人在门口徘徊不入,又有女子在其中,便知道多半是来惹事寻衅的,当下就凶神恶煞地出来赶人。 白流霜也不怕,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来,反而质问那龟公:“纸上写的,可是这里?” 那龟公凑头一看,也颇傲气:“是又如何。” 他看白流霜年纪轻轻,又是姑娘打扮,当下警告道:“姑娘,我不知你是哪家的,只是别怪我不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能随便闹的,今日有贵客在,姑娘若要来放肆,还是先掂量掂量的好。” 白流霜不管他拉拉杂杂地说这些,将手上纸条一扔,哼道:“是就好,别废话,给姑奶奶让开,什么贵客不贵客的,找的就是他!” 这架势是要动手啊,那龟公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招呼了身后的护院,一字排开,是要迎战的架势。 柳照影倒是好奇了,问白流霜:“你从哪里得来的地址?” 她人生地不熟的,却能找到这私娼窑子,着实有几分古怪。 白流霜反而诧异地看她一眼,自然地说:“花了银子问路边的百晓生。” 金钱之威力,所向披靡。 柳照影来不及多问她几句找的人到底是谁,竟是连街边骗钱的“百晓生”都认识,白流霜却是早不耐烦回答,带着跃跃欲试的王老三几人就往里冲了。 柳照影:“……” 她见实在拦不住,就只能躲开些,等他们打完再说。 那院子里的龟公都是手持棍棒的,可是王老三那几人本就皮糙肉厚,又是做惯这种事的,动起手来一时竟占了些上风。 白流霜也没闲着,自然,她作为一国公主,就算再胡闹,也不会跟市井泼妇一般与人动手,只是在旁加油助威,光说在气势上,就胜了对方不是一点半点。 为首的龟公无法,眼见不敌,只得大喊:“快快住手!惊动了贵客可不得了……” 被王老三一拳打在口鼻上,剩下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走!” 见己方大胜,白流霜越发得意,还不忘拉了柳照影,一路冲了进门。 按道理,世家公子来这等地方,不可能不带人手,倒是不知白流霜要找的到底又是哪个,这么大动静也坐得住,竟是没叫人打出来。 因此柳照影便更倾向于猜测对方是听见动静,已从后门溜了。 她心下略定,若是如此,白流霜这事还不算闹得太大。 小鲤园景致清幽,进了花木掩映的园子里,一时辨不清方向,柳照影停步,反手拉住了白流霜的胳膊。 “打也打了,闹也闹了,见好就收。” 白流霜转了转眼珠,是决计不肯前功尽弃的,正要宰说什么,身后却是有人声,正是小鲤园的鸨母颤颤巍巍地颠着跑出来,嘴里爹啊娘的叫着,脸色如丧考妣。 “两位……两位这是做什么啊……” 反正也找不到路,白流霜张口道:“去把你的贵客叫出来,跟他说,他姑奶奶来见他了!”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道似笑非笑的悦耳男声响起了: “哟,是小爷我哪个姑奶奶啊?” 几丛半人高的石楠后便转出一位锦衣玉带的公子来,身姿挺拔,意态风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微胖的年轻人。 在那道声音响起的刹那,柳照影便陡然变了脸色。 这世上很少有什么场面,能让她生出想拔腿就走,落荒而逃的念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当数其一。 来人竟是……孟眠春。 …… 对面一派风流潇洒,脸上犹自带着戏谑笑意的俊俏年轻人,等看清眼前两人后,所有的表情都像是一瞬间冻结在了脸上。 便是要说的话也全部哽在喉头。 什么气度,姿态,笑容,全消失了个干净,那模样甚至有点……呆。 空气凝结,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白流霜虽然心慕季槿,但乍见孟眠春,也不得不在心底“哇”了一声,承认面前这人有副难得的好相貌。 仿佛他一露面,这满园花木秀色都在他面前失了鲜妍,这般精致貌美的美少年,只是望着,都让人如沐春日明媚的阳光,这样的人,即便满肚子男盗女娼,不怀好意,也难让人生出恶念来。 白流霜在自己都没发觉的情况下收敛了些原先的怒气,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孟眠春?” 安静,依然是诡异的安静。 对面的人好像只有在现身前还算正常,怎么这会儿突然就成了哑巴? 白流霜:“?” 孟眠春身后跟着的石明甫也觉得奇怪,不知眼前的人怎么就如遭雷击般僵住了。 难道是被那小公主的美色震慑?一见钟情了? 他忍不住凑上头看一眼,却见孟眠春往日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只射出两道灼灼的目光,恶狠狠地盯在了对面一个青袍少年身上,若是目光能化为实物,对方此时应该已经被洞穿在原地了。 他忍不住腹诽,这眼神,对方不是杀他父母,就是夺他妻子了吧。 孟眠春的视线太过灼热,白流霜也感觉到不对了,狐疑地侧身将柳照影挡了挡,低声问: “你认识他?” 柳照影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脚,倒是有些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了。 孟眠春罢了,她怕什么? 第236章 孟少爷,别来无恙 是啊,柳照影告诉自己,她最不怕的就是孟眠春了,以前在金陵,自己得罪过他多少次了? 最后一次,不过是自己不告而别,得罪地狠了一些罢了。 总是会见的,她自来京城第一天,就做好了准备会见到他,不过是早了些,意料之外了些,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般想着,她心底那股子心虚劲儿便散了不少,也不再生出那种转头就走的念头了,恢复了脸色,镇定地对白流霜点点头道: “是。” 白流霜“咦”了一声,好奇心大盛,正想再问,却见对面的身影却动了。 只见孟眠春快步走了过来,却根本不是朝着她,白流霜一时没躲开,这人竟是伸手就将她往旁边一推,她不防,竟是差点给推地骨碌原地打个圈儿。 白流霜鼻子都快气歪了。 这目中无人的性子,就算长得再好,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喂你这人……” 她说什么,孟眠春此时也是根本不听进去的,他两道能杀人似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柳照影。 两人之间仅有一臂的距离了,他仿佛是嫌站得远了,目光就不足以杀死她。 柳照影被他瞧得不自在,但也不能学他推白流霜似的一把掀开他,只得点头,做了朋友间熟稔的口气,故作轻松地道: “孟少爷,别来无恙。” 孟少爷,别来无恙?!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 在京城之中,旁人都是称呼他国舅爷的,算来算去,喜欢叫他孟少爷的,也只面前这混账一人了。 孟眠春气到极致,精致艳丽的脸上反而绽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熟悉他的人见了,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无恙?柳照,你觉得我很无恙么?” 这充满怨气的话让柳照影一时无法回答,他没缺胳膊少腿的,还有兴致来喝花酒逛园子,岂不就是无恙? 她未来得及再说什么,身后又熙熙攘攘地传来了人声,正是王老三那几个在门口闹完了事,涌了进来。 孟眠春听到了声响皱眉,终于不再发狠盯着柳照影了,只唤了一声:“陈德。” 树丛里便窸窸窣窣地站出来一个穿着黑褐色绑袖程子衣,腰间蹀躞带上配短刀的护卫来。 白流霜不防身边竟是不声不响钻出个人来,吓得轻叫了声。 柳照影望过去,见这位也是她的熟人了,便点点头权做打招呼,但是陈德望着她的表情则颇有些一言难尽。 不知孟眠春原先的打算是如何,但此时他早就没了看戏玩闹的兴致,只不耐烦地打发陈德道:“将那些人处理一下。” 陈德领命去了,只一息之间,整个人的气息就又消失不见了。 白流霜白了脸色,始知这才是高人不露相,自己今天带人来打孟眠春的计划看来是落空了,有这样的手下,她就是把白飞时身边最好的护卫借来,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上风。 孟眠春的目光总算是落到了她身上,他扬扬下巴,对一直看热闹的石明甫道:“她交给你了。” 轻松一句话打发。 原本摇着扇子,眯着眼睛,正在细品国舅爷和这不知名少年之间错综复杂之关系的石明甫当场僵住了。 有没有搞错?凭什么? 这不是即将成为他大少爷的未婚妻的人吗,为什么要扔给他? 孟眠春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他只管拉着柳照影,咬牙切齿地说了声:“你给我过来。” 扯了便走,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绿树丛中,留下石明甫挠挠鼻子,和根本不认识的白流霜面面相觑。 白流霜整个人都被疑惑包围,好像从孟眠春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这事情就朝一种莫名其妙、让人看不懂的方向发展了。 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 柳照影被孟眠春拉到了一处小亭之中,四周轻纱帷幔环绕,放眼景色绝佳,还备有酒菜佳肴,更兼之有一股淡淡的未散脂粉香气。 可见这地方适才是他们饮酒作乐之所。 柳照影甩开孟眠春的手,脸上带了几分冷:“国舅爷却是天下第一等逍遥人。”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倒是会享受。 孟眠春见她这凛然的样子,心底莫名有点虚,但很快一想,我有什么好虚的?这不是她对不起我么,我虚个屁! 他顿时又挺直了腰杆,冷哼道:“你倒是还有本事给我脸子看,我问你,你这些日子跑哪里去了?你为什么要走?” 以他的性情,他本是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的,在这段时日里,他时常对柳照影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恨来,无数次想着待下次见面,必是要让她哭着求着向他解释求饶,而他则会再考察考察才决定要不要原谅她。 可等真的见面了,这两句话根本就不经过他的头脑,自己先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想要一个解释,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来这么希望听到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孟眠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控制不住的事情那么多。 他甚至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他在自己原本的位子上坐下,端起了适才与石明甫共饮时酒杯,可是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柳照影垂下了眼睫毛,心底如这小鲤园中粼粼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我……有我自己的原因。金陵事了,我本就该离开的。何况我乃自由身,难道不能离开么?” 她这反问却是惹恼了孟眠春,他抬手就掼了手里的酒杯,一个箭步冲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的双肩紧紧握住,垂首对着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你是女人这件事,你还没有给我交代,你跑什么?我说会带你来京城,就必不会食言,可你呢,当初要我帮的是你,说走就走不留交代的也是你,你把我当什么?” “哈,你如今倒是本事大,我却是没想到的,一个不留神,你又走通了龟兹使团的门路。怎么,白流霜也和顾仪慧一样,被你这假凤虚凰的假男人给唬了去?柳照,不,你真名叫柳照影,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个骗人的高手啊。” 第237章 孟眠春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抢白,将柳照影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他竟还口口声声说她是骗子,“玩弄”欺骗女人的感情。 他又几时这般好心,愿为天下女子鸣不平了? 他可是忘了他在金陵时是如何对待顾仪慧和谢令璟的? 面前之人如此激烈的情绪下,解释无益,何况柳照影也不觉得她有必要对他解释。 偏他有脾气,她便没有吗,当下就扭过脸,不去看他。 孟眠春瞧着自己面前这一段雪白的脖颈,只觉得火气又蹭蹭冒上了一个台阶。 柳照影立时就觉得肩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被捏得生疼,轻轻“嘶”了声。 孟眠春见状,到底是松开了些力道,可两人靠得近,他身量高,垂下头来,她只微微仰脸,两人的鼻息仿佛就交融在了一起。 因为情绪中带着些激动,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和凌乱。 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让柳照影想起自己从前跟着他做小厮的时候,他惯常熏那价值千金的沉水松木香,是皇家的贡品,连金陵都是寻不得的。 这原本清新冷冽的香味如今平白掺杂了些脂粉香味,柳照影蹙眉冷脸,便要退开,孟眠春见她今日便没给自己一个好脸儿看,心底更是泛起一股子酸涩难言的情绪。 他素来就对柳照影颇有些无能为力之感,见她此时要退开,也没法子,索性一扯她胳膊,牢牢锁到了怀里。 两人之间除了当时在素衣教之事中,共同患难那几日不算,平素怎会如此?明明吵闹拌嘴的时候多,这回见面竟是大不相同了。 适才好歹还隔着些距离,此刻便是真的紧紧贴在了一起,柳照影抬手一撑,却正好落在他胸前,掌心下面就是他咚咚跳着的心。 她瞪大了眼睛,显然不是很明白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再怎么镇定自若,她也是个女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轻薄,当下挣扎起来,却又被裹得更紧了。 孟眠春倒是觉得找到了治她的法子,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肩膀,将人紧紧箍着,倒是觉得很合宜。 柳照影身量本就较一般女子高挑挺拔些,不然扮起男装来也不会有那清雅风度,孟眠春看惯了妖娆秾华的女子,却没见过还有这样的,他素来不喜欢同女人多亲近,如今两人之间贴了个实在,倒是半点不嫌弃。 “你还敢跑,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看小爷能放开你?你当我是谁,能一再叫你翻出手掌心去了?” 他得意地揽着她,声音婉转地凑在她耳边威胁,半点不觉得自己如此浮浪轻薄行径有何不妥。 他从前对旁人心狠手辣,对她倒是一向客气的,可到头来得来了什么回报? 他孟眠春自打出生起,就没人敢叫他吃这样的亏。 再一想自己连她整片后背都看去过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男人大概都是这么回事,柳照影很快就感觉他一只贼手在腰间竟还轻轻柔柔地动作揉捏起来,更是气上心头,狠骂道:“孟眠春,你个混账东西,赶紧放手!” 说着便要动手,谁知孟眠春知道她有些武艺在身的,早有防备,更是手脚并用将她缠地结实,他又不是真的不中用的纨绔,打不过卓甘棠、孟文珩之流,对付她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亭子里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酒桌旁还有一处春凳,本是花娘给客人治酒时坐在一旁吹拉弹唱的,此时两人脚互相绊着脚,倒是不防正好摔在那春凳上。 柳照影素来就不是个肯认软服输的,两个人不消停地继续动手过招,可是谁知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动手……就成了动手动脚。 只听得有女子“啊”一声,便有盘盏落地的声音,四只眼睛望过来,却见亭外站着一个衣裳轻薄、面若桃花的女子,这人正是小鲤园眼下的头牌,上回被孟眠春出银子包了送给石明甫的花娘鹦哥儿。 适才孟眠春听她们几个唱完了曲就打发走了,谁知这倒是个心高的,还回转过来,此时正脸色煞白的看着两个躺在春凳上的……男人。 虽然她是风月场中人,这男风之事也是见怪不怪了,可是得知这位国舅爷好这口,还是让人震惊的。 鹦哥儿心道难怪自己使了浑身解数,都只能得来他的冷言冷语,原来他的想头根本就没在女人上! 再看被他压着的那清秀少年,自己是不认得的,想来是他自己带的,借了这小鲤园的地方行事,不巧被她给撞破了。 这鹦哥儿也算是个灵巧的,赶忙跪下来磕头,说道:“国舅爷,奴家什么都未看到,真的未看到。” 柳照影哪里不知道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是个什么情形,终于觑到了空,狠狠给了孟眠春一肘子,骂道:“起来!” 孟眠春吃痛,爬起来整了整衣服,见柳照影没有急着跑,倒是也没理由再动手动脚的,只目光望着亭外的鹦哥儿冷得像冰碴。 鹦哥儿浑身发颤,生怕自己小命不保,又听到那少年竟是骂起国舅爷来毫不避讳,可见是个心尖上的人物,有些好奇对方是何方神圣,只是此时是万万不敢再抬头细看的。 这都什么混账事…… 柳照影只觉得头疼,也不去管鹦哥儿了,甩袖就提步出了亭子。 孟眠春不急着一时去处理个花娘,跟上了柳照影,待要去扯她,却是被她甩开,只道:“还嫌闹的不够?再被人看去,你让人怎么想?” 照理合该打他一巴掌,或者狠踹他一脚,但柳照影也不知怎么,竟是没下去这个手,自己被他缠了一番,心也乱了,气息更乱了,只想赶紧回家去静静。 孟眠春其实也没比她好多少,刚才气头上来,哪里管得了许多,此时听她这么讲,倒是莫名心情好了点,反而笑道: “我管人怎么想呢,再说了,你要不挣扎,也没这回事,那不过是个粉头,不敢出去乱说什么。” 这话讲出来,好像自己真的与他有了首尾,柳照影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第238章 争抢 孟眠春觉得自己也是怪,他适才见柳照影八风不动一脸沉静的样子就气得不行,但此时见她双颊通红,恨不得要上来咬他一口似的,他心里就舒坦了,一双桃花眼微弯,带了几分笑意,凑过去道: “你跟我回府去,好好把事情都交代了,我考虑考虑不惩治你,若你再不识抬举,就别怪我了。” 柳照影倒是奇怪他以什么样的立场说这话,别人怕他,自己不怕,别说当初她身无长物之时,现在她有亲娘弟弟,还能随便叫他几句话威胁么。 “我自有住的地方,不牢国舅爷费心了。” 孟眠春闻言,脸色立刻沉了:“你莫不是真的靠着那龟兹小公主吃软饭?呵,说起来,皇后有意将她指给我,你是专跟小爷我过不去还是怎么的,沾染了我一个未婚妻不够,还有第二个?” 柳照影:“……”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前头那个顾仪慧千方百计不愿与他成亲,看上了自己,如今是他看上了白流霜,但自己又是她的正牌“未婚夫”,兜兜转转的,怎么自己和孟眠春就绕不开了。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孽缘? 柳照影仿佛看到了孟眠春头上的青青草原,这草原还是她种的。 她不由望着他笑了一声,这一笑倒是颇有些春风拂水,万物消融之感,孟眠春不知她在笑什么,但却不由被她这难得的笑模样吸引,心下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地想道,她装得倒是像,怕是与我再见也是有几分欢喜的。 如此不免又靠过去些,柳照影见他又凑过来,一脚踩在他脚上,碾了碾:“说话就说话,你要靠过来做什么?” 孟眠春不计较自己一尘不染的云履被踩了,说道:“今日你这样出现,也算坏了小爷我的事,加上前次欠我的救命之恩,柳照影,我提醒你,你欠我的,可还都还不清。” 他孟小国舅可不是什么好人,素来就只有他占别人便宜,还没人能占了他的便宜就拍拍屁股走人的。 柳照影皱眉,不解他非对自己耿耿于怀是为哪般:“那国舅爷想让我如何还呢?不如典给你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一辈子好不好?” 孟眠春搔搔下巴,突然觉得这主意却是不错的,竟是认真思索起来。 他口里对柳照影喊打喊杀的,但说到底他要她如何,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眼睛从下往上将柳照影扫了一圈,从前不知道她是女人便罢了,如今再看,却是又觉得自己着实眼瘸,她这模样又哪里像个男人了,此时一双眼睛瞪着他,倒是格外有几分鲜活灵动。 要说什么做牛做马的,他孟小国舅也不缺牛马,为奴为婢什么的,到底是觉得屈辱了她,但是想着她若跟从前一样,在自己身边跟前跟后的,日夜都能见着,这倒是多少能顺了他的气…… 如何才能有个妥善的法子? 柳照影眼看着他不答自己的话,突然就走了神,也不知在动什么使坏的念头,气恨地直想再踩他一脚。 倒是不防孟眠春又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羽睫微动,说道:“报恩的事晚些再说,先同我走,管你如今在哪儿落脚,那些劳什子的行囊也不必了,我自会帮你收拾行头。” 从前就知道他欺男霸女,柳照影还真不知道他有一天“抢”到自己头上来了,正要开口驳斥他几句,前路上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人声。 孟眠春蹙眉,柳照影则心中稍定。 果真,正是二茅将白飞时当做救兵搬来了,他既带了人手进来这里,说明那前头动手的那些,吵架的那些,都已收拾了。 但是柳照影有些意外,因为同白飞时一道走过来的人之中,除了报了信的二茅、缩头缩脑像只鹌鹑似的白流霜、生无可恋摇着扇子的石明甫、满脸凄惶的老鸨,和从来不会有任何表情变化的陈德之外……竟还有季槿。 想来大概是凑巧碰上了。 这乌泱泱一拨人涌过来,场面实在有些古怪。 孟眠春竟还拉着柳照影的手腕,她自然挣扎,谁知他却老大不满意,瞪了她一眼,终究是放开了。 但两人这一幕,还是落在了季槿眼里,他狐疑的目光瞬间就来回将两人扫了个遍。 白飞时清了清嗓子,先跟孟眠春打了个招呼并致歉:“……今日之事,实在是我妹妹顽劣,改日我们兄妹必定登门向您赔罪,请您见谅。” 白流霜还想再说什么,却是被白飞时用几句回鹘话呵退了,知道兄长这次是动了大气,她又只能缩头缩脑地站了回去。 从两人的对话中可知,白飞时赶到时,正巧赶上王老三等人被揍得哭爹喊娘地碾出门外去,几人一溜儿蹲在墙根等着发落,依着孟眠春的性子,就是几个不起眼的小虾米,他腾出手来也是要整治的。 白飞时一打听就知道今日这里的贵客是孟眠春,心道坏了,白流霜定然是不听自己的劝溜出来寻人家的麻烦,关于孟眠春他这几日来时时在打听,越打听心越沉,不外乎什么睚眦必报,心狠手黑,无法无天,恃宠而骄…… 若真惹怒了他,却是一件祸事! 好在进了园子找人后,发现了石明甫和老鸨正在拦着白流霜,两人吵吵闹闹的,却没酿成什么大祸。 一边要劝,一边不听,白流霜不知眼前这小胖子是什么身份,却也不客气,拧巴撕扯了他好几下,石明甫素来怜香惜玉,对着这么个大美人,尤其是可能成为孟眠春妻子的大美人更是舍不得动手,愣是让她揍了好几下,因此如今颇为灰头土脸,一脸委屈地看着孟眠春。 白飞时和季槿总算将两人分开了,到底还是没见孟眠春和柳照影,白飞时很是不解,今天这事怎么跟闯关似的,一关关闯下去,却还没见到正主? 白流霜还算有义气,忙道:“那什么国舅爷,一见柳照就掳了他去,大哥,我们快去救他!” 石明甫则解释:“国舅爷与那小子显然是旧相识,正叙旧呢,几位可别莽撞才是。” 第239章 不放 季槿不知柳照影和孟眠春还有这样的纠葛,心中很奇怪,等到了跟前见两人这般模样,倒是确认了石明甫的话。 好歹两人都没出什么事,白飞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孟眠春也没为难他们兄妹,眼神落在了白流霜身上,心道若不是这丫头,自己怕是没这么快见到柳照影。 想到这里,他暂且也不打算和两兄妹起冲突,倒是接受了白飞时的道歉,这与往日那阎王般的脾性大不相同,让石明甫这样多年的兄弟不由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铁了心要讨这小公主做媳妇了。 当然,孟眠春也不是真的不追究,何况他还有个前提,自然是要把柳照影带走。 季槿第一个不同意,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白流霜不顾她兄长的阻拦,先出声呛道:“我们不会让你把她带走的,她……她是我的人!” 说罢坚定地给了柳照影一个“好姐妹绝对不抛弃不放弃”的眼神。 什么你的人他的人,一听这话孟眠春眼神就顿时不善起来,冷哼道:“你的人?怎么,白姑娘难道不是等着指婚吗?与这小子却又勾连上了?” 勾连是什么意思白流霜不很懂,她要再争,却是终究被白飞时一把捂住了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飞时绝对不能承认下来妹妹和柳照影的关系。 季槿却是接了口道:“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也轮不到你们争来抢去的,这位……国舅爷,你难道不该先问问她的意思吗?” 孟眠春与季槿是未曾见过的,虽然季家人入京他早有耳闻,但几次在宫里错过了,倒是今天第一次碰了面。 两人互相将对方打量了一番,孟眠春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倒是长了一对狼目,不愧是种家血脉,打小边境上长起来的,倒是比那等软趴趴的贵族子弟们值得高看一眼。 不过他冲着自己这满脸敌意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又是为着这个柳照影? 孟眠春一想到柳照影走到哪儿就惹人的本事,气就不顺了,当下顾不上和季槿大眼瞪小眼,垂下头去盯柳照影。 柳照影总算是等到他们这番唱念做打都息了,才对季槿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回去,我和这位……国舅爷确实是旧相识,约定稍后闲叙一番,不碍事的。” “晚点回去”这话孟眠春显然是不同意的,待要纠正她,柳照影却是目带警告:“当然,如果国舅爷没时间,我现在就跟你们走。” 孟眠春哼了声,却是闭嘴了,他知道按照柳照影以往的性子,这已经是妥协让步了。 倒是石明甫再次吃惊地差点伸手拖住了下巴,有猫腻啊有猫腻,他跟着孟眠春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混世魔王在一个人的手下如此吃瘪了? 季槿皱眉,显然不放心自己的姐姐和眼前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单独在一起,但一想到她素来就有主意,母亲也让自己都听她安排,也便同意了,只吩咐二茅,稍后还是跟着柳照影。 这一番小鲤园的闹腾总算是到此为止了,白飞时还不忘给那老鸨赔了些银钱,才带着白流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孟眠春走到门口,不忘叮嘱石明甫:“你替我去后头看看那个鹦哥儿,警告她日后别乱说话,否则小爷我扒了她的皮。” 石明甫不解鹦哥儿怎么又惹到他了,待看孟眠春带着柳照影离了小鲤园的大门,忙兴奋地撒腿去找鹦哥儿。 那花娘一直躲在房中怯怯地哭,见了石明甫,总算是觉得小命有靠,扑在他怀里发抖。 石明甫兴头上来,忙道:“你快老实说,刚才都看到了什么,若不说实话,爷也不能把你从那活阎王手里保下来。” 鹦哥儿立刻便把适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说了出来,只是也不知是她在惊惧之中头脑不清楚出现了些许幻觉,还是身为风月中人满心满眼都是那等子事,直把孟眠春、柳照影两个描绘地活色生香,暧昧十分,仿佛若是她再去地晚一点,两人就要幕天席地做些浪荡之事了。 石明甫听了搓搓手,一想到孟眠春这些日子怏怏不乐,今日却有难得的神气,自然是信了大半的。 他此时心中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他兄弟这么些年总算得了个可心人,忧的当然是他这龙阳之好到底难等大雅之堂,如何过得去他府中老太君和他大哥那一关? 别是到头来做了一对苦命鸳鸯,哦不,苦命鸳鸳。 他沉吟半晌,再次警告鹦哥儿,让她把今日一切都忘了,自己自会保她,另一边又不免琢磨,自己被孟眠春照顾了这些年,大小麻烦解决了不少,少不得如今回报一番。 他不知道也就罢了,今日既知道了他兄弟这难为外人道的秘密,他怎么也得想法子助他一助。 这石明甫可没有那么些臭规矩,瞧着那姓柳的小子对孟眠春还颇为蹬鼻子上脸有恃无恐的,可见两人之间还欠点火候。 他搓了搓两层的下巴,嘿嘿一笑,心中自然琢磨起来。 …… 孟眠春哪里知道自己一道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正给他如何筹谋呢,柳照影本以为他带自己随便找个说话的地方即可,谁知他还叫了马车,带她到了两条街外的玉馔楼。 “愣着干什么,下来啊。” 他不悦地瞪着她。 到底是身份不同,这一次来玉馔楼,柳照影并不曾走寻常外客走的门堂,这酒楼自有一处留给贵人专用的通路,曲径通幽,直接上了三楼最好的包厢,酒菜齐备,景色绝佳,窗外不远处是犹如玉带的贯城而过的金水河,河上一弯青石桥,两岸石壁雕镌海水兽飞云。 两岸店铺林立,人群熙攘,满城繁华,皆在眼中。 孟眠春见她忘得出神,便不免有些得意道:“这里可是个好地方,若是晚上来,舟船灯火,宛如白昼,若是上元佳节,才叫两岸夹歌楼,灯月两相应,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待明年带你来看。” 他像是随口一说,柳照影闻言心中却似被羽毛搔了搔。 在京城的几年她不是没有见过灯节,但是一直是陪帝后站在城楼之上的,说到底,于这京城之中的烟火繁华,她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第240章 解释 孟眠春财大气粗,将玉馔楼的每道菜几乎都整治上了桌,直如满汉全席铺在柳照影面前,未免有些过分夸张。 柳照影执箸,只得一点点品尝,她如今深切地知道,面对孟眠春,很多时候乖乖接受他的安排,能免去不少唠叨和麻烦。 孟眠春转着茶杯,一直盯着柳照影直到她吃得差不多了,才重提了旧话,要让柳照影解释一番不辞而别的缘故。 柳照影实在被他缠夹得不耐烦,只能没好气地说:“你若非要知道因由,便是你喜欢这般刨根问底,我才离开,可满意了?” 孟眠春闻言,鼻子都差点被她气歪了,在这世上,他能成功将九成九的人都气死,但柳照影绝对是那个老天派来万里无一,专门气死他的人。 “你倒是如今骨头硬,怎么,有了新的靠山,有恃无恐起来。打量小爷今儿对你脾性好,不怕了?” 孟眠春眼神不善地盯着她,冷笑道: “你可别忘了这里可是京城,我若要整你,你插翅也难逃。还有,你和谢家那笔烂账可算清楚了?便是把你交给他们,柳照影,你觉得自己还能这么逍遥自在?” 柳照影承认他说的都是真的,从前孟眠春是个怎样的人她不是不清楚,不过是后来两人经历了许多事,多了些共患难的经历,他待自己才与旁人不同些,可是说到底,真的惹急了他,他动手坏了自己的事是必然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孟眠春道:“国舅爷,我不知你为何非对我个人的事这么感兴趣,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就是。我来京城,是为了报仇。” 孟眠春诧异:“你的父仇不是已经报了?” 柳照影半真半假地道:“陈正道虽死,那也只能算一半,我尚且有别的仇人,至于是谁,我不便告诉你,但是对方不比陈正道一个画院艺学无用,我要报仇,难于登天,我不想多连累不相干的人。” 怕他不信,她又补充道: “且我父亲和六壬先生留下的画中秘密,至今还未破解,这也是我来京城的原因之一。” 这也不完全是假话,柳芝元的过去始终成谜,柳照影当时在金陵放出两幅画混淆视听,引得流言纷纷,到处有人说两幅画中有藏宝图,只是这风声没有传到京城来,很快就被遏止了,多半有人操纵。 而六壬先生从前深得先皇青睐,柳芝元当年也是从京城隐遁,若要追循线索,京城总是少不了的一处。 这却是有理有据的正事,孟眠春不觉得柳照影在对自己撒谎,甚至他其实清楚她是有合理的理由离开金陵的,她甚至是安顿好了弟弟再北上,可见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他接受不了的……始终是她一声不响地独自离开这件事。 有一种,她并不信任自己的感觉。 去年湖底之下的历劫,在素衣教的围攻下两人九死一生时生出的那些互信和相知,仿佛在此刻都不复存在了。 如今两人面对面,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之时,互相防备,相隔云泥。 孟眠春不喜欢这样,他也不能接受这样,想他活在世上这么多年,总是率性而为的,哪管什么礼教流言,他要如何就是如何,何需管旁的什么,想到此,他便道: “六壬先生和你父亲的旧事,确实算一桩,若真有宝藏之说,我必然要管。而且那素衣教的余孽和其背后首脑躲藏在京城,也是我心头大患,当初你我共同合作,到了这一步,你却想抽身?这样吧,柳照影,你在此事上助我,我助你报仇。” 柳照影皱眉,她没想到孟眠春会提出这样“交换”的条件来。 本就是她报她的仇,他找他的素衣教,两件不相干的事,在金陵时是情况特殊,如今有必要硬扯在一起吗? 孟眠春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这主意好极了,摇摇手指笑道: “你也知我在京城有些势力,便是那风门,如今也听我三分。你要靠那千里而来的龟兹使团,还是长期踞于西北的种家势力?可知强龙难压地头蛇,在京城,没有人会比我是你更好的合作对象。” 柳照影心知,他这话却是一点都没错的…… “而且我不怕你惹麻烦,你不必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在有限的范围内,我借给你我的势力罢了,而你给我的交换,就是助我找出素衣教余孽及首脑,以及你父亲和六壬先生留下的宝藏——当然如果这个宝藏是真的话。你也知道,凭你,是留不住那玩意的。” 柳芝元和六壬先生的秘密,其实对柳照影来说,是可有可无的选择,有线索就找,没有线索就只能作罢,这一条若当做条件,其实她是大大地占了孟眠春的便宜。 她又怎会不知孟眠春是个多精明伶俐之人,他提出这样的合作条件……完全谈不上不公平。 柳照影叹气:“国舅爷,我当初离开,便是不想麻烦你。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不得不承认,在金陵的时候多承你照顾,我们二人之间,也算是生死之交,你若何时有难,我必然也会义不容辞地帮你,可是我要做的事很麻烦……我不想牵连你。” 她这是真心话,是她平素也难以对自己承认的真心话。 若是当真对孟眠春没有一点感激和心动,她又怎么会干脆地一走了之,也不愿给他留下只言片语?跟着他入京,借他的势力,就像她原本计划的,未必不能报仇。 不过是知道自己该割舍了,不过是知道自己心中有了不忍心,不过是知道自己再不能和他这样相处下去了。 孟眠春听得她说“生死之交,义不容辞地帮你”这话,便轻咳起来,压抑不住翘起的嘴角,一张漂亮如春花的脸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满脸开心,却说着威胁的话: “这事你说了不算,你若不肯与我合作,我现在就叫拱卫司把你抓起来,正好去和修麟作伴去,就说你这人心怀叵测,有意图谋,对京城之中高官世家有威胁,看你还想报什么仇!” 柳照影:“……” 他又来了,又来了,这种无赖流氓的手段。 第241章 金屋藏娇? 柳照影知道他这人最是受不了一口回绝,索性便决定采用拖字决,只说:“我再好好想想再给你答复如何。” 孟眠春觉得她太磨叽,心道这种事有什么好再思索的,但一想到她刚才也算对自己剖白了心思,她只是不愿意连累他罢了,顿时就有点飘飘然起来,也变得格外好说话: “那……行吧。我让你考虑考虑,一天怎么样?” 柳照影讨价还价:“三天。” 三天就三天,孟眠春妥协了,但忽而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怎么又和季槿扯到一起去了?你如何认识他的?” 他那打量的眼神叫人浑身不自在,仿佛正在揣度这段时间那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柳照影惯是能招惹人的。 柳照影只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恐怕不必和国舅爷交代清楚吧。” 孟眠春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名,便是早已从全州打听过了,他先前不知道她一个女子,带着个弟弟,家人都已不在能去哪里,如今却是能猜到,她多半是去了西北边境。 可是她为什么要去那里? 全州的柳照影生平实在好打听,柳芝元夫妇多年前在那里落脚做了药材生意,没有亲朋好友,只带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自然,阿拴是他们后来收养的,初到全州时他们只是一家三口罢了。 那些乡里乡亲个个都说对柳芝元夫妻的过去并不了解,而且据他们所言,柳家的大女儿是个文静沉默的姑娘,便如寻常小家碧玉一般,生得貌美但甚少出门,有些琴棋书画方面的技艺却也称不上多高超。 可是这一次姐弟二人带父母骨灰回乡安葬之时,但凡是见过柳照影的乡亲,都说她宛如变了个人,凡是见他们父母双亡想来欺负的,皆没有一个讨到好处。 不过是大半年不见,这平素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就穿上了一身男装,手段霹雳,人情练达,实在是……像变了个人。 这就是熟悉柳照影的多年老街坊对她的评价。 遭逢巨变会让人从里到外地改变就地如此彻底么? 何况全州的柳照影,是决计与西北边境没有任何联系的。 她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孟眠春知道即便问了也问不出结果来,但好在她既然如今到了京城,他就不愁没有时间来一一解开。 玉馔楼的门外的伙计来添茶水,柳照影实在吃不下了,便想告辞。 孟眠春对今日的谈话只能说满意了五成,他还是坚持柳照影应当待在他眼皮底下,旁的地方皆是龙潭虎穴,轻易去不得。 柳照影实在无法,哼道:“国舅爷,你让我跟你走是什么意思呢?我是个女人,你莫不是要金屋藏娇么?” 这话一出,孟眠春却没立刻接口,脖子根儿竟然肉眼可见地渐渐有些泛红,眼神也飘忽了起来。 两人对视,空气一时便凝滞了起来。 柳照影有些懊恼,此时真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金屋藏娇哪能用在他们两个之间,谁知孟眠春最后却摸了摸鼻子,讷讷地道: “如果你想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 柳照影:“……” 是她高估了此人的节操。 好在这时包厢门被叩响了,二茅的声音传来,是问柳照影要不要回去了,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也响起,正是来自双喜。 双喜自然是来接孟眠春回府的,有些时候孟眠春不爱带他们,但是如今的威宁侯规矩大,落晚要是看这个弟弟还不家去怕他又在外胡闹,总是要打发小厮来寻的,总之在外头过夜是万万不能的。 好在满京城也没几个人不认识孟眠春,他能去的地方也就这么几个,因此双喜今日在玉馔楼找着他也不奇怪,不过他倒是对二茅挺奇怪的,这是个面生的小子,而且举手投足一股子粗鲁野蛮,半点不似受过良好训练的小厮,他家少爷还没哪个朋友会用这等小厮或侍从的。 门打开,孟眠春和身后的人出现,双喜探了探头,愣住,再眨眨眼,这才变了脸色。 娘啊!这不是那个柳照么,他竟然阴魂不散又出现了! 双喜当即吓得噔噔噔倒退两步,反倒把柳照影和二茅给唬住了,二茅尤为不解,这么俊俏的柳小哥,至于把他吓成活见鬼的样子么? 柳照影朝双喜点头打了声招呼,不解地对孟眠春道:“双喜这么久不见,莫不是犯了什么病,怎的脸色这么差。” 双喜恨不得呸她一声,他这样还不是因为她! 孟眠春狠瞪了他一眼,说道:“别管他,这狗才是得了失心疯。” 二人分别前,柳照影一再承诺自己不会跑,并且三日后还在这里告诉他自己的答案,孟眠春才算是愿意放她走了。 “有一点,你我既然想达到彼此互信,首先便是尊重,你不许叫人跟着我,或探听我平素生活。” 柳照影一句话就将孟眠春原本的算盘堵死了,他脸色变了变,只得说: “哼,我是那等人么,再如何,我还知道坦荡二字怎么写。” 是么?柳照影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反正你也出不了京城,我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孟眠春在心底补了一句。 两人分开,双喜为孟眠春牵马,一路上就是一副神魂出窍的样子,到了威宁侯府门前也是这般。 孟眠春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眯了眯眼道:“双喜,你该知道我的脾气,收起你那些胡思乱想,把嘴给我闭严实了,否则我可没法子像上次那么轻易饶过你了。” 在金陵之时,便是双喜胡乱猜测,背着他写了信到京城,他大哥才叫孟文珩领了圣旨去带自己回来,也是恰好地解决了金陵之困。 在这件事中,双喜的无心插柳显然是头功一件,因此他在威宁侯和老国太眼中的地位如今也不可小觑,可在孟眠春本人而言,他需要下属放在首位的,无论其他,忠心为首。 因此如今双禄便逐渐接替他近身之事,今后双喜多半也会替他管理外务,不再贴身侍候,只今日双禄被他派出去做事了,才是双喜来寻他。 第242章 龙阳之路 双喜见孟眠春不仅重又和那柳照影见了面,又命令他不得说出去,当下直如五内俱焚,为着那么个人,他家少爷荒唐事做的可还少? 在金陵那一遭不算,如今到了京城,竟还是甩脱不开,兜兜转转又碰见了,再看少爷的意思,这也不会是最后一回见面,是要常来常往的意思。 双喜也顾不得尚且在府中大路上,当即就跪下了,泣道:“少爷,我知您如今是半句都听不进去的。可我服侍了您这么些年,便是您如今再厌弃我,要打杀我,我今日也是要把话说完。那柳照……两个男子……这条路旁人走得,您可断断走不得!” 孟眠春不知自己怎么几句话就引得他这般了,当即脸色黑了大半:“你给我起来,什么路不路的,你再浑说,我可真要发落你了!” 孟眠春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颠三倒四的话,在他看来,双喜这小子不对劲很久了,什么两个男人一个男人的,神神叨叨地这是在说些什么! 双喜一咬牙,却是觉得孟眠春这表现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执迷不悟透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猛地往前一扑抱住了孟眠春的腿,豁出性命般哭叫道: “少爷,您就算再喜欢那人,这……龙阳之好终究不是正道,少爷,不行的,不行的,回头是岸啊……呜呜呜……” 孟眠春:“……” 龙阳之好? 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涌上了头脑,让人一时羞窘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又无从解释起来,实在是荒唐又可笑。 他此时真想一脚踹死这小子完事,便是打小穿开裆裤跟着自己长大的,也得打死! 什么龙阳之好,什么再喜欢也不行,这混账东西是吃多了粪脑子吃堵住了不成? “你这……” 孟眠春脸色变了又变,难得有语塞的时候,双喜这一通发作着实是他没想到的,一时都找不到话头来骂他。 要说柳照影不是男人?说自己对男人没兴趣?还是说他对柳照影没那个心思? 好像都不妥当,他一个做主子的,何时沦落到要跟个下人解释了。 正当这个口子,却竟是另有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从旁侧想起: “叔父,双喜所言,可是当真?” 一扭头,却是孟文珩穿了一袭轻便的长衫,一人缓步而来,满脸冷肃之情。 孟眠春只觉得牙疼,孟文珩近来常在城外大营里待着,在府里的日子不多,显然今日赶上了休沐,大约是来找自己的,却是不想半路上看到了这一幕。 四目相对,孟眠春哪里看不明白自己这侄儿在想什么,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许多蛛丝马迹的事情在他眼里也都明朗起来。 要说孟文珩在金陵时一向看不惯柳照影,要说柳照影离开这小子一点不知情他也是决计不信的,而回京之后孟仲毅对他的关注、对他婚事的焦急显然又上了一个台阶。 就连他大嫂,也曾战战兢兢地问他要不要在房里添两个美貌的丫头,他一贯是拒绝的,可是这次拒绝后,他院子里长得平头正脸些的就小厮竟也都给换了,成了几个老实憨厚三棍子打不出个声儿来的。 他自有一批亲信可用,对于府里安排伺候起居的人,也不怎么上心,现如今一想,原是防备着这个。 孟眠春气笑了,他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曾想到过,他这血脉相连的家人竟然会对双喜的胡说八道这么深信不疑,而且是打从金陵那时候起,他们就信了。 个个都相信他深陷龙阳之好不可自拔,在男风一条不归路上一去不回头。 孟眠春只觉得额边青筋直跳,望着孟文珩,一字一句道:“孟文珩,把你脑子里的想法清清干净,不是那回事!” 他这大侄儿的眼神显然透露着不信。 孟眠春脾气上来了,踹开双喜,黑着脸咬牙说:“你们两个,都给我过来,走,去见我大哥。” …… 孟眠春带着两人杀到了孟仲毅处,也不叫人通报,就冲了进去。 他素来失礼,孟仲毅也习惯了,但还是当即就说要让他去祠堂家法伺候。 孟眠春只冷笑:“我看大哥早想对我动家法了,我在外头瞧上了男人,这般混账,怎的也不见你动手?” 他这话一出,尴尬的反而是孟仲毅。 其实孟仲毅哪里不想呢,他做的这一切,还不是为着瞒住老娘。 老国太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素来就宠爱幺子,只孟家男人向来板正,没有出过这等事,要让她知道了,必然又气又急,因此他与夫人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对误入歧途的孟眠春以怀柔政策为上,慢慢感化他,将他拉回正道,不叫旁人知道了去,也尽量不让他气急后更是叛逆。 何况自打他回京,离开柳照影后,对男人也没表露出多大的兴趣来,因此孟仲毅也放心了不少。 这个“将孟眠春拉回正道”的小队由四人组成,孟仲毅一家三口,再加个双喜。 今日这点子事总算叫孟眠春看破了,他又如何肯放过,孟仲毅拍着桌子与他对吼,只道:“你只不要再去同那个柳照搅和在一起,乖乖成亲,往后我便不再管你,如今你还年轻,万不可在此歪门邪道上给带坏了去!” “我同他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我看大哥才是自己入了此道,所以才看别人都是同道中人!” “你放屁!我儿子都这般大了,你呢,这年纪不成婚,不是有问题是什么!” “大哥才是老糊涂了,有儿子就能证明喜欢女人?没儿子的就是喜欢男人?那小倌馆子里哪个不是早有家室的!” 满府里也就他敢这么和孟仲毅说话了,兄弟俩针锋相对,竟是渐渐演变成要把这“龙阳之好”的帽子扣在对方头上似的。 孟文珩在一旁抚额,心道他爹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容易叫小叔父气得跳脚,他抽了个空儿赶紧叫人去找自己母亲,顺便把闲杂人等都清了出去。 否则孟小国舅与其男宠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怕是明日就要街知巷闻了。 第43章 兄弟 那边孟仲毅的怒气又升了一个台阶,只听他大声道: “好,孟眠春,那你今日就当着孟家的祖宗说个明白,你敢说你对那个叫柳照的小子,就当真半点心思也无吗?!” “我……” 孟眠春突然就哽住了。 话到嘴边,他却好像无法否认了。 到底怎样才算是有心思呢? 虽然在柳照影面前,他犯傻犯蠢的时候也有几次,但若真的说他真的傻得至今也反应不过来,那他也不是孟眠春了,满京城里也难找出比他更通透的第二个人来了。 别说柳照影是女人,便真是个男人,又有什么值当大惊小怪的。 他自然不会和孟仲毅他们去解释她女扮男装的事,这是柳照影的私事,与他无关,他今日发作出来,是存着个心思要叫他大哥父子今后别去无端找她的麻烦。 虽然孟仲毅父子是人品端正,行止磊落的,但很多时候瞧在孟眠春眼里,他二人叫这世俗礼教、三纲五常浸润太深,难免落了个“迂”字。 “我有没有心思,和大哥有什么关系。” 孟眠春话头一转,只冷了脸严肃地说道: “我今日可不是为着向大哥交代来的,这话今日我只说一次,也叫你们都清楚知道了。只两点,一,我不喜欢男子,对什么小倌戏子的也无甚兴趣。二,我再如何,与那柳照也是无关的,大哥和珩儿承老爹遗志,也算是顶天立地做人,若是也喜欢学旁人玩迁怒那一套,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恐怕也难瞑目。” 孟仲毅自然明白他的意图,是叫他们不许私底下行那等阴私龌龊之事,虽然他也曾想过,若是那小子找来京城,便许他一笔银子叫他永远离开,或者威胁一番叫他不许靠近孟眠春云云,但就像孟眠春说的,他骨子里的秉性是叫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 可是此时被弟弟这般说出来,孟仲毅一张老脸顿时就有点挂不住:“你有脸说我们?将家里的脸面丢干净的人到底是谁,你若真的为家里好,又怎会荒唐了这些年!” 孟眠春皱眉,自觉与他说不通,好在这时候他的大嫂吴氏来了,吴氏出身书香门第,是个性情品性都十分好的女子,这些年两兄弟间若非她从中斡旋,只怕矛盾更多。 吴氏端了茶和点心进来,她人虽不年轻了,气质却温和,驾轻就熟地给剑拔弩张的两兄弟打圆场: “好了好了,话说了许多口也该渴了,前日里得的龙团胜雪,快来尝尝。小弟过来,大嫂烙了饼子,不冷不烫,现下吃了正好。大早上就出去,此时怕是还饿着肚子呢吧?” 孟眠春的脸色缓了缓,吴氏的面子他不能不给,过去喝了口茶,东西却是不想吃的。 吴氏见了,又道:“小弟此时可有空,我适才烙了一笼饼,你替我送一牒去给母亲可好?恰好也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提到老母亲,孟眠春更是生不得一点气了,正好也心烦,点头应了。 门外孟文珩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孟眠春接过后看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回头替我跟大嫂说一声,寻几个外头能干的管事,带着双喜学些本事。” 孟文珩口中微苦,想到他们这对往日再亲密不过的主仆,终究还是生分了,便忍不住想替双喜求情:“他也是关心则乱,叔父今后再用不得他的话恐怕……” 他怕双喜自个儿先想不开了。 孟眠春不耐地道:“学好了自然替我在外头做事,他才几岁,想轻省尚且还有几十年日子呢。” 孟文珩闻言终于放心了,这倒也算不得离心,只是今后不叫双喜做贴身侍候的活计罢了。 “叔父,抱歉……我……” 孟眠春摆摆手,“你我亲叔侄,不用道这个歉。珩儿,或许你不爱听,但你确实还小呢,外头瞧着再稳重可不算,心底里,还是不要全把自己当成大人的好。” 他拍拍孟文珩的胸膛,笑了笑走开了。 他自然不会和晚辈置气的,孟文珩自小过得顺遂,孟仲毅夫妻和睦,家风严谨,他又是独子,又是世子,一路长大受的教养是顶顶好的,可磨难却不够,如今他的思想行为不过是与他父亲一脉相承罢了,离真正长成一个独立的男人,尚有很远的距离。 虽然很理解家人,但孟眠春难免还是有点气闷,一路到了母亲住的院子里才算是松缓些。 老国太六十多了,年岁大了,耳朵也不好,不像寻常家里的老封君喜欢前呼后拥的热爱,反倒愿意避着些人,今天孟眠春来得巧,她正好午觉起来了。 “是小幺儿来啦。”她招手让小儿子靠近,笑眯眯地说:“这是什么,这么香啊。” 孟眠春将烙饼递出去,提高了声音道:“大嫂做的饼,知道您老人家喜欢,特地让我跑腿来着。” 老国太点点头,唤了老仆:“那感情好,阿菊,快趁热拿来我尝尝!” 两人吃了点心,老国太便望着孟眠春笑:“又和你大哥吵架了吧?看你这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孟眠春早过了撒娇告状的年纪,只挑眉说:“我不和他一般计较。” 老国太不知道兄弟二人之间的官司,以为是和从前那无数回一样,她总是无限偏疼他的,说着: “我知道小幺儿不容易,你大哥顾着你,你心底其实也顾着他的,他只知道叫你上进上进,怪你糊涂纨绔。可娘清楚,咱们家不需要再多一个建功立业的威宁侯了,你打小就聪明,知道避你大哥大姐的锋芒,不给孟家惹祸,是他们看不穿罢了!” 孟眠春听得笑起来,这话其实只对了一半,虽然他选择做个纨绔有一半原因是这个,但也有一半是他自己的选择,若是他当真选择和谢三一样沽名钓誉选择做个偏偏浊世佳公子,问题也不大,皇上虽然忌讳,但也不能因为孟家太优秀就把他们都咔嚓了啊。 所以这里头,多的还是他娘自己的偏心。 第244章 你明我暗 不过孟眠春觉得他娘这番话确实叫人窝心,他伸了个懒腰:“行了,娘也是自卖自夸,我娶不上大嫂那样的好儿媳给你,你这会儿倒不怪我了?” 老国太一哂,这倒也确实戳中了她的心病,但她又道:“你只看上了哪家清白的姑娘,只要你喜欢,娘就喜欢。” 现在还求个什么呢,只要他成亲,她已经不挑了。 想到前几日去庙里替这小儿子求的姻缘,解签的大师说了,他这是姻缘天定,虽然坎坷,但必然会修成正果,幸福圆满,对方是个命途多舛之人,他们做家人的,最好不要横加阻碍,给本就不怎么顺利的姻缘之路雪上加霜。 老国太两个晚上没睡好,回头一琢磨,或许说的就是对方女子命不好,或者身份地位不高罢?否则这姻缘路岂会如此坎坷不顺? 孟眠春自己搅黄的那些婚事是人为添堵,算不上不顺,她现下也想明白了,只要他喜欢,她也不会用身份地位去阻挠。 孟眠春点了点下巴,竟是回道:“行啊,我回头就给娘领个漂亮懂事的媳妇来磕头。” 老国太一听便喜上眉梢了,忙道:“真的?” 孟眠春敷衍地点点头:“真,自然真。” 知子莫若母,老国太听他头一回说这样的话,与往日大不相同,便猜他心中莫不是对哪家姑娘有了想头,当下喜不自胜。 待孟眠春走后,老国太便吩咐贴身嬷嬷:“阿菊,你去跟老大说,近来小幺儿的婚事上不要多置喙,给他些时间,我总觉得啊,这孩子大概总算是情窦初开了。” ****** 柳照影回到家后,季槿已在等她了,只是看她的目光就一直很诡异,柳照影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说: “我与他没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季槿哼了声,只道: “我可没问,你先解释什么?” 柳照影:“……” 季槿在自己姐姐面前,一向是有些笨嘴拙舌的,可是这一次,他竟难得地占了些上风。 他也不爱似八婆那般问长问短,见柳照影难得地有些窘迫,便不再追问了,只是孟眠春此人,却是在他心里落下了个重重的印象。 柳照影咳了声,与他说些正事:“我打算后天就去画院报道。” 既然已经见到了孟眠春,也不必为了躲他而再搁置自己的计划。 季槿皱眉不解:“你何必如此,如今有我……” 柳照影失笑:“阿槿,你与母亲、季家是明面上的身份,若有这样简单,我叫你现在直接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岂不容易?京城没有你想的这般简单。我当初在金陵考画学生之时,想的便是走这条路,这是我能接近皇上最快最近的路。” 京城的画院机构更为复杂,供职于此的画师人数众多,许多贵族出身的子弟入画院,多数都做了御前画师,平素御前行走,入宫宿值,轮宿当班,与皇帝亲近,自然风光无比。 而普通的画学生,莫说升迁,更多人充任着官府衙曹的画师、画匠,这些非御前画师工部,或隶籍于工部下辖之将作监、修内司、文思院等工艺匠作诸子局,或权发甲库、车辂院祗应、提辖官、提举官,受到各种上级机构的调度。 最简单的作用,譬如大到各宫宫殿、皇家佛寺之中的壁画、梁柱、斗拱屋檐,小到宫女太监手中的扇面装饰,有用到他们的地方,他们就需要去。 普通画师在画院之中,想以杂流身份成为御前画师,是非常困难的,但也不是没有,便如方清仪这般,一朝成名,皇帝喜欢他,各大世家贵族也把他争相请为座上宾。 柳照影使了些心计要来了方清仪的引荐信,怎么说自己也成了他的门生,这便是最大的方便,虽然以她的身份,进入画院只是杂流,但也是比旁人高出些许的。 何况她是皇帝手把手教出来的画技,若得一个合适的机会,得他老人家的青眼并不难。 “如今季家和我,是完全沾不上边的两方,何必捆在一起?你明我暗,多少也能有个后路和配合。” 季槿听柳照影这么说,知道她是早就想好的,也不再阻拦,只说:“你需要我帮做什么?阿姐,京城的画院我也知道,里面也鱼龙混杂,你毕竟是个姑娘家……” 柳照影明白他的忧心,失笑:“大概是没人能欺负我的,你放心,我当时跟着皇上学画时,也曾认识一些人,便是王大学士,于我也有半师之谊。” 翰林院大学士王相如,天子近臣,当年是京城有名的“书画双绝”,因此深受皇帝爱重,因其尤擅画,多年来便代行北画院的掌院之职,虽然并不会真正地去管理,但全京城的画师都视其为座师。 而当年柳照影跟着皇帝学画时,他曾夸奖她有天赋,便叫王相如指点过她几次,王大学士耳顺之年,便是自己的孙辈也不教了,见着她小丫头讨喜,倒是兴致所至指点过几次,就是她现在写的字,当年也是临摹了他的字帖,说是半师,半点不为过。 可再有这份交情,人死如灯灭,现在的柳照影也不过是个一无所有,毫无背景靠山的小画师,季槿知道她这么说是想让自己放心罢了,只好道: “别的不行,若是打架,我总不会让你被欺负了去。” 柳照影暗笑他这愣头青的傻气,一提到打架她便难免想到了白流霜,皱眉道: “阿槿,今日我才知孟眠春确实有要娶白流霜的打算,若今日不是我在,她怕是要惹出大麻烦,往后那边,我们得放人时时盯着。” 季槿提到她,也是一副宛如吃了苦瓜的表情。 白飞时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但白流霜却实在是个叫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刺头儿。 孟眠春拉拢他们兄妹是为何呢? 说他要真心娶白流霜,她一千个一万个不信,谁被他老人家看上要求娶,真该去看看自家祖坟是不是被五雷轰了顶,真该连夜跑路才是。 第245章 再入画院 柳照影进画院的手续办地颇为顺利,方清仪的名头确实好用,便是办理手续的书吏对她都颇为奉承,方清仪如今并不在京城,书吏还问起柳照影可知他几时回京。 柳照影哪里去管方清仪的闲事,胡乱应付了几句了事。 如今北画院之中的画学生颇多,书吏提到今年京中有意抽调各地画师入京,像她这样金陵的画学生也有不少,而大多数画学生出身并不很好,因此只能落脚在画院里,如此为画学生提供的住宿之所如今是连一张床铺都多不出来。 这倒是正中柳照影的下怀,她本也不适合住在画院中,便道自己在外头有了住所,不牢画院安排,反而因他办事周到给了几个跑腿钱。 书吏见她好说话,又出手大方,更是有意拉拢,要知工部用这些杂流的画师,本是下派任务后派发银钱的,因近来京中多了不少画师,反而工部的活计不够分,大有僧多粥少之势,他见柳照影出手阔绰,必不差钱,猜想她作为方大家的高足,必是留在京中等他归来。 柳照影问起他为何京中要抽调这么多的画师,一个小小书吏又能说出多少内情来,只道听闻近年来风调雨顺,皇上便有意绘制几幅“苍生天下”图,顾名思义,便是将人间百态、海晏河清的盛世王朝尽数铺于纸上,以彰显大楚鼎盛的国力。 这样浩大的工程,又岂是朝夕能完成的,自然需要网罗更多的人才,如此才有了各地画师齐聚京城的盛景。 皇帝有这样的想法柳照影是早就知道的,可当今天子虽然喜爱吟风弄月,沉迷书画,可他的性情尚算温和慈爱,对于这种劳民伤财之事,他就算再想,臣子们在朝上一顿口诛笔伐,大约他也很难坚持下来。 如何这次就成了? 其中想来还有些别的事,这书吏自然不会知道,回头少不得叫季槿再去打听一番。 柳照影再次谢过他,约定几日后再来画院听课,便告辞了。 出了画院的门,却是又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双禄,他不比双喜伶俐,但和柳照影的关系更好一些,见她出来,绽出个笑容来: “柳照,别来无恙啊。” 柳照影点头,走近他也问了声好,随即叹了口气:“你家主子,是成日盯着这门口么,我一出来便叫你来候着。” 双禄摸摸鼻子,也替孟眠春感到汗颜。 谁说不是呢,双禄确实不好意思说出来,要不是种家宅第如今有很多季槿从西北带来的亲兵,轻易探查不得,他觉得自家少爷都能偷鸡摸狗地摸到人家家里去了。 他岔开话题:“不说这个,白公子和我家少爷正在一处用午膳,少爷叫我邀了你同去。” 白飞时在小鲤园时便承诺要向孟眠春赔罪的,只是这场合非得叫上她么? 柳照影在心底骂了孟眠春几句,但知道他这狗脾气轻易得罪不得,到底还是跟着双禄去了。 她到时,孟眠春和白飞时相对而坐,两人看起来竟是……相谈甚欢。 白飞时此时正执着酒杯——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喝酒,正满眼闪闪发光地要向孟眠春敬酒,表情之中有些难以压抑的喜悦和激动。 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柳照影和他同行了一路,也算是朋友了,知道他因为一心向佛,为人纯真,素来便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何时会有这样的反应? 柳照影:“……” 怎么看怎么诡异,她甚至有理由怀疑是不是孟眠春给他下了药。 见到她出现,孟眠春倒是笑露出白牙,招呼她入席。 见白飞时依然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模样,柳照影咳了声,说道:“看来白公子和国舅爷相谈甚欢,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 白飞时点头,还不由对着她赞叹道:“国舅爷真是个好人啊。” 这话实在是情真意切,叫人看不出半点虚假和揶揄,把柳照影惊得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杯。 她转头去看孟眠春,他却表现地无辜,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耸了耸肩道:“我没对他做什么,你别乱猜。” 之后柳照影才算明白了二人间在搞什么鬼。 白飞时原对孟眠春颇为提防,也未曾料到过他是这般变化多端的人,本是想道歉和试探他的意图,谁知一开席,孟眠春便将他惊了个措手不及。 先时说看上白流霜的人是他,如今说作罢的人也是他。 这样绿云罩顶的事对于汉人来说向来是奇耻大辱,但白飞时很不解为何孟眠春看上去挺开心的? 不仅开心,他还要成全那对“苦命鸳鸯”,他竟然提出,要让白流霜和柳照影的婚事成真! 白飞时闻言,对孟眠春的境界顿时刮目相看起来,心中谴责自己先对汉人有了些偏见,即便在重视礼法礼教的大楚,也有这样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世上难得一见的未婚妻被抢,还要顺便给情敌送上祝愿和新婚贺礼的天下第一等男子汉啊! 他当即表达了自己的钦佩:“国舅爷实乃是我见过中原男子之中胸襟最为宽广之人。” 孟眠春:??? 总觉得这话是在骂他? 不过他也不在乎就是了,又不是被柳照影第一次抢未婚妻了,而且毕竟白飞时不知道柳照影是女人,虽然白流霜大概是知道的,但这兄妹俩个顶个的迷糊,犹如小二闹市持金,是两个值得一咬的金饽饽。 在婚事上暂退一射之地,让给柳照影去做这金光闪闪的驸马,他却依旧可以用白家兄妹实行自己的计划,这笔买卖怎么都划算。 在孟眠春的眼里,柳照影就等同于他自己,又有什么两样呢? 反正她二人最后也是不会成婚的,假凤虚凰罢了。 而孟眠春素来也不会占旁人太大的便宜,他确实要为白流霜和柳照影送上一份“新婚贺礼”——大相国寺的镇寺之宝,十卷《楞严经》。 这话一出,着实让白飞时从震惊,到敬佩,直接又到了惊喜。 第246章 一心同体 十卷《楞严经》乃佛家万法典籍之首,是禅宗引为至宝的无上经文,素来便没有传入过西域荒僻之地,白飞时此次来京,本也不做传经之想,只留在此处,能够有机会听得此经,也算是他的圆满了。 但如今孟眠春却说,可将手抄本赠予他,让他带回龟兹,向百姓布法传授,这是他何曾想过的美事,如何能不惊喜! 由此才有了柳照影进门时看到的一幕。 虽然白飞时觉得孟眠春如此身份,不至于欺瞒哄骗于他,但冷静下来想想,此事也不算小事了,他当真可以做到?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孟眠春说道:“这事我既然答应,自然不会随意夸下海口。当然,这礼不是现在送。” 言外之意,还要等个合适的时机。 “我送白公子如此大礼,可是诚心想和你交个朋友的啊。” 交朋友? 白飞时自然明白他先是想娶白流霜,如今婚事退让后又以楞严经为礼赠他,必然是想借他之力做事,或者说借龟兹之力。 他复又打量起眼前这人来,明明对方比他还年轻些,生得颜色姝丽,意态风流,半点不像充满野心和阴谋之人。 白飞时恍然,想到之前听说的关于孟眠春的各色传闻来,不住在心底叹息,看来这位是个有些城府在身的,自己和龟兹被他盯上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国舅爷到底想从在下身上得到什么呢?” 孟眠春闻言,起身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改了称呼道:“白兄这话就说得生分了,我如果说什么都不求,你肯定不相信我。好吧,有一点你放心,我姐夫是皇上,我姐姐是皇后,地位不可动摇,我又岂会做些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事情?即便日后我需要你帮忙,也决计不会是违背忠孝节义的坏事。” 他又指了指柳照影:“他与我可算是一心同体,所以这婚事上我愿退半步。白兄,你不会觉得拒绝我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吧?要知按照我原本的想法,若请了圣旨赐婚,你们兄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他这番半解释半威胁的话很快就将柳照影带回了当时在金陵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孟眠春这人,是很会挑时机和挑人来显露出自己的爪牙的。 他在京城装模作样这些年,又有几人能看出他的真面目呢?他如今既然选择了对白飞时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注定白飞时兄妹是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了。 柳照影喝着茶微微摇头,心道自己和他比起来,是何等的善良仁慈啊。 白飞时面色很难言,复又将眼神放到了柳照影身上,这位孟小国舅如今能这般堂堂正正敞开了和自己面对面谈,不再将真面目掩在风流纨绔嬉笑怒骂之下,是因为他?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柳照影听他二人这番话,也将孟眠春的心思猜了个透,因为在金陵做的事情留了些后患,他多半便被人给盯上了,如今在京城才受制于人,需得借些外力生些事端出来。 再没有比白飞时兄妹再好的合作人选了。 只是……这计划谁又同意了?! 她转头对孟眠春道:“国舅爷,借一步说话如何?” 和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不一样,孟眠春却是一手托腮盯着她,对着她与白飞时的样子大不相同,眨眨眼笑道:“好啊。那不然,白兄,你去隔壁好好考虑一下吧,如何?” 白飞时:“……” 第一次见到借一步说话是这样借的,这就是“自己人”和“其他人”的区别吧。 白飞时叹了口气,很好脾气地去隔壁思索去了。 孟眠春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调侃几句:“这人挺单纯,是个回头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主。” 柳照影冷哼了声:“又不是人人都似你生得十七八个心眼。” 孟眠春知她对自己擅自的安排有些气,不同她计较:“若非如此,恐怕也不会带你进京来了……冲着这点,我也不会害他们兄妹。” 柳照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平白无故何必要去害人家,如今还非要说得是为了她才要看顾白家兄妹似的。 她忍不住道:“我是个女人,国舅爷不是亲手证实过了么?如何去成亲,还是奉旨赐婚?” 亲手证实? 孟眠春听得这四个字耳朵里嗡地响了下,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往某人胸口瞟去,嘴里心虚道:“也没有亲手证实这一步吧……” 柳照影:“……” 为什么他的眼神看起来有点遗憾和跃跃欲试?! 柳照影又羞又气,直恨不得敲敲他的脑子看看进了多少水,喝尽了一杯茶后她站起身,在窗前踱步,既为了甩开某些人黏糊的目光,也为了让自己清醒些,万不可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呼了口气,静下心来,她就事论事: “若被发现,这欺君之罪不是儿戏,此计过于冒险。” 龟兹公主的驸马是女人,和一个个小小的画学生是女人,这两件事的风险不可同日而语。 孟眠春咳了声,便道:“我自有办法让你不被发现。” 柳照影讥诮道: “万一呢?你可别忘了,在这京城之中,可不止你一人知道我是女人这件事。” 白流霜不说,便是谢平懋,也是知道的。 孟眠春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一想起那谢小三儿,他眉宇间就染上了不快,他也起身走到柳照影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所以呢?柳照影,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做男人吗?做驸马的人是柳照,事成之后,让他消失岂不就好,又是多大的麻烦不成。” 柳照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不想他竟然是打着这个主意! 日后让她作为男人的身份假死,自然局面可解,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女子身份继续行走。 “我为何要如此?”柳照影面上染上薄怒,与他对视:“我如今这般很好,便是做男人一辈子,也是件痛快事,不牢国舅爷费心费力为我出谋划策!” 第247章 咬死你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www.52wx.com!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