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 1|第 1 章 新星历270年3月6日。 星际联盟紧急发出传唤,命白银要塞林静恒上将即刻回首都星沃托,接受质询。 林静恒悍然抗命。 隔日,沃托日报头版头条,赫然是一句暴怒的隔空喊话――“林静恒,你要造反吗?” 3月底,白银要塞被全线封锁,五百架超时空重型机甲组成的机械部队停靠在人工大气层外,白银要塞里的精英们将炮口对准了自己的同袍,对峙双方都不肯退让,及至26日夜,剑拔弩张的僵持已经持续了将近48小时。 亲卫长洛德悄无声息地把朗姆酒和冰块放在上将桌上,后脚跟轻轻一碰。 正站在窗边的上将朝亲卫打了个指响,示意他留下。 这位凶名遍布八大星系的林上将个子很高,从头发丝到皮带扣,无不严谨妥帖,整个人透着一股严丝合缝的冰冷意味。他端起酒杯,随手加了几块冰,左耳上有一圈虚影――上将的通讯开着,正在跟人通话。 通讯技术已经十分发达,电话都是直接接入个人终端,想说什么,大脑发出信号就能直达对方接收器,不用再劳动口舌,也不用担心被第三人听见,旁边人只能通过通话人的表情判断这通电话是问候还是骂街。 然而亲卫洛德安静地侍立在侧,从上将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当代社会鼓励坦率、开放和真情流露,林身上那种旧式的保守与封闭十分不合时宜,媒体和政敌们揪住这一点,天天写文章骂他心机深沉、目中无人。 心机深沉的上将结束通话,含着的酒在舌头上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对洛德说:“元帅致电,让我战略性妥协,先回沃托。” 洛德一愣。 “战略性妥协。”林上将又十分玩味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笑了,挥手打开时事新闻。 沃托的各大媒体都在瞩目着形势紧张的白银要塞。 新上任的大秘书长格登正站在首都星国会门口,在一圈记者的包围下发表简短的演说:“我与林将军是同学,是朋友,更是亲人,我以我的事业、人格、我的一切发誓,林将军对沃托的忠诚无可质疑,他绝对不会背叛沃托,也绝对不会背叛联盟,所有对他忠诚的质疑,都是恶意中伤!” 林上将听着这番慷慨陈词,“咯咯吱吱”地嚼了个冰块。 “静恒,如果你能看见,请你给我一分钟,听我说,”大秘书长深情地转向镜头,语重心长,“不要让那些子虚乌有的指控扰乱你的判断,不要放任这场误会,造成亲者痛、仇者快的争端。回来吧,我和静姝都在沃托等你,静恒,沃托还有你的家人啊!” 镜头随即扫过了旁边的一个女人,她一身黑裙,不施粉黛,皮肤苍白,除了浓墨重彩的眉目,脸上几乎毫无血色,却有种近乎惊心动魄的美感。 林静姝是上将的亲妹妹,一年前嫁给了联盟七大星系里最前途无量的男人格登。 被卫兵簇拥的格登夫人没有发言,目光放空,仿佛一具精美的人偶。 林上将毫无触动,转头问自己的亲卫:“你觉得大秘书长这人怎么样?” 洛德斟词酌句,谨慎地回答:“是个风云人物。” “唔,确实是个人物。没别的毛病,就是听他说话我起鸡皮疙瘩,这语气让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我跟我妹夫有一腿。”林静恒失笑,抬手关了屏幕,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太肉麻了。” 洛德接过空杯,同时压低声音说:“将军,不用管那些杂音,‘白银十卫’已经整装完毕,我们随时可以战斗,只要您一声令下。” “干什么,造反吗?”林静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洛德,你是第一军校毕业的?” “是,长官,我是乌兰学院260届荣誉毕业生!” “家里是做什么的,有兄弟姐妹吗?” 洛德有点困惑,不知道上将这个节骨眼上拉什么家常,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父亲经营一家医疗机构,母亲在乌兰学院任教,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林静恒一哂。 随时准备战斗…… 这不懂事的小青年,说得到轻松――和谁战斗? 将你引以为傲的父母兄弟么? 第一军校的别称就叫“乌兰学院”,虽说乌兰学院被称为高级军官的摇篮,但毕业后能直接进入白银要塞的寥寥无几。 除了对成绩要求极高外,上层的政治博弈还将毕业生的去向与其户籍所属地挂钩,美其名曰“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让士兵们离家近点。白银要塞作为第一星系的军事重地,所接收的毕业生必须拥有第一星系户籍。而他们大多出身良好,父母是富商、高知、社会名流,甚至官员政客。 这使得白银要塞的政治生态十分复杂,大体分为两个派系―― 一部分是和林上将一起追杀过星际海盗的嫡系部队,叫做“白银十卫”,人数大约占要塞驻军的十分之一。白银十卫和它的统帅一样臭名昭著,是一帮宇宙知名流氓,三天两头要闹个丑闻出来给民众助兴,有人说,当年他们跟星际海盗作战,纯属是“以毒攻毒”。 剩下的指挥官和士兵都是乌兰学院出身的少爷,每个人身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家族和人脉,织就了一张网,牢牢捆住他们的忠诚,确保白银要塞固若金汤。 林静恒冲亲卫长摆摆手,吩咐道:“拿一套礼服给我,发函给沿途关卡,说明行程,我明天启程回沃托。” 洛德吃了一惊:“长官……” “元帅都发话了,让我战略性妥协,还想怎样?白银要塞全体――”林静恒顿了一下,目光射向窗外,万千星舰指向人工大气层之外的不速之客,它们机械而冰冷地熠熠生辉,让人想起大海中成群的银鱼,波光粼粼地倒映在上将那灰蒙蒙的瞳孔里。 他摘下手套,丢在一边:“卸下武装。” 第二天,静渊号星舰像漫漫星海中的一叶扁舟,驶离白银要塞,人工大气层外虎视眈眈的机械军团让出一条狭窄的道路,沉默地目送着这位军事独/裁者谢幕的背影。 非武装星舰禁止安装跃迁阀,按照正常程序,从白银要塞回首都星沃托,静渊号需要经过六个关卡,历时十三天。 第四天,静渊号途径西玛星附近,意外遭遇小行星流,星舰本想暂时避让,但首都星第四卫将林静恒视为头号危险人物,迟迟没有接到原计划应该抵达的静渊号,第四卫吓破了胆子,一天之内连发十二道一级警戒,勒令静渊号不得耽搁。 静渊号被迫绕行至“玫瑰之心”――第一星系唯一未曾被人类探索过的禁区。 新星历270年4月6日,静渊号在玫瑰之心外围,被一支藏匿在此的星际海盗袭击,林静恒上将遇刺,舰毁人亡。 消息传回首都星,舆论哗然,白银十卫哗变,白银要塞直接瘫痪,元帅痛失爱将,暴跳如雷地把辞职信砸到了联盟议会的圆桌上,而与此同时,屋漏偏逢连夜雨,十年前被林上将彻底打出联盟八大星系的海盗团不知从哪闻到了味,卷土重来,突然袭击了第六星系的民用航道,混乱的军部反应严重滞后,造成大量民众伤亡。 这一连串事件,史称“白银祸乱”。 从第六星系开始,大规模的游/行像瘟疫一样,顺着一个一个的跃迁点拾级而上。 重压之下,沃托被迫变了脸色,先是安抚联邦军委,随后又对林静恒生前被强行召回一事绝口不提,一应政府唇舌集体失忆,原来用多大篇幅臭骂林上将,现在就用多大篇幅来纪念赞美他。 “心机深沉”的林上将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人类瑰宝,空前伟大光荣正义。 盛大的葬礼在沃托举行,林上将一套从来没穿过的礼服代替他本人,被请进了沃托的烈士陵园。现场观礼票炒出了天价,林上将因为死得奇贵,还被吉尼斯载入了史册,堪称一死成名。 葬礼当天,林静姝身披黑纱,向每个前来吊唁的权贵还礼致意,这位沃托有名的美人即使在这种场合,也依然娴静优雅,形象完美得天/衣无缝。 她真是美――所有见了她的人都忍不住心生赞叹――也真是没心没肝。 格登秘书长走过来,林静姝菟丝花似地挽起丈夫的手臂,柔顺地接受他的照顾,让他替自己戴上黑纱帽,继而安静地坐好,自然流露出崇拜又依赖的目光,听格登上台作一场沉痛的秀,不时拿出丝绢,象征性地在眼角点上几下。 现场记者围着她拍了一会,又索然无味地各自散了――因为格登夫人的坐姿和她上次参加“反对将宠物抛尸太空”的义卖会一模一样,优雅得乏善可陈,完全可以一片两用。 围着她的记者们一哄而散,林静姝依然纹丝不动。 她像一朵孤芳自赏的名花,不管有人看没人看,都自顾自地迎风绽放。 此时,这朵“名花”眼含热泪,面带微笑,如画的五官上仿佛镀着人类文明之光,看着台上哽咽难言的格登,她心想:“我要你偿命。” 人类进入新星历纪元以降,平静了两百多年,而今,镜花水月似的和平裂开了一条狰狞的缝―― 2|第 2 章 五年后。 新星历275年,第八星系,北京β星。 “北京β”是个烂大街的行星名,每个星系都有一打“北京星”“伦敦星”或者“津巴布韦星”系列,就好比远古地球时代,中国好多城市都有“北京路”“南京路”一样。 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北京β星很有东方气质,不少居民或多或少地带了点远古华裔血统――当然,在第八星系这个鬼地方,就算带了远古神龙的血统,也别想过什么体面日子。 据说其他星系主流媒体的每日十大头条里,必有一条在哀叹第八星系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还给这里起了个别名,叫做“荒漠”。 联盟总共有八大星系,首都星沃托所在的第一星系当然是金字塔的塔尖,越往后排、距离沃托越远,发展也越是相对滞后――到了第八星系,基本已经是金字塔的下水道了。 第八星系之所以成为“荒漠”,有自然原因,也有历史原因。资源匮乏、交通不便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事要从头讲,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在两百多年前的旧星历时代,联盟和星际海盗团打得正热闹――星际海盗团的成员也都是远古地球人的后裔,不是眼如网球的et,人家一开始也不叫“星际海盗”这种一听就是反派的破名字,并且其中不止是一方势力。联盟政府控制了大部分星系政权之后,为了省事,把所有拒绝承认联盟的反政府组织统称为“星际海盗团”。 第八星系“离群索居”,相对抱团在一起的其他七大星系来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孤岛。当年为了对抗强大的联盟,一小撮一小撮的反政府势力被迫结盟,以第八星系为据点,遥遥对峙。新星历纪年伊始,第八星系曾被星际海盗团占据长达百年之久,直到新星历136年,才被时任联盟将领的将军陆信收复,重新建立起和其他七大星系的航道。 百年来,联盟在科学之光与人文之光这两大探照灯下光速发展,第八星系则在海盗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不断冲突内乱中颠沛流离,航道两头,渐渐拉开了难以弥补的鸿沟,双方差距之大,近乎于当代智人和远古黑猩猩。 陆信将军收复失地后,联盟曾派人来第八星系考察,发现这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毫无价值,于是在第八星系建立了“民主自治”政府――也就是把这帮黑猩猩放生大自然,让他们自己玩蛋去的意思。 联盟有重要场合,需要各大星系行政长官代表出席时,其他七大星系的行政长官都有自己的名牌,唯独第八星系的代表没有名字,名牌上就简单印了个“第八星系”。并不是联盟搞地域歧视,实在是因为这帮猩猩动辄内讧,行政长官及其政府基本都是一次性的,代表天天换人,换得大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只好以“种族名”代称。 但凡有点办法的,都想方设法移民了,剩下的,都是被时代抛弃在荒漠中的可怜虫。 在第八星系,北京β星算是相当体面的了,这里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星球,虽然也乱、也萧条,但还有一些苟延残喘的工业和星际航运线路在运营,能让人们凑合活着。 夜幕低垂,北京β星上,一辆慢吞吞的公共汽车拉着昏昏欲睡的乘客,沿路缓缓行驶。掉漆的车身上,“星河运输”四个字斑驳得只剩下“日可云车”。驾车的人工智能可能是个“人工智障”,损坏率已经达到95%以上,目前只剩下“超安全模式”一档能用,在夜色里龟速前行,每隔五分钟就要鸣笛一次。 两侧车窗没有一扇完整的――都是被夜车鸣笛声吵醒的沿途居民砸的。 车里八面透风、尘土飞扬,没有人维护。因为“星河运输”公司已经倒闭了两百年,现在只剩下这么一套停不下来的城市公交系统,每天半死不活地自动跑。 此时正值当地的严冬,由于行星公转规律,北京β星的冬天很漫长,按照统一的新星历计算,要绵亘三年之久,而城市恒温供暖系统却已经因为没钱停运了。凛冽的寒风侵入毫无防备的人类城邦,从车窗中穿堂而过,满车穷酸的乘客们裹紧自己不体面的外衣,像一窝把头埋进翅膀下的鹌鹑。 会使用这种免费公交的,大多是穷人中的穷人,其中还有不少流浪汉,个个脏得看不出男女老幼。幸亏车厢不密封,否则这帮乘客身上的味道就能凑个生化毒气弹。 “日可云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女孩,脸让残妆糊得看不出年纪,她也不怕冷,夹克敞穿,露着奇形怪状的内衣,腰上还纹了个骷髅头――看模样,此人应该是个不太好惹的女流氓。 女孩脚下放着个一米来高的双肩包,塞着耳机,正靠在破破烂烂的椅背上闭目养神,表情有点暴躁――因为宿醉未醒,车上还有个熊孩子一直在哭闹,那哭声穿透力极强,连耳机里震耳欲聋的音乐都难以抵挡。 她勉强忍了几分钟,忍无可忍,一把揪下耳机,预备去找点麻烦。 但奇怪的是,耳机一摘下来,吵闹声就消失了。 女孩气急败坏地环顾四周,然而目光所及,车厢里只有半死不活的大人,各自蜷缩着避风,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她茫然地打了个头晕脑胀的酒嗝,怀疑自己是幻听了,甩甩头,一脸狐疑地塞上耳机,重新把兜帽拉下来,又困倦地合上眼。 就在她酒意再次上涌,将睡未睡时,一个孩子尖锐的哭声针扎似的穿透了她的耳膜:“妈妈!” 女孩激灵一下睁开眼,“日可云车”正好靠站,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停了。 她关了音乐,这回听清了,孩子凄惨的哭声来自不远处,正不断往她耳朵里钻。 可是……这鬼地方哪来的孩子? 站牌早就不知被谁偷走了,路灯也集体阵亡,四下黑沉沉的,不远处是一大片藏污纳垢的小路,彼此勾连,深夜的眼睛透过污迹横生的拐角,仿佛正往外窥视,开车的“人工智障”又出了毛病,提前响起了“终点站提示”,不等乘客抗议,就自动进入了休眠,乘客们只好骂骂咧咧地排队下车。 女孩皱着眉,扛起自己随身的行李,跟在几个疲惫的旅客身后。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裹着厚棉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十分瘦小,手里拽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老头被他拉扯了一个趔趄,正好撞了她。 小女流氓双眉一竖,来不及露出英雄本色,眼前突然花了一下,她揉揉被睫毛膏糊住的烟熏眼,赫然看见,撞她的老头原地返老还童,竟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我是喝假酒中毒了吗?”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又使劲闭了闭眼。 随着眼前的影像从模糊到清晰,女孩发现,她跟前这位千真万确就是个小孩,看着有两三岁大,还走不稳路,身上裹着块肮脏的破布,露出一角的小童装却堪称讲究,虽然哭得十分没有人样,但仍能看出细皮嫩肉。 小孩被他身边的“流浪汉”一手掐着脖子、一手抓着手腕,脚不沾地地拎着走。他一直在挣扎哭闹,可是周围没人抬头看一眼,甚至没有人面露异样――恐怕他们和她方才一样,只看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流浪汉撒泼。 这是集体幻觉! 女孩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怀疑那个“流浪汉”是个揣着黑科技的人贩子,遂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拎着小孩的“流浪汉”并没有在意一个小丫头片子,下车后径直走进一条窄巷,窄巷里有几个破破烂烂的小民居,最深处则是一家黑酒吧,酒吧后门影影绰绰的夜灯如萤,洒在薄薄的雪地上,总算能让夜旅人能看清路,儿童尖利的哭声在窄巷中回荡,却没能惊动任何人。 这不可能是致幻剂――无论是方才的公车上,还是窄巷里,呼啸的夜风都足以卷走一切生化制品。 女孩单肩挎包,将兜帽往上一推,叫住了那流浪汉:“喂,你站一下。” “流浪汉”脚步微顿,手上凶恶地掐住小孩的后脖颈,脸上却带着又怯懦又谄媚的笑容,他肩膀微弓,缩起脖子,摆出一副不想惹麻烦的窝囊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叫……叫我?” 女孩警惕地眯起眼,一抬下巴,冲他手里的小孩点了一下:“这是你的小孩吗?” “流浪汉”的表情陡然一变,神色闪烁片刻,他勉强笑笑:“什……什么?你……你看――看错了吧?哪有小孩?这、这个老东西,长得跟……跟个老猴子似的,他、他是个子小,不是小孩,你看啊。” 他说着,将手里的人推到女孩面前,一瞬间,女孩觉得自己眼前好像有一块出了故障的屏幕,哭得喘不上气的小男孩一会拉长一会缩短,跳成了虚影,一会是形容猥琐的老流浪汉,一会又变成哭泣的小孩,来回闪个不停。 她皱起眉,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一歪头:“奇怪了。” “流浪汉”见她被糊弄住,咧开大嘴,笑出了一口黄牙:“你看,我、我说什――什么……”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女孩突然从自己包里抽出个酒瓶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手,酒瓶和流浪汉的前额短兵相接,粉身碎骨,尖锐的碎玻璃碴崩得到处都是,刺鼻的劣质酒精味轰然散开,这位女中豪杰拎着半截酒瓶子,把嘴上残存的口红一抹,“呸”地啐了一口:“王八蛋,糊弄你奶奶?” 酒水顺着“流浪汉”头脸往下淌,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那双眼睛阴鸷而冰冷,透出了血气。随即,只见他把小孩丢在一边,周身的骨骼乱响一通,整个身体充气似的拉长拉宽,转眼成了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彪形大汉! 气焰嚣张的女孩陡然从平视变成仰视,一时有点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 “流浪汉”笑了,嘴有巴掌长,一张开就露出一张血盆大口:“我说呢,原来是个空脑症的残废。” “残废”两个字一落下,女孩的脸色突然变了,由惊恐转为暴怒,飞起一记撩阴脚,趁对方弯腰,她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往下一压,半截的酒瓶狠狠地冲着他脸扎了下去――这一串动作稳准狠,可见街头斗殴经验丰富,是个资深流氓。 可那尖锐的半截酒瓶戳到男人脸上,却打了个滑,连一层油皮都没蹭破,他那张脸坚硬而苍白,质地好像某种金属。 “流浪汉”浑不在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轻轻抓住了她薅着自己头发的手,好像拎起一只猫崽抓住了女孩。 酒瓶掉在地上,女孩在半空中挣扎着,震惊地看着那张反光的脸:“你……你不是人。” “流浪汉”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蒲扇似的手捏起她的头,手上青筋骤起―― 这时,一道强光倏地扫过,紧接着,三四辆高速机车从半空俯冲而下,明显违反了“高速机动车禁止贴地百米以内”的禁令,光先到,随后才是雷鸣一般的引擎声,在地面搅起了一阵旋风,劈头盖脸地扫了过来。 “流浪汉”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松手要跑。 高速机车带起的风刮得女孩站不稳,狼狈地和自己的行囊一起摔在地上,连忙四脚并用地扒住了墙。 方才被丢在一边的小男孩尖叫一声,直接被旋风刮上了天。 那妖怪似的“流浪汉”猛兽似的蹿了起来,在墙头上略一落脚,随后,他身上一道激光闪过,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小男孩四肢在空中乱划,直冲不远处的黑酒吧飞去。 酒吧后门忽然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一伸手,正好勾住了男孩的后脖颈。 高速机车齐刷刷地落地消音,趴在墙角的女孩抬起头,透过自己被风刮成墩布条的头发缝往外看,见那人身量颀长,背着光,看不清面貌。 他一弯腰,把小孩放在地上,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火光一闪,弹了弹烟灰。 “不用追,有空间场,早跑了,”男人不徐不疾地开了口,“你们下回出场的动静还能再大一点,最好能让人在一光年外就闻风丧胆。” 3|第 3 章 高速机车上下来三男一女。 其中,三位男士可能是以组合出道的,三颗脑袋分别染成了正红正绿和正黄,站在一起,是一套标准的交通信号灯。女士则和方才的小太妹撞了衫,也是内衣外面挂了一件皮夹克,看来这身装束可能是本地女流氓的冬季风尚,颇为脍炙人口。 他们四个从天而降,看起来都不是什么良民,但在摇摇欲坠的黑酒吧后面站成一排,却个个蔫头耷脑,不敢先吭声。 几个人在底下互相推搡了片刻,最后,“交通灯组合”齐心协力,将他们中间唯一的妇女推了出去。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女机车手扛住了严冬,没扛住酒吧后门那位先生的冷脸,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她有些踟蹰地说:“那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屏蔽器,我们跟丢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得女机车手打了个大喷嚏,差点把肺喷出来。 才刚停止抽噎的小男孩被这凶残的喷嚏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嗷一嗓子,又哭了。 夹着烟的男人一低头,小男孩跟他对视了一眼,一眼过后,男孩的抽噎生生憋在了嗓子里,他愣是不敢嚎了。 “请个警察过来,都别在这排队现世了,进来。”一个眼神止住小儿夜啼的男人单手抱起了小男孩,转头冲机车手们一点头,余光瞥见角落里狼狈的女孩,也冲她说了句,“你也是。” 机车手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入。 女孩爬起来,犹豫了一下,但酒吧里扑面而来的暖气很快瓦解了她的意志,她蹭了蹭手背上的划伤,捡起行李,也跟了进去。 酒吧里装潢很复古,有种破破烂烂的别致,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朗姆酒的甜味,吧台上放着爵士乐。此时应该已经打烊了,服务员和调酒师都不在,只有那方才开门的男人一个,可能是老板。 “一个开小酒馆的,拽成这样?”女孩心里疑惑地想,这时,她隐约觉得桌边置物架上有东西在动,一开始还以为是摇曳的灯光,再仔细一看,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小眼睛,她往后一仰,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那里趴着一条碧绿的大蜥蜴。 “没事,这东西懒得很,不咬人。”老板顺手把小男孩放在女孩对面的高脚凳上,又问她,“喝什么?” 女孩回过神来:“啤酒。” 老板瞥了她一眼:“你多大了?” 这时,女孩借着灯光,看清了老板的长相――这男人是黑发,面部轮廓虽然颇为深邃,但还能看出偏向于东方血统。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口和轮廓分明的小腹,注意到女孩在看他,才随手系上两颗扣子。 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旧疤,从喉结往下,一直横到肩头,隐没在衬衣里,让他无端多了几分凶险。他叼着烟,在烟雾中略微眯着眼,下巴上还有点没刮干净的胡茬,可以说是十分不修边幅,但即使邋遢成这幅熊样,他看起来也并不显得轻佻,究其原因,可能是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 女孩的目光和他一碰,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简短地回答:“五十。” 老板一撩眼皮:“说人话。” 这女孩是个没人管束的小流氓,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在这酒吧小老板面前有点抬不起头,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让她紧张――不是女人看见俊俏男人的那种紧张,是逃学熊孩子看教导主任、迟到的菜鸟看顶头上司的紧张。 于是她一低头,能屈能伸地给自己打了个对折:“二十五。” 这时,她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女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遮住脸:“你干什么!” 老板的手腕上浮起一个隐形的个人终端,在女孩身上扫了一下,一张身份档案立刻浮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两道烟,一条长眉微挑,念出了女孩的名字:“黄……静姝?” 女孩炸了毛:“你凭什么看我身份证?” 老板不理会,兀自一哂:“你也叫静姝?这名字不错,跟联盟大秘书长的夫人重名。” “联盟大秘书长夫人”是什么玩意,对于第八星系的小太妹来说,听着就跟“科学家给域外黑洞取名貔貅小肠”差不多――没听说过,不知所谓。 但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查别人信息的,这点常识她还有,女孩戒备十足地瞪着眼前的男人:“老娘碰上条子了?” 老板没理会她这番出言不逊:“出生于新星历259年8月,小兔崽子,刚十六啊?” 梗着脖子的女孩被他目光一扫,无端矮了三寸。 老板伸手一抹,浮在他手腕上的身份信息就地消散,一只机械手从吧台冷冻室里取出一瓶牛奶,倒了两杯,放在少女黄静姝和她对面的小男孩面前,又颇为人性化地摸了一下大蜥蜴的头。可惜大蜥蜴自己就是冷血动物,并不稀罕另一只冷冰冰的爪子,因此爱答不理地一缩头,慢腾腾地爬走了。 “一个未成年,你瞎管什么闲事?”老板说,“半夜三更不回家,画个鬼脸在这闲晃,你家里大人呢,没人管你?” “十六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老娘是‘黑洞’的人,”少女色厉内荏地一拍桌子,“哪那么多废话,我要啤酒,给钱还不行吗!” 这话音一落,连吧台的音乐都智能地停顿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诡异地聚集在了女孩身上,“交通灯组合”里的红毛机车手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酒,咳了个惊天动地。旁边绿毛先生颤颤巍巍地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被喷花的脸,扭过头问:“你说你是什么?” 众所周知,第八星系勉强成立的民主政府宛如一次性餐盒,以此类推,各行星的政府,干脆就不如草纸了,警察局也大抵只起个路标的作用,没人把他们当回事。既然政府说了不算,总得有人说了算,久而久之,就造成了黑帮大行其道的局面。第八星系有很多帮派,各有各的地盘,是各大行星的“隐形政府”。 而盘踞在北京β星上的“隐形政府”,就叫“黑洞”,收入来源是保护费,间或也做些杀人放火的生意。 黑洞有一位神秘的掌权者,名叫林,具体是“林”还是“lynn”不可考,反正他们都叫他“四哥”。关于四哥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通缉犯,还有人说他是上岸的星际海盗。不过几年的光景,这个人就在“黑洞”里声名鹊起,先成了前任当家人的心腹,又成了现任当家人。 四哥是怎么爬到这个食物链顶端的呢?民间流传着不少充满阴谋和血气的传说,不知真假,反正这类故事在第八星系有广袤的市场,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北京β星上所有的小流氓和小太妹都想成为下一个四哥,他们对“黑洞”的憧憬,就像沃托的权贵子女们对乌兰学院的憧憬一样虔诚。 少女黄静姝大言不惭道:“黑洞,你们在北京星上难道没听说过黑洞?” 女机车手听了她的厥词,再一看女孩那张浓妆也遮不住稚气的脸,乐了:“四哥穷疯啦,连童工都招?” 少女双眉一立,正待反唇相讥,但还不等她张开绣口吐出一串乌烟瘴气,就见老板擦了擦手,吩咐旁边的机械手说:“给陆必行打个电话。” 机械手比了个“ok”的手势,用平板的声音说:“呼叫陆校长――” 少女惊愕极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老板替她问完,又自问自答,“整个第八星系冒充黑洞的未成年,都是那孙子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机械手哆嗦了一下,“那孙子”的电话接通了。 机械手方才平板冰冷的电子音一变,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的声音从机械手掌心里流出来:“难得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老板简短地回答:“你过来一趟,失物招领。” “唔?”这位陆校长带着点笑意问,“我丢什么了?” 他说话懒洋洋的,像唱歌,但吐字很清晰,尾音带着点鼻音,显得格外缱绻,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校长。 “一个熊孩子,叫黄静姝,你查一下,是不是你们学校的。” 机械手一顿,随后,“午夜栏目主持人”的声音立刻正经了三个八度,光速切换了“新闻联播”模式:“怎么,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老板还没回答,机械手的手腕处突然闪过一把银色的小剑,老板目光一凝,立刻起身披了件外套,同时,他对机械手说:“在‘破酒馆’,别废话了,抓紧过来把人领走。” 说完,他就不由分说地结束了通话,一伸手,吧台后面的机械手立刻从底座脱落,自动缩小,臂环一样扣在了老板胳膊上――像个训练有素的活鹦鹉! 少女黄静姝从小生长在第八星系这个山旮旯里,没见过世面,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老板撂下一句“佩妮,你们看家”,就匆匆从后门走了。 他前脚刚走,就听“叮咚”一声响,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穿着警服,探头进来,很客气地冲那几个妖魔鬼怪似的机车手笑了一下:“怎么,我听说有点琐事需要我处理。” “就那个,”名叫佩妮的女机车手冲角落里的小男孩一抬下巴,“走失儿童,你领走吧。” “好的好的,没问题,佩妮小姐放心,”这位小弟一样的警察先生热络地抱走小男孩,业务熟练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很快把有点害怕的小男孩哄老实了,随后,他贼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一眼,陪着笑问,“那什么……四哥刚才是不是在?” 不良少女黄静姝同学一个哈欠被活生生地憋了回去,下巴险些脱臼。 佩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不巧了,”她把嘴里的牙签薅出来,嫣红的嘴角一动,指了指没关严的后门,“刚走。” 4|第 4 章 宇宙时间13:00整,正是北京β星上维纳斯港的深夜。 维纳斯港是个半废弃状态的星际港口,只剩下少量工人从政府那领着微末的工资,每天过来做些基本维护。 此时,寒夜深沉,维纳斯港周遭远近无人,大片的空地上,遍染霜白的枯草有一人多高,在呼啸的风声中死气沉沉地来回摇摆,“沙沙”作响,放眼望去,像一片无人区,色泽荒凉而沉郁,维港陈旧的建筑与发射台陈列其中,像旧时科幻小说里描绘的场景,说不出的丑陋。 白草夹着一条窄路,大约是工人们进出港口的通道,一队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正顺着小路往维港方向走,白天工人们会把他们赶走,夜里倒是能混进去避风。 一个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偻,背后背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孩子,忽然,他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背上的孩子球一样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僵硬地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青紫交加的小脸――原来这孩子早没气了。 路边的垃圾桶检测到地上有碳基生物的尸体,就启动了自动清洁系统,“嗡嗡”地开过来,伸出冷冰冰的铲子和机械手臂,要把尸体铲走,老人连忙张开枯枝似的双臂扑了上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盖住那孩子,好像这样就能给死孩子分一点活气似的。 可惜这垃圾桶的系统虽然落后,也没那么好骗,依旧继续铲,在方寸之间,和老人展开了冰冷的拉锯。 毫无悬念,垃圾桶赢了。 羸弱的老流浪汉被粗鲁的垃圾桶撞倒,跪在地上,悲从中来,不由得嚎啕大哭。他的同伴们循着声音远远地看了一眼,又没心没肺地继续往目的地走去。因为在这里,死人被垃圾桶铲走并不是一件多稀罕的事,不值当大惊小怪。 流浪者们渐行渐远,忽然,一双硬底的长靴从白草丛中走出来,脚步略略停顿了一下,朝那垃圾箱走过去。 这是个男人,大个子,有一头利落的亚麻色短发,皮肤苍白,五官因为过于标准端正,反倒显得有些刻板,他迈开双腿,每一步都是严丝合缝的等距,走路时肩背板正,虽然穿着便装,却莫名有种军人气质。 男人默不作声地伸手打开垃圾桶的后台程序,弯腰摆弄了片刻,垃圾桶“嘎吱”一声,铁铲缓缓放平,交出了方才被它吞噬的小小尸体。 他也不嫌脏,双手抱起小孩的尸体,把他交还给跪在地上的老流浪汉:“节哀。” 老流浪汉愣愣地看着他,男人又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检测到三点钟方向,距离您大约两百米处,土质最松软,您可以选择在那里安葬您的孩子,再次对您失去亲人表示遗憾。” 这男人不但步幅一样,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匀速往外蹦,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像一台机器。背台词似的说完了这一套流水账,他后脚跟一碰,冲老流浪汉浅鞠一躬,转身要走。 老流浪汉忍不住讷讷地问:“您是……” 没过脑子脱口而出,老流浪汉马上就后悔起来,因为这陌生男子衣着整洁,透着低调的优渥,像个他眼里的“上等人”,在老流浪汉浮萍转蓬似的人生经验里,最好识趣地离这些“上等人”远一点,否则招人嫌弃,往往会受皮肉之苦。 谁知那男子听问,却站住了,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身份是加密文件,无法查阅,我的名字叫湛卢。” 老流浪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自称“湛卢”的男子又问:“请问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找不着北的老流浪汉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擦了一把鼻涕,摇摇头,男子迈开长腿,循着方才那些流浪汉们的踪迹追了过去。 维港接待大厅里有供暖,流浪者们纷纷扒开外套,搓手搓脚,让自己尽快暖和过来,抓紧黎明前最后一点夜色,争分夺秒地各自睡去。 不到半个小时,鼾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从墙角站了起来,小心地避开其他人,往港口里走过去。 如果不良少女黄静姝同学在这,应该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那个拐卖儿童的“妖怪”伪装的模样。他从“破酒馆”后门逃脱,通过小型空间场直接落到维港附近,混进了流浪者们中间,打算从这里离开北京β星。 接待大厅和发射站台之间的安全通道是锁着的,假流浪汉从身上摸出了一块巴掌大的芯片,往锁上一贴,三秒过后,门锁程序无声无息地跳开,沉重的大门往两边打开,他谨慎地环顾一番,闪身而入。 “是我,蜘蛛,”安全通道里没有别人,瘦小的“流浪汉”扒开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衣,骨骼拉长加宽,变回了他本来的模样,他压低声音跟同伙通话,“……收获个屁,我被人盯上了,差点脱不了身!” 安全通道长而狭窄,十分拢音,虽然明知监控系统都已经被屏蔽了,但自己说话的回音还是让这“蜘蛛”颇为焦躁,他骂骂咧咧地说:“一群垃圾,就知道要人要东西,连他妈无声通话系统都抄不来,联盟狗都快普及民用了,就这还想颠覆联盟?做他娘的白日梦吧……我不知道,一个女的――我哪知道她是谁的人?” “蜘蛛”一边说,一边在自己手腕上按了几下,他手腕上立刻浮起影像,正是黄静姝的近照。 接着,照片一闪,黄静姝的身份信息、地址等等一系列资料事无巨细地陈列在了他眼前,“蜘蛛”用带着血气的眼睛狠狠地剜了照片上的少女一眼:“拿到她的资料了,不知真假,不过我觉得她不像政府的人……唔,也可能只是巧合,第八星系这下水道里到处都是空脑症的残废……” 安全通道走到了头,“蜘蛛”快步来到站台上,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几个机器保安在巡逻,“蜘蛛”大概确认了一下机器保安的位置,按下手里的干扰器。 站台上,机器保安和监控设备同时卡壳。“蜘蛛”有恃无恐地绕过静止的机械保安,来到最外围的轨道上,取出空间场里停靠的小型机甲,机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发射台上,舱门自动弹开。 “蜘蛛”迈步走进去,发射台的荧光在他脸上凝成了一层金属似的冷光,他说:“不管她是谁的人,不管是不是巧合,保险起见,还是杀了――” 他这话音没落,机甲上的警报系统无端尖叫起来,“蜘蛛”耳边“呲啦”一声,通话立刻被切断,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发射台上的机甲活物似的瑟瑟发抖起来,机甲内的精神网络尚未来得及和主人连接,机身突然巨震,“蜘蛛”踉跄着往后倒去,同时,机甲的精神网火花乱跳,烫出了一股臭氧味――这是机甲被严重干扰的结果! 可是第八星系这穷乡僻壤,绝大多数的乡巴佬终身都没见过机甲一根毛,哪来的这种干扰技术?! “蜘蛛”一阵毛骨悚然。 机甲内的精神网一片紊乱,贸然被卷进去,别说是人,就算真的来个硅基生物,也得被电个半残,因此他想也不想,一拳砸碎紧急安全阀,飞快切换至手动操作,强行打开已经升温的舱门,大叫一声滚了出去。 身后的机甲浓烟滚滚,而方才被他定住的保安机器人们不知怎么又重新活了过来,七八杆激光枪对准了他,站台上却看不见一个人。 那些该死的苍蝇还没甩掉! “蜘蛛”的冷汗都下来了,一只手探入怀中,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那里有一小块植入芯片,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保安机器人朝他逼近过来―― “非法闯入!非法闯入!” “扫描闯入者身份失败!” “警告!举起双手!” 下一刻,无形的场以“蜘蛛”为中心,潮水似的扩散了出去,机器保安的定位器一下失去了目标,扫描结果显示站台上空无一人。机器保安举着激光枪在“空旷”的站台上茫然地转了片刻,没有发现,只好各自回归的巡逻轨迹。 “蜘蛛”站在原地,大喘了几口气,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左胸,低声说:“总算那些废物们还有点用。” 有了这个“秘密武器”,他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人和机器的感官,就像在城市公交上让所有人把小孩错认成老流浪汉一样,即便遇上小贱/人那样的“空脑症”,蒙混一时片刻也不成问题。 “来抓我啊!”“蜘蛛”有恃无恐地大喊一声,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四下没有响动,他大笑了一声,对天比了个中指,准备重新登上机甲。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道极细的红光突然从墙上射出来,笔直地穿过了“蜘蛛”的脖子,“蜘蛛”大笑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一声不吭地栽了下去。 随后,只见方才空白一片的墙体突然凸起,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变戏法似的从墙里走了出来,正是那个自称“湛卢”的男人。 湛卢伸出右手,苍白的手凭空变成了一只机械手,和“破酒馆”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机械手从头到脚将人事不省的“蜘蛛”扫描了一边,“嘀嘀”几声响,在“蜘蛛”心脏处发现强能量场。 湛卢一歪头,机械手的手心里伸出一根极细的探针,同时,五根金属手指的指腹处喷出了雾状的消毒剂,短暂地制造了一个狭小的无菌环境,探针飞快地插/入“蜘蛛”胸口,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这场小手术――从昏迷的“蜘蛛”心脏上取下了一块生物芯片。 生物芯片剥离的一瞬间,“蜘蛛”那充满金属感的皮肤立刻塌陷,体温、心率与新陈代谢急剧下降,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十岁,面部几乎起了褶皱。 机械手里发出和湛卢本人一模一样的声音:“扫描未知能量场――” “扫描失败。” “再次扫描失败――无法识别――警告――” “屏蔽它。”湛卢低声吩咐。 湛卢小心地收好陌生的芯片,机械手重新变回人手,搜走了“蜘蛛”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把他剥成了一个原始人,一弯腰扛起人,又回手破坏了机甲的加密系统,将它收走,离开了维纳斯港。 他本打算原路返回,在接近大厅的时候,湛卢脚步忽然一顿,他仰头闭上眼睛,随即,仿佛被什么召唤了似的,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径直走进茂密的白草丛里。 密集的枯草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四哥双臂抱在胸前,靠在车身上,看起来等了好一会了。 湛卢一板一眼地冲四哥鞠了个躬:“先生。” 四哥一抬下巴,示意他上车,湛卢将抓来的男人扔进后备箱,伸手搭在车身上,接着,他那“手”竟然化了,先是手、随即是身体、头……他整个人慢慢消失,和车身融为了一体,与此同时,四哥那辆休眠的车自动重启。 这个高大英俊的“湛卢”,居然是个和真人如出一辙的人工智能。 湛卢的声音响起来:“先生,去哪里?” “回破酒馆。”四哥说,“这是哪路人,你看得出来吗?” “准备启动空间场,定位破酒馆――根据机甲型号判断,应该是‘毒巢’的人。” “毒巢”这个组织,位于第八星系最边缘处,再往外走,就不适合人类生存了。“毒巢”很少和星系中的其他帮派来往,神神叨叨的,与其说它是个黑帮,倒不如说它更像个邪教,八星系儿女多奇志,邪教组织颇有一些,不过大家通常是根据古代传说捏造些神神鬼鬼来拜,再不济崇拜个猫狗大神,好歹也是哺乳动物――像“毒巢”这种崇拜虫子的组织就比较独树一帜了。 四哥有些意外:“他们到北京星上来干什么?” 5|第 5 章 湛卢说:“根据窃听到的通话信息判断,毒巢似乎和星际海盗团有勾连。” 四哥翘着二郎腿,侧头看着车窗外,车窗外扭曲的空间场让人头晕眼花,盯上几秒简直能晕得吐出来,他却十分习以为常,听了湛卢这话,四哥没接茬。 湛卢在他沉默的第二秒就反应过来,立刻更正:“抱歉,先生,这部分常用词库没有更新。” 按照联盟政府“反海盗法”的定义,所有未经官方授权的武装都属于“星际海盗”,当然也包括黑洞。 “回去把你那破蜥蜴扔了吧,换个鹦鹉养,”四哥说,“有助于你尽快适应‘海盗’身份。” 湛卢转瞬之间在自己海量的数据库里完成了一次大搜索,找到了一张远古地球时期的卡通画――面目狰狞的海盗船长,肩膀上站着一只同样面目狰狞的鹦鹉。 他对着这张画钻研片刻,悟了:“哦,您在开玩笑。” 四哥发愁地捏了捏眉心。 湛卢在空旷的车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机械笑声:“哈哈哈。” 为了防止湛卢礼貌地搜索出一个更冷的笑话回敬,四哥连忙转移了话题:“佩妮是北京星的地头蛇,还算有点本事,甩开她没那么容易,你找出原因了吗?” “是的,先生。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个,”湛卢说着,车厢里浮起一块带着血迹的生物芯片,“我在短时间内无法识别,这块生物芯片植入人的心脏里,启动时,能在小范围里同时给人类和人工智能造成集体幻觉。” 四哥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今天下午,他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利用这个,把自己和被他拐走的男孩伪装成两个流浪汉,甩开了佩妮,混上城市公交,打算前往维港。车上其他乘客总共十三位,没有一个察觉到。集体幻觉触动了我身上的‘禁果’系统,所以我没有受幻觉影响。路上,我做了几组实验,试着放出几段干扰,但只有一个女孩挣脱了幻觉,她恰好是个‘空脑症’患者。为了保证无关人员的安全,我入侵了城市公交的系统,把它逼停在破酒馆,并给佩妮小姐发了信息。”湛卢依旧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先生,我怀疑这块芯片和‘伊甸园’有类似的原理,只是相对简陋。” 四哥皱起眉:“短时间内,我可能没法在这地方给你凑一个研究团队。” “我知道,先生,我会自己想办法。”湛卢停顿了片刻,又问,“您还是想找……” “不用告诉我概率,我知道你的算法。”四哥打断他,他的下巴略微绷紧了片刻,继而又轻轻地拍了拍车身,“再过一阵,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这鬼地方夭折的小孩太多,说不定真没了。” “先生……” “没就没了,”四哥的神色淡淡的,“赶不上乱世,未必不是命好,到了吧?” 两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穿越了空间场,精准地落在了“破酒馆”后门,车轮落地时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只有地面薄薄的细雪渣滑开了一点。原本停在那的几辆高速机车不见了,看来交通灯组合和佩妮已经走了。 “蜘蛛”从这里逃跑的时候,也用了空间场,可他只有自己光杆一条,空间场启动的动静相当大,定位误差看来也相当不小――否则他不用假扮流浪汉,饥寒交迫地步行到维港。 而湛卢则是控制着一辆几吨重的车穿越空间场,定位在“破酒馆”后门狭窄的小巷里,这意味着误差不能多于五十公分,否则落地时非得弄出个“一辆汽车骑墙来”的特效不可。 二者虽然看似是差不多的空间场,但如果有个相关领域的专家在这里,就会看出里面的技术含量差距极大――足有“日可云车”和星际机甲的差距那么大。 可惜,第八星系文盲遍地跑,并没有人会欣赏技术的优美。 不过这么说也不尽然,偶尔能碰上个识货的知音,只不过…… 人形的湛卢从车上分离出来,扛起后备箱里的“蜘蛛”,正要开门,碧色的眼睛突然洞穿了酒吧后门,一眼扫描到了屋里的情景。 “先生,”他顿了顿,“您有客人。” 四哥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这位大佬私下里,表情比人工智能丰富不到哪去,此时却罕见地有些一言难尽。 随着后门“嘎吱”一声打开,室内的暖气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只见本就灯光昏暗的“破酒馆”中,壁挂的小灯都关了,只剩吧台顶上一盏,恰到好处地给灯下人刷了一层“柔光”滤镜。 滤镜里的是一位男青年,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外套披在肩头,发丝凌乱,懒洋洋地靠着吧台,乍一看,他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懒怠打理自己,不修边幅地随便出来见个人,并且随便得天生丽质、气韵自成。 然而他这“随便”的一身,从内到外没有一丝不雅的褶皱,单是那一脑袋凌乱又蓬松的“秀发”,就绝不是凡人的枕头能压出来的效果,可见他“随便”得着实是很精心。 “哟,”男青年猝不及防看见湛卢肩头的人,愣了一下,“二位这是深夜打劫归来啊,我是不是看见了不该看的,要被灭口了?” 湛卢把“蜘蛛”扔在地上,人体和地板相撞,发出一声闷响,他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陆校长,晚上好。” 陆校长大名“必行”,是第八星系著名的败家子、怪胎和大混混,兼任星海学院校董和校长双职――此人担任一校之长,当然不是因为德高望重,而是因为该学校是他掏钱建的。 陆校长年纪轻轻,之所以能投身教育事业,除了因为他有满腔的热血与崇高的理想外,还因为他有一位名震第八星系的军火商亲爸爸。 亲爸爸外号“独眼鹰”,雄踞第八星系首都星“凯莱”,整个第八星系的流血冲突,八成武器都是他老人家提供的,是一根腥风血雨的搅屎棍。 陆必行从小耳濡目染,跟众多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起成长,家学渊源,长成了一个机甲机械领域的专家,眼看有成为变态科学家的潜质,独眼鹰还来不及欣慰自己后继有人,就发现少爷的志向长歪了――陆少爷出淤泥而根正苗红,立志成为一个伟大的教育家。 一个军火贩子的儿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充满人文关怀的理想呢?个中原因,陆必行没有对外人提起过,大家只好统一意见,认定他有病。 在第八星系,一切常识无法解释的荒诞不经,都可以用“有病”二字作为终极缘由。 陆少爷二十岁生日当天,独眼鹰提前结束了重要饭局,专门跑到宝贝儿子面前询问他有什么愿望,独眼鹰酒劲上头,话一说就大,许诺上天入地,不管他有什么愿望,哪怕是炸了联盟首都沃托,爸爸也能手到擒来。 陆少爷信了,虔诚地对他爸爸说:“我想出版一本书。” 独眼鹰的酒惊醒了一半,一头雾水地翻开儿子的杰作,见题目赫然是《太空机械原理导论》。军火贩子脑子有点转筋,怎么也想不起来《太空机械原理导论》是哪的黑话,只好豁出老脸,不耻下问:“这是本什么?” 陆少爷回答:“是一本介绍太空机甲技术的入门级教科书。” 独眼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教……什么书?” “教科书,”陆少爷说,“我翻了翻第八星系叫得出名的几个大学用的教材,感觉都不怎么样,所以自己写了一本,爸爸,请您指正。” 独眼鹰沉默了一会:“你想干什么?” 陆少爷的中二病犯得毫无预兆、来势汹汹,他说:“我想办一所靠谱的学校,点燃第八星系科技腾飞的星星之火。” 独眼鹰听了这话,另一半酒也吓醒了,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打算找个大夫给儿子治治脑子。 从此以后,陆必行和他的模范爸爸独眼鹰展开了长期的洗脑与反洗脑,斗智斗勇中,陆少爷的机甲改装水平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他被禁足在凯莱星上时,花了三年,把自己在星球上闲晃的代步工具拆卸了,天马行空地改造成了一架形象感人的星际机甲,浪迹天涯去了,一浪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和某人展开了一断孽缘。 “你那学生呢?”四哥一进门就把壁灯都打开了,不解风情地破坏了陆校长的梦幻柔光滤镜。 “让秘书带走了。”陆必行辛辛苦苦拗好了造型,孤芳自赏半天,好不容易等来个观众,还进屋就拆台。他只好从高脚凳上下来,无声地叹了口气,围着“蜘蛛”转了几圈,“怎么,你俩把那个人贩子逮回来了?就是他?” 四哥看了他一眼。 “啧,还用问吗?”陆必行用脚尖把地板上的男人翻过来,抬头冲湛卢挤了一下眼睛,“第八星系就没有能逃得过湛卢追踪的空间场,是不是,宝贝?” 湛卢面无表情:“感谢您的肯定。” 四哥也面无表情:“那你还在这干什么?” 陆必行抬头看见两张如出一辙的冷脸,无奈了:“我说二位,你们到底是谁照着谁长的?” 他说着,半跪在地上,按了按“蜘蛛”的颈动脉,发现人还活着,于是正色下来:“我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来干什么,就一个问题,问完就走――我那女学生卷进这件事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您放心,”湛卢回答,“黄小姐的信息被我截留了,没有流到他的同伙那里。” 陆必行听了这句保证,果然不再废话,一点头站起来,他从吧台后面不问自取了一瓶酒。 “那我走了,”陆必行溜达到门口,对着门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仪表,忽然,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说,“对了,那小姑娘跟我说了大概经过,我怀疑这人身上有类似‘伊甸园’的东西,你们当心点――拜拜。” 四哥眉梢一动:“等等。” 6|第 6 章 五分钟后,“破酒馆”里又放起了半死不活的爵士乐,深度昏迷的“蜘蛛”被一根带电击功能的金属绳捆在桌脚,而本来要回去睡美容觉的陆校长也重新坐回了吧台。 绿蜥蜴趴在湛卢肩上,一动不动,像个塑料摆件。 陆必行手很欠地顺着蜥蜴的后脊捋了一把,蜥蜴没什么反应,他把自己摸出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谁能告诉我养这玩意的乐趣是什么?” 湛卢有理有据地回答他:“爬行动物的历史非常悠久,因为古老而神秘,从地球纪元开始,许多人类文明想象的就是以爬行动物为蓝本。您看,它非常安静,但不断变换的体温和循环的生命磁场却非常绚丽,是一种矛盾又奇特的生物,像活古董一样充满魅力。” 人工智能的浪漫情怀说得陆必行一脸找不着北。 四哥在旁边敷衍道:“他的意思是这玩意适合当布景摆拍。” 陆必行恍然大悟,接受了这个理由,并且光速认同了爬虫的可爱之处。 四哥的手指在吧台桌面上轻敲了两下,拉回了陆必行的注意力:“你方才提到‘伊甸园’,对它了解多少?” 陆必行大言不惭道:“我要是有足够的经费和人手,我都能在第八星系搭一个!” 四哥耐着性子听他吹,感觉北京星偌大一个地壳,都装得下陆少爷这口大气。 “‘伊甸园’是信息技术系的第一课,科普教材还是我亲自编的,”陆必行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软饮,润了润喉咙,准备长篇大论,“两位同学,你们知道新星历时代和旧星历时代的分界点在哪里吗?” 四哥懒得搭理他。 倒是湛卢很配合地回答:“政体来说是联盟的成立,技术层面来说,则是‘伊甸园’的建立。” “非常准确,”陆必行打了个指响,压低了声音,“那么我请同学们闭上眼睛,放飞想象力,跟我一起来到我们联盟的首都星――假设你是一个生活在沃托的普通人,你在沃托的生活水平和在北京星差不多,也住在一座铅笔似的筒子楼里,一室一厅。” 湛卢忍不住开口:“可是……” 沃托没有“筒子楼”这回事。 “嘘――”陆必行装神弄鬼地打断他,“别打岔。” “在‘伊甸园’的笼罩下,你的家应该是这样的:清晨,你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草木的香气凝结在你周围,周围奔跑着你喜欢的动物,当然,它们只管清新可爱,绝对没有随地大小便的毛病。又或许你喜欢大海,那你的家就会像海底,珊瑚和五彩斑斓的鱼群围着你游来游去,你能感觉到海水像摇篮一样托着你,但是作为一个哺乳动物,你不会遇到一点呼吸和气压问题。”陆必行的声音非常适合宣传邪教组织,自带引人入胜的功能,他说到这里,微笑起来,“这只是伊甸园美好之处的一角。” 湛卢仍然在一板一眼地纠结方才的问题:“您讲得非常精彩,但是第一星系没有筒……” “行了,”四哥打断他俩,“别废话,说重点。” 陆校长激情澎湃的午夜小课堂被他泼了一盆冷水,只好干巴巴地说:“哦,好吧。‘伊甸园’其实是一张人机并联的大型‘精神网络’,与现实世界高度重合,能最大限度地为人服务。” 四哥很难伺候地说:“也没让你照本宣科。” 陆必行和一届更比一届熊的学生们混久了,脾气早磨出来了,从善如流地又换了种说法:“伊甸园笼罩下的地方,你的大脑可以随时接驳任何设备与人工智能,打个比方――就像你现在坐在吧台上,如果有伊甸园,你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酒柜立刻会调出你想喝的饮料,送到你手边。同时,伊甸园连接大脑,还能反作用于人的感官,还拿这杯饮料来说,比如有个人想喝奶昔,又恰好在节食,伊甸园识别了这种矛盾的需求,吧台就会提供一杯白开水,由伊甸园网络刺激他的味觉,让他喝到了最想喝的那杯奶昔,还没有热量。” 四哥立刻问:“你见过伊甸园?” 陆必行一耸肩:“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很想来一次跨星系旅行,可惜我护照被我爸扣下了。听说联盟七大星系里,每个婴儿出生,都会在合法注册之后,被纳入到伊甸园。这个合法公民从生到死,都会得到最好的照顾,现实世界被精神网无限延伸,孤独、抑郁、焦虑……这些都不可能存在,因为一旦伊甸园感受到你有这方面的倾向,就会通过刺激你的感官,调节你的激素水平,来消除这些不良感受。远古地球时代,很多宗教都有这种概念――无忧无虑的终极理想之地,他们叫它‘极乐之地’,‘天堂’或者‘伊甸园’。传说神明把人类从伊甸园里轰了出去,现在凡人又自己做了个新的――当然,这里头没有八星系什么事,可能是因为总得有人下地狱吧。” 四哥不打算跟他探讨国计民生的问题,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离主题:“你为什么认为这个人贩子使用的工具和‘伊甸园’有关?” “幻觉,林,能同时干扰人和人工智能的技术,我只能想到‘伊甸园’。”陆必行点了点太阳穴,“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谁能让你幸福,谁就能让你迷失,当年伊甸园能落成,七大星系死磕出了一箱法律条款,严禁伊甸园技术干扰正常认知和人类自由思想。但是技术本身是双刃剑,它可以为人民服务,就可以挖人民墙角――另外,我那个学生应该是个空脑症。” 人类中有大约1%的人口,由于基因缺陷,先天精神力低下,无法适应伊甸园系统――简单来说,就是大脑接触不良。 如果要强行接入伊甸园,时间长了,可能会造成精神障碍,甚至危及生命,这就是“空脑症”。 新星历刚开始几十年,伊甸园没有成熟的时候,这些人尚且能凑合活着,但随着伊甸园系统与人类生活结合越来越深,这些“残次品”也逐渐被边缘化,空脑症有明显的遗传倾向,常常在某个家族内连续出现。 当年陆信将军收复第八星系之后,大批饱受歧视的空脑症,就举家迁徙到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跟乌七八糟的原住民们混居在“荒漠”里,致使在第八星系建立伊甸园系统的投票一直通不过……当然,就算投票通过了,也没人给第八星系的大猩猩们拨款。 四哥抬头看了湛卢一眼。 湛卢会意,张开手,给渊博的陆校长展示了他从“蜘蛛”心脏上取下来的生物芯片:“这应该就是那把‘双刃剑’,陆校长,我不知道您在信息技术方面是否也有专长。” “什么意思?”陆必行吃了一惊,片刻后,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目光从芯片上薅下来,强行保持住了矜持,“想雇我做研究员?困难,我现在没有趁手的实验室。” 四哥一挑眉:“你顶着我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东拼西凑个破学校,连实验室都没有?” 陆必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说:“古罗马都不是一天建成的,星海学院还很年幼,需要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 四哥:“别扯淡。” “……”陆少爷一低头,“是有一点资金问题。” 星海学院并不是像外人猜测的那样,是吊儿郎当的富二代拿着亲爹给的零花钱撒着玩。世界上没有一个亲爹会资助儿子离家出走,陆必行开着他的改装机甲到处浪的时候,独眼鹰就把他的账户都冻结了。 当年是陆少爷连坑带骗,把他那架改装机甲卖给了一个冤大头,才有钱建了学校。 星海学院刚开张不久,很多设施需要修缮,被他骗来的教职员工要开工资,设备和机器都要维护,学生们交的那点学费根本是杯水车薪――大部分还都是“贫困生”,非但不交学费,还要拿奖学金。 陆校长表面人模狗样,实在是穷得快卖身了。 然而他的心腹大患,四哥听了却没往心里去,他低头点了根烟,点烟送客,轻描淡写地一锤定音:“知道了,那就这样。需要多少你自己跟湛卢算账,让他划给你。” 陆必行差点跪下叫“爸”,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惊险地保持住了学者应有的脸面,他很克制地一点头:“感谢您对教育事业的支持,我代表校董会,决定授予您我校荣誉博士学位。” 四哥当他是放屁,用下巴点了点门口,示意他赶紧跪安。 陆校长仍不肯见好就收,蹬鼻子上脸,强行抓起四哥的手上下摇了摇:“作为我校最大的赞助人,我还有个惊喜给您,明天早晨我校举行第二届新生入学开学典礼,特意为您预留了vip座位,林博士,诚邀您来观礼。” 新鲜出炉的林博士回答:“滚。” 陆必行从湛卢手里接过那血淋淋的生物芯片,一点也不嫌脏,风流倜傥地凑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扬长而去。 前门的风铃被他风流倜傥的脚步搅得稀里哗啦乱响,等人走远,四哥才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对湛卢说:“再给我倒一杯酒。” 湛卢就像陆必行描述的“伊甸园”那样,不用他吩咐,就精准地按着他的口味调了一杯酒,加了两粒冰块放在四哥面前:“先生,您非常欣赏陆校长。” 四哥的目光从酒杯沿上扫过,看了他一眼。 “您对他很有耐心,我很少见您这么有耐心。”湛卢把绿蜥蜴放回玻璃缸,有条不紊地整理起吧台。 四哥不置可否:“我在你眼里一直很没耐心么?以前那帮跟着我的研究员们都挺贫的,唠叨起来还颠三倒四,我也没说过什么吧?” 湛卢那双平湖似的碧绿眼睛里跳跃着数据分析图,打算用足够多的数据,有条有理地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然而四哥没给他机会。 林把杯中酒饮尽,方才放松的神色重新冷淡下来,吩咐道:“湛卢,你休眠吧。” 湛卢一愣:“先生,您需要我完全休眠,还是主机休眠、保持基本监控功能?” 四哥说:“完全休眠,定时三个小时,天亮再醒过来。” “是,准备休眠,一分钟之后进入完全休眠状态。”湛卢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的命令,人体渐渐“融化”,与吧台融为一体,很快只剩下一个挂在酒柜旁边的机械手。 机械手忽然说:“先生,我为您服务,除了危及您生命的情况,我会无条件执行您的任何命令,无论您是道德高尚,还是残忍卑劣,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我的程序设置中并没有评价主人的功能。” 四哥静静地凝视着空杯里融化的冰块,好像没听见。 一分钟过去,机械手垂了下来,再没有了声息。 四哥自己站起来洗了杯子,擦干净手,然后走向被捆在桌角的蜘蛛。 7|第 7 章 第一星系,白银要塞。 悬浮车门向两边滑开,联盟军老元帅伍尔夫先生和大秘书长格登先后下车,格登客客气气地请老元帅先行,自己风度翩翩地扶住车门,半弯下腰,伸手递给车里的格登夫人林静姝,凑近她耳边,轻声细语地问:“还难受吗?” 林静姝脸色不大好看地点点头,从首都星到白银要塞,要是不想像当年的林上将一样走十三天,就得通过跃迁,自古有晕车晕船晕机的,林女士晕星际跃迁,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毛病。 格登说:“你开放授权,让伊甸园帮你调节一下平衡器。” 林静姝没吭声,默默地摇摇头。 自从林上将去世,林静姝就像她哥哥一样,选择屏蔽了伊甸园的大部分功能。 伊甸园网络不是一天建成的,最初只是小范围应用,让人控制家用电器、玩个全息游戏之类,渐渐成熟的技术在漫长的百年光阴里,一点一点给人们日常生活增加便利,人们也像古地球人给手机装一堆应用软件一样,不断开放着自己的授权。 《精神网络保护法》规定,伊甸园中每一项应用,必须充分告知公民隐私披露的可能性,得到公民授权才能链接。不过这些通告内容事无巨细,动辄十几万字,大家一般都懒得看,反正伊甸园建立伊始,立法和监管就相当严格,没闹出过泄露用户隐私的丑闻。 而当今,开放、包容、坦率和自由表达是无可置疑的政治正确,除了少数笃信苦修能磨砺自己的宗教人士,也就只有林静恒和他的白银十卫会屏蔽伊甸园了――这其实是林将军生前的一桩“罪名”,骂他的人说他是包藏祸心,一点也不磊落,死后则变成了“功劳”,联盟政府特意写文章说他“为了磨练钢铁之军,身先士卒地拥抱痛苦”。 林静姝选择用这种方式纪念亡兄,跟茹素差不多,格登没什么意见,还十分体贴地给了她半个臂膀,让她靠着自己休息。他的温柔有点在白银要塞作秀的意思,也有真情实感――不管大秘书长私下里和当年的林上将有什么龃龉,他对林静姝还是很有感情的。 没有办法,这样的美人,即使是个摆在家里的死物,看久了也能让人生情。 白银要塞的新守将李将军早早迎出来,在路边恭候元帅和秘书长夫妇,两排卫兵在他身后列队,军容整肃,一水的年轻英俊、细腰长腿。但仔细一看,又有点违和,因为这些卫兵英俊得太过整齐划一,除了军装上的编号,几乎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叫人一眼扫过去,简直要被他们英俊出密集恐惧症。 元帅是老牌人物,一看这仪仗就皱了眉,李上将小声解释:“白银十卫现在走得不剩什么了,其他……其他那些都是权贵子弟,桀骜不驯,很不好管束,为了第一星系的安全,我调来了一批人造人,您看这个模式……” 老元帅不阴不阳地打断他:“这倒是个办法,回头我就写封信给联盟议会,让他们派个人工智能来统辖白银要塞,往后机器人指挥机器人打仗,又文明又省事,也省得整天勾心斗角。” 李上将特意带了一支机器人模特队出门相迎,本想展示自己灵活变通,不料被老元帅当众挖苦,只好臊眉耷眼地在前引路,再也不敢多嘴了。 一行人走进白银要塞,径直沉入地下,来到地下最深处,元帅用联盟军的最高权限打开了七道封锁的大门,随着最后一道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抬起,一架巨大的机甲落入所有人眼里。 它近乎完美、近乎璀璨,冰冷的机身熠熠生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 格登秘书长仰头赞叹道:“这就是‘湛卢’。” “对,”李上将似乎是怕惊醒什么,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静恒……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唤醒湛卢,它拒绝一切精神链接,包括伊甸园。湛卢是人类瑰宝,是白银要塞的旗帜,我们不想人为破坏,强行链接,可是这些年星际海盗越来越猖獗,联盟实在需要它,没有办法,才想请格登夫人来帮这个忙。” 李上将说着,冲林女士欠了欠身:“您是静恒唯一的血亲,分享同源的优秀基因,或许能打动湛卢。” 林静姝退让半步不肯受礼,还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老元帅上前,伸手摸了摸湛卢的机身,伸手按在舱门上,试探说:“请求链接。” 整个地下空间先是“嗡”的一下,随后,那声波频率很快离开了人耳分辨范围,好似一声无声的咆哮,海浪似的往四下回荡,与此同时,老元帅觉得某种极强大的压迫力当头碾了过来,沉睡的机甲像一头困兽,一旦睁眼就要张嘴噬人。 老元帅陡然一惊,连忙松手,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元帅!” 老元帅摆摆手,挡开李上将谄媚的手,浑浊的眼睛盯住了他,一字一顿地说:“260年,新星际恐怖主义和海盗团勾结,林静恒奉命出战,最著名的那场战役里,他一个人入侵了十五架敌军机甲,强行接管对方权限――同一时间。” 李上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林静恒不是靠一架机甲统领白银要塞的,湛卢不接受链接也是情理之中,链接你们这些废物是对机甲的羞辱。精神阈值达不到,血缘?亏你想得出来!”老元帅冷冷地说,随即疏离有礼地转向林静姝,“格登夫人不用试了,夫人身体不好,也没受过军事训练,容易被湛卢震伤,让美丽的您受伤会是首都星的无上损失。抱歉麻烦您专程跑一趟,请。” 秘书长本来就是过来做个样子,并不是真心想帮忙,乐得围观军方一筹莫展,二话不说拉起林静姝,跟着大步流星的老元帅离开白银要塞。 他没看见自己“柔弱”的妻子回头看了湛卢一眼,鸦羽似的睫毛垂下,掩住了她一点诡异的笑容。 同一宇宙时间,第八星系,北京β星。 天刚蒙蒙亮,四哥细致地把手洗了三遍,洗完想了想,又顺手抹了把脸。 墙上的机械手仍在休眠,他自己动手把胡子刮了,换了身衣服,随后打开了“破酒馆”的窗户和前后门。 风声与寒意穿堂而过,北京星已经从瑟瑟发抖的寒夜中醒来了。 四哥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咖啡,又从保鲜柜里翻出了一团三明治――第八星系特产,四哥举起来看了看,实在没看出里面夹了些什么玩意,他也不在乎,四门大开地就着寒风开始啃,还顺手给蜥蜴投喂了点面包虫。 外面人声渐起,有行人匆忙的脚步声,有手忙脚乱的主妇嘹亮的叫骂声,不学好的小孩子学着大人说粗话,还有“日可云车”五分钟一次的鸣笛,这是第八星系特有的生机。 “破酒馆”里干干净净,蜘蛛已经不见了。 四哥这个人,精力充沛的时候没有很活泼过,这会熬了个通宵,也显不出萎靡,他像棵松树,风霜雨雪也好,春和景明也好――都是一个样。 皮糙似铁,不知炎凉。 “您不该对着冷风吃早餐,会引发肠胃问题。”三个小时一到,挂在墙上的湛卢准时变回了美男子。 四哥好似被什么吸引似的,凝视着窗外没回头:“不会。” 他话音没落,酒吧的门窗同时关上,室内气温迅速回升,铜墙铁壁似的把北京星寒冷的清晨隔绝在外。 湛卢严肃地说:“会,迎风吃冷食和肠胃问题呈现显著正相关性。” 四哥:“……” 湛卢拿走了他这凑合至极的早饭,把隔夜咖啡泼了,磨了一杯新的,又把三明治加了回热:“您审问了蜘蛛。” 四哥跟他说话不绕圈子:“嗯,三个月前,毒巢在第八星系外围,遇到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这些人声称自己手上有一百台机甲,两艘带武装的星舰,要跟他们谈一笔军火生意。芯片就是这伙人带过来的,植入心脏里,不单能随心所欲地影响半径两百米内的人和人工智能,还能让他们变成刀枪不入的超人――据我所知,伊甸园都没有这种功能。” 一百台机甲是什么概念呢? 五年前,联盟政府秘密派兵包围白银要塞,也只出动了五百台机甲。 湛卢:“不是八星系本土的帮派势力。” “应该不是,”四哥说,“这些神秘人开价很低,第一批军火几乎是白送,只是让毒巢帮忙搜罗两到四岁的小孩,一百个一批,已经跟他们要了两批,猜测可能是在做什么人体实验。那些神秘人不让他们在同一个地点拐小孩,可能是怕拐得多了被人发现,也可能是在利用毒巢这群傻瓜测试生物芯片――现在毒巢这帮人在整个星系里乱窜。” 湛卢静静地等着四哥的结论。 四哥心不在焉地吃了加工过的早饭,这才说:“不急,如果是域外海盗想干什么,毒巢应该只是他们伸出触角的一个试探,迟早会找上门来。在这之前,最好先弄清楚那个生物芯片到底是什么。” “我会全力协助陆校长,”湛卢顿了顿,“对了,您今天会应邀参加陆校长的开学典礼吗?” “我吃饱撑的?”四哥把咖啡一饮而尽。 湛卢:“可是我注意到您把衣服换了。” 四哥随口打发他:“昨天那件沾了血,脏得很,处理掉了。” 湛卢“哦”了一声,收走了四哥的餐具和空杯:“那么稍后我会把这项安排从您的日程里划去。” 四哥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谁让你列入日程的?” 8|第 8 章 陆校长被湛卢提上日程的开学典礼还没开始,他本人先遇到了一点麻烦。 开学典礼安排在上午,在此之前是全体教职员工大会。 初建的星海学院下,总共设了三个专业学院,分别是机甲机械设计、机甲操作和信息科学,教材都是校长亲自撰写……加东拼西凑的。 依照陆校长的伟大构想,未来的星海学院应该是人类智慧的终极殿堂,配备最尖端的实验室、通感图书馆,自己的出版社是宇宙最权威,研究所遍布八大星系,汇集全人类的精英,与遥远沃托星上的乌兰学院文武相当、遥相呼应,无数在人类历史上光芒四射的名字都将打下星海学院的烙印。 陆必行身无长物,就是敢想。 积跬步至千里,陆校长坚信,眼下这三个球球蛋蛋的小破专业,就是他伟大事业的第一小步。 然而开学在即的大好晨光中,三个“小步”的院长一起愁云惨淡,向校长展示了冰冷的现实。 机甲操作系的院长是个暴脾气,不等校长讲完对新学期的美好展望,上来就抢话:“陆校长,我是教不下去了,我院上学期不及格率百分之九十,这还是期末考试所有科目分数都开根号乘以十的结果,您说怎么办吧!” 机甲机械设计院长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刀:“我院不及格率百分之百。” 陆必行听了这骇人听闻的数字,宽容地说:“设计专业对基础知识要求比较高,没关系,大不了我们延长学制,您看,第一年是不是也不要太严格了,差不多的给提几分,让他们及格算了。” “提不起来,”设计院长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按照百分制计算,那我院学生只有一个人平均分上两位数了。” 陆必行:“……” “我院就不说了,没数据,”信息科学院长是位面容清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话慢悠悠的,“校长啊,我不知道您招生广告是怎么做的,好多报考本专业的学生都认为我们是教怎么打探小道消息的,我跟他们解释,说我院不是间谍系,也不叫特务系,结果呢――报道来了四十九个,退学了五十个。也就是说,我现在只有新生,没有二年级了。” 陆必行把老院长的话从头捋了一遍:“……退学的比报道的还多是怎么回事?” 老院长说:“有个学生报道手续走了一半,发现学校里有一帮小混混是他仇家,怕挨打,直接跳到了退学程序。” 学校的老师是陆必行走遍第八星系,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学究,在第八星系,均属于濒危物种。 众学究们来时,都以为自己会得天下英才而教,从此踏上追求知识和真理的大道。谁知来了以后,干的都是动物园管理员的活,实在有辱斯文。 三个院长围坐在一起,用六只眼睛控诉校长这个大忽悠。 陆必行八风不动:“这应该是教材和课程大纲不合理的问题,之前我都是私下里带几个学生,第一年正式办学,没有经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可以及时提起教学会议,我们随时修正嘛。” “陆校长,”机甲操作主任说,“您知道初等学位证多少钱一张吗?” 第八星系教育体制和其他地方不同,比较简单,只分“初等”和“高等”两档,初等就是基础教学,在公立学校按部就班地念上十五年也行,自学成才、然后到政府指定地点考个证也可以,取得初等教育证书,就可以参加职业培训,选择就业了,或者选择继续研究深造,进入高等教育阶段。 当然,高等教育不是想选就能选,整个第八星系中,共十八颗行星上有居民,高等学府只有十一所,其中六所已经倒闭,只剩下光秃秃的校址和保安两三个,防止流浪汉和犯罪分子们把学校当成窝点。 绝大多数人可能都不知道大学长什么样。 上学读书,没个屁用――这是第八星系的常识。 在这种情况下,星海学院开办第一年,就有百十来个学生来报名,第二年更是收到了三百多份申请材料,甚至有了“录取率”这种东西,实在是第八星系一大奇迹。奇迹的诞生不是因为陆校长格外英俊潇洒,而是因为相传,星海学院的后台是四哥。 这毕竟是一个大学要抱流氓大腿的年代。 “三十块钱假证,保质保真,额外再加一百零八,可以定制全套申请材料,申请包过――想见四哥吗?想进黑洞吗?只要一百三八,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信息科学院长说,“对,就是从我院退学的那伙人干的。” 陆必行:“……” 设计院长天生一副很丧的八字眉,此时八字眉倒垂,越发愁苦:“陆校长,您招来的学生,基本都是为了围观那位先生来的,混混就算了,还是文盲混混,我们虽然致力于做园丁工作,但是非得让我们种下一整个花园的活耗子,也太强人所难了。” 陆必行心里飞快地掐算了一下自己的卖身费,微笑着开始装神:“话不能这么说,每一段伟大的路上最初都布满荆棘,每一个先贤都曾被视为移山的愚公,古谚有云‘只有通往地狱的路,才铺满善意的鲜花’,困境难道不是抵达梦想的必由之路吗?” 三位院长好似三棵霜打的茄子,一同垂下了头,校长这口馊鸡汤实在难以下咽。 陆必行:“我知道诸位辛苦,所以决定今年给所有教职员工涨工资,没人涨百分之二十。” 茄子们悄然长出了新芽,焕发了一点活气。 陆必行自己一人分饰两角,唱完红脸又唱黑脸,说到这,他脸色又是一冷:“根据不完全统计,第八星系各大行星初等学校的辍学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申请材料里绝大多数人没有完成初等教育,证书也是假的,这我知道,可辍学不一定都是自愿的,你们又怎么知道,这里头没有千方百计想抓住一线希望的学生呢?各位同事,你们知道在同一个世界,与我们相隔不远的其他星系中,已经不需要初等教育了吗?” “伊甸园……”不知道谁应了一声。 “伊甸园,”陆必行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侃侃而谈,“伊甸园里的孩子会在十岁以前,由精神网络把基础知识直接灌输进记忆里,他们管这个叫‘无痛学习’,躺进营养仓里睡上一个月,就跟开悟一样,自然掌握知识,诸位能想象吗?他们根本不用像我们一样反复背诵、反复遗忘,来回误入歧途,苦苦求索找不到人来指点。你们嫌弃学生基础差,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在座每一位基础都差,我们一出生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但那又怎么样?我们可以修改教材,一点一点来,慢慢教,让学生慢慢学。动辄放弃别人,你们对得起曾经困顿迷茫的自己吗?”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也不知是被陆校长的忧国忧民镇住了,还是在工资涨幅下良心发现了。 陆必行环顾周遭,感觉自己以理服了人,遂保持了忧国忧民的腔调,散了会,准备开学典礼。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快速地对着墙角玻璃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宽肩窄腰,正装严谨,背头梳得一丝不乱,额头可以去参加星际脑门选美,还有一副端正的好五官,实在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接着,美男子又对着玻璃试笑片刻,分别试了“不露齿,一撩嘴角”的似笑非笑法,“八颗牙”标准笑法,以及介于二者之间、“只露一个牙边”的矜持笑法。 三种笑法各有千秋,都很完美,陆美男犯了选择恐惧症,经过一番严苛的比对后,虽然他很想展示自己这口光明磊落的白牙,但又觉得似乎还是矜持些更符合校长身份,只好忍痛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方案三。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拿出了最漫不经心的姿态,转过教学楼,往礼堂走去。 踏在礼堂的门槛上,陆必行一手插在裤兜里,朝每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心里却走了个神,想:“他到底来不来?” 在这个土包子遍地走的美丽行星上,大概就陆必行有眼力知道湛卢不是人,因为本地人工智能的智商平均值大概不到八十,确实很难把湛卢和它们视为同一物种。 陆必行还知道,林不是八星系的人,也肯定不是域外星际海盗――陆必行从小跟在独眼鹰身边,见过不少星际海盗,那些人像漂泊的秃鹫,身上那股凶狠是颠沛流离、末路穷途似的凶狠,林不像他们。 头天聊起“伊甸园”,湛卢两次想纠正他关于第一星系的某些想象,都被林打断了,陆必行其实只是装没注意到,他跟林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就是因为这点知道什么该视而不见的分寸。 陆必行是在离家出走途中遇到林的,那时候他刚好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还没决定降不降落,就碰上了一个漂流瓶……不,生态舱。 当时它没有任何标识,在北京β星死气沉沉的人工大气层外静静地旋转,精致得好像异次元的天外来客,极简的外壳设计足以把任何一个科研工作者变成跟踪狂,陆必行流着哈喇子,跟着来历不明的生态舱绕着北京β星转了三圈,明知在宇宙中捕捞不明物是一种冷门自杀方式,还是忍不住作了这个大死。 整个捕捞过程持续近三小时,捞上来以后,陆必行发现,生态舱附带了一个严苛的加密系统,一旦被外力强行突破,立刻会引发核自爆,玉石俱焚。 这枚精致的生态舱里装的也许是个大秘密,也或许是致命病毒,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个危险品,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应该立刻把这东西从哪拿的放哪去,离它远远的。 但陆少爷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作为一个手很欠的科学家,陆少爷对生态舱里有什么并不好奇,也并不想看,但他对生态舱上挑衅似的加密系统一见钟情了,立刻遗忘了他的诗和远方,兴致勃勃地和加密系统斗智斗勇起来,花了两个多月,他险象环生地战胜了这只“斯芬克斯”。 陆必行一高兴,就着两瓶威士忌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星际航行日记,记载了自己的壮举,日记写完了,他也喝多了,踉跄中一个不留神,碰开了生态舱门,潘多拉的盒子轰然打开,陆必行的醉意差点跟胆囊一起蒸发。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在地上呆坐了五分钟,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生态舱里是一个人……活的。 陆必行赶紧嗑了一大把醒酒药,去检查生态舱里的人,发现这人的生命体征降到了最低,手臂上扣着个装饰似的机械手,应该是某种人工智能,能量不足,无法启动。 低生命体征在极端环境下能保命,但时间长了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陆必行不知道这位“睡美人”到底冬眠了多久,怕他直接睡死,把自己全套医疗设备都翻了出来。可是这位“天外来客”降低自己生命体征用的药并非常见的几种,医疗设备根本无法识别,陆必行不是大夫,不敢擅自使用不对症的唤醒剂,只能每天给他打营养液,试着用微电流唤醒。 第三天的时候,“睡美人”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陆必行试着跟他说话,没反应。 陆必行闲来无事,拿了一打书,在“睡美人”耳边嗡嗡开念,从《高等机甲设计理论》念到《地球史话》,最后念了一篇几十个妖精打架的三俗小黄文――这回,他的听众终于忍无可忍,睁了眼。 陆必行正/念到比较激烈的地方,太空旅行的机甲舱内气候干燥,林一睁眼,就看见两行鼻血飞流直下。 林的唤醒剂在湛卢那,而湛卢当时能量没充满,不能启动。没有唤醒剂,被陆必行误打误撞提前唤醒的人是非常痛苦的,刚开始像木乃伊一样,只有眼珠能动,要在营养液里泡几个月才能逐步恢复肢体行动能力,陆少爷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只好任劳任怨地当起了男护士。 他在空旷黑暗的宇宙里,跟“全身不遂”的林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结下了一言难尽的……友谊。 9|第 9 章 礼堂气势恢宏,浩瀚的穹顶是一片能以假乱真的人造天空,想要晴空万里就晴空万里,想要星辰大海就星辰大海,观礼区域中,智能指路标在每个入场人士脚下穿行,老远一看,那些荧光过处,就像来回呼啸而过的流星雨。 不过虽然礼堂的装修高端大气,此时堆在里面的“瓤”就差点意思了。 开学典礼即将开始,四座的学生们已经就座,学生们个个是豪杰,人人都是一把惹是生非的好刷子,仿佛不是来求学的,而是来挑事的。 刺头和刺头凑在一起,难免互相扎成一团―― 东南观礼台上,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懒得往里走,不肯去自己的座,一屁股坐在最外侧,很快引发了一场斗殴,围观者还有人起哄架秧子,致使冲突迅速升级,把整个一块观礼台都拉进了无组织无纪律的群架。 西北角上,有个女孩被小流氓同学摸了一把屁股,二话没说,直接从包里掏出了一把激光枪,一枪开出去,把礼堂的座位撕开条口,四座皆惊,差点造成踩踏,安保机器人迅速赶来将其制住,发现那把激光枪竟然还是自制的。 礼堂中间观礼区有一位更绝,坚持了动口不动手的原则,自己带了个微型扩音器进场,黑进了礼堂的音响系统,借用礼堂三百六十度环绕声,石破天惊地吼了一嗓子:“约翰吴,我x死你!” “约翰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反正他这一嗓子算是奠定了整个开学典礼的三俗氛围,哄笑声四起,前排三个院长带领一帮学究老师,格格不入地正襟危坐在其中,像一伙身陷盘丝洞的老唐僧。 陆必行看着满眼鸡飞狗跳,心理状态十分稳定,因为陆校长一向认为,像他本人这样的天才是不用别人教的,自学成才足矣,恰恰是最不好教的,才最值得教。 只是…… 他目光往空荡荡的vip座位上一扫,暗自叹了口气――四哥没来。 不过陆校长开学办校至今,还没让熊学生们气出心梗来,当然自有一番天地宽的心胸。他很快又想开了――四哥来了,是重大惊喜,四哥没来,也是理所当然,他没有损失。 很快调整好自己的陆必行面不改色地登上讲台,在一个能把穹顶掀起来哄声里,闪亮异常地亮了相。 礼堂灯光突然黯淡,只留下落在讲台上的一束,讲台缓缓升到半空,穹顶换上了星河遍布的图景,星星们缓缓旋转,目力所及之处,无边无际地绵延出去。 陆必行泰然自若地站在讲台上――虽然没人理他。 “亲爱的同学们……” “砰”一声,讲台最近的观礼台上,一个学生被直接推了下去,随后,七嘴八舌的破口大骂愣是盖过了礼堂的音响,讲台底下成了一片战场。 暴脾气的机甲操作院长猛地站起来,就要离席。 陆必行暂时闭嘴,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副耳麦扣在头上,脚尖在讲台上有规律地踩了几下,整个礼堂的音响“嗡”一声巨震,全体师生都成了骰盅里的骰子,所有不老实坐在座位上的都给震趴下了。 礼堂短时间内一片鸦雀无声。 陆必行取下耳麦,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星海学院。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想揍我,但是不好意思,你们够不着。我还知道你们正在计划等我下去再动手――我的演讲大约需要十五分钟,诸位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好好考虑一下是否真要殴打校长,毕竟,截至昨天,我校最大的股东变成了黑洞。” 闻听此言,前排教职员工们一起吊丧似的低下了头,感觉自己的工资都被臭流氓们玷污了。 陆校长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继续侃侃而谈:“我将与同事们一起,陪伴大家度过接下来的几年――也许是诸位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年……” 方才黑进了扩音系统的男生突然插嘴:“校长,你们教怎么泡妞撩汉吗?” 陆必行面不改色地回答:“看来这是一位两边开花、八脚踩船的同学,我建议在座诸位记住这个声音,以后严加防范。另外您的建议不错,未来我们会开设相关选修课,重点讲讲怎样规避情场人渣。” 男生又利用扩音器抢话:“那你们教怎么赚大钱吗?” “当然,”陆必行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然你们以为建礼堂的钱是哪来的?” 众猢狲没想到他这么坦白,礼堂里安静了片刻。 “最好的机甲设计师千金难求,黑白两道跪着来送钱,收都收不过来;而如果你想从军、想干一本万利的星际走私、想当金牌打手,你就必须得是机甲操作的高手;信息技术就不用说了,”陆必行一点那位不停插嘴的男生,“同学怎么称呼?” “怀特。” “怀特,你旁边的同学要是手头宽裕,肯定愿意花点钱买走你黑进礼堂音响的小设备,不过……”陆必行说着在讲台上轻轻一踢,一个透明的屏幕弹起来,他悬空的手指飞快地输入一串代码,扩音器里的杂音立刻没有了。 “抱歉,你说得太多了,也该给其他人留点机会。”陆必行话音落下,一道荧光突然在礼堂里到处乱窜起来,他打了个造型感十足的指响,荧光应声而停,落在了边角处一个座位底下,变成了小箭头,指着座位上的人。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陆必行一点头,“这位同学,你可以试着说句话。” 被荧光指着的女生小声来了句“我操”,扩音器立刻尽忠职守地广而告之,礼堂里一阵哄笑。 “笑屁,”被点到的女生粗鲁地骂了一句,她也不扭捏,让说就说,大声问,“校长,你们书呆子怎么也满口钱钱钱的,说话一点也不纯洁。” “很简单,因为贫穷比愚蠢致死率高。”刚卖完身的陆校长诚恳地回答,“下一个。” 下一个问题十分尖锐,被随机点到的人张嘴就问:“你们这学校的后台真是黑洞?怎么我去年在这待了一年,从来没见过四哥?” 满嘴飞机甲的陆校长难得卡了一下壳,随后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忽悠:“这就要靠……” 他这话没说完,礼堂后门突然开了,一伙人十分嚣张地顺着vip通道走了进来,气场像是来踢馆的。 为首一个人身上披了件质地很硬的长大衣,厚且硬的外衣营造不出“衣袍翻滚”的特效,他那件大衣又长及脚踝,很容易穿得像个没腰没腿的捅,可也许是男人个子高,也许是他走路时肩背自然绷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这么一身,看起来竟然丝毫不违和,好像他天生穿惯了这种盔甲似的外衣。 他叼着根烟,走路时头也不抬,旁若无人似的,身后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觉地落后他几步。 窃窃私语声四起,有人认出了几个“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谁?” “你乡下来的吧……是她,我操,她看我了!” “前边那人谁啊?” “不会是……” “嘘――” “嘘”声潮水似的自发荡开,方才沸反盈天的礼堂被那潮水刷过一次,死寂下来。 vip通道自带灯光,礼堂顶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紧不慢地追上来人,穿长大衣的男人一抬头,深灰色的眼睛远远地和陆必行对视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径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扫过来,陆必行无端觉得三寸的巧舌有点发僵,好不容易才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缘分了。” 追着人的灯光烟花似的倏地散开,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处,在陡然寂静下来的礼堂里,陆必行乐极生悲,一时忘了词。 但是万众瞩目,他也不能尴尬地沉默,陆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现了一层别人看不见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师给他准备的备用演讲稿:“星海学院不见得能让诸位获得什么学术成就,而你们中的许多人,也可能因为学艺不精,或者运气不好,没法靠学校里学来的东西变现。如果没有金钱和荣耀,学校还能给你们什么呢?” “在这个时代,我们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三百岁,有两百年的青春,长得接近不朽,而历史数据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们的生活就会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在这个时代,个人的才智与努力有时显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四哥夹着烟四处寻摸地方弹灰,湛卢刚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经早有准备,递过来一个烟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卢不是活人,一直对他很有意见。因为湛卢也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黏在四哥身边当“小白脸”就算了,还动辄干出伸手接灰这种跪舔不要脸的事,看着都伤眼。 四哥没扫她面子,冲她点头道谢。 “陆少爷这演讲稿是从哪东拼西凑来的?”佩妮漫不经心地起了个话头。 四哥彬彬有礼地做出倾听的姿势:“唔?” “每五年就发生一次变革?打我出生开始,这鬼地方就是这幅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还有平均寿命三百岁――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终,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些垃圾现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经老过人均寿命了。” “你不老。”四哥眼皮也不抬地说,片刻后,可能感觉自己回答得过于敷衍冷淡,他又补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这样的小姑娘据说还都没嫁人呢。” 佩妮“噗嗤”一声笑了,悄然从眼角探出一双钩子:“我虽然不是小姑娘,也还没嫁人,四哥那还有能容得下一个女人的地方吗?” 四哥目光一动,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低头吸了口长烟,把剩下的半根烟吸得快要形销骨立,占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语了。 四哥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达理……不然陆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攒着脾气留在刀刃上用,寻常琐事一般不计较,不爱听的话就装听不见,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声。 佩妮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强颜欢笑似的弯了弯嘴角,强迫自己转头去看讲台上泼鸡汤的陆校长。 陆校长的演讲已经进入了尾声:“我希望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陆必行顿了顿,扫见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实在不想念,因为感觉会出丑,但是目光掠过台下,他看见信息科学院的老院长正伸着脖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顿时知道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谁手了。 陆必行跟老院长对视了一秒,无声地败下阵来,认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学,我希望你们从今往后能谨记,比金钱更珍贵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学生们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粪土之墙”,听完这话,他们沉默了两秒,集体爆发出一通哄堂大笑,纷纷觉得陆校长这个逼装得太套路了。 陆必行自己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补了一句:“这片星空穹顶造价六百万,在机甲实验室没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贵的东西,麻烦你们放尊重一点,校规第一条,以后禁止把杀伤性武器带入礼堂!” 台下,白发苍苍的老院长站起来,佝偻着后背,顺着礼堂边缘离席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陆必行没能找到四哥,他们好像是踩着点来镇场的,完成任务就悄然消失了。 陆必行莫名有点怅然若失,然而他还来不及仔细体会,就遭遇了建校以来的最大危机――他手下三院院长、十六位优秀的教职员工,集体表示自己肉体凡胎,担不住陆校长的天降大任,让他另请高明。 开学第一天,陆校长被全体教职员工炒了鱿鱼,成了个光杆校长。 10|第 10 章 陆必行赶紧采取危机公关措施,挨个找辞职的院长和老师谈话。可惜经历了这一通别开生面的开学典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诱之以利,都不管用了。 老院长在演讲稿里把自己的志向讲得明明白白,头顶星空的人,即使趋利,也趋得有底线,而梦想和尊严是不能用钱践踏的。 穷途末路的梦想和尊严也是。 陆必行奔波一天,滴水未进,前心贴后背,毫无成果,只好独自一人回到教职员工办公楼。 办公楼空荡荡的,无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齐,老师们都比较有素质,临走时收拾好了东西,这里干净得好像没人来过。 陆必行转了几圈,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启动了办公室自动清洁系统,让“嗡嗡”的打扫声添了一点热闹,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压缩营养餐。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 “举步维艰啊。”年轻的校长叹了口气。 陆必行肺活量挺大,这口长气叹了足有半分钟,一口气吹完,他决定想开一点。 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前行,旧的“怪胎”们不断维权抗争,取得平权,变成正常人,可是时代又会造就新的怪胎。 陆必行自称是“天才”,但也知道,他这种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身为一个怪胎,如果自己还不能没心没肺一点,那日子还怎么过? 陆必行让中央电脑放了一首能把大楼顶上天的电子舞曲――往常为了照顾老先生们的心脏,办公大楼里都只放轻柔的古典音乐。 今天,整栋大楼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陆必行让中央电脑封锁了前后门,没人看他,他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把外套一扒,还是觉得束缚,干脆连鞋袜一起脱了,解放了被禁锢的十个脚趾头,桌上的茶杯被电子舞曲震得“嗡嗡”作响,校长土匪似的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发布了新的招聘启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nb”―― 万一招不来老师,无所谓,正好他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多学生,大不了自己教。照这个退学率,过不了多久,估计整个星海就剩下一个小班了,一二年级和三个学院完全可以合而为一――反正仅从去年的成绩单来看,让这群人杰们分年级和学院,实在没什么必要。 三小步合成了一个小步,陆必行还觉得蛮有道理,他将自己阶段性的失败总结为步子太大扯到了蛋,想通了这点,陆必行很快把这事抛到一边,就着锣鼓喧天的音乐声,他哼着跑调的歌,用有限的设备摆弄起林给的那块芯片,打算先大概摸个情况,做个预算,再去找湛卢要钱。 想到湛卢,陆必行的思绪跃迁了一下,并且沿着那个神奇的人工智能,爬到了人工智能的主人身上。陆必行一边分析着生物芯片的接口,一边走了个神――无端想起了礼堂中,林的那个眼神。 可能是礼堂的灯光效果太梦幻,也可能是那帮黑社会们进场的姿势太拉风,总之,那一幕既然想起来了,就开始在陆必行脑子里盘旋不去。 他倒咖啡的时候、坐下写研究计划的时候、跟着鬼哭狼嚎的歌起来抖手抖脚做运动的时候……林那双眼睛都如影随形地盯着他后脑勺,盯得陆必行不好意思再半裸奔,又很是慎独地把衣服穿戴了整齐。 等建起了实验室,陆必行想,正好可以在实践中教学,顺便把湛卢骗来代课。 他还可以利用这个实验室,没事多去跟大金主汇报一下研究进度,这么一想,陆校长觉得自己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又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燃起了斗志。 不过还不等他主动找,没过几天,在陆校长精神世界里当了钉子户的“大金主”就自己来了。 四哥让湛卢把“蜘蛛”那台机甲修整好了,他自己留着也没用,想了想,就干脆捐给了星海学院。 佩妮找了几个人,把这大家伙运到了星海的教学楼下,相传,佩妮是黑洞前任老大的情妇,但其实不是。前任老大流连花丛,情人多得自己都认不全,也没见谁得过什么好处。佩妮混成“佩妮姐”,完全是靠卖力打拼,掌握了前任老大的军火库,成了前任老大的心腹。 但是这位前任老大脑子不太清楚,看人家长得漂亮,总想对心腹动手动脚,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果然一不小心杵到了肺。 林是从外星来的,那回前任老大被仇家开着一堆机甲车堵住了,差点玩完,林初来乍到,随便找了个扫大街的工作糊口,检修清扫车的时候正好经过,通过清扫车上的网入侵了机甲车,直接把行凶的巨怪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模型。 前任老大认他当了亲兄弟,排行老四――二哥三哥都成了牌位,是两头被大哥卸磨后杀的驴。 那时候北京星上还不是黑洞一家独大,林选择了黑洞,于是黑洞变成了一家独大。兄弟太有本事,前任老大心神不宁,又磨起了杀驴刀,不料心腹造反,里应外合,杀驴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寒风呼啸,佩妮裹了件防风的连帽外套,抬头问四哥:“听说他们这学校老师全跑光了,还给他们送什么东西?” 不用给谁充当门面,四哥这几天又不修边幅了起来,见她冷,就带着她往背风的地方走:“他愿意玩就给他玩呗。” 佩妮有点疑神疑鬼,虽然四哥是个不爱搭理人的冷淡派,但前有湛卢那个小白脸老围着他“献殷勤”,也难保还有别的小白脸要效仿,于是试探了一句:“您对陆先生真好。” “我欠过他爸一个人情。” “嗯?”佩妮一愣,因为打她认识四哥那天,一晃五年,就没见四哥去过外星,她只知道他和陆必行那个离家出走的怪胎少爷挺熟,没人知道他还认识独眼鹰,“咱们黑洞和独眼鹰还有来往?” “那倒没有,独眼鹰不知道我在这,”四哥顿了顿,“好多年前的事了,他把一件故人遗物还给过我。” 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旁边的湛卢抬起头,四哥却笑了一下,不肯再说了。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人声,佩妮一抬头,发现他们避风避到了教学楼后面。 陆必行把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一个大教室里,学生们好似一群活猴子,什么姿势都有,陆校长姿势优雅地坐在讲桌上,正亲自授课。他们走近后窗,听见这一课的主要内容是星际走私。 陆必行侃侃而谈,讲得头头是道,活猴子们没想到第一天上课就这么刺激,一个个听得还挺入神。 “第八星系的走私买卖由来已久,市面上比较大宗的一般是军火和电子设备,偶尔也有人小打小闹地弄来点吃的跟日用品。”陆必行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后竖起来的大地图上给学生们指点走私航道,“航道这么曲折,主要是为了躲第七星系的边境驻军,我们这边倒是没人管,只要你不抢大佬的航道和货就行。” 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开学第一天就黑进礼堂系统的怀特相当活跃,插嘴问:“校长,一来一去能赚多少钱,走私的货物差价大概多少?” “星际走私里没有‘差价’这个概念,宝贝儿,他们干的不是小商品批发,”陆必行回答,“那边不收八星系的货币,收来没用,人家又不会来第八星系进口东西,一般是以物易物,至于某一笔具体的买卖怎么交易,要买卖双方单独商量,每次都不一样,赚多少看你能耐。” 怀特电脑玩得很好,在第八星系,算是家境比较殷实的,也是少数真有初级教育文凭的学生之一,据说家里已经准备移民第七星系了,他来星海学院单纯是好奇打发时间,很有一点调皮捣蛋的天真,忍不住又问:“校长,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们不进口第八星系的东西吗?那拿什么换?” 陆必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反问:“有人知道吗?” 这时,角落里一个面色阴沉的女孩搭了腔――正是那位自制激光枪的:“拿人换,傻逼,第八星系有好多你这样的蠢货游手好闲,正适合卖给外星系的人做实验,或者抓去干他们那些不允许人干的活。” 怀特脸色一变。 陆必行问那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薄荷。”女孩看了他一眼,报名字的时候很自然地点了下头,她名字很不成体统,做派倒是十分少年老成,一点也看不出一言不和就掏枪的暴脾气。 “说得对,贩卖人口是星际走私里非常重要的一项,占所有交易额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薄荷同学课堂成绩加一分,课堂成绩总共六十分,希望大家都能在学期末之前拿满,这样你们期末考试就比较容易过了。”陆必行的话题在期末考试与人口贩卖、走私和血汗工厂间切换自如,“除此以外,交易物品还有违禁品,比如第八星系的私人军火、域外海盗的东西或者一些在文明地区禁止交易的……” 怀特仍要刨根问底:“什么东西禁止交易?” “很多,比如一些人造生物,”陆必行说,“你见过人头蛇身的东西吗?有人的大脑,强行接在一起后智力有一点问题,智商相当于普通人五六岁吧,虽然有点傻,但思维和感情和人是一样的,嫁接上闪闪发光的蛇尾,在一些有钱人那里是很名贵的异宠。” 怀特愣愣地问:“校长,你见过啊?” “小时候见过一个,”陆必行顿了顿,“别人送给我父亲的,我溜进地下室发现了她,一个女孩――一般是女孩,女孩的脸比较漂亮,但据说也有长得不错的男孩。” “然后呢?” 陆必行:“然后我开枪把她打死了。” 课堂里一片安静。 好一会,怀特的声音低了八度:“你……您没有把她放生吗?” “美人蛇,还有一些美人鱼,连基因缺陷都谈不上,完全是按照扭曲的审美生搬硬造的,离开条件严苛的保温箱和营养输送系统,根本无法存活。一个人,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活成了畜生,那至少也该是个有自由的畜生。”陆必行常年挂在脸上的和煦微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总显得有点开玩笑意思的脸上凝了一层冷淡的霜色,说到这,他不再深入,抬手打断了学生们的猎奇追问,“下一个问题。” 四哥没有打扰,让佩妮留下人跟陆必行交接机甲,悄无声息地带着湛卢走了。 坐上了自己的车,四哥突然对湛卢说:“你再给我扫描一下陆必行的基因。” 湛卢应声而动,片刻后,冷冰冰的机械声音告知了他结果:“第三次检测,基因不符。” 四哥叹了口气,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 “先生,陆信将军出事,夫人失踪是三十三年前,陆校长的骨龄只有二十八岁,年龄不符。从五年前至今,您三次起疑,让我对陆校长进行基因扫描,三次扫描结果均不符。”湛卢说,“陆信将军生前和独眼鹰关系很好,三十三年前,独眼鹰为了纪念他,改姓了陆,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姓氏,您怀疑陆校长就是您要找的人这一点没有依据。您不能因为独眼鹰归还了一件遗物,就认为另一件‘遗物’也在他手里。” “可是他打开了我的加密系统,”四哥低声说,“除了我自己,就只有……” 湛卢说:“陆校长的技术水平非常高,再加上一点运气,他能打开加密锁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四哥不再争辩,只是“嗯”了一声。 湛卢沉默了一会,忽然又问:“您上次说‘找不着算了’,其实是口是心非吗?” 四哥又聋了,同时觉得湛卢智能归智能,有时候话有点多。 11|第 11 章 “那个是陆信。” 首都星沃托的钻石广场,林静姝惊讶地回头,发现和她说话的是老元帅伍尔夫,连忙站起来打招呼:“伍尔夫先生,晚上好。” 钻石广场是联盟议会中央大厅和森林公园的过渡地带,此时,联盟议会的中央大厅里正在举行舞会,夜灯从大厅里穿过半封闭的钻石广场,一直伸进碧涛如海的公园,闪烁间,衣香鬓影、笑语如歌。 这就是文明世界。 白天,沃托的伊甸园管委会和立法会作壁上观,七大星系代表们在议会厅吵成一团,几次三番险些动手,别提多现眼。晚上,大家让伊甸园调整一下激素,把衣服一换,把脸一抹擦,带上一家老小,又是欢乐祥和的朋友圈。 作为议会大秘书长的夫人,林静姝是肯定要出席的。想找她搭话跳舞的人实在太多,要是一一应允,林女士可能得变成一只自动陀螺,因此她惯常是露个面就躲,等大秘书长完成交际任务,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跟他回家。 这天,林静姝刚好躲到了森林公园入口的碑林里。 联盟成立至今,所有为人类文明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英雄都会在碑林里拥有自己的石碑,石碑上刻录着主人的功绩,顶上则是个半身人像。执掌联盟军委两百多年的伍尔夫老元帅有一块,林静恒上将――由于英年早逝,且逝得动静很大,也得到了一席之地。 在这些石碑中间,有一块地方非常特殊,只有个四四方方、大约三十公分高的石头底座,上面既没有刻字的碑,也没有石像,在排列整齐的碑林当中,像一颗豁牙。 林静姝方才就坐在这块石底座上歇脚。 老元帅三百多岁了,一生横跨新旧两个星历时代,跟谁都没必要太客气,简单地冲林静姝一点头,他看着那孤零零的石头底座:“这块石碑,原来是陆信的。” 林静姝立刻退后一步道歉:“对不起,我不……” 老元帅打断她:“你见过陆信吗?” 林静姝一愣,谨慎地回答:“没有,也没太听人提起过。” “不敢提了,整个首都星,除了我这种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百无禁忌,谁还敢提陆信?”老元帅用靴子尖踢开石座旁边的杂草,苦笑了一下,“当年他在乌兰学院创下的很多记录,至今没有人能打破,是我亲自破格把他提上来的,后来他抗命直入第八星系,一战后位列十大上将,才三十六岁,功勋前无古人,誉满天下……桀骜不驯。荣耀对他来说,来得太多太早,最后毁了他。” 老元帅的下颌骨绷成了一条锋利而沧桑的线:“最后落到叛国通缉,死无葬身之地,连个石像也没剩下。” 林静姝静静地听,耐心十足、不感兴趣,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没头没脑的树洞。 老元帅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良久,一阵细碎的晚风吹来,卷起林静姝身上的香水味。老元帅鼻粘膜有点敏感,不由得偏头打了个喷嚏,这喷嚏让他回过神来:“人老话就多,不好意思,看到你让我想起静恒了。陆信的脾气出了名的乖张,却一直很疼他,连湛卢也留给了他……可能是觉得军委的这些酒囊饭袋们不配碰他的机甲吧。” 林静姝微微一歪头:“我的荣幸。” 老元帅打量着她,据说林家兄妹是双胞胎,粗一看,两个人轮廓仿佛,五官也颇有神似之处,然而仔细一看,又觉得是南辕北辙――他们之间没有那种父女或是兄妹的血缘感,行为举止、气场气质,全都大相径庭,像两个恰好长得有点像的陌生人。 舞会的灯光变了颜色,意味着快要结束了,老元帅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林静姝挎上他的胳膊:“你哥非常有天赋,不亚于当年他的老师陆信,只是不用功,他在乌兰学院的时候,每次都卡着刚好能拿奖学金的成绩,多一分的心思也不肯花。不逼他,他就永远心不在焉,我教过他、带过他,一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林静姝脸上的微笑像是画上去的,说不出的精致虚假:“他那个人,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例行寒暄,两句问候的话说完,就没别的好聊了。” 老元帅说:“我以为双胞胎之间的关系会十分亲密。” “也许吧,不过我们很小就被分开了,这些年一直没什么交集,”林静姝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泠泠的泉水,不急不躁,但也没有感情,“最亲密的时候,大概就是分享一个子宫的时候,我可能还没有您了解他。” “这样也好,感情不深,省去不少伤心,”伍尔夫老元帅半酸不苦地展颜一笑,皱纹涟漪似的舒展开,这位联盟的奠基人之一轻轻地说,“不像我这没用的老东西,一年到头被困在沃托,一次一次把我的学生、晚辈们送上战场,看着他们一去不回头……或者功成名就一会,再被人遗忘。” 联盟已经百年没有大战,近十几年来,只有不多的星际海盗闹过几场恐袭,在军费年年缩减、政府年年裁军的情况下,林静恒带着个快沦为少爷营的白银要塞也能默不作声地摆平,往往人们才得知有海盗闹事,海盗们就已经伏诛,可见闹事的星盗也是风声大、雨点小,都属于掀不起波澜的余孽。 既然容易处理,处理这件事的人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功绩。 没人关心白银要塞打过几场仗、击溃过多少星际海盗,倒是都记得当年星际女神叶芙根妮娅隔空表白林上将的事,叶芙根妮娅的经纪公司在伊甸园里花了一大笔钱,每个围观她表白宣言的人都能亲自感受到动荡的激素产生的汹涌的感情,女神的粉丝情绪大起大落,几乎让伊甸园网络超负荷。 可惜林上将屏蔽伊甸园,女神全然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他甚至面都没露,只以白银要塞的官方名义发了一篇冷冰冰的声明,剔除修辞和冠冕堂皇,声明大意是:你谁?不认识,忙着呢,滚。 到如今,如果不是死者为大,联盟为了安抚军心将林静恒捧上神座,林某可能还是星际著名人渣、阳/痿和野蛮暴恐分子。 前线上将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无所事事”的联盟军委,这里仿佛成了没出息的权贵子弟们混日子的地方,最重要的工作任务是保持形象,万一被媒体拍到驼背、赘肉或者衣冠不整,就得灰溜溜地出来道歉。 林静恒死后,星际海盗活动越来越猖獗,七大星系代表和沃托就军事自治权吵得不可开交,然而联盟议会上,伍尔夫老元帅的意见依然无足轻重。 连乌兰学院也不再是纯军事学院,“第一军校”只保留了名字,八成毕业生都进入了非军事领域。 林静姝作为大秘书长的夫人,这些事心知肚明,但不便评价,只好笑笑不说话。 歌舞场已经近在眼前,老元帅和林静姝相对沉默片刻。 伍尔夫元帅突然说:“你和静恒从小聚少离多,是政治原因、形势所迫,不是他的错。” 林静姝通情达理地回答:“那当然。” “毕竟是你亲兄弟,林小姐,”伍尔夫元帅可能有点老糊涂,忘了她已经是格登夫人了,他有些絮叨地喃喃说,“你可别把他忘了,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我怕等我一闭眼,就真没人能记住他了。” 林静姝的手倏地一颤,面具似的微笑差点保持不住。 老元帅没看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驻外的将军们为了方便,联络人一般都填自己的副官、秘书或者近卫长,你哥在白银要塞这么多年,紧急联络人填的都是你,从来没变过……他对你不是没感情。” 林静姝的脚步停下,隔着几步,她站在灯火阑珊处,面孔模糊,眼睛却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是有泪光。 “伍尔夫爷爷,对不起。”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几乎压在喉咙里,老元帅有点耳背,疑惑地侧耳问:“你说什么?” 林静姝嫣红的嘴唇颤抖片刻,被她强行拉平,牵扯回若无其事的笑容:“没什么,祝您晚安,陪您聊天非常愉快,格登在那边,我要先告辞了。” 说完,林静姝朝他一欠身,像朵优雅的云,不慌不忙的飘走了。 新星历275年6月29日,宇宙时间22:00整。沃托联盟议会大厅依然灯火通明,舞会行将散场,绅士淑女们依依惜别,森林公园在夜风中窃窃私语,碑林沉寂。 平静的白银要塞地下,机甲湛卢孤独地沉睡在绝密之地,除了白银要塞总负责人,谁都无权涉足,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门禁上,一块小小的芯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在上面,入侵了湛卢的能源系统。 “哔”一声轻响。 沉睡的湛卢没有一点被惊动的意思。 所有的重型武器集体发出了一声叹息,成片的灯光黑了下去,紧接着,尖锐的警报声刺破了天空。 “能量源异常!” “第一备用能源系统无法启动――” “第二备用系统无法启动!” “第三备用系统失控……” “能源网络正在遭受攻击!” “人工大气层外检测到不明飞行物。” “防御系统一级警戒……防御系统关闭……警戒……关闭……防御系统指令混乱,无法连接,无法连接……” 李上将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先是懵了一下,随后,浑身的汗毛炸了起来――白银要塞遇袭! 白银要塞是军事重地,固若金汤,联盟军委最后的利剑,向来只有其他星系发生紧急事件,无法处理时,才会紧急呈报白银要塞请求支援,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不可能。 然而下一刻,近卫长冲了进来:“将军,防御系统紊乱,至少一千架超时空重型机甲已经穿过人工大气层。” “什……” “轰――”一声巨响,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李上将踉跄着撞在墙上,火光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首都星上,格登秘书长告别了同僚,带着夫人坐车回家。低调的坐骑拥有机甲车的防御系统,却非常轻便,在悬空车道上畅行无阻,车里的人几乎感觉不到一点噪音和震动。 格登有点微醺,怕招夫人讨厌,在上车前就让伊甸园调节了他身上的酒精浓度,握着女人柔软纤细的手,秘书长被众人吹捧过的得意还没散尽,满面春风地说:“他们把叶芙根妮娅请到舞会上献唱了,你看见她了吗?不过这种包装出来的女人真是没法细看,和你一比简直……哈哈――怎么样,今天开心吗?” “开心,”林静姝轻轻地回握他的手,“今天是我……” 车突然停了,仪表盘闪着不同寻常的光,里面的人工智能不出声,车子尘埃似的悬浮在半空的轨道里。 格登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林静姝抬起头。 坐在前排的保镖立刻起身查看,这时,车上的人工智能断断续续地开了口:“系统遭受不明攻击,已经自动推送安保系统……呲啦……” 格登皱起眉:“什么?” 就在这时,一排小型机甲车突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轨道的安保系统竟然毫无反应!大秘书长的保镖团们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行刺! 保镖车一拥而上,交火声立刻响起,格登骂了一句,攥紧了林静姝的手,冲保镖吼道:“愣着干什么,蠢货,启动空间场,先把我们送走!” 保镖应了声“是”,连忙拉开车座下面的保险门,紧急空间场就在里面,格登嫌他动作慢,一把推开他,自己飞快地输入了指令,回头对林静姝说:“空间场传送不舒服,你……” “忍一忍”三个字没有说出口,车里的人工智能突然发疯,一把激光刀从空间场里弹了出来,瞬间将格登秘书长切成了严丝合缝的两半。 保镖和林静姝同时沉默了片刻,格登保持着和妻子对视的动作,目光似乎很是震惊。 下一刻,他整个人一分为二,浑身的血喷泉似的溅了出来,喷了林静姝一身。 保镖大叫:“夫人闪开!” 林静姝被人抱着滚了出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溅上的血。 “热的,”她想,“还挺甜。” 然后她像是三魂七魄刚归位一样,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应有的尖叫。 远在第八星系的湛卢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死机似的停在那,正在接热水的杯子满了,开水洒了他一手。 四哥蓦地抬头。 山雨欲来―― 12|第 12 章 “怎么回事?”四哥伸手关上热水,“湛卢,报告故障。” “湛卢机甲机体受损严重……30%……60%……80%……警告,持续损毁中……” 四哥一把攥住他冰冷的手腕,湛卢猛地睁开碧绿色的眼睛:“先生,我和机身失去联系了。” 有那么一瞬间,四哥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垂下眼睫挡住了目光,接过湛卢手里的开水,倒出来一点,又往里扔了个茶包,转到茶几后坐下。 宁静的香气蒸腾起来,北京β星的天空是凛冽的湛蓝。 “意外事件,”四哥伸手抹去顺着杯沿滴下来的水,捻了捻手指,他依旧是很平静,语速比平时还要慢一点,“不慌,我们先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机身在白银要塞最底层,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把它拿出来展览。” “我的机身防御系统是联盟最高级,能抵挡所有重型武器之下的正面攻击,依照刚才的损毁速度来看,应该是机身遭到重型武器连续打击……很可能不止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湛卢尝试着连接那远在白银要塞的同名机甲,反复几次都失败了,他十分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好似生锈了似的,把身上每个关节都转了一遍,“抱歉,先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习惯,像是身上重要器官被切掉了一样。” “……”四哥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湛卢,出去跟别人不要这么说话。” “好的先生,”湛卢说,“所以,我存放在白银要塞最底层的机身正在遭受狂轰滥炸。” 那么白银要塞想必已经被炸得外酥里嫩了。 四哥往后一靠:“白银要塞的地理位置非常微妙,地处一二星际交界,与两大星系警戒联动,被八条星际航道包围其中,戒备森严,外围还有三个军事要塞环绕,严防死守起来,苍蝇都飞不进去,硬闯或者大规模的重型机甲跃迁都不现实。” 湛卢手心向上,一个立体的星际航道地图悬浮在茶几上方,白银要塞外围八条航道让人眼花缭乱,七十六个关卡穿梭其间,此外,航道外围,还有“伯伦”、“小蜂鸟”与“长白山”三个驻军要塞,围着白银要塞旋转,像三颗卫星。 “白银第一卫队被我留在航道商船上了,如果有异动,他们早该把消息传过来。”以假乱真的星际轨道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睛里,他说,“整个要塞的防御与军备是我亲手置办下的,六个备用能源系统,武装军备足够把整个第一星系炸成流星雨,就算他们派了条狗坐镇白银要塞,也不至于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败涂地。” 湛卢补充了一句:“接替您掌管白银要塞的是阿瑞斯李上将。” 四哥——林——扒下军装、再不提自己真名的林静恒停顿了一下:“那确实跟派条狗过去也差不多。” 湛卢说:“您的意思是,白银要塞的最高行政长官李上将叛变,主动关闭了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吗?” “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权限更高的人,”林静恒把茶杯转了一圈,冷笑了一下,“我还没动手,他们自己先窝里反了——湛卢,想办法联系第一卫队,告诉他们机灵点,撤退,撤离时走民用航道,避开小蜂鸟要塞。” 对他的命令,湛卢永远是先执行,后质疑。飞快地发完信,他才平平板板地说:“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将军是您的朋友,先生,您是否怀疑他也已经背叛了联盟?” “首先,要把白银要塞炸成筛子,至少要成百上千艘机甲,那么多重机甲不可能春游似的一起在天上飞,否则离的近的星球用肉眼都能观测到。所以无论这股力量是从域外来的,还是玫瑰之心附近,都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机甲开进第一星系,运送武器的过程必须是长期分批而且严格保密的,所以他们在白银要塞附近,还必须有一个能容纳这些重机甲的地方,小蜂鸟的位置和公转轨道最理想,”林静恒顿了顿,“第二,小蜂鸟的叶里夫不是我的朋友,我哪来那么多朋友?叶里夫其实是陆老师的旧部,隐藏得好,所以这事很多人不知道,让他得以蛰伏保存实力,这么多年,他被迫安分守己,一来是我用武力强行压制,二来是他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不想跟我翻脸。他是一条被我拴在枕边的狼,又恨我,又顾念旧情不愿意咬我而已。” 方才死了一次机的湛卢听着这些人类之间的微妙关系,cpu简直要过热,好一会,他才问:“先生,您为什么要把一匹狼拴在枕边?” 林静恒照例不回答,只是简单地吩咐:“保持严密关注,叫白银九从域外过来,到第八星系边缘找我。” 湛卢的后脚跟轻轻碰了一下,就在这时,佩妮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静恒一挑眉,示意湛卢替他接。 湛卢立刻接通通话,一张嘴,惟妙惟肖地模拟了林静恒的声音:“什么事?” “四哥,”佩妮压低声音,“有人想见您,说是域外来的。他们说,您对一个生物芯片一定很有兴趣……什么芯片?您知道这件事吗?” 湛卢抬头和四哥对视了一眼—— 毒巢“蜘蛛”身体里的芯片被强行取出后,他背后的人肯定会有反应,可是……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开学两个半月,星海学院依然没招到半个老师,但实验室已经建好,教学工作稳定顺利,他们甚至还有了一架星际机甲可供拆卸玩耍,一切堪称完美。 陆必行打发走学生,照常回到自己的实验室。 今天有点不同寻常,因为实验室和湛卢是联网的,一般湛卢会早早地通过电脑和他打招呼,神奇的人工智能可以借用实验室里的机械器材当自己的身体,给陆校长当助手,并且时时把进度同步给他的主人。 没错,这遭瘟的人工智能太智能了,让他足不出户也能顺利沟通一切金主,陆必行三个月没见过林一根毛了。 神秘的林和他身上超越第八星系至少百年的科技产品,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陆必行这只异类。未必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只是有事没事想找他说几句话。尽管林总是爱搭不理,偶尔一点回应还不明显,得靠显微镜一帧一帧地找,但陆必行就是感觉,不管他说什么,林都听得懂。 广袤的第八星系,找个不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人不容易。 “湛卢?”陆必行试探地叫了一声,没人理他,看来是不在。 人工智能也无故旷工吗? 陆必行嘀咕了一句,趁这会没人看他,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整整齐齐的背头被他两把祸害得死无全尸,里出外进地垂下来,然后他伸了个足能把自己拉长一米的大懒腰,心想:“不来就不来吧,我自己更自在。”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翻看之前的实验记录,几个月以来,那枚生物芯片他和湛卢已经快研究出眉目了,可以说是粗糙版的“伊甸园”。不同之处在于,伊甸园是一个网络、一个交互式平台。而这枚芯片更像是个恶意的信号发射塔,以它为中心,往外辐射,能量越大,辐射范围也越大。当它启动的时候,会像病毒一样,不由分说地侵入人的感官和周围的智能系统,接入方式和伊甸园一模一样,但不能和身处其中的人或机械交流,芯片能用既定方式影响其他人的感官,影响方式就那么几种,都是芯片内部的程序提前预设好的,佩戴者不能随心所欲。 另外一个让人比较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这芯片为什么能让“蜘蛛”变成刀枪不入的超人? 之前试着把生物芯片植入小白鼠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 陆必行翻了翻小白鼠的各项身体数据,又和生物芯片大眼瞪小眼起来,眼珠一动,他心里忽然起了个馊主意。 “湛卢,你没来吗?”他又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说。 依然没有声音。 陆必行心动就行动,三下五除二地装好了医疗器械,又紧张又兴致勃勃的给自己做了个全身消毒,然后预设好程序,躺进了无菌舱。 实验室的医疗系统是湛卢改造过的,先进程度超过陆必行想象,本来是应付突发情况的,没想到被陆校长拿来做人体实验。 不到片刻,小小的植入手术留在几乎无痛的情况下完成了。 作死不等天黑的陆校长一边认认真真地记录了芯片接入后各种生命体征,一边吹了一段口哨,歌曲名叫做《被好奇害死的猫》,然后他试着启动了芯片。 会发生什么? 一瞬间,某种被电流击中心脏的感觉来袭,只一下,倒是不难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程度。 随后,难以言喻的酥麻感攀上来,周围所有机械运行的内部代码全浮现在他眼前,陆必行自己的精神也被接入芯片中。 他好像身在大浪之中,外力强行逼进大脑,只是连接就已经让他极度不适起来,陡然加快的心率让医疗设备发出轻微的警报,一个无端而起的念头从他心里破土而出――我无所不能。 陆必行一愣,抓着金属栏杆的手下意识地往下一折,实心的金属拉杆竟然弯了。 陆必行跟弯折的金属杆面面相觑片刻,满腔英雄气顿时短了,他发出一声惨叫:“这他妈好贵的!” 这时,陆必行的耳根突然动了一下,他的感官好像接上了实验楼里所有电子设备,包括监控,像个耳听六路的大蜘蛛。 大蜘蛛听见了机甲存放室的声音,几个熊学生撬锁进去了! “就开出去转一圈,我还没离开过大气层呢。”这一听就是挑事精怀特,“咱们在轨道上飞,不离开北京星,一会就回来,校长不知道。” 13|第 13 章 陆必行:“……” 小兔崽子们,校长已经知道了! 紧接着,机甲存放室的安全加密锁就遭到了攻击,陆必行透过他刚长出来的天眼一看,发现加密锁遭到的攻击方式十分眼熟——是他上个礼拜刚发的课外阅读拓展材料! 怀特翘着尾巴显摆:“熬了三个通宵才看懂的,校长应该给我发奖学金。” ……然而校长只想发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一方面,陆校长有点老怀甚慰,因为他虽然把嘴唇磨掉了两层皮,但总算往一部分朽木脑子里塞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十分的气急败坏,因为熊孩子们好不容易肯学点东西,学会了就拿来对付校长! 当代交通工具,大体可以分为星际和非星际两种。 非星际交通工具就是在大气层里跑的,品种比较多,包括地上跑的普通民用车、军用机甲车,低空的高速机车、高速轨道车,高空的飞机、特殊飞行器等等。 而星际交通工具则一般只分两种——星舰与机甲。 星舰可以军用,也可以民用,是个统称,范围比较大。 但机甲就不同了。 依照联盟法律规定,机甲仅做为军用设备使用,小到可以塞进实验楼存放的单人简易小机甲,大到能遮天蔽日的超时空重型机甲,所有的机甲上都有两套系统,一套常备飞行动力系统,一套军用系统,包含对接各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接口与防御系统,机甲绝对禁止私人持有——除了在三不管地带的第八星系。 再简陋的机甲也是凶器,绝不是一知半解的未成年们的玩具。 陆必行本人虽然不大靠谱,但大小也是个为人师表的,不敢任凭学生们瞎捣蛋,他紧急中止了实验,身上的芯片来不及取下,三下五除二把检测仪器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拽断了三根线一个传感器,设备抗议的警报声响成一团,隐约的焦糊味冉冉升起。 陆必行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怀特那小王八蛋显然是用了功的,非但把拓展阅读材料吃透了,还进行了自己的改良,眼看存放室的密码锁摇摇欲坠,陆必行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实验室,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赶。 实验室的门禁是老旧的指纹与虹膜系统,为了省钱,陆校长没装基因锁,他本来就没习惯这身突如其来的怪力,心里一急,大力金刚指直接把指纹采集器戳了个窟窿。 门禁遭此横祸,以为是外敌入侵,虹膜也不扫了,锁也不开了,就地发出尖叫,同时自动切断实验室内一切网络和信号,合上了紧急防盗门——紧急防盗门有三米多厚,用的是特质材料,能扛住三次中型粒子炮。 宇宙中肯定有某种掌管“倒霉”的神秘力量,并且在陆必行头上浇了一泡看不见的狗屎。 陆校长被锁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和紧急防盗门面面相觑,气成了一根烟筒。 机甲存放室里,有少男少女各两位,此时,八只眼睛正注视着一溃千里的加密锁—— 牵头的是怀特,他感觉自己在机甲方面造诣有限,于是又请了两个帮手,薄荷和她室友黄静姝,两个女孩本来不愿意与他为伍,是怀特花钱雇来的。 同行的还有个男生,正是开学典礼上占别人座位还占出一场群架的那位,名叫维塔斯,这小青年酷帅狂霸拽,整个星海学院,除了校长,没有不想揍他的,他平均每天要跟熟悉与不熟悉的同学们干上八架,所以有个外号,叫“斗鸡”。斗鸡兄家里做的可能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自称曾经碰过一次真正的机甲,原本是奔着“机甲操作”专业来的。 四个人分工明晰,怀特负责溜门撬锁,薄荷和黄静姝两个人做设备维护员,分头负责飞行系统和武装防御系统,斗鸡负责开机甲。 “咔哒”一声,密码锁彻底失效,存放室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怀特乐得蹦了起来,把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可惜他的三位搭档都不怎么友善,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怀特只好自己跟自己拍了一下,顺便原地做了半节广播体操。 黄静姝发出一声感慨:“真要开这个,你们几个活腻了吧?” 虽然只是个边远邪教组织出品的单人机甲,也足有十米来高,由于是教学使用,周围一圈武器槽都是空的,饶是这样,它看起来也已经十足骇人了。 斗鸡声称自己摸过真机甲,其实是吹牛的,他小时候只玩过一次仿真的模型,跟真家伙一比,那玩意完全就是个碰碰车,此时,斗鸡不易察觉地吞了口口水,怀疑自己是吹牛吹大发了。 被困在实验室里的陆校长空有一副透视的千里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摸进机甲存放室,毫无办法——他身上这枚生物芯片毕竟简陋,操作余地很有限,只有两种功能,一种是“伪装”,一种是“隐形”,完全是拐卖儿童专用,没有其他自定义选项! 陆必行电话打不出去,联网联不上,砸门也没人听得见,冷汗都下来了。 这时,他一抬头,看见实验室里的一个声波增幅器。 四个不知轻重的青少年站在巨大的机甲下面,都害怕,但是比起机甲,穷疯了的薄荷明显更怕怀特不结尾款,于是她率先鼓足了勇气:“你们倒是走啊。” 斗鸡看了她一眼,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是不肯当着异性的面认怂的。 到现在为止,陆必行除了讲机甲的基础知识,就只带学生来看过一次,演示了一遍怎么开舱门。斗鸡定了定神,佯作镇定地走上前去,回忆着他从书上看来的步骤,打开机甲门。 随着他们走进机甲,机甲里的精神网络“嗡”一声被激活,神经网沸腾一般地亮了起来,惨绿惨绿的,非常瘆人,斗鸡怀疑膝盖以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时怎么都想不起链接指令。 就在他跟精神网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陆校长用强增幅器加持了自己的声音,顺着实验楼的上下水管道传到机甲存放室,变了调的吼道:“谁让你们碰机甲的,给我下来!” 斗鸡生生被陆校长这一嗓子吓得想起了链接指令,下意识地输入了,其他三个人来不及反应,机甲舱门却已经轰然闭合,千万条精神网络一同涌向斗鸡,机甲舱内噪声陡然上升了一个调子。 怀特双手抱头:“要……要炸了吗?!” 黄静姝:“赶紧断开,你们他娘的闯祸了!” 斗鸡说不出话——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不能贸然上机甲的,首次精神链接的冲击足以把人撞出脑震荡,斗鸡已经翻起了斗鸡眼。 薄荷一把推开同伴:“有手动操作,都闪开,我来中断程序。” 她颇有大将风度,镇定自若,回手一拳敲碎了紧急安全阀……然后她对着安全阀门内一多半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操作按键,傻了眼。 但二把刀少女薄荷胆大包天,只傻了一秒,她就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连蒙带猜地动了手。 陆必行差点当场高血压:“别乱动!” 可是已经晚了。 机甲里“嗡嗡”的噪声沉了下来,几个少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机甲就动了。 只听一声巨响,存放室的地板一分为二,露出一条幽深的轨道,机甲双翼缓缓收缩,顺着轨道往下滑动……义无反顾地往发射台滑去。 几个学生互相对视几秒,随后,少年老成的、高贵冷艳的、唯恐天下不乱的,集体被打回了熊孩子的原型,齐刷刷地张大嘴尖叫起来。 尖叫无法阻止机甲,它无情地落入发射台中央,巨大的能量波轰然散开…… 上了天。 陆必行简直不敢相信,这四个熊孩子竟然当着他的面把自己当钻天猴放了,出离愤怒了:“混账东西,我非开除你们不可!” 他一脚踹在紧急防盗门上,落下了一个下凹的脚印,陆必行观测了一下脚印深度,感觉自己照着这个地方一直踹,踹个三天,大概才能越狱,还不如盼着湛卢过来把他放出去。 发脾气不是办法,陆必行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在密封的实验室里转圈,突然,天马行空的陆校长灵光一闪——他启动了生物芯片的“伪装”功能。 下一刻,在实验室的所有安全设备认知里,原本暴跳如雷的男人变成了一个豁牙露齿的小男孩。 小男孩孤独地坐在实验室里,酝酿了半分钟,“嗷”一嗓子开始哭。 按照联盟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十岁以下儿童独处,如有明显不适症状,超过五分钟,离他最近的监控或安全系统应该安排报警。 实验室的安保系统是湛卢安的,陆必行希望这个来自联盟的人工智能会遵纪守法。 湛卢没让他失望,返老还童的陆校长不顾形象地干嚎了五分钟,本地摆设一样的警察局接到了报警电话,方圆二十里之内的警察们莫名其妙地集体出了警,半个小时之后,从星海学院里挖出了一个衣冠不整的陆校长。 而此时,载着四个闯祸精的机甲已经像一叶扁舟,悄然离开了北京β星,顺着这台机甲以前设置过的航道,飞向茫茫宇宙。 同一时间,林静恒带着没有按时去实验室报道的湛卢离开了北京星,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游离在第八星系边缘的一个小基地。 机甲落定,舱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缓缓打开,林静恒背着手,迈步走了出来,一眼看见门口迎着他的人。 这一伙人不论男女,都穿长袍,身上挂满了鸡零狗碎的装饰品,仔细一看,装饰品都是活物——挂在耳朵上当耳环的是活蜘蛛,手镯是活蝎子,脖子上的项链则可能是条首尾相连的小蛇。 这就是第八星系著名的邪教毒巢。 为首的是个两百来岁的中年男子,左半边脸上纹着毒虫的刺青,几乎看不出五官在哪,他上前半步,率先对林静恒伸出了手:“早听说过北京星上林四哥的大名,一直没有机会拜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巫毒大神座下仆人阿莱,欢迎您我的朋友,愿巫毒大神的神光永远照耀在您身上。” 林静恒听了这奇葩祝福,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提了一下嘴角,感觉身上已经开始痒了,他没摘手套,十分敷衍地跟对方握了下手:“误伤你们的人,不好意思。” 阿莱十分爽朗地一笑;“我的人误闯您的地盘,我们有错在先,没什么,不打不相识嘛。” 说完,他不再提“蜘蛛”的事,只对林静恒一伸手:“请。” 这基地是个废弃的空间站改造的,大约有一个小城市那么大,漂泊在第八星系边缘,被毒巢占据。 由于毒巢崇拜大虫子,因此审美观异于常人,什么奇形怪状的人类都有,在身上养毒虫和纹毒虫的属于比较正常的,更有甚者,干脆把虫子的一部分器官培养变异后移植到了自己身上,放眼望去,群魔乱舞。 林静恒目不斜视,对众多妖魔鬼怪视而不见,跟着领头的阿莱走了大约十分钟,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星舰旁。人造的光源照在星舰冰冷而流畅的外壳上,微微闪着光,与这设施陈旧、居民奇葩的小行星格格不入,像个天外来客。 林静恒瞥了一眼,目测这星舰的科技水平至少领先了毒巢基地一百五十年,就知道这应该就是毒巢的神秘赞助人,出产芯片、索要儿童的那伙人。 星舰开了门,几个穿防护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领头的一位把头套一摘,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男人脸:“北京星上的林四哥是吧,幸会,你可以叫我‘零零一’,是我把你请来做客的,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应该是个星际海盗。” “幸会,”林静恒眉尖一挑,“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应该是个大混混。” 14|第 14 章 大混混和星际海盗对视片刻,颇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片刻后发现双方没有主动退让的意思,于是一起觉得对方是给脸不要。 各自冷笑一声,零零一先开口说:“第八星系里有头有脸的,我们都给请来了,现在客人们差不多到齐了,四哥姗姗来迟,看来是来压轴的。” 原来这伙来历不明的域外海盗不止请了他一个,林静恒有点意外,因为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虽然不是政府,但和孱弱的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履行了很多管理职责,算是灰色地带里的隐形政府,大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跟域外海盗这种反政府组织来往。 要把这些人齐聚一堂,一封邀请函必定不够,这里头必定用了非常手段。 林静恒一插兜,意味深长地问:“我是压轴还是断后啊?” 这话有点不客气,零零一眼角一抽,随后笑了:“当然,请大家过来,只是想交朋友认识一下,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四哥那么有远见。我研究了最近几年黑洞扩张,感觉四哥应该不止想当个地头蛇吧,那您对我们提出的合作应该很有兴趣。” “不敢当,”林静恒戳在星舰前,“我算不上地头蛇,最多是条地头蚯蚓。管不了北京星外的事,不过有人想在北京星上搞小动作,我就得露头看一眼了。” 林静恒不软不硬的傲慢态度让零零一脸色微沉。 虽然软硬兼施,把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都召集来了,但黑洞的人无疑是他们最特殊的一个客人――他们的生物芯片在整个第八星系无往不利,别说拐个把孩子,就算把星系行政长官拐走也不在话下,偏偏在北京星上失了手。蜘蛛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多半是被人处理掉了,零零一不知道眼前这个“林”究竟是有什么神秘手段,还是仅仅是运气好。 同时,被他们请到这个边远空间站上的人大多不是自愿来的,有的是被威胁,有的干脆是被技术手段诱骗。只有黑洞收到邀请以后,二话不说应了约,而且这个林大摇大摆前来,身边只带了一个拎包的小白脸,零零一也判断不出,对方是知道他们的底细,还是单纯的傻。 因为摸不出对方深浅,零零一想了想,选择暂时忍气吞声:“请您跟我来。” 巨大的星舰像一座摩天大楼,笔直地指向天空。里面装着一个与外界泾渭分明的世界,零零一有意想给林静恒一个下马威,直接带他坐电梯到了顶层。电梯一开门,他就皮笑肉不笑地往外一伸手:“这里是观景栈道,请。” 原来电梯外面是一条完全透明的栈道,横穿整个星舰,高高地挂在几十米高的半空,那栈道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折光率与空气很接近,干净得一尘不染,肉眼几乎看不见它,栈道两侧的护栏只有不到三十公分高,基本不管用,更悬的是,这栈道两头不是固定在星舰上的,而是利用磁场漂在半空。 “四哥不恐高吧?”零零一咧开嘴,笑出了一口大板牙,他踏上透明栈道,悬空似的站着,栈道好像还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这里视野好,我个人很喜欢,不知道合不合四哥的审美。” “我是粗人一个,没有审美,”林静恒毫不犹豫地跟上,头也不抬地说,“湛卢,上来的时候慢点。” 湛卢虽然狗屁不懂且多嘴多舌,但跟随他多年,黑话还是听得出的,收到主人不怀好意的指令,他迈步往栈道上一踩,无声无息地放出了磁场干扰,整个空中栈道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猛地往下沉去。 零零一正在专心致志地装神,没有余力保持平衡,脚下猝不及防地一空,他当场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地乱抓一通,四脚并用地扒住了栈道边,差点给吓哭了。 林静恒完美地保持了平衡,故作严肃地瞪了湛卢一眼:“我都说让你慢点了,看看你干的好事!” 湛卢无辜地回视着他。 林静恒踱步到零零一面前,一弯腰:“栈道有限重,您倒是早说啊,看看,多危险,来,我扶您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一把,两只手全插在兜里“不可自拔”,一脸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零零一脸色青红交加,咬着牙爬起来,动了杀心,恶狠狠地剜了湛卢一眼,他按下耳垂上一个小仪器:“检修空中栈道!” 说完,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客气,阴沉着脸在前引路。 透明栈道很快走到了头,尽头是一片空场,困兽似的咆哮声传来。 那是一个圆形的开阔场地,像个运动场,四周是看台,看台里圈围坐着一帮研究员模样的人,正忙着记录实验数据。外圈是和林静恒一样的客人,脸色都很难看。 零零一带林静恒走进来的时候,站在最角落的一个男人无意中抬了下头,正好对上林静恒的目光。 这人身材高大,十分英俊,但英俊得不是很主流,因为脸上突兀的鹰钩鼻给他平添了几分阴沉,而且鼻梁往上,还有一双颜色不一的“鸳鸯眼”――据说此人年轻时候,左眼受过外伤,需要换人造眼珠。其实以当时的技术,人造眼珠完全可以和原装的眼睛一模一样,可谁还没年轻过呢? 这位当年还在中二的先生,为了与众不同,故意选了个颜色不同的虹膜,自以为炫酷,结果把自己炫酷成了一只品相不佳的波斯猫,长大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人就是北京星上那位陆校长的亲爸爸,独眼鹰。 联盟叛徒陆信出事的时候,陆夫人带着机甲湛卢出逃,联盟军方一直追杀她到了第八星系,半路杀出了一帮不明势力,劫走了陆夫人。由于军方当时已经夺到了湛卢,陆夫人乘坐的小星舰又被导弹击中,估计人已经烤糊了,所以军方并未与其纠缠。 十五年前,林上将带人清缴星际海盗余孽,途径第八星系时,私下离队,专程去见了独眼鹰一面。 没有人知道堂堂联盟上将为什么要见一个军火贩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反正五年前听说林静恒遇刺身亡的时候,独眼鹰是松了口气的。 此时,他猝不及防地和林静恒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愣,因为林静恒这不修边幅的样子与他当年做上将时大相径庭,随即,林静恒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简直是从噩梦里出来的。 独眼鹰当场觉得活见了鬼,周身汗毛倒竖,一双鸳鸯眼瞪得险些脱眶,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腰间。 “陆先生别来无恙啊。”林静恒对他伸出一只手,“上次见您,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看您风采依旧。这几年我定居北京星,都没来得及去拜会,实在不像话,改天一定登门赔罪。” 独眼鹰双肩紧绷,脖颈上青筋毕露,林静恒冰冷的微笑不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零零一的目光狐疑地从两人脸上扫过:“两位这是……” 就在这时,看台下的空场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四下一片哗然,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林静恒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对独眼鹰一点头:“没什么,见了‘老朋友’,有点激动。” 零零一自觉是干大事的人,对混混们的江湖恩怨不感兴趣,见他俩没有要当场动手的意思,也懒得追究,只把林静恒安排在离独眼鹰远些的地方。 此时,没有人留意这边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中的两个男人吸引了。 林静恒本人已经算是身量颀长,场中那两人却都至少比他高出一头多,体格雄壮得过了头,看着有点不像人了。他们俩打着赤/膊,浑身贴满了传感器。而场地旁边,半透明的屏幕上,一串一串的数据接连闪现。 其中一个男人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枪,冲着对方的胸口连开了三枪,屏幕上精确地给出了子弹的速度与轨迹,足以把一头牛打个对穿,他那对手的胸口却仿佛是块防弹钢板,大叫一声,迎着子弹冲了上来,直接用胸肌堵住了枪口,挥起一拳砸向拿枪的人。 拿枪的一仰头避开,那拳头打在旁边一根灯柱上,高大的灯柱竟然应声而折,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轰然砸下,正落到看台上,观众们一阵乱窜。 随后,堵枪口的人又挥出了第二拳,这一次他的对手没躲开,场中传来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中拳的人脖子不自然地弯向一边,颈椎显然是折了。可颈椎当场被打折,这人竟然不死、竟然行动如常,他眼底泛起血色,手里的机枪乱响一通,把对方打成了筛子――字面意义上的。 子弹嵌在那人光/裸的胸口上,镶了一整排,像是胸口上长出了一排里出外进的牙! 这画面的血腥程度已经超出正常人想象,观众席上有人捂嘴吐了。 而就在这时,半透明屏幕上的计时器响了一声――五分钟整。 这铃声好像有什么魔力,两个怪物似的男人全定住了,像两位听见了午夜钟声的野兽版灰姑娘。 紧接着,折断脖子的男人皮肤泛起了红,很快红得像个醉虾,随后,他全身的毛孔都开始往外渗血,整个人像个装满了血浆的破塑料袋,迅速干瘪下去,方才伟岸得惊人的肉身融化,露出里面一副猩红的骨架。 另一个男人失声惨叫起来,疯了似的往场外跑,没有人拦他,因为没有必要。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肉一边像个型号不对的大外套,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跑了五十米,他停住了,随后,黏在骨头上的一点肌肉和韧带齐齐崩断,骨架难以为继,向前扑倒,眼珠滚出了三米多远。 整个观众台上一片鸦雀无声,林静恒皱起了眉。 片刻后,大混混们炸了锅:“这是什么鬼东西?” “您手里的那枚缴获的芯片,只是个低级的半成品。”零零一低声对林静恒说了一句。 随后,零零一转过身,径直走到两具尸体中间,戴上手套,从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掰下了一块芯片,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牙床的狰狞笑容:“各位――我相信你们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过了,实验品5号和6号在注入芯片之前,都是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体重介于七十五到八十五公斤之间的普通男性,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和体能训练,而注入芯片后,他们的身高、体重、体脂及各项生理指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们的研究成果之一,”零零一说着,举起手里的芯片,“我们给这项目命名为‘造神计划’。” 独眼鹰冷笑一声:“造神?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应该是‘见鬼计划’。” “当然,这只是个实验样本,续航时间只有五分钟。”零零一说,“但我们的技术现在已经比较成熟了,预计未来两个月内,续航时间能大幅度提升,想象一下吧各位,一支强悍、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超人战队。” 独眼鹰:“我以为当代战争中,已经没有互相肉搏挠脸的环节了。” 零零一看了他一眼:“您说得对,除了方才向诸位展示的肉体进化,这些改造人还是完美的机甲驾驶员,一旦对接机甲,他们就会变成机身的一部分。我想大家应该都有这个常识,在实战中,人的精神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最高不过90%,中间有罅隙,如果敌人的精神阈值高过你的屏障,你的机甲就会被敌方夺走控制权。” 当年白银要塞的林静恒战无不胜,一人一台机甲就哪都敢去,就是因为他极高的精神阈值。 可如果世界上有不能入侵的机甲…… 零零一环视四周,笑起来,抬手拉起台子旁边的半透明屏幕,将方才两个男人肉搏的几个镜头回放:“而且改造人的反应速度是普通人的十六倍,机甲战争中,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独眼鹰:“我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准备打仗。” 零零一冲他一欠身:“尊敬的先生,您不去找战争,不代表战争不来找您。诸位还不知道吧,宇宙时间6月29日夜里,也就是大约十六小时以前,一千艘超时空重甲把白银要塞炸得渣都不剩,同一时间,有人入侵首都星,刺杀了联盟秘书长――” 林静恒整个人一晃。 然而他这一点细微的动静并不明显,因为第八星系距离其他星系太远,突发事件消息传不了那么快,众人猝不及防地遭到重磅消息轰炸,一时面面相觑。 “不可能!” “有证据吗?” “别在这危言耸听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零零一打了个指响,半透明的屏幕升到半空,一段影像放了出来。 高耸的要塞指挥所轰然崩塌,尘埃四起,轰鸣声震耳欲聋,随后强光乍起,所有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机甲的一块残骸落在焦土中,上面露出半个联盟标志――八条藤蔓缠绕在一起的和平环。 “这是我们的时代,”零零一伸开双臂,“第八星系被踩在联盟脚下两百年,也该轮到我们占领浪头了,加入我们的征程吧,在座每一位都会是缔造历史的人!” 就在星际反社会零零一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拉人入伙的时候,一架不起眼的单人机甲在自动驾驶的状态下,悄然滑入了这个空间站的机甲停靠点,自动通过了核检,停靠在众多机甲中间,毫不扎眼。 每天,都有无数单人机甲出入空间站,安检系统安静如鸡,没有一点被惊动的意思。 谁也不知道,里面装了四个已经被首次空间旅行晃晕的未成年。 15|第 15 章 怀特是第一个清醒过来,他茫然地爬起来,先把自己从头摸到脚,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少零件,脑浆也没洒得到处都是,这才出了口大气,仰面一翻,肚皮向上,躺下了。 感觉自己是捡回一条狗命。 怀特家里有点小钱,小时候还参加过一次第七星系的旅游团,坐了半个月的星舰,他就自以为能上太空随便遨游了,可是一艘客运星舰中,80%以上的自重都来自于服务性装置,人在最高档的星舰里,几乎感觉不到和地面有任何区别,跟战斗凶器机甲完全是两码事。 他躺在那,四大皆空地思考了一会生命与死亡,思考得快要修成正果,旁边才有了点动静,薄荷和黄静姝相继醒过来了。 黄静姝趴在地上干呕了五分钟,指着薄荷说:“你这个手欠的贱/人。” 薄荷自觉理亏,难得大度地领了这声骂,她艰难地爬起来,左摇右晃地走不了直线:“这是哪?” 黄静姝恶声恶气:“问谁呢?” “有行程记录,”怀特现在不敢碰机甲上的任何东西,他双手紧贴裤缝,以立正的姿势踮起脚,抬头看仪表盘,“我……等会,你们谁会看星际坐标?”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怀特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连星际坐标都不会看,咱们就这么把机甲开出来了?” “舱门上有两个指示灯绿了,”薄荷没理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说,“我看看……压强……不对,是室外气压,那另一个可能是空气质量。陆总好像说过,高级机甲才有自己的核心智能,这种比较初级的只有指示灯这种简单的交流信号……一般除了帽子,绿都是代表好事吧?” 怀特问:“我们会不会还在北京星上?飞了一圈又落回了大气层?” “不知道,先想办法下去,再飞一次真要死在里面了,”黄静姝站起来,这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狐疑地问,“等会,我们是不是少了个人?” 片刻后,他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斗鸡同学,斗鸡已经吐白沫了,形象甚是凄惨,黄静姝伸脚踹了踹他的小腿:“这货还活着吗?” 机甲上其实是有医疗设备的,但是三个人简短地开了个会,认为斗鸡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还是不拿他做这种必死的实验了。由怀特负责背着,出去找人求救。 斗鸡人高马大,要是把瓤掏出来,皮囊够把怀特囫囵塞进去,半死不活地压在怀特身上,把这位星海学院第一技术宅压得像头不堪重负的驴。怀特喘着粗气、出着热汗,面红耳赤地听他两个女同学满嘴生殖器地大吵了一架,磕磕绊绊地吵出了一个方案――直接把舱门掰开。 “他既然晕了,精神网就应该和驾驶员断开连接了,我们这一路走的是自动驾驶航道,现在既然到了目的地,应该随时可以下去。”薄荷一边解释,一边试探性地伸手拉住舱门,“就是我不知道这个舱门应该怎么……” “开”字尚未出口,机甲就又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三个人脸色煞白,以为这个二踢脚又要上路,就在怀特已经打算自动晕倒时,一股带着特殊气味的风吹了进来,舱门滑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薄荷才艰难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这是哪?”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成排的机甲,泛着连绵的冷光,并排停靠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每一架机甲上都安了狰狞的武器,一个黑洞洞的炮口正好对着他们,杀意森然。 细碎的风声从一眼看不到头的仓库另一端涌来,擦出窃窃私语似的声音。 怀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这里绝不是北京β星。 突然,黄静姝一把拽过薄荷的胳膊,把她往门后面一塞,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三个少年大气也不敢出,挤成一团,从舱门缝隙里往外窥探,只见一个轨道车缓缓开过,两个脸上纹着毒虫的人提着枪,走在轨道车旁边,车上是一串一动不动的小孩,不知是死是活。 其中一个人说:“那帮海盗们胃口越来越大了,现在把整个第八星系里叫得出名字的人都扣在这,是真要反吗?” 另一个回答:“你没听说首都星都得手了吗?别人已经吃上了肉,再不快点,咱们连汤都没得喝了。要说起来,我们归联盟也一百多年了,可联盟管过我们吗?这鬼地方还不跟过去一个鸟样?反就反了。” 第一个人沉默了片刻:“可是联盟虽然没管过我们,也没有这么不把人当人看……” “嘘,别乱说话。” 两人沉默下来,压抑的脚步声和轨道车渐渐远去。 好一会,黄静姝才松开捂在薄荷嘴上的手,小声说:“我见过他们。” 怀特和薄荷一起看向她,黄静姝三言两语把她去星海学院报道那天遇到的事说了。 怀特吃了一惊:“你……你是空……空……” 黄静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空脑症,怎么了?占你家内存了?” 怀特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薄荷想了想:“照这么说,我有点明白了,这台机甲可能就是你遇上的那个人的,四哥把人处理了,机甲给了咱们学校。我可能不小心启动了自动回杭,它现在把咱们带到那些人老巢了!” 怀特身负“重担”斗鸡一只,腿肚子有点转筋:“那我们快报警吧!” 黄静姝和薄荷听了他的高论,异口同声道:“滚!” 怀特:“……” 薄荷扫了人事不省的斗鸡一眼,坦白说:“把这玩意开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四个就像是被困沙漠的旅人,往哪个方向转,好像都是死路一条,现在就剩下选择死法了――是困在原地饿死,强行再次启动机甲作死……或者被人发现灭口而死。 黄静姝想了想:“等等,你们听见刚才那俩人说的话了吗?” 怀特:“要颠覆联盟什么的?” “对,有一个人说‘第八星系叫得出名字的人都被扣在这’……什么意思?四哥算不算‘叫得出名字的人’?” “没有四哥也有其他人,既然是被‘扣在’这,肯定不是自愿的。”薄荷说,“那跟我们一样,我们去找他们,能不能离开这另说,怎么也比我们困在这靠谱。” 三个清醒的,两个人取得了一致意见,怀特不管赞成还是反对,都得少数服从多数,他干脆明智地闭了嘴,沉痛地扛起斗鸡。这地方被塞满了可怕的机甲,他们不敢乱走,只好顺着方才轨道车的轨道,饥寒交迫地往前摸索。 北京星上,陆必行一被放出来,立刻去找林静恒。不料扑了个空,被佩妮告知,四哥已经离开北京星了! 林这个人有点宅,五年没有离开过大气层半步,结果偏偏是今天出了远门。 这已经不能用“倒霉”二字来解释了,陆必行一边的眼皮开始狂跳。 “佩妮姐,”陆必行说,“能不能借我一台机甲?” 佩妮正经人似的严肃道:“陆先生,您说什么呢,机甲可是非法武装。” 陆必行:“……” 二十分钟以后,黑洞的人震惊地发现,本来已经离开北京星的四哥又回来了! 佩妮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就见这个“四哥”面沉似水,说话跟平时一样简短:“准备,我要出去一趟。” 佩妮莫名其妙,然而觑着他的神色,也不敢问,连忙跟上:“去哪?您需要星舰还是机甲……四哥,您往哪走?” “机甲。”“四哥”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拐了个直角,推门进了卫生间。 由于林四哥平时也是这幅二五八万似的德行,佩妮虽然满心疑惑,也没敢问,转身去准备了。 卫生间里,利用神秘芯片伪装成林的陆必行双手撑着洗手台,长出了口气,随后他抬起头,跟镜子里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对视片刻,抬起下巴,把脸从左往右转了一圈,冲自己笑了。 林的笑容十分稀有,陆必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变换角度一次性看了个够本,末了还不过瘾,伸出两根手指冲镜子飞了个吻。 飞完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有病吗?”陆必行想,“让他看见非宰了我不可。” 他急忙见好就收,不敢再折腾林的脸,靠科技和演技骗到机甲后立刻启程――熊孩子们开走的那辆机甲上装有学院的教学监控,真要追踪并不难。 只是…… 陆必行看着追踪器上的目的地,皱起眉,沉声发出指令:“检测本台机甲的防御系统和武器储备。” 此时,身在毒巢空间站的客人们被带到了星际海盗的“贵宾区”,贵宾区里没有匪夷所思的人体试验和冰冷的研究员,进进出出的都是机器服务员,一个小酒吧做公共活动区,四周是一圈豪华套房,待遇非常不错。 但没人有心情享受美酒和牛排,吧台旁边空空如也,每个人都在房间里密切关注着联盟七大星系的战况。 海盗们有特殊的消息来源,在第八星系,比官方消息快得多。 这次大规模的域外海盗入侵的重灾区在第一星系,通过白银要塞长驱直入,据说联盟政要们都已经撤出沃托。 林静恒在屋里反复踱步,拇指横在手心,另外四根手指有规律地在上面反复敲打,脸上虽然没有露出焦躁,脚下却已经转磨似的走了几十圈。 终于,旁边参禅似的湛卢睁开了眼:“先生,我拿到了首都星的具体消息。” 林静恒猛地抬头。 “大秘书长是在舞会结束后,携夫人在回家路上遇刺身亡的。” 林静恒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好在随后,湛卢就补充说:“格登夫人被保镖救下来,没有受伤,三个小时后第一星系告急,首都星的重要人物开始撤离到‘天使城’要塞,她是第一批被送走的。” 林静恒听到这,沉默了一会,然后他侧身靠在旁边的电视柜上,一条腿撑地,另一条腿虚虚地搭在上面,脚尖随意地点着地面:“稀奇了,格登家对她这么好?怎么,伊甸园管委会打算转型,变成寡妇权益保护协会?” 首都星沃托,是七大星系代表的政治博弈场,而凌驾于七大星系行政体系之上的,则是立法会和伊甸园管委会,双方互相掣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些年,随着伊甸园系统不断壮大,管委会已经隐约凌驾于立法会之上,成了人类文明的终极权力机构。 大秘书长其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之所以能在议会中担任要职,就是因为他祖父是“管委会”七大常任董事之一。 “我目前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湛卢说,“刺杀事件后,林女士被要求打开伊甸园,开放医疗系统授权――自从您离开后,她就屏蔽了伊甸园,这还是第一次打开,结果发现她没受伤,但是怀孕了,是老格登董事亲自把她带走的。” 林静恒点着地的脚尖僵住了,那一瞬间,他的双颊紧绷了一下,像是茫然,又像是愤怒,然而一切的情绪尚未露出端倪,就又全部隐去了,他一垂眼,漠不关心似的“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时,有人敲了他的门。 湛卢还没来得及把门完全拉开,独眼鹰就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 湛卢有礼貌地打招呼:“陆先生,晚上好。” “好个屁!”鸳鸯眼的陆先生粗鲁地回答,接着,他仿佛从湛卢那张异常苍白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等等,你……你不会是湛卢吧?” “是的,陆先生。”人工智能飞快地分析着他的表情,随后认认真真地说,“您的微表情显示,您对我十分不满,认为我‘认贼作父’。您可能误会了,我现用身份里没有认谁做父亲的设定。” 独眼鹰:“……” 独眼鹰没穿外套,露出了一个属于军火贩子的身躯――肩上是可延伸的防护甲,左右两侧腰上各别着一把枪,靴子里插了一把激光刀,手腕上扣着两圈粒子鞭发射器,全副武装,差不多有资格去当人体炸弹了,他懒得理湛卢,回手扣上门:“姓林的,你怎么还没死?!” 林静恒:“托老兄你的福。” “少他娘的废话,”独眼鹰死死地盯着他,压低声音,“你到第八星系来干什么?” “避难啊,”林静恒一摊手,“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哈,”独眼鹰露出一口尖牙,“你也有今天?” 林静恒没跟他一般见识:“坐,怎么?我让你这么紧张吗?” 林静恒竟然还活着,那也就算了,自古祸害遗千年,独眼鹰自己惊诧戒备一会就好。可他随后又听人叫“四哥”,这才意识到,林静恒就是北京β星上那个神秘的“林四哥”。 五年前,因为听说林静恒终于死了,独眼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陆必行自己玩去了,他膝下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还是动了点手脚,倒不至于监视陆必行每天在干什么,只是随时知道他的坐标和健康状况。 独眼鹰一直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就在北京β星! “十五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了,”独眼鹰语速飞快地低声说,“她死了,死了!我他妈把她从舱门里捞出来的时候人就断气了,连那孩子一起!芯片我当年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还在阴魂不散?”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恶意。” 独眼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最好没有!” “陆信是我的老师,”林静恒平静地说,“我想找那孩子,也是为了照顾他。” 独眼鹰尖刻地笑起来:“你照顾他?那我得说一句,幸亏他没出生就死了。” 林静恒没吭声,转身倒了杯酒给他,剔透的酒液与剔透的玻璃杯顺着桌子轻轻滑到独眼鹰面前,他的手势像个专业的调酒师,酒水没洒出一滴。 “你说得也有道理,”林静恒说,“首都星确实没有那么安全,现在就被炸飞了。” 他话音刚落,角落的屏幕上就闪过一行巨大的字体,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友军打进了联盟议会大厅!” 随后是一段小视频,沃托的森林公园冒着滚滚的浓烟,一天前还在歌舞升平的议会大楼半体焦黑,碑林满目疮痍,石头做的文明之光们死无葬身之地,被“隆隆”作响的地面机甲车碾过,化作齑粉,机甲车上下来几个衣冠不整的星际海盗,大笑着冲着碑林的残骸撒尿。 “……操。”独眼鹰发出了一声言简意赅的感慨,他虽然讨厌林静恒、憎恶联盟,但也并不想让这帮人畜不辨的疯子统治八大星系,“你那白银要塞是纸糊的吗?” “首都星高层有人叛变,”林静恒往窗外看了一眼,“七大星系没有军事自治权,第一星系猝不及防遭袭,其他地方根本来不及反应,星际海盗沉寂百年,一击必中,应该是蓄谋已久的――湛卢,替我扫描空间站的情况。” 独眼鹰:“你要干什么?” “先摸个底。”林静恒沉声说,“他们手上应该不止‘见鬼计划’这么一张牌。” 16|第 16 章 为了不打草惊蛇,湛卢没有使用技术手段试图入侵。独眼鹰看着他手法熟练地扫描除了周围监控,很快规划了一条完美避开监控的路径,本着就想知道“姓林的要搞什么阴谋诡计”的想法,独眼鹰跟了上去。 “你不是都已经‘死’了吗?联盟和海盗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跟你有什么关系?联盟开你工资了?” 湛卢变成了一只机械手,扣在林静恒胳膊上。 林静恒戴上手套,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房间,顺着贵宾区外墙上一条贴墙管道爬了上去。独眼鹰往下一张望,差点犯了恐高症――那管道紧贴在墙上,圆的,目测直径不超过十公分,还有点滑,而底下足有几十层楼高,交错的监控和枪口瞄准镜四下乱扫,像一张大网,掉根头发下去都能被打成筛子。 独眼鹰这么犹豫了一下,再一看,林静恒已经在十米开外了。 他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贴墙的掌心与后背衣服上冒出一层仿生的小吸盘,把他本人吸在墙上,饶是这样,独眼鹰还是一步一挪,走得心惊胆战,感觉脆弱的管道要承受不了两个男人的重量,在他脚下簌簌发抖。 独眼鹰:“你他妈是壁虎吗?” “人人都喜欢置身事外、少找麻烦,谁不知道闲云野鹤的日子舒服?”林静恒知道这军火贩子小花招多,也不特意等他,头也不回地说,“可是你既然活得比别人舒服,将来死得比较快、下场比较惨,不也很公平么?陆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管委会的大董事们都在殚精竭虑,唯恐一步走错了万劫不复,你想岁月静好就静好,你算老几?” 湛卢引经据典:“坏事总会发生――墨菲定律。既然风浪总会来临,与其做听天由命的沙堡,不如亲自站在风口浪尖上。” “闭嘴吧你,”独眼鹰怒不可遏,“你都变成手了哪那么多话?什么人你都跟,他把你格式化了吗?” 管道走到了头,林静恒侧身看了一眼,拐过墙角,大约两米远就是一条栈道,只要没有心理障碍,这个距离跳过去问题不大。只是墙角上有带自动监控的激光枪,三支,三角形分布,没有死角,一旦扫描到没有相关通过权限的人,这三支枪能在瞬间把人切成几块。 “湛卢又没说错,我看是你在这穷乡僻壤里当土皇帝当久了,忘了天高地厚。”林静恒不动声色地说,同时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外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也是这么教你儿子的吗?怪不得培养了一个与世无争的教育家,又天真又文明,还怪可爱的。” 独眼鹰好像当场被人掀了逆鳞,突然来了火:“对,你不天真,你最识时务!你不到十岁就被陆信接到身边,他拿你当亲生儿子养大,湛卢的权限连他老婆都没有,单独开给了你一份,你呢,你怎么报答他的?林静恒,你老师被人陷害,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们开着张牙舞爪的机甲怪物,满世界追杀一个这辈子只拿过笔的女人,你就能没事人一样地在乌兰学院里念你的书,走你的康庄大道,给联盟当看门狗!你多威风啊林上将,年纪轻轻就统领白银要塞,把当年陆信的旧部压得像活王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我说你一声狼心狗肺,你不冤枉吧!” 林静恒一声不吭,下一刻,他突然动了,松手将自己方才解下来的外套扬了出去。扣在他手臂上的湛卢同时在衣服上打了个能量圈,飞出去的衣服辐射出模拟人体的红外,好似一道人影飞了出去,三支激光枪同时调转枪口,打在外套上,这一瞬间,一个空间站研究员模样的男子恰好从栈道上经过,目光被激光枪的异动吸引,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脖子突然被一双手扣住,“咔”一声―― 林静恒人为制造了一个死角,利用短暂的时间差,纵身跳到了栈道上,落地抓人几乎是同时完成,而三支激光枪也立刻有了反应,追上了他,机械手形状的湛卢立刻伸出探针刺入那研究员身体,将他心口的芯片强行拆了下来,接在自己手心上,千钧一发间,已经准备射击的激光枪识别了芯片,被他骗过去了,茫然地悬空片刻,又缓缓重新垂下。 林静恒放下手里的尸体,站在栈道中间,与几米外目瞪口呆的独眼鹰对视了一眼。 “狼心狗肺,这话我听过好多次了,陆兄骂得是不是有点没创意?”他玩味似的一点头,三下五除二将那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裹在自己身上,“你可以再想点新词,我先走了,你自便吧。” 说完,他把尸体往旁边一拖,塞进了栈道拐角处的小空隙里,把口罩往上一拉,大摇大摆地走了。 独眼鹰:“……” 陆必行还不知道,他的亲爹和“干爹”这两位爸爸已经掐过了两轮,此时,他追踪着学生们的航线逼近了毒巢的空间站,没有贸然靠近,先在空间站的安全探测范围外,围着这非法空间站转了几圈。 路上,陆必行也没闲着,动手把这台机甲的核心系统重新构架,修整了一遍,此时操作起来非常得心应手。 作为一个军火贩子的儿子,陆必行从小拆卸过的机甲,恐怕比一个中层联盟军人见过的机甲还多,他对机甲的了解之深,已经远远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机甲设计师等级了。 林送给他的那台机甲,陆必行虽然只给学生们展示过一次,但自己是摸熟了的。在围着空间站转到第七圈的时候,一个伪装的对接阀成型了,完全复制了之前那台走失机甲的验证识别系统。 “完美,”陆必行冲着旁边的镜子一点头,镜子里能以假乱真的林也笑眯眯的,陆必行一看见他话就多,自己跟镜子里的影聊了起来,“你啊,平时把自己弄得跟个搞行为艺术的似的,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什么粉丝遍布八大星系的天皇巨星吗,这么怕人认出来?把脸弄干净,多笑一笑,多养眼,简直能为第八星系优美环境工程作出贡献,暴殄天物……好,咱们现在变成了一匹特洛伊的木马,现在实验一下,看披这个马甲能不能混进去,要是被打成筛子就不好了,我倒是没什么,这机甲我可赔不起,不知道卖身行不行。” 伪装过的机甲一圈一圈地接近空间站,陆必行双手枕在脑后,仰头端详着镜子里的林静恒。不得不承认,每个人可能真的都有独特的气场,林这张脸平时怎么看怎么不近人情,此时顶在他的脖子上,眼角眉梢却都挂满了跃跃欲试的笑意,连那双冷森森的眼睛都活泼了起来。 陆必行想了想:“等你回去见了佩妮,我肯定得穿帮。唉,帅哥,咱俩商量商量,你既然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就在外面多观光一会嘛,给我点畏罪潜逃的时间。” 机甲“咯噔”一下,进入了对接轨道,整个机身震颤了一下,继而以疯狂的速度滑向空间站的核验门,一旦伪装的对接阀无法通过,空间站立刻就会把他当成入侵者,炸成一堆碎片,然而陆必行在做实验这方面,好像天生是个热爱冒险的亡命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盯着那黑洞似的核验门,他一双眼睛里居然满是期待的贼光。 “准备进入停靠站,十、九、八……” 陆必行把防御系统开到了最大,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遗言是希望世界和平,来吧。” “……二、一、零!” 机甲呼啸着,从核验门里撞了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核验门红光一闪,先是准备发出警告,随后,它磕绊了一下,任凭机甲穿过,接受了伪造的对接阀,安检系统把这匹“木马”全须全尾地放了进去,陆必行冲着镜子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朝着被他糊弄过去的核验门竖起了中指。 然而随即,机身外面传来的画面让他有点笑不出了,陆必行坐直了。 “扫描,”他轻声说,“范围十公里。” 机甲迅速给了他回复:“十公里范围内,轻型武装机甲三百架,配别全部机甲六倍标准以上的军备武器。” “军火库么?”陆必行叹了口气,“同学们,你们真是一群人才啊。” 人才们循着长长的轨道,走到了死胡同。 “前边没路了,”薄荷说,“只有一道大门,加密的。” 怀特膝盖一软,直接五体投地,和斗鸡并排瘫倒在地,他回头张望着身后走过的路,喘了几口大气:“闪、闪开,南天门我也能给它破开,可千万别让我再回去了,我……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薄荷犹豫了一下:“可是我觉得这道门阴森森的。” “应该是在地下的缘故,而且你们发现了吗,越往前走,建筑的挑高就越低。”黄静姝蹲在地上,伸手在地面上画了一幅简要的地图,“方才咱们过来的时候,两边排的都是机甲,我们一路走过来都是上坡,而房顶高度在下降,说明我们应该已经快要离开机甲停靠站台了,方向没错。” 怀特一跃而起,搓了搓手:“看我的吧。” 他很快找到了门锁,观察片刻,手腕上的个人终端里放出一排射线,一个巴掌大的小键盘漂浮在半空中,他熟门熟路地开始解锁。 薄荷轻轻地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什么,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她皱紧眉,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昏迷的斗鸡哼了一声,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缓缓睁开眼,对不准焦的目光正好落在灯光昏暗的房顶――锁着的大门上沿处,有一个小小的骷髅头标识,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无知无觉的少年们。 斗鸡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微弱的哼唧,薄荷和黄静姝听见动静,连忙围过来。 “斗鸡……斗鸡……维塔斯!你以后干脆改名叫弱鸡算了!” “哎,你还能不能行,吱一声……” 女孩们的声音忽远忽近,飘飘悠悠的,斗鸡脑震荡严重,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晃,他努力想看清那个骷髅警告牌的位置,警告同伴:“小心……小心……” 可是他拼命挣动,手指只是徒劳地在地上滑,喉咙里发出来的只有气声,黄静姝侧耳听了半天:“这孙子说什么呢?” “别着急,”怀特笑眯眯地回过头来,“这个锁比校长机甲存放室的那个还简单,来啊美女们,给我倒数计时――” 在紧闭的大门另一边,随着门锁被人强行突破,一排摄像头缓缓移动,对准了门口,红灯开始无声闪烁,荷枪实弹的安保机器人滑过来,金属滚轮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 十二条激光枪对准大门,门外四个少年的扫描图景已经列在武器瞄准镜下,一开门,他们就会被打成一堆烂肉。 “嘀嘀”两声轻响,门上的加密锁破开了,怀特“哈”一声,伸手去推,斗鸡瞠目欲裂。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大门,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 原来陆必行顺利地混进了机甲停靠站后,就在机甲舱门滑开的瞬间,另一架机甲正好从轨道里冲了进来,搅动的空气扑面而至,正好停在了对面。 陆校长发现自己这一阵子的倒霉已经不能用科学道理来解释了! 伪装的对接阀骗过了安检系统,可是骗不过人眼,来自北京β星的机甲从外形上就是十分的鹤立鸡群。 对面的机甲上下来三个毒巢的人:“这机甲哪来的?” “里面的人下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因为知道对方身上肯定也有那种神秘的生物芯片,因此并不敢耍小聪明贸然动用,只好准备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上阵。 “误会,误会。”陆必行不紧不慢地从舱门里走出来,“我……” 他忘了自己冒用了林静恒的形象,一走出来,几个毒巢的人不等他说话,就大惊失色。 其中一位立刻按响了警报器,同一时间,收到消息的零零一亲自带着一帮荷枪实弹的警卫冲进贵宾区,破开林四哥的房门,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大骂了一声。 随即,有人注意到了打开的后窗,连忙翻出去一看,正好和把自己吸在墙上进退维谷的独眼鹰打了个照面! 场面一时又尴尬又混乱。 独眼鹰咬牙切齿:“林、静、恒!” 他掏出腰间的激光枪,当场毙了两个想追上来的警卫,同时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银色的小球,从半空中扔了下去。 巨大的电磁干扰在整个空间站炸开,无数电子仪器同时爆出了喜庆的小火花,灯火通明的空间站闪烁几次,迎来了一波大规模的停电! 17|第 17 章 空间站是毒巢那个拜虫子教的大本营,一开始并不是专门为颠覆联盟设计的。 一个邪教组织,倘若沦落到要崇拜虫子,格调和财富水平显然都不会太高,这空间站是捡了废弃的空间站改造的,相当于废物利用,表面看欣欣向荣,其实里头存在各种安全隐患――比如抗干扰能力就很差。 备用能源系统很少检修,供电水平很不稳定,灯光忽明忽灭,警报声一直在响,一大群慌张的研究员在不明状况的情况下,好像受到磁场影响的昆虫,第一时间从各处聚集而来,集体往星舰底层跑,林静恒皱了皱眉,此时也只好见机行事,不动声色地混迹其中。 湛卢的声音直接钻进他的听觉神经:“抱歉先生,因为陆先生已经一百九十六岁了,经过评估后,我认为他完全可以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自由活动,所以您把他单独扔下时,我没有及时出示风险提示。” “没关系,我也有疏忽,”林静恒很谦逊地跟他一起反省,“我也没想到,独眼鹰那么大的一个脑壳,发育了两百年,里面就长出一个杏仁。” 湛卢沉默了一会,分析出林静恒这句话是个尖酸刻薄的玩笑,于是及时发出了并不欢乐的笑声:“哈哈哈。” 军火库里的陆必行还不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对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停电十分意外:“贵基地的能源系统这么不稳定,几声警报器都能超负荷?要不要我帮忙检修?哎,你们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 由于断电,空间站收发机甲的通道已经关了,整个空间站进入半失控状态,方才发警报的人接不到反馈,这会已经有点慌了,提枪指着陆必行,他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 陆必行听话地抿了抿嘴,做足了和平的诚意,他是来找走失未成年的,不是来找事踢馆的。 可惜对方丝毫不买账。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上前按住他,在他身上乱搜一通。 陆必行配合地任他们搜,很好脾气地解释说:“不请自来真的是很抱歉,其实是我们学校有四个孩子乱动教学设备,在这附近走失……” 毒巢的武装分子根本不听他那套,按着他的两个人猛地将他双臂往身后折去――这些人身上带着神秘芯片,手劲极大,而且有意下黑手,这样一拽一别,能把普通人的胳膊直接揪下来。 陆必行双肩狠狠地一绷,脸上笑容渐淡:“我真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们这样不好吧?” 按住他的两位有点意外,没想到陆必行膀不大、腰不圆,骨肉长得居然异常结实,其中一个人一脚踩在他膝弯后面,陆必行的膝关节“咔嚓”响了一声,整个人单膝跪了下去,把地面磕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冰冷的枪口直接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少废话。” 陆必行垂下眼,看了看那膝盖撞的凹痕,舌尖把上牙底部扫了一遍,然后他说:“行吧。” 拿枪抵着他头的人一愣,没明白这声“行吧”是什么意思,可是下一刻,他突然听见不祥的风声,下意识地一抬头,他眼睛陡然睁大,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影像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烈火,陆必行身后那台机甲方才竟然自己动了! 不管身上装多少芯片,哪怕把自己插成超级卡槽,人也不可能躲过机甲的一击,拿枪的人嘴还没张开,自肩部往上已经被机甲一炮掀飞了出去,烈火腾云似的飞起来,他肩头焦黑一片,血水尚未流出,已经被烧焦。 陆必行人下来了,居然没和机甲断开精神链接! 另外两个毒巢的武装分子看傻了,来不及惊慌,他们手里按着的陆必行就爆出不像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束缚,直到这时,那把无主的枪才落下,陆必行一伸手接过来,同时横起一肘,狠狠扫在左侧人的脖子上。 “没听说过远程链接吗?你机甲设计老师真是英年早逝啊。”中了这一肘的那位声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陆必行一甩手,“谁还没有个芯片?” 方才踢了他一脚的人脸上闪过惊惧,极度恐慌之下,他下意识地启动了自己身上的生物芯片。 两片出自同源的芯片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干扰,陆必行耳边“嗡”一声轻响,像是极细的铁片高频率震颤,渐渐细成了一条线,穿进他的大脑。 心跳的声音被几十倍扩大,震得发麻,陆必行胸口一凉,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胸腹一片失去了知觉,然而那古怪的感觉很快过去,不痛不痒,陆必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胸口,再一看,方才启动芯片的男人好像触电似的,在地面上不断挣扎。 陆必行把枪随意往兜里一塞,打算等这边事情结束,立刻做一个全身扫描取出芯片。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往里走,一低头,发现刚才磕地的裤子竟然破了个窟窿! 这回,陆少爷真生气了,要不是赶时间,简直想回去给那个踢他的王八蛋补上几枪,可是此时此地,没裤子好换,陆必行只好一弯腰,蛮力将膝盖处的破洞扯开,拉出几条碎须,随后又拿出一把小刀,在另一条裤腿上不规则地划了几刀,割开裤腿――把自己无法挽救的西裤改造成了摇滚破洞裤。 这样一来,虽然更加不像什么正经校长,但好歹能算个时尚icon,也算能出去见人。 陆必行抬头扫过因电力不稳而来回忽闪的天花板照明,在手腕上轻点了几下,调出个人终端:“毁了我一条裤子,那让我蹭一会网吧。” 混乱的空间站里,不稳定的通讯系统不堪一击,陆必行脚下不停,随时保持警惕,也没耽误他三下五除破解了服务器加密系统,他篡夺/权限,直接把密码取消了,一瞬间,整个空间站范围内,所有含有通讯功能的电子产品全部自动有了信号……虽然信号不太稳。 陆必行边走,边搜索四个出走学生的个人终端,只搜到了怀特――可能是因为机甲操作不当,其他三个人身上的通讯设备损坏十分严重。 他一边试着接通,一边飞快地分析学生们的位置。 怀特没接。 怀特哪还有余力关注个人终端?那道神秘的门一打开,他就对着一整排枪口,傻了。 本该开枪的机器人们因为突然断电,正陷在不断重启不断死机的循环里,所有的枪口保持在瞄准目标、将发未发的瞬间。 “姐姐们,”他喃喃地说,“谁来掐我一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薄荷抽了口气,一把将怀特拽了回来,长发都快竖起来了。但很快,她发现里面的机器人们只是摆了个造型,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僵持了几秒,薄荷胆大包天地缓缓抬起手,把差点戳进怀特鼻孔的枪口挪开。 安保机器人的双眼疯狂地闪着混乱的信号,没有反应。 怀特的小腿抖似筛糠,一转身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我我……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没落,正好听见陆必行控制机甲,把用枪指他头的人一炮轰出去的爆炸声,机甲开炮的动静在整个密闭空间中来回回荡,别提多吓人。 怀特好似要断气似的抽噎了一声,又转了回来:“……我们还是进去吧!快跑啊!后面有人开炮!” 三个人屁滚尿流,连拖带拽地鼓捣起斗鸡,闭着眼从兵马俑似的一排保安机器人里冲了出去。 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类似讨论室的房间,环绕一圈的椅子空着,中间立着一块三百六十度可见的屏幕。 “这是什么?”黄静姝问,“这地方干什么的?” “应该是个实验室,”薄荷扫了一眼,轻轻地说,“我开学的时候不是揍了个傻逼吗?陆总罚我去实验室收拾了半个月的机甲零件,我见过他的实验报告,好像就是这种格式。” 怀特扫了一眼天书一样的实验报告,除了日期以外基本没看懂什么,忙问:“这报告里写了些什……嘶!” 薄荷这回没耐心回答了,直接给了他一脚:“你哪他妈那么多问题,快走!” 再往前,是一条细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道小门,本该是锁的,但断电断得滑开了一条小缝,三个人把斗鸡放在一边,齐心协力推开了重重的机械门,鱼贯而入,可是刚跑了两步,就又一起刹住了车。 “我的……”怀特本想感慨一句“我的妈”,感觉这话太过英雄气短,有妈宝嫌疑,于是及时咽了下去,只是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的东西――成百上千个巨大透明培养箱列在眼前,从一眼看不见边的实验室里依次排开,底座闪着莹莹的白光,每一个培养箱里都有一个小孩,赤/裸的飘在里面,半边头骨打开,露出裸/露的大脑,上面连接了无数非常细小的芯片与传感器,数不清的接线从裸/露的大脑上伸出,脐带似的连在培养箱上,像一个个准备降生的怪物。 而再往里走,培养箱里的小孩就不止脑壳被掀开了,有的被装上了机械四肢,有的被开膛破肚,敞着胸怀供人参观――而小小的心肺还在仪器的作用下不知疲惫地运作。 还有一部分培养箱,可能是被方才的断电影响,已经停止工作,里面就漂起了一具小小的尸体,死前曾经剧烈地挣扎过,死状令人齿冷。 薄荷手都哆嗦了起来,强压恐惧,低声说:“我们离开这。” 怀特实在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哭:“我错了,我明天回去就给校长跪下谢罪。” “你先活到明天,等一下!”黄静姝一眼扫见实验室一个保温箱里的药物,她猛地刹住脚步,飞快地拿起一支,熟练地装上注射器,直接戳进了斗鸡的静脉里,然后在同学们惊惧的注视下,她低声说,“强兴奋剂,副作用很小,医院里常用,不过敏就没事……你不过敏吧?” 斗鸡:“……”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涌过来,半黑的实验室突然灯火通明,“嗡”一声连上了备用能源,从星舰上下来的海盗们来了,刚好把四个学生堵在了实验室里! 怀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陆必行却先找到了他的定位,此时已经跟到了实验室的后门,正好安保机器人们重起,方才被四个熊孩子躲过去的枪口全便宜了陆必行。 陆必行:“……” 此时此刻,除了微笑,还有什么可以应对的呢? 他干笑一声,飞快地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条激光枪同时朝他开了火。 陆必行本能闭眼,就在这时,一架巨大的机甲车冲了过来,打开的防护罩猛地将他罩在里面,机甲车直接撞进了实验室里,安保机器人和激光枪一片人仰马翻,随后,鸳鸯眼的独眼鹰冲了下来―― 方才毒巢空间站的通讯系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加密突然被破解,独眼鹰身上没信号的通讯器里显示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把军火贩子吓得差点从星舰顶层直接跳下来。 独眼鹰一脚踹开机甲车门:“小兔崽子,你……” 他和半跪在地上“林静恒”打了个照面。 独眼鹰:“……” 陆必行:“……爸?” 独眼鹰险些让这声“爸”叫出心梗,捂着胸口倒退一步:“你……你你你……” 就在这时,无人驾驶的机甲车在实验室里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整个实验室的后门被炸豁了,毒巢的邪教分子、星舰上的星际海盗、被逮住的四个学生、伟大的陆校长和他饱受惊恐的老爸…… 以及藏在角落里的林静恒,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18|第 18 章 林静恒把口罩往上提了提,保持了冷静和克制――这并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见到“自己”以求婚的姿势、跪地叫别人“爸”的时候,还保持理智的。 在戒躁戒怒这方面,林静恒可能是个伟人,他甚至通过眼前的情景,把方才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推断了一个大概。 湛卢:“先生,据我分析……” “不用分析,”林静恒打断他,“我猜得出来。” “哦。”湛卢很乖地中止了分析进程。 然而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曾经读到过一篇文章,讲人的一生有无限的可能性,很高兴您还能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看起来活泼多了。” “被活泼”的林静恒不小心拧碎了实验桌上的一根试管。 陆必行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芯片还开着“伪装”功能,连忙关上,当着独眼鹰的面大变了一次活人:“忘脱马甲了――爸,你怎么会在这?” “你又怎么会在这?”独眼鹰的表情惊惧依旧,“还有你……你你你刚才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玩意?” “啧,”陆必行弹弹裤子站起来,“这是什么话?不帅吗?” 独眼鹰的门牙差点随着自己一声吼飞出去:“帅你个……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知道啊,改天介绍给你认识。”陆必行回答,“那是我金主。” 独眼鹰听了这话,脸色碧绿碧绿的,和假的金色眼珠相映成辉,宛如一块富丽堂皇的金镶玉。 陆必行觉得他爸爸表情不对,好似下一刻要开爪挠人,他又心系学生,于是单方面停止了和独眼鹰大眼瞪小眼:“我这还有点事,忙完再跟你说。” 独眼鹰:“滚回来!” 这时,零零一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眼扫过不速之客们和满目疮痍的实验室,勃然大怒:“把他们给我剁碎了喂狗!” 陆必行纵身跃过报废的机甲车,十分炫酷地冷笑了一声:“喂狗?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怀特眼眶里转着的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校长!” 陆校长扫了他一眼,确定这几个熊孩子全须全尾,于是继续有理有据地补充了自己炫酷的论据:“你们这个空间站里根本没有狗。” 零零一不知道这些怪胎都是从哪冒出来的,气急败坏:“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 实验室屋顶上足有上千条的激光枪一同调转枪口,铺天盖地的瞄准镜锁定在陆必行和四个学生身上。 独眼鹰:“你敢!” 独眼鹰贱招成双,又摸出一颗电磁干扰弹,投入实验室中间,方才瞄准着学生们的激光枪自动调整优先级,对着那小球群起而攻之,零零一身后的研究员们被误伤一片,其中一位倒霉蛋横尸于地的时候,刚好压住了电磁干扰弹,成了一枚绝佳的志愿肉盾。 下一刻,巨大的电磁干扰不分彼此地横扫一片,屋顶的激光枪当即宛如一堆失了水的残花,纷纷蔫巴巴地垂下头去,安保机器人们混乱地乱跑一通,自己跟自己撞得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实验室的供电系统也几乎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原本亮着的培养箱一个又一个暗了下去,里面悬浮如标本的孩子失去了供给,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因为窒息而挣扎起来,小手在厚重的玻璃上用力敲着,瞠目欲裂。 薄荷下意识地想去帮忙:“哎,等……” 陆必行一抬手拦住她。 “退后。”他沉下脸色,“你们几个,回去一人记一次过,以后每天早晨轮流到广播站念个人检讨和心灵鸡汤半小时,念一个月。” 独眼鹰带来的打手和保镖们冲进了满目疮痍的实验室――大混混们都很惜命,除了林静恒,所有被请来的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保镖和跟班。此时,由于空间站接连遭到两次电磁干扰袭击,太热闹了,贵宾区或被威逼、或被糊弄来的客人们全都下来了,围观事态。 独眼鹰环顾四周,放开喉咙:“你们还真信得过这帮无赖吗?他们要是真有合作的诚意,会把咱们都弄到这个鬼地方软硬兼施吗?域外星际海盗是什么东西,你们不知道,回去问问你们老子!今天你们有用,他们拿你们当座上宾,明天让他们掌控了第八星系,你们没用了,你们就是培养箱里的耗子、斗兽场上的野猪,信不信?信不信!今天老子要宰了这个大放厥词的小白脸,你们谁有意见?” 相比这些莫名其妙的域外人,独眼鹰才是真正的地头蛇,来的人大部分都和他做过生意,目睹了这群域外海盗们贪婪的野心和丧心病狂的手段,这些过惯了和平日子的大混混们心里早就充满疑虑,只是出于谨慎,还在按兵不动。此时,眼看独眼鹰公然翻脸,做了出头鸟,群众们当然喜闻乐见,集体站在了独眼鹰身后,趁着实验室供电没有恢复,与星际海盗们交了火。 趁乱,独眼鹰给了陆必行一个眼神。从他一张嘴,陆必行就意识到,这事已经不是星际黑帮之间互相抢地盘层面的问题了,他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对这种烂事避之唯恐不及,于是把学生们往后一推:“快走!” 薄荷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培养箱上:“陆总!” 只见培养箱里的孩子一边拍打玻璃,一边露出了成人化的狰狞表情,他顶着巨大的、裸/露的大脑,凶狠地冲撞着厚玻璃,培养箱内层开始皲裂,他的手拍得血肉模糊,那些血水流进已经浑浊的营养液里,染出了妖艳的颜色,但那孩子丝毫感觉不到疼似的,手下不停,嘴唇还在一张一合的动。 薄荷面露惊惧,喃喃地问:“他在说什么?” “杀,杀光你们,”陆必行扫过培养箱旁边复杂的实验记录,“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术,他们用的基本就是培养‘美人鱼’的那套东西――只不过这回培养的是杀人怪物,专为战争设计的,身体能像机甲一样对接武器,不知道恐惧和痛苦,会无节制地使用自己的潜能。” 怀特震惊了:“为什么?有病吗?不是有机甲吗?不是有安保机器人吗?不是还有人工智能兵种吗!” “那些都很贵啊,同学。”陆必行低声说。 安保机器人不能对接机甲,而人工智能兵种,从生产到后期维护,全都在烧钱,每一次软硬件升级,都需要大笔的现金往里填,哪有人便宜?尤其是第八星系的蟑螂,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死之不绝,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废物利用。 陆必行带着学生们从被炸开的后门遛了出去,断后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眼,皱了皱眉。 毒巢空间站上这些域外海盗们神神叨叨的,乍一看,他们好像正在进行什么颠覆人类未来的技术实验。 可是看看这简陋的机甲收发平台、智障一样的安全系统、脆弱如纸的供电和能量源……还有这实验室正在做的事,无不暴露出一个事实――这伙人根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术,按古代的说法,他们是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 只是残忍得自以为有创意而已。 那种神秘的、接近伊甸园系统的芯片绝不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他们背后是谁?要干什么? 这时,实验室二层一个闸门打开,无数身上贴着标牌的“实验品”冲了出来,个个都如同“斗兽场”上那两个肉搏的男人,他们像一伙赤/膊的巨人,个个双目赤红、毫无理智、杀气腾腾――而且刀枪不入! 独眼鹰刚说过,当代战争已经不需要人类互相挠脸肉搏了,转眼就被打了脸。 整个空间站瘫痪,机械产品集体罢工,两伙人摸着黑互相开火,这些突如其来的人形怪物们一来,立刻有了碾压式的优势。白天目睹过那两个实验品是怎么用人肉挡子弹的八星系混混们对上这群怪物,还没动手,已经先肝颤。 方才翻脸翻得十分硬气的独眼鹰,逃起命来也不比谁慢,一见不妙,立刻领衔了一场夺路而逃,早早没了踪影,大混混们各自四散奔逃。 零零一面沉似水,在一片混乱中悄无声息地转身就走,早早盯住他的林静恒立刻跟了上去。 整个机甲站台由于停电,彻底关闭了,陆必行离着足有十米远就远程打开了他骗来的机甲,催促学生们:“先上去,上去什么都不要碰!” 怀特:“我的天……校长、陆老板,你这是魔法吗?” 机甲的远程控制系统是存在的,但是严格来说,只存在于非常高端、自带核心智能的机甲中,譬如湛卢和联盟军委的十大“名剑”,绝不该在这么个小玩意里。 陆必行没顾上理他,撬开机甲收发台的控制室,直接钻了进去,打算人工接管控制室的权限。 一道道加密锁被他飞快地蚕食鲸吞,不到三分钟,控制室“哔”一声轻响,地面震颤起来,整条机甲轨道银河似的亮了起来,巨大的钢铁怪物的动力系统开始预热。 学生们从舱门里探出头,拉拉队似的齐声喊:“校长!牛逼!” 噪音太大,校长没听见。 随即,拉拉队们的喊声变了调:“校长!小心!” ……校长依旧没听见。 主控室后面的一台机甲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冲着那渺小的人类举起了螳螂似的能量刀。 刀未至,难以忍受的灼热感先到了,陆必行最外面的一件外套发出了焦糊味,滚烫的空气劈头盖脸而来,他会在能量刀逼近到十米之内被烧成一团焦炭! 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好像听见有人轻声说:“湛卢。” 湛卢? 随即,一声巨响,能量刀砍在了一个凭空而来的防护罩上,一个人突然出现,一把揪起陆必行的领子,拽着他从主控室跳了出去。 “顶着我的脸招摇撞骗,挺好用啊。” 19|第 19 章 机甲一刀切过来的速度,即便把人类的反应速度再提十六倍,等有灼热感的时候,也已经万万来不及躲了,否则机甲设计就不需要自动防御系统了。 直到能量刀一刀落在主控室一角,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时,陆必行被能量刀晃得睁不开的眼才对准了焦,看清了眼前的人。 陆必行:“……” 熊学生开着机甲去作死时,他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实验室,好不容易骗出个交通工具追过来,刚进门就被主人撞个正着,抖了八个机灵才摆脱追杀,循着学生的坐标追过去,无缘无故又差点被打成史上最帅的蜂窝煤……每一次,陆必行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倒霉时,命运都会在下一个转角给他惊喜。 有那么一瞬间,科学工作者陆校长动摇了,萌生了随便找个宗教大神拜一拜的想法,因为科学好像已经不能解释他这坎坷的一生了。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那么一瞬间,林静恒的表情有些错愕,陆必行没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闭了眼,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图像,是林锁骨和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去皮肤科开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拿回家随便抹几天,再疤痕体质的人也能让皮肤干净如初,一点也不麻烦。 为什么要留着它? 那么狰狞,那么愤怒,像一条张嘴欲噬人的恶蛟。 就在陆必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一声宛如咆哮的轰鸣,随即,一个巨大的虚影腾空而起,像一只上古传说中的鲲鹏巨鸟,双翼轻轻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个机甲发射台、整个空间站都挤碎。 那虚影一闪而逝,旁边三台没有启动的机甲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像国际象棋的旗子,一个接一个地站成竖排,第一台机甲的核心机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台机甲一侧的对接阀飞了出去,第三台机甲轻轻晃了一下,惊天动地的粒子炮三次衰减,烟消云散。 这还没完。 只见方才开炮的那架机甲突然半身不遂起来,仿佛遭到了外力强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几次,它突然启动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这英勇就义似的一刀没有半点水分,整个机身从中间裂开,四方底座的能量阀炸裂,椭圆形的机甲防御系统好似热刀下的豆腐,顷刻间一分为二,外壳上的裂缝如蛛网,随即发生了几次小型爆炸,驾驶舱玻璃球似的从这庞然大物身上紧急弹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被震荡的精神网震晕了――正是那个零零一! 被关回机甲舱的四个学生手脚并用地把没上锁的舱门扒开一条缝,焦急地往外看。 林静恒:“你还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陆必行猛地缩回手,随即,他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机甲残骸,又看了看林静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 鉴于陆必行自己就是个经常被人惊诧的怪胎,他是不经常惊诧的,然而他所有的常识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唠叨此情此景的不合理之处。 所谓“精神力”,并不像“视力”、“腕力”,它不是人体固有的某种身体素质,体检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一项,跟古代传说中魔法师的力量源泉更不是一回事。 当人的神经系统对接机甲后,人对机甲精神网络的掌控能力是不同的,而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精确度、反应能力、心理素质、战斗意识等等诸多层面的一系列指标,就被统称为“精神力”。 除受少量天赋影响外,精神力基本取决于后天严酷的训练――譬如斗鸡这个第一次上机甲的棒槌,由于其狗屁不懂,所以连上机甲以后,可以说他的精神力约等于零。 而一些高级机甲,由于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对驾驶员的要求很高,会设置驾驶员资格,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阈值”,如果一个人精神阈值达不到机甲要求,就需要机甲的主人开出特别权限,机甲才能容许这个人登陆连接,并开放部分操作权限――湛卢机身被锁在白银要塞时,李上将以所谓“血缘亲近”的名义找来林静姝试图开锁,这说法其实只是块遮羞布。真实理由是,林静恒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军委一部分高层怀疑她有湛卢的特别权限,不料被愤怒的伍尔夫老元帅亲自横插一杠,搅合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只有连接了机甲的人,才具备“精神力”这种东西,才能通过机甲的精神网侵入别的机甲。 这就好比黑客只能用电子设备侵入另一台电子设备,自己不可能发射脑电波统治世界是一个道理。 而远程连接,则是通过特殊的磁场设备与技术,在机甲外和机甲沟通,操作距离通常不能长于十米,而且本身已经相当于是一层“入侵”,会极大削弱精神力的强度,远程连接机甲时,只能进行一些简单操作,想通过这台机甲的精神网再操控其他机甲,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一切不是陆必行的幻觉……就是林静恒正连接着一架谁也看不见的机甲。 “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林静恒走向零零一,走动间,左肩的动作有一点细微的不协调,“我这不是还带了机甲么?” 陆必行的目光缓缓移向林静恒的右臂――那只机械手。 湛卢有人形和机械手两种形态,平时也会游荡在网络里,直接通过别的设备和人远程对话。陆必行只知道他是个令人惊叹的人工智能。但陆必行不大爱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细想过,湛卢是哪里的人工智能。 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突然从他心里冒出来――湛卢很可能是一台机甲的核心智能。 他精通阻断、追踪等各种军用手段,同时又有完善的生活管家功能,只有“机甲核”会这样,因为一些军事任务需要常年驻外、甚至常年和机甲一起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宇宙。 而像湛卢这样能混进人群里、毫不突兀的“机甲核”,必定是非常尖端的技术,他甚至有可能是在联盟军委挂了号的某台……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湛卢,他也叫湛卢! “湛卢”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人类发展到如今,犯起中二病来自古形态各异,把自己镶成波斯猫的属于重症患者,与之相比,给自己的人工智能起个名就不算什么了。 其中,古代著名兵器名和神兽名都是重灾区。 去军队走一圈,给自己的机甲起名叫“湛卢”、“鱼肠”、“杜兰德尔”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在第八星系,很多人出身不详,没名没姓,都是自己随便给自己起个称呼,就算是真人自称“湛卢”也并不稀奇,所以陆必行从未把湛卢和那架神秘机甲联系在一起过。 更何况,那个著名的湛卢,主人不是已经…… 陆必行喃喃说:“林……林什么?” 湛卢安静地挂在林的手臂上,林静恒徒手掰开了破损的机甲舱,狠狠往下一压,变形的舱门一声巨响掉了下去,零零一像一条软体动物,吐着白沫从里面滑了出来。 林静恒薅起零零一的头发,把人拖了起来,抬头冲陆必行一笑,像是在夸他聪明。 就在这时,一阵杂音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自带扬声效果似的传来:“林静恒!你个王八蛋,离我儿子远点!” 星海学院那四位不学无术的学生面面相觑,这些边远地区的文盲青少年,连联盟军委元帅是谁都不知道,更没听说过一个上将是哪根葱,完全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陆必行悬在心里的可怕猜测轰然落地,瞳孔一缩。 “我……我前几年见过一本图册。”陆必行盯着林静恒那双灰色的眼睛,低声说,“里面列了新星历纪年以来,联盟所有名将。” 陆必行记得图册上的年轻将军,那是联盟最后一个上将。 他少年时第一次翻开那本图册,就被最后一页的年轻将军吸引,那人的军装笔挺得一丝不苟,活像出来拍征兵广告的模特,神色冷淡,目光从画面上透出来,好像孤独地凝视着很远的地方,有一点说不出的阴郁。 陆必行曾经问过独眼鹰这人是谁,独眼鹰那个冰冷的眼神至今犹在眼前,他记得老军火贩子咬着后槽牙说:“林静恒?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偏头:“哦,我和照片上不像吗?” 陆必行的目光扫过他的眉目、鼻梁,挂在耳朵上的口罩,敞开到胸口的白大褂……还有邋邋遢遢飞在裤腰外的衬衫,违心地说:“像,但……” 但就算是一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就算他明目张胆地自称“林静恒”,满星际乱窜,别人大概也只会以为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疯狂粉丝。 因为林静恒的死亡是伊甸园公布的,那代表这个人、这个精神、这个灵魂,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连一个活跃的脑电波都不剩,伊甸园系统已经完全检测不到,才会判定他死亡。 伊甸园判定的死亡,比肉眼见到的尸体更可靠。 所以,这怎么可能? 这时,带人撒丫子狂奔的独眼鹰已经冲到了近前,独眼鹰提起枪指向林静恒:“你接近我儿子,有什么居心?” 林静恒不冷不热地说:“我的居心,在陆老兄看来,肯定是不良的。” 陆必行赶紧伸手去拦:“爸,你干什么?” “滚一边去,”独眼鹰把他的手一拨,“没你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拨开陆必行那双差点把林上将肩膀卸下来的手。 陆必行一只手压着枪口,纹丝不动,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林静恒拖着零零一走过来,十分绅士地冲独眼鹰一点头,“友好”地建议说:“是啊,冷静一点,狂犬病的最佳治疗时间是病发后三天【注】,看这症状,老兄,你要抓紧啊。” 陆必行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你也少说两句吧!”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十分通情达理:“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独眼鹰:“我要毙了你!” 突然,野兽似的吼叫声响起,众人一回头,见那些怪物似的实验品吱哇乱叫地追了过来。 独眼鹰只好短暂地放下他和林静恒之间陈年的恩怨,低骂了一句:“这还没完了吗?” 说着就要开火,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实验品突然倒地,周身的皮肉萎缩融化,露出粉红色的骨架在地上疯狂地蠕动,紧接着,成批的人形怪物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惨叫声惊天动地,就地罗了个万人坑! 陆必行和学生们没见过这场面,傻成了五根人形立柱。 林静恒脸色却突然一变,直接夺走了机甲控制权,猛地拽开舱门,四个扒在门上探头探脑的学生险些掉出来:“上去,快点!” 他话音没落,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整个空间站摇摇欲坠。 丧心病狂的零零一,算好了时间,用一次性的实验品拖住空间站里的人,打算自己溜走以后就直接炸了它,毁尸灭迹、杀人灭口。 20|第 20 章 独眼鹰觉得这事匪夷所思:“他为什么要炸了空间站?他有病吗?” “炸都炸了,哪那么多为什么?”林静恒一步迈上机甲,对独眼鹰说,“还不上来,你想死吗?” 独眼鹰和他抬杠简直已经快成本能:“呸,用不着你假……陆必行你个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反了你了!” 陆必行虽然也贫嘴、也话唠,但是脑子里并没有存放一个火药库,所以比他一把年纪的爸爸知道轻重缓急,那可怕的爆炸越来越近,地面开始震颤,所有停靠的机甲都开始瑟瑟发抖,陆必行只好以下犯上,强行把原地跳脚的军火贩子掳上机甲,他们俩人还没站稳,舱门就自动关闭上锁,随即,防御系统开到最大功率,一个粒子炮打飞了空间站的机甲进出核验门,机甲直接飞了出去。 小型机甲通常无法携带大功率动力系统,要脱离引力,整个动力系统需要经过至少两分半的预热。因此为了节约机甲自身的能源,一般做法是,用机甲停靠站的轨道作为外力,对机甲进行加速。 此时,冲天的火光蹿起,空间站的爆炸连成了一串,预热显然来不及了。 那机甲直接蹿上轨道,一边滑一边加速,它身后,轨道不断碎裂,空间站正在爆炸中加速崩塌。 陆必行一口气没顾上喘匀,连忙去查看疯狂旋转的动力系统:“不行,照这么下去,加速完成不了就会……” 他话没说完,机身就狠狠震动了一下,空间站从中间开始断裂扭曲,疯狂的警报声打断了陆必行的话音――加速轨道彻底崩开,而机甲速度不够,被空间站的人工引力吸了进去! 流线型的机身在空中打了几个滚,驾驶员林先生可能是单飞惯了,缺乏载客经验,连句“扶稳坐好”的提示都没有,他倒霉的乘客们集体成了滚筒洗衣机里的袜子,被搅成了一团。 四个青少年叫唤出了合唱团的效果,独眼鹰一头撞在舱门上,看表情,想必他已经把林静恒的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问候了个遍。 陆必行手忙脚乱地扯住了一条安全带:“林!” 随后,强引力警报突然变了调子,空间站的人工引力场开始不稳定,然而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独眼鹰:“要炸了,姓林的你到底行不行――” 下一刻,毒巢的空间站在漆黑的宇宙中炸成了一朵烟花,漾出来的巨大能量狠狠地撞在机甲防御系统上,防御罩一击之下损伤度超过80%,后半个机身直接着了。 警报声和乘客们的叫声混成了一团,林静恒:“备用能源脱离。” 机甲壮士断腕似的脱离了后半机身,借着这一波能量加足了速度,脱缰野马似的蹿出了烈火,飞向第八星系的茫茫星海。 林静恒一转身,按了按被吵得生疼的耳根,体贴地询问道:“诸位需要止吐药吗?” 怀特晕得完全站不起来,跪在地上干呕,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十分需要。 这架机甲本来就是林静恒在北京星上的小收藏,他熟练地拖出了医疗设备,把四个学生分别扔进了护理间。昏迷不醒的零零一被他顺手捆在了电击椅上,随后,他启动自动回航,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肩颈,打开了机甲上的酒柜。 陆必行意意思思地凑过来,没话找话地询问:“要换我来开吗?” 林静恒对着已经空了的酒柜沉默了片刻:“我的酒好喝吗?” 星际酒驾的陆必行无言以对,只好冲他笑出了八颗璀璨的白牙。 “连酒瓶都没给我剩下,”林静恒感佩地说,“少爷,牙口真好啊。” “酒瓶剩下了,在那呢。”陆必行连忙抬手一指,“废物利用,改善机甲内枯燥的生态环境。” 林静恒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飘着一排透明的酒瓶,瓶中装满了植物营养液,里面泡着荧光草,这种转基因的观赏性植物非常好养活,往密封的营养液里一泡,三年五载都不死。小小的叶片在瓶中均匀地舒展着,碧绿的荧光随着悬挂的瓶身轻轻摇晃,仿佛暮夏之夜、腐草为萤。 酒柜上照明的微光打在林静恒脸上,像是给他刷了一层滤镜,脸上蹭的灰、下巴上沾的血迹,还有隐隐不大耐烦的脸色都被滤下去了,像是陆必行多年前在画册上看见过的人。 陆必行不知怎么,脑子临时短路,脱口说:“将军,送你。” 说完,他立刻回过神来,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感觉这话说得着实不像人话,因为他这种行为不属于借花献佛――他把佛祖的后花园都给薅秃了! 好在林静恒没打算跟他一般见识,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林静恒说:“心领了,不过头顶一片绿我还是敬谢不敏,赶紧拿走滚蛋。” 陆必行:“……” “对了,”林静恒脚步一顿,“医疗室在那边,你先把身上的非法芯片取出来。” 本打算过来找事的独眼鹰远远听了个话音,脸色一变:“什么芯片?” 陆必行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心口突然一滞,涌起某种强烈的抗拒,强烈得不像他的性格,仿佛心里关了个外来的猛兽,被这一句话激怒,暴躁地咆哮起来:“谁也别想夺走我的力量!” 林静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陆必行碰到他冰冷的视线,好像被一碗凉水当头浇下,他悚然一惊,心想:“我一个开学校的,要那么大力量干嘛用?” “唔,这就去。”陆必行隐约感觉到那枚芯片的危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那你俩可别再动手了,不然我拉不开架了。” 独眼鹰现在听见“芯片”俩字就过敏,陆必行还没嘱咐完,就被他老人家叽嘹暴跳地搡进了医疗室。 林静恒背着手目送他们进了医疗室,心想:“强成瘾性。” 方才在空间站上,他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否则没法解释,为什么毒巢这个原本属于第八星系的小邪教组织会臣服于域外海盗,而且是从里服到外,无人质疑、无一例外。 人类从远古工业革命……甚至更古老的农业革命开始,就逃脱了自然选择的进化过程,追逐快感像是写在基因里的癌。伊甸园奠基之前,关于其成瘾性的争论整整持续了半个世纪,后来通过严格的监管立法才得以试运行,到如今,伊甸园是否有成瘾性已经没有意义了――它和喘气、吃喝一样,成了生存要素之一。 可是伊甸园毕竟是处于监管中的,这种野路子芯片能做的事就太多了。 这东西是只存在于第八星系,还是已经悄无声息地流入整个联盟了? 林静恒把机甲驾驶舱开辟成一个单人的休息室,缓缓地坐了下来。湛卢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扣在他胳膊上,像个普通的装饰品。 此时的湛卢只是个机甲核,毕竟不是完整的机甲,帮陆必行挡能量刀的那个防护罩几乎耗尽了他的能源,此时只好借助机甲的能量系统慢慢充电。 没有湛卢,林静恒没法和白银九联系。 好在他也不可能带着一群闲杂人等踏上未知的旅程,正好要把这些人安全送回北京星,倒是也不着急唤醒湛卢。 而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林静恒隐约有种失控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到机甲的精神网。 连接精神网让斗鸡脑震荡昏迷了一路,然而对于已经习惯了这种连接的林静恒来说,这是一种休息方式。 沿着既定航线回航的机甲,此时精神网十分平静,细微的波动收集着周遭的信息,林静恒的意识随着精神网扩散到无边之地,心率在缓缓往下降。 他时常会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安静下来,像沉入海底的鱼,静静地消化一切。 整个机甲里,每一个角落都在他的感官范围内,只是音量降低了许多,不让他觉得那么吵了。 林静恒看见陆必行已经取出了芯片,芯片离开他的一瞬间,身体就遭到了加倍反噬――重重磕过地的膝关节粉碎,被毒巢的武装分子攻击过的双臂顿时脱开,全身多处骨折,独眼鹰心疼得上蹿下跳。好在时间不长,都是外伤,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处理起来很快。 而护理室里,陆必行的四个学生每人得到了一针防眩晕药,药起效很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四个人已经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怀特说:“虽然回去得写一打检查,但是我觉得值了,有这经历,就算将来移民第七星系,也够我吹上一辈子了!” 另一个男生――也就是斗鸡说:“也不知道咱们将来还分不分学院,如果分,我一定要选机甲操作,太刺激了。” “差点把你刺激死。”薄荷凉凉地说,“哎,书呆子,你移民之前把尾款给我结清啊。” “咱们现在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可是你只看重我的钱。”怀特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咱们学校不是有奖学金吗,你们俩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要养家糊口,”薄荷沉默了一会,“我是孤儿院的,去年院长拿着钱跑了,孤儿院也散了摊子,撂下一堆小崽,没办法,我们几个大的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试一试,看能不能弄来钱,不行……不行再各走各的,让那些小崽自生自灭。我在黑市上卖过东西,给人私改过武器,都只能赚一点钱,听说机甲设计最赚钱,所以来碰碰运气。” 黄静姝独自躺在护理室里,有些不合群,这时,插了一句:“移民也没什么好的,哪都一样。” 几个学生想起她是空脑症,知道她家恐怕是从别的星系来的“失落者”,一时都没敢接话。 沉默了好一会,薄荷刻意打破尴尬,对怀特说:“哎,书呆子,你不是有钱吗,出个价,回去我替你写检查。” 几个青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价还价起来。 “等回学校……” 林静恒没再往下听,他透过精神网扫过黄静姝倔强的脸,想起了她的名字。 静姝。 “嫁给格登家的人,等于嫁给‘管委会’,你想清楚,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好歹我还没死。” “我是自愿的,哥哥,嫁给管委会有什么不好吗?” 她叫“哥哥”的语气,听起来和称呼“阁下”、“先生”一样客套礼貌,说话时不看他的眼睛,目光停留在他下半张脸上,未语先带三分笑,问一句才答一句,好像这个亲哥哥只是个陌生男人。 他记得自己被陆信领走的那天,小小的女孩在后面追着车,一直追到车子飞上空中轨道,她仰头时摔了一跤,机器人和保姆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把她带走,林静恒看不清她是不是哭了。 那么久远了。 几十年过去,他都不大记得那小女孩的模样了。 21|第 21 章 “先生。”湛卢的声音闯进了机甲的精神网,好像一颗小石子,砸起细细的涟漪。 林静恒短暂地收回散落在黑暗里的意识:“恢复多少了?” “5%。” “能替我联系白银九吗?” 湛卢顿了顿:“抱歉先生,能量不足,无法在星际范围内搜索并定位对方。您想体验一下我的‘极限功能’吗?”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如果是死到临头,他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太简单了,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不敢说知道别人,起码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临头,当然是想多杀一个赚一个,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机甲的极限功能是自杀式爆炸。 可是……这二手机甲是那个人留给他的。 他记得那天夜里,乌兰学院下了大雨,所以应该是个周二。 乌兰学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时规划的森林,两百多年,一代人还没过去,林木已经参天,为了维持环境湿度和水循环,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乌兰学院的自习时间,学校会集中安排下雨。 当时陆信被软禁调查,机甲湛卢就被封锁在乌兰学院里。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林静恒得到消息,三位一体的联盟议会对陆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他偷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用实验室里的空间场强行突破门禁,想要赶到陆信那里。 民用载人空间场本身已经是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会给人体带来极大的负担――何况他拿的还是个毫无防护措施的半成品,连续三次跃迁定位不准,他用半成品的空间场跳了四次,摔在陆家附近的时候,脊柱严重损伤,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是带着乌兰学院的雨水,一步一步爬过去的。 那时候,他和旁边那几个花钱找人写检查的小崽子差不多大,年少轻狂,头脑空空,里面装着很多疯狂的念头,汪着很多的水。 陆信被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赶紧调来急救舱,骂骂咧咧地说:“乌兰学院的浇花水是怎么呲进你脑子的?” 林静恒挣扎着把湛卢的机甲核递给他:“没时间了,湛卢在这,你随便接一台机甲,先走!” 陆信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答:“你快滚一边去吧。” 然后把他强行塞进了胶囊一样的急救舱。 带有麻醉镇痛效果的营养液和药水渗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全都开始麻木,林静恒很快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透过透明的急救舱盖,发现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陆信居然穿戴得很整齐,还换了一身非常隆重的军装。 他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可是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瘦高的影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是陆将军的副官。 “去提辆车,”陆信吩咐副官说,“一会你趁乱,偷偷把这小子送回乌兰学院,找校医院的兰斯博士,他以前欠过我一个人情,知道该怎么处理。” 副官敬了个礼,推起小急救舱:“我永远忠诚于您。” “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陆信低头回礼,然后抬手在急救舱上拍了几下,对快要失去意识的少年说,“我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我有点撑不起这个摊子了,我把湛卢留给你,把你留给联盟,以后……” 那话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他一个幻觉,林静恒总觉得那天他听见了陆信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一句模模糊糊的……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静恒已经被秘密送回乌兰学院,他被关在封闭的急救舱里,校医兰斯博士对外说他实验操作失误,因为感染,需要住院隔离,他像个被盖进棺材里活埋的吸血鬼,疯狂地撞急救舱门,抠舱门的缝隙,每一根手指都扒得鲜血淋漓,再在急救舱里药水的作用下恢复如初,就这么被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外面已经变了天色。 据说陆信在那天夜里乘坐一架非法机甲出逃,被联盟卫队追到玫瑰之心外,三枚重型导弹同时击中机身,连人再机甲,碎成了茫茫宇宙中一把灰尘。 那位把他送到乌兰学院的副官保留了忠诚,自尽而死,在据说已经消除了人类自杀行为的伊甸园系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道血印。 联盟千方百计地除掉了陆信这个心腹大患,而“心腹大患”把湛卢留给了联盟,终于没能用到那个“死前聊几句”的功能。 想来一定死得很寂寞吧。 湛卢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自动分析了数据库,投其所好地问:“先生,需要把我的极限功能更改为自爆预备吗?” “不。”林静恒说,“你安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大概也不舍得炸掉湛卢吧。 “我还可以唱歌。” “不许唱,闭嘴。” 湛卢听话地沉默了五分钟,这时,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弹出了新的信息。 湛卢:“先生,检测到陆校长颅骨骨裂,伴有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心肌受损,推测是他在使用非法芯片的时候,遭到了同源芯片的碰撞。” “一天不到能搞出这么多事来,他也真是个人才。”林静恒通过机甲的精神网看了看医疗室里的陆必行,“毒巢都没有这么敬业的实验品。” 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好像比一般人耐得住疼似的,脸色还不错,甚至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 林静恒作为一个非医护人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严重吗?” “三级伤,程度中等,”湛卢精确地回答,“修复伤处大约需要一小时。” 这机甲虽然只是小型机甲,但设备还算拿得出手,医疗条件不错,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脑浆流一地,问题都不算严重。 “但是我注意到,陆校长大脑里似乎被植入了某种特殊的保护装置,”湛卢说,“这个保护装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他被同源芯片攻击时,保护装置被迫承受了一部分损伤,我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您看,机甲上的医疗设备把它当成了颅骨损伤处理,我需要修正这个错误。” 林静恒轻轻地眯了一下眼――大脑里植入特殊保护装置,听起来像是对抗伊甸园的,这很正常,因为独眼鹰是个被迫害妄想症,对联盟充满敌意,儿子既然是个长了腿的生物,保不准哪天就浪到七大星系里了,他要防患于未然,这也说得过去。 但……他曾经让湛卢对陆必行做过全身扫描,三次。 湛卢三次都没扫出来?那老波斯猫手上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技术了? 通过精神网,林静恒看见陆必行的一条腿十分不自然地歪斜着,应该是粉碎的膝盖骨正在修复。 独眼鹰面沉似水地站在他身边,陆必行一头冷汗,竟然还笑得出来:“科学研究就是需要一定的献身精神,你看,诺贝尔虽然被炸死了,但是它流芳千古啊,至今沃托还在颁这个奖呢,改天我也拿两个奖杯给你玩。” “滚,玩个球。”独眼鹰骂了他一句,“我给你把全身自动麻醉系统打开。” “不用,适度疼痛有助于思考,”陆必行满不在乎地说,“这才哪到哪啊,比我小时候差远了。” 不道德听墙根的林静恒愣了愣,心想:“小时候?” 独眼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隐形的大脑保护装置…… 林静恒的手指一紧,压着声音说:“湛卢,既然保护装置损伤,你现在能不能越过它,给他的大脑做一个局部的基因测试?” “我可以试试。” 林静恒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原地走了几圈。 这时,沿着自动航线行驶的机甲突然发出警报,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林静恒眼角一跳,机甲精神网外检测到了大范围的能量波动,仿佛被深海海啸震荡起来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停止自动导航,”林静恒轻声说,“报送机甲状态。” “防御系统损伤严重,无法开启,武器系统正常,无法检测到备用能源系统,能量核剩余电量50%――” “警报,警报,已经靠近重型武器扫描范围!” “你又在搞什么?”独眼鹰从医疗室里钻出来,随后,他一皱眉,“附近有大规模武装?谁的人?” 林静恒:“开启伪装。” 漂泊在星海间的小型机甲在外观上变成了一架貌不惊人的商船,因为脱离空间站的时候甩掉了半个机身,装得很能以假乱真。 然而林静恒紧锁的眉头没有打开,紧接着命令道:“准备跃迁。” 独眼鹰:“不用紧张,不碰千吨以下的小商船是第八星系的规矩。” 林静恒不理他,跃迁进程快速进入倒数计时。 独眼鹰不满道:“你……”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护理舱和医疗室内同时开启自动保护,独眼鹰几乎没站稳,在漆黑的宇宙中瞥见一道灼眼的光,机身竟被燎着了一角! 对方居然不由分说地袭击了他们。 独眼鹰又一次说嘴打脸,两腮快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骂,机甲就在嗡嗡的警报声里强行挤进了跃迁阀。 22|第 22 章 机甲损伤的侧翼散落在扭曲的空间里,精神网剧烈波动,失去平衡的机身疯狂地高速自转,乃至于机甲自身的平衡系统已经失灵。 独眼鹰觉得自己那祖传的二十三小对染色体都快给离心力甩出去了,紧接着,整个机身内充斥起浓稠的保护气体,独眼鹰全身被保护气体紧紧包裹住,听觉与视觉相继失真,他像个琥珀里的虫子一样,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瞥见模模糊糊的林静恒,忽然想:“他一个人的精神力撑得住吗?” 独眼鹰听过林上将的大名,可是鉴于林上将所有的功绩都是悄无声息的,没打过诸如“誓死保卫首都星”之类的大战役,独眼鹰一直都对他怀有偏见,觉得林静恒名不副实,完全是军委的公关团队挑了个长得最人模狗样的小白脸,玩命包装出来的一个形象。 什么“一次性入侵十五台机甲”,听着是怪厉害的,但他的机甲可是湛卢。 大部分的星际海盗一见湛卢,腿都先软三分,用联盟最尖端的武器去收拾一帮野路子造反派,轻而易举不才应该是正常么?只要不是酒囊饭袋,都应该做得到吧。 可这台简陋的小机甲毕竟不是湛卢,连自己的智能都没有,防护系统又已经瘫痪,方才那重重的一击与跃迁的巨大压力全在林静恒一个人身上,他没像零零一似的当场跪下,已经算很硬气了。看在他们现在在一条船上的份上,独眼鹰决定帮他一把。 独眼鹰一抬手按在了机甲舱内壁上,凝神渗入机甲动荡的精神网,打算给他当一个志愿的“副驾驶”。 方才遭到炮轰的精神网比他想象得还要起伏不定,然而还没等他理顺,独眼鹰的太阳穴就猛地一紧。 林静恒:“滚出去!” 随后,机甲的精神网毫不客气地把独眼鹰当成了入侵者,直接撞了出去,独眼鹰的脑袋好像被一根钢针穿透了,炸裂似的疼痛让他差点晕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刚刚跃迁过一次的机甲还没来得及抖落掉侧翼的残骸,林静恒就不顾过热警告,再次强行跃迁。 独眼鹰的肺都快被挤出来了,而就在他与精神网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余光瞥见了第二颗导弹,那枚导弹竟然就等在他们跃迁落点附近,烧着了黑暗似的扑面而来,险伶伶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次跃迁,顷刻间几乎将机甲能源耗干,直到机甲再次落定,保护气体一下被抽走,独眼鹰踉跄着站稳,耳畔还在蜂鸣不止:“你……” “我的机甲,是我的地盘,”林静恒冷冷地说,“我的精神网里容不下第二个活物,这回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就没这么温柔了,你小心变成植物人。” 独眼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落了地,我一定打爆你的头。” “可以,欢迎尝试,”林静恒一耸肩,“毕竟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嘛。” 独眼鹰:“……” 现在就想宰了他! 机甲里因为过热而产生的噪音渐渐平息下来,开始逐条报损伤和能量危机,重新定位坐标。 独眼鹰想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双联击,忍不住又多嘴:“我说,这机甲是你的吧?你刚来第八星系几年,是干了什么挖坟掘墓的事吗,让人这么不依不饶的赶尽杀绝?” 这回,林静恒直接把老波斯猫当成了噪音污染源,没听见似的关了自己的耳朵,他凝神判断了一下周围情况,略微调整航线,关闭动力系统,让机甲自由地沿着直线匀速滑行了出去。 被忽略的独眼鹰气结,感觉这男人的性格简直是烂得没治了,连背影都是找揍的形状,怪不得联盟军委请了八百个公关,姓林的还是声名狼藉。 独眼鹰:“你耳背吗?” “刚才那是星际海盗。”这时,医疗室的防护门打开,陆必行坐着轮椅滑了出来。 他身上几处骨折的地方上被透明的气泡包着,局部隔离出无菌环境,微型手术器械在他伤口中做自动修复工作,无菌气泡上还有修复进度条。 陆必行额角冷汗还没干,显出几分病气,冲那四个在护理舱里探头探脑的学生招招手,他像个博物馆讲解员似的开始现场科普:“新历258年,你们几个有的还没出生,5月,为了纪念联盟成立,在第三星系外围举行‘自由日’阅兵,仪仗队途径第二航道与第一航道交界处,遭到域外海盗偷袭,当时,海盗们用的就是这种技术――简单来说,就是预判到袭击目标准备跃迁,立刻释放一个跃迁干扰,使跃迁的机甲与原有目的地偏离,落在他们埋伏的攻击区间内。而刚刚完成跃迁的机甲,无论是机甲本身还是驾驶员,都很难承受二次跃迁,心理上也是刚松一口气,很多人甚至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导弹击中了,非常惨烈,我记得当时袭击仪仗队的海盗叫……” “凯莱亲王。”林静恒这回不聋了,“联盟刚成立的时候,星际海盗占据第八星系,没事就互相内讧,换了五六个海盗政府,最后一个海盗政府把凯莱星定为首都,自称‘凯莱亲王卫队’――独眼鹰,你在凯莱星起家,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他们忘了吧?” 独眼鹰脸色蓦地变了。 陆必行背对着他,没看见自己老爸的脸色,只是觉得林静恒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有很多话要说,而陆必行略带询问地看回去时,对方又若无其事地滑开了视线,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必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连忙偷偷摸摸地利用机舱上的反光照了一下,感觉自己这病美男的形象整体良好,就是脑袋上两个无菌气泡居然是对称的,像顶着一对犄角,显得颇为童趣。 因为不便在手术结束前把无菌气泡撸下来,陆必行只好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气泡的形状捏扁了些,用头发挡住。 “咳,怎么来时还好好的,回去偏偏碰上了星盗?”陆必行被林静恒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蹭了蹭鼻子,没话找话地干笑了一声,“不会是被我的霉运连累了吧?” 他还不知道星际海盗已经炸了沃托,林静恒和独眼鹰对视一眼,脸色各有各的凝重,都没吭声。 斗鸡问:“校长,为什么机甲很难二次跃迁?” “首先,跃迁会引起精神网震荡,驾驶员与机甲的精神链接经常会在这个过程中断开,”陆必行手腕上的手术结束,微型手术刀自动飞回无菌气泡,在微创伤口上喷了一层愈合剂,从他手腕间脱落飞走了,陆必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指零零一,“看他,你们就知道精神链接非自主断开的伤害了。” 四个学生看完零零一,又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在林静恒身上,大概知道以后考试之前要拿着谁的照片拜了。 “其次,跃迁会引起机甲过热,而且非常消耗能量,你们看,方才剩余电量是50%,两次跃迁后,就只剩下不到10%了。”陆必行拉开了机甲上的星际坐标图,抬头看了看林静恒,问,“我可以用一点权限吗?” 林静恒没说什么,随后,方才直接把独眼鹰抽出去的机甲精神网就像温和的藤蔓,主动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了陆必行,把他纳入到精神网中。 陆必行一挥手,机甲四周密封的舱门顿时变成了透明的,让里面的人可以用肉眼看见周遭的茫茫宇宙。 几个学生第一反应是晕,因为椭圆的机甲在自转,机甲上有一定的调节设备,只要不是突然转成一个加速陀螺,人在其中不大能感觉到旋转,可是亲眼往外一看,就十分不适了。 随后是恐惧。 因为四周没有光源、没有天体、也没有人烟。 他们像几只扒在枯叶上的小蚂蚁,在浩瀚大海中随波逐流。 而宇宙带来的无边无际感,比大海更要恐怖千万倍。 他们看不见航线,看不见目的地,时间和空间以一种有悖常识的方式卷曲着,沉浸在其中的脆弱生命简直不敢细想自己的境遇,稍微一动念头就是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想抓住点什么。 去的时候,几个学生是一路晕过去的,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这时,熊孩子们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纷纷要求陆必行赶紧把图景关上。 “这有什么,机甲驾驶员在和机甲精神网相连的时候,都是要时刻关注外界的。当然,比肉眼看得还要更远一点,因为要预判突发情况。你们这就受不了了,以后怎么上操作课?”陆必行达到了教育目的,关闭了图景,十分自觉地撤出机甲精神网,同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静恒,林静恒正背对着他,一丝不苟地低头校正航线。 但不知为什么,陆必行总觉得方才在精神网里,有一道视线锁定了他。 第一次是可以忽略的意外,这次又是什么? 陆必行膝盖上的无菌气泡也飞走了,他试着站了起来,身体恢复良好,后背上却莫名冒出一层热汗,心想:“我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 几个受到教育的学生没发现校长在走神,战战兢兢地在他身边挤作一团,怀特不敢说话,斗鸡已经不想再报机甲操作系了,胆子最大的薄荷则直接表示:“幸亏我只打算学设计――陆总,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北京星?” 怀特弱弱地问:“陆总,没电了,我们怎么回家?” 他一句话,激起了人在密闭环境中对生存资源短缺的恐惧――氧气够吗?食物和饮用水够吗?彻底没电了会怎么样?机甲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吗? 要知道气压、空气质量、甚至天体引力,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都是致命的。 而就以他们几个人的素质,不说别的,一旦机甲里的人工重力失灵,连失重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看驾驶员的本事了。”陆必行说,“如果能不受引力影响,机甲匀速运动几乎不消耗能源,所以有经验的驾驶员会迅速判断出补给地点,规划一条最节省能源的路,还得最大限度地避开引力源,这在机甲操作中,叫做‘桌球操作’,是不是像打台球一样有趣?” 他四个吓破胆的学生谁也没觉出有趣在哪。 “航道已经校准完毕,附近有一个废弃的空中补给站,正好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航道上,过去碰碰运气好了。”林静恒突然开了口,四个几乎没听过“四哥”主动插话的学生一起惊讶地看着他,林静恒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又仿佛为了安慰他们似的,补充了一句,“一般这种名义上的废站,都有人给走私客提供非法服务的,放心好了,预计航程一个半小时。” 这回不光学生,连独眼鹰在陆必行,全都在他的和颜悦色下惊诧了。 独眼鹰一挑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林静恒当他不存在,兀自走到航道路线图前,沉入机甲精神网。 湛卢方才告诉他:“局部扫描已经完成。” 动力系统开到最小,精神网沉寂了下去,林静恒预感到了什么,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半晌没吭声。 “先生?” “……唔,说吧。” “我突破了保护装置,取得了陆校长脑部的基因样本,经检测,陆信将军基因型符合作为陆校长的遗传基因条件,亲权概率高过检测指标,陆信将军的基因型符合作为其亲生父亲的……” 林静恒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与机甲的精神链接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众人,起伏的精神波动独自消化在漫无边际的茫茫宇宙中。 在没有光的地方搅起了孤独的惊涛骇浪。 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 23|第 23 章 “先生,我检测到您的心率超过正常范围20%,您还好吗?” 林静恒说不出话。 他花了十八年,一边追查当年劫走陆夫人的神秘人物,一边挖空心思、排除异己,爬到了联盟最前线,进驻白银要塞。白银要塞是军事重地,在域外海盗仍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拥有最高的机动权,只有那里,才能给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终于找到机会,故意放过了一支星际海盗,任由让他们逃窜到第八星系,借机追过来,途径凯莱星,他打了个微妙的时间差,独自离队,把军火贩子独眼鹰堵在了凯莱星大气层的悬浮夜总会里。 独眼鹰当时正在寻欢作乐,裤子都没穿上就被林上将逮出来了,整个逼问过程堪称军火贩子一生的奇耻大辱,最后迫不得已承认自己就是劫走陆夫人的人,林静恒才大发慈悲,给了他一条裤衩。 客观回想起来,林静恒承认自己当时年轻气盛,事情办得有点损,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波斯猫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没――总而言之,这条裤衩是他俩交恶一辈子的坚固基石。 光腿穿裤衩的独眼鹰让三把微型粒子炮架着,从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陆夫人的骨灰、随身带走的上将肩章,以及当年她乘坐的小星舰上的航行记录仪……但没有孩子。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从来条分缕析的大脑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逻辑,仿佛是短路了。 湛卢认真地问:“您是想让我对陆校长和陆信将军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对比吗?” “……不。” “先生,”湛卢说,“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大,和机甲链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据历史数据,已经逼近最低值,您还好吗?” 林静恒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陆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问:“嗯?” “目前数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将面临非主动断开精神网链接的风险,您从毕业以来,从未发生过非主动断开情况。” “是吗?那我的人生还真是不完整。”林静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后他闭上眼睛,截断了自己的视线,方才水波一样起伏不定的精神网络沉静下来,匹配度数值停顿了片刻后,开始回升,稳得像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手托举着,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见的盔甲缓缓成型。 他又成了那个山崩地裂不改颜色的将军。 “距离废站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准备下降对接,伤患、没有机甲驾驶资质人员,都回护理舱。”林静恒背对着众人吩咐。 如果他愿意去星海学院当教导主任,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定能整肃一新。从叛逆的校长到叛逆的学生们,听了他的指令,二话没说,全都排着队地各归各位,听话极了,活像一群有了马戏团户口的野生动物。 “先生,”湛卢在精神网里问,“您会和陆校长聊这件事吗?” “不,”林静恒说,“说多少遍了,我不喜欢聊天。” 他故意曲解湛卢的问话,逃避回答,但是单纯的人工智能没听出来,仍是问:“那您会像陆信将军那样,把我的全部备用权限交给他吗?”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不。” 湛卢在精神网里安静地等着他的话,不过根据历史数据――林静恒以这种紧绷的口气回话的时候,接下来九成会装聋作哑。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说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可以为了一些信念去牺牲。”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不一样,我没那么多情怀好寄托,没有酒,我就会喝血,我等着给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尸,我没有遗志需要谁去继承,也没有遗愿需要谁来实现……还有,湛卢,今天所有数据,包括我和你说过的话、医疗信息,精神网匹配数据,全部给我按照最高等级加密。” “好的。”湛卢说,“但是陆校长也许还不知道他和陆信将军的血缘关系。” “他不需要知道。”林静恒开始着手调整航线和动力系统,准备降落,他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又悄无声息地上升了一格,达到了人与机甲交互的极限值――90%。 很快,精神网里已经可以观测到废站,机甲缓缓减速进入废弃的补给站轨道,机舱外围感觉到了人工大气的摩擦,隔热层轻轻地响着,仿佛已经能听见猎猎的风声。 这是好消息,人工大气层还在,说明这个废弃的补给站很可能有人运营。 此时,机甲能量储备下降到了7%,红色的警报灯有规律地亮起来,与酒柜上的荧光草交相辉映,是一片红配绿的大好风景。 独眼鹰走过来:“这点能量够安全降落吗?” 由于这是一句废话,林静恒没理他。 “好吧,”独眼鹰难得缓和了语气,用人话问,“你了解‘凯莱亲王卫队’这支海盗吗?” 林静恒专注地计算着下落进程,用眼角给了他一点反应。 独眼鹰回头看了一眼医疗室的方向,在细微的噪音中,把声音又压低了八度:“‘凯莱亲王’原名弗兰德?冯,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一百多年前,他被陆信追杀至第八星系外,身边的亲兵集体哗变,砍了他的头。你知道,第八星系向来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联盟狗,但是当年为了推翻凯莱亲王,我们选择了陆信。” “听说凯莱亲王统治期间,除了亲王卫队,第八星系禁止星际航行,整片星空都是他的私产。”林静恒说,“他手上有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军备,可是为了防止有人造反,在星际范围内反复散播反科学和反智主义,颁布了一百零三条禁令,几乎堵死了民间科技的生路,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影响至今还在。” “这是教科书上听来的吧,小上将?”独眼鹰冷冷地一笑,“我给你说几样新鲜的――知道臭名昭著的瑞茵堡实验室吗?” 林静恒没有开口跟他互相嘲讽,就是洗耳恭听的意思。 于是独眼鹰继续说:“凯莱亲王认为区区三百年的寿命不够,他还想长生不老,建立了瑞茵堡实验室,做了八年的人体实验,我不知道他们研究出了什么结果,总而言之,他们用八年生产了一个万人……不,是十万人坑。” “128年,也就是凯莱亲王在第八星系第六十年,整个第八星系被他们这些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民间居然闹起了饥荒――你知道什么叫饥荒吗?地球时代就他妈从人类历史里清理出去的一个词,在这个一针营养剂能在太空漂两个月都死不了的年代里,饿死了几千万人。凯莱亲王政府假惺惺地成立了一个赈灾小组,里面的垃圾收了钱,让人拿人体实验的尸体当原料做压缩营养餐,消毒过程偷工减料,部分尸体里的实验病毒外流,居然造成了一场瘟疫。” “唔,”林静恒终于应了一声,“有耳闻,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人类近代史上最触目惊心的瘟疫元凶,是人类智慧的产物。 这种病毒纯人工合成,高致病性、高致死率,极难杀灭,里面十分有创意的被植入了微缩的类人工智能,让病毒能根据环境随时变形,大范围爆发后,第八星系根本无从抵御,甚至有零散病例流入了联盟,此后六年多,才有远在首都沃托的一个团队研制出了针对彩虹病毒的特效药及疫苗,拿了当年的诺贝尔奖和自由贡献奖。 136年陆信远征第八星系的时候,带来了抗体,才算把第八星系从这场荒谬的浩劫里拯救出来。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自称凯莱亲王的是谁,”独眼鹰说,“但是在当年的凯莱亲王卫队,丧心病狂是传统,所以他们突然出现在第八星系,我有……等等,能源量下降到5%了,你到底能不能行?” “对接阀准备,即将降落。” “警告,能量不足――” “收发台信号正常,是否开启?” “警告,能量不足5%,预计难以安全着陆。” “警告――” 林静恒突然发话:“关闭主动力系统。” 独眼鹰震惊道:“什……” 没电的机甲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随着机身失去动力,原本缓缓下降的机甲顿时成了自由落体,护理舱里传来学生们的尖叫,独眼鹰一把扶在了酒柜上,失重感将他心口狠狠地揪了起来。 “警告,受引力影响,机身加速下坠――” “啊啊啊啊!” 机甲内保护气体猛地撑开了机舱,所有人一起飘了起来,随即,林静恒用仅剩的能量撑开了四把能量刀,能量刀一字排开,机舱里多余的保护气体顺着刀身弥漫开,粘稠的特殊物质在伞骨架似的四把能量刀上凝成了一个薄膜,好像一把大降落伞,阻力与引力险伶伶地在几秒之内平衡。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机甲毫厘不差地落在近地轨道上。 与此同时,机甲里所有设备同时熄火,精神网凭空消失,彻底没电了,整个机身停顿了一下之后,猛地顺着轨道滑了进去,在严丝合缝的轨道制动系下,对接阀爆出摩擦而起的火花,狠狠地停了下来――安全落地了! 机身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口哨和欢呼,重新脚踏实地的学生们差点喜极而泣。 独眼鹰哆嗦着指着林静恒:“你……你简直是条疯狗!” “多谢夸奖,”林静恒面不改色地一点头,摘下手套扔在酒柜上,他略微一整衣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方才的话茬,“凯莱亲王弗兰德?冯被杀后,两个儿子分别逃往域外,老大被手下出卖,死在了半路,老二继承了凯莱亲王的名号,收拾了他变态爸爸留下的走狗,重新成立凯莱亲王卫队,靠着当年在第八星系剥削来的军备和技术,快速地吞噬了不少海盗势力,近年来有消息说,他们仍在第八星系附近逡巡。” 独眼鹰一愣:“你居然也关注他们?” 林静恒嘴角一勾,好像是笑了,他说:“不好意思,258年那场袭击仪仗队的事件,就是我出面摆平的。” 独眼鹰:“……” 他是第八星系的土皇帝,很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这些年过得懒散又逍遥,只要火不烧到八星系,他也不大会关心星系外的事,多少有点孤陋寡闻。 因此他压根没听出来,方才他那宝贝儿子为什么提起258年的“自由日袭击事件”,那居然是个十分套路的恭维! 欺负老爸是文盲,陆必行那小子长本事了,在他眼皮底下,捧姓林的臭脚! 离家出走五年,翅膀硬了! 独眼鹰七窍升起隐隐的炊烟,浑身的毛炸起了两尺多,险些气成一颗海胆。 他压低声音,面色狰狞:“我再说一遍,你离我儿子远点!” 林静恒一挑眉:“看这么严?令公子是未成年少女吗?” “我们第八星系的乡巴佬高攀不上你联盟上将!” “你儿子穷困潦倒,自己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独眼鹰一辈子有两件最后悔的事,一件是十五年前去寻欢作乐时,内裤腰带上没有别一把激光枪,一件是他觉得男孩大了应该摔打,适当穷养,没有跪着奉上现金,资助他儿子的离家出走。 独眼鹰:“你放屁!” 林静恒回以嗤笑。 “二位,二位!怎么又吵起来了?”陆必行身上的无菌气泡终于都脱落了,从医疗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还不知从哪顺来一套衣服换上了,藏青色的,十分板正,小立领一戳,显出几分成熟稳重的人模狗样来,他一伸手隔在两个人中间,头疼地说,“嫌刚才跳伞不够刺激是吧?我可真惹不起你们。” 独眼鹰余怒未消:“没你的事!” 林静恒却很有长辈风度,温和地问:“感觉好点了吗?你这次也太冒失了。” 独眼鹰这才反应过来,为了争宠,他连忙硬凹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足能吓哭一个幼儿园的小孩:“爸爸没说你。” 陆必行很无奈看了看独眼鹰,感觉自己这位老父亲的心理年龄真是青春常驻,两百年如一日地处于十岁水平,于是语重心长地哄道:“爸,咱们还蹭人家的机甲呢,你懂点事吧。” 独眼鹰:“……” 林静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外套上。 陆必行转头,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臭不要脸地一摊手:“借了你的机甲,又借了你的酒,现在再多穿你一件衣服,打包算一次人情,行吗?” 林静恒想说“你自便”,嫌自己太冷淡,想换成“荣幸”,又觉得跟平时画风大相径庭,怕吓着别人,话到了嘴边,一时竟有些拘谨地哽住了,他只好仓促地点了下头,借着查看舱门外气压和空气质量,避开陆必行的视线。 舱门缓缓打开,废弃补给站呈现在众人面前。 人工大气层内,气压和空气质量都很理想,可以不用穿宇航服,补给站的厂房、轨道状态都很好,两侧的人工草坪平平整整,只是悄无声息,人形道上空荡荡的,地面上仍留着车辙的痕迹,智能垃圾箱、安保机器人与摆渡车死气沉沉地陈列在两侧,像一排丑陋的摆设。 一行人顺着路标,来到补给站的核心控制室。 “能量系统关了,但是硬件设备本身没问题。”陆必行观察了片刻,“我试试,应该能重启。” 黄静姝问:“陆总,不是说这个补给站在走私航道上,会有人用废站做生意吗?人呢?” “走了,但是恐怕刚走没多久,你看门口的草坪就知道了,设备也明显一直有人维护,机器上还有余温呢,干这种非法买卖有时候就得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陆必行一边鼓捣一边说,“丫头,给我照一下。” 他话音没落,一道十分柔和的白光就打在他手边,亮度足够,还不伤眼。 “哎这个好,”陆必行随口说,“谁这么爱学习,个人终端上还有护眼灯?” 他说完,没人搭腔,陆必行这才后知后觉地一回头,发现几个学生都毕恭毕敬地站在几米开外,给他照明的是林上将。 陆必行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道光从另一个方向打来,原来是独眼鹰不甘寂寞,也跟着打来一束光,那强光跟探照灯似的,一下把两个人都晃得睁不开眼。 陆必行:“爸,你捉奸吗?眼都让你晃瞎了!” 林静恒:“……” “不是,”陆必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不是那意思,林……咳,那个……” 林静恒打断他:“还用你习惯的称呼就行。” 陆必行偷偷看了他一眼,温润的白光下,林静恒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大概这惊心动魄的一路着实不轻松。陆必行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用这张脸拗出来的各种表情,脑子里一根筋短路,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我当时要是留个影就好了。” 林静恒――那可是联盟最后一个上将,居然让他见到了活的! 陆必行没把独眼鹰对林静恒的恶评当真,因为可能是两眼不对称的缘故,独眼鹰看谁都充满偏见,尤其是比他英俊的同性。 他年少时,仰望星空之余,也曾经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定期收集七大星系的新闻,自从他有印象以来,联盟一直歌舞升平,军委势力渐渐势微,像是卸磨后的驴,黯然失色,唯有林将军一人,功勋都藏在字里行间。 陆必行对数字十分敏感,他发现早年间,每年域外海盗的恐怖袭击事件至少有三四十起,每次联盟都会发表一篇悲壮的谴责,沉痛悼念死难者,再用数以十倍的兵力才能扳回一局,海盗们却常常是打不过就逃往域外,等待下一个时机,像除不尽的蟑螂。可是恐袭数据和联盟伤亡数据在十几年前却突然有一次断崖式的下跌,好像海盗们一夜之间从了良,自行蒸发了――那是在林静恒接管白银要塞之后。 陆必行:“说实话,我现在还跟做梦一样。你真的是……唉,好多话没来得及问,毒巢的老窝就炸了。” 柔和的白光打在林静恒灰色的虹膜里,温柔得不可思议:“你想问什么?” 陆必行想问的太多了,包括每一场联盟没认真报道过的战役细节,湛卢真的是那个湛卢吗?拒绝有“联盟第一美人”之称的叶芙根尼娅是什么感受?五年前那场玫瑰之心的刺杀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瞒天过海,竟然让伊甸园检测不到的? 然而他目光往周围一扫,发现几个学生都在竖着耳朵听着,陆必行迟疑了一下,不确定林静恒是不是愿意公开自己的身份,何况他位列联盟上将,竟然假死离开联盟,在第八星系这么个鬼地方窝了五年,肯定有很多苦衷。 成年人――特别是林静恒这种生性内敛的人,也许并不愿意把血泪掏出来给人看。 陆必行眨眼间就管住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话音一转,他闹着玩似的问:“能给我签个名吗?” 旁边四个偷偷听墙角的学生险些绝倒,一脸古怪地互相挤眉弄眼。 薄荷一脸疑惑:“校长这是狂热粉还是基佬?” 怀特满脸一言难尽。 黄静姝往周围看了一圈,用眼神示意同学:“我们要不要回避?” 斗鸡睁大眼睛,用眼角瞟了一眼陆必行的衣服:“陆总刚才穿的不是这身!” 黄静姝一手一个,拖走了斗鸡和怀特,薄荷机灵,赶紧跟上,几个学生装作好奇,拉拉扯扯地包围了独眼鹰,兴致勃勃地询问他军火生意在第八星系前景怎样,并对他时髦的眼睛表达了高度赞赏。 当代青少年都很有心机――如果校长能成功拐到四哥,以后学院没准能和黑洞签订长期协议,名正言顺地让黑洞接收学院毕业生,多么坦荡的学业和前途! 林静恒听了陆校长的“无理要求”,愣了片刻,就在陆必行以为他要脱口一句“不签,滚”的时候,林静恒从兜里摸出了一根笔:“好。” 陆必行:“……” 林静恒很有耐心地问:“签哪?” 自学成才的陆校长在课堂上从来如鱼得水,头一次体会到提问答不上来的尴尬,和林静恒大眼瞪小眼片刻,他十分慌张地一伸手:“不是,我……” 林静恒托住他的手腕,他掌心干燥,指尖布满坚硬的茧,骨节分明的手指看起来很有力量,动作却很轻,羽毛似的扫过陆必行的袖口,在他手背上写了个一笔连下来的“林”:“当年白银要塞官方公告上都有我的签名,要是有兴趣,你可以做一个笔迹鉴定。” 大概是刚才骨折的后遗症,陆必行觉得自己从指间一直麻到了手腕,仿佛开学典礼时一样忘了词。 独眼鹰被一帮叽叽喳喳的熊孩子包围,正在烦不胜烦,老远一瞥看见此情此景,心里顿时升起了七八十个龌龊的联想:“你往哪摸!” 林静恒十分自然地松手,提醒道:“能量核重启进程走完了。” “哦,”陆必行干笑一声,“对对。” 他连忙偷偷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确认了重启命令,一瞬间,整个补给站发出一声轻叹,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无数灯光渐次亮起,巨大的能源塔发出荧荧的镭射光,将机甲的剪影投射下来,维修机器人们成排地升降梯,忙忙碌碌地开始自动检修受损机甲,林静恒手臂上悄无声息的湛卢也仿佛跟着亮了起来,欢快地连上了能源塔,汲汲不断地吸收起能量。 “我去看一下机甲。”林静恒嘱咐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去那边找我。” 他说完,让过气急败坏的独眼鹰,扬长而去。 陆必行愣了半天,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那个龙飞凤舞似的“林”,被主控室的散热系统烤出了一层细汗,小心翼翼地折起袖口,他半身不遂地摆弄起主控室的设备。 这补给站里居然还有能覆盖整个第八星系的非法通信网,挺先进的,陆必行顺手点了修复命令,同时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他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就为了跟老头子斗气吗……哎,这鬼地方能量储备和物资储备还挺充足,物资可以补充一点,谁知道那帮阻塞交通的海盗什么时候走……我这手怎么还在麻,要偏瘫的前奏吗?唔……这里还有个武器装备库,需要破解加密锁……他手指好长……嘶,我想什么呢?这个锁的加密方式是……” 废弃补给站的加密锁不怎么样,在陆必行只有十分之一的大脑能正常干活的情况下,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撬开了。 陆必行满脑子都在循环林方才那句“随时去那边找我”的低声嘱咐,听见“嘀”一声轻响,勉强抽回云山雾绕的神智,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库存:“唔,空了。” 陆必行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武器库存,神智还停留在方才白光下,林静恒那张显得柔和了很多的脸上。半分钟后,陆必行倏地一激灵,回过神来――不对,能量和物资储备这么充足,武器库存为什么空了?!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主控室所有的设备――主机外壳上的生产日期是新历200年,至今运行非常顺畅,说明里面的软硬件有人长期保养升级,这个补给站一直有人! 他们为什么匆忙离开,把能养活一条星舰的物资留在这,带走了所有的武器? “爸,”陆必行沉下脸色,“我们可能需要立刻……” 他这句话没说完,方才随手修复的通讯系统读条完毕,激活了。 主控室上方的大屏幕亮了起来,先是一片雪花,随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半个身体都是机械的,空洞的目光从屏幕里射出来,阴森森的,充满恶意。 独眼鹰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斗鸡,额角上青筋陡然爆起。 “诸位第八星系的亲朋好友们,大家好,”男人露出了一个僵硬而古怪的笑容,“我是阿瑞斯?冯,诸位还认识我这个老朋友吗?不认识没关系,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凯莱亲王,一百多年前,被你们抛弃、背叛的人,现在满怀憎恨,带着复仇的利剑,从地狱里爬回来了,开不开心啊?” 怀特无端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拉住陆必行的袖子:“校长,他是谁?” 自称凯莱亲王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家族统治第八星系六十多年,养活了无数不知感恩的蛀虫、垃圾,让你们住在世外桃源里,免遭联盟的剥削与侵略,可是我亲爱的子民们啊,你们是如何回报我的呢?” “你们引来了联盟狗,为了几根骨头背叛了自己的主人,杀死了我的父兄,让我仓皇逃到域外,至今肉体只能靠这些废铜烂铁支撑――怎么样,这一百年来,归顺联盟的日子好过吗?联盟给你们自由和尊严了吗?如果你们在炮火中痛苦地哭泣,伟大的联盟救世主会派人来拯救你们吗?” 他说到这,上气不接下气地狂笑起来:“一起来庆祝我的回归吧。” 话音落下,屏幕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几架狰狞的超时空重机甲对准了凯莱星,凯莱亲王发出一声长长的口哨,成百上千颗核导弹雨点似的飞向毫无抵抗力的凯莱星,铺天盖地,巨大的能量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第八星系的首都星顷刻淹没在炮火里。 一颗星球在这个世界上灰飞烟灭了。 目瞪口呆的人们尚未反应过来,屏幕里的男人就大喊道:“惊喜!下一个!” 屏幕上的星际坐标亮出来,炮口指向了北京β。 不是每一次出走,都还能再回去的。 24|第 24 章 北京β星的行政中心距离星海学院三百公里,正值中午,室外体感温度无端偏离预期,直线上升,逼近二十度,石头似的冰层泛起生机勃勃的湿润,持续了两年多的隆冬似乎有了点复苏的意思,好似突然从宇宙尽头来了一阵春风,吹得天空湛蓝如洗。 这是星海学院“论文周”的第三天,三天前的傍晚,学生们已经下课了,突然接到通知,只有一个校长的学校教学安排果然非常随意,校长大概是想放年假,临时把这一周改成了论文周,他开放了图书馆权限,列了一打书单,留了一个非常大的题目——我觉得人类未来将会走向何方。 此时,距离交作业的时间还有四天,大多数学生没有思考人类未来,而是在思考无故失踪的怀特等人,整个学院成了快乐的谣言制造厂,关于那四个人谁和谁私奔的辩题已经引起了两轮群架。 薄荷居住的孤儿院得到了一笔生活费——她设定好了,每个月的助学金到账,都会自动转走四分之三给“家人”,不过这一次,随着助学金到账的还有一封告状信。 信誓旦旦说要开除他们的陆校长连处分都没舍得记,只是采取了幼儿园的管理方式,临走时匆匆写了一封信,向几个学生的家长告状。孤儿院的大孩子们正围着这告状信牵肠挂肚,怀特的父母则已经往空荡荡的校长办公室跑了两趟,斗鸡维塔斯的母亲比较不负责任,看完以后大笔一挥,回了一封信,简洁明快四个字:“让他去死。” 而按照入学信息寄到黄静姝家里的信没能送到,在整个星球漂泊了一圈,又被系统退回了校长信箱。 这天,已经辞职的信息学院老院长收拾了行囊,准备要离开北京β星,临行,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星海学院,远远望见礼堂那片恢弘的穹庐顶和满学校喧嚣闹腾的猴孩子。老院长没料到学校里还有这么多学生,他双手扒着围栏,探头往里看,只见两个少年正打打闹闹的经过,男孩子正在抢女孩子手里的表格。 “给我看看能怎么样,我又不一定非得追着你,少自作多情了!” 女孩子一脚踹在他小腿上:“走开。” “我也可以给你看我的呀,三个学院我哪个都没报,我还提了个新的专业方向——星际走私向导,怎么样?听着牛逼吧?哎,你等等我!” 老院长听完,愣了半晌,感觉这神圣的知识殿堂里,饲养的还是一帮智力感人的大猩猩,于是扶着校园的栏杆,缓缓地走了。他已经两百六十岁了,居无定所,在第八星系的每个高校里都任过教,目睹了无数次门庭冷落,学校关门。星海学院是他最后一站,终于还是让他失望了。 他忽然有些灰心,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干涩的老年斑,觉得自己这一生,可能是做了一场白日梦,走了一条执拗又错误的路。 两百六十年,也该结束了。 前不久,他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在凯莱星的一个有产权的养老院里,给自己置办了一席之地,打算在那安度晚年,这在第八星系,算是相当体面的晚年了,今天就要出发。 老院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难得的风和日丽,没有北风,温暖得不像北京星的冬天,他觉得这大概预示着自己的路途会很顺利。 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过节似的从各自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快乐地和擦肩而过的老教授打招呼,互相庆祝着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即将迎来长达四年的好季节。 不远处,不知是谁家养的鸽子成群地飞过天空,落在星海学院六百万的穹庐顶上,不客气地降下“天粪”数泡,表达着对莘莘学子们无尽的祝福。 佩妮打开破酒馆的门,给酒馆的吉祥物大蜥蜴带了一包新鲜的面包虫,然后打开窗户通风,挽起袖子,擦起破酒馆的桌椅板凳——四哥的地方干净得很,活不多,日常维护即可,她干脆自己干了。 佩妮认识他五年,以一个女人的标准来看,四哥其实并不是一个邋遢的人,除了他那不修边幅的个人形象,再没有其他不良习惯了,他喝酒,从来不喝醉,用过的东西会放回原位,无论是他常来的破酒馆还是他的家,都充斥着一股干净冰冷的秩序感。 “你家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佩妮踩着板凳,自言自语地对蜥蜴说,“四哥失联好几天了,带着那小白脸跑哪去了?我再试试能不能联系他。” 她把玻璃擦干净,忍不住伸手遮了一下眼:“怎么突然这么阳光灿烂了?我还有点出汗了。” 蜥蜴沉默无声,从不回应女人充满情谊的自言自语。 “估计还是联系不上,你说我明明知道他喜欢清静,还总是往他跟前凑,时间长了他会不会嫌我烦?”见惯了风浪的佩妮看着自己的个人终端,有些忐忑,没注意到她身后的大蜥蜴正缓缓地移动着不甚灵便的身躯,充满畏惧地躲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个人终端发出的信号仿佛已经在第八星系徜徉了一周,依然没有回音,那个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始终没有通讯信号。 佩妮叹了口气:“果然还是……” 她话音没落,个人终端突然好像被卡住了一样,亮了起来,佩妮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张开五指伸进头发里,飞快地把自己有些塌的头发抓出了一个型。 下一刻,半空中浮起模模糊糊的影像,佩妮看清了,四哥似乎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星际旅行的时候,是没法计算时差的,她有些后悔,小心翼翼地说:“你那边是晚上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光影的信号速度无与伦比,然而跨越星际,仍然会有延迟,即便个人终端上的投影仿佛面对面,两个相隔太空的人也不可能实时对话。 林静恒远在某个不知名的废弃补给站里,守在伤痕累累的机甲旁边抽烟,忽然意外接到佩妮的通讯请求。 他可能是信号不好,脸显得模模糊糊的,个人终端上透明的画面被窗外的阳光干扰,竟然模糊不清起来。佩妮连忙走到窗边,打算拉上窗帘:“今天天气太好了,你等我……” 过于灿烂的阳光把她的侧脸映得红彤彤的,原本稍显硬朗的长相竟然无端有了几分少女气质。 正在充电的湛卢说:“陆校长把废站上的通讯系统修复了,我虽然能源不足,但是可以借补给站的通讯网搜索白银九的坐标。” “你快点充,”林静恒有几分不耐烦,信息还没传到,他弹了弹烟灰,“赶紧充完替我接电话,正好你话多得用不完……” “完”字还卡在他喉咙里时,图像就传到了,林静恒透过佩妮的屏幕看见了窗外的“阳光”,听见那傻妞还在感慨什么“天气好”,他手上的烟倏地落地:“佩妮,离开窗口,去找一架带防御系统的机甲!” 可是星际距离太过遥远,让每秒钟接近三十万公里的波也疲于奔命,他这句警告脱口而出,就已经注定只能奔波在路上了。 佩妮远远地看见地平线处似乎有几簇红光炸起,拉窗帘的手疑惑地停顿片刻,可还不等她看清楚,那红光就陡然裂开,好像一千个恒星在天上炸开一样,亮得一片惨白。 大地愤怒地震颤,亿万年天然形成的行星地壳发出垂死般的断裂声,山石崩塌,人工大气层就像一层纸糊的玻璃。 民房屋舍,五分钟鸣笛一次的城市公交,总是合不拢嘴的机器垃圾桶,停满了鸽子的学院穹顶,跟每一个流浪者彬彬有礼打招呼的老教授,围在院子里一起发愁的儿童,惊慌的蜥蜴,还有……抬手挡在额前的女人…… 他们全都被笼罩在那片摧枯折腐似的白光里,成了曝光过度的苍白剪影,继而融化在颠倒的天地间。 北京β星上落后的反导系统终于发出了后知后觉的警报,近地轨道上的公务员被尖叫声唤醒,呆愣了足足五分钟,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第八星系首都星凯莱已经联系不上,他只好朝着遥远的自由联盟发出语无伦次的求救。 “第八星系北京β星遭到袭击,报告……我们遭到了大范围的星级导弹轰炸,敌人不明,我们没有防御能力,整个星球正在核导弹的打击下崩溃……操!” “十年前你们不就说要给我们升级防御系统吗?你们答应过的,人呢!” “救命!救……” “哔——” “佩妮!” 林静恒的个人终端信号突然断开,自称活过了八星系平均年龄的女孩竖在那里,身影凝固在他面前,留给了他一个红彤彤的侧脸。 林静恒呆了一秒,转身就走。 凯莱亲王疯狂的笑声从主控室里飞出来,屏幕上播放的好像是个劣质的游戏广告,山呼海啸的导弹穿透了屏幕,炸开在无知无觉的北京β星上,动画效果老套,视角一点都不壮观,连画质都那么堪忧。 怀特看到一半笑了:“这是电视剧还是广告啊,特效也太感人了,我出一块五,不能再多了。” “那我给两块吧。”斗鸡莫名有点不舒服,“陆总,咱们能换台吗?” 可是主控室里的两个成年人没有吭声。 薄荷看了看独眼鹰,又看了看陆必行,仿佛从他们的表情里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陆总,咱们什么时候能充好电回家?” 陆必行缓缓回过头,对上女孩的目光,薄荷从未见过他这样难看的脸色。 这时,林静恒行色匆匆地闯进了主控室,招呼都不打,没开头没落款地说:“检查补给站的全部库存,尤其物资和武器。” 陆必行的声音好像压在了喉咙里,愣愣地看着林静恒,他的话仿佛都没过脑子:“物资充足,武器库空了。” 林静恒并未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做出任何评价,飞快地说:“分头整理物资,按照下一次补给在半年后的预期打出富裕,机甲充电和修复将在半个小时之后完成,完成后我们立刻出发。” 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这个命令打懵了,什么叫“下一次补给在半年后”? 第八星系再不文明,也是人类社会,他们这几个人要在危机四伏的宇宙里飞半年?谁知道在宇宙里过半年需要多少东西? 林静恒:“用不着的照明都关闭,通讯网加密,北京星的通讯能联系到这里,说明这地方在第八星系核心区域的搜索范围内……” 怀特呆头呆脑地问:“啊,电话能打通吗?我是不是也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 薄荷最先反应过来,茫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怀特的手肘,发起抖来。 怀特疑惑地扶了她一把:“你怎么了?” 两秒之后,他明白了女孩的意思,怀特五官张开,僵立两秒,挤出个笑容,回头看了看屏幕上的火海:“不是……这不是特效吗?” 没人回答他。 怀特的气息粗重起来,目光慌乱地转过所有人的脸,想从中找到开玩笑的意思,陡然破了音:“这不就是个游戏广告吗?啊?我……我以前玩过一个差不多的……” 平时扯淡聒噪就算了,可紧急状态居然还能这么听不懂重点,别说是白银驻军,就是军委随便指派的杂牌子少爷兵也不敢在他面前表演找不着北,林上将令行禁止惯了,当场火了,冷冷地说:“北京星受袭,按照星际海盗的风格,他们不会停下,八星系没有正规驻军,没有人挡得住他们,如果再往前一点,行星被核导袭击时候产生的能量波都足够把这个小补给站搅成碎片,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说得够明白了吗?不想死就给我快点!” 独眼鹰:“林静恒,这不是你的白银要塞!你……” 陆必行拦住他,同时上前一步搂住怀特肩膀:“我来列物资清单,小黄做记录,物资库没上锁,等下你们四个跟着我父亲分头去准备,二十分钟以后回来找我,我给你们做一个简单的机甲操作培训,我需要给通讯网加密,还要做些其他的准备工作。” “校长……” “机甲操作系至少要经过一学年的培训才能上真的机甲,我们要在十分钟之内赶完一年的教学进度,挂科可能就死了,怎么还有时间哭啊同学?”陆必行叹了口气,伸手在怀特头脸上囫囵抹了一把,“动起来,干点什么,别想那么多。” 25|第 25 章 虽然独眼鹰是个军火贩子,但自称烧杀抢掠样样精通,跨界干起刮地皮的活,也十分得心应手。不到十分钟,他就按着陆必行的清单把需要带走的物资都翻了出来,设置了程序,一样一样地调运,往机甲里塞,并不需要四个累赘似的“助手”。 一个冷冰冰的黑洞四哥,一个是满脸杀意的凯莱独眼鹰,谁也不敢主动跟这二位搭讪,学生们茫然地袖手站在一边,酷的不敢酷了,活泼的也不敢活泼了,挤在一起,像狂风骤雨中无处躲藏的四只小动物,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身后是不敢细想的国破家亡,而眼前是无止境的星际流浪。 这时,薄荷的个人终端亮了,主控室里的陆必行利用补给站的通讯网,打通了她的电话。 平时听他在教室和礼堂扯淡,没觉得他有多靠得住,然而此时,他投影出现的一瞬间,几个学生居然有种“得救”的错觉,一下围了上来。 陆必行问:“害怕吗?” 一句话差点把学生们的眼泪问出来。 薄荷有点哽咽地问:“陆总,你怎么还没过来?” “走私亡命徒们都有自己的‘地下航道’,这个补给站的人事先撤离,还带走了所有的武器装备,一定是有准确消息渠道的,跟着他们比我们在星际间乱走安全多了,我试试入侵他们的通讯数据库。”陆必行正低着头翻开主机程序,投影里只能看见一个侧脸,他一心二用地说,“不要怕,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一场有来无回的冒险,这是常态,以后会习惯的――准备好上第一堂机甲操作课了吗?” 四个学生里,薄荷和怀特各有志向,从来没打算过要学机甲操作,斗鸡已经对机甲留下了心理阴影,而黄静姝是个空脑症――根据当代脑科学理论,空脑症在集中精力、通感非人脑设备的时候,有难以根治的缺陷,这代表她很可能无法链接精神网,即便能连上,匹配度也会很低。 如果是平时,就算把他们绑在椅子上,强迫他们听讲,大概也只能得到四位“课桌觉皇”,总有一些“朽木”天生不开窍。 “机甲是为了应付星际战争而产生的凶器。早年间,战争打到了星际级别,所使用的战舰动辄需要几个营的士兵。一艘战舰上,多重兵种需要通力协作,有专门的驾驶员、测绘专家、炮兵等等,效率很低,出错率也高,而一旦这些太空军中混入敌军奸细和叛徒,就会给战舰上的整支部队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所以精神网应运而生了。” 手忙脚乱中,个人终端里有些失真的男人声音依然是温和而镇定的,有种安静的力量,连向来不屑于他古怪梦想的独眼鹰都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煞风景地开口打断。 “有了高度智能的精神网,一整艘战舰的功能就被凝聚在一台机甲上,一旦人的意识与精神网对接,人就成了这台战舰的灵魂。精神链接后,你的五官六感会被机甲的接收器取代,大脑接收大量的信息,这就是很多人第一次链接精神网的时候,往往会被震晕过去的原因。” 怀特问:“校长,怎么才能适应精神网?” 陆必行沉默片刻:“以后叫老师吧,学校都没有了――适应精神网的原理很简单,就是熟悉机甲每一部分、每一个功能,对它们带给你的感受有充分预判,一般在课堂上是用模拟器分开学,再一样一样地往上叠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一学年的时间。” 斗鸡耳朵里听着陆必行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眼前看着不断录入物资的机甲上复杂的信号和程序,不敢去想身在北京星上的朋友和妈妈,一时间悲从中来,几乎被巨大的绝望压垮了:“陆总……老师,我听不懂,我也学不会,我基础教育上到七年级就被退学了。他们说我智力有问题。” 黄静姝轻声说:“老师,我是空脑症,天生精神力低下。” 怀特:“老师,我……我不是那块料……” “嘘――”陆必行打断他,“数一下自己的呼吸,深呼吸,十次,不要数乱了。” 零星的抽泣声渐渐消失,陆必行语速不变,好像无论天塌地陷,还是学生们都是大傻子,都影响不到他:“记住这种感觉,这是你们在机甲操作里需要学到的第一课,一旦发现自己无法匹配机甲,无法适应海量的信息时,就摒除一切杂念、和你用不着的感官,集中精神数自己的心跳或者呼吸,往往十次以后,你就会发现,精神网震荡起伏的频率与你计数的频率相仿,这代表精神网接纳你的第一步。” 当一个人的语气太过笃定的时候,其他意志力不够强的人,会下意识地服从他。 焦躁不安的学生们逐渐听了进去,四颗朽木似的脑袋,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竟然被刨出了有一个口子。 林静恒收回望着那投影的目光:“报一下机甲维修和充电进程。” “备用能源系统安装完成,防御系统已修复。精神网正在重启,能量储备85%,预计十分钟后完成。” “湛卢,搜索进程完成没有?”林静恒问,“白银九在哪里?” 机械手从他手臂上脱落,湛卢落地变成人形:“抱歉先生,无法定位,白银九信号消失了。” 信号消失有两种情况,要么白银九遭到袭击,通讯系统损坏,甚至全军覆没;要么是他们遇到紧急情况,被迫临时撤到域外。 哪一种情况都不乐观。 林静恒略微闭了下眼:“其他人呢?” 湛卢顿了顿:“联盟七大星系的通讯系统已经全线崩溃。” 首都星沦陷,全体政要撤离,七大星系通讯系统崩溃,联盟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得多。 那么……伊甸园还在运行吗? 没有伊甸园的联盟人,就像磨掉爪子的家猫被放逐到原始森林,连基本生存都成问题,遑论抵御星盗。 这绝不是联盟军委一时失误造成的混乱,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 “怪不得着急要我的命。”林静恒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管委会这群给内奸和海盗当枪使的蠢货。” 这时,湛卢突然抬起头,好像捕捉到了夜空深处的不祥气息。 林静恒:“怎么?” “先生,我检测到强能量波动,我建议立刻撤离!” 湛卢只是个机甲核,本体都不在,并没有反导系统,如果他能检测到能量波动,意味着五分钟之内,这股能量波动就会吞噬整个补给站。 对方连半个小时都没有留给他们! “准备轨道加速,”林静恒当机立断,转向独眼鹰,“够了,有多少算多少,上去,准备走。” 独眼鹰吐出嘴里的烟:“医药箱还没调出来。” “来不及了,”林静恒飞快地说,“走!” 这种时候,千年的冤家也只能合作,独眼鹰终于不再和他唱反调,简单粗暴地打断了物资运送进程,随即连推再搡,把学生们轰进了打开的机甲舱门,见薄荷还在不安地东张西望,独眼鹰一把揪住她的后脖颈,拎猫似的把她原地拎起,隔着几米直接扔进了舱门。 薄荷尖叫:“老师还在主控室!” “知道。”林静恒和独眼鹰几乎异口同声。 林静恒转身就走,独眼鹰哪里放心他,立刻就要跟上,却被一只冰冷的机械手扣住肩头。 “陆先生,”湛卢说,“第三次袭击已经在无法定位的星球发生,余波五分钟之内就会抵达这里,您现在需要先上机甲,控制精神网,准备对接轨道。陆校长在本台机甲上安装了远程控制磁场,届时可以在机甲加速后捕捞他们,请相信将军会带他赶上的。” 独眼鹰:“我儿子交给他?!我……” 湛卢低声打断他:“您的儿子吗?” 独眼鹰脸色骤变。 “请您放心。”湛卢说,“将军托我转告您,按照古代的说法,陆校长就像一枚人形虎符,他一个人能换来陆信将军所有的旧部,他的价值甚至高于白银要塞,将军就算自己死,也绝不会让他出问题。” 人工智能纹丝不动地按着独眼鹰的肩膀,碧绿的眼睛如同一百多年前一样清澈无垢。 大人物们来了又走,八大星系一次又一次天翻地覆,有的人老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死了……仿佛唯有他一成不变,一如当年跟在陆信身边时,那个懵懂又一丝不苟的模样。 ……嘴里却说着这样冰冷无情的话,充满了林氏风格。 独眼鹰猛地甩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登上机甲,连上精神网,机甲的动力系统发出轰鸣,缓缓地滑上轨道。 主控室里,陆必行其实通过学生们的个人终端听见了林静恒的话,可是此时还走不了,他好不容易翻到了地下航线的资料,个人终端抵在主机上下载,进度条牛车一样往前拉,进度刚刚90%。 个人终端“呲啦”一声,来势汹汹的能量波最先干扰的就是通讯系统! 薄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陆……老师……你快……” 进程93%。 “安静,”陆必行轻轻地说,“小姑娘不要总是尖叫,显得没气质。” 进程95%。 “漫天乱飞躲星际海盗太危险了,活下来的概率很低啊,同学们,星际战争里可没有‘临场发挥’和‘绝处逢生’这回事,我们这些脆弱的碳基生命,想在超时空重机甲的包围中活下去,靠概率和运气是不行的,我必须得拿到这个……” 进程97%,信号被强烈干扰的个人终端陡然断了线。 陆必行好似无知无觉,紧紧地盯着进度条。 如果他葬身补给站,来不及拿到这个,其他人即便成功逃走,也是在宇宙里走钢丝,听天由命。 98%……99%……补给站已经开始震颤,刺耳的警报声尖鸣――这种小补给站的防御系统当然是聊胜于无,连它都开始报警,意味着爆炸的余波已经近在眼前。 同时,准备发射机甲的轨道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高温扭曲着空气密度,远处的景物开始光怪陆离,如同沙漠上的海市蜃楼。 完成提示音如同天籁似的一声轻响,陆必行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转身,林静恒就一脚踢开了主控室的门。 陆必行没料到他居然亲自找来,当场一呆。 “跟我走。”林静恒拉过他,二话不说拖着他往外冲去,同时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带爆破功能的枪,一枪打爆了补给站空中轨道的门,原本封锁的轨道上正停着一辆近地高速轨道车。 陆必行不等他开口,立刻上前将自己的个人终端往上一对,一秒不到就撬开了轨道车,熟练程度堪比专业偷车贼。 林静恒把轨道车加速加到了极致,车里的两个人被狠狠地拍在座椅靠背上,要不是他俩都算得上身强力壮,这一加速能把肋骨拍碎在椅背上。 这时,因为没有人工光源而暗无天日的补给站里,远处竟然升起了鱼肚白,仿佛即将迎来一场日初。 美景总是如此不祥。 独眼鹰他们的机甲已经顺着轨道加起了速度,底部对接轨道的对接阀开始松动,机甲准备升空。 独眼鹰整个人绷紧得像一根准备拉断的弦,附在精神网上的目光要把补给站洞穿,下一刻,机甲速度超过临界值,脱离了轨道! 薄荷蓦地变色:“等等,老师!” 机甲轨道和轨道车轨道正好上下垂直,轨道车冲了过来,然而这个速度下捕捞,无异于让飞驰在高速轨道车上的人推开车窗,从沿途树上摘一片特定的叶子。 独眼鹰忍无可忍:“给我制……” 附在机甲精神网里的机甲核湛卢连忙打断他的制动命令:“陆先生不行!” 就在这一瞬间,林静恒他们的轨道车经过了相互垂直的轨道交汇点,仍在疯狂加速的轨道车马上就要经过机甲正下方,机甲的远程控制磁场骤然被激活,强大的控制力顺着陆必行临时制作的简陋磁场渗透进来,直接接管了精神网的部分权限。 林静恒仿佛一人分出了两个意识,一边控制着机甲分毫不差地伸出捕捞手,另一边,让轨道车一头撞了上去。 捕捞手里的保护气体瞬间渗透进车身里,保护气体碰到人体,迅速凝固成琥珀似的物质,强大的减震功能在捕捞手惯性地往前甩的短距离内完成,轨道车的底座却与轨道磨出了火花,“轰”地炸开。 那一瞬间,通过精神网控制的捕捞手猛地转过了一个角度,炸起的部分车体惊险地与陆必行错开,狠狠地撞在林静恒的后背上。 然而没有人注意得到这细微的动静,因为白光已经晃得人睁不开眼了,机甲巨大的噪音连爆炸声一并盖了过去。 捕捞手猛地收进机甲。 湛卢:“陆先生,让出权限,不然你会受伤。” 独眼鹰心想:“娘的!” 然而他技不如人是事实,独眼鹰很识时务,为防再被弹出精神网,湛卢话音没落,他就主动退了出去,林静恒碰到机甲机身的瞬间,就接管了精神网,两人几乎交接无缝。 下一刻,机甲直接启动了跃迁程序。 补给站被白光淹没,那不详的白光紧跟着追着刚摆脱引力的机甲而来,眼看要碰到时,机甲凭空消失了。 穿过遥远而扭曲的时空,不过落下的坐标稍微发生了一点偏移――捕捞手里,凝固的保护气体散开,林静恒晃了一下没站起来,方才飞起来的轨道车残骸从他后腰一直划到了肩头,直接贯穿了他的后脊。 方才被保护气体堵住的伤口漏了一样,渗出血来。 陆必行的心跳差点停了,一把接住他:“林!” 26|第 26 章 陆必行的手刚一碰到林静恒后背,滚烫的血立刻沾了他一手,他连忙又惊慌失措地把手悬起来,用僵硬的肩膀担住了对方的重量,一时间腿都在抖。 方才的紧急跃迁把伤口撕裂得不能看,林静恒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然而意识依然牢牢地粘附在精神网上。 他无声无息了好一会,才攒够了力气,几不可闻地说:“死不了,扶我一把。” 后脊的伤要是放在原始时代,基本就是个高位截瘫,林静恒短暂地失去了肢体控制力,身体不断往下滑,下巴磕在陆必行肩上,鼻尖扫过他的脖子,微弱的声音都淹没在急而浅的呼吸里。 陆必行:“你说什么?” “没什么,算还……还你一次。” 后面这句听清了,陆必行先是一呆,随后心里突然起了一把无名火,久违地想骂句粗话。可惜为人师表几年,装惯了斯文讲理的大尾巴狼,这部分功能退化,他愣是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词来。 之前跃迁时,四个学生都在护理舱里,打过特殊的药剂,没能体会五脏六腑乾坤大挪移的快感,此时才终于感受到什么叫猝不及防的“裸跃”,当场给震晕了一地,身体素质最好的斗鸡爬着挣扎到墙角垃圾桶,吐了。 可是这一次,没人照顾他们了。 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是联盟立的,既然联盟都已经快要吹灯拔蜡,未成年人们想要在荒凉无尽的宇宙中活下去,靠着虚无缥缈的立法是不够的。 移动急救舱已经从医疗室里滑了过来,独眼鹰背着手走过来,弯腰和林静恒对视了一眼。 冷汗顺着林静恒的睫毛铺开,好似结成了一层水膜,水膜下的眼睛依然结满了浓雾,看不分明。 独眼鹰不得不承认,这位联盟军委的台柱子虽然不是东西,但说到做到,果然是自己的命不要,也保护好了陆必行这个“人形虎符”。军火贩子心情十分复杂――按照常理,当他知道自己保护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泄露的时候,是该杀人灭口的,此时他看着林静恒,恨不能方才炸起的车门再寸一点,直接把这个人一分为二,一了百了。 然而他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林静恒万万不能死。 “医药箱没及时补充,你听见了,”独眼鹰说,“只有来时剩下的,得省着用,你需要多少保命,自己说。” 林静恒为了省力气,没自己说话,直接通过精神网控制了机甲里的广播,用那机械的声音问:“医药箱库存呢?” “微型手术仪还勉强够用,外伤用品――愈合剂不多了。” “局部麻醉,替我接上断骨和神经,伤口不用愈合剂,直接缝。” 陆必行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独眼鹰就没那么温柔了,听完了伤患本人的意见,直接动手从他婆婆妈妈的儿子手里拽走林静恒,扔进了急救舱,三两下设定好急救程序,又问:“血浆、综合抗生素和止疼药呢……哦,止疼药不多了,抗生素好像快没了。” 林静恒惜字如金地回答:“都不要。” 陆必行伸手去拦:“去你的,不行!” 独眼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鸳鸯眼里少见地流露出鹰隼似的冷光:“他这个人惜命得很,这些年,想要他命的人能从这里一直排到沃托,林上将能活到今天,可不是靠脸,对不对?” 急救舱平稳地滚了出去,往医疗室驶去,林静恒闭着眼睛,冷冷地一勾嘴角:“过奖。” 独眼鹰耐着性子冲陆必行一低头,讨好地问:“你连爸的话也不信了吗?” “你就别跟着添乱了。”陆必行斩钉截铁地甩开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追了过去。 独眼鹰:“……” 有一个历久弥新的问题:老爸和这小白脸同时掉水里,你打算先捞谁? 老波斯猫现在不大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泄愤似的叫嚣道:“要是这祸害真就这么死了,那说明他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有用,死不足惜――需要把精神网交给我吗?” 林静恒没理他。 湛卢替主人答道:“他没有这个习惯。” “哦,对,哪怕是睡着了,也留着一只眼睛观察四周,联盟第一被迫害妄想症嘛,连我们第八星系的乡下人也如雷贯耳。”独眼鹰懒洋洋地嗤笑了一声,一转身,看了看几个刚刚扶着墙爬起来的学生,“这么弱,像什么样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一无所有这种事,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谁活得长谁才是赢家。现在快去休息吧,长途旅行需要保持稳定的生物钟,机甲要调成昼夜模式了。既然有人愿意受累,我就好吃好睡了,我还要留着力气,把那个铁皮脑袋割下来喂狗呢。” 他话音刚落,已经被推进医疗室的林静恒好像听见了一样,机甲里的亮度留开始逐渐下降,原本日光似的照明渐渐黯淡,最后只剩下仪器、台阶处星星点点的指路灯……还有陆校长种下的荧光草。 拉下了一层人工的夜幕。 这架小型机甲总共有上下两层,沿着边缘处是一排窄窄的楼梯,可以上到二层,那一端有几个一字排开的小房间,陈设简单,日用品还是机甲出厂时标配的那一套,没拆包装,一看就没人住过。 独眼鹰说休息就休息,径自挑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关上门睡觉去了。 陆必行逡巡在医疗室外,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迹。 怀特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老师……” 陆必行一激灵,好像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身边还有这么几位小累赘,连忙调整好表情,强作镇定:“听……咳,听他的,先休息去吧,要是自己睡不着,可以两人一间,权当是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 黄静姝问:“你呢?” “我需要开始整理地下航道的方位,现在还不算脱险。”陆必行顿了顿,正色下来,“域外海盗的生化手段多于物理手段,现在没有抗生素我实在不踏实。从明天开始,你们会进入特训状态,现在机甲的时间应该是沃托宇宙时间――五点左右天亮,晚上十九点左右天黑,昼长十四小时,我们的训练时间会达到七个小时,包括体能、失重、跃迁适应,以后不会再有护理舱让你们躺了。” 一个行走在太空的人需要什么素质,学生们没有概念,还都沉浸在茫然里,好在还有个人告诉他们下一步做什么。几个小流氓和小太妹们温顺异常,听话地结伴去了二楼的小房间,一路逃命的兵荒马乱告一段落,机甲里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周围只剩下一个植物人状态的零零一,被生态电击绳牢牢地捆着。 陆必行独自坐在荧光草下,打开了个人终端,试图聚精会神,可是页面上的文字和代码好像自动长出了排斥磁场,就是落不到他的视网膜上。 他盯着那页面发了二十分钟的呆,听见楼上终于开始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在这个人工的夜深人静里,所有绷紧的神经短暂松懈,让反射弧跑完了残酷的全程,夜色就该要化为刀剑,打碎他们用忙碌打造的小小铠甲了。 陆必行凝神听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细碎的啜泣声越来越低,直至没了动静。 数十个小时的应激状态后,少年们终于在无边的忧虑与恐惧中睡着了。 机甲舱门上闪烁着电子钟表,显示此时是沃托宇宙时间联盟议会所在地应该入夜了,而在北京星的星海学院,这个时间则刚好是他早晨到校时间。 陆必行个人终端上自动弹起了日程表,按部就班地提醒他日常琐事。 他的计划列示里写着:一、按计划应该已经返回学校,点名批评四个熊孩子(重点工作);二、借题发挥,修订第二版校规校纪;三、论文周中期抽查(小崽子们肯定都没开始写),只要求提交论点,暂时不需要全文。 旁边还有一行他自己写的备注小字――“我觉得人类未来将会走向何方”的题目是不是有点大?到时候会不会收来一打玄幻小说? 问号后面是个手绘的鬼脸。 陆必行和他自己画的鬼脸面面相觑片刻,肩膀突然垮塌下去,他抱着头,无声无息地趴在了小吧台上,耸起来的一双肩胛像是两座摇摇欲坠的山。 因为陆老师今天全天的鸡汤,都是人工谷氨酸钠仓皇勾兑的假鸡汤,只是个味道相近的样子货,倘若有人掀开锅盖,就会发现里面只有一锅苍白的开水。 凯莱的家、有六百万穹顶的学校、刚刚建成的实验室、五年的心血……他都可以不想,都可以舍弃。 可是他的招聘广告发出去,才刚刚收到两份简历,还静静地躺在他的邮箱里没打开。 他的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分学院,他布置的天马行空的论文作业还没有收上来,他曾经无数次畅想过的蓝图,还没有画出一个边来,就分崩离析了。 医疗室里,修复骨骼、神经和肌肉的微型手术仪挨个撤出了伤口,按照林静恒的意见,简单粗暴地缝合了伤口,喷了一层普通的消毒喷雾。林静恒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感觉不甚灵便,独眼鹰公报私仇,手术模式设定得非常丧心病狂,麻醉剂用得十分吝啬,缝合还没完全做完,他的知觉已经开始恢复了,因为缺少止疼剂,这会钝痛开始弥漫开,林静恒的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后背一片僵直,失血让他浑身冰冷。 陪在旁边的湛卢说:“您的感染风险很高,最好在无菌医疗室里观察二十四小时。” 林静恒没理会:“水。” 几口喝完了补充电解质的水,他艰难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的麻木劲还没过去,林静恒刚一试着站起来,就踉跄了一步。 湛卢抬手接住他:“先生……” “嘘,”林静恒哑声呵斥了他一句,“别吵,我头疼。” 湛卢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的音量低于设定平均值,您觉得头疼,可能是因为您的体温过高。” 林静恒推开他的手,有些不稳地走了几步,强行让自己习惯暂时半身不遂的身体,对湛卢说:“别跟过来。” 他就这么走出医疗室,悄无声息地来到陆必行身后,夜间模式的机甲里自动响着安神的白噪音,盖过了他很轻的脚步。 林静恒没有惊动对方,悄悄地坐了下来,透过还有些模糊的视线,他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年轻人。 也许是受麻醉的影响,林静恒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想问他:“你小时候在凯莱星长大,过得好吗?独眼鹰有没有对你提起过陆信和联盟的事?” “和独眼鹰一点都不像,怎么长大的?还有办学校这个古怪的志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受你妈妈影响吗?” “为什么你的身体和大脑的基因型对不上呢,你和你妈妈刚到第八星系的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平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有没有什么愿望?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但是那个老波斯猫抠门不肯给你的东西?” “别哭,别哭了……还想要星海学院吗?我将来再帮你建一个好不好?” 然而这些话在他心里起了又落,通过精神网,水波似的散开,散到无边无际的星星中间,并没有流进任何人的耳朵。 陆必行一直趴到半夜才收拾好自己狼狈的情绪,他起来以后先借着旁边酒柜照了照,感觉自己眼不红头发不乱,脸上也没变成大油田,尚且算个人样,这才站起来,脱下沾满血迹的外套,打算洗把脸开始干正经事。 不料才一回头,他意外地看见,那个本该在急救舱里休息的人正静静地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由于没用愈合剂,他浑身裹满了绷带,草草缝合的后背不敢靠着什么,身体只能难受地略微前倾,已经撑着头睡着了。 陆必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过了一会,他踮起脚走过去,按着膝盖蹲了下来,自下而上地看着林静恒略微朝下的脸。 这个人眉目很清晰,有一张能画下来的轮廓,眉心还轻轻地拧着,嘴唇毫无血色,唇线堪称优美,却抿得很紧,像是天生的说一不二,缠满了绷带的肩膀平整而宽阔,只吝啬地露出了边角的一点皮肤。 陆必行看了他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快碰到林上将的下巴了。 陆必行吓了一跳,连忙尴尬地缩回手指,没留神腿蹲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心跳突然超速起来。 27|第 27 章 机甲里的昼夜模式可以以假乱真,平稳运行时,只要不扒开舱门往外看,叫人有种还在地面的错觉。 一过了清晨五点多,仿造的日光开始渐强,温和地驱散着乘客的睡意。 青少年们大多是起床困难户,在北京β星上时,校长信箱里收到的最多的一条建议,就是希望学校第一堂课的时间能往后拖两个小时。 不过么,人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段日子,是每天盼望天亮的。 人的潜力大概是无穷的,一宿过去,幸存的少年们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忽略伤心,各自拿出一张精力充沛的脸,在餐桌上围坐一圈,黄静姝带头翻开自己个人终端里的教材,其他几位自发模仿,不管内容看不看得进去,好歹都摆出了学霸的造型。 早自习和早餐结束,学生们开始趁消化时间上理论课,理论课的内容是辨认机甲里的各种设备……以及参观活的联盟上将。 斗鸡小声说:“所以说,四哥以前真的是个将军――上将到底是什么官?第八星系没有这个官吧,是不是比星系行政长官还大?” 怀特十分严谨地说:“这恐怕得看是哪个星系的行政长官,我们八星系就算了,我们的行政长官还没有黑洞的四哥说话管用呢。” 黄静姝很有大姐风度地鄙视道:“哪跟哪,压根不是一回事。” 薄荷是个脱俗的小姑娘,并不关心虚名,只是一脸难以接受地感慨:“这都不重要,当上将一年得开多少钱?说不干就不干了。” 那几个熊孩子不敢到林静恒面前搭话,隔着五米远,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还以为他听不见。 林静恒怀疑是自己没事就装聋作哑遭了报应,只好低头翻着陆必行偷出来的地下航道线路图,继续装听不见。 薄荷煞有介事地说:“工资一般是按级别计的吧,肯定很高了,我觉得他们应该还有灰色收入。” 林静恒:“……” 这孩子仿佛是在暗示他涉嫌贪腐。 “对啊,”怀特说,“军队平时要买武器装备,还要买机甲,都可以抽回扣当灰色收入吧?陆总卖了一架机甲就建了个学校,哪怕每次抽1%,也很多了!” 林静恒一顿,感觉有点道理,按照这个说法,他好像错过了好几百个亿。 陆必行正好回来,不幸听了一耳朵,发现自己去调个机甲内部结构图的功夫,几个熊孩子已经把他的脸丢尽了,连忙上前驱赶:“走走走,别在这围着捣乱。” 他一抬头,正好对上林静恒的目光,连忙假借低头跟学生说话,挪开视线,不敢再往这边看。 陆必行昨天一时恍惚,忘了机甲上不同于地面,上面有个无处不在的精神网,虽然林最后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他自己已经疑神疑鬼一早晨了,总觉得自己那只图谋不轨的爪子被人家看见了……那可太说不清了。 他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自己那只很欠的手,心想:“留你何用?就会闯祸。” 林静恒嘴角轻轻动了一下,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没有抗生素,只能靠免疫系统硬扛,直到现在体温还没完全降下去,头天晚上几乎是半昏迷状态,哪怕在太空中时刻绷着一根弦,注意力也只够放在机甲外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他看着陆必行那紧绷的背影,意外地发现,这货也有脸上挂不住的时候。 是因为被人看见自己哭了吧? 有点可爱,也有点可怜。 这时,林静恒闻到了一股烟味,他头也不回地冷下脸:“机甲上禁烟禁火禁喷雾是常识,想抽滚出去抽。” 独眼鹰看出他刚缝完伤口,行动不便,于是有恃无恐地冲着他喷出一口烟圈:“一夜不见啊林上将,看见您还健在,鄙人甚感欣慰。” 林静恒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几步,独眼鹰还以为他主动退避了,十分得意,叼着烟狠狠地嘬了一口,不料烟还没进肺,他就突然感觉不对,军火贩子凭借多年打架斗殴的直觉,猛地往后错了半步,正好躲过了饮水机里喷出来的一股凉水,烟头已经被浇灭了。 有的人一天不打就忘了谁是老大。 独眼鹰:“狗娘养的!” 林静恒:“彼此彼此。” 他和独眼鹰对骂完,没事人似的展开了地下航线图,冲老波斯猫招招手:“补给站里记载的地下航线从七八星系交界的地方开始,一共有三条,沿着三个方向分别延伸往域外,里面有个一千多个非法跃迁点――你们第八星系的走私生态真是成熟,简直是支柱产业――离我们最近的三个跃迁落点我都圈出来了,你过来看一下,可不可靠。” 星际跃迁当然不能随便瞎跳,否则一脚跳进黑洞就不是很好玩了,在人类活动的区域里,有一张巨大的跃迁网,每一个网点都会对应一个星际坐标,一般来说,“跃迁”就是根据自己的能源储备和机甲性能,在这些网点上跳,偶尔会因为干扰、驾驶员状态等等有一些偏差,偏差范围在千分之一个au范围内都可以接受。【注】 每一台机甲,不管是否合法,都会装有“宇宙航海地图”,上面会清晰地标识出跃迁网。 而“非法跃迁点”,就是在这张众所周知的地图之外,没有经过验证的坐标,像私下接出来的秘密暗道。 独眼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伸出手腕,用个人终端接收了地图,片刻后,他一点头:“三个坐标都像真的,不过方向不一样,一个往凯莱星去的,肯定是算了,一个往七八星系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还有一个是奔着域外的。林上将,我听说联盟统帅是个老不死,早就名存实亡,你才是实权将军――我请教一下,现在战局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应该往哪走?” “星系间通讯全断,而伊甸园一定程度上依赖于通信网的硬件,也不一定能保全,现在八大星系整体沦陷,联盟没有还手之力。”林静恒声音还有些沙哑,略微清了一下,他接着说,“这些年,联盟为了中央政权控制力,不肯下放军事自治权,星盗们如果能策反某个联盟高层,通过捷径拿下白银要塞,军部整个系统会在短时间内瘫痪,显而易见。” 独眼鹰目瞪口呆:“显而易见你们还不整改,什么毛病?” “利益争斗。”林静恒远远地放出目光,看见陆必行正对着湛卢,给学生们介绍高级机甲,随口说,“因为这么多年,海盗一直只是小股势力的游击战,联盟内部对安全局势一直很乐观,觉得星际海盗在环境恶劣的域外,根本不可能有多少人口,就算他们能制造一时混乱,只要联盟回过神来,很快能以数十倍的兵力剿灭,星际海盗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这些海盗们露出来的实力只是冰山一角,他们居然能蛰伏两百多年。” 独眼鹰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域外豢养星盗。” “你应该记得吧,当年凯莱亲王卫队被打出第八星系时有多狼狈,那个阿瑞斯冯几乎是赤身裸/体爬出去的,但现在看来,他手里至少有一支超时空中重机甲组成的机械战队。”林静恒收回视线,把声音压得更低,远近无人,他俩交流的声音又急又轻,活像黑帮接头。 林静恒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独眼鹰的脸:“他的人和机甲哪来的?总不能是自己下的崽吧?” 独眼鹰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陆信要是还在……” “他当然不能在,”林静恒几不可闻地说,“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当然要第一个除掉他。” 独眼鹰鸳鸯眼里的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么?” 林静恒懒得重复自己的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有点半身不遂地走向零零一。经过学生们身边时,几个学生连同一个老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全都紧张起来,自动双脚并拢,整齐地站直成一排。 林上将条件反射道:“稍息。”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一抬头,他看见这一排站桩的整齐划一地低头看自己的脚――从小野到大的猴子们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军训,不知道脚应该怎么摆。 斗鸡:“四……将军,稍左脚还是稍右脚?” 林静恒无奈地一摆手,指了指二楼休息室对面的另一排小楼梯:“那是一间训练室,体能、失重、还有模拟机甲操作训练的器材都有,训练室的权限我开给你们了,随时可以用。” 陆必行一低头,简单地“嗯”了一声。 这小子外向活泼得很,向来不知道“见外”和“认生”两个词怎么写,当年在北京星大气层外,初次相见,此人把鼻血滴进林上将的营养液里,也没见他这么腼腆过。 林静恒无奈地一伸手,在陆必行面前晃了晃:“行了,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可以了吧。” 陆必行听了这话,顿时更惊恐了――他疑神疑鬼的猜测落了实! 虽然林上将为人冷淡,且尖酸刻薄,但陆必行在北京星上叨扰他五年多,一直单方面地认为,他们俩是有交情的。可是熟归熟,趁人家睡着摸人家脸,这是什么行为? 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图谋不轨,小黄文里十大常用场景之一! 然而惊恐掠过,一个细微的异样念头又升起来。 陆必行心想:“他居然这样都没跟我翻脸?” 林静恒身上缠满了绷带,因此外衣只是虚虚地披着,陆必行瞄了他一眼,不知怎么,想起了当年在北京星大气层外刚“捡到”他时的事,泡在营养液里休眠的人当然是不能穿衣服的,陆必行到现在都记得自己满怀好奇地掀开舱门,看见里面那人的惊讶。经过多年严酷训练的躯体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所有的指标都是巅峰状态,像一副标准而优美的人体素描,那副素描平时相安无事地储存在他记忆深处,此时,借由对方这满身绷带的模样,不安份地出来招摇过市,陆必行下意识地一捂鼻子。 林静恒:“怎么了?” 陆必行艰难地回答:“机甲里太干燥。” “太娇气了。”林静恒半带抱怨地想。 然而他摇了摇头,还是说:“医疗室里应该有一台加湿器,你们可以拿到训练室里用,只是要记得把门密封好,机甲环境太潮湿的话容易损伤元件。” 跟过来的独眼鹰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感觉姓林的心机狗为了拉拢他儿子不择手段:“你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还说禁烟禁火禁喷雾吗?” 林静恒冲几个师生摆摆手,陆必行头一次不想介入他俩之间的战争,逃也似的带着学生跑了。 来到训练室门口,他看见林静恒指挥着湛卢和独眼鹰把零零一搬到旁边密闭的医疗室里,不知要干什么,还把湛卢赶出去守门。湛卢是个友好的人工智能,注意到他的目光,远远地冲他颔首致意。 陆必行冲他招招手,感觉自己最近心绪多起伏,老有一股子自作多情的念头挥之不去。 医疗室里,一个透明的玻璃隔间升起来,零零一被扔在地上,独眼鹰双臂抱在胸前:“怎么,严刑逼供还要避开湛卢?怕你的机甲学坏吗?” 林静恒:“少废话,过来帮忙。” 独眼鹰嗤笑一声,伸脚把零零一的身体摆正,看着地面上伸出几个镣铐,锁住了零零一的四肢和脖颈,与此同时,两根细长的探针伸出来,刺入零零一的大脑,探针连着林静恒的个人终端。 独眼鹰:“还是你总觉得,你的老师在湛卢的眼睛里看着你――他最得意的好学生,手里藏了一套联盟成立之初就已经被严令禁止的刑具?” 人类折磨同类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古来就有“十大酷刑”,到了星际时代,更是插上了科学的翅膀。不管内部有什么龌龊的政治争斗,联盟到底是以“人权至上”为基石的,新星历纪念伊始,联盟政府就发表了最新修订的人权宣言,这些互相折磨的旧时代“遗毒”被认为是不可原谅的。 林静恒一言不发地通过个人终端拨动着探针,随即,因为被震出精神网而昏迷数日的零零一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被强制唤醒。 他瞳孔放大,呼吸非常急促,用力挣动了一下,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环境。 “我们就不自我介绍了,”林静恒说,“有几个问题跟你确认一下,以便确定我们接下来的行程。” 零零一张嘴就要破口大骂:“你放……” 他话没说完,声音陡然哑了,整个人像一条离开水的鱼,长大了嘴,难以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倒气的声音。 独眼鹰感兴趣地问:“这是什么?” “直接刺激痛觉神经,能让人体验活人不可能体验得到的肢体疼痛。”林静恒头也不抬,随即他对零零一说,“你误会了,我不打算浪费时间逼供,我要解剖你的大脑,坚持住,先别死。” 28|第 28 章 “这都没晕过去,说明比一般人能忍得住疼,”林静恒说,“还不错。” 他话音刚落,一根探针就缓缓从零零一的头上转了出来,转而插/进脊髓。林静恒伸手一抹,头顶密封的玻璃板上翻过一层薄膜,那玻璃变成了一面反光镜,转了个角度,让零零一正好能看清自己的脸。 一只小甲虫大小的手术仪爬上了他的身体,乍一看,那东西好像小孩的仿真玩具,如果能忽略它前爪挥舞的手术刀、钻头和小电锯,堪称憨态可掬。 作壁上观的独眼鹰一撩眼皮:“喂,微型手术仪可不多了。” “知道,”林静恒说,“这不是给人用的,是我的收藏品。” “小甲虫”爬到了零零一的脸上,先在丝毫没有伤到眼球的情况下固定了他的眼皮,使其无法眨眼,前爪缝合,后爪止血,相当利索,接着,它又继续往上爬了一点,类似电锯的“嗡嗡”声响起,一条血痕从零零一的额头上蔓延开,很快被止血凝胶凝固,随后,细碎的骨粉头皮屑似的喷了出来,“小甲虫”锯开了他的颅骨。 这场景实在太刺激,零零一双眼一翻,打算就地晕过去,中枢里插的两根探针却及时阻断了植物性神经的反应,紧接着,他全身的肌肉都不听使唤起来,连惨叫都只能发出细弱的哼哼,整个受刑过程严格遵循了林上将的审美——高效、安静,直到“小甲虫”神乎其技地把零零一的颅骨掀开,露出里面新鲜的大脑。 “星盗折磨俘虏的手段,”独眼鹰啧啧称奇地说,“听说这一套流程是凯莱亲王发明的,风靡一时,是海盗们的经典酷刑之一,还有个名字,叫……” 林静恒:“生吃猴脑。” “变态啊,”独眼鹰摇摇头,“乌兰学院居然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一般人所谓“疼死”、“吓死”、“被折磨死”,通常是受刺激过度,引起了神经性休克,继而在低血压和心肌抑制中死去,而这种会引起休克的疼痛水平,一般就是这个人能忍耐的极限。 使用技术手段阻断这个过程,则意味着,这个人会遭受远超过他忍耐极限的强刺激。 无法控制肌肉,眼皮被固定,他只能在无尽失控中眼睁睁地看着、承受着。 接着,他的大脑会被接入特殊的传感器,讯问方会反复就某个想要审问的内容提问,在被讯问人崩溃的情况下,通过传感器读取他相关的脑部反应,直到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者玩腻了,大发慈悲地赐下死亡。 整个过程毫不血腥,除了裸/奔的大脑略微有碍观瞻之外,现场还是很文明的。 零零一作为一个星盗,显然很了解这一套东西,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被迫睁着的眼睛里充斥着无法描述的惊恐。 林静恒笑了一声:“看来你很懂嘛。” 说着,他站了起来,然而也许是后背的伤口疼,也许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他一下没站稳,晃了晃,手指蹭过了个人终端弹起的透明屏幕,不知道触碰了什么程序,零零一身上的一根探针竟然松动了一些——他很快感觉身上的麻木感褪去,连惨叫都响亮了不少。 零零一什么都顾不上,大着舌头吼了出来:“嗷缩……索……说,什么都……呃……说,你……你……” 林静恒充耳不闻,好像打算重新把探针插回去。 零零一快疯了,吱哇乱叫一通,哈喇子与涕泪齐下,口齿不清地恳求对方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 独眼鹰适时地插嘴:“死到临头也有说话的权力,听两句也不耽误你什么,我来问。” 林静恒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零零一,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笑容,冲独眼鹰一伸手:“请,陆兄。” 独眼鹰上前一步,撑着膝盖蹲下:“你真名叫什么?” “么……没有真名,”零零一渐渐能控制口舌了,一眼一眼地往镜子里瞥,想看却又不敢仔细看,他的呼吸又急又短,倒气一样,磕磕巴巴地说:“我们都没有名字,从小就是按编号长的。” “哦,域外长大的,”独眼鹰一点头,“星盗有好多股势力,你属于哪一支?不是凯莱亲王卫队吧?” “不、不是,”零零一飞快地否认,“我属于‘自由军团’。” 独眼鹰眼角扫向林静恒。 林静恒:“别看我,我虽然偶尔和星盗打交道,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知道的。” “是,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域外,很谨慎的,这些年从未踏上过联盟的领土,没事喜欢搞事的是凯莱亲王他们那些人。凯莱亲王一直觉得八星系是他的私人所有物,当年是八星系背叛了他,那就是个满脑子报复社会的神经病,变态!”零零一唯恐自己在规定的时间里交代不完,语速快得几乎要起飞,听起来有些含糊。 独眼鹰又问:“那你说说,现在入侵的星际海盗有几股势力?” “大概就、就三股,”零零一说,“直接袭击白银要塞的那伙人应该是‘光荣团’的,大部分逃到域外的小团体一开始没法生存,后来都加入了这个组织,他们一直在招兵买马,想密谋取代联盟,建一个什么……什么光荣帝国。除了光荣团,还有一帮人势力也很大,非常危险,据我所知,他们自称叫‘反乌托邦协会’。” 林静恒眼角一跳:“反乌会?反乌会居然还在?” “反乌托邦协会”这个组织,发源于地球时代末期,刚开始,就跟“保护动物”、“保护水源”之类的非政府组织一样,是文艺青年们的时髦,主旨是反思科技这把双刃剑,号召人们适当回归自然,不要被越来越强大的科技绑架自己的生活。 众所周知,文艺青年是一种安全无公害的生物,文明守法,急了顶多骂街,不会随便杀人放火,还留下了很多宝贵的文艺作品,当年大半个文化娱乐圈都有“反乌”倾向。然而随着人类飞向太空,走进星历时代,事情开始不一样了。这个文化人的沙龙渐渐变了味,开始被反科技极端分子占领。 劣币驱逐良币,疯子的声音好像总是更容易被人听见。 旧星历192年,反乌托邦协会正式被官方定性为“邪教组织”,此后愈加堕落,成了一枚社会毒瘤。 从旧星历时代到新星历时代,反乌会在历史上留下了血迹斑斑的一道剪影,直到联盟统一八大星系,才把他们彻底清剿。 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可怕的幽灵居然一直躲在域外,伺机反扑。 “对!就是他们,反对人工智能,反对伊甸园,反对所有现代科技,他们还认为,非必要情况应该禁止太空漫游和太空考察,人就应该像猴一样活在地面上,是不是特别有病?凯莱亲王从第八星系溃逃之后,就加入了这个组织!”零零一说着,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剩下一股就是我们了,我们……我们自由军团当然和平多了,到现在主力还在域外,根本没搀和进来,武装冲突是要流血的,对不对?不管谁有什么政治主张,老百姓总是无辜的。我那时候奉命把诸位请来,也是带着合作诚意的,大家都是想过好日子……” 林静恒把玩着个人终端:“不好意思,你最后自己人都不放过,连敌再友、炸了整个空间站的行为,不像是个‘过日子的人’啊。” 独眼鹰脸色沉了下来,在零零一小腿上踹了一脚:“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傻?” “不不不,没有,”零零一连忙说,“误会!我们有保密规定,正在进行的实验,还有‘鸦片’计划暂时不能泄露,否则组织也饶不了我……可是巧就巧在四哥您神通广大,当时正好扣下了我们一枚鸦片,弄得我们本来就很紧张,以为……以为您来者不善,像是知道了什么,当时情况又那么混乱,各位朋友开着机甲直接闯进我们的保密实验室,我是受到惊吓……” 独眼鹰打断他:“鸦片计划是什么?” 零零一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独眼鹰面无表情地说:“看来他不想说了,嘴还是不如脑子可靠,不如……” 零零一原本也是一条硬汉,可是“生吃猴脑”这个过程实在太凶残,眼看林静恒要重新给他插上探针,他居然当场被吓哭了,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男性长辈称呼都呼唤了一通,他涕泪齐下:“我说说说——鸦片计划……林四哥肯定应该已经猜到了,您从蜘蛛身上拿到的那个芯片就叫‘鸦片’,植入以后,能最大限度地坚固人体、让人觉得力大无穷,芯片还能局部模拟类伊甸园功能,能伪装,能屏蔽……当然,芯片本身是有一点成瘾性,摘下来之后也有一点轻微的反噬。” 独眼鹰的拳头陡然捏紧了。 “眼看就是乱世,人人都得谋其自保,可是普通人想活下来太艰难了,大多数人的身体素质连大气层都飞不出去。”零零一干传销干久了,俨然已经忘了自己的俘虏身份,唾沫横飞道,“我们就是想趁这个时机把一批成熟的芯片投向市场,让更多的人通过强化身体,掌握自己的命运……” 独眼鹰冷冷地打断他:“是引诱更多的人对你们的芯片上瘾,一点一点升级,最后变成实验室擂台上那种怪物吧?挺好,我看反政府和邪教都没有你们这些毒贩子精,他们辛辛苦苦打江山,一不留神,手下的有效战斗力就被你们控制住了。” 林静恒问:“光荣团和反乌会现在分别在什么地方活动?” “听说光荣团占了沃托,打算宣布临时政府,还打算跟联盟硬干几年,”零零一说,“反乌会应该只是趁火打劫,白银要塞都丢了,首都星自顾不暇,没空管其他星系了,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现在星系内打成了一锅粥,域外反倒清静了,我可以给二位带路去自由军团总部,我们最欢迎……” 他话没说完,林静恒就站起来,穿过玻璃门的消毒喷雾墙,转身走了,顺便回收了神经探针和开颅专用的“小甲虫”。 零零一不明所以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是逃过一劫,讪讪地冲独眼鹰一笑:“陆先生是吧?您能……能先找个什么东西,把我的头……” 独眼鹰:“把你的头盖骨装回去?” 零零一期盼地看着他。 “那么麻烦干什么?”独眼鹰笑了,鹰钩鼻下露出一排尖牙,他指了指自己的鸳鸯眼,“看见这双眼了吗?136年跟着陆信将军清理第八星系的星盗时瞎的,当时我就发过誓,落到我手里的星盗都得死无全尸。” 十分钟以后,零零一连一根头发都没剩下,残肢裹在机甲的排泄物处理包里,飞向宇宙。 独眼鹰把整个医疗室消毒,洗干净手,不慌不忙地溜达出来。林静恒正在二楼训练室门口,靠着楼梯栏杆,看学生们鬼哭狼嚎地进行失重适应训练。听见独眼鹰上楼的脚步声,他一偏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脑的传感器,只是诈他?” 独眼鹰脚步一顿,双腿一上一下地踩在楼梯台阶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林静恒的眼神十分复杂,近乎于深沉。 然而只是深沉了一秒,老波斯猫就很找抽地嗤笑了一声:“你那点雕虫小技,呵呵。” 他一声“呵呵”,方才配合还算默契的凶残审讯小组火速内讧,又打响了新一轮的战争。 林静恒点点头,谦虚地说:“确实,像持枪闯进午夜场、扒人裤子之类的事太不人道,上不了大雅之堂,陆兄见笑了。” 独眼鹰应声恼羞成怒:“林狗我操/你……” 训练室虚掩的门从里面拉开,陆必行一敲门框:“机甲里那么大地方,你俩非得在这吵什么,屋里还有未成年人呢,老头,你不说脏话不会张嘴是吧?注意素质!” 随后他转向林静恒,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几乎是温文尔雅地叹了口气:“唉,他就这样,两百多岁了,估计也改不过来了,别介意啊。” 独眼鹰:“……” 谁两百多岁了?谁允许你四舍五入的! “没关系。”林静恒通情达理地说,“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准备跃迁,前往域外,建议你们现在休整一下,由于这次不是紧急跃迁,机甲不会填充保护气体。还有你们最好不要用药,省得用惯了以后有依赖性,储物间里有口服葡萄糖,身体素质不好的可以补充一点。” 顿了顿,他又对学生们补充了一句:“不用怕,以后习惯就好了。” 独眼鹰本来准备了满腔怒火,还没来得及喷,就听见林静恒嘴里吐出这么啰嗦的一段殷殷叮嘱,他当场忘了词,目瞪口呆地戳在原地。 机械音的倒计时声音里,机甲原地消失,背对战火纷飞的八大星系,前往不在地图上的地下航道跃迁点,隐入茫茫黑暗,驶向不可知的域外方向。 联盟建立两百多年,贫富差距不断增大,虚伪的政客们虚与委蛇、尔虞我诈,而伊甸园像个大型谎言,障目在温顺的民众头顶,已经烂进了骨子里。 但虚伪的和平也是和平,大多数人即便是愚蠢地生存,也依然能生存。 直到星际海盗的导弹打碎沉静的夜空,把每个人的命运悬挂在发丝之上—— 29|第 29 章 机甲“北京”的实时航行图上显示了一片空白,此时,他们所经过的航道是不在地图上的地下航道,是无数穿梭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贩们开辟出来的,这意味着,这条航道上没有任何安全保障。 “北京”,就是林静恒这架小机甲的名字。 一般来说,只有湛卢那样的重机甲才会有自己的名字和编号,这种模型一样的小机甲,在茫茫宇宙中充其量只能算个小飞虫,没有人工智能,当然也没必要有名字。陆必行坚持要叫它“北京”,仿佛是借这北京β星上最后一台机甲,纪念他们回不去之地。 黄静姝跪坐在训练室的墙角,在舱壁上打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她透过小窗往外望去,外面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四下没有光,没有同行者,也看不见任何天体――星际旅行中,引力有时是致命的,航道要避开大型天体轨道。 只有极偶然的时候,机甲会撞进一些太空尘埃中,那些细小的尘埃漂浮旋转,反射了遥远恒星的光,远远望去,好像一层泛着微末光晕的轻纱,薄如蝉翼似的。 他们已经在地下航道上走了接近一个月,期间经历了几次非紧急跃迁,黄静淑已经渐渐能忍受那种五脏都快被挤出来的感觉了。 除此以外,机甲周遭一直是这样的环境,不刺激也不惊险,让人恍惚觉得,这种无边的寂寞才是常态。 联盟和星际海盗之间的大战也好,疯狂的凯莱亲王也好,灰飞烟灭的故土也好……仿佛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已。 他们这些落后地区出产的落后学生,也并没有因为特殊的经历获得特殊的才华,他们依然只是一群毫无用处的累赘。 训练室里有模拟机甲,安装了一个仿真的微型精神网,他们魔鬼训练了一个月,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成功接入。 怀特是个弱鸡,无论是体能还是抗失重,他在同学中全是垫底,至今一连上模拟机甲就能直接抽过去。 斗鸡那傻大个倒是身体倍棒、吃什么都香,但智力方面的长势着实不甚喜人,缺乏起码的基础教育水平,基本是个半文盲。别说教会他什么高精尖的技术,就是让他看个小家电说明书都觉得吃力,还伴有注意力、暴力倾向等行为障碍。 如果说以上这两位虽然有问题,但慢慢来还算能解决的话,薄荷的情况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有一定程度的黑暗恐惧症,以前无论在孤儿院还是女生宿舍,她都不是独居,所以症状不大明显,但是一旦连上精神网,人的感官就会和宇宙中的机甲感官共享。就像正常人会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体外环境,如非刻意,不会去留意自己的心跳呼吸一样,刚刚连上机甲精神网的人,也会被大量的机身外信息包围――暗无天日的宇宙环境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链接精神网最多不到五秒,她整个人就开始尖叫着大哭,一身冷汗,心肺功能紊乱到几乎需要药物干预。 至于她黄静姝――空脑症就是空脑症,至今为止,她与精神网的匹配度没有达到过30%,原因不明。 拉环一声轻响,有人在她旁边开了一听啤酒,味道飘过来,黄静姝一扭头:“陆总。” 陆必行抽出一个纸杯,倒了半杯给她:“这是林以前的库存,估计是手下人随便放的,他们不知道他不爱喝这个,我看都快过期了。” 黄静姝半死不活地说:“没人喝快过期了你还这么小气,就不能单独给我拿一罐吗?” “给你半杯不错了,小朋友,还要怎么惯着你们?”陆必行一伸手,“不喝给我倒回来。” 黄静姝赶紧把纸杯端走了。 一直等她喝得差不多,陆必行才开口打破沉默:“你昨天的作业错误率很高,论述题也有抄袭痕迹,整个做得都很敷衍,以前没有这种情况,为什么?” 黄静姝:“你怎么知道我是抄的?” “我不会给学生开我没看过的拓展书单,你们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显然也没有主动阅读的习惯。”陆必行靠在训练室一侧的墙壁上,站姿十分放松,却又并不显得吊儿郎当,“所以我知道你抄了哪本书、哪一段,有什么新鲜的?” 黄静姝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一低头:“哦,那你扣我分好了。” 陆必行看了她一眼,耐心十足地等着他的下文。 黄静姝一口把纸杯里剩下的啤酒灌下去,小太妹风范十足地一抹嘴:“陆总,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天生缺胳膊断腿,有的人天生就注定一事无成、注定被淘汰。我……我们几个人都是这样,‘出厂’时就是不合格品。对不起,陆总,教我们操作机甲,比训练仓鼠钻火圈还难吧?” 陆必行不置可否:“仓鼠钻火圈可没什么观赏价值。” “但是既然开始打仗了,不会操作机甲的人,将来很难在太空中活下去,对吧?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当废物,一辈子依赖别人。”黄静姝平静地说,“机甲操作需要很强的身体和心理素质,得够聪明,还得没有基因缺陷,你不觉得这也是一次自然选择吗――消灭那些有缺陷的人,只保存正确的。” “唔,”陆必行有些讶异地一挑眉,“听你这么说,老师有点吃惊。” 黄静姝撇撇嘴:“‘你们不是天赋不够,只是还不够努力,以及要注意学习方法’――你是想这么说吗?陆总,你们老师的台词有好几十万年没变过了吧?” “不,我是想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比较内向的年轻人会思考人生和社会,没想到你们这种业余爱好是拎着啤酒瓶子打群架的也一样。”陆必行说,“原来这种探究是人类进入青春期后的共同本能之一。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是个古老朴素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崇尚优胜劣汰。” 黄静姝:“……” 虽然没听明白,但总觉得不像好话。 “人类社会、物种演化,是一个太漫长也太复杂的过程,当你凭借着自己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来观察判断它的时候,就像管中窥豹一样。”陆必行不紧不慢地说,“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就讲过,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也许每个十年就会翻天覆地一次,你能准确预测到下一个十年会是什么样吗?你一生会有几百岁,如果你连下一个十年都预言不了,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定义什么是缺陷、什么是正确呢?” 黄静姝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啤酒:“小丫头片子――根据我的了解,也没有空脑症绝对不能感受精神网的证据,天赋上有欠缺,你可以在充分了解自己和机甲之后,选择其他发展方向,而不是入门比别人慢一点,就临阵脱逃。你有机会可以问问林将军,就算在白银要塞上,也不是所有人的精神力都强得像他一样的。”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训练室的广播里传来林静恒的回答:“当然不是,除了一线战斗人员,白银要塞对精神力高低没有硬性要求。” 陆必行猝不及防,一口啤酒差点呛进肺里。 不是说地下航道危机四伏吗?怎么驾驶员还有闲情逸致偷听他教育小女孩? 陆必行一时有种错觉,好像林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刚才喝下去的啤酒里好像混了几斤鸡毛,他喉咙又干又痒,连忙用力清了一下,换了个站姿:“不是说快要靠近地下航道的补给站了吗?” 林静恒:“按照你的地图,航程大约还有一两天。” 训练室的密封性很好……太好了,如果关了门,里面会有轻微的回音,广播里的声音好像贴着人耳边似的。 陆必行不怎么明显地激灵了一下,推开门走了出去。 站在训练室门口的楼梯间,可以居高临下地看见机甲底部,底部铺着一张巨大的地下航道线路图,三维画面。 星际航道不像地面的高速公路,不可能静止在那,航线图也在有规律地旋转变换,密密麻麻的坐标叫人眼花缭乱,复杂得能把斗鸡同学看哭了。 林静恒身在航道地图中,不停旋转的小亮点划过他的衣服,有时会照亮他的脸,老远一看,居然有点梦幻效果。陆必行发现这个人打扮得懒散又随便,不经意的仪态却会带出许多军人似的板正和挺拔,混合出某种异常矛盾的气质。他的虹膜发灰,原来头发的颜色也不是特别黑,光下仔细看,略有些偏浅,五官中每一样单独拆出来,都能品味很久,组合在一起,却莫名让人不敢细看,只记住一张冷脸。 陆必行认识他五年多,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没看够本。 “将军,”陆必行很熟练地凹了个风流倜傥的造型,靠在栏杆上,“你在白银要塞的时候,每年要收多少表白信?” 林静恒一愣,似乎有点愕然。 旁边湛卢插话说:“将军的邮箱开了筛选功能,不接来源不明的邮件,不过白银要塞的公共信箱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封邮件是写给您的,尤其是您公开拒绝叶芙根妮娅小姐之后。” 林静恒:“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重要信息,亲卫长和秘书筛查后替您处理了,”湛卢一板一眼、播放新闻联播似的回答,“根据统计,有大约一半的邮件在痛斥您伤害了女神的感情,还有一半是在热情表白,声称‘不管您是阳/痿的暴力狂,还是变态的性冷淡,他们都会一如既往地热爱您的脸’。” 林静恒:“……” “是的,有一些很不礼貌,”湛卢有理有据地说,“但是统计数据显示,人们在面对公众人物的时候,确实更容易发表不礼貌和不文明的言论,并不能代表社会风气不好。” 林静恒:“立正,闭嘴。” 人工智能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原地变成了一个哑巴。 陆必行鬼使神差地插了句嘴:“干嘛这么凶,长得帅还不让人夸吗?” 林静恒一摆手,不怎么恼怒也不怎么严厉地呵斥了一句:“胡说八道,你没事干了吗?没事干去检修一下武器装备。” 陆必行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把空了的啤酒罐捏扁,塞进了机甲的垃圾处理器,听话地去了,自我感觉方才那句嘴欠的话听起来像句调戏。 “这样他也没生气。”陆必行像个充满探索精神的实验员,暗搓搓地记了一笔,好像完成了一场小冒险似的,心里无端有点雀跃,高高兴兴地干活去了。 半个小时后,机甲北京上突然检测到通讯信号――附近有人,他们摸到了这个地下世界的边缘! 30|第 30 章 怀特踉踉跄跄地从跑步机上下来,干呕了两下,几乎要热泪盈眶:“人?人!附近有星球吗?小空间站也可以啊,我做梦都想踩在地上。我不想再吃冷冰冰的压缩营养餐了,哪怕是白开水煮的青菜叶也好……” 学生们你推我搡地从训练室里探出头,连在寝室休息的薄荷都挣扎着爬了出来,在千里无人的宇宙中流浪了一个月,重回人类社会,兴奋溢于言表,简直恨不能机甲能化成一只大手,一路拥抱过去。 然而成年人们的反应就不是十分友好了。 独眼鹰猛地推开门,从自己屋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面沉似水:“什么情况?” 林静恒眯起眼:“必行,给我报备一下武器库状态。” “还可以,”正在武器库里的陆必行忽然听见他的声音,顺口回答,“密封性良好,武器库环境状态无异常,唔……就是这程序有点古老啊,实战时反应会不会有点慢?” 说完,他才回过神来,林方才叫了他的名字。 陆必行耳边“嗡”地响了一声,声音不大,像个蚊子过境,他耳根动了动,觉得机甲上的重力平衡系统仿佛出了问题,脚下轻飘飘的。 林从来没有单独叫过他的名字,正常时候连名带姓,讽刺他的时候叫“陆校长”、“少爷”什么的,当面就直接“你”来“你”去。 陆必行顿了顿,有些恍惚地问:“需要我替你升级一下吗?” “不,你回来吧。”林静恒透过机甲广播传来的声音有些发沉,“防护系统开启。” 陆必行猛地一抬头,整个机甲里“嗡”一声,防护罩直接开启到了最高功率,两枚导弹上了膛。 黄静姝问:“四……林将军,怎么了?通讯信号有什么问题吗?” “自从进入星际时代,宇宙上最危险的就不是黑洞了。”独眼鹰说,“小鬼们,记住了,比黑洞更危险的就是人。” “这是局域通讯信号,速度快,信号强,但是只供内部沟通,不与外界联系。”湛卢在旁边科普似的解释说,“只有内网没有外网的情况,常见于战时,关闭对外通讯,是隐藏自己不被潜在敌人扫描到,而内网范围就是他们的巡逻范围,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 他话没说完,机甲北京猛地一晃。 林静恒招呼也不打就直接开了火,一颗导弹划过夜空,精准无比地与另一枚朝他们偷袭过来的导弹相撞,残骸与射线撞在“北京”的防御系统上,星星点点,黑暗中突然炸起了一朵烟花,短暂地照亮了四周。 至少六十架战斗机甲密密麻麻地把他们包围在了中间,哪一架看起来都比“北京”凶猛不少。 甫一见面,就给了他们一枚导弹做见面礼。看来是没有一见钟情。 林静恒与独眼鹰互相不信任地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问:“是不是你仇家?” 还不等他俩对喷,一个声音就连忙插/进来,同时替两个人做出回答:“不是,先别内讧。” 陆必行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抬手把他们俩分开,然而右手是实实在在地抵住了独眼鹰的胸口,还把他往后推了两步,伸出的左手却悬在林静恒胸前,手指伸展两下,没敢往上放――这位前将军的衬衫有三颗扣没系! 他以前在白银要塞,是被联邦军委严苛的着装标准憋坏了吗? 一偏头对上林静恒的目光,陆必行火速把左手缩了回来,假装理了理发型,人模狗样地走到通讯台旁边。 陆必行把自己的个人终端连在通讯台上,飞快地输入了一串代码:“我爸这些年做生意,挺和气生财的,没得罪过什么人――老头,林又不像你,他是那种会满世界惹事的人吗?” 独眼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 林静恒问:“你在干什么?” “我以前做过一个小玩意,本来是星际航行里蹭网用的,试试能不能捕捉他们的内网接口。”陆必行话说得不快,十指却好像要起飞,“先想办法和对方打声招呼,应该只是误会,你们先礼后兵好不好?” 独眼鹰阴恻恻地说:“我从来不跟先动手的贱/货讲理……” 林静恒:“好。” 独眼鹰立刻改口:“……不过有技术支持,试试也可以。” 机甲群好像古墓里浮起来的阴森守卫,缓缓地从黑暗中逼近,黑洞洞的炮口仿佛已经近在眼前,精神网的边界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压迫,陆必行头也不抬,很快蹭上了对方的内网,吹了声口哨。 通讯台的屏幕陡然亮了起来,好像睁开了第三只眼,无声地掠过周遭,所有藏在黑暗里的机甲都无所遁形,在屏幕上露出密密麻麻的形迹――原来包围他们的不只这一圈机甲,圈外还有埋伏,里三层外三层的,在通讯台上一看,活像个年轮蛋糕。 这种队列明显不科学,因为机甲的速度和能耗相比于陆地武器而言,是天文数字,再小的机甲也一样,这种密密麻麻的队列让机甲行动不便不说,电磁场和精神网还会互相影响,很容易造成精神网不稳、操作失误。 而一旦有人重器轰炸,根本连躲的余地都没有。 除非是对付有密集恐惧症的敌人,不然效果着实不佳。 这预备要集体大合唱似的架势明显不是正规军,更不是凶狠吝啬的星际海盗,像是一帮临时结盟、来打群架的乌合之众。 “方才放导弹的是哪一个?”林静恒问。 通讯网十分智能,对面一架机甲被特别标黄了出来。 陆必行问他:“要给对方发送通讯请求吗?” “不,”林静恒说,“找他旁边那个。” 怀特小声问湛卢:“为什么?” 湛卢回答:“因为根据统计数据,打群架时第一个动手的人,比其他人有更高的表现欲,也更喜欢跟在老大身边。” 怀特对这位机甲先生的精神世界充满了不解:“你怎么连这也统计!” 说话间,通讯接通,通讯台上的屏幕一闪,里面出现了机甲的内景。 只见屏幕那一端是个男人,穿着深灰色的男式正装,领带夹、袖口、耳钉之类鸡零狗碎的小玩意戴了一身,珠光宝气,闪得人没法睁眼直视,他身材纤细得异于常人,却配了一颗硕大的头颅,好似竹签上插了一颗金碧辉煌的撒尿牛丸。 “撒尿牛丸”冷冷地看着林静恒:“你是谁的探子?” 林静恒正要说话,旁边独眼鹰突然出了声。 独眼鹰一见那人,先是震惊,随后凑到通讯台前:“臭大姐,怎么是你?” 对方眼角一抽:“独眼鹰!” “这货是个走私线上收保护费的黑吃黑,”独眼鹰抬头仔细看了看包围他们的机甲,突然破口大骂,“臭大姐,这批机甲还是你爸爸我卖给你的,我说怎么他妈那么眼熟,你拿老子的东西炸我?你个王八蛋,尾款还没结清呢!” “臭大姐”表情有些奇异:“我听说凯莱星都被炸成爆米花了,你怎么还活着?” “盼着我死?我偏不死,”独眼鹰狞笑,“第八星系炸成了蜂窝煤,单单漏了你的债主爸爸我,怎么样,是不是很感激上苍?” “臭大姐”:“……” 独眼鹰:“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小弟身后,你给我过来说话!” “臭大姐”看了林静恒一眼:“我不,你最好也别动,不然兄弟们的导弹可就不长眼了。” 精神网是有一定范围的,譬如北京这种小机甲,精神网的扩散范围就相对很小,远远低于星际中短程导弹的射程。 对方虽然带着手下一帮乌合之众,但非常谨慎,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包围圈最内侧的机甲也堪堪停在了北京的精神网外。 “你也有今天?”臭大姐颇为感兴趣地打量着独眼鹰,“怎么,老巢被人炸了,变成丧家之犬了,到我这来讨食?老哥,讨饭就讨饭,我是念旧的人,不是不能收留你,可你看看你这态度。” 独眼鹰想冷笑,七大星系对武器管控非常严,这走私贩子以前摸不着门路,想从他那拿机甲和武器,托人赔笑,恨不能跪下舔/脚,现在得志猖狂,又是这么一副嘴脸。 “不瞒你说,我这回确实在冯家的疯子手底下吃了点亏,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人,都跟凯莱亲王卫队有深仇大恨,对不对?”独眼鹰压了压脾气,“我告诉你,那老疯子来势汹汹,背后现在还有‘反乌会’的影子,让他们占领第八星系,往后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我有武装来源,你有地下城,大家应该坐下聊一聊,看看怎么把老兄弟们都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 “臭大姐”一瞥嘴,露出一个不为所动的假笑:“你也说了,我们这里是地下城,凯莱亲王没来的时候,我们就是阴沟里的臭虫,现在他们来了,也没有清理下水道的意思,我好好的,干嘛要去找死?” “我要是没记错,你父母、你妹妹……当年你全家都是死于彩虹病毒,你上次来求我分期付款的时候喝大了,在酒桌上嚎啕大哭,”独眼鹰的声音压在喉咙里,“你说你妹妹当年才六岁,全身溃烂,一碰就连血带肉地往下掉,他们把她扔进隔离箱里,人还没死就送进了焚化炉……” 臭大姐听到这,手撑额头,大笑起来,打断他:“独眼鹰,陆兄,你也太天真无邪了,我不卖点惨,怎么跟你套近乎?我从小光棍一条,靠偷鸡摸狗长到这么大――父母和妹妹?哈,我是不是还跟你说我家有个小院子,养了两条中型犬啊?太温馨了吧?” 独眼鹰的下颌狠狠地一绷。 臭大姐的脸色随即冷了下来:“抱歉,我只想过几年安生日子,不想找事。陆兄,你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是必须得死的吗?一个是秘书,因为知道得太多,还有一个就是债主。” 独眼鹰:“你……” 臭大姐笑出了一口大白牙:“对不住了,拜拜。” 说着,他单方面地陡然切断了通讯,与此同时,包围圈最内侧的几十架机甲同时举起炮口,预备来一曲大合奏,把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小小机甲轰成渣。 独眼鹰:“王八蛋!” 陆必行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头去看湛卢,湛卢闭着眼,整个人身几乎成了虚影,重机甲的精神网悄无声息地叠加在北京的精神网上,像一层看不见的水波,不知不觉中渗透出去。 就在对方准备开炮的瞬间,前锋的几十架机甲的精神网同时动荡起来,难以抵挡的入侵一下横扫了一排,六十多架机甲的精神网同时断开,对方的驾驶员人仰马翻了一片。 同时,距离臭大姐最近的几台机甲被反向操控,一个粒子炮打碎了臭大姐的防御系统和主发射器,八枚导弹蓄势待发地架起来,悬在了他的头顶。 林静恒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目礼下,他声音很轻地开了口。 “再联系他们一次,”他说,“陆兄,这回你可以放开喉咙骂街了。” 31|第 31 章 然而对于这番好意,独眼鹰并不领情。 独眼鹰听了这句近似于“关门放狗”的话,双眉原地起跳,差点超越发际线:“不就是收拾几个小瘪三吗?你至于装出星系这么大一个逼吗?林静恒,不摆个造型你活不下去吧?” 林静恒淡淡地回答:“阁下心里想什么,眼里就见什么。” 臭大姐那边也回过神来,这位纤细的不美男子身在八枚导弹胁迫下,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骨气,直接甩来一条语音:“呸,老子还有三千兄弟,我们宁死不屈!” 林静恒嗤笑一声:“要送我三千人头?太客气了,那怎么好意思。” 陆必行:“……” 林将军的精神力强弱姑且不论,这张平时不言不语的嘴战斗力着实惊人,力战敌我双方,丝毫不落下风。 就在他又好笑又无奈地摇头时,林静恒无意瞥了他一眼,有那么片刻,这位前任联盟上将心里“咯噔”一下,怀疑自己在陆必行心里的形象不怎么样。 不尊老不爱幼,脾气稀烂,还喜欢拿腔拿调。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在他漫长的从军生涯里,“作秀”和“装模作样”,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第一星系,没有人关心将军们打了多少仗,剿灭了多少海盗,有什么军事理论和国防见解――话题才是一切。赞誉也好,骂名也好,哪怕媒体上连篇累牍都是他的黑料也无所谓,只要不被和平了两百多年的民众们遗忘。 因为沃托需要他这样一个人,联盟议会需要一个扎眼、狂妄、狠毒、谁都拿他没办法的独/裁者形象,来做公共反派。 联盟是“平等自由”的,平等自由的联盟拿什么来阻止七大星系拥有军事自治权呢?这不合理,所以要有这样一个“大反派”站在台面上。他必须压得住阵脚、拉得住仇恨,让联盟中央“无可奈何”地对民众说,“我们也拿这个人没办法,但是我们不畏强权,一直在努力斗争”。 议会需要作风强硬的反派,军委需要他作为陆信的继任者,成为一个平衡军方内部裂痕的吉祥物,这些年来,他处心积虑地维持着这样一个形象,游走在各方之间。 否则,一个不到百岁的年轻人,凭什么他能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呢? 难不成还凭他有本事么? 自他离开联盟,五年来,林静恒无数次想抛弃这个枷锁一样的“形象”,找回当年被活埋的自我。 然而三十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本来应该是什么样了。 可能就是个不摆造型活不下去的人吧。 “你们现在可以试着链接一下精神网,”林静恒忽然说,“湛卢的精神网附在上面,我可以让他按照你们的精神力水平适当开放权限。” 四个学生呆呆的,没想到这句没开头没落款的话是跟他们说的。 因为一时没人回答,场面不免有些尴尬,林静恒只好又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只能连一小会,这么小的机甲经不住湛卢的能耗。” 陆必行一下跳了起来:“还都愣着干什么,熊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机灵!” 独眼鹰:“拿湛卢收买人心,你也太无耻了!” 可惜没有人理他。 这可是湛卢,联盟第一传奇机甲,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见到重机甲?更别说亲自感受他的精神网了! 与简单粗暴砸下来的小机甲精神网不同,拥有人工智能的湛卢像个体贴的保姆,在学生们依次进入精神网的一瞬间,他就迅速评估出了每个人的精神力水平,自动为他们屏蔽了大部分的信息流。 他甚至非常妥帖地播放起古老的八音盒音乐,还问薄荷:“这样有助于缓解您的焦虑症吗?” “……呃,谢谢,不用这样。”薄荷被人工智能诡异的审美弄出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委婉谢绝,“我主要是怕空荡荡的太空,现在外面这么多人,没关系的……那什么,能关上吗?这声音让我想起好多恐怖电影。” 湛卢的精神网极其浩瀚,初来乍到,让人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依稀想起自己年幼时第一次仰头望见无边星河的震撼。 直到这时,学生们才发现,臭大姐和他拥挤的打手团们原来全都清晰地陈列在机甲视野范围内,目力所及,甚至隐隐能看见他们两个航行日外的老巢。 人的意识裹挟在这样的精神网中,有种特殊的感受,好像自己是茫茫沧海中微如尘埃的蝼蚁,又好像已经脱离渺小的肉体,成了无边疆域里唯一的真神。 无边孤独,但是也无边自由。 这就是湛卢,曾被联盟两次舍弃的名剑。 少年们并不知道,除了湛卢的两任主人,还从未有人被获准踏入这片领域。 “跟着我。”林静恒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不要害怕机甲,也不要抵触精神网,机甲是伙伴,不是敌人。” “林将军,”怀特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湛卢是挺温柔的,可我还是觉得‘北京’……还有‘北京’上那个训练用的高仿精神网,都很可怕啊。” 林静恒:“小机甲只是粗制滥造和蠢而已,习惯就好。” 说话间,湛卢的精神网涌起细细的波澜,通过机甲的视角,时间和空间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与其他机甲叠加的地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张一张精神网的存在。 学生们感觉自己被裹挟着,直冲着一张敌人的精神网撞了过去,集体发出短促的惊叫。 然而下一刻,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融入了进去,对方的精神网像一块被拆开的芯片,条分缕析地摆在他们面前,林静恒有意让他们看清楚入侵精神网的全过程,拆解得十分详细。 陆老师见缝插针:“对方机甲的性能虽然优于北京,但这个驾驶员的匹配度只有50%多一点,应该是第一次开着机甲出来,是个水货。” 他话音没落,对方仿佛是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网被入侵,吓得当场六神无主,慌张之下,精神力波动,匹配度跌破50%线,根本不等人动手,他自己就“掉线”了。 “新手毛病,跟你们几个一样,心理素质不佳。”陆必行飞快地说,“现在能感觉到对方精神网接口了吧?匹配度越低,相当于接口缝隙越大,也就越容易被精神力强的人入侵――对方驾驶员晕过去了,匹配度是零,接口完全空出来了,趁现在,你们可以用链接机甲精神网的标准步骤试一试链接那台机甲,对接成功的话,就能反向控制,不用怕,将军在这。” 他蹬鼻子上脸,直接把林静恒当成了助教。 林静恒没吭声,臭大姐成片的机甲全在湛卢精神网覆盖范围内,被他秋风扫落叶似的扫荡过去,对方吓傻了,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屁大的小机甲有这么大的精神网。 反应过来再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合唱团”的队形乱成一团,臭大姐也不知从哪招来了一帮水货驾驶员,可能全是仓促培训上岗的临时工,自行剐蹭碰撞事故就折损了一半人手,操作失误的、自己掉线的乱做一团,间或还有机甲被几个学生瞎猫碰死耗子似的成功控制,因为基本不会开,被反向控制的机甲发疯似的猪突狗进,在原地做出各种诡异动作,还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偌大一个机甲战队转眼被扫荡干净。 然而林静恒也没能威风太久,三分钟一到,湛卢却几乎耗尽了小机甲北京的能源,机甲的低能储警报响成一团,再难以为继。 独眼鹰:“我就说装逼遭雷劈,湛卢,你也太费电了!” “等等,”陆必行说,“对方发来通话请求。” 林静恒:“关上报警器,接。” “有骨气”的臭大姐“宁死不屈”地朝他们嚷嚷道:“停停停,大、大佬,独眼鹰大哥,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是混账!不是东西!” 他话音刚落,机甲北京就只剩下保底能源,湛卢铺开的精神网被迫消散,人工智能重新变成机械手,落到林静恒手臂上。 林静恒和独眼鹰两人站在快没电的北京上,完美地维持了“算你识相,先饶了你”的表情,像两个能生杀予夺的世外高人。 臭大姐成功被他俩唬住,感觉到方才的压迫力消失,还以为是自己投降投得及时,连忙大松了一口气,谄媚地笑起来:“独眼鹰大哥说得对,面对凯莱亲王这种人类公敌,我们就是应该同仇敌忾!现在万事俱备,就缺少这位……您怎么称呼?” 林静恒爱答不理地吐出一个字:“林。” “什么?您就是黑洞的四哥,哎呀,久仰久仰,百闻不如一见!”臭大姐张开大嘴,朝他展示了两颗镶了钻的门牙,“我们就缺四哥这样的人才!独眼鹰大哥是我的亲人,亲兄弟,之前做生意就一直给我优惠,今天又把四哥给我们带过来了,蓬荜生辉啊!不瞒您说,我都好久没这么走运过了,回去得好好查查日子,一定是我那倒霉的诞生星逆行结束了!” 林静恒对八星系人民的节操有了更深的领悟。 就这样,光杆司令臭大姐强颜欢笑地把他们领回了自己老巢,留下一堆驾驶员已经昏迷的机甲,有苦说不出地飘在宇宙里,等待回收。 几个人来到走私贩子的地下王国,那是一块人造的空间站,从天上望去,目测大约有一万多平方公里,还有一半的面积用来存放机甲和武器,人口显得颇为稠密――新星历时代,已经鲜少能看见这样密集的人口了。 “空间是有限了点,”臭大姐说,“以前就是个补给站,现在没办法了才开始住人,放个屁能砸脚后跟的小地方,住了上千万人口,实在已经到极限了,我们也很发愁。” 独眼鹰冷冷地说:“你最好不要耍花样,就算我们从机甲上下来,弄死你也不费事。” 臭大姐苦笑了一声:“哥,我是欠你钱,合同上签的尾款是三个亿的‘八币’吧,我现在划给你,你要吗?” 联盟八大星系,因为巨大的贫富差距,只好使用不同货币,不同星系的货币有一定汇率,第八星系的货币全名叫做“新星历第八星系通用货币”,简称“八币”,和平年代,拿到其他七个星系就已经不怎么值钱,现在整个联盟政府都摇摇欲坠,人心惶惶的第八星系又被星际海盗战局,八币更是跟废纸没两样。 “不瞒几位,我们这里物资储备还算够用,武器和机甲也充裕,但都没什么用,实在是太缺有效战斗力了。矬子里拔将军似的选了一批看得过去的,好不容易教会了他们机甲操作……水平您也看见了。”臭大姐脸上谄媚之色略微消去了一点,带着他们走上主街。 虽然只是个空间站,但已经颇有生活气息,有人在街边摆小摊,路边的苍蝇小馆刚开门,楼上有人正在露天阳台上烘干衣服,听见声音,好奇地探头往下看,几个孩子追跑打闹着呼啸而过,嘴里十分文明地大喊着:“我要把你们炸成狗/屎!突突突突――” “现在外面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我们能在这躲多久,”臭大姐正色下来,看了林静恒一眼,“四哥我以前听说过,今天既然有缘分见一面,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北京β和凯莱星都回不去了,这几天传来消息,凯莱亲王卫队总共炸了三颗行星,封锁了星际要道,把剩下的行星代表都叫过去开会,逼他们承认自己的统治权,我知道,现在诸位肯定是无家可归。我把你们领来,也不是怕你们……” 独眼鹰冷笑了一声。 臭大姐皮厚三尺,装没听见,继续诚心诚意地说:“我是尊重有本事的人――报仇不报仇的另说,这里上千万人,老幼妇孺一堆,既然来投奔我,我就有责任保护他们,在大气层外狙击诸位,也是因为我们胆小,害怕生人。不过现在既然误会解除,化敌为友,我看几位也反正没别的地方好去,不如干脆住下,加入我们的自卫队,大家不是双赢吗?” 独眼鹰凉凉地说:“是啊,打得过就杀人灭口,打不过就想办法勾搭进来化敌为友,给你们当打手。臭大姐,你这脑袋没白长这么大,越来越能算计了。” 臭大姐涎着脸:“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其实不光是防卫方面,技术上也很捉襟见肘,这空间站本来不是住人的,现在负载、人工大气问题都很紧迫,我们缺少技术方面的专家。我的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了那么一个破网,没想到一照面就让您那边给破解了,还有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那么小的机甲有那么大面积的精神网,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希望啊……哎,到了。” 他停在一座高楼下,那高楼的建筑风格和臭大姐本人一样,也显得十分珠光宝气,正门上一块牌子,上面霓虹灯缠绕,活像个夜总会,写着:“第八星系自卫队。” “欢迎加入第八星系自卫队。”臭大姐站在妖娆的门牌下,张开双臂,“这是我们的地下王国。” 32|第 32 章 地下航道擦着边穿过第八星系边缘,一直往域外方向延伸,途中据说要经过三个地下补给站,第一个补给站在第八星系外围的小行星群附近,坐标十分隐蔽,“自卫队”目前就盘踞在这里。 “臭大姐”――此人大名叫“斯潘塞”,自觉除了身材略苗条以外,整个人都充满了英雄的阳刚之气,他也不知道八星系的这些臭流氓们为什么要给他起这么个侮辱性的外号,不过好在大家都是互相侮辱,也不能算吃亏。 斯潘塞先生家里的祖业就是星际走私和黑市交易,笃信“狡兔三窟”的道理,目前,后面两个补给站作为备用基地,坐标地址都是严格保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打算等到山穷水尽时,再撤到那边当退路。 自卫队行政大楼有六层高,顶层是客房,楼道里有个瘪三似的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随叫随到,房间里还配了保姆机器人,可以点菜,在这么个避难的空间站里,称得上十分豪华了。 基地上空飘着能源塔,相当于是人造的“恒星”,透过人工大气均匀地落在空间站上,湛蓝的天空足能以假乱真,只有远远眺望“地平线”时,能看出一点不自然的端倪――“天地”交接处,没有那一条鱼肚白的线。 一行人在基地休整了一宿,连月的太空漂泊,至此才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连半夜三更在大街上吵架扰民的人声都十分亲切,让人想起北京星上永远不会闭嘴的“日可云车”。 第二天,热情洋溢的斯潘塞上门来请,先是带他们参观了“自卫队”的军容军貌――老实说,十分没有人样――又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基地倒不是临时的,你们看这些楼、还有住宅区,都有好多年头了,不少人在这住了大半辈子。”臭大姐从楼上指了指不远处的街道拐角,“看那。” 只见那楼底下,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正分为两派,进行着一场武力冲突。 新星历时代的人,大约二十来岁长成,此后会一直保持这个面貌,直到超过两百岁,才算是“人到中年”,生理机能开始滑坡。中年不长,大约三四十年后,就会渐渐显露出老态,走向人生终点。 看这些“夕阳红”们白发苍苍的模样,平均年龄怎么也得二百五以上了。 然而这群老二百五们老当益壮,朋克不减当年,为首的一位大爷拎着菜刀,嘴里缺了两颗牙,说话漏风,也不耽误他放狠话说要砍人全家。 “年轻时候在太空里跑货讨生活,一辈子也没有身份,只好到地下城养老。”臭大姐耸了耸肩,推开窗户破口大骂,“去你娘的老龟孙,给老子滚远点,别在老子楼底下吵吵!” 夕阳红们抬起头,集体朝他竖起了中指。 臭大姐不好意思跟“二百五”军团一般见识,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关上窗户:“见笑了,地方小人多,那边机甲消耗又多,基地里能源有点紧张,冲突难免。” “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林静恒忽然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方不方便请教。” 臭大姐屁颠屁颠地说:“别客气,您说。” 林静恒:“基地的人既然都是在地下航道上做走私生意的,按理说也是星际间飘惯了的,怎么,凑不出一个机甲队?” 陆必行本来站在窗边,津津有味地围观着夕阳红们的战争,听了这句问话,他忽然一愣,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 就听臭大姐苦笑了一声:“四哥太高看我们啦,小生意人讨生活而已,谁碰过机甲?一辈子攒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商船很不错了,大走私贩能有多少?大部分都是下水道里的耗子,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陆必行的眉心轻轻一拧,臭大姐这话没落,他就忽然朝学生们招招手:“你们没见过在空间站长期定居的吧,人工大气层和气候环境都跟普通星球上不一样,走,我带你们出去转转,好好长长见识。” 学生中,有敏感如薄荷的,已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但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陆总……” “走走走。”陆必行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连推再拽,“听他们聊天很无聊的。” 薄荷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林静恒冲她一点头,一直目送着陆必行把稀里糊涂的未成年们都领走,他的嘴角才一弯,露出了一点不怀好意的似笑非笑。 “哦?”他缓缓地说,“从没碰过机甲,那您这批机甲买得很及时啊。” 独眼鹰直到这时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神陡然冷了下来。 臭大姐神色微变,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独眼鹰却不容他躲,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臭大姐的领子,把他整个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什么意思?从来不用机甲,偏偏两个月前突然从我那收购了一大批?那时候你就知道,星际海盗近期会有动作,是不是?” 臭大姐挣扎着勉强冲他一笑:“大哥,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屁!”独眼鹰当场炸了。 林静恒添油加醋似的在旁边“劝”了一句:“是啊陆兄,保持克制,有话好说。” “你在我面前狗似的跪舔,又套近乎又卖惨,死乞白赖地让我给你折扣、给你分期,你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嗯?”独眼鹰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某种猛兽的咆哮,双手青筋暴跳,几乎要把臭大姐那根小细脖掐成两截,“你看着我,是不是心想‘看这老傻x,现在多得意,星盗一来他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是不是?” 臭大姐皮下充血,脸涨得通红。 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角冷眼旁观。 “就是第八星系政府想私下里买机甲,都得按着我的标价来,老子这么多年做生意,没给过谁甜头,我看你可怜,你是不是我傻,我是个冤大头?”独眼鹰猛地把臭大姐掼在地上,一拳砸了上去,“我x你祖宗!” 臭大姐被他这一记老拳掀掉了半颗门牙,损失了碎钻半克拉,鼻血顿时长流满襟,他蜷在地上,狼狈地咳成一团:“我……我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林静恒说,“要是所有人都知道要大难临头,怎么浑水摸鱼?怎么低价囤积物资和武器?别说折扣了,陆兄你的机甲大概一台都不会往外卖了吧?” “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星盗动静的,你明知道凯莱亲王会卷土重来,明知道这个星盗袭击会是什么规模,凯莱、北京……那么多人帮过你、拿你当兄弟,替你牵线搭桥,你一句示警也没有,自己躲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独眼鹰的嗓子破了音,“你是人吗?!” “我有什么办法!”臭大姐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不是你财大气粗的陆爷,我也没有那么大能耐去搞军用机甲!这事我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联盟政府是废物,那时候第八星系所有人都会疯,你们都会出来抢物资、囤武器,谁不是只管自己,不管别人死活?!万一有人盯上我的行踪,我没有技术跟你们去较量,可能连这个地下航道的秘密都保不住,消息走漏一旦传到了域外,那些海盗们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就没人能预测了!我不做好万全准备,我怎么活?这些人……这些一辈子连个身份证都没有的人怎么活?你告诉我!” 独眼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大半辈子的家当全在凯莱星上,逃亡路上,他一直强压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惦记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事,假装潇洒得若无其事,但怎么可能真没事呢?他生于凯莱、长于凯莱,年少时带头反抗过凯莱亲王的暴/政,曾和无数有名无名的英雄们并肩作战――凯莱星上不仅仅有他将近两百年攒下的家业,还有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最热烈的记忆。 哪怕早一天、早一个小时告诉他…… 臭大姐声嘶力竭:“换成你是我,你就能义气得大公无私吗?站着说话谁都不腰疼!” 独眼鹰从来都觉得“农夫与蛇”这个故事里的农夫脑子有坑,万万没想到,自己也客串了一把,他信奉丛林法则,少有什么能触动他,臭大姐那个声泪俱下的“彩虹病毒”的故事触碰了他稀少的恻隐之情,现在看来,完全是心肝喂了狗。 独眼鹰恨不能活剜了臭大姐,一把掏出了平时别在身上的激光枪,对准他的脑袋:“这事该有个说法。” 臭大姐自卫队的卫兵“呼啦”一下涌了进来,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枪口对准了不友好的客人。 臭大姐扭头把流进嘴里的鼻血呸在地上:“独眼鹰,我拿你当朋友,你给脸不要,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了?” 林静恒站直了:“这是谁的地盘?” 臭大姐被他这意味深长的反问问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还不等他回话,行政楼的地面忽然震颤了起来。 林静恒吝啬地一笑,拍了拍胳膊上的机械手:“这行政楼地下还藏了一架机甲……三个能量核,还是重型机甲呢,是秘密武器吗?” 臭大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还不明白?”林静恒冲他一低头,“所以你到现在也没想通,我那架小机甲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精神网,对不对?” 臭大姐震惊得舌头打成了蝴蝶结:“你……你……你……” “因为我用的不是那台小机甲上的精神网。”说话间,整个楼都开始摇晃,地下的怪物好像听到了谁的召唤,苏醒过来,发出“隆隆”的叹息声,顺着墙体和管道而上,林静恒笑了,“不如你现在说说,这里是谁的地盘?” 这时,一个自卫队的人通过基地内网发来警报:“老大!机甲库……机甲库里闹鬼了!刚才它们集体往前走了一步,自动上了导弹!没人碰啊!”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缴械,把整个地下航道和所有空间站的控制权都交出来,要么我只笑纳你这几台不错的机甲,把你这人满为患的破地方炸成渣。”林静恒旁若无人地走进荷枪实弹的卫兵们中间,“你喜欢哪个?” 此时,基地里无知无觉的人们并不知道,不远处的行政楼里正在进行一场事关他们生死的讨价还价,感觉到地面的震颤,缺了门牙的老头毫不在意地对陆必行一摆手:“没事,这鬼地方,不定又哪出问题了,三天两头要震一震――你接着说。” 夕阳红老年打手团们冲突的根本原因,是豁牙老头和隔壁瘸腿老头因为一块能源板起了矛盾,空间站超负荷运转,能源系统规划极其乱套,大部分都供养机甲去了,居民每天供电都要限时。很多人自制了简陋的光能源板――大约也比原始人的太阳能电池高级不到哪去――难看的能源板支得到处都是,抢夺来自上空能源塔的能量,因为居住密集,难免互相挡光,三天两头要互相干上一架。 “补给站上面的核能源塔应该是九百年前星际大航海的时代留下来的,”陆必行三言两语间,已经利用自己多年来调/教小流氓的经验,和冲突双方打成了一片,手里端着瘸腿老头给的热茶汤,旁边豁牙老头则正拿着打架用的菜刀给他削苹果,陆老师在大街上开了个临时的科普讲座,跟人聊得热火朝天,“星际大航海时代的一大创举就是这种‘人造恒星’,当年这个叫做‘种太阳’工程――怀特,你们几个别光傻站着听热闹,记笔记――这里面储备的能量足够支撑上万年,即使空间站被废弃也能源源不断地发光发热,能量来源不是问题。我刚才看了,你们整个基地的能量供应,用的还是最早给过路机甲和商船充电的能量系统,充电器能支撑一个城市的人吗?效率太低了。民用能源和机甲库也完全没必要分开,机甲日常起落的冷却装置能支撑一个热电站,够你们用了,没地方放可以做成悬浮的。” 豁牙老头把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他,嗤笑道:“小崽子,说得倒轻松。” “本来也没什么,”陆必行说,“空间站那么多机甲,没有日常维护的机器人修理队吗?只要方案做好了,也就是给修理队修改个程序的事。” 瘸腿老头:“说得这么厉害,你是干什么的?” 陆必行谦虚道:“只是个教书的。” 一众老头老太太们哄堂大笑,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吹牛越来越不打草稿。 “吹了那么大的牛皮,我以为你是沃托研究院的航天专家呢?” “小鬼,你种过几个太阳?” “你以为热电站是发面饼吗,说团一个就团一个?” 陆必行脾气很好,被老头老太太们边嘲笑边动手动脚也不生气,跟众人一起笑了一通,把苹果切成几块,分给了几个开不得玩笑的学生,塞住了少年们准备反唇相讥的嘴。 这时,有一个老太太伸出拐杖,敲了敲他:“小孩,你说得这么热闹,能把那个修好吗?” 陆必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只见狭窄的街道中间,有一个悬空的三百六十度大屏幕,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像是死了好多年。 “我年轻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跑一趟货,活着回来,然后坐在广场上看一场电影。”老太太说,“大概五十多年前吧,据说是磁场干扰还是什么,坏了,再没亮过,现在外面局势紧张,基地里不敢对外通讯,没有信号,连电视也没得看,我们这帮老东西没事干,只好每天找碴打架,你这牛皮吹得上天入地的,能让它重新亮起来吗?” 33|第 33 章 臭大姐可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别看这破基地连用电都限量,私牢建得却十分精良。私牢迷宫似的深藏在地下,有双层电磁信号屏蔽层,层层叠叠的牢门一落下,别说是臭大姐,就是纤细如蚊蚁也别想逃出去。 “劳驾斯潘塞先生,你先‘病’几天吧,有需要的话,我会随时来找你。”林静恒把臭大姐和他那一干卫兵缴了械,挨个扔进了单间,分别关押,临走仔细欣赏了一下这地下监牢的独特设计,冲他一挥手,“这么精致的地方,你不多住几天可惜了。” 臭大姐有心破口大骂。 林静恒脚步一顿:“对了,我脾气不好,你注意不要乱说话。” 臭大姐并不敢真的激怒他,听了警告,只好把污言秽语咽回肚子,憋得脖子粗了一圈,憋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说完,不等林静恒嘲讽,他自己脸先红了,觉得这句话说得实在英雄气短,像个伪娘,羞耻得要掉眼泪了。 机械手形象的湛卢竖起一根手指,提示说:“先生,您违反了联盟军事管理条理中‘禁止虐待俘虏’的相关条款,根据估测,监/禁地的面积和采光情况均不符合联盟标准,侵犯了囚犯的基本人权,您还威胁对方……” “唔,”林静恒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人要来罚款吗?” 湛卢:“……” “没有罚款,就没有人权。”林静恒把机械手湛卢竖起的小拇指往下一压,“没事不要自己录入无关数据,跟谁学的?还翘起兰花指了。” 私牢再往下,就是臭大姐存放机甲的地下仓库,林静恒带着湛卢直接坐电梯下去――三核的重机甲简称‘重三’,机身长达一公里以上,这种机型早在新星历240年,就已经彻底被联盟从军队里淘汰了。 “我上次见到重三,还是在乌兰学院念书的时候。”林静恒说。 “您入学第一年,机甲操作拿了满分,其他科目都不很理想。”湛卢说,“陆信将军私下致电校长,要求扣发您当年的奖学金,避免助长偏科还嚣张的歪风邪气,不过校长先生很教条,以校规为由拒绝了他。” 林静恒一愣:“什么?” 他入学乌兰学院的时候才十四岁,是整个学校最小的学生,叛逆心正强,我行我素,不少老师跟陆信告过状,他被念叨得不耐烦,就用学年末肯定能拿奖学金来打赌,赌注是让陆将军闭嘴一个暑假……毕竟,两个月憋着不能长篇大论,对陆将军来说是一场酷刑。 湛卢欲盖弥彰地替前任主人辩解:“陆信将军非常关心您的教育,并不是怕输给您才作弊的。” 林静恒:“……” 是哦,那他还挺正直的。 重三虽然古老,但毕竟是重机甲,量级与普通机甲不可同日而语,机甲“北京”拿到它面前,就像是个塑料的小甲虫,只是稍微启动预热,都会引发一场小地震,如果它在地下随便移动,大概能把一排街道顶塌了。 不过好在,它其实也不能随便移动。 方才湛卢的精神网一覆盖过来,林静恒就发现了,这架机甲的机甲核损坏非常严重,基本报废,也就能预个热发出点动静。应该是发生过机毁人亡的事故,被不法商贩捕捞回来保养个外壳,当成稀罕物件高价卖到黑市,糊弄不识货的大傻子――臭大姐还以为是基地水货们精神力不够,才无法启动它的。 “这应该是新历170年,联盟生产的最后一批三核机甲,此后进入超时空重机甲时代,技术上翻天覆地,旧机型就停产了。”湛卢的声音回荡在机甲存放室,说着,机械手上打出一道荧光,落在机甲尾部,“您看,这里有生产编号。” “联盟所有的重机甲都有档案,即使报废也都会回收,按理说不该流到外面,”林静恒仰头望着庞大的机身,“翻一下你的数据库,按着生产编号查查,这架机甲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生,我的数据库里无法找到这个编号,这是一台生产出厂时就没有被记录在册的机甲。” 林静恒深深地皱起眉。 重机甲与普通的小机甲不同,重甲是国之重器,军方管理极其严格,从生产到报废,都像联盟议会后面碑林的石头一样有数,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走失一架。 这说明什么? 林静恒忽然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独眼鹰在私牢入口等着他,没跟下去,因为怕自己一时手滑枪毙了臭大姐,此时,他脚底下已经积攒了一层烟头,正七窍生烟地喷云吐雾。听见脚步声,独眼鹰头也不回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清点物资储备和武器装备,包括这个基地和他后面那两个秘密仓库,确认战备是否充足。”林静恒说,“然后我要利用基地的硬件打开对外通讯和定位,召集白银十卫,白银九是在八星系外围失联的,离这里应该不远。另外,下面有一架‘重三’,机甲核损坏严重,正好可以把湛卢装上去,解决他费电问题,其他地方需要找个机甲师做个检修,我去找陆必行。” 独眼鹰“唔”了一声,罕见地没跟他找碴吵架,跟在林静恒身后,他顿了顿,忽然问:“打开对外通讯,这里的坐标可就暴露了。” “嗯,知道,”林静恒说,“战备一旦清点完毕,就沿着地下航道先转移到斯潘塞那两个秘密仓库,正好拿这个基地做诱饵,给白银九开个刃。” 独眼鹰说:“我没说物资――基地里这些人呢?” 林静恒头也不回:“关我什么事?” 独眼鹰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开联盟五年,也没能让你沾一点人情味。” 林静恒冲他嗤笑一声:“你是想要阿瑞斯冯的脑袋,还是想充满人情味地在这鬼地方玩‘星球大亨’?”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离开来到行政楼的大门口,就在这时,不远处爆发了一阵欢呼。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去,蓬头垢面的主妇从密集的居民楼上探出头,追跑打闹的蠢孩子们也都伸长了脖子―― 只见空间站正中间,高高耸立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屏幕居然重新“活”了过来,正上方的人工大气层中浮起一层透明的黑膜,隔开白天的强光,避免影响画质,屏幕在挡光膜下花瓣似的层层打开,托起立体的成像。 那是个老电影的片头,慢镜头缓缓扫过,漫山遍野的鲜花渐次绽放,一束光从视野外打进来,埋藏在空间站各个角落的音响设备集体发出低沉的提琴协奏,音箱年久失修,有些已经坏了,有些虽然还在苟延残喘,但是走音,荒腔走板地混杂在一起,好像来自遥远星空之外的回响,人们先是沉默,随后欢呼了起来,过节似的涌进屏幕下的小广场。 广场早就变成了处理基地里生活垃圾的临时堆放点,臭气熏天、人迹罕至,人们很快开始自发动手清理垃圾,尖叫和口哨声简直要盖过电影原声。 五十年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站,他们相依为命,惶惶不可终日,从不敢期待一成不变的逼仄生活会有任何改变。 有个老人哭了,因为空间站里虽然有高楼、有人造的蓝天、以假乱真的重力,可是没有高山和深谷,没有年复年年的寒来暑往,那些星球上的美景离他们太过遥远,遥远到她已经忘了拂过湿润泥土的春风是什么味道了。 不远处,陆必行被一帮破衣烂衫的人们抛了起来。 “别别别,一般热情就好了,太热情我吃不消,大家文明观影,文明!”他手忙脚乱地推拒,“那个爷爷就别跟着起哄了,赶紧让开,我非得把您老砸骨折不可!不就是一个屏幕吗,先别激动啊,咱们要干的工程还多着呢!” 林静恒轻轻一皱眉,站住了。 陆必行十分灵活地从人群中钻了出去,迈步上了一个垃圾桶,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个扩音器,可能还是地球年代的产物,上面积了两个时代的灰。陆必行一弯腰揪过傻学生斗鸡,在斗鸡一脸无辜中,用他的白衬衫把拇指大的扩音器擦干净,暂停了屏幕上的电影。 假以时日,陆必行大概能出门组织个邪教――小小一个垃圾桶,愣是让他踩出了星海学院礼堂的架势。 “喂喂,”陆必行摇摇头,“音效不行,多少年没维护了?一会把设计图找出来,我们挨个挖出来修――大家好,我是你们老大斯潘塞先生刚从天上捡回来的,我的主业是老师,副业是修理工,上至机甲商船大气层,下至水管灶台能源板,除了天上的等离子能量塔和诸位家里的马桶,其他都可以来找我咨询。” 众人哄笑。 独眼鹰叹了口气,打算穿过人群去把陆必行叫回来。 林静恒却没动,靠在风骚的行政楼建筑下,他远远地注视着在垃圾桶上发表演讲的年轻人。 “这只是第一步,”陆必行兴致勃勃地给基地的居民们画大饼,“屏幕修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把环城的音响也修好,毕竟娱乐才是人生大事,等大家能一边看电影一边工作的时候,我们干点其他的大事。” 底下有人问:“干什么大事?” “首先要梳理基地的能源系统,争取让大家24小时都有供电,自卫队随时能来一场机甲演习。”陆必行说,“能源跟上了,我们再重新规划修整基地里的各项生活设施,完善各项生态循环,构建星球级别的反导防御系统……” 第八星系的首都凯莱都没有反导系统,基地里的乡巴佬们被这个天大的牛皮震惊了,陆必行话没说完,听众们就哄堂大笑。 有人喊:“然后我们就可以近打星盗,远征八大星系吗?” “我们还要成立联盟政府,走向人生巅峰!哈哈哈,那我要求立法,外面的贱/民都要给我下跪,亲我的臭脚舔我的鞋底,美女除外。” “快下来吧小子,我还要看电影呢。” “能不能先把自卫队那群废物点心修好?” “不能,他刚才说过不修马桶。” “喂,小子,你怎么能歧视马桶,你的屁/股同意了吗?” 斗鸡忍无可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从人群里一跃而起,薅起嗓门最大的一位就动了手,与此同时,有正好不当值的自卫队队员混在人群里,本想看场电影,无缘无故遭到辱骂,顿时也怒不可遏地加入战斗,打成了一团。 陆必行不怎么在意地摘下扩音器,早就对众人的耻笑习以为常,在垃圾桶上坐下,他鼓捣着打开了基地多媒体的乐库,挑了一首古老的斗牛曲,给英雄好汉们伴奏,自己跟着吹起了口哨。 旁边有人递了根烟给他,是十分粗制滥造的便宜货,陆必行扭头一看,递烟的是个年轻人,脸上骨肉未丰,还带着很浓的少年气,不会超过二十岁,却已经穿了自卫队的队服。 陆必行欣然接过去:“谢谢,怎么称呼?” “周六。” “姓周吗?你看不大出有东方血统。” “不,我是个孤儿,没有姓,他们捡到我的那天正好是周六,所以都这么叫我,”少年一耸肩,“反正在第八星系,名字也不太重要。” 他额头饱满,双目平直而深邃,薄嘴唇,嘴角略微有点往下撇,看面相,让人觉得他长相挺“聪明”,只是聪明得有点倨傲。 周六问:“他们打起来了,你不生气吗?” 陆必行叹了口气:“老天让我帅成一个祸水,我也很苦恼。” “外来的,你其实是个写小说的吧?”周六说,“第一次来地下城?” 陆必行捏着烟,转头看着他。 “这个基地本身就是个废弃的补给站,官方不要了,走私贩才敢偷偷捡回来用,”周六说,“天上的能源塔也是捡的,你见过正经空间站上面还配个假太阳的吗?那个能量塔是旧星历时代没有回收的实验品,流落到八星系,被我们东拼西凑地拖来当太阳用,不然见不到阳光,这些老废物们容易自杀――我们这基地就是捡破烂拼出来的,跟流浪汉在路边拿纸箱搭的狗窝没什么区别,说不定哪天来场大风就给掀了,大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很不安,你以后别开玩笑了。” “‘天地’都是拾荒捡回来的?”陆必行好像有些讶异。 周六自嘲地一笑。 就听陆必行又感叹了一句:“那你们不是跟传说中造物的神差不多,太牛了吧?” 周六居然有点无言以对。 陆必行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远看见独眼鹰一脸暴躁地挤进人群,他从垃圾箱上跳下来:“我老爸来了,可能是叫我去吃饭,改天聊,你跟我的学生们差不多大,有空可以来听我讲课。” 独眼鹰面沉似水地朝他招招手:“你装行李里的那几个小累赘呢,不管他们?” “没事,”陆必行说,“都是资深小流氓,知道怎么打架打不坏,让他们活动活动吧,就当是体育课了。” 独眼鹰裤腰里插着激光枪,一脸凶相,聚众斗殴的人们都自动避让了他,很快让出一条通路。 独眼鹰背着手,沉默了一会:“你早知道臭大姐隐瞒了星盗的消息。” “嗯。” “什么时候?” “照面的时候,”陆必行隔着几步远,把烟头扔进了垃圾箱,“他手下那自卫队的水平比我学生强不到哪去,一看就是以前没碰过机甲的,我一听你说他大批购入机甲,还分期付款就明白了――不过我以为你们打算在这修整一阵子,没想到林那么快撕破脸。” 独眼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把那几个小崽子叫出去?” “薄荷全家都在北京星上,怀特父母已经准备好移民,”陆必行笑容收敛,“维塔斯和小黄也是……” 独眼鹰:“你怕他们激动起来动手吗?” “是你动手了吧?”陆必行看了他一眼,“爸,你这样以后会三高的。” 独眼鹰抬手在他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如果不是你的学生正好出走,你可能就离不开北京星了。” 34|第 34 章 陆必行想了想,忽然说:“老陆,你是因为这个才特别愤怒吗?” 独眼鹰先是噎了一下,随后粗声粗气地说:“滚蛋,少自作多情,老子是因为心疼我自己的家当!” 陆必行拍了拍他的肩膀:“家产这玩意,就像在河沟里用沙子堆个临时堤坝,圈住那么一点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百年之后沙堤一塌,水流又是与泥沙同下江洋。站在全宇宙的角度上,往前看是亿万年,往后看也是亿万年,你手里的东西不算你的,充其量是寄存——反正将来也是便宜我,想开点吧,我都没说什么呢。” 独眼鹰仍要垂死挣扎,冷笑一声:“谁说家产要留给你?你又不是我儿子,你是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据说这句话已经和“再不睡觉晚上大灰狼来叼你”一起,入选了恐吓四岁以下儿童专用套餐。 陆必行听完沉默了一会,有点难为情,忍不住往四周看了看,鬼鬼祟祟地说:“老陆,再怎么说我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你能不要在公开场合叫我‘宝宝’吗?” 独眼鹰:“……” 陆必行拿他的波斯猫爸爸寻了个开心,寻完,也没忘了正事:“你们没把斯潘塞打死吧?这基地最早的设计图还有吗?我要用一下。” “不用去了,”独眼鹰的脸色沉下来,“那位联盟上将已经打算把这个基地当成诱饵,送给星盗了,你好好休息几天,别整天无事忙,让你那几个学生也别到处瞎跑,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不然到时候出了意外可没人顾得上他们。” 陆必行回头看了一眼拥挤的建筑和人满为患的街道:“这么快就要撤离?那还是要解决能源问题啊,不然这么多人同时走,大规模的机甲或者星舰同时起落,基地搞不好会过载,还有……” 独眼鹰打断他:“不是,你没明白。” 陆必行一愣。 “别说这里只是个小小的空间站,里面住的都是毫无价值的垃圾和人渣,就算是第一星系的首都星沃托,只要有必要,他都能毫不犹豫的扔了。你知道战争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一盘棋,伤亡率只不过是个数字。”独眼鹰说,“你是不是觉得,在北京星上他对你还不错?那是因为当时你们没有利害关系,你不了解他。” 陆必行一扬眉:“老头,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就没见你离开过第八星系。所以就以林上将的年纪,你俩到底能有什么恩怨啊?他小时候拿弹弓砸过你玻璃?” 独眼鹰狠狠地咬了咬嘴里的烟头。 陆必行只好正经了一些:“别说恩怨,就连你认识他这件事其实都挺奇怪的,能说吗?不能说也无所谓,我以后继续拉偏架好了。” 独眼鹰:“你还知道你拉偏架!” 陆必行一摊手:“他是我的赞助人,你呢,只是个一毛不拔的爸爸,不给钱的爸爸当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爸爸——何况人家还比你年轻貌美。” “年轻”和“给钱”这两项是客观事实,没什么好说的,独眼鹰又不方便敞开了和林将军比一次美,气得鸳鸯眼差点变了颜色,好一会才顺过这口气来。 陆必行:“还是你跟上一辈的谁有仇?” “林静恒的……不知道算养父还是老师,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独眼鹰近乎斟词酌句地开口说,他艰难地说了这句话,又补充了一句,“过命的朋友——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这个人被诬陷有罪,死了。” 陆必行:“你的朋友?我见过吗?” “没有,那时候还没有你。”独眼鹰顿了顿,“这个人……人缘很好,诬陷他的人认为他很有势力,整个联盟遍布他的余孽,即使死了,也能吓破一些人的胆子,所以他们需要找一个人,来接管控制这股势力,那个人就是林静恒。” 陆必行迟疑了一下:“这个故事里的反派……都这么尊重遗产继承法吗?” “不,”独眼鹰静静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好像穿过了年轻人的身体,落在一百多年前、满目疮痍又充满希望的第八星系,“他们刚开始不相信林静恒会死心塌地地忠于联盟,恰好当时,那个人有几个桀骜不驯的旧部叛乱,为了试探,他们派了他去,你知道他的战绩吗?伟大的林将军真是初出茅庐、一战成名,击毁‘敌军’机甲上百架,其中有一个营甚至全部殉难、无一幸存。而三个叛乱的旧部,两个直接机毁人亡,一个被他强行突破精神网的时候受了重伤。” “变成植物人了?” “痴呆失智了。”独眼鹰古怪地笑了一下,“后来这个人被关进了特殊的监狱,再没有见过天日,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大概像条狗吧?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讨厌林静恒吗?对,那个人出事的时候他还小,站出来也只是个小炮灰,他要明哲保身,我赞成。后来他从军入伍,为联盟效命……毕竟他是名门出身、第一军校毕业,这也合情合理。可他居然能干净利落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下手,但凡他还有一点人性,就该一枪结果了巴特,让他像个人似的死了,也比尊严扫地强。” “巴特?”陆必行重复了一遍他无意中泄露的名字,“路德?巴特?你的朋友是联盟将军陆信?我在小说里见过,但是联盟的官方信息里……官方信息考证不到。” 其实是查得到的,联盟虽然对陆信其人讳莫如深,但他“背叛”和“反人类”两大罪名都记录在案,写得清清楚楚,陆必行的阅读向来偏且杂,这些他都看过,只是为了照顾独眼鹰的感情,临时假装不知道。 独眼鹰却已经觉得自己说多了,摆摆手不肯再提。 “好吧,”陆必行十分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我去找林聊聊。” 独眼鹰皱眉:“我刚才说那么多,你都当耳旁风了?” 陆必行一笑:“不认识的人就算了,不过我在北京星上跟他混得挺熟的,了解还是有一点的,老陆,你说的这一堆事,自己都不是亲历者,你这是二手信息,逻辑上说,二手信息不一定比我的观察准。” “你观察个屁,”独眼鹰愤怒道,“观察脸吗!” 陆必行好脾气地容忍了更年期老男人的暴躁,扭头冲他几个学生吹了声长长的口哨:“英雄们,战役结束了吗?结束了跟我走!” 独眼鹰看着他,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点疑虑——陆必行虽然从小就痴迷于各种奇怪的技术,但表面上看不出是个怪胎,颇会打扮,也颇会讨人喜欢,少年时在凯莱星上,也吸引过不少颜性恋的小丫头,都被他和风细雨地打发了,独眼鹰一直以为他看着活泼,其实骨子里是个死宅,将来打算跟机甲结婚。 现在看来,这小子那么清心寡欲,也有可能是他并不喜欢小丫头们,而当时身边恰好没有什么齐整的男人! 独眼鹰后背的毛都炸起来了:“慢着,陆必行,你给我滚回来,我有话问你!” 陆必行赶时间,已经走远了。 林静恒看见独眼鹰把陆必行从人群里扒拉出来的时候,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预感陆必行很快会来找他,于是泡了一大壶茶,一边翻看臭大姐那杂乱无章的个人终端,一边等着。 可是及至他把自己灌得泡了三趟厕所,陆必行也没来。 能量塔已经转到了空间站背面,基地里夜幕落下,林静恒瞥了一眼时间,描着臭大姐个人终端上的地下航道,假装仔细推演坐标,若无其事似的问湛卢:“陆必行带着他那几个学生参观什么呢?” 湛卢——充了一天一宿的电,已经能支撑人形状态的机甲核听问,走到一边,通过基地内网,很快入侵了各处能用的监控设备:“陆校长和学生在一个自卫队员带领下,把整个基地跑了一圈,正在回来的路上。” 林静恒笔尖一顿,抬眼问:“跑了一圈,干什么?” “测绘,实验,摸底……顺便在实践中给学生讲课。”湛卢说,“学生们现在都在车上,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陆老师把精神充沛的青少年们都讲成了活僵尸,一个个脚下发飘地回到自己屋里,倒头就睡,他自己反倒越来越精神,可能是个超长待机的品种。 回屋以后,他用个人终端把一天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集中处理,高效快捷地梳理出了眉目,这才在天亮之后整理好个人形象,去敲林上将的门。 林静恒大概是刚洗完脸,还在往下滴水,开完门,他懒得去卫生间,直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甩了甩水珠,就算是擦过了:“坐。” 陆必行环顾四周——林将军自己很不讲究,房间却非常整齐,被褥平整得好像没睡过,一丝褶皱也没有,东西也不知道用没用过,反正茶杯茶壶、桌椅板凳……还全都保持着客房的统一布置——他一时有些拘谨,都有点不好意思坐了。 “我知道你打算跟我说什么,”林静恒不废话,头也不抬地泡了杯咖啡,推到他面前,“但是没有对外通讯信号,我就没法联系白银九。星际海盗有哪些联盟没有的科技和武器,我不知道,而他们在域外,百年来彼此之间争端不断、你死我活,连重机甲都直接报废的激烈战斗不知打了多少次,这些人的战斗水平很可能远高于养尊处优的联盟军,我必须召集白银十卫。” 陆必行闻到他身上有股薄荷味,忍不住蹭了蹭鼻子,本能嘴甜:“我看联盟军方公开出版的资料,你和星盗交战没有败绩,自己能掀翻整个自卫队的人也会这么谨慎吗?” 林静恒很想追问一句“你还关注过我的战绩”,但觉得有显摆之嫌,用尽了矜持才没脱口而出,很持重地回答:“自卫队不用掀,自己都能翻。我能随便吹灭几根蜡烛,不代表也能一口气吐出个龙卷风,太高看自己的人一般活不长。” “对外通讯需要用到基地的硬件设备。另外两个补给站因为不常住人,所以缺乏相应的硬件设施,对吧?”陆必行说着,打开了个人终端,面对面地把一张相当复杂的图纸投影到了小桌上,“这个问题我可以解决。” 林静恒往后一仰,眼都快让那乱七八糟的设计图闪瞎了:“这是什么?” “我连夜做的,在地下航道外围构造一个空间场,借用等离子能量塔的能量,相当于做一个大反光镜,对方如果试图追踪信号,定位基地,就会被这个随机转向的反光镜误导到别的地方,”陆必行说,“我给你讲讲这个反追踪原理……” 林静恒并不想听,头都大了两圈,以前都是他有需要,吩咐技术人员去实现,还从来没有技术员敢到他面没完没了的这么嘚啵,林静恒两次举起手来想打断他,抬头一看陆必行发光的眼睛,又没忍心,举起的手指只好转向自己,生生把太阳穴按出了一道红印。 陆必行说到一半,话音一顿,端详着他的脸色问:“昨天没休息好吗?” 林静恒:“……挺好的。” 正在帮忙验算陆必行设计图纸的湛卢抬起头,扫描了林静恒的表情,他记录了无数废品的数据库里浮起两个词,一个是“强颜欢笑”,一个是“忍辱负重”,好奇的人工智能感觉自己发现了新鲜事,高高兴兴地录入并保存了这一数据。 陆必行:“你觉得这个安排可以吗?” 林静恒斟词酌句片刻,耐着性子说:“很多星际海盗都有先遣队制度,这个先遣队叫做‘牺牲’,用人命换情报。在摸不准他们敌人虚实的时候,会派这么一队‘牺牲’试探对方的火力强弱和军备配置,有的时候,先遣队甚至不止一拨人,我怀疑之前几十年里,他们那些大大小小的袭击都是这个性质。他们非常谨慎,一个虚假的星际坐标骗不了他们。” 但是几百年经营,上千万人口的空间站是个足够有分量的诱饵。 特别这个空间站在地下航道上——当年陆信短短几个月收复第八星系,就是因为这里的黑帮、地下边缘人们集体反水,用地下航道开了后门,放进了联盟军,这是凯莱亲王的切肤之痛,阿瑞斯冯得到消息会不顾一切。 “用自卫队当诱饵怎么样?”陆必行飞快地说,“不,也不能说是诱饵,我查了,斯潘塞的机甲和军备足以武装一支中等规模的战队,自卫队可以利用错综复杂的地下航道和镜像打游击,我们有优势,因为基地很小,隐藏好坐标,相当于是隐形的,不像凯莱星那样目标明确地让他们炸。自卫队只需要一点训练——林,到时候你和白银九可以充当黄雀在后的秘密武器。” 对于陆必行这番乐观的妄想,林静恒差点脱口来一句“扯犊子”,咬破了舌尖才咽回去,因为一时想不出委婉一点的同义词,他无言以对,只好微笑。 陆必行看惯了他冷笑、皮笑肉不笑,甚至亲身上阵模拟过林上将的傻笑,还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有点无奈和头疼的微笑——嘴角是舒展的,眉头却没来得及打开,眼睫轻轻地垂下去,亲切得有点不像他,近乎有纵容和宠爱的意思。 “他对我确实不一样,挺明显的,”陆必行心想,有些口干,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再一再二不再三,这是第几次了……所以他是不是对我有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四个字一冒出来,陆必行心里就跟中了电脑病毒似的,这四个字无限次反复循环,没完没了,撑爆了他的内存,将这位科学工作者化成了一个脑残,感觉连空气都尴尬了起来。 35|第 35 章 湛卢十分有礼貌地提示说:“陆校长,联盟官方颁布的‘部队战斗力评测标准’是百分制,经我粗略估计,自卫队的评测结果大约是5分,在星际海盗面前没有还手之力,我想您对他们的估计太乐观了。” 陆必行强行挖出一点神智,组织了一句人话:“没关系,硬件是基础,软件可升级。这一点咱们都清楚。” 林静恒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面貌上,依然看不出他和陆信有什么相像之处,就连性格也不太像――陆信虽然也是个可怕的话篓子,但他其实只是单纯的贫,为人处世上并没有那么圆滑,他的前半生太过一帆风顺,把自己活成了一段光芒万丈的传奇,有时候不免霸道,脾气上来了,还会有点说一不二的不管不顾。 可是陆必行不一样。 他会大半夜不睡觉,风风火火地绕着这破烂的基地跑一圈,一大清早过来,不提自己想干什么,也不提那些被歌颂出花来的人权至上,他只是单纯跑来提出一个方案,这个方案甚至和林静恒的原计划并不相抵触――假如自卫队那帮战五渣和星盗一照面就灰飞烟灭,那也并不影响大局,接下来还可以继续把基地推出去当牺牲品,按原计划办。 也许只是要求一点额外的时间宽限。 他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呢? 林静恒忍不住想:“肯定是那老不正经的波斯猫就知道花天酒地,小时候没好好照顾过他。” 陆必行的脑子里本就跳跃着胡思乱想的小火苗,林静恒这个漫长的注视简直有些要人命,他连忙四下乱瞥一通,希望能找个反光的东西,观察一下自己这个角度够不够帅。 然而他这动作和神态在林静恒看来,却更像是小心翼翼的坐立不安,生怕给别人添麻烦似的。 “我还说过想给他重建一个星海学院呢。”林静恒想。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让步:“斯潘塞手里的航道资料太糙,交战时不够精确会出问题,我需要探明地下航道,绘制军用地图,同时确认两个秘密仓库的位置与情况,开始转移部分物资和军备,再加上在基地构架通讯网,修理那架损坏的重三――大约需要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对外通讯网铺开,搜索白银九,一旦白银九做出回应,通讯建立,第八星系的凯莱亲王可能立刻就会注意到,你觉得这时间够用吗?” 陆必行――因为还在死机状态,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抬头。 “基地管理权限我开给你了――时间不够也没办法,战事瞬息万变,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不能再多了。”林静恒是一个不会妥协的人,所以偶尔妥协一次,业务就格外不熟练。他干咳一声,佯做若无其事状,低头翻看陆必行那份复杂得让人头疼的设计图,冲陆必行摆摆手,想打发他走。 这时,陆必行一把抓住他的手,随即又飞快地放开,手掌接触时间十分微妙――说抓了一把也行,说拍了一下手心也行,只不过前者是耍流氓,后者是“天真无邪的友好庆祝”。陆必行以科学家的精确,刚好卡在这二者中间,几乎给湛卢的人机交互识别功能造成了混乱。 林静恒瞬间僵硬了一下,他不习惯与人靠太近,猝不及防的肢体接触会让他有点不适,但因为不想显得不好相处,只得假装若无其事。 根据不完全统计,一百个谈恋爱的故事,九十个主角都会对心上人不经意的接触有“过敏反应”,回过神来又会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敏感。陆必行实验完毕,认为自己差不多可以得出结论了,林就是有那个意思。 “这怎么办?”他一边六神无主,一边不动声色地转身出门,感觉自己的背影凭空高大了三寸,像走台步一样英俊潇洒地走出去了。 “有那么高兴吗?”林静恒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还有点纳闷,“走路都不会好好走了,跟屁股后面竖了根大尾巴似的。” 湛卢提醒他说:“先生,我觉得就三个月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您没有对陆校长做出详细说明和风险提示。” “他知道,”林静恒叹了口气,伸手把设计图放大,铺满桌子,“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傻,朽木不可雕,硬是把猪塞进星舰,就意味着它会飞了吗?怎么就不明白呢?” 湛卢想了想,又问:“先生,来时路上,您对黄小姐说过,白银要塞对精神力高低没有硬性要求――请问您是认为空脑症不算什么,还是仅仅出于社交礼仪呢?” 林静恒一耸肩:“谁知道呢。” 毕竟,谁也没在联盟部队里见过空脑症,也没见过智障、废物和焦虑症患者。 联盟自由宣言里说,灵魂生而高贵,人人自由平等。 伟大的联盟永远正确――天赋人权,至高无上,怎能因为世俗的偏见,就把人分出高低贵贱呢? 人类只分“有用的”和“没用的”而已。 人工智能凉凉的机械声音响起:“好的,只是社交礼仪,修改备注。” “但是他这个镜像的概念挺有意思的,”林静恒漫不经心地说,“地下航道为了隐蔽考虑,往往会有一些路段故意在小行星和大引力源附近打擦边,这种自然环境下,‘游击’不是不能实现。星盗会设置多层先遣队,我们也会,正好,这个花拳绣腿的自卫队可以用来测试凯莱亲王卫队的反应速度。湛卢,我需要你替我收集凯莱亲王家族的所有信息,要提前做一个行为模式分析……” 现实是冷酷的,能在这种冷酷中岿然不动的人,需要比现实更加冷酷。 陆必行走出自卫队大楼,不少不打不相识的人路过,都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无所事事的儿童们追跑打闹而过,玩“自卫队抓海盗”,一个人假扮自卫队员,抓六个“海盗”,小小的“自卫队员”跑得气喘吁吁,被同伴欺负急了,站在大街上“嗷”一嗓子哭了。 几个真正的自卫队的队员勾肩搭背地走过,浑身泛着酒气,正大声讨论着臭大姐蹊跷的“病”,并在半分钟之内自动生成了一个粗鲁的谣言,开始四处传播――他们说斯潘塞肯定是得了痔疮。 广场上的大屏幕头天刚修好,第二天就开始播起了三级片,配合变调的音响,效果分外销魂,头天聚众打架的豁牙老头远远地朝陆必行扔来一个苹果,扯着破锣嗓子问:“专家,你打算什么时候修音响?我看这事才是十万火急啊!” 陆必行擦了擦果皮,喊了回去:“爷爷,要是您的命还剩下三个月,您打算怎么过?” 豁牙老头笑嘻嘻地回答:“混――吃――等――死呗!” 陆必行默不作声地把苹果啃了,心想:可你们真的就剩下三个月了。 一个苹果啃完,陆必行想出了一个策略,他一抹嘴,说:“公共多媒体费电得很,小心基地过载。” 说完,他利用刚从林静恒那拿来的管理权限,暗搓搓地断了民用电。 一瞬间,除了行政楼,所有的灯光应声而灭,大屏幕上的狗男女海市蜃楼似的消失在半空中,整个基地都发出一声叹息似的“操”。 “我说什么来着?”陆必行装模作样地冲周围的人一摆手,“基地现在没那么多能源让你们挥霍,看片三分钟,停电一整天,这回爽了吧。再说那男的就一块腹肌,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三分钟”显然把众人都镇住了。 豁牙老头赶紧追上来:“这种片你也让大家看三分钟连载,是人干的事吗!” 陆必行无奈地说:“贵基地的基础设施建设就是这个水平,我有什么办法?” 他很快被一帮人围住。 “你不是专家吗?” “赶紧解决啊!” “你昨天不还说要冲出第八星系,荡平全宇宙吗?” “好吧好吧,我想想办法,你们基地里的维修机器人数量不够,有机械师吗?” 没人响应。 “行吧,”陆必行一摆手,“那线路工人,和机器人打过交道的,在商船上做过维护的……修过水管和下水道的,都跟我来。” 刚说完要混吃等死的居民们听说,倾巢而动,凡是修理过小家电的全跟他走了,好像一群鼻子前拴了胡萝卜的驴。众驴心急如焚、热情洋溢,只用了半天,就主动配合陆必行,登记了自己的技能,各自领了分工。 第八星系的教育本身已经很不像样,这些星际流浪汉们更是了不得,很多年纪大的人甚至连字也不认得,没人能听懂陆必行的能源系统改造方案。 陆必行说得口干舌燥,发觉沟通比训狗还难,只好放弃,重新做了更详细的分工,将基地的劳动力分成若干小组,有限的机器人都成了组长,负责领着这些人类蠢货干活。 四个学生也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份作业,陆必行要求他们在天黑之前统筹估算出整个基地的能耗值,第二天要用,否则只能停工重新算。 家破人亡后朝夕相处,学生们已经习惯听他的话、拿他当主心骨了,收到指令,立刻老老实实地各自去算,算完一对数,发现四个人得出了四个不同的量级,连边都不沾。 “哎,不行就去问问陆总吧,他人呢?”怀特问。 “忙着修改维修机器人的程序,不知道跑哪去了。”薄荷拖着腮,头晕眼花地看着乱七八糟的数据,“马上就天黑了……我组装非法武器可熟练了,你们让我干点我会的不行吗?” 黄静姝暴躁地把个人终端拍回手腕,站起来:“算不出来,他又没教过,明天就这么交作业好了,爱谁谁,我睡觉去了。” 对于这个建议,斗鸡四脚赞成,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怀特四下看了一眼,低声叫住他们:“等等,你们知道林将军只给了三个月吗?” 其他三个人莫名其妙:“什么三个月?” “陆总早晨偷偷告诉我的,”怀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联盟的白银军团就在附近,三个月以后,就要转移物资,用这个基地和基地上的人当诱饵,引来凯莱亲王,陆总说,要是到时候基地还像现在一样不堪一击,那就只能当炮灰了,这些人不是小偷强盗就是走私贩子,林将军肯定不管他们死活……你们可别跟别人说啊,不然他们非得暴动不可,日子没发过了。” 四个学生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斗鸡说:“当诱饵也不一定就是炮灰吧……” “当诱饵就死定了。”黄静姝重新坐了回去,“你忘了北京β星吗?” 她一句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没了声音。 每个人都想忘了北京β星,可是惨烈的记忆无论如何也难以磨灭。 “陆总说,想活下来,必须有起码的防御能力,必须有打不过能跑的战斗力,必须有隐藏自己坐标的系统,基地基建、能源供给都是基础,必须尽快做完。”怀特飞快地说,“然后看命。” 这时,基地里有个开小餐馆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大家都叫她“胖姐”,怀特和他突然知道了大秘密的同学对视了一眼,都心事重重地闭了嘴。 胖姐手里拎着一打餐盒,摞起来足有半尺高,重重地放在几个学生面前,骂骂咧咧地说:“你们那混账老师真不是东西,自己带着一帮臭流氓瞎折腾,还让你们几个小东西也跟着搀和,吃点宵夜,吃完赶紧睡觉去。” 胖姐的夜宵和她本人一样粗犷,大概是拿他们当孩子看,特意把包子捏成了小鸡和兔子的形状,“小鸡”和“小兔”们皮薄馅足,个个都有半个足球那么大,面目狰狞地横陈在餐盒里,足以镇宅辟邪,正气凛然地进了几个学生的肚子。 “查查个人终端,陆总给过参考书。”等胖姐一走,薄荷就开了口,她两根食指抵在一起,在鼻梁上使劲蹭了几下,仿佛想蹭掉发红的眼圈,“我记得有一本是专门讲能源和能源利用率的,我就不信了,激光枪我都组得出来,我还算不出一道作业题?” 这是星海学院的学生们第一次学会自己主动看书,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好像远古智人从树上下来,开始直立着走向人类社会一样,是个伟大的里程碑――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参考书并不友好,佶屈聱牙的名词和傲慢的数学工具一亮相,四个学生就集体跪下了,四个臭皮匠原来顶不了一个诸葛亮,他们研究了一宿,依然是一筹莫展。 对于无忧无虑的睡眠来说,时间是宝贵的,对于第二天就是死线的人来说,时间是残酷的。 基地的能源塔落下又升起,日初的景色很特别――天上并没有那一线鱼肚白,夜空从能源塔升起来的方向开始褪色,紧接着,天空就像是一块被泼墨晕染的布,湛蓝色氤氤氲氲地绵延至四方,几分钟之后就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天亮了。 陆必行在工作间里打了个盹,被噪音惊动,他揉揉眼抬起头,见那天被林静恒掀翻在基地站外的机甲群被一点一点地打捞回来了。 衣衫不整的驾驶员们从机甲上滚下来――都没受什么伤,高手过招才会动辄生死,这些人对于林静恒来说,只能算挡路的小栅栏,随手推倒而已,爬起来还是全须全尾的――然而尽管这样,凶残的太空对战还是给这一批自卫队员带来了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外面一片哭爹喊娘。 群情激奋让杂乱无章的哭喊很快变成了统一的口号。 陆必行走到窗边,听他们整齐划一地喊斯潘塞:“臭大姐!王八蛋!老子要退伍!” 年轻的科学家拉开窗帘,叹了口气。 倒计时第二天,距离灰飞烟灭还有九十天,基地依然是无可救药的一天。 36|第 36 章 林静恒正顺着湛卢的精神网,细致地扫过重三受损的部分。 他需要一点一点地把故障及其原因理顺,够清楚了,才能编制整修方案。对林静恒来说,解决机甲故障,在技术上是没什么难度,只是个细致活――好比解一个缠在一起的小线团。 不过如果说解决机甲突发故障是解一两个小线团,那么像重三这样的损坏程度,可能相当于把一百多只猫扔进毛线仓库里,而重塑整修工程,就是要在猫灾过境之后,手动把所有毛线理顺归位。 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只需要一颗能原谅整个世界的耐心。 林静恒虽然不算毛躁的人,但冰天雪地里伏猎鹿群的野狼的耐心,与解毛线团的耐心显然不是一个器官。他本想以“让学生们与重机甲内部构造亲密接触”为由,糊弄着把维修重三这事推给陆必行。 不料一时鬼迷心窍让了步,遍寻基地,找不着第二个靠谱又好糊弄的机械师,只好七窍生烟地亲自上阵。 “先生您需要休息吗?”精神网与他意识相连的湛卢忽然说,“我注意到您左眼上方的脑前额叶血流速度在加快,您似乎在克制自己的不良情绪。” 林静恒整个人被“毛线团”工程烦得要炸裂,但又不方便因为这点屁事炸,于是克制地从精神网里撤出来,一言不发地离开重三,跑电梯间里抽烟去了。 湛卢尽职尽责地给他当了人形烟灰缸,林静恒沉默了大半支烟的功夫,才开口说:“你说你,联盟最尖端的科技之一,怎么就不能裸/奔呢?” 湛卢郑重其事地对自己的功能做出了说明:“先生,严格来说,没有机身,我只是不能实现一些作为机甲的功能,但人工智能的功能不受影响,能耗也很低。” 林静恒听了,发愁地把烟头塞进嘴里,巴不得湛卢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工智障。 “比如在一定范围内入侵监控系统,实时为您关注外界情况。”湛卢仿佛是为了表现他不只有“聊天”一种功能,碧绿色的虹膜里快速地闪过了无数影子,精确通过机甲停靠站的监控看见了实景,他观察了片刻,汇报说,“斯潘塞先生的自卫队哗变了。” “哗变?”林静恒莫名其妙地一抬头,“我把斯潘塞关地牢的事,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 湛卢:“稍等,正在解析唇语……” 林静恒在他手心里弹了弹烟灰,一点意外过后,没往心里去,听着当解闷――基地在他眼里,就好比是个捡来的肉鸡场,肉鸡们扑腾着翅膀叫喳喳,闹大了大不了宰一批,虽然有点麻烦,但也谈不上损失。 他摇摇头:“这些人还挺忠心。” “不,”湛卢解析完成,回答说,“哗变的原因是自卫队针对斯潘塞先生个人的愤怒,现在他们认为斯潘塞先生在装死,想向他讨个说法。” “内讧啊,”林静恒听着有点新鲜,“为什么?因为他引狼入室?” 湛卢:“因为他投降不及时。” 林静恒:“……” 拖回来的机甲堆得乱七八糟,哗变的自卫队员们都挤在一片小广场上,有站着喊口号的,还有赖在地上打滚不起来的。 陆必行头天晚上是在机器人的工作间里过的夜,工作间离小广场只有不到二十米,让他把众人的七嘴八舌听得清清楚楚。 “刚离开大气层没多久,我就差点撞上能源塔,差点变成烤乳猪!” “你们知道开着机甲上天有多可怕吗?四周什么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臭大姐你把我们当什么?是那什么伊甸园里连脑浆都长得特别正确的精英吗?” “就是,别他娘的放屁了,有多少人恐高?多少人怕黑?多少人幽闭恐惧?啊?你那么牛逼,天都上去了,怎么不先给我们治治脑子?” “遇见有人来,没看清是谁就先开炮,你以为你是谁?白银十卫?老子因为你,差点交代在那!” “独眼鹰你也敢打,他卖机甲的时候你还尿床呢!” “有本事你自己打!装什么洋葱大瓣蒜!” “对,机甲有本事你也自己开!” “臭大姐!你别装死!” “滚出来!” 这些人被林静恒放倒在基地大气层外,刚死去活来地连人再机甲拖回来,黑洞洞的宇宙中被剥夺精神网权限、飘在空无一人的真空里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强大的身体和心理素质,光是恐惧就能把人逼疯。 基地的居民们一大早赶来,本来是打算为了小黄片准备来干活的,围观了前因后果,不由得悲从中来,也觉得臭大姐不是东西,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革命的队伍,最后连工作间的门都给堵了,推搡叫骂、乱作一团。 事情开始有点不受控制了。 这时,工作间侧面的小窗户被人敲了敲,陆必行一抬头,见自卫队员周六探头进来:“开一下窗户,我手里拿着东西!” 周六脸长得像未成年,身手却很有点军人的意思,手里拎着个笨重的餐盒,单手爬到了二楼,利索地单臂一撑,从窗户跳了进来:“胖姐店里的早饭,里面还有汤,我这一路都怕洒了,累死我了。” 陆必行正饥肠辘辘,顿时觉得周六这个小朋友义薄云天,连忙接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学生说的。”周六说,“说是你布置的作业算不出来,要来问你,我看这边有人闹事,就没让他们过来,你别看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真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几个对基地不熟,还有女孩子,太危险了。” 这时候就不要管什么能源改革计划了,陆必行汤喝了一半,听说学生要来,赶紧把汤碗扔在一边,蹭了基地的内网传讯怀特,嘱咐他们回自卫队行政楼,跟着独眼鹰或者林将军,不要出来。 “怎么会闹成这样?” 周六耸耸肩:“一开始就有矛盾,他们都反对臭大姐买那一大堆机甲和武器。” 陆必行:“为什么?” “因为贵啊。凯莱亲王入境前,大概一两个月吧,我们这就收到了消息――地下航道嘛,你懂的,明面上是不去域外,其实好多人为了钱,还是会去域外做黑市生意,地震来的时候,下水道里的老鼠往往最早得到消息。”周六一低头,老练地点了根烟,靠在窗边,神色有些厌倦,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嘴唇上那一圈好像还是绒毛,一副未成年的模样,此时看来,却莫名有些老成,让人觉得他可能不像看起来那么年幼,“那时候地下航道上人心惶惶,大家都把生意停了,集体决定这件事我们自己偷偷知道,绝不能泄露出去,谁泄露谁死。臭大姐当时说一定要去买一批机甲防身,很多人都反对,一台机甲的价格可以储备养活多少人的物资?可是这条航道、这个基地,都是斯潘塞家的,他是老大,他一意孤行,我们也没办法。” 陆必行:“少得便宜卖乖了,机甲再贵,你们也才给了不到三成的订金,斯潘塞在坑蒙拐骗方面那么有研究,跟着他还用操心钱的问题?” 周六沉默了一会,在窗台上弹了弹烟灰:“确实,除了嫌贵,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怕惹事。你也看见了,这些都是什么人,老鼠当久了,忘了自己是人。他们觉得只要自己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缩头躲在基地,就可以苟且偷生。这样明目张胆地弄来一堆机甲和军备,万一被星际海盗和联盟发现了,被误认为是武装分子怎么办?” 陆必行看着他:“你不这么想。” “我不。”周六压低了声音,偏头看了一眼愤怒的人群,“我不觉得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地听天由命有什么好处,与其哆哆嗦嗦地躲在阴沟里,我宁可开着机甲上天战斗,就算死,也是我自己找死,不怨命。”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楼下闹事的自卫队员有人喊:“在这嚷嚷没用,我们去自卫队大楼,把臭大姐拖出来!” “去自卫队大楼!” “干他!” 陆必行猛地上前一步,推开窗户:“糟了。” “你那几个学生也在行政楼是吗?”周六连忙把烟掐了,飞快地说,“你会翻墙吗?我带你抄小路去找他们。” 陆必行脸色有些凝重地摇摇头,他不是担心学生的安全,而是怕这群乌合之众不知轻重地闹到林静恒面前,那位将军一旦被激怒,闹不好会把这些人全部炸成肉馅。 整个基地分为机甲停靠区和民用区域,而行政楼就在两者的分界线上,离机甲停靠站很近,愤怒的游/行队伍从这里出发,最多十五分钟就能到行政楼,陆必行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堵门叫骂时林的脸色。 据陆必行自己分析,林昨天勉强答应给他三个月,都已经是自己出卖色相的结果,那现在怎么办? 难不成要去出卖肉体? 虽然情况已经十分紧急,但准备卖身救人的陆圣人还是想入非非了一秒钟,好在他还分得清轻重缓急,意识到以后,连忙拖回了自己“淘浪滔天”的神智,用力清了一下喉咙,打开了个人终端。 立体的基地地图立刻铺陈在工作间里,陆必行飞快地介入路网监控,几十个监控画面同时浮在两人头顶。 周六一眼认出哗变自卫队的行进路线:“他们快走到停靠站北口了,那地方有路障!” 话音没落,陆必行就摸到了路障控制器,远处立刻响起“隆隆”的动静,监控中,一道几十米高的铁藩篱凭空而起,把愤怒的人群挡在了后面。 周六一击掌:“厉害!” 陆必行刚想风度翩翩的谦虚一下,脸上的微笑还没成型,就看见哗变的自卫队聚在铁路障后面,自发组成了人形撞木,有人喊口号,人潮勾肩拉手地凝聚在一起,怒火冲天且有规则地撞向路障。 他们在星际战场上如同一盘散沙,撞自己家的门却撞出了高度的组织纪律性,俨然像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了! 更要命的是,铁路障可能已经有几百年没维护过了,防锈隔离层斑驳得一塌糊涂,斑斑的锈迹腐蚀了很多轴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被人潮撞了几下,竟然摇摇欲坠起来。 此时,林静恒从重三的存放室里走出来,已经能听见他们“一二”“一二”撞门的吆喝声,四个学生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林将军,他们……” 林静恒顺手拍了拍怀特的肩,吩咐道:“回房间去。” 怀特想起他那“三个月”冰冷无情的约定,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独眼鹰从楼上的客房里下来:“什么情况?” 林静恒没回答,连上湛卢的精神网,巨大的精神网将整个基地覆盖在其中,下一刻,机甲停靠站里闹鬼一样,原本东倒西歪的机甲一个接一个缓缓地站了起来,亮起冷森森的绿光,最外侧的一排机甲悄无声息地举起粒子炮,整齐地对准了正在撞门的人群。 “你应该教会他怎么去取舍,而不是想给所有的事都找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林静恒用眼角瞥了独眼鹰一眼,薄薄的嘴唇几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垃圾就是垃圾。” 粒子炮的预热让基地脆弱的能源系统发出了高能预警,陆必行瞳孔倏地一缩,下一刻,铁路障轰然倒塌,对自己背后一无所知的自卫队员们好像取得了莫大的胜利,狂欢式的尖叫起来。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下达了粒子炮发射指令。 被点着的空气迅速升温,先是仿佛凭空炸开了几朵血红的花,很快由红转白,日出似的卷向闹事的人群。 与此同时,陆必行的手指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千钧一发间,他调出了基地不堪一击的防御网,狠狠地一抓,将覆盖整个基地的防御网浓缩到一点,堪堪形成了一面墙,竖在自卫队和粒子炮之间。 粒子炮当头撞上了防护网,防护网分崩离析,整个机甲停靠站都在战栗,机器人工作间的小楼簌簌的墙灰掉了一地,前排放粒子炮的机甲集体后退半步,离得近的人被震摔了一片,与此同时,粒子炮的能量在防护网及其余波中飞快衰减,很快消弭大半,一阵清风似的掠过自卫队,往民居深巷里呼啸而去。 陆必行知道,林肯定知道是他做的手脚,但不一定会给他面子。 对林静恒来说,启动第二排粒子炮轻而易举,但是这破基地已经没有第二个防护网让陆必行挡了。 周六看见他原地迟疑了不到半秒钟,突然召唤来几个机器人。 “那是医疗队的机器人,”周六莫名其妙地问,“你干什么?” “植入个道具。”陆必行取出一个小无菌袋,里面静静地泡着一片很小的生物芯片,他把无菌袋外进医疗机器人手里,迅速设置了“植入”程序。几个医疗机器人绕着他围成一圈,空气中划过几条细线,隔开了一个临时手术室,随即,消毒喷雾乍起,盖住了陆必行,他来不及用麻药,生物芯片不由分说地进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膝盖一软。 下一刻,熟悉的力量感顺着他的中枢神经扩散至全身,他的膝盖把地面磕出了一个坑。 陆必行来不及站起来,已经把生物芯片的“伪装”和“隐形”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自卫队所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轻响,随即,一边的民居与街道突然在一片白光中消失,身后机甲停靠站里的歪瓜裂枣们集体变身,星际海盗凯莱亲王卫队的标志赫然在前,椭圆形的重机甲好像来自世界末日,陈列在前,炮口对着他们,狰狞的海盗标志仿佛正在咆哮。 陆必行一咬牙站起来,打开基地里的多媒体,屏幕悄无声息地打开,足以以假乱真的高清画面上播放了凯莱亲王卫队轰炸北京β星的录像,陆必行把屏幕调到最大,无数轻重机甲流星雨似的划过基地上空,轻易遮挡了能源塔的光,停靠半分钟后,山呼海啸的导弹骤雨似的倾盆而落! 37|第 37 章 生物芯片的伪装和隐形功能发挥到极致,周围所有背景都被虚化,只剩下一个放大的巨型屏幕,三百六十度立体画面的效果过分逼真,合成了一个几乎真假难辨的幻觉――仿佛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星际海盗、凯莱亲王卫队,已经杀气腾腾地近在眼前! 即便是在新星历时代,太空环境对于人来说,也属于危险的极端环境,走私贩们在航道上跑货运,尚且算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次都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更不用提直面星际战争……虽然他们的对手并不觉得那个乱七八糟的照面配叫“战争”。 但对于没有经历过专业训练、没有强有力的伊甸园系统做依靠的普通人来说,在真空中被剥夺精神网的创伤不亚于被人杀一次,会带来持续不断的极度恐惧与焦虑――这也是自卫队员们从空中下来以后,立刻哗变的原因。狂躁和暴怒是人们试图控制恐惧的方式,能让躲躲藏藏的小老鼠都露出狰狞的獠牙。 而此时,不辨真伪的空袭场景像点燃引线的火苗,顷刻引爆了那些被压抑的恐惧和焦虑,游/行队伍中闹得最凶的人,恰恰是创伤最深的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当场崩溃,开始慌不择路地到处乱窜,徒劳地试图找地方隐蔽,然而民居民巷里拥挤的建筑只是在视觉上“隐形”了,实体还在,没有消失,乱跑的人很快撞在看不见的墙上。丧失理智的人已经无法分辨拦路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开始疯狂地大喊大叫,困兽一样,一遍一遍地撞向看不见的墙。 在人群中,强烈的情绪往往像瘟疫,会迅速传播开,怒气冲冲的人群惊慌失措,有人茫然地抱住头,有人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有人开始大叫另一个人的名字,跌跌撞撞地循着记忆的方向狂奔,一头撞在看不见的墙上,拼命扒着墙缝爬起来…… 还有人扯着粗哑的嗓门,在喊“妈妈”。 立体屏幕上的视频来自北京β星被轰炸时,一个正好能拍到导弹降落过程的路面监控,监控在南半球一个偏僻的海港附近,那片大陆人迹罕至。所以其实绝大多数的北京星人都和佩妮一样,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被地狱吞噬的过程,他们是在莫名其妙的回春里一声不响地消失的,死亡迅捷而平静,像登出了一个不甚有趣的全息游戏而已。 这可怕的末日图景,都便宜给了巴掌大的小小基地。 视频中导弹落下,膨胀的白光远远超越了音速,无声地滚滚而来,吞没了整个基地,与此同时,在芯片的作用下,身后隐约的机甲、人们脚下的路、远处的建筑……也全部消失不见了,身边的人被变形拉长,皮肉好像沙子堆就,狂风一吹,就扑簌簌地随风飞散,剩下一个惊惶的骸骨。 惨叫声几乎要惊动能源塔。 “啊!啊!” 视频在最后的白光里结束,多媒体屏幕暗了下去,绽开了莲花的待机画面,接着,被高能粒子炮、大功率防护网、多媒体轮流祸害过一轮的能源系统哀叫了几声,正式宣布过载,除了机甲站的核心能源,其他地方全部断电。 整个基地一片寂静,丑态百出的人们瞠目结舌地或跪或站,还沉浸在噩梦的深渊里。 即便用过生物芯片,陆必行也没有试着同时影响这么多人,大脑一时针扎似的疼了起来,他有些虚脱地扶了一把墙。 周六目瞪口呆地瞪着他:“那是……刚才那是什么?” “全息恐怖电影。”陆必行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枪的形状,逗小孩似的在周六额头上一点,随后他抹去额前的冷汗,把剩下半碗汤喝完了,对周六说,“逗你的,不是电影,这是北京星被袭击后留下的最后一段视频记录,近地轨道的守卫向联盟求援时上传的,我从你们废弃的补给站里下载的。” 周六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一脸懵懂地点点头,凭着本能迈开两条腿,跟着陆必行往外走。好一会,他才好像想起了什么,半带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问:“你为什么要保存这段视频?” 陆必行刚开始没回答,周六以为他没听见,此时他莫名有点畏惧陆必行,没敢再追问。 直到他们俩走出机甲站台,能远远看见瘫成一团的游/行队伍时,陆必行的脚步才微微一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因为我住在北京星。” 周六猛地抬起头。 “我通过投资,在北京星上拿了长期居民身份,这些年一直在那生活。投资的钱建了一个学校,叫星海学院,招来的都是些不大成器的小崽子,开学第一天就把老师集体气走了。我有很多学生在北京星上,还有很多朋友――”陆必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能源塔被大气层过滤过的光柔和地打在他脸上,他像是发了会呆,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问周六,“怎么,你以为我也是个星际流浪汉吗?” 周六说不出话来――他只听说这伙人里有个叫独眼鹰的军火贩子,臭大姐的机甲就是从他那买的,至于是什么样的军火贩子、住在哪、为什么会在星际漂泊……周六没跟着臭大姐他们上天,也没接触过独眼鹰,对这些都不大清楚。 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陆必行他们也是居无定所的星际浪客,未曾在这个星系任何一处天然的土壤中扎过根,是被臭大姐“捡”回来的同类。 周六讷讷地张了张嘴:“我刚才跟你说……我刚才在、在那个工作间里说……我……” 他刚才在工作间里,轻描淡写地对陆必行说过,当时地下航道的走私贩们察觉了域外的风声,集体决定三缄其口,不向任何人透露消息。 陆必行偏头看了他一眼:“唔,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刚才还爬墙跳窗给我送早饭。” 周六说不出话来。 说来也奇怪,假如一个人活泼开朗又讲义气,那么当他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时,就很容易把朋友的仇恨当成自己的仇恨,朋友的痛苦当成自己的切肤之痛……好像一点也意识不到,就在不久以前,这个人对他来说,还是“非我族类,死了活该”。 “既然现在知道了,下次注意不要在我学生们面前说漏嘴。”陆必行尝试了一下,方才歇菜的电力暂时无法恢复,基地那走音的音响设备熄了火,他只好清了清嗓子,走进人群里。 “刚才我用个人终端调试多媒体,不小心点开了前一阵子北京β星被域外海盗轰炸的实景。”陆必行说,“吓着大家了,不好意思。” 东倒西歪的自卫队里,除了疯子的发泄声,就是一片死寂,突然有个能正常说话的人,大家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走了。 一个差点被吓疯的自卫队员正在经历应激反应,用力捶着旁边的墙,捶得拳头一片血肉模糊。陆必行突然用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生物芯片加持过的力量远超过正常人,自虐的人“嗷嗷”乱叫地猛烈挣动,被捏住的右手仍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听我说,”陆必行弯腰看着他的眼睛,把语速放慢,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听、我、说。” 自虐的人睁大了眼睛,片刻后,他的瞳孔好像也放大了一点,竟然真的在他稳如巨石的话音里不动了。 “第一,机甲你们已经买了,”陆必行说,“一件事如果不能在发生之前阻止,事后说什么也没用,回头看看你们的机甲库和军备库,诸位已经是武装分子了,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承认。” “第二,不要想着去炸毁机甲库,”陆必行从自虐的人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微弱的神智,于是放开了对他的钳制,缓缓直起腰,接着说,“机甲是为战争设计的,即使用激光枪打上一天,最多也只能刮花一层漆而已,机甲需要太空级的武器才能破坏,而销毁的瞬间会产生剧烈的能量波动,残骸永远也无法凭人力处置干净。如果你在同一时间把整个基地的机甲都毁掉,爆发的能量等于向第八星系的星盗发出邀请,告诉他们晚餐在这。” “第三,请诸位补一课近代史,”陆必行环视人群一周,那些面孔无论男女老少,统一的特点就是丑,涕泪齐下、愚昧无知,“凯莱亲王卫队当年被联盟军赶出第八星系,就是因为他们忽略了地下航道,阿瑞斯冯是个疯子,不是傻子,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两次,彻底占领八星系后,一定会对星系内外的地下航道来一次彻底清理,诸位‘武装分子’,你们被发现的那天不远了。” 陆必行脚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缩脖弓肩,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脖子上的吊坠,听了这话,大汉哽咽出了海螺号似的“嗡嗡”声,陆必行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到时候你们会像刚才一样,再死一次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四下一片悄无声息,片刻,有些人狼狈地缓缓爬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陆必行叫住他们,“不想就这么死的,穿好你们的自卫队服,明天到机甲停靠台来找我,好吗?” 没有人应声,没有人接他的话,没有人在叫嚣去找臭大姐算账,也没有人再嘲笑他了――最先站起来的人一脸麻木,可能是听天由命,也可能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们扶着墙,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哭成海螺的大汉也试着爬起来,腿一软又摔回去了,用力擤了一把鼻涕,他更委屈了,捏着脖子上的吊坠叫“妈妈”,陆必行看了他一眼:“刚才那声妈也是你叫的?” 委屈的海螺羞愤交加,抽噎得说不出人话。 陆必行试探地展开他捏着吊坠的手,见这位相貌豪放的先生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约八公分长的水晶瓶,水晶瓶个头不小,不过挂在这位仁兄脖子上,仍然秀气得像条锁骨链。 陆必行抹去水汽,看见水晶瓶里装着一些灰白的碎屑。他一愣,连忙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放回原位,对着水晶瓶打了个招呼:“伯母好――兄弟,你怎么称呼?” “我叫……我叫……嗝……” “他叫‘放假’,”周六在旁边插嘴说,“因为他是周日那天被人捡回来的,本来叫‘周日’来着,后来大家觉得听着像骂人,改了这个。” 陆必行:“……” 比起联盟议会里那些动辄名字写三行的议员,八星系的人起名随便得吓人。 放假抽抽搭搭地一抹眼泪:“我不是妈宝,我就是……嗝……就是突然想她了。我妈以前在域外跑货,赚了好多钱……嗝……被海盗打劫。她当时开着一艘机甲伪装的商船,把我放在救生舱里运回基地,自己……呜……我连她一块骨头都没有,这里面装的是她养的兔子……” 刚认了个兔伯母的陆必行无言以对片刻,自行消化了这个惊悚的辈分。 他一拉裤腿,伸长双腿坐在地上,忽然说:“我也想我妈,比你还惨一点,我都没见过她本人,只有一打影像……是从她怀孕那天开始录的,有时候一天一条,有时候一天好几条。她应该是个教书的,看着挺闲,好像也没什么钱,每天都抱怨学生不会思考,不如ai……我爸不肯跟我多说,我偷偷去查过八星系的院校,没找到,可能是哪个私自成立的野鸡学校吧。” 放假狗熊似的坐在地上,冲他打了个哭嗝:“她怎么死的?” “家里惹了仇家,被人追杀,我爸说,我是从她肚子里剖出来的。”陆必行说,“据说她死后,仍然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肚子,我……” 他这句话没说完,不远处突然传来独眼鹰的咆哮:“陆必行!你个兔崽子!” 陆必行心说“不好”,用“放错片”这种借口只能糊弄基地这帮文盲,他那卖军火的老爸知道芯片的底细。 然而还不等他回头,陆必行整个人被扯着后脖颈子拎了起来,衣领狠狠地夹住他脖子,林静恒的脸色雪白,连嘴唇也一并褪了颜色,一巴掌已经扬了起来。 陆必行听见他手指骨节“咔咔”作响,本想抱头鼠窜,躲一半,又想起自己现在是铜皮铁骨状态,反正打不坏,于是把胳膊一缩,十分努力地冲林静恒眨眨眼:“那什么……” 独眼鹰刚才还骂他是“兔崽子”,见了此情此景,立刻调转炮口:“姓林的你干什么?你敢!” 林静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知道……” 你还知道她一路被人追杀,夹缝里仍在苦苦挣扎,死到临头还在尽力护着你。 你还知道你的命是那么惊心动魄才抢回来的。 可是这些话都不能说。 是他自己决定让上一辈的事烂在湛卢的数据库里,不向那个人透露一点的。 林静恒缓缓放下手,任由飞奔过来的独眼鹰一把拽开他。 有那么一瞬间,陆必行看见他的手在抖。他心里“咯噔”一下,在自己反应过来以前,已经动手去拉了林静恒。 林静恒一侧身闪开了,没看他,冲跟上来的湛卢一点头。 湛卢不由分说地架住陆必行的胳膊肘:“陆校长,医疗设备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陆必行的目光还在追着林静恒的背影,想挣开他:“哎等……” 湛卢认认真真地说:“作为机甲核的人工智能,我的人身使用的是可变形的特殊材料,每一克造价六百万第一星系联盟币。” 陆必行连忙举起双手,一动不敢动,连气也不敢使劲喘了,唯恐控制不住力量,喷坏了湛卢哪根汗毛。 湛卢亲自监工,三下五除二地重新取下了陆必行身上的生物芯片,人工智能用托盘托起带血的芯片,端到萎靡的陆必行眼前,一板一眼地说:“‘鸦片芯片’的危害性和成瘾性,您已经充分了解,在充分了解的情况下,还是尝试了第二次接触,经我评估,您的行为已经达到了初级依赖,按照联盟治安管理条理,您未来一段时间的行为将受到监控。” 陆必行:“不是,我……” 湛卢在他面前拎起芯片,“呲啦”一声,芯片焦糊一片,冒了一缕小白烟:“经检测,您的脑神经过度使用,为防止偏头痛、焦虑等一系列不良后遗症,我需要给您一针舒缓剂。” 说完,不等陆必行反对,一根细针就戳进了他的脖子。陆必行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一天已经过去了,基地短短三个月的倒计时又往前走了一格。 陆必行爬起来一探头,看见独眼鹰在外面客厅里守着,在沙发上睡得四仰八叉,还打呼噜,他轻手轻脚地关了卧室门,从窗户里爬了出去,去找林静恒――打算让林把那没落下的一巴掌补回来,不然他做梦老梦见那只发抖的手。 然而林静恒已经连夜编制好重三的修复方案,启动了自动修复进程,自己带着湛卢走了。 他要尽快绘制地下航道的军用地图。 陆必行没办法,只好又转身去了机甲站。 可是除了四个交了白卷、臊眉耷眼的学生,他一个人也没等到。 距离基地完蛋还有八十九天,而人们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个基地已经完了。 38|第 38 章 “陆总,”怀特把一打写废的纸放在他面前,“算不出来。” 陆必行看起来有点疲惫,眼底有一圈乌青,不时在自己眉心和太阳穴一线按来按去。 空荡荡的工作间里,那些不知疾苦的机器人像兵马俑一样无声无息地陈列着,死气沉沉。 陆必行撑着额头,翻了翻怀特的作业,能量塔的晨光斜斜地打进工作间,在他脸上投下一圈轻薄的阴影,他沉默了好一会,久到怀特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把那一打演算纸一推,告诉他们结束了,以后再也不用做这种无用功了。 这样的预判让少年怀特有点惴惴不安,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惴惴不安的原因。 可是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一会,陆必行只是平静地问:“参考书都看了吧,哪里不懂?” 四个学生局促地对视一眼,斗鸡粗声粗气地说:“哪都不懂。” “哪都不懂是不可能的,”陆必行神色淡淡地把乱七八糟的草稿纸理成一叠,“除非书没看进去。” 他平时与人说话,总是温和中透着热情,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种自己被全心全意重视的感觉,然而此时,虽然对学生们依然称得上温和耐心,却多少流露出了一点克制后的倦怠意味。 话说尽,事做绝,还是没法打动的人,有可能真是披着人皮的石头吧,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死了,因此也并不在意肉身再腐朽一次。 工作间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也一直空荡荡的。 陆必行目光扫过,非常失望,觉得自己的坚持有点可笑,也有点卑鄙——因为这个基地上空悬挂着一个看不见的死亡倒计时,他心知肚明,却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牵扯白银十卫,一定是重大军事动作,即便林不打算拿基地当诱饵,基地这些三教九流的混混们也绝对不堪信任,而矛盾的是,他对这一点了解得清清楚楚,依然会妄想自己能用粗陋的燧石点着他们身上一点火种。 这个逻辑简直是不自洽的。 “这几个用到的数学模型都看不懂。”薄荷壮着胆子说,“连……连照着算都不知道怎么把数代进去。” 陆必行回过神来,顿了顿:“唔,所以‘已经达到初等教育相应水平’,还真是骗人的对吧。你们几个初等学位证多少钱买的?” 怀特抠着手,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是买的,我就是……就是后来用不到,很多东西忘了。” 薄荷打断他:“八十块保真,教育局能查得到编号,再加两百,能买来全套的申请材料。” “贵了,”陆必行打开个人终端,抽出那本参考书,“信息学院原来的老院长说一百三十八就能办全套,你被人坑了。” “陆总,联盟其他星系的初等教育涵盖了所有经典的数学模型,”黄静姝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等他们的孩子大脑发育到一定阶段……当然,是正常的大脑,伊甸园就会把这些已知的结论从他们这里灌进去,他们好像生来就会一样。” 陆必行一抬头,冲她射出两道凉凉的目光:“你想说什么?” “远古茹毛饮血的野人是人,一辈子没出过大气层的地球古人是人,我们也是人,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和联盟人也不一样,他们生来就会的东西,是我们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黄静姝说,“陆总,你用联盟的初等教育水平来要求我们,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不觉得,”陆必行皮笑肉不笑的一提嘴角,屈指弹开个人终端上漂浮的电子书,“你把了解一个初等数学的小模型当作成就吗?这个看法很有趣。不过在我看来,已有的数学模型只是工具,和榔头、锤子、麻绳没什么区别,第一个发明榔头的人可以称之为‘天才的成就’,那难道后来那些举着榔头砸核桃、砸脑壳的大猩猩也要来给这‘天才成就奖’冠个名?” 他这话一不小心脱离了幽默的范畴,称得上尖刻了,黄静姝敏感地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火气:“陆总,你……你怎么了?” “没怎么。”陆必行垂下视线,略微缓和了一下语气,“数学书自己看吧,个人终端上的图书馆权限开给你们了,用到的几个经典模型都有很详细的说明。有实在看不懂的点可以挑出来问我,但我不会领读榔头的安全使用说明,还有什么问题?” 怀特吞吞吐吐地说:“陆总,那我们……这个作业还要做吗?” 陆必行十分简短地说:“做。” “可是……” “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有用的,你就去试着说服别人,说服不了,你就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陆必行说,“战争情况下,能源问题是重中之重,怎么说也要解决,逃不过去。” 否则,就算是白银九登陆,他们毕竟千里迢迢地从域外赶来,没有落脚点和稳定的能源系统,也是个麻烦。 失望归失望,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四个学生十分机灵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很识相地默默退到一边,不再打扰。 “数学”两字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但“榔头的安全使用说明”就显得平易近人多了,大概是因为改变了心态,临近正午的时候,终于沉下心来阅读“说明书”的四个学生,好像第一次开始磕磕绊绊拼积木的幼儿,一边分工明确地自学,一边凑在一起低声讨论,有时候还骂骂咧咧几句,吵吵嚷嚷地拼出了一个大概的脉络。 陆必行没管他们,很快,第一批机器人的维修程序已经校准完毕,可以放出去干活了,只是机器人数量不够,速度必然是慢,陆必行觉得,他最好把基地的能源系统规划方案重新简化一下。 就在他把第一队机器人送到现场,转身回工作间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他:“陆……那个,专家。” 陆必行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只见娃娃脸的周六,脖子上戴着兔骨灰的放假,先前斗得不死不休的豁牙老头和瘸腿老头,让陆必行修多媒体的电影爱好老太太,总觉得锅碗面积不够大的胖姐……等等,一帮人都来了,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帮。 周六嘴角带着淤青,衣衫不整,扣子飞走了一半,露出几个被扯得变形的洞,脖子上不知道让谁挠了一爪子,留下三道血痕,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笑容,活像熊孩子刚砸完别人家玻璃,“得意凯旋”。 他身后,大约十几个小青年被一根麻绳绑成了一串蚂蚱,形象更为惨烈,有一位甚至连裤腰带都不翼而飞,鼻青脸肿地拎着自己的裤子,一步一蹭地。 胖姐肩头上扛着个重型的激光枪——大概是扣下扳机能轰飞一扇加厚铁门的家伙,铁面无私地跟在旁边监工,见那一串被绑来的蚂蚱谁腿脚稍慢,就用上前用枪口杵上一下。 拎着裤子的那位被她打中手肘麻筋,猝不及防地一松手,现场发生了事故—— 只见他的裤子飘然落地,露出两条腿毛茂盛下肢……并一条画着恐龙的四角裤衩。 陆必行和恐龙面面相觑片刻,一头雾水:“请问贵基地这是……什么风俗?” “这几个人都是自卫队的,跟我一个排,”周六一边说,鼻血一边往下滴,他满不在乎地伸手一抹,没擦干净,还伸长了舌头舔了几下,含糊地说,“我今天早晨让他们跟我来,他们不肯,我只好挨个跟他们决斗。” 陆必行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一个非常复古的词:“不好意思,挨个什么?” “决斗,胖姐和放假他们都是见证人,”周六说,“谁输了就要听对方的,认对方当老大。” 陆必行点点头,数了数麻绳上拴着的人头,有点感佩地说:“这么说你一上午打了十八场架,没有败绩,真是英雄。” 周六傲然一笑,刚想摆手说“不值一提”,不等他把造型摆好,汹涌的鼻血就再次飞流直下,周六连忙立正仰头,双手捧起了自己决堤的鼻子。 陆必行目光扫过那一串麻绳绑来的“壮丁”,心想:“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所以我为什么不趁着昨天的无敌状态把他们挨个揍一顿?那么文明干什么?” 这时,旁边的放假直眉楞眼地替周六开了口,他说:“我们是来找你的。” 陆必行一愣。 “你昨天说,谁不想就这么死的,今天到机甲站台来找你。”放假说,“我们来了,自卫队服明天再开始穿行吗?” 电影老太说嘀嘀咕咕地说:“我这么大年纪,可不管干活,我就是来看看。” 胖姐说:“我还要做生意,只能中午以前,午饭以后来一会。” 豁牙老头猥琐地笑起来:“咱们先修音响不行吗?” 黑暗中碰撞过无数次的燧石终于迸出了微小的火星,这是基地第一批站出来的,一共三十四个人,尽管小一半是中老年人,而青年们则基本都是迫于周六的武力胁迫,一个个好像为了诠释“歪瓜裂枣”而生。 但他们仍然是这漫无边际的荒原之上,一点星星之火。 基地的居民好像住在沙丁鱼罐头里,空无一人的机甲站却占据了一半面积,对于三十多个人来说,显得相当空旷了,互相联系都要靠内网。白天跟着机器人干活,机器人们效率超高,铁面无私,遛狗似的把一群手残废物遛得团团转,时不时听见四个学生中的某一个狂奔而过,追着陆必行喊:“老师,这一步是不是这么算……” 傍晚,能源塔开始坠落,天空颜色渐深,学生们总算完成了自己第一次作业,横七竖八地躺在机甲站台上的空地里,突然,旁边的应急灯打开了,陆必行像查房的教导主任一样无情地走过来,在两个男孩的小腿上各踹了一脚:“起来,今天的课还没有上。” 怀特四肢着地,死狗似的看着他:“那我们今天一天是在干什么?” 陆必行理所当然地回答:“补作业啊。交作业迟到耽误课,当然要在放学后补回来,你们以前的学校不是这样的吗?” 他们以前的学校要是敢这样,老师早就被人套麻袋暴揍了。四个学生各自摊开一张如丧考妣似的脸,沉痛地跟着他往机甲站台上走。 第一天来了三十四个人,人人挂了一身黑眼圈,第二天直接累跑了俩,还剩三十二个。 辛勤的机器人们彻夜工作,把每个机甲上的备用辐射收集器都拆了下来,按着设计图“嗡嗡”拆分焊接了半宿。清早,四个被机甲折磨了半宿的学生,还有周六和被他打服的小青年们,纷纷用人力扛起辐射收集板,两人一组,一个机器人引路,鬼哭狼嚎地开始按着设计图拼接。 电影老太作为一个文艺老年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能进博物馆的大喇叭,操着不知道哪的口音,在他们脚底下阴风阵阵地朗诵着古典文学:“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他们,向他们进攻,战胜他们!(注)” 第三天,穹庐似的巨大辐射收集板已经有了雏形,与空中漂泊静默数百年的能源塔遥遥相对,三十二颗火种还剩下二十八个,电影老太话说得太多,失声了,只好佝偻着后背,严肃地坐在旁边抠脚。 然而静默的机甲站外围却开始有人探头围观。 第七天,周六、放假,还有几个自卫队的年轻人,意意思思地跟在了学生们身后,听这个可能是第八星系最会做手工的机甲设计师讲机甲操作和内部构件。 第九天,辐射收集板安装完毕,接入了基地能源系统,整个机甲站发出一波一波、潮水似的“嗡嗡声”,余音逡巡不去,陆必行暂停了学生们当天的课,拿出要接入机甲散热器的热电系统设计图,重新设定机器人们的施工程序。 几个学生纷纷举着手腕,用个人终端记录整个过程,跟着他跑来跑去。工作间外的矮墙上,一排脑袋狐獴似的探出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第十天清早,之前跑了的几个人又回来了,个个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自己只是出门上了个厕所,干完活的中场休息时间,周六和放假带着一帮小弟,把“叛逃”过的几个人围起来打了一顿,打得鬼哭狼嚎,电影老太全程录像存档。 下午,挨完打的几个小贱人赖唧唧的不走,依然是死皮赖脸地当机器人跟屁虫,而机甲站外又来了几十个人,默不作声地加入了干活的行列。人力突然倍增,尘封在机甲站下面的吊车、机械手等等不那么智能的工具都被搬出来修整上油,热电系统的建设速度陡然加倍。 第十二天凌晨,基地的天还没亮,所有人都在半睡半醒间听见了一声悠长的轰鸣,像天外传来的风笛,无声的气流以机甲站外围的散热塔为核心,潮水似的向四周散开,挤过鸡笼似的阳台和住家,每一扇破旧的门窗都瑟瑟着应声而鸣。 独眼鹰叼着烟走到客房阳台,眯起眼望向机甲站的方向,看见一个庞然大物被磁力缓缓托上半空,内里流光溢彩,像一颗人造的星星。轰鸣声陡然加剧,无数窗户推开,无数视线投向这边,随后,每天只能满足民用供电六个小时的基地突然一片灯火通明,不知多久没有开过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闪烁起来,高度密集的住宅区几乎热闹出了繁华的假象,立体屏幕展开,莲花的待机画面飘渺地在夜风中轻轻晃荡。 夜色嘈杂起来,独眼鹰缓缓地喷出一口烟圈,喃喃地说:“他妈的。” 陆必行喝完了一壶咖啡,还是困,强打精神地继续测试刚刚落成的能源系统,趁没人看他,他躲进墙角伸了个大尺度的懒腰,还不等他张大嘴打哈欠,陆必行余光就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监控摄像头转了个圈。 他激灵一下,想起湛卢说要“监控自己”的事,强行把哈欠憋了回去,放下胳膊的时候顺手抓了一把头发,以最快的速度找好了角度,冲着监控镜头露齿一笑,挥了挥手。 图像很快穿透了大气层,飞往太空,降落在林静恒面前的屏幕上。 还不等林将军对这粉丝见面会似的挥手做出感想,陆必行就走了几步,把监控镜头带到了另一个方向,正好能拍到他背后那万家灯火的基地。 陆必行十指一搭,比了个桃心,俨然是把监控屏幕当成了自拍器,冲着他说了句什么。 屏幕一角很快智能地辨析了唇语,自动打出字幕。 陆必行说:“我错了,我检讨,不生气了,好不好?” 林静恒绷紧的嘴角尚未完全放松下来,陆科学家对着墙角摆造型的事情就被基地的人发现了,不知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多灯光的自卫队员们兴奋过头,纷纷狂奔过来,一个个好像打了兴奋剂的猩猩,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监控镜头围在中间,呲牙咧嘴地做出各种怪样。 年久失修的监控镜头当场被这群魔乱舞吓憋了,林静恒眼前的屏幕一片漆黑。 林静恒:“……” 39|第 39 章 监控画面黑下去的时候,机甲北京上正发出尖锐的引力警报,林静恒的心狠狠地一跳,随即才意识到,并不是基地的妖魔鬼怪把摄像头吓晕过去了,而是他已经离开太远,那一点微弱的内网信号终于难以为继了。 “我们受到引力影响,正在朝已知行星‘索多’加速。”湛卢说,“请注意索多的逃逸速度为65.8公里/秒,属于大引力行星,先生,我建议立刻打开推动器,是否开启?” “不,”林静恒的目光没离开黑下去的屏幕,沉默片刻,他说,“报送坐标和引力波动,我们现在偏离原始航道多少了?” 此时,他们正在穿过一片未经标记的地带,此地已经接近第八星系边缘,然而理论上说,仍属于联盟辖区之内,可讽刺的是,过去成百上千年里,这个星系中最活跃的探险家和测绘员是一帮黑市走私贩。 走私犯们测绘航道图,只是为了活命混口饭吃,当然不会做多余的探索,地下航道的测绘图上只给出了安全航道的坐标,但偏离这个航道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最远跃迁距离是多少,则一概是空白,需要有人亲自探路。 湛卢迅速为他报送了坐标区间:“无法估算我们偏离航道的角度,先生,我想我们已经在往另一个方向走太远了,您在寻找什么?” 机甲里的警报声越来越急,已经接近歇斯底里。 这么个节骨眼上,林静恒却顺手回放了方才的监控画面——陆必行好像跟旅游胜地合影似的造型重新跳到他面前,那青年眉目舒展,眼神清亮,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还能沉迷色相,人工智能都快看不下去了,湛卢提醒他:“先生,引力正在增大。” “唔,”林静恒的视线没有离开画面,很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逼近‘沙漠’行星带了吧。” “沙漠”,是大行星索多和第八太阳之间一片稳定的小行星带,里面有数百万颗小星子,大颗的直径几百公里,小的或许只是块一人高的石头。 虽然这个行星带整体相对稳定,但内里的小星子们并不老实,它们时时刻刻都在互相伤害、互相撞击、再互相结成家族,不断出生,不断死亡。行星带里还充斥着数不清的“彗星坟场”,幽灵一般沉睡在其中的彗星随时会随着引力变化涅槃,呼啸着甩开长尾,凤凰似的穿过沉闷的第八星系。 沙漠行星带和一般物质稀薄的小行星带不同,由于特殊的天文环境,这里非常危险,又叫“死亡沙漠”,对于星际旅行者来说,是个有来无回的禁地。 湛卢的声音在机甲北京疯狂的警报声里已经有些失真了:“先生,我必须提醒您,前方非常危险,重复一遍,非常危险,小机甲北京号不具备穿越‘沙漠’的物质能力,您必须……” 林静恒没理他,将北京的防御网推到最大,机甲周围,细小的星尘微粒开始多了起来,紧接着,防御网跳出了第一条撞击警报——有小石头撞上了机身。 “先生,这……” “定位附近的跃迁点。”林静恒打断他。 湛卢被迫执行主人命令,同时,仍然忍不住说:“附近没有跃迁点记录。” 他话音没落,机甲北京的导弹猛地推上轨道,林静恒不由分说地开了火,直冲向前方迎面撞过来的星子群,大片的星子像棋盘上的棋子,被他撞洒了一片,它们疯狂地彼此碰撞,撞出了荧荧的可见光,像是远古传说中太阳系的黄道之光,致命的碎片劈头盖脸地向北京涌过来。 北京的轨道变换灵活到了极致,林静恒以让人难以想象的精准操作躲开了一个又一个扑面而来的石块,这机甲比他自己的身体还要灵便。 “先生,您这种行为有失稳重……”湛卢的声音突然中止,一块高速划过的巨石猛地擦过北京机尾,整个机身都跟着晃了晃,容易大惊小怪的小机甲北京尖叫起来,然而不等这一撞撞实在,湛卢突然检测到了跃迁点的磁场,林静恒立刻启动了跃迁。 跃迁距离极短,目标点坐标不到半个标准航行日,几乎眨眼就到了。 周围那些浓稠而险恶的星子凭空消失了,在跃迁点强大的磁场排斥下,这里几乎形成了一个直径约十几公里的真空地带,就像平静的台风眼。 北京终于闭了嘴,唯有方才震得人耳生疼的尖叫余音好像还在,湛卢:“跃迁成功。” 林静恒让北京上了跃迁点所在的轨道,和它保持着相对静止,飞进了这个奇异的跃迁点范围。 “正在读取跃迁点编号,编号是……”湛卢奇怪地停顿了一下,“一个单词?” “什么?” “跃迁点的编号是‘惊喜’。” 这是个非法编号。 联盟跃迁网中,每个跃迁点都有自己的编号码,统一是由六位字母和三位数字组成的,代码里包含了跃迁点建设时间、位置、是否民用、最大承载量和承载距离等等信息,有一套固定规则,即便是边缘人士私设的跃迁点,一般也会遵照这个规则,只是在结尾打个星号而已。 这个位于小行星群里的跃迁点,无论是存在合理性还是它的存在方式,都和开玩笑一样。 林静恒的眼角轻轻地弯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然而很快又消失,机甲内没来得及放出来的保护气体又被缓缓吸回去,他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目光穿过头顶的荧光草,继而透过机甲的精神网往外弥漫,目力所及,尽是厚重的星云,结着一层又一层、浓雾似的茧,极难观测。 它就像个隐形的后门,偏要开在最危险的地方。 “先生,”湛卢沉默片刻,对他说,“跃迁点的场构筑方式与联盟如出一辙,推测始建于距今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之间,但我没能查到相关资料。” “你的资料被删除了——他被软禁的时候,他们要查你的数据库。”林静恒没有收回目光,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保险起见,还是那时就察觉到联盟内部有问题。” “您是说这个跃迁点是陆信将军留下的。” “136年,陆信绕道域外,从索多星附近的秘密航道杀进第八星系,好像从天而降,战后为了便于管理,当时他用过的秘密航道都过了明路,转成了正规的联盟星际航道。”林静恒说,“文献上记载详实,但我不信。那一战我用不同的方法模拟过无数次,每次都有细微的误差,所以我一直觉得这附近一定还有一个秘密跃迁点。” 湛卢说:“据我所知,陆将军呈报给联盟的战役说明是经得起验算的,后来也一直被乌兰学院当成典型案例。” “他那篇报道明显是胡编的,糊弄联盟军委那帮纸上谈兵的废物,那上面还写了他当日驾驶的重机甲是你。” 失忆的湛卢奇怪地问:“不是我吗?” “当然不是,长途偷袭怎么可能会带你去?你又费电又扎眼,在域外晃一下都能让星盗们望风而逃了。他当时最多带了你的机甲核,机身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多出来的那点偏差,正好是一次隐蔽的跃迁。” 又费电又扎眼的湛卢感觉到了来自主人的偏见,化为人身,委屈地站在一边。 他们飘在那一小片真空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沉寂无声的,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了。 林静恒半躺在机甲里的软沙发座位上,良久没有言语,如果不是睁着眼睛,湛卢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漫长的太空军旅生涯少见光照,即使已经离开白银要塞数年,他的脸依然带着那种太空军人特有的苍白,据说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环境会引发人类的不良情绪,伊甸园每周都会检测并调节太空军的激素与情绪水平,只有他坚持屏蔽伊甸园,像个固执得不肯融入人类社会的孤狼。 “我小的时候,一直想成为一个像陆信一样的人。”林静恒说,他重新打开基地的监控屏幕,翻找着其他镜头的视频记录。可惜基地的监控摄像头太少,翻了半天,他只看到了各个角度的狂欢,却没能找到淹没在灯火中的那个人,这几乎让他有点失落起来。 湛卢说:“就我看来,您的才华并不亚于陆将军。” “才华又不值钱。”林静恒说,他孤独地徘徊在隐形的跃迁点之间,在先人遗迹前,看着监控记录里望着悬浮热电站微笑的老人,“陆信是联盟自由宣言的忠实信徒,他的信仰曾经坚固得像石头一样,他热爱联盟,热爱新星历文明,永远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什么时候该舍生忘死。” 湛卢抬起眼看着他,碧绿的眼睛显出了些许懵懂的天真意味,让林静恒几乎想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 他想:可我并不爱联盟。 他对联盟中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都毫无眷恋,他对自由宣言嗤之以鼻,把白银要塞和七大星系当成一个巨大的博弈场。 多年来,他一方面代表联盟中央,对要求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施以高压,一方面又暗地纵容、加剧双方矛盾—— 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星系,在突发紧急情况时,只能求助于驻扎在本星系的中央军,然而中央军等不到白银要塞的命令,就算是星盗杀到眼前也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中央军的监察会掌管所有机甲,没有监察会的秘钥,一架机甲也飞不出大气层,而这些监察会员的家人们,都在沃托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林静恒在白银要塞时,一二星系之间货币的汇率高达1:52,而商船如果跨星系交易,需要经过至少十几层关卡,每一道关卡的驻军都要盘剥一遍,无形的“关税”进一步抬高价差。下游星系的居民如果想去上游星系一次,如非公费旅行,光是往返的路费要花掉半辈子的积蓄。 两百多年来,巨大的剥削和不平一直被压抑在“美好的”伊甸园下,联盟中央心知肚明,一旦军事自治权下放,八大星系必定分崩离析。 林静恒在的时候,非但八大星系忍气吞声,连星际海盗们也风平浪静,联盟上下是一派叫人麻痹的和平景象。因此他趁机把陆信的旧部们一一安排了出去,除了叶里夫精神情况不太稳定,被他留在眼皮底下以外,剩下的,全部“流放”到鸡肋一样的各星系中央军,像一群上了颈圈的猛兽。 刚布完局,还不等他动手,愚蠢的管委会就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准备卸磨杀驴,林静恒正好顺水推舟——因为他一旦离开,星盗必然会猖獗反弹,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首当其冲,中央与七星系间的平衡立刻就会崩溃。 一旦七大星系看透联盟中央死不放权的嘴脸,他们会转而与同样仇恨联盟、且被压迫的中央军将军们结盟。 他们会解开这些猛兽脖子上的颈圈和镣铐。 最多五年,联盟中央就必须在“彻底被架空”和“遭遇政变”中选一条路。 到时白银十卫回归,联盟中央的下场是退位的末代皇帝,还是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全看心情。 可没想到,人在算,天在看。五年过去,这场大戏没来得及开局,域外的不速之客就闯进来掀翻了棋盘。 而联盟全无还手之力,与他多年的放任不无关系。 陆信临走时,把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留给了抛弃他的信仰,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给联盟留下的不是保命符,是一瓶慢性毒/药。 如果陆信泉下有知,又会怎么说? 定格的监控屏幕上,陆必行嬉皮笑脸地朝他认错,笑得人心都软了。 林静恒看着那年轻人的脸,出神地想:“我不想让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只是怕他难以背负仇恨和责任吗?” 林静恒这个冷血的变态,不是向来主张把孩子扔进狼群才能让他们成长吗? 何况陆必行并不是个“孩子”,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知道怎么承担后果。 没心没肝的林上将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体贴了? 他想:“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想让陆信唯一的骨血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的父亲寄予过厚望的人,其实只是个乏味空洞的阴谋家……这个阴谋家运气还不太好,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场功败垂成的笑话。 有那么片刻光景,他看着蓬勃而生的荧光草,对“林静恒”这个男人生出了说不出的厌弃。 湛卢说:“先生,跃迁点‘惊喜’的坐标已经录入系统,下一步呢?” “继续深入死亡沙漠。”林静恒飞快地收回散乱的思绪,“一条地下航道不够保险,我需要备用航道,既然陆信当年能横穿沙漠,那我们也可以参考这个思路。” “先生,我反对这个方案,”湛卢冷静地说,“行星带里的环境非常复杂,就算曾经有过安全航线,现在也早已经不再安全,而陆信将军当年有一支精锐的先遣探测部队,还有第八星系的资深向导引路。您不该独自……好的,明白,保持继续深入。” 人工智能第一守则,可以提出建议,但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 特别在碰到一个刚愎自用的主人时。 “但我保留提出建议的权利。”湛卢顿了顿,说着,他从海量的数据库里组织出了一篇论点论据齐全的长篇大论,开启了一边服从命令,一边喋喋不休模式,打算跟他的混账主人战斗到底。 林静恒离开基地第二十天,基地的能源系统成型,面貌焕然一新。 接近半数的自卫队员加入了工程队,开始在资深军火专家独眼鹰的搀和下,重新整修基地的防御系统。 罢工多日的日常太空巡逻也恢复了——自卫队员们一想到机甲起落时的热能是多媒体的能量来源,连上天都积极了起来。 陆必行常住在机甲站工作间,每天到停靠站转一圈,然而总也等不到机甲北京的对接信号。连基地的摄像头也不再跟着他转。 林到底去哪了? 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午后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的时候,可能是有点窝着胸口,陆必行突然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林在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不停地往前走,陆必行叫他的名字,奋力地追,可是双腿好像被吸在了原地似的,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不祥的白光里,白光穿透林的身体,仿佛万箭穿心而过,然后在他面前消失了。 陆必行倒抽了一口凉气,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心脏难受得要爆开。看见周六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正要拿电影老太朗诵诗歌的大喇叭敲醒他。 40|第 40 章 陆必行是个外表干净整洁,私下里一塌糊涂的男人,工作间被他弄得乱成了一锅粥,两个给大卸八块的工作机器人不分彼此地堆了一地,四条机械腿并排戳在他桌上,为了给自己腾一块趴着睡觉的地方,他把大大小小的芯片摞了两摞,本来就摇摇欲坠,此时猛地一哆嗦坐起来,两摞芯片山轰然崩塌,差点把陆必行埋在下面。 周六“啧”了一声,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陆老师,你这个形象,真像个老婆离家出走、自己睡书房的失婚大叔。” 陆必行还沉浸在方才那个让他心绞痛的噩梦里,强打精神,抹了把脸,嘀咕了一句:“污蔑,我是风华正茂的单身青年——什么事?” 周六正色下来:“我们放在外围的一个探测器传来消息,有一波高能粒子流,正在向这里扫过来,大概五十个小时之后就会到基地,你知道基地的磁场和重力都是人工的,很脆弱,我们没有行星那么稳定的地磁场,一旦被干扰出了问题,基地里这数千万人,可能就裸/露在太空环境里了,防护网现在肯定来不及建成,你爸让我来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陆必行刚睡醒,脑子有点浆糊,听见“高能粒子流”,本能地以为是第八太阳的太阳风暴,心想:“防护网?基地以前那个破防护网比丝袜还薄,几个粒子炮就给报销了,能管什么用?以前的太阳风暴怎么扛过去的?” 然而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了,激灵一下抬起了头。 “这股高能粒子流是从最近的可居住行星‘白鹭’上来的。”周六那张孩子似的脸泛起凝重,“其实白鹭星离我们不算太近,但白鹭星以外,第八星系就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了,我以前跑货的时候,在白鹭上落过脚,感觉就是个偏远的小地方,不知道那些疯子为什么连那也不放过。” “因为136年,联盟军从域外杀进来的时候,白鹭是他们第一个根据地。”独眼鹰打着赤/膊,叼着根牙签走进来,“也是当年联盟军杀进第八星系的突破口,算凯莱亲王的伤心地之一。” “那都是一百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周六忍不住说,“第八星系的平均寿命才多少,除了基地这帮老也不死的玩意,有几个能好好活过一百四十岁的?早他妈换了一代人了,那个叫什么冯的星盗是有病吗?” 一不小心活过平均寿命的独眼鹰躺着也中枪,怒道:“小崽子,你说谁老不死呢?” 周六莫名其妙地一抬头:“啊?独眼鹰大哥……呃,叔,难道你都已经有一百四了?” 整个第八星系都知道军火贩子独眼鹰的赫赫威名,他的个人品牌在军火市场上占据着无法忽视的份额,周六这孤陋寡闻的乡下青年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年近两百的中年波斯猫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恨不能把自己飞走的青春小鸟逮回来,扒皮拔毛炖上一锅。 他一扭头,懒得看周六,敲了敲陆必行的桌子:“按着你那个设计,把基地里所有人都捞起来,五百个小时不眠不休也干不完,你现在想怎么办?是不是简化一下防护网设计,好歹先对付上,先扛过磁场干扰再说……又怎么了?” 陆必行猛地站了起来:“林还在外面。” 独眼鹰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以后双眉一挑:“谁?林静恒?” 陆必行转身要去机甲站的联络中心,机甲北京在机甲站停靠过,挂着基地内网,只要有一点信号,他就能试着联系林。 “哎,”独眼鹰伸手要拦,“他死不了,死不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说是一打小破粒子流,就是第八太阳炸了也炸不着他,你就放心吧!” 陆必行一侧身躲开:“你们俩一天到晚,见面就掐,你对他这不可理喻的信心到底都哪来的?” 独眼鹰一耸肩:“林静恒这个人,人品烂成那样,唯一的价值就是还有点本事,要是他连这点本事也没有了,那不就剩下一捧人渣了吗?” 陆必行脸色一沉:“爸。” 独眼鹰觑着他的脸色,感觉自己的隐忧仿佛要成真。他玩不来旁敲侧击的一套,把牙签一吐,深吸一口气,直接说:“陆必行,这么说吧,我不是什么讲理的人,但是对你一直十分放纵,你长这么大,我也没限制过你什么,对吧?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凯莱那么多小丫头片子,你愿意跟谁玩,愿意跟谁搞,都随便,只要别让我年纪轻轻升职当爷爷,我不管你。” 周六莫名其妙地灌了一耳朵父子间私密对话,不大想听,又不好意思这时候开口打断,正尴尬着,闻听独眼鹰他老人家竟然还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十分感佩。 陆必行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 “以前我没反应过来你爱吃菜不爱吃肉的问题,爸也有疏忽——假如你要找个男的,我虽然不能欣赏这个口味,但是也不干涉。”独眼鹰说着,还好似意有所指地看了周六一眼。 周六吓了一跳,三下五除二把衬衫系到了风纪扣,举起双手:“我不喜欢男的!” “谁说你了?自作多情。”独眼鹰白了他一眼,继而又把炮口对准陆必行,“但是林静恒——你想都别想!” “嚯,”周六目瞪口呆地想,“单亲老爸棒打鸳鸯现场。” 陆必行也被他年近两百的老父亲一番狗血淋头的话镇住了,张了张嘴,想辩解,又觉得辩解本身就很尴尬,一时间很想剖开独眼鹰的大脑,看看里面豁了几个洞。 他瞠目结舌半晌,往门口一指,尽可能平和地说:“你去找个医务室,治一下更年期妄想症好吗?” 陆必行说完,面带着杀气腾腾的微笑,风度翩翩地快步走了。 独眼鹰怒气冲冲,无处发泄,一扭头发现周六还在,正要瞪眼,周六连忙溜之大吉:“那什么,大哥……呃,叔,我还有事,先走了,您接着忙。” 陆必行压着脾气往联络中心走去,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联络中心还没到,心里的火气已经跑光了,顺着胸口逆流而上,集中在了他脖颈耳根一线,皮下隐约发起烫来。 他好像刚刚发现一株从未见过的幼苗,正满心疑虑与好奇,不知道它长大以后会是珍奇还是野草,生怕别人觉得他大惊小怪,小心翼翼地给它遮风挡雨,时而偷偷过去看一眼,揣测颇多、举棋不定,还没想好要不要养它,就被凶残的家猫跑过来,一爪子掀在了光天化日下。 怒火散了,古怪的尴尬上了头,联络命令输错了两次。 周六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没话找话说:“哎,这么多天了,臭大姐的痔疮还没好吗?” 陆必行哑然片刻,本可以编出一个更天/衣无缝的故事,可是心智都被尴尬占着,一时过载,没想出词来。幸亏周六善解人意地自行给臭大姐想了个去向,他说:“还是他跟着那个林什么的出去了?我听说是测绘地图还是要干嘛的。” 陆必行听见“林”这个关键词,心里就乱跳了两下,敷衍地应了一声“可能吧”,他连忙收敛了心神,定位机甲北京,发出信息:“凯莱亲王袭击白鹭星,袭击产生了高能粒子流,小心,速归!” 局部的内网和宇宙范围的外网不同,用的只是普通的电磁波,缺点是范围有限,优点也是范围有限——加密之后,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蔽,可是一旦超过内网服务范围,信号就会变得很不稳定、甚至完全消失。 陆必行的信息连转了三圈,显示发送失败。 他皱了皱眉,设置了每隔三分钟自动发送信息的小程序,随后依然不死心地盯着联络器。 “估计是走太远了,你在这等着也没用,等他们回到信号范围里自然就看见了。”周六抱着手臂站在旁边,扫了陆必行一眼,“你真的看上了那个……那个……” 林静恒傲慢得很,从不跟基地的人有过多接触,基地的文盲们不关心联盟时政,也没听说过什么上将下将的,周六听独眼鹰吼了几句,听得不清不楚,现在也没记住他叫林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比划了半天,只好用力板起脸,学着林静恒那不近人情的样子,冷冰冰地一挑眉。 “去你的,别听我家老头胡说,”陆必行头也不抬地说,“防护网不能简化,绝对不能简化,凯莱亲王炸了白鹭星,可能是为了泄愤,更大的可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很可能怀疑白鹭星附近仍有地下航道,如果他不惜人力物力大规模搜索,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简化的防护网没有价值。” 周六问:“那这次高能粒子风暴怎么办?” 联络器上的信息一次又一次地发送失败,陆必行心有些乱,只好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沉吟片刻,他说:“用机甲。” 周六:“啊?” 陆必行略一闭眼,迅速估算出了数字:“我需要大约三百架机甲和驾驶员,在大气层外散开,把机甲的防护罩连在一起,相当于在人工大气层外加一层过滤膜,懂我的意思吗?” “懂,”周六先是一点头,随即又说,“问题是,我们没有三百个机甲驾驶员啊。” “你们一个基地里住了上千万人,连三百个驾驶员都凑不齐?” “别提了,本来凑凑合合的,把歪瓜裂枣都弄上去,也差不多,”周六说,“可是上次好多人被你们的人打断精神网,落下了太空恐惧症,现在天一黑都不敢抬头看天,再也连不上精神网了。” 陆必行好像得了林静恒过敏症,任何一个和林静恒有关系的词,都能拨动他敏感的神经,他心里有奸/情,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能从中听出奸/情来。周六这句普普通通的回话,他的大脑自动掐头去尾,联想起林静恒掀翻自卫队的事。 “劳驾,”陆必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周六说,“兄弟,我们正在讨论基地防御问题,这么严肃的场合,你就别见缝插针地打岔,八卦我的私人感情问题了好吗?” 周六看了看他,也语重心长地说:“陆老师,你摸着良心告诉我,我刚才哪个字八卦了你的个人感情问题?咱俩到底谁打岔?” 陆老师摸着良心,跟周六面面相觑片刻,发现他的大好良心仍在,只是短暂地失忆了,除了“你们的人”四个字,他死活想不起来自己和周六方才说了些什么。 周六一插兜,十分肯定地说:“所以你就是看上他了。” 陆必行脸皮极厚,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续上了自己的侃侃而谈:“基地里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们,就没有能开机甲的吗?中小型机甲至少要三百台才能覆盖,除非你们有湛卢那样的机甲核,能启动行政楼下的重三。” “我试试,”周六说,“能叫来多少叫来多少吧。” “一天之内必须召集齐,”陆必行说,“你们自卫队的所谓配合基本等于互扯后腿,我需要短期培训,快去。” 周六不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好吧,”陆必行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这脑子除了八卦也装不下别的了——我没什么想法,就是跟他关系还不错,觉得他对我可能有点意思,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办,行了吧,还有什么想问的?” 周六十分老道地说:“别扯了,一个男人,遇上一个不感兴趣的人垂涎自己,根本不会动脑子考虑怎么办,早就动腿先跑了。” 陆必行:“……” 他觉得不太好,因为周六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周六叹了口气:“兄弟啊,人生苦短,我呢,能在这鬼地方活到一百岁就很满意了,一百年,眨眼就会过去,来不及虚头巴脑。要是我喜欢谁,我就直说——我喜欢你学生。” 陆必行听到前半句,还有点感慨,听到后半句,差点让口水呛死:“……啊?” “你那个女学生,叫薄荷的,又瘦又高又好看的那个。”周六伸手一比划,“她那股爱搭不理劲儿,特别像我小时候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 陆必行乐得转移话题,和颜悦色地问:“要不要我给你发一份录取通知书,你签完以后就算正式入学星海学院了。同窗之谊、青梅竹马,很刷好感度的——对了,你十几岁了?” 周六乐不可支地回答:“十六……” 陆必行莫名其妙,不知道“十六”这个数字哪里可笑,就听周六又说:“再加二十,哈哈哈,意外吗?我以前跑货的时候经常装童工骗人,你不是第一个上当的。” 陆必行:“……” 臭不要脸的大流氓装嫩,意图勾引未成年少女,陆老师火冒三丈:“你想都别想!滚!” 傍晚时分,周六声称他把三百人召集齐了,陆必行出来一看,险些绝倒――自卫队员来了不到两百人,除此以外,他自己的学生,独眼鹰……甚至一群“二百五老年天团”成员居然也混迹其中! 周六冲他一摊手:“我尽力了。” 有个自卫队员高高地举起了手。 陆必行挤出一个微笑冲他一点头。 自卫队员说:“我们都是备用巡逻队的,就学过怎么启动,每天巡逻上去开一圈再开回来。防护罩怎么开?” 另一个自卫队员说:“陆老师,你能在上天之前先跟我们说好怎么做吗?怎么排队什么的,我连着精神网的时候不能走神,一跟别人说话精神网就断。” 二百五老年天团的瘸腿老头颤颤巍巍地插嘴:“我也不能走神,机甲我就在一百五十年前碰过一次,所以也不能分神放水,老年人膀胱不讲道理,如果你们让我在天上超过一小时,就得给我准备尿不湿。” 陆必行:“……” 就在这时,联络站里突然响了一声,陆必行话都来不及交代一句,当着独眼鹰的面,转身冲了进去。 联络站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回音,林静恒言简意赅:“收到。” 两个字,是任务执行时的标准回复,每天在基地指挥众人干活,陆必行下一条命令,会得到无数个“收到”,他还是头一次发现,这俩字有点让人惊心动魄的感觉,忍不住想:“都是周六那根刷漆的黄瓜。” 林静恒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太阳穴仿佛被人穿透了。他带了三个备用能源,此时已经换上了最后一个,防御罩魂归天地,渣都不剩了,一侧的动力阀断裂,半身不遂的北京只能在太空中走螃蟹步。 “湛卢,”他轻轻地说,“给我一针舒缓剂。” 机械手从半空中滑过来,手里举起一个注射剂:“十六次紧急跃迁,我相信您已经可以申报吉尼斯记录了,先生――在杂技方面――我建议您转自动航线,去护理舱里躺一会。” 然而林静恒只是伸出了一条胳膊递给他:“不,回航。” 湛卢:“经统计,这次航程,您对我说了一百二十三个‘不’。” 林静恒:“闭嘴。” 湛卢一针戳进他的静脉:“不。” 41|第 41 章 林上将下令,白银十卫也不敢说“不”,居然被一台快没电的机甲核堵了回来,他一时几乎有点震惊,噎了片刻,林静恒说:“你是又非法下载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数据,中病毒……” “病毒”两个字还没说清楚,强大的舒缓剂就席卷过他的身体。 “舒缓剂”的名字十分小清新,但和治疗青春痘的舒缓面膜没有关系,它的渗透速度极快,一旦进入人体,会在几分钟之内扩散至全身。那感觉就像每根神经都被拉出来电击了一回,林静恒的声音瞬间哑在了喉咙里,呼吸中断,脖颈绷得仿佛要断开,手指陡然收紧,裸/露手臂上的经脉好像要破皮而出。 然而与此同时,因为疲惫而降到了80%左右的匹配度瞬间上升到了人机匹配的极值。 舒缓剂的强刺激大约持续了一分钟,此后引起了全身多处肌肉痉挛。 林静恒在剧烈的喘息中,十分熟练地动手把别在一起的筋骨捋顺,暗无天日的地下航道在他眼里一览无余,那些偶尔飞过的漂浮物都仿佛集体降了速。方才螃蟹爬行似的机甲轻轻一震,调整了一个微妙的角度,近乎优美地用单边的动力系统在航道上加了速。 湛卢一动不动地等在一边:“先生,根据人工智能守则,当人工智能评估后认定主人的生命安全正在受到威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违抗命令,我现在拒绝执行闭嘴命令,因为我必须提醒您,您在白银要塞时,就有非常严重的舒缓剂滥用行为,过去五年,我认为您的症状有所缓解,但是刚才……” 林静恒捋顺了抽筋的小腿,略微活动了一下脚踝,整整衣领站起来,接了杯生理盐水打断他:“我怎么不知道舒缓剂也被划入毒品范畴了?” “舒缓剂是在极端条件下,强行提升人机匹配度的药剂,”机械手湛卢将四指并拢,摆出来了一个指天发誓的手势,好像要强调自己很严肃似的,“没有人会在匹配度80%的时候使用舒缓剂。” 林静恒有点刻薄地一笑:“那倒是,有些废物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80%。” 湛卢继续用发誓的手势说:“我们在讨论您的问题,您为什么要针对无关人士发表歧视性看法?” “这个数值偏离我的平均值10%以上,这在实战中难道不算极端情况?有什么问题?” “这只能说明您极端疲惫,精神力在透支。”湛卢严肃地说,“在航线确定时,机甲自动驾驶功能就是为了让驾驶员能断开精神网,得以休息,而您在机甲内从不断开精神网,即便机甲上不止一人可以充当驾驶员,按照机甲操作规范,您这是违规操作……先生,等一下,您这也是违规操作。” 林静恒为了不听他唠叨,挂上了入耳式的耳机,放了一首骚气十足的乡间小调,同时果断拆开了和北京机甲精神网叠在一起的湛卢精神网,在现实和精神网两个维度完全屏蔽了湛卢,一边加速回航,一边耳根清净地编制测绘地图去了。 此时,距离高能粒子流抵达基地,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二百八十四位一言难尽的“机甲驾驶员”已经来到了机甲站,集合完毕,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和机甲对应的编号,抓耳挠腮、形态各异,活像动物世界拍摄现场。 四个学生正在按着编号下发升空方案――方案是一段音频,用的是放假那浑厚如海螺的声音。分别讲了每一台具体机甲的启动方式、升空顺序、停留位置、防护罩打开时间、防护罩如何与邻近机甲对接……以及在太空如何正确使用尿不湿。 这是周六带着他的偷师小分队,与四个学生一起,在听完陆必行的讲解后,通宵一宿,紧急赶出来的,录完了两百多条音频,播音员放假已经失声了。 陆必行对人类智力仍然抱有最后的希望,还在立体屏幕上放出机甲防护罩的构建原理,徒劳地想让驾驶员们明白自己即将要干什么,然而他磨破了舌头,只收获了一堆茫然的眼神。 陆必行一口气灌了半瓶矿泉水,摆摆手:“算了,直接上吧――爸,剩下十六台无人机甲,咱俩对半分一下可以吗?一张精神网带八台无人机甲,会不会太勉强?” 独眼鹰看他就来气,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八台无人机甲?”周六小声问,“这怎么做到?你不是说你是个教书的吗……我看你别是什么秘密部队的特种兵吧?” “当然不是,熟能生巧而已,弹钢琴还要兼顾十根手指呢。”陆必行说,“你知道秘密部队的特种兵是什么样的吗?” 周六诚恳地摇摇头。 陆必行笑了一下,没往下说――秘密部队的特种兵,他人在遥远的行政楼里,用一个机甲核,在几秒之内撬了三十六架停靠的机甲,一炮炸飞了整个基地的防护网。 这时,独眼鹰已经开着他机甲上了轨道,人群发出一声惊叹――只见他身后,八架无人机甲乖顺地跟了上来,每一架之间都是等距,在加速轨道上飞掠而过时,像个嚣张的赶尸人带着他的僵尸军团,震耳欲聋的噪音响起,冷却塔外的热电装置发出了瑰丽的光,九架机甲同时升空,利落得仿佛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周六不顾强光,手搭凉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机甲消失的方向,就在陆必行以为他要和别人一起发出赞叹的时候,周六蓦地扭过头,柔和的娃娃脸竟然绷出了刚硬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有一天,我也能这样。”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自卫队!所有正式队员,跟我上!” 自卫队的正式队员还算有些样子,起码敢把机甲开到两个航行日以外的地方发射导弹。拿到指令之后,一个接一个,井然有序地上了轨道。 二十分钟后,有点模样的已经都上了天,然而飞出大气层的机甲总共五十四架,才不过六分之一,剩下的这些歪瓜裂枣才是硬骨头。 陆必行目光扫过人群,放慢语速:“上了机甲,诸位可以打开随身音频……连精神网的时候可以听别人说话的站我左手边,不能听的站我右手边……好,左手边的战友们先麻烦你们举起手里的编号和指导音频,依次出发……怎么了?” “陆老师,请问怎么才能不跟前后左右的机甲撞上?万一前面机甲跑太慢,我不小心追尾,怎么在加速轨道上刹车?” 面对这种非常有安全驾驶意识的问题,陆必行挤出一个微笑。 五分钟后,怀特从胖姐那要来了一个铝合金的平底锅,连上扩音器,倒提锅铲,重重地往锅底一敲,扩音器把音效传到了整个基地的音响里,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动地一声锣惊得探出头来。 “上一个人走了以后,你就预备,听见锣声,你就启动。”陆必行耐心十足地说,“跟跳火圈一样简单,上吧。” 很快,能在音频指导下自学上天的也各就各位了,地面上还剩下八十多架钉子户。 陆必行向轮流敲锣……锅的学生们拍拍手:“静姝跟着我,其他人先上机甲准备,半小时让你们习惯精神网,然后启动――记得在湛卢上的感觉吗?怀特,你最近增肌效果明显,状态不错,别紧张;维塔斯上去别慌,偶尔学着相信自己的直觉;薄荷……” “我知道,外面人很多,连上精神网我看得见。”薄荷把长发绑成了一个马尾,把帽檐往下一压,“放心吧陆总。” “好,人总得学会自己走路,就位。”陆必行点点头,冲他们一挥手,随后舔了一下说话说得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眼前一干老弱病残,“既然剩下的各位不能在精神网上听音频,那我对你们的要求可能要高一些了,也给你们半小时,把操作流程背下来,然后排好队,每个人到我面前背,背完合格的走。” 老弱病残们面面相觑。 陆必行提起锅铲,回手往平底锅上一敲。这“咣当”一声好像个另类的上课铃,众人各自抱起自己的那份操作流程,“嗡嗡”地背起书来。 黄静姝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踢了一下地面的小石子,在一片念经似的背景音里,她说:“陆总,你是想多拖一架无人机甲吧,让我上去装个样子,省得以后在同学面前太没面子。” “我才不管你,八台无人机甲够我受的了,”陆必行说,“留下你是想跟你说几句话,这一阵子我看了几本联盟关于‘空脑症’研究的学术报告,想和你交流一下。” 黄静姝短促地笑了一下:“您这个当着和尚说秃驴是什么毛病?” 陆必行没理她:“空脑症的表现为人机接触不良。关于它的成因、机理,现在不清楚,也有专家认为,空脑症其实并不是一种病,是人们把所有‘人机接触不良’的症状都混为一谈了。” 黄静姝兴趣缺缺:“哦。” 陆必行:“如果按着这个广义的标准来看,我也可以说是个空脑症。” 黄静姝无言以对片刻:“……陆总,你为了灌鸡汤也是拼了。” “鸡汤怎么了?你等基地物资紧张吃不着肉的时候,到时候做梦都想喝鸡汤,看谁给你熬。”陆必行说,“当然,我不算天生的,我小时候因为一些原因,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活不下来,我父亲用了一些非常规的医疗手段,其中一项后遗症就是,我一度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你可以理解成是神经接触不良,大脑的信号无法有效地传递到相应器官。” 黄静姝以其有限的常识,不大想象得出来,只好问:“类似瘫痪啊?” “差不多吧,”陆必行语焉不详地一点头,“十多岁才好一点,所以你可以想象,自己身上的器官都接触不良,别说人机接触了。整个第八星系的机甲都从我家老头手上过,平时这玩意都停在门口当门神,老陆那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没事出去吃喝嫖赌,懒得叫车,开个机甲就跑了,那时我觉得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不正常,只有我一个人被精神网排斥。” 黄静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等在旁边的八架无人机甲:“陆总,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好骗?” 陆必行想了想:“第一次接触机甲精神网,普通人的感觉是被海量信息淹没,然后是头晕恶心,但接触不良的人恶心症状轻很多,他们更多的感受是耳鸣眼花,因为信息接收有障碍,所以你只觉得是有什么东西戳穿了你的耳膜,在你胸口捶了一下,但是看不清是什么。” 黄静姝猛地抬起头。 陆必行冲她一摊手:“我当时就想,这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改造出一辆我能驾驭的机甲来,所以我拆卸了我爸无数存货,直接经济损失大概够建十个星海学院……当然,老师不鼓励你也这么做,因为老师现在穷得叮当响,没那么多钱给你烧。” 黄静姝:“你成功了吗?你……你造出空脑症也能开的机甲了吗?” 陆必行偏头看了她一眼,少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当然没有。”陆必行说,“真那么容易,联盟早就造出来了――他们连湛卢都造得出来,还等我吗?听讲的时候动动脑子!” 黄静姝:“……” “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自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还创立了一套理论――当然,现在看来,基本也都是无稽之谈,我把这套理论交给我爸,让他去帮我实现,并且告诉他,做出了这样的机甲,下一任第八星系的首富就是他。我爸看完以后没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果然拉来一台机甲给我,告诉我成功了。我现在都记得当时兴奋的感觉,就好像……” 陆必行停顿了一下,本想打个比方,心里却无端想起林静恒,确认那个人对自己有意思的时候,还有机甲北京回复给联络站的那个“收到”…… 陆必行连忙干咳一声,把杂念清出了嗓子:“……反正就是特别兴奋,我进去一看,精神网的噪音果然小了很多,我想这才是我的机甲,于是一点一点地接触它、控制它,三天以后,成功地开着它到凯莱星的大气层外飞了一圈。当时我就想,我自由了,我战胜了人类生理缺陷,我以后会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机甲设计师……直到我带着这种膨胀的热情自修完了高级机甲设计理论。” 黄静姝瞪大了眼睛。 “我发现我自以为原创的理论,早在两百年前就被人证伪了,但那时我已经可以把机甲当代步工具了。我把那台‘特制’机甲拆开,发现这玩意是老陆从他存货里随便拿的,只是找人在精神网里装了个噪音过滤器。老陆后来承认当时他就是为了哄我玩,没想到我居然信了,也没想到我居然把它开出去了。”陆必行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芯片,塞给黄静姝,“给,噪音过滤器,我这两天做着玩的,装在人机对接设备里,你现在应该会安吧?拿去试试。” 陆必行说完,看了一眼时间,拎起锅铲往平底锅上一敲:“时间到!” 星海幼儿园“小升初”面试开始了。 所有人排成一排,背着手在陆老师面前摇头晃脑地背书,时而还有作弊的互相揭发,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轨道上,怀特第一个把机甲加速了出去,银色的小机甲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雪亮的白光,稳稳当当地朝既定坐标飞了出去。 接着是薄荷、斗鸡……一个接一个的机甲险象环生地上了天,他们磕磕绊绊地展开防护罩,惊险地对接其他机甲,停在大气层外,继而成了这人工保护层的一部分,能源塔的光时而扫过,防护罩表面的能量被激活,发出荧白的可见光,银色绸缎似的包裹着小小的基地。 黄静姝登上机甲,深吸一口气,安上了噪音过滤器,即使干扰声小了很多,精神网依旧对她十分排斥,不知是客观事实,还是有心理因素。女孩闭上眼睛,所有那些起早贪黑,哭着咽下去的机械学、机甲操作理论都从她大脑里蜂拥而过。 “它只是个工具,”她想,“我能控制,我在湛卢上,还成功入侵过其他人的精神网。” 机甲站里,陆必行冲最后一位“背书驾驶员”点了头,示意他可以上机甲了,口干舌燥地去讨水喝。 背书驾驶员一边走上机甲,一边仍在念念有词地背着目标坐标,机甲门自动关闭,精神网藤蔓似的缠上了他的意识,这驾驶员其实是个自卫队的正式队员,会开机甲,但是因为被林静恒在太空扯开了精神网链接,之后落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恐惧,不料重新碰到精神网的瞬间,痛苦的记忆就击溃了他。 那机甲突然发出一声轰鸣,在轨道上就失了控,尚未和轨道对接好,已经“呜”一声飞了出去,眼看要从轨道上甩出去,直冲着散热塔的热电站飞去! 42|第 42 章 陆必行听见声音不对时,才刚跳下机甲站台,回头一看,已经来不及了。 他距离最近的一架机甲八百多米,身边却没有一个随时能掀翻基地的人形机甲核,搜遍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弯柄的锅铲! 而黄静姝正在机甲站台上,她才刚磕磕绊绊地试着挂上了精神网,匹配度堪堪达到53%,人机链接摇摇欲坠,像一阵风就能刮掉的蛛丝。她咬着牙,沉下心,非常努力地适应着机甲视角,不料才刚成功转入机甲视角,就迎面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她差点和精神网断开。 从陆必行他们敲锅开始,基地里无所事事的闲人们都聚在机甲站外,探头围观,一起目睹了这场突发事故,尖叫和惊呼声四下响起,有个心理障碍严重的前自卫队员一把抓住栏杆:“机甲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开的,我说过了!为什么不信!” 陆必行顾不上管他,扭头往最近的一架机甲跑去,同时调出基地权限,试图用外力强行关闭加速轨道。 可即便停了加速,机甲巨大的惯性仍不是那点微弱的摩擦力能制动的,加速轨道轰鸣变轨,尽可能地伸直上扬,凶险地避开冷却塔和悬浮电站,接触的地方爆出狰狞的火花。 八百米,在不借助任何工具的情况下,男子飞毛腿的世界纪录也要接近一分半,而一分半已经足够一架机甲撞出基地薄薄的人工大气层。 陆必行远程打开联络站,冲着失控的驾驶员吼:“控制住你的精神网!” 可是驾驶员在强刺激下已经失去了意识,吐出的白沫快把他噎得窒息了,人机匹配度迅速下降到50%以下,精神网链接陡然断开。 关闭的加速轨道无法散热,已经明显过热,整个机甲站的警报声都在响。 而最糟的是,与此同时,靠内网和联络站彼此相连的其他机甲也看到了地面的场景,恐慌很快从地面传上了天,一部分机甲驾驶员心理素质本来就不过关,不少机甲的人机匹配度也开始跟着波动。 眨眼功夫,已经有三四个人和自己的精神网断开了,方才成型的防护网眼看就要千疮百孔,而恐惧还在扩散―― 独眼鹰骂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将意识沉入精神网中,咬牙试图填补空缺,他本来就背着八架无人驾驶的机甲,随着负担不断加重,很快隐隐出现了精神力过载的征兆――小机甲的精神网不像湛卢,没有那么宽广的覆盖面积,即便把他逼得精神力过载,他也只能管住附近小范围里的问题,再远处他鞭长莫及。 这时,通讯内网里突然传来周六的声音。 周六:“交给我!” 独眼鹰觉得自己牙龈里都冒出了血迹,一张嘴一口血腥味:“你行不行?” 周六:“不行还能怎么办!” 放假操着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的海螺嗓吼出一句:“妈!” 独眼鹰绝倒:“你这是哪门子的幸运咒?” 机甲防御罩在构建的时候,陆必行是考虑过突发事件的,他最先统计了比较有经验的驾驶员人数,之后按照机甲精神网的覆盖范围,把这些人分开布局,就是为了万一有人突然掉线,他们能替周围的人担住――独眼鹰听了一耳朵,认为他是扯淡,因为这些所谓“比较有经验的”,也就是他们刚来基地时遇见的那群巡逻队水平,自己不掉线已经谢天谢地了,还指望他们去担别人的? 谁知道防护罩还没构建好,就出现了这么多问题,还真就得这么办! 地面上,加速轨道已经被拉到了极致,陆必行余光瞥见了黄静姝停在轨道外的机甲:“小黄!” 他的声音直接顺着联络器,撞进了黄静姝耳边,女孩激灵一下。 陆必行:“你学过这个!” 对,当时在湛卢的精神网上,林曾经亲自带着他们感受过,如何延伸、铺展精神网,如何在精神网交叠的地方侵入对方的机甲。 但……怎么可能呢? 半个小时前,她还以为自己要当一个人形的吉祥物,被陆必行拖上天。 现在他却让她独自拖住一架失控的机甲? 有的时候,一秒钟可能有无限长,在一瞬间,黄静姝的思绪绕着八大星系转足了三圈,流连于无数传说中的奇迹之地,试图从中找到“人可以创造奇迹”的证据。可是浩瀚无边的星际联盟、无法超越的伊甸园、四通八达的星际航道、穷尽她想象也难以描摹的美景……它们对她――一个流落到八星系的空脑症小太妹来说,都太遥远、太不真实了,没有办法给她任何力量。 失控机甲的一侧已经脱离了轨道,黄静姝的目光追随者它,视野收窄到只有一小条,好像世界上除了她和这台失控的机甲,其他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反复朝自己不听使唤的机甲下着徒劳的命令,一个绝望的念头破土而出,她想:“我做不到。” 然而就在那失控机甲开始侧翻的瞬间,一直排斥她的精神网终于犹疑又迟缓地动了一下,好像误打误撞地碰了什么开关似的,精神网突然铺了出去。 应该说是运气。 又或许,世界上每一个命运的转折,都伴随着冥冥中这一点运气。 如烟如海的时空中,从光到宇宙、再到折叠的量子与人世凡尘的悲欢,无不伴随着冰冷的概率,那些骰子在命运里不住旋转,又不住奔向下一个不可知的方向。 黄静姝抽了口气,她在铺展出去的精神网上,突然捕捉到了失控机甲的对接口,她就像当年毫不犹豫地掏酒瓶砸蜘蛛的头一样,果断而拼尽全力地冲了上去,整个人像是被一分为二,精神网带给她的压力陡然上升了两倍,但与此同时,她成功地入侵了对方的精神网! 她就像是被洪水冲走、途中抓到了山壁上一把荆棘藤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无暇去考虑疼不疼、怕不怕的问题了,她只能拼了命地抓住她能抓住的。 “停下。”她想。 失控的机甲带着她失控的意识继续往下倾斜,不理睬女孩微弱的声音。 “停下!给我停下!” 这时,周围围观的基地居民突然有人跟着出了声:“停下!” 他们这样喊着,第一声有些杂乱,第二声却已经成了规模,人们的声音江流入海似的加入进来:“停下!” 失控机甲已经歪了45度以上,眼看就要翻过去,然而奇怪的是,方才惊慌失措的人群好像找到了统一的声音,竟然没有人再尖叫,没有人再乱跑,他们异口同声:“停下!” 千钧一发间,陆必行终于摸到了机甲,而与此同时,失控机甲的反向制动功能启动成功,歪斜的一侧喷出滚滚烟尘,把它缓缓地推了起来! 陆必行放出的精神网随即覆盖了上来,黄静姝和失控机甲的人机匹配度危险地停在50%处,陆必行顺着罅隙而入,为了不把女孩脆弱的意识挤出去伤到她,他的操作精细幽微到了极致,刚好也使自己的匹配度停在50%,然后用这种微妙的平衡,拖住了失控的机甲,让它最终停在了加速轨道边缘。 他这才非常轻柔地在内网里对黄静姝说:“丫头,慢慢撤出去,慢一点,别紧张,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 黄静姝本能地跟着他的指令,缓缓将自己铺开的精神网收回,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方才惊心动魄的瞬间,她急剧上升的血压撑破了毛细血管,鼻血已经流到了嘴里。 人群中爆发出夹杂着哭腔的欢呼。 而与此同时,天上区区几十架自卫队正式队员,竟然好像整个防护罩的钢筋,生生地扛住了周围掉链子的战友。 好像真的有个死鬼老妈的在天之灵保佑。 二十分钟后,陆必行重新调整了加速轨道,把受损机甲和受伤人员抬出去送到医务室,让黄静姝先行,随后,他带着另外九架无人驾驶的机甲上了轨道,依次在坐标上排好。 三百架机甲收尾对接的一瞬间,就仿佛形成了一个闭路的环。所有的端口都好像接在了一起,精神网竟然互通了! 原本每个人肩头都仿佛扛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得举步维艰,此时,这些石头连成了一块石板,均匀地落在所有人身上,每个人都从难以为继的精神网中解脱了! 周六半晌才回过神来,出声问:“这就是你昨天晚上装的……这是什么?” 陆必行的声音没有通过内网,没有通过地面联络中心,而是透过精神网,直接在他耳边响起:“这叫‘铁索’,利用端口共鸣实现的,跟机甲远程控制的原理差不多,不过实战中很少会用到,一般多见于仪仗队表演。” “为什么?”怀特很有探索精神地问,“如果实战中所有人也这样连在一起,那不是很方便抵抗对方的入侵?” 陆必行笑了起来:“每个人都省力,但每个人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也在减小,你们自己开自己的还要撞在一起,这么多人开这么多机甲,不是要乱套?说起来,我校是不是也太重理轻文了,怎么,都没有听说过‘火烧连营’的故事吗?” 斗鸡问:“火烧什么?” 陆必行叹了口气:“火烧连营没听过,前些年凯莱亲王卫队在第三星系外围袭击仪仗队的故事总听说过吧……老陆你先别激动,我这就事论事呢,我没提他!” 众人哄笑。 不知谁在精神网里吼了一嗓子:“陆老师,你们学校还招人吗?” “陆老师,超龄的学生要吗?我虽然一百零二岁了,但内心还很青春。” “陆老师,入学考试科目能自己选吗,我联盟文字还认不全呢,你让我考体育吧。” “陆老师……” 防护罩灿烂的白光鱼鳞似的扫过大气层外,当基地的人们抬头望去时,能看见原本的蓝天与日光被额外的防护罩折射,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流动的彩虹,风筝似的从天边掠过,或是又去而复返。 机甲站的几个监控镜头尽忠职守,把画面都传给了回航途中的林静恒,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笔,默默地注视着基地,看着他们险象环生地组织起机甲防护罩,一直到那简陋的防护罩成型,地面的人们过节似的又蹦又跳。 湛卢捕捉到他耳机里两段音乐的间隙,见缝插针地说了句话,他问:“先生,您笑了吗?” “你看错了。”林静恒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机甲北京所在的坐标,就在这时,他余光扫过了坐标旁边的能量波动图。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图,实时监控着周围环境中的引力、宇宙射线等,绘制出一个复杂的图,供计算机分析。 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人生中的大部分岁月都在战斗机甲上,他一眼扫见能量波动图的形状,突然有种说不清的直觉:“湛卢,覆盖北京的精神网,然后把你的扫描范围开到最大。” “是,”湛卢说,片刻后汇报,“扫描半径内并无异状。” 林静恒:“利用最近的六个跃迁点,扩大扫描半径。” 湛卢提示:“先生,远程扫描很费电,我们的能源不……” 林静恒:“扫。” 湛卢应声穿过跃迁点,有限的视线立刻扩展到无尽的时空,与此同时,机甲北京感觉到自己的能源储备凭空蒸发了好大一块,不满地发出警报。 下一刻,一簇剪影陡然被湛卢锁定,林静恒的目光陡然一凝――那是一支幽灵一般的机甲战队,一架重甲为核心,周围至少有几百架战斗机甲,快且无声地掠过湛卢有些模糊的视野,训练有素,凯莱亲王卫队的海盗旗印在每一架机甲的腹部。 “先生,”湛卢迅速评估了对方的战斗力,“他们已经构成一支中等规模的机械战队,荷枪实弹,像是在试图搜索漏网的地下航道。” 一支中等规模的机械战队,如果是在联盟,需由少将以上级别的人统领。 能在几分钟之内摧毁北京β星。 “白鹭星位置偏远,常常是各路地下航道的对接点。他们炸了白鹭,应该就是想彻底清扫地下航道。”林静恒低声说,“对方航行方向在靠近基地的地下航道。” 林静恒此时正在基地的地下航道上,而他在这个位置,已经可以连上基地内网,这意味着,海盗们再往前走一点,内网会进入他们的探测区间。 那些还在无知无觉地庆祝机甲上天的蠢货们,会暴露在海盗眼皮底下。 不能再让他们往前走了。 林静恒蓦地起身,伸手一抹,半成的军用测绘图铺陈在他面前,他的手指迅速掠过其中几个跃迁点,无数模拟航线的数据跳了出来,他在十秒中之内就完成了路径筛选,转头吩咐湛卢:“准备跃迁。” “先生,”湛卢静静地说,“最后一个备用能源还剩下不到60%的电量,动力系统破损过半,防御系统几乎失灵,这一次任务是测绘任务,为了减轻负重,机甲的武器库里只配了三枚导弹和六发粒子炮――三枚导弹您已经用了一枚――您想用一堆破铜烂铁单挑整支海盗战队吗?我希望您考虑其他方案。” 林静恒转头看向监控画面。 不过就是一簇高能粒子流,在他看来,比第八太阳的太阳风暴强点有限,活生生地让这些人弄出了众志成城抵御天灾人祸的惊心动魄。 他们没有户籍、没有身份,是小偷、走私贩,即使在垃圾成堆的第八星系,也边缘得不值一提。 也许对于这些废物来说,凑出三百架机甲上天,已经是他们毕生难以想象的伟大成就了。 监控镜头下,几个小孩追逐着跑到行政楼前,叽喳乱叫地放了一把自制的烟花,浑然不觉基地老大臭大姐就在隔壁的地下监牢里蹲着,没心没肺地打闹着经过。 林静恒鼻子里喷出口气,好似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嘲讽。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准、备、跃、迁。” 43|第 43 章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的父亲死于亲兵哗变,兄长死于手下背叛,而他本人在逃亡路上,意外感染了彩虹病毒,据说当年域外的医疗环境难以救治,导致他全身大面积坏死,不得不用人造器官代替。” “而根据反乌会的规定,使用、制造与人体如出一辙的替代器官,是藐视自然的重罪,所以他们只为他提供合金制品,致使他形象怪异,三度残疾。” “多年来,反乌会也一再使用阿瑞斯冯的形象进行反乌宣传,丑化他,把他当成反对滥用技术的负面案例。阿瑞斯冯的性情偏激,早年经历让他极端封闭、喜怒无常,不信任任何人,和反乌会的关系也只是互相利用。” 林静恒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这个人设听着真是亲切,像本人的海盗版本。” “我还根据他袭击凯莱星、北京星的资料,大致分析了他手上的武装力量……” “这不重要,”林静恒打断他,“我需要知道当年从第八星系到域外,身边跟着的旧部还剩下谁。” 湛卢:“根据我能收集到的信息,他身边只有三个当年一直跟着他逃亡域外的旧部。分别是……” “不用挨个介绍,搜索你数据库里所有的地下黑市资料,最好是影像视频,新闻、偷拍,什么都好,与这三个人做交叉对比,直接给我对比结果。” 湛卢沉默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这三人中其中一个名叫源异人,男,两百二十岁,有虐待狂倾向,是凯莱亲王的忠实信徒,我在数据库中搜索到了两段他的影像,出没于地下黑市,根据唇语分析,周围的人称呼他为‘黑鳞’,或者类似的发音。第二段视频拍到了他从地下黑市上购买的商品。” “什么东西?” “一条美人蛇。”湛卢平平板板地回答,“非常不人道。” “哦,看来他果然是对凯莱亲王十分‘忠诚’。”林静恒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阿瑞斯冯和美人蛇,如出一辙的人造畸形产物,会让人产生不快的联想,以这位凯莱亲王的性格,如果知道自己的心腹居然私下去碰这种东西,一定会把这个人大卸八块。 那么这个源异人为什么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到黑市上收购这种人造怪物? “美人蛇”往往带有色/情、狎昵意味,而虐待狂的心里往往有个压抑的渴望。 这真是非常耐人寻味。 湛卢天真无邪地问:“抱歉先生,您在暗示什么?我没有接收到。” 林静恒没理他:“所以源异人对地下黑市和地下航道非常熟悉。” “恐怕是,”湛卢回答,“包括常见的地下航道位置、构建规则、跃迁点分布……” 林静恒接上他的话:“也包括地下航道的人员构成,他知道什么人才会在地下航道上讨生活,和他们打过交道。” 湛卢:“是的,先生。他了解他们,但即便知道这些人毫无威胁,仍要赶尽杀绝。” “明白,”林静恒说,“堵住老鼠洞,不让蛇进来——看来今天只好装一回老鼠了,我需要一些快速肌肉溶解剂。【注】” 快速肌肉溶解剂在半小时之内,就破坏了林静恒几乎完美的肌肉层,多年来严苛的生活与不间断的训练,他的体脂率非常低,肌肉层被削薄以后,整个人几乎形销骨立起来。 “消耗掉所有粒子炮,导弹保留一颗,”林静恒把明显松垮下来的衬衫扣子系好,“炸掉物资库……对了,还有剩下的舒缓剂,都倒了,保留包装盒,扔在待处理垃圾里。” 机甲北京像个拆装玩具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他所有的命令。 “湛卢,屏蔽我的个人终端。” 机械手扫过他的手腕,个人终端黯淡下去,除非有比联盟第一机甲的机甲核更智能的解码工具,否则它看起来就是损坏状态。 “你备份一下测绘图,然后把这一份销毁,机甲北京的定位系统、所有参考的星际航道图也都销毁,按着我画的这条线,你仿造一份星际航道图,越模糊越好,把机甲内状态调试为‘最低生存模式’。湛卢,做完以后,收缩你的精神网,然后将北京的备用能源全部储备到你那。” 机甲北京上大半的仪器一样接一样地沉寂下去,到最后,连重力系统都停运,整个机舱内进入了失重状态。 “现在你准备休眠,”林静恒对湛卢说,“直到我通过精神网呼唤你的时候……哦对,差点忘了,你休眠之前再给我一针综合阻断抗体,那群穷酸海盗太喜欢弄恶心的生化制品了。” “是,先生,”湛卢问,“我该以什么形态休眠?” 林静恒目光一扫机舱,指了指酒柜。 两个小时后,海盗们探测到一架机甲,太空漫步似的飘进了他们的警戒范围。那机甲看起来十分狼狈,本应完美对称的机身缺了一角,不知是没电了还是怎样,动力系统完全无所作为,连滚带爬地匀速滑行,防御系统更逗,约等于没有。 这么个玩意,着实不值当浪费一发炮弹,发现这架机甲的海盗立刻派先锋队试图入侵对方的精神网,不料容易得吓人——机甲精神网的人机对接端口是空的,这架精神网完好的小机甲是无人驾驶状态! 海盗先锋队很快汇报了上级,层层命令下达后,第一个尝试控制对方精神网的海盗先锋队员小心翼翼地把这架来历不明的机甲捕捞了回来,又震惊地发现,原来这不是无人机,里面还有个“昏迷不醒”的驾驶员。 他不知已经在宇宙中漂了多久,食物和饮水大概早已经耗尽,他嘴唇干裂,面色憔悴,非常瘦弱,完全是一根一把能折断的麻杆。 机甲里一共发现了八个空的舒缓剂注射器,驾驶员大概是耗尽了库存,精疲力竭地脱开了精神网,连营养藏都没来得及打开,如果没有人捞他,几个小时后氧气耗尽,说不定他就会变成一具宇宙木乃伊了。 而这架快要弹尽粮绝的机甲上,有一副非常似是而非的航道图,上面标识的路线,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记录的新航道。 先锋队不敢耽误,迅速上报后,把人送到了指挥官源异人那里。 凯莱亲王手下第一大将源异人,已经有些中年人模样了,方脸,发际线很高,高到了几乎“绝顶”的地步,宽肩膀,天生有一张上扬的嘴角,是个颇时髦的“微笑唇”。乍一看,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长得甚至还有点慈眉善目,可是一旦被他那双眼睛盯住了,不到片刻,就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笑容就像是古代传说中伪善的邪神,贪婪地凝视着凡人和他们供奉的牺牲。 “就是他?”源异人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昏迷的驾驶员一眼,“身份呢?” “应该是地下航道上的走私贩,机甲上有一副模糊的地下航道图,是走私贩子们惯用的。”手下的星盗回答,“他是非法脱离精神网才昏迷的,大人,我想几毫克的舒缓剂就能唤醒他。” “唔,打吧。”源异人先是不怎么在意地一点头,走动间,忽然,一道光漏了下来,照亮了昏迷的年轻男人的脸,“等等,慢着。” 海盗头子凑近了,伸出两根手指端起了男人的脸,眯着眼端详片刻:“你们觉不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 手下们面面相觑。 源异人也没打算听他们回话,兀自自言自语地说:“长得真像白银要塞的那位。” “大人,您是说林静恒吗?”旁边一个矮胖的手下低声问,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好像有点不易察觉地紧张,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这个人……” 源异人笑了起来,伸手从昏迷的人脸上摸了下去,捋过削瘦的脖颈和单薄的胸膛:“林静恒怎么会有这么弱不禁风?再说,一个早死成渣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把他身上所有带有辐射的东西、金属制品,都给我摘下来,包括那腰带,检查确认有没有皮下植入,没有的话叫醒他,我找他聊聊,有的话就把他的头割下来。”源异人说着站起来,舔了一下自己刚摸过那人的手指,“他会是我最好看的收藏品。” 几个海盗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扫描过昏迷的男人全身,在他身上只找到了一把型号非常老旧的激光枪,除此以外,就只有皮带扣和鞋带眼有少许的金属反应,他身上比脸上还干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怎么扫都死气沉沉的没反应,已经损坏了。 这人看着除了特别穷酸、特别可怜,脸长得有点像林静恒之外,没什么异常。 “准备十毫克的舒缓剂……” “等等,”源异人再次插话,他站在阴影里,慢条斯理地搓着自己的下巴,“舒缓剂之前,先给他一点见面礼。” “是,”矮胖的海盗训练有素,“把彩虹病毒拿过来。” 致命的病毒推进男人的身体,昏迷的人不舒服地轻轻挣动起来,他被人按住了手脚,纤细的脖颈绷直了,像是垂死挣扎的鸟类。 源异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皱出了刻痕的眉心与虚弱的挣扎,眼睛越来越亮,兴奋得几乎坐立难安起来。 彩虹病毒潜伏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在这具漂亮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首先会让他全身无力,发作三小时后,他将只剩下眨眼的力气,然后原本的四肢、器官会逐渐衰竭,免疫系统会崩溃,这时候切掉坏死的部分,安上美丽的移植器官,排异反应会降到最低。他的身体会成为最适合嫁接的植物,能随意修剪成任何模样。 在彩虹病毒的刺激下,“昏迷”的男人没等他们拿出舒缓剂,就睁开了眼。 “水……”他迷迷糊糊地吐出了一个字,散乱的目光对不准焦,手指无力地勾住了一个海盗的衣角,又滑了下去,“给我水……” 源异人点了下头,一杯清水送到男人嘴边。 那男人大概是渴极了,险些把自己淹死在杯子里,也不知从哪爆发的力气,竟然自己端走了杯子……虽然洒了大半在身上。 他含糊地道了声谢:“能再给我一杯吗?” “可怜。”源异人摇摇头,“再给他一杯水,拿营养针过来。” 这疑似走私贩子的倒霉蛋昏迷不醒,精神损伤大概只占一半原因,另一半是饿的,毕竟机甲上什么物资都没有。两杯水加一管营养针下去,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可能是才注意到一屋子的海盗,他有些拘谨地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眼珠转得飞快,看起来有一点流于表面的奸猾,以及惴惴不安。 源异人慈眉善目地在他对面坐定,用注视新宠物的目光看着他,和风细雨地问:“怎么称呼?” “海蛇。【注】” “古怪的名字,是外号吗?” “不,抚养我的人发现我的时候,正在看动物世界的直播,正好播到海蛇。” 这是个典型的八星系地下人的名字,源异人没在意:“你是做什……”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年轻人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脸,打断了他的问话:“我可能是在哪见过您……请问您是‘黑鳞’先生吗?” 源异人脸色陡然一变。 自称“海蛇”的年轻人却仿佛看不懂人脸色似的,欣喜地说:“我在黑市上见过您一次,您拍了那个,生态舱还是我帮您……唔……” 源异人一把捂住他的嘴,粘腻冰冷的目光像某种冷血动物,然后他冲周围的手下摆摆手,示意他们都滚蛋,小小的一个隔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海蛇不明所以,面露惊惧,源异人倏地一笑,松手放开他,又恢复了慈眉善目,好像刚才可怕的表情只是个短暂的错觉。 “偷偷去地下黑市买宠物这种事,说出去显得不大稳重,特别是在你的下属面前。能理解吧?”源异人看了海蛇一眼,他迷恋这张脸,可实在不满意这双眼,虽然眼神完全不一样,但那种特殊的灰色,还是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心腹大患林静恒,看着实在叫人不舒服。 源异人打定主意,等彩虹病毒一发作,他就把这双眼睛挖出来,换成深棕或者黑色的。 一见面就险些被叫破自己藏得很深的秘密,此时,源异人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被转移,不等海蛇正式作出自我介绍,就先一步认定了他是个地下黑市的小混混。 “你为什么会开着一架弹尽粮绝的机甲漂到这?” 海蛇先是有些迷茫:“我……我的导航损坏了,我又饿又累、筋疲力尽,最后的印象就是匹配度一直在下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哪?” 源异人注视着他的表情:“已经快到域外了,你本打算去哪?” 海蛇听完愣了半天,继而他双手抱住头,骂出一串污言秽语,带着八星系地下世界特有的粗鄙口音,这回他不挖眼睛也不像林静恒了,完全就是个下水道的泥腿子。 源异人耐着性子从他这“骂街百科去全书”似的话音里拼凑出了一点事情经过:“臭大姐?那个失踪的地下航道管理员?你以前是他的人?你说他干了什么?储备军火,还建了自己的基地?” “那个狗娘养的贱人还有自己的物资储备库,至少两个,坐标只有他自己知道。”海蛇咬牙切齿地说,“每个人都怕惹事,都反对他储备军火,他根本不听,他手上有武装、有物资,把我们都控制住了。每天只给我们一点配给,把我们当干活的牲口使……” “干什么活?” “修建基地,什么新的能源系统、防御系统之类……我不懂,他只吩咐我们干活,我们都吃不饱,机器人也不够用……”海蛇颠三倒四地说,整个人发着抖,“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想宰了他,可是我的兄弟背叛了我,把我们出卖给了臭大姐……他们……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基地……” “嘘——”源异人像个温暖的长者,轻轻地拍着年轻人的肩,“镇定,镇定,现在没事了,说说看,他们在什么地方,或许我可以帮你?” 海蛇听了这话,整个人忽然一激灵,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和臭名昭著的星际海盗说话,浓密的睫毛飞快地颤动了几下,他僵硬地试图控制自己的表情,挤出个笑容:“其实我也……” 对了,虽然他憎恨臭大姐,但基地里恐怕还有他曾经朝夕相处过的朋友。 “还挺有情义。”源异人心想。 他通情达理地打断海蛇,温和地说:“不过什么都不用急,我看你需要休息,可以先在这安心养一段时间。我明天再来看你。” 二十四小时后,就看看情义能不能斗得过病毒了。 源异人温文尔雅地替他带上门,走了。 海蛇――林静恒静静坐了片刻,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针孔。 他低下头,苍白的脸上闪过杀意。 44|第 44 章 距离高能粒子流抵达基地,预计还有半小时。 大起大落的兴奋过后,很多人已经相当疲惫了,陆必行在空中现场教学,手把手地教会了他们如何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环境中,设置机甲的自动导航和自动定位。教学现场基本是又一场马戏开幕,但好在有惊无险,没有上天的过程那么吓人。 之后大家简单商议了一下,留了少壮派们轮班保持清醒,看守防护罩,让老弱病残们都去休息了,七嘴八舌的精神网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陆必行舒了口气,看了看表,偷偷用远程权限连上了基地的机甲联络站。 他们没来之前,这时而停电的基地内网很不稳定,大概也就只能覆盖两个航行日的距离。而陆必行作为一个宅,在给老太太们修电影屏幕的同时,当然也没忘了网络问题。 经过他修整后,现在基地的内网信号稳定了许多,覆盖范围也更广,联络站注册过的机甲,能在六个航行日距离外,接收到模模糊糊的信号,四到五个航行日距离,内网信号就很稳定了。 林在回复“收到”的时候,应该已经回航至内网覆盖的区间了,此时已经过了一天,就算他慢悠悠地任凭机甲匀速运动,也该进入可定位范围了。 可以定位…… 陆必行眼睁睁地盯着自己的爪子摸向了定位系统,不受控制的,他心想:“这有什么意义吗?” 完全没有,因为定位器覆盖五个航行日,巴掌大的一块屏幕,不管多伟大的机甲、也不管机甲里坐了个多伟大的人,在图上看,就一个小黑点。 假如机甲正常在航道上行驶,驾驶员没有进行突然加速或跃迁等非常耗能的操作,那小黑点还会半天不动地方。 即便他此时穷极无聊,还可以欣赏一下基地万家灯火的美景,为什么要盯着一个半天不动的小黑点看? 陆必行不大明白自己这个逻辑,可离奇的是,他还是这么干了。 “哎喂,”就在他像个跟踪狂一样干这件无聊事的时候,个人终端上有人来电,陆必行随手接起来,周六的投影就浮在了他手边,周六问他,“陆老师,薄荷是孤儿吧?” 这不难猜,有父母的女孩不会叫“薄荷”这么一个没开头没落款的名字。 陆必行盯着定位屏幕,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是不是孤儿也没你什么事。” “你看看你这嘴脸,”周六把脚丫子翘到了桌面上,“跟你爸一模一样。” “根据联盟未成年人保护法,对于二十周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在无法联系到法定监护人的情况下,所属学校师长、社区行政人员可以作为临时监护人――我现在就是她的临时监护人,我说话算数。至于老陆,”陆必行一摆手,“我只是给他面子。” 周六:“……陆兄,在古时候,十七岁已经能当孩子他妈了!” 陆必行微笑着回答:“确实,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那个年代,三十六岁已经能寿终正寝了。” 周六:“……” “人类太贪恋年富力强的感觉,旧星历的基因革命把青年时代拉长到了两百年,相对而言,二十年的儿童时代短得像一瞬,与一生相比,只是一眨眼。”陆必行说,“太珍贵了,像花期只有五分钟的花,像一把随便就漏出去的沙子,一秒的遗憾都是终身的遗憾,当然值得好好保护,你啊,再等三年吧。” 周六往后一仰,刚学会开机甲的人,在机甲里总是很拘谨,往往是第一次通过精神网控制第二台机甲的时候,才能找到感觉。此时,自以为找到了感觉的周六开始在天上恢复了坐没坐相的流氓样。 定位屏幕在茫茫宇宙中搜索着机甲北京,两个人谁也没吭声,相对沉默了一会。 周六忽然说:“我前女友六岁。” 陆必行差点被口水呛住:“……你是不是应该去找个大夫看看?” “啧,想什么呢?我跟她一起的时候也才八岁,”周六翻了个白眼,“她爸跟我爸是一起做生意的,我俩老在一起玩,那时候我们一大帮孩子一起长大,所有男的都喜欢她,还有几个死丫头也跟着添乱,每天为了谁当她老公打成一团。她偷偷跟我说,其实她最喜欢我,但是对别人不好解释,为了有个说法,我得把所有人都打服了才行。” 不服就打一架,闹了半天这处事风格还有出处。 陆必行先是摇摇头,随后又想起什么:“等等,你不是说你是被人捡来养大的吗?哪又冒出个大家族?” “是啊,”周六仰望着星空,“要不怎么说我前女友六岁呢――她就活到六岁。” 陆必行一愣。 “那段时间我爸他们神神秘秘的,据说是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我太小,不知道是什么大生意,只记得那年他们赚得格外多,所有人都格外高兴,新年的时候,我爸晚上喝酒喝多了,我听见他对另一个叔叔说‘以后有钱了,就不要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了’。”周六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那天晚上,有一伙人闯进我家,杀了所有的人。我妈把我和她塞进两个连在一起的生态舱里,录了音,设定了路径,扔到了大气层外,托付给臭大姐。路上,我们俩惴惴不安,就像是漂流瓶里的两只虫子,然后那些人的导弹跟我们擦了个边,她的生态舱被击碎了一半。” 陆必行吃了一惊,扭过头看着周六。 周六的娃娃脸上是少见的沉郁与冰冷,仿佛是大气层外没有阳光普照,让他现了原形。 “你懂的,陆老师,”周六说,“要是干脆被炸成碎片,那还就算了,一眨眼的事,但是偏偏是被打碎了一半,我还没进入休眠,透过小窗,我看见她吓得大哭、挣扎,营养液一点一点流失,气压一点一点变化,碎了一半的生态舱像个被活活剖开肚子的母兽,眼睁睁地看着肚子里的小崽慢慢流出去,慢慢窒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我最后悔的,就是她让我为了她去跟别的孩子打架,我不敢,因为我从小发育比别人慢,他们都比我高、别我壮,所以我跟她说,让她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一点……” “这是我这辈子学到的第一个道理,陆老师,有些事是不能等的。” 他这话总结了不祥的过去,又好像是某个不祥的预言,话音刚落,陆必行手上的定位器就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无效搜索。 陆必行还没从周六的话里回过神来,心里好像被一只手拧紧了。 再搜,依然是无效搜索。 这代表……要么机甲北京的通讯设备损坏,要么它莫名其妙地改道,离开了内网覆盖范围! 这时,最早的一波的带电粒子流已经抵达,迎面撞在三百架机甲拼凑的防护罩上,高能带电粒子与防护罩彼此碰撞、衰减,少量穿透过去,引起基地磁场的轻微扰动,继而在大气层上方出现了类似极光的光带,仙人袍袖似的舒展至天边,瑰丽得好似玄幻影片的特效现场。 所有人都醒来了,接着,越发密集的高能粒子流潮水似的倾盆而落,翻覆在机甲防护罩上,防护罩看着薄如蝉翼,却又好似铜墙铁壁,一时间,每个在大气层外的机甲驾驶员心里都有了同样的荣耀感――我在保护基地,我在保护我的家。 不知是谁,开始在精神网里唱一首古老的流浪之歌,非常古老,好似所有人都听过,渐渐的,他们的声音都跟着加入进来,隆隆作响,淡化了歌词与曲调,仿佛一道从未想过、自发而成的宣誓。 而促成这一切的陆必行的手却在轻轻地发着抖。 他三次试图定位机甲北京,全部显示无效搜索,忍无可忍地联系了林的个人终端――而内网方才告诉他,“查无此人。” 林静恒在他临时的客房里闭目养神了片刻。 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他本以为自己会在严刑逼供的时候遇到,不料这群星际海盗比他预计的还要疯狂――他们居然拿彩虹病毒当唤醒针。 正常的彩虹病毒会先潜伏二十四小时,然后发作,但他事先注射过阻断抗体,彩虹病毒会和阻断抗体提前相遇,由于这种病毒的特殊性,最多三小时后,他就会开始高烧,直到病毒被抗体消灭干净。 容易穿帮不说,关键他们不严刑逼供,他怎么才能合理泄露那编造的“地下航道”,把他们引走呢?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他的门。 林静恒一睁眼,一个少年推门进来,少年长相秀气,但不知为什么,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他抱了一床干净的被褥,之后又把一盒小药瓶放在他面前,对他拘谨地一笑。 林静恒余光瞥见,那是一盒止疼药。 少年可能是个哑巴,不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止疼药,比比划划地冲他艰难表达――精神力过载会引起头疼,让他先拿这东西凑合凑合。 林静恒用一种符合自己现在身份的肢体语言朝他道了谢。 少年看了看他,东西送到了,却没有走,一双杏核似的圆眼里饱含忧惧,林静恒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少年对他做了个口型:“快跑。” 林静恒:“……” 那少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药瓶,转身走了。 林静恒拿着药瓶在光下观察片刻,拧开一看,在瓶底发现了一个微型屏幕,只有纽扣大,屏幕有两面,一面录像,轻轻反过来就可以看视频记录。 林静恒迟疑片刻,抽出了止疼片说明,借着看说明书的掩盖,他在小屏幕上拨动了一下。 画面极小,小得像透过墙上的一个孔偷窥――只见视频里先是一段又长又暗的走廊,随即微光透进来,进入了一个地下室,里面罗着数不清的营养舱,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美人蛇、美人鱼,浑身披满兽毛的女人,蜷缩在巨大的尾巴里睡觉的少年…… 镜头一转,落到一个无菌玻璃隔出来的手术台上,源异人注视着手术台,怀里抱着个半个身体都是金属假肢的小男孩,手术台上的人大睁着双眼,无神地望向镜头,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畜类,溃烂的手脚已经被割裂下来,静谧的医疗器械正往他断臂的地方接兽爪。 林静恒心里十分鄙视地想:“这什么审美?” 鄙视完,他还没忘了“惊慌失措”地一哆嗦,把整瓶止疼片撒在地上――虽然不知道那男孩是自己犯傻,还是对方故意安排的,不过都无所谓,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 源异人透过精神网,把前因后果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托着下巴思量片刻,招招手叫来了一个手下:“我养的那个小翠鸟又不听话了,你去给他点教训――修改原定轨道,我们来看看臭大姐这个狡猾又自不量力的东西到底藏在哪个阴沟里……然后玩个游戏。” 林静恒――现在是重情重义、又有点小狡猾的混混海蛇,困兽似的在客房里转了十分钟,遍寻四下找不到趁手的工具,于是他把床柱上的金属装饰薅了下来,仗着自己瘦,往衣服里一塞,悄悄地溜了出去。 重甲太大了,里面能容纳成千上万人,走一圈都要用很久,即便驾驶员的精神网能覆盖到任何一个角落,但海蛇觉得对方不会在意自己这么个小人物,他深吸一口气,看见不远处有个巡逻的海盗独自一人往卫生间走去,于是悄悄尾随上去,卫生间里传来一声细微的闷响,片刻后,一个帽檐格外低、走路格外拘谨的巡逻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没办法,他身上这身制服太不合身,两条裤腿九分裤似的吊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还露出一对时髦的脚踝。 海蛇凭直觉,认为这种走“嘻哈”风格的时髦海盗在这里恐怕不大受欢迎,因此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人,突然,急促的脚步声朝他冲过来,海蛇连忙刹住脚步,下一刻,他看见前面拐角处冲出来一个人――正是方才给他送药的少年。 那少年眼圈通红,满脸恐惧,身后追着两个海盗壮汉,眼看要抓住他,少年的双脚却突然离了地,他整个人轻得像一张纸,纵身一跃,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直到这时,海蛇才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少年的胸部形状异常,有一个好像鸟类的凸起,双臂伸展,手臂比普通人长了许多,衬衫袖子方才在拉扯中破开,露出扁平如翅膀的手臂,挂在手臂上的破衣服如羽毛,让他诡异地在空中滑翔起来。 就在这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笼过来,兜头把那鸟似的少年笼罩在其中,那网上竟然有电流,接触少年的瞬间就爆出了火花,他痛苦地挣扎起来,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鸟鸣似的尖叫。 林静恒心说:“这苦肉计,跟真的似的。” 然而他脚步迟疑了一下――因为按理说,已经跟臭大姐翻脸、却依然不肯泄露地下航道坐标的海蛇,不大可能见死不救。 其中一个海盗把奄奄一息的鸟少年放了下来,粗鲁地踢了他几脚,抓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拖在地上拽走,带电的网在另一个海盗手里,他落后于同伴几步,正打算把电网挂回原位。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准备挂电网的海盗回头一看,瞥见巡逻员的制服,嘀咕了一句:“知道了,马上收拾。” 下一刻,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还不等他扭过头去看清楚,脖子突然被一根手臂勒住了,随即一阵剧痛,当即没了知觉。 林静恒作为一个杀人放火的熟练工,悄无声息地接住了倒地的海盗,接管了他手上的激光枪和悬在天上的电网――幸亏核心肌群被破坏,他有点手脚无力,不然一不小心把这倒霉蛋的脑袋拧下来,恐怕是要穿帮。 海盗拖着鸟少年正往回走,突然,背后的汗毛和细碎的发梢无端竖了起来,他刚一回头,带电的大网已经俯冲了下来,海盗一声惊呼噎在了嗓子里,被大网扑了个正着,当场给电成了一个踩不着鼓点的霹雳舞者。 林静恒轻巧地从他身侧滑过,同时,激光枪里喷出一道细细的激光,精准地割了鸟少年被揪住的头发,一把抱起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那少年轻得不像人类,纵然林静恒已经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麻杆,依然能不怎么费力地一只手拎起他,除了那颗人头,他好像连骨头都鸟类化了。 但……怎么可能? 这种嫁接的怪物不都半步不能离开营养舱吗? 林静恒心里一闪而过地想起了陆必行那诡异的骨龄和不匹配的基因,拎着鸟少年的手指陡然一紧。 整个重甲里开始响起警报声,林静恒――海蛇用力晃了晃手里的鸟少年:“这艘重甲上有没有备用机甲?发射平台在哪?” 重甲在战队里有时也作为“母舰”,上面会有发射平台,根据运力不同,携带一定数量的备用机甲。 鸟少年艰难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抬手指了个方向。 源异人“哈”了一声:“意外收获,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知道的还不少――不要全力追捕,稍微放点水,让他跑……唔,也别放太多,显得太假就不好了,让他们吃点苦头,注意别打坏脸。” 两大戏精,在双方都没有对过剧本的情况下,就这么默契地表演了一出逼真的生死角逐。 45|第 45 章 子弹和激光枪聒噪地步步紧逼,“轰”一声,一道门板应声而下,激光枪把海蛇的后腰擦出一片焦黑。 海蛇一手拎着鸟少年,单手抓住紧急通道栏杆,纵身一跃,直接跳了下去,可是还没完,又一队追兵迎面而来。为首的高高举起枪,直指他胸口,海蛇猛地把随身带着的金属床柱扔了出去,同时带着鸟少年狼狈地就地一滚。 橡胶味、金属味、硝烟味、血腥味……充斥在他鼻尖,尚未恢复的身体仿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就在这时,鸟少年突然挣扎着从他手里飞出去,猛地撞向一侧的墙壁。 那墙上原本挂着一副油画,画了一个颇有古典美的少妇,少妇朱唇轻启,正在微笑,鸟少年这玩了命的一撞,画上少妇从下嘴唇到胸口全都凹陷进去,墙上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密道! 美貌少妇平白无故没了下嘴唇,表情显得尤为震惊,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上站起来破口大骂。 鸟少年探出头里,冲海蛇尖叫一声,听品种像画眉鸟。 海蛇一愣,随即想也不想地跟着钻了进去。 一直监视他们的源异人却是脸色骤变。 追捕两人的海盗谁也不知道这重甲上还有秘密通道,面面相觑了一会,正要拔腿开始追,忽然听见源异人冰冷的声音。 “够了。”他们老大冷冰冰地说,“昏头了吗?人都要被你们打死了,靠谁领路?滚!” 鸟少年一路拉着林静恒,跌跌撞撞地顺着密道一路狂奔,很快到了底,眼前黑暗的长廊非常熟悉,林静恒一低头,从衬衫上撕下一块布,草草地在伤口上绑了几圈,防止伤口被外衣反复摩擦,随后意识到,这里就是那视频里记录的秘密实验室。 惨白的灯光下,成排的营养舱里住着非人非怪的生物,有些仍醒着,透过透明的玻璃,麻木地望着两个不速之客,像是没有灵魂。林静恒东张西望了几眼,鸟少年立刻伸长胳膊踮起脚,试图用变形的手遮住他的眼睛,同时拼命拽着他的衣服往前走。 林静恒颇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源异人渴望展示他变态的一面,这是一定的,每个变态都会对自己的恶行自鸣得意,如果不能展示给别人看,那恶行的快感至少会丧失一半。 但顾忌凯莱亲王,源异人不敢公开展示自己的秘密宠物,否则不会在林静恒点出他在黑市买美人蛇的时候就大惊失色。不过这个几乎鸟化的少年不一样,除了不能说话和骨骼形状奇怪以外,他实在太像个人了,可以完全不依赖任何医疗器械生存,不会引起任何关于“移植人”的联想,即便看见他的特异之处,大概也只会觉得他是个受了什么辐射的畸形儿。 所以,这个鸟少年才会被牵出来“散养”。 林静恒不是生化专家,湛卢不在身边,也没法查资料,他不知道这鸟少年身上天/衣无缝似的移植技术是怎么做到的。 但他知道,在众人面前公开暴露源异人的密道,这事肯定不是源异人授意的。 所以他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吗? 鸟少年轻车熟路地带着林静恒穿过毫无人性的实验室,拐了不知多少弯,打开一道细窄而隐蔽的小门,里面管道丛生,应该是实验室排气管道,鸟少年纵身一跃,再次展示了他接近“飞翔”的本领,轻飘飘地在空中滑翔了三米多高,敏捷地攀上了一根管道,活像吊了隐形的威亚。 他自己飞上去,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个没长翅膀的人,连忙回头张望,却见那人眨眼功夫就徒手顺着管道爬了上来。 越往上爬,环境就越黑,两人谁也没有光源,走到中途,就开始要摸瞎行进。鸟少年有些担心,他自己倒是轻车熟路,怕身后的人跟不上,“啾”地叫了一声。 “海蛇”在他身后说:“接着走,我听得见你的声音,追踪得到。” 也许是黑暗造就了恐惧,也许是林上将台词功力不过关,鸟少年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听了这个声音,莫名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后脊爬了上来,突然对身后的男人生出了说不出的恐惧。 他连忙努力定了定神,窸窸窣窣地继续往上爬去,而身后一直无声无息,几次三番,鸟少年都怀疑那个人跟丢了,忍不住出声询问,“海蛇”却每次都会在距离他三四米的地方给出回答。 就像一条在黑暗中如影随形的蛇。 鸟少年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轻轻打了个寒战,他手心布满了汗,险些从管道上滑下去,直到看见前面亮起一点微光,连忙借着光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海蛇”那张依然苍白清秀的脸,并没有变成别的什么怪物,他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鸟少年指了自己头顶,微光的来源是一条缝隙,可能是一条地缝,上面有几个集装箱遮挡着,那缝隙非常窄,成年男人很难通过。林静恒目测了一下,别说他现在是皮包骨状态,就算把皮也剥了,光剩一副骨,也得被卡在那。 鸟少年:“啾。” “够呛,”林静恒摇摇头,“这条缝是你弄的?你做了多久,想逃出去吗?” 鸟少年叽叽喳喳地做出了回答,讲得鸟语花香的,林静恒一个字也没听明白:“算了,你先上去,把那几个箱子推开试试。” 鸟少年沉默了一会,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闪过难以描述的难过,因为从这鸡同鸭讲似的对话里,他察觉到了自己的非人。 他不再废话,缩起双肩,瘦小的身体从窄缝里钻了出去,回手开始推箱子。 就在这时,林静恒突然感觉到了头顶地面的震动,他猛地抽出了激光枪,用枪管一拨鸟少年的腿:“闪开。” 鸟少年被他一枪管打得一踉跄,随即,激光枪与他擦身而过,一枪毙了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追过来的海盗。然而这还没完,林静恒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连开了六枪,一枪一个,没有一个走空。 鸟少年连滚带爬地贴在地上,生生用头顶开了那几个碍事的集装箱,伸手要去拉林静恒。还没碰到男人的手腕,地缝里的激光枪再次开火,鸟少年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冒着热气和臭气的血雨从他头顶倾盆而下,浇了他满头满脸,随即,一具海盗的尸体轰然倒在他身边。 鸟少年吓得僵死在那,林静恒却在他愣神的时候强行从方才放箱子的地方把自己挤了出来,肩头的衬衫都磨破了,碍事的长锁骨差点折断在里面。 他刚爬上来,就一把拎起吓傻的鸟少年,与此同时,扇形的枪子横扫过来,方才那几枪好像激怒了海盗,暴虐的枪林弹雨险些将他们两人懒腰截断。 林静恒目光一扫,发现这里就是重甲携带备用机甲的地方。六架凯莱亲王的中型机甲停在轨道旁边,闪着幽幽的绿光,每一台机甲下面都有海盗守着,而且人数越聚越多,看起来哪个方向都是死路一条。 一根冰冷的手指碰了碰林静恒的手背,他一低头,只见那鸟少年伸手指了指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架机甲。林静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并没看出那机甲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刚疑惑地一皱眉,就在这时,鸟少年突然用力一蹬地,就要腾空飞起——他打算舍己为人,自己引开海盗的枪口,给林静恒制造一个抢机甲的机会。 林静恒反应极快,鸟少年双脚尚未离地,就被他一把薅住后脖颈,林静恒直接把这还不到五十斤的鸟人惯在了地上,心想:“缺心眼吗?” 源异人当然不会让他死路一条,早给他预备好了可以远程控制的机甲,林静恒抓住鸟少年的瞬间已经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磁场。 下一刻,一台机甲突然动了,周围看守机甲的海盗们吓了一条,来不及抬头,已经被粒子炮炸飞出去,猛烈的硝烟骤起,机甲冲他们狂奔而来,与此同时,远处的海盗们开始密集地朝他们开火,鸟少年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觉得自己脚不沾地地被人扔了出去,眼看要撞在机甲紧闭的舱门上时,舱门突然向两边划开,张牙舞爪的精神网扑面而来,又与他擦肩而过,江流入海一般缠上了他身后的人。 鸟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接了精神网的一瞬间,某种极其强悍、几乎富有侵略性的东西从那青年身上涌起,然而转瞬又消失,机甲给出了人机匹配结果——65%,对接成功——机甲防护罩随即启动,咆哮着从轨道上冲了出去,不经轨道加速,直接用自身动力起飞! 海盗们被机甲加速时掀起的厉风卷飞了一片,下一刻,机甲挣脱了重甲母舰,滑行至海盗舰队中间,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启动紧急跃迁! 消失了。 紧急跃迁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好像在鸟少年颅内砸了一下,耳膜和鼻子同时出了血,并保持着这七窍流血的姿势晕了过去。 林静恒目光十分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起他的前襟,打算把他放进护理舱。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架机甲上没有护理舱——不单没有护理舱,所有医疗设备、药品和物资都被卸载了,甚至没有饮用水。 源异人给他安了远程控制端口,逼迫他在众多海盗们围追堵截下选择这架机甲出逃,然后二十几个小时后,彩虹病毒发作,他会在无边恐惧中,发现自己连一点自救的空间都没有。 重甲上,机甲库大门打开,源异人缓缓踱步进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手下这帮废物点心。 一个海盗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大人,他们跑了。” “错了。”源异人拍了拍那人的头,“是我们的向导带着窃听器先走一步。” 他说着,打开个人终端,一副巨大的星际航道图弹出来,图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信号从鸟少年小小的心脏处发出,时刻标记着他们的位置,同时把他们发出的一切声音、一切对话都尽忠职守地传回来。 “唔,原来那里有个未知的非法跃迁点,”源异人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给我标记下来。” 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海盗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捕获的小机甲上有个空荡荡的酒柜,酒柜上飘着几个透明的玻璃瓶培养皿,里面养着枝叶舒展的荧光草——酒瓶下面有个托,是个别致的机械手形状。 鸟少年一脸血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架陌生的机甲上。他很难受,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拆过一次似的,怯生生地对着“海蛇”叫了一声。 “海蛇”背对着他,好像在查看星际航道图:“抱歉,这机甲上没有医疗设备,你自己擦擦脸吧。” 鸟少年乖顺地把自己处理干净,随后拿了条干净毛巾走到他面前,指了指“海蛇”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和血迹。在他看来,“海蛇”的脸色非常不好,比在重甲上还要苍白,冷汗一层一层地出,衬衫已经湿透了,露出嶙峋的肩胛骨。 鸟少年试探着伸手在他胳膊上贴了一下,被惊人的热度吓着了,语无伦次地叽喳乱叫起来。 成年人的体温其实很少会升高到40°以上,该死的彩虹病毒让林静恒觉得呼吸都是滚烫的——不过好在,他在忍耐力这方面一直是属骆驼的,只要不致命,问题都不大。 “没事,”他斟词酌句地说,“暂时摆脱他们了,只是没有物资,要想办法……不用找了,这架机甲上没有饮用水。” 鸟少年看着他湿透的衬衫,面露焦急。 林静恒缓缓地坐下,尽可能放缓了呼吸,保持体力:“我在想……我们先绕一圈,确定彻底摆脱他们以后,就立刻返回基地。” 他脸上露出足能以假乱真的挣扎神色,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自己斗归自己斗,不管怎么说,我不能看着臭大姐他们死在别人手上,得通知他们快点转移。” 鸟少年轻轻地“啾”了一声。 “海蛇”抬起头,高烧下,那双总显得冷森森的灰眼睛因为水汽而温柔了不少,他问:“你到底有什么特异功能,你会飞是吧?” 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片刻,他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那手臂比正常人手臂长,骨骼扁平,介于人手和鸟翅之间,肩胛上甚至真的有一簇细弱的羽毛。而当他放松下来,不再试图硬装出人的姿势时,凸出的胸骨和弯曲的脊柱就一览无余,他站在那,像个错安了人头的怪鸟。 林静恒问:“天生的吗?” 鸟少年静静地摇摇头。 “那就是改造的,”林静恒轻声问,“不会……不会是移植吧?” 鸟少年自惭形秽似的缩起头,像是要避开他的目光。 “真是移植?”林静恒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技术,你不需要营养箱吗?” 鸟少年不吭声了,局促地拧着自己的衣角。 林静恒问:“你是被那些海盗弄成这样的吗?” 摇头——果然,源异人那个屠宰场似的实验室里出不了这么高端的移植人。 林静恒又问:“那就是被他们从黑市上买来的,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鸟少年依然是摇头,伸手在很矮的地方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自己很小时就这样了,记不清。 林静恒略微一眯眼,眨掉睫毛上沾的冷汗,突然问:“你认识臭大姐,对吧?” 鸟少年一僵,受惊似的看了他一眼,好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然而这个表情,对林静恒来说已经足够了—— 首先,这个鸟少年是源异人从黑市上买走的,而在被买走之前,他很可能通过某种渠道认识了臭大姐,并且这些年一直通过某种方法,和臭大姐有联系。 难怪臭大姐会提前知道海盗入侵的消息。 难怪这个鸟少年一听说他是臭大姐基地的人,就奋不顾身地出面救他。 “好吧,”林静恒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抓了一把沙发扶手才站稳,“算我欠那小子一次,我带你去见他。” 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被源异人接收到了,一个海盗上前,指着地图上小亮点前进的方向对他说:“大人,这个方向和从他那机甲上搜到的航道图方向基本一致。” 源异人:“追!” 可怕的机甲群整体掉头,朝着林静恒刻意指引的方向追了过去,与基地的内网区间擦肩而过。 高能粒子流潮水似的奔涌而来,又离开基地,飞向更遥远的域外。 对更大的危机一无所知的基地,太平圆满地度过了这次小小的危机。 从天上下来的驾驶员们得到了英雄一样的欢迎,多媒体的大屏幕上放着劲歌,往常冷冷清清的机甲站台挤满了人,通宵彻夜庆祝,胖姐搬出了好几箱啤酒供他们免费取用,周六被他那帮打服的小弟们捧到了天上,他居高临下地一扫,才发现陆必行不见了。 “等等,等一下。”周六/四肢并用地从热情的人群中挣脱出来,拉住旁边合不上嘴的斗鸡,大声冲他耳朵喊,“陆老师呢?” 斗鸡:“联络站!” 周六:“我他妈就知道!” 他磕磕绊绊地挤出人群,往联络站走去。 陆必行脸上没有一点欣喜神色,个人终端连上了联络站,手指如飞似的下着一道又一道的指令,屏幕上的地图反复翻转,正在追溯机甲北京曾经到过的地方。很快,一个大致的航线图出来了——执行探测任务的北京非常专业地探访了内网范围内的航道周遭环境,继而消失,去了更远的地方,回复留言那天才堪堪进入信号范围,然后用很慢的速度顺着航道回航,继而…… 突然消失在了可探测范围内。 “一次紧急跃迁。”陆必行自言自语似的沉声说,“他走了这么多天,能源一定不会太充足,否则接到‘速归’的留言,回程不会走得这么慢,而紧急跃迁是相当耗能的——为什么?” 周六插嘴道:“我哪知道?” 陆必行原地想了想,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走:“我要去找他,你等我走了再跟我爸说。” “他不是那个……那个什么将军吗?一个人把自卫队揍得屁滚尿流的,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周六伸长脖子问,“赶去告白吗?” 陆必行:“放屁,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无所不能,就好像也不可能有人一无是处一样……还有,别胡说八道,他是我朋友。” 周六一摊手:“哦,朋友,行吧——那要是你‘朋友’一感动,跟你告白怎么办?” 陆必行脚步一顿:“我会慎重考虑。” 周六有几辈子没听说过这么严肃的感情观了,一时震惊道:“你……什么玩意?” “告诉他我会慎重考虑,”陆必行头也不回地重新走进机甲站,“他是个让人必须慎重对待的人。” 46|第 46 章 林静恒舔了一下嘴唇。 嘴唇上裂了口子,血腥味和细微的疼痛让他精力集中了一点,如果说抗体造成的高烧和精神力过载问题还都不大,那么脱水就有点麻烦了。 他薅出了机甲内部的紧急维修工具,检查了动力系统――正常。 源异人还要让他带路,当然不可能给他一台跑不动的机甲。 林静恒麻利地卸下了十六个散热片中的一个。 机甲上每一个散热片的长宽都是两米,约三毫米厚,右上角装有智能调控芯片,剖开就能看见里面流动着一种非常特殊的低温散热芯,每个散热芯大概一巴掌大小,能持续维持超低温数月,过期后,则会被散热片里的智能芯片归拢到一边,定期排出。 散热芯肯定是不能直接接触皮肤的,倒是过期后没来得及排出的散热芯比较友好,一般在零下十度左右。 林静恒拆下了几个已经过期、但还没来得及排出去的散热芯,直接贴在身上,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人形冰袋,强行降温。 鸟少年蹲在一边看着,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忧郁,怀疑自己好不容易捞出来的这位怕是命不久矣。 “没关系,”林静恒说,“这个速度,不到一天就能回到航道上,航道上有补给点。” 而一天过后,源异人觉得他身上的彩虹病毒发作,一定会现身。 林静恒:“你叫什么?” 鸟少年想了想,难以启齿似的摇摇头――也对,源异人对他大约是有称呼的,但想必不是什么尊重的称呼……至于他自己的名字,估计也早就想不起来了。 林静恒又问:“认字吗?” 鸟少年依然是摇头,然后无声地张嘴说了句什么。 显然,人话他是会说的,可是变异的舌头和嗓子让他发不出正常声音,只能比一比口型。联系上下文,林静恒能看懂他单个词,但成了长句,问题就有点大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没法沟通,鸟少年沮丧地蜷缩成一团,扁平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膝盖,像没有安全感的鸟把自己裹在翅膀里,低下了头。 林静恒半真半假地试探了一句:“你既然认识臭大姐,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鸟少年摇了摇头,艰难地冲他伸出两根手指,随后努力地重复一个词的口型,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林静恒用他烧得发疼的眼睛看懂了,他说的是“救命”。 “他救过你两次?” 摇头。 “他救过你的命,但是你只见过他两次。” 这回,鸟少年点点头。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连猜带蒙地艰难沟通了片刻,林静恒大致理解了一个不知道对不对、也不知真假的故事――据说在很多年前,出于某种原因,臭大姐曾经救过这个鸟少年一次,而前不久,臭大姐因为生意的缘故,在域外碰见了喜欢逛黑市的源异人,跟在源异人身边的鸟少年认出了他,给了臭大姐某种程度的提示,告诉他海盗即将入侵的消息。 林静恒假装恍然大悟,其实没信。 他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像仿古体的地摊小说,通篇蹩脚的“侠义”“报恩”,主题通常是描述古代人怎样义薄云天,现代人的良心如何江河日下。 且不说这个报恩的故事套路得很,单就源异人容许鸟少年接触林静恒,并把他俩一起放出来这事,就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 林静恒装作精力不济,退出精神网,打开了自动驾驶,闭目养神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鸟少年觉得他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凑近,观察片刻,伸手悬在他额头和鼻息上试探了一会,又不知从哪翻出一条毯子,十分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给靠散热芯降温的人盖上。 最后,鸟少年把毯子卷成细细的一条,搭在男人小腹上,然后用干净的毛巾细细地擦着“海蛇”脸上的细汗,在他悬空的后颈处卷了毛巾垫好,像是做惯了照顾人的事。 做完这些事,鸟少年透过机甲舱壁上的观景窗,往茫茫宇宙里望去,面上依然是担忧,依然是郁郁寡欢。 机甲在自动驾驶中接近了索多星外的小行星带,而二十几个小时已经飞快地过去了。 无论是引力强大的索多星,还是乱七八糟的小行星带,都属于危险路段。靠近这种地方,机甲自然响起警报,鸟少年被警报声弄得六神无主,只好试着去推“海蛇”,海蛇半晌才睁开眼,几乎对不准焦,脚一沾地,整个人就软在了地上,身上好像更烫了。 鸟少年吓得尖叫了一声,努力想扶起他,“海蛇”却站不起来,每一块硬邦邦的骨头都变成了空心酥皮的,手脚却沉重得仿佛灌了铅。 鸟少年围着他急得团团转,叫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林静恒被他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青筋差点跳出来,为了海蛇的形象,他艰难地管住了自己那张暴躁的嘴,搜肠刮肚出一点虚弱的温柔:“嘘――乖,别叫,准备跃迁,一次就到了。” 然而此时,人机匹配度已经下降到了52%,机甲发出冰冷的警告:“警告,精神网匹配度低于60%,跃迁可能会引起人机分离,请驾驶员谨慎操作――” 鸟少年紧张地说:“啾啾啾啾!” 林静恒:“……” 难怪当年白银要塞有个少爷兵非要养金刚鹦鹉,差点跟左邻右舍的战友闹到军事法庭。 他一咬牙:“匹配跃迁点,确认准备跃迁。” 机甲回答:“非法坐标,是否确认?” 海盗重甲上的源异人伸长了脖子――索多的小行星带,陆信当年就是从这附近进来的,这地方对于凯莱亲王卫队的旧部来说太敏感了。 难道这里还有隐藏的地下航道? 下一刻,随着“海蛇”一声嘶哑的“确认”,源异人监控定位器上的小光点外围突然散出能量圈,他们进入了跃迁点,随即,定位器疯狂地搜索信号,重新标记,五分钟以后,一个新的坐标落到了源异人的屏幕上。 那是一个从未标记过的跃迁点。 旁边的手下们面面相觑,片刻,一个海盗上前,悄声说:“这看起来像联盟的跃迁点,编号代码叫……‘惊喜’。” 源异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陆、信。” 窃听器里,由于跃迁导致的信号故障让里面的声音中断了片刻,很快,鸟少年清晰的尖叫声重新传来,而另一个人的声音却听不见了。 听起来像是彩虹病毒完全发作出来,比预期还要快,大概是长期星际漂流的营养不良影响了他的免疫力。 源异人轻轻一挥手:“准备跃迁。” “海蛇”完成了最后一次跃迁,果然跟精神网脱开了,失去了意识,无人驾驶的精神网杂乱无章地浮在机身内,而他们正深处危险的小行星带中间,鸟少年急疯了,用力推他,但无济于事,而同时,机甲突然发出报警声,鸟少年蓦地抬头――不需要精神网,他用肉眼也能看见黑压压的海盗舰队正从跃迁点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无人驾驶的机甲很快被海盗远程控制,同时,机舱里的通讯屏幕亮了,源异人那张混杂着慈祥和诡异的脸几乎占满了屏幕,毒蛇似的目光从屏幕里射出来,垂涎三尺地盯着昏迷的人,鸟少年站起来,试图用自己的小身板挡住“海蛇”。 “惊喜,真的很惊喜。原来这就是当年联盟狗入侵第八星系的通道遗址。居然被斯潘塞那只臭虫找到了,幸好这次命运站在了我们这边。”源异人看着鸟少年,“小翠鸟,这次你做得很好。” 鸟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喜欢他吗?没关系,他以后就归你管了,”源异人说,“现在,把你的战利品带回来,我们去往臭虫的老巢里喷点杀虫剂……哟哟哟,年轻人,放轻松,别那么激动。” “海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完整地听见了他们两人的对话,一把扣住了鸟少年的脖子。 二十几个小时的高热、缺水已经让他濒临脱水,来势汹汹的彩虹病毒更是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他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完全是靠最后一口气撑着。 鸟少年的喉咙里发出可怜巴巴的“叽叽”声,仿佛在试图解释什么,海蛇――林静恒终于有机会喷出他憋了一天的词:“闭嘴。” “别再负隅顽抗了,”源异人说,“你的机甲在我们手里,你的航道图也在我们手里,你现在又亲手替我们打开了这扇门……怎么样,彩虹病毒的滋味好受吗?” “海蛇”整个人晃了一下:“什么?” 源异人笑了一声,下一刻,被海盗入侵了精神网的机甲身不由己地往海盗舰队里滑去。“海蛇”徒劳地试图夺回精神网的控制权,可是反抗越来越微弱,他连站也快站不稳了。 此时,所有的海盗机甲全部完成跃迁,从跃迁点“惊喜”里走了出来,源异人不再和囊中之物废话,迅速校对了航线图,自信满满地率先往“未知”的地下航道上走去。 小行星带里的安全航道非常窄,海盗的机械战队伸展不开,只能从原来的“众星捧月”变成一道狭长的纵队。 这一次,负责捕捞机甲的先遣队断后,之前捕捞过机甲“北京”的中型机甲轻车熟路,朝着“海蛇”他们再次伸出了捕捞网……执行捕捞任务的海盗没看见,在他们存放废铜烂铁的仓库里,那架几乎报废的小机甲北京上,一个“花瓶托”悄无声息地落地,变成人形。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鸟少年觉得卡在脖子上的滚烫的手突然停止了颤抖,那人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下一刻,刚刚张开捕捞网的中型机甲上,突然有一张极其强大的精神网铺了出来,几乎是顷刻间就覆盖了断后的海盗先锋队。 六架中型战斗机甲同一时间被夺走了精神网,暴虐的反噬让驾驶员几乎没有反应余地,或站或坐地失去了意识,而机甲上的其他人丝毫没有察觉。 接着,六架中型机甲全部同一时间上了导弹。直到“导弹发射”命令发出,机甲上的海盗们才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 林静恒所在的小机甲撞上了捕捞网,捕捞他的中型机甲在抓住他的一瞬间立刻执行跃迁,与此同时,鸟少年身上的追踪器被湛卢完全屏蔽,他们在源异人眼前凭空消失了! 三十发已经发出的导弹同一时间撞向跃迁点“惊喜”,储备着巨大能量的跃迁点被导弹引燃,引发了难以想象的爆炸,整个小行星带都被搅动了起来,短距离内甚至引起了时空塌陷,收缩成一线的海盗舰队顷刻被横扫了一多半,几十艘机甲根本来不及撑起防护罩,已经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陆必行赶到了机甲北京消失的的地方。 林在这里逗留过一会,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异状,但不管他发现了什么,都绝不在内网范围内,否则基地的联络中心也会有反应,他一定是让湛卢利用附近的跃迁点进行了远程扫描。 利用宇宙中的跃迁点进行远程扫描的原理,跟远程通讯原理差不多,陆必行很熟,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湛卢。 “当代科学家用人工智能扫描,当代原始人只好用穷举法挨个排除,科技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陆必行感慨了一句,任劳任怨地以林失踪的位置为中心,亲自去了周围每个跃迁点都排查了一遍,反复时空跳跃让他有点想吐,他忍不住抱怨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递条消息吗?讨厌的孤僻鬼。” 可是茫茫宇宙,陆必行手里只有一台可怜巴巴的小机甲,扫描范围大约只有一把伞大,即便收拾远程扫描,也只能扫描到跃迁点附近不远的地方,他翻了十来个跃迁点,徒劳无功,就在陆必行愁得不行时,机甲突然捕捉到了一道诡异的能量波。 陆必行一激灵――这种能量波动,至少是小行星爆炸,或者……有人引爆了跃迁点。 这是谁?疯了吗? 林静恒手指轻轻一动,鸟少年就在被他捏晕了过去:“湛卢,替我‘消毒’。” 话音落下,被控制的中型机甲内部,所有逃生舱和逃门应声关闭,剧毒气体在半分钟之内杀死了整个机甲上所有的碳基生物。 林静恒拎着失去知觉的鸟少年走进横尸遍地的海盗机甲上,湛卢的声音响起:“先生,您的情况很不好,持续性脱水……” “静脉注射葡萄糖和电解水就好,”林静恒把一条胳膊伸进医疗舱,嘴角一翘,“还没完呢。” 一场屠杀开始了。 47|第 47 章 机甲在两个跃迁点之间传送,是走正常通道,有跃迁点支撑,机甲本身耗能较低,只要驾驶员别因为跃迁掉线,一般也不会给机甲上的人造成太大伤害。 “紧急跃迁”就不大友好了,那是从某个不在跃迁点辐射范围的地方,以机甲自身的高耗能、高损伤为代价,强行连通某个已知坐标的跃迁点,把机甲生拉硬拽过去,极其野蛮、极其没有人性――通常只有疯子才这么干。 林静恒炸掉“惊喜”,除了把跃迁点当成地雷外,也是为了把海盗困在这个小行星带里。 他赶在导弹之前,堪堪穿过“惊喜”,来到小行星带更深处的另一个跃迁点――这就是他九死一生在小行星带里摸索出来的暗道,可惜测绘图还没画完,今天要报销在这里了。 “湛卢,”林静恒指了指昏迷的鸟少年,“取出他身上的定位器和窃听器。” “无法取出。”湛卢扫描过后,回答,“这位先生的心脏是‘活体打印’出来的人造器官,器官本身就是那个定位器,本架机甲的医疗设备中并没有备用心脏可供选择,一旦取出,他会在很短时间内死亡。” “这不叫‘无法取出’,”林静恒说,“只是取出来他会死而已。” “好吧,先生,”湛卢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说法,“是否杀死他,取出定位器?” 林静恒一顿,跳过了这个问题,答非所问地下命令说:“你想办法屏蔽部分信号,让对方接到定位信号时有一定误差,断断续续,我希望他们认为我正在努力屏蔽定位器,只是效果不佳――学得像一点。” “恕我直言,先生,”湛卢说,“我希望您以后不要对别的人工智能也提出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他们可能会死机。” 林静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湛卢的军姿站得非常笔挺:“只是个建议。” 科技进步了,但人的反应速度不比许多万年前快到哪去,重甲机尾遭到重创时,源异人根本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借着机甲的精神网回头看见漫天烟花,通讯器里短时间内乱作一团――然而只是短时间。 域外并不是一个热爱和平的地方,“星际海盗”的名字听起来不像科班出身,但却是足够训练有素。 通讯频道里一乱,所有人立刻默契地安静了一秒,随后极有效率地开始按顺序报数。 “一号机失踪,二到十六号均已坠毁……呲啦……这里是十七号机代为汇报,本机机身损毁严重,防御系统失灵,武器系统自爆风险高,动力系统失灵。” “十八到二十四号坠毁,二十五号机代为汇报,跃迁点已被炸毁,重复一遍,跃迁点已被炸毁。失踪一号机在爆炸前穿过了跃迁点,现已逃逸。” “大人,战队阵亡机甲七十六架,另有五十三架完全丧失战斗能力,剩余六十架机甲均有不同程度损伤,我们折损已过半,请您指示,是否撤离。” 源异人猛地抽了口气,扭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定位器,继而暴怒:“撤离个屁,竟敢暗算我,我要扒了他的皮!整队!集合!把所有人的精神网连在一起,扩大搜索范围,搜查最近的跃迁点磁场!” 凯莱亲王卫队对于星际跃迁的研究,一直是走在联盟前头的,当年袭击仪仗队的时候就露出了端倪,可惜后来那一小撮星际海盗被林静恒收拾了,联盟军委继续高枕无忧,并没有奋起直追。 因此,源异人断然不肯相信,自己手里六十架中型机甲,外加一架重甲,会逮不住对方。 “大人,三个航行日外发现微弱的跃迁场信息。” 源异人从暴怒中冷静下来:“可能是陷阱,远程扫描。” “没有结果,不能确定对方去向。” 源异人双眉一挑:“试着激发翠鸟身上的定位器,他可能想办法给屏蔽了。” 林静恒在“一号机”上,慢条斯理地吞着一块没滋没味的压缩营养餐,看着脚下的鸟少年整个人突然抽动了一下,好像遭到了电击的心脏病人:“源异人正在试着激发定位器,这个人很有意思,不管你给他什么,他都不会信任你,但是如果你稍微退一步,半遮半掩地引他自己来追踪,只要他自认自己付出了努力,不管得到了一个多么荒谬的结论,他也会深信不疑。这种没有逻辑的自信是谁给他的?” 湛卢有理有据地回答:“著名宇宙歌姬叶芙根尼娅小姐,她的成名曲就叫《相信你自己》。” 机甲里应景地放起了聒噪的音乐。 林静恒:“……” 曾经被热情告白过的将军洗耳恭听片刻,感觉血压都被那吵闹的鼓点打高了,并认为叶芙根尼娅小姐的唱腔像头发疯的野驴。 “关上。”林静恒忍无可忍地说,“别让源异人白费工夫,适当给他泄露一点信息。” 他话音落下,一个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信号出现在了源异人的定位器上,旋即,又好似幽灵一样消失了。 源异人狠狠地一磨牙:“损坏的机甲原地待命,集中能源给能打的,我们准备紧急跃迁!第一,对方精神阈值可能很高,保持精神网连在一起的状态,防止他再次入侵。第二,全体准备导弹发射,跃迁成功立刻动手,不要给他反应的时间,防护罩开到最高!抓住他了!” 林静恒把压缩营养餐的包装袋往湛卢手里一塞:“准备对冲导弹,全速后退,迎接一轮狂轰滥炸吧。” 按照常理,深陷不熟悉的小行星带,在突然遭到暗算、己方战斗力损伤过半的情况下,源异人绝不该贸然追击。 而按照常理,星际海盗已经远离了基地所在航道,损失惨重,林静恒隐蔽基地坐标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绝不该继续诱敌深入,试图以一己之力将还有六十多架机甲的海盗战队赶尽杀绝。 联盟军委也好,乌兰学院也好,都从未教过这样的打法。 然而凯莱亲王卫队也好,林静恒也好,他们都太傲慢了,像见到血就会长出獠牙的妖怪,每个细胞都为硝烟而兴奋战栗。 三十年站在对抗星际海盗前线的林静恒,像个深渊下的看守,这个曾经肩章排满星星的正统乌兰学院毕业生,行事风格却更像个剑走偏锋的星际海盗。 下一刻,海盗舰队集体穿过跃迁点,巨大的能量波动尚未完全扩散开,六十架机甲上所有的导弹发射器全开,上百颗导弹同一时间发射,导弹构成了一个球面,飞向四面八方,几乎没有死角。 人类最致命的武器海啸似的在小行星带里掀起巨浪,跃迁点附近的平稳运行的星子全部被推开,混乱地彼此相撞,又在一道又一道白光中粉身碎骨。 林静恒把一号机速度提到了最高,连发三颗导弹,在不远处与来袭的导弹相撞,对冲的能量在真空中划出了一道无声的圆弧,高能粒子、碎片、星子的尸体暴风雨似的扫过一号机的机身,一瞬间,机身内的仿重力系统无法平衡,活人和尸体一起被甩了出去。 林静恒一脚踹开一具砸在他身上的海盗尸体,命令一号机停止后退,继而利用这一点罅隙逆流而上,几乎是擦着两枚导弹冲进了海盗机甲群。 星际海盗们的导弹是在紧急跃迁前就设定好的,此时,海盗们还没从紧急跃迁的剧烈不适中回过神来,又被自己导弹爆炸的余波和强光震得睁不开眼,谁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时杀一个回马枪。 湛卢:“先生,防护罩破损程度正在不断上升,80%……85%……90%……” 林静恒充耳不闻,向海盗群连发三枚导弹,第一枚导弹打碎了一架机甲的防护罩,第二枚直接击中了同一架机甲的武器库,武器库旋即自爆,与此同时,第三枚导弹撞开那自爆机甲的残骸―― 源异人所有精神网连在一起的完美防御顿时出现了一个破口,林静恒直接飞进了空缺地带,瞬间夺过前后两架机甲的精神网。 湛卢:“先生,防护罩完全失效,重启失败!” 源异人瞬间察觉到异状,重甲的粒子炮口对准了他,几乎不经预热就开了火。 两架被入侵的海盗机甲顿时成了林静恒的盾牌,堵住了粒子炮口,源异人险些炸膛,重甲的防护罩被自己炸坏了好大一块。 众多海盗机甲的精神网连在一起,一时彼此掣肘、行动不便,被殃及了池鱼。 源异人吼道:“散开!” 林静恒笑了起来:“别耍小聪明了。” 原本连在一起的精神网,在散开的时候,人机对接口一瞬间出现了无数破绽,林静恒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一时间,无数机甲群魔乱舞似的混战起来――简直不知道谁和谁是一伙的。 炮火连天里是湛卢冷静的提示:“先生,您心率过高,体温已经超过40°,精神力严重过载,有遭受攻击的风险――” 海盗战队是标准战队,不像臭大姐那个野鸡自卫队,驾驶员一掉线机甲就成无人机――在凯莱亲王卫队中,每一架中型机甲都有三到五个备用驾驶员,一旦精神网权限被夺走,立刻会有两个以上的备用驾驶员同时上线,夺回权限。 一架机甲的反击林静恒或许压得住,但几十架机甲同时反噬,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住。 林静恒冲湛卢一招手,一把拎起鸟少年的领子,转身跳上了停靠在一角的机甲北京。 北京在湛卢潜伏期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充满了电。 林静恒启动北京,同时,在海盗们集体发动精神网争夺战的瞬间,他就自行退出了所有精神网。 一号机甲底座悄无声息地打开,将北京机甲释放出来,与此同时,空出来的一号机精神网被源异人夺走了权限,源异人眼皮也不眨地直接启动了自爆程序。 还不如导弹大的小机甲北京在剧烈的爆炸掩护下悄然靠近了重甲,贴在了粒子炮口附近――那里的防护罩方才损伤过,正好露出了重甲的备用机甲收发台。 然后,北京像个潜行的病毒,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注入了源异人的重甲内部。 源异人望着灰飞烟灭的一号机大笑起来,丝毫不顾自己六十几架机甲在方才的战斗中几乎再次折损过半。 林静恒短暂地喘了口气,觉得自己呼吸滚烫得几乎要点着了肺,眼前一黑,胡乱在半空中抓了一把,湛卢一把捞起他:“先生!” 与此同时,鸟少年在小机甲北京上醒了过来。 林静恒:“有没有退烧……” “先生,阻断抗体正在清扫彩虹病毒,一些不适是机体的自然反应,您的问题是精神力过载。”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林静恒一时没听清。 “源异人上百架机甲的中型机械战队,目前只剩下二十六架,其中一部分甚至难以支撑一次紧急跃迁,重甲武库炸毁了一半的防护罩,可以说对方目前已经没有战斗力了。”湛卢说,“您需要休息。” 林静恒听清了最后一句,然后他说:“不。” 湛卢:“……哦,第一百二十四个。” “我要杀了他。”林静恒几不可闻地说,“他……他毁掉了陆信留下的惊喜。” 湛卢沉默了片刻:“先生,‘惊喜’跃迁点是您自己炸的。” “是啊,”林静恒缓过一口气来,推开湛卢自己站稳,“那又怎么样,总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他就是这么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事后再把所有牺牲都算到对方头上的混蛋。 林静恒大概是烧糊涂了,思绪有一瞬间不受控制,漫步到了不着边际之处,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独眼鹰当年不肯把他交给我……挺明智的。” “湛卢,如果你的精神网全开,北京上的能量能支撑多久。” “先生,三分钟左右。” 三分钟……重甲不可能像一号机那样,让他关门放毒,重甲太大,内部结构也太错综复杂,三分钟,启动重甲自爆程序都未必够用。 林静恒沉吟片刻。 已经清醒过来的鸟少年惊惧地看着他的侧脸,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停泊的机甲舱门,趁人不注意,猛地跳起来撞碎了紧急安全阀,一瞬间手动打开了舱门,飞了出去。 湛卢:“先生……” 林静恒面不改色地关好舱门:“没关系,再给源异人一个惊喜。” 陆必行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小行星带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死亡沙漠”,在机甲近乎咆哮的警告声中,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是不是参加过‘星际自杀队’之类的神秘组织?” 机甲的智能并不足以欣赏他的幽默,被“死亡沙漠”吓得嗷嗷叫。 陆必行的脑回路短路片刻:“万一将来我要是回绝他,他不会病娇发作对我做什么吧?” 机甲越发恐慌了。 陆必行激灵一下,喉咙轻轻地动了动,汗毛集体竖了起来,手心却出了一层薄汗。 整个状态说起来,差不多就是――有点可怕,但是细想起来,还挺带感。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开着个纸飞机似的小机甲,闯进了死亡沙漠。 48|第 48 章 书上说,索多的小行星带是个稳定的行星带,陆必行方才险象环生地躲过了一个迎面撞过来的星子,又差点被来源不明的粒子流撞个正着:“随意变道是要被拘留的!” 他走钢丝似的避开两颗相撞的星子,灰头土脸地从碎石中呼啸而过:“我回去一定要投诉《死亡沙漠生态实录》的作者,为什么没有标明‘本故事纯属虚构’!” 小机甲一多半的能量都用在了防护罩上,陆必行一丝神也不敢走,速度低得仿佛在宇宙中爬行。而尽管这样,这仍是他操作过的最难的电子游戏,要命的是,他还只有一次机会。为了提神,陆必行在机甲里播放了一支最闹腾的电子舞曲,音效非常炫酷,足够烦死十个林静恒。 然而随着他深入小行星带,陆必行虽然把机甲开成了移动的ktv,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跃迁点? 炸毁跃迁点这种事,就他认识的人里,没有第二位敢这么干了,可如果真的是林,机甲北京根本没有那个规模的武器库存量,他用什么炸的?脑电波吗?” 乱窜的能量波动越来越密集,陆必行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被炸毁的跃迁点了。 他非常小心地绕过一颗直径上百公里的大星子,用防护罩硬扛住了暴风雨似的星子碎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 大星子顺着轨道呼啸而去,他的视野豁然开朗。 陆必行心口重重地一跳。 那是一片惨烈的坟场,数不清的机甲残骸飘荡在真空中,时而被狂风似的星子卷过,尘埃一般四起,再自行摸索出新的旋转轨道,在索多的引力影响下,缓慢而死气沉沉地漫步着。 透过精神网,陆必行甚至能看见一两具完整的人类尸体漂浮在真空中,像是凝固的蜡像――源异人下令紧急跃迁的时候,要求无战斗力的机甲卸下剩余能源,让给有效战斗力,这道命令并不是让不参与跃迁的人原地待命、等待战友凯旋,而是无情地抛弃了他们。 要知道机甲维系防护罩、变换轨道、躲闪不明飞行物、发射武器等等,全部需要很强的动力,也就是能量。 没电的机甲只是脆弱的太空漂浮物。 跃迁点被炸毁,剧烈的能量波动让小行星带动荡不安,而这里可是死亡沙漠。 一个毫无防御和躲闪能力的“太空漂浮物”,被遗弃在死亡沙漠中间,等于死路一条。 运气好的,很快就和机甲一起粉碎在星子撞击下,一了百了,运气不好的,则会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一个一个地被死亡沙漠吞噬,而自己被困在一个不能躲也不能动的机甲里,惶惶然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就像是被活埋。 受不了这种恐惧的人往往会崩溃,最后的结果就是自己跳出机舱寻一个痛快――也就是陆必行邂逅的那几具全尸。 而陆必行抵达的时候,这地方已经没有活物了。 陆必行脑子里“嗡”一声,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了,一路上自己跟自己聊了几百万字的喉咙突然失声,好半晌,他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扫……替我扫描……” 机甲上的扫描任务发送一半,后面跟着一串闪烁的省略号,等待着他的下文。 “扫描……机甲北京的通讯端口……或者残骸……” 机甲并没有智能核,尽管精神网与主人相连,除了冰冷的人机匹配度,并不能感觉到任何剧烈起伏的情绪,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扫描任务。 陆必行机械地坐在原地,有东西朝他撞过来,他就下意识地躲开,心里一个完整的念头都没有,心跳好像被什么东西拖得极缓。 不知过了多久,机甲突然“嘀”一声轻响,陆必行激灵一下。 “无法匹配。” 陆必行一口卡在喉咙里的气呼出来,方才几乎要暂停的心跳脱缰野马似的狂飙,几乎要破胸而出,冷汗顺着他的后脊流了下去,非常痒――无法匹配的意思是,机甲北京……林,不管是死是活,至少不在这片坟场中。 陆必行闭上眼睛,迅速定了定神,开始着手分析“坟场”里的残骸。 通过标识判断,这些残骸应该是来自凯莱亲王卫队,而依照机甲残骸的数量来看,至少曾有上百架、甚至更多的中型以上战斗机甲曾聚集在这里,这是一支荷枪实弹的海盗战队。 战队中,一部分机甲机身破碎,只剩残骸,死于极强的能量冲击,应该是被爆炸的跃迁点波及,而剩余一部分损坏的机甲则相对完整,多数毁于物理撞击,它们的共同点是…… 全部卸载了能源系统。 所有信息凑在一起,已经足够陆必行拼凑出一个大概的前因后果――林静恒为什么突然跃迁离开地下航道,为什么跑到这里,又是用了谁的导弹引爆的跃迁点。 陆必行一拳砸在机甲舱门上,简直想说脏话,可惜实在不太会说,只好紧紧地咬住牙关。 一群海盗追捕一个人,用导弹能埋了他,不需要太多的能量,所以拆卸能源,必定有别的用途,什么事需要这么多能量? 陆必行能想到的,只有紧急跃迁。 也就是说,林静恒用某种方法引爆了跃迁点,而在此之前,他惊险地完成了一次跃迁,躲开了跃迁点爆炸的波及,之后,幸存的星际海盗必然是定位到了他的跃迁点,追踪过去了。 这附近没有记录在案的跃迁点坐标,林静恒选择的跃迁点很可能是他自己发现的,而海盗们之所以能追过去,代表那个跃迁点距离很近,至少可以被扫描到。 陆必行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扫描附近跃迁点。” 机甲沉默片刻,依旧回答:“无法匹配。” 陆必行:“该死!” 他忘了,林用的是湛卢的精神网,覆盖面积比小机甲大太多……追捕他的海盗很可能也有重甲! 陆必行全身的血仿佛都在逆行,手指冰冷得几乎不灵活了。 周六那句“有些事是不能等的”不合时宜地回响在他耳边,剧烈抖动的心脏抢占了肺部空间,他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一个念头突然无中生有而起,顷刻打碎了他所有的逻辑进程。 他想:“来不及了怎么办?” 那么当时在基地,他往自己身上植入非法芯片时,林脸色煞白,差点动手打他的那一次,恐怕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陆必行的同理心非常强,遇到一些事,他经常会自然而然地设身处地,转到别人的视角。然而此时,他却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去细想林静恒的心情和处境。 那个人所有的感情都不曾宣之于口,沉默、克制、内敛,只有气急败坏的时候才流露出一点端倪,没来得及消化,他就独自一人离开了基地。途中察觉到危险,他悄无声息地一力担下,独自面对一支穷凶极恶的海盗战队,把他们引入死亡沙漠。 基地正在因为度过了高能粒子流的洗礼而彻夜狂欢,而他一个人在这里,甚至连一点内网的信号也接收不到…… 这些念头像循环往复的病毒,反复在他意识里游荡,人机匹配度剧烈震颤,机甲向他发出了警报。 感情丰富的陆校长光凭想象,心都快疼碎了,然而他脑子里那出“新星历四大悲剧”之一的男主角本人,此时却正准备磨牙吮血。 跃迁点另一头,源异人正准备回航。 成功引爆一号机,短暂的兴奋过后,源异人身边的气压重新低了下去――这一趟着实损失惨重,一点地下航道的端倪都没摸到,而他手上整整一个机甲战队,尽数折损,对方竟然只有一个人,他甚至没来得及弄清那人的身份。 回去怎么跟凯莱亲王交代?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偏激多疑、喜怒无常,变态如源异人,想起他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凡手里筹码稍微多一点,源异人简直都想自立门户。他焦躁地站了起来,困兽似的在原地来回踱步。 就在他阴晴不定地思前想后时,突然,重甲上的秘密通道被人触动了。 人在重甲上,即便连着重甲的精神网,意识也很难覆盖到所有的地方,就像一个人无法时刻关注自己的每一根汗毛在往哪边倒一样。 源异人吃了一惊,眯起眼调动起精神网,集中精力往他的秘密通道看去,随后,他后脊骤然一僵,赫然看见那本应跟一号机一起灰飞烟灭的小翠鸟正冲向他的秘密实验室! 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顷刻顺着源异人的后背爬了上去,那一瞬间,他几乎感觉到了恐惧。 小翠鸟是不可能从一号机上直接飞过来的,除非他是幽灵。源异人用力揉了揉眼,透过精神网,他亲眼看见那小畜生全须全尾地穿过狭长的走廊,往更黑暗的地方跑去。再一抬头,定位器毫无反应! 这是个圈套! 一号机爆炸……不,甚至引他们跃迁至此,都是个圈套! 源异人一把拍下机甲内部一级警戒命令,不祥的尖鸣在重甲内回响:“检查备用机甲收发站,快!” “大人,收发站附近受损,无法检测。” 源异人暴怒:“受损为什么不早来报!混账,混账!被人混进来了都不知道,都给我集合起来,搜!人工搜!” 重甲上的海盗们迅速集结完毕,兵分三路下了机甲收发室。 人是不敢直面机甲的,他们全副武装,开着装甲车来到了寂静无人的备用机甲收发站,旁边是成群的机甲,巨大的凶器们列阵于轨道两侧,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们,压抑极了,落针可闻。 海盗们停下来,谨慎地搜索着机甲群里的异类…… 突然,警报声响起,为首的海盗狠狠地一颤:“小心,退后!”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里,一台毫不显眼的小机甲冲着海盗群举起了导弹发射器――它上面还有最后一枚导弹。 机甲上装的导弹是星际级别的武器,落到地上能炸毁一个城市,与之相比,所有的装甲都是渣。 海盗们吓疯了:“退!快退!” “离开这里!” “不行!收发室的门关上了!” “他拿我们当诱饵,源异人我操/你全家――” “救命!” 源异人并未露面,而是通过机甲精神网全程监控,比他派出去的倒霉手下更先一步察觉到了机甲北京所在,眼见北京举起了导弹发射器,确认那个人在小机甲上,源异人才不管诱饵死活,利索地关闭了通往机甲收发室的所有通道,上锁后,将备用机甲收发室整体从重甲上卸载了。 下一刻,机甲北京上的导弹发射,整个机甲收发室都被打穿了,上面所有的人无一幸免于难,而与此同时,收发室从重甲上彻底脱离,重甲回头给了它两颗导弹,无数停靠在其间的机甲灰飞烟灭,炸成了一朵灿烂的烟花。 源异人双目充血:“见鬼去吧!” 解决了心腹大患,源异人带着血色的目光转向那吃里扒外的小翠鸟,小翠鸟已经闯进了秘密实验室,焦急地拍打着每一个营养舱,他还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个可怕的灰眼睛男人想毁掉这架机甲。 营养舱里大部分都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它们大多已经没有了起码的人性,一脸心如死灰,麻木地靠着营养舱苟延残喘,小翠鸟一路拍打过去,停在了角落里――那是一个最大、最干净的营养舱,里面有一个女孩,金发碧眼,漂亮得像古画上的天使,她的身体保存完整,浑身赤/裸,后背上嫁接着一副巨大的双翼,生着雪白的羽毛。 即使强行长了翅膀,人类的骨骼也根本不可能飞,制作她的人大概只是出于扭曲的审美,沉重的双翅压得女孩脊柱畸形,根本连站都不能久站,勉强靠在营养舱一角,用翅膀遮体,露出的纤细四肢上满是被蹂/躏过的痕迹,然而透过透明的玻璃门,她还是冲着鸟少年挤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鸟少年焦急地叽喳乱叫了一会,爬上营养舱,蛮力砸开了门锁,想要把女孩拖出来。然而他虽然没有羽毛,却长了鸟骨,只有不到正常人一半的重量,那女孩却是标准的人体,还要加一副重量快赶上她本人的翅膀,直接把鸟少年压趴下了! 女孩声音很微弱,却还能说人话:“出了什么事?” 鸟少年:“啾!” “我听不懂,”女孩伸手去推他,“有危险吗?有危险你快逃,不要管我,你背不动我的!” 鸟少年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抖,一瞬间脸涨成了紫红色,筋骨和经脉仿佛要刺破皮肤,他大喊一声,竟然摇摇欲坠地背着女孩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地往外走去,走出不过十几米,又踉跄着倒下,然后重新艰难地爬起来。 女孩冲着他的耳朵说:“你会被他们抓住的!” 可是鸟少年全身的血管都快要爆开,耳朵里充斥着动脉剧烈震颤的声音,几乎没听清她的话。 就在他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实验室里突然亮起红灯,所有的门全部上锁。 鸟少年失色,跪在地上,爬着往回转,想去找他曾经带林静恒走过的秘密通道。 冰冷的脚步声突然传来,鸟少年好似被冻住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营养舱闪烁的荧光中,源异人脸色阴沉不定地走了过来,硬底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他手里提着一把激光枪。 “非常感人,”源异人轻轻地用脚尖抬起鸟少年的下巴,“粗糙的实验室里也有长出温情的土壤,还有什么比这更像诗歌的吗?” 鸟少年和长着翅膀的女孩面如死灰。 源异人看着鸟少年,摇摇头:“他们把你献给我,告诉我你是当年‘女娲计划’里硕果仅存的杰作,那一批所有样本都被人毁了,技术失传至今,你那么珍贵……我也一直拿你当宝,我甚至允许你在机甲上走动。” “可是每一次考验来临,你都让我失望,真是养不熟啊。”他用枪口磕了磕鸟少年的额头,随后一把抓起了女孩的脖子,“再名贵的宠物也不能咬主人,懂吗?” 源异人的手指陡然收紧,女孩拼命挣扎起来,鸟少年被源异人一脚踩在地上,乌龟似的滑动着四肢,绝望地看着女孩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嘴里发出啼血似的尖叫。 源异人纵声大笑,就在这时,他整个人突然一僵,一道激光干净利索地打穿了他的大脑。 骤然摔在地上的女孩剧烈地咳嗽起来,鸟少年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被撬开的暗门外,林静恒漠然地收起激光枪。 “不知道什么叫机甲远程驾驶,傻逼。”林静恒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拎起源异人的尸体,十分不尊重地上下搜了一遍,从他胸口处挖出了这架重甲的机甲核,“接管精神网。” 海盗们无知无觉中,重甲的权限换了人,林静恒随即下了第一个命令,跟在重甲身边的小机甲们还没来得及检修完自己的损伤,尖锐的警报声突然一起响了起来,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重甲上发射的导弹群扫了出去,海盗们恐怕至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会被自己的顶头上司痛下杀手。 “终于干净了。” 至此,凯莱亲王手下第一大将,源异人的机甲战队全军覆没,连个渣也没剩,重甲的精神网给强弩之末的林静恒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干脆在实验室门口席地而坐,整个人身体一松懈,意识立刻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湛卢突然发出警报:“先生,检测到……” 林静恒耳鸣太严重,实在没听清他后边那句说了什么。 一个隐藏在重甲精神网里的病毒程序突然被激活――那是源异人最后的幽灵。 尸体的脑干部位植入的芯片被激活了。 地上的尸体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头上还顶着贯穿的枪伤,整个人像一具僵尸,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端起激光枪四下狂喷。 长着翅膀的女孩首当其冲,整个人仿佛一朵炸开的血花,横飞了出去。 鸟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与此同时,重甲启动了自爆程序! 湛卢立刻化身防护罩挡在了林静恒面前,林静恒抽动了一下,勉强爬起来,冲那鸟少年伸出一只手。 鸟少年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猛地扑了上去,与林静恒伸出的手擦肩而过,他扑到了源异人枪口上,用心脏抵住了激光枪口,活体打印的心脏炸开,在整个实验室里掀起一层腥风。 小范围的爆破让凶器一样的尸体分崩离析,半个芯片飞了出去。 鸟少年残破的头颅落在林静恒脚下,眼睛仍睁着,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在看向遥远的星空。 林上将,那双眼睛像是在说――你很强,但生命是有尊严的。 “先生,机甲自爆程序启动,我的防护罩撑不了几分钟!” 林静恒的手悬在半空,却仿佛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湛卢的防护罩越来越微弱,他当机立断,用最后的能量化成了一个生态舱――和当年陆必行捡到的那个如出一辙,不由分说地将林静恒整个人包裹了进去。 陆必行被机甲的警报声惊动,猛地一抬头。 对了,精神网! 他像个饥不择食的秃鹫,逡巡过整个机甲坟场,所有尚有微弱人机反应的机甲端口全被他接了进来,“缝缝补补”,勉强将小机甲上的精神网覆盖范围放大了十几倍。 他心急如焚,在一次又一次“无法匹配”的结果中仍不肯放弃,变换着角度反复重复搜索操作。 第九十六次操作时,借着断断续续的信号,陆必行终于找到了一丝端倪。 他立刻启动了紧急跃迁! 然而刚刚完成跃迁,迎接他的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自爆,陆必行将机甲速度拉到了极致,防护罩发出尖鸣,他低骂了一句,正要撤离。 就在这时,一个眼熟的生态舱进入了视野。 陆必行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逆着硝烟冲了上去,强行捕捞。 49|第 49 章 生态舱只有一人来长,是个小东西,陆必行开的小机甲档次也不高,在自爆的重甲、凶险的行星带与飞掠而过的机甲残骸中,这两个“小东西”在夹缝里的捕捞行动,就分外惊心动魄了――像是滔天的森林大火里,一只短腿的松鼠奋力起跳,去抓树上掉下来的松果。 高速飞出去的生态舱一下把小机甲拽得失了控,接触的瞬间,捕捞网就撕裂了,而这样的高速下,固体的捕捞手完全不能用。陆必行不敢硬拉,只好立刻加速,同时,他在机甲的不断震颤中,灵巧地偏转了一个角度,释放了第二个捕捞网,还没来得及固定稳,机甲一角就撞上了一块残骸。 陆必行“嘶”了一声,来不及去查看机身损坏情况,手速飞快地利用机甲自己的广播,在短距离内构建了一个简单的内网,试着联络生态舱:“林,听得见吗?要么减肥要么减速,我快抓不住你了!” 林静恒没有回答,但下一秒,陆必行却听见了湛卢的声音。 湛卢彬彬有礼地说:“陆校长晚上好,见到您很高兴。” 听见人工智能平静如常的声音,陆必行快要吊死的心总算从房梁上落了地,此时,他的机甲正在上演惊心动魄的夺命狂奔,驾驶员本人却差点把一口气却松到了底:“湛卢啊,我今天晚上一点也不好,肝都让你家主人给吓破了。” “同意您的看法,今天真是糟透了。”湛卢在绵延不断的爆炸与火光中,保持着均匀的语速,“这架生态舱是我利用变形功能仿造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态舱,无法提供持续不断的营养和治疗。” 陆必行:“没问题,我这都有……” 就听见湛卢接着说:“而我作为没有机身的机甲核,在宇宙环境中,为主人提供等同于机甲防护罩的保护,所携带的电量只能持续三分钟。现在进入最后一分钟倒数计时――59、58……” 陆必行一口气差点把肺噎炸了:“湛、卢!” 一克要花六百万,还是第一星系币,就造出了这种坑货! 这腐朽的联盟军委啊,到底养活了多少贪腐成风的蛀虫! 然而此时实在不是一个和人工智能讨论政治的好时机。 陆必行把机甲的加速度推到了极致,防御系统冲着他的耳朵死命尖叫――因为在这个速度下,哪怕撞上一个小石子,也会轻易洞穿机甲的防护罩,让他机毁人亡。 自杀式的加速下,陆必行用了三十秒就追上了生态舱,继而他突然转向,在机甲与生态舱错身而过的瞬间,陆必行扭转了机甲内仿重力器的方向。 一瞬间,机舱内所有非固定物品――包括驾驶员本人,一起被突如其来的重力变化甩了出去。 同时,向外扩张的引力场好像一个吸尘器,将生态舱吸了过来。 湛卢的倒计时还剩下二十五秒。 陆必行迅速打开接收装置,捕捞网磨擦在舱门上的声音让人牙酸。 而同时,被这小小的引力场吸过来的,除了生态舱,还有狂蜂浪蝶一般的小星子群和机甲残骸。一个不怀好意的机甲舱门突然穿入捕捞网中间,猛地将捕捞网缠住了,在生态舱之前撞向接收门。 陆必行被迫给了它一记粒子炮,然而生态舱却也被弹开了。 倒计时还剩十五秒。 陆必行猛地将引力场推回原位,自己顺着舱门滑落在地,尾巴骨差点摔劈了,同时,机甲灵巧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个惊险的加速从一打撞过来的星子中擦过,抛出了最后一张备用捕捞网,精确地缠住了生态舱。 还有十秒。 陆必行猛地把动力器推到紧急制动方向,机甲像神经病一样来了个急刹,生态舱惯性地滚进了敞开的接收门。 接收门随即关闭,迅速启动气压调节机制――气压调节到人类能生存的环境,所需时间正好是十秒! 十秒,小机甲身披朝霞似的飞出了重甲自爆范围。 陆必行跳起来狂奔。 接收门一声轻响,气压调节完毕,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瞬间,湛卢的仿生态舱的防护罩就分崩离析,这回,湛卢连打招呼的电都耗净了,无声无息地变回机械手,垂在一边。 陆必行扶着门框看清了旁边的人,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下,踉跄了半步,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按在林静恒的颈动脉上:“林……林!” 林静恒的头顺着他的手指无力地垂在一边。 “给我点反应,”陆必行嗓子有些劈,“求你给我点反应!” 足有十来秒,陆必行才稳定住哆嗦的手,摸到了一点微弱的震颤,他刚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机甲上的医疗舱连滚带爬地被他召唤来,陆必行咬咬牙,一把抱起林静恒,把他塞了进去,那人的重量轻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嶙峋的骨骼抵着他的手,他觉得自己像徒手抓起了一把烧得滚烫的木炭。 医疗舱尽忠职守地扫过伤者全身,立刻给出了报告。 条条款款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活像宇宙歌姬演唱会时的开麦弹幕。 其中“彩虹病毒”、“重度脱水”、“精神力严重过载”、“贯穿枪伤”等字眼触目惊心,远远超出了非医护人员能处理的范围,陆必行手足无措片刻,只好全权交给医疗舱的自动程序。 方才生死时速都没怎么受损的小机甲,在逃出重甲自爆范围后,反而因为驾驶员分神,连撞了好几个行星带里的小星子,把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防护罩撞得四面漏风,机舱内连连地震。 陆必行一边追到了无菌医疗室,一边勉强分出精力来,拖着遍体鳞伤的小机甲,在死亡沙漠里兜圈子。 无菌医疗室的门在他面前自动门合上,把他关在了外面,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供他张望,不过片刻,就被呼出的蒸汽模糊了。 陆必行低下头,额头抵在玻璃窗上。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恒温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好像剧烈燃烧后充满了拥挤的蒸气,理智几乎被吞噬干净了。 联盟第一机甲核蜷缩着机械手指,垂着头,既没有美感,也看不出有多厉害,像基地那帮小叫花子们举着到处跑的劣质玩具,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 陆必行瞥了他一眼,心想:“我不来,你怎么办呢?” 湛卢只能保护你三分钟,三分钟以后,你会带着遍体鳞伤,彻底暴露在太空环境之下,也许会立刻死于宇宙射线,也许会在十几秒后进入窒息,毛细血管与一部分细胞会破裂,自爆的重甲辐射会蒸干你身上的水分,你会永远沉睡在死亡沙漠、无数彗星坟场中间,成为一颗绝望的星子。 而彗星仍会复活,你呢? 你不是说白银九就在域外吗? 你不是把每一步都计划得周周详详,准备用臭大姐那个垃圾基地当诱饵,把凯莱亲王一网打尽吗? 你不应该重新召唤白银十卫,像救世主一样降临于水深火热中的联盟,踩着无数的硝烟和骨血,再成就一段英雄的传奇吗? 林静恒无声无息地任凭医疗器械来回摆弄,陆必行忍不住抹了抹玻璃,确认着什么似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疗舱屏幕上的生命体征:“你不吹牛能死吗?” 林静恒全身都在疼――被芯片控制的源异人一枪打穿了他的下腹,而湛卢仓促之下化身的生态舱并没有真正生态舱的减震和平衡功能,弹出重甲的瞬间他就失去了意识,而高烧与持续紧绷的心弦却又不让他彻底休息,幻觉和乱梦连番而上。 他仿佛回到少年时,回到了陆家。 林静恒其实没怎么在陆家常住过――小时候他跟在陆信身边,在部队里混大,十四岁后去了乌兰学院,又是常年住校,只有寒暑假会到陆将军家里小住几天,礼貌性地和陆夫人打个招呼。 他其实不大喜欢住在陆信家里,因为陆家非常大,陆信将军的副官、秘书,乃至于整个工作团队都会时常来往,也有固定房间,陆夫人偶尔还会带学生回来,一来就来一帮,跟非法春游组织似的,这些闲杂人等出来进去,对于恨不能自己是聋子的少年林静恒来说,环境太嘈杂了。 他隐约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可那梦里的陆家却又真实得如鲠在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干净、修长,只有一层漂亮的剥茧,是少年人的手,还未曾搅动过冰冷的风霜。 不远处传来人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转身躲进背阴的树下。树上有人向他扔了一颗松果,林静恒头也不抬地抄手接住:“做什么?” 陆将军挽着袖子,正带领着一帮园艺机器人修整树梢,园艺机器人都有正经八百的程序设定,电脑里装着整个花园的规划图,本可以一丝不苟地确保每一根枝叶都在完美位置,陆信那个二把刀却偏要跑来指手画脚,画蛇添足。 “顶上的树枝不修……别跟我扯标准高度,我就是标准。”陆信喷完机器人,一条胳膊吊在粗树枝上,他转过头,做了个单臂的引体向上,把自己吊了上去,下巴搭在粗粝的树干上,笑眯眯地问他,“你喜欢小孩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回答:“不。” “哎,怎么这么独?”陆信说,“我跟你说,一个家,要是想有家样,必须要养点什么,小孩、小动物,养几个在家里跑来跑去,热热闹闹地陪你玩不好吗?” 十五岁的林静恒认为整个世界都很愚蠢,并不想玩,皮笑肉不笑地一挑嘴角,从兜里摸出一对抗噪耳机,手动屏蔽了陆信,坐在树下看他的《经典战例分析》。 下一刻,他的耳机被人一把拉了出来,陆信大猩猩似的跳到地上,一把揽过少年尚未展开的肩膀,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音:“你师母以前也不想要小孩,我都不敢提这事,幸亏有你啊!” 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哦,我给你解闷了。” “幸亏你这身王八蛋脾气。”陆信美滋滋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刚来的时候,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一个小东西,你师母一看见就很喜欢,谁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小狼崽子,这么多年,跟她一直也不亲……” 陆夫人是个温和但内敛的人,待人接物周到,但并不热情,两个不热情的人碰到一起,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火花,林静恒总觉得自己是陆信自作主张带回家的麻烦,怕碍人眼,所以尽量不去她跟前晃。 此时突然听了这话,少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愣了片刻,他愕然地想:“她原来不讨厌我吗?” 这微弱的念头几乎让他坐立不安起来,像个受到了过分关注的小兽,战战兢兢地炸了毛。 心比第一星系还大的陆信丝毫没有察觉到,兴奋起来,还顺手揉乱了林静恒的头发:“……昨天我跟她说,这个崽子养不熟,不如干脆自己生一个,从小带,你猜怎么样?她居然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是默认啊宝贝,你就要有小弟弟小妹妹了。” 林静恒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把自己饱受摧残的头发从兴奋过度的大猩猩手里解救了出来。 “哟,吃醋了?”陆信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放心,有了小的,老爸也最疼你。” 林静恒板着脸站起来:“走开。” “吃醋可就太不爷们儿了!”陆信冲着他发红的耳根喊,“我跟你说,有个小鬼叫你大哥哥很爽的,脚前脚后,跟屁虫一样,你随便瞎掰句什么,他都偷偷拿回去奉为圭臬,怎么骗都信……就跟你小时候一样!哈哈哈……” 那笑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弥漫开,变得浅淡。 它穿透时光,穿透记忆,林静恒蓦然回首,鲜花灿烂的陆家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星辰深处,在他的意识底下分崩离析。 大脑针扎似的疼了起来,随即是难以描述的眩晕,林静恒无意识地挣动,碰到旁边似乎有什么硬质的东西,便狠狠地将头撞了上去,试图缓解精神力过载的后遗症。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他撞到了一只温热的手,那人用掌心垫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固定住他的头:“嘘……忍一忍,安心睡一觉就好,我在我在……给他一针镇定剂。” 林静恒张了张嘴,想说他对镇定、安眠之类的药物都有耐药性,不管用,注射器已经扎了进来。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是陆必行。 林静恒迷迷糊糊地想:“这梦怎么还是连续的?” 那人温暖的手一直逡巡在他头顶和太阳穴附近,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穴位,模糊不清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字也没听清。 林静恒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无声地合上了。 陆必行半坐在医疗舱旁边,牢牢地固定住他,直到感觉到他呼吸均匀了,才松了口气,累出一身汗,林静恒的体温总算降下来了。 他身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营养液正源源不断地打进静脉,几乎能看见皮下血管的律动,陆必行抹掉他额角的冷汗,盯着他看了一会,片刻后回过神来,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干咳了一声,陆必行正人君子似的问:“你到底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林静恒当然不会回答。 陆必行于是又鬼鬼祟祟地转过头,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太阳穴上戳了一下:“喂。” 林静恒的头轻轻一偏,侧脸越发削瘦,两颊不见血色,苍白的嘴唇上还有细小的裂口,眉心似乎微微拧着,竟有一点罕见的脆弱感。 陆必行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已经险险离开小行星带的机甲原地蹿了个“s”形,他毛手毛脚地把林静恒的脸拨回来,小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林静恒的唇角,陆必行顿时像只踩了电门的猫,慌乱之下恨不能原地起跳,撤退十万八千里,他嗓子里好像卡了根鸡毛,怎么清都清不干净,眼珠乱转片刻,对昏迷不醒的人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我我……我可没占你便宜,我不是故意的。” 医疗舱上面的小屏幕监测着病人的脑电波,尽忠职守地显示,病人正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嘲讽地映照着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的个人表演。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同手同脚地在旁边转了几圈,无法用个人经验解决上蹿下跳的心,他茫然且困惑,只好科学严谨地诉诸理论――这个天才转头对空余的医疗舱说:“扫描一下我现在的激素水平。” 医疗舱伸出细长的探针,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充满荷尔蒙的血管,苯/乙胺浓度高于正常值的结论第一个跳出来,仪器铁面无私地询问:“是否服用过相关药物?” 陆必行僵直地站在原地:“……不,我没嗑药。”【注】 随即,多巴胺、催产素、去甲肾上腺素……一个接一个的数值跳出来,科学告诉他,他的内分泌系统揭竿而起,正在因为机甲里的另一位先生释放着大量的荷尔蒙。 陆必行一抬手盖住了眼睛。 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被仪器识别,顿时好似身份过了明路,理直气壮起来,越发来势汹汹,险些把他淹没在其中,陆必行几乎不敢再看林静恒,从医疗室里夺门而出。 林静恒是在十二个小时之后醒过来的,轻轻一动,他就发现自己和湛卢的精神网已经断开,自己正躺在一个医疗舱里,身上的大小伤口已经处理完毕,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什么粘腻的感觉,还有人在他身上搭了一条薄毯。 他记得自己是从自爆的重甲上弹出来的――那种情况下,谁能把他捞起来? 漏网的海盗吗? 林静恒活动了一下手脚,直接拔了营养针,不动声色地感受了一下这小机甲的精神网,驾驶员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精神力忽强忽弱,抢夺控制权很容易,但……也许是陷阱。 林静恒没有贸然行动,随手抓起旁边叠放整齐的衣服,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个遍,却准衣服上没“加料”,这才捡起来披在身上,谨慎地推开医疗室紧闭的门。 然后他看见了那位“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驾驶员。 小机甲只有那么大一点,精神网覆盖下,哪个角落发出一点动静,陆必行都感觉得到,林静恒醒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了,短短几分钟,他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还欲盖弥彰地装作十分“惊喜”,故作轻松地打招呼:“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湛卢没电了,这台机甲上的备用能源不够他用,恐怕得回基地才能解除休眠了。” 林静恒先是懵,怀疑自己是睡过头产生了什么幻觉,喃喃地问:“你怎么会在这?” “北京突然从定位器上失踪,我出来找你,正赶上你炸跃迁点。”陆必行说到这,脸色一板,“林,我觉得我必须跟你谈谈,你怎么能……” 林静恒打断他,一根筋开始隐隐在额角跳动:“你说你扫描到了跃迁点爆炸的能量波动,然后还找过来了?” 陆必行:“我看见……” 林静恒一把火气烧到了头盖骨:“你进了死亡沙漠,还至少在死亡沙漠里跃迁过一次?!” 50|第 50 章 “谁让你来的?”林静恒虽然强压着音量,怒火却已经溢于言表,“你不在基地训狗,没事定位我干什么?” 这个问题颇为一针见血,陆必行一时间无言以对。 “你没听说过什么叫‘死亡沙漠’吗?你知道在死亡沙漠里紧急跃迁是什么行为吗?你看见那么多残骸,猜不出前面可能会有星盗?你就开着这么一个……”林静恒重重地伸手一拍机甲舱壁,无端被嫌弃的小机甲发出打嗝似的响动,显得十分委屈。 林静恒又想起这货往自己身上塞芯片的事,一时间,新仇旧恨,气得心率都快不齐了:“你简直不知死活!” 陆必行:“……” 他还没张嘴,台词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只好沉默着点点头,用没什么事干的舌头舔了舔牙尖。 林静恒有心想揍他一顿,然而陆必行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已经过了挨揍的年纪,只好强行按捺。 一个月不到,林将军活活憋回了两顿臭揍,个中滋味快赶上古代传说里的“内力反噬”了。他冷冷地说:“精神网给我,闪开!” 陆必行温文尔雅地冲他一笑,终于找到机会开了口:“不,有本事你来硬抢。” 话音刚落,医疗室门口突然伸出几只机械手,七手八脚地固定住了林静恒的四肢——太空极端环境中,什么心理生理情况都可能发生,医疗室有专门的束缚装置,最高可承受五十吨以上的拉扯,全凭驾驶员操作,足以绑住好几只发疯的大猩猩。 林静恒:“……” 这是要造反吗! “嗯哼,”陆必行不慌不忙地溜达过来,动嘴指挥束缚装置把肝火太盛的病号塞进医疗舱放平,一手撑在林静恒耳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我听说非自愿断开精神网的伤害是很大的,休克算轻的,反抗太激烈,甚至可能造成驾驶员脑死亡,这我还没尝试过,真的假的?将军,要么你给我上一课?” 林静恒:“陆、必、行!” “唔,”陆必行在他身边坐下,跟智能的医疗室要了一杯清水润喉,做了连讲三堂大公开课的口水储备,然后开了腔,“将军,我发现你这个人不太讲理,这不好,虽然别人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我个人认为这是封建糟粕。你看,我这机甲上也没剩什么能量了,咱们慢点走,距离基地还有几个航行日,利用这段时间,咱们来好好讲讲道理。” 林将军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气急败坏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放开,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对于这一点,陆校长的理解距离事实真相有些偏差,但结果相去不远,听了对方凶狠的威胁,他非但毫不在意,还十分恃宠而骄地一摊手:“好怕怕,你想把我怎么样?来吧!” 林静恒:“……” 什么小鬼是“脚前脚后的小跟屁虫”,胡说八道,陆信果然是个满嘴跑机甲的完蛋货,鬼话没一句能信,生了个什么破玩意! 陆必行拉开架势:“这件事,我们可以从现象说回本质,再从本质回归现象——” 林静恒:“滚!” “那不行,我得说完再滚,”陆必行心理素质相当稳定,慢条斯理地跟他倒小茬,“林,我问你,你在地下航道上发现星际海盗时,北京还在内网范围内,你为什么不发条信息回基地?” 林静恒当然不可能像个好学生一样有问必答,从鼻子里喷了口气。 “因为不信任我们——我,还有基地里的所有人,你觉得告诉我们也没用,反正这些人对上星际海盗,基本没有战斗力,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所以你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对不对?你考虑过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些不信任的、没有战斗力的废物冒险吗?” “宰一个源异人也算冒险?我看他不顺眼,顺手除掉而已,以后这种话少拿到外面说,让人笑话。”林静恒冷笑一声,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涵养,“你现在放开我,我不跟你计较。” 陆必行凉凉地说:“谢谢了帅哥,不过你还是躺着继续计较吧。” 林静恒:“……” “所以你是‘顺手’高烧脱水,‘顺手’差点在真空里变成一具浮尸,”陆必行说,“哦,对,用肌肉溶解针把自己弄成一具骷髅也很顺手,你原计划里是不是还想顺手升个天?而你达成了这么多个人成就,居然还有勇气冲我发火,把我想质问你的话率先说了一遍——林静恒先生,你这种恶人先告状的精神,已经超越了教科书级别,直接进入了人间奇迹级,你知道吗?” 林静恒闭上眼,聋了,同时,他开始想象把旁边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崽子吊起来打,以消解源源不断的心头内火。 虽然林上将非暴力不合作,但陆必行是对牛弹琴的专业选手,经历过各种不听人说话的熊孩子,对付这种人十分驾轻就熟,不管林静恒回应不回应,他都自顾自地保持着均匀的语速,长篇大论,讲到重点的地方就颠来倒去地重复三遍。 最后活生生地把林静恒说睡着了。 陆必行终于闭了嘴,观察片刻,松开医疗室的束缚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林静恒的手腕和脚踝。 还好,没有磨损,林静恒没有挣动过,这个人从来不尝试没有意义的事。 陆必行弯下腰,手肘戳在膝盖上,合在一起的双手抵着额头,克制的抽了口凉气。 “气得我都超常发挥了。”他想。 不过也幸亏某人蛮不讲理,不然这种时候,陆必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 有生以来,陆必行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对抗命运和世界上,别人情窦初开,他却在忍痛蹒跚学步,别人开始沉溺红尘,他却做梦都在渴望挣脱大气层。 他的时间太珍贵,一直在狂奔,从未停下来留意过路边的风景。 这么多年,林静恒是第一个打破他平静心绪的人。 陆必行低头看了看他,又想起那衬衣下削瘦而遍体鳞伤的躯体,上了头的热血褪下去,一股含着畏惧的百感交集却升了起来,他想:“我该怎么对待你?” 好一会,陆必行就像个充满好奇与畏惧的冒险家,屏住呼吸,用抚摸食人花的谨慎,轻轻握住了林静恒垂在一边的手。 那只手非常凉——可能是气的——也非常硬,即使手指是放松的,铁石似的骨节也昭示了这双手的力度,指甲修得整齐而干净,掌心却布满了粗粝的茧和大大小小的伤疤。 陆必行轻轻地摩挲过这只手,缓缓将憋住的那口气吐出来,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会,他清晰地感觉,到从皮肤接触的地方开始,某种神秘的能量在搅动自己的血管,一路沸腾到胸口。 陆必行激灵一下,摸了片刻,实在局促难安,忍不住又给自己灌了一杯凉水。 他在周围团团转了好一会,才勉强平静下来,调出个人终端上的航行笔记,用实验报告的格式描述了自己对这“神秘领域”的首次探索,末了,又在最后加了几句不那么严谨的主观感受—— “生理上,我是端坐在那,神智却好像已经头重脚轻地从头顶飞了出去,绕着整个机甲舱飞了一圈。余韵始终在刺激我的内分泌系统,胸口不断膨胀,好像吸多了‘笑气’,连呼吸都想笑。” “人和人之间的接触都是这么微妙、这么耐人寻味吗?可惜成年人的社交礼仪之一就是要把握好彼此的舒适距离,如非特殊关系,无缘无故地品味某个人的手听起来像个变态,我找不到对照组。” “爱情,到底还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他悬而未决的“爱情”脾气不怎么样,第二天一醒过来,就熟练地搞起了冷战。 林静恒身体素质过硬,四十八小时后,无论是彩虹病毒还是肌肉溶解剂,都已经代谢干净了,而两宿少见的安眠更是完美地消化了精神力过载的后遗症。他再去宰两个源异人不在话下。 陆必行也不好再把他绑在医疗室里,不过显然,对付林静恒,他还有别的办法。 要知道机甲——特别是小机甲上,驾驶员的权限高于一切。 林静恒走出医疗室开始,周围就开始缭绕起陆校长亲自录制的《星际旅行安全须知》。 他坐下,座椅靠背上自动升起小播放器,靠墙站起来,一个小播放器又从头顶爬过来,干脆在机舱内到处走,机甲里的公放广播放开喉咙,复述起陆校长足以充当标准播音教材的声音。 最后,林静恒走投无路,拿起抗噪耳机,刚塞进耳朵里,就崩溃地听见某人在里面愉快地和他打招呼:“早上好,林,抱歉接管了机甲上除湛卢以外的一切电子设备,包括你的个人终端——为伟大的科学技术欢呼吧,现在,本人为你播放最新修订版的《星际旅行安全须知》,第一章……” 林静恒:“……” 他还贱出花样来了! 陆必行怕挨打,躲在机甲二楼的餐厅里,暗搓搓地透过精神网观察林静恒。 就在这时,航线图显示他们已经正式回归地下航道,进入了基地的内网范围,陆必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联络器就险些被海量的信息阻塞——独眼鹰一宿宿醉,早晨起来发现儿子竟然跑了,疑似私奔,顿时给气成了河豚,累计发表了十几万字的怒骂。 陆必行手忙脚乱地关了联络器,再一抬头,却发现林静恒不见了。 他连忙用精神网扫过机舱、医疗室、卧室……甚至龌龊地看了一眼卫生间,都没找到人。他心里一跳,差点以为林被他烦得开舱门跳出去了,赶紧从藏身之处跑出去找人。 不料刚一开门,陆必行的肩头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头天揣测了半天的那只手让他亲自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力度”,陆必行被他从后面一扣一拧,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拍在了门上。 陆必行立刻背叛了知识分子的气节:“投降投降,有话好好说,人类文明进入新星历纪元,辉煌如斯啊,不是让你凡事诉诸暴力的……呃……” 林静恒:“闭嘴。” 陆必行依言闭了嘴,却依然艰难地贴着门扭过头,给了他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 “再听见你说一句话,”林静恒狠狠地把他往门上一按,沉沉地在他耳边说,“我就让它变成遗言。” “变成遗言我也要说,”陆必行敛去笑容,不躲不闪地看进他的眼睛,“林,我从接到凯莱亲王轰炸白鹭星的消息开始,就开始担心你,以至于我没法在基地里等,高能粒子流一过,就一定要出来找你。在跃迁点残骸附近,我看见了上百架机甲的残骸……还有尸体,我让机甲扫描北京的通讯端和残骸,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林静恒一愣。 陆必行轻轻地吐出口气:“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噩梦。” 林静恒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可能是因为连着精神网,我这两天睡着以后总不安稳,总会被反复惊醒。昨天梦见那时捕捞网断了,我没能拉住你,我知道湛卢的电量只剩几秒,可是怎么加速也追不上你。”陆必行转过身,略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冲他摊开手,这是一个坦荡过分的手势,仿佛把胸襟剖出来展示给人看。 林静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陆必行罕见地沉默了几秒,而后才续上自己的话:“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感受,我心里很难过。” 林静恒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回过神来,又迅速地掩盖掉了,接着,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活像被一群生平未见的大敌追杀。 陆必行保持着捧心的姿势,同样错愕地目送着林静恒的背影,心想:“这就败退了,我大招都还没发呢。”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很快攒齐了第二篇实验报告:“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被动的人,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更不会表达,但是比想象中的更好相处,只要你知道他的软肋,能分辨出他哪句威胁是假的。”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经过实验与合理推测,发现自己就是林将军那条软肋,林将军天大的脾气都成了纸老虎,因此他有计划、循序渐进地肆无忌惮了起来,连挨打都不怕了——事实证明,林静恒也确实不敢动他一根手指,陆必行暗搓搓地统计了一下,最暴力的肢体接触力度小于一百牛,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基本属于不痛不痒的打闹范畴。 到最后,林静恒简直怕了他。 湛卢那个废物一直休眠,小小的机甲舱里,陆必行无处不在,随时随地能冒出来,撵得他躲都没地方躲,生不如死,头一次盼着回到臭大姐那个破烂基地,听说透过精神网已经能看见基地的时候,林静恒甚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快看!”陆必行猛地从后面扑过来,一把抱住林静恒的肩膀,要推着他往瞭望窗外看。 林静恒正在进行恢复性训练——肌肉溶解剂代谢干净了,被溶解的核心肌群还得自己慢慢重塑——正一身黏糊糊的汗,越发讨厌这种不见外的肢体接触,嫌弃地往旁边一躲。 陆必行却不由分说地粘上来,一低头在他颈间嗅了嗅:“还好啊,没出多少汗,味道挺清爽的,你干嘛又把训练室的温度调这么低?” 林静恒汗毛都炸起来了,一把甩开他:“你什么毛病?” 陆必行无辜地回视着他,一脸友好的天真无邪:“对着凉风口剧烈运动本来就不好,唉,今天不跟你计较——快看外面。” 只见人肉眼可见处,一排小机甲正在基地外围漫步,他们保持着队列,来回变换速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方阵。 陆必行兴致勃勃地连通了内网,周六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通讯屏幕上。 “你回……”周六先是兴奋,看见不远处的林静恒,又忍不住正色了有一些,大声宣布,“我们正在练兵,那天参加防护罩构建的所有驾驶员已经全部编入自卫队正式成员,每天报名的人还很多,基地库存机甲几乎不够用,我们正在排队训练!” 林静恒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周六:“我们能保卫自己的家!” 51|第 51 章 以前,自卫队没有层级,也没有管理――这帮人都听臭大姐的,臭大姐说“走,来几个兄弟打架去”,充当小弟的就扛起家伙跟着走,是个自由散漫的打手团。 但乌合之众中,也能长出天然无污染的野心,即使是羊群里,也总会有头羊越众而出,抓住一线曙光,鼓动着众人跟着他奔向前路。 当初,是周六纠集了一帮小弟,跟着陆必行一起构架起了整个基地的能源系统,现在,也仍是他趁热打铁,组建起了真正的自卫队。 陆必行匆匆出门找林静恒,回程由于能源不足,稍微耽搁了一段日子,在这短短一周的时间里,周六牵头,给自卫队规划了编制,他跟学生们提出自己的想法,四个学生分头从陆必行的电子图书馆里帮他查阅资料,最后东抄西借,拼凑了一个《基地自卫队管理条理》。 有了构架和雏形,显得很像那么回事了。 当然,以上种种,并不能打动林上将,在林静恒看来,所谓的“自卫队”,依然比过家家强不到哪去――蚂蚁众志成城,也能挖出引人注目的地下城堡,生物学家们惊叹这些小东西竟然会造出这样的奇迹,并著书立传,让人们看了偶尔为之感动。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奇迹”和感动过后,依然抵挡不住一场大雨。 “我们每天练兵六小时,先熟悉机甲操作,定点巡逻,以后怎么办我也不太懂,都听你的。”周六带着他的训练小组和陆必行他们一起进入基地,兴致勃勃地跟在陆必行身边,张牙舞爪地描述着自己的宏伟愿景,也许是他刚刚当上自封的自卫队长,有了点自信,也许是桃色八卦听多了,对林静恒少了点距离感,他还胆大包天地跟林静恒交流了一句,“林将军,你以前在那个什么……什么要塞,也是这样吗?” 林静恒拎着湛卢,无动于衷地回答:“不,联盟职业太空军不执行任务阶段,每天训练时间要达到十小时,这是军委统一规定的。” “统、统一规定?”周六面有菜色,“那就是可以自行放水的意思吗?” “大概吧,”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也觉得他们没少放水,否则不至于这么不堪一击。” 陆必行问:“白银十卫呢?也按标准执行训练计划吗?” “不,白银十卫睡眠时间六小时,三餐、内务及休整三小时,非特殊情况,没有其他休息时间。”林静恒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向行政楼,“毕竟,域外海盗这么多年也没休息过。” 林静恒这番话,其实是让周六别再白日做梦的意思――与出身良好、营养均衡、从小受到正规军事教育的联盟军比起来,这倒霉基地里出产的都是先天不足的豆芽菜,联盟军尚且溃不成军、生死不明,这些豆芽菜居然企图随便喊两句口号,灌几口鸡汤,就从孬种变成英雄。 这不是开玩笑吗? 不过因为不想当面打击陆必行,林静恒这番表述比较委婉,周六是个粗人,一时没能适应这种沃托风格的拐弯抹角,还下意识地摸出个人终端,戳着计算器算白银十卫的训练时间。 “你听明白了吗?”陆必行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周六有点无措地说:“大概……他是说我们训练时间不够吗?” 陆必行信口开河,把林静恒的意思曲解了一百八十度:“林将军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能按着白银十卫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就会帮你们练兵。你知道白银十卫吗?” 周六摇头。 “白银十卫是真正的联盟精兵,没有解散的时候,他们驻扎在白银要塞,星际海盗不敢进犯八大星系一步,十几年交战,从无败绩,是八大星系的保护/伞。你说怎么样?” 周六的眼睛被他越说越亮。 陆必行拍拍他的肩,像个兜售壮/阳药的邪教份子,压低声音问:“你们想变成新的白银十卫吗?” 周六的理智摇摇欲坠:“可是……可我们就是一群瘪三啊。” “没有可是。”陆必行的表情严厉下来,斩钉截铁地说,“你没听说过那句古谚吗?‘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往前走,别回头看,联盟认为你是瘪三,你就是瘪三吗?沃托都打成马蜂窝了,你的价值观怎么还停留在旧社会?” 周六被他忽悠完,好似一管鸡血直接推进了大动脉,上了弦似的,转身就跑,连臭大姐为什么没和林将军一起回来的事都忘了问。 陆必行稳重地走了几步,脚步越来越快,迫不及待地追着林静恒跑了。 林静恒刚摆脱魔音穿耳的陆校长,一进行政楼,又迎面碰上了虎视眈眈的独眼鹰。 关于陆必行诡异的身体情况,林静恒正有一肚子疑虑,一见独眼鹰,连忙叫住他:“正好,陆兄,我有话问你……” “我没话要告诉你。”独眼鹰正在气头上,话都不听完就给撅了回去,“姓林的,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一般的卑鄙无耻,没想到你能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 林静恒十分莫名其妙:“怎么,我睡觉梦游,踩你尾巴了?” 独眼鹰说:“我绝对不会把我儿子交给你,你死了这条心!” 关于陆必行的身世,他们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各有默契,林静恒不知道老波斯猫这会发的哪门子狂犬症,也懒得跟他分辨,当下冷笑一声堵了回去:“你说了算吗?” 就在这时,陆必行急匆匆的脚步声赶来,老远就听见这二位冤家路窄:“爸,他出去这一趟很辛苦,你别打扰他休息!” 独眼鹰:“……” 林静恒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听陆必行说一句话,脑浆都能迸出来,连忙望风而逃,逃之前还没忘了给独眼鹰撂下一句话:“你先管好‘你儿子’吧。”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独眼鹰吼道:“我宰了你!” 林静恒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人已经上了电梯,俩人吵了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架,成功地加深了彼此的误会,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匆匆赶来调停的陆必行一抬头,就看见林静恒跑得比飞天遁地还快,而亲爹朝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他见势不妙,连忙朝独眼鹰飞了个吻:“爸,好久不见,我非常想念您!” 说完,他一边持续想念,一边不等独眼鹰回话,撒丫子跑了。 林静恒过五关斩六将似的躲开了那对父子,下到地下室,把休眠的湛卢挂在了已经修整完毕的重三上,让他自行重启,然后来不及坐下喝口水,就直奔地下私牢。 臭大姐斯潘塞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牢里住了一个月,除了送饭的机器人,连只耗子也见不到,身材越发弱柳扶风。 乍一看见活人,他充分显示出了一个星际走私贩的英雄气概――臭大姐屁滚尿流地扑到林静恒脚底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声泪俱下地开始嚎:“四哥!我知道错了……我反省了一个多月,我不是东西,我对不起独眼鹰,对不起兄弟们啊,要不是为了我这基地里的老老小小,我一定千刀万剐给他们偿命,我……嗝。” 林静恒不愿意动手跟他拉拉扯扯,于是拿出枪顶住了他的头。 臭大姐立刻松手后退,冲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决堤的鼻涕顺着豁牙流进了嘴里。 林静恒:“说人话。” “四哥,”臭大姐平静了一点,低声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人在沙漠里走的时候,尿都不舍得倒的,我好歹比一泡尿有用啊……不然您说怎么办?我可以跪下,跪下给诸位磕头赔罪,这也不行,你们可以去挖我家祖坟啊。我们家一直都在地下航道上,好几代人了,我那个……父母叔伯什么的都在!只要您解气,怎么都行!放我出去吧,我出去以后,鞍前马后,绝不乱说话,乱说一句,您把我打成藕!” 饶是林上将见多识广,也很少能收到“挖祖坟”的盛情邀请,斯潘塞先生的字典里恐怕是没有“羞耻”二字。他眼角跳了一下:“你有什么用?” “我在海盗里有眼线。”臭大姐煞有介事地说,“真的,不骗您,早年间我捡过一个鸟人,人头鸟身,会飞,穿上衣服又跟人一样,我救过他,他现在在星际海盗手里,这次海盗入侵八星系的消息就是他传给我的。” 林静恒心里一跳,脸上却一丝没带出来:“你再放屁,我现在就让你变成藕。” “别、别啊!我没胡说!”臭大姐急赤白脸,“四哥你没见过会飞的鸟人,所以不相信是吧?我告诉你说,早些年,黑市上很流行人形异宠,断子绝孙的走私贩们到处去弄些残障儿,祸害成不人不鬼的样,卖给那些有神经病的富人,人头鸟身一点也不稀奇,还有人头蛇……” 林静恒打断他:“我知道什么叫人形异宠,人形异宠根本不能生存,就是个营养箱里的盆景,你糊弄谁呢?” 臭大姐冲他露出一口璀璨的门牙:“唉,四哥,这就是您不懂了。您想想,现在这年月,星际旅行跟玩一样,区区一个人体嫁接技术,算什么?真要搞,没有搞不出来的,大家都不搞而已。” “联盟不搞,是因为什么伦理问题、又违法又什么的,我们也不搞,那是为了赚钱――死得快才卖得快嘛,弄一个活他妈好几百年,那么多货卖给谁去?再说营养箱维护、给人形异宠的专门营养膏,这块收入不比卖宠物赚得少,傻子才砸自己饭碗呢。” 林静恒矜持地冷笑一声:“你们还懂微观经济学。” “不懂,瞎说。道理总归都是一样的。”臭大姐一低头,顿了顿,他继续说,“但是后来有人破坏了游戏规则,有个傻逼,可能是哪个对人形异宠走火入魔的有钱人吧,闲的没事,大概是非要显得自己与众不同,花了好一大笔钱――具体多大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天价,找了一波人,给他做人体嫁接技术,叫‘女娲计划’。” 林静恒一掀眼皮:“女娲?大言不惭。” 臭大姐连忙奉承:“谁说不是呢!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科学技术在飞奔,但是钱才决定科学技术向哪个方向飞奔,这个项目最后成功了,他们造出了一批能正常生活的人形异宠,甚至能保留人类的大脑,那个鸟人就是这么来的。” “鸟人,”林静恒鬼使神差地问,“他叫什么?” “啊?”臭大姐没听明白,“鸟人叫什么?鸟人……就、就叫鸟人啊,一个宠物……” 林静恒打断他:“然后呢?” “我刚才说了,他们这是破坏规则,你有本事,可以自己多吃一口,但你不能砸人饭碗,是这个道理吧?这事――这个女娲计划,后来走漏了风声,人形异宠爱好者们疯狂追捧,同行呢,又觉得他们是砸人饭碗的死敌,其他人眼馋技术,想跟着浑水摸鱼,那可真是,感觉全世界都在追杀他们……最后执行女娲计划的这帮人一个都没躲过,全部被人灭口,成功的实验样本也被付之一炬,只有那个鸟人碰巧运气好,活下来了。” 林静恒一针见血地问:“他怎么碰巧活下来的?这个女娲计划又是怎么泄密的?” 这回,臭大姐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 林静恒的手指抚过激光枪的枪口,臭大姐明显瑟缩了一下,嗫嚅着说:“那个鸟人,原来是个没人要的残障孤儿,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几个人都有问题,有个黑作坊福利院养了他们一阵,发现没什么油水,花钱治病划不来,就给一起被卖到了实验室。除了这个鸟人,其他人都没成功,有两个死在实验室了,剩下的两个做成了,但都是不能离开营养箱的人形异宠,实验室打包卖到域外黑市上去了。” 林静恒立刻追问:“你怎么知道?” “地下航道上的人都要靠我的补给站,女娲计划也好、补天计划也好,都瞒不过我,”臭大姐迟疑了片刻,才说,“我当时有点好奇,去看过一次,大家这么多年合作,他们不好拒绝……” “你发现了那个鸟人,趁人不注意,还和他交流过。”林静恒说,“你怎么和他交流的?懂一点唇语,是吧?那个鸟人是你偷偷带走的。” “我……我就是喝多了,当时没想那么多,”臭大姐用力抹了一把脸,“他告诉我,他那两个幸存的兄弟姐妹被一个星际海盗里的大人物买走了。他想去找自己的亲人,央求我带他去域外黑市,我看他重情重义,一时热血上头……” “滚你妈蛋,少跟我来这套,”林静恒刻薄地打断他,“地下航道的过路费按利润抽成,当我不知道么?人形异宠生意是你最大的收入来源,最怕破坏规则、借刀杀人的人是你吧?” 臭大姐脸色有一点难看:“这……这您这话说得也太……” “你把鸟人带到了域外黑市,按着他的意愿,卖给了那个星际海盗,你知道他是谁吗?” 臭大姐连连摇头:“域外黑市里打听别人身份是大忌,但是热衷于买人形异宠的人不多,所以……” “你带他到黑市展览,等女娲计划彻底被炸出来、实验品都被销毁,才把他卖给海盗,以‘女娲计划’唯一的幸存者为噱头,卖了个好价钱,那个鸟人还对你感恩戴德。天下奸商那么多,斯潘塞先生,你能在里面拔个头筹,怪不得活得长。”林静恒用激光枪口敲了敲臭大姐的脑门,“后来呢?” 臭大姐期期艾艾地说:“后、后来……后来有将近三十年吧,我一直也没见过他,卖他的时候,我跟人说过,这个东西聪明懂事,绝无仅有,而且他是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熟悉营养箱技术,熟悉人形异宠的营养膏配方,买一个他回去,一本万利,以后照顾家里的异宠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花钱找人……” 林静恒一节一节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源异人背着人养人形异宠,不太方便大张旗鼓地请人来售后,自己私下里做过不少实验,大概也都以失败告终了,鸟少年等于是他的异宠饲养员,怪不得能自由出入。 “普通人形异宠,就算照顾得再精心,能活两三年也不容易了。当年他的亲人们大概都被他亲手送终了,”臭大姐低声说,“我没想到他能在海盗身边活这么长,那天带人去域外黑市换货,在一个拍卖场里见了他……他不会说话,不认识字,也不懂手语,那个海盗大概觉得自己就是带了一只鸟出门吧,我没想到他居然还认识我。我经过的时候,他故意踩了我一脚,蹲下来给我擦鞋,趁机用唇语告诉我两个月以后,海盗要进攻第八星系。” 林静恒问:“女娲计划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三十多年前,”臭大姐努力回想片刻,“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大清楚,唔……但是我发现的时候他们实验已经成功了,差不多应该是……二十八年前的事。” 林静恒:“出资人是谁?” “这个真不知道,”臭大姐说,“这件事……好吧,是我捅出来的,但是之后就不可控了,我没敢再往里搀和,最后灭口灭得那么干净,我怀疑也有那个神秘出资人的份。” 林静恒沉默片刻。 臭大姐觑着他的脸色,趁机说:“我对那个鸟人有恩,那些海盗不知道,他可以当我的小线人,您放我出去,我有办法联系……” 林静恒用十分古怪的目光看了看他,转身走了,把臭大姐的喊叫声隔在了私牢里。 群星之间,无耻、肮脏、下流、怯懦的土壤太辽阔了,偶尔长出一株奇葩,也都未必有好下场。 这就是伟大的新星历纪元。 林静恒连上了湛卢重启的精神网:“重三怎么样?” “适应性良好,”湛卢回答,“能源十分充足。” “那就好。”林静恒通过精神网,覆盖上整个基地,“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会赶出测绘图,准备构架远程通讯,源异人一去不回,阿瑞斯冯必然会有反应。” 湛卢:“是,先生。” 林静恒坐着电梯直达行政楼客房,听见那闹着玩似的自卫队吹哨集合,开始组织体能训练。 并不知道他们还剩下两个月……也许连两个月也没有了。 52|第 52 章 清晨四点,林静恒很有效率地休息了四个小时后,起床把绘制完毕的军用航道测绘图交给湛卢,由人工智能进行最终校准,自己则直接上了高强度的体能恢复训练。 一个半小时后,他大汗淋漓地下来,透过精神网,看见周六赶羊似的轰着他的瘪三自卫队,开始围着机甲站跑圈。一边跑一边嗷嗷叫,听不清在喊些什么洗脑口号。 林静恒看了一眼表,发现这帮人居然照抄了白银十卫的日程。 他漠然地冲了个凉水澡,敷衍地把营养餐塞进肚子——体能恢复训练的时候,配合运动量,还必须严格且精确地控制营养摄入,普通食物是做不到这样精确的,只能吃特制的营养餐。 劣质压缩营养餐还能有点食用香精,他吃的这种,则除了一点非常清淡的咸味以外什么都没有,色香味俱不佳,口感接近凝固的鼻涕。 吃完以后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林静恒换了件衣服披上,快步穿过基地的晨曦,走向机甲收发站——他需要收集高能粒子流过境的数据,用以反推凯莱亲王轰炸白鹭星的火力。 正在带人晨跑的周六远远地看见他,有心表现,连忙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放假。 放假一个踉跄,发出海螺似的呐喊:“一、二!” 瘪三们大汗淋漓,梗起脖子,跟着海螺嚎出了几声猫叫。 周六气急败坏:“没吃饱饭吗!” 被他强行拉来的自卫队员们跑了不到三公里,队伍拖了二里地,有气无力地拽着自己的脚丫子,跑步的姿势形态各异,一个个都像饱食了耗子药。 周六火了:“重新喊!大点声!” 自卫队员们就拖起老旦的唱腔,咿咿呀呀地憋出一句:“一姨姨——二啊嗷——” 林静恒头也不抬地穿过鬼哭狼嚎的瘪三团,上了机甲站的电梯。 电梯门一合,按键却没反应,林静恒一皱眉,电梯广播就传来某个让人头疼的声音:“欢迎乘坐智能语音电梯,要开启电梯,请先与电梯互相问候——早上好,林先生。” 林静恒:“……” “电梯”提示说:“推荐您回答,‘早上好,亲爱的电梯宝贝’。” 林静恒眼角跳了几下,直接从个人终端上调出了基地的管理权限,强行从后台启动了电梯。 “好吧,我知道你心里这么说过了……呃,哔——” 林静恒又把电梯广播静音了。 电梯门一打开,陆必行就在机甲站主控室门口守株待兔地逮住了他。 陆必行平时就是个很注意形象的人,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发变本加厉,给他一束灯光,他就能登台走秀了:“做人要有幽默感和娱乐精神,将军,你一天到晚这么严肃,不觉得生活十分枯燥,少了好多快乐吗?” 林静恒惹不起他,目不斜视地绕过他,往主控室里走:“不觉得。” 陆必行追上去:“你闲来无事,除了喝酒发呆,就没有什么消遣吗?” 林静恒说:“消遣有的是。” 四个学生起得都很早,已经聚在了主控室里,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不知道在做什么作业,各种演算屏幕从四个人的个人终端上射出来,飘得到处都是,桌上还摆了简单的早餐。 一见林静恒,四个青少年下意识地集体起身立正,怀特慌忙把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 林静恒冷淡地朝他们点了一下头,径自走向数据库。 陆必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肘:“调阅高能粒子流的数据是吧——来,孩儿们,检查你们作业的人来了,都过来,把白鹭星遇袭的分析报告口头汇报一下!” 四个学生面面相觑,怀特被面包噎得差点就地牺牲。 林静恒不想浪费时间听几个狗屁不懂的学生高谈阔论,皱着眉瞪了陆必行一眼,陆必行却好像一点也看不出他不耐烦,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要是身后有尾巴,大概已经支起来摇出了一个扇面。 林静恒出了口长气,一言不发地抽回自己的胳膊肘,双臂抱在胸前,被强行“检查作业”。 四个学生战战兢兢,你推我搡片刻,做惯了大姐大的黄静姝只好第一个挺身而出,声音文静得好像她这辈子都没骂过街,细声细气地开始念她的分析报告:“一周前,根据可靠消息,星际海盗袭击了白鹭小行星,轰炸形成的高能粒子流经过基地,被……” 林静恒淡淡地打断她:“重点。” “重、重点?”黄静姝慌慌张张地往后翻了翻,“哦,我……我用了‘三角定位法’反推……” 林静恒再次打断她:“三角定位法是学院派的理论模型,为了套公式,需要排除多重干扰项,实务中不能这么算。” 他还记得这女孩也叫“静姝”,因为这个名字,对她多了许多耐心,自认为语气很柔和,“柔和完”,他甚至询问了一句:“你还用了别的模型吗?” 黄静姝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手指抠着自己的个人终端,说不出话。 林静恒给了她半分钟,仁至义尽:“下一个。” 怀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用了三角定位法,在里面嵌套了克鲁兹拆分……” 林静恒:“胡说八道,下一个。” “我查阅了白鹭的行星档案和轨道。”薄荷用力清了清嗓子,偷偷看了林静恒一眼,林静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头拧着,一脸被狗叫打扰的表情,但好在还没打断她,薄荷鼓足了勇气,继续说,“白鹭的质量是……” 林静恒:“我知道白鹭的质量是多少。” 薄荷:“我按重量级模拟了白鹭星受到几种袭击的情况。” 林静恒撩起眼皮:“用什么模拟的?” 薄荷嗫嚅说:“天文计算器。” 林静恒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嘴角:“我推荐你用幼儿四则运算计算器,那个更简便易操作。下一个。” 斗鸡眼见同学们一个个折戟沉沙,吓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棒槌,脸上带着快要哭出来的屈辱,嘤嘤嗡嗡地说:“我……我不会。” 林静恒风度翩翩地一点头:“我很欣赏你这种干净利落的风格,节省大家的时间。” 说完,他冲众人做了个解散的手势,混账气十足地转身走向主控室的数据库,不搭理人了。 陆必行这时总算明白什么叫做“消遣有的是”了——在林将军眼里,恐怕满世界的蠢货都是他的消遣。 他叹了口气,冲委屈的学生们招招手,把他们领到林静恒身边。 林静恒没说什么,任凭他们围观,他做事非常专注,能完全无视陆必行在旁边“叽叽咕咕”的实时讲解。让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过他的个人终端,甚至不必借助于人工智能。 毕竟,白银要塞的第一大敌永远是星际海盗,即使他不知为谁而战,对抗、分析星际海盗,也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等他告一段落时,已经是日头偏西了,大脑过载的学生们晕晕乎乎地走了,一个瓷杯从旁边递过来。林静恒的视线没离开个人终端,接过来抿了一口,发现不是白水,又把瓷杯塞回对方手里,找了个水池吐了出去。 陆必行纳闷地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异味:“怎么了?你是不吃甜食,还是乳糖不耐受?” “没那么讲究,”林静恒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我喝水就行。” 陆必行的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衬衣上,恍然大悟:“你是在控制饮食,恢复体重?” 林静恒没有和另一个男人讨论自己身材的习惯,因此没理他,背过身去复盘自己一天的成果。 他双手撑在机甲站主控室的主机上,双肩略微耸起,显出平整的肩头,人工日光快要离开基地了,此时斜斜地打进来,刚好穿透他轻薄的衬衫,露出了影影绰绰的腰线来。 陆必行的目光落下,忍不住隔着几步远,伸手比了一下,强行克制住自己想摸一把的冲动,他干咳了一声:“你给自己打肌肉溶解针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受的罪?” 林静恒:“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陆必行绕到他身边,离得太近,一股水果的味道缭绕过来,林静恒下意识地一躲。 陆必行没偷袭到,只好把没能塞进他嘴里的半块苹果自己吃了:“我觉得你少吃一点其他的东西没关系,对自己和世界不要那么苛刻嘛——你喜欢吃什么?吃甜吃辣?偏肉食还是偏素食?除了不喝啤酒之外还挑食吗?” 林静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陆必行这货虽然以前也挺烦的,但烦得知情知趣、有分有寸,还在他的忍耐范围之内,甚至偶尔——近乎于发生肉眼可观测的流星雨的概率——他愿意承认陆必行有点可爱。 可是最近也不知是不是他带上了“失而复得滤镜”,对此人过于纵容,林静恒觉得这小子有点蹬鼻子上脸。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的重甲火力完全可以媲美正规联盟军,”林静恒板着脸,强行扭转话题,“重型武器的装载能力比联盟强得多,破坏力很大,防御性能更强,但我认为他们或许牺牲了一定的机动性,你之前提出的反追踪系统可行。如果你留下是想跟我说这件事,我给你十五分钟,如果不是,给我出去。” “已经构架好了,”陆必行说,“机器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到时候用机甲送到能源塔外就行,不耽误你的事。” 林静恒面色一缓。 随后,就听陆必行又接了一句:“林,你经常皱眉不笑,是因为觉得自己严肃的时候比笑起来有气质吗?” 林静恒指了指门口,示意他跪安。 然而陆必行非但不肯走,还直接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了。 林静恒被他那双充满好奇、充满探索精神的眼睛盯得浑身发毛,总觉得自己成了某种古怪实验报告的主角:“你还要干什么?” 陆必行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挑战性。 世界上性格最烂、最不好相处的一撮人,好像都成了他的学生,而在这两点上,林静恒格外出类拔萃,偏偏陆必行还格外喜欢他。 陆必行怀疑自己是有什么倾向,特别容易被这种不是东西的人吸引。他斟酌了一下,感觉自己这时候要是回答“聊聊”,这人肯定能掉头就走,于是技巧性地挑了个让人容易掉以轻心话题:“沃托是什么样的?” 林静恒愣了愣,心口上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 当年陆家距离联盟议会大楼只有不到两公里,爬上屋顶,能看见议会大楼后面仙境一般的森林公园,一个本该在那里出生,备受宠爱的孩子,现在却在问他沃托是什么样——他甚至认为沃托会有拥挤的筒子楼和贫民窟。 林静恒方才还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纵容了,这会又把这念头踩在了脚底下,转眼就忘了他是怎么想把陆必行吊起来打的,恨不能把对方想要的一切都捧上来。 “沃托人口很少。”林静恒斟词酌句地说,“除了中央购物广场,几乎没有高楼。” “为什么?”陆必行奇怪地问,“大人物们不都喜欢登高瞭望吗?” “总有人不喜欢,不喜欢的人自己不登高,当然也不希望别人登高窥视自己。”林静恒略微放松了时刻绷紧的后脊,“沃托的一切都是联盟的缩影,各方势力拉锯平衡的结果,就是沃托所有建筑限高,除了中央商务区外,不能超过空中轨道的高度。四分之三的土地上是观赏性的植物,整个首都星就像个园艺公园。” 陆必行这个土生土长的八星系乡巴佬,只在电影上见过第一星系,从书上看见过零星几幅沃托的照片,大多数都集中在议会大楼——沃托权贵云集,很多地方禁止拍摄取景——他觉得有点难以想象:“那不会不方便吗,我是指生活设施之类?” “沃托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首都星上没有私人土地,所有的土地都是按级别和职务划分的,面积、间距都有规矩,宁可住得稀疏一点,也不能委屈了谁。生活物资都是配给的,每个区域都有专门的服务人员轮值,有什么需要,用个人终端传唤就行,只要不违法,他们什么事都能帮你解决。空中轨道基本是半专属性质的,交通方便,不需要什么公共设施。” 陆必行先是被权贵们的穷奢极欲震惊了,随后又感觉有点心虚,怀疑自己养不起沃托出身的林将军,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家也是这样吗?”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含糊地一点头:“差不多吧。” 联盟上将是有专属宅邸的,不过林静恒只在建设完成当天象征性地去过一次,录了一下基因锁,就交给了一堆机器人打理,他现在连地址都记不清了。接管白银要塞以来,林静恒没度过假,偶尔来往沃托,都是在议会大楼后面的接待宾馆里凑合住一住,办完事就走,要说家——其实湛卢机甲更像他家。 陆必行:“那你……现在在这个紧巴巴的基地里,不是很委屈?” “还好,”林静恒说,随后又惜字如金地补充了一句,“有点吵。” 陆必行迟疑片刻:“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联盟?你是怎么从伊甸园系统里注销的?” 林静恒跳过了第一个问题,轻描淡写地说:“伊甸园归根到底是一种技术,又不是神,总有空子可以钻。” 陆必行:“那你家人呢?不会担心吗?” 他从沃托开始,绕着圈子一点一点靠近,最后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带到了林静恒本人身上,可惜珍贵的猎物并没有那么容易捕获,话问到这里,已经过于私人化了,林静恒装没听见,避而不答,反问:“这么多年,独眼鹰一直不让你离开第八星系?” 陆必行见好就收:“对,提都不能提,一提就炸毛,好像我头上有个通缉令似的,踏入七星系一步就得被人逮捕归案。” 林静恒:“……” 这小子胡诌一句,居然蒙得八/九不离十。 “你没有自己偷偷跑过?” “跑了啊,”陆必行说,“跑到北京星遇上你了嘛,其实本来我的目的地不是北京星,当时不小心弄开了你的生态舱,觉得自己闯祸了,只好留下照顾你,结果逗留了那么长时间,顺手教了几个学生,把机甲卖了换学校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环游联盟的大业半途夭折。” 林静恒心里升起疑惑,因为陆必行的机甲设计天马行空,虽然是野路子,但造诣很高,在哪混口饭吃都不成问题,哪怕没有证件、身无分文,也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解决,而且此人胆大包天,人体实验都敢在自己身上做,开着机甲去联盟,对他来说恐怕都不能算探险,林静恒实在想不出,独眼鹰怎么能把他困在凯莱星二十多年。 陆必行把双手搭在后脑勺上,很心大地往后一仰:“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死在北京星上,那还真挺遗憾的,没环游过联盟八大星系,也没谈过恋爱,这辈子好像白过了一样。” 女娲计划和鸟少年那可怕的人体嫁接在林静恒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嗓子有些发紧,强装若无其事,试探问:“连恋爱都没谈过?那你在凯莱星上这二十多年都干什么了,只是拆装机甲吗?” 陆必行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紧绷,心花怒放地想:“这个闷骚,刺探我情史都这么拐弯抹角。” “我还攒缘分,”他冲林静恒眨眨眼,“每天攒一点,攒了这么多年不就遇上你了吗,将军。” 林静恒:“……” 他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 53|第 53 章 林静恒一时摸不清这是什么套路。 摸着良心说,以林静恒那根不大敏感的神经,都听出这话有点暧昧……但也并不是没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可能。 一来,林上将鲜少会赏脸跟人闲聊,即使长到这把年纪,他也没怎么体验过“聊骚”和“暧昧”,不是很能把握这种度;二来,陆必行这人惯常自来熟,活泼过了头,林静恒不大确定他说话是不是就这个腔调。 由于林静恒愣了一下没接话,把陆必行撂在了半空,气氛忽然就微妙地尴尬了起来。 陆必行干咳一声:“那个……” 林静恒:“你……” 他们俩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大眼瞪小眼,更尴尬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自卫队在机甲站外集合的声音,一帮被疯□□练了一天的自卫队员们不管男女老少,一水的面容狰狞,在周六的指挥下大喊了三声“自卫队万岁”,声嘶力竭地敲破了主控室里凝固的空气。 陆必行反应飞快,立刻就坡下驴,强行“哈哈”一笑,同时抬手在林静恒手上拍了一下。 林静恒:“……” “你不知道那种古老的传说吧?这是有讲究的,不小心撞在一起开口的人,要互相打一下,先动手的走财运,挨打的会走桃花运,”陆必行一语双关地说,“分你一点桃花运,不用谢。” 说完这句话,陆必行简直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跳起来转身就跑――仿佛跑慢了会被大流氓按住强吻似的。 “等等。”林静恒叫住他。 陆必行脚步一顿,惴惴不安又有点期待地一回头,看见林静恒避开他的视线,低头喝了几口没滋没味的白开水,似乎斟酌片刻,才接着说:“你那个朋友……在外面带着他们叫唤了一天的那个。” “周六啊?”陆必行脱口说,“他是……” “异性恋”仨字差点脱口而出,陆必行反应过来,惊险地一口咬断话音,差点丢人现眼。 “什么?”林静恒先是一扬眉,随后又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不管他是什么吧――我觉得他大概弄错了一个因果关系,白银十卫并不是因为经受了严酷的训练才能成为精英,而是因为他们是精英,所以才承受得住每天十几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他把这点弄混了,手底下这点人很快就跑光了。” 陆必行眉开眼笑从门框处探头进来:“将军,你这是免费的场外指导吗?” 林静恒和他废了半天的唾沫,说得口干又气躁,这会大概没电了,于是恰到好处地变回了聋哑人。 陆必行脚不踩地地走了,如果不是电梯间里有监控,他大概能自娱自乐地跳个舞。 探索林和未知的感情关系,对于陆必行来说,就像他第一次飞出凯莱星的大气层、探索太空一样,即使每一步都是前人验证歌颂过的,他亲自靠近时,还是发现“纸上得来终觉浅”,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偶有所得,就能让人兴奋异常,忘乎所以。 然而基地如狂风骤雨下、岌岌可危的一个鸟巢。湿透的羽翼间或能摩擦出微弱的温度,主旋律却依然是电闪雷鸣。 当陆必行委婉地向周六转告林静恒的建议时,意外地不大顺利,陆必行突然发现,自己这鸡汤恐怕是煮过了头。 客观上看,林静恒的话没毛病,因为长时间、严苛的自律并非什么“精神”,它是一种很不容易培养的素质,与环境、教育、科学系统的管理和自我管理都密不可分,不是每天喊几句“什么玩意万岁”就能变出来的。 但周六既不相信“天赋精英”,也不相信“循序渐进”――如果他相信,当初他就不会单挑几十个人,把他们强拉硬拽到陆必行面前。 周六听完以后沉默了一会,问:“陆老师,你说怎么办呢?” “我建议先不要执行标准化的军训,”陆必行说,“比如你可以把自卫队分成几组,让大家自行准备铁人三项比赛,赢了的可以先挑机甲,刚开始最好以鼓励为主,慢慢来,比强行逼着他们做事效果好,很多东西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这一次,周六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说:“可是凯莱亲王已经炸到白鹭星了,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来吗?” “那也没办法,我们现在就是这种条件,已经比连个机甲驾驶员都挑不出来的时候强多了,”陆必行说,“我在正想办法做一个镜像反追踪系统,用于进一步隐藏基地坐标,万一凯莱亲王来到这附近,可以先用游击战阻挡他们一下……” “兄弟,别说了,我没念过什么书,有时候反应慢一点,但我也不傻。那天林将军跟我说的话,我回去又想了想,琢磨过味来了,他的意思是,联盟军都不行,让我们别白费力气了,对不对?”周六打断他,“我不相信,‘往前走,别回头’,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现在每天都这么告诉自己一次,谁他娘的还不是天生父母养的?” 陆必行试着放缓语气:“我和你说像白银十卫一样要求自己,意思是让你把自己当成白银十卫的精英尊重,先学精神和心态,没说招搬日程表。凡事得循序渐进嘛,就算是白银十卫,也得有个刚入伍的时期吧。” 周六摇摇头:“可能是我这人没什么出息,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么多年我都没睡过踏实觉,总觉得今天你好我好大家好,明天没准就得家破人亡,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也许我也能把握命运’的人。” 陆必行略微一皱眉,无法反驳这一点,因为周六的危机感是对的。而眼下这个自卫队,是他不在的时候,周六他们自己组织的,陆必行提出建议,但也不好强行横加干预――他归根到底是个学者,干不出跟别人抢话语权的事。 陆必行只好说:“可是自卫队里没有人当过兵,你想过吗?逼着他们马上就适应军事化管理,这不太现实,就说你自己,你能适应吗?” 周六斩钉截铁:“我能!” 可惜,古老东方传说中的“言灵”,似乎只是个来自地球小岛的神话故事。 林静恒一语中的。 自卫队军训第二天。 学生们蹲在主控室,目瞪口呆地围观了林静恒用一篇分析报告,还原了凯莱亲王卫队的火力配置,甚至用电脑模拟了一场对战。期间,陆必行企图用一块低温烤肉诱惑林上将,林上将未予理睬。 自卫队晨练的出勤率少了四分之一,脱水的、中暑的、肠胃感冒的、运动过量的……整个基地的医疗舱都被他们占满了。 自卫队军训第五天。 装了湛卢机甲核的重三修整完毕,重见天日,试飞时,这架早该退役的机甲像遮天蔽日、呼风唤雨的,整个机甲站都在它身下瑟瑟发抖,在所有人惊叹的目送下上了天。当它在人工大气层外环绕基地公转时,天上仿佛长出了一颗新的星星。送行的时候,陆必行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奶酪蛋糕,卖相非常精致,上面还撒着花瓣,企图勾引林上将,林上将熟视无睹。 同日,自卫队的出勤率降到了一半以下,当人们的血放凉了,抵挡高能粒子流的胜利也就跟着从“荣耀”降格成了“牛皮”。至于口号,那更是话说三遍淡如水,已经不能激励任何人了。 自卫队军训第七天。 反追踪系统的一部分仪器已经完成,重三测试完毕,所有功能运行良好,陆必行重新规划了机甲站,为重三腾出了地方。重三返航,陆必行端了一碗刚出锅的酸辣粉跑来迎接,四大皆空的林将军……就像被女儿国王悄悄打动的唐僧,不易察觉地躲了一下。陆必行正想乘胜追击,碰巧被独眼鹰撞见,老波斯猫跑来横插一脚,把“舌尖上的诱惑”改编成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口舌之争。 而这时,自卫队里不满的情绪潮水似的蔓延上升,在周六强硬的压迫下,人们开始彼此眉来眼去,凝聚出新的小团体。 自卫队军训第八天,清晨五点半。 晨练按时开始,周六在机甲站外却只等来了小猫两三只,还都是最早跟着他的那一小撮人。 整个基地静悄悄的,像个沉默的嘲讽。只有零星几个睡眠少的老人出门放风,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远远地朝这边张望,像苟延残喘的老乌鸦围观快要断气的牲畜。 “周六哥,”放假左看右看,见没人敢说话,只好顶着周六沉沉的目光站出来,“我叫了,他们都不来,他们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就会‘掐尖耍横’,根本不是为了基地好,每天让他们驴拉磨似的围着机甲站又蹦又跑,根本没用,还不如请陆老师来讲讲机甲怎么打炮。你想趁臭大姐不在,自己当老大……”放假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还说,臭大姐长个痔疮,不可能躲这么久不见人,搞不好就是被你下了黑手。” 臭大姐连日不露面,基地里不可能没人发现,只是大家都没往心里去,还拿痔疮调侃他――因为臭大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威信,又要拿捏其他人,所以作为退路的航道地图和补给站坐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臭大姐生怕别人跟踪,每次去巡视,都自己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过一阵子再鬼鬼祟祟地回来,失踪个把月,不算新鲜事。 可是这一次,他走就走了,基地竟然隐隐地变了天,人们在有心人的撺掇下,就开始联想了。 他们倒是不大怀疑陆必行他们这些外来人,因为林静恒带来的心理阴影还没散,而且陆必行对于基地来说,则更像个天外降临的救世主,带给基地的全是美好的改变――无法挑战的强权,与和风细雨的帮助,加在一起,几乎带上了某种神话色彩,不容置疑。 人们信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可是对一个泥坑里长出的莲花,往往就充满恶意的揣测了。 躲在基地的人们,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由于臭大姐的未雨绸缪,让基地惊险地躲过了灾难,幸存下来;不幸的是,侥幸让他们又自卑又自得,并不能正视外面的世界,他们已经懒出了惯性。 这群仓促攒起来的乌合之众,只坚持了半个月,人心就涣散得不成样子。战斗力不见起色,内部争斗倒是长势喜人。 放假小心翼翼地问:“周六哥,怎么办?要不……要不去问问陆老师?” 周六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信誓旦旦地和陆必行说过“他能”,不到一个礼拜,就被父老乡亲们这么打脸,没脸灰溜溜地去见陆必行。再说陆必行会有什么办法呢? 充其量就是训练动物一样,拿一点彩头吊在前面,糊弄着他们跟着跑而已。这和他设想的自卫队不一样。 周六咬着牙,仰头望向基地完全亮起来的天,叫不醒装睡的人,治不了不可救药的病,他体会到了无边的艰难和孤独。 放假轻声问:“周六哥,那咱们今天还训吗?” “训!”周六咬着牙说,“为什么不训?” 说完,他迈开大步,率先跑了出去,带着身后不到二十个人的自卫队,用力把肺里的空气挤了出去,他执拗地咆哮起来:“自卫队万岁!” 陆必行在机甲主控室里等着来早读的学生们,靠在窗边看着周六带人跑远,目光扫过了墙角的日期牌,林静恒给他的死线还有一个多月。 远程通讯的原理和远程扫描差不多,需要足够的能源、足够大的精神网、足够精确的跃迁点分布,林静恒把通往域外的秘密航道附近所有跃迁点扫了一遍,在每个跃迁点上都留下了远程通讯器,这样湛卢的联络范围就能通过跃迁网扩大到域外,扫描通讯目标。联络双方有事先约定的密钥,一旦匹配,从对方做出回应开始,这条远程通讯的通道就成立了。 陆必行知道,军用测绘图完成、重三上天,意味着林静恒现在能随时对外发信号。之所以还没动手,也只是他一言九鼎,遵守约定而已。 最早到的薄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陆总,我看这些人没什么救了,那个谁有点可怜。” 陆必行板着脸回头看了她一眼:“哪个谁?” 薄荷的青春期可能有点长,十六七岁的姑娘,仍是一副个头疯长、皮肉跟不上骨头的排骨样。她单腿站着,另一只脚轻轻地点在地上,站没站相地左摇右晃,嘴里还嚼着一块口香糖:“没谁――你怎么跟个封建教导主任似的?再这样我们可不帮你了。” 陆必行纳闷:“你们帮我什么了?” “糊弄独眼鹰大叔啊,”薄荷说,“他让我们看见林将军靠近你就随时通知他,还说将来带我们吃香的喝辣的,陆总,你爸是不是有点空巢老人综合征?” 陆必行:“……” “话说回来,陆总,你真喜欢林将军啊?那么吓人,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你胆子也太大了。”薄荷小太妹一边说,一边技术高超地用口香糖吹了个泡,“喀”一下咬出了声音,她好奇地小声问,“你亲过他吗?” 陆必行差点让唾沫星子呛住。 “不会吧?你们这些大叔都这么含蓄吗?我在北京星那会,经常跟一帮人去便宜的小酒馆,谁请我喝酒我就跟谁聊几句,看着顺眼就亲一个试试,亲完来电就处,不来电就拜拜,讲究效率。”薄荷说,“这么长时间,独眼鹰大叔都疯了两个疗程了,你连亲都没亲过,那你们在一起都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主控室的电梯门就打开了,林静恒正好走进来。他晨练完毕,刚洗过澡,脸上带着罕见的血色,头发还湿漉漉的,裹挟来一股扑面而来的荷尔蒙。 陆必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嘴唇上,整个人都不太好了,用力把目光扒下来,他欲盖弥彰地转向薄荷:“你这是未成年女生该说的话吗?别以为不在北京星上,校规就不存在了,把昨天的作业交出来,一边写检查去!” 林静恒鲜少见他发脾气,十分诧异地多看了两眼,随后可能觉得他教训小女孩的样子挺有意思,嘴角不怎么明显地掠过一点笑意:“不是说今天试验反追踪系统?” 博闻强识的青年科学家脑子里好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瞬间掠过了无数篇关于亲吻的描写,连忙人模狗样地清了清嗓子。 “在这边,跟我来。”陆必行说,“我本来打算地面实验的,刚刚有个新想法。” 54|第 54 章 陆必行――因为正在进行儿童不宜的心理活动,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把不笑也有一点翘的嘴角压了下去,可惜没来得及伪装全套,眼神过于灵动,堪称贼眉鼠眼,语速还有些急,看起来像憋了个恶作剧的大尾巴狼。 林静恒的脚步谨慎地一顿。 陆必行无辜地问:“怎么?” 林静恒摇摇头,眉心习惯性地拧在一起,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工作间走,他怀疑自己这段时间有点无所事事,有点太关注陆必行了,而且还总是过度解读,有种他一言一行里都有什么深意的错觉。 好在,陆必行很快把表情和语气调成了正经模式。 “我打算改做太空测试,在内网范围内,”陆必行把林静恒领到工作间,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反追踪系统,随即侃侃而谈,“你看,基地内网的覆盖面积有四个航行日,这个范围,足够小机甲在里面扑腾着演习了。”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挑眉。 “我的想法是让自卫队分成若干组,进行实体机甲演习,参加演习的每台机甲都打开通讯端,发送特定频率的信号,用来模拟远程通讯,他们可以利用反追踪系统隐藏自己的行踪,也可以想方设法破解反追踪系统,找出对手。这样是不是很一举多得,既在实战里测试反追踪系统,又能练兵。” 陆必行脾气温和好说话,颇为善于变通,可是骨子里却有股细水长流的执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依然不肯放弃,还把基地里的那些人当“兵”。 林静恒听完,无奈地一点头:“唔,好主意,组织一群猩猩玩太空躲猫猫。” 陆必行停下脚步,他隔着几米站住,在工作间柔和的白炽光下回头看着林静恒:“林,这个问题我其实问过你一次……你当时在航道附近发现海盗战队靠近,为什么要独自涉险引开他们?你那时候回航,测绘地图完成大半,臭大姐逃往域外的渠道和补给都在你手里,为什么不干脆放弃这个基地?你真的认为这些人只是一群猩猩吗?” “不,只是个比喻,”林静恒眼都不眨,“我没有侮辱猩猩的意思。” 陆必行定定地看着他。 “另外,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基地?”林静恒不慌不忙地迈开长腿,越过他,往工作间外走去,“从来只有星际海盗避让我,没有我给他们腾地方的道理。源异人――他算哪根葱?” 陆必行原地叹了口气,第一次见识到这么硬的嘴,不知道触感是不是也一样……陆必行想象了一个薄胎厚釉的瓷器,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好像已经被冰到了门牙。 林静恒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楼梯间里传来:“你那所谓‘自卫队’现在只会开着机甲沿固定轨道走,演习什么的别扯淡了,还有备用计划吗?” 陆必行追上去说:“会有办法的。” “一盘散沙,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和泥有和泥的办法,拢沙有拢沙的办法,”陆必行正色说,“我这个人虽然不太靠得住,但是关键时刻没掉过链子吧?你再相信我一次,怎么样?” 话音刚落,薄荷接通了他的个人终端:“老师,有几个自卫队的人找你。” 陆必行应了一声“稍等”,目光仍是追着林静恒。 林静恒不知道老波斯猫是怎么教育的,把这小子养成了一株普度众生的奇葩,在他看来,陆必行有时候天真得不可理喻。可他又偏偏看不下去陆必行殚精竭虑、四处碰壁――在别处碰壁就算了,到了自己这,只要不影响大局,林静恒是不舍得给他脸色看的。 僵持了半分钟,林静恒不耐烦地冲他一摆手:“随便吧。” 陆必行弯起眼睛笑了,声音略微压低了些:“将军,我发现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基本上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所以林静恒决定临时当一会哑巴,插着兜,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陆必行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居然觉得他这爱答不理的臭德行也很有味道,于是在心里打了个勾――他又验证了一个古老的结论,和爱情有关的荷尔蒙会抑制大脑的负面情绪,让人盲目地觉得对方的缺点也一样可爱。 陆必行笑眯眯地问:“难道是想让我以身相许?” 林静恒冷静地回答:“滚。” 陆必行心满意足地滚了。 这一天,机甲站主控室里非常繁忙,所有不服周六的抱团小势力都派人拜访了陆必行,有和他请教机甲常识的,有跑来抱怨周六、顺带试探口风的,还有攀关系混脸熟的。 往常安排好的定时定点空中巡逻也乱了套,因为这些小团体们各自为政,谁也不跟谁商量。 上午,十分钟之内,来了三波要上天的巡逻队,机甲站的轨道都快让他们摩擦出火了,而到了下午和傍晚又没人去了,天上只有一颗孤单寂寞的人造太阳。 随后,除了周六和他忠心耿耿的小弟们还在坚持作息之外,剩下的妖魔鬼怪都出来作祟了。在这样一个放屁能砸脚后跟的小基地里,各种组织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不几天,已经出现了十多个武装小团体。 “太空剑齿虎”、“宇宙最强军团”之类念出来都让人脸红的名字,在机甲站登记了一打。乌烟瘴气、群魔乱舞。 林静恒眼不见心不烦,带着再也不怕没电的湛卢干活去了,每天在基地和两个补给站之间来回跃迁,清点物资,为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做最后的准备。 “剑齿虎”们自己兴风作浪也就算了,关键基地的居民用电用的是循环能源――简单说,就是靠机甲尾气发电的。 本来大家都有组织有纪律、定时定点发射机甲,循环的能量正好够用,现在被他们一通胡搞,闹得天上交通拥堵,地上停电跳闸。 基地一千多万居民,这一阵过惯了二十四小时供电、每天还有电影看的日子,由奢入俭难,忍耐了一天,派了“二百五老年天团”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几位,前来机甲站讲理。 武装小团体们正忙着争权夺势,做梦都在呼风唤雨,不想和这群老不死们讲理,态度粗暴傲慢,整个基地民怨四起。 能源有千千万万种,陆必行当时改造民用供电时,偏偏选择了这种设计,不知道是不是早预料到了现在这个局面,特意憋了一口坏水。 总之,谁敢滥用基地的机甲武装,扰乱供电系统,谁就是自绝于人民。 当人民的小电影再一次被停电中途打断时,愤怒的人民暴动了。 他们从蚁穴似的街道和建筑里倾巢而出,声势浩大,把机甲站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管是“剑齿虎”、“霸王龙”,还是“宇宙最牛逼”,只要敢落地,一概捉起来臭揍。 等陆必行姗姗来迟过来调停的时候,剑齿虎已经快被人打成豁牙猫了。 “别吵别吵。”陆必行把扛着拖把往前冲的电影老太拉回来,“女士,冷静!克制!优雅!注意血压,有话好好说。” 电影老太被他拽住,倒提拖把,往地上一戳,中气十足地吼道:“我不管你们是自卫队还是自杀队,你们就得按说好的时间来,谁再非法上天,谁就不用下来了!” 陆必行文质彬彬地拉偏架,转向灰头土脸的武装小团体们:“对啊,要有秩序,没有秩序哪来的文明?” 可是秩序听谁的呢? 众多武装团体谁也不服谁,三言两语吵了起来,再次激怒了激愤的群众们。 “基地总共这点机甲,总共这点人,到底听谁的?你们有数没数?” “你们听谁的我不管,反正不能打扰我看电影。” “要么你们派人打一架,打死不论,谁赢了听谁的。” “说得对,快打!” 眼看“剑齿虎”的老大和“霸王龙”的老大被人按着跪在地上,脑袋碰脑袋地给凑到一起,眼看就要被强行拜天地结婚,陆必行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倒是有个公平的办法。” 第三天傍晚,林静恒把补给站里的备用机甲、武器清点完毕,一股脑地都塞进了重三,满载而归,刚一回航,就看见基地跟开运动会一样。 反追踪系统调到了最小覆盖范围,此时应该是正在测试基础功能,大气层外,众多机甲装上了虚拟导弹,正一窝疯兔子似的乱窜,不熟练地利用反追踪系统的镜像航道里出外进,看得人眼花缭乱。 湛卢说:“先生,这里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有趣演习。” 林静恒不冷不热地说:“你看错了,他们应该是在开‘失智人群特运会’。” 湛卢沉默了两秒:“哈哈哈。” “谁跟你开玩笑了,让你笑了吗?”林静恒喜怒无常地拉下脸,“解析一下反追踪系统,躲他们远点,省得一会自己撞上来碰瓷。” 由于反追踪系统只开启了局部的基础功能,很容易就别湛卢的精神网覆盖了,重三绕路到基地另一侧,声势浩大地落回机甲站。可惜,这会没人关心重甲了,基地的多媒体大屏幕上正在直播演习全过程,所有人都在广场围观,万人空巷。 林静恒老远就听见了陆必行解说的声音:“‘霸王龙’四号机需要注意节约火力,虽然只是虚拟导弹,但为了仿真,每架机甲的发射数量都是有限的,四号机再这么乱喷,恐怕就只能被人追杀了……‘自卫队’一号机和‘霹雳大王’三号机撞在一起了,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参与演习的机甲防护罩开在最高档,而且机甲都有限速,互相撞击不会有损伤……豁,自卫队一号机是周六吧,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趁机抢夺了对手的精神网,操作很漂亮……等等,我们看到‘至尊金刚’的最后一架机甲也被标记击落了,这应该是今天第一支全军覆没的战队,不过分数还挺高的……啊,机甲失控了,可能是驾驶员晕过去了――静姝,场外支援一下!” 陆必行自己在一架机甲上,一边调控反追踪系统,一边裁判解说两不误。 诸如驾驶员掉线这种不太复杂的情况,都交给了四个学生处理,他们负责在驾驶员失去意识后,把无人驾驶的机甲拖出演习场,学生们操作不熟,左支右绌,比正经参加演习的还紧张。 多媒体屏幕一角,每一支战队的分数都在不断变动,规则相当复杂,分数垫底的战队则被标红,陆必行每隔三分钟要念一下标红的战队,提醒示警:“‘老子世界第一’战队目前分数垫底,不过别灰心兄弟们,你们还有上升空间,毕竟‘至尊金刚’已经全体阵亡了。另外我请大家注意,今天的演习结束之后,最后一名的战队将不再是合法武装,所有成员不准再组织新团体,你们要么离开机甲站,要么加入别人的战队当小弟。” 林静恒靠在重三机身上,点了根烟,远远地看着这场闹剧,大概明白了陆必行的思路――现在把这些人强行聚在一起,强行灌输荣辱观,肯定是来不及了,瘪三不是一天养成的,没那么容易变成精英。基地既然已经是一盘散沙,不如搅混了水,因势利导,激他们自己斗,自己挖空心思提高战斗力,如果引导得当、监管到位,内斗也不一定就是消耗。 与一潭死水相比,风波不断反而是好事。 毕竟,陆必行的目标只是想让他们在战乱中活下来,没打算让他们去拯救世界。 这时,身边响起脚步声,一只手伸过来,很不客气地从他兜里掏走了一根烟:“你把重三的火力配齐了?比源异人的怎么样?” 林静恒一听,就知道是陆必行背后多嘴,把他回航路上截杀源异人的事告诉了独眼鹰,他轻轻吐出一口白烟,哭笑不得――陆必行好像觉得,多说他几句好话,就能让老波斯猫跟自己和平相处似的。 “比源异人那架差一点,”林静恒说,“重三毕竟淘汰太多年了,硬件上有差距。不过现在机甲核是湛卢,应该能弥补一些。” 独眼鹰冷冷地哼了一声:“重甲倒是有了,你就不怕计划赶不上变化吗?万一你那些失联的狗腿子们已经陷进星际海盗老巢,全军覆没了呢?” “概率很小,真到了那种地步,大概就是不可违抗的命运了。”林静恒弹了弹烟灰,“白银十卫的效忠对象不是联盟,是我。” 独眼鹰皱起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没有我的命令,哪怕联盟议会大楼在他们面前被渣成渣,军委所有人的脑袋都掉下来挂在墙上,白银十卫也不会出动。手下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只要不到处‘行侠仗义’,蛰伏保命总还是不难的。” 独眼鹰震惊了:“也就是说,你在白银要塞――第一星系的咽喉,暗度陈仓地攒了一帮私兵?” “不算暗度陈仓吧?”林静恒淡淡地说,“这些年拿钱办事,收了联盟的拨款,也没不给联盟卖命,我不欠联盟什么。” 独眼鹰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好一会没说话。 他第一次知道林静恒的时候,林上将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孩,陆信偷拍了一张男孩的睡颜,满世界显摆他抢来的“儿子”,据说林家当年剩下一对未成年的双胞胎,哥哥被军委出面带走,交给了陆信抚养,妹妹则被伊甸园管委会领养,林家发生过什么事是联盟机密之一,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照片上的男孩这一生大概过得不会太轻松。 陆信经常远程炫娃,在独眼鹰印象里,林静恒一直是个喜欢安静的小少年,第一星系的权贵子弟么,大抵都是那副样子,整个人精致到头发丝,很小就学一副少年老成的大人做派,彬彬有礼、拐弯抹角……直到联盟变天。 独眼鹰一度愤世嫉俗地认为,沃托的土里就长不出好苗,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虚伪做作,口蜜腹剑,扒开皮都是满肚子贼心烂肺。 直到他真正接触到林静恒这个人。 “看不懂你,”独眼鹰说,“怎么,难不成你当年想造反吗?” 远处的多媒体上显示,这么一会功夫,“霸王龙”等三个战队也全军覆没了,林静恒听见“造反”两个字,目光锋利地扫过独眼鹰,没有否认。 独眼鹰不知道他哪攒的私兵,但联盟兵力都在第一星系,机动调配权几乎全在白银要塞,如果哪次海盗入侵联盟时,白银要塞趁机反水,联盟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连这几十年的平静也没有。 独眼鹰:“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动手?”林静恒瞥了他一眼,本不想理他,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答了,“白银十卫反水,海盗肯定趁虚而入,陆信那些本来就怀恨在心的旧部也会出来跟着裹乱,那就不是小规模战争了。” 陆信泉下有知,非得气活过来不可。 奇异的,独眼鹰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林静恒顿了顿,自嘲一笑:“不过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算我自作聪明吧。” 55|第 55 章 整场闹着玩似的演习至此,已经进行了四个多小时,因为反追踪系统只开了基本功能,很快,所有人都在打急眼的过程中熟悉了它。 熟悉以后,追踪和反追踪的过程就被跳过去了,演习开始从斗智变成了互相撕咬。 周六驾驶的“自卫队一号机”操作灵活,胆大心细,他的确是比所有人都努力,可惜,出头的椽子先烂,自卫队分家后,很多人看他本来就不顺眼,此时场中剩下的人自发抱团,一起围剿他一个。 周六比其他人高明一点,也并没有高明很多,在这种局面下,很快就被虚拟导弹击中了,不得不黯然退场,演习场中,只有二十几个人的自卫队全军覆没。 这让他们前一阵疯狂的口号和操练,成了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笑话。人们热爱笑话,因此广场上鼓掌和起哄的声音来得更猛烈了些。 林静恒眯起眼,看着演习场里碰碰车一样互相撞来撞去的机甲,捻灭了烟头。 独眼鹰摇摇头:“你这人确实是自作聪明。我跟你说,林静恒――要不然,你就放下一切,终身为世界和平奋斗,每日三省,彻底成为一个圣人。要不然,你就什么都不要顾忌,想干掉谁就他妈直接干,杀他一票痛快的,往后死活不论――你这种卡在中间的算什么东西?哦,你一肚子仇恨、忍辱负重,小动作一打一打的,还腆着脸满口大义凛然,怎么,难道你这半吊子还觉得自己怪不错?” 他说了这么长一串,仍不过瘾,还伸手一指林静恒:“丢人!”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把烟头一丢:“我给你脸了是吧?” 两人之间短暂的和平支撑不了一个中场休息,眼看又隐隐泛起火药味,林静恒突然想起了什么,及时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对独眼鹰说:“喂,我问你个事。” 独眼鹰两百岁而青春依旧的脸上泛起轻蔑的冷笑:“你问我就说?我是什么?湛卢的搜索引擎吗?” 林静恒没理会:“你听说过‘女娲计划’吗?” 独眼鹰的笑容陡然一僵:“什么?” “在北京β星上,我曾经三次让湛卢扫描过他的基因,三次都不匹配。”林静恒注视着独眼鹰的表情,“他的大脑里有个保护装置,在第一次非法植入芯片时意外受损,被湛卢发现,我才得到了他脑部组织的基因型。” 猝不及防地,林静恒把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摆到台面上,独眼鹰一时措手不及。 “你辛辛苦苦的隐瞒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我知道了这个秘密,却只是消极躲避,甚至从来没有来质问过我,我是怎么确认他身世的。你这态度不合常理啊陆兄,要我看,更像是一个秘密下都还藏着另一个秘密,你怕多说多错,对不对?” 独眼鹰嘴角僵死在那,眼角没收敛的笑纹像是撕裂了他的面孔,露出皮囊下、经历过百年战乱的暗色肌理。 “你这人不太适合保守秘密。既然你不喜欢联盟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那我就直说了。”林静恒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他大脑里的保护装置在保护什么?来自哪里?为什么脑部基因和身体不匹配?他――还有你,跟那个女娲计划有没有关系?” 他步步紧逼、图穷匕见,独眼鹰眼皮开始狂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后腰的激光枪上。 林静恒没有丝毫躲闪退让的意思――这里是机甲站,广袤无垠的机甲精神网是他的领土,没有人可以在机甲群里谋杀林上将。 两个人僵持半晌,广场那边传来了一阵欢呼,演习彻底结束了,“老子世界第一”战队可能是起名太土,运气不怎么样,苦苦挣扎,依然没有逃脱垫底的命运,围观群众们齐声起哄:“解散!解散!” 给这场上不得台面的内斗平添了一点活泼的喜剧效果。 独眼鹰这个人,千真万确,不适合保守秘密,他一个字没说,一系列的反应却已经泄露了一切。 林静恒看着他,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缓缓点点头:“好,我有数了。” “你要是还有一点记得陆信对你的好,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独眼鹰喉咙滚动片刻,从里面挤出一句话,“你就不要再碰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而且碍不着你的事。”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机甲站外走去。 “站住!”独眼鹰高声叫住他,“还有,你要是不想让陆信的鬼魂半夜敲你的门,就少把你们这些权贵的龌龊手段用在我儿子身上,让人恶心。” 林静恒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独眼鹰咬着牙,对他怒目而视,“尊贵的林上将,别老把别人都当成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知道你们这些满口自由文明的沃托人渣都是什么货色,少把你们那些拈花惹草、下三滥的手段往我儿子身上使,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说得非常明白,仅次于古谚里那句著名的“你要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儿子”。 林静恒说:“你有病吧?” 他说完,走出了几步,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把独眼鹰这番高论回放了一遍,林静恒忍不住觉得方才的回击力度不够,于是隔着十几米,他又回头重新击了一遍:“你自己去找点药吃好吗?” 这时,机甲站角落里的一个监控镜头转了过来,有权限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监控后面。 独眼鹰分外敏感地一抬头,冲监控吼:“你看什么看!” 林静恒也一头官司地盯了监控一眼,结结实实地闭了嘴,拂袖而去。 陆必行对着消失在监控镜头里的林静恒叹了口气,关上视频,屏蔽了横眉立目的老波斯猫,怀疑独眼鹰和林静恒之间恐怕累世的天敌,生来犯克。 基地的武装预备役被陆必行激起了血气,各自憋着一口气,从天上下来,原本闹着玩似的各战队之间变得紧张且泾渭分明起来,几乎隔开了楚河汉界,招呼也不打地擦肩而过。 从这天开始,基地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了起来。 反追踪系统每天都在叠加新的功能,一开始是非常简单地把信号折叠一次,十几天过去,折叠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个机甲射出信号,通过反追踪系统后,往往能在周围折叠出一个小型迷宫,技术层面上想越过反追踪系统越来越难,演习被迫从简单粗暴的碰碰车运动,上升到了战术战略层面。 而场中战队也越来越少,多媒体屏幕上的战队列表逐日缩短,最开始有十九支战队,一行写不下,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小截。 被淘汰的战队成员一落地,就惨会遭围观群众们没完没了的奚落和起哄,他们往往不甘心就此灰溜溜的离开,隔天就会加入其他战队,再上天公报私仇。而旧的战队解散后,过去的战友往往会因为意见分歧、个人关系等,选择加入不同的战队,于是又成了对手,这些新敌旧友的关系微妙,给演习增加了更多的变数。 “结盟”、“背叛”、“无间道”和“反间计”轮番上演,看得人眼花缭乱。 幸存战队的老人面对源源不断加入的新人,也在不断磨合,不断确认自己在团队里的位置,于是参加演习的战队在矛盾和冲突间,都极有效率地形成了自己的组织和规矩,甚至有了内部层级和相互配合。 每天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是反人性的,但与人斗其乐无穷――特别是还有观众捧场。 基地居民们像远古时代逆着时差也要追世界杯的古人一样,小电影都不看了,每天定时涌向广场,收看演习直播。观众们素质都不高,不单对场中的失败者给予毫不留情的奚落,自己也要因为围观意见不一致互相掐架。 在这种氛围下,幸存的战队早就没有了演习的心态,每天四个半小时精力高度集中的对战之外,回去还要凑在一起商量战术、或是想方设法耍阴招给对手使绊子。 以前,这些二把刀的驾驶员们在太空中掉一次线,就得脑震荡一个礼拜,还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现在每天摸爬滚打下来,不掉线两三次,都不算参加了演习,四个专门负责场外捞人的学生,和机甲的人机匹配度大大提高,平均每个人增长了15%,成了拖拽无人机的熟练工。 演习场中只剩下三支战队的时候,陆必行宣布反追踪系统测试完成,可以正式应用,演习暂停。 三支战队里,周六的自卫队人最少,从演习第一天开始,自卫队就走上了被人围攻的道路,后来围攻成了习惯,他们也被打成了“公敌”一类,众人仿佛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每次演习一开始,首要任务就是默契地抱团,把自卫队打出局,在这种情况下,自卫队居然磕磕绊绊地活到了最后,挨打挨惯了,战斗力、机动反应都开始脱颖而出,几乎成了一支短小精悍的“劲旅”。 人数最多的一支叫“黄金勇士”,因为“黄金”二字,招揽了大批拥趸,每次演习上场一百架机甲,他们能占一半。“黄金勇士”的老大,是一个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名叫福柯,以前臭大姐掌管自卫队的时候,她是老资格的正式成员之一,她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怎么提出主张,但每次有什么事她都在,所以莫名其妙地论资排辈起来,别人也总能想起她。 还有一支战队,叫“铁面骑”――“铁面无私”的“铁面”,名字非常正义,道德水平非常低劣,是一支很不要脸的流氓战队。最早收买间谍、派遣内奸,给竞争对手下泻药的就是他们,有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老大,此人名字没人记得了,外号叫“黄鼠狼”,年轻时候是个混迹地下黑市,到处偷鸡摸狗的皮条客,现在年过两百,黄鼠狼不改“英雄本色”,仍然是个纯粹的卑鄙小人。 林静恒开着重三,让湛卢配合陆必行,花了三天,把仓促成就上线的反追踪系统安装完毕,进行了最后一次实地测试,运营良好……甚至超出了林静恒的想象。 这个反追踪系统上线后,一旦基地发出的信号被人捕捉追踪,追踪他们的人面前会出现三百条难以分辨的岔路,从中找到基地坐标的概率是三百分之一。 这是个什么样的工程呢? 如果是在沃托,联盟军委至少要开六次听证会,才能定稿方案,之后招标投建、再到验收,至少得将近一年,正式上线之前,军委会指派审批小组组织测试,测试又要测半年。人吃马喂、揩油回扣,再加上没上过战场的学院派工程师和前线部队理念不合、彼此冲突磨擦、反复互相掣肘,这样一个堪称精巧的反追踪系统,顺利地做下来也要两年,几个亿的一星系币不在话下。 林静恒最后人工把关,对照着星际航道图调整了一下,暗暗赞叹之余,他心里有点莫名的骄傲。陆必行对他来说,就像一株罕见的花,即使曾经遗失在贫瘠的土壤里,经受过无数他打探不出、也想象不出的风霜,到底自行长出了绚烂的颜色。 林上将罕见地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要是在白银要塞,我就把整个军工团队都裁了。” 陆必行谦虚道:“这个粗糙得很,只能应急,用过几次对方就会发现门道的。” 林静恒盯着反追踪系统,心里迅速地盘算出了几个埋伏计划,顺口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办学校吧,”陆必行说,“星海学院夭折,我还是不大甘心。” “太平下来,学校随时都可以办,不是问题。”林静恒一边说,一边调出个人终端,在航道图上写写画画,“也许这场战争过后,联盟就不再是以前的联盟了。你想过将来去哪吗?如果将来我们离开基地,你是希望找到个相对安全的战后避难所,还是想做随军的工程师?” 陆必行不假思索地说:“我跟着你啊。” 这话放在以前,林静恒肯定听过就算,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忽然之间,他莫名想起老波斯猫那天在机甲站里放的厥词,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陆必行一眼。 陆必行的眼睛极亮,一碰到林静恒的目光,他好像有点紧张似的,目光要躲不躲,细碎的光在他的虹膜里微微地晃动,几乎闪出了流光溢彩的效果,还拘谨地伸手在自己鼻子下抹了一把。 他方才那句“我跟着你”,立刻就产生了暧昧的歧意。 林静恒不动声色地想:“操/你祖宗独眼鹰。” 空气都仿佛开始升温,几秒过后,两人各自七上八下地移开视线。 陆必行慌张之下随便起了个话头:“基地现在还剩三支战队,再让他们内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明天把他们拉出来实地演习,你能帮个忙,充当一下考验吗?” 林静恒基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一口答应:“行。” 56|第 56 章 “我认为这个决定不符合您的行为模式,”湛卢的声音在空旷的重三里回响,“先生,是什么让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里是距离基地十个航行日之外的荒芜之地,杂乱的信号通过已经成型的反追踪系统射出来,像是群星中竖起了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三支战战兢兢的基地战队已经藏好了。 重三关闭了武器系统,只装了个虚拟炮口――虚拟炮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电磁波,标记了谁,就相当于谁被“击中”了,超过一定强度,就代表防护罩被击碎。 玩具一样,非常搞笑。 林静恒感觉自己就像个身高两米三的壮汉,捏着一把两寸长的呲水枪,站在杂乱无章的路口,准备跟一帮学龄前熊孩子们玩捉鬼游戏。 熊孩子们发自内心的恐惧着,没毛的鸡仔一般躲在四通八达的小路里,唯恐成为水枪下落汤的亡魂。 而林将军接下来四个半小时的任务,就是翻箱倒柜地把他们挨个找出来,温柔地拿水枪喷一下他们柔软的小屁/股――千万不能喷重了,否则他们脑壳里那颗杏仁会震荡给他看。 这个丢人现眼的过程还将被拍摄下来,在演习结束后拿回去供人围观……万幸,此地已经离开了内网范围,基地没法直播。 林将军,英明神武几十年,至此算是全扫了地。 然而世界上没有比男人的面子更重要的事,因此林静恒面不改色地对湛卢装神:“基地剩下的三支战队几乎是一个类似自然选择的结果,通过自行归类,分出了别出心裁型,稳重防御型,还有机动突击队,各有所长,如果他们知道配合,加上熟悉反追踪系统,还是有一定潜力的。” “您上次不是这么评价的,”湛卢很不懂事地揭发他,“您上次说,剩下的三支战队代表了人类社会的三大顽固毒瘤――卑鄙小人,愚蠢的大多数,还有眼高手低做白日梦的大傻子。” “……”林静恒沉默了两秒,“那是个玩笑。” 这次,湛卢并没有“哈哈哈”,而是有点困惑地说:“根据当时语境与您惯用的语言模式,我认为那并不是一句玩笑。” 林静恒的语气开始不好:“人类和人工智能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类的行为和语言没有固定模式。” 湛卢有理有据地反驳:“先生,看来社会学与心理学并非您的专业,事实上,人类的行为模式研究早在地球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人类种种看似复杂的行为其实都有内在的逻辑。举个例子,根据您本人的历史数据,您将会对我说……” 林静恒:“闭嘴!” 湛卢:“……闭嘴。” 联盟第一机甲和他的主人几乎异口同声,湛卢顿了顿,尽忠职守道:“是,执行‘闭嘴’命令。” 林静恒:“……” 他现在有点想把湛卢从重三上拆下来,这种二手机甲的机甲核只配安在健身房的脚踏车上。 “诸位应该已经知道规则了,”这时,陆必行的声音在每一台演习机甲上响起,“在以前的演习里,诸位都没有反追踪系统的权限,而这一次不同。三支战队中每个人都拥有反追踪系统的部分权限,此次演习,你们的对手不是彼此,只有林将军一个人,他会是你们的狩猎者。简单来说,这个游戏以前是每个人都蒙着眼睛,互相追捕,而这一次只有林将军一个人蒙着眼,他来追捕你们所有人。” 三支战队的机甲驾驶员们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庆幸难度降低,反而更紧张了。 “今天,我们不打算淘汰任何人,”陆必行继续说,“从现在开始,进入积分环节,积分排名最低的,负责围绕基地远程巡逻,直到在下一次演习中逆袭。我提醒诸位,远程巡逻漫长而痛苦,一旦有危险,你们在第一线。而经过一些区域时,巡逻队员互相之间甚至没有可以沟通联系的信号,容易让人产生焦虑、精神紧张等症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诸位的后续表现。也就是说,输一次恐怕就翻不了身了,所以今天请大家一定慎重。” 周六的眼睛里冒出贼光,福柯在最后调整着队形,黄鼠狼已经开始利用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查看其它两支战队的位置了――战队被全歼无所谓,反正不会真死,只要其它两个竞争对手更惨,自己自然就可以脱颖而出。 “林,你说过,星际海盗的战斗经验和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陆必行的声音从重三的通讯装置里流出来,像在他耳边响起的一样,林静恒的耳根轻轻地动了一下,听见对方说,“如果星际海盗真的通过远程信号扫到这片区域,我想知道反追踪系统能不能经受这种挑战,你不要手下留情。” 林静恒看了一眼通讯屏幕,陆必行急忙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不要对我手下留情,对他们还是点到为止吧。” 林静恒:“不要对你手下留情?” 陆必行也不知道从这句正常的反问里听出了什么儿童不宜的含义,飞快地笑了一下,他迅速切断了通讯,耳垂通红。 林静恒:“……”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克制的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叹了口气。 一场虐杀,就在将军乱麻一样的愁肠百结里开始了。 “周六哥,”通讯里传来放假的声音,“黄鼠狼的人正在移动,跟福柯他们靠拢了,是打算结盟合作吗?” 周六沉吟片刻:“福柯他们人最多,目标最大,相对来说也最容易被定位,如果我是对手,肯定会把他们列为第一目标。” 放假半懂不懂地“啊”了一声:“那黄鼠狼为什么……” “为了浑水摸鱼,”一个自卫队员说,“打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他吗?现在他们靠过去,一副打算同气连枝的样,一旦福柯他们被林将军发现,黄鼠狼第一件事就是袭击福柯,直接在后面把这么大的一支队伍打散,重三也没那么容易越过机甲群,到时候福柯他们就是最好的盾牌,黄鼠狼可以藏在盾牌后面攻击重三,不管有效攻击能打中多少,打到就有分――他们后面就有个跃迁点,打完随时可以撤。” “黄鼠狼那次没参加巡逻,”这时,另一个自卫队员忽然幽幽地说,“他根本不知道对上那位林将军是什么感觉。” 周六:“什么感觉?” “他的精神网……”那自卫队员说着,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他那精神网扫过来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棵田地里的病秧,镰刀砍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来不及反应就被收割了。你被迫断开精神网的时候,也根本不像平时掉线那样轻松,你有种自己掉进冰水、跌进空洞洞的真空里的错觉,身上哪里都不听使唤,好像就这么死了一样――周六老大,当时我算在外围的,有些直面林将军的人,现在别说开机甲,就是在基地睡觉,晚上都不敢关灯。黄鼠狼想得太美了,以他们的火力,在重甲精神网范围外,根本打不着人家,一旦进入人家精神网范围内,他们还想跑?” “不慌,”周六沉声说,“我们还有反追踪系统,现在听我命令,所与人散开,保持纵队!” “周六,重三动了!” 重三的轨道在反追踪系统的监控下,事无巨细地呈现到三支战队面前,它开始绕着反追踪系统外围做圆周运动,接着,在一个跃迁点附近停住了。 “周六老大,他在干什么?” “不要守着跃迁点,快挪开。”周六飞快地说,“再分散一点。” “散不开了,”放假说,“咱们不在内网里,现在通讯是定点通讯,再散开就收不到信号了!” 周六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重三的轨道,沉声说:“据说他们这些前线将军,经历过的战场情况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周围能量场有一点异动都能感觉到。演习战队的人怕他,做好了万一被发现随时撤离的打算,肯定守着跃迁点,重甲可以穿过跃迁点远程扫……” 话还没说完,重三突然跃迁,周六的心口重重地一跳。 下一刻,重三凭空出现在了黄鼠狼身后,如意算盘打得山响的黄鼠狼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铁甲骑”战队陡然“凝固”了!与此同时,监控上,黄鼠狼的铁甲骑战队整体黑了下去,林静恒没动一枚虚拟炮,直接横扫了他们的精神网! 而黄鼠狼由于居心不良,手下所有机甲的虚拟炮口都是对准盟友的,已经准备好上了膛,控制权被夺走的瞬间,所有虚拟炮全开,潮水似的扫过福柯的“黄金勇士”。 幸亏福柯早提防这黄鼠狼,重三跃迁的一瞬间,他们的队伍骤然散开,好歹没有全军覆没。 周六眼睛一亮,飞快的把坐标同步到所有人的机甲上:“回航最近的跃迁点,我们准备跃迁!” 面对林静恒,躲都来不及,他还要往上冲! 放假:“周六哥,你疯了吗?” “现在不主动出击,一会只能等着被他追杀,别磨蹭!”周六说完,已经身先士卒地先行冲了出去,自卫队无数次地跟着他拼命、绝地逢生,已经成了习惯,立刻跟了上去。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黄金勇士已经在重甲的碾压下溃不成军,仓皇撤往跃迁点,下一刻,自卫队突然迎着他们,从跃迁点里冲了出来,时机把握得近乎精准,他们借着残兵败将的掩护,像一把黑暗深处突然伸出的匕首,悍然扑向重三! 重甲椭圆的巨大机身像一颗璀璨的珍珠,周六透过精神网注视着它,人机匹配度到了他有生以来的最高值。虚拟炮已经发出,只要能扫一下重三的边,就能拿到可观的分数,哪怕下一秒就被扫出去也好…… 然而他的视野一暗,下一刻,两架被控制的“铁甲骑”机甲好似有预判一样,刚好挡住了虚拟炮,周六心里一紧,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再要撤退已经来不及了,瞬间,他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机甲精神网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濒死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周六脑子里“嗡”的一声,人机匹配度直接从75%掉了线,他立刻失去了意识。 自卫队这把黑暗中的匕首也折戟沉沙,幸存者们急忙回航,想要借反追踪系统的掩护分开逃走。 可是已经晚了,重三入侵了数台演习机甲,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林静恒轻飘飘地摘下蒙着眼睛的布条,东躲西藏的小耗子们无所遁形,不到半个小时,在疲于奔命中全军覆没。 预计四个半小时的演习,不到四十分钟,已经在一片狼藉中结束了,三支战队整整齐齐,集体拿了个负分,而且负得一模一样,连名次都排不出来。 负责监控演习场的四个学生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基地武装也好,反追踪系统也好,数月心血,在真正见过战场的人眼里,居然是这样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怀特才小心翼翼地在通讯里叫了一声:“陆总,算、算结束了吗?” “唔,”陆必行有些艰难地说,“好吧,演习结束,整理现场,注意受伤的人。” 接着,通讯器里沉默了半分钟,陆必行飞快地调整好了语气,平稳地说:“今天有三个很致命的错误,第一是跃迁点,前两天布置反追踪系统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很小心地避开了所有跃迁点轨道,要不是这样,估计今天他们死得更快吧?我当时居然没想到给跃迁点加密,被人夸两句得意忘形了。第二是战队的战斗意识跟不上,铁面骑和黄金与勇士没动手先害怕,死守着跃迁点不放,才会被重甲扫到,自卫队太过冒进,以己度人,没意识到附近所有跃迁点都在重三监控之内,自投罗网。第三是反追踪系统权限没有进一步加密,一旦我方有机甲被入侵,对方立刻会拿到反追踪系统的所有信息,反追踪系统会变成别人的地图,是我考虑不周。” 黄静姝:“陆总……” 陆必行笑了:“干什么?快行了,我没事,还不快去收拾残局,我还要调整反追踪系统呢。” 收拾残局,学生们是熟练工,很快该拖走拖走,该救治救治了,偌大的一个星际迷宫里,陆必行孤零零地坐在机甲里,面前摊着方才演习的数据。 说不挫败,是不可能的。 自从和林静恒定下三个月的约定,陆必行就一直住在机甲站的工作间里。林上将每天凌晨起来折磨自己的肉体时,他也已经在工作间开工了。挖空心思,依然不尽如人意。 而他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 陆必行允许自己发呆一分钟,随即迅速搓了搓脸,收拾了情绪――把过去几个月沉甸甸的心血和努力变成了一根鹅毛,吹口气让它们随风而去了。这是他少年时在机甲上碰壁碰惯了,修炼出来的两大技能:不把自己的感受看太重,不把自己付出的时间看太重。 因为感受是主观可控的,至于付出的时间……躺着睡几个月,时间不也照样会流逝么?说自己“付出时间”,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这时,一个对接请求发了过来,陆必行一抬头,发现重三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重甲上的机甲接收台对他敞开了。 林静恒等在重三的机甲接收站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陆必行的小机甲缓缓停靠好,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在身后的左手却把右手的指节挨个活动了一遍,怀疑自己是过分了。 跃迁点的问题,他在帮陆必行布置反追踪系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只是自己默默调整了一下,没有提醒。 因为他知道自己吹毛求疵的苛刻,在陆必行面前总会刻意收敛,而“双刃剑”一样的跃迁点,在林静恒看来也确实不是重大瑕疵,对他来说,实战里甚至可以作为布置陷阱的道具――源异人就是这么死的……只是他没想到陆必行会求他参加基地的演习。 “我应该多转悠几圈。”林静恒想,“起码等四个半小时过得差不多再动手。” 机舱内气压调整完毕,陆必行从小机甲上下来了,林静恒远远地看见人,后脊一僵,显得更严肃了。 陆必行朝他走过来,两个人相对沉默片刻。 林静恒率先开了口:“一项工程,从最初构想到设计、再到建设完成,是非常艰难的事情,需要系统性的思考,还需要兼顾各种细节,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相比起来,挑一个漏洞攻击就太容易了,毕竟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东西。虽然查找漏洞、弥补完善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有人觉得挑刺的人比建设的人更高明,那他只是纯粹的愚蠢而已……咳,不用在意他们。” 林静恒说着,想起年幼时偶有不顺心时,陆信会搂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话。他下意识地想模仿一下,可他实在不是什么外向人,从来没跟谁这么“哥俩好”过,抬起的手半天不知道往哪放,越尴尬,独眼鹰的异端邪说就越是要跳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林静恒的手心几乎快冒出冷汗来。 陆必行看起来有点惊讶,突然捏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在安慰我吗,将军?” 林静恒下意识地想抽回来,抽一半又觉得太刻意,不上不下地僵在了那里。 57|第 57 章 青年科学家陆必行先生,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每天对着实验报告里谈恋爱的奇男子,但他还有强悍的行动力、冒险精神,以及敢于得寸进尺的大无畏。 此时,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林静恒的不自在,很快无师自通地找到了调戏闷骚的乐趣,立刻决定蹬鼻子上脸――陆必行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林静恒。 林静恒:“……” 这其实只是个一时冲动的闹着玩,陆必行本想看看他更不自在的样子,不料林静恒的触感居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他胸口有些坚硬,腰围却比目测还要细一些,后背非常的板正。而最重要的是,这具仿佛雕塑一样的身体竟是有温度的,那温度竟不止停留在皮肤表面,还浸透了衣服,静静地向四周辐射,被陆必行莽撞地抱了个满怀,就灭顶似的把他浸没在其中。 陆必行头皮炸了起来,整个人有些发麻,他甚至嗅到了那人唇齿间浅淡的朗姆酒味……若有若无的,因为林静恒后来屏住了呼吸。 随后,陆必行听见“嘎嘣”一声响――林上将忍无可忍地后退了一步,往后一仰,过于僵硬的关节冲他俩抗议了一声。 陆必行怕他一会把自己僵裂了,虽然没有过瘾,还是恋恋不舍地松了手,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他若无其事地说:“没想到你这么温柔。” 林静恒被一张温柔卡拍在脸上,很想勃然作色,骂一句“放肆”,可他从没在陆必行面前摆过将军的谱,因此一个电光石火的拥抱当然也算不上冒犯,找不着发火的理由。 林静恒深吸几口气,别无选择,也只好和他一起若无其事,冷哼了一声:“怕你哭而已。” 说完,他急于恢复自己拒人千里的臭德行,转身就走。同时,陆必行也暗自松了口气,悄悄活动了一下酥麻的四肢,隐秘地回味起方才的拥抱,感觉心快从胸口翻出来了。 然而就在两人各自“若无其事”的时候,重三的医疗室打开了,一架医疗舱意意思思地滑出来一点,探头探脑地往陆必行方向张望,湛卢的声音响起来:“陆校长,我检测到您心率过速,血压突然升高,体温也有一定起伏,请问您需要医疗服务吗?” 陆必行:“……” 林静恒一顿,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窘迫至极,转身就走:“我……我要去给跃迁点加密了。” 人形的湛卢从重三机甲壁上走下来,奇怪地看了看陆必行消失的背影,默默地开始搜索自己的数据库,片刻后,人工智能的目光重新聚焦,恍然大悟:“先生,经过合理推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可以和您分享……” “我不想分,你自己留着吧。”林静恒叹了口气,端着空杯子冲他一伸手,示意湛卢给他倒酒。 湛卢训练有素地替他倒了半杯酒,还加了冰。 陆必行从重三上随便开走了一辆小机甲,直接跳过跃迁点消失了。 林静恒也没有要回基地的意思,静静地飘在黑洞洞的宇宙里,目光放空了,他很慢很慢地啜着杯子里的酒。 湛卢提醒他说:“先生,我根据您身体的恢复情况,适当放宽了饮食要求,但如果您还继续要酒,今天恐怕就有点过量了。” 林静恒心不在焉地说:“唔,收回酒柜吧,不要了。” 他喝酒,还抽烟,但都没什么瘾,纯属跟老兵痞们混久了沾来的,有就来两口,没有拉倒。禁食阶段,他可以滴酒不沾,而只要上了机甲,他也绝不会动一点明火。 陆必行那小崽子恶作剧,在他禁食的时候追问他喜欢吃什么,林静恒没有回答过,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向来是什么方便吃什么,营养师规定什么他吃什么。 他不喜欢看小说,憎恨无聊的社交,在白银要塞的时候,会屏蔽所有非军政相关的新闻,整个娱乐圈里就认识一个叶芙根尼娅,上一次看电影还是二十多年前――那片子是联盟军委参与投拍,宣传军委情怀的,为了市场,需要军方派出几位形象良好的军官当门面,首映的时候,伍尔夫老元帅派了一队亲兵,端着枪把他押到了首映典礼,让他坐在那给人拍照,拍完睡了两个多小时。 唯一的娱乐,是机甲自带的小游戏,偶尔执行长时间星际任务时,他会和机甲来几盘。玩得最多的是“炸大楼”,一座虚拟大楼图标会在精神网范围内随机冒出来,很快消失,驾驶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跟上,炸毁虚拟图标,这是个锻炼精神力的小游戏,人机匹配度不高的一会就死了……哦,对,林静恒设置的炸毁目标是联盟议会大楼的照片。 林静恒突然说:“我是个挺无趣的人,是吧?” “按照人类的标准,不能这么说,”湛卢想了想,公允地评价道,“您刻薄起来还是很有活力的。” 林静恒苦笑:“好吧,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单纯让人无法忍受。” “您确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湛卢一歪头,“先生,您看起来有点苦恼,像佩妮小姐第一次和您表白时一样苦恼。” 林静恒的眉梢轻轻地动了一下,没吭声,把杯底的酒喝光了。 湛卢接着说:“据说人类挑选伴侣的时候,心里往往会有一个理想型,据我观察,您的理想型应该是接近佩妮小姐的类型。” 林静恒一口酒没来得及下咽,差点呛进肺里,低头咳了个昏天黑地,他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您对佩妮小姐非常好,远远超出了您对其他人的耐心和友好程度,您会尽可能地保护她,会照顾她的感受,几乎没有对她说过粗鲁的话,甚至很少挖苦她――这对您而言并不容易。”湛卢有理有据地陈述,“北京β星罹难,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难过。” 林静恒沉默了好一会,目光仿佛透过重三的精神网,往北京星的方向张望,可是那里只有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消失的人就像蒸发的水,从此在星辰大海中杳无痕迹。林静恒旋转着透明的玻璃杯,低声说:“我不喜欢佩妮,拒绝过了,我跟她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跟佩妮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在乌兰学院上新星历编年史课,老走神,还得小心别被人看出来,伤害女孩的自尊心,非常疲惫。 “我主要是……”林静恒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措辞,“感谢她看得上我,看得上我的人不多。” “这说法不太公平,叶芙根尼娅小姐的表白比佩妮小姐更炽热,”湛卢说,“那年自由日阅兵,她下了舞台专程来见您,我保存了相关数据,认为她当时的生理特征和方才陆校长差不多,您可从未对她表达过感激。” 最后两句话把林静恒的心堵到了嗓子眼,他有气无力地说:“叶芙根尼娅是联盟议会的交际花,后台是管委会,心跳两下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一个议会席位、一个礼拜的头条新闻会让她心跳得更快。” “唔,您认同‘政治会污染爱情’这句话,看来您的感情观保守得表里如一。”湛卢把他的杯子拿走去清洗,“那么您在白银要塞的亲卫长洛德先生呢?” 林静恒一愣:“什么?” “亲卫长内向且不善言辞,但他每次经过您身边的时候,心率都会上升10%-15%不等,”湛卢浑然不觉自己放了个炸弹,平静地说,“他的目光永远在追随您,每次离开您办公室,他都会在带上门之前再回头看您一眼。” 林静恒茫然地和他对视了片刻。 湛卢非常人性化地一点头:“好吧,根据您的表情判断,在您眼里,除了不能往他身上弹烟灰,亲卫长和人工智能没什么区别――真为洛德先生感到遗憾,我希望他现在一切都好。” 林静恒十分烦躁地往椅背上一仰,长出一口气,感觉和湛卢聊天并不能纾解,只能添堵,于是不理他了。 陆必行效率极高地修补了反追踪系统的漏洞,很快组织了第二次演习……虐杀。 第二次演习时间持续五十分钟,依然以三支队伍一起负分告终,林静恒在实战中又找到了新的漏洞――离得比较近时,像黄金勇士这种规模的战队会产生一点微弱的能量虹吸,战队抱团抱惯了,不敢疏散,被林静恒逮了个正着。 而这次演习的亮点还是周六――作为林静恒嘴里白日梦大傻子的代言人,周六贯彻了他的异想天开,上一次教训没吃够,这一次他居然还敢带人主动出击,而且越挫越勇……当然,勇敢没什么用,他的下场依然十分凄惨。 第三次演习时间持续了一小时三十分钟,这次,林静恒一次火也没开,因为黄鼠狼试图作弊,演习开始前头天晚上,他溜进机甲站,打算在重三里装个小玩意,希望借此在演习的时候监视林静恒的机甲操作。 显然,黄鼠狼先生对湛卢一无所知,居然试图用祖传的偷鸡方式挑战当代顶级科技。林静恒没有声张,只是在演习开始的时候给他上了一课,湛卢利用隐藏的通讯端口黑了回去,林静恒趁机夺走了黄鼠狼的精神网,三支战队看着一动不动的重三,如临大敌,还不知道自己中间混进了一匹木马,最后,林将军披着黄鼠狼的马甲,在千里之外把三支战队骗到了一起,让他们在自相残杀中败退了,他亲自给黄鼠狼等人演示了――兵不厌诈可以,但要多读点书。 黄鼠狼的铁面骑分数垫底,被发配远程巡逻。 第四次演习,反追踪系统已经改进得天/衣无缝,而这时,黄金勇士和铁面骑都学乖了,老老实实地躲在反追踪系统深处,打算就这么干熬四个半小时,林静恒几次交手,已经大概明白了这些人的尿性,他在迷宫似的航道上兜兜转转,卖了个破绽,先引出了周六。周六也许是个被出身耽误的敢死队员,尽管体验了无数次被剥夺精神网的生不如死,想从林将军手上得分的勇气依然不灭。 林静恒成全了他,把自卫队削得溃不成军,并且很卑鄙地用精神网威逼利诱,逼着放假交代了另外两支战队的坐标。 从这天开始,林静恒好像盯上了自卫队,每次进入演习场,必先拿自卫队开刀,其他两支战队顺手收拾,弄得自卫队分数直线跳水,成了长期垫底和专业远程巡逻员。 周六他们已经在十个航行日外的太空滞留了两个礼拜,仿佛化身成了基地的卫星。 陆必行来给他们送补给的时候,发现自卫队的机甲群浮尸似的飘在那自转,死气沉沉,全无士气,不是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联机打牌,就是百无聊赖地玩机甲自带游戏,周六连例行的体能训练都没有组织,开了自动驾驶,在机舱里睡得昏天黑地。 陆必行请求通讯发了三遍没人理,只好接管了周六那台机甲的精神网,在机舱里放了一手撕心裂肺的重金属舞曲,然后缺德地关了仿重力系统。周六正在蒙头做梦,被天灾似的音乐惊醒,吓得在床上尥起了蹶子,然后在失重中把自己扑腾上了天,停不下来地匀速转了十八圈,差点晕过去。 “早啊周六兄,”陆必行活力十足地和他打招呼,“舞姿相当优美――能把花裤衩换一换就好了。” 周六愤怒地咆哮起来:“把精神网还给我,老子要吐了!” 然而最后,他只吐出了两口酸水,空空如也的胃里实在没有别的存货了。 “昨天?昨天晚上没吃,喝了两口酒睡了,压缩营养餐快吃吐了。”周六洗了把脸,“我都快忘了锅里捞出来的饭是什么味了。” “星际远程巡逻任务长达数月是很正常的,”陆必行说,“你得学着适应。” 周六冷笑:“可别,人家吃苦是保家卫国,我吃苦是充军发配。” 陆必行一愣,随即从通讯器里觑着周六的脸色:“你不会觉得林是在针对你吧?” “没有,”周六一耸肩,“人家犯不上针对我,大概只是觉得我最好收拾,每次都顺手吧。我算什么呢?本事没多少,抱团都不会。” 陆必行:“也许他只是想把远程巡逻的任务交给你……” “把远程发呆任务交给我吧。这鬼地方和关小黑屋有什么区别?来吧,送牢饭的,把狗粮推过来吧。”周六打断他,推开捕捞手,准备接收物资,“话说回来,陆老师,你以后也别来送饭了,回去再找一拨人来巡逻吧,今天再待一宿,明天我就准备带着兄弟们回航了,回去我就解散自卫队,省得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认输了?” “认输了,那时候没听你的,是我太天真。老话说得对,只有努力过才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周六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一耸肩,索然无味地看着物资包推进机甲,他忽然说,“臭大姐死了吗?还是让你们关起来了?” 陆必行一愣。 “怎么,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傻吗?”周六神色漠然地反问,“不过无所谓,名义上我是他养大的,但其实这么多年他也就是把我扔在基地里自生自灭,等长大了替他干活而已,他死不死跟我关系不大。基地里大概还有其他人猜出来了,他们也没说什么嘛。一个人……一群人,没有尊严,就剩活着的时候,生命的本色就是冷漠的,臭大姐就是这样的人,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我们也一样。” 这个基地的人,就像地球时代漫长封建社会的底层老百姓一样,每天从天亮挣扎到天黑,喜怒哀乐被温饱逼成很窄的一条,没听说过什么叫“文明”,也不在乎皇帝是猪是狗,熬过一天是一天。 “没杀他,也没虐待他,放心吧,只是不方便让他露面。”陆必行说,“他们诬赖你谋害斯潘塞先生……” “他们随便找个借口而已,还有人说我睡过臭大姐呢。”周六摇头笑了起来,“你这人也是……噗,不知道怎么说你,怎么还什么都往心里去?”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周六站起来,去整理物资包裹:“但我以前确实想过把臭大姐掀下去,我来管这个基地,当时不懂事,觉得自己好歹比他强,现在明白了。” 陆必行皱起眉,透过通讯屏幕看着周六削瘦的背影。 “基地里这帮孙子无药可救,臭大姐那种养猪的方式最适合他们,我也是头猪,只是自以为会飞而已。” 太空会放大负面情绪,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陆必行只好先回基地,打算临时取消下一次演习,等周六他们回航落地再去找他聊。 然而当他回到机甲站的时候,尚未落地,已经触碰到了湛卢铺展开的精神网。 这一次,湛卢没有丝毫收敛,遮天蔽日似的精神网舒展到最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远远地联通了几个跃迁点,又通过跃迁点扩散到更远的地方。陆必行悚然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日历,发现第二天的日期被人用记号笔圈出来了。 三个月的约定到期了。 林静恒已经构架好了远程通讯,零点之后,他会开始向域外发信号。 这意味着基地的平静会变成悬崖上的鸟巢,顷刻有翻覆之危。 这些日子,林静恒嘴上没说什么,实际却一直在帮他练兵,时间长了,陆必行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他已经被打动了。 原来…… 58|第 58 章 陆必行在日历下面发了一会呆,想起他去给周六送补给之前,日历上还没有这个记号,应该是临时加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机甲站正对面,隔着两道门和一条小路就是行政楼,林静恒的房间正亮着灯。 自从上次被湛卢不小心戳破,陆必行已经很久没有和林静恒单独说过话了。 刚开始,他每天睡前,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林静恒那个复杂又惊讶的眼神,就这事的尴尬程度来说,在陆必行的个人经历里能排进前十,非常下不来台,弄得他很臊眉耷眼地躲了林静恒几天。不过好在陆校长还年轻,青春的脸皮总是有着惊人的弹性,几天以后,他就调整好了心理状态,打算去找林静恒来一场“理论联系实际”的谈话。 然后他就发现,林开始躲着他了。 林静恒可能是有什么特殊的隐身功能,开着重三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居然可以做到神出鬼没,除了例行演习之外,其他时间,此人想没影就没影,用什么黑科技都定位不到。至此,陆必行才算明白,为什么林一开始对反追踪系统这么重要的道具可有可无,如果白银十卫都会这个凭空失踪的特技,那他们确实没有必要上那么多层保险。 而此时,林静恒屋里的灯是亮着的……而且依照亮度判断,他开的还不是伏案工作时用的小灯。 这一般是会客的准备。 林在等他。 可是陆必行在行政楼和机甲站之间的小路上逡巡半晌,感觉到了进退两难。 很久以前,陆必行的目标不高,他只是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减少这场战争中无谓的伤亡,能保住这个基地万幸,万一不尽如人意,就也得听天由命。他想过尽量不能去打扰林的计划,最好能兼顾大局和局部。 可他毕竟没长林静恒那一副能随时跳出红尘外的心肠。 三个月朝夕相处,他看着这些野草一样的生命在沉沦中反复挣扎,看着他们试着像人一样站起来,跌倒,再滚在地上爬,他和他们一起,把破烂站一样的基地改造成现如今的样子,几乎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林静恒和独眼鹰就都很默契地知道“规矩”,从不去打听别人的名字和生平,因为他们知道,那都是胶水,会把人和人黏在一起,黏太多就不好割舍了。 陆必行从小到大,吃过很多苦,也得到过很多宠爱,它们在他人生最初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深厚的奠基,以至于家破人亡到这个地步,他还是能好了伤疤忘了疼,相信事情总会有转机,总会往好的地方发展。 可是他也许错了。 此时,基地被夜幕笼罩,距离三个月之约到期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福柯和黄鼠狼学会了怎样在反追踪系统里龟缩躲藏,周六要解散自卫队。他们拼尽全力,还是没来得及长出人样。 事已至此,陆必行再也没有两全的办法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请求林静恒。 三个月,是林静恒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是基于星际战争史上著名的“百天假说”,陆信将军提出的,陆必行读到过——如果星际间爆发破坏力极强的全面战争,到了通讯网络中断的地步时,过于依赖信息的各方人马都会被拖慢脚步。由于宇宙环境的复杂性,在通讯网崩溃后,除了凯莱亲王这种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意外,所有人都会谨慎小心,以各自据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势力范围,冲突规模也会大幅度降低,通常在三到四个月后,新的格局才会初步成型,那时事态变化会一日千里,再不露面就真的晚了。 陆必行不想去试探,林究竟会不会为了私人感情做出让步。于情于理,他也不该再去拖延林将军的脚步。 但……基地的人呢? 周六、放假、福柯大姐、黄鼠狼、胖姐、电影老太……就该悄无声息地被这个该死的时代吞噬吗? “陆老师?”身后有人叫他,陆必行回头一看,是胖姐。 胖姐穿得非常随便,趿着拖鞋就溜达出来了,刚洗的头发上缠着吸水巾,手里还拎着两个大口袋,正奇怪地探头看着他:“我老远就看见有人在这来回来去的转,才看清楚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在这干嘛?” 陆必行苦笑了一下:“您又干嘛去了?” “咳,还不都是那几个老不死,”胖姐说,“天天作妖,非说今天是新年,闹着要过年,半夜让我给他们送蛋糕——要我说,这群老东西牙都掉光了,还过个狗屁的年,不知道自己过一年少一年吗?” 陆必行一愣,愕然地抬头去看那挂在机甲站上的日历,原来他光注意死线了,没仔细看日期,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怪不得打算解散自卫队的周六要坚持把今天晚上过完才回航。 胖姐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一边窸窸窣窣地翻开手里的食品袋,拿出一个保温餐盒塞给陆必行,里面是一种传统的“餐盒蛋糕”,起源于地球时代,又在大航海时代流行开,这种蛋糕没有形状,一般是纯手工制作的,做蛋糕的人随心所欲地把食材一层一层地叠在饭盒里,用勺挖着吃,简单又亲切。 胖姐还在蛋糕上淋了巧克力酱写的“新年快乐”。 “吃饭了吗?这个拿回去当宵夜。”胖姐把餐盒塞给他,抬手在他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宵夜要吃的,挺大一个小伙子,瘦成这副猴样——我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壮多了,有两百三十多斤呢。” 陆必行干笑了一声:“这目标太遥远,我还是苗条点吧,胖姐慢走。” 胖姐朝他挥了挥手,一扭一扭地往居民区的方向走去。 她单身独居,没有儿女,据说曾经有过一个小男孩,可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夭折的男孩在她的想象里长大成人,还按着她的审美,长成了一位两百多斤的彪形大汉,现在可能在家里等着她一起守夜吧。 陆必行低头看了看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亮灯的行政楼,他想:“我不该知道那些故事。” 十个航行日外,自卫队的机甲群聚在一起,这帮虾兵蟹将们白天睡够了,对好了时间,凑在一起吹牛打屁,等着没有钟声的新年。 放假捏着他心爱的兔子骨灰,拆开一个压缩营养餐,咬了一口,高兴地说:“我这个是金枪鱼味的,过年吃鱼最吉利了。” “听谁说的,哪来的传统,你瞎编的吧?” “古代地球时代的传统,”著名妈宝放假“嗡嗡”地说,“这是我妈告诉的。” 通讯频道里响起一阵哄笑,各种污言秽语井喷似的往外冒,放假气急败坏地跟他们争辩。 周六没吱声,平躺在机甲的操作台上,闭着眼,用精神网往外看,四周布满了同伴们的机甲打出的光束,而精神网仍在源源不断地接收着来自宇宙的能量和波,在能量监测图上画着让人半懂不懂的线。 不知什么时候,通讯频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周六回过神来,听见有人叫他。 “啊?”他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真要解散自卫队吗?”一个自卫队员问,“其实我觉得咱们也不比谁差,就算福柯他们人多,黄鼠狼——我们总比黄鼠狼他们强吧?他们都腆着脸不解散,我们凭什么先解散?” “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开着机甲上天,还能巡逻演习,”另一个自卫队员说,“这么解散了,以前不是白忙活了吗?” “今天没有体能训练,我一天没动,身上还怪锈得慌的。” “周六哥,解散了自卫队,我们以后怎么办?” 周六沉默片刻,随后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通讯频道,瓮声瓮气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不甘心的可以加入别的战队,省得你们觉得自己以前是白忙。” 放假脱口说:“可是我们就想跟着你啊!” 周六心口一滞,眼泪差点没下来,用力憋住了,瞪大眼睛盯着机甲上的能量监测图,想让眼泪自然风干,死死地咬着牙不吭声。 可是那些人还不肯闭嘴,放假一句话起了头,自卫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在他身后开了腔。 “本来就是想跟着你才加入自卫队的,要不是你,别人谁能让我每天六点起来又跑又跳?” “我看不惯黄鼠狼,福柯那边人太多了,混进去也是浑水摸鱼,没劲。” “周六哥,这事还有商量吗?” “小六,要我说……” 周六觉得眼眶恐怕是要决堤,连眼前的能量监测图都晃动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地一低头,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随后他看清了,能量监测图确实在动! 复杂的线路像水波一样来回荡漾,最外圈的线波动幅度极大,几乎扩散到了监测图外,屏幕上自动跳出了成排的公式,刷屏似的,一个字也看不懂。周六脑子里的理智与情感还没分开,懵了片刻,他心想:“这玩意是什么意思来着?” 他猛地跳起来,翻出个人终端,找到陆必行给他们做的简易说明书,凑近监测图对照,随即,他悚然一惊,在“说明书”上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图像,底下的标注似是“不明机甲(武装)正在靠近”。 “先别扯淡了!”周六冲愁云惨淡的通讯频道吼了一声,飞快打开了反追踪系统的监控功能,在遥远的最外围,他看见了几艘影影绰绰、狰狞的机甲剪影,“给基地发信,有不明机甲靠近……十……不,更多!检查你们的防御和武器装备!快点!” 基地里,林静恒早有准备地等在屋里,给陆必行开了门。 陆必行有些局促地冲他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一眼瞥见手里的餐盒蛋糕,好似找到了理由似的:“今天是跨年夜,我来找你……呃,分享一块蛋糕。” 说到这,他又想起了什么,目光往林静恒屋里一瞥:“那个……” “湛卢不在这,放心吧。”林静恒侧身示意他进屋,“我把他留在重三里了。” 陆必行——曾经对湛卢垂涎三尺的超级ai粉丝——大大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最近简直有点反科技倾向。 林静恒的书桌上铺着一张立体的星际航线图,从桌面一直延伸到屋顶,他一摆手收起来,示意陆必行坐,又倒了杯咖啡给他,开门见山:“看见日历了吧,你现在来找我,是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陆必行噎了片刻,绷紧的肩膀塌了下来:“……没有,我刚从周六那回来,还没吃饭呢,你等我一会。” 林静恒本想招待他一下,结果拉开旁边的冰柜一看,整一柜子的营养餐,罗得比砌墙的砖还整齐,还不如餐盒蛋糕有诚意,只好作罢。 “你别光看着我吃,”陆必行多拿了一把勺子,桌子底下的脚尖轻轻碰了他一下,“尝尝。” 林静恒没动。 陆必行于是叹了口气,挖了一小块,递到他嘴边:“给个面子嘛。” 林静恒先是皱着眉偏头躲开,僵持了两秒,又没办法地出了口长气,服毒似的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陆必行的目光从勺子上滑过,落在了林静恒的嘴唇上,继而又强行移开,盯住了桌角的时钟上——此时距离零点,还有两小时零十分钟。 “还有时间,我先说几句别的吧,”他突然开了口,“这几天一直想找你……咳!” 陆必行用力清了清嗓子,整个人坐得笔杆条直,仿佛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面试:“上次去找你……就是把你关进医疗舱的那次,我在你睡着的时候,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全身扫描。” 林静恒:“……” 这个别开生面的开头让他不知道怎么接话。 陆必行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好像绝症患者跟亲友告别,硬着头皮又把嗓子清了清:“……发现当时荷尔蒙异常。” 他飞快地看了林静恒一眼,目光上下摇摆了几次,终于鼓足勇气似的停在了那双灰色的虹膜上,陆必行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是根据理论,这个结论应该是……”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突然探照灯似的亮起了红光。 被打断的陆必行差点让话噎死,刚要强行把个人终端盖上,就看见了血红的警报——来自机甲联络站的远程定点传讯。 下一刻,机甲站的联络站突然惊醒似的,所有的灯光全亮,警报声从埋在整个基地地下的音响里传出来,无数熄灭的灯火亮起,寂静的基地喧哗声四起,陆必行猛地看向林静恒。 “我还没有对外传讯,”林静恒站起来拉开窗帘,“退一步说,即使传了,也需要白银九响应才会建立远程通讯通道,应该是撞上了像源异人一样奉命在八星系边缘搜索的小战队——去联络站。” 陆必行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跑。 “新年快乐”的蛋糕被遗落在桌上,已经挖走了一角,只剩下“新年快”三个字。 远航巡逻在十个航行日以外,远远超过基地的内网范围,周六他们是利用一路上的跃迁点,定点联系基地的联络站。 “周六,什么情况?” 周六的声音十分紧绷,断断续续地传来:“你那个反追踪系统方才看到有一支机甲战队在靠近,看不清……可能是海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什么?放假你说什么?哦,对!他们好像正在释放一种探测信号……我查一下,这种信号是……” “瓦尔伦射线,”林静恒接上他的话音,“又叫扫雷探针,凯莱亲王卫队惯用的。” 周六明显地抽了一口气。 “没关系,”陆必行飞快地说,“反追踪系统的能量虹吸问题上次已经解决了,瓦尔伦射线定位不到你们,基地外网没开,他们靠近应该只是巧合……” “唔,巧合。他们什么也检测不到,有可能回航,也有可能继续深入。”林静恒不轻不重地打断他,“源异人的部队全军覆没,凯莱亲王一定很恐慌,有理由相信八星系边缘埋伏着一支致命的武装。阿瑞斯冯损失了一个源异人,之后一定会更加小心,为了规避风险,我猜他派出的探测小组不会超过十五架小机甲,不用紧张,你再确认一次。” 十五架小机甲在他嘴里好似十五只苍蝇,可是并不能安慰周六——因为自卫队也就只有三十架机甲,而对方是杀人如麻的星际海盗,他们是被杀都来不及抗议的星际瘪三团。 周六:“他……他他们还在靠近,我、我们怎么办?” “愿意的话,你们可以继续躲着。”林静恒说,“但是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切断通讯。” 周六:“啊?什、什么?” “如果对方继续深入,可能会误打误撞地越过反追踪系统,”陆必行说,“你们穿过跃迁点的远程信号会被定位。” “或者在那之前就干掉他们。”林静恒冷冷地说完,不由分说地下令,“湛卢,向白银九发出定位信号。” 机甲站里的重三“嗡”一声轻响,整个机身一片银光,强大的能量波动顺着无数跃迁点水波一般荡漾而出,一触即发似的平静湖水中仿佛掉进了一颗鱼雷。 周六看见原本小心翼翼四下探索的海盗战队猛地停住了,突然改变队形,戒备森严起来,露出机身上凯莱亲王卫队那噩梦似的旗,他简直要崩溃:“林、林林将军,谁干掉谁?啊啊啊!他娘的,他们用导弹开路!” “恭喜,命运让你不用再选择,”林静恒转过身来,在陆必行肩头按了一下,从兜里抽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边走一边套在了手上,“这是一队探路的海盗‘牺牲’,让你那两支只会缩头的战队集合……那群废物不会紧急跃迁,所以得定点跃迁是吧?那样赶过去大概三小时,也差不多够了——集合需要多久?” 陆必行深吸一口气:“可能要二十分钟。” “好吧,”林上将被这个数字震撼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二十分钟,让你的老年郊外观光团戴好假牙、清理干净膀胱,集合跟我走。” 59|第 59 章 什么叫做兵荒马乱,什么叫鸡飞狗跳――看看这时候的基地就知道了。 陆必行的“二十分钟”明显是高估了他们。 机甲站里一片“吱哇乱叫”,快要把人造太阳提前惊醒了,灯火通明中,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人,穿成什么鬼样的都有,各路围观群众扯着嗓子乱问一通,声势之浩大,活像雨后河坑里的蛤/蟆群,谣言们像掠过水波的微风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简直是成群结队。 有人尖叫,有人大喊,有人不知被触碰了什么伤心事,嚎啕大哭,有小孩躲在机甲站外,搂着冰冷的铁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抚养人匆匆而去。原本聚在一起庆祝新年的老人们嘴角还粘着奶油,听天由命地挤成一团,望着基地绝望的夜空。 而伟大的基地武装,他们没有悬念地掉了链子。 匆忙间,黄金勇士的集合队伍和铁面骑撞在了一起,两队人马都这个时候了,还要争个你上我下,谁也不肯让谁先过,福柯的人骂黄鼠狼他们是“化粪池里的杂质”,黄鼠狼的人骂福柯他们是“苍蝇追着屁飞”,双方你来我往、妙语连珠。 还有一些动作慢的老弱残兵,被拥挤的人群堵住,找不到自己的组织,因为无法参加骂战,急得到处乱窜。 一小撮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趁乱先一步蹿上站台,开着机甲离开了轨道。 十五架海盗机甲,就这样把基地的跨年夜搅和成了一部恐怖片。 如果是在白银要塞上,林上将能把他们集体枪毙了。 怀特正在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被人一把薅住了后脖颈子。身量没长成的少年“嗷”一嗓子,四肢乱划,脚不沾地地被人拎到了重三脚下,发现他的几个同学已经都在这了。 “都上去,”林静恒把怀特往地上一撒,抬手指了指重三的舱门,“你们老师呢?怎么一转眼就没影了,联系他,让他别乱跑,到我这来。” 薄荷赶紧联系陆必行的个人终端,却被对方拒接了。 下一刻,广场上的多媒体屏幕陡然亮了起来,陆必行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基地的喧哗。 仓促间,大概不够炖一锅鸡汤的时间,这次陆必行罕见地没有废话。 “如果我是你们,”陆必行打开了机甲站最大的探照灯,灯光直冲云霄,照向天空中几架正在往远处飞的机甲,“我会趁他们还没飞远,把准备潜逃的人打下来。” 正在争吵不休的福柯和黄鼠狼同时一抬头,机甲站里鸦雀无声了片刻――不管在哪,总会有一些特别深谋远虑的“本事人”,有些人参加基地武装是为了争权夺势,有些人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些人单纯是想保护家人,还有些人,是打算在危机到来的时候,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溜。 趁乱偷机甲逃跑的,铁甲骑和黄金勇士各占一半,谁也不用笑话谁。 黄鼠狼脸都绿了,也顾不上吵架了,跟福柯两人各自怒气冲冲地对视一眼,飞快地带人各走一边,各自上了机甲。 紧接着,地面机甲的精神网一个接一个地铺开,直冲着刚离开轨道的几架小机甲涌了过去,生生把跑的慢的人从精神网链接上撞了下来。 但跑得最快的却已经脱离了小机甲的精神网范围,福柯二话不说,直接上了轨道,加速开到最大,她带着几个人,狂风似的卷了出去,自己的机甲尚未完全脱离引力,她一枚导弹已经打了出去――果然不愧是基地资历最老的自卫队员,这一枚导弹打得十分有水平,跑太急的几位忘了开防护罩,被炸成了一串烟花,顷刻间将基地晃得宛如白昼。 十个航行日外,外敌来袭,基地里这第一炮,却是拿来清理门户的。 地面的人群先是死寂一片,随即不知是谁率先小声说:“死……死了吗?” “死了”这两个字涟漪似的在人群中扩散,陆必行再次开了口:“如果你们现在不知道听谁的,就请先听我的――还没有登上机甲的跟我走,在站台上就位,前线情况看这里。” 他说着,多媒体的屏幕上亮出了周六传回来的图景,从图像上看,只有八/九架机甲能看见轮廓,剩下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剪影,但能看出人不多。 “我在这里只说一次,截至目前,凯莱亲王还没有重兵压境,这只是一支探测小分队,总共十五架机甲,是我们远程巡逻队的一半。基地有反追踪系统裹着,也没那么容易被定位。” 陆必行说完,走上机甲站。 此时,机甲站台相对安静了不少,他的身影在机甲站暴躁的灯光下非常显眼,影子被拖得极长,覆盖在机甲站的机甲群上,几乎有些骇人。 陆必行朝着机甲站外围摆摆手:“无关人员散开,别挡路。” 以前他带人修多媒体音响、修能源系统的时候,基地的众人都习惯了听他发号施令,此时反射似的退开了。 陆必行转身走上一架机甲,声音依旧从贯穿基地的多媒体里传出来:“今天本来是我最后一次给周六送补给,因为他打算解散自卫队。也就是说,现在海盗虽然只是一支探测小队,但他们面前也只有一帮快要解散的巡逻人员。所以你们还在磨蹭什么,等基地坐标暴露?还是等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话音没落,机甲直接上了加速轨道,仍在机甲站上迷失犹豫的人好像终于找到了头羊,一个接一个地紧接着排队上了机甲,众多小机甲们鱼贯而出。 林静恒冲学生们打了个手势,不紧不慢地领着他们上了重三,上了加速轨道:“湛卢,标记陆必行那架机甲,随时看好他。” “是,”湛卢说,“独眼鹰先生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在距离您十六个标准机身的位置。” 方才被陆必行那么一搅合,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支战队被迫走在了一起,分界线看起来模糊多了。 林静恒把五官六感舒展在精神网里,不远不近地缀着这歪瓜裂枣的战队,无视了周围的学生们,沉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几分钟后,他的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平缓,最后,在一片嘈杂中,他方才一直剧烈波动的心绪勉强平缓下来,林静恒在不动声色中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居然隐约庆幸这群海盗们到来的时机了。 林静恒留灯等陆必行,实在是不得已,三个月之约到期,陆必行在这个基地越陷越深,林静恒必须浇一盆凉水让他清醒清醒。 不料陆先生很不走寻常路,进来不争不辩,先不由分说地塞了他一嘴奶油,又跑题跑到了天际。 林静恒当然知道他被打断的那句话是要说什么,却恨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 幸亏前方有个正在四处放火的凯莱亲王,不然今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这么片刻的功夫,远程通讯的信号已经穿过无数跃迁点,扩散到了域外。 林静恒短暂地收拾了满腔愁绪,扫了一眼,对湛卢说:“远程怎么样?” 湛卢:“信号良好。” “好,替我接通那个自卫队的队长。” “取得周六队长的通讯端权限,正在请求通讯――” 周六连着颓废了好几天,感觉皮囊都被掏空了,此时,突如其来的敌袭打碎了他的醉生梦死,肾上腺素井喷似的冲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周身的汗毛都快要飞出毛孔了,周六眼皮也不敢眨地注视着一动不动的海盗舰队,抹去冷汗,感觉到一股尿意:“再……再确定一下,你们虚拟炮是不是关了,都给我仔细看看,武库打开了没有?” 放假哆哆嗦嗦地捏着他的小兔子骨灰:“老大,你都问第三遍了。” “周六,我紧张。” “我也紧……操,这谁他妈打岔?”一个通讯请求猝不及防地插队进来,周六吓了一哆嗦,下意识地接通后,他才想起不对劲――他们现在不在基地内网里,按理说,此时只能和周围的队友沟通。 可是队友们都在通讯频道里,这又是谁? 周六激灵一下,来不及细想,立刻要切断通讯。 这时,林将军那张万年结着冰霜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我是林静恒。” 周六看清他的一瞬间,情绪差点崩溃,还以为援军到了:“林将军,您可算来了,我……” “我还在基地,”林静恒不紧不慢地打断他,“到你那里,大约还需要三个小时。” 周六膝盖一软。 林静恒:“所以这十五架海盗机甲是你的。” “我……我……”周六脑子里一片空白,语无伦次地说,“我们不可能,再说……他们也许还有援军,我做不到,你知道我们的水平……” 林静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赌一赌。”他凉凉地说,“万一三个小时后我们还能找到你的全尸,说不定会给你举行个太空葬礼。” 周六绝望地看着他,透过通讯屏幕,突然发现了林静恒和往日不同――林静恒平时的形象十分“放荡不羁”,周六带人晨练时,经常看见他早晨踩双拖鞋、刚洗完头发,一边走一边滴水地往机甲站主控室里溜达。而他虽然不爱搭理人,但为人很“正”,“刻薄严肃,一本正经”的“正”,像个教导主任,别人虽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却也不至于恐惧他。 可是这天晚上却全反过来了。 林静恒的衬衫合身得严丝合缝,扣子系到了领口,又一路没入腰带扣,一丝褶皱也没有,短靴一尘不染地箍着裤腿,戴了手套,除了脸,一丝皮肤也不露。可是当他看进林静恒那双眼睛的时候,却从中感觉到了某种疯狂而骇人的意味。他像个浅滩里刚刚苏醒的水怪,懒洋洋地露出成排的獠牙。 “站直了,”林静恒说,“我想知道你们自卫队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周六哆嗦着扶着墙站稳,面红耳赤地“喵”了一声:“尖、尖刀。” 林静恒一点头,评价道:“不错,非常敢想,不过我必须纠正,以诸位的水平,即使在偏远星系里当保安,大概也只配干一干后勤维修工作。” 从尖刀降格成螺丝刀的周六一脸菜色。 “但是螺丝刀也能杀人。”林静恒顿了顿,“记住我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不要跟正规军起任何正面冲突,这个教训我在演习里给了你无数次,可你就是熟视无睹。你们这支战队,人机匹配度的平均值只有59%,在战场上,平均值达不到80%,意味着你们就是任人宰割的韭菜,绝不能担任主力攻击战队。外面这一队海盗是探测小队,可能数值会低一点,但不会低过75%。好在你们双方都是小机甲,注意安全距离,不要让精神网重叠。” 周六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生生把哆嗦个不停的腿肚子掐消停了。 林静恒不点头也不摇头,继续说:“反追踪系统是你们的底牌,远程游击、设伏是你们唯一的机会,知道原始人怎么猎杀大型野生动物吗?” 周六咽了口唾沫:“诱饵和陷阱。” 林静恒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可以,不过记住,你们现在的猎物不是狮子老虎,是鬣狗和毒蛇,要耐心一点,诱饵必须能以假乱真,最好能骗过你们自己,否则反而会落到对方的陷阱里,懂了吗――第一个诱饵,我已经替你们放好了。” 周六:“什……” “老大,他们动了!” “我现在正在和你进行远程通讯,远程通讯会产生很强的能量反应,甚至穿透跃迁点的加密,对方应该已经感应到了,好了,现在切断通讯吧。”林静恒给周六发送了一条密钥,“需要的时候用这条密钥可以紧急联入远程通讯,对谁有什么要说的遗言,我可以代为转达,三个小时后见。” 海盗们显然已经定位到了一个隐藏在反追踪系统里的跃迁点,缓缓往那边逼近,周六脑子一片空白,两秒后,他冲着通讯频道里大吼一声:“别他娘的傻站着,撤出006号跃迁点十公里以上,导弹准备发射!” 薄荷不声不响地旁听完了整场远程通讯,这时,她突然开口说:“林将军,我看到过你在主控室里,用计算机模拟的战役。” 林静恒回头看了她一眼,薄荷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差点泄干净。 林静恒有点意外似的一挑眉:“唔?你居然看懂了?” “当时没有,我查了很多资料,还问了陆老师。”薄荷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颤,“海盗探测兵是伸出的触手,不怕断,他们身上都带着全方位的记录仪,一旦发生武力冲突,记录仪就会记录下交火的全过程,实时传回海盗战队,让他们精确地评估出敌人的战斗力,如果探测小队全军覆没,他们就会根据评估数值,放出第二轮测试用的‘牺牲’。这些人是海盗战队里的底层,或者想往上爬,或者有把柄在海盗手里,只能拼命,因为战斗力近似,就算他们输了,对方也一定是惨胜,一定是最松懈、最脆弱的时候,他们会等来真正的海盗团。” 林静恒低头看着远程通讯网,巨大的通讯网络铺在重三的地上,域外某处,一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小光点有规律地闪烁着。 他毫无诚意地表扬了一句:“你还挺用功的。” 薄荷深吸一口气,纤细的脖颈上露出了战栗的脖筋:“如果你想救他们,应该让陆校长想办法屏蔽对方的信号,然后紧急跃迁过去,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他们。基地的人做不到,林将军你可以。可是你任凭他们磨蹭……所以……能以假乱真,骗过自己的诱饵,其实就是周六他们,对吗?” 林静恒冰冷的视线钉在女孩身上,其他三个学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把薄荷围在中间,像是一群小鸡仔,无助地抱成小团。 说来也奇怪,陆必行在的时候,学生们怕他归怕他,却从不觉得他会伤害他们,好像隔着玻璃罩看一头懒洋洋的狮子。 可是此时,陆校长的机甲和他们相隔两个战队,几个学生回过神来,发现那玻璃罩凭空消失了,而睡醒的狮子正站在几步以外。 60|第60章 林静恒倒是没生气,他觉得很有趣。 他还记得小半年前,这几个小崽子们还都像愚昧无知的小动物一样,满脑子让人哭笑不得的想法,无法无天地在贫瘠的土地上随便地长,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或许会开一朵仓促惨白的花,又或是会在惨白里枯萎湮灭。 没想到,现在居然也学会了动起眼睛和脑子,甚至人五人六地跑到他面前叫起板来。 单就这点教育成果来看,陆校长那野路子的流氓学校可比乌兰学院强多了。 “所以呢?”林静恒有点逗她的意思,故意反问,“你们老师难道没告诉过你,他们之所以能多活三个月,就是因为还有作为诱饵的一点价值?” “可是……”薄荷还想说话,怀特偷偷拽了她一把,挤眉弄眼地冲她连连摇头,女孩咬着嘴唇踟蹰片刻,终于还是甩开他的手,从几个学生中走出来,她说,“谁也没有权利定义另一个人的价值……别拉我,让我说完!” “别拉她,”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胆量还是要有的。” “旧星历基因革命之后,联盟全面禁止了非必要医疗手段的基因改造和人体改造项目,从那以后,人的基因成百上千年来没有变化,在造物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段话可能是从哪本书里摘录出来的,不大口语,有些拗口,薄荷照本宣科得磕磕绊绊,“没有人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林静恒听完一点头:“对,公民的生命和自由神圣不可侵犯,政治非常正确,觉悟赶上湛卢了。” 湛卢的声音在重三里四面八方地响起来:“谢谢您的赞扬。” 林静恒垂下眼睫,似笑非笑地冲她一摊手:“不过小姑娘,虽然‘神圣’不可侵犯,但导弹可以侵犯,量子炮可以侵犯,巴掌大的激光枪、纽扣大的生物芯片、几毫克的剧毒生物碱――都可以,是不是这个道理?” 薄荷:“……” “应不应该,和会不会、能不能,是两个概念。凡事要从‘应该’的角度看,阿瑞斯冯早就该遭天谴了,还用得着我亲自收拾么?”林静恒朝湛卢招招手,墙上的冰柜弹出来,几瓶五颜六色的低酒精苏打水一字排开,“喜欢喝什么自己拿,玩去吧。” 学生们没有任何办法,打动不了林静恒,他们连通风报讯都做不到――从这里联系周六,只能使用远程通讯,远程通讯的核心处理器是湛卢,姑且不说他们拿不到权限,就算有,周六他们可是正在和海盗捉迷藏,稍不留神就会泄露坐标,谁又敢冒险给自卫队发信息? 周六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 他们方才出师不利,本意是想埋伏在跃迁点外,等海盗们一跃迁,立刻来一波远程导弹,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知道策略归知道策略,实际操作归实际操作。 跃迁点附近会有很强的能量波动,因此打过去的量子炮也好、导弹也好,都会产生一定的偏差,但具体偏多少、往哪偏,则要看跃迁点本身的属性和过往机甲的吨位,是要靠经验和手感来调整的……自卫队打牌的经验和手感或许还有点,打导弹就差太远了。 周六刚嚎了一嗓子“准备”,太过紧张的自卫队员们已经人出现了幻听,手一哆嗦,四五枚导弹同时抢跑,迎宾礼花似的擦着跃迁点飞了,边都不靠。 这回可坏了菜,打草惊了大蟒蛇,还暴露了自己的坐标。 这支海盗小队虽然只是探测队,但反应出乎意料的迅捷,立刻分散开,组织起凶猛的追击。 海盗在域外摸爬滚打惯了,别说被人家追上或者挨一炮,就算双方的精神网擦个边,都能在一瞬间让自卫队全体掉线。 周六朝通讯频道大吼一声:“跑!” 林静恒平时开着重三收拾他们,就好比秋风扫落叶――自卫队是落叶。 自卫队员们养成了习惯,每次听见周六这声“跑”,都是一通丧家野狗似的狂奔。 林静恒没事不会把他们拉出来杀着玩,海盗可就说不定了! 与此同时,海盗的探测小队也很吃惊――因为按照常理,大家看起来势均力敌,又都开着机甲,就算其中一方能源告罄,被迫撤退,一般也是一边跑一边轮流断后攻击,有时碰上点子硬的正规军,还会仗着自己精神力高,硬碰上来掠夺精神网权限。 星际海盗身经百战,没见过这样屁滚尿流的撤退姿态,很长了一番见识。 此地重重叠叠的不明能量场好似迷宫,敌军又是这么……不同寻常。 海盗探测小队一瞬间想多了,愣是没敢第一时间追上去,让自卫队成功跃迁,逃出了他们的探测范围。反追踪系统非常精密,很快天/衣无缝地盖住了周六他们的踪迹,双方再次僵持起来。 反追踪系统是有层次的,双方刚开始是摸着瞎你来我往,随即,海盗探测小队高超的解码技术露了端倪,不到一个小时,几乎在不断试探中破解了外圈的航道加密。 周六带着他们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以假乱真”的最高境界――就是本色出演。 一开始,海盗探测队非常谨慎,可是真实水平在那摆着,让人追得抱头鼠窜了几次后,海盗小队发现了这支武装的真实水平,他们追上来的时间越来越快,并且很快从谨慎防守转成攻击,在太空中化成了一张大嘴,想要咬住落单的幼兽。 自卫队只能不断龟缩,周六方才为了掩护一个差点自己掉线的队友,被海盗的量子炮打了个正着,机甲防护罩破损了90%以上,眼下基本是裸/奔状态。他从补给箱里拎出了一瓶低温保存的饮用水,喝了一口,剩下的全浇在了自己的头上,遇冷的血管急剧收缩,他用力甩了甩头:“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反击。” “怎么反击?” “按林将军说的,布置陷阱打伏,”周六想了想,“听我说,按照正常的思维,他们不知掉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是加密的,现在追了我们这么长时间,大概也烦了,一定很想从我们这夺走一架机甲,取得反追踪系统的权限,我的防护罩出了问题,我来当这个掉线的诱饵,你们……” 他话没说完,通讯频道里已经炸开了锅:“那不行,真出事了怎么办?” “你晕过去了谁指挥我们?” “被人攻击精神网,闹不好会死的。” 周六连叫了三次“停”,没打断手下人滔滔不绝的辩论会,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有点明白林静恒为什么那么蛮不讲理了。 有道是“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指挥官太讲理,非得被意见活埋不可。 周六深吸一口气,抬高了调门:“都他妈听我说,没完了吗?” 通讯频道里短暂地消停了。 “那是探测兵,专门干这个的,懂吗?”周六冷冷地说,“时间长了,没有破解不开的系统,现在能借着对方不熟悉地形躲躲藏藏,过一会呢,啊?难道要临阵脱逃吗?临阵脱逃我没意见,问题是往哪跑?离开基地,就凭我们这些人,根本活不过一个月,你们甘心吗?甘心吗!” 他想起那噩梦一样的三个月,天不亮就起来训练,一路磕磕绊绊领着自卫队咬牙坚持,自以为已经拼尽全力,到头来却发现仍是不堪一击,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 周六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吼劈了嗓子。 人有时候好像就是这样,一直“喵喵”地小声说话,声气就一起软下去了,倘若有什么能让他放开喉咙――哪怕是跟人吵一架,也能重新点燃倦怠的精气神。 “反追踪系统是一个迷宫,”周六放缓了语气,调出了反追踪系统的线路图,“看,现在距离对方最近的0014跃迁点附近有一个折射点,我们有反追踪系统权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他们身后。我来当诱饵,对方一定会想方设法剥夺我的精神网,然后会翻阅反追踪系统的信息,这时候他们会疏于防备,你们绕到他们身后,集中火力――只有一次机会,一定要集中火力!能打掉几架是几架,打完不要逗留,立刻走,我说明白了吗?” 一个自卫队员问:“你呢?你防护罩都破了。” “只要在对方抢夺我精神网的时候找准时机主动退出来,就可以不用受伤……这个我成功过好几次了,要不然每天被林将军从精神网往下撸,非得神经衰弱不可。”周六说,“林将军说,探测队的人机匹配度一般在75%左右,我相信他说的,而我最高值也到过75%,到时候万一你们又掉链子,我还有机会重新夺回精神网趁乱溜走,换别人行吗――放假,你人机匹配度多少?” 放假灰头土脸地回答:“现、现在啊?60%。” “最高呢?” 放假发出美声一般的胸腔共鸣,哼唧道:“……61%。” 这些低水平选手大多有着稳定的“优点”,连超常发挥的可能性都没有。 周六喷了口气:“那你还扯鸡/巴淡,到底谁是老大!” 那时自卫队刚刚组建,周六还满身鸡血奔腾,心里有很多想法和很多宏伟蓝图,曾经找陆必行请教过,怎么让更多的人跟着自己。 陆必行考虑了片刻,回答他:“德高、望重、威逼、利诱,这四样里,随便挑一个做到了,都有人愿意跟着你,如果你没资历没专长、狠不下心又没钱,那就只能靠妖言惑众和灌鸡汤了,先把人忽悠来,然后记着,别人是上了你的当才来帮你的,不是来跟你玩‘皇帝大臣过家家’的,有什么事自己先上,别像臭大姐一样躲在后面。” 周六抚过通讯仪器,长长地把胸腔里一口浊气吐干净,他说:“走。” “发现目标。”海盗检测队互相传递着消息。 “追!” 一场夺路而逃开始了。 这一次,自卫队好像没能及时找到跃迁点,在大片的空地里一哄而散,海盗监测队只有十五架机甲,自然不会主动分开,迅速筛选了目标,锁定了周六:“那架机甲防护罩损伤严重,怀疑对方的动力系统也有损伤,行驶速度低于方才平均值,有一定侧弯。” 周六故意关了几个推动器,只用单边的推动器来回翻转着跑,“瘸着腿”开到了最大速度。 不到五分钟,单边的动力系统已经过热,机舱内噪音越来越大,机甲无数次弹出检修要求,周六余光扫过反追踪系统,发现自卫队笨拙的队员们正在向约定好的方向跑,这次二货们居然没晕头,方向对了! 双方的距离不断缩短,海盗战队突然一分为二,同时,一枚导弹瞄准了周六。 真正经历过匮乏和生死之战的驾驶员都知道,机甲上每一枚导弹都是稀缺的,必须要用在刀刃上,因此往往只要开炮,就很致命。 周六的瘸腿机甲眼看要被打成一堆碎片,他大叫一声,用尽了全力改道,震颤从精神网传到了他的耳膜,导弹与他擦肩而过,巨大的惯性下,周六方向打得太过,让机甲在空中转了一个夸张的偏角,这一耽搁,两队海盗左右包抄上来。 周六看了一眼自己的人机匹配度,此时有75%,正是他的最佳状态。 刚一靠近,海盗们的精神网就碾了过来,人机端口立刻遭到入侵。 周六自以为已经习惯了掉线,此时才知道,原来战场上掉线又和演习不同,演习时,他往往是眼前突然一黑,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进了重三的精神网范围就被林将军刷下去了,感觉像走夜路的时候被人打了一闷棍。 但是此时,海盗们的精神力大概比他强不到哪去,他们掠夺精神网的时候是群体攻击,而且有组织,连续不断! 周六疲于奔命似的挡了一波又一波,好像无数个人拿着榔头在他头上来回敲打,生生把他的匹配度从75%,敲到了55%。 周六快要把牙龈要出血来,反追踪系统上,他看见队友们正在靠近约定的位置,可是还不够。 他的人机匹配度不断下降,54%、53%……在精神网不断遭到攻击的同时,他还要艰难地保持着机甲的平衡,躲避对方追击,蓦地,机甲整个往一边歪了过去,他的精神力已经不足以完全控制机甲了,而人机匹配度跳到了危险的51%上。 周六大叫一声,自主断开了精神网,与此同时,精神网权限被对方接管,二十九架自卫队小机甲凭空出现在海盗小队身后。 参差不齐的导弹水波似的奔涌而来,掀向了海盗小队,他们像是被水波掀开的小船,周六堪堪夺回了精神网权限,没急着撤退,先打开武库导弹,导弹在短距离内呼啸而去,正中一架海盗机甲机身,它离线风筝似的被甩了出去,紧接着炸了个灰飞烟灭。 “中了!”周六眼白充血,咆哮起来,“中了!” 然而手潮的自卫队并没能抓住这一次机会,把整个海盗小队一网打尽,接近一多半的导弹是无效攻击,剩下的五架海盗机甲竟还有战斗力,而他们竟没有像想象中一样落荒而逃,而是立刻开始了反击。 通讯频道被大量的核爆炸搅扰得“呲啦”作响,所有人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原计划远程包抄的自卫队跑过了头,与幸存的海盗迎头撞上,一时间,导弹和量子炮四处乱飞,打到最后,谁也看不清谁,什么战略和战术都灰飞烟灭,就剩下近战肉搏。 以前从未开过炮的自卫队员,就这样一瞬间被拖进了血与火的深渊,在杀人和被杀中习惯了机甲武库。 一枚导弹迎头撞过来,周六已经来不及躲,下意识地开启防护罩……已经破损的防护罩没反应! 机甲精神网里,可以看见导弹的形状,周六睁大了眼睛,心想:“完了。” 和机甲一起粉身碎骨是什么体验,超出了周六的想象,他的大脑里一片茫然的空白。 这时,一架小机甲凭空冲了出来,当当正正地挡住了那枚冲向他的导弹,周六瞳孔猛地一缩,防护罩发出刺眼的光,继而和机身的一部分一起融化,机甲尾部的武库凹陷了进去,一点刺眼的光像地平线上的朝阳,先是一点,随后骤然刺破苍穹――那小机甲的武器库自爆了。 在强光中化为乌有。 机身巨震,开炮的海盗同样被爆炸冲击得摇摇欲坠,周六甚至没看清是哪位兄弟,他瞠目欲裂,不管不顾地朝着海盗追了上去,连发三枚导弹:“我杀了你们!” 茫茫宇宙,渺小的人类舍生忘死,激烈的爱憎几乎能一口吞下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也不过是黑暗中几簇小小的火光而已。 凯莱亲王――阿瑞斯冯像看电影一样,冷眼旁观着这场战斗。 这个“疯子”的代名词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上蹿下跳,他那被大片特殊金属代替的脸表达不出多复杂的表情,看上去总是带着几分木然,声音沙哑,语速甚至有点缓慢:“这里为什么会有能量乱流,分析清楚了吗?” “殿下,怀疑这是个事先设伏的区域,有非常强大的反追踪功能。” “非常强大?”阿瑞斯冯双手十指穿插在一起,扭曲畸形的人类手指夹在粗细均匀的金属手指之间,异常诡异,“非常强大的反追踪系统,没有屏蔽功能吗?为什么我们还能看现场直播?” 旁边的手下弯着腰不敢起来。 “多么熟悉的风格,多么熟悉的陷阱。”阿瑞斯冯站起来,轻轻地扳着手下的肩,让他直起腰来,“我们可能找到谋杀源异人的凶手了。” 61|第61章 手下惊骇地看着他。 阿瑞斯冯逗小猫似的在他下巴上勾了勾,金属和皮肤摩擦出诡异的声音,问:“怎么,想不明白?” 这位全宇宙最丧心病狂的海盗头子不直播炸星球的时候,连走路也很慢,脚步有些蹒跚,一摇一摆的,手上总要扶着点什么,可能是假肢没什么安全感。 假如盖住他那张可怕的脸,单看背影,他几乎像个上了点年纪的慈祥大伯。 “源异人这些年让我惯坏了,是有点狂,但他狂得一直很有分寸,”阿瑞斯冯一下一下地用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是死亡沙漠,为什么?死亡沙漠地形复杂,非常危险,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去那迎战未知的对手,就算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至少也会给我传个信,对不对?可是他没有,说明在他眼里,对方不算对手。” 手下回头看了一眼和探测小队殊死搏斗的小机甲群,难以置信地问:“就像这样?” 自卫队损失惨重,片刻功夫,已经有三四架机甲死无全尸。 扮猪吃老虎的事时有发生,可没听说过扮猪被老虎吃的。 如果这是装的,那装得未免也太逼真了——难不成这些机甲都是无人驾驶吗? 阿瑞斯冯没理会,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那么大一支战队,还有重甲,为什么会被一网打尽,渣都不剩?如果对方没有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那么源异人他们很可能先被人暗算,对方引爆了核导弹库……或是跃迁点一类的超级能量源,但即使是跃迁点爆炸,也不大可能把整个机甲战队全部扫清,可是我们没有收到任何警报和求救信息——也就是说,源异人他们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还选择继续追击。源异人不傻啊,这只能说明对方看起来柔弱得超乎想象,很可能就是这么一支小猫两三只的小机甲战队。”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快步走进来:“阿瑞斯殿下,我听说您的手下找到了一支武装……” “心黑手狠,你知道我想起谁了吗?这些年我们到联盟拜访,领教过很多次。”阿瑞斯冯好像没看见来人,仍然不紧不慢地对自己的手下说,“林静恒死后,他的白银十卫不是各奔东西了吗?这些人到现在都没动静,说不定就有那么几个沦落到第八星系了。” 闯进来的人听了这话,脚步戛然而止,如临大敌起来:“你说什么?白银十卫!” 来人是个瘦高的男子,模样介于中青年之间,穿着打扮与太空机甲格格不入——此人长发及腰,用一根缎带绑成一束,穿了一身蕾丝花边的直领对襟长袍,底下是紧身的绑腿马裤,这身衣服来历大得很,据说是古地球时代,华丽巴洛克风格与神秘东方汉服风格的有机结合,只有考据最严谨的复古派才穿得出来。 复古复成这样的,在别处不多见,但是在“反乌托邦协会”里要多少有多少,反乌会崇尚自然、崇尚复古,为了亲近自然,把自己打扮成一棵红豆杉的也大有人在。 “晚上好,鲁瓦先知。”阿瑞斯冯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冲对方一欠身,纠正道,“我认为这不大像白银十卫中的一支,应该只是几个人,联盟自毁长城之后,白银十卫曾经哗变过一次,虽然很快又蛰伏妥协,但联盟虚伪惯了,未必不会秋后算账,五年过去,昔日的精英战队被发配边远地区,流落到各地也很正常,您觉得呢?” 阿瑞斯冯到了域外以后,就投奔了反乌会,反乌会里“信仰”领导一切,每一支武装都会配一个反乌会里资历高的“先知”,负责日常监督和洗脑工作,以防那些怀抱导弹的星际海盗沉溺当代武器,忘了自己反科技的伟大使命。 这位“巴洛克汉服”爱好者,就是凯莱亲王卫队里的洗脑总司令。 “先知”听完,面色凝重,仔细想了想,他点头说:“对,您说得有道理,我们已经入境这么长时间了,如果真是白银十卫中的一支,大概整个第八星系都会被他们掀起来,不会这样藏头露尾的——阿瑞斯殿下,您打算怎么办?” 凯莱亲王一扬眉,方才还慈祥着的脸上露出了血气:“当然是炸飞了他们。” 先知一滞,想起这老疯子连炸三颗星球的倒霉事,他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连忙说:“不行,上面非常在意下落不明的白银十卫,如果你的推断准确,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获得信息的机会,必须留活口!” 阿瑞斯冯舔了一下嘴唇,没吭声。 先知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跟这货谈“大局”是对牛弹琴,他像个生怕疯狗咬坏了兽皮的猎人,不由分说地一摆手:“你给我留在这,这事不用你插手,我去带人会会他们!” 阿瑞斯冯不笑了,冷冷地看向先知:“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抢你的功劳,我们是一体的,”先知语气一软,诚恳地拍了拍凯莱亲王的肩膀,“之前你要报仇,组织觉得你手段太激烈,是我替你扛下了压力,因为我理解你,现在你也理解我一下,行不行?万一错失重要信息,我没法交代,兄弟!” 阿瑞斯冯和他对视片刻,眼神稍有软化,不情不愿地用拳背和他碰了一下:“兄弟。” 先知微笑起来,神神叨叨地说:“为了生命和自然。” 阿瑞斯冯面色阴郁,吧唧着嘴跟着他说:“……生命和自然。” 先知糊弄完他,急急忙忙地转身就走,去点自己的兵,唯恐慢了一步,到手的白银十卫就这么飞了。 听见先知带了自己的战队离港,阿瑞斯冯“不甘心”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问旁边的手下:“我听说这帮搞邪教的傻逼整天聚在一起冥想,其实就是聚众嗑药?” 手下在他耳边说:“对,据说能帮助他们集中精神,回归真理。” “怪不得,脑子都嗑成海绵了。”阿瑞斯冯低低地笑了一声,“既然‘牺牲’自愿就位了,那就让他们来钓一条大鱼,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我们来收网。” 陆必行收到福柯的通讯请求,才回过神来。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旧的一年就这样兵荒马乱的过去了,透过精神网,他看见重三不远不近地缀着他,那巨大的重甲分外显眼,对于旁边环绕的小机甲来说,重三几乎像一座可以避风的小星球了。 陆必行确定林肯定听出了他当时要说什么,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当他说了一半的话被警报打断,林按住他,玩味起来,那人的表情多少有些强作镇定的意思,里面似乎还含着一点惊慌失措。 惊慌失措……这又是什么反应? 陆必行曾经坚定地相信林静恒暗恋自己,但也许是前路太凶险,也许是鸡汤都变着法地灌给了别人,他有点被掏空了,突然不确定起来。 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念头死而复生,陆必行想:“我到底是不是自作多情了?这就有点尴尬了。” 陆必行用力揉了一把脸,好像想把脸上的尴尬搓下去,接收了通讯请求:“哎,我在。” 福柯的脸跳到他的通讯屏幕上,女人还没过两百岁,看起来不苍老,但也没有青春感了,保鲜的皮囊并不能抵挡住光阴流逝,她有一双长满了皱纹的瞳孔。 “您没有安排基地里的居民转移,”福柯说,“是相信我们能挡得住这波海盗吗?” “我很想回答你‘是’,”陆必行冲她苦笑了一下,“可是说了你也不信吧?” “大姐都这把年纪了,跟我就实在点吧,别用糊弄周六他们那些小青年的话搪塞我,”福柯弯了一下眼角,露出一点平缓的笑纹,然而这点吝啬的笑容随即消失,她说,“基地人口小一千万,太多了,我算了算,我们没有星舰,所有机甲、还有那堆破破烂烂的商船加在一起,能运走四分之一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海盗恐怕不会给我们来回跑的机会,所以剩下的大多数人肯定会被丢下,对吧?” 陆必行叹了口气,年轻人专注梦想和挣扎的时候,也就只有这样的老江湖会不动声色地数家底了:“福柯大姐,你估算得很准。” 福柯问:“所以您干脆没提,是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 “不。”陆必行摇摇头。 这时,他突然不像那个“陆老师”了,“陆老师”把为人师表做得淋漓尽致,永远乐观开朗,永远捧着一锅鸡汤,随时准备对每个“后进生”喷洒圣光,忽悠他们“老师相信你有潜力走上人生巅峰”。 这时的陆必行客观得甚至有一点冷漠,他沉默片刻,开口说:“海盗来得太快,这时候编谎话也来不及圆了,只要有一个人意识到你说的问题,基地就完了,没有人控制得住局面,不用等星际海盗,他们自己就能毁灭自己……斯班赛也应该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那些商船都扔在那,连日常维护都没有,他早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斯潘塞是个聪明人,有时候太聪明了……先不说他。”福柯正色下来,“我觉得星际海盗不可能只有一波,探路的折了,后续立刻会有大部队来,我跑过很多次域外黑市,对他们有一点了解。陆老师,我们这些人对上星际海盗,基本就是送菜,也是死路一条。陆老师,您替我们做出了选择,那能不能告诉我们,等一会到了前线,应该怎么保命?” 陆必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大姐,你和黄鼠狼商量好了吗?” 他话音刚落,通讯频道里,黄鼠狼就接了进来:“陆老师,反追踪系统是你一手建的,没有人比你再熟悉,我们都听你的。” 陆必行顿了顿:“无条件服从?” 在危机之下被迫联手的黄鼠狼和福柯对视一眼,同时点了头。 “我需要你们到时候听林将军调配,”陆必行说,“不管他的命令合理不合理,不要质疑他,最快速度执行,他不见得能让你们每个人都保住命,但他会最大限度地降低死亡率。” 黄鼠狼迟疑了一下,搓了搓手:“这个……陆老师,这话我说得可能不大合适,但林将军……大将军嘛,沃托的权贵,他实在……实在不像是会在乎我们死活的人……” “他和你们一起出来,就是把你们当成他的士兵。”陆必行淡淡地说,“不管他本人是热情是冷漠还是反社会,但一个不在乎士兵伤亡率的人,或许能成为敢死队长,不大可能做到联盟上将,更谈不上什么战绩,我认为这个思路还是很符合逻辑的,对不对?” 黄鼠狼和福柯一瞬间就被他的客观说服了。 “但伤亡率归伤亡率,对于诸位来说,机毁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人亡,导弹无眼,要小心。”陆必行拉开航线图,“前方的跃迁点是最后一个跃迁点,准备好了吗?” 距离基地十个航行日外,最后一架海盗机甲被击落了。 周六躲闪不及,被飞掠而过的机甲碎片冲击了个正着,机甲外壁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动,他茫然地戳在机舱核心处,听机甲没完没了地用机械音报送损坏程度。 “自卫队……”周六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自卫队按着机甲号码全体报数。” 这种报数方式是正规部队常用的,陆必行只教过一次,还没有实际用过——如果前面一位没有人应答,后面的人就等十秒……然后替他说。 “自卫队一号机,我是周六,防护罩破损,动力系统损毁率60%,导弹已经空了,支撑粒子炮的能量不足。” 他说完,没有人接话,通讯频道里一片寂静。 周六意识到了什么,心口狠狠一抽。 那十秒钟被拉了无限长。 好像一辈子都过去了。 通讯频道里才传来轻微的噪音,一个自卫队员磕磕绊绊地开了口:“自卫队三号机,侥幸只有擦伤,导弹还有两枚……我代……我代‘二号机’报数,二号机,你还在吗?” 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报数的自卫队不熟悉规则,依然抱着微末的期望,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二号机无人应答,自卫队员只好哑着嗓子继续说下去:“二号机已被击落,战友放假……下落不明。” 他们没有伟大的伊甸园技术,每一个和机甲一起粉身碎骨的人,都只能得到一个“下落不明”的结论。 “六号机代五号机报数……” “十一号机代十号机报数……” 自卫队三十人,一场战役后,折损机甲十二架,缩水将近一半,而活着的人悬在群星中,并没有时间痛不欲生。 周六:“给基地联络站发信,就说海盗小队已被击溃,我们保……” “周六!”一个自卫队员突然打断他,“看反追踪系统的监控,快看!” 周六蓦地回头,小小的屏幕上,一群代表机甲的光点正密密麻麻地往他们这里涌,很快占满了屏幕的一角――没完没了,不见头尾。 当他们跋山涉水、筋疲力竭地跪在命运脚下时,命运却并没有给他们好脸色看。 大规模的海盗正规军到底是来了。 自卫队的通讯频道里一片鸦雀无声。 有那么片刻,周六想起自己以前的豪言壮语――宁可战斗而死,也不苟且偷生――他觉得恍如隔世。 “奇怪,”他莫名其妙地问自己,“我怎么会那么想呢?” 然后周六清了清嗓子:“自卫队还剩机甲十八架,其中仍有战斗力的八架,导弹总共还剩十一枚,粒子炮口还有四个可用,照我们之前的打法,只够开一回合的炮……粮没绝,弹快尽了,现在躲进反追踪系统打游击没有意义,我们要么迎战,要么撤退。” 前锋海盗机甲的影子已经能看见形状了。 “但我还是……”周六声音有些颤,停顿了一个非常漫长的省略号,他接着说,“我还是觉得不甘心,我还想再试试,像个人一样活几秒。反追踪系统最外层加密被破解后,对方才能继续往里走,自卫队既然是最先锋,他们至少也要先过了我,才能继续往里开,你们说呢?” 说到这,周六一咬牙,不等队员们回答,兀自继续:“一号机武器库和防护罩都已经无法使用,我会做你们的盾,目前离我们最近的跃迁点是0023口,加密还没被破解,打完最后一发导弹的可以从那边撤,其他人……其他人自便。” 周六说着,越众而出,椭圆的小机甲浑身斑驳,只有一侧的动力推动器闪烁着,像黑暗里的火光,逆着风,死也不肯熄灭。 紧接着,一架同样破铜烂铁似的机甲跟上了他,然后是第二架、第三架…… 五分钟内,十架已经打空武器库的机甲无一落下,全都跟着他出列。 周六百感交集,至此,已经再无话可说,他把坐标方向群发到所有队友机甲上,出发了。 海盗们推进极快,刚开始只是反监控系统上的小光点,随后监控上露出了机甲的影子,海盗机甲战队没到,山呼海啸似的能量反应已经朝他们压了过来。 再后来,导弹的远程瞄准镜里已经能看见对方的机身。 这一队海盗里没有小机甲,先锋也是中型的战斗机甲,几架重甲在中军压轴。 遥遥相对时,自卫队里所有人的机甲上都响起了被导弹锁定的警报。 周六陡然加速,飞蛾似的朝着对方扑了过去——当他们被炸成碎片时,会遮蔽对方的视线,产生大量的能量扰动,干扰对方的反导系统,身后十一发导弹和仅剩的四门粒子炮可以一次性打出,哪怕只能击落一架海盗机甲…… 这事说来有点可笑,因为自古只有天材地宝旁,才有死守的猛兽。 基地这么个养耗子的阴沟,也会有人拼死护卫吗? 有什么意义吗? 对方陡然开了火。 周六把五官六感顺着精神网无限绵延出去,感觉到了葬身之地的浩瀚。 突然,机甲的警报声停了。 周六茫然地想:“我被击中了吗?” 然而他睁开眼,却发现刺眼的光在眼前炸开,一波突如其来的导弹与海盗相撞,堪堪把致命的导弹潮挡在了他们跟前不远处。 随即,无数小机甲撑开了一个巨大的防护罩,像他们一起抵御高能粒子流那次一样,把爆炸的余波和碎片挡在了外围。 与此同时,通讯频道里传来林静恒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巡逻队损毁率过高,从0023口撤回。” 周六的眼圈一下红了。 重三加速快得惊人,巡逻队还没来得及听从命令撤回,湛卢的精神网已经扫到了对方前锋的边,海盗前锋的精神网像麦子一样倒伏了一片,林静恒并不停留,不等他们的备用驾驶员试图夺回精神网就自动撤出,飞快推进的海盗先锋不可避免地一滞,而与此同时,基地武装开了火。 虽然基地的导弹命中率低,但幸亏对方目标大,而且被林静恒定了一下,这一波导弹炸得姹紫嫣红。 与此同时,重三里收到来自敌人的通讯请求。 湛卢:“先生,海盗希望与您……” 林静恒截口打断他:“不陪聊,撤!” 基地参差不齐的武装队伍撤退起来永远比进攻像样,林静恒一声令下,众人在反追踪系统的掩护下集体失踪,像钻进了大海的鱼群。 反乌会的先知愤怒地一捶桌子:“扫描方才检测队已经解码的跃迁点,挨个炸,暴力推了他们这个藏头露尾的小玩意!” “那个谁……”林静恒说,“礼拜三还是礼拜五的,把你的精神网权限给我。” 被强行工作日的周六不敢争辩,连忙让出权限,唯恐林将军使用暴力手段。 自卫队一号机方才和海盗探测小队交战的路径立刻出现在了重三上。 林静恒目光一扫:“准备跃迁0078端口,都把导弹关了,使用粒子炮。” 海盗战队推土机似的向他们已知的跃迁点挺近,随着先知一声令下,数十枚导弹涌向那个跃迁点,巨大的能量在周围几乎引起了连锁反应,一部分反追踪系统航道瞬间暴露。 然而与此同时,接着爆炸,基地武装突然绕路到海盗侧翼,从一个加密的跃迁点里冒出来,二话不说开了火。 数百门高能粒子炮组成了一波高能粒子流,与核导弹不同,粒子炮受能量扰动的影响小得多,即使是一帮棒槌也能打得准。 海盗侧翼仿佛被狂风卷过的残花败柳,瞬间被掀翻了一片。 而他们来不及反应,偷袭者再次沉入反追踪系统。 这才是游击。 基地武装的通讯频道里,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的瘪三们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方才那两次振奋人心的有效攻击。 谁知下一刻,众人的机甲上就传来被导弹锁定的警报。 林静恒冷冷地说:“通讯用语规范没学过?谁再发出多余的声音,我就把谁打下来。” 通讯频道落针可闻。 陆必行一捂脸,心里破罐子破摔地想:“尴尬就尴尬了吧!” 反正走到了这一步,不管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不是他自作多情,他都已经不想放手了。 62|第62章 “游击战能打成这样,是重甲里的指挥官厉害。”阿瑞斯冯轻轻地眯起眼,“你看那个‘生命和自然’,满嘴环保,其实怕死怕得要命,身边配的先锋队,平均人机匹配度在八十分以上,反乌会的精锐都被他们瓜分了,从来有恃无恐,一照面就让人卷了,对方精神力得强到什么程度?就是可惜,手底下是一帮乌合之众。” 跟在阿瑞斯冯身边这位,其实本来是个护士,负责照顾他那拼装身体的,战战兢兢地跟着个杀人狂病人混久了,莫名其妙地成了名义上的“将军”,“将军”做个保姆绰绰有余,打打杀杀的事就不明白了,听完仍然十分不明所以。 “这都看不明白吗?蠢货。”阿瑞斯冯叹了口气,骂了一句,脸上却没有太多愠色,因为他是喜欢蠢货的,也喜欢握得住把柄的人,身边人的聪明在他看来是很危险的东西,和顶在头上的激光枪差不多,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对这些平时懂事,又有点反应不过来的笨人,倒是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解释说,“粒子炮的攻击力比导弹差太远,如果方才是导弹群掀过去,至少可以打掉那废物一个侧翼,对方神出鬼没,打法老练,一般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猜是因为那个废物蛮力到处乱炸,而这种规模的爆炸会干扰导弹轨道……这个厉害指挥官手下,大概都是刚会开机甲的货色,不会校准,只能拿粒子炮凑数。” 机甲的防护罩是能扛住一定程度的粒子炮的,遭了两拨粒子炮的偷袭,“先知”的海盗战队确实乱了阵脚,但不至于伤筋动骨。所有被击落的机甲,都是重三趁乱发的导弹。 “先知”虽然被凯莱亲王当枪使了,但那是因为他对着疯子轻敌,没有真傻到底,几个照面之后,他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先知”狞笑一声,猛地一跺脚:“给我调阅白银十卫近二十年的数据,做偏好分析!” 最高等的重甲,通常都会斥巨资构建机甲的机甲核,连反乌托邦协会也不能免俗。 先知嘴上把当代技术视为洪水猛兽,把人工智能视为精神毒品,但实际上也会经常“以身饲虎”――为了解放全人类,伟大的先知不惜亲自沾染这些大毒瘤。 反乌会的人工智能数据库受到严格监管,几乎没有自主学习的权限和能力,其实只能算一台功能有限的超级电脑,专门打仗用的。超级电脑没有聊天功能,当然也没有湛卢那上车拉的废话,干净利落地执行了命令,要是让林将军看见了,准得要羡慕得把湛卢卖了破烂。 没有废话的人工智能迅速将反乌会骚扰联盟、又被白银十卫痛揍的战役数据导出,不到十秒,超级电脑就完成了偏好分析,然后它自动对照周围地形,把导弹射程内所有区域切分,标上了百分数――根据历史数据,人工智能总结了白银十卫的战斗风格,把基地武装方才跃迁后可能躲藏的区域按照概率高低标出来了! “先知”目光一扫,迅速做出决断,挑出了概率最高的三个区域,将手下火力一分为三,无差别暴力释放导弹,同时狞笑一声:“释放通讯信号干扰!” 基地武装这边的通讯频道里立刻“哔”一声惊叫,哑了嗓子。 一般来说,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是不怕这一手的,通讯信号中断不影响什么――精神网的视野远远超过人肉眼,连着精神网的时候,驾驶员是能看清周围战友与指挥官的,指挥官只要一动,其他人能自动领会他的意图,有无声的默契。 可是仓促凑在一起的基地武装能有什么默契?连通讯频道里不能侃大山都是在林将军的铁血下刚学会的。 这柔弱的羊群刚刚还威风得很,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威武雄壮”的感觉,就迎来了当头痛击,通讯信号突然中断,基地武装的老少流氓们顿时傻了眼,就地成了一帮找不着妈的小婴儿。 与此同时,汹涌的导弹眼看就向他们藏身之处涌来。 按照概率分析、针对整个区域的盲目打击并不准确,对方是摸瞎撞大运。 如果是林静恒自己在这,根本就不会理会,然而方才失去通讯的基地武装可没有这份定力,本来就正在六神无主,一看导弹密密麻麻地扑过来,顿时慌了神,以为反追踪系统歇菜了。 烂泥扶不上墙的基地武装乱了套,吓得一动不动的算是好的,有一些“反应快”的,听不见指挥就开始瞎跑乱窜,当场暴露坐标,被导弹兜头打了个正着,原本严严实实的队伍顷刻间撕裂了一条口子。 四个学生紧张地盯着重三里的立体实况屏幕,先是集体抽了一口气,抽完,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打游戏的时候损失了几分,是真刀真枪的导弹炸碎了机甲,一些跟他们一起来的人再也回不去了! 一想到这,心跳得就简直站不住。 林静恒却不知是镇定惯了,还是并不把这些废物的死活放在心上,脸上看不出一点异色,回手用重三上的远程系统发了一道信号,透过最近的跃迁点,直接定点发送到了陆必行的机甲上。 穿透跃迁点的远程信号立刻暴露在海盗的眼皮底下,但他们炮口还没转过来,林静恒就直接紧急跃迁,四个学生差点被保护气体拍扁在角落,重三幽灵似的降临在海盗中间。 与此同时,接到远程信号的陆必行根本没去解码内容,立刻建立联系,把远程密钥发到所有加密与未加密的跃迁点上,随即飞快地对接了反追踪系统,反追踪系统是他一手建立的,他熟悉得就像自己家。 陆必行像一只蜘蛛,转眼把重三上的远程信号“黏”在了反追踪系统上,凝成了一张大网,然后将自己的机甲当成了信号中转站,通过所有小机甲的反追踪系统权限,凭空捏了一个不怕干扰的“通讯频道”。 通讯接通的一瞬间,林静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跃迁004,蠢货!” 蠢货们听了他的声音,简直要喜极而泣,想都不想就服从了命令――然后险些集体和海盗机甲群来个贴面舞会。 林静恒:“导弹!” 吓傻了的基地武装“嗷嗷”乱叫,一边乱七八糟地打出导弹,一边吓得哭爹喊娘,什么污言秽语都有。 海盗们没料到这群乌合之众的通讯这么快就修复好了,注意力还在突然撞过来的重三身上,没反应过来,尖叫的导弹已经结结实实地炸进了机甲群众。 与此同时,重三扫荡了周围十几架机甲的精神网,巨大的防护罩几乎给机身镀了一层银色,所有的粒子炮口开到最大,对方已经发出的导弹受到干扰,与他擦肩而过。 林静恒目光一扫,感觉这群无组织无纪律的基地武装们都是草履虫,恐怕听不懂太复杂的指令,“掩护夹击敌人队尾”的命令出来,这帮找不着北的二百五非得给他发生太空车祸不可,于是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极简略地说:“男的0045跃迁点,女的0031,走!” 这个简单易懂,傻子听完都会“对号入座”。 原本混在一起的基地武装忙而有序地凭空分成两队,彼此交杂,但丝毫不乱,跟受到磁场牵引的游鱼似的,奔着两个方向而去,最快的速度穿过跃迁点,乍一看,这阵仗简直唬人,好像千锤百炼过的仪仗队。 先知吃了一惊,心想:“装的?上当了?” 林静恒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指挥这种部队,感觉自己像个公共厕所门口的收费指路员,仗着重甲防护罩厚,他内火很旺地直接向距离他最近的海盗机甲撞了过去,与此同时,三枚导弹追着他的尾巴而至,林静恒稳准狠地释放了一枚高能粒子炮,机身猛地弹了出去,跟导弹擦着边,再次紧急跃迁! 追着他的导弹随即而至,没头没脑地撞进了跃迁点。 周围的海盗们吓得魂飞魄散,全都四散奔逃,唯恐被跃迁点爆炸裹进去,互相撞成了一团。 先知怒不可遏:“跑什么?不知道跃迁点爆炸的能量阈值很高吗?一枚导弹算什么?给我追!” 海盗们一看,方才被打了一导弹的跃迁点果然沉默如常,立刻就要追击。 而就在他们准备跟着大数据分析的指引,穿过跃迁点追击基地武装的时候,所有人的通讯频道里突然短路似的“呲啦”一声,再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跃迁点轰然炸开,先锋的海盗战队像是雷火下的麦田,转眼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一支机甲武装从0045跃迁点突然冒出来,冲着海盗尾翼一阵狂轰滥炸,海盗们紧急撑起防护罩,正要还击,突然有另一队机甲武装从视觉死角上冒出来,从后面扔了一堆导弹,一片人仰马翻过后,游击队伍再次沉入反追踪系统的迷宫里。 先知的海盗战队本来雄赳赳、气昂昂,转眼成了一只斗败的公鸡,羽毛乱飞,好不狼狈。 陆必行顿了顿:“你在跃迁点里装了什么?定/时炸/弹吗?” “一个引爆系统,降低了跃迁点的爆炸的能量阈值。”林静恒顿了顿,又补充说,“一部分跃迁点有。预计会成为前线的地方,主场一方常见的处理。” 陆必行顺口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怎么没看见?” 林静恒没吭声,别人不敢说话,通讯频道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陆必行光速明白了――就是躲他的那几天。 林将军真是分秒必争,东躲西藏居然没耽误正事,一场战役做足了准备。 陆必行赶紧干咳一声,自动充当起他的随军工程师:“……他们方才释放干扰信号后选了三个方向释放导弹,不可能是随机的,应该是套用了某种概率分析模型,准确率很高。跃迁点爆炸产生的能量波动影响很大,如果对方的数据处理这么好用,反追踪系统非常容易暴露,不能再这么打了。” 对面的“先知”跟他心有灵犀,跃迁点爆炸的一瞬间,它指挥舰上的超级电脑立刻收集到了庞杂的数据,几乎描绘出了反追踪系统的轮廓。 而与此同时,它对照白银十卫的战斗风格,估算出了可能带埋伏的一系列跃迁点! 海盗战队机动性极强地长驱直入。 “反乌会”动起手来,客观又科学,一切靠数据说话。 当年联盟最精锐的白银十卫,却是一帮跟着老大屏蔽伊甸园的野蛮人。 世界上的事,大概就是这么物极必反。 林静恒瞄了一眼浩瀚、绵延至域外的远程通讯图。 “知道了,”他说着,两条不同的撤退路线成型,林静恒伸手一捏,分别发到了方才被他一分为二的两队机甲上,“分头撤,动作快,五秒之内撤不走的等死。” 与此同时,海盗们很快发现了基地武装的异状:“先知,对方正在撤退!” “解析撤退路径!” “先知”的超级电脑上,无数历史与实时的数据交叠,花了不到五秒,就估算出了大致的两条撤退路径,与真正的路径居然八/九不离十。 “白银十卫……”先知眼睛都红了,“释放跃迁干扰!” 只要能预先判断对方跃迁的落脚点,就能释放干扰,让跃迁线路改道,这是凯莱亲王卫队的拿手好戏之一。 然而海盗的反应虽然迅速,但基地武装在林静恒的恐吓之下,完全没有一点小胜利后的风度,逃起命来忘乎所以,五秒之内,除了个别动作慢的,大部分队伍已经跑没影了! 海盗的跃迁干扰只扣住了少数动作慢的,立刻试图夺取对方的精神网进行捕捉,然而海盗们的精神网刚刚探出触角,几个前锋的驾驶员就被精神网震晕过去了,林静恒早就夺走了几个“后进生”的精神网权限,极强横的精神力顺着小机甲的精神网反扑过来,海盗前锋瞬间沦陷,继而直接启动了自爆程序! 借这个空档,重三龙卷风似的卷走了被扣住的几架小机甲,消失在了跃迁点能量场里。 林静恒说五秒,五秒之后海盗果然追来了,陆必行立刻明白了什么,对方有林静恒……不,或许是白银要塞联盟军的行为模式分析,而林静恒非但心知肚明,还有意顺着他们的想法表演,不断让对方对自己的数据分析和猜测深信不疑! “看着那么冷淡,原来都是骗人的,”陆必行叹为观止地想,“怎么这么狡猾?” “将军,”他一本正经地在通讯屏道里提示说,“反追踪系统的核心设备在001跃迁点里,再靠近001,你的远程通讯会暴露基地的方向。” 林静恒似乎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就是要暴露基地的方向。 陆必行心领神会:“明白。” 独眼鹰:“等等,明白什么了,林静恒,你靠不靠得住?” “先知”一排粒子炮轰了出去,把自爆的机甲碎片扫荡开,怒不可遏:“废物,重甲开路!” 重甲即使被夺走精神网,也不可能在瞬间启动自爆程序,这个时间差足够让其他驾驶员夺回精神网了。那些硕大无比机甲群像传说中的战车一样,碾了上去,双方你来我往,基地武装灵蛇一般,到处乱钻,却无论如何也甩不脱追兵。 而追兵步步紧逼,却又每次都是险伶伶地差一点,像被胡萝卜吊着的驴。一追一逃中,双方几次交火,各有损伤,打得先知心浮气躁,恨不能把机甲上总是慢半拍的超级电脑砸了,反科技的信仰越发虔诚。 阿瑞斯冯看到这里,旁观者清,知道反乌会的先知变成了兔子,正在一蹦一跳地往人家的陷阱里发足狂奔,简直要抚膺长叹:“厉害,真是厉害――咱们的‘牺牲’看来是要肉包子打狗――告诉兄弟们整队,准备跟我去打一场硬仗。” 此时,基地武装已经非常接近反追踪系统的核心区域了。 步步紧追的海盗们很快察觉到了反追踪系统的力不从心。 来自基地方向的能量波动立刻暴露在了海盗眼前。 两个方向的能量波动让先知先是一愣,随后猛地一拍手:“我就说他们为什么会准备这么复杂的系统,闹了半天是为了掩护别的东西!” 此时才反应过来的福柯失声在通讯频道里说:“糟了!” 基地武装顿时慌了神,当场忘了战场上指挥官令行禁止的规矩,下意识地调转方向,追了出去。 奇异的,林静恒没有阻止。 先知的超级电脑早就感觉到了敌人的异动:“找到他们反追踪系统的核心了!” 无组织无纪律的基地武装就像一盆滚下山的散沙,根本追不上训练有素的海盗舰队,被人一波量子炮就卷了回来,先知带着海盗战队冲向了一个加密的跃迁点001。 基地武装慌了――穿过001,反追踪系统就完全失效了! 他们的“诚实”反应给海盗战队指明了方向,先知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一马当先地靠近001跃迁点,同时启动了跃迁,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001跃迁点――反追踪系统的核心所在,突然自爆。 先知连哼都没哼一声,主力战队全都淹没在巨大的能量中,像一堆被打碎的花瓶。 整个反追踪作为一个巨大的终极陷阱,和海盗战队一起七零八落、荡然无存,能量乱流之后是诡异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独眼鹰才低喃了一句:“……我操。” 林静恒收回防护罩,冷冷地吩咐:“整队,准备回航。” 残余的基地武装木然地汇聚在一起,找不着北地跟在他身边。 突然,周六在通讯频道里难以置信地问:“我们这是……赢了?” 他这一句话,仿佛让众人忘了通讯频道里不能乱说话的禁令。 “我们赢了?” “我们打跑了海盗!” “天哪!” 有人欢呼,有人低低地哭了起来,通讯频道里一片七嘴八舌。 林静恒仍然是罕见地没发脾气。 陆必行却始终没有关闭防护罩,不断地扫描周围。 阿瑞斯冯远远地望向散乱的基地武装:“啊,他们已经开始庆祝胜利了。” 63|第63章 太过激烈的大战过后,人们一般会经历几个过程,先是“茫然不知所在”,随后是“喜极而泣”,再过上一会,想起痛失战友,再一看满目疮痍,精神用尽了,才到了“悲从中来”的阶段。 基地的瘪三们“喜极而泣”的过程没过完,没来得及悲,事情就又出了变故。 “诸位……”陆必行在通讯频道里说了一句,可是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他皱起眉,直接把扫描到的能量波动图发到了通讯频道里,又被淹没了。 陆必行:“喂!” 想要这些瘪三们军纪整肃,大概只有导弹能出点力。 陆必行是个文明人,没有扯着嗓子嚷的习惯,也没有一言不合就拿导弹瞄准队友的脾气,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冲着通讯频道来了一句:“都让一让,先让我求个婚!” 这一句话终于有了回音,独眼鹰用更大的嗓门震天动地地喊了回来:“陆必行你个小兔崽子你活腻了吗!” 通讯频道里的噪音终于被这父子俩联手荡平了。 “谢了老爸,”陆必行正色下来,把方才的能量波动图重新发了一遍,“001跃迁点炸毁的高能粒子流已经过去了,附近不该有这么剧烈的能量反应,诸位,还没完呢,都警惕一点。” 众人做好了收听一段桃色新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打开的是军事新闻频道,蒙了片刻,窃窃私语好像起于青萍之末的狂风,“嗡”一声在通讯频道里炸开了。 周六哑着嗓子呵斥了道:“都闭嘴!先别说话!” 福柯也“嘘”了一声,安抚住自己的人:“陆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黄鼠狼不安地问了一句:“林将军呢?” 林静恒没动静,他嫌烦,早静音了通讯频道,凭空一抬杯子,他对湛卢没开头没结尾地说:“一盎司。” 湛卢这时候很懂他的意思,酒柜的门自动弹开,给他倒了一口烈酒。 林静恒嘴上说要回航,却一反之前干净利落,自己一动不动,对那些磨磨蹭蹭的瘪三也没什么意见,一口刮嘴唇的烈酒压在舌头底下,他的目光没离开远程通讯系统图,沉静的侧脸像是在等一场战争的头狼。 黄静姝觑着他的表情一激灵:“将……” 林静恒竖起一根手指,打住她的话音。 与此同时,通讯频道里那一千只鸭子渐次哑了,林静恒重新打开通讯频道,听见最后一个不知哪来的二愣子纳闷地反问了一句:“怎么都不说话了?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这时,已经不用陆必行现场讲解怎么看异常的能量波动图,只要没从精神网上掉线的,全看见了―― 黑洞洞的宇宙中,好像此处都藏着影影绰绰的怪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冒出来,无穷无尽似的,让人吊着一口气,来回欣喜若狂,来回绝望。 在他们不远处,比方才更张牙舞爪的机甲群缓缓露出头来,暗色的机身上,凯莱亲王卫队的标志像噩梦的图腾――然而这一次,对方是一水的重甲。 这是一支超时空重甲的机械战队。 像围困白银要塞的机械战队。 像玫瑰之心埋葬了两颗联盟将星的机械战队。 像把凯莱星、北京β星和白鹭星付之一炬的机械战队。 损兵折将的基地武装们,兵不成兵、队不成队地围在重三周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像等待瓢泼大雨的蚂蚁群。 而他们赖以生存的窝――反追踪系统,已经给上一个对手殉了葬。 怀特哆哆嗦嗦地喘了一口气,气如游丝地问林静恒:“将、将军,您怎么还在喝酒?” 林静恒把压在舌头下的酒咽了下去,回头看了四个学生一眼,觉得他们年轻而无畏,也觉得自己四肢有些发冷。 他不是怕死,也不是怕输,只是有点不想和凯莱亲王聊天。 歌舞升平的世界正在塌陷,而他在这个小破基地里闭目塞听三个多月,一方面每天都火烧火燎地想知道外面的战况,另一方面又有点怕听见。因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联盟落到这个地步,他本人是撇不开关系的――“有意”是坏得丧心病狂,“无意”是蠢得感天动地而已,哪个都强不到哪去。 可是又不能不聊,因为白银第九卫这帮废物点心可能是吃多了,跑得比爬还慢,林将军一根光杆,扛着一帮绊脚的废铜烂铁,实在没法把节奏控制得很精准,只能借此拖延时间。 一个通讯请求发到了重三上,继而又通过远程系统,公放到了通讯频道里。 林静恒吐出一口浓烈的酒气,接通了。 阿瑞斯冯那张令人刻骨铭心的老脸立刻清晰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独眼鹰的炮口差点走火。 四个学生当然记得这个轰炸了北京β星的疯子,薄荷一把捂住嘴,斗鸡攥紧了拳头,几乎分不清眼前的是虚影还是真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当场就要双目充血地冲上去――被林静恒一手按住肩膀,轻飘飘地推到一边。 阿瑞斯冯如果有祖坟,大概已经被人挖成地铁中转站了,不大在乎别人骂他,熟视无睹地接收了一堆深仇大恨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在林静恒身上,瞳孔明显地一缩,盯着林静恒仔细端详片刻,阿瑞斯冯动了动金属嘴角:“看来我是有资格和您说几句话了,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这一任的凯莱亲王,我叫阿瑞斯冯,请问这位很眼熟的先生,怎么称呼?” 林静恒要笑不笑地反问:“你看我像谁?” 林静恒掌管白银要塞的时候,曾经身兼数职――他是想要争取军事自治权的七大星系政府的心头大患,是联盟高层一部分人的心头大患,是三大星际海盗团伙的心头大患。他的照片被无数人钉在飞镖盘上,每天被扎出成千上万个窟窿。 阿瑞斯冯当然不可能不认得这张脸,但他也同样不认为,这张脸下面的人是林静恒。 凯莱亲王木着脸,一只眼角仅剩的人皮搭错了神经似的,一蹦一跳地抽了起来:“我要是没记错,你们联盟的肖像权法里应该规定吧,人工整容成其他人、特别是名人的脸,是违法的。” 林静恒顺着他的话一笑,口无遮拦地说:“官不究民不举的事,林静恒又不能从衣冠冢里爬出来告我,大不了我把他的讣告多循环几次。凯莱亲王殿下,我带着一帮兄弟们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苟且偷生,哪得罪你了?” 阿瑞斯冯说:“你是白银十卫的人。” 林静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嗤笑。 “脸可以变,身份可以伪造,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生死关头的战斗偏好分析不会出错。”阿瑞斯冯低声说,“你的水平,至少是少将以上,你是白银第几卫的?” 林静恒不耐烦地一挑眉:“凯莱亲王殿下,白银要塞都让你们炸成渣了,哪还有白银十卫?你想干什么?” 基地所有人屏息凝神地看着林静恒和凯莱亲王装神弄鬼,大概头一次听见林上将说这么多话。 阿瑞斯冯颇为有风度地回答:“白银要塞不是我炸的,也不是反乌会炸的,我只管第八星系的事,在第八星系,从恒星到行星,从尸体到残骸,全都是我的,在我眼皮底下,不允许有地下航道和未知跃迁点的存在。” 林静恒居然还好像和他讲上道理了一样,听完沉吟片刻,脸上也没什么怒色,点了点头:“所以你是要我们的地下航道图。” “要。第八星系是我的后院,谁也不希望后院里蛇洞鼠洞一堆,”阿瑞斯冯不客气地说,“前一阵,我有个手下被我派出去探路,带走了一支机甲战队,结果去了就没回来,人和机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死亡沙漠里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过。” 林静恒做了什么不会满世界宣传,因此除了独眼鹰和陆必行他们,大部分人听得一头雾水,却都感觉到凯莱亲王这句话一落地,方才闲聊似的气氛陡然就紧张了。 林静恒抬起头看着阿瑞斯冯,答非所问:“你的意思是,人是我杀的,队伍是我埋的,所以找我来寻仇――证据呢?” 阿瑞斯冯一摊手,他那铜皮铁骨的双肩并不能灵活地做出“耸肩”的动作,看着像个不大灵光的人偶:“源异人跟了我一百多年,当年从凯莱一直护送我到域外,这些年虽然毛病越来越多,脾气越来越变态,但我都没舍得动过他,我身边忠诚的人不多,经受过考验的人更少。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死亡沙漠,我很心疼。” 一个要证据,一个说“心疼”,通讯频道里旁听的基地瘪三们觉得信号可能又不好了,漏听了几句似的,对话根本接不上。 林静恒却动了动手指,把一条信息发到了通讯频道。 “防护罩打开,准备紧急跃迁。” 反追踪系统灰飞烟灭了,但跃迁点毕竟还没被炸完。 基地的人大气也不敢出,方才关上的防护罩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防护罩受损的,则被其他人保护在中间。 可是瘪三军团们动作太磨蹭,还不等他们准备好,凯莱亲王就说:“证据我没有,但是我既然这么心疼,当然要找人撒撒火气,谁让你正好在这,正好看起来最可疑呢?导弹的炮口可没说有证据才能发射。”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排重甲竟然招呼也不打地发了一排导弹! 林静恒听湛卢说起阿瑞斯冯的生平,当时说此人就像海盗版的自己,其实也并不算完全的妄自菲薄――林将军本人亲自炸了陆信的跃迁点,炸得怒火丛生,所以一定要宰了源异人出气;凯莱亲王自己派出去办事的人半路死了,死得他心肝肉疼,所以谁在附近谁倒霉,一概拉出去撒火。 基地的瘪三兵们附近没有跃迁点,只能紧急跃迁。紧急跃迁本来绝不是这种初级选手能扛住的,可是眼看导弹迎面打来的一瞬间,瘪三们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潜力,大部分人居然成功跑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机甲保护气体的滋味,被噎了个要死要活。 原本鹌鹑似的挤在一起的队伍分散得七零八落,像一把打散的豌豆,跳得到处都是。 林静恒则直接跃迁到了跃迁点0051附近,这个跃迁点距离被炸毁的001端口很近,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断开与基地的远程连接,此时,通往基地的地下航道真真切切地暴露在阿瑞斯冯眼皮底下。 他看起来就像是想从地下航道撤退。 阿瑞斯冯目光一凝。 不去管那些鸟兽散的基地瘪三,直奔林静恒。 林静恒掉头转入地下航道,基地方向的异常能量波动潮水似的来而复返,好像是穿过无数跃迁点的远程通讯系统带来的能量外溢,又好像是藏着一只悄然吐息的凶兽。 阿瑞斯冯骤然反应过来:“停下,不要追他!” 然而已经太晚了。 海盗中的先锋跑得太快,追着林静恒穿过了0051跃迁点,林静恒突然转身对准追兵,用强火力阻挡住对方的脚步,同时目光一瞥通讯频道里所有人的位置,挑了个最近的:“独眼鹰,引爆0051。” 陆必行蓦地回头。 独眼鹰“哈哈”一笑,才不管引爆0051会不会把林静恒也卷进去,他开的是小机甲,在炮火喧天中正好在一个死角上,冲0051跃迁点连打了三枚导弹后一个紧急跃迁跑了。 0051跃迁点附近的海盗重甲在重三密不透风的狙击中,根本来不及躲闪,跃迁点轰然炸开,就在那一瞬间,跃迁点附近惊慌的驾驶员集体失去了意识,精神网权限同时被夺走,猛地调转炮口,朝自己的部队一口气连发数十枚导弹。 导弹飞出,膨胀的跃迁点一口吞下了十几架海盗重甲,林静恒赶在爆炸能量冲撞过来之前紧急跃迁,冲进了凯莱亲王卫队! 同一种陷阱,把反乌会先知坑了个底朝天之后,又险些炸飞自己小半个战队,阿瑞斯冯被这个类比深深地伤了自尊,怒不可遏:“截住他!” 一瞬间,无数展开的精神网压向湛卢,像一群扑食的虎狼,此起彼伏地想要剥夺他的精神网,连机甲中的乘客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刚被保护气体从紧急跃迁中解放出来的学生们头晕耳鸣,抱着头蹲成一排,无数导弹、粒子炮瞄准了重三,又和他擦肩而过,机甲机舱里警报声、警报灯闪得人心跳得要炸开。 陆必行:“跟我来!” 跑得到处都是的基地瘪三们总算听见一个声音,迅速集结在他身后,像在台风中逆流而上的小小鱼群,冲向凯莱亲王卫队队尾,不等队尾重甲反应过来狙击他们,陆必行突然朝一个半暴露的跃迁点打出了一枚导弹。 凯莱亲王卫队实在怕了这群一言不合就炸跃迁点的破坏分子,距离跃迁点最近的海盗们反应很大地蹿了出去,队尾顿时乱了,林静恒的重三趁着这个空档,利刃似的劈开了海盗战队,在一片人仰马翻中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陆必行跟着导弹没入跃迁点,身后的小机甲群像游鱼一样跟着他鱼贯而入,黄鼠狼大笑:“陆老师,骗人的吗?” “惭愧,”陆必行说,“手无寸铁,只能靠坑蒙拐骗。” 他嘴上说了惭愧,其实一点也不惭愧,带着小机甲群,在没来得及被翻出来的加密跃迁点中来回穿梭,被追得紧了就朝跃迁点开火,第一次开火的假动作把海盗们吓得躲开了,第二次开火效果就开始不佳,第三假动作,这就成了“狼来了”的故事。 凯莱亲王卫队释放了跃迁干扰,随后一排粒子炮提前堵住了他们的路,无数防护罩灰飞烟灭,陆必行仿佛听见了小机甲防护罩不堪重负的声音,下一刻,被导弹锁定的警报传来,他已经来不及躲了。 这时,湛卢的精神网突然笼罩过来,像一个无形的保护罩,围住他们的海盗们精神网骤然遭到攻击,在看不见的人机对接端口你死我活地对撞起来,一圈的海盗仿佛都被施了定身法。 “天……”不知是谁忘了林将军的忌讳,在通讯频道里感叹了一声,“当年被他从精神网上扫下来,不冤啊。” “走回航的地下通道……”林静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通讯频道里传来,“快点!” 小机甲群从缝隙里钻了出去,涌向地下航道。 周六:“可是基地……” “别管,”陆必行打断他,“听他的。” 阿瑞斯冯怒极反笑:“整了张一模一样的脸,还真以为你是林静恒吗?” 林静恒一把抓住了一根舒缓剂的注射器。 就在这时,阿瑞斯冯和陆必行同时收到了警报―― 异常能量从基地的地下航道方向涌过来! 黄鼠狼愣愣地问:“陆老师,这还是骗人的吗?” 阿瑞斯冯冷笑:“同一个招数用太多遍了吧,你们黔驴技穷了吗?” 这开玩笑似的异常能量波动“造假”造得非常不走心,速度极快,好像一支扑面而来的超时空机械战队。 然而偌大一个八星系,哪来那么多机械战队? 陆必行却突然大喊一声:“躲开!” 基地瘪三团们倏地跟着他一分为二,随即,晃眼的强光穿透了所有人的精神网,在凯莱亲王卫队的中军腹部直接开了一条口子! 一队行军速度极快的重甲战队从天而降。 白银第九卫。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氮气中毒产生了幻觉。 三十架重甲像一把歹毒的匕首,把凯莱亲王卫队剜了个心,直接截断成两截,两排导弹像分海的法器,卷向两边。猛烈的轰炸中,阿瑞斯冯的机甲上重力系统几乎失灵,他猛地站起来:“白银……”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请求发了过来,手下人手一哆嗦接通立了,林静恒那张飞镖靶广告海报似的脸落在他面前。 刚以一己之力扛了几乎整支海盗战队精神力的男人鬓角还有冷汗,脸色异常苍白,他拍了拍手,把不小心捏碎的舒缓剂注射器残渣甩开:“那我也补一个自我介绍吧,冯殿下,我是正版的,没有侵犯谁的肖像权,玫瑰之心借你们域外海盗的手脱身,还没当面道过谢呢。” 64|第64章 可惜整个八星系的通讯断了,现场又没有靠谱的战地记者,不然如果能采访到凯莱亲王家族最后的亡国之君,传奇的阿瑞斯冯大概能占一个月的头条。 咬牙吐血、惨胜海盗探测小队的巡逻队是诱饵,精致的反追踪系统是诱饵。 难道故意暴露的地下航道、假模假样的能量波动就不是诱饵吗?反乌会的先知不就是这么交代的吗? 怎么上一轮的诱饵下一轮又奇幻地成了真呢? 这里面真真假假,阿瑞斯冯百思不得其解,活着的时候没明白,死到最后也没明白。 真的有联盟正规军潜伏在八星系吗? 如果是这样,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连炸三个星球不闻不问? 还是说,这是一场从三个月前、源异人失踪开始,就针对他的捕杀? 最重要的是,林静恒怎么可能没死? 反乌会的“环保先知”提倡大家都去原始森林里睡树屋,自己打起仗来却要靠大数据分析。 海盗头子凯莱亲王离经叛道,与联盟不共戴天,却至死都不相信联盟的伊甸园系统也会出错。 这个文明空前的时代是这么的光怪陆离,以至于其中的人影影绰绰,看着都没了人样。 白银第九卫从天而降,阿瑞斯冯难以置信,他手下的马屁军团更是大惊失色――凯莱亲王偏好选人用人偏好智障的劣势终于暴露出来,但他已经没机会亡羊补牢了。 马屁军团被白银九冲散,乱成了一锅粥,林静恒不给他们喘息的余地,直接以亡命徒似的姿态闯进海盗包围圈,三秒钟就锁定了凯莱亲王本人的机甲,白银九与他配合度极高,兵分三路合拢包围,将海盗战队割得七零八落,同时,左右两枚导弹炸开了阿瑞斯冯的护卫队。 林静恒精准无比地瞄准了阿瑞斯冯的重甲武器库,导弹撕裂了真空。 阿瑞斯冯狗急跳墙、紧急跃迁,林静恒却好像事先知道他要跳到哪个跃迁点,一枚导弹随后追至,几乎跟阿瑞斯冯同时抵达,这好巧不巧,恰恰是一个事先被做过手脚的跃迁点,顿时被导弹引爆,喷薄而出的能量顷刻间把这个噩梦化身的男人卷了进去。 与三个星球、亿万怨魂一起,烟消火散。 世界上不是只有海盗的人工智能会做行为模式分析。 阿瑞斯冯一死,海盗战队的灵魂就没了,尽管他们的兵力倍于白银九,也只不过就是个行尸走肉似的“傻大个”,溃不成军,随后抱头鼠窜。 整场战役结束得比暴风雨还让人目不暇接――在白银九赶尽杀绝的打法下,幸存的海盗崩溃了,全体自己卸载武器库,主动跳下精神网,缴械投降。 陆必行这时瞥了一眼表,从白银九亮相到清理战场,一共是十分零二十一秒。 他长长地呼出口气,心想,原来这就是白银十卫……被联盟亲手推倒的长城。 下一刻,一个信号接进了通讯频道,白银九在众人面前亮了相。 可能是因为白银十卫五年前就已经退出了联盟,五年来和林静恒一样,没少放飞自我,白银九卫队长从形象上看……实在不像个军人。 卫队长虽然穿着军装,但竟梳了马尾――联盟正规军,不论军种、人种、性别,除非是文职人员,否则一概不许留长发。而此人不光是长发,两鬓还有栗色的长发掉出来,打着卷垂在胸口上,造型感十足,一看就不是天然长的。卫队长身量高挑,站姿异常挺拔,眉目虽然轮廓很深,却莫名有点少女感,仔细一看还化了妆,像个穿了军装拍艺术写真的女模特。 随后,只见“女模特”后脚跟轻轻一碰,敬了个堪比仪仗队的标准军礼:“白银第九卫卫队长,伊丽莎白卡拉图兰向您报道。” 基地的乡巴佬们没见过这么洋气的女将军,大气也不敢出,傻愣愣地看着她。 白银九比他的预期来得慢,林静恒本来已经有点来火,一看她这个德行,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先是招招手,从医疗室里调出几架医疗舱,把方才跟着他好生受了一番颠簸的学生们都塞进去擦鼻血治疗脑震荡,随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撩起目光,冷森森地刮了女军官一眼,关闭了陆必行临时用他的远程信号搭建的通讯频道,把闲杂人等的目光都隔离在外。这才不阴不阳地开了口:“图兰卫队长,是我信号发错了,还是你解读有误?没记错的话,我是让你速来前线,没让你速来相亲吧?” 第九卫队长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要完,后背的筋抻得更直了。 偏偏这时候,湛卢还好死不死地给她上了个眼药――湛卢愉快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图兰卫队长,您今天看起来非常美丽动人。” 林静恒:“是啊,半路还有时间烫个头,我耽误你出道了吧?” 图兰抻着后背的筋,低着头,霜打茄子似的小声说:“这不都是……为了隐蔽,为了能更好地收集各种信息。” “哦,那是我老糊涂了,”林静恒说,“我还以为白银第九卫是前锋突击队呢,原来你们现在改行做间谍特勤了。” 图兰:“……” 林静恒冷下脸:“为什么迟到?” “这批机甲原来是第六星系非法私藏的,我想办法弄来了用,都是快报废的旧型号,看着还行,性能真跟不上,动力也不行,开太快能耗撑不住,”图兰背检查似的低声说,“怕到了前线没补给,捉襟见肘。我们跟白银三分开了,根本找不着靠谱的工程师,没办法啊将军。” 这倒是可以接受的客观条件,林静恒面色稍微一缓。 就听见图兰又很老实地补充了一句:“磨……磨刀不误砍柴工么,反正将军英明神武,我估摸了一下战况,我们迟到一会,您也扛得住。” 林静恒差点让她气笑了:“这么说,我要是扛不住就好了,正好兵荒马乱,你们也自由了,是不是?” 图兰哆嗦一下,感觉自己这身没人皮恐怕要被扒下来擦地,不敢吭声了。 当年沃托的咽喉――白银要塞,给人的印象向来是军容整肃、令行禁止。 但那其实都是乌兰学院的功劳。 白银要塞九成以上的成员,都是乌兰学院的精英毕业生,这些人家境优越、教养良好、素质也很高,拉出去转一圈,是联盟军委明晃晃的门面。 然而混迹其中真正的白银十卫,卖相其实是很不怎么样的。 前锋无法无天、特勤不择手段、军工部门恃才傲物,每年都会为了经费和预算上军委总部耍流氓,主力部队则除林静恒外,谁的账也不买,只要放出去,和其他军区、行政机构必然起冲突。他们像一条歪瓜裂枣的恶犬,不给生肉吃,还没准随时憋着要反噬主人。 林静恒:“回航。” 他们回到基地的时候,能量塔已经转了回来,天光大亮了。 跨年的除夕夜,就在硝烟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基地屁大的一个机甲收发站,放一台重三已经是紧巴巴的,万万装不下三十台重甲,重甲们只好卫星似的飘在基地大气层外,围着基地公转。 图兰把每架重甲上值班人员分为三组,八小时一换班,负责上天看守机甲,等待着其他人落了地。 走路带风的白银第九卫和基地的歪瓜裂枣们互相好奇,都感觉对方是某种动物园里看不见的珍奇物种,有林静恒坐镇,谁也没敢找事。 图兰冲一个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男人抛了个媚眼,小跑着追上林静恒。 她长得非常高级,然而人不可貌相,本人竟是个喋喋不休的碎嘴子。 说来也奇怪,林静恒从小到大,身边连真人再人工智能,全体都是碎嘴子,日子过得相当水深火热。 图兰一边跑一边说:“将军,我那些机甲老停在天上不是办法,马上就没电了,武器库也瘪得快挤不出奶来了,方才那些海盗们要是再有点尿性,说不定我们导弹都不够打……幸亏他们怂……您这基地不错啊,有吃有喝有小电影,军火怎么样?见面分……” 林静恒凉凉地扫了她一眼。 图兰讪笑一声,壮着胆子手指一捏:“分一点点给人家嘛。” 林静恒脚步一顿,转头上下打量她一番,好像看见了一瓶人形的辣椒水,冷酷地说:“给你二十分钟休整,把头发剪了,把你这个人妖样子洗掉再来找我说话,滚蛋。” 图兰:“……” 天上掉下来一个漂亮大姑娘,还是林静恒的旧部,陆必行一直没吭声,秉承着科学客观,他在旁边默默观察,以便知己知彼。 很久以前,叶芙根尼娅和林静恒的那点破事传得沸沸扬扬,把林静恒传得像个没有人味的太/监,陆必行一直以为是人们为了戏剧色彩夸张了,但在全程目睹了林将军是怎样对待漂亮大姑娘后,他觉得传闻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确实有可信之处。 “看来这是个没有人解出来的方程式啊。”以诺贝尔奖和联盟自由贡献奖为目标的当代科学家无所畏惧地琢磨着。 然后他适时地插了句嘴:“停靠问题还有能源问题,可以交给我。” 图兰一扭头看见他,眼睛突然一亮,随后自然眯了起来,主动冲他伸了手:“怎么称呼?” “我叫陆必行,”陆必行风度翩翩地和她握了手,“我现在算是临时的随军工程师,对吧,将军?” 林静恒现在见他如见债主,短促地点了一下头,没吭声。 “随军工程师?”图兰盯着他的脸,色令智昏,没注意他们老大不同寻常的脸色,非常不要脸地捏住陆必行的手,不让他撤,“这么帅的随军工程师,将军从哪挖来的?我早就说应该让白银三那帮怪胎们玩蛋去……” “伊丽莎白,图兰。”林静恒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 图兰一激灵,再也顾不上美色,下意识地立正了:“是。” 林静恒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刚才说什么?” “让我滚,遵命。”图兰脚跟一碰,转向白银九卫队,“全体蛋――向后转,跟我滚!” 福柯连忙跟上,帮忙找地方安置他们。 林静恒转身进了机甲主控室。 日历还是去年的,然而一夜之后,这基地却已经变了样。 从主控室里居高临下看去,那些崭新的小机甲被战火淬炼过一次,长出了斑驳的铠甲,维修机器人忙得团团转,它们按号码排列在机甲站里,中间有了空档,那些空出来的地方,就像联盟议会后面的碑林一样,有来无回了。 很多基地居民围在机甲站外,眼巴巴地等着,有的看见亲朋好友回来了,就在门口痛哭,有的没回来,还不死心,走进机甲站,要把基地武装挨个扒拉一遍,依然找不着,就失魂落魄地徘徊不去。 至于更多的……鳏寡孤独,活着没人等,死了没人问,则又是另一种常态了。 林静恒双手撑在窗棂上,片刻后,他把头深深地低下,下巴几乎要点到胸口,闭上眼睛,缓缓地把那口气吐了出去。 图兰还没有跟他正式汇报,然而只言片语地交代了一下机甲来路,已经让他有不祥的预感了。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林静恒脸上的焦躁神色瞬间隐去,恢复成了不悲不喜的模样,一转身……差点撞在陆必行身上。 对了,还有这位的官司。 林静恒猛地往后一躲,他不知道陆必行吃错什么药了,由于正在心乱如麻,所以很快打定了主意――如果陆必行接着头天晚上的话茬胡说八道,就让他滚出去。 于是他虽然没有出言不逊,一条眼眉却挑出了骂街的弧度:“什么事?” 陆必行抱着胳膊靠在窗边,沉声说:“谢谢你。” 林静恒:“……” 准备好的“滚出去”好像不大适合接这个语境,只好在舌尖上转了一圈,自己咽了。 “那时候还是捞了他们一把,”陆必行说,“你早知道白银第九卫会来,大可以等他们一起,不用管那些人死活,像我们一开始说的那样。” 林静恒头也不抬地绕开他:“源异人死了,你当阿瑞斯冯那么好骗?” 陆必行:“等等,我听薄荷他们说,你又用了舒缓剂!” 林静恒懒得回答,像忽略湛卢一样忽略了他。 陆必行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挡住他:“舒缓剂后遗症很难捱的,疼不疼?” “疼不疼”、“累不累”之类的话,对于林静恒来说,有些过于亲近、过于私人了。他上一次听到类似的问题,还是做孩子的时候,因此这些话听起来,就好像是陆必行在口无遮拦地和他讨论小时候撒尿和泥的事,让他浑身别扭,非常不知道该怎么接。 “别在这跟我废话,”林静恒耐心告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陆必行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局促,倒退着拦在他面前,左摇右晃,就是不让他过去,一点也不怕林静恒气急败坏――反正林静恒在他面前最大的气急败坏就是个“滚”,连粗话都少,完全没有杀伤力。至于别人到了林将军面前都是一副鹌鹑样,陆必行理智上表达理解和同情,并不能感同身受。 “将军,你怎么跟躲流氓似的,我又没有动手动脚。”陆必行说完,忽然福至心灵,搞了个突然袭击,猝不及防地朝林静恒甩出一句话,“昨天晚上告白告了一半,被讨厌的海盗打断了,今天想和你多说几句,你又不愿意理我。难不成让我牵肠挂肚地去给你调修机甲站吗?” 林静恒:“……” 刚整理完仪容,跑进主控室的图兰队长:“……” 陆必行余光瞥见她,并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反而觉得图兰队长脸上被雷劈的神色非常有趣――当年科学界里往自己身上注射病毒、扛着风筝捕捉雷电的先贤们给了他永无止境的勇气、执着与人来疯。 陆必行趁林静恒一脸空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要是想追求你,你会一枪打死我吗?” 65|第65章 第九卫队长――图兰将军,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我的妈,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这是什么时运?” 她掉头就跑,可惜来时“哒哒”的军靴已经把她暴露了,林静恒断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图兰七上八下地贴着墙根站好,想了想,又转过去,保持了面壁思过的动作,非礼勿视。 陆必行好整以暇地缩回爪,仿佛扑面而来的杀气遇见他,都绕了个弯,化为两丝小清风,拍了拍他的袖子。 如果他这时候像平时一样搔首弄姿,或许林静恒还能痛快地把他打出去。 可那青年人站得直直的,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他看,瞳孔是透亮而且真诚的――太透亮了,近乎有些无邪的成分,像个孩子……这些搞科研的人,眼巴巴地盯着一个期待许久的运算结果时,目光都像孩子。 而他靠得有点近,林静恒能闻到青年人热烘烘的气息,透着勃勃的生命力。 林静恒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沉默了三秒,他小心地挪了半步,躲开了这股令人心悸的生命力,用了十分的克制和冷静,婉拒说:“我很感谢,但没这个想法,你父亲也不喜欢你和我交往太密切,不用做无用功了,先出去吧。” 被迫旁听的图兰一瞬间怀疑自己是认错了老大,想找个基因锁检查一下了。 陆必行眨眨眼睛,一点也不在意,可能是鸡汤熬多了洒不完,他张口就是一段能写进厕所读物的扯淡:“喜欢一朵花,不见得非得看见花开,喜欢一个人,不见得非得有结果,追求爱与美的过程怎么能叫无用功呢?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过程,你不觉得吗?” 林静恒不觉得,而且无言以对,全天份的好言好语用尽,他现了原形:“吃饱了撑的,滚出去!” 他没有拔/枪,这种程度也不算发火,倒像是猛兽小心翼翼地缩着爪子,用肉垫轻轻地拍了他一下,陆必行被拍得心花怒放,见好就收,一边往外走,一边热情洋溢地和图兰打了个招呼:“卫队长你好,头发剪得很有艺术感。机甲有什么需要维护的,随时来找我。” 图兰用瞻仰烈士的眼神目送着他的远去的背影。 林静恒感觉手腕一圈仿佛被人用烙铁烫过,热度经久不散,方才满腔愁绪全让陆必行给搅合散了,哭笑不得,又有点说不出的异样。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僵着脸色冲图兰一招手,示意她滚过来。 图兰奉命整理仪容,不敢让他久等,匆匆洗了把脸,把攒了好几年长的长发一刀切了,齐耳悬着,露出了脖子,唯独额角鬓边的两绺卷发没舍得动,依然在那垂着,企图蒙混过关。 林静恒扫了她一眼,觉得她这个形象毫无审美,像个被电卷了触须的天牛虫。“跟我说说,联盟现在怎么样?” “将军,”图兰听了这句问话,忽然敛去了嬉皮笑脸,在他面前站定,“现在已经没有联盟了。” 她语气平平淡淡,落在人耳朵里,却有种炸雷似的惊心动魄。 图兰问:“我从哪说起?” 林静恒顿了顿:“白银要塞。” 图兰略微仰了一下头,随后,用一种与她碎嘴子风格不符的寡淡语气说:“今年……去年六月底,半夜,没有任何预兆,白银要塞的能量系统突然崩溃,防御关闭,无法重启,上千架超时空重甲在这种情况下侵入大气层内,没有亮明身份,也没有示警,直接狂轰滥炸,白银要塞损失惨重。” 白银要塞,无数精英,乌兰学院百代积累,林静恒数十年经营…… 图兰修正了一下措辞:“不,应该说,差不多是全军覆没。” 尽管林静恒觉得自己一直是利用白银要塞,除了白银十卫之外,没拿别人当过自己人,听完这几句话,压不住的血气仍在疯狂地往他头顶冲。 “什么原因?”林静恒压低声音问,“网监是死的?巡逻队呢?瞎了吗?” “白银要塞的能量系统是被人从内网入侵的,有人在湛卢机身上植入了一枚芯片,湛卢无法启动,所以他们两个月才会例行检查一次,权限很高,被他们忽略了。至于巡逻队――白银要塞走得走、辞得辞,李上将一个空降的酒囊饭袋,剩下的也不服他管,他不甘寂寞,就自作主张用了一批人造人,那天的巡逻队正好是人造人卫队,同样被黑了。” 这里面乱七八糟的猫腻,林静恒一听就明白。 机甲和机甲核的人工智能是军委的产业,但人造人――虽然原理都一样,只是简化版、能量产的人工智能――却由于利润丰厚,被伊甸园管委会巧取豪夺,成了管委会的特批产品。 人造人替换人类军队,这里面涉及多大的产值、多少利润?多少人的利益卷在里面?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天文数字。李上将既然狗屁不是,怎么上位白银要塞的?又为什么一上任就在白银要塞推行人造人战队? 显然,这完全是军委和管委会博弈的结果。 可是没想到,他们窝里掐,却掐出了这么大的祸根。 林静恒沉声问:“这是你的推测,依据呢?” “没有,不是我猜的,是李上将自己说的。” “李还活着?”林静恒有点吃惊。 他居然还有脸活着! “李上将的亲卫团吃的‘小灶’,用的能量系统和白银要塞不是同一套,拼死护着他突围,整一个白银要塞,只有他老人家和几个亲卫跑出来了。”图兰一耸肩,“不过没活到现在,他在逃往‘天使城’的半路上被人劫住暗杀了。” 林静恒倏地一皱眉:“是你干的,还是白银十?” 白银十也是突击队,但更倾向于暗杀潜伏,是支星际刺客。 “我。”图兰没有避讳,一口承认,坦然地回视着他,是个浑身血气的天牛虫。 “我们吃过白银要塞的饭,用过那的训练场,在那收拾过刚从军校毕业的小白脸,每个人围着白银要塞的巡逻里程加起来,够把第一星系转好几圈。我觉得没有道理,将军,白银要塞沦陷,是阿瑞斯李那个王八犊子一手造成的,驻兵十万,毁在他一个人手上,最后他自己想逃到天使城避难,接着当他的骑墙权贵――门都没有!你要追究我责任,我认罚。” 林静恒摆摆手,不和她计较这些小节。 “联盟政府现在是什么情况?” “政府还行,就是有点软蛋。”图兰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通讯中断之前,我听说联盟政府放弃了沃托,集体迁到了天使城要塞,现在天使城是临时指挥部,他们手里还有兵,毕竟第一星系周围护卫要塞驻扎的部队不少,再者军委的军工厂就在天使城,不缺弹药,老伍尔夫亲自坐镇,问题不大,跟海盗们有得打。第一星系有点门路的,都跟过去避难了――海盗‘光荣团’是从白银要塞直接进去的,肆虐主要就是在第一星系。” “其他民众呢?” “一星系的民众吗?那倒是挺好的。一星系都是体面人,光荣团想建自己的政府,走怀柔路线,当然得宠着他们,只是空中管制很严,没事不在航道上乱飞就没事,按理说,生活都有保障。”图兰一摊手,“不过通讯崩溃以后,伊甸园也跟着垮了……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管委会故意的成分,怕民众倒向星际海盗什么的――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但是伊甸园一垮,也死了不少人。我听说好多地方成立了自助巡逻队,负责一个街区,防止自杀。” 这话如果让第八星系这帮“野人”听见,大概会觉得是方夜谭。 不缺吃不缺穿,还有星际海盗拉拢,怎么可能会想寻死觅活?八星系最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要知道第八星系曾经最繁华的星球之一北京β,也连基本的城市供暖都解决不了,三年寒冬,无家可归的人像流浪的猫狗一样成批地冻饿而死,一点都不稀奇。他们直到家破人亡,也没见识过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同类是怎样生活的。 可这并不是矫情。 整个联盟文明都是构架在伊甸园上的,除了第八星系,人们生来就受伊甸园的精心呵护,像是城市暖房里用精致的营养液培育的小苗,从未接触过风吹日晒的外界,一旦打破了暖棚的罩子,就好像家养宠物被抛弃在荒野之中,有时候是真的没办法活下去。 “不过也就第一星系还行,别地地方真不好说。将军,你知道各大星系都没有军事自治权,防务全靠派驻的那点中央军,中央军的机甲监管密钥又在白银要塞,谁也没想到白银要塞最先出事。”图兰顿了顿,不明显地叹了口气,“浑水摸鱼的域外海盗四处闹事,白银要塞又失联,很多地方的中央军根本反应不过来。现在不像古代战争,失了先机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你机甲开不出去,反导系统哪禁得住亡命徒们狂轰滥炸?尸骨无存都算轻的。” 林静恒缓缓地踱着步。 透过窗户,他看见外面的基地武装人员们在整队,这些人不回去好好躺着,庆祝自己留了一条狗命,还在机甲站乱晃,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非法集会。 林静恒嗓子有些堵,图兰字里行间的腥风血雨快把主控室淹没了。 “海盗有不同派系,占领第一星系的光荣团现在就想走改朝换代路线,这不就得收买人心么?跟反乌会那帮神经病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光荣团占领第一星系之后,没多久就发表了声明,表示跟其他海盗划清界限,还把人家都打成了非法暴/恐组织。”图兰简单解释了几句,“这些入侵联盟的域外海盗本来把光荣团当领头的‘武林盟主’,现在盟主单方面拆伙,他们不知道是报复还是怎样,更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谁碰见谁倒霉。” 虽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是原来天灾人祸下,权贵的卵也总能比普通的卵更有尊严一点。 伟大的政府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伟大的隐形阶级固若金汤。竟在联盟政府溃败之后,依然成为新来者的指导精神。 “你走以后,我们监控六七星系的动向,我一直带着兄弟们在六七星系之间送‘快递’,”图兰的“快递”是打引号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合法的正经快递,“最后一单,是第六星系残余的中央军,撞了大运跑出来,没机甲用,带着一部分非军方人士组了一支民间武装,找门路、托我们从第七星系走私途径押运一批旧重甲过去,可是等我们把货运过去,雇主也没了。” 林静恒抬眼看着她。 “他们藏身的驻军基地从航道图上消失了――被炸成渣了,这批机甲只好便宜我了。占领六星系的海盗觉得六星系的人不安分,于是封锁了第六首都星空中交通,从行政中心开始,开了几百架陆地机甲车玩屠杀比赛。”图兰说,“我觉得不好白拿人家的机甲,就带着兄弟们把第六首都星上的海盗基地给炸了,在他们身上浪费了不少导弹,后来跑到域外,又找不着靠谱的门路补充军备和能源……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捉襟见肘,对不起将军,怪我擅自行动。” 林静恒没注意到她小小的辩解:“所有派驻中央军,都是这副熊样吗?” “不是。”图兰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有反应及时的,都是陆信将军旧部,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早拿到了监管密钥。” 后面的话不用仔细解释,林静恒自然明白――监管密钥管理程序很复杂的,能突破它的,肯定是很早就开始密谋,是想造反还是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 图兰问:“将军,有吃的吗?” 林静恒抬头看了她一眼。 图兰说:“大半年没落过地了,物资储备不够,最近都是靠营养针度日,胃都快萎缩了。刚才急着找你汇报,水都没来得及喝。” 林静恒指了指主控室门口的食品柜。 学生们经常到这来上课,常备着吃的。 图兰欢呼一声,也不挑,随手抓了个面包就开始狼吞虎咽。 “外面物资已经开始紧张了?” “别提,”图兰吃太急,有点噎,用力捶了捶胸口,“域外海盗们苦惯了,什么都抢。一边传播邪教一边抢,联盟信用货币体系跟伊甸园一起崩了,谁都没钱,你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跟别人换东西,营养针快成硬通了,还能活着见你不容易啊将军。” 林静恒点点头:“其他人有联系吗?” “没有,”图兰摇摇头,“乱成一团,都在抢地盘,我接到你的命令以后一直让人监控跃迁点,等你的远程。域外地形太复杂,我们地头不熟,航道上都有海盗把守,拿不到靠谱的地下航道路线,不敢乱窜。” 林静恒还想问什么,张了张嘴:“林……” 图兰嘴角蹭了一块奶油,匆忙抹去:“嗯?” “没什么。”林静恒的手指轻轻点过关节,他把自己另一腔的牵肠挂肚咽了,问也没用,第一秘书长夫人身在天使城,身边层层护卫,没事不会抛头露面,图兰也未必听说过,“慢慢吃吧,给你们二十四小时休整,然后集合,我需要把周围的海盗清理干净。” 陆必行开着检修用的小机甲,缓缓停靠在机甲站台,他方才到白银九的重甲里看了一眼,发现真是一群上个世纪的余孽,外面看着唬人,打开一看,跟进了历史博物馆一样,陆必行怀疑自己闻到了防腐剂味。 真是很难想象,白银九就是靠这堆破铜烂铁灭了凯莱亲王。 分家内战了三个多月的基地武装终于跟彼此握手言和。周六、福柯和黄鼠狼心平气和地混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能量塔开始偏西,斜斜的光把基地的大街小巷拖在地上,平静得让人有点恍如隔世。 短暂休整的白银九四处乱逛,有目的地观察基地的底细,图兰正目不转睛地地盯着多媒体,看一部很古老的爱情片。 机甲站对面,胖姐带着一群人,拿着锅碗瓢盆来了,食物的香气在干燥的机甲站外弥漫开,有个孩子跳起来撕掉了去年的日历。 然后他们摆好酒菜,在机甲站门口的小空地上摆了一圈蜡烛。 周六站起来,精神力透支让他有点脑震荡,走路晃晃悠悠的,他率先从兜里摸出一打小纸条,每张纸条上有一个消失的名字,他把它们挨个贴在蜡烛底座上。 66|第66章 那是个沉默的仪式,陆必行第一次看见星际流浪者的葬礼。 没有坟墓,没有颂歌,没有遗体,自然也没有遗体告别。 拇指高的白蜡烛站成一排,贴了谁的名字,就算是替谁站在了这,胖姐把它们挨个点燃,然后人和蜡烛面对面,人默默地站着,蜡烛默默地烧,烧尽了,就算告别过了,同行一场,了结了这段仓促的缘分。 生活在这个基地里的人,来历不明,一生没有身份、没有值得被称道的事迹,挣扎着活过百十来年,就像“死亡沙漠”里一颗微小的星子,从碰撞中来,再在碰撞里灰飞烟灭,在时光里来而复往,杳无痕迹。 白银九换班,运人的小机甲来回跑,溢出浑浊的热浪,能量塔西斜到另一边,基地的空气受热不均,开始款款流动了起来,形成了悠扬的晚风。晚风过处,蜡烛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写着名字的小纸条也被卷上天空,散乱地飞进狭窄的民居与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然后晚餐开始了。 刚从机甲上轮值下来的白银九跟他们卫队长一样自来熟,闻着味就来了,自然而然地混迹其中,蹭吃蹭喝。 胖姐给陆必行倒了一杯自酿的麦芽酒,过滤得不太干净,口感倒是还不错。他晃了晃酒杯,走到周六旁边,拍了拍周六的肩膀。 周六这一阵子被林静恒扔在远程巡逻队里,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娃娃脸都瘦没了,滞留在少年阶段二十年的脸二次发育,长出了轮廓,竟人模狗样了起来。 “凯莱亲王就这么死了。”周六一低头,用力跺了跺地,好像在确认自己确实从机甲上下来了,“就跟做梦一样……以后呢?海盗们还会派别人来吗?” 陆必行说:“不好说,要看反乌会在第八星系怎么布局,或者阿瑞斯冯在他们那是不是重要人物。” “倒是,”周六抬手跟他碰了个杯,说,“除了阿瑞斯冯那个损人不利己的疯子,没人会来第八星系,对吧?连海盗都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陆必行想了想,又问:“基地坐标不安全了,一群老弱病残住在这,你们有什么打算?” 周六一听,肩膀就垮塌了,两根肩胛骨支着,中间弯出一个稀里哗啦的弧线,有气无力地说:“陆老师,你以前开学校的时候,每年挂科率肯定特别高吧?” 陆老师的学校挂科率确实高得吓人,但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你要求太高了,现在来问我有什么打算……”周六盯着地面,目光发直,喃喃地说,“我现在就想四脚朝天地躺着,把脑子挖出来放在一边,什么都不想。死里逃生一次,把力气都用尽了。” 陆必行知情知趣,立刻就不问了,跟他并排坐在一起发呆,一起把脑子挖出来放在膝盖上,空着脑壳,目送能量塔沉入天幕下。 人们喝完了胖姐他们搬过来的几大箱麦芽酒,沉痛渐渐融化,开始喧嚣起来,有叽里咕噜自说自话的,有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大声骂街的,具体骂了谁不知道,反正上下三路满天飞,还颇有节奏和韵律,像一首合唱。 “方才福柯大姐说,我们以后还是叫‘第八星系自卫队’,正好行政大楼的名字也不用改了。”周六在吵闹的背景音下,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他舌头有点大了,“我想起我刚组建自卫队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选择了命运,满腔豪言壮语,都是你忽悠的……现在才知道上当了,我是被命运推着、搡着,莫名其妙走到这一步的。刚才坐在这,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一样,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开着机甲上战场,怎么拿起枪炮对着别人轰。我还以为旁边坐着的是放假……” “放假”两个字,他说得哽咽含糊,陆必行满半拍地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周六的五官蜷缩在一起,摇头晃脑地使劲伸展了一下,没展开,他便放任了。叼着半根没来得及嚼的肉串,周六喉咙里没有征兆地发出一声野兽哀鸣似的呜咽,还流了一行鼻血,不留神自己伸手一抹,他把自己抹成了一张血泪纷飞的大花脸。 没有人听见他这声呜咽,大家都在宣泄,有今天没明日似的。 陆必行静悄悄地站起来,擦着边穿过人群,去了机甲主控室。 林静恒没有离开主控室,大概是嫌吵,他把窗户门上的隔音层都拉了下来,关了灯,用三百六十度的屏幕回放整场战斗,像个复盘的棋手,指尖夹着一根电子笔。 从头天到现在,林静恒差不多有将近四十个小时没合过眼了,殚精竭虑、精神力过载,大概真的是很累了。电梯门一开,陆必行就看见他夹在指尖的电子笔落了地。 林静恒激灵一下反应过来,“啧”了一声。这会周围没有人,他懒得弯腰,伸长了腿,用脚把滚远的电子笔勾了回来,脚尖一弹,正好滚进了垂在旁边等着的手心里。 陆必行出声:“好球,三分!” 林静恒被他这一嗓子吼的,浑身好像凭空多长了两百多根骨头,瞬间就从半瘫状态恢复到了正襟危坐,仪态之端正,可以直接去拍宣传海报。陆必行还以为自己是隔着二十多米,千里之外踩了林上将的尾巴,顿时连脚步都轻柔了许多,顺着地板缝走过去,他将一把冒着热气的烤肉串放在了林静恒面前——林静恒应该是刚吃了营养膏,包装纸还在。 陆必行:“我以前也吃营养膏,现在却突然觉得,这东西可以入选反人类十大发明之一。” 营养膏一般只有巴掌大的一块,质地比凉粉硬一点,入口很快就化了,正常的成年人囫囵塞进去,跟喝了杯水差不多,基本是不会有什么饱腹感的,但是它会迅速把营养输送往人体各处,利用率非常高,同时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物质,会刺激大脑,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对食物丧失兴趣——虽然不饱,看见食物也不会馋。 这东西能极大减少饭后消化时间,刚吃完五分钟就能去参加十公里负重跑,不会有损伤消化系统的风险,还能抑制饭后零食,反人类一般的健康。 健康的林静恒目光扫过横陈在他面前的五花肉,果然是没什么触动,冲陆必行摆摆手,示意他拿走。 “听说你们白银要塞的食堂,每天都只提供营养膏?” “营养膏怎么了?”林静恒爱答不理地把目光收回手头的笔记上,“白银要塞的营养膏造价很高的,不比专门请一帮五星级厨子便宜,营养指标都是根据士兵的身体情况个性化配比的,还节省时间。” 陆必行奇怪地问:“适当浪费时间有助于提高生活质感,那么节省干嘛?” 林静恒掀了他一眼:“省得吃饱了撑的用胃思考。” 陆必行已经习惯了他这个风格,挨了一句挖苦,也不往心里去,拎起一根焦香扑鼻的烤肉串,先把肉条之间插队的蘑菇挨个叼下来吃了:“我小时候住在凯莱星上,旁边有一个仓库,装老陆的货,地方很大,据说本来是想留着做花园的,老陆不肯,专门切割出一块地方,盖了个农场大楼,里面按层次长各种菜,你见过农场吗?” 沃托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园林博览园,每一棵树都是艺术品,并不种植瓜果蔬菜。在沃托长大的林少爷听了独眼鹰的志趣,非常鄙视,嗤笑了一声,他心想:这老波斯猫,怕是田园土猫的串种。 “每一株植物旁边都有传感器,上面有个会变色的量表,满格变红会亮灯,代表这一株上的某一部分长到了最佳口感,用个人终端扫一下,可以看见好多亮着红灯的地方,每次进去就像寻宝游戏一样,摘下来可以直接让机器人做来吃……我最喜欢蘑菇园里的烧烤台。” 林静恒目光在笔记上,不接话,好像只是把他的话当背景音听。然而这个人在他耳边这样喋喋不休,他脸上却是罕见的平和,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陆必行说:“等将来不打仗了,我就再建一个学院,后院也留一个空地,做室内农场,要做得像迷宫一样。” 林静恒在“军火”两个字上画了个圈,听了陆必行这远大志向,心想:“你可真有童趣。” “但是那时候身体不太好,饮食有限制,老陆不让我去,被我磨得受不了,才答应下雪的时候,就带我进去烤一次蘑菇,凯莱和北京星不一样,没有那么长的冬天,尤其我们住的地方只有旱雨两季,旱季降水特别稀少,雨季温度比较高,下雪是非常罕见的气候,二十年就下过三次雪,对我来说,每次都是特别大的惊喜——沃托下雪吗?” 林静恒:“……唔。” 沃托的雪都是人工控制的,乌兰学院夏令时每周一次降雨,冬令时下,则每隔二十天组织一次降雪,降雪日会迎来半天的假期和一打作业,在林静恒的印象里,总是和让人昏昏欲睡的图书馆联系在一起。 他把陆必行的话拿出来思量了片刻,心尖轻轻地吊了起来。因为独眼鹰并不是什么理智型的家长,基本属于喝多了什么都答应的货色,能让他这么严加看管,陆必行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啊对,”陆必行想起了什么,“我知道你们乌兰学院,按部就班,什么都精确到秒,没意思……哎,这个真的很嫩。” 他一口咬下一颗牛丸,“嘎吱”一声,肉汁差点溢出来,烫得陆必行眼泪差点下来,浓烈的香味在机甲主控室里弥漫开,旁边的立体屏幕上,凯莱亲王的死鬼战队都好像被这股格格不入的香味拖慢了进度,林静恒眼角跳了跳,笔记是看不下去了:“身体不太好?” “小时候,是小时候!”陆必行一边被烫得抽冷气,一边强调,语气急切得很像推销假冒伪劣产品的骗子,“现在身体可好了,早睡早起,规律锻炼,太空失重环境住个一年半载不算什么,这点你不用担心。” 林静恒刚想点头,突然觉得他这话有点不对劲:“我担心什么?” 陆必行含着半颗肉丸,又腼腆又猥琐地看着他笑,欲盖弥彰似的说:“没什么。” 林静恒额角的青筋有原地起跳的意思,陆必行连忙又说:“是你先问的!哎哎,脸怎么又撂下了?我不滚……怎么刚来就让我滚?将军,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容易恼羞成怒的?分你一串肉丸。” 林静恒:“……” “尤其跟我,”陆必行乐颠颠地说,“我观察过,你跟别人都没有这个症状,怎么对我这么特别?” 林静恒还在心惊他“下雪天才能吃一次蘑菇”的事,难听的话说不出口,陆必行这没皮没脸的一句让他实在没法接,只好愤懑地拎起一根肉丸,占住了嘴,装聋作哑起来。 林静恒和独眼鹰不同,他身上的精确、沉稳和靠谱是骨子里的,掌管白银要塞时间长了,权威感很重,比陆必行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有成年人的感觉,尤其是若有若无的纵容感,招惹出了陆必行身上压抑良久的熊孩子习气――越不爱搭理他,他越是要东摸西蹭地瞎撩拨。 撩拨得林静恒平白无故多吃了一顿宵夜,困得眼皮直打架,没有办法,偷偷摸摸地给独眼鹰的个人终端发了一段现场直播,招来了张牙舞爪老波斯猫救驾,得到片刻的耳根清净,第二天一早,天都没亮就带着白银九一帮小流氓跑了,把图兰撂下看守基地,自己去追踪凯莱亲王卫队的余孽了。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静恒昏了头,竟然把白银十卫第一好事之徒图兰留给了陆必行。 图兰很快将自家老大和陆校长的交情打探清楚了,吃了好大一惊,花了足足两天才消化完,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跑来找陆必行,言之凿凿地说:“这闷骚居然没把你打死,肯定是对你心怀不轨,不可能有别的解释。我看他就是变态时间长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第一专业是打仗,第二专业是睡男人,来,我传授你一点经验。” 67|第67章 陆必行没想到,传说中的白银十卫居然是这种画风,先是跟图兰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眼前是位大姑娘,连连摆手,说了好几次“不太好”,脸有点红了。 图兰也没想到,基地这帮流氓嘴里的“老师”居然真有书生气质,竟具备“脸红”的功能,觉得挺新鲜,甚至伸手在陆必行脸上戳了一下,怀疑陆老师脸皮底下装了什么黑科技的变色装置。 “脸皮薄没有前途的,兄弟,”图兰粗声粗气地在他肩头捶了一拳,语重心长,“叶芙根尼娅那么不要脸,都没搞到我们将军一根头发,你要吸取教训啊!” 陆必行生吃了她一拳,左摇右晃片刻,把头一低。 “我攻略过几个闷骚,都是这种类型的,”图兰兴致勃勃地舔了舔嘴唇,“从怎么撩到怎么把握节奏,套路很熟,包学包会。我跟你说,闷骚很美味的,我们老大这种极品闷骚更是走过路过不能错过,你要抓紧啊。” “好吧。”陆必行抓了抓头发,从个人终端里抽出电子便签,正襟危坐地整了整衣领,“那我就不客气了。” 图兰连忙把岔开的两条大腿一收,倾斜着交叠在一起,吃力地拗了个秀气的造型,洗耳恭听他的问题。 “呃……”陆必行想了想,问她,“他有什么爱好?” 好为人师的第九卫队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有点尴尬地挠了一把她额角的两根“触须”,发现第一个问题就超了纲:“……啊?爱、爱好?” 陆必行目光清澈地看着她。 “花式损人算吗?”图兰绞尽脑汁地思索片刻,“不算啊……那我真想不起来了,反正吃喝嫖赌,他一样都不行。” “哎,堂堂……怎么那么低俗。”陆必行叹了口气,捧着电子笔记追问,“音乐他喜欢吗?有偏好的艺术吗?总有爱好的运动吧,好身材又不是天生的。” “我们将军也不高雅啊。”图灵摇头,“他要是听音乐,那就只有一种情况,肯定是湛卢把他嘚啵烦了。审美吧,一直是个谜,我觉得他都不知道艺术殿堂的门往哪边开。至于运动……平时体能和格斗训练都是我们分内的事,不算爱好。我就最讨厌体育运动了,能躺着就不想坐着,最讨厌男人们聊竞技,谁聊踹谁,可是有什么办法?例行体能训练我也不能不去啊。” 陆必行开始觉得这个牛皮吹得很大的第九卫队长不靠谱了:“那他以前在白银要塞,没事都拿什么当消遣?” “每个活物都是他的消遣,折腾我们就是他最大的娱乐。另外他没有没事的时候,一直都挺忙的。” 陆必行震惊道:“你们没有假期?” “我们有,轮休。”图兰说,“不然哪有机会浪?跟同事瞎搞会被老大打死的。可是没人跟他轮啊,反正除了去沃托例行汇报,我没怎么见他离过岗。” “伤病假也没有?” “白银要塞的健康管理和医疗水平是联盟顶尖的,有病直接治,不用特别批假,外面的疑难杂症削尖脑袋还住不进来呢。”图兰一摆手,“我这么跟你说吧,据说连他妹结婚他都没露面,是让亲卫长替他送的贺礼。” 陆必行把电子笔记拍回了个人终端,确定了,这个大姑娘就是不靠谱:“行吧——那他有什么愿望吗?短期的、长期的都算。” 图兰一脸茫然。 “理想呢?” “和家里人关系怎么样?你刚才说他有妹妹,听起来有点冷淡啊,那除了妹妹,他还有别的亲属吗?” “他平时除了工作,和哪个圈子的朋友来往比较多?” “他在联盟有什么牵挂吗?” “兄弟,”图兰十分无言以对地打断他,“你到底是想睡他,还是想给他写自传啊?我们就不能好好聊聊怎么让一个性冷淡的闷骚宽衣解带吗?大家都这么忙,我那一堆重甲还没地方停呢,你有没有正经事啊?” “虽然我十分欣赏他的身体,但本质上讲,人类的性/行为,只是神经末梢受到刺激而引发的一系列自然反应,按摩神经末梢比较浅的地方,都会得差不多的舒适体验,”陆必行十分学术地对女流氓科普说,“就像被顺毛的小动物会发出呼噜声一样——卫队长,这种小事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吗?” 图兰:“……” 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低俗的流氓,只是个大惊小怪的文盲。 “探索一个人,探索一段关系,能给人带来很多新鲜和快乐,不然还不如找个医疗舱来一次全身按摩呢,跟人在一起还得互相磨合。”陆必行说,“你不觉得逐渐了解另一个人的感受、跟上他的喜怒哀乐、照顾他,是件非常美好而且有成就感的事吗?” 图兰恍惚间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间教室,惨遭教育,乱七八糟的价值观被陆老师掰开揉碎地重塑了一遍,龌龊的灵魂好像得到了彻底的洗涤,晕头转向地被他打发走了。 陆必行摸出一根不知道谁塞给他的烟,点着没往嘴里塞,就着缭绕的烟雾,他感觉到了一点孤独――来自林静恒的孤独。 清晰而凝重,堵着他的胸口,连成功给图兰洗了个脑都无法排解。 被人念叨的林静恒在漫天的花粉下,连打了两个喷嚏。 化成人形的湛卢跟在他身边,接话说:“根据民俗古谚,这代表有人骂您。”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湛卢旁若无人地抖了个冰冷的机灵:“这是个玩笑——哈哈哈……好吧,您听过这个笑话了吗?” 机甲不是亲生的,林静恒懒得和他计较,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个人终端,他的个人终端上有一副全景的扫描图,异常能量反应的地方分别被标记了,在图上扩散出一圈一圈的痕迹。 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是一颗行星,名叫“启明星”,据说在八星系首都星凯莱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它随着晨昏起落,是第八星系继凯莱星、北京β星之后的第三大行星,先前被凯莱亲王阿瑞斯冯当成了临时基地。 两个白银卫拖死狗似的,把一个男人拖到林静恒脚下,这人穿着凯莱亲王卫队的衣服,是他们从太空逮回来的俘虏之一,林静恒他们能轻易避开监控,开着机甲潜入凯莱亲王卫队的基地,就是靠这个被俘的叛徒。 海盗俘虏窝囊地缩着脖子,干咳了几声:“能量反应最强的地方是机甲库,其次是机甲车仓库……咳……地面机甲车是镇压本地住民的。这个时间是反乌会的祈祷时间,防卫最松,巡逻也会暂停十五分钟……但他们手上都有地面跃迁的紧急空间场,往机甲站里去的,你们得做好屏蔽,不然让他们顺着空间场跑了会很麻烦。” 抓着他的白银卫问:“里面都是反乌会的?” “算是吧,”俘虏小声说,“我们这些亲王殿下从八星系带到域外的,其实都不太相信那一套,但是吃人家喝人家的,装模作样也得装得像。不过我们的人都跟着亲王殿下,差不多被你们祸害完了。现在还在基地的,应该都是反乌会派来的人……将军,我带您进去,您可不能虐俘啊,我们这些年在域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反乌会都是神经病,脑子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的,跟他们说话得小心到标点符号,不然不一定哪句话让人觉得你不虔诚,就会被他们迫害。得病不让治,天天逼人过原始人的日子,个人终端也被屏蔽,聊天时刻会被人窃听,要不是跟联盟打仗,我们都觉得这辈子再也摸不到机甲了。” 林静恒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往下一切。 白银卫麻利地上前,把喋喋不休的海盗捂住嘴拖走了,同时,空间场干扰波不动声色地放了出去,白银卫风一样地穿过基地加密门。 反乌会果然正在进行大型邪教活动,五体投地的人跪得到处都是,正在跟着广播亲吻大地。白银卫四人一组,虽然是太空军种,但陆战毫不含糊,默契非常,迅雷不及掩耳地闯进主控室,激光枪无声地闪烁几次,正在骚扰启明星地表的星际海盗们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放倒了,断后掩护的白银卫顺手把人摆放整齐,工整地摆成一排,随后接管了反乌会地面巡逻队的机甲车。 反乌会的人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空间场被干扰,他们给人瓮中捉了鳖。 从林静恒下令,到整个基地被控制住,前后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 “从我们截取的行军路线图来看,反乌会的重点目标是联盟其他七个星系。域外海盗好像也普遍认为第八星系是蛮荒之地,没什么油水,除了将第八星系视为背叛者的凯莱亲王,他们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湛卢跟在林静恒身边,汇报说,“阿瑞斯冯到了第八星系以后,一直以破坏为主,先是炸毁了三颗行星,随后开始重点搜捕追查地下航道,我们从海盗机甲上截获了反乌会的命令――反乌会原本是让凯莱亲王在半年之内控制第八星系,打开撤退和域外进入联盟的航道,作为反乌会的战略部署之一,然后带主力部队去七星系汇合。” “阿瑞斯冯阳奉阴违。”林静恒低声说,“他想在八星系当他的土皇帝。” 八星系只有凯莱和北京β还算有点人气,装了反导系统,有一定本地武装,所以阿瑞斯冯干脆一炸了之。 他是一具百年前没死透的木乃伊,剩了一具破铜烂铁的身体,还想着恢复凯莱亲王家族野蛮的荣光。 “是的,先生。我控制了阿瑞斯冯和反乌会的局部通讯网,截留了信息,发现阿瑞斯冯并未完全报备自己在八星系的动向,目前,阿瑞斯冯已经身亡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八星系依然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 “很好,”林静恒说,“让图兰她们把停不下的重甲都搬来,阿瑞斯冯的基地归我了,通知……” 林静恒话说了一半,忽然站住了,看向反乌会基地的一角。 湛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林静恒正在看一片生态园。 反乌会向来标榜人与自然,走到哪都会把哪弄的鸟语花香的,恨不能把每个星球都格式化成原始森林。在基地一角,人工种植的瓜果蔬菜茂盛地露出头来,几只小动物钻进钻出,和这个残酷的组织显得格格不入。 而农场最底层,理所当然是菌类。 林静恒走过去,弯腰看了看菌菇的培养基上。 阴影下的蘑菇群水灵灵地撑着伞盖,很有些憨态可掬的野趣。 林静恒摘下手套,弯腰揪了一棵小香菇,湿润的菌丝粘了他一手。 湛卢站根据历史数据,认为林静恒可能不喜欢武装基地里有这种占地方的东西,于是问:“需要移出去吗,先生?” “留着吧。”湛卢听见自家主人沉默片刻,反常地说。 扔下小香菇,林静恒往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脚步一顿,他回头指了指菌菇的培养基说:“那个……培养基和菌丝,都让人移植一点,放在重三上。” 湛卢莫名其妙:“先生,放重三上,养在哪?” “不是有绿化带吗?”林静恒头也不回地说,“把那堆没用的观赏绿植挖出来,栽进去。” 湛卢:“……” 观赏绿化带里种满蘑菇,机甲觉得被羞辱了。 68|第68章 “湛卢,精神网覆盖整个基地,三分钟之后,我要看到‘全景图’,包括所有自然与非自然的能量反应。” “是,先生。” “控制监控权限,核验基础通讯,封闭所有人机端口,全景图出来后同步到所有人的终端,分六组清点基地,所有设备一应归档,基地代号――”林静恒把手擦干净,目光扫过启明星上气候有些干燥的基地,话音轻轻地停顿了一下,“暂定为‘spmf1’,简称一号基地。” 哪怕他给基地起个代号叫“吉娃娃”,来自白银要塞的旧部们也不敢提出质疑,只有湛卢敢于不讲政治,仗义执言,张嘴就说:“先生,按照联盟规则,陆地军事基地首字母不是‘s’,而且……” 林静恒伸手一指他:“全景图!” 湛卢作为非常强大的人工智能,只要有电,大可以一心十万八千用,嘴里唠叨不耽误他扫描,林静恒话音刚落,重三“嗡”一声轻响,巨大的立体全景图缩影铺设在虚空中,密密麻麻的数据跳来跳去,同时,更加微缩的版本传到了每个人的个人终端上。 而湛卢也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spmf1’代号已经被联盟白银要塞占用。” 林静恒拿到了全景图,比较满意,因此没有发火,只是语气很平和地回答:“去他娘的联盟规则。” 正在进行邪教活动的反乌会成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白银卫面前迅速缴械,湛卢的精神网笼罩下,他们身上连根针都不能私藏,手无寸铁地被机甲车挨个清理出来,像是给拆迁铲车挖出来的建筑废料。 这些人复古复得群魔乱舞,穿成什么样的都有,相当不体面,林静恒大略一扫,仿佛走进了一个行为艺术展销会。 唯有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清秀得鹤立鸡群,有幸让林将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这人应该不是什么“先知”类的头目,因为静静地混迹在人群里,被机甲车拖走的时候,其他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看面相,他应该有两百多岁了,眼角布满了鱼尾纹,眼珠浑浊而平静,目光像是透过一口深井往外看,头发理得很短,两鬓斑白,穿着合身的亚麻风衣外套,没挂那些不知所谓的鸡零狗碎,柔软的外套被微风轻飘飘地卷起衣摆,他被机甲车的一条机械手捆着往前推,直挺挺地悬在半空,居然也不显得狼狈。 与林静恒擦肩而过时,男人突然叫破了林静恒的身份:“林将军。” 林静恒脚步一顿,机甲车随即停了下来,机械手臂高高地举起,车内,一柄激光枪的枪口伸出来,抵在男人的太阳穴上,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林静恒略微眯起眼:“你叫我什么?” 那男人彬彬有礼地说:“林静恒将军,以前我看过您的照片和视频,熟悉您的长相,自我介绍一下,我的教名叫‘霍普’,是个反乌会的无名小卒,很荣幸见到真人。” “无名小卒”应该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被派来跟着阿瑞斯冯那个神经病,毕竟反乌会的主力都在忙着颠覆其他星系。 “我跟你们老大阿瑞斯冯做了详细的自我介绍,看他表情,到死都觉得我是个冒名顶替的诈骗犯,你凭着一张脸,就认为我是林静恒?”林静恒冲机甲车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往下压了压,反乌会的霍普被机械手放了下来,“‘林静恒’的死讯可是伊甸园宣布的,你是还没听说过?” 霍普双脚落地,在粗暴的机械手下踉跄了半步,脸上却没有愠色,反而朝机甲车的驾驶舱点头致谢:“这件事我听说过,不过我并不认为眼前的您只是个整容爱好者。您接管这里,应该是阿瑞斯冯已经全军覆没了吧?不瞒您说,凯莱亲王这个人过于偏执,非常不好控制,经常对组织阳奉阴违,又有那么一副……玷污自然的身体,组织中的很多人都对他有微词,但是最终还是决定供养他,就是看中了他的疯狂和军事才能。这些年,他组织了多次针对联盟的袭击,谨慎小心,战斗经验丰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和他过招的。” 霍普说到这,居然胆大包天地抬起眼,对上了林静恒的目光。 想必林将军的眼睛里并没有传说中的“王八之气”,反正这个搞邪教的中年人并不畏惧他,盯着林静恒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地说:“伊甸园并不是万能的,对不对,林将军?”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弯嘴角:“有可能。” “没有什么是万能的,”霍普低低地对他说,“包括人类,自古以来,智人一点一点征服了食物链、环境、地球、太阳系,到现在的八大星系,时间、维度、空间……几乎所有未经驯化的动物都被人类活动灭绝,之后又从基因碎片里重塑,在联盟,风雨雷电,所有的自然现象全部由人类一手掌控,你们僭越造物,干扰自然,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太傲慢了――林将军,你认为,这样的智人,下一个敌人会是什么?” 林静恒十分诧异,因为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神经病,居然在被俘之后还敢冲着他传教! 他本身就懒得多说,听了这番屁话,干脆连个冷笑都欠奉,面无表情地当成了耳边风,转身要走。 “林将军,你知道吗?在古代,愚蠢的地球智人建立了第一个城邦开始,就自愿放弃肉体的自由,把自己束缚于高墙之内,自此成千上万年,为了高墙内有限且毫无价值的房产、土地,毕生殚精竭虑、你死我活,像被关进坛子里的蛊――这些蛊虫长大了,后代再接再厉,继而又自愿放弃了‘精神和思想的自由’、放弃了‘五官六感的自由’,他们建了所谓‘互联网’,把每个人的一言一行、来龙去脉都用数据透视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思想都淹没在别有用心的数据流里,反复洗脑,不可抗拒地被导向既定的方向,这已经相当危险,而你们居然又建成了伊甸园!自愿放弃了灵魂的自由!”霍普在他身后大声说,“林将军,伊甸园只是个开始,下一步,轮到我们舍弃什么了?联盟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平等,这是人类在自欺欺人!这个物种迟早自我灭亡!” 林静恒脚步不停。 “快开悟吧。”霍普叹了口气,机甲车里的驾驶员连忙会意地把人拖走了,霍普被捆绑在机械手上,迎风而立,亚麻色的长风衣猎猎作响,这个男人直视前方,看起来就像某个行将殉难的救世主,周围不少被俘的反乌会人士听了他这番话,纷纷有所触动,方才挣扎着大喊大叫的“行为艺术者”们都安静了,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喃喃地跟着霍普念叨“开悟”。 他们说:“开悟吧,我的兄弟同胞,自然保佑你。” 细碎的人声洪流似的聚在一起,随风卷而去。 陆必行是在两天之后抵达启明星的,因为反乌会的技术体系与联盟有差异,连机甲能源对接口型号都不一样,简单说就是充电器不匹配,需要工程师来解决。 林静恒正在新占领的基地塔楼里开会,会议室在四楼,朝向机甲收发站的一面整个是球面的落地窗,视野相当开阔。白银第九卫的军需官汇报下一步获取战备的渠道方案,林静恒一言不发,一边听一边皱眉,脸色看得众人一阵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机甲进站时巨大的噪音穿透了会议室的防噪声膜,传到室内,像一声隐约的叹息,林静恒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见一艘白银九的老旧重甲停靠完毕,舱门打开,从里面跑出了一个马戏团! “第八星系自卫队”的好汉们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有些人可能这辈子没怎么上过行星,激动得过了头,有用力蹦的、冲天举着双手嗷嗷叫的……还有撅着腚趴在地上研究土壤的。 把新鲜出炉的“一号基地”中肃杀严谨的氛围祸害得一渣不剩。 林静恒:“……” 军需官见他纠缠的眉头就快要打成死结了,讪讪地闭了嘴。 等人都下来得差不多了,陆必行才慢慢悠悠地溜达下来,不知道发简讯回去的白银卫是不是写错了信息,此人不像来干活的,活像是来度假的。他披了件十分前卫的长风衣,踩了双介于休闲和正经之间的皮鞋,修身的衬衫紧贴着腰线,上面还有个骚气的小立领,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旁边傻大个斗鸡给他扛着包。 另外三个学生加一个凶悍的独眼鹰,像一帮跟在少爷身边开车打杂的保镖团,护送少爷去时装周看秀。 陆必行东张西望了片刻,也不知是墨镜上有望远镜还是怎样,隔老远,他就将目光锁定在了会议室,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冲会议室里挥了挥手。 军需官觑着林静恒,见他紧皱的眉头虽然没松,但是眉尖轻轻地往上扬了一点,嘴角要笑不笑地拉平了,于是试探地“喵”了一声:“……那我继续说方案二的未来发展趋势?” 林静恒目光一垂,总算开了口:“不靠谱,说下一个,讲重点,简短些。” 虽然是否定意见,但好歹是个意见,伴君如伴虎的军需官总算得到了明确指示,差点热泪盈眶,汇报效率高了三倍不止。 等这场会议开完,陆必行已经用一个电磁配置器解决了机甲和基地不匹配的问题。 “原来第八星系是走私集中营,什么奇葩型号的机甲我都见过,你知道好多私人的机甲设计师跟黑作坊合作,都很随便,人家根本不管你联盟标准还是星际标准,完全按着自己心情来,机甲做出来,看着性能不错,有些落下来连轨道都对接不上。”陆必行捏着一根电子笔,挽起袖子,在机甲站里侃侃而谈,“所以我的建议是,如果未来你们的机甲和武器来路不确定,最好构建一个‘协议平台’,所有端口都设置成活动的,可以自定义调节。” 旁边图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个大工程吧?那要多长时间?” “我来做的话不会很长,你把白银九的机甲维护部队借给我,一个礼拜吧。”陆必行伸手一捏,电子笔在他掌心里化成一片光点,回到手腕上的个人终端,“我爸以前在凯莱星上的机甲仓库就是我改造的。” 图兰没见过这种野路子出身的民间科学家,震惊道:“就……就这个转换插头……” “是电磁配置器。” “……爱是什么是什么吧,要是放在以前白银要塞,得先把白银三的废物工程师们聚在一起开个会,七嘴八舌地讨论一下午,专人整理会议记录,经三卫队长、军需管理处、秘书处三层审批,送到老大那,老大批过,白银三才能拿着批文去跑经费审批、向军委打报告,跑断腿也得三天。”图兰十分感动地握住他的手,“三天啊,被你五分钟就解决了,陆老师,长得帅果然了不起啊!” 林静恒凉凉地说:“好啊,将来通讯恢复,你负责通知白银三,让他们就地自杀。” 图兰慌忙放手,立正站好。 林静恒挑鼻子挑眼地说:“图兰卫队长,你对程序很熟嘛,那你说说,我什么时候说让你把基地那帮吃饭捣乱的废物带来的?” 一口斗大的黑锅扣在了图兰脑袋上,她觉得自己冤出了八星系:“我……” “是我是我。”陆必行连忙把墨镜往头顶一推,“我让他们来帮忙的,周六他们很好用的,而且上过战场就不想回到以前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了,自卫队重组了一次,他们以后想当你的编外部队,精英归精英,这么大一个八星系,就算白银十卫都来了也顾不过来吧,总要培养新的队伍嘛。” 林静恒听完,二话也没有,假装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检查了一遍被陆必行改造的机甲停靠站,来去匆匆地走了。 陆必行用胳膊肘戳了图兰一下,小声问:“你们的随军工程师想干点什么,还要将军审批啊?” 图兰半死不活道:“要啊,联盟军委官僚气息很重的,好多眼睛盯着白银要塞,内部程序走不完,拿到军委也会被人打回来。好多眼睛盯着,将军也没办法。” 林静恒有时候故意恶心军委,审批到他这,一个“同意”都不写,就给画个标点符号――句号是批准同意,问号是要求方案要进一步细化,叹号是打回去重做,画叉则代表“你是傻x”。 图兰抱怨说:“一点自由度都没有,白银三的二货技术们想法又多,弄得三卫队长当年每天抱着一捆批文,撵着将军到处跑,天天被他羞辱,还恨不能长在他的个人终端里。” 陆必行:“太好了!” 野路子的随军工程师不用开会,也不必跟谁商量,身边只有四个记笔记的学生,只用了一个下午,就把“协议平台”工程的计划做完了,陆必行把看不见的大尾巴翘上了天,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林将军,求羞辱。 “汇报”时间比他做计划的时间还长,然而林静恒既没有羞辱他,也没有用一个标点符号打发他,沉默寡言地听他东拉西扯完,竟还能从这三纸无驴的长篇大论里提炼出重点,问了两三个问题,然后点了头:“可以,先试着做,有问题再说。” 陆必行站起来,墨镜还没来得及摘下来,顶在精心打造的发型上。他双手撑在林静恒的办公桌上,冲他一笑。 林静恒心里冒出一点不祥的预感。 “晚饭时间都过了,”陆必行说,“好不容易着陆,难道还吃营养膏吗?” 林静恒从鼻子里叹出口气,觉得野路子工程师虽然一个人能顶一个团队,但也确实是娇气得要命,很不好养活,伸手按在个人终端上,打算招来后勤机器人伺候少爷。 “别麻烦,人工智能也有人权,”陆必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军,这里离启明星最近的大城市只有三百公里,我们出去吃嘛。” 69|第69章 林静恒临时办公会的门半开着,图兰来给陆必行送机甲维护部队名单,顺便知会自家老大,刚好找到这里。 在门口立正整理了衣冠,第九卫队长还没来得及喊报告,就听见这么一句,图兰连忙叼住自己差点出口的“报告”,紧紧地闭上了嘴,一双好事的眼瞪出了三白状,连气都不舍得喘了。 第八星系的文明是“走私贩与流浪者之歌”,第八星系的城市是人工智障报废陈列中心,第八星系的行政负责人是各大行星的黑/社会,第八星系的人民都在水深火热里麻木地挣扎……综上所述,林静恒听完陆必行的提议,认为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的大脑高强度地工作了一下午,怕是烧了。 林静恒忍下了出言不逊,问他:“你要吃什么基地里没有,非得往外跑,土吗?” “大半年没上过天然行星了,”陆必行放软了声音,一条腿站着,一条腿吊着,隔着张桌子,吊着的腿不肯在一个地方立着,来回画圈,他笑眯眯的,像个一辈子都没脾气的样,“将军,我长这么大,连第八星系都没怎么逛过,在凯莱星蹉跎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因为捡了你在北京星蹉跎了那么多年……” 他一翻出旧账,俩人隔着生态舱朝夕相处的尴尬情形历历在目,这事本来只是一般尴尬,被陆必行半真半假地把桃枝一递,顿时变成了十分尴尬。 林静恒头皮一紧:“行行行,去去去,别在我这碰瓷了,赶紧滚,午夜之前回来。” 说完,这个没有一点娱乐精神的男人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头一低,翻开了一份不知谁打上来的报告,屁股都没有挪一下的意思。 陆必行缓缓站直了,目光左摇右晃地闪烁片刻,感觉自己方才找的借口有点失误,林静恒现在故意听不懂邀请的暗示。 伟大的文明啊,发展处营养膏这种反人性的东西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发展出能提供一日三餐的人工智能呢? 陆必行暂时没什么好对策,也不确定林静恒是不是真的不想去,只好深深地看了林静恒一眼,心想:“真难追啊,算了,来日方长吧。” 他这么心宽地想着,向门口一转身,正好和图兰走了个对脸,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图兰开口在门口叫唤了一嗓子:“报告!” 林静恒:“稍息,什么事?” 图兰面色凝重地走进来,煞有介事地说:“将军,方才基地外围扫描图景扩大到两百公里,发现有小股不明身份人员正在窥视,根据能量反应,怀疑对方有一定武装!” 林静恒和陆必行同时一愣。 陆必行从小在八星系长大,知道这些八星系的人,但凡有一点活路,他们断然不会冒险反抗,十分诧异,心想:“启明星的人这么尿性?” 这时,图兰在林静恒看不见的角度,冲他挤了一下眼。 陆必行:“……” 好奇心害死猫,好事心害死卫队长,图兰这个大姑娘怕是嫌命长了。 “你先站住,”林静恒叫住陆必行,随后问图兰,“基地外多远?什么级别的武装?” 陆必行背对林静恒,用力冲图兰挤眉弄眼——示意她瞎话别太扯淡,林静恒不想去,他自己还想出去放个风呢。 图兰心理素质卓绝,充分表现了她坑蒙拐骗的天赋,意识到自己把情况说得太严重,立刻面不改色地改口:“位置一直在移动,级别为‘地面减’,不太专业,我怀疑是反乌会的人在这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民众组织了自发的自卫武装。” 武装有很多种层次——例如机甲、或是地面反导系统之类,当然是“太空级”。而非星际武装,则是“地面级”。 通常讲的“标准地面级”,是地面陆军武装水平,一般会有机甲车,比这个标准强悍的,比如空袭、航母、地面□□等,叫做“地面加”。以此类推,比标准“地面级”弱,有一定杀伤力,又不太厉害的,就叫做“地面减”。 地面减――相当于说有一帮本地流氓拎着铁管和板砖在外面逡巡,不至于戒备他们,但是阴沟里也不是没有翻船的可能。 “地面减没关系。”陆必行不太想这么坑林静恒,见缝插针地插嘴拆了个台,拔腿就走,“不要小看技术人员,科技时代,只要电磁波还在流动,世界上就没有我们黑不动的系统,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穿空间场——走了。” 图兰和林静恒同时叫住他:“等等!” 林静恒皱了皱眉,陆必行不是他的兵,说是随军工程师,其实纯属义务帮忙,而且他这么大一个人,平心而论,无论是机甲操作还是忽悠水平都很过关,是个民间高手,只要他愿意,乱世里组织个地方武装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不是弱不禁风的未成年,于情于理,林静恒都不方便管太宽。 陆必行说:“放心,要真有民众的自卫武装就更好了,我下来跟他们好好聊聊,正好把他们都和平演变过来,给你扩充队伍。” 林静恒就怕他这个“聊聊”,陆必行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有“平天下”的心胸——心大得不行,他好像总觉得凡是碳基生物,必有可取之处,跟谁都想和平友好,特别是他一个人不用兼顾其他方利益的时候,林静恒怀疑,别人不先动手把他打个半死,他都未必会还手。 “去找……”林静恒顿了顿,独眼鹰肯定是不靠谱了,于是他抬头问图兰,“白银九有闲着的吗?” “没有,”图兰忧国忧民地说,“基地太大,白银九就这么点人,工程队又要借调给陆老师,正在做准备工作。兄弟们人手相当紧张,不当值的是有,但都是刚换岗下来的,休息不了几个小时又得……” 陆必行忙说:“别别别,我就出去吃个宵夜,又不是微服私访,你俩这样我得消化不良。” 图兰恰到好处地“恍然大悟”:“怎么,陆老师要出去啊?要么……我一会倒是没什么事,我陪你去?” 说着,她还抛了个媚眼。 图兰当年在白银要塞,是出了名的女流氓,轮休时经常出门骗财骗色,白银要塞的投诉举报信里,图兰卫队长在数量上就独占鳌头,缺过的德罄竹难书,当年甚至惊动过军委高层,让林静恒不得不把她禁足大半年。 在她看来,遇上漂亮男人,不占点便宜就算自己吃亏,有机会必须摸两把,林静恒总觉得图兰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流下了两行哈喇子。 “白银九都腾不开手,你卫队长闲着?”林静恒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滚出去,明早晨练前交检查。” 图兰连忙收了嬉皮笑脸,不敢有异议:“是!” 林静恒皱着眉干坐了一会,站起来对陆必行说:“你等我一会。” 说完,他臭着脸,面无表情地去里屋换衣服了。 陆必行:“……” 人一走,图兰无声地冲陆必行一摊手,比唇语:“检查你替我写。” 陆必行只好无奈地朝她笑。 图兰看起来还有点不满意,想了想,又冲他招招手。陆必行附耳过去,就听第九卫队长险恶地说:“你那个……俩眼不对称的爸,他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改天你带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饶是陆老师见多识广,也差点让她吓瘸了,猛地往后一仰,他踉跄着扶了一把桌子:“姐姐,这不行,老爸是非卖品,尤其不能支持强买强卖啊!” 图兰被他逗得见牙不见眼,笑成了一只鬼鬼祟祟的天牛。 这时,办公室里屋的门响了一声——林将军雷厉风行,换衣服比别人脱袜子还快,图兰闻声一激灵,飞快地冲陆必行小声说了一句:“我一会把检查范本发你个人终端。” 然后在林静恒找她麻烦之前逃之夭夭。 换了便装的林静恒点了根烟,一边走一边低头点上,他步履匆匆,没看陆必行,像准备巡视地盘的大佬一样,吐出一口自七窍而出的烟,一招手:“走。” 陆必行的脚下差点长出一对风火轮,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保持了稳重:“我们怎么去?” 林静恒说:“反乌会在这留下了一批伪装成普通车辆的地面机甲车,大概也是平时给他们当密探用的,我们开一辆走,我需要确认基地附近地形、不明武装身份和规模,你来记录整理。” 陆……新上任的秘书非常无奈,他觉得林这个人,身上一根筋总是别着,跟世界过不去,跟自己也过不去,好像单纯出去放松一会、吃顿便饭,就犯了什么天条一样,非得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顺带殚精竭虑地操一回心,才算不虚此行。 陆必行嘀咕了一句:“还真是微服私访啊,陛下?” 机甲车是制空权以下的陆战之王,可以配备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果能源充足、操作合理,甚至能把战斗机直接打下来,外壳有和太空机甲非常像的防护罩,因为构造没有太空机甲那么复杂,所以不需要精神网操作。 反乌会的机甲车外观上看,和普通的民用车没什么区别,只是异常破旧,里面竟然还有手动的方向盘,搞不好是地球时代遗留产物! 陆必行没敢使劲坐,因为觉得车门都在摇摇欲坠,然而林静恒通过权限,伸手在指纹器上一抹之后,整个车都不一样了,机甲车内核全露了出来,其完备与精致程度让人叹为观止,比联盟军委出品也不遑多让……原来破车只是个伪装。 林静恒余光瞥见陆必行系好了安全带,给出指令,机甲车像贴地飞行的火箭一样,绞碎了空气,冲了出去。 基地外是茫茫旷野,启明星自转周期不是沃托的标准二十四小时,在人造基地住久了,觉得这里一天一夜格外长,此时暮色四合,不知名的枯草和瘦高的玉米秧掺杂在一起,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堵没了路,如果不是机甲车,恐怕很难穿过去。在第一星系,是没有这种荒凉野蛮之地的,每一寸土地都规划得细细致致,即便是暂时未开发,也会由园艺机器人打理好植物景观。 林静恒说了探查地形,一点也不含糊,机甲车的扫描半径始终在一公里以上,机甲车自动记录了所有能量反应,车辆前端打出看不见的粒子流,拦路的植物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就软绵绵地倒下,仪器的微光打在林静恒脸上,他有一张雕刻似的侧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平整的肩和后背撑起了软塌塌的旧棉布衬衫,陆必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记录着周围的能量反应,这时,忍不住伸手比了个镜框,把林静恒圈在了里面,从手指间看过去,他觉得自己是裁下了一张电影海报。 “将军,”陆必行说,“你读在乌兰学院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带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溜出去玩过?”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就在陆必行以为他又要装聋作哑的时候,林静恒说:“乌兰学院是军校,监管比这破铜烂铁似的基地严多了,出不去,抓住了要关禁闭。” 而他从学校逃出去的经历只有一次,回来在“棺材”里被关了三天。 启明星的傍晚风平浪静得感人,连个拦路的青蛙都没有,机甲车最高速度接近音速,三百多公里跑完,也不过就是一刻钟。 很快,道路开始宽阔起来,不远处甚至有了轨道高速,沉寂了一路的能量采集器终于开始有了细微的波动,远处隐约能看见微许灯光和高楼,有城市的影子了。 陆必行想了想:“图兰卫队长其实是……” 林静恒没吭声,一路走过来,能量采集器跟死了一样,傻子也知道图兰是诓人的了。 “……其实是受我之托,帮我约你出来。”陆必行虽然是被强买强卖的,但作为既得利益者,还是一咬牙,仗义的把锅背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静恒一眼,“林,生气了吗?” 林静恒一分钟没说话,随后答非所问道:“快到了。” 陆必行猛地一抬头。 林静恒:“下不为例。” 陆必行突然把头扭向车窗外,看见车窗上自己那张压抑不住傻笑的脸,为了保持气质,足足调整了五分钟,才把眉眼归位。 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地摸出个人终端,鼓捣了片刻,他手腕上闪了一下,加载条飞快划过,一个虚拟屏幕跳了出来,一副型号古老的卫星网络地图展开——蹭网专家蹭上了城市内网。 陆必行吹了一声口哨,炫技似的把信号同步给林静恒:“三秒半,破了我的个人记录。” 他戳戳点点,兴致勃勃地翻查起城市信息:“这地方叫银河城,常住人口三百多万……有核心商圈和特色美食!林,你喜欢巧克力煎饼吗?” “……什么玩意?不。”林静恒把车速降到正常老爷车的水平,又摸出了一根烟,塞住嘴,有点发愁地想:这小子才华横溢,就是长不大。 他一手虚虚地搭上机甲车里伪装用的方向盘,缓缓地把车开进“银河城欢迎你”的公路入口。不知是不是他气场太强,刚一通过,欢迎牌上的霓虹灯就“噗嗤”一声灭了,上面冒出了小青烟。 “还有赌场……不是说货币信用体系崩溃了吗?他们赌什么?林,你猜他们现在用什么当货币?” 一个哲学史上亘古的问题走进了林将军时刻繁忙的大脑。 “我在哪?”他心想,“我为什么会在这?” 在第八星系,找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是不可能的,启明星其实还不如北京β星,只是强在气候好一点,没有没完没了的冬天,因此看上去更有活力一些。 所谓的“核心商圈”,其实是一堆错综复杂的小巷子,周围布满了私搭乱建的小棚子,棚子里有一些路边摊。没规没矩的建筑里出外进,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泛着生活污水与垃圾,和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相当销魂。 一个小机器人操着破铜烂铁似的嗓子来回喊:“三根营养针换一千元‘街票’,外来的客人到这排队!傍晚酬宾,三根营养针,享受整个夜晚的服务!” 林静恒背着手围观片刻,发现这小小的街区组成了一个原始的经济共同体,外来者用营养针换一种代金券点数,把点数支付给商户,商户再和街区结账,兑换成营养针,省得营养针太贵,小生意找不开。 陆必行已经把三根营养针塞进了机器人肚子,机器人“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片刻后往陆必行的手腕上发射了一道光,一千元的“街票”就算转到他手上了。 “我请你。”陆必行说着,对面突然有一帮推着手推货车的小贩经过,为免在窄巷中被冲散,陆必行一把抓住了林静恒的手,感觉那只手下意识地轻轻往外抽了一下,随即把他拉了过去。 旁边楼上泼下一盆水,正好洒在陆必行方才站着的地方。 林静恒:“小心点。” 70|第70章 陆必行把空着的那只手塞进嘴里,仰头吹了一声拐着弯的长口哨,楼上方才泼水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人影,隔窗窥视。 陆必行就很自来熟地冲人家喊:“别躲,我都看见你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我长得这么一表人才,你们就拿这种没诚意的套路圈我?一点区别对待都没有,帅哥的自尊心都被你们伤透了!” 周围传出一阵窃笑,楼上的窗户打开,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探出头来,笑得花枝乱颤,一看就不像做正经生意的。 “笑什么?”陆必行闹着玩似的一挥手,“赶紧赔礼道歉,扔两包烟下来!” 窗户后面闻声,挤出了更多的脑袋,有男有女,有直毛的,也有卷毛的,放眼一看,五彩斑斓,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搔首弄姿,他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了好一会,凑了两包杂牌烟,从楼上扔下来,砸到陆必行怀里。 从地球时代到新星历,“烟酒茶糖”就和人类历史一样悠久,有添加了各种黑科技、昂贵得不可想象的产品,也有传承历史,粗制滥造的手工烟卷。烟盒上的广告画是个俏皮的男人,一扭八道弯地站在那,冲外面的人挤眉弄眼,里面装的是第八星“特供”的劣质烟草,隔着包装都能闻到很呛的焦油味,辛辣非常,烟头的纸卷还有没粘结实的,颤颤巍巍地翘了个小尾巴。 陆必行接了烟,学着烟盒上男人的姿势,摆了个造型,冲楼上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拉起林静恒继续往前走:“不客气啦!” 被敲诈了两盒烟的群莺们看他懂事又讨人喜欢,集体冲他飞了个吻。 林静恒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才不显得刻意,十分心不在焉,旁观了全场,刚开始还以为陆必行这个星际死宅在启明星上有熟人,后来被陆必行塞了一盒烟,他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走出了大约有一百米,这位来自沃托的林将军才回过神来,皱眉问:“等等,刚才那是敲诈卖/淫团伙吧?” 鱼龙混杂的闹市里,一些看着非常正经的小楼,往往是隐藏在其中的红灯区,这种小楼的成员资质不佳,有些人连个人卫生都搞不利索,看着非常倒胃口,因此卖笑卖身都不怎么畅销,只好以敲诈和碰瓷为生。 套路通常是这样的――先找人拿盆水在窗口等着,看见有疑似肥羊的从底下经过,就把盆里的水往下一泼,过路客无端造此“天谴”,当然得讨个说法,然后楼里就会打着道歉的名义、或以“进来烘干衣服”之类的借口为由,把人拖住骗进来。 再然后,道歉和慰问就会变成“灌酒失足和仙人跳”三位一体套餐,保证能刮下“棒槌”们身上最后一分油水。 陆必行回头看了林静恒一眼,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没憋住,笑出了声:“将军,你这反应不是慢了半拍,是慢了半部歌剧啊!” 林静恒:“……” 他今天思考了一路“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被哲学魇住了,从开车出了基地,就十分不在状态,半个脑子都在放空,一不小心放太空了,居然没注意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 陆必敏锐地从林将军沉下来的脸上读出了他此时的心声――放肆,找死吗? “哎,别别别,走都走了,哪有特意回去找人麻烦的道理?”陆必行伸开双臂,乐不可支地拦住他。 他现在看林静恒,可以说是相当不理智,戴了好几层荷尔蒙凝结的滤镜,看他骂街也可爱、损人也可爱,连那一脸反社会的杀气腾腾,都能牵强附会地找到可爱之处,审美大幅度跑偏,像个神经病。 “今天他们那一个楼里,肯定有人福星高照,因为将军走了个神,稀里糊涂地捡了一堆狗命,这是什么?这是锦鲤一样的运气啊!快把刚才给你的那盒锦鲤烟揣好,可遇不可求……哎,你看,那居然还有个算命的,赶紧趁鸿运当头,讨几句好听的话!” 破棚子下坐着个包头巾的老头,佝偻得像个句号,面前摆着张瘸腿桌,桌上是一张神神叨叨的八卦图,八卦图一角压着一副被老鼠啃过的塔罗牌,老头脑袋上顶着块霓虹的牌子,写道:古法命运占卜。 陆必行探头冲算命摊的老头喊:“爷爷,围观命运多少钱一次?” 老头冲他比了个手势:“街票二十个点。” “给你一百个,我们要看好看的。”陆必行在个人终端上戳了几下,一百点跳到了老人身边的计价器里,他双手抓住林静恒的肩,把他往前一推,“给这位先生看!” 老头在这摆摊不知摆多久了,瘦得皮包骨,生意也并不兴隆,计价器上一直只攒了二百多个点,不料横空冒出了陆必行这么个冤大头,累计的点数正好够他换一支能支撑数月的营养针。 老头大喜过望,双手捧起他那一打破牌:“这位先生,请抽一张牌,放在拥有宇宙神秘力量的八卦中心。” 林静恒:“……什么玩意?” 陆必行得寸进尺,飞快地凑过来,抓着他的手抽了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牌。 算命老头收了钱,表演得尽心尽力,他迅速把纸牌扣在手心里,“嘤嘤嗡嗡”地念了一段长经,很争气地忽悠说:“这位先生,我从牌面上看到了您辉煌的未来,我看到您摒弃疑惑、穿越迷雾、回归真实自我,您将终于获得命运赋予的力量,不破不立,找到您毕生都在追求的答案。愿所有的神明保佑您。” 林静恒明知道老头在胡说八道,可是听到“摒弃疑惑,穿越迷雾,回归自我”一句,心里忽然倏地一动,仿佛有一根生锈的琴弦,空置良久,被微风轻轻吹动,发出喑哑的和弦声。他抬起头,一瞬间想追问一句“我毕生追求的答案是什么”,结果算命老头迎面给了他一个谄媚缺牙的笑。 林静恒:“……” 他不置一词,转身走了。 陆必行嬉皮笑脸地追在他身后问:“听完开心了吧?将军,笑一个。” 林静恒回手按在他脑门上,把这噪音源推后两步,插兜走了。 老头攒够了救命钱,千恩万谢地站起来送他们,陆必行回头跟他挥手时,算命老头摘了帽子,露出一头迎风打颤的白发致意,直到两个人走远,他才重新坐下,用哆哆嗦嗦的手翻开方才林静恒抽走的那张纸牌。 古地球时代,塔罗占卜文化曾经如流星般兴盛一时过,后来被一大帮坑蒙拐骗的半吊子们胡搞,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传承可言了,算命老头手上这套纸牌,是早年花了五块钱在地摊上买的,是个塔罗版的“方便牌”,拿这玩意坑蒙拐骗,完全不用背熟塔罗牌厚厚的说明书,只要按着牌面角落里的小字随口忽悠就行――每张牌代表什么,他们偷懒地用一个词概括了。 算命老人扒开昏花的老眼,把脸贴在牌面上,看清了右下角那一行几乎要融入画里的小字,写着―― “塔:在劫难逃。” 晚风吹来,算命老人哆嗦了一下,抬头张望林静恒他们走远的方向,见那两个人已经拐过了一个路口,看不见了,于是挣扎着站起来,收了摊,去兑换救命的营养针了。 “凯莱星上也有这种夜市,”陆必行跟人换了几个橘子,一边走一边剥,“里面也是各种坑蒙拐骗的,套路都差不多,不懂行的肥羊进来凑热闹……比如你这样的――大家就会跟过节一样,能把人从这头骗到那头,骗完整条街一起狂欢。我小时候常跟他们混在一起,找个地方看书,看累了就看他们骗人,骗完高兴了,就有人跑过来揉搓我一下,给我拿个小玩意。” 林静恒:“你不是说小时候身体不好,独眼鹰连烧烤都不让你吃吗?他就看着你混迹这种地方?” “当然不可能在街上跑了,”陆必行一边说,一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林静恒,“凯莱星上那条小商业街是我爸租给他们的,后面一整块地也都是他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他建了个小楼,后院窗户一推开,就能摸到卖艺人养的小动物,是我强烈要求住进去的。那段时间腿有些肌肉萎缩,需要复健,在屋里练习走路的时候听见外面热热闹闹的就很开心。” “我不吃,”林静恒摆摆手,“腿是怎么回事?” “生病,后来好了。”陆必行简短地回答。 林静恒:“具体什么病?” 陆必行神色一闪,好像不想让他追问这个问题,灵机一动,他说:“相思病,将军,管治吗?” 林静恒:“……” 陆必行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别处――他一路都在试探着喂林将军各种东西,林看都不看一眼,唯独这个橘子身价不菲,得到了他三个字。陆必行眨了眨眼,突然掰下一枚橘子瓣,猝不及防地在林静恒嘴角沾了一下,“很甜的。” 林静恒:“……” “不吃吗?不是吧,亲过的橘子都不吃?”陆必行作势要往自己嘴里扔,“行吧,那我自己吃。” 这种调戏就很找揍了,林静恒劈手夺走了那个倒霉橘子。 “将军,很多东西都是为了取悦你而存在的,”陆必行满嘴跑起了星舰,“你看,橘子辛辛苦苦长了一辈子,长到这么大,日积月累,才偷偷储存了那么多‘小胶囊’在橘子瓣里,就等你在最饱满的时候一口咬下去,把甜味都泼到舌头上,果香味到处乱窜――好多小说电影里讲爱情故事不是都有这个桥段吗?一个人为了取悦喜欢的人,精心准备一场烟花、星星、喷泉之类的惊喜,然后掐着时间,把心上人领来,恰到好处地表演给他看。大家看了都会跟这主角一起惊喜感动,可是你仔细想想,橘子是不是也是这么取悦你的?你表情还那么勉强,不是在辜负它吗?” 林静恒回答:“你要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给脑子省点电,也不至于随时烧短路。” 然而话虽然是冷嘲热讽,他的眉头却松开了,林静恒的味蕾好像天生迟钝,什么都随便吃随便咽,没长品味美食的神经元,反倒是陆必行歪理邪说里描绘的橘子更能激发食欲,不知不觉间,他把整个一颗橘子都吃了,并且罕见地尝出了一点滋味。 陆必行跟在他旁边,有点兴高采烈,感觉林静恒这道非常难解的题目,终于被他摸到了一定之规。他发现,林对真正不喜欢的东西,往往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那点注意力矜贵得很,而刻意开口拒绝,反而代表他并不反感,甚至可能还挺喜欢,只是不符合他的行为模式与一定之规才摇头。 联想起林静恒拒绝他时正式又外交的辞令,陆必行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他亲过的橘子,甜得只想满地滚:“将军……” 就在这时,一个重物突然横空砸过来,正擦着陆必行砸到了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当即粉身碎骨,锋利的渣到处乱飞,林静恒一抬手,连着机甲车的个人终端密钥上射出了特殊粒子流,防护罩似的打散了玻璃渣。 只见砸过来的重物是半块砖头,本来是冲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贩脑袋去的,那人怀里揣着个包裹,正在抱头鼠窜,追在他身后的人浑身上下裹着长袍,本来连头发丝都不露,激愤之下远远扔出了半块砖头,用力过度,缠在头上的大兜帽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能直接客串鬼怪的脸――皮肤烂得不成样,下巴和嘴唇上的皮肉已经不翼而飞,露出白森森的下颌骨,眼角还在往下滴着血泪。 他……也不知是她,声音沙哑粗粝得像是生满了锈,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你用假药骗我!” 被人追打的小贩也被对方骇人的形象吓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倒腾了好几下,变了调子一声惨叫:“彩虹病毒!这个人感染了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是第八星系永远的噩梦,当年那场浩劫带来的创伤,恐怕至少要几百年、上下两代人都死光了才能平息。 小贩一嗓子叫出来,整条街都炸了锅,仿佛瘟神降临,所有人跟着陡然变色,尖叫着四散奔逃。林静恒一把将陆必行拽到身后,机甲车密钥的特殊粒子流卷出一道风,挡在陆必行面前:“你先离开这。” “没事,”陆必行拉住他的胳膊肘,“我身上有抗体,不要紧。” 林静恒一愣:“什么?” 陆必行出生的时候,彩虹病毒已经在联盟八大星系里销声匿迹好多年了,他又不是需要应付特殊情况的前线战士,怎么会有彩虹病毒的抗体? 还不等他细想,陆必行就指着那骷髅似的人说:“林,你看他肩上!” 那人扯下的头巾露出了脖颈和一侧肩头,衣服脏得看不出底色,勉强能辨认出一枚肩章――是第八星系行政中心的标志,只有公务员制服上才有! 陆必行话音刚落,骷髅人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包裹好,转身就跑。 陆必行抬脚就追:“等等!” 林静恒:“慢着,你真有抗体?” “以你的名义发誓,”陆必行说,“撒谎让我一辈子追不到你。” 林静恒:“……” 他一时不知该对这个誓言做什么反应。 71|第71章 然而这并不是打嘴仗的时候。 从技术上说,彩虹病毒确实已经被攻克了,如果这是和平时代,那么即便是在下水道一样的第八星系,彩虹病毒也未必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可现在已经到了用营养针换物资的地步了,万一产生大范围的瘟疫传播,靠白银九那点人力物力是不可能控制住局面的。 更要命的是,这个骷髅人在窄巷和拥挤的人群中造成了恐慌,惊弓之鸟似的小商贩们连滚带爬地躲开他,尖叫和恐惧已经先病毒一步传播扩散开了,形态各异的小推车、智力不足的机器人各自撞成一团,把窄道堵了个水泄不通,简直是寸步难行,眼看要造成踩踏。 林静恒伸手把陆必行往墙角一推,同时,踩着旁边一个倾斜的棚子纵身起跳,一把扒住了二楼的外窗台,双手一撑就把自己甩了上去。正在窗口往外窥视的人被突然蹿出来的林将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见鬼似的跑了。 而年久失修的破窗台本来就有小裂缝,根本禁不住成年男子的重量,林静恒一脚踩上去,窗台上的裂缝群已经“沙沙”地准备绽放了。有些束缚的衬衫竟没有影响他的动作,林静恒在窗台上只停留了一瞬,立刻借力扑向几步之外的一根破旗杆,给他垫脚的窗台被这样摧残过后,直接坍了一小半,土石落入人群中,不幸中招的几位几乎有天地翻覆的错觉,唯恐天下不乱地就地造起谣来:“地震了!” 而旗杆也不是定海神针,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难以负重地歪了,林静恒以太空军特有的绝佳平衡感顺着倾倒的旗杆爬了上去,快要接近顶端的时候,铁旗杆终于忍无可忍,底部和支架相连的部分断了,沿街往前倒去,像撑杆跳里一根格外高大的杆子,将林静恒从人们头顶甩了出去,直接“飞”过了挡路的人流,砸在另一栋小楼六楼的楼梯间里。 林静恒双手一撑给自己减震,顺势滚到了楼梯间里,三步并两步跳上楼顶,从上面追向骷髅人。 乱七八糟的人流蜂拥而至的时候,陆必行第一时间把一个来不及跑的小男孩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人们混乱地往前跑时,这种恰好堵在人群前的老幼病残非常容易被推倒,而一旦有人倒下,在这么窄的街巷里,会造成多米诺骨牌式的效果。 人这些两条腿又跑不快的动物,成群踩过来,也并不比野马群安全多少。 “嘘——”陆必行冲要哭不哭的小男孩笑了一下,把他放在高处,连着银河城内网的个人终端切瓜似的黑进了商业街的广播,随后,他把一个录音的小程序当成了话筒,从抽出兜里一把袖珍的小手/枪,调到爆破模式,卸下消音装置,往天上连开三枪,借着广播大声说:“都停在原地,不许动!我们有彩虹病毒的抗体!” 人群被突如其来的巨响镇住,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陆必行喘了口气,声音从商业街广播里传出来:“大家好,联盟白银要塞白银第九卫军团现在已经夺回第八星系,刚刚接管三百里外的反乌会基地,很快会重建八星系秩序,请大家不要惊慌,彩虹病毒的紧急抗体是军方常备药物之一,如有异常反应,请立刻就医做隔离处理,送到基地接受治疗。” 他说话一个字是一个字,有种口齿清晰的力度感,又并不咄咄逼人,人群的恐慌渐渐回落。 “这里是窄巷,很容易造成踩踏事故,我再重申一遍,诸位不要惊慌,自由散开,有序疏散,”陆必行说,“彩虹病毒早在百年前就已经不是绝症了,请相信,联盟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公民的……劳驾,先让我过一下。” 第八星系人民向来对联盟那套假大空的说辞免疫,但他们看见陆必行从人群中穿过,脚步快而不急,逆着人流,往骷髅人逃跑的方向追去,像是全然没把彩虹病毒当回事的样子。 这种无所谓似的态度,倒是一针挺有效的镇定剂。 “狗屁公民,没听说过,老子是公的,不是民。” “他刚才说什么,那基地让什么军团占了?是说咱们又换政府了?” “这狗娘养的政府,比袜子换得都勤。” “你是谁啊?在联盟干什么的,你说话管用吗?” 陆必行笑眯眯地灌了一耳朵冷嘲热讽,不生气也不回应——有心情对他骂骂咧咧指指点点,说明理智回来了,总算不至于踩死小孩了。 指指点点的人群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陆必行还算顺畅地过去了,看见林静恒正在不远处冲他招手,那骷髅人却不翼而飞了。 陆必行一愣:“怎么,是空间场?” 林静恒联系了基地的白银九,对那头说了句什么,冲陆必行一点头——方才那骷髅人见他从天而降,吓得肝胆俱裂,居然启动空间场逃走了。 地面空间场和太空跃迁挺像,但原理是不同的,地面空间场可以说是一次酷刑,谁穿谁知道,身强力壮的都得扒层皮,别说那位骷髅人的肉体已经烂成了那样。 “疯了吗?”陆必行抬起手腕,迅速收集残余的能量辐射,“他那个状态穿过去,没落地就得被五马分尸吧——对方跃迁空间场的时间呢?” 林静恒:“标准时,十三点五十分二十八秒。” “好,你等着。”陆必行一撸袖子,迅速在个人终端上模拟了一个能量衰减模型,时间好像在他手里凝固了,循着踪迹抓住了隐约的线,很快还原了骷髅人开的空间场,并给出了精确描述——地面空间场通常有十一到三十六个参数不等,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上,跳出了空间场的十七个参数。 “推导出目的地了。”陆必行把坐标传给他,“我同步发给图兰卫队长。” 林静恒当年溜出乌兰学院,偷湛卢送陆信出逃,用的就是空间场,因为空间场极不容易追踪,是一大安全隐患,很多地方都会开针对空间场的干扰信号。他还真没见过这么风骚的操作。 “没什么,”陆必行一耸肩,“这招只能在空间场开启后三分钟之内,超过三分钟,能量衰减得差不多了,周围气候条件也会跟着变,追踪定位误差往往超过五十公里,那就没有意义了。” 林静恒遥控机甲车,停在最近的路口,输入了陆必行定位的坐标:“这项技术申请过专利吗?” “没有,”陆必行说,“这是我年轻时候为了离家出走弄出来闹着玩的。” “好,以后我买断了,每年按a级军用技术付你专利使用费。” “哇,”陆必行跟着他钻进机甲车,“将军,那我这算被你包养了吗?” 话音没落,机甲车仿佛被他这句话吓得尥了蹶子,直接贴地“飞”了出去,巨大的加速度把车里的人并排拍在椅背上。 林静恒因为无言以对次数太多,沉默了一会,不知是气还是无奈,竟然笑了。 随后,他一把抠开车顶上的小储物格,见里面只剩一根空间场平衡剂,于是就迅雷似的戳在了陆必行身上。 陆必行刚过完嘴瘾,就猝不及防挨了一针,“嗷”一嗓子:“林先生,您这水平要是在护校,得留级八年!” “第一星系没有护校,医科只有科研方向。”林静恒说,“坐稳了,我开空间场。”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光怪陆离,乱糟糟的能量变化剧烈,机甲车上的仪器发出各种刺耳的噪音,陆必行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杵了进去,注射的平衡剂迅速起效,隔离了难过的感受,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可以随便拉扯的橡皮人。 几秒之后,机甲车穿过空间场,落地到了新坐标处,立刻发出了过热警报,几乎在地上跳了一下才停稳,能量直接见了底。 林静恒因为用肉体凡胎体验过半成品的空间场四连跳,所以并不在乎这点冲击,只是下车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一下,不等陆必行扶就自己站稳了。 从地图上看,基地的位置在银河城西南方向,这里则应该是银河城以北。 这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工厂旧址,他们两人面前有一条人造的小河沟,上面飘着一层未竟处理过的垃圾,破败的大门敞着,旁边立着一座六七米高的钟楼,上面站满了乌鸦。 钟楼上的时钟仍在尽忠职守地走着,和林静恒他们手上的“标准时”不同,是启明星的“私历”。因为每个星球的自传周期都不一样,所以其实星球上都有自己的计时方式,“标准时”只是给傲慢的星际往来客用的。 陆必行自己喜欢摆弄各种奇怪的技术,因此常常觉得别人兜里也会有几样“秘密武器”,虽说抱怨对方疯了,但他还是乐观地认为,骷髅人之所以敢赤手空拳地穿空间场,说不定是因为人家有什么黑科技的道具――譬如更稳定的平衡剂之类……直到他俩在大钟下捡到那人的尸体。 无数乌鸦盘旋在腐肉之上,垂涎三尺,可是出于生物的本能,还没有一只敢下来尝第一口。 林静恒带上手套,把骷髅人的外套扒了下来,发现他的脊柱仿佛已经断成了几截,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左臂基本已经腐烂光了,落地时受到的冲击折断了堪堪连在一起的关节,小臂带着手骨掉落在十几米开外——还是在乌鸦的指引下找到的。 “为什么?”陆必行难以理解地问,“他是不是……是不是没来得及听见我说什么,就急急忙忙地开了空间场?” 林静恒没吭声。 陆必行用广播喊话的时候,其实他们都听见了,骷髅人也恰恰是听完才开的空间场。 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实在太过一厢情愿,把民众和联盟双双涂脂抹粉地美化了一番,大家看着彼此都觉得诡异。 联盟宪章规定,联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公民。 而第八星系的公民不是公民。 就像联盟把所有域外人士都统称为“海盗”,第八星系就是“文明世界”和“海盗”之间的蛮荒之地,第八星系的人不至于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星际海盗,却是跟他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野蛮人——与茹毛饮血的食人族部落差不多,皆非我族类。 在联盟中央,人人都知道第八星系的政府就是个象征意义,主要任务是现眼和凑数,首都凯莱的反导系统还是一百多年前、陆信刚收复第八星系时装的,此后将近一百四十年,沧海桑田,那玩意没有升级过一次。 因为第八星系的半自治状态,很多税费难以收集,联盟的财政拨款更是时有时无,政府常常陷入没钱发工资的窘境。林静恒从死人身上翻出了一张工作证,上面写着“八星系中央政府代表秘书长”,像在跳蚤市场上五块钱买来过家家的。 林静恒扒下手套,翻出机甲车里的紧急医药包,从里面找出了消毒喷枪,清理了带病毒的尸体:“病成这样,还不惜启动空间场往这里跑,应该有同伴,我进去看看,你在这等着。” 陆必行没听他的,径自跟了进去。 方才还油嘴滑舌起来没完的陆必行沉默了好一会,踩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他忽然问:“林,如果海盗大规模入侵的时候,你还在白银要塞,你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放弃八星系吗?” “如果我还在白银要塞,星际海盗根本就不会进入联盟。”林静恒顿了顿,没有和他说客套话,直言不讳道,“至于第八星系,当然也是联盟的领地,但如果有必要,我们不会死守。战略性暂时撤离是可接受的。” 陆必行:“如果有必要,会像放弃一片荒漠一样放弃第八星系,对吧?不单是你,联盟也会这么选择,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都是这么认为的。”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默认了。 “因为我们是荒漠中的野人,而且立场不明,联盟来了就是联盟人,海盗来了就是海盗。缺灵魂短智慧,和我们谈联盟宪章、自由宣言,都是对牛弹琴。”陆必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望向荒芜而旷远的夜色……林静恒不是一个圆滑的政客,不会做那些大而无当的表演秀,也因为混账惯了,他甚至懒得保持政治正确的普世价值观,只要拿你当自己人,基本只尊重客观事实,有什么说什么。 陆必行:“所以……如果启明星上真的爆发彩虹病毒,白银九会直接撤离,不会浪费医药施救……算了,你不用说,我明白了,理所当然的。” 就像除了极端动物保护组织,没有人认为动物应该享有和人类同等的权利一样——猫没有肖像权,狗没有隐私权,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有言论自由权,联盟最精锐的部队不会因为鸡瘟逗留,这是理所当然的。 “白银九是白银十卫中人数最少的一支,是前锋突击部队,不具备大规模抢险救灾的素质,也没有这个公共统筹能力和物资储备,”林静恒平平淡淡地说,“如果真有无法控制的瘟疫爆发,直接撤离是唯一选择。” 所以最好不要发生这种事,他想,用个人终端连上了机甲车,打开了防护罩上的病毒监控。 然而奇怪的是,病毒监控没什么大动静,反倒是武装警报亮了。 林静恒突然抓住陆必行的肩,将他往旁边一带,与此同时,激光枪打在了陆必行方才站的地方,林静恒的袖子被扫上了一层焦黑。他一枪扫了回去,废旧厂房的玻璃窗后传来一声痛呼,两个人飞快地对视一眼,分头沿着厂房边缘冲了进去。 陆必行踹开厂房里到插的破门,正好看见一个人滴着血、踉踉跄跄的人往拐角跑,后颈溃烂的皮肤明显是感染了彩虹病毒。 “喂,你等等,我们不是反乌会的海盗,”陆必行叫他,“没有恶意!” 对方充耳不闻。 陆必行:“你是第八星系联盟政府的人,对吗?” 那人脚步一顿,充满戒备地扭过头,哆哆嗦嗦地用枪口指着陆必行。 72|第72章 可是这个人实在是太虚弱了,连最轻巧的袖珍激光枪也端不大稳。 陆必行温和的目光落在他斑驳的脸上,尽可能地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无害。 直到对方看着略微冷静了一点,他才轻声细语地问:“您看起来需要帮助,冒昧问一句,您现在感染的是彩虹病毒吗?是从哪里感染的?” 陆必行自觉这句话的语气已经相当和缓,不料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刺激了对方。那把冲着他的激光枪口本来已经垂下去了,一听这话,又凶狠地抬起了头,持枪人陡然紧绷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是彩虹病毒?” 陆必行立刻意识到,自己太急于追查彩虹病毒的来源,说错话了:“冷静,我慢慢跟您解释,其实……” 可是对方已经是惊弓之鸟,根本不听他解释,那人嗓子里好像含着个生锈的铁片,表情越发狰狞,歇斯底里地打断陆必行:“你知道这是彩虹病毒,为什么还敢过来?你不怕彩虹病毒,你怎么会不怕彩虹病毒?!你一定是他们的人!” 这逻辑没治了。 陆必行:“我……嘿!” “闭嘴,闭嘴!”对方一边吼,一边不由分说地朝他开了枪。 这么近的距离,激光枪可不是那么容易躲过去的,幸亏那人手抖得厉害,这一枪没瞄准,从陆必行头顶擦了过去,在惨白的墙上留下了一道烧焦的痕迹。 陆必行心说,这货算哪门子的公务员,一点程序也不讲,上诉的机会都不给,上来就判死刑。 可是“不跟拿枪的人讲道理”,这原则陆校长还是懂的,他并不打算以身试激光枪,连忙就地一滚,俯身抱起方才被他踹开的厂房门,掩护着自己,东躲西藏。 持枪人双目充血,像个活鬼,双手扣住激光枪,乱打一通,追着陆必行不依不饶,破破烂烂的厂房门很快粉身碎骨,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窗户突然被人砸开,绕到厂房另一侧的林静恒直接破开楼道窗户,翻了进来。 林将军可不是个会优待病号的文明人,劈头盖脸的玻璃碎片砸下去,那人下意识地护住头,手还没抬起来,胸口就被人用膝盖顶了出去。 正常人挨上这一下都能当场胃出血,何况是个病人。他整个飞了出去,“咣”一下撞在身后墙上,糜烂的皮肤像烂水果皮,一搓就破,血迹在惨白的墙上蹭了长长的一道,持枪的那条胳膊肘部被撞碎了,激光枪不受控制地甩出了几米远,被陆必行一脚踩住。 林静恒隔着一件外衣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掼在地上,持枪人瞠目欲裂,垂死的鱼一般不住地打着挺,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动静,被噎得直翻白眼。 陆必行:“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歪头,这才略松了手,迅速地搜遍此人全身,个人终端上的金属检测仪“叮当”响成一片,然后从这位身上搜出了一副电磁手铐、两把激光枪并一支杀伤力不大的小刀,连人再武器,扔了两堆。 陆必行手忙脚乱地扔下破门跑过来,低头一看这人惨状,倒抽了一口凉气,后槽牙上掠过了一层飕飕的小阴风。 在他印象里,林静恒这人虽然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但其实很禁得住招惹,自己上蹿下跳整天撩闲,也并不见他动怒,而且因为林静恒经常损人,还偶尔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只是个“口是心非”的嘴炮。直到目睹此情此景,陆必行才算信了――联盟军委培养的大杀器,半分钟之内徒手打死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动口不动手,可能只是出于……另类的稳重。 林静恒脚踩着那人,从随身的医药箱里摸出了一支消毒喷雾,把周围里里外外地喷了一回,隔着脱下来的外衣捏起俘虏身上搜来的证件:“于威廉……第八星系警卫总署警督?官不小么,我看你这证也像买的。” 警督先生狼狈地呕出一口酸水,吐得没东西可吐。 “八星系警卫总署在首都星凯莱上,好像不是个需要经常星际出差的岗,您为什么会在这?”陆必行问,“凯莱亲王入侵八星系的时候,您是不是在执行特殊护送任务?” “警卫总署的护送任务不多,对象一般是外宾和高官,八星系这鬼地方一般没有外宾……所以是行政长官正好离开凯莱星出巡?”林静恒意味深长地一顿,“哦,那可真巧啊。” 他一句话暗示了八星系政府高层有里通外敌的嫌疑,于警督虽然被打成了“五体投地”的熊样,仍奋力地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 陆必行忙问:“那行政长官呢,人在哪?” 于警督硬气地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这位是来自联盟的林上将,”陆必行耐心地跟他掰扯,“我们已经占领了启明星,正在清理第八星系的残余海盗,于警督,我刚才要解释,你不听,我认识彩虹病毒,而且敢靠近你,是因为我小时候感染过一次,有抗体,我们真的不是星际海盗。” 于警督――由于挨了顿臭揍,终于能冷静地听人说完话了。 彩虹病毒到了后期,会引发高烧和狂躁,他浑身火炭烤着似的,艰难地透过模糊的视线打量陆必行。 相由心生,陆必行整天笑眯眯的,久而久之,自然有种十分和善的气质。据说古代人因为衰老太快,能从岁月的痕迹上判断一个人的年龄,现代当然就不行了,两百来岁以下的人看着都差不多。第八星系回归联盟是一百四十年前的事,如果说他在136年以前出生,那么“小时候感染过彩虹病毒”的说法,也算说得过去。 于威廉将信将疑。 陆必行指着自己:“难道我看起来很像那群炸星球的杀人犯?” 于威廉石头似的双肩略微放松了些。 “抱歉对你使用暴力,请相信我们只是出于自卫。”陆必行看了林静恒一眼,林静恒听了那句“感染过彩虹病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沉得吓人。 陆必行:“将军,高抬贵脚。” 林静恒这才抬起踩人的脚,插着兜站在一边。 陆必行继续问,“你有同伴吗,多少人,你们到底是怎么感染彩虹病毒的?警督,你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万一病毒扩散,会造成什么后果,要死多少人?” 于威廉吃力地爬起来,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我们逃出来之后,就挑了这个地方,这家旧工厂污染严重,附近不会有人来,他们都在封闭的地下室里。” 林静恒凉凉地说:“看来阁下知道彩虹病毒是烈性传染病啊,那你们派人到银河城商业区,是故意报复社会吗?” “他打过‘阻断’,有效期四十八小时内可以防止病毒扩散给其他人……我们只有这一针,总长快不行了,派他出去求助。”于威廉气如游丝地小声说,“我们不敢去医院和防疫站,医疗系统还能正常运转得不多,而且……我们不知道启明星上的海盗已经走了,怕暴露行踪……这才想去黑市上碰碰运气……” 谁知道穷途末路至此,情况居然还能更糟。 这些公职人员们不知道黑市水深,理所当然地被人骗了,骗点别的倒是没什么,可是阻断针快要过期了,这一来一回,等他们意识到上当时,四十八小时已经快过去了,等于断绝了他们对外求助的唯一希望。 林静恒:“走。” 这时,他的个人终端震了一下,白银九赶来了。 林静恒略微侧过身,沉声吩咐:“近期没有注射过综合抗体的,都往后撤,紧急封锁这片区域,派人送几个医疗舱到工厂地下室,另外我还需要一些彩虹病毒的紧急抗体,速度。” 一般只有前线军人才有定期注射综合抗体的需要。于警督听完,疑惑地打量着他,语气有些冲地问:“联盟防线收紧,怎么会有武装在第八星系,你到底是哪支部队的?” 就算是第八星系总长,这么说话也属于十分无礼了。 而林静恒其人,吃软不吃硬,别的本领不敢说,要数“傲慢”,他在整个联盟都堪为翘楚,心想:“你算哪根葱?” 于是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该问的少问,哪那么多废话!” 彩虹病毒到了后期,因脑部遭到感染,有些人会昏迷不醒,有些人则会性情大变、情绪暴躁,于警督明显属于暴躁的品种,他瞪着林静恒,声音陡然抬高了八度:“你厉害什么?凯莱星被轰炸的时候你们在哪?三个星球被屠杀、海盗肆虐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陆必行听得心里一抽,快给这位间歇性狂犬病患者跪下了。 林静恒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 “我们……我们饿着肚子,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于警督一抹脸,把自己的脸皮抹掉了一块,血肉模糊,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任凭血水流到嘴里,“总长为了给军委打报告,一趟一趟亲自往沃托跑,政府经费甚至出不起路费……每次联盟议会召集八大星系,他都要低三下四地东拼西凑,狼狈地赶在会议前赶过去……我们只是想请求军委升级第八星系的反导系统,因为我们在面对域外海盗的第一线,其他星系闹着要军事自治权,我们不敢搀和,我们也不敢卷进你们上等人的争斗里,只想自保,只想自保,有人在意吗?将军,在你眼里,我们不是人吗!” “将军,”陆必行赶在林静恒开口前,连忙挡在两个人中间,试图转移林静恒的注意力,飞快地说,“彩虹病毒是纯人工合成病毒,当年‘大消毒’之后销声匿迹,按理说平白无故不应该死灰复燃,这事仔细想想很恐怖啊――于警督,你还不赶紧带路,多拖一秒你的朋友都或许会有危险,并发症严重的话,即使有抗体也来不及了!你想害死总长吗?” 于警督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了林静恒一眼,扶着被撞碎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图兰大概带来了一支机甲车队,迅速执行了封锁隔离任务。 巨大的消毒喷枪在封锁地边缘向天喷出白雾,随即又以特殊的技术迅速与大量水蒸气结合,紧跟着形成了一层酝酿着局部雨水的云,外面交织的机甲车灯组成了一片光幕,成群的乌鸦被惊动,声音沙哑地嚎叫着,展翅冲向夜空边缘,荒凉的旧厂房少见地染上了喧嚣。 坚硬的军靴点地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脚步声整齐得仿佛一个人发出的,一队士兵正带着医疗舱往这边赶。 林静恒忽然挑起刻薄的嘴角,冲陆必行一摆手:“别回避矛盾,你这随时随地和稀泥的毛病要改改了。于威廉是吧,我说话你听仔细了。” “第一,他方才对我的介绍不准确,准确说,我应该是‘前任’联盟某将军,五年前,我已经退出了联盟,队伍番号也随之取消了,按照联盟军事安全法来看,我们这支武装的合法性不比凯莱亲王卫队强多少,你少拿联盟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质问我,问不着。” “第二,如果我没记错,你们这份破报告来回来去打了也好几十年了,总长都走马灯似的换了八百六十个,联盟还在无视你们,而你们还在不依不饶地求联盟,可笑不可笑?政府权限受限,说话不如黑社会管用,税费收不上来,整个第八星系乱成这幅鬼样,怪谁?你们怪联盟不管,为什么不自治,为什么不独立,为什么不找别的出路?整个联盟,到处空中管制,哪里都没有你们八星系这么容易弄到机甲,你有本事,大可以建自己的武装,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自己去拿,而要向看不起你们的人摇尾乞怜?” 这人平时惜字如金,戳人痛处的时候,嘴皮子就跟装了加速器似的,于警督不知是怒是羞,抖成一团。 “那就不要怪别人更看不起你们了,”林静恒回头,冲追上来的医疗队招手,“你说得对,联盟眼里,第八星系的人就是不算人,不然你以为呢?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见过人口普查来八星系吗?” 陆必行脸上的笑容难得消失了,强势地打断他:“林!”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闭了嘴。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是故意在陆必行面前说这些话,故意抖落他最混、最垃圾、最不是东西的一面,生怕陆必行误会他有什么优点似的,而说着这些话,他心里竟然涌起某种形容不出的快意,病态又隐秘。 图兰亲自带人进来,穿着隔离服的白银九们齐刷刷地在他面前站定:“将军!” 林静恒接过他们送来的隔离服,扔给陆必行一件,目光扫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间,幅度不大地一点头,图兰挥挥手,白银九们排成纵队,扛着医疗舱,井然有序地往地下室跑去。 就在这时,于威廉突然说:“因为我们相信联盟!” 林静恒嗤笑一声,熟练迅速地套上隔离服,把面罩拉下来遮住了脸。 “一百……一百三十六年的时候,联盟陆信将军收复第八星系,把星际海盗打扫到域外,教我们背联盟自由宣言,无数人自愿跟着他,物资、武器、秘密航道、身家性命……自愿为联盟军倾其所有,因为我们向往他,向往他描述的联盟,自由、平等、欣欣向荣……他说‘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注)……” 林静恒的后脊猛地一僵。 “他人呢?”于威廉喃喃地问,“没有黑暗的地方在哪呢?” 说完,他好像被这一番话掏空了,后背又佝偻了一些,扶着墙,慢慢地拖起脚步,往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简直就像个刚被挖开的古墓。 严丝合缝的大门移开,连隔离服都挡不住那股味道,七八具人体看不出男女老少,全都是一副入土超过三天的恐怖样子,林静恒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派那个骷髅人出去了――那个骷髅人的情况算好的。 饶是图兰胆大包天,也不由得一阵肝颤:“这……这还活着呢吗?” 她话音刚落,角落里的一具“腐尸”仿佛诈了尸,竟挣扎着坐了起来。 图兰吓了一跳:“妈呀!” 于威廉却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总长!” 地下室里一共八个人,六个还活着,几艘医疗舱迅速行动起来,循着微弱的红外和脑电波,有条不紊地注射抗体、处理尸体。 陆必行一不小心踩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个皮夹,血迹森森地夹着第八星系行政总长参加联盟议会的胸牌。照片上的中年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眼睛里透着坚定的光。陆必行抬起头看着那具被医疗舱装进去的骷髅,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几个医疗舱突然渐次亮起红灯。 图兰:“哎,什么情况?” “抗体失效,”医疗舱里发出机械的声音,“致病病毒为彩虹病毒变种,原有抗体无法生效――” 一股寒意顺着林静恒的后脊涌了上来,针扎似的从脊柱戳向大脑。 73|第73章 旧工厂本来乱糟糟的地下室一下就安静了。 从忙而不乱的白银九,到哀哀嚎叫的病人,全好像被使了定身法,只有医疗舱的红灯在密闭幽暗处,不依不饶地闪。 彩虹病毒,这种理论上已经被杀灭的人造病毒,哪里来的变种?这究竟是意外事故还是人为?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是谁―― 这些偏向于局面性的问题,林静恒已经无暇考虑了,他在反应过来自己做什么之前,先一把抓住了旁边的陆必行。由于隔着手套和特殊材质的隔离服,他第一把没攥住,滑了,手套滑开的无力感像激光枪一样击穿了他的太阳穴,将他浑身的血冻成了冰。 变种彩虹病毒的传播方试是什么? 致病性和致死率呢? 如果旧的抗体已经失效,那陆必行呢? 成千上万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喷发出来,翻来覆去,没有一件是好事。 陆必行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按在了一个医疗舱旁边。 “检查……”林静恒一张嘴,声音却劈了,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检查他是否已经被感染。” 医疗舱平静地作出回答:“无效指令。” 林静恒额角青筋暴跳:“我让你检查他是否已经被感染变种的彩虹病毒!” 可是医疗舱并不懂人类的悲欢,依然无悲无喜地回复他:“无效指令。” 医疗舱里有人工智能,但智力很有限――在这种情况下,正确的操作方式是,先要求医疗舱采集记录变种彩虹病毒的信息,然后用更强大的电脑解析病毒特征,如果遇到一些特殊的病毒,甚至需要医学专家的人工参与,等完全解析了病毒发作、破坏机理的种种特征之后,医疗舱才能根据这些信息,生成有效的病毒检测方法,保存进数据库,执行任务。 可是这一来一回不知要多久,而这个变种彩虹病毒的潜伏期又会有多长? 还来得及吗? 林静恒略微有些耳鸣,图兰的声音明明是直接在隔离服内的耳机里响起的,却好像远远地隔着一层什么:“……将军,将军……” 陆必行按住他的肩:“林!” 林静恒竖起一只手,众人安静下来,见他雕塑似的静止了片刻,再开口,却已经听不出方才对医疗舱无理取闹的混乱:“伊丽莎白。” 图兰:“在。” “第一,通知守在工厂外圈的人,隔离区立刻按照联盟标准最高危险级疫区处理,所有靠近人员一律穿好隔离服,进出双层消毒,捕杀附近区域内所有动物――鸟,昆虫,尤其是以腐肉为食的,宁可错杀,不要放过,尸体集中消毒后处理。” “第二,附近有条河,派两个分队,追踪上下游水源去向,严密监测周围所有动植物、土壤水质情况,七十二小时之内采取强制性隔离,所有接触过水、土壤的人一并隔离观察。如果它进入地下水系统,我需要整个银河城戒严,断水三个小时,整体消毒。” “第三,有一个病人曾经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两次离开工厂,进入银河城核心地段人流密集区,虽然打过阻断,但现在不能肯定传统阻断对变种病毒的效果,你们尽可能地隔离他接触过的所有人。” 图兰实话实说:“将军,这很难。” 陆必行插嘴说:“这个人的尸体就在工厂外,你们把他随身携带的空间场带给我,空间场里应该有他坐标定位记录,有时间和地点,我可以黑进银河城内网,搜索同一时段、在病人身边一公里范围内出现过的人个人终端信息。” 林静恒:“你需要什么?” 陆必行:“如果数据量大,我需要一台超级电脑。” “好,”林静恒立刻点头,“叫湛卢过来。” 图兰:“将军,即使这样,我们人手恐怕也不够。” “去找周六,”陆必行说,“人手还不够就致电基地,把整个自卫队都叫过来。” “还有,”林静恒说,“强制征调整个第八星系的医疗资源,做好瘟疫全面爆发的准备。于警督,你清醒吗?不清醒的话让医疗舱给你提个神。” 于威廉直到现在还没从噩耗里回过神来,突然被点名,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肩背。 “我需要你告诉我你们感染彩虹病毒的前因后果,所有细节。”林静恒说完,又转向图兰,“医疗舱留下,所有人都撤出去,保持联系,保证这个旧工厂能源,送东西用人工智能,人尽量不要进出……如果独眼鹰骂我,随便他骂,但是拦住别让他进来。” 图兰一点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将军,极端情况,是否考虑联系‘中心’。” 林静恒停顿了两秒,断然道:“不,出去,让湛卢尽快。” 面罩下,图兰清秀的眉目轻轻地挑了一下,露出了一点疑惑的表情,然而疑惑归疑惑,这种时候,她并不多话,让撤就撤,利索地向林静恒敬了个礼,第九卫队长一摆手,地下室里的白银九士兵们迅捷无比地跟着她鱼贯而出。 看得陆必行都呆了:“她……走得这么干脆,不抱头痛哭一下,起码也该讲两句感人肺腑的安慰啊,怎么白银十卫都跟你一个风格的?” 林静恒在厚重的隔离服与面罩下,长长的吐出一口凉透的气,有那么一瞬间,他无端想起陆必行那双几次三番同他接触过的手,大概是为了方便鼓捣机甲,陆必行的指甲修得很短,手指很漂亮,掌心干燥而温暖,温度偏高,有种年轻人火力很壮的感觉,烫得他避之唯恐不及。 但此时此刻,林静恒无比想要再握一次那只手。 再确认一次那手心里的温度。 林静恒从来专注的思绪像暴涨的河水,突然蔓过河堤,绵延至不着边际之处。 他想,如果他没有答应让陆必行出来,如果他没有选择在启明星落脚,如果他没有把陆必行从地下航道的基地上叫来,如果他当年根本没有来到第八星系……如果他能果断一点,不要首鼠两端,造反也反得光明磊落些,直接挟持白银要塞,打进沃托。 如果……如果所有因果能回溯,这一切都不发生,即便让他粉身碎骨、遗臭万年,那也都是无所谓的。 可是眼下,这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你怕不怕?”林静恒放轻了声音问,他大概一辈子都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过话,以至于几乎有点走音。 “你这什么破问题,”陆必行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从方才开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隐约有些紧张,此时被他一笑涤荡一空,他又用那种很不着调的语气说,“我要说不怕,那我可能不是智障就是情绪障碍。可我要说怕吧……那岂不是很没面子?男人的面子,在心上人面前不能这么扫地啊,将军,你存心的吧?我还没问你呢,你怕不怕?” 林静恒想:“肝胆俱裂。”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正常语气,问:“生化方面你怎么样?” “不行,抱歉,”陆必行方才满嘴“面子”,承认起自己短板却毫不避讳,“如果是生物芯片,我还能帮忙解析一下,但病毒真的只是常识水平,不具备独立科研能力,更别说彩虹病毒这么复杂的大工程。” 林静恒点点头,对他也没抱太大的期望,陆必行对人工智能的兴趣明显比对人类多,电脑病毒可以找他,人体病毒他估计也比自己强不到哪去。 “那你替我做好记录。”林静恒没有看陆必行,吩咐了一声,径直走向于警督。 总长是指望不上了,一副有上气没下气的样,半昏迷状态躺在医疗舱里,不知道听没听见这个最坏的消息。 于威廉好似给抽光了力气,踉跄着摔坐在一张肮脏的折叠床边,看着林静恒呆愣片刻,用力捂住脸。 “变种,”他颠三倒四地说,“怎么会……如果……如果阻断真的没有用,韦伯斯特这么死了有什么意义……他还为了我们……” “韦伯斯特是哪一位?”陆必行轻声问,“是不是死于空间场的那位?” 于威廉发出一声抽噎。 “他没有白死。”陆必行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如果不是他,我们不会追过来,不会发现你们,变种病毒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扩散,这才是最可怕的吧。” 针对“彩虹”这种等级病毒的隔离服太隆重,十分影响行动,陆必行折了几次,膝盖都弯不下去,只好像个僵尸似的伸直了腿坐着,他有心干脆把厚重的隔离服扒下来,又怕万一自己本来没感染,因为这会扒隔离服,反倒是染上了,那就搞笑了。 “万一”没感染…… 陆必行心里咂摸了一下自己的用词,觉得腿有点软,干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顾形象地靠在墙边。他看向林静恒,可是林静恒被包裹在另一身隔离服里,连轮廓都看不见,他满心贪婪地巴望,也只能从面罩下窥见一点眉目,看不出悲喜。 林静恒走到于威廉面前,很没有人情味地说:“你打算用制造更多死人的方式缅怀死人?” 于威廉打了个冷战,无措地抬头,对上隔离面罩后面冰冷的灰眼睛,这个在病毒影响下易燃易爆易狂躁的男人居然生生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声音还有些颤抖:“我们都知道自己已经感染,非常小心,‘阻断’带的不多,除了韦伯斯特,应该没有接触过别人。” “凯莱亲王卫队入侵时,我正在为总长执行护卫任务。”于威廉顿了顿,从头说,“当时正好是联盟议会召集各星系代表去沃托开会的时间,我们没去,一来是会议安排通知到的时候太晚,没给我们留下筹备路费的时间,二来大家都知道,这次争论的主题大概还是星系军事自治,没我们什么事。总长不想在凯莱星看会议直播,于是临时组织了一次星系巡查,因为很多星球的恒温系统出了问题,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我们想去解决这个问题……结果刚离开凯莱星没多久,就撞上了凯莱亲王卫队。我们用的是公务出巡的星舰,只有四五架护卫机甲,被凯莱亲王的疯狗们追了一路,五架机甲只剩下我这一架,星舰防护罩碎裂,总长他们舍弃星舰,把大家集中在机甲上,紧急跃迁,迫降在启卫三爱玛上。” “战前,启明星三个卫星都是工作卫星,上面只有少量工作人员,”陆必行说,“启卫三爱玛应该正好是星舰补给维修站点吧?” 于威廉苦笑了一声:“降落之前,我们也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结果星舰没停稳,就被人堵住了,抓住我们的应该是反乌会的人,我想他们不是针对总长……都知道,在第八星系,总长的能量可能还不如凯莱星上的军火贩子――当时因为凯莱亲王卫队肆虐,很多星舰、商船和客船都在爱玛停靠暂避风头,全被他们守株待兔地抓了。” “我们当时一起的,还剩下二十几个同事,被他们分别带走,关进封闭实验室,一间实验室空间很大,里面大约有一百多个人吧,我猜是按年龄和性别分的,因为跟我们一起的女同事、还有一个快退休的老干都被带到了别的地方。关我们的地方只有两百二十岁以下的成年男性,食物和饮水定时定点从一面墙里送出来,刚开始有人想象着能从那逃走,可我们一起的工程院长说,这叫‘真空管道’,没有人能逃出去的。” 陆必行轻声解释说:“‘真空管道’是瑞茵堡的杰作――就是当年凯莱亲王那个臭名昭著的人体实验室。” 林静恒问:“你是说反乌会在爱玛重建了一个‘瑞茵堡’,你确定是反乌会,不是阿瑞斯冯私下做的?” 一个反科技、崇尚自然、恨不能回归原始社会的邪教,居然搞人体病毒实验? 为什么?有什么好处? “实验室建筑外层上是反乌会的标志,没有凯莱亲王卫队的海盗旗,那些抓我们的人互相打招呼的时候都会说反乌会的话,就什么‘为了自然’之类的。”于威廉顿了顿,“对,反乌会标志旁边还有个小图案,画的应该是个人头蛇身的女人。” 林静恒蓦地抬头――人头蛇身,女娲! “第一天有人被带走了,三小时后送回来,一直昏迷,总长随行带了个保健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说没看出异状,当时医生判断,他可能只是被注射了镇定药剂,那人一个小时后苏醒,行动如常,说自己一出去就被麻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但为了保险起见,医生还是建议我们腾出了一个小空间,把他单独隔离了,保健医生组织我们把每天晚饭里的酒精饮料省下来,简单提纯之后用作消毒剂,洒在他身边。”于威廉抽了口气,“可是大约……大约一天后,他开始发烧,肌肉无力,出现……出现了彩虹病毒的症状。” 林静恒和陆必行对视了一眼――变种病毒的潜伏期仍是二十四小时,而第八星系总长身边的保健医生没能察觉,说明变种病毒表现出的症状和原版高度一致,至少能瞒住专业人士。 林静恒:“传播途径是什么?” “应该是空气。”于威廉说,“有保健医生,我们从一开始就很小心,没有接触过病人的东西。” 林静恒的心沉了下去。 “从第二天开始,病毒就在所有人中间蔓延,在爱玛上避难的都是星际旅客,只有少量人士有资格乘坐舒适的星舰,大部分都是商船、甚至机甲,全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刚开始,大家一边绝望、一边抱着侥幸,觉得凭自己的免疫力,或许只要足够小心,就能扛过去。” 可是死神从不漏掉一个猎物。 74|第74章 彩虹病毒是人类的智慧的结晶。 依靠人的免疫力抵抗彩虹病毒,是基本不可能的。不要说于威廉他们这些自以为身强力壮的普通人,就算是白银十卫、林静恒他们这种人形兵器,如果没有抗体,也无从抵御原版的彩虹病毒――何况这还是进化版。 于威廉说:“实验室里没有一个人幸免。” 陆必行隔着隔离服,打开了个人终端上的录音,一时间,地下室里只有医疗舱来回移动与病人痛苦的呼吸声。 陆必行迅速给变种彩虹病毒建了个简单的档案,问他:“从开始传播到在人群中爆发,大概是多长时间?” “第二天开始,有零星几个人出现了相同的发烧症状,所有人都很紧张,又过了二十四小时――第三天夜里开始爆发,当时人就像暴风雨下的树苗一样,一茬一茬地往下倒。那么小的一个空间,出现一两个感染者还能隔离、在病人周边喷水预防病毒浮尘,后来感染的人越来越多,你在那里面,有种四面八方都被病毒侵占的窒息感。” 陆必行点点头,问:“这期间实验室有什么动静?有人死亡吗?他们怎么处理死者?” “实验室每天定时向我们喷洒空气麻醉,昏迷时间在半个小时左右,这期间他们对我们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于威廉顿了一下,“至于死人……我不确定,最先感染的那几个人身体素质最差,发病后很快奄奄一息,然后就在我们昏迷期里被移走了,应该是死亡之前。” 林静恒:“怎么逃出来的,逃跑路径是什么?阻断又是哪来的?” “我们被关进实验室后第五天,照例是被集体麻醉,”于威廉说,“但我做警督以前从过军,所以比一般人耐药性强一点,不像别人昏迷得那么彻底。” 陆必行一愣:“从军?” 第八星系维护秩序的武装,基本都是非法武装,他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地方能用得上“从军”这么严肃的字眼。 于威廉相信了他那套“小时候感染过彩虹病毒”的鬼话,看了他一眼,就说:“136年那会你还小吧,不记得了。” 陆必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陆信将军带人打进第八星系,那时候我们都受够了凯莱亲王,民间成立了一支‘自由联盟军’,宁可跟凯莱亲王鱼死网破,也不想苟延残喘地在这里烂一辈子,虽然后来……联盟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吧,没把我们‘自由联盟军’列入合法武装,但战时我们跟着陆信将军,从他那接受的是联盟标准的军训和军事化管理。”于威廉低低地叹了口气,脸上剥落的皮肉让他的五官垂下来,呈现出了诡异的老态,他喃喃地说,“那时候,他在第八星系一呼百应,所有人跟着他舍生忘死,我们觉得自己总算活出了人样,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了……” 可是谁知道,人一生的际遇竟能这样无迹可寻,为人的岁月短如流星,灿烂地燃烧一下,终于还是成了泥沼中颜色暗淡的铁石,至今回忆起来,那时为其马首是瞻的英雄悄无声息地从人间蒸发,那时热血沸腾的自己也仿佛只是一段异想天开的幻觉,把那些故事和别人说出来,模糊的细节都经不起推敲。 于威廉转向林静恒:“这些年我在八星系政府里混日子,每次到了沃托,都是有求于人,心惊胆战,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现在到了这地步,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想问问你们,他到底为什么就非死不可?我不相信他会背叛联盟,你们为什么要诬陷他?” 林静恒在隔离服里,隔离服从一些角度看,就像个奇怪的罩子,里面躲的是谁,一点也看不出来。对于这句虚弱的质问,林静恒就和他平时一样懒得理会,他语气不变地追问:“你没有彻底晕过去,然后呢?” 于威廉自嘲地笑了一下,收回视线,公事公办地回答:“我隐约听见外面有非常急促的脚步声和简短的交谈,交谈内容听不太清,大致有类似于‘转移’、‘不安全’之类的字眼,然后进来了一群长得很像大肚蝈蝈的机器人,就是那个。”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一指,陆必行抬头看去,只见地下仓库一角有一个巨大的机器人,非常丑,像个大肚子螳螂。头顶上印着反乌会的标志,还有人头蛇神的诡异女神相,腹部是一个能容纳几个人的医疗舱。 于威廉接着说:“它们进来以后就开始冲我们喷某种雾化的液体――我感觉应该是体表消毒和阻断一类的东西吧――当时我神智本来不大清楚,被它们这么一喷,倒是有点醒了,然后那个机器人就伸出个一人多长的铲子,把我和周围的几个人铲走,装进了它那个舱里,跟自动清理垃圾差不多。之前为了互相照应,我和几个感染得比较晚的同事都扎堆,围在总长身边,当时那个机器人里有九个人,六个都是我的同事。” 陆必行有些吃力地弯下腰,仔细检查了那机器人的医疗舱,打断了于威廉一下:“你们从实验室出来就一直在这里面吗?有没有出来过?” 于威廉摇摇头:“没有,一直到了这里才打开的舱门。” 陆必行点点头,乐观地冲林静恒一抬手:“这是专用的医用隔离舱,病毒泄露的风险很小,看来事情没我们想象得那么严重,虚惊一场,吓死我了。” 林静恒:“虚惊?” “只要能控制住,不让病毒扩散,那就好办啦,制造病毒的人肯定有应对措施,将军,二十四小时还不够你找到他们老窝的吗?”陆必行十分放松的靠在丑陋的反乌会机器人身上,语气轻快起来,“我不是搞个人崇拜哈,我觉得二十四个小时都够你肃清整个八星系的反乌会了。” 林静恒绷紧的眼角略微弯了一下。 陆必行转向于威廉:“然后呢?你们被关在这里面,自救恐怕是很困难,谁救了你们吗?” “我们九个人被挤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醒着,那个舱里只有个很小的换气装置,跟外面是隔绝的,但是不完全隔音。我一路能听见运送我们的机器人动力噪音,人的脚步声,还有模糊的交谈,过了一会,运送我们的机器人开始走走停停,然后我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我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就努力把耳朵往有声音的那个舱门上贴,九个人挤在一起,要把他们都扒开,就弄出了一点动静。” “这时,外面说话的人突然停了一下,接着,那个说话的男人声音清楚了不少,好像是靠近了,他问‘确定这都是仪器吗?没有活体吧’。另一个人就说‘怎么可能,那不是亵渎生命和自然的犯罪吗’。我当时也有点烧糊涂了,一听这话,也不管外面是什么人,冒险砸起了舱门,第一个说话的男人这时应该觉出不对劲了,就说‘那你这个仪器可能没放好,我们一会要上太空,这些精密仪器都很贵吧,别来回碰撞撞坏了,你快打开整理一下’。另外一个人立刻强硬起来,说‘我们的权限是组织特批的,保密级别不是你这种级别的货色想看就看的,耽误时间你付得起责任吗,滚’。” 陆必行心太大了,也许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像个五光十色的冒险乐园,天大的焦虑和恐惧到了他跟前,也只是一句“问题不大”,林静恒自诩从未被外物影响过,此时却忍不住随着他一句“个人崇拜”放松了下来。 “反乌会有个‘九项原则’,类似于他们基本教义,里面明确反对动物实验。”他甚至有心情顺着于威廉的话音简单分析起了当时的情况,“所以说爱玛星的实验室在反乌会内部也是秘密――后来呢?” “后来机器人又走了一段路,停下了,可能是送到了地方,旁边有轨道的声音,我怀疑我们像货物一样被送到了机甲上,又过了不知多久,我有点神志不清,突然周围开始震动,失重超重的感觉来回交替,机器人外面开始传来警报的声音,我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见有人轻轻地敲舱门,那个最开始问话的人一边敲一边问‘里面是不是有人’。我差点喜极而泣,但不能害人,于是告诉他我们都感染了彩虹病毒。那个人听完相当震惊,然后告诉我,这艘货运机甲遭到不明武装袭击,必须立刻逃生……” 林静恒听到这,方才平稳下来的心一下摔到地上,倏地打断于威廉:“什么时候的事?在哪?” “大约一周前吧。”于威廉说,“不知道在哪,但是从爱玛到启明星……应该是这附近吧?怎么了?” 面罩下,林静恒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净了――一周前,他为了躲开陆必行,带人到处搜索反乌会的残余势力,在启明星外围歼灭过一波反乌会的武装舰队。正是循着那伙人的踪迹才找到了启明星上的反乌会大本营…… 林静恒向来把联盟那套人道主义当狗屎,只要动手,必然是赶尽杀绝,杀俘的恶习早年在联盟就饱受诟病,当时,除了最早投降的一艘开路小机甲被他留下当向导外,整个舰队都让他炸了个片甲不留! 也就是说,他可能亲手把关于变种彩虹病毒的一切都毁了。 第一次,他傲慢至极,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持棋子的人,结果联盟倾覆,八大星系全部陷入海盗的水火,命运冲他出示了一张黄牌。 第二次,他取回白银九,全歼凯莱亲王卫队,在命运严厉的警告下依然屡教不改,傲慢依旧,并不把第八星系的星际海盗……不,是整个第八星系放在眼里,这里仿佛只配当他王者归来的踏脚石。 命运忍无可忍,给了他第二张黄牌。 这一回,两黄凑了一红。 林静恒从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即使身处乱世,有白银十卫当底牌,他也从不承认局面无法收拾。 因为铁石心肠,所以无坚不摧。 所以这张红牌稳准狠地落在了他的软肋上,一时打得他直不起腰来。 陆必行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发生过什么:“都谁逃出来了,海盗被团灭了吗?” “应该是,海盗们全军覆没,当时情况非常紧急,他只来得及把装着我们和旁边另一个机器人推上逃生小机甲,就被迫撤离,没来得及离开机甲收发站就紧急跃迁,一路逃得连滚带爬。后来发现,只有我们逃出来了,另一个机器人舱里装的是掩人耳目的仪器。救我们的人也是个反乌会的海盗,迫降启明星后,他偷偷把我们送到这里,因为这地方没有人烟,逃生的小机甲上医药包没什么东西,就一些常备的抗生素,对彩虹病毒都不管用,唯一有点用处的就是‘阻断’,可也只有一针。他说他现在不知道组织内部是怎么回事,这件事不宜声张,他要先回他们的基地,找个集体祈祷时间潜进去,替我们偷一点彩虹病毒抗体――我们那时候都不知道这是变种……但是后来,好几天过去,救助我们的人一直没回来,眼看总长要不行了,韦伯斯特才自告奋勇地用了那针阻断,想出去碰碰运气。” “图兰,去俘虏里找一个人,”林静恒立刻通过个人终端吩咐图兰,随即又问于威廉,“救你们的人叫什么,有什么特征?” “他自称……名叫霍普。” 75|第75章 “哔”一声,启明星的地下牢门突然打开,机甲车的强光刺眼地打进来,图兰卫队长坚硬的军靴敲在地上,像落下来的枪声一样,她目光一扫牢房里,飞快地对了一下个人终端上霍普的照片,锁定了目标,见以那个霍普为中心,一圈囚徒都伸着脖子,屏息凝神地听他说话,图兰的眼角轻轻地一眯,遮住眼睛里泛起的冷意。 随后她彬彬有礼地一摆手,命人把强光关上。脸上摆出微笑,像个客客气气的女秘书,双手扣在身前,轻声细语地走过去问:“请问您是霍普先生吗?” 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她,不卑不亢地站起来:“是我。” “没有恶意,霍普先生,是这样,我们找到了您救助过的人,但现在问题有些复杂,这里可能面临扩散……”图兰当着一室偷听她说话的囚犯,似乎只好语焉不详,声音又轻又急,像个焦虑得话都说不清的小女孩,她细声细气地恳求道,“病人提到了您名字,可不可以请您帮个忙?” 霍普一愣,好像立刻反应过来“问题”和“扩散”指的都是什么:“怎么会?贵部没有这种常备抗体吗?” 图兰咬了咬嘴唇,满是难言之隐,低声下气地一低头:“请您帮帮我们,平民是无辜的。” 霍普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匆忙冲众人挥了挥手,颇为客气地一整衣冠:“好的,没问题,我知道得不多,请您尽管吩咐,他们毕竟也是我带来的。” 同一时间,周六大步闯进自卫队驻扎的军营,尖锐的哨声把所有人都叫醒过来。 “集合!”他急喘了口气,“快起来,穿好隔离服,跟我走!” 银河城进入漫长的深夜,而第八星系边缘的小小基地刚刚黄昏,第八星系自卫队行政楼下,留守的黄鼠狼刚收队,蓦然听见整条街区的音响设备都开始“呲啦”作响,他疑惑地抬起头,看见莲花形状的多媒体屏幕上闪了几下,随即,福柯的脸出现在上面。 “兄弟姐妹们,”她一嗓子叫亮了不少灯光,人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望着立体屏幕上的女人,“手足同胞们,我们是第八星系自卫队,第八星系就是我们的故土,我们在最糟糕的时刻依然留守这里,现在,是请求诸位再次为八星系站出来的时候了。” 湛卢从重三上卸下,化作人形,携带了巨大的超级电脑处理器,直接穿过空间场,精准地降落在被隔离的工厂地下室门口,一排虚拟屏幕从他身后一字排开,湛卢罕见地没有废话:“先生,陆校长,已经链接到银河城内网、注册个人终端数据库,请给我下一步的指示。” “防止病毒扩散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任务,”陆必行远程联系着奔波的自卫队和白银九,“诸位,我们现在做的一切,有可能都只是虚惊一场的无用功,但万一有一点疏漏,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不要挑战病毒的无孔不入。” 他说着,无数代表个人终端的小红点在湛卢的虚拟屏幕上闪过,病毒携带者韦伯斯特四十八小时内经过的地区全部被排查,小红点们随着时间变成一根一根缠绕的红线,让人眼花缭乱,城市、街区的实景图时空回溯似的闪过,湛卢的处理器强大无比,这点数据丝毫不在话下,每一个定位成功的目标,就会同步到彻夜不眠的自卫队或者白银第九卫手上,一队一队的士兵穿着隔离服,来到机甲车进不去的小巷,搜索可能接触者,看不见的敌人刀刃高悬。 而地下仓库的另一侧,病人们已经睡着了,连于威廉都撑不住,躺进了医疗舱,医疗舱虽然对彩虹病毒束手无策,仍是尽忠职守地为他们的生命注入最后的动力。 尖叫的乌鸦从夜空中陨落,立刻被从银河城医院征调来的防疫机器人铲走,一排消毒车从旧工厂附近出发,不断喷洒着消毒试剂。 图兰急匆匆地将霍普半拖出牢房,消毒小队的临时负责人接通她的个人终端:“卫队长,消毒剂预计会在一小时之内告罄,目前也无法确认传统消毒剂是否能杀灭变种的彩虹病毒,请您尽快指示——” 霍普吃了一惊:“他说什么?彩虹病毒发生了变种?” 图兰深吸了一口气,启明星上夜凉如水,刮得她一双忙乱的肺部生疼。 “我的将军哎,”她想,“白银第九卫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后勤的事,专业不对口啊!征调所有医疗物资——除了银河城和周围几个城市中快倒闭的医院,我还能去哪征调?” 第八星系,她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而在医疗舱已经足以应付大多数伤病的当代,白银第九卫为了精简人员,根本没有配自己的专业队医,就算征调来一千个医疗舱,没有人能去解读这个变种的彩虹病毒,医疗舱除了亮红灯和打营养液以外,到底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嘈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过来:“卫队长!” 图兰一抬头,见薄荷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她跑过来:“卫队长……独眼鹰大叔……我……我们拦不住他……” 下一刻,不远处响起枪声,薄荷狠狠地一哆嗦,所有白银卫的枪口全都提了起来,指向来势汹汹的独眼鹰。 薄荷惊呼:“别动手!” 自从白银九空降,独眼鹰就一直不大在人前露面,除了总像个鸡妈一样围追堵截陆必行,不让他围着林静恒转外,他就像个坏脾气的退休老猫,满脸不高兴地找个墙角一蹲,并不关心外界,即便气急败坏,也懒得伸爪子去挠两尺以外的人。 而直到这时,图兰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从小在凯莱亲王的高压暴/政下长大,是经历过战争、在刀尖上舔过血的。 独眼鹰的胸口顶着白银九的枪口,熟视无睹,脚步不停,径直往里闯。 图兰厉声喝道:“干什么,都放下枪!” 白银第九卫的士兵们集体立正,收起激光枪,把独眼鹰放到了她面前。 独眼鹰异色的双瞳里带着血气,提枪冲到图兰面前,问她:“林静恒那王八蛋人呢?” 图兰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心说,今天闹不好得替老大挨顿揍。 “将军和陆校长一起隔离在那边,”图兰斟词酌句地说,“这件事我跟您解释……” 独眼鹰“喀拉”一声,把激光枪的保险拉下来了。 图兰闭了嘴,希望独眼鹰看在她是个美少女的份上,打人别打脸。 可是出乎意料的,独眼鹰并没有动手,只是将激光枪放回腰间,问她:“你们要什么?” 图兰:“……” 她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问你话呢,要什么?”独眼鹰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林静恒还真以为他在这呆了五年,就摸清了八星系的门冲哪边开了吗?医疗设备、物资、能摆弄病毒的人,你们弄得到吗,啊?” 图兰差点跪下叫爸:“要!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独眼鹰重重地哼了一声:“给我人!” 图兰痛快地说:“三舰所有人、四舰一排,全体跟他走,从现在开始,全权听陆先生指挥,他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向我请示!” 独眼鹰转身就走。 图兰连忙说:“等等,陆老师那边,你不用担心……” 独眼鹰脚步一顿,异色的双瞳直勾勾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林静恒赔不起,这点你们将军自己心知肚明,我不担心。” 白银第九卫行动迅捷,很快,整装的两队小机甲就跟着个第八星系的著名混混,飞往死水一样的第八星系。 除了被炸毁的凯莱星、北京β星和白鹭星外,这里还有很多黯淡的行星,很多黯淡的人,他们行尸走肉似的活在夹缝里,闻到暴风雨的味道,就夹起尾巴,惶惶地数着日出日落。但独眼鹰知道,这里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无可救药要的。 很多人都曾经想过要成为英雄,只是后来他们见惯了英雄的下场,这才成了花天酒地军火走私贩,成了碌碌无为的星际公务员,成了各个星球上吃喝玩乐、麻木不仁的黑/社会份子。 新星历一三六年至二七六年,一百四十年光景,沧海桑田,小行星带的星子诞生,继而又烟消火散。 他们和这个星系都老了。 独眼鹰顺着精神网放出视线。 他想:“我还能再让你们帮我一次吗?” “变种彩虹病毒的实验材料应该是被我们无意中毁了,传统的抗体无法起作用,传统的消毒、灭活和阻断效果未知,”图兰飞快地对霍普说,“现在说抱歉是晚了,我们真的没有医疗研发能力,只能寄期望于罪魁祸首的备份,如果找不到新彩虹病毒的档案材料,如果变种病毒在我们不了解的特性的情况下扩散出一点,启明星上十八亿人口就算完了!” 霍普面色凝重:“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没想到彩虹病毒居然是变种,这些人简直丧心病狂……你让我想一想。” 图兰非常能屈能伸得很,她一边想:“等这事过去,老娘就打断你的腰。” 一边真心诚意地给了海盗一个九十度鞠躬:“先生,全靠您了。” “卫队长,别这样,”霍普连忙拉住她,“我们的先人流亡域外,筚路蓝缕,为的是全人类的福祉,数千年的传承里教我们的都是敬畏生命,不是不择手段地为了自己扩张而伤害同类。” 这个反乌会的邪教分子出乎意料的文明,气急败坏也不说脏话,他皱着眉,在原地乱转了几圈,突然下定了是什么决心似的,狠狠一咬牙:“卫队长,这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请您仔细听我说,这种背叛组织的话,我真的不一定有勇气说第二次。” 图兰眼睛一亮,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陆必行喘了口气,让湛卢自动运行,坐下来休息片刻。 “你觉得怎么样?” 林静恒摇摇头,目光没有从个人终端屏幕上离开,那一边,图兰正在对他汇报着什么。 陆必行呼出口气,打在面罩上,隔离服的面罩上有防水蒸气附着功能,水汽很快就散了,不会觉得憋闷,如果于威廉的描述没问题,通过接触、空气传染的变种彩虹病毒潜伏期应该是一到两天,此时刚过去一宿,他还没有任何感觉,但病毒有可能已经充满了血液。 陆必行从得知消息开始之后,脑子就没停过,分析林静恒的指令如何执行,反复回忆于威廉的话,恨不能把他的每个标点符号都拉出来排查个遍,继而又眼花缭乱地和湛卢与众人一起搜索可能感染人群。 这会一闭眼,眼前都是绕来绕去的红线,他放空了一会,感觉到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思绪报复似的上涌,几乎要把他溺毙在里面。 一开始,他没把彩虹病毒当回事,因为这是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像古时候出过痘的人看待天花,知道严重,但并不觉得可怕。 可是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对了,先是变种,随即是得知运送中的病毒实验室被林静恒意外击落。 平心而论,在陆必行看来,此时并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是一桩一件都隐隐露出了厄运的行迹,让一个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也不由得不安起来。 林静恒切断了和图兰的通话,正好抬头,和他目光碰了一下。 陆必行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将军,如果能脱下隔离服,我能亲你一下吗?脱下隔离服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我们都没有被感染,死里逃生,一点特别的庆祝不过火吧?要么是我们都被感染了,死到临头,我就剩这一个愿望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林静恒站起来一伸手,“湛卢,我需要一架没有人,消毒设备完备的机甲。霍普方才交代,他奉命转移实验室的命令是反乌会核心组织下达的,他方才给出了反乌会老巢的坐标和路径。” 陆必行刚放任自己沉溺于情绪,就被林静恒强行拽出来了,一愣之后,他问:“你相信他?你不怕这是个陷阱?” “他主动接受了图兰的测谎,”林静恒顿了顿,“第九卫队作为白银十卫先锋,携带的测谎技术与设备应该是联盟顶尖的,但为防小概率事件再次发生,这次我会单独过去……” 陆必行立刻要出声反对,被林静恒一抬手打断:“调查和做贼不需要太多人,我带一个湛卢够了――你听说过著名的莱昂要塞之战吗?” 莱昂要塞之战――是陆信之前,联盟派兵试探第八星系,突袭七八星系之交的莱昂要塞,在凯莱亲王的脚趾上扎了一颗钉子,试图以此为跳板,全面进攻第八星系,最后失败了。 凯莱亲王攻打莱昂要塞,用自动驾驶的机甲载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做先锋,联盟军万万不敢对着哭泣的平民下导弹,只好掠夺对方机甲权限,试着捕捉……结果捕到了一群携带各种致命病毒的“人体生化炸弹。 猝不及防的联盟军损失惨重,之后又遭随后赶到的海盗武装机甲队打击,被迫撤离莱昂要塞,在这场对峙中失败,继而也推动了“综合抗体”的研制。 “我以其道还其身一次。”林静恒说,“湛卢,处理器留下,搜索继续,我们走。” 陆必行一把拉住他:“搜索可以自动运行,我要跟你去。” 林静恒:“不……” “如果是我一个人困在这,我可能要一边写遗书,一边强颜欢笑;如果是你被困在这,我可能已经哭了。”陆必行说,“但我们一起,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是可以面对的。就算生死有命,真的走投无路,能和你一起走到最后一秒,大概也是最幸运的死法了……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这么想。对不起,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种损人利己的自私话。” 林静恒好像被他这近乎莽撞的坦率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自嘲一笑:“爱情中,紊乱的荷尔蒙带来歇斯底里的独占欲,嫉妒和贪得无厌的欲/望,我还没有体验全套,已经变得有点面目可憎了,再次抱歉……如果你讨厌我一点,会不会感觉压力小了一点?” 林静恒绝对是个死到临头面不改色的人,陆必行至今记得自己惊险地把他从爆炸的机甲里捞出来时,这个人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朝他发脾气。 死亡,对他来说算什么呢? 关系没到那种地步,陆必行还没来得及挖掘,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个大概,已经觉得非常难以忍受。 可是以林静恒的城府,竟能被自己观察出他在慌乱,随便排除一下也知道为了什么。 隐秘的受宠若惊与明确的心如刀绞交织,简直让他呼吸不畅。 陆必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十五分钟后,一艘伪装成微型载客星舰的小机甲飞离了启明星,这一趟航程将长达二十多个小时。 同时,一只麻雀飞到了银河城,落在一户人家窗台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四十八小时前,它曾在一处旧工厂外捡食过垃圾。 窗户打开,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垫着脚,递给鸟群们一把面包屑。 鸟儿们叽叽喳喳地跳过来,其中一只啄了女孩没来得及缩回的手指。 76|第76章 机甲擦边绕过“死亡沙漠”,把第八星系最后一颗大行星的引力也甩在身后,宇宙就开始变得非常寂寥。他们途径之处,航道图上越来越空旷,偶尔途径的天体,有名有姓的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几个简短的代号,或是显示“不明区域”,大段的文字与语音介绍与数据分析不见了踪影,渐渐被冰冷而不知所谓的数字与字母占据,乍一看,航道图像一本让人头昏脑涨的代数书。 这就是已经到了域外——这里是蛮荒之地、漆黑之地、文明之薪火未及之地。 林静恒远程接通着启明星,静静地听图兰汇报启明星上的情况。 “消毒剂已经告罄了。”图兰忙了一宿,脸上有一点憔悴的疲惫,“独眼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们把能隔离的都隔离了,现在主要是在等,如果再要出问题,那真的没办法了——将军,我现在临时找个神信一信磕俩头,你觉得管用吗?” “你在人间老实呆着吧,别把神激怒再招来天谴,”林静恒让她别扯淡,“根据那个霍普供述,反乌会现在在七大星系乐不思蜀,他们域外老巢很空,你觉得这个说法靠得住吗?你零星从其他七个星系得到过反乌会的信息吧,能不能估算一下反乌会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图兰说:“反乌会在七大星系相当活跃,就现在来看,他们在域内的兵力已经超出我想象,如果域外还有大量军队,那得有多大规模?我认为……” 陆必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那边讨论打仗、讨论国计民生问题,事到如今,无论是正在前往海盗老巢的他们两人,还是留在启明星上等待命运的图兰,都已经过了心急如焚的阶段——事已至此,除了挣扎在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路上,别无他法。 于是陆必行闭上眼睛,给了自己一分钟,快速收拾了一地狼藉的心情,他开口问:“湛卢,能放一点音乐吗?” “好的,陆校长,”湛卢回答,“您偏好哪一种音乐?我这里有军委太空部门购买过版权的乐库合集,或者您也可以选择试听我自己的创作。” 陆必行没想到闷骚的机甲都这么闷骚:“你还有自己的创作?给我个歌单。” 林静恒正专心致志地翻阅霍普交代的航道图,跟图兰就一点蛛丝马迹,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域外海盗势力关系,没顾上他俩。 湛卢就大大方方地向陆必行展示了自己的“伟大”创作,问陆必行:“我在启明星上听到了您别开生面的告白,您在追求先生吗?为什么您不去找他多聊一会?” “你看他像有时间跟我聊的吗?我很缺乏经验啊小湛卢,有时候想不出那么多套路,”陆必行一摊手,叹了口气,“而且刚才我为了跟他一起出来,那几句话说得太羞耻了,越回忆越羞耻,再要进一步,聊骚和骚扰之间这个界限就不好把握了。哎,给我翻翻你的数据库,看人类求偶的时候,除了唱歌送花轧马路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惯常做法?” 湛卢十分骄傲地回答:“我认为先生并不喜欢花,比起花草,他似乎更欣赏真菌,前些日子他刚让我把重三上的观赏绿化带清空了,要求种满蘑菇……” 林静恒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湛卢,注意周围异常能量波动,你知道这里是域外,而我们正在用非常容易被定位的远程通讯联系启明星吧?中止无关进程。” “好的,先生,”湛卢一边听命把收集能量的半径扩大,一边说,“顺便把您的审美情趣数据加密,了解。” 陆必行听了“蘑菇”俩字,愣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一转头,看向林静恒。 林静恒好似全心全意地扑在反乌会武装力量研究上,遍布于整个机甲的精神网都像瞎了一样。 陆必行一低头,很想像个淡定的成年人一样与他相安无事,然而到底按捺不住,遥远的重三上好像伸出了一根菌丝,勾勾连连地牵住了他一根神魂,牵得他神魂颠倒,几乎要使出吃奶的劲,才拽住要翘上天的嘴角,唯恐被湛卢看出来,陆必行欲盖弥彰地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随口说:“刚说到哪了,都怪你打岔……哦,对,你要给我听你的歌。” 湛卢很高兴向他展示自己的才艺,不过说实话,他那点“才艺”实在是乏善可陈,再怎么像真人,他毕竟也是个人工智能,与其说是“创作音乐”,不如说是类比乐库生成的新数据,做的曲子虽然中规中矩,但十分空洞、听过就忘。 陆必行昧着良心夸了他几句,随手打开了最后一个文件夹。 最后一个文件夹是“童谣”。 “机甲先生,你很有童趣啊。”陆必行一边说,一边随意点了一个。 活泼欢快的配乐立刻充斥在机甲中,湛卢用他那颇有磁性的声音跟着节奏念:“小白兔,白又白,麻辣兔头浪起来。” 林静恒:“……” 陆必行没料到自己打开的不是一个文件夹,而是一个放飞的灵魂,差点仰倒,连忙手忙脚乱地关上:“你这别具一格的灵感是从哪来的。” 湛卢回答:“主人喝多了说的醉话。” 陆必行惊悚地看了远处的林静恒一眼。 “不是先生,”湛卢说,“是我的前任主人。” “是陆信将军?”陆必行一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湛卢沉默了两秒:“抱歉,陆校长,这部分数据是加密的,我无法和您讨论。” “好吧,”莫名的,陆必行心里升起无来由的遗憾,但很快又过去了,继续兴致勃勃地问湛卢,“那你现任主人不加密吧?我们来讨论他吧。” 湛卢的基础性格设置,就是个冷面话唠,可是这部分天性在林静恒手下总是被压抑,非常没有人工智能权,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同样爱聊天的陆必行,湛卢的英雄之处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两人在林静恒的精神网下,“叽里咕噜”地侃起了大山,就差在中间摆一盘瓜子了。 “关于先生的数据库非常全面,”湛卢说,“我有他从注册联盟公民后所有的信息,包括游戏记录。” “怎么都是操作类和经营类的游戏?”陆必行津津有味地边看边点评,“他从来不打休闲游戏吗?” “准确地说,先生从来不打带有随机性的运气类游戏。”湛卢说,“因为几乎百分之百会输——唔,您看见的那是相册,照片不多,不过都很珍贵,里面还有先生小时候的……” 林静恒:“湛、卢!” 湛卢就地噤声,变成了一只机械手,不声不响地把自己挂在墙上,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陆必行晃晃悠悠地溜达到林静恒身边,仔细往隔离面罩里一看,果然看见了林静恒额角上的小青筋。 林静恒佯装对他视而不见,陆必行就游手好闲地围着他乱转,转得林静恒心烦意乱,忍无可忍地把目光从星际航道图上薅出来,色厉内荏地看了他一眼,他就趁机舒展眉目,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笑容几乎有些灼眼,林静恒被他笑得心里“咯噔”一跳,不由得庆幸两人中间还有双层隔离面罩。 “将军,”陆必行凑上去,隔离面罩几乎撞在一起,“你答应让我亲你了吗?” 林静恒一脸冷漠:“……你没别的事了吗?我为什么要答应带你出来?” “是你无事忙,我猜你一会没准还要借口把机甲武器库检修一遍,就为了不跟我独处。为什么呢?怕我?我还猜你喜欢我,”陆必行大言不惭道,“你还在重三上给我种菜。” 林静恒:“我种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必行:“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走开。” 陆必行叹气叹得一波三折:“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天,死神在后面扬鞭催马,你还是不喜欢我,心碎成渣了——再说一遍,你不喜欢我吗?” 林静恒:“……” 可能是湛卢的“作品”给了他灵感,陆必行就地把种菜的故事编成了一段rap,哼哼唧唧地围着林静恒,在他耳边得意洋洋地嗡嗡作响。 “坐下,”林静恒成功排除干扰,保持了严肃,“我有话问你。” 陆必行:“嗯?” “你说你小时候感染过彩虹病毒,”林静恒问,“是怎么回事?” 陆必行的小音乐会成功地被他一句话打断,他安静了一瞬,随即答非所问地胡说八道:“第八星系是彩虹病毒的故乡,没被感染过一两次,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就随便感染了一下,不算大事,只有有抗体,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林静恒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是怎么感染的。” “怎么感染的?传统彩虹病毒就那几种传播方式吧?”陆必行跟他装傻充愣,“尘埃,接触,还有误食带病尸体的腐食动物……” 林静恒打断他:“疼吗?” 陆必行愕然地一抬头,正碰上林静恒凝视的目光。隔离面罩仿佛给那目光加了一层柔光,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经年不散的浓雾似乎被风吹走了,视线变得澄澈而狭窄,清除了整个深渊,只留下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倒影。 陆必行的喉咙发干,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传说中因视线碰撞的化学反应,他像受了什么蛊惑一样,无意识地摇摇头,脱口说:“彩虹病毒到了后期,会钝化神经,反而像止疼药一样。” 林静恒:“……” 他都还没开始诈供呢。 陆必行话一出口就回过神来,万万没想到,新星历时代杰出的青年科学家居然会一脚踩在古老的“美人计”里。他随口这一句话,漏洞比字数还多――什么叫“彩虹病毒到了后期”?彩虹病毒的抗体一针见效,一两天就能代谢完,独眼鹰怎么可能会让他体会到彩虹病毒后期是什么滋味? 还有,什么叫“反而像止疼药”? 这个“反而”是从何而来的? 陆必行罕见地结巴了:“呃,这……” 林静恒一侧的眉梢轻轻一动:“嗯?” 陆必行沉默了更长时间,随后,他不知是在问林静恒,还是在自言自语:“两个人如果想要发展亲密关系,是必须要有一定程度坦诚的,对吧?既然你问,我就不应该只把开心的事分享给你。” 陆必行这小子,虽然总是装得很实在,但该狡猾的地方也绝不含糊,这会是在故意引他反驳,好带偏重点,林静恒才不上这种糊弄小崽子的当:“比如呢?” 陆必行深深地看着他:“你是默认吗?默认试着和我发展亲密关系?” 林静恒敲了敲旁边的小桌:“你为什么会知道彩虹病毒后期的感受?” 陆必行发现撒娇耍赖与装傻充愣都过不去了,只好无奈地一耸肩,正经说起了人话:“彩虹病毒最早是意外从凯莱亲王的瑞茵堡实验室流出来的,你记得吧?当年的凯莱亲王……也就是那个阿瑞斯冯的父亲,斥巨资给瑞茵堡实验室,据说那个实验室昂贵得几乎熬干了八星系人的骨髓,我相信他的本意肯定不是要研制一种瘟疫病毒,如果他只是个变态杀人狂,那么这个成本未免太高了。” 林静恒一点头:“确实。” 陆必行双手十指被手套束缚,不甚灵便地扣在一起:“彩虹病毒的作用是彻底破坏,包括你机体的各个器官、免疫系统,感染者神经钝化,痛觉几乎消失,如果此时移植器官,排异反应会降到最低——那么彻底破坏在之后,下一步该是什么?” 林静恒:“你是说……” “重塑,进化,把现有普通人改造成超级人——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相关文献,彩虹病毒除了恶意破坏机体外,还能造成一些细胞退化未分化前的干细胞,只可惜很快会被杀死……因此我猜,彩虹病毒是个半成品,”陆必行说,“人体机体非常复杂,随意改造,除了造成很大痛苦之外,后续还会带来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问题——林,一座铁铸的塑像,要怎么浑然天成地改造成别的样子?融化重塑,对不对?你觉不觉得这个思路和彩虹病毒很像?” 林静恒缓缓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瑞茵堡后来给凯莱亲王家族陪葬了。” “对,”陆必行一点头,“但是一些人超脱物种的野心没有消失。” 林静恒:“你是指后来的‘女娲计划’——女娲计划是瑞茵堡的余孽。” “第八星系革命胜利,正式归属联盟,瑞茵堡被付之一炬,这个女娲计划小心翼翼地销声匿迹了许多年,可能在域外,也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其他地方……我不清楚,”陆必行低声说,“直到有一天,我父亲收到消息,得知他们正在通过异宠走私作遮掩,继续人体实验。几乎每个活下来的人都曾经被彩虹病毒夺走过亲人和朋友,所以他们联手,疯狂地追查起来……我父亲做走私武器生意,人路很广,得到了一条线索。”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很久:“但是他没有声张。” 林静恒放轻了声音,仿佛是怕惊动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陆必行说,“据说我母亲在快要生下我的时候,她乘坐的星舰出了事故,我父亲赶来的时候,她已经……而她肚子里的我没来得及出生就遭到了致命辐射,剖出来几乎就是个死胎。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女娲计划……据说当时有了成功案例,不过他们没能制造出超人,似乎只是造出了一些异宠。” “我出生后的前五年,都是个‘箱中之脑’,所有的一切都是通过电信号刺激传给我的,他私藏了女娲计划的病毒株,重塑了我的身体……花了足足十五年,当时有一个地下室,整个地下室里都充斥着他从各个渠道收来的异宠。” “你可以说我是人造人,是特修斯之船。彩虹病毒在第八星系杀死了3.6亿人,救活了一个我。”陆必行说,“我生来就亏欠这个地方。” 77|第77章 老波斯猫谈到女娲计划就当场色变,加上陆必行诡异的身体基因,林静恒其实一直有个大概的猜测,他有时会旁敲侧击一下,但一直没有很执着地去逼问——因为陆必行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好,每天活蹦乱跳,像个精力过剩的青少年。他以为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是悲是喜、都已经过去翻篇了。 他以为……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林静恒忽然想起他们还在北京星上时,他带着佩妮去星海学院给陆必行送机甲,偶然间经过阶梯教室后窗,听见陆必行讲的关于异宠的只言片语—— “你见过人头蛇身的东西吗?” “别人送给我父亲的,我溜进地下室发现了她,一个女孩……” “然后我开枪把她打死了。” 十五年,应该不是个一蹴而就的治疗过程,大概要经过无数次失败、无数次磨合、无数次崩溃。 而人的生命又该有多顽强、多脆弱呢? 一个小小的少年,每天最大的期望是凯莱星上下雪,他能得到特许出去玩一会,当他行动不良地误闯独眼鹰的地下室,看见如同源异人那人体实验室一般的情景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独眼鹰或许不至于亲手炮制异宠,但他既然出钱买,当然会有更丧心病狂的人代劳。 买卖难道不是变相的纵容么? 那些人头怪物们,一个一个透过孱弱的营养舱,了无生趣地同他对视,他们都与他同病相怜,又都因他至此。 当他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当一个少年冲动地举起枪,打死那个苟延残喘的女孩的时候…… 他想打死的是谁呢? 陆必行看起来从来都很会生活,很会找乐子,甚至能把琐碎的吃喝拉撒上升到美学,有时候过了头,几乎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这样一个人,也曾经会觉得生存本身艰难得难以为继吗? 然而再举步维艰、再难以忍受,他这一生大概也要像开了弓就永不能回头的箭矢一样,不停地往前飞,否则,一个懦弱的逃避者,该怎么面对不惜私藏病毒株的独眼鹰,怎么面对那三亿多张消失在尘埃里的面孔……又怎么面对阴冷的地下室里、被剥夺了一切的人形怪物们呢?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你看吧,”陆必行强行打破沉寂,胆大包天地隔着隔离服,拍了拍林静恒僵硬的肩膀,“这点破事既不愉快,对我们目前要解决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你干嘛非得要问?先说好,这事你听过就算,不用安慰也不用可怜我,不然跟你翻脸,我翻脸很凶的。” 林静恒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心口上好像压了一块重于性命的石头,喉如塞鲠,一时失了语。他有点想吐,也许是被说不出来的话哽的,也许是沉重的隔离服架在身上、他僵直着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后背肩胛骨缝里好像被注了一公升的酸水,稍微一动就“吱吱”作响。 下一刻,林静恒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肌肉僵硬。 他不动声色地在隔离服的手腕处轻轻按了一下,耳机里等待音响了三下,随后是一个机械的声音:“当前腋下/体温为37.9c。” 低烧。 林静恒缓缓地把卡在胸口的气吐出来,那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来了一边,并不锥心刺骨,只是伴随着陆必行三十年的回忆,有种绵长而深入肌理的钝痛感。 林静恒没声张,在精神网中禁言了湛卢,随后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借着查看航线图,远离了陆必行,计算着还有多久能赶到霍普说的地方。 陆信把彩虹病毒的抗体带到第八星系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和这种东西纠葛一生。如同他也没想到,自己没有死于管委会的明枪暗箭,没有死于玫瑰之心的海盗刺杀,算无遗策地活到现在,却也许即将死于意外遭遇的病毒变种,这个意外的归宿可以编一出人间喜剧了。 沃托时间跳转到新的一天 启明星的银河城正迎来黄昏,身披隔离服的自卫队员们排成一队,到处奔波了一天,水米未进,因为太过疲惫,他们互相之间没有交流,匆匆走过街区的姿势显得杀气腾腾的。 居民们纷纷从窗户缝里探出视线,暗自揣测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他们已经在水深火热中扑腾得捉襟见肘,实在不希望再有人来添火加柴——无论是联盟还是海盗。 周六脚步发沉,抬头朝着日落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碧空澄澈,远方泛起舒展的云霞,这是个晴朗干燥的好天气。启明星气候条件优越,温度适宜,银河城分干湿两季,终年如春,适合多种动植物生长……除了人。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不远处拥挤的民居里传来一声惨叫。 那是个女人,发出的声音近乎撕心裂肺,长达半分钟,听得旁观者都跟着喘不上气来,接着停顿了几秒,又转为嘶哑的哭嚎,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 周六突然无端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来,他抬腿要往那民居小楼里走,还不等他在狭窄的楼梯间里站定,一个男人就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跑出来,一头撞在周六身上,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然而他既不道歉也不骂人,见鬼一样,扑腾着四肢,踉踉跄跄地往外爬去。 这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领口绣着某某药房的牌子,周六一激灵——他知道第八星系有一些穷人是这样的,有病不去医院,更用不起医疗舱,通常会找个附近药房里的熟人来看,药房的销售员往往有一些医学常识,能照本宣科地诊断出一些常见疾病,再把积压的过期药推销给这些爱死不死的穷鬼。 周六一把揪起他的领子:“你跑什么!” 那人腿软得和面条一样,戳在地上都站不起来,语无伦次道:“彩、彩虹……” 周六倏地睁大了眼睛,被隔离服捂出来的那点汗瞬间就凉了,他摸出医用扫描仪,三步并两步跑上楼,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跪在楼道里,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小女孩,女孩一张小脸烧出了酡红色,手上有一道奇怪的血痕,已经开始溃烂。 扫描仪发出均匀的报警信号,显示这是一个感染者。 而这女孩不在他们搜索的名单里! 新星历276年2月15日,一个名叫“安吉拉”的六岁女孩,在从未靠近过重点防疫区域、从未离开过自己家的情况下,确认感染了变种的彩虹病毒,负责巡逻的自卫队长周六立刻让人隔离了整片住宅区,抱着一线希望,他找人取来了彩虹病毒的抗体。 旧的抗体意料之中的无济于事,他只能一边联系图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病毒摧毁了女孩的免疫系统,她太小、太不堪一击了,发病速度比成年人快得多,溃烂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她整只手,尚未完全在这小小的身体上生根发芽,女孩就死于了器官衰竭的并发症。 三个街区外的摄像头拍下了女孩感染发病前四十八小时发生过什么。 经过快速排查,这个小女孩除了自己家人以外,接触过的唯一活物就是一群无害的麻雀,其中一只啄破了她的手指。 已知的传统彩虹病毒传播方式中,除了误食病死者尸体的腐食动物外,没有其他动物携带病毒的先例,感染病毒的食腐动物会比人类发病速度快,而不是携带着病毒到处飞。 这意味着,变种的彩虹病毒可以不声不响地潜伏在任何一个活物身上,被它们带到任何一个地方。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两小时之内,图兰连续接到了五例疑似病例,卫队长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病毒可能已经扩散了。 而比病毒扩散得更快的,是人们的恐惧。 从夜市上碰到感染者开始,银河城里就有了隐约的流言,当时被陆必行当众吹的牛皮镇住了,一时没发作开,谁知随后一两天里,彩虹病毒的感染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巨大的恐慌下,银河城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唯一一所公立医院门口拥堵起来,人们带着手套口罩,全副武装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要求医院立刻出面解释病毒来源,并发放彩虹病毒抗体。 医院在暴躁的人群包围下,只好暂时关闭,福柯带了一组自卫队的人架枪维护秩序,也被绝望的人们堵在院墙里。 “卫队长,这样恐怕不是办法,”黄鼠狼跑去问图兰,“你是打算派人给他们一个说法,还是直接动手?得快点决定,总之不能让他们这样挤在一起,万一中间有一两个感染的,爆发起来就真控制不住了。” 怀特正帮图兰统计剩余医药物资:“要不然公布真相吧,告诉他们这是变种病毒,我们现在也没有抗体。” 图兰和黄鼠狼几乎同时出声。 图兰:“不行。” 黄鼠狼:“别扯淡。” 图兰:“第八星系关于彩虹病毒的记忆太深刻,现在变种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自己也不算清楚,贸然公布只会加重恐慌,我们没有公信力,没有完全控制银河城的能力,乱起来会很被动。” “何止很被动,第八星系啊,你别看这些人平时都半死不活的,真到生死关头,为了能活着,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年把还有气的病人活活扔进火里烧死,甚至连跟病人有接触、不确定有没有感染上的人也活活烧死了不知多少,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星际海盗们干的吗?”黄鼠狼叹了口气,“至于那些已经感染的人,只是隐瞒病情的算厚道的,还有些人会故意闯进闹市区,把自己的血往人群里泼。你们这些小鬼不懂,当年的彩虹病毒时期,我是经历过的,一半的人不是死于病毒,而是死于自相残杀。一场病毒就能把无冤无仇的人们分成你死我活的两个阵营。” 怀特不敢吭声了。 “要我说,”黄鼠狼伸出粗糙而泛黄的手,跟旁边的白银卫要了一根烟,一点着,他就连忙凑上去,吝啬地吸了一大口,白烟都不肯多吐,“卫队长,该坑蒙拐骗的时候,道德观也别太重,你听我的,把感染的都圈进医院里隔离出去,然后随便找点葡萄糖盐水什么的安慰剂发一下,先安抚居民情绪,虽然有点缺德,但是多拖一刻是一刻,现在就看独眼鹰和陆老师他们两边能不能有办法了。” 图兰别无办法,只好点头,同时迅速向林静恒简报了启明星上的危机。 上升的体温让林静恒一边流汗一边发冷,他飞快地沉声说:“调集机甲车,立刻封锁银河城,注意释放空间场干扰,以防民众中有……湛卢,怎么回事?” 他话没说完,图兰的信号突然消失了。 “先生,半个航行日附近有剧烈能量反应,我们马上要进入不明武装的活动区,如果不切断通讯,远程信号被扫描到的概率高达75%。” 湛卢话音刚落,巨大的全息投影上已经能看见对方的轮廓——是一支机甲战队,大约有上百艘小型机甲,逡巡在霍普交代的“反乌会老巢”附近,严阵以待,仿佛是在“恭候”撞在树桩上的兔子! 林静恒和陆必行心里同时一沉。 霍普不安好心! 信号一断,图兰愣了两秒,立刻反应了过来,暴怒:“霍普呢!老娘要片了他!” 这一次,霍普没有座上宾的待遇了,他被两个白银卫拎上来,长风衣的领口一直给拽到了肩膀下。 然而无论他是被清蒸还是红烧,林静恒他们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年瑞茵堡的彩虹病毒在一个月之内席卷了第八星系,甚至传到了联盟,爱玛星实验室的彩虹病毒在七十二小时之内爆发后无人幸免,如果接触过病人的动物都可能携带病毒,麻雀、老鼠……野外随处乱飞的虫子,那么做最坏的设想,现在封锁银河城可能已经晚了。”林静恒的嗓子开始发炎,好像有一把生锈的小刀来回割着他的喉咙,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清了一下,尝到了血腥味。 陆必行直觉不对劲,因为方才开始,湛卢就开始异乎寻常地沉默,多嘴多舌的人工智能交流功能几乎关闭,好像变成了一个问什么答什么的导航机器人,然而他不确定,毕竟湛卢跟着林静恒这个倒霉主人,无缘无故被禁言也是常事。 “林,你没事吧?” “暂时还没有。”林静恒面不改色地回答,“湛卢,收缩精神网,注意隐形。” 陆必行:“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图兰卫队长联系不到你,会怎么处理?” 林静恒:“……” 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图兰会收拾战斗力,以最快的速度的速度撤离银河城附近,同时,为了防止病毒进一步扩散,她可能会考虑一枚导弹。 然而听了陆必行那句“我生来就亏欠这个地方”之后,这些话林静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我记得在工厂地下仓库的时候,图兰卫队长曾经问过你,极端情况下是否考虑联系‘中心’,”陆必行追问,“中心是什么?什么样的情况算极端情况?” 到了这种地步,在任何人面前都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林静恒破罐子破摔,懒得再顾虑自己在陆必行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在联盟挖的大坑:“我在离开联盟之前,给白银十卫安排了去处,其中,除了白银第九卫机动等待调配外,其他人分别潜伏在陆信几个位于七大星系的旧部附近,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会负责点着最后一把火。我和白银十卫之间建立的是三要素的联系网。” 陆必行博闻强识,立刻反应过来“三要素”指的是什么——远程密钥、中心与备用中心。 远程密钥就是通过七大星系的已知跃迁点定点建立的远程联系,只要联盟不被炸个底朝天,白银十卫没有仓促转移,即使林静恒到了域外,也能实时把控全局。 而假如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个远程联系网真的出了故障,那么则采取第二种联系方式——将事先约定的“中心”作为信号中转站,重新建立间接联系。再进一步说,如果连“中心”都失联,还有另外一个“备用中心”作为双保险。 “联盟突然遭到海盗全面入侵,伊甸园破碎,我和白银十卫的远程联络全部断开,”林静恒说,“我的中转中心选择地在沃托——沃托已经失去控制了。” 陆必行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感觉林静恒这辈子一定要远离赌博才行,不然全世界的狗屎加在一起,也不够把他负分的运气填成零:“你的备用中心是什么?” “一个我十分信任的人,”林静恒说,“白银三是技术部门,会在我离开后辞别白银要塞,我留给他们一封推荐信,让他们跟在那位身边……是联盟军委第一负责人,伍尔夫元帅。” 陆必行眼睛一亮:“伍尔夫元帅不是坐镇在天使城要塞吗?” 如果这边真的走投无路,是否可以通过这渠道向联盟求援? 林静恒的目光隔着防护罩射出来,缓缓地摇摇头。 “见到重三后,”他低声说,“我现在不敢信任天使城里的任何一个人。” 78|第78章 陆必行是个老少边穷星系长大的乡下男青年,一直都很想去洋气的联盟参观一下,因为种种原因,未及成行,联盟就散摊子了。然而在他印象里,纵然联盟有千千万万种问题,一天到晚都在吹牛皮和粉饰太平,但归根到底,那也仍是一个能让绝大多数人无忧无愁度过一生的富足之地。 他没想到,镜花水月似的伊甸园下,居然这样云谲波诡,已经烂到了根里。 难怪一捅就破。 “重三/退役之前,曾是联盟军委重点管控的军备,它是怎么流出联盟的?我不知道,毕竟军委生产的最后一批重三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陆必行迟疑了一下,“联盟被星际海盗横扫,并不是因为军方战斗力不行,也并不是因为政府昏聩无能?不是……你说你们这些人,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搞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有多大的不满是伊甸园不能平息的?” 林静恒说:“据我所知,军委、甚至一部分管委会的成员中,日常屏蔽大部分伊甸园功能的人不是少数,只是主体意识形态在那摆着,他们都表演得都很热爱伊甸园,不对外宣传而已。” 陆必行皱眉想了想:“可是听说伍尔夫元帅还在主持军委工作,如果到现在,海盗都没能完全占领世界,那是不是能证明……” “证明他清白吗?”林静恒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不一定,也可能是和海盗分赃不均,或者他的盟友并不是占领沃托的光荣团。” 林静恒平时尖酸刻薄的话信手拈来,认识的人差不多都被他损过,可是陆必行觉得,那些冷嘲热讽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几句“平心而论”来得刺骨,忍不住问:“你真的信任过他吗?” 林静恒没有回答。 他不是神仙,他不知道。 伍尔夫元帅是联盟奠基人之一,乌兰军校第一任校长,至今仍是名誉校董代表,在他被陆信领养前,伍尔夫曾经照顾过他,长大后,又不遗余力地提拔过他。 元帅一生为联盟鞠躬尽瘁,桃李满天下。 如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信任,联盟自由宣言又算什么呢? 一场“世界充满爱”的集体幻觉吗? 林静恒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于是尽可能清晰简短地交代:“几个月前,我在源异人那里遭遇过一次彩虹病毒,综合抗体对它有效,这说明凯莱亲王卫队手上没有变种彩虹病毒,因为没有用隔夜的剩饭‘招待客人’的道理。我猜阿瑞斯冯甚至连爱玛星上的女娲计划都不知情。” 反乌会一直明晃晃地反对人体实验和非自然嫁接,才造成阿瑞斯冯一直顶着那副鬼样招摇过市,要是让他知道反乌会的伪君子们暗地里搞这些事,凯莱亲王那个疯子可能自己就把他们掀了。 陆必行迟疑地点了下头,隐隐开始觉得不对――不是林静恒说的不对,而是林将军其人,向来是个“你爱懂不懂,我说什么你干什么就行”的混账,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掰扯自己的想法了? “八星系开发彩虹病毒的人,曾经以培养异宠作为遮掩,而异宠最大的市场还是在联盟其他星系……这样看来,女娲计划的资助人来自联盟的可能性比来自域外大。星际海盗不止一方,各有各的优势,联盟的背叛者很可能也不止一方,后者比前者可怕得多。” 陆必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心想:“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陆必行一眼,在精神网里,与湛卢无声地直接沟通:“他的心率和体温现在怎么样?” “心率略有些上升,应该是情绪起伏的缘故,”湛卢回答,“体温正常。” 林静恒暗自吐出口气。 作为前职业军人,他的身体素质是远远强于普通人的。凯莱亲王轰炸北京β星,他们逃离补给站时丢了医药包,林静恒在消炎药和麻醉药都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接受了缝合手术,除了之后一两天略有低烧和不适外,几乎没有别的反应――他虽然不甚爱惜自己,但毕竟曾经是由联盟最精密的训练日程、最严苛的健康管理堆出来的,光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抗体就注射过不知多少,免疫系统像个碉堡,已经几十年不知道什么叫流感了。 而同一种病毒的潜伏期长短,一般是传播途径、病毒数量与感染者身体素质决定的,这样看来,如果陆必行也感染了彩虹病毒,到现在仍迟迟不发作的可能性不大。 有可能是陆必行用彩虹病毒重塑身体的时候,身体获得了某种特殊的抵抗力。 或是单纯是运气…… 眼前是荷枪实弹的机甲群,身后是孤助无缘、四面楚歌――林静恒总觉得,运气这玩意怎么说也该来垂怜他一下了,总不能全宇宙按人头排队,专门跳过姓林的吧? 早知道这样,把陆必行打晕了留在启明星上多好。 “湛卢,”林静恒在精神网里说,“把你的备用权限全面开通给陆必行。” 湛卢问:“先生,你不是说不会像陆将军一样转交我的权限吗?” “唔,”林静恒顿了顿,“是啊,不小心大言不惭了。” 湛卢又问:“那么最高等级的加密内容呢?” “那个暂时先不要向他泄露,”林静恒说,“当你评估后认为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拒绝他的所有不利命令,并把基因比对的全部资料发给陆将军当年的旧部――你能联系到的任何人。” “明白,”湛卢回答,“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就像您现在一样。” 林静恒:“少废话。” 陆信把湛卢留给他,是想让他成为联盟的利器,而他把湛卢留给陆必行,只是想让那个人能自私自利地好好活着。 林静恒:“我需要一支掺了强力安眠药的营养针。” 所有的对话都在精神网上,意识与精神网的交流效率比语言高得多,三言两语说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林静恒仿佛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跟陆必行说:“那个霍普倒不一定说了谎,这一队机甲都是小机甲,远看都能看出型号不太统一,跟反乌会那种重甲压阵、中型机甲列队的财大气粗不太一样,我怀疑是碰巧了。” 机械手形状的湛卢顺着机甲舱壁,移动到医疗室,取了两支营养针出来,林静恒头也不抬地一伸手,湛卢就把其中一支放在了他手上。 隔离服上有一个带自动消毒功能的营养针注射口,专门给极端情况下需要穿隔离服数十个小时的人设计的。林静恒一边轻车熟路地把营养针戳进去,一边对陆必行说:“一会有场硬仗要打,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吃东西,先补充点能量。” 这话没什么毛病,陆必行也确实有点饿,然而在接过营养针的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掠过一层阴影。 林静恒实在不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既不会照顾自己,也不会照顾别人。陆必行认为自己可能有点神经过敏,但他就是觉得这句看似自然的叮嘱很多余――依照林的性格,最多会说一句“饿了自己拿”吧? 陆必行一低头,不动声色地操作隔离服――隔离服就像个简易的随身医疗舱,有很多诸如测量体温血压之类的小功能,陆必行假装把营养针戳入消毒口,却没有往自己身上打,而是选择了隔离服的“采样分析”功能。 营养针里没有不常见的东西,采样分析很快,陆必行还没有假装打完一针,分析结果就出来了,一排营养物质中间,有一个突兀的标红小字,后面标注写着:服用或注射,将会广泛抑制神经中枢,大剂量时具有麻醉效果。 陆必行:“……” 林静恒装得真事一样:“机甲战队里肯定有通讯内网,如果我们再靠近一点,你能想办法在对方不察觉的情况下侵入他们的内网吗?” 陆必行深吸一口气,一把怒火来势汹汹,从脚下烧到了头顶,把他前胸后背都给燎着了。他是个性情温和、情绪稳定的人,偶尔起点脾气,也大抵是转头就能平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激烈的怒火,烧得他一时有些耳鸣。 林静恒一本正经地偏头问:“怎么,有技术性困难?” 陆必行怒极要笑,心说林将军真是个被乌兰学院耽误的“实力派”,要不是去那破白银要塞当将军,影帝大概已经拿了一打了! 他咬着牙,咬得太狠,声音几乎有些含糊不清:“我尽量试试。” 这是在机甲里,谁控制着精神网,谁就等于是机甲世界的规则制定者,乘客是无法反抗的。陆必行强行把满腔怒火团成一团,压在舌尖下,不声不响地用消毒管包起用完的营养针――针头被他一不小心掰弯了。 随即,他让隔离服降温,外力降低自己的体表温度,并偷偷使用了隔离服里储备的微量降压药,降低心率和血压――他知道湛卢可以随时扫描自己的生理反应,装睡必须得装得像一些。 然后一边想象着自己喷出一把火,把姓林的烤个外焦里嫩,一边忍气吞声地按着他的吩咐,开始入侵不远处机甲队的内网,把个人终端攥得咔咔作响。 这些混账骗子们是不是都觉得脾气好就代表好欺负? 海盗的通讯加密并不森严。 二十分钟后,陆必行捕捉到了微弱的信号。 隔离服通过耳机,像他汇报被药物降下来的血压与心率,他逼真地打了个哈欠,个人终端轻轻地响了一声,通过验证,悄然混进海盗的通讯频道。 机甲战队中每架机甲的编号与位置条分缕析。 “好了,”陆必行故意困倦似的拖着声音说,“我刚刚……哎,这个不是反乌会的标志吧?” “是自由军团,就是你那几个学生第一次开机甲误闯的地方。”林静恒伸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他们不是在域内外贩卖‘芯片毒品’,声称不参与战争吗?”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战队突然动了,一条命令在通讯频道内发出:“扫描结束,对方基地主力部队已经被引开。” “收到,标记十个航行日内所有已知跃迁点,屏蔽区域内远程信号。” “嗡”一声,林静恒一抬头,知道自己这台机甲上的远程端口也被殃及池鱼了。 “自由军团”的海盗通讯频道中随即跳出命令:“准备进攻!” 他们正好赶上了域外海盗内讧现场! 自由军团在联盟内外扩散他们的“鸦片计划”,通过植入芯片培养人体兵器,倒是和反乌会的女娲计划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这些自由军团的人也是奔着这个来的? 就在这时,陆必行晃了一下。 林静恒的心神一半关注着海盗,另一半则一直挂在他身上,陆必行用力眨了眨眼,眼睛好像已经快合上了。 林静恒明知故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陆必行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突然一回头,张手搂住了林静恒的腰,隔着厚厚的隔离服,几乎碰不到人体,他坐在那里,撒娇似的把脸埋在林静恒的腰腹间,心想:“你个王八蛋,给我等着。” 然后他沉甸甸地挂在林静恒身上,不动了。 体温越来越高,酸痛的肌肉开始乏力,林静恒踉跄了半步,勉强撑住他,十分吃力地把他放平,叫来了一架医疗舱,轻手轻脚地将“熟睡”的人放在医疗舱里,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也让他有点喘不上气来,双手也开始微微地颤抖。 隔着透明的医疗舱盖与面罩,他低头看着陆必行安稳的眉眼,身上仿佛还残存着对方张手一抱的力度,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孤寒,像是在三年寒冬的北京星上,突然赤/身裸/体地被扔出恒温的室内,皮肤还残存着柔软的温度,就被凄厉的风雪劈头盖脸地浸没。 这也让他第一次有种想要主动接触另一个人的冲动。 但恐怕是没机会了。 林静恒花了半分钟,将那些追随过他的视线,闹腾着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言语,试探又暧昧的肢体接触……还有那些笑容,一一收拾起来,打成一个活色生香的包裹,妥帖地藏好,然后伸手推了一把医疗舱,让它静静地滑进封闭的医疗室内。 林静恒:“准备一个有生态舱,仿照女娲计划的标志,打上那个人头蛇神的女人相,仿造一份病毒实验报告。” 湛卢少见地没有废话,很快,一个能以假乱真的实验生态舱新鲜出炉。 此时,向着反乌会老巢方向进发的自由军团开始加速改变队形,放出电磁干扰,先锋队伍成排的粒子炮扫向那基地的反导系统。 反导系统立刻做出反应,自由军团的小机甲群集中炮火,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蚂蚁滚成的球,迎着反导系统的炮口而上,激烈的交火让远远旁观的林静恒听见一长串的高能警报,片刻后,自由军团的小机甲战队集体调转炮口,粒子炮收起,数十枚导弹锁定了反乌会的基地。 第一批导弹倾泻而下,粒子流炸得到处乱飞,反乌会基地的反导系统瞬间瘸了腿,十架机甲试图起飞,被偷袭的自由军团锁定了机甲站位置,连续三枚导弹落下,整个机甲站台炸了个火树银花。 不到三分钟,反导系统分崩离析。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自由军团的小机甲群一边前行,一边通过广播向反乌会老巢喊话,“请迅速投降!” 林静恒脱下隔离服,两颊已经烧出了嫣红的血色,他钻进生态舱闭合舱门,吩咐湛卢:“把我发送到指定坐标,机甲内全面消毒,然后你们返航。” 生态舱缓缓进入发射轨道,一侧的机甲舱门打开,面朝着漆黑的宇宙。 湛卢的声音在精神网里响起:“先生,您确定要断开与我的精神网联系吗?” 林静恒:“确定。” 下一刻,林静恒沿着精神网可以探寻到无限远处的视角缩回到一点,意识与机甲精神网断开了联系,湛卢的备用权限落在陆必行身上,将在他醒来后,自动由他指挥。 林静恒轻轻地闭了一下酸痛的眼睛。 紧接着,发射进程被强行切断。 林静恒一愣,随即,就听湛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机甲内响起:“抱歉先生,作为人工智能,我在主人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有说‘不’的权利,每时每刻以保护您为第一优先级,这也是我前任主人留下的权限设置――陆校长,隔离服的小伎俩躲不开我的扫描,但幸好我们俩是一伙的。” 79|第79章 “关闭机舱——” “开始调节气压。” 机甲里按部就班地响起了机械声,林静恒本以为人类已经够不堪信任的了,没料到人工智能一样靠不住! 他难以置信,同时,听懂了湛卢的言外之意,第一次清晰地碰到陆信三十多年前留给他的遗言,又是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的复杂滋味还没来得及仔细尝,他听见了脚步声靠近,林静恒慢半拍地意识到陆必行从一开始就是装的,而湛卢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知情不报! 百感交集被怒火烧成了灰,林静恒下意识地去推生态舱门,打算把湛卢搓成一堆破铜烂铁,好在还没彻底昏头,立刻想起自己已经脱了隔离服,他连忙又缩回手,把生态舱里所有的电子锁都扣上了。 陆必行的脚步声在外面停下了。 片刻后,他听见陆必行用情绪非常稳定的声音说:“是有点晕……湛卢,你的精神网范围太大了,我见过的那些重甲没有这么复杂的精神网,这已经是收缩过了吗?” “是的,很荣幸为您服务,”湛卢说,“另外,陆校长,我不推荐您这么做。” 这个仿造实验品的生态舱是不透明的,林静恒听得心惊肉跳,因为看不见陆必行在外面做了什么。 就听陆必行很讲理地回答:“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不然实在控制不住这个疯狂的混蛋,你有推荐吗?对了,他把生态舱给锁了,我怎么能弄开?” 林静恒:“陆必行,你……” “哦,会了。”陆必行在机械方面的造诣无人可比,一点就透,立刻学会了怎么通过湛卢的精神网无死角地深入机甲内的各个角落,随后用青年科学家在各种网络通讯世界里溜门撬锁的绝技,带着湛卢这把万能/钥匙,三下五除二地破开了生态舱的电子锁。 一串弹开的“咔哒”声响起,林静恒实在没办法,只好双手扣住了舱门。 陆必行试着往上提了一下,发现最后一道“人工锁”居然还挺不好开。 陆必行:“松手。” 林静恒:“滚!” 陆必行叹了口气:“你不觉得我们俩这样不好看吗?像抢棺材板的僵尸跟盗墓贼。” 林静恒恨不能召唤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玻璃罩,把陆必行像童话故事里那朵不能凋谢的玫瑰花一样罩在里面,他的手不停地抖,手肘上青筋暴跳,一阵一阵的晕眩让他有点犯恶心,一时说不出话。 “不松手是吧,好。”陆必行不喜欢跟人玩掰手腕,很快放弃了。 随后,林静恒感觉整个生态舱动了起来,被陆必行推着走了一段路,不知推到了哪里,旁边“嗡嗡”一阵响,“咣当”一声强光刺入,林静恒的瞳孔倏地一缩,跟一个工具机器人头上顶的探照灯看了个对眼——青年科学家陆先生作为一个伟大的技术人员,绝不使用暴力,他指挥着一群小机器人,把生态舱的大半个机身拆了。 一只手伸过来,挡住机器人头上的强光,陆必行把干完活的小机器人赶到一边:“别照他眼睛,会伤害视力。” 一只……手…… 陆必行把隔离服脱了! 陆必行脸上不见了平时和煦的微笑,略有些上翘的嘴角绷得死紧,背光的瞳孔幽深,像两个吸光的黑洞,然后他弯腰探身过来,林静恒下意识地往后缩,狭小的生态舱却不给他回转的空间。 陆必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触手的皮肤烫得吓人,但似乎还是完好的,没到轻轻一碰就滚下一层皮的地步。 林静恒说话时几乎不动嘴唇,声音压在喉咙里,似乎唯恐泄露一点病毒的气息:“你疯了吗?” 陆必行看着他,觉得他真是很好看,就算在医美发达、人人都能靠脸吃饭的沃托,也一定算是比较出众的,他的五官也许未必毫无瑕疵,可是每一处都彼此呼应得恰到好处,能让人揣摩品味很久。 可是这么精良的包装,就包了这么个玩意吗?心那么狠,那么不讲道理。 历史书上讲,在远古那些生产力落后的年代里,人们为了生存,必须得群居在一起,才能弄到起码的生存物资,因此群体中的秩序总是大于人性,居高临下的独/裁者们也从来都缺乏起码的同理心,全凭自己的好恶与判断一意孤行,仿佛他身边的人是一群只会吃喝拉撒的动物,只要喘息,无悲无喜。 从这个特点来看,林将军真是很有古典气质了。 陆必行双颊狠狠地咬着:“你才疯了。” 他突然把林静恒从拆了一半的生态舱里拖了出来——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肆虐的彩虹病毒与狭小的生态舱帮了他好大一个忙,林静恒两条腿被只拆掉了一半的生态舱卡着,被他一拉,腰以上基本悬空,从方才就开始不停颤抖的双臂肌肉完全不受控制,陆必行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半开的生态舱上,然后捕捉到了整个联盟最刻薄的嘴唇。 “可能会被他打死吧?”陆必行脑子里瞬间闪过林静恒一脚把于威廉踹出血来的情景,然而随即,胡思乱想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涤荡一空,他的意识飘了起来。 嘴唇是全身皮最薄、神经末梢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以前陆必行知道这个常识,却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先天性色盲的人第一次看见别人眼里的世界,就像惯于说话聊天的人第一次在精神网上直接和人工智能对话——无数火花顺着他引线一般的神经呼啸而过,炸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世界颠倒过来,习以为常的触觉突然改变了定义,他曾经忽悠图兰时扯过的淡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这个人的嘴唇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像个冰冷昂贵的瓷器。 原来这么柔软,这么灼人。 林静恒整个人被那倒霉的生态舱卡着,头往后一仰就要撞上生态舱,避无可避,一抬手肘狠狠地带着陆必行按着他的爪子撞在了生态舱门上,趁着陆必行手一松,一把推开了他,忧惧与震惊像两颗在他大脑里炸开的导弹,产生的“高能粒子流”海啸似的轰然碾过,席卷了他的神魂。 两个人骤然分开,随即各自陷入诡异的沉默。 直到湛卢的声音从机舱里传来:“抱歉,我的精神网上会留有最近十天的影像记录,之后会自动替换删除,请问方才那段需要永久保存吗?” 这一嗓子叫回了两个魂。 陆必行的脸一下红透了,干咳了一声,有些磕绊地说:“不、不用,谢谢……唔,湛卢,我有几句话想跟他单独说。” “好的陆校长,”湛卢变成的机械手自动远离了他们,临走还留下一句评论,“您真的比先生礼貌多了。” 陆必行:“……” 在这方面赢了林静恒,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 他坐在地上,一只手还不依不饶地攥着林静恒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陆必行放松了双腿:“喂,将军,如果我之前是侥幸没被感染,那么有刚才那一下,这个侥幸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吧?如果我没被感染不是因为侥幸,而是当年东拼西凑时被彩虹病毒改变了体质,那我可能就是不会感染变种病毒,也没必要隔离——不管是哪种情况,你都没理由再赶我走了吧?” 林静恒本来呼吸就很困难,被他兜头这么一句噎得够呛,咳了个死去活来,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爬起来掀开生态舱上面的盖,把林静恒解放出来,好歹让他能坐着。 然后他抢在林静恒对他破口大骂之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对方。 陆必行略微弯着腰,双臂从林静恒肩头绕了一圈,交叠在他后背,低头把脸埋在他颈间,深吸了口气,慢慢收紧双臂,像是缠住了猎物的蟒蛇:“将军,你这一辈子,有重视的东西吗?有拼尽所有都要守护的东西吗?你说第八星系是个荒野,必要的时候考虑舍弃这里的野人,可我觉得不对,对你来说,第七星系,第六星系……甚至首都星沃托,恐怕没有什么是‘必要’时不能抛弃的吧?” 林静恒无言以对。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星球、一个地方让你魂牵梦萦,做梦都能闻到那里泥土的气味,让你觉得这一生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终老在那的吗?有什么人……亲人、朋友……甚至你明恋暗恋的人——我都不介意——可以让你一直惦记着,让你担心自己离开以后他会过不好,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挣扎着回到他身边,好好看他一眼吗?”陆必行缓缓地摇摇头,“其实没有吧?林,我觉得你有时候只是联盟上将当惯了,遇上什么是,随便尽一尽义务,万一死了也就死了,问心无愧,对吧?连我爸那么个人,都把结束乱世的期望寄托了一部分在你身上,但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想担这个责任。” 林静恒:“我……” “我还没说完呢,”陆必行冷冷地打断他,“有问题课后再发言――你弄晕我,打算把我丢在机甲里自动返航,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英雄?还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没心没肺、苟延残喘下去也无所谓的白痴?” 林静恒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说喜欢你,只是闲得没事消遣着玩,即便当真也当得很有限,过几天就忘了,对吧?”陆必行顿了顿,抬起手背,在林静恒烧出了血色的脸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像是把接下来的话反复提起,又反复咽下,来回几次,他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你是我第一个这么喜欢的人,你能认真一点、过点脑子,好好看看我吗……林静恒,你怎么能这样?” 据说食物链是这样的――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对于林静恒这样的人来说,表现出一点自己的喜好已属稀罕,坦白自己心里悲欢,更是难以想象的冒险,而像陆必行,毫无保留地讲出自己的情愫,那基本就可以说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无从回击,溃不成军。 陆必行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只是浅尝辄止地碰了一下嘴唇,次要原因是姿势别扭,主要原因是他业务不熟,像个仓促间把菜扔进锅里就忘了菜谱的新手。 第二次是怎么发生的不太清楚,也许是陆必行气得有点缺氧,也许是纠缠的视线与呼吸产生的自然反应,这一回他像个无知的幼兽,被气味吸引,围着从未见过的河蚌团团转着来回试探,尝到了一点甜头,就本能地追逐过去,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 也许是生态舱压麻了林静恒的四肢,也许是变种的彩虹病毒威力太强,他难以抵抗,林将军自从军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他胸口有一个坚硬的壳,平时把自己压抑的、不肯正视的东西一股脑地锁在里面,自己眼不见心不烦,久而久之,自己都遗忘了,没想到猝不及防间却被别人横冲直撞地拉扯出来,狼藉的摊了一地,巨大的空洞被挤进来的人堵住,那些冰雕的城门与碉堡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投降似的开始融化。 “怎么可以这样?”从未有过归途、也不知为谁而战的林将军茫然地想,“这是不对的。” 启明星上,深知八星系是个什么鬼地方的黄鼠狼弄来了一批生理盐水,派了几个穿着隔离服的自卫队员,挨家挨户上门“发放抗体”,同时没有底线地扯谎,声称“原有抗体见效太快,对身体有一定损耗,现阶段发放的‘抗体’是从其他星系带回来的,更温和、更无害,如果是已经感染的人,可能会在一周甚至更长的时间后才会慢慢恢复。” 治疗混乱最有效的药方就会“希望”,一剂下去,果然围攻医院的都老老实实回家了,居民们认真地在家收听预防方式。可以混入人工降雨的消毒剂已经告罄,白银第九卫只好临时配了异味浓重的强氧化剂,让自卫队员们穿着隔离服,开着机甲车沿街喷洒地面,空荡荡的街巷竟短暂地有了种秩序井然的错觉。 周六在消毒间里彻底消毒,脱下隔离服,累出了他有生以来最浓密的一层胡茬,来不及吃饭,接过一块营养膏,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走。 “图兰卫队长在哪?” “在地牢。” 周六应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快步走向地牢。 医院隔离间里的情况很不好,银河城的居民们身体素质普遍低下,发病不到二十四小时,死亡人数已经控制不住了,再这么下去,一旦消息走漏,黄鼠狼的谎言必然被戳破。 电梯门刚打开,他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男声。 男人有些虚弱,但是语气平和:“我没有说谎,卫队长,我的信仰要求我永远诚实,不管是面对自己还是面对别人。因为质疑组织结盟光荣团的决定,我在战前就被他们放在凯莱亲王手下,做所谓‘启智人’——连‘先知’都不是,基本是被流放的,我不知道他们在联盟的军事部署,也完全不了解域外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我只是想帮忙。” 图兰原形毕露,懒得再装淑女,冷笑说:“你们这种邪教的神经病还知道什么叫‘人命关天’?少他妈放屁,再不老实,我就让你把你们海盗发明的十大酷刑都端出来让你尝尝!” 霍普好像幽幽地叹了口气:“组织在域外久了,信仰越来越不纯粹,做的事情越来越极端,我很难过,但是我们的原始教义不是这样的,卫队长,我们只是想给未来的人类谋一条生路而已。” 图兰尖刻地“哈”了一声。 “像银河城这样的地方,终年鸟语花香,万物都能蓬勃发展,只有人们饥寒交迫,蝇营狗苟,”霍普轻轻地说,“卫队长,你不觉得这是不对的吗?我是为消弭苦难而生的,我不会轻忽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您与其在这里逼问我,不如赶紧去想其他能解决这场灾难的办法。” 周六匆忙的脚步倏地一顿。 霍普最后的诘问,恰恰是他在银河城里搜索感染者时想过的,不谋而合的想法瞬间碰撞出了共鸣,让他一瞬间有种冲动,想进去保下霍普。 就在这时,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赶来,周六回过神来,见福柯发丝散乱,一身消毒水味,一看就是刚从隔离服里钻出来,福柯招呼也不打,上来就连珠炮似的问:“周六,图兰卫队长有没有下一步的指示?” 周六忙问:“怎么?” “有个男的,孩子染病在隔离间里,他装成药房护士混了进去——见了鬼了,这他妈银河城的市级医院居然还有人工医护!最关键的是那孩子已经死了。我们没有抗体,被关在隔离间里的病人只能等死,他知道了!” 谎言永远是谎言。 周六打了个寒战。 域外,自由军团和负隅顽抗的反乌会基地仍在交火,陆必行顺着黑进去的内网,悄悄登陆了自由军团用来冲反乌会基地喊话的广播。 “这个广播是在基地地面的,需要身份验证和密钥,”陆必行说,“反乌会里面叛徒真不少,自由军团应该是有内应,先派了点诱饵,跟内应一起里应外合,把主力忽悠走了,然后再过来掀老巢……好,我进去了。” 一个躲在暗处的技术人员是十分危险的,自由军团和反乌会打得人狗不分,陆必行已经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双方的通讯系统。 80|第80章 医疗舱里有个能变形的“冰袋”,拗成了一个懒人沙发似的形状,林静恒整个人陷在里面物理降温,力图让自己能清醒一些:“一般通讯频道里有他们各处防护罩损伤程度,是个动态列表,找得到吗?” 陆必行抬头看了他一眼,林静恒大概是发烧眼皮沉,眼睛半睁不睁,目光看起来比平时散乱一些,看起来却很奇怪地不怎么虚弱,像个古老传说中天生病态的血族,藏着棺材里带来的力量感。 对方目光扫过来,陆必行心跳立刻失序。他连忙低下头,迅速下载了防护罩的损伤动态表,没仔细看,就随手投影到了机甲舱壁上。 林静恒看完沉默了一秒:“……能倒过来吗?” 陆必行:“……” 青年科学家感觉自己要是长此以往,怕是要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为防忙中出错,他只好努力去想林静恒的可恶之处,打算挑出一两样,当护身符,暂时平息男青年造反的荷尔蒙。谁知仔细一思索,陆必行几乎犯了选择恐惧症,林静恒各种混蛋可谓是“琳琅满目”,排起队来让人目不暇接。 陆必行被莫名其妙的亲吻打断的怒火忽然死灰复燃,而且越想越生气。 很快,他被浆糊拥堵的脑子给大火烧出了一条血路,工作效率顿时高了许多。 陆必行干净利索地在狂轰滥炸的自由军团的通讯频道中开了个后门,一道远程信号挂上去,胆大包天地通过自由军团的通讯网,经过若干跃迁点,往启明星的方向飞去,打算联络后援。 可惜,大概是从林静恒身上沾染了一点霉气,双向连接还没来得及建立,反乌会基地就开始释放特殊的干扰。 反乌会虽然内防空虚,但技术水平可以吊打自由军团――自由军团的内网应声瘫痪,陆必行那边微弱的信号也随即崩断。 湛卢:“功亏一篑,抱歉。” 陆必行叹了口气:“没关系,我再试试。” “唔。”湛卢十分不习惯地顿了一下,“好的,陆校长――比起和机甲打游戏输了都要使用不文明用语的先生,您真的是非常温和有礼。” 湛卢虽然是人工智能,但他首先也是个机甲核,在陆地上对自己的主人尽忠职守,而一旦上了机甲,作为机甲核,驾驶员的命令会优先于主人的命令――简单说,就是林静恒现在没法让他闭嘴。 因此林将军只好自行聋哑,全神贯注于手头的这张动态表。 防护罩损伤速度、损伤程度,对于外行人来说,只是一堆没用的数字,最多是在防护罩快被穿透的时候知道往哪躲。 然而对于经常打仗的前线人员来说,一点蛛丝马迹也能捕捉到大量信息。 林静恒能在不用计算机的情况下,根据动态损伤,快速判断出双方的火力分布与攻击效率,如果遇到非常菜的指挥官,他甚至能掌握对方的思路。 这时,他发现自由军团非常奇怪。 自由军团并不菜,相反,他们堪称训练有素,虽然驾驶的都是小机甲,但士兵们好像排练过一样,反应极快、进退有度,配合得天/衣无缝,三下五除二就瓦解了反乌会基地的反导防御,看得人心惊――即使白银九在这里,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然而这都是在通讯被切断之前。 宇宙环境里,大家都开着机甲,没法互相喊话,因此在当代战争中,通讯干扰与反干扰是个专门学科。真打起来,被人干扰通讯是很正常的。但这支战斗水平直逼白银九的自由军团队伍,却在通讯切断后的一瞬间就成了乌合之众。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形竟然直接溃散了,像一群失去了信息素的蚂蚁,让人十分费解,部分机甲甚至开始做不知所谓的布朗运动,而更加离奇的是,他们竟然还在保持开火! 湛卢捕捉到的能量波动并没有变化,而反乌会基地遭到的火力打击水平跳崖式降低――也就是说,自由军团现在是朝着四面八方瞎开火……搞不好还有不少火力打到自己人身上了。 林静恒皱了皱眉,对陆必行说:“把精神网给我。” 正在独自发火的陆必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林静恒无可奈何:“那行吧――你让湛卢展开一下精神网,试着入侵自由军团最外围的机甲。” 陆必行臭着脸:“湛卢,麻烦把精神网展开。” 林静恒忍不住操心:“你能适应湛卢的精神网吗,他……” 陆必行虽然没还嘴也没看他,脸色却更阴沉了。 林静恒虽然不爱搭理人,但年纪轻轻能混到上将,当然也会看人脸色,只好一抬手,示意自己闭嘴了。 可是他非常不习惯此时这个连不到精神网的视野,感觉自己全然是两眼一抹黑,像是在悬崖边上把狂奔的野马缰绳交到了别人手上……而这位还是个“盛装舞步”运动员,专业明显不对口。 林静恒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你注意隐蔽,一旦打草惊蛇,不要和对方纠缠,立刻紧急跃迁切断精神网交叠,撤向最近的跃迁点,坐标是……” 陆必行顺着湛卢的精神网,将自己的意识铺出去,同时阴阳怪气了一句:“将军,看不出您是这么稳重谨慎的人啊,那刚才把自己塞进漂流瓶,打算‘火海漂流’是哪位啊?” 林静恒:“……” 陆必行锁定一架原地转圈的自由军团机甲,继续冷嘲热讽:“弄不好是有人窃取了你的脑电波频道,给你干扰脑残了。” 林静恒只听过别人谈风月,谈的是“剪不断,理还乱”,头一次自己体会,才知道还有“亲一下、吵一架”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流程,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这让他高烧的大脑几乎产生了幻觉,怀疑方才是他非礼了陆必行。 就在这时,陆必行脸色突然一变:“奇怪,对方的人机匹配度也太高了。” 入侵精神网的过程中,一旦对方的人机匹配度非常高,贸然动手,立刻会被反杀。 林静恒一惊,倏地站起来:“撤回来,权限给我!” “慢着,对方没反应……我找不到人机对接端口的缝隙。”陆必行作为一个合格的科学工作者,好奇心重得能把猫咪种族灭绝,发生了意外,他非但不慌张,反而意意思思地想往前凑,低声说,“湛卢,我没记错吧,人机匹配度最高不超过90%是铁律……是我眼神太差,没找到对接端口吗?” “不,”湛卢说,“您没看错,陆校长,对方的人机匹配度为100%。” 林静恒一惊:“什么?” 陆必行叹为观止:“这也行!” “看来自由军团的机甲驾驶员不是普通人,”林静恒飞快地说,“当时在自由军团的空间站,‘零零一’提起过一个见鬼……造神计划,是用生物芯片实现改造人,这些改造人不但会在短时间之内飞速进化肉体,整个人还能半机械化。据零零一说,一旦改造人对接机甲,他们就会变成机身的一部分,而且反应速度是人类的十六倍……难怪找不到接口缝隙。” 陆必行难以理解:“不是吧,白银要塞尸骨未寒,这些蠢货怎么还在追求机甲驾驶自动化?” 湛卢插话说:“自由军团最终追逐的目标应该不是自动化,而是兼具人和机器两方面优势的进化改造人,但是应该没有完成目标,现在只做得出这种四不像的怪物。” “难怪会来惦记反乌会的女娲计划。”林静恒目光转向混乱的自由军团队伍,“这些四不像的改造人虽然反应快,不受干扰,但恐怕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应该是在芯片的控制下有固定行为模式,反乌会干扰他们通讯的同时,也干扰了生物芯片,现在自由军团的随军工程师应该在紧急修复,能不能想办法……” 陆必行眼睛一亮:“在他们修复过程中破译芯片信号,混进去!” 启明星上,黄静姝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在广场上接待来领“抗体”的人。自卫队挨家挨户送了一批“抗体”,但这样一来,就有许多没有固定住处的穷人因为种种原因漏领,纷纷聚在一起抗议,这种时候最怕聚众交叉感染,图兰只好分区域设了几个领取点,派机甲车拦路,严格限制人流,把人们分批疏散。 即使是这样,现场也比她想象的人多,黄静姝被沉重的隔离服压得不舒服,艰难地原地活动了一下,她的几个同学在其他几个分散的领取点帮忙。 他们必须繁忙起来,才能缓解焦灼。 他们是北京β星上仅有的幸存者,漂泊在纷繁复杂的第八星系里,无依无靠,黄静姝想象不出,如果没有陆校长,他们该怎么办。 “拿好,”黄静姝把一根灌了葡萄糖的假抗体递给排队的银河城居民,机械地重复着自己说了一整天的话,“拿到抗体以后,尽快离开,不要拥堵,也不要在人群稠密的地方聚集,谢谢,下一位――” 她话音没落,远处突然传来骚动,几辆机甲车同时拉响了警报,立刻有卫兵下来呼喝。随后,便捷扩音器把骚动声成百倍地扩大,一个男人在机甲车的警报声里大喊:“他们是骗子!这根本不是抗……” “嗡”一声,机甲车放出干扰,扩音器里的人声变成了尖鸣,所有人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然而不安却好像掉进了沸水里的油。 “他说什么?什么骗子?” “根本不是抗……不是抗体!我好像听见了!” “什么?那他们发的是什么?” 糟了,黄静姝冷汗都下来了。 一个白银九的卫兵快速走过来,低声对她说:“我们正在向卫队长汇报,非战斗人员先撤离!” 黄静姝有些六神无主地点点头,正要跟着离开。 忽然,原本排队的居民里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大声说:“你们拿着抗体,随便找个药房化验一下就知道,这里面装的根本只是没用的安慰……” 他话没说完,就被麻醉/枪击倒了,周围本就处于恐慌中的民众以为他被人打死了,一时间,有人尖叫着四散奔逃,有人大声叫骂,有人往试图穿过机甲车的包围圈往里跑,瞠目欲裂地指着黄静姝,让她给个说法…… 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根本不会给我们真正的抗体,我劝你们之中被感染的人赶紧找地方藏起来,不要被他们抓到隔离病房,抓走就是个马上死,他们就想找个地方把你们当垃圾一样处理!” 黄静姝心率跳到了一百八,眼看着方才秩序井然的人们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散开,真真假假的谣言如同被大风卷起的尘嚣,她旁边,白银九的卫兵正一边拉她走,一边在通过个人终端和图兰说着什么,黄静姝隐约听见,总是笑眯眯的图兰卫队长用冰冷的语气说:“……控制住现场,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黄静姝茫然地心想,“要灭口吗?陆老师,怎么办?” 陆老师远在星系之外,无法回答,她只能听见人群里又有声音高喊:“他们发抗体的人都穿隔离服,要是抗体有用,这些人为什么怕成这样?” “我们要交代,给我们交代!” “他们来杀人了,快跑!” 这时,远处一排机甲车直接穿过空间场,从天而降似的落在乱跑的人群外围,兜头将他们堵了回来,机甲车尖锐的前部像一根冷冷的矛,指着羊群似的暴民。 黄静姝突然后退一步,挣开了拉着她的白银九卫兵,转身跑向方才的接待台,一把抄起维护秩序用的扩音器:“喂!” 女孩看着像大人一样,此时紧张到了极致,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一点稚嫩的孩子气,她举起一支“抗体”,冲所有人说:“抗体的数量很有限,每个穿着隔离服的人都没有打过,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正好能轻松一点。” 话音没落,她在卫兵们来不及阻止之前,就将隔离服一键拆卸了下来,汗早已经打湿了她的头发,湿淋淋地垂在鬓角,赶来增援的是一部分白银九卫兵,被这变故弄懵了,纷纷下车查看。 黄静姝的手一直在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注射器扣在胳膊上,注射器自动扫描后找准注射位置,消毒,将一管治不了病也救不了命的安慰剂推了进去。 “陆老师他们会有办法,”她想,“如果空脑症都能开着机甲上天,都能像正常人一样控制住两张以上的精神网,那还有什么做不到?” 不管是什么年代,总有一些不计后果、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在别人权衡利弊的时候,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注射器完成使命,“咔哒”一声,从她胳膊上脱落下来,喧闹的人群死寂下来。 黄静姝深吸一口气:“这样你们放心了吧?特效抗体也不是万能的,对不同体质的人会有不同的效果,有些人仍会有感染和死亡风险,有些人甚至会过敏,如果发现自己感染,说明抗体效果对你来说并不好,立刻到医院去,医院不是开屠宰场的!” “那么我再说一遍,还没有领的按秩序排队,已经领了抗体的请马上离开,避开人口密集区。”黄静姝把剥落的隔离服踢到一边,重新坐了下来,“下一个――”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隆隆”的声音,人们抬头望去,只见成排的星舰和机甲已经来到了距离地面很近的地方,飞向不远处的基地,准备降落。 天朗气清中,人们能看见那些机甲和星舰上醒目的标志。 “那星舰上有个注射器的标志!” “是伦敦星上来的,我听说过伦敦星有个大佬,好像是专门卖药的。” “机甲是从维落星来的。” “还有米拉斯的……” 独眼鹰几乎调来了整个第八星系的医疗资源,巨大的星舰彩虹船似的降落在基地里,里面有完备的医用实验室、一整个团队的研究员,各大行星或多或少支援了物资,有些人甚至亲自来了。 奄奄一息的于威廉睁开眼,透过一块隔离服的透明面罩,看见了一张已过中年、布满沧桑的面孔,他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也许是一百多年的光阴摧残了彼此的容颜,也许是彩虹病毒已经烧坏了他的脑子,也许他们以前虽然一起战斗过,却没有缘分彼此认识――但他认出了那人手里锈迹斑斑的一块铜章。 自由联盟军。 不是海盗那可笑的所谓“自由”军团,而是一百多年前,真正追随过联盟,相信过联盟自由宣言,曾经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 于威廉的视线突然模糊,这不知名的……过去的战友,把铜章放在了他枕边:“我们是第八个自由的星系。” 于威廉泪流满面。 独眼鹰招呼也不打地闯进图兰的临时指挥所:“伦敦星那老鬼的研究所让我整个搬来了,立刻着手分析这个变种病毒,林静恒呢?找没找到那帮邪教的老巢?” 林静恒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混进了自由军团的小机甲群,这小机甲群本来就型号不一,什么玩意都有,一道特殊的编码让周围的改造人军团忽略了他们。通讯频道重新修复过,此时,方才乱成一团的自由军团再次恢复秩序,有条不紊地逼近反乌会基地。 81|第81章 恢复内网的自由军团秩序井然,进退有度,轮流开路防御,浪潮似的,一层一层往基地方向逼近。 林静恒方才扫了一眼反乌会基地防护罩的损伤情况,就大致明白了自由军团的打法,正好,有个自由军团的小机甲在方才断网中被己方大傻子误伤击落了,于是指点着陆必行悄无声息地混进去,该开火开火,该撑防护罩撑防护罩,步调把握得十分精准,能以假乱真。 可见此人长得一本正经,坑蒙拐骗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林静恒做这种事相当坦然,伙同一帮海盗殴打另一帮海盗,他也没什么心理障碍,陆必行就有点不踏实了,叽叽咕咕地问湛卢:“我们这样贼头贼脑地混进来,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湛卢友好的建议说:“您可以把机甲精神网权限转给先生,他会用导弹想办法的。” 陆必行“啧”了一声:“怎么老是想着使用暴力?我们是来偷东西的,和平解决不好吗?比如我可以自我介绍,就说我是个推销医疗保险的,这些改造人一堆后遗症,肯定很需要这款产品。” 湛卢敏锐地辨认出了这句话的玩笑性质,自信地回答:“哈哈哈。” 林静恒:“……” 林将军头一次见识到能跟机甲聊出一台晚会的“兵”,这会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耳鸣,还是被他俩吵的,忍无可忍:“要不你把精神网还给我,要不你同步汇报实时战事,哪那么多废话?” “林先生,看我的脸,”陆必行把自己的眼角和嘴角同步往下一扒拉,对林静恒说,“这个表情叫‘余怒未消’,咱俩账还没算清楚呢,少跟我摆谱。” 不过他嘴上这么说,还是很靠谱地开始实时汇报:“现在通过精神网,已经能看见反乌会基地了,方才我捕捉到基地射出来的远程通讯,很可能是在对外求援……唔,等等,刚说完就被自由军团拦截了,远程通讯没发出去。反乌会基地在全线收缩火力,他们可能是想集中力量突围。” 林静恒皱眉:“全线收缩火力,你确定?” 陆必行气结,感觉今天自己只要是不把精神网交出去,不管说什么,林先生都要合理怀疑一下。 没完了! 陆必行拿出学者风度,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将军,这么多年,你信任过自己的战友吗?” 林静恒想了想:“我没有战友,只有下属。” 陆必行:“白银要塞永远单独行动吗?就没有配合其他部队执行联合任务的时候吗?” “偶尔。”林静恒找了个地方靠着,为了省力气,他说话声音很小,让人有种此人忽然温柔起来的错觉。 “温柔”的林将军轻声细语地说:“听我调配,或者滚蛋。” 陆必行:“……” “反乌会基地现在集中火力很奇怪,”林静恒低声说,“他们的干扰水平其实相当高,联盟已经领教过了,不止刚才那点伎俩,如果他们真想突围,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先给出一个强干扰,让自由军团内乱,再从漏洞里分头突围。自由军团里虽然大部分是不辨敌我的改造人,但也有少量的‘牧羊人’,如果……咳咳……” 陆必行听见他咳嗽,心里一沉,顿时忘了冷战这码事,连忙接过话茬:“明白了,反乌会现在剩下的火力不强,如果先集中火力再突围,即使扰乱了对方的通讯,自由军团也可能会选择舍弃他们的改造人,直接追击,这样风险很大――所以他们是打算掩人耳目?湛卢,我们来找找他们想掩盖什么,先从跃迁点找起。” 他一点就透,给林静恒省了好多事。 湛卢汇报:“周围尚未发现未知跃迁点。” “一定有,只是被加密了。”此时,自由军团越来越逼近反乌会基地,陆必行的语速快得像舌头上装了弹簧,“跃迁点三种加密方式,引流式、路径式和单向屏蔽式,其中路径式需要较大空间,这里条件不足,他们如果要加密,只能用另外两种方式――引流式需要周围其他跃迁点提供能量屏蔽,而如果是单向屏蔽式,地面应该会有接收器,湛卢,咱俩分头行动,你来排查跃迁点的异常能量波动,我来搞定他们地面内网。” 林静恒愣了愣――陆必行连着精神网,和湛卢沟通,其实是不用张嘴说话的,更何况湛卢的数据库非常强大,只要名词动词组合在一起没有歧意,任何命令都可以直接让他去做,根本不需要解释这么多。 陆必行是怕他这条操心的命又要废口舌问,特意条分缕析地说给他听。 林静恒迟钝的神经轻轻拨动了一下,忽然之间有了种被人照顾的感觉……怪怪的,有点不自在,非常窝心。 就在这时,反乌会集中的火力突然开始最后的狂轰滥炸,同时,机甲上接到命令,自由军团让人全速进攻。 陆必行明显被变换的环境干扰了,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跟上。 林静恒断然道:“别理他,撤出自由军团队伍。” “啊?”陆必行一边下意识地听了他的命令,一边心想:大庭广众之下说叛变就叛变,不会被人打成雨后沙坑吗? 他们混进来的时候,是自由军团被/干扰,所有机甲都在乱窜,因此并不突兀,然而此时,整齐列队的小机甲里突然出现一个不听命令的,立刻就好像秃子头上的虱子,顿时引起了自由军团的警觉。 一时间,无数炮口指向他们,然而还没等陆必行做出反应,比方才更复杂、更强大的干扰突然从反乌会基地里释放出来,瞬间把自由军团冲刷成了“脑残军团”,改造人们头上的天线被掐断了,又成了无头的苍蝇,谁也顾不上谁了! 与此同时,湛卢那边率先汇报:“陆校长,定位到了一个用引流法隐藏的跃迁点!” 林静恒:“紧急跃迁。” 陆必行一把将可变形的冰袋拉下来,把原本的“懒人沙发”形状拽成了一个河蚌形,严严实实地把林静恒裹在里头,隔着冰袋搂住他,机甲随即紧急跃迁。 保护气体双倍释放出来,全部涌向林静恒,他像是被裹进了琥珀,严丝合缝地定格在时光中,紧急跃迁过程里急剧变化的重力与震荡居然几乎没什么感觉。 下一刻,机甲从混乱的自由军团里越众而出,直接穿过了那隐藏的跃迁点,而他们前脚刚离开,机甲里随即就响起了警报声。 湛卢:“一个航行日内有剧烈能量波动……” 陆必行蓦地抬头――反乌会基地炸了! 那不是几台机甲自爆武器库的水平,而是整个基地成了一团火球。 作为反乌会老巢的基地空间站非常大,足有近千万平方公里,远不是臭大姐那芝麻大的小玩意可以比拟的,几乎就是一座空中要塞,此时突然从中心开始往外爆炸,化成了一颗人造的太阳,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工大气层像薄薄的锡纸一样撕开,直卷向自由军团。 冒进又混乱的自由军团此时已经离得太近了! 反乌会方才集中火力,竟然是在用生命挖陷阱,整个基地压根没打算逃脱,就这么和入侵者同归于尽。 通讯信号被切断的改造人机甲没有任何反应,转眼就被吞噬了,而混在改造人中的一部分“牧羊人”正好在包围圈最外围,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掉头狂奔,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一架近乎于灰头土脸的小商船却轻巧地穿过陆必行他们方才用过的跃迁点,快速逃逸―― 陆必行一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反乌会基地自杀式的同归于尽,不是走投无路,而是为了掩护这只小“商船”!基地里所有人、所有机甲都为了这几个人当了诱饵。 这算什么?为特权牺牲吗? 他们诱饵当得那么心甘情愿――到底是被欺骗了,还是已经被洗了脑,认为自己是在为全人类做出伟大而悲壮的牺牲? 炸都炸了,无从考证。 林静恒猛地把糊了一身的冰袋和凝固的保护气体推开,可是突然站起来,却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膝盖以下一片麻木,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让他第一步就没迈好,直接跪了下去,陆必行吓得一把抱起他:“林!” 林静恒:“精神网。” 他话音没落,已经强势地闯进了湛卢的精神网,陆必行虽然偶尔和他耍光棍,但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争个两败俱伤,立刻主动撤出了精神网。 林静恒一伸手越过他,直接从变形冰袋里摸了个注射器,没等陆必行看见,就扣在了胳膊上,陆必行听见动静猛地回头,空的舒缓剂注射器已经自动从他胳膊上脱落了。 林静恒轻轻哼了一声,周身无力的肌肉收缩得太紧,牵连得骨头都开始响,他抽了口气,痛苦地僵成一团。 湛卢的精神网铺天盖地地卷了出去,刚刚逃离反乌会基地的小“商船”明显是架机甲伪装的,猝不及防当头撞上,像只自投罗网的蚊子。 驾驶员直接被扫下了精神网,随即,林静恒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接管小机甲后立刻关闭了所有平衡系统与仿重力系统,刚刚穿过跃迁点的机甲恰好正在高速旋转,机甲里的人好像误闯了滚筒洗衣机里的耗子,细胞膜差点被成套地甩出去,七荤八素、人事不省,失去了一拥而上重新夺回精神网的机会。 林静恒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咬牙挨过了一分钟的舒缓剂威力,无处着力,奄奄一息地靠在陆必行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陆必行甚至觉得自己看不见他胸口的起伏,连忙慌慌张张地去确认他的心跳,好不容易从他颈动脉处摸到了急促且微弱的动静,陆必行一口吊在嗓子里的气轰然落地,砸得他差点崩溃:“你找死吗!” 林静恒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带着两架机甲,再次通过跃迁点跃迁。脱离了自由军团的屏蔽圈后,立刻放出了远程通讯信号。 通过自由军团通讯频道上的信息得知,反乌会基地里的主力武装似乎只是被引走,没有被消灭,而方才自由军团又那么急躁冒进,很可能是他们怕对方主力随时回来,因此这里并不安全。 然而饶是林静恒缜密到这种程度,也架不住时运不济,就在他们刚刚离开,一队反乌会机甲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们逗留过的跃迁点,前后时间差没有一分钟,要不是反乌会基地已经炸成了碎片,他们简直像事先埋伏好的! 湛卢:“先生,俘虏机甲上的追踪定位器被激活了。” 陆必行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快?” 林静恒立刻锁定了俘虏机甲上所有的追踪定位器,卸载下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湛卢将自己的精神网全面铺开,开启远程扫描,范围蔓延到相当大的区域,囊括了他们周围所有可选择的跃迁点情况。 此时,他们的坐标明显已经暴露,对方碍于他们手里的人质,投鼠忌器,没有贸然追上来,但已经兵分几路,把林静恒他们此时所有能选择的跃迁点全都控制住了。 如果画成地图,他们应该像被团团围住的小飞虫,天罗地网,四面楚歌。 双方短暂地僵持住了。 林静恒攥住陆必行的肩头,挣扎着扶着他站了起来,对战斗中一切不利意外都十分习以为常:“把俘虏给我对接过来。” 被俘的“商船”缓缓飘过来,跟他们的机甲对接到一起,重力气压迅速调节完毕,一排机器人小兵冲过去,片刻后,把被俘机甲上的所有人都用锁得结结实实,尸体似的挨个搬运出来。 一共七八个人,统一都穿着朴素的棉麻布长袍,头发理得很短,身上竟然找不到个人终端等一切科技制品,长袍的背心处画着反乌会的标志――缠绕的藤蔓卷成一个圆环,中间包着一个人形的剪影,很像早年反乌会传教小册子上画的“先知”形象,应该是反乌会组织的核心人物,只是不知道怕不怕变种的彩虹病毒。 “他们出逃一定携带了反乌会的核心资料,”林静恒通过精神网,控制着机甲上的广播代为发声,对陆必行说,“你先去找找,一发现彩虹病毒的变种信息,立刻想办法建立远程通讯,传给图兰。” “哦。”陆必行冷冷地答应一声,随后不由分说地强行把林静恒的胳膊架起来,半带强迫地把他掳走了。 林静恒:“你……咳咳,你干什么?” “忽悠我去那边,然后把对接的两个机甲断开,是吧?用过一次的招数还用,有没有诚意?” 林静恒刚要辩解,陆必行立刻充满不信任地打断他:“不用解释,你的信用在我这早就破产了――要不是因为湛卢能打开一切电子锁,我就把你铐在我手上。” 湛卢对他一摊手,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回答:“抱歉陆校长,推荐您使用人手牌手铐,那个我无法干预。” 林静恒:“……” 反乌会领头的是一架重甲,缓缓地从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跃迁点里露出头来,与他们遥遥相对,一排导弹炮口锁定了他们。 对方打来了通讯请求。 林静恒:“湛卢,替我接。” 湛卢接通了通讯,代替林静恒站在镜头前,由林静恒在通讯网里控制他说话,跟身后人事不省的几位俘虏合了个影,让反乌会的人能一眼看见。 反乌会的代表大概把他们当成了自由军团,上来就兴师问罪:“我们的兄弟在联盟里浴血奋战,解放全人类,同为域外人,你们就在背后趁火打劫?” 湛卢那张人工智能脸拗出一个仿真度很高的冷笑:“随便怎么说,你们的人现在在我手里。” 反乌会脸上露出强忍怒火的隐忍神色:“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女娲计划的资料我可以做主共享,但你们必须立刻释放人质,把‘方舟’还给我们!” 陆必行小声说:“原来这伪装成小商船的破烂机甲叫‘方舟’。” 林静恒脸色有些凝重,通过湛卢的嘴,他说:“别糊弄傻小子,女娲计划的资料就在方舟上吧,现在也在我手里,你拿我的筹码下赌注,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想留着你们这几位先知的命吗?想,就立刻让路,不然我一分钟杀一个,你觉得哪个先死合适?” 反乌会代表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是为了全人类而奋斗的,必要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牺牲,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要挟组织!” 林静恒婆颇为无所谓地说:“好啊,开火吧。” 这时,陆必行已经翻开了“方舟”的核心系统,隐藏的文件夹像透明的一样,从他经过的地方挨个跳出来,他破解加密的速度快得惊人,紧紧地拖着林静恒也没耽误进度:“找到了,等等,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加密文件……唔,用的是‘阿勒托加密’,麻烦了……” 他话音未落,被触动的加密系统发出警报,而诡异的是,同样的警报声也在反乌会的通讯频道里响起来了! 陆必行:“我是碰到重点了吗?” 林静恒心想:“糟了。” 刚才还一脸流氓地让对方开火的林静恒瞬间把防护罩拉到最大,同时将速度推到了极致,原本在原地静静自转的小机甲疾风似的冲了出去,惊险地和反乌会的导弹群擦肩而过――对方居然真的不在乎人质的命了,看来是为了防止核心机密泄露,宁可把人质和“方舟”一并炸飞! 重甲后,无数中型战甲纷纷锁定了不自量力的小飞虫,通讯已经自然断开,接着,铺天盖地的粒子炮夹杂着导弹轰然而止,填满了空间! 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发出的远程通讯信号终于有了回应,和启明星基地的双向链接建成。 千钧一发间,陆必行连图兰的人影都没看清,想也不想把彩虹病毒的所有资料打包发了过去――哪怕他们俩炸成飞灰,起码第八星系不至于第二次遭到瘟疫的蹂/躏。 82|第82章 启明星基地与林静恒他们之间的远程联系已经断开了很久。图兰作为临时指挥所的中枢,要配合黄鼠狼坑蒙拐骗,要调配白银九与自卫队,要提心吊胆地等着听最坏的消息,已经连轴转了两天,至此,独眼鹰已经把他能用得着的人都带来了,医疗队替下了奔波的自卫队,只留一部分白银九的换班人员维持秩序,预防突发事件。 启明星基地,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睡在隔离服里的人。 人事已尽,只等天命。 图兰的天命等了一半,困得灵魂出窍,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睡着了,像个鸟。 启明星的一天长得让人疲惫,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天上突然凝结出厚重的积雨云,沉沉地压下来,在地上绵延出长长的阴影。独眼鹰站在窗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第二次远程通讯信号抵达的时候,他看了睡死的图兰一眼,顺手验证了密钥。 手还没放下来,就听“轰”一声巨响,鸟一样的第九卫队长惊得原地跳了起来,还以为是有敌袭,一把按住腰间的配枪,保险栓弹开,她才杀气腾腾地睁开眼,一眼看见已经断开半天的远程屏幕上一片火光,愣了:“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独眼鹰只看见陆必行的人影一闪,他一步扑到屏幕前,那画面抖得活像是害了帕金森,忽明忽暗,刺耳的警报没完没了地闪,却再也看不见人了。 独眼鹰的眼睛陡然红了,恨不能坐着远程信号飞向域外,照着林静恒的脑袋打一枪。 你知道我找到他有多难? 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把他养大? 哪怕你利用他,拿他当人形虎符,那也就算了,可你怎么敢…… 独眼鹰一拳砸向远程信号接收器的仪器,图兰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挡住了他:“冷静冷静,您心情我们都理解,这有个数据包传回来了,是冒死拿到的,好歹让我接收一下……陆先生!”“ 独眼鹰心里好像烧着一把三昧真火,理智早已经尸骨无存:“你给我滚!” 图兰不便还手,被他推得后退半步,余光忽然瞥见远程画面:“等等,这架机甲不是他们去的时候开的那架。” 独眼鹰一顿。 图兰看了他一眼,转身在墙上一拍,冲地牢的监控叫了一声:“把霍普给我拎上来!” 域外――这样的炮火下,无论是“方舟”还是小机甲,都无处可逃。 机甲的防护罩能扛住一定强度的粒子炮,可是扛不住几十发交叠在一起的高能粒子流,那可怕的温度能融化一切。而以机甲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快过粒子炮,跃迁都不行。 一般到了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就算是林静恒,也该利用这片刻的光景回忆一下自己的生平了,他已经尽了全力,依然于事无补,那么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类历史上,有无数曾经存在过的文明,被湮灭在漫长光阴的淤泥之下,腐朽,或是凝成化石,也许沿着历史与未来纵向观察,此时此刻正是第八星系下沉的开始,洪流之中,一个微小的人类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机甲上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的人。 林静恒倏地一咬牙:“湛卢!” 湛卢的身体应声“溶解”,几乎是瞬间,就从隔壁小机甲“渗透”到了方舟上,精神网迅速替换掉了方舟上原有的精神网。 而仅仅就这么一会,重重叠加的高能粒子炮已经追了上来,“方舟”的防护罩开始融化。 “防护罩高温破损,损伤度持续上升,50%……60%……” “警告,防护罩破损速度过快――” 暴躁的舒缓剂几乎破坏了林静恒身上最后一点抵抗力。 湛卢在精神网里提示他:“先生,你的体温现在已经超过四十度,精神力正在下跌,人机匹配度……” 林静恒充耳不闻:“武器库启动自爆程序。” 湛卢:“是,自爆程序需要双重确认――” “防护罩破损85%,防护罩即将失效――” 林静恒:“再次确认,自爆武器库,武器库卸载。” 两架连在一起的小机甲同时卸载武器库,就在机身与武器库险伶伶分开的瞬间,里面数十枚导弹自爆程序启动完毕,爆炸将方舟上仅剩的防护罩撕裂,机身快要解体似的震颤着,尾部着了火,两个人同时被摔了出去,陆必行的后背撞上机甲舱壁,把林静恒死死地护在怀里,可是彩虹病毒的破坏力惊人,林静恒的手背蹭在他袖口上,竟然被衬衣的布料蹭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而与此同时,这自杀一样的自爆却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剧烈的爆炸对于穷追不舍的高能粒子流来说,像一道一根插/在水流间的铁片,原本卷向机身的粒子流兵分两路,与机身擦肩而过! 下一刻,在速度较慢的导弹没追上来之前,两架连在一起的机甲同时紧急跃迁! 林静恒的五脏六腑似乎烧着了,滚滚浓烟烫过四肢,他的意识像缓缓沉入深海的破船,被漆黑的海水层层淹没,无处挣扎,“一定要把陆必行活着送出去”的念头却好像一根针,在淘浪滔天之下,反射着闪电的白光,吊命一样牵着他一根神智。 精神网里的湛卢焦急地反复沟通他的意识,然而他已经没有余力做出反应,紧急跃迁的瞬间,林静恒下了最后一道指令――方舟与他们来时开的那辆小机甲分离,方舟关闭所有动力系统,小机甲用全速往前冲。 然后他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就在小机甲冲出跃迁点的一瞬间,在跃迁点附近守株待兔的反乌会海盗就锁定了它,七八枚导弹呼啸而至,兜头把那小机甲炸成了一堆尘埃。 反乌会的通讯频道里,冰冷的汇报声响起:“第四小组,目标已经击落。” “收到。” “等一下,跃迁点附近出现微弱的能量反应,可能是逃逸生态舱,请求重新扫描。” “不是生态舱……” 小机甲爆炸的余威已经消失,方舟缓缓从跃迁点里滑出来,像一艘死去多年的幽灵船。 这艘伪装成商船的机甲仅剩一个备用的能源,不知是不是故障了,动力系统没有开,半个机身烧焦脱落了,算它运气好,竟没炸膛,但饶是这样,它也已经不成形状,比太空垃圾强不到哪去。 “是方舟号!” 海盗们的炮口迅速对准了它,却没有贸然开火。 反乌会并不知道,之前那台疑似“自由军团”的小机甲里面装了湛卢这么个作弊器,理论上,小机甲的精神网是无法实现覆盖周围跃迁点,也无法远程扫描。也就是说,小机甲里的绑匪也好、人质也好,应该都不知道跃迁点这边有埋伏。 刚刚那架小机甲从跃迁点里冲出来的架势,恰恰像是急于甩了累赘人质逃命。 “小心,先不要开火,目标已经炸毁,方舟里可能是自己人。” 陆必行被林静恒蹭了一手的血,第一次希望自己身上能多长点柔软的肥肉。他几乎不敢再用手碰林静恒:“湛卢、湛卢……帮、帮我一下。” 湛卢化作人形,一弯腰,他的双手像是融化的蜡烛,融成了一双软垫,一克六百万的变形材料总算显示出了一点用场,软垫轻柔地卷起林静恒,放在方舟中一条仅剩的医疗舱里。 简陋的医疗舱也只是聊胜于无,最多能物理降温,以及防止他再磕磕碰碰而已。 刚刚两架机甲分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林静恒的用意,陆必行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医疗舱盖上,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把湛卢的精神网收缩到最小。 方舟缓缓地飘到了海盗们眼皮底下,陆必行心里同一时间升起无数种逃生办法,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打消。 林静恒刚才那一手成功地迷惑了对方,可是现在呢?到底怎么才能在这么多海盗眼皮底下混出去? 对方如果试图捕捞,他是反抗还是不反抗? 反抗,等于向数十条荷枪实弹的机甲暴露自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不反抗,就擎等着被人活捉了。 他自己倒是不要紧,可是林…… 陆必行差点没勇气看他第二眼。 由于皮肤开始撕裂,林静恒的前襟上血迹斑斑,一条小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应该是舒缓剂带来的肌肉痉挛后遗症,可是锐痛已经被彩虹病毒盖过去了,他自己居然也没发现,此时脆弱的身体经不起任何磕碰,只能由医疗舱缓缓地平复。 “陆校长,”精神网里传来湛卢的声音,“对方发来通讯请求。” 陆必行激灵一下。 “通讯请求一次……” “通讯请求两次……” 海盗们的炮口闪着随时准备发射的光,怎么接? 突然,有人出声说:“林将军。” 陆必行蓦地回头,发现是方才的远程通讯端口一直没断开,这会逃离了高能粒子流,能量场平稳下来,离跃迁点又近,远程通讯又不知怎么重新接上了,一个对于陆必行来说十分陌生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上。 随后图兰从他身后露出脸来:“陆校长,这就是霍普先生,将军呢?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必行先是一愣,随后突然一跃而起―― 对了,霍普自称原本在反乌会里颇有身份,因为内部争斗被放逐到了凯莱亲王卫队,所以他才会知道反乌会的域外老巢,如果他没有撒谎…… 不,就算他撒谎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陆必行立刻让湛卢把方才那几个倒霉俘虏的照片发给霍普,直接跳过了寒暄和自我介绍:“这里面的人你有没有熟悉的,有没有你能试着冒充的人?” 霍普有点找不着北:“什么?” 方舟机甲再次发出提示:“通讯请求四次……” 陆必行手心直冒汗:“到底有没有?” “左手边第三个,是先知拉德汗姆,我和他是点头之交,但……” “通讯请求五次……” “别但了,现在靠你救命了,放心,不用你露脸。”高压之下,陆必行的大脑前所未有地高效运转了起来,他指使湛卢暴力破坏了远程通讯端口设备的外壳,艺高人胆大地直接把复杂的核心芯片拖了出来,连上自己的个人终端,做了个临时的中转装置,然后将方舟上的通讯端口如法炮制,这样一来,海盗们追踪不到远程通讯的信号,霍普和他们直接对话,听起来会像是他本人就在方舟上一样。 随后,陆必行弄松了通讯器的影视传输端口,把镜头对准了林静恒血迹斑斑的手,深吸一口气,在通讯请求第七次的时候,接通了。 反乌会负责人听见通讯接通的一瞬间,有些意外地放下了手,撤回了准备开炮命令。 他眼前的通讯屏幕闪了一下,接着,一个浑身布满血迹的人从胸口以下在视频里,但一闪而过,随即,对方的通讯设备好像出了什么故障,没等他们看清,屏幕就闪烁了几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乌会这支小分队的负责人皱了皱眉,拍拍联络员的肩,示意他让开,自己亲自上前沟通。 陆必行听见对方说了一句他从未听过的语言,立刻抬头去看湛卢。 湛卢摇摇头――这种语言不在他的数据库里。 远程通讯端口,霍普通过文字告诉他:“这是‘先知’语言,在反乌会里,只有达到先知级的人才能学,他方才问,方舟里的人是哪位先知。” 紧接着,反乌会那边又用同样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霍普:“他问方舟上的先知是否身体不适。” 陆必行通过精神网,把自己想说的话直接转成文字,打在远程屏幕上,和霍普沟通:“告诉他你感染了彩虹病毒。” 霍普面露难色,他好像真是个严于律己的信徒,让他撒谎比杀了他还难。 独眼鹰见状,拎着枪就要往他脑袋上砸,图兰连忙拦住。 图兰是个臭不要脸的变脸狂,前倨后恭、翻脸如翻书,这会她有求于人,姿态又放得很低,恳切地在霍普耳边小声说:“霍普先生,你们的教义不就是为了拯救世人吗?细枝末节的规定,那都只是为了规范平时的行为啊,总教义和教条规矩冲突的时候,应该听从哪一方,这还用说吗?” 霍普无奈地看了图兰一眼,感觉这些没有信仰的大兵们实在是道德低劣,她就跟失忆了一样,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刚使用过暴力,坏得无耻又蒙昧。 可她在这件事上说得有道理。 霍普顿了顿,用力咳嗽了两声,把声音咳得又哑又粗,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先知语开了口:“我是拉德汗姆,我……咳咳……不太好,现在感染了变种的彩虹病毒。” 他因为不习惯说谎,声音有些发紧,虚弱感却意外很合适假装病人。 反乌会那边吃了一惊,叽里呱啦地说:“什么?怎么会?方舟里现在还有其他人吗?” 霍普扫了一眼陆必行的提示:“不知道,罗尔德先知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玛吉先知一直在流血,不回应我的呼唤……绑架我们的人来自自由军团,我们当中出了叛徒,对方是冲着女娲计划来的,为了逼我们交出研究材料,他们一边入侵方舟的数据库,一边往方舟里喷洒了大量高浓度的病原体……其他的兄弟姐妹被他们绑上了机甲严刑逼供,刚才……” 这种先知语言有种特殊的韵律感,听起来像是从某种古地球语言变换而来,湛卢在不断收集语音试图解析。事到如今,霍普已经豁出去了,话说得越来越顺,他自带某种神棍气息,用虚弱的腔调说先知语时,有种说不出的悲怆感。 反乌会那边忙说:“不要紧,拉德汗姆先知,你现在不用动,我们来捕捞方舟,放心,方舟上有抗体样本,我们这里有充足的医疗物资,很快能大量复制!” 陆必行的心狂跳起来,他扭头看向主控系统下那个不显眼的小小保险柜,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使了洪荒之力才没立刻冲上去,先给了霍普一大段提示。 霍普目光一扫,讶异地望向陆必行,随即翻译成先知语言,唱歌似的低声说:“自由军团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有抗体样本?他们向我们释放的彩虹病毒不是原来的版本,也并非女娲计划的研究方向,是自行研发的,你知道他们那些臭名昭著的实验……” “先知!” 霍普叹了口气,说出了后面的台词:“不要捕捞,不要让更多的人接触到它,方舟里的能源已经耗尽了,很快会连基础通讯也断开,我们会像星尘一样流到未知的宇宙深处,病毒会死,肉体也会死,变成风干的标本,有一天融化在某一次撞击里,以另外的方式存在,也算是回归自然的一种。兄弟,我在想……女娲计划真的正确吗?就算人们傲慢地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技术掠夺大自然,不肯接受自然选择,几千几万年未经筛选和进化,我们试图重启人类进化进程的行为难道就不傲慢吗?” 两个通讯频道,以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为中转,天/衣无缝地对接在一起,安静了片刻。 霍普继续用先知语忽悠:“也许我能在生命里最后一点时光里想清楚这个问题――方舟里的一切数据我都已经清理了,不会有泄露风险,放心。别了,兄弟姐妹们,赞美伟大的生命和自然。” 湛卢适时地模拟出能量告罄的“嘀嘀”声,随即切断了和反乌会的联系。 霍普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必行:“陆校长是吧?您是怎么知道组织开始女娲计划的初衷的?” 方舟还没有脱险,陆必行的神经紧绷着,无暇理他,只是飞快地笑了一下:“猜的。” 破破烂烂的小机甲穿过层层叠叠的反乌会海盗,在炮口的目送下,缓缓往远方飘去,哪怕陆必行恨不能就地跃迁,此时也不敢开一点加速。 突然,湛卢说:“高能预警!” 所有人的神经都随着这一嗓子紧绷了起来,身后的海盗们同时举起粒子炮口,图兰以为功亏一篑,几乎不敢看,陆必行的手紧紧地扣在旁边的小医疗舱上,闭上眼睛,忍着一动不动。 呼啸的粒子炮没有瞄准他们,与匀速直线飘走的方舟擦肩而过,像一排礼炮,反乌会的海盗们打完这一排粒子炮,再没有动静,静静地目送着方舟远去,直飘了三个小时,到彼此再也看不见。 陆必行身上的冷汗几乎把衣服打透了,踉踉跄跄地破开了保险柜,见里面分成不同的隔离小格,他慌张地扫过海量的样本标签,终于找到了一行“α-1型变种彩虹病毒”的小字,顿时脱力跪了下去。 “扫描最近的跃迁点,”陆必行哑声说,“走……我们走。” 83|第83章 启明星的银河城开始进入了雨季。 基地里那个反乌会留下的植物园中,喜阴喜湿的植物与真菌们开始疯长,淅沥沥的雨声像时钟一样,从早响到晚,顺着破旧的屋檐不停地往下滴,街上依然人烟稀少,偶尔有人匆忙撑伞跑过,从高处看,就像是一朵一朵匆忙顺水而下的花。 林静恒被雨声惊醒了一次――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雨声了,北京β星气候干燥,冬天漫长得好像永远也过不去,而臭大姐那个人造基地用的则是人工的水循环系统,没有这样痛快的风呼雨啸。 他在梦魇中茫然地睁开眼,一眼就看见头顶医疗舱的盖子,忽然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被关在急救舱里的雨夜,混乱的记忆与现实彼此交织在一起,林静恒不分青红皂白地撞开了医疗舱的盖子,身上的针头一下飞了出去,他半昏半醒中也不知道疼,挣扎着爬出医疗舱,腿一软跪在地上,之后是天旋地转,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我要……我要去……” 一个穿白色隔离服的人带着一打医用机器人闯进来,大呼小叫地按住他,镇定剂冲进他的血管,林静恒的意识再次昏昏地沉进无边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再次复苏,林静恒梦见了一段太空视频记录。 那是机密文件,乌兰学院的兰斯博士不知走了什么关系才弄到了一份拷贝,在他毕业当天,作为礼物寄给了他。 视频记录是机甲的军用记录仪拍的,除了清晰的实景,屏幕上还跳着各种数据,精准地记录了当时的坐标、环境、温度以及能量波动等数据。 坐标地点位于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附近,拍的正是陆信“出逃”那夜。 联盟的追兵对他们穷追不舍,连续几拨导弹已经从发射台上冲了出去,视频的背景里有一点杂音,一个男人沉声说:“导弹有个屁用,陆信见过的导弹比你们吃过的米都多!上面又没说过非得抓活的,你们这么多人,对付这么俩机甲,还围追堵截什么?直接用‘烤箱’加把火不会吗!” “烤箱”当然不是学名,是前线士兵们惯用的口头语,指的就是叠加粒子炮。 三十发以上的粒子炮叠加后会产生能融化机甲防护罩的高温,像用烤箱烤带皮地瓜一样,因此得名。 只有在一方兵力占压倒性优势、又恰好想要杀人灭口时才会用到。众多机甲一拥而上,严格计算好发射角度后摆好阵型,同时朝目标发射高能粒子炮,关键在指挥和配合。如果配合得当,每一架机甲都能精准地按时、按角度发射,产生的叠加粒子炮将会非常致命,高速的高能粒子流会在很大的区域内锁定目标机甲,而以机甲的速度,根本逃不出被锁定的区域。 视频随即锁定了目标――那是一支只有五六架小机甲的队伍,领头的小机甲上子弹似的带着它们滑向远方,看不出它和普通的小机甲有什么不同,可是林静恒无来由地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陆信的机甲。 他眼睁睁地看见屏幕上闪烁起刺眼的荧光,高能粒子炮咆哮着冲出去。军用望远镜上甚至勾勒出了粒子流的能量数据,海浪一般,像有个看不见的死神穿过玫瑰之心,面露狞笑,袍袖翻飞。 这一段视频非常短,全程不到一分钟,但林静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宿,重播了无数次,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一闭上眼,仍是历历在目。 当时执行“烤箱”命令的人犯了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他把目标机甲的动力加速度值填错了,那是个很小的误差,不仔细核对都看不出来,但目标机甲在逃逸过程中走的并不是直线,林静恒自己模拟计算过,当时在那个角度和速度下,叠加粒子炮抵达时,应该是正好会把领头的那架机甲错过去。 也许是冥冥中,有某个不知名的神仍然不想放弃,想要最后保护那个人一次,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是执行命令的士兵出于隐秘的仰慕故意放水……这些都已经不可考,总而言之,陆信本不该死。 可是就在粒子炮放出去后,那架本来是在前引路的机甲却突然制动,这种速度下,人的反应是跟不上的,与他同行的队友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瞬间滑落到队尾,而先前发射的导弹和随后追至的叠加粒子炮几乎同时到了,陆信的机甲兜头撞上了三枚导弹,小机甲连防护罩破损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开出了一团灼眼的火花,而在这让人目瞪口呆的爆炸里,洪水似的高能粒子流却像是遇上了障碍物,兵分几路拐了弯,刚好错过了小机甲群,让他们有喘息的余地,随后得以跃迁逃离。 后来,除了陆信的副官公开自杀,至今,当年曾随陆信出逃、后来逃逸的人都有谁,联盟也没有确凿证据。 那份秘密名单附在视频后面的加密文件里,林静恒阅后销毁了,后来他用了三十年,才不动声色地把名单上的人一一埋进了七大星系腐朽的土壤里。 可是兰斯博士大可以只把名单交给他,为什么还要给他看这一段记录呢? 他是想告诉年轻叛逆的学生什么呢?林静恒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询问。 他毕业那年,兰斯博士已经是两百八十六岁高龄,拒绝乌兰军校的一再返聘退休了。林静恒当时需要去军委报道,要宣誓入伍、要交接职位,忙得乱七八糟,等他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兰斯博士却已经因为因病入院,不久就寿终正寝了。 那高能粒子流分海一般地改道而去的画面就这样被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谁知道多年后,这毁灭性的一幕,竟然还阴差阳错地给他灵感,救了他一命。 等等,林静恒心里“咯噔”一下――救了他……一命? 他徜徉在记忆黑洞里意识好像突然抓到了一根线头,循着那线头,他从十六岁的雨夜里走出来,一路狂奔,像是跑过了一生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出口,纷乱的现世轰然砸下来,世界大战、第八星系、女娲计划、海盗的追兵、爆发了变种彩虹病毒的银河城、还有陆必行…… 巨大的焦虑立刻驱散了一切,林静恒猛地睁开眼,立刻就要坐起来,才刚一动,他就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借着医疗舱上仪器的微光,他垂下眼,发现自己身上虚虚地搭着一只手。 林静恒一愣。 这回,医疗舱的盖子是打开的,他屏住呼吸一偏头,就看见了陆必行。 旁边其实有个可供人休息的胶囊舱,但陆必行不知是嫌它地方窄还是怎样,不肯屈就。他十分胡闹地在医疗舱旁边搭了个海滩度假风的吊床,还应景地配了个螃蟹形的枕头,像条被误捞的大鱼,裹在吊床的网兜里,半张脸埋进“螃蟹壳”中,顶着一脑袋乱毛,侧脸半趴着,长长的胳膊从吊床里垂下来,手指恰好能蜷缩着碰到林静恒,像个叩门的手势。 此时天刚蒙蒙亮,林静恒生怕惊醒他,又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医疗舱壁上的小屏幕实时监控着他身体的基本指标,林静恒大致扫了一眼,比平时虚,但基本已经回归了正常范畴,角落里还有人给他加了一排备注,写道:“病人疑似有幽闭恐惧问题,建议非必要情况下不要密封医疗舱”。 林静恒:“……” 没听说过,这是哪来的庸医? 而屏幕最后一栏是病毒指标,那一排表格已经灰了下去。 “有抗体了吗?”林静恒想,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陆必行,“怎么拿到的?” 陆必行略微活动了一下脖子,鼻梁直挺挺地戳进了螃蟹钳子里,那螃蟹形的枕头不知道哪生产的,竟有腿毛! 陆必行蹭了几下,打了个闷闷的喷嚏,这样居然都没醒,翻了个身接着睡,垂下来的手短暂地挪到了别处。 林静恒顿时觉得身上一座大山移开了,这才把屏住的气息大口吐出来,随后,陆必行好像睡不踏实一样,翻来覆去地在半空中滚了半天,垂下来的手无意识地四处摸索,林静恒连忙侧身躲开,将被子一推,抵在陆必行垂下的手指上。 他这才重新安静下来,又一动不动了。 林静恒休眠了医疗舱,拔下身上的感应器,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拎起陆必行扔在一边的外套披在身上,往外走去。 日历显示,从他失去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六个沃托标准日。 林静恒手脚有些发软,但医疗舱把他身体的各项指标调理得不错,倒也不至于走不稳。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隔离病房了,门没有上锁,也没有其他隔离措施,离开医疗舱,出门就是一条走廊,林静恒认出来,这地方应该是反乌会占领启明星时建的内部医院。 反乌会在个人审美方面经常跑偏,建筑却还不错,大概是精力有限,他们没有去追求复杂的古典主义,窗户就是简单的玻璃,没有过多的科技元素,用的落地窗,采光和视野都是一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露台和露天走廊,栽满了植物,被雨水洗得鲜艳欲滴。 此时已经破晓,林静恒看见白银第九卫们整齐地列队而过,刚刚做完五公里负重热身跑,奔向训练场,紧随其后的是那帮自卫队员们。 白银九的队伍是整齐的豆腐块,而被他们拖了五公里的自卫队就成了里出外进的豆腐脑。 自卫队员们拼了老命才没被甩下,恨不能舌头都长长两尺垂在胸前,哪还顾得上队列?领头的周六吼了句什么,后面小兵们跟着齐声叫唤,不知是个什么新口号,一边叫一边砸胸口,像一伙准备下山抢地盘的猩猩。 白银九在训练场门口整队,被他们这幅熊样斗得想笑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面目狰狞。 图兰目光一扫:“稍息,一分钟,整理衣冠,笑!” 自卫队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后,被周六紧急叫来的,来了以后就没闲下来过,因为极度缺人,除了部分机甲车任务,白银九和自卫队基本是混在一起的。 惊心动魄的□□天里,每个人都被关在隔离服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隔着两层面罩,却又近得好似兄弟,就这么在筋疲力尽里混熟了。 自卫队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些传说中的联盟精锐们,原来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吃喝拉撒,不执勤不训练时也会扯淡闲聊,连在背后骂老大是流氓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有近在咫尺的参照对象,就像马拉松菜鸟们有了领跑的陪跑员,突然之间,不可能完成的训练任务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无理取闹了,自卫队员们自然而然地追随起对方的脚步。 一分钟休整的白银九们笑成了二百五,稀里哗啦的自卫队员们不甘示弱,一边混乱地整队,一边朝他们比中指,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损起来,非常没有素质。 一分钟一到,图兰就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白银九令行禁止,迅速从小流氓状态里切换回来,挺拔的军姿纹丝不动,而队伍竟然还是横平竖直的。旁边的自卫队们被紧绷的气氛影响,也跟着板起脸噤了声,快速无声地排好队,像“一二三不许动”的大型游戏现场。 图兰自己“噗”一声笑了,几个单纯的卫兵没忍住,也跟着傻笑,集体被阴险狡诈的卫队长罚了一百转的失重训练。 林静恒摇摇头,在第一星系的时候,白银九可没有这么活泼。 他在陆必行兜里摸了摸,没有烟,只找到了一把薄荷糖,已经有点化了。林静恒剥了一块含在嘴里,看见遥远的地平线渐渐亮了起来,是个雨季里难得的晴天。 微弱的晨曦奋力从薄雾中穿透,湿漉漉的地面泛起润泽的光,充满生机。基地视野开阔,从高处能望见影影绰绰的银河城,启明星的气象卫星早就成了太空垃圾,银河城上空的天气预告牌却顽强地健在,依然亮着灯,上面写着:“卫星跟人私奔了,准确天气信息请稍候――” 而人们已经“稍候”了一百四十年。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星球、一个地方让你魂牵梦萦? 让你觉得这一声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终老在那…… 你这一辈子,有重视的东西吗?有拼尽所有都要守护的东西吗? 在这个晨曦中,难得懒散地对着窗外发呆的林静恒好像第一次睁开眼,仔细地端详起劫后余生的银河城、启明星……还有第八星系。 他一直空荡荡漂在联盟议会大楼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梯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间。 而悲喜交加的人间,给了他一个混杂着芬芳与腐臭气息的拥抱。 他来到第八星系已经六年,却才刚刚找到陆信曾经走过的路。 联盟第八星系,本来就不该是承受联盟与海盗双重挤压的下水道。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林静恒一回头,看见陆必行顶着一脑袋被螃蟹蹂/躏过的头发冲了出来,急惶惶地到处找他。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陆必行脚步倏地一顿,两人仿佛都没准备好怎么面对对方似的,隔着五米远面面相觑。 陆必行干咳了一声,在原地抓耳挠腮似的按下翘起的毛和皱巴巴的衣服,嘀嘀咕咕地说:“你有一天突然对一支退烧药起了过敏反应,神志不清地从医疗舱里摔出来了,我不放心……你那个……我……咳……” 林静恒――体温降下去了,舌头毒回来了:“对你在机甲上趁人之危的事良心发现了?” 84|第84章 陆必行直眉楞眼地戳在那,衬衫刚整理了一半,一角还撅在腰带外面,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的嘴张开又闭上,随后又张开,茫然地发出个单音:“啊?” 陆必行虽然偶尔活泼过头,显得有点不着调,但心理素质异常稳定,而且十分扛得住事,“校长”和“老师”的头衔戴起来像模像样的,即便是天马行空起来,他身上的气质更接近于“疯疯癫癫”,而非年轻人的毛毛躁躁。 然而此时,他仓皇中甚至忘了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一脸没睡醒的懵懂,下巴上还有个螃蟹爪印,傻站在那,深棕色的眼睛里一片空白,居然透亮得多了些少年呆气。 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靠在窗口看着他,心就一寸一寸地柔软了下去,突然很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怎么,你在小机甲上不是胆子挺大的么?”林静恒摆出一副准备秋后算账的架势,不慌不忙地对陆必行说,“从哪开始说?唔,就从你装晕开始吧,装得挺像,是不是有扮演尸体的从业经验啊,陆校长?” 陆必行无言以对,只好干笑:“一般,一般。” 林静恒缓缓地踱步过来,他脚下穿的是医疗室提供的卫生拖鞋,可是走起路来却没有一点拖沓的声音,像巡视领地的虎豹。 陆必行趁着人家病猫状态动手动脚、胡作非为,这些日子是“得意”的有点忘乎所以了,不料病猫一觉醒过来,原地变身,冲他露出了一尺长的獠牙,一下戳破了青年科学家美出来的鼻涕泡。 “骗走精神网,随便脱隔离服,没轻没重,不知死活。”林静恒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知道上一个想从我手里拿走精神网的人怎么样了吗?” 陆必行情商很高,其实感觉得出,林静恒不是在认真跟他计较,然而在林将军的气场下,他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微弱地辩解:“这……是个意外,纯属意外……再说明明就是你先想甩开我的,你还主动把湛卢的备用权限给……” 林静恒又逼近一步,打断他:“你知道上一个挑我错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陆必行头一次见识到这样不讲理到了极致的人,以至于“不讲理”已经成了他的个人时尚风格,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林静恒的变态程度。可是这种“变态风”又好似提供了某种特殊的口感,陆必行后脊升起陌生的战栗感,口舌发干,打了个寒噤。 他心里灵光一闪,忽然回答:“知道。” 林静恒本来是逗他玩,没料到这么一接。 就听见陆必行严肃地说:“据说这个人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已经基本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可怕,太残忍了,令人发指。” 林静恒:“……” 他这才想起来,上次仗着精神网捆他、挖苦他、还念经折磨他的也是这小子!他居然宽宏大量地给忘了! 陆必行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对付变态将军的办法,干脆利落地把脸皮一撕,要英勇就义似的闭上了眼,大义凛然地说:“我的罪行还没有陈列完,将军,我还试图攻击你,唔,两次,差点咬破了你的嘴唇,严重妨碍了你呼吸,十分丧心病狂,我向你忏悔,并强烈请求你以牙还牙,我绝对不反抗。” 这教科书式的碰瓷让林静恒哭笑不得。 陆必行又飞快地睁开一只眼:“双倍我也能承受,快来报复我!” 就在他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时候,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方才还在散德行的陆必行激灵一下,好像让人夹了尾巴,警惕地四下撩了一眼,跳起来就跑。 他一头钻进病房,两下拆了吊床,往肩上一甩,将那差不多有一米长的大毛蟹往胳膊底下一夹,随后不知从哪变出一根智能牵引绳——牵引绳一头拴在他手腕上,另一头是个类似章鱼的吸盘,吸在墙上能承受数吨的重量——然后他直接从四楼的病房窗口跳了下去。 智能牵引绳立刻估算出他本人的重量,自动调整牵拉力度,在他速度达到两米每秒的时候,把他拖成了匀速直线运动,形成了一个简易升降梯,平稳地把他送下了楼。 直到这时,脚步声的主人——独眼鹰才刚走过拐角。 林静恒瞄了一眼个人终端上的计时器,发现青年科学家从飞奔去收拾细软到跳楼,整套动作花了不到十五秒,装备齐全,相当利索,就算是放在白银要塞都够达标了,一看就是千锤百炼过的。 独眼鹰骂骂咧咧:“兔崽子……” “陆兄,”林静恒笑里藏刀地冲老波斯猫说,“贵星系流行天不亮就来探病吗?” 独眼鹰本来是来寻子的,猝不及防遭遇活的林静恒一位,当场忘却来意,血压飙升、鼻孔扩张,眼看要变成寻仇,就见林静恒伸手一指窗口,及时出卖了陆必行:“那边,跑了。” 独眼鹰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正好看见墙上智能牵引绳的小吸盘脱落,他几步蹿到窗边,正看见陆必行贴墙跟溜走的背影,牵引绳从四楼飞出去,在空中甩了一道风骚的弧线,像条摇曳生姿的大尾巴。 独眼鹰把他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在他身上发现过这种顶级的“偷情后逃逸”天赋,简直不知道自己喂错了什么,怒吼:“陆必行!” 陆必行撒丫子就跑。 独眼鹰这一嗓子把所有医疗舱的警报灯都叫亮了,医疗舱们七嘴八舌地对他做出了声讨:“医疗机构,请勿大声喧哗,请注意素质——” 独眼鹰:“……” 林静恒在一片鸡飞狗跳中,淡定地溜达过来,适时地递出一句风凉话:“没关系,类似的跳楼绳白银九也有,改天让图兰给你找一根。” 林静恒昏迷六天,陆必行几乎寸步不离,一开始不让他进,他就穿着隔离服蹲在门口,蹲守的姿势像参禅一样,困了就靠墙睡。第三天夜里,林静恒突然因为过敏再次高烧,并且神志不清地从医疗舱里摔了出来,陆必行于是连表面的配合都不肯了,执意守在医疗舱旁——反正没有电子锁能挡住他,没有一个监控摄像头他黑不进去,此人神出鬼没,打游击一样。 独眼鹰围追堵截了他好几天,此时一眼认出林静恒虚虚披在身上的外套,突然身心俱疲,有气无力地骂道:“滚你妈蛋。” 林静恒大病初愈,本想起来散个步,没想到散得这样别开生面,实在是有点累了。 他伸长了腿,坐在敞盖的医疗舱上,大爷似的对独眼鹰说:“坐吧,顺便给我根烟。” 独眼鹰为了不给他面子,硬是靠着墙,戳得棒槌一样挺拔。 林静恒想了想:“图兰从入伍开始,干的就一直是搅屎棍的活,搞破坏还行,维护秩序的事向来没有她,我刚才看他们状态很放松,所以病毒的事是已经平息了对吧……才一个礼拜,你找的帮手?” “不是我还能是你?”独眼鹰语气很冲地说,“林上将,我看你这辈子能为人类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早点死。” “谢谢夸奖,”林静恒对他还以颜色,“可惜陆兄你就算现在去世,也不能算死得早的了。” 独眼鹰:“……” 这时,林静恒说:“女娲计划的事,他都跟我说了。” 独眼鹰先是一呆,随后陡然变色,连愤怒都忘了:“他跟你说什么了?不可能!” “很多,包括他小时候是被你从剖开的尸体里取出来的事,你为了他隐瞒下女娲计划的事,还有你为他重塑身体,你……”林静恒本想感谢,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出来大概会引起独眼鹰悲愤的嘲讽,没什么必要,于是又咽了回去,公事公办地问,“这次他没有感染变种彩虹病毒,原因是什么?” 独眼鹰脸色忽明忽暗,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走了好几圈,陆必行是个非常坦诚的人,怎么想的、有什么感受,该表达就表达,从不会藏着掖着,唯独这件事从不对人提起,独眼鹰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林静恒和盘托出。 漫长的青春给足了年轻人们四处浪荡的时间,年轻的爱情,就像是孩子迷恋游乐场,贪婪热烈又没长性,从忍不住尝试开始,总以找到更有趣的去处告终。陆必行那么大一个人,想法比谁都多,看上哪个怪胎,独眼鹰反对归反对,其实也管不了他。 可是…… 独眼鹰目光扫过坐在医疗舱上的林静恒,心想:“你怎么就会对这么一个人掏心挖肺?” “不知道,他没有接触过这种新型的彩虹病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易感染。我也不知道他们研究女娲计划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彩虹病毒只是其中一个工具。我最初的想法只是想利用女娲计划给他重塑身体而已,自己的身体,不是打印的器官,我不想让他变成阿瑞斯冯那个德行。彩虹病毒可以让正常细胞退化,理论上能重新发育出全套身体,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它也改变了原有的人体基因,这是我们当时没想到的,产生了很多问题。那时候女娲计划泄露,被人端了,我前后花了十多年,才让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即使是这样,谁也说不好彩虹病毒将来会给他带来什么。” 林静恒沉默了片刻,少见地说了句人话,堪称是安慰了:“现在看来,也许带来的改变就是重塑了他的免疫系统,是好事。” 独眼鹰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林静恒:“这件事到我为止,严格保密,不要再落到其他人耳朵里——他这次没有感染的事,有人产生过怀疑吗?怎么解释的?” “针对这种变种彩虹病毒的研究,反乌会那边也不太完善,前不久他们还在做人体实验,所以不好说,”独眼鹰顿了顿,“空脑症似乎对变异的彩虹病毒不敏感,他有个学生,小丫头没轻没重,发抗体的时候当众脱过一次隔离服,也没有感染――当然,也可能她运气好,刚好没接触到病毒携带者。他小时候确实因为……出现过一段类似空脑症的症状,暂时也说得过去。” 林静恒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当着陆必行的面对空脑症人群出言不逊过……毕竟以前他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们传过来的资料里,有一部分关于女娲计划的内容是绝密,到现在他们还没能破译加密结构。” 林静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会,独眼鹰心情十分复杂,窗外微风习习,他那宝贝儿子已经变成了一只蜘蛛侠——最不要脸的那种,抓都抓不着。 至于警告林静恒……一来林静恒回来就离开过医院,这事确实赖不着他,二来老波斯猫也有自知之明,林静恒根本不听他那套。 独眼鹰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试着跟林静恒沟通:“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就不嫌他烦吗?嫌他烦,能不能痛快地让他滚远一点?” 林静恒客气地回答:“没事,他不烦。” 独眼鹰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失声咆哮道:“他们给你吃错药了吧!” 被他分贝触动的医疗舱再次重申:“请注意素质。” 独眼鹰:“注意你妈!林静恒,你……” 林静恒朝窗外看了一眼:“你请来帮忙的,是当年自由联盟军的人吧?” 独眼鹰:“少跟我东拉西扯!” “当时据说星际海盗虽然被赶出去了,但仍然时常侵扰联盟,是公共安全第一隐患,第八星系在最边缘处,尤其深受其害,陆信几次向联盟军委提议彻底清剿域外海盗,都被军委和议会以战争预算短缺为由拒绝。”林静恒没有看他,缓缓地说,“因此他提出给第八星系下放军事自治权,他一个联盟上将,自请离开沃托,下放第八星系,因为不想让相信过他的人失望……对,下放军事自治权这事是他捅的马蜂窝,间接点着了之后七大星系跟联盟议会军事自治权之争的引线——他在军委的名望,百年无人能出其右,不知道自己已经锋芒太盛,刺了别人的眼,还不知死活地戳中央的死穴,一点政治也不讲。” 独眼鹰说不出话来。 林静恒抬起头,虹膜里吸进去的光好像一丝也逃不出来:“第八星系的行政总长和他那套人马大部分还幸存吧?我希望他们还活着——现在联盟崩塌,连海盗都忘了这块充斥着穷鬼和空脑症的地方,你们打算怎么样?你们上一次不想任人宰割的时候,曾经站出来反抗过一次,结果仍然是失望,还有胆子再站出来一次吗?” 林静恒说完,站了起来,自己给自己下了诊断:“告诉他们我出院了——如果你们不甘心烂死在泥里,就来找我。” “找你?”独眼鹰艰难地说,“上将,你已经脱离联盟六年了,你能宣布第八星系独立,军事自治吗?你凭什么?” “我在白银要塞,联盟的军事统辖权就在白银要塞,我来第八星系,第八星系就有军事自治权。”林静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谁不同意,我可以在闲下来的时候去找他聊聊——总长如果没死,你让他好了以后,带着自己的想法来找见我。” 他穿着医疗舱自带的病号服和卫生拖鞋,披着陆必行的外套走出医疗大楼,就着这身打扮走进训练区,原本有些吵闹的训练区一下安静得鸦雀无声,不管是图兰还是周六,全都下意识地站直了。 林静恒目光一扫——自卫队虽然以白银九为榜样,但是训练时间还是各自为政,练不到一块去,大家训练的时候互相不打扰,训完勾肩搭背、磕牙打屁,十分和谐。 “卫队长,”林静恒说,“报你们的训练项目。” 图兰:“将军,我们在进行常规训练……” “你听说过在战争年代里进行常规训练的吗?”林静恒不轻不重地打断她,径直穿过训练场,“从现在开始,白银九打散成十支纵队,每一支纵队里按人数配比,把自卫队混编进去,功能重新细分,每一次实战都是演习,每一次演习都是实战,你是教官。” 图兰:“……不是,我们……” 我们不回联盟吗?难道还要在这久留? “我会重建第八星系的防务。” 85|第85章 “夫人,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难过。”女人说着,递过一束花,“这是我家里自己培育的,到了这边以后,大家的居住面积都拥挤了不少,我们也没办法,好不容易才留下一个小花圃,能培养的种类太少,配色难免单调,请您别嫌弃。” 林静姝是散步途中被她拦住的,虽然不耐烦,还是道了谢,客客气气地接过花。 这是一束名叫“蔚蓝之海”的玫瑰,花心是接近黑色的深蓝,越往外越浅,一层一层地展开,最外层花瓣的底部是湛蓝的,往上则渐渐褪色,有一圈接近白的镶边,那种白非常微妙,不是纯白,冷冷的、蒙蒙的,像天光渺茫时遥远的地平线。深色花心处则闪烁着细碎的银色小亮点,像星空,花瓣那多种层次的蓝,则恰好是行星沃托上一天之内天空的颜色――“星星”分布越美丽、蓝的层次越多、“地平线”越清晰,花的品相也就越好。 “蔚蓝之海”是联盟中央转移到天使城要塞之后流行起来的,因为天使城要塞毕竟是人造的,照明用的是人造能量塔,呼吸的是人工大气,天空没有那种自然的瑰丽变化。而且天使城小而精致,面积不够广阔,在“日初”和“日落”时分一般是不会出现地平线的。 于是“地平线”成了天使城上最勾人伤心的一个意象,“蔚蓝之海”里寄托着难以排遣的忧郁,像那些描写国破家亡的古诗词一样迷失又高雅。 林静姝扫了一眼这束所谓“自家培育”的花,这是一束难得的极品,浓郁厚重的玫瑰香扑面而来,近距离看,几乎会让人有种眩晕感――很能值点钱,不多,也就能换一架中型机甲而已。 “要不是因为兵荒马乱,孩子大可以体外培育,有伊甸园的看护,绝对出不了错……这真是太遗憾、太让人震惊了。而您才刚一出院,又要替管委会奔走,人都憔悴了不少,真让人难过。”这女人可能是某位高官的夫人,长着一张让人记不住的标致面孔,一张嘴就能听出浓厚的“沃托”腔――轻声细语、感情丰沛。 林静姝耐心地对她这番废话表示了感谢,仍然没想起她是谁。 女人一唱三叹地独自哀悼了片刻,眼泪流了半瓶,终于说到了主题:“夫人,我们什么时候能重回伊甸园?” 沃托大撤离前,议会秘书长格登遇刺,林静姝的孩子成了格登唯一的骨血,身价立刻不一般了起来,秘书长那位在管委会里担任七董事之一的祖父亲自拍板,让她跟着他老人家乘坐第一批去往天使城的机甲离开,享受管委会董事的护卫规格。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格登家可能是兴风作浪太久,突然就跟被厄运盯上了一样。 老董事本来有两个儿子、三个成年的孙子孙女,为了规避风险,本该分批走,可是当时海盗来得太快,沃托运力又有限,第三批转移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这些人全都不肯多留一分钟,于是不听劝告,全家老小乘坐同一批机甲奔赴天使城,途中恰好遭到了海盗袭击,把他们一窝端了。 老董事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而格登家族作为伊甸园管委会的元老,必定会有个席位,旁支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嗅到味,全都一拥而上,老董事别无选择,只好临时把林静姝这个花瓶似的孙媳妇推到前台,做自己的代言人。 林静姝就此登上政治舞台,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个“花瓶”形的“传声筒”居然干得像模像样,在管委会里长袖善舞,以外人不了解的特殊魅力和手段扎下了根,又因为形象良好,现在几乎成了管委会的对外发言人。 就在一个礼拜前,林女士不顾自己的身体,坚持离开天使城要塞去探访伊甸园试验基地,不料途中遭到伏击,九死一生才在护卫队殊死保卫下逃出来,却“不幸”失去了那个珍贵的遗腹子――在这个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体外孕育婴儿的年代,一位高贵的夫人居然因为战争而被迫亲自怀孕,还遭遇到了远古时代才会发生的悲剧,天使城要塞里吃闲饭的权贵家属们听说,集体为她流了一个礼拜的眼泪,据说还有人正在积极奔走,想把二七六年的自由贡献奖颁给她。 林静姝说:“您知道,现在八大星系像是被海盗打碎的盘子,我们短时间内恢复通讯网不现实,伊甸园也缺少硬件支撑,不过管委会现在正在积极想其他办法,我们的试验基地已经有了好几个提案,能否请大家再忍耐一段时间?” 女人急切地上前一步:“这件事我知道,我是说……管委会有没有考虑过局部伊甸园?没有恢复通讯的地方先不要管他们,我们用天使城要塞的内网做一个小范围的伊甸园,不行吗?” 林静姝垂下眼,故作为难地沉吟着,其实心里很想一枪打爆这个蠢货的头――那样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归于极乐了。 然而脸上的笑容依然甜蜜得像要开新闻发布会,林静姝用清风似的声音说:“可是伊甸园最重要的数据库现在无法恢复呀。” 女人忙说:“没关系,恢复基础功能就可以,自从离开伊甸园,我已经遭遇了一辈子的焦虑和抑郁,没有伊甸园,我根本不会摆弄那些老得快掉渣的机器人,生活也一团糟……他们还要限制情绪稳定药剂的发售!” 情绪稳定相关药物简直供不应求,没有伊甸园,很容易造成滥用,被联盟中央下令监管了,现在在天使城要塞,只有通过特殊渠道才拿得到。 林静姝立刻知道这束名贵的“蔚蓝之海”是要买什么了,她凑近哭哭啼啼的女人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打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与对方对接,扫了一个特殊的印章。 林静姝:“稳定药剂用起来要适量啊。” “好的夫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太感谢您了。” 打发了千恩万谢的官太太,林静姝礼数周到,在原地一直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的护卫隔着一段距离缀着她,只有一个护卫长有资格紧跟在她身边,护卫长耳语似的对林静姝说:“前一阵子听说您流产的事,老头子居然清醒了。” 林静姝一撩眼皮:“是吗,几分钟?” “大约二十分钟,我们被迫给他注射了强力镇定剂。”护卫长用含糊得让人听不清的声音飞快地说,“第一次他孙子死是‘可怕的巧合’,第二次他死全家是‘悲惨的意外’,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回他再反应不过来,真是白在管委会混这么多年了。不是我说,您这回太明显了,干嘛呢?一个孩子而已,就算生出来,还能对您有什么威胁吗?” 林静姝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护卫长莫名打了个寒战。 “婴儿,是个在母体里就和母亲争夺营养、你死我活的小东西,特别是那些不受期待的婴儿,那是理智上你绝不会喜欢的东西,但当你在激素作用下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它蛊惑,产生自己爱它的错觉,这样,它就可以狡猾地争取到照料,等长大再和你秋后算账。”林静姝嗤笑一声,“哺乳动物的母子关系,呵。老头子现在才明白吗?早就晚了,他还看不清形势吗?那我看差不多就安排他痴呆吧,省得每天还得假装去看他。” 林静姝一边说,一边踩着软底的皮鞋沿步行街慢慢走,天使城要塞俨然是个小沃托,美轮美奂,街道分层次,人和车互不影响,有车经过的时候,车灯会从上空封闭的行车道上打出来,精巧地通过特殊的成像装置,在地面上散步的人们就会看见半空中时而飘过巨大的幻影,被设计成传说中鲲鹏之类的神兽,伴着音乐喷泉的吟唱,或飞或游,再一头扎进层次分明的空中森林里,人走在其中,就像漫步仙境。 音乐喷泉在中央广场,六米来高的水晶女神像影影绰绰地站在水雾里,身上的薄纱长裙分毫毕现,她一手提着裙摆,仰头望着天空,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即将飞走的天鹅,被喷泉里的水气沾染,泪眼盈盈的。 单看这里,谁能想到联盟正陷在全面战争的水深火热里? 突然,街边响起警笛,护卫们迅速上前,把林静姝团团围在中间。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步行街另一头冲过来,这个人衣着体面、相貌堂堂,眼睛却是赤红的,癫痫似的浑身发着抖,嘴里含混地大叫:“让开!让开!” 所有人的个人终端上闪烁起红灯,下一刻,地面平整的石板突然升起一块,正好把男人绊倒,他摔出了一米来远,紧接着,一圈荷枪实弹的安保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他。 男人拼命挣扎,以头抢地,脑壳居然把一掌来厚的石板撞出了一个坑。 安保机器人熟练地用电击手铐将他击晕,封住嘴,憨态可掬地冲周围散步的居民们鞠躬致歉,说“感谢大家配合,造成不便非常抱歉”之类的套路话,然后将那男人死狗一样地拖走了。 “没什么,”护卫长冲身后的护卫队一摆手,“一个吸毒的人而已。” 这是一种新型毒品,全名很长,叫“植入型人体及脑电波生物芯片”,人们都简称它为“鸦片”。 安保部门没查出这东西是从哪流入的,只能把屎盆子一概扣在星际海盗头上。它们最开始以“增强体质,缓解伊甸园缺失带来的人体紊乱”为噱头进入市场,人们发现,植入这种生物芯片后,不单让人感觉良好,身体还会一夜之间具备“超人的素质”,而且能在一定条件下控制人的意识和周围机器,是个简化版的伊甸园。 于是“鸦片”一夜之间风靡联盟,直到当局紧急叫停,公开宣布鸦片芯片有成瘾性,长期植入会让人难以自拔,失去理智,并把它纳入了治安条理里明令禁止的“毒品”范畴。 林静姝几不可闻地问:“鸦片在联盟禁令后怎么样了?” “根本无法遏制,没有伊甸园的日子太苦了,您看,连天使城里都有不顾体面的人,可想下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护卫长在她耳边说,“联盟一直在想办法屏蔽植入芯片对电子设备的入侵,所以植入的芯片每个月也都要更换,因为禁令,我们又趁机涨了价,这个月在七大星系的销售额不降反升。” 林静姝:“第八星系呢?” “这……第八星系都是穷鬼和空脑症……” 林静姝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问:“所以就可以随意失控吗?” 护卫长立刻低头:“是,已经按您的吩咐开始试点了,但是……” 林静姝脸上看不出喜怒,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玫瑰的香气,随手把这束珍贵的“蔚蓝之海”递给护卫长:“去看你女儿的时候,拿给她玩吧。我很喜欢她,将来会是个小美人,和花很配。” 护卫长把头埋得更深,接花的手有些发抖,识相地把“但是”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蔚蓝之海,”林静姝笑起来,唇红齿白,竟有一点天真无邪的气质,“真是个好名字。” 第八星系的星际航道上正在上演一场围猎似的小战役。 一支没经过申请的“商船”登陆第八星系,在排查过程中,发现这些“商船”竟然是机甲伪装的。 “台词是什么来着?什么我开的山我栽的树……哎哎哎,”图兰在通讯频道里大呼小叫地说,“嚯!toc-r型太空导弹,肥羊!不许给我打坏了!都他妈控制火力!昨天团战输了裸/奔的呢?快点上,拿不下他们精神网,你们今天还裸/奔!” “团战”是白银要塞内部特训精神力的方式,因为自卫队的加入,被图兰重新纳入了日常训练――地面训练场模拟机甲精神网环境,每个团队四个人,各守一张精神网,互相配合着争夺对方的。在模拟精神网上被强行弹出去的最多会吐一场,不会被伤成植物人。于是丧心病狂的图兰卫队长为了督促大家拼尽全力,发明了“裸/奔”的惩罚。 这种猥琐的低级趣味被林将军撞见一次,把图兰叫来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并剪了她头上的两根“触须”。卫队长忍辱负重,只好被迫将裸/奔条件放宽――男的可以随身携带一条三角裤,女的能戴三点式比基尼,但是得唱歌。 众人一听都疯了,为了不在众目睽睽之下瑟瑟发抖地唱歌,跟杀红了眼似的围了上去。 伪装成商队的机甲小队完全懵了――不知道素来“三不管”的第八星系什么时候居然有了巡逻队,会对过往商船做安检了,要知道战前他们的正规航道和走私航道都傻傻分不清楚! 而这鬼地方的巡逻队竟不是草台班子,人不多,但机动性极强,像一波呼啸而过的食人鱼,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的精神网卸了! “卫队长,”最早夺下对方精神网的士兵在通讯频道里沉声说,“他们的货有问题。” 两个小时后,巡逻队押送着俘虏穿过跃迁点,降落到启明星基地,早收到消息的林静恒在站台上等着。图兰快速走向他,难得严肃地敬了个礼,从兜里掏出一个用证物袋包裹严实的小芯片:“将军,你看,又是这种东西。” 这正是当年自由军团利用毒巢在八星系内试验过的那种生物芯片,大致功能没变,经过了简单的升级。 “三天,这已经是我们截下的第四批了。”图兰说,“这些人装备、配置都是标准化的,应该是有组织的,我们现在对所有商道和传统的走私航道都加强了排查。” 林静恒扫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俘虏们,走上被俘机甲,见一个个巨大的芯片盒里叠得都是整整齐齐的生物芯片,给人一种工业化的整肃和精良感,丝毫没有自由军团那种乱七八糟的风格。 “从哪个方向来的?” 图兰沉声说:“联盟。” 86|第86章 “将军,我一直就觉得,自由军团和其他两股海盗的画风不太一样,”图兰说,“占领沃托的那群人野心最大,而反乌会最疯狂,这两方面的特点都是,你跟他们一交手就知道他们有钱、有准备,蓄谋已久,重甲的编制和当年联盟的咽喉要塞几乎是同一等级,但是自由军团不一样。” 林静恒点点头,自由军团单从管理上看就很混乱,实验“鸦片”的时候还要和八星系的小邪教团伙毒巢合作,做的事很可怕,但是人员素质像临时工。 林静恒和他们接触过两次,无论是一吓就尿的“零零一”,还是后来一干扰就脑残的小机甲战队,看着都不像什么正经的造反势力。 “这种生物芯片是域外制造,又在八星系实验,所以我们一开始没往那边想,”图兰接着说,“但是仔细琢磨一下,八星系有五分之一的人口都是空脑症,又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吸毒玩?这应该是专门针对联盟的,尤其在伊甸园崩溃之后。所以……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性,某些人早就知道伊甸园会崩溃,很早就设计出了这一步,所谓自由军团,只是这个人扶植的域外小流氓而已。” “光荣团想建立帝国,反乌会……先不论是否符合他们教义,但他们自己应该有这个科研能力,不用另外找人实验芯片。”林静恒轻轻地说,“所以背后扶植自由军团的人很可能是联盟内部人员,这个人事先知道一切,和另外两大海盗势力中的某一个一定有联系,甚至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内应,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另外扶植一伙人?” “为了钱,势力,都有可能。”图兰说,“鸦片在联盟风行,会带来难以想象的暴利,如果这个策划人自己话语权不够、议价能力不足,那么选择和大海盗合作,这块蛋糕等于为人作嫁。想在乱世夹缝里以最快的速度敛财、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还有什么比精准贩毒来得更有效率?人家可比我们这些组织边远地区人民种地的有出息多了啊!” 林静恒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图兰连忙把嘴一捏:“我错了,我不说话,将军,别剃我头,一切好商量!” “还有件事,”林静恒顿了顿,又说,“自由军团为什么要去袭击反乌会基地,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对了,反乌会方舟上的加密破解了吗?” “没有啊,”图兰两手一摊,“陆老师不在,我们现在技术工种很匮乏啊将军!” 陆必行跟着总长他们走了――既然要重振第八星系,首先要先恢复生产,重建社会秩序,总长收到林将军递来的支持,激动得老泪纵横,躲在屋里哭了一宿。身上被腐蚀的肌肉还没长利索,他就带着自己的老弱病残班底去奋斗了,初步想法是,利用独眼鹰、于威廉他们这些自由联盟军旧部的关系网,把第八星系各大行星黏在一起,自由联盟军解散以后,这些人大部分都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如果能把他们整合起来,社会秩序就很容易梳理了。 独眼鹰带着于威廉走一个方向,又派陆必行代表自己,跟在总长身边。美其名曰“分头行动、提高效率”,但图兰卫队长慧眼如炬,早已经看穿了老波斯猫的真实目的――他就是为了把老往林将军身边跑的陆必行扔出去。 “白银三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给谁扯旗,陆老师又不在,这么下去不行啊,将军,”图兰语重心长地说,“要么你稍微克制一点……” 林静恒听这女流氓越说越不像人话,当即翻脸:“我克制什么!” “我是说脾气,克制脾气!”图兰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听着有歧意,连忙解释,“别误会,唉,将军你说你这个人,看着这么严肃正经,思想真是很……我没说让你克制别的,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稍微友好那么一点点,先把人搞到手再说,那时你就会发现世界充满爱和芬芳……” 林静恒皮笑肉不笑地转过身看着她,觉得图兰卫队长应该被填进粪坑里,让她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世界充满爱和芬芳”。 图兰卫队长的尾音越来越虚弱,很快没电了,掉头就跑:“我去审俘虏。” “等等,”林静恒不耐烦地叫住她,“什么时候回来?” 图兰铿锵有力地回答:“很快,审出线索立刻找您汇报!” 林静恒:“……谁他娘的问你了?” 图兰――被剪掉了触须的卫队长,反应过来自己自作多情了,捂着被戳得稀烂的心口,对旁边反光的金属舱门照了一下自己的花容月貌,非常惆怅,非常伤自尊,蔫头巴脑地回了一句:“回程路上了,一天之内吧。” 林静恒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她跪安。 “老娘到底长得比谁丑了?”图兰委屈不解地想,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祝你硬不起来,混蛋。” 陆必行确实已经在回程途中了,他把驾驶机甲的权限交给了四个学生,让他们轮流开,自己找了个吧台一坐,不知在摆弄什么。 这群野路子的学生们到现在为止,每次开机甲都是紧急情况――不是高能粒子流过境,就是正在打仗,没载过乘客,把机甲开得上蹿下跳,活像猴车。 总长让他们晃得快把胃吐出来了,他腿上被彩虹病毒腐蚀的肌肉还没完全长好,目前仍在架拐行走,吃力地来到操作台附近,正好听见小眼镜怀特在高谈阔论。 怀特手舞足蹈地说:“我觉得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你们相信我,这次陆老师月底考核,咱们就交这个题目――入门机甲研究――怎么样,很务实吧?你们想,刚开始学游泳的时候,都是先开始背救生圈、再拿着漂浮物,一点一点适应吧?刚开始学脚踏车,单车后面也总要有两个辅助轮吧?那为什么机甲入门就必须这么枯燥、这么复杂呢?就不能有个‘初级机甲’作为缓冲吗?” 薄荷双臂抱在胸前,用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他:“少爷,因为我们没你那么讲究,还‘辅助轮’,你是不是还需要有人在旁边喂奶?” 怀特叹了口气:“薄荷,你现在是照着林将军长吗?你这样会孤独一生的。” “自卫队那个没胡子的傻大个整天追着她跑,我看你还是操心自己吧。”黄静姝跟薄荷并肩站着,“我学游泳也没用过那么多装备,一个心狠手辣的爸爸足够了。” 众人都看向她。 黄静姝一耸肩:“我爸是个空脑症,后来发现我也是空脑症,他才第一次接受空脑症有家族遗传性的现实,意识到他的基因是注定要被时代淘汰的,以后世世代代都是下等人,所以特别绝望,特别想不开,自杀下不去手,怎么办呢?走投无路,就只好把我扔河里咯。” 怀特和薄荷都沉默了,他们逐渐习惯了高强度的学习与颠沛流离的生活,习惯了机甲、导弹、瘟疫和战争,战前的生活,此时都已经恍如隔世。人被洪流卷着往前走,是很难有时间回忆过去的,但是过去一直都在,针一样戳在记忆深处,渐渐被厚茧包裹,变得不痛不痒起来。 只有斗鸡没心没肺,此时一边把机甲开得钻天猴一样,一边插嘴问:“那我学机甲学得慢……是不是缺一个心狠手辣的教导主任。” 黄静姝:“我推荐你去找图兰卫队长。” 临时驾驶员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机甲差点闯进途径的一个跃迁点,一时间,机甲上所有扬声器异口同声地警告他:“偏离航线!” 总长手忙脚乱地扶住机甲舱壁,拐杖都飞了。 就听驾驶员脸红脖子粗地说:“不行啊,别人会发现我全身上下只有脸白,唱歌还跑调的!” 总长终于忍不住插了嘴,虚弱地说:“孩子们,尽量稳当一点啊,机舱内的重力场已经哆嗦半个小时了,大伯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放心,图兰卫队长现在不敢罚你们,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呢。” 怀特一跃而起:“就是,斗鸡,你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可以练习你的歌喉――快下来跟我交接,我要研究怎么往机甲上装一个体感传感器!” 联盟规定,机甲驾驶员需要年满十八周岁。 总长吃力地捡起拐杖,忧心忡忡地想:“我看驾驶员应该年满二十八。” 总长名叫爱德华亨特,两百四十岁整,半生蹉跎。一场彩虹病毒让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次,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衰老,已经露出了老态。 在第八星系当行政长官并不是什么好事,没有权力,没有名望,别说灰色收入,连正常工资都要自己想办法奔波,愿意在这个职位上挣扎的,不管是个什么熊样,当他宣誓就职的时候,一定曾是心怀梦想,想为这个星系做点什么的。 爱德华总长一梦经年,偶尔惊醒,寒风刺骨、辗转反侧,来回反复过太多次、也失望过太多次,他已经在失望中两鬓斑白,还差一点在失望中悄然死去。 本以为可悲的一生就此终结,没想到柳暗花明,上天竟然给了他一线希望。 于是就像饿殍见到了半块面包,但凡有一丝希望,他都会歇斯底里地抓住。 陆必行一点也不怕他的倒霉学生把机甲开到沟里,爱德华总长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他走过去,发现他正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在做小手工。 他左手边放着一个大玻璃罩,吧台上几个巴掌高的微雕机器人,机器人们身后拖着一条尾巴,连在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上,正根据个人终端上的精确建模雕刻石头。 石头都是陆必行沿途从各个行星上捡的,带着各行星上特有的元素,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色泽和光彩,比较规整的大块石头由小机器人雕刻成精致的建筑和景观,黏在一个底座上,小块的则被他手工打磨成星球的形状,粘在玻璃罩里,玻璃罩里刷了一层一层的水晶滴胶,里面星光点点,是一片能以假乱真的星光。 虽然有机器人,但也需要十足的耐心仔细。爱德华总长在旁边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小机器人完成了最后一点工作,打开小风扇,把碎屑吹走,同时,速干的水晶滴胶也成了型,总长看着陆必行把直径一米左右的大玻璃罩倒扣过来,发现原来玻璃罩里是个微缩的第八星系星空,远处的恒星像碎钻,近处的行星影影绰绰,玻璃罩底下是楼宇街道俨然的人间景观,一些石头发出荧光点点的光,点缀其中,如万家灯火,漂亮得不可思议。 陆必行伸了个懒腰,低头太久,他脖子和后背“嘎嘣”一下。陆必行“嘶”了一声,按住脖颈,笑眯眯地问:“总长,怎么样,好看吗?” 爱德华总长不吝夸赞:“艺术品,能进八星系博物馆。” “咳……是吗?”陆必行发现总长不太会夸人,“八星系博物馆”以前在凯莱星上,他去过一次,跟个破烂处理站似的――他把玻璃罩擦得一尘不染,放进一个塞满海绵的包装盒里封好,然后说,“改天等新的星系博物馆建好,我再做个新的捐给您,这个有主了。” 这种华而不实又费心思的东西,正常人一看就能咂摸出风花雪月的味。陆必行最后一句话里“快来八卦”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正竖着大尾巴坐等跟人显摆。 然而爱德华总长……从某方面说,并不是个正常人。 他忧国忧民地看着陆必行手里的盒子:“什么时候,第八星系真能像你这模型一样就好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该装着这么一幅图景啊。” 陆必行:“……” 突然感觉自己好低俗。 总长又沉痛地叹了口气,陆必行连忙把礼盒盖盖上了,跟着坐正了,摆出一张如丧考妣似的默哀脸。 他们这一行很不顺利,这在陆必行看来是意料之中的。 爱德华总长被启明星自卫队的精神面貌和林上将的撑腰态度冲昏了头,出发前踌躇满志,总觉得这次真能一呼百应,带领大家众志成城地走向美好明天。 然而满目疮痍的现实又给了他迎头一击。 第八星系这个四通八达的“下水道”,一百多年都没整顿过来,何况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月? 这是客观事实,不以总长个人的热血和梦想为转移。 它首先是一盘散沙,到处都是像臭大姐一样各扫门前雪的人,有些地方形成了小范围的封闭社会,有自己的秩序,有人管理,统一分配物资,也能勉强组织大家生产一些生活必需品――类似于银河城里那个小小的集市。但这种共同经济规模通常很小,为了自我保护,打骨子里就不愿意和外界接触,几处比较有规模的小社会团体他们都拜访过了,战前都认识独眼鹰,看在老朋友和总长这幅倒霉样子的份上,大家纷纷口头表示拥护八星系独立,可是再多的,就不肯做了。 形成一个小小的国,让里面所有人都能勉强生存,已经十分不容易,一个自己已经在饥寒交迫的生死线上挣扎多年的人,让他想着接济邻居,那是不可能的。贫穷和艰难的生活会吞噬一个人的尊严、智力、同情心。 而除了这些各自为政的小团体,更多的地方则属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那是真正的地下世界,连他们这些第八星系土生土长的人也不敢深入,里面充斥着小偷、劫匪、骗子、杀人狂与各种无耻下流的垃圾――不是垃圾,在这里活不下去,一个人如果想做一点正经事情谋生,会被这地方扒光皮肉,再踏上一万只脚。 总长语气沉痛地絮叨起来:“我临走时想,要着手恢复第八星系内的通讯,联系各地这些有能量的朋友成立政府,先把社会秩序建立起来,让信用货币重新流通,恢复贸易,先让大家把这里当家,趁他们战势胶着,咱们先想办法把自己发展起来。将来才有立足之地!” 陆必行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雪白的缎带,叼着一头,另一头麻利地往礼盒上绕,有点含糊地附和:“对。” “社会的有序和有效、政府和法律的公信力,归根到底,就是要让民众相信我们……对不对?”总长长篇大论地说,“人类能主宰太空,是因为社会,没有社会,一个形单影只的当代人,连一片小森林都主宰不了,而社会就像个大游戏盘,能存续下去,是因为不同角色的玩家都认同规则,就算有人想作弊不要紧,因为‘作弊’这个概念本身也是对规则的认同。” 总长混了这么多年,虽然没混出样子来,但社会的运行原理还是懂一点的,陆必行一边干手工活一边点头,时而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一句。谁知总长却突然目光灼灼地转向他:“陆老师……” 陆必行赶紧说:“哎,不敢当,我顶多能教教未成年拆卸机甲,您可千万别跟他们这么叫。” “不不,您当得起,”爱德华总长不理会,热切地说,“自卫队都是这么叫的――陆老师,我听说自卫队这些人,以前只不过是一帮星际走私贩,可是你去了,把他们变得像正规军一样训练有素,甚至打败了凯莱亲王,我知道您是个有本事的人。” 爱德华总长仿佛把陆必行当成了南阳种地的诸葛亮,这是三顾草庐的语气,陆必行自认自己是个还不算太宅的技术工,听了这话实在哭笑不得:“总长,我这回跟您出来,就是一个代表我爸的吉祥物。我这人工科还不错,如果有足够的资源,我可以帮忙规划军工厂,也可以按您要求构架八星系内通讯网……” 爱德华总长认定了他是有所保留,立刻正色下来,说:“陆老师,如果你愿意,第八星系总长的位置我愿意让给你。” 陆必行把包好的礼盒放在一边,头疼地叹了口气:“总长,以前我只是个办学校的,还把老师都吓跑了,真的……” 爱德华总长立刻给他画出下一张“大饼”:“那将来第八星系的第一公立学校是你的,财务补贴与政府优惠,全部按照沃托的乌兰学院规格,怎么样?” 陆必行叹了口气,总长也一把年纪了,能把利诱说得这么不讨人喜欢,还能把大饼画得这样让人难以下咽,实在不是个圆滑的人,不适合当一个政客。 他大概只有一颗做梦都想振兴八星系的心……以及一帮宁可自己被空间场撕碎,也要在阻断失效前离开人群的班底吧。 “总长,如果一个人巧舌如簧,他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把身边三五个人骗得跟他跑,这事我擅长。如果一个人擅长传销洗脑,他可以发展出一个几千、乃至上万人的组织,每天把他的屁话奉为圭臬,我觉得反乌会那个霍普先知就有这个本事。但是如果想管理一座城池,有时候就需要一点运气了――自卫队的形成并不是我一手规划,我没有这个本事,那是有许多偶然外力介入的结果。至于重建一个星系的社会秩序,”陆必行苦笑了一下,“您也太看得起我……” 他话没说完,总长的眼神已经瞬间黯淡了下去。 陆必行第一爱好林静恒,第二爱好泼鸡汤,最见不得这种风霜又失意的眼神,脑子一热,脱口说:“但是无论您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而为,赴汤蹈火。” “好!”总长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就等你这句话了,我其实把职位都给你想好了,你来当第八星系战时统筹顾问、特别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你有一票否决权,以后我们俩不要同乘一架机甲,我不在的时候,你来代理行使总长权力。” 青年科学家兼乡村教师被这一串头衔砸晕了,感觉自己需要一个小本,要先把这两尺长的头衔默写三遍、全文背诵。 直到他们抵达启明星,总长还在滔滔不绝地叙说自己的宏伟愿景,陆必行只好谎称自己闹肚子,扛着沉重的礼物,背负着第八星系更为沉重的希望,顺着小路溜走了,打算找他的将军汇报一下自己的新身份。 87|第87章 反乌会留下的军事基地中心地带,有个指挥所,林静恒就暂时住在指挥所五楼会议厅旁边的休息室里,指挥所在机甲站里面,如果室内不开抗噪器,大概能被机甲起落声震聋,本来不是长期住人用的,反乌会其实规划了专门的住宿区,有山有水又远离噪声,只是林静恒嫌远,懒得过去。 陆必行不想碰到太多人,所以没坐电梯,冲墙角的智能监控飞了个吻,他溜进到了紧急楼梯间里。 陆必行扛着一个沉甸甸的“第八星系”,轻快地跑上楼梯。方才在众人面前,他注意力被忧国忧民的总长分散了,还没有这样归心似箭,此时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里,杂念全部潮水一般地落下,想见林静恒的念头如“水落石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启明星的引力仿佛短暂地对他失了效,陆必行每一步都像是能飞起来,很快从一步一层变成了一步两层,到了四楼与五楼交界的地方,陆必行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走了几步,仿佛脚下一蹬,他就腾云驾雾地“飞”到了五楼。 他心里的快乐像一个不断吹起的气球,在从楼梯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膨胀到了顶点――然后又对着空荡荡的楼道泄了。 因为林静恒在的时候,这一层总是人来人往,断然不可能这么安静。 陆必行跳得飞快的心垂直下落,在心坎上砸了个坑。 “不在啊。”他呼出一口热气,站在原地失望了十秒钟,继而自嘲地一笑,来到林静恒休息室门口,他先把沉甸甸的“第八星系”放下,然后抬起手腕,准备联系林静恒,叹了口气,“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这时,陆必行无意中抬起的胳膊肘蹭到了休息室的门,才刚一碰到门板,他就察觉到一条射线扫过,耳边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扫描身份――” 陆必行一愣,心想:“这是装了访客记录仪吗?” 访客记录仪是一种装在门锁上的小设备,有访客到,它能扫描并识别访客身份,同事把来访信息发到主人的个人终端。 陆必行连忙调整好表情和姿势,用肩头斜斜地抵着大门,风流倜傥地冲扫描仪打招呼:“嗨,将军,是我,你……” 他本想说“惊不惊喜”,骚还没发完,就听见这很智能的门说:“通过。” 陆必行:“……啊?” “咔”一声,休息室的门开了,靠在门上摆造型的陆必行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进去。 陆必行下意识地伸手扶墙,正好扶到了门口的衣柜移门,移门往前移动了二十公分,露出了一排一模一样的衬衫,陆必行和那衬衫面面相觑片刻,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闯进了林的休息室。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看休息室的门锁:“你就这么把我放进来了?你……你是不是坏了?” 门锁――并没有智能到能和他聊天的水平,悄然无声。 陆必行像不小心打开了别人的日记本,一方面好奇得抓心挠肝,一方面又莫名心慌气短,不敢到处乱看。他手足无措地踟蹰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林在休息室门上设定了他的可通过权限,相当于给了他钥匙……虽然没有告诉他。 他的惊喜还没送出去,已经收到了一份。 陆必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背心冒出一层薄汗,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第八星系”,踮着脚走进林静恒这个小小的休息室。 这里面积很小,陈设也简单,除了门口的衣柜和卫生间,就只有一个不到一米高的冰箱和一张单人床,床单平整极了,像铁打的,白得一尘不染,陆必行不好意思坐他床上,可是在屋里团团转了三圈,愣是没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 好在地板也是一尘不染的,陆必行干脆把“第八星系”安置在冰箱顶部,一提裤腿,坐在了地上,拿冰箱当了靠背,环视了一下这小而秩序井然的空间,又想起自己那个鸡飞狗跳的窝,最初的受宠若惊过去,他开始胡思乱想地发起愁来,心想:“这快成洁癖了吧?以后和他在一起,他能忍我么?” 书上有无数相爱容易相处难的故事,多少感情都埋葬在了日常生活的细节里。 陆必行越想越觉得问题很严峻,认认真真地思索了一下生活细节,他打开个人终端,把投影打到了对面的白墙上,用电子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天马行空地想设计一个自动家居清扫系统,检测到林静恒还有十分钟抵达的时候,它能一键清理全家――除尘、降噪、消毒、声波清洁衣物,再把所有东西归位…… 陆必行随着总长周游八星系一周,时而白天时而黑夜,在机甲里一飞飞十几个小时,荷尔蒙带来的兴奋退潮后,疲惫很快席卷了他。家具们在他脑子里上蹿下跳,打成了一团浆糊,他靠在小冰箱上睡着了,白墙上还留着乱七八糟的投影。 大门上的识别系统不太智能,只有扫描到“访客”的时候,才会给林静恒的个人终端发信,有通过权限的人会被它自动当成主人,因此它保持了沉默。 林静恒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 图兰审完了俘虏,不出意料,没什么收获,边走边汇报:“这些人是收钱干活的,不知道自己上级是谁,他们组织很严密。这里面有个类似小队长的人说,他以前是在七星系运输‘鸦片’的,刚刚被派到八星系试水,同行的应该还有十到二十支小机甲队。为他们工作,报酬非常丰厚,还能免费更换芯片。” 林静恒:“免费更换芯片?他们都注射了这种芯片。” “是啊,不然就凭这帮小混混,人机匹配度怎么可能那么高――他们平均值至少80%以上,自从我们被自卫队那帮小崽子们拖低了平均值以后,我都很旧没见过上八的数字了。幸亏他们操作不行,而我们人多。”图兰说,“问询之前不是得先拆卸芯片么?啧,真惨……什么麻药也不管用,晕过去的能给活活疼醒,鬼哭狼嚎的,根本不用严刑逼供,他们自己就疯了。这芯片带来的快感和力量感难以想象,比伊甸园可厉害多了。” 伊甸园毕竟是有监管的,调节激素水平也好,刺激感官也好,都是需要经过严格的医疗评估,确保安全和健康――当年叶芙根尼娅向林静恒发公开表白,夹带了微量的荷尔蒙刺激,后来经人举报,因为略微超出了管委会规定的量,叶芙根尼娅、营销公司和区域伊甸园监管部门各自支付了五千万罚款……当然,他们都是一伙的,这笔罚款究竟有没有落实就不好说了。 但民众对伊甸园的依赖,归根到底是心理性的。 林静恒问:“你是说这种芯片会破坏大脑结构,产生不可逆转的依赖性?” 图兰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会,前一阵弄那个变种的彩虹病毒,老陆先生不是请来个医疗队吗?我请他们给看了一下,那边刚才回复我,具体情况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是恐怕这个芯片比市面上现存的毒品危害都大。我们抓的俘虏中,最短一个使用生物芯片的才用了一个星期,已经产生了非常严重的戒断反应,将军,这样下去,就算将来伊甸园恢复,那些染上‘鸦片’芯片的人也不可能摆脱这东西了。” 林静恒一皱眉,他突然想起来,陆必行拆卸芯片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第一次看得出来有点不愿意,但也没有实质性的反抗,而身上的伤都是他在使用芯片期间遭到的外力打击,情绪也说得上很稳定,事后他被放在医疗舱里全身体检,医疗舱也没有成瘾示警。 他想起独眼鹰和他说过,陆必行小时候有过一定程度的空脑症症状…… “他们到第八星系推行这种东西,打的旗号就是‘伊甸园’,反正八星系的人没见过真伊甸园是什么样,”图兰接着说,“第一次植入芯片是免费的,但差不多一个月要更换一次,之后怎么定价,对方说他们上头还没有通知,等着看八星系的推行结果。” 林静恒沉吟片刻:“伊甸园里的医疗系统能检测出这种生物芯片的危害,一旦伊甸园恢复,没碰过这东西的人会重新回到‘保护壳’里,幕后的人能从中取得多大利润,取决于伊甸园缺席多久……所以这个人会不会是个能影响伊甸园修复进程的人?比如在管委会里会有一定话语权。” 图兰立刻说:“明白,七董事以及他们的近亲属。” 她说者无心,林静恒心里却忽然掠过一层阴影,想起了据说被第一批被送往天使城要塞的林静姝。 这时,他们俩已经来到了休息室门口,林静恒心不在焉地伸手一推门,门锁立刻通过了主人的身份,自动弹开,一缕光却从屋里流泻了出来。 门口的两个人同时愕然地站住了。 本该昏暗的房间里,一束投影光打在墙上,将冷冷的白墙打出了暖光的效果,凌乱的线条和数字歪歪扭扭的挂在墙上,底下有几行近乎于胡言乱语的笔记,看不清写了什么,意外点缀了空无一物的墙面,整个房间的色调都柔软了下来。 而床头的小冰箱上面,不知是谁放了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水晶玻璃球,上面是晶莹剔透的星空,穹庐似的笼罩着雕刻的山水与楼宇,被投影光源一照,水晶球里的星星和小石雕一起熠熠生辉起来,影子斜斜地拉在雪白的床单上,一片流光溢彩。 林静恒往前走了两步,找到了光源――陆必行搭在膝盖上的手腕,而他本人已经蜷着腿,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水晶球里反射的光也有一部分流过他的侧脸,很久没顾上修剪的头发垂在耳畔,发梢上像是缀了一片星星。 图兰一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心里大呼上当,她居然还以为此人是个纯情技术宅,还毫不吝惜地想跟他分享泡汉子经验! 怪不得陆必行当时一脸正人君子地拒绝了她,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民间高手!图兰偷偷瞟了一眼林静恒的表情,心里感慨出了一串排比句:“将军,歇菜了,轻敌了,栽了。” 图兰二话不说,掉头就撤,临走还替他们带上了门,跑出老远,仍然心有余悸,感觉自己反对固定配偶的人生观都遭到了撼动,非得离他们远点不可了。 林静恒听见门一声轻响,才回过神来,发现图兰已经跑了。他像个在陌生地方迷路的傻子,呆了一会,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缓缓半跪下来,抬起的手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中,手指伸出去又蜷回来,反复几次,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起他十岁生日那天――他和静姝的生日有一点特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真正的生日比在伊甸园登记的日子早半个月,因此每年都会在错误的日子被伊甸园和周围的人吵得一整天不得清净,正经生日那天,反而只能和妹妹交换一张电子贺卡,已经习惯了。 只是那一年,他刚和妹妹分开,林静姝那边不知是什么情况,个人终端联系不上了,每年例行公事似的贺卡也送不出去,他想起再也回不去的家和追逐着他的女孩,茫然又不安。可是在别人家里,还要强忍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佯作若无其事,于是他一整天都无精打采,拒绝了伊甸园四次要为他调理情绪的请求……直到晚上回房间,打开门,迎面撞上了屋里一个仿真的机甲模型――比成年人略高一点,和星际机甲的比例一模一样,小孩子可以在里面躺着,甚至有一张仿真的安全精神网,连上以后可以玩游戏。 林静恒记得,他当时愣愣地站在门口,忘了应该迈哪条腿,难以置信地想:“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如果没有十岁那台机甲形状的游戏机,林静恒或许不一定会进入乌兰学院,终身与机甲纠缠不休,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学者、某个政府部门里平平无奇的工作人员……或者早早离开沃托,去荒凉的星际流浪。 近四十年过去,林静恒看着眼前的青年,心里涌起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想: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这时,陆必行可能是一个姿势不舒服,忽然动了一下,靠在冰箱门上的头滚到一边,打破了平衡,眼看要向一边倒下去,林静恒连忙伸手托住他,冰冷的手指裹住他的侧脸,陆必行激灵一下醒了过来。 他有点睡懵了,一时忘了自己在哪,看着眼前的林静恒,脑子里一片空白:“呃,我……” 林静恒把自己的手从他脸上挪开,手心里沾染的温度似乎有粘性,粘着他,让他不想放开:“嗯?” 陆必行无端紧张起来,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我来送点东西,呃……那、那个门一推就开,你……” 他一口气突然噎在喉咙里,因为林静恒离开他侧脸的手搭在了他身后的小冰箱上,突然凑近,远看时周正深刻的眉目骤然逼人起来,那双虹膜里经年不散的灰色雾气仿佛搅起了风暴,要把他吞噬下去,陆必行听见他用一种很低沉、但难得不冷淡的声音说:“我设置了你的通过权限。” 陆必行垂在一侧的手指紧绷起来。 林静恒的目光微微垂下,落在他嘴唇上,随即又滑开,这个人很破坏气氛地问:“我这个人不太好相处,对你也不怎么样,为什么会选择我?” 陆必行:“……” 你很煞风景啊大哥,需要就此交一篇论文吗? 于是陆必行反问:“先给通过权限再面试――将军,你们白银要塞的人事任免程序是不是有点问题啊?你既然想亲吻我,为什么要忍着?” 林静恒沉默了片刻,严丝合缝的衬衫与军靴笔挺而束缚,将他横平竖直地限定在某个区域内,即使是在北京β星上穿奇装异服的时候,这身卡着喉咙的军装与手套也隐隐地箍在他身上,永远三思,永远忍耐。 为什么要忍着? 他心里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话,忽然上前,含住了陆必行的嘴唇,闭上眼睛,像是从万丈高楼间的钢丝绳上失足掉了下去,不断下坠、不断失控,穿过星球地心,又沦陷到更空旷的宇宙中去。 他的灵魂失重地飘了起来,混乱的色彩倾盆泼落到过往黑白相间的岁月里,夺目得让他眩晕起来。 88|第88章 陆必行找不着北地看着林静恒,梦游似的说:“我让你亲你就亲……我、我一定是不太清醒。” 林静恒略微退开一点,轻轻地把手附在了他的头上,如愿以偿地摸到了他的头发,原来那头发只是天然卷,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柔软,有点凉,只有发根处沾染了体温。林静恒是个讨厌和别人肢体接触的人,并不知道怎么控制“抚摸”的力度,他的手指尖带着茧,由于太过小心翼翼,非常轻,像微风若有若无地撩过头皮,陆必行哆嗦了一下,藏在真皮里的神经末梢好像集体破土而出,敏感过了头,方才苏醒的身体缺乏自制力,立刻产生了一些不怎么文明的反应。 陆必行在黑灯瞎火中慌里慌张地一收腿,动作太快,几乎产生了古老传说中“扫堂腿”的效果,在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里,正好扫了林静恒一个趔趄,林静恒伸手撑了一把,又好死不死地按在他的大腿上,陆必行明显地抽了口气,活虾似的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弯着腰抱起旁边的空礼盒,缩成一团,半天不敢喘气。 林静恒:“……” 陆必行的脸暴露在水晶球幽幽的光下,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根。 林将军――虽然惯常装得人模狗样,但终日与图兰之流为伍,听过的荤段子大概比陆校长吃过的营养膏都多,再怎么“出淤泥而不染”,也纯洁得有限,立刻回过味来,他讪讪地缩回手,干巴巴地说:“卫生间在那边。” 陆必行崩溃道:“别说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白色缎带的大包装盒,面面相觑。 林静恒本就不是个擅长聊天和调节气氛的人,如果不让他出言不逊,他基本就不大会说人话了,此时搜肠刮肚、左顾右盼半晌,试图没话找话地强行聊天:“呃……水晶上那团冰箱球是哪来的?” “是我自己做……噗……”陆必行话说了一半,才发现对方这个紧张的口误,他像个蹩脚的喜剧演员,包袱没来得及抖出来,自己先笑了场,“我自己……哈哈哈……我自己做的‘冰箱球’。” 林静恒:“……” 片刻后,他终于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在陆必行小腿上踹了一脚:“笑什么,不要脸了?” 陆必行一边笑一边脸红,一边不要脸一边羞涩,手肘抵在膝盖上的包装盒上,双手搅成一团抵在额头前,挡住脸,他垂死挣扎似的解释:“我是因为刚睡醒,晨……那什么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早啊陆老师,”林静恒短暂的尴尬过去,舌头终于利索了,熟练地挖苦道,“天还没黑你就起床了,越来越勤快了,真是为人师表的典范。” 陆必行就遮遮掩掩地从胳膊和礼盒缝里看他,目光有点贼,像是跃跃欲试地准备耍人生中第一个流氓,是个充满好奇的小贱样。 林静恒从冰箱里找出杯子和酒,陆必行赶紧说:“我喝白水就好,不要带酒精的。” 林静恒低头看了他一眼,蜷在地上不起来的陆必行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就是渴了,你别想歪。” 林静恒:“这趟出门顺利吗?” “总长封了我一个特别……特……”陆必行说到这,发现自己色令智昏,脑浆已经被方才巨大的惊喜蒸发得所剩无几,愣是没背出自己的头衔,只好去个人终端里翻记录,“哦,特别管理委员会主席,特殊时期可以代理总长。” 林静恒一听就知道这一趟一定不大顺利,已经把总长逼得病急乱投医了。 “第八星系嘛,”陆必行接过水杯,耸了耸肩,“很多人光是为了活着就得拼命,从来没有得到过依靠,所以谁也不信,如果你对他伸出手,他会认为你不怀好意,会在你‘图穷匕见’之前拿出刀来。” 林静恒呷了一口甜酒,靠在墙边,透过夜色看着他。 “慢慢来吧――我今天晚上不想跟你谈第八星系,”陆必行抬起头,“将军,我长大的地方你可能已经看得不想再看了,你长大的地方呢?” 林静恒想了想:“你是想听联盟中央和七大星系三十年的拉锯,星系之间的剥削和经济侵略,还是中央内部各大派系之间的内斗?” 陆必行哭笑不得:“我听这些干什么?” “你不是那个……”林静恒也没记住爱德华总长自己发明的长头衔,卡了一下壳,“那个什么备用总长吗?可以提前预习一下。” 陆必行发现林静恒有个了不得的本事,他描述任何一个东西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和原版意思最接近的贬义词――特殊时期“代理总长”到了他嘴里,就成了“备用总长”,大概因为刚刚占过他便宜,林将军还嘴下留了情,好歹没说成“备胎总长”……陆必行觉得他那口型一开始是奔着这个词去的。 “我是‘战时’统筹顾问,”陆必行说,“不打仗我就不当了。” 林静恒问:“为什么?” “打仗的时候,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打进了谷底,人们的愿望空前一致,就是想早点太平,早点过好日子,这时候能为大家做一点事,我觉得是有意义的,你知道你在改善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你在朝正确的方向走。但是等战争平息,大家休养生息几年,社会就会像动荡的河水一样,清浊分开、泥沙沉降,形成新的阶层和利益团体,一个政客总不可能站两个阵营,要从政,就意味着时时刻刻都得代表一方的利益去攻击掠夺另一方,最后每个英雄都会变成罪犯,我是个幼稚的人,不喜欢这样。”陆必行想了想,又认认真真地补充了说,“我这个人,除了幼稚,还很懦弱,总想避免争斗和冲突,假装一切都好……这事我自己也知道,以后会想办法改进,但是天性恐怕不太好改,有时候可能会拱你的火,你……唔,骂我也没关系,但是不要太生我的气。”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沃托标准日,林静恒大概有三百六十天都很暴躁,但他其实知道,一个人满身戾气,归根到底,只是自己不能和自己握手言和而已,他怎么有脸要求别人为此改变自己的天性呢? 林静恒心里有千言万语,可是胸口堵满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必行轻轻地问:“我不想听沃托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我想听你的亲人和朋友。” 林静恒呆了片刻。 陆必行又补充了一句:“除了湛卢和白银十卫的朋友,在部队之外,总有能和你一起喝一杯、聊几句心里话的人吧?” 林静恒“嗯”了一声,沉默了好一会:“……独眼鹰那样的?” 陆必行:“……” 这个“朋友”的定义有点过分新潮了,仿佛有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一般的友谊,也能地久天长吗? “我在乌兰学院的时候,和校医兰斯博士关系还不错,还有几个同学。” 林静恒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陆必行等了半天,发现他说话像挤牙膏,半天就挤出这么一句,只好自行追问:“兰斯博士现在在哪里,还有联系吗?” “死了三十多年了。” 陆必行偷偷在心里记录――他爱跟年纪大的人混在一起――然后又问:“那同学呢?现在都在干什么,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林静恒追忆了一下,他整个少年时代所有的光都被那个雨夜吸走了,因此很多事都显得模糊不清,那些年过得颇为浑浑噩噩,此时忽然提及,他才发现,连所谓“好友”是男是女、是高是矮都想不起来了,只好没滋没味地说,“不太记得了。” 陆必行不死心地问:“亲人呢?” “我母亲死得很早,父亲是军官,也没长寿到哪去,他活着的时候不太回家,我对他印象不深。养父……独眼鹰在背后说我坏话的时候应该给你介绍过了,”林静恒不愿意在陆必行面前多谈陆信,于是轻飘飘地一带而过,“我还有个妹妹,双胞胎,小时候我们俩被人分开领养,联系一度中断,后来我才知道,领养她的人是伊甸园管委会。” 一想起林静姝,林静恒心里那团被陆必行驱散的阴影就又重新聚拢过来:“静姝……” 陆必行:“啊?” “不是你那个学生。我妹妹也叫静姝,”林静恒顿了顿,“她是个……斯文内向的女孩子,爱干净爱漂亮,很少哭闹,总能把自己收拾得很赏心悦目,小时候有一点怕虫子。” 林静姝的形象,在他心里是模糊的,林静恒回忆起她来,心里总是跳出来一个很小的女孩,而不是那个联盟名花。 “我很少能弄明白她在想什么,她高兴了不说,不高兴也不说,生气了就躲起来不见人,高兴了会把攒很久的零用钱拿出来,买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放在我房间里,但是如果去问她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生气,她既不会说也不会承认。” 陆必行心想:“亲生的。” “后来我很少去看她,”林静恒说,“我……养父的死跟管委会脱不开关系,而她要嫁给管委会,我曾经阻止过,但她没听。” 陆必行问:“你在怪她吗?” “怪她干什么?其实是个挺好的选择,她天生文弱,从小看起来就不如别的女孩精神,能有人照顾,每天跟着一打保镖团,没事跳舞逛街做慈善挺好的,格登家对她也不错,这么个乱世里能把她送到天使城避难,我是很感激的。”林静恒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下去,杯子在手心里转了两圈,“但是我那时候想……我和管委会总有一天要翻脸,她跟我冷淡疏远一点对大家都好。” 就算将来断绝关系也会更有说服力,这样一来,无论是他和管委会谁笑到最后,她都能过得不错。 陆必行注意到他嘴里说“好”,眉间的褶皱却一直没打开,于是逗他说:“那看来我们只有我爸一个人需要对付了。” 林静恒刚要说话,屋里的时钟“叮”地响了一声,陆必行这才发现,时钟下面有一块小小的电子牌,上面标注着简单的日程,电子牌上的“晚间休息”此时已经翻了过去,变成了“精神力训练”。 陆必行霍然一惊,意识到林静恒的“晚间休息”恐怕包含了晚饭和仅有的清静时间,就这么陪着他扯淡扯过去了,只喝了一杯酒,连忙站起来:“我打扰你了吧?” 林静恒没说什么客气话,只是用个终端关了时钟报时,把电子牌翻上去了,用实际行动表演了什么叫“君王不早朝”,可惜陆必行了解他,现在耽误的事,他一定会用睡眠时间补回来,没有严苛的作息,他也不会有永远稳定在极限值的人机匹配度,再留恋也只好暂时告辞离开。 远处银河城的灯光亮了,毗邻基地的银河城此时显得安全又平静,在瘟疫中因祸得福地养成了秩序,全城的个人终端被连在了一起,仿照之前集市上的做法,小范围内发放了虚拟记账货币,可以凭借工作和交易取得,换一些生活物资。这个城市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工作是很容易找的,发放给居民的物资是自卫队基地的战备物资,银河城环境和资源都很丰富,也不缺人口,完全修复后应该可以自给自足。 陆必行想:“就像一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他身体的兴奋短暂地平息了下去,化成了挥之不去的热度,融进了他的四肢百骸,陆必行一扫长途旅行的疲惫,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兴奋得可以上天飞一圈,于是打了鸡血似的冲进了机甲站,把所有停靠的机甲从头到尾检修了一遍,还不肯罢休,又在湛卢的伴奏下闯进了核心实验室,跟反乌会的加密系统死磕了一宿。 就这么连轴转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接到总长召集开会,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 陆必行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嗑了药似的精神。 “想建立秩序,就像是把无数的小溪汇聚在一起,引入主流,归于一个方向,”新上任的战时统筹顾问侃侃而谈,“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引力,打通水流通道,以及足够高、有足够容量的河道。‘河道’是生产力,通道我们靠当年自由联盟军旧部的关系网……” 爱德华总长问:“引力是什么?” “每个人的需求。”陆必行说,“是每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最迫切的渴望,像银河城被变种彩虹病毒吞噬的时候一样,大家都想活下去,总长。” 总长犹豫了一下:“银河城目前靠林将军的战备物资支撑,可是……我们支撑不起第八星系啊。” 89|第89章 陆必行笑了起来:“总长,你急什么,是打算发表一通独立宣言,然后把所有人都招来吃闲饭吗?” 爱德华总长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问题,叹了口气。少年人性急,是没有长性、没有耐心,老年人性急,却是知道时不我待了。 “先恢复八星系的星际通讯,告知大家政府重新组建的消息,但是初期不宜过度宣传,大致让人能有个印象就行,我们可以用启明星、用银河城作为起点。总长,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咱们干嘛不乐观点呢?启明星是个很好的地方,整个星球的生态相当完美,水资源丰沛,陆地上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面积适合人类和大型哺乳动物生存,不需要耗费大量的能源来维持温度和大气,这里还有一定人口,甚至有当年旧工厂的遗迹可供修复,生产力两大要素――资源与技术,我们首先解决了百分之五十,你不觉得连启明星这个名字都很吉利吗?” 爱德华总长乐观不起来,他天生一副人高马大的骨架,因为太瘦,后背又有些佝偻,剩下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近来元气大伤,多忧多虑,脸色总是难看,皱纹像荒草一样茂盛,像自然博物馆里的木乃伊,要是以前在沃托,这种卖相是有影响市容之嫌的。 听着小青年陆必行“明天一切都会好”的馊鸡汤,着实难以下咽。总长深深地低下头,看着第八星系的航道图:“我有时候觉得陆信将军办了件坏事。” 陆必行略微一顿。 爱德华总长说:“如果我们生来不知道什么叫‘尊严’,当年在海盗统治的地方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未必是件坏事,猪和狗也有喜怒哀乐,你看它们在养殖场、在田间街上乱跑乱跳,也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并不因为知道自己是猪狗而自卑痛苦,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活抱过不切实际的期望,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让我们在愚蠢和安乐里死掉呢?” “总长,”陆必行走到他面前,略微蹲下来,仰视着佝偻的男人,“自由和尊严是人的天性,不是陆信将军带来的,当年你们之所以愿意跟着他,不就是因为他点着了你们自己心里的火吗?你知道自己最深的痛苦,就明白别人的痛苦,看透了自己,也就看透了那些疯子傻子和坏胚。” 总长一震,透过那双年轻人的眼睛,他仿佛突然看见了百年前的陆信,一时有些恍惚起来。 这时,陆必行的个人终端响了一声提示音,陆必行从深沉里一跃而起,就地变成了一活猴子:“总长,你来重新规划银河城和启明星,组建你自己的班底,我负责想办法修复通讯,你提出想法,我们一起来实现,就这么分工了!咱们要做的事太多,我先走了!” 陆必行偷偷下载了林将军的日程,挑出了所有的空档和休息时间。林静恒的休息时间非常少,对他来说,体能训练就相当于是休息。他早餐只有晨练后的二十分钟,午餐和晚餐各半小时,除此以外,几乎没什么标注为“休息”的,倒是留出了一些空档用于处理突发事件。 陆必行于是也跟着他调整了自己的日程,准备在他休息的时间拎着吃的适时打扰,空档时间偶尔过去碰碰运气。 独眼鹰的返程比陆必行晚大半个月,这短短二十天里,急性子的总长迅速搭建了政府的雏形,每天带着他的班底们夜以继日地翻查资料,讨论启明星的未来规划方案。 陆必行则批准了怀特他们制作“初级机甲”的构想,开始了新的学期――只有四个学生的星海学院两个月是一个小学期,每个学期末,学生们都要自己提出命题,陆必行在其中选一个通过后,四个人就会在下一个学期一起分工实现,陆必行也会把授课重点转移过去。他当然不是全知全能的人,因为招不到老师而被迫兼职至今,学生们提出的很多领域他也并不熟悉,往往是一边自己学,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吃透,再去解答学生们的问题。 这期间,陆必行还高效地完成了整个八星系的通讯网络修复方案,一边发愁机器人不够用、身边没有趁手的工程队,一边争分夺秒地全面入侵了林将军的生活……虽然林静恒也没多少“生活”。 林静恒开始习惯每天跟他一起吃饭,有时候陆必行早晨去得早,能正好碰到他刚刚晨练回来,一天只有这时候林静恒身上是微微发热的,要是能趁机扑上去抱一身汗,还可以顺势借用林将军的卫生间洗个澡。借用他的任何东西都能让陆必行新奇不已……虽然陆必行自己也想不通有什么好新鲜的。 只要不是在身体恢复的特殊时期,林静恒的饮食倒没有那么严格,可以按着自己的口味吃一点营养膏之外的东西,只是需要限量,过分了还是会遭到湛卢的提醒。 陆必行发现他喜欢味道比较重的食物,讨厌甜的,讨厌口感黏糊糊的东西,但并不挑食,碰上不爱吃的,他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会吞得很快,再喝口水冲下去。 林静恒一度怕自己和他没什么话说,但其实不会,因为陆先生自己就能组织一场长达数小时的“个人闲聊会”,永远能把聊死的话题妙手回春。 而至少对于戴着滤镜的陆必行来说,林静恒一点也不无聊,虽然这个人玩个游戏都会说脏话,喜欢虐猫,有时素质十分堪忧,但联盟最精英的教育也算没有完全淹没在流氓堆里,伊甸园给他打了很好的底子,乌兰学院教会他居高临下地考虑问题,联盟的官僚体制让他不得不在白银三的报告上签字,逼迫他对各种技术问题和思路敏锐非常,陆必行有时候会有遇到难得知音的感觉。 特别是这位“知音”埋汰起人来很有幽默感,只要自己不是被他喷的对象,听起来还是很有趣的。 晚饭过后,陆必行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就会泡在林静恒的小休息室里,林静恒在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模拟系统中高强度地训练精神力,陆必行就会心无旁骛地赖在他床上,给学生备课或是为总长加班,两个人谁也不打扰谁。 他一般会逗留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期间,有一次资料查了一半睡着了,林静恒又没舍得叫他,让陆必行非常纯洁地留宿了一宿。 这一宿诞生了无数谣言,一半产自图兰,一半产自周六,这二位的想象力之丰富不分伯仲,龌龊程度也难辨雌雄,能联名出版一套《新星历下流大百科》。 然而这次留宿经历其实不太愉快,林静恒基本道德水准过关,十分正人君子,连他一颗扣子也没碰,而且因为完全不会照顾人,就知道给他加了一条被子,让陆必行就这么穿着外套睡了一宿,被金属腰带和林将军大理石似的硬板床硌得腰酸背疼。 同时,林静恒也不是一个能在别人面前放松下来的人,即使他决定接受陆必行,甚至小心地尝试着触碰他。而决定是一回事,习惯是另一回事。单人床挤两个成年人实在是捉襟见肘,陆必行翻个身就滚到了他怀里,暖烘烘的身体贴着他,林静恒的心率一宿都没降下来,着实是被压了一块甜蜜的负担。 第二天陆必行看出他一宿没合眼,心比腰还疼,那以后就不敢留下了。 两个人刚开始相处,都十分小心翼翼,尤其陆必行,一直提醒自己在林静恒面前要保持整洁,坐在他床上都不敢乱动,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十年多年的邋遢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邪归正的,偶尔一不小心,还是会把东西顺手乱扔。但他很快发现,林静恒其实不怎么介意,他自己保持整洁是几十年军旅生涯的惯性,不是天生的强迫症,所以在这方面倒是很随和,能做到“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但是在审美方面,情况就反过来了――林某人自己一件衬衫复制一打,活像一年四季不换衣服,基本不照镜子,对自己的外形毫无追求,却很能贬损别人,陆必行还发现,他尤其不太欣赏看起来很“鲜艳”的人,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看得眼睛烦,于是图兰和出差在外的独眼鹰总是他的重点攻击对象。 这二十几天,对于陆必行来说又长又短,当他盘点自己做了什么事的时候,就觉得这实在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天,身后追了一个鸡血沸腾的木乃伊总长,忙起来没白天没黑夜,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可是他算了算和林静恒黏在一起的时间,又觉得光阴如白驹过隙,恨不能抱住马腿不让它过。 “先生,老陆先生和于警督他们致电,今天准备返程。”林静恒好不容易打发了图兰,空出一点时间,打算去找陆必行,结果听说陆必行被总长扣下开会了。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听见湛卢在旁边火上浇油。 林静恒:“……你现在还有猫灾预警功能?” 湛卢回答:“是图兰卫队长特别提示,他说您如果不能随时得知外派人员的动向,会无理由地发脾气。” 林静恒:“外派人员不包括独眼鹰,谢谢。” 说话间,正好陆必行的几个学生从机甲站里出来,刚例行巡逻的周六返航,远远地看见美少女们,愉快地冲薄荷吹了一段带着花腔的口哨,乐极生悲,没看见附近的林静恒,被心情不太美满的林将军迁怒,当场以“骚扰未成年少女”为由,罚周六围着机甲站蛙跳三圈。 周六还没跳远,就听见旁边湛卢完美地复制了他的小口哨,面无表情的人工智能一本正经地吹着流氓哨,把众人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静恒:“你干什么?” “帮您备份。”湛卢一本正经地回答,“人类求偶时偶尔会模仿鸟类,但是如何精准地调配呼吸和曲调似乎需要一定的练习,需要我为您搜索吹口哨的口腔肌肉训练方式吗?” 湛卢冲他吹了一声尾音拐弯的口哨。 林静恒:“……” 这时,老远有人扯着嗓子喊:“将军!林将军!” 林静恒一抬头,看见一颗锃光瓦亮的大光头,逆着光向他奔跑过来,像个信号发射器。 这位光头先生其貌不扬,来头却不小。他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期间,独眼鹰请来的外援,医疗研究队的领头人,很有水准,变种彩虹病毒的病毒属性分析、抗体复制都是他一手完成的――是个很“第八星系”的专家,以前是卖假药和假医疗器械的,号称没有他仿造不出的医疗舱,没有他分析不出的专利药,本名叫什么,他从来不提,只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做“月光石”,形容他那圆润亮堂的光头,可惜大家并不认可,都叫他“鸭蛋”或者“老蛋”。 “那个生物芯片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啊,”老蛋用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广播,“这里面有非常接近伊甸园的高仿技术,普通人一经植入,根本无法抵抗,上瘾概率极高,但它对空脑症的影响却微乎其微……” 林静恒不愿意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鸦片”,于是打断他:“空脑症容易发生人机接触不良的情况,芯片能带给他的快感也很有限,不容易上瘾很正常。 “谬论谬论!”老蛋听完,一蹦三尺高,“人机接触不良,不是不能接触,很多空脑症如果训练得当,甚至能开机甲。既然能开机甲,为什么驾驭不了一枚小小的芯片?不信你找个空脑症试试,芯片能带给普通人的力量感他都会有。我就是空脑症,我自愿报名参加人体实验,我有种直觉,将军,空脑症不单是人机接触不良的问题,如果能吃透这种芯片,我们说不定能发现完全屏蔽伊甸园的技术,这里面是有联系的!” 林静恒忍无可忍地往后一仰,躲开了老蛋倾盆而下的唾沫星子:“没有完全屏蔽伊甸园的技术,你觉得我是怎么站在这里的?” 老蛋一愣,喃喃地说:“将军,你有这种技术?联盟研制的……不,不可能,那是军委自己鼓捣的?林将军,那是哪来的?” 林静恒一皱眉――“禁果”系统是湛卢的高级加密文件,他完全拿到所有权限之后才注意到的,当然是湛卢的前任主人放进去的。 “将军,”老蛋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说,“这个人很可能跟制造‘鸦片’的人有联系啊!” 林静恒蓦然变色:“你放屁!” 老蛋一摸大光头:“哎,你这人,什么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我是有理有据的,我跟你说……” 就在这时,基地内所有武装人员的个人终端上亮起了红灯,林静恒一抬手打断他,接通到指挥所,问值班员:“什么情况?” “将军,指挥所收到紧急求援信号,来自于威廉警督乘坐的机甲。他们返航途中遭到不明机甲武装拦截,对方火力很强,大约有一个太空团以上的兵力,现在远程联系已经中断。” “把他们最后一次联系的坐标点发给我,图兰守着基地,一到三支队跟我走。林静恒转身就走,顿了顿,又说,“第四小队沿独眼鹰他们拜访过的路线,密切留意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 独眼鹰他们人不多,机甲队配置完全是私人保镖团的形式,走访行程很低调。而“一个太空团”意味着有核心重甲,武装队伍五脏俱全,至少有几十架可以机动作战的中小型机甲,如果是不巧遭遇,以独眼鹰的谨慎,应该会小心闪避……那就是埋伏了。 独眼鹰他们的线路是很随机的,那群老东西自己或许有计划,但是刚愎自用惯了,不拿出来跟别人讨论,连指挥所都只是有个大概的方向,谁会知道他们的行程? 而一个太空团埋伏他们那小猫两三只,这个待遇未免太过隆重了。 湛卢问:“将军,陆校长那边呢?” 林静恒想也不想地说:“瞒着,等我回来再说。” 湛卢:“是。” 林静恒大步流星地赶到指挥所,这么片刻的光景,白银九和自卫队混杂的一到四支队已经全部整装完毕了。 林静恒挥手示意他们上机甲,手抬起一半,又中途停下。 只见他沉吟了两秒,好像挣扎着什么似的,最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对湛卢说:“你……算了,还是联系一下他的个人终端吧。” 90|第90章 导弹流星似的划过漆黑的太空,通讯频道上一架机甲的光点随即消失,独眼鹰第三次紧急跃迁,感觉保护气体生生撞在胸口,他眼前一黑,差点从精神网上掉下去,鼻血已经下来了――他想,到底是老了。 再来一次紧急跃迁,他觉得自己大概能当场死在这。 一百九十七岁了,仍在所谓“青年”的尾巴尖上,脸上还没有皱纹,尚未谢顶,也尚未发福,走在街上,仍会有女孩因为鹰钩鼻和异色的瞳孔回头看他,被脸欺骗,看不出他已经快要过保鲜期。 他已经看过楼起楼又塌,着过火,又化为了灰烬,百年醉生梦死,与酒色相伴,身上的肌肉和胸口的意气一起不动声色地弃他而去,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枕戈待旦的少年人了。 “独眼鹰,”通讯频道里传来于威廉的声音,“他们又追上来了!” 他们这支小队都是当年自由联盟军的旧部,一共十七八个人,开了十架小机甲――有些人已经开不惯机甲了,为安全起见,得两个人轮流驾驶。 这帮中老年男子,出来不是打群架的,来之前,想的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自行点火浇油热了锅铲,打算轰轰烈烈,可是出来一看,尽是冷饭――大家的叙旧往往变成酗酒,热酒下肚后抱头痛哭,追忆完峥嵘岁月,剩下的只有一地鸡毛,除了牢骚,没话可说。 老了,理想跟着肌肉一起萎缩,装不下第八星系这么庞大的谎言了。 无功而返的回程途中,这伙士气低落的老兄弟突然检测到附近有机甲军团时,双方间距已经不足五百公里――这不可能是意外遭遇,因为一个这种规模的兵团,如果不是使用技术手段隐藏自己,过往的商船和机甲就算不刻意扫描,也会在半个航行日之外察觉到。 独眼鹰第一时间让所有人全速撤离,同时向启明星分发出求救,伏兵则不由分说地开了火,电光石火间就击落了他们两架小机甲,而且拒绝通讯沟通,一路猫抓耗子似的撵着他们跑。 没有人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伏击他们,是哪方面的人,又是谁出卖了他们的行程。 “不行,独眼鹰,他们有重甲,重甲能利用跃迁点远程扫描,甩不掉!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你自己看看星图,看这鬼地方离他妈启明星还有多远,”独眼鹰抬起袖子把鼻血抹去,“狗屁支援,赶来也只能当收尸队,自救吧!” “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溜咱们玩?”有人在通讯频道里问,“我说,咱们不行先战略性投降吧。” 独眼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憋气得要死,但觉得这个提议很有道理。 老军火贩子可不是什么宁死不降的烈士,虽然脾气火爆,但关键时刻绝对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太不甘心了。再说,面对这么大一个军团,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就算跪下都不丢人,投降不算什么。 其实这地方距离臭大姐开往域外的地下航道不远――臭大姐的地下航道有两段,一段是从八星系到基地的路,被凯莱亲王卫队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还有一段是从基地通往域外的,为了存放储备物资,后来被白银九用过一次。基地的居民和远方的物资都慢慢转移到启明星上了,凯莱亲王卫队被林静恒灭口灭得很干净,通往域外的那段地下航道除了他们自己人以外没人知道。 地下航道里的所有跃迁点都加了密,没有隐藏地图的人一时很难在里面辨明方向,他们或许可以往那边逃。 然而这念头在独眼鹰脑子里一闪,旋即又灭了,因为那地下航道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很不巧,刚好是敌方机甲包抄过来的方向,想过去,得先硬碰硬地突围一次,就这帮老弱病残,别说强行突围,再让他们紧急跃迁一次,他们都能集体表演就地去世。 独眼鹰:“其实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表态,于威廉就在通讯频道里断然回绝:“不可能!” 虽然他们过去都是自由联盟军的,但“自由联盟军”的成员遍布第八星系,当年战斗的地方不一样,互相之间没有并肩作战过,独眼鹰认识的人多,也是因为他这些年做生意混的人面广,平时大家用“自由同盟军”做敲门砖互相套近乎而已,有点类似于“同学会”和“老乡会”的关系。 这次一起出来的人里,只有两三个人是独眼鹰的老战友,其他都是战友的战友、战友的亲戚等各种拐弯抹角的关系,是通过这次变种彩虹病毒爆发才认识的,大家彼此都还带着点生疏的客气,就于威廉棒槌,跟他们家木乃伊总长说话一个腔调。 于威廉义正言辞地对提出投降的人提出指责:“当年宣誓成为战士的誓词忘了吗?要当懦夫你去,我绝不投降!” 通讯频道里静了一瞬,随后响起了一片和稀泥的七嘴八舌。 “于警督,了解您心情,可咱们也要客观啊。” “不投降我们还硬扛吗?扛不住啊!” “战士不投降,可咱们已经不是战士了啊。” “别扯淡了,我是三号机,我那搭档驾驶员已经晕过去了,再这么跑下去我也快了,咱现实一点行吗,老哥哥们!” “四号机换一下驾驶员,我血压太高顶不住了!” 独眼鹰清了清嗓子:“于警督……” 于威廉冷冷地打断他:“他们要是没动手,让我投降,不是不可以,可是他们先出手打掉我们两架机甲,那里面有四个兄弟,白死了吗?” 于警督这回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其他人没法接话,只好暂时闭嘴,一致觉得这个于威廉简直是个傻逼,自己嫌命长就算了,还扛着道义的大帽子逮谁压谁,非得再拖几个垫背的,早知道这样,他感染彩虹病毒的时候就应该让他烂成汤。 这时,通讯频道里,六号机上信号闪了闪,有个外号“灰狼”的人说:“二号机和七号机上的人都是我带来的,刚才二号机上的驾驶员是妻弟,我知道你们都跟他们不熟,紧急情况,我作为亲友应该有资格代表一下死者吧――独眼鹰,给死人报仇的事以后再说,咱们现在先保住活人的命要紧。” 独眼鹰就坡下驴:“唔,确实,节哀……导弹,快散开!” 他突然示警,话音没落,众人已经惊弓之鸟似的散开,随即,一枚远程导弹绣球似的砸了过来,这是追踪导弹,被闪避之后,立刻检测周围能量波动,重新锁定目标,在空中飞快地打了个回旋,掉头又来,直冲着跑得最慢的九号机而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独眼鹰的机甲上赫然检测出了追踪导弹的型号“toc-rv230”,产自联盟军委第六军工厂。 独眼鹰瞳孔一缩,然而已经来不及思考对方来路:“开反导啊,还愣着,你能跑过导弹吗!” 被锁定的九号机连忙启动反导系统,打出一枚导弹意图拦截对方,不料紧张之下,拦截导弹居然操作失误,没来得及瞄准完毕驾驶员就误发了! 要知道拦截导弹与主动发射导弹不同,因为有反导系统,所以瞄准是自动的,电脑锁定好,驾驶员出个发射指令就行,来个傻子稍微培训一下都打不偏。独眼鹰差点绝倒,他想象力有限,实在想不明白这拦截到底是怎么失误的。 敌方火力凶猛,装备精良,有如神降,我方猪队友连个半自动的傻瓜操作都使不利索! 独眼鹰无端想起方才通讯频道里不知谁说的――咱们已经不再是战士了啊。 着实是啼笑皆非,百感交集。 惊慌的九号机被追踪导弹追得乱窜一通,还是于威廉冲上去,用一枚导弹拦下了追踪导弹,导弹碎片炸得四处都是,像一把扬起的碎沙。 独眼鹰心说:“打个屁。” 他作为牵头人,决定无视铁骨铮铮的于警督,代表多数人的意见投降。 他再次向不远处的敌方发出通讯请求,同时,用机甲发出了特别的求和信号,接下来,按照星际惯例,他们应该自动跳下精神网,交出精神网的控制权,以示缴械无害。 这边刚发完信号,还没来得及发出缴械指令,独眼鹰带的这个“中老年专业投降天团”就争先恐后地纷纷跳下精神网,跳出精神网以后自动从内部通讯频道上断开,转眼间,通讯频道里除了于警督和老波斯猫自己,没别人了! 独眼鹰:“……不是,你们好歹也让我喊个‘预备跳’吧?” 通讯频道里仅剩的听众于威廉冷冷地说:“我比现在年轻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狼狈地被同伴拉着跪地求饶。” 独眼鹰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苦笑一声:“别一百五了,我要是能年轻一百岁,今天也会跟他们不死不休――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于威廉沉默下来,看来是打算死硬到底,对方的机甲群已经压了上来,独眼鹰管不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断开精……” 然而就在这时,他旁边的九号机和三号机突然改变了运行轨道。 驾驶员自己断开精神网,机甲就会变成无人驾驶状态,这个操作明显是人为,敌人应该是已经控制了这两架小机甲的精神网。 沉默的于威廉突然大声说:“慢着,小心!” 独眼鹰蓦地抬头,从还没来得及断开的精神网视角,他看见修改轨道的三号机和九号机神经病似的各自加速,互相转了几圈,跳了一会滑稽的八字舞,随后竟往一起撞去! 与此同时,独眼鹰发出的通讯请求再次被拒绝! 对方非但不接受投降,还打算像小孩玩虫子那样,拿他们取乐后置于死地! 独眼鹰骂了句脏话,对通讯频道里的于威廉吼了一声:“三号!” 于威廉会意,两人同时展开精神网,覆盖到加速的三号机上,抢夺三号机的精神网,三号机上有两个驾驶员,这会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四个人同时撞进人机对接口,短暂的局部优势将占领三号机的敌军从精神网上挤了出去。 随后,独眼鹰和于威廉迅速退出,重新拿回精神网权限的驾驶员猛地制动,机甲大幅度偏转了角度,与九号机险伶伶地擦肩而过。 其他几台机甲上的人也回过神来了,惊慌失措地开始试着夺回精神网。 方才寂静一片的通讯频道里小光点亮了又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独眼鹰做为决策人,造成了这种局面实在难辞其咎,他一咬牙,先是将地下航道的坐标图发给了于威廉和三号机,随后突然加速,蓦地从没头苍蝇似的九号机与三号机中穿过去,以导弹开道,直冲入敌军阵营中。围堵他们的机甲军团倏地散开,张开大网,打算把他网在其中,独眼鹰三百六十度的粒子炮口同时开了火。 而于威廉和刚拿回权限的三号机驾驶员好似跟他心有灵犀,趁他吸引敌军火力,突然紧急跃迁。 一架小机甲试图掩护同伴逃跑,敌方伏兵立刻做出反应,重甲的精神网碾过跃迁点,重新锁定了夺路而逃的两架小机甲,立刻分出两小队分头去追,独眼鹰听见机甲侧翼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想也不想选择了脱离部分机体,下一刻,被击中的机舱炸开,备用能量系统也被敌军导弹打碎,独眼鹰在密集的炮火中把机甲速度加到了极致,划出一条刀锋似的弧线,将敌军的包围圈拉出了一条长线。 此时,由于机甲相对位置急剧变动,一些原本覆盖在一起的精神网迅速脱离,被敌军抢走精神网权限的那几个小机甲压力骤然减轻,有两个驾驶员的比较占优势,率先夺回了精神网权限,不用吩咐,即可开始往第三个方向紧急跃迁,最大限度地分散敌军兵力,四号机、六号机、随后是八号机…… 原本聚在一起的八架小机甲跑了七个方向,只有一架小机甲舍己为人地留在包围圈里牵制火力。面对这种一盘散沙似的流氓小团体,敌军也迅速做出了反应,收缩了分头追踪的兵力,只抓一个。 独眼鹰方才做主替众人发了求和信号,此时又替众人拖住火力,一看就像个领头的负责人,敌军不再使用导弹,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铺天盖地的高能粒子炮冲撞着他的防护罩,精神网压下来,要活捉了。 独眼鹰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注射了大剂量的舒缓剂,感觉每一寸肌肉都被刀刃翻搅,然而人机匹配度仍在重压之下节节下降。 传说当年自由联盟军的一种游击打法,叫做“野狼群”――在绝对劣势的时候,留一小撮人做诱饵,自杀式地冲向敌军,为同伴牵制敌军火力,争取一个紧急跃迁的刹那,其他人趁机四散溃逃,敌军指挥官如果足够谨慎,就会放弃那些溃逃的单个机甲,转而集中力量吃下“诱饵”。通过紧急跃迁的溃逃机甲甩脱追踪后,立刻掉头,从四面八方不断骚扰敌军,所有人配合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好让被围在中间的“诱饵”有机会趁乱逃窜。 但这种“野狼群”在大多数时候,注定只能是传说,因为紧急跃迁会把他们送到很远的地方,机甲队伍瓦解后,内部通讯频道也会断开失联。而谁都知道在炮火中紧急跃迁的濒死滋味,逃出去的人一旦摆脱追兵,就会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除非陷包围圈里的人重要得非救不可,不然再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返回去,几乎是反人性的。 你怎么知道逃出去的人会再回来呢? 万一只有自己傻乎乎地回去了,其他人都跑光了呢? 而如果深陷包围圈里的人如果真的很重要,大家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让他当这个危险的诱饵。何况这种单人游击对机甲操作的要求真的很高。 反正独眼鹰是没指望过,且不说这帮投降分子愿不愿意回来救他,就算愿意,就凭这帮人的身体素质和机甲素质,打得了高强度的游击么? 所以他干脆在分别之前把地下航道的航线图给了出去。 这一辈子,四舍五入两百岁,也差不多了。 武器库传来警报,导弹已经打空了,高能粒子炮能量不足。 独眼鹰乐观地想,看样子对方也不一定就打算把他赶尽杀绝,否则一照面就拿高能粒子炮群轰了,不用这么费事,恐怕对方本来是打算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留下几个精神崩溃的做俘虏,再抓起来对他们背后的人提出要挟。 不过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背后的武装是林静恒,那小子铁石心肠,拿他亲爹当要挟他都不会理会,何况是别人。 独眼鹰想着想着,又觉得有点好笑,十分可怜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敌人们。他的太阳穴剧烈地疼痛起来,机甲发出警报,人机匹配度已经下降到了51%,马上会被剥夺精神网权限,独眼鹰的视线开始模糊,一边循着惯性给机甲加速,一边试着翻开机甲的音乐库,想找一找有没有当年自由联盟军的军团之歌,可他着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连这一点简单的操作也完不成了。 人机匹配度51%,50%―― 持续下降警报―― 精神网即将脱离警报―― 从启明星到独眼鹰最后的坐标所在地,有接近四十个航行日。 阿瑞斯冯当时在基地外围发现周六他们远程巡逻队的时候,巡逻队与臭大姐基地的距离大约是十几个航行日,基地援军素质太差,只能走常规跃迁路线,全程走了二十个小时。 而这一次,再拖上二十个小时,那就真是收尸小分队了。 于是和白银九融合后第一次随军出战的自卫队员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联盟精锐”。 原来的自卫队员在出发前就一人领了一支舒缓剂,只作为备用驾驶员,整个急行军都是白银九的人主导的,行军路线一出来,周六几乎看傻了――常规跃迁路线需要穿过九十多个跃迁点,而这一份路线却只有不到三十个跃迁点。 “这怎么实现?”周六忍不住问,“这么远的跃迁,跃迁点的能量不足以把我们送到下一个通道啊!” “听说过什么叫做‘十字跃迁’吗?今天每架机甲都额外携带两个备用能源,因为我们需要在穿越跃迁点的时候启动类似紧急跃迁的操作,能量叠加,‘砰’――”驾驶员拍了拍他的肩,“好好享受过山车吧,兄弟!” 91|第91章 白银十卫在能源充足下的急行军是非常反人类的,素质不够的人员在上机甲之前,必须先接受大剂量的舒缓剂,而在整个行军过程中,任何人――包括总指挥官和各机甲的驾驶员在内,全都不允许在机甲上走动,每个人的位置都被保护性气体固定。由于速度太快,所有机甲剑沟通都仅限于机甲上简单的通讯信号,没有语言。 陆必行匆忙赶来的时候,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忘了关,还在展示第八星系通讯网设计图。 林静恒在重三门口等着他,闲话不叙,直接说:“要上今天的机甲,身体必须是最好的状态,有一点不适也不行,如果你有问题,留在基地等我。” 陆必行其实不是一点不适,这一路狂奔过来,他的耳朵响成了风筒,胸口像是要炸开:“给我……给我一针舒缓剂备用。”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点点头,转身踏上重三,沉睡的巨怪在他连上精神网的一瞬间就发出沉沉的叹息,五分钟之内,整个机甲战队都已经秩序井然地排在了轨道上,轨道预热开始。 陆必行狂奔的心率慢慢下降,火烧火燎的焦灼却随即升起。 独眼鹰不是个保姆式的父亲,以前在凯莱星上,他自己就吊儿郎当地到处散德行,整天吃喝嫖赌,给小孩做出了一个教科书式的坏榜样,他从来没个当爹的样,当然也没什么威严,更不可能像个正经大人一样引导他。 可是对于一棵树苗来说,如果土壤足够肥沃,阳光与水足够充分,哪怕没有人来随时修剪,它也会自行长高成材,并且自由自在地描绘出自然的形状。 独眼鹰对于陆必行来说,就像那些无处不在的土壤。他不必总是低头观察土壤的状态,也知道那是他生命本源的东西。在他最幼小、最脆弱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人会为他倾其所有,那种强大的安全感像一层最厚实的防护罩,支撑着陆必行一次一次地复健,在他直面地下室的怪物崩溃后,再重新组合起自我。 独眼鹰他们与基地的远程联系在报警后立刻断开,这是什么意思,陆必行不敢深思,只好逼着自己不想,扣在身侧的手紧绷得没有了知觉。 林静恒肯定是不会安慰他的,好在陆必行也不是个需要安慰的人,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且快速地穿过重三的通道,来到核心控制室。 重三中所有人员已经到位,核心控制室里与平时不同,摆满了一个一个的护理舱,蚕茧似的,在机甲穿过第一个跃迁点的时候,保护性气体就会将护理舱之外的整个空间都填满,最大限度地保护机甲上的成员。 陆必行把目光从林静恒的背影上收回,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接受快速消毒和全身扫描,踏入护理舱,开始靠数呼吸来平静自己。他想,如果只是焦虑,自己大可以留在基地里默默焦虑,既然登上了这艘机甲,不如思考一些有用的事分散注意力――比如谁会伏击独眼鹰?私仇、报复?还是另有图谋?这些人里谁有能力调来一个军团的兵力? 杂七杂八的念头潮水似的在他心里升起又落下,一时找不到头绪,就在这时,林静恒忽然伸手按住了即将落下来的舱盖。 陆必行一愣,有些愕然地看向他,林静恒一手撑在护理舱上,护理舱冰冷的金属外壳与他同样冰冷的面容相得益彰,他像是想说点什么,可是天生不擅长此道,临时让他即兴发挥也实在难为他。于是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一声不吭地拉起陆必行的手,轻轻地打开他被指甲硌出印记的手心,又替他关上了个人终端里的设计图稿。 不知为什么,就这么个动作,陆必行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情绪差点破功。 林静恒一垂眼睫,轻轻地说:“我在旁边。” 陆必行一把扣住了他的手,用尽了全力,像是想把他连皮带骨地捏进手心里。 失态了一秒,他略微松了手劲,冲林静恒挤出一个微笑:“将军,你这就很阴险了,是传说中抓人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好骗人失身吗?” 林静恒没来得及回答,重三里已经响起了湛卢的声音:“机身加压,动力系统预热,请所有人员就位――” 他于是匆忙间低下头,用嘴角在陆必行手背上一点,放开了护理舱盖。 落下来的舱门隔绝了两个人的视线,陆必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角有些发烫。 “嗡”一声,先遣队已经开始升空,基地的地面随着机甲群的起落而微微震颤。 “等等,那要是半路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办?”周六第一次碰上这阵仗,躺进护理舱里时仍在操心,“在这里面,大家能及时沟通吗?” “突发情况一般来不及沟通,得要驾驶员便宜从事。”他旁边的白银九说,“你没注意到每架机甲的第一驾驶员都是少校以上吗……哦,对,现在也没什么少校不少校的了,放心吧年轻人,这些人一起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他们之间的默契不亚于钢琴家的十根手指头。” 周六他们虽然一直追着林静恒叫将军,但“联盟上将”究竟是个什么级别,这帮八星系的乡巴佬们其实没什么概念,可“少校”他是知道的――七八星系交界处,打击边境走私管理局的负责人就是一位少校,周六是走私犯的后代,对这位少校先生耳熟能详,从小就知道这是一位大腹便便、饱食终日的老官僚。 周六一时震惊了,不由得问了个没见过世面的蠢问题:“少、少校,少校也亲自参战吗?” 机甲缓缓起降,落在轨道上,对接时微微一震,旁边的白银九被他逗得笑出了俩酒窝:“少校算什么?你跟在将军身边混到现在,看见个少校还新鲜?你知道整个联盟只有十六位上将吗?在你印象里,难道军委高官都是挺着将军肚、颐指气使的老胖子吗?” 周六瞠目结舌:“……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身体发福、形象不佳,要是让媒体逮住会引发舆论风暴的,也就是你们这边远地区的军官才敢那么随便,在联盟中/央军/委,连三百多岁的老元帅都得控制饮食和形体。” 周六咽了口唾沫,被这个比模特队要求还严格的军委震惊了。 “当然,混到这个级别,最主要的工作也就是维持形象了,前线上将只有林将军一位,”白银九笑容渐收,顿了顿,他说,“陆信将军当年是因为收复第八星系,才被破格升为上将,林将军出生在和平年代,本来,以他的年纪和资历是不足以达到这个位置的,除了复杂的政治博弈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白银十卫。” 周六天生一股往上爬的野心,机灵得很,知道林静恒把自卫队混入白银九,虽然日常折磨得他们生不如死,但也是为了提拔他们,趁着机甲在轨道上预热,他瞪着眼睛,听得目不转睛。 “‘白银十卫’因为一直驻扎在白银要塞而得名,按照不同职能分为十部,其前身叫‘魅影’,在新星历联盟成立之前,曾是星际第一佣兵团……唔,你也可以理解成我们是最厉害的星际海盗。在战争最后关头,我们承认了联盟自由宣言,站在联盟这边,奠定了联盟政府的合法政权建立,但魅影不驯惯了,不肯服从军委管制,那时候联盟需要各方力量支持,不能说嘴打脸,所以只能和魅影签下平等合约――也就是说,其他的军队是军委麾下认命的,我们是军委雇佣的,这是白银十卫的历史。” “两百多年来,联盟沧海桑田,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变了,但一代一代的白银十卫恪守承诺与传统,除非退伍离开,否则如无战事,绝不离开白银要塞十个航行日以外,绝不私自武装,绝不扩充队伍,我们宣誓放弃自己一切人身自由,为自由宣言而战,唯一保留的权利,就是可以不承认直属上司的指挥,紧急情况下由十个卫队长自治。至今,我们承认过的指挥官不多,陆信将军是一个,但是后来随着联盟八大星系收复,陆信将军开始参与整个军委的统筹管理,觉得白银十卫听命于他一人的传统有豢养私兵之嫌,为了避嫌,他宣布不再直接管理白银十卫。”护理舱的罩子缓缓落下来,隔绝了周六的视线,最后一瞥,他觉得这位白银九的兄弟脸上有淡淡的风霜气。 保护性气体释放的声音响起,周六听见那个人若有若无地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与联盟一拍两散,是联盟先撕毁了自由宣言啊……”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淹没了他的话音,保护性气体释放出来,充斥了整个空间,机甲群以重三为核心,一道光似的穿过启明星的大气层,直奔第一个跃迁点,没有一点交流,每一架机甲都好像是其他人身上的一部分,整肃得惊人。 穿过跃迁点的一瞬间,周六感觉整副内脏好像被坠了个千斤坠,要将他心肝都拖出来,后背几乎是黏在机甲舱壁上,他有种可怕的错觉,好像自己正在被一寸一寸地撕裂,护理舱窒息似的密闭空间加重了这种恐慌,周六把口鼻凑近氧气口,大口地喘息着,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慌张地大叫。 他简直不敢想象,同样是这种状态的驾驶员到底是怎么保持高强度的冷静的,稍一思量,几乎觉得有些恐怖起来。 然而再高的速度也赶不上救独眼鹰,除非他们有一个可以炸裂整个星系的超级跃迁点,让他们精准瞬移。 独眼鹰已经多年没有体会过被人一点一点逼下精神网的感觉了,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仿佛出现幻觉,听见了那首百年前的战歌―― “我们来自海角,封闭沉默的群山, 在星光抛弃的荒原,点起呼唤自由的烽烟。 听见……” “听见……”独眼鹰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喃喃地接上了仿佛已经忘却多年的歌词,“狂风在咆哮……”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扭头转向已经沉寂许久的通讯频道,隐约的歌声从通讯频道里断断续续地飞出来,渐渐清晰,播放的是当年自由联盟军里传播最广的版本。那一版没有任何技巧性的东西,复杂的曲调被简化得近乎平铺直叙,合唱不分高低声部,只是所有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因为笨拙而显得格外真挚。 “狂风在咆哮,血在烧――” 一架已经逃离的小机甲突然从伏兵背后蹿出来,一发导弹猝不及防地切入伏兵中,不知是技术还是巧合,正好打中了一架中型机甲的武器库。 对方的军备显然十分充足,武器库自爆的动静惊天动地,侧翼的机甲群编队一下乱了,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另一个跃迁点里又蹿出一架机甲,打出了一排近乎无差别攻击的高能粒子流,正好扫过方才的遗骸,导弹碎片卷起了致命的能量旋风,撞向敌军,与此同时,开炮的人在通讯频道里,鬼哭狼嚎地来了一嗓子:“脚步在跃迁,旗在倒――啊,朋友――” 另一个声音响起:“灰狼,跑调跑沃托去了!” “灰狼”没来得及回答,六号机一触即走,重新消失在跃迁点里,短暂地从通讯频道中断开,只留下了他“绕梁三日,噩梦不绝”的歌喉。 本已经消失到可追踪范围内的小机甲们一架接一架地冒出来,像爆发的跳蚤,从各种夹缝里冒出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敌军军团整肃,但人数太多,多少有点不灵活,像个被蚊蚁折磨的大象,愤怒而无用地咆哮着。 他们竟然回来了! 可是这些废物们回来干什么?! 紧急跃迁两次都要找降压药吃的老东西,难道不应该夹起尾巴逃之夭夭,找个阴沟躲起来等着寿终正寝吗? 真当自己记得清歌词就还是英雄吗! 独眼鹰忍痛摸到了医疗舱,把胳膊戳了进去,打了第二针舒缓剂,剧烈抽搐的肌肉撕裂似的,裹挟着骨头“咯吱”作响,他大叫一声,堪堪把人机匹配度维持在了60%的水平线以上,然后一头扎进了硝烟弥漫的敌军阵营中间,高能粒子炮扫过机身,防护罩开始报警,乱飞的导弹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方才消失的六号机正好从另一个跃迁点出来,灰狼还在荒腔走板地瞎唱:“啊,朋友……” 他太久没有上过战场了,热血当头,选择了错误的路线,一头撞上了流弹。 流弹将他的六号机堵在了跃迁点里,机甲武器库里剩下了十枚导弹,连同旁边的能源系统一起发生了剧烈的自爆,由于暴虐的能量有引爆跃迁点的风险,周遭的机甲上同时收到警报,一下散开,独眼鹰的反导系统打出最后一枚导弹,趁隙撞开前路,正好从敌军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赌博似的冲向那被残骸盖住的跃迁点。 通讯频道里,别人机甲上传出来的歌曲录音仍在继续。 “啊,朋友,跟我们走吧,脱下镣铐,扬起风帆。” 独眼鹰赌赢了,六号机自爆的能量差一点,堪堪没有达到引爆跃迁点的量级,在最后一刻,他冲了过去,残骸的碎片刮擦着他仅剩的防护罩,细碎的火花因可燃气体的泄露而狂欢着跳跃,一纵即逝,仍像一首跑调的歌。 突围的独眼鹰正好遇上于威廉的十号机,两人短暂地在通讯频道里相遇。 独眼鹰声音沙哑,行将破音似的问他:“所有人都有地下航道图了吗?” 于威廉:“我们传了!” “那就走,不集合!”独眼鹰说,“我们各自想办法去终点!” 林静恒他们最后接到的警报坐标就在这附近,只要他们派来的指挥官有脑子,一定会从敌人不知道的地下航道潜入,万一有一线希望,他们能拖到援军到来呢? 于威廉忽然说:“知道我们行程的人,只有一路上走访的这几个老朋友,对不对?” “废话,”独眼鹰破口大骂,同时尝到了流进嘴角的咸涩味道,他觉得是汗,“操/他妈的,让我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我做鬼也回去杀他全家!他们追上来了,分开走!” 两架机甲在各自的全速下擦肩而过,他们之间的联系像一根长长的蛛丝,拉长到了极限,还是很快断开,在茫茫宇宙中,谁也看不见谁了。 于威廉穿过另一个跃迁点,大部分追兵的压力被独眼鹰分摊了,他捉迷藏似的连续从几个跃迁点里穿过,周围就安静下来,按照约定,暂时甩脱了追兵,他应该立刻赶往地下航道,等待同伴们脱险回归。 于威廉把地下航道的地图放到很大,整一面机甲舱壁上都是,小亮点标出了加密的隐藏跃迁点,像一条一条逃生通道。 那时把第八星系从彩虹病毒的阴影下解脱出来的联盟军也是从地下航道进来的,于威廉想。 他端详片刻,动手修改起地下航道图。 于警督当年在自由联盟军,是侦查兵种,他探过无数条路,亲手参与过数百份军用航道图的修订。虽然一百多年没用过,手艺已经快还给陆信将军了,但在原有航道图的基础上,修改一份以假乱真的假地图还是勉强能做得到的。 做完这件事,他通过身边的跃迁点的远程通讯网络,输入了一串坐标――都是他们一路上走过的行星和太空基地,远程通讯很快在自由联盟军的军歌里联通,于威廉的坐标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几个地点的联络站里。 在联络站里值班的人立刻汇报上传,于威廉面前出现了二十几个通讯屏幕,上面是神色各异的各路人。这其中有自扫门前雪的冷漠朋友,也有暗地里磨刀的背叛者。 于威廉不说话,直接播放了机甲军用记录仪上记录的太空视频,从他们被围堵、到独眼鹰只身犯险掩护所有人分散逃走,再到逃走的人重新回来,灰狼被流弹击中,众人突围…… 如果这是“野狼群”,那大概是有史以来最笨拙的一帮野狼了。 于威廉的手颤抖着,向所有人发出了求救信号,以及他方才假造的星际航道图,空荡荡的机甲里,自由联盟军之歌临近尾声。 于威廉启程调整坐标,循着假的星际航道图飞掠而去。 那些没头苍蝇一样的追兵们很快会收到叛徒的信息追上来,那么……收到他坐标和求救的其他人呢? 会继续冷眼旁观吗? 会听见自由联盟军之歌吗? 于威廉不知道,他想,他大概不会是那个亲手把第八星系托起来的人。 他只是个平凡的侦察兵。 仅此而已。 92|第92章 此为防盗章 “北京β”是个烂大街的行星名,每个星系都有一打“北京星”“伦敦星”或者“津巴布韦星”系列,就好比远古地球时代,中国好多城市都有“北京路”“南京路”一样。 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北京β星很有东方气质,不少居民或多或少地带了点远古华裔血统――当然,在第八星系这个鬼地方,就算带了远古神龙的血统,也别想过什么体面日子。 据说其他星系主流媒体的每日十大头条里,必有一条在哀叹第八星系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还给这里起了个别名,叫做“荒漠”。 联盟总共有八大星系,首都星沃托所在的第一星系当然是金字塔的塔尖,越往后排、距离沃托越远,发展也越是相对滞后――到了第八星系,基本已经是金字塔的下水道了。 第八星系之所以成为“荒漠”,有自然原因,也有历史原因。资源匮乏、交通不便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事要从头讲,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在两百多年前的旧星历时代,联盟和星际海盗团打得正热闹――星际海盗团的成员也都是远古地球人的后裔,不是眼如网球的et,人家一开始也不叫“星际海盗”这种一听就是反派的破名字,并且其中不止是一方势力。联盟政府控制了大部分星系政权之后,为了省事,把所有拒绝承认联盟的反政府组织统称为“星际海盗团”。 第八星系“离群索居”,相对抱团在一起的其他七大星系来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孤岛。当年为了对抗强大的联盟,一小撮一小撮的反政府势力被迫结盟,以第八星系为据点,遥遥对峙。新星历纪年伊始,第八星系曾被星际海盗团占据长达百年之久,直到新星历136年,才被时任联盟将领的将军陆信收复,重新建立起和其他七大星系的航道。 百年来,联盟在科学之光与人文之光这两大探照灯下光速发展,第八星系则在海盗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不断冲突内乱中颠沛流离,航道两头,渐渐拉开了难以弥补的鸿沟,双方差距之大,近乎于当代智人和远古黑猩猩。 陆信将军收复失地后,联盟曾派人来第八星系考察,发现这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毫无价值,于是在第八星系建立了“民主自治”政府――也就是把这帮黑猩猩放生大自然,让他们自己玩蛋去的意思。 联盟有重要场合,需要各大星系行政长官代表出席时,其他七大星系的行政长官都有自己的名牌,唯独第八星系的代表没有名字,名牌上就简单印了个“第八星系”。并不是联盟搞地域歧视,实在是因为这帮猩猩动辄内讧,行政长官及其政府基本都是一次性的,代表天天换人,换得大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只好以“种族名”代称。 但凡有点办法的,都想方设法移民了,剩下的,都是被时代抛弃在荒漠中的可怜虫。 在第八星系,北京β星算是相当体面的了,这里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星球,虽然也乱、也萧条,但还有一些苟延残喘的工业和星际航运线路在运营,能让人们凑合活着。 夜幕低垂,北京β星上,一辆慢吞吞的公共汽车拉着昏昏欲睡的乘客,沿路缓缓行驶。掉漆的车身上,“星河运输”四个字斑驳得只剩下“日可云车”。驾车的人工智能可能是个“人工智障”,损坏率已经达到95%以上,目前只剩下“超安全模式”一档能用,在夜色里龟速前行,每隔五分钟就要鸣笛一次。 两侧车窗没有一扇完整的――都是被夜车鸣笛声吵醒的沿途居民砸的。 车里八面透风、尘土飞扬,没有人维护。因为“星河运输”公司已经倒闭了两百年,现在只剩下这么一套停不下来的城市公交系统,每天半死不活地自动跑。 此时正值当地的严冬,由于行星公转规律,北京β星的冬天很漫长,按照统一的新星历计算,要绵亘三年之久,而城市恒温供暖系统却已经因为没钱停运了。凛冽的寒风侵入毫无防备的人类城邦,从车窗中穿堂而过,满车穷酸的乘客们裹紧自己不体面的外衣,像一窝把头埋进翅膀下的鹌鹑。 会使用这种免费公交的,大多是穷人中的穷人,其中还有不少流浪汉,个个脏得看不出男女老幼。幸亏车厢不密封,否则这帮乘客身上的味道就能凑个生化毒气弹。 “日可云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女孩,脸让残妆糊得看不出年纪,她也不怕冷,夹克敞穿,露着奇形怪状的内衣,腰上还纹了个骷髅头――看模样,此人应该是个不太好惹的女流氓。 女孩脚下放着个一米来高的双肩包,塞着耳机,正靠在破破烂烂的椅背上闭目养神,表情有点暴躁――因为宿醉未醒,车上还有个熊孩子一直在哭闹,那哭声穿透力极强,连耳机里震耳欲聋的音乐都难以抵挡。 她勉强忍了几分钟,忍无可忍,一把揪下耳机,预备去找点麻烦。 但奇怪的是,耳机一摘下来,吵闹声就消失了。 女孩气急败坏地环顾四周,然而目光所及,车厢里只有半死不活的大人,各自蜷缩着避风,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她茫然地打了个头晕脑胀的酒嗝,怀疑自己是幻听了,甩甩头,一脸狐疑地塞上耳机,重新把兜帽拉下来,又困倦地合上眼。 就在她酒意再次上涌,将睡未睡时,一个孩子尖锐的哭声针扎似的穿透了她的耳膜:“妈妈!” 女孩激灵一下睁开眼,“日可云车”正好靠站,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停了。 她关了音乐,这回听清了,孩子凄惨的哭声来自不远处,正不断往她耳朵里钻。 可是……这鬼地方哪来的孩子? 站牌早就不知被谁偷走了,路灯也集体阵亡,四下黑沉沉的,不远处是一大片藏污纳垢的小路,彼此勾连,深夜的眼睛透过污迹横生的拐角,仿佛正往外窥视,开车的“人工智障”又出了毛病,提前响起了“终点站提示”,不等乘客抗议,就自动进入了休眠,乘客们只好骂骂咧咧地排队下车。 女孩皱着眉,扛起自己随身的行李,跟在几个疲惫的旅客身后。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裹着厚棉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十分瘦小,手里拽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老头被他拉扯了一个趔趄,正好撞了她。 小女流氓双眉一竖,来不及露出英雄本色,眼前突然花了一下,她揉揉被睫毛膏糊住的烟熏眼,赫然看见,撞她的老头原地返老还童,竟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我是喝假酒中毒了吗?”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又使劲闭了闭眼。 随着眼前的影像从模糊到清晰,女孩发现,她跟前这位千真万确就是个小孩,看着有两三岁大,还走不稳路,身上裹着块肮脏的破布,露出一角的小童装却堪称讲究,虽然哭得十分没有人样,但仍能看出细皮嫩肉。 小孩被他身边的“流浪汉”一手掐着脖子、一手抓着手腕,脚不沾地地拎着走。他一直在挣扎哭闹,可是周围没人抬头看一眼,甚至没有人面露异样――恐怕他们和她方才一样,只看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流浪汉撒泼。 这是集体幻觉! 女孩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怀疑那个“流浪汉”是个揣着黑科技的人贩子,遂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拎着小孩的“流浪汉”并没有在意一个小丫头片子,下车后径直走进一条窄巷,窄巷里有几个破破烂烂的小民居,最深处则是一家黑酒吧,酒吧后门影影绰绰的夜灯如萤,洒在薄薄的雪地上,总算能让夜旅人能看清路,儿童尖利的哭声在窄巷中回荡,却没能惊动任何人。 这不可能是致幻剂――无论是方才的公车上,还是窄巷里,呼啸的夜风都足以卷走一切生化制品。 女孩单肩挎包,将兜帽往上一推,叫住了那流浪汉:“喂,你站一下。” “流浪汉”脚步微顿,手上凶恶地掐住小孩的后脖颈,脸上却带着又怯懦又谄媚的笑容,他肩膀微弓,缩起脖子,摆出一副不想惹麻烦的窝囊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叫……叫我?” 女孩警惕地眯起眼,一抬下巴,冲他手里的小孩点了一下:“这是你的小孩吗?” “流浪汉”的表情陡然一变,神色闪烁片刻,他勉强笑笑:“什……什么?你……你看――看错了吧?哪有小孩?这、这个老东西,长得跟……跟个老猴子似的,他、他是个子小,不是小孩,你看啊。” 他说着,将手里的人推到女孩面前,一瞬间,女孩觉得自己眼前好像有一块出了故障的屏幕,哭得喘不上气的小男孩一会拉长一会缩短,跳成了虚影,一会是形容猥琐的老流浪汉,一会又变成哭泣的小孩,来回闪个不停。 她皱起眉,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一歪头:“奇怪了。” “流浪汉”见她被糊弄住,咧开大嘴,笑出了一口黄牙:“你看,我、我说什――什么……”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女孩突然从自己包里抽出个酒瓶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手,酒瓶和流浪汉的前额短兵相接,粉身碎骨,尖锐的碎玻璃碴崩得到处都是,刺鼻的劣质酒精味轰然散开,这位女中豪杰拎着半截酒瓶子,把嘴上残存的口红一抹,“呸”地啐了一口:“王八蛋,糊弄你奶奶?” 酒水顺着“流浪汉”头脸往下淌,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那双眼睛阴鸷而冰冷,透出了血气。随即,只见他把小孩丢在一边,周身的骨骼乱响一通,整个身体充气似的拉长拉宽,转眼成了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彪形大汉! 气焰嚣张的女孩陡然从平视变成仰视,一时有点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 “流浪汉”笑了,嘴有巴掌长,一张开就露出一张血盆大口:“我说呢,原来是个空脑症的残废。” “残废”两个字一落下,女孩的脸色突然变了,由惊恐转为暴怒,飞起一记撩阴脚,趁对方弯腰,她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往下一压,半截的酒瓶狠狠地冲着他脸扎了下去――这一串动作稳准狠,可见街头斗殴经验丰富,是个资深流氓。 可那尖锐的半截酒瓶戳到男人脸上,却打了个滑,连一层油皮都没蹭破,他那张脸坚硬而苍白,质地好像某种金属。 “流浪汉”浑不在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轻轻抓住了她薅着自己头发的手,好像拎起一只猫崽抓住了女孩。 酒瓶掉在地上,女孩在半空中挣扎着,震惊地看着那张反光的脸:“你……你不是人。” “流浪汉”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蒲扇似的手捏起她的头,手上青筋骤起―― 这时,一道强光倏地扫过,紧接着,三四辆高速机车从半空俯冲而下,明显违反了“高速机动车禁止贴地百米以内”的禁令,光先到,随后才是雷鸣一般的引擎声,在地面搅起了一阵旋风,劈头盖脸地扫了过来。 “流浪汉”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松手要跑。 高速机车带起的风刮得女孩站不稳,狼狈地和自己的行囊一起摔在地上,连忙四脚并用地扒住了墙。 方才被丢在一边的小男孩尖叫一声,直接被旋风刮上了天。 那妖怪似的“流浪汉”猛兽似的蹿了起来,在墙头上略一落脚,随后,他身上一道激光闪过,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小男孩四肢在空中乱划,直冲不远处的黑酒吧飞去。 酒吧后门忽然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一伸手,正好勾住了男孩的后脖颈。 高速机车齐刷刷地落地消音,趴在墙角的女孩抬起头,透过自己被风刮成墩布条的头发缝往外看,见那人身量颀长,背着光,看不清面貌。 他一弯腰,把小孩放在地上,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火光一闪,弹了弹烟灰。 “不用追,有空间场,早跑了,”男人不徐不疾地开了口,“你们下回出场的动静还能再大一点,最好能让人在一光年外就闻风丧胆。” 怀特家里有点小钱,小时候还参加过一次第七星系的旅游团,坐了半个月的星舰,他就自以为能上太空随便遨游了,可是一艘客运星舰中,80%以上的自重都来自于服务性装置,人在最高档的星舰里,几乎感觉不到和地面有任何区别,跟战斗凶器机甲完全是两码事。 他躺在那,四大皆空地思考了一会生命与死亡,思考得快要修成正果,旁边才有了点动静,薄荷和黄静姝相继醒过来了。 黄静姝趴在地上干呕了五分钟,指着薄荷说:“你这个手欠的贱/人。” 薄荷自觉理亏,难得大度地领了这声骂,她艰难地爬起来,左摇右晃地走不了直线:“这是哪?” 黄静姝恶声恶气:“问谁呢?” “有行程记录,”怀特现在不敢碰机甲上的任何东西,他双手紧贴裤缝,以立正的姿势踮起脚,抬头看仪表盘,“我……等会,你们谁会看星际坐标?”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怀特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连星际坐标都不会看,咱们就这么把机甲开出来了?” “舱门上有两个指示灯绿了,”薄荷没理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说,“我看看……压强……不对,是室外气压,那另一个可能是空气质量。陆总好像说过,高级机甲才有自己的核心智能,这种比较初级的只有指示灯这种简单的交流信号……一般除了帽子,绿都是代表好事吧?” 怀特问:“我们会不会还在北京星上?飞了一圈又落回了大气层?” “不知道,先想办法下去,再飞一次真要死在里面了,”黄静姝站起来,这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狐疑地问,“等会,我们是不是少了个人?” 片刻后,他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斗鸡同学,斗鸡已经吐白沫了,形象甚是凄惨,黄静姝伸脚踹了踹他的小腿:“这货还活着吗?” 机甲上其实是有医疗设备的,但是三个人简短地开了个会,认为斗鸡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还是不拿他做这种必死的实验了。由怀特负责背着,出去找人求救。 斗鸡人高马大,要是把瓤掏出来,皮囊够把怀特囫囵塞进去,半死不活地压在怀特身上,把这位星海学院第一技术宅压得像头不堪重负的驴。怀特喘着粗气、出着热汗,面红耳赤地听他两个女同学满嘴生殖器地大吵了一架,磕磕绊绊地吵出了一个方案――直接把舱门掰开。 “他既然晕了,精神网就应该和驾驶员断开连接了,我们这一路走的是自动驾驶航道,现在既然到了目的地,应该随时可以下去。”薄荷一边解释,一边试探性地伸手拉住舱门,“就是我不知道这个舱门应该怎么……” “开”字尚未出口,机甲就又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三个人脸色煞白,以为这个二踢脚又要上路,就在怀特已经打算自动晕倒时,一股带着特殊气味的风吹了进来,舱门滑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薄荷才艰难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这是哪?”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成排的机甲,泛着连绵的冷光,并排停靠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每一架机甲上都安了狰狞的武器,一个黑洞洞的炮口正好对着他们,杀意森然。 细碎的风声从一眼看不到头的仓库另一端涌来,擦出窃窃私语似的声音。 怀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这里绝不是北京β星。 突然,黄静姝一把拽过薄荷的胳膊,把她往门后面一塞,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三个少年大气也不敢出,挤成一团,从舱门缝隙里往外窥探,只见一个轨道车缓缓开过,两个脸上纹着毒虫的人提着枪,走在轨道车旁边,车上是一串一动不动的小孩,不知是死是活。 其中一个人说:“那帮海盗们胃口越来越大了,现在把整个第八星系里叫得出名字的人都扣在这,是真要反吗?” 另一个回答:“你没听说首都星都得手了吗?别人已经吃上了肉,再不快点,咱们连汤都没得喝了。要说起来,我们归联盟也一百多年了,可联盟管过我们吗?这鬼地方还不跟过去一个鸟样?反就反了。” 第一个人沉默了片刻:“可是联盟虽然没管过我们,也没有这么不把人当人看……” 93|第93章 此为防盗章 一方面,陆校长有点老怀甚慰,因为他虽然把嘴唇磨掉了两层皮,但总算往一部分朽木脑子里塞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十分的气急败坏,因为熊孩子们好不容易肯学点东西,学会了就拿来对付校长! 当代交通工具,大体可以分为星际和非星际两种。 非星际交通工具就是在大气层里跑的,品种比较多,包括地上跑的普通民用车、军用机甲车,低空的高速机车、高速轨道车,高空的飞机、特殊飞行器等等。 而星际交通工具则一般只分两种——星舰与机甲。 星舰可以军用,也可以民用,是个统称,范围比较大。 但机甲就不同了。 依照联盟法律规定,机甲仅做为军用设备使用,小到可以塞进实验楼存放的单人简易小机甲,大到能遮天蔽日的超时空重型机甲,所有的机甲上都有两套系统,一套常备飞行动力系统,一套军用系统,包含对接各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接口与防御系统,机甲绝对禁止私人持有——除了在三不管地带的第八星系。 再简陋的机甲也是凶器,绝不是一知半解的未成年们的玩具。 陆必行本人虽然不大靠谱,但大小也是个为人师表的,不敢任凭学生们瞎捣蛋,他紧急中止了实验,身上的芯片来不及取下,三下五除二把检测仪器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拽断了三根线一个传感器,设备抗议的警报声响成一团,隐约的焦糊味冉冉升起。 陆必行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怀特那小王八蛋显然是用了功的,非但把拓展阅读材料吃透了,还进行了自己的改良,眼看存放室的密码锁摇摇欲坠,陆必行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实验室,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赶。 实验室的门禁是老旧的指纹与虹膜系统,为了省钱,陆校长没装基因锁,他本来就没习惯这身突如其来的怪力,心里一急,大力金刚指直接把指纹采集器戳了个窟窿。 门禁遭此横祸,以为是外敌入侵,虹膜也不扫了,锁也不开了,就地发出尖叫,同时自动切断实验室内一切网络和信号,合上了紧急防盗门——紧急防盗门有三米多厚,用的是特质材料,能扛住三次中型粒子炮。 宇宙中肯定有某种掌管“倒霉”的神秘力量,并且在陆必行头上浇了一泡看不见的狗屎。 陆校长被锁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和紧急防盗门面面相觑,气成了一根烟筒。 机甲存放室里,有少男少女各两位,此时,八只眼睛正注视着一溃千里的加密锁—— 牵头的是怀特,他感觉自己在机甲方面造诣有限,于是又请了两个帮手,薄荷和她室友黄静姝,两个女孩本来不愿意与他为伍,是怀特花钱雇来的。 同行的还有个男生,正是开学典礼上占别人座位还占出一场群架的那位,名叫维塔斯,这小青年酷帅狂霸拽,整个星海学院,除了校长,没有不想揍他的,他平均每天要跟熟悉与不熟悉的同学们干上八架,所以有个外号,叫“斗鸡”。斗鸡兄家里做的可能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自称曾经碰过一次真正的机甲,原本是奔着“机甲操作”专业来的。 四个人分工明晰,怀特负责溜门撬锁,薄荷和黄静姝两个人做设备维护员,分头负责飞行系统和武装防御系统,斗鸡负责开机甲。 “咔哒”一声,密码锁彻底失效,存放室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怀特乐得蹦了起来,把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可惜他的三位搭档都不怎么友善,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怀特只好自己跟自己拍了一下,顺便原地做了半节广播体操。 黄静姝发出一声感慨:“真要开这个,你们几个活腻了吧?” 虽然只是个边远邪教组织出品的单人机甲,也足有十米来高,由于是教学使用,周围一圈武器槽都是空的,饶是这样,它看起来也已经十足骇人了。 斗鸡声称自己摸过真机甲,其实是吹牛的,他小时候只玩过一次仿真的模型,跟真家伙一比,那玩意完全就是个碰碰车,此时,斗鸡不易察觉地吞了口口水,怀疑自己是吹牛吹大发了。 被困在实验室里的陆校长空有一副透视的千里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摸进机甲存放室,毫无办法——他身上这枚生物芯片毕竟简陋,操作余地很有限,只有两种功能,一种是“伪装”,一种是“隐形”,完全是拐卖儿童专用,没有其他自定义选项! 陆必行电话打不出去,联网联不上,砸门也没人听得见,冷汗都下来了。 这时,他一抬头,看见实验室里的一个声波增幅器。 四个不知轻重的青少年站在巨大的机甲下面,都害怕,但是比起机甲,穷疯了的薄荷明显更怕怀特不结尾款,于是她率先鼓足了勇气:“你们倒是走啊。” 斗鸡看了她一眼,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是不肯当着异性的面认怂的。 到现在为止,陆必行除了讲机甲的基础知识,就只带学生来看过一次,演示了一遍怎么开舱门。斗鸡定了定神,佯作镇定地走上前去,回忆着他从书上看来的步骤,打开机甲门。 随着他们走进机甲,机甲里的精神网络“嗡”一声被激活,神经网沸腾一般地亮了起来,惨绿惨绿的,非常瘆人,斗鸡怀疑膝盖以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时怎么都想不起链接指令。 就在他跟精神网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陆校长用强增幅器加持了自己的声音,顺着实验楼的上下水管道传到机甲存放室,变了调的吼道:“谁让你们碰机甲的,给我下来!” 斗鸡生生被陆校长这一嗓子吓得想起了链接指令,下意识地输入了,其他三个人来不及反应,机甲舱门却已经轰然闭合,千万条精神网络一同涌向斗鸡,机甲舱内噪声陡然上升了一个调子。 怀特双手抱头:“要……要炸了吗?!” 黄静姝:“赶紧断开,你们他娘的闯祸了!” 斗鸡说不出话——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不能贸然上机甲的,首次精神链接的冲击足以把人撞出脑震荡,斗鸡已经翻起了斗鸡眼。 薄荷一把推开同伴:“有手动操作,都闪开,我来中断程序。” 她颇有大将风度,镇定自若,回手一拳敲碎了紧急安全阀……然后她对着安全阀门内一多半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操作按键,傻了眼。 但二把刀少女薄荷胆大包天,只傻了一秒,她就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连蒙带猜地动了手。 陆必行差点当场高血压:“别乱动!” 可是已经晚了。 机甲里“嗡嗡”的噪声沉了下来,几个少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机甲就动了。 只听一声巨响,存放室的地板一分为二,露出一条幽深的轨道,机甲双翼缓缓收缩,顺着轨道往下滑动……义无反顾地往发射台滑去。 几个学生互相对视几秒,随后,少年老成的、高贵冷艳的、唯恐天下不乱的,集体被打回了熊孩子的原型,齐刷刷地张大嘴尖叫起来。 尖叫无法阻止机甲,它无情地落入发射台中央,巨大的能量波轰然散开…… 上了天。 陆必行简直不敢相信,这四个熊孩子竟然当着他的面把自己当钻天猴放了,出离愤怒了:“混账东西,我非开除你们不可!” 他一脚踹在紧急防盗门上,落下了一个下凹的脚印,陆必行观测了一下脚印深度,感觉自己照着这个地方一直踹,踹个三天,大概才能越狱,还不如盼着湛卢过来把他放出去。 发脾气不是办法,陆必行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在密封的实验室里转圈,突然,天马行空的陆校长灵光一闪——他启动了生物芯片的“伪装”功能。 下一刻,在实验室的所有安全设备认知里,原本暴跳如雷的男人变成了一个豁牙露齿的小男孩。 小男孩孤独地坐在实验室里,酝酿了半分钟,“嗷”一嗓子开始哭。 按照联盟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十岁以下儿童独处,如有明显不适症状,超过五分钟,离他最近的监控或安全系统应该安排报警。 实验室的安保系统是湛卢安的,陆必行希望这个来自联盟的人工智能会遵纪守法。 湛卢没让他失望,返老还童的陆校长不顾形象地干嚎了五分钟,本地摆设一样的警察局接到了报警电话,方圆二十里之内的警察们莫名其妙地集体出了警,半个小时之后,从星海学院里挖出了一个衣冠不整的陆校长。 而此时,载着四个闯祸精的机甲已经像一叶扁舟,悄然离开了北京β星,顺着这台机甲以前设置过的航道,飞向茫茫宇宙。 同一时间,林静恒带着没有按时去实验室报道的湛卢离开了北京星,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游离在第八星系边缘的一个小基地。 机甲落定,舱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缓缓打开,林静恒背着手,迈步走了出来,一眼看见门口迎着他的人。 这一伙人不论男女,都穿长袍,身上挂满了鸡零狗碎的装饰品,仔细一看,装饰品都是活物——挂在耳朵上当耳环的是活蜘蛛,手镯是活蝎子,脖子上的项链则可能是条首尾相连的小蛇。 这就是第八星系著名的邪教毒巢。 为首的是个两百来岁的中年男子,左半边脸上纹着毒虫的刺青,几乎看不出五官在哪,他上前半步,率先对林静恒伸出了手:“早听说过北京星上林四哥的大名,一直没有机会拜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巫毒大神座下仆人阿莱,欢迎您我的朋友,愿巫毒大神的神光永远照耀在您身上。” 林静恒听了这奇葩祝福,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提了一下嘴角,感觉身上已经开始痒了,他没摘手套,十分敷衍地跟对方握了下手:“误伤你们的人,不好意思。” 阿莱十分爽朗地一笑;“我的人误闯您的地盘,我们有错在先,没什么,不打不相识嘛。” 说完,他不再提“蜘蛛”的事,只对林静恒一伸手:“请。” 这基地是个废弃的空间站改造的,大约有一个小城市那么大,漂泊在第八星系边缘,被毒巢占据。 由于毒巢崇拜大虫子,因此审美观异于常人,什么奇形怪状的人类都有,在身上养毒虫和纹毒虫的属于比较正常的,更有甚者,干脆把虫子的一部分器官培养变异后移植到了自己身上,放眼望去,群魔乱舞。 林静恒目不斜视,对众多妖魔鬼怪视而不见,跟着领头的阿莱走了大约十分钟,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星舰旁。人造的光源照在星舰冰冷而流畅的外壳上,微微闪着光,与这设施陈旧、居民奇葩的小行星格格不入,像个天外来客。 林静恒瞥了一眼,目测这星舰的科技水平至少领先了毒巢基地一百五十年,就知道这应该就是毒巢的神秘赞助人,出产芯片、索要儿童的那伙人。 星舰开了门,几个穿防护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领头的一位把头套一摘,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男人脸:“北京星上的林四哥是吧,幸会,你可以叫我‘零零一’,是我把你请来做客的,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应该是个星际海盗。” “幸会,”林静恒眉尖一挑,“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应该是个大混混。” 穷途末路的梦想和尊严也是。 陆必行奔波一天,滴水未进,前心贴后背,毫无成果,只好独自一人回到教职员工办公楼。 办公楼空荡荡的,无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齐,老师们都比较有素质,临走时收拾好了东西,这里干净得好像没人来过。 陆必行转了几圈,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启动了办公室自动清洁系统,让“嗡嗡”的打扫声添了一点热闹,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压缩营养餐。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 “举步维艰啊。”年轻的校长叹了口气。 陆必行肺活量挺大,这口长气叹了足有半分钟,一口气吹完,他决定想开一点。 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前行,旧的“怪胎”们不断维权抗争,取得平权,变成正常人,可是时代又会造就新的怪胎。 陆必行自称是“天才”,但也知道,他这种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身为一个怪胎,如果自己还不能没心没肺一点,那日子还怎么过? 陆必行让中央电脑放了一首能把大楼顶上天的电子舞曲——往常为了照顾老先生们的心脏,办公大楼里都只放轻柔的古典音乐。 今天,整栋大楼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陆必行让中央电脑封锁了前后门,没人看他,他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把外套一扒,还是觉得束缚,干脆连鞋袜一起脱了,解放了被禁锢的十个脚趾头,桌上的茶杯被电子舞曲震得“嗡嗡”作响,校长土匪似的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发布了新的招聘启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nb”—— 万一招不来老师,无所谓,正好他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多学生,大不了自己教。照这个退学率,过不了多久,估计整个星海就剩下一个小班了,一二年级和三个学院完全可以合而为一——反正仅从去年的成绩单来看,让这群人杰们分年级和学院,实在没什么必要。 94|第94章 此为防盗章 依照陆校长的伟大构想,未来的星海学院应该是人类智慧的终极殿堂,配备最尖端的实验室、通感图书馆,自己的出版社是宇宙最权威,研究所遍布八大星系,汇集全人类的精英,与遥远沃托星上的乌兰学院文武相当、遥相呼应,无数在人类历史上光芒四射的名字都将打下星海学院的烙印。 陆必行身无长物,就是敢想。 积跬步至千里,陆校长坚信,眼下这三个球球蛋蛋的小破专业,就是他伟大事业的第一小步。 然而开学在即的大好晨光中,三个“小步”的院长一起愁云惨淡,向校长展示了冰冷的现实。 机甲操作系的院长是个暴脾气,不等校长讲完对新学期的美好展望,上来就抢话:“陆校长,我是教不下去了,我院上学期不及格率百分之九十,这还是期末考试所有科目分数都开根号乘以十的结果,您说怎么办吧!” 机甲机械设计院长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刀:“我院不及格率百分之百。” 陆必行听了这骇人听闻的数字,宽容地说:“设计专业对基础知识要求比较高,没关系,大不了我们延长学制,您看,第一年是不是也不要太严格了,差不多的给提几分,让他们及格算了。” “提不起来,”设计院长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按照百分制计算,那我院学生只有一个人平均分上两位数了。” 陆必行:“……” “我院就不说了,没数据,”信息科学院长是位面容清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话慢悠悠的,“校长啊,我不知道您招生广告是怎么做的,好多报考本专业的学生都认为我们是教怎么打探小道消息的,我跟他们解释,说我院不是间谍系,也不叫特务系,结果呢――报道来了四十九个,退学了五十个。也就是说,我现在只有新生,没有二年级了。” 陆必行把老院长的话从头捋了一遍:“……退学的比报道的还多是怎么回事?” 老院长说:“有个学生报道手续走了一半,发现学校里有一帮小混混是他仇家,怕挨打,直接跳到了退学程序。” 学校的老师是陆必行走遍第八星系,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学究,在第八星系,均属于濒危物种。 众学究们来时,都以为自己会得天下英才而教,从此踏上追求知识和真理的大道。谁知来了以后,干的都是动物园管理员的活,实在有辱斯文。 三个院长围坐在一起,用六只眼睛控诉校长这个大忽悠。 陆必行八风不动:“这应该是教材和课程大纲不合理的问题,之前我都是私下里带几个学生,第一年正式办学,没有经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可以及时提起教学会议,我们随时修正嘛。” “陆校长,”机甲操作主任说,“您知道初等学位证多少钱一张吗?” 第八星系教育体制和其他地方不同,比较简单,只分“初等”和“高等”两档,初等就是基础教学,在公立学校按部就班地念上十五年也行,自学成才、然后到政府指定地点考个证也可以,取得初等教育证书,就可以参加职业培训,选择就业了,或者选择继续研究深造,进入高等教育阶段。 当然,高等教育不是想选就能选,整个第八星系中,共十八颗行星上有居民,高等学府只有十一所,其中六所已经倒闭,只剩下光秃秃的校址和保安两三个,防止流浪汉和犯罪分子们把学校当成窝点。 绝大多数人可能都不知道大学长什么样。 上学读书,没个屁用――这是第八星系的常识。 在这种情况下,星海学院开办第一年,就有百十来个学生来报名,第二年更是收到了三百多份申请材料,甚至有了“录取率”这种东西,实在是第八星系一大奇迹。奇迹的诞生不是因为陆校长格外英俊潇洒,而是因为相传,星海学院的后台是四哥。 这毕竟是一个大学要抱流氓大腿的年代。 “三十块钱假证,保质保真,额外再加一百零八,可以定制全套申请材料,申请包过――想见四哥吗?想进黑洞吗?只要一百三八,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信息科学院长说,“对,就是从我院退学的那伙人干的。” 陆必行:“……” 设计院长天生一副很丧的八字眉,此时八字眉倒垂,越发愁苦:“陆校长,您招来的学生,基本都是为了围观那位先生来的,混混就算了,还是文盲混混,我们虽然致力于做园丁工作,但是非得让我们种下一整个花园的活耗子,也太强人所难了。” 陆必行心里飞快地掐算了一下自己的卖身费,微笑着开始装神:“话不能这么说,每一段伟大的路上最初都布满荆棘,每一个先贤都曾被视为移山的愚公,古谚有云‘只有通往地狱的路,才铺满善意的鲜花’,困境难道不是抵达梦想的必由之路吗?” 三位院长好似三棵霜打的茄子,一同垂下了头,校长这口馊鸡汤实在难以下咽。 陆必行:“我知道诸位辛苦,所以决定今年给所有教职员工涨工资,没人涨百分之二十。” 茄子们悄然长出了新芽,焕发了一点活气。 陆必行自己一人分饰两角,唱完红脸又唱黑脸,说到这,他脸色又是一冷:“根据不完全统计,第八星系各大行星初等学校的辍学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申请材料里绝大多数人没有完成初等教育,证书也是假的,这我知道,可辍学不一定都是自愿的,你们又怎么知道,这里头没有千方百计想抓住一线希望的学生呢?各位同事,你们知道在同一个世界,与我们相隔不远的其他星系中,已经不需要初等教育了吗?” “伊甸园……”不知道谁应了一声。 “伊甸园,”陆必行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侃侃而谈,“伊甸园里的孩子会在十岁以前,由精神网络把基础知识直接灌输进记忆里,他们管这个叫‘无痛学习’,躺进营养仓里睡上一个月,就跟开悟一样,自然掌握知识,诸位能想象吗?他们根本不用像我们一样反复背诵、反复遗忘,来回误入歧途,苦苦求索找不到人来指点。你们嫌弃学生基础差,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在座每一位基础都差,我们一出生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但那又怎么样?我们可以修改教材,一点一点来,慢慢教,让学生慢慢学。动辄放弃别人,你们对得起曾经困顿迷茫的自己吗?”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也不知是被陆校长的忧国忧民镇住了,还是在工资涨幅下良心发现了。 陆必行环顾周遭,感觉自己以理服了人,遂保持了忧国忧民的腔调,散了会,准备开学典礼。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快速地对着墙角玻璃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宽肩窄腰,正装严谨,背头梳得一丝不乱,额头可以去参加星际脑门选美,还有一副端正的好五官,实在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接着,美男子又对着玻璃试笑片刻,分别试了“不露齿,一撩嘴角”的似笑非笑法,“八颗牙”标准笑法,以及介于二者之间、“只露一个牙边”的矜持笑法。 三种笑法各有千秋,都很完美,陆美男犯了选择恐惧症,经过一番严苛的比对后,虽然他很想展示自己这口光明磊落的白牙,但又觉得似乎还是矜持些更符合校长身份,只好忍痛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方案三。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拿出了最漫不经心的姿态,转过教学楼,往礼堂走去。 踏在礼堂的门槛上,陆必行一手插在裤兜里,朝每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心里却走了个神,想:“他到底来不来?” 在这个土包子遍地走的美丽行星上,大概就陆必行有眼力知道湛卢不是人,因为本地人工智能的智商平均值大概不到八十,确实很难把湛卢和它们视为同一物种。 陆必行还知道,林不是八星系的人,也肯定不是域外星际海盗――陆必行从小跟在独眼鹰身边,见过不少星际海盗,那些人像漂泊的秃鹫,身上那股凶狠是颠沛流离、末路穷途似的凶狠,林不像他们。 头天聊起“伊甸园”,湛卢两次想纠正他关于第一星系的某些想象,都被林打断了,陆必行其实只是装没注意到,他跟林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就是因为这点知道什么该视而不见的分寸。 陆必行是在离家出走途中遇到林的,那时候他刚好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还没决定降不降落,就碰上了一个漂流瓶……不,生态舱。 当时它没有任何标识,在北京β星死气沉沉的人工大气层外静静地旋转,精致得好像异次元的天外来客,极简的外壳设计足以把任何一个科研工作者变成跟踪狂,陆必行流着哈喇子,跟着来历不明的生态舱绕着北京β星转了三圈,明知在宇宙中捕捞不明物是一种冷门自杀方式,还是忍不住作了这个大死。 整个捕捞过程持续近三小时,捞上来以后,陆必行发现,生态舱附带了一个严苛的加密系统,一旦被外力强行突破,立刻会引发核自爆,玉石俱焚。 这枚精致的生态舱里装的也许是个大秘密,也或许是致命病毒,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个危险品,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应该立刻把这东西从哪拿的放哪去,离它远远的。 但陆少爷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作为一个手很欠的科学家,陆少爷对生态舱里有什么并不好奇,也并不想看,但他对生态舱上挑衅似的加密系统一见钟情了,立刻遗忘了他的诗和远方,兴致勃勃地和加密系统斗智斗勇起来,花了两个多月,他险象环生地战胜了这只“斯芬克斯”。 陆必行一高兴,就着两瓶威士忌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星际航行日记,记载了自己的壮举,日记写完了,他也喝多了,踉跄中一个不留神,碰开了生态舱门,潘多拉的盒子轰然打开,陆必行的醉意差点跟胆囊一起蒸发。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在地上呆坐了五分钟,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生态舱里是一个人……活的。 陆必行赶紧嗑了一大把醒酒药,去检查生态舱里的人,发现这人的生命体征降到了最低,手臂上扣着个装饰似的机械手,应该是某种人工智能,能量不足,无法启动。 低生命体征在极端环境下能保命,但时间长了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陆必行不知道这位“睡美人”到底冬眠了多久,怕他直接睡死,把自己全套医疗设备都翻了出来。可是这位“天外来客”降低自己生命体征用的药并非常见的几种,医疗设备根本无法识别,陆必行不是大夫,不敢擅自使用不对症的唤醒剂,只能每天给他打营养液,试着用微电流唤醒。 第三天的时候,“睡美人”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陆必行试着跟他说话,没反应。 陆必行闲来无事,拿了一打书,在“睡美人”耳边嗡嗡开念,从《高等机甲设计理论》念到《地球史话》,最后念了一篇几十个妖精打架的三俗小黄文――这回,他的听众终于忍无可忍,睁了眼。 陆必行正/念到比较激烈的地方,太空旅行的机甲舱内气候干燥,林一睁眼,就看见两行鼻血飞流直下。 林的唤醒剂在湛卢那,而湛卢当时能量没充满,不能启动。没有唤醒剂,被陆必行误打误撞提前唤醒的人是非常痛苦的,刚开始像木乃伊一样,只有眼珠能动,要在营养液里泡几个月才能逐步恢复肢体行动能力,陆少爷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只好任劳任怨地当起了男护士。 他在空旷黑暗的宇宙里,跟“全身不遂”的林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结下了一言难尽的……友谊。 湛卢顿了顿:“抱歉先生,能量不足,无法在星际范围内搜索并定位对方。您想体验一下我的‘极限功能’吗?”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如果是死到临头,他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太简单了,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不敢说知道别人,起码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临头,当然是想多杀一个赚一个,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机甲的极限功能是自杀式爆炸。 可是……这二手机甲是那个人留给他的。 他记得那天夜里,乌兰学院下了大雨,所以应该是个周二。 乌兰学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时规划的森林,两百多年,一代人还没过去,林木已经参天,为了维持环境湿度和水循环,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乌兰学院的自习时间,学校会集中安排下雨。 当时陆信被软禁调查,机甲湛卢就被封锁在乌兰学院里。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林静恒得到消息,三位一体的联盟议会对陆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95|第95章 此为防盗章  湛卢顿了顿:“抱歉先生,能量不足,无法在星际范围内搜索并定位对方。您想体验一下我的‘极限功能’吗?”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如果是死到临头,他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太简单了,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不敢说知道别人,起码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临头,当然是想多杀一个赚一个,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机甲的极限功能是自杀式爆炸。 可是……这二手机甲是那个人留给他的。 他记得那天夜里,乌兰学院下了大雨,所以应该是个周二。 乌兰学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时规划的森林,两百多年,一代人还没过去,林木已经参天,为了维持环境湿度和水循环,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乌兰学院的自习时间,学校会集中安排下雨。 当时陆信被软禁调查,机甲湛卢就被封锁在乌兰学院里。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林静恒得到消息,三位一体的联盟议会对陆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他偷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用实验室里的空间场强行突破门禁,想要赶到陆信那里。 民用载人空间场本身已经是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会给人体带来极大的负担――何况他拿的还是个毫无防护措施的半成品,连续三次跃迁定位不准,他用半成品的空间场跳了四次,摔在陆家附近的时候,脊柱严重损伤,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是带着乌兰学院的雨水,一步一步爬过去的。 那时候,他和旁边那几个花钱找人写检查的小崽子差不多大,年少轻狂,头脑空空,里面装着很多疯狂的念头,汪着很多的水。 陆信被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赶紧调来急救舱,骂骂咧咧地说:“乌兰学院的浇花水是怎么呲进你脑子的?” 林静恒挣扎着把湛卢的机甲核递给他:“没时间了,湛卢在这,你随便接一台机甲,先走!” 陆信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答:“你快滚一边去吧。” 然后把他强行塞进了胶囊一样的急救舱。 带有麻醉镇痛效果的营养液和药水渗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全都开始麻木,林静恒很快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透过透明的急救舱盖,发现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陆信居然穿戴得很整齐,还换了一身非常隆重的军装。 他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可是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瘦高的影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是陆将军的副官。 “去提辆车,”陆信吩咐副官说,“一会你趁乱,偷偷把这小子送回乌兰学院,找校医院的兰斯博士,他以前欠过我一个人情,知道该怎么处理。” 副官敬了个礼,推起小急救舱:“我永远忠诚于您。” “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陆信低头回礼,然后抬手在急救舱上拍了几下,对快要失去意识的少年说,“我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我有点撑不起这个摊子了,我把湛卢留给你,把你留给联盟,以后……” 那话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他一个幻觉,林静恒总觉得那天他听见了陆信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一句模模糊糊的……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静恒已经被秘密送回乌兰学院,他被关在封闭的急救舱里,校医兰斯博士对外说他实验操作失误,因为感染,需要住院隔离,他像个被盖进棺材里活埋的吸血鬼,疯狂地撞急救舱门,抠舱门的缝隙,每一根手指都扒得鲜血淋漓,再在急救舱里药水的作用下恢复如初,就这么被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外面已经变了天色。 据说陆信在那天夜里乘坐一架非法机甲出逃,被联盟卫队追到玫瑰之心外,三枚重型导弹同时击中机身,连人再机甲,碎成了茫茫宇宙中一把灰尘。 那位把他送到乌兰学院的副官保留了忠诚,自尽而死,在据说已经消除了人类自杀行为的伊甸园系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道血印。 联盟千方百计地除掉了陆信这个心腹大患,而“心腹大患”把湛卢留给了联盟,终于没能用到那个“死前聊几句”的功能。 想来一定死得很寂寞吧。 湛卢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自动分析了数据库,投其所好地问:“先生,需要把我的极限功能更改为自爆预备吗?” “不。”林静恒说,“你安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大概也不舍得炸掉湛卢吧。 “我还可以唱歌。” “不许唱,闭嘴。” 湛卢听话地沉默了五分钟,这时,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弹出了新的信息。 湛卢:“先生,检测到陆校长颅骨骨裂,伴有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心肌受损,推测是他在使用非法芯片的时候,遭到了同源芯片的碰撞。” “一天不到能搞出这么多事来,他也真是个人才。”林静恒通过机甲的精神网看了看医疗室里的陆必行,“毒巢都没有这么敬业的实验品。” 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好像比一般人耐得住疼似的,脸色还不错,甚至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 林静恒作为一个非医护人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严重吗?” “三级伤,程度中等,”湛卢精确地回答,“修复伤处大约需要一小时。” 这机甲虽然只是小型机甲,但设备还算拿得出手,医疗条件不错,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脑浆流一地,问题都不算严重。 “但是我注意到,陆校长大脑里似乎被植入了某种特殊的保护装置,”湛卢说,“这个保护装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他被同源芯片攻击时,保护装置被迫承受了一部分损伤,我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您看,机甲上的医疗设备把它当成了颅骨损伤处理,我需要修正这个错误。” 林静恒轻轻地眯了一下眼――大脑里植入特殊保护装置,听起来像是对抗伊甸园的,这很正常,因为独眼鹰是个被迫害妄想症,对联盟充满敌意,儿子既然是个长了腿的生物,保不准哪天就浪到七大星系里了,他要防患于未然,这也说得过去。 但……他曾经让湛卢对陆必行做过全身扫描,三次。 湛卢三次都没扫出来?那老波斯猫手上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技术了? 通过精神网,林静恒看见陆必行的一条腿十分不自然地歪斜着,应该是粉碎的膝盖骨正在修复。 独眼鹰面沉似水地站在他身边,陆必行一头冷汗,竟然还笑得出来:“科学研究就是需要一定的献身精神,你看,诺贝尔虽然被炸死了,但是它流芳千古啊,至今沃托还在颁这个奖呢,改天我也拿两个奖杯给你玩。” “滚,玩个球。”独眼鹰骂了他一句,“我给你把全身自动麻醉系统打开。” “不用,适度疼痛有助于思考,”陆必行满不在乎地说,“这才哪到哪啊,比我小时候差远了。” 不道德听墙根的林静恒愣了愣,心想:“小时候?” 独眼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隐形的大脑保护装置…… 林静恒的手指一紧,压着声音说:“湛卢,既然保护装置损伤,你现在能不能越过它,给他的大脑做一个局部的基因测试?” “我可以试试。” 林静恒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原地走了几圈。 这时,沿着自动航线行驶的机甲突然发出警报,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林静恒眼角一跳,机甲精神网外检测到了大范围的能量波动,仿佛被深海海啸震荡起来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停止自动导航,”林静恒轻声说,“报送机甲状态。” “防御系统损伤严重,无法开启,武器系统正常,无法检测到备用能源系统,能量核剩余电量50%――” “警报,警报,已经靠近重型武器扫描范围!” “你又在搞什么?”独眼鹰从医疗室里钻出来,随后,他一皱眉,“附近有大规模武装?谁的人?” 林静恒:“开启伪装。” 漂泊在星海间的小型机甲在外观上变成了一架貌不惊人的商船,因为脱离空间站的时候甩掉了半个机身,装得很能以假乱真。 然而林静恒紧锁的眉头没有打开,紧接着命令道:“准备跃迁。” 独眼鹰:“不用紧张,不碰千吨以下的小商船是第八星系的规矩。” 林静恒不理他,跃迁进程快速进入倒数计时。 独眼鹰不满道:“你……”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护理舱和医疗室内同时开启自动保护,独眼鹰几乎没站稳,在漆黑的宇宙中瞥见一道灼眼的光,机身竟被燎着了一角! 对方居然不由分说地袭击了他们。 独眼鹰又一次说嘴打脸,两腮快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骂,机甲就在嗡嗡的警报声里强行挤进了跃迁阀。 陆必行恍然大悟,接受了这个理由,并且光速认同了爬虫的可爱之处。 四哥的手指在吧台桌面上轻敲了两下,拉回了陆必行的注意力:“你方才提到‘伊甸园’,对它了解多少?” 陆必行大言不惭道:“我要是有足够的经费和人手,我都能在第八星系搭一个!” 四哥耐着性子听他吹,感觉北京星偌大一个地壳,都装得下陆少爷这口大气。 “‘伊甸园’是信息技术系的第一课,科普教材还是我亲自编的,”陆必行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软饮,润了润喉咙,准备长篇大论,“两位同学,你们知道新星历时代和旧星历时代的分界点在哪里吗?” 四哥懒得搭理他。 倒是湛卢很配合地回答:“政体来说是联盟的成立,技术层面来说,则是‘伊甸园’的建立。” “非常准确,”陆必行打了个指响,压低了声音,“那么我请同学们闭上眼睛,放飞想象力,跟我一起来到我们联盟的首都星――假设你是一个生活在沃托的普通人,你在沃托的生活水平和在北京星差不多,也住在一座铅笔似的筒子楼里,一室一厅。” 湛卢忍不住开口:“可是……” 沃托没有“筒子楼”这回事。 “嘘――”陆必行装神弄鬼地打断他,“别打岔。” “在‘伊甸园’的笼罩下,你的家应该是这样的:清晨,你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草木的香气凝结在你周围,周围奔跑着你喜欢的动物,当然,它们只管清新可爱,绝对没有随地大小便的毛病。又或许你喜欢大海,那你的家就会像海底,珊瑚和五彩斑斓的鱼群围着你游来游去,你能感觉到海水像摇篮一样托着你,但是作为一个哺乳动物,你不会遇到一点呼吸和气压问题。”陆必行的声音非常适合宣传邪教组织,自带引人入胜的功能,他说到这里,微笑起来,“这只是伊甸园美好之处的一角。” 湛卢仍然在一板一眼地纠结方才的问题:“您讲得非常精彩,但是第一星系没有筒……” “行了,”四哥打断他俩,“别废话,说重点。” 陆校长激情澎湃的午夜小课堂被他泼了一盆冷水,只好干巴巴地说:“哦,好吧。‘伊甸园’其实是一张人机并联的大型‘精神网络’,与现实世界高度重合,能最大限度地为人服务。” 四哥很难伺候地说:“也没让你照本宣科。” 陆必行和一届更比一届熊的学生们混久了,脾气早磨出来了,从善如流地又换了种说法:“伊甸园笼罩下的地方,你的大脑可以随时接驳任何设备与人工智能,打个比方――就像你现在坐在吧台上,如果有伊甸园,你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酒柜立刻会调出你想喝的饮料,送到你手边。同时,伊甸园连接大脑,还能反作用于人的感官,还拿这杯饮料来说,比如有个人想喝奶昔,又恰好在节食,伊甸园识别了这种矛盾的需求,吧台就会提供一杯白开水,由伊甸园网络刺激他的味觉,让他喝到了最想喝的那杯奶昔,还没有热量。” 四哥立刻问:“你见过伊甸园?” 陆必行一耸肩:“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很想来一次跨星系旅行,可惜我护照被我爸扣下了。听说联盟七大星系里,每个婴儿出生,都会在合法注册之后,被纳入到伊甸园。这个合法公民从生到死,都会得到最好的照顾,现实世界被精神网无限延伸,孤独、抑郁、焦虑……这些都不可能存在,因为一旦伊甸园感受到你有这方面的倾向,就会通过刺激你的感官,调节你的激素水平,来消除这些不良感受。远古地球时代,很多宗教都有这种概念――无忧无虑的终极理想之地,他们叫它‘极乐之地’,‘天堂’或者‘伊甸园’。传说神明把人类从伊甸园里轰了出去,现在凡人又自己做了个新的――当然,这里头没有八星系什么事,可能是因为总得有人下地狱吧。” 96|第96章 此为防盗章  高速机车上下来三男一女。 其中,三位男士可能是以组合出道的,三颗脑袋分别染成了正红正绿和正黄,站在一起,是一套标准的交通信号灯。女士则和方才的小太妹撞了衫,也是内衣外面挂了一件皮夹克,看来这身装束可能是本地女流氓的冬季风尚,颇为脍炙人口。 他们四个从天而降,看起来都不是什么良民,但在摇摇欲坠的黑酒吧后面站成一排,却个个蔫头耷脑,不敢先吭声。 几个人在底下互相推搡了片刻,最后,“交通灯组合”齐心协力,将他们中间唯一的妇女推了出去。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女机车手扛住了严冬,没扛住酒吧后门那位先生的冷脸,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她有些踟蹰地说:“那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屏蔽器,我们跟丢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得女机车手打了个大喷嚏,差点把肺喷出来。 才刚停止抽噎的小男孩被这凶残的喷嚏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嗷一嗓子,又哭了。 夹着烟的男人一低头,小男孩跟他对视了一眼,一眼过后,男孩的抽噎生生憋在了嗓子里,他愣是不敢嚎了。 “请个警察过来,都别在这排队现世了,进来。”一个眼神止住小儿夜啼的男人单手抱起了小男孩,转头冲机车手们一点头,余光瞥见角落里狼狈的女孩,也冲她说了句,“你也是。” 机车手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入。 女孩爬起来,犹豫了一下,但酒吧里扑面而来的暖气很快瓦解了她的意志,她蹭了蹭手背上的划伤,捡起行李,也跟了进去。 酒吧里装潢很复古,有种破破烂烂的别致,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朗姆酒的甜味,吧台上放着爵士乐。此时应该已经打烊了,服务员和调酒师都不在,只有那方才开门的男人一个,可能是老板。 “一个开小酒馆的,拽成这样?”女孩心里疑惑地想,这时,她隐约觉得桌边置物架上有东西在动,一开始还以为是摇曳的灯光,再仔细一看,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小眼睛,她往后一仰,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那里趴着一条碧绿的大蜥蜴。 “没事,这东西懒得很,不咬人。”老板顺手把小男孩放在女孩对面的高脚凳上,又问她,“喝什么?” 女孩回过神来:“啤酒。” 老板瞥了她一眼:“你多大了?” 这时,女孩借着灯光,看清了老板的长相――这男人是黑发,面部轮廓虽然颇为深邃,但还能看出偏向于东方血统。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口和轮廓分明的小腹,注意到女孩在看他,才随手系上两颗扣子。 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旧疤,从喉结往下,一直横到肩头,隐没在衬衣里,让他无端多了几分凶险。他叼着烟,在烟雾中略微眯着眼,下巴上还有点没刮干净的胡茬,可以说是十分不修边幅,但即使邋遢成这幅熊样,他看起来也并不显得轻佻,究其原因,可能是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 女孩的目光和他一碰,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简短地回答:“五十。” 老板一撩眼皮:“说人话。” 这女孩是个没人管束的小流氓,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在这酒吧小老板面前有点抬不起头,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让她紧张――不是女人看见俊俏男人的那种紧张,是逃学熊孩子看教导主任、迟到的菜鸟看顶头上司的紧张。 于是她一低头,能屈能伸地给自己打了个对折:“二十五。” 这时,她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女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遮住脸:“你干什么!” 老板的手腕上浮起一个隐形的个人终端,在女孩身上扫了一下,一张身份档案立刻浮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两道烟,一条长眉微挑,念出了女孩的名字:“黄……静姝?” 女孩炸了毛:“你凭什么看我身份证?” 老板不理会,兀自一哂:“你也叫静姝?这名字不错,跟联盟大秘书长的夫人重名。” “联盟大秘书长夫人”是什么玩意,对于第八星系的小太妹来说,听着就跟“科学家给域外黑洞取名貔貅小肠”差不多――没听说过,不知所谓。 但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查别人信息的,这点常识她还有,女孩戒备十足地瞪着眼前的男人:“老娘碰上条子了?” 老板没理会她这番出言不逊:“出生于新星历259年8月,小兔崽子,刚十六啊?” 梗着脖子的女孩被他目光一扫,无端矮了三寸。 老板伸手一抹,浮在他手腕上的身份信息就地消散,一只机械手从吧台冷冻室里取出一瓶牛奶,倒了两杯,放在少女黄静姝和她对面的小男孩面前,又颇为人性化地摸了一下大蜥蜴的头。可惜大蜥蜴自己就是冷血动物,并不稀罕另一只冷冰冰的爪子,因此爱答不理地一缩头,慢腾腾地爬走了。 “一个未成年,你瞎管什么闲事?”老板说,“半夜三更不回家,画个鬼脸在这闲晃,你家里大人呢,没人管你?” “十六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老娘是‘黑洞’的人,”少女色厉内荏地一拍桌子,“哪那么多废话,我要啤酒,给钱还不行吗!” 这话音一落,连吧台的音乐都智能地停顿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诡异地聚集在了女孩身上,“交通灯组合”里的红毛机车手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酒,咳了个惊天动地。旁边绿毛先生颤颤巍巍地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被喷花的脸,扭过头问:“你说你是什么?” 众所周知,第八星系勉强成立的民主政府宛如一次性餐盒,以此类推,各行星的政府,干脆就不如草纸了,警察局也大抵只起个路标的作用,没人把他们当回事。既然政府说了不算,总得有人说了算,久而久之,就造成了黑帮大行其道的局面。第八星系有很多帮派,各有各的地盘,是各大行星的“隐形政府”。 而盘踞在北京β星上的“隐形政府”,就叫“黑洞”,收入来源是保护费,间或也做些杀人放火的生意。 黑洞有一位神秘的掌权者,名叫林,具体是“林”还是“lynn”不可考,反正他们都叫他“四哥”。关于四哥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通缉犯,还有人说他是上岸的星际海盗。不过几年的光景,这个人就在“黑洞”里声名鹊起,先成了前任当家人的心腹,又成了现任当家人。 四哥是怎么爬到这个食物链顶端的呢?民间流传着不少充满阴谋和血气的传说,不知真假,反正这类故事在第八星系有广袤的市场,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北京β星上所有的小流氓和小太妹都想成为下一个四哥,他们对“黑洞”的憧憬,就像沃托的权贵子女们对乌兰学院的憧憬一样虔诚。 少女黄静姝大言不惭道:“黑洞,你们在北京星上难道没听说过黑洞?” 女机车手听了她的厥词,再一看女孩那张浓妆也遮不住稚气的脸,乐了:“四哥穷疯啦,连童工都招?” 少女双眉一立,正待反唇相讥,但还不等她张开绣口吐出一串乌烟瘴气,就见老板擦了擦手,吩咐旁边的机械手说:“给陆必行打个电话。” 机械手比了个“ok”的手势,用平板的声音说:“呼叫陆校长――” 少女惊愕极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老板替她问完,又自问自答,“整个第八星系冒充黑洞的未成年,都是那孙子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机械手哆嗦了一下,“那孙子”的电话接通了。 机械手方才平板冰冷的电子音一变,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的声音从机械手掌心里流出来:“难得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老板简短地回答:“你过来一趟,失物招领。” “唔?”这位陆校长带着点笑意问,“我丢什么了?” 他说话懒洋洋的,像唱歌,但吐字很清晰,尾音带着点鼻音,显得格外缱绻,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校长。 “一个熊孩子,叫黄静姝,你查一下,是不是你们学校的。” 机械手一顿,随后,“午夜栏目主持人”的声音立刻正经了三个八度,光速切换了“新闻联播”模式:“怎么,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老板还没回答,机械手的手腕处突然闪过一把银色的小剑,老板目光一凝,立刻起身披了件外套,同时,他对机械手说:“在‘破酒馆’,别废话了,抓紧过来把人领走。” 说完,他就不由分说地结束了通话,一伸手,吧台后面的机械手立刻从底座脱落,自动缩小,臂环一样扣在了老板胳膊上――像个训练有素的活鹦鹉! 少女黄静姝从小生长在第八星系这个山旮旯里,没见过世面,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老板撂下一句“佩妮,你们看家”,就匆匆从后门走了。 他前脚刚走,就听“叮咚”一声响,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穿着警服,探头进来,很客气地冲那几个妖魔鬼怪似的机车手笑了一下:“怎么,我听说有点琐事需要我处理。” “就那个,”名叫佩妮的女机车手冲角落里的小男孩一抬下巴,“走失儿童,你领走吧。” “好的好的,没问题,佩妮小姐放心,”这位小弟一样的警察先生热络地抱走小男孩,业务熟练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很快把有点害怕的小男孩哄老实了,随后,他贼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一眼,陪着笑问,“那什么……四哥刚才是不是在?” 不良少女黄静姝同学一个哈欠被活生生地憋了回去,下巴险些脱臼。 佩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不巧了,”她把嘴里的牙签薅出来,嫣红的嘴角一动,指了指没关严的后门,“刚走。” 有那么一瞬间,四哥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垂下眼睫挡住了目光,接过湛卢手里的开水,倒出来一点,又往里扔了个茶包,转到茶几后坐下。 宁静的香气蒸腾起来,北京β星的天空是凛冽的湛蓝。 “意外事件,”四哥伸手抹去顺着杯沿滴下来的水,捻了捻手指,他依旧是很平静,语速比平时还要慢一点,“不慌,我们先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机身在白银要塞最底层,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把它拿出来展览。” “我的机身防御系统是联盟最高级,能抵挡所有重型武器之下的正面攻击,依照刚才的损毁速度来看,应该是机身遭到重型武器连续打击……很可能不止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湛卢尝试着连接那远在白银要塞的同名机甲,反复几次都失败了,他十分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好似生锈了似的,把身上每个关节都转了一遍,“抱歉,先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习惯,像是身上重要器官被切掉了一样。” “……”四哥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湛卢,出去跟别人不要这么说话。” “好的先生,”湛卢说,“所以,我存放在白银要塞最底层的机身正在遭受狂轰滥炸。” 那么白银要塞想必已经被炸得外酥里嫩了。 四哥往后一靠:“白银要塞的地理位置非常微妙,地处一二星际交界,与两大星系警戒联动,被八条星际航道包围其中,戒备森严,外围还有三个军事要塞环绕,严防死守起来,苍蝇都飞不进去,硬闯或者大规模的重型机甲跃迁都不现实。” 湛卢手心向上,一个立体的星际航道地图悬浮在茶几上方,白银要塞外围八条航道让人眼花缭乱,七十六个关卡穿梭其间,此外,航道外围,还有“伯伦”、“小蜂鸟”与“长白山”三个驻军要塞,围着白银要塞旋转,像三颗卫星。 “白银第一卫队被我留在航道商船上了,如果有异动,他们早该把消息传过来。”以假乱真的星际轨道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睛里,他说,“整个要塞的防御与军备是我亲手置办下的,六个备用能源系统,武装军备足够把整个第一星系炸成流星雨,就算他们派了条狗坐镇白银要塞,也不至于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败涂地。” 湛卢补充了一句:“接替您掌管白银要塞的是阿瑞斯李上将。” 四哥――林――扒下军装、再不提自己真名的林静恒停顿了一下:“那确实跟派条狗过去也差不多。” 湛卢说:“您的意思是,白银要塞的最高行政长官李上将叛变,主动关闭了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吗?” “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权限更高的人,”林静恒把茶杯转了一圈,冷笑了一下,“我还没动手,他们自己先窝里反了――湛卢,想办法联系第一卫队,告诉他们机灵点,撤退,撤离时走民用航道,避开小蜂鸟要塞。” 对他的命令,湛卢永远是先执行,后质疑。飞快地发完信,他才平平板板地说:“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将军是您的朋友,先生,您是否怀疑他也已经背叛了联盟?” “首先,要把白银要塞炸成筛子,至少要成百上千艘机甲,那么多重机甲不可能春游似的一起在天上飞,否则离的近的星球用肉眼都能观测到。所以无论这股力量是从域外来的,还是玫瑰之心附近,都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机甲开进第一星系,运送武器的过程必须是长期分批而且严格保密的,所以他们在白银要塞附近,还必须有一个能容纳这些重机甲的地方,小蜂鸟的位置和公转轨道最理想,”林静恒顿了顿,“第二,小蜂鸟的叶里夫不是我的朋友,我哪来那么多朋友?叶里夫其实是陆老师的旧部,隐藏得好,所以这事很多人不知道,让他得以蛰伏保存实力,这么多年,他被迫安分守己,一来是我用武力强行压制,二来是他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不想跟我翻脸。他是一条被我拴在枕边的狼,又恨我,又顾念旧情不愿意咬我而已。” 方才死了一次机的湛卢听着这些人类之间的微妙关系,cpu简直要过热,好一会,他才问:“先生,您为什么要把一匹狼拴在枕边?” 97|第97章 此为防盗章  独眼鹰一抬手按在了机甲舱内壁上,凝神渗入机甲动荡的精神网,打算给他当一个志愿的“副驾驶”。 方才遭到炮轰的精神网比他想象得还要起伏不定,然而还没等他理顺,独眼鹰的太阳穴就猛地一紧。 林静恒:“滚出去!” 随后,机甲的精神网毫不客气地把独眼鹰当成了入侵者,直接撞了出去,独眼鹰的脑袋好像被一根钢针穿透了,炸裂似的疼痛让他差点晕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刚刚跃迁过一次的机甲还没来得及抖落掉侧翼的残骸,林静恒就不顾过热警告,再次强行跃迁。 独眼鹰的肺都快被挤出来了,而就在他与精神网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余光瞥见了第二颗导弹,那枚导弹竟然就等在他们跃迁落点附近,烧着了黑暗似的扑面而来,险伶伶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次跃迁,顷刻间几乎将机甲能源耗干,直到机甲再次落定,保护气体一下被抽走,独眼鹰踉跄着站稳,耳畔还在蜂鸣不止:“你……” “我的机甲,是我的地盘,”林静恒冷冷地说,“我的精神网里容不下第二个活物,这回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就没这么温柔了,你小心变成植物人。” 独眼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落了地,我一定打爆你的头。” “可以,欢迎尝试,”林静恒一耸肩,“毕竟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嘛。” 独眼鹰:“……” 现在就想宰了他! 机甲里因为过热而产生的噪音渐渐平息下来,开始逐条报损伤和能量危机,重新定位坐标。 独眼鹰想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双联击,忍不住又多嘴:“我说,这机甲是你的吧?你刚来第八星系几年,是干了什么挖坟掘墓的事吗,让人这么不依不饶的赶尽杀绝?” 这回,林静恒直接把老波斯猫当成了噪音污染源,没听见似的关了自己的耳朵,他凝神判断了一下周围情况,略微调整航线,关闭动力系统,让机甲自由地沿着直线匀速滑行了出去。 被忽略的独眼鹰气结,感觉这男人的性格简直是烂得没治了,连背影都是找揍的形状,怪不得联盟军委请了八百个公关,姓林的还是声名狼藉。 独眼鹰:“你耳背吗?” “刚才那是星际海盗。”这时,医疗室的防护门打开,陆必行坐着轮椅滑了出来。 他身上几处骨折的地方上被透明的气泡包着,局部隔离出无菌环境,微型手术器械在他伤口中做自动修复工作,无菌气泡上还有修复进度条。 陆必行额角冷汗还没干,显出几分病气,冲那四个在护理舱里探头探脑的学生招招手,他像个博物馆讲解员似的开始现场科普:“新历258年,你们几个有的还没出生,5月,为了纪念联盟成立,在第三星系外围举行‘自由日’阅兵,仪仗队途径第二航道与第一航道交界处,遭到域外海盗偷袭,当时,海盗们用的就是这种技术――简单来说,就是预判到袭击目标准备跃迁,立刻释放一个跃迁干扰,使跃迁的机甲与原有目的地偏离,落在他们埋伏的攻击区间内。而刚刚完成跃迁的机甲,无论是机甲本身还是驾驶员,都很难承受二次跃迁,心理上也是刚松一口气,很多人甚至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导弹击中了,非常惨烈,我记得当时袭击仪仗队的海盗叫……” “凯莱亲王。”林静恒这回不聋了,“联盟刚成立的时候,星际海盗占据第八星系,没事就互相内讧,换了五六个海盗政府,最后一个海盗政府把凯莱星定为首都,自称‘凯莱亲王卫队’――独眼鹰,你在凯莱星起家,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他们忘了吧?” 独眼鹰脸色蓦地变了。 陆必行背对着他,没看见自己老爸的脸色,只是觉得林静恒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有很多话要说,而陆必行略带询问地看回去时,对方又若无其事地滑开了视线,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必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连忙偷偷摸摸地利用机舱上的反光照了一下,感觉自己这病美男的形象整体良好,就是脑袋上两个无菌气泡居然是对称的,像顶着一对犄角,显得颇为童趣。 因为不便在手术结束前把无菌气泡撸下来,陆必行只好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气泡的形状捏扁了些,用头发挡住。 “咳,怎么来时还好好的,回去偏偏碰上了星盗?”陆必行被林静恒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蹭了蹭鼻子,没话找话地干笑了一声,“不会是被我的霉运连累了吧?” 他还不知道星际海盗已经炸了沃托,林静恒和独眼鹰对视一眼,脸色各有各的凝重,都没吭声。 斗鸡问:“校长,为什么机甲很难二次跃迁?” “首先,跃迁会引起精神网震荡,驾驶员与机甲的精神链接经常会在这个过程中断开,”陆必行手腕上的手术结束,微型手术刀自动飞回无菌气泡,在微创伤口上喷了一层愈合剂,从他手腕间脱落飞走了,陆必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指零零一,“看他,你们就知道精神链接非自主断开的伤害了。” 四个学生看完零零一,又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在林静恒身上,大概知道以后考试之前要拿着谁的照片拜了。 “其次,跃迁会引起机甲过热,而且非常消耗能量,你们看,方才剩余电量是50%,两次跃迁后,就只剩下不到10%了。”陆必行拉开了机甲上的星际坐标图,抬头看了看林静恒,问,“我可以用一点权限吗?” 林静恒没说什么,随后,方才直接把独眼鹰抽出去的机甲精神网就像温和的藤蔓,主动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了陆必行,把他纳入到精神网中。 陆必行一挥手,机甲四周密封的舱门顿时变成了透明的,让里面的人可以用肉眼看见周遭的茫茫宇宙。 几个学生第一反应是晕,因为椭圆的机甲在自转,机甲上有一定的调节设备,只要不是突然转成一个加速陀螺,人在其中不大能感觉到旋转,可是亲眼往外一看,就十分不适了。 随后是恐惧。 因为四周没有光源、没有天体、也没有人烟。 他们像几只扒在枯叶上的小蚂蚁,在浩瀚大海中随波逐流。 而宇宙带来的无边无际感,比大海更要恐怖千万倍。 他们看不见航线,看不见目的地,时间和空间以一种有悖常识的方式卷曲着,沉浸在其中的脆弱生命简直不敢细想自己的境遇,稍微一动念头就是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想抓住点什么。 去的时候,几个学生是一路晕过去的,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这时,熊孩子们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纷纷要求陆必行赶紧把图景关上。 “这有什么,机甲驾驶员在和机甲精神网相连的时候,都是要时刻关注外界的。当然,比肉眼看得还要更远一点,因为要预判突发情况。你们这就受不了了,以后怎么上操作课?”陆必行达到了教育目的,关闭了图景,十分自觉地撤出机甲精神网,同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静恒,林静恒正背对着他,一丝不苟地低头校正航线。 但不知为什么,陆必行总觉得方才在精神网里,有一道视线锁定了他。 第一次是可以忽略的意外,这次又是什么? 陆必行膝盖上的无菌气泡也飞走了,他试着站了起来,身体恢复良好,后背上却莫名冒出一层热汗,心想:“我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 几个受到教育的学生没发现校长在走神,战战兢兢地在他身边挤作一团,怀特不敢说话,斗鸡已经不想再报机甲操作系了,胆子最大的薄荷则直接表示:“幸亏我只打算学设计――陆总,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北京星?” 怀特弱弱地问:“陆总,没电了,我们怎么回家?” 他一句话,激起了人在密闭环境中对生存资源短缺的恐惧――氧气够吗?食物和饮用水够吗?彻底没电了会怎么样?机甲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吗? 要知道气压、空气质量、甚至天体引力,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都是致命的。 而就以他们几个人的素质,不说别的,一旦机甲里的人工重力失灵,连失重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看驾驶员的本事了。”陆必行说,“如果能不受引力影响,机甲匀速运动几乎不消耗能源,所以有经验的驾驶员会迅速判断出补给地点,规划一条最节省能源的路,还得最大限度地避开引力源,这在机甲操作中,叫做‘桌球操作’,是不是像打台球一样有趣?” 他四个吓破胆的学生谁也没觉出有趣在哪。 “航道已经校准完毕,附近有一个废弃的空中补给站,正好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航道上,过去碰碰运气好了。”林静恒突然开了口,四个几乎没听过“四哥”主动插话的学生一起惊讶地看着他,林静恒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又仿佛为了安慰他们似的,补充了一句,“一般这种名义上的废站,都有人给走私客提供非法服务的,放心好了,预计航程一个半小时。” 这回不光学生,连独眼鹰在陆必行,全都在他的和颜悦色下惊诧了。 独眼鹰一挑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林静恒当他不存在,兀自走到航道路线图前,沉入机甲精神网。 湛卢方才告诉他:“局部扫描已经完成。” 动力系统开到最小,精神网沉寂了下去,林静恒预感到了什么,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半晌没吭声。 “先生?” “……唔,说吧。” “我突破了保护装置,取得了陆校长脑部的基因样本,经检测,陆信将军基因型符合作为陆校长的遗传基因条件,亲权概率高过检测指标,陆信将军的基因型符合作为其亲生父亲的……” 林静恒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与机甲的精神链接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众人,起伏的精神波动独自消化在漫无边际的茫茫宇宙中。 在没有光的地方搅起了孤独的惊涛骇浪。 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 “先生,我检测到您的心率超过正常范围20%,您还好吗?” 林静恒说不出话。 他花了十八年,一边追查当年劫走陆夫人的神秘人物,一边挖空心思、排除异己,爬到了联盟最前线,进驻白银要塞。白银要塞是军事重地,在域外海盗仍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拥有最高的机动权,只有那里,才能给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终于找到机会,故意放过了一支星际海盗,任由让他们逃窜到第八星系,借机追过来,途径凯莱星,他打了个微妙的时间差,独自离队,把军火贩子独眼鹰堵在了凯莱星大气层的悬浮夜总会里。 独眼鹰当时正在寻欢作乐,裤子都没穿上就被林上将逮出来了,整个逼问过程堪称军火贩子一生的奇耻大辱,最后迫不得已承认自己就是劫走陆夫人的人,林静恒才大发慈悲,给了他一条裤衩。 客观回想起来,林静恒承认自己当时年轻气盛,事情办得有点损,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波斯猫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没――总而言之,这条裤衩是他俩交恶一辈子的坚固基石。 光腿穿裤衩的独眼鹰让三把微型粒子炮架着,从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陆夫人的骨灰、随身带走的上将肩章,以及当年她乘坐的小星舰上的航行记录仪……但没有孩子。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从来条分缕析的大脑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逻辑,仿佛是短路了。 湛卢认真地问:“您是想让我对陆校长和陆信将军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对比吗?” “……不。” “先生,”湛卢说,“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大,和机甲链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据历史数据,已经逼近最低值,您还好吗?” 98|第98章 此为防盗章 熊学生开着机甲去作死时,他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实验室,好不容易骗出个交通工具追过来,刚进门就被主人撞个正着,抖了八个机灵才摆脱追杀,循着学生的坐标追过去,无缘无故又差点被打成史上最帅的蜂窝煤……每一次,陆必行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倒霉时,命运都会在下一个转角给他惊喜。 有那么一瞬间,科学工作者陆校长动摇了,萌生了随便找个宗教大神拜一拜的想法,因为科学好像已经不能解释他这坎坷的一生了。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那么一瞬间,林静恒的表情有些错愕,陆必行没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闭了眼,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图像,是林锁骨和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去皮肤科开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拿回家随便抹几天,再疤痕体质的人也能让皮肤干净如初,一点也不麻烦。 为什么要留着它? 那么狰狞,那么愤怒,像一条张嘴欲噬人的恶蛟。 就在陆必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一声宛如咆哮的轰鸣,随即,一个巨大的虚影腾空而起,像一只上古传说中的鲲鹏巨鸟,双翼轻轻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个机甲发射台、整个空间站都挤碎。 那虚影一闪而逝,旁边三台没有启动的机甲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像国际象棋的旗子,一个接一个地站成竖排,第一台机甲的核心机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台机甲一侧的对接阀飞了出去,第三台机甲轻轻晃了一下,惊天动地的粒子炮三次衰减,烟消云散。 这还没完。 只见方才开炮的那架机甲突然半身不遂起来,仿佛遭到了外力强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几次,它突然启动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这英勇就义似的一刀没有半点水分,整个机身从中间裂开,四方底座的能量阀炸裂,椭圆形的机甲防御系统好似热刀下的豆腐,顷刻间一分为二,外壳上的裂缝如蛛网,随即发生了几次小型爆炸,驾驶舱玻璃球似的从这庞然大物身上紧急弹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被震荡的精神网震晕了――正是那个零零一! 被关回机甲舱的四个学生手脚并用地把没上锁的舱门扒开一条缝,焦急地往外看。 林静恒:“你还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陆必行猛地缩回手,随即,他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机甲残骸,又看了看林静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 鉴于陆必行自己就是个经常被人惊诧的怪胎,他是不经常惊诧的,然而他所有的常识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唠叨此情此景的不合理之处。 所谓“精神力”,并不像“视力”、“腕力”,它不是人体固有的某种身体素质,体检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一项,跟古代传说中魔法师的力量源泉更不是一回事。 当人的神经系统对接机甲后,人对机甲精神网络的掌控能力是不同的,而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精确度、反应能力、心理素质、战斗意识等等诸多层面的一系列指标,就被统称为“精神力”。 除受少量天赋影响外,精神力基本取决于后天严酷的训练――譬如斗鸡这个第一次上机甲的棒槌,由于其狗屁不懂,所以连上机甲以后,可以说他的精神力约等于零。 而一些高级机甲,由于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对驾驶员的要求很高,会设置驾驶员资格,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阈值”,如果一个人精神阈值达不到机甲要求,就需要机甲的主人开出特别权限,机甲才能容许这个人登陆连接,并开放部分操作权限――湛卢机身被锁在白银要塞时,李上将以所谓“血缘亲近”的名义找来林静姝试图开锁,这说法其实只是块遮羞布。真实理由是,林静恒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军委一部分高层怀疑她有湛卢的特别权限,不料被愤怒的伍尔夫老元帅亲自横插一杠,搅合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只有连接了机甲的人,才具备“精神力”这种东西,才能通过机甲的精神网侵入别的机甲。 这就好比黑客只能用电子设备侵入另一台电子设备,自己不可能发射脑电波统治世界是一个道理。 而远程连接,则是通过特殊的磁场设备与技术,在机甲外和机甲沟通,操作距离通常不能长于十米,而且本身已经相当于是一层“入侵”,会极大削弱精神力的强度,远程连接机甲时,只能进行一些简单操作,想通过这台机甲的精神网再操控其他机甲,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一切不是陆必行的幻觉……就是林静恒正连接着一架谁也看不见的机甲。 “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林静恒走向零零一,走动间,左肩的动作有一点细微的不协调,“我这不是还带了机甲么?” 陆必行的目光缓缓移向林静恒的右臂――那只机械手。 湛卢有人形和机械手两种形态,平时也会游荡在网络里,直接通过别的设备和人远程对话。陆必行只知道他是个令人惊叹的人工智能。但陆必行不大爱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细想过,湛卢是哪里的人工智能。 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突然从他心里冒出来――湛卢很可能是一台机甲的核心智能。 他精通阻断、追踪等各种军用手段,同时又有完善的生活管家功能,只有“机甲核”会这样,因为一些军事任务需要常年驻外、甚至常年和机甲一起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宇宙。 而像湛卢这样能混进人群里、毫不突兀的“机甲核”,必定是非常尖端的技术,他甚至有可能是在联盟军委挂了号的某台……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湛卢,他也叫湛卢! “湛卢”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人类发展到如今,犯起中二病来自古形态各异,把自己镶成波斯猫的属于重症患者,与之相比,给自己的人工智能起个名就不算什么了。 其中,古代著名兵器名和神兽名都是重灾区。 去军队走一圈,给自己的机甲起名叫“湛卢”、“鱼肠”、“杜兰德尔”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在第八星系,很多人出身不详,没名没姓,都是自己随便给自己起个称呼,就算是真人自称“湛卢”也并不稀奇,所以陆必行从未把湛卢和那架神秘机甲联系在一起过。 更何况,那个著名的湛卢,主人不是已经…… 陆必行喃喃说:“林……林什么?” 湛卢安静地挂在林的手臂上,林静恒徒手掰开了破损的机甲舱,狠狠往下一压,变形的舱门一声巨响掉了下去,零零一像一条软体动物,吐着白沫从里面滑了出来。 林静恒薅起零零一的头发,把人拖了起来,抬头冲陆必行一笑,像是在夸他聪明。 就在这时,一阵杂音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自带扬声效果似的传来:“林静恒!你个王八蛋,离我儿子远点!” 星海学院那四位不学无术的学生面面相觑,这些边远地区的文盲青少年,连联盟军委元帅是谁都不知道,更没听说过一个上将是哪根葱,完全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陆必行悬在心里的可怕猜测轰然落地,瞳孔一缩。 “我……我前几年见过一本图册。”陆必行盯着林静恒那双灰色的眼睛,低声说,“里面列了新星历纪年以来,联盟所有名将。” 陆必行记得图册上的年轻将军,那是联盟最后一个上将。 他少年时第一次翻开那本图册,就被最后一页的年轻将军吸引,那人的军装笔挺得一丝不苟,活像出来拍征兵广告的模特,神色冷淡,目光从画面上透出来,好像孤独地凝视着很远的地方,有一点说不出的阴郁。 陆必行曾经问过独眼鹰这人是谁,独眼鹰那个冰冷的眼神至今犹在眼前,他记得老军火贩子咬着后槽牙说:“林静恒?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偏头:“哦,我和照片上不像吗?” 陆必行的目光扫过他的眉目、鼻梁,挂在耳朵上的口罩,敞开到胸口的白大褂……还有邋邋遢遢飞在裤腰外的衬衫,违心地说:“像,但……” 但就算是一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就算他明目张胆地自称“林静恒”,满星际乱窜,别人大概也只会以为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疯狂粉丝。 因为林静恒的死亡是伊甸园公布的,那代表这个人、这个精神、这个灵魂,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连一个活跃的脑电波都不剩,伊甸园系统已经完全检测不到,才会判定他死亡。 伊甸园判定的死亡,比肉眼见到的尸体更可靠。 所以,这怎么可能? 这时,带人撒丫子狂奔的独眼鹰已经冲到了近前,独眼鹰提起枪指向林静恒:“你接近我儿子,有什么居心?” 林静恒不冷不热地说:“我的居心,在陆老兄看来,肯定是不良的。” 陆必行赶紧伸手去拦:“爸,你干什么?” “滚一边去,”独眼鹰把他的手一拨,“没你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拨开陆必行那双差点把林上将肩膀卸下来的手。 陆必行一只手压着枪口,纹丝不动,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林静恒拖着零零一走过来,十分绅士地冲独眼鹰一点头,“友好”地建议说:“是啊,冷静一点,狂犬病的最佳治疗时间是病发后三天【注】,看这症状,老兄,你要抓紧啊。” 陆必行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你也少说两句吧!”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十分通情达理:“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独眼鹰:“我要毙了你!” 突然,野兽似的吼叫声响起,众人一回头,见那些怪物似的实验品吱哇乱叫地追了过来。 独眼鹰只好短暂地放下他和林静恒之间陈年的恩怨,低骂了一句:“这还没完了吗?” 说着就要开火,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实验品突然倒地,周身的皮肉萎缩融化,露出粉红色的骨架在地上疯狂地蠕动,紧接着,成批的人形怪物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惨叫声惊天动地,就地罗了个万人坑! 陆必行和学生们没见过这场面,傻成了五根人形立柱。 林静恒脸色却突然一变,直接夺走了机甲控制权,猛地拽开舱门,四个扒在门上探头探脑的学生险些掉出来:“上去,快点!” 他话音没落,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整个空间站摇摇欲坠。 丧心病狂的零零一,算好了时间,用一次性的实验品拖住空间站里的人,打算自己溜走以后就直接炸了它,毁尸灭迹、杀人灭口。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99|第99章 此为防盗章 他花了十八年,一边追查当年劫走陆夫人的神秘人物,一边挖空心思、排除异己,爬到了联盟最前线,进驻白银要塞。白银要塞是军事重地,在域外海盗仍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拥有最高的机动权,只有那里,才能给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终于找到机会,故意放过了一支星际海盗,任由让他们逃窜到第八星系,借机追过来,途径凯莱星,他打了个微妙的时间差,独自离队,把军火贩子独眼鹰堵在了凯莱星大气层的悬浮夜总会里。 独眼鹰当时正在寻欢作乐,裤子都没穿上就被林上将逮出来了,整个逼问过程堪称军火贩子一生的奇耻大辱,最后迫不得已承认自己就是劫走陆夫人的人,林静恒才大发慈悲,给了他一条裤衩。 客观回想起来,林静恒承认自己当时年轻气盛,事情办得有点损,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波斯猫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没――总而言之,这条裤衩是他俩交恶一辈子的坚固基石。 光腿穿裤衩的独眼鹰让三把微型粒子炮架着,从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陆夫人的骨灰、随身带走的上将肩章,以及当年她乘坐的小星舰上的航行记录仪……但没有孩子。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从来条分缕析的大脑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逻辑,仿佛是短路了。 湛卢认真地问:“您是想让我对陆校长和陆信将军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对比吗?” “……不。” “先生,”湛卢说,“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大,和机甲链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据历史数据,已经逼近最低值,您还好吗?” 林静恒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陆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问:“嗯?” “目前数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将面临非主动断开精神网链接的风险,您从毕业以来,从未发生过非主动断开情况。” “是吗?那我的人生还真是不完整。”林静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后他闭上眼睛,截断了自己的视线,方才水波一样起伏不定的精神网络沉静下来,匹配度数值停顿了片刻后,开始回升,稳得像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手托举着,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见的盔甲缓缓成型。 他又成了那个山崩地裂不改颜色的将军。 “距离废站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准备下降对接,伤患、没有机甲驾驶资质人员,都回护理舱。”林静恒背对着众人吩咐。 如果他愿意去星海学院当教导主任,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定能整肃一新。从叛逆的校长到叛逆的学生们,听了他的指令,二话没说,全都排着队地各归各位,听话极了,活像一群有了马戏团户口的野生动物。 “先生,”湛卢在精神网里问,“您会和陆校长聊这件事吗?” “不,”林静恒说,“说多少遍了,我不喜欢聊天。” 他故意曲解湛卢的问话,逃避回答,但是单纯的人工智能没听出来,仍是问:“那您会像陆信将军那样,把我的全部备用权限交给他吗?”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不。” 湛卢在精神网里安静地等着他的话,不过根据历史数据――林静恒以这种紧绷的口气回话的时候,接下来九成会装聋作哑。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说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可以为了一些信念去牺牲。”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不一样,我没那么多情怀好寄托,没有酒,我就会喝血,我等着给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尸,我没有遗志需要谁去继承,也没有遗愿需要谁来实现……还有,湛卢,今天所有数据,包括我和你说过的话、医疗信息,精神网匹配数据,全部给我按照最高等级加密。” “好的。”湛卢说,“但是陆校长也许还不知道他和陆信将军的血缘关系。” “他不需要知道。”林静恒开始着手调整航线和动力系统,准备降落,他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又悄无声息地上升了一格,达到了人与机甲交互的极限值――90%。 很快,精神网里已经可以观测到废站,机甲缓缓减速进入废弃的补给站轨道,机舱外围感觉到了人工大气的摩擦,隔热层轻轻地响着,仿佛已经能听见猎猎的风声。 这是好消息,人工大气层还在,说明这个废弃的补给站很可能有人运营。 此时,机甲能量储备下降到了7%,红色的警报灯有规律地亮起来,与酒柜上的荧光草交相辉映,是一片红配绿的大好风景。 独眼鹰走过来:“这点能量够安全降落吗?” 由于这是一句废话,林静恒没理他。 “好吧,”独眼鹰难得缓和了语气,用人话问,“你了解‘凯莱亲王卫队’这支海盗吗?” 林静恒专注地计算着下落进程,用眼角给了他一点反应。 独眼鹰回头看了一眼医疗室的方向,在细微的噪音中,把声音又压低了八度:“‘凯莱亲王’原名弗兰德?冯,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一百多年前,他被陆信追杀至第八星系外,身边的亲兵集体哗变,砍了他的头。你知道,第八星系向来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联盟狗,但是当年为了推翻凯莱亲王,我们选择了陆信。” “听说凯莱亲王统治期间,除了亲王卫队,第八星系禁止星际航行,整片星空都是他的私产。”林静恒说,“他手上有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军备,可是为了防止有人造反,在星际范围内反复散播反科学和反智主义,颁布了一百零三条禁令,几乎堵死了民间科技的生路,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影响至今还在。” “这是教科书上听来的吧,小上将?”独眼鹰冷冷地一笑,“我给你说几样新鲜的――知道臭名昭著的瑞茵堡实验室吗?” 林静恒没有开口跟他互相嘲讽,就是洗耳恭听的意思。 于是独眼鹰继续说:“凯莱亲王认为区区三百年的寿命不够,他还想长生不老,建立了瑞茵堡实验室,做了八年的人体实验,我不知道他们研究出了什么结果,总而言之,他们用八年生产了一个万人……不,是十万人坑。” “128年,也就是凯莱亲王在第八星系第六十年,整个第八星系被他们这些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民间居然闹起了饥荒――你知道什么叫饥荒吗?地球时代就他妈从人类历史里清理出去的一个词,在这个一针营养剂能在太空漂两个月都死不了的年代里,饿死了几千万人。凯莱亲王政府假惺惺地成立了一个赈灾小组,里面的垃圾收了钱,让人拿人体实验的尸体当原料做压缩营养餐,消毒过程偷工减料,部分尸体里的实验病毒外流,居然造成了一场瘟疫。” “唔,”林静恒终于应了一声,“有耳闻,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人类近代史上最触目惊心的瘟疫元凶,是人类智慧的产物。 这种病毒纯人工合成,高致病性、高致死率,极难杀灭,里面十分有创意的被植入了微缩的类人工智能,让病毒能根据环境随时变形,大范围爆发后,第八星系根本无从抵御,甚至有零散病例流入了联盟,此后六年多,才有远在首都沃托的一个团队研制出了针对彩虹病毒的特效药及疫苗,拿了当年的诺贝尔奖和自由贡献奖。 136年陆信远征第八星系的时候,带来了抗体,才算把第八星系从这场荒谬的浩劫里拯救出来。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自称凯莱亲王的是谁,”独眼鹰说,“但是在当年的凯莱亲王卫队,丧心病狂是传统,所以他们突然出现在第八星系,我有……等等,能源量下降到5%了,你到底能不能行?” “对接阀准备,即将降落。” “警告,能量不足――” “收发台信号正常,是否开启?” “警告,能量不足5%,预计难以安全着陆。” “警告――” 林静恒突然发话:“关闭主动力系统。” 独眼鹰震惊道:“什……” 没电的机甲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随着机身失去动力,原本缓缓下降的机甲顿时成了自由落体,护理舱里传来学生们的尖叫,独眼鹰一把扶在了酒柜上,失重感将他心口狠狠地揪了起来。 “警告,受引力影响,机身加速下坠――” “啊啊啊啊!” 机甲内保护气体猛地撑开了机舱,所有人一起飘了起来,随即,林静恒用仅剩的能量撑开了四把能量刀,能量刀一字排开,机舱里多余的保护气体顺着刀身弥漫开,粘稠的特殊物质在伞骨架似的四把能量刀上凝成了一个薄膜,好像一把大降落伞,阻力与引力险伶伶地在几秒之内平衡。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机甲毫厘不差地落在近地轨道上。 与此同时,机甲里所有设备同时熄火,精神网凭空消失,彻底没电了,整个机身停顿了一下之后,猛地顺着轨道滑了进去,在严丝合缝的轨道制动系下,对接阀爆出摩擦而起的火花,狠狠地停了下来――安全落地了! 机身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口哨和欢呼,重新脚踏实地的学生们差点喜极而泣。 独眼鹰哆嗦着指着林静恒:“你……你简直是条疯狗!” “多谢夸奖,”林静恒面不改色地一点头,摘下手套扔在酒柜上,他略微一整衣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方才的话茬,“凯莱亲王弗兰德?冯被杀后,两个儿子分别逃往域外,老大被手下出卖,死在了半路,老二继承了凯莱亲王的名号,收拾了他变态爸爸留下的走狗,重新成立凯莱亲王卫队,靠着当年在第八星系剥削来的军备和技术,快速地吞噬了不少海盗势力,近年来有消息说,他们仍在第八星系附近逡巡。” 独眼鹰一愣:“你居然也关注他们?” 林静恒嘴角一勾,好像是笑了,他说:“不好意思,258年那场袭击仪仗队的事件,就是我出面摆平的。” 独眼鹰:“……” 他是第八星系的土皇帝,很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这些年过得懒散又逍遥,只要火不烧到八星系,他也不大会关心星系外的事,多少有点孤陋寡闻。 因此他压根没听出来,方才他那宝贝儿子为什么提起258年的“自由日袭击事件”,那居然是个十分套路的恭维! 欺负老爸是文盲,陆必行那小子长本事了,在他眼皮底下,捧姓林的臭脚! 离家出走五年,翅膀硬了! 独眼鹰七窍升起隐隐的炊烟,浑身的毛炸起了两尺多,险些气成一颗海胆。 他压低声音,面色狰狞:“我再说一遍,你离我儿子远点!” 林静恒一挑眉:“看这么严?令公子是未成年少女吗?” “我们第八星系的乡巴佬高攀不上你联盟上将!” “你儿子穷困潦倒,自己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独眼鹰一辈子有两件最后悔的事,一件是十五年前去寻欢作乐时,内裤腰带上没有别一把激光枪,一件是他觉得男孩大了应该摔打,适当穷养,没有跪着奉上现金,资助他儿子的离家出走。 独眼鹰:“你放屁!” 林静恒回以嗤笑。 “二位,二位!怎么又吵起来了?”陆必行身上的无菌气泡终于都脱落了,从医疗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还不知从哪顺来一套衣服换上了,藏青色的,十分板正,小立领一戳,显出几分成熟稳重的人模狗样来,他一伸手隔在两个人中间,头疼地说,“嫌刚才跳伞不够刺激是吧?我可真惹不起你们。” 独眼鹰余怒未消:“没你的事!” 林静恒却很有长辈风度,温和地问:“感觉好点了吗?你这次也太冒失了。” 独眼鹰这才反应过来,为了争宠,他连忙硬凹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足能吓哭一个幼儿园的小孩:“爸爸没说你。” 陆必行很无奈看了看独眼鹰,感觉自己这位老父亲的心理年龄真是青春常驻,两百年如一日地处于十岁水平,于是语重心长地哄道:“爸,咱们还蹭人家的机甲呢,你懂点事吧。” 独眼鹰:“……” 林静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外套上。 陆必行转头,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臭不要脸地一摊手:“借了你的机甲,又借了你的酒,现在再多穿你一件衣服,打包算一次人情,行吗?” 林静恒想说“你自便”,嫌自己太冷淡,想换成“荣幸”,又觉得跟平时画风大相径庭,怕吓着别人,话到了嘴边,一时竟有些拘谨地哽住了,他只好仓促地点了下头,借着查看舱门外气压和空气质量,避开陆必行的视线。 舱门缓缓打开,废弃补给站呈现在众人面前。 人工大气层内,气压和空气质量都很理想,可以不用穿宇航服,补给站的厂房、轨道状态都很好,两侧的人工草坪平平整整,只是悄无声息,人形道上空荡荡的,地面上仍留着车辙的痕迹,智能垃圾箱、安保机器人与摆渡车死气沉沉地陈列在两侧,像一排丑陋的摆设。 一行人顺着路标,来到补给站的核心控制室。 “能量系统关了,但是硬件设备本身没问题。”陆必行观察了片刻,“我试试,应该能重启。” 黄静姝问:“陆总,不是说这个补给站在走私航道上,会有人用废站做生意吗?人呢?” “走了,但是恐怕刚走没多久,你看门口的草坪就知道了,设备也明显一直有人维护,机器上还有余温呢,干这种非法买卖有时候就得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陆必行一边鼓捣一边说,“丫头,给我照一下。” 他话音没落,一道十分柔和的白光就打在他手边,亮度足够,还不伤眼。 “哎这个好,”陆必行随口说,“谁这么爱学习,个人终端上还有护眼灯?” 他说完,没人搭腔,陆必行这才后知后觉地一回头,发现几个学生都毕恭毕敬地站在几米开外,给他照明的是林上将。 陆必行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道光从另一个方向打来,原来是独眼鹰不甘寂寞,也跟着打来一束光,那强光跟探照灯似的,一下把两个人都晃得睁不开眼。 陆必行:“爸,你捉奸吗?眼都让你晃瞎了!” 林静恒:“……” “不是,”陆必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不是那意思,林……咳,那个……” 林静恒打断他:“还用你习惯的称呼就行。” 陆必行偷偷看了他一眼,温润的白光下,林静恒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大概这惊心动魄的一路着实不轻松。陆必行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用这张脸拗出来的各种表情,脑子里一根筋短路,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我当时要是留个影就好了。” 林静恒――那可是联盟最后一个上将,居然让他见到了活的! 陆必行没把独眼鹰对林静恒的恶评当真,因为可能是两眼不对称的缘故,独眼鹰看谁都充满偏见,尤其是比他英俊的同性。 100|第100章 此为防盗章 湛卢顿了顿:“抱歉先生,能量不足,无法在星际范围内搜索并定位对方。您想体验一下我的‘极限功能’吗?”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如果是死到临头,他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太简单了,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不敢说知道别人,起码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临头,当然是想多杀一个赚一个,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机甲的极限功能是自杀式爆炸。 可是……这二手机甲是那个人留给他的。 他记得那天夜里,乌兰学院下了大雨,所以应该是个周二。 乌兰学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时规划的森林,两百多年,一代人还没过去,林木已经参天,为了维持环境湿度和水循环,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乌兰学院的自习时间,学校会集中安排下雨。 当时陆信被软禁调查,机甲湛卢就被封锁在乌兰学院里。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林静恒得到消息,三位一体的联盟议会对陆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他偷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用实验室里的空间场强行突破门禁,想要赶到陆信那里。 民用载人空间场本身已经是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会给人体带来极大的负担――何况他拿的还是个毫无防护措施的半成品,连续三次跃迁定位不准,他用半成品的空间场跳了四次,摔在陆家附近的时候,脊柱严重损伤,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是带着乌兰学院的雨水,一步一步爬过去的。 那时候,他和旁边那几个花钱找人写检查的小崽子差不多大,年少轻狂,头脑空空,里面装着很多疯狂的念头,汪着很多的水。 陆信被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赶紧调来急救舱,骂骂咧咧地说:“乌兰学院的浇花水是怎么呲进你脑子的?” 林静恒挣扎着把湛卢的机甲核递给他:“没时间了,湛卢在这,你随便接一台机甲,先走!” 陆信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答:“你快滚一边去吧。” 然后把他强行塞进了胶囊一样的急救舱。 带有麻醉镇痛效果的营养液和药水渗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全都开始麻木,林静恒很快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透过透明的急救舱盖,发现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陆信居然穿戴得很整齐,还换了一身非常隆重的军装。 他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可是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瘦高的影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是陆将军的副官。 “去提辆车,”陆信吩咐副官说,“一会你趁乱,偷偷把这小子送回乌兰学院,找校医院的兰斯博士,他以前欠过我一个人情,知道该怎么处理。” 副官敬了个礼,推起小急救舱:“我永远忠诚于您。” “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陆信低头回礼,然后抬手在急救舱上拍了几下,对快要失去意识的少年说,“我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我有点撑不起这个摊子了,我把湛卢留给你,把你留给联盟,以后……” 那话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他一个幻觉,林静恒总觉得那天他听见了陆信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一句模模糊糊的……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静恒已经被秘密送回乌兰学院,他被关在封闭的急救舱里,校医兰斯博士对外说他实验操作失误,因为感染,需要住院隔离,他像个被盖进棺材里活埋的吸血鬼,疯狂地撞急救舱门,抠舱门的缝隙,每一根手指都扒得鲜血淋漓,再在急救舱里药水的作用下恢复如初,就这么被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外面已经变了天色。 据说陆信在那天夜里乘坐一架非法机甲出逃,被联盟卫队追到玫瑰之心外,三枚重型导弹同时击中机身,连人再机甲,碎成了茫茫宇宙中一把灰尘。 那位把他送到乌兰学院的副官保留了忠诚,自尽而死,在据说已经消除了人类自杀行为的伊甸园系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道血印。 联盟千方百计地除掉了陆信这个心腹大患,而“心腹大患”把湛卢留给了联盟,终于没能用到那个“死前聊几句”的功能。 想来一定死得很寂寞吧。 湛卢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自动分析了数据库,投其所好地问:“先生,需要把我的极限功能更改为自爆预备吗?” “不。”林静恒说,“你安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大概也不舍得炸掉湛卢吧。 “我还可以唱歌。” “不许唱,闭嘴。” 湛卢听话地沉默了五分钟,这时,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弹出了新的信息。 湛卢:“先生,检测到陆校长颅骨骨裂,伴有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心肌受损,推测是他在使用非法芯片的时候,遭到了同源芯片的碰撞。” “一天不到能搞出这么多事来,他也真是个人才。”林静恒通过机甲的精神网看了看医疗室里的陆必行,“毒巢都没有这么敬业的实验品。” 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好像比一般人耐得住疼似的,脸色还不错,甚至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 林静恒作为一个非医护人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严重吗?” “三级伤,程度中等,”湛卢精确地回答,“修复伤处大约需要一小时。” 这机甲虽然只是小型机甲,但设备还算拿得出手,医疗条件不错,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脑浆流一地,问题都不算严重。 “但是我注意到,陆校长大脑里似乎被植入了某种特殊的保护装置,”湛卢说,“这个保护装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他被同源芯片攻击时,保护装置被迫承受了一部分损伤,我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您看,机甲上的医疗设备把它当成了颅骨损伤处理,我需要修正这个错误。” 林静恒轻轻地眯了一下眼――大脑里植入特殊保护装置,听起来像是对抗伊甸园的,这很正常,因为独眼鹰是个被迫害妄想症,对联盟充满敌意,儿子既然是个长了腿的生物,保不准哪天就浪到七大星系里了,他要防患于未然,这也说得过去。 但……他曾经让湛卢对陆必行做过全身扫描,三次。 湛卢三次都没扫出来?那老波斯猫手上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技术了? 通过精神网,林静恒看见陆必行的一条腿十分不自然地歪斜着,应该是粉碎的膝盖骨正在修复。 独眼鹰面沉似水地站在他身边,陆必行一头冷汗,竟然还笑得出来:“科学研究就是需要一定的献身精神,你看,诺贝尔虽然被炸死了,但是它流芳千古啊,至今沃托还在颁这个奖呢,改天我也拿两个奖杯给你玩。” “滚,玩个球。”独眼鹰骂了他一句,“我给你把全身自动麻醉系统打开。” “不用,适度疼痛有助于思考,”陆必行满不在乎地说,“这才哪到哪啊,比我小时候差远了。” 不道德听墙根的林静恒愣了愣,心想:“小时候?” 独眼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隐形的大脑保护装置…… 林静恒的手指一紧,压着声音说:“湛卢,既然保护装置损伤,你现在能不能越过它,给他的大脑做一个局部的基因测试?” “我可以试试。” 林静恒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原地走了几圈。 这时,沿着自动航线行驶的机甲突然发出警报,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林静恒眼角一跳,机甲精神网外检测到了大范围的能量波动,仿佛被深海海啸震荡起来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停止自动导航,”林静恒轻声说,“报送机甲状态。” “防御系统损伤严重,无法开启,武器系统正常,无法检测到备用能源系统,能量核剩余电量50%――” “警报,警报,已经靠近重型武器扫描范围!” “你又在搞什么?”独眼鹰从医疗室里钻出来,随后,他一皱眉,“附近有大规模武装?谁的人?” 林静恒:“开启伪装。” 漂泊在星海间的小型机甲在外观上变成了一架貌不惊人的商船,因为脱离空间站的时候甩掉了半个机身,装得很能以假乱真。 然而林静恒紧锁的眉头没有打开,紧接着命令道:“准备跃迁。” 独眼鹰:“不用紧张,不碰千吨以下的小商船是第八星系的规矩。” 林静恒不理他,跃迁进程快速进入倒数计时。 独眼鹰不满道:“你……”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护理舱和医疗室内同时开启自动保护,独眼鹰几乎没站稳,在漆黑的宇宙中瞥见一道灼眼的光,机身竟被燎着了一角! 对方居然不由分说地袭击了他们。 独眼鹰又一次说嘴打脸,两腮快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骂,机甲就在嗡嗡的警报声里强行挤进了跃迁阀。 直到能量刀一刀落在主控室一角,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时,陆必行被能量刀晃得睁不开的眼才对准了焦,看清了眼前的人。 陆必行:“……” 熊学生开着机甲去作死时,他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实验室,好不容易骗出个交通工具追过来,刚进门就被主人撞个正着,抖了八个机灵才摆脱追杀,循着学生的坐标追过去,无缘无故又差点被打成史上最帅的蜂窝煤……每一次,陆必行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倒霉时,命运都会在下一个转角给他惊喜。 有那么一瞬间,科学工作者陆校长动摇了,萌生了随便找个宗教大神拜一拜的想法,因为科学好像已经不能解释他这坎坷的一生了。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那么一瞬间,林静恒的表情有些错愕,陆必行没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闭了眼,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图像,是林锁骨和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去皮肤科开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拿回家随便抹几天,再疤痕体质的人也能让皮肤干净如初,一点也不麻烦。 为什么要留着它? 那么狰狞,那么愤怒,像一条张嘴欲噬人的恶蛟。 就在陆必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一声宛如咆哮的轰鸣,随即,一个巨大的虚影腾空而起,像一只上古传说中的鲲鹏巨鸟,双翼轻轻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个机甲发射台、整个空间站都挤碎。 那虚影一闪而逝,旁边三台没有启动的机甲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像国际象棋的旗子,一个接一个地站成竖排,第一台机甲的核心机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台机甲一侧的对接阀飞了出去,第三台机甲轻轻晃了一下,惊天动地的粒子炮三次衰减,烟消云散。 这还没完。 只见方才开炮的那架机甲突然半身不遂起来,仿佛遭到了外力强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几次,它突然启动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这英勇就义似的一刀没有半点水分,整个机身从中间裂开,四方底座的能量阀炸裂,椭圆形的机甲防御系统好似热刀下的豆腐,顷刻间一分为二,外壳上的裂缝如蛛网,随即发生了几次小型爆炸,驾驶舱玻璃球似的从这庞然大物身上紧急弹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被震荡的精神网震晕了――正是那个零零一! 被关回机甲舱的四个学生手脚并用地把没上锁的舱门扒开一条缝,焦急地往外看。 101|第101章 凯莱星没被炸成个球的时候,天上飘着一打少儿不宜的去处,是第八星系这不争气的首都星gpp主要来源。而在这些地方,曾经流行过一种名叫“龙卷风”的饮料,是一种强力兴奋剂,喝下去可以七十二小时不合眼,据说反应大的,能唱着自由之歌把马拉松跑个来回,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寻欢客死于过量引用兑酒的“龙卷风”。 陆必行在他成年那天,从独眼鹰那偷喝过一口,感觉太过强烈刺激,以至于十多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忆犹新——就像此时一样。 这会其实应该已经是林静恒晨练的时间了,除了被关在医疗舱里的那几天,林将军的晨练向来雷打不动,今天算是缺了席。他枕着自己一条胳膊,灰色的眼睛微微合着,发丝凌乱,侧脸起伏的线条异常流畅,嘴唇上竟有血色和水光,看上去比平时柔和了很多。 陆必行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着看着,心脏就变成了一个鼓槌,他这时像是刚灌完一公升的“龙卷风”,感觉自己能呼啸着到云海里游两圈狗刨,又舍不得离开林静恒,只好牢牢地抱紧了星球引力,脑子里跳跃着一片乱七八糟的字符。 他心跳的声音太大了,不单把自己震得快要上天入地,连浅眠的林静恒都被惊动了。林静恒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冲他竖起一根食指,叫他安静点。陆必行实在做不到,只好侧身替他挡住窗□□进来的晨光,低头亲了他的手指尖。 低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加冕的骑士,突然被圣光加身,走完了他漫长成长中的最后一步,以后遇到所有事都会无所畏惧。 “林,”陆必行知道林静恒没睡着,于是很讨人嫌地凑过去,轻声在他耳边说话,“湛卢的机身真的被炸毁了吗?那我再给你做一个新的好不好?我在书上看到过联盟第一机甲的规格,军工厂的设计图已经进入第四稿了,工程队开始调机器人,等军工厂建好……哎,别笑!” 林静恒声音有些沙哑:“你先打个草稿再说话。” “我可是第八星系最好的机甲设计师。” 林静恒没有睁眼,但笑不出了——他年轻时在乌兰军校的时候,同学之间吵架互相嘲讽,惯用的说法就是“你是第八星系的某某”或者“你这是第八星系水平”,被这样骂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遭到了很大的冒犯,接下来的反唇相讥就没有文明用语了。 也就是说,“第八星系”是个比骂大街稍微文明一毫米的形容词。 自称第八星系第一机甲设计师的先生温暖的鼻息掠过他耳垂,像每个说着说着人话就会吹起牛来的普通男人,嘴里开始漫无边际地跑机甲:“我还想在军工厂加入一部分‘初级机甲’,就是培训一天就能开的那种‘卡丁车机甲’,不过工程队里有个兄弟跟我说,初级机甲毕竟是杀伤性武器,就这么普及太危险了,我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全,所以打算把‘初级机甲’作为授课教辅使用……启明星会成立一个新的星海学院,以后没准能像沃托的乌兰学院……对了,将来启明星也会像沃托一样——唔,当然人口要比沃托多,一整个星球都是包装精良的权贵太没劲了。我们也会有分层的公路和人行道,我们也会消灭车祸……启明星上有很多荒地,我可以去向总长要一块,照着你在沃托的宅邸建好吗?” 林静恒说:“不好。” “那就照着我以前在凯莱星上的家建——我原来那个家很大的,收拾起来需要很多机器人,可以用湛卢作中枢系统的电子管家。” 林静恒说:“湛卢就很吵。” “没事,你嫌我们俩烦,可以把我们俩一起轰出去,这样我就能和湛卢互相烦,没人打扰你了。”陆必行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低声说,“不过……也别太经常把我轰出去啊。” 林静恒感觉旁边的人窸窸窣窣地凑上来,试着伸出手,好像在半空中晃了半天,才落在他身上,随即又开始不老实地蹭来蹭去。 林静恒睁眼看了他一眼,陆必行连忙管住自己的手,背后的尾巴翘起了两米高:“再给我抱一会,不乱动了。” 林静恒轻轻地在他手背上掴了一下。 陆必行无声地吁了口气,掌心贴着那个人的体温,他有些食髓知味,也有些心猿意马,并且觉得很对不起图兰——因为不懂事的时候大言不惭地对她吹过牛皮,不知道现在吹破的皮还有没有机会补回来。 林静恒虽然没表现出来,但陆必行直觉自己也没让他舒服到哪去,青年科学家好像在人生道路上发现了一门全新的学科与挑战,刚翻到“目录”,就有点如饥似渴,迫切地想从图兰卫队长那里挖点教材来自我提升。 胡思乱想了一会,陆必行的惊觉自己的思绪又有要跑偏的意思,连忙面红耳赤地拽回来。 “等我们老了,战争也该结束了。”他说,“我就去教书、写书,写很多,讲怎么重塑联盟第一机甲,还要写一本回忆录,半本用来讲正事,剩下半本重点讲今天——我是怎么得到联盟第一男神的……” 陆必行恨不能把从下一秒开始,一直到两个人都搬进坟墓的每一秒都策划好,光是列清单,畅想两个人以后能一起做什么,就够他嘚啵半个月的,林静恒听了个开头,感觉照陆校长这样规划下去,自己剩下那两百多年的自然寿命可能都不够用,得盼着人类再推行一次基因大改造,让每个人都能再活五百年才行。 听他的描述,就好像这一生到头,大小波澜都将烟消云散,世界上不存在生离死别一样。 “现在的人还爱看这种妄想故事吗……白头偕老什么的?” 天使城要塞里,中央广场上哭泣的女神像旁边,立体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则电影宣传片——战乱年月,天使城的娱乐消费反而比当年沃托还高,被逐出伊甸园们的可怜人们可能也就剩下娱乐了。 文艺产业空前繁荣,一部分电影厂商们甚至因此跨越阶级,得到了进入天使城要塞的特权,叶芙根妮娅的演唱会连电子票都难求,不比一束蔚蓝之海便宜。 伍尔夫元帅的休息室里有个望远镜,视野非常好,晚上可以用来看星星,白天可以一眼望见广场,他端着个茶杯,看完了整部宣传片,电影名叫《幸福走廊》,大概讲了一对男女分分合合的爱情故事,从二十多岁讲到白发苍苍,十分浪漫,取景于沃托——当然,沃托已经被海盗占领了,电影是虚拟背景合成的。 “据说那部马上要上映的片子在观众里期待度很高,首映的预售票已经卖光了。”元帅的贴身秘书弯下腰,恭恭敬敬地给他续上热茶,秘书名叫“王艾伦”,两百岁出头,橄榄色皮肤,瘦高个子。 老元帅有个怪癖,不喜欢用人工智能,身边的工作全都要用真人来做,王艾伦已经跟了他一百五十多年,照顾他日常起居,有外人在的时候,这个位高权重的秘书几乎不会说话,存在感很低,大多数时候,他比人工智能还像机器人,只在没有外人的私下场合,才会和伍尔夫元帅聊几句:“人人都焦虑明天,所以都在奢望有什么能永恒,爱情……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东西;人人都想回沃托,蔚蓝之海能获得市场,不就是因为炒作花语是‘回不去的地方’吗?这部片子两样都沾,说不定能红成下礼拜天使城里所有茶话会的主题。” “看得很透嘛,听说蔚蓝之海培育基地有你的股权,赚了不少吧?”伍尔夫元帅似笑非笑地睨了王艾伦一眼,不等他回答,又轻轻地说,“想回沃托,可是沃托早就不是你想要的沃托了,你身边的人也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你活到白头发的年纪,就会发现连你自己也变了,你以前坚信不疑的东西都没了,理想和信仰至少崩塌过一百次,身上的器官几乎都被医疗舱换了个遍,偶尔想回忆一点以前的事,想不起来,还要求助于人工的记忆存储器,艾伦,你说可笑不可笑?” 王艾伦壁花似的在旁边听着,并不多嘴回答,也不趁机去表什么“我一直跟着您”的忠心,让人很舒服。 “你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占着别人身份的僵尸。他们当年叫停人类基因改造计划是对的,人为什么要活那么长?我们天生没有那么长寿的灵魂,没完没了地延长肉体寿命有意义吗?把自己活成个骨灰盒,整个社会的新陈代谢慢得好像化石,到处都是腐臭味。” 伍尔夫元帅说着,就端着茶杯发起了呆。 老元帅终身未婚,据说很年轻的时候传过一桩玩笑似的绯闻,但另一位当事人在联盟成立前就死了,死者为大,后来也再没有人提起了。他从英俊少年到白发苍苍,和联盟博物馆一样历史悠久,不工作的时候就深居简出,也没什么娱乐,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端着一杯茶发呆,回忆他永远也回忆不完的一生。 有人说,如果不是这些年,联盟最有前途的将军们相继出了意外,以至于军委剩的都是提不起来的废物,老元帅早就该卸任退休了。 忽然,休息室里屋轻响了一声,紧接着,一面墙缓缓打开,墙上竟露出了一个密室。 老人家喜静,私人休息室里是不接待外客的,除了照顾他起居的秘书,不管是谁来都得预约,谁知道居然零有玄机。 王艾伦早有准备似的,头也不抬地从消毒柜里拿出另一套茶具,泡茶倒水如行云流水,放在几位来客面前,杯子数和人数一点不差。 几个来客都穿着颇有仪式感的长袍,扣着特殊材质的面具,胸前居然明目张胆地露出一个人首蛇身的“女娲”剪影和反乌会的标志。这让联盟谈之色变的星际海盗竟然在天使城要塞的最核心处来去自由! “来了?”老元帅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天使城为了照顾我们这些老东西,气温调到了26c,你们裹成这样不热吗?” “我们心里满是恐惧,”一个面具人回答,“联盟之下,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可能带上监控,露出一根头发都让我们惴惴不安。” 另一个面具人接话说:“但愿百年后,我们建成的世界没有电子恐怖。” 他们说惯了反乌会那种“先知语”,打招呼都是一套一套的台词,尾音拖得很长,压着奇怪的韵律,说话像唱歌。 伍尔夫一摆手:“行啦,别考虑百年后了,光荣团那帮乌合之众你们都摆不平,现在闹得组织里也乱七八糟、怨声载道,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王艾伦应声上前,抬起手腕,一道立体投影的光从他手腕上射出来,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出现在所有人中间,目光中像是隐含忧虑。 几个反乌会的面具人顿时吃了一惊,一时谁也顾不上装神了,七嘴八舌地说:“是亚历山大哈瑞斯!” “怎么回事,他难道还活着吗?” “活着,”沉默寡言的秘书回答,“哈瑞斯先知化名‘霍普’,之前一直藏在凯莱亲王麾下,躲在第八星系,近期,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这个人重新露面了,正在组织内秘密寻求支持。诸位,因为你们决策失误,和光荣军团结盟,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占领沃托后翻脸不认人,把你们陷在八大星系里,现在又被那些地方军阀纠缠得脱不开身,组织里怨声载道,反对的声音越来越高,哈瑞斯向来很会蛊惑人心,他现在重返组织,会有什么后果,你们知道。” 伍尔夫元帅缓缓地坐下:“我们是同盟,诸位,外面已经风雨飘摇,内部可经不起风波了啊。” 几个反乌会的面具人沉默了片刻,其中一个上前说:“元帅,您既然有消息渠道,能给我们一些线索吗?” 王艾伦微笑起来:“哈瑞斯先知最后的坐标位于八星系白鹭星附近,他会绕行一条民用航道穿过星际海关,根据可靠消息,组织内部有人会在第七星系迎接他。我个人建议还是不要让他公开露面,最好在八星系解决掉他,诸位说呢?” 有个面具人脱口问:“元帅,消息准确吗?请问您的渠道到底是什么?” 伍尔夫抬起头,年迈的双眼骤然射出鹰隼似的光,好像瞬间能穿透他的面具。说话的面具人顿觉出失言,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后两个同伴拽了他一把,他立刻低下了头:“抱歉,我不是……” “如果几位先生不相信我们也没关系,可以等哈瑞斯回来以后再高调和他唇枪舌战,看谁能争得过谁,”王艾伦笑容可掬地说,“我个人是很期待的——时间不早了,元帅接下来还预约了一个体检,诸位路上小心。” 几个面具人在别人的地盘上,当然不敢造次,很快识相地离开了,密室的门重新关上,王艾伦把他们用过的茶杯放进了强力粉碎机,看了老元帅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伍尔夫问:“什么事?” 王艾伦迟疑了一下:“您派人去接哈瑞斯,给他武装支援,又把他的行踪泄露给‘狂躁派’的狂犬病们,您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要他的命?” “哈瑞斯是个聪明人,比这群就知道喊口号的野狗强多了,而且他早年和白塔那两任叛逆走得都很近,当年劳拉格登自爆,‘禁果’和芯片技术相继失落,这么多年,这些蠢货们也没折腾出什么成果,但我怀疑哈瑞斯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因为反对女娲计划,一直不肯说。”伍尔夫说,“这个人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危险人物,就是一把年纪了,还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和平妄想,跟我们也不是一条心。” 王艾伦说:“是,理智派总是难搞一点。” “但也只有理智派能搅动起最大的风暴,成为台风眼。”伍尔夫说,“他太留恋田园牧歌式的幻想了,得给他点教训抽醒他,让他知道枪炮之下,信仰狗屁也不是,权力更迭必须要流血,而他只能依靠我们——话说回来,第八星系那鬼地方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他逗留这么久?” 王艾伦抬头看着他。 伍尔夫的脸在阴影里,像个已经死去多时的雕像。 “不管是什么,也一起收拾干净吧,”伍尔夫摆摆手,“省得他老想躲回去种地——那个神棍需要一点仇恨来鞭策。” 王艾伦应了一声,随后又问:“元帅,关于第八星系和静恒,您相信哈瑞斯吗?” 这次,伍尔夫沉默良久。 秘书意识到自己问了不好回答的话,一低头,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希望相信。”伍尔夫说,“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102|第102章 这把即将烧穿新星历纪元的战火,好不容易才燃起来,怎能任由懦弱的犬儒主义们平息? 所有人的血肉都会成为燃料,就像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疯狂的民众们曾为无数桩悲剧添砖加瓦一样。 所以林静恒最好是死了。 这样他一生光风霁月,就能永远定格在精神的碑林里了。 星际航道不像地面上的公路,戳一根路标,永远老实在那固定着,它经过的所有跃迁点、行星与人造基地、甚至星系本身,都是在不断公转和自转的,因此,星际坐标体系异常复杂,用的都是动态坐标,写出来会很长,一般人类是记不住的。 一条星际航道要“修缮完毕”,需要完成大量的工作――得考虑所有天体和人造天体的轨迹、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绘制星际航道图,星际航道图公开发布之后,所有联网范围内的机甲和星舰才会自动更新,以便在航行中指路。 而可用于民用的星际航道还要严苛一些,即它必须有紧急救援系统,还必须有符合规定的补给站,补给站需要跟随航道变动而变动,同时为了保证物资供应,这一系列的补给站还得紧密联系几颗供给补给的枢纽行星。 小行星“白鹭”的轨道在几条星际航道的重要交汇点处,后来被凯莱亲王泄愤炸了,新政府只好在原有星际航道的基础上略作修改,将距离白鹭最近的“红霞星”选为新的航道枢纽行星。 霍普就降落在了距离红霞星很近的一个“私人补给站”里。 所谓“私人补给站”,其实就是小黑店,属于星际违章建筑。 趁政府修缮航道,脑子活泛的前任走私犯们就把地下航道补给站拿了出来,蹭新航道混口饭吃。新政府现在精力有限,还没有明令禁止,他们算是灰色产业。 一般私人补给站也不会太明目张胆,提供的服务质量次价格低而已,跑短途的小商贩精打细算,如果刚好能碰到这种“小黑店”,也能省点路费。 这小黑店的补给站里颇有些人气,但是顾客都比较没素质,所以秩序不佳,一进去就觉得乱糟糟的,机甲站的餐厅也是寒酸,里面只有一家很破的苍蝇小馆和便宜的营养膏贩卖机。桌椅自然是不够,吃惯了苦的星际行商们都坐在地上,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偶尔有人跟别人一言不合,双方就三姑六婆地对骂一场,但是没人动手――跑星际运输,会在小黑店补给的,都像独行的野兽,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自己找食吃,很知道怎么独善其身。 霍普他们用一根营养针跟人换了一张紧巴巴地桌子,点了些便饭。 机甲站里禁明火,所谓“便饭”,其实就是从红霞星上运来的冷藏航天盒饭,随便加热一下就端上来了,不太新鲜,有股怪味,口感堪比远古时代的飞机餐。 旁边一个新加入反乌会的八星系技术员问他:“先知,离开八星系以后,您是怎么打算的?” “我们的赞助人会提供一些武力支援,”霍普说,“但那是给我们保命用的,我的意见是,尽最大努力规避战争,星际战争可不是两个小孩子吵架,吵一半拉个手又和好了,一旦按下那个导弹开关,就等于把敌友一锅烩了,逼迫每个人都非黑即白地选择一边,然后血流成河到底,那就真没法挽回了。” 在一个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背着两吨血海深仇的环境里,霍普身上有种平和超脱的气质,技术员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们跟您跟到底。” 霍普有点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光荣团背叛是意料之中的,大家在域外时相互依存,共患难那是没办法,不见得回来还能同舟共济。” 一个反乌会的说:“我敢说光荣团在起兵之前就打算对我们过河拆桥,他们早就跟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勾结好了,表面上说和我们共享资源与航道,一拿下白银要塞,立刻跟我们翻脸,直接占据沃托,又让叶里夫动用联盟力量,把组织逼出第一星系。” 霍普心平气和地一点头:“确实,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和光荣团的最终目标没有本质冲突,他们想要政权,我们想要的,首先是完成白塔两任先驱的遗志――破除伊甸园,解放人们的灵魂,其次是确立组织的合法地位。我认为双方是有谈判空间的,光荣团为什么抛弃我们?和组织中这些年招的那些良莠不齐、趁机搞破坏的疯子不无关系,连盟友都嫌弃的渣滓,我们有必要一定要保下他们吗?” 技术员说:“先知,光荣团那些人能接受组织的理念吗?” “组织的理念有时也需要变通,陆老师跟我聊过,我觉得他的看法有道理,很受启发。一个理念,不管多正确,不能纠错和进化,那也是死水,只能成为真空里的神龛,或是腐烂发臭。社会已经发展到了星际时代,让人们穿上草裙,回归原始采集人的大草原,那是很可笑的,一些增加人类福祉的科技成果值得珍视,比如营养膏和营养针――确实,不好吃,但它们真的救了很多人的命,这种东西也要强行取缔,那不是在作恶吗?”霍普说,“我们反对的是科技与危险武器滥用,我们未来的事业,应该是推进完备的星际环保法和‘特殊领域科技成果限制法’,不是弄一堆超级兵以暴制暴,把不同意穿草裙的人都炸回地球母星。” 新加入的技术员听完,感觉心都宽阔了,对人类命运充满了使命感。 霍普示意大家在饭菜放凉之前赶紧吃,但他刚提起餐叉,就听见旁边有人叫道:“来了,哟吼――” 餐厅里的人们起哄似的欢呼起来,霍普他们跟着抬头望去,原来此时正好是小黑店补给站和红霞星轨道交汇的时刻。 只见天上的行星迅速变大,由远及近向他们“撞”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压顶似的碾到人们头顶,身临其境,补给站上蚂蚁似的人们看到的情景恐怖又震撼,仿佛天塌了下来,气也喘不上来。 服务员们都见怪不怪,笑嘻嘻地看着头一次见此景象的乡巴佬们大惊小怪,欣赏够了他们出的洋相,再过去把那些抱头趴在地上的胆小鬼们扶起来。 餐桌上都有小望远镜,倍数不高,但足够用了,在红霞星离得最近的时候,能看见那行星上的灯火人家。 霍普之前花了好几个月建起来的第一个生态农场就在这里,他特意选择这条航道,就是为了临走的时候,再看一眼他耗费了好多心血的红霞星。 大农场上的能源塔由机器人们维系,任何时间都亮着,永不熄灭,是个地标性的建筑,霍普听见旁边餐桌上有个胖子,正手舞足蹈地对新入行的同伴说:“看见了吗?看见那个亮着的塔了吗?那就是农场,我们就是从那经过的!哎哟,那地方可美了!” 霍普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是的,可美了。 生态农场旁边有一片天然形成的湖泊,水里含有一些稀有的元素,呈现出错落有致的瑰丽的色泽,像一片液态的彩虹。周围气候温暖潮湿,气温升高后,湖水就会蒸腾起来,水汽被周遭的小山挡住,湖光山色,华丽得不可思议。 霍普把这片地方保护起来了,修了路和临时休息点,给她起名叫“宝石梯田”。 红霞星本来是第八星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地广人稀,但没关系,它会是第八星系第一个成功的食品供应基地,以后还会成为交通枢纽,会在不断注入的人气下活起来的。 至于宝石梯田,霍普想,以后肯定会有人给她写诗,也许会变成个求婚圣地什么的。 红霞星很快与补给站错身而过,渐行渐远,补给站里的人声重新嘈杂起来,餐厅广播放起了跑调的自由联盟军之歌,但很快遭到了抗议――因为前一段时间新政府成立,通讯内网初成,政府宣传过了头,听得大家有些腻了,于是没素质的运输商们开始自己组织“小型演唱会”,黄的荤的轮番上阵,互相较起劲来,听得人啼笑皆非。 这时,霍普一个反乌会的跟班说:“先知,来接我们的人发来了消息,不是远程,人应该就在附近了,我刚才和对方确认了坐标,对方提议我们在这里等着和他们汇合。” “好啊,”霍普催促道,“那大家快点吃。” 他话音没落,突然,嘈杂的餐厅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安静了,旁边那桌胖子猛地站了起来,桌子腿“咣当”一声,突兀地在餐厅里回响,霍普他们不明所以,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餐厅大堂里接待往来客,有一块巨大的屏幕,顶上密密麻麻的列明了每架机甲的能源和检修状态,底下是机甲站外的太空实景图。 此时,实景图上显示,一支杀气腾腾的机甲队正向他们飞来。 这支机甲队一水的中型战斗机甲,列队整齐,都带着狰狞的武器库,可新政府的正规部队是不可能跑到这小黑店似的补给站来补充物资的! 一个服务员手一松,滚烫的餐盒掉在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老板,坏了,有人来抓非法营业了!” 这帮素质低下的客人们一听,一方面怕吃挂落,一方面正乐得趁乱吃霸王餐,有几个机灵的带头,这些人们一窝蜂地往机甲收发站跑,准备溜之大吉,补给站的主人慌了手脚,一边团团转一边跳着脚骂,补给站里所有会说人话的机器人也跟他同仇敌忾,大合唱似的跟着骂。 “是他们吗?”反乌会里新来的技术员小声问,“是来接我们的吗?” “不能吧?”方才说话的人皱着眉查自己的个人终端,“我刚把坐标发过去啊,他们有这么快吗?有也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明目张胆啊!” 霍普透过屏幕,盯着逼近的战甲,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随即蓦然变色:“我们也走!” 几个人迅速跟上四散奔逃的人们,同时,霍普一把抓住一个乱窜的服务员,对他说:“这是敌袭,不是城管,让你们老板把补给站的防护罩开到最大,然后快走!” 服务员看神经病似的看了他一眼,撒丫子就跑,转头和补给站的老板说了。 老板听完怒不可遏,跟他的三千小机器人一起骂道:“敌袭你个姥姥!饭钱留下!” “先知,快!” 他们来时开的机甲刚好已经能源充足,被传送轨道传到了准备出发的那条线路上,霍普推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年轻技术员上了机甲,还没连稳精神网,那一队战斗机甲已经近在眼前,呼啸的导弹落了下来! 最早飞出机甲站的行商们乘坐的大多是破破烂烂的星舰商船,并非军用机甲,一枚导弹横扫过来,乱七八糟的星舰群顿时成了给秋风扫过的落叶堆,那些想着要逃霸王餐的人还没笑出声,就已经莫名其妙的粉身碎骨。 此时,启明星军事总基地,林静恒忽略耳边不停旁敲侧击他为什么缺席晨练的图兰,踏上重三。 湛卢:“先生,早上好,您今天……” 林静恒:“你闭嘴,禁言。” 湛卢:“……” 六百万一克的智商也想不通问个“早上好”犯了什么罪过。 图兰不明所以地看着林静恒放松的嘴角,心里觉得将军越发变态,欺负人工智能还欺负出快感来了。 林静恒抬手打断她的废话:“霍普抓住了吗?” “还没,估计是从地下航道跑了,我们正在各地下通道和私人补给站里加强搜索。不是我说,这些小黑店是该管一管了。”图兰正说着,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一闪,她打了个手势,“第九……呸,我是八星系太空军指挥官伊丽莎白图兰,什么事……你说什么?!” 林静恒脚步一顿。 遭袭的私人补给站里,最先逃跑的星舰商船见势不妙,从致命的袭击里冲出来,防护罩撞上高能粒子流和碎片,拼命地奔向最近的跃迁点,抵达跃迁点的瞬间就触发了紧急报警。 “一队不明武装突然袭击我们,快来人,救……” 尾随而至的高能粒子炮击中了商船尾部,商船的防护罩无法抵御军用机甲袭击,它尾部的核心能源立刻自爆,在星舰尚未完全进入跃迁点的时候,它被短暂的火焰一口吞了下去。 跃迁点稳定的能量场跟着扰动,模糊不清的画面四通八达地传了出去,直抵银河城总基地。 霍普果断开启了机甲自加速,不经轨道,直接升空,几乎同时,补给站的轨道被整个掀了起来,而就这么片刻,仿重力系统整个失灵,机甲飞掠而出,补给站地面所有非固定物品都飘了起来,导弹残骸从机甲站顶端砸下,顶棚纸糊一般裂开,来不及躲闪的人、机器、廊柱……全都逆着光飞了起来,血肉模糊地倒映在机甲精神网上。 而自顾已经不暇的小机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围的防护罩被撞得警报声四起。 霍普险象环生地躲过一枚导弹,一拳砸在了机舱壁上。 接到紧急报警后,最近的驻军立刻做出反应,从方才与补给站擦肩而过的红霞星上飞出。 驻军负责人来自原来的白银第九卫,手下有少量老兵,但大部分是新政府成立后刚招来的新兵。这些人大多来自红霞星,很多人是加入部队后才有了自己的身份和大名,训练不到半年,到现在为止,执行的任务基本是拖拽故障星舰商船一类,经验与战斗水平尚不足以应付荷枪实弹的武装敌人。 可他们背后的红霞星有1.5亿刚刚安顿下来的人口,有脆弱如出土嫩芽的新生活…… 因此别无选择。 来势汹汹的袭击者被阻挡了一下,倏地散开,与驻军遥遥对峙。 霍普身边的反乌会跟班艰难地从已经固化的保护气体中爬出来:“先知,接应我们的人马上……” 霍普没理他,瞳孔骤缩,透过精神网,他看见那些袭击者身后的跃迁点里,一艘巨大的重甲缓缓驶出,露出狰狞的机身,随后是无数盘旋的中型战甲。 反乌会的标志在夜色中能烧穿人眼。 这简直不能说是一场“战斗”,一切似乎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脆弱的驻军在突如其来的反乌会面前溃不成军,像大浪下的沙堡。 “先知!” 霍普不顾左右阻拦,二话不说加入了螳臂当车的红霞星驻军。 然而于事无补。 不到一分钟,驻军机甲队在几乎无一幸免,在猛烈的炮火下全部被击落。霍普他们的小机甲也仿佛扑火的飞蛾,防护罩崩裂,武器库着了火。 几个反乌会的人强行要把他塞进逃生的生态舱,机甲即将自爆。 来接应他们的人此时刚到,剧烈的能量扰动下,信号断断续续。 反乌会的重甲部队看也不看他们这些被击落的手下败将,轰然与之擦肩而过,追着溃败逃窜的红霞驻军而去,要把空中所有的飞行物赶尽杀绝。 透过已经快要破碎的精神网,霍普看见一枚核导终于在追杀中落在了红霞星上。 蘑菇云绽开,尘埃瞬间模糊了红霞上的灯光,不灭的能量塔消失了。 宝石梯田,农场,上亿人的生活也消失了。 继白鹭之后,航道枢纽好像被诅咒过一样。 霍普的机甲炸了,精神网断开,他晕了过去,身边的人瞬间变成焦炭,生态舱像裂缝中逃逸的尘埃,从一片飞灰中脱离。 103|第103章 霍普的生态舱飘出来的瞬间,一架混在反乌会队伍之后的机甲悄然定位了他,在炮火纷飞中射出屏蔽障,将生态舱那点微弱的信号盖住了,接着,捕捞网快速而且精准地探出,把霍普的生态舱卷了回去。 与此同时,反乌会的武装机甲群像是不可抗拒的兽群,追着残兵败将,碾向不远处的红霞星。 红霞星恰好公转至此,离战场实在太近了。 红霞驻军的通讯内网里,仅剩的一个小队长来自白银九,声嘶力竭地试图制止他失控的战友们:“散开!不要靠近行星!导弹会落在……哔――” 他没能说完,机甲就被一枚导弹拦腰击毁,他的声音也淹没在被/干扰的杂音里,而且并没有人听他的话。因为这时,驻军的组织已经溃散,领兵的没有了,幸存的都是被方才老兵挡在后面的新人,在这么个要命的时刻,深陷其中的人根本无暇深思熟虑,只会听从本能,往自己熟悉的大本营方向跑。 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苛责这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任何人都没法要求他们在生死一线时还能想到别人、想到避免连累行星――能顾虑到的都是绝顶的英雄,顾不上的却也并非坏人懦夫,只不过是肉体凡胎而已。 可是不管情理是怎样,总之,他们往红霞星的方向这么一跑,就意味着把敌军的导弹也引了过去。红霞星紧急启动反导系统,但防护罩是肯定是拦不住导弹的,而初建的反导系统没有那么大的能源和武器储备,此时基本是左支右绌,越来越多的导弹穿过反导系统,落在那小小的星球上,蘑菇云开始四处开花。 而霍普被捕捞之后,那架神秘机甲里的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挖出来,放进医疗舱。 “还活着,应该只是精神网强制断开造成的……” “天哪,差点就……吓死我了,谁能想到他会往前线扎,这么大年纪了,也太冲动了,差点没法交代。” “一支舒缓剂应该没问题。” 强力舒缓剂被推进了霍普的血管,昏迷的男人大叫一声,周身的肌肉痛苦地痉挛起来。 “医疗舱程序该升级了,当他才十八吗?舒缓剂怎么还用强力的,止疼片和生理盐水呢?” “小心别撞头,按一下,医疗舱不要盖……人醒了吗?” “哈瑞斯先知,您感觉怎么样?听得见我说话吗?” 霍普眼前一片花,挣扎着要爬起来,意识还停留在被炸毁的机甲、烧焦的同伴与淹没在蘑菇云里的农场能量塔:“不……” 医疗舱的机械声音做出提示:“病人情绪过于激动,是否考虑镇定剂?” “哈瑞斯先知,你……” “我不要镇定剂,”霍普的手哆嗦着,猛地挥开医疗舱的注射器,踉跄着要爬起来,喃喃地说,“我的宝石梯田,我要去……” 这时,一个男人分开众人,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与瘫坐在医疗舱里的霍普视线齐平,霍普的下巴戒备地绷紧了。 “哈瑞斯先知,”那男人说,“我是这次负责接应您的人,代号‘鹦鹉’――‘晨光起于白塔尖顶’。” 代号和暗号是对的。 舒缓剂像是要把他烧着了,霍普的大脑基本是停工状态,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终将铺满阴霾之地’……你为什么会在这?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我们奉命来第八星系迎接您,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赶到,先在第七星系边缘遭遇了这些人。”自称“鹦鹉”的男子直视着霍普的眼睛,这人是那种天圆地方、浓眉大眼的长相,眼窝还深,有种又深沉又靠得住的气质,他压低声音加快语速的时候,就像电影里那些神秘而正直的营救者,从黑暗深处摸索到倒霉的主角身边,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我们谎称自己奉‘那一位’的意思,来调查白银十卫的传言,他们则说得更含糊,声称他们来第八星系是为了追杀组织里里的叛逆,我一听就觉得不好。” 霍普抬头看着他,“鹦鹉”的眼睛真诚得像一面澄澈的镜子,里面装了一个丧家之犬似的老男人。 “我担心他们说的人就是您,于是以第七星系最近常有联盟军出没,假意寻求保护,请求对方顺便送我们一程,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您,要不是您身上有传感器,今天我们差点就没法交代了。”鹦鹉沉声说,“哈瑞斯先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您?” 霍普没回答,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判断出他们的目标是我,为什么你先前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什么?”鹦鹉先是一愣,随即陡然变色,“我之前紧急联系过您的联络员,让您立刻离开,我还和联络员约定了新的接应地点,联络员呢?我还想问您为什么不走呢!” 联络员在他们机甲第一次遭袭的时候,就意外从破口里掉出去了。当时太混乱了,而霍普的全部精力又都在岌岌可危的红霞上,没太注意他。现在想起来,当时被炸开的缺口似乎是位于机尾部分,而那里好像恰好储备了几台生态舱。 巧合吗? “您可以查询我们的通讯记录,”鹦鹉说,继而想起了什么,又叹气说,“但……确实,不管什么记录都是可以仿造的,如果先知您自己不愿意相信我们,这些都没用。先知,您能不能好好想想,那位联络员是什么身份,你们是为什么决定让他来做联络员的?” 联络员是启明星基地里,跟他一起被林静恒俘虏的反乌会老成员,他们被关进地牢之后,那个联络员是最早认真听他说话的人,出逃途中,也是他自告奋勇要担任联络员,沿途照顾众人。 但这又说明什么? 也许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联络员出卖了他。 也许是眼前这个自称“鹦鹉”的男人在误导他,催眠他把罪名都推到死者身上。 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天使城要塞里那个老疯子早埋下一颗棋子在他身边,让他这么险象环生的死去活来一次,对他死心塌地――否则他凭什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到底是他命大,还是别人处心积虑? 霍普因为断开精神网而受伤的大脑一阵阵地疼起来,他周身的软组织多处受伤,可怕的舒缓剂后遗症还没有散去,但这都比不上他一片冰冷的胸口。 这世界上还有谁能相信?还有谁是朋友?还有谁在坚持最初的信仰?谁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就在这时,机甲里响起尖锐的能量警报,霍普茫然地抬起头,见机甲正中央屏幕上,一队突然杀出来的战甲机群蓦地通过紧急救援通道,直接截住了反乌会,像一把骤然伸出来的长刀,直接从中间挑破了反乌会的队列。 反乌会还以为第八星系这个闹着玩的政府所谓“驻军”都是红霞星里这些软柿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队伍被一分为二,而对方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战队机动让人眼花缭乱,反乌会整齐的阵营豆腐似的被切了数刀,顿时露出了乱相。 而第一波短兵相接之后,硝烟后的机甲战队露出真身――是第八星系自卫军的太空军,而总指挥机甲重三赫然在列。 林静恒亲自来了! 霍普倏地站了起来。 这个该死的航道报警系统有用!他想,如果不是红霞星恰好离得太近,哪怕之间隔了一个跃迁点,也不至于这么惨,工程队那几个月没有做无用功!至少他们现在赶来,还能救下红霞上的幸存者。 鹦鹉:“通知我们的人,准备撤!” 霍普:“不,加入第八星系自卫军的通讯频道,听我说……” 众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好像集体认为他还是需要一针镇定剂。 鹦鹉顿了顿:“哈瑞斯先知,您知道频道密钥吗?” 霍普:“……” 随后他蓦地提高声音:“那就请求建立通讯,我有话要和……我的朋友……” 霍普堪堪保持着最后一线理智,把“林静恒”三个字咽了下去,换成“我的朋友”,可他还没说完,重三上湛卢的精神网已经毫不藏拙地铺开了,即使被旧重三的机身所限,这把曾经的联盟利刃也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湛卢精神网扫过的地方,所有人机对接端口全都震颤起来。 霍普所在的小机甲驾驶员差点没稳住,几个备用驾驶员连忙上线,狼狈地维持住了精神网,同时躲开对方角度刁钻的高能粒子炮。这还不算,粒子炮之后,导弹随即追至,一瞬间,机甲的速度加到极致,重力系统失灵,霍普整个人被甩进了一团保护性气体里。 “闪开!” “小心!” “怎么回事?天,白银十卫的传言是真的吗?” “将军,”图兰在通讯频道里说,“如果反乌会里有联盟叛徒,会不会认出湛卢?” “反乌会为了这个人,出动了一支有重甲的军团,这个会先知语的霍普还真是深藏不露,”林静恒冷冷地说,“我现在躲躲藏藏还有意义吗?” “陆校长错了,”图兰声音有些发硬,仿佛是狠狠咬着牙关的,“我也错了。” 他们甚至都或多或少地认为,霍普这个人是有一定的可取之处的,甚至偶尔有大家都是朋友的错觉,觉得这个大叔虽然总是神神叨叨的,但他和反乌会那些疯子不一样。 然而事实胜于一切――他和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现在看来,这个人之所以留在八星系,也只不过是等待时机而已,谁知道他们那神经病组织内部是怎么争权夺势的。 往更坏的方向想,这个人浪费这么长时间,说不定想看看林静恒这个死而复生的联盟凶器有什么底牌,现在大概看清了,他们并没有底牌,他大可以把这份大礼高调献出,作为自己的资本。 对了,临走他还要毁掉红霞刚刚落成的生态农场?这算什么? “不给敌人留下一颗粮食”吗? 红霞星对他来说,只是个打发时间的积木吗? 他真的叫“霍普”吗? “他总喜欢把人往好处想,”林静恒说,“你又是什么情况?天使这种角色,不能没有,但是有一个就够了。” 图兰说不出话来。 说来真是奇怪,第八星系这么个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却居然能自带温柔乡的效果,每个在这里逗留时间长了的人,都容易乐不思蜀,不知不觉就会软了不该软的心肠――花天酒地不求上进的独眼鹰是这样,心狠手辣连长官都坑的第九卫队长是这样……甚至连林静恒自己都是这样。 “该来的总会来,”林静恒沉声说,“先专注当下吧,图兰卫队长。” 鹦鹉反应很快,在双方开始交火的瞬间,立刻抗命,转身当起了逃兵,第一时间溜到了反乌会队伍的边缘处。 交战双方都发现了这架乱窜的机甲,导弹立刻追了过来。 鹦鹉带来的几架机甲立刻从几个不起眼的方向冒出来,刚好挡住了霍普他们,冒死替他们顶住炮火,打起掩护。 这种不惜一切的保护在激烈的交火中给了他们一线生机,鹦鹉大声下令:“加速,加全速!” 霍普听见高能粒子流来回撞击着机甲防护罩,发出大量的电磁干扰,让机甲里所有广播的声音全是沙哑走调的。疯狂逃窜中,机甲的重力系统完全失灵,霍普被黏在凝固的保护性气体中,依然给震得七荤八素。机甲上一个备用能源被导弹扫了个尾巴,幸亏驾驶员反应快,将备用能源及时卸载,备用能源堪堪在安全范围线上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断尾的机身往前推去,硬是把他们险象环生地推入了一个跃迁点。 反乌会在扫描与跃迁干扰方面的科技水平超过联盟,同理,他们防追踪,反远程扫描的方面也技高一筹,穿过跃迁点的瞬间,驾驶员就冷静地在跃迁点内部放了屏蔽器――对方一定要扫描他们,还是能扫得到,但是总要耽搁一会,只要有这么一点耽搁就够了,因为那两边打得正热闹,一时半会分不出精力来追杀他们。 机甲连续跃迁数次,将战火与喧嚣一起甩在身后,他们落入一片寂静的宇宙中,机甲的航行渐渐稳了下来,护在所有人身边的保护性气体重新气化,通过通风口,青烟似的被吸走。 鹦鹉转头看向霍普:“哈瑞斯先知,从你不告而别开始,你们就不再是朋友了,你还想找他们解释吗?” 霍普闭上了眼。 “启动远程通讯,密钥是……”鹦鹉不再和他多废话,转向机甲驾驶员,“把刚才军用记录仪拍到的一切传给艾伦先生。” 红霞星上,大规模的机器人搜救队被投放到地面,被撕裂的大气层中,混乱的电荷们在未散的致命尘云上碰撞出闪电,照亮了阴霾的焦土,一切沟壑与夹缝都无所遁形。 加密的战役实拍记录传到了遥远的天使城要塞,被数台超级计算机一个画面一个画面的分析,黑暗深处的眼睛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在十六个小时后,一份详尽的报告落到了王艾伦手上。 清瘦的男人面色严峻,大步走进伍尔夫的休息室:“前锋突击方式似曾相识,进行模式分析对比后,确认与曾经的白银第九卫吻合度高达85%以上。” “白银第九卫,”伍尔夫低声说,“伊丽莎白图兰,那不是家犬,是一条喜怒无常的母狼,刚刚一口咬碎了李的喉咙,第八星系里谁能让她卖命?” “指挥舰是一架老旧的重三,”王艾伦说,“我们根据战役记录,用‘六分位’法估算了它的精神网区间,正负误差不超过1%,它的精神网范围远超过重三标准,甚至远超过军委现役超时空重甲……” 伍尔夫几不可闻地说:“他带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白银要塞的那个是个虚张声势的假壳子。” 王艾伦:“他还活着,并且骗过了伊甸园,但白银三的几个核心工程师一直在天使城服役,也一直在我们监控之下,并没有……” 伍尔夫缓缓地扶着桌子,老态龙钟地站了起来:“核心工程师跟在我身边,如果通讯全断,他们以我所在、军委所在位置重建联络中心坐标――他一开始设计我来当这个‘中心’,但显然,后来开始怀疑我了……这么多年,人人都以为他是联盟中央一枚愤世嫉俗的棋子,连我也想不到,‘禁果’会在他手上。陆信有他一半的心机,也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太可惜了。”王艾伦说,“林静恒。” “你说什么,林静恒?”消息同步传到了反乌会。 继而经过星际海盗间互相安插的卧底又泄露到了沃托,炸遍了光荣团的大本营:“林静恒!” 陆信的旧部、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掰断了一根汤匙:“林、静、恒。” 104|第104章 怀特被厚重的防护服压得直不起腰来,只能看地――他所在的地方,恰好是一颗导/弹落下的位置,地面凹陷出一个坑,冲击波将周遭一切建筑扫成了渣,从这里要走出十几公里,才能看见人类尸体的残骸。 幸存的居民只能转移,红霞星和白鹭、凯莱与北京β一样,几十年之内,土壤里不会再开花了。 “老师,”怀特抬头问陆必行,“要怎么复活遭受核导轰炸的星球?有技术吗?” “有,像改造宜居行星一样,”陆必行回答,“不是所有行星都像地球母星一样得天独厚,现在每一颗宜居的行星,都是经过人工改造的,这个改造过程非常漫长,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中,各种因素互相影响,很微妙,需要一代代人在星球上玩平衡术,不断互相妥协、互相修正。 “老师,那我们换一个题目吧,我不想再研究机甲了。” “星球复活的题目有点大,”陆必行说,“可能要上百年。” “那反导系统呢?”薄荷问,“陆总,我们来改进反导系统吧!” “反导系统需要大量的财力投入军工生产,我们的军工产业不完备,”陆必行说,“没有物质基础。” “我们能不能改进防护罩强度?” “能,”陆必行说,“但防护罩每单位、每提高一个能量级,都需要数十年之久,无法计数的物资投入,你们做好延期毕业的准备了吗?” “陆总,”黄静姝静静地问,“那要是我们继续初级机甲这个课题呢?” 陆必行回答:“再有一个学期,完善一下细枝末节,就可以申请专利投产了。” 这就是新星历时代的诡吊之处,创造与保护步履维艰,用尽全力才能迈一小步,而在这期间,武器的杀伤性已经呈跃迁式发展了。 就像永远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 “老师,”斗鸡茫然地问,“这么长时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现在这里和北京β有什么区别吗?” 勘测放射性物质残留的机器人们顺着凹凸不平的小路走过来,陆必行带着学生们从导/弹坑边隆起的小路上走过,沉默地走进机甲重三隔离间,隔离间对每个人进行全身扫描,细致地除掉每个人身上沾的泥土和其他有害物,特殊的白雾四下蒸腾,陆必行隔离服背后的编号模糊不清。 “我们……我们曾经在红霞星上,建立过初步的社会劳动保障和配给制度,完成了人口普查。”他说。 斗鸡:“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有死难者名单。” “消毒”完毕,陆必行他们走进一个小通道,身上的隔离服自动脱落。 无处不在的湛卢跟他们挨个打招呼,因为十分礼貌,等他语速均匀地叫完每个人的敬称,不到三十米的过道,大家已经走到头了。 湛卢这才说:“陆校长,也许您应该去会议室,总长和先生在那等您。” 陆必行冲学生们一摆手,示意他们解散,随后推开旁边的直达门,转向会议室的方向。 “小黄,走了!” 黄静姝却在原地迟疑片刻,抬头看向过道监控:“湛卢,你那里有联盟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和反导系统资料吗?” “有的,黄小姐。”湛卢耐心地回答,“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是联盟顶尖水平。” 黄静姝踟蹰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吞吞吐吐了一会,她问:“那……你能问问林将军,有没有我们能借阅的部分?” 其他三个人都站住了,一起等着湛卢的回答。 “学术资料和技术问题都未经加密,先生设置了特别权限,陆校长和诸位可以随时取阅。”湛卢说,“但相关内容非常庞杂,与陆老师先前的教学方向不一致,需要我为您做出系统性整理吗?” 黄静姝有些惊讶地看着监控方向:“你怎么连我们学什么都知道?” “抱歉,这就是加密文件了。”湛卢顿了顿,“我会在十分钟后把整理过的资料发到各位的个人终端上,请先到休息室来。” 第八星系,喜欢用啤酒瓶和暴力解决问题的空脑症少女,不知不觉中在硝烟里野蛮地长大,因为一时冲动,阴差阳错地踏上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而在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天使的天使城,与她同名的联盟之花,刚刚遭遇到一场绑架―― 林静姝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自动行驶中的车在高层轨道上突然故障,有人黑进了她的系统,就像当时她设计刺杀格登秘书长一样,车里的防卫武器同时指向了主人。但此时林静姝身边的护卫比当年傲慢的秘书长严密得多,她身边两个护卫迅速扑上来,其中一个人用身体牢牢地护住了她,整个人被激光刀捅了个对穿,也为她争取了几秒,另一个护卫则立刻用随身的工具爆破开了车门,护着她上了轨道旁的应急通道。 林静姝细细的鞋跟自动脱落,可变形材料的鞋底缓缓伸缩成带有强力减震功能的平底,鞋尖上翻出一道窄口,里面藏着随时可以发射的激光刀,灵便地穿过应急通道,忽然,应急通道里有什么东西若有若无地“嘀”了一声,林静姝的脚步猛地一顿,下一刻,通道一侧的钢化玻璃突然自爆,碎片晃花了人眼,护卫连忙一转身,用后背护住林静姝,这时通道旁边的一个好像故障了的服务机器人突然动了,一转头把机械手戳到了那护卫的胸口里。机械手捅入人体后迅速升温,护卫坑都没来得及坑一声,整个人一僵,直接朝着林静姝压了下去,烤肉味在通道里弥漫。 林静姝飞快地推开身上的死人,滚烫的死人衣领的金属扣还是划过了她的手臂,她向来养尊处优,当然细皮嫩肉,雪白的皮肤上立刻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红痕。 通道两侧所有机器人全都诡异地转动角度面向她,团团把她围在中间。 林静姝放开烫伤的手臂,抬手一按鬓角,露出了伊甸园发言人似的公式化微笑:“是哪一位?情绪药剂不够用了吗,怪我不批?” 机器人不回答,缓缓抬起激光枪口,顶住她的后背。 林静姝摇摇头,只能无可奈何地顺着枪口的方向走,同时苦笑了一下:“一个仰人鼻息的寡妇,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谁受过,阁下……” 她话没说完,距离她三步远的机器人突然冲她开了一枪。 林静姝瞳孔略微一缩,随即,那激光枪与她擦身而过,精确地命中了挟持她的机器人,正中胸口的能量电池。方才团结一致的机器人们骤然开始内讧,互相动起手来,紧急通道顿时被它们打出来的激光枪崩得乱七八糟,接着,林静姝脚下一空,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漏了个洞,刚好够一人通过,她直接从悬空通道里掉了下去。 下一刻,夜色中黑影一闪,一辆机甲车近地飞行而过,刚好接住了她,敞篷的机甲车里在她落下的一瞬间就喷出了保护性气体,遇人迅速凝固,把她保护在中间。林静姝愕然地一抬头,机甲车前排坐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手指如飞地在个人终端上操作着什么,另一个回过头来,冲林静姝一抬手,做了个脱帽的假动作――即使他并没有戴帽子。 “美丽的女士您好,”男人的声音轻快活泼,透着一股“我天天把自己帅醒”的得意劲,“我是白银第三卫,卫队长托马斯杨――不是那位‘托马斯杨’,这个托马斯杨更英俊潇洒一些――今天来特别客串您的护卫骑士,希望得到您的五星好评和一个微笑。” 林静姝脸上疑惑神色一闪而过,还是十分端庄且随和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自称第三卫队长的托马斯杨猛地扭过头,在他同伴的肩膀上重重地砸了一拳:“有没有将军冲我笑了一下的感觉!” 被他打了一拳的人皱着眉回道:“那你可能是活不长了――林小姐您好,我是白银第三卫泊松杨。” 他的目光在林静姝烫伤的手臂上停留了一下,紧接着,机甲车的车门向一边翻起,一只机械手露了出来,冲她的伤处喷了无色无味的药剂,落在皮肤上微凉,立刻舒缓了灼伤和疼痛。 林静姝这才发现,两个人长得很像,虽然神态气质大相径庭,依然能看出来是一对双胞胎。 还不等她道谢,泊松杨就蓦地一抬头:“小心。” 机甲车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让过了一发高能粒子炮,林静姝扭头往下望去,见另一辆机甲车竟从步行街上穿过,倏地一闪就不见了去向,然而紧接着,夜空中冒出一圈机甲车,前后围堵住他们,一言不发就动起了手。 托马斯杨低声笑了起来:“看来将军的消息看来是让一些人坐不住了。” 林静姝心口重重地一跳。 沃托联盟议会旧址,此时已经被海盗光荣团占领,重新修缮过,将“联盟议会”改成了“光荣帝国总统府”。 原本的碑林被荡平了,地面上铺了特殊材质的砖,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上面停满了近地机甲车。 一排机甲车飞快地冲进停车场,整齐地停成一排,簇拥着中间一辆普通的悬浮车,接着,悬浮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这人宽肩窄腰,穿一件黑风衣,嘴角抿得很严,长相颇为严肃,他是帝国的掌权人,自封的大总统。 “大总统,叶里夫将军替您接通了。” 大总统一边往里总统府里走,一边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随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用自己的个人终端连通了叶里夫这位曾经效忠于联盟的陆信旧部,叶里夫的半身人像鬼魂似的飘在大总统身边,穿着睡衣,皮笑肉不笑地对大总统说:“怎么,那位联盟所有受虐狂的梦中情人,让你也夜不能寐了?” “要先下手。”大总统不跟他扯淡,“林静恒不是甘于蛰伏的人,他现在还躲在第八星系,肯定是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召集白银十卫,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必须在他羽翼丰满之前动手。那地方我鞭长莫及,你呢?” 叶里夫面无表情地说:“我的人手都在沃托附近,你不是知道吗?” “我是说你那些老战友,”大总统说,“散落在八大星系里的。” 叶里夫的神色越发冷了下去:“如果陆信知道我现在正在和你勾结,他能从那个无头碑林地底下跳出来打爆我的头,你让他的人给你当枪使,去收拾林静恒?林静恒再白眼狼,那也是联盟竖在碑林里的堂堂上将,是陆信一手带大的,你他妈脑子有问题吧,想什么呢?” 大总统不以为忤,目光鹰隼似的穿过叶里夫的脸:“竖在联盟碑林里的人?不一定吧,将军,白银要塞到底是怎么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炸毁?我们又是怎么如入无人之境地接管沃托?你的老战友们有没有追问过你?你没法回答吧……那现在答案不是有了吗?” 叶里夫倏地抬起头。 大总统嘴角一弯,他不笑的时候颇为器宇轩昂,很有个稳重的政治家样子,一笑起来,脸却有些歪,无端多了几分险恶,他一字一顿地说:“林静恒上将,向来是我们伟大光荣帝国最忠诚的朋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给他送功勋,一手把他扶上了军委高层。五年前,更是配合他演了一出‘金蝉脱壳’,帮他及时脱离了联盟这个腐败集团,他的回报也很有诚意――为我们提供了秘密进入第一星系的途径和白银要塞的后门。怎么样,叶里夫将军,你觉得这个故事说不说得通?” 叶里夫:“你也太歹毒了。” “该歹毒的时候不能心慈手软,”大总统语重心长地说,“将军,如果‘真相’不是这样,当时在小蜂鸟要塞的你,真的就很说不清了,更何况你后来还稀里糊涂地帮我们出兵对付过反乌会的疯狗们,你也不想彻底失去你的老战友们吧?” 叶里夫说不出话来。 陆必行一走进重三的会议室,就觉出了气氛紧绷,听见林静恒正在和爱德华总长说的话。 “……我已经用备用中心紧急召唤了白银十卫。无论如何,我现在都应该已经暴露在联盟与各方武装的眼皮底下了。我必须提醒诸位,三大海盗组织,其中两支以前被我揍过,一支我最近揍过,他们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不会太高兴。而我不告而别,联盟也可能会视我为叛逆……” 总长听到这,正要说什么,被林静恒一抬手打断了,这男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据说当年在联盟议会也是这么嚣张,非常招人恨。 “这场战争打得这么捉襟见肘,每个失去伊甸园的民众都痛不欲生,痛苦和愤怒一开始会带来众志成城,但时间长了,则会变成对联盟政府软弱无能的憎恨,联盟现在解决不了海盗,急需要一个坏人来转移内忧外患的矛盾。”林静恒目光一垂,看着满座忧心忡忡的脸,他惯常面无表情,但目光往下看的时候,一侧的眉会习惯性地轻微翘起来一些,看起来尤为冷酷无情,“说这些,我是想提醒诸位,你们现在要代表第八星系政府做一个选择――我可以把白银九从第八星系自卫军里分离出来,带他们离开八星系,这样,虽然诸位需要重建第八星系的军事防务体系,但被我连累的概率也小得多。或者我仍留在这里,公开宣布八星系由白银十卫接管守卫,我可以接着保护你们,但是八星系也会因为我,而走上各方势力争相打击的风口浪尖――总长,我说清楚了吗?” 爱德华总长绷着脸,眼角“突突”地跳,红霞星的突发事故在第八星系掀起了轩然大/波,十分钟以后,他要代表新政府,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与后续解决方案向民众发表公开声明。 发言稿还躺在他的个人终端里,而林静恒临时把他们劫持过来,逼他在十分钟之内选择第八星系未来的命运。 “我……”老总长焦头烂额地抹了一把冷汗,“林将军,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 “那您最好快一点,”林静恒说,“毕竟白银十卫和想除掉我的人都在赶时间。” 爱德华总长被他一句话说得更焦虑了,这时,秘书快步进来,一边手忙脚乱地给老总长整理仪容,一边小声提示:“直播平台准备好了,时间快到了。” 爱德华总长局促地一点头,抬脚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林静恒:“林将军,那么……您真的从未背叛过联盟吗?” 林静恒听了这个问题,皮笑肉不笑地一抬嘴角,陆必行直觉他下一句准不是人话,连忙从门后面走进来:“总长,如果白银十卫背叛了联盟,当时海盗进犯沃托的时候,联盟政府根本不会有回转余地啊。” 不但不解释,还要冷嘲热讽的拉仇恨专家林将军不忌惮得罪爱德华总长,但是比较怕得罪这个自动认领代言人的陆必行,因此老老实实地收回了冷笑,正襟危坐着没吭声。 105|第105章 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独眼鹰等总长他们走了以后,才慢吞吞地开口说:“你这是让总长选,是当出头的椽子,还是阴沟的耗子。”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耸肩。 “你知道他会选什么,”独眼鹰说,“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凑合混吃等死,随便活一活再随便死,但没有人能见到光之后,再主动退回淤泥里,你何必逼他这么紧――还有你,陆必行,你什么时候变成白银十卫的发言人了?” 陆必行默默地走到林静恒旁边,虽然没有当着他爸的面动手动脚,但悄悄在桌子底下伸出一只脚,碰到了林静恒的鞋尖蹭了蹭,倒也不是想干什么,就是想碰碰他,这个症状特别像强迫症,属于“林静恒强迫症”――只要看见人在那,陆必行要是不过去摸一把,就得抓心挠肝的难受:“将军,快提携我一下,给我个发言人的任命状。” “别闹。”林静恒用脚尖轻轻地拨了他一下,又人模狗样地说,“我要是需要暂时离开第八星系,你打算怎么办?” 陆必行反问:“你不是说有我的地方,你不管走多远都会回来吗?” 独眼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二位,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怎么会,”林静恒给了他一个颇为温和的假笑,“陆兄,我相信这点起码的自知之明,你还是有的。” 独眼鹰怎么听怎么别扭,总觉得林静恒又在讽刺他,但又一时挑不出毛病来,七窍生出了一套茫然的烟。 林静恒看着老波斯猫炸了毛,才略微收敛了一些:“我启动了白银十卫的通讯备用中心,就是天使城要塞的伍尔夫元帅,按照正常情况,白银十卫会在收到消息后分头集结汇合,考虑到联盟各地目前太空航道几乎都是瘫痪状态,从他们接到消息到赶到这里,时间不会太短,相比而言,盘踞在六七星系的反乌会先到一步。” 独眼鹰是个不怎么读书的大混混,除了他的机甲买卖,其他事他十分孤陋寡闻,听得半懂不懂:“这么说你是联系了联盟元帅?靠得住吗,是不是该让爱德华总长出个面?” “‘备用中心’的意思是,以他所在坐标为标尺,不是以他这个人为联络中心――老元帅又不是我的下属,我能命令他去帮我召集白银十卫吗?万一我召集白银十卫的时候我已经和联盟撕破了脸,把老元帅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林静恒多说两句就烦了,“陆兄,麻烦你也动动脑子,再这么下去连耗子都抓不着了。” 独眼鹰拍案而起:“你妈……” 陆必行把桌上的茶杯往他俩中间一推,撂下脸:“二位,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林静恒和独眼鹰同时收回冷冷的目光,独眼鹰坐下还嘀咕了一句:“他先开始的。” 林静恒用人话稍微解释了一下:“我临走的时候,把白银第三卫的卫队长和几个骨干安排进了老元帅的私人卫队,一般来说,只要伍尔夫元帅还活着,他的私人卫队就会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白银三卫队长的坐标是公开且确定的,能在极端情况下,作为联络中心坐标点――不过伍尔夫元帅执掌联盟军务两百多年,他们要是在他的私人卫队里搞小动作,应该是瞒不过他老人家的。” 林静恒说到这,话音顿了顿,放在桌上的双手缓缓交握,手指微紧,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伍尔夫老元帅的疑虑越来越重,然而此时此刻,似乎也只能祈求一点运气,老元帅千千万万不能有问题,否则他冒险启动了备用中心,那不是要把托马斯杨他们陷在天使城? 这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林静恒又飞快地把它甩了出去,事已至此,他不想让自己无谓地焦虑。 伍尔夫元帅,年过三百,联盟的开国元勋,自由宣言重要奠基人之一,乌兰学院第一任校长,整个军委里叫得出名字的,都是他的学生……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背叛联盟?图什么呢? 林静恒想:“但愿是我的被迫害妄想症。” 然而,林静恒一祈祷,上帝他老人家就发笑。 倒霉的杨氏兄弟,现在就是被陷在了天使城要塞。 “现在这个天使城要塞,要放在古代,算是战争时期的难民营吧?都难民营了,这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做到地广人稀、风景优美的?附近连个住人的建筑都没有,呲……”托马斯杨试着报警,发现区域内信号被屏蔽了,一时破解不开,他刚要骂一句脏话,瞥见林静姝,又憋回去了,生硬地改口道,“……超讨厌哦,空间场也被屏蔽了。” 泊松杨:“好好说话,恶不恶心!” 两人一个试图突破对方的信息封锁,一个操控机甲车,好像同一个人长了两个脑袋四只手,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的机甲车飞快地躲过错综复杂如蛛丝的激光网,试图冲出去,却又被对方两辆机甲车一左一右地堵了回来,泊松控制着机甲车惊险地上浮,险些撞上空中轨道,托马斯杨“嗷”一嗓子惨叫出来:“你近地机甲车的驾照是不是买的!” “对啊,”泊松挖苦道,“还是买一送一,那赠品不是给你了吗?” “美人,我给您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泊松杨先生不单是白银第三卫的高级技术人员,他还是‘模仿林将军大赛’冠军,蝉联三届了。”托马斯杨一边贫嘴,一边也不耽误手里的事,他一把拉开激光枪瞄准器,激光横扫出去,一架对他们穷追不舍的机甲车急于躲闪,正好撞在了高空轨道上,这一下撞得当当正正,机甲车当场掉了下来,轨道从中间开裂,竟变了形――然而这平时有人往车窗外倒杯水都会报警的轨道却仿佛死了一样,此时整个开裂,它却无声无息! 托马斯杨骂了一句:“见他的龅牙鬼,连轨道的保修也一起做掉了――这小子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对着镜子背诵将军语录,我亲眼见证。” 话音没落,泊松猛地制动,近地机甲车陡然下沉,与一辆从暗处冲出来的追兵擦肩而过。 托马斯杨连开两枪,第一枪是激光,精准地打中了对方机甲车底部的安全能源阀门,高温高能将那阀门表面烫得凹了进去,紧接着他打出一枪爆破,爆破弹牢牢地粘附在上面,两辆机甲车闪电似的错开,一秒钟就已经拉开老远。 随即,爆破弹“轰”一声炸毁了那追兵机甲车的能源核,引起了更剧烈的反应,空中炸开了一个火球。 这一次,动静终于够大了,一道遥远的激光探照灯打了过来,方才死寂的空中行车道后知后觉地启动自动检修。 天使城要塞的内部安全监控系统很快就会发现这块被屏蔽的地方,追杀他们的几架近地机甲车见势不妙,反应很快,立刻打开空间场跑了,转瞬消失不见。 泊松杨呼出口气,总算有时间反唇相讥:“你见证?你把脑袋插马桶里充智商的时候见证的吧?对不起林小姐,今天来得匆忙,我们缺人手,只能把我弟牵出来现眼,污染您视听了。” 托马斯杨抗议:“我是你哥!” 林静姝――也许是太端庄了,以至于任何时候她都严格注意自己的仪态,也许是她这个人本身有点问题,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总之,她方才经历了一场险象环生的绑架和刺杀,裙子上还沾着自己护卫的血,但此时坐在机甲车里,脸上却既不见惊慌、也不见难过,仿佛是刚坐在那喝了一顿下午茶,目光好奇且略带艳羡:“你们是双胞胎吗?感情真好。” 托马斯杨转头做干呕状,泊松杨冷笑,接着,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他是我人生污点。” 林静姝低头笑出了声,然后她问:“那现在,我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长话短说,”泊松杨正色下来,“您的兄长林静恒将军还活着,这个消息不久前在星际海盗面前暴露了,由于联盟通讯网崩溃,他通过我们召唤了白银十卫,但当我们接到命令,试图放出远程信号联络同伴的时候,远程信号突然中断,天使城要塞周围一圈跃迁网的信号全部□□扰了。” 托马斯杨无缝对接道:“也就是说,天使城要塞内部,有人和海盗勾结,事先知道了这件事,在阻挡我们联络白银十卫。” “如果幕后黑手真在天使城,您作为林将军唯一在世的血亲,现在处境就很危险了,对方很可能会想绑架您来胁迫将军,”泊松杨说,“我们商量了一下,迅速赶过来,果然碰上了这帮孙子,幸好赶上了。” 林静姝抬手按住嘴角,好像被这巨大的信息量震撼了似的。 “这些事跟治安队的讲起来会很麻烦,我们最好也尽快撤离,”泊松杨说,“对方的空间场屏蔽已经失效,您有没有相对安全的地点可以暂时落脚?” 林静姝想了想:“去我家吧,后院有私人机甲收发通道,离开大气层后可以直接进入加密跃迁点,直达伊甸园试验基地。” 杨氏兄弟对视了一眼――伊甸园试验基地这个特殊的直达通道,应该是在林静姝那次巡视基地被伏击流产之后才建的。 托马斯杨小心翼翼地说:“唔……不好意思,那事我们听了也非常难过,都还没敢告诉将军。” “谢谢,”林静姝的嘴角似笑非笑地一动,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我哥好吗?” “气色不错,”托马斯杨说,“看着不像是马上就要被八大星系合力追杀的,而且他居然和八星系的新政府混在了一起。您知道,‘混在一起’这个词对他来说就挺不可思议的。” 林静姝笑了起来,她真笑的时候,眼睛会往上弯,碎光潋滟,露出尖尖的眼角和尖尖的下巴,整个人包在被血溅过的长裙里,却竟好像被春风拂过似的。 “哎,不行,”托马斯杨一捂眼,“看多了您,我可没法在凡尘里活下去了。” “马屁精。”泊松杨说,“我们准备穿空间场,林小姐,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机甲车尖鸣一声,冲林静姝喷出了大量保护性气体,载着他们直接穿到了格登家的后院,随即,又用那里的私人机甲,飞出天使城要塞的大气层。 林静姝的通行证畅通无阻,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就直达了伊甸园试验基地。 林静姝乍一看和他哥有点像,然而真正相处起来,又觉得他俩实在不像一个妈生的。 她的话也不算多,但很会聊天,偶尔插一句,总是很随和又恰如其分的,让别人替她把大部分的话都说了,还有种跟她聊天很愉快的错觉。和她相处起来非常舒服,穿空间场的时候,看得出她很难受,但也不娇气,仍是客客气气地说不要紧,还问了不少林静恒在白银要塞的故事。 托马斯杨这个人,很有点男版图兰的意思,也是见了好看的异性就找不着北,一时脑热,问什么说什么,把林将军在白银要塞那点日常琐事卖了个底掉……也不知道是谁每天对着镜子背“将军语录”。 就在三卫队长飘飘然,感觉自己要多一个梦中情人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伊甸园试验基地。 机甲对接通道层层打开,对接门上闪着冷冷的光,旁边有个装饰性的伊甸园大牌子,从上往下看,整个基地建筑整齐而干净,大大小小的车辆在研究楼中间奔波,忙碌而有序的样子。 这基地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然而白银三虽然大部分时间属于后勤部门,毕竟也是职业军人。托马斯杨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通道对接门上的伊甸园标志牌――那牌子挡住了什么,以他常年和机甲打交道的经验,应该恰好是个导/弹发射口的大小。 随着机甲进入试验基地的机甲收发站,某种让人后脊梁骨发寒的第六感被惊醒了,越是深入,感觉就越是强烈,整个伊甸园试验基地周围像是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气场。杨氏兄弟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疑虑。 几个研究员模样的人早似乎是得到了林静姝要来的消息,早已经等在了机甲收发站门口,恭恭敬敬地引着他们往里走,除了一句“林小姐”之外,没有人再说多余的话,没人问一句她身边为什么会跟着两个陌生人,甚至连眼神都不往他们俩身上走,完全当他们不存在一样。 托马斯杨瞥了泊松杨一眼,用眼神问他:这是真人吗? 泊松杨看着林静姝的背影,皱着眉摇摇头:他们都不抬头正眼看她。 按理说,伊甸园试验基地的保密等级极高,如果不是他们走特殊通道,外面还应该有重兵把守才对,会理所当然地不盘问陌生人的消息吗?只因为他们跟着林静姝? 可……林静姝不只是格登家对外的傀儡代言人吗? 双胞胎无声地互相交流。 泊松杨皱眉:“她第一次听说将军还活着的时候,反应也不太正常,太冷静了。” 托马斯杨:“对,连难以置信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接受了,好像早知道一样。” 泊松杨悄悄地捏起手指,做了个特殊的手势:“还有她遭遇绑架时,身边的护卫也很奇怪。” 护卫和保镖大多是领薪水为雇主提供服务的,能尽忠职守已经很不容易了,而那两个护卫当时的反应像死士一样,毫不犹豫地为她而死,忠诚得简直反人性。 能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舍己救人的现象不是不存在,但这样的人,要么是真英雄,要么是对被保护者感情极深。 可是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是因为罕见,林小姐神通广大,命中率百分之百吗?而如果说护卫舍命保护她,是出于私人感情,林静姝的反应又不太像……她谈笑如常,好像不是死了两个人,而是报废了两个类人的人工智能。 “这里所有设备与通讯都是自己单独的,不受天使城要塞的管辖,”林静姝说,“周围的跃迁点全部经过加密,你们可以用这里构建远程,不会被拦截。” 托马斯杨暗暗在泊松手肘上拍了一下,冲他很小幅度地一摇头:毕竟是将军的亲妹妹。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问林静姝:“远程通讯一旦建立,发出端很容易被人扫描定位,这不会给您惹麻烦吗?” 林静姝抿嘴一笑:“不要紧。” 泊松杨试探着说:“也对,远程信号发出后,我们会立刻和白银第三卫其他人汇合,去第八星系,林小姐,您看看长途旅行,您是否需要准备什么?” 林静姝一愣,随即说:“两位特意来救我,帮了我一个好大的忙,有什么我能帮你们和我哥做的,请尽管说,不过我在管委会还是很安全的,下次出门一定记得多带一点护卫。” “您……不打算跟我们走?” “我的家还在这,不能说走就走啊,”林静姝笑容可掬地说,“这边请,基地的通讯联络中心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到时候别忘了替我向我哥问好,请他多保重,将来有机会,或许我也能去第八星系看一看……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第一星系呢,真是的。” 106|第106章 双胞胎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俩会被迫躲在管委会的地盘上,用伊甸园试验基地的加密跃迁点发送远程信号。 巨大的远程联络网通过无数跃迁点,像是水中涟漪似的扩散出去,在每个跃迁点都留有痕迹,流落在外的白银十卫带着相应的密钥穿过这些跃迁点时,机甲就会自动读取信息,建立双向联系建立,而在此期间,发信人的坐标是不能变动的,双胞胎只能暂时在伊甸园试验基地落脚。 林静姝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很豪华的套间,规格够得上接待联盟议会代表的,托马斯杨一进门,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冲着镜子比了个“v”字顶在自己头上:“太豪华了,这么客气啊!” 泊松杨目光一闪——从小黏在一起度过中二时光的技术宅们,几乎都玩过这一套,互相约定一套只有对方能读懂的密码,美其名曰用来“拯救世界”……不过后来基本都是用来在打游戏和看黄片的时候互相掩护了。 双胞胎开始用密语交流的标志,就是在头顶比“v”字的手势,一句话里,每个音节按着一个固定的算法打乱后重新排序,就能拼出一句新的内容。 托马斯这句话的意思是:“有监控吗?” 泊松:“我想办法检测一下。” “不要轻举妄动,刚才我偷偷扫描了一下基地里的一个白大褂,他身上的辐射就像个行走的信号站,不断地跟周围所以仪器互相交互信息,一开始我以为试验基地里局部做了一个小的伊甸园,但那辐射量远远高于联盟安全标准,随后我的个人终端上提出警告,说这个东西很可能还在干扰他的脑电波。” “鸦片。” “对,鸦片。” “伊甸园试验园的保密级别,怎么能这么随便地收留外人?而整个基地上千研究人员没有一个提出异议,按理说林静姝不应该有这种不合常理的控制力。” “你相信她吗?她可是林将军唯一的妹妹。” “……几十年不联系的妹妹。” “那格登家还真是被诅咒了,你觉得老格登还活着吗?” “如果她真有这么深的心机,能瞒过联盟中央的所有人,得到伊甸园的权力,你觉得她会这么不小心,让我们一到基地就发现她的破绽吗?” “你说得好像我们马上就要被灭口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冒险留在这?” “我们走了,白银十卫回复远程信号,会回复给谁,和谁建立联系?” 托马斯杨四仰八叉地躺在云端一般柔软的大床上,惫懒地滚来滚去,目光却从乳胶枕的缝隙里钻出来,给了他兄弟一个沉沉的目光,他嘴里像没进过城的乡下兵一样,聒噪着“后悔入伍,应该好好享受生活”之类的废话,翻译过来的密文却是:“我一直想说没说,将军方才命令我们启动备用中心,天使城附近的跃迁点随后就被封,是谁反应这么快?是谁一直在监视我们?” 他们俩一直在老元帅的私人卫队里,当初是林静恒的一封推荐信直接交给了秘书王艾伦,老元帅亲自出面给他们安排的职位,除此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技师是白银三的人,托马斯杨自诩扮演走后门进去的纨绔衙内是本色出演…… 那么……是谁? 泊松杨的后背蹿起一层凉意,突然有种自己浸在飘满冰川的海里,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灭顶的海水,避无可避。 泊松杨沉默了一会:“你别在林小姐面前丢人……我好几天没看新闻了,你给我几分钟安静时间。” 他当然不是真想看什么“新闻”,这段话是硬凑的,解码之后,意思是:“林小姐会不会和鸦片有关,甚至……她就是鸦片的主人?” 托马斯杨故作开朗地一笑:“丢什么人,将军的家人不就是我们自己人吗?” 如果是这样,将军知道了会怎么想? 泊松杨无言以对,为了防止屋里有监控,被人看出破绽,他只好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边,按着自己刚才的胡说八道,打开个人终端漫无目的地翻看“新闻”。 此时所谓的“新闻”,严格来说都是不经监管的小道消息,网络和通讯断开后,人们只能三五成群地自己抱团,一小撮人围着一个蹩脚的网络工程师,构架一个小范围内的简单网络,不同的网络间使用不同的协议,但在特定情况下,也能彼此交流,互相传播一些小道消息,非法买卖点情绪禁药之类——类似于战前屡禁不止的“地下网络”。 可惜现在只有“地下网络”了。 泊松杨心事重重地掠过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信息,心思却还停留在林将军这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妹妹身上,突然,他目光捕捉到了什么。 托马斯杨见他身体一僵,整个人重心突然前移,连忙探头去看。 那是一段地下网络上流传的录音视频,题目叫做《你万万想不到的白银要塞沦陷之谜(内附军用记录仪视频)》。 军用记录仪属于太空机甲的尖端技术,民间很难剪辑仿造,因此相对来说真实度比较高。 视频里拍到的应该是一个机甲收发站,某个机甲驾驶员违规操作,离开时忘关军用记录仪了,记录仪刚好对着停在它对面的机甲,能让人清楚地看见机身型号。 光荣团为了和平演变,占领沃托之后,经常在地下网络里自吹自擂,借以宣传洗脑,因此很多人都认出来了,这架被拍到的机甲正是光荣团大总统的座驾。 果然,下一刻,大总统本人出现在镜头里,一般走一边和跟着他的助理说着什么,泊松杨打开个人终端上的“唇语解读器”小程序,很快扫出了对方在说什么。 大总统说:“他在第八星系的消息,怎么泄露到反乌会那边了?” 助理回答:“应该只是个意外,但是情况不妙啊。反乌会那群疯狗,当年被我们当垫脚石,骗到联盟给他送人头、送功勋,现在反应过来了,不知道得有多恨他。” 大总统说:“林静恒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这么多年,大家互相成全,才各自有今天,得想想办法啊,现在我们被堵在第一星系,鞭长莫及,你看看能不能利用联盟的残兵败将,稍微拦一下反乌会的疯狗们?” 助理又说了句什么,然而角度关系,已经看不见他们俩的嘴了,至此,视频戛然而止。 这消息病毒似的在交叠的地下网络中穿行,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什么叫做“林静恒是我们的老朋友”? 一小时以后,另一段附有分析报告的军用记录仪视频成了另一个热门。 视频截取的正是林静恒在红霞星附近追杀反乌会的一段,但是没头没尾,而且很微妙地没露出反乌会的标志。只看得出两方人马在打仗,谁跟谁、为什么打,则不得而知了。 视频底下却附送了大篇幅的分析报告,关于白银九的突击模式分析,与那架显眼的重三不合常理的精神网扫描半径。 其实大部分人看不懂战斗模式分析是什么玩意,也不知道重甲精神网的扫描半径本来应该有多少,但接连爆出来的两条军用记录仪视频,以及一部分人言之凿凿的结论,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了——林静恒还活着,躲在第八星系,曾是海盗光荣团的内应。 这里面逻辑是否经得住推敲,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是否真实可靠,没有人追究,民众不是检察官,没有确保证据链完整的义务。 倘若一件事看起来是那么回事,那它就是那么回事。 每一个因为战争而失去伊甸园的人,都好像无家可归的野狗,突然之间,固若金汤的白银要塞为什么会失守、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被摧毁,都有了答案。 在此之前,他们憎恨联盟政府无能,憎恨非我族类的海盗……而对海盗的憎恨还往往会一分为二,因为无处安放的戾气,大家还经常会因为“反乌会和光荣团谁应该负主要责任”掐上一阵。 而在此以后,他们有如实质般的愤怒江流入海似的,整齐的转向了林静恒。 “野狗”们集体表演了狂犬病的爆发。 愤怒的人声很快惊动了联盟中央。 三小时后,天使城要塞官方对外发声,说了一大堆诸如“事情仍在核实中,不会上一些人的当,贸然动兵”之类的废话。 可这番废话里隐含的意思却昭然若揭——林静恒当时是“死”于第一星系,是在伊甸园监控下,联盟中央为了悼念他,弄出了多大动静?如果谣言莫须有,天使城难道不应该出来断然辟谣吗? 这个模棱两可的态度,恰恰证明了林静恒确实有脱离伊甸园监控的办法! 紧邻八星系的第七星系―― “安将军,反乌会退守堡垒,正在增兵,所以那件事是真的吗?” 战前,七大星系没有军事自治权,各地的驻军叫做“星系驻地中央军”,这些中央军纯属摆设,没有中央命令,不能擅自动兵,甚至开不了机甲库,一个将军一旦被派到外星系中央军,相当于被流放。 七星系的“流放将军”名叫安克鲁,是个矮个中年人,两百岁出头,陆信旧部之一,被林静恒“打压”到了第七星系。 这个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性情颇为随和,被流放到第七星系之后,与中央军监察会和当地政府官员都相处得很好,办事规规矩矩,是一副打算在第七星系养老的样子。 谁也没想到,战争一爆发,安克鲁就第一时间直接带人闯了监察会,酷刑威逼监察会成员交出了军权,三下五除二拿下了武装,盘踞在第七星系。 入侵第七星系的反乌会与其反复拉锯,各有胜负——也正是因为这边战事胶着,八星系才能趁机喘一口/活气。 “林静恒,”安克鲁轻轻敲打着桌面,“应该是真的,我收到叶里夫的传信了。” 卫兵问:“那我们怎么办?不如干脆等着海盗和这个叛徒两败俱伤?” 安克鲁沉吟着站起来,走到巨大的星际航道图前站定,眯着眼,缓缓吐出了一口烟:“可是据说……湛卢在他手上啊,那可是陆信将军的无双利剑,万一落到反乌会手上,我将来死后,怎么和老伙计们交待?” 年轻的卫兵总喜欢听悲情英雄的故事,闻言一脸激愤地望着他。 安克鲁叹了口气:“将军托在手心里养大的……太让人失望了。” 新星历276年――后世也把这一年称为“元年”,七月底,反乌会的第一颗导/弹,把第八星系拖到了探照灯下。 反乌会重兵压境,图兰奉命亲自驻守前哨要道,以临近第七星系的小行星“中转”为基石打起自卫反击,第七星系中央军按兵不动,与反乌会停战。 以传说中的白银第九卫为基石扩充的第八星系自卫军,对上来势汹汹的星际海盗,一交火就异常猛烈。 八月初,行星“中转”失守,图兰假意退守航道,反乌会乘胜追击,被埋伏了一个正着,这是史上最经典的“以少胜多”一战,整场战役延续了四十八小时,全歼了反乌会一支超时空重甲军团。 八月中旬,在七星系中央军安克鲁的默许下,反乌会大批援军从第五、第六星系赶到增援,八星系自卫军实在寡不敌众,连退十八个航行日。 八月底,联盟内悲愤的声音越来越大,尽管林静恒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他还活着的证据至今仍是虚无缥缈,但人们已经通过集体想象,让他复活在幻想里了,并在幻想里给他安装了三头六臂,让他成了古往今来一切邪神的化身。 第八星系总长几次公开露面,驳斥谣言,但于事无补——第八星系,一条下水道,一个长得跟猴一样的总长,住着一帮不知所谓的人渣,谁要听他们说什么?联盟标准语,他们吐字咬得清楚吗? 穷山恶水自有刁民,一到乱世,果然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第八星系这个盛产刁民和妖魔鬼怪的地方,趁着联盟危机,居然抱起叛逆的大腿,反人类、反社会,简直岂有此理,丧心病狂! 七星系中央军安克鲁被沸沸扬扬的舆论逼着,终于带着武装部队和民愤来到了七八星系边缘。 “总长,再这么打下去,物资撑不住了。” “如果不是红霞星被炸毁,我们本来可以在半年内缓解生活物资紧缺的情况,怎么屋漏偏逢连夜雨?” “各地的征兵反响强烈,每个刚安顿、刚有工作的人都争着报名入选民兵,可是总长,太空军不是陆军,不是随便培训一下就能上战场的。” 爱德华总长病急乱投医:“陆老师他们做的那个初级机甲呢?要是实在不行,先紧急生产一批!” “军工厂生产力不足啊总长!我们导/弹都快打空了,连七星系的中央军也来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撑不到白银十卫赶到啊。” 爱德华总长猛地站了起来:“我亲自去见联盟中央军!给我准备星舰,机甲,今天就出发!不是陆信将军的旧部吗?我们第八星系当年的自由联盟军也是陆信将军旧部,我这个旧部要去问问那个旧部,我们就活该等死,哪怕有理,也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说句话吗!” “这太危险了总长!” “总长冷静……” 独眼鹰在旁边听着,都被他们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会议室,打算出门抽根烟,却在会议室门口碰见了林静恒。 林静恒来了不知道有多久,只是静静地在门口旁听,没进去。 “我过来是打算说战备的事,军用物资消耗得比我们想象得都快。”林静恒不客气地从他烟盒里摸了一支,捏在指尖让他点,独眼鹰冲他翻了个白眼,还是顺手给他点上了,林静恒靠在墙上,“总长现在可能觉得,让我留下是个错误。” “他要是脑子清楚,就不会这么想,”独眼鹰淡淡地说,“你要是离开第八星系,域内域外,哪不能去?说消失就消失,八星系呢,也能集体消失吗?那些伊甸园里长大的巨婴们无处发泄怒火,只好仇恨八星系,我们还是众矢之的。说白了,巨婴们不敢反抗踩着他们的人,只敢仇恨不肯被他们踩的人,这道理我早就看透了。” 林静恒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沉默下来。 独眼鹰:“联盟中央军……” 他只说了几个字,就闭了嘴,目光与林静恒对上,两个人心照不宣——此时此刻,七星系中央军是能左右第八星系战局的,哪怕他选择不插手,作壁上观,也能大大提高第八星系存活的几率。 七星系中央军总司令安克鲁,是陆信的旧部,从道理上说,一百个老总长,也没有一个陆必行分量重。 只要他们知道…… 随后,独眼鹰和林静恒又几乎同时开口。 林静恒:“不行。” 独眼鹰:“你要是敢利用我儿子……” 独眼鹰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林静恒方才说了什么,夹着烟愣住了。 林静恒削瘦了一些的脸上有阴影一闪而过,很久以前,他选择隐瞒陆必行的身世,是为了保护他,甚至在他们一起开着机甲去寻找彩虹病毒抗体的时候,他还吩咐过湛卢,如果到了危机生命的时候,就把陆必行的资料发给陆信旧部。 可现在…… 陆必行如果知道了自己这狗血淋头的身世,会怎么想? 他会怎么看待这一厢情愿的“保护”和隐瞒,会不会觉得他们俩这段关系都是因为……他是陆信儿子? 林静恒想:“我怎么交代?” 独眼鹰意外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渐渐地,仿佛从那年轻将军晦涩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 林静恒狼狈地躲开他的目光:“我犯得上到安克鲁这种废物面前卖惨吗?别开玩笑了,想动手就动手,我就算剩下一架破机甲,也照样收拾他们。” 他说完,一秒都不停留,转身就走,同时联系指挥中心:“叫陆必行来找我。” 指挥中心过了半分钟,给他回复:“将军,前线机甲损毁率过高,紧急传唤机甲技师,陆老师带着工程队去前线了。” 林静恒头皮一炸。 107|第107章 “温度这么高,你也不说一声,不怕把自己炸糊了吗?”陆必行连着精神网,对旁边的小机器人报修故障,“散热板松动。” 周六抹了一把脸,经历了无数的战役与颠沛流离,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靠拳头摆平小弟的娃娃脸了,可能是严酷的军姿改变了他的站姿,也可能是他天赋异禀,三十多了,又蹿高了一点,显得挺拔了不少。 他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休息了,脸上还带着被舒缓剂凌虐过的疲惫,仍不依不饶地追在陆必行身边,一点学习的机会也不放过:“陆老师,这是高能粒子流渗漏引起的吗?” “是,但渗漏不是根本问题,检查一下你的防护罩,”陆必行说,“看到没有,渗漏是因为防护罩的高耗能模式被禁用了――你的精神网被人入侵过吧?精神网争夺战时,人机对接端口震荡,机甲可能会产生部分功能紊乱和禁用现象,如果你感觉不对,要记得及时重置――没办法,这个型号还是太老了。” 周六连连点头,在手腕上一板一眼地录入记笔记。 “这种小事不用记,专注你该专注的就好,”陆必行从精神网上跳了下来,这已经是他检修的第四十六架机甲,反复连接、又反复断开精神网非常耗神,他揉了揉眼,觉得自己大概也需要一针舒缓剂,“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个机甲常见故障检修程序,已经转交工程队试错了,三轮过后没问题就可以装上――你们的物资怎么样?” “吃的肯定够,”周六说,“营养针么,一针下去俩月不用再吃别的,现在看来消耗得不快,主要是武器,图兰卫队长现在都疯了,每场战役结束之后都要求我们上传军用记录仪,放了两台电脑在那检测,一旦发现谁失误率太高……” 周六打了个寒噤,面有菜色:“别提了,丧心病狂――能不能跟总长提一句,咱们什么时候也建一个人权保障署啊,现在都没地方投诉她。” “我们先保障人命,保下来再提人权,”电子笔在陆必行指尖转了一圈,消散成一把光点,回到他手腕的个人终端里,“唔,导/弹问题我知道,还缺什么?” “机甲,”周六说,“我方机甲毁率远低于对方,但这么说吧,如果他们有一千架机甲,就算毁率90%,还有一百架,我们呢?可能被击落一架,毁率就上升一个百分点。还有驾驶员,就算机甲够多,驾驶员也不够。” 图兰作为前白银第九卫的卫队长,本来就是战时先锋,此时与敌军兵力悬殊,她肯定要以极高的机动性取胜。 “不瞒你说陆老师,就连我想跟上她都有困难,”周六说,“薄荷和我说过初级机甲的事,一开始我觉得这种东西太危险,现在看来……唉,什么时候能投产?” 陆必行正在思考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随时。” “啊?”周六一愣,“不是说他们都转移研究方向了吗?” “初级机甲的设计图我小时候就画过,给他们研究,是为了哄他们自己多学点东西。”陆必行说,“我小时候不能出屋,憋在家里没事干,画过一整本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虽然大部分是幻想。不过后来也有一点东西是理论上可实现的――初级机甲只是其中之一。” 周六毛骨悚然地看着他。 “看什么,你就没有中二病时期吗?我看你现在都没中二完。”陆必行对着机甲光洁的外表面照了一下,发现自己外衣皱了,果断扒下来拿在手里拎着,“我……” 就在这时,他们所在武装基地的防空警报突然响了。 周六反应极快,一把拽住陆必行,就近钻进了一台看起来比较完整的机甲里,整个机甲站里除了个别懵了的工程师,所有人躲避、上机甲、互相掩护,全都井然有序,快速且无声。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工程师本想尖叫,嘴都张开了,愣是没好意思开口。 下一刻,巨大的防护罩撑起,基地反导系统发出尖鸣,有敌偷袭! 陆必行一摆手,亲自接管了所在机甲的精神网,维修站里的机甲当然都是需要修的,他一边检修,一边口头给维修机器人说维修方案,同时,连上了自卫队的通讯频道,听见巡逻值班的自卫军在三秒之内就迅速做出了反应。 太快了,他想。 图兰平时开玩笑有多随和,治军就有多冷酷,裸/奔都是玩闹性质,有时体罚手段已经到了严重侮辱人格尊严的地步,陆必行作为一个斯文人,其实一直是看不惯的。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有效的,所有在她手里活下来的人,都脱胎换骨过一次。 周六:“陆老师,这架机甲的防护罩受损,无法起到保护作用,我们尽快换一架!” 陆必行头也不抬:“不要紧――这种偷袭是常事吗?” 机甲里响起平平板板的机械语音:“防护罩重启――重启失败――尝试第二次重启――” “常事,”周六说,“图兰卫队长带着我们打游击,对方跟着学,没完没了地派侦察兵,一般都是三五架小机甲一起行动,靠近也不容易察觉,跟他们比起来,反而是我们目标大。一旦某支侦查小队找到我们,上报后,就会立刻展开自杀式攻击――你明白吧?同归于尽的打法,又是侦察兵又是死士,他们根本不怕死人,也不怕损失机甲,反乌会里疯子太多了,这几天我都快神经衰弱了。” 机甲汇报:“第二次重启失败――第三次重启――” 陆必行把机甲调到检修模式,将个人终端连了上去,手指快得像闪电。 周六忍不住再次开口:“陆老师,我们还是先……” 他话音没落,高亢的能量警报响起,一发导/弹穿透反导系统,直接炸在了基地中间,临时3d打印的建筑物瞬间灰飞烟灭,同时,致命的射线和粒子流扩散开。 周六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子:“陆老师!” 防护罩还没修好啊! 冲击波撞飞了机甲检修站的大门,看不见的恶魔破门而入,周六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时,陆必行轻轻地在手腕上一压,个人终端的虚拟屏幕缩了回去,与此同时,机甲“嗡”一声轻响,防护罩指示灯陡然亮了,与冲击波短兵相接,机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防护罩重启成功,运行良好。” “陆必行!”周六一身冷汗,差点虚脱。 “检修完毕,”陆必行说,“工程师编号001作业。” 通讯频道里传来图兰的声音:“这回来的耗子有点多,二队准备支援,其他人做好随时撤离准备。” 陆必行直接在通讯频道里问:“如果是整个星系范围内搜索,我不相信他们这么快。对方的追踪效率也太高了,反乌会对跃迁的研究一直超前于联盟,我怀疑对方能定位你们经过的跃迁点,根据这个判断你们的活动区间,再派敢死队地毯式搜索。” 图兰差点被口水呛死:“陆老师,你怎么跑前线来了?将军同意了吗?总长允许了吗?老头还指望你接他的班呢,谁让你到前线来趟雷的!” “废话,我不来看看,怎么知道下一步怎么分配那点可怜的资源?闭门开会吗?总不能让一把年纪的总长亲自来吧。”陆必行说,“卫队长,别都打完了,留一台让我解剖一下。” 图兰:“不是,你……” 她还没来得及说句完整的话,通讯频道就被/干扰了――反乌会的惯用伎俩。 陆必行伸手一摸机甲的机舱壁:“宝贝,刚检修完,你能行吗?” 小机甲里没有人工智能,当然无法回答,精神网闪着萤萤的光,被陆必行推上轨道,似乎要更近距离地接触这场战役。 周六察言观色,忽然说:“陆老师,我觉得你情绪好像不太对。” 陆必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明显吗?” 周六摇头:“不明显,直觉。” “准,以后赌球就找你当参谋,”小军事基地的反导系统因为小,反而比星球上的灵敏得多,炸得人工大气层一塌糊涂,扫过机甲的“微风”全是杀人不眨眼你的冲击波和粒子流,陆必行骤然将机甲提速,“我现在对联盟不爽极了,可是启明星上除了忧国忧民的老头老太太,就是下属跟晚辈,不能发脾气,也不能在他们面前发表过激言论……他妈的。” 周六:“……” 文明标杆陆老师刚才说了句什么?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疑心自己耳朵该检修了。 高空敌人立刻捕捉到了他这架离群的小机甲,在陆必行将要脱离机甲轨道时,一炮轰了过来,陆必行骤然掉头转了一个巨大的偏角,随后猛地加速,撞进敌人阵地中。 敌人这段时间习惯了图兰狼群似的打发,完全没料到这里还有个不听指的,仓皇下,同时有三四架机甲朝他放了导/弹,陆必行走位十分风骚的从两枚导/弹中穿过,紧接着关闭动力,发了一记高能粒子炮,晃花了对方的眼,同时,失去动力的机甲猛地往粒子炮反方向沉,正好让过身后紧追不放的追踪导/弹,两个方向的导/弹炸做一团,同归于尽了。 在机甲高能警报的噪音里,周六听见陆必行略微咬着牙,低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他。” 这时,被/干扰的通讯频道恢复,图兰快疯了:“陆必行!你给我回来!” “收到,”陆必行在敌阵前转了一圈,转完之后,并不接着逞能,飞快地退回自卫军之后,将个人终端接在了军用记录仪上,快速读取着方才收集到的各种数据,“反乌会的机甲性能明显优于我方,但驾驶员素质一般,缺乏临阵变通能力――建议适当降低导/弹的精度和重量级,牺牲一点武器质量,以保障供给,图兰卫队长,可接受吗?” 图兰大言不惭地说:“你就算给我块板砖,我也能正好打进他们喷气口里。” 陆必行接着说:“初级机甲的图纸和制造程序我已经修订完毕,从原有机甲生产线上,调配一点资源就够用,生产多少,我会按照机甲损毁率、新入伍人数和生产线生产力统筹安排……但也许即使这样,还是撑不到白银十卫赶到,那我建议,烧个‘防火带’出来。” 图兰:“什么意思?” “就是阻断通道,古时候护林员为了预防森林和草原大火,通常会把一定区域的植物预先烧干净,人为制造一个没有易燃物的防火带,这样如果一个方向着火,火烧到防火带,就会因为缺少可燃物而不再蔓延。” 通讯频道里的图兰和周六异口同声:“你说跃迁点?” 如果星舰和机甲是交通工具,那么跃迁点就是路。 没有能够折叠空间的跃迁点,动辄以光年计算的星际距离是走到死也走不完的。跃迁网是大航海时代,百代人共同完成的奇迹,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人类才能不断探索空间的外延。 “对,伟大的跃迁点,从上一个旧星历时代开始,我们就像集体认知水平停滞了似的,开了近一千年的倒车,除了娱乐和与个人享受有关的事,所有科技水平都在倒退,至今还在吃大航海时代的老本。”陆必行低声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我们就分批撤走几个靠近前线的星球居民,然后引爆跃迁点,把第八星系变成一个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孤岛,省得蠢病传染过来。” 通讯频道里所有人集体沉默――打仗的时候炸毁几个跃迁点不算什么,甚至都不影响跃迁网正常工作,事后再修复就行,可是陆必行说的这种炸法不同,这是要直接改变宇宙空间“地貌”。 联盟太空法令里明确规定了,这种行为视同于叛出联盟,是反人类和反社会的重罪。 “不、不是,”周六这个前走私犯结结巴巴地问,“这是……要自立门户,把第八星系变为域外吗?” 陆必行温文尔雅地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吗?” “早他妈该这么办了,”图兰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陆总,我就喜欢你这种平时不找事,一搞就大事的人才,今天回去要是将军找你麻烦,我来罩你!” 陆必行客气地笑了一下,没有戳穿卫队长这个膨胀的牛皮。 “卫队长,远程扫描到附近有大队人马。” “今天星象不吉利,”图兰低声骂了一句,“注意掩护地面人员,准备撤!” 临时基地的地面人员早在空袭时就做好了撤离准备,图兰一声令下,所有能起飞的机甲有序起飞,其他人员就近进入生态舱,黏上其他机甲的捕捞网。还没有完成检修的机甲只能忍痛抛下,图兰心疼得快哭了。 她心似滴血,下手于是尤其狠,方才纠缠不休的几支机甲侦察兵小队瞬间被她冲击得七零八落。然而随后,重重的精神网压了下来,一支反乌会的超时空重甲团突然出现,前锋的小机甲兜头遭到了精神网冲击。 图兰:“操,陆老师你先……呲啦……” 通讯干扰再次袭来。 陆必行一皱眉,感觉到精神网剧烈地震颤起来――对方重甲的精神网辐射范围太大,而这台机甲实在是个老牛破车,人机对接口实在不太稳定,在被入侵的瞬间,动力系统又失灵了,而这架方才在检修的机甲没有备用动力! 紧接着,粒子炮扫了他的机尾,机甲顺着粒子炮横飞了出去,敌军立刻发现了他机甲的问题,一炮打了过来。 图兰要救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间,陆必行在人机对接口不稳的情况下,再次将行进的机甲切换到检修模式,周六差点给他跪下。 失去动力的机甲匀速直线撞向导/弹,机甲里一边响着刺耳的警报声,一边精神分裂似的平静地汇报:“动力系统尝试重启――” “嗡”一声,周六以为他们当头撞上了导/弹,下意识地闭了眼。 就在这时,机甲的动力重启成功,几乎在恢复的一瞬就急剧转向,与导/弹擦肩而过。 周六悬起的心从半空中砸下来:“太险……” 还没落到胸口,这惊险的操作直接导致机甲散热板烧穿,动力彻底报废了。 周六:“……” 他觉得自己需要心脏病药。 “唉,”陆必行叹了口气,“不行早说啊,这回要准备跳生态舱了。” 然而敌人不给他跳生态舱的机会,紧追不放,下一刻,机甲再次发出能量警报――正前方跃迁点有剧烈能量反应,有大规模机甲在前,他们被堵在了中间! 随后,高速下也没看清前面来了多少敌军,巨大的捕捞网就黏着大量保护性气体迎面打了上来,机甲仿重力系统失效,两人都飘了起来。 周六急忙作为备用驾驶连上精神网,准备硬抗一波精神网攻击。 陆必行诧异地想:“反乌会学会活捉了?” 失去动力的机甲像飞进蛛网的小虫,迅速陷了进去,被强行制动,下一刻,通讯频道恢复,陆必行听见图兰尖叫:“将军!” 将……军? 突然从天而降的林静恒出乎了双方的意料,反乌会方面对他的畏惧是骨子里的,没来得及动手,先自己吓破了胆,还以为自己一脚踩进了陷阱。 战势陡然天翻地覆。 与此同时,失控的小机甲被捕捞网拖入了重甲机甲站台,飘起的陆必行和周六一起掉了下来,听见湛卢熟悉的声音说:“代将军转达他的问候,陆校长,他说您艺高人胆大,以后不用开机甲了,用易拉罐糊个战车,点一根‘二踢脚’就能上天了。” 陆必行爬起来,无奈地弹了弹灰,断开精神网,从小机甲上跳下去,两台医疗舱已经等在了门口。 陆必行:“我不用……等……” 医疗舱并不理会他的拒绝,先是乖巧地绕到他身边,随后猝不及防地伸出几只医用束缚机械手偷袭,强行捆住他,把他硬塞进了医疗舱――就像当年他在小行星带对林静恒干的事一样。 周六腿一哆嗦,吓得连忙自己爬进了医疗舱:“我自己来,自己来。” 陆必行:“湛卢,我要跟他说话!” 湛卢:“他拒绝。” 陆必行吐出一口气:“好吧,那告诉他我爱他。” 湛卢沉默了一秒,随即转述道:“他说‘滚’。” 陆必行:“那替我联系图兰卫队长,让她跟将军解释。” 湛卢又沉默了一会,回答:“图兰卫队长表示嗓子哑,失声了。” 陆必行:“……” 刚才哪个王八蛋说过要罩他的! 陆必行艰难地试着在机械手里挣了一下――医用束缚,伟大的机械力量,连林静恒都能捆个一动不动,别说他了。 陆必行想了想:“湛卢,你替我问他,把我捆成这样,是想对我为所欲为吗?” 这一次,湛卢没回答,可能是又被禁言了,随后,医疗舱盖落了下来,把陆必行彻底关在了里面,一个口罩落下来,封住了他的嘴。 “将军,”“失声”的图兰在通讯频道里对林静恒说,“对方开始撤退。” “追,”林静恒说,“全部击落为止。” 图兰:“但陆老师刚才说给他剩一架……” 她话音没落,湛卢突然打断:“先生,远程扫描到一队不明武装在靠近。” 林静恒一皱眉。 图兰立刻吩咐:“前锋暂时回撤!” 她话音刚落,一支机甲战队陡然出现在反乌会身后,乍看像一支实力雄厚的援军,还不等图兰的前锋调头,新来的不明武装势力就突然开火,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们抄了反乌会的后路! 108|第108章 “什么情况?”图兰莫名其妙地说,“将军,这是你带来的援军?” 不等林静恒回答,她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唉,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肯定不是。” “图兰,”林静恒说,“你表演失声表演了一半,还带中场休息的?” 图兰:“……” 林静恒:“不管他们!” 他们这边追击在后,而新来加入战局的不明武装堵在前面,反乌会撤退途中当头被炸了一拨,指挥舰不幸粉身碎骨,剩下的乌合之众没头苍蝇似的失去了组织,被八星系自卫军从后面追上,逐个击落。 一架慌不择路的反乌会机甲离群,试图缩小自己的目标,还不等他趁乱脱逃,湛卢的精神网就扫了过来,驾驶员一声不吭地掉了线,备用驾驶员连忙一拥而上,拼命要夺回精神网,林静恒却直接用精神网打开了机甲上的广播:“当俘虏还是想死?” 几个备用驾驶员愣了一秒,随后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们选择死。 域外,人类文明所不及之处,那里的每一颗行星都不是宜居行星,这些自然的信徒们只能住在冰冷的人造基地里,从海洋与绿地上被放逐出去,面对茫茫无所依的宇宙。 没有真正在信仰和宇宙里挣扎过的人,不会理解他们这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林静恒干脆利落地成全了他们,在他们反扑精神网时,直接远程打开了机甲上的强力气压装置,几秒之内就能把机甲里的空气全部抽干,几位宁死不降的英雄顿时成了眼球爆裂、死状凄惨的尸体,机甲被重三快速捕捞。 新武装加入战局后,不过短短片刻,反乌会几乎全军覆没,残兵败将被清理一空。八星系自卫军迎面撞上了不明武装。 对面一水的超时空重甲,华丽得能闪瞎人眼,两厢对比,八星系这一头活像丐帮出行。 双方谁也没有先吭声,就这么僵持住了。 “先生,”湛卢说,“对方其中一部分机甲的人机对接口没有‘缝隙’,人机匹配度为100%,驾驶员不是人工智能,就是芯片改造人。” 是海盗自由军团吗? 林静恒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他无端想起了之前在凯莱星附近缴获的那个贩卖“鸦片”的人造空间站。 图兰试着给对方发送了一个通讯请求,但石沉大海,对方没有接。 随后,这支神秘武装的队伍一分为二,后队变前队,为首几架机甲从这条通道里缓缓撤出,在林静恒他们眼皮底下,匀速穿过了最近的一个跃迁点,就这么走了,剩下的机甲一动不动地保持在原位,和八星系自卫军大眼瞪小眼。 图兰:“这是‘一二三木头人’的太空版本吗?我看……要不然轻轻打他们一下试试?” 林静恒默许了这个暴力分子的建议,图兰于是把“轻轻”的一记高能粒子炮冲着最前面的一架机甲轰了过去。 然而,随着这一记高能粒子炮在那防护罩上消弭,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只见这些一动不动的机甲突然集体交出了精神网权限! 从精神网的视角上看,就像一阵风吹过,一片蜡烛渐次熄灭一样。 一个自卫军先锋小心地上前,接管了其中一架机甲的精神网,往这些古怪的机甲里窥视:“报告长官,机甲性能良好,武器库满载。” 图兰问:“驾驶员呢?” 先锋回话说:“机甲内没有生命迹象。” 湛卢插话:“也没有可交流的人工智能。” 图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刚才开机甲的是谁,鬼吗?” 开机甲的确实是鬼――他们足足花了十几个小时,自卫军和工程队不遗余力,连被关小黑屋的陆必行都给放出来了,像拆炸/药包一样,小心地这五十架崭新且性能良好的超时空重甲拆完,在每一架重甲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被拉出来的时候,全都是统一靠墙的姿势,站着死的,死因不明。 就好像古代志怪故事里,在一瞬间被集体摄走魂魄了一样。 每个尸体后颈都有生物芯片,芯片与“鸦片”很像,但又有细微差别,取出来的时候,芯片已经全部失活,无法检测。 而机甲的武器库也如最先登陆的先锋队员所说,除了方才轰炸反乌会用掉了一点,几乎都是满载的。 重甲满载是什么概念呢? 当年林静恒把臭大姐两个备用物资库打劫一空,为安全起见,把重要军用物资全部装在了一架重三上,还差一点没装满。 图兰觉得自己做梦一样,一天以前,她还以为这次运气不好,要损失十几架正在维修不能升空的小机甲,心疼得死去活来,一天以后,就跟中了五百万一样,一支精锐的超时空重甲团从天而降,发了! 这五十架重甲非常的新,技术含量远非林静恒那架老旧的重三能比,可以说,比当年的联盟湛卢,也就只差了个智能机甲核而已――重甲确实一般都自带人工智能,但这批机甲来路诡异,如果有人工智能,林静恒他们恐怕也不敢放心用。 由于第八星系目前没有生产重甲的能力,他们现有的重甲都是通过各种渠道缴获的,把家里那一堆寒酸的破烂归拢个遍,也没有这个阵容豪华。 海盗自由军团,他们最初就像一帮小丑,不知道哪弄来一堆小破机甲,质量和外观都参差不齐,在第八星系拓展业务的时候,还跟毒巢那种非主流邪教组织合作,显得特别不上档次,与其他两大海盗势力相比,近乎于东拼西凑的草台班子。 可是每一次相见,自由军团的装备都会往上爬一个层次,这跃迁式的发展背后有什么,细想起来,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从开战到现在,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鸦片在联盟内部到底已经肆虐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让这个幕后毒枭像核爆一样敛财? “之前那个空间站好歹还是打下来的,现在完全就是白送了。”陆必行意意思思地凑上来,厚着脸皮,假装忘了林静恒在和他冷战的事,没话找话地问,“这个神秘人物很有意思嘛,不是哪个暗恋你的吧?是谁,你心里有数吗?” 林静恒缓缓摇了摇头,他想起了劳拉格登。 鸦片的幕后毒枭,一定跟劳拉……以及他本人关系非常密切的人,而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林静恒在联盟,日常接触的大多是军委高层,如果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一定能想办法从联盟军工厂里弄点装备出来,不至于让自由军团一开始那么寒酸。 至于劳拉……她作为白塔负责人,名义上属于管委会。 而林静恒和管委会之间,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联系就只有…… 陆必行发现他脸色不对,怕他胡思乱想,就想开个玩笑把话题带过去,他一伸手搭在林静恒肩上,动手动脚地用手指尖撩他的头发和下巴,趴在他耳边说:“将军,你看着一本正经,拈花惹草的本事可不小啊,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 林静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陆必行一呆,林静恒的手指像是要嵌进他的骨头一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垂下的目光却让人莫名不安,像是透过肉身,有人在他的灵魂上抽了重重的一鞭。 陆必行:“林,怎么了?” 独眼鹰和于威廉他们去八星系各地联络老战友的时候,被一个老朋友出卖,让因为鸦片被劫而怀恨在心的自由军团追杀了一路。 独眼鹰曾说,他和叛徒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曾经在同一架太空机甲里漂过五十多天……当时他嘲讽独眼鹰,口出狂言,说,就算在一个子宫里一起住过,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说得那么冷酷,那么斩钉截铁,就像他不会后悔一样。 “我只有你了。”林静恒捏着陆必行骨节分明的手腕,像是捏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伊甸园试验基地,杨氏兄弟与林静姝辞行。 “我们没想到消息会先一步落到光荣军团手上,而他们竟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泊松杨说,“既然林将军在第八星系的事已经人尽皆知,我们这个备用中心也没有意义了,我们打算尽快和白银三汇合,赶过去。” 出乎意料的,林静姝没有强留他们,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还给他们预备了一路的物资。 “我这有一辆做好伪装的机甲,现在八大星系都很乱,路上小心一点,听说你们是后勤技术部门,打仗应该也不用冲到前线吧?所以慢一点走,遇到军事封锁带就绕路,安全为上。”林静姝嘱咐完,停顿片刻,又说,“我哥没做过那些事,我知道,会没事的。” 这两句话说完,几乎快把双胞胎对她的疑虑打散了。 “是啊,”托马斯杨勉强冲她一笑,“把林将军的名字和海盗那个什么大总统扯上关系都是侮辱,可是有些人蓄意栽赃,有些人听风就是雨。林小姐,联盟现在非常危险,您真的不跟我们走?天使城要塞里有内鬼,您会有危险的。” 林静姝摇摇头,轻且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不是说了吗,会没事的。” 杨氏兄弟再三劝她,林静姝都回绝了,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离开, 就在他们刚离开,距离第一星系最近的白银第一卫远程回信到了。 “说了什么?”林静姝问。 “没什么重要信息,”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对她说,“只是报备了自己的坐标,表示自己正在赶往八星系,原话是‘奉将军命令避开小蜂鸟要塞,我们停靠在……’” “小蜂鸟要塞,”林静姝打断他,“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叶里夫将军,当年陆信的旧部,有人说他一直对联盟怀恨在心。” “哦,很好啊,那就他吧。”林静姝一低头,像随便点了道菜一样,“陆信旧部,战争时位置微妙,连我哥都怀疑过,完美。不管是不是他,就让他来当点着的‘导/火索’好了。” 白大褂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夫人,万一他是无辜的……” 林静姝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反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白大褂哽了一下,低头再提出异议。 林静姝:“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还舍不得撕破脸,这就很虚伪了,我来做这个搅混水的坏人好了。” “夫人,那天使城那边呢?他们发现了您护卫的尸体和现场打斗痕迹,您本人又失踪,现在已经上了紧急头条。” 林静姝眯起眼睛:“那我就继续‘失踪’好了。” 这时,“小蜂鸟”要塞已经公转到了远日点的位置,叶里夫心事重重地从军事基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心里还在想这些日子沸沸扬扬的事。 不知为什么,那些人声讨林静恒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当年他们是怎么说陆信的。 那些人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最经典的一个证据,是陆信替八星系争取权利连连受挫时火气上头,曾经脱口说过一句:“你们看看第八星系那个鸟样子,还不如交给海盗去管!” 陆信成名太早,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免有点狂,但他并不是一个公开场合管不住嘴的傻子。 这话是他休假途中,乘坐私人星舰,在民用航道的一个补给站里和副官闲聊时说的,因为是私下场合,他又喝了点酒,口无遮拦了些,被一个过路的服务机器人维修员听见了。 这位维修员是铁杆的自由宣言捍卫者,每一起正义的游/行示威都参与过,像憎恨杀父仇人一样憎恨星际海盗――尽管他也没见过海盗长啥样。 维修员听了这话,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偷偷溜回去,借由工作便利查看了陆信的顾客身份信息,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陆信”。震惊于这位手握重兵的“联盟脊梁”居然这么政治不正确,这位捍卫者又义愤又担心,回家以后痛哭了一宿,第二天咬紧牙关,在社会责任感的驱使下,拿着录音举报了。 他们说陆信背叛联盟,背叛信仰。 他们说他得意忘形,个人道德品格跟不上职位,野心膨胀,控制了军委不算,还妄图控制联盟议会,把联盟变成他自己家的。 他们还说他作秀,天天给公众表演恩爱,其实和夫人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这么多年都是各玩各的――新星历时代的结婚率已经降到了15%,漫长的生命和青春让每一对冲动之下玩结婚过家家的二百五们都以分道扬镳收场。整天标榜自己专注家庭,是什么“百年伴侣”,这狗屁玩意讲出来自己信吗? 还有什么,比揭穿神坛上人的真面目、将他拉下来再踩上一万只脚更伟大的胜利吗?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真理之威严与无畏呢? “给我倒一杯伏特加。”叶里夫含糊地对自己的卫兵说,“顺便去问问要塞的恒温器是不是坏了?真他娘的冷。” 卫兵回答:“长官,实时温度显示24c,没有异常变动,您需要医疗舱检查一下身体吗?” “不,”叶里夫脾气暴躁地说,“滚开,我要伏特加。” 卫兵顺从地端来酒,给他倒了一杯,叶里夫含了一口,刺激的酒精味直冲脑门,他却忽然注意到眼前的卫兵是个不太熟悉的面孔,叶里夫把那一小口酒吐了出来,将杯子往前一推:“去给我加冰块……你以前不是亲卫团的吧?” “不是,”卫兵平静地说,“我以前在基地当门卫,最近您的亲卫团里有人请病假,我花钱疏通了关系才挤进来的。” 他这么一说,叶里夫倒也有点印象,隐约想起了每天在基地门口站岗冲他敬礼的年轻卫兵,于是又放松了一些:“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用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往上爬,踏踏实实地赚点战功不好吗?” 卫兵回答:“战功九死一生,不如给您当亲卫,安全,起点又高,还能在长官面前混个脸熟。” “我最烦你们这些家里有点臭钱的投机分子,”叶里夫虎着脸一摆手,“不走正路。” 卫兵好脾气地笑了笑,在他酒里加了冰,没反驳。 叶里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借着酒杯遮挡,他悄悄打开了个人终端,扫描了眼前这年轻卫兵的脸,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们家是干什么的,这么多闲钱贿赂长官?” 卫兵含糊地回答:“做生意的。” 叶里夫垂下目光,飞快地扫过调出来的档案,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一道警报发了出去:“做什么生意?” 卫兵抬起头,目光正好和叶里夫撞在一起,那卫兵的眼神冰冷,瞳孔不知哪里不对劲,看着不太自然,像冷血动物。 “芯片,”他吐出两个字,“将军,您的酒,不喝吗?” 叶里夫个人终端上调出的档案上,年轻卫兵的证件照旁边,赫然标注了“孤儿,出生日期不详”一行字。 叶里夫猛地从腰间抽出枪,一枪打向卫兵的膝盖:“放屁!” 叶里夫虽然不是东西,但征战多年,本领是有的,近距离这么一枪不可能打不中,本想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再继续逼问,谁知那卫兵膝盖挨了一枪,却只是原地晃了一下,纹丝不动! 他甚至低头看了一眼破了个大洞的裤腿,拎起长裤轻轻一抖,行动毫不受限地朝叶里夫走过来。 叶里夫悚然一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卫兵笑而不语,扭曲的表情分外诡异,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叶里夫浑身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向对方连开数枪,同时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个人终端――按理说他的亲卫团接到警报之后,应该会在两秒之内赶到,可是…… “别看了,将军,你的信号发不出去,监控镜头也不会拍到什么的。” 叶里夫一直退到墙角:“你到底是谁的人?反乌会?天使城?还是光荣团那个总统?” 卫兵的脸缓缓变形扭曲,变成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小蜂鸟基地无数人、无数监控镜头竟然都没有察觉到:“这问题,您可以问问地狱,别了。” 暗杀,这是现代文明彻底崩裂的最后一条底线。 三个小时后,换班的卫兵发现了叶里夫的尸体。 尸体上的痕迹与监控显示,他死前曾经疯狂地向空无一物的办公室扫射,大喊大叫着什么,好像疯了,然后一枪打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从他的医疗记录里得知,叶里夫生前酗酒,同时大量服用情绪禁药,酒精和情绪药物之间的冲突是造成他疯狂的主要因素,而他的个人终端里还有大量通话记录,通话人是光荣军团的大总统。 消息传出来,几乎同一时间,第七星系的安克鲁就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了。 而此时,安克鲁几乎已经站在了林静恒面前―― 九月初,第八星系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突然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支超时空重甲团,咸鱼翻身一样,骤然将反乌会一路打出了第八星系,反乌会只能向总部求援,事已至此,除了增兵,没别的办法。 与此同时,八星系出动大批军用机甲,开始将位于交战前线附近的居民整体撤走。 109|第109章 “叶里夫自己承认他勾结了海盗,负疚难当,所以自杀谢罪?对,小蜂鸟要塞地理位置微妙,光荣军团占领沃托后,叶里夫打着‘保卫联盟’的旗号回头对付反乌会也很微妙,所以呢?今天叶里夫微妙,明天伍尔夫元帅也要微妙,后天大概我也要微妙了。”安克鲁吹开茶水上的细沫,笑了一声,回头冲他的智囊团一点头,“别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们继续说。” “将军,反乌会今天调动了上百架重甲,马上要开进第八星系,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该行动了?” “不急,没那么容易,你知道当年联盟中央逼迫林静恒解除武装的时候,出动了多少重甲吗?”安克鲁低下头,埋首于各项战场数据中,“再观望一阵,反乌会恐怕得再来一百架重甲才行,林静恒真那么好对付,我早出手了――话说回来,谁知道林静恒手上那批重甲武装到底哪来的,之前难道都是扮猪吃老虎?” “目前我们还没能在第八星系安插好有用的间谍,但是据小道消息说,是战场缴获的。” “放屁,反乌会的重甲长什么样你们不知道啊?是这个型号吗?”安克鲁打断他,“林静恒这些年,偷偷在域外扎根扎得很深啊,怪不得他选择躲在第八星系。” “将军,”智囊团中的另一个人说,“还请您关注一下第八星系转移居民事情。” 安克鲁正色了一点:“说说。” “林静恒突然把靠近前线的居民都撤离了,空间站也全部移位,我们分析,他可能是想建一道军事要塞链条,以……” “吃饱了撑的吗?”安克鲁彻底不耐烦了,再次粗鲁地打断这个名叫“智囊”的脑残,感觉从第七星系招来的这帮所谓“智囊”,就是为了衬托他自己英明神武的,“林静恒的优势是机动性强,特点是手里兵少,现在走的是‘以少胜多’、‘以进攻当防守’的路线,修什么‘万里长城’?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傻?” 智囊团不敢吭声了。 整个会议室安静了片刻,安克鲁没理会其他人,目光沉沉地落在会议桌上,片刻后,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都撤走了?” “是啊。” 安克鲁陡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他妈不早说,整队!” 方才他还说林静恒不好对付,要等反乌会“再来一百架机甲”,突然又变了口风,一帮跟不上节奏的手下面面相觑。 亲卫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满头雾水:“将军,您不是说……”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安克鲁沉声说,“还没看出来吗?林静恒这是打算撑不住了就直接把跃迁点炸了,隔离第八星系!” 林静恒亲自坐镇前线,同时盯前线战事和居民转移两边,由于反乌会这段时间疯狂从其他星系往第八星系调兵,死缠烂打,双方已经胶着了十多天。 前线还好,反正只要导/弹充足,图兰那货反正轻易死不了,主要居民撤离,让他心力交瘁。 要想分散风险,就得把人分成很多批次,可是一来林静恒没有那么多人手,二来也不能把时间拖那么长。但如果想要速度,用大星舰和重甲满载运人,又照顾不过来,而且这样一来,一旦护送途中出事故,死伤人数肯定不止成千上万,林静恒也好,总长也好,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自以为了不起好几十年,才发现,原来守护真的比破坏难太多了,得有三头六臂才够用。 十几天,林静恒几乎没有合过眼。 陆必行刚刚把一帮撤离的居民安顿好,得知最后一批人已经在路上了,于是趁隙风尘仆仆地赶到前线指挥中心。 一边走,还一边跟总长他们沟通星球规划。 “不管最后我们封不封闭八星系,聚集人口都是有必要的,”陆必行说,“一来是节约星际交通成本,二来增加人口聚集效应,八星系大部分地方都地广人稀,至少百年内没有自然资源紧缺问题,等发展稳定了,人口数量上来了,再扩展居住区也可以。” “我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爱德华总长叹了口气,“但……还是希望我们不要走到封闭八星系的地步。” 说来讽刺,八星系的新政府成立,是基于对自由宣言的信仰,而如今,他们却要叛出联盟。 理智上大家都承认这是对的,感情上却总是接受不了,像一帮和渣男分了一百次手还在藕断丝连的怨妇。 其实就连林静恒也是抗拒的,只不过因为这是陆必行的提议,他没吭声而已。 陆必行总觉得,林其实是爱联盟的,只是这种爱矛盾而深沉,压在层层的仇恨与冷漠之下,即使联盟伤透了他。 他复杂灵魂最底层的基石,有些东西是来自于联盟、无法割舍的。 陆必行同卫兵点了个头,刷开基因锁,直接走进指挥中心,脚步却倏地停在门口――林静恒左耳和右耳上分别挂着不同的通讯端,一边连图兰,一边连着撤民护卫队,此时难得两边都闭了嘴,他已经在短暂的间隙里睡着了。 睡着的姿势也很正襟危坐,陆必行想象不出还有人能睡得这么端正,像某次眨眼,眼皮一合就没睁开,身上的肌肉没来得及放松,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人形的湛卢在他旁边,发现陆必行进来,转向他,正要说话。 陆必行连忙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湛卢想了想,原地变成机械手形态,挂在了林静恒的椅子背上。 陆必行无声地冲他比唇语:“你又没电啦?” 机械手状的湛卢伸开掌心,掌心冒出两排小绿字:“我目前电量充足,但研究表明,情侣在一起的时候,人形或者类人形的物体在旁边旁听,会让双方都不自在。” “你变成什么都一样,”陆必行把字浮在手腕的个人终端上给湛卢看,也调成了环保的小绿字,“你存在感太高了,比宠物还爱参与主人生活。” 湛卢绿油油地纠正道:“我没有‘参与’,我只是观察记录。” 陆必行为了不踩出脚步声,在门口把鞋脱了下来,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林静恒面前,半跪在他脚下。 林静恒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陆必行看得心里很痒,想摸一下,又不舍得打扰,于是把手悬空,隔着两毫米,虚虚地搭在林静恒的手背上。 椅背上的机械手略微前倾了一点,湛卢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个让人工智能费解的动作:“请问这是某种特殊的磁场吗?抱歉,我没能检测出来。” “……我不是在发功。”陆必行讪讪地缩回手,“情侣不是应该每天有事没事黏在一起,往一杯饮料里插两根习惯一起喝,一起浪费无数时间干一些无聊的事吗?我这大半个月,总共就跟他说过三句话,一句是‘预计能按时完成’,一句是‘安全’,唯一一句有用的就是‘我想你了’,加起来没有十五个字。” 机械手湛卢回答:“最后一句由于当时信号干扰,这边没能收到。” 陆必行:“……” 如果封闭第八星系,这小小的星系孤岛也许会成为一个世外桃源。炸掉的跃迁点即便可以按着旧地图重建,要把断层的空间重新连上,至少也要上百年,留一个地下航道的开口给白银十卫,剩下的可以全部舍弃,而只留一个开口的话,即便被敌人找到,也易守难攻。 百年后,第八星系难道会比不上乱成一锅粥的联盟吗? 陆必行想,如果他能过上每天一睁眼就有林静恒的日子,让他干点什么都行。 就在这时,林静恒一侧的耳机里突然传来呼叫:“将军!” 林静恒立刻惊醒,然而他睁眼陡然对上陆必行的视线,顿时有点恍惚,茫然地呆了片刻,这种状况外的表情难得能在他脸上看见,陆必行反应很快,立刻用个人终端抓拍了下来,在林静恒伸手抓他之前,跳起来躲到了两米之外,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浮起的两寸虚像:“我要拿回去建模,打印个3d的。” 湛卢:“陆校长,根据联盟治安管理法,用偷拍照片打印3d人像属于猥亵行为。” 林静恒哭笑不得,嘴角往上轻轻提了一下,笑了一半,又想起陆必行不打招呼私自上前线的账还没来得及算,于是又强行板起脸,瞪了他一眼。 他接通通讯,像从未睡过那么清醒,问前线的图兰:“怎么?” “反乌会又在增兵,能量等级估测有一百架重甲。” 林静恒捏了捏鼻梁,感觉反乌会爱他爱得太深沉了:“不要硬碰,先绕他们几圈,等那边人口撤完我给你增援……” “将军,”这是另一个通讯频道里负责撤离平民的护卫队,“七星系中央军突然动了,目测行进方向,是要绕到运送队前边。” 林静恒略一闭眼,沉声说:“打出‘通行证’。” 所谓“通行证”,是一种特殊的光信号,在太空中能让附近的队伍自动接收到机甲航程和乘客身份,一旦太空机甲打出这个标识,就代表它运载的是非武装平民,出于保护平民的人道主义,星际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见通行证不得攻击。 当然,这种约定防君子不防小人,星际海盗肯定不吃这套,但七星系中央军就难免要掂量掂量了。 “将军,”另一边,安克鲁的亲卫说,“他们好像打出了‘平民保护通行证’。” 安克鲁有点意外:“我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林静恒示弱。” 虽说“兵不厌诈”,诡道之下,用什么手段都是很正常的,但每个人行事仍有自己的偏好和风格,有些人,即便是狡诈,也是虎狼式凶狠的狡诈。 “他域外的朋友给他搞来了军用物资,怎么没给他顺便送点兵来?”安克鲁说着,一抬手,机甲战队从跃迁点里鱼贯而入,悍然降落在运送队的航线上,森冷的炮口扬起,八星系护卫队被迫停下,护卫机甲围了一圈,将载满了平民的星舰围在中间。 “安将军,按照规矩,我们不能攻击非武装平民。” 安克鲁反问:“我下令开炮了吗?” “将军,”图兰对林静恒的左耳说,“反乌会在往民用航道方向蔓延,护卫队撤走没有?” “将军,安克鲁堵住了航道,拒绝对话,怎么办?” “你拦一下反乌会,护卫队还在半路上,不能让他们上民用航道。”林静恒对图兰说。 图兰人手不足,护卫队分走了她好多武装力量,咬着后槽牙说:“遵命――但是将军,一定让他们快点,我最多能拦住反乌会半个小时,否则就要我老命了。” 陆必行问:“这个安克鲁是什么样的人?” 林静恒站起来,把湛卢扣在胳膊上:“安克鲁看起来没什么心计,嬉笑怒骂,有时候还有点粗鲁,但他在陆信旧部里人缘非常好。他曾经给陆信当过亲卫长,后来表现突出,被陆信放出去锻炼,本想让他攒一点军功,几年后升少将调回军委……” 没想到,陆信自己没来得及。 “唔,”陆必行一点头,“有时候你很难分辨一个人到底是待人真诚,拿真心换真心,还是心机深沉,手腕圆滑。” 人们总是有些刻板印象,觉得那些看起来有点粗野的、脾气不好、甚至有点孤僻的人,都是没什么心眼的“真性情”。 林静恒:“准备机甲――再给安克鲁发一次通讯请求,我要找他说话。” “林静恒。”安克鲁在僵持中扫了一眼通讯请求,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他用一种自言自语似的语气对旁边的亲卫说,“你有时候真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同样是在前线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出身于乌兰学院还是没有出身,待遇天上地下――而乌兰学院内部也有区别,每年的‘优秀毕业生’一毕业就有军官衔,至少也是个中校,一届学生里,谁最后能拿到这个荣誉,是在入学名单上就勾勒好的。这个林上将,起点就站在别人的终点上,自己却走出一条这样的路……哈,反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能理解。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通讯请求再次被拒绝。 载客的星舰上,很多人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太空旅行,这些从未被伊甸园调理过的人大半辈子都是挣扎着活,几乎接近四成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心理创伤。尽管星舰相比机甲已经足够舒适,到可怕的宇宙环境还是会将焦虑、恐惧与抑郁无限放大。 随着双方僵持的时间越来越长,气氛也越来越让人不安起来,不知是谁突然崩溃,尖叫着哭泣起来,等在旁边的医疗舱迅速做出反应,上前将崩溃的人拖走了,但群体性的恐慌已经被点燃了导/火索。 与此同时,眼看反乌会在民用航道上越走越远,图兰迫不得已,只好动手。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民用航道路况简单,跃迁点相对少,对游击队相当不友好,图兰硬着头皮绕路直上,穿过跃迁点拦住反乌会大军,直接打出一拨导/弹。 反乌会迅速散开,同时发现了偷袭者的色厉内荏,百十来架重甲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封锁了可供逃窜的跃迁点,直接把图兰他们瓮中捉鳖地扣在中心。 “诸位,”图兰在通讯频道里说,“我们今天的任务不是在这歼灭他们,我们……” 她话没说完,反乌会已经做出了反击,叠加的高能粒子炮倾盆似的落下。 图兰:“贱/人――闪开!” 自卫军被对方的炮火压着退避了几十公里。 “卫队长,看航道图。” 图兰倒抽了一口气,航道上下一个跃迁点在半个航行日外,一旦靠近那里,没来得及撤走的那批平民和护卫对会进入重甲的远程扫描范围。 “他们是被时空裂缝卡住了吗,怎么还没走?见鬼了!” 自卫军毫无选择,只能迎着炮火而上,双方全都将火力开到了最大,通讯频道上开始接二连三地有光点熄灭――每一个熄灭的光点都代表一架被击落的机甲。 防护罩受损的警告吵得图兰头痛欲裂:“闭嘴!” 就在这时,反乌会好像意识到他们在保护什么,重甲队伍突然一分为二,主力持续炮火轰炸,三十多架重甲趁着图兰他们无力招架,绕过交火区,直奔前方跃迁点! “将军,撑不住了!” 林静恒发送第三次通讯请求,仍被安克鲁拒绝,安克鲁既不交流,也不开炮,好像铁了心地要跟他们耗下去。 林静恒:“导/弹开路,打过去!” “将军,一旦我们先开火,通行证就会被视作无效……” 林静恒不理会,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攻击指令,围在星舰外的机甲陡然变队。 安克鲁松了口气似的微笑起来:“我就说,他林静恒玩什么星际人道主义的过家家,准备……” 就在这时,亲卫突然上前:“将军,您要看看这个。” 安克鲁:“等会再……” “联盟那边传来的消息,各地‘中央军’都回应了,他们在找您!” 安克鲁一愣。 110|第110章 与躲躲藏藏、几乎和外界断绝联系的八星系人民不同,安克鲁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武装和据点,在战争开始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很积极地和散落八大星系各自割据的“中央军”,乃至联盟中央,都建立了固定的联络渠道。 尤其各地“中央军”,拜林静恒所赐,当年被发配到各星系当仪仗和摆设的所谓“中央军”,几乎全是在陆信麾下战斗过的人,陆信死后,政治资源就此断绝,于是天然形成了一个守望相助、共同进退的利益共同体。 他们此时传信,安克鲁是不能忽视的。 秘书快步走上来,弯下腰,在安克鲁耳边飞快地简述前因后果:“叶里夫死因成谜,死后个人终端信息又那么快被泄露,所以小蜂鸟要塞的人现在不依不饶,坚持认为他是被暗杀的,把现场和叶里夫遗物查了个底朝天。” 安克鲁问:“为什么动静这么大,查出什么了?” “很多,包括他死前曾给自己的亲卫队发过信,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等可疑的事――但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个人终端里有一套东西,直接指控当年陷害陆信将军的,就是联盟中央的伊甸园管委会。” 安克鲁蓦地转过头,仿佛已经顾不上眼前的两军对峙了,他的眼角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陆将军是被联盟中央鸟尽弓藏的,这事还有谁不知道?” 如果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获罪而死,那么对于大多数局外人来说,要么会觉得他是罪有应得,要么会往阴谋论的方向想,认为他是权力与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不肯相信陆信背叛过联盟的人,当然会认为陆信是联盟中央一些人暗害的。 可这终归是没有根据的臆测,没有具体目标的愤怒。 安克鲁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秘书语速很快地说:“您知道,当年陆信将军执意要求第八星系的军事自治权,碰了联盟中央的逆鳞……”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陆信替八星系向联盟中央讨的,只是联盟承诺过的社会福利、基建、财政支持、反导和防御体系,尤其是后面两样。因为八星系离域外太近,随时有可能被袭击,而安全才是一切社会发展的基石。 可是伊甸园管委会不断从中作梗,由于空脑症比例太高,八星系没有构架伊甸园的条件――没有伊甸园的地方,对管委会而言,就是不受控制的蛮荒之地,怎么能把大量的社会资源浪费在那种地方?简直没事找事。 陆信戎马倥偬半辈子,在军委说一不二,绝不是一个能慢条斯理坐下来讲政治的温和派。 因此他直接提出来,联盟可以不给钱,承诺过的事也可以食言而肥,但八星系要军事自治,他亲自来组建自卫军。这后来引发了一场联盟各星系集体要求军事自治的大站队,陆信态度强硬,和管委会翻脸后,居然越过议会,擅自批准了八星系自主军事基地建设计划。 “当时有人向伊甸园管委会举报,陆信收养林静恒,是为了得到劳拉格登的‘禁果’,这里面涉及大量的绝密记录与文件,包括举报人的身份和原版音频,不知道为什么,被叶里夫拿到了,现在已经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哗然,各星系都在停火,要求天使城给个说法,否则将不再效忠于联盟。” 安克鲁没听说过“禁果”是什么鬼东西,而且因为年代久远、领域不同,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劳拉格登是哪位,但这都不妨碍他在三言两语里抓住了重点。 和陆信死因有关的绝密文件,突然被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陆信的旧部们,对这件事缄口不言三十年,在这么一个混乱的时间点,竟然集体哗变。 “将军,”第八星系居民车里护卫军的负责人请示林静恒,“已瞄准敌军阵营。” “将军,”安克鲁的秘书说,“请问您下一步指示。” 林静恒的手抬了起来。 安克鲁断然喝道:“收缩两翼,转为防御阵营。” “先生,”湛卢说,“对方好像准备退兵。” 林静恒差点落下的手停住了:“等等。” “捕捉到了对方加密的远程信号,似乎是来自遥远星系外。”陆必行说,“反乌会的跃迁点和通讯技术不能白学,我们试着破解一下,不行也没办法,毕竟人家的技术还没吃透。” 重甲在缓缓移动,安克鲁的视线穿过机甲精神网,各项纷繁复杂的参数在他眼睛里来回跳跃。 “‘禁果’是什么?” “是传说中能完全屏蔽伊甸园的程序,现在正好能解释为什么林静恒还活着。” “别废话,谁还没有几个伊甸园屏蔽器?自由宣言在上,这有什么犯法的!” “不一样,安将军,普通伊甸园屏蔽器,屏蔽的只是伊甸园的功能,您可以不让它检测您的身体水平,可以拒绝伊甸园的医疗干预,甚至不让伊甸园给您的孩子做基础教育,但伊甸园依然无处不在,您使用任何程序、人工智能,与任意一台机器发生人机交互,哪怕是搭个电梯、使用个智能马桶――相关数据也会被伊甸园记录在案,它可以调阅并整合这些数据,对您个人思维模式与行为做出精准预测,精确度高到您无法想象。叶里夫那里公布出了一份‘犯罪分子’与‘潜在犯罪分子’名单,文件太大,恕我无法复述,如果系统判断出一个人有反伊甸园和反联盟倾向,就会上‘潜在’名单,这个人就会被秘密监控,一旦有越轨行为,联盟立刻会把它掐死在摇篮里。” 安克鲁缓缓地说:“怪不得破案率这么高,原来是做到了早发现早预防,我也在这个潜在名单上吧?” 秘书默认,随后又说:“但‘禁果’不同,‘禁果’是白塔叛逆在伊甸园上开的秘密后门,它能隐藏您的一切行踪,修改伊甸园的数据库,根据叶里夫那里公布出来的档案来看,假如‘禁果’锁定了一个人,它甚至可以按照既定人物设定,自动将这个人一生的一切数据修改成符合设定的样子。” 也就是说,对于伊甸园来说,“禁果”是真正的恐怖主义,能提供一个保/护伞,把无数“犯罪分子”伪装成好人。 “伊甸园管委会必须要得到禁果,否则他们不知道内部藏了多少‘鬼’,不知道多少人曾经被禁果修改过数据。而陆信必须死,因为一个没有心怀不轨的人,是不会私自把持‘禁果系统’的,他既然留下了‘禁果’,即使还没有犯罪,未来也会犯罪。” “他们捏造罪名、伪造证据,这一系列事件真相都在管委会里留有记录,从叶里夫那里泄露出来的资料看,他们把这项行动叫做‘猎鬼’,但不同于普通政治斗争,在那一次‘猎鬼’行动里,管委会突破了自由宣言和法律的底线,他们精确地设定了一个方案,从流言蜚语、莫须有的举报,到一个接一个的证据亮出的每一个节点上,通过伊甸园,给每个听到、看到这个消息的民众一个即时的微刺激,只要这个人当时没有屏蔽伊甸园,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伊甸园放大怀疑、愤怒、嫉妒和恶意。” 安克鲁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心想,怪不得。 怪不得陆信分明没有做过那些事,却要在公审前夜仓皇出逃。 因为联盟中央高级官员在接受审判,用的是“全民陪审”制度,每个非公职公民都可以自愿加入陪审系统,在网上实时旁听庭审记录后投票。 “告诉远在各星系的列位同仁和战友,”安克鲁沉声说,“我与兄弟们同在――撤!” 叶里夫是不是联盟内奸,林静恒是不是勾结了海盗,都没有意义了,各地中央军既然群情激奋,应该已经确认过了这些文件的真实性。 这些本该在管委会压箱底的绝密文件,从它们泄露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所有追随过陆信,并以此身份拉帮结伙、立足于世的人,就都必须立场清晰地自觉戴上“叛逆”的帽子。 一开始,安克鲁以为叶里夫被自杀是海盗搞的鬼,为了把林静恒摘出去,手段低劣且蹩脚。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预谋深远得多。幕后的人竟能拿到管委会的绝密文件,在这么一个人人都在试图浑水摸鱼的节骨眼上,彻底搅混了水,把自由宣言高高吊起来,再踩进泥里给所有人看。 联盟……不,整个新星历纪元文明的基石被打碎了,从此以后,荣耀与自由宣言都成了谎言、笑话。 那么八个星系、浩瀚的星辰之海,剩下的,就只有赤/裸/裸的挣扎求存与弱肉强食了。 “将军,第七星系中央军突然走了!” 林静恒:“运载星舰全速撤离。” “对方给您发了一条留言。” 林静恒意外地抬起头。 “第七星系中央军司令安克鲁问候林上将: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陪同陆信将军参加您的入学典礼,时局纷乱,各自保重。” “啊,走了,远程加密还没破解完呢!”陆必行听了一耳朵,莫名其妙地问,“他意思是说,他举着导/弹劫道劫了一半,突然想起自己还参加过你的开学典礼,心一软,叙个旧,不打了?” 林静恒没顾上回答他,图兰已经被反乌会逼到了死角,一个武器库已经灰飞烟灭,伤痕累累的机甲上,防护罩已经彻底崩溃,她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可以冲到敌阵里自爆了。 逼近跃迁点不到两万公里。 他们一步也不能再退了。 图兰一咬牙:“整队!把遗言都发出去。” “诸位,”这一套词,图兰入伍至今,已经听过很多遍,还是头一次自己亲口说出来,觉得有点为难她,因为说出来太羞耻了,可是也没办法,传统就是传统,“假如在宇宙中粉身碎骨,残骸将漂泊于永夜,有朝一日在碰撞中湮灭,成为星星的一部分,而灵魂将重回故里,回到你出发的地方、你誓死守卫的地方――自由宣言万……” “卫队长,紧急跃迁,撤!” 图兰“岁”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通讯频道里指挥部传来的命令打断了。 图兰无言以对,只好微笑:“王八蛋,非得等我表演完再说吗!” 下一刻,他们这支被追得屁滚尿流的自卫军集体紧急跃迁,反乌会穷追不舍,紧跟着追过跃迁点,迎头碰上林静恒和一部分从护卫队里分出来的增援,还没来得及从跃迁点出来,就被人守株待兔似的打了个满头包。 “是陷阱,快撤!” 海盗们他们仓皇整队,正要战略性后退,突然遭到身后重火力打击――方才堵着民用航道的第七星系中央军不知什么时候绕路到反乌会身后,浑水摸鱼地下了把黑手,把反乌会威风凛凛的超时空重甲军团炸了个人仰马翻。 反乌会的海盗们溃败逃窜,七星系中央军远远停留了片刻,将朝着八星系自卫军的炮口降下来,随即机身上亮出七星系中央军的军旗,离开了。 就在他们莫名脱困之时,此时的联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叶里夫的秘密档案曝光之后不到三个小时,伊甸园试验基地遭到了不明武装的袭击,整个基地灰飞烟灭,而伊甸园的代言人林静姝不知所踪。 伊甸园试验基地被炸毁被认为是明目张胆的报复,随后,联盟各大军事要塞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袭击,星际海盗也跟着趁火打劫。 二十四小时后,联盟中央发表声明,承诺严查陆信将军一案中所有涉案人员,将尽快确定各种信息来源的真实性,请大家在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保持冷静克制,不要被人利用。 但是这声明如此声气微弱,而且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联盟中央试图灭火的时候,联盟一个名叫“阿拉斯加”的军事要塞遭到不明武装袭击,由于反应不太及时,该军事要塞的防护罩被炸开了一个口,落下的导/弹正好炸毁了军事要塞上的“非军事区”――就是安置随军家属和非军事服务人员的地方,死难者包括要塞司令一对未成年的子女。阿拉斯加要塞的司令员悲愤交加,临阵抗命,带人一直打到了附近一支中央军的驻地。 这一次,没有伊甸园给人施加微刺激,而联盟与各地中央军的矛盾却仿佛被人在烈火上浇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联盟、原属于联盟麾下的各地中央军、星际海盗打成了一团,将本就被黑暗笼罩的联盟又撕开了无数条裂口。 一队幽灵一样的机甲离开天使城要塞附近,穿过茫茫宇宙,开往神秘的自由军团秘密基地,本该和伊甸园试验基地一起灰飞烟灭的林静姝,和她手下一众行尸走肉似的研究员们毫发无损,都已经换下了愚蠢的白大褂。 林静姝快速穿过重甲里一道玻璃栈道,走进底层的实验室,防护玻璃后面正在进行实验,十六个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的人站成一排,全都一丝/不挂,瑟瑟发抖,一个面带狂热神色的男子穿着橙色的醒目马甲,站在他们面前。 实验员用话筒对里面的橙马甲说:“让单数人出列,上前一步,排成两排。” 橙马甲按着耳机,冲监控一点头,只见他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做任何手势,仿佛只是靠脑电波,就让眼前的十六个人自发听命站成了两排。 实验员瞄了一眼耗时,记录下数据,随后,实验室房顶上降下一排锋利的斧子,正好落在两排“实验品”中间。 实验员说:“命令后排的人拿起斧子,用最快的速度杀死他们前面的人,被杀的人保持立正姿势,直到死亡。” 橙马甲冲监控比了个“ok”的手势,下一刻,他眼前的十六个“实验品”好像提线木偶一样,完美地完成了砍杀和“一动不动被杀”两个动作。 实验室里一个老人站了起来:“静姝来了,坐吧。” “鸦片‘二代’看来很成功啊,”林静姝愉快地说,“二代压制一代,将来我们会造出三代芯片,压制二代,鼓励大家不断地往上爬,阶级分明,效率也高,这样的社会才是理想社会,蠢货们就应该有蠢货的活法,对不对?不要让他们举着自由宣言瞎捣乱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你妈妈当初做这个芯片的初衷不是这样。” “可是我们没有得到完整的技术啊,”林静姝笑了起来,“只能自由发挥了,对不对,哈登博士?” 那老人居然是白塔第一任负责人,早该自杀在监狱里的哈登博士! 哈登沉默了一会:“你把战局搅成这样,不怕白银十卫被堵在路上,林静恒在第八星系等不到人用吗?” 林静姝一耸肩:“白银十卫难道还会主动搀和进这种烂摊子里吗?再说,他之前被困第八星系,不就是因为缺少武装吗?现在敌人们的目标都转移了,他手里有兵又有武装,还在第八星系耗什么?哈登爷爷,林静恒没有那么傻的。” 111|第111章 伊甸园试验基地被炸毁,离它很近的天使城要塞草木皆兵。 联盟议会紧急做出决定,将伊甸园管委会所有成员――除了失踪的林静姝以外,全部控制起来。 王艾伦低头看了一眼个人终端,小声对伍尔夫说:“议会请求和您通话。” 伍尔夫像个行将就木的老龟,好像转一转眼珠都能累着他,目光钉在一个地方,参禅似的半天不动,好一会才说:“告诉他们我心脏不太舒服,在医疗舱里躺着,让他们等。” 王艾伦一低头,业务熟练地替老元帅组织出一篇“虽年老体衰、病痛缠身,仍然忧国忧民”的说辞回了过去。 伍尔夫转身敲了敲墙壁,墙上跳出一个立体的视频屏幕,随后跳出画面,播的正是告发陆信有“禁果”的那段录像,一个男人声音颤抖地说:“劳拉格登出逃之前,曾经去见过陆信一面,林蔚将军当时没睡,站在窗户后面,眼睁睁看着她走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他……林将军不让我声张,林将军说,有一样很要紧的东西,格登博士不信任他,现在只好把它交给别人……” “这个人出身于第四星系,有个弟弟是空脑症,曾经是林蔚将军亲卫团里的一个护卫,静恒被陆信领走的时候还小,怕他不适应,所以从林家挑了个人跟他走。这个护卫本人也很愿意跟过去,毕竟跟着陆信,往上爬的机会很多。后来陆信把他安排进了自己的亲卫团,拿他当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王艾伦说,“管委会白塔里有空脑症专区,养了一群空脑症患者,日常工作就是配合脑电波扫描,拿研究员待遇。您知道,在伊甸园的世界里,除了白塔这种‘研究员’,没有空脑症的容身之处。那年他弟弟二十岁,刚成年,以他们家的背景,本来只有流落第八星系一条路,为了家人,他决定出卖陆信,和管委会做成了这笔交易。但他在管委会偷听到了‘猎鬼’的只言片语,得知全民陪审的结果是既定的,事到临头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陆信,首鼠两端,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因为这个两面派的举报人,又因为陆信死后,他们怎么也查不到‘禁果’在哪,所以管委会渐渐相信,‘禁果’可能真的不在陆信手上,随着劳拉格登的自爆而消失了。” 王艾伦点头:“对,他们唯一动不了的就是湛卢,湛卢的备用权限在静恒那,那孩子因为这个被监视了很多年。但据说他的各项数据都很正常,太正常了――适当的愤世嫉俗,适当的尖酸刻薄,适当的抵触伊甸园和联盟中央,偶尔偏激起来,甚至越过上‘潜在’名单的安全线,但整个人基本又是‘安全’的,这种数据如果也是伪造,那就太可怕了,他那时候毕竟才十几岁。” “这么多年,禁果系统始终默默地运行在湛卢上,兢兢业业地伪造着一连串的数据,看来陆信从来没有告诉过林静恒,‘禁果’的深层运行逻辑,他可能一直以为禁果只是个屏蔽器。”伍尔夫叹了口气,“为了保护那孩子,陆信什么都没说,包括他与伊甸园管委会间的种种……也包括他曾经在‘禁果’的名单上见过我。” 伍尔夫说着,扶着桌子,缓缓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实木的桌面泛起厚重的光泽,他摸索着拉开抽屉,露出里面一个旧相框――让人难以相信,新星历时代,竟然还有人在用这种古董。 相框里是一张三个少年的合影,特殊的照片工艺,让两百多年的光阴丝毫无损画质,好像是这一天早晨才刚拍的。 “中间的是我,”伍尔夫喃喃地说,“看得出来吗?我都没有样子了。” 王艾伦微微一笑:“哪里,轮廓和五官都没怎么变,另外两位是哈登博士和林格尔元帅吧。” “我们仨,从小在一起,现在他们都没了,”伍尔夫呓语似的,轻轻地说,“都没了啊……格尔这辈子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们替他看着这个世界,看到当年自由宣言里想象的图景都实现,在下去讲给他听,他说他看不见恒星的光扫过沃托了,也看不见小蔚出生,他离黎明只有一秒。” 王艾伦知道老元帅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因此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尽忠职守地当一个有耳无口的木雕。 “‘禁果’的想法是管委会提出来的,管委会用伊甸园监视所有人,却不希望自己也被监视,他们想给自己人做一套特权的屏蔽系统,没想到哈登私自把它升级成了一把能捅穿伊甸园的利刃。那时候他找到我,告诉我他打算利用禁果,偷偷在域外培植一支‘反乌会’,以免伊甸园无法控制。我听完却傻乎乎地勃然大怒,我想伊甸园管委会固然是太贪心了,但他哈登博士怎么能和域外的海盗勾勾搭搭,这不是叛国吗?可那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可能举报他、害他,只好从此和他断绝来往。” “哈登当时没跟我吵,只是说他会记录下我当时的想法和信仰,录入‘禁果’,假使有一天我变了,我这个人在伊甸园里,也依然是那么一副刚正不阿的模范样――他说他希望我永远也不会用到。”伍尔夫轻轻地说,“他这是讽刺我,但他是对的,如果不是他,我活不到今天。” 他的朋友,他毕生放不下的人,亲手带大的孩子,寄予厚望的学生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他,推着联盟这架巨大的蒸汽车驶向与初始背道而驰的方向。 他追悔莫及的时候,已经年老体衰,要靠人工智能存储的记忆,才能想起那些很久以前的理想与信念。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画面死灰复燃似的划过伍尔夫的大脑,他依稀记得仿佛有个少年,形容落魄,半带玩笑似的对他说:“我啊,活两百岁就行,差不多就得了,不然万一不小心活到三百岁,耳聋眼花、固执狭隘,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法也都变了,那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吗,还是我吗?我才不要。” 伍尔夫和王艾伦两个人一站一坐,久久相对无语,王艾伦的目光扫过抽屉里的老照片,想起陆信。 王艾伦想,陆信临时决定从沃托仓皇出逃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他忠诚于联盟,为联盟出生入死,却发现他的老师、朋友、前辈们,都在鼓励别人使用伊甸园的时候,想方设法地屏蔽保护自己。 他毕生为每个公民追求自由平等,而这些人决定在全民陪审的时候判他有罪。 时间仓促,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事和还是个孩子的林静恒说明白……甚至他自己恐怕也没有时间想明白,他只好选择加密湛卢,缄口不言。 陆信飞出沃托的那天夜里,他真的还相信那些他为之拼过命、流过血的东西吗? “还没完,”伍尔夫声音有些含糊地说,“趁虚而入的光荣团还在沃托,反乌会里的垃圾也没清理干净,我答应过格尔和哈登的新世界还差得远。联盟这点苟延残喘的力量,我暂时还不能放弃……” 王艾伦明白了什么:“您说……静恒。” “他还不知道‘禁果’是什么,但这样沸沸扬扬,第八星系再闭塞,他也总有机会知道,总有机会看见那份名单,像陆信一样信仰崩塌,”伍尔夫说,“太可怜了,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他能活得像个英雄,也死得像个英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王艾伦心领神会,冲伍尔夫略微一欠身,问他:“那静姝呢?” 伍尔夫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再怎么机关算尽,也不如从小潜入伊甸园管委会高明,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小看她了。管委会真是有毒的土,长不出正常的花。要尽快找到她,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失踪――你尽快联系人发一份声明,宣布联盟内部全面清剿‘鸦片’,告诉民众这是管委会在伊甸园后的阴谋,发布林静姝的通缉令。” 有毒的花――林静姝在哈登博士面前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盯着玻璃实验室里痛不欲生的杀人者们,略微踮起脚,凑上去,鼻尖蹭在冰冷的单向玻璃上。 “如果这个世界亏待你,伤害你,每个自以为无辜的蠢货都在你的心上吸过血,你还要原谅,还要以德报怨,还要做所谓……那叫什么?‘正确的事’。那你也是有罪的。”她说,“因为你让死去的好人含冤,你让活着的愚人依然心安理得于自己的‘无辜’,你让历史落入可耻可鄙的蝼蚁总有悲情英雄们来拯救的俗套。你咬牙和血咽下的仇怨,让这个故事变得虚伪又丑陋。” 哈登博士老态龙钟地站在阴影里,轻轻地问:“孩子,在你心里,就没有公义和人性吗?” “我就是人性,”林静姝说,“什么是人性?人性就是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别人对你好,记住他,回报他,别人践踏你,不惜一切也要报复回去――这是天然的人性。所谓‘公义’,哈,那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变态,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说完,轻轻亲吻了一下防护玻璃,落下个殷红的唇印。 “让人恶心。”她说,然后转身走了。 八大星系都在她这一转身里血流成河。 托马斯杨和泊松杨本打算在二星系边缘整合白银第三卫,第二星系边缘有个星际大型的星际中转站,私人星舰买卖、民用商用星舰补给维修都是在这里,久而久之,各种补给站和星舰服务机构扎堆在这边。白银第三卫都是技术人员,正好混迹于这地方,本来一道召集令就可以启程,谁知在迎面撞上大批的私人星舰团来中转站寻求避难。 “我们从第二星系来的,我第二理工大学的老师,我们学校在一个人造空间站里,离自然行星比较远,学生们都是住校,”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帮迷茫的青少年,摆手谢绝了托马斯杨递过来的烟,“谢谢兄弟,不抽这个,学生里还有几个未成年呢――那天突然来了一伙人,开着机甲占领了学校所在的空间站,强逼我们注射一种生物芯片,据说是伊甸园的替代品。校长说伊甸园有替代品是好事,可体内注射需要严格手续啊,再说学校也不能擅自同意,还得组织未成年的学生家长签字……他们居然不由分说地开枪打死了校长!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看这阵势,赶紧带着学生们分头外逃,大部分都被击落了,我们是幸运的,我想把这些孩子们送回家,可是第二星系的航道已经被封锁了,有人在那打起来了,实在没办法,只能先在这躲一躲。” 他话音没落,一个学生突然尖叫起来:“老师!” 看见几个学生不知怎么鼓捣着接上了地下网络,一段画面剧烈晃动的视频传了上来,看样子是一个人造空间站――第二星系自然条件一般,主要是金融运输业发达,接近一半的人口都住在大型人造空间站上――下一刻,视频画面里闪起不祥的警报,一个路人突然狂奔起来,大叫“导/弹”,话音没落,白光湮没了整个画面,一切戛然而止。 “这是二星系首都星附近的肯尼空间站。” “首都星附近的空间站群现在全线失联。” 人们惊慌失措,有亲人朋友仍在首都星附近的,开始焦急地试图建立联系,片刻后,联系不上的人们开始崩溃大哭,乱成一团。 托马斯杨默默地把刚才没送出去的烟叼进自己嘴里,泊松双臂抱在胸前走到他旁边:“这里不安全,这么大一个星际中转站,马上会成为难民营,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强买强卖鸦片的海盗马上就会盯上这里,怎么说,卫队长,我们撤吗?” 而与此同时,白银第一卫滞留第三星系也已经超过一周了――就因为他们沿途救下了一队被海盗追杀的难民团。 随着战火沸腾,星际难民团越来越多,生活在前线附近的人们每天做梦都怕一颗导/弹从天而降,落在自家院里,能买得起一张星舰船票的人都跑了。据说三星系的难民船票已经涨到了天价,一般中产之家得倾家荡产不说,还得被迫选择谁走谁留下。 这帮难民星舰经不起紧急跃迁,加速度大了都会出人命,而附近所有扫描得到的跃迁点已经全被各种武装势力围住了,带着这么大的一个累赘,白银第一卫也给困在了海盗包围圈里。 第八星系,林静恒刚刚在安克鲁的临阵倒戈下打退了一波反乌会的袭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湛卢突然说:“先生,远程通讯请求,来自白银第三卫托马斯杨。” 林静恒一愣。 白银十卫训练有素,按理说,他们确定了林静恒在第八星系之后,应该会尽快赶来汇合,途中便宜从事,不会试图和任何人建立联系,只有在接近目的地的时候才会通过跃迁网放出远程通讯请求――这样不会在路上暴露自己坐标,以免横生枝节。 白银三此时发通讯,如果不是已经赶到八星系,就是有重要的事请示。 林静恒:“接。” 从第二星系到第八星系,即使有强大的跃迁网不断折叠空间,依然做不到实时对话,从远程信号双向联系建立到托马斯杨出现在屏幕上,足足要等五十多个小时。 “将军,”终于,托马斯杨的画面出现了,他把歪戴的帽子扣正,下意识地收了一身油滑,正襟危坐地敬礼,“航道被封锁,我们目前在第二星系的‘星云中转站’,这里汇聚了至少六百多万难民,海盗自由军团目测五十多架重甲正在朝这边靠近,要强制给所有人注射生物芯片毒品鸦片。” 林静恒一侧的拳头陡然收紧了。 这样远程的通讯,由于延迟,双方不可能自由对话,因此托马斯杨想了想,一次性把要汇报的话都说完:“我和泊松在天使城的时候和静姝小姐接触过,但她拒绝跟我们走,现在听到的消息是林小姐失踪――抱歉,将军,我们当时强行带她走就好了。” “白银第三卫已经集结完毕,连续紧急跃迁,我们摆脱海盗不成问题。现在我们是立刻紧急跃迁赶往第八星系,还是留下来保护星云中转站,请您指示。” 陆必行,几个随军工程师,湛卢……刚刚从医疗舱里爬出来的图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静恒身上。 “强买强卖鸦片的海盗给自己起个名叫‘自由军团’,这是要嘲讽谁?”林静恒顿了顿,对五十多个小时以后的托马斯杨说,“白银十卫当年选择宣誓效忠的是什么,你们不记得了吗?请示我干什么!” “先生,来自白银第一卫的远程通讯请求……” “先生,来自白银第六卫……” …… “先生,杨卫队长传信,说‘自由宣言万岁’。” 第七星系中央军,安克鲁正在会议室里听各星系战报,个人终端突然响起提示。 他愣了一下,摆手打断滔滔不绝的秘书,吩咐众人散会,继而屏退左右,独自一个人反锁了办公室门。 “是我。”个人终端上浮起王艾伦的脸,“日安,五十六个小时以后的安将军。” 112|第112章 “我们算过,光是启明星和周围几个卫星,就足够安置六个亿的人口,这点移民不算什么。3d建筑打印机这几天在夜以继日地赶工,已经因为过热炸了十六台,都送回维修厂了,移民现在还在卫星中转站上休息,他们的个人终端会陆续纳入启明星社会保障体系,顺利的话,一个礼拜能完成吧,各部门正在紧急统计所需岗位数量和要求的资质,陆老师,就差你们工程队……不,工程部的了。” “工程部需要的人很多,愿意来都可以来,安排得下,证书和学历都不用,不过专业资质还是要的,进来以后考个试,通过了的可以直接上岗,不然就去培训,总体松进严出原则吧,替我提醒他们,培训期可没有高薪,只有低保,还不如给总长当秘书赚得多,让大家想好了。” 爱德华总长的秘书在视频电话里说:“呸!” 步步紧逼的反乌会,终于因为安克鲁的临时改戏而偃旗息鼓了,八星系得以片刻的喘息。 外围的跃迁点都已经装上了爆破装置,像是古人随时准备烧断吊桥麻绳的火把,以防万一。 林静恒亲自把热爱往前线凑的陆老师押送回启明星。 机甲缓缓进入大气层,穿过云层后,就能用肉眼看见地面了。 建筑打印机成片地填满了规划好的民居区,效率极高,一排一排的小楼起得飞快。林静恒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很多地方还是荒土与废墟,此时那些地面已经平整完毕,成群的机器人们正热火朝天的修路,很像样子了……就是不知道哪个倒霉催的色盲设计的建筑外观,这些小楼的色彩十分丧心病狂,是一片让人难以理解的马卡龙色,鲜嫩活泼地与不远处肃杀的银河城军事基地搭配在一起,像一堆活泼且其貌不扬的小蘑菇,非常有喜剧色彩。 陆必行:“……这是谁干的?太有碍市容了吧,从天上一看,跟铺了一层牛皮藓似的。” 总长秘书回答:“令尊。” 林静恒习惯性地扬起一边的眉毛:“老波斯猫的少女心还健在呢?从他当年装异瞳到现在,好几百年如一日啊。” 陆必行:“……” 林静恒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又说:“你们父子俩这不靠谱是遗传的,关键时刻都缺条狗链。” 陆必行挨挤兑也开心,笑眯眯地听,林静恒一抬手,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爱德华总长那位没眼色的秘书正津津有味地旁听,于是又咽回去了,皱着眉在陆必行肩头一戳,转头吩咐湛卢:“对接轨道,测验密钥,准备降落!” 重甲“嗡”一声轻响,好像也十分愉悦似的。 “我们回来了!”陆必行欢呼了一声,在巨大的噪音里地冲基地的通讯站喊,“总长他老人家想不想我啊?” 林静恒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这声“回来了”轻轻一动。 他发现自己一闭眼就能描摹出银河城基地的标志性建筑、对接轨道的弧度与对接时小小的颠簸。 从机甲收发站到指挥所,出了大厅,就是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而当湛卢汇报“对接成功”时,他的鞋底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那些小石子的触感。 硝烟与炮火,忽然就和他拉开了距离。 这对林静恒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沃托那个所谓的“宅邸”,他一点也不熟,不用导航机器人是走不明白的,而当年他驻守的白银要塞是联盟咽喉,自带一股紧绷感,也从未给他带来过放松的归属感。 下一刻,通讯站里传来爱德华总长的咆哮:“你小子怎么又跑前线去了?!不是说在移民卫星中转站里好好待着呢吗!” 陆必行随口糊弄他:“我就是在卫星中转站里接待移民来着,是林将军他们回来,顺路把我捎回来了,是吧林?” 总长对林静恒不敢太不客气,干咳一声,正要偃旗息鼓。 就听林将军当场拆台:“扯淡。” 陆必行:“……” 总长:“陆必行!” 爱德华总长年纪大了,絮叨起来没完没了,他让机甲收发站打开所有广播,一个一个的扩音器追着陆必行跑,他走到哪喷到哪,从陆必行一个文职人员是如何的不知轻重,数落到他这个“特委会主席”是如何的不负责任。 总长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当你代表第八星系的时候,你的生命就不单是你自己的,它还属于所有公民!你看看你那德行,跟个靠不住的小青年一样,成什么样!” 陆必行一摊手:“可我本来就是个靠不住的小青年啊,总长,您怎么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爱德华总长被他噎了个倒仰,决定去找小青年的爸独眼鹰聊一聊,他老人家怒气冲冲地把联络站的窗户打开,正好和远处色彩欢脱的小楼们看了个对眼。 要不是总长自己也穷得叮当响,简直想给独眼鹰拨点款,让那货专款专用地治治眼睛。 林静恒眼角略微弯了起来,转身往指挥所方向走去,却被赶上来的陆必行一把拉住了胳膊肘。 林静恒:“干什么?” 陆必行一本正经地说:“你答应过我。” “答应你什么了,狗链?” 陆必行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转向另一个方向,绕过机甲站,后面居然不知什么时候修了个机甲车通道。 机甲车作为“地面之王”,贴地悬空跑起来,速度可超音速,以前银河城到基地之间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野地,他们把机甲车开出去溜一溜也就算了,现在周围经过一点一点的休整,城市已经颇为像样,当然不能再开着这种大杀器招摇过市,在非紧急战争情况下,机甲车需要专用的封闭轨道。 林静恒:“这是什么?” “专列。”陆必行说,“基地里工作的非武装人员下班要回家,银河城的新政府成员经常要在基地和政府间两边跑,所以我们规划了一条班车专列,来,上来。” 他说着,拉着林静恒的手按在了指纹器上,在机甲车小站台上录入了林静恒的身份信息,一辆机甲车随即从地下升了起来,自动弹开了门。 “这条轨道直达银河城主城区,在轨道上跑比在野外还要快一点,到达终点最短只需要十二分钟零六秒,”陆必行说,“但我们今天不去主城区。” 他话音落下,机甲车缓缓启动,一分钟之后加到最高速,然后缓缓减到停,正好循着轨道停在另一片站台上。 陆必行:“跟我来。” 机甲车站台外是一片住宅,矮的只是平房,高一些有两三层楼,小楼间街道规整,都是步行道路,禁止机动车驶入,两侧花坛里已经长满了装饰性的植物,灼灼的预备着来一场盛开。 这片住宅区门口有石雕的门牌,写着:银河城军事基地住宿区。 “这片不是我爸设计的。”陆必行说,“这是第一个军事基地住宿区,将来如果银河城总部的驻军增加,我们还需要建更多的。从这里到基地机甲站台,机甲车只要一分五十六秒,和你从指挥所走过去的时间差不多。” 林静恒:“一分五十六秒?我又不瘸。” 陆必行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静恒那张冷脸,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然后凑到他耳边,咬耳朵说:“你再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就要在大街上非礼你了。” 林静恒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敢。 陆必行:“……不敢,那要不你来非礼我吧。” 林静恒推开他的脸,陆必行就放缓了语气,对他讲道理说:“最好的工程师,都是要近距离接触第一手信息的,每经过一次转达,信息量和真实准确性就会打一次折扣,你的白银第三卫以前不用亲自上前线的吗?” 林静恒不为所动:“白银第三卫什么时候把你收编了?” 陆必行感觉这个人不太讲理,总是转移重点,偷换概念,于是无言以对,只好捏起他的下巴,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 “走开,少来这套。”林静恒往后一仰,“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私自上前线?” 陆必行装傻:“什么?当时图兰卫队长紧急召唤维修工程队,没跟你打招呼吗……哎别别别,干嘛把眉皱成这样?我也会担心你,如果我不能亲自体会前线缺什么,怎么解决问题,怎么在打起来的时候给你们及时支援,怎么保护你?” 林静恒仿佛被他杵了一下心窝,一时说不出话来。 “咱们以后有事说事,我生气的时候像你一样动辄冷战了吗?你不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吗?”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觉得,那又怎么样,你第一天认识我?” 说完,他揪住陆必行的领子,像挪个碍事的大柱子一样,把他拎起来放在一边,继续沿小路往前走。 陆必行瞥见他泛红的耳廓,强忍着没笑:“哎,你知道是哪栋吗?怎么跟你认识路似的……好吧,你还真认识。” 林静恒虽然是第一次来,却没有迷路,因为老远就看见最里面那栋小楼造型奇诡,院门口一左一右,仿佛石狮子似的站了两个铁皮的跳舞机器人,机器人其貌不扬,不知道是陆必行拿易拉罐拼的还是怎样,浑身上下带着一股狗头要掉的嘻哈气质。 而机器人头顶,还有一块永生花围着的木牌,写着: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林将军铁石一样持久续航的冷战能力,在这一刻突然破了功,两个跳舞机器人头晃尾巴摇地在他面前扭了一支桑巴,手拉手地一弯腰,然后左边的机器人从灌木从里揪了个小花瓣,托在铁皮的掌心里,送到林静恒面前,右边的机器人客气地把脑袋摘下来,冲他“脱头示意”,胸腔里发出了陆必行的录音:“欢迎回家。” 陆必行从他身后贴过来,死皮赖脸地说:“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你答应过要来跟我住的。” 林静恒紧绷的脸色终于柔和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必行察言观色,立刻蹬鼻子上脸,吹了声口哨,两个跳舞机器人闻声而动……不料这回浪过了头,其中一位手劲大了些,把它舞伴不甚结实的胳膊揪了下来,断臂的跳舞机器人胸□□出一簇小火花,就地短路,成了一个复读机,开始没完没了循环播放“欢迎回家”,陆必行连忙扑上来,把他丢人现眼的“部下”拖走维修了。 林静恒:“……” 工程师001号好不靠谱,那些经他手维修过的机甲还好吗? “家用电子管家的对接口我也准备好了,湛卢进来就可以自动连接……对了,湛卢呢?” “机甲上,”林静恒说,“我把你送回来,落个脚马上就走,有必要去接触一下安克鲁,总觉得他……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陆必行扑到了沙发里。 林静恒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他,趔趄了半步陷进沙发里,沙发是用一种变形材料做的,软硬度能随时随着主人的坐姿改变――要是坐在上面的人正襟危坐,沙发就会变得平整挺拔,要是有人躺在上面打滚,它就会立刻变得像水床一样柔软易变形,能把人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深陷其中。 陆必行:“你说你马上要去做什么?” 林静恒以钢铁的意志回答:“去交战区,我需要安排警戒岗哨。” 陆必行略微眯起眼,舔了一下嘴唇,俯下/身,轻轻地叼住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拨到一边,气息若有若无地落下,唤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陆必行:“再说一遍,你马上要去做什么?” 林静恒:“别闹,我还得……” 他刚一开口,陆必行突然凑过来,轻轻地舔过他的唇缝,林静恒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觉得他好像带了某种神经毒素,顺着敏感的嘴唇刺入,一下从神经网上蔓延开,顷刻间麻痹了他的手脚。 陆必行带着点坏笑看着他:“行行好吧先生,能从你繁忙的日程里舍出一夜给我吗?医疗舱诊断书上说,我严重缺乏维生素林静恒,再不及时补充,会有生命危险的。” 林将军活到这么大,没有见识过这种路数,尚未来得及组织起有效防御,就已经兵败如山倒。 他深深地觉得第八星有必要出台一部取缔非法撒娇的管理条例。 八星系边缘的战火短暂地熄灭,银河城的夜色温柔宁静。下班后在广场上活动的人们渐渐散去,沿街的小商贩们也彼此闲聊着收摊回家,陆信的石像静静地目送着他们,他脚下有一排花,是前些日子人们悼念白鹭星上死去的同胞留下的,眼睛凝视着第八太阳每天升起的方向。 三天后,林静恒刚刚在确定下来的战区岗哨的管理计划上签字,还没来得及去探一探安克鲁的底,安克鲁就主动从第七星系抛来了橄榄枝―― “将军,他们打过来一道远程通讯请求,希望能连入八星系内网,跟我们建立联系。第七星系中央军还正式发了友好函件。” 林静恒眉尖一动。 113|第113章 这一次两个星系的官方正式沟通函件里,以安克鲁为首的七星系中央军把姿态放得很低,先郑重地对上次他们堵航道的行为道了歉,然后很细致地解释了缘由,从海盗光荣军团流出林静恒在第八星系的证据,到联盟质疑他不告而别是与海盗有勾结嫌疑等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说得十分清楚。 “安克鲁说,他们第七星系中央军只是奉命行事,堵航道的时候,也不知道反乌会的海盗正在逼近,差点造成严重后果。”林静恒伸手挥开阅读器的页面,对爱德华总长说,“他们想就此作出一些补偿。” 总长刚看完政府的月度财报,被巨大的军费开支戳得尾巴骨生疼,正在坐立不安,此时听见“补偿”俩字,他老人家人穷志短,眼珠当场就有点发直:“什么补偿?” 陆必行作为特委会主席,连忙在旁边用力干咳了一声,示意总长注意个人素质。 爱德华总长回过神来,艰难地运转起穷得生锈的大脑:“这……他这么说,也不一定就是借口,中央军当时虽然堵了路,但确实是没有动手,而且在撤军后发现有反乌会海盗逼近八星系,还特意绕回来踢了他们的屁/股――对了,他们没说……既然是奉联盟的命令,又为什么突然退兵?” “提了,安克鲁自称,他当时一心只想把反乌会打出第七星系,本来就不想搭理联盟这些幺蛾子命令,所以只是摆个样子。”林静恒语气淡淡地说,“而就在他扮演路障的时候,原联盟小蜂鸟要塞负责人叶里夫意外自杀,并泄露了伊甸园管委会陷害陆信将军的实证,包括他们伪造的一干证据,以及非法通过伊甸园对民众进行微刺激、诱导舆情和全民陪审团意见倾向等等,各地中央军大部分是陆信旧部,当场宣布脱离联盟,安克鲁乐得和老战友们共进退,所以就退兵了。” 林静恒说完,发现会议室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呆呆地看着他。 爱德华总长愣了半晌,喃喃地说:“所以……他们不是冤枉了他,是故意栽赃陷害……为什么?他有多大的罪过,怎么就让别人容不下了?” 独眼鹰猛地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来出去了。 林静恒的目光微垂,似乎是注视着独眼鹰飞起的衣角,又似乎在自己放空。 他没回答,跟着众人一起沉默了片刻,才把眼皮一垂,喜怒不形于色地说:“不好意思,联盟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让大家见笑了。” 陆必行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既说得上话,又年轻到和陆信没什么交集的人,见大家都不在状态,他连忙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在没有收集到更多信息之前,光从这段话表面上看,我觉得说得通。那这个安将军想要什么呢?” “从地理上说,七八星系之间的联系,比六七星系还要更紧密一点,而且临近六星系方向是反乌会的地盘,安克鲁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现在联盟四分五裂,到处都在混战,他向我们示好,是想寻求同盟。”林静恒说,“包括但不限于连接七八星系内网,打通双方航道,签署军事互助协议,恢复贸易等,为表诚意,他还说,他知道八星系的日子不好过,愿意向我们支援物资。” 陆必行狐疑地问:“这么好,扶贫吗?” “那倒不是,他说他可以赠送一批医疗设备,代表阻塞航道的歉意,但如果还想要其他的东西,那要视作星系间借贷,有利息,具体条款可以到时候商量,但事先声明,战时利率不可能太低,八星系恢复生产以后慢慢还。当然,物资只有民用,军用品不给。” 陆必行缓缓地点点头。 外交辞令里的“不低”,大概类似于高利贷了,但这种时期,要高利贷也不过分。安克鲁提的条件可以说是合情合理,明确地说明了他们想要什么,明码标价,颇有点“丑话说在前面”的意思,同时,他又微妙地表达了对林静恒和第八星系的信任――如果第八星系这个所谓的“政府”三两天就散了摊子,那什么“高利贷”“低利贷”都是扯淡。 挑不出毛病来。 “听起来是挺实在的,比免费的午餐显得可靠,”陆必行问林静恒,“你怎么想?”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多余的――因为林将军现在已经从第八星系“赚钱养家”的角色,变成了一位败家大户。 刚开始搞抢劫生意的时候是赚钱的,后来随着战局越来越混乱,战争越来越惨烈,“以战养战”就靠不住了。第八星系只能跌跌撞撞地发展自产自用的军工产业,而军工产业就像个花钱的黑洞,那些不断涌入且一时半会训练不出来的新兵更是得付出很大的成本。 作为一个“败家大户”,得知可能的收入来源,林静恒没有直接扑上去,已经很说明他的态度了。 总长探头问:“林将军好像不太相信安克鲁的诚意,是不是因为这个人的人品有什么问题?” “不好说,安克鲁这个人我接触得不多,并不了解,他很早就被外调了,后来又直接到了第七星系中央军,这么多年,没闹过事,没捅过篓子,也没什么建树,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人缘还不错,这件事主要看总长的意思。”林静恒顿了顿,又说,“但我是比较习惯以恶意揣测别人的,所以有两件事情需要提出来给诸位参考――” “第一,安克鲁堵航道的时候,情况紧急,我们曾经多次试图与他建立联系,对方全部不予理睬;第二,如果他说的事全部属实,那我们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我对‘好运气’这玩意真的没什么经验。” 在第八星系,岂止他对待“好运气”没有经验?物以类聚,在座的每一位都是资深倒霉人士,大家共同围观了这块挂在天上、即将摇摇欲坠的大饼,不等张嘴接,又被林静恒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又垂涎三尺,又提心吊胆,十分不是滋味,只好纷纷臊眉耷眼地散会了。 陆必行趁着左右没人,一下溜到了林静恒身边,动手动脚地给他捏腿捶背:“将军在战区和首都星之间来回跑,辛苦了。” 林静恒还在想陆信的事,想那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三十多年才沉冤昭雪,而且带来了这么一个结果,心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看见陆必行,他目光才略微柔和了一些,抬手掠过那年轻人的额角的头发,又用手背蹭了蹭他的眼角……不过五秒钟以后,他那点温柔就崩了,林静恒一把扣住陆必行的爪子:“往哪摸?” 陆必行顺势勾住他的掌心:“将军,别这么操心啦,跃迁点的爆破装置不是都装好了吗?这回新的爆破装置可以远程控制,都不用亲自跑过去发导弹,万一安克鲁不怀好意,我们就跟他隔出一道楚河汉界。到时候你就彻底是我……”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 陆必行面不改色地改口:“……我们第八星系的人了。欠债不还,转头就跑,多刺激。” 林静恒听陆信的亲儿子整天惦记要跟人类社会一刀两断,还密谋坑他旧部,打算欠钱不还,心情着实一言难尽。 为人父母怎么不设个资格证呢?让这些人闭着眼瞎生,生出个什么东西也不管。 “陆老师,你这是为人师表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陆老师一摊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自己套不着流氓。” 被套住的流氓松了松衬衫领口,说:“滚。” 第八星系迟迟不给明确回复,几天后,安克鲁再次发声,想亲自拜访八星系启明星。 林静恒很有礼貌地回应他,做客欢迎,但是军用机甲绝对不能开进第八星系,乘坐的星舰上不能有武装,包括配枪,护卫人员不能超过十个人,降落启明星后,全部要接受安检。 安克鲁收到这个不友好的回应,当场与他隔空翻脸,自己跳过七星系官方发言人,说自己会光着膀子应邀,来之前一定沐浴剃毛,省得胸毛太长刺瞎了林少爷娇弱的狗眼――不过这不文明的发言几分钟之后就被七星系方面撤回了,七星系中央军表示,他们会严格遵守友邻要求,期待启明星会晤。 特殊时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四天后,安克鲁果然真就很光棍地只身来了,连十个护卫都没带,只随身带了两个文秘,负责文书工作和他日常起居。 安克鲁本人虽然出口成脏,十分粗鲁,但办事却粗中有细,很讲究,他到了第八星系,直接把自己的星舰停在了外面,将他们带来的医用物资交接给八星系自卫军,然后主动提出要总长借他座驾。进入八星系后,他也没有直奔新都启明星,而是先在凯莱星逗留了半天,穿着隔离服,在八星系昔日的首都星焦土上放了一束花,以示悼念,这才跟着爱德华总长回到银河城。 总长当年在联盟议会,受饱了虚伪政客们的气,难得见到一个比较豪放的安克鲁,和他相谈甚欢,开了一整天的会,总长十分欣赏安克鲁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几乎要拿他当朋友了,如果不是林静恒冷脸在侧,差点当场答应回访。 一行人效率很高地完成了讨价还价,由安克鲁和爱德华总长分别代表七八星系,签订了军事互助协议和第一批物资借贷协议,约定双方各派一支护卫队,各自在两个星系交界的地方建星际补给站,联通七八星系间航道。 然后总长安排安克鲁参观银河城,就这么走到了广场上。 安克鲁望着陆信巨大的石像,好像有些呆住了,他揉了揉眼,勉强保持了微笑,有些语无伦次地对爱德华总长说:“沃托原来也有一个,后来石像被他们撤了……这个……这是陆信上将吗?我没认错吧?” 总长拍了拍他的肩。 安克鲁点点头,双颊绷紧,像是死死地咬着牙,几次三番张嘴想说什么,又都抿回了嘴唇里,他低头抬头数次,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老上司一样,眼圈慢慢地红了,血丝浑浊了他的眼球,安克鲁僵立在石像下,足足五分钟说不出话来。 所有曾经追随过陆信,参加过第八星系抗争的人们都陪着他沉默肃立。 独眼鹰莫名眼窝发酸,忍无可忍地走一边,点了根烟把自己藏在了里面,一转头,却看见林静恒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人形的湛卢像个普通的卫兵跟着他――林静恒由于和安克鲁相看两厌,俩人在七八星系边界交接物资的时候就已经互相搓过一次火了,因此他并不参与接待,只是不远不近地带着总长的护卫队跟着,时刻提防安克鲁图谋不轨。 独眼鹰说:“我们既然还没炸跃迁点,总要和外界有交流,第七星系中央军总比海盗和联盟走狗强吧。” 林静恒:“不然他还能活着站在这吗?” 独眼鹰有点无奈:“我说,你是不是这些年唱黑脸唱惯了,戏路都变窄了?” 林静恒松了松站姿,双臂抱在胸前,靠着广场外圈小巷的墙,轻声说:“总得有人泼凉水,也总得有人负责小人之心。再说我那天在会上提出的两个质疑,对方还没有合理解释――湛卢,给总长的个人终端发一条信息,让他趁机跟安克鲁提,就说我们想要看看叶里夫自杀后泄露出来的全套都有什么,不听转述版本的……或者他不是想把七八星系联网吗,先让他交出一条跟其他星系联系的远程通讯密钥。” 独眼鹰忽然问:“陆必行那小子呢?” “替总长去安置移民的卫星巡视了。” 独眼鹰眯着眼,看着安克鲁佝偻的后背,低声说:“每个人都知道陆信的石像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有他不知道。”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林静恒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确认附近没有外人,他才语焉不详地说,“湛卢,加密文件第‘081’号,就是那份关于他的脑部扫描结果……” 独眼鹰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倏地扭头看向他。 林静恒:“粉碎掉。” 湛卢问:“先生,相关文件粉碎后,我将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扫描过……” 林静恒打断他:“嗯,碎吧。” 他话音落下,湛卢那双看起来与真人无二的眼珠里,瞳孔突然扩散,露出无机质的底色,无数复杂的代码闪过。 独眼鹰吃惊地看着他。 “陆兄,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不要再流进第三个人的耳朵了。”林静恒的声音压得很低。 独眼鹰看了看安克鲁,又看了看他:“你是信不过……” 林静恒缓缓地摇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去探查第八星系通往域外的地下航道时,在小行星带找到了陆信当年留下的一个非法跃迁点,代号为‘惊喜’,这个跃迁点在联盟内部官方文件……甚至湛卢上,都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林静恒轻轻地说,“十大名剑被设计出来的时候,精神阈值极高,少有人能匹配,湛卢一直是给他用的,到他升为上将之后,湛卢经过翻新升级,加了他的基因锁,成了他的专属机甲……谁删了湛卢的记录?如果是他亲自删的,为什么,他在防着谁?” 独眼鹰脑子一时跟不上,烟灰掉下来忘了弹。 “我能感觉得到,陆信出事之前,对很多人失去了信任。”林静恒目光沉沉地看了安克鲁一眼,他们已经在广场上祭拜完了共同的精神偶像,一行人情绪低沉,正要回政府行政大楼,林静恒冲湛卢打了个指响,示意他跟上,“我也谁都不信,合作可以,但是要保持警惕――陆兄,除非一个人死了,不然不能盖棺定论啊。” 独眼鹰轻轻地打了个寒噤,说不出话来。 安克鲁签完协议,当天晚上就收到了七星系的紧急通知,得知盘踞在七星系的反乌会又有异动,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忙告辞回去主持防务了。 林静恒让图兰护送他到了两星系交界,把安克鲁交接给他自己的兵,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才回来复命。 安克鲁把一堆星际间合约扔给秘书去整理,声称自己要休息,屏退了左右。 沿着特殊的密钥,他联通了通往天使城要塞的远程通讯。 “第八星系大移民已经完成了,从沿途岗哨防务分布上看,我猜他们已经在外圈跃迁点上装好了爆破装置。林静恒这个人谨慎多疑,不能让他有机会封闭第八星系。王秘书长,这回恐怕不下点血本不行了,你们能给我什么?我不要空头支票。” 114|第114章 有两个星系的政府努力,七八星系之间的航道很快疏通完毕。接着,双方以一个跃迁点作为分界,分别在自己的地盘里派兵驻守,第七星系答应拆借的物资准备得很快,一点也没有债主的架子,安克鲁刚一走,第一批物资就备齐了。安克鲁还搞来了一打拍摄机器人,邀请爱德华总长携八星系一干班底到现场验收签字,后面还有一个星际航道重新通航的剪彩仪式,闹腾得像是要结成友好邻邦的样子。 可是林静恒要求七星系共享远程通讯,安克鲁却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今天说远程通讯网络遭到大规模的入侵,明天又说他们正在和反乌会海盗打信息战。 总之,安克鲁将军组织起花哨的活动,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太平了五百年,但一谈到通讯共享,他又是一副军情紧急、海盗逼到了家门口的德行。 “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们好像在刻意屏蔽我们和其他方面的通讯。”陆必行说,“这次我和林将军一边,凡是遮住你眼睛,捂住你耳朵的,都像别有用心的。” 独眼鹰一摆手:“什么‘这次’‘那次’的,哪次你不是和他一边?他放个屁也没见你反对过。” 爱德华总长问:“林将军,白银十卫方面没有传来相关信息吗?” “有,第一次光荣军团提到我的事,他们都知道,但后来关于叶里夫意外死亡,白银十卫那里能听到的就只是个大概了,大致经过和安克鲁的说法没有出入。应该只有联盟高层和各地驻军的关键人物才知道细节,但有些时候,细节才是致命的。”林静恒想了想,又补充说,“而且如果我没猜错,陆信将军的旧案应该是有心人刻意泄露的,叶里夫应该只是个炮灰,要是陆信旧案的绝密文件那么容易搞到手,我在白银要塞的时候早就拿到了。” 总长问:“比如哪些细节?” “比如伊甸园管委会为什么不惜触碰底线,也要整他,”林静恒说,“我和他们斗了很多年,管委会虽然很不要脸,但一直很小心,不让人抓到把柄,也很注意维护公共形象,只因为陆信勾起了各星系军事自治权之争吗?我觉得不至于,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被安克鲁隐瞒了。” 爱德华总长听得十分迷茫,他战前每次去沃托开会,都感觉自己要把脑浆洒在议会大厅的地板上,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十分看不惯,就说:“你们联盟中央,一个个位高权重的,一天到晚有没有一点正事?” “总长,我很欣赏您的赤子之心,但联盟中央就像个地方有限的舞台,每个人爬上去的时候都是为了理想,可是台上的人要扩大自己的地盘,台下的人呢,又想把你拉下来自己上去,到最后,大家都只能为了自己的位置而战。所以那些还‘不务正业’、满脑子理想的人,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台上。”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总之,我不同意你去出席安克鲁这个幺蛾子仪式,告诉七星系中央军,他要是有诚意,就派个运输队,东西送来了,我派人到边境去接。” 爱德华总行深深地叹了口气:“林将军,你有求于人、跟人借钱的时候都是这种姿态吗?” 陆必行插话:“他在北京β星上扫大街的时候都是这姿态,唉,总长,您就别问了。” 独眼鹰简直没眼睛看,于是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显摆的。老波斯猫怀疑是自己太宠这小子了,宠得他缺揍短骂,长大以后才专门找个人来虐待他。 “林将军,不能这样,否则我们和第七星系签的那些友好协议不是开玩笑吗?没意义了。”总长语重心长地说,“海盗虎视眈眈,我们也怕背腹受敌,不得不忌惮安克鲁这支力量。” 林静恒在老总长面前,多少收敛了一点脾气,没有放出“安克鲁算个蛋”之类厥词。 他眉心一蹙,反问:“总长,安克鲁百年从军,他进来晃一圈,就能看出我们的岗哨分布有问题,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我们肯定是做好了关键时刻阻断跃迁点的准备。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到时候他扣留住你和几位政府要员,背后再勾搭海盗来个大举入侵,我们怎么办?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是保你们还是保八星系,这个跃迁点是炸还是不炸?” 安克鲁看着远程通讯屏幕上的王艾伦,由于延迟,王艾伦的投影像凝固在那一样,一动不动的,每次这种通话都让他觉得自己是对着个树洞长篇大论。 “要让林静恒没法封闭第八星系,跃迁点外必须有他不能放弃的人――我觉得八星系总长就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我也不明白,林静恒既然要在八星系常驻,为什么不弄死那些碍事的老头自己说了算。” “如果这个老总长分量不够,我们想办法把林静恒勾出来,他总不能把自己也隔离在八星系外吧?八星系自卫军脱胎于白银十卫,确实挺厉害,我见识过,可是猛虎不斗群狼,他们兵精,人也少啊,你们不是人多吗?你们兵分两路,一路拖住他们,另一路绕道域外,趁他们无法封闭八星系,直接杀进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出一笔物资,配合你们当这个诱饵。” 第八星系银河城会议室里,总长被林静恒问住了。 陆必行提议说:“总长,我替你出席怎么样?我年轻跑得快,林可以陪我一起,我还能趁机入侵他们的网络,他们的远程通讯密钥联络机制非常复杂,我想挑战一下,而万一……” 另外三位几乎同时开口,异口同声道:“不行。” 陆必行:“……” 总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这把老骨头,要是真的识人不明,被人扣下就扣下了,你们到时候也不用管我,跃迁点该炸就炸……你不一样。” 他深深地看了陆必行一眼,心想:你们这些不靠谱的小青年,是第八星系的未来啊。 “我们撤离居民那天,安克鲁堵了民用航道,并且拒接通讯,后来他们说是误会,但我觉得不是,而第七星系的战事一直是风声大雨点小,我们必须考虑最坏的情况――比如……万一安克鲁和海盗之间有勾连,怎么办。”林静恒轻轻地敲了敲会议桌,桌面上升起实时的星际航道图,他伸手把日期拨到安克鲁约定的日子,星星们随着他的手缓缓转动,“我提议两点,第一,清理通往域外方向的跃迁点。” 林静恒说着,星际航道图上,通往域外方向的跃迁点全部灰飞烟灭:“这些跃迁点大部分是走私犯的历史遗留产物,早该清理,工程部,你们带上周六和黄鼠狼他们这些地头蛇,尽快把隐藏的、半隐藏半公开的跃迁点都解决干净,留一条地下航道给白银十卫备用就可以,再派一小队武装驻守入口足够了。” 陆必行:“明白,没问题。” “第二,不管安克鲁是要拍摄、要仪式、还是要结婚,地点必须由我们来定。让安克鲁带着他的非武装运输队到第八星系里来,我们不去他的地盘。” 总长缓缓点点头:“他们未必会答应,林将军,外交惯例,礼尚往来,上次安克鲁敢一个光杆司令跑到启明星来,这回于情于理,也该我们派人回访人家了,不然诚意何在呢?” 林静恒说:“我的专业是打仗,不是外交,我对安克鲁本来就没什么诚意。”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林静恒出于职责,只关心安全问题,至于那些友好合约,在他看来就跟扯淡一样,行就行,黄了他也不在乎。 可是总长不这么想,财政部长也不这么想。 林少爷属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对他来说,吃的够,能活命,导/弹够,能打仗,这就行了,其他都不是当务之急。但总长面临的问题,却是要怎么重塑第八星系的经济,建立政府信誉和货币体系。这不是按人头给大家发营养针,大家一起凑合活着就能解决的问题。 举个简单的例子,眼下第八星系政府的营养针储备,是可以让大家一时半会饿不死的,可是营养针不光是人们生存所需的代餐。由于凯莱亲王狂轰滥炸的后遗症,它现在还是第八星系流通货币的物质支撑――在第八星系脆弱的经济体系没有稳定,人们没有对虚拟货币建立足够的信心之前,“营养针本位”的货币体系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营养针本身不具备货币的基本特征,它不能长期贮藏保存,随时随地都在消耗,这个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注定难以为继,总长急需给第八星系寻找一个出路,来自星系外的支持是一场及时雨。 安克鲁已经贡献了他能贡献的一切诚意,而他陆信旧部的身份、豪爽不拘小节的个性,让第八星系天然对他有种亲切感,林静恒老怀疑安克鲁和反乌会有染,简直像被迫害妄想症――这对安克鲁能有什么好处呢? 自爱德华总长往下,除了陆必行违心地站在林静恒那边之外,他们都很重视和第七星系的结盟。 林静恒就像一个公司里苛刻的法务工作者,对风险控制紧到了没事找事的地步,开始有害正常发展了。 “这样吧,”独眼鹰打破了僵局,“既然是结盟,该去还是要去,但是我们做一个应急预案,假设安克鲁真的勾结海盗,在剪彩仪式上发难,我们就……” 在第八星系内部艰难地互相妥协时,安克鲁居心不良的回话穿过遥远的时空,抵达了天使城要塞。 “安克鲁这个人,是棵老奸巨猾的墙头草,卖完东家卖伙计,光想拿好处,不想出力。”王艾伦轻轻地对伍尔夫说,“当年陆信就是嫌他这个亲卫长太滑头了,才想把他外调,想锤炼几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没炼出真金,炼出了一碗油。他今天算计林静恒,明天见势不妙,转身就能倒戈,绝对不可信。” 伍尔夫摇了摇头。 别看安克鲁其貌不扬,现在至少脚踩了三条船,比联盟交际花还有手腕。他能一边给陆信哭坟,一边跟海盗拉手。 王艾伦又说:“他提的计划也不可能套得着林静恒,那位您知道,从小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人死不盖棺,都别指望他会相信一个字,哪那么容易上当?” 伍尔夫低声说:“他们兄妹都不像林家人,都更像劳拉格登――哈瑞斯那边怎么样?” “哈瑞斯已经在暗中活动了,这次行动,如果顺利,能把静恒的名字刻在联盟的英雄碑上,也能借他的手,给组织内部的蠢货们消消毒,一箭双雕。”王艾伦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块芯片,“另外我们趁哈瑞斯昏迷治疗时,破译了他的加密,拿到了他个人终端的复制件。” 当代人寿命过长,长到记忆有时候不那么值得信任,因此有的人会使用电子设备备份自己的记忆,就像原始人写日记一样,特别是化名为霍普的哈瑞斯这种想得比较多的人,因此他的个人终端上经常开着“实时记忆”功能。 “哈瑞斯化名霍普,在第八星系被俘的时候,删掉了自己的实时记忆记录,所以我们只得到了他当俘虏这个时间段的故事,信息量很大,刚刚解读完,里面很多人都非常有趣,包括一位好像天然免疫‘彩虹病毒’的青年,叫陆必行。” 伍尔夫一愣:“姓陆?” “哦,他的父亲是陆信将军的崇拜者,给自己改姓了陆。”王艾伦说,“rv-2型彩虹病毒是感染性极高的烈性病毒,实验中的确发现空脑症人群的抗感染性略强于普通人,但仍然没有近距离触碰过感染者而免疫的先例,听起来是不是很有趣?但我今天要为您介绍的主角并不是他。” 王艾伦说着,将芯片安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弹出一张照片给伍尔夫看――正是周六。 伍尔夫问:“这是什么人?” “这个人是八星系自卫军的骨干之一,名叫‘周六’,以前是个星际走私犯的后代,机缘巧合跟了林静恒。他很喜欢找化名为霍普的哈瑞斯先知聊天,年轻人么,心里似乎有很多困惑。”王艾伦说,“通过整理聊天记录,我们推断出一件很有趣的事――这个名叫周六的青年全家死于一次谋杀,原因是他的家族涉嫌拐卖人口,制造一种破坏八星系走私生态的异宠。” 伍尔夫倏地抬起头。 王艾伦彬彬有礼地微笑起来:“对,就是第八星系女娲计划里,那些跑腿的炮灰之一,而他似乎还不知道,收养他的人,就是出卖他全家的人,把他养大的那些亲朋好友,就是当年追杀过他父亲的人,而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就是方才提到的那位免疫彩虹病毒的陆姓先生,也和女娲计划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您说是不是很有趣?” 新星历276年――元年――11月16日。 多事之秋。 联盟高调宣布伊甸园管委会一干骨干有罪,议会与最高法院同时宣布,将为过去枉死的忠诚之士们平反,号召所有人团结起来,共同抵挡心怀不轨的敌人。 与此同时,第七星系中央军总司令安克鲁,与第八星系缔结友好合约,星际间航道正式落成,在第七星系最边缘的行星“塞班星”上举行剪彩仪式,声势浩大得仿佛什么节日,塞班星上的居民们夹道围观。 安克鲁提议将“塞班星”更名为“和平”星。 115|第115章 第七星系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尤其临近边境,处在“文明”和“野蛮”的过渡区,它不像第八星系那个放逐之地一样荒凉无序,同时,大量来自八星系的移民和走私犯又莫名给这里镀了一层不同于联盟其他地方的热闹。 新鲜出炉的“和平星”上,武装森严,街道多少有点萧条,动荡中也死过人,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而且看起来活得还可以,身体健康,颇有秩序。 “战争开始的时候,安将军第一时间接管了七星系的军事储备,”第七星系负责陪同接待的人给爱德华总长介绍,“可能是用了一些手段,但是……怎么说呢,那种时候,是由不得一点犹豫和妥协的,反应不够快,海盗的炮火可不等人。” 爱德华总长半带试探地问:“我听说了,七星系似乎比别的地方太平一点。” 接待员笑了一下,没搭话。 爱德华总长虽然直得像根棒槌,但还不算傻,见了这一笑,他就有点明白了,林静恒说“安克鲁和反乌会之间勾勾搭搭”,恐怕不是全无道理,之前安克鲁作为联盟第七星系中央军的时候,表面上和反乌会打得热火朝天,私下里,双方说不定真的有很多互相妥协。 可是当他经过平整的街道时,总长就不想批判陆信旧部抛弃“主义”,竟厚颜与海盗为伍的事了。 假如一个人厚颜无耻、左右逢源,能有机会换来一个星系的相对太平,爱德华总长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但凡是有机会,也愿意。 总长他们车队经过时,道路两旁有不少围观的居民朝他们欢呼。 出于礼貌,爱德华总长也把手探出车窗外,冲人群打招呼,他不知道自己这张褶子丛生的老脸何德何能,居然能享受这种偶像待遇,有点受宠若惊,于是缩回头来,问七星系的接待员:“你们怎么雇这么多人来,这排场得花不少钱吧?” 接待员不知道是安克鲁从哪弄来的奇葩,只要不谈关键问题,说话也是非常口无遮拦:“没有,我们雇来鼓掌的那帮都在仪式现场排队呢,这些都是免费自己来的。可能都是以前八星系来的移民,看见您,觉得亲切吧。” 但欢呼的人可不单单是亲切,一条长街,从头到尾,足有十多公里,全都挤满了,有人朝缓慢行驶的车子撒鲜花,还有人还想凑过来飞吻,被路边卫兵无奈地挡住,于是干脆在卫兵脸上啪了一口。 卫兵的表情顿时有点一言难尽,但也没生气。因为那些人的喜悦溢于言表,几乎有了传染性,就连冒犯也让人不忍苛责了。 接待员说:“这些移民到第七星系里来,其实一直过得挺苦的,留在这呢,是边缘人,融入不了社会,但退回去又不甘心……啊,不是,您别误会,我可不是说八星系不好……” 爱德华总长摇摇头。 接待员就又说:“不过现在好了,反正伊甸园也没了,七八星系一结盟,以后就是一家人,他们大概也终于找到归属感了吧。” 爱德华总长伸出手,一个被父亲举着的小孩正好探出头,一脸惊奇地抓了一把,堪堪与总长的指尖擦过。 小崽的爪子黏糊糊的,恐怕是刚吃过手。 总长笑了起来,心想:“真该让那位冷冰冰上将也来看一看啊。” 爱德华总长这一次,是带着财政、规划部门负责人与一部分工程师来的,工程师们替身不能至、心很向往的陆必行来的――陆必行由于身兼特委会主席一职,有暂代总长的权限,所以按照规定,他和总长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启明星。 林静恒给总长他们配了一支精锐护卫队,每个人身上都装有抗干扰的空间场,如果安克鲁真的临场翻脸,护卫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总长他们穿过空间场,空间场可以直接进入他们来时乘坐的星舰。 星舰腹部装满了八星系刚做出来的“初级机甲”,这种初级机甲内部仅供一人乘坐,体量很小,拆卸武器库后,刚好不会触碰对方的武装警报――很成功,反正现在已经成功蒙骗了七星系的安检,混进来了。可见工程部负责人陆先生虽然在自己家时常丢人现眼,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 至于武器库,对于总长他们这几位老眼昏花的文职人员来说,带了反而容易炸到自己,因此几台初级机甲全部的能量都会用于紧急跃迁,紧急跃迁已经设计好了傻瓜程序,脱离行星引力后,会自动启动,直接跳到七八星系边境。 而林静恒就在边境,导/弹随时待发,瞄着心怀不轨的人。 这是他们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被技术勉强妥协在一起后的结果。 总长还是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 安克鲁盛装在广场上等着,远远听见车队的动静,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心里知道林静恒的导/弹正默默注视着自己,忍不住翘起胡子笑了一下,心想:“赶上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候,白银十卫又都不在身边,你机关算尽,能多算出几架机甲来?” 他们只想要林静恒的命,如果林静恒一个人死了,能换来皆大欢喜,那不是也挺好吗? 再说了,万一真让林静恒他们封闭第八星系,七星系一侧临着茫茫域外,一侧是反乌会的海盗基地,以后真有个三长两短,往哪撤?连个退路也没有了。 安克鲁这么想着,露出了一点志得意满的笑容,迎向爱德华总长他们。 同一时间,爱德华总长随身带的工程师们悄悄连进了第七星系的局域内网,试图以此为媒介,入侵第七星系的远程通讯系统。 被强行留在启明星的陆必行接到消息,从自家沙发上一跃而起:“这也太慢了,要是我去,只要靠近大气层,我就能蹭进第七星系的内部通讯――你们等我去指挥所,找台超级电脑远程指挥。” 他话音刚落,一面墙上突然亮起一个大屏幕,居然直接接入了银河城基地指挥中心的系统。 陆必行:“哇。” 湛卢的声音在“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里响起来:“陆校长,我为您服务,愿意的话,您可以在家办公。” “湛卢?”陆必行问,“你不是跟林去边境了吗?” “将军把我接入了家里的电子管家,相当于我在这栋房子里产生了一份备份,当然,只有系统,没有实体,因为我而产生的电费也请您不要嫌弃。” “怎么可能会嫌弃你?”陆必行笑了起来,“当年在北京星上,我想跟林借你,吃了他多少个‘滚’,哈哈哈……对了,我能通过你给林带话吗?” “当然,”湛卢说,“但是让我转达之前,请事先确认二位没有吵架,否则我会被将军禁言。” “这回没吵……带一句什么呢?”陆必行想了想,对湛卢说,“你替我带个吻给他。” 林静恒刚刚接到汇报――总长已经与安克鲁会面,而八星系自卫军们也准备好了引爆通往域外的跃迁点。 林静恒:“收到,最后排查一遍所有跃迁点附近是否有生命反应,准备行动,注意安全。” “是!” 而湛卢就是在这么个时候,不长眼色地插话进来:“先生,陆校长让我带一个吻给你,请问我是口头传达,还是变回人形,转个实体给您?” 林静恒:“……” 会议室里的卫兵们想笑又不敢,抽着筋,低着头,肩膀哆嗦成了震动档。 林静恒眼角跳了起来:“闭嘴。” “外围第一圈跃迁点检查完毕。” “爆破准备完毕。” “正在向全体公民个人终端发送警报――” 第八星系,每个公民的个人终端上都收到了三遍警报,随后,第一批爆破开始了。 已经清空的荒凉宇宙里,连接时空的“奇迹”一个接一个熄灭,各地、各空间站都撑起巨大的防护罩,阻挡呼啸而来的高能粒子流,信号干扰一直波及到了遥远的第七星系。 林静恒突然莫名地想起一部纪录片,还是他很小的时候看的,关于世界上第一个跃迁点通道是怎样建成的。 那时候,远古的人们活动范围还很小,对广阔宇宙还充满想象,相信宇宙中或许会有其他文明,战战兢兢地将自己有限而渺小的生命,投入无穷的探索中。 那时他们是通过跃迁网连接彼此、找到归属感的。 一开始是粒子实验,之后过了几百年,才发展到静物实验,又经过了两代人的努力,他们把一只小白鼠放了进去,之后是羊、黑猩猩……第一个从跃迁点里出来的人是个永载史册的大英雄,他出来以后,说过两句名言。 一句是“我回来了”。 另一句是,“我从未对人类社会产生过这么大的归属感。” 这两句话,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 而跃迁网,又被称为人类宇宙文明的脐带。 那时,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两个纪元之后的今天,他们亲手割断了这根脐带。 “塞班”――新更名的“和平星”上,正在致辞的爱德华总长一句话没说完,多媒体设备就突然遭到剧烈干扰,紧接着又响起了高能粒子流过境的警报,强度远高于第七太阳的太阳风暴。 众人一片哗然,安克鲁蓦然变色。 爱德华总长停下来,隔着演讲台,将因为磁场紊乱而上窜下跳的悬磁浮话筒关了,他看向神色有些狰狞的安克鲁:“没什么,安将军,近期海盗在七八星系活动格外猖獗,为了防海盗们从域外方向混进来,我们正在清理八星系通往域外的非法航道,请不要担心,除了大约两小时的信号干扰以外,不会给七星系带来任何影响。” 有那么一瞬间,安克鲁真是使尽了城府,才维持住了脸上的表情,他艰难地控制着面部神经,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吗,林将军真是未雨绸缪啊。” 音响里的杂音没有过去,现场正在紧急抢修,七星系的人素质比较高,现场无论是自发来围观的,还是收钱捧场的,都没有胡乱走动。 爱德华总长在杂音下,双手合十冲众人做致歉的手势,随即转向安克鲁:“我们八星系缺兵少将,军备没有您这边财大气粗,只能尽可能地把战线缩得短一些……” “嗡――” 总长话没说完,音响第二次发出噪音。 “不好意思,应该是第二批跃迁点引爆了。” 安克鲁背在身后的手青筋暴露,转身尿遁,他的贴身秘书连忙飞快地跟上。 安克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早不炸,晚不炸,非得挑这个时候,林静恒这是在嘲讽我!” 秘书凑近他耳边,咬耳朵道:“将军,那边的人说他们有办法,让我们按计划走,不用担心。”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安克鲁将自己的食指捏在手心里,从一头捏到另一头,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林静恒阻断了域外方向的通道……他们再要进攻,只能从七星系这边进去。我不能允许他们在我的地盘上跟林静恒硬碰硬,举手之劳我们可以帮,但是波及到第七星系,那不行。” 秘书敏锐地听出他有临风转舵的意思:“将军,您的意思是……” “通知各行星、基地撑起防护罩,”安克鲁低声说,“做好应对准备,封锁行星附近航道,混进来的‘那些人’都盯紧了,有什么异常行为就给我做掉。” “是。” “还有第八星系这些人,包括他们的护卫队,也严加监管,必要的时候直接炸毁他们的星舰。” 秘书:“……啊?” 秘书一时云里雾里,弄不清自家老大是哪边的,感觉安克鲁腚大如盆,一下压了两边的板凳:“那……将军,我们到底帮谁?” “看形势会不会?”安克鲁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蠢……” 他这句话还没骂完,地面突然震颤了起来,紧接着,活动场地的建筑里响起尖锐的警报声,礼堂里的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秘书也愣住了:“谁动手了?我还没有传达您的命令啊。” 安克鲁的个人终端一瞬间紧急接入无数信息。 安克鲁优先接通了距离塞班星最近的防卫军负责人:“怎么了!” 可是因为他们没预料到林静恒会选择在这时候炸跃迁点,相关设备没有做好抗干扰准备,断断续续,语不成音。 “安将军……突然……我们……” 安克鲁:“什么?” 个人终端上的画面好像被熊孩子用尖石子擦过的玻璃,防卫军负责人干张嘴,声音卡得根本传不过来。 安克鲁被这糟糕的信号气得暴跳如雷:“我操/他奶奶的林静恒!” 他话音没落,只见画面上的防卫军负责人突然睁大了眼睛,猝然回头,这一瞬间,画面突然流畅了,安克鲁眼睁睁地看着他正在“和平星”外轨道巡逻的防卫军队长身后燃起烈焰――机甲被击中了! 下一刻,整个画面一片炽光,刺目地一闪,随即通讯断了。 安克鲁瞳孔骤缩,地面再次震颤起来――这颗行星上的空中防护罩被激活了! 是林静恒吗? 不、不对,他们第八星系的总长和政府要员还在这里,签约仪式在整个第七星系转播,第七星系用来当诱饵的大批物资都还没运走,这么做对林静恒没好处…… 电光石火间,安克鲁明白了什么。 他这个诱饵,是真正的诱饵! 周六刚刚汇报完,通往域外的跃迁点已经清理完毕,只剩下一条地下航道,正在对其进行双层加密,林静恒尚未及回复,被禁言的湛卢突然说:“先生,远程扫描到七星系各大航道里突然涌现大量武装。 “大量武装?”林静恒冷冷地说,“看来安克鲁叛变得比我想象得还彻底啊,让总长他们立刻撤出,我们去接他一程,列队!” “先生,我们准备非法跨越第七星系边境吗?” “我们不是非法跨越,”林静恒说,“我们是‘非法’打过去,我看看安克鲁有几层脸皮,敢在陆信的石像下面现眼!” 方才还花团锦簇的塞班星上已经乱成了一团,一个护卫飞快地穿过混乱的人群,朝爱德华总长他们狂奔过来,空间场已经在预热,然而下一秒,一道不知从哪打来的激光凭空刺穿了刺穿了护卫的前胸,一直穿过他的身体,没入空间场,紧接着,礼堂也地动山摇起来,爱德华总长慌乱中踉跄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 密集的枪声响起,爱德华总长猝然回过头去,见拉着他的人竟然是安克鲁,老总长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就在这时,礼堂里突然响起警报:“星外导/弹穿过反导系统,星外导/弹穿过反导系统!” 116|第116章 爱德华总长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安克鲁。 “看我干什么,这他妈又不是我炸的!”安克鲁冲他大吼,“这是我的人,我的兵,我的星球!我有病吗!卫兵――” 礼堂的大门被豁开了,一整排机甲车直接撞了进来,机甲车循着能量反应锁定了礼堂里放冷枪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击毙。 安克鲁唾沫飞起三尺高:“让附近的人先上机甲车,快点!” 卫兵立刻鸣枪示警,而礼堂的人群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也立刻有人站了出来,自发帮忙维持秩序,让出老弱病残通道。 而人群的秩序一恢复,爱德华总长被挡住的随行人员及护卫队们也一拥而上,几把激光枪同时指向安克鲁,安克鲁身边的人也同时做出反击,激光枪口互相指着,一时僵持,爱德华总长的护卫队准备好了空间场。 安克鲁是个反应非常快的人,立刻举起双手,一手压下自己亲卫的枪,同时,胸口抵着对方的枪口走到爱德华总长面前,语速飞快地说:“导弹穿过反导系统,到落地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你们要浪费在跟我较劲上?空间场是直通你们星舰的吧?你们通过了安检,不可能有宇宙级的武器,那就是带了能紧急跃迁的东西――你们确定自己的技术压得过反乌会的跃迁干扰?压不过怎么办?飞出大气层让人打吗?” 爱德华总长伸手一抹脸上被他喷的唾沫星子,感觉安克鲁怕是个大喷壶变的。 然而电光石火间,他还是做出了选择,总长一伸手,同时按住了自己这方的枪和空间场,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对安克鲁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克鲁“哈”了一声,领了这句骂,四五辆机甲车开过来,他们短短几句话的光景,整个礼堂的人居然都已经上了机甲车。 安克鲁冲爱德华总长一招手:“上来!” 礼堂被前来捞人的机甲车撞得乱七八糟,爱德华总长他们刚刚贴着地面飞出去,那庞大的建筑就轰然倒了下去,紧接着,导/弹在大约二十公里以外落地,机甲车纵然有防护罩,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也还是很够呛。因此所有机甲车的驾驶员紧急启动空间场,密密麻麻的救援机甲车在导/弹炸开的白光里消失,爱德华总长差点让机甲车上的安全带勒死,眼前一黑。 下一刻,他们从暴躁的空间场里钻出来,直接抵达了机甲收发站,总长拼了老命缓过一口气来,踉踉跄跄地爬出来,只见收发站里人山人海,老人小孩随处可见,一看就知道不是武装人员。 “塞班星正好公转到与星际航道交汇,肯定会变成炮灰,”安克鲁飞快地说,“东半球给你们二十分钟撤离,西半球暂时‘背阴’,宽限到一个小时,广播出去,多广播几遍,民用信号现在不稳,遭瘟的林静恒,这时候干扰我信号!” 爱德华总长失色:“二十分钟怎么够用?!” 跟在安克鲁身边的亲卫说:“居民家里都配了空间场,空间场统一设定了最近站台的坐标,傻瓜式操作。” 总长松了口气:“那就好,全都能撤走吗?” 安克鲁粗鲁地一摆手:“别你妈扯淡了。” “来不及撤的怎么办?” “自己进地下防空洞。” 爱德华总长一愣,心说我们的工程师怎么没想起这招,忙问:“地下防空洞有用吗?” 安克鲁气急败坏:“有个卵用!你家在地下挖个坑能挡得住宇宙核导吗!”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仰头向天上看了一眼,透过无数机甲撑起的防护罩,他看见那天空上布满了诡异的云,像什么魔鬼的图腾,不时泄露出不祥的光,那是通过了太空反导系统落入大气层内,又被地面反导击碎的导/弹发出炸出来的。 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还有个尸横遍地的场景,尚且能让旁观者说得出“流血漂橹”之类触目惊心的词。 现在有什么呢?太空武器以下,人如砂砾,说没就没了,剩个残骸都是上天垂怜。 这个因果,大概要追溯到上一个纪元,联盟以武力强行砸碎了旧时代开始吧。 枪炮垒起了大一统的联盟,固若金汤,现在又将它从内部撕成碎片,让它分崩离析。 “撤!赶紧撤!”安克鲁大吼一声,“愿意打让林静恒去打,我们撤!第一军团突围,非武装运载舰艇先走,其他人断后,跟着我!通知航道附近其他行星、空间站人员迅速撤离――” “第八星系进入紧急状态,”林静恒说,“图兰,我交给你了,你做好准备,如果我们这边有任何问题,你随时断开七八星系之间的联系,不用管我。如有需要,我们会找合适时机绕道域外方向的秘密通道回航。” “没问题。”图兰一点磕绊也不打,痛快地说,“放心吧,不会管你的。” 林静恒的嘴角略微提起了一点,如果是别人,他大概还要多叮嘱几句,图兰就不用,这位第九卫队长出了名的心狠血凉,接了什么命令就是什么命令,哪怕亲爹在星系外,她也该封路就封路,绝不含糊。 而从航道上开过来的海盗行军速度极快,转眼已经逼至塞班星附近,铺天盖地,湛卢的精神网扫下去,竟一眼望不到边。 “准备得挺充分啊。”林静恒像一把尖刀一样,直接带人从海盗侧翼穿过,以强势的炮火撞向对方先锋,浪潮一样的海盗被他硬是阻了片刻,“告诉总长他们,可以从大气层里出来了,接到人我们就撤。” 他们之前没想到安克鲁会直接招来大批海盗,毕竟塞班星上人口不少,附近还有两个人造的卫星城,打起来导/弹无眼,难免伤人,安克鲁总不能连自己也伤吧?因此他们给总长设计的都是尽快逃脱的通路和工具。 可是海盗大兵压境就不一样了,恐怕就连初级机甲设计者本人陆必行,也说不准这些苍蝇一样的小机甲能不能在海盗包围圈里强行跃迁,林静恒只好亲自来接爱德华总长他们。 “将军,总长回话,安克鲁并非罪魁祸首,现在第七星系中央军正在掩护居民撤离,他不能和老百姓们抢非武装航道……” 林静恒打断联络兵:“废什么话,再不走来不及了,让那几个老东西快点!” 他话音刚落,透过湛卢辽阔的精神网,就看见塞班星上一支好似先锋的机甲战队穿过反导系统,直接捅进海盗群中方才被林静恒炸出来的薄弱地带,试图突围,后面跟着一水的星舰――大量没受过特殊训练的老弱病残直接上机甲,是很危险的,即便乘坐机甲,也只能待在特殊的护理舱里,人少可以带,如果人太多,机甲里没那么多护理舱,只能选择笨重的民用星舰。 而民用星舰上的服务设施太多太沉,加速度与战斗机甲不是一个量级的,即便开足马力,也完全跟不上试图突围的先锋队。先锋队奉命掩护他们撤离,当然不能甩下他们,只能也跟着减速。 然而在敌军火力与数量都占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放弃先锋队的机动性,完全就是死路一条。 林静恒脸色一变,可他还来不及做什么,那方才对他们来说像纸糊一样的海盗军团就骤然合拢,对这支冒头的可怜星舰队伍形成了三面合围。 星舰群像深陷食人鱼群的温顺大鱼,慌张之下,打出了“平民保护通行证”标识,温柔的荧光亮起来,如果用精神网扫过去,能看出是那是两根缠绕在一起的橄榄枝图案。 可是……于事无补,疯狂的海盗并不买账,闪烁着荧光的橄榄枝被无情的炮火一口吞了下去。 林静恒蜷在身侧的手指陡然一紧。 “先生,来自第七星系的通讯请求――” “林……呲啦……” 信号干扰显然还没过去,刚连上又断开了。 紧接着,总长的信号接了进来,八星系做足了准备,内部通讯使用了特殊的加密方式,抗干扰性极强,可以在干扰环境里自由通话――然而接通以后,总长的个人终端那边说话的却是安克鲁。 安克鲁:“塞班星和附近卫星城里大约有两个多亿平民,林将军,你……” “没有你的默许,这么大规模的海盗是怎么出现在这里而毫无预警的?”林静恒冷冷地打断他,“你自己居心不良,引狼入室,关我什么事?活该。” 安克鲁:“你……” “我给你三分钟,把我的人交出来,”林静恒说,“否则你的卫星城等不到海盗来炸!” 林静恒这回显然不止是嘴炮了,他们冲过来的位置正好在塞班星外人造一个人造卫星城附近,林静恒话音落下,他们的导/弹已经锁定了那小小的卫星城。 安克鲁目呲欲裂:“林静恒,你是白银要塞的总指挥官,联盟第一上将,你走进乌兰学院的那天,没有宣誓过吗?你没有亲口说过,‘你将为联盟每一位合法公民、无论男女老少的生命财产与安全战斗终身,直至死亡’吗!” 林静恒冷笑:“不好意思,你们砍掉了‘联盟第一上将’的爪牙,现在他那一点命战斗给边远第八星系都不够用,干不了狗揽三摊屎的事。” 安克鲁:“你良心呢!” 他说出“良心”俩字竟不嫌烫嘴。 林静恒心如铁石:“交人,否则开炮!” 安克鲁咆哮道:“滚!” 爱德华总长心里知道,林静恒手里没有那么多的筹码,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铺天盖地而来的星际海盗,保护两个星系。 他手里那点兵力,能在枪林弹雨中把他们几个人成功捞出去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这种情况,立刻退回第八星系,炸掉跃迁点,阻断海盗的路才是最明智的。第七星系陷进水深火热,难道不是安克鲁自作自受吗? “总长,快走吧。” 在林静恒的胁迫下,安克鲁只能让出航道,放爱德华总长他们走。 而此时,最早一批撤离的星舰被炸毁的画面终于在域外强干扰下传到了地面,还在机甲站里的人们绝望的尖叫哭号,一个老人大概有亲人在那批星舰里,踉踉跄跄地从人群里扑出来,刚好扑到总长脚下,拼命用头撞着地板,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什么人的名字,又被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架起来扶到一边。 “总长!”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声尖叫,“总长,救救我们!我以前是第八星系凯莱星人!” “我是启明星人,您带我回启明星吧!” “总长,救命!” “总长,带我们走啊……” 爱德华总长猝然回头,蓦地看见了那个曾在车队行进途中碰过他手指的孩子,为防踩踏,他依然是被大人抱着,在攒动的人头中露出一张哭得五颜六色的小脸,抽噎个不停,他太小了,大概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惊惶得不明所以。 第八星系的卫兵叫道:“总长!” 爱德华总长觉得灵魂好像被劈成了几瓣,可是他没有办法,因为第八星系军政分家,林静恒并不听他的。 这个说法多少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就算林静恒听他的,他能做出这个自不量力的决定吗? 爱德华总长终于狠下心来,扭头登上机甲。 安克鲁仿佛也终于意识到,没有人会帮他了,他将整个塞班星的武装都集中在一起,亲自领着他的兵冲向海盗――可是他没有多少人。 因为居心不良,因为想把第八星系的重要人物引诱出来,怕引起林静恒的警觉,塞班星及其周边的防卫配置,是友好的“迎宾标准”,甚至还不如林静恒的人手多。 他就像是一只自食恶果的螳螂,飞向他漆黑的命运,企图螳臂当车。 星际海盗的炮火铺天盖地向这只螳螂压了下来。 “总长,你看七星系中央军的指挥舰!” 爱德华总长还没从机甲升空的震颤里回过神来,踉跄着扑到机甲上的军用记录仪前,看见安克鲁的指挥舰像一把陈旧的折戟,徒劳地企图敲开一条生路。 他太愤怒了、太冲动了,因此冲得太快了。 一枚导/弹惊险的擦过机尾,安克鲁的机甲指挥舰当即被打偏了航道,横着飞了出去,险些撞到自己的护卫舰,护卫舰队慌忙散开,还不等他重新调整航道,又一枚导/弹从散开的护卫舰队里钻了进来,拦腰撞在了机身上―― 轰。 悬挂的棺材盖落下,尘埃在火光中四起。 林将军,你有定论了么? 117|第117章 林静恒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地问:“湛卢?” 所有人都愣了。 按理说,指挥舰被护卫舰队包围,而且一般都是重甲,不会那么容易被击落,在前线这种炮火乱飞的地方,恐怕比地面还要安全,湛卢迅速将机甲上军用记录仪的画面放大,调成慢速后,整个过程仿佛高清镜头下一朵花开——那导/弹是怎样恰好从散开的护卫队中间穿入,又是怎样恰好擦过一架护卫舰的武器库后,一头撞碎指挥舰防护罩,炸穿了武器库。 安克鲁显然做出了正确反应,他在意识到自己被击中的时候,就已经将武器库脱离了,可是导/弹擦过的两个武器库形成了一个很致命的角度,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两个武器库同时爆炸,释放出来的剧烈能量让他没地方躲。 第七星系中央军毕竟是正规军,在意识到指挥官阵亡后,队形居然也丝毫不乱,安克鲁的副官毫不犹豫地代理了指挥官的位置,从炮火中撞了出去。 他们要给塞班星地面上、卫星城里,仍在殷殷仰望天空的人,杀出一条可突围的血路。 “先生,成功捕捞目标机甲——目标机甲已完成对接——” “压力正常,目标生命体征正常,医疗舱待命——” 林静恒目光一动,总长他们逃生的机甲方才成功地进入了他的指挥舰,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退了。 远处,七星系的中央军像是扑火的飞蛾,成片的起飞,成片的坠毁,又成片的灰飞烟灭。 林静恒轻声吩咐:“全体,瞄准敌军侧翼,全速,单边队形,切换导/弹ra610……突围,脱离对方干扰区后,准备紧急跃迁回第八星系。” 他话音落下,整支队伍陡然变换队形,巨大的导/弹炮口转动着,林静恒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略一偏头,看见爱德华总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林静恒与总长遥遥地对视了一眼,年轻英俊的将军眉目冰冷,上面像是镀了一层金属色的光,一直从他凝着雾的眼睛里射出来,尖锐地刺破了八大星系空洞的荣耀,与成为过去式的信仰。 林静恒很快收回视线。 湛卢永远匀速的声音在整个机甲中响起:“两百二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太空体能训练未达标准,或因伤病造成目前有身体出血情况的人士,请立即进入医疗室的护理舱,我们即将面临武装打击与连续紧急跃迁……” 总长身上沾着不知从什么地方蹭来的血,形容狼狈,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护理舱,其他人各就各位,觉得自己不行的跟着总长,工程部的几位则融入了指挥舰的工程队,继续他们没干完的工作。 紧接着,整支战队撞进反乌会海盗的侧翼,精确地找到了最薄弱点,而杀伤力极强的ra610型导/弹像海潮一样毫不浪费地推入敌阵,仿佛一击必中的毒蛇,一下把海盗打到了疼。 反乌会主力骤然调头,林静恒直接带人从硝烟和碎片里穿过,重甲的防护罩悍然撞开爆炸的遗留物,挡在他面前的海盗机甲直接被削下了精神网,以最高速度往同伴身上撞去,随后,林静恒又在他们的备用驾驶员一拥而上之前退出,两侧的海盗战舰仿佛难当其锐似的集体卡壳。 反乌会密密麻麻的海盗机甲铺就了一张天罗地网,林静恒就像是一只撕网的手,力大无穷地将整张大网掀起来,狠狠一抖,给了被网住的虾米小鱼们一条短暂的生路。 安克鲁那位副官反应很快,立刻开足了火力,同时给了地面信号,那些民用舰艇从各个收发站上趁隙而出,趁着海盗被林静恒牵制,竟有十之七八都成功逃进了太空中。 他们像躲避暴雨洪水的小蚂蚁,连滚带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往第七星系腹地的而去,准备和第七星系中央军主力汇合。 林静恒没有多余的话,就好像刚才给地面平民制造逃跑机会不是故意的一样:“撤。” 机甲战队骤然放出一排高能粒子炮,正前方的海盗连忙撑起防护,严加防守,不料他们却借由高能粒子炮加速转向,眨眼间便后队变前队,每三架机甲形成守望相助的一个小圈子,化整为零,从身后只顾追赶他们、尚未来得及整队的海盗中穿了过去! 这时,旁边一个工程师小小地尖叫了一声,机甲里的湛卢和启明星上陆必行家里的湛卢同时出声:“工程部门已经成功介入第七星系军用远程网络!” 林静恒啼笑皆非,心说都打成这样了,工程部这帮大宝贝们,居然还在陆必行的带领下两耳不闻炮火声地挖人家后院,而且挖得心无旁骛、勤勤恳恳,不把人家埋的咸菜缸都扒拉出来就不罢休似的。 陆必行把起居室的四面墙、连天花板在内全都当成了电脑屏幕,屋里黑成一团,闪烁的数据像变幻不定的星空,他自言自语似的对湛卢说:“这是个相当完备的远程通讯网,基本功能堪比战前,看来除了我们以外,其他星系都并不闭塞嘛……唔,安克鲁用了双层结构,一层用来联系联盟中央与联盟的各地驻军,还有一层网络小得多,用来联系……这些人是谁?” 湛卢回答:“是安将军的老战友。” “唔,”陆必行浏览过大量数据,“叶里夫遇刺前,个人终端信息被/干扰,监控没有拍到任何东西……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早期我们研究过的芯片‘鸦片’?对了,林上次说,他想知道陆信将军真正的死因,那关键词是‘陆信’……” “陆信”“禁果”“林静恒”“管委会”等字样先后跳出来。 陆必行阅读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地扫过,已经足够他捕捉到全部信息了,联盟中央这个黑暗的大丑闻猝不及防地摊开在他面前,陆必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结结实实地愣了片刻,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加密,先别让他知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林静恒把湛卢备份到家里,借给他共享湛卢强大的处理和运算功能,就好比是办了张信用卡的副卡给他刷,而湛卢的本体毕竟还在机甲核里—— 文件被调出来的一瞬间,甚至陆必行本人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被同步传到了机甲上。 告秘人秘会管委会秘书长,告发陆信收养林静恒,是为了劳拉格登的禁果。 禁果是恐怖/分子的保护/伞,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必须…… 前线之上,烈火之巅。 一刹那太长,像凄厉的风,吹散了林静恒记忆里所有的迷惑。为什么管委会不惜血本也要陆信的命?为什么陆信光风霁月一生,民望极高,却要在公审前夜仓皇出逃,走上不归之路?为什么这里的海盗铺天盖地,反乌会疯了一样,一定要治他于死地——因为禁果在他手上,虽然他这个聋子、瞎子、傻子竟不知道禁果真正的秘密,可禁果名单上的人,想必还是会在天使城要塞里担惊受怕,唯恐他机缘巧合,看见他们道貌岸然下肮脏的秘密。 然而一刹那又太短,短到林静恒一时理不清思绪。陆信秘密持有禁果,并用湛卢维护它的运行……为什么? 为什么他又一言不发地赴死,终身没有和他透露过一个字? 就在这时,工程部的人汇报说:“将军,对方发现我们入侵他们远程网络了。” 林静恒已经全无心思管这些事,他方才战场走神的后果,就是指挥舰险些被合拢的海盗堵住,幸亏他的护卫队反应极快,用大范围的粒子炮挡开了扑过来的反乌会海盗。 这里是黑暗的太空战场,容不下一根追思,容不下回头往“过去”看一眼的功夫,也容不下一句追问—— 你在名单上看见了谁? 你走的时候,对联盟失望了吗? 你心里,最后还认同自由宣言吗? 林静恒艰难地收回思绪,哑声说:“不管他们,我们……” “将军,七星系中央军在远程网络中求救。” 八星系这支小而精悍的战队,已经在三言两语间甩脱了反乌会的海盗群,只需一次紧急跃迁,就能迅速顺着跃迁网穿回八星系境内。 “先生,第七星系主航道方向,大批海盗正在涌过来。” “将军,八星系防卫指挥中心,图兰卫队长发来询问,相关准备爆破的跃迁点已经确认完毕,随时能启动,问您还有多久?” 就在第七星系中央军成功掩护着大量民用星舰撤往七星系腹地时,第七星系中央军指挥中心突然传出警报——他们已经被反乌会包围! 不单单是这样,紧接着,第七星系各驻军地全都传来警报。 反乌会的目标并不是小小一个塞班星,是整个第七星系! 眼下,自由军团在七大星系搅混水,陆信旧部的中央军与联盟军冲突不断升级,海盗光荣团趁机出来浑水摸鱼,白银十卫被阻在路上,反乌会才得以趁机将自己分散在整个八大星系的所有兵力孤注一掷地投入第七星系。 “让该死的人都死得像个英雄”。 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安克鲁没听明白,也没机会明白了,不然他一定死不瞑目。 第七星系苍茫的星辰之海里,无数紧急民用星舰从各地起飞,徒劳地想要寻觅一条出路,继而一条一条被击落,那里面可能有一整个城市的人口,可能是卫星城工厂里全部的员工,不分美丑善恶,也不分富贵贫贱,全都像一把无足轻重的尘埃。 “林将军,第七星系中央军代理指挥官,代表中央军全体,请求您打开七八星系之间的航道,接收民众。” “抱歉,”林静恒轻轻地说,“我也要为第八星系的安全负责,爱莫能助。” “林将军!”通过工程部门入侵的第七星系远程网络,安克鲁那位临危受命的副官直接与他隔空喊话,“我们挡住海盗,不需要第八星系援兵,只求求您别关上门,也别朝他们开炮!” 这个副官,林静恒不认识,应该是安克鲁到了第七星系之后,自己从下层军官中提拔上来的。 乌兰学院的权贵子弟们,一毕业就是军官,走得都是上层路线,偶尔被“发配边疆”,也只是外放锻炼。他们的未来是更高的位置、更复杂的政治博弈、更多的镁光与镜头。可是这个世界上更多的军人,一生都并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的事情好讲,他们都是本地人,读完基础教育以后就去参加培训,然后在地方驻军里服役三十到五十年,只是像做一份平凡的公务员工作,收入和福利都还凑合,但肯定没有升迁的机会。“联盟上将”对他们来说遥远得像唱片里的宇宙歌姬,和他们扯不上一点关系。 几十万人里,大概会有那么一两个,走了天大的好运,投了长官的眼缘,被提拔成亲信,也许将来会有机会随着长官一起去第一星系,全家鸡犬升天。 只是谁能想到,仿佛能千秋万代的联盟,竟会陷入到全面战争的深渊里呢? 林静恒依然不肯答应,只是说:“我们不会攻击‘平民保护通行证’。” 有他这句话,对于安克鲁那位不知名的副官来说,好像已经足够了。 “第七星系,全体中央军集结!” 以林静恒的标准看,第七星系中央军不是“精锐”,但尚且算得上训练有素,四面八方的中央军机甲随着一声令下,集体逆着各方炮火而上,竟真的集结成了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战队。 紧接着,先锋军毫无预兆地发起冲锋,撞进海盗战队,双方的火力交缠在一起,炸得周围所有能量警报器都像疯了一样,硝烟未散,七星系中央军先锋又悍不畏死地紧随导/弹之后,以自己机身撞击海盗团,而后第一波抵达的机甲竟在海盗群中自爆! 近距离内,炸开的武器库形成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将反应不及的海盗机甲一个个卷在其中。 第一批爆炸的余波没散,中央军第二批机甲又到,反乌会的海盗军团被这些疯子一样自杀式的袭击吓住了,眼看他们冲过来,立刻开始全速退开,企图与他们拉开距离,用远程武器击落。 而这样一来,反乌会海盗的机甲群就像被分开的海,硬是被中央军扒出了一条缝隙。 星舰群纷纷手忙脚乱地打出“平民保护通行证”,冲过中央军用尸体铺出来的通道,像受惊的瞪羚,往通往八星系的跃迁点转移。 七星系中央军仿佛被蟒蛇一口咬住脖子的狼,獠牙已经刺入了最致命的地方,而它仍在抵死挣扎。 再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大迁徙。 那生命的通道时断时续,摇摇欲坠,每一次打开足以让一部分星舰通过的通道,都伴随着中央军的一批冲锋、一批死亡。 “将军。” 林静恒沉默了三秒:“放他们过去。” 七星系的画面同步传输到了八星系,启明星指挥中心、图兰的防务指挥中心……与正在通往域外秘密通道上巡视的自卫军。 周六正觉得热血上头,突然,一道神秘信号请求接入。 周六以为是指挥中心来的什么命令,手一滑接了起来。 可是出现在他个人终端上的,确实一段熟悉的视频。 118|第118章 一个小小的人造空间站里,人们在尖叫奔逃,不祥的浓云冉冉升起,张牙舞爪的烟尘吞没了一切。 周六恍惚了一下,以为是正在遭受袭击的第七星系实景,然而随即,他看清了空间站里简陋的建筑和街道,那陈旧的模样无端熟悉,他有些茫然地想:“怎么,第七星系也这么破破烂烂的吗?” 而那说不出的熟悉感开始一下一下地撞着他的心脏,几秒后,周六几乎能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的杂音。 记忆开始从噩梦里惊醒。 不,这是…… 视频上,一个破败的小商船从枪林弹雨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拼命将两个并排的小生态舱向远处甩出去,紧接着就在密集的火力中化为齑粉。 这场景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 宇宙黑得看不见希望,两个连在一起的生态舱里藏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好像漂流瓶里的两只小虫,他们无法交流,只能透过巴掌大的小小窗口,看见彼此相依为命的脸……直到一枚打偏的导/弹擦过女孩的生态舱。 生态舱刹那失去了平衡,男孩在剧烈的旋转中昏天黑地,他挣扎在生态舱的平衡液体中,看着旁边的生态舱尾部开裂,大量的营养液像天女散花一样被甩出去,气压急剧变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痛苦地挣扎,小脸紧贴在小窗之后,又慢慢地凝固在那里。 完整的生态舱为了自我保护,不管他怎么痛苦地说“不”,还是将损坏的一半做脱离处理,那是他第一次目击生死。 从那以后,他没有了身份,没有了来历,没有了本来的名字,变成了可笑的“周六”。 周六浑身的血凉了下去,汗毛跟跟倒竖:“你是谁?” 可是对方没有回复。 周六的双手不住地哆嗦,他所乘坐的机甲扫描到他的异状,自动弹出了医疗舱,医疗舱跟前跟后地碍事,差点把周六绊倒,他气急败坏地冲医疗舱大吼一声:“走开!” 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机甲自带的分析电脑前,可是第八星系,茫茫星海,一个人藏在暗处,怎么找呢?周六文化水平不高,小机甲的智能程度也非常有限,他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定位对方信号来源,只知道是来自星系内的某个地点。 “妈的。”周六打开个人终端,准备联系随军的工程队。 就在这时,给他发视频的人再一次发来信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相信身边的人。” 周六:“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你第一次听人提到‘女娲计划’的时候,恐怕是在八星系自卫军里吧,是不是听听就算了?你全家被卷进‘女娲计划’,并因此而死,你对此居然毫不知情。你跟着他们跑腿,却什么都不明白,我的天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傻这么天真的人……年轻人,我都看不下去想告诉你真相了。” 周六牙关紧锁,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就要离开第八星系了,我知道你在第八星系与域外交界处,我给你的方向发一个远程通讯的密钥,你在通过下一个跃迁点的时候就能读取。想知道就来找我吧,年轻人。” 巧的是,周六刚刚接到远程通讯的密钥,马上就进入了秘密航道的一个跃迁点,密钥立刻被激活,机甲询问周六,是否联通远程链接。 周六的手一哆嗦。 跃迁点加密和远程通讯的原理,陆必行带着工程队给他们这帮文盲大兵科普过,具体细节,周六听得一知半解,但入伍这么久,起码的常识他是有的―― 现在第八星系通往域外的跃迁点基本都已经被引爆,只留下了一条供自己人进出的秘密航道,这条秘密航道中,每一个跃迁点都经过加密,外人扫描不到,想要靠运气碰,在无边的宇宙里,就算他们实现光速,那也几乎是不可能搜到的。 但是,在有大致方向的情况下,如果有人在很近的地方――通常是同一个星系内――给他发远程信号,信号仍然有很大的可能性粘附在加密的跃迁点上,只要没有人接通,那么这个跃迁点依然是安全的,而一旦有人通过密钥接入这个信号,跟对方建立了双相联系,那么加密跃迁点暴露的风险将大大提高。 周六想:“这人是不是欺负我读书少,想诈我暴露秘密航道的坐标?” 他有些警惕起来,立刻删除了这个险恶的密钥,接着,用机甲通讯频道呼叫启明星通讯站,想寻求技术支援。 通讯站迟了片刻才有人接听,因为现在战事太复杂,各种信息潮水似的往通讯站里涌,工程部的值班员都忙疯了,连实习生都被抓来做记录工作,接通周六的“实习生”,正好是陆必行的学生薄荷。 此时,第七星系第一批难民刚刚穿过七八星系之间的跃迁点,图兰这边早已经准备好了安检通道,只放非武装星舰入内。 最后一架星舰冲过跃迁点的时候,尾部是烧着的,像个断尾逃生的蜥蜴,逃出来的时候,他们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同伴被海盗追过来的导/弹吞没,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没命的往前跑。 “我操,这是来传递火炬的吗!”图兰骂了一句,她直接展开精神网,强行夺下着火星舰的驾驶权限,立刻脱离了星舰的着火部位,几乎是刚刚脱离成功,大火就引发了爆炸,自卫军的机甲围成一圈,同时撑起防护罩,挡住爆炸的能量与碎片。 图兰:“拦住那艘星舰!动力系统失灵了,没法自主制动!” 两架机甲应声而出,一左一右地伸出捕捞网,被失控的半截星舰一起拖了出去。 “气压异常反应,气压异常反应――” 更要命的是,在这失控的半截星舰机舱里,机身不知什么地方损坏,气压正在不断下降,远程掌握着星舰驾驶权的图兰试图检修未果:“什么玩意!这星舰上是供了个林静恒吗!” 她打开广播,飞快地对星舰上的乘客说:“诸位,由于星舰机身损坏,目前气压正在不断降低――安静!听我说!现在你们立刻到星舰最底层,那有一部分备用生态舱,别挤!让老弱病残先走!” 机舱里的乘客们一开始听说机身损坏,都慌了,争先恐后地要往星舰最底层冲,互相冲撞推搡,有人摔了,摔倒在地的人双手护住头,难以描述的巨大绝望当头压了下来,突然崩溃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仿佛有某种穿透力,瞬间感染了整个机舱。 图兰简直火了:“怎么还有功夫哭!你们……” “大家听我说!”这时,一个坐在后排的老人突然越众而出,他大概以前是个管理人员,有一小撮人自动围在他身边,老人亮出嗓子喊了三遍,周围的人也不断地试图安抚同伴,很快,成了混乱里十分显眼的一盏“灯”,老人扶着机舱站直,“我是塞班――新更名为和平星一号卫星城的市长,诸位都认识我,大家都跟着我走,我们既然能从海盗的包围里逃出来,怎么会轻易死在这,不是都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这时,两架机甲已经被半截星舰拖出了几百公里,同时狠狠制动,星舰的大部分功能都是苟延残喘状态,这一强行制动,仿重力与平衡系统立刻失灵,所有人都乱七八糟地飘了起来。 老市长一把抓住机舱顶上一个扶手,大声说:“抓住旁边人的手和脚!” 人们迅速伸出手脚,以最快的速度拉住了旁边的人,转眼织成了一张巨大的人网,老市长须发花白,已经感觉到了呼吸困难:“我喊一、二,大家一起往下移动――” 图兰默默地关了广播,隔着精神网,她看着这些人好像长在了一起,凑出了千手千脚,奋力地挣扎,奋力地想活下去,因为太过虔诚,几乎有了某种神性。 拖住星舰的机甲上迅速伸出对接通道,训练有素的士兵穿好宇航服鱼贯而出,紧随其后的是医疗舱与大批的生态舱。 图兰突然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望向跃迁点的方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边的人说:“我要是在林将军回来之前把跃迁点炸了,陆老师不会跟我翻脸吧?万一他黑进我的个人终端,把我的裸/照贴得满世界都是怎么办?” 旁边下属心想:“说得跟要脸似的,你还在乎这个?” 图兰兀自发愁道:“但是我这么个性感尤物,万一不小心火了,还得分他广告费……我自己好不容易长的脸和身材,凭什么要分他广告费,太冤了,要不然到时候我还是自己放吧。” 旁边的下属有点听不下去了,违心地安慰道:“林将军还没有下令,卫队长,你先别太悲观。” 图兰摇摇头,脸上的嬉皮笑脸沉淀下来,她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不管第七星系的。” 下属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她。 “他不是第八星系的保安队长啊。”图兰喃喃地说,“他是白银要塞的总负责人,联盟最后一位上将。” 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怎么憎恨联盟,他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秒,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安排好这两个星系。 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哪怕联盟不认他,哪怕那些人千方百计地想要他的命。 乌兰学院可能是个洗脑学院吧。 “卫队长,陆校长过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图兰一翻白眼,想了想,她转头对身边的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若无其事地接通了陆必行的通讯,“我就知道,但凡长得帅的,没有不跟我心有灵犀的,正想找人去叫你呢,快点,这么多外星系难民怎么安排,总长不在我做不了主,你赶紧过来管管!” “这就到,”陆必行早看见了混乱的局面,上了图兰的指挥舰,他利索地疏通航道,整个八星系的航道图都在他心里,陆必行大致一扫现场情况,给各行星和基地负责人打了几通电话,他人缘好效率高,十分钟就解决了难民的去向,这才转向图兰,“林什么时候回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我没有湛卢主体的权限,他不肯给我同步信息。” 图兰盯着他看了几秒,推了一杯咖啡在陆必行面前。 “本来不该告诉你,但我这个人是很讨厌说瞎话的。”图兰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我估计将军自己恐怕就没打算从这边进来。” 陆必行脸色蓦地一变。 图兰一伸手按住他:“先别急,他已经给过我准确通知,说是会绕路到域外方向回来。陆校长,既然他自己这么说了,你也放宽心好吗,如果林静恒都不能让你放心,这世界上就没有人靠谱了。” 陆必行心烦意乱地把咖啡杯拿起来,想起了什么,又放下了。 图兰察言观色,把咖啡杯接过来,自己喝了:“我不怕告诉你,就没打算想干涉你的决定,还怀疑我给你下药吗?钓凯子我都不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陆必行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没好意思告诉图兰,这下三滥的手段都是她们老大展示给他的。 图兰说:“你帮我把这边的烂摊子摆平,然后你爱去找他就去,我当不知道。” 陆必行松了口气,有一种朋友,会给你忠言逆耳,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但也有些朋友,是给你递酒点烟,在你想做某些疯狂的事情时默默理解,扭过头去的。前者都是很好、很珍贵的朋友,但后者的存在,有时候更让人心存感激。 陆必行:“谢谢。” 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干涉林静恒的想法,哪怕是用“我在跃迁点后面等你”这种温柔的胁迫,同时,他也不可能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坐在家里干等。他只能一起到枪林弹雨的另一边,如果林静恒安全从域外绕回来,他就一起回来,如果…… 图兰知道他要干什么,并不是卫队长料事如神,而是陆必行不会有别的选择。 陆必行给小流氓开过学校,给走私犯建设过基地,好像天生擅长把混乱的局面理出一个条理,很快在第八星系这一头建了个简单的难民接收机制,疏通了拥堵,井井有条起来。这时,第二批难民进来了,这一次比方才狼狈得多,有几艘星舰穿过跃迁点时已经是残骸,他们只来得及给星舰上窒息而死的人收个尸。 陆必行一咬牙,直奔图兰指挥舰的机甲收发室,他实在是一秒也等不了了。 指挥舰机甲收发室的卫兵并没有拦他,应该是图兰事先交代过,痛快地替他刷开了电梯,陆必行点头致谢,对这个“好朋友”全无防备……直到他低头发现自己的个人终端信号被屏蔽了。 陆必行悚然一惊,然而电梯门已经合上。 陆必行:“伊丽莎白图兰!” 没有人回答,电梯直线向下,同时,四面八方的小换气孔里一起喷出强麻醉剂,白雾把他整个人淹了过去。 闹了半天,使用下三滥招数是白银十卫传统,她还装得跟人似的! 陆必行屏住呼吸,可是这种小颗粒的麻醉剂显然是接触性麻醉,很快渗入皮肤,他的神经渐渐麻痹,肌肉被迫松弛,陆必行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抠住电梯的门,没有知觉的指甲一直劈到了甲沟…… 但终于还是垂了下去,留下了一道很浅的血迹。 第七星系里,反乌会的海盗与中央军纠缠得难舍难分,要是以古代冷兵器战场作比喻,几乎是到了肉搏的地步,中央军尽管倾巢而出,但兵力并不占优势。偌大一个第七星系,行星、卫星、人造空间站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需要保护,第七星系自己就把他们的中央军切割成了碎块。 然而就算是碎石,也有飞流直下之势。 七星系的通讯频道里,无数人一言不发地掉线,在航道途中暗下去,像被阴霾笼罩的星空。 “将军,”卫兵对林静恒说,“走吧,海盗意识到他们的人在往八星系跑,已经堵住了航道,他们挣扎不出来的,应该不会再有星舰过来了。” 林静恒头也不回地说:“给总长他们拨一支护卫队,让他们先走……接图兰。” 图兰很快回话:“将军。” 林静恒一扫通讯视频,目光却定住了――图兰身后,陆必行安安静静地躺在医疗舱里,像是天崩地裂也惊不醒他的梦。 “你得回来啊,将军,你要是平安回家,我最多剃头赔罪,不然我会被陆老师追杀一辈子的,”图兰说,“得罪技术宅的下场很惨的!” 林静恒冲她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等我回头给你从第七星系带个假发套――图兰卫队长!” “是。” “我需要你在二十分钟之后启动跃迁点爆破程序,不管我有没有回去,不管七星系难民有没有接收完,能做到吗?” 图兰:“收到。” “那么我们域外方向的地下航道见。”林静恒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讯,“安克鲁那个自杀队的副官叫什么?” 湛卢:“他是……” “爱谁谁吧。”林静恒一摆手,“叫那个废物交出指挥权。” 湛卢很快回话:“先生,代号‘爱谁谁’将军表示,第七星系中央军无条件服从白银要塞指令。” 反乌会的海盗明显感觉到,四分五裂的中央军突然隐隐聚合在了一起,不再只顾保护难民星舰,竟转守为攻,突然打起了配合。 “就算你投鼠忌器,难道还要向敌军广而告之?”林静恒嗤了一声,“蠢货。” 八星系自卫军陡然闯入密不透风的海盗舰队里,并在高速下直接冲进被困住的难民舰队里,众星舰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机动性极强的重甲堪堪与他们擦肩而过,竟没撞到一点。紧接着,自卫军利刃一样划穿了反乌会海盗的舰队,与“爱谁谁”将军汇合,火力从霸占航道的海盗舰队中打了个洞。 林静恒:“好狗不挡路。” 反乌会的海盗舰队像是嗅到了腐肉的秃鹰,大批的聚集过来,整个被高速行进的自卫军带离了原本的航道,紧接着,防线稍有薄弱,紧接着,被阻隔在各地的中央军趁机汇为两队,在海盗主力对林静恒狂追不舍的时候,从两边给了对方迎头一击。 场中形式突变,海盗守株待兔似的单边屠杀,立刻变成了两军对垒。 而散在七星系各地的难民星舰像散沙,趁机四散奔逃,反乌会即便想劫持人质,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抓,大批的难民趁缝涌入七八星系交界处,爱德华总长不肯先走,带着林静恒拨给他的护卫队守在星系交界的跃迁点处,接应被海盗追杀的难民。 图兰攥紧了自己手腕,还有十五分钟。 周六隔着视频,看着少女清秀如精灵的面孔,薄荷那张脸和那张扒在生态舱小窗后面的女孩莫名重叠在了一起,堵回了他嘴边的话。 他想起那个神秘人的信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相信身边的人。 薄荷百忙之中抄起旁边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什么情况?” “……没什么。”周六有些贪婪地看着她,他轻轻地说,“想看看你。” “神经病吗!都忙成狗了,谁有空跟你聊骚?”薄荷暴躁地切断了通讯。 就在这时,周六的个人终端再一次亮出提示,那个神秘人物说:“担心我骗你?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收养你的臭大姐,是谁出卖了你的家人?” 臭大姐仍被关在他自己的基地里,林静恒他们把居民和物资从那个鸟不拉屎的空间站转移之后,就顺手将它改成了监狱,专门用来关劳改犯。 这里离地下航道不远,正好巡视完毕,周六心不在焉地与同伴换班,随意找了个理由离队,轻车熟路地回到这个他长大的地方,找到了被关了一年多,形销骨立的臭大姐。 臭大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见人差点疯了,连滚带爬地扑到周六脚下:“周六!周六!我就知道你最有良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是我把你养大的,生恩不如养恩,对不对?你肯定会原谅我的……” 周六的心凉了下去。 距离林静恒命令炸毁跃迁点时间还有五分钟,但周六不知道。 “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被困在八星系了。”神秘信息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密钥,“想知道女娲计划的另一半真相吗?来联系我吧。” 林静恒整合了第七星系的中央军,将反乌会的海盗越拖越远。 湛卢将一个紧急跃迁的坐标发到所有中央军机甲上。 还有一分钟。 “联系我吧……”周六攥紧了远程通讯密钥,耳畔仿佛不停响着海妖的蛊惑。 “联系我吧……” 他已经离开了秘密航道,周六想,这时候用星系内的跃迁点接收远程信息,信号是从七八星系之间的跃迁网走的,没有追溯到加密跃迁点的风险。 他鬼使神差地接通了密钥。 就在那一瞬间,图兰按着林静恒的命令,引爆了跃迁点。 高能粒子流狂风似的卷过周围是所有人、残骸、海盗……这一次,连第八星系早已经做好抗干扰准备的内网也难以避免地断了。 周六刚才接通的远程信号想要联通域外,只能穿过秘密航道的加密跃迁点。 加密跃迁点被锁定,幕后注视着整场大戏的罪魁祸首微笑起来。 林静恒下达紧急跃迁命令,第七星系中央军不再纠缠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海盗,整体消失在原地。他已经计算好了撤退路径,紧急跃迁三次,正好能借助七星系边缘的跃迁网抵达域外,能直接甩脱海盗,撤回第八星系。 同一时间,埋伏在域外方向许久的反乌会海盗机甲群动了,兵分两路,一路悄无声息地穿过没人知道的地下航道,另一路埋伏在了七星系到此的必经之路上,藏好能量波,上百个导/弹假设在被锁定的跃迁点上。 毫无防备的七八星系联军穿过跃迁点的一瞬间,导/弹群凭空降落,跃迁点不堪重负,当场炸开。 巨大的能量把整支舰队横扫于其中,时空也小范围地塌陷下去。 陆必行昏迷中仿佛仍被噩梦搅扰,无知觉地挣动着,手从胸口上滑落了下去―― 119|第119章 “武装精良,向来是联盟传统,我们当年就是靠着这些,才完成了联盟的大一统……” 有人好像在他耳边说话,那声音很熟悉,是一种低沉而缓慢的腔调,透着娓娓道来的味道。 这是谁? “可是近年来,我总是在想,大一统的太平盛世真的是好事吗?” “当狮子不再捕猎的时候,爪牙就会退化,我们知道,军委每年要花大笔的钱,砸在那些用不到的机甲和导/弹上,军工厂不停地往上罗列数据,不停地更新产品,然后拉着它们在纪念日的阅兵上展览,再给记者们拿去拍照惊叹,就好像他们真干了点正事一样,各行各业的生产力都在过剩,连军工也一样。” “但是反导系统他们不搞,军事理论他们也不研究,为什么?因为没有效能,没有漂亮的数据,不能拿出去展览。” “我们生活在一个太美好的世界,不受外界威胁。你们知道原始人吗?地球时代,那真是个很可怕的时代,近百亿的人口,全都挤在那么一个小小的行星上,行星上有限的几个大陆被无数国家和政权瓜分,什么东方、西方、中国、美国……有成百上千种意识形态。他们一天到晚要为那点有限的资源争啊抢啊,有些人每周要工作一百多个小时,还有些人无法满足起码的生活需要,他们今天结盟,明天又背信,今天共荣友好,明天就又军备竞争,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每天晚上躺下,都像睡在圆枕头上,担心不怀好意的邻居们虎视眈眈,你们去历史博物馆问问他们,敢不敢把所谓‘国防武器’当模型玩?” “可是我们呢,我们没有‘国’,所以也没有‘国防’,要我说,联盟坏就坏在你们那位杰出校友大师兄陆信手里,他把域外的海盗打得太惨了,逼得他们远离人间,成了神话里的妖怪一样,你们会在自己家里修筑陷阱,提防妖怪来袭吗?” “哎,年轻人,我讲的这些有那么无聊吗?怎么困成这样,醒醒,我说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位同学呢,静恒……” “林静恒!” 对了,那是乌兰学院的军事理论史,第一堂课,院长当年请来了伍尔夫老元帅做嘉宾,在礼堂开公开课。 “理论”就算了,还“史”。林静恒作为一代任性的偏科王,当然是找个旮旯补觉,不料因为熟,他被老元帅重点关照,同学为了叫醒他,用胳膊肘重重地杵了他一下,金属制服袖章正好戳到他太阳穴,一下把他扎醒了。 林静恒的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额角的血迹已经糊住了他的视线,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一个生态舱里,身上的剧痛与麻痹感让他的意识只有微弱的一线――跃迁点爆炸的范围太大、来得太猝不及防,整个七八星系联军几乎全被卷了进去,巨大的能量无可抵挡地穿透了防护罩、重甲机身,一切……几乎片甲不留。 湛卢在最后关头,启动了“危机”模式,罔顾主人的一切命令,就地变形为生态舱,将林静恒卷在了里面。 “先生……” “先生……” 林静恒想动一下,可是动不了,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胸口以下,更无法回答,只能在堪堪连着的精神网上给了湛卢一点微弱的回应。 他处在半昏迷的特殊状态里,意识游离于身体之外,分不清过去和现实,然而很多事情,却仿佛忽然分明了起来。 他又想起那堂被当众点名叫醒的公开课堂。 老元帅有意刁难他,让他讲一讲对“大一统”的看法,讲得不好,这门课就不用参加考试了,直接重修。 十四岁的林静恒正在梦游,脑子里空白了半分钟,也不知道人家刚才在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大一统……大一统的社会弊端其实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信口开河,“比如说……比如我们和猩猩是近亲……” 课堂里哄堂大笑。 “……本来就是近亲,这有什么好笑的,一氧化二氮嗑多了吧你们?我们的基因里本来就有毁灭和死亡的冲动,把自己划入某个阵营,跟另一个阵营的人对立、甚至你死我活,这是我们的最基本生理需求之一。原始人们说的‘爱国’、‘为民族而战’既有经济原因,也是顺应人性。理论上说,对于一个政权,内外矛盾和内部矛盾是此消彼长的,没有外敌的社会像一个只进不出的蓄水池,死气沉沉,也很容易不稳定……” 他当时话音没落,几乎所有参与课堂讨论的同学异口同声地反驳:“我们联盟哪里不稳定了?” 少年的林静恒只是在半睡半醒中,抓住了灵光一闪的东西,本来就是随口扯淡,再深层次的东西,他当然就说不出来了,只好拿出拽得二五八万一样的态度,和同学分辨“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理论’吗,理论上乌兰学院还是精英学院呢,不照样招来你们这些傻x”――因为他嘴欠,口水仗被抬上了人身攻击的层面,于是大家顺理成章地吵了起来。 只有台上的老元帅什么都没说,不但把他睡觉的事轻轻揭过,还在课堂表现一栏给了他一个“优”。 我们联盟哪里不稳定了? 联盟的稳定是架在两根支柱上的,一根是摇篮一般的“伊甸园”,致力于让每个人都像婴儿一样幸福舒适,一根是“伪自由宣言”,高高举起,召唤婴儿们跟着它党同伐异,在这个过程中找到归属感和控制力,再心满意足地做一个勇敢自由的梦。 三十多年后的林静恒蓦然回首,穿过半生硝烟,与那个盛夏午后课堂里、端坐讲台上的老元帅遥遥对视。 他明白了:“原来是你。” 原来反乌会后面的人是你。 远隔七八个星系,精准控制战场……那个人曾经是陆信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 陆信至死没有公布禁果名单,是不是也因为在上面看见了你?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安克鲁人心不足、勾三搭四引发的一场冲突。 禁果的存在意外暴露,伍尔夫要让它重新消失,而且要消失得自然而然。 而那些反乌会的人,在他看来,大概也从一开始发誓要改变世界的伟大先驱,变成了一帮打算要炸飞世界的傻子,对于天使城里鞭长莫及的伍尔夫来说,这些疯子的利用价值在消失,他们有些失控了。 在这个剧本里,反乌会是疯子,林静恒和安克鲁是保护人民的“英雄”。互有龃龉的英雄们将在最后关头联合在一起,悲壮地与禁果一同消逝,同时重创反乌会,卷走大批失控的危险分子。 他杀了人、灭了口,联盟会沉浸在悲愤之中,形势和伊甸园管委会的血会重新把联盟和中央军们统一战线,反乌会这条疯狗被他骗来,倾力围剿七八星系,会被打断一条腿,更容易被铁链拴住,多么皆大欢喜的结局。 老帅,你给这个世界也写了剧本吗? 到底是你一手建立的联盟负了你,还是你负了联盟? 湛卢的声音依然冷静平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先生,我的核心处理器受损严重,故障无法排除,正在不断升温,预计会在一分钟之后自我焚毁。我的可变形材料外壳在跃迁点爆炸中破损率接近80%,现已无力支撑防护罩,很快,您将置身于爆炸后的高能粒子流下,抱歉,我无法再保护您了。” 湛……卢……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分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多年来的包容与爱惜,很多时候我无法领会您独特的幽默感,非常遗憾,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给自己的数据库进行一次全面的升级。” “陆信将军为我设定了最后的告别语,他让我转告您:我爱你,孩子,像爱自己亲生的儿子,我希望联盟太平繁荣,希望你幸福平安,如果两者不能兼得,那么后者对我来说更为重要,你是我的骄傲。” “……那么,再见了,先生。希望您会想念我。” 湛卢的精神网烟消云散了。 林静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蜷缩起手指,可是骨折扭曲的手指不肯听他的摆布,它们只是徒劳地从生态舱内壁上划过……而这枚珍贵的机甲核再也不会像人类一样和他说话了。 可是他还要回去。 林静恒想,他答应过一个人,不管去哪,不管走多久,只要那个人还在,他就会回去。 陆必行还在等他,他不能让三十多年前那个医疗舱里的事再发生在陆必行身上。 他挣扎起来,可是破败的皮囊把他困在这里,用尽了力气,他也没能成功地把自己移动一厘米。 为什么该死的灵魂总要和丑恶的肉体待在一起,不能像电磁波一样,飘到自己渴望的归宿呢? 湛卢残骸上,最后一层薄薄的防护罩渐渐黯淡。 继而像一团风中微弱的火,消失了。 当他无处着落,厌人厌世、随时能舍命的时候,悬成一线的命运总能堪堪将他吊起。 而当他终于有一个“拼尽所有也要回去的地方,最后一秒也要挂念的人”的时候,那根让他厌倦的命运丝线却突然断了。 原来他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是一场“不尽如人意”的事故。 联盟开创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新星历纪元,在域外海盗入侵、四分五裂一年半之后,虽苟延残喘,但荣光犹在、精神犹在。依然有人愿意将数星系以外、素不相识之人视作同胞手足,为其奋不顾身。 至此,终于随着联盟最后一位上将,最后一个眷恋联盟、妄想它修修补补后仍能回归旧日繁华的人,最后一个不肯放下自由宣言的傻子一起,沉寂在爆炸的余波里。 联盟文明――这场人类集体织就的美梦,碎了。 这里的埋伏并没有让第八星系同步知悉,因为图兰引爆跃迁点后,林静恒就短暂地和八星系失去了联系。 图兰留下处理因引爆跃迁点而引起的粒子流,尽可能地将爆炸造成的生态伤害降到最低,也没忘了遥控地下航道处的巡逻队。 “林将军他们预计会在十六个小时之内赶到,暂时待命的部队都过去,接应他们一下,以防有海盗穷追不舍。”她说到这里,短暂地顿了顿,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无端涌上了一点说不清的滋味。 图兰的目光顺着自己机甲的精神网延展出去,她想,也许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吧。 斩断与联盟的联系,就像挣脱脐带一样,总是有阵痛的。 第八星系自卫军依着她的命令,开始整体往地下航道方向集结。 “我看以后有可能就是这样了,”黄鼠狼在通讯频道里对与他们汇合的独眼鹰说,“自卫军就分两部分,一部分守着这个入口,另一部分维护星系内秩序,咱们虽然人少废柴多,但也够用了,再说不是还有白银十卫呢吗?总算是能太平一阵子了。” 独眼鹰嗤笑一声:“当年我在凯莱星上当土皇帝的时候,跟你现在想的一样,你猜怎么着?大风大浪说来就来,闻到味的孙子屁都不放一个,什么百年家业千年家业,连首都星都说没就没。” 黄鼠狼讪笑:“陆兄,咱们之间的账不是都在臭大姐那了结了吗?” “是啊,了结了,”独眼鹰说,“不然现在咱俩就不是好好聊天,而是我给你一炮了,可是账了结了,没规定我不能翻小茬吧。” 黄鼠狼:“……” 独眼鹰叹了口气,放过了他:“跃迁网是炸断了,但穿过空间重建,也就是不到一百年的事,咱俩这把年纪肯定是赶不上了,可是年轻人还有开门的那天,要是都跟你这么想,到时候开门迎接的就是导/弹了……你个能混就混的老滑头,能不能有点忧患意识,还不如周六那个小青年。哎,周六人呢,还没到,刚夸完就偷懒?” 黄鼠狼还没来得及答话,地下航道入口的跃迁点上,突然响起高能提示。 “这么快?”黄鼠狼啧啧感叹,“不得不说,还得是人家联盟精英……” 独眼鹰断喝一声:“小心,躲开!” 跃迁点外围有用于身份验证的对接通道,独眼鹰话音没落,警报就响了,可是它只响了一声――下一刻,排山倒海的炮火伴随着不速之客冲过跃迁点,劈头盖脸地落下,距离跃迁点最近的黄鼠狼和独眼鹰首当其冲。 黄鼠狼带的小队几乎一多半被卷进其中,独眼鹰狼狈地闪避。 “敌袭!” 这变故来得太让人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这条地下航道第一次使用竟然就能暴露,跃迁点附近尚未集结完毕的武装被来势汹汹的海盗撞得七零八落。 怎么会? 林静恒呢? 独眼鹰咆哮道:“接指挥部,图兰!” 图兰狠狠地激灵一下。 第八星系此时几乎是个封闭的羊圈,圈满了惊魂未定的食草动物,一匹狼闯进来会有什么后果? 独眼鹰想都不敢想。 反乌会的海盗抢占先机,利爪将自卫军撕开了一条缝,硝烟乍起,转眼已经在上万公里外,丝毫不把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放在眼里。 独眼鹰:“愣着干什么,拦住他们!” “撑二十分钟,我立刻调增援。”指挥部传来图兰的命令,与此同时,所有自卫军都收到了敌袭警报,图兰的声音含在喉咙里,“给我发远程信号,联系林将军!” “卫队长,远程信号可能会暴露……” “已经暴露了!” 林静恒他们撤退的航线,图兰这边是知道的,他们经过几个跃迁点都有精确坐标,按理说远程信号只要发出,那边立刻就能接到。 然而远程信号石沉大海。 图兰的手哆嗦起来,蓦地扭过头去,看向被她亲手放倒的陆必行,胸口一片冰凉:“总长呢?” “总长在组织难民撤离途中,所乘坐的机甲被粒子炮扫中,震荡中躲闪不及,现正因脑震荡在医疗舱里治疗。” “卫队长,”一个工程部的技术人员紧急接入,“陆老师家里的‘超级电脑’方才突然自动关机了,强行进入了某种未知进程。” 湛卢! “卫队长,第六次远程信号发送,暂时没有回音。” 第八星系的“自卫军”,基于白银第九卫,大部分仍是仓促培训就直接上岗的本地征兵,白银九的精锐一半跟着林静恒去了第七星系,如果他们…… 图兰脸色惨白,像是被冻在了那里,足足半分钟没吭声。 然后她说:“引爆地下航道。” “卫队长!” 图兰:“不然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挡得住海盗入侵吗?发送命令!” 周六正在等待那个神秘信号回应,双向链接建立之后,对方突然不出声了。接到敌袭警报的时候,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转身跳上自己的机甲,迅速集结部下,赶往战场,精神网里尚未看清战场,机甲上已经感觉到了爆炸产生的能量。 怎么回事? 他难以置信地想,心里有一个隐约而不敢直视的念头,他颤抖着接通了联络中心:“薄荷,怎么回事?” “不知道,地下航道坐标不明原因泄露,反乌会的海盗大举入侵,林将军失联。” 周六瞳孔皱缩。 是我吗? 是我发的那道信号吗? 周六是最早一批赶到的增援,他眼睁睁地看着反乌会大军长驱而入,而八星系自卫军的小机甲群螳臂当车一样地扑上去。一批扑上去,一批灰飞烟灭,下一批再次扑上去…… 周六的大脑像是要炸开一样,整个人被劈成了八瓣。 就在这时,图兰的引爆跃迁点任务传到。 “卫队长,反乌会有信号干扰,我们无法远程引爆跃迁点!” 图兰:“那就人工引爆!” 周六大叫一声,逆着海盗的炮火冲了上去,他的部下虽不明所以,依然毫不犹豫地跟上。无数碎片飞起,周六觉得全身的血都在逆行,他几次觉得自己被击中了,回过神来又发现仍在往前冲,刺耳的警报声震耳欲聋,身后的战友垒砌层层人墙。 一层倒塌了,又有新的援军赶到。 周六穿过了第一个跃迁点,他卸载了武器库,启动了自爆程序―― 把第八星系彻底炸成了一座孤岛。 120|第120章 陆必行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颠倒的大梦,没什么情节,只是在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周身处处不由己的岁月,四肢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着。 他自觉是个不太偏激也不太执着的人,天性里就带着一点能随波逐流的轻快,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有办法让自己想开一点,不大会钻牛角尖,因此也鲜少会做这种困兽似的梦。 冥冥中,却又好像有什么在不安地催促着他,要快点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陆必行挣扎着,突然,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倒了,他自由了,陆必行回头,见方才捆住他的,是一座巨石罗起的丰碑,轰然倒下,落地化作了尘埃,他有点惊骇,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梦里来不及细想,本能地往前跑去—— 强光刺进了他的瞳孔,他的双脚落了地。 医疗舱已经修复了他劈开的指甲,也将他未能完全代谢的麻醉药中和掉了,按理说,他的身体是最佳状态,可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就是觉得心跳得很快,胸口那一点地方不够用,心脏东/突西撞,他胸闷得想吐。 “陆老师……陆老师醒了!”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在银河城的地面指挥部里。 “陆老师。”图兰出现在他面前的通讯视频里,她好像正在行进中的机甲里,脸上带着硝烟之色。 陆必行一见她,断片的记忆立刻清晰了,额角青筋暴跳,泥人也带三分土性,何况他只是比较有修养,并不是真的一点脾气也没有。 但他仍然不习惯对人口吐恶言,因此只是冷冷地瞪着图兰。 图兰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开口,她下意识地回避了重点:“方才撤离难民的时候,总长所在机甲出了一点小故障,因脑震荡进了医疗舱,医疗舱在对他进行全面扫描,发现他大脑里有一个肿瘤……” 陆必行皱了皱眉:“严重吗?” “还好,”图兰声音很轻柔,几乎有点低眉顺目的拘谨,神态不像女将军,倒像个第一天上班的小护士,“小手术就能解决,只是总长身体一直不好,年纪又大了,恐怕会卧床一阵子,希望您能暂代总长职务……” 图兰居然用了敬语,陆必行心里“咯噔”一下,打断她:“你把我放倒了多久?总长回来了,那林呢?” 图兰哑然。 陆必行与她对视片刻,蓦地站起来,就在这时,通讯视频中,图兰所在机甲发出警报:“能量警告,能量警告——” “卫队长,他们后路被封,要狗急跳墙了,可能想强行突围!” “突你妈!”方才还柔声细语的图兰脸色蓦地一变,露出了血气,“海盗不死你们自己死!” “卫队长,四分之一个航行日外,海盗先锋正在向我们冲过来。” 图兰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必行,突如其来的紧急战事简直救了她一命,立刻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战斗里:“收到,火力预备,第四军团——福柯带人守在跃迁点‘573’……” 陆必行站起来,一把推开紧跟着他的卫兵,直接用他的权限调出了指挥中心记录在案的所有命令往来。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纷乱的战报——大批七星系难民入境,林静恒下令引爆跃迁点……从未用过的秘密航道坐标泄露,反乌会海盗从天而降…… 反乌会来得太快,闯进秘密航道时,那里只有黄鼠狼和独眼鹰两支小巡逻队,加起来只有二十八架小机甲和两架中型机甲,这两支巡逻小队生生将凶残的入侵者拖了二十分钟,等到增援,目前几乎全部失联…… 为了阻断海盗来路,周六带着他负责的巡逻队,总共十四架机甲,闯进海盗阵营,用自己的机甲引爆了秘密航道…… 陆必行的阅读速度向来像个超人,然而此时,那些字他分明全都认识,意思却怎么也看不懂。 他不得不扣着字眼,逐字逐句地去分析句子的主谓宾—— 独眼鹰……失联。 周六……引爆了秘密航道…… 引爆了…… 引爆了…… 所以,林静恒呢? “陆老师!”卫兵一把扶住他。 陆必行好像个死机的人工智能,挣了两下没能挣开卫兵的手,只好下意识地冲着对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卫兵被他这一笑吓得魂飞魄散:“你……你需不需要一支镇定剂?” 陆必行心里茫然地想:我能做什么?我得做点什么。 “不要镇定剂,”他声音很小,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顺着别人的话音语无伦次地做出回答,“总长……总长不是让我暂时……总长让我暂时干什么来着?” 通讯视频那边的图兰不敢看他,只好喝令:“开火!” 整个第八星系的怒火仿佛都随着她的命令倾泻而出,这一支试图突围的海盗当头撞上,立刻本能地往反方向闪避,被等在那里的福柯堵了个正着,成了炮火间的夹心饼。 不是说第八星系的精锐已经折得差不多了吗? 不是说这里只有仓促间从民间征来的新兵吗? 不小心陷进八星系的反乌会海盗们,大概至死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地痞流氓出身,在入伍前恨不能连字都不识的人,竟也能像正规军一样令行禁止。 竟也能像亡命徒一样,仿佛再没有退路地以命相搏。 “陆老师,你……” “给我接工程部。”陆必行在千头万绪中,终于艰难地找到了一个头绪,他就像个走夜路还怕鬼的孩子,拿着手电,只管照着脚下的路,左右两边,连一眼也不敢多瞟,“工程部请注意,是我,麻烦帮我确认一下,难民星舰是否已经全部降落,如果没有,联系各基地,让他们立刻就近降落,集中管理,二十个小时内,星系内整体禁空,请工程部将我军内部人员的通讯频道密钥作为基准,所有无法通过密钥的不明飞行物,全部标记击落,第八星系既然是封闭环境,一架海盗机甲也不能放跑。” “接社保管理部门。”陆必行冲卫兵打了个手势,社保管理部门很快接入。 陆必行:“第七星系来的难民有多少人,给我一个大概的数字。” “陆老师,大致估算,恐怕在八亿人口以上。” “好,”陆必行点点头,“尽快给我一份个人信息采集录入计划,禁空令解除后,马上开始这项工作,同时,我需要你们提供三份以上备选的安置方案以供后续讨论。” 卫兵胆战心惊地说:“陆老师,你真的不需要休……” “总长让我代理他的职务,我不能掉链子,”陆必行淡淡地说,他抱着这句话,像是抱着他的金科玉律、人生准则……也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财政和规划部门的负责人有没有受伤?没有的话,请他们立刻来见我,第八星系紧急封闭,意味着未来我们只能自给自足,我们自己的经济生态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又多出来八亿人口……” 他说到这,像是终于打开了思路,觉得整个第八星系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要考虑、要解决的事太多了,简直坐都坐不下去,陆必行深吸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别跟着我,劳驾给我一点提神的东西,浓茶、咖啡、舒缓剂……什么都行。” 第八星系的突发事件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陆必行连坐下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他在吓傻的各部门之间连轴转着,把每个人都浑浑噩噩地调动起来,跟着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专注于眼前的问题。 直到二十个小时之后。 周六炸跃迁点炸得很及时,将大部分的海盗主力都拦截在外,工程部和愤怒的自卫军联手,把闯入第八星系的这点人清剿得干干净净,在规定禁空时间内完成了任务。 “陆老师。”通讯兵叫他。 陆必行略一侧耳,另一只耳朵上还挂着联系隔壁会议室的耳机:“什么?” “图兰卫队长回信,海盗清剿已经……” 陆必行不等通讯兵说完,就惯性似的吩咐:“知道了,清理战场,不要让残骸给星系内航道留下安全隐患,俘虏统一押送到第一监狱,尽快报送我方伤亡名单。” 他说到这里,心里好像突然掉下了一枚小石子,“咯噔”一声。 陆必行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与神色复杂的通讯兵对视了一眼。 报送我方伤亡名单……总觉得这句话里好像藏着一个怪物。 他想: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陆老师,图兰卫队长想和您说话。” 陆必行点点头,图兰再次出现在指挥所的通讯视频里。 她将帽子摘了下来,图兰的头发天生细软,短发被军帽压得有点塌,这是她讨厌短发的原因。以前林将军很看不惯她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事上,总是抨击她的个人形象,逼她剪短,以后大概不会了。 以后就算她把头发留到脚后跟,也没人说她像个人妖了。 图兰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干裂,时隔二十小时,再次与陆必行面对面,两人一坐一站,好一会,谁也没出声。 然后图兰把军帽压在小臂上,端平放在身侧:“陆老师,我们得到准确消息,最早遭到袭击、拖住海盗的两支巡逻队,还有闯入海盗阵营,人工炸毁跃迁点的小队,都已经全军覆没,我们收集到了残骸。” 陆必行的眼珠神经质地轻轻动了一下。 图兰:“陆老师,对不起,我……” “哦,”陆必行缓缓地点点头,像个脖颈生锈的机器人,“知道了,你是说周六、黄鼠狼,还有……” 还有谁来着?他方才看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还有独眼鹰。” 陆必行一震,忽然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图兰说出了这个名字,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将军在撤退途中,意外与我们失联,而在域外海盗突然入侵第八星系的时候,我们收到消息,你家里的湛卢死机了。” 指挥所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陆必行的反应,怕他崩溃,做好第一时间扑上去把他塞进医疗舱的准备。 但等了足有五分钟,陆必行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甚至十分淡定地对耳机里另一个会议室吩咐了一句:“抱歉,你们稍等我一下。” 这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摧毁性的,足以将一个人的精神扎得千疮百孔,然而它们竟全都赶在一起发生了,于是织就了一张钉子床,人平躺在上面,反而因为受力均匀,而暂时毫发无伤。 ……只要他不乱动,不去深思,不去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 图兰怀疑他这个状态根本没听懂自己的话,于是本着“长痛不如短痛”,她干脆挑明:“陆老师,秘密航道坐标暴露,我们推断,林将军他们很有可能是在撤退途中,意外遭到了反乌会的埋伏……” 陆必行突然打断她:“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湛卢死机了?” 图兰张了张嘴。 陆必行梦游似的站起来:“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机?很多事需要他处理呢,我得去看看。” 说完,竟就这样转身就走。 图兰连忙冲旁边的通讯兵们打眼色:“还愣着,医疗舱呢!” 通讯兵连滚带爬地跑去调医疗舱,其他人正不知道该不该把代理总长直接打晕,就看见大步往外走的陆必行才到门口,整个人忽地晃了一下,无意识地抓住门框,仍然未能保持平衡,就这么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陆老师!” “没什么,突然脚软……”陆必行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真奇怪。” 他抓着门框,试着爬起来,但紧接着又摔了回去,他成了个奇怪的肌无力患者,手脚僵硬如木偶,怎么都摆布不好那些关节。 “不好意思,”陆必行几不可闻地对跑来扶他的人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图兰忍无可忍地切断了通讯。 从这天开始,第八星系漫长的寒冬开始了。 依靠外界物资支援的希望就此断绝,难民需要安置,民众越发恐慌。 随着星系内经济进一步艰难起来,所有社会矛盾也井喷式的爆发,原住民对难民的抗拒情绪到达到了顶峰,甚至彼此起了小范围内的武装冲突。 自卫军疲于奔命地四处灭火,而在这个过程中,营养针的库存逼近了警戒线。 第八星系敏锐的走私犯后代们立刻察觉到不对,民间方才流通起来的货币再次遭到抵制,市场退化回了以物换物的阶段。 而随后,又有大批假冒伪劣的营养针被一些“聪明人”造出来流入市场,市场秩序再一次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后粮储告急。 第八星系经历过凯莱亲王时代,是近万年来唯一一个体会过饥饿之痛的地方,营养针和营养膏就是政府信用,在这封闭的孤岛上,动荡和不安此起彼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陆必行每天疲于奔命,他必须按时到指挥中心报道,必须保持思维敏捷、情绪稳定、条理分明,他得把爱德华总长留下的担子一肩扛了,在乱局之中,一反先前总是和稀泥式的处世风格,开始软硬兼施,甚至有几次,他放任了武装镇压。 下班以后,他就一个人回家,关上门,除了紧急公务传唤,切断一切通讯,谁也不理。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门口,两个跳舞机器人生锈没人打理,已经成了两坨废铜烂铁,草坪机器人有一天被雨水打湿,程序出错,每天只会在一个地方兜圈子,弄得小院里一边寸草不生,另一片荒草高耸、好像鬼宅。陆必行既不管也不修,每天熟视无睹一样地进出,杂草长到石子路上,他就自己踩平。 图兰总怕他会一声不吭地一个人死在那屋里,战战兢兢地每天派卫兵在周围巡逻,随时用红外线窥视,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一个月后,卧床的爱德华总长终于出院了,那天陆必行正好在外星出差,图兰来接老总长出院。 一进门,她心里就一凉――因为迎面碰见几个医生从老总长的病房走出来。 医疗自动化的年代,需要人类医生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机器和固定程序处理不了了。 “卫队长,”爱德华总长已经换上了便装,把自己收拾整齐,是一副要出院的模样,“这段日子不好过吧,看你都瘦了。” “没瘦,体脂率下降了一点。”图兰说,“最近给自己加了点训练量。” 老总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图兰:“我这人其实挺懒的,以前都把例行训练当工作,很不理解将军,我想,如果我是老大,没人管我,没人规定我的训练量,我肯定每天就在指挥中心翘着二郎腿发号施令,看别人挥汗如雨,那有多爽。” “现在呢?” “现在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到训练场里去,因为训练体能的时候,脑子里才能理所当然地一片空白。”图兰苦笑,随后问,“总长,我方才看见几个医生从这出去,你还好吗?” “坐。”爱德华总长冲她一点头,没回答,反问,“必行怎么样?” “不怎么样,”图兰叹了口气,“我让那个小怀特偷偷打探他有空的时候都干什么,怀特说,他在试着修复备份在他家里的湛卢系统,有空就去弄,每天准时到医疗舱里去睡,用药物精确控制自己几点睡几点起,保持身体最佳状态。他到现在没有追问过林将军的下落,没有打听过他父亲是不是有遗言,秘密航道坐标泄露缘由的调查报告传给他十几天了,系统显示他已经看过,但提都不提一句,不追责,也不提周六的事怎么处理,他好像连我那天强行放倒他的事都给忘了,我现在没有非让他拿主意不可的事,都不敢找他说话。” 爱德华总长说:“等他回来,你让他有时间来找我坐一坐吧,我时间可能不多了。” 图兰:“不是……脑瘤而已,手术不是已经……” 爱德华总长平静地说:“我的基因链出现了‘波普’反应,脑瘤只是个先兆。” 这个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是医疗舱无法解决的,就算摔断了脊梁骨,塞进去躺一阵子,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只要不是当场脑死亡,好像无论怎样都能抢救一下。可是人类还是会衰老,还是会死亡。 死亡就好像光、爱情和宇宙洪荒一样,是永恒而不朽的,每一次人们以为自己即将战胜死亡的时候,很快又会发现,前方依然是望山跑死马一般的漫漫长路。 而一座山之后,往往是另一座山。 就像“波普反应”。 没有人知道这种反应什么时候出现,刚开始往往是一些小毛病,但很快,基因链就会开始全面且不可修复的崩溃,更换器官也好、移植干细胞也好,基因剪刀疗法也好……全都无济于事,患者的身体好像遭到了某种诅咒。 图兰:“可是您还不到基因链崩溃的年纪啊。” 假如不看脸,总长其实也没那么老,只不过就是卡在中老年之间的年纪,如果是太平盛世,他应该还没退休,有大把的时光可供消磨。 可他这一生,是有方向没希望的一生,是被信仰与理想反复磋磨的一生,颠沛流离,又险些丧命于彩虹病毒,实在太苦了,衰老也好像不可避免地提前而至。 总长沉吟不语。 图兰低声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商量好一起撂挑子吗?不能这样啊总长,他担不住的,你们逼人太甚了。” 总长深陷的眼眶突然湿了:“那咱们都尽力吧,卫队长——图兰将军,我尽力多活一阵,多送你们一程,可是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啊。” 三天后,爱德华总长宣布病愈,重新投入工作,而陆必行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和他请长假。 “我把工作都安排交接好了,万一有紧急公务,您也可以随时传唤,我反正就在家里,哪都不去,几分钟就能赶过来。”陆必行有条有理地说,“请假主要是我想要一段完整的时间,来修复湛卢系统。您知道,湛卢的数据库里有大量宝贵资料,都是战前联盟最前沿的技术,我们太急需这些东西了,而且有湛卢在,将来我们重新打通跃迁点之后,可以通过他和本体的联系,第一时间联系到林将军和白银十卫,也是安全保障。” 总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陆必行从个人终端上把请假单调出来,推进总长的个人终端里,给他签字,略带自嘲地说:“我以前老跟林吹牛不打草稿,我说我能再造湛卢机甲,给我一个实验室,我连伊甸园都能复制……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这回接触到核心的东西,才发现咱们这里毕竟是穷乡僻壤,跟联盟最前沿的技术差太多了……好了,您回来了,我忙去了。” “必行,”总长叫住他,艰难地说,“有些……有些事,是人力不可逆转的,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接受。” 陆必行的耳朵自动过滤了不想听的话,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地往外走去,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121|第121章 湛卢的系统非常复杂,哪怕备份在家里的这部分没有他作为机甲核的大部分功能,也远远超出了陆必行对“人工智能”的认知和常识——这不奇怪,湛卢在北京星上跟着林静恒的时候,除了陆必行,其他人都看不出来他根本不是人。 据说湛卢光是身上的可变形材料,每克就价值六百万第一星际币,这种造价,除了联盟中央,没人造得起,又要有多么高精尖的技术,才能配得上他那身“皮囊”呢? 陆必行以前想象过,但现在,他发现自己还是太乐观了。 湛卢就像是一道解不开的题,陆必行查遍了所有他能接触得到的材料,但越是钻研,越是觉得无望,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无边的大沼泽里,举步维艰。整整三个月,全无进展。 这不是陆必行第一次经历失败,他也曾经异想天开,打算设计出一种适合空脑症的机甲。也是在无数次尝试后,终于以失败告终。然而那只是他年少轻狂时万千梦想中的一个,像远古地球时代的少年仰望漫漫天河,纵然也带来过痛苦,那痛苦却终究是炽热美丽的。 可是现在,如果他无法修复湛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陆必行把自己关在家里的第一百天,早晨,刺眼的阳光把他从沙发上唤醒,他撑了自己一把,变形沙发这次却没能成功领会主人的意图,又死缠烂打地把他包裹在了里面,陆必行叹了口气,推开糊在下巴上的软布,坐起来,盯着沙发一角醒盹。 忽然,他散乱的目光渐渐聚焦,发现自己手指下面,有一根掉进了沙发缝里的头发。 陆必行猛地坐直了,变形沙发也连忙跟着他绷紧了皮。接着,他近乎虔诚地俯下去,小心翼翼地捏住那根发丝,一只手往外拉,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那根头发不长,圆柱形的发根,很直,是某种特殊的褐色,在暗处看时,接近于纯黑。 是这个房子另一位主人留下的。 陆必行就捧着那根头发,发了三个小时的呆,直到客厅里的家用医疗舱对他提出了警告,他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用镊子把头发夹起来,放在了实验用的玻璃片里密封好,过了一会,又仿佛觉得不甘心,找了一台打印机,用树脂打印了一颗圆珠,把那根头发包在了里面,乍一看,像一颗剔透的发晶,贴身放好。 然后他一边起来去刷牙,一边顺手翻阅自己头天晚上写的笔记。 隔了一宿,他感觉昨天的自己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于是果断将个人终端里的笔记删干净,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百次删自己的笔记。 陆必行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胡茬遍布,衣衫不整,胸口有一块刚沾的水渍,皱巴巴的,不知道几天没换过,脸颊凹陷,许久来不及打理的头发几乎快要垂到肩上,自来卷显得越发凌乱,还在没精打采地滴着水。 陆必行是惯于讲究形象的,见了自己这副熊样,他本能地呆了片刻,可是实在提不起兴致收拾,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地在墙上拍了几下,把镜子翻转了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他的门。 电子管家死机了,智能家居就只剩下原始自带的功能,大门用冷冷的机械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说:“来访人:薄荷,登记身份为:您的学生,是否接待。” 陆必行叹了口气:“不。” 他实在不想见她,倒不是对小女孩有什么意见,任何人与世隔绝的宅上一百天,都会变得不想见人。 大门安静了,然而片刻后,他的个人终端不安静了——个人终端上亮起了“监护人义务”提示。 薄荷还有十四个月才满二十周岁,虽然在特殊时期,她早和大人没有任何区别了,但法律上仍属于未成年,联盟未成年保护法规定,未成年人的法定监护人不能无缘无故断绝与被监护人的联系。 陆必行双手撑在水池上,一低头,啼笑皆非地“嗤”了一声:“……联盟未成年人保护法。” 他打开个人终端,直接进入系统,把联盟相关法令全部删除,那玩意终于安静了。 可是陆必行闭上眼,在原地沉默了半分钟,还是去给女孩开了门。 等在门口的不止是薄荷,四个学生全都到齐了,薄荷才开口叫了一声“陆老师”,已经话不成音,站在门口哭了起来。 陆必行的目光从学生中间穿过,落在他的小花园里,看见园艺机器人和跳舞机器人都已经修好了,重新充电上了油,外壳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小花园疯长到挡光的杂草都不见了——难怪一大清早他就被阳光晃醒——院里被人栽满了花,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热闹得过了头,显得审美有点艳俗。 “别哭。”陆必行努力了三次,可实在是逼着自己也笑不出来,他因此有点愧疚,只好将他们让进来,“你们整理的花圃吗?谢谢了。” “老师,”怀特说,“我们来帮你,行吗?我们来帮你一起修复湛卢的系统。” 陆必行心想,就你们那点一知半解的水平,也就能帮忙修机器人和端茶倒水了,还能干什么? 但他还没来得及婉拒,斗鸡就眼圈通红地自己先把话说了:“可是我什么都不会……陆老师,你让我帮你倒咖啡吧。” 陆必行:“……” 这四个小少年,是北京星唯一的幸存者,跟着他一路流浪、一路拼命地长大,此时围着他委屈成一团,像四只战战兢兢的小流浪动物,陆必行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像林静恒一样,每天凌晨雷打不动地起床例行训练,但又有另一种克己,即使万念俱灰,他也依然是老师、是监护人,宁可委屈自己,也总不想伤了孩子们的心,只好点头答应:“行吧,以后端咖啡就交给你了。” 不料这心软之下的一点头,算是把千里河堤撕开了一条口子——头几天,四个学生每天定时定点地跑来找他,陆必行不方便在学生们面前邋邋遢遢,于是强打精神,好歹把自己收拾出了一个人样。 这些小流氓们老实得都不像他们了,安安静静地进出,来了也不多话,先指挥着家用小机器人把家务打理好,偶尔还带一点小装饰,到处给他添些没用的东西。学生们看不懂高深的技术论文,就真的勤勤恳恳地干起端茶倒水的事,不懂也不随便乱问,有问题就自己去隔壁的小房间小声讨论,然后在傍晚离开前,再小心翼翼地把一天的讨论成果说给陆必行参考。 当然,这四位臭皮匠,顶不了半个诸葛亮,学生们提出来的东西都很幼稚,非但没有帮助,还要让陆必行每天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给他们纠正常识性错误……倒是无形中让他多说了好多话。 而后渐渐的,工程部的人也开始腆着脸跟着未成年们往他家里混。 刚开始是一两个人,来就来了,到最后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陆必行家里的咖啡都被喝完了,他才发现整个工程部的核心研发人员几乎全来报道了。 陆必行站在楼梯间上的小吧台后面,莫名其妙地举着装咖啡豆的空纸袋,拍开屁颠屁颠围着他转的咖啡机,又低头看着在他家客厅里聚众蹭饭的工程师们。 他家没那么多桌椅,让几个年纪大的老工程师占了,其他人要么席地而坐,要么拎着电子笔在旁边站着,围着他那死机的电子管家开会。 “哎,”陆必行敲了敲金属的楼梯扶手,楼下安静片刻,工程师们集体抬头看着他,“我说各位,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是请了长假,不是把工程部的办公地址改到我家了吧?物资紧缺,大家都吃配给,少爷家也没那么多余粮,半年的咖啡储备都让你们祸害完了,大家赶紧散了吧。” “没关系陆老师,我们跟总长申请了,特批给你几袋咖啡豆。”一个老工程师站出来说,“总长交代,湛卢的数据库如果不能修复,我们在技术发展方面至少多走百年的弯路,您不能把我们排除在外啊。” 陆必行抓了抓头发,这托词纯粹是他想请假,用来忽悠总长的——湛卢的数据库里储备的大多是联盟的技术,陆必行以前其实大致看过,尖端归尖端,但很多东西花哨大于实用,再说,战前联盟的财力和生产力是第八星系能比的吗?联盟能实现的东西,不代表现在的八星系也能实现,技术不能实现,不过就是一纸趣味小论文。论价值,其实还不如霍普留下的农场模型有用——不然林静恒早就拿出来共享了。 陆必行搪塞说:“再前沿的技术,能否应用,也得看有没有生产力做基础,第八星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和秩序,总长大概理解错了,湛卢……湛卢应该属于一个长期战略,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耽误工夫……” “陆老师,”另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打断他,直白地跳过官腔,说,“你不用解释,其实我们知道,那都是你请假的借口,你觉得修复湛卢数据库是你的私事,不愿意拿自己的私事给大家干——可是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从穷乡僻壤的红霞星出来,从一个人造生态系统维护工人变成工程部的工程师,是因为我愿意跟着你,而你也选择了我。” “上班没时间,我们可以下班再来。” “陆老师,是你跟我们说,工程部是一个团队的。” “陆老师,咱们部门的宗旨不就是‘永远挑战更难的’吗?” “更难的在这里,我们来了。” 陆必行拎着空空如也的咖啡豆纸袋,张嘴又闭上,看着这些人,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都来了。” 第八星系纵然穷乡僻壤,也能生长出很多像陆必行一样野路子的民间工程师,他们本来积年累月地蒙尘在那些灰头土脸的行星上,仓促被人挖出来,裹挟进乱世,懵懵懂懂。 至此,终于渐渐露出了应有的锋芒。 你没有放弃过的人,也不会放弃你。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不大,家居设计就是三四个人的空间,偶尔招待亲朋好友聚个餐没问题,但把整个工程部都装进来就很捉襟见肘了。 地下室都被他们这伙人占满了,第八星系的非主流工程师们每天大猴子一样,以各种姿态趴在地下室的体能训练器上——跑步机上坐了三个,失重平衡训练仪被搞成了一个小会议室,四五个人挤在里面还不肯老实,七嘴八舌地争论吵急了眼,一点也没有文化人的风度,充满八星系特色的污言秽语满天飞,一个工程师被挤了出去,一怒之下把训练仪启动了,那几个朝他出言不逊的同事顿时好似进了滚筒洗衣机,集体脑震荡,进了医疗舱。 闻讯赶来的陆必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在门口贴了张“家规”,第一条就是醒目加粗的“动口不动手”,并赶紧把“危险物品”都暂时转移到阁楼。 阁楼本来是个阳光房,为了保护一些特殊仪器,陆必行把玻璃顶和窗户都遮住了,小机器人们尽忠职守地干完了活,吱吱呀呀地贴着墙角站好。 陆必行转身环视光线晦暗的周遭――这些东西都是林的,无声地立在阴影里,像是那人温柔沉静地凝视着他。 那一瞬间,陆必行心里一动,严防死守的记忆封印松动了,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去想林静恒、去想那些许久不见、被他刻意忽略的人,不管理智怎么歇斯底里的制止他——不能想,不能怀念,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整个工程部都在他楼下,他不能现在失控。 他就像个毒瘾发作的人,焦躁地在阁楼上来回转了几圈,徒劳地努力想把心里大开的闸门推回去,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点了根烟,吸得狼吞虎咽,可依然无济于事,于是把烧着的烟头拧在了自己胳膊上,皮肉烧焦的味道立刻冒出来。 他像个溺水的人,大口地喘息,企图借由疼痛拿回他的控制力。 情绪稍有平定,他就逃也似的锁上了阁楼,仓促地钻进一个小房间,粗糙地处理了伤口,拉下衣袖,像没事人一样投入到海量的数据里。 第八星系最核心的科研力量,就是在这样的逼迫下拔地而起的。 转眼,一个多沃托年匆匆而过,这是水深火热的一年。从总长到民众,全都节衣缩食到了极致,星系内冲突爆发了十几次,爱德华总长默认了陆必行代理时“恢复死刑”的做法,将制造假营养针的一干走私犯公开处刑。 老总长一反常态的铁血起来,修改宪法,强势推行一系列政令,好像急着为后人肃清什么。 在启明星绕着第八太阳公转一周,再次回到十四个月前,引爆跃迁点那一天的位置时,爱德华总长正式公开宣布,将这一天定为独立日,从此,第八星系废除新星历,以独立日作为一年中的第一天,启明星的公转轨迹作为年历标准,一年的长度更改为436天。 陆必行和他不走寻常路的工程师团队们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 436天后,备份在陆必行家里的湛卢第一次重启成功。 那熟悉的声音在客厅与地下室响起:“您好,我是人工智能湛卢,很抱歉,由于系统故障,我现在不能为您服务,即将进入自我修复程序,预计耗时约八百小时,请耐心等待,并保证能量供给——” 地下室里横七竖八的工程师们集体嚎叫起来,有人大声吹口哨,有人拍着墙大笑,有人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干脆躺倒在地,陆必行抓紧了胸口——贴着心口的衬衣内袋里,那枚凝着头发的小小标本珠仿佛着了火,灼灼地烧着他的皮肤,冰凉的心血沸腾了起来。 林现在在什么地方? 八星系跃迁点炸光之前,有没有只言片语的留言给他……哪怕只是一句没什么用的叮嘱? 陆必行觉得光是这样一想,他就被抽干了灵魂似的,整个人都想顺着引力坍塌到启明星地心。 重启的湛卢静静地运行着自己的程序,陆必行把他那八百小时的倒计时打在大门口,这样,工程师们每天经过他家去上班,都能看一眼进程。 他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三夜,每一根骨头都睡酥了,起来以后仔细地刮了胡子,让家用机器人剪短了垂到了肩胛骨上的头发,换上平整的衬衣与外套,去了指挥中心找总长和图兰,销假报道。 临走时,他叫住图兰:“图兰将军,我父亲在什么地方?” 图兰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用了四百多天,将眼睛里弥漫的噩梦和血痂一点一点地磨去,露出剔透的光泽,仿佛和以前一样,又仿佛全然不同了。她亲自领着陆必行来到了基地旁边的公墓:“我们找到了他机甲的残骸。” 陆必行低头看着那墓碑上的雕像,见旁边的墓志铭上刻着:“没关系,小子,反正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的。” 图兰逃也似的快步走开,无论他是痛哭还是坚强,她都不敢窥视。 一场漫长的噩梦好像这样惊醒了…… 好像。 陆必行回归指挥部,总长的担子卸下了很多,湛卢的自我修复倒计时不断减少,一切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耗时八百六十七小时,比预计时间稍长了一些,湛卢完成了自我修复。 工程部所有人……图兰,甚至刚从医疗舱里出来的总长都来到了“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等着奇迹降临。 “您好,陆校长,”湛卢的声音在拥挤的房子里响起,“虽然没有实体,但是能再次见到您,我觉得十分欣慰,您憔悴了不少。” 陆必行的眼睛突然红了,说不出话来。 图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湛卢,林将军怎么样了?你的主体跟着他吗?” 湛卢沉默了三秒:“卫队长,我们在回归地下航道的途中,意外遭到星际海盗伏击,他们引爆了跃迁点,整个七八联军全军覆没,将军的指挥舰被炸毁……” 图兰腿一软。 “我的主体已经在爆炸中焚毁了。” 他们翻过高山,翻过地狱,一步一步地爬出来,向着山的那边、路的尽头…… 却发现终点一无所有。 霍普曾经说:“人们起源于信仰。” 陆必行当时跟他抖机灵,随口接了一句:“人们也毁于信仰。” 一语成谶。 122|第122章 一架星舰开到了七八星系交界的地方。 很多年前,这里还是很热闹的,那些跨星系的走私犯们来来往往,有时在小小的补给站里停下,顺势就能开个小交易场,有时候被心血来潮的七星系执法人员追得四处乱窜,甚至会扰乱航道的正常秩序,弄得很多商队经过这里,都不得不雇一些不那么合法的私人武装。 当然,现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连接两个星系间的跃迁点已经消失了,第八星系彻底离开了人们的视野,一些年之内,那边都再不会有机甲或者星舰能穿过来了。 而七星系的星空一片静悄悄,航道两侧随处可见化作宇宙垃圾的残骸,没人清理,航道间别说是机甲和星舰,就连漂浮在两侧的补给站,都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凉。 霍普——哈瑞斯,短短不到两年,须发白了一多半,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仙气。 他正透过星际望远镜,望着这死域一样的地方。 “据说第七星系在那一战里,失去了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死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逃到第八星系去了,只剩下几个边缘小星球上还有人,安克鲁死后,软塌塌的七星系政府没有脊梁,现在萧条得跟域外一样。”穿长袍的年轻人给霍普端了一杯热茶,“大先知,我们还是准备回航吧,再往前走也没有意义了,八星系把跃迁点清理干净了,现在那里除了残骸,什么都没剩下,这些残骸也是安全隐患。” 哈瑞斯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外袍,面料柔软极了,质地近乎于液体,闪着特殊的光,灯光一扫,就像掠过一排碎钻,华美得不可思议,而裹在其中的男人却是一脸冷淡又厌倦的神色……与当年那个和草根技术员们一起折腾农场、跟陆必行在天南海北瞎聊的神棍“霍普”,完全是判若两人。 但是手下很吃这套,那个端茶倒水的年轻人不敢直视哈瑞斯,后背一直弓着,可能就算是让他跪下顶礼膜拜,他也能干得出来。 当年哈瑞斯带着几个人,决定离开第八星系的时候,心里惦记的是还欠他那年轻的朋友几瓶自酿酒,出走时,他尽管有所保留,还是选择相信了伍尔夫,因为他觉得自己除了信仰之外一无所有,任何人在他身上都无利可图,是个可以“夜不闭户”的穷光蛋。 要防备,也应该伍尔夫防备他才对。 当反乌会的曙光在白塔中湮灭的时候,当他们失去了一切、在域外苦苦挣扎的时候,是这位伍尔夫元帅从天而降,救世主一样地帮他们活下来的。伍尔夫多年来,先是为联盟鞠躬尽瘁,随即与联盟离心,但无论怎样,他都未曾追逐过名利,未曾贪图过什么。他是联盟中央里罕见的光棍,连子孙后代都没有,活得像个时刻准备殉道的孤家寡人。 哈瑞斯觉得,如果谁还能理解白塔之殇,那就只有伍尔夫元帅了。 但现在他知道了,像这样什么都不贪图的人,不一定是圣人,也可能是个疯子。 四百多天以前的那场大战轰动了整个联盟,第八星系被隔离,第七星系几乎毁于一旦,两星系联军为了抵抗海盗全军覆没,这听起来像是一曲英雄悲歌,点燃了其他星系的血性——尤以第一星系为最,民间的反抗越来越激烈,战争带来的崩溃期过去,没有自杀的人们发现自己终于还是得活,于是渐渐学会了挥别摇篮,与痛苦共处。 第一星系的文明人反抗起来很有一星系特色,他们一开始并没有选择诉诸暴力,而是秩序井然地上了街,或静坐或游/行,客气地要求光荣军团这个“非法政府”滚出第一星系,据说最宽的街道都被抗议的人群挤满了,然而没有喧哗,没有踩踏,示威人群占领街道十数个小时之久,而被光荣军团的军警强行驱散时,地上居然没有垃圾。 他们把一开始占领沃托、对着碑林撒尿的光荣军团衬托得像垃圾了。 光荣军团逐渐坐不住了,有一天,大总统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时不下心被部下误解了命令,当晚,军警朝游/行民众开了火。 整洁的长街被血,血迹一下戳破了光荣军团的本质,再也没有人相信他们那套“光荣帝国”的狗屁了。 各地纷纷声援,联盟理所当然地扛起“大义”,召唤各地中央军,“与联盟一起,救民众于水火”。 而第七星系那场大战里毁的不仅仅是两个星系,由于林静恒这块骨头异乎寻常的难啃,尽管有伍尔夫元帅遥控帮忙、料事如神,反乌会还是在其中损失惨重,组织内部矛盾被严重激化,随着“狂躁派”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先后被暗杀,反乌会明确地分裂成两派,事先开始接触组织上层,分化游说的哈瑞斯,则被伍尔夫一手推向前台。 哈瑞斯是个坚决的反战分子,非必要绝不动刀兵,反乌会在元气大伤后,被重新上台的“和平派”一手按下,从各个阵地中撤出,韬光养晦。 重新结盟的联盟和中央军则腾出手来,集中力量收拾搅屎棍子自由军团和光荣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和平的曙光似乎已经指日可待,联盟正准备在灰烬里重生。 反乌会在伍尔夫的控制下,卖鸦片的自由军团被迫暂避风忙、偃旗息鼓,搞笑的“光荣帝国”则在步步后退,现在正准备狗急跳墙,以整个第一星系做人质,双方还在僵持。 但哈瑞斯知道,僵持不会持续太久,大总统内忧外患,斗不过伍尔夫。 谁能斗得过伍尔夫呢? 没有人知道,那场伟大而悲壮、扭转了整个联盟战局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只是针对林静恒量身定制的暗杀。 反乌会畏惧他,因为白银十卫是他们的噩梦,他们一茬一茬地来给林静恒送人头,又被人家一茬一茬地收割,伍尔夫一开始不表态,甚至还有点不想动林静恒的意思。 直到禁果的秘密被意外捅出来,林静恒成了那个非死不可的人。 一开始,连反乌会的海盗都以为伍尔夫老糊涂了,攻打第七星系能困住林静恒?这听着好像都不沾边。林静恒防安克鲁像防贼一样,压根不肯踏入第七星系一步,打安克鲁,除了让他在旁边嗑瓜子看热闹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可是反乌会从来都是林静恒的手下败将,都快倾家荡产了也杀不动一个林静恒,实在没办法,也只好病急乱投医,听了伍尔夫的。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居然真的可行。 哈瑞斯也是后来才知道,白银十卫没有及时赶到第八星系,是因为被路上的战火绊住了。 伍尔夫看着林静恒出生,看着他长大,一手把他扶上了白银要塞总负责人的位置,看了他五十年,把他每一寸灵魂都看得透透的,恐怕那位联盟上将本人都没有那么了解自己。 这算什么呢? 星舰缓缓自转,哈瑞斯抿了一口热茶,唇舌被烫得一片麻木,心里依然是冰冷的。 林静恒非死不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从他在混战之际,竟不立刻收拢筹码,而允许白银十卫以受蹂/躏的联盟为先时,他的结局就是命中注定的。 而他哈瑞斯的结局也是注定的。他必须要受伍尔夫的摆布、必须要替他当这个傀儡,因为白塔在上,不管未来人类往哪个方向发展,他不能看着新星历纪元以流血结束……哪怕他知道伍尔夫的真面目,也知道平静建立在谎言和罪恶上。 哈瑞思让人把几桶自酿酒放进小生态舱里,从星舰舱门里推出去,让它们飘进了茫茫宇宙,继而最后看了一眼第八星系的方向,不知道陆必行怎么样了。 大概不会太好,他想,那些心里相信着什么,总想做点什么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原则和信念这种东西,像脆弱的花,美则美矣,却只有在温柔舒适的环境里才能存活。 而当他们进入丛林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曾经以为高尚无比、宝贵无比的东西都是桎梏,都是绳索,如果不能及时放下,那么不管是力大无穷的巨人,还是七窍玲珑的智者,都会被绑在那里,任人宰割。 陆必行那句玩笑话说得对,人类就是毁于信仰。 话说回来,人类社会中所有的一切规则、道德与制度,不也都是人们自行捏造的吗?【注】 那么信仰也是一样,来自虚无缥缈,终于会随着时过境迁,化为灰烬。 遥远的星系之外,陆必行刚刚拿到总长的体检报告书。 他透过医疗舱上透明的小玻璃看了总长一眼,总长正睡着,更瘦了,脱了相,正在被自己的身体杀死。 陆必行问:“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回答:“经验上看,大概会在三到五个月之间,但后期病人会很痛苦,所以一般来说不会真的熬到自然死亡的那天,大部分人会选择安乐死。” 陆必行又问:“静养呢?”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您知道,波普反应严格来说与生活习惯没有关系。” 他看见年轻的代理总长听完,默默地发了会呆,随即冲他点了个头,把病例存在个人终端里,走了。 除了病例,总长一起交给他的,还有一份正式的任命书。 爱德华总长宣布退休,把这个星海里的孤岛托付到了他手上。 陆必行独自顺着人行道,往中央广场走去。 银河城很多人都认识他,陆必行向来人缘好,路上碰到不少人都和他打招呼,好几辆车停下来,讯问他是否需要送,他一一谢绝,一路走到了中央广场上。 暮色四合,晚间活动的人们已经散场了,只有个卖凉茶的小机器人还在来回兜售,店主则在一边睡着了。广场上原本有两个时钟,一个是沃托时间,一个是启明星时间——由于行星自转差异,启明星一天与沃托一天的长度并不相同,生活在自然行星上的人们往往习惯于两套计时系统——好在,现在不用了,沃托时间已经被取了下来,他们再也不用和遥远的联盟中央保持同步了。 陆必行停下来,仰头看着陆信那高大的石像,这里的人们爱他,石像刻得十分精致,连发丝纹理都分毫毕现,此时,石像额前一撮迎风而起状的头发正好挂住了一个气球,十分有童趣。 丢了气球的熊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撇起嘴,眼泪开始打晃,陆信作为第八星系的精神偶像,石像前有卫兵守着,是十分神圣的,没人敢对它不敬,大人只好强行把孩子领走,丢了气球的小孩忍不住一嗓子嚎了出来。 “哎,等等,别哭。”陆必行抬手拍了拍卫兵的肩膀,在卫兵的目瞪口呆中,挽起袖子爬上了石像,和那石头对视了一眼,他把石像头上的气球摘下来还给了小孩。 卫兵吓坏了:“陆……陆……” 陆必行一摊手:“你觉得陆信将军会介意吗?” 卫兵无言以对,下午,爱德华总长政府公开发了任命,陆必行从明天开始,就是新一任的总长,既然总长说了不介意,那……那就算不介意吧。 陆必行就顺着石像的石阶走下去,走到最后一层,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在晚风中点着了一根烟,卖饮料的小店主一觉睡醒,惊讶地看见他,连忙远远地冲他鞠躬,陆必行朝对方点头致意,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陆必行以前并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觉得人人都有悲喜、又不丢人,没什么不能向别人展示的,可是一夜之间,他心里好像起了万丈的城府,把一切都藏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在接到总长突如其来的任命时,刚刚破译了湛卢数据库里“禁果”系统的加密,禁果当然早就停止运行了,只剩下一点数据记录,陆必行对照着联盟中央高层官员名单浏览了禁果,觉得如果他是白塔负责人,搞不好也得叛变。 禁果最早的名单里几乎包含了管委会全体,还有那些明显与管委会关系良好,属于管委会一派的议员们。立法的人,都想千方百计地凌驾于法律,布下监控的人,都想自己逃脱监控。 后半部分名单的成分则更为复杂,从白塔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开始,禁果名单里开始掺入了反对力量——联盟元帅伍尔夫的名字最为显赫,看这份名单,在背后勾结域外海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是他找了又找,一直翻到禁果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林静恒,却没找到陆信——没有这个传闻中保存了禁果十几年的男人。 禁果运行在湛卢上,林静恒都不知道这个“屏蔽器”真正的作用,只能是陆信亲自加密的,他不可能没有看到过这份名单。 陆必行转头看向陆信的石像,隔着很多年,石像和一无所有的男人静默地对视,石像底座上刻着自由宣言,十分刺眼。 “你走的时候,还相信这玩意吗?”陆必行漠然地想,石像并不能回答,石像也没有想法,它只是每个人心里的自我投射,“我不信了,我将来会铲平了它,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别见怪啊陆将军。” 但是现在还不行,他还需要这段垃圾维持社会秩序,脆弱多难的第八星系还需要这么一段精神鸦片。 陆必行捻灭烟头,扔进垃圾箱里,转头对卫兵点头微笑:“辛苦了。” 卫兵肃然立正敬礼:“自由宣言万岁。” 陆必行在银河城的机甲车站台上了一辆机甲车,回了家。他家里重新修整了一次,在湛卢的管理下井井有条,连院里的花圃也重新排列过,显得品味高雅多了,地下室改造成了完整的实验室,他再也没有上过那个上锁的阁楼。 “陆校长,晚上好。”房子说,“我看见了您个人终端上的病例单,真是个噩耗,希望您心情还好。” “陆校长”这三个字,以后大概除了湛卢,不会再有人叫了,也不会再有人记得那个异想天开的星海学院了。 “唔,还好。”陆必行漫不经心地说,“生老病死么。” 湛卢说:“工作文件已经替您规整完毕,是否查阅呢?” “明天再说,”陆必行换好鞋,走向地下室,“昨天的实验结果出来了吗?” 湛卢:“分析报告已经完成,恕我直言,陆校长,科学家应该在适当管束自己危险的好奇心。” 陆必行笑了一下,不和他争辩,径自走进实验室。 湛卢啰啰嗦嗦地说:“如果威胁到主人的生命健康,我将……” “拒绝主人的命令?”陆必行语气很温柔地说,“你试过吗?” 湛卢沉默了一会:“我无法拒绝您的命令,您在我恢复系统过程中,把我的自主保护功能禁用了,我强烈推荐您打开。” “谢谢,不了,”陆必行说,“我现在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阅读分析报告。” 湛卢识别出这是一道命令,乖乖地闭了嘴。 陆必行带上耳机,隔绝掉一切环境噪音,打开了分析报告——手边的培养基里有一枚生物芯片。 禁果的数据库里,除了名单,还有一部分生物芯片实验报告,不全,但对于有湛卢在手的陆必行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是一枚当年从自由军团手里缴获的“鸦片”芯片,陆必行拆解后,对它进行了数次修改,现在,分析报告给出的结论是,芯片已经基本安全,具备了临床实验条件。 陆必行在实验报告后面做了个标记,将那枚芯片装进注射器,注入了自己的上臂。 同一时间,两个星系之外一个秘密小行星上,一台安静了将近两年的生态舱突然有了微弱的反应。 123|第123章 小行星的地面面积可能还没有一个气派点的人造空间站大,看起来非常袖珍,上面最显眼的建筑是一座研究所,外观十分朴素,看起来就像哪个穷乡僻壤的天文学家孤独的观测站,不过实验楼、住宅、配套等一干设备倒是一应俱全。 当晚值班的研究员本来正在集体打瞌睡,其中一位手肘一倒,把自己晃醒,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茫然地扫过生态舱前的屏幕,猛地一顿,又用力揉了揉眼,随后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我的天……博士!博士!” 片刻后,整个实验室沸腾了,所有昏昏欲睡的研究员全好似打了鸡血,一群人从外面涌了进来,有扒着仪器记录数据的,还有一帮医生,在旁边飞快地交换意见,开了场短且激烈的讨论会。 门口的卫兵队被惊动,小跑到实验室外站成一排,里面的医生看见,立刻对他们喊:“闲杂人等不要靠近,尤其‘二代’以上,你们没带屏蔽器,会对生态舱的精神网造成干扰的!” 领头的军官会意,一摆手,卫兵队在门口站成两排,背对实验室站起岗来。 这些人的军装款式与联盟军很像,却是一种奇特的天蓝色,看着不怎么像正经军装,肩章上的图案也是联盟军的“自由之剑”,可是仔细看,那剑和联盟军肩章上的方向是反过来的,透着一股诡异感―― 这是流窜在八大星系间、最丧心病狂、最不可捉摸的一支武装力量,自由军团。 自由军团这支卫兵队领头人隔着实验室透明的隔离门,注视着里面忙碌的白大褂们,这时,楼道尽头,一个轮椅缓缓地滚过来,上面坐着一个老人――白塔的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 卫兵队军官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轮椅,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博士。” 白塔这位死而复生的神秘老人,看起来比两年前又老了许多,岁月在他身上几乎有些残酷了,那弓起的后背将他的脖颈往前压,让他像个脖子伸得老长的乌龟。哈登博士催着自动轮椅上前,摸索着对墙面上的对讲机说:“他突然有反应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这次运气不好,博士,公转靠近恒星最近点时正好当头撞上粒子风暴,受到了强烈干扰,由于当时预警损坏,设备正在维护,防护罩撑起比预期慢了0.01秒,我猜是因为这个,刺激了生态舱的自主防护功能,导致了精神网波动。目前我们还无法判断他这是主动反应,还是被波动的精神网带的,也难说是不是好事,请您稍安勿躁。” 卫兵队的军官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真的还活着?不可能吧?这也……太强悍了。” 生态舱里那人被捡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胸椎粉碎,脊柱骨折,内脏严重受损,但很幸运,这一身的伤几乎全是物理性伤害,以当今的医疗条件,数天就能治愈。 致命的是他的大脑。 最早,医疗舱和医生都给出了相同的判断――由于精神网反噬,生态舱里面的人已经脑死亡。 后来这位胆敢直言不讳的医生和医疗舱一起,被自由军团那位喜怒无常的主人就地“销毁”了,其他人再也不敢说实话,只好一身冷汗地顶着死亡压力,装模作样地围着他检查,试图检查出一点人还活着的证据。 不料这一检查,他们居然真的捕捉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情况――那破破烂烂的生态舱上有微弱的精神网残留,虽然几乎已经完全崩溃,但其中人机对接口仍是连着的。 失去意识或者死亡的人,是不可能连着精神网的,如果是人机对接口是连着的,那么这个人一定还活着,甚至可以说,他有可能是有意识的。 可是那精神网已经“死”了,他偏偏又没有活人应有的反应,谁也说不准他是死是活。 他们治好了他的身体,用医疗手段维系他的各项身体机能,如果不出意外,他可以一直维系这个“睡美人”状态,直到几百年后身体自然衰老,波普崩溃。 但如何唤醒这颗不知死活的大脑呢? 自由军团最精锐的医生和研究员们通过讨论,提出了一套治疗方案,认为可以通过刺激他连着的精神网,试图激发他大脑反应。但这是有风险的,因为在这种未知状态下,那人就像薛定谔的猫,卡在生死之间。谁也不知道,一个微弱的刺激下去打破现在的平衡,他是会醒过来,还是直接断开精神网死过去。 而他们那位仿佛有史前医闹血统的主人林静姝,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拒绝了治疗方案,只要求他们保留身体机能,她有时候会来探望,屏蔽所有人,跟他独处五分钟。 她留下了一整支最尖端的医疗研究团队给他,干的却都是最基础的医疗舱和保姆的工作,似乎并不是很想让他醒过来,好像对她来说,只要他看起来像是活着,而她相信他还活着,这就够了。 “就像亚瑟王拔/出了石中剑,这是命运啊。”哈登叹了口气,缓缓地靠上椅背,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卫兵队军官,“请问你是……” “您好博士,我是一名‘四代’,本来奉命在第七星系推广芯片,当年――七星系那场大战爆发前不久,我曾接到临时命令,前往第八星系,给林静恒将军运送一批机甲物资,送抵后,我又接到主人命令,暂停原本事务,隐藏在七八星系之间,原地待命,随时向主人汇报林静恒将军的动态。” 哈登“啊”了一声――经过两年的发展,现如今自由军团治下层级分明,每个人的身份和社会地位,都取决于他脖子里那枚芯片的级别,“一代”最低,目前发展的最高等级是“五代”,高级别的芯片携带者能通过芯片,不容抗拒地指挥低级别携带者,甚至一个念头就能让低级别者就地自杀,逼迫每个人都忠心耿耿,同时挖空了心思往上爬。 “四代”是很显赫的级别,显然,对于这位军官来说,“四代”的身份比他的名字和职务还荣耀。 而“四代”在自由军团里,通常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也不该是这么一个小小行星上的保安队长,因此他能爬到这个位置,一定是立过大功。 哈登博士点点头:“原来他是你救回来的。” “唔……不,博士,”军官犹豫片刻,在鸦片芯片的作用下,到底说了实话,他一低头,“我确实是因为他,这两年才有幸随着芯片升级,一路晋升到了‘四代’,但其实我不敢说他是我救的。” “那时我奉命徘徊在战场附近观察林将军的动静,但是他们打得太激烈,场面太失控了,我们根本不敢靠近,当时本以为他们要撤回随时要封闭的第八星系,我还在犹豫,这样回去复命能不能交代得过去,战局就天翻地覆了……我吓坏了,以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万一林将军在我眼皮底下出事,我回去一定会被处决……等那些反乌会的残兵撤走,我才又不甘心,循着剧烈爆炸的能量反应找过去……” 哈登博士说:“我听说了,反乌会在他们穿过跃迁点的时候,把联军和跃迁点一起引爆了。” “是,根据我们事后推断,当时林将军所在指挥舰应该是一马当先的,也就是说,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他已经穿过跃迁点了,相比后面那些直接被闷在跃迁点里的,他这身先士卒的习惯给了他一线生机,而他的机甲上有一枚超级机甲核――也就是‘湛卢’,超级变形材料在爆炸中化作紧急生态舱,替他挡了一下,他才没有立刻化为尘埃。” 哈登博士说:“但再厉害的机甲核也是人造产物,人造产物不可能扛得住跃迁点爆炸的能量级。” “对,所以这枚珍贵的机甲核随即彻底报废,里面的人应该会立刻暴露在宇宙射线之下,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军官说,“但是您敢相信吗,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是有意识的,而且没有等死――我方才和您解释过,爆炸发生时,他所在位置距离反乌会是最近,在那枚机甲核精神网消失前的那片刻,他把超级机甲核广阔的精神网铺到了极致,扫了埋伏的反乌会一个边,入侵了一台小型机甲。” 哈登博士:“……这不可能。” 重甲里是设有机甲收发台的,中小型机甲都能停靠进去,类似能停靠战斗机的地面航母,必要的时候,一台重甲本身可以变成一支小战队。 但机甲设计师考虑实战,为了安全起见,这些小机甲停靠在重甲中的时候,是受重甲精神网管辖的,也就是说,除非有人入侵了重甲的精神网,释放了小机甲,这些无人驾驶的小机甲的精神网才会独立,才有被入侵控制的可能性。 而一台重甲上,至少有一个加强连的备用驾驶员,即使是林静恒带着完好的湛卢,有横扫千军之能,最多也只能是让这些重甲的人机对接口不稳,震荡一会,仅靠他一己之力,长时间入侵重甲精神网是不可能的。 何况他当时那种惨样,能连着机甲核的精神网没断,已经是奇迹了。 “就算他求生意志强到逆天,反乌会的重甲精神网被入侵,他们自己感觉不到吗?”哈登博士问,“生态舱是很小,在碎片满天飞的混乱中不容易被注意到,但他入侵对方精神网,不是暴露自己的位置吗?一个破破烂烂马上要自己崩溃的生态舱,不用做什么,朝他喷一口尾气就足以要他的命了。” “我们后来修复了一部分记录仪,”军官说,“发现他不是随机选的入侵对象――跃迁点引爆,整个联军被卷进去,无数机甲里无数武器库自爆,扩大了能量级,反乌会的计算其实很精准,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敌军的武器库和火力真实情况估算得一分不差,所以他们的侧翼被爆炸余波扫了个边,导致几架重甲的防护罩和精神网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他选择的那一架重甲的机甲收发台起火脱离机身。他在千钧一发间入侵了机甲收发台上一台小机甲,利用小机甲,向他所在生态舱打了个临时防护罩,但是反乌会很快察觉到这部分脱落的机甲收发站,将其引爆了,随即他的机甲核精神网崩溃,在这种情况下,一次精神网强行崩断,脑死亡都是大概率事件,何况他经历了两次。” 卫兵队的军官叹了口气:“我们找到他的时候,那个临时的防护罩也快被粒子流消磨干净了,这个人太可怕,但凡反乌会临场反应慢一点,或是他的机甲核能再多维持几秒,说不定他都自救成功了,可惜……” 林静姝只要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并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活着”,这些被发配到这里的医学精英们也只好勤勤恳恳地保护他的身体,他们精心修复了生态舱,甚至用一个外接的精神网,给原本“死无全尸”的精神网缝缝补补,让它看起来能以假乱真,假装生态舱里的植物人沉睡在其中,随时能唤醒。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里面的人不可能还活着。 “博士,只是恒星风暴造成的扰动吧?”军官问。 哈登博士沉吟不语,就在这时,地面传来隐约的震颤――应该是有外星机甲降落。 十五分钟以后,林静姝甩开了她的护卫队,拎着高跟鞋狂奔而至,脸上没来得及施任何粉黛,显得有些狼狈,嘴唇却因为剧烈运动泛起嫣红。 卫兵队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连同方才的“四代”军官在内,全都屏息凝神地站直了,目不斜视地假装自己只是摆设。 哈登博士抬起头看着她,她一缕长发黏到了下巴上,海藻似的,剧烈的喘息让她有些站不稳,林静姝表情一片空白地和老人对视片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哈登博士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很小很小,不会超过十岁,会拼命地追逐着自己远去的亲人、会摔倒、会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然而仅仅是片刻,她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卫队那帮废物们终于追了上来。 林静姝的目光平静了下去,她缓缓把乱糟糟的长发捋好,掖回耳后,穿好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冷淡地冲四代军官点了下头,接过哈登博士的轮椅,轻声问:“您怎么也在这?” “偶尔经过,”哈登博士说,“你们都是劳拉的孩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我来看看他。” “十分感谢您的挂念,”林静姝低头一笑,眼角不弯,随即她抬起头,“怎么,我听说这次是因为预警设备故障引起的?” 四代军官连忙回答:“是,预警设备故障,又恰好赶上恒星风暴……” “恰好。”林静姝打断他,“不可能是恰好吧?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恰好’两个字。” 军官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林静姝:“彻查,不然……” 她话没说完,实验室里面一个医生突然走出来,林静姝的瞳孔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主人,我们有理由判断,这不是因为精神网被粒子流扰动的异常波动,而是精神网被刺激后,病人确实做出了反应。” 林静姝的双眉轻轻地动了一下。 “也就是说,病人醒过来的概率大大提高了,关于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我们希望征询您的意见。” 林静姝想也不想地回答:“我需要你们维持现状。” 哈登:“静姝!” 林静姝轻轻一掩唇角,按住哈登博士的肩,状似有理有据地说:“博士,一切都是有风险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我不敢让他冒这种风险。安安静静地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有人照顾他,我们俩还能轮流来看他。” “你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不想让他冒险……”哈登博士低声说,“静姝,是谁间接捅出了禁果在林静恒手里的事?是谁浑水摸鱼,把白银十卫拦在半路?是……” “博士,”林静姝冷冷地打断他,“我给了他机甲,我也给了他武装,我给他搅混了水,八大星系,他什么地方不能去?是他自己疯了,是他自己非要把自己困在第八星系!” 124|第124章 无论是医疗研究员还是自由军团的卫兵队,在林静姝面前全体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吭。 哈登博士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她:“静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静姝的眼睛里起了血色,很快又隐去,她的语气软下来:“没什么,哈登爷爷,对不起,只是气话。活死人也比死人强,对不对?我们并不知道……” “不,你知道,”哈登博士难得态度强硬了起来,他用力将自己的后背从轮椅上撑起,哑声说,“你知道,你和劳拉一样聪明,你会分不清什么叫‘活着’什么叫‘死了’吗?除了会喘气的尸体比白骨好看一点,埋在生态舱和埋在坟墓里还有什么区别?你是怕,你怕他醒过来,你怕面对他,你还怕面对你自己,你根本就是想……” 他的轮椅“咔”一声轻响,林静姝打开了防滑,把哈登博士固定在了原位。 轮椅轻轻一震,哈登博士连忙扶住扶手。 “在这里,我说了算,博士。”林静姝嘴角轻轻提起,尖成了一个锋利的锐角,接着,她直起身来,深深地往实验室的隔离门里看了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了,维、持、现、状――行了,等他情况稳定一些,立刻来告诉我,哈登博士年纪大了,你们早点送他回去休息,不要让他一直坐在这。” “静姝,那是你的一厢情愿,”哈登博士这天好像打定主意跟她过不去,“他呢?如果他自己不肯维持现状,你打算怎么办?亲手杀了他吗?” 林静姝脚步一顿。 哈登博士说:“这个世界不可能围着某个人的意愿转,没有人是神,没有人能掌控一切,静姝,你到现在这个地步,还不明白吗?” 林静姝不理他,细细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点着地,走远了。 她自以为林静恒只是因为一时手头紧,才被困在第八星系,只是树大招风,才被那些蛆虫针对,所以只要整潭水都混了,他理所当然就能趁机脱困。 她自以为自己挑了一个绝好的时机,直接击碎了联盟和各地中央军之间脆弱的脐带,让整个联盟分崩离析,无所依靠的民众得知伊甸园恢复无望,只能投入鸦片的怀抱。 可是一切都事与愿违。 林静恒,堂堂一个联盟上将,手里攥着白银十卫这把得天独厚的好牌,只要他想,八大星系,域内域外,没有他打不下来的阵地,没有他杀不了的人,林静姝想不通他到底被下了什么降头,竟然能把一把好牌打成这幅德行。 而两年前,就在自由军团本可以快速扩张、无所顾忌的时候,她最大的阻碍竟不是联盟和中央军,也不是其他海盗,而是该死的白银十卫! 通过她的基地,重新召唤的白银十卫! 为什么? 林静恒猜出自由军团背后的人是她了吗?林静姝压根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如果他没有猜到,这一切都只是阴差阳错,那岂不是说明命运在与她为敌吗?命运的阴影已经纠缠了她五十多年,逼着她走了自己能走的所有偏锋,如果还挣脱不了所谓“命运”,那么她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林静恒猜到了…… 林静姝越走越快,好像身后追着一只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她吞下去。 但是很多事就像一个左摇右晃的天平,总是朝着人们不希望的方向倒过去,“墨菲定律”不仅适用于那些弱小虚伪、对生活怀有不正当期冀的人,也适用于强大的谋杀者和阴谋家。 就像一开始他们不能让林静恒立刻活蹦乱跳起来一样,此时,他们也做不到“维持现状”。 那个意外的信号扰动干扰了精神网,好像惊蛰的雨声,将沉睡的一切都复苏过来,势不可挡。 林静恒身体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但脑电波的活动越来越频繁。 刚开始,十天半月才能捕捉到他一点细微的反应,随后变成隔两三天就会有一点动静,再后来,他的脑电波开始像潮水一样连续了起来。 “博士您看,”医生对哈登博士说,“今天早上,他的脑电波尤其活跃,我们扫描了他的大脑和精神网,发现当时他和精神网有微弱的人机互动――像是他在透过精神网往外‘看’。” 哈登博士沉声说:“他的意识活动在恢复。” “应该是已经恢复了。”医生说,“今天我们成功地和他交流过一次,我们在精神网上机器端口接上了一个简单的打字器。” 哈登博士倏地抬头。 “只是一些简单的字眼或者词,太长的句子他坚持不下来。我们问他身体感觉怎么样,是否有任何不适,大约四十分钟以后,他回答‘没有’。” “没有?没有不适?” “那倒不是,以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身体还没有感觉,”医生随即压低了声音,“博士,您相信我,没有主人的指示,我们不敢给他额外的刺激,也绝不敢给他使用多余的药物和生物芯片,生态舱的全部配置与以前一模一样。” 哈登博士:“唔……怎么?” “我不想说这种话,”医生说,“但如果主人执意想要达到‘维持现状’的效果,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只能对他使用一些抑制性药物,抑制他的神经活动。” 哈登博士作为白塔第一任主人,是伊甸园和人机交互专家,一听就明白,医生所说的“抑制神经活动的药物”,显然不是普通的安眠药。 如果说之前,林静恒的情况尚且算是“不知死活”的话,那么额外的药物会彻底扼杀这个灵魂。 “博士,我们怎么办?” 哈登沉默了一会:“你去问林静姝,问问她是不是决定要把她亲哥哥做成一具标本。” 林静姝很忙,随着反乌会的蛰伏、联盟与中央军携手,自由军团的大部分活动转向地下,韬光养晦,等待下一个把联盟捅穿的机会――这不难,林静姝相信,因为眼下的团结和正义是建立在谎言上的,联盟已经用一个谎言欺骗了世界近三百年,故技重施,也只不过是秋后蚂蚱的最后挣扎而已。何况数据说明一切,尽管自由军团转入地下,鸦片使用者的数量仍在以一个很稳的增长率上升。 而她再忙,仍然坚持每三天到小行星上去有一次。 医生很委婉地向她说明了林静恒的现状与哈登博士的质问,林静姝听完半天没吭声。 医生于是又说:“如果您决定使用抑制性药物,方案和配药都完成了,就在旁边的医疗舱里存着,随时可以做。” 林静姝走到实验室门口,脚步一顿,打断他:“你们都出去,别来打扰我。” 医生训练有素地闭了嘴,把实验室里的人都叫走了,连同门口卫兵,一起清场到五十米之外。 生态舱环境与外界完全隔绝,将里面的人照顾得很好,透过透明的罩子,甚至能看出他脸上有几分血色,神色安宁,好像只是在午睡……有点陌生了,林静姝想。她印象里的林静恒总是冷冷的,眉头有一些不舒展,目光带着尖锐感。 原来这张脸也有平和得近乎温柔的表情吗? “他们跟我说,你正试着使用精神网,那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生态舱里的人没反应,扫描仪和连接着精神网的小屏幕也没反应,林静姝背着手观察了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是赶上他“休息”的时间了。 她缓缓在旁边坐下,手指搭在旁边的医疗舱上,细细的描摹过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医疗舱就能伸出注射器,自动将抑制性药物注入到生态舱里,他会回归沉睡。 “活着很累的,你不觉得吗?”林静姝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不堪重负似的托着自己的脸,轻轻地说,林静恒当然不能回答,她就歪着头,垂下目光看着他,“他们说,你十四岁进乌兰军校,一入学就是那一届内定的优秀毕业生,毕业以后一直是联盟的暴风眼,这些年一定很不堪重负吧?” “你肯定没看过小说,我看过不少,他们不喜欢我太努力,我只好如他们的意,尽可能沉浸在无趣的消遣里――你知道吗,恐怖故事和冒险故事的设定是很像的,两种故事的主角都会遇见可怕的反派,对方都想千方百计地杀了他们,但你知道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林静姝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说:“比如一个人,他有亲人朋友,有工作,有生活,心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愿望……然后他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门是打开的,门后面躲着一个等着咬断他脖子的杀人犯,你看到这里,会心惊胆战,联想很多,想他的家人是不是都已经死了,想他该怎么才能逃得掉,就算能逃掉,以后会不会被追杀?他的工作怎么办?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因此毁于一旦,他一辈子会不会就这样完了?这就是恐怖故事。可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杀人犯,如果把主角换成另一个变态杀人狂呢?你看到这,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会很兴奋,只想看主角怎么精彩反杀对手,这是冒险故事,静恒,你喜欢哪种?” 林静恒沉默不语。 林静姝冲他笑了一下:“你知道比较这两种故事,我得出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吗?你在乎的东西越多,就会越恐惧,越容易被逼到绝境,被一步一步逼到绝境的人,会崩溃,会疯狂,甚至能活活把自己吓死――除非你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放弃那些拖你后腿的渴望,放下了,你就无所畏惧了。” “你知道当年管委会为什么选择我吗?” “因为劳拉出走的那天,潜入了培育所,提前十几天,强行把我和你从培育箱里提了出来。所以你一直以哥哥自居,搞不好是没道理的,可能你只是出生的时候比我重一些,看起来比较大而已……管委会那边接到举报,逼迫父亲出兵追捕她。她和伙伴分头带走了我们两个,伙伴被秘密逮捕,连带着你一起落到他们手里,我则一直被她带上机甲……直到她自爆前,把我放进生态舱抛出去。” “因为这个,他们就一直怀疑我身上有什么。” “他们以‘早产儿健康检查’为由,把我们带走,发现我的精神阈值高于均值七倍标准差以上,你相信我是个天才吗?巧了,管委会也不信。所以父亲林蔚死后,他们挖空心思也要把我领走。可是你猜怎么样?我这个‘天才’,其实是劳拉用一针半永久形舒缓剂的制造的,直到我成年,效果逐渐消褪,他们才知道被骗了,她早就把禁果给了陆信,为了吸引管委会的视线,不惜以自己的孩子当诱饵。如果不是林蔚死后,陆信自己跳出来和他们抢人作对,禁果在他那的事可能一直也不会暴露。” “半永久舒缓剂早在联盟成立之初就被禁用了,因为有很大概率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我还没体会,也许没到年纪吧,说不定老了会痴呆?” “这本来应该是我们两个一起承担的命运,你临阵脱逃了,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嫉妒,也很恨你,我们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但有时候又很庆幸,因为你是另一个我……但是静恒,你现在……还真的是另一个我吗?” “几十年,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他们致力于把我训练成一条听话的狗,我用过的非法禁药大概比你这个一直跟海盗打交道的人见过的还多。” “还有那些神通广大的白塔余孽,逃脱了伊甸园监控的哈登博士,一个圣人,曾经被自己的手下出卖,隐姓埋名逃亡多年,连老朋友和最心爱的学生也不肯再相信,可能唯有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能让他放心吧?”林静姝意味深长地往实验室监控器里看了一眼,殷红的嘴唇上露出一点尖刻的笑意,“他担心这个小女孩在管委会不择手段的洗脑下变成一个傻子,于是不遗余力地暗度陈仓,不断地和她接触,不断地往相反的方向拉扯她的灵魂,美其名曰救她,保存她的‘自由天性’。” “自由天性――多么奢侈,她想都不敢想,她觉得只要一点‘便宜的’人身自由就很好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呢,亲爱的哈登博士?因为你需要一条亲生的毒蛇,咬进管委会的根系里,是不是?那就不要抱怨了,养大毒蛇的人,被毒蛇咬上一口,难道不正常吗?” 也许是错觉,但监控镜头缓缓地偏转了一个角度,仿佛不忍心看她。 这时,架在生态舱上面的扫描仪突然有了一点动静,生态舱里的人产生了微弱的脑部活动。 林静姝倏地抬头,盯着仪器上的曲线看了片刻,她隔着透明罩子,伸手抚摸过林静恒的脸,脸上还带着冰冷的笑容:“留下来陪我吧,我只剩下你了。” 她说完,转向医疗舱:“启动抑制性药物注射进程。” 医疗舱发出没有感情的警报:“抑制性药物,将对病人的神经系统造成无法预知的伤害,是否确认?” 林静姝:“……” 医疗舱再次冲着空荡荡的实验室发问:“是否确认?” 这时,连着精神网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单字:“……谁?” 控制精神网的人非常吃力,简单的一个字竟有拼写错误。 林静姝狠狠地一震。 扫描仪上显示他正不断试图扩展精神网,通过精神网往外“看”,扫描仪上显示,无形的精神网弥漫过来,渐渐地笼罩过她站着的位置,林静姝细细地颤抖起来,竟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屏幕上沉寂片刻,随即又出现一行字:“你是谁?” 这一次,他自动修正了方才的拼写错误,林静姝却没注意到,眼前一片模糊,怎么都擦不干净:“你不认识我了吗?” 医疗舱第三次发问:“是否确认?” 连着精神网的小屏幕,迟缓地出现一个字:“……你?” 林静姝猛地抓住了身后医疗舱抬起的机械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不。” “不”字随即消散,又一行有拼写错误的字迹出现:“不要哭。” 这三个字击溃了她,林静姝突然转身,从实验室里逃了出去,她仿佛已经不堪忍受,一秒都无法在这个小行星上待下去,直接乘机甲离开了,并在三个小时之后,下令销毁小行星上的机甲收发站与一切太空交通工具,用太空监狱专用的电磁屏蔽网屏蔽掉它所有对外信号,把这小小的行星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牢笼。 牢笼里只有一个囚徒,与一个星球的“狱卒”在一起被困在这。 一百天以后,“囚徒”第一次成功主动退出了精神网,睁开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躺得太久,已经不习惯自己的身体了,只有眼珠能动,灰色的眼睛显得十分清澈,一副忘却悲欢、无所牵挂的模样。 被留下的哈登博士推着轮椅独自走进来,摆摆手,让所有人都出去,屏蔽了实验室里的监控。 林静恒看着他,目光没有一点波澜,似乎根本没认出这位著名的联盟叛逆,还有一点好奇。 两人一躺一坐,沉默地对视良久。 “大脑受损时,无法完全控制精神网,很难维持正常的意识活动,是一个人最诚实的时候。”哈登博士说。 林静恒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他执意要说谎的时候,就会产生一些不受控制的错误,例如拼写。”哈登博士说。 清澈无辜的灰眼睛冷了下来。 125|第125章 林静恒不知什么时候连上了生态舱的精神网,那生态舱发出一声不安的震动,“嗡”的一声,不知是不是巧合,实验室角落里一个玻璃瓶因短暂的共振碎了,里面装的液体一直顺着地板流到了哈登博士脚下。 哈登博士没动,老人用一种十分悲哀的神色注视着他。 当人老了,眼角和嘴角一并冲向地心引力的方向,总是看起来十分悲伤,像是岁月为了哀悼自己强行刻上去的。 “联盟到今天这个地步,无论是战乱,还是静姝,我都难辞其咎。” “我是白塔第一任负责人,”哈登博士轻轻地说,“我教过很多杰出的学生,包括你的母亲。” “伊甸园的初衷是好的,为了人类福祉,如果它能好好地运行下去,我们将无限接近于自古追求的永恒幸福。可是他们想得太好了,当一种人造产物太强大,强大到即使普通人联合在一起,也没有有效的抵抗机制的时候,不论它初衷是怎样的,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有两种结局――要么全人类成为机械文明的奴隶,要么一小部分人通过它掌握了大多数人的命运,把大多数人变成奴隶。” “当我意识到伊甸园已经跑偏的时候,也是我最早想要给联盟寻找一个出路。这个想法,你应该是认同的。” 林静恒反正只有眼珠能动,认同不认同也都是一个表情。 “我想让白塔这个伊甸园核心来扮演反制伊甸园的重要角色,并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可是我忘了,人是有私心和立场的。所以我引以为傲的学生中,有人暗中向管委会出卖了我。” 这倒是不难理解,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做梦都想为公平正义而战,看那些衣着光鲜者就都不像好人;中层的人,想要往底层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再给他们盖上贪婪懒惰的大红章,以加固自己地位,证明自己所有一切都是应当应分,同时又困兽似的想继续往上爬;顶层的人,则将这一帮不安于现状、没事找事的货色都视作暴徒和刁民。 白塔是伊甸园核心,和管委会关系密切,无论是在里面当身份清贵的研究员,还是通过管委会走上从政之路,都无疑是未来的权贵,哈登博士年少轻狂的时候动了别人的蛋糕,活该他获罪死遁。 “因为我早年的不谨慎,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是管委会反弹得厉害,利用伊甸园为自己牟取利益越发肆无忌惮;另一个……则是一些真心追随我的学生对联盟中央彻底失望,将希望寄托于域外,与反乌会的疯子们一拍即合,养大了一头怪兽。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特别是我的历史在劳拉身上重演。所以一念之差,我任由静姝留在了管委会,我也……没有能力现身,带着那孩子一起走,一起变成管委会的靶子。” 哈登博士说着,低下头,目光顺着地上的液体看去――洒出来的液体从他脚下开始,正好蔓延到生态舱一角、能量阀门附近。 “rt7溶液,具有强导电性,”哈登博士喃喃地说,“我一生优柔寡断,做错了很多事,你想杀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林静恒目光微微一动。 哈登博士疲惫地说:“我的专业就是脑神经与人机交互,你第一次有意识反应,到能控制精神网与外界交流,只用了两个月,但是从控制精神网到‘醒过来’,却花了足足一百多天,这不是正常的节奏,我猜你是在收集周围信息,对吧?我相信,就算你现在一动不能动,你还是有很多种方式杀我。” 林静恒被他揭穿,也看不出有什么反应,眼神很平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哈登突然有点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了,这位实在是个有一口气在,就能搅合出一个翻天覆地的人。 “我会替你保密,”哈登博士说,“静姝封锁了这个星球,我们都被地心引力困在这,大家现在同病相怜,能和平共处一阵子吗?” 林静恒眼角弯了一下,不知道听进去几分。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我不怕死。我怕她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哈登博士把轮椅从致命的导电溶液上挪开了,这一次,林静恒没有别的威胁动作,目送着他缓缓转身,往外走去。 “……虽然她已经不可挽回了。” 一直到确定哈登博士离开了,林静恒强打的精神几乎立刻就涣散了,他勉强从精神网上断下来,随即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生态舱上的时间流逝让他心惊胆战,然而他并不敢想太多,走到这一步、能重新睁开眼,对他来说,就仿如已经踏遍了千山万水,那随时可能消散的运气像一根丝线,在悬崖峭壁之间吊着他,吊得摇摇欲坠,逼着他醒过来的每一秒都屏息凝神,片刻不敢松懈。 第八星系有图兰守着,第九卫队长关键时刻绝不会优柔寡断,想来已经把两头的跃迁点都炸干净了,那么他……他怎么样了? 启明星正值清晨,刚下过一场雨,碧空如洗,远方泛着浅浅的霞光。 陆必行站在医院门口的小雕像旁,侧头听一个医生在和他叽叽咕咕地咬耳朵:“……已经无法自主进食了,幸亏有营养针。我看昨天医疗舱记录不太好,只有浅眠,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应该是疼痛造成的失眠,但止痛药不能再添了。” 陆必行问:“他不肯签字?” 医生摇摇头。 陆必行沉默。 《安乐法》里规定,除非病人完全丧失自主意识,并在清醒的时候曾明确表达过希望安乐死的意愿,直系血亲才能代为申请,老总长清醒得很,又是老光棍有一条,只能自己选自己的路。 说话间,一个机器人推着轮椅出来,不知怎么被通道卡住了,几个医生连忙上前帮忙――由于总长已经病入膏肓,他所乘坐的轮椅不是普通的代步工具,是附带医疗舱功能的,宽度足有一米二,非常厚实,有半辆小车那么重。 “慢点慢点,当心别碰到止痛阀。” “还是不行,人都闪开,去叫几个机器人过来帮忙。” 陆必行叹了口气,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医院门口的雕像上:“我来吧,帮我往那边推一把。” 他说着,一手扣住轮椅一侧,往上一拉,居然徒手把半个轮椅抬了起来。 “我……天,陆总长,你最近锻炼得不错啊。” 陆必行敷衍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轻拿轻放地将轮椅从卡住的地方移了出来。 这时,昏昏欲睡的老总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吃力地睁开眼,看着他。 “好了,”陆必行从机器人手里接过轮椅,“都散了吧,放心,一会我派人把他送回来。” 陆必行被正式任命为第八星系行政总长后,爱德华老总长就开始常住医院了,不过尽管老总长一天不如一天,心里依然装着第八星系,每天早晨,他都要在大家开始上班的时候,到政府大楼和基地指挥中心分别转上一圈,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陆必行只好每天绕路到医院接他一趟,带着他在两个地方各自绕上一圈,再交给医护人员,送他回医院。 老总长精力不济,靠在轮椅上,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陆必行也不吵他,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让轮椅自动循着轨迹缓缓地驶向启明星基地,短靴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眉目像是被整个第八星系压平的,透着一股波澜不惊。 基地的卫兵们集体朝他们敬礼,不远处,一批新兵正在进行初级机甲地面演练,老总长拍了拍陆必行的手背,示意他停一下。他眯着眼望过去,见虚拟训练场上打得热火朝天,炮火乱飞,如果是实战,大概他驻足的这片刻光景,就能荡平半个第八星系了。 刚跟着图兰晨练完的几个学生正好碰上他们,连忙迎上来,七手八脚地帮老总长盖毯子扶轮椅。 这时,老总长突然吃力地开口说话:“训练场上的数据有几分真实度?” 陆必行淡淡地回答:“所有参数是百分之百还原的,初级机甲能把新兵训练时间缩短一倍。” “我看了你新签署的十年计划,”爱德华总长沉默了一会,“必行啊……” “嗯?” “军备、军工产业,重工业,倾斜得太多了,你想把第八星系变成什么样……一个全民皆兵的超级要塞吗?” 陆必行当着学生们的面,很巧妙地避重就轻:“机械文明下,一个社会刚稳定的时候,重工业和军工业最适合作为经济的基石,能安置大量受教育水平比较低的人口,这个时期,科学文教也一般是围着这些进行,直到进入一个相对平稳和富足的时期,这是历史规律,有什么不对吗?另外,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第八星系里,对外跃迁点迟早重新打通,我已经在重新规划地图,你不主动出去,敌人就会主动进来,我们需要很多的积累,很精锐的部队,只有保证安全,才能保证未来的一切发展。” 爱德华总长不依不饶地问:“什么样的未来?” “当然是和平美好的未来,”陆必行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几个青少年,滴水不漏地说,“宇宙每一秒都在扩张,域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更不可思议的新元素,自从大航海时代之后,整个社会太耽于眼前的娱乐和舒适,忘记人类应有的好奇心了,我希望我们能脱离一个假的乌托邦,重新开启新的大航海纪元――这也是我当年想建立星海学院的初衷。” 怀特听得眼睛一亮,在旁边插嘴说:“陆总,您在好几个卫星城上都建了军校和机甲设计学院,什么时候才能重建星海学院啊?我能再念一百年呢。” 薄荷嫌他话太多,给了他一脚。 陆必行白了他一眼,故意板起脸说:“我星海学院是随便建的吗?那是要有六百万一个的穹庐顶的,钱呢?你说得倒轻松,赶紧去想办法赚钱,给我当赞助校董。” 怀特吐了吐舌头。 “等过一阵吧,”陆必行笑了笑,“现在百废待兴,什么都是捉襟见肘,没有条件建一个安静搞学问的场所,我们只能先将有限的资源倾注在基础教学上,星海学院迟早会有……” 怀特欢呼了一声,踮起脚跟斗鸡拍了回手:“我们要六百万一克的礼堂苍穹顶,还要在苍穹顶上刻下校训。” “快滚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陆必行朝他们摆摆手,“太吵了你们几个,老总长精神不好,别在他耳边嚷嚷。” 几个学生一哄而散,他们现在都各自有职责,有人在工程部实习,有人在给图兰做随军机甲师,怀特已经开始在军工厂参与机甲设计了,但依然习惯早晚凑在一起,互相交流自己最近在干什么,有什么新想法。 经历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似乎已经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们走出老远,陆必行和老总长还能听见斗鸡那个大嗓门说:“我们哪来的校训?” “我们有校训,什么脑子!”黄静姝说,“‘从今往后谨记,比金钱更珍贵的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陆必行忽地一呆。 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多么大言不惭。 多么恍如隔世。 陆必行回过神来,敛去表情,把毯子往老总长身上拉了拉:“走吧,我们去办公楼那边转一圈,你该回医院了。” 爱德华总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年轻人的手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男人里的中等尺寸,不薄,也不算特别厚实,手指修长,手心很温暖,老总长低声说:“我这把轮椅净重接近一吨,你徒手能掀起来,我还听说,你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但是看不出一点疲惫。” 陆必行随口敷衍:“我年轻嘛……” 爱德华总长打断他:“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陆必行顿了顿,但可能是因为老总长是他目前为止唯一一位还能说得上话的长辈,且反正已经病入膏肓,也管不了他了,陆必行并没有隐瞒:“一点小实验,还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现在不方便拿出来分享,如果能成功,说不定我能打造一支精神力极高的超级战队。” 老总长尖锐地问:“那种半人不鬼的超级战队?” “当然不,”陆必行坦然地说,“如果ai能代替人类,现代战争早就变成机器人之战了,白银要塞的ai战队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攻破,失败的经验在前头呢。” “你知道我和你说的不是哪种兵好用的问题。”总长态度强硬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如果……” “如果我死了,我的义务也到此为止。”陆必行平静地说,“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能再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我会自己撕开这个孤岛通往外界的路,打碎他们粉饰的太平,让那些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总长:“你听听你自己的话,不觉得矛盾吗?你打算用这种想法去打开一个时代?一个大航海时代?” “不矛盾,”陆必行目光一垂,“什么新时代?那都是哄孩子玩的。” 老总长半晌没吭声,忽然一阵风吹来,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把心肺都要翻出来。 陆必行叹了口气,转动轮椅,替他挡住强风。 老总长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必行啊,以后我要是也走了,你走错路,也没人能拉住你了。” 陆必行的手背绷紧了,轮椅扶手不堪重负似的“嘎嘣”一声。 “总长,”他轻声问,“您为什么不签安乐单,因为不放心我?” “安乐死结束痛苦,给人尊严和安宁,”老总长的声音像个破风箱,“我放弃尊严和安宁,留到最后一秒,跟这个星系一起挣扎到最后一秒。我……” 他破了音,浑身抽搐起来,陆必行:“我给您一针止痛安眠药,送您回去睡一觉好吗?” 总长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我……我……在八星系政府……七次辞职,第八次又回来……再最艰难的时候接任……接任行政总长……”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爱德华……” “我……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直到……直到等到你们……才看到一点希望……必行,你能不能也给自己七次化为灰烬,再……再死灰复燃的机会?你坚持哄孩子的话……才是……才是……” 四十五天以后,老总长第八次化为灰烬,终于走到了终点。 对于陆必行来说,一场长达十年,漫漫无期的反复磋磨开始了。 126|第126章 这是元年之后,启明星的第十一个雨季。 第八星系大概永远也不会像沃托一样,唯恐自己的皮鞋上沾一点泥,非得精准地控制阴晴雨雪不可――他们没那个钱,也没有那个精致的生活态度,除了对气候有特殊要求的农业基地外,大部分自然星球上仍是晴雨随天,常常能看见忘了留意天气预报的傻帽在大雨中抱头鼠窜。 房子使用了特殊的防潮材料,能把湿度保持在一个比较舒适的范围,可是透过窗外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还是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陆必行在他自己的书房,桌面上摊满了个人终端里飞出来的文件和窗口,乱七八糟的,几乎看不清黑胡桃木的底色。 陆必行的目光没有离开文件,伸长了胳膊,把保温杯往旁边一推,桌角上一只机械手伸出来,给他倒了一杯刚煮好的奶茶。 “陆校长,您已经坐在那超过三个小时了,”机械手发出湛卢的声音,“为了健康着想,应该站起来活动活动。” 这只机械手比原来那只小一圈,只有简单的变形功能,并不能变成能以假乱真的人形。 理论上说,他们通过解析湛卢数据库里自带的资料,现在技术上差不多可以复原机甲核湛卢,只是出于成本考虑一直没动――工程部给出的预算实在太高,复原一个湛卢机甲,差不多够给图兰装配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了。 再说绝代的神兵利器,没有绝代的高手,和菜刀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暂时搁置了。 “不是我不想,”陆必行头也不抬地回答,“是……我说,你能先把这位从我脚上弄走吗?” 他桌子底下有一条一米来长的黄金蟒,正亲昵地缠着他一条腿,布满鳞片的大脑袋很惬意地搭在他的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吐着蛇信,一点也没发现别人嫌弃它。 “哦,原来跑到这来了。”机械手飞快地从桌面上溜下去,稳准狠地一把抓起蟒蛇,把它腾空拎起,举起来拎回缸里,“该给‘爆米花’换个大一点的家了。” “爆米花”这个名字成功地陆必行露出了一点消化不良的表情。 除了蛇,他书桌的一角还趴着只变色龙,正试图将自己和桌子融为一体,一脸还以为自己生活在远古地球上的痴呆表情。 一楼客厅里竖着个巨大的鱼缸,接近三米高,活像个小型的水族馆,养了一整缸的水生生物,里面精心摆了鱼缸景观,定期更新,水波随着鱼群来往轻轻荡漾,将湿漉漉的雨季天衬托得越发水汽弥漫。 “行行好吧,湛卢,你要是个人,星际奇葩室友榜单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咱们就不能养只没有鳞片的哺乳动物吗?”陆必行活动着被蟒蛇压麻的腿,环顾周遭,感觉自己被低等脊椎动物包围了,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阴气。 湛卢回答:“养宠物有助于身心健康,我十分赞同您领养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言外之意――我养我喜欢的,你养你喜欢的,咱俩互不干涉,但是你自己领来的自己喂。 “我哪天非得把你重置了不可。”陆必行举着热茶杯,伸手在变色龙面前晃了晃,“压住我杯垫了,麻烦您老移个驾。” 古老的活化石用慢动作把头一歪,充耳不闻。 陆必行跨物种沟通失败,只好忍着不适,用手指尖把这位仁兄四脚腾空的拎起,将它请到了地上,解救了饱受压迫的陶瓷杯垫。 在杯垫旁边,胡桃桌面上有七道刻痕,排列得不甚整齐,有些深得像是要把桌子一分为二,有些则不是一刀刻成的,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小枝叶”,深深浅浅的刻痕组合在一起,像某种意味不明的古怪图腾。 陆必行的目光无意中从那些刻痕上掠过,轻轻地一顿―― 已经十年了啊,他想。 十年前,老总长葬礼那天,也是个淅淅沥沥个不停的雨季。 陆必行主持完整场仪式,独自回到“林将军与工程师001”的家,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轻,而且不真实,头晕目眩,就快要从这个星球上掉到黑洞洞的宇宙里了。 他很想大醉一场,可是当时,第八星系一切生活物资都是配给的,新任的总长家里也没有储备这种非必需品,还不如在臭大姐基地里捡垃圾的时候过得自由。陆必行翻遍了全家,最后只找到很久以前的一罐啤酒。见到那罐啤酒的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幻觉,依稀看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林静恒披着睡衣拉开冰箱,把它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扔回去,一脸忍耐地去喝他杯子里泡过三水的凉茶。 陆必行试图伸手去抓那幻影,那人却陡然消失在他指尖,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溃来得像天外的陨石群。 他大吼着让家用医疗舱去给他配致幻剂、禁药……什么都好,只要能撂倒他,给他一场神志不清的醉生梦死,被电子管家湛卢警告了三次,于是单方面地和那人工智能大吵了一架。三次警告过后,湛卢再也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就算主人要就地自杀,他也只能递上准备好的激光枪。 然而这个伟大的人造产物在被迫服从命令的同时,还自作了一个主张―― 他从自己的数据库里翻出了一段视频,打在惨白的墙上。 十四岁的林静恒在参加乌兰军校的开学典礼,礼堂中播着联盟成立至今光辉璀璨的英雄史,恢弘而热血,少年坐在角落里,注意力时而被吸引,还要假装自己很酷,每每回过神来,就赶紧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顾右盼,无意中发现飞在他旁边的小偷拍镜头,顿时露出了恼羞成怒的表情,一巴掌拍下来,把屏幕按黑了。 陆必行呆呆地看着少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忘了歇斯底里的致幻剂,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了眼前身后、暗无天日的岁月。 那天晚上,他把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破晓时,他在书桌上刻下了第一刀,并恢复了湛卢被他禁用的自主功能―― 爱德华总长说,自己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拉得住他,这话陆必行其实听进去了。 那个彻夜未眠的清晨,他突然想,林静恒那么一个孤高傲慢、说一不二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任由湛卢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从未想过要禁用他的自主功能呢?湛卢这货甚至还联合别人坑过主人。 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独自拿着利剑走夜路的人,必须要带上一根镣铐,哪怕只能锁住他一根小拇指,也能让他在无所顾忌、忘乎所以的时候,轻轻地拉上一把。 他答应过爱德华总长,要化为灰烬七次,再死灰复燃七次。 从那次开始,陆必行每到自己无法忍受的时候,就会在桌角上刻上一刀,像是和死者的契约,也像是在给自己倒计时。 也许是“倒计时”这种东西,会让人产生“这些都有尽头”的错觉,他刻在桌角的痕迹,真像是能安抚他的灵魂一样。 ……当然,湛卢自主权限太高,也有一点不方便,比如诡异的审美和满屋子的冷血动物。 独立纪元第三年,年底,第八星系因为漫长的萧条,深厚的地下文化不可避免地重新冒头,牵头的人都是早年“自由联盟军”里有一定地方势力的人,最早,是这些人让第八星系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因此陆必行刚开始碍于情面,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很快,蔓延的黑市与官方的矛盾越来越深,黑市成员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愈演愈烈,那些曾经在陆信石像下狂饮放歌的人们引爆了一场内战。 内战整整打了三年半,在这期间,陆必行把湛卢里记载的所有关于林静恒的点点滴滴,全都挖了出来,仿佛陪着他从少年时重新活了一次。而书桌上的刻痕也从一道变成了五道。 这五道或深或浅的刻痕就像是“替死鬼”,拿着刻刀的那只手,到底没有铲平陆信石像下的自由宣言。 随后是独立纪元第七年中旬―― 薄荷成年以后,秉承着星海学院的精神,决定把有限的人生扩展到无限的世界,自愿加入了“星际远征队”,跟一帮疯疯癫癫的妄想症患者去探索未知的、没有跃迁点的域外。薄荷长大了,渐渐明白了长辈们口不对心的教导,当年陆必行本来不肯批准“星际远征队”项目,他心里的星辰大海凝固成了冰冷的导/弹和机甲,是薄荷偷偷在他邮箱里发了一份星海学院穹庐顶下的开学演讲,才让这个冷门的政府项目成功落地。 远征队的成果是,找到了几颗矿产资源丰富的不知名小行星,磕磕绊绊地开辟了一条航道……以及在未知区域发现了一个自然虫洞活跃区。 区域内,漩涡一样的虫洞不断出现,不断消失,远征队秉承着开拓者不怕死的精神,留好遗言,钻进了一个虫洞,十个月没有再露面,大家都以为他们为好奇心牺牲了,十个月后,破破烂烂的远征队奇迹般地随着一个新“漩涡”的出现回来了,带来了一个震惊第八星系的消息――这个自然虫洞活跃区折叠了遥远时空,钻进“漩涡”里,会抵达另一片星域,那里很危险,地理环境比八星系内的“死亡沙漠”还要复杂,进去以后简直是九死一生,但他们在那片星域里找到了机甲残骸,那里曾经有过人类活动! 陆必行不顾他整个内阁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要亲自进入那危险的虫洞区,撂下第八星系,循着远征队留下的路标,他发现这里竟然是第一星系禁区“玫瑰之心”深处。这是陆必行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第八星系,万万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这疯子鬼迷了心窍一样,在玫瑰之心里东摸西找了数月之久,甚至妄想穿过玫瑰之心抵达第一星系,期冀能摸索到有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虽然没能在危机重重的玫瑰之心里摸出一条航道,但捕捞到了一架联盟机甲残骸――修复了数据后,发现这架机甲是联盟围攻光荣团时损毁飘过来的,数据库里有这些年所有大事,信息量足以让闭目塞听的八星系推断出战局。 当然,也有这一切的开端,七八星系联军全军覆没的始末。 陆必行终于亲眼看见了,当时从军用记录仪上流出来的画面。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第八星系,第一件事就是让图兰驻军看紧了那片自然虫洞区,然后一头扎进实验室,失心疯似的将那根封存在珠子里的头发取出来,从毛囊里提炼了dna――他想,那个人没有了,有复制品也能聊做安慰。 湛卢劝阻多次未果,启动自主功能,直接炸毁了培育箱。陆必行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三天,在他的胡桃木桌上留下了第六道刻痕,然后亲手将那份dna档案销毁封存。 再后来,是独立年第九年,年初。 陆必行把自己当成实验品,反复将那枚芯片植入、取出、修改、再植入。舍弃了芯片的交互功能,使它不再有干扰电子设备的功能,同时也保证了芯片的安全性,让它不会被外人控制。九年独自摸索,芯片的稳定性和安全性似乎都达到了应用要求,动物实验反应良好,注射了生物芯片的小鼠身体各项机能明显增强,没有异常行为倾向。 就在他以为自己成功了,让湛卢准备在工程部专家的小圈子里发布成果简报时,实验鼠突然开始成批地死于波普崩溃,好像那芯片让它们透支了生命一样。 只有一组对照组的老鼠寿命长于其他组,多活到了一个多月――这个对照组的老鼠感染过一个变种的彩虹病毒,是他利用职权偷偷培育的病毒株样本复制品。 陆必行花了九年,终于证明了,反乌会并不是以变态为乐,而是这条“人造超人”的路绕不开彩虹病毒。 想要打破人类天生地长的桎梏,就是要先将其自然属性彻底毁灭。 陆必行本身做为一个特例,尚能以“怪胎”的身份融入人群,而如果这种特例能批量“生产”,是否会形成一个新的物种?这人造的物种未来会走向什么地方?他们是不是会像古代传说里的“吸血鬼”一样,脱胎于人类,再与人类对立?千万年之后,一方毁灭另外一方,那么究竟算是人类进化了,还是人类灭绝了? 一边是他九年来孜孜以求的,一边是一个诱人又骇人的潘多拉魔盒。 这一次,陆总长没有惊动心惊胆战的内阁,也没有惊动工程部,更没有让图兰亲自上门撬锁,他白天照常办公上班,晚上按时回家休息,没有对外界透露一点他正站在一个命运的拐点上,牵着魔鬼的手。 一个月以后,无声的惊涛骇浪化作了他桌上的第七道刻痕,复制的彩虹病毒株、九年多的全套数据与资料付之一炬。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陆必行端着茶杯站起来,一边在书房里散步,一边听湛卢帮他梳理工作日程:“财政部报来了新一季度的报表,赤字连续两个季度缩减,我个人觉得十分乐观。” 陆必行一点头:“唔,这倒是好消息。” “工程部门请求增加拨款,北京β星上的新型反导系统实验基地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 陆必行叹了口气:“刚以为手头要松一点了,又来要钱……” 湛卢:“薄荷小姐发来邮件,准备为远征队申请第二次虫洞探索计划,她们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 陆必行抬起头―― 127|第127章 夜空澄澈如洗。 小行星周围没有大型引力场,又远离其他天体,因此用肉眼看不见很大的星星,当人工能源塔的假太阳转到另一边去的时候,天空中就会像洒满了碎钻,天晴的时候,如同触手可及一般。 这里的温度永远是舒适的24摄氏度,夜风永远轻柔,永远接收不到来自外星的只言片语,永远沉默。 这里是一座太空监狱。 古时候,人们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荒岛上,四面环海,防止囚徒越狱,星际时代,人们则把最森严的监狱建在远离航道的小行星与空间站上,周围包裹上厚厚的屏蔽网,隔绝内外的一切信号。 蹲在孤岛上的监狱里,如果身体和运气都特别好,跳进大海越狱,尚有一线生机,可是太空监狱里的人要怎么脱离引力、飞进茫茫宇宙呢? 林静恒本以为这是个送分题,按一般的做法,只要把“狱卒”干掉就可以了。 这是他老本行,从他能勉强控制身体、扶着墙站起来走一会那天就开始策划了。鸦片芯片很厉害,能让人力大无穷,精确控制电子设备,还能给人制造幻觉,后两者是技术问题,他的临时同盟哈登博士可以负责解决——至于力大无穷,对林静恒来说不算障碍,他是想杀人越狱,没打算在掰手腕大赛里胜出。 但是很快,他发现行不通,因为林静姝做事完全不留余地。 这小行星上一切都能自给自足,有十分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住上几千年都行。整个行星上使用的都是低效能源,即使林将军法力无边,能用脑电波组装一台机甲,它也飞不上天。 那些“狱卒们”居然也和他一样,全没有可以沟通外界的手段,甚至比他这囚徒还更惨一点,他们每天还得干活,维持这太空监狱干净宜居的环境。 林静恒一开始不相信,因为这种现象不合逻辑,也不合人性。把一群各怀鬼胎的人,放进一个密闭空间里,这些人是不可能像蚂蚁一样按部就班地好好活的,他们一般会像传说中养蛊罐里的毒虫,互相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而林静恒醒过来之后,至少有十几个月的时间,在重新磨合自己的身体、艰难地复健,这些因为他而困在这里的“狱卒”们怎么可能会不想要他的命? 可奇怪的事情是,这些狱卒们真的就像兢兢业业的蚂蚁,卫兵队每天尽忠职守地巡逻执勤,医疗队周到至极地照顾他——反正比第八星系那个能让病人自己滚出医疗舱的破医院强多了。 直到这时,林静恒才发现这座太空监狱的可怕之处。 这里,除了他和哈登博士,每个人身上都有植入芯片,芯片好像入侵了这些人大脑的“源代码”,像改写程序一样改写了他们,即使他们日常交流起来非常正常、性格各异,有一些人专业水平颇高、甚至堪称博学幽默……但他们脑子里没有“离开这里”的意识。 每次说到相关话题的时候,对话就会变得鸡同鸭讲,对方很不自然地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林静姝临走的时候,不仅毁掉了这星球上一切可以脱离引力的设备,还把人的脑子也洗干净了。 在这个星球上,会做出“仰望星空”这个动作的,只有他和哈登博士两个人。 林静恒走上楼顶,猎猎的风吹起他的衬衣下摆。 他第两千零一次试图破解屏蔽网失败,发出的信号石沉大海。 不过他情绪还算稳定——任何一个人经历了两千多次失败,情绪都会很稳定。林静恒给自己点了根烟,眯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泡在白烟里。烟叶是星球上自己长的,卫兵队摘回来,晒干后卷在纸卷里,也能凑合,就是味道有些呛,烟卷看起来非常淳朴,林静恒觉得自己过得越发像个史前的野人。 “想象不出来吧,”他身后有个人忽然说,“我们的地球祖先生活在一颗比这大不了多少的行星上,世世代代都被引力困在地面上,每天晚上,都有无数人抬起头,看着压在头顶的银河,但他们就和那些芯片人一样,从来不觉得地球是个‘太空监狱’,只会对着那些星星编故事算命,从来不想怎么逃到外面去。” 林静恒一偏头,哈登博士的轮椅就平稳地滚了过来,他更老了,老成了一团看不清轮廓的肉,林静恒总怕他一口气没上来就直接过去了。 “所以说,什么是自由?”哈登博士继续说,“你把一只朝生暮死的虫子养在几平米的小屋里,它没来得及把边界爬完一遍就死了,一生都在路上,你说它自由吗?你呢,现在拥有一整颗星球,下面那些人,你让他们种烟草,他们不敢种小麦,可是你依然觉得自己是被囚禁的,你和虫子,到底谁比较可悲?” 林静恒顿了顿,心平气和地回答:“‘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我啜饮过生活的芳醇,付出了什么,告诉你吧,不多不少,整整一生。’(注)”哈登博士低低地接上他的话音,“你祖父很喜欢的一首古诗。” 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又他妈来了。 哈登博士太老了,虽然大部分时间脑子还算够用,但也偶尔糊涂,隔三差五就要把他年轻时的峥嵘往事拉出来嘚啵一遍,并且总能扯到他祖父林格尔,同一个故事听了一百遍,林静恒已经懒得假装认真听了。 他就地坐下,往楼下弹了弹烟灰,继续琢磨怎么突破屏蔽网,拿哈登博士的絮叨当背景说唱音乐。 “上一个纪元,八大星系遍布硝烟,有的人占一个行星和周围几个卫星就自称一个政权,每天都在打,乱,非常残酷,老百姓们都像你和我一样,被囚禁在地面上,一生也不得自由,我们这些人最开始聚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站里,就是……后来的天使城要塞。那时候林大哥是骨干之一,我和伍尔夫年纪都小,是他的小跟班。” “我记得林大哥说过,他想要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生来有一样的尊严,都能终身探索自己的边界,将生命的广度上无限拓展,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可以自由表达,也可以自由来去于宇宙中的任意一个地方。” 早年自由宣言的奠基人,想打碎人们脚下的囚笼,实现天赋人权与自由,不过这个目标太过虚无缥缈了,还是后来伊甸园管委会干的事实在——用伊甸园把大家都洗脑成小屋里的虫子,让他们自以为有人权和自由,愚蠢快乐地活下去。 林静恒听了一遍自由宣言的中心思想,没什么感觉,他不是一个很容易被触动的人。他想:一般来说,太空监狱的屏蔽网常见的原理也就两三种,现在他们把每种思路都试了无数种破解方式,快要黔驴技穷了……难道是他在第八星系蹉跎的几年,监狱屏蔽网技术突发猛进了? 但凡有台超级电脑能让他解析一下也行,关键他们现在过着原始人的日子,所有的思路都只能是瞎猫碰死耗子的猜想,每一次实验都靠撞大运。这十几年里,他有可能无数次接近成功,可是因为一切都是摸瞎进行,即便离成功就差一厘米,他们自己也不得而知,说不定之后就功亏一篑地转换了思路。 这么一想,就算林静恒自觉心里已经给磨成了古井,也不由得有点焦躁。 难不成要等意外的天外来客发现这颗小行星吗? 哈登博士仍在絮叨:“……林格尔是我们的大哥,照顾过很多战争孤儿,包括我和伍尔夫。你知道,早年一直有传闻,伍尔夫对他的依恋太浓烈,超出了一般朋友。” 林静恒正皱着眉把烟头往地上捻,突然听见这么一句,思绪顿时断了篇:“……” 什么玩意? “据说伍尔夫有一次喝醉酒,反复叫过林大哥的名字。”哈登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狡猾的笑容,“不过都是捕风捉影,没证实过,伍尔夫少年老成,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林格尔和妻子感情很好,有谣言传出来以后,两个人就自觉避嫌,不怎么一起出现了。林大哥他们夫妻两个都没看到联盟诞生,你父亲是很多年后,用冷冻细胞培育出生的,他一出生,伍尔夫就拿到了抚养权,一直把他视若己出。他一辈子孤身一人,教出了一个陆信,带大了一个林蔚,陆信收复第八星系荣升上将时,伍尔夫还不到两百岁,已经有了想放权给下一代人的意思,我去见过他一次,我说他太乐观了,联盟已经走偏了,再这样下去,军委会变成笼子里的虎,他会后悔的,他不相信我……直到伊甸园图穷匕见,联盟积重难返,他一生寄予厚望的两个人相继死于联盟,伊甸园有毒的根已经扎进了八个星系的骨头里,必须要有外力来打碎这个局面。” 林静恒:“这是他勾结星际海盗进来杀人的理由吗?” “彻底打破旧的,才有新的希望,我们已经把路走到了死胡同,必须要将一切归零,重头再来。”哈登说,“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慢慢地斗争、改革,只能孤注一掷——静恒,跟你说这些,我是想问你,如果你出去以后,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有了新的格局,你会为了复仇打破这一切吗?” 林静恒自动忽略了其他,一把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什么意思,关于怎么打破屏障,您有新的思路了吗?” “十四年前,这颗小行星公转到恒星附近,粒子流扰动把你从沉睡的精神网里惊醒,”哈登博士说,“说明这个行星的屏蔽网和抗干扰能力不足以抵御恒星粒子风暴,如果我没算错,还有一个月,我们会公转回同一个位置,那是屏蔽网最不稳定的时候,或许有机会。” 启明星,银河城基地指挥中心,图兰收到陆必行的传讯,十分意外。 陆必行很少直接找她本人,有公务要么直接下文件,要么叫一大帮人组织会议。 这些年,八星系平定内乱、囤积军备,走向全民皆兵之路,军政两方合作无间,杀伐决断都有默契。但陆必行和图兰的私交却渐行渐远,当年电梯里的麻醉药淹死了这段友谊,再也回不去了。两个人偶尔碰面,也是一个叫“总长”,一个叫“图兰将军”,公事公办地点点头,也就擦肩而过了。 图兰立刻接通到他个人终端:“什么事总长?” “薄荷他们做了虫洞区的专题研究,远征队准备再次出发,去验证理论,我需要你派一支武装护卫队随行。”陆必行说,“我们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上一次捕捞到了机甲残骸,万一这次他们走得再远一点,也许会遇到其他星际武装,要做好万全准备。” 图兰痛快地应下,但心里有点奇怪——这点事,陆必行签一道命令直接下到指挥中心就行了,没必要特意来找她说:“好的,总长,还有什么指示?” 陆必行迟疑了片刻:“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当年林在玫瑰之心‘遇刺’脱身,到战争突然爆发之前,和你们一直有联系吗?他会到第八星系来,是事先计划好的吗?” “唔……严格来说,不算一直有联系,我们那时候还在白银要塞,发信号会被拦截的,我们得先从白银要塞脱身,到他指定地点才重新建立的远程联系。他会到第八星系去,确实是事先计划好的,第八星系不受伊甸园管制嘛。”图兰说到这,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他的动作真比我想象得快多了,湛卢就是湛卢啊——怎么?” 陆必行轻轻地一挑眉——他捡到林静恒的时候,湛卢的能源消耗得一干二净,是待机状态,林静恒的生态舱在北京β星外飘了不知有多久,而且由于他手欠误操作,林静恒被迫在生态舱多躺了三个多月……这样还能算是“动作快”? 陆必行有些怀疑林静恒当年不是按计划路线飘回来的,而是穿过了玫瑰之心的虫洞区。 图兰说:“具体计划湛卢里都有记录吧,我带着白银九一直在等命令,不如他知道得详细。” 陆必行心不在焉地冲她一点头,切断了通讯——这一段里湛卢没有,关于林静恒那个生态舱的一切记录,湛卢上都没有,湛卢自己给出的解释是,因为他当时是断电待机状态。 但……待机待得这么彻底吗? 总觉得这个傻ai是被人为删了文件。 陆必行一开始想到这个问题,是担心还有别人知道玫瑰之心的虫洞区,会给第八星系造成安全隐患,所以才去湛卢里查找当年的记录,没想到意外发现湛卢里一些记录有被删除痕迹。 非常零散,而且其中一部分似乎还和独眼鹰有关系。 最明显的一处,陆必行清楚地记得,当时在臭大姐基地,林静恒一个人掀翻了源异人的一整支战队,被他捞回来,回来之后不久,好像就在跟独眼鹰独处的时候吵了一架——他当时通过监控看见了,还特意转了镜头引起这两位的注意。 可是没有记录。 谁删的?为什么? 陆必行溜达到公墓,在独眼鹰墓前站了一会:“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独眼鹰沉默不语。 联盟新星历293年5月底,第八星系独立纪元十一年,星际远征队第二次穿过虫洞区,进入人类禁区,玫瑰之心。 第六星系外围的一颗小行星在十四年后再次公转到距离恒星最近的位置。 同一年,挟持第一星系,与联盟对峙十数年之久的光荣团大总统被手下刺杀,光荣团正式投降。 历史无数条庞杂的线汇聚在一点—— 128|第128章 “天然虫洞不是人造的跃迁点,非常不稳定,目前人们关于它的研究还不透彻,你们的报告我看了,理论框架的逻辑大体没问题,但实验不等于理论,任何一个你们在数学公式里忽略不计的变量都有可能在实验里要命。” “按照设想,你们也许能固定住这条通道,也有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导致空间坍塌,也许会死,也许会陷入到未知的生命状态,还不如死,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远征队即将进入虫洞区,陆必行临行时的叮嘱言犹在耳。 星际远征队连同护送他们的卫队,在任何一个地方亮相,都可谓是声势浩大,可是投入这片未知之地,却仿佛一群小小蚂蚁,卷着瑟瑟发抖的树叶当船,一头扎进漩涡丛生的大海里。 “设备能量反应温度偏高――” “明白,”薄荷应了一声,“启动预先冷却装置。” “冷却管进度……6%……45%……99%……准备完毕。” “诸位,心理感受和上次不太一样啊。”远征队长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上次什么准备都没有,我们是一头扎进去的,也没觉得怎样,反倒是这回,别看多做了几年理论研究,又升级设备,好像是有完全准备,但是肝还是有点颤啊。” 另一个队员说:“正常,无知者无畏。” “进入虫洞区一百二十秒预警,启动倒计时,”队长顿了顿,“遗书都准备好了吗?” “道个别就算了,遗产都没有,遗书写什么?原创挽联吗?” “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连道别都省了。” 薄荷是个话不多的姑娘,没加入讨论,最后一次检查了撑开通道设备――她的遗书备份在远征队的实验室里,如果出现意外,十个月以后,电脑会自动把它传给陆必行和她三个同学,这是她仅剩的亲人。 遗书的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在她心里存了很多年,日夜相伴,随着她走过整个青春期,一直到长大成人。 他们四个人经历了很多事,黄静姝矢志不渝地投入到了好像一万年也见不到曙光的反导研究,斗鸡去参了军,怀特则进了工程部,只有薄荷选择了“星际远征队”这么一个冷门又危险的职业。她想走到更远、更深的宇宙里看看,以期盛大的星光能驱散凡人卑弱的挣扎。 出事那天,周六其实是联系过工程部的,这么多年,她总是在想,如果她能对他有耐心一点,观察得再仔细一点,说不定能看出他不对劲。 也许……如果那个人不是周六,她当时可能真的会多问一句。可是被追求的少女有长辈保驾护航,对贱模贱样跟着她跑的追求者总是习惯性骄矜,喜欢丢给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喜欢看他抓耳挠腮。 如果她能成熟一点,学会不把私人感情带入到公事中,及时发现不对,及时警告周六,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临走之前,陆总甚至特意把她叫到一边,告诉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见她执迷不悟,又嘱咐了她一堆安全注意事项。 没有人苛责她,可是她总是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这时,同事发出一声惊呼,薄荷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他们所处的空间开始扭曲,好像在穿过一个变形的放大镜,很快,周围一切都开始变成了慢动作,机甲里本来应该响起能量剧烈变化警报,可是隐约能看见警报灯亮了,却听不见声音,通讯频道全线断开,仿重力场失灵,薄荷发现自己飘了起来,身后事先连在舱门上的安全带绷紧,将她固定在一定区域内,她睁大了眼睛,听见自己放得极慢的心跳―― 上一次闯虫洞的时候,由于准备不足,他们基本是一进去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差点变成破铜烂铁的机甲,幸亏当时都穿了宇航服,不然宇宙射线和气压就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一次的情况和缓很多,起码薄荷的意识是清醒的。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觉得机甲也似乎已经分崩离析了,抬起头,她看见一个生态舱飞快地与她擦肩而过,往她们来路方向而去,薄荷一瞥之下,下意识地记下了生态舱上的型号和数字。 紧接着,空间无限拉伸,在远处缩成一个非常细小的点,她的视野能穿透过去,望向无限远的方向,那里似乎飘着无数凸透镜,每一面“镜子”上都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被狂轰滥炸的北京β星、自由军团在八星系第一个可怕的基地……还有她自己年少时的脸。 少女隔着十多年,目光对上了如今的青年探险家,轻描淡写地扫过,随即又转过头去,对通讯屏幕上的周六爱答不理地说了句什么。 “阻止他!”薄荷拼命地朝那个少女喊,“告诉他图兰将军马上要炸跃迁点,不要碰任何东西,不要接任何通讯,他会后悔的!会害死很多人的!” 然而虫洞里的时空乱流并不能撼动因果论,她通过扭曲的时间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两个擦肩而过的时空却并不能产生交集。 “别挂断!求求你!” 交错的时空终于无情地离她远去,那一面“凸面镜”越走越远,最后化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事实就是事实,时间与空间会弯曲,可是人的一生终归是单行线。 已经发生的事,没有什么能改变。 “轰”一下,刺眼的光爆发出来,薄荷的双脚陡然落在了机甲上,她被安全带狠狠地拽回原位。 薄荷愣了好一会,意识到他们活着穿过了虫洞区,她觉得视野不太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哭的人不止她一个,每个有幸保持意识的人都是呆呆的。 有那么一瞬间,薄荷突然发现,原来每个活着的人都苦,都有背负,都会在与旧时光擦肩而过时痛哭流涕――即使他们承载着全人类的好奇心,走着一条热血而充满大航海精神的人生路,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活力四射。 但身在虫洞活跃区里,并没有太长的时间给他们收拾情绪,通讯频道里先是杂音一片,随后听见队长哑着嗓子组织抢修,透过精神网望去,他们这支远征队还缩水了不少。 “怎么回事?”薄荷摘下宇航服的头盔,飞快地抹了一把脸,“怎么就剩我们这一点人了?” “时空乱流,”同事回答,“应该是被卷到其他的地方了,但愿不远――内部通讯能修复吗,能不能想办法重新和他们取得联系?” “够呛,这里没有跃迁点,无法构建远程通讯……哔……信号一直有干扰……” “队长,”薄荷说,“我们方才穿过的虫洞通道没有立刻消失,场的波动依然稳定,是不是我们实验成功了?那我们现在能否试着传信号给启明星基地?” 队长还没来得及回答。 “等一下等一下,我的机甲好像在预警,”旁边一架机甲的驾驶员突然打断众人的七嘴八舌,“你们看,那是什么?” 远征队小心翼翼地制动,发现在他们不远处飘着一个巨大的星舰残骸,周围是无数小机甲碎片,静静地旋转着,像一片太空坟场。 薄荷飞快地用军用记录仪锁定了残骸,搜索有用信息,片刻后,一个图像几经放大,残骸上的一行字跳进她眼里:“静……渊……号?” 启明星的指挥中心也十分紧张,因为远征队的信号消失了一个礼拜之后,突然收到断断续续的留言,可是完全听不清,里面说话的一会是男声,一会是女声,还有一段干脆就无法解码。 工程部炸开了锅。 “让湛卢来,”陆必行半夜收到消息,匆匆赶到,一眼扫过乱码,“应该是几条信息混杂在一起了,可能是时空扭曲造成的,也可能是远征队在穿过虫洞时被分开了。” “收到。”只有机械手形态的湛卢直接占用了指挥中心一圈超级电脑,很快给出了结论,“根据信息解码规律,应该是三条信息,基本内容近似,都是汇报自己安全穿过虫洞,但是和一些同伴分开了,乱码中的第三条信息似乎还有一些内容,正在解码,稍候……” 不稳定的信号发出一声尖鸣,继而断开了,湛卢沉默了片刻:“解码完毕――薄荷小姐汇报,在落地点附近发现了星舰静渊号残骸遗址。” “静渊号”是当年林静恒从白银要塞回沃托时乘坐的星舰,经过玫瑰之心附近时被炸毁。 而非武装星舰即便被迫绕行禁区,也不会十分深入。 湛卢冷静的声音在指挥中心响起:“如果能排除不明引力影响,这可能意味着,薄荷小姐他们所在的位置很接近第一星系。” 第六星系,太空监狱越来越逼近目的点,环绕在小行星附近自动的人造能源塔早已经进入休眠状态。 “你知道,关注公转的可能不止是我们,还有静姝,对吧?”哈登博士说。 林静恒拿着这太空监狱的设计图,一边看一边标记,头也不抬地说:“我怕她不来。” 十四年间,林静姝不敢靠近他半步,一方面大概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另一方面,林静恒作为一个能在跃迁点爆炸那种情况里活下来的人,干出什么让人想不到的事都不稀奇,万一他“恢复记忆”,给他一点借力点,他就能顺着爬上来,关他的地方必须完全隔绝,必须无懈可击。 “她要是不来,我把信号发给谁?盼着它随机传到哪位爱心路人家的天线里,让人帮我报警吗?”林静恒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运气。” 哈登博士欲言又止。 林静恒把设计图缩小回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只要您老的定时程序好用就行。” 太空监狱的核心生态系统,在距离实验基地五百多公里外的山区,维护人员每隔十天,通过特殊的轨道车往返于两地之间进行日常检修。 轨道车静静地停靠在站台里,站台旁边的一个检修门被轻轻揭开一条缝,林静恒往外看了一眼,轻轻地捏了一下屏蔽器――哈登博士耗时五年的作品,伪装成一条项链挂在他脖子上,审美成谜,好在功能强大。它能在直径二十米范围内,干扰监控和鸦片芯片五秒钟,鸦片芯片能将人的五感和体能提高很多倍,“三代”以上甚至能感知到红外线,林静恒需要一个能隐藏自己的工具,五秒对他来说足够了。 监控短暂地瞎了眼,林静恒立刻从检修门里钻出来,利索地撬开后车门进去,他前脚刚进入,一伙维护工人也上了轨道车,说说笑笑,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经过车尾的卫生间,往轨道车里走去。 这时,其中一个人冲同伴挥挥手,掉头回来往卫生间里走去。 卫生间门后,林静恒屏息而立,手腕上个人终端的五秒倒计时提示归零,屏蔽失效―― 那维护工人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听见了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他一愣,奇怪地四下寻觅,随后听清了,心跳声来自身后! 维护工人头还没扭回去,后颈就被贴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张大嘴想叫,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不受控制,特殊的波穿过他的皮肤抵达芯片,与生物芯片发生共振,干扰了微电流,他就像个被剥了皮的青蛙一样,四肢微微抽动着,无声无息地被拖到墙角。 林静恒从他腰间抽出激光枪,抵在他后颈上,连扣了三次扳机,巧妙地避开芯片,把这个被芯片加持后坚硬的脖子烧穿了,继而又在维修工身上翻出一把纳米刀,抵着尸体的脖子打了进去,那皮肤上很快出现了一道四四方方的烧焦痕迹,血肉模糊的生物芯片掉了出来。坚硬的尸体陡然软了下去,被林静恒一手拎进卫生间隔间里关好门。 他用个人终端扫了一下那枚生物芯片――二级,应该是这群维修工人中的小头目。 林静恒偏头看了尸体一眼,将生物芯片放进特殊的消毒器里,接着扒下了尸体身上的衣服换上,维修工正好有个帽子,低头把帽檐拉下来,可以挡住脸。 芯片处理完毕,被推入了一个注射器,注射器里有一种透明的液体,像胶一样,很快裹在了芯片周围,林静恒拿着注射器在手心中掂了掂,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注射进了自己身体。 “鸦片芯片有强成瘾性,特别对于那些人机匹配度很高的人来说,除非你是空脑症,否则绝不要轻易尝试。”哈登博士曾经警告过他,“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给你一管阻断剂――这是实验用品,能干扰芯片对你的影响,相当于在短时间内,人为把你变成一个‘空脑症’,但是以你的代谢水平,最多九十分钟后就会把阻断剂吸收代谢干净,在那之前,一定要记得把它取出来。” 轨道车行程大约四十分钟,剩下不到一个小时,足够了。 林静恒转身锁上卫生间的门,走回车厢,找了个角落坐下,将帽子拉下来盖住脸。 即使有阻断剂,他也能感觉到几乎无法控制的力量,五感被大大加强,周围人的心跳声几乎有些吵,林静恒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注入芯片的那一刻,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不良于行的瘫痪病人突然痊愈。 另一个维修工向他走来,林静恒听着对方靠近的声音,没抬头,心想:“滚开!” 二代鸦片芯片对一代芯片的压制,让对方感觉到他的排斥之后,话都没敢说一句,怯怯地走开了,林静恒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带。 林静恒打开手心,虚虚地一捏,然而个人终端上却显示这轻轻一捏的握力已经达到了四百公斤以上。 异常的力量感和控制感像一剂精神毒品,本该让人振奋迷醉,然而也许是阻断剂起了作用,林静恒心里突然涌起轻微的焦躁和不安。 他想起陆必行曾经两次给自己注射过类似的芯片……那时,他感受到的是这个? 陆必行注射过的生物芯片被销毁了,但是后来自由军团几次三番企图潜入第八星系,也带来了一些新的生物芯片,他一时想不起来那些芯片是不是都销毁干净了。 林静恒的手心紧了紧,心想:但愿那个老波斯猫还能管点用。 负责设备维护的人员,在这星球上地位很低,大多是一代“鸦片”,林静恒的潜入十分顺利,很快摸到了这个星球核心生态系统――气候、温度和引力。 林静恒把几个黑色的小包裹安放在引力控制中央处理器的不同位置,最后看了一眼个人终端,小行星仍在不断靠近行星,粒子风暴警告来了,他嘴角提了一下,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开。 三十分钟之后,小行星上的粒子风暴强度达到峰值,固若金汤的屏蔽罩受到干扰,与此同时,核心生态系统中心突然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引力控制陡然失效,地面引力立刻减少为原本的十分之一,星球上的人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以各种姿态在半空中滑行,而最致命的是,这种引力水平无法维持人工大气! 小行星的生态系统即将崩溃,警告声环绕,生态系统发出歇斯底里的求救信号,正好穿过受损的屏蔽罩,被恒星风暴加持,裹挟着冲向星外宇宙。 星球或者基地生态系统崩溃时发出的特殊求救信号,会被最近星系捕捉,倘使他们还有类似政府的组织,一定会派人来查看。 而与此同时,距离小行星十六个航行日,一架始终跟在这颗小行星身边的机甲同样被这石破天惊似的求救信号惊动。 “立刻报告主人,行星‘宝盒’生态系统严重故障,人工大气层有脱落风险――” 129|第129章 哈登博士被塞进了一个生态舱里,所有人都必须就近领取宇航服,引力遭到破坏后,大气层开始逸散,致命的缺氧和压强变化会接踵而至,可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太空监狱”里,不可能会准备那么多宇航服,有一部分人一定会死。 宇航服和生态舱最先满足高级别的芯片携带者,唯一一位“四代”和“三代”们首先占据了实验楼里的生态舱――生态舱能让人在宇宙环境中漂流数年不死,甚至能抵挡一定强度的粒子流和攻击――而“二代”们,则有权优先领取宇航服,宇航服能提供约四十八小时的保护,万一遇上救援,他们或许也有机会活下来。 剩下的“一代”们,一部分被勒令四处去寻找神秘失踪的林静恒,另一部分被派去组织于事无补的紧急抢修。假如他们中的某一位能完成任务,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人,而宇航服被“二代”们瓜分完毕后恰好还有剩余,他们也许能获得一个“活下来”的席位。 一代们极度恐惧,跌跌撞撞地在变化的引力环境里艰难地移动自己,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崩溃地嚎啕大哭,可是求生本能也不能反抗生物芯片的等级压制,不管他们心里怎么害怕、怎么怨恨,都只能按照命令做事。 哈登博士躺在生态舱里,听见行星内通讯被粒子流干扰得乱响,隐约的人声不断在其中响起。 “还没有消息……林将军……呲啦……监控没能……” 生态舱发出机械声:“警报,外界环境正在发生剧烈变化,压强持续降低――” “查最后一个拍到他的……呲啦……再找不到就来不及了!” 哈登博士深吸了一口珍贵的氧气,闭上眼。 他想林静恒这个人,恐怕是天生带着利刃,天生锋锐无双,被外界无数次打磨,他始终用有刃的那一侧面对一切,因为习以为常,所以并不觉得那些外界施加给他的是伤害,这种打磨和反抗几乎成了他生命的旋律。 磨一次,他就更锋利一层。 如果有一天断了,那一定会是一场盛大的悲剧。 突然,地面震颤起来,生态舱里的通讯信号一瞬间全断,紧接着,奇怪的杂音传来,一个无需密钥的通讯频道笼罩了地面。 在十六个航行日外,一直远远监控着这座太空监狱的机甲在和林静姝汇报后,来不及等待同伴,跃迁后直接来到小行星外,迎着逸散的大气层迫降,这回,通讯频道里传出来的声音清楚多了:“卫兵队负责人,请立刻确保目标安全,准备登上救援机甲!” “报告,哈登博士已经进入生态舱,林将军不知所踪!” 救援机甲里传来驾驶员冷冷的声音:“气压已经临近临界值了,如果不能确认林将军安全,恕我无法推进下一步救援工作。” “报告,一代芯片携带者开始死亡――” 暴露在危险环境中,被迫“抢修”“找人”的一代芯片携带者们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有的人吃力地迈开腿,突然跪倒在地,随后轻飘飘地从地上滑出了数米,抽搐几下,不动了。 随着大气层逸散加剧,一代们的芯片标识一个个地黯淡下去,在无法反抗的绝望中死去,不知道肺泡炸裂的一瞬间,他们有没有后悔过贪图这乱世中稀有的享受与力量,接受了自由军团的枷锁。 那些保护过人们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掉过头来,撕碎人们的喉咙。 “这些废物……让所有二代不要集合,一起去找人!” 救援机甲里的人说:“把哈登博士给我,我会立刻把相关情况上报给主人。” 两个穿着宇航服、大概是医护人员的人闯进来,将哈登博士的生态舱对接到一个临时轨道上,其中一位隔着生态舱敲了两下:“博士放心,我们会照顾您的。” 接着,哈登博士觉得自己的生态舱轻轻地动了一下,随后开始自动顺着轨道往外滑,速度越来越快,实验室后门为他的打开,两个医护人员在生态舱外,一左一右地抓着生态舱,护送他,轨道不断地在地上自我生长,一直连上救援机甲的捕捞网。 救援机甲上的人焦急地问:“哈登博士,林将军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哈登博士真不知道,眼看外面乱成这样,心里也十分没底。 他花了十四年,终于没有能得到林静恒的信任,他甚至怀疑林静恒身上压根就没发育出“信任”这项功能,林静恒表面上一直与他密谋出逃,对他和颜悦色,甚至颇为照顾,其实就会跟他要东西,多余的信息和计划一丝都不肯泄露。 哈登:“我……” 就在这时,一支机甲队突然靠近小行星,紧接着,一道通讯顶着粒子流的干扰接入,来人十分公事公办地说:“我们是第六星系自治巡逻队,方才接到紧急警报,请问小行星上是否出现人工引力报警情况?由于我们发现该小行星未经注册,如果是,请行星上的人出示合法居民身份,我们将……” 糟了――自由军团的救援机甲心里一紧。 由于有恒星风暴的干扰,他没能有效地拦截信号,本来心存侥幸,不料居然真被人捕捉到了,这座秘密的“太空监狱”暴露在外人眼皮底下,林静姝如果知道了,非得把他凌迟了不可! 林静姝给过他两条至高无上的命令:第一,无论如何要保证林静恒的安全;第二,无论如何不能让林静恒和外界有接触。 如果这两件事注定无法兼得,那么必要的时候,以后者为先―― 也就是说,就算林静恒死在这颗小行星上,也不能让他被任何人发现。 这架自由军团海盗的救援机甲瞥见了自己的通讯频道,上面显示了一排正在逼近的小亮点――那是他的援军! 救援机甲一咬牙,一枚导/弹直接打了出去,贯穿了前来查看情况的巡逻队,巡逻队领头机甲的机身被撞了个正着,悬在大气层外的机甲顷刻在小行星引力下坠落,在还没完全消散干净的大气层里磨出了剧烈的火花,像一颗拖着尾巴的流星,直接撞到了地面。砸断了轨道车的轨道。 刚刚返程停稳的轨道车无人照料,顺着断裂的方向掉了下去。 “这小行星是个海盗窝点!” “向六星系驻军求援!” “能量警报,有一支海盗舰队正向我们逼……” 一枚导/弹小行星大气层外穿过来,直接炸向巡逻队。巡逻队自然不甘示弱,一边求援六星系当地驻军,一边发起反击。 小行星引力崩溃发出的信号引来的两拨人马就这么就地打了起来。 哈登博士的生态舱猛地震颤了一下,生态舱一头撞在了机甲捕捞网上,救援机甲此时已经顾不上地面等着他救的人,捕捞网一卷,拖着刚刚捕捞到的生态舱直接上天加入战斗。 捕捞网卷着生态舱和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医护人员,差点被甩进激烈的炮火里,就像穿越森林大火的几只小蚂蚁,在缝隙中疯狂地逃窜,想寻找一条生路。 “轰”一声,生态舱剧震,哈登博士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生态舱好像已经被炸成了碎片,太刺激了,他短暂地晕了过去,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下一刻,生态舱盖却被人打开了,哈登博士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卷进了救援机甲,生态舱尾部被炸开了,营养液开始泄露,好在时间很短,他竟没有死。 方才护送生态舱的两个医护人员也被一股脑地卷了上来,其中一个蜷在旁边一动不动,应该是已经晕过去了,另一位推开生态舱盖的身上全是血迹――生态舱尾部炸开的碎片贯穿了他的宇航服和小腹。 哈登博士吃了一惊:“你……” 那一身是血的人隔着宇航服冲他打了个镇定的手势,哈登博士心里突然涌起奇怪的感觉,试图张望他被氧气面罩挡住的脸。 下一刻,旁边的机械门打开,机甲上一队自由军团的海盗冲进来查看他们死了没有。后面紧跟着一排医疗舱,哈登博士被他们七手八脚地从生态舱里拔了出来,转头去看那一身是血的人,却只看见了剧烈的白光炸开。 所有人都险些在那白光中失明,有人大叫:“我们被导/弹击中了!” “快走!” “等等,机甲没有预警……” 白光很快散开,险些被灼伤视网膜的海盗们原地爬起来,艰难地恢复着视力,面面相觑――直到一分钟以后,他们才发现,方才那个一身是血的“医护人员”原地失踪了! 离他最近的海盗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下一刻,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戴着个人终端的那只手,从手腕开始,被齐根切了下去,不知所踪! 哈登博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用眼睛。 那个神秘的“医护人员”――林静恒,指尖夹着一个小小的解码装置,迅速破解了那只手上血淋淋的个人终端加密,利用那个倒霉海盗的身份信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机甲,直接闯进机甲的核心控制区,迎面撞上一个海盗守卫。 守卫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一身血,上前来拦:“等等,你……喂!” 他话没说完,那一身是血的人就好像体力不支似的,踉跄着倒在他身上,守卫下意识地接住,听见那血人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守卫一侧头,将耳朵贴了过去,然而下一刻,他后颈处被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住,特殊的生物芯片干扰波直接洞穿了他的皮肤,守卫二话没有,“噗通”一下抽搐着跪下了。 林静恒利索地将人拖到一边,故技重施,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自己布满血迹的宇航服,换上守卫的外衣,冷汗顺着他的鬓角鼻梁不停地往下淌,然而清晰的疼痛与血的味道却反而让他兴奋。 他像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笼中的凶兽,一朝打碎牢笼,粉身碎骨也要出来。 林静恒撕了块衣服,看也不看地堵住不住流血的伤口,将外套一拢,把帽檐拉下来,短暂地掩住了血腥味,再一次打开脖子上挂的屏蔽器。 五秒屏蔽周围芯片人的感官。 核心控制区里,驾驶员和备用驾驶员们全神贯注,与第六星系的巡逻队打得不可开交。 五―― 林静恒若无其事地行走在他们中间,脚步快而稳地混进了机甲核心控制区,甚至冲一个擦肩而过的海盗点了个头。 四―― 他目光扫过全场,时隔十四年,感觉到了机甲精神网那让人战栗的控制力。 三―― 林静恒靠近精神网,压低声音,朝一个疑惑地看向他的海盗说:“紧急。” 二―― “什……”那海盗大约是个备用驾驶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 林静恒低低笑了一声,手指尖弹出了一枚硬币大小的东西,正是哈登博士给他配备的秘密武器,芯片干扰波发射器。 零! 对于芯片人来说浓重的血腥味在机甲核心控制区里炸开,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芯片干扰波发射器和机甲精神网产生了奇特的反应,驾驶员、备用驾驶员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了细微的麻痹,就这么一瞬间,林静恒强势接入精神网的人机对接口。 被/干扰波干扰的机甲驾驶员大概想象不到,自己这种有芯片加持的“超级战士”竟然会被瞬间夺走精神网,一时间连有效反击都没来得及组织,直接失去了意识。 林静恒第一时间关闭了机甲内仿重力平衡器,将机甲猛提速,除了他自己,把毫无准备的海盗都甩了出去。紧接着,他利用机甲自身的设备将干扰波放到最大,整架机甲上,芯片人们触电似的抽搐起来。 哈登博士眼睁睁地看着的海盗们像一群半身不遂患者,四肢并用地企图往外跑,再没有人顾得上他这个老东西了,他们刚刚跑过方才那道机械门,机械门就陡然落下来关上了,接着,机甲广播里传来林静恒的声音:“博士你好,如果你没有受伤,请在生态舱或者医疗舱里先休息片刻,我们准备紧急跃迁。” 哈登博士急道:“静恒,你怎么混进来的?你是不是给自己打了……” 他话音没落,一架医疗舱就自己滑过来,强行把老头抓起来,塞了进去。 这架机甲在空中激战正酣的时候,突然屏蔽了周围“战友”的通讯,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战圈,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启动紧急跃迁,第六星系的巡逻队与自由军团的海盗战队打成了一团,竟谁也没来得及阻止! 不知过了多久,在跃迁点中不断颠簸的机甲才平静下来,哈登博士用尽全力推开医疗舱盖,方才关闭的机械门已经重新打开了,他手忙脚乱地控制着医疗舱滑进去,见满地的尸体――整个机甲中的海盗被各种突然落下锁住的门分别封住,享受了一场毒气盛宴。 林静恒靠在一把高脚凳上,敞着上衣,一只医疗舱在他身边制造了一个小范围的无菌膜,机械手正在处理他小腹上狰狞的伤口。 林静恒随手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冲哈登博士一笑:“自由万岁啊,博士。” 哈登博士说不出话来。 事实证明,林静姝的策略没有错,只要给他一条缝,他就能荡平整个太空监狱。 “你说白银十卫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联系他们用的密钥吗?”林静恒翻看着机甲上核心电脑的数据库,“唔……这些年,他们跟自由军团打得还真挺热闹,多亏了这帮海盗给我提供他们的大致坐标。” 哈登博士:“你要……” “重新召唤白银十卫。” 林静恒将远程命令发出,刹那间,宇宙深处荡漾的跃迁网传出了一个能让石破天也惊的声音,铺展到每一个角落――前往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 “你说他们怕不怕?” 哈登博士看着他,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你……阻断剂只有九十分钟的时间,你……” 林静恒一挑眉:“嗯?芯片啊,不要紧,你应该有芯片升级的技术吧,博士,给我升到最高级,以后遇到自由军团的人,揍起来一定很方便。” 哈登博士脸色陡然变了,他不是瘸,只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腿脚无力,才一直用轮椅代步,此时情急之下,竟然挣扎着从医疗舱里爬了出来:“林静恒!你知不知道生物芯片是什么概念,你怎么敢……” 林静恒抬起头,打断他:“博士,是你没说实话吧?” 哈登博士愣愣地看着他。 130|第130章 “我意外缴获过一份录音留言,是劳拉最后传给反乌会的,”林静恒将小机甲调成了自动驾驶——自由军团的机甲中有完备的星际航道图,长期游走在黑暗边缘的海盗们知道哪些地方能避人耳目,“她说你当年的罪名是‘反人类,勾结域外海盗,人体实验’,因为你,伊甸园从自愿加入变成了强制注册,从此在人类社会中消除了‘失踪’的概念,博士,你这些罪名,全部都是伊甸园管委会污蔑的吗?” 哈登博士在听见“录音留言”时,脸上的表情就凝固了。 “你对我说,是你的学生和域外反乌会的疯子们一拍即合,你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林静恒又说,“反乌会老巢里还有一份机密文件,记录了一部分组织资金来源,哈登博士,我可在上面见过你的名字,总不会说,在这件事上,反乌会和伊甸园管委会一起构陷了你吧?” 哈登博士哑声说:“你早就拿到过反乌会的内部资料,所以……你第一次在小行星上睁开眼的那一次,就知道我对你有所保留。” 林静恒冲他笑了一下,眼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迹。 十四年来,他一丝都没泄露出来,只是单纯摆出一副因为受伤太多而对外界充满戒备的样子,跟哈登博士相互利用,大部分时候不好相处、性格十分可恶,但偶尔也流露出些许温情,让人有种错觉,好像绝境里的相依为命,正在一点一点磨去他冰冷的外壳。 原来又是装的。 哈登博士恍然大悟,当时林静姝仓皇封锁太空监狱,逃离小行星,他独自去见刚醒过来的林静恒,林静恒当时因为他的一句试探就变了脸色,并立刻炸了旁边的导电液体,现在看来,原来也是故意的。 他在有意给哈登博士加深“自己是只困兽”的印象,无形中消磨掉了哈登的戒心。 现在,整艘机架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林静恒掌控着精神网,终于有恃无恐,于是他缓缓地垂下目光,好整以暇地对着哈登博士图穷匕见:“对——所以,博士,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死遁后,不再和反乌会联系,反而要另起炉灶呢?” 哈登博士低声说:“如果我的回答你不满意,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别紧张,博士,”林静恒用那种他们俩都久违的“沃托式”语气,十分轻松地说,“历经反乌会和自由军团两大组织,掌握着鸦片芯片的核心技术,我相信您是十分珍贵的,太珍贵了,所以要‘妥善保管’。” “林上将。”哈登博士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个白塔出身的学究,再也不敢叫他“静恒”了,作为高精尖的科研人员,总是容易觉得自己聪明,别人都愚昧,觉得别人当局者迷,自己看得比谁都透彻……却忘了这些“武夫”才是曾经活跃在沃托政治风暴中心的人,林静恒是这样,伍尔夫也是这样——就连陆信也未必天真到哪去,只是那个人坚守的东西太多,时而顾此失彼而已。 “你先让医疗舱把芯片取出来,”哈登博士萎缩成了很苍老、很疲惫的一团,沉声说,“鸦片芯片非常危险,会在一定程度上不可逆转的改变你的生理结构,你真想当个生物芯片的瘾君子吗?” 林静恒无动于衷地撑着头看着他:“我以为博士您最早研究生物芯片,目的不是为了让人上瘾,而是‘人类进化’。” 哈登博士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在第八星系混了很久,了解过所谓‘女娲计划’的历史,近距离接触过变种彩虹病毒,身边也有靠谱的专家,”林静恒说,“怎么,不对吗?” 哈登博士紧紧地闭上了嘴。 “据说彩虹病毒能让细胞退化,能激活基因潜力,因此如果能通过某种方式,利用彩虹病毒的一些特性,把人体改造成一个可以‘进化’的基底,再通过生物芯片引导,人类未来将会有无穷大的潜力,有无数种进化的方向,”林静恒腰间的伤口缝合完毕,他挥开医疗舱的机械手,不让它往自己身上抹黏糊糊的去疤药,扣上扣子,带着几分玩味地说,“第八星系的‘女娲计划’成功地合成出了一个鸟人,我见过他,哈登博士,以你白塔第一任负责人的造诣,总不会还不如第八星系和域外的半吊子们吧?” 哈登博士干巴巴地说:“那只是……只是个理论,彩虹病毒完全改造人体不可实现,我们没有培育出理想的进化基底,生物芯片更是……” “理论基础。”林静恒打断他,目光像毒蛇一样扼住了他的喉咙,“不会吧?博士,太谦虚了,只是理论基础,那这些年你东躲西藏什么?” 一股恐惧的凉意顺着哈登博士的后脊往上爬,林静恒那双他看惯了的、偶尔会因为一点人气而显得格外鲜活的灰眼睛,比黑洞还要可怕,哈登博士意识到,他也想要“女娲计划”的核心技术。 双胞胎的兄妹,谁也不比谁省油,比起林静姝那个有点疯狂气质的恐怖/分子,林静恒这个曾经的联盟上将心机更可怕。 “博士,在我手上,你是相当安全的,你的秘密不会泄露出一点,静姝能给你的科研条件,我也能给你,我还认识一大批空脑症患者,他们都会很愿意当你的实验品,”林静恒轻柔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还有我,我的精神力长时间稳定在人类极限值处,联盟近百年,没有人能在这方面与我匹敌,我可以帮你探索人类力量的边界——永远追求更强的力量,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哈登博士勃然变色:“你在说什么!你被鸦片影响了吗?!” 林静恒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女娲的核心技术我不会给任何人!反乌会,林静姝,还有你!你可以立刻杀了我!” 林静恒似笑非笑地按住他的肩膀:“别激动,嘘——博士,我们这没人怕死,我知道。” 哈登博士被他一只手活活按进医疗舱,他有最伟大的大脑,可脆弱的肉体却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他这一生都在不断逃脱,又不断陷入新的陷阱。 “我逃离白塔的时候,销毁了所有的实验材料,和反乌会断了联系……是因为我发现他们企图利用我,垄断‘女娲’技术,由他们决定谁进化成超人,谁做服务超人的‘底层’。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为什么‘进化’必须是自然的事,人为干涉‘进化’会造成灾难,我拒绝了他们……把自己陷入众矢之的,到最后,我甚至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出卖了我,到底伊甸园管委会的走狗,还是我那些和反乌会走得很近的学生?我不知道!我没有地方托付静姝,只能让她在管委会长大,我想他们和海盗相比,毕竟有所顾忌!” 他越说情绪越就就激动,仿佛隔着巨大的泥潭,痛苦地朝着过去的自己发出质问:“可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会落到这种下场?” 他那老朋友伍尔夫,是联盟铁杆,他一直杞人忧天,担心伍尔夫忠诚太过,会被伊甸园管委会迫害,当年主动在禁果上添上了这个名字,结果给这个世界种下了血流成河的祸根。 林静姝为了试探他、逼迫他,无数次逼他看她那走偏的“鸦片”实验,看她一点一点营造出来一个病态的地下王国。 他在巨大的绝望里,遇上了传说中为了七八星系平民而险些粉身碎骨的林上将,以为林静恒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可这竟然又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谎言。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只是在追求自己的权力与力量而已。 “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做?这是当年我触碰了‘禁区’的惩罚吗,我是不是应该一辈子稀里糊涂地给管委会打工,维护好伊甸园,醉生梦死地在沃托活下去?你……” 哈登博士的话音陡然断了,睁大了眼睛,他看见林静恒从兜里摸出一块带血的生物芯片,扔在旁边的小托盘上。 “你……你已经……” “睡一会吧,您也累了。”林静恒收起脸上冰冷而贪婪的神色,松开了禁锢着哈登博士的手,给了医疗舱一个简单的指令,一针镇定剂打入了哈登博士的血管。 哈登博士愣愣地:“你……” 他隐约在林静恒脸上看见了一点悲悯神色,然而不等他看真切,立竿见影的镇定剂就将他的眼皮合上,拖入了沉沉的睡眠。 林静恒等他呼吸平稳了,调出了医疗舱方才对哈登博士血压、心率和激素情况的全部记录,交给机甲上的电脑,分析他每句话的真实度,然后把芯片随手扔进了废品处理管道。 哈登博士通过了他的初步试探——林静恒将医疗舱送回机甲上的医疗室,又召唤机器人,把机甲里的尸体清理干净,找出了一点藏酒——他确实需要把哈登博士带回第八星系,因为陆必行那具彩虹病毒改造的身体总是他一块心病,他总担心独眼鹰他们那群半吊子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 机甲穿梭在漫长的旅途中,四下突然安静,林静恒独自一人,终于从枪炮与勾心斗角中歇下来,被压抑的思念就野草一样地疯长起来,仿佛顷刻间就要顶破他的胸口。 他答应过那个人,不管离开多久,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当年联军遭伏,他机缘巧合之下与那边的人失联十几年,图兰在他的默许下给了那人一捧麻醉剂…… 陆必行一觉醒来,会怎么想? 会不会以为他死了? 会不会恨他? 会不会……忘记他? 最后的念头一冒出来,林静恒心里轻轻地“咯噔”了一下,舌尖下压的苦酒一不留神滑进了嗓子,胃部灼烧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大概是因为失血,他忽然有一点轻微的晕眩。 林静恒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时,他发出的远程通讯突然有了第一个回音——“你是谁?!” 林静恒一把抓起泛滥的心绪,将它们一股脑地塞回胸口封好,转脸又是无坚不摧的利刃,他把空酒杯倒扣在一边,回道:“你以为我是谁,蠢货。” 正在秘密追捕一支自由军团海盗的托马斯杨眼圈突然红了,朝着自己的通讯频道大吼:“蠢货!他居然又说我是蠢货!我到底哪蠢了?让我们为自由宣言而战,他自己十六年没有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怕一条留言也好啊!我他妈差点把队伍解散了!什么狗屁将军,什么狗屁老大?!” 白银三的通讯频道里沉默一片,鸦雀无声地听他发泄。 泊松杨叹了口气。 托马斯杨哑着嗓子吼道:“白银三收到!前往玫瑰之心,随时待命!” “白银一收到。” “白银十正在前往玫瑰之心。” “白银六集合完毕,随时为您待命,将军,二十二年不见,久违了。” “白银四折损过高,整个第四卫,目前只剩三人两架机甲,十六年来,我们从未放弃战斗,很高兴再次听见您的声音,我的将军。” …… “干扰和杂音消失了,已确定其他同伴坐标,咱们的护卫队正在往这边赶,预计半小时内能与我们汇合。”薄荷抬起头,“检测到跃迁点能量反应,请求重新定位――我们是不是已经离开玫瑰之心深处了。” 他们跟遥远八星系的联系仍是时断时续,一句话差不多得重复好几十遍那边才能收到,好在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探索,整个工程部都很有耐心。 “收到通讯请求——” “护卫队吗?”薄荷嘀咕了一声,“我不是刚把定位给他们了……等等,队长,这好像是?” 她话音没落,远征队里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一架十分袖珍的小星舰正在朝他们靠近——袖珍是因为能掉的地方基本都被炸飞了,星舰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上面有很厉害的技术员,竟然保存下了一个完整的机舱,那机舱像个大号的漂流瓶,也没有动力,横冲直撞地飞过来,是个随时要炸的样子。 “外星系的人?”远征队长有些激动,这代表时隔十几年,他们再次进入了其他人类活动区域,“接,跟他们打个招呼。” 薄荷通过了通讯请求,七嘴八舌的求救和哭喊立刻扎进了她的耳朵,男女老少什么动静都有,有几个孩子的声音格外尖利刺耳,让习惯了宇宙寂静环境的薄荷懵了一下:“什么情况?” 这时,有个虚弱但冷静的男声穿过那些鬼哭狼嚎,口齿清晰地说:“不知名的舰队你们好,我们来自第一星系边缘行星‘塞尔维亚’,这艘星舰上全部是非武装人员,包括六位两百五十岁以上老人与四名儿童,我们没有武器,星舰动力系统已经损坏脱落,无法抗拒来自玫瑰之心的引力,对面的朋友,无论您属于哪方武装,能否本着人道主义为我们提供援助,再重复一遍,我们没有武器……” 第八星系,启明星,银河城基地指挥中心。 “总长,刚刚收集到来自虫洞区那边的信息,远征队偶遇一支从第一星系塞尔维亚星逃出来的难民。” 陆必行一抬头。 “据说海盗光荣团投降,第一星系本来已经停战,将于十六小时后正式放下武装,撤出第一星系,向联盟递交降书,宣布停战。” 陆必行脸上看不出喜怒,意味深长地说:“和平了啊,那挺好的,我们才刚找到出路,联盟就停战了,这是什么运气?” “恐怕不是,”湛卢说,“根据薄荷小姐他们收集到的信息,就在刚刚,不明海盗武装突袭塞尔维亚星,绑架了整个星球的人,现在正高调向全宇宙直播。” “那可真热闹了,”陆必行说,“一个星球的人这么容易被绑架,没有驻军吗?” 第一星系—— 十几年间,联盟和各地中央军戮力同心,携手对抗海盗,星际网络已经修复,此时,所有人的个人终端上都能看见新闻推送。 “塞尔维亚星一部分驻军叛乱,疑似已经被生物芯片控制,近年来,芯片毒品已经成为社会第一毒瘤,难以检测、难以戒断、难以防范,毒贩们组织纪律严密,无孔不入。塞尔维亚星常住人口较少,为旅游/行星,现居居民仅七千万,目前不幸正公转到玫瑰之心附近的危险区,除通往玫瑰之心方向,其他航道入口已被星际海盗封堵,星球上居民正不顾危险逃往禁区玫瑰之心,海盗要求直接与联盟元帅伍尔夫对话,并指责伍尔夫元帅‘背信弃义’,联盟方面方才发表公开讲话,驳斥居心不良的星际海盗……” 王艾伦快步走到伍尔夫身边,朝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没关系,”伍尔夫面不改色,“只要霍普不站出来说什么,他们就是污蔑,受降仪式照常,航道戒严,包围塞尔维亚星,自由军团那帮毒贩子丧心病狂了,他们要是真敢对平民动手,就让他们打,也只是增加我们的正义性而已。” 第八星系,断断续续的又一段信号发回来,来自陆必行给远征队配的护卫队。 “总长,惊慌的民众开始往玫瑰之心撤离,护卫队请示您……” “观望,非武装星舰不用管,”陆必行说,“海盗和联盟在外面随便掐,但我希望他们最好不要靠近玫瑰之心,否则还要招待他们。” “明白,”湛卢善解人意地说,“让图兰将军增兵……” 他话没说完,图兰突然闯了进来。 她整个人发着抖,手指随着呼吸剧烈地喘息着。 湛卢:“图兰将军,检测到您的心率……” “密、密钥!”图兰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他,几乎扑到陆必行的办公桌上,双手撑住桌面,“我派去的护卫队在玫瑰之心附近跃迁点搜索到了……” 陆必行把一杯水往她面前一推:“慢慢说,什么密钥?” “通、通讯密钥,十一年……十六年前……”图兰语无伦次,两套历法年份也说不清了,情急之下,她居然以下犯上,一把抓住了总长的领子,“将军……” 131|第131章 图兰好像在门板上撞坏了脑子里的语言区,正常人都没听懂她在叫唤些什么,工程部的几个技术宅见她揪总长领子的动作,还以为这二位不阴不阳地冷战了十多年,终于要大打出手了,鉴于“只骂街,不打架”向来是工程部的最高宗旨,技术宅们集体退后了三尺,预备出门叫保安。 可是陆必行懂了。 因为对于一些人来说,有些伤口经年日久,摞起的伤疤成了不可触碰的逆鳞,哪怕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一缕微风,都能刺痛那里。他瞳孔轻轻地收缩了一下,下颌明显绷紧了,然而只是一瞬间。 随即,陆必行轻轻地捏住图兰的手腕,将她不尊不重的手扯开,面不改色地问:“你是说,随行远征队的护卫在玫瑰之心附近,捕捉到了白银十卫的通讯密钥?” 图兰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陆必行却一摆手打断她。 他一拧手腕,个人终端上就打出了一张第一星系的星际航道图,从指挥部房顶垂下来,一直铺满地面。 陆必行站起来,好整以暇地走到航道图下:“我们现在根据有限的信息,先进行一个大致的判断,我记得当年,各地中央军与联盟离心,海盗光荣团、反乌会各自为政,多边战事十分胶着,看来现在事情有点变化。联盟很可能再次统战了各大星系的中央军,反乌会没动静,先当它蛰伏好了,光荣团准备投降。” “光荣团把持第一星系,而第一星系是新星历文明的瑰宝,双方不可能像在第八星系一样拿导/弹随意狂轰滥炸,大概是互相磨了十几年,终于要磨出个太平盛世,又有人出来捣乱——从芯片控制的手段看,似乎是早年那个不成气候的‘自由军团’,图兰将军说,玫瑰之心附近捕捉到了白银十卫的通讯密钥,很可能是奔着这波海盗去的。照这样看来,外面成气候的武装,现在恐怕是都聚集在一起,恰好让我们赶上了。” 图兰忍不住说:“不是,总长,白银十卫之间彼此联系,与统一命令召唤的通讯密钥,用的是不同的加密体系,这是规……” “在联盟历史上,白银十卫大部分时间和联盟是契约关系,并不服从指挥,据说一般这种时候,你们自己有另外一套决策机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召唤集合还在沿用旧的加密方式,很念旧嘛,只是不太/安全。”陆必行的目光直直地看进图兰的眼睛,“怎么,图兰将军,你还想说什么?” 图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怀疑除了湛卢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工智能,没有人敢在这双目光的注视下,再提“林静恒或许还活着”的话茬。 陆必行就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早上磨的咖啡,咖啡依然温热,从杯口冒出了氤氲的白汽,湮没了他眼睛里的一切情绪,他若无其事地接上自己的话:“据说人类活动区域扩张的时候,稍微一不注意,周围环境里大型动物就很容易灭绝,反而是不起眼的蟑螂老鼠,能轻易融入任何人类社会——果然,不管是‘帝国’还是‘主义’,两大海盗组织先后没落,倒是这些贩毒起家的低等货色成了联盟的心头大患,当年及时封闭第八星系是咱们走运。湛卢——从工程部、信息部与战备规划部中抽调些人手,我要一个综合情报分析组。” “是!” “远征队使用的虫洞稳定装置能承受什么强度的能量扰动?与没有稳定装置相比,虫洞的稳定性提高多少?尽快给我一个估算值。” “总长,相关数据已经在分析中。” “湛卢,帮我调阅联盟以前针对自然虫洞区的研究水平,知己知彼。” “好的,陆校长。” “还有……” 图兰无声无息地呼出口气,有些茫然地站在那,听他有条不紊地把一帮人支使得团团转,觉出了陆必行这个总长和爱德华老总长的不同。 爱德华老总长看联盟,不管是用向往的目光还是怨恨的目光,始终是仰视的,他心里总是觉得第八星系是联盟的一部分,将联盟中央视作高不可攀的“正统”,他同意“独立”,却大概至死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联盟分庭抗礼。 而十一个“独立年”后的陆必行,经历了无止境的战乱与离索,用血与火重新浇筑起了第八星系的政权,此时他看联盟,是漠然的平视,在他眼里,无论是联盟,陆信旧部的中央军,还是三大海盗势力,都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不可战胜。他会谨慎地评估对方的实力,然后盘算好是上前踩一脚,还是戒备森严地按兵不动。 “图兰将军,”陆必行布置完一圈任务,叫了她一声,“跟我来。” 图兰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陆必行带着她走到了楼道里,银河城基地的指挥所窗明几净,透过高楼的窗,能将整个银河城基地都尽收眼底,庞大的机甲收发站盘踞在不远处,停靠着一水的重甲——产自八星系自己的军工厂——形容肃杀,静静地指向天空的某个方向,俨然如同当年联盟中央的军事要塞。 几年内战险些毁了第八星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造就磨砺了他们,此时的八星系自卫军里,再也没有刚学会开机甲的菜鸟了,每个人都身经百战,像是在密封罐里最后活下来的蛊王。 陆必行问图兰:“你说白银十卫归我所用的可能性有多大?” 图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哦,没什么,”陆必行一笑,“叫你出来,是想托你帮我做件事,我需要你们自卫军现在根据我们掌握的虫洞特性,拟定一套特殊的战略方案,重点放在如何将足够的人手运出虫洞,以及万一遇到紧急情况,需要从虫洞那边撤退,怎么操作。” 图兰一愣:“你是想……” “我要过去一趟,第八星系与其他星系隔绝了十一个独立年,我要去看看大家都走到哪一步了。”陆必行顿了顿,“当然,我对海盗自由军团也很感兴趣,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弄到一点他们的东西回来研究,不借鉴,起码预防。” “十几年了,大家也该互相亮一亮刀刃了,”陆必行说到这,不由分说地冲图兰一摆手,“去准备吧。” 没有人再围成一圈,开会批判他这个非武装人员不应该上前线了,现在他想去哪就去哪,跟谁都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去准备”。 图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她从陆必行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也不知道他是单纯地想去做一条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还是惦记着去追寻那飘渺的信号。 有那么一瞬间,图兰突然后悔,如果当年她真的任凭陆必行离开第八星系,去跃迁点外跟那个人同生共死,事情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果? 可是后悔是这样内耗的一种感情,每个反派都得学会控制这种情绪,图兰一低头,迅速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庞大的工作量上,应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第一星系边缘,自由军团与联盟的兵力在不断聚集,双方已经沉默无声地对峙了数日。 以游客为主的行星上基础设施功能不足,物资主要靠外界供给,平时生活是无法自给自足的,海盗们也没有大屠杀,只是一登陆就“误炸”了营养针储备仓库,内外不通的情况下,行星上立刻捉襟见肘,随即出现了大规模的食物与饮用水短缺,哀鸿遍野。 海盗没有屏蔽人质们的信号,任由绝望的人质们每天声嘶力竭地对外发声求助。 第一星系沃托,清晨,议会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鸦雀无声,一如战前。 联盟中央已经重新入主沃托,这是行星绑架事件第十天。 但仔细看,此时的议会大厅与战前又有不同,战前,正中央的位置是留给伊甸园管委会的,各星系议员派别分明,以管委会为核心,围着一圈在自己的地盘里落座,优雅的政客们长袖善舞,军委在最边缘的后排位置,像一群与当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傻大个。然而此时,议会大厅里几乎全是各军种的军装,整齐得有种压迫感。 伍尔夫老元帅姗姗来迟。 “元帅,”一个上将军衔的老将军打破了沉寂,“第一星系各地民众都在组织声援,我们光谴责和僵持不是办法,到底怎么办,您得给个章程啊。” 第一星系总司令接话说:“塞尔维亚星在大约一周之后,会公转离开玫瑰之心的危险区,我怕海盗们到时候会有动作。” 他话音没落,议会大厅大门就被人推开了,王艾伦快步走进来:“他们已经有动作了。” 他说着,一甩手腕,一段视频新闻被从他的个人终端里甩在了议会大厅中间:“星际海盗刚刚宣布,在被绑架的行星上举行全民公投,为期一周。” “海盗举行公投?这不是笑话吗!他们投什么?” 王艾伦没回答,视频里已经打出了公投议题――老军阀伍尔夫是否犯下了反人类罪。 议会大厅哗然,所有人看向端坐主席台的伍尔夫元帅。 伍尔夫淡定地打了个手势,压住声浪。 “要么按照他们的意思按下选票,要么死,”王艾伦沉声说,“公投结果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他们这么做,不单是在侮辱老元帅本人,更是在嘲弄联盟的基石自由民主精神,我们必须采取强势行动。九十五个小时之后,塞尔维亚星将离开玫瑰之心危险区,战略分析部门认为,海盗将会趁机全面占领行星,我们要在那之前拿下它。对方为了胁迫联盟,并未屏蔽通讯,原行星驻军一直在用暗号和我们联系——据说现在行星上一些居民试图往玫瑰之心方向突围,有一些成功逃离了塞尔维亚星,说明海盗也对玫瑰之心多有顾忌,不敢深入禁区,我建议绕行玫瑰之心,从后方突袭。” 第八星系,陆必行彻夜未眠,他准备亲自带一支武装和工程部精英到虫洞区那边探一探深浅,图兰和工程部做了完全的准备,但危险性还是有的,因此手头有很多工作需要分门别类地交接。 湛卢很安静,已经习惯他的作息了。 黎明时,陆必行发完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把凉茶一饮而尽,直接带上湛卢出发。 舰队逼近虫洞区时,陆必行打开了个人终端上的一份报告——是远征队传回来的最早的一份例行工作汇报,描述了他们穿越虫洞区时的见闻,其中,薄荷提到了一个生态舱的型号,恰好是他当年在北京β星外捡到的那个。 林静恒当年不管是误入还是有计划,真的是穿过虫洞区来的第八星系。 十几年前的远程通讯密钥……原始人都知道密码定期更换是常识,虽说远程通讯密钥比普通密码复杂得多,但并不是没有被破解的风险,白银十卫把一个联络密钥沿用这么多年,听起来不合常理。 那么……是谁还在使用旧的密钥? “陆校长,”湛卢忽然出声,“您似乎有些不舒服,需要医疗舱吗?” “不。”陆必行被他这一嗓子叫得回过神来,陡然发现心里有一处危险的区域生起火星,连忙上前扑灭。 第一次,他满怀幻想地修复了湛卢系统,湛卢亲口打破了他的幻想。 第二次,他疯疯癫癫地穿过虫洞,去搜寻那个人的蛛丝马迹,蛛丝马迹却告诉他,死了这条心吧,别白日做梦了。 “不能有第三次了。”陆必行想。 在同一个地方摔死三次,那恐怕真是蠢得诈不了尸了。 他应该平静地接受现实了,接受那个人和老陆、爱德华总长一样,已经离开他了……只是离开得更远一点。 陆必行收拢思绪,随口和湛卢岔开了话题:“对了——你在你的数据库里,找到和我母亲匹配的人了吗?” 这事说来话长,陆必行发现林静恒和独眼鹰有事瞒着他的时候,试图调查过,但没什么线索,而且这属于私事,陆必行没有太多时间放在私事上,因此查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有偶尔湛卢管太宽的时候,拿这个给他找点事干。 林静恒和独眼鹰之间的交集,除了他本人之外,似乎就剩下和陆信的关系了,据湛卢说,俩人交恶结仇是因为林将军跑来第八星系要陆夫人遗物,方式不太友好。 陆必行有一天半梦半醒状态里突发奇想,想陆信的夫人出逃到第八星系时间,和他出生恰好是同一年,他那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会不会和她有什么关系? 陆夫人生前是知名学者,资料并不难找,陆必行翻出一张独眼鹰留给他的母亲照片,让湛卢帮忙调查,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这倒是让陆必行想起了那个经久的疑问——独眼鹰告诉他,他妈妈是个教书育人的学者,陆必行小时候试图查过,没查出她到底是哪个学校的,猜测她也许来自于外星系。恰好湛卢曾经运转过禁果系统,虽然已经停了,但数据仍在,能查到曾在伊甸园中注册过的任何人。为了让湛卢没事少看爬虫电影,他给这审美成谜的人工智能找了点事。 “没有,很抱歉,陆校长,”湛卢回答,“我根据这位女士的外貌与身份特征筛选了两千多位疑似人士,对比您脑部的基因,无一人匹配。” 陆必行有点意外:“没有这个人?难道是老陆编出来糊弄我的?” 独眼鹰干嘛要拿这种事糊弄他? 机甲里开始响起安全提示,告诉所有人他们已经抵达虫洞区,陆必行心不在焉地戴好宇航服的氧气面罩,扣上安全索,心想:“我总不能是他自己生的吧?” “湛卢,忽略她的身份条件,筛查我的基因和……” 他一句话没说完,不稳定的虫洞漩涡提前到了,一下把陆必行剩下的话吞了下去,湛卢只来得及保存了他的半个命令—— 虫洞里的尺寸光阴,外界已经悄然过了九十个小时。 玫瑰之心深处,第八星系的总负责人睁开眼睛,第一次亲眼看见硝烟弥漫的第一星系。 人质星上,“公投”结果倒数一个小时,塞尔维亚星即将离开玫瑰之心边缘,联盟向海盗发出第十二次警告未被理睬,于是朝着海盗露出了炮口。 这一天,沃托时间凌晨四点,星际海盗开了第一炮,在人质行星外围航道上和逼近的联盟军短兵相接。 与此同时,驻守在第一星系边缘的联盟中央军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玫瑰之心,准备绕行到海盗身后。 这一场“黄雀在后”的表演,被藏在玫瑰之心深处的眼睛尽收眼底。 远征队的薄荷开着几架“初级机甲”在最前线,初级机甲微弱的能量反应轻易会被玫瑰之心的干扰遮盖,潜行玫瑰之心的联盟中央军没有丝毫察觉,整支战队被薄荷用军用记录仪拍下,原原本本地传给了陆必行。 “怎么说,联盟军比我想象得弱势啊。”陆必行手下,一个工程部的人指着机甲各项参数说,“虽然兵力充足,但军用机甲与十一年前相比,看起来没有太大的提高。” 一个情报分析组的人说:“海盗方面也未必有什么优势,玫瑰之心方向的防御连非武装的星舰都防不住,我早就说他们会被人埋伏,总长……” “嘘,”陆必行低声说,“仔细看着。” 远征队悄无声息地用自己的技术替联盟伏兵挡住了虫洞区动荡产生的空间不稳,让联盟中央军有惊无险地穿过了传说中的禁区。 “这是上苍保佑!”无知无觉的中央军发起冲锋,神兵天降似的从海盗后方直接切入,“联盟万岁,自由宣言万岁。” 塞尔维亚星上的内应立刻做出反应,将海盗脆弱的后方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行星上无数人质像出笼的囚鸟,大大小小的星舰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 “陆总,大批出逃平民星舰往玫瑰之心附近涌来,今天虫洞区格外活跃……” “不为难非武装人员,让路放他们过去,”陆必行吩咐了一句,随后,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只要他们有运气。” 海盗在人质中间组织的公投,刚好在这个时间点结束,仅仅是巧合?仅仅为了嘲弄联盟? 被舍弃的小行星上,两面夹击的联盟军把星际海盗紧紧地缠在中间,非武装星舰有惊无险地拐过一个巨大的弧度,试图绕开战场逃走,联盟第一星系边缘处驻军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们。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陆总,你看!” 塞尔维亚星刚刚脱离玫瑰之心,正好经过联盟一个荒废多年的空间站,空间站突然发出剧烈的能量反应,上面居然埋伏着一支荷枪实弹的海盗舰队,迎面将即将汇合的难民和联盟军一分为二,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联盟军一下陷入混乱。 塞尔维亚星上,公投倒计时结束,“伍尔夫有罪”一方获得了95%的选票,海盗们机甲上,每一架机甲的机身上都打出了鲜红的“伍尔夫有罪”字样,狂欢似的狂轰滥炸起来。 “陆总!” “是让人有点看不惯,”陆必行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怎么样,诸位,既然赶上了,不如我们今天试试刀?” “撤下空间屏蔽——” “远征队闪避。” “校准粒子炮——” 陆必行冲湛卢一点头。 然而就在第八星系自卫军的粒子炮尚未出膛的时候,一支破破烂烂的机甲战队突然从第一星系外方向闯进来,像一帮衣衫褴褛的绝代高手,一下将纠缠在一起的联盟军与海盗军团一起捅穿了。 陆必行一皱眉:“等等。” 这时,第八星系自卫军中的白银九旧部蓦地出声:“陆总,是白银十卫!” 遥控战场的林静姝紧紧地攥住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你非要——” 沃托的伍尔夫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陆必行的胸口不明原因地鼓噪起来:“湛卢,你能试着和他们……” 他话音没落,湛卢已经接入了白银十卫的通讯频道——这全宇宙最嚣张的武装,通讯频道没有加密。 陆必行听见一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在连天的炮火里说:“诸位,好久不见了,十六年过去,都没长多大出息啊。” 132|第132章 方才箭在弦上的第八星系自卫队,先是目睹了白银十卫横空出世,又听见这个奇迹般的声音,全体懵了,鸦雀无声地面面相觑,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等着总长发话。 可是总长原地变成了一尊蜡像,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陆必行其实并没有觉出什么“难以置信”或是“欣喜若狂”,他甚至连“这是不是别人假冒”的合理怀疑都没来得及想,他的喜怒悲欢与思考能力集体被慢动作了一回,唯有恐惧感一马当先。刺骨的凉意顺着他的后背蹿上去,吹散了体温,冻结了内脏。 他惶惶然地转动着目光,想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以期能找到一点参照,可是他一时看不清——他确定自己没有哭,眼睛应该也没出什么问题,但所有的感官就像在虫洞里那样,被严重扭曲、迟钝了。别人的脸就像糊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的,离他很远。 于是一个孤独的念头冒出来,陆必行想:“我终于疯了吗?” 十一个“独立年”过去,数千多天,陆必行有过很多敌人,然而他最大的敌人,不是穷困潦倒,也并非内忧外患,而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每天都要艰难地寻觅一个平衡,扼住自己的灵魂,不让它爆炸、不让它沉沦,不让它激烈沸腾,也不允许它就此死去。 陆必行擅长给别人熬各种口感的鸡汤,而“鸡汤”里最常用的原料,往往来自于一些或杜撰、或真实的名人传记,因此他在这方面涉猎颇广。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新鲜事,只要愿意,总能在纸页间找到同病相怜的人,陆必行也曾经试图循着漫长的人类历史,找出几个有共同境遇的人,沿着时间逆流而上,和他们聊一聊。 这些已经故去的人,有些给他讲了“在灰烬里重生”的故事,有些给他讲了“灵魂就此湮灭”的故事,陆必行渐渐发现,前者开始无法触动他了,反倒是后者,时而让他心怀戚戚、略有同感。 文字和故事都是死物,万年不变地印在那,变的是看客的视角,这道理他明白。从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陆必行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怕死那样,怕自己会疯、怕书桌上的七道刻痕已满,再没有什么魔咒能救他。 然而他又想:“可是要疯也不能挑这个时候疯啊!” 他现在身后是莫测的玫瑰之心虫洞区,眼前是几方势力混战成一团的战场,再怎么说,好歹也得撑到把带出来的人都送回去才行。 他乱七八糟的思绪绕着八大星系飞奔了一圈,千头万绪,但现实只过了几秒。 交战的三方并没有听见陆必行心里的核爆,玫瑰之心里那个活跃的虫洞区是天然的掩体,白银十卫不用说,就连穿越玫瑰之心的联盟中央军都没能察觉到他们这路人马的存在。 白银十卫悍然将混战双方冲撞开,像一把钢刀架住了交战双方,打开了一个狭窄的通道,静静地看着方才陷进战场里的非武装星舰趁机夺路而逃。 伍尔夫一把推开卫兵,两条腿互相抢着步子,蹒跚着来到沃托指挥中心的通讯屏幕前,几乎破了音:“是谁?你是谁!” 那边沉默了一会,随即,方才的声音十分心平气和地回答:“白银十卫。” 星际战场上,多方武装一片哗然。 藏在暗处的第八星系自卫队中,所有来自白银九的旧部忍不住人泪盈眶,陆必行尝出了一点血腥气,茫然地品了品,发现自己无意中咬破了舌头。 那人又说:“白银第二卫、第五卫、第七卫与第九卫今天因故缺席,原第八卫队仅剩一人,并入白银十,多年蹉跎,卖相不佳,大家凑合看吧。” 伍尔夫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逼问道:“指挥官是谁?” “稍等,指挥舰是从海盗自由军团里缴获的,长途旅行,通讯设备出了点问题,正在尝试修复……唔,好了。” 伍尔夫倒抽了口气,三百多年坚如铁石的心狠狠地梗了一下,险些仰面朝天地摔下去——只见漆黑一片的通讯屏幕上信号不稳地闪烁几下,随即,一个新的通讯请求通过,一个男人出现在屏幕前。 他把自己打理干净了,普通的棉布衬衫与长裤在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硬朗气质,手上依然有一副一尘不染的白手套,除了头发有欠打理,长得有点长以外,这徘徊在所有人心上十六个沃托年的“幽灵”,与当年别无二致。 林静恒。 他就像是远古时代,从厄尔巴岛脱困的法皇拿破仑,地狱也关不住他,一出声,依然有无数追随者跟着他出生入死。 陆必行像是被烫了眼球,狠狠地闭上眼睛,从临时的失聪中渐渐复苏。 “总长,这……这可能吗?是真的吗?” “是林将军!” “陆总,你看见了吗?是林将军!” 湛卢问:“陆校长,您需要医疗帮助吗?” 陆必行伸出手,用尽全力说:“要……舒缓剂,给我舒缓剂六号。” 舒缓剂是重要太空军用物品,这些年在八星系有了很大发展,减少了副作用的同时,还发展出了很多功能侧重不同的分支——舒缓剂六号带有镇定功能,专门用于缓解因情绪起伏过大造成的人机对接不稳,能有针对性地消灭引起情绪波动的递质,中和掉多余激素,带给人们机械性的稳定,有效时间为二十分钟。 药物强行镇压了他飘忽的神智,血压急剧变化,造成了眼睛里的毛细血管充血,布满血丝的眼睛破坏了他与生俱来的冷静与温暖气质,显得有点可怕。但同时,他也被从当下抽离了出来,私人感情被迫沉睡,隔岸观火似的,恢复了他的条理。 “稍等,”陆必行说,“先锋别动,随时做好开火准备,工程队,麻烦监控虫洞区的情况,确保通道安全,以备撤离。” “是。” “陆校长,”这时,湛卢突然说,“您方才给我下达了一个私人命令,已经查找完毕,结果发到了您的个人终端上,我认为这件事的性质已经超出了‘私人’范畴,并对眼下局面有所影响,推荐您立刻查看。” 陆必行一时没想起来“私人命令”是什么,但出于对湛卢判断力的信任,他还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个人终端—— 当时他话说了一半就被虫洞打断,湛卢按着半个命令,将他的脑部基因与数据库里所有基因信息对比,搜索时没有加身份限定……连性别限定也没加。 六号舒缓剂发挥了强大的作用,陆必行看着他和陆信之间亲子关系的判定,一点震惊都没感觉到,他只是迅速浏览了判定依据——湛卢的联想功能强大,自动调整了搜索进程,分别对比了陆必行脑部基因与独眼鹰、陆信夫人的基因,三个结果列示分明。 怪不得他一直查不到自己所谓的“母亲”,原来那个女人完全是独眼鹰自己捏造的,怪不得他作为第八星系地头蛇的儿子,竟会有那么一个悲惨的童年,怪不得独眼鹰这么一个审美诡异的人,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突然改姓“陆”。 怪不得湛卢的数据库被那两个人删得坑坑洼洼的。 “说得通,”陆必行扣上个人终端,用一种冷眼旁观式的语气对湛卢说,“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挺要紧的情报。” 这时,隔着第一星系与二十多个沃托年,林静恒与他昔日最尊重的前辈、上司、师长遥遥对视,中间隔了数亿怨魂。 伍尔夫的下巴抽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林静恒朝他一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托您的福,元帅,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 这时,来自星际海盗那边的通讯信号接入,一个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地说:“林将军,你有今天,确实要托伍尔夫元帅的福。” 这个声音好像是经过劣质的变声器扭出来的,听着像个电量不足的机器人,男女莫辩,十分刺耳,唯恐别人不知道这是假声音。 林静恒一掀眼皮:“你又是哪位?打仗就打仗,杀人就杀人,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做人不能永远藏头露尾吗?” 林静姝浑身发着抖,通过蹩脚的变声器,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确实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货色,家教不良,让林将军见笑了。但是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忠告,一个人可以没有教养,却不能教不乖,在同一个坑里死两次,未免也太活该了。” “现在的星际海盗都这么客气了,一见面先免费送我一个忠告。”林静恒似笑非笑地转向伍尔夫,“怎么样,元帅,您有没有什么给我的见面礼?” 伍尔夫摆摆手,挥开了试图上前搀扶他的王艾伦,他缓缓地挺直了腰,这一会功夫,已经将方才的失态已经一扫而空。 伍尔夫沉声说:“我的见面礼,就是全人类的和平未来,还有一个新的联盟——静恒,我不问你这些年去了哪,去做了什么,但你来得很巧,海盗光荣团的受降仪式就在二十四个小时后,联盟的碑林将重新降落在沃托的土地上。新的联盟会实现关于自由宣言的一切设想,我们会在打破伊甸园后,获得真正的自由。各大星系之间将彼此平等,再也没有经济掠夺与剥削。你的理想、我的理想,所有人的理想,都会实现——你觉得还满意吗?” 林静恒不笑了,冷冷地看着他。 当年,林静恒在玫瑰之心金蝉脱壳,因为一贯的运气不佳,生态舱没有按照既定航线走,而是被意外被卷入玫瑰之心的时空乱流――后来看来,那应该是一个活跃的天然虫洞区,正好联通到第八星系附近。七八星系联军遭到反乌会伏击,说明八星系的秘密航道一定已经暴露了,图兰不可能不将最后的入口封死,想要回去,林静恒只能到禁区里碰碰运气。没想到赶上了这么一出。 他一路从第六星系过来,汇合白银十卫,也了解了现在的局势。各地都比当年平静多了,反乌会基本退出了战局,社会秩序恢复了七七八八,活下来的人们开始适应新的生活。如果不是有林静姝的自由军团这个不安定因素,那么随着海盗光荣团的退场,几乎就意味着这场漫长的动荡结束了。 伍尔夫看着林静恒,他知道林静恒手里有禁果。 林静恒从七八星系那场大战里活下来,伍尔夫不指望他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一个反乌会,一个林静恒,是唯二知道他秘密,且有证据能对他提出合理指控的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 林静恒当然可以昭告天下,当场打碎联盟与陆信旧部的结盟,他伍尔夫会万劫不复,但自由军团会渔翁得利,星际海盗会死灰复燃,八大星系也会重新陷入战乱。 一个和平时代,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启,这个伟大时代从深渊里爬上来,就算他们都心知肚明,它脚下的梯子是谎言和阴谋织就的,那又怎样? 和平的曙光方才亮起,林静恒难道会抽走这个梯子吗? 伍尔夫转头对王艾伦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霍普不会的,林静恒也不会的。 自由军团绑架的只不过是颗没几个人口的旅行星,从这个角度说,他绑架的是全人类。 林静姝通过怪腔怪调的变声器冷笑说:“联盟中央……林将军,那七八星系所有死去的烈士与民众呢?曾经和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呢?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讨一个公正的说法?” 伍尔夫沉声说:“阁下毫无底线地强行推广烈性芯片毒品,暴力绑架、屠杀平民,‘公平’二字从阁下嘴里说出来,真是遭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侮辱了公平,难道元帅阁下没有侮辱‘未来’?你要真把公民的人权放在眼里,怎么一点也不顾忌塞尔维亚星,执意不肯拖延你的受降仪式?”变声器里的声音尖利极了,“林将军,你要把联盟未来交到这种人手里?” 林静恒听她说话就压不住火:“不然呢?交到芯片毒品手里?” 伍尔夫微笑起来:“欢迎回归联盟,静恒,你一定是上天保佑联盟,给予我们的恩赐。联盟需要白银十卫这支利刃,为我们荡平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林静恒一转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我也没有这个意思,元帅阁下,也请您别自作多情。” 这片刻功夫,难民们已经逃出了战圈,林静恒一摆手,白银十卫像他默契的手脚一样随之而动,往危险的玫瑰之心方向而去。 林静姝一时没忍住,失声叫住他:“慢着,你要去哪?” 林静恒没回答,摆明了两不相帮,从两军阵前穿过。 伍尔夫看了王艾伦一眼,随即,联盟军突然开火,无所顾忌地炸向自由军团。 林静姝:“谁也不许走!” 自由军团收拢兵力,无眼的炮火同时轰向联盟军和白银十卫。 林静恒脸色一寒:“混账,你非来我这找死吗!” 伍尔夫朗声说:“白银十卫本来就是联盟的荣耀,看来有人不允许你置身事外啊静恒!” 他话音没落,就在这时,来势汹汹的自由军团骤然自乱阵营,“玫瑰之心”里好像凭空变出了一片炮火之花,上百发高能粒子炮山呼海啸地冲撞过来,毫无预兆地抄了他们的后路,无数机甲的防护罩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叠加的粒子炮融化,余波一直扫荡到两军阵前。 联盟军的机甲里紧跟着响起警报,伍尔夫眼角轻轻一抽:“什么人?” 紧接着,一支森严的、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机甲在战队缓缓从玫瑰之心里列队而出。 陌生的通讯请求发到了每一部机甲上,第八星系的年轻总长环顾周遭。 林静恒猛地站起来,碰撒了大半瓶酒,险些把本来就凑合用的通讯屏幕泡了。 “白银九没有因故缺席,将军。”陆必行用血气未散的目光盯住他,“白银十卫是联盟的?这件事我也没有答应。” 133|第133章 林静恒本该近乡情怯,但玫瑰之心对他而言,并不能算“近乡”――他不知道二十多年过去,那个神秘的虫洞区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也不知道时空乱流还能不能把他送回原来的地方……反正仅从他的个人人生经验来看,事情总是要与预期有点出入才正常。 他自从醒来至今,十四个沃托年,走过的距离太长了,几乎横跨了生与死,顺带养成了过剩的耐心,还以为前面有漫漫长路,因此也没太着急生这个“怯”。 结果就“无远虑,有近忧”了。 一时间,林静恒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梦游似的脱口问了一句:“你……你眼睛怎么了?” “穿越虫洞的时候造成了一点血压不稳,没什么,”舒缓剂六号像牵着木偶的线,指挥着陆必行神态自若地回答,他甚至还冷静克制地微笑了一下,“欢迎回来,将军。” 就好像对于他来说,林静恒只是出差一周归来,拎着行李从后门走进会议室那样不痛不痒。 林静恒炸开的心绪没来得及燃烧,就迎面遇上了冷空气,一脚踩空,掉进了冰洞。 生离死别后再重逢应该是什么样? 他再见伍尔夫,是百感交集、心绪如潮;见林静姝,是惊心动魄、七情上头。白银三的托马斯杨接到意外召唤,对着跃迁点的远程通讯密钥嚎得没个人样,此时,陆必行身后所有白银第九卫旧部全都红着眼。 唯有陆必行一个人镇定自若,带着说不出的陌生感。 “抱歉,还没自我介绍,”陆必行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把汇聚在一星系边缘的几方武装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外交式微笑,“我是第八星系独立政府负责人陆必行,本星系远征队在探索未知宇宙区域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片活跃的天然虫洞区,贸然闯入,没想到就此来到了第一星系,无意出来打扰诸位友好交流,可是我们的人恰好经过,又被诸位挡在外面,没办法,只好出来打声招呼。” 这一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先是好像开了“无限生命”外挂的林静恒携白银十卫露面,随后又是禁区“玫瑰之心”里冒出来一支不明武装,无论是“第八星系”,还是“穿越天然虫洞区”,都能震掉一干人等的下巴,与之相比,连“恐怖分子绑架了一个星球”都不够耸人听闻了。 要不是此地导/弹乱飞,全世界的媒体工作者都得挤过来,挂他们一年的头版头条不在话下。 好一会,才有个中央军的将军出了声:“第八星系独立……政府?” “第八星系自爆星际航道跃迁点,与联盟隔绝,就此成立了独立政府,改换新的独立纪年法,”陆必行说,“这位将军,您怎么称呼?” “我是原第二星系中央军司令威尔杜克,现在第一星系边界执行剿匪任务。” “幸会,杜克将军,”陆必行一点头,“如果有机会和联盟正常邦交,希望能邀请您来做客。” “你……联盟并没有承认过……” 陆必行彬彬有礼地打断他:“杜克将军,‘独立政府’的意思是,我们宣布拥有完整主权、完整领土,与联盟是两个平等的政权,我们不是贵地的‘自治区’,不承认联盟法律体系,也不需要联盟承认。” 所有三百岁以下、出生于新星历纪元的人,脑子里都没有“国家”与“主权”的概念,就连域外海盗,潜意识里也把自己定位为是“反政府武装”,光荣军团做“光荣帝国”的千秋大梦,做梦地点也是选在了沃托。 杜克将军被这大逆不道的自白蒙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陆必行低头扫了一眼个人终端,他身体里舒缓剂六号的最佳效果时间还剩下不到十分钟。 在这十分钟里,他的理智还是能压倒一切的,陆必行审慎地评估着眼下的情况――此时场中焦点当然是白银十卫,尽管装备稀烂,但这是一支即便七零八落、躺在生态舱里也能搅动风暴的部队,新星历三百年来传奇不改,几乎带了点神话意味。 但主场确实还是联盟军的。联盟军的兵力,大约是海盗自由军团、白银十卫以及第八星系自卫军之和,机甲型号在陆必行看来略显老旧,但他们是掌握整个联盟的人。要不是因为海盗手里绑架了无辜民众作人质,联盟官方不得不做出投鼠忌器的姿态,才不会被这些海盗纠缠不休。 与前两方相比,海盗自由军团的军事实力就显得比较业余了,毕竟他们的专业是搞破坏。这些人的危险之处在于疯狂、不计后果,以及芯片毒品能从内部腐蚀任何一个人群,不解决“鸦片”问题,这种行星安保人员叛变反水,致使一个行星的人被绑架的事情以后少不了……不过那倒是也不关第八星系的事。 而对于联盟而言,陆信旧部的各地中央军撑起了他们的半壁江山。 陆必行的目光扫过通讯屏幕一角的伍尔夫,这个走上权力巅峰,代表“自由宣言”的老人大概不知道,禁果的数据库被他修复了,那份能把伍尔夫从神坛上拉下来的名单就在他手里。 也许老元帅会对此事有别的解释,但禁果系统中显示,伍尔夫早在白塔两任主人先后出事之前,就上了禁果名单,他老人家自己从此不受伊甸园监管,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养子林蔚毁于伊甸园,陆信被构陷于伊甸园,林静恒被联盟自毁长城式的召回―― 陆信的旧部们会怎么看这件事? 他们是倾向于认为伍尔夫早已经是管委会的一条狗呢?还是愿意相信老元帅并没有与管委会同流合污,只不过是跟域外的反乌会勾勾搭搭而已? 陆必行和伍尔夫对视了片刻,意味不明地朝对方一笑,心想:“我现在就能卸了你的半壁江山。” 可是有个人一定不希望他这么做。 陆必行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说:“大概四十多个沃托年前,有一位女士,本来是位知名学者,因为家里生变,被迫逃亡第八星系――她丈夫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林静恒心里一哆嗦,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丈夫,据说诸位都很熟悉,我听说他的沉冤似乎也已经洗清了,他死于伊甸园管委会的阴谋陷害。而管委会与他交恶的理由,就是因为他一直心心念念着伊甸园外的第八星系。”陆必行顿了顿,似乎十分无奈地一摊手,“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小一半人口都是空脑症,大家都没见过伊甸园长什么样,包括我在内,我们没受过像诸位一样高等的教育,与文明社会隔绝了上百光年,这是现状。而让第八星系拥有平等的权利,是那位将军生前最大的愿望。对我来说,这是父辈的先人遗愿。” 伍尔夫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怔立当场。 中央军也鸦雀无声,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陆必行的脸,以期从他脸上看出他父母的影子。 中央军的杜克将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 林静恒:“……” 他知道独眼鹰不靠谱,没想到那老波斯猫这么不靠谱!不是约好了死都不能说,就让他这辈子蒙在鼓里、远离纷争吗? 还有爱德华总长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把陆必行推到前台? 陆必行:“湛卢,可以和大家打声招呼了。” 他身后的机甲里响起人工智能的声音:“好久不见,联盟诸位――先生,我本以为关于您的一切都会和陆信将军一样,从此只留在我的数据库里,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再次见到您。” 这个曾经消散在七八星系边缘的声音,让林静恒眼眶有些发热,他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 湛卢继续说:“我分别对比了陆总长与陆将军、陆夫人的基因信息,确认他就是当年那个在危险中降生的孩子……” 湛卢话没说完,中央军的杜克就语无伦次地打断他:“你把对比报告给我,你……你真是湛卢?可湛卢不是……” “我可以发送到您的机甲通讯端,”湛卢平静地回答,“杜克将军您好,我记得您当年与几位同人曾经趁陆信将军不在,偷偷打赌,试图对接我的精神网,检验自己的阈值,由于我的设置原因,那一次不慎让您受伤,因脑震荡入医疗舱治疗,我非常过意不去,近百年来,一直欠您一个道歉。” “是……我还在给陆将军当亲卫……我那时……”杜克这位中央军的司令官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嘴唇轻轻地哆嗦着,“他……他还有后代吗?这么多年了啊,我们谁都没尽过责,一不小心都长这么大了……我对不起将军……第八、第八星系这些年怎么样?” “还可以,但我能力有限,目前大家都是勉强糊口而已,感谢您的挂念,我希望有一天,我能不辱没我父亲的名字。”陆必行说,“虫洞活跃区情况不稳定,为了防止通道生变,我们恐怕要暂时失陪了,等将来跃迁点重建,再请您来访问。” 他冲旁边人打了个手势,机甲部队后队变成前队,同时,重甲放出对接轨道,大喇喇地收拢起白银十卫那堆破破烂烂的小机甲。 这不知道哪来的野小子,一露面就直接薅走了白银十卫,简直岂有此理。 王艾伦正要叫住他,却被伍尔夫一抬手按住了肩头。 王艾伦一惊,接着,他发现以威尔杜克为首,这些陆信旧部的中央军们竟然集体让开了一条通道,并且若有若无地有替他们挡开海盗的意思。 陆必行紧紧地盯着重甲的对接轨道,直到将最后一架小机甲也收入自己的重甲中,他堵在胸口的一口气才终于吐出来了。 个人终端上无声地闪烁起一个小小的提示――告诉他二十分钟已过,舒缓剂六号的效果要开始减退了。 “撤,”陆必行面无表情地宣布,“不在玫瑰之心里停留,让远征队做先导,撑开通道,我们直接返航。” “是!” “哦,对了,最后再送诸位一个礼物。”陆必行说着,指挥舰突然打出了一枚导/弹,射程超过了联盟军最远射程,直指一架海盗机甲,战场上,导/弹并不稀奇,射程略远也只是让人略有忌惮,可怕的是,远程太空核导滑出轨道时,周围所有机甲――不论联盟军还是自由军团,竟然都没得到任何预警! 目标海盗机甲来不及做任何防御,就地炸成了一团火。 陆必行不紧不慢地说:“据我观察,这位驾驶员的瞄准技术不佳,方才贵方向联盟开火的时候,他却把火力开到了我的人身边,我们虽然穷,也不好意思占你们一颗导/弹的便宜,就地还了,再会。” 陆必行说完,就这么单方面地切断了通讯,大摇大摆地带着他的队伍驶向玫瑰之心,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 稀里糊涂跟着林静恒登上八星系自卫军重甲的白银十卫们,一下机甲就被震惊了,托马斯杨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一双眼不够用:“机甲收发站的气压平衡速度比联盟同等重甲快了三分之一,牛逼……哇,这备用机甲,这轨道……真的假的?这是第八星系吗?将军,你不是说当年第八星系的重甲还是从海盗那捕获的吗,怎……” 泊松杨忍无可忍,伸长了腿,一脚踹在了他兄弟的后背上,托马斯杨手舞足蹈地往前踉跄了几步,扶住了机甲收发站的墙,正待回头算账,才发现林静恒脸色不对。 收发站里传来湛卢的声音:“小心,杨卫队长。” “嘿,湛卢,”托马斯杨蹭了蹭鼻子,讪讪地溜达回队伍,推起哈登博士的轮椅,“你这身‘新皮’很酷啊。” “这不是我的机身,卫队长,”湛卢说,“由于性价比不高,我的机甲核功能尚未修复,现在我只是总长私人使用的人工智能。” “总长?”林静恒抬起头。 “是的先生,爱德华总长在十个独立年以前因病去世,目前第八星系的行政长官是陆校长――私下里我还是喜欢这个称呼。” “图兰呢?独眼鹰呢?” “图兰将军作为第八星系防务总指挥官,奉命坐镇第八星系,我想她应该会在虫洞区的另一边等着我们。”湛卢顿了顿,“至于老陆先生,当年第八星系秘密航道暴露,为了抵挡突袭的海盗,他在那场战役里牺牲了,目前葬在……” 林静恒没听他把话说完,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时,负责接引他们的一队卫兵来到了收发站,领头的正是当年陆必行的学生斗鸡。 这个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傻大个少年,当年见林静恒如耗子见猫,总是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今却已经长开了,脸上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的弧度也不见了,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颌骨线条,似乎比当年还高了一点,眼神坚定,冲林静恒敬了个礼:“将军,请给我来,穿越虫洞的安全舱在重甲底部……” 林静恒陡然打断他:“指挥中心在什么地方?” 斗鸡:“……” “先生,”湛卢说,“我们即将抵达玫瑰之心的虫洞区,虽然近些年远征队针对虫洞研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穿行其间仍有很大风险,需要您……” “让开!”林静恒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卫兵队。 被留在后面的白银十卫面面相觑,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自家将军。 托马斯杨眨了眨眼睛:“哦,对,刚才这位陆总长说,他是陆信将军的遗腹子,那不就是将军的……” 泊松杨用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他。 “……兄弟啊,”托马斯杨一脸无辜地说,“你又瞪我干什么?” 重甲的构造都差不多,不用人领路,林静恒也找得到指挥中心。 这里所有工作人员秩序井然,准备穿越虫洞,正进行最后的调试,重甲的太空军士兵大多是新面孔,却明显是经历过战争洗练的,并不是刚从军训基地拉出来的新丁,这支第八星系自卫队仅仅是浮光掠影地露了个面,也早能看出不再是当年胡乱拼凑的散兵游勇。 故人们,有些老了,有些没了。 十几年,巨大的物是人非猝不及防地砸在毫无准备的林静恒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残酷。 好像连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陆必行冷淡而不可捉摸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闪过。 总长没了,独眼鹰也没了,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 他是怎么学会的喜怒不形于色,怎么把第八星系磨成了这幅样子? 他……他有没有试着找过什么人,聊做慰藉吗? 最后这问题在林静恒心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狠狠地掀过去了。 几十年来,他与命运斗得你死我活,鲜少会畏惧,此时却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因为它就像是两把挂在他心上的刀,答“有”,这一头会落下来,答“没有”,那一头又会落下来,怎么都没有全尸。 湛卢追着他喋喋不休着什么――也就只剩下他还没变,一如既往的废话连篇。 有卫兵和工作人员过来,试图告诉他穿越虫洞的危险性。但是,谁又拦得住林静恒呢? 虫洞逼近倒计时在机甲里不断响起,林静恒充耳不闻,直接闯进了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里,秘书还是当年爱德华总长用过的那位,又不靠谱又爱听八卦,两鬓已经发了灰。他已经换上了宇航服,正端着头套往身上扣安全索,见了林静恒,一言不发地伸手一指―― 二楼,总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六号舒缓剂的药效来如疾风,退如潮水,陆必行这会整个人都是木的,身体像个迟钝的机器,隐约还有些神志不清,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像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中,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被医疗舱里伸出的机械手随意摆弄。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他慢半拍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朝他走来,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机甲抵达了时空乱流区,仿重力系统骤然失灵,所有人的双脚都离了地,林静恒踉跄了一下,一时失去平衡,抓着门板飘到了门口。 陆必行瞳孔骤缩,本能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 134|第134章 舒缓剂六号进化至今,已经不会再让人浑身肌肉抽搐了,陆必行只有手指尖在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而此时,医疗舱里的机械手刚替他扣上安全索,安全索如果全部拉开,大约有一米五,恰好是他到门口的距离。 陆必行瞬间就把安全索绷直了,正好勾住了林静恒的衬衫,颤抖的手指当即洞穿了脆弱的布料,把那衬衫撕开了一条口子,他还在迟钝期的大脑将视线逼成很窄的一条,痉挛的手指上暴起了绝望的青筋。 你怎么能再从我眼前消失一次? 这时,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上有一些细碎的伤口,处理过,但处理得十分匆忙,有一点凹凸不平。 陆必行的眉梢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冻僵的灵魂被带着火星的木棍横扫了一下,鲜活的灼痛感从前胸穿透到了后背,疼得很真实。 真实得近乎撕心裂肺。 整架重甲被吞进了虫洞的漩涡,空间旋即开始扭曲,总长办公室方正的门成了个变换不休的几何图形,林静恒说了句什么,可是他的动作被无限放慢,近在咫尺的声音传不过来。 陆必行将他往自己这边一拉,飘在半空中的林静恒就以一种非常和缓的速度撞在了他身上,很轻,力度就像两片被空气托住的羽毛,在下落的过程中偶然碰到,一触即分,可是陆必行却觉得铁打一般坚硬的胸口被他撞出了一条裂缝,并以此为中心,蛛网似的扩散到全身,皮开肉绽,露出不甚体面的底色来。 虫洞将机甲包裹起来,时空乱流里产生了奇异的视错觉,机甲的机身、连同周围墙壁一起消失了,狭小的“总长办公室”从几平米扩展到了无限大,其中的人们上下不着地悬在半空,无处借力。 间或有几个凸面镜似的平面,闪烁着另一个时空的事情,与他们交错而过。 有爆炸的刹那,有机甲成群地灰飞烟灭,有行星地平线上升起血红的太阳,随即又被导/弹落下的强光横扫一切,看不见的恶魔是彩虹病毒,游荡在空旷荒凉的第八星系,随意地收割着,人们的尸体像凋零的树叶一样倒伏在泥土中,烂出森森的白骨。这虫洞像个下水道,储藏了第八星系无数惊心动魄的灾难场景,不停地回溯,不停地走远。 紧接着,由于高能武装机甲的通过,虫洞通道开始不稳定了。 消失的机甲机身重新显露出来,紧接着,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响起,机甲本该是匀速的警告灯闪得忽快忽慢。 林静恒一惊,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现象,但直觉到了危险,他连忙扣住陆必行没来得及穿好的宇航服,试图把他塞进去,又将目光转向已经滚向天花板的氧气面罩,想伸手去够。 陆必行却不让他挣脱,不管不顾地拦腰拽过他,两个人一起被安全索甩到了墙上,正好机甲在往那个方向倾倒,林静恒的后背紧紧地贴在了墙上:“你先把氧气面罩戴上!” 陆必行没听见,他缓缓地抬起手,将颤抖的手放在林静恒的胸口上,时间再次被拉得极长,一切都仿佛被静止了,陆必行的视野模糊不清,他想:“这还是时空乱流的幻觉吧?” 否则怎么摸不到他的心跳呢? 像是等到了地老天荒那么久,那人的胸口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陆必行恍然大悟,原来所谓“五内俱焚”也好,“欣喜若狂”也好,都能被一针舒缓剂六号严丝合缝地盖住,因此这悲欢是这样的浅显,远不如这声姗姗来迟的心跳来得惊心动魄―― 它震碎了星辰万年,也震碎了他陆必行。 人的动作在虫洞里,也被拉得像那心跳一样缓慢,缓慢到不过十几公分的距离,用尽全力,也要好半天才能抵达,林静恒看见眼前的人好像远古时代的默片,卡了带,一帧一帧地往前送,这让他分毫毕现地看清了对方脸上带着癫狂的痛苦。 他们无法交流,谁也听不见谁说话,然而分别十几年,五千多个日夜,全都压缩成微小的丝线,分毫毕现地融入了那痛苦中,林静恒别无选择,只好照单全收,灭顶似的痛苦把他缠了个密不透风,一时间呼吸困难。 可能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这十几厘米的“长途”终于缩短到零,林静恒尝到了对方干裂而冰冷的嘴唇,随后是迟钝的刺痛感,陆必行咬破了他的嘴唇,像是要吃了他,一股血的腥气冲进了感官。重甲剧烈地震颤着,与虫洞中的不稳定能量彼此碰撞,撞出刺眼的光,晃花了人眼,机甲好像要被即将崩溃的虫洞通道吞噬了。 可是谁在乎呢? 要是能就这么一了百了地死在时空乱流里,那么这一生,就是以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吻告终的。 陆必行想:“再圆满也没有了。” 可惜,命运并不是总能碰撞出这样有凄厉美感的结局,下一刻,时间流速加快,继而在数息之内就恢复了正常,机甲上的仿重力系统大喘气似的发了威,毫无防备的两个人立刻顺着墙跌了下去,林静恒本能地伸手拢过陆必行,护住他。 依稀仿佛还是那个黄昏,他被这个人没轻没重地扑到沙发上,动作与当年如出一辙。 可是十六年已经过去了。 第八星系自卫队的回程虽然险象环生,但好在还算有惊无险,总算是离开了时空乱流的漩涡,楼下卫兵知道林静恒没有任何安全装备就冲上了楼,当时虫洞近在眼前,来不及阻止,这会唯恐他出意外。卫兵连忙慌慌张张地解开安全索,小跑了上去。 办公室的门没来得及关,半掩着,卫兵脚步一顿,从门缝里看见第八星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行政总长半伏在林静恒身上,双手不依不饶地揪着他的衣襟,浑身紧绷,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从通红的眼睛里淌出来,就像是淌出了血泪。 卫兵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慢半拍地回过神来,连忙小心地关上了那小办公室的门,踮着脚跑了。 陆必行他们一来一去,路上只够一个匆匆的亲吻,但对于第八星系这边的人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图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通过从虫洞里流出来的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得知了一点外面的情况,但是信息又不全,具体来龙去脉她也不知道,急得她抓心挠肝,“九牛二虎之力”也捉襟见肘,图兰感觉自己可能是把整个第八星系的牛和老虎都糟/蹋了一个遍,才堪堪忍住了没直接冲进虫洞区。 “图兰将军,虫洞区有能量反应!” 图兰一跃而起,语速快得差点把牙喷出来:“第八星系自卫军代理司令官伊丽莎白图兰,是陆总长返航了吗?” 刚刚对接的信号不稳,对面没有声音。 图兰强行按捺住自己:“请总长随行部队确认安全……” 她话没说完,通讯频道里的一个声音流了出来。 “啊?伊丽莎白图兰?”托马斯杨疑惑地问,“图兰说话不是这个调的,不会吧,这……这听着跟人似的!是我认识的那货吗,不会是重名重姓吧?” 图兰骤然听见这个声音,如遭雷击。 托马斯杨清了清嗓子:“你好,我是白银第三卫的卫队长托马斯杨,不是那个‘托马斯杨’,我对历史的贡献在于幽默和改装机甲,并非‘双缝实验’,很荣幸来到奇迹的第八星系。” 图兰冷冷的表情突然崩了,红痕从眼角蔓延到太阳穴,又飞快占领了鼻头嘴唇,她喘不上气来似的扶住通讯台,猛地把军帽摘下来往地上一摔:“我操/你弟,托马斯杨!” 托马斯杨愣了一下:“啊?要操、操/我弟啊……那行吧,反正他也不值什么钱,你拿走好了。” 泊松杨:“二位,你俩是已经默认我战死沙场了吗?” “我们第四卫只剩下三人两架机甲,第八卫只剩下一个人,你们第九卫居然发展到了一个星系那么大?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心态不太好了。” “伊丽莎白,好久不见。” “可不是好久了,白银九和白银十,说好的前锋突击与暗杀抄底,双贱合璧,谁让你们自己偷偷膨胀发福的?” “他们迎个宾居然都出超时空重甲战队,有没有良心了?” 泊松杨:“暴发户。” 托马斯杨:“地主家的傻闺女。” 冤家一样的亲兄弟终于在仇富问题上一致对外,异口同声道:“鄙视你!” 图兰哽咽得喘不上气来,满腹骂大街的“经纶”倾吐不出来,急得越发要泪如雨下,满嘴颠来倒去,就剩下一句“王八蛋”,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们这些王八蛋都来了……将军呢?” 然后她听见一个人轻轻地、嗓音里的温柔还没有散去,对她说:“嗯,我也在。” 第八星系,实在是个残酷的奇迹。 哈登博士被人搀扶着从医疗舱里出来,坐上了轮椅,伸长了脖子张望机甲上的航拍器。 他们离开虫洞区,大约走了十个小时,来到了第八星系最外围的跃迁点附近。 正好是几条航道交汇的地方,这里还能看出一点战争遗留的痕迹,但很有秩序,重甲战队穿过的时候,军用航道与民用航道刚好重合,民用航道临时关闭半小时,几艘商船等在那,战队经过的时候,航拍器上能看见商船上用打出了“求合影”的光信号。 随机,航道上很快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空间站,偶尔也经过天然行星,天然行星周边岗哨俨然,颇有当年第一星系军事要塞的意思。 “第八行星系与外界隔绝之后,又是几年内战,”斗鸡沿途对哈登博士他们介绍说,“当然,现在已经太平了,但一些战时的习惯还是留下来了。” 说话间,机舱墙上闪过一行字迹:“北京β星实验基地向总长问好。” “啊,到北京β星了,它正好在远日点。这里原来是个很好的地方,就是冬天长了点,我家以前就住在这,”斗鸡说,“刚开始打仗的时候,凯莱亲王浑水摸鱼,把这炸了,我们现在也没法完全重塑天然行星的生态,只好把它当成实验基地。” 哈登博士问:“军工实验基地吗?” “嗯,”斗鸡说,“主要方向是反导防御,我一个同学在这工作,混得还不错,就是烧钱,他们三天两头问陆总要预算,陆总每到季度末都要把她拉黑一次……可是也没办法,我们不可能永远与世隔绝,毁掉的跃迁点可以重建,也许几十年以后就会再次和外面通上航道,到时候还不知道联盟是什么态度,总得防着。总长能带着我们把第八星系建成这样,实在是太苦了,大家都不想回忆,怎么能再被摧毁一次?” 哈登博士问:“总长真的是……陆信将军的儿子?” 斗鸡蹭了蹭鼻子,提到总长,他露出了一点当学生时期的憨样:“骗他们的吧?哈哈哈,不然怎么办,难不成打一仗吗?我们陆总反应很快的。” 哈登博士:“……” “陆信将军的石像在银河城广场上,他和他的自由宣言是我们的精神基石,陆总是循着他的路,把我们带出泥潭的人,”斗鸡说,“陆总偶尔会去陆信将军的石像前坐一会,因为恰好也姓陆,不明真相的群众里其实早有一些这样的传言……但是对我来说,他以前是我老师,现在是我们总长,是什么都无所谓。” 白银第一卫的卫队长是个稳妥人,接过哈登博士的轮椅,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访总长合适?” “哦,稍等,我问问。”斗鸡在个人终端上戳了一会,请示上峰。 片刻后,他收到了“暂时休整”的指令――总长本人被放倒了。 和一心想回第八星系的林静恒不同,陆必行一直不知道他还活着,情绪本来就大起大落,中间又被应急的舒缓剂六号强行压制,搅扰了正常生理进程,因此湛卢建议他用镇定剂睡上一天,冷一冷他过热的大脑。 陆必行:“走开,我不需……” 然而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机械手就迅雷不及掩耳地从背后偷袭了他,大剂量的镇定剂顷刻覆盖了他强弩之末似的精神,陆必行一声没吭,一头栽进了林静恒怀里。 林静恒:“……”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陆必行,将他放进医疗舱里,谁知陆必行人虽晕过去了,抓着他的手却仿佛镣铐一样,一个齿都不肯松。 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抹掉嘴角的血痕,在医疗舱旁边坐下,低声对湛卢说:“你跟着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放肆。” “是的先生,我现在的自主权限等级比跟着您的时候高很多,”湛卢回答,“作为电子管家,还是要比作为机甲核自由很多的,陆校长特许我在他不理智的情况下便宜从事。” 林静恒一扬眉:“所以你就欺负他脾气好吗?” 湛卢一点也没听出他前任主人话里话外的不满,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不是这样的,先生,我的系统是陆校长一手修复的,他可以随时禁用我的任何功能,是他自己认为自己时而不理智,才选择我作为监督人,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距离我们抵达银河城基地还有几个小时,您想听吗?” 林静恒一点头:“你说。” 被镇定剂放倒的陆必行眉头依然是紧紧凝着的,不知在做一个什么样颠倒恍惚的梦。 假如他还有一点理智,就应该记得提前清洗一下湛卢的记忆,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银河城的石像陆信仰望天空,成片的重甲像一片行色匆匆的乌云,从他头顶掠过,落向远处的银河城基地,石像已经在这里十多年了,首都星启明的人们已经看惯了他,只有外星游客们还在大惊小怪地合影。 年轻的卫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守在银河城基地附近蹲点的媒体机器人一窝蜂的飞起来,准备到基地排队,报道重甲成功穿过天然虫洞的创举。 石像嘴角凝固着万年不变的微笑,朝着遥远的未来。 135|第135章 林静恒近年来尤其命犯话唠,在太空监狱被囚禁了十四年,身边只有哈登博士这么一位老絮叨,日常还得虚与委蛇地听他聊些虚无缥缈的星际社会,自觉脾气已经得到了极大改善,但是他听湛卢说到“注射生物芯片”那一段的时候,还是怂人压不住火了。 “你说什么?”林静恒猛地把自己的手腕往外一抽,没抽出来,手腕反而被箍得更紧,陆必行的手指就像一截镣铐,还是严重违反了“囚犯人权法”的那种,坚硬冰冷,紧得让人骨头疼,这种手劲简直就是呈堂证供,林静恒越发火冒三丈,“混蛋!” 这时,仿佛是察觉到他要挣脱的动作,陆必行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整个人痛苦地想要蜷缩成一团,额头就撞在了医疗舱上。 林静恒吓了一跳,满腔怒火顿时被紧张扑灭了:“他这又是怎么了?” “没关系,舒缓剂六号的后遗症,”湛卢回答,“舒缓剂六号会在一定时间内造成脑电波紊乱,很正常的现象,患者表现为睡眠质量低,易惊醒,熟睡时与外界交互能力强,偶尔还会发生梦游情况。” 林静恒不可理喻地挑刺:“你们这舒缓剂都进化到六号了,怎么副作用比原版还大?” “首先,舒缓剂六号是其他药剂的副产品,并不是一个产品的升级版,实际应用的情况也不多,其次,它确实解决了即时性强烈肌肉抽搐问题,在紧急情况下,大大增加了机甲驾驶员的安全系数,以及……” 林静恒不耐烦听他背诵药物说明,打断湛卢:“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不用采取措施,”湛卢说,“您保持安静克制,尽量不要刺激他就行。” 林静恒愣了愣,在医疗舱边缘轻轻地坐了下来,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然后带着几分心烦意乱,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有什么用,为什么不阻止他?” “那个时候我的自主权限被禁用了,等自助权限恢复后,由于缺乏相关资料,我无法准确判断取出芯片的风险,不推荐强制取出。”湛卢不紧不慢地替自己辩解说,“但在我的自主权限恢复后,我针对陆校长的不理智行为进行了一系列进程阻止,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 林静恒掀起眼皮,瞟了一眼小机械手,这个机械手纯属模仿,不知道是哪部分比例不大对劲,看着有点别扭,臊眉耷眼,怪落魄的,于是给了他一点面子:“比如?” 湛卢:“比如他曾经试图用您的一根头发克/隆您。” 林静恒:“……” 湛卢提醒他说:“我们方才讨论过了,您需要保持安静克制。” 可是人工智能并不那么懂人情,出乎意料的,听了这话,林静恒的反应并不激烈,他甚至有些茫然地发了会呆,然后低头看向医疗舱里的陆必行――外表几乎没什么变化,百岁以内的人,年轻的身体只要在医疗舱里稍微调理一下,保持形象不变并不难,而作为第八星系总长,他也是需要时刻展现一个良好状态的。 林静恒看着这张毫无变化的面孔,依稀有种错觉,好像此时与十六年前,他告别陆必行、前往七八星系交界处是同一天―― 那天,银河城风和日丽,他一只手里拎着外套,叼着白手套往手上套,含糊不清地对陆必行说:“走了。” 陆必行就蹿过来,从他身后搂住他,像个手欠的熊孩子一样,用各种小动作捣乱碍事,就是不让他干净利索地走:“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你肯定不会快去快回。” “不赌,”林静恒说,“我的看法跟你一样……我刚穿好,别闹!” 陆必行叹了口气:“情商啊将军,你在这方面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要不是你长成这样,肯定是注定孤独终老――我来教你正确的做法,你跟我说‘宝贝,我打赌明天第八太阳会从启明星的东边升起’。” 林静恒不配合:“谢谢,不用,我没病――你把舌头伸直了说话。” “我立刻就会回答你‘好啊,我来跟你赌,我赌西边’,”陆必行熟练地忽略他的不解风情,迎着林静恒“你吃饱了撑的”似的鄙视目光,面不改色地说,“这样我就可以把我自己输给你了。” 林静恒:“……” “我赌你不会快去快回,要是我赢了,你几天不回家,就得输给我几天,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比如在家不许穿上衣……唔。” 林静恒被他纠缠的哭笑不得,只好一把将他薅过来,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可能是想把他的舌头打个结,然后撂下一句“小兔崽子,越来越不要脸”,带着眉梢上一点笑意扬长而去。 记忆炸成碎片,拼成了眼前人的脸,林静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陆必行脸上轻柔地擦了擦,好像想要擦掉上面的阴霾。 “以前没有这个的。”他想。 忽然之间,他路上那些患得患失的想法都烟消云散,林静恒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说不清的薄怒,他想,第八星系这鬼地方里这么多人,是性取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女,还是都瞎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来陪陪他吗?哪怕他拒绝、他不愿意,就没有谁有耐心一点,多追求几年吗?十六年,总有人能捂热一条冻僵的小蛇吧? 林静恒几不可闻地对湛卢说:“你炸了他的培养箱干什么?” 湛卢永远理智地说:“用技术手段复制人类,在任何法律体系中都是被禁止的,已经触碰了道德底线,而一个复制人并不能代替真正的您,克/隆人更是单独的个体,除此以外,这样做还会产生很多伦理问题,历史上有足够多的案例,统计数据表明,这样非但无助于安慰他,反而会造成更多、更难解的心理问题,是饮鸩止渴。” 这道理谁还不明白呢? 可是人走在举步维艰的炼狱里,光是要继续生存,就已经得拼尽全力,偶尔看见一点光,往往下意识地跟过去,怀揣着凶险的希望,哪里还有余力判断那到底是星光还是鬼火? 路总是越走越黑,沼泽总是越陷越深。 直到毁灭。 “湛卢,”林静恒问,“能不能从你的历史数据里给我做个分析,告诉我,等他醒过来,我该怎么面对他?” 湛卢并没有听出他这句话只是迷茫的自言自语,非常实在地去帮他搜索案例了,在人工智能这里,工作才是真的不分贵贱,不管让他当联盟第一机甲核,还是感情生活咨询顾问,他都干得十分认真:“先生,研究表明,人的长期记忆会受到感情影响,往往不真实,而您记忆里的人本身也一直在变化,两种偏差,会带着人们渐行渐远,因此在漫长的分手后,总是会发现陌生的对方变得难以相处――不论分手原因是感情破裂,还是意外离别,因此我想您需要耐心一点,去认识现在的人,尽量不要参考太多过去的东西。” 造型古怪的小机械手一本正经地说着,好像里面装着一个睿智的人类灵魂。 “但是我想,以陆校长的状态,恐怕很难理智又有条理地做到这一点,”湛卢说,“您知道,不管是正面刺激还是负面刺激,一旦过强,都是有害的。” 林静恒“唔”了一声,仰头靠在医疗舱上,良久没再吭声。 他的肩上曾经压过八大星系的安危,山一样沉重,在无数次皮开肉绽之后,压出了他一副铁铸的臂膀,而今,他要用这副臂膀担起一个轻飘飘的人,却好像比哪一次都艰难,比哪一次都心惊胆战。 直到他们成功降落在启明星上,陆必行也一直没醒过来,跟湛卢说的“睡眠质量不好”似乎不大相符,但医疗舱并没有什么提示,好像他只是太累了,睡过了头。 好在,图兰那边早就预料到了总长会掉链子,自作主张地出面,把大大小小的一干后续事宜都安排好了。 林静恒走了特殊通道,直接连着医疗舱一起把陆必行带回了家――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荒腔走板的跳舞机器人不见了,门口是几个中规中矩的园艺机器人,正在精修草坪,植物修建得整齐而精致,好像是照着《经典私家花园设计大全》上搬下来的,透着一股标准而僵硬的审美。 房子重新粉刷过一次,外观灰白相间,十分沉稳,和周围邻居们保持了一致――当年这个给银河城基地配套的住宅区,已经成为了第八星系的权力核心地带,过于活泼闹腾的建筑物不合时宜了。 唯有门牌依旧。 木牌旁边的永生花虽然不会枯萎,但是已经褪了色,雨季让木牌十分潮湿,起了一些苔藓,变得斑斑驳驳。 屋里的陈设也有改动,但那个可以变形的沙发还在,阁楼上了锁,一条黄金蟒探头探脑地露出头来,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吓得自己钻回了培养箱。 林静恒记得,陆必行是个生活上有点大大咧咧、很能犯懒的人,从来不叠被子,永远奔波在找不着自己东西的半路上,可是出乎意料的,他独居多年,家里居然并不乱,除了湛卢弄来的几只宠物有点出格以外,甚至能说得上是相当整洁。 定时打扫的小机器人把家具擦得一尘不染,也许是陆必行在虫洞里走了月余,一开门,一股冷淡的气息扑面而来,感觉不到人气。 机械手湛卢融入了墙体中,声音在整个房子里响起:“陆校长一般睡在书房,所以卧室上了锁。” 林静恒伸手一推,门锁自动验证通过了他的身份,木门朝里面打开――简直就像打开了一间密室一样,温度与湿度都很旧没有调过,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也驱不散,一个“人”背对着他,撑着头,坐在床头的摇椅上,林静恒愣了片刻,发现那是个3d打印的等身人偶……是他本人,一脸刚睡醒的样子,目光不聚焦地低垂着,他想不起来陆必行是什么时候偷拍的了。 电子管家湛卢高效地驱散了房间里的阴冷气息,对房间进行了自动清扫,不到五分钟,就温暖宜居了起来,林静恒小心地把陆必行抱出医疗舱,放在床上,忽然觉得腿一软,差点跟着昏睡的人一起栽进柔软的枕被间。 他像是那个倒在雅典的菲迪皮得斯【注】,终于到了终点,精疲力尽,甚至提不起一丝心力来好奇一下第八星系现在是什么样的。 第八星系以后将走向何方?取得了虚伪和平的联盟该何去何从?林静姝那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白银十卫怎么安排…… 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全都被清出了他的大脑,他心绪里是一片空荡荡的苍白,很快失去了意识,但是乱梦像前世今生一样呼啸而过,搅扰得他一会醒一次,睡得并不安稳。 陆必行是在一个小时后突然惊醒的――那是他平时准备上班的时间。 他好像被什么吓着了一样,眼没睁开就猛地坐了起来,目光惶惶地四下寻找,忽然落在床角,立刻屏住了呼吸,张嘴似乎叫了一声“林”,可是只有口型,没发出声音。 他僵硬地坐了片刻,试探着将手放在林静恒脖颈上,不同于3d打印材料的冰冷,这是真正温热的皮肤,还能摸到不息的脉搏。 陆必行一闭眼,肩膀瞬间垮塌下去,下巴几乎点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随即,被惊动的林静恒拉下他的手,一把将他拽了过来,狠狠地搂住他,听见那人压抑不住的剧烈喘息,一巴掌掴在了他后背上,“啪”一声脆响,林静恒犹不解气,简直想把这人按在腿上臭揍一通。 陆必行的身体蓦地一绷,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细细的,尾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林……” “……混账东西。” 136|第136章 “图兰将军,有传言说,这次远征队穿过天然虫洞区,意外接触到了联盟军,请问现在外面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我们未来还会和联盟有进一步接触吗?第八星系是否会回归联盟?是否还会面临一些来自外界的武装冲突?” “您的消息十分准确,看来远征队的一部分科学家要加强保密意识培训了,”图兰气定神闲地冲着镜头微微一笑,“外界情况,我们正在进行进一步评估,请大家相信,无论未来我们走向何方,第八星系的自由与安全永远是我们的第一要务。另外,目前看来,外星系机甲能大规模穿越虫洞、并对我们造成威胁的可能性非常小,请大家不要恐慌。” “图兰将军,听说总长在联盟面前宣布了一个非常出人意料的消息,现在民间流言蜚语很多,请问政府是否会给出官方消息?” “总长和远征队都在休整,毕竟是天然虫洞区,这次旅行的难度与危险性相信大家能知道,所以请大家耐心一点,第八星系政府从来以公开透明为第一准则,有任何重要信息,我们会在整理完毕之后,第一时间向民众公布。” “图兰将军,听说林将军……” 泊松杨看着图兰在媒体中间左右逢源,太极打了半个小时都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于是用胳膊肘戳了旁边的第一卫队长一下:“哎,你记得吗?有一次她轮休时候出去乱搞,被人告到军委,白银要塞来了一大帮记者,那货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第一卫队长李弗兰递给他一根八星系特产的烟:“尝尝――她说‘这事我无可奉告,将军现在不让我胡说八道,不如我给你们跳段脱衣舞’?” 泊松杨接过来,摇摇头,脸上笑意一闪而过:“物是人非了,那时候的日子,现在想起来,都是好日子――将军可能是想留在第八星系,你怎么想?” 李弗兰沉默片刻,回答:“第一卫既然响应了召唤,就跟他跟到底。” “第八星系独立于联盟之外,要是照过去的说法,应该叫‘海盗’了,”泊松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事怎么算?将军是打算彻底背弃联盟了吗?万一有一天兵戈相向,那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对抗,我们难道要对昔日保护过的人下手?” “我们这一代人还不至于,以前都是联盟的人,谁也不想转头和联盟动手,联盟那边数十年动乱,应该也不想再竖敌,第八星系跃迁通道已经断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何况如果那一位真的是陆信将军的儿子,联盟中央也要顾及各地中央军的感情。最好的结果是,以后大家和平共处,但互有界限,大面上能互通有无、友好邻邦,对抗共同的敌人,私下里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各过各的。”李弗兰说,“要真能这样,我更喜欢留在这边。” 泊松杨抬头看了他一眼。 “联盟这么多年,给我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跟那些人一起待着,觉得很累。”李弗兰说,“第八星系不一样……我觉得一个被战火、灾难反复蹂/躏过、乃至于最后不得不自断航道,把自己封闭成一个孤岛的地方,居然没有变成一个森严的军事帝国,没有变成真正的‘海盗窝点’,他们还肯砸很多钱在行星反导系统和星际远征上,说明这里是有生命力的,传说中‘幸存者’那种生命力。” 大航海时代末,一位悲观派的宇宙社会学家提出了“幸存者”理论。 他说:从今往前,人类从草原、从丛林中走出来,征服环境、征服陆地、征服地球、继而征服宇宙,到如今,已经走到了历史的顶点,从今往后,要么下坡,要么在群山之巅,行走在钢丝之上,每一个微小的发明,每一点变革,都会翻天覆地地改变人类生活,改变的维度会越来越深,影响的范围会越来越广阔,而人性中固有的懦弱与卑鄙永存,我们都是手持致命武器的半疯,毁灭世界、文明和我们自己将变得轻而易举。在黑暗中摸索,没有人知道下一步是天堂还是地狱。 但我们这个种族中,又始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能在倾覆的一片死灰里重新发芽,当世界沉沦的时候,少数“幸存者”将会被这种生命力选中,他们会背负着无尽痛苦,踩着荆棘前行,把人类的生命延续下去。 “是啊,”泊松杨低声说,“这里甚至还保留了陆将军的自由宣言――你那边收到将军什么消息了吗?” 这是林静恒的习惯,如果白银十卫都集合在一起,他一般喜欢选择稳重一点的人帮他传达命令,不是三卫的泊松杨,就是一卫的李弗兰,不大爱搭理那些“跳蚤”。 “哦对,刚收到通知,将军让我们原地休整三天,”李弗兰说,“他推荐我们可以在第八星系里到处转转,叫图兰安排了――不过我看你哥在这方面真是跟他心有灵犀,将军还没说就地解散,他就自己进入旅游模式了。” “托马斯那个现眼的傻……”泊松杨往嘴里塞了口烟,堵住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出言不逊,突然想起了什么,“哎,话说回来,你觉不觉得将军和那位陆总长的关系不太一般?” 被他们议论的林静恒正神色严肃地站在厨房里,从机器人手里拉出一根长的纺锤状物体,那玩意底下有个棒,上面是几根钢丝缠的圈,他拿到眼前端详片刻,没看出这是干什么用的,但是仅就器形判断,觉得应该具有某种搅拌功能,于是把它伸进了煮着茶叶的小锅里。 机械手慢悠悠地从墙上伸出来,这位电子管家很慢性子地围观了一会,开口问:“先生,您在对茶水做什么?” “加速萃取。”林静恒头也不抬地用个人终端扫了一下锅下面的火苗,个人终端自动将火苗强度与标准食谱对照后,亮出一行红色的小字,飘到空中,告诉他“火势过猛”。 林静恒“哦”了一声,把火调低了一挡,个人终端再次自动扫描,又飘起一行蓝色的小字,写着“火势太小”。 林静恒:“……” 这是什么破玩意? 湛卢说:“您个人终端里这份食谱是最近出版的《老饕专用指南》,需要配套专用厨具,家里的厨具使用率很低,十几年没有更新换代过,没有那么多功能,需要我帮您修改厨具程序吗?” 林静恒想了想,认为原理都是加热让食物变熟,有火就行,厨具不重要,于是朝湛卢摆摆手。 湛卢又说:“以及先生,您手里的那个东西名叫‘打蛋器’。” 林静恒手一僵,随后面不改色地说:“废话,我不知道吗?搅拌均匀才能受热均匀,才能加速萃取,有什么问题?” 湛卢:“没有问题,您的创意非常富有幽默感,哈哈哈。” 林静恒深沉地关上火,看他脸色,仿佛正在思考人类生死存亡的问题――然后把已经变成深红色的茶汤凑近过滤器,直接往里倒。 湛卢又忍不住多嘴道:“先生,过滤网型号应该调小,这个档位是不能过滤液体的。” 林静恒心说,一个破过滤器,比导/弹瞄准器的档位还多,真是有病,然而在湛卢面前,还是要装作游刃有余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知道,我要过滤两遍。” 湛卢仍在没眼色地跟他较真:“可是增加无效的过滤次数并不能……” “有完没完,”林静恒打断他,“你怎么那么多指导意见?我不能禁你言了是吧?” 陆必行急匆匆地下楼时,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他顾不上擦,一路狂奔到了楼梯口,直到看见林静恒的背影,才松了口气。 林静恒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多嘴多舌的湛卢从墙上揪出来,扔在了门口探头探脑的“爆米花”身上,爆米花可能是投错了胎,胆小如鼠,受到惊吓,屁滚尿流地载着湛卢跑了。 陆必行的嘴角轻轻地提了一下,然后他伸手撑了一下楼梯扶手,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透过栏杆看着林静恒,他觉得自己脚下好像踩了两团棉花,飘飘悠悠的,随时能脱离启明星的引力飞走。 舒缓剂六号那点药劲过去以后,陆必行很快收拾了外露的情绪。“心里天崩地裂,脸上不动声色”――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本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习惯。 久别重复,本该有一条河的心绪想要倾吐,但可供倾吐的出口太小,陶浪涛天的大潮都被禁锢在小小的堤坝里,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那些激荡的心绪来回反复地撞着自己的胸口。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不敢问林静恒这些年去了哪、怎么样。 陆必行缓缓地搓着自己的双手,想尽量让手温暖柔软起来,心想:“我为什么不敢问?” 他是惯于扪心自问的,因为他不问,别人也不敢问。小少年会被讨人嫌的师长追着询问心事,可是没有人敢追着总长问他在想什么。而根据陆必行的经验,自己的话,再疼、再撕心裂肺,也得听。 一个人假如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有话说,却假装没听见而忽略它,它往往会对此作出报复,譬如让他鬼迷心窍一样,干出一些拿头发复制人的事。 可是他此时本能地有些犹豫,兜兜转转地躲着十六年这个话题。 陆必行在梦里的时候,练就了一项本领,因为心知肚明梦里的人醒来就要消失,所以能像世界末日一样,单纯而无所顾忌地享受他午夜时分短暂的陪伴,喜怒哀乐都像以前一样,不加掩饰地朝他释放。 然而“梦想成真”,欣喜若狂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这项“特异功能”也消失了,他有很多话说不出来,很多感情无法表达,满腹的贪嗔痴与爱憎交加的恐惧按下葫芦浮起瓢,弄得自己左支右绌,十分狼狈,甚至升起了一丝控制不住的毁灭欲。 就在他独自犹豫的时候,一个杯子递到他面前,陆必行有些迟钝地抬起头。 “刚煮的奶茶,”林静恒一伸手,五指穿入他湿淋淋的头发里,将他额前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拂了上去,手指上的薄茧擦过头皮,让陆必行轻轻地战栗了一下,“尝尝味道。” 打蛋器打出来的茶能有什么味?反正喝惯了浓茶的人尝起来,感觉这基本就是一杯掺了水的假冒伪劣牛奶。 然而陆必行没过脑子,已经自动做出“味道好极了”的惊喜表情,他小心翼翼地收拢起心里蔓延的黑暗情绪,故作轻松地说:“你一个以营养膏为生的人,居然会做这个?” 林静恒没笑,盯着他的脸看。 陆必行:“怎么了?” 林静恒就着他的手,把杯子拉过来,自己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我让湛卢再去给你煮一壶。” 陆必行勾着瓷杯的手指连忙一紧:“哎,不用。” 他顿了顿,很不熟练地回想起久远的过去,试图找回那种能随便油腔滑调的感觉:“你就算给我一杯凉水,在我这也会自动变成蜂蜜。我……” 陆必行对着他,一时有些词穷,话音断了片刻,让人如坐针毡的尴尬弥漫开。林静恒的目光一直一动不动地落在他眼睛里,像他无数次在太空站场上,拆解纷繁复杂的局面一样耐心而专注。 陆必行有点难以承受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地错开视线。 “想不起来该怎么说了?”林静恒站在下面几层楼梯上,略微弯下一点腰,“我教你。如果你的倒霉伴侣有一天心血来潮,手工做了一堆难以入口的东西逼着你吃,还逼问你味道怎么样,你以前一般会这样――” 他说完,含了一口“注水牛奶”,拉过陆必行,直接度进了他嘴里,陆必行骤然睁大眼睛,瞳孔倏地收缩,一不小心咽了下去。 林静恒伸手在他嘴角一抹:“然后对我说‘味道怎么样,你自己尝尝’,学会了吗?” 陆必行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吸气,没吞干净的奶茶就呛了进去,他扭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林静恒收走他手里的茶杯,敲了敲楼梯扶手,无处不在的电子管家就从楼梯上伸出了一只机械手,乖巧地收走了餐具。林静恒想了想,走到他身边坐下,拉过陆必行的手腕,打开了两个人的个人终端,设置了一个特殊的关联程序。 陆必行好不容易把呛进气管的奶茶咳出来,就听见个人终端上一声轻响,上面浮起一个提示:“单向位置共享设置成功”。 随后,他手腕上弹起一地图,上面一个代表林静恒的小红点在他身边闪烁着,触碰那个小红点,陆必行能通过林静恒的个人终端看见他周围有什么、在和什么人说话。 陆必行吃了一惊:“等等,你……” 只有监护人与六岁以下的幼儿之间才会建立个人终端位置共享,每时每刻都能知道对方的动向,但那都是双向的,能彼此定位,使用单向定位的,则一般是在监狱。这是无形的镣铐,只有狱卒才需要每时每刻知道他的囚徒在干什么。 林静恒按住他:“你不想看我的时候,可以关掉。” 占有欲,就像陆必行心里的妖兽,焦躁地在铁笼子里咆哮,狰狞欲嗜人,可是人以自己身体为囚牢,是不能任由这些东西出去伤害别人的,哪怕它闹得再凶。 陆必行觉得自己就像死死拽着锁链的伏妖人,双手已经被不断挣扎的怪物磨得鲜血淋漓,然后一只手伸进来,在那畜生头顶轻轻地弹了一下,喂了它一块肉。 他呆呆地看着那畜生低下头,温顺地伏在地上,渐渐安静了。 “我知道玫瑰之心附近有一个天然虫洞区,我想你也猜到了,我第一次去第八星系,就是从那通过的。”林静恒说,“但是时隔十六年,我才有机会回到那去碰碰运气,你想知道七八星系联军被伏击之后的事吗?” 陆必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想听你就明确问,”林静恒逼他,“你不问,我就不说。” 137|第137章 陆必行轻轻扣住了自己的个人终端,沉默了片刻,从短暂的怔忡中回过神来,他目光定在一个点上,微微抿了抿嘴唇。 这是个聚焦深思的神色。 林静恒分明是那个咄咄逼人的角色,可是觑着对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出了提心吊胆。 林静恒天性冷淡而狡猾,必要的时候,能扮演很多角色,也很会对症下药,可以把老哈登骗得十四年回不过神来。他曾经穿上过一千层伪装,但是多年来,没有扒下过一件。因为自从陆信死后,他就不再能从任何人身上汲取安全感了—— 战友不行,他们都仰仗他,拿他当主心骨,主心骨得永远笔直地戳在那;长辈不行,要是他们行,陆信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唯一的亲人与他隔了十万光年那么远,乃至于至今几乎兵戈相向;甚至陆必行也不行,当年陆必行太年轻,而且在他眼里太过美好,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太过贵重的珍宝是不能带来安全感的,只能增加不安。 所以他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多年来,永远在怀疑一切,永远在固步自封,他从不袒露自己的感受,从不和别人商量自己的想法。 林静恒出生入死几十年,但是这一刻,是他最豁的出去的时候。 他把能给的都给了。 “不要这样,”陆必行沉默了好一会,展开个人终端,把进程关了,他用一种轻而和缓的声音说,“我不会用这个的……那把你当什么了?” 话是好话,温柔熨帖得让人心软,可是林静恒提起的心却忽然掉下去半截。 “好,我是有一些事想问——我记得刚刚修复好湛卢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当时由于秘密航道泄密,伏兵炸毁了跃迁点,指挥舰被炸毁,湛卢的主体也在爆炸中焚毁。我猜,指挥舰爆炸时,他应该会变形成紧急生态舱,”陆必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吐字从容,没有普通人说话时无意识的磕绊和含糊,听得出来,他一定非常精通即兴演讲,但整个人依然显得很紧绷,因为他在不断揉搓着自己的手,好像总是对这双手的温度不满意,“生态舱的防护能力有限,在剧烈的能量冲击波里,变形材料很快会失活,主机也会因为过热而焚毁……对吧?那时候,你有没有受伤?重不重?” 林静恒深深地看着他。 陆必行继续问:“有没有找靠得住的医生检查过,会不会留下健康隐患?” 林静恒心想:没你往自己身上打芯片的隐患大。 他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即又强行压下去了:“我觉得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我也只关心这个,”陆必行轻轻往后一仰,刻意放松了紧绷的后背,对他一笑,“当然,联盟局势也重要,但这不属于私人问题,我们可以留到会议室里说。” 林静恒另外半截心也开始往下沉。 他想:你不想质问我,既然知道玫瑰之心有天然虫洞区,为什么十六年没有试着回来,哪怕给第八星系发个信息吗?你不想知道我带着白银十卫去了哪里,曾经与谁为敌、与谁为友,心里是否还记挂着联盟,将来是否还会再次离开第八星系?你不想知道我这十六年有没有见异思迁吗?你甚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删掉湛卢里的数据,瞒住你的真实身世?你甚至不想和我说说……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吗? 忽然,林静恒有了种熟悉感,因为他发现,一直以来,他对陆必行似乎也是这个态度——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只是竭尽所能地用我的方式爱你,不要回报,不要承诺,甚至不要未来。 虽然表面上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但内里如出一辙,林静恒此时看着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照镜子。 很少有人会因为“付出”而受伤,伤口往往都是来自于愿望的失落。 陆必行以前就像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摸爬滚打浑不在意,他也受过伤,但那些伤口总是很快愈合,终于没有伤筋动骨,还把他锻炼得很皮实,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尝试。可是这十六年几乎把他劈成了两半,吊着一口气挣扎到现在,他终于疼得狠了,也知道怕了。 这些命运就像一个轮回。 林静恒突然站起来,快要维持不住表情了。 陆必行慌忙一把拽住他:“林,等等!等一下,你让我重新说……” 这些年,陆必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恩威并施,把内战的第八星系强行压平,那些心思诡秘的政客们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就得立刻判断出对方想要什么,才不至于落于下风,他分明比当年那个只会跳上高台灌鸡汤的年轻人圆滑多了,也游刃有余多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在林静恒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挥失常。 他很努力地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用昔日的方式和对方相处,可是怎么都不对劲,自己都感觉得出,他像个拙劣的仿品,邯郸学步,把自己学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瘸腿人。 “我……”陆必行哑口无言好一会,情急之下,竟艰难地憋出一句,“这么多年,你想我吗?” 林静恒低头看着他,陆必行像是被烫了一样,倏地松开了手——他看见林静恒的眼眶红了。 “我……我晚上没事干的时候,偶尔会爬到一个楼顶上看星星。”林静恒并不是个演说家,简短和冷淡是他一贯风格,因此这话他说出来显得格外吃力,还显得没什么条理,“跃迁点虽然炸了,但光还是能穿过来,我在第六星系的一个无名小行星上,小行星公转周期不是一个标准沃托年,我在那上面待了十四年,平均算下来,一年里大概有十个月左右,可以在楼顶上看见第八太阳……虽然肉眼看见的只是很久以前的第八星系。” “我想你在干什么,想象第八太阳的星光落到我眼睛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从你身边穿过,算起来如果真有那么一束光,它穿过你身边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似乎比想象中容易,林静恒的话顺畅了一些,“我想你一开始可能会伤心,可能会不接受,但独眼鹰和总长总会照顾你,独眼鹰别的不行,这件事干得一直有板有眼。我想……可能三年、五年,也就差不多忘了我这个过客了。一想起来,有时候就后悔对你不够好,有时候又觉得不够好是对的,怕你太往心里去。” 陆必行喃喃地问:“你为什么会在第六星系的无名行星上?”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今天不告诉你。我每天回答你两个问题,因为你今天说了几句无聊的废话,罚掉你一次机会。” 陆必行:“……” “明天想好了再来问我。”林静恒说完,居然真就硬下心肠,站起来走了,“我出去见个人,找图兰他们聊聊,你知道怎么找我。” 要有耐心,林静恒心里对自己说,慢慢来,总会好的。 陆必行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回过神来,又犹犹豫豫地站住。 “对了,”就在机械手湛卢已经在门边戳好,准备替他拉开门把手的时候,林静恒转过头来,“把湛卢的权限给我,等级高一点,能在任何情况下都让他闭嘴的。” 湛卢被凑过来的变色龙戳了一下“手背”,干巴巴地说:“您这么说真是遗憾,先生,我是这么的爱您,就像蜜糖一样。” 林静恒听了这番表白,冷酷无情地对“蜜糖”说:“滚蛋。” 陆必行尴尬地干咳一声:“……我马上就禁止他随意捕获不明读物。” 林将军——因为回来时穷困潦倒,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还让陆总长挠破了,只好随便顺走了陆必行一身挂在干洗机外面的正装,正经八百的黑色正装让他穿得像个杀手,睥睨无双地出门去了。 陆必行手指颤了颤,当林静恒离开他的视野时,他升起强烈的欲/望,想立刻翻出个人终端里的单向定位,死死地盯住林静恒。 可是不能这样。 陆必行用舌尖抵住上牙,在原地冷静了五秒,刻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问湛卢:“你从哪看的什么东西?” 湛卢回答:“陆校长,我引用的是您个人终端里的藏书。” 陆必行:“……” 自主权限高就能随便诽谤主人吗? 机械手形态的湛卢食指一指,陆必行的个人终端自动弹开,片刻后,一个主人自己早已经淡忘的文集跳了出来,名叫《你懂的故事》。 就是一套小黄文荟萃。 陆必行想起学生们至今依然有到他这里来借书的习惯,顿时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打算把这罪证删掉:“这都能被你翻出来……不对,你翻这个干什么?中病毒了吗?” “我没有翻看,”湛卢回答,“这是当年您在北京β星外捕捞生态舱时,对着先生念过的,当时我在沉睡,生态舱系统自动把您的朗读记录了下来。” 陆必行一愣。 模糊的、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陆必行想起了这本书。 其中有一个故事,里面杜撰了一个宗教史上没存在过的神,落到了恶魔手里,恶魔分出了很多分/身,每个分/身代表不同的恶,一起渎神,写法十分粗糙,透着一股荒诞又阴冷的艳色。 陆必行忽然顺着湛卢的话,想起了其中的一段―― “他跪在那具完美无瑕的身体面前,卑微地埋下头,亲吻神的脚踝,嘴里疯疯癫癫地说‘我这么的爱您,就像蜜糖一样,我是跪地而死的信徒,像您伸出无数双肮脏的手,以期得到救赎’”……后面就比较不可描述了。 这一段陆必行印象格外深刻,湛卢给了他一点提示,他就想起来了,因为当时生态舱里的林静恒莫名和故事里描述的神像形象重合,他就是念到这流鼻血的,还被意/淫对象睁眼逮了个正着。 这么丢人现眼的时刻,想忘也不太容易。 这一晃,二十多年了。 第八太阳的光可能方才抵达遥远的外星系,而世界已经在动荡中颠倒过好几次。 变色龙和机械手一起歪过头,看着总长绷紧的嘴角轻轻一动,露出了一点又赧然又怀念的笑意,很浅,而且一纵即逝。 但那是真实的。 他追溯着游历到星系外的光,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陆必行把险些被粉碎的文件拽回来,加密存好,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湛卢,警告它说:“删掉你的记录,你想被禁言一辈子吗?” 这个世界,对人工智能实在不太公平。 林静恒去了一趟银河城基地,看了他的老部下一眼,然后让图兰带他去了公墓。 图兰保持了短发,但是又重新留起了她那两条“触须”,看起来似乎比十六年前笔挺了一点,也稳重多了。 “将军,陆总真的是陆信将军的儿子吗?” “嗯。”林静恒一点头。 “你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林静恒说,“我让湛卢删了相关的资料,没想到还是被他扒拉出来了。” 图兰想了想,语气有点一言难尽的说:“说好的高冷男神呢,将军?你怎么连窝边草都吃,还删了人家基因对比资料偷偷吃?” 林静恒:“……” 图兰很努力地冲他做出一副很猥琐的表情,可是猥琐了一半就崩了,突然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 “第九卫队长,越来越出息了,”林静恒无奈地说,“耍流氓把自己耍得哭哭啼啼的……好啦。” 图兰一时说不出话来,林静恒只好静默下来等她。 当年林静恒走的时候,公墓的地刚圈出来不久,只有零星几个孤零零的墓碑。 现在,坟冢一眼望不到头,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前,大多是内战的痕迹。 “当时第八星系的经济生态濒临崩溃,老总长才在万般无奈之下,接受了来自邻居的借贷条款,”林静恒轻声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就真的崩溃了,”图兰说,“跃迁点爆破,第八星系动荡,大量七星系难民涌入,更是雪上加霜,先是从难民与本地人的冲突开始,随后营养针告急,货币系统失效,大量电子币一文不值,走私犯们死灰复燃。老总长活着的时候拆东墙补西墙,他一死,陆总又年轻,除了他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工程部,根本压不住任何人,一个一个的星球和空间站宣布独立,最惨的时候,我们只有银河城基地,基地成了光杆司令,连启明星都危机四伏,我们靠基地里反乌会留下来的那点家底过了大半年-——每台重甲的隔离带里都种满了食用农作物,据说还是你留下来的光荣传统。” 林静恒点了根烟,沿着小路墓地间的小路缓缓地往前走。 “那大半年,我们手里其实有武装,但是陆总压着,没往外打,武装主要用于防御。”图兰说,“他说他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重建整个星系的秩序,所以我们先在小范围间摸索,再向外扩张,湛卢详细解析了反乌会当年在域外扩张的资料——域外天然行星不适合人类生存,他们发展出了一套机甲里自给自足的系统。我们借鉴改进了一点,后来几乎是和平地拿下了启明星和几个卫星,才在爱玛三上建了第一个军工厂。” 图兰说着,委屈成了一只天牛:“我只是个先锋突击队的,可是后勤也让我管,统筹也让我管,什么都来让我管,我都快被架在火上烧化了,我早不想干了将军,哪怕让我当打家劫舍的海盗也比现在强。” 快意恩仇突击先锋军白银第九卫成了一方守军。 而当年有一个……自称自己天性懦弱,总想避免争斗和冲突、假装一切都好的人,被卷进第八星系自相残杀的内战里。没有人再像林静恒一样,对他轻易让步,帮他两全其美,他必须做出无数选择,将刀兵对准无数人,走不完的坟冢之间,淬炼出了一个敢和联盟分庭抗礼的独立星系总长。 忽然,林静恒脚步一顿,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独眼鹰鹰钩鼻,薄嘴唇,下巴有点尖,眉眼距离很近,再加上一对非主流的鸳鸯眼,虽然侧脸非常英俊,但正脸一些角度看,就总有点“老子看你不爽”的挑衅意味。老波斯猫很挑衅地从石碑上往外看,仿佛依然是跃跃欲试地想挠他一爪子。 墓碑上写着他的尊姓大名:独眼鹰,姓陆(随便姓的,我不叫陆独眼鹰)。 据说在他个人终端的公民登记信息上,写的就是这么一长串。 墓志铭下面,有人在他的石碑底部刻了俩字——远看是歪的,线条也毛毛躁躁的,是个手艺不太好的人一刀一凿刻的——对他的墓志铭做出了回答。 “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的。” “扯淡。” 138|第138章 陆必行回到第八星系后,让舒缓剂六号背了一口黑锅,借此请了一天病假。 可是大家勉强让他休息了一晚上,很快就按捺不住,各种信息开始对总长展开狂轰滥炸。 等着陆必行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当务之急的,他得要安排白银十卫,这属于军事防御系统的重大调整,绝对不是总长随便签个任命状就能完事的。 同时,他还得立刻评估外界局势,并且紧接着对星系内各种战略、未来发展规划做出调整,玫瑰之心处和联盟军意外接触,把预想中第八星系同外界重新联系提前了至少五十年,大量的工作要推翻重新来。 跟这些相比,像什么“星际远征队在天然虫洞技术上取得重大进展”、“陆总长居然是陆信将军遗腹子”这种,平时也值得整个星系一起大惊小怪一下的消息,都被挤到八卦娱乐板块了。 至于林静恒,他被关在太空监狱十六年,就连身边的白银十卫也是仓促集结,沧海桑田,很多事要补课,很多人需要重新熟悉。 但是不管他去哪,傍晚也都会按时回来。 第一天,林静恒出门见图兰,天色才刚刚有些发暗,陆必行就开始看不下去任何文字了,很快,这种不适很快反应到了生理上,他胃里好像吞了一块铅,硬而坚硬地堵在那,不断挤压着周围的五脏六腑,陆必行实在忍不住,避开敏感的家用医疗舱,偷偷跑到卫生间去吐了一场,并严令喜欢告状的湛卢不许再多嘴多舌,一直到林静恒回来才稍有缓解。 晚上他一直在辗转反侧,像个守财奴,把林静恒和他说过的话来回想了成百上千遍,同时将想要问的话斟酌了成百上千遍,不料还是低估了某个人的狡猾程度,林静恒给他的答案类似这种―― “你为什么会在第六星系的一个无名行星上?” “有人在爆炸现场捞走了我的生态舱。” “谁?” “海盗自由军团的人。” “海盗自由军团的人当时为什么会在那?为什么要把你带走?为什么……” 林静恒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嘴边:“嘘,这是明天的故事。”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把十六年里所有的事情都深埋在地下,每天只吝啬地让他铲走一点土,窥见一丁点真相。很快,那些陆必行刻意回避、刻意不想去看的东西,变成了他每天得斗智斗勇、旁敲侧击才能多弄到只言片语的东西。 陆必行还发现,林静恒每天回家的时间是固定的,不管他去哪、去干什么,哪怕离开启明星去外星,也会准时回来。 太空战场瞬息万变,指挥官对时间的把握会影响战局走向,林静恒更是个把精确发挥到极致的人,因此林将军的“守时”是精确到秒的,无论陆必行在不在家,每一天,他刷开门锁的瞬间,客厅里装饰用的古董钟三根指针都在同一个位置,如果不在,那一般是钟的问题――林静恒和个人终端上的第八星系时间是同步的。 简直像座钟里整点报时的弹琴小人。 不到一个礼拜,陆必行就觉得自己成了巴甫洛夫的狗,快被他训练出来了,每天临近那个神秘时间的时候,提前半分钟,那秒针的“咔哒”声就会变得格外明显,他的心跳会不由自主地加速,有时还会有点呼吸困难,这个时候跟他说别的,他是听不见的,然后倒数秒数结束,门口就会传来湛卢定时闹铃一样的声音:“欢迎回来,先生。” 一开始,陆必行夜里常常睡不安稳,睡眠时间本来就短,一宿还往往要被无端惊醒两三回。林静恒有一次发现了,就扣住他的手指搭在自己身上。 生物芯片会加强人的五感,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夜里,陆必行也能看得清,指尖碰到的人拉他出噩梦,然后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个人安静的侧脸,他有时会屏住呼吸,盯着林静恒看很久,心里什么也不想。 半夜惊醒,也忽然成了一件不怎么痛苦的事。 不过林静恒也不会一直在床上陪他,有时他伸出手摸了个空,但余温犹在,这时他往往会听见窗外传来鸟叫,说明天快亮了,但也还早,能再闭目养神一会……如果被子也凉了,那一般就是他快迟到了。 林静恒用异常强势的节奏感,利用时间,在十几年来一直昏天黑地的陆必行身上钉了个楔子。 对于人、候鸟、还有那些会在固定时间进行大迁徙的动物来说,生物钟都有一种隐蔽又奇异的力量。好比四处蔓延的流水遇到河道,就会自然顺流而下一样。假如一个人的节奏感足够坚定强势,他在地上划出的横竖,就会不由自主地影响其他人。 有一天,清晨不到六点,银河城指挥部突然因为一份紧急文件呼叫总长,陆必行头天晚上开电话会开到后半夜,睡得就很晚,强打精神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拉开衣柜,顺手拿出了两套衬衫长裤。他在没有什么意识的状态下,把其中一套叠好放在床头。 领带打了一半,陆必行才清醒过来,忽然扭过头,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整整齐齐放在空床头的衬衫,愣了半天。 这时,晨练回来的林静恒正好推门进来,见他呆呆地坐在床边,就伸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地按了一下,揉乱了他的头发,然后拎起床头的衣服进了浴室。 两个人一个没睡醒,一个一身汗,匆匆擦肩而过,并没有交谈,可是忽然那么真实。 陆必行听见水声,然后他缓缓在方才放衣服的床头摸了摸,好像确认他方才放在那的东西被拿走了一样,继而俯下/身,深深地嗅过枕头上的气息。陆必行如梦方醒似的想:“他真的回来了。” 林静恒还没来得及擦干头发,浴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紧接着,陆必行一把扣住他的腰,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了沾着水汽的墙上。生物芯片赋予的蛮力有点过火,然而林静恒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长时间以来,林静恒第一次从那双充满压抑和痛苦的眼睛里看见更激烈的情绪,就像黑夜里突然跳起来的火花。 陆必行问:“你那天去玫瑰之心,其实不是因为联盟和海盗的冲突,对不对?你是想回来,对不对……你为了什么回来?” 他昨天才刚刚追溯到自由军团到底是些什么人,通过蛛丝马迹,他感觉出了这个自由军团的主人很可能和林静恒关系匪浅,今天本该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问,忽然自己打乱了顺序。 “对,是个巧合,快到了才知道出事――第二个问题,”林静恒顿了顿,然后他说,“你。” 尾音还没完全落地,一个亲吻就落了下来,一开始拘谨而充满试探性,继而很快忍不住放肆起来,放肆过了头,辗转间又带了一点疼痛,刮在心尖上一样,浴室里丰沛的水汽很快在墙壁上凝结,打湿了总长那干净笔挺的袖口,温度猝不及防地直线上升,林静恒轻轻地拍着他僵硬而绷紧的后背,感觉到了那无声的、说不出也哭不出来的十六年。 就在这时,湛卢的声音突然响起来:“陆校长,银河城基地再次来电,问您是否已经出发,还有多久能到?” 陆必行:“……” 他看起来很想骂句脏话,但是非常用词库,一时调用不出来。 湛卢“善解人意”地询问:“需要我为您推两个小时吗?” 一个家里,没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弱病残,两个不老不小的大男人,为什么需要一个智能化水平这么高的电子管家? 一个多功能的家务机器人难道还不够使唤吗? 修复湛卢的精神网,恢复他的机甲核功能,恐怕要提到日程上来了。 整个银河城忙得昏天黑地。 就托马斯杨没心没肺地乐不思蜀。 由于正式安排任命还没下来,涉密的军工和技术当然不能随意围观,但银河城附近的公共博物馆已经够让他流连忘返了。 博物馆其实并不是科普基地,它是为纪念内战的而建的。但对于一个资深机甲工程师来说,单是坐着八星系的机甲走一圈,就已经能大致估计出他们的深浅了,何况是真实的战争影像资料。 工程部派了个年轻人当他的导游,导游叫“怀特”,瘦瘦小小的那么一个人,思路非常跳脱活跃,跟托马斯杨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托马斯杨夸他:“要是在第一星系,你的水平够在乌兰学院拿个优秀毕业生。” 怀特浑不在意地说:“不是说乌兰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得拼爹吗?我爸不行,不过我念的学校,在第八星系也是最好的。” 托马斯杨好奇地问:“第八星系最好的学校是什么学校。” “星海学院,”怀特一挺胸,“校长是陆总长,第一个实验室系统是湛卢,第一个校董是林将军。” 托马斯杨先开始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位,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贵校的财政情况……听着是不太宽裕。” 怀特一摆手:“第八星系穷得又不止是我们,这几年才刚刚好一点――三卫队长,前面的东西你应该感兴趣,是内战里一些新技术展示,当然,只展览了民用的。” 托马斯杨一样一样地看过去,叹为观止:“别人打仗,文明都会倒退,你们这居然还有成果?” “形势逼的,”怀特说,“陆总说了,第八星系最得天独厚的资源,就是自然行星多,那么多年,那么困难的时候,大家都在辛辛苦苦地维护行星生态,要真毁在我们手里,哪死后十万年都是罪人。当时工程部是陆总的嫡系,这些人被挑进来之前,本来就是各大人造基地和自然行星上负责维护的,都明白他的意思,‘远行星防御机制’都是他们那时候没日没夜赶出来的。” 托马斯杨说:“才十几年啊。” 十几年前,外面的人嘲讽谁比较没水平、像文盲的时候,第八星系总要被拉出来溜一圈,十几年后,白银第三卫最好的机甲工程师,在第八星系脚下仰望成堆的光辉历史。 “从古地球时代公元纪年,十九世纪开始,很多伟大的变革甚至用不了十年。”怀特淡定地说,“我们也只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挣扎着活而已。” 博物馆不大,很快走到了头,怀特说:“杨卫队长,跟你聊天非常愉快,你是我认识的第二个白银十卫卫队长,比图兰将军还投缘。” “跟图兰有什么好投缘的,小心贞/操不保,”托马斯杨一本正经地摸黑同僚,“改天给你介绍其他人……唉,其实没什么好认识的,白银一是假正经,白银四是将军的脑残粉,一天到晚就会拍马屁,白银六仿佛不存在,存在感约等于零,每次开会点人头,第一轮都得把他们错过去,白银十,那就是一帮贱/人。至于白银九,跟他们老大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图兰那个淫/者见/淫的货,居然告诉我说,我们将军和陆总长有一腿――我们将军……哈哈哈,当年联盟第一性/冷淡,你说她怎么想的?” 怀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托马斯杨问怀特:“对了,你想不想见一见联盟白塔的第一任主人哈登博士?我们将军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是个挺爱个人聊天的老头。” 怀特眼睛一亮:“行吗?我们在学校的第一课,陆总讲的就是伊甸园。” 托马斯杨:“他今天出院,走!” 哈登博士因为年纪太大了,漫长的星际旅行后,他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刚被林静恒接到第八星系安排给他的住处,林静恒态度一好,哈登博士就有种他“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错觉,总觉得他不是又有事相求就是又心怀不轨。 及至听完了林静恒对陆必行情况的转述,哈登博士沉默片刻:“女娲计划在第八星系成功过,你确定吗?” 139|第139章 哈登博士脸上皱纹多得能遮挡表情了,身上任何一个部件都很迟缓,因此大部分时间看着都挺淡定,不过林静恒还是从他脸上捕捉到了恐惧。 哈登博士这一辈子,简直就是见证人性多变的一辈子,所有的理想都腐烂变质,所有的朋友都背道而驰,所有的温情都别有用心,哪怕战后复苏的第八星系看起来再生机勃勃,他也再不敢信任这些机心万千的职业骗子。 林静恒假装没看见,用十分客观的语气说:“凯莱亲王回到第八星系的时候,带来了一帮激进派反乌会,在启明星卫星爱玛三上做人体实验,其中被绑架的实验品包括第八星系前任总长和他的一干政府要员,这些人出逃到银河城基地,正好被我们碰见,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感染的彩虹病毒是一支致病性更强的变种,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曾经跟病人进行过肢体接触,也近距离对过话。之后我被变种彩虹病毒感染,但他没有。” 哈登博士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下,他问:“这件事,你们当时有记录吗?病毒采样、病例之类……” “有,除此以外,变种彩虹病毒的抗体是我们一起到反乌会老巢拿出来的,机甲上的军用记录仪记录的全部流程也可以给你看。” 哈登沉吟不语――空脑症对彩虹病毒的抵抗力比普通人更强,这个说法应该是基于激进派反乌会的实验数据,但数据还说了,只是强一点,就像青年实验品也比中老年实验品强一点一样。 林静恒他们这些白银要塞的职业军人,各种抗体不知道用过多少,免疫力和普通人相比,几乎不像一个物种,同等条件下,他感染病毒而另一个人没有,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话说回来,没准这也是林静恒编出来骗他的,反正第八星系是他的地盘,他怎么编都有人接着圆谎。 哈登博士提心吊胆,用眼角扫了林静恒一眼,十分保守地说:“年代太久远了,关于女娲计划和人类进化,我是取得过一定成果,但那么庞大的资料已经销毁,我又不习惯使用辅助记忆的工具,不可能都装在脑子里。” 林静恒:“如果是真的,芯片对他的伤害会不会比一般人小很多?” “那取决于芯片是什么芯片,”哈登博士谨慎地回答,“理论上,完美状态下,他如果能安全进化,就没什么伤害。” 林静恒绷紧的嘴角略微放松了一些,因为湛卢说过,陆必行早年拿自己实验生物芯片的时候,取出来放回去、放回去又取出来,来回折腾过很多次,他对生物芯片应该是了解的。 可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哈登博士却又说:“你说你见过一个合成的‘鸟人’,这是真的,还是也是骗我的?” 林静恒:“唔。” 哈登博士问:“那这个鸟人过得好吗,后来怎么样了?” 林静恒的眼睛里有阴云闪过。 这个鸟人过得不好,一生都在颠沛流离中挣扎,他有一副品相颇佳的人类灵魂,但是从未得到过为人应有的尊严……一天都没有。后来他死了,而直到死,他也没有一个“鸟人”之外的正经名字。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哈登博士说,“如果不想让他的命运变成我和那鸟人的合集,这个秘密应该被埋进黑洞里。” 林静恒的手指倏地一紧,两人一坐一站,相互沉默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公寓的智能门自动提示,这一层上来了两位客人,从监控里能看见托马斯杨和怀特。 哈登博士几不可闻地说:“不可以考验人性啊,将军。”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么您有没有意识到,说出这句话的您,以后即便在第八星系,也不会有任何自由?” 哈登博士笑了一下:“自由的灵魂比天然宜居行星还要稀缺,人人都在画地为牢,只是有人牢房大一点,有人的小一点,有人坐牢也坐得没心没肺,有人清醒过来,就痛苦一些……除此以外,本质上都没什么分别,反正我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自由过。你林将军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虐待我一个黄土快没顶的老东西吧?” 林静恒没接话,过了一会,他近乎彬彬有礼地说:“我让他们在我家附近给您安排一个住处,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随时让湛卢过去照顾。” 哈登博士看着他,林家兄妹在沃托长大,其实都很会说话,然而都是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肯放低姿态、好好说人话,不过好在,相比林静姝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和喜怒无常,林静恒混蛋得好像还更坦荡一点。 老博士半带挖苦地对他说:“哟,我还有这种荣幸么?那真是劳将军费心了。” 林静恒不跟他一般见识:“那您今天有空吗?晚上可以去我家做客,先见他一次熟悉熟悉。” 托马斯杨带着怀特找到老哈登的住处,正好听见这有一句。 “我们家将军也在,”托马斯杨一边兴高采烈地伸手敲门,一边回头对怀特嘀咕,“去他家能见谁,湛卢吗?” 怀特脸上带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回答:“可能是……是那个‘工程师001’吧?” 托马斯杨感觉这称呼听起来像个人工智能的编号,不过意外符合他们家老大的孤僻气质,毕竟是个随身人工智能都不知道给设定得可爱点的变态,于是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将军都没带我们去过他家,一点也不平易近人,不过沃托那个权贵集中营我兴趣也不大,这回可要好好参观。” 沃托。 暮色四合,保存完整的森林中,仙境似的灯光开始成片的亮起来。 医生们匆匆忙忙地进出元帅府,不时彼此小声交谈着,王艾伦迎面走过来,礼貌地朝他们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秘书长。” “老元帅今天怎么样?” 从五年前开始,伍尔夫就不再使用机械的医疗舱了,他有一支专业的医疗保健团队,只服务于他一个人,每天也只有一个目标――让他在所有人面前神采奕奕,不露出疲态和老态来。 “还不错,山区的气候很适合老年人。”一个医生说,“但他毕竟已经三百二十岁了,现在有几个迹象,我们怀疑他出现了波普的先兆,秘书长,您看,需不需要和老元帅沟通一下,以后尽量少参与星际旅行,少乘坐机甲车之类的交通工具?” 波普崩溃,倘若只是先兆,或许还有点希望,一旦开始,就是已经上了死神的黑名单。 王艾伦有些心事重重地一点头,送走了医生们,匆匆朝后山走去。 这是山区,离众人扎堆住的地方很远,翻过一座山,背后就是乌兰军校。因为府邸建得早,半山腰上有块地方也是他家的,没有受后来沃托严重的限高政策影响,是沃托少见的可以登高远望的地方。沃托沦陷前,这里就是伍尔夫的家,重回故地后又重新修整了一遍,植被修剪得很有艺术感,呈现出一种温驯的整洁感。 王艾伦从登山电梯上下来,果然在半山的小亭里找到了伍尔夫。 “那里以前是陆信家。”伍尔夫听见脚步声,没回头,伸手一指――大约十几公里的地方,是遥远的山谷,山谷风景很好,地势优美,联盟议会大楼就建在那,也是个扎堆的住宅区,从半山上,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建筑物,他对王艾伦说,“我记得他们家的花园老弄得里出外进,跟狗啃的一样……小蔚家更远一点,不在那个山谷里,看着规整多了,空了很多年,后来把那地方分成了两半,给那俩孩子。可是林家的这两个,一个在管委会,一个在白银要塞,谁也不回家。” 王艾伦顺着伍尔夫的目光看了一眼:“元帅,您记错了,林蔚将军比较稳重,做事中规中矩,所以他们家在山谷里,离议会大楼不远,陆将军才是那个搬得远远的人。” 伍尔夫一愣,脸上露出一点困惑:“是吗?我老糊涂了?” “元帅,”王艾伦把一块芯片放在伍尔夫手边的石桌上,“这是当时陆信将军死后,陆夫人出逃第八星系的全部资料,包括追兵军用记录仪上的影像。” 伍尔夫“唔”了一声,目光没离开远处:“眼花了,看得慢,你给我说说。” “是,首先,这件事我们当年就论证过,陆夫人存活的可能性非常低,但也并不是没有,”王艾伦一弯腰,在他耳边说,“她或者她的尸体后来被一个神秘人物劫走,能在追兵眼皮底下劫人的,一定是第八星系的地头蛇,这个人消息灵通、胆大包天,手里有一定武装和势力,而且是陆信铁杆,我们曾经评估过,嫌疑人不多,这个‘独眼鹰’是一个,军用记录仪上拍到了他使用的机甲,虽然经过伪装,但速度、偏转角、一查就知道。” 伍尔夫问:“后来没查吗?为什么?” 王艾伦顿了顿,把腰弯得更低:“是您当时对管委会大发雷霆,质问他们说人都死了,湛卢也拿回来了,他们还要赶尽杀绝吗……元帅,您不记得了?” 伍尔夫眉梢一动,沉默了好一会:“是啊……太久远了,跟上辈子的事一样,还有吗?” “另外,林静恒早年曾以追杀星际海盗的名义去过第八星系,我查过他的行程表,回程经过凯莱星附近时,有一段时间是空缺的,指挥官在非紧急情况脱队很正常,会客和娱乐都有可能,但您知道他,在他身上,这种情况实在不常见。” “你是说他去见了这个军火贩子。” “也许,我认为他有可能早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在玫瑰之心脱逃后,曾在第八星系逗留过五年之久,第八星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且我还注意到,这位陆总长当时发给杜克将军的那份基因检测报告,检测的是脑部基因,这不常见啊,元帅,不是技术问题,dna技术是古地球时代的产物,地球人被当时科技水平限制,用的都是一些可以轻易脱离人体的体表细胞,这个习惯一直沿用至今,他为什么会选择大脑?” 伍尔夫缓缓地回过头来。 王艾伦说:“反乌会内部资料记载,他们曾经在第八星系重启过一次女娲计划,时间刚好是那时候。最后,元帅,我还记得,当年我们从霍普的个人终端上提取第八星系的情报,除了那个周六以外,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信息,这个陆总长――陆必行,曾经暴露在高致病性的变种彩虹病毒下几个小时,没有一点感染迹象,您想到什么了?” 被遥远的阴谋家们念叨的陆必行在近地机甲车上打了个喷嚏。 他天还没亮就被薅到银河城指挥中心开会,连轴转了一天,傍晚才把这些人对付得差不多了。银河城指挥中心有一帮没家没业的工作狂,没日没夜起来,跟陆总长十分臭味相投。 然而今天陆总长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了,处理完紧急事务,他几次借着出门倒咖啡的机会想溜走,都被门口排队找他的人堵了回去。 陆必行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游戏里的热门副本boss,被人组着团地来回刷。 终于,在天完全黑了以后,陆必行终于找到个机会从后门溜了,打卡锁门一气呵成,不料到私人机甲车停车场一看,统筹规划部的负责人已经在那守株待兔了,陆必行掉头就走,做贼似的摸上了通往银河城区的公共高速机甲车。 高速机甲车在真空轨道里穿行,窗外看不见风景,只有仪器里光怪陆离的光来回闪烁,周围的乘客都是加班晚归的指挥中心工作人员,一个个带着疲惫,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居然谁也没注意到他。 整个车厢安静极了,只有陆必行仿佛吃多了兴奋剂,像个期待春游的小学生。 他有很多年没期待过“回家”了,每次从这条轨道里穿过,都是他已经把别人熬得熬不住了,大发慈悲放他们回去休息,自己一个人拖延到实在没事可做,才百无聊赖地回去听湛卢唠叨,也是一路闭着眼的,直到这天,他才发现,原来轨道里的信号灯光有八/九种不同的颜色,万花筒似的,两侧轨道上一个投影画面和机甲车保持相同的速度,放的是机甲车上安全注意事项的宣传片,非常有幽默感,陆必行每次都熟视无睹,还是头一回盯着完完整整地看完,竟颇有新鲜感。 十几分钟放完,机甲车长叹一口气,正好到了站。 陆必行跟着人群走下站台,看了一眼时间,知道林静恒应该已经回家了。这念头一起,某种说不出的期待感从他脚下升起,在居民区的小路上,随着他的脚步缓缓上升、不断膨胀,及至他看见自己家的灯光时,觉得自己已经被那吊在头顶的期待感拉着双脚离了地。 他也不是想干什么、有什么计划,单是无目的的、纯粹的期待。 然后期待的气球在开门的一瞬间,“啪叽”一下破了……他家人太多了。 怀特抱着湛卢的爆米花,第一个站起来朝他打招呼:“老师,我又来了,管饭吗?” 陆必行:“……” 140|第140章 在陆必行印象里,除了工程部那帮人跑来帮他修复湛卢的那一回,他们家就没这么拥挤过。 不大的客厅中间因为有一把轮椅,空间顿时显得局促了起来,而沙发上本可以多坐几个人,但因为林将军待客之道别具一格,他自己大马金刀地在中间坐了,其他人——除了站不起来的哈登博士,谁也不敢靠近沙发。 白银十卫几个卫队长们在他身后站成一排,都很高,一个比一个站得直,一照面,压迫力十足的气场扑面而来,陆必行感觉他们可能下一秒就要出门砍人。 怀特拽着快要吓厥过去的爆米花不让它跑,远远地吊着脚,坐在吧台旁边,跟白银十卫中站在最边上的那位窃窃私语。 陆必行一推门,林静恒身后这几位天兵天将似的人立刻站直了,探照灯一样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接着整齐划一地冲他敬了个礼:“陆总长!” 陆总长别无选择,只好用尽涵养,挤出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牙缝,磨下了足足二两重的牙釉质:“欢迎。” 林静恒本打算叫哈登博士来认个人,以便以后拴在身边研究芯片,谁知道托马斯杨那个不会看人脸色的搅屎棍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死皮赖脸地跟着来不说,还呼朋引伴,眨眼就给他这位并不打算请客的主人攒了个局。 林将军连行动迟缓的爬行动物都嫌烦,更不用说这一帮鸡零狗碎的东西,心里已经给托马斯杨准备了好几百双小鞋,本想让他们来逛一圈,满足个好奇心就全都打发走,不料此时,他一眼相中了陆必行推门进屋时那个表情。 林静恒原本正襟危坐,这会却忽然往后一仰,翘起了二郎腿,不打算马上轰这些不速之客走了。 “都坐啊,怎么都跟罚站一样?”陆必行走进来,先是从怀特手里解救了爆米花,目光又扫过白银十卫,落到图兰身上时,两人意外对视了一眼,又同时默契而别扭地移开视线。 白银十卫没人敢动。 陆必行一低头,看着他们家那位大爷,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林静恒:“对啊,都坐吧。” “立正,”李弗兰说,“坐!” 几个卫队长于是围着沙发一圈,以同一个姿势席地而坐,一起抬头仰视陆必行,让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该发表个什么即兴讲话。 白银十卫跟过陆信,虽然不像陆信带出来的旧部那么亲近,也多少有一点香火情,对这位在玫瑰之心绵里藏针、一人杠了两方势力的总长印象很好。 托马斯杨指着身边的人,笑嘻嘻地给他介绍说:“总长,我是白银第三卫的负责人托马斯杨,那边个抄袭我脸的是我弟弟泊松,我们俩虽然长得像,但很好区分,长得丑又爱臭着脸的就是弟弟。” 陆必行客气地给了他一个“久仰”的表情,心想:“哦,就是天天死缠烂打被画叉的那位,裁军下岗的第一候选人。” “旁边这位是第一卫队长李弗兰,白银一主要负责情报工作,您以后要小心提防他。联盟以前有个叫叶芙根妮娅的女神经病,抱管委会大腿,还老来骚扰将军,后来被爆出了好几个丑闻才消停――据说这件事就是李卫队长的丰功伟绩。” 林静恒问意外地第一卫队长:“你干的?” “不是,”李弗兰面不改色地否认,“总长,请问第八星系对诽谤的界定是怎样的?” 托马斯杨“啧”了一声,这时,李弗兰右手边的一位站了起来,这人的脸,从尺寸上来看,是个“小户型”,五官却很大,摆布不开似的支棱着,一笑一口森森的白牙,看着让人有点慎得慌:“我自己介绍,我是白银十卫队长,罗伯特拜耳,突击、断后、偷袭甚至暗杀,都是我队业务范围。” 托马斯杨:“是啊,反正正面战场从来找不着你。” 陆必行:“……” 他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图兰以前三天两头要撺掇林静恒裁掉白银三,这位卫队长实在是太能招猫逗狗了。 “我是白银第四卫的阿纳金,您可以叫我‘金’,”说话的男人不知祖上有什么血统,发色很深,肤色也深,一身小麦色,在一帮面色苍白的太空军中显得格外扎眼,长着一双自然弯的桃花眼,眼角和声音里都像是压着有一股笑意似的,说话像一阵柔和的风扫过,“我只是个代理卫队长,白银第四卫的卫队长在一次被海盗围困时阵亡,我们以前是主力军之一,很遗憾,现在剩下的人太少,恐怕要被并入到其他卫队了。” 阿纳金一段话把众人都说沉默了。 林静恒:“没关系,白银四可以重组。” 阿纳金看向林静恒的时候,眼角弯曲的弧度更明显了,简直像是要把林静恒装进去。 陆必行:“……” 这男的刚才还一本正经,原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白银第六卫柳元中,如果下次您忘了我叫什么,尽管随意再问,反正我们都习惯了。”托马斯杨正要说什么,第六卫队长眼疾嘴快地堵了回去,“白银第六卫也是主力军之一,不是将军捡来的,也不是路过打酱油的——但是将军,第八星系的军工产业这么发达,我们有必要专门养一支假装自己懂技术的修理工吗?” 托马斯杨习以为常地一耸肩:“反正针对我们白银三,在一些扎堆抱团的小团体那里是政治正确。”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只是针对你。” 托马斯杨:“……” 然而三卫队长心理素质颇佳,也就是没皮没脸,被人当众孤立也一点都不尴尬,十分愉快地对陆必行说:“庸人和俗人都这样,遇见比他们有才华的就受不了,习惯就好,对吧陆总长,这一点您肯定特别有感触——我们还是刚来的时候匆忙见了陆总长一面,听说您一直很忙,怎么,今天将军把您也请来了吗?” 陆必行:“……” 所有人诡异地沉默了,集体扭头去看泊松杨,泊松杨的坐姿不动如山,一脸四大皆空,就想知道第八星系哪个废品站能低价收走这个亲哥。 林静恒一低头,掩去嘴角一点不怀好意的笑意。 白银十卫几乎就是林静恒在白银要塞三十年的符号,是他的手足与利器,陆必行在这些人的围观下,仿佛忽然回到了北京β星的星光苍穹顶下,他一肚子奇谈怪论没来得及和学生们倾吐,就被突然进来的“四哥”惊得彻底忘了词,后脊生出一层热气腾腾的薄汗,还得佯作镇定,假装自己游刃有余。 真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林静恒有关系,那些本以为忘了的记忆,就像是藏在水底的珠子,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拴着,只要摸索到线头,一提能提起一串,连尴尬都圆润美丽。 湛卢指挥着移动餐车自己开过来,机械手熟练地干起端茶倒水的事——大概也只有人工智能才能真正做到“工作不分贵贱”的境界了——托马斯杨自以为很聪明地对湛卢抖机灵:“哎,湛卢,所以你以前做机甲核的时候就叫‘湛卢’,现在当电子管家,于是就改名叫‘工程师001’了吗?你还怪讲究的!” 湛卢递给他一杯水果茶:“我没有。” 陆必行干咳了一声:“……‘工程师001’是我。” 托马斯杨一口茶水全贡献给了自己的前襟。 李弗兰唯恐智障传染,连忙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陆必行:“爱德华老总长刚成立新政府的时候,手里可用的人不多,第八星系的工程部是我组建的,所以当时我用了‘001’的编号……” 陆必行说到这,接不下去了,他从众人的眼神里看出来,这帮人在跟他说,“没有人关心你在工程部的排号,我们正秉承着星际八卦精神,津津有味地等着听你解释,为什么这房子叫‘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就家’。” “我……”陆必行卡了一下壳,对上林静恒的目光,林静恒冲他挑了一下眉,事不关己似的,坐等看他怎么说,好似隐约带着点促狭的意思,陆必行一直看进他眼睛里,忽然好像被什么蛊惑了一样,脱口说:“……我等了这个人十六年。” 林静恒一愣,脸上那点促狭消失了。 陆必行听见自己动脉不断跳动的声音,跳得太急切,几乎有些聒噪。 他缓缓地呼出口气,好像刚刚叫破了一个噩梦,一直在旁边寡言少语的图兰眼圈红了。 林静恒叹了口气,冲他伸出双手:“必行,过来。” 陆必行不理会他,伸手揪住了林静恒的领口,在众人或惊恐或震惊的目光下,直接吻了上去。 除了图兰,一帮白银十卫谁也没见过这种世面,集体将脖子伸成了狐獴。 阿纳金喃喃地说:“是不是来个人帮我压一下我们前卫队长的棺材?” 拜耳隔着李弗兰,伸手杵了如遭雷劈的托马斯杨一下,手指间很贱地藏了一根针,托马斯杨猝不及防,“嗷”一嗓子原地起跳,拜耳点点头,感慨万千地对李弗兰说:“看来咱们不是在做梦啊李兄。” 怀特小心翼翼地拉出一张纸巾给图兰,一直没吭声的哈登博士冷眼旁观,下意识地笑了一下,继而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 三百多年的一生,记忆一路走、一路丢,和无数人生离死别、分道扬镳,建过功业,犯过罪,临到老时,想起的都是那刹那的光景,一个画面、或是几幅剪影。 哈登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沉迷于书本,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找个没人的角落一缩,就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同龄人都和他没什么话说,只有伍尔夫总来找他。少年哈登看自己的书,少年伍尔夫就把他当成个树洞,有一搭没一搭地倾诉少年情怀,谁也不干扰谁。 偶尔,哈登从自己的世界里暂时退出来,晃一晃耳朵,发现左耳倒出来一打“林格尔”,右耳又倒出来一打。 林格尔公开求婚的那天,哈登罕见地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书,陪伍尔夫喝了一夜的劣质啤酒,听他颠三倒四,一脸嚎丧的哭相,嘴里却自欺欺人地来回说“我很为他高兴”。 旧星历时代,严酷的阶级就像经久的化石,强权者用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监视着所有人,他们这些叛逆者的后代们,在凶险的夹缝里学着开机甲,疯狂地迎风成长,不要命似的探索那些未经开发的不知名行星,很多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而每一次重新见到彼此,都会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那样热泪盈眶。 那些方寸间能透进肺腑的喜怒哀乐,都曾经真挚得像钻石,在漫长的黑暗里流出火花一样的光,虽然很快杳无痕迹,但在那一秒,是隽永的。 回过神来的白银十卫们唯恐天下不乱地闹腾起来,托马斯杨原地满血复活,撺掇怀特去看看工程部和他那几个同学都谁在启明星上,一起叫过来开个私人派对。陆总长的情绪平息下来,真的很想把这些不速之客都轰出去,可是林静恒就跟故意一样,偏不发话,总长和爆米花一样委屈,还得强颜欢笑地招待他们。 哈登看着这些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年轻人,摸了摸湛卢的机械手。 他想:可是那些人都去哪了呢? 141|第141章 沃托。 伍尔夫听完王艾伦的长篇大论,先是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巴把脸转向了山谷的方向,半天没吭声,他一双眼皮老出了四道褶,没力气睁开似的半垂着,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可是王艾伦一声没吭,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一个,就只是在旁边安静地等待。 秘书长本来就是个有耐心的人,这几年来,更是越发深沉不急躁了,听命执行,适时搭话,伍尔夫让他说,他就有理有据地说,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伍尔夫有任何一个神态或者动作让他闭嘴,他就坚决闭嘴——非但闭嘴,连眼和神也一起闭上,就像他从来没有好奇心,也没有表达欲,只是个和人长得很像的人工智能。 假如伍尔夫真就这样中途睡着了,王艾伦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替他拉下半山小亭里的保护罩、盖好被子、调好温度湿度,把元帅府里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后走开,就好像他只是来打壶酱油报个道,温良恭俭、谨小慎微,丝毫也不在意自己的“真知灼见”被怠慢。 很多自以为聪明的庸人,想要克制自己的表现欲尚且不易,何况是王艾伦这样一个充满野心的人呢?然而他滴水不漏地做到了。 伍尔夫大概“断篇”了有五分钟,才忽然开口,他说:“别再打第八星系的主意。” 王艾伦的眼神轻轻地闪动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元帅,联盟大一统、人类无国界,已经三百年,他们突然自称独立,恐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伍尔夫打断他,“你想说,第八星系的这帮叛军,现在有可能已经得到了完整的女娲技术,他们能自由穿梭虫洞,但我们这方面的理论还是空白,单方面地打通了往来通道,所以有恃无恐,敢公然叛出联盟,变成了玫瑰之心的不定时/炸/弹。” 王艾伦一抿嘴:“我是有这方面的担心。” “艾伦,我们好不容易才铲除掉这层有毒的土壤,拨乱反正,重新栽下树苗,那就要好好养大它,而不是整天惦记着要砍邻居的树,第八星系不独立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拿他们当过自己人啊。”伍尔夫低声说,“人类无国界,人类社会就很容易失去层次感,发展停滞,陷入某种社会性的‘幽闭恐惧症’,不见得是好事……这是林静恒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你现在还要我教吗?一个虎视眈眈的邻居,对刚从战后复苏的联盟未必是坏事,我们现阶段最大的敌人,是自由军团的这个新型星际恐/怖/主义。” 王艾伦听他又提起林静恒,心里就不太舒服,也觉得伍尔夫可怜,再怎么杀伐决断的厉害人,原来一旦老了,也得受生理因素影响,身体的气血不足,这人就容易变得黏黏糊糊,这会准是又念起那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情了。 这些人的“旧情”,就跟蟑螂一样,好不容易狠心除它个干干净净,过一阵子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王艾伦想:“没完了。” 但他并不跟伍尔夫顶嘴,觑着伍尔夫的神色,他以退为进,感慨说:“是啊,静恒……静恒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我再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和他一样,能永远创造奇迹,时隔十六年,他居然还能重新收拢白银十卫,假如他是战友,简直让人听见这个名字就能松口气。而且他居然在玫瑰之心就这么走了,有情有义,我这一阵子也一直在反思,元帅,当年第七星系撤退的时候,是不是做得太绝了,如果他还在联盟,还能为我们所用……” 伍尔夫轻轻地呵出了口气:“他那不叫‘有情有义’,艾伦,他或许有情义,但最多就一盎司、一口而已,怎么会被你看见?他只不过是向局势低头而已。” “十六年前那个局势,如果林静恒不是被困第八星系、消息不够灵通,如果白银十卫不是太恪守他们的自由宣言、被堵在路上,如果林静恒早看见了禁果的名单,那他当时一定会出手,让我们这些人身败名裂,让联盟死个彻底。民众仰慕一个强有力的军事首领,中央军于情于理会追随他,反乌会内部本来就是分裂的,霍普也未必愿意做他的敌人,光荣团虽说占领了第一星系,也是被困在了第一星系,解决他们不是难事——就连林静姝,也很可能会因为他而转入地下活动,避免与他正面冲突。那个瞬间,人类未来的命运,是拴在林静恒手指尖上的,我们在和天争命,不想全盘皆输,就必须忍痛除掉他。”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联盟与中央军携手固若金汤,战争也结束了,林静姝只是个丧心病狂的反社会犯罪分子,他能挽狂澜的机会过去了,只能默认这个结果。”王艾伦把头低得更谦卑,“还是您了解他。” “我再告诉你,林静恒既然在玫瑰之心保持沉默,他就会在他有生之年也保持沉默,至少一代人、两百年之内,第八星系与联盟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友邻。大航海时代预言说,五年一个小变革,十年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革,第八星系可以变革,那么只要土壤合适,联盟为什么不可以?大家相安无事,互为威胁、也互为退路,这样不好吗?”伍尔夫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再次流露出慑人的光,一点也不像三百二十多岁高龄的模样,而且思路非常清晰,完全听不出方才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糊涂劲儿,“艾伦,人可以有野心,但不能太膨胀,要知道克制啊!” 王艾伦诚恳地称是,但背在身后的手指却缓缓收紧,攥紧了拳头。 伍尔夫按着拐杖站起来,王艾伦连忙上前来扶。 这时,伍尔夫鼻翼一动,喃喃地说:“黑郁金香的味道……我的‘夜皇后’开了?” 王艾伦的眼轮匝肌轻轻地收缩了一下,很快恢复原状,面不改色地说:“啊,有吗?” “是夜皇后开了,夜皇后开花,就该到他的忌日了。”伍尔夫说,“碑林修好了吗?我要去看看他,明天就去。” “林帅?”王艾伦故作莫名其妙地问,“元帅,林帅的忌日不是光荣军团还没有交回沃托之前的事吗?我们今年的小仪式是在天使城要塞里进行的,您都忘了啊?” 伍尔夫眼睛里慑人的光重新浑浊黯淡,茫然地看了王艾伦一眼,好一会,才似乎吃力地回忆起来:“唔……对,天使城要塞……是有这么回事……奇怪,我怎么说着说着又糊涂了呢?” 王艾伦好像毫无心计地笑了起来:“您啊,日理万机,每天考虑的事太多,想问题都是从整个星际社会出发的,这些小事都是我的本职工作,您都记得清,我不是要失业了吗?来,注意脚底下,慢点。” 元帅府里的灯光缓缓调黯,只有路灯和外围装饰性的灯光还亮着,王艾伦孝子贤孙一样照顾着伍尔夫睡下,自行离开,此时已经接近午夜了——王艾伦以前住在伍尔夫家里,以便随叫随到。 但联盟中央重新夺回沃托之后,王艾伦就不再是伍尔夫的私人秘书了,时任联盟议会的大秘书长。以前这个位置一直由伊甸园管委会把持,上一任秘书长还是格登家的人,娶了沃托第一美人,就算军委那些眼高于顶的上将们见了,也都得礼让三分。他却在繁忙的公务中,依然没忘了老元帅,隔三差五往元帅府跑,偶尔军委有些没眼色的蠢货还把他当那个小秘书,他也浑不在意,得了志也不忘本。 王艾伦定下行车路线,车子自动开到空中车道上,匀速平稳地往回走,一个声音在他个人终端上响起,带着不自然的机械沙哑声,又是个变声器:“‘老狮王’怎么说?” “‘老狮王’的獠牙摇摇欲坠,我看他都撕不动生肉了,还能怎么说?”王艾伦冷冷地一笑,“他想姑息枕边的这条蛇,假装他们不存在。又要玩‘友好邻邦’游戏,就好像当年下令斩草除根的不是他一样。” “一点都不意外,”那个变声器里的声音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是土埋到头顶的人了,别急,艾伦——友好邻邦就友好邻邦,‘友好邻邦’迟早有正常邦交,如果没有,我们就制造一个给他,独立星系不可能永远是个无缝的蛋。” 王艾伦脸上阴霾一闪而过。 这时,变声器里的人又问:“怎么样,我的‘夜皇后’,他还喜欢吗?” 王艾伦脸色一缓:“啊,那确实是个小奇迹……你怎么搞出来的?” 变声器里的人笑了一下,这声音很刺耳,沙哑而机械,根本听不出男女,可这人一笑,又有种掩盖不住的缱绻尾音,卷卷曲曲地撩人耳朵:“术业有专攻,你们大人物啊,每天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导/弹、机甲之类冷冰冰的东西,从来不关心里面的人,好像太空战争里个人素质无足轻重似的。我呢,没有本事和你们军委直属的军工产业竞争,想要点武器防身也只能靠买,我只是比较喜欢搞一点小玩意。不过话说回来,在你们实现战争自动化之前,机甲什么的,不也是要由人来指挥吗?那我们就合作愉快了,王秘书长。” 王艾伦的嘴角轻轻一动,“秘书长”三个字打动了他,在只有自己的车里,他在终于不加掩饰地露出了自己狰狞的贪婪。 塞尔维亚星被星际海盗绑架后,它和周围几个小行星、附近的人造空间站里,秘密鸦片芯片的使用人数却居然开始缓缓上升。 以前,鸦片被认为是伊甸园的非法代替品,加上联盟的宣传,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是毒品,不敢碰。可是小行星被绑架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就有自由军团的海盗,而且这些注射过芯片的人,往往是平时看起来精力最旺盛、最自律、情绪最稳定的“精英”。 这和通常印象里的“吸毒人员”完全不一样。 当时,自由军团海盗们的炮火都在大气层外,刚开始逃到外太空的星舰被打下来不少,但地面上很多人其实没什么感觉,“绑架”他们的海盗当时只是控制了小行星上的行政和军事机构,对地面上的普通民众挺好的,还挨家挨户上门致歉,留下了点小礼物,很多人都是稀里糊涂地得知自己被绑架,然后稀里糊涂地跟着跑上星舰,又稀里糊涂地因为白银十卫搅局而被放走。 一个说法悄然以塞尔维亚星为中心,扩散开,说自由军团被打成“海盗”,实际是联盟的阴谋,“鸦片”也并不是毒品,而是一种伊甸园的升级版,能促进人类进化,是政府不允许无法控制的进化人产生,才这样蒙蔽民众。 “主人您看。”一个研究员模样的白大褂打开一张巨大的星际缩略图给林静姝看,上面所有人类活动区都被标上了颜色,由白到粉红、正红、深红、红棕等等,逐渐加深,最后靠近黑色,颜色越深,代表鸦片普及率越高,“少量白色/区域是一代芯片的普及率3%以下的地方,暂时需要蛰伏和期冀,玫红色/区域则是普及率超过8%,会在当地形成一定氛围,8%是个很神奇的数字,我们发现,一旦超过这个阈值,芯片的普及速度会有一个飞跃式的提升。红棕色是普及率超过30%的地方,超过30%,往往意味着我们已经实际控制了这块地方,而黑色/区域,则是该地区有二代或以上的芯片人,这片区域里的人们自愿加入到了我们自由理想国的秩序里,能更换永久芯片,是我们的公民——这是理想状态,目前这种进入理想状态的区域都在比较边缘的地带,我认为我们未来一段时间的重点,可以不用急着扩展黑色/区域,将重点集中在玫红色及以上区域中,让尽可能多的地方染上红棕色,这样一方面更安全,另一方面,也能带来更多的经济效益。” 林静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落到了一片纯白的区域——独立第八星系。 “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做人不能永远藏头露尾吗?” “混账,你非来我这找死吗!” 那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林静姝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收紧,指甲嵌进了肉里。 纯白的第八星系,启明星上星光如幕。 陆总长现在很想在大门上挂个牌子,写上“不接客”三个大字。 陆必行是个很典型的外向型人格——外向与内向的区别,其实不在于言谈举止是否活泼,也不在于是否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而是这个人汲取精神能量的方式是向外还是向内。 他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始终对外界一切充满好奇,乐于和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交流,即便是他最痛苦、最疯狂的十六年里,被迫变得内敛而克制,他汲取能量的方式也仍然是外向的——比如让他承担责任,带着大家一起做事,比让他深夜里一个人孤独地胡思乱想会好很多。 但是再怎么外向的人,耳边也不能一刻不得清闲。 自从白银十卫集体来围观了一会林将军神秘的家,陆必行就没捞着和林静恒独处的机会——第一天晚上,由于林静恒的放任,这帮狐獴将军们都high挺了,家里还没那么多客房,湛卢只好弄来一打睡袋,把他们一个一个裹成了热狗,方眼一看,家里就跟面包房展示架一样,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只好暂时作罢。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帮,第二天,图兰又单独来了。 十六年前,那电梯里的麻醉剂是图兰和陆必行心里的一根刺,这么多年一直如鲠在喉地卡在那,再回头百感交集,林静恒亲自陪着他俩喝完了半打烈酒,图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憋了这么多年,不吐不快,那根刺拔/出来的时候沾满了心头血,一碰就让人痛不欲生——幸亏还有林静恒这颗活着的止疼药无言地陪着。 然而刺不在了,伤口总有一天会止血,也总有一天会愈合。 白银十卫是林静恒的手足,在他们面前承认关系,对于陆必行来说,是件高兴事,而图兰主动来找他解心结,这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结果第三天,特意赶回启明星的黄静姝又伙同她几个同学跑来了。 第四天,哈登博士单独拜访,老博士对女娲计划慎之又慎,因此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地兜圈子,活生生地把陆必行都给聊困了。 第五天,托马斯杨带着整个白银第三卫,不请自来地找跟工程师001交流星辰大海。 第六天…… 十天以后,陆必行终于疯了。 那天正好是周末前一宿,林静恒和往常一样按时回家,就接到陆必行的留言,说他在银河城市中心某个宾馆接待外派外星的几个政府工作人员。林静恒“啧”了一声,总长干什么工作是不需要跟他汇报的,某个人欲盖弥彰地把地址说得这么详细,分明是让他去接的意思。 于是林静恒很快到了指定地点,有个服务机器人告诉他,接待酒宴已经结束了,陆总长有点喝多了,在楼上开了个房间休息。 他刚到房间,手一放在门上,门就自动开了——陆必行锁上的房门,永远给他留着特殊权限。 但门廊里的声控灯却没亮,林静恒一边适应着黑暗环境,一边开口问:“醒着呢吗?要不要回家再……” 他话没说完,突然听见风声,林静恒猛地往后一退,身后的电子门却自动合上了,下一刻,他被人一把按在了门上。 142|第142章 但那人的动作虽然快得像个变异物种,手却并不重,抓住林静恒肩膀的手掌小心得有点轻拿轻放的意思,另一只手垫在了他后背处,紧接着,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林静恒一激灵,接着感觉脖子被人轻轻地舔了一下,那两只按在他身上的爪子很快开始不老实起来。 黑灯瞎火地被人堵在门上耍流氓,这实在是个很新鲜的体验,林静恒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只好按住那只滑到他胸口的爪子,一抬下巴躲开了点:“陆总长,你的体面呢?” 陆必行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仿佛是一副醉得找不着北的无辜样。 林静恒听完这声哼唧,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低头闻了闻:“是你喝多了,还是你的衣服喝多了?” 装醉的陆必行被当场揭穿:“……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酒后乱性了。” 他就深吸口气,靠在门边,把下巴垫在了林静恒的肩窝里,肩上有硬邦邦的金属扣和肩章,蹭在他脸上,沾着启明星深夜的凉意,遇到鼻息,就结出一层薄薄的雾,好像雨季还没过去似的。他反过来攥住林静恒扣着他的那只手,好半天也没有捂热,一时冲动过去,陆必行开始觉出了自己有些唐突。 晚上有应酬是真的,他喝了不少酒也是真的,往衣服上喷也是为了躲酒。 他接待的这帮人,来自第八星系一个很偏远的小行星,那里的冬天比北京β还长,即使配上宜居生态系统,也比别的地方冷很多,内战时候有一次打坏了恒温系统,冻死了数万人,当地人用一种烈酒艰难熬过来,是陆必行偷偷下放了物资,工程队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过去,在当地居民的掩护下,花了半个多月,修复了敌军行星恒温,此后,幸存者们立刻向政府倒戈,暗杀了武装叛军首领,宣布永远受第八星系独立政府辖制。 当时帮助他们度过严冬的救命酒,后来起了个名,叫“幸存”,每年,他们都会给总长送一箱珍藏版的“幸存酒”做纪念。 因为生物芯片的缘故,陆必行分解酒精的速度比普通人快得多,像图兰这样的水货,放倒三个都没什么问题,轻易不醉,可是这种救命酒的威力实在太大,他也多少也有点发飘,铜墙铁壁一样的自制力融化了一多半,酒壮怂人胆。 要不是这样,他也干不出这种事。 这种……像很久很久以前才能做得出的事情。 那时他还年轻得无耻,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厚着脸皮讨要很多很多的爱,并当做理所当然。 陆必行干咳了一声:“咳,我……” 黑暗中,林静恒循着声音,将目光转过来。 陆必行在黑暗里也能看清楚,他看见他的将军很放松地靠在门板上,重心只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随意地搭在一边,上眼睑不怎么着力地半垂着,因此显出了一点吝啬的温柔:“嗯?” “你怎么知道是我?”陆必行忽然问,“你不怕有危险吗?” “闻出来的。”林静恒抬起胳膊,把在陆必行的手凑到眼前,在他手指关节上轻轻地嗅了嗅,鼻尖可能碰到了他的皮肤,也可能没碰到,反正陆必行皮下神经集体罢工,一整只手都麻了,“我忘了告诉你,你要是不制止,湛卢就只会买尤加利的洗涤剂,这是他的倒霉设定之一,这么多年,就没人说你闻起来像个人形樟脑吗?酒味都遮不住。” 陆必行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 “再说危险这玩意,不管你怕不怕,该来都会来。”林静恒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你得习惯它,解决它,不要为它耗费太多的心力,恐惧会伤身的。” “恐惧是……是一种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自我保护,”陆必行觉得自己的嘴被那遭瘟的破酒控制了,越是想让自己闭嘴,嘴就越是要自作主张地说,“被五马分尸过的人,做鬼都能被疼醒,他知道,自己要是再有一次,可能就魂飞魄散了,所以就是会怕,就是会恐惧。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他血管里奔腾的烈酒像野马一样左突右撞,不断升高着他的体温,蚕食着他的理智,本来只是轻轻地扣着林静恒的手无意识地紧了起来,掐得林静恒骨肉生疼,但他没有声张,他甚至没有注意到。 林静恒觉得自己像是跪在一个洞口,焦灼地想引诱里面的小蛇探出头来,有一点端倪,他就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功亏一篑,让它再缩回洞里。 陆必行磕磕绊绊地连说了三声“我”,在黑暗里,碰到了对方专注极了的目光。 “我就是那个浑身都疼的孤魂野鬼,我就是那个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人,林……我……我可能……很多东西缝不上了,我没法把你曾经有点喜欢的那个人还给你……” 林静恒骤然凑近,打断了他:“你不相信我了吗?” 陆必行愣了愣。 “独眼鹰那时候整天在背后说我坏话,想让你离我远点,你拉偏架,相信我,凯莱亲王围攻基地,我支使一群刚学会开机甲的菜鸟当诱饵去送死,你好像也相信我,我没有承诺过要保全那个破基地,也没跟你自我介绍说我是个好人,是你一直在盲目地相信。”林静恒说,“我就只答应过你一件事,我说‘只要你还在,我就还会回来’,只有这句,你不信了……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陆必行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林静恒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那……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陆必行呆呆地看着他。 林静恒又靠回了门板:“坦白说,这么多年,我还真喜欢过一个人。” 陆必行方才冲上头顶的血光速凉了下去,沉甸甸地被重力拽回脚下,心都不会跳了。 “是个脸皮很厚的小青年。”林静恒好像没有察觉到,继续说,“他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勾引我,手法拙劣,但是长得倒是还不错,所以我也没有十分柳下惠……” 陆必行的牙磨出了声音,周身的肌肉冻结成一团冷铁,脑子里轰鸣不断,嘴里接着尝到了血气。 林静恒:“……因为他跟我说,‘你既然想亲吻我,为什么要忍着’?” 陆必行就像一脚踩空摔下来,心里忽悠一下,结果发现自己离地只有五公分,气急败坏地一把将林静恒拽了过来。 喜怒哀乐顺着他被烈酒浇灌过的神经走了一圈,彻底点着了陆必行这些年绝缘耐热的心。 十几年,他已经适应了芯片,不会像一开始一样时常造成一些破坏效果了,林静恒踉跄了几步,被他按倒在酒店的床上,觉得黑暗中像是有一只乖巧的野兽,分明是磨着牙,想把他撕开一口吞了,利齿都卡住了他的脖子,却只是犹犹豫豫地含着,迟迟舍不得下嘴。 林静恒闻到他鼻息里的酒味,混杂着清冽的尤加利,很不习惯这种看不见的失控感觉,虽然嘴上没表示反对,后背却很不诚实地弓起,绷得像一张拉紧了弦的弓,直到他察觉到对方滚烫的小心翼翼。 林静恒叹了口气,像掰开一个死死的蚌壳那样,艰难地放松了身体:“要不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一碗滚烫的油洒进了克制的火里。 他那结了雾气的金属扣掉在地上,来回弹了好几次,撞在保洁机器人的外壳上,发出了一声经久的颤音。 “这是怎么弄的?”陆必行的指尖划过他小腹上长长的伤疤,“你不是说没受过伤吗?” 林静恒的脖颈和下巴间绷出了一条锋利的弧度,说不出话来,只好徒劳地抓住他的手。 启明星上的江河湖海被环绕的一排卫星来回牵拉,涌起的潮汐惊险地掀起惊涛骇浪,又轰然落下,涌向深远的记忆,回旋着卷起浪花,再怯怯地掉头,往前、往未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这个骗子。” 退走的潮水下露出礁石,上面曾经被人一字一句地写得满满当当。 有个年轻人曾经流着哈喇子在上面写了很多不着边际的梦想,想和一个人一起做很多事,哪怕活到五百岁,都觉得这一生太赶时间。 而今故地重游,悲与喜难解难分。不敢大哭也不敢大笑,只恨不能把自己融化在那个人身上。 他不再相信命运,不再像个云游诗人那样,想与世无争地行走在历史河畔,幻想顺流而下,总会遇到更好的风景。 他开始明白,充满盲目的希望是不够的,自欺欺人地把自己也不再相信的东西传达给年轻人是无耻的。可他也不舍得砸碎中央广场的石像,不舍得浇灭那些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火把。他只好沉在淤泥里,背起山河,自己来做那个挖开深夜的人。 “我会自己把你留住。” “我不想再给你机会了,我要判你无期徒刑。” 启明星一刻不停地自转,第八太阳的光远道而来,扫过清晨的城市、扫过宁静的广场,很快铺满了地面。 陆必行安静的人终端里,信息瞬间积压到了数十封,触发了特别提示,一道微电流钻进皮肤里,一下把他刺醒了。 陆必行才刚迷糊过去没多久,半睡半醒间被扎了这么一下,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眼还没睁开,心里已经冒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可怕想法――叛军?是战备物资告急,还是前线损伤超过警戒值……不对,内战结束了……那又是哪里出了什么事? 他先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才在宿醉中睁开眼。发现既不是天然虫洞有异动,也不是军工厂爆炸群众游/行——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模范工作狂陆总长,他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 林静恒:“……你那玩意电你自己算了,能不要连我一起吗?” 陆必行这才发现,因为他紧紧地攥着林静恒的手腕,那叫醒电流殃及了池鱼,连忙松手,看见林静恒小臂到手腕上一线,有一排手指印的淤青,一宿过去,淤血显露出痕迹,斑驳得十分触目惊心。 “这样你怎么也不吭声!”陆必行心疼得头皮发麻,连忙掀开被子到处检查。 林静恒大喇喇地任他看,伸长了胳膊,从挂在床头的一件外套里摸出一根烟,单手点上,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我以为是无期徒刑之前的严刑逼供环节,还没来得及表演宁死不屈,有个人就哭得要断气。” 陆必行有点不清醒,听完居然信了,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我没有啊。” “那湿哒哒的是什么,鼻血还是口水?” 陆必行:“……” 林静恒忍俊不禁,扭头笑出了一口白烟。 他脖子上和小腹上两道疤好像是配套的,一般是伤口处理得太匆忙,来不及做去疤处理的时候才会留下这种痕迹,只要衣服能遮住,林静恒也懒得事后处理,任凭它们盘亘在漂亮的肌肉间。太空军的人,除非天生肤色深,或是自己臭美,专门做美黑,不然都带着点挥之不去的苍白,这让他腰腹与肩头的齿痕和指痕显得格外明显。 陆必行一眼扫过去,突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冲进了卫生间——要不是动作快,鼻血差点滴到床单上。 林静恒:“……” 他感觉自己这张乌鸦嘴已经进入玄幻范畴了。 “要我帮你请假吗?”林静恒披了件衣服,有些别扭地走到卫生间门口,“唔……失血过多?他们会不会以为总长遇刺了?” 陆必行甩了他一身水,浇灭了烟头。 启明星这个讨厌的旱季,来得很不是时候。 银河城指挥中心秘书处收到一封临时更改总长日程的通知,秘书们顿时疯了,再去发信息联系总长,发现他们都暂时被屏蔽了,只有跟过前任总长的那一位老资历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理那帮团团转的同事。 从陆必行昨天下榻的宾馆到中央广场,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转过街角,很快能看见那石像……和石像脚下的自由宣言。 林静恒在石像前驻足片刻,看着陆信那张熟悉的脸,眼神很平静,广场对面的小酒馆生意依然兴隆,十几年前,他和那个鸳鸯眼的臭脾气波斯猫一起喝过一杯酒。 当他看过去的时候,仿佛又看见独眼鹰那双时刻在挑刺的眼睛,在陆信身边,穿过十几年的光阴,把他从头挑到了尾,好像在跟旁边的石像告状:“你看看,你养的什么破玩意,勾搭跑了你那没见过面的宝贝儿子。” 十五岁的林静恒得知陆夫人怀孕的消息,心情十分复杂——他这么大一个人,乌兰军校都念了两年,自然不好意思承认怕一个没出生的小孩子分走陆信的宠爱和注意力。 可是大孩子也是孩子,再不好意思承认,有这种心理也是事实。 少年林静恒还没能从陆夫人执意要自体怀孕的决定里,读出大人们对这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的隐忧,只是别别扭扭地对陆信说:“可别生个跟你一样烦人的。” 已经变成石像的陆信笑而不语,一脸揶揄。 我就生了个跟我一样烦人的,你能怎么样? 还不是一样得喜欢他? 气死你。 143|第143章 启明星,半个独立年。 两百多天,够做些什么呢? 湛卢的变色龙还没能绕着房子爬完一圈,爆米花的蛇胆直径没有增长一毫米,家里那位新“室友”脸色一沉,它还是得瑟瑟发抖。 而启明星两个季节方才轮回过一次。 林静恒出任第八星系最高统帅,这么一听,仿佛是要升官发财,走上人生巅峰了,不过要以地盘面积算,林上将以前在白银要塞统帅的是联盟八大星系的所有驻军,随便说句话能被解读出一千种“言外之意”,这会“八大星系”变成了“第八星系”,他差不多是从中央总司令降级到了老少边穷地区当保安队长,下班坐银河城基地的公共班车回家也不会引人围观。 半年时间毕竟有限,紧赶慢赶、人事调动,工作交接还没完全理顺,才刚刚走上正轨。 重组的白银第四卫还是没能通过林将军严苛的标准,年中演习“比武”,不出意外地被昔日同僚欺负得落花流水,阿纳金让林静恒单独拎走收拾了一顿,之后又喜获同僚们幸灾乐祸的围观,一度成为人群焦点,让第六卫队长看得十分向往——统帅每周一例行训人的时候,往往会因为想不起来而漏骂白银六,六卫的柳将军总觉得自己不受宠。 半年前,第八星系重新掀起了“陆信热”,杜撰陆信将军的电视剧半年内上映了三部,至今还没有要过气的意思。而陆必行半夜惊醒的毛病也还没好利索,半夜惊慌失措地到处乱找一通后,回过神来,再假装若无其事地给林静恒裹一裹被子,然后把自己四肢并用地缠上去,每次都把体温偏低的林将军活活热醒,连人再被子一起掀到一边……不过刚开始是一宿惊醒两三次,现在差不多两三天才会有一次,时间像落下的水珠,杳无痕迹,但成百上千次后也能穿石,也许再过半年,总长就要靠林将军的叫醒服务才能保证不迟到了。 人事变迁的节奏舒缓而平和,技术发展却好像迎风见长的苔藓和杂草。 第八星系第一次偶然间发现天然虫洞区,半支星际远征队进去后再也没有回来,到他们可以险象环生地定向通过,用了好几年,大量理论积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个领域开始一日千里。 陆必行亲自接回白银十卫时,等在这边的图兰还因为接收不到完整信息而抓耳挠腮,到他们仿照跃迁点的原理,在天然虫洞区里搭建稳定空间场和通讯通道,却只用了不到两百天―― 机械实验已经完成,独立年第十二年底,以薄荷为首,三个星际远征队员作为志愿者,精神网彼此勾连,准备驾驶一支标准星舰舰队穿越天然虫洞。 整支舰队里有标准星舰二十四架,每一架星舰里都装满了动植物实验品,满负重,每架星舰的重量超过超时空重甲的十六倍。 星际跃迁点的限重,一般有“16”、“18”和“24”的标准值,代表同一时间,可以通过多少架满负荷的标准星舰——当然,真打起仗来,紧急跃迁和导弹一起乱飞的时候通常就不管了。 不过“公路”不是为战争设计的,二十四架满负荷标准星舰,已经是迄今为止人造跃迁点的最高负载,一旦载人实验成功,意味着玫瑰之心这片禁区将彻底被人类征服。 “薄荷,快来!” 正在做最后准备的薄荷一扭头,看见门口的人“呼啦啦”站起来一帮,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她翻了个白眼,做了个受不了的表情,木着脸穿过人群:“陆总。” 远征队自从第一次成功穿越自然虫洞后,转眼就从无人问津的边缘冷门项目,变成了一个时髦的热门,招来了好多不知所谓的实习生,时常干一些很没见过市面的事,这会都像围观珍奇动物似的跑来围观总长。 陆必行应付完一帮跑来握手的,转头问薄荷:“距离你们出发,还有两个小时,给我十分钟?” 薄荷冲远征队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围观群众拴好牵走,带着陆必行来到了休息间。 薄荷抱怨说:“陆总,你老这么跑过来,别人会以为我是关系户的,下次再有实验他们该不让我去了。” “他们本来也不该让你去,以前联盟各大研究所都有规定,有一定危险的人体实验员需要由四十岁以上、具有一定工作经验的人士担任。”陆必行叹了口气,“我以前一直觉得静姝性格比较冲动,想得又多,怀特呢,不当好奇心太重,容易闯祸,倒是你的理想一直都挺正常,就打算发财,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没想到最后反而是你做了最危险的事。” “谁跟我比资历?我人小辈分大,我是星际远征队的奠基人之一,亲自穿过两次虫洞。”薄荷把眉高高地吊起来,“年纪轻轻的,老爸气质那么重,你就不怕林将军嫌弃你吗?” 陆必行听她提起自己家里那位说一不二的“爸爸”,下意识地摸了摸兜,兜里空空如也——因为多嘴的湛卢前两天诬陷他,说他以前在自己身上拧过烟头,对此,已经不记得这件事的陆必行予以了坚决否认,但是林静恒明显比较相信人工智能的谗言,气得一天没跟他说话,还没收了他的烟。 陆必行:“……我觉得至少在这方面上,他实在没理由嫌弃我。” 他顿了顿,忽然又说:“上一次这么说我的人还是周六。” 薄荷突然沉默。 在第八星系,周六是个鲜少有人提起的名字,作为一个走私犯的儿子,他是最早睁开浑浑噩噩的眼睛,试图挣脱所谓“第八星系命运”的人,是最早被接纳进白银第九卫,证明“垃圾”也能有价值的人,他当过无数次英雄,又以英雄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本该载入史册,却也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要了无数人的命,险些把第八星系推进万劫不复之地。 薄荷曾经为了他,壮着胆子顶撞过林静恒,也曾经因为他,十六年没有走出那一次匆匆切断的通话。 “陆总……” “嗯?” “你恨他吗?你恨周六吗?” “我不太想故作宽容。”陆必行说,薄荷的眼神一黯,然而陆必行顿了顿,又说,“但……一念之差的事,有时候无法苛责,因为都不是他计划好的,你也不知道如果易地而处,你处在他的位置上,能不能理智地考虑那么周全……至少我可能不行。” 他听周六说过,小时候在生态舱里,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女孩流到太空里的那一幕,当时听完觉得很惨,但同情一会也就算了,比这更惨的故事也不是没有。 直到他自己亲自失去过一次。 “对了,陆总,”薄荷说,“咱们第一次穿过虫洞,找到的那个机甲残骸的军用记录仪里,有当时七八星系联军遇袭的实况,你上次不是让我帮你找出来估算现场各项参数吗?” 陆必行:“嗯?” “很奇怪,”薄荷说,“湛卢记载,他主机损毁的时间点上,反乌会的人还没有撤走,军用记录仪上记载,附近没有其他武装活动的迹象,我想自由军团的人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反乌会面前吧?从湛卢损毁,到反乌会撤退干净,至少在半小时以上——但是爆炸时,有一部分反乌会的机甲也被波及,不仔细看差点发现不了,你说林将军平安活下来,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反乌会伏击跃迁点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林静恒只是简单地告诉他自己的生态舱被自由军团捕捞了,但是怎么捕捞的、多久才捞上来,他就不描述了,只说“我在生态舱里,我怎么知道”。 对此,哈登博士也三缄其口。 陆必行从一开始不敢想、不敢问,到越来越好奇,最后简直是抓心挠肝,耿耿于怀,并且发挥了科学家的解密模式,开始试着假设各种理论,建模还原当时场景,失败了就去纠缠林静恒,反正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身体总能得到满足。 林静恒一开始只是说话很概括,懒得描述细节,并不是故意隐瞒,结果发现他会自己琢磨,并且在反复琢磨和计算中,渐渐能把痛苦放平正视,就干脆保持神秘了。 “唔,这倒是个新发现,”陆必行蹭了蹭下巴,眨眼想出了一套新词,准备去诓哈登博士,“一路平安。” 实验星舰启程开始穿透玫瑰之心时——沃托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禁区的异常能量。 伍尔夫元帅签署了针对第八星系的第三百零六号命令。 “秘书长阁下——” “秘书长早。” 王艾伦穿着一件过分修身的黑色长风衣,飞快地穿过联盟议会大楼的走廊,他没开口,但目光扫过那些朝他打招呼的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问候到了。 这位军委出身的秘书长,保留了联盟军“任何时候都仪表堂堂”的传统,尽管今年已经两百一十八岁,整个人状态却非常好,身材挺拔,步履轻快,没有一点中年人的颓疲,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诠释什么叫“人模狗样”。 王艾伦为人低调谦逊,话不多,但意外八面玲珑,在管委会把持联盟政权期间那几位贵族少爷似的秘书长对比下,显得越发难能可贵。 刚到新闻发布会组织现场,还没来得及走进会厅,一大群麻雀大的采访机就一窝蜂的飞了起来:“王秘书长!” “秘书长阁下,请问伍尔夫元帅昨夜入院紧急治疗的事情是真的吗?” “王先生,有消息称,老帅已经‘波普’了,是真的吗?” “元帅昨天签发了联盟军委三百零六号令,请问他签署这份命令的时候意识清楚吗?” “秘书长,有人说老元帅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一直有人拿他当傀儡,代替他发号施令,您怎么看?” “秘书长……” 几个卫兵上前,替王艾伦挡开那些逼得太近的采访机器人,以防它们激动过头,撞在秘书长阁下的脸上,王艾伦面不改色地从采访机器人中穿过去,彬彬有礼地朝着拦路的记者们说“借过”。 径直走上中央讲台,冲所有人一笑。 他的眉毛线条干净,修长,眉目有点说不出的女相,是他脸上的点睛之笔,平时看着貌不惊人,一旦笑起来,却会给人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好像这个人天性温柔、不会说谎似的。 菜市场一样的发布会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 “老元帅一生戎马倥偬,树敌很多,有很多躲在暗处的人,一直希望看见我们联盟这位保护神倒下,但——”王艾伦顿了顿,目光在四下一扫,“很遗憾,还没有。” “您的意思是,老元帅身体很健康?为什么伍尔夫元帅本人不向公众发声?” “沃托日报的朋友您好,我不知道您的‘很健康’是什么标准,老帅神智清醒,基因也没有波普崩溃,但他毕竟已经是三百二十岁高龄的人,也不可能跳起来表演空中橄榄球,”王艾伦不慌不忙地说,“这本来就是一场无聊的流言,但鉴于民众很关心,联盟中央才决定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您总不能要求一个老人因为这种事,不遵医嘱,跑到这么一个过于喧嚣而且不利于他健康的环境里吧?” “老元帅签署三百零六号令,涉及七大星系中央军部署,按照联盟宪法,签署这份法令时,需要联盟中央、议会、立法会与各星系中央军共同派代表在场见证,见证名单已经放在了联盟政府官网上,诸位可以随意查阅。有些阴谋论者,可能认为这些人可以同时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王艾伦一耸肩,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神色,“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我们整个联盟的军政骨干都已经沦陷,那么早就该有人出来宣布改朝换代了,咱们还凑在一起讨论什么呢?” 上下翻飞的采访机渐渐安静下来,会议厅里坐着的人们也跟着发出捧场的笑声。整个发布会以伍尔夫元帅一段现场连线的通讯视频作为结束,老元帅依然是熟悉的神态和语气,思路清晰,说话简洁有力,看起来能突破人类极限,再活个一百年。 沃托日报的代表是个中年女人,会后收走了自己的采访机,随着人群往外走去,谢绝了一个同行的邀请,上了一辆私家车,径直把车开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熟练地连上了防止被追踪的地下网络,联系了一个人。 “三百零六号令签署时的见证人名单出来了,王艾伦不可能控制这里面的所有人,中央军代表们也不可能认错最高军事统帅,方才提问环节里伍尔夫也露面了,我们问了好多三百零六号令的问题,他的回答看不出有问题。” 个人终端里露出了霍普的身影:“三百零六号令更改了整个联盟驻军结构,调整了十六个军事要塞的航线,在玫瑰之心附近设下重兵,反而削弱了几处毗邻域外的边境,什么意思?认为第八星系比域外可能躲藏的反政府武装还危险?这个决定实在不像伍尔夫做的。” “我不知道,”女记者说,“但据说第八星系在天然虫洞研究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已经可以通过虫洞传递稳定信号了,是不是和这个也有关系?” 霍普打断她:“伍尔夫做了两百多年联盟统帅,联盟成立至今,最伟大的军事专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即使他真这么想,也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中央军已经有所不满了。而且我已经半年联系不上他了,你能想办法去见他一面吗?” 144|第144章 “星舰即将离开虫洞区,能量反应在正常范围内。” “检测通讯信号。” “通讯信号正常,正在解码信息――” 第八星系,星际远征队的实验室接收到了音量稳定的噪音,此时,距离实验舰出发,已经过了十六天,按计划,他们将会在这一天抵达玫瑰之心,天然虫洞区的另一头。 整个第八星系同步直播载人实验过程,同一时间,在线人数达到了四个亿,而数字还在不断上升,四亿人一起竖着耳朵,听来自扭曲时空里的噪音。 “真让人难以置信,”托马斯杨感慨道,“第八星系的同胞们也太一心向学了,无聊的科普直播都有这么多人在线看,前途不可限量!” 泊松杨凉凉地说:“你是不是傻?” “弟弟,”托马斯杨咬着腮帮子强行微笑,压着声音说,“你的出生虽然是一个买一送一的悲剧,我也理解你先天发育不良,语言功能障碍――但你不觉得自己这句话使用的频率太高了吗?” 泊松杨用眼角扫了他一下:“当年第七星系被反乌会袭击的时候,林将军放了八亿难民入境,之后跃迁点被炸毁,在八星系和联盟之间开了一条天河,好多人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去了,懂了吗?在线只有四亿人,那是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很多人不方便看直播。” 托马斯杨一愣。 这时,远征队地面技术支援解码了星舰传回来的信息,方才的噪音被放慢了一千五百倍速,能听清内容了,原来星舰发回的信息是第八星系的《自由联盟军之歌》,浑厚的大合唱已经播放到了结尾,最终停在一个高亢的音符上,透过扭曲的时空,被多次折叠解码,听起来有些失真,像从另一个世界传回来的,而后一曲终了,停顿了几秒,又播起下一首歌,是一首来自联盟的抒情小调,讲初恋的故事,记不清是第几个星系先火起来的,反正人人都听过,与《自由联盟军》之歌无缝衔接。 一时间,没心没肺如托马斯杨,也感觉到了第八星系与联盟那种难以分割的联系。 “玫瑰之心外是第一星系,之前他们没有深入过玫瑰之心,不知道也就算了,但上次总长和你们直接跑到玫瑰之心聚齐,把联盟吓了一跳,这么长时间了,他们那边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图兰和林静恒姗姗来迟,一起走进星际远征队的实验室,图兰一边走,一边小声对他说,“我还是觉得实验星舰里应该带几架机甲……” “一个科研团队,混进几架武装机甲,你是要干什么?以前说不知道虫洞那边有什么还交代得过去,现在明知道芳邻是谁,还这么干,”林静恒说,“担心别人没有把柄吗?” 图兰问:“可万一他们要是翻脸呢?” “保持通讯畅通,”林静恒看了她一眼,挥手要来了远征队实验星舰的双向通讯工具,“远征队,听得见我说话吗?” 双方的交流有一点时间差,那边好一会才回答:“林将军。” “到了玫瑰之心,如果碰到联盟军或者中央军,先代我向他们的伍尔夫元帅问好,就说我在虫洞这头遥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林静恒说完,伸手挥开悬浮在空中的小话筒,站定了,转头对图兰说,“他们没理由翻脸,就算有,也不敢,放心吧。” 图兰:“……” 统帅实在是一位有条件的时候要日天日地,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日天日地的男子。 陆必行早早等在远征队实验室,正站在二层跟人负责人交代什么,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一低头,就看见这位旁若无人的溜达进来放话。林静恒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表示什么,只是很轻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远征队负责人听话听了一半,发现总长没了下文,只好奇怪地问:“总长?” 陆必行松了松领口,忘了刚才说到哪了,只好高深莫测地冲他微笑起来。 “按照目前的公转周期推算,玫瑰之心到沃托最多布置四个军事要塞,除了第一星系边境守军杜克以外,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人,限重‘24’的跃迁通道能过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我要是想过去,从玫瑰之心开到沃托,六个小时足够了。除非他们把联盟中央的第一星系也炸成孤岛,或者把全境兵力都调到玫瑰之心。”林静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对图兰说,“兴师动众,就为了一支只有三个人的科考队吗?伍尔夫是统帅,不是疯子,没那么草木皆兵,再说各地中央军现在自主权相当高,也不一定会听他的。” 图兰沉默了一会:“你到现在还相信,伍尔夫不是疯子吗?” 林静恒没回答。 林蔚还在世的时候,他记得老元帅经常会来看他们,那时候他还是“伍尔夫爷爷”。 在林静恒印象里,这位伍尔夫爷爷从来都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长相,特别是上了年纪以后,他骨骼分明,皮肉很薄,如刀刻的皱纹是一辈子不苟言笑的证明,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话不多,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和他们交流什么,只会拿一些很智障的小礼物,拘谨地问他们喜不喜欢。 但是他的手掌厚实有力,抚过孩子柔软的头顶时,总是宁紧的眉头会打开一点,流露出沉默而温和的气息。 林蔚是怎么死的,林静恒不是很清楚,官方的说法是因病去世,他那时太小,也无力追查真相,只好姑且这么信。 他记得那天阴沉沉的,因为林蔚将军的葬礼很隆重,联盟中央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他们刻意调整了沃托的天气,让它看起来应景一些。家里到处都很嘈杂,莫名其妙的人三五成群,还有嗡嗡乱飞的采访机。他牵着妹妹躲开他们,凑在一起作伴,无意中听见一群不认识的人小声议论。 “……其实我这里有个内/幕/消息,你们没听说过吧,林蔚将军很可能是自杀的。” “我是猜到了一点,”另一个人说,“沃托平均寿命三百多岁,从来没出现过两百岁以前波普崩溃的先例,以他的身份和医疗条件,怎么可能?” 伊甸园里出生的孩子,没听说过什么叫“自杀”,也没有概念,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听得半懂不懂,却下意识地觉出了那些话里的残忍,于是紧紧捂住了妹妹的耳朵。 “劳拉格登是白塔的人,白塔深入伊甸园的核心,要我说,这些人一旦叛变,可不就跟家宅闹鬼一样么?说不定林蔚将军和伊甸园之间就是被她做了什么手脚,才让人精神崩溃走向绝路的。” “但是我倒是听说他们俩感情还不错……” “政治联姻能有什么感情?自己愿意的婚姻都长不过三年――这些大人物,对外还不都那么说吗。” “劳拉格登的事不明不白,不过我倒是听说,他们俩之间是有感情,但那点感情不见得是真的,据说是当年劳拉格登利用伊甸园违规操作的结果……你知道,多巴胺什么的,只要量足,你能爱上一条狗。” “你才爱上一条狗!” 他们高高低低地惊叹声,像一群围着腐肉七嘴八舌的乌鸦,听得人杀意沸腾,林静恒手劲太大,静姝难受地挣扎起来。 突然,那伙人一起哑巴了,声音低了下去,尴尬地站成一排――伍尔夫元帅大步闯了进来,他的头发好像一夜间白了一多半,双颊也凹陷进去,然而还是很高,像一棵树。鹰隼似的目光狠狠地刮了一圈,他一个字也没说,身后的秘书朝角落里躲的两个孩子招招手。 两个孩子连忙跟上去,王秘书的只言片语落到林静恒耳朵里,他对老元帅咬耳朵说:“……恐怕拒绝不了管委会的要求,咱们只能留下一个。” 伍尔夫没有回头看两个孩子,好像看多了会伤眼一样:“那就交给陆信吧,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林静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王秘书说:“我以为您会想亲自照顾。” 伍尔夫脚步一顿,有那么一瞬间,林静恒觉得他的脖子动了动,仿佛是想回头看他们一眼,然而终于还是没有。 好一会,老元帅才哑声说:“……照顾不了了,我老了,受不了这种……这种……带走吧,看了伤心。” 看了伤心,于是不看,所以若干年后,才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吧? 那时静姝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在他手里挣动了一下,掌心里不知道是谁的汗,互相蹭在一起,那时候还有相依为命的温度。 林静恒紧紧地拉着她,心想:“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 他没做到。 他连她的婚礼都没有参加,二十多年没回过沃托,二十多年没亲眼见过她。最亲近的距离,是在小行星上隔着一个生态舱,可是他身不由己,把她当成平生最危险的敌人对付,紧绷的心弦里不敢泄露一点真心,也塞不下一点真情了。 陆必行替湛卢仿造的那只机械手怎么看怎么不对,因为他没见过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女。 林静恒神色不变地对图兰说:“相比联盟,海盗自由军团会更麻烦一点,他们前一阵刚在玫瑰之心附近闹过事,按理说联盟应该会戒备,但是鸦片无处不在,还是得小心,请远征队事先确认干扰器是否能正常运行。” 实验星舰队中,人类实验员只控制一小部分,为了观察虫洞对人类精神网的影响,大部分驾驶任务由星舰上的人工智能完成,可以防止精神网被入侵,万一遭到袭击,无人星舰可以挡在外围,而且将自动放出干扰――干扰器由哈登博士协助完成,能对一代鸦片芯片佩戴人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干扰――给星舰里的人留出足够的逃生时间。 “实验星舰注意不要离开玫瑰之心区域,”林静恒说,“在那边架设好通讯装置,立刻回来。” “实验星舰即将离开虫洞――” 整个远征队实验室突然鸦雀无声,因为时间差,这个消息传回启明星的时候,星舰已经抵达玫瑰之心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代表有通讯信息传来的杂音响起,人工智能立刻开始自动解码,接着,一段小提琴曲有些走掉地流了出来,落针可闻的实验室顿时沸腾了。 成功了! 一个对接到第一星系边缘的平稳通道! 第八星系孤岛似的与世隔绝了将近十七个年头,终于再次架起了一座桥,所有在外面依然有牵挂的人们都有了回去看看的希望。而同样的技术还能探访更远的域外,开疆拓土,把人类文明的版图继续扩大下去,他们也许能开创一个更快捷、发展更快的“新航海时代”! 林静恒抬起头,发现二楼的陆必行一直在看他,终于逮到他的目光,于是像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他,就很不稳重也很不“总长”地冲他比了个拇指向上的手势,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每一根手指好像都在得意洋洋地显摆“我厉害不厉害”。 然后旁边的远征队负责人脸红脖子粗地朝他转过头来,陆必行的神色和手势就立刻一变,喜怒不形于色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矜持地一点头。 林静恒:“……” 就在这时,方才平稳的信号陡然尖锐了起来,舒缓的小提琴声停下了,图兰猛地站了起来―― 薄荷正在检查所有实验星舰的数据,还没报送完毕,就听见舰队的通讯频道里一声巨响,她手一哆嗦。 有同伴大声喊:“舰队遇袭了!” 薄荷很快冷静下来,迅速排查出了遇袭星舰,很快在镜头里看见了敌袭方向――低倍望远镜就能看清,那是一支鬼魅一样的小机甲战队,机甲上没有标志,仿佛是埋伏已久,一照面就直接放了导/弹! 然而玫瑰之心里充满了诡异的引力,导/弹被卷偏了方向,只扫到了一艘外围星舰的舰尾,星舰紧接着按照预设程序放出了干扰,效果立竿见影,那小机甲战队中的几艘顿时偏转了航线,顺着引力场加速滑了出去。 “不要紧。”薄荷立刻将受损星舰的受损部分脱落,自动驾驶的实验星舰聚拢成铜墙铁壁似的盔甲,把他们护在中间,“是海盗,零星几架机甲而已,我们立刻返程。” “等等,薄荷,三号舰‘017’机位方向!” 话音没落,星舰里已经响起了能量警报,一支武装机甲战队飞快地向他们靠近,薄荷的瞳孔倏地一缩,紧接着,对方开了火。 实验星舰队同一时间将所有星舰的防护罩功率调到了最大,下一刻,一排高能粒子炮与他们擦肩而过,撞向了那几只偷袭的海盗船,随后,机甲战队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海盗机甲追了过去。 海盗小机甲的机动性本来很强,但是方才袭击星舰的时候被/干扰器干扰,好不容易稳住,重新连上精神网回归航道,还没来得及加速,被人家堵了个正着,眨眼功夫,海盗机甲被击落了七七八八,剩下几架企图仓皇逃窜,被大规模的高能粒子炮融化了防护罩,打下了武器库,直接强行捕捞俘虏。 直到这时,薄荷一口气才松下来,主动在星舰上打出了非武装标识,代表自己只是一支科考队。 武装机甲的通讯请求接了进来,一位联盟军官打扮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屏幕上,就薄荷贫瘠的常识来判断,他的肩章好像是个上校,上校很有礼貌地朝她敬了个礼。 “我是联盟□□驻第一星系边境守军代表,我姓洛德。几周以前,第一星系捕捉到了玫瑰之心的异常能量波动,知道也许会有那一边的朋友过来,担心海盗捣乱,特意加强了巡逻,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希望您没有受惊。”自称洛德的上校说,“杜克将军派我来看问问,从第八星系远道而来的朋友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助,我们期待那边的声音很久了。” 薄荷一直在星际远征队搞科研探险,不大会应付外交场面,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林静恒那句半带威胁的“问候”传达出来。 就听那位上校又说:“我也希望林将军一切都好,不知道我有没有幸运能让他有一点印象――我在白银要塞的时候,曾经担任过他的亲卫。” 145|第145章 沃托。 沃托日报的女记者打量着眼前的老人,虽然笃信先知,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动摇。伍尔夫非但没像外界传说中那样,变成个不由自主的人形傀儡,看起来气色还很好,干瘪的脸上难得有一点血色,眼睛很亮,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一样,热情地招呼她坐。 会客室内缭绕着一股特别的花香,女记者随口奉承:“您的室内熏香真特别,是什么?” “黑郁金香,也叫夜皇后。”伍尔夫笑了起来,“我那里还有很多种子,喜欢的话可以带走一点。” 女记者注意到他的笑容,不由得微微一愣,那不是社交性的礼貌微笑,他一双眼睛都舒展开了,眼珠里映出的光像一把碎金,竟然在微微跳跃,就像很多年的夙愿达成,忽然喜由心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让人看了,也会忍不住跟着他高兴起来。 女记者忍不住脱口问了个计划外的问题:“元帅,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伍尔夫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带了出去,两人不痛不痒地聊了一会,女记者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她手腕内侧闪过一道绿光,个人终端里装了个最新的基因检测仪,可以躲过元帅府的安检,这东西从两个人接触开始,就在分析眼前人的基因――确实是伍尔夫本人。 不是假货,也没有致命的基因病。 “元帅,我们谈谈三百零六号令吧,听说最近很多人对您这个决定很不理解。尤其有不少中央军,用拖延的方式来抵制三百零六号,还有人讽刺说,您是个‘过日子的人’,知道乡下穷亲戚比强盗还可怕,所以放着海盗不管,玫瑰之心有点风吹草动就要严防死守。” 伍尔夫面不改色地回答:“如果你注意到的话,玫瑰之心兵力在增多,并不是无节制的,我们的依据是‘边境守军’标准,因为玫瑰之心的意外通道,它此时就是个无可争议的边境之地,这点要承认吧?玫瑰之心和域外方向都是边境,我们只是同等对待。” “您的意思是,相当于承认了第八星系独立。” “议会还有争论,”伍尔夫谨慎地说,“但第八星系从地理上说,与联盟有时空天堑,联盟中央难以节制,和联盟十六年没有联系,已经构成了独立实质;从内政上说,他们有完备的政府和军队、自己的法律体系,不是以强抢和掠夺为生的星际海盗,甚至接受过大批其他星系难民,他们的存在是正义的,连静恒也愿意承认他们。那么根据自由宣言,只要是民意所向,第八星系有权退出星际联盟。我们在实际布防中,将玫瑰之心处理作‘边境’也是有根据的……” 王艾伦从监控上移开目光,对他个人终端里的联络人说:“夜皇后真是了不起,先是让人记忆混乱,继而神志不清,一步一步地跟着你的引导沉浸在一个美梦里,做你让他想做的事,关键是这个过程中,他还能自发补全里面的逻辑,自己给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释,比容易被仪器检测出来的生物芯片还不动声色。伟大的新星历时代,连傀儡都是全自动的。” 个人终端里的神秘联络人摘下罩住了整个上半身的大兜帽,露出了林静姝的脸:“那也要有一个在他身边待了将近两百年,了解他一切的人才行。” 她这么说着,目光一转,带着几分古怪地笑了起来:“可是话说回来,‘夜皇后’能让一些人膨胀成君主,让一些人富比星系,让一些人大仇得报……可是想起初恋?这算什么事,听起来也太愚蠢了吧,我怎么都不能把这种事和元帅联系到一起,这真是个够我笑半年的黑色幽默。” “女士,”王艾伦故作正色说,“您认为权力、金钱和流血是理所当然,只真爱是个愚蠢的笑话,这话可太不政治正确了。” 两个人隔着个人终端对视了片刻,同时大笑起来。 林静姝揩掉笑出来的眼泪:“小心那个沃托日报的女人,她可不单是个笔杆子。” “我知道,反乌会哈瑞斯手下的小杂碎。”王艾伦不甚在意地说,“哈瑞斯流亡第八星系,到在反乌会重新上台,整个过程都是我在做联系人,他在我眼里是个透明人,翻不出什么花来。” “秘书长这么说,我就姑且相信了。”林静姝轻轻地说,“可是……合作伙伴靠不住的话,可是会被抛弃的。” 王艾伦仿佛被毒蛇舔了一下,脸上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 “只是个提醒,没别的意思。”林静姝又是一展颜,“异常反应了半个月的虫洞里爬出了几条小虫子,现在应该和杜克的人相谈甚欢,这位老资历的还没向军委报备吧?” 王艾伦的下颌绷紧了。 那些中央军的丘八们看不起他,王艾伦知道,他没有军功,没带过队伍,没打过一场仗,即使他成了联盟议会秘书长,他们一个个表面上恭敬,私下里仍然觉得他是伍尔夫的使唤丫鬟。 王艾伦一毕业,就跟在伍尔夫身边当私人秘书,干了将近两百年人工智能的活,在鸡毛蒜皮里鞠躬尽瘁,可是就连陆信那个缺心眼的都知道提携身边的人,给他们铺路、给他们机会,伍尔夫会不懂么? 这么多年,还真拿他当没有自己想法的人工智能了! 只要伍尔夫一死,现在的联盟议会屁也不算,王艾伦现在能深切地理解,为什么当年伊甸园管委会死也不肯下放军事自治权了。 王艾伦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让他们知道,伍尔夫老了,陆信的石碑就算重建,也只是个石头做的,我会让他们知道这是谁的时代。” “好啊,艾伦叔叔,我拭目以待,”林静姝说,“好在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里也有我的人,派了几个人替你挑拨离间过了,不用客气。” 采访已经进入了尾声,伍尔夫没有露出一点破绽,沃托日报的女记者似乎也没有察觉到一点端倪。王艾伦低声对手下人吩咐:“盯紧了她,全天候的,有任何异动,立刻灭口。” 第八星系,启明星。 “我不相信,什么陆信将军旧部——我看陆信将军眼神也不怎么样。”图兰第一个说,“安克鲁还不是前车之鉴吗?怎么那么巧,我们的刚一到,玫瑰之心都没出去,就遭到海盗伏击?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干什么吃的,加强了巡逻还让他们混进来?杜克是蠢还是故意的?还特意派洛德这小白脸来打感情牌,统帅,你自己揉眼看看,这小白脸尖嘴猴腮的,长得有我们总长玉树临风吗?” 林静恒:“……” 谁们总长? 陆必行连忙干咳一声:“如果是别的海盗穿过边境守卫军混进去,那是不可能,但是自由军团不好说,鸦片的秘密使用者无处不在,光荣团投降日,小行星在联盟和中央军眼皮底下被绑架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林,这个洛德可信吗?” “洛德?”林静恒缓缓地皱起眉,斟词酌句地说,“确实做过我的亲卫长。” 陆必行问:“亲卫长具体是什么职位?” “亲卫长”陆必行从湛卢那知道一点,但目前第八星系是没有这个职位的。 林静恒如果机甲出行,卫兵通常只会用白银十卫里的人,其他人还不够被他嫌碍事的。而此时,梳理整个第八星系的军事防务,万事起步,林静恒的私人时间很少,偶有闲暇,也只是宅在家陪着陆必行。第八星系独立政府要员们聚居的地方有严密的统一安保,暂时没有雇私人保镖团的必要。 托马斯杨快嘴快舌地回答:“‘亲卫长’啊?那是摆谱用的,联盟中央那会给每个将军都配了一帮不知道干嘛的人,什么亲卫团、秘书团,有的人身后还跟着一打副官……我们离开以后,那位接管白银要塞的李上将,据说光是副官就十八位。” “可不是么,拖家带口的,”图兰嗤笑一声,舔了一下嘴角,“宰起来目标格外大。” 一群人集体打了个寒噤,只有白银十的拜耳卫队长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至今耿耿于怀于图兰抢了他的“生意”。 “洛德名义上是亲卫长,实际上负责的工作只是白银要塞的公共邮箱,偶尔对外发个声明,或者回沃托跑个腿什么的,这些少爷兵们背景都很复杂,一不小心就踩雷,统帅不爱用他们。”泊松杨说,“我和托马斯奉命跟随伍尔夫撤到天使城要塞,在第一星系逗留的时间最长,据我所知,洛德亲卫长在统帅离开白银要塞后,就主动请辞调离了,回到沃托,在首都星守军里当了个基层军官,后来就随军一起撤到了天使城。” “那就奇怪了,”林静恒说,“我不爱用他们,阿瑞斯李没有说不爱用他们,洛德是乌兰学院的荣誉毕业生,乌兰学院现任校长的儿子,李那个马屁精难道还会给少爷小鞋穿?” 林静恒假死离开联盟后,白银十卫脱离联盟,白银要塞地震,代理白银要塞的阿瑞斯李上将难以服众,联盟中央但凡有脑子,一定会从白银要塞的本地驻军中提拔人,磨练一阵子后再把李上将换掉,以原亲卫长洛德的出身和资历,无疑会是个热门人选,留在白银要塞前途不可限量。 就这么辞职,回沃托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保安队长,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选择。 “一开始我和泊松听说这个消息,都觉得很可惜,当时我还说,亲卫长搞个人崇拜搞成了走火入魔,可能打算回沃托注册个‘拜林将军神教’,”托马斯杨正色下来,颇为意味深长地说,“但是谁知道五年后福祸难料,白银要塞意外遇袭,整个第一星系沦陷,唯独沃托守军是第一批跟随护送政要们去天使城要塞的——这种运气……总不会我们家统帅保佑的吧?” 众所周知,拜别的教,没准真能拜出个神明显灵。 拜林将军,多半只能拜个血溅三尺。 那么洛德亲卫长,究竟是个奇迹呢?还是背后有什么人? “告诉星际远征队,在那边构架一个临时的通讯平台,”林静恒说,“我来跟他们说。” 临时通讯平台很简单,只需要一个能沟通两边的中转装置就行,薄荷熟练地指挥着几架星舰上的人工智能完成了通讯平台,信号做不到实时传输,因此林静恒没急着开口。 他的形象出现在通讯屏上的一瞬,洛德仿佛屏住了呼吸,目光分外复杂了起来,良久,他喉咙微微抖动,哑声说:“将军……好久不见,我能再给您倒一杯不加冰的朗姆酒就好了。” 林静恒的眉梢一动,同时,杨氏兄弟也对视了一眼。 托马斯杨低声对陆必行解释:“将军不喝不加冰的朗姆酒,总长你知道的吧?” 陆必行:“……” 这个真不知道。 林静恒在他面前,简直是成年人标准行为准则的典范,干净整洁有条理,烟酒虽不禁,但非常节制,作息极其自律,并且从不挑食——以前不喝啤酒,这次回来以后,他连啤酒也不挑了。 原来他也不是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陆必行不由得晃了一下神,隐约想起来,很久以前,他曾经信口给自己和林静恒编造人生目标,其中有一件,是想和他一起去一次沃托——林静恒长大的地方。 那天陆必行在银河城的酒店房间里,口不择言地说出自己“再也不能把那个他有点喜欢的人”还给他了,林静恒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之后渐渐不再试图提醒他们过去是怎么相处的,每天都在磨合适应新的关系。 这半年来过得平静而默契,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些恍如隔世的事,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消失,最近反而像春风拂过的野草,又悄悄长出了新芽,时不时地撩他一下。 “是以前在白银要塞的时候不喝,”泊松杨作为白银第三卫的情商担当,立刻在旁边补救了一句,“是这样的,统帅有什么事不想让洛德知道的时候,就会支使他出去找冰块,时间长了,他就成了‘不加冰不喝’——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洛德故意说错话,是想暗示点什么?” 拜耳一耸肩:“看来洛德这么多年也是没什么长进,就会说这种低级的暗语,跟身陷邪教组织的未成年一样。” “身陷邪教组织”的前任亲卫长一字一顿地对林静恒说:“伍尔夫老元帅身体还很硬朗,每天都要出门晨练,前两天在媒体上露面的时候,还表示十分惦记您。” 如果每一句都是反话,他的意思是,伍尔夫不行了,几乎不露面,被限制了自由。 林静恒不动声色地问:“多谢挂念,老元帅一把年纪了,身边也没个亲人,谁照顾他呢?” 洛德说:“当然是王艾伦大秘书长。” 王艾伦已经出任联盟议会的大秘书长,限制了伍尔夫的自由。 林静恒略微一垂眼:“老帅都三百二十多了吧,还没退休?” “小事几乎是不管了,主要签一些重要命令,”洛德话里有话地说,“现在联盟内局势才刚刚稳定,各地中央军也刚各就各位,大家没有他不行。” 意思是,各地中央军全靠伍尔夫这位最高统帅压制,如果他们知道伍尔夫已经名存实亡,那联盟恐怕是要乱。 洛德现在是杜克的手下,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这些话不能让同僚和上司知道,因此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达。 虫洞将双方的对话拖得很长,一方说完,另一方要等很久才有回复,洛德的手心里冒出了一点冷汗。 146|第146章 很多年前,当家里以“白银要塞会出乱子”为由,由时任乌兰学院校长的母亲出面,通过关系把洛德强行调回沃托守军的时候,洛德觉得他们都面目可憎,不可理喻。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白银十卫一样,转身就走,用行动去为他们将军讨一个说法,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坚持追查真相,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像个懦夫一样临阵脱逃,不能像同伴一样,在林将军离开后,依然坚守他们的阵地和荣耀。 洛德有时候觉得他们都不把自己当人看,几十岁了,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主,好像他只要学会“坐下”和“握手”这两样技能,就能很好地度过一生了。然而他又无从反抗,因为心知肚明,自己离开了家族,他这个乌兰学院的荣誉毕业生什么也不是。就连他曾经有幸站在林将军身边这件事本身也是家族赋予的。 沃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他们看上去都很完美,受过最精英的教育,待人谦逊有礼、风度翩翩,心里装着无边星际与亿万公民,每天都在自己心里振臂好几百呼,然后低眉顺目地喝完牛奶,规规矩矩地执勤上班,心里沉郁不堪。 这种分裂的痛苦纠缠了洛德很多年,直到白银要塞遇袭,沃托沦陷,伍尔夫元帅亲自指挥撤退,洛德因为是关系户,被调到了最安全的地方――给伍尔夫元帅当近卫,渐渐和这位联盟统帅熟悉了起来,偶尔听老元帅讲几句联盟过往和未来,心里就能掀起个十级海啸。 大半年前,海盗光荣团投降,联盟重组沃托守军,洛德这么多年来混下来,虽然依旧是没什么建树,但毕竟跟着联盟中央到天使城要塞走了一圈,算是镀了一层“金”,军衔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为上校,调到第一星系边境守军杜克旗下,作为联盟军和中央军联姻的第一批“嫁妆”。 临上任,按照人情礼节,洛德在母亲的陪同下,到元帅府探望伍尔夫,对老元帅这么多年的照顾和提携表示感谢。 伍尔夫当时正因为一场重感冒在家疗养,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让洛德扶着他出去透口气,在后山散步的时候,伍尔夫元帅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洛德说:“跟我同一个时代的人,现在都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着联盟走多远,我们这一代趟出来的路,将来还有人能把它继续下去吗?” 他说完,发了会呆,紧紧地攥住了洛德的手,对他说:“我希望联盟从伊甸园的噩梦里醒过来,希望以后联盟军和各星系中央军能互相制衡,形成一个平衡,以后哪怕他们……那些星系都要独立,也不要紧,我希望倒退的历史能止步于我们这一代人,你们――作为‘幸存者’,能摸索出一条新的路……如果有一天,我自己背离了这个想法,那一定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孩子,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洛德奇怪地问:“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 “去第八星系,找林静恒。” 洛德听了一呆,他离开白银要塞,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比他在白银要塞打杂的时间长出了一倍多。要知道,即使战乱年代,军官的生活也并不都是波澜壮阔的,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是随波逐流而已,一些人很惨,活得颠沛流离、死得毫无价值,成为了纯种的炮灰,还有一些人,跟对了部队,总是扮演“赶到现场时敌人已经溃散”的角色,安静地熬一些资历,浑浑噩噩地过着平淡乏味的“充数生活”。 前线、阴谋、林静恒,惊心动魄的战斗与死亡……都离洛德很远了,以至于他听见昔日深切崇拜过的长官那些“死去活来”的传说,竟然只觉得唏嘘,毫无代入感,当年想要不顾一切地追随那个人的心,现在也没有了,他眼里最重要的,只剩下该怎么跟原属于中央军的新同僚相处这一件事。 听了伍尔夫元帅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求,洛德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忙问:“您说什么?找谁?” “你记住我说的话。”伍尔夫元帅抓着他的手指狠狠地收紧,仿佛要把这句话烙在洛德心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管听见什么,你谁也不要相信,想办法去联系林静恒。” “联、联系林将军?可是我怎么联系?”洛德一头雾水地问,“我……我到时候该和他说什么?” “你不用知道,到时候自然会有机会,我想那天也不会远。”伍尔夫元帅说,“见了他,你就和他说……‘记不记得当年在乌兰学院,我给他的那个优’?” “将军,”洛德对着半天没反应的通讯平台,小心翼翼地说,“伍尔夫元帅有一次私下里和我们聊起,说当年在乌兰学院,他给过您一个‘优’,您还记得吗?”【注】 这句话走过了漫长的时空,随着杂音传到第八星系银河城的时候,就像一道旱天的雷。 听得林静恒心里“咯噔”一下。 可是这一点幽微的反应,来回穿一次虫洞,早就磨没了。 洛德看着林静恒那张失真而面无表情的脸,恍然想起,这是他年少轻狂时曾经无比仰慕的人,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离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那么近过,近到差一点就被卷进去。然而阴差阳错二十多年,他已经被命运的洪流推出了数万光年,那个痛苦的青年渐渐变成了一个庸常的青年。 洛德说完了伍尔夫要他说的话,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方面是完成了使命,另一方面,他突然有点庆幸那个“差一点”。 好险,差一点成了牺牲英雄名册上的人。 与之相比,当一个平庸的上校也没什么不好的。 仗着林静恒前任亲卫队长的身份,洛德占用他一点时间寒暄几句“废话”,但聊得太多就要引人怀疑了。洛德拿不准自己传达的意思到底对不对,毕竟,以他的级别,出来赴任以后就很难再联系到伍尔夫元帅了,也拿不住林静恒听懂了没有、会不会相信他……毕竟说来凄凉,他当年在白银要塞一起做过梦的同僚们,如今几乎都已经殉了自由宣言。 但周围都是耳朵,洛德只好将手心的汗抹在裤子上,公事公办地代表自己现任长官杜克,传达了对第八星系的问候,那是措辞很讲究的一篇外交辞令,但是字里行间充满了小情绪,翻译成口头语,大概意思是: 杜克我问候老上司在第八星系的石像,问候老上司传说中的儿子和白眼狼养子,问候第八星系里跟着陆将军一起战斗过的弟兄们,伍尔夫老年痴呆,现在非要在玫瑰之心附近增兵,还强行解释说不针对第八星系,老子作为被“增”的兵,认为他和他的哈巴狗都是傻x。但是放心,第八星系有陆将军的面子在,我承诺绝不在你们动手之前使用武力,欢迎在边境设通讯平台,大家以后常联系,我们可以一起分享陆将军的峥嵘往事,听那个老也不死的林某人恶损联盟,希望世界和平。 “林,你觉得这个人可信吗?”短暂的通讯断开后,陆必行问,“给了你一个‘优’是什么意思?” 林静恒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他是伍尔夫的人。” “统帅是怕二十多年过去,人心生变吗?”四卫队长阿纳金说,“我倒是觉得,他这话传得生硬又紧张,如果是装的,演技未免太高明。” 林静恒又摇了摇头。 “统帅,您担心的不是人心生变,是怕洛德上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利用的。”李弗兰察言观色,“以伍尔夫的控制欲,放几颗钉子监控白银要塞是合理的。他了解您,不会在您身边放心计太深、锋芒太露的讨您忌讳。这种家世清白,涉世未深甚至有点理想主义的人,才是‘对症下药’。” 陆必行听见“涉世未深甚至有点理想主义”几个字,眼神突然一黯。 然而这一回,林静恒没注意到,只是摆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我们还有天然虫洞区这个天堑。” 远征队这次实验任务应该说是有惊无险,圆满返航,不但完成了天然虫洞测试,还在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的帮助下,构建了一个双向的通讯平台,能直接能联系到银河城指挥中心。 杜克作为中央军之首,虽有伍尔夫压制着不想造反,也是个上蹿下跳的刺头,明目张胆地在联盟中央态度暧昧的情况下,和第八星系搞起了“私人外交”,并且大方地分享了第一星系的公共网络,虽然信号很不稳定,但好歹能让第八星系看到沃托日报的每日头条。 紧接着,沃托日报里一篇关于伍尔夫元帅的专访刊登出来,两个版面针对“三百零六号令”的讨论,视频里的伍尔夫精神矍铄,口齿清晰,无论如何,算是暂时按住了沸沸扬扬的舆论。 不管是第八星系还是联盟,都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期,好像连自由军团也低调了起来。 平静的气氛中,水汽浓郁,乌云起航,一股变天的味道滚滚而来。 哈登博士每隔一个月,要采集一次陆必行身上的各项数据。 对此,哈登博士十分谨慎,即使作为女娲计划的创始人,陆必行的情况对他来说也太特殊了。 距离陆必行上一次取出芯片,已经过了好几年,特制的生物芯片已经完美地和人体融合在了一起,他的新陈代谢、线粒体的融合与分裂……整个人体的运行方式都改变了,谁也说不清取出来会出什么事――或者就算现在好好的,几十年后还会不会有后遗症。 哈登博士收回特质的握力器,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你对身体力量的控制很精准。” “一开始也没轻没重的,”陆必行动手帮他收拾仪器,“慢慢习惯就好了。” “你为了安全,牺牲了芯片的交互性,这很聪明,不会受干扰器影响。陆总长,你最多能承受多大的压力,检测过吗?” “没有,因为是秘密实验,太极端的情况没敢试过,一不小心死了就搞大了。”陆必行坦白说,“不过只是被激光枪打穿动脉的话,我能控制身体在至少三分钟内不流血,如果身边有医疗舱待命,这个时间足够用了。另外就是,我最长一次二十三天没有睡眠,虽然当时也很疲倦,但只是忍耐范围内的疲倦,精神没有崩溃,还能集中精力,之后也没有明显的后遗症。” “异于常人的精力,这也是你销毁了实验资料,也没把芯片取出来的原因吗?” 陆必行一摊手:“力量不够,精力来凑。那段时间压力太大,没办法。” “最好不要这样,陆总长,没有参照,我只能跟你本人做比较,你最近因为生活规律,这次体检的各项指标明显优于历史数据,如果这才是趋近正常水平,说明你之前长期处于非健康状态,没有人知道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哈登博士说,“稍后我会按着林将军的要求,把这次的体检报告发到他个人终端,您没意见吧?” “呃……”陆必行卡了一下壳,声气微弱了几分,“跟他说提高和改善的部分就好,别说以前不正常行吗?” 哈登博士顿了顿:“有人跟我说过,第八星系有小一半的人都是空脑症,这些人做梦都想治愈自己,再大的风险也能承受,陆总长,这些日子通过和您的交流,我认为您九年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是有实验基础的,为什么不继续下去?要知道一旦成功,你的第八星系将变成超人星系,公民里任何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人,精神力和战斗力都能媲美联盟正规军,到时候以你的力量,可以横扫联盟。” “空脑症不是人吗?”陆必行冲他一笑,“伊甸园都没了,你们怎么还歧视空脑症,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开机甲一种工作,再说空脑症也不是完全开不了,只不过是学得慢点而已。这都是谁跟您说的谬论?” 哈登博士:“……” 陆必行一看他这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立刻明白了,这位是个被林将军诈骗恐吓过、并留下下了深刻心理阴影的孤寡老人,忍不住笑了一会。半带同情、半带赔罪地给老哈登倒了一杯茶,又说:“您知道我第一次仔细翻看湛卢数据库时的感觉吗?” 哈登:“唔?” “非常震撼,”陆必行说,“我在湛卢那翻到了很多我以为不存在的技术,有一小部分内容,我也曾经想到过、并且自鸣得意过,更多的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还有一些我甚至至今都理解不了,我当时就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比我聪明的人有这么多,多到难以想象,但这些都是夭折的项目,虽然记载下来了,前面都附有很长的禁令和叫停通知。” “我在‘白塔’的时候,参与过六十多个项目,90%以上都没有通过风险审核,剩下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哈登博士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那些魔豆会在一夜之间长到天上,云端食人的巨人会倾盆而下(注2)。每一步微小的尝试都可能万劫不复。” “直到我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才知道联盟已经在我出生之前几百年……不,甚至在联盟诞生前的旧星历年代,掌握权力的人们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陆必行说,“大航海时代之后,人类文明一直在倒退,并不是因为人类退化了,而是我们不得不戴上镣铐。” “就算这么小心,联盟还是踩到了雷,连最安全的娱乐服务业都到处是危机,”哈登说,“谁能想到‘伊甸园’会变成那样一个怪物?” “对,这是我第二次被震撼,第一次是我小时候想做空脑症专用机甲,自以为想出了办法,结果发现原来我的理论早就有人验证否定过了。”陆必行说,“你会发现你所有自以为伟大的构想,以前都有人想到过,所有自以为开创时代的理论,以前都有人证伪过,这个世界乱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那些比你聪明的人全都失败了。” 因为女娲计划流亡数百年的哈登博士再理解也没有了,被他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很吓人啊博士,我小时候,有一千种对未来世界发展的构想,年轻时候建学校,天天跟学生们扯淡,但是等我有权力实现的时候,我发现我连一种都不敢说出来,”陆必行低声说,“这么多年,我对第八星系工程部的引导,全部都是基于‘形势所迫’――做不出这个东西,实现不了这个技术,我们会死,那我们才会在再三严格论证后动手做。相比起来,能改变社会结构、甚至物种特性的生物芯片太危险了。” 陆必行顿了顿,趁着哈登博士出神,不动声色地顺着话题说:“芯片的危险性其实连自由军团的那位林小姐都知道,林当时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飘在宇宙射线里至少半小时以上,伤成那样,她不是也没想过对他使用芯片吗?” 哈登博士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毫无戒心地一点头:“确实,我们都认为他的大脑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几乎没有恢复的可能,有人提出过用生物芯片试一试,静姝坚持不肯。” 147|第147章 湛卢是和林静恒一起回来的。 第八星系其实也有好多马屁精,以前是没人敢触总长这个霉头,后来林将军回来,“修复联盟第一机甲”自然就在一些马屁精的积极推动下提上了日程,如何在保持湛卢原有功能的基础上降低成本,成了一场工程部技术高手们的狂欢。 今天的湛卢是第四号实验品,依然是以前那个亚麻色短发的军人形象,跟在林静恒身后,“四号”除了精神网还不太稳定,无论是外形还是行为举止,已经基本与先前别无二致了。 他俩提前了一点回家,因为按照沃托历计算,这天是陆信的忌日,林静恒早退了几个小时,绕路中央广场,去石像下面坐了十分钟。 银河城作为第八星系核心,见惯了往来政要,不觉得稀奇,而林静恒又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所以远远看见,也并没有人来打扰他。周遭的街道上,人车分流,匆匆忙忙,像往常一样平淡无奇,林静恒意识到,没有人知道这一天有什么意义。 一来,是八星系的官方没有宣传过,二来,“沃托历”和“独立历”两种历法差太多,第八星系和联盟断绝来往后,沃托历就被彻底废除,十几年来,这里的居民已经没人算得清联盟时间了。或许早年跟过陆信的一些自由联盟军老人还记得,不过这些人现在都是第八星系的中坚力量,散落在各大行星担任要务,分/身乏术,也不太可能特意跑来银河城祭奠。 林静恒始终难以习惯独立历法,刚回来的时候,时间要靠个人终端提醒,年月日更是常常混乱了,别人要是提到独立年x年x月x日的时候,他还能迅速在心里换算一下,最怕听见“去年”“x年前”之类的字眼,一听就找不着北。 ……要是有人跑来问他“贵庚”,统帅可能得给他一枪。 在本地居民里推行新历法并没有什么阻力,因为那些生活在自然星球上的人,早就习惯有两套计时方法――官方一套,按照本地星球自转公转周期一套。 前者只是个标尺,类似通用语,日常生活还是要按照后者来,像是日常说的方言。 只有常年在太空上的人,才会习惯官方历法。 林静恒的个人终端里一直放着两套日历,直到今时今日,他第一反应也永远是沃托时间。 一个人怎么使用日历,就跟喜欢先往哪只脚上穿鞋一样,实在是件琐事,可是这件琐事背后隐含的东西,却又比两套日历系统复杂得多。 沃托历的事,林静恒从来没告诉过陆必行,一开始是怕他多想,后来也怕影响他作为总长的立场。 第八星系与联盟之间相隔天堑,林静恒总以为双方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会长期处于一种平衡的僵持状态――各过各的。 可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化得这么快,快到了他还没来得及让陆必行完全习惯他,还没来得及灭掉那个人午夜梦回时的魇兽。 突然之间,他以前拖延着没去考虑的问题就全都砸到了眼前。 第八星系和联盟,将来到底会是一种什么关系? 他和白银十卫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联盟? 那八亿从联盟来的难民是什么态度? 第八星系本土居民又是什么态度? 假如有一天,出现利益冲突,该由谁来妥协? 联盟与第八星系,会不会终有一天兵戎相见……像是双方都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同胞那样舍生忘死地打? 到时候,他们这些偷偷用着沃托历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林静恒点了根烟,发了会呆,等他回过神来往嘴里塞的时候,烟头已经烧完了。 由于总长本人的沉默和放任,广场对面的商场立体屏幕上还在放着关于陆信的杜撰电影,剧情让知情人看了啼笑皆非。林静恒抬起头望向陆信高大的石像,忽然觉得陆信在这里,就像第八太阳,人人歌颂、光环多得看不清,但是很少有人能接近他。 林静恒把烟头扔进张着嘴的清洁机器人里,转身回家,莫名觉出了一点孤独,沉默了一路。 “先生,”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湛卢告诉他,“哈登博士来了。” 林静恒知道,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湛卢又说:“陆校长和哈登博士在会客厅里谈话,但是现在会客厅把我屏蔽了。” 湛卢虽然担任电子管家,但由于太过智能、太喜欢参与主人生活,在一些时间和一些区域会被主人屏蔽……特别是夜里。 可是青天白日,在会客厅屏蔽湛卢? 那陆总长岂不是要亲手给客人端茶倒水? 再说在家里接待的都是私人朋友,没人会聊军政机密,屏蔽湛卢干什么? 但凡今天这位客人不是满口假牙的老哈登,林静恒就快觉得帽子颜色不对劲了。 林静恒正要推门的手一顿,吩咐湛卢:“别说我回来了。” 随后,只见第八星系统帅先生绕着他自己家的房子转了半圈,挑了背光的一侧,敏捷地扒住窗棂往上一撑,如履平地一般,三下五除二从外面爬到了二楼露台。 他居然还是个闯空门的熟练工! 湛卢:“相当优雅,先生。” 林静恒:“少废话,过来给我开门。” 人形的湛卢伸手按在墙上,与墙面融为一体,很快消失了,接着,露台里面的门锁“咔哒”一声自动弹开,林静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正在晒太阳的爆米花猝不及防与他正面遭遇,吓得恨不能长出一千条腿,蹭着地板就要跑,被从地板里冒出来的机械手一把捉住七寸,固定在了原地。 为了节约空间,楼梯转的角度比较大,上面刚好有个地方能挡住人。 正下方刚好就是会客厅。 屏蔽人工智能很简单,有权限,只要主人一句话,湛卢就百分之百不会偷听。但如果是人在这,隔着一排楼梯和一扇门,只需要一个非常简单的音量放大器,就能听见里面人在说什么,个人终端都可以实现。 林静恒坐下的时候,正好听见哈登博士那句:“……有人提出过用生物芯片试一试,静姝坚持不肯。” 林静恒:“……” 只要陆必行自己想知道,哈登博士确实也保守不了什么秘密,但他实在没想到,“哈登牌自动答录机”配合得这么痛快。 陆必行套话之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了“不可逆转的伤害”那一句,脑子里还是“嗡”的一声。 哈登博士见他目光发直,还以为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林静姝,还接着说:“但是她的想法,恐怕和陆总长的还不太一样。她并不是因为芯片危险才不肯用在静恒身上的,她是不知道给他用哪个级别的芯片,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更希望让静恒一直以植物人的状态躺下去。静姝那时候啊……应该是承认自己不了解这个双胞胎哥哥了,所以她害怕了,双胞胎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更复杂一些,又是从小相依为命长大,我觉得她有时候把静恒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人格,他可以死,可以是一具没有意识的标本,但是不能否定她和过去。” 陆必行耳畔轰鸣作响,老哈登博士这一番话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响起的。 偶尔谈到自由军团的时候,林静恒其实没有刻意隐瞒过什么,毕竟,自由军团现在已经是联盟第一恐怖/组织了,未来也很有可能会是他们的大敌。但是他的用词永远缺少感情,克制且客观,说得最多的是“鸦片芯片”的等级压制和自由军团的扩张方式。 了解内情的白银十卫三缄其口,以至于很多人听一耳朵,只留下个“自由军团的独/裁者和统帅是旧识”的大概印象。 林静恒以前就不爱提自己的过去,但要是有人问,他也会说一点。陆必行隐约记得,林有一次还跟他聊起过妹妹,说她安静又乖巧,高兴不高兴都是悄悄的,喜欢偷偷摸摸地送礼物,又不好意思承认。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刻意回避这些话题了呢? 陆必行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湛卢……咳,湛卢里所有关于林的资料,都是他被领养之后的事。” “是啊,”哈登博士叹了口气,“听说你们捕获过劳拉格登给反乌会的留言,大概也知道他们夫妻俩的关系。小……林蔚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两个孩子――你没这个经历,不知道能不能理解,政治联姻,夫妻常年分居,孩子是采集细胞体外培养的,跟树上结的一样……其实一般培育中心会要求父母在培育过程中定期去看孩子,通过一些活动和体验建立亲子关系,这是硬性规定,不按时签到的父母可能会被剥夺抚养权。可那两位,一个是军委高层,一个是白塔之主,培育中心谁也得罪不起,一个派亲兵去,一个派研究员去,硬是不碰面。” 陆必行的心好像被人用镊子夹住,捏起了一点皮,捏起来还不算,又狠狠地一拧―― “幸亏那一阵子沃托的培育中心流行做龙凤胎,两个孩子一起,还能彼此相依为命,要是只有一个,还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哈登博士叹了口气,“劳拉是我最好的学生,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俩这样不对。” 楼梯上,变色龙一步一挪地爬了下来,靠近了林静恒。 林静恒给了它一个冷冷的眼神,示意它走开,那蠢东西却看不懂人脸色,两只短粗的前爪搭上了统帅的腿,很快变成了和他裤子一样的颜色。林静恒揪着它的脖子,拎起来扒拉到一边,变色龙委委屈屈地往楼梯上一趴,又变成了木头色。 “……这就是林蔚。”哈登博士扒着一双不太好用的眼睛,好不容易从个人终端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陆必行低头看过去,照片上的林蔚很年轻,跟说一不二的林统帅不一样,林蔚中将看起来温柔得多,神色很平和,眉目中宛如有静气,乍一看,林静恒长得不太像他,唯有罕见的笑容神似,“管委会和军委秘密达成协议,隐瞒了当时作为白塔负责人的劳拉格登背叛联盟的事,条件是林蔚将军亲自出兵,清剿他们的余孽……他在一次战役里从精神网上强行脱落,受了重伤,之后一直拒绝伊甸园,滥用药物和致幻剂,算是英年早逝吧?” 陆必行轻声问:“不是说政治联姻吗?” “政治联姻是管委会提的,但想要劳拉,是当年是林蔚主动开口的。劳拉……劳拉受我的影响太深,有些问题上很偏激,大概觉得嫁给他也是对管委会迫不得已的妥协之一吧,我想连劳拉本人都不知道林蔚对她感情那么深。现在想想,林蔚的死其实改变了很多事。” 冰冷又疏远的庇护也是庇护,失去父亲的双胞胎被强行分开,一个握住了没有方向的利器,一个拉起了魔鬼的手,行将退休的伍尔夫元帅失去了最后的寄托,自此彻底与管委会决裂,陆信因为“禁果”被卷了进来,教训在前,犹不肯明哲保身,致使联盟自毁长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命运穿在一起,终于酿成了一场海啸,轰然淹没了八大星系。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好一会,陆必行说:“所以……她把你们关在一颗小行星上,类似于太空监狱……博士,您的意思是,她一开始想杀了林吗?” 哈登博士张了张嘴,这会总算想起林静恒让他保密的事了,临时生硬地改口:“具体情况林将军不让我说,这……反正他也回来了,你去问他吧。” 陆必行苍白地一笑,耐心地转移了话题:“好,那就不说这个――我看过那些古代时候的书,远古的地球人很有意思,生活在一个小行星上的人,光靠长相和语言就能分出不同的民族和群体,很容易就能识别出谁是同胞、谁是敌人,保护同胞、对抗敌人就是‘大义’,就像是刻在基因里一样明确……看着就让人羡慕。博士,你活了三百二十岁,一生都在追寻一个答案,能不能说出来给我参考一下,您有没有找到一个答案?我该把第八星系带到什么地方,玫瑰之心虫洞实验那天,最高峰时,同时在线人数7.6亿,我又该把这7.6亿人带到什么地方?” 如今的联盟,建立在虚伪谎言的废墟上,自由军团建立在尸骨满地的坟冢上。 那么第八星系呢? 一个遥远的石像,和一个更加遥远的自由宣言吗? 哈登博士默然不语。 “不要跟我说统一联盟,我没这个情怀,也没这个本事,”陆必行说,“一个小小的第八星系都让我管成这样……再说联盟统一的下场我们都看见了,就算我真的走了狗屎运,怎么才能不重蹈覆辙?” “还有我们通过玫瑰之心和第一星系边境守军建立的联系,”陆必行说,“不瞒您说,这十几天,我天天都想让人偷偷破坏掉这个通讯平台,我甚至想找个什么办法,能像炸毁跃迁点一样破坏掉天然虫洞区。” 哈登博士叹了口气。 陆必行低声叮嘱:“……这些话还请您保密,别跟静恒说。” 已经听见的林静恒轻轻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148|第148章 林静恒将手指搭在了自己的个人终端上,他一生自以为无所畏惧,那一刻,心里想的竟然不是踹开门闯进去,而是闭目塞听地关上窃听器,消去湛卢的记录,从窗口跳出去,再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陆必行用很轻的声音继续说:“我不想让他觉得,是他让我没有安全感才会这样……” 林静恒的呼吸一滞。 “……他迁就我太多,压力也一直很大,”陆必行说,“人又闷得很,有多大的心事也不会往下卸。” 哈登博士:“……” 他老人家想起林静恒在小行星上的所作所为,就肝胆齐颤,感觉自己跟陆必行认识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陆必行一看博士那准备上访的小表情,就知道这位苦主老先生怕是被林静恒坑出了心理阴影,跑到他这里来喊冤告状。 这状告得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陆必行只好略带赔礼道歉意味地朝他一笑,同时也觉出了一点不是滋味——人人心里,都认为林静恒混蛋到不可一世,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搅合出一个天翻地覆来,哪怕被炸开的生态舱碎片在半空中捅个对穿,也转个身就满血复活,就好像他不会疼、不会怕、不是个肉体凡胎一样。 “我总是想逃避,哈登博士,”陆必行说,“我以前就喜欢扮演那种和稀泥的角色,把决策的权力交给别人,幻想靠一张嘴提提建议,就让大家皆大欢喜,永远不去做那些可能会伤害一些人的抉择,永远想当个好人……后来我发现,这不是人文主义精神,只不过是我在转嫁压力而已——封闭第八星系的事我只是说说,就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连稳定通讯信号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毁得掉天然虫洞区?” 哈登博士感叹了一声:“是啊,而且你毕竟是陆信将军的……” “我是第八星系的儿子,我也只有一个抚养人,他在墓园里,”陆必行平平板板地打断老哈登,接着,仿佛是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生硬,陆必行又朝他微笑了一下,“我个人很仰慕陆信将军和他的自由宣言,但是您也知道,我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保留了他的一点基因,血缘都谈不上深厚,精神上就更没有传承了,这事啊,咱们打感情牌糊弄糊弄外人就好了。” 林静恒难以置信地看向会客厅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楼梯间和隔音门。 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想好怎么和陆必行讨论陆信。因为陆信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上一次他们聊起陆信将军,还是两个人一起被彩虹病毒困住,孤注一掷的前往反乌会域外老巢的半路上,那时彼此心无芥蒂,一起听了一段陆将军的“杰作”。 林静恒想过很多,他甚至暗暗担心,陆必行会不会因为他长久的隐瞒而埋怨他,或是觉得他当初的接近另有所图。 可是没有,陆必行一直维持了他在注射舒缓剂六号之后的状态——对这件事情冷静又抽离。 原来他的不在意,并不是因为格局大、想得开吗? 陆必行很礼貌地对哈登博士说:“很抱歉拿这些困惑来打扰您。” “不,”哈登博士摇摇头,“如果静姝也愿意像你一样,愿意跟我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而不是逼着我给她实验数据,大概……” “林小姐的想法不一定没有道理,”陆必行说,“如果世界变成她设想的样子,至少不会再重蹈伊甸园的覆辙。” “陆总长,”哈登博士突然正色下来,苦瓜一样的老脸因为这种异样的凝重,镀了一层说不出的神采,“其实不管你多么殚精竭虑,不管你怎么挖空心思,想给未来找一条新的出路,不管未来联盟与第八星系会是怎样一种新的关系、新的制度,它们最后,都终将会重蹈联盟的覆辙,再一次覆灭。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是我活了三百多岁,做了无数错事、走了无数弯路,唯一能告诉你的经验。” 陆必行一愣。 “当年伊甸园管委会一手遮天,我、劳拉、伍尔夫、林静姝……甚至是静恒,都或多或少地推了联盟一把,表面上看,是我们这些人的争斗让联盟四分五裂,”哈登博士说,“但其实战前最后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在联盟范围内,空脑症儿近十年的出生率在以每年0.4%的幅度快速上升,同时,伊甸园环境下,情绪药物消耗量也在逐年上升,这意味着,照这样发展,一代人之内,联盟必定会有大乱,我们充其量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我不知道陆总长有没有听说过,古地球时代,有一个很经典的恐怖猜想。”哈登博士说,“有人问,‘我们的未来,是会死于奥威尔,还是死于赫胥黎’(注1)?” “唔,听说过一点,公元纪年,第20世纪,”陆必行说,“星际文明萌芽,史学家认为,那是‘地球时代’倒计时的开始。” “对,这两位伟大的预言家,一个描述了高压暴/政、用永不停息的憎恨和专/制驱动的社会,另一个描述了娱乐至死、自愿被洗脑、被设定的玩偶社会;一个讲了永恒但不会有结果的战争环境,另一个讲了战争消失、人类大同、所有人都浸泡在迷/幻/药里的时代。”哈登博士用一种沙哑又舒缓的声音说,“不过四个大/纪/元过去了,现实是,我们经常在这两种预言中摇摆——比如联盟推翻的那个旧星历时代,比如已经变得十分危险的伊甸园……” 陆必行问:“还有自由军团?” “自由军团……自由军团更敢想一些,林静姝的野心带着毁灭意味,她企图把两个看起来南辕北辙的陷阱合二为一,生物芯片借着伊甸园破碎后的东风崛起,引诱那些痛苦又脆弱的人们自愿掉进陷阱、接受改造,利用技术来干涉社会结构,这是赫胥黎的做法——之后又用恐怖、无从抵抗的高压和层级分明的专/制来管理她的帝国,这是奥威尔的世界。”哈登博士苦笑一声,“她高效快速敛财,手起刀落就杀出了一条血路。” 陆必行想了想:“某些方面上来说,非常了不起。我们从当代的角度看,觉得她可能是手段残忍,灭绝人性,但如果她真的成功了呢?若干年后,所有人从历史书上读到那个混乱的联盟,都会十分鄙视,因为在他们那,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都有固定的升职路径,每个人都不会迷茫,都很快乐,他们没有战争、也没有压迫——芯片的等级压制让他们从内心服从,感觉不到被压迫,也感觉不到反抗的需要……” “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幸存者’,”哈登接话说,“因为他们将不再有灾祸。她不成功,就是个杀人贩毒的星际海盗,成功了,她就是未来的圣人。” 陆必行半开玩笑似的看了他一眼:“说得我都快心动认同了,我说哈登博士,您可不会是自由军团/派来的奸细吧?” 哈登博士:“但我不认同,从地球时代到现在的新星历时代,横跨四个纪元的人类文明,数十万年,这两个预言中长久的‘稳定’并没有实现过。除了伟大而短暂的大航海时代,我们总是在平静一段时间后,就面临尖锐的社会矛盾,继而走向乱向、或是战争,一场爆破后满目疮痍地活下来,再走向新的一轮循环——周而复始,像被诅咒过。” 陆必行不笑了,良久,他斟词酌句地说:“您是在说,这是自由的代价?您还相信自由宣言吗?” “这是追求自由的代价,”哈登博士纠正说,“因为从古至今,不管是精英阶层还是大众阶层,都从未实现过所谓‘自由’。总长,你知道吗,甚至有人说过,‘人民不需要自由’,因为‘自由’度越高,责任就越沉重,沉重到你背不起的地步,就会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连总长你都承认,你总是想把选择权交给别人,变成一个‘迫不得已服从命令’的人,何况我们这些庸常的普通人。” 陆必行深有同感,并觉得更丧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原来大家都只是喊口号,谁也不知道自由到底是什么,《自由宣言》更像个玩笑。”哈登博士说,“那为什么我们不从奥威尔和赫胥黎的两条路里随便选一条,一直且永恒地走下去呢?” 陆必行的神色略微闪了闪,垂下头,看进了哈登博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 “有人说,奥威尔和赫胥黎描述的世界是相反的,其实他们都在描绘同一种东西,”哈登博士说,“不,我说的不是所谓‘讽刺政治专/制’——他们描绘的是整个社会的‘幽闭恐惧症’。” “我们就像传说中一种无脚的鸟(注2),永远不能停,停下来就会失活,然后灭亡。我们必须扩张,必须不断开辟新的世界。幽闭的概念,也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而越来越宽泛,我记得我和静恒在小行星上讨论过这个问题,古代时候,几十亿人挤在一个小行星上,也没有人觉得自己被关起来了,因为在一个条件好的自然星球上,自然资源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可是现在,总长想断绝八星系和联盟的来往,你的用词仍是‘封闭’。” 愤怒、焦虑、痛苦和愚昧,就是自由意志本身。 “自由宣言,冠冕堂皇,假大空又没有逻辑,但它之所以能竖立在那,是因为顺应了人之天性,总长,天性也不一定是有逻辑的,否则繁衍交/配之余,为什么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迷恋没用又会带来痛苦的爱情?”哈登博士让机器人把仪器抬好,做出要告辞的样子,“除非有一天这种天性消失了,但是那一天的人类,也许和现在的我们就不是一个物种吧,陆总长,既然你最终亲手放弃了人类进化的路,就该随时做好心理准备了。” 陆必行帮他拿起外套。 “做好准备,”陆必行低声说,“是啊,话说回来,天然虫洞的通道还是我们自己打通的,真是自作孽。不过我还是得代表远征队感谢您,据说搭建跨虫洞通讯,远征队从您那里受益匪浅。哈登博士,您做为人机交互专家,对通讯技术居然也颇有心得,看来是被囚禁在太空监狱里熟能生巧了。” 哈登博士毫无戒心地苦笑了一声:“可不是,手里只有原始人的工具,和最精良的太空监狱斗争,十几年啊,别说我了,就连那位上学时候就整天旷课的暴力狂,都成了半个专家呢。” 陆必行若无其事地说:“他说他都记不清失败过多少次了。” 哈登博士自然而然地以为林静恒说过这段,顺口接道:“我可记得,两千多次发送失败,换个不那么铁石心肠的,大概早疯了。” 林静恒:“……” 一位横跨多个领域的睿智老专家,是怎样身陷保健品诈骗陷阱的……现场。 简直没眼看。 陆必行扶着哈登轮椅背的手却簌簌地颤抖了起来。 两千……多次。 那么每次得到失败的信息,就爬到屋顶,一个人看星星吗? 那不是暗无天日吗? 可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拖着他跑到集市上,拿着个橘子讨他一笑的小青年了,再不能毫不犹豫地承诺“不管你去哪,我跟你走”。 “博士,”陆必行鬼使神差地脱口说,“如果一段关系中,你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给对方带来快乐,而是一直在勉强他、拖着他的脚步,是不是就该……” 他话没说完,会客厅的门就被人粗暴地搡开了,“咣”一下撞在墙上,门轴和墙面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哈登博士年纪大了,神经衰弱,被这动静吓得差点从轮椅上折下来。 机械手湛卢连忙顺着天花板滑过来:“门轴损坏,墙面发生凹陷,请开启家居检修功能——先生,我需要提醒您,这是很不文明的暴力行为……” 林静恒:“走开。” 湛卢闭了嘴,从天花板上滑了下来,落地变成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快速上前接过哈登博士的轮椅:“我送您回家。” 方才还站在人类高度上指点历史和未来的哈登博士屁都不敢放,果断夹起尾巴,跟着湛卢闪避了。 林静恒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着了火似的钉在陆必行身上,一动不动。 再怎么说,有外人在,也得给总长留点面子,于是林静恒一直等到大门响了一声,知道哈登博士走了,才一把拎起陆必行的领子,把他按在了墙上:“过来,聊聊。” 陆必行还没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湛卢怎么没……” 林静恒打断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刚才跟那老头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陆必行——方才同样站在人类高度上瞭望远方,还没来得及走下高台的总长先生——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并恨不能穿回一分钟前,把自己那句鬼迷心窍似的话杵回到嗓子眼里,腿都有点软。 林静恒步步紧逼:“‘是不是就该’什么了?” 陆必行的嘴唇张了张:“我……” 他这幅慌慌张张的德行,像是一捧热油浇到了林静恒着火的心口上,炸得岩浆四射,四肢都沸腾了,林静恒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想起陆必行身上吉凶难辨的芯片,湛卢告状中莫须有的医疗记录,手指关节被他捏得“咯咯”作响……简直恨不能把此人搓圆了扔地上,抽成一只陀螺。 当然,守财奴气疯了也不舍得砸玉瓶,林静恒心里核炸了三次,胸椎都被烧化了,也没舍得动总长一根头发,他僵持片刻,狠狠地在墙面上砸了一拳,转身就走,打算找个地方消火,被陆必行拦腰一把拽住。 “你说过你没有受伤,你说过你只是被自由军团捞回去关了几年,大脑伤害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林静姝想要你一直当个植物人’?”陆必行的声音压在嗓子里,扯住林静恒的衬衫下摆,林静恒狠狠地一挣,没挣开——那牲口有生物芯片作弊,陆必行不由分说的手指探进他的衣服里,按在他小腹的伤疤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149|第149章 “滚!”林静恒盛怒之下,回手别了他一肘子,“松手!” 可是这一肘子好像杵在了墙上,一声闷响,陆必行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脑子里一根血管快要跳炸了,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地把林静恒抓得更紧,他把脸深深地埋在林静恒肩头,嗅到了从布料里透出来的体温。 微弱的温度涌进他的鼻腔,像一根刺一样,捅进了他的眉心。 挣动中,陆必行踉跄了半步,小腿撞在招待客人的小桌上,那些憨态可掬的小茶杯倒了一片,他们俩就一起栽进了单人沙发里。 这个姿势着实不雅,林静恒一时掰不开他的手,又被他坚硬的腕骨勒得喘不过气来,口不择言地冷笑了一声:“这个?越狱的时候炸的,炸得真他妈不是地方,再往上一点,你和林静姝就都能放心地……” 陆必行脸色蓦地一沉,声音变了调:“你胡说什么!” 林静恒:“我不知道我回来干什么!” 陆必行嘴上说得挺镇定,颇有“松开双手、一别两宽”的意思,此时攥着人的手就远没有那么心宽大度了:“在玫瑰之心是我没问过你,是我擅自闯进他们中间把你带回来,是我故意忽略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让白银十卫先解联盟的燃眉之急,差点把自己困死在八星系之外!是我不想把你还给联盟,我自作主张,我强人所难,行吗!” 林静恒一低头,技巧性把陆必行的手臂一卡一折,那手指迫不得已地一松,又本能去勾他的外衣,抓了个空——林静恒直接把自己的外衣扒下来,甩在了他脸上,金属衣扣与总长的鼻梁上亲密碰撞。 芯片人的身体是感觉不到这点疼的,他只是觉得那衣扣冰凉冰凉的,像染着一层……当年北京β星上才有的霜。 林静恒的衬衫衣摆被他揪出了一半,下摆皱得活像哈登的脸,扣子崩掉了好几颗,怒不可遏地站在几步之外,衣衫不整、形容狼狈。 他沉默了好一会,胸口从剧烈起伏到克制的深呼吸,却怎么都好像喘不上这口气,于是他微微仰起头,颈侧的筋骨绷紧了,突兀地从皮肤下露出嶙峋的痕迹。气得要升天。 陆必行握住他那件外衣,一咬舌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率先结束争吵低了头:“林,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静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压在喉咙里:“那你是哪个意思?” 陆必行的嘴唇抿成一线,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扣在一起,十指不断地彼此折磨。 成年男性的脸或多或少都有棱角,但以前,陆必行的骨骼外包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比“婴儿肥”要薄很多,不是那种没长大的少年相,却又恰到好处地给骨头镀了一层柔光,因为眉目舒展,嘴角总是往上翘,就显得格外温柔多情。 但也许是芯片加速了他的新陈代谢,也许单纯是累的,那一层薄薄的皮肉如今只剩下皮,棱角变得明显,连五官都因为轮廓加深而锋利了起来,不笑的时候,竟有了一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林静恒后退了一步,靠在会客厅一侧的墙上,闭了闭眼。 近来,陆必行在他面前其实已经放松多了,甚至升起了一点宝贵的好奇心,主动对哈登博士施以坑蒙拐骗。那天远征队成功穿过玫瑰之心时,地面支持部门全员沸腾,陆必行混在人群里,远远地冲他比了个拇指……那一刻,他甚至还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修复了那条通往过去的路。 不料没来得及欣慰,那条影影绰绰的小路就被来自联盟的声音砸断了。 危机四伏的联盟,想要独善其身的第八星系。 如果林静恒只是个普通人多好,想要留住他,会变得多么顺理成章。可他代表的是白银十卫,和海盗自由军团斗了十多年,只剩一堆破铜烂铁,依然能左右战局的白银十卫。他的去留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私人的感情,在其中能排到哪呢? 仔细算来,其实他们之间的问题一开始就存在,几乎是从臭大姐基地开始的—— 那时候林静恒因为自己也要修复重三,所以在“百日定律”的前提下,勉强宽限给陆必行三个月,三个月转眼到期,基地依然是烂泥糊不上墙,林即将召唤域外久候的白银九,抛弃基地里的千万人渣。年轻的陆老师进退维谷,踟蹰在除夕的夜色里,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可是幸运的是,凯莱亲王阿瑞斯冯正好因为源异人的死,发现了基地,横插一杠,让他们避开了正面冲突和两难的选择。 第二次是变种彩虹病毒爆发——如果当时他们没有霍普帮忙,最终也没能拿到变种彩虹病毒的抗体,林静恒会在最后一刻下令,让图兰带着白银九离开即将变成死地的第八星系吗?林静恒很明确地回答过“会”,是陆必行固执地不肯相信……而再一次的幸运,让死神在他们必须验证这个答案之前止了步。 第三次是林静恒身份暴露,第八星系四面楚歌,陆必行提出炸毁跃迁点,封闭第八星系。陆必行觉得自己早该看出来,即使那时候林名义上是“第八星系自卫军司令”,实际还是白银要塞的林上将,其实并不同意私自炸毁跃迁点。他不想叛出联盟,甚至在收到白银十卫信息后,第一时间命令他们捍卫自由宣言,而非自己……林静恒当时没有明确反对封闭八星系,恐怕也只是因为他手上只有一伙虾兵蟹将,而那些人都在逼迫他。 事实证明,即使这样,他也仍然险些为联盟而死。 现在回想起来,陆必行想,如果他当时再敏感一点、想得多一点,是不是就能看见到那条影影绰绰的命运之线,看见他们两人之间深刻到根系的裂痕? 命运待他不薄,给了他这个爱和稀泥的人两次逃避的机会,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没把它们当示警,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总能“两全”的歪才。于是命运抽了他一个大耳光,把不能回避的矛盾赤/裸/裸地堆在了他鼻子底下。 两个人彼此沉默良久,方才沸腾的气温渐渐降下去,像是流火掠过,灰烬将熄。 会客厅门上的电子时钟一秒一秒地踱着步,那一寸的光阴长得近乎惨烈。 陆必行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说:“不吵了好不好?听我说句话。”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垂目看着他。 “哈登博士说,你被困在太空监狱里,两千多次试图冲破封锁的信号。”陆必行说,从哈登博士嘴里套出来的那点情报,已经够他猜个七七八八了,“我计算过,从湛卢精神网消散,到被自由军团捕捞,中间至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人在爆炸后的宇宙射线下无法存活那么久,所以我猜,你应该是用某种方法……给毁掉的生态舱加了一道保护罩,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受了严重的大脑创伤,哈登他们都觉得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所以到底是有多重?你昏迷了多久?” “两年,”林静恒语气没什么起伏地回答,随即,他又刻意挑明什么似的,说,“没有你想的那么长,我说的是沃托时间。” “沃托时间”四个字刺耳,陆必行的手指搅得更紧了。 猜测归猜测,永远也不如那个人亲口说出来的真相灼人,他声音发涩:“两年……救你的人没有采取任何有帮助的措施,哈登说,她想让你保持现状。” “那倒没有,她采取措施了,”林静恒说,“她想把我变成一具标本。” 陆必行的手指关节“嘎啦”一声脆响。 林静恒仰头靠在墙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天花板的纹路简洁而雅致,没有多余的情绪和表达,是个标准的总长会客间。 “我以前觉得,只要有一口气在,有个人我就非见不可,有个地方我非回不可,有个承诺也非践行不可,所以不敢死,我得从缝里扒出一条生机,把意识粘在残余的精神网上也不敢消散,借着小行星公转到近日点时那一点恒星风暴的扰动也要醒过来。我还得装失忆、装傻、装温柔,就为了从海盗手里骗来一点喘息的余地……装的时候,甚至不敢仔细想,这个‘海盗’是我亲妹妹。” 林静恒说到这,突兀地闭了嘴,隐约觉得后文伤人,不该说。可是那些话就像呕吐时酸水已经涌进了嗓子里,实在是忍不回去,林静恒差点把牙咬碎,才屏住了下文,没想到没来得及自己消化掉,陆必行就忽然接话说:“你‘以前觉得’,那现在呢?现在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对吧——你想这么说,我看得出来。” 他太擅长察言观色了,一眼扫过去,就把林静恒憋回去的话强行拖出来,摊开在两人面前。 “我不值这个。”陆必行静静地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你这十六年里吃的苦落空,你能不能告诉我?静恒,我……我真的背不动这么……这么沉重的期望。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我真的是很想把他还给你,可是只能狗尾续貂。” 林静恒一扭头想说什么,陆必行却再次打断他。 陆必行声气缓和,就像是早年耐心地给他那些熊学生讲道理一样,他说:“你能不能不要撒谎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喜欢。” “咱们都坦白一点吧,静恒。我认识你……唉,这么往前一倒,独立年和沃托年我也算不清了——就算是有二十多年了吧?在北京星上是君子之交,后来在战乱里患难,我开始纠缠你……再后来,你走了,我就把湛卢那关于你的一切记载反复拿出来看,来来回回,我单方面地陪着你从十几岁的孩子长到联盟上将,陪了……也就百十来遍吧。我了解你,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 “我现在是不是偶尔会让你想起联盟的元帅,还有自由军团的那位?那你想得没错,我以前也觉得他俩都是疯子,现在却越来越能理解他们了。” “你喜欢的是‘他’,当着我的面,你不敢回头看,可是你喜欢的就是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一个总是处心积虑、总是让你紧张疲惫,将来有可能会和他们一样逼迫你的人,是不是?” 陆必行抬起头,眼睛里有某种惊心动魄的东西,像是黑暗深处,一场无声的风暴。 让人窒息的沉默再次蔓延。 片刻后,林静恒如他所愿地坦白了。 他说:“是。” 这一个字终于撕裂了粉饰的太平。 林静恒说:“我不喜欢每天猜你在想什么,也不喜欢时刻掂量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讨厌走钢丝似的私人关系,也没耐心做类似修复重三机甲的琐碎活,我觉得很累。” 断头台的铡刀落下,瞬间让人尸首分离。 陆必行想朝他挤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然而失败了。他的喉咙来来回回地滚动了几次,发不出一点声音,胸口一片冰凉,像是活生生地逼近了死亡。 林静恒拉开会客厅的门,走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家用检修机器人进来,敲敲打打地动手检查起被他破坏的门轴和墙面,制造了一点小噪音。 陆必行闭上眼,黑暗中,那人走远的脚步声清清楚楚,他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地把他抓回来,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像冰冷的河水浸没过他的头顶,灌进了四肢,不停地把他往下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淹死。 “可是我能怎么办?” 陆必行狠狠地一激灵,倏地睁开眼。 林静恒竟没有离开家,而是上了楼。他站在曲折的楼梯上,突然回头朝他吼了一句:“我活着就剩这一点意义,不喜欢就能不要吗?” 陆必行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楼上一声门响,林静恒摔上了书房的门,还不等陆必行在楼梯下徘徊出个结果,林静恒又自己冷着脸从书房出来了――他想起陆必行做为第八星系行政长官,经常需要在书房召集线上会议,搞不好什么时候要用,于是在陆必行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下,他直接上了阁楼,把门锁上了。 客厅里的大鱼缸波光粼粼,一条斑斓的热带鱼吐了个泡泡,一场冷战开始了。 150|第150章 来自北京β星反导实验基地的邮件,向来是被标注为“重要内容”的,陆必行盯着这封“重要内容”的第一段看了五分钟,没看懂,心浮气躁地把书房的室内温度调低五度了,很想把负责人们拎过来戳一排怒斥一顿,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给上级打报告的正确姿势。 “湛卢,”陆必行说,“阁楼很久没人去过了,室内环境怎么样?各项参数给我报一下。” 机械手就吊死鬼一样地从屋顶上垂下来,回答他:“陆校长,所有房间,包括地下室都是统一管理的,有任何异常,我这里会显示报修。” 陆必行端茶杯的手顿了顿,默默地把方才调低的温度又调回去了。 “……他吃东西了吗?” 这本来是他们的默契——林静恒只有需要去外星的时候,才会为了方便换营养膏或者营养针,在启明星上,他都是正常用餐,不是馋,因为一起使用一张餐桌更像是一种仪式,哪怕互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把最后一截香肠一分为二,一人拿走一半,这天仿佛也是一起度过的。 机械手湛卢消失在房顶上,一分钟后,又重新出现,汇报说:“我送过去的晚餐剩了一半,先生说不吃了,让我把剩下的收走。” 陆必行仓促地一点头,发了会呆,方醒似的回头问湛卢:“对了,他睡哪?” 不等湛卢回答,陆必行就又说:“把我的枕头拿到书房来,你让他回房间睡。” 湛卢应声虫似的去了,片刻后,机械手顶着一枚枕头,神出鬼没地从书房门口绕回来汇报:“先生回答说‘别烦我,滚出去’。” 陆必行接住自己的枕头,叹了口气:“那你去阁楼帮他收拾一下,送条被子上去……还有他明天要穿的衣服。” 湛卢这枚恢复中的机甲核,但凡还有一点作为凶器的尊严,就该要朝啰嗦的主人竖中指了。 好在湛卢没有尊严。 他任劳任怨地落地化成人形,收拾了衣服和寝具,跑上阁楼送温暖。 回来以后,陆必行问他:“怎么样?” 湛卢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说:“无视了我,并在阁楼上屏蔽了我,抱歉,陆校长,我被禁止上楼了,你要不要试试黑进家用系统?” 陆必行:“……” “哦,”就在这时,湛卢突然说,“我现在可以上去了。” 陆必行倏地抬头,眼睛里起了一双细微的光亮。 湛卢说:“指挥部值班室传来重要军情,‘3s’级,汇报优先级压过了家用屏蔽机制。” 陆必行眼睛里那点亮光就像是狂风骤雨下的两颗小火星,顿时又黯淡了。 湛卢:“同步抄送总长。” 陆必行失魂落魄地一低头:“哦,说吧。” “玫瑰之心外围,联盟第二批增兵已经全部就位,初步消息是超过三百架超时空重甲的大型军团,牵着一个巨大的人造空间站,中等要塞体量,正准备投放。杜克将军发来消息,称该要塞并未经过一星系守卫中央军同意,他去理论过,联盟中央拿《边境防御法》来堵他的嘴,他感到非常抱歉,并向我方解释,目前边境军事布置并非出于中央军本意。” 半死不活的陆必行眼神一沉,飘在头顶的灵魂强行归位,沉声问:“我们要求与联盟对话的通讯请求已经发送了六天,至今没有回应?” “是的。” 陆必行缓缓地说:“而我们并不能判断,究竟是联盟中央拒绝谈话,还是第一星系所谓的‘边境守军’拦截了消息。” 陆必行从最高行政长官的角度看,认为联盟中央拒绝和第八星系对话——特别是私下对话,并不太合常理。毕竟第八星系从体量上来说,与庞大的联盟没什么可比性,而联盟当前最紧迫的问题也不是他们。 那么三百零六号令就真的很耐人寻味了。 目前他们听到的消息,大多是杜克的一面之词,杜克和第八星系的交往很积极,虽然他看起来热情开朗,对陆信充满感情,但……安克鲁还在陆信石像前红过眼圈呢。 “去吧,”陆必行对湛卢说,“顺便告诉他,明早我会针对这件事召集会议,到时候请统帅准时出席。” 湛卢正要穿墙而过,陆必行又叫住他:“哎,等等……” “……他睡前要喝杯水,别给他倒凉的。” 第一星系。 一艘星际游船从沃托而来,落在第一星系边缘的补给站上,游船停下来补给,乘客们就鱼贯而出,走向补给站的餐厅。 女人在餐厅里左顾右盼片刻,最后选择了一个小包间,包间里已经有人了,她弯下腰,同对方交谈了两句,像是要拼桌,随后坐了进去,顺手拉上了座位旁边的小挡板。 “这是伍尔夫元帅采访视频,”女人四下张望了一眼,将两个人的个人终端对在一起,一秒后就传输完毕,“第一手资料,我采访的时候偷拍的,未经剪辑。” 她对面的男人问:“你确定是本人吗?确定他神志清醒吗?确定整个过程中没有人受到威胁吗?” “至少我拜访元帅府的时候没看出什么异状。” 这女人正是那位采访伍尔夫的女记者。 沃托日报一直是联盟中央的忠实喉舌,战前,联盟中央里管委会说了算,他们就替管委会站街,现在,联盟中央里有武装的是老大,他们又变成了军方的宣传兵。 作为沃托日报的台柱之一,女记者顺理成章地拿到了伍尔夫的独家采访权,针对争议很大的三百零六号令做了一份精彩的问卷。采访视频里,伍尔夫元帅口齿清晰,面色如常,一公布,就平息了“伍尔夫已经变成傀儡”的谣言。 于是人们的注意力被自然而然地引向了三百零六号令本身。 “三百零六号令明显针对第八星系,军委这道命令现在带来了很多猜测,有人说,第八星系独立给各星系中央军开了个很不好的头,如果联盟中央竟然默许他们存在,以后这个也要独立,那个也要独立,恐怕会不好收场。也有人说,八星系的跃迁点通路已经中断十几年,八星系的问题现在不是燃眉之急,‘三零六’表面是针对玫瑰之心,其实是联盟剑指中央军,这是联盟中央和在战争中壮大的中央军们又一次博弈,伍尔夫元帅想回收军权,以儆效尤。” “没什么依据,”男人说,“虽说是‘鸟尽弓藏’,可是现在鸟尽了吗?自由军团虎视眈眈,毒品犯罪层出不穷,伍尔夫怎么会现在把好不容易凝聚的中央军往外扔?” 女记者迟疑了一下:“还有个谣言,他们说伍尔夫是逼不得已,因为第八星系已经完全征服了天然虫洞,第八星系这些年在域外建立了庞大的军事帝国,正在野心昭昭地磨刀向联盟。” 男人一皱眉。 “但是这个说法刚一冒头,就立刻被舆论口诛笔伐。” “唔,为什么?” “白银十卫,你忘了吗?”女记者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们当初被人算计误导,主力几乎都折在了林静恒手里,要不是哈瑞斯先知,组织差点就此……那些反复无常的货色因为这个,把林静恒捧得很高……天知道他们之前还觉得他是阴谋颠覆联盟的罪魁祸首。还有,联盟最乱的那些年,自由军团用武力强行推行鸦片芯片,据说联盟顾不到的地方都是白银十卫在救场,他们虽然不听联盟号令,但也是抵抗鸦片的中坚力量。第八星系宣布独立那天,白银十卫高调出现,直接跟着林静恒回了第八星系,他们那个不知道哪来的总长又狡猾的把陆信竖在家门口,是个天然的情怀护盾。第八星系是不是真的对联盟虎视眈眈,我不知道,但是不少受过恩惠又容易被煽动的蠢货们不信。” 男人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个重要消息,他们说,女娲计划很可能已经在第八星系取得了成功,他们已经弄出了一支真正的超级武装,”女记者说,“那个第八星系的总长是谁的儿子,我们不知道,但他免疫彩虹病毒。” “消息来自哪里?” “军委一位高层身边的人是我朋友,无意中听到的,”女记者说,“他们在议论这件事,消息来源不明,你回去告诉哈瑞斯先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先知自然会判断。” 两人匆忙交换完信息,餐桌上跳出提示信息,显示已经准备好的星际游船编号,请旅客们登船。 “我走了,”男人深深地看了同伴一眼,“为了生命和自然。” “生命和自然。” 男人快步离开餐厅,没注意到一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从相邻的包间站起来,悄悄地跟上了他。 沃托。 王艾伦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朝虚无缥缈的地方一举杯:“那个女的已经把信息捎给哈瑞斯了。陆必行免疫彩虹病毒的事,我们还是从哈瑞斯那里抠来的消息,他一听就懂。哈瑞斯那个人就怕打仗,又向来偏向第八星系,一定会想方设法和第八星系取得联系,我到时候稍微配合他一下就好。只有一点,你确定第八星系会斩断联系,封闭虫洞区吗?万一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想先下手为强怎么办?” 林静姝的虚影浮在他的手腕旁边,巴掌大的一个立体人像,乍一看,简直就像一尊精美的艺术品。 “不会的,白银十卫做不出把炮口转向联盟的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林静恒那个不合时宜的傻瓜。”她淡淡地说,“再者有安克鲁这个‘珠玉’在前,他们还敢信任中央军么?一边是联盟中央的敌意,一边是中央军的‘虚与委蛇’,而区区十几年,也不够改变一代人的意识形态,第八星系有大批联盟移民,他们总长但凡长了脑子,就知道该怎么避免搅进联盟这摊烂事里。” “借你吉言,”王艾伦说,“最好他们这些没用的技术能发达一些,彻底炸塌了虫洞区。没有第八星系这个变数捣乱,相信我们的未来会顺利很多——干杯。” 银河城,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陆必行蜷在书房角落的小榻上,睡不着,小榻地方不够,他的腿不能伸直,一伸开就出去了。说来也是奇怪,林静恒没回来的时候,他天天睡书房,从来也没在乎过四肢悬空没法翻身的问题——反正一般他需要翻身的时候,也就差不多该起来了,才搬回卧室半年多,毛病倒多了起来。 星光铺了一层,斜斜地打进屋里,时钟已经指向了后半夜。这一晚上度日如年,他就像个毒瘾犯了没药可解的人,大概是只能挨到第二天晨会才能喘口气了。 陆必行躺下又起来,来回折腾了四五次,确定自己是失眠了,忍不住打开了个人终端,翻开了一个相册。 一个跟真人一样大的立体虚影浮了起来,林静恒侧着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手掌放松地垂在一边,被子只搭在腰间——是某天陆必行半夜睡不着偷拍的。 陆必行看着个人终端里的影像,伸出一只手,影像里也有一只手进入画面,和他本人的手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去摸林静恒摊开的手心,掌心是体温最外露的地方之一,藏在薄茧下,触碰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影像里的林静恒突然把五指一合,一把捉住了半夜三更的骚扰贼,揪着他的手往怀里一带,低头啄了一下,眼睛也不睁,含混地说:“老实点。” 陆必行臂弯里搭着他那件砸过来的外衣,怀里抱着这个偷拍的虚影,嘴角往上一提,很快又笑不出了,他闭上眼睛,将那件外衣凑在鼻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明天晨会该和他说什么?” 联盟、第八星系、三百零六号增兵令、立场成谜的中央军…… 个人终端里的相册根据默认设定,翻到了最后一张,然后从头开始。 陆必行没管,任它自动播放,看见小小的男孩低着头进屋,五官依稀是现在的模子,只是气质更阴郁、更封闭一些,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没精打采地推开房门,接着一声轻响,男孩吓了一跳,在门口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屋里飘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仿真机甲,外观像个大鸭蛋,“鸭蛋”上还被人画了卡通五官,碧绿的仿真精神网铺开,流光溢彩地洒了男孩一身,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惊喜!生日快乐!” 男孩一点一点长大,渐渐抽条出少年的模样,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书,好像漫不经心地对镜头外的人说:“对了,乌兰学院让我下月初去报道……你干嘛?你们大人都这么不冷静吗……没有啊,看见招生简章顺手填了张表,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还得广而告之吗?后来不是就忘了么……让我去我就去呗,随便混个军衔,反正还发工资……” 少年穿着乌兰学院的制服,一脸不耐烦:“不要你送,丢不丢人?” 少年把和奖学金一起发下来的奖章夹在指尖,往上一弹,“叮”一声轻响,它翻上了天,少年林静恒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伸手在嘴前一摸,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陆必行下意识地跟着微笑起来。 随后,伴随着少年成长的影像记录突然中断了一段时间,再下一张照片,日期记录就已经是两三年后了,少年人脱胎换骨似的成长,长高了半头,单薄的肩膀宽阔起来,学生制服换成了军装,出现在乌兰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作为荣誉毕业生直接授衔,脸上看不出喜怒,在抬手敬礼的时候,灰色的眼睛轻轻一眯,透出了一点森冷的意味。 他腥风血雨,步步高升,毁誉参半地高调入主白银要塞…… 陆必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睡前看多了这些影像,半睡半醒间,他乱梦一团一团的做,一会是那少年明亮的笑容,一会是他成年后凝着霜的灰眼睛,一会跟着他在孤独的星际里巡逻,一会又跟着他回到乌兰学院那个毕业典礼上,陆必行在身后拼命地追着他,喊他的名字,气都快跑断了,才搭住那年轻军官的肩膀。 梦里的林静恒转过头来,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腕,那神色那么似曾相识,对他说:“我只有你了。” 陆必行的腿从小榻上掉了下来,直接杵到了地板,他惊醒过来,一直抓在手里的外衣也滚落在地。 个人终端上的时钟显示,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半小时,银河城的天空已经看到了鱼肚白。 陆必行在小榻上呆坐了两秒,突然梦游似的翻了起来,拖着一条被自己压麻的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跑上了阁楼。 落锁的阁楼拒绝了他,但是普通的家用小门锁其实很容易破开,随便来一个信息学院的学生都能在五分钟之内黑进去撬开,工程师001却好像忘了带脑子,想也不想地用蛮力踹开了阁楼的门。 电子管家有气无力:“陆校长,这也是暴力行……” 林静恒正叼着根烟坐在阁楼窗台上,隔着一屋子旧物,愕然地回过头来。 小门“呲啦”一声,电子锁短路报废,门板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下一刻,他被人从窗台上拽了下来。 151|第151章 林静恒本来不至于被他一把拉下去,但不知为什么,陆必行闯进来的时候,他好像很慌忙地把什么东西塞到了一边,并因此失去平衡,直接砸在了陆必行身上。 陆必行生受了这一下,因为拖着条腿,所以一个趔趄差点跪下,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攥住林静恒,同时,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清了他方才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东西——是那枚水晶球。 陆必行一呆,只觉得面熟,一时几乎想不起来它是从何而来。 好半晌,冬眠的记忆才缓缓地复苏,他回忆起来,原来那还是第八星系这草台班子政府刚刚组建时的事—— 那时候,爱德华总长还在,他们一起巡游第八星系,老总长负责殚精竭虑、愁眉不展,他负责拎包探路、公费旅游。 因为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满心盲目的乐观,高高兴兴地带着四个学生跟在总长后面捡石头,从各地采集了每一颗行星上特有的元素,雕成他想象中第八星系的万家灯火,又用水晶滴胶做成了一片星空,满心欢喜地摇晃着大尾巴,想拿去讨好他那格外不容易被讨好的心上人。 ……后来他把它和林静恒的旧物一起,锁进了阁楼这方小小的禁地里,水晶球里那些亮晶晶的石头,很多已经失去了旧日光彩,连“星光”都显得暗淡起来。 那个完全看不懂风花雪月,只会发愁地感慨“什么时候第八星系真能像你这模型一样就好了”的老总长没了,将殚精竭虑、愁眉不展的担子压给了他。 恍如隔世。 林静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点懵,这会才回过神来,刚才下巴正好磕在陆必行肩膀上,差点咬破了舌头,一把推开他,怒道:“干什么,做梦的时候被疯狗咬了吗?” “对不起……”陆必行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林静恒听见这仨字就莫名火气旺盛,眼神倏地冷了下来,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就听陆必行呓语似的接着说:“我预约的会议时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本来想等到时候就能见你、跟你说话,可是……对不起,我能坚持到现在,实在已经是极限了,一分钟也等不下去。” 林静恒一宿没睡,身心俱疲,凌晨时分,又正是大脑缺氧的时候,被他堵了一嘴,忽然忘了词。 陆必行的腿这会从没什么知觉的“全麻”,变成了那种针扎似的麻法,他“嘶”了一声,表情有点扭曲,然而这位瘸腿的总长依然身残志坚,看来是不想就地趴下,抓着林静恒的胳膊肘,他试探性地单腿往前蹦了一步。 林静恒:“……” 趁着林静恒没想好要不要把他甩出去,陆必行张开双臂,把怀抱敞开到无法再敞,又往前蹭了一点,然后搂住了林静恒的肩,将自己不着力地挂在了他身上,一口沉甸甸的气呼出来,他整个人差点塌下去。 陆必行茫然地想:“我刚才在无事忙些什么鬼东西?为什么早不上来?” “陆校长,恕我直言,您的症状显示出了一定的成瘾性,您确定没有摄入什么非法药物吗?”门口响起湛卢的声音,家用维修机器人“吭哧吭哧”地爬上楼,正围着阵亡的门板“哔哔”地团团转。 “我不知道,”陆必行喃喃地说,“统帅是合法的吗?” 他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但两句话连在一起听,莫名有了点说不出的暧昧意味,林静恒气还没消,就“被口头摄入”地调戏了一回,皮下的火跳到了皮上,把他耳根都烧热了。 “放屁。”他说,然后转向湛卢,“我解除屏蔽了吗,谁让你上来的?” 湛卢——作为一个永远分不清主人什么时候在说人话、什么时候在胡言乱语的人工智能,连机械手都弯成了问号,莫名其妙地说:“先生,是您让我早晨上来,帮您梳理玫瑰之心外的布兵变动的。” “……”林静恒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不过鉴于他不讲理惯了,这会也并不因自己反复无常而脸红,“出去。” 湛卢只好指挥起小机器人,把门板扛走了。 “开放性”的小阁楼被穿堂而过的风打了个对穿,也彻底吹灭了林静恒心里乱麻一般的怒火,他略微往后一靠,靠在了一台以前用过的重力训练仪上,仪器没开,他已经先一步觉出了头重脚轻。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想找个地方冷静地坐下来——但环顾一圈,他发现除了窗台,阁楼这块“风水宝地”里根本没地方坐。 “你就不能收拾一下吗?”他有点疲惫地说,“什么都往里塞,这都成杂物间了。” 陆必行的嘴唇动了动。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你就说。” “这不是杂物间,”陆必行说,“这是我的……我的……” 陆必行的腿麻劲过去了,只好自己站直了。 林静恒的神魂也在缓缓归位,他忽然发现,只要一松手,陆必行的肩膀和手掌一线就会呈现出一种十分紧绷的状态,那种枕戈待旦式的、时刻计算着什么的紧绷感,让他一时觉得十分熟悉――就像照镜子一样。 两个人相对无言片刻,林静恒很艰难地试着放松了肩头,这并不容易,当紧绷成为常态的时候,放松就是一个相对的非自然状态,是要消耗注意力的。 “……这是我的心。”陆必行踟蹰良久,终于说完了自己这半句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把它锁上,假装看不见。看不见你,我就可以不再做一个软弱的人。” 林静恒低声问:“是谁说你软弱的?” “如果当年的我能像现在一样,有左右局势的能力,”陆必行没回答,“图兰不会擅自放倒我。” 林静恒目光一闪:“图兰放倒你,是我默许的。” “我知道,因为我当时,并不能……并不能帮你做什么,我不可能开着一架小机甲,为你凭空变出一支军队,拦住反乌会的炮火,我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我甚至……在那种情况下,我连周六带来的那个豁口都来不及堵上……我只是想出去找你,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如果我是图兰,我也会这么做。” “如果我现在能再强大一点,能随心所欲地左右联盟的局势,让四方忌惮,我就可以对你说,不管你……还有白银十卫是怎么想的、怎么决定的,我都能支持你们。”陆必行看着他,有可能是因为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当一个人看另一人的目光太过专注时,就很容易下意识地模仿对方的动作,不知不觉中,陆必行也轻轻地松开了始终半握着拳,“我不能。” 林静恒本想脱口说:“谁用你操那么多心,我自己不会做决定吗?”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因为陆必行不是那个只会天马行空地提建议,再被会议室里的“长辈”们一人一脚踢回去的小青年了。 即使是当年的爱德华总长,能撑起第八星系政府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政府,也是倚仗了林静恒和他的白银九,林静恒当年在第八星系,就和在白银要塞时一样说一不二。然而这一任的第八星系政府不同,同样被赶鸭子上架的图兰和白银九没有他当年的绝对控制力,这些在失落中迷茫的人们只能自我磨合,经过漫长的破茧,成就了一个新的领袖。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我知道。” “可是就算这样,我居然还是很想妄图占有你,我是不是太贪婪了?”陆必行说,“我想要你,想要留下白银十卫,但我也想要刚从内战中回过一口气来的第八星系能继续平稳地过些年好日子,不想让我那些好不容易挣出一片天地的人们,再被我们不再相信的联盟掣肘。如果因此会和联盟冲突,静恒,你会为难吗?” 这一次,林静恒没有隐瞒,坦白说:“会。” 乌兰学院是他灵魂的基石,正如第八星系是陆必行的。 这是多少次磨难、多少憎恨都难以磨灭的。 不管他说多少遍自己已经不再是白银要塞的林上将。 “我每天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这个世界给我最大的恩赐,就是把你还给我。”陆必行说,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心口上削下来的,“我想不出怎么拜谢这种恩赐,也想不出自己怎么做才能配得上,我有时候做噩梦,梦见他们说我不够好,要把你重新带走……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让你不为难,怎么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他们说’,‘他们’是谁?”林静恒语气颇为平静地反问,不等陆必行回答,他伸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你给我听好了,不是这个王八蛋世界把我什么‘还给你’,是我自己回来找你。我活了这么多年,所谓‘命运’就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是我自己拆开太空监狱,从地底下挣出来,爬也要爬回来见你,记住了吗?哪来的‘恩赐’,你想他妈什么呢!我都没委屈,你替谁委屈,哪学来的一口要饭的腔调?” 152|第152章 此为防盗章  林静恒短暂地收回散落在黑暗里的意识:“恢复多少了?” “5%。” “能替我联系白银九吗?” 湛卢顿了顿:“抱歉先生,能量不足,无法在星际范围内搜索并定位对方。您想体验一下我的‘极限功能’吗?”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如果是死到临头,他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太简单了,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不敢说知道别人,起码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临头,当然是想多杀一个赚一个,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机甲的极限功能是自杀式爆炸。 可是……这二手机甲是那个人留给他的。 他记得那天夜里,乌兰学院下了大雨,所以应该是个周二。 乌兰学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时规划的森林,两百多年,一代人还没过去,林木已经参天,为了维持环境湿度和水循环,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乌兰学院的自习时间,学校会集中安排下雨。 当时陆信被软禁调查,机甲湛卢就被封锁在乌兰学院里。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林静恒得到消息,三位一体的联盟议会对陆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他偷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用实验室里的空间场强行突破门禁,想要赶到陆信那里。 民用载人空间场本身已经是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会给人体带来极大的负担――何况他拿的还是个毫无防护措施的半成品,连续三次跃迁定位不准,他用半成品的空间场跳了四次,摔在陆家附近的时候,脊柱严重损伤,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是带着乌兰学院的雨水,一步一步爬过去的。 那时候,他和旁边那几个花钱找人写检查的小崽子差不多大,年少轻狂,头脑空空,里面装着很多疯狂的念头,汪着很多的水。 陆信被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赶紧调来急救舱,骂骂咧咧地说:“乌兰学院的浇花水是怎么呲进你脑子的?” 林静恒挣扎着把湛卢的机甲核递给他:“没时间了,湛卢在这,你随便接一台机甲,先走!” 陆信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答:“你快滚一边去吧。” 然后把他强行塞进了胶囊一样的急救舱。 带有麻醉镇痛效果的营养液和药水渗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全都开始麻木,林静恒很快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透过透明的急救舱盖,发现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陆信居然穿戴得很整齐,还换了一身非常隆重的军装。 他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可是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瘦高的影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是陆将军的副官。 “去提辆车,”陆信吩咐副官说,“一会你趁乱,偷偷把这小子送回乌兰学院,找校医院的兰斯博士,他以前欠过我一个人情,知道该怎么处理。” 副官敬了个礼,推起小急救舱:“我永远忠诚于您。” “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陆信低头回礼,然后抬手在急救舱上拍了几下,对快要失去意识的少年说,“我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我有点撑不起这个摊子了,我把湛卢留给你,把你留给联盟,以后……” 那话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他一个幻觉,林静恒总觉得那天他听见了陆信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一句模模糊糊的……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静恒已经被秘密送回乌兰学院,他被关在封闭的急救舱里,校医兰斯博士对外说他实验操作失误,因为感染,需要住院隔离,他像个被盖进棺材里活埋的吸血鬼,疯狂地撞急救舱门,抠舱门的缝隙,每一根手指都扒得鲜血淋漓,再在急救舱里药水的作用下恢复如初,就这么被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外面已经变了天色。 据说陆信在那天夜里乘坐一架非法机甲出逃,被联盟卫队追到玫瑰之心外,三枚重型导弹同时击中机身,连人再机甲,碎成了茫茫宇宙中一把灰尘。 那位把他送到乌兰学院的副官保留了忠诚,自尽而死,在据说已经消除了人类自杀行为的伊甸园系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道血印。 联盟千方百计地除掉了陆信这个心腹大患,而“心腹大患”把湛卢留给了联盟,终于没能用到那个“死前聊几句”的功能。 想来一定死得很寂寞吧。 湛卢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自动分析了数据库,投其所好地问:“先生,需要把我的极限功能更改为自爆预备吗?” “不。”林静恒说,“你安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大概也不舍得炸掉湛卢吧。 “我还可以唱歌。” “不许唱,闭嘴。” 湛卢听话地沉默了五分钟,这时,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弹出了新的信息。 湛卢:“先生,检测到陆校长颅骨骨裂,伴有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心肌受损,推测是他在使用非法芯片的时候,遭到了同源芯片的碰撞。” “一天不到能搞出这么多事来,他也真是个人才。”林静恒通过机甲的精神网看了看医疗室里的陆必行,“毒巢都没有这么敬业的实验品。” 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好像比一般人耐得住疼似的,脸色还不错,甚至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 林静恒作为一个非医护人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严重吗?” “三级伤,程度中等,”湛卢精确地回答,“修复伤处大约需要一小时。” 这机甲虽然只是小型机甲,但设备还算拿得出手,医疗条件不错,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脑浆流一地,问题都不算严重。 “但是我注意到,陆校长大脑里似乎被植入了某种特殊的保护装置,”湛卢说,“这个保护装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他被同源芯片攻击时,保护装置被迫承受了一部分损伤,我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您看,机甲上的医疗设备把它当成了颅骨损伤处理,我需要修正这个错误。” 林静恒轻轻地眯了一下眼――大脑里植入特殊保护装置,听起来像是对抗伊甸园的,这很正常,因为独眼鹰是个被迫害妄想症,对联盟充满敌意,儿子既然是个长了腿的生物,保不准哪天就浪到七大星系里了,他要防患于未然,这也说得过去。 但……他曾经让湛卢对陆必行做过全身扫描,三次。 湛卢三次都没扫出来?那老波斯猫手上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技术了? 通过精神网,林静恒看见陆必行的一条腿十分不自然地歪斜着,应该是粉碎的膝盖骨正在修复。 独眼鹰面沉似水地站在他身边,陆必行一头冷汗,竟然还笑得出来:“科学研究就是需要一定的献身精神,你看,诺贝尔虽然被炸死了,但是它流芳千古啊,至今沃托还在颁这个奖呢,改天我也拿两个奖杯给你玩。” “滚,玩个球。”独眼鹰骂了他一句,“我给你把全身自动麻醉系统打开。” “不用,适度疼痛有助于思考,”陆必行满不在乎地说,“这才哪到哪啊,比我小时候差远了。” 不道德听墙根的林静恒愣了愣,心想:“小时候?” 独眼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隐形的大脑保护装置…… 林静恒的手指一紧,压着声音说:“湛卢,既然保护装置损伤,你现在能不能越过它,给他的大脑做一个局部的基因测试?” “我可以试试。” 林静恒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原地走了几圈。 这时,沿着自动航线行驶的机甲突然发出警报,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林静恒眼角一跳,机甲精神网外检测到了大范围的能量波动,仿佛被深海海啸震荡起来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停止自动导航,”林静恒轻声说,“报送机甲状态。” “防御系统损伤严重,无法开启,武器系统正常,无法检测到备用能源系统,能量核剩余电量50%――” “警报,警报,已经靠近重型武器扫描范围!” “你又在搞什么?”独眼鹰从医疗室里钻出来,随后,他一皱眉,“附近有大规模武装?谁的人?” 林静恒:“开启伪装。” 漂泊在星海间的小型机甲在外观上变成了一架貌不惊人的商船,因为脱离空间站的时候甩掉了半个机身,装得很能以假乱真。 然而林静恒紧锁的眉头没有打开,紧接着命令道:“准备跃迁。” 独眼鹰:“不用紧张,不碰千吨以下的小商船是第八星系的规矩。” 林静恒不理他,跃迁进程快速进入倒数计时。 独眼鹰不满道:“你……”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护理舱和医疗室内同时开启自动保护,独眼鹰几乎没站稳,在漆黑的宇宙中瞥见一道灼眼的光,机身竟被燎着了一角! 对方居然不由分说地袭击了他们。 独眼鹰又一次说嘴打脸,两腮快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骂,机甲就在嗡嗡的警报声里强行挤进了跃迁阀。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 “举步维艰啊。”年轻的校长叹了口气。 陆必行肺活量挺大,这口长气叹了足有半分钟,一口气吹完,他决定想开一点。 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前行,旧的“怪胎”们不断维权抗争,取得平权,变成正常人,可是时代又会造就新的怪胎。 陆必行自称是“天才”,但也知道,他这种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身为一个怪胎,如果自己还不能没心没肺一点,那日子还怎么过? 陆必行让中央电脑放了一首能把大楼顶上天的电子舞曲――往常为了照顾老先生们的心脏,办公大楼里都只放轻柔的古典音乐。 今天,整栋大楼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陆必行让中央电脑封锁了前后门,没人看他,他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把外套一扒,还是觉得束缚,干脆连鞋袜一起脱了,解放了被禁锢的十个脚趾头,桌上的茶杯被电子舞曲震得“嗡嗡”作响,校长土匪似的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发布了新的招聘启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nb”―― 万一招不来老师,无所谓,正好他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多学生,大不了自己教。照这个退学率,过不了多久,估计整个星海就剩下一个小班了,一二年级和三个学院完全可以合而为一――反正仅从去年的成绩单来看,让这群人杰们分年级和学院,实在没什么必要。 153|第153章 此为防盗章  宁静的香气蒸腾起来,北京β星的天空是凛冽的湛蓝。 “意外事件,”四哥伸手抹去顺着杯沿滴下来的水,捻了捻手指,他依旧是很平静,语速比平时还要慢一点,“不慌,我们先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机身在白银要塞最底层,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把它拿出来展览。” “我的机身防御系统是联盟最高级,能抵挡所有重型武器之下的正面攻击,依照刚才的损毁速度来看,应该是机身遭到重型武器连续打击……很可能不止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湛卢尝试着连接那远在白银要塞的同名机甲,反复几次都失败了,他十分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好似生锈了似的,把身上每个关节都转了一遍,“抱歉,先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习惯,像是身上重要器官被切掉了一样。” “……”四哥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湛卢,出去跟别人不要这么说话。” “好的先生,”湛卢说,“所以,我存放在白银要塞最底层的机身正在遭受狂轰滥炸。” 那么白银要塞想必已经被炸得外酥里嫩了。 四哥往后一靠:“白银要塞的地理位置非常微妙,地处一二星际交界,与两大星系警戒联动,被八条星际航道包围其中,戒备森严,外围还有三个军事要塞环绕,严防死守起来,苍蝇都飞不进去,硬闯或者大规模的重型机甲跃迁都不现实。” 湛卢手心向上,一个立体的星际航道地图悬浮在茶几上方,白银要塞外围八条航道让人眼花缭乱,七十六个关卡穿梭其间,此外,航道外围,还有“伯伦”、“小蜂鸟”与“长白山”三个驻军要塞,围着白银要塞旋转,像三颗卫星。 “白银第一卫队被我留在航道商船上了,如果有异动,他们早该把消息传过来。”以假乱真的星际轨道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睛里,他说,“整个要塞的防御与军备是我亲手置办下的,六个备用能源系统,武装军备足够把整个第一星系炸成流星雨,就算他们派了条狗坐镇白银要塞,也不至于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败涂地。” 湛卢补充了一句:“接替您掌管白银要塞的是阿瑞斯李上将。” 四哥——林——扒下军装、再不提自己真名的林静恒停顿了一下:“那确实跟派条狗过去也差不多。” 湛卢说:“您的意思是,白银要塞的最高行政长官李上将叛变,主动关闭了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吗?” “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权限更高的人,”林静恒把茶杯转了一圈,冷笑了一下,“我还没动手,他们自己先窝里反了——湛卢,想办法联系第一卫队,告诉他们机灵点,撤退,撤离时走民用航道,避开小蜂鸟要塞。” 对他的命令,湛卢永远是先执行,后质疑。飞快地发完信,他才平平板板地说:“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将军是您的朋友,先生,您是否怀疑他也已经背叛了联盟?” “首先,要把白银要塞炸成筛子,至少要成百上千艘机甲,那么多重机甲不可能春游似的一起在天上飞,否则离的近的星球用肉眼都能观测到。所以无论这股力量是从域外来的,还是玫瑰之心附近,都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机甲开进第一星系,运送武器的过程必须是长期分批而且严格保密的,所以他们在白银要塞附近,还必须有一个能容纳这些重机甲的地方,小蜂鸟的位置和公转轨道最理想,”林静恒顿了顿,“第二,小蜂鸟的叶里夫不是我的朋友,我哪来那么多朋友?叶里夫其实是陆老师的旧部,隐藏得好,所以这事很多人不知道,让他得以蛰伏保存实力,这么多年,他被迫安分守己,一来是我用武力强行压制,二来是他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不想跟我翻脸。他是一条被我拴在枕边的狼,又恨我,又顾念旧情不愿意咬我而已。” 方才死了一次机的湛卢听着这些人类之间的微妙关系,cpu简直要过热,好一会,他才问:“先生,您为什么要把一匹狼拴在枕边?” 林静恒照例不回答,只是简单地吩咐:“保持严密关注,叫白银九从域外过来,到第八星系边缘找我。” 湛卢的后脚跟轻轻碰了一下,就在这时,佩妮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静恒一挑眉,示意湛卢替他接。 湛卢立刻接通通话,一张嘴,惟妙惟肖地模拟了林静恒的声音:“什么事?” “四哥,”佩妮压低声音,“有人想见您,说是域外来的。他们说,您对一个生物芯片一定很有兴趣……什么芯片?您知道这件事吗?” 湛卢抬头和四哥对视了一眼—— 毒巢“蜘蛛”身体里的芯片被强行取出后,他背后的人肯定会有反应,可是……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开学两个半月,星海学院依然没招到半个老师,但实验室已经建好,教学工作稳定顺利,他们甚至还有了一架星际机甲可供拆卸玩耍,一切堪称完美。 陆必行打发走学生,照常回到自己的实验室。 今天有点不同寻常,因为实验室和湛卢是联网的,一般湛卢会早早地通过电脑和他打招呼,神奇的人工智能可以借用实验室里的机械器材当自己的身体,给陆校长当助手,并且时时把进度同步给他的主人。 没错,这遭瘟的人工智能太智能了,让他足不出户也能顺利沟通一切金主,陆必行三个月没见过林一根毛了。 神秘的林和他身上超越第八星系至少百年的科技产品,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陆必行这只异类。未必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只是有事没事想找他说几句话。尽管林总是爱搭不理,偶尔一点回应还不明显,得靠显微镜一帧一帧地找,但陆必行就是感觉,不管他说什么,林都听得懂。 广袤的第八星系,找个不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人不容易。 “湛卢?”陆必行试探地叫了一声,没人理他,看来是不在。 人工智能也无故旷工吗? 陆必行嘀咕了一句,趁这会没人看他,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整整齐齐的背头被他两把祸害得死无全尸,里出外进地垂下来,然后他伸了个足能把自己拉长一米的大懒腰,心想:“不来就不来吧,我自己更自在。”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翻看之前的实验记录,几个月以来,那枚生物芯片他和湛卢已经快研究出眉目了,可以说是粗糙版的“伊甸园”。不同之处在于,伊甸园是一个网络、一个交互式平台。而这枚芯片更像是个恶意的信号发射塔,以它为中心,往外辐射,能量越大,辐射范围也越大。当它启动的时候,会像病毒一样,不由分说地侵入人的感官和周围的智能系统,接入方式和伊甸园一模一样,但不能和身处其中的人或机械交流,芯片能用既定方式影响其他人的感官,影响方式就那么几种,都是芯片内部的程序提前预设好的,佩戴者不能随心所欲。 另外一个让人比较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这芯片为什么能让“蜘蛛”变成刀枪不入的超人? 之前试着把生物芯片植入小白鼠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 陆必行翻了翻小白鼠的各项身体数据,又和生物芯片大眼瞪小眼起来,眼珠一动,他心里忽然起了个馊主意。 “湛卢,你没来吗?”他又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说。 依然没有声音。 陆必行心动就行动,三下五除二地装好了医疗器械,又紧张又兴致勃勃的给自己做了个全身消毒,然后预设好程序,躺进了无菌舱。 实验室的医疗系统是湛卢改造过的,先进程度超过陆必行想象,本来是应付突发情况的,没想到被陆校长拿来做人体实验。 不到片刻,小小的植入手术留在几乎无痛的情况下完成了。 作死不等天黑的陆校长一边认认真真地记录了芯片接入后各种生命体征,一边吹了一段口哨,歌曲名叫做《被好奇害死的猫》,然后他试着启动了芯片。 会发生什么? 一瞬间,某种被电流击中心脏的感觉来袭,只一下,倒是不难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程度。 随后,难以言喻的酥麻感攀上来,周围所有机械运行的内部代码全浮现在他眼前,陆必行自己的精神也被接入芯片中。 他好像身在大浪之中,外力强行逼进大脑,只是连接就已经让他极度不适起来,陡然加快的心率让医疗设备发出轻微的警报,一个无端而起的念头从他心里破土而出――我无所不能。 陆必行一愣,抓着金属栏杆的手下意识地往下一折,实心的金属拉杆竟然弯了。 陆必行跟弯折的金属杆面面相觑片刻,满腔英雄气顿时短了,他发出一声惨叫:“这他妈好贵的!” 这时,陆必行的耳根突然动了一下,他的感官好像接上了实验楼里所有电子设备,包括监控,像个耳听六路的大蜘蛛。 大蜘蛛听见了机甲存放室的声音,几个熊学生撬锁进去了! “就开出去转一圈,我还没离开过大气层呢。”这一听就是挑事精怀特,“咱们在轨道上飞,不离开北京星,一会就回来,校长不知道。”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那么一瞬间,林静恒的表情有些错愕,陆必行没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闭了眼,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图像,是林锁骨和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去皮肤科开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拿回家随便抹几天,再疤痕体质的人也能让皮肤干净如初,一点也不麻烦。 为什么要留着它? 那么狰狞,那么愤怒,像一条张嘴欲噬人的恶蛟。 就在陆必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一声宛如咆哮的轰鸣,随即,一个巨大的虚影腾空而起,像一只上古传说中的鲲鹏巨鸟,双翼轻轻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个机甲发射台、整个空间站都挤碎。 那虚影一闪而逝,旁边三台没有启动的机甲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像国际象棋的旗子,一个接一个地站成竖排,第一台机甲的核心机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台机甲一侧的对接阀飞了出去,第三台机甲轻轻晃了一下,惊天动地的粒子炮三次衰减,烟消云散。 这还没完。 只见方才开炮的那架机甲突然半身不遂起来,仿佛遭到了外力强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几次,它突然启动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这英勇就义似的一刀没有半点水分,整个机身从中间裂开,四方底座的能量阀炸裂,椭圆形的机甲防御系统好似热刀下的豆腐,顷刻间一分为二,外壳上的裂缝如蛛网,随即发生了几次小型爆炸,驾驶舱玻璃球似的从这庞然大物身上紧急弹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被震荡的精神网震晕了——正是那个零零一! 被关回机甲舱的四个学生手脚并用地把没上锁的舱门扒开一条缝,焦急地往外看。 林静恒:“你还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陆必行猛地缩回手,随即,他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机甲残骸,又看了看林静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 鉴于陆必行自己就是个经常被人惊诧的怪胎,他是不经常惊诧的,然而他所有的常识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唠叨此情此景的不合理之处。 所谓“精神力”,并不像“视力”、“腕力”,它不是人体固有的某种身体素质,体检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一项,跟古代传说中魔法师的力量源泉更不是一回事。 当人的神经系统对接机甲后,人对机甲精神网络的掌控能力是不同的,而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精确度、反应能力、心理素质、战斗意识等等诸多层面的一系列指标,就被统称为“精神力”。 除受少量天赋影响外,精神力基本取决于后天严酷的训练——譬如斗鸡这个第一次上机甲的棒槌,由于其狗屁不懂,所以连上机甲以后,可以说他的精神力约等于零。 而一些高级机甲,由于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对驾驶员的要求很高,会设置驾驶员资格,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阈值”,如果一个人精神阈值达不到机甲要求,就需要机甲的主人开出特别权限,机甲才能容许这个人登陆连接,并开放部分操作权限——湛卢机身被锁在白银要塞时,李上将以所谓“血缘亲近”的名义找来林静姝试图开锁,这说法其实只是块遮羞布。真实理由是,林静恒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军委一部分高层怀疑她有湛卢的特别权限,不料被愤怒的伍尔夫老元帅亲自横插一杠,搅合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只有连接了机甲的人,才具备“精神力”这种东西,才能通过机甲的精神网侵入别的机甲。 这就好比黑客只能用电子设备侵入另一台电子设备,自己不可能发射脑电波统治世界是一个道理。 而远程连接,则是通过特殊的磁场设备与技术,在机甲外和机甲沟通,操作距离通常不能长于十米,而且本身已经相当于是一层“入侵”,会极大削弱精神力的强度,远程连接机甲时,只能进行一些简单操作,想通过这台机甲的精神网再操控其他机甲,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一切不是陆必行的幻觉……就是林静恒正连接着一架谁也看不见的机甲。 “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林静恒走向零零一,走动间,左肩的动作有一点细微的不协调,“我这不是还带了机甲么?” 陆必行的目光缓缓移向林静恒的右臂——那只机械手。 湛卢有人形和机械手两种形态,平时也会游荡在网络里,直接通过别的设备和人远程对话。陆必行只知道他是个令人惊叹的人工智能。但陆必行不大爱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细想过,湛卢是哪里的人工智能。 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突然从他心里冒出来——湛卢很可能是一台机甲的核心智能。 他精通阻断、追踪等各种军用手段,同时又有完善的生活管家功能,只有“机甲核”会这样,因为一些军事任务需要常年驻外、甚至常年和机甲一起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宇宙。 154|第154章 此为防盗章  独眼鹰一抬手按在了机甲舱内壁上,凝神渗入机甲动荡的精神网,打算给他当一个志愿的“副驾驶”。 方才遭到炮轰的精神网比他想象得还要起伏不定,然而还没等他理顺,独眼鹰的太阳穴就猛地一紧。 林静恒:“滚出去!” 随后,机甲的精神网毫不客气地把独眼鹰当成了入侵者,直接撞了出去,独眼鹰的脑袋好像被一根钢针穿透了,炸裂似的疼痛让他差点晕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刚刚跃迁过一次的机甲还没来得及抖落掉侧翼的残骸,林静恒就不顾过热警告,再次强行跃迁。 独眼鹰的肺都快被挤出来了,而就在他与精神网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余光瞥见了第二颗导弹,那枚导弹竟然就等在他们跃迁落点附近,烧着了黑暗似的扑面而来,险伶伶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次跃迁,顷刻间几乎将机甲能源耗干,直到机甲再次落定,保护气体一下被抽走,独眼鹰踉跄着站稳,耳畔还在蜂鸣不止:“你……” “我的机甲,是我的地盘,”林静恒冷冷地说,“我的精神网里容不下第二个活物,这回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就没这么温柔了,你小心变成植物人。” 独眼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落了地,我一定打爆你的头。” “可以,欢迎尝试,”林静恒一耸肩,“毕竟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嘛。” 独眼鹰:“……” 现在就想宰了他! 机甲里因为过热而产生的噪音渐渐平息下来,开始逐条报损伤和能量危机,重新定位坐标。 独眼鹰想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双联击,忍不住又多嘴:“我说,这机甲是你的吧?你刚来第八星系几年,是干了什么挖坟掘墓的事吗,让人这么不依不饶的赶尽杀绝?” 这回,林静恒直接把老波斯猫当成了噪音污染源,没听见似的关了自己的耳朵,他凝神判断了一下周围情况,略微调整航线,关闭动力系统,让机甲自由地沿着直线匀速滑行了出去。 被忽略的独眼鹰气结,感觉这男人的性格简直是烂得没治了,连背影都是找揍的形状,怪不得联盟军委请了八百个公关,姓林的还是声名狼藉。 独眼鹰:“你耳背吗?” “刚才那是星际海盗。”这时,医疗室的防护门打开,陆必行坐着轮椅滑了出来。 他身上几处骨折的地方上被透明的气泡包着,局部隔离出无菌环境,微型手术器械在他伤口中做自动修复工作,无菌气泡上还有修复进度条。 陆必行额角冷汗还没干,显出几分病气,冲那四个在护理舱里探头探脑的学生招招手,他像个博物馆讲解员似的开始现场科普:“新历258年,你们几个有的还没出生,5月,为了纪念联盟成立,在第三星系外围举行‘自由日’阅兵,仪仗队途径第二航道与第一航道交界处,遭到域外海盗偷袭,当时,海盗们用的就是这种技术――简单来说,就是预判到袭击目标准备跃迁,立刻释放一个跃迁干扰,使跃迁的机甲与原有目的地偏离,落在他们埋伏的攻击区间内。而刚刚完成跃迁的机甲,无论是机甲本身还是驾驶员,都很难承受二次跃迁,心理上也是刚松一口气,很多人甚至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导弹击中了,非常惨烈,我记得当时袭击仪仗队的海盗叫……” “凯莱亲王。”林静恒这回不聋了,“联盟刚成立的时候,星际海盗占据第八星系,没事就互相内讧,换了五六个海盗政府,最后一个海盗政府把凯莱星定为首都,自称‘凯莱亲王卫队’――独眼鹰,你在凯莱星起家,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他们忘了吧?” 独眼鹰脸色蓦地变了。 陆必行背对着他,没看见自己老爸的脸色,只是觉得林静恒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有很多话要说,而陆必行略带询问地看回去时,对方又若无其事地滑开了视线,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必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连忙偷偷摸摸地利用机舱上的反光照了一下,感觉自己这病美男的形象整体良好,就是脑袋上两个无菌气泡居然是对称的,像顶着一对犄角,显得颇为童趣。 因为不便在手术结束前把无菌气泡撸下来,陆必行只好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气泡的形状捏扁了些,用头发挡住。 “咳,怎么来时还好好的,回去偏偏碰上了星盗?”陆必行被林静恒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蹭了蹭鼻子,没话找话地干笑了一声,“不会是被我的霉运连累了吧?” 他还不知道星际海盗已经炸了沃托,林静恒和独眼鹰对视一眼,脸色各有各的凝重,都没吭声。 斗鸡问:“校长,为什么机甲很难二次跃迁?” “首先,跃迁会引起精神网震荡,驾驶员与机甲的精神链接经常会在这个过程中断开,”陆必行手腕上的手术结束,微型手术刀自动飞回无菌气泡,在微创伤口上喷了一层愈合剂,从他手腕间脱落飞走了,陆必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指零零一,“看他,你们就知道精神链接非自主断开的伤害了。” 四个学生看完零零一,又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在林静恒身上,大概知道以后考试之前要拿着谁的照片拜了。 “其次,跃迁会引起机甲过热,而且非常消耗能量,你们看,方才剩余电量是50%,两次跃迁后,就只剩下不到10%了。”陆必行拉开了机甲上的星际坐标图,抬头看了看林静恒,问,“我可以用一点权限吗?” 林静恒没说什么,随后,方才直接把独眼鹰抽出去的机甲精神网就像温和的藤蔓,主动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了陆必行,把他纳入到精神网中。 陆必行一挥手,机甲四周密封的舱门顿时变成了透明的,让里面的人可以用肉眼看见周遭的茫茫宇宙。 几个学生第一反应是晕,因为椭圆的机甲在自转,机甲上有一定的调节设备,只要不是突然转成一个加速陀螺,人在其中不大能感觉到旋转,可是亲眼往外一看,就十分不适了。 随后是恐惧。 因为四周没有光源、没有天体、也没有人烟。 他们像几只扒在枯叶上的小蚂蚁,在浩瀚大海中随波逐流。 而宇宙带来的无边无际感,比大海更要恐怖千万倍。 他们看不见航线,看不见目的地,时间和空间以一种有悖常识的方式卷曲着,沉浸在其中的脆弱生命简直不敢细想自己的境遇,稍微一动念头就是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想抓住点什么。 去的时候,几个学生是一路晕过去的,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这时,熊孩子们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纷纷要求陆必行赶紧把图景关上。 “这有什么,机甲驾驶员在和机甲精神网相连的时候,都是要时刻关注外界的。当然,比肉眼看得还要更远一点,因为要预判突发情况。你们这就受不了了,以后怎么上操作课?”陆必行达到了教育目的,关闭了图景,十分自觉地撤出机甲精神网,同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静恒,林静恒正背对着他,一丝不苟地低头校正航线。 但不知为什么,陆必行总觉得方才在精神网里,有一道视线锁定了他。 第一次是可以忽略的意外,这次又是什么? 陆必行膝盖上的无菌气泡也飞走了,他试着站了起来,身体恢复良好,后背上却莫名冒出一层热汗,心想:“我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 几个受到教育的学生没发现校长在走神,战战兢兢地在他身边挤作一团,怀特不敢说话,斗鸡已经不想再报机甲操作系了,胆子最大的薄荷则直接表示:“幸亏我只打算学设计――陆总,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北京星?” 怀特弱弱地问:“陆总,没电了,我们怎么回家?” 他一句话,激起了人在密闭环境中对生存资源短缺的恐惧――氧气够吗?食物和饮用水够吗?彻底没电了会怎么样?机甲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吗? 要知道气压、空气质量、甚至天体引力,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都是致命的。 而就以他们几个人的素质,不说别的,一旦机甲里的人工重力失灵,连失重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看驾驶员的本事了。”陆必行说,“如果能不受引力影响,机甲匀速运动几乎不消耗能源,所以有经验的驾驶员会迅速判断出补给地点,规划一条最节省能源的路,还得最大限度地避开引力源,这在机甲操作中,叫做‘桌球操作’,是不是像打台球一样有趣?” 他四个吓破胆的学生谁也没觉出有趣在哪。 “航道已经校准完毕,附近有一个废弃的空中补给站,正好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航道上,过去碰碰运气好了。”林静恒突然开了口,四个几乎没听过“四哥”主动插话的学生一起惊讶地看着他,林静恒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又仿佛为了安慰他们似的,补充了一句,“一般这种名义上的废站,都有人给走私客提供非法服务的,放心好了,预计航程一个半小时。” 这回不光学生,连独眼鹰在陆必行,全都在他的和颜悦色下惊诧了。 独眼鹰一挑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林静恒当他不存在,兀自走到航道路线图前,沉入机甲精神网。 湛卢方才告诉他:“局部扫描已经完成。” 动力系统开到最小,精神网沉寂了下去,林静恒预感到了什么,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半晌没吭声。 “先生?” “……唔,说吧。” “我突破了保护装置,取得了陆校长脑部的基因样本,经检测,陆信将军基因型符合作为陆校长的遗传基因条件,亲权概率高过检测指标,陆信将军的基因型符合作为其亲生父亲的……” 林静恒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与机甲的精神链接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众人,起伏的精神波动独自消化在漫无边际的茫茫宇宙中。 在没有光的地方搅起了孤独的惊涛骇浪。 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 各自冷笑一声,零零一先开口说:“第八星系里有头有脸的,我们都给请来了,现在客人们差不多到齐了,四哥姗姗来迟,看来是来压轴的。” 原来这伙来历不明的域外海盗不止请了他一个,林静恒有点意外,因为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虽然不是政府,但和孱弱的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履行了很多管理职责,算是灰色地带里的隐形政府,大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跟域外海盗这种反政府组织来往。 要把这些人齐聚一堂,一封邀请函必定不够,这里头必定用了非常手段。 林静恒一插兜,意味深长地问:“我是压轴还是断后啊?” 这话有点不客气,零零一眼角一抽,随后笑了:“当然,请大家过来,只是想交朋友认识一下,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四哥那么有远见。我研究了最近几年黑洞扩张,感觉四哥应该不止想当个地头蛇吧,那您对我们提出的合作应该很有兴趣。” “不敢当,”林静恒戳在星舰前,“我算不上地头蛇,最多是条地头蚯蚓。管不了北京星外的事,不过有人想在北京星上搞小动作,我就得露头看一眼了。” 林静恒不软不硬的傲慢态度让零零一脸色微沉。 虽然软硬兼施,把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都召集来了,但黑洞的人无疑是他们最特殊的一个客人――他们的生物芯片在整个第八星系无往不利,别说拐个把孩子,就算把星系行政长官拐走也不在话下,偏偏在北京星上失了手。蜘蛛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多半是被人处理掉了,零零一不知道眼前这个“林”究竟是有什么神秘手段,还是仅仅是运气好。 同时,被他们请到这个边远空间站上的人大多不是自愿来的,有的是被威胁,有的干脆是被技术手段诱骗。只有黑洞收到邀请以后,二话不说应了约,而且这个林大摇大摆前来,身边只带了一个拎包的小白脸,零零一也判断不出,对方是知道他们的底细,还是单纯的傻。 因为摸不出对方深浅,零零一想了想,选择暂时忍气吞声:“请您跟我来。” 巨大的星舰像一座摩天大楼,笔直地指向天空。里面装着一个与外界泾渭分明的世界,零零一有意想给林静恒一个下马威,直接带他坐电梯到了顶层。电梯一开门,他就皮笑肉不笑地往外一伸手:“这里是观景栈道,请。” 155|第155章 第八星系标准时,上午10:00整。 沃托标准时,傍晚图兰只带了三十架机甲,但不是小机甲,是第八星系自己生产的超时空重甲。 对于最精锐的先锋军而言,“三十”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再小火力不足,再高,就要牺牲一定的机动性了,三十架机甲在图兰手里,既可以像幽灵,也可以像尖刀。她听着玫瑰之心对面传来的通讯忙音,预热好的炮口悬着,像个宝剑横陈在膝盖上的绝代剑客,表情非常沉静――沉静得几乎不像一只天牛了。 “图兰将军,远征队实验员向您报道。” “嗯,来。”图兰一点头,看着穿着研究员白大褂的薄荷朝她走过来。 “将军,我奉命送来设备支援,十六架装有放大器的实验用的星舰已经备齐,”薄荷一抬手,个人终端里自动弹出,详细又繁复的设备解剖图从天花板一直铺到地面,“简单说,天然虫洞非常容易塌陷,之前我们做的工作就是阻止这种塌陷,以便安全通过,现在这十六架星舰上的干扰波则会起到相反的作用,造成天然虫洞区的能量紊乱,能在一定时间内封锁虫洞区。” 图兰问:“封锁后的‘网眼’有多大,可能钻进多大的虫子?” 薄荷:“对面即使飞进一只甲虫大的机甲,也会引起虫洞塌陷,被卷入时空乱流。” “好,待命,等指挥中心指示。” 薄荷舒了口气,一切准备已经就绪,静候指挥中心的会议结果。 薄荷忽然说:“不知道指挥中心会给出一个什么结果……将军,你也是沃托人吗?” “嗯?怎么会?”图兰笑了,“我看起来像个富家女吗?” 薄荷眨了眨眼,图兰的双手非常粗糙,是常年的严苛训练造成的,漫长的军旅生涯,让军人气质掩盖了一切。 “我出生于第五星系,”图兰说,“那会体外婴儿培育管理法案还没出台,私立的婴儿培育中心刚兴起,管理混乱,有个私立育婴中心刚开张搞活动,找了一帮新婚夫妻参加活动,一等奖是免费采集双方细胞培育个娃――我就是那个玩游戏送的,还没‘出生’,父母就分手了,把我丢给了育婴中心。育婴中心后来被非法取缔了,我们又被政府领走。后来因为精神力比较突出,稀里糊涂地被白银十卫挑走做了后备军,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后备军了,后来就不再招人了,据说是陆信将军的建议,想让白银十卫慢慢融入联盟,以后要开始像普通队伍一样,从各大军校里招人了……可惜了,没实现。” 薄荷问:“那你想家吗,将军?如果有一天我们和联盟针锋相对,你怎么办?” 图兰十分简短地避重就轻:“我?有统帅了,我当然无条件服从命令。” 薄荷问:“那你还……信仰自由宣言吗?” “信啊,”图兰没怎么犹豫地回答,然而她顿了顿,又说,“但是不瞒你说,小丫头,能服从命令、万事不用做主不担责任的感觉真是好。” 薄荷:“……” 图兰自己带头违反了机甲上禁明火的规矩,低头点了根烟:“叶公好龙,还是会为龙而战,人呐,啧――来,给我接银河城指挥中心,我吸点美男子补一补精神。” 银河城指挥中心―― “通话请求我们一直发,一直石沉大海。”李弗兰面沉似水,“我们有理由认为,联盟对第八星系独立的事情是很有意见的……是的陆总长,就在通讯断开前不久,我们第一卫的情报部门设法进入了联盟内网,在前不久的沃托日报上,找到了关于第八星系发声的报道,题目是‘坚决抵制非法独立,联盟中央拒绝与之进行‘外交’通话’。” 阿纳金一耸肩说:“这至少证明杜克没有拦截我们发往联盟中央的信息。” 托马斯杨怕陆必行不了解沃托日报,连忙在旁边解释说:“沃托日报是联盟中央的哈巴狗,联盟中央指谁,它冲谁叫,出了名的不要脸,以前销量一下降,他们就把统帅拖出来骂一顿,我家统帅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市场保证。” 泊松杨见亲哥开始不靠谱的满嘴跑机甲,怕他又激怒统帅,于是在桌子底下踹了托马斯一脚:“他的重点是,沃托日报的态度就代表联盟中央的态度。” 说完,小心地瞄了林静恒一眼,然而出乎他意料,林静恒虽然看起来有点莫名的疲惫感,但是脸色还好,而且十分平和,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继续。” “我们也收集到了一些非官方讨论内容,民间很多说法向来不是空穴来风,从中提炼出了一些信息,”李弗兰说,“第一,联盟担心中央军不服从领导;第二,各星系也担心联盟回到战前,自己再次成为此等公民;第三,有谣言说陆总长的彩虹病毒实验成功了,有一支超级武装,时刻准备入侵联盟――我认为这个谣言体现了联盟对‘域外海盗’的恐惧,恰恰也说明了军方不能给民众足够的信心。” 林静恒一皱眉,飞快地和陆必行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弗兰不知道,这所谓“谣言”并非全部捏造,彩虹病毒实验成功的案例就在这个会议室里,只不过他放弃了更进一步而已。 可是陆必行的实验都是秘密进行的,第八星系又封闭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谣言? 陆必行笑了,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林静恒的鞋尖:“这话没问题啊,李将军,不是谣言,我确实有一支睥睨无双的超级武装,在座诸位不都是吗?” 图兰在远程通讯端幽幽地说:“一个基佬给一群男人灌迷魂汤,道德沦丧的‘拍花子’现场,统帅,都谁脸红了,我给你记着呢。” 李弗兰干咳一声,瞪了图兰一眼,继续正经八百地说:“仅从三百零六号令的内容,以及联盟第二次增兵的量级和位置判断,联盟对我方是有敌意的,这很奇怪。” 第一卫队长站起来,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庞大的数据流水似的铺在会议桌上:“这是两百多天以前,第一卫队收集的关于中央军和联盟的全部数据,包括编制、战斗力、武装、数量级――我们综合整理后,认为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双方的军事实力会在两到三年内保持相对平衡的状态,之后就看各大星系与中央的博弈、与是否会发生技术爆炸了。” “当时在玫瑰之心,因为中央军回护,联盟被形势所迫,放任我们离开,并且没有对第八星系独立发表意见,按你的推论,才两百多天,联盟和中央军之间的博弈形势一边倒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就是两种情况,要么,三百零六号令另有深意,联盟不是针对第八星系,而是用这种态度掩盖什么;要么是中央军和联盟在第八星系问题上达成了一致,都认为我们是威胁,我的感情牌失效了。”陆必行说到这一摊手,意味深长地转向林静恒,“看来没有白纸黑字的契约,感情牌不牢靠啊,统帅。” 林静恒丝毫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里有什么言外之意,颇为严肃地一点头:“我更倾向于前者――联盟和中央军达成一致难不难我不知道,但是真到关键时候,破坏掉他们的同盟却很简单,毕竟湛卢那里有禁果名单。在玫瑰之心我什么话都没说是为了什么,伍尔夫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他说完,整个会议桌,连同远在虫洞边上的图兰全都鸦雀无声,一伙人全都盯着他看,林静恒莫名其妙地一挑眉:“有什么问题?” 白银十卫的将军们鹌鹑一样集体低下了头,纷纷表示绝对没有,统帅说什么都对。 统帅明察秋毫,一点都不迟钝,一定是总长求婚的姿势太隐晦。 陆必行带着点无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静恒:“所以三百零六号令还可能有另一重作用――恐吓我们封闭天然虫洞区的通道。” “确实,”陆必行收敛了玩笑的意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点着,“在局势复杂,信息来源单一且稀薄的情况下,第八星系地形易守难攻,对我们来说,当前最优的方案就是封闭虫洞通道,远征队应该把干扰舰送到图兰那了吧?” 图兰:“总长,已经收到。” “换位思考一下,我的信息外界知道得不多,所以这更像是几方神秘势力针对静恒的对赌,”陆必行缓缓地说,“有当年七八星系边界的前车之鉴,你九死一生回来,还会不会重蹈覆辙。” 就在这时,图兰那边突然响了一声,会议室的目光集中在通讯屏幕上。 “虫洞对面有异常能量波动,”图兰沉声说,“应该是有什么试图穿过,还夹杂了一些通讯信息――薄荷!” “是,立刻解码。” 洛德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人机匹配度已经下降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临界值。他在同僚的掩护下,从杜克的重甲上逃了出来,一路被“反乌会”的海盗追击,此时导/弹已经打空,一边的高能粒子炮炸膛,幸好脱离得快,饶是这样,机身也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机甲内已经无法维系重力和气压,洛德穿上了宇航服,将自己绑起来固定住,把最后一针舒缓剂扎进了身体。 痉挛的肌肉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再坚持一会,洛德想,马上就要到玫瑰之心了。 他透过精神网,咬着牙观望了一眼身后追兵,舒缓剂强行提高了他的精神力,洛德大叫一声,进行了第五次紧急跃迁,难以忍受的撕裂感传来,机甲内的警报声响成了一团,洛德眼前一黑。 紧急跃迁成功! 他回到了玫瑰之心附近,这里有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重兵把守,海盗们不敢追过来! 洛德如释重负,这时,一道远程信号扫过来,是边境守卫军要查验他的身份。洛德狼狈地喘了口气:“我是驻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代表,上校洛德,奉命陪同杜克将军回沃托,途中遭到反乌会海盗袭击,杜克将军遇刺,快,我要和第八星系通话……” 他话没说完,就被冰冷的炮口锁定了。 洛德愣住了:“我是……” “杜克将军下令切断与第八星系通讯,我军出了叛徒。”对方冷冷地说,“不想死的话,卸下武装,原地等待捕捞,别耍花样。” 洛德脑子里一片空白,清清楚楚地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下一刻,边境守卫军的几架机甲合围过来。天真的上校平静地生活了几十年,再一次被推上了时代的风口,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下面的触目惊心的暗潮。 “去第八星系,找林静恒。” “向第八星系求援――” 洛德突然用仅剩的能量将机甲加速开到了最大,破铜烂铁似的小机甲猛地弹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对方也毫不留情地朝他开了炮。洛德防护罩早已经灰飞烟灭,只要被炮火擦到一点,他立刻就会变成一团焦土,他不敢回头看,全凭本能左躲右闪,然而机甲怎么会快过粒子炮呢? 精神网上可以看见叠加的粒子炮避无可避地向他扑过来。 洛德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几架机甲突然冒出来,临时防护罩加在了洛德的小机甲上,堪堪与撞过来的粒子炮相抵,巨大的能量冲击将洛德的小机甲弹向了有巨大引力的玫瑰之心。 “他有同伙!” “这个型号的机甲是反乌会,果然是叛徒!” 洛德在精神网里猝然回头,发现救下他的几架小机甲上面赫然有反乌会的标志,这又是怎么回事?洛德觉得大脑已经快要爆炸,然而随着虫洞区的逼近,他已经无暇细想。 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使用了信号屏蔽器,洛德一咬牙,直接用自己的机身撞了上去,一道带着血的信息穿透通讯封锁,抵达了第八星系:“杜克将军遇刺身亡,伍尔夫元帅被他们控制了,求援第八星系!林将军,救救我们!” 图兰倏地站起来:“你说什么?杜克死了!” 洛德的机甲着起了火来,剧烈的爆炸中他睁不开眼,紧接着,机甲尾部被随之而至的导/弹击中,机舱中少量的气体让苟延残喘的小机甲烟花一样地炸开,像是一生只燃烧一秒的火柴。 那一年,初出茅庐的少年敲了上将的门,脚跟微碰,紧张地敬了个标准的礼:“林上将!” 男人回过头来,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个冷淡的侧颜和灰色的眼睛,对他略一颔首。 洛德听见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 “乌兰学院260届荣誉毕业生,安德鲁布兰登洛德向您报道。希望能追随您的脚步,为联盟战斗终身,自由宣言万岁!” 希望能追随您的脚步…… “轰”! “稍等,图兰将军,另一段通讯。”薄荷沉声说,“解码即将完成……” “这里是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问候第八星系总长及统帅,杜克将军命令我们在危机情况下断开与第八星系的联络,杜克将军目前失联,是否遇刺目前不得而知,我军内部混入了海盗奸细,方才强行突破我军围堵,向八星系同胞传递了不实消息,请勿轻信。重复一遍,请勿轻信――” 后者有理有据,并附送了一段军用记录仪的视频片段。 图兰蓦地转向通讯端:“统帅!” 第八星系标准时,午后沃托标准时,深夜第八星系的虫洞区里,十六架干扰星舰同时放出干扰。 犹疑的第八星系封闭了虫洞通道。 同一时间,消息飞到了联盟议会秘书处和“永无岛”。 林静姝长输了一口气:“动手吧,我赢了。” 156|第156章 第八星系和第一星系的边境守卫军一直比较友好,双方都十分客气,在封闭虫洞之前,第八星系发出了三次警告,随后开始放出特殊的干扰波。 出于安全考虑,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全线撤出玫瑰之心。 于是,空无一人的玫瑰之心禁区中,先是巨大的星际信号塔机身瑟瑟发抖,随即开始朝玫瑰之心的方向弯曲变形,突然从中间断成两截,无数细碎的零件水珠似的甩出来,一股脑地被吸入禁区之中。 不知是谁落下了一个机甲备用能源,小范围地不断爆炸,又因为气体的流逝而很快沉寂,与太空中的碎尸撞在一起,彼此粘连着进入太空坟场。 所有没带走的人造临时装置都在崩塌,场面极其壮观。 倘若有人能目睹这一切,大概又不免会觉得恐怖,因为柔弱的碳基生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力量下如同蝼蚁,而偏偏,这种力量背后竟又有人工的影子。 整个崩塌的过程持续了三个小时,原本已经有了人迹的玫瑰之心再次成了荒芜一片的禁地。 可能是技术不过关,第八星系这一次封闭虫洞的动静非常大,一阵一阵混乱的高能粒子流潮水一样,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撤到了六个航行日以外,仍在受紊乱的能量波动影响,连附近的跃迁点都有了故障,为了安全考虑,他们只好彻底撤离玫瑰之心区域。 因此,没有人看见,在第八星系封锁虫洞的这一波大动静之后,大约十个标准沃托日,玫瑰之心的“漩涡”短暂地安静了片刻,随即,黑压压的机甲从里面涌出来,是一整支超时空重机甲战队,集结在玫瑰之心里。 这些机甲模拟虫洞干扰,发出了足以以假乱真的高能粒子流,被特殊的仪器扩大后,又散落到第一星系的每一个地方,给玫瑰之心镀了一层危险的黑边,仿佛第八星系仍是时刻“封闭”的。 重甲战队藏在玫瑰之心里待命,接着,一支伪装成民用星舰的队伍从一架重甲里滑出来,轻车熟路地从另一个方向绕过玫瑰之心,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一个很偏远的民用补给站里,排队等待进入第一星系。 “照这个速度,大概还要排两个小时,第一星系的效率真让人赞叹,一直这样吗?” 男人一边说,一边从星舰顶层快步走下来。 他穿了一件异常合身的衬衣,剪裁很有意思,衣摆肥一分就看不清腰线,瘦一分则又会把人勒得有些局促,乍一看是冷冷的白衬衣,在黯淡的吧台灯光下,却又闪着一点特别的光,色泽几乎有些暧昧。他的虹膜用特殊的技术手段处理成了深绿色,原本微卷的头发/漂成了更浅的亚麻色,拉成笔直的背头,服帖地定了型,越发突出了近几年因为削瘦而有了棱角的五官,原本温润又稳重的气质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朝夕相处的熟人,简直要认不出,这位是第八星系那好像永远可靠的陆总长。 星舰底层有个吧台,林静恒从吧台后面推给他一杯酒,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平时第一星系边检也确实会严一些,但这也有点过分了。” 边检当然都是人工智能查验,这些机器人工作人员们数据库联网,效率奇高,按理说,一分钟足以扫描完一整艘商船,实在不该耽搁这么久。 “很可能是机械查验后面加了一道人工程序。”林静恒说,“旧星历时代滥用人工智能,造成了很多祸端,所以新星历纪年伊始,联盟就一直很注意人工智能安全,人工智能学科政审很严,动辄被调查叫停,研发风险很高,所以投资也少,而攻击、操纵和管理人工智能反倒成了热门学科,这么不平衡地发展了三百年,普通的工作型人工智能很容易被黑客攻击,所以如果有突发安全事件,来不及整体升级机器人们的安全性,就会加一道人关……气氛这么紧张,看来杜克应该是真的出事了。” 陆必行一听见“人工”,先皱了眉:“人工查验?那我们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用担心,总长。”黑暗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要不是陆必行因为芯片耳力超常,早听见了有人在那,大概得被他吓一跳――开口说话的是白银第十卫的拜耳,“老李摆得平,他就是干这个的。” “伊甸园破碎之后,李弗兰就带着白银一四处游荡,趁乱建了很多假身份,以备不时之需,”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们现在坐的星舰、你扮演的人,都有完整的来龙去脉,要是能让一个边检随便查出来,他也不用混了。” 陆必行点点头,然后他突然双手撑在吧台上,凑到林静恒耳边。 林静恒以为总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正要洗耳恭听,就听陆必行小声在他耳边说:“你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一眼一眼地瞟来瞟去,已经构成骚扰了你知道吗?先生。” 假身份是从白银一的数据库里自动匹配的,基本原则就是“最小的改动,最反差的气质”,此时,陆必行真正的眼神藏在绿色的假虹膜后面,影影绰绰的,真真假假混合在一起,凑出了某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矛盾感和神秘感,简直有毒。 然而鉴于旁边还有个支着耳朵赖着不走的第十卫队长,林静恒只好很艰难地保持了克制和庄重,捏着陆必行的下巴,把他往外一推:“一边骚去,别打扰我。” 他说着,欲盖弥彰地打开了个人终端,快速翻阅过十天之内的沃托日报:“都是无聊的鸡毛蒜皮,沃托日报惯于哗众取宠,向来是没有矛盾就搬弄是非,上一次这么安静,应该还是丑闻曝光,伍尔夫用武力拿下管委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嗅到了危机,还不知道怎么站队。” “杜克将军在回首都星的途中遇刺,中央军要向联盟讨个说法,气氛紧张很正常,”陆必行站直了,正色下来,缓缓地说,“表面上看,联盟中央没有理由在自己的地盘上杀杜克,而现在的局势也没有稳定到可以安心卸磨杀驴的地步,所以很明显,是居心不良的海盗从中挑拨离间,大家都会这么想。” 林静恒一抬眼:“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联盟中央,我感觉局势不稳,海盗蠢蠢欲动,而联盟和各星系中央军之间已经开始有裂痕,怎么办呢?权力和利益的问题,‘以德服人’肯定是行不通的,那我只好推出一个共同的敌人,让局势变得动荡又紧张,靠这种张力重新把涣散的人聚集在一起,”陆必行端起酒杯,拿在手里略微晃了一圈,他整个人裹在一身先锋得有些尖锐的装扮里,样子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但一开口说话,又成了陆总长,“这样一来,‘海盗刺杀杜克’就成了一个很好的题材,突显了海盗的猖獗,激起各星系中央军的悲愤,转移矛盾――连海盗都觉得联盟和中央军需要挑拨,大家不是该更好地团结么?” 拜耳露出头来:“总长,你的意思是说,这场刺杀背后可能还是联盟中央主导的。” “如果这口行刺的黑锅落在自由军团头上,那就有很大可能就是联盟中央的手笔。”陆必行沉声说,“但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当时传到第八星系的消息里称,刺杀杜克的是反乌会――反乌会背地里是被伍尔夫拿捏的,我们都知道,据李将军说,反乌会元气大伤之后,一直很沉寂,这时候突然让他们跳出来背黑锅,不显得很突兀么?伍尔夫不怕一个操作不好,引火烧身么?” 林静恒:“所以你认为,伍尔夫被人控制这个说法,很可能是真的。” 拜耳插嘴:“可是总长,这话听起来真的很不现实啊,伍尔夫已经老成了精,他能被谁控制?” “哈登博士多次和我谈起过这个人,”陆必行说,“据说,伍尔夫当年断然拒绝了进入禁果名单,并且十分反感哈登对联盟的背叛,但也是同一个人,在很多年以后,为了掩盖自己在禁果名单上的事实,居然不惜牺牲两个星系――你觉得呢?这么大的反差,听起来不像是被什么控制了吗?不论是被自己的执念控制,还是被外力控制,其实都一样,他心里有弱点。一个人,不管看起来有多强大,手段有多厉害,都弥补不了心里那个弱点,被人轻轻一戳,就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林静恒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向陆必行。 陆必行很释然的冲他笑了一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伍尔夫不太可能任人摆弄,他很有可能备了一手,我们两次收到‘伍尔夫被控制’的消息可能就是他埋下的伏笔。” 拜耳听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脑髓都快爆浆了,感觉还是当一个天真无邪的星际小杀手单纯快乐。因为满头雾水,所以他没敢贸然接话,只是很忧愁地看了林静恒一眼,有生以来第一次担心他们家心眼如蜂窝的统帅会不会被人卖了。 陆必行拿了一盒小点心递给忧愁的拜耳:“所以我们才要亲自来看一看啊。” 时间倒推回两个真假难辨的消息传到银河城指挥中心时―― 一个紧急求援,一个严郑警告,会议室炸开了锅,白银十卫的将军们则集体看向林静恒,林静恒沉默着没有表态。 陆必行一抬手压下杂音:“看来对赌的双方是逼我们立刻做出选择了。” “总长,保守的选择就是安全的选择。”第八星系财政部的人说,又转向林静恒,“统帅,对不对?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我们差点失去您,为了不重蹈覆辙,多谨慎也不为过,对不对?” 林静恒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必行就替他回答:“保守的选择不一定是安全的选择,因为我们现在都无法判断,现在是不是某个敌人希望我们龟缩回第八星系。” 财政部大臣说:“希望我们封闭第八星系的敌人能对我们有什么损害呢?我相信有统帅和白银十卫在,天然虫洞区纵然被人从外部打通,也能守住安全无虞。” “那如果我们都不在了呢?”陆必行再次在林静恒开口前插/进来,“何况就算守住了虫洞区,我们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就算没有跃迁网,从联盟到启明星,百年就能抵达,考虑到太空机甲技术的爆炸速度,时间也可能缩到你难以想象的短,五十年……甚至可能是二十年、十年。” 财政大臣一时语塞。 “我们同时做最坏的设想,”陆必行说,“不封闭第八星系,最坏的后果很可能是元年的事重演一次,但现在比元年好的地方,是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成型武装和正规军队,不像当年那么捉襟见肘。封闭第八星系,最坏的后果就很难说了……也许会有一支我们都不希望看见的力量掌控联盟,把外面变成一个我们都不希望看见的世界,我举个具体例子――就像自由军团那样。” 财政大臣再次看向林静恒,林静恒感觉到陆必行不想让他说话,干脆一言不发。 “地球时代一个经典的恐怖科幻梗,就是人类和‘虫族’的战争,这里面映射了地球原始人对虫的恐惧,虫子这个意向,之所以恐怖,长得恶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它那种‘没有个体’的社会结构。假如有一个类似虫族的人形社会,每一个个体的战斗力都爆表,而他们在有智能的情况下,还能完全服从自己的社会等级,舍生忘死地服从一切命令,你觉得我们对上他们会是什么下场?别看统帅,到了那时候,十个统帅也不够用。” 陆必行在桌子底下扣住了林静恒的手,把他蜷在一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你就不要发表违心的看法了。”陆必行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我也在联盟参加他们的赌博活动,我一定跟注你会出手。” 陆总长一锤定音:“我们不能放弃选择历史的机会。” 因此才有了第八星系暗中出兵玫瑰之心,白银六的主力军压阵,由星际远征队提供技术支持,用特殊的装置伪造了封锁虫洞的能量流。 白银九依然作为第八星系的最后一道防线,驻守在天然虫洞区那边。 白银一作为特勤组,提供伪装,随身携带最擅长潜行偷袭的白银十的一部分精英,悄然潜入第一星系。 陆必行有生以来――不算上次在玫瑰之心晃的那一圈,还是第一次接触八星系以外的人类社会,一双眼不够他使,跑下来吃了点东西,和林静恒说了几句话,又回到了星舰顶层,观察第一星系的补给站和非武装星舰,不断地朝前后左右的舰队发送通讯信息,在排队的两个小时里聊了个天昏地暗,把别人上下三代都掏了出来,并且通过一个奢侈品商人吐的苦水,估出了第一星系战后的经济情况。 林静恒不方便跟出去,因为白银一那破系统给他匹配的是个病秧子,需要坐轮椅,尽量减少活动――本来没这么偷懒的,但陆必行坚决不同意他用肌肉溶解剂,没有药物加持,长时间让他模仿病人的行为举止容易露陷,为了“虚弱”得真实一点,李弗兰只好提议让他不要动。 拜耳走过来,跟吧台上垂下来的机械手湛卢握了握手:“您有二十多年没回过第一星系了吧,故地重游,感觉怎么样?” 林静恒叹了口气:“就记得住第一星系的星际航道图和当年的布防了……我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林静恒的吉祥话约等于诅咒,不祥的预感则多半会成真。 沃托,半山区,元帅府,后门的守卫换班,机器警卫员眼睛里的光闪烁片刻,忽地灭了。 157|第157章 花园里的“夜皇后”盛开得过了头,在薄薄的灯光下,艳色浓稠,好似有血。 悬挂的机器园丁们正在自动调节土壤湿度,检测到含水量不足,柔和的灌溉喷枪随即跟上,若有若无的钢琴曲环绕四周响起,这花园的一角静谧美好得不可思议。 忽然,灌溉枪卡在了半空,钢琴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一道黑影闪过,它约莫有一个巴掌大,圆盘形状,薄得像个刀片,速度非常快,肉眼几乎捕捉不到,“圆盘”从花丛中穿过,轻易将一朵“夜皇后”斩了首,骇人的香气爆了出来,那花汁竟然真的像血。 伍尔夫元帅府中的安保系统,简直就像玄幻小说里描写的“结界”,从领空再到地下空间,只要有未经授权的物体入侵,控制中心会在十分之一秒内做出反应――除了巡逻卫兵,这里总共有三层安保,第一层是外围的激光枪和微型炮筒,可以远程瞄准攻击,第二层是能快速反应的机器警卫员,第三层是类似湛卢机甲核的可变形材料,这种材料与安保系统相连,能在一瞬间抵达元帅府上的任意一个地方,从地板或者花丛中穿过来,直接将入侵者清除。 三道安保系统,让这座府邸像白银要塞一样固若金汤,暗杀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此时,那不明飞行物直接碾过老元帅最宝贝的花田,安保却像死了一样。 一声轻响,穿过花田的“圆盘”贴在了一扇打开的玻璃窗上,对着花田的房间,正是伍尔夫元帅的卧室。 伍尔夫年纪大了耳背,在熟睡中,好像丝毫没有察觉。 “圆盘”贴在玻璃上之后,也跟着变透明,飞快地与窗户融为一体,上面飞快地闪烁起一行一行的小字―― “扫描基因……” “确认。” “扫描体征,是否与其病例记录吻合。” “完毕,目标体征与病例记录吻合度98%,高度吻合,确认目标。” “目标血液中‘夜皇后’浓度为紧接着,又有十来个“圆盘”分别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融入窗户、门,乃至于竟还能穿墙而过,看不见的红外射线从圆盘中间发出,统一指向床上的人――如果这时候有谁透过红外探测器看一眼,就能看见伍尔夫身上结了一张繁复的大网,他像个无法挣脱的猎物一样被困在中间。 卧室的门自动打开了,一个陌生男子缓缓地走了进来,径直来到伍尔夫床边。 伍尔夫终于被那脚步声惊动,醒了过来,他的瞳孔好似对不准焦似的,浑浊的眼神显得十分茫然,躯壳里的灵魂似乎已经被什么吸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伍尔夫元帅。”不速之客很有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深夜拜访,打扰了,本来要您的命并不困难,只要这些可爱的微型飞碟杀手就可以完成,但是我的主人认为这样太遗憾,她觉得您不该死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还想与您通话。” 伍尔夫的目光略微清明了一点,但面对深夜潜入的陌生人,他并未呼救,也没有其他惊慌失措的表现,不知是真镇定还是人已经傻了。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却变成了轻柔的女声:“伍尔夫爷爷,我是静姝。” 伍尔夫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这位不速之客,是一个五代鸦片携带者,在自由军团中,几乎是食物链的顶层。由他亲自来执行机器人都能干的暗杀任务,刺杀者给了伍尔夫极高的礼遇。 但顶层也是个芯片人,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件,都可以随时被他们的主人征用。林静姝此时就是利用这具身体和伍尔夫通话。 “父亲曾经在书房里挂过一张照片,是我祖父、您还有哈登博士的合影,后来那张照片不见了,我想应该是被您拿走了。但照片毕竟是死物,怎么比得上活生生在身边的人呢?”林静姝的声音从人高马大的男人嘴里传出来,显得分外诡异,“所以我这半年多,用‘夜皇后’,把他们重新送回到了您身边,您喜欢我的礼物吗?” 伍尔夫的目光动了动,缓缓地看向床角和窗外,那些四面八方围着他转的“圆盘”上清楚地扫描出了他的脑电波。 此时,伍尔夫眼睛里的世界,幻觉和真实是重叠在一起的,他看见林格尔靠在床角,分享了他一半的毯子,个人终端里的打开的书忘了关,还浮在膝盖上,那人睡颜沉静,窗外,哈登抱着膝盖坐在花园前,仰头望向澄澈的夜空――他们都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他也是。 那时他们在天使城要塞,革/命者能有什么好日子吗?他们要随时防备着敌人无孔不入的人工智能,枕戈待旦,披着血与火,想给世界挣出一个未来。伍尔夫记不清他们有多少次几乎全军覆没,看着大批的前辈死去,自己仓皇逃窜,记不清有多少次觉得自己恐怕要死在那里…… 可是现在想来,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居然就是在那朝不保夕的年代。 那时朋友是真朋友,感情是真感情,他眼里看得见日出,心里挂着寄托。 “看来您是喜欢的,我放心了。”林静姝愉快地说,“那么再会了,祝您睡个好觉,放心把未来交给我吧。” 她说完就不再吭声,这位携带“五代”芯片的不速之客就恢复了正常的肢体语言,有条不紊地给自己戴上手套,将一根针戳进了伍尔夫的脖子:“不会感觉到痛苦,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伍尔夫确实没有痛苦,新型致幻剂夜皇后麻痹了他的皮肤,针头进入的痛感可以忽略不计,他像个中毒已深的老疯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行刑台上,眼角舒展地弯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吹起了一支断断续续的小调―― 那小调太古老了,恐怕还是旧星历时代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的民歌,没有人听得出来他在吹什么。 风将夜皇后的花香卷入室内,包裹住伍尔夫。 ……口哨声停了。 休伯特伍尔夫元帅,死于一个夜皇后花开的深夜。 死于背叛与阴谋。 没有遗言,似乎在昭示着,他肉体已灭,却尚未离场―― 林静恒他们的星舰刚刚通过补给站的边检,他正在往酒里加冰,就在这时,星舰突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高能粒子流撞上了星舰的防护罩,滑开的杯子被湛卢的机械手抓住,冰块掉到了地上,他心里一突:“怎么?” “戒严了。”李弗兰和陆必行从上面下来。 李弗兰飞快地说:“突然收到的通知,后面的星舰已经不让进了,已经进来的被要求立刻降落在补给站。大家做好准备,我们马上对接轨道。” “好歹没被挡在外面,”拜耳说,“第一星系的补给站环境很好的,多住几天也无所谓……” 他想得是挺美。 拜耳话还没说完,原本快要对接到轨道上的星舰突然猛地加速,往上冲去,加速明显超过了非武装星舰的极限,仿重力系统短暂地失灵,陆必行一把拽住滑出去的轮椅。 林静恒一抬手抓住湛卢的机械手,临时忘了自己是个“病弱的残疾人”:“驾驶员权限给我。” 驾驶员是白银一的老兵,二话不说让出了星舰的驾驶权,两人交接眨眼间完成,林静恒居然没有开惯了战斗机甲的那种忽上忽下的毛病,十分平稳地将星舰调整到补给站的轨道上,游刃有余地让过了一发高能粒子炮。 “怎么还有人对非武装星舰开炮?” “漏过来的,”林静恒说,“补给站外面有一支武装,看番号应该属于……” “第三星系中央军。”李弗兰接话说,白银一已经十分高效地收集到了消息,“第三星系中央军司令当年是统帅亲手下放的,非法集结,脱离值守,逼至第一星系,方才那一波高能粒子炮应该是示威。” “胡闹。”林静恒皱起眉,朝着周围其他惊弓之鸟似的民用星舰发了信号,示意他们跟上自己,顺着补给站的轨道缓缓落下。 整个边境补给站气氛紧绷得仿佛一触即发,一排军用机甲在旁边蓄势待发,严阵以待的卫兵们在旁边整队,星舰收发站里应有的服务机器人全变成了安保机器人,连无障碍通道都没打开,陡峭的电梯足有几百米,一眼望不见头。 林静恒凉凉地扫了李弗兰一眼:“你让我坐轮椅。” 李弗兰不敢争辩是统帅手黑自己抽的,只好低了头。 林静恒不耐烦地一抬手:“湛卢,去联系补给站通讯中心,让他们……” 他话没说完,脚下突然一空,在拜耳和李弗兰快要升天的震惊中,陆必行直接把他从轮椅里抱了出来。 林静恒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 “我们千里迢迢来第一星系,是为了‘治病’,不是来炸沃托的,”陆必行带着坏笑小声在他耳边说,“‘病人’先生,前方有检查,控制一下你的表情和想勒死我的手好吗?” 林静恒:“……” “放松,闭眼,靠在我肩上,”陆必行得寸进尺,“唉,手赶紧缩回去,青筋都跳出来了,卧床十几年的虚弱病人哪来这么大脾气――哈登博士不是说你是个职业骗子吗,业务素质呢?” 拜耳用胳膊肘捅了李弗兰一下:“李兄,我会不会接到暗杀总长的命令?” 李弗兰装聋作哑,感觉白银一的未来前途暗淡,非礼勿视地跟了上去,一本正经的面孔堪比湛卢。 补给站的卫兵扫过几个人个人终端上的证件,目光在林静恒身上停了一下,林静恒的头发被他们接出来一段,凌乱地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好像没有知觉似的一动不动。 第一星系向来讲究人文关怀,卫兵十分有礼貌:“从第四星系来的?那可是远路,病人受得了吗?” “第四星系的专家会诊过,没办法,只好推荐我们来沃托碰碰运气――这是推荐信。”李弗兰朝他苦笑了一下,因为该苦笑发自内心,所以显得非常真诚,看得卫兵都同情了起来。 “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会优先安排通行,星系内也会有特殊通道,让您尽快到沃托就医,”卫兵有些为难地说,“但我们刚刚接到命令,通往沃托的民用航道需要暂时封闭。” 李弗兰和拜耳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补给站中央的立体屏幕上正在播放的音乐剧突然暂停,一条紧急新闻插播进来,所有茫然地被扣在补给站的人一同抬起头。 “……沃托消息,今天凌晨,沃托标准时一点十五分,位于半山区的伍尔夫元帅府突然停电,三套备用能源同时故障,安保系统停摆,疑似人为破坏,目前……”主持人的声音中断了一下,足足十秒钟没吭声,随后调门陡然高了上去,“什么?你确定吗!” 沃托的中央大陆大部分区域此时都是夜里,警报声、人声、乱飞的机器人织就了无比嘈杂的背景音。 陆必行的手紧了紧。 “……诸位,我们方才得到军委发言人准确消息,伍尔夫元帅今天凌晨在家遇刺身亡……” 林静恒耳畔“嗡”一声。 三大海盗军团入侵联盟时,半退休的伍尔夫元帅站出来力挽狂澜,周旋了二十多年,重新夺回沃托,在民众心里,他几乎已经成了联盟的守护神。 守护神怎么会死? 紧接着,被联盟中央按下了数日的“杜克将军遇刺”的消息一同放了出来,聚拢在第一星系边缘,准备为杜克之死向联盟讨个说法的中央军们蒙了。 王艾伦连夜召开新闻发布会,整个人面色憔悴,勉强站在镜头前,话不成音。 消息像爆炸一样传播出去,新闻发布会现场人山人海,安检仪安静如鸡,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些同样焦虑和茫然的面孔下,有超过五成的人已经植入了鸦片芯片,正同步收听者来自上级的命令。 158|第158章 此为防盗章 白草夹着一条窄路,大约是工人们进出港口的通道,一队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正顺着小路往维港方向走,白天工人们会把他们赶走,夜里倒是能混进去避风。 一个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偻,背后背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孩子,忽然,他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背上的孩子球一样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僵硬地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青紫交加的小脸――原来这孩子早没气了。 路边的垃圾桶检测到地上有碳基生物的尸体,就启动了自动清洁系统,“嗡嗡”地开过来,伸出冷冰冰的铲子和机械手臂,要把尸体铲走,老人连忙张开枯枝似的双臂扑了上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盖住那孩子,好像这样就能给死孩子分一点活气似的。 可惜这垃圾桶的系统虽然落后,也没那么好骗,依旧继续铲,在方寸之间,和老人展开了冰冷的拉锯。 毫无悬念,垃圾桶赢了。 羸弱的老流浪汉被粗鲁的垃圾桶撞倒,跪在地上,悲从中来,不由得嚎啕大哭。他的同伴们循着声音远远地看了一眼,又没心没肺地继续往目的地走去。因为在这里,死人被垃圾桶铲走并不是一件多稀罕的事,不值当大惊小怪。 流浪者们渐行渐远,忽然,一双硬底的长靴从白草丛中走出来,脚步略略停顿了一下,朝那垃圾箱走过去。 这是个男人,大个子,有一头利落的亚麻色短发,皮肤苍白,五官因为过于标准端正,反倒显得有些刻板,他迈开双腿,每一步都是严丝合缝的等距,走路时肩背板正,虽然穿着便装,却莫名有种军人气质。 男人默不作声地伸手打开垃圾桶的后台程序,弯腰摆弄了片刻,垃圾桶“嘎吱”一声,铁铲缓缓放平,交出了方才被它吞噬的小小尸体。 他也不嫌脏,双手抱起小孩的尸体,把他交还给跪在地上的老流浪汉:“节哀。” 老流浪汉愣愣地看着他,男人又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检测到三点钟方向,距离您大约两百米处,土质最松软,您可以选择在那里安葬您的孩子,再次对您失去亲人表示遗憾。” 这男人不但步幅一样,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匀速往外蹦,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像一台机器。背台词似的说完了这一套流水账,他后脚跟一碰,冲老流浪汉浅鞠一躬,转身要走。 老流浪汉忍不住讷讷地问:“您是……” 没过脑子脱口而出,老流浪汉马上就后悔起来,因为这陌生男子衣着整洁,透着低调的优渥,像个他眼里的“上等人”,在老流浪汉浮萍转蓬似的人生经验里,最好识趣地离这些“上等人”远一点,否则招人嫌弃,往往会受皮肉之苦。 谁知那男子听问,却站住了,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身份是加密文件,无法查阅,我的名字叫湛卢。” 老流浪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自称“湛卢”的男子又问:“请问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找不着北的老流浪汉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擦了一把鼻涕,摇摇头,男子迈开长腿,循着方才那些流浪汉们的踪迹追了过去。 维港接待大厅里有供暖,流浪者们纷纷扒开外套,搓手搓脚,让自己尽快暖和过来,抓紧黎明前最后一点夜色,争分夺秒地各自睡去。 不到半个小时,鼾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从墙角站了起来,小心地避开其他人,往港口里走过去。 如果不良少女黄静姝同学在这,应该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那个拐卖儿童的“妖怪”伪装的模样。他从“破酒馆”后门逃脱,通过小型空间场直接落到维港附近,混进了流浪者们中间,打算从这里离开北京β星。 接待大厅和发射站台之间的安全通道是锁着的,假流浪汉从身上摸出了一块巴掌大的芯片,往锁上一贴,三秒过后,门锁程序无声无息地跳开,沉重的大门往两边打开,他谨慎地环顾一番,闪身而入。 “是我,蜘蛛,”安全通道里没有别人,瘦小的“流浪汉”扒开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衣,骨骼拉长加宽,变回了他本来的模样,他压低声音跟同伙通话,“……收获个屁,我被人盯上了,差点脱不了身!” 安全通道长而狭窄,十分拢音,虽然明知监控系统都已经被屏蔽了,但自己说话的回音还是让这“蜘蛛”颇为焦躁,他骂骂咧咧地说:“一群垃圾,就知道要人要东西,连他妈无声通话系统都抄不来,联盟狗都快普及民用了,就这还想颠覆联盟?做他娘的白日梦吧……我不知道,一个女的――我哪知道她是谁的人?” “蜘蛛”一边说,一边在自己手腕上按了几下,他手腕上立刻浮起影像,正是黄静姝的近照。 接着,照片一闪,黄静姝的身份信息、地址等等一系列资料事无巨细地陈列在了他眼前,“蜘蛛”用带着血气的眼睛狠狠地剜了照片上的少女一眼:“拿到她的资料了,不知真假,不过我觉得她不像政府的人……唔,也可能只是巧合,第八星系这下水道里到处都是空脑症的残废……” 安全通道走到了头,“蜘蛛”快步来到站台上,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几个机器保安在巡逻,“蜘蛛”大概确认了一下机器保安的位置,按下手里的干扰器。 站台上,机器保安和监控设备同时卡壳。“蜘蛛”有恃无恐地绕过静止的机械保安,来到最外围的轨道上,取出空间场里停靠的小型机甲,机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发射台上,舱门自动弹开。 “蜘蛛”迈步走进去,发射台的荧光在他脸上凝成了一层金属似的冷光,他说:“不管她是谁的人,不管是不是巧合,保险起见,还是杀了――” 他这话音没落,机甲上的警报系统无端尖叫起来,“蜘蛛”耳边“呲啦”一声,通话立刻被切断,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发射台上的机甲活物似的瑟瑟发抖起来,机甲内的精神网络尚未来得及和主人连接,机身突然巨震,“蜘蛛”踉跄着往后倒去,同时,机甲的精神网火花乱跳,烫出了一股臭氧味――这是机甲被严重干扰的结果! 可是第八星系这穷乡僻壤,绝大多数的乡巴佬终身都没见过机甲一根毛,哪来的这种干扰技术?! “蜘蛛”一阵毛骨悚然。 机甲内的精神网一片紊乱,贸然被卷进去,别说是人,就算真的来个硅基生物,也得被电个半残,因此他想也不想,一拳砸碎紧急安全阀,飞快切换至手动操作,强行打开已经升温的舱门,大叫一声滚了出去。 身后的机甲浓烟滚滚,而方才被他定住的保安机器人们不知怎么又重新活了过来,七八杆激光枪对准了他,站台上却看不见一个人。 那些该死的苍蝇还没甩掉! “蜘蛛”的冷汗都下来了,一只手探入怀中,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那里有一小块植入芯片,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保安机器人朝他逼近过来―― “非法闯入!非法闯入!” “扫描闯入者身份失败!” “警告!举起双手!” 下一刻,无形的场以“蜘蛛”为中心,潮水似的扩散了出去,机器保安的定位器一下失去了目标,扫描结果显示站台上空无一人。机器保安举着激光枪在“空旷”的站台上茫然地转了片刻,没有发现,只好各自回归的巡逻轨迹。 “蜘蛛”站在原地,大喘了几口气,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左胸,低声说:“总算那些废物们还有点用。” 有了这个“秘密武器”,他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人和机器的感官,就像在城市公交上让所有人把小孩错认成老流浪汉一样,即便遇上小贱/人那样的“空脑症”,蒙混一时片刻也不成问题。 “来抓我啊!”“蜘蛛”有恃无恐地大喊一声,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四下没有响动,他大笑了一声,对天比了个中指,准备重新登上机甲。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道极细的红光突然从墙上射出来,笔直地穿过了“蜘蛛”的脖子,“蜘蛛”大笑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一声不吭地栽了下去。 随后,只见方才空白一片的墙体突然凸起,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变戏法似的从墙里走了出来,正是那个自称“湛卢”的男人。 湛卢伸出右手,苍白的手凭空变成了一只机械手,和“破酒馆”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机械手从头到脚将人事不省的“蜘蛛”扫描了一边,“嘀嘀”几声响,在“蜘蛛”心脏处发现强能量场。 湛卢一歪头,机械手的手心里伸出一根极细的探针,同时,五根金属手指的指腹处喷出了雾状的消毒剂,短暂地制造了一个狭小的无菌环境,探针飞快地插/入“蜘蛛”胸口,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这场小手术――从昏迷的“蜘蛛”心脏上取下了一块生物芯片。 生物芯片剥离的一瞬间,“蜘蛛”那充满金属感的皮肤立刻塌陷,体温、心率与新陈代谢急剧下降,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十岁,面部几乎起了褶皱。 机械手里发出和湛卢本人一模一样的声音:“扫描未知能量场――” “扫描失败。” “再次扫描失败――无法识别――警告――” “屏蔽它。”湛卢低声吩咐。 湛卢小心地收好陌生的芯片,机械手重新变回人手,搜走了“蜘蛛”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把他剥成了一个原始人,一弯腰扛起人,又回手破坏了机甲的加密系统,将它收走,离开了维纳斯港。 他本打算原路返回,在接近大厅的时候,湛卢脚步忽然一顿,他仰头闭上眼睛,随即,仿佛被什么召唤了似的,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径直走进茂密的白草丛里。 密集的枯草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四哥双臂抱在胸前,靠在车身上,看起来等了好一会了。 湛卢一板一眼地冲四哥鞠了个躬:“先生。” 四哥一抬下巴,示意他上车,湛卢将抓来的男人扔进后备箱,伸手搭在车身上,接着,他那“手”竟然化了,先是手、随即是身体、头……他整个人慢慢消失,和车身融为了一体,与此同时,四哥那辆休眠的车自动重启。 这个高大英俊的“湛卢”,居然是个和真人如出一辙的人工智能。 湛卢的声音响起来:“先生,去哪里?” “回破酒馆。”四哥说,“这是哪路人,你看得出来吗?” “准备启动空间场,定位破酒馆――根据机甲型号判断,应该是‘毒巢’的人。” “毒巢”这个组织,位于第八星系最边缘处,再往外走,就不适合人类生存了。“毒巢”很少和星系中的其他帮派来往,神神叨叨的,与其说它是个黑帮,倒不如说它更像个邪教,八星系儿女多奇志,邪教组织颇有一些,不过大家通常是根据古代传说捏造些神神鬼鬼来拜,再不济崇拜个猫狗大神,好歹也是哺乳动物――像“毒巢”这种崇拜虫子的组织就比较独树一帜了。 四哥有些意外:“他们到北京星上来干什么?” 办公楼空荡荡的,无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齐,老师们都比较有素质,临走时收拾好了东西,这里干净得好像没人来过。 陆必行转了几圈,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启动了办公室自动清洁系统,让“嗡嗡”的打扫声添了一点热闹,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压缩营养餐。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 “举步维艰啊。”年轻的校长叹了口气。 陆必行肺活量挺大,这口长气叹了足有半分钟,一口气吹完,他决定想开一点。 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前行,旧的“怪胎”们不断维权抗争,取得平权,变成正常人,可是时代又会造就新的怪胎。 陆必行自称是“天才”,但也知道,他这种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身为一个怪胎,如果自己还不能没心没肺一点,那日子还怎么过? 陆必行让中央电脑放了一首能把大楼顶上天的电子舞曲――往常为了照顾老先生们的心脏,办公大楼里都只放轻柔的古典音乐。 今天,整栋大楼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陆必行让中央电脑封锁了前后门,没人看他,他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把外套一扒,还是觉得束缚,干脆连鞋袜一起脱了,解放了被禁锢的十个脚趾头,桌上的茶杯被电子舞曲震得“嗡嗡”作响,校长土匪似的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发布了新的招聘启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nb”―― 159|第159章 此为防盗章 “炸都炸了,哪那么多为什么?”林静恒一步迈上机甲,对独眼鹰说,“还不上来,你想死吗?” 独眼鹰和他抬杠简直已经快成本能:“呸,用不着你假……陆必行你个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反了你了!” 陆必行虽然也贫嘴、也话唠,但是脑子里并没有存放一个□□库,所以比他一把年纪的爸爸知道轻重缓急,那可怕的爆炸越来越近,地面开始震颤,所有停靠的机甲都开始瑟瑟发抖,陆必行只好以下犯上,强行把原地跳脚的军火贩子掳上机甲,他们俩人还没站稳,舱门就自动关闭上锁,随即,防御系统开到最大功率,一个粒子炮打飞了空间站的机甲进出核验门,机甲直接飞了出去。 小型机甲通常无法携带大功率动力系统,要脱离引力,整个动力系统需要经过至少两分半的预热。因此为了节约机甲自身的能源,一般做法是,用机甲停靠站的轨道作为外力,对机甲进行加速。 此时,冲天的火光蹿起,空间站的爆炸连成了一串,预热显然来不及了。 那机甲直接蹿上轨道,一边滑一边加速,它身后,轨道不断碎裂,空间站正在爆炸中加速崩塌。 陆必行一口气没顾上喘匀,连忙去查看疯狂旋转的动力系统:“不行,照这么下去,加速完成不了就会……” 他话没说完,机身就狠狠震动了一下,空间站从中间开始断裂扭曲,疯狂的警报声打断了陆必行的话音――加速轨道彻底崩开,而机甲速度不够,被空间站的人工引力吸了进去! 流线型的机身在空中打了几个滚,驾驶员林先生可能是单飞惯了,缺乏载客经验,连句“扶稳坐好”的提示都没有,他倒霉的乘客们集体成了滚筒洗衣机里的袜子,被搅成了一团。 四个青少年叫唤出了合唱团的效果,独眼鹰一头撞在舱门上,看表情,想必他已经把林静恒的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问候了个遍。 陆必行手忙脚乱地扯住了一条安全带:“林!” 随后,强引力警报突然变了调子,空间站的人工引力场开始不稳定,然而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独眼鹰:“要炸了,姓林的你到底行不行――” 下一刻,毒巢的空间站在漆黑的宇宙中炸成了一朵烟花,漾出来的巨大能量狠狠地撞在机甲防御系统上,防御罩一击之下损伤度超过80%,后半个机身直接着了。 警报声和乘客们的叫声混成了一团,林静恒:“备用能源脱离。” 机甲壮士断腕似的脱离了后半机身,借着这一波能量加足了速度,脱缰野马似的蹿出了烈火,飞向第八星系的茫茫星海。 林静恒一转身,按了按被吵得生疼的耳根,体贴地询问道:“诸位需要止吐药吗?” 怀特晕得完全站不起来,跪在地上干呕,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十分需要。 这架机甲本来就是林静恒在北京星上的小收藏,他熟练地拖出了医疗设备,把四个学生分别扔进了护理间。昏迷不醒的零零一被他顺手捆在了电击椅上,随后,他启动自动回航,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肩颈,打开了机甲上的酒柜。 陆必行意意思思地凑过来,没话找话地询问:“要换我来开吗?” 林静恒对着已经空了的酒柜沉默了片刻:“我的酒好喝吗?” 星际酒驾的陆必行无言以对,只好冲他笑出了八颗璀璨的白牙。 “连酒瓶都没给我剩下,”林静恒感佩地说,“少爷,牙口真好啊。” “酒瓶剩下了,在那呢。”陆必行连忙抬手一指,“废物利用,改善机甲内枯燥的生态环境。” 林静恒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飘着一排透明的酒瓶,瓶中装满了植物营养液,里面泡着荧光草,这种转基因的观赏性植物非常好养活,往密封的营养液里一泡,三年五载都不死。小小的叶片在瓶中均匀地舒展着,碧绿的荧光随着悬挂的瓶身轻轻摇晃,仿佛暮夏之夜、腐草为萤。 酒柜上照明的微光打在林静恒脸上,像是给他刷了一层滤镜,脸上蹭的灰、下巴上沾的血迹,还有隐隐不大耐烦的脸色都被滤下去了,像是陆必行多年前在画册上看见过的人。 陆必行不知怎么,脑子临时短路,脱口说:“将军,送你。” 说完,他立刻回过神来,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感觉这话说得着实不像人话,因为他这种行为不属于借花献佛――他把佛祖的后花园都给薅秃了! 好在林静恒没打算跟他一般见识,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林静恒说:“心领了,不过头顶一片绿我还是敬谢不敏,赶紧拿走滚蛋。” 陆必行:“……” “对了,”林静恒脚步一顿,“医疗室在那边,你先把身上的非法芯片取出来。” 本打算过来找事的独眼鹰远远听了个话音,脸色一变:“什么芯片?” 陆必行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心口突然一滞,涌起某种强烈的抗拒,强烈得不像他的性格,仿佛心里关了个外来的猛兽,被这一句话激怒,暴躁地咆哮起来:“谁也别想夺走我的力量!” 林静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陆必行碰到他冰冷的视线,好像被一碗凉水当头浇下,他悚然一惊,心想:“我一个开学校的,要那么大力量干嘛用?” “唔,这就去。”陆必行隐约感觉到那枚芯片的危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那你俩可别再动手了,不然我拉不开架了。” 独眼鹰现在听见“芯片”俩字就过敏,陆必行还没嘱咐完,就被他老人家叽嘹暴跳地搡进了医疗室。 林静恒背着手目送他们进了医疗室,心想:“强成瘾性。” 方才在空间站上,他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否则没法解释,为什么毒巢这个原本属于第八星系的小邪教组织会臣服于域外海盗,而且是从里服到外,无人质疑、无一例外。 人类从远古工业革命……甚至更古老的农业革命开始,就逃脱了自然选择的进化过程,追逐快感像是写在基因里的癌。伊甸园奠基之前,关于其成瘾性的争论整整持续了半个世纪,后来通过严格的监管立法才得以试运行,到如今,伊甸园是否有成瘾性已经没有意义了――它和喘气、吃喝一样,成了生存要素之一。 可是伊甸园毕竟是处于监管中的,这种野路子芯片能做的事就太多了。 这东西是只存在于第八星系,还是已经悄无声息地流入整个联盟了? 林静恒把机甲驾驶舱开辟成一个单人的休息室,缓缓地坐了下来。湛卢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扣在他胳膊上,像个普通的装饰品。 此时的湛卢只是个机甲核,毕竟不是完整的机甲,帮陆必行挡能量刀的那个防护罩几乎耗尽了他的能源,此时只好借助机甲的能量系统慢慢充电。 没有湛卢,林静恒没法和白银九联系。 好在他也不可能带着一群闲杂人等踏上未知的旅程,正好要把这些人安全送回北京星,倒是也不着急唤醒湛卢。 而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林静恒隐约有种失控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到机甲的精神网。 连接精神网让斗鸡脑震荡昏迷了一路,然而对于已经习惯了这种连接的林静恒来说,这是一种休息方式。 沿着既定航线回航的机甲,此时精神网十分平静,细微的波动收集着周遭的信息,林静恒的意识随着精神网扩散到无边之地,心率在缓缓往下降。 他时常会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安静下来,像沉入海底的鱼,静静地消化一切。 整个机甲里,每一个角落都在他的感官范围内,只是音量降低了许多,不让他觉得那么吵了。 林静恒看见陆必行已经取出了芯片,芯片离开他的一瞬间,身体就遭到了加倍反噬――重重磕过地的膝关节粉碎,被毒巢的武装分子攻击过的双臂顿时脱开,全身多处骨折,独眼鹰心疼得上蹿下跳。好在时间不长,都是外伤,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处理起来很快。 而护理室里,陆必行的四个学生每人得到了一针防眩晕药,药起效很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四个人已经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怀特说:“虽然回去得写一打检查,但是我觉得值了,有这经历,就算将来移民第七星系,也够我吹上一辈子了!” 另一个男生――也就是斗鸡说:“也不知道咱们将来还分不分学院,如果分,我一定要选机甲操作,太刺激了。” “差点把你刺激死。”薄荷凉凉地说,“哎,书呆子,你移民之前把尾款给我结清啊。” “咱们现在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可是你只看重我的钱。”怀特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咱们学校不是有奖学金吗,你们俩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要养家糊口,”薄荷沉默了一会,“我是孤儿院的,去年院长拿着钱跑了,孤儿院也散了摊子,撂下一堆小崽,没办法,我们几个大的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试一试,看能不能弄来钱,不行……不行再各走各的,让那些小崽自生自灭。我在黑市上卖过东西,给人私改过武器,都只能赚一点钱,听说机甲设计最赚钱,所以来碰碰运气。” 黄静姝独自躺在护理室里,有些不合群,这时,插了一句:“移民也没什么好的,哪都一样。” 几个学生想起她是空脑症,知道她家恐怕是从别的星系来的“失落者”,一时都没敢接话。 沉默了好一会,薄荷刻意打破尴尬,对怀特说:“哎,书呆子,你不是有钱吗,出个价,回去我替你写检查。” 几个青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价还价起来。 “等回学校……” 林静恒没再往下听,他透过精神网扫过黄静姝倔强的脸,想起了她的名字。 静姝。 “嫁给格登家的人,等于嫁给‘管委会’,你想清楚,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好歹我还没死。” “我是自愿的,哥哥,嫁给管委会有什么不好吗?” 她叫“哥哥”的语气,听起来和称呼“阁下”、“先生”一样客套礼貌,说话时不看他的眼睛,目光停留在他下半张脸上,未语先带三分笑,问一句才答一句,好像这个亲哥哥只是个陌生男人。 他记得自己被陆信领走的那天,小小的女孩在后面追着车,一直追到车子飞上空中轨道,她仰头时摔了一跤,机器人和保姆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把她带走,林静恒看不清她是不是哭了。 那么久远了。 几十年过去,他都不大记得那小女孩的模样了。 其中,三位男士可能是以组合出道的,三颗脑袋分别染成了正红正绿和正黄,站在一起,是一套标准的交通信号灯。女士则和方才的小太妹撞了衫,也是内衣外面挂了一件皮夹克,看来这身装束可能是本地女流氓的冬季风尚,颇为脍炙人口。 他们四个从天而降,看起来都不是什么良民,但在摇摇欲坠的黑酒吧后面站成一排,却个个蔫头耷脑,不敢先吭声。 几个人在底下互相推搡了片刻,最后,“交通灯组合”齐心协力,将他们中间唯一的妇女推了出去。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女机车手扛住了严冬,没扛住酒吧后门那位先生的冷脸,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她有些踟蹰地说:“那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屏蔽器,我们跟丢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得女机车手打了个大喷嚏,差点把肺喷出来。 才刚停止抽噎的小男孩被这凶残的喷嚏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嗷一嗓子,又哭了。 夹着烟的男人一低头,小男孩跟他对视了一眼,一眼过后,男孩的抽噎生生憋在了嗓子里,他愣是不敢嚎了。 “请个警察过来,都别在这排队现世了,进来。”一个眼神止住小儿夜啼的男人单手抱起了小男孩,转头冲机车手们一点头,余光瞥见角落里狼狈的女孩,也冲她说了句,“你也是。” 机车手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入。 女孩爬起来,犹豫了一下,但酒吧里扑面而来的暖气很快瓦解了她的意志,她蹭了蹭手背上的划伤,捡起行李,也跟了进去。 酒吧里装潢很复古,有种破破烂烂的别致,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朗姆酒的甜味,吧台上放着爵士乐。此时应该已经打烊了,服务员和调酒师都不在,只有那方才开门的男人一个,可能是老板。 “一个开小酒馆的,拽成这样?”女孩心里疑惑地想,这时,她隐约觉得桌边置物架上有东西在动,一开始还以为是摇曳的灯光,再仔细一看,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小眼睛,她往后一仰,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那里趴着一条碧绿的大蜥蜴。 “没事,这东西懒得很,不咬人。”老板顺手把小男孩放在女孩对面的高脚凳上,又问她,“喝什么?” 女孩回过神来:“啤酒。” 老板瞥了她一眼:“你多大了?” 这时,女孩借着灯光,看清了老板的长相――这男人是黑发,面部轮廓虽然颇为深邃,但还能看出偏向于东方血统。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口和轮廓分明的小腹,注意到女孩在看他,才随手系上两颗扣子。 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旧疤,从喉结往下,一直横到肩头,隐没在衬衣里,让他无端多了几分凶险。他叼着烟,在烟雾中略微眯着眼,下巴上还有点没刮干净的胡茬,可以说是十分不修边幅,但即使邋遢成这幅熊样,他看起来也并不显得轻佻,究其原因,可能是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 160|第160章 此为防盗章  机甲一刀切过来的速度,即便把人类的反应速度再提十六倍,等有灼热感的时候,也已经万万来不及躲了,否则机甲设计就不需要自动防御系统了。 直到能量刀一刀落在主控室一角,浓重的黑烟腾空而起时,陆必行被能量刀晃得睁不开的眼才对准了焦,看清了眼前的人。 陆必行:“……” 熊学生开着机甲去作死时,他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实验室,好不容易骗出个交通工具追过来,刚进门就被主人撞个正着,抖了八个机灵才摆脱追杀,循着学生的坐标追过去,无缘无故又差点被打成史上最帅的蜂窝煤……每一次,陆必行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倒霉时,命运都会在下一个转角给他惊喜。 有那么一瞬间,科学工作者陆校长动摇了,萌生了随便找个宗教大神拜一拜的想法,因为科学好像已经不能解释他这坎坷的一生了。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那么一瞬间,林静恒的表情有些错愕,陆必行没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闭了眼,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图像,是林锁骨和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去皮肤科开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拿回家随便抹几天,再疤痕体质的人也能让皮肤干净如初,一点也不麻烦。 为什么要留着它? 那么狰狞,那么愤怒,像一条张嘴欲噬人的恶蛟。 就在陆必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一声宛如咆哮的轰鸣,随即,一个巨大的虚影腾空而起,像一只上古传说中的鲲鹏巨鸟,双翼轻轻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个机甲发射台、整个空间站都挤碎。 那虚影一闪而逝,旁边三台没有启动的机甲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像国际象棋的旗子,一个接一个地站成竖排,第一台机甲的核心机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台机甲一侧的对接阀飞了出去,第三台机甲轻轻晃了一下,惊天动地的粒子炮三次衰减,烟消云散。 这还没完。 只见方才开炮的那架机甲突然半身不遂起来,仿佛遭到了外力强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几次,它突然启动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这英勇就义似的一刀没有半点水分,整个机身从中间裂开,四方底座的能量阀炸裂,椭圆形的机甲防御系统好似热刀下的豆腐,顷刻间一分为二,外壳上的裂缝如蛛网,随即发生了几次小型爆炸,驾驶舱玻璃球似的从这庞然大物身上紧急弹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被震荡的精神网震晕了――正是那个零零一! 被关回机甲舱的四个学生手脚并用地把没上锁的舱门扒开一条缝,焦急地往外看。 林静恒:“你还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陆必行猛地缩回手,随即,他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机甲残骸,又看了看林静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 鉴于陆必行自己就是个经常被人惊诧的怪胎,他是不经常惊诧的,然而他所有的常识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唠叨此情此景的不合理之处。 所谓“精神力”,并不像“视力”、“腕力”,它不是人体固有的某种身体素质,体检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一项,跟古代传说中魔法师的力量源泉更不是一回事。 当人的神经系统对接机甲后,人对机甲精神网络的掌控能力是不同的,而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精确度、反应能力、心理素质、战斗意识等等诸多层面的一系列指标,就被统称为“精神力”。 除受少量天赋影响外,精神力基本取决于后天严酷的训练――譬如斗鸡这个第一次上机甲的棒槌,由于其狗屁不懂,所以连上机甲以后,可以说他的精神力约等于零。 而一些高级机甲,由于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对驾驶员的要求很高,会设置驾驶员资格,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阈值”,如果一个人精神阈值达不到机甲要求,就需要机甲的主人开出特别权限,机甲才能容许这个人登陆连接,并开放部分操作权限――湛卢机身被锁在白银要塞时,李上将以所谓“血缘亲近”的名义找来林静姝试图开锁,这说法其实只是块遮羞布。真实理由是,林静恒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军委一部分高层怀疑她有湛卢的特别权限,不料被愤怒的伍尔夫老元帅亲自横插一杠,搅合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只有连接了机甲的人,才具备“精神力”这种东西,才能通过机甲的精神网侵入别的机甲。 这就好比黑客只能用电子设备侵入另一台电子设备,自己不可能发射脑电波统治世界是一个道理。 而远程连接,则是通过特殊的磁场设备与技术,在机甲外和机甲沟通,操作距离通常不能长于十米,而且本身已经相当于是一层“入侵”,会极大削弱精神力的强度,远程连接机甲时,只能进行一些简单操作,想通过这台机甲的精神网再操控其他机甲,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一切不是陆必行的幻觉……就是林静恒正连接着一架谁也看不见的机甲。 “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林静恒走向零零一,走动间,左肩的动作有一点细微的不协调,“我这不是还带了机甲么?” 陆必行的目光缓缓移向林静恒的右臂――那只机械手。 湛卢有人形和机械手两种形态,平时也会游荡在网络里,直接通过别的设备和人远程对话。陆必行只知道他是个令人惊叹的人工智能。但陆必行不大爱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细想过,湛卢是哪里的人工智能。 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突然从他心里冒出来――湛卢很可能是一台机甲的核心智能。 他精通阻断、追踪等各种军用手段,同时又有完善的生活管家功能,只有“机甲核”会这样,因为一些军事任务需要常年驻外、甚至常年和机甲一起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宇宙。 而像湛卢这样能混进人群里、毫不突兀的“机甲核”,必定是非常尖端的技术,他甚至有可能是在联盟军委挂了号的某台……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湛卢,他也叫湛卢! “湛卢”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人类发展到如今,犯起中二病来自古形态各异,把自己镶成波斯猫的属于重症患者,与之相比,给自己的人工智能起个名就不算什么了。 其中,古代著名兵器名和神兽名都是重灾区。 去军队走一圈,给自己的机甲起名叫“湛卢”、“鱼肠”、“杜兰德尔”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在第八星系,很多人出身不详,没名没姓,都是自己随便给自己起个称呼,就算是真人自称“湛卢”也并不稀奇,所以陆必行从未把湛卢和那架神秘机甲联系在一起过。 更何况,那个著名的湛卢,主人不是已经…… 陆必行喃喃说:“林……林什么?” 湛卢安静地挂在林的手臂上,林静恒徒手掰开了破损的机甲舱,狠狠往下一压,变形的舱门一声巨响掉了下去,零零一像一条软体动物,吐着白沫从里面滑了出来。 林静恒薅起零零一的头发,把人拖了起来,抬头冲陆必行一笑,像是在夸他聪明。 就在这时,一阵杂音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自带扬声效果似的传来:“林静恒!你个王八蛋,离我儿子远点!” 星海学院那四位不学无术的学生面面相觑,这些边远地区的文盲青少年,连联盟军委元帅是谁都不知道,更没听说过一个上将是哪根葱,完全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陆必行悬在心里的可怕猜测轰然落地,瞳孔一缩。 “我……我前几年见过一本图册。”陆必行盯着林静恒那双灰色的眼睛,低声说,“里面列了新星历纪年以来,联盟所有名将。” 陆必行记得图册上的年轻将军,那是联盟最后一个上将。 他少年时第一次翻开那本图册,就被最后一页的年轻将军吸引,那人的军装笔挺得一丝不苟,活像出来拍征兵广告的模特,神色冷淡,目光从画面上透出来,好像孤独地凝视着很远的地方,有一点说不出的阴郁。 陆必行曾经问过独眼鹰这人是谁,独眼鹰那个冰冷的眼神至今犹在眼前,他记得老军火贩子咬着后槽牙说:“林静恒?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偏头:“哦,我和照片上不像吗?” 陆必行的目光扫过他的眉目、鼻梁,挂在耳朵上的口罩,敞开到胸口的白大褂……还有邋邋遢遢飞在裤腰外的衬衫,违心地说:“像,但……” 但就算是一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就算他明目张胆地自称“林静恒”,满星际乱窜,别人大概也只会以为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疯狂粉丝。 因为林静恒的死亡是伊甸园公布的,那代表这个人、这个精神、这个灵魂,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连一个活跃的脑电波都不剩,伊甸园系统已经完全检测不到,才会判定他死亡。 伊甸园判定的死亡,比肉眼见到的尸体更可靠。 所以,这怎么可能? 这时,带人撒丫子狂奔的独眼鹰已经冲到了近前,独眼鹰提起枪指向林静恒:“你接近我儿子,有什么居心?” 林静恒不冷不热地说:“我的居心,在陆老兄看来,肯定是不良的。” 陆必行赶紧伸手去拦:“爸,你干什么?” “滚一边去,”独眼鹰把他的手一拨,“没你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拨开陆必行那双差点把林上将肩膀卸下来的手。 陆必行一只手压着枪口,纹丝不动,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161|第161章 此为防盗章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如果是死到临头,他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太简单了,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不敢说知道别人,起码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临头,当然是想多杀一个赚一个,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机甲的极限功能是自杀式爆炸。 可是……这二手机甲是那个人留给他的。 他记得那天夜里,乌兰学院下了大雨,所以应该是个周二。 乌兰学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时规划的森林,两百多年,一代人还没过去,林木已经参天,为了维持环境湿度和水循环,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乌兰学院的自习时间,学校会集中安排下雨。 当时陆信被软禁调查,机甲湛卢就被封锁在乌兰学院里。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林静恒得到消息,三位一体的联盟议会对陆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他偷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用实验室里的空间场强行突破门禁,想要赶到陆信那里。 民用载人空间场本身已经是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会给人体带来极大的负担――何况他拿的还是个毫无防护措施的半成品,连续三次跃迁定位不准,他用半成品的空间场跳了四次,摔在陆家附近的时候,脊柱严重损伤,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是带着乌兰学院的雨水,一步一步爬过去的。 那时候,他和旁边那几个花钱找人写检查的小崽子差不多大,年少轻狂,头脑空空,里面装着很多疯狂的念头,汪着很多的水。 陆信被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赶紧调来急救舱,骂骂咧咧地说:“乌兰学院的浇花水是怎么呲进你脑子的?” 林静恒挣扎着把湛卢的机甲核递给他:“没时间了,湛卢在这,你随便接一台机甲,先走!” 陆信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答:“你快滚一边去吧。” 然后把他强行塞进了胶囊一样的急救舱。 带有麻醉镇痛效果的营养液和药水渗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全都开始麻木,林静恒很快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透过透明的急救舱盖,发现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陆信居然穿戴得很整齐,还换了一身非常隆重的军装。 他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可是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瘦高的影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是陆将军的副官。 “去提辆车,”陆信吩咐副官说,“一会你趁乱,偷偷把这小子送回乌兰学院,找校医院的兰斯博士,他以前欠过我一个人情,知道该怎么处理。” 副官敬了个礼,推起小急救舱:“我永远忠诚于您。” “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陆信低头回礼,然后抬手在急救舱上拍了几下,对快要失去意识的少年说,“我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我有点撑不起这个摊子了,我把湛卢留给你,把你留给联盟,以后……” 那话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他一个幻觉,林静恒总觉得那天他听见了陆信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一句模模糊糊的……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静恒已经被秘密送回乌兰学院,他被关在封闭的急救舱里,校医兰斯博士对外说他实验操作失误,因为感染,需要住院隔离,他像个被盖进棺材里活埋的吸血鬼,疯狂地撞急救舱门,抠舱门的缝隙,每一根手指都扒得鲜血淋漓,再在急救舱里药水的作用下恢复如初,就这么被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外面已经变了天色。 据说陆信在那天夜里乘坐一架非法机甲出逃,被联盟卫队追到玫瑰之心外,三枚重型导弹同时击中机身,连人再机甲,碎成了茫茫宇宙中一把灰尘。 那位把他送到乌兰学院的副官保留了忠诚,自尽而死,在据说已经消除了人类自杀行为的伊甸园系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道血印。 联盟千方百计地除掉了陆信这个心腹大患,而“心腹大患”把湛卢留给了联盟,终于没能用到那个“死前聊几句”的功能。 想来一定死得很寂寞吧。 湛卢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自动分析了数据库,投其所好地问:“先生,需要把我的极限功能更改为自爆预备吗?” “不。”林静恒说,“你安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大概也不舍得炸掉湛卢吧。 “我还可以唱歌。” “不许唱,闭嘴。” 湛卢听话地沉默了五分钟,这时,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弹出了新的信息。 湛卢:“先生,检测到陆校长颅骨骨裂,伴有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心肌受损,推测是他在使用非法芯片的时候,遭到了同源芯片的碰撞。” “一天不到能搞出这么多事来,他也真是个人才。”林静恒通过机甲的精神网看了看医疗室里的陆必行,“毒巢都没有这么敬业的实验品。” 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好像比一般人耐得住疼似的,脸色还不错,甚至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 林静恒作为一个非医护人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严重吗?” “三级伤,程度中等,”湛卢精确地回答,“修复伤处大约需要一小时。” 这机甲虽然只是小型机甲,但设备还算拿得出手,医疗条件不错,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脑浆流一地,问题都不算严重。 “但是我注意到,陆校长大脑里似乎被植入了某种特殊的保护装置,”湛卢说,“这个保护装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他被同源芯片攻击时,保护装置被迫承受了一部分损伤,我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您看,机甲上的医疗设备把它当成了颅骨损伤处理,我需要修正这个错误。” 林静恒轻轻地眯了一下眼――大脑里植入特殊保护装置,听起来像是对抗伊甸园的,这很正常,因为独眼鹰是个被迫害妄想症,对联盟充满敌意,儿子既然是个长了腿的生物,保不准哪天就浪到七大星系里了,他要防患于未然,这也说得过去。 但……他曾经让湛卢对陆必行做过全身扫描,三次。 湛卢三次都没扫出来?那老波斯猫手上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技术了? 通过精神网,林静恒看见陆必行的一条腿十分不自然地歪斜着,应该是粉碎的膝盖骨正在修复。 独眼鹰面沉似水地站在他身边,陆必行一头冷汗,竟然还笑得出来:“科学研究就是需要一定的献身精神,你看,诺贝尔虽然被炸死了,但是它流芳千古啊,至今沃托还在颁这个奖呢,改天我也拿两个奖杯给你玩。” “滚,玩个球。”独眼鹰骂了他一句,“我给你把全身自动麻醉系统打开。” “不用,适度疼痛有助于思考,”陆必行满不在乎地说,“这才哪到哪啊,比我小时候差远了。” 不道德听墙根的林静恒愣了愣,心想:“小时候?” 独眼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隐形的大脑保护装置…… 林静恒的手指一紧,压着声音说:“湛卢,既然保护装置损伤,你现在能不能越过它,给他的大脑做一个局部的基因测试?” “我可以试试。” 林静恒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原地走了几圈。 这时,沿着自动航线行驶的机甲突然发出警报,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林静恒眼角一跳,机甲精神网外检测到了大范围的能量波动,仿佛被深海海啸震荡起来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停止自动导航,”林静恒轻声说,“报送机甲状态。” “防御系统损伤严重,无法开启,武器系统正常,无法检测到备用能源系统,能量核剩余电量50%――” “警报,警报,已经靠近重型武器扫描范围!” “你又在搞什么?”独眼鹰从医疗室里钻出来,随后,他一皱眉,“附近有大规模武装?谁的人?” 林静恒:“开启伪装。” 漂泊在星海间的小型机甲在外观上变成了一架貌不惊人的商船,因为脱离空间站的时候甩掉了半个机身,装得很能以假乱真。 然而林静恒紧锁的眉头没有打开,紧接着命令道:“准备跃迁。” 独眼鹰:“不用紧张,不碰千吨以下的小商船是第八星系的规矩。” 林静恒不理他,跃迁进程快速进入倒数计时。 独眼鹰不满道:“你……”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护理舱和医疗室内同时开启自动保护,独眼鹰几乎没站稳,在漆黑的宇宙中瞥见一道灼眼的光,机身竟被燎着了一角! 对方居然不由分说地袭击了他们。 独眼鹰又一次说嘴打脸,两腮快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骂,机甲就在嗡嗡的警报声里强行挤进了跃迁阀。 他花了十八年,一边追查当年劫走陆夫人的神秘人物,一边挖空心思、排除异己,爬到了联盟最前线,进驻白银要塞。白银要塞是军事重地,在域外海盗仍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拥有最高的机动权,只有那里,才能给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终于找到机会,故意放过了一支星际海盗,任由让他们逃窜到第八星系,借机追过来,途径凯莱星,他打了个微妙的时间差,独自离队,把军火贩子独眼鹰堵在了凯莱星大气层的悬浮夜总会里。 独眼鹰当时正在寻欢作乐,裤子都没穿上就被林上将逮出来了,整个逼问过程堪称军火贩子一生的奇耻大辱,最后迫不得已承认自己就是劫走陆夫人的人,林静恒才大发慈悲,给了他一条裤衩。 客观回想起来,林静恒承认自己当时年轻气盛,事情办得有点损,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波斯猫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没――总而言之,这条裤衩是他俩交恶一辈子的坚固基石。 光腿穿裤衩的独眼鹰让三把微型粒子炮架着,从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陆夫人的骨灰、随身带走的上将肩章,以及当年她乘坐的小星舰上的航行记录仪……但没有孩子。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162|第162章 此为防盗章  依照陆校长的伟大构想,未来的星海学院应该是人类智慧的终极殿堂,配备最尖端的实验室、通感图书馆,自己的出版社是宇宙最权威,研究所遍布八大星系,汇集全人类的精英,与遥远沃托星上的乌兰学院文武相当、遥相呼应,无数在人类历史上光芒四射的名字都将打下星海学院的烙印。 陆必行身无长物,就是敢想。 积跬步至千里,陆校长坚信,眼下这三个球球蛋蛋的小破专业,就是他伟大事业的第一小步。 然而开学在即的大好晨光中,三个“小步”的院长一起愁云惨淡,向校长展示了冰冷的现实。 机甲操作系的院长是个暴脾气,不等校长讲完对新学期的美好展望,上来就抢话:“陆校长,我是教不下去了,我院上学期不及格率百分之九十,这还是期末考试所有科目分数都开根号乘以十的结果,您说怎么办吧!” 机甲机械设计院长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刀:“我院不及格率百分之百。” 陆必行听了这骇人听闻的数字,宽容地说:“设计专业对基础知识要求比较高,没关系,大不了我们延长学制,您看,第一年是不是也不要太严格了,差不多的给提几分,让他们及格算了。” “提不起来,”设计院长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按照百分制计算,那我院学生只有一个人平均分上两位数了。” 陆必行:“……” “我院就不说了,没数据,”信息科学院长是位面容清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话慢悠悠的,“校长啊,我不知道您招生广告是怎么做的,好多报考本专业的学生都认为我们是教怎么打探小道消息的,我跟他们解释,说我院不是间谍系,也不叫特务系,结果呢――报道来了四十九个,退学了五十个。也就是说,我现在只有新生,没有二年级了。” 陆必行把老院长的话从头捋了一遍:“……退学的比报道的还多是怎么回事?” 老院长说:“有个学生报道手续走了一半,发现学校里有一帮小混混是他仇家,怕挨打,直接跳到了退学程序。” 学校的老师是陆必行走遍第八星系,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学究,在第八星系,均属于濒危物种。 众学究们来时,都以为自己会得天下英才而教,从此踏上追求知识和真理的大道。谁知来了以后,干的都是动物园管理员的活,实在有辱斯文。 三个院长围坐在一起,用六只眼睛控诉校长这个大忽悠。 陆必行八风不动:“这应该是教材和课程大纲不合理的问题,之前我都是私下里带几个学生,第一年正式办学,没有经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可以及时提起教学会议,我们随时修正嘛。” “陆校长,”机甲操作主任说,“您知道初等学位证多少钱一张吗?” 第八星系教育体制和其他地方不同,比较简单,只分“初等”和“高等”两档,初等就是基础教学,在公立学校按部就班地念上十五年也行,自学成才、然后到政府指定地点考个证也可以,取得初等教育证书,就可以参加职业培训,选择就业了,或者选择继续研究深造,进入高等教育阶段。 当然,高等教育不是想选就能选,整个第八星系中,共十八颗行星上有居民,高等学府只有十一所,其中六所已经倒闭,只剩下光秃秃的校址和保安两三个,防止流浪汉和犯罪分子们把学校当成窝点。 绝大多数人可能都不知道大学长什么样。 上学读书,没个屁用――这是第八星系的常识。 在这种情况下,星海学院开办第一年,就有百十来个学生来报名,第二年更是收到了三百多份申请材料,甚至有了“录取率”这种东西,实在是第八星系一大奇迹。奇迹的诞生不是因为陆校长格外英俊潇洒,而是因为相传,星海学院的后台是四哥。 这毕竟是一个大学要抱流氓大腿的年代。 “三十块钱假证,保质保真,额外再加一百零八,可以定制全套申请材料,申请包过――想见四哥吗?想进黑洞吗?只要一百三八,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信息科学院长说,“对,就是从我院退学的那伙人干的。” 陆必行:“……” 设计院长天生一副很丧的八字眉,此时八字眉倒垂,越发愁苦:“陆校长,您招来的学生,基本都是为了围观那位先生来的,混混就算了,还是文盲混混,我们虽然致力于做园丁工作,但是非得让我们种下一整个花园的活耗子,也太强人所难了。” 陆必行心里飞快地掐算了一下自己的卖身费,微笑着开始装神:“话不能这么说,每一段伟大的路上最初都布满荆棘,每一个先贤都曾被视为移山的愚公,古谚有云‘只有通往地狱的路,才铺满善意的鲜花’,困境难道不是抵达梦想的必由之路吗?” 三位院长好似三棵霜打的茄子,一同垂下了头,校长这口馊鸡汤实在难以下咽。 陆必行:“我知道诸位辛苦,所以决定今年给所有教职员工涨工资,没人涨百分之二十。” 茄子们悄然长出了新芽,焕发了一点活气。 陆必行自己一人分饰两角,唱完红脸又唱黑脸,说到这,他脸色又是一冷:“根据不完全统计,第八星系各大行星初等学校的辍学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申请材料里绝大多数人没有完成初等教育,证书也是假的,这我知道,可辍学不一定都是自愿的,你们又怎么知道,这里头没有千方百计想抓住一线希望的学生呢?各位同事,你们知道在同一个世界,与我们相隔不远的其他星系中,已经不需要初等教育了吗?” “伊甸园……”不知道谁应了一声。 “伊甸园,”陆必行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侃侃而谈,“伊甸园里的孩子会在十岁以前,由精神网络把基础知识直接灌输进记忆里,他们管这个叫‘无痛学习’,躺进营养仓里睡上一个月,就跟开悟一样,自然掌握知识,诸位能想象吗?他们根本不用像我们一样反复背诵、反复遗忘,来回误入歧途,苦苦求索找不到人来指点。你们嫌弃学生基础差,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在座每一位基础都差,我们一出生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但那又怎么样?我们可以修改教材,一点一点来,慢慢教,让学生慢慢学。动辄放弃别人,你们对得起曾经困顿迷茫的自己吗?”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也不知是被陆校长的忧国忧民镇住了,还是在工资涨幅下良心发现了。 陆必行环顾周遭,感觉自己以理服了人,遂保持了忧国忧民的腔调,散了会,准备开学典礼。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快速地对着墙角玻璃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宽肩窄腰,正装严谨,背头梳得一丝不乱,额头可以去参加星际脑门选美,还有一副端正的好五官,实在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接着,美男子又对着玻璃试笑片刻,分别试了“不露齿,一撩嘴角”的似笑非笑法,“八颗牙”标准笑法,以及介于二者之间、“只露一个牙边”的矜持笑法。 三种笑法各有千秋,都很完美,陆美男犯了选择恐惧症,经过一番严苛的比对后,虽然他很想展示自己这口光明磊落的白牙,但又觉得似乎还是矜持些更符合校长身份,只好忍痛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方案三。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拿出了最漫不经心的姿态,转过教学楼,往礼堂走去。 踏在礼堂的门槛上,陆必行一手插在裤兜里,朝每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心里却走了个神,想:“他到底来不来?” 在这个土包子遍地走的美丽行星上,大概就陆必行有眼力知道湛卢不是人,因为本地人工智能的智商平均值大概不到八十,确实很难把湛卢和它们视为同一物种。 陆必行还知道,林不是八星系的人,也肯定不是域外星际海盗――陆必行从小跟在独眼鹰身边,见过不少星际海盗,那些人像漂泊的秃鹫,身上那股凶狠是颠沛流离、末路穷途似的凶狠,林不像他们。 头天聊起“伊甸园”,湛卢两次想纠正他关于第一星系的某些想象,都被林打断了,陆必行其实只是装没注意到,他跟林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就是因为这点知道什么该视而不见的分寸。 陆必行是在离家出走途中遇到林的,那时候他刚好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还没决定降不降落,就碰上了一个漂流瓶……不,生态舱。 当时它没有任何标识,在北京β星死气沉沉的人工大气层外静静地旋转,精致得好像异次元的天外来客,极简的外壳设计足以把任何一个科研工作者变成跟踪狂,陆必行流着哈喇子,跟着来历不明的生态舱绕着北京β星转了三圈,明知在宇宙中捕捞不明物是一种冷门自杀方式,还是忍不住作了这个大死。 整个捕捞过程持续近三小时,捞上来以后,陆必行发现,生态舱附带了一个严苛的加密系统,一旦被外力强行突破,立刻会引发核自爆,玉石俱焚。 这枚精致的生态舱里装的也许是个大秘密,也或许是致命病毒,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个危险品,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应该立刻把这东西从哪拿的放哪去,离它远远的。 但陆少爷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作为一个手很欠的科学家,陆少爷对生态舱里有什么并不好奇,也并不想看,但他对生态舱上挑衅似的加密系统一见钟情了,立刻遗忘了他的诗和远方,兴致勃勃地和加密系统斗智斗勇起来,花了两个多月,他险象环生地战胜了这只“斯芬克斯”。 陆必行一高兴,就着两瓶威士忌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星际航行日记,记载了自己的壮举,日记写完了,他也喝多了,踉跄中一个不留神,碰开了生态舱门,潘多拉的盒子轰然打开,陆必行的醉意差点跟胆囊一起蒸发。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在地上呆坐了五分钟,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生态舱里是一个人……活的。 陆必行赶紧嗑了一大把醒酒药,去检查生态舱里的人,发现这人的生命体征降到了最低,手臂上扣着个装饰似的机械手,应该是某种人工智能,能量不足,无法启动。 低生命体征在极端环境下能保命,但时间长了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陆必行不知道这位“睡美人”到底冬眠了多久,怕他直接睡死,把自己全套医疗设备都翻了出来。可是这位“天外来客”降低自己生命体征用的药并非常见的几种,医疗设备根本无法识别,陆必行不是大夫,不敢擅自使用不对症的唤醒剂,只能每天给他打营养液,试着用微电流唤醒。 第三天的时候,“睡美人”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陆必行试着跟他说话,没反应。 陆必行闲来无事,拿了一打书,在“睡美人”耳边嗡嗡开念,从《高等机甲设计理论》念到《地球史话》,最后念了一篇几十个妖精打架的三俗小黄文――这回,他的听众终于忍无可忍,睁了眼。 陆必行正/念到比较激烈的地方,太空旅行的机甲舱内气候干燥,林一睁眼,就看见两行鼻血飞流直下。 林的唤醒剂在湛卢那,而湛卢当时能量没充满,不能启动。没有唤醒剂,被陆必行误打误撞提前唤醒的人是非常痛苦的,刚开始像木乃伊一样,只有眼珠能动,要在营养液里泡几个月才能逐步恢复肢体行动能力,陆少爷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只好任劳任怨地当起了男护士。 163|第163章 此为防盗章  大混混和星际海盗对视片刻,颇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片刻后发现双方没有主动退让的意思,于是一起觉得对方是给脸不要。 各自冷笑一声,零零一先开口说:“第八星系里有头有脸的,我们都给请来了,现在客人们差不多到齐了,四哥姗姗来迟,看来是来压轴的。” 原来这伙来历不明的域外海盗不止请了他一个,林静恒有点意外,因为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虽然不是政府,但和孱弱的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履行了很多管理职责,算是灰色地带里的隐形政府,大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跟域外海盗这种反政府组织来往。 要把这些人齐聚一堂,一封邀请函必定不够,这里头必定用了非常手段。 林静恒一插兜,意味深长地问:“我是压轴还是断后啊?” 这话有点不客气,零零一眼角一抽,随后笑了:“当然,请大家过来,只是想交朋友认识一下,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四哥那么有远见。我研究了最近几年黑洞扩张,感觉四哥应该不止想当个地头蛇吧,那您对我们提出的合作应该很有兴趣。” “不敢当,”林静恒戳在星舰前,“我算不上地头蛇,最多是条地头蚯蚓。管不了北京星外的事,不过有人想在北京星上搞小动作,我就得露头看一眼了。” 林静恒不软不硬的傲慢态度让零零一脸色微沉。 虽然软硬兼施,把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都召集来了,但黑洞的人无疑是他们最特殊的一个客人――他们的生物芯片在整个第八星系无往不利,别说拐个把孩子,就算把星系行政长官拐走也不在话下,偏偏在北京星上失了手。蜘蛛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多半是被人处理掉了,零零一不知道眼前这个“林”究竟是有什么神秘手段,还是仅仅是运气好。 同时,被他们请到这个边远空间站上的人大多不是自愿来的,有的是被威胁,有的干脆是被技术手段诱骗。只有黑洞收到邀请以后,二话不说应了约,而且这个林大摇大摆前来,身边只带了一个拎包的小白脸,零零一也判断不出,对方是知道他们的底细,还是单纯的傻。 因为摸不出对方深浅,零零一想了想,选择暂时忍气吞声:“请您跟我来。” 巨大的星舰像一座摩天大楼,笔直地指向天空。里面装着一个与外界泾渭分明的世界,零零一有意想给林静恒一个下马威,直接带他坐电梯到了顶层。电梯一开门,他就皮笑肉不笑地往外一伸手:“这里是观景栈道,请。” 原来电梯外面是一条完全透明的栈道,横穿整个星舰,高高地挂在几十米高的半空,那栈道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折光率与空气很接近,干净得一尘不染,肉眼几乎看不见它,栈道两侧的护栏只有不到三十公分高,基本不管用,更悬的是,这栈道两头不是固定在星舰上的,而是利用磁场漂在半空。 “四哥不恐高吧?”零零一咧开嘴,笑出了一口大板牙,他踏上透明栈道,悬空似的站着,栈道好像还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这里视野好,我个人很喜欢,不知道合不合四哥的审美。” “我是粗人一个,没有审美,”林静恒毫不犹豫地跟上,头也不抬地说,“湛卢,上来的时候慢点。” 湛卢虽然狗屁不懂且多嘴多舌,但跟随他多年,黑话还是听得出的,收到主人不怀好意的指令,他迈步往栈道上一踩,无声无息地放出了磁场干扰,整个空中栈道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猛地往下沉去。 零零一正在专心致志地装神,没有余力保持平衡,脚下猝不及防地一空,他当场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地乱抓一通,四脚并用地扒住了栈道边,差点给吓哭了。 林静恒完美地保持了平衡,故作严肃地瞪了湛卢一眼:“我都说让你慢点了,看看你干的好事!” 湛卢无辜地回视着他。 林静恒踱步到零零一面前,一弯腰:“栈道有限重,您倒是早说啊,看看,多危险,来,我扶您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一把,两只手全插在兜里“不可自拔”,一脸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零零一脸色青红交加,咬着牙爬起来,动了杀心,恶狠狠地剜了湛卢一眼,他按下耳垂上一个小仪器:“检修空中栈道!” 说完,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客气,阴沉着脸在前引路。 透明栈道很快走到了头,尽头是一片空场,困兽似的咆哮声传来。 那是一个圆形的开阔场地,像个运动场,四周是看台,看台里圈围坐着一帮研究员模样的人,正忙着记录实验数据。外圈是和林静恒一样的客人,脸色都很难看。 零零一带林静恒走进来的时候,站在最角落的一个男人无意中抬了下头,正好对上林静恒的目光。 这人身材高大,十分英俊,但英俊得不是很主流,因为脸上突兀的鹰钩鼻给他平添了几分阴沉,而且鼻梁往上,还有一双颜色不一的“鸳鸯眼”――据说此人年轻时候,左眼受过外伤,需要换人造眼珠。其实以当时的技术,人造眼珠完全可以和原装的眼睛一模一样,可谁还没年轻过呢? 这位当年还在中二的先生,为了与众不同,故意选了个颜色不同的虹膜,自以为炫酷,结果把自己炫酷成了一只品相不佳的波斯猫,长大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人就是北京星上那位陆校长的亲爸爸,独眼鹰。 联盟叛徒陆信出事的时候,陆夫人带着机甲湛卢出逃,联盟军方一直追杀她到了第八星系,半路杀出了一帮不明势力,劫走了陆夫人。由于军方当时已经夺到了湛卢,陆夫人乘坐的小星舰又被导弹击中,估计人已经烤糊了,所以军方并未与其纠缠。 十五年前,林上将带人清缴星际海盗余孽,途径第八星系时,私下离队,专程去见了独眼鹰一面。 没有人知道堂堂联盟上将为什么要见一个军火贩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反正五年前听说林静恒遇刺身亡的时候,独眼鹰是松了口气的。 此时,他猝不及防地和林静恒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愣,因为林静恒这不修边幅的样子与他当年做上将时大相径庭,随即,林静恒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简直是从噩梦里出来的。 独眼鹰当场觉得活见了鬼,周身汗毛倒竖,一双鸳鸯眼瞪得险些脱眶,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腰间。 “陆先生别来无恙啊。”林静恒对他伸出一只手,“上次见您,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看您风采依旧。这几年我定居北京星,都没来得及去拜会,实在不像话,改天一定登门赔罪。” 独眼鹰双肩紧绷,脖颈上青筋毕露,林静恒冰冷的微笑不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零零一的目光狐疑地从两人脸上扫过:“两位这是……” 就在这时,看台下的空场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四下一片哗然,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林静恒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对独眼鹰一点头:“没什么,见了‘老朋友’,有点激动。” 零零一自觉是干大事的人,对混混们的江湖恩怨不感兴趣,见他俩没有要当场动手的意思,也懒得追究,只把林静恒安排在离独眼鹰远些的地方。 此时,没有人留意这边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中的两个男人吸引了。 林静恒本人已经算是身量颀长,场中那两人却都至少比他高出一头多,体格雄壮得过了头,看着有点不像人了。他们俩打着赤/膊,浑身贴满了传感器。而场地旁边,半透明的屏幕上,一串一串的数据接连闪现。 其中一个男人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枪,冲着对方的胸口连开了三枪,屏幕上精确地给出了子弹的速度与轨迹,足以把一头牛打个对穿,他那对手的胸口却仿佛是块防弹钢板,大叫一声,迎着子弹冲了上来,直接用胸肌堵住了枪口,挥起一拳砸向拿枪的人。 拿枪的一仰头避开,那拳头打在旁边一根灯柱上,高大的灯柱竟然应声而折,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轰然砸下,正落到看台上,观众们一阵乱窜。 随后,堵枪口的人又挥出了第二拳,这一次他的对手没躲开,场中传来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中拳的人脖子不自然地弯向一边,颈椎显然是折了。可颈椎当场被打折,这人竟然不死、竟然行动如常,他眼底泛起血色,手里的机枪乱响一通,把对方打成了筛子――字面意义上的。 子弹嵌在那人光/裸的胸口上,镶了一整排,像是胸口上长出了一排里出外进的牙! 这画面的血腥程度已经超出正常人想象,观众席上有人捂嘴吐了。 而就在这时,半透明屏幕上的计时器响了一声――五分钟整。 这铃声好像有什么魔力,两个怪物似的男人全定住了,像两位听见了午夜钟声的野兽版灰姑娘。 紧接着,折断脖子的男人皮肤泛起了红,很快红得像个醉虾,随后,他全身的毛孔都开始往外渗血,整个人像个装满了血浆的破塑料袋,迅速干瘪下去,方才伟岸得惊人的肉身融化,露出里面一副猩红的骨架。 另一个男人失声惨叫起来,疯了似的往场外跑,没有人拦他,因为没有必要。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肉一边像个型号不对的大外套,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跑了五十米,他停住了,随后,黏在骨头上的一点肌肉和韧带齐齐崩断,骨架难以为继,向前扑倒,眼珠滚出了三米多远。 整个观众台上一片鸦雀无声,林静恒皱起了眉。 片刻后,大混混们炸了锅:“这是什么鬼东西?” “您手里的那枚缴获的芯片,只是个低级的半成品。”零零一低声对林静恒说了一句。 随后,零零一转过身,径直走到两具尸体中间,戴上手套,从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掰下了一块芯片,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牙床的狰狞笑容:“各位――我相信你们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过了,实验品5号和6号在注入芯片之前,都是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体重介于七十五到八十五公斤之间的普通男性,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和体能训练,而注入芯片后,他们的身高、体重、体脂及各项生理指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们的研究成果之一,”零零一说着,举起手里的芯片,“我们给这项目命名为‘造神计划’。” 独眼鹰冷笑一声:“造神?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应该是‘见鬼计划’。” “当然,这只是个实验样本,续航时间只有五分钟。”零零一说,“但我们的技术现在已经比较成熟了,预计未来两个月内,续航时间能大幅度提升,想象一下吧各位,一支强悍、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超人战队。” 独眼鹰:“我以为当代战争中,已经没有互相肉搏挠脸的环节了。” 零零一看了他一眼:“您说得对,除了方才向诸位展示的肉体进化,这些改造人还是完美的机甲驾驶员,一旦对接机甲,他们就会变成机身的一部分。我想大家应该都有这个常识,在实战中,人的精神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最高不过90%,中间有罅隙,如果敌人的精神阈值高过你的屏障,你的机甲就会被敌方夺走控制权。” 当年白银要塞的林静恒战无不胜,一人一台机甲就哪都敢去,就是因为他极高的精神阈值。 可如果世界上有不能入侵的机甲…… 零零一环视四周,笑起来,抬手拉起台子旁边的半透明屏幕,将方才两个男人肉搏的几个镜头回放:“而且改造人的反应速度是普通人的十六倍,机甲战争中,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独眼鹰:“我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准备打仗。” 零零一冲他一欠身:“尊敬的先生,您不去找战争,不代表战争不来找您。诸位还不知道吧,宇宙时间6月29日夜里,也就是大约五十六小时以前,一千艘超时空重甲把白银要塞炸得渣都不剩,同一时间,有人入侵首都星,刺杀了联盟秘书长――” 林静恒整个人一晃。 然而他这一点细微的动静并不明显,因为第八星系距离其他星系太远,突发事件消息传不了那么快,众人猝不及防地遭到重磅消息轰炸,一时面面相觑。 “不可能!” “有证据吗?” “别在这危言耸听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零零一打了个指响,半透明的屏幕升到半空,一段影像放了出来。 高耸的要塞指挥所轰然崩塌,尘埃四起,轰鸣声震耳欲聋,随后强光乍起,所有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机甲的一块残骸落在焦土中,上面露出半个联盟标志――八条藤蔓缠绕在一起的和平环。 “这是我们的时代,”零零一伸开双臂,“第八星系被踩在联盟脚下两百年,也该轮到我们占领浪头了,加入我们的征程吧,在座每一位都会是缔造历史的人!” 就在星际反社会零零一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拉人入伙的时候,一架不起眼的单人机甲在自动驾驶的状态下,悄然滑入了这个空间站的机甲停靠点,自动通过了核检,停靠在众多机甲中间,毫不扎眼。 每天,都有无数单人机甲出入空间站,安检系统安静如鸡,没有一点被惊动的意思。 谁也不知道,里面装了四个已经被首次空间旅行晃晕的未成年。 维纳斯港是个半废弃状态的星际港口,只剩下少量工人从政府那领着微末的工资,每天过来做些基本维护。 此时,寒夜深沉,维纳斯港周遭远近无人,大片的空地上,遍染霜白的枯草有一人多高,在呼啸的风声中死气沉沉地来回摇摆,“沙沙”作响,放眼望去,像一片无人区,色泽荒凉而沉郁,维港陈旧的建筑与发射台陈列其中,像旧时科幻小说里描绘的场景,说不出的丑陋。 白草夹着一条窄路,大约是工人们进出港口的通道,一队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正顺着小路往维港方向走,白天工人们会把他们赶走,夜里倒是能混进去避风。 一个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偻,背后背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孩子,忽然,他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背上的孩子球一样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僵硬地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青紫交加的小脸――原来这孩子早没气了。 164|第164章 此为防盗章 不过虽然礼堂的装修高端大气,此时堆在里面的“瓤”就差点意思了。 开学典礼即将开始,四座的学生们已经就座,学生们个个是豪杰,人人都是一把惹是生非的好刷子,仿佛不是来求学的,而是来挑事的。 刺头和刺头凑在一起,难免互相扎成一团―― 东南观礼台上,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懒得往里走,不肯去自己的座,一屁股坐在最外侧,很快引发了一场斗殴,围观者还有人起哄架秧子,致使冲突迅速升级,把整个一块观礼台都拉进了无组织无纪律的群架。 西北角上,有个女孩被小流氓同学摸了一把屁股,二话没说,直接从包里掏出了一把激光枪,一枪开出去,把礼堂的座位撕开条口,四座皆惊,差点造成踩踏,安保机器人迅速赶来将其制住,发现那把激光枪竟然还是自制的。 礼堂中间观礼区有一位更绝,坚持了动口不动手的原则,自己带了个微型扩音器进场,黑进了礼堂的音响系统,借用礼堂三百六十度环绕声,石破天惊地吼了一嗓子:“约翰吴,我x死你!” “约翰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反正他这一嗓子算是奠定了整个开学典礼的三俗氛围,哄笑声四起,前排三个院长带领一帮学究老师,格格不入地正襟危坐在其中,像一伙身陷盘丝洞的老唐僧。 陆必行看着满眼鸡飞狗跳,心理状态十分稳定,因为陆校长一向认为,像他本人这样的天才是不用别人教的,自学成才足矣,恰恰是最不好教的,才最值得教。 只是…… 他目光往空荡荡的vip座位上一扫,暗自叹了口气――四哥没来。 不过陆校长开学办校至今,还没让熊学生们气出心梗来,当然自有一番天地宽的心胸。他很快又想开了――四哥来了,是重大惊喜,四哥没来,也是理所当然,他没有损失。 很快调整好自己的陆必行面不改色地登上讲台,在一个能把穹顶掀起来哄声里,闪亮异常地亮了相。 礼堂灯光突然黯淡,只留下落在讲台上的一束,讲台缓缓升到半空,穹顶换上了星河遍布的图景,星星们缓缓旋转,目力所及之处,无边无际地绵延出去。 陆必行泰然自若地站在讲台上――虽然没人理他。 “亲爱的同学们……” “砰”一声,讲台最近的观礼台上,一个学生被直接推了下去,随后,七嘴八舌的破口大骂愣是盖过了礼堂的音响,讲台底下成了一片战场。 暴脾气的机甲操作院长猛地站起来,就要离席。 陆必行暂时闭嘴,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副耳麦扣在头上,脚尖在讲台上有规律地踩了几下,整个礼堂的音响“嗡”一声巨震,全体师生都成了骰盅里的骰子,所有不老实坐在座位上的都给震趴下了。 礼堂短时间内一片鸦雀无声。 陆必行取下耳麦,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星海学院。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想揍我,但是不好意思,你们够不着。我还知道你们正在计划等我下去再动手――我的演讲大约需要十五分钟,诸位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好好考虑一下是否真要殴打校长,毕竟,截至昨天,我校最大的股东变成了黑洞。” 闻听此言,前排教职员工们一起吊丧似的低下了头,感觉自己的工资都被臭流氓们玷污了。 陆校长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继续侃侃而谈:“我将与同事们一起,陪伴大家度过接下来的几年――也许是诸位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年……” 方才黑进了扩音系统的男生突然插嘴:“校长,你们教怎么泡妞撩汉吗?” 陆必行面不改色地回答:“看来这是一位两边开花、八脚踩船的同学,我建议在座诸位记住这个声音,以后严加防范。另外您的建议不错,未来我们会开设相关选修课,重点讲讲怎样规避情场人渣。” 男生又利用扩音器抢话:“那你们教怎么赚大钱吗?” “当然,”陆必行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然你们以为建礼堂的钱是哪来的?” 众猢狲没想到他这么坦白,礼堂里安静了片刻。 “最好的机甲设计师千金难求,黑白两道跪着来送钱,收都收不过来;而如果你想从军、想干一本万利的星际走私、想当金牌打手,你就必须得是机甲操作的高手;信息技术就不用说了,”陆必行一点那位不停插嘴的男生,“同学怎么称呼?” “怀特。” “怀特,你旁边的同学要是手头宽裕,肯定愿意花点钱买走你黑进礼堂音响的小设备,不过……”陆必行说着在讲台上轻轻一踢,一个透明的屏幕弹起来,他悬空的手指飞快地输入一串代码,扩音器里的杂音立刻没有了。 “抱歉,你说得太多了,也该给其他人留点机会。”陆必行话音落下,一道荧光突然在礼堂里到处乱窜起来,他打了个造型感十足的指响,荧光应声而停,落在了边角处一个座位底下,变成了小箭头,指着座位上的人。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陆必行一点头,“这位同学,你可以试着说句话。” 被荧光指着的女生小声来了句“我操”,扩音器立刻尽忠职守地广而告之,礼堂里一阵哄笑。 “笑屁,”被点到的女生粗鲁地骂了一句,她也不扭捏,让说就说,大声问,“校长,你们书呆子怎么也满口钱钱钱的,说话一点也不纯洁。” “很简单,因为贫穷比愚蠢致死率高。”刚卖完身的陆校长诚恳地回答,“下一个。” 下一个问题十分尖锐,被随机点到的人张嘴就问:“你们这学校的后台真是黑洞?怎么我去年在这待了一年,从来没见过四哥?” 满嘴飞机甲的陆校长难得卡了一下壳,随后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忽悠:“这就要靠……” 他这话没说完,礼堂后门突然开了,一伙人十分嚣张地顺着vip通道走了进来,气场像是来踢馆的。 为首一个人身上披了件质地很硬的长大衣,厚且硬的外衣营造不出“衣袍翻滚”的特效,他那件大衣又长及脚踝,很容易穿得像个没腰没腿的捅,可也许是男人个子高,也许是他走路时肩背自然绷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这么一身,看起来竟然丝毫不违和,好像他天生穿惯了这种盔甲似的外衣。 他叼着根烟,走路时头也不抬,旁若无人似的,身后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觉地落后他几步。 窃窃私语声四起,有人认出了几个“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谁?” “你乡下来的吧……是她,我操,她看我了!” “前边那人谁啊?” “不会是……” “嘘――” “嘘”声潮水似的自发荡开,方才沸反盈天的礼堂被那潮水刷过一次,死寂下来。 vip通道自带灯光,礼堂顶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紧不慢地追上来人,穿长大衣的男人一抬头,深灰色的眼睛远远地和陆必行对视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径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扫过来,陆必行无端觉得三寸的巧舌有点发僵,好不容易才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缘分了。” 追着人的灯光烟花似的倏地散开,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处,在陡然寂静下来的礼堂里,陆必行乐极生悲,一时忘了词。 但是万众瞩目,他也不能尴尬地沉默,陆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现了一层别人看不见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师给他准备的备用演讲稿:“星海学院不见得能让诸位获得什么学术成就,而你们中的许多人,也可能因为学艺不精,或者运气不好,没法靠学校里学来的东西变现。如果没有金钱和荣耀,学校还能给你们什么呢?” “在这个时代,我们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三百岁,有两百年的青春,长得接近不朽,而历史数据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们的生活就会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在这个时代,个人的才智与努力有时显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四哥夹着烟四处寻摸地方弹灰,湛卢刚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经早有准备,递过来一个烟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卢不是活人,一直对他很有意见。因为湛卢也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黏在四哥身边当“小白脸”就算了,还动辄干出伸手接灰这种跪舔不要脸的事,看着都伤眼。 四哥没扫她面子,冲她点头道谢。 “陆少爷这演讲稿是从哪东拼西凑来的?”佩妮漫不经心地起了个话头。 四哥彬彬有礼地做出倾听的姿势:“唔?” “每五年就发生一次变革?打我出生开始,这鬼地方就是这幅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还有平均寿命三百岁――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终,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些垃圾现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经老过人均寿命了。” “你不老。”四哥眼皮也不抬地说,片刻后,可能感觉自己回答得过于敷衍冷淡,他又补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这样的小姑娘据说还都没嫁人呢。” 佩妮“噗嗤”一声笑了,悄然从眼角探出一双钩子:“我虽然不是小姑娘,也还没嫁人,四哥那还有能容得下一个女人的地方吗?” 四哥目光一动,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低头吸了口长烟,把剩下的半根烟吸得快要形销骨立,占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语了。 四哥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达理……不然陆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攒着脾气留在刀刃上用,寻常琐事一般不计较,不爱听的话就装听不见,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声。 佩妮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强颜欢笑似的弯了弯嘴角,强迫自己转头去看讲台上泼鸡汤的陆校长。 陆校长的演讲已经进入了尾声:“我希望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陆必行顿了顿,扫见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实在不想念,因为感觉会出丑,但是目光掠过台下,他看见信息科学院的老院长正伸着脖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顿时知道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谁手了。 陆必行跟老院长对视了一秒,无声地败下阵来,认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学,我希望你们从今往后能谨记,比金钱更珍贵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学生们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粪土之墙”,听完这话,他们沉默了两秒,集体爆发出一通哄堂大笑,纷纷觉得陆校长这个逼装得太套路了。 陆必行自己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补了一句:“这片星空穹顶造价六百万,在机甲实验室没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贵的东西,麻烦你们放尊重一点,校规第一条,以后禁止把杀伤性武器带入礼堂!” 台下,白发苍苍的老院长站起来,佝偻着后背,顺着礼堂边缘离席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陆必行没能找到四哥,他们好像是踩着点来镇场的,完成任务就悄然消失了。 陆必行莫名有点怅然若失,然而他还来不及仔细体会,就遭遇了建校以来的最大危机――他手下三院院长、十六位优秀的教职员工,集体表示自己肉体凡胎,担不住陆校长的天降大任,让他另请高明。 开学第一天,陆校长被全体教职员工炒了鱿鱼,成了个光杆校长。 夹着烟的男人一低头,小男孩跟他对视了一眼,一眼过后,男孩的抽噎生生憋在了嗓子里,他愣是不敢嚎了。 “请个警察过来,都别在这排队现世了,进来。”一个眼神止住小儿夜啼的男人单手抱起了小男孩,转头冲机车手们一点头,余光瞥见角落里狼狈的女孩,也冲她说了句,“你也是。” 机车手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入。 女孩爬起来,犹豫了一下,但酒吧里扑面而来的暖气很快瓦解了她的意志,她蹭了蹭手背上的划伤,捡起行李,也跟了进去。 酒吧里装潢很复古,有种破破烂烂的别致,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朗姆酒的甜味,吧台上放着爵士乐。此时应该已经打烊了,服务员和调酒师都不在,只有那方才开门的男人一个,可能是老板。 “一个开小酒馆的,拽成这样?”女孩心里疑惑地想,这时,她隐约觉得桌边置物架上有东西在动,一开始还以为是摇曳的灯光,再仔细一看,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小眼睛,她往后一仰,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那里趴着一条碧绿的大蜥蜴。 “没事,这东西懒得很,不咬人。”老板顺手把小男孩放在女孩对面的高脚凳上,又问她,“喝什么?” 女孩回过神来:“啤酒。” 老板瞥了她一眼:“你多大了?” 这时,女孩借着灯光,看清了老板的长相――这男人是黑发,面部轮廓虽然颇为深邃,但还能看出偏向于东方血统。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口和轮廓分明的小腹,注意到女孩在看他,才随手系上两颗扣子。 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旧疤,从喉结往下,一直横到肩头,隐没在衬衣里,让他无端多了几分凶险。他叼着烟,在烟雾中略微眯着眼,下巴上还有点没刮干净的胡茬,可以说是十分不修边幅,但即使邋遢成这幅熊样,他看起来也并不显得轻佻,究其原因,可能是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 女孩的目光和他一碰,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简短地回答:“五十。” 老板一撩眼皮:“说人话。” 这女孩是个没人管束的小流氓,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在这酒吧小老板面前有点抬不起头,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让她紧张――不是女人看见俊俏男人的那种紧张,是逃学熊孩子看教导主任、迟到的菜鸟看顶头上司的紧张。 于是她一低头,能屈能伸地给自己打了个对折:“二十五。” 这时,她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女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遮住脸:“你干什么!” 老板的手腕上浮起一个隐形的个人终端,在女孩身上扫了一下,一张身份档案立刻浮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两道烟,一条长眉微挑,念出了女孩的名字:“黄……静姝?” 165|第165章 虽然陆必行也动手动脚,但亲密关系和社交关系总归不一样,何况就算是陆必行,也不大会在公共场所破坏统帅的严肃气场。 郑司令这不见外的一记铁拳下来,砸得林静恒震惊地忘了反抗。 而那郑迪一拳不解气,还连捶了好几下,几十年的新仇旧恨全在这几拳里了,旁边的李弗兰听见了“通通”的闷响,眼角不由得一抽。 “这么多年,你他妈倒是吭一声啊!” 林静恒肺都差点让他给砸出来,陆必行在旁边眼看他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看得提心吊胆,恐怕大敌当前,他们家统帅要就地翻脸。 林静恒拳头一紧,单手推开了郑迪,退开几步,然而他沉默了一会,却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你们有什么用?” 郑迪:“……” 这小子是真混,不是装混,刚才那通砸没过瘾。 “倒是没有贬低诸位的意思,但――你们当年有可以自由调动的兵权么?在联盟中央有话语权么?你们有家族背景吗?有用得上的靠山么?”林静恒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中央军统帅们,难得并没有带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悲凉的事实,“没有,不管那份名单有没有曝光,你们都是管委会眼里的危险分子,打上了陆信的烙印,就算不死,也会被边缘化。我不一样,我当年还没毕业,履历‘清白’,而法定监护人是军委指定的,本来就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因为他是林蔚的儿子,是乌兰学院内定的荣誉毕业生。 伍尔夫元帅虽然没有亲自收养他,但未来两百年,不管林静恒是出类拔萃,还是资质平庸,联盟中将以上,必定给他预留了一个席位,哪怕是虚职。 而对于伊甸园管委会来说,一个出身良好,年轻冲动,性情和人品一样恶劣,权力欲/望强烈,为了往上爬,甚至不惜与养父彻底决裂,谁都不待见的野心家,是非常理想的看门狗,特别是他还有能力揍得海盗满地爬。 “这只是我跟管委会互相算计而已。至于我下放你们到各地中央军,也就是为了……啧,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林静恒略带讥讽地冷笑了一下,狼狈地避开众人复杂的视线,带着几分疏远说,“少自作多情,什么忍辱负重的戏码都往我头上安,想象力怎么那么……” 林静恒脸色撂了下来,转身要和众人拉开距离,但他这一句能把人心肝都冻住的话却突然被打断,止于一声闷哼。 陆必行猝不及防地从他背后过来,一把揽过他,林静恒一个转身没转过去,就被他强行推了回去。 陆必行的手劲颇为强硬,语气却十分轻柔:“那你跑到第八星系到处搜寻我的踪迹,又在北京β星那个穷乡僻壤陪了我五年,后来因为局势不稳,还千方百计地瞒着我、删掉湛卢里的资料,也都是我自作多情吗?” 林静恒:“……” 郑迪叹了口气,用异常复杂的目光看了看陆必行,又看了看站姿十分不自然的林静恒:“我记得……那天是我跟着将军从白银要塞返航回沃托,半路上,他接到了乌兰学院校长的电话,才知道你背着他报了第一军校,还被录取了。他那表情啊,到现在都在我眼前,眉眼差点从脸上飞出去,喋喋不休地问了校长好几遍‘你确定吗?他才十四岁’。” 联盟的儿童在十岁左右,完成基础教育,此后十年度过青春期,在伊甸园引导下,体会各个领域,接受职业方向教育,探索自己未来的专业,决定以后,可以向想去的学校递交申请和自述,并参加入学考试。 像乌兰学院这样首屈一指的学校,每年收到的申请像雪片一样,只有真正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并对自己未来有清晰规划与明确认识,才写得出能打动他们的东西。 “将军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当时老校长私下里把你递交的那份自述给他看了。乌兰学院么,很多人都会在自述中提到,愿意成为一个联盟的‘守护者’,但是你写的是,假如像古代神话里那样天降洪水,所有人都奔跑逃命,你愿意做那个逆着人潮而上,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 陆必行跑来拆台,本意是不想让林静恒错过这次和解的机会,特意过来调节气氛。 可是听了这句“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他心里却好像有一根弦,轻轻地动了一下。 陆信以一人之力,清剿了盘踞在第八星系的海盗,年少成名,立下不世之功,本来是很有可能成为未来联盟最高统帅的人,只要他稍微表现出能“顾全大局”的意思,好好遵从沃托的游戏规则,“稳重”一些,不要总是因为第八星系那些空脑症而老想着掀棋盘。 第一次,他放弃了白银十卫,第二次,他放弃了登上“禁果”的特赦名单。 他出生在天下大同的联盟里,并不会像上一辈人那样深思各种“主义”;他的职责是守护星空,大概没有白塔塔尖上那么多忧思。 陆信只是……心甘情愿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 曾经带着独眼鹰、于威廉……许多人一起逆流而上,列队在风浪前的人。 是他父亲们中的一位。 “老校长说,虽然很稚嫩,但你让他想起了将军。”郑迪轻轻地说,“那些年,我以为你大了,忘了自己写过的那些孩子话。现在看来,反而是我们这些老东西郁愤不平,心冷了,总想着把当年被打压的份都张狂回来,忘了自己是谁。静恒,联盟走到今天这个死胡同里,人人有罪,你没有。就算将军活着,他也会这么说。” 林静恒下意识地一挣。 陆必行福至心灵,脱口说:“我代表第八星系认同……哥。” 你带我回家,让我透过你,触碰到了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手。 那么我是不是也能代替这位刚刚认识的父亲,说一句你是我的骄傲? 这一声“哥”,简直比芯片干扰发射器还灵,当场把拧巴的统帅定住了,他成了一个僵硬的稻草人。 林静恒刚回到第八星系,得知陆必行自己翻出了身世秘密时,曾经半开玩笑地试图让他叫过这个称呼,可是陆必行没应,并且让他感觉到了沉默的拒绝,而后林静恒若有所感,再不敢主动提起,及至后来亲耳听见陆必行对自己出身的抗拒,他甚至以为,这会是一个永远的遗憾了。 林静恒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一句“你叫我什么”卡在喉咙里,肩头又被旁边的第三星系统帅杵了一下:“你从小就是这有话不说的臭德行,好几十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孤家寡人有快感吗?” “你小子把我们当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 “谁用你一个人扛了?” 陆必行用芯片作弊,暗地里束缚着他不让他跑。也不知道郑迪从他身上扒下来的是手套还是结界,反正突然之间,林静恒头顶的“禁止触摸”牌就被众人掀翻在地,这些多年来一直跟他剑拔弩张的老将军们,纷纷跨过他身边那条冷冰冰的“楚河汉界”,把那个色厉内荏、总是不肯握手言和的男人揪了出来,动手动脚个够。 李弗兰和拜耳对视一眼,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天使城要塞―― 联盟中央曾经以这里作为临时指挥中心,后来重新夺回沃托,这里的人也就都跟着走了。 当时按照伍尔夫元帅的意思,天使城要塞既是联盟成立的奠基之一,又在战争时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非常有纪念意义,于是打算把天使城要塞改建成供人参观的纪念馆。 眼下的天使城要塞,军事要塞功能已经被其他人造空间站取代,公共纪念馆的一些基础设施正在修建,整个天使城要塞静悄悄的,只有很少的工作人员负责维护环境。 反乌会大先知哈瑞斯――霍普轻车熟路地乘坐一艘伪装成补给星舰的机甲,从天使城要塞的补给专用通道进入,当年反乌会潜入天使城要塞,和伍尔夫暗通款曲就是走这一条路。 今天重新走这条路,是因为伍尔夫在采访视频里提的“夜皇后”让霍普觉得如鲠在喉。 天使城要塞里,伍尔夫的临时元帅府后花园就叫“夜皇后花园”,里面种满了黑色郁金香,园子里还有一块无字石碑,据说黑色郁金香和石碑是为了纪念一个人,老元帅一把年纪了,大家出于礼貌尊重,不大议论,但好像也并不是什么机密。 霍普曾经问过伍尔夫,石碑下埋了什么。 当时,伍尔夫在他手心放了一颗黑郁金香的种子,告诉他:“没什么,花种子而已。” 通道对接口依然保留着战时的炮口,人工智能正尽忠职守地挨个检测着入关星舰的权限。 霍普身边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 霍普知道自己被伍尔夫利用后,虽然为了大局考虑,保持了沉默,但对伍尔夫的所作所为非常反感,重新收拢了反乌会以后,就单方面地和伍尔夫断绝了来往。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知道这条路还走不走得通,也没有人知道霍普是不是异想天开会错了意。 也许伍尔夫死前真的已经神志不清了,“夜皇后”可能只是个老糊涂的胡言乱语而已。 人工智能伸出检测针,扫过伪装星舰,那五秒被无限拉长,霍普屏住了呼吸,感觉对接口两侧的炮口似乎动了。 紧接着,“嘀”一声,绿光一闪,他们被放过去了! 霍普重重地松了口气,跟着其他补给舰缓缓进入轨道。 补给站里有一个秘密通道,能直接通向伍尔夫临时元帅府的密室,这条秘密通道上有十道密钥关卡,第一道就被卡住了。 “不行,先知。旧的密钥权限被取消了。” 霍普走过去:“我看看。” “先知,王艾伦作为伍尔夫的心腹,当年这条密道他也知道。现在咱们不清楚那个秘书长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许他背叛了伍尔夫呢?” 霍普皱起眉,心里十分不确定,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晃过了他的眼睛。 “先知小心!” 霍普吓了一跳,随即,“密钥通过”的标识一闪而过,关卡竟然开了。 “是虹膜验证!先知,您是对的!”旁边一个反乌会的跟班眉飞色舞地拍马屁,“伍尔夫特意提到‘夜皇后’,果然是有玄机,他特意把通道钥匙设定为您的虹膜,这是一条专为您开的通道!” 霍普勉强朝他一笑,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和伍尔夫打交道,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从一个陷阱走向另一个陷阱。 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伍尔夫临时元帅府,霍普他们潜入了夜皇后花园。 可能是这里的花期已经过了,园子里的夜皇后全部凋谢了,只有中间那座石碑分外显眼,霍普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挖开它。” 他身边的几个人应声上前,取出随身的工程机器人,三下五除二地把石碑挖了出来。 “先知,您看!” 石碑底下连着的,竟然是一个保险箱。 “先知,这里面好像是个启动器,正在休眠,需要密码。” 霍普问:“看得出是启动什么的吗?” 手下和他面面相觑,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清楚……但是有单独启动器的,怎么也得是个大型人工智能网络吧?” 霍普试着输入了“夜皇后”,没反应。 他皱了皱眉,又试了“黑郁金香”“林格尔”“伍尔夫”“哈瑞斯”等等一打可能的字眼,全部没反应。 “先知,天使城要塞毕竟是联盟的地盘,不安全,要不我们带着东西,先离开这再说?回去可以组织密码专家破译。” 霍普点点头,让几个手下抬起那伪装成石碑的保险箱,准备离开。 突然,他脚步一顿,蓦地想起了什么:“等等!” 没什么,花种子而已…… 霍普飞快地在那启动器上输入了“种子”―― “嗡”一声,说不出的感觉从他脚下掠过,有那么一瞬间,霍普几乎怀疑天使城要塞“活”了。 天使城要塞的临时元帅府的电子管家顷刻间被某种未知的程序取代,花园里播放音乐的音响设备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 霍普悚然一惊,凉意顺着后脊爬了上去。 那幽灵般的声音说:“好久不见,哈瑞斯,你来了啊。” 霍普的嘴唇动了一下:“伍尔夫……” 沃托,联盟议会大楼―― “你们没完了吗?”林静恒好一会才带着几分狼狈相,艰难地摆出一张冷脸,“说正事!” 拜耳干咳一声,挺身而出给自家老大撑场面:“统帅,如果不出意外,按我们的计划,柳元中和泊松杨应该已经抵达沃托了,有他们在,联盟军和大气层外的中央军应该打不起来。” “谢天谢地,”第四星系统帅说,“也就是说,我们虽然被围困在这里,但太空战场还在我们手里,情况还不算太糟?如果联盟军、中央军不内讧,和第八星系的白银十卫联手,我不相信自由军团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我不太乐观,”郑迪沉声说,“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毕竟还是生活在地面上的――老弟,如果是我们在地面,海盗占领太空战场,那很危险,因为海盗疯起来,真的敢炸行星,可是反过来就不行,我们的太空军投鼠忌器,绝不敢往地面开火,只能这么僵持。” 真要长期僵持,天空军不可能耗得过地面。 陆必行叹了口气:“说实话,真要是长期僵持,我倒还有点在机甲里建生态系统的经验,怕就怕对方连僵持都不愿意……外面是不是停火了?好像安静了不少,怎么回事?” 166|第166章 此为防盗章  宁静的香气蒸腾起来,北京β星的天空是凛冽的湛蓝。 “意外事件,”四哥伸手抹去顺着杯沿滴下来的水,捻了捻手指,他依旧是很平静,语速比平时还要慢一点,“不慌,我们先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机身在白银要塞最底层,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把它拿出来展览。” “我的机身防御系统是联盟最高级,能抵挡所有重型武器之下的正面攻击,依照刚才的损毁速度来看,应该是机身遭到重型武器连续打击……很可能不止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湛卢尝试着连接那远在白银要塞的同名机甲,反复几次都失败了,他十分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好似生锈了似的,把身上每个关节都转了一遍,“抱歉,先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习惯,像是身上重要器官被切掉了一样。” “……”四哥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湛卢,出去跟别人不要这么说话。” “好的先生,”湛卢说,“所以,我存放在白银要塞最底层的机身正在遭受狂轰滥炸。” 那么白银要塞想必已经被炸得外酥里嫩了。 四哥往后一靠:“白银要塞的地理位置非常微妙,地处一二星际交界,与两大星系警戒联动,被八条星际航道包围其中,戒备森严,外围还有三个军事要塞环绕,严防死守起来,苍蝇都飞不进去,硬闯或者大规模的重型机甲跃迁都不现实。” 湛卢手心向上,一个立体的星际航道地图悬浮在茶几上方,白银要塞外围八条航道让人眼花缭乱,七十六个关卡穿梭其间,此外,航道外围,还有“伯伦”、“小蜂鸟”与“长白山”三个驻军要塞,围着白银要塞旋转,像三颗卫星。 “白银第一卫队被我留在航道商船上了,如果有异动,他们早该把消息传过来。”以假乱真的星际轨道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睛里,他说,“整个要塞的防御与军备是我亲手置办下的,六个备用能源系统,武装军备足够把整个第一星系炸成流星雨,就算他们派了条狗坐镇白银要塞,也不至于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败涂地。” 湛卢补充了一句:“接替您掌管白银要塞的是阿瑞斯李上将。” 四哥——林——扒下军装、再不提自己真名的林静恒停顿了一下:“那确实跟派条狗过去也差不多。” 湛卢说:“您的意思是,白银要塞的最高行政长官李上将叛变,主动关闭了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吗?” “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权限更高的人,”林静恒把茶杯转了一圈,冷笑了一下,“我还没动手,他们自己先窝里反了——湛卢,想办法联系第一卫队,告诉他们机灵点,撤退,撤离时走民用航道,避开小蜂鸟要塞。” 对他的命令,湛卢永远是先执行,后质疑。飞快地发完信,他才平平板板地说:“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将军是您的朋友,先生,您是否怀疑他也已经背叛了联盟?” “首先,要把白银要塞炸成筛子,至少要成百上千艘机甲,那么多重机甲不可能春游似的一起在天上飞,否则离的近的星球用肉眼都能观测到。所以无论这股力量是从域外来的,还是玫瑰之心附近,都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机甲开进第一星系,运送武器的过程必须是长期分批而且严格保密的,所以他们在白银要塞附近,还必须有一个能容纳这些重机甲的地方,小蜂鸟的位置和公转轨道最理想,”林静恒顿了顿,“第二,小蜂鸟的叶里夫不是我的朋友,我哪来那么多朋友?叶里夫其实是陆老师的旧部,隐藏得好,所以这事很多人不知道,让他得以蛰伏保存实力,这么多年,他被迫安分守己,一来是我用武力强行压制,二来是他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不想跟我翻脸。他是一条被我拴在枕边的狼,又恨我,又顾念旧情不愿意咬我而已。” 方才死了一次机的湛卢听着这些人类之间的微妙关系,cpu简直要过热,好一会,他才问:“先生,您为什么要把一匹狼拴在枕边?” 林静恒照例不回答,只是简单地吩咐:“保持严密关注,叫白银九从域外过来,到第八星系边缘找我。” 湛卢的后脚跟轻轻碰了一下,就在这时,佩妮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静恒一挑眉,示意湛卢替他接。 湛卢立刻接通通话,一张嘴,惟妙惟肖地模拟了林静恒的声音:“什么事?” “四哥,”佩妮压低声音,“有人想见您,说是域外来的。他们说,您对一个生物芯片一定很有兴趣……什么芯片?您知道这件事吗?” 湛卢抬头和四哥对视了一眼—— 毒巢“蜘蛛”身体里的芯片被强行取出后,他背后的人肯定会有反应,可是……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开学两个半月,星海学院依然没招到半个老师,但实验室已经建好,教学工作稳定顺利,他们甚至还有了一架星际机甲可供拆卸玩耍,一切堪称完美。 陆必行打发走学生,照常回到自己的实验室。 今天有点不同寻常,因为实验室和湛卢是联网的,一般湛卢会早早地通过电脑和他打招呼,神奇的人工智能可以借用实验室里的机械器材当自己的身体,给陆校长当助手,并且时时把进度同步给他的主人。 没错,这遭瘟的人工智能太智能了,让他足不出户也能顺利沟通一切金主,陆必行三个月没见过林一根毛了。 神秘的林和他身上超越第八星系至少百年的科技产品,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陆必行这只异类。未必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只是有事没事想找他说几句话。尽管林总是爱搭不理,偶尔一点回应还不明显,得靠显微镜一帧一帧地找,但陆必行就是感觉,不管他说什么,林都听得懂。 广袤的第八星系,找个不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人不容易。 “湛卢?”陆必行试探地叫了一声,没人理他,看来是不在。 人工智能也无故旷工吗? 陆必行嘀咕了一句,趁这会没人看他,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整整齐齐的背头被他两把祸害得死无全尸,里出外进地垂下来,然后他伸了个足能把自己拉长一米的大懒腰,心想:“不来就不来吧,我自己更自在。”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翻看之前的实验记录,几个月以来,那枚生物芯片他和湛卢已经快研究出眉目了,可以说是粗糙版的“伊甸园”。不同之处在于,伊甸园是一个网络、一个交互式平台。而这枚芯片更像是个恶意的信号发射塔,以它为中心,往外辐射,能量越大,辐射范围也越大。当它启动的时候,会像病毒一样,不由分说地侵入人的感官和周围的智能系统,接入方式和伊甸园一模一样,但不能和身处其中的人或机械交流,芯片能用既定方式影响其他人的感官,影响方式就那么几种,都是芯片内部的程序提前预设好的,佩戴者不能随心所欲。 另外一个让人比较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这芯片为什么能让“蜘蛛”变成刀枪不入的超人? 之前试着把生物芯片植入小白鼠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 陆必行翻了翻小白鼠的各项身体数据,又和生物芯片大眼瞪小眼起来,眼珠一动,他心里忽然起了个馊主意。 “湛卢,你没来吗?”他又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说。 依然没有声音。 陆必行心动就行动,三下五除二地装好了医疗器械,又紧张又兴致勃勃的给自己做了个全身消毒,然后预设好程序,躺进了无菌舱。 实验室的医疗系统是湛卢改造过的,先进程度超过陆必行想象,本来是应付突发情况的,没想到被陆校长拿来做人体实验。 不到片刻,小小的植入手术留在几乎无痛的情况下完成了。 作死不等天黑的陆校长一边认认真真地记录了芯片接入后各种生命体征,一边吹了一段口哨,歌曲名叫做《被好奇害死的猫》,然后他试着启动了芯片。 会发生什么? 一瞬间,某种被电流击中心脏的感觉来袭,只一下,倒是不难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程度。 随后,难以言喻的酥麻感攀上来,周围所有机械运行的内部代码全浮现在他眼前,陆必行自己的精神也被接入芯片中。 他好像身在大浪之中,外力强行逼进大脑,只是连接就已经让他极度不适起来,陡然加快的心率让医疗设备发出轻微的警报,一个无端而起的念头从他心里破土而出――我无所不能。 陆必行一愣,抓着金属栏杆的手下意识地往下一折,实心的金属拉杆竟然弯了。 陆必行跟弯折的金属杆面面相觑片刻,满腔英雄气顿时短了,他发出一声惨叫:“这他妈好贵的!” 这时,陆必行的耳根突然动了一下,他的感官好像接上了实验楼里所有电子设备,包括监控,像个耳听六路的大蜘蛛。 大蜘蛛听见了机甲存放室的声音,几个熊学生撬锁进去了! “就开出去转一圈,我还没离开过大气层呢。”这一听就是挑事精怀特,“咱们在轨道上飞,不离开北京星,一会就回来,校长不知道。” 伊甸园网络不是一天建成的,最初只是小范围应用,让人控制家用电器、玩个全息游戏之类,渐渐成熟的技术在漫长的百年光阴里,一点一点给人们日常生活增加便利,人们也像古地球人给手机装一堆应用软件一样,不断开放着自己的授权。 167|第167章 此为防盗章  原来这伙来历不明的域外海盗不止请了他一个,林静恒有点意外,因为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虽然不是政府,但和孱弱的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履行了很多管理职责,算是灰色地带里的隐形政府,大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跟域外海盗这种反政府组织来往。 要把这些人齐聚一堂,一封邀请函必定不够,这里头必定用了非常手段。 林静恒一插兜,意味深长地问:“我是压轴还是断后啊?” 这话有点不客气,零零一眼角一抽,随后笑了:“当然,请大家过来,只是想交朋友认识一下,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四哥那么有远见。我研究了最近几年黑洞扩张,感觉四哥应该不止想当个地头蛇吧,那您对我们提出的合作应该很有兴趣。” “不敢当,”林静恒戳在星舰前,“我算不上地头蛇,最多是条地头蚯蚓。管不了北京星外的事,不过有人想在北京星上搞小动作,我就得露头看一眼了。” 林静恒不软不硬的傲慢态度让零零一脸色微沉。 虽然软硬兼施,把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都召集来了,但黑洞的人无疑是他们最特殊的一个客人――他们的生物芯片在整个第八星系无往不利,别说拐个把孩子,就算把星系行政长官拐走也不在话下,偏偏在北京星上失了手。蜘蛛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多半是被人处理掉了,零零一不知道眼前这个“林”究竟是有什么神秘手段,还是仅仅是运气好。 同时,被他们请到这个边远空间站上的人大多不是自愿来的,有的是被威胁,有的干脆是被技术手段诱骗。只有黑洞收到邀请以后,二话不说应了约,而且这个林大摇大摆前来,身边只带了一个拎包的小白脸,零零一也判断不出,对方是知道他们的底细,还是单纯的傻。 因为摸不出对方深浅,零零一想了想,选择暂时忍气吞声:“请您跟我来。” 巨大的星舰像一座摩天大楼,笔直地指向天空。里面装着一个与外界泾渭分明的世界,零零一有意想给林静恒一个下马威,直接带他坐电梯到了顶层。电梯一开门,他就皮笑肉不笑地往外一伸手:“这里是观景栈道,请。” 原来电梯外面是一条完全透明的栈道,横穿整个星舰,高高地挂在几十米高的半空,那栈道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折光率与空气很接近,干净得一尘不染,肉眼几乎看不见它,栈道两侧的护栏只有不到三十公分高,基本不管用,更悬的是,这栈道两头不是固定在星舰上的,而是利用磁场漂在半空。 “四哥不恐高吧?”零零一咧开嘴,笑出了一口大板牙,他踏上透明栈道,悬空似的站着,栈道好像还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这里视野好,我个人很喜欢,不知道合不合四哥的审美。” “我是粗人一个,没有审美,”林静恒毫不犹豫地跟上,头也不抬地说,“湛卢,上来的时候慢点。” 湛卢虽然狗屁不懂且多嘴多舌,但跟随他多年,黑话还是听得出的,收到主人不怀好意的指令,他迈步往栈道上一踩,无声无息地放出了磁场干扰,整个空中栈道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猛地往下沉去。 零零一正在专心致志地装神,没有余力保持平衡,脚下猝不及防地一空,他当场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地乱抓一通,四脚并用地扒住了栈道边,差点给吓哭了。 林静恒完美地保持了平衡,故作严肃地瞪了湛卢一眼:“我都说让你慢点了,看看你干的好事!” 湛卢无辜地回视着他。 林静恒踱步到零零一面前,一弯腰:“栈道有限重,您倒是早说啊,看看,多危险,来,我扶您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一把,两只手全插在兜里“不可自拔”,一脸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零零一脸色青红交加,咬着牙爬起来,动了杀心,恶狠狠地剜了湛卢一眼,他按下耳垂上一个小仪器:“检修空中栈道!” 说完,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客气,阴沉着脸在前引路。 透明栈道很快走到了头,尽头是一片空场,困兽似的咆哮声传来。 那是一个圆形的开阔场地,像个运动场,四周是看台,看台里圈围坐着一帮研究员模样的人,正忙着记录实验数据。外圈是和林静恒一样的客人,脸色都很难看。 零零一带林静恒走进来的时候,站在最角落的一个男人无意中抬了下头,正好对上林静恒的目光。 这人身材高大,十分英俊,但英俊得不是很主流,因为脸上突兀的鹰钩鼻给他平添了几分阴沉,而且鼻梁往上,还有一双颜色不一的“鸳鸯眼”――据说此人年轻时候,左眼受过外伤,需要换人造眼珠。其实以当时的技术,人造眼珠完全可以和原装的眼睛一模一样,可谁还没年轻过呢? 这位当年还在中二的先生,为了与众不同,故意选了个颜色不同的虹膜,自以为炫酷,结果把自己炫酷成了一只品相不佳的波斯猫,长大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人就是北京星上那位陆校长的亲爸爸,独眼鹰。 联盟叛徒陆信出事的时候,陆夫人带着机甲湛卢出逃,联盟军方一直追杀她到了第八星系,半路杀出了一帮不明势力,劫走了陆夫人。由于军方当时已经夺到了湛卢,陆夫人乘坐的小星舰又被导弹击中,估计人已经烤糊了,所以军方并未与其纠缠。 十五年前,林上将带人清缴星际海盗余孽,途径第八星系时,私下离队,专程去见了独眼鹰一面。 没有人知道堂堂联盟上将为什么要见一个军火贩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反正五年前听说林静恒遇刺身亡的时候,独眼鹰是松了口气的。 此时,他猝不及防地和林静恒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愣,因为林静恒这不修边幅的样子与他当年做上将时大相径庭,随即,林静恒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简直是从噩梦里出来的。 独眼鹰当场觉得活见了鬼,周身汗毛倒竖,一双鸳鸯眼瞪得险些脱眶,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腰间。 “陆先生别来无恙啊。”林静恒对他伸出一只手,“上次见您,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看您风采依旧。这几年我定居北京星,都没来得及去拜会,实在不像话,改天一定登门赔罪。” 独眼鹰双肩紧绷,脖颈上青筋毕露,林静恒冰冷的微笑不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零零一的目光狐疑地从两人脸上扫过:“两位这是……” 就在这时,看台下的空场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四下一片哗然,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林静恒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对独眼鹰一点头:“没什么,见了‘老朋友’,有点激动。” 零零一自觉是干大事的人,对混混们的江湖恩怨不感兴趣,见他俩没有要当场动手的意思,也懒得追究,只把林静恒安排在离独眼鹰远些的地方。 此时,没有人留意这边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中的两个男人吸引了。 林静恒本人已经算是身量颀长,场中那两人却都至少比他高出一头多,体格雄壮得过了头,看着有点不像人了。他们俩打着赤/膊,浑身贴满了传感器。而场地旁边,半透明的屏幕上,一串一串的数据接连闪现。 其中一个男人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枪,冲着对方的胸口连开了三枪,屏幕上精确地给出了子弹的速度与轨迹,足以把一头牛打个对穿,他那对手的胸口却仿佛是块防弹钢板,大叫一声,迎着子弹冲了上来,直接用胸肌堵住了枪口,挥起一拳砸向拿枪的人。 拿枪的一仰头避开,那拳头打在旁边一根灯柱上,高大的灯柱竟然应声而折,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轰然砸下,正落到看台上,观众们一阵乱窜。 随后,堵枪口的人又挥出了第二拳,这一次他的对手没躲开,场中传来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中拳的人脖子不自然地弯向一边,颈椎显然是折了。可颈椎当场被打折,这人竟然不死、竟然行动如常,他眼底泛起血色,手里的机枪乱响一通,把对方打成了筛子――字面意义上的。 子弹嵌在那人光/裸的胸口上,镶了一整排,像是胸口上长出了一排里出外进的牙! 这画面的血腥程度已经超出正常人想象,观众席上有人捂嘴吐了。 而就在这时,半透明屏幕上的计时器响了一声――五分钟整。 这铃声好像有什么魔力,两个怪物似的男人全定住了,像两位听见了午夜钟声的野兽版灰姑娘。 紧接着,折断脖子的男人皮肤泛起了红,很快红得像个醉虾,随后,他全身的毛孔都开始往外渗血,整个人像个装满了血浆的破塑料袋,迅速干瘪下去,方才伟岸得惊人的肉身融化,露出里面一副猩红的骨架。 另一个男人失声惨叫起来,疯了似的往场外跑,没有人拦他,因为没有必要。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肉一边像个型号不对的大外套,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跑了五十米,他停住了,随后,黏在骨头上的一点肌肉和韧带齐齐崩断,骨架难以为继,向前扑倒,眼珠滚出了三米多远。 整个观众台上一片鸦雀无声,林静恒皱起了眉。 片刻后,大混混们炸了锅:“这是什么鬼东西?” “您手里的那枚缴获的芯片,只是个低级的半成品。”零零一低声对林静恒说了一句。 随后,零零一转过身,径直走到两具尸体中间,戴上手套,从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掰下了一块芯片,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牙床的狰狞笑容:“各位――我相信你们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过了,实验品5号和6号在注入芯片之前,都是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体重介于七十五到八十五公斤之间的普通男性,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和体能训练,而注入芯片后,他们的身高、体重、体脂及各项生理指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们的研究成果之一,”零零一说着,举起手里的芯片,“我们给这项目命名为‘造神计划’。” 独眼鹰冷笑一声:“造神?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应该是‘见鬼计划’。” “当然,这只是个实验样本,续航时间只有五分钟。”零零一说,“但我们的技术现在已经比较成熟了,预计未来两个月内,续航时间能大幅度提升,想象一下吧各位,一支强悍、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超人战队。” 独眼鹰:“我以为当代战争中,已经没有互相肉搏挠脸的环节了。” 零零一看了他一眼:“您说得对,除了方才向诸位展示的肉体进化,这些改造人还是完美的机甲驾驶员,一旦对接机甲,他们就会变成机身的一部分。我想大家应该都有这个常识,在实战中,人的精神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最高不过90%,中间有罅隙,如果敌人的精神阈值高过你的屏障,你的机甲就会被敌方夺走控制权。” 当年白银要塞的林静恒战无不胜,一人一台机甲就哪都敢去,就是因为他极高的精神阈值。 可如果世界上有不能入侵的机甲…… 零零一环视四周,笑起来,抬手拉起台子旁边的半透明屏幕,将方才两个男人肉搏的几个镜头回放:“而且改造人的反应速度是普通人的十六倍,机甲战争中,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独眼鹰:“我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准备打仗。” 零零一冲他一欠身:“尊敬的先生,您不去找战争,不代表战争不来找您。诸位还不知道吧,宇宙时间6月29日夜里,也就是大约五十六小时以前,一千艘超时空重甲把白银要塞炸得渣都不剩,同一时间,有人入侵首都星,刺杀了联盟秘书长――” 168|第168章 此为防盗章  空间站是毒巢那个拜虫子教的大本营,一开始并不是专门为颠覆联盟设计的。 一个邪教组织,倘若沦落到要崇拜虫子,格调和财富水平显然都不会太高,这空间站是捡了废弃的空间站改造的,相当于废物利用,表面看欣欣向荣,其实里头存在各种安全隐患――比如抗干扰能力就很差。 备用能源系统很少检修,供电水平很不稳定,灯光忽明忽灭,警报声一直在响,一大群慌张的研究员在不明状况的情况下,好像受到磁场影响的昆虫,第一时间从各处聚集而来,集体往星舰底层跑,林静恒皱了皱眉,此时也只好见机行事,不动声色地混迹其中。 湛卢的声音直接钻进他的听觉神经:“抱歉先生,因为陆先生已经一百九十六岁了,经过评估后,我认为他完全可以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自由活动,所以您把他单独扔下时,我没有及时出示风险提示。” “没关系,我也有疏忽,”林静恒很谦逊地跟他一起反省,“我也没想到,独眼鹰那么大的一个脑壳,发育了两百年,里面就长出一个杏仁。” 湛卢沉默了一会,分析出林静恒这句话是个尖酸刻薄的玩笑,于是及时发出了并不欢乐的笑声:“哈哈哈。” 军火库里的陆必行还不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对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停电十分意外:“贵基地的能源系统这么不稳定,几声警报器都能超负荷?要不要我帮忙检修?哎,你们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 由于断电,空间站收发机甲的通道已经关了,整个空间站进入半失控状态,方才发警报的人接不到反馈,这会已经有点慌了,提枪指着陆必行,他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 陆必行听话地抿了抿嘴,做足了和平的诚意,他是来找走失未成年的,不是来找事踢馆的。 可惜对方丝毫不买账。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上前按住他,在他身上乱搜一通。 陆必行配合地任他们搜,很好脾气地解释说:“不请自来真的是很抱歉,其实是我们学校有四个孩子乱动教学设备,在这附近走失……” 毒巢的武装分子根本不听他那套,按着他的两个人猛地将他双臂往身后折去――这些人身上带着神秘芯片,手劲极大,而且有意下黑手,这样一拽一别,能把普通人的胳膊直接揪下来。 陆必行双肩狠狠地一绷,脸上笑容渐淡:“我真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们这样不好吧?” 按住他的两位有点意外,没想到陆必行膀不大、腰不圆,骨肉长得居然异常结实,其中一个人一脚踩在他膝弯后面,陆必行的膝关节“咔嚓”响了一声,整个人单膝跪了下去,把地面磕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冰冷的枪口直接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少废话。” 陆必行垂下眼,看了看那膝盖撞的凹痕,舌尖把上牙底部扫了一遍,然后他说:“行吧。” 拿枪抵着他头的人一愣,没明白这声“行吧”是什么意思,可是下一刻,他突然听见不祥的风声,下意识地一抬头,他眼睛陡然睁大,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影像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烈火,陆必行身后那台机甲方才竟然自己动了! 不管身上装多少芯片,哪怕把自己插成超级卡槽,人也不可能躲过机甲的一击,拿枪的人嘴还没张开,自肩部往上已经被机甲一炮掀飞了出去,烈火腾云似的飞起来,他肩头焦黑一片,血水尚未流出,已经被烧焦。 陆必行人下来了,居然没和机甲断开精神链接! 另外两个毒巢的武装分子看傻了,来不及惊慌,他们手里按着的陆必行就爆出不像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束缚,直到这时,那把无主的枪才落下,陆必行一伸手接过来,同时横起一肘,狠狠扫在左侧人的脖子上。 “没听说过远程链接吗?你机甲设计老师真是英年早逝啊。”中了这一肘的那位声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陆必行一甩手,“谁还没有个芯片?” 方才踢了他一脚的人脸上闪过惊惧,极度恐慌之下,他下意识地启动了自己身上的生物芯片。 两片出自同源的芯片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干扰,陆必行耳边“嗡”一声轻响,像是极细的铁片高频率震颤,渐渐细成了一条线,穿进他的大脑。 心跳的声音被几十倍扩大,震得发麻,陆必行胸口一凉,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胸腹一片失去了知觉,然而那古怪的感觉很快过去,不痛不痒,陆必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胸口,再一看,方才启动芯片的男人好像触电似的,在地面上不断挣扎。 陆必行把枪随意往兜里一塞,打算等这边事情结束,立刻做一个全身扫描取出芯片。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往里走,一低头,发现刚才磕地的裤子竟然破了个窟窿! 这回,陆少爷真生气了,要不是赶时间,简直想回去给那个踢他的王八蛋补上几枪,可是此时此地,没裤子好换,陆必行只好一弯腰,蛮力将膝盖处的破洞扯开,拉出几条碎须,随后又拿出一把小刀,在另一条裤腿上不规则地划了几刀,割开裤腿――把自己无法挽救的西裤改造成了摇滚破洞裤。 这样一来,虽然更加不像什么正经校长,但好歹能算个时尚icon,也算能出去见人。 陆必行抬头扫过因电力不稳而来回忽闪的天花板照明,在手腕上轻点了几下,调出个人终端:“毁了我一条裤子,那让我蹭一会网吧。” 混乱的空间站里,不稳定的通讯系统不堪一击,陆必行脚下不停,随时保持警惕,也没耽误他三下五除破解了服务器加密系统,他篡夺/权限,直接把密码取消了,一瞬间,整个空间站范围内,所有含有通讯功能的电子产品全部自动有了信号……虽然信号不太稳。 陆必行边走,边搜索四个出走学生的个人终端,只搜到了怀特――可能是因为机甲操作不当,其他三个人身上的通讯设备损坏十分严重。 他一边试着接通,一边飞快地分析学生们的位置。 怀特没接。 怀特哪还有余力关注个人终端?那道神秘的门一打开,他就对着一整排枪口,傻了。 本该开枪的机器人们因为突然断电,正陷在不断重启不断死机的循环里,所有的枪口保持在瞄准目标、将发未发的瞬间。 “姐姐们,”他喃喃地说,“谁来掐我一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薄荷抽了口气,一把将怀特拽了回来,长发都快竖起来了。但很快,她发现里面的机器人们只是摆了个造型,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僵持了几秒,薄荷胆大包天地缓缓抬起手,把差点戳进怀特鼻孔的枪口挪开。 安保机器人的双眼疯狂地闪着混乱的信号,没有反应。 怀特的小腿抖似筛糠,一转身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我我……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没落,正好听见陆必行控制机甲,把用枪指他头的人一炮轰出去的爆炸声,机甲开炮的动静在整个密闭空间中来回回荡,别提多吓人。 怀特好似要断气似的抽噎了一声,又转了回来:“……我们还是进去吧!快跑啊!后面有人开炮!” 三个人屁滚尿流,连拖带拽地鼓捣起斗鸡,闭着眼从兵马俑似的一排保安机器人里冲了出去。 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类似讨论室的房间,环绕一圈的椅子空着,中间立着一块三百六十度可见的屏幕。 “这是什么?”黄静姝问,“这地方干什么的?” “应该是个实验室,”薄荷扫了一眼,轻轻地说,“我开学的时候不是揍了个傻逼吗?陆总罚我去实验室收拾了半个月的机甲零件,我见过他的实验报告,好像就是这种格式。” 怀特扫了一眼天书一样的实验报告,除了日期以外基本没看懂什么,忙问:“这报告里写了些什……嘶!” 薄荷这回没耐心回答了,直接给了他一脚:“你哪他妈那么多问题,快走!” 再往前,是一条细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道小门,本该是锁的,但断电断得滑开了一条小缝,三个人把斗鸡放在一边,齐心协力推开了重重的机械门,鱼贯而入,可是刚跑了两步,就又一起刹住了车。 “我的……”怀特本想感慨一句“我的妈”,感觉这话太过英雄气短,有妈宝嫌疑,于是及时咽了下去,只是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的东西――成百上千个巨大透明培养箱列在眼前,从一眼看不见边的实验室里依次排开,底座闪着莹莹的白光,每一个培养箱里都有一个小孩,赤/裸的飘在里面,半边头骨打开,露出裸/露的大脑,上面连接了无数非常细小的芯片与传感器,数不清的接线从裸/露的大脑上伸出,脐带似的连在培养箱上,像一个个准备降生的怪物。 而再往里走,培养箱里的小孩就不止脑壳被掀开了,有的被装上了机械四肢,有的被开膛破肚,敞着胸怀供人参观――而小小的心肺还在仪器的作用下不知疲惫地运作。 还有一部分培养箱,可能是被方才的断电影响,已经停止工作,里面就漂起了一具小小的尸体,死前曾经剧烈地挣扎过,死状令人齿冷。 薄荷手都哆嗦了起来,强压恐惧,低声说:“我们离开这。” 怀特实在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哭:“我错了,我明天回去就给校长跪下谢罪。” “你先活到明天,等一下!”黄静姝一眼扫见实验室一个保温箱里的药物,她猛地刹住脚步,飞快地拿起一支,熟练地装上注射器,直接戳进了斗鸡的静脉里,然后在同学们惊惧的注视下,她低声说,“强兴奋剂,副作用很小,医院里常用,不过敏就没事……你不过敏吧?” 斗鸡:“……”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涌过来,半黑的实验室突然灯火通明,“嗡”一声连上了备用能源,从星舰上下来的海盗们来了,刚好把四个学生堵在了实验室里! 怀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陆必行却先找到了他的定位,此时已经跟到了实验室的后门,正好安保机器人们重起,方才被四个熊孩子躲过去的枪口全便宜了陆必行。 陆必行:“……” 此时此刻,除了微笑,还有什么可以应对的呢? 他干笑一声,飞快地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条激光枪同时朝他开了火。 陆必行本能闭眼,就在这时,一架巨大的机甲车冲了过来,打开的防护罩猛地将他罩在里面,机甲车直接撞进了实验室里,安保机器人和激光枪一片人仰马翻,随后,鸳鸯眼的独眼鹰冲了下来―― 方才毒巢空间站的通讯系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加密突然被破解,独眼鹰身上没信号的通讯器里显示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把军火贩子吓得差点从星舰顶层直接跳下来。 独眼鹰一脚踹开机甲车门:“小兔崽子,你……” 他和半跪在地上“林静恒”打了个照面。 独眼鹰:“……” 陆必行:“……爸?” 独眼鹰险些让这声“爸”叫出心梗,捂着胸口倒退一步:“你……你你你……” 就在这时,无人驾驶的机甲车在实验室里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整个实验室的后门被炸豁了,毒巢的邪教分子、星舰上的星际海盗、被逮住的四个学生、伟大的陆校长和他饱受惊恐的老爸…… 以及藏在角落里的林静恒,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有那么一瞬间,科学工作者陆校长动摇了,萌生了随便找个宗教大神拜一拜的想法,因为科学好像已经不能解释他这坎坷的一生了。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169|第169章 此为防盗章  为了不打草惊蛇,湛卢没有使用技术手段试图入侵。独眼鹰看着他手法熟练地扫描除了周围监控,很快规划了一条完美避开监控的路径,本着就想知道“姓林的要搞什么阴谋诡计”的想法,独眼鹰跟了上去。 “你不是都已经‘死’了吗?联盟和海盗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跟你有什么关系?联盟开你工资了?” 湛卢变成了一只机械手,扣在林静恒胳膊上。 林静恒戴上手套,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房间,顺着贵宾区外墙上一条贴墙管道爬了上去。独眼鹰往下一张望,差点犯了恐高症――那管道紧贴在墙上,圆的,目测直径不超过十公分,还有点滑,而底下足有几十层楼高,交错的监控和枪口瞄准镜四下乱扫,像一张大网,掉根头发下去都能被打成筛子。 独眼鹰这么犹豫了一下,再一看,林静恒已经在十米开外了。 他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贴墙的掌心与后背衣服上冒出一层仿生的小吸盘,把他本人吸在墙上,饶是这样,独眼鹰还是一步一挪,走得心惊胆战,感觉脆弱的管道要承受不了两个男人的重量,在他脚下簌簌发抖。 独眼鹰:“你他妈是壁虎吗?” “人人都喜欢置身事外、少找麻烦,谁不知道闲云野鹤的日子舒服?”林静恒知道这军火贩子小花招多,也不特意等他,头也不回地说,“可是你既然活得比别人舒服,将来死得比较快、下场比较惨,不也很公平么?陆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管委会的大董事们都在殚精竭虑,唯恐一步走错了万劫不复,你想岁月静好就静好,你算老几?” 湛卢引经据典:“坏事总会发生――墨菲定律。既然风浪总会来临,与其做听天由命的沙堡,不如亲自站在风口浪尖上。” “闭嘴吧你,”独眼鹰怒不可遏,“你都变成手了哪那么多话?什么人你都跟,他把你格式化了吗?” 管道走到了头,林静恒侧身看了一眼,拐过墙角,大约两米远就是一条栈道,只要没有心理障碍,这个距离跳过去问题不大。只是墙角上有带自动监控的激光枪,三支,三角形分布,没有死角,一旦扫描到没有相关通过权限的人,这三支枪能在瞬间把人切成几块。 “湛卢又没说错,我看是你在这穷乡僻壤里当土皇帝当久了,忘了天高地厚。”林静恒不动声色地说,同时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外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也是这么教你儿子的吗?怪不得培养了一个与世无争的教育家,又天真又文明,还怪可爱的。” 独眼鹰好像当场被人掀了逆鳞,突然来了火:“对,你不天真,你最识时务!你不到十岁就被陆信接到身边,他拿你当亲生儿子养大,湛卢的权限连他老婆都没有,单独开给了你一份,你呢,你怎么报答他的?林静恒,你老师被人陷害,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们开着张牙舞爪的机甲怪物,满世界追杀一个这辈子只拿过笔的女人,你就能没事人一样地在乌兰学院里念你的书,走你的康庄大道,给联盟当看门狗!你多威风啊林上将,年纪轻轻就统领白银要塞,把当年陆信的旧部压得像活王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我说你一声狼心狗肺,你不冤枉吧!” 林静恒一声不吭,下一刻,他突然动了,松手将自己方才解下来的外套扬了出去。扣在他手臂上的湛卢同时在衣服上打了个能量圈,飞出去的衣服辐射出模拟人体的红外,好似一道人影飞了出去,三支激光枪同时调转枪口,打在外套上,这一瞬间,一个空间站研究员模样的男子恰好从栈道上经过,目光被激光枪的异动吸引,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脖子突然被一双手扣住,“咔”一声―― 林静恒人为制造了一个死角,利用短暂的时间差,纵身跳到了栈道上,落地抓人几乎是同时完成,而三支激光枪也立刻有了反应,追上了他,机械手形状的湛卢立刻伸出探针刺入那研究员身体,将他心口的芯片强行拆了下来,接在自己手心上,千钧一发间,已经准备射击的激光枪识别了芯片,被他骗过去了,茫然地悬空片刻,又缓缓重新垂下。 林静恒放下手里的尸体,站在栈道中间,与几米外目瞪口呆的独眼鹰对视了一眼。 “狼心狗肺,这话我听过好多次了,陆兄骂得是不是有点没创意?”他玩味似的一点头,三下五除二将那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裹在自己身上,“你可以再想点新词,我先走了,你自便吧。” 说完,他把尸体往旁边一拖,塞进了栈道拐角处的小空隙里,把口罩往上一拉,大摇大摆地走了。 独眼鹰:“……” 陆必行还不知道,他的亲爹和“干爹”这两位爸爸已经掐过了两轮,此时,他追踪着学生们的航线逼近了毒巢的空间站,没有贸然靠近,先在空间站的安全探测范围外,围着这非法空间站转了几圈。 路上,陆必行也没闲着,动手把这台机甲的核心系统重新构架,修整了一遍,此时操作起来非常得心应手。 作为一个军火贩子的儿子,陆必行从小拆卸过的机甲,恐怕比一个中层联盟军人见过的机甲还多,他对机甲的了解之深,已经远远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机甲设计师等级了。 林送给他的那台机甲,陆必行虽然只给学生们展示过一次,但自己是摸熟了的。在围着空间站转到第七圈的时候,一个伪装的对接阀成型了,完全复制了之前那台走失机甲的验证识别系统。 “完美,”陆必行冲着旁边的镜子一点头,镜子里能以假乱真的林也笑眯眯的,陆必行一看见他话就多,自己跟镜子里的影聊了起来,“你啊,平时把自己弄得跟个搞行为艺术的似的,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什么粉丝遍布八大星系的天皇巨星吗,这么怕人认出来?把脸弄干净,多笑一笑,多养眼,简直能为第八星系优美环境工程作出贡献,暴殄天物……好,咱们现在变成了一匹特洛伊的木马,现在实验一下,看披这个马甲能不能混进去,要是被打成筛子就不好了,我倒是没什么,这机甲我可赔不起,不知道卖身行不行。” 伪装过的机甲一圈一圈地接近空间站,陆必行双手枕在脑后,仰头端详着镜子里的林静恒。不得不承认,每个人可能真的都有独特的气场,林这张脸平时怎么看怎么不近人情,此时顶在他的脖子上,眼角眉梢却都挂满了跃跃欲试的笑意,连那双冷森森的眼睛都活泼了起来。 陆必行想了想:“等你回去见了佩妮,我肯定得穿帮。唉,帅哥,咱俩商量商量,你既然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就在外面多观光一会嘛,给我点畏罪潜逃的时间。” 机甲“咯噔”一下,进入了对接轨道,整个机身震颤了一下,继而以疯狂的速度滑向空间站的核验门,一旦伪装的对接阀无法通过,空间站立刻就会把他当成入侵者,炸成一堆碎片,然而陆必行在做实验这方面,好像天生是个热爱冒险的亡命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盯着那黑洞似的核验门,他一双眼睛里居然满是期待的贼光。 “准备进入停靠站,十、九、八……” 陆必行把防御系统开到了最大,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遗言是希望世界和平,来吧。” “……二、一、零!” 机甲呼啸着,从核验门里撞了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核验门红光一闪,先是准备发出警告,随后,它磕绊了一下,任凭机甲穿过,接受了伪造的对接阀,安检系统把这匹“木马”全须全尾地放了进去,陆必行冲着镜子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朝着被他糊弄过去的核验门竖起了中指。 然而随即,机身外面传来的画面让他有点笑不出了,陆必行坐直了。 “扫描,”他轻声说,“范围十公里。” 机甲迅速给了他回复:“十公里范围内,轻型武装机甲三百架,配别全部机甲六倍标准以上的军备武器。” “军火库么?”陆必行叹了口气,“同学们,你们真是一群人才啊。” 人才们循着长长的轨道,走到了死胡同。 “前边没路了,”薄荷说,“只有一道大门,加密的。” 怀特膝盖一软,直接五体投地,和斗鸡并排瘫倒在地,他回头张望着身后走过的路,喘了几口大气:“闪、闪开,南天门我也能给它破开,可千万别让我再回去了,我……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薄荷犹豫了一下:“可是我觉得这道门阴森森的。” “应该是在地下的缘故,而且你们发现了吗,越往前走,建筑的挑高就越低。”黄静姝蹲在地上,伸手在地面上画了一幅简要的地图,“方才咱们过来的时候,两边排的都是机甲,我们一路走过来都是上坡,而房顶高度在下降,说明我们应该已经快要离开机甲停靠站台了,方向没错。” 怀特一跃而起,搓了搓手:“看我的吧。” 他很快找到了门锁,观察片刻,手腕上的个人终端里放出一排射线,一个巴掌大的小键盘漂浮在半空中,他熟门熟路地开始解锁。 薄荷轻轻地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什么,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她皱紧眉,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昏迷的斗鸡哼了一声,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缓缓睁开眼,对不准焦的目光正好落在灯光昏暗的房顶――锁着的大门上沿处,有一个小小的骷髅头标识,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无知无觉的少年们。 斗鸡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微弱的哼唧,薄荷和黄静姝听见动静,连忙围过来。 “斗鸡……斗鸡……维塔斯!你以后干脆改名叫弱鸡算了!” “哎,你还能不能行,吱一声……” 女孩们的声音忽远忽近,飘飘悠悠的,斗鸡脑震荡严重,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晃,他努力想看清那个骷髅警告牌的位置,警告同伴:“小心……小心……” 可是他拼命挣动,手指只是徒劳地在地上滑,喉咙里发出来的只有气声,黄静姝侧耳听了半天:“这孙子说什么呢?” “别着急,”怀特笑眯眯地回过头来,“这个锁比校长机甲存放室的那个还简单,来啊美女们,给我倒数计时――” 在紧闭的大门另一边,随着门锁被人强行突破,一排摄像头缓缓移动,对准了门口,红灯开始无声闪烁,荷枪实弹的安保机器人滑过来,金属滚轮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 十二条激光枪对准大门,门外四个少年的扫描图景已经列在武器瞄准镜下,一开门,他们就会被打成一堆烂肉。 “嘀嘀”两声轻响,门上的加密锁破开了,怀特“哈”一声,伸手去推,斗鸡瞠目欲裂。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大门,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 原来陆必行顺利地混进了机甲停靠站后,就在机甲舱门滑开的瞬间,另一架机甲正好从轨道里冲了进来,搅动的空气扑面而至,正好停在了对面。 170|第 170 章 此为防盗章 湛卢沉默了一会,分析出林静恒这句话是个尖酸刻薄的玩笑,于是及时发出了并不欢乐的笑声:“哈哈哈。” 军火库里的陆必行还不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对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停电十分意外:“贵基地的能源系统这么不稳定,几声警报器都能超负荷?要不要我帮忙检修?哎,你们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 由于断电,空间站收发机甲的通道已经关了,整个空间站进入半失控状态,方才发警报的人接不到反馈,这会已经有点慌了,提枪指着陆必行,他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 陆必行听话地抿了抿嘴,做足了和平的诚意,他是来找走失未成年的,不是来找事踢馆的。 可惜对方丝毫不买账。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上前按住他,在他身上乱搜一通。 陆必行配合地任他们搜,很好脾气地解释说:“不请自来真的是很抱歉,其实是我们学校有四个孩子乱动教学设备,在这附近走失……” 毒巢的武装分子根本不听他那套,按着他的两个人猛地将他双臂往身后折去――这些人身上带着神秘芯片,手劲极大,而且有意下黑手,这样一拽一别,能把普通人的胳膊直接揪下来。 陆必行双肩狠狠地一绷,脸上笑容渐淡:“我真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们这样不好吧?” 按住他的两位有点意外,没想到陆必行膀不大、腰不圆,骨肉长得居然异常结实,其中一个人一脚踩在他膝弯后面,陆必行的膝关节“咔嚓”响了一声,整个人单膝跪了下去,把地面磕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冰冷的枪口直接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少废话。” 陆必行垂下眼,看了看那膝盖撞的凹痕,舌尖把上牙底部扫了一遍,然后他说:“行吧。” 拿枪抵着他头的人一愣,没明白这声“行吧”是什么意思,可是下一刻,他突然听见不祥的风声,下意识地一抬头,他眼睛陡然睁大,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影像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烈火,陆必行身后那台机甲方才竟然自己动了! 不管身上装多少芯片,哪怕把自己插成超级卡槽,人也不可能躲过机甲的一击,拿枪的人嘴还没张开,自肩部往上已经被机甲一炮掀飞了出去,烈火腾云似的飞起来,他肩头焦黑一片,血水尚未流出,已经被烧焦。 陆必行人下来了,居然没和机甲断开精神链接! 另外两个毒巢的武装分子看傻了,来不及惊慌,他们手里按着的陆必行就爆出不像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束缚,直到这时,那把无主的枪才落下,陆必行一伸手接过来,同时横起一肘,狠狠扫在左侧人的脖子上。 “没听说过远程链接吗?你机甲设计老师真是英年早逝啊。”中了这一肘的那位声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陆必行一甩手,“谁还没有个芯片?” 方才踢了他一脚的人脸上闪过惊惧,极度恐慌之下,他下意识地启动了自己身上的生物芯片。 两片出自同源的芯片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干扰,陆必行耳边“嗡”一声轻响,像是极细的铁片高频率震颤,渐渐细成了一条线,穿进他的大脑。 心跳的声音被几十倍扩大,震得发麻,陆必行胸口一凉,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胸腹一片失去了知觉,然而那古怪的感觉很快过去,不痛不痒,陆必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胸口,再一看,方才启动芯片的男人好像触电似的,在地面上不断挣扎。 陆必行把枪随意往兜里一塞,打算等这边事情结束,立刻做一个全身扫描取出芯片。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往里走,一低头,发现刚才磕地的裤子竟然破了个窟窿! 这回,陆少爷真生气了,要不是赶时间,简直想回去给那个踢他的王八蛋补上几枪,可是此时此地,没裤子好换,陆必行只好一弯腰,蛮力将膝盖处的破洞扯开,拉出几条碎须,随后又拿出一把小刀,在另一条裤腿上不规则地划了几刀,割开裤腿――把自己无法挽救的西裤改造成了摇滚破洞裤。 这样一来,虽然更加不像什么正经校长,但好歹能算个时尚icon,也算能出去见人。 陆必行抬头扫过因电力不稳而来回忽闪的天花板照明,在手腕上轻点了几下,调出个人终端:“毁了我一条裤子,那让我蹭一会网吧。” 混乱的空间站里,不稳定的通讯系统不堪一击,陆必行脚下不停,随时保持警惕,也没耽误他三下五除破解了服务器加密系统,他篡夺/权限,直接把密码取消了,一瞬间,整个空间站范围内,所有含有通讯功能的电子产品全部自动有了信号……虽然信号不太稳。 陆必行边走,边搜索四个出走学生的个人终端,只搜到了怀特――可能是因为机甲操作不当,其他三个人身上的通讯设备损坏十分严重。 他一边试着接通,一边飞快地分析学生们的位置。 怀特没接。 怀特哪还有余力关注个人终端?那道神秘的门一打开,他就对着一整排枪口,傻了。 本该开枪的机器人们因为突然断电,正陷在不断重启不断死机的循环里,所有的枪口保持在瞄准目标、将发未发的瞬间。 “姐姐们,”他喃喃地说,“谁来掐我一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薄荷抽了口气,一把将怀特拽了回来,长发都快竖起来了。但很快,她发现里面的机器人们只是摆了个造型,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僵持了几秒,薄荷胆大包天地缓缓抬起手,把差点戳进怀特鼻孔的枪口挪开。 安保机器人的双眼疯狂地闪着混乱的信号,没有反应。 怀特的小腿抖似筛糠,一转身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我我……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没落,正好听见陆必行控制机甲,把用枪指他头的人一炮轰出去的爆炸声,机甲开炮的动静在整个密闭空间中来回回荡,别提多吓人。 怀特好似要断气似的抽噎了一声,又转了回来:“……我们还是进去吧!快跑啊!后面有人开炮!” 三个人屁滚尿流,连拖带拽地鼓捣起斗鸡,闭着眼从兵马俑似的一排保安机器人里冲了出去。 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类似讨论室的房间,环绕一圈的椅子空着,中间立着一块三百六十度可见的屏幕。 “这是什么?”黄静姝问,“这地方干什么的?” “应该是个实验室,”薄荷扫了一眼,轻轻地说,“我开学的时候不是揍了个傻逼吗?陆总罚我去实验室收拾了半个月的机甲零件,我见过他的实验报告,好像就是这种格式。” 怀特扫了一眼天书一样的实验报告,除了日期以外基本没看懂什么,忙问:“这报告里写了些什……嘶!” 薄荷这回没耐心回答了,直接给了他一脚:“你哪他妈那么多问题,快走!” 再往前,是一条细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道小门,本该是锁的,但断电断得滑开了一条小缝,三个人把斗鸡放在一边,齐心协力推开了重重的机械门,鱼贯而入,可是刚跑了两步,就又一起刹住了车。 “我的……”怀特本想感慨一句“我的妈”,感觉这话太过英雄气短,有妈宝嫌疑,于是及时咽了下去,只是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的东西――成百上千个巨大透明培养箱列在眼前,从一眼看不见边的实验室里依次排开,底座闪着莹莹的白光,每一个培养箱里都有一个小孩,赤/裸的飘在里面,半边头骨打开,露出裸/露的大脑,上面连接了无数非常细小的芯片与传感器,数不清的接线从裸/露的大脑上伸出,脐带似的连在培养箱上,像一个个准备降生的怪物。 而再往里走,培养箱里的小孩就不止脑壳被掀开了,有的被装上了机械四肢,有的被开膛破肚,敞着胸怀供人参观――而小小的心肺还在仪器的作用下不知疲惫地运作。 还有一部分培养箱,可能是被方才的断电影响,已经停止工作,里面就漂起了一具小小的尸体,死前曾经剧烈地挣扎过,死状令人齿冷。 薄荷手都哆嗦了起来,强压恐惧,低声说:“我们离开这。” 怀特实在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哭:“我错了,我明天回去就给校长跪下谢罪。” “你先活到明天,等一下!”黄静姝一眼扫见实验室一个保温箱里的药物,她猛地刹住脚步,飞快地拿起一支,熟练地装上注射器,直接戳进了斗鸡的静脉里,然后在同学们惊惧的注视下,她低声说,“强兴奋剂,副作用很小,医院里常用,不过敏就没事……你不过敏吧?” 斗鸡:“……”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涌过来,半黑的实验室突然灯火通明,“嗡”一声连上了备用能源,从星舰上下来的海盗们来了,刚好把四个学生堵在了实验室里! 怀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陆必行却先找到了他的定位,此时已经跟到了实验室的后门,正好安保机器人们重起,方才被四个熊孩子躲过去的枪口全便宜了陆必行。 陆必行:“……” 此时此刻,除了微笑,还有什么可以应对的呢? 他干笑一声,飞快地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条激光枪同时朝他开了火。 陆必行本能闭眼,就在这时,一架巨大的机甲车冲了过来,打开的防护罩猛地将他罩在里面,机甲车直接撞进了实验室里,安保机器人和激光枪一片人仰马翻,随后,鸳鸯眼的独眼鹰冲了下来―― 方才毒巢空间站的通讯系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加密突然被破解,独眼鹰身上没信号的通讯器里显示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把军火贩子吓得差点从星舰顶层直接跳下来。 独眼鹰一脚踹开机甲车门:“小兔崽子,你……” 他和半跪在地上“林静恒”打了个照面。 独眼鹰:“……” 陆必行:“……爸?” 独眼鹰险些让这声“爸”叫出心梗,捂着胸口倒退一步:“你……你你你……” 就在这时,无人驾驶的机甲车在实验室里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整个实验室的后门被炸豁了,毒巢的邪教分子、星舰上的星际海盗、被逮住的四个学生、伟大的陆校长和他饱受惊恐的老爸…… 以及藏在角落里的林静恒,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171|第 171 章 此为防盗章  各自冷笑一声,零零一先开口说:“第八星系里有头有脸的,我们都给请来了,现在客人们差不多到齐了,四哥姗姗来迟,看来是来压轴的。” 原来这伙来历不明的域外海盗不止请了他一个,林静恒有点意外,因为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虽然不是政府,但和孱弱的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履行了很多管理职责,算是灰色地带里的隐形政府,大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跟域外海盗这种反政府组织来往。 要把这些人齐聚一堂,一封邀请函必定不够,这里头必定用了非常手段。 林静恒一插兜,意味深长地问:“我是压轴还是断后啊?” 这话有点不客气,零零一眼角一抽,随后笑了:“当然,请大家过来,只是想交朋友认识一下,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四哥那么有远见。我研究了最近几年黑洞扩张,感觉四哥应该不止想当个地头蛇吧,那您对我们提出的合作应该很有兴趣。” “不敢当,”林静恒戳在星舰前,“我算不上地头蛇,最多是条地头蚯蚓。管不了北京星外的事,不过有人想在北京星上搞小动作,我就得露头看一眼了。” 林静恒不软不硬的傲慢态度让零零一脸色微沉。 虽然软硬兼施,把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都召集来了,但黑洞的人无疑是他们最特殊的一个客人――他们的生物芯片在整个第八星系无往不利,别说拐个把孩子,就算把星系行政长官拐走也不在话下,偏偏在北京星上失了手。蜘蛛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多半是被人处理掉了,零零一不知道眼前这个“林”究竟是有什么神秘手段,还是仅仅是运气好。 同时,被他们请到这个边远空间站上的人大多不是自愿来的,有的是被威胁,有的干脆是被技术手段诱骗。只有黑洞收到邀请以后,二话不说应了约,而且这个林大摇大摆前来,身边只带了一个拎包的小白脸,零零一也判断不出,对方是知道他们的底细,还是单纯的傻。 因为摸不出对方深浅,零零一想了想,选择暂时忍气吞声:“请您跟我来。” 巨大的星舰像一座摩天大楼,笔直地指向天空。里面装着一个与外界泾渭分明的世界,零零一有意想给林静恒一个下马威,直接带他坐电梯到了顶层。电梯一开门,他就皮笑肉不笑地往外一伸手:“这里是观景栈道,请。” 原来电梯外面是一条完全透明的栈道,横穿整个星舰,高高地挂在几十米高的半空,那栈道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折光率与空气很接近,干净得一尘不染,肉眼几乎看不见它,栈道两侧的护栏只有不到三十公分高,基本不管用,更悬的是,这栈道两头不是固定在星舰上的,而是利用磁场漂在半空。 “四哥不恐高吧?”零零一咧开嘴,笑出了一口大板牙,他踏上透明栈道,悬空似的站着,栈道好像还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这里视野好,我个人很喜欢,不知道合不合四哥的审美。” “我是粗人一个,没有审美,”林静恒毫不犹豫地跟上,头也不抬地说,“湛卢,上来的时候慢点。” 湛卢虽然狗屁不懂且多嘴多舌,但跟随他多年,黑话还是听得出的,收到主人不怀好意的指令,他迈步往栈道上一踩,无声无息地放出了磁场干扰,整个空中栈道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猛地往下沉去。 零零一正在专心致志地装神,没有余力保持平衡,脚下猝不及防地一空,他当场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地乱抓一通,四脚并用地扒住了栈道边,差点给吓哭了。 林静恒完美地保持了平衡,故作严肃地瞪了湛卢一眼:“我都说让你慢点了,看看你干的好事!” 湛卢无辜地回视着他。 林静恒踱步到零零一面前,一弯腰:“栈道有限重,您倒是早说啊,看看,多危险,来,我扶您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一把,两只手全插在兜里“不可自拔”,一脸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零零一脸色青红交加,咬着牙爬起来,动了杀心,恶狠狠地剜了湛卢一眼,他按下耳垂上一个小仪器:“检修空中栈道!” 说完,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客气,阴沉着脸在前引路。 透明栈道很快走到了头,尽头是一片空场,困兽似的咆哮声传来。 那是一个圆形的开阔场地,像个运动场,四周是看台,看台里圈围坐着一帮研究员模样的人,正忙着记录实验数据。外圈是和林静恒一样的客人,脸色都很难看。 零零一带林静恒走进来的时候,站在最角落的一个男人无意中抬了下头,正好对上林静恒的目光。 这人身材高大,十分英俊,但英俊得不是很主流,因为脸上突兀的鹰钩鼻给他平添了几分阴沉,而且鼻梁往上,还有一双颜色不一的“鸳鸯眼”――据说此人年轻时候,左眼受过外伤,需要换人造眼珠。其实以当时的技术,人造眼珠完全可以和原装的眼睛一模一样,可谁还没年轻过呢? 这位当年还在中二的先生,为了与众不同,故意选了个颜色不同的虹膜,自以为炫酷,结果把自己炫酷成了一只品相不佳的波斯猫,长大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人就是北京星上那位陆校长的亲爸爸,独眼鹰。 联盟叛徒陆信出事的时候,陆夫人带着机甲湛卢出逃,联盟军方一直追杀她到了第八星系,半路杀出了一帮不明势力,劫走了陆夫人。由于军方当时已经夺到了湛卢,陆夫人乘坐的小星舰又被导弹击中,估计人已经烤糊了,所以军方并未与其纠缠。 十五年前,林上将带人清缴星际海盗余孽,途径第八星系时,私下离队,专程去见了独眼鹰一面。 没有人知道堂堂联盟上将为什么要见一个军火贩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反正五年前听说林静恒遇刺身亡的时候,独眼鹰是松了口气的。 此时,他猝不及防地和林静恒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愣,因为林静恒这不修边幅的样子与他当年做上将时大相径庭,随即,林静恒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简直是从噩梦里出来的。 独眼鹰当场觉得活见了鬼,周身汗毛倒竖,一双鸳鸯眼瞪得险些脱眶,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腰间。 “陆先生别来无恙啊。”林静恒对他伸出一只手,“上次见您,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看您风采依旧。这几年我定居北京星,都没来得及去拜会,实在不像话,改天一定登门赔罪。” 独眼鹰双肩紧绷,脖颈上青筋毕露,林静恒冰冷的微笑不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零零一的目光狐疑地从两人脸上扫过:“两位这是……” 就在这时,看台下的空场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四下一片哗然,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林静恒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对独眼鹰一点头:“没什么,见了‘老朋友’,有点激动。” 零零一自觉是干大事的人,对混混们的江湖恩怨不感兴趣,见他俩没有要当场动手的意思,也懒得追究,只把林静恒安排在离独眼鹰远些的地方。 此时,没有人留意这边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中的两个男人吸引了。 林静恒本人已经算是身量颀长,场中那两人却都至少比他高出一头多,体格雄壮得过了头,看着有点不像人了。他们俩打着赤/膊,浑身贴满了传感器。而场地旁边,半透明的屏幕上,一串一串的数据接连闪现。 其中一个男人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枪,冲着对方的胸口连开了三枪,屏幕上精确地给出了子弹的速度与轨迹,足以把一头牛打个对穿,他那对手的胸口却仿佛是块防弹钢板,大叫一声,迎着子弹冲了上来,直接用胸肌堵住了枪口,挥起一拳砸向拿枪的人。 拿枪的一仰头避开,那拳头打在旁边一根灯柱上,高大的灯柱竟然应声而折,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轰然砸下,正落到看台上,观众们一阵乱窜。 随后,堵枪口的人又挥出了第二拳,这一次他的对手没躲开,场中传来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中拳的人脖子不自然地弯向一边,颈椎显然是折了。可颈椎当场被打折,这人竟然不死、竟然行动如常,他眼底泛起血色,手里的机枪乱响一通,把对方打成了筛子――字面意义上的。 子弹嵌在那人光/裸的胸口上,镶了一整排,像是胸口上长出了一排里出外进的牙! 这画面的血腥程度已经超出正常人想象,观众席上有人捂嘴吐了。 而就在这时,半透明屏幕上的计时器响了一声――五分钟整。 这铃声好像有什么魔力,两个怪物似的男人全定住了,像两位听见了午夜钟声的野兽版灰姑娘。 紧接着,折断脖子的男人皮肤泛起了红,很快红得像个醉虾,随后,他全身的毛孔都开始往外渗血,整个人像个装满了血浆的破塑料袋,迅速干瘪下去,方才伟岸得惊人的肉身融化,露出里面一副猩红的骨架。 另一个男人失声惨叫起来,疯了似的往场外跑,没有人拦他,因为没有必要。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肉一边像个型号不对的大外套,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跑了五十米,他停住了,随后,黏在骨头上的一点肌肉和韧带齐齐崩断,骨架难以为继,向前扑倒,眼珠滚出了三米多远。 整个观众台上一片鸦雀无声,林静恒皱起了眉。 片刻后,大混混们炸了锅:“这是什么鬼东西?” “您手里的那枚缴获的芯片,只是个低级的半成品。”零零一低声对林静恒说了一句。 随后,零零一转过身,径直走到两具尸体中间,戴上手套,从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掰下了一块芯片,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牙床的狰狞笑容:“各位――我相信你们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过了,实验品5号和6号在注入芯片之前,都是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体重介于七十五到八十五公斤之间的普通男性,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和体能训练,而注入芯片后,他们的身高、体重、体脂及各项生理指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们的研究成果之一,”零零一说着,举起手里的芯片,“我们给这项目命名为‘造神计划’。” 独眼鹰冷笑一声:“造神?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应该是‘见鬼计划’。” “当然,这只是个实验样本,续航时间只有五分钟。”零零一说,“但我们的技术现在已经比较成熟了,预计未来两个月内,续航时间能大幅度提升,想象一下吧各位,一支强悍、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超人战队。” 独眼鹰:“我以为当代战争中,已经没有互相肉搏挠脸的环节了。” 零零一看了他一眼:“您说得对,除了方才向诸位展示的肉体进化,这些改造人还是完美的机甲驾驶员,一旦对接机甲,他们就会变成机身的一部分。我想大家应该都有这个常识,在实战中,人的精神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最高不过90%,中间有罅隙,如果敌人的精神阈值高过你的屏障,你的机甲就会被敌方夺走控制权。” 当年白银要塞的林静恒战无不胜,一人一台机甲就哪都敢去,就是因为他极高的精神阈值。 可如果世界上有不能入侵的机甲…… 零零一环视四周,笑起来,抬手拉起台子旁边的半透明屏幕,将方才两个男人肉搏的几个镜头回放:“而且改造人的反应速度是普通人的十六倍,机甲战争中,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独眼鹰:“我们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准备打仗。” 零零一冲他一欠身:“尊敬的先生,您不去找战争,不代表战争不来找您。诸位还不知道吧,宇宙时间6月29日夜里,也就是大约五十六小时以前,一千艘超时空重甲把白银要塞炸得渣都不剩,同一时间,有人入侵首都星,刺杀了联盟秘书长――” 林静恒整个人一晃。 然而他这一点细微的动静并不明显,因为第八星系距离其他星系太远,突发事件消息传不了那么快,众人猝不及防地遭到重磅消息轰炸,一时面面相觑。 “不可能!” “有证据吗?” “别在这危言耸听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零零一打了个指响,半透明的屏幕升到半空,一段影像放了出来。 高耸的要塞指挥所轰然崩塌,尘埃四起,轰鸣声震耳欲聋,随后强光乍起,所有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机甲的一块残骸落在焦土中,上面露出半个联盟标志――八条藤蔓缠绕在一起的和平环。 “这是我们的时代,”零零一伸开双臂,“第八星系被踩在联盟脚下两百年,也该轮到我们占领浪头了,加入我们的征程吧,在座每一位都会是缔造历史的人!” 就在星际反社会零零一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拉人入伙的时候,一架不起眼的单人机甲在自动驾驶的状态下,悄然滑入了这个空间站的机甲停靠点,自动通过了核检,停靠在众多机甲中间,毫不扎眼。 每天,都有无数单人机甲出入空间站,安检系统安静如鸡,没有一点被惊动的意思。 谁也不知道,里面装了四个已经被首次空间旅行晃晕的未成年。 湛卢变成了一只机械手,扣在林静恒胳膊上。 172|第 172 章 此为防盗章 湛卢沉默了一会,分析出林静恒这句话是个尖酸刻薄的玩笑,于是及时发出了并不欢乐的笑声:“哈哈哈。” 军火库里的陆必行还不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对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停电十分意外:“贵基地的能源系统这么不稳定,几声警报器都能超负荷?要不要我帮忙检修?哎,你们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 由于断电,空间站收发机甲的通道已经关了,整个空间站进入半失控状态,方才发警报的人接不到反馈,这会已经有点慌了,提枪指着陆必行,他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 陆必行听话地抿了抿嘴,做足了和平的诚意,他是来找走失未成年的,不是来找事踢馆的。 可惜对方丝毫不买账。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上前按住他,在他身上乱搜一通。 陆必行配合地任他们搜,很好脾气地解释说:“不请自来真的是很抱歉,其实是我们学校有四个孩子乱动教学设备,在这附近走失……” 毒巢的武装分子根本不听他那套,按着他的两个人猛地将他双臂往身后折去――这些人身上带着神秘芯片,手劲极大,而且有意下黑手,这样一拽一别,能把普通人的胳膊直接揪下来。 陆必行双肩狠狠地一绷,脸上笑容渐淡:“我真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们这样不好吧?” 按住他的两位有点意外,没想到陆必行膀不大、腰不圆,骨肉长得居然异常结实,其中一个人一脚踩在他膝弯后面,陆必行的膝关节“咔嚓”响了一声,整个人单膝跪了下去,把地面磕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冰冷的枪口直接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少废话。” 陆必行垂下眼,看了看那膝盖撞的凹痕,舌尖把上牙底部扫了一遍,然后他说:“行吧。” 拿枪抵着他头的人一愣,没明白这声“行吧”是什么意思,可是下一刻,他突然听见不祥的风声,下意识地一抬头,他眼睛陡然睁大,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影像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烈火,陆必行身后那台机甲方才竟然自己动了! 不管身上装多少芯片,哪怕把自己插成超级卡槽,人也不可能躲过机甲的一击,拿枪的人嘴还没张开,自肩部往上已经被机甲一炮掀飞了出去,烈火腾云似的飞起来,他肩头焦黑一片,血水尚未流出,已经被烧焦。 陆必行人下来了,居然没和机甲断开精神链接! 另外两个毒巢的武装分子看傻了,来不及惊慌,他们手里按着的陆必行就爆出不像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束缚,直到这时,那把无主的枪才落下,陆必行一伸手接过来,同时横起一肘,狠狠扫在左侧人的脖子上。 “没听说过远程链接吗?你机甲设计老师真是英年早逝啊。”中了这一肘的那位声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陆必行一甩手,“谁还没有个芯片?” 方才踢了他一脚的人脸上闪过惊惧,极度恐慌之下,他下意识地启动了自己身上的生物芯片。 两片出自同源的芯片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干扰,陆必行耳边“嗡”一声轻响,像是极细的铁片高频率震颤,渐渐细成了一条线,穿进他的大脑。 心跳的声音被几十倍扩大,震得发麻,陆必行胸口一凉,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胸腹一片失去了知觉,然而那古怪的感觉很快过去,不痛不痒,陆必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胸口,再一看,方才启动芯片的男人好像触电似的,在地面上不断挣扎。 陆必行把枪随意往兜里一塞,打算等这边事情结束,立刻做一个全身扫描取出芯片。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往里走,一低头,发现刚才磕地的裤子竟然破了个窟窿! 这回,陆少爷真生气了,要不是赶时间,简直想回去给那个踢他的王八蛋补上几枪,可是此时此地,没裤子好换,陆必行只好一弯腰,蛮力将膝盖处的破洞扯开,拉出几条碎须,随后又拿出一把小刀,在另一条裤腿上不规则地划了几刀,割开裤腿――把自己无法挽救的西裤改造成了摇滚破洞裤。 这样一来,虽然更加不像什么正经校长,但好歹能算个时尚icon,也算能出去见人。 陆必行抬头扫过因电力不稳而来回忽闪的天花板照明,在手腕上轻点了几下,调出个人终端:“毁了我一条裤子,那让我蹭一会网吧。” 混乱的空间站里,不稳定的通讯系统不堪一击,陆必行脚下不停,随时保持警惕,也没耽误他三下五除破解了服务器加密系统,他篡夺/权限,直接把密码取消了,一瞬间,整个空间站范围内,所有含有通讯功能的电子产品全部自动有了信号……虽然信号不太稳。 陆必行边走,边搜索四个出走学生的个人终端,只搜到了怀特――可能是因为机甲操作不当,其他三个人身上的通讯设备损坏十分严重。 他一边试着接通,一边飞快地分析学生们的位置。 怀特没接。 怀特哪还有余力关注个人终端?那道神秘的门一打开,他就对着一整排枪口,傻了。 本该开枪的机器人们因为突然断电,正陷在不断重启不断死机的循环里,所有的枪口保持在瞄准目标、将发未发的瞬间。 “姐姐们,”他喃喃地说,“谁来掐我一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薄荷抽了口气,一把将怀特拽了回来,长发都快竖起来了。但很快,她发现里面的机器人们只是摆了个造型,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僵持了几秒,薄荷胆大包天地缓缓抬起手,把差点戳进怀特鼻孔的枪口挪开。 安保机器人的双眼疯狂地闪着混乱的信号,没有反应。 怀特的小腿抖似筛糠,一转身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我我……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没落,正好听见陆必行控制机甲,把用枪指他头的人一炮轰出去的爆炸声,机甲开炮的动静在整个密闭空间中来回回荡,别提多吓人。 怀特好似要断气似的抽噎了一声,又转了回来:“……我们还是进去吧!快跑啊!后面有人开炮!” 三个人屁滚尿流,连拖带拽地鼓捣起斗鸡,闭着眼从兵马俑似的一排保安机器人里冲了出去。 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类似讨论室的房间,环绕一圈的椅子空着,中间立着一块三百六十度可见的屏幕。 “这是什么?”黄静姝问,“这地方干什么的?” “应该是个实验室,”薄荷扫了一眼,轻轻地说,“我开学的时候不是揍了个傻逼吗?陆总罚我去实验室收拾了半个月的机甲零件,我见过他的实验报告,好像就是这种格式。” 怀特扫了一眼天书一样的实验报告,除了日期以外基本没看懂什么,忙问:“这报告里写了些什……嘶!” 薄荷这回没耐心回答了,直接给了他一脚:“你哪他妈那么多问题,快走!” 再往前,是一条细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道小门,本该是锁的,但断电断得滑开了一条小缝,三个人把斗鸡放在一边,齐心协力推开了重重的机械门,鱼贯而入,可是刚跑了两步,就又一起刹住了车。 “我的……”怀特本想感慨一句“我的妈”,感觉这话太过英雄气短,有妈宝嫌疑,于是及时咽了下去,只是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的东西――成百上千个巨大透明培养箱列在眼前,从一眼看不见边的实验室里依次排开,底座闪着莹莹的白光,每一个培养箱里都有一个小孩,赤/裸的飘在里面,半边头骨打开,露出裸/露的大脑,上面连接了无数非常细小的芯片与传感器,数不清的接线从裸/露的大脑上伸出,脐带似的连在培养箱上,像一个个准备降生的怪物。 而再往里走,培养箱里的小孩就不止脑壳被掀开了,有的被装上了机械四肢,有的被开膛破肚,敞着胸怀供人参观――而小小的心肺还在仪器的作用下不知疲惫地运作。 还有一部分培养箱,可能是被方才的断电影响,已经停止工作,里面就漂起了一具小小的尸体,死前曾经剧烈地挣扎过,死状令人齿冷。 薄荷手都哆嗦了起来,强压恐惧,低声说:“我们离开这。” 怀特实在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哭:“我错了,我明天回去就给校长跪下谢罪。” “你先活到明天,等一下!”黄静姝一眼扫见实验室一个保温箱里的药物,她猛地刹住脚步,飞快地拿起一支,熟练地装上注射器,直接戳进了斗鸡的静脉里,然后在同学们惊惧的注视下,她低声说,“强兴奋剂,副作用很小,医院里常用,不过敏就没事……你不过敏吧?” 斗鸡:“……”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涌过来,半黑的实验室突然灯火通明,“嗡”一声连上了备用能源,从星舰上下来的海盗们来了,刚好把四个学生堵在了实验室里! 怀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陆必行却先找到了他的定位,此时已经跟到了实验室的后门,正好安保机器人们重起,方才被四个熊孩子躲过去的枪口全便宜了陆必行。 陆必行:“……” 此时此刻,除了微笑,还有什么可以应对的呢? 他干笑一声,飞快地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条激光枪同时朝他开了火。 陆必行本能闭眼,就在这时,一架巨大的机甲车冲了过来,打开的防护罩猛地将他罩在里面,机甲车直接撞进了实验室里,安保机器人和激光枪一片人仰马翻,随后,鸳鸯眼的独眼鹰冲了下来―― 方才毒巢空间站的通讯系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加密突然被破解,独眼鹰身上没信号的通讯器里显示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把军火贩子吓得差点从星舰顶层直接跳下来。 独眼鹰一脚踹开机甲车门:“小兔崽子,你……” 他和半跪在地上“林静恒”打了个照面。 独眼鹰:“……” 陆必行:“……爸?” 独眼鹰险些让这声“爸”叫出心梗,捂着胸口倒退一步:“你……你你你……” 就在这时,无人驾驶的机甲车在实验室里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整个实验室的后门被炸豁了,毒巢的邪教分子、星舰上的星际海盗、被逮住的四个学生、伟大的陆校长和他饱受惊恐的老爸…… 以及藏在角落里的林静恒,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紧接着,机甲存放室的安全加密锁就遭到了攻击,陆必行透过他刚长出来的天眼一看,发现加密锁遭到的攻击方式十分眼熟――是他上个礼拜刚发的课外阅读拓展材料! 怀特翘着尾巴显摆:“熬了三个通宵才看懂的,校长应该给我发奖学金。” ……然而校长只想发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一方面,陆校长有点老怀甚慰,因为他虽然把嘴唇磨掉了两层皮,但总算往一部分朽木脑子里塞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十分的气急败坏,因为熊孩子们好不容易肯学点东西,学会了就拿来对付校长! 当代交通工具,大体可以分为星际和非星际两种。 非星际交通工具就是在大气层里跑的,品种比较多,包括地上跑的普通民用车、军用机甲车,低空的高速机车、高速轨道车,高空的飞机、特殊飞行器等等。 而星际交通工具则一般只分两种――星舰与机甲。 星舰可以军用,也可以民用,是个统称,范围比较大。 但机甲就不同了。 依照联盟法律规定,机甲仅做为军用设备使用,小到可以塞进实验楼存放的单人简易小机甲,大到能遮天蔽日的超时空重型机甲,所有的机甲上都有两套系统,一套常备飞行动力系统,一套军用系统,包含对接各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接口与防御系统,机甲绝对禁止私人持有――除了在三不管地带的第八星系。 再简陋的机甲也是凶器,绝不是一知半解的未成年们的玩具。 陆必行本人虽然不大靠谱,但大小也是个为人师表的,不敢任凭学生们瞎捣蛋,他紧急中止了实验,身上的芯片来不及取下,三下五除二把检测仪器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拽断了三根线一个传感器,设备抗议的警报声响成一团,隐约的焦糊味冉冉升起。 陆必行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怀特那小王八蛋显然是用了功的,非但把拓展阅读材料吃透了,还进行了自己的改良,眼看存放室的密码锁摇摇欲坠,陆必行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实验室,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赶。 实验室的门禁是老旧的指纹与虹膜系统,为了省钱,陆校长没装基因锁,他本来就没习惯这身突如其来的怪力,心里一急,大力金刚指直接把指纹采集器戳了个窟窿。 门禁遭此横祸,以为是外敌入侵,虹膜也不扫了,锁也不开了,就地发出尖叫,同时自动切断实验室内一切网络和信号,合上了紧急防盗门――紧急防盗门有三米多厚,用的是特质材料,能扛住三次中型粒子炮。 宇宙中肯定有某种掌管“倒霉”的神秘力量,并且在陆必行头上浇了一泡看不见的狗屎。 陆校长被锁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和紧急防盗门面面相觑,气成了一根烟筒。 机甲存放室里,有少男少女各两位,此时,八只眼睛正注视着一溃千里的加密锁―― 牵头的是怀特,他感觉自己在机甲方面造诣有限,于是又请了两个帮手,薄荷和她室友黄静姝,两个女孩本来不愿意与他为伍,是怀特花钱雇来的。 同行的还有个男生,正是开学典礼上占别人座位还占出一场群架的那位,名叫维塔斯,这小青年酷帅狂霸拽,整个星海学院,除了校长,没有不想揍他的,他平均每天要跟熟悉与不熟悉的同学们干上八架,所以有个外号,叫“斗鸡”。斗鸡兄家里做的可能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自称曾经碰过一次真正的机甲,原本是奔着“机甲操作”专业来的。 四个人分工明晰,怀特负责溜门撬锁,薄荷和黄静姝两个人做设备维护员,分头负责飞行系统和武装防御系统,斗鸡负责开机甲。 “咔哒”一声,密码锁彻底失效,存放室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怀特乐得蹦了起来,把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可惜他的三位搭档都不怎么友善,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怀特只好自己跟自己拍了一下,顺便原地做了半节广播体操。 173|第 173 章 先一步穿过虫洞,抵达第八星系的,是林静恒的增援令。 “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啊。”托马斯杨低声说,他一目十行地扫过了林静恒的增援令,转身递给图兰,“要是我们能把天然虫洞区也炸了就好了。” “远征队不是计算过么,”图兰头也不抬地说,“理论上可行,只要舍得第一和第八两个星系,增援怎么安排?” “稍等,”托马斯杨说,“我去请个外援。” 他话音刚落,来自银河城指挥中心的通讯就接通了,怀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图兰将军,杨将军,我把哈登博士带来了!” “传信静恒,不要相信林静姝,”哈登博士不等寒暄,就催着轮椅上前,“也不要靠近芯片人!芯片人不是人!” 图兰激灵一下。 玫瑰之心,林静姝突然“敲门”,让这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白银三和虫洞技术员们紧急开了个会,提前把第二批非武装人员送了出去。 经过简单修复的湛卢重新变成人形,依照林静恒的要求,为他调取联盟成立之前的最后一战。 “林格尔元帅死于新星历元年,自由宣言纪念日前一个月,与旧星历那个机械帝国的最后一战,”湛卢详尽的还原了旧星历时代的星际航道图,“当时,联盟军已经包围了沃托,旧星历时代最后的独/裁者赫尔斯亲王在沃托饮弹自尽,随后,超级人工智能‘赫尔斯亲王’横空出世,导致联盟军多个基地被入侵,损失惨重。” 陆必行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林静恒身后,听到这,插话说:“听起来和人工智能版的伍尔夫很像啊。” “不,陆校长,”湛卢说,“人工智能‘赫尔斯亲王’并不是完全的无权限框架,事实上,赫尔斯生前有一位私生子,手里有备用权限,只有当备用权限没有启动的时候,它才无限接近于无权限框架。” “也就是说介于你和现在这个‘伍尔夫’之间,我理解的对吧?”陆必行说,“普通人工智能需要用权限启动,这个‘赫尔斯亲王’需要用权限关闭‘无限模式’。” “对,赫尔斯亲王毕竟有私心,他希望保住自己家族的统治地位,因此制造了这个超级人工智能,希望由它来剿灭联盟,再顺理成章地让自己的儿子作为救世主,出面收复这头无人能束缚的怪物,把他们的帝国延续下去。”湛卢说,“后来林帅亲自充当诱饵,联盟佯作兵败,诱出继承人使用了人工智能的权限,才趁机把他们一网打尽。联盟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我祖父就死于这场战役。”林静恒说,“‘赫尔斯亲王’是伍尔夫元帅亲手消灭的。” 陆必行想了想,问:“显然,这次的伍尔夫元帅没有私心,也没有继承人,那我们有什么可以借鉴的吗?” 湛卢:“当年那个继承人自以为大功告成,用密钥接管了‘赫尔斯亲王’的权限,联盟军把沃托所有的信号隔绝,临时封闭成了一座太空监狱,然后埋伏在沃托上的联盟军同一时间切断了沃托的所有能源系统。整个沃托陷入了原始社会状态,长达二十分钟。” 陆必行叹了口气:“认真的吗湛卢宝贝儿?可是沃托和整个第一星系可不能同日而语啊。再说现在我们的情形和当年正相反,我们才是被围困的一方。” 林静恒没说话,心事重重地在一旁走神。 陆必行观察了他一会,就伸出爪子,悄悄捏了捏他的侧腰。 林静恒正不知在想什么,被他动手动脚地一摸,后脊蹿起一层麻,压低了声音瞪他:“干什么?” 陆必行凑在他耳边说:“自由军团的人来得真不是时候,我都没来得及向他们介绍你的‘真实身份’,还想看老将军们吓掉假牙是什么样呢。” 林静恒并不想收回一地假牙,也没心情和他闲聊,胡乱冲他摆摆手:“一边去。” “有个很节能环保的人,说不谈风花雪月的时候就把心收起来,唯恐费电。”陆必行问他,“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又把心收起来了吗?” 林静恒掀了他一眼:“说人话。” “在沃托外,你一炮打偏,为什么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工智能追杀,袖手旁观呢?”陆必行轻声问,“有人认为,都到了这步田地,我们应该争取一切争取得到的力量,连反乌会都站在我们这边了,不是吗?” 林静恒嗤笑:“是哪个傻逼让你过来当说客?” 陆必行“嘶”了一声:“文明一点,全沃托难听的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霍普和……和她不一样,对吗?” 林静恒沉默了片刻:“他俩不属于一个物种。” 陆必行耐心地等着他往下说,隐形眼镜还没摘,所以虹膜看起来依旧是绿色的,就像宁静的湖水,不知为什么,林静恒一看见这双眼睛,心里呼啸的丛丛野火忽然就熄灭了大半。 “你知道什么叫‘困兽犹斗’吗?”林静恒几不可闻地说。 陆必行一愣。 “吃人的野兽在真正走投无路时是目露凶光的,只有捕猎的时候才会示弱。”林静恒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就是这样的。” 陆必行:“可是……” “唔?” 陆必行嘴唇动了动,后面那句话却没说出来――要是你错了怎么办? 你坚守最后的阵地,你为身后的第八星系负责,你的心紧成了一根快要崩断的弦,片刻也不敢放松。 “……不,没什么,”眼看林静恒转身要继续和湛卢谈“超级人工智能”的问题,陆必行忽然又叫住他,“静恒,你心里难过的时候,能抱抱我吗?” “不用,”林静恒头也不抬地说,“收起来了,省电。” 然而林静恒不是神,他并不是永远正确的。 就像他曾经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霍普,反而无端暴露了自己一样,这一次,他似乎也看错了林静姝。 人类联军退守玫瑰之心四十八个小时后,第三批非武装人员没入虫洞,开始往第八星系方向行进。 与此同时,玫瑰之心最外围的跃迁点外再次有了动静。 这一回,林静姝只剩下了一架指挥舰和几架芝麻大的小护卫舰,在一处跃迁点外,她疯狂地在半分钟之内发了十六个远程通讯请求,先锋军犹犹豫豫地接通,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就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替我向你们统帅带话,大量人工智能机甲正在往玫瑰之心涌,别坐以待毙。反乌会的技术对付我可以,你们对付不了伍尔夫!” 她的声音同步传到了林静恒的总指挥舰。这一次,被拒绝过一次的林静姝似乎重新拾起了她高傲的自尊心,递完警报,不再提结盟,也不逗留,甚至不等林静恒的身影出现在通讯屏幕上,兀自切断了联络,转身就跑。 “她这是什么意思?”柳元中偷偷问泊松杨,“别告诉我是为了给我们通风报讯,特意冒着风险跑回来?” 泊松杨没说话。 那年他和托马斯从天使城要塞逃出来,被林静姝藏在伊甸园实验基地里,还是管委会发言人的她看起来温文尔雅,漂亮得像一支昂贵的蔚蓝之海,听他和托马斯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林静姝带着某种奇异的神色说“你们是双胞胎吗?感情真好”。 泊松杨至今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眼神,艳羡得像一个从没吃过糖的孩子。 她恶贯满盈,给林静恒送过机甲,也差点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第六星系的小行星上。 如今站在悬崖边上,也会惦念她分道扬镳的至亲吗? “统帅,”泊松杨说,“以防万一,让白银三到最前线吧。” 人工智能军团必须又技术人员出马,林静恒迟疑片刻,点了头。 林静姝这个仓促的警告来得就像及时雨,她走后不到半个小时,玫瑰之心最外圈的跃迁点外就有了剧烈的能量波动。 “统帅,”霍普沉声说,“林小姐这次真的没有骗人,目测是重甲军团。” “来了!” “小心!” 一水的重甲,全是人工智能兵,伍尔夫作为反乌会曾经的金主,对跃迁干扰技术研究得果然十分透彻,霍普挡不住他! 人工智能控制的重甲军团轻易洞穿了反乌会的干扰防线,转眼逼至眼前,霍普和他的手下都不是能战斗的,反乌会的小机甲立刻夹着尾巴回撤,原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毫不犹豫地顶上,在前线短兵相接。 泊松杨透过机甲精神网躲过一枚导/弹,自己的双眼没离开面前的电脑,电脑正在分析对方的作战模式,他目光一扫,关键数据已经看明白了,“承影是核心智能,所有机甲的精神网都是它在控制。干扰对方通讯!” 他话音没落,增援的主力部队已经赶到,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打出了一排高能粒子炮,轰向企图强行突破跃迁点的人工智能军团,白银三趁机迅速组织干扰,人工智能军团彼此间的联系立刻凝滞起来。 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先锋的导/弹比他们修复速度快,海浪似的导/弹横扫而出,扫落了一大片机甲。 人工智能军团可没有人类那种“打到最后一个零件”的英雄情结,检测到战场环境不利,承影立刻原路撤回,转眼就不见了。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随后,伍尔夫的人工智能军团就好像跟他们杠上了一样,接二连三地试图进入玫瑰之心,每一次被打出去,都会紧接着升级系统,调整战略,转头再来。 机器是不用休息的,但是人哪受得了? 对方车轮一样,没日没夜地连续骚扰,人类联军越打越艰难,前沿阵地摇摇欲坠。。 第七天,林静恒第三次抽出了舒缓剂,被陆必行拦住了:“不能再打了,我替你照看一会,你去医疗舱里躺一躺。” 林静恒:“哦。” 他嘴上应着,把注射器往指尖一送,陆必行以为他听话了,正要伸手接,针头却灵巧地转了个圈,擦着他的手指掠过,林静恒这回直接把药剂打进了静脉。 陆必行:“你!” “最后一支,”林静恒毫无诚意地敷衍他,“再说打完仗有的是时间休息,万一死在这,更是再也不用起来了,不急着躺……第八星系出品的舒缓剂一号是杰作。” 舒缓剂一号完美地解决了原舒缓剂带来的肌肉痉挛问题,打完只有一点轻微的晕眩和心率过速,对于皮糙肉厚的太空军们,基本可以忽略。 陆必行脸色有些难看:“舒缓剂是应急药物,正因为反应轻微,剂量才更需要严格限制,过量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你有常识吗!” “有,”林静恒在自己胸口按了一下,“别吵,乖,我有点心慌,不太好的感觉……人工智能的第一敌人不是林静姝吗,为什么会突然调转炮口到我们这里?” “心慌是因为你舒缓剂打多了!”陆必行眉头拧得死紧,“你再敢碰注射器我就打晕你——人工智能行动有明确目标,一般不会随意更改,除非他们觉得自己的第一目标已经……” 也许是舒缓剂的副作用,林静恒的瞳孔一时竟有些涣散。 陆必行倏地住了嘴,他突然有种感觉,至少那一瞬间,林静恒后悔没有再见她。 陆必行:“你……” 就在这时,前线突然有异动,除了正在试图攻打玫瑰之心外围跃迁点的人工智能机甲团外,又一支人工智能战队出现了,联军顿时紧张了,这些铁家伙还有增援! 然而随着这支武装快速逼近,泊松杨最先注意到了:“统帅,他们在追逐几架自由军团的小机甲!” 自由军团再一次出现在玫瑰之心,就连指挥舰都报销了,过街老鼠似的剩了那么几个缺胳膊短腿的小破机甲,一通慌不择路地乱飞——随后,不意外地被跃迁干扰挡在了跃迁点外。 “统帅!” 没有林静恒下令,谁也不敢做主把他们放进来,林静恒捏紧了拳头。 也许陆必行说得对,三支舒缓剂确实太多了,他的太阳穴针扎一样疼。 “统帅,是否解除跃迁干扰,放他们进来?” “不。”林静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统帅,通讯请求。” “……接。” 林静姝的人像在通讯屏幕前闪了一下又消失,她所在的小机甲的重力系统应该已经完全失效了,人在其中很难保持姿势。 整个通讯屏幕剧烈地震荡了片刻,林静姝好不容易才爬回来。 她的长发早就被保护性气体弄散了,乱七八糟,海藻一样地垂在胸前肩头。 这一次,她深深地看着林静恒,好一会没说话。 “我小时候求你留下来,少年时求你来接我,长大以后……求你别离开我,”她几不可闻地开了口,“我不再求你了。” 通讯屏幕上突然亮起了诡异的光,林静恒睁大了眼睛。 林静姝的机甲被一枚导/弹撞了个正着,火光一刹那爆开了,只一瞬,随后通讯断开,屏幕上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火光扫过来的那一刹那。 林静姝的口型似乎是在叫“哥哥”。 我不再求你了,哥哥。 这是他曾经想要保护一辈子的女孩。 174|第 174 章 此为防盗章  礼堂气势恢宏,浩瀚的穹顶是一片能以假乱真的人造天空,想要晴空万里就晴空万里,想要星辰大海就星辰大海,观礼区域中,智能指路标在每个入场人士脚下穿行,老远一看,那些荧光过处,就像来回呼啸而过的流星雨。 不过虽然礼堂的装修高端大气,此时堆在里面的“瓤”就差点意思了。 开学典礼即将开始,四座的学生们已经就座,学生们个个是豪杰,人人都是一把惹是生非的好刷子,仿佛不是来求学的,而是来挑事的。 刺头和刺头凑在一起,难免互相扎成一团―― 东南观礼台上,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懒得往里走,不肯去自己的座,一屁股坐在最外侧,很快引发了一场斗殴,围观者还有人起哄架秧子,致使冲突迅速升级,把整个一块观礼台都拉进了无组织无纪律的群架。 西北角上,有个女孩被小流氓同学摸了一把屁股,二话没说,直接从包里掏出了一把激光枪,一枪开出去,把礼堂的座位撕开条口,四座皆惊,差点造成踩踏,安保机器人迅速赶来将其制住,发现那把激光枪竟然还是自制的。 礼堂中间观礼区有一位更绝,坚持了动口不动手的原则,自己带了个微型扩音器进场,黑进了礼堂的音响系统,借用礼堂三百六十度环绕声,石破天惊地吼了一嗓子:“约翰吴,我x死你!” “约翰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反正他这一嗓子算是奠定了整个开学典礼的三俗氛围,哄笑声四起,前排三个院长带领一帮学究老师,格格不入地正襟危坐在其中,像一伙身陷盘丝洞的老唐僧。 陆必行看着满眼鸡飞狗跳,心理状态十分稳定,因为陆校长一向认为,像他本人这样的天才是不用别人教的,自学成才足矣,恰恰是最不好教的,才最值得教。 只是…… 他目光往空荡荡的vip座位上一扫,暗自叹了口气――四哥没来。 不过陆校长开学办校至今,还没让熊学生们气出心梗来,当然自有一番天地宽的心胸。他很快又想开了――四哥来了,是重大惊喜,四哥没来,也是理所当然,他没有损失。 很快调整好自己的陆必行面不改色地登上讲台,在一个能把穹顶掀起来哄声里,闪亮异常地亮了相。 礼堂灯光突然黯淡,只留下落在讲台上的一束,讲台缓缓升到半空,穹顶换上了星河遍布的图景,星星们缓缓旋转,目力所及之处,无边无际地绵延出去。 陆必行泰然自若地站在讲台上――虽然没人理他。 “亲爱的同学们……” “砰”一声,讲台最近的观礼台上,一个学生被直接推了下去,随后,七嘴八舌的破口大骂愣是盖过了礼堂的音响,讲台底下成了一片战场。 暴脾气的机甲操作院长猛地站起来,就要离席。 陆必行暂时闭嘴,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副耳麦扣在头上,脚尖在讲台上有规律地踩了几下,整个礼堂的音响“嗡”一声巨震,全体师生都成了骰盅里的骰子,所有不老实坐在座位上的都给震趴下了。 礼堂短时间内一片鸦雀无声。 陆必行取下耳麦,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星海学院。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想揍我,但是不好意思,你们够不着。我还知道你们正在计划等我下去再动手――我的演讲大约需要十五分钟,诸位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好好考虑一下是否真要殴打校长,毕竟,截至昨天,我校最大的股东变成了黑洞。” 闻听此言,前排教职员工们一起吊丧似的低下了头,感觉自己的工资都被臭流氓们玷污了。 陆校长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继续侃侃而谈:“我将与同事们一起,陪伴大家度过接下来的几年――也许是诸位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年……” 方才黑进了扩音系统的男生突然插嘴:“校长,你们教怎么泡妞撩汉吗?” 陆必行面不改色地回答:“看来这是一位两边开花、八脚踩船的同学,我建议在座诸位记住这个声音,以后严加防范。另外您的建议不错,未来我们会开设相关选修课,重点讲讲怎样规避情场人渣。” 男生又利用扩音器抢话:“那你们教怎么赚大钱吗?” “当然,”陆必行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然你们以为建礼堂的钱是哪来的?” 众猢狲没想到他这么坦白,礼堂里安静了片刻。 “最好的机甲设计师千金难求,黑白两道跪着来送钱,收都收不过来;而如果你想从军、想干一本万利的星际走私、想当金牌打手,你就必须得是机甲操作的高手;信息技术就不用说了,”陆必行一点那位不停插嘴的男生,“同学怎么称呼?” “怀特。” “怀特,你旁边的同学要是手头宽裕,肯定愿意花点钱买走你黑进礼堂音响的小设备,不过……”陆必行说着在讲台上轻轻一踢,一个透明的屏幕弹起来,他悬空的手指飞快地输入一串代码,扩音器里的杂音立刻没有了。 “抱歉,你说得太多了,也该给其他人留点机会。”陆必行话音落下,一道荧光突然在礼堂里到处乱窜起来,他打了个造型感十足的指响,荧光应声而停,落在了边角处一个座位底下,变成了小箭头,指着座位上的人。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陆必行一点头,“这位同学,你可以试着说句话。” 被荧光指着的女生小声来了句“我操”,扩音器立刻尽忠职守地广而告之,礼堂里一阵哄笑。 “笑屁,”被点到的女生粗鲁地骂了一句,她也不扭捏,让说就说,大声问,“校长,你们书呆子怎么也满口钱钱钱的,说话一点也不纯洁。” “很简单,因为贫穷比愚蠢致死率高。”刚卖完身的陆校长诚恳地回答,“下一个。” 下一个问题十分尖锐,被随机点到的人张嘴就问:“你们这学校的后台真是黑洞?怎么我去年在这待了一年,从来没见过四哥?” 满嘴飞机甲的陆校长难得卡了一下壳,随后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忽悠:“这就要靠……” 他这话没说完,礼堂后门突然开了,一伙人十分嚣张地顺着vip通道走了进来,气场像是来踢馆的。 为首一个人身上披了件质地很硬的长大衣,厚且硬的外衣营造不出“衣袍翻滚”的特效,他那件大衣又长及脚踝,很容易穿得像个没腰没腿的捅,可也许是男人个子高,也许是他走路时肩背自然绷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这么一身,看起来竟然丝毫不违和,好像他天生穿惯了这种盔甲似的外衣。 他叼着根烟,走路时头也不抬,旁若无人似的,身后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觉地落后他几步。 窃窃私语声四起,有人认出了几个“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谁?” “你乡下来的吧……是她,我操,她看我了!” “前边那人谁啊?” “不会是……” “嘘――” “嘘”声潮水似的自发荡开,方才沸反盈天的礼堂被那潮水刷过一次,死寂下来。 vip通道自带灯光,礼堂顶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紧不慢地追上来人,穿长大衣的男人一抬头,深灰色的眼睛远远地和陆必行对视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径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扫过来,陆必行无端觉得三寸的巧舌有点发僵,好不容易才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缘分了。” 追着人的灯光烟花似的倏地散开,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处,在陡然寂静下来的礼堂里,陆必行乐极生悲,一时忘了词。 但是万众瞩目,他也不能尴尬地沉默,陆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现了一层别人看不见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师给他准备的备用演讲稿:“星海学院不见得能让诸位获得什么学术成就,而你们中的许多人,也可能因为学艺不精,或者运气不好,没法靠学校里学来的东西变现。如果没有金钱和荣耀,学校还能给你们什么呢?” “在这个时代,我们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三百岁,有两百年的青春,长得接近不朽,而历史数据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们的生活就会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在这个时代,个人的才智与努力有时显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四哥夹着烟四处寻摸地方弹灰,湛卢刚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经早有准备,递过来一个烟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卢不是活人,一直对他很有意见。因为湛卢也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黏在四哥身边当“小白脸”就算了,还动辄干出伸手接灰这种跪舔不要脸的事,看着都伤眼。 四哥没扫她面子,冲她点头道谢。 “陆少爷这演讲稿是从哪东拼西凑来的?”佩妮漫不经心地起了个话头。 四哥彬彬有礼地做出倾听的姿势:“唔?” “每五年就发生一次变革?打我出生开始,这鬼地方就是这幅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还有平均寿命三百岁――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终,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些垃圾现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经老过人均寿命了。” “你不老。”四哥眼皮也不抬地说,片刻后,可能感觉自己回答得过于敷衍冷淡,他又补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这样的小姑娘据说还都没嫁人呢。” 佩妮“噗嗤”一声笑了,悄然从眼角探出一双钩子:“我虽然不是小姑娘,也还没嫁人,四哥那还有能容得下一个女人的地方吗?” 四哥目光一动,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低头吸了口长烟,把剩下的半根烟吸得快要形销骨立,占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语了。 四哥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达理……不然陆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攒着脾气留在刀刃上用,寻常琐事一般不计较,不爱听的话就装听不见,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声。 佩妮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强颜欢笑似的弯了弯嘴角,强迫自己转头去看讲台上泼鸡汤的陆校长。 陆校长的演讲已经进入了尾声:“我希望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陆必行顿了顿,扫见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实在不想念,因为感觉会出丑,但是目光掠过台下,他看见信息科学院的老院长正伸着脖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顿时知道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谁手了。 陆必行跟老院长对视了一秒,无声地败下阵来,认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学,我希望你们从今往后能谨记,比金钱更珍贵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学生们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粪土之墙”,听完这话,他们沉默了两秒,集体爆发出一通哄堂大笑,纷纷觉得陆校长这个逼装得太套路了。 陆必行自己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补了一句:“这片星空穹顶造价六百万,在机甲实验室没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贵的东西,麻烦你们放尊重一点,校规第一条,以后禁止把杀伤性武器带入礼堂!” 台下,白发苍苍的老院长站起来,佝偻着后背,顺着礼堂边缘离席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陆必行没能找到四哥,他们好像是踩着点来镇场的,完成任务就悄然消失了。 陆必行莫名有点怅然若失,然而他还来不及仔细体会,就遭遇了建校以来的最大危机――他手下三院院长、十六位优秀的教职员工,集体表示自己肉体凡胎,担不住陆校长的天降大任,让他另请高明。 开学第一天,陆校长被全体教职员工炒了鱿鱼,成了个光杆校长。 四哥一把攥住他冰冷的手腕,湛卢猛地睁开碧绿色的眼睛:“先生,我和机身失去联系了。” 有那么一瞬间,四哥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垂下眼睫挡住了目光,接过湛卢手里的开水,倒出来一点,又往里扔了个茶包,转到茶几后坐下。 宁静的香气蒸腾起来,北京β星的天空是凛冽的湛蓝。 “意外事件,”四哥伸手抹去顺着杯沿滴下来的水,捻了捻手指,他依旧是很平静,语速比平时还要慢一点,“不慌,我们先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机身在白银要塞最底层,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把它拿出来展览。” “我的机身防御系统是联盟最高级,能抵挡所有重型武器之下的正面攻击,依照刚才的损毁速度来看,应该是机身遭到重型武器连续打击……很可能不止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湛卢尝试着连接那远在白银要塞的同名机甲,反复几次都失败了,他十分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好似生锈了似的,把身上每个关节都转了一遍,“抱歉,先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习惯,像是身上重要器官被切掉了一样。” “……”四哥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湛卢,出去跟别人不要这么说话。” 175|第 175 章 此为防盗章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那么一瞬间,林静恒的表情有些错愕,陆必行没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闭了眼,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图像,是林锁骨和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去皮肤科开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拿回家随便抹几天,再疤痕体质的人也能让皮肤干净如初,一点也不麻烦。 为什么要留着它? 那么狰狞,那么愤怒,像一条张嘴欲噬人的恶蛟。 就在陆必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一声宛如咆哮的轰鸣,随即,一个巨大的虚影腾空而起,像一只上古传说中的鲲鹏巨鸟,双翼轻轻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个机甲发射台、整个空间站都挤碎。 那虚影一闪而逝,旁边三台没有启动的机甲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像国际象棋的旗子,一个接一个地站成竖排,第一台机甲的核心机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台机甲一侧的对接阀飞了出去,第三台机甲轻轻晃了一下,惊天动地的粒子炮三次衰减,烟消云散。 这还没完。 只见方才开炮的那架机甲突然半身不遂起来,仿佛遭到了外力强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几次,它突然启动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这英勇就义似的一刀没有半点水分,整个机身从中间裂开,四方底座的能量阀炸裂,椭圆形的机甲防御系统好似热刀下的豆腐,顷刻间一分为二,外壳上的裂缝如蛛网,随即发生了几次小型爆炸,驾驶舱玻璃球似的从这庞然大物身上紧急弹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被震荡的精神网震晕了――正是那个零零一! 被关回机甲舱的四个学生手脚并用地把没上锁的舱门扒开一条缝,焦急地往外看。 林静恒:“你还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陆必行猛地缩回手,随即,他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机甲残骸,又看了看林静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 鉴于陆必行自己就是个经常被人惊诧的怪胎,他是不经常惊诧的,然而他所有的常识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唠叨此情此景的不合理之处。 所谓“精神力”,并不像“视力”、“腕力”,它不是人体固有的某种身体素质,体检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一项,跟古代传说中魔法师的力量源泉更不是一回事。 当人的神经系统对接机甲后,人对机甲精神网络的掌控能力是不同的,而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精确度、反应能力、心理素质、战斗意识等等诸多层面的一系列指标,就被统称为“精神力”。 除受少量天赋影响外,精神力基本取决于后天严酷的训练――譬如斗鸡这个第一次上机甲的棒槌,由于其狗屁不懂,所以连上机甲以后,可以说他的精神力约等于零。 而一些高级机甲,由于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对驾驶员的要求很高,会设置驾驶员资格,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阈值”,如果一个人精神阈值达不到机甲要求,就需要机甲的主人开出特别权限,机甲才能容许这个人登陆连接,并开放部分操作权限――湛卢机身被锁在白银要塞时,李上将以所谓“血缘亲近”的名义找来林静姝试图开锁,这说法其实只是块遮羞布。真实理由是,林静恒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军委一部分高层怀疑她有湛卢的特别权限,不料被愤怒的伍尔夫老元帅亲自横插一杠,搅合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只有连接了机甲的人,才具备“精神力”这种东西,才能通过机甲的精神网侵入别的机甲。 这就好比黑客只能用电子设备侵入另一台电子设备,自己不可能发射脑电波统治世界是一个道理。 而远程连接,则是通过特殊的磁场设备与技术,在机甲外和机甲沟通,操作距离通常不能长于十米,而且本身已经相当于是一层“入侵”,会极大削弱精神力的强度,远程连接机甲时,只能进行一些简单操作,想通过这台机甲的精神网再操控其他机甲,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一切不是陆必行的幻觉……就是林静恒正连接着一架谁也看不见的机甲。 “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林静恒走向零零一,走动间,左肩的动作有一点细微的不协调,“我这不是还带了机甲么?” 陆必行的目光缓缓移向林静恒的右臂――那只机械手。 湛卢有人形和机械手两种形态,平时也会游荡在网络里,直接通过别的设备和人远程对话。陆必行只知道他是个令人惊叹的人工智能。但陆必行不大爱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细想过,湛卢是哪里的人工智能。 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突然从他心里冒出来――湛卢很可能是一台机甲的核心智能。 他精通阻断、追踪等各种军用手段,同时又有完善的生活管家功能,只有“机甲核”会这样,因为一些军事任务需要常年驻外、甚至常年和机甲一起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宇宙。 而像湛卢这样能混进人群里、毫不突兀的“机甲核”,必定是非常尖端的技术,他甚至有可能是在联盟军委挂了号的某台……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湛卢,他也叫湛卢! “湛卢”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人类发展到如今,犯起中二病来自古形态各异,把自己镶成波斯猫的属于重症患者,与之相比,给自己的人工智能起个名就不算什么了。 其中,古代著名兵器名和神兽名都是重灾区。 去军队走一圈,给自己的机甲起名叫“湛卢”、“鱼肠”、“杜兰德尔”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在第八星系,很多人出身不详,没名没姓,都是自己随便给自己起个称呼,就算是真人自称“湛卢”也并不稀奇,所以陆必行从未把湛卢和那架神秘机甲联系在一起过。 更何况,那个著名的湛卢,主人不是已经…… 陆必行喃喃说:“林……林什么?” 湛卢安静地挂在林的手臂上,林静恒徒手掰开了破损的机甲舱,狠狠往下一压,变形的舱门一声巨响掉了下去,零零一像一条软体动物,吐着白沫从里面滑了出来。 林静恒薅起零零一的头发,把人拖了起来,抬头冲陆必行一笑,像是在夸他聪明。 就在这时,一阵杂音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自带扬声效果似的传来:“林静恒!你个王八蛋,离我儿子远点!” 星海学院那四位不学无术的学生面面相觑,这些边远地区的文盲青少年,连联盟军委元帅是谁都不知道,更没听说过一个上将是哪根葱,完全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陆必行悬在心里的可怕猜测轰然落地,瞳孔一缩。 “我……我前几年见过一本图册。”陆必行盯着林静恒那双灰色的眼睛,低声说,“里面列了新星历纪年以来,联盟所有名将。” 陆必行记得图册上的年轻将军,那是联盟最后一个上将。 他少年时第一次翻开那本图册,就被最后一页的年轻将军吸引,那人的军装笔挺得一丝不苟,活像出来拍征兵广告的模特,神色冷淡,目光从画面上透出来,好像孤独地凝视着很远的地方,有一点说不出的阴郁。 陆必行曾经问过独眼鹰这人是谁,独眼鹰那个冰冷的眼神至今犹在眼前,他记得老军火贩子咬着后槽牙说:“林静恒?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偏头:“哦,我和照片上不像吗?” 陆必行的目光扫过他的眉目、鼻梁,挂在耳朵上的口罩,敞开到胸口的白大褂……还有邋邋遢遢飞在裤腰外的衬衫,违心地说:“像,但……” 但就算是一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就算他明目张胆地自称“林静恒”,满星际乱窜,别人大概也只会以为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疯狂粉丝。 因为林静恒的死亡是伊甸园公布的,那代表这个人、这个精神、这个灵魂,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连一个活跃的脑电波都不剩,伊甸园系统已经完全检测不到,才会判定他死亡。 伊甸园判定的死亡,比肉眼见到的尸体更可靠。 所以,这怎么可能? 这时,带人撒丫子狂奔的独眼鹰已经冲到了近前,独眼鹰提起枪指向林静恒:“你接近我儿子,有什么居心?” 林静恒不冷不热地说:“我的居心,在陆老兄看来,肯定是不良的。” 陆必行赶紧伸手去拦:“爸,你干什么?” “滚一边去,”独眼鹰把他的手一拨,“没你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拨开陆必行那双差点把林上将肩膀卸下来的手。 陆必行一只手压着枪口,纹丝不动,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林静恒拖着零零一走过来,十分绅士地冲独眼鹰一点头,“友好”地建议说:“是啊,冷静一点,狂犬病的最佳治疗时间是病发后三天【注】,看这症状,老兄,你要抓紧啊。” 陆必行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你也少说两句吧!”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十分通情达理:“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独眼鹰:“我要毙了你!” 突然,野兽似的吼叫声响起,众人一回头,见那些怪物似的实验品吱哇乱叫地追了过来。 独眼鹰只好短暂地放下他和林静恒之间陈年的恩怨,低骂了一句:“这还没完了吗?” 说着就要开火,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实验品突然倒地,周身的皮肉萎缩融化,露出粉红色的骨架在地上疯狂地蠕动,紧接着,成批的人形怪物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惨叫声惊天动地,就地罗了个万人坑! 陆必行和学生们没见过这场面,傻成了五根人形立柱。 林静恒脸色却突然一变,直接夺走了机甲控制权,猛地拽开舱门,四个扒在门上探头探脑的学生险些掉出来:“上去,快点!” 他话音没落,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整个空间站摇摇欲坠。 丧心病狂的零零一,算好了时间,用一次性的实验品拖住空间站里的人,打算自己溜走以后就直接炸了它,毁尸灭迹、杀人灭口。 方才遭到炮轰的精神网比他想象得还要起伏不定,然而还没等他理顺,独眼鹰的太阳穴就猛地一紧。 林静恒:“滚出去!” 随后,机甲的精神网毫不客气地把独眼鹰当成了入侵者,直接撞了出去,独眼鹰的脑袋好像被一根钢针穿透了,炸裂似的疼痛让他差点晕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刚刚跃迁过一次的机甲还没来得及抖落掉侧翼的残骸,林静恒就不顾过热警告,再次强行跃迁。 独眼鹰的肺都快被挤出来了,而就在他与精神网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余光瞥见了第二颗导弹,那枚导弹竟然就等在他们跃迁落点附近,烧着了黑暗似的扑面而来,险伶伶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次跃迁,顷刻间几乎将机甲能源耗干,直到机甲再次落定,保护气体一下被抽走,独眼鹰踉跄着站稳,耳畔还在蜂鸣不止:“你……” 176|第 176 章 此为防盗章 “北京β”是个烂大街的行星名,每个星系都有一打“北京星”“伦敦星”或者“津巴布韦星”系列,就好比远古地球时代,中国好多城市都有“北京路”“南京路”一样。 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北京β星很有东方气质,不少居民或多或少地带了点远古华裔血统――当然,在第八星系这个鬼地方,就算带了远古神龙的血统,也别想过什么体面日子。 据说其他星系主流媒体的每日十大头条里,必有一条在哀叹第八星系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还给这里起了个别名,叫做“荒漠”。 联盟总共有八大星系,首都星沃托所在的第一星系当然是金字塔的塔尖,越往后排、距离沃托越远,发展也越是相对滞后――到了第八星系,基本已经是金字塔的下水道了。 第八星系之所以成为“荒漠”,有自然原因,也有历史原因。资源匮乏、交通不便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事要从头讲,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在两百多年前的旧星历时代,联盟和星际海盗团打得正热闹――星际海盗团的成员也都是远古地球人的后裔,不是眼如网球的et,人家一开始也不叫“星际海盗”这种一听就是反派的破名字,并且其中不止是一方势力。联盟政府控制了大部分星系政权之后,为了省事,把所有拒绝承认联盟的反政府组织统称为“星际海盗团”。 第八星系“离群索居”,相对抱团在一起的其他七大星系来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孤岛。当年为了对抗强大的联盟,一小撮一小撮的反政府势力被迫结盟,以第八星系为据点,遥遥对峙。新星历纪年伊始,第八星系曾被星际海盗团占据长达百年之久,直到新星历136年,才被时任联盟将领的将军陆信收复,重新建立起和其他七大星系的航道。 百年来,联盟在科学之光与人文之光这两大探照灯下光速发展,第八星系则在海盗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不断冲突内乱中颠沛流离,航道两头,渐渐拉开了难以弥补的鸿沟,双方差距之大,近乎于当代智人和远古黑猩猩。 陆信将军收复失地后,联盟曾派人来第八星系考察,发现这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毫无价值,于是在第八星系建立了“民主自治”政府――也就是把这帮黑猩猩放生大自然,让他们自己玩蛋去的意思。 联盟有重要场合,需要各大星系行政长官代表出席时,其他七大星系的行政长官都有自己的名牌,唯独第八星系的代表没有名字,名牌上就简单印了个“第八星系”。并不是联盟搞地域歧视,实在是因为这帮猩猩动辄内讧,行政长官及其政府基本都是一次性的,代表天天换人,换得大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只好以“种族名”代称。 但凡有点办法的,都想方设法移民了,剩下的,都是被时代抛弃在荒漠中的可怜虫。 在第八星系,北京β星算是相当体面的了,这里是人口最多的一个星球,虽然也乱、也萧条,但还有一些苟延残喘的工业和星际航运线路在运营,能让人们凑合活着。 夜幕低垂,北京β星上,一辆慢吞吞的公共汽车拉着昏昏欲睡的乘客,沿路缓缓行驶。掉漆的车身上,“星河运输”四个字斑驳得只剩下“日可云车”。驾车的人工智能可能是个“人工智障”,损坏率已经达到95%以上,目前只剩下“超安全模式”一档能用,在夜色里龟速前行,每隔五分钟就要鸣笛一次。 两侧车窗没有一扇完整的――都是被夜车鸣笛声吵醒的沿途居民砸的。 车里八面透风、尘土飞扬,没有人维护。因为“星河运输”公司已经倒闭了两百年,现在只剩下这么一套停不下来的城市公交系统,每天半死不活地自动跑。 此时正值当地的严冬,由于行星公转规律,北京β星的冬天很漫长,按照统一的新星历计算,要绵亘三年之久,而城市恒温供暖系统却已经因为没钱停运了。凛冽的寒风侵入毫无防备的人类城邦,从车窗中穿堂而过,满车穷酸的乘客们裹紧自己不体面的外衣,像一窝把头埋进翅膀下的鹌鹑。 会使用这种免费公交的,大多是穷人中的穷人,其中还有不少流浪汉,个个脏得看不出男女老幼。幸亏车厢不密封,否则这帮乘客身上的味道就能凑个生化毒气弹。 “日可云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女孩,脸让残妆糊得看不出年纪,她也不怕冷,夹克敞穿,露着奇形怪状的内衣,腰上还纹了个骷髅头――看模样,此人应该是个不太好惹的女流氓。 女孩脚下放着个一米来高的双肩包,塞着耳机,正靠在破破烂烂的椅背上闭目养神,表情有点暴躁――因为宿醉未醒,车上还有个熊孩子一直在哭闹,那哭声穿透力极强,连耳机里震耳欲聋的音乐都难以抵挡。 她勉强忍了几分钟,忍无可忍,一把揪下耳机,预备去找点麻烦。 但奇怪的是,耳机一摘下来,吵闹声就消失了。 女孩气急败坏地环顾四周,然而目光所及,车厢里只有半死不活的大人,各自蜷缩着避风,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她茫然地打了个头晕脑胀的酒嗝,怀疑自己是幻听了,甩甩头,一脸狐疑地塞上耳机,重新把兜帽拉下来,又困倦地合上眼。 就在她酒意再次上涌,将睡未睡时,一个孩子尖锐的哭声针扎似的穿透了她的耳膜:“妈妈!” 女孩激灵一下睁开眼,“日可云车”正好靠站,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停了。 她关了音乐,这回听清了,孩子凄惨的哭声来自不远处,正不断往她耳朵里钻。 可是……这鬼地方哪来的孩子? 站牌早就不知被谁偷走了,路灯也集体阵亡,四下黑沉沉的,不远处是一大片藏污纳垢的小路,彼此勾连,深夜的眼睛透过污迹横生的拐角,仿佛正往外窥视,开车的“人工智障”又出了毛病,提前响起了“终点站提示”,不等乘客抗议,就自动进入了休眠,乘客们只好骂骂咧咧地排队下车。 女孩皱着眉,扛起自己随身的行李,跟在几个疲惫的旅客身后。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个裹着厚棉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十分瘦小,手里拽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老头被他拉扯了一个趔趄,正好撞了她。 小女流氓双眉一竖,来不及露出英雄本色,眼前突然花了一下,她揉揉被睫毛膏糊住的烟熏眼,赫然看见,撞她的老头原地返老还童,竟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我是喝假酒中毒了吗?”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又使劲闭了闭眼。 随着眼前的影像从模糊到清晰,女孩发现,她跟前这位千真万确就是个小孩,看着有两三岁大,还走不稳路,身上裹着块肮脏的破布,露出一角的小童装却堪称讲究,虽然哭得十分没有人样,但仍能看出细皮嫩肉。 小孩被他身边的“流浪汉”一手掐着脖子、一手抓着手腕,脚不沾地地拎着走。他一直在挣扎哭闹,可是周围没人抬头看一眼,甚至没有人面露异样――恐怕他们和她方才一样,只看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流浪汉撒泼。 这是集体幻觉! 女孩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怀疑那个“流浪汉”是个揣着黑科技的人贩子,遂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拎着小孩的“流浪汉”并没有在意一个小丫头片子,下车后径直走进一条窄巷,窄巷里有几个破破烂烂的小民居,最深处则是一家黑酒吧,酒吧后门影影绰绰的夜灯如萤,洒在薄薄的雪地上,总算能让夜旅人能看清路,儿童尖利的哭声在窄巷中回荡,却没能惊动任何人。 这不可能是致幻剂――无论是方才的公车上,还是窄巷里,呼啸的夜风都足以卷走一切生化制品。 女孩单肩挎包,将兜帽往上一推,叫住了那流浪汉:“喂,你站一下。” “流浪汉”脚步微顿,手上凶恶地掐住小孩的后脖颈,脸上却带着又怯懦又谄媚的笑容,他肩膀微弓,缩起脖子,摆出一副不想惹麻烦的窝囊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叫……叫我?” 女孩警惕地眯起眼,一抬下巴,冲他手里的小孩点了一下:“这是你的小孩吗?” “流浪汉”的表情陡然一变,神色闪烁片刻,他勉强笑笑:“什……什么?你……你看――看错了吧?哪有小孩?这、这个老东西,长得跟……跟个老猴子似的,他、他是个子小,不是小孩,你看啊。” 他说着,将手里的人推到女孩面前,一瞬间,女孩觉得自己眼前好像有一块出了故障的屏幕,哭得喘不上气的小男孩一会拉长一会缩短,跳成了虚影,一会是形容猥琐的老流浪汉,一会又变成哭泣的小孩,来回闪个不停。 她皱起眉,上前两步,不动声色地一歪头:“奇怪了。” “流浪汉”见她被糊弄住,咧开大嘴,笑出了一口黄牙:“你看,我、我说什――什么……”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女孩突然从自己包里抽出个酒瓶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手,酒瓶和流浪汉的前额短兵相接,粉身碎骨,尖锐的碎玻璃碴崩得到处都是,刺鼻的劣质酒精味轰然散开,这位女中豪杰拎着半截酒瓶子,把嘴上残存的口红一抹,“呸”地啐了一口:“王八蛋,糊弄你奶奶?” 酒水顺着“流浪汉”头脸往下淌,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那双眼睛阴鸷而冰冷,透出了血气。随即,只见他把小孩丢在一边,周身的骨骼乱响一通,整个身体充气似的拉长拉宽,转眼成了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彪形大汉! 气焰嚣张的女孩陡然从平视变成仰视,一时有点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 “流浪汉”笑了,嘴有巴掌长,一张开就露出一张血盆大口:“我说呢,原来是个空脑症的残废。” “残废”两个字一落下,女孩的脸色突然变了,由惊恐转为暴怒,飞起一记撩阴脚,趁对方弯腰,她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往下一压,半截的酒瓶狠狠地冲着他脸扎了下去――这一串动作稳准狠,可见街头斗殴经验丰富,是个资深流氓。 可那尖锐的半截酒瓶戳到男人脸上,却打了个滑,连一层油皮都没蹭破,他那张脸坚硬而苍白,质地好像某种金属。 “流浪汉”浑不在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轻轻抓住了她薅着自己头发的手,好像拎起一只猫崽抓住了女孩。 酒瓶掉在地上,女孩在半空中挣扎着,震惊地看着那张反光的脸:“你……你不是人。” “流浪汉”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蒲扇似的手捏起她的头,手上青筋骤起―― 这时,一道强光倏地扫过,紧接着,三四辆高速机车从半空俯冲而下,明显违反了“高速机动车禁止贴地百米以内”的禁令,光先到,随后才是雷鸣一般的引擎声,在地面搅起了一阵旋风,劈头盖脸地扫了过来。 “流浪汉”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松手要跑。 高速机车带起的风刮得女孩站不稳,狼狈地和自己的行囊一起摔在地上,连忙四脚并用地扒住了墙。 方才被丢在一边的小男孩尖叫一声,直接被旋风刮上了天。 那妖怪似的“流浪汉”猛兽似的蹿了起来,在墙头上略一落脚,随后,他身上一道激光闪过,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小男孩四肢在空中乱划,直冲不远处的黑酒吧飞去。 酒吧后门忽然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一伸手,正好勾住了男孩的后脖颈。 高速机车齐刷刷地落地消音,趴在墙角的女孩抬起头,透过自己被风刮成墩布条的头发缝往外看,见那人身量颀长,背着光,看不清面貌。 他一弯腰,把小孩放在地上,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火光一闪,弹了弹烟灰。 “不用追,有空间场,早跑了,”男人不徐不疾地开了口,“你们下回出场的动静还能再大一点,最好能让人在一光年外就闻风丧胆。” 独眼鹰听过林上将的大名,可是鉴于林上将所有的功绩都是悄无声息的,没打过诸如“誓死保卫首都星”之类的大战役,独眼鹰一直都对他怀有偏见,觉得林静恒名不副实,完全是军委的公关团队挑了个长得最人模狗样的小白脸,玩命包装出来的一个形象。 什么“一次性入侵十五台机甲”,听着是怪厉害的,但他的机甲可是湛卢。 大部分的星际海盗一见湛卢,腿都先软三分,用联盟最尖端的武器去收拾一帮野路子造反派,轻而易举不才应该是正常么?只要不是酒囊饭袋,都应该做得到吧。 可这台简陋的小机甲毕竟不是湛卢,连自己的智能都没有,防护系统又已经瘫痪,方才那重重的一击与跃迁的巨大压力全在林静恒一个人身上,他没像零零一似的当场跪下,已经算很硬气了。看在他们现在在一条船上的份上,独眼鹰决定帮他一把。 独眼鹰一抬手按在了机甲舱内壁上,凝神渗入机甲动荡的精神网,打算给他当一个志愿的“副驾驶”。 方才遭到炮轰的精神网比他想象得还要起伏不定,然而还没等他理顺,独眼鹰的太阳穴就猛地一紧。 177|第 177 章 此为防盗章  独眼鹰当时正在寻欢作乐,裤子都没穿上就被林上将逮出来了,整个逼问过程堪称军火贩子一生的奇耻大辱,最后迫不得已承认自己就是劫走陆夫人的人,林静恒才大发慈悲,给了他一条裤衩。 客观回想起来,林静恒承认自己当时年轻气盛,事情办得有点损,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波斯猫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没――总而言之,这条裤衩是他俩交恶一辈子的坚固基石。 光腿穿裤衩的独眼鹰让三把微型粒子炮架着,从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陆夫人的骨灰、随身带走的上将肩章,以及当年她乘坐的小星舰上的航行记录仪……但没有孩子。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从来条分缕析的大脑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逻辑,仿佛是短路了。 湛卢认真地问:“您是想让我对陆校长和陆信将军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对比吗?” “……不。” “先生,”湛卢说,“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大,和机甲链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据历史数据,已经逼近最低值,您还好吗?” 林静恒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陆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问:“嗯?” “目前数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将面临非主动断开精神网链接的风险,您从毕业以来,从未发生过非主动断开情况。” “是吗?那我的人生还真是不完整。”林静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后他闭上眼睛,截断了自己的视线,方才水波一样起伏不定的精神网络沉静下来,匹配度数值停顿了片刻后,开始回升,稳得像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手托举着,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见的盔甲缓缓成型。 他又成了那个山崩地裂不改颜色的将军。 “距离废站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准备下降对接,伤患、没有机甲驾驶资质人员,都回护理舱。”林静恒背对着众人吩咐。 如果他愿意去星海学院当教导主任,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定能整肃一新。从叛逆的校长到叛逆的学生们,听了他的指令,二话没说,全都排着队地各归各位,听话极了,活像一群有了马戏团户口的野生动物。 “先生,”湛卢在精神网里问,“您会和陆校长聊这件事吗?” “不,”林静恒说,“说多少遍了,我不喜欢聊天。” 他故意曲解湛卢的问话,逃避回答,但是单纯的人工智能没听出来,仍是问:“那您会像陆信将军那样,把我的全部备用权限交给他吗?”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不。” 湛卢在精神网里安静地等着他的话,不过根据历史数据――林静恒以这种紧绷的口气回话的时候,接下来九成会装聋作哑。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说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可以为了一些信念去牺牲。”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不一样,我没那么多情怀好寄托,没有酒,我就会喝血,我等着给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尸,我没有遗志需要谁去继承,也没有遗愿需要谁来实现……还有,湛卢,今天所有数据,包括我和你说过的话、医疗信息,精神网匹配数据,全部给我按照最高等级加密。” “好的。”湛卢说,“但是陆校长也许还不知道他和陆信将军的血缘关系。” “他不需要知道。”林静恒开始着手调整航线和动力系统,准备降落,他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又悄无声息地上升了一格,达到了人与机甲交互的极限值――90%。 很快,精神网里已经可以观测到废站,机甲缓缓减速进入废弃的补给站轨道,机舱外围感觉到了人工大气的摩擦,隔热层轻轻地响着,仿佛已经能听见猎猎的风声。 这是好消息,人工大气层还在,说明这个废弃的补给站很可能有人运营。 此时,机甲能量储备下降到了7%,红色的警报灯有规律地亮起来,与酒柜上的荧光草交相辉映,是一片红配绿的大好风景。 独眼鹰走过来:“这点能量够安全降落吗?” 由于这是一句废话,林静恒没理他。 “好吧,”独眼鹰难得缓和了语气,用人话问,“你了解‘凯莱亲王卫队’这支海盗吗?” 林静恒专注地计算着下落进程,用眼角给了他一点反应。 独眼鹰回头看了一眼医疗室的方向,在细微的噪音中,把声音又压低了八度:“‘凯莱亲王’原名弗兰德?冯,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一百多年前,他被陆信追杀至第八星系外,身边的亲兵集体哗变,砍了他的头。你知道,第八星系向来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联盟狗,但是当年为了推翻凯莱亲王,我们选择了陆信。” “听说凯莱亲王统治期间,除了亲王卫队,第八星系禁止星际航行,整片星空都是他的私产。”林静恒说,“他手上有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军备,可是为了防止有人造反,在星际范围内反复散播反科学和反智主义,颁布了一百零三条禁令,几乎堵死了民间科技的生路,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影响至今还在。” “这是教科书上听来的吧,小上将?”独眼鹰冷冷地一笑,“我给你说几样新鲜的――知道臭名昭著的瑞茵堡实验室吗?” 林静恒没有开口跟他互相嘲讽,就是洗耳恭听的意思。 于是独眼鹰继续说:“凯莱亲王认为区区三百年的寿命不够,他还想长生不老,建立了瑞茵堡实验室,做了八年的人体实验,我不知道他们研究出了什么结果,总而言之,他们用八年生产了一个万人……不,是十万人坑。” “128年,也就是凯莱亲王在第八星系第六十年,整个第八星系被他们这些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民间居然闹起了饥荒――你知道什么叫饥荒吗?地球时代就他妈从人类历史里清理出去的一个词,在这个一针营养剂能在太空漂两个月都死不了的年代里,饿死了几千万人。凯莱亲王政府假惺惺地成立了一个赈灾小组,里面的垃圾收了钱,让人拿人体实验的尸体当原料做压缩营养餐,消毒过程偷工减料,部分尸体里的实验病毒外流,居然造成了一场瘟疫。” “唔,”林静恒终于应了一声,“有耳闻,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人类近代史上最触目惊心的瘟疫元凶,是人类智慧的产物。 这种病毒纯人工合成,高致病性、高致死率,极难杀灭,里面十分有创意的被植入了微缩的类人工智能,让病毒能根据环境随时变形,大范围爆发后,第八星系根本无从抵御,甚至有零散病例流入了联盟,此后六年多,才有远在首都沃托的一个团队研制出了针对彩虹病毒的特效药及疫苗,拿了当年的诺贝尔奖和自由贡献奖。 136年陆信远征第八星系的时候,带来了抗体,才算把第八星系从这场荒谬的浩劫里拯救出来。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自称凯莱亲王的是谁,”独眼鹰说,“但是在当年的凯莱亲王卫队,丧心病狂是传统,所以他们突然出现在第八星系,我有……等等,能源量下降到5%了,你到底能不能行?” “对接阀准备,即将降落。” “警告,能量不足――” “收发台信号正常,是否开启?” “警告,能量不足5%,预计难以安全着陆。” “警告――” 林静恒突然发话:“关闭主动力系统。” 独眼鹰震惊道:“什……” 没电的机甲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随着机身失去动力,原本缓缓下降的机甲顿时成了自由落体,护理舱里传来学生们的尖叫,独眼鹰一把扶在了酒柜上,失重感将他心口狠狠地揪了起来。 “警告,受引力影响,机身加速下坠――” “啊啊啊啊!” 机甲内保护气体猛地撑开了机舱,所有人一起飘了起来,随即,林静恒用仅剩的能量撑开了四把能量刀,能量刀一字排开,机舱里多余的保护气体顺着刀身弥漫开,粘稠的特殊物质在伞骨架似的四把能量刀上凝成了一个薄膜,好像一把大降落伞,阻力与引力险伶伶地在几秒之内平衡。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机甲毫厘不差地落在近地轨道上。 与此同时,机甲里所有设备同时熄火,精神网凭空消失,彻底没电了,整个机身停顿了一下之后,猛地顺着轨道滑了进去,在严丝合缝的轨道制动系下,对接阀爆出摩擦而起的火花,狠狠地停了下来――安全落地了! 机身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口哨和欢呼,重新脚踏实地的学生们差点喜极而泣。 178|第 178 章 此为防盗章 作为议会大秘书长的夫人,林静姝是肯定要出席的。想找她搭话跳舞的人实在太多,要是一一应允,林女士可能得变成一只自动陀螺,因此她惯常是露个面就躲,等大秘书长完成交际任务,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跟他回家。 这天,林静姝刚好躲到了森林公园入口的碑林里。 联盟成立至今,所有为人类文明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英雄都会在碑林里拥有自己的石碑,石碑上刻录着主人的功绩,顶上则是个半身人像。执掌联盟军委两百多年的伍尔夫老元帅有一块,林静恒上将――由于英年早逝,且逝得动静很大,也得到了一席之地。 在这些石碑中间,有一块地方非常特殊,只有个四四方方、大约三十公分高的石头底座,上面既没有刻字的碑,也没有石像,在排列整齐的碑林当中,像一颗豁牙。 林静姝方才就坐在这块石底座上歇脚。 老元帅三百多岁了,一生横跨新旧两个星历时代,跟谁都没必要太客气,简单地冲林静姝一点头,他看着那孤零零的石头底座:“这块石碑,原来是陆信的。” 林静姝立刻退后一步道歉:“对不起,我不……” 老元帅打断她:“你见过陆信吗?” 林静姝一愣,谨慎地回答:“没有,也没太听人提起过。” “不敢提了,整个首都星,除了我这种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百无禁忌,谁还敢提陆信?”老元帅用靴子尖踢开石座旁边的杂草,苦笑了一下,“当年他在乌兰学院创下的很多记录,至今没有人能打破,是我亲自破格把他提上来的,后来他抗命直入第八星系,一战后位列十大上将,才三十六岁,功勋前无古人,誉满天下……桀骜不驯。荣耀对他来说,来得太多太早,最后毁了他。” 老元帅的下颌骨绷成了一条锋利而沧桑的线:“最后落到叛国通缉,死无葬身之地,连个石像也没剩下。” 林静姝静静地听,耐心十足、不感兴趣,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没头没脑的树洞。 老元帅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良久,一阵细碎的晚风吹来,卷起林静姝身上的香水味。老元帅鼻粘膜有点敏感,不由得偏头打了个喷嚏,这喷嚏让他回过神来:“人老话就多,不好意思,看到你让我想起静恒了。陆信的脾气出了名的乖张,却一直很疼他,连湛卢也留给了他……可能是觉得军委的这些酒囊饭袋们不配碰他的机甲吧。” 林静姝微微一歪头:“我的荣幸。” 老元帅打量着她,据说林家兄妹是双胞胎,粗一看,两个人轮廓仿佛,五官也颇有神似之处,然而仔细一看,又觉得是南辕北辙――他们之间没有那种父女或是兄妹的血缘感,行为举止、气场气质,全都大相径庭,像两个恰好长得有点像的陌生人。 舞会的灯光变了颜色,意味着快要结束了,老元帅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林静姝挎上他的胳膊:“你哥非常有天赋,不亚于当年他的老师陆信,只是不用功,他在乌兰学院的时候,每次都卡着刚好能拿奖学金的成绩,多一分的心思也不肯花。不逼他,他就永远心不在焉,我教过他、带过他,一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林静姝脸上的微笑像是画上去的,说不出的精致虚假:“他那个人,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例行寒暄,两句问候的话说完,就没别的好聊了。” 老元帅说:“我以为双胞胎之间的关系会十分亲密。” “也许吧,不过我们很小就被分开了,这些年一直没什么交集,”林静姝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泠泠的泉水,不急不躁,但也没有感情,“最亲密的时候,大概就是分享一个子宫的时候,我可能还没有您了解他。” “这样也好,感情不深,省去不少伤心,”伍尔夫老元帅半酸不苦地展颜一笑,皱纹涟漪似的舒展开,这位联盟的奠基人之一轻轻地说,“不像我这没用的老东西,一年到头被困在沃托,一次一次把我的学生、晚辈们送上战场,看着他们一去不回头……或者功成名就一会,再被人遗忘。” 联盟已经百年没有大战,近十几年来,只有不多的星际海盗闹过几场恐袭,在军费年年缩减、政府年年裁军的情况下,林静恒带着个快沦为少爷营的白银要塞也能默不作声地摆平,往往人们才得知有海盗闹事,海盗们就已经伏诛,可见闹事的星盗也是风声大、雨点小,都属于掀不起波澜的余孽。 既然容易处理,处理这件事的人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功绩。 没人关心白银要塞打过几场仗、击溃过多少星际海盗,倒是都记得当年星际女神叶芙根妮娅隔空表白林上将的事,叶芙根妮娅的经纪公司在伊甸园里花了一大笔钱,每个围观她表白宣言的人都能亲自感受到动荡的激素产生的汹涌的感情,女神的粉丝情绪大起大落,几乎让伊甸园网络超负荷。 可惜林上将屏蔽伊甸园,女神全然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他甚至面都没露,只以白银要塞的官方名义发了一篇冷冰冰的声明,剔除修辞和冠冕堂皇,声明大意是:你谁?不认识,忙着呢,滚。 到如今,如果不是死者为大,联盟为了安抚军心将林静恒捧上神座,林某可能还是星际著名人渣、阳/痿和野蛮暴恐分子。 前线上将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无所事事”的联盟军委,这里仿佛成了没出息的权贵子弟们混日子的地方,最重要的工作任务是保持形象,万一被媒体拍到驼背、赘肉或者衣冠不整,就得灰溜溜地出来道歉。 林静恒死后,星际海盗活动越来越猖獗,七大星系代表和沃托就军事自治权吵得不可开交,然而联盟议会上,伍尔夫老元帅的意见依然无足轻重。 连乌兰学院也不再是纯军事学院,“第一军校”只保留了名字,八成毕业生都进入了非军事领域。 林静姝作为大秘书长的夫人,这些事心知肚明,但不便评价,只好笑笑不说话。 歌舞场已经近在眼前,老元帅和林静姝相对沉默片刻。 伍尔夫元帅突然说:“你和静恒从小聚少离多,是政治原因、形势所迫,不是他的错。” 林静姝通情达理地回答:“那当然。” “毕竟是你亲兄弟,林小姐,”伍尔夫元帅可能有点老糊涂,忘了她已经是格登夫人了,他有些絮叨地喃喃说,“你可别把他忘了,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我怕等我一闭眼,就真没人能记住他了。” 林静姝的手倏地一颤,面具似的微笑差点保持不住。 老元帅没看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驻外的将军们为了方便,联络人一般都填自己的副官、秘书或者近卫长,你哥在白银要塞这么多年,紧急联络人填的都是你,从来没变过……他对你不是没感情。” 林静姝的脚步停下,隔着几步,她站在灯火阑珊处,面孔模糊,眼睛却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是有泪光。 “伍尔夫爷爷,对不起。”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几乎压在喉咙里,老元帅有点耳背,疑惑地侧耳问:“你说什么?” 林静姝嫣红的嘴唇颤抖片刻,被她强行拉平,牵扯回若无其事的笑容:“没什么,祝您晚安,陪您聊天非常愉快,格登在那边,我要先告辞了。” 说完,林静姝朝他一欠身,像朵优雅的云,不慌不忙的飘走了。 新星历275年6月29日,宇宙时间22:00整。沃托联盟议会大厅依然灯火通明,舞会行将散场,绅士淑女们依依惜别,森林公园在夜风中窃窃私语,碑林沉寂。 平静的白银要塞地下,机甲湛卢孤独地沉睡在绝密之地,除了白银要塞总负责人,谁都无权涉足,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门禁上,一块小小的芯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在上面,入侵了湛卢的能源系统。 “哔”一声轻响。 沉睡的湛卢没有一点被惊动的意思。 所有的重型武器集体发出了一声叹息,成片的灯光黑了下去,紧接着,尖锐的警报声刺破了天空。 “能量源异常!” “第一备用能源系统无法启动――” “第二备用系统无法启动!” “第三备用系统失控……” “能源网络正在遭受攻击!” “人工大气层外检测到不明飞行物。” “防御系统一级警戒……防御系统关闭……警戒……关闭……防御系统指令混乱,无法连接,无法连接……” 李上将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先是懵了一下,随后,浑身的汗毛炸了起来――白银要塞遇袭! 白银要塞是军事重地,固若金汤,联盟军委最后的利剑,向来只有其他星系发生紧急事件,无法处理时,才会紧急呈报白银要塞请求支援,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不可能。 然而下一刻,近卫长冲了进来:“将军,防御系统紊乱,至少一千架超时空重型机甲已经穿过人工大气层。” “什……” “轰――”一声巨响,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李上将踉跄着撞在墙上,火光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首都星上,格登秘书长告别了同僚,带着夫人坐车回家。低调的坐骑拥有机甲车的防御系统,却非常轻便,在悬空车道上畅行无阻,车里的人几乎感觉不到一点噪音和震动。 格登有点微醺,怕招夫人讨厌,在上车前就让伊甸园调节了他身上的酒精浓度,握着女人柔软纤细的手,秘书长被众人吹捧过的得意还没散尽,满面春风地说:“他们把叶芙根妮娅请到舞会上献唱了,你看见她了吗?不过这种包装出来的女人真是没法细看,和你一比简直……哈哈――怎么样,今天开心吗?” “开心,”林静姝轻轻地回握他的手,“今天是我……” 车突然停了,仪表盘闪着不同寻常的光,里面的人工智能不出声,车子尘埃似的悬浮在半空的轨道里。 格登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林静姝抬起头。 坐在前排的保镖立刻起身查看,这时,车上的人工智能断断续续地开了口:“系统遭受不明攻击,已经自动推送安保系统……呲啦……” 格登皱起眉:“什么?” 就在这时,一排小型机甲车突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轨道的安保系统竟然毫无反应!大秘书长的保镖团们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行刺! 保镖车一拥而上,交火声立刻响起,格登骂了一句,攥紧了林静姝的手,冲保镖吼道:“愣着干什么,蠢货,启动空间场,先把我们送走!” 保镖应了声“是”,连忙拉开车座下面的保险门,紧急空间场就在里面,格登嫌他动作慢,一把推开他,自己飞快地输入了指令,回头对林静姝说:“空间场传送不舒服,你……” “忍一忍”三个字没有说出口,车里的人工智能突然发疯,一把激光刀从空间场里弹了出来,瞬间将格登秘书长切成了严丝合缝的两半。 保镖和林静姝同时沉默了片刻,格登保持着和妻子对视的动作,目光似乎很是震惊。 下一刻,他整个人一分为二,浑身的血喷泉似的溅了出来,喷了林静姝一身。 保镖大叫:“夫人闪开!” 林静姝被人抱着滚了出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溅上的血。 “热的,”她想,“还挺甜。” 然后她像是三魂七魄刚归位一样,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应有的尖叫。 远在第八星系的湛卢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死机似的停在那,正在接热水的杯子满了,开水洒了他一手。 四哥蓦地抬头。 山雨欲来―― 大混混和星际海盗对视片刻,颇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片刻后发现双方没有主动退让的意思,于是一起觉得对方是给脸不要。 各自冷笑一声,零零一先开口说:“第八星系里有头有脸的,我们都给请来了,现在客人们差不多到齐了,四哥姗姗来迟,看来是来压轴的。” 原来这伙来历不明的域外海盗不止请了他一个,林静恒有点意外,因为第八星系的大混混们虽然不是政府,但和孱弱的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履行了很多管理职责,算是灰色地带里的隐形政府,大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跟域外海盗这种反政府组织来往。 179|第 179 章 此为防盗章 备用能源系统很少检修,供电水平很不稳定,灯光忽明忽灭,警报声一直在响,一大群慌张的研究员在不明状况的情况下,好像受到磁场影响的昆虫,第一时间从各处聚集而来,集体往星舰底层跑,林静恒皱了皱眉,此时也只好见机行事,不动声色地混迹其中。 湛卢的声音直接钻进他的听觉神经:“抱歉先生,因为陆先生已经一百九十六岁了,经过评估后,我认为他完全可以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自由活动,所以您把他单独扔下时,我没有及时出示风险提示。” “没关系,我也有疏忽,”林静恒很谦逊地跟他一起反省,“我也没想到,独眼鹰那么大的一个脑壳,发育了两百年,里面就长出一个杏仁。” 湛卢沉默了一会,分析出林静恒这句话是个尖酸刻薄的玩笑,于是及时发出了并不欢乐的笑声:“哈哈哈。” 军火库里的陆必行还不知道自己是始作俑者,对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停电十分意外:“贵基地的能源系统这么不稳定,几声警报器都能超负荷?要不要我帮忙检修?哎,你们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 由于断电,空间站收发机甲的通道已经关了,整个空间站进入半失控状态,方才发警报的人接不到反馈,这会已经有点慌了,提枪指着陆必行,他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 陆必行听话地抿了抿嘴,做足了和平的诚意,他是来找走失未成年的,不是来找事踢馆的。 可惜对方丝毫不买账。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上前按住他,在他身上乱搜一通。 陆必行配合地任他们搜,很好脾气地解释说:“不请自来真的是很抱歉,其实是我们学校有四个孩子乱动教学设备,在这附近走失……” 毒巢的武装分子根本不听他那套,按着他的两个人猛地将他双臂往身后折去――这些人身上带着神秘芯片,手劲极大,而且有意下黑手,这样一拽一别,能把普通人的胳膊直接揪下来。 陆必行双肩狠狠地一绷,脸上笑容渐淡:“我真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们这样不好吧?” 按住他的两位有点意外,没想到陆必行膀不大、腰不圆,骨肉长得居然异常结实,其中一个人一脚踩在他膝弯后面,陆必行的膝关节“咔嚓”响了一声,整个人单膝跪了下去,把地面磕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冰冷的枪口直接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少废话。” 陆必行垂下眼,看了看那膝盖撞的凹痕,舌尖把上牙底部扫了一遍,然后他说:“行吧。” 拿枪抵着他头的人一愣,没明白这声“行吧”是什么意思,可是下一刻,他突然听见不祥的风声,下意识地一抬头,他眼睛陡然睁大,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影像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烈火,陆必行身后那台机甲方才竟然自己动了! 不管身上装多少芯片,哪怕把自己插成超级卡槽,人也不可能躲过机甲的一击,拿枪的人嘴还没张开,自肩部往上已经被机甲一炮掀飞了出去,烈火腾云似的飞起来,他肩头焦黑一片,血水尚未流出,已经被烧焦。 陆必行人下来了,居然没和机甲断开精神链接! 另外两个毒巢的武装分子看傻了,来不及惊慌,他们手里按着的陆必行就爆出不像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束缚,直到这时,那把无主的枪才落下,陆必行一伸手接过来,同时横起一肘,狠狠扫在左侧人的脖子上。 “没听说过远程链接吗?你机甲设计老师真是英年早逝啊。”中了这一肘的那位声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陆必行一甩手,“谁还没有个芯片?” 方才踢了他一脚的人脸上闪过惊惧,极度恐慌之下,他下意识地启动了自己身上的生物芯片。 两片出自同源的芯片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干扰,陆必行耳边“嗡”一声轻响,像是极细的铁片高频率震颤,渐渐细成了一条线,穿进他的大脑。 心跳的声音被几十倍扩大,震得发麻,陆必行胸口一凉,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胸腹一片失去了知觉,然而那古怪的感觉很快过去,不痛不痒,陆必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胸口,再一看,方才启动芯片的男人好像触电似的,在地面上不断挣扎。 陆必行把枪随意往兜里一塞,打算等这边事情结束,立刻做一个全身扫描取出芯片。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往里走,一低头,发现刚才磕地的裤子竟然破了个窟窿! 这回,陆少爷真生气了,要不是赶时间,简直想回去给那个踢他的王八蛋补上几枪,可是此时此地,没裤子好换,陆必行只好一弯腰,蛮力将膝盖处的破洞扯开,拉出几条碎须,随后又拿出一把小刀,在另一条裤腿上不规则地划了几刀,割开裤腿――把自己无法挽救的西裤改造成了摇滚破洞裤。 这样一来,虽然更加不像什么正经校长,但好歹能算个时尚icon,也算能出去见人。 陆必行抬头扫过因电力不稳而来回忽闪的天花板照明,在手腕上轻点了几下,调出个人终端:“毁了我一条裤子,那让我蹭一会网吧。” 混乱的空间站里,不稳定的通讯系统不堪一击,陆必行脚下不停,随时保持警惕,也没耽误他三下五除破解了服务器加密系统,他篡夺/权限,直接把密码取消了,一瞬间,整个空间站范围内,所有含有通讯功能的电子产品全部自动有了信号……虽然信号不太稳。 陆必行边走,边搜索四个出走学生的个人终端,只搜到了怀特――可能是因为机甲操作不当,其他三个人身上的通讯设备损坏十分严重。 他一边试着接通,一边飞快地分析学生们的位置。 怀特没接。 怀特哪还有余力关注个人终端?那道神秘的门一打开,他就对着一整排枪口,傻了。 本该开枪的机器人们因为突然断电,正陷在不断重启不断死机的循环里,所有的枪口保持在瞄准目标、将发未发的瞬间。 “姐姐们,”他喃喃地说,“谁来掐我一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薄荷抽了口气,一把将怀特拽了回来,长发都快竖起来了。但很快,她发现里面的机器人们只是摆了个造型,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僵持了几秒,薄荷胆大包天地缓缓抬起手,把差点戳进怀特鼻孔的枪口挪开。 安保机器人的双眼疯狂地闪着混乱的信号,没有反应。 怀特的小腿抖似筛糠,一转身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我我……我看我们还是……” 他话音没落,正好听见陆必行控制机甲,把用枪指他头的人一炮轰出去的爆炸声,机甲开炮的动静在整个密闭空间中来回回荡,别提多吓人。 怀特好似要断气似的抽噎了一声,又转了回来:“……我们还是进去吧!快跑啊!后面有人开炮!” 三个人屁滚尿流,连拖带拽地鼓捣起斗鸡,闭着眼从兵马俑似的一排保安机器人里冲了出去。 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类似讨论室的房间,环绕一圈的椅子空着,中间立着一块三百六十度可见的屏幕。 “这是什么?”黄静姝问,“这地方干什么的?” “应该是个实验室,”薄荷扫了一眼,轻轻地说,“我开学的时候不是揍了个傻逼吗?陆总罚我去实验室收拾了半个月的机甲零件,我见过他的实验报告,好像就是这种格式。” 怀特扫了一眼天书一样的实验报告,除了日期以外基本没看懂什么,忙问:“这报告里写了些什……嘶!” 薄荷这回没耐心回答了,直接给了他一脚:“你哪他妈那么多问题,快走!” 再往前,是一条细窄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道小门,本该是锁的,但断电断得滑开了一条小缝,三个人把斗鸡放在一边,齐心协力推开了重重的机械门,鱼贯而入,可是刚跑了两步,就又一起刹住了车。 “我的……”怀特本想感慨一句“我的妈”,感觉这话太过英雄气短,有妈宝嫌疑,于是及时咽了下去,只是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的东西――成百上千个巨大透明培养箱列在眼前,从一眼看不见边的实验室里依次排开,底座闪着莹莹的白光,每一个培养箱里都有一个小孩,赤/裸的飘在里面,半边头骨打开,露出裸/露的大脑,上面连接了无数非常细小的芯片与传感器,数不清的接线从裸/露的大脑上伸出,脐带似的连在培养箱上,像一个个准备降生的怪物。 而再往里走,培养箱里的小孩就不止脑壳被掀开了,有的被装上了机械四肢,有的被开膛破肚,敞着胸怀供人参观――而小小的心肺还在仪器的作用下不知疲惫地运作。 还有一部分培养箱,可能是被方才的断电影响,已经停止工作,里面就漂起了一具小小的尸体,死前曾经剧烈地挣扎过,死状令人齿冷。 薄荷手都哆嗦了起来,强压恐惧,低声说:“我们离开这。” 怀特实在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哭:“我错了,我明天回去就给校长跪下谢罪。” “你先活到明天,等一下!”黄静姝一眼扫见实验室一个保温箱里的药物,她猛地刹住脚步,飞快地拿起一支,熟练地装上注射器,直接戳进了斗鸡的静脉里,然后在同学们惊惧的注视下,她低声说,“强兴奋剂,副作用很小,医院里常用,不过敏就没事……你不过敏吧?” 斗鸡:“……”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涌过来,半黑的实验室突然灯火通明,“嗡”一声连上了备用能源,从星舰上下来的海盗们来了,刚好把四个学生堵在了实验室里! 怀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陆必行却先找到了他的定位,此时已经跟到了实验室的后门,正好安保机器人们重起,方才被四个熊孩子躲过去的枪口全便宜了陆必行。 陆必行:“……” 此时此刻,除了微笑,还有什么可以应对的呢? 他干笑一声,飞快地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条激光枪同时朝他开了火。 陆必行本能闭眼,就在这时,一架巨大的机甲车冲了过来,打开的防护罩猛地将他罩在里面,机甲车直接撞进了实验室里,安保机器人和激光枪一片人仰马翻,随后,鸳鸯眼的独眼鹰冲了下来―― 方才毒巢空间站的通讯系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加密突然被破解,独眼鹰身上没信号的通讯器里显示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把军火贩子吓得差点从星舰顶层直接跳下来。 独眼鹰一脚踹开机甲车门:“小兔崽子,你……” 他和半跪在地上“林静恒”打了个照面。 独眼鹰:“……” 陆必行:“……爸?” 独眼鹰险些让这声“爸”叫出心梗,捂着胸口倒退一步:“你……你你你……” 就在这时,无人驾驶的机甲车在实验室里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整个实验室的后门被炸豁了,毒巢的邪教分子、星舰上的星际海盗、被逮住的四个学生、伟大的陆校长和他饱受惊恐的老爸…… 以及藏在角落里的林静恒,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回去把你那破蜥蜴扔了吧,换个鹦鹉养,”四哥说,“有助于你尽快适应‘海盗’身份。” 湛卢转瞬之间在自己海量的数据库里完成了一次大搜索,找到了一张远古地球时期的卡通画――面目狰狞的海盗船长,肩膀上站着一只同样面目狰狞的鹦鹉。 他对着这张画钻研片刻,悟了:“哦,您在开玩笑。” 四哥发愁地捏了捏眉心。 湛卢在空旷的车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机械笑声:“哈哈哈。” 为了防止湛卢礼貌地搜索出一个更冷的笑话回敬,四哥连忙转移了话题:“佩妮是北京星的地头蛇,还算有点本事,甩开她没那么容易,你找出原因了吗?” 180|第 180 章 此为防盗章 熊学生开着机甲去作死时,他自己把自己锁在了实验室,好不容易骗出个交通工具追过来,刚进门就被主人撞个正着,抖了八个机灵才摆脱追杀,循着学生的坐标追过去,无缘无故又差点被打成史上最帅的蜂窝煤……每一次,陆必行以为自己不可能再倒霉时,命运都会在下一个转角给他惊喜。 有那么一瞬间,科学工作者陆校长动摇了,萌生了随便找个宗教大神拜一拜的想法,因为科学好像已经不能解释他这坎坷的一生了。 林静恒放下他,把手往身后一背,皮笑肉不笑地询问:“怎么,要不要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组织一下语言?” 陆必行刚想开口,突然耳根一动,他余光一扫,见那架偷袭他的机甲正发出令人胆寒的噪音,粒子炮在预热! 即便是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轻型粒子炮,也足够在一瞬间让方圆百米之内的生物灰飞烟灭, 陆必行来不及细想,估算了一下自己那台机甲的位置,一把拽住林静恒的胳膊,拖着他开始狂奔,同时启动了机甲的防御系统:“没看见那有一台发疯的机甲吗,你一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是不是疯了!” 林静恒:“……” 这个人居然有脸说别人疯了? 情急之下,陆校长这位“斯文的读书人”忘了自己今非昔比――他目前是吃过大力丸的读书人,手劲大得能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砸出个坑。 没轻没重的一拉一扯,林静恒这具肉体凡胎的肩膀“嘎嘣”一声响,肩膀差点被他拆卸下来,幸亏林――前上将是一条腥风血雨的硬汉,才忍住了没一嗓子惨叫出来。 林静恒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槽牙,这身疼出来的冷汗才发出来,他手腕一抖,使了个巧劲挣脱了陆必行,而这时,粒子炮已经出了膛! 四个小崽子跟彩排过似的,尖叫得无比整齐划一,此时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陆必行在机甲外远程关上了舱门,把学生们关在了里面,同时猛地一推林静恒,抬手撑在墙边,下意识地弓起后背护住他―― 那么一瞬间,林静恒的表情有些错愕,陆必行没看见,他下意识地低头闭了眼,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图像,是林锁骨和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去皮肤科开一管最便宜的药膏,拿回家随便抹几天,再疤痕体质的人也能让皮肤干净如初,一点也不麻烦。 为什么要留着它? 那么狰狞,那么愤怒,像一条张嘴欲噬人的恶蛟。 就在陆必行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一声宛如咆哮的轰鸣,随即,一个巨大的虚影腾空而起,像一只上古传说中的鲲鹏巨鸟,双翼轻轻一抖,就足以遮天蔽日,似乎要把整个机甲发射台、整个空间站都挤碎。 那虚影一闪而逝,旁边三台没有启动的机甲不知什么时候动了,像国际象棋的旗子,一个接一个地站成竖排,第一台机甲的核心机身被粒子炮融了,第二台机甲一侧的对接阀飞了出去,第三台机甲轻轻晃了一下,惊天动地的粒子炮三次衰减,烟消云散。 这还没完。 只见方才开炮的那架机甲突然半身不遂起来,仿佛遭到了外力强行入侵,晃晃悠悠地左突右撞几次,它突然启动了能量刀,砍向了自己,这英勇就义似的一刀没有半点水分,整个机身从中间裂开,四方底座的能量阀炸裂,椭圆形的机甲防御系统好似热刀下的豆腐,顷刻间一分为二,外壳上的裂缝如蛛网,随即发生了几次小型爆炸,驾驶舱玻璃球似的从这庞然大物身上紧急弹出,里面的驾驶员已经被震荡的精神网震晕了――正是那个零零一! 被关回机甲舱的四个学生手脚并用地把没上锁的舱门扒开一条缝,焦急地往外看。 林静恒:“你还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陆必行猛地缩回手,随即,他回头看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机甲残骸,又看了看林静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 鉴于陆必行自己就是个经常被人惊诧的怪胎,他是不经常惊诧的,然而他所有的常识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唠叨此情此景的不合理之处。 所谓“精神力”,并不像“视力”、“腕力”,它不是人体固有的某种身体素质,体检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一项,跟古代传说中魔法师的力量源泉更不是一回事。 当人的神经系统对接机甲后,人对机甲精神网络的掌控能力是不同的,而对精神网的控制力度、精确度、反应能力、心理素质、战斗意识等等诸多层面的一系列指标,就被统称为“精神力”。 除受少量天赋影响外,精神力基本取决于后天严酷的训练――譬如斗鸡这个第一次上机甲的棒槌,由于其狗屁不懂,所以连上机甲以后,可以说他的精神力约等于零。 而一些高级机甲,由于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对驾驶员的要求很高,会设置驾驶员资格,这就是所谓的“精神阈值”,如果一个人精神阈值达不到机甲要求,就需要机甲的主人开出特别权限,机甲才能容许这个人登陆连接,并开放部分操作权限――湛卢机身被锁在白银要塞时,李上将以所谓“血缘亲近”的名义找来林静姝试图开锁,这说法其实只是块遮羞布。真实理由是,林静恒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军委一部分高层怀疑她有湛卢的特别权限,不料被愤怒的伍尔夫老元帅亲自横插一杠,搅合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只有连接了机甲的人,才具备“精神力”这种东西,才能通过机甲的精神网侵入别的机甲。 这就好比黑客只能用电子设备侵入另一台电子设备,自己不可能发射脑电波统治世界是一个道理。 而远程连接,则是通过特殊的磁场设备与技术,在机甲外和机甲沟通,操作距离通常不能长于十米,而且本身已经相当于是一层“入侵”,会极大削弱精神力的强度,远程连接机甲时,只能进行一些简单操作,想通过这台机甲的精神网再操控其他机甲,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一切不是陆必行的幻觉……就是林静恒正连接着一架谁也看不见的机甲。 “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林静恒走向零零一,走动间,左肩的动作有一点细微的不协调,“我这不是还带了机甲么?” 陆必行的目光缓缓移向林静恒的右臂――那只机械手。 湛卢有人形和机械手两种形态,平时也会游荡在网络里,直接通过别的设备和人远程对话。陆必行只知道他是个令人惊叹的人工智能。但陆必行不大爱管闲事,所以他从来没有细想过,湛卢是哪里的人工智能。 直到这时,一个念头才突然从他心里冒出来――湛卢很可能是一台机甲的核心智能。 他精通阻断、追踪等各种军用手段,同时又有完善的生活管家功能,只有“机甲核”会这样,因为一些军事任务需要常年驻外、甚至常年和机甲一起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宇宙。 而像湛卢这样能混进人群里、毫不突兀的“机甲核”,必定是非常尖端的技术,他甚至有可能是在联盟军委挂了号的某台…… 陆必行猛地抬起头――湛卢,他也叫湛卢! “湛卢”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人类发展到如今,犯起中二病来自古形态各异,把自己镶成波斯猫的属于重症患者,与之相比,给自己的人工智能起个名就不算什么了。 其中,古代著名兵器名和神兽名都是重灾区。 去军队走一圈,给自己的机甲起名叫“湛卢”、“鱼肠”、“杜兰德尔”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而在第八星系,很多人出身不详,没名没姓,都是自己随便给自己起个称呼,就算是真人自称“湛卢”也并不稀奇,所以陆必行从未把湛卢和那架神秘机甲联系在一起过。 更何况,那个著名的湛卢,主人不是已经…… 陆必行喃喃说:“林……林什么?” 湛卢安静地挂在林的手臂上,林静恒徒手掰开了破损的机甲舱,狠狠往下一压,变形的舱门一声巨响掉了下去,零零一像一条软体动物,吐着白沫从里面滑了出来。 林静恒薅起零零一的头发,把人拖了起来,抬头冲陆必行一笑,像是在夸他聪明。 就在这时,一阵杂音从远处传来,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自带扬声效果似的传来:“林静恒!你个王八蛋,离我儿子远点!” 星海学院那四位不学无术的学生面面相觑,这些边远地区的文盲青少年,连联盟军委元帅是谁都不知道,更没听说过一个上将是哪根葱,完全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陆必行悬在心里的可怕猜测轰然落地,瞳孔一缩。 “我……我前几年见过一本图册。”陆必行盯着林静恒那双灰色的眼睛,低声说,“里面列了新星历纪年以来,联盟所有名将。” 陆必行记得图册上的年轻将军,那是联盟最后一个上将。 他少年时第一次翻开那本图册,就被最后一页的年轻将军吸引,那人的军装笔挺得一丝不苟,活像出来拍征兵广告的模特,神色冷淡,目光从画面上透出来,好像孤独地凝视着很远的地方,有一点说不出的阴郁。 陆必行曾经问过独眼鹰这人是谁,独眼鹰那个冰冷的眼神至今犹在眼前,他记得老军火贩子咬着后槽牙说:“林静恒?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林静恒不置可否地一偏头:“哦,我和照片上不像吗?” 陆必行的目光扫过他的眉目、鼻梁,挂在耳朵上的口罩,敞开到胸口的白大褂……还有邋邋遢遢飞在裤腰外的衬衫,违心地说:“像,但……” 但就算是一个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男人,就算他明目张胆地自称“林静恒”,满星际乱窜,别人大概也只会以为他是个走火入魔的疯狂粉丝。 因为林静恒的死亡是伊甸园公布的,那代表这个人、这个精神、这个灵魂,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连一个活跃的脑电波都不剩,伊甸园系统已经完全检测不到,才会判定他死亡。 伊甸园判定的死亡,比肉眼见到的尸体更可靠。 所以,这怎么可能? 这时,带人撒丫子狂奔的独眼鹰已经冲到了近前,独眼鹰提起枪指向林静恒:“你接近我儿子,有什么居心?” 林静恒不冷不热地说:“我的居心,在陆老兄看来,肯定是不良的。” 陆必行赶紧伸手去拦:“爸,你干什么?” “滚一边去,”独眼鹰把他的手一拨,“没你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拨开陆必行那双差点把林上将肩膀卸下来的手。 陆必行一只手压着枪口,纹丝不动,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林静恒拖着零零一走过来,十分绅士地冲独眼鹰一点头,“友好”地建议说:“是啊,冷静一点,狂犬病的最佳治疗时间是病发后三天【注】,看这症状,老兄,你要抓紧啊。” 陆必行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你也少说两句吧!” 林静恒看了他一眼,十分通情达理:“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独眼鹰:“我要毙了你!” 突然,野兽似的吼叫声响起,众人一回头,见那些怪物似的实验品吱哇乱叫地追了过来。 独眼鹰只好短暂地放下他和林静恒之间陈年的恩怨,低骂了一句:“这还没完了吗?” 说着就要开火,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实验品突然倒地,周身的皮肉萎缩融化,露出粉红色的骨架在地上疯狂地蠕动,紧接着,成批的人形怪物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惨叫声惊天动地,就地罗了个万人坑! 陆必行和学生们没见过这场面,傻成了五根人形立柱。 林静恒脸色却突然一变,直接夺走了机甲控制权,猛地拽开舱门,四个扒在门上探头探脑的学生险些掉出来:“上去,快点!” 他话音没落,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整个空间站摇摇欲坠。 丧心病狂的零零一,算好了时间,用一次性的实验品拖住空间站里的人,打算自己溜走以后就直接炸了它,毁尸灭迹、杀人灭口。 “没关系,我也有疏忽,”林静恒很谦逊地跟他一起反省,“我也没想到,独眼鹰那么大的一个脑壳,发育了两百年,里面就长出一个杏仁。” 181|第 181 章 此为防盗章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从来条分缕析的大脑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逻辑,仿佛是短路了。 湛卢认真地问:“您是想让我对陆校长和陆信将军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对比吗?” “……不。” “先生,”湛卢说,“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大,和机甲链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据历史数据,已经逼近最低值,您还好吗?” 林静恒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陆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问:“嗯?” “目前数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将面临非主动断开精神网链接的风险,您从毕业以来,从未发生过非主动断开情况。” “是吗?那我的人生还真是不完整。”林静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后他闭上眼睛,截断了自己的视线,方才水波一样起伏不定的精神网络沉静下来,匹配度数值停顿了片刻后,开始回升,稳得像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手托举着,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见的盔甲缓缓成型。 他又成了那个山崩地裂不改颜色的将军。 “距离废站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准备下降对接,伤患、没有机甲驾驶资质人员,都回护理舱。”林静恒背对着众人吩咐。 如果他愿意去星海学院当教导主任,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定能整肃一新。从叛逆的校长到叛逆的学生们,听了他的指令,二话没说,全都排着队地各归各位,听话极了,活像一群有了马戏团户口的野生动物。 “先生,”湛卢在精神网里问,“您会和陆校长聊这件事吗?” “不,”林静恒说,“说多少遍了,我不喜欢聊天。” 他故意曲解湛卢的问话,逃避回答,但是单纯的人工智能没听出来,仍是问:“那您会像陆信将军那样,把我的全部备用权限交给他吗?”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不。” 湛卢在精神网里安静地等着他的话,不过根据历史数据――林静恒以这种紧绷的口气回话的时候,接下来九成会装聋作哑。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说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可以为了一些信念去牺牲。”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不一样,我没那么多情怀好寄托,没有酒,我就会喝血,我等着给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尸,我没有遗志需要谁去继承,也没有遗愿需要谁来实现……还有,湛卢,今天所有数据,包括我和你说过的话、医疗信息,精神网匹配数据,全部给我按照最高等级加密。” “好的。”湛卢说,“但是陆校长也许还不知道他和陆信将军的血缘关系。” “他不需要知道。”林静恒开始着手调整航线和动力系统,准备降落,他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又悄无声息地上升了一格,达到了人与机甲交互的极限值――90%。 很快,精神网里已经可以观测到废站,机甲缓缓减速进入废弃的补给站轨道,机舱外围感觉到了人工大气的摩擦,隔热层轻轻地响着,仿佛已经能听见猎猎的风声。 这是好消息,人工大气层还在,说明这个废弃的补给站很可能有人运营。 此时,机甲能量储备下降到了7%,红色的警报灯有规律地亮起来,与酒柜上的荧光草交相辉映,是一片红配绿的大好风景。 独眼鹰走过来:“这点能量够安全降落吗?” 由于这是一句废话,林静恒没理他。 “好吧,”独眼鹰难得缓和了语气,用人话问,“你了解‘凯莱亲王卫队’这支海盗吗?” 林静恒专注地计算着下落进程,用眼角给了他一点反应。 独眼鹰回头看了一眼医疗室的方向,在细微的噪音中,把声音又压低了八度:“‘凯莱亲王’原名弗兰德?冯,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一百多年前,他被陆信追杀至第八星系外,身边的亲兵集体哗变,砍了他的头。你知道,第八星系向来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联盟狗,但是当年为了推翻凯莱亲王,我们选择了陆信。” “听说凯莱亲王统治期间,除了亲王卫队,第八星系禁止星际航行,整片星空都是他的私产。”林静恒说,“他手上有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军备,可是为了防止有人造反,在星际范围内反复散播反科学和反智主义,颁布了一百零三条禁令,几乎堵死了民间科技的生路,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影响至今还在。” “这是教科书上听来的吧,小上将?”独眼鹰冷冷地一笑,“我给你说几样新鲜的――知道臭名昭著的瑞茵堡实验室吗?” 林静恒没有开口跟他互相嘲讽,就是洗耳恭听的意思。 于是独眼鹰继续说:“凯莱亲王认为区区三百年的寿命不够,他还想长生不老,建立了瑞茵堡实验室,做了八年的人体实验,我不知道他们研究出了什么结果,总而言之,他们用八年生产了一个万人……不,是十万人坑。” “128年,也就是凯莱亲王在第八星系第六十年,整个第八星系被他们这些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民间居然闹起了饥荒――你知道什么叫饥荒吗?地球时代就他妈从人类历史里清理出去的一个词,在这个一针营养剂能在太空漂两个月都死不了的年代里,饿死了几千万人。凯莱亲王政府假惺惺地成立了一个赈灾小组,里面的垃圾收了钱,让人拿人体实验的尸体当原料做压缩营养餐,消毒过程偷工减料,部分尸体里的实验病毒外流,居然造成了一场瘟疫。” “唔,”林静恒终于应了一声,“有耳闻,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人类近代史上最触目惊心的瘟疫元凶,是人类智慧的产物。 这种病毒纯人工合成,高致病性、高致死率,极难杀灭,里面十分有创意的被植入了微缩的类人工智能,让病毒能根据环境随时变形,大范围爆发后,第八星系根本无从抵御,甚至有零散病例流入了联盟,此后六年多,才有远在首都沃托的一个团队研制出了针对彩虹病毒的特效药及疫苗,拿了当年的诺贝尔奖和自由贡献奖。 136年陆信远征第八星系的时候,带来了抗体,才算把第八星系从这场荒谬的浩劫里拯救出来。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自称凯莱亲王的是谁,”独眼鹰说,“但是在当年的凯莱亲王卫队,丧心病狂是传统,所以他们突然出现在第八星系,我有……等等,能源量下降到5%了,你到底能不能行?” “对接阀准备,即将降落。” “警告,能量不足――” “收发台信号正常,是否开启?” “警告,能量不足5%,预计难以安全着陆。” “警告――” 林静恒突然发话:“关闭主动力系统。” 独眼鹰震惊道:“什……” 没电的机甲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随着机身失去动力,原本缓缓下降的机甲顿时成了自由落体,护理舱里传来学生们的尖叫,独眼鹰一把扶在了酒柜上,失重感将他心口狠狠地揪了起来。 “警告,受引力影响,机身加速下坠――” “啊啊啊啊!” 机甲内保护气体猛地撑开了机舱,所有人一起飘了起来,随即,林静恒用仅剩的能量撑开了四把能量刀,能量刀一字排开,机舱里多余的保护气体顺着刀身弥漫开,粘稠的特殊物质在伞骨架似的四把能量刀上凝成了一个薄膜,好像一把大降落伞,阻力与引力险伶伶地在几秒之内平衡。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机甲毫厘不差地落在近地轨道上。 与此同时,机甲里所有设备同时熄火,精神网凭空消失,彻底没电了,整个机身停顿了一下之后,猛地顺着轨道滑了进去,在严丝合缝的轨道制动系下,对接阀爆出摩擦而起的火花,狠狠地停了下来――安全落地了! 机身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口哨和欢呼,重新脚踏实地的学生们差点喜极而泣。 独眼鹰哆嗦着指着林静恒:“你……你简直是条疯狗!” “多谢夸奖,”林静恒面不改色地一点头,摘下手套扔在酒柜上,他略微一整衣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方才的话茬,“凯莱亲王弗兰德?冯被杀后,两个儿子分别逃往域外,老大被手下出卖,死在了半路,老二继承了凯莱亲王的名号,收拾了他变态爸爸留下的走狗,重新成立凯莱亲王卫队,靠着当年在第八星系剥削来的军备和技术,快速地吞噬了不少海盗势力,近年来有消息说,他们仍在第八星系附近逡巡。” 独眼鹰一愣:“你居然也关注他们?” 林静恒嘴角一勾,好像是笑了,他说:“不好意思,258年那场袭击仪仗队的事件,就是我出面摆平的。” 独眼鹰:“……” 他是第八星系的土皇帝,很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这些年过得懒散又逍遥,只要火不烧到八星系,他也不大会关心星系外的事,多少有点孤陋寡闻。 因此他压根没听出来,方才他那宝贝儿子为什么提起258年的“自由日袭击事件”,那居然是个十分套路的恭维! 欺负老爸是文盲,陆必行那小子长本事了,在他眼皮底下,捧姓林的臭脚! 离家出走五年,翅膀硬了! 独眼鹰七窍升起隐隐的炊烟,浑身的毛炸起了两尺多,险些气成一颗海胆。 他压低声音,面色狰狞:“我再说一遍,你离我儿子远点!” 林静恒一挑眉:“看这么严?令公子是未成年少女吗?” “我们第八星系的乡巴佬高攀不上你联盟上将!” “你儿子穷困潦倒,自己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独眼鹰一辈子有两件最后悔的事,一件是十五年前去寻欢作乐时,内裤腰带上没有别一把激光枪,一件是他觉得男孩大了应该摔打,适当穷养,没有跪着奉上现金,资助他儿子的离家出走。 独眼鹰:“你放屁!” 林静恒回以嗤笑。 “二位,二位!怎么又吵起来了?”陆必行身上的无菌气泡终于都脱落了,从医疗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还不知从哪顺来一套衣服换上了,藏青色的,十分板正,小立领一戳,显出几分成熟稳重的人模狗样来,他一伸手隔在两个人中间,头疼地说,“嫌刚才跳伞不够刺激是吧?我可真惹不起你们。” 独眼鹰余怒未消:“没你的事!” 182|第 182 章 此为防盗章  独眼鹰觉得自己那祖传的二十三小对染色体都快给离心力甩出去了,紧接着,整个机身内充斥起浓稠的保护气体,独眼鹰全身被保护气体紧紧包裹住,听觉与视觉相继失真,他像个琥珀里的虫子一样,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瞥见模模糊糊的林静恒,忽然想:“他一个人的精神力撑得住吗?” 独眼鹰听过林上将的大名,可是鉴于林上将所有的功绩都是悄无声息的,没打过诸如“誓死保卫首都星”之类的大战役,独眼鹰一直都对他怀有偏见,觉得林静恒名不副实,完全是军委的公关团队挑了个长得最人模狗样的小白脸,玩命包装出来的一个形象。 什么“一次性入侵十五台机甲”,听着是怪厉害的,但他的机甲可是湛卢。 大部分的星际海盗一见湛卢,腿都先软三分,用联盟最尖端的武器去收拾一帮野路子造反派,轻而易举不才应该是正常么?只要不是酒囊饭袋,都应该做得到吧。 可这台简陋的小机甲毕竟不是湛卢,连自己的智能都没有,防护系统又已经瘫痪,方才那重重的一击与跃迁的巨大压力全在林静恒一个人身上,他没像零零一似的当场跪下,已经算很硬气了。看在他们现在在一条船上的份上,独眼鹰决定帮他一把。 独眼鹰一抬手按在了机甲舱内壁上,凝神渗入机甲动荡的精神网,打算给他当一个志愿的“副驾驶”。 方才遭到炮轰的精神网比他想象得还要起伏不定,然而还没等他理顺,独眼鹰的太阳穴就猛地一紧。 林静恒:“滚出去!” 随后,机甲的精神网毫不客气地把独眼鹰当成了入侵者,直接撞了出去,独眼鹰的脑袋好像被一根钢针穿透了,炸裂似的疼痛让他差点晕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刚刚跃迁过一次的机甲还没来得及抖落掉侧翼的残骸,林静恒就不顾过热警告,再次强行跃迁。 独眼鹰的肺都快被挤出来了,而就在他与精神网将断未断的时候,他余光瞥见了第二颗导弹,那枚导弹竟然就等在他们跃迁落点附近,烧着了黑暗似的扑面而来,险伶伶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两次跃迁,顷刻间几乎将机甲能源耗干,直到机甲再次落定,保护气体一下被抽走,独眼鹰踉跄着站稳,耳畔还在蜂鸣不止:“你……” “我的机甲,是我的地盘,”林静恒冷冷地说,“我的精神网里容不下第二个活物,这回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就没这么温柔了,你小心变成植物人。” 独眼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落了地,我一定打爆你的头。” “可以,欢迎尝试,”林静恒一耸肩,“毕竟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嘛。” 独眼鹰:“……” 现在就想宰了他! 机甲里因为过热而产生的噪音渐渐平息下来,开始逐条报损伤和能量危机,重新定位坐标。 独眼鹰想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双联击,忍不住又多嘴:“我说,这机甲是你的吧?你刚来第八星系几年,是干了什么挖坟掘墓的事吗,让人这么不依不饶的赶尽杀绝?” 这回,林静恒直接把老波斯猫当成了噪音污染源,没听见似的关了自己的耳朵,他凝神判断了一下周围情况,略微调整航线,关闭动力系统,让机甲自由地沿着直线匀速滑行了出去。 被忽略的独眼鹰气结,感觉这男人的性格简直是烂得没治了,连背影都是找揍的形状,怪不得联盟军委请了八百个公关,姓林的还是声名狼藉。 独眼鹰:“你耳背吗?” “刚才那是星际海盗。”这时,医疗室的防护门打开,陆必行坐着轮椅滑了出来。 他身上几处骨折的地方上被透明的气泡包着,局部隔离出无菌环境,微型手术器械在他伤口中做自动修复工作,无菌气泡上还有修复进度条。 陆必行额角冷汗还没干,显出几分病气,冲那四个在护理舱里探头探脑的学生招招手,他像个博物馆讲解员似的开始现场科普:“新历258年,你们几个有的还没出生,5月,为了纪念联盟成立,在第三星系外围举行‘自由日’阅兵,仪仗队途径第二航道与第一航道交界处,遭到域外海盗偷袭,当时,海盗们用的就是这种技术――简单来说,就是预判到袭击目标准备跃迁,立刻释放一个跃迁干扰,使跃迁的机甲与原有目的地偏离,落在他们埋伏的攻击区间内。而刚刚完成跃迁的机甲,无论是机甲本身还是驾驶员,都很难承受二次跃迁,心理上也是刚松一口气,很多人甚至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导弹击中了,非常惨烈,我记得当时袭击仪仗队的海盗叫……” “凯莱亲王。”林静恒这回不聋了,“联盟刚成立的时候,星际海盗占据第八星系,没事就互相内讧,换了五六个海盗政府,最后一个海盗政府把凯莱星定为首都,自称‘凯莱亲王卫队’――独眼鹰,你在凯莱星起家,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他们忘了吧?” 独眼鹰脸色蓦地变了。 陆必行背对着他,没看见自己老爸的脸色,只是觉得林静恒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有很多话要说,而陆必行略带询问地看回去时,对方又若无其事地滑开了视线,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必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连忙偷偷摸摸地利用机舱上的反光照了一下,感觉自己这病美男的形象整体良好,就是脑袋上两个无菌气泡居然是对称的,像顶着一对犄角,显得颇为童趣。 因为不便在手术结束前把无菌气泡撸下来,陆必行只好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气泡的形状捏扁了些,用头发挡住。 “咳,怎么来时还好好的,回去偏偏碰上了星盗?”陆必行被林静恒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蹭了蹭鼻子,没话找话地干笑了一声,“不会是被我的霉运连累了吧?” 他还不知道星际海盗已经炸了沃托,林静恒和独眼鹰对视一眼,脸色各有各的凝重,都没吭声。 斗鸡问:“校长,为什么机甲很难二次跃迁?” “首先,跃迁会引起精神网震荡,驾驶员与机甲的精神链接经常会在这个过程中断开,”陆必行手腕上的手术结束,微型手术刀自动飞回无菌气泡,在微创伤口上喷了一层愈合剂,从他手腕间脱落飞走了,陆必行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指零零一,“看他,你们就知道精神链接非自主断开的伤害了。” 四个学生看完零零一,又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在林静恒身上,大概知道以后考试之前要拿着谁的照片拜了。 “其次,跃迁会引起机甲过热,而且非常消耗能量,你们看,方才剩余电量是50%,两次跃迁后,就只剩下不到10%了。”陆必行拉开了机甲上的星际坐标图,抬头看了看林静恒,问,“我可以用一点权限吗?” 林静恒没说什么,随后,方才直接把独眼鹰抽出去的机甲精神网就像温和的藤蔓,主动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了陆必行,把他纳入到精神网中。 陆必行一挥手,机甲四周密封的舱门顿时变成了透明的,让里面的人可以用肉眼看见周遭的茫茫宇宙。 几个学生第一反应是晕,因为椭圆的机甲在自转,机甲上有一定的调节设备,只要不是突然转成一个加速陀螺,人在其中不大能感觉到旋转,可是亲眼往外一看,就十分不适了。 随后是恐惧。 因为四周没有光源、没有天体、也没有人烟。 他们像几只扒在枯叶上的小蚂蚁,在浩瀚大海中随波逐流。 而宇宙带来的无边无际感,比大海更要恐怖千万倍。 他们看不见航线,看不见目的地,时间和空间以一种有悖常识的方式卷曲着,沉浸在其中的脆弱生命简直不敢细想自己的境遇,稍微一动念头就是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想抓住点什么。 去的时候,几个学生是一路晕过去的,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这时,熊孩子们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纷纷要求陆必行赶紧把图景关上。 “这有什么,机甲驾驶员在和机甲精神网相连的时候,都是要时刻关注外界的。当然,比肉眼看得还要更远一点,因为要预判突发情况。你们这就受不了了,以后怎么上操作课?”陆必行达到了教育目的,关闭了图景,十分自觉地撤出机甲精神网,同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静恒,林静恒正背对着他,一丝不苟地低头校正航线。 但不知为什么,陆必行总觉得方才在精神网里,有一道视线锁定了他。 第一次是可以忽略的意外,这次又是什么? 陆必行膝盖上的无菌气泡也飞走了,他试着站了起来,身体恢复良好,后背上却莫名冒出一层热汗,心想:“我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 几个受到教育的学生没发现校长在走神,战战兢兢地在他身边挤作一团,怀特不敢说话,斗鸡已经不想再报机甲操作系了,胆子最大的薄荷则直接表示:“幸亏我只打算学设计――陆总,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北京星?” 怀特弱弱地问:“陆总,没电了,我们怎么回家?” 他一句话,激起了人在密闭环境中对生存资源短缺的恐惧――氧气够吗?食物和饮用水够吗?彻底没电了会怎么样?机甲还能保持现在的状态吗? 要知道气压、空气质量、甚至天体引力,对于脆弱的人类来说都是致命的。 而就以他们几个人的素质,不说别的,一旦机甲里的人工重力失灵,连失重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种情况下,就只能看驾驶员的本事了。”陆必行说,“如果能不受引力影响,机甲匀速运动几乎不消耗能源,所以有经验的驾驶员会迅速判断出补给地点,规划一条最节省能源的路,还得最大限度地避开引力源,这在机甲操作中,叫做‘桌球操作’,是不是像打台球一样有趣?” 183|第 183 章 此为防盗章  光腿穿裤衩的独眼鹰让三把微型粒子炮架着,从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陆夫人的骨灰、随身带走的上将肩章,以及当年她乘坐的小星舰上的航行记录仪……但没有孩子。 独眼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陆夫人死了,陆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没保下来。林静恒当然不信,但是当时并未发现那孩子存在过的证据,他又不便过多停留,只好暂时放过了独眼鹰。 当年陆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时候,林静恒费尽心机地保留了一块,刻的正好是陆信的肩章,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林静恒反复推演陆信机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遗骸碎片,总共收到了三片指甲盖大的小碎渣。 残骸是他的遗体,石像是他的荣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爱人是他魂归之地。 至此,除了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这四样东西终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静恒执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态舱外做了基因锁,用的是当年陆夫人产检时留下的胎儿基因信息,定位坐标本来是独眼鹰的凯莱星,没想到在北京星外围就被陆必行意外打开了。 是天意吗?是他从不曾相信的命运吗? 林静恒的目光依附在机甲的精神网上,延伸到很远,人在机甲中,视角已经扩散到无边黑暗里,蓦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着这一架简陋的、可怜巴巴的小机甲。 五年里,他对陆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独眼鹰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烦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丝马迹…… “为什么……为什么大脑的基因型会和身体不符?” 湛卢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无法判断。” “哦,”林静恒顿了顿,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觉得他和陆老师像吗?我觉得不太像。” 也许是那倒霉的独眼鹰做了什么手脚,也许他只是更像母亲――林静恒和陆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远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从来条分缕析的大脑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逻辑,仿佛是短路了。 湛卢认真地问:“您是想让我对陆校长和陆信将军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对比吗?” “……不。” “先生,”湛卢说,“我必须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大,和机甲链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据历史数据,已经逼近最低值,您还好吗?” 林静恒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陆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问:“嗯?” “目前数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将面临非主动断开精神网链接的风险,您从毕业以来,从未发生过非主动断开情况。” “是吗?那我的人生还真是不完整。”林静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随后他闭上眼睛,截断了自己的视线,方才水波一样起伏不定的精神网络沉静下来,匹配度数值停顿了片刻后,开始回升,稳得像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手托举着,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见的盔甲缓缓成型。 他又成了那个山崩地裂不改颜色的将军。 “距离废站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准备下降对接,伤患、没有机甲驾驶资质人员,都回护理舱。”林静恒背对着众人吩咐。 如果他愿意去星海学院当教导主任,学校的校风校纪一定能整肃一新。从叛逆的校长到叛逆的学生们,听了他的指令,二话没说,全都排着队地各归各位,听话极了,活像一群有了马戏团户口的野生动物。 “先生,”湛卢在精神网里问,“您会和陆校长聊这件事吗?” “不,”林静恒说,“说多少遍了,我不喜欢聊天。” 他故意曲解湛卢的问话,逃避回答,但是单纯的人工智能没听出来,仍是问:“那您会像陆信将军那样,把我的全部备用权限交给他吗?”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不。” 湛卢在精神网里安静地等着他的话,不过根据历史数据――林静恒以这种紧绷的口气回话的时候,接下来九成会装聋作哑。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说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可以为了一些信念去牺牲。”林静恒淡淡地说,“我不一样,我没那么多情怀好寄托,没有酒,我就会喝血,我等着给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尸,我没有遗志需要谁去继承,也没有遗愿需要谁来实现……还有,湛卢,今天所有数据,包括我和你说过的话、医疗信息,精神网匹配数据,全部给我按照最高等级加密。” “好的。”湛卢说,“但是陆校长也许还不知道他和陆信将军的血缘关系。” “他不需要知道。”林静恒开始着手调整航线和动力系统,准备降落,他与机甲精神网的匹配度又悄无声息地上升了一格,达到了人与机甲交互的极限值――90%。 很快,精神网里已经可以观测到废站,机甲缓缓减速进入废弃的补给站轨道,机舱外围感觉到了人工大气的摩擦,隔热层轻轻地响着,仿佛已经能听见猎猎的风声。 这是好消息,人工大气层还在,说明这个废弃的补给站很可能有人运营。 此时,机甲能量储备下降到了7%,红色的警报灯有规律地亮起来,与酒柜上的荧光草交相辉映,是一片红配绿的大好风景。 独眼鹰走过来:“这点能量够安全降落吗?” 由于这是一句废话,林静恒没理他。 “好吧,”独眼鹰难得缓和了语气,用人话问,“你了解‘凯莱亲王卫队’这支海盗吗?” 林静恒专注地计算着下落进程,用眼角给了他一点反应。 独眼鹰回头看了一眼医疗室的方向,在细微的噪音中,把声音又压低了八度:“‘凯莱亲王’原名弗兰德?冯,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一百多年前,他被陆信追杀至第八星系外,身边的亲兵集体哗变,砍了他的头。你知道,第八星系向来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联盟狗,但是当年为了推翻凯莱亲王,我们选择了陆信。” “听说凯莱亲王统治期间,除了亲王卫队,第八星系禁止星际航行,整片星空都是他的私产。”林静恒说,“他手上有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军备,可是为了防止有人造反,在星际范围内反复散播反科学和反智主义,颁布了一百零三条禁令,几乎堵死了民间科技的生路,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影响至今还在。” “这是教科书上听来的吧,小上将?”独眼鹰冷冷地一笑,“我给你说几样新鲜的――知道臭名昭著的瑞茵堡实验室吗?” 林静恒没有开口跟他互相嘲讽,就是洗耳恭听的意思。 于是独眼鹰继续说:“凯莱亲王认为区区三百年的寿命不够,他还想长生不老,建立了瑞茵堡实验室,做了八年的人体实验,我不知道他们研究出了什么结果,总而言之,他们用八年生产了一个万人……不,是十万人坑。” “128年,也就是凯莱亲王在第八星系第六十年,整个第八星系被他们这些吸血鬼吸得骨髓都不剩,民间居然闹起了饥荒――你知道什么叫饥荒吗?地球时代就他妈从人类历史里清理出去的一个词,在这个一针营养剂能在太空漂两个月都死不了的年代里,饿死了几千万人。凯莱亲王政府假惺惺地成立了一个赈灾小组,里面的垃圾收了钱,让人拿人体实验的尸体当原料做压缩营养餐,消毒过程偷工减料,部分尸体里的实验病毒外流,居然造成了一场瘟疫。” “唔,”林静恒终于应了一声,“有耳闻,彩虹病毒。” 彩虹病毒――人类近代史上最触目惊心的瘟疫元凶,是人类智慧的产物。 这种病毒纯人工合成,高致病性、高致死率,极难杀灭,里面十分有创意的被植入了微缩的类人工智能,让病毒能根据环境随时变形,大范围爆发后,第八星系根本无从抵御,甚至有零散病例流入了联盟,此后六年多,才有远在首都沃托的一个团队研制出了针对彩虹病毒的特效药及疫苗,拿了当年的诺贝尔奖和自由贡献奖。 136年陆信远征第八星系的时候,带来了抗体,才算把第八星系从这场荒谬的浩劫里拯救出来。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自称凯莱亲王的是谁,”独眼鹰说,“但是在当年的凯莱亲王卫队,丧心病狂是传统,所以他们突然出现在第八星系,我有……等等,能源量下降到5%了,你到底能不能行?” “对接阀准备,即将降落。” “警告,能量不足――” “收发台信号正常,是否开启?” “警告,能量不足5%,预计难以安全着陆。” “警告――” 林静恒突然发话:“关闭主动力系统。” 独眼鹰震惊道:“什……” 没电的机甲狠狠地颤动了一下,随着机身失去动力,原本缓缓下降的机甲顿时成了自由落体,护理舱里传来学生们的尖叫,独眼鹰一把扶在了酒柜上,失重感将他心口狠狠地揪了起来。 “警告,受引力影响,机身加速下坠――” “啊啊啊啊!” 机甲内保护气体猛地撑开了机舱,所有人一起飘了起来,随即,林静恒用仅剩的能量撑开了四把能量刀,能量刀一字排开,机舱里多余的保护气体顺着刀身弥漫开,粘稠的特殊物质在伞骨架似的四把能量刀上凝成了一个薄膜,好像一把大降落伞,阻力与引力险伶伶地在几秒之内平衡。 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机甲毫厘不差地落在近地轨道上。 与此同时,机甲里所有设备同时熄火,精神网凭空消失,彻底没电了,整个机身停顿了一下之后,猛地顺着轨道滑了进去,在严丝合缝的轨道制动系下,对接阀爆出摩擦而起的火花,狠狠地停了下来――安全落地了! 机身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口哨和欢呼,重新脚踏实地的学生们差点喜极而泣。 独眼鹰哆嗦着指着林静恒:“你……你简直是条疯狗!” “多谢夸奖,”林静恒面不改色地一点头,摘下手套扔在酒柜上,他略微一整衣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方才的话茬,“凯莱亲王弗兰德?冯被杀后,两个儿子分别逃往域外,老大被手下出卖,死在了半路,老二继承了凯莱亲王的名号,收拾了他变态爸爸留下的走狗,重新成立凯莱亲王卫队,靠着当年在第八星系剥削来的军备和技术,快速地吞噬了不少海盗势力,近年来有消息说,他们仍在第八星系附近逡巡。” 独眼鹰一愣:“你居然也关注他们?” 林静恒嘴角一勾,好像是笑了,他说:“不好意思,258年那场袭击仪仗队的事件,就是我出面摆平的。” 独眼鹰:“……” 他是第八星系的土皇帝,很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这些年过得懒散又逍遥,只要火不烧到八星系,他也不大会关心星系外的事,多少有点孤陋寡闻。 因此他压根没听出来,方才他那宝贝儿子为什么提起258年的“自由日袭击事件”,那居然是个十分套路的恭维! 欺负老爸是文盲,陆必行那小子长本事了,在他眼皮底下,捧姓林的臭脚! 离家出走五年,翅膀硬了! 独眼鹰七窍升起隐隐的炊烟,浑身的毛炸起了两尺多,险些气成一颗海胆。 他压低声音,面色狰狞:“我再说一遍,你离我儿子远点!” 林静恒一挑眉:“看这么严?令公子是未成年少女吗?” “我们第八星系的乡巴佬高攀不上你联盟上将!” “你儿子穷困潦倒,自己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184|第 184 章 此为防盗章 格登说:“你开放授权,让伊甸园帮你调节一下平衡器。” 林静姝没吭声,默默地摇摇头。 自从林上将去世,林静姝就像她哥哥一样,选择屏蔽了伊甸园的大部分功能。 伊甸园网络不是一天建成的,最初只是小范围应用,让人控制家用电器、玩个全息游戏之类,渐渐成熟的技术在漫长的百年光阴里,一点一点给人们日常生活增加便利,人们也像古地球人给手机装一堆应用软件一样,不断开放着自己的授权。 《精神网络保护法》规定,伊甸园中每一项应用,必须充分告知公民隐私披露的可能性,得到公民授权才能链接。不过这些通告内容事无巨细,动辄十几万字,大家一般都懒得看,反正伊甸园建立伊始,立法和监管就相当严格,没闹出过泄露用户隐私的丑闻。 而当今,开放、包容、坦率和自由表达是无可置疑的政治正确,除了少数笃信苦修能磨砺自己的宗教人士,也就只有林静恒和他的白银十卫会屏蔽伊甸园了——这其实是林将军生前的一桩“罪名”,骂他的人说他是包藏祸心,一点也不磊落,死后则变成了“功劳”,联盟政府特意写文章说他“为了磨练钢铁之军,身先士卒地拥抱痛苦”。 林静姝选择用这种方式纪念亡兄,跟茹素差不多,格登没什么意见,还十分体贴地给了她半个臂膀,让她靠着自己休息。他的温柔有点在白银要塞作秀的意思,也有真情实感——不管大秘书长私下里和当年的林上将有什么龃龉,他对林静姝还是很有感情的。 没有办法,这样的美人,即使是个摆在家里的死物,看久了也能让人生情。 白银要塞的新守将李将军早早迎出来,在路边恭候元帅和秘书长夫妇,两排卫兵在他身后列队,军容整肃,一水的年轻英俊、细腰长腿。但仔细一看,又有点违和,因为这些卫兵英俊得太过整齐划一,除了军装上的编号,几乎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叫人一眼扫过去,简直要被他们英俊出密集恐惧症。 元帅是老牌人物,一看这仪仗就皱了眉,李上将小声解释:“白银十卫现在走得不剩什么了,其他……其他那些都是权贵子弟,桀骜不驯,很不好管束,为了第一星系的安全,我调来了一批人造人,您看这个模式……” 老元帅不阴不阳地打断他:“这倒是个办法,回头我就写封信给联盟议会,让他们派个人工智能来统辖白银要塞,往后机器人指挥机器人打仗,又文明又省事,也省得整天勾心斗角。” 李上将特意带了一支机器人模特队出门相迎,本想展示自己灵活变通,不料被老元帅当众挖苦,只好臊眉耷眼地在前引路,再也不敢多嘴了。 一行人走进白银要塞,径直沉入地下,来到地下最深处,元帅用联盟军的最高权限打开了七道封锁的大门,随着最后一道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抬起,一架巨大的机甲落入所有人眼里。 它近乎完美、近乎璀璨,冰冷的机身熠熠生辉,像一条沉睡的巨龙。 格登秘书长仰头赞叹道:“这就是‘湛卢’。” “对,”李上将似乎是怕惊醒什么,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静恒……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唤醒湛卢,它拒绝一切精神链接,包括伊甸园。湛卢是人类瑰宝,是白银要塞的旗帜,我们不想人为破坏,强行链接,可是这些年星际海盗越来越猖獗,联盟实在需要它,没有办法,才想请格登夫人来帮这个忙。” 李上将说着,冲林女士欠了欠身:“您是静恒唯一的血亲,分享同源的优秀基因,或许能打动湛卢。” 林静姝退让半步不肯受礼,还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老元帅上前,伸手摸了摸湛卢的机身,伸手按在舱门上,试探说:“请求链接。” 整个地下空间先是“嗡”的一下,随后,那声波频率很快离开了人耳分辨范围,好似一声无声的咆哮,海浪似的往四下回荡,与此同时,老元帅觉得某种极强大的压迫力当头碾了过来,沉睡的机甲像一头困兽,一旦睁眼就要张嘴噬人。 老元帅陡然一惊,连忙松手,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元帅!” 老元帅摆摆手,挡开李上将谄媚的手,浑浊的眼睛盯住了他,一字一顿地说:“260年,新星际恐怖主义和海盗团勾结,林静恒奉命出战,最著名的那场战役里,他一个人入侵了十五架敌军机甲,强行接管对方权限——同一时间。” 李上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林静恒不是靠一架机甲统领白银要塞的,湛卢不接受链接也是情理之中,链接你们这些废物是对机甲的羞辱。精神阈值达不到,血缘?亏你想得出来!”老元帅冷冷地说,随即疏离有礼地转向林静姝,“格登夫人不用试了,夫人身体不好,也没受过军事训练,容易被湛卢震伤,让美丽的您受伤会是首都星的无上损失。抱歉麻烦您专程跑一趟,请。” 秘书长本来就是过来做个样子,并不是真心想帮忙,乐得围观军方一筹莫展,二话不说拉起林静姝,跟着大步流星的老元帅离开白银要塞。 他没看见自己“柔弱”的妻子回头看了湛卢一眼,鸦羽似的睫毛垂下,掩住了她一点诡异的笑容。 同一宇宙时间,第八星系,北京β星。 天刚蒙蒙亮,四哥细致地把手洗了三遍,洗完想了想,又顺手抹了把脸。 墙上的机械手仍在休眠,他自己动手把胡子刮了,换了身衣服,随后打开了“破酒馆”的窗户和前后门。 风声与寒意穿堂而过,北京星已经从瑟瑟发抖的寒夜中醒来了。 四哥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咖啡,又从保鲜柜里翻出了一团三明治——第八星系特产,四哥举起来看了看,实在没看出里面夹了些什么玩意,他也不在乎,四门大开地就着寒风开始啃,还顺手给蜥蜴投喂了点面包虫。 外面人声渐起,有行人匆忙的脚步声,有手忙脚乱的主妇嘹亮的叫骂声,不学好的小孩子学着大人说粗话,还有“日可云车”五分钟一次的鸣笛,这是第八星系特有的生机。 “破酒馆”里干干净净,蜘蛛已经不见了。 四哥这个人,精力充沛的时候没有很活泼过,这会熬了个通宵,也显不出萎靡,他像棵松树,风霜雨雪也好,春和景明也好——都是一个样。 皮糙似铁,不知炎凉。 “您不该对着冷风吃早餐,会引发肠胃问题。”三个小时一到,挂在墙上的湛卢准时变回了美男子。 四哥好似被什么吸引似的,凝视着窗外没回头:“不会。” 他话音没落,酒吧的门窗同时关上,室内气温迅速回升,铜墙铁壁似的把北京星寒冷的清晨隔绝在外。 湛卢严肃地说:“会,迎风吃冷食和肠胃问题呈现显著正相关性。” 四哥:“……” 湛卢拿走了他这凑合至极的早饭,把隔夜咖啡泼了,磨了一杯新的,又把三明治加了回热:“您审问了蜘蛛。” 四哥跟他说话不绕圈子:“嗯,三个月前,毒巢在第八星系外围,遇到了一伙来历不明的人,这些人声称自己手上有一百台机甲,两艘带武装的星舰,要跟他们谈一笔军火生意。芯片就是这伙人带过来的,植入心脏里,不单能随心所欲地影响半径两百米内的人和人工智能,还能让他们变成刀枪不入的超人——据我所知,伊甸园都没有这种功能。” 一百台机甲是什么概念呢? 五年前,联盟政府秘密派兵包围白银要塞,也只出动了五百台机甲。 湛卢:“不是八星系本土的帮派势力。” “应该不是,”四哥说,“这些神秘人开价很低,第一批军火几乎是白送,只是让毒巢帮忙搜罗两到四岁的小孩,一百个一批,已经跟他们要了两批,猜测可能是在做什么人体实验。那些神秘人不让他们在同一个地点拐小孩,可能是怕拐得多了被人发现,也可能是在利用毒巢这群傻瓜测试生物芯片——现在毒巢这帮人在整个星系里乱窜。” 湛卢静静地等着四哥的结论。 四哥心不在焉地吃了加工过的早饭,这才说:“不急,如果是域外海盗想干什么,毒巢应该只是他们伸出触角的一个试探,迟早会找上门来。在这之前,最好先弄清楚那个生物芯片到底是什么。” “我会全力协助陆校长,”湛卢顿了顿,“对了,您今天会应邀参加陆校长的开学典礼吗?” “我吃饱撑的?”四哥把咖啡一饮而尽。 湛卢:“可是我注意到您把衣服换了。” 四哥随口打发他:“昨天那件沾了血,脏得很,处理掉了。” 湛卢“哦”了一声,收走了四哥的餐具和空杯:“那么稍后我会把这项安排从您的日程里划去。” 四哥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谁让你列入日程的?” 怀特翘着尾巴显摆:“熬了三个通宵才看懂的,校长应该给我发奖学金。” ……然而校长只想发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一方面,陆校长有点老怀甚慰,因为他虽然把嘴唇磨掉了两层皮,但总算往一部分朽木脑子里塞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又十分的气急败坏,因为熊孩子们好不容易肯学点东西,学会了就拿来对付校长! 当代交通工具,大体可以分为星际和非星际两种。 非星际交通工具就是在大气层里跑的,品种比较多,包括地上跑的普通民用车、军用机甲车,低空的高速机车、高速轨道车,高空的飞机、特殊飞行器等等。 而星际交通工具则一般只分两种——星舰与机甲。 星舰可以军用,也可以民用,是个统称,范围比较大。 但机甲就不同了。 依照联盟法律规定,机甲仅做为军用设备使用,小到可以塞进实验楼存放的单人简易小机甲,大到能遮天蔽日的超时空重型机甲,所有的机甲上都有两套系统,一套常备飞行动力系统,一套军用系统,包含对接各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接口与防御系统,机甲绝对禁止私人持有——除了在三不管地带的第八星系。 再简陋的机甲也是凶器,绝不是一知半解的未成年们的玩具。 陆必行本人虽然不大靠谱,但大小也是个为人师表的,不敢任凭学生们瞎捣蛋,他紧急中止了实验,身上的芯片来不及取下,三下五除二把检测仪器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拽断了三根线一个传感器,设备抗议的警报声响成一团,隐约的焦糊味冉冉升起。 陆必行心疼得恨不能以身代之,但怀特那小王八蛋显然是用了功的,非但把拓展阅读材料吃透了,还进行了自己的改良,眼看存放室的密码锁摇摇欲坠,陆必行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实验室,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赶。 实验室的门禁是老旧的指纹与虹膜系统,为了省钱,陆校长没装基因锁,他本来就没习惯这身突如其来的怪力,心里一急,大力金刚指直接把指纹采集器戳了个窟窿。 门禁遭此横祸,以为是外敌入侵,虹膜也不扫了,锁也不开了,就地发出尖叫,同时自动切断实验室内一切网络和信号,合上了紧急防盗门——紧急防盗门有三米多厚,用的是特质材料,能扛住三次中型粒子炮。 宇宙中肯定有某种掌管“倒霉”的神秘力量,并且在陆必行头上浇了一泡看不见的狗屎。 陆校长被锁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和紧急防盗门面面相觑,气成了一根烟筒。 机甲存放室里,有少男少女各两位,此时,八只眼睛正注视着一溃千里的加密锁—— 牵头的是怀特,他感觉自己在机甲方面造诣有限,于是又请了两个帮手,薄荷和她室友黄静姝,两个女孩本来不愿意与他为伍,是怀特花钱雇来的。 同行的还有个男生,正是开学典礼上占别人座位还占出一场群架的那位,名叫维塔斯,这小青年酷帅狂霸拽,整个星海学院,除了校长,没有不想揍他的,他平均每天要跟熟悉与不熟悉的同学们干上八架,所以有个外号,叫“斗鸡”。斗鸡兄家里做的可能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自称曾经碰过一次真正的机甲,原本是奔着“机甲操作”专业来的。 四个人分工明晰,怀特负责溜门撬锁,薄荷和黄静姝两个人做设备维护员,分头负责飞行系统和武装防御系统,斗鸡负责开机甲。 “咔哒”一声,密码锁彻底失效,存放室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怀特乐得蹦了起来,把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可惜他的三位搭档都不怎么友善,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怀特只好自己跟自己拍了一下,顺便原地做了半节广播体操。 黄静姝发出一声感慨:“真要开这个,你们几个活腻了吧?” 虽然只是个边远邪教组织出品的单人机甲,也足有十米来高,由于是教学使用,周围一圈武器槽都是空的,饶是这样,它看起来也已经十足骇人了。 斗鸡声称自己摸过真机甲,其实是吹牛的,他小时候只玩过一次仿真的模型,跟真家伙一比,那玩意完全就是个碰碰车,此时,斗鸡不易察觉地吞了口口水,怀疑自己是吹牛吹大发了。 被困在实验室里的陆校长空有一副透视的千里眼,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摸进机甲存放室,毫无办法——他身上这枚生物芯片毕竟简陋,操作余地很有限,只有两种功能,一种是“伪装”,一种是“隐形”,完全是拐卖儿童专用,没有其他自定义选项! 陆必行电话打不出去,联网联不上,砸门也没人听得见,冷汗都下来了。 这时,他一抬头,看见实验室里的一个声波增幅器。 四个不知轻重的青少年站在巨大的机甲下面,都害怕,但是比起机甲,穷疯了的薄荷明显更怕怀特不结尾款,于是她率先鼓足了勇气:“你们倒是走啊。” 斗鸡看了她一眼,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是不肯当着异性的面认怂的。 到现在为止,陆必行除了讲机甲的基础知识,就只带学生来看过一次,演示了一遍怎么开舱门。斗鸡定了定神,佯作镇定地走上前去,回忆着他从书上看来的步骤,打开机甲门。 随着他们走进机甲,机甲里的精神网络“嗡”一声被激活,神经网沸腾一般地亮了起来,惨绿惨绿的,非常瘆人,斗鸡怀疑膝盖以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时怎么都想不起链接指令。 185|第 185 章 此为防盗章  极限状态是指电量低于一定数值,机甲大部分功能被迫关闭的状态――湛卢现在情况特殊,如果他的机身也在,一般时不会轻易断电的。因为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一旦能量不足,在星际战场上通常意味着机毁人亡。 机甲的极限功能,通常是人和机甲都只剩下一口气时,仅剩的功能。高级机甲的机甲核个性化设计很多,机甲极限功能的功能设定,通常表现了机甲主人的死亡观。 林静恒还没研究过湛卢的极限功能是什么,于是问:“启动,你的极限功能是什么?” 湛卢回答:“陪您聊天。” 林静恒:“……” 什么脑残功能!用二手机甲就这点不好。 湛卢的前任主人是个天性浪漫的男人,给湛卢这架传奇机甲设置的极限功能就是聊天,可能是想在死到临头时再聊五块钱的。 “要是我哪天改行当设计师,我一定专门出产核心人工智能是哑巴的机甲。”林静恒问,“自定义的极限功能可以更改吗?” “可以,”湛卢的声音在浩渺的机甲精神网里轻轻震荡,“您拥有我的一切权限。” “那就改成……”林静恒顿了顿,突然词穷了。 如果是死到临头,他想要什么呢? 这问题太简单了,林静恒活到这把年纪,不敢说知道别人,起码了解自己,他可以不假思索的回答,死到临头,当然是想多杀一个赚一个,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机甲的极限功能是自杀式爆炸。 可是……这二手机甲是那个人留给他的。 他记得那天夜里,乌兰学院下了大雨,所以应该是个周二。 乌兰学院占地六千五百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一座中型城市的面积了,一半是校舍,另一半是一片建校时规划的森林,两百多年,一代人还没过去,林木已经参天,为了维持环境湿度和水循环,每周二中午到午夜,是乌兰学院的自习时间,学校会集中安排下雨。 当时陆信被软禁调查,机甲湛卢就被封锁在乌兰学院里。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林静恒得到消息,三位一体的联盟议会对陆信下了秘密拘捕令。 他偷走了湛卢的机甲核,用实验室里的空间场强行突破门禁,想要赶到陆信那里。 民用载人空间场本身已经是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会给人体带来极大的负担――何况他拿的还是个毫无防护措施的半成品,连续三次跃迁定位不准,他用半成品的空间场跳了四次,摔在陆家附近的时候,脊柱严重损伤,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是带着乌兰学院的雨水,一步一步爬过去的。 那时候,他和旁边那几个花钱找人写检查的小崽子差不多大,年少轻狂,头脑空空,里面装着很多疯狂的念头,汪着很多的水。 陆信被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赶紧调来急救舱,骂骂咧咧地说:“乌兰学院的浇花水是怎么呲进你脑子的?” 林静恒挣扎着把湛卢的机甲核递给他:“没时间了,湛卢在这,你随便接一台机甲,先走!” 陆信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回答:“你快滚一边去吧。” 然后把他强行塞进了胶囊一样的急救舱。 带有麻醉镇痛效果的营养液和药水渗入他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全都开始麻木,林静恒很快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透过透明的急救舱盖,发现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陆信居然穿戴得很整齐,还换了一身非常隆重的军装。 他心里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可是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瘦高的影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是陆将军的副官。 “去提辆车,”陆信吩咐副官说,“一会你趁乱,偷偷把这小子送回乌兰学院,找校医院的兰斯博士,他以前欠过我一个人情,知道该怎么处理。” 副官敬了个礼,推起小急救舱:“我永远忠诚于您。” “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陆信低头回礼,然后抬手在急救舱上拍了几下,对快要失去意识的少年说,“我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多到我有点撑不起这个摊子了,我把湛卢留给你,把你留给联盟,以后……” 那话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他一个幻觉,林静恒总觉得那天他听见了陆信的一声叹息,然后是一句模模糊糊的……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林静恒已经被秘密送回乌兰学院,他被关在封闭的急救舱里,校医兰斯博士对外说他实验操作失误,因为感染,需要住院隔离,他像个被盖进棺材里活埋的吸血鬼,疯狂地撞急救舱门,抠舱门的缝隙,每一根手指都扒得鲜血淋漓,再在急救舱里药水的作用下恢复如初,就这么被关了三天。 三天以后,外面已经变了天色。 据说陆信在那天夜里乘坐一架非法机甲出逃,被联盟卫队追到玫瑰之心外,三枚重型导弹同时击中机身,连人再机甲,碎成了茫茫宇宙中一把灰尘。 那位把他送到乌兰学院的副官保留了忠诚,自尽而死,在据说已经消除了人类自杀行为的伊甸园系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道血印。 联盟千方百计地除掉了陆信这个心腹大患,而“心腹大患”把湛卢留给了联盟,终于没能用到那个“死前聊几句”的功能。 想来一定死得很寂寞吧。 湛卢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于是自动分析了数据库,投其所好地问:“先生,需要把我的极限功能更改为自爆预备吗?” “不。”林静恒说,“你安静一点就可以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大概也不舍得炸掉湛卢吧。 “我还可以唱歌。” “不许唱,闭嘴。” 湛卢听话地沉默了五分钟,这时,机甲上的医疗系统弹出了新的信息。 湛卢:“先生,检测到陆校长颅骨骨裂,伴有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心肌受损,推测是他在使用非法芯片的时候,遭到了同源芯片的碰撞。” “一天不到能搞出这么多事来,他也真是个人才。”林静恒通过机甲的精神网看了看医疗室里的陆必行,“毒巢都没有这么敬业的实验品。” 不知为什么,陆必行好像比一般人耐得住疼似的,脸色还不错,甚至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 林静恒作为一个非医护人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严重吗?” “三级伤,程度中等,”湛卢精确地回答,“修复伤处大约需要一小时。” 这机甲虽然只是小型机甲,但设备还算拿得出手,医疗条件不错,一般来说,只要不是脑浆流一地,问题都不算严重。 “但是我注意到,陆校长大脑里似乎被植入了某种特殊的保护装置,”湛卢说,“这个保护装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他被同源芯片攻击时,保护装置被迫承受了一部分损伤,我可能到现在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您看,机甲上的医疗设备把它当成了颅骨损伤处理,我需要修正这个错误。” 林静恒轻轻地眯了一下眼――大脑里植入特殊保护装置,听起来像是对抗伊甸园的,这很正常,因为独眼鹰是个被迫害妄想症,对联盟充满敌意,儿子既然是个长了腿的生物,保不准哪天就浪到七大星系里了,他要防患于未然,这也说得过去。 但……他曾经让湛卢对陆必行做过全身扫描,三次。 湛卢三次都没扫出来?那老波斯猫手上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技术了? 通过精神网,林静恒看见陆必行的一条腿十分不自然地歪斜着,应该是粉碎的膝盖骨正在修复。 独眼鹰面沉似水地站在他身边,陆必行一头冷汗,竟然还笑得出来:“科学研究就是需要一定的献身精神,你看,诺贝尔虽然被炸死了,但是它流芳千古啊,至今沃托还在颁这个奖呢,改天我也拿两个奖杯给你玩。” “滚,玩个球。”独眼鹰骂了他一句,“我给你把全身自动麻醉系统打开。” “不用,适度疼痛有助于思考,”陆必行满不在乎地说,“这才哪到哪啊,比我小时候差远了。” 不道德听墙根的林静恒愣了愣,心想:“小时候?” 独眼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隐形的大脑保护装置…… 林静恒的手指一紧,压着声音说:“湛卢,既然保护装置损伤,你现在能不能越过它,给他的大脑做一个局部的基因测试?” “我可以试试。” 林静恒猛地站了起来,好像坐不住了似的在原地走了几圈。 这时,沿着自动航线行驶的机甲突然发出警报,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林静恒眼角一跳,机甲精神网外检测到了大范围的能量波动,仿佛被深海海啸震荡起来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停止自动导航,”林静恒轻声说,“报送机甲状态。” “防御系统损伤严重,无法开启,武器系统正常,无法检测到备用能源系统,能量核剩余电量50%――” “警报,警报,已经靠近重型武器扫描范围!” “你又在搞什么?”独眼鹰从医疗室里钻出来,随后,他一皱眉,“附近有大规模武装?谁的人?” 林静恒:“开启伪装。” 漂泊在星海间的小型机甲在外观上变成了一架貌不惊人的商船,因为脱离空间站的时候甩掉了半个机身,装得很能以假乱真。 然而林静恒紧锁的眉头没有打开,紧接着命令道:“准备跃迁。” 独眼鹰:“不用紧张,不碰千吨以下的小商船是第八星系的规矩。” 林静恒不理他,跃迁进程快速进入倒数计时。 独眼鹰不满道:“你……” 就在这时,整个机甲狠狠地晃动了一下,护理舱和医疗室内同时开启自动保护,独眼鹰几乎没站稳,在漆黑的宇宙中瞥见一道灼眼的光,机身竟被燎着了一角! 对方居然不由分说地袭击了他们。 独眼鹰又一次说嘴打脸,两腮快肿起来了,还没来得及骂,机甲就在嗡嗡的警报声里强行挤进了跃迁阀。 “我的机身防御系统是联盟最高级,能抵挡所有重型武器之下的正面攻击,依照刚才的损毁速度来看,应该是机身遭到重型武器连续打击……很可能不止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湛卢尝试着连接那远在白银要塞的同名机甲,反复几次都失败了,他十分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好似生锈了似的,把身上每个关节都转了一遍,“抱歉,先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习惯,像是身上重要器官被切掉了一样。” “……”四哥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湛卢,出去跟别人不要这么说话。” “好的先生,”湛卢说,“所以,我存放在白银要塞最底层的机身正在遭受狂轰滥炸。” 那么白银要塞想必已经被炸得外酥里嫩了。 四哥往后一靠:“白银要塞的地理位置非常微妙,地处一二星际交界,与两大星系警戒联动,被八条星际航道包围其中,戒备森严,外围还有三个军事要塞环绕,严防死守起来,苍蝇都飞不进去,硬闯或者大规模的重型机甲跃迁都不现实。” 湛卢手心向上,一个立体的星际航道地图悬浮在茶几上方,白银要塞外围八条航道让人眼花缭乱,七十六个关卡穿梭其间,此外,航道外围,还有“伯伦”、“小蜂鸟”与“长白山”三个驻军要塞,围着白银要塞旋转,像三颗卫星。 “白银第一卫队被我留在航道商船上了,如果有异动,他们早该把消息传过来。”以假乱真的星际轨道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睛里,他说,“整个要塞的防御与军备是我亲手置办下的,六个备用能源系统,武装军备足够把整个第一星系炸成流星雨,就算他们派了条狗坐镇白银要塞,也不至于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败涂地。” 湛卢补充了一句:“接替您掌管白银要塞的是阿瑞斯李上将。” 四哥――林――扒下军装、再不提自己真名的林静恒停顿了一下:“那确实跟派条狗过去也差不多。” 湛卢说:“您的意思是,白银要塞的最高行政长官李上将叛变,主动关闭了白银要塞的防御系统吗?” “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权限更高的人,”林静恒把茶杯转了一圈,冷笑了一下,“我还没动手,他们自己先窝里反了――湛卢,想办法联系第一卫队,告诉他们机灵点,撤退,撤离时走民用航道,避开小蜂鸟要塞。” 对他的命令,湛卢永远是先执行,后质疑。飞快地发完信,他才平平板板地说:“小蜂鸟要塞的叶里夫将军是您的朋友,先生,您是否怀疑他也已经背叛了联盟?” “首先,要把白银要塞炸成筛子,至少要成百上千艘机甲,那么多重机甲不可能春游似的一起在天上飞,否则离的近的星球用肉眼都能观测到。所以无论这股力量是从域外来的,还是玫瑰之心附近,都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机甲开进第一星系,运送武器的过程必须是长期分批而且严格保密的,所以他们在白银要塞附近,还必须有一个能容纳这些重机甲的地方,小蜂鸟的位置和公转轨道最理想,”林静恒顿了顿,“第二,小蜂鸟的叶里夫不是我的朋友,我哪来那么多朋友?叶里夫其实是陆老师的旧部,隐藏得好,所以这事很多人不知道,让他得以蛰伏保存实力,这么多年,他被迫安分守己,一来是我用武力强行压制,二来是他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不想跟我翻脸。他是一条被我拴在枕边的狼,又恨我,又顾念旧情不愿意咬我而已。” 方才死了一次机的湛卢听着这些人类之间的微妙关系,cpu简直要过热,好一会,他才问:“先生,您为什么要把一匹狼拴在枕边?” 林静恒照例不回答,只是简单地吩咐:“保持严密关注,叫白银九从域外过来,到第八星系边缘找我。” 湛卢的后脚跟轻轻碰了一下,就在这时,佩妮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静恒一挑眉,示意湛卢替他接。 湛卢立刻接通通话,一张嘴,惟妙惟肖地模拟了林静恒的声音:“什么事?” “四哥,”佩妮压低声音,“有人想见您,说是域外来的。他们说,您对一个生物芯片一定很有兴趣……什么芯片?您知道这件事吗?” 湛卢抬头和四哥对视了一眼―― 毒巢“蜘蛛”身体里的芯片被强行取出后,他背后的人肯定会有反应,可是……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开学两个半月,星海学院依然没招到半个老师,但实验室已经建好,教学工作稳定顺利,他们甚至还有了一架星际机甲可供拆卸玩耍,一切堪称完美。 陆必行打发走学生,照常回到自己的实验室。 186|第 186 章 此为防盗章  陆必行手很欠地顺着蜥蜴的后脊捋了一把,蜥蜴没什么反应,他把自己摸出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谁能告诉我养这玩意的乐趣是什么?” 湛卢有理有据地回答他:“爬行动物的历史非常悠久,因为古老而神秘,从地球纪元开始,许多人类文明想象的就是以爬行动物为蓝本。您看,它非常安静,但不断变换的体温和循环的生命磁场却非常绚丽,是一种矛盾又奇特的生物,像活古董一样充满魅力。” 人工智能的浪漫情怀说得陆必行一脸找不着北。 四哥在旁边敷衍道:“他的意思是这玩意适合当布景摆拍。” 陆必行恍然大悟,接受了这个理由,并且光速认同了爬虫的可爱之处。 四哥的手指在吧台桌面上轻敲了两下,拉回了陆必行的注意力:“你方才提到‘伊甸园’,对它了解多少?” 陆必行大言不惭道:“我要是有足够的经费和人手,我都能在第八星系搭一个!” 四哥耐着性子听他吹,感觉北京星偌大一个地壳,都装得下陆少爷这口大气。 “‘伊甸园’是信息技术系的第一课,科普教材还是我亲自编的,”陆必行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软饮,润了润喉咙,准备长篇大论,“两位同学,你们知道新星历时代和旧星历时代的分界点在哪里吗?” 四哥懒得搭理他。 倒是湛卢很配合地回答:“政体来说是联盟的成立,技术层面来说,则是‘伊甸园’的建立。” “非常准确,”陆必行打了个指响,压低了声音,“那么我请同学们闭上眼睛,放飞想象力,跟我一起来到我们联盟的首都星――假设你是一个生活在沃托的普通人,你在沃托的生活水平和在北京星差不多,也住在一座铅笔似的筒子楼里,一室一厅。” 湛卢忍不住开口:“可是……” 沃托没有“筒子楼”这回事。 “嘘――”陆必行装神弄鬼地打断他,“别打岔。” “在‘伊甸园’的笼罩下,你的家应该是这样的:清晨,你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草木的香气凝结在你周围,周围奔跑着你喜欢的动物,当然,它们只管清新可爱,绝对没有随地大小便的毛病。又或许你喜欢大海,那你的家就会像海底,珊瑚和五彩斑斓的鱼群围着你游来游去,你能感觉到海水像摇篮一样托着你,但是作为一个哺乳动物,你不会遇到一点呼吸和气压问题。”陆必行的声音非常适合宣传邪教组织,自带引人入胜的功能,他说到这里,微笑起来,“这只是伊甸园美好之处的一角。” 湛卢仍然在一板一眼地纠结方才的问题:“您讲得非常精彩,但是第一星系没有筒……” “行了,”四哥打断他俩,“别废话,说重点。” 陆校长激情澎湃的午夜小课堂被他泼了一盆冷水,只好干巴巴地说:“哦,好吧。‘伊甸园’其实是一张人机并联的大型‘精神网络’,与现实世界高度重合,能最大限度地为人服务。” 四哥很难伺候地说:“也没让你照本宣科。” 陆必行和一届更比一届熊的学生们混久了,脾气早磨出来了,从善如流地又换了种说法:“伊甸园笼罩下的地方,你的大脑可以随时接驳任何设备与人工智能,打个比方――就像你现在坐在吧台上,如果有伊甸园,你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酒柜立刻会调出你想喝的饮料,送到你手边。同时,伊甸园连接大脑,还能反作用于人的感官,还拿这杯饮料来说,比如有个人想喝奶昔,又恰好在节食,伊甸园识别了这种矛盾的需求,吧台就会提供一杯白开水,由伊甸园网络刺激他的味觉,让他喝到了最想喝的那杯奶昔,还没有热量。” 四哥立刻问:“你见过伊甸园?” 陆必行一耸肩:“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很想来一次跨星系旅行,可惜我护照被我爸扣下了。听说联盟七大星系里,每个婴儿出生,都会在合法注册之后,被纳入到伊甸园。这个合法公民从生到死,都会得到最好的照顾,现实世界被精神网无限延伸,孤独、抑郁、焦虑……这些都不可能存在,因为一旦伊甸园感受到你有这方面的倾向,就会通过刺激你的感官,调节你的激素水平,来消除这些不良感受。远古地球时代,很多宗教都有这种概念――无忧无虑的终极理想之地,他们叫它‘极乐之地’,‘天堂’或者‘伊甸园’。传说神明把人类从伊甸园里轰了出去,现在凡人又自己做了个新的――当然,这里头没有八星系什么事,可能是因为总得有人下地狱吧。” 四哥不打算跟他探讨国计民生的问题,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离主题:“你为什么认为这个人贩子使用的工具和‘伊甸园’有关?” “幻觉,林,能同时干扰人和人工智能的技术,我只能想到‘伊甸园’。”陆必行点了点太阳穴,“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谁能让你幸福,谁就能让你迷失,当年伊甸园能落成,七大星系死磕出了一箱法律条款,严禁伊甸园技术干扰正常认知和人类自由思想。但是技术本身是双刃剑,它可以为人民服务,就可以挖人民墙角――另外,我那个学生应该是个空脑症。” 人类中有大约1%的人口,由于基因缺陷,先天精神力低下,无法适应伊甸园系统――简单来说,就是大脑接触不良。 如果要强行接入伊甸园,时间长了,可能会造成精神障碍,甚至危及生命,这就是“空脑症”。 新星历刚开始几十年,伊甸园没有成熟的时候,这些人尚且能凑合活着,但随着伊甸园系统与人类生活结合越来越深,这些“残次品”也逐渐被边缘化,空脑症有明显的遗传倾向,常常在某个家族内连续出现。 当年陆信将军收复第八星系之后,大批饱受歧视的空脑症,就举家迁徙到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跟乌七八糟的原住民们混居在“荒漠”里,致使在第八星系建立伊甸园系统的投票一直通不过……当然,就算投票通过了,也没人给第八星系的大猩猩们拨款。 四哥抬头看了湛卢一眼。 湛卢会意,张开手,给渊博的陆校长展示了他从“蜘蛛”心脏上取下来的生物芯片:“这应该就是那把‘双刃剑’,陆校长,我不知道您在信息技术方面是否也有专长。” “什么意思?”陆必行吃了一惊,片刻后,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目光从芯片上薅下来,强行保持住了矜持,“想雇我做研究员?困难,我现在没有趁手的实验室。” 四哥一挑眉:“你顶着我的名头,到处招摇撞骗,东拼西凑个破学校,连实验室都没有?” 陆必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说:“古罗马都不是一天建成的,星海学院还很年幼,需要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 四哥:“别扯淡。” “……”陆少爷一低头,“是有一点资金问题。” 星海学院并不是像外人猜测的那样,是吊儿郎当的富二代拿着亲爹给的零花钱撒着玩。世界上没有一个亲爹会资助儿子离家出走,陆必行开着他的改装机甲到处浪的时候,独眼鹰就把他的账户都冻结了。 当年是陆少爷连坑带骗,把他那架改装机甲卖给了一个冤大头,才有钱建了学校。 星海学院刚开张不久,很多设施需要修缮,被他骗来的教职员工要开工资,设备和机器都要维护,学生们交的那点学费根本是杯水车薪――大部分还都是“贫困生”,非但不交学费,还要拿奖学金。 陆校长表面人模狗样,实在是穷得快卖身了。 然而他的心腹大患,四哥听了却没往心里去,他低头点了根烟,点烟送客,轻描淡写地一锤定音:“知道了,那就这样。需要多少你自己跟湛卢算账,让他划给你。” 陆必行差点跪下叫“爸”,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惊险地保持住了学者应有的脸面,他很克制地一点头:“感谢您对教育事业的支持,我代表校董会,决定授予您我校荣誉博士学位。” 四哥当他是放屁,用下巴点了点门口,示意他赶紧跪安。 陆校长仍不肯见好就收,蹬鼻子上脸,强行抓起四哥的手上下摇了摇:“作为我校最大的赞助人,我还有个惊喜给您,明天早晨我校举行第二届新生入学开学典礼,特意为您预留了vip座位,林博士,诚邀您来观礼。” 新鲜出炉的林博士回答:“滚。” 陆必行从湛卢手里接过那血淋淋的生物芯片,一点也不嫌脏,风流倜傥地凑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扬长而去。 前门的风铃被他风流倜傥的脚步搅得稀里哗啦乱响,等人走远,四哥才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对湛卢说:“再给我倒一杯酒。” 湛卢就像陆必行描述的“伊甸园”那样,不用他吩咐,就精准地按着他的口味调了一杯酒,加了两粒冰块放在四哥面前:“先生,您非常欣赏陆校长。” 四哥的目光从酒杯沿上扫过,看了他一眼。 “您对他很有耐心,我很少见您这么有耐心。”湛卢把绿蜥蜴放回玻璃缸,有条不紊地整理起吧台。 四哥不置可否:“我在你眼里一直很没耐心么?以前那帮跟着我的研究员们都挺贫的,唠叨起来还颠三倒四,我也没说过什么吧?” 湛卢那双平湖似的碧绿眼睛里跳跃着数据分析图,打算用足够多的数据,有条有理地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然而四哥没给他机会。 林把杯中酒饮尽,方才放松的神色重新冷淡下来,吩咐道:“湛卢,你休眠吧。” 湛卢一愣:“先生,您需要我完全休眠,还是主机休眠、保持基本监控功能?” 四哥说:“完全休眠,定时三个小时,天亮再醒过来。” “是,准备休眠,一分钟之后进入完全休眠状态。”湛卢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的命令,人体渐渐“融化”,与吧台融为一体,很快只剩下一个挂在酒柜旁边的机械手。 机械手忽然说:“先生,我为您服务,除了危及您生命的情况,我会无条件执行您的任何命令,无论您是道德高尚,还是残忍卑劣,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我的程序设置中并没有评价主人的功能。” 四哥静静地凝视着空杯里融化的冰块,好像没听见。 一分钟过去,机械手垂了下来,再没有了声息。 四哥自己站起来洗了杯子,擦干净手,然后走向被捆在桌角的蜘蛛。 “意外事件,”四哥伸手抹去顺着杯沿滴下来的水,捻了捻手指,他依旧是很平静,语速比平时还要慢一点,“不慌,我们先猜猜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机身在白银要塞最底层,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把它拿出来展览。” “我的机身防御系统是联盟最高级,能抵挡所有重型武器之下的正面攻击,依照刚才的损毁速度来看,应该是机身遭到重型武器连续打击……很可能不止一架超时空重型机甲。”湛卢尝试着连接那远在白银要塞的同名机甲,反复几次都失败了,他十分不适应地活动了一下,好似生锈了似的,把身上每个关节都转了一遍,“抱歉,先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习惯,像是身上重要器官被切掉了一样。” “……”四哥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湛卢,出去跟别人不要这么说话。” 187 第 187 章 ?时间倒回到几天以前,就在陆必行的秘密刚刚在第八星系爆发后—— 陆必行缓缓地在胡桃木桌边踱步,李弗兰、图兰、拜耳、柳元中等人都远程列席,几个立体投影分立书房四角,光影交错间,小小的书房显得分外拥挤。 陆必行低声说:“交出芯片人,否则我们就动武。” 拜耳觑着他的神色说:“根据白银三传回来的消息,对方给了我们二十四小时……” 图兰阴恻恻地打断他:“别他妈放屁。” “这又不是我说的……” 李弗兰说:“可事实上,他们没有给我们二十四小时——总长,您还好吗?” “我倒没什么,”陆必行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之外,一直很淡定,他承受过自己所能想象的最大痛苦的人,与之相比,其他的风浪能带给他的冲击实在不值一提,甚至有点贫嘴地说了一句,“大不了我总长不干了,本来也干够了,以后让你家统帅负责赚工资养我,正愁没时间养孩子养狗呢。” 与会众人听了这句毫无事业心和上进心的话,总觉得里面好像蕴含了一些不寻常的信息。 林静恒敲敲桌子:“说人话。” “其实我和静恒讨论过这个问题,”陆必行说,“超级人工智能伍尔夫,在第八星系没有主机,天然虫洞区的时差让它伸进来的‘触手’无法实时和主机联系,我不相信这个‘触手’有能力实时监控第八星系。” “是,安全部门方才汇报,查杀起来不算太难,”李弗兰说,“现在应该已经控制住了。” 图兰一扬眉:“没有能力?意思是……龙渊吹牛?” “从第八星系到玫瑰之心,少则五六天,要是虫洞通道没准起来,拖个十天半月也不是完全没可能。龙渊说给第八星系二十四小时,而事实上,他知道二十四小时后,他们根本无法监控第八星系的情况。”拜耳沉声说,“如果我们骗他,让他等五六天,我看他最多等来联军主力。” 湛卢的机械手给林静恒倒了杯茶,作为一个跟外人合伙骗过主人权限的人工智能,湛卢现身说法:“龙渊没那么傻。” “龙渊当然不傻,杨他们大概也是实在没办法了,给我传信的时候,抵达玫瑰之心的联盟军还是只有小猫两三只,打起来没什么用,我看他们大概也是想多拖一秒是一秒,什么招数都使了。”图兰叹了口气,随后她略微一顿,有些疑惑,“可是既然龙渊知道白银三敷衍,那为什么还任凭他们拖时间呢?” 这是个好问题,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突然,林静恒反应过来了什么,猛地一抬头,飞快地与陆必行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必行喃喃地说:“这就不好了。” 图兰:“什么?” 林静恒飞快地说:“图兰,给虫洞通道上每天线路上的联军友军发预警,让他们在脱离虫洞区的时候做好被伏击的准备。然后通知白银三,让他们小心联军友军!” 图兰立刻不过脑子地执行了命令,扭头冲通讯兵发号施令完,她才一头雾水地转过头问:“可是为什么啊,统帅?” “我们能封闭天然虫洞区,”林静恒沉声说,“龙渊带兵出现在玫瑰之心,白银三和联军高度应激,此时如果人工智能硬闯,前线会立刻给我们报讯,实时战况一定会传到第八星系,一旦人工智能攻破联军防线,进入虫洞区,我们万不得已,很可能会直接封闭虫洞区,把它们搅碎在时空乱流里。” “所以他先‘和平谈判’,让前线联军觉得他们好骗,而且目标单纯,等到伍尔夫入侵第八星系的‘触手’,在这边成功把第八星系搅合得翻天覆地后,民众和联军会各自生疑虑,尤其是联军,发现白银三说谎,他们会生出异心,会怀疑我可能为了自保,强行下令封闭虫洞通道,他们会自己先下手为强地破坏虫洞干扰设备和两侧通讯。”陆必行接话说,“一旦人工智能军团成功入侵,就能在第八星系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入虫洞通道。” 李弗兰:“他们还会守住出口,在玫瑰之心铺设大规模通讯屏蔽,还没有到玫瑰之心的联军主力如果没有得到任何预警,一出虫洞区通道立刻会遭到伏击,也根本无法知会我们。” “那我刚才发的提示来得及吗,泊松和托马斯……”图兰抽了口凉气,随后她目光倏地冷厉了下来,“要真是这样,有本事让他们来,白银九就在出口等着他们,正好让我看看十大名剑都是什么东西!” 湛卢冲她挥挥手:“是一只机械手。” “……我不是冲你,”图兰一口怒火泄了出来,噎了片刻,看着他就觉得心很累,“唉,湛卢宝贝儿,你……你真是十大名剑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那么……总长,统帅,我们现在既然考虑到了这种情况,那为了保险起见,要封闭天然虫洞区吗?”李弗兰问,“当然,我们会给还在虫洞通道里的联军留出足够的时间,确保大多数人通过,少数特别倒霉的也顾不上了。” 陆必行没回答,转头去看林静恒:“第八星系的天然虫洞区原本在域外,几年前远征队发现这片区域之后才临时修建了边防部,离星系内人类活动区其实还有一定距离,如果是你,能不能……” 林静恒偏头冲他挑起一根眉:“嗯?” 陆必行从善如流地换了种说法:“听说十大名剑除湛卢以外,一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驾驶员而在联盟军工厂展览。三十年,让星际海盗寸步难行的,可不是这些人工智能军团,对吧?” 林静恒不作表态,深深地看着他。 拜耳莫名其妙:“总长,什么意思?” “先不封闭虫洞区,”陆必行说,“我会去第一星系。” “总、总长,您说什么?” “不管外面说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白银九是这么多年跟你一路挣扎过来的,我们站在你这边,陆总。” “我……” “有超级人工智能这个芳邻在隔壁,睡觉都睡不好,”陆必行一抬手打断众人七嘴八舌,“封闭第八星系也好,在这商量怎么对付龙渊他们也好,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既然已经确认这个超级人工智能不怀好意,那么我们越早解决越好,不然也许几个月,它就能给自己造出很多备用主机,六七年,它就能抵达第二星系的跃迁网控制全世界。” 书房里所有人都看向他。 陆必行抬起手腕,个人终端里垂下一张星际航道图,流光溢彩地铺陈在有些古朴意味的胡桃木桌面上。 他不由分说地一锤定音:“三百多年前,林格尔元帅作为诱饵,消灭了‘赫尔斯亲王’,现在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看来是舍我其谁了。” 数日之后,命运终点,第八星系天然虫洞区边防总部—— 前线的虫洞技术人员,边防总部的非武装人员有条不紊地撤退。最后一拨撤离的薄荷同一架重甲擦肩而过,军用记录仪识别了那架重甲的编号——是白银九指挥官图兰将军的指挥舰。 薄荷调整了军用记录仪的视角,将天然虫洞区附近的情况尽收眼底,她发现,就这么片刻的光景,原本平静的虫洞区已经排满了荷枪实弹的机甲部队,白银一、白银六、白银九与白银十全体到位,这样大规模的武装调配,竟然全程悄无声息,没有一丝混乱,他们像一群夜行的猛兽,让人有种战栗的安全感。 不知为什么,虫洞异动带来的紧张感忽然就消散了。 技术人员们被集中在一起,撤到后方,薄荷这才发现,在机甲群后面,环绕天然虫洞区一周,不知什么时候架设起了某种特殊的设备,太空工程机器人们有条不紊地做着最后的检验工作。 薄荷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还不等她仔细观察,她所在的星舰蓦地尖叫了一声—— 能量警报! 这么远都能感觉到的能量警报! “那边开火了!” 薄荷忙问:“哪里?” “天然虫洞区,”一个同事大声说,“有敌人从天然虫洞区冒头,被自卫军堵着打了!” 这几天以来,陆续有几批联盟军穿过虫洞通道,但每一支队伍最先从虫洞区出来的都是物资补给舰,正好用补给舰挡住人工智能的第一波炮火,后面的机甲好像一点战意也没有,一遇到攻击,立刻大开防护罩,自顾自地躲在补给舰后面四散而逃,既不反抗,也不打算警告友军。 联军跑得七零八落,一发导/弹都不接,正规军的体面荡然无存,像一盘散沙,而玫瑰之心本来就是电子真空,人工智能们反而不方便分头追捕,只能任凭大多数联军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那一头,第八星系一直没动静,丝毫没有要封锁虫洞区的意思,好像真的被蒙在鼓里,等人偷袭。 此时,第一波人工智能军团的先导部队抵达了第八星系。 然而出师不利。 “白银一第一波开火命中率96%。”李弗兰报数,“不小心漏了一架机甲,谢了,伊丽莎白。” “客气,”帮忙补充了一炮的图兰说,“白银一么,你们这种没事坐办公室化妆的部门,能打出这个成绩也算及格了。” “能打仗的都低调,你俩别在统帅面前互相上眼药了。”柳元中说,“小心超级重甲!” 他话音刚落,又一波人工智能机甲从天然虫洞区里冒头,照例在猛烈的火力下灰飞烟灭,然而紧接着,超级重甲龙渊和承影借着自己护卫舰的残骸为盾,直接撞了出来,两张巨大的精神网交叠在一起,瞬间笼罩了整个天然虫洞区! 同一时间,至少数十架机甲的精神网遭到入侵,第八星系自卫军的火力被迫一顿,大批的人工智能军团趁机鱼贯而出,开始强行突围! 一架白银一的机甲驾驶员被扫下了精神网,备用驾驶员还没来得及上线,入侵了精神网的人工智能立刻切断了机甲内重力系统,机甲内的太空军顿时失重,可是刚刚飘起来,又紧接着落在几步远之外,重力恢复,人工智能从精神网上被弹了出去! 机甲里传来湛卢的声音:“是我,备用驾驶员请准备上线。” 第一波被攻击的精神网被湛卢稳稳当当地接了下来。 “湛卢,”承影说,“你又被人从洗衣机上拆下来了吗?” 承影这个人工智能,性格设定不知道是哪一位前主人干的,作为一个人工智能,它有些太尖酸刻薄了,当年要不是陆信把湛卢的权限留给了林静恒,林上将大概会选择承影——他俩简直是天生一对讨人嫌。 “电子管家并不是安插在洗衣机上的,”湛卢十分平和地给承影科普常识,“家用智能厨房、空调通风系统、整体清洁系统与门禁全都归我管,你的看法太狭隘了。” 承影:“……” 哦,权力好大,好了不起啊? 龙渊:“你的精神网刚刚经过修复,够稳定吗?” “感谢贵方提供的可变形材料,已经好多了,”湛卢说,“虽然还不够稳定,目前的机甲机身也是凑合用,但好在我家先生的精神力足够稳定。” 联盟利剑的机甲核,胸无大志到仗人势! 要是龙渊也有愤怒和羞耻功能,大概已经要气急败坏了。 龙渊:“稳不稳定要试试才知道。” 他话音没落,忽然,某种看不见的能量横扫过整个战场区域,所有机甲——连人再人工智能,全部通讯信号消失! 人工智能军团好像断了“神经”,失控癫痫起来。 白银十卫却几乎不受影响,他们太默契了,切断了通讯之后竟也能熟练地打配合! 兔起鹘落间,人工智能军团溃不成军,连龙渊的备用能源都被击落了一个! 龙渊立刻转身撤回虫洞通道—— 几个小时后,玫瑰之心的人工智能军团收到断断续续的信号:“增援第八星系。” 留守的人工智能大军随之而动。 “玫瑰之心一侧的天然虫洞口,可能会有大批人工智能军团堵在那,”那天,陆必行在书房里的临时会议上说,“我可不是林战神,小范围战役让我抖个机灵还可以,大规模的正面战场不是我的专业范畴。我要过去,得想办法让它们移驾。”166阅读网 188 第 188 章 ?“十大名剑的人工智能机甲核里,收录过大量实时战例,在战场上具备相当的判断力,所以到时候我要目前在家的白银一、六、九、十全体到位。”林静恒说,“不用我们来引,它们自己会做出判断。” “不,不能全体到位——你的意思是说,十大名剑的人工智能机甲核,很可能会根据战局匹配武装规模,”陆必行从书桌后面抬起头,皱眉盯住了林静恒,“你让湛卢粗略估算一下,第一星系能调用的武装储备大概有多少?如果这些机甲都能被人工智能调用怎么办?第八星系表现得太强势,不知道会吸引来多少……” 林静恒一抬手打断他:“最好让伍尔夫在第一星系无兵可调,你在第一星系的行动才更安全——当然那不可能,伍尔夫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可还是越多越好。” 陆必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说不行!” 林静恒往椅子后面一靠,冲那几位远程参会的打了个指响:“总长说不行,我说行,你们几个听谁的?” 第八星系军政无间,但严格来说,成立之初时就不是一个系统,何况主力军都脱胎于白银十卫。假如总长和统帅是政敌,关键时刻有分歧,听谁的不用说。 问题是总长和统帅并不是政敌,几位将军互相交换了一番眼色,一致认为,有些人口头上赢了,搞不好过后要常驻书房,而这位先生还恰好热爱迁怒,人生信条就是“我没错,都是世界和别人的错”,等他在书房里跟机械手作伴的时候,指不定会把这事赖在谁头上……搀和家庭矛盾的天打雷劈,因此他们几位集体不言不动,假装信号不好,卡顿了。 林静恒:“……” 幸好这时候湛卢解救了他的尴尬:“没关系,陆校长,人工智能的战局分析不一定准,何况隔着一个天然虫洞区,事实上,我与先生多年合作,他一向表现得十分刚愎自用,从来也不肯听我的分析报告,每次我与他意见不统一时,他都强行喝令我禁言,不过历史数据表明,他是对的的情况比较多。” “联盟这么多年,人工智能士兵只能给正规军打下手,不是没有缘故的。我说到能做到,不会拿第八星系的安全开玩笑。”林静恒虽然觉得湛卢不是在夸他,还是勉为其难地顺着这台阶下来了,又正色道,“说回你的问题,虫洞通道没准,在里面待多长时间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万一你出来的时候,守在玫瑰之心的那些人工智能军团没来得及进入虫洞,怎么办?” “虫洞没准,但好在有概率分布,穿越虫洞耗时一般会在五到八天之间,落在这个区间外的,是数学意义上的小概率事件。一切计划按照这个时间来计算。”陆必行学着湛卢的语气说,“不过历史数据表明,小概率事件可能只有你才碰得上。” 林静恒:“少废话,万一你就是碰上了呢?” “是啊总长,”终于敢说话的图兰小小地帮腔了一句,“墨菲定律呢?” 陆必行顿了顿:“我还有联军。” 八天后—— 在虫洞通道里的人感觉不到外面时间的流逝,陆必行觉得自己才刚进来,出口转眼已在眼前。 他所在的机甲上只有个粗略的计时器,利用电磁波穿越虫洞的误差相对较小的原理做的,能大致估算出他们在虫洞里逗留了多久。 陆必行瞄了计时器一眼——旅行时间七天两个小时。 机甲里闪烁起能量变动提示,意味着他们马上要离开虫洞区。陆必行松了半口气——穿越虫洞耗时落在了正常的区间里,小概率事件确实没那么容易让人撞上。 然而…… 机甲脱离天然虫洞区,时空扭曲终结,嘈杂的声音骤然响起,陆必行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总长,有埋伏!” 陆必行猛地抬眼去看军用记录仪。 军用记录仪上乌烟瘴气,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他们为了保险起见,先导的几架“机甲”仍是用了自动驾驶的空壳,这样,万一碰到偷袭可以挡一波。 此时,那几个作为盾牌的“空壳”一个没落,一照面就全部被人击落,紧接着,机甲上传来被导/弹锁定的警报声。 指挥舰的驾驶员是来自白银第十卫队的精英,不慌不乱,快速调整行进路线,防护罩大开,从残骸中呼啸而出,刚刚离开虫洞的机甲重力系统尚且没来得及恢复,被安全锁链固定在一角的人们双脚离地,形态各异。 指挥舰从两发高能粒子炮中穿梭而过,导/弹在身后穷追不舍,驾驶员悍然闯入了人工智能军团的敌阵里,敌方机甲乍起,纷纷来截,陆必行指挥舰的驾驶员吝啬至极,就不开火,至此方才抠抠索索地打出一发高能粒子—— 将拦在它面前几架敌方机甲撞出了一条缝隙,几乎贴着面擦过! 下一刻,追着它的导/弹到了,方才那几架准备合围的人工智能小机甲躲闪不及,被一下炸了个连环。 指挥舰穿针引线似的从敌阵中滑过,放了一朵烟花一触即走,驾驶舱里欢欣鼓舞:“又给反导系统省了一枚导/弹。” 陆必行:“……” “等等,”陆必行三下五除二地卸下身上的安全锁链,把军用记录仪上的图像放大,扫过全场,“不是我们计算失误,你们看,玫瑰之心的敌军大部分都是中小型机甲,十大名剑的超级重甲都不在这里。” 所以守在这里的小机甲群,应该是玫瑰之心的人工智能军团主力被引到第八星系后,伍尔夫临时征调的增援! 人工智能伍尔夫在判断战局的基础上,显然还考虑到了指挥官是林静恒,不吝以最大的忌惮高估他,大量的机甲还在从第一星系各个军事基地发出,奔赴第一星系。 第八星系。 天然虫洞区被林静恒划了一块区域,人为地做了一片“电子真空”区,一开始把人工智能军团揍得抱头鼠窜。 可自主的人工智能军团没有所谓的“有生力量”,源源不断的机甲从天然虫洞区里往外冒,龙渊和承影之后又是其他超级重甲——及至几天以后,十大名剑除了“干将”和“莫邪”还在虫洞通道里,剩下全部到齐。 联盟十大名剑是利器,上将以上才有资格动用,可惜当年的军委被管委会打压,自己也不争气,早已经沦为“星际模特队”,上将们老的老,废物的废物,根本无法驾驭精神力要求极高的超级重甲。除了林静恒,鲜少有再能亲自上前线的高级军官,因此十大名剑也就只有湛卢一直服役,其他都成了摆设,从未在同一场战役中凑齐过。 没想到这么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降临,炮口却居然是冲着人们自己。 巨大的精神网交叠平铺,严丝合缝,像是要把第八太阳也一起吞入其中,所有进入他们精神网笼罩范围的机甲驾驶员,都不由自主得一阵窒息。 最糟的是,此时这些机甲的精神网范围实在太大,已经堪堪碰到了林静恒他们人为铺设的“电子真空”地带边缘,一旦虫洞里另外两架超级重甲凑齐,它们很可能会脱困! 图兰几天没合眼,迫不得已又要了一支舒缓剂。 在电子真空内,她也无法通过内部通讯和林静恒通话,心里不免升起一阵焦躁。 就在这时,虫洞区又有异动,人工智能又一波增援到了! 玫瑰之心。 陆必行心思急转:“指挥舰掉头,放出虫洞干扰器!” 此时,指挥舰其实已经快要突破包围圈了,驾驶员一愣。 “快点!”陆必行喝令一声,“那边压力太大了!” 他一声令下,四散的队伍重新归拢,大量虫洞干扰器突然上释放,天然虫洞区巨大的引力发出,陆必行的指挥舰猛地加速,猝不及防的人工智能机甲被吸进去无数,整个天然虫洞区从通道变成了一个绞肉机! 人工智能军团的火力立刻锁定虫洞干扰器和陆必行他们,包围圈陡然缩紧,干扰器转眼被扫落大半。 “总长,”指挥舰驾驶员沉声说,“我们现在的情况,铺设干扰系统是不可能的,这些知识临时干扰器,等它们全部被击落,天然虫洞区将会在一小时内重新稳定下来,到时候他们仍可以通行。” 陆必行:“给我开一个不加密的通讯频道。” 来自白银十的驾驶员相当机灵,一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迟疑了一下:“总长,风险是否太大?” 陆必行沉声说:“我有分寸。” 下一刻,陆必行的身影陡然出现在不加密的通讯频道上,供所有人工智能机甲围观,他好似环视了一圈在场“观众”,好整以暇地一笑:“你们不是要我吗?我来了,惊不惊喜?” 整个玫瑰之心的人工智能机甲,原本在密密麻麻地往玫瑰之心涌,这会就跟集体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随后,所有的炮口都调转过来,从四面八方对准了他的指挥舰。 陆必行回头冲他的驾驶员说:“你看,就算虫洞区封锁解除,它们也不会再盯着第八星系了。” 驾驶员深陷重围,这会压力山大,实在无暇和总长扯淡,一身的冷汗,打好了腹稿决定回去哭诉告状:“总长,你确定我们能突围?” 陆必行看了一眼机甲上的智能表——已经通过网络自动校准到第一星系时间。 “我……”他刚一开口,突然,包围他们的人工智能军团后背遭到袭击,几支机甲战队以极犀利的攻势,分兵冲进人工智能军团中间,猛烈的火力瞬间把人工智能军团的屁/股炸得红红火火——正是前几天一到第一星系就夹着尾巴四散奔逃的人类联军! 陆必行的眼睛里终于浮现了一点笑意,慢悠悠地补全了自己的话:“……非常确定。” 那天,书房的战前紧急会议里,当陆必行说出“我还有联军”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目前还在虫洞里的联军主力,倒是还能联系,我已经安排通讯兵去告知他们来龙去脉了。”图兰犹豫了片刻,“可是陆总,我刚刚给泊松杨传递过信息,如果几个小时后,收不到他的回信,意味着玫瑰之心那一边,友军们就像统帅估计的一样,已经自毁通讯设备……如果是这样怎么办?如果我们和这些友军的临时联盟破裂了怎么办?” 而事实证明,林静恒的估计一点也不错,及至陆必行秘密带人出发前往玫瑰之心的那一刻,虫洞区的另一头没有一点动静。 白银三和他们断了联系,甚至托马斯和泊松很可能都没来得及收到图兰的警告。 “陆总,”送行的图兰忧心忡忡地叫住他,“已经超时了,联军看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你确定你还相信联军?” “唉,早知道让自由军团的芯片帝国成功多好,人与人之间就再没有那么多猜忌了——而且算起来,他们芯片帝国的‘蚁后’是咱们家统帅的妹妹,大家都是亲戚,早点归顺,没准往后能靠她耀武扬威,到时候八大星系横行,肯定比窝在这当总长炫酷多了。”陆必行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朝图兰一挤眼睛,“可惜没有‘早知道’啊,那我现在也只好……非常确定了。” 此时,玫瑰之心的人工智能们显然没有料到,丧家之犬一样四散奔逃的人类联军竟然重整旗鼓,在这时候杀了回来,顿时被撕成几块,行军速度最快的大概是第三星系中央军的一支。 “提心吊胆地等了好几天,好小子,你居然真来了!”纳古斯统帅的声音在陆必行的通讯频道上响起。 “总长,”随联军增援的阿纳金随即赶到,“白银四前来汇合。” 陆必行一笑,回头冲自己的驾驶员说:“把那几个虫洞干扰器收回来!重新恢复虫洞通道,静恒那边估计已经撑到极限了,让他们赶紧从第八星系滚出来追我——诸位,五到八天,能不能用我这个大鱼饵钓出伍尔夫的主机,可就看你们配合了。”166阅读网 189 第 189 章 ?第八星系的图兰心惊胆战地看着虫洞入口传来异常能量波动,随即却又忽然一片死寂,哑火了,她一开始怀疑是自己舒缓剂嗑多了产生幻觉,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虫洞通道从另一头被封上了! 这一封太及时,成功地维持住了这边摇摇欲坠的战局,没来得及出来的那两架超级重甲再也不用出来了。 图兰忍不住在自己的指挥舰上吼了一嗓子:“陆总长万岁,关门打狗了!” 可是同时,林静恒却立刻明白了陆必行要干什么,青筋一阵乱跳:“陆必行!” 虫洞干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又有了微弱的反应,图兰连月守在边防,对天然虫洞区的各种信号已经十分熟悉,一头雾水:“……那边不是关门打狗吗,怎么又解除封闭?” 相比她,人工智能反应更快,几架超级重甲几乎同时得出了结论——它们被拖在了第八星系,芯片人已经去了玫瑰之心。 “看来陆校长在那边故意暴露了身份,”湛卢说,“是想分担第八星系的压力,同时靠天然虫洞区拖住敌军吗?” “这个多此一举的混账……”林静恒火发了一半,突然一顿,自言自语似的问湛卢,“你刚才说什么?” 湛卢十分习以为常:“看来您依然有不同看法。” 林静恒顿了两秒,蓦地一抬头,随着他心念动,指挥舰立刻掉头,周围的护卫舰紧紧跟上,林静恒向虚空方向打出了一枚高能粒子炮,白银十卫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刻收到信号,紧随其后。 而几乎是同时,人工智能军团中所有机甲突然收缩到了一起—— 在林静恒布置的这个“电子真空”里,人工智能机甲之间沟通的网络被/干扰,几架超级重甲只能用精神网远程带这些小机甲,显得碍手碍脚的,因此除了超级重甲的精神网攻击比较吓人之外,其他倒也没什么。 可是此时,本来分头行动的超级重甲们聚在了一起,好像组成了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无数人工智能小机甲以此为中心,密密麻麻的涌到一起,一层包一层,老远一看,好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要不是林静恒撤退及时,前锋差点和他们撞上。 湛卢感觉自己作为人工智能的审美都被侮辱了,不忍心看地评价道:“太不体面了。” 最前锋的白银九的炮火立刻飞了过去,然而最外层的人工智能机甲形成了一层盾,打掉一层还有一层,就这样步步紧逼地往前“滚”。 湛卢的思路就是人工智能的思路,湛卢能在瞬间明白的事,龙渊当然也明白。 入侵第八星系的重甲军团并未如陆必行所料,再被引回第一星系,相反,它们以更决绝的姿态冲向了第八星系。 因为陆必行的人手必然不多,而第一星系毕竟还是人工智能的大本营,不用急着去抓他,只要彻底拿下第八星系、彻底控制住天然虫洞区,形势就会从“人工智能主力被困第八星系”,变成“陆必行被隔离进第一星系,等着被瓮中捉鳖”。 人工智能军团一掷千金,毫不吝惜地以己方机甲为盾,强行往前推进,逼得第八星系自卫军仿佛被一场的雪崩撵着走,不断地被迫后退。 突然,一直顶着炮火被动挨打的自由军团同时调转炮口,对着自卫军横扫而出。以自卫军的素质,当然不会被他们扫到,众机甲走位配合无间,齐刷刷地躲开了火力攻击。 “不好!” 被错过去的导/弹却并未转个圈追回来,而是一路朝着远方而去。 “轰”—— “电子真空”碎了! 第一星系—— 陆必行还不知道人工智能的反应并不尽如他意。 但他已经和联军主力汇合了。 联军主力这段时间分批分次抵达玫瑰之心,按照陆必行的安排,来了就是四散奔逃——可以说,没干什么正事。 逃窜中,他们倒是提前对错综复杂的玫瑰之心摸了个底,玫瑰之心附近没有跃迁点,不容易被人工智能发现,相对安全。 这会,联军成了陆必行的向导。 “接到消息以后,我应该是最先到的,”第五星系司令老布说,“白银三,还有之前的先导部队我没看见,这里连残骸也没有。第一星系通讯不方便,我抱着一线希望在附近搜索过,没有他们的踪迹。” 陆必行面沉似水地一摇头:“做好最坏的准备。” 众人凑在一起,三言两语交代了各自的经历,不约而同的,他们全都专注战局,没有人在此时提起陆必行是芯片人的传言。 “接下来,我们去哪找人工智能伍尔夫的主机?”纳古斯想了想,艰难地试着运行脖子上顶的那个不常用器官,“伍尔夫生前不是在沃托,就是在天使城要塞,总无外乎是这两个地方吧?沃托都被炸成那样了,应该不在沃托……那我们去天使城要塞附近搜搜看?我记得那个反乌会的老白脸也说,启动器好像就是埋在天使城的。” “我觉得不会,”第六星系司令说,“你都能想到,别人想不到吗?自由军团的林静姝会想不到吗?主机要真在天使城要塞,自由军团被撵得到处跑的时候,早就把天使城要塞下油锅了。” 陆必行心里一动,抬眼去看这些一个比一个心直口快的老帅们,老帅们以前经常会把“自由军团”简称为“芯片人”,这么叫显得更咬牙切齿一点,可是他发现,从重聚到现在,所有人都不再提这个词。 老帅们似乎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维护他。 “必行?” 陆必行回过神来:“我想最开始,主机可能确实在天使城要塞。” “最开始?” “对,当年之所以启用天使城要塞,是因为三大海盗团伙入侵联盟,伊甸园崩溃,军委借机重新压过管委会,比起暗流汹涌的沃托,天使城要塞才是伍尔夫第一个能完全掌控、一手遮天的地方。”陆必行说,“而天使城要塞驻扎过大批沃托难民,同时还是联盟军指挥中心,天使城要塞的外圈环绕着很多小型人造基地,满足驻军和人们各种各样的生产生活需要,是个挺复杂的系统。” “对,当时伊甸园试验基地就是这么个人造空间站。” “所以人工智能伍尔夫的主机,最有可能隐藏在其中一个人造空间站里,”陆必行说,“启动器被霍普打开之后,它抽空了整个天使城要塞系统的能源后,趁乱启动,脱离了天使城要塞,通过通讯网络和跃迁网络,控制了整个第一星系。” 纳古斯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那它要是到处乱飞,咱们可上哪找去?” “别急,万事都有迹可循。”陆必行说,“我刚才说过,人工智能伍尔夫通过通讯网络和跃迁网络掌控第一星系,它就像网上的蜘蛛,我们查杀蜘蛛,就得顺网而上。跃迁网络星际航道图上有明确标识,至于短途的通讯网络——” “第一星系的通讯网络是海盗光荣团投降后重建的,我们全程参与。”一个来自联盟军的少将说,“星际基站布局我们熟悉。” “太好了,”陆必行说,“两张网对我们来说太复杂了,我们时间有限,需要降低这件事的维度,联盟中央的各位兄弟们,能不能先帮我们切断第一星系的通讯网络?” 那少将一口答应:“没问题!” “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可以协作。” 陆必行一挥手,弹开通讯网络的模拟图,只剩下星际航道图浮在半空。 “如果能破坏第一星系的通讯网,我们的问题就会简化很多,”陆必行说,“当人工智能伍尔夫只剩下跃迁网的时候,他的主机就会被迫依附在其中一个跃迁点上。” “可是第一星系有四百多个跃迁点啊。” “第一星系是联盟中央所在,戒备森严,跃迁点分区域管理,每个区域都有军事要塞把控,保证任何一个地方发生异常,都有联盟驻军第一时间赶到。静恒告诉我,以前联盟由白银要塞统一调配兵力,接到军委命令后,白银要塞会通过跃迁网远程通讯,给相应区域的军事要塞发调令。而远程通讯虽然快,星际距离也还是太长,所以反应时间有误差。” “第一星系不大,白银要塞的调令传到最近的军区和最远的军区,来回算下来,有八分钟的时间差。” “现在伍尔夫已经知道我在第一星系,他会调集所有力量,在整个星系范围内搜捕我。”陆必行说,“那么就由我来测试各大军区的反应速度,我们来反向推算主机所在军区。” 老布忙问:“怎么测试?” “我们抓到了几个自由军团的战俘,他们被人工智能追杀时候,走的非航道路线图在被俘机甲上都有记录,正好他们已经探过路了,我们可以直接拿来借鉴,”陆必行在星际航道图上轻轻地一拍,第一星系各军事要塞全部被标了出来,“第一星系目前有十六个军事要塞区,我们分兵十六路,走非航道路线,前往各军事要塞附近,我大致算了一下,在没有跃迁点的情况下,从这里出发,到达最远的一个军事要塞大概要走六七天——六七天后,第八星系的超级重甲们差不多也要从虫洞区里追出来了,所以我们动作要快。” “大家对一下表,统一用沃托标准时作为标尺,七个沃托日后,零点,我会通过紧急跃迁,降落在这里,”陆必行圈了一个跃迁点,“主机发现我以后,会同时向各大军区发调令,这里就会产生时间差。” “这样你要暴露在第一星系所有人工智能的眼皮底下,太危险了,”老布说,“我们不需要分兵十六路吧?单是计算时间差的话,派两三支队伍,选两三个相距比较远的军区测试,应该足够用了。” 陆必行:“如果主机不止一台呢?” 老布一时有些起鸡皮疙瘩。 “而且分别派往十六个军区的战友可不是只有这一个任务,当我们锁定主机所在军区后,负责这个军区的队伍,要效仿当年林格尔元帅对付赫尔斯的办法,第一时间把最外围跃迁点清理掉,把主机隔离在‘孤岛’上。”陆必行把星际航道图收回个人终端,“然后,就轮到我们测试它的反导功能了——诸位,还有异议吗?没有的话,我们就立即行动,通讯基站交给联盟和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其余人各自点兵分组,搭建通讯加密,我们没时间耽搁,行动!” 纳古斯突然问:“你呢?” 陆必行一愣,抬眼看他。 “林格尔元帅以身为饵,把赫尔斯亲王和继承人引到沃托,途中指挥舰被击落,以身殉道,”纳古斯轻轻地说,“那你呢?” 陆必行笑了起来:“我不会,纳古斯叔叔,有人替我牵制了十大名剑和人工智能军团主力,如果这样我还能被伍尔夫打死,那我这个传说中的‘芯片改造超人’、‘女娲计划的唯一成功体’,不也太对不起那些技术先驱们了?” 联军众人一直在试图避开这个敏感话题,没想到比他大喇喇地抬了出来,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芯片的事情,我已经在第八星系发表了声明,过后会给大家一个周全的解释,”陆必行说,“放心,我这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就险象环生,活到这么大实在不容易,惜命极了,我要殉也只会殉情,不会殉道的。”166阅读网 190 第 190 章 ?第一星系。 前任地头蛇,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和联盟军统一换上了小机甲,兵分几路,分别朝通讯基站进发。 陆必行透过机甲的军用记录仪目送他们:“人工智能的主力不在,第一星系原来的守卫路线又熟,分散行动,解决通讯基站应该不成问题,其他人按照原计划,也准备出发吧,我们……七天以后见。” 趁第一星系仍在封闭状态,可怕的主机没有遍布世界。 趁人类联军主力尚存。 众统帅在通讯频道里朝他示意,随后各自踏上征程,短短一个沃托时后,陆必行身边只剩下了少量护卫舰,以及目的地最近的一部分第三星系中央军。 陆必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所有的安排都已经布置下去,他仔细回顾了一下自己是否还有遗漏,然后发现,繁忙的大脑一旦空闲下来,他就开始有要胡思乱想的趋势。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他想,万一闯进第八星系的十大名剑,不肯乖乖被他引回第一星系,怎么办? 林静恒和第八星系驻军能撑得住这么久吗? 这想法才刚一出现,就跟到处碰瓷的寄生植物似的,扎根在他心头不肯挪窝了,陆必行突然开始心律不齐,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去端水杯时,手一滑,杯子竟然脱手落了地。 陆必行激灵一下,惊觉自己差点魔障,他把手指的每个关节按压了一遍,强行压下思绪——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路可退,这会想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不论如何,只能咬着牙走下去。 为了不让自己有胡思乱想的空间,陆必行逼着自己坐下来,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他给自己找了点事干。 他打开了林格尔元帅的笔记本,对照着联盟史料慢慢看,联盟的官方宣传里说,林格尔是人类历史上杰出的战略家与思想家,是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之一。陆必行就跟平时不读书的小学生一样,打算在让人心慌的考试前拜一拜“考神”。 几场著名战役的细节都对得上,而除此以外,笔记本上还有很多林格尔元帅的个人生活琐事。 他写书呆子哈登博士,年轻时有注意力障碍,聊天时不是总打别人的岔,就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也写越长大,越沉默寡言的伍尔夫。 而提到爱人,则总会多出一张色调温暖的手绘,手绘偏向于意识流,看不大出模特长相,然而往往只是个剪影,已经让人心怀向往。 “休伯特(伍尔夫)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孤苦伶仃,所以对我过分依赖,产生了一些错觉,我没能及时察觉纠正,心里有点愧疚,所以近来言谈举止都十分小心,以免再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好在他温良宽厚,我想,也许再过上几年就想开了。” 陆必行“啧”了一声,手指尖在“温良宽厚”下面化了一条线,感觉自己快不认识这个词了,他跳过日常部分,翻到了最后几页,去看他们与人工智能“赫尔斯亲王”的最后一战。 “赫尔斯亲王无孔不入,像个可怕的幽灵,笼罩在每一颗星星上,为什么要制造这种怪物?” “斯蒂文(哈登)那小子又口无遮拦,他说,我们要是有足够的时间和技术,应该制作一个更自由、更强大的人工智能,病态的造物只有用更病态的东西才能打败。” “休伯特说,无权限框架的人工智能假如能被造出来,不管制作初衷多么美好、多么像人类之友,最后一定会变成我们的敌人,哪怕程序里写满了热爱人类。” “是啊,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工智能和新物种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从基因里就对类人而不是人的东西充满恐惧,这是进化史里无数次种族屠杀留下来的教训。一旦双方的关系从蜜月期转凉,就算人工智能依然友好,人们自己首先会生出猜疑,而这样的裂痕一旦产生,就再无法弥合,我们将会毁于自己的造物。” “感谢赫尔斯亲王的私心,他留给私生子的权限大概是用来拯救世界的。” 这是笔记主人一段随便的感慨,没什么干货,陆必行原本是匆匆掠过,一页纸翻过去,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倒回去重新看这一段话,心想:“笔误吗?” 林格尔元帅是不是把哈登和伍尔夫的名字写反了? 可是……从笔记上也看得出,林格尔元帅是个颇为仔细的男人,手写的文字很少出现明显笔误,而且他写了哈登“又”口无遮拦,与前文对博士的描述是一致的。 陆必行心里升起疑惑——伍尔夫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自由的人工智能最后一定会走上歧路,怎么三百年后反而越活越糊涂了? 为了权力?想千秋万代地统治联盟? 这不合逻辑,因为人工智能只是复制他的人格,并不是让他“灵魂附体”,就算这个超级人工智能统治了全人类,跟伍尔夫本人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尸骨都随着沃托联盟议会大楼一起灰飞烟灭了。 那么……难道是因为他被联盟蹉跎了一生,所以死到临头打算反人类了? 可如果只是单纯的反人类,想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死气沉沉的机械帝国,为什么把首要目标定为消灭芯片人?对于机械帝国的超级人工智能来说,所有碳基生物都是奴隶或宠物,是人、是芯片人……甚至是猫是狗,有区别吗? 就在这时,机甲上的驾驶员提示他:“陆总,纳古斯统帅想和您单独聊几句。” 陆必行回过神来:“好。” 纳古斯的立体人像很快出现在他面前,这会,虫洞通道重新稳定,信号也没有那么大的干扰了,只要不伸手摸,纳古斯的虚影与真人殊无二致,两人像是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林格尔元帅的笔记本吗?”纳古斯问,“好像是那天伍尔夫交给你的。” 陆必行“嗯”了一声:“老林帅对伍尔夫一生的影响很大。” “绯闻吧,”纳古斯大喇喇地说,“我听说过,据说当年林蔚将军出生的时候,还有好事之徒质疑他的基因是否真的来自于林帅伉俪,就是暗示……唔,你懂的。” 陆必行:“不会的。” 纳古斯:“什么?” “我觉得伍尔夫不会这么做的,这个人阴险狡诈,有时甚至手段卑鄙,但我总觉得他不是一个下流的人,应该不屑于搞这种小动作,”陆必行说,“再说如果林蔚将军身上真的掺有他的基因,静恒他们兄妹也应该算是他的后代了,为什么他不肯亲自领养他们呢?” 纳古斯问:“为什么?” “伤心吧。”陆必行想了想,说,“林格尔元帅是青春时代的美好回忆,像月光,伍尔夫用他们夫妻的基因培育出了林蔚将军——‘蔚’这个名字老林帅生前就和伴侣想好的,笔记本里写了,不管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叫这个,伍尔夫用了这个名字,我觉得他是接受林帅不属于他的,如果林蔚将军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大概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伤他心的,应该是联盟中央被伊甸园管委会带得越走越偏,哈登博士叛逃,抚养几十年、朝夕相处的养子出事吧。静恒的眼睛太像劳拉格登博士了,心怀芥蒂也是正常的。” 纳古斯叹了口气:“我记得,其实当年伍尔夫就已经准备退休了,那时候将军……你父亲风头无两,他俩一个是伍尔夫亲自带过的学生,一个是一手养大的养子,就有马屁精把他和林蔚将军称为沃托双壁,林蔚将军性格有点冷淡,不爱应酬,也不爱出风头,我们将军呢,正好相反,两个人私交不错,倒是互补。伍尔夫元帅最后还是选择了我们将军,渐渐把很多事务交到他手上,其实那时候陆信将军已经挑起了大梁,就差一个官方的正式交接了。可是……” 伊甸园管委会横插一杠,林蔚郁郁而终,陆信蒙冤,域外海盗声势渐弱,好像已经没有威胁了,人类大一统的联盟风平浪静,非但没用还有威胁的军委被打压到议会大厅的角落里,权力几乎被架空,原本半隐退的老元帅被迫重新上台,可已经于事无补,伊甸园无处不在,身为联盟元老,他连一个被管委会拿捏住的小女孩都要不出来。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纳古斯叔叔。”陆必行说。 “什么?” 陆必行摇摇头:“一时说不清。” 如果没有超级人工智能伍尔夫,那么联盟军和中央军可能已经被林静姝一锅端了。 不得不承认,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是伍尔夫这一手堪比“借尸还魂”似的神来之笔,人类联军来不及集结就得跪下。 而现在回头看来,伍尔夫作弊似的封闭了第一星系,在人工智能的围追堵截下,林静姝唯一的选择就是避走第八星系,到时候无论第八星系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免被牵扯进来,空脑症又恰好是芯片人的克星,前后夹击地把林静姝堵在玫瑰之心,那里必然是她的葬身之地。 解决芯片人之后,人工智能本可以表现出友好,在以后数十年里相安无事,让中央军回其他星系荡平乱局、修复跃迁点,让人们放松警惕,人工智能也有时间有余地建造更多的主机,埋下更多的“种子”。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它像出了“bug”一样偏执起来,再次挑起战争。 陆必行的目光重新落在笔记本上,看见那句“哪怕程序里写满了热爱人类”。 “我们现在处境危险,像走在刀尖上,”陆必行说,“可是细想起来,这个时机的战争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反而是最不利的,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纳古斯:“难不成它还打算当个救世主吗?那它应该打完自由军团就自爆啊,闹成这样算怎么回事!” “自爆不可能,怎么算打败自由军团呢?灭掉首领吗?那它在林静姝第一次假死骗我们的时候就没了,”陆必行摇摇头,“再说鸦片这种电子芯片毒品,一旦流毒,恐怕没有几十上百年都无法彻底从人类社会里拔除,就算它消灭自由军团就自爆,那几十上百年间,这个超级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无权限框架的人工智可是能自主修正程序的,你觉得那么久远之后,小小的自爆程序还能限制它吗?” 纳古斯的心绪却随着他的话沉了下去。 “几十年上百年都无法拔除的电子毒品,”他喃喃地说,“我的第三星系,还能等到我回去吗?” 被纳古斯念念不忘的第三星系。 幽灵一样的人造破机甲小心地避开沿途所有可能遭遇芯片人的航道,几个累得一脸麻木的军人轮流休息,蜷在角落里,身上的军装制服都不一致,他们有些来自地面安全部门,有些来自留守的中央军。 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在太空中漂流,肩负着重要的任务——他们要把一位生物电子专家送到安全的避难点。 为了对抗芯片人,反抗军们在第三星系某个秘密基地建立了临时芯片研究所,聚集了几十位生物电子学家,然而就在事情刚刚开始有眉目的时候,半个月前,研究所位置暴露,被芯片人摧毁,功败垂成。 只有一个年轻的博士侥幸逃出来,被反抗军拼死救下,此时正安静地躺在机甲的医疗舱里,借以度过难捱的太空旅程。 医疗舱里露出她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即使在休眠状态,脸上仍然带着隐约的恐惧和焦虑。换班的士兵和同伴交接了驾驶权限,走过来看了她一眼,给她调节了医疗舱里的温度。 “你做什么?”同伴轻声问。 “让她暖和一点,我觉得她在做噩梦。”疲惫的士兵几不可闻地说,“她能复原多少资料呢?” 同伴沉默下来,片刻后,递给他一根营养针:“据说仓促建起来的几个研究基地都已经被芯片人炸毁了。” “这说明芯片人害怕,”士兵沉声说,“他们能依仗的就只有身上那个芯片,芯片人没有组织,没有秩序,甚至没有芯片,他们可能连机甲都开不好,这些人什么都不是,只要我们有技术能对付他们的芯片,最后一定能赢。” “可是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最后’呢?”同伴有些颓废地说,“也许‘最后’就是,我们都死了……不光是我们,其他星系也越来越艰难了,反抗军们建立的据点丢了十之八/九,前天一部分反抗军从第四星系跑过来寻求庇护,第四星系好像已经全面沦陷了。常常和我联系的那位第二星系战友半个月没有声音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你知道吗,在与他失联之前,我从他那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 “第一星系的对外跃迁点全部被炸毁了,就算有援军,也是六年以后的事了,我们等不到了。” 漆黑的宇宙里,唯二清醒的两个年轻人艰难地消化着这绝望的消息,一时彼此默默无言。 片刻后,士兵扭头看了一眼医疗舱里的女博士,好像病急乱投医,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点勇气似的:“别想这些了,基地马上就……” 他话没说完,破机甲里突然响起警报声。 “小心!” 机甲上所有休息的人全都惊醒过来。 “掉头,紧急跃迁!” “什……” “快走!我们的基地被袭击了!” 第三星系,反抗军一共九十六个据点,这是第八十七个被炸毁的地方。 整个世界像一艘在大海里撞上冰山的巨轮,风雨飘摇,正在缓缓沉入黑暗。166阅读网 191 第 191 章 ?新星历纪元度过了它最黑暗的七天。 “据说创世也用了七天,直到现在,沃托标准时仍然以七日为‘一周’。”陆必行突然对他的机甲驾驶员说。 来自白银第十卫的驾驶员一愣,连忙试图拍个马屁:“所以我们选这个时间行动,是个好兆头?” “只是巧合而已。”陆必行笑了一下,“伊甸园也是个吉利的名字呢——来,把驾驶权限给我吧。” 驾驶员莫名其妙,不知道总长什么时候也染上了统帅“精神网必须在自己手里”的毛病,他一边交出精神网,一边有些不自在,怀疑长官是不满意自己的机甲驾驶水平,忍不住低低地嘀咕了一句:“总长,我的机甲水平其实还过得去的。” “白银十卫的精英当然比我强,但是最早赶到的人工智能军团为了把我们困在原地,一定会使用精神网攻击,我有作弊器,能扛久一些,”陆必行说,“扛不住了再交给你。” 此时,前往最远端军区的白银四已经悄然就位,阿纳金把灵敏的能量感应仪全部备齐,静静地等着约定的时间。 人工智能机甲们沿着航道到处巡视,搜索混进第一星系的敌人。 玫瑰之心静得让人心慌,虫洞通道将第八星系与他们隔开数日,没有人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陆必行连上精神网,无端想起了他第一次成功启动机甲,从凯莱星上升空时的兴奋。 那时世界尚且与他相安无事,他有很多不着调的狐朋狗友,有无限梦想,还有个老波斯猫,分明是紧张地在一边观察,被人发现了,便要装作一副“我没看你”的轻慢。 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揭开星空的一角。 那时候他想在贫瘠的第八星系撑起一张星空顶,在那些和他一样渴望又躁动的年轻人心里洒一些种子,每次学期结束的长假,就关了学校,沿着星辰之海环游联盟八大星系。穷了就去兼职机甲设计师补贴家用,然后拿出去挥霍,体验各种各样的经历,自由自在地玩过三百年的一生。找人谈恋爱合则来不合则去,轻轻松松的,不必像他爱林静恒一样锥心刻骨,遍生忧怖。老了就回家写回忆录,把一生所有没有卵用的小发明拿出来集结出版。 那会是多好的一生。 他原计划在四十岁之前实现自己的愿望,过上理想的生活,没想到直到现在,理想的生活也没有实现。 “我建了好多学校,可他们都不肯让我当校长。”陆必行的每一个感官都随着精神网扩散了出去,他想,“我有能力开着机甲到处转,可是总共没离开过第八星系几次,每次出来,不是遭遇人质绑架事件,就是要打仗。” “总长,倒计时开始,机甲预热,能源系统检测完毕,确认坐标,所有人员就位,准备紧急跃迁——” “十、九、八……” “这总长让我当的,”陆必行几不可闻地自嘲了一句,“不怎么成功啊。” 潜伏在第一星系通讯基站的联盟小机甲率先开了火,干净利落地切断了通讯网络。 “三、二、一——” 倒计时结束的提示音淹没在机甲的轰鸣声里,指挥舰及其护卫舰们同一时间暴露在第一星系的跃迁点,能量波动惊醒了第一星系的幽灵,险恶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们,追捕命令通过四通八达的跃迁点远程通讯段,潮水似的涌向四方。 陆必行他们还没落稳,跃迁点就再次波动——离他们最近的人工智能机甲跟着紧急跃迁至此。 紧急跃迁的体验相当不舒爽,大约等于离心机一日游,机甲里一干人都被保护性气体做成了果冻,紧急跃迁后,机甲里的人总要有片刻缓冲。 可是人工智能机甲就没有生理问题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过跃迁点,一口气都不歇,趁着紧急跃迁时驾驶员精神网动荡,一波精神网攻击席卷而来。 陆必行那有芯片加持的精神力生生扛住了这一击,所有护卫舰同时换了驾驶员! 与此同时,悄悄埋伏在各大军区的十六支队伍用能量感应器记录下了军事要塞的变化——这就是人工智能的好处了,如果这些军事要塞里是人类武装,再精良,行动也总需要调配,启动速度也总有误差,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意外,根本无法准确计算。 只有人工智能,伍尔夫的主机是“大脑”,各处由人工智能控制的军事基地是器官,结构清晰简洁,才容许他们用这种方法逆推。 陆必行的指挥舰同时打出了六枚导/弹,勉强将追逐他的火力拦截,最近的两枚导弹相撞在距离指挥舰不远处,大量的碎片暴风雨似的掠过指挥舰机身,把防护罩撞得一阵动荡,指挥舰夺路而逃。 大量的人工智能机甲通过跃迁网锁定了他,从周围跃迁点里往外冒,整个第一星系为之动荡。 “陆总,对方释放了跃迁干扰技术!” “四面的跃迁点都无法联通,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当心!” 导/弹和精神网攻击同时到了,即使是芯片人,人机匹配度也不是百分之百,精神网动荡之余,导/弹几乎与指挥舰擦肩而过,险些击中武器库,警报声叫破了喉咙! 陆必行不“殉道”的牛皮才吹出去不久,此时一后背冷汗。 十六支探路的队伍将以多层加密的方式彼此沟通,以最快速度锁定主机所在军区,而对方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试图突破他们的通讯加密,一旦被主机破解加密,察觉到他们的企图,它就会立刻跃迁转移,所以加密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主机被锁定之后,距离该军区最近的队伍能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军区外围的跃迁点清理干净,困住它! 想要保证行动迅捷,每一支探路的队伍人手和机甲都必须充足,因此陆必行力排众议,身边只留了小猫两三只的护卫舰,面对四面来袭,根本不够给人送菜的。 陆必行急中生智道:“发通讯请求!” 只要拖过十几分钟,他们就能锁定主机所在区域,他既然打不过也跑不了,不如认真拖延时间:“我要和休伯特伍尔夫元帅说话。” 他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一大波能融化防护罩的叠加高能粒子炮横空扫来。 防护罩被高能粒子炮蚕食鲸吞,重甲目标极大,一旦没有防护罩,几乎等同于赤/身裸/体地走进辐射区。别说导/弹,战场残骸撞一下都没什么好下场。 而机身外壳温度急剧上升,防护罩发出垂死的尖鸣,不断报送损伤,在护卫们吊起的心绪里灰飞烟灭——指挥舰成了个没壳的王八。 “陆总!” 然而下一刻,人工智能猛烈的进攻突然停了,对方接受了他的通讯请求。 陆必行身边的护卫们配合默契,对方火力一停,他们得以片刻喘息余地,立刻集体弃重甲,转移到了机甲收发站里的几台中小型机甲上。 陆必行换了个地方坐下来,后背冷汗贴得怪难受的,还要硬凹出一张慌张愤怒的脸,先发制人地朝伍尔夫发出质问:“我以为你的存在是为了防备自由军团,保卫世界和平,你不是说你要去休眠吗?那现在这是在干嘛,梦游撒癔症?” 伍尔夫的声音响起来:“消灭芯片人是我的天职。” “谁他妈是芯片人!”陆必行瞥了一眼时间,只觉得那秒针跟乌龟一样,蹭着往前爬,这一刻钟差不多有半辈子那么长了,“你既然知道‘女娲计划’,难道看不出来我身上的芯片和自由军团的鸦片芯片不一样?” “我知道,”伍尔夫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你身上的芯片经过改造,相当于是个进化促进器,根据劳拉格登博士的研究资料,用彩虹病毒改造过的成功体具备进化条件,植入芯片后能促进生物体自主进化,关键技术在女娲计划的人体改造,而不在生物芯片。而自由军团则舍弃了个体进化,林静姝把劳拉格登博士的芯片做了有害的改造,利用它制造幻觉,在普通中四处传播,并研究出了森严的等级制度。” 陆必行:“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伍尔夫继续不讲理道:“但你们仍然都是芯片人,都要被销毁。” 这还说不清楚了,陆必行气结:“你是不是中病毒了,老元帅?” “你们的性质是一样的,”伍尔夫不理他,有理有据地陈述说,“自由军团的芯片帝国是要消灭全人类,从根本上改造人类社会,你的进化路线则是让一部分人变成‘超人’,超人的诞生会产生新的阶级和摩擦,最终走向分裂和战争,根据估算,现有人类物种仍有极大可能性被消灭——两种芯片最后会导致一样的后果,没有任何区别,都需要被销毁。” 陆必行愣了愣,没料到这人工智能并不是简单粗暴地把芯片人归位一拨,思虑得还挺深远,他下意识地解释说:“这个问题我在几年前就考虑过,我甚至已经把所有的资料都销毁了……不然第八星系现在早就有‘超人’军团了,对不对?” 人工智能伍尔夫好像觉得有点道理,沉默了下来。 陆必行再接再厉:“芯片想怎么复制就怎么复制,但是彩虹计划的人体改造才是关键,人体改造九死一生,运气占了很大比重,反乌会数次启动彩虹计划,都很不顺利,成功者寥寥无几,我十五岁以前几乎都没有生活自理能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这种高危险性、大规模人体实验,在哪个星系能合法通过?根本不具备推广的可行性,当年盘踞在第八星系如日中天的凯莱亲王是怎么死的,第八星系还记得呢,我怎么敢重蹈覆辙。说到底,我也只有自己这一个实验品。” 伍尔夫说:“是的。” 众人略微松了口气。 陆必行再一次看了一眼缓慢的时钟,发现时间才过了一小半,他向来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聊起来没完,还是第一次聊这么难捱的天:“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就算曾经鬼迷心窍,非法挪用过彩虹病毒株,也已经销毁干净,倒是你,伍尔夫元帅,第一星系外面那么多肆虐的芯片人,你不管,你偏偏大动干戈,袭击驻守玫瑰之心的联军,还妄图染指好不容易太平的第八星系!我们俩到底是谁在搞破坏?” 超级人工智能伍尔夫再一次沉默。 “如果你想要彻底杜绝生物芯片,”陆必行缓了口气,继续说,“那么好,我现在找个生态舱一躺,从机甲里出去,要抓要杀随便你,只要你承诺收回所有武装,立刻休眠。” 陆必行身边的护卫略微变色:“总长,你……” 陆必行一抬手打断他,又对伍尔夫说:“就算你的这些机甲里没有驾驶员,由人工智能控制,那也都是真金白银造出来的,炸一架少一架,第一星系外还到处是危机,你为什么要把它们浪费在我身上?我身边只有这么几个卫兵,只身来到第八星系,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愿意为了来之不易的和平牺牲,伍尔夫元帅,既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双方目标一致,就停止内耗,好不好?” “你说得有道理。”超级人工智能伍尔夫缓缓地说。 陆必行低声对卫兵吩咐:“去给我准备生态舱。” 他进生态舱,太空漂流,再到被人工智能捕捞——假设他们愿意捕捞,而不是干脆一炮把他炸碎——怎么也能耗过这十几分钟了。 只要主机一炸,周围这些虎视眈眈的机甲就都是摆设,陆必行心里略微安定了些。 然而就在这时,那超级人工智能伍尔夫说:“可是我无法判定你是否真的销毁了女娲计划的全部资料,在完全占领第八星系之前,我也无法判断你是否还有秘密实验基地,天然虫洞通道干扰容易稳定难,我很难再有进入第八星系的机会——” 陆必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上的血色陡然消失了。 “所以进入虫洞区之前,我已经通知龙渊等超级重甲,不拿下第八星系,不用回来,”完美复刻了伍尔夫人格的人工智能冷冷地说,“至于你,我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他话音落下,数枚不知什么时候预热好的导/弹从四面八方冲向了陆必行的指挥舰! 第八星系的电子真空早被炸毁,一直被压着打的人工智能军团疯狂地反扑起来,不知疲惫地朝人类联军的最后防线发起攻击。 至此,激烈的战事已经打了几天,打再多的舒缓剂也禁不住这么消耗,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连日以来,自卫军在不断往后退,很快就要退到第八星系的人类活动区了。 “统帅,”银河城指挥中心,黄静姝向他发信,“整个第八星系的反导系统正在紧急架设。” 林静恒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因此越发惜字如金,只隔着通讯屏幕给了她一个眼神。 黄静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还需要多久? “十二个小时,”黄静姝说,“各大主要行星都已经安装完毕,目前星系内各大航道都已经戒严,航道上的设备正在进行最后调试,只要十二个小时!” 林静恒挥手切断通讯,艰难地出了声:“十二小时内,不许再退后一步,死也给我死成路障。” 第一星系—— 陆必行指挥舰重甲的机甲收发站打开,十几架小机甲飞掠而出,才刚脱离重甲,那指挥舰就被导/弹淹没。 陆必行觉得心快不会跳了:“到底还有多久!” “总长,”他身边来自白银十的护卫说,“第八星系有林帅坐镇,就算十大名剑聚齐又能怎么样?” 陆必行很想假装相信他,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可他笑不出来。 很久以前,他也觉得林静恒无所不能,只要听见这个名字就有安全感,好像世界上没有他守不住的战线,没有他打不败的敌人。 可是这种盲目的信心早就随着十六年的痛失灰飞烟灭了。 “总长小心!” 陆必行分神间,险些被一枚导/弹击中,险伶伶地躲过,人工智能的精神网攻击兜头卷来,而这么一顿,前路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工智能军团封住了! 陆必行听见自己的心脏炸裂一样地狂跳。 “陆总,锁定了!” 陆必行倏地抬头——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联军成功锁定了主机所在军区,也许是命运,那竟然是离他现在所在位置最近的一个军区! 然而他来不及答话,他的机甲也被敌方导/弹锁定了。 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里被数发导/弹锁定,他已经无处可避。166阅读网 192 第 192 章 ?时间好像停了。 陆必行不是没见过血,第八星系内战期间,他无数次险象环生地被图兰从炮口下捞回来,可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最后关头不在拼命想办法脱身,而是竟然走了一下神。 他莫名其妙地想:“静恒定的那对戒指,他拿到了吗?” 这念头没什么情绪,因为来不及遗憾,也来不及恐惧,就那么匆忙而平铺直叙地掠过,像一阵不痛不痒的风。 这时,内部通讯频道里,一个星际坐标突然撞进了他眼里,陆必行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个跃迁点坐标。他下意识地对着这个坐标进行了紧急跃迁操作,好像动物临死前最后一哆嗦。 而整个护卫队几乎与他同步动作—— 机甲急剧地消耗着自身的能量,堪堪联通了跃迁点,跃迁点激活,机甲内保护性气体喷薄而出。 紧急跃迁竟然成功了! 那几秒的光景,人工智能军团用来困住他们的跃迁干扰失效,陆必行这支小小的护卫舰队原地消失,已经离开炮口的导/弹骤然失去目标,被机甲队紧急跃迁释放的大量能量干扰,轨道轻微错位,然后当空撞在了一起。 几十枚导/弹空中撞车,场面极其壮观,一时连最近的人工智能机甲都被波及,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分辨出目标是否已经被击落,追击不可避免地迟了几秒! 而就这么几秒的喘息余地,陆必行所在机甲在紧急跃迁中翻天覆地,他艰难地在保护性气体里保持了平衡,精神网剧烈震了一下,大脑却一时无比澄澈,第一时间下令:“炸毁跃迁点!” 护卫舰虽少,却全部是来自白银十卫的精英,彼此默契非常,同一时间退开,朝他们方才紧急跃迁的跃迁点狂轰滥炸。 跃迁点刚刚接待完这帮忘恩负义的“不速之客”,就惨遭毒手,被引爆后卷起了暴虐的漩涡,迟疑几秒后才追过来的人工智能机甲直接殉了葬。 一个通讯请求加了进来,陆必行方才卡在胸口的长气这才出来,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霍普兄吧,来得及时,谢了。” 跃迁干扰技术是反乌会的拿手戏——伍尔夫是盗版。 能突破盗版的跃迁干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果然,下一刻,霍普的投影出现在了他面前,苦笑道:“又见面了,陆老师,说实话,还真不想这么快见到你。” 这时,又有多个通讯请求发过来,陆必行的护卫干脆撑起了一个临时的内部通讯频道。 “陆总。” “总长。” “天,怎么就你们几个人?” 头上绑着绷带的托马斯杨、面色苍白的泊松,一部分白银三,以及来自各个先导部队、陆必行都眼熟的面孔…… “稍后跟您解释。”泊松杨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说,“周围还有其他跃迁点,星际航道图上都有显示,炸了这个,他们很快也会通过别的跃迁点追上来,快,先走,白银三开路!” 陆必行一抬手拍了拍随身护卫的肩头:“驾驶权限交给你,接着。” 然后他直接从精神网里自主断开了和机甲的联系,退出了驾驶员位置,对所有人说:“前往第九军区。”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翻转快得以秒计数,直到说完这话,陆必行的反射弧才终于跑完全程,方才掠过他心头那不痛不痒的风好像陡然生出了尾后针,一下扎进了他没有防备的胸口,浑身的冷汗像是凝成了冰。 如果刚才死在炮口下,林静恒会在第八星系一直等他吗? 临走时他开玩笑,说以现在的技术,穿越虫洞区一般需要五到八天,小概率事件只有林静恒才遇得到……如果那个人一直等不到自己,会不会以为又遇到了小概率事件,以为他迷失在了时空乱流里? 那时在七八星系交界处,第八星系已经近在咫尺,猝不及防的跃迁点炸毁了林静恒的机甲,他当时心里也是这样的感受么? 而这一切“等与不等”的前提,是他在第八星系平安。 自卫军能挡得住该死的人工智能军团吗? 如果…… 陆必行惊觉自己再想下去,可能得把自己想出个失心疯,于是断然打断了“如果”后面的思绪,公然违反机甲安全条理,摸出了一根烟点上,这时才发现自己四肢麻痹,手哆嗦得拿不住那根烟。 他忍不住扶了一把墙:“给我一针舒缓剂……不是这个,要六号。” 他与林静恒重逢的时候,魂飞魄散,靠一针舒缓剂六号撑起了行尸走肉,有惊无险地把他带回家。 现在他肝胆俱裂,仍要靠一针舒缓剂六号,把它们黏在一起,去搜寻最后一线希望。 霍普没去过第八星系,不明白他们舒缓剂怎么还有编号,奇怪地问:“怎么,受伤了吗?” “吓的,”医疗设备把药水注入他的身体,陆必行坦率而疲惫地冲他一笑,喃喃地说,“我怕死啊。” 第八星系。 总长对公众发声可以不听、不关注,可是这会,没有人敢不关注前线战事了。 银河城紧急发声,告知公众总长陆必行已经先一步前往第一星系,但人工智能看来并不打算放过第八星系。 第八星系的星空静悄悄的,喧嚣的炮火被拦在了家门口,各种形式的非太空军武装——包括地面安保部队,全体待命。 在这个多灾多难的星系,现在活着的所有人,几乎都曾从炮火中穿行而过,几乎都在地面上仰头等过突然降临的导/弹。 整个星系内星际航道全部戒严,非军用航天航空器一概不许离开大气层。旅游的、在各大人造空间站工作的,就地降落。跃迁网和远程通讯限用,回不了家的人和自己在其他星系的家人互相说一句话要等十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 与人工智能短兵相接的先锋被对方扫下了精神网,反应集体迟缓了一下,而人工智能当然不肯浪费机会,趁他们驾驶员切换的间隙,十几发导/弹横扫过来。 而就在这时,第八星系自卫军的重甲里突然放出无数小机甲,像“手动操作的反导系统”一样,精确地对冲了敌军的炮火,好像提前预知对方导/弹轨迹一样,一发都没浪费。 差点被炸成渣的图兰抹了一把冷汗,打了个指向:“湛卢,漂亮!我这祸害能不能活千年,就看你的了!” 湛卢此时完全成了个模拟器——林静恒让他假装自己跟十大名剑是同一战线,从敌方角度判断战局,他根据湛卢的判断有针对性地打。 这里毕竟是第八星系的主场,虽然身后守着数十亿民众,让他们不能自由进退,但只要挡住了,物资和武装绝对是比入侵者充沛的,断然不会出现打到一半舒缓剂告罄的情况。他们在死守的同时,一直有意识地消耗对方的火力。 拜耳抗议道:“刚才救你的可是我!” 图兰“哈”了一声:“臭美什么?我要是死了,就该换你来当诱饵了,反正我这辈子不虚此行,你就不一定啦,女朋友都在个人终端里的第十卫队长。” 李弗兰叹了口气:“拜耳兄,你不觉得星际暗杀团和死宅两种属性并存,听起来像个变态吗?” 柳元中故作震惊道:“拜耳将军,看不出你是这种人,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追寻统帅的脚步走禁欲系的正人君子路线呢!” “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老透明,金不在,你又见缝插针的来这套。”图兰崩溃道,“我们中间就必须有一个马屁精吗?” 拜耳:“……” 这些贱/人! 湛卢:“事实上,先生并不……” 林静恒:“闭、嘴。” 通讯频道内部诡异地沉默了一秒,然后将军们集体发出了一声或感叹、或疑惑的“哦”,好像共同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话说统帅,”图兰说,“我其实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 “诸位小心。”湛卢突然打断她,将敌军可能的攻击点全部标出,“对方突然收缩战线,他们的弹药储备恐怕不充足了,可能要孤注一掷。” 他话音刚落,人工智能军团的攻击陡然暴虐起来,超级重甲承影和纯钧长驱直入,瞄准了自卫军防卫的最薄弱点,所有重甲舱门大开,不怕死的小机甲蝗灾似的倾巢而出。 图兰:“狗急跳墙了吗?” 无数层层叠叠的精神网压下来,疲惫的自卫军来不及更换驾驶员,同一时间,十五架机甲失去了精神网权限,被人工智能反向控制,将炮口对准了自己人。 白银九机动性极强,赶来救援的时候首当其冲,图兰的机甲开始导/弹预警的时候,她已经离得太近了! 躲不开就干脆不躲,图兰在千钧一发间瞄准了超级重甲的武器库。 “轰”一下—— 超级重甲承影的武器库被打了个正着,承影及时卸载,但周围都是密集的人工智能机甲,已经来不及了! 超级重甲当场炸成了两截,周围一圈人工智能机甲先锋队全被连累。 而图兰的机甲尾部被导弹扫中,五秒后炸了膛。 离她最近的拜耳脑子里“嗡”一声:“伊丽莎白!” 混乱中,总指挥舰上,湛卢的精神网铺开,直接远程接管了十五架机甲的精神网,扔出了一个远程防护罩,随后狠狠地将冲得最快的人工智能机甲绞杀其中。 新星历260年,海盗团入侵,白银要塞林静恒奉命出战,最著名的那场战役里,他一个人入侵了十五架敌军机甲,强行接管对方权限,直到他离开联盟,那里依然流传着这个传说。 如今,奇迹再现。 在乍起乍落的炮火和碎片里,其中一架被远程控制的机甲精确地伸出了捕捞网,网回了一对惨不忍睹的碎片……以及一个生态舱。 生态舱里的图兰被自己急促的呼吸呛得死去活来,横陈在捕捞网里,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没问完呢……咳,没问完死不瞑目啊——统帅,你一个能在第一时间听懂所有隐晦荤段子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常年保持一副‘不与龌龊世俗同流合污’的姿态的?” 林静恒喉咙不舒服,于是声音很轻,倒像是透出了一点温柔意味似的。 可惜说的话不太温柔:“不知道,可能是长得不像人妖?” 图兰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生态舱被拉回了机甲。 “没跪呢,”她说,“给我放一架备用机甲!” 此时,距离黄静姝预估的十二小时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整个星系反导系统安装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所有机器人和工程师全体出动。而半个航行日之外的战局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自卫军不再后退,也再没有任何策略或是埋伏,毫无保留地与人工智能军团正面相撞,像两只互相叼住喉咙的猛兽。 先是超级重甲承影炸膛,图兰跳生态舱。 随后纯钧被击落,李弗兰机甲能源告罄,备用能源被炸毁,不得已乘坐小机甲脱困。 龙渊陷入了白银六的包围圈,林静恒总指挥舰被集火攻击,他果断弃了重甲,将总指挥舰化整为零。 无论是总指挥、卫队长还是近卫,全成了前线小卒—— 第一星系。 老布中了大奖,大家一起锁定的第九军区,正是他负责的地方。 人工智能在一刻不停地试图破解他们的加密通讯,老布不敢耽搁,立刻下达清理跃迁点命令。 他手下训练有素的第五星系中央军早已经做好了开火准备,随着老司令一声令下,第一星系第九军区最外围的跃迁点被清理干净,整个区域被短暂地隔离开。 虽说第一星系内部,不用跃迁点也没多远的距离,但主机与跃迁网断开后,将无法通过跃迁逃离,想要走出封锁区,最少也要飞上二十个小时。主机能耗极高,在这样一块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很容易就会被搜索出来,二十个小时足够用了。 而且这期间,它将失去对第一星系的控制,散落各处的人类联军可以立刻通过跃迁网包围这块区域,就算老布一不小心把它放出去了,它也会立即陷入联军包围圈。 “要抓住它了!”老布激动得须发皆是张,声音都变了调,“给我搜!” 陆必行带着一帮杂牌军奔赴被锁定的第九军区。 泊松杨一边指挥技术兵甩开人工智能追兵,一边简单地和陆必行解释前因后果:“抱歉,陆总,我们当时人手不足,情况太混乱,玫瑰之心的武器储备……甚至舒缓剂都不够用了,很多兄弟都……我们这些人被人工智能生生把震下了精神网,当时他们急着入侵第八星系,无暇清理我们,霍……哈瑞斯先知赶来捞走我们。”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多少有些别扭。 白银十卫和反乌会曾经势不两立,没想到最后居然被他们捞走了。 霍普十分谦逊地一笑:“不用客气,为了生命和自然。” “那我不会批准你合法传教的,你们反乌会有前科,地球时代刚成立时,不也都是温和的环保派吗?”陆必行在舒缓剂六号的作用下放松多了,“不过你从第八星系出走的时候没有出卖我们,我相信了。” 霍普失笑:“你一直都信,不信的是林将军。” “没关系,”陆必行说,“他信我就够了——怎么样?” “总长,第九军区已经成功隔离。” “看来我们是最早赶来的,”托马斯杨说,“可以在这守株待兔了。” 与此同时,人类联军所有部队都接到了“隔离成功”的通知,人们仿佛看见了曙光。 “围住它!准备跃迁,前往第九军区。” 联军紧绷的神经终于缓和,然而就在他们开始放心大胆使用跃迁点的时候—— “小心导/弹!” “怎……” “有敌袭!” 各处暴露在跃迁点下的联军同时遭到人工智能机甲团袭击。 陆必行蓦地一激灵。 “怎么回事,”他听见有人失声叫道,“不是已经隔离成功了吗!”166阅读网 193 第 193 章 ?但是……这怎么可能? 如果伍尔夫的主机不在第九军区,那它会在哪? 有多个主机吗? 不,建模的时候已经考虑了多个主机的情况,实验结果已经明确验证了,主机似乎确实只有一台。 事实上,只有一台主机的情况符合实际,因为这东西不是随便捏一捏扔烤箱里就能成型的软陶,就算是伍尔夫元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搞这么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也已经让人惊叹他对联盟中央的掌控力了,难不成还能批量生产吗?而人工智能伍尔夫诞生至今不过月余,第一星系又一直是兵荒马乱,它应该也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做个备用分/身。 那么,问题出在哪? “你们思路没问题,建模没问题,计算也没问题。”托马斯杨作为白银十卫的技术核心,责无旁贷,飞快地检验着所有人传回来的数据。 陆必行艰难地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听了这三个“没问题”,心反而沉了下去。 “小心!” 陆必行来不及发问,穷追不舍的人工智能机甲团已经冲了过来,擦边的高能粒子炮撞在机甲的防护罩上,此时,陆必行的机甲已经不是重甲,防护罩剧烈震荡,机甲里的重力系统应声失灵。 陆必行踉跄了一下,直接摔进了托马斯杨的立体投影里:“那问题在哪?” “总长,实际问题不是考试时解的应用题,”托马斯杨说,“任何条件外的问题都有可能出现……比如你们的多层加密也许已经被人工智能入侵了,它可以让你们收集的数据驴唇不对马嘴;再比如,你们用来建模的第一星系星际航道图一定准确吗,万一有联盟军高层也不知道的秘密跃迁点呢?或者你们就根本……” 托马斯杨的投影在粒子炮的干扰下模糊了一下。陆必行的神魂被舒缓剂六号强压,保持了理智,大脑却好像已经死机了。 “……你们根本就错了,主机的存在方式可能根本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历史上记载,旧星历时代的超级人工智能主机多以地面或太空基地的方式存在,但新星历时代的就一定也是吗?如果主机根本不像你们想得那样,在一个空间站上呢?它难道不可能是多个空间站的族群?难道不可能以更另类的方式存在?如果是那样,建模前提就是错的啊,总长!” 小机甲抵挡不住凶猛的火力,走转腾挪,左支右绌,里面的人就像万花筒里的碎纸屑,要不是太空军几十年如一日的艰苦体能训练,大概早就把脑浆都吐出来了。 陆必行被保护性气体来回拍打,一个卫兵大呼小叫地上前,试图给他套上宇航服。 “总长,接下来……呲啦……接下来怎么办?” 陆必行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利用虫洞打时间差也好,用自己当诱饵锁定伍尔夫主机位置也好,都是孤注一掷,博一线生机。 在刀尖上跳舞,哪来那么多“nb”? 如果知道自己错哪、疏漏在哪,或许这么多人类联军精英聚在一起,头脑风暴一下,还能急中生智,循着方向补救。 可恰恰如托马斯杨说的,他们的思路、建模和推论毫无问题,问题出在“超纲”的部分,那有无限种可能性。 分散的人类联军像是被挨个锁定的猎物,各自陷在包围圈里,现在的反抗只不过是垂死挣扎。 就算他陆必行能熬干脑浆,历经艰难险阻,把所有人都重新召集在一起,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再去锁定主机? 而就算世界上有神,看不下去人类灭绝,从天而降一部“超级人工智能关机说明书”,他又还有什么时间去执行? 距离十大名剑入侵第八星系已经多久了? 七天?九天?十天? 林静恒还能再等他十天吗? 第八星系还能再等他十天吗? 舒缓剂六号静静地伏在他血管里,让他不至于崩溃绝望。 陆必行在外力的作用下,平静而理智地想:“如果我当年,没有放弃女娲计划呢?” 女娲计划非常凶险,实验体九死一生,很多运气不好的人会在改造过程中死去。那些不愿意冒险的人则会固守着普通人的身份,久而久之,阶级会分化,资源会重新配置,进化人和普通人之间会减少通婚、乃至将彼此交换基因视为约定俗成的禁忌……世界上会发生很多不美好的事。 可是刨除以上所有,他会拥有一群超人。 超人武装们抵抗精神网攻击的能力极强,耳聪目明,可以一直不眠不休,身体素质强悍到无需任何训练,就超过最优秀太空军水准。 超人技术人员们不知疲惫,精力旺盛,第八星系的技术爆炸会进一步加快,新技术、新武器、新经济增长点会层出不穷。 反正他现在也背了这个罪名,如果他当年果决一点,敢像林静姝一样一意孤行,把女娲计划推行下去,是不是内战都不会爆发,第八星系的实力远远不是现在这样? 那么……他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像现在一样,在毫无战胜人工智能的希望下,兵行险招? 也许就像托马斯说的,一开始,方向就是错的。 也许这个世界不需要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在前领路。 第八星系—— 人工智能军团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当心,先生,”精神网里,湛卢突然传了个信息给林静恒,“他们离得太近了。” 林静恒一激灵。 湛卢话音刚落,正好从第八星系来了几艘补给。 补给舰就是个“货车”,基本都是机械自动的,补给舰以节能高效和省钱为主,当年设计时,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的敌人会是人工智能。此时,这些自动驾驶的补给舰突然集体失控,疯了一样从后面冲进了己方阵营,饮食和医药补给舰也就算了,其中还有几艘是武装弹药运载舰! “闪开!” 失控的补给舰集体自爆,周围数艘来不及躲闪的机甲被卷进了爆炸里,第八星系自卫军腹背受敌,像一面两头开口的破旗。 林静恒被失重的机甲摔到了墙上,后背撞出一声闷响,兜里的戒指盒失落,刚好从保护性气体的间隙里滑过,他一把没捞到,就这么滚了出去。 “见鬼了,他们那个破反导系统还有多久?” 这种时候,林静恒也无暇去管它,他没有整理队伍,直接把机甲开进了人工智能军团中间,速度加到了机甲所能承受最高,几乎可以启动紧急跃迁。为首的龙渊立即锁定了自卫军总指挥所在的指挥舰,周围所有人工智能的小机甲朝他合拢过来—— “柳元中!” 柳元中一见指挥舰动,立刻会意,早就准备好给他打配合,此时趁龙渊被指挥舰卷走,立刻从另一侧冲了进去,白银六效率极高的清理了一整排拦路的人工智能机甲,人工智能的导/弹也彩云追月似的在林静恒身后缀了一打,三方首尾相扣,几乎成了一个闭环。 湛卢:“当心他们用粒子炮干扰您的航道。” 他话音刚落,又一支人工智能军团迎上来,一排高能粒子炮撞了过来,小机甲的防护罩爆出火花,被狠狠地推向身后那一票死缠烂打的导/弹群。 就在这时,林静恒突然卸载自己的武器库——他的武器库里存货已经见底,这么一股脑地推出去,仅剩那点火力和几发敌军导/弹相撞,配合迎面而来的高能粒子流,武器库像一朵突然张开的葵花,而与其脱开的机甲恰好在暴风那宁静的中心,从能量的洪流中脱了身。 赶到的白银六把龙渊逼到了死角,将这傲慢的超级重甲打成了筛子。 柳元中一击得手,腿都软了:“你吓哭我了统帅!” 林静恒无暇给吓哭的柳将军顺毛——自卫军重甲损毁严重,场中都是小机甲,小机甲机动性高,可也注定携带不了多少武器和能源,补给必须要跟上,此时连指挥舰的武器库都见底了,可见他们已经急需补给。 方才那一波紧急补给被人工智能截胡,更是雪上加霜。 “统帅,我……” 李弗兰还没说完,精神网里的湛卢已经先一步汇报:“白银一方面在收缩兵力,判断弹药不足。” 湛卢的判断也是对方人工智能的判断,林静恒不等李弗兰说完话,立刻下令:“拜耳,支援!” 人工智能军团忽地压了上去,拜耳竟没追上,几乎弹尽的白银一实在没得可打,顿时被冲散。 防线破了! 第一星系。 通讯频道里,人们七嘴八舌地叫总长,陆必行挥开企图把他塞进宇航服或者生态舱的和护卫:“我……” 他这一下动作大了点,外套内袋里的笔记本就这么掉了出来,在重力系统不稳的机甲内,从半空漂了出来,陆必行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捞回,手劲稍重,旧笔记本没禁住,几张纸被他扯了下来。 陆必行胡乱把笔记本往怀里一卷,无心心疼这个能进纪念馆的“镇馆之宝”,但下一刻,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被他撕下来的几张纸上,正好是与“赫尔斯亲王”最后一战的记录。 “……届时需要封闭沃托,要困住赫尔斯亲王,务必要确保这一点,休伯特,全人类的命运都在你手里,不管到时发生什么事,赫尔斯亲王不消失,绝不能打开‘魔盒’啊……” 他们诱捕赫尔斯亲王时,负责封闭沃托的就是伍尔夫本人。 好像有一道光顺着那裂开的纸张缝隙流进了他的大脑—— 伍尔夫亲手封闭的沃托。 伍尔夫亲手封闭的第一星系。 二十岁的伍尔夫斩钉截铁地说“无权限框架的人工智能最后一定会变成我们的敌人”。 “全人类的命运都在你手里”。 临出发之前,第三星系的纳古斯统帅焦虑的那一句“我的第三星系,还能等到我回去吗”。 没有主力军,内防空虚的各大星系真能等六年之久吗? 全人类…… 不消失,绝不能打开“魔盒”。 “给我第九军区的星际航道图。”陆必行蓦地抬起头。 他个人终端里的第一星系航道图立刻聚焦第九军区——第九军区是最靠近第二星系方向的一块区域,驻军所在、每一个跃迁点位置在航道图上都十分明晰。 托马斯杨:“总长,怎么了?” “测试结果明确显示主机就在第九军区。”陆必行飞快地整理着思绪,“老布叔已经成功清理了第九军区最外圈的跃迁点,但是伍尔夫主机没有被隔离成功,说明主机虽然位于第九军区,但不在隔离圈内……” 托马斯杨:“什么意思,布司令炸错跃迁点了?不是……那都是机甲按星际航道图自动锁定的,不可能手滑啊。” “第九军区最外圈的跃迁点不是我们锁定的这一圈,这里还有。” “等等,”霍普插话说,“那个跃迁点属于联盟跃迁网上的关键点,联通一二星系,狙击人工智能军团的时候,不是已经被炸毁了吗?” “被炸毁的跃迁点丧失功能,可它还在跃迁网上。” “总长,你知道一个跃迁点是什么能量级的吗?”泊松杨皱眉说,“特别是这种人来人往的关键交通网,要真是炸完以后一年半载就能修复,第八星系怎么可能封闭百年,只能从天然虫洞区进出?” “跃迁点沟通时空,同时也是远程通讯网的一部分,”陆必行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坐标发给了驾驶员,“但这两个功能所需的能量不是一个等级,对不对?” 泊松杨一愣。 陆必行:“跟我走,否则你们现在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句话倒是真的,反正所有人都六神无主,茫然无措间,谁站出来随便指个方向,众人就会跟着跑。 “我们赌一次吧。”陆必行低声说。 霍普听见了:“赌什么,陆老师?” “赌当年亲手封闭沃托,炸开新星历纪元开端,沉潜三百年的伍尔夫元帅,并不是一个单纯想俯身在电脑里千秋万代的无脑反社会。”陆必行自言自语似的说,“隔离了林静姝,虽然让自由军团的芯片帝国无法降临,但也让其他星系等不到救援,世界五年一翻身,六年够人类毁灭一次的了,他应该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霍普:“啊?” 泊松杨果断下令:“白银三断后!” 白银三越众而出,挡住了人工智能追兵,陆必行带着他手下的杂牌军紧急跃迁。 “谢了,兄弟。” 他们像一支离弦之箭,突然从沼泽中射出,指向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 沿途的人工智能机甲一波一波地往上冲。 “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帮您断后,陆总长。” “我们属于第二星系中央军,陆总长,您先走——” 混在一起的杂牌军们一层一层的往下剥落,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铠甲,拦住追兵。 陆必行连续四次紧急跃迁,已经抵达第一星系那被封锁的边境。 “好吧,只剩下我们了。”霍普叹了口气,“我们以后能合法传教吗,陆老师?” 陆必行斩钉截铁道:“做梦,除非我下台。” “哦,好吧。”大先知一耸肩,“那么……星际海盗反乌会为您断后,为了生命和自然。” 反乌会拦住了最后一批追兵,陆必行的机甲再次加速。 他看见,那本应被炸毁、一片废墟的跃迁点处,有一个巨大的人造空间站。 第八星系,超级重甲赤霄撕裂了自卫军的防线,林静恒已经管不了其他,直接跃迁拦截。 图兰嘶声道:“统帅,你武器库都卸载了!” 他还真要死成路障吗? 还要他们像她当年一样,再和陆必行交代一次…… 林静恒已经从跃迁点里出来了,直面赤霄。 就在这时,银河城一道讯息突然传来:“报告——” “星际反导系统架设调试完毕!”166阅读网 194 第 194 章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林静恒的目光轻轻地动了一下。 “收到。”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撤。” 赤霄重火力开道,就要将一切都摧枯拉朽地毁灭,林静恒带着身边寥寥几架护卫舰,闪身进了跃迁点,整个第八星系自卫军全速撤退。 过了跃迁点,再往前就是第八星系的正经领地。 第八星系自然条件还不错,只是它大约有第一星系的十六倍大,天然行星却不多,显得有点冷清。然而新兴的星际航道途中又有无数人造空间站,像荒漠黄沙下刨出来的一颗颗宝石,灯火通明,靠近时,偶有一线的光,恰好晃过军用记录仪,屏幕上就会有一纵即逝的晃眼白光,它们隐约勾连着,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第八星系自卫军像是投林的鸟群一样,沿着航线长驱直入。 紧随其后的人工智能机甲团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 它们是人工智能版本伍尔夫的手下,超级电脑们分析战局,判断出对方已经没有招架之力,在星系外又濒临弹尽粮绝,所以撤离得合情合理,自己追击得也合情合理。 但如果是有血有肉的那个伍尔夫还活着,能亲临现场,他大概就不会这么盲目乐观。 因为林静恒自乌兰学院毕业后从军近五十年,还从未从自己要守护的阵地上撤退过。 第一枚导/弹升空,像个步履优雅的领舞,拉开了第八星系对不速之客“欢迎礼”的序幕—— 紧接着,炮火从人造空间站、从第八星系外围的主要行星上飞了出来,与人工智能军团当空遭遇,来不及躲闪的机甲被狠狠地撞了出去,像一场空前绝后的烟火表演。 这是以星系为单位的反导系统初次亮相,它诞生于寸草不生的北京β星。 不仅打懵了敌人,连自己人也震惊了。 “我的……”拜耳一时不知道该呼唤哪一位信仰,卡了壳,震惊地问,“这是什么?” “这个啊,从第八星系封闭那天就开始搞了,”重新连上通讯频道的图兰回答,“听说之前实验效果不理想,今天死马当成活马医才拿出这么个半成品,没想到还过得去。” 拜耳:“这……这叫还过得去?” “那你是不知道这都折腾多少年了,”图兰喟叹一声,“红霞星被反乌会袭击后,陆总的学生里有个小女孩,提出了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妄想,这么久了,这个兴师动众的大工程还是一直来回碰壁,我听人说,他们除了花钱就没别的成果,第八星系紧巴巴的财政最大一笔支出都贴给了他们,要不是有陆总替他们顶着压力,大概早就搁浅了。” 林静恒已经趁这会功夫,马不停蹄地重新加载了新的武器库,上了备用能源:“现在已经到看风景的阶段了吗?” 随着他一声令下,狼狈的第八星系自卫军迅速整装,在硝烟散尽之前,重新杀了回去。 第一星系边缘。 锁定空间站的瞬间,机甲上所有卫兵——除了悲喜能力暂时被封印的陆必行本人——全都疯了。 “是主机!我们找到主机了!” “陆总,”驾驶员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响起,“我们现在就炸了它吗!” 陆必行从军用记录仪上盯着那空间站,淡淡地问:“我们还有多少能源和火力?” 驾驶员立刻报了个数。 他们舍弃重甲,从包围圈里一路紧急跃迁杀出了一条路,现在两者都已经所剩不多。 “靠近些,”陆必行沉声说,“不要妄动,扫描这个空间站,分析它是否带有反/导系统。” 他一句话落下,像一盆凉水,浇灭了卫兵们溢于言表的激动。 联盟的地面反导其实做得稀松平常,太空战里不小心漏下的导/弹还可以防住,一旦被列为目标,大规模的狂轰滥炸就不行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这几架小机甲上携带的火力不足以对其进行大规模的狂轰滥炸,贸然袭击,导/弹一定会被拦截,一击不中,他们很有可能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目标近在眼前,毫无办法了。 片刻后,驾驶员抽了口气:“总长,空间站上有严密的反导系统和防护罩,幸亏我们没有……等等。” “唔?” “检测到不明物质,”驾驶员低声说,“里面有什么东西。” 另一个卫兵紧张了起来:“埋伏了机甲武装?” “不是。”驾驶员疑惑地说,“质量非常大……” 他的话音被机甲的警告声打断。 “陆总长,”驾驶员说,“我们已经进入对方反/导系统防护区域内,它在要对接密钥,否则会把我们当成敌人处理。” “退后,护卫舰都退到反导区域外。”周围没有技术人员,陆必行只能亲自上前,“反乌会的霍普说过,他打开人工智能伍尔夫用的密钥是什么?谁还记得,是个什么……花来着?” “总长,是‘种子’。” 陆必行犹豫了一下,输入了“种子”,驾驶员屏住了呼吸,退出反导区域的两三架护卫舰全都紧张地注视着他,预备着拦下打向总长的导/弹—— “嘀——”一声轻响,众人的神经被不轻不重地拉扯了一下。 密钥错误! 气氛陡然险恶起来,陆必行所在的机甲立刻被空间站反导系统锁定,机甲里响起警报。 “陆总,退出来,闪开!” 与此同时,一枚导/弹已经朝他飞了过来,驾驶员立刻做拦截操作,同时准备掉头就跑。 “等等!” 陆必行没受干扰,目光一闪,他似乎福至心灵—— “赫尔斯亲王不消失,绝不能打开‘魔盒’啊。” 就在被袭击的机甲将要推出反导区域的瞬间,陆必行迅速输入了“魔盒”。 密钥通过! 驾驶员:“……” “精神网给我。”陆必行说,“我们降落看看。” 旁边护卫舰的驾驶员忙问:“陆总,我们……” “你们在大气层外守着,”陆必行说,“如果事情有变,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你们就直接向空间站开火,万一有一枚导/弹能穿过反导系统落地,我们就赢了。” “陆总,‘万一’这个词可不吉利了。” 陆必行笑了一下,接过驾驶权限,缓缓靠近主机所在的人造空间站。 它非常大,差不多能媲美当年第八星系的臭大姐基地,但上面连一只蚂蚁也没有,鸦雀无声,是个冰冷的机械帝国。 陆必行越靠近越觉得侥幸,因为看清了这人造空间站的构造——简直是个机械怪物,无数黑洞洞的导/弹发射点指向大气层外,密集程度让人胆战心惊。 如果他们贸然在大气层外向空间站开火,现在还没准谁会被炸成渣。 机甲感觉到了空间站的人工重力,顺着航道缓缓下潜,悄无声息地停稳,机甲上的几个人没敢直接下来,先躲在机甲里分析了周遭环境。 周遭环境出乎意料的友好——气压和空气成分适合人类生存,无有毒有害物质,引力大约是沃托的0.9倍,四周没有机器人和摄像头。 “总长,我先下去探一探路……总长,等等!” 不等卫兵说完,陆必行已经穿好了宇航服,率先下去了——精神网扫过全场,他看见了“机房”的路标。 整个第一星系的“心脏”轰鸣不止,巨大的散热器让地面隐隐震颤,像栖息着一只远古的怪兽,陆必行循着路标,乘坐一台电梯,上升到大约百米左右的高处,出来是一条细窄的通道,尽头是一道小门,门上逼真的雕着一簇郁金香。 工程师001溜门撬锁的功夫有点生疏,但勉强还在,陆必行略花了点功夫,破解了电子门锁,加密门朝两边打开,里面竟然有几个人! 跟上来的卫兵立刻紧张地把陆必行围在中间。 “没关系,”陆必行拍了拍其中一个卫兵紧绷的肩膀,“没有呼吸和心跳,我听见了。” 他说着,个人终端上打出一道光,晃过那几个影子,那是真人等身的3d人像。 一个卫兵低声说:“是林格尔元帅的打印像。” 那人像靠墙而立,手里夹着个笔记本,略微偏着头,嘴角凝固着一抹笑意,脸偏向一边,陆必行和他对视了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是一面墙,上面有字。 “要是每一次暴风雨之后都有这样和煦的阳光,就让狂风恣意地吹,把死亡都吹醒了吧。【注】” “自由……宣言万岁。”卫兵用一种奇异的语调念出了那一行字,“休伯特伍尔夫?” 这句新星历时代人人都挂在嘴边、好像真理的话,刻在这里,却忽然显得又讽刺又怪异。 陆必行走过去,手指轻轻地抚过伍尔夫的签名——刻痕有些粗糙,参差不平,居然像是人手工的。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轻响了一声,陆必行蓦地缩回手,那面写满了字的墙在他面前陡然崩裂,外面一层薄薄的木饰面像蛇蜕一样剥落下来,露出里面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巨大的联盟图标背景上跳出一个有点简陋的对话框:是否启动休眠的跃迁点? 一伙人目瞪口呆。 “休眠的跃迁点?但这不是……这是什么意思?” “陆总,空间站下面的高质量不明物质,难道是……” 陆必行:“去启动机甲,我们准备撤退。” 一个卫兵转身就跑,陆必行转头与微笑的林格尔对视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启动跃迁点。” “……确认。” 一声叹息在整个空间站里响起,巨大的倒计时在屏幕上闪烁起来。 “撤。”陆必行的瞳孔在强光下轻轻地收缩着,“快撤!” 他们从狭窄的小路上狂奔而出,来不及等电梯,陆必行仗着芯片人的怪力直接砸碎了电梯的玻璃墙,机甲恰好升空而起,朝他们伸出了捕捞网,把总长和几个卫兵一网捞起,吊了上去,继而再次加速。 呼啸的风声刮过陆必行的耳朵,他艰难地睁开眼,从空中看向整个空间站。 让人惊叹的人造产物一眼望不到头,而空间站的地面已经开始发出诡异的颤抖。主机——人工智能伍尔夫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空间站上的反/导系统突然启动,试图清扫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千钧一发间,捕捞网收回了机甲内,与一枚导/弹擦肩而过。 机甲里响起前所未有的能量警报。 “总长,这到底是什么?” 陆必行来不及答话,直接接过精神网,以把最后的能源燃烧殆尽的姿态冲出了空间站的大气层,守在那里的护卫舰不明所以,连忙跟上—— 就在他们堪堪离开空间站的反导区域时,整个空间站从中间炸开了。 机甲里所有功能几乎全部失灵,短时间内爆发的极高能量将周围一切都扫了进去,连时空都轻微扭曲,碎片、导/弹残骸、宇宙漂浮物、令人惊叹的主机机身……全部在这创世纪似的巨大漩涡里消失殆尽,失去了重力和平衡功能的机甲像个离心机,把所有人都甩晕了过去。 他们急速向那漩涡飞去。 就在他们几乎被吸进漩涡里的时候,周围平静了下来。那几台已经没有驾驶员的小机甲团团转地悬在宇宙中,机甲上死机的电脑修复重启。 星际航道图上,一个新的跃迁点出现了,处在联通一二星系的重要位置。166阅读网 195 第 195 章 ?第一星系,张牙舞爪的人工智能军团瞬间失去了控制,集体熄火,像惊慌失措的蚁群,漫无目的地循着各自的惯性滑往四面八方。 狼狈而绝望的人类联军面面相觑,战士们没有从高度应激状态里回过神来,打开的火力也一时没刹住闸,一些离得近的人工智能机甲就这么毫无反抗的被击落。 正连着精神网的阿纳金第一个反应过来,艺高人胆大地追上了一架人工智能机甲。 “金将军,小心!你……” 卫兵话没说完,只见那架被阿纳金追上的人工智能机甲突然制动,继而笨拙地围着阿纳金转了几圈,老老实实地卸载了自己的武器库。 “入侵精神网成功。”阿纳金低声说,“控制它们的那个超级人工智能消失了。” 通讯频道里一片寂静,人们从希望到绝望,再到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撞了一下腰,大起大落,简直像一场梦。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梦呓似的出了声:“成功了?” “结束了吗?我们赢了?” “主机已经销毁了……” “主机已经销毁!” “向跃迁点发送请求,架设远程通讯网——”那是一个白银四的小战士,第八星系土生土长的空脑症,聪明用功,又因为才刚过入伍年龄,被阿纳金带在身边当近卫,这被时代垂青的幸运儿的声音,清晰地顺着跃迁网扩散了出去,穿过残骸、穿过寂静的宇宙、穿过满目疮痍的星际航道,流进每一个人的耳朵,“来自各星系的战友们,我们胜利了!” 他们曾经在玫瑰之心万众一心、互为后背。 他们也曾在几天之后彼此翻脸、让狡猾的人工智能们轻易洞穿防线。 很多人牺牲,而更多的人活了下来,千帆过尽,终于都成了“来自各星系的战友们”。 纳古斯一屁股坐了下来,耳边是手下各部队清点损伤的报告声,但他都听不进去,他后背弯成了一张弓,双目无神地发了一会呆,终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呆滞的微笑,笑着笑着,他神魂开始归位,笑容又开始发苦。 “尽快休整吧,”他喃喃地说,“我们还有六年的……” “统帅,你快看星际航道图!” 纳古斯茫然地抬起头,盯着星际航道图看了片刻,猛地站了起来。 多了一个跃迁点! 一二星系被炸断的跃迁网关键衔接处,好像有远古传说中在星空点灯的神明路过,点亮了一个小亮点! “纳古斯统帅,我们可以回家了!” 纳古斯呆愣良久,不知为什么,突然哽得喘不上气来,他伸手一抹,惊觉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 老帅一边用力地擦着眼睛,一边摇头,似乎是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的嚎啕大哭。 一颗行星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走,第一星系恒星的光畅通无阻地飞掠而来,扫过粼粼的机甲,继而又被另一颗行星当当正正地挡住,刚好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光环。 这一次,人类联军不用集结,全体赶赴那个新的跃迁点。 第八星系,在整个星际反导系统的辅助下,补充了能量和武器的第八星系自卫军展开了不知疲惫的反击,超级重甲“纯钧”被击落。 至此,场中只剩下一架“轩辕”。 那些人工智能机甲都是由十大名剑控制的,轩辕一架机甲带动全场,已经开始力不从心。 大量人工智能机甲开始以轩辕为核心合拢,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盾牌。 “湛卢,”李弗兰问,“你有什么建议?” “如果我是轩辕,下一步怎么做,取决于我接到的命令,”湛卢不紧不慢地说,“此时我赢得这场战役的概率已经非常小,已经可以判定任务失败,继续打下去也只是消耗己方武装储备,一般会考虑放弃。但如果我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打下第八星系,必要时可使用非法手段’,我就会……” 湛卢的语速设置是匀速的,天塌下来他也是这个语速。 拜耳却不等他说完,急不可耐地想打掉最后一架超级重甲,此时瞄准了轩辕的武器库,带着一支白银十的小战队,打算在战场上来一出“来无影去无踪”的“刺杀”,已经冲了进去:“别分析了,柳元中、图兰给我打配合,我刺进去炸了这讨厌的重甲。” 林静恒:“拜耳,不要冒进!” 湛卢这才匀速地补上他的后半句话:“……采取自杀式袭击方式。” 他话音刚落,重甲轩辕周围的人工智能机甲群疯狂地转了起来。 柳元中气结:“又他妈来,第一星系机甲不要钱吗!” 拜耳一时没刹住,直接被拿自己当炸/弹的小机甲群卷了进去,他低低骂了一声,惊险地让过了两架人工智能机甲,小机甲胁迫似的把他四周围堵,紧紧地将他夹在中间,然后根本不在意是否会误伤同伴,直接开火。 拜耳心里一紧,连忙放出导/弹拦截,透过精神网一扫他四面八方的机甲群,因为连续战斗数日而被战火烤焦了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心想:“要完。” 下一刻,所有包围他的机甲集体把炮口对准了他,通讯频道里传来图兰的骂街声—— 可是预想中的“导/弹烩面”没吃到,拜耳惊讶地发现,那些人工智能机甲异乎寻常地同时停止了加速,接着,从内层开始,围着轩辕不停转的机甲群一层一层的开始制动。 “嘘——”拜耳出声打断了图兰的骂声,“我还活着呢,那个大家伙不对劲。” 只见重甲轩辕从小机甲群里缓缓地露出来,椭圆的机身静静地凝固在那里,流畅的线条朝向天然虫洞区的方向,好像在倾听从那一边来的声音。 拜耳:“这是什么毛病?” “看来是第一种情况,”李弗兰说,“湛卢,你们人工智能都这么没气节吗?” “是的,非常抱歉,李将军,”湛卢诚恳地道歉,“如果不满意,建议以后生产人工智能时调整我们的初始设定,完善人工智能‘鱼死网破’功能。” 李弗兰:“……” “统帅,敌军通讯申请。” “接。”林静恒简短地说。 轩辕的声音非常柔和,像泉水,据说机甲轩辕的音响效果非常好:“你好,林将军,我接到天然虫洞区外大约四小时十分钟以前的信息。” 林静恒皱眉抬起头。 “我的‘主人’消失了。” 图兰:“啊?” “轩辕他们这种精密的机甲核,经不起太大的改动,”李弗兰轻声说,“所以他应该还是权限框架下的人工智能,主人应该是那个人工智能伍尔夫。” “那个人工智能版本的伍尔夫消失了!陆总他们真的找到了主机?” 林静恒压下通讯频道里的七嘴八舌,问轩辕:“所以呢?” 轩辕温柔地和回答:“所以我要投降了。” 整个第八星系都在直播这场空前激烈的战斗,百亿双目光注视下,人工智能机甲团集体卸下了武装—— 地狱一样的九天,过去了。 银河城指挥中心,传令的卫兵一阵风似的跑过,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这小卫兵眼神不好,他一头撞在了政府办公大楼下面一尘不染的玻璃门上。 “咣当”一声。 陆必行的头撞在了机甲壁上,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身边是七零八落的几个卫兵,方才那一通夺命狂奔已经把几架机甲的能量都耗尽了,机甲上的仿重力系统完全失灵,人都没有意识地在半空飘着。 舒缓剂六号的后遗症显露出来,陆必行像是被什么抽空了灵魂,只是睁了眼,四肢仍是蜷缩的,心里一片空白,林格尔元帅那掉了页的笔记本飘得到处都是,围着他旋转不休。 通讯频道里传来隐约的声音,应该是离他最近的反乌会最先赶到了,因为设备损坏,霍普的动静听起来又遥远又跑调:“陆老师!陆总长!” 二十个小时后—— 人类联军经过了重新休整,在第一星系边缘集合了。 人工智能军团投降的消息花了四个多小时,终于传到了第一星系,陆必行听完以后,膝盖就再也没能直起来过。 “所以说,伍尔夫的主机,其实构架在一个隐藏的备用跃迁点上。”霍普的一条胳膊被撞骨折了,医疗舱里伸出了几支机械手,正在处理他开裂的老骨头,俩人像两个残障人士一样,隔着通讯投影面对面地瘫着。 “我们来的时候,检测到主机所在的空间站内含有某种质量极大的东西,”陆必行语速很慢,有些疲惫,“应该就是蜷缩状态下的休眠跃迁点,打个比方,就像个脱水后装进小盒里的压缩物。空间站就是那个‘小盒’,你把它从天使城要塞里放出来后,它先是指挥自己的人工智能军团隔离了第一星系,然后自己取代了其中一个通往外星系的跃迁点。” 霍普问:“是伍尔夫——我是说人类的那位,是他设定的吗?” 陆必行摇摇头:“我猜应该是超级人工智能的自我保护。” 霍普想了想:“超级人工智能要控制整个第一星系,必须粘附跃迁点,短时间内,在它没来得及给自己做一个分/身之前,他也要提防我们顺着跃迁点追踪到他,这么看来,这些明面上被毁掉的跃迁点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备用的跃迁点能量不足,无法实现跃迁功能,但是一旦接入原有跃迁网,是可以使用远程通讯功能的,人类联军不太可能精确锁定主机坐标,只能按照陆必行最开始的思路,锁定区域后堵上路慢慢搜,那些明面上已经被炸毁的跃迁点一定会被忽视。 霍普低低地叹了口气:“伍尔夫知道伍尔夫会这么想……呃,这话怎么说,好奇怪。” “伍尔夫元帅知道他自己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会怎么做,”陆必行接上了他的话音,“主机和备用跃迁点是一体的,想要联通第一星系和其他星系断开的路,压缩的跃迁点启动,‘小盒’必定会被撑爆,主机当然也就灰飞烟灭。跃迁点不启动,这个超级人工智能就得和我们一起困在封闭的第一星系里。” 霍普干巴巴地说:“这……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陆必行和他对视一眼,显然也是同感。 不到三百年,联盟就被伊甸园死死地困住了,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终于积重难返,管委会一手遮天,军委式微、兔死狗烹,伍尔夫以老迈之身,拖着千疮百孔的自由宣言,决定下一剂猛药——引来星际海盗,从根本上彻底摧毁伊甸园,颠覆了整个联盟,重新抓住联盟中央的权力。 可是乱世之中,妖邪频出。 禁果、林静恒、自由军团、芯片……他点燃了一根引线,大厦倾覆,所有的东西都在失控。他有心收拾,但岁月已经不允许了。 他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滞留太久,老了,也软弱了,做梦都想回到那一片黑郁金香之海。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霍普叹了口气,“你呢?” “我不评价,”陆必行沉默了很久,“易地而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毕竟……” 毕竟……他的林静恒还是回来了。 “打扰二位一下,陆总长,”这时,泊松杨提示了一声,“中央军们就要走了,跟您告别。” 第二星系。 四面楚歌的反抗军最后一个基地也被芯片人翻了出来,躲在这里避难的人们彼此依靠,等着不知什么时候落在自己头上的那没导/弹。 他们挣扎过、不屈过,负隅顽抗至今,如果注定不能自由而生,只好为自由而死。 基地仅剩的守卫军在芯片人的精神网干扰下节节后退,终于已经无处可退。 “听说……第三星系那边抢救出了一个芯片专家,正在尽全力修复芯片干扰技术。”守卫军的领头人以前只是个中央军的小队长,战友们都死了,他被迫挑起了大梁,脸上的稚气还没来得及褪净,“也许有一天,他们真的能研究出芯片干扰技术呢?” “可惜我们等不到了。” “诸位兄弟姐妹们,清点一下自己的导/弹,尚有火力的请过来集合。”小队长面无表情地说,“炸了基地。” “队长!” “照办吧,这时候还躲在基地,不肯出去接受芯片的人,心里都做好了这个准备。死在这也比违心地给海盗当顺民强。”年轻的小队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举起手来。 战士们含泪把最后的炮火留给了自己人。 就在他的手将要落下的一瞬间—— “队长,等等!” 逼近的芯片人战队陡然乱了,那些队伍整肃的芯片人好像被什么干扰了,突然成了一团没头的苍蝇。 紧接着,能量警报响起。 芯片人的机甲战队背后遭到不明武装袭击! “那是……” 小队长的身体簌簌地颤抖起来。 “援军!中央军!” “我们的人!” 巨大的爆炸被军用记录仪捕捉到,火光灼眼,刺穿了笼罩世界的黑暗——166阅读网 196 尾声(上) ?“快帮我配根领带,”陆必行在隔壁手忙脚乱地穿衬衫,“来不及了!” 林静恒随口应了一声,走进衣帽间,跟图兰通着话:“还是没找到?” “彻底翻了一遍,没有,”图兰说,“你当时指挥舰打漏了自己都没注意,幸好后面保护性气体凝固后堵住了缺口,应该是那时候掉到外面了,多危险啊老大,你没听见警报啊?” “当时机甲里警报多得快把我震聋了,哪注意到那么多。”林静恒拉开陆必行存领带的抽屉,当场抽了口气,差点犯起选择恐惧症——陆先生有整整四个大抽屉的领带,按照色调一字排开,花样多得让人头晕,“陆必行,你那是脖子还是旗杆?” 图兰听见笑成了狗,差点脱口说让统帅开视频,好参观一下总长的私人衣帽间,幸好最后关头理智回笼,把自己舌尖咬出血才忍住了这句嘴欠,堪堪算是保住了新留的头帘。 “对了,你丢的那个小盒里装了什么?”图兰咳嗽了两声,正经地问,“我怎么听着像戒指?” 林静恒哼了一声,算是默认,瞄了一眼日期时间——二月一号早晨七点,于是他就很敷衍地拉开第二个抽屉,从第一排领带里拿走了第七条领带,看也没看就扔给了陆必行。 图兰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边陆必行惨叫了一声:“可是我今天要出庭啊宝贝!” 林静恒一看,发现自己随手扔给他的那条丝绸领带上布满了菱形格,每个格里都有个憨态可掬的南瓜,与陆必行那翘起一撮的自来卷头发很搭。 总之是不像什么正经总长。 他嘴角轻轻一抿,靠在衣帽间门口,欣赏这位“非正经总长”手忙脚乱地到处跳脚,露出了一点笑意。 图兰一口把方才想说的话吞下去了,震惊道:“统、统统帅……他、他刚才怎么称呼您的?” “统统统帅”觉得她办事不利,问题还多,于是果断切了通讯。 陆必行最后选了一身最中规中矩的衣服,抄起头发定性剂,不分青红皂白地往自己脑袋上一通乱喷——此人一看就是个臭美的熟练工,三下五除二摆平了他的毛,全靠手感,都不用往镜子里瞄一眼。 随后陆必行又想起了什么,把天然上翘的嘴角拉了下来,回头问:“这回看着怎么样,严肃点了没有?” 林静恒不回答,慢条斯理地点了根烟:“怎么,紧张?” “开玩笑,”陆必行有些紧绷地笑了一下,欲盖弥彰道,“我被一整个星系的人工智能机甲追得到处跑都没紧张,现在紧张个什么?” 林静恒隔空点了点他:“窃听器和哈登。” 陆必行深吸了一口气,坦诚地收回了勉强的笑容。 一个月前,人类联军波折重重,终于炸毁了人工智能伍尔夫的主机,侵入第八星系的人工智能军团随即投降。 由空脑症组成的白银第四卫,跟着各星系中央军离开第一星系,辅以最近的芯片干扰技术,前去剿灭盘踞在各大星系的芯片人。这一战之后,“空脑症歧视”应该就永远立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会再为祸人间了。 整个第一星系的武装力量——就是那些被人工智能操控、追着他们狂轰滥炸的机甲群,都成了人类联军的武装支援。统帅们悔得肠子发青,纷纷说,早知道当时就不把人工智能军团打那么狠了,机甲多一架是一架啊。 陆必行送走了前去拯救世界的人类联军,又顺路将可怜巴巴地等在玫瑰之心的沃托难民们护送到天使城要塞,之后,由原联盟军和原第一星系边境守卫军联手,对第一星系做彻底清查,消灭残余的芯片人和人工智能留毒。 陆必行自己,则带人回了第八星系。 顺便说,回程又有个小波折,果然是天下小概率事件都能让林帅赶上——因为林静恒执意在虫洞通道入口处接陆必行,导致他们这伙人在虫洞通道里足足滞留了十三天,差点破纪录,要不是里面一直有断断续续的信号传出来,林静恒差点手撕了虫洞通道把人捞出来。 至此,兵荒马乱过后,很多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陆必行也将去履行他临走时给八星系民众的诺言——就女娲计划和非法芯片实验一事,接受公审。 对于陆必行来说,在第一星系出生入死是应该做的,可是回到第八星系接受公审,却难免七上八下……这里浇筑了他十多年的心血,他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欢喜与痛苦全都铭记在银河城的石砖之下。 “他……陆……唔,我父亲,”陆必行忽然问,“那时候在沃托被要求出庭公审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 “他毕生为联盟而战,因此相信联盟会给他一个公道,也相信那些他保护过的人们不会背弃他,”林静恒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但是人的一生,成败悲喜,很大程度上不取决于个人所作所为的因果,而是时运。一个惊才绝艳的人,晚两百年,会成为传奇,早两百年,就只能是一颗颠覆世界的雷,随砂石尘土一起成灰。再好的花,也要应季才能开啊。” 陆必行几近惊奇地看着他,没想到“时运”这个词,有一天竟会从林静恒嘴里说出来。 细细的白烟从他手指尖升起,晕染过那双总是梗着什么仇恨的眼睛,男人靠在木门上,目光竟然是深远而幽静的。 陆必行忽然想,原来二十年润物无声,他也变了很多。 “走,我陪你去。”林静恒说,“不用紧张,你的时运不早不晚。” 民众没有伊甸园障目,刚刚从最险恶的境地里挣扎出来,还没被居心叵测的“盛世”晃眼,眼睛和心里都是清楚的。而架设星际反导系统,抵挡人工智能入侵,为空脑症平权……第八星系刚刚走上正轨,陆必行的功绩还没有褪色,这是他最好的季节,可以无惧风雨。 第八星系最高法庭位于银河城中心广场不远的地方,时间没到,门口早已经守满了人,各家媒体这回出动的不止是机器人,整条街区都闹闹腾腾的,平时很清静的陆信将军石像底座上坐满了人,卫兵管不了,已经撤了。 “彩虹病毒曾是第八星系最深的伤口……” “但使用彩虹病毒改造身体时,陆总长是无行为能力人。相关人士均已死亡,无法出庭……” “那么第二次女娲计划发生时……” “第二次女娲计划的发起人是反乌会中一些极端分子,研究使用的变种彩虹病毒、生物芯片均为战时从地方缴获物品,按照‘战时特别法令’,工程、安全、与统战等部门副部长级别以上均有权调用敌方缴获物品,以便更好应对战局,陆总长有权调用,但调用程序并不合规,在主观上没有伤害公共安全、客观上未对公众造成损失的情况下,我们认为这应该按照行政违规处理。” “但人体实验……” “‘人权保护法案’中,关于‘禁止人体实验’一条,规定所谓‘非法人体实验’,包括强迫、诱骗或采用其他手段,对他人进行非正常途径实验,对其身体与精神造成损伤——显然,陆总长的整个研究过程中没有第三方。” “诸位,最高庭外面的那条街道,就叫‘彩虹街’,那里曾经是一个布满泥泞的集市,也是当年变种彩虹病毒在启明星爆发的地方。那里也曾经充斥着瘟疫、恐慌、饥饿和贫困,请低头看一看脚下平整的步行街、宽阔的街道,再抬头看一看人车分流的空中航道和最高庭耸立的大楼——” 现场旁听的林静恒放松了后脊,靠在柔软的座位上,对旁边的哈登博士说:“怎么样,他的芯片能取出来吗?” “应该可以,”哈登博士说,“经过改造的身体是基础,具备安全变异的条件,而变异有无数种可能性,芯片的作用是将身体变异引向理想的方向,我看他的身体情况已经趋于稳定,几年后应该就可以试着取出。” 林静恒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听起来跟自由军团那种分等级的生物芯片,原理完全不一样。” 哈登博士不疑有他,认真地解释说:“的确,陆总长手里的资料是从反乌会拿到的,是劳拉留下的原始资料,跟自由军团的路线已经完全不一样……” 林静恒不等他说完:“那我们刚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打电话过来,刻意提到自由军团的芯片给你什么狗屁灵感?” 哈登博士一僵。 林静恒好整以暇地看着老头成了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在小沙发扶手上撑着头:“嗯?” 哈登博士被他盯得有点慌:“我……我……只是……” 林静恒却忽然一笑,不再揪着不放,目无尊长地拍了拍他的肩,不等听庭审结果,就站起来走了。 林格尔元帅的笔记本上记载了一段闲聊,三百年前,满嘴胡说八道的书呆子哈登对他的朋友和兄长说,病态的造物,只有用更病态的东西才能打败。 伍尔夫反驳他,无框架权限的人工智能最后一定会走向反人类,是必须被销毁的。 他没有记载的是,之后伍尔夫想了想,又说:“如果真的有一天,需要剑走偏锋,用这种东西达到某种目的,一定要在用完以后尽快销毁,要趁它没有制造出备用主机之前暴露出它的危害,这是饮鸩止渴,人机‘和平共处’的时间越长,中毒就越深,后果就越难以挽回。” “我是……我是想试一试,”哈登博士在林静恒身后说,“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年说过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们,毕竟……毕竟三百年了,我们都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这是要命的战争,我怕说出来会误导你们……” 林静恒远远地朝他摆摆手。 哈登博士闭了嘴,有些茫然。很多事变了,很多事没变,一些记忆淡了、面目全非了,另一些却像是被什么刻在了时光里——166阅读网 197 尾声(下) 此为防盗章才刚停止抽噎的男孩被这凶残的喷嚏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嗷一嗓子,又哭了。 夹着烟的男人一低头,男孩跟他对视了一眼,一眼过后,男孩的抽噎生生憋在了嗓子里,他愣是不敢嚎了。 “请个警察过来,都别在这排队现世了,进来。”一个眼神止住儿夜啼的男人单手抱起了男孩,转头冲机车手们一点头,余光瞥见角落里狼狈的女孩,也冲她了句, “你也是。”机车手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入。女孩爬起来,犹豫了一下,但酒吧里扑面而来的暖气很快瓦解了她的意志,她蹭了蹭手背上的划伤,捡起行李,也跟了进去。 酒吧里装潢很复古,有种破破烂烂的别致,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朗姆酒的甜味,吧台上放着爵士乐。 此时应该已经打烊了,服务员和调酒师都不在,只有那方才开门的男人一个,可能是老板。 “一个开酒馆的,拽成这样?”女孩心里疑惑地想,这时,她隐约觉得桌边置物架上有东西在动,一开始还以为是摇曳的灯光,再仔细一看,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她往后一仰,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那里趴着一条碧绿的大蜥蜴。 “没事,这东西懒得很,不咬人。”老板顺手把男孩放在女孩对面的高脚凳上,又问她, “喝什么?”女孩回过神来:“啤酒。”老板瞥了她一眼:“你多大了?”这时,女孩借着灯光,看清了老板的长相——这男人是黑发,面部轮廓虽然颇为深邃,但还能看出偏向于东方血统。 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口和轮廓分明的腹,注意到女孩在看他,才随手系上两颗扣子。 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旧疤,从喉结往下,一直横到肩头,隐没在衬衣里,让他无端多了几分凶险。 他叼着烟,在烟雾中略微眯着眼,下巴上还有点没刮干净的胡茬,可以是十分不修边幅,但即使邋遢成这幅熊样,他看起来也并不显得轻佻,究其原因,可能是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特别,让人无端想起飘着浓雾的峡谷,幽深、阴冷。女孩的目光和他一碰,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简短地回答:“五十。”老板一撩眼皮:“人话。”这女孩是个没人管束的流氓,向来不怕地不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在这酒吧老板面前有点抬不起头,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让她紧张——不是女人看见俊俏男人的那种紧张,是逃学熊孩子看教导主任、迟到的菜鸟看顶头上司的紧张。 于是她一低头,能屈能伸地给自己打了个对折:“二十五。”这时,她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女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遮住脸:“你干什么!”老板的手腕上浮起一个隐形的个人终端,在女孩身上扫了一下,一张身份档案立刻浮在半空,他鼻子里喷出两道烟,一条长眉微挑,念出了女孩的名字:“黄……静姝?”女孩炸了毛:“你凭什么看我身份证?”老板不理会,兀自一哂:“你也叫静姝?这名字不错,跟联盟大秘书长的夫人重名。” “联盟大秘书长夫人”是什么玩意,对于第八星系的太妹来,听着就跟 “科学家给域外黑洞取名貔貅肠”差不多——没听过,不知所谓。但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查别人信息的,这点常识她还有,女孩戒备十足地瞪着眼前的男人:“老娘碰上条子了?”老板没理会她这番出言不逊:“出生于新星历259年8月,兔崽子,刚十六啊?”梗着脖子的女孩被他目光一扫,无端矮了三寸。 老板伸手一抹,浮在他手腕上的身份信息就地消散,一只机械手从吧台冷冻室里取出一瓶牛奶,倒了两杯,放在少女黄静姝和她对面的男孩面前,又颇为人性化地摸了一下大蜥蜴的头。 可惜大蜥蜴自己就是冷血动物,并不稀罕另一只冷冰冰的爪子,因此爱答不理地一缩头,慢腾腾地爬走了。 “一个未成年,你瞎管什么闲事?”老板, “半夜三更不回家,画个鬼脸在这闲晃,你家里大人呢,没人管你?” “十六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老娘是‘黑洞’的人,”少女色厉内荏地一拍桌子, “哪那么多废话,我要啤酒,给钱还不行吗!”这话音一落,连吧台的音乐都智能地停顿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诡异地聚集在了女孩身上, “交通灯组合”里的红毛机车手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酒,咳了个惊动地。旁边绿毛先生颤颤巍巍地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被喷花的脸,扭过头问:“你你是什么?”众所周知,第八星系勉强成立的民主政府宛如一次性餐盒,以此类推,各行星的政府,干脆就不如草纸了,警察局也大抵只起个路标的作用,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既然政府了不算,总得有人了算,久而久之,就造成了黑帮大行其道的局面。 第八星系有很多帮派,各有各的地盘,是各大行星的 “隐形政府”。而盘踞在北京β星上的 “隐形政府”,就叫 “黑洞”,收入来源是保护费,间或也做些杀人放火的生意。黑洞有一位神秘的掌权者,名叫林,具体是 “林”还是 “lynn”不可考,反正他们都叫他 “四哥”。关于四哥的来历,众纷纭,有人他是通缉犯,还有人他是上岸的星际海盗。 不过几年的光景,这个人就在 “黑洞”里声名鹊起,先成了前任当家人的心腹,又成了现任当家人。四哥是怎么爬到这个食物链顶端的呢? 民间流传着不少充满阴谋和血气的传,不知真假,反正这类故事在第八星系有广袤的市场,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北京β星上所有的流氓和太妹都想成为下一个四哥,他们对 “黑洞”的憧憬,就像沃托的权贵子女们对乌兰学院的憧憬一样虔诚。少女黄静姝大言不惭道:“黑洞,你们在北京星上难道没听过黑洞?”女机车手听了她的厥词,再一看女孩那张浓妆也遮不住稚气的脸,乐了:“四哥穷疯啦,连童工都招?”少女双眉一立,正待反唇相讥,但还不等她张开绣口吐出一串乌烟瘴气,就见老板擦了擦手,吩咐旁边的机械手:“给陆必行打个电话。”机械手比了个 “ok”的手势,用平板的声音:“呼叫陆校长——”少女惊愕极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老板替她问完,又自问自答, “整个第八星系冒充黑洞的未成年,都是那孙子的学生。”他话音刚落,机械手哆嗦了一下, “那孙子”的电话接通了。机械手方才平板冰冷的电子音一变,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的声音从机械手掌心里流出来:“难得啊,你怎么想起我来了?”老板简短地回答:“你过来一趟,失物招领。” “唔?”这位陆校长带着点笑意问, “我丢什么了?”他话懒洋洋的,像唱歌,但吐字很清晰,尾音带着点鼻音,显得格外缱绻,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校长。 “一个熊孩子,叫黄静姝,你查一下,是不是你们学校的。”机械手一顿,随后, “午夜栏目主持人”的声音立刻正经了三个八度,光速切换了 “新闻联播”模式:“怎么,出什么事了?你在哪?”老板还没回答,机械手的手腕处突然闪过一把银色的剑,老板目光一凝,立刻起身披了件外套,同时,他对机械手:“在‘破酒馆’,别废话了,抓紧过来把人领走。”完,他就不由分地结束了通话,一伸手,吧台后面的机械手立刻从底座脱落,自动缩,臂环一样扣在了老板胳膊上——像个训练有素的活鹦鹉! 少女黄静姝从生长在第八星系这个山旮旯里,没见过世面,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老板撂下一句 “佩妮,你们看家”,就匆匆从后门走了。他前脚刚走,就听 “叮咚”一声响,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穿着警服,探头进来,很客气地冲那几个妖魔鬼怪似的机车手笑了一下:“怎么,我听有点琐事需要我处理。” “就那个,”名叫佩妮的女机车手冲角落里的男孩一抬下巴, “走失儿童,你领走吧。” “好的好的,没问题,佩妮姐放心,”这位弟一样的警察先生热络地抱走男孩,业务熟练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很快把有点害怕的男孩哄老实了,随后,他贼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一眼,陪着笑问, “那什么……四哥刚才是不是在?”猫扑中文 198 番外一 《残次品》198 番外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9 番外二 《残次品》199 番外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0 番外三 《残次品》200 番外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1 番外四 《残次品》201 番外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2 番外五 《残次品》202 番外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3 番外六 《残次品》203 番外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